============== 《豺狼当道》 作者:胡马川穹   文案:   老祖母:乖宝孙孙,有人在打你的主意!   男主:弄死……   亲朋好友:有人在打你媳妇的主意!   男主:弄死……   配角们:有人在打你们两口子的主意!   男主:统统弄死……   配角们:可那人是位高权重的皇子?   男主:那就算了,把那个家伙悄悄丢进干井里,填上土后再盖上厚石板……   内容标签: 平步青云 爽文 复仇虐渣 朝堂之上   主角:顾衡、顾瑛 ┃ 配角:顾家人、端王、敬王、政敌 ┃ 其它:宅斗、朝斗、宫斗   一句话简介:人为刀俎,尔为鱼肉,我为豺狼 ==================== 第一章 罪人   京城南门街一家小小的纸扎铺子前,各色纸人纸车香烛金银锭等祭物摆得满满当当。一个三十来岁的布衣妇人从马车上下来,客客气气地问道:“有现成的棺木卖吗,我出高价买,还请老板行个方便。”   纸扎铺子正在柜台后面盘帐的老板姓蔡,他抬头见这妇人一身素衣,虽然面目沉静谦和却是风尘仆仆的样子,一看就是赶了远路过来的行人。就叹了一口气问道:“家里有人被判了秋后斩吗?哎,如今这个世道,随便哪个皇帝登上大位都要狠狠地杀一批再流放一批,只是可怜了家里无人奉养的老父老母。”   布衣妇人垂了眉睫没有答话,顿了一顿后自顾在铺子里前前后后转了一圈,不过半刻钟就利落地选了一口价钱中等的黄杨木棺材。   把十两银子的定金递过来时,妇人却忽然怔怔地落了泪,拿袖子遮掩后似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道:“可否请老板费些功夫,帮忙把这口棺盖里面刻一道滑槽。我家兄长最是一个狂放不羁的人,从来不喜欢黑暗幽闭的地方,若是……侥幸能活过来也方便他找到门洞自个出来。”   这个由头简直是无稽之谈,蔡老板见这女子说话声气柔和却颇有些痴傻无理,就不禁多看了她两眼。   心道判了秋后斩甚至斩立决的人,那就是一刀毙命再无回天之力,怎么还有可能留有一口气从棺材里找到门洞自个出来,那岂不是跟诈尸差不多。但他见这女子眼神清亮出手大方,又可怜她有一个三日后即将赴死的兄长,难得生了一点恻隐之心道:“只要银子管够,叫我们在棺盖上刻满花都成!”   布衣妇人就微微欠身行礼,虽然不施粉黛衣饰简朴,举手投足间却隐约自有一种行云流水疏朗明快的大家气度。蔡老板一双利眼见惯南来北往的各色人等,知道这多半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女眷,为给背负大不赦罪名的至亲收殓尸身特地隐藏了行迹。   这一向京里多的是这样藏头藏尾的人家,只是不知这位妇人为什么没有带丫鬟婆子在一旁侍候打点?偏要事事亲力亲为,连挑选棺木供奉祭品这些粗活都不假于他人手。他心里嘀咕面上却越发殷勤介绍,问还需不需要铺子里的师傅帮着扎制一些纸活。   时人向来注重墓葬视死如生,有些富贵主家在人还在世的时候,就要亲自一一安排这些身后事。京中有旧俗,男子身故当日要蒸一份七七四十九朵莲花形状的面供,还要按亡者岁数扎制纸花和剪纸旗。为防阴间小鬼挡道,还须将纸旗用谷草杆穿扎,沿路一直从家门口插到坟地。   布衣妇人停足想了一下,从随身包裹里又取了十两银子递过来歉意道:“我一向住在乡下,不懂这些年节喜丧应送往来的细则规矩,还请老板多多费心操持。只是这纸旗做好之后无需沿路扦插,就跟着那些事物一应烧化了就是。京城居不易,本就不是我们兄妹俩的家乡……”   在京城打拼多年,早已练就一副铁石心肠的蔡老板听她说话暗哑伤感,也陡然生出一股难言的悲戚之意。就不顾往日里凡事斤斤计较的吝啬做派,拍着胸脯保证所有东西在三天之内肯定办得妥贴。   布衣妇人极有礼数地欠身行礼,谢了又谢后转身上了停在门口的马车,蔡老板这才注意到这辆青布帷子的桐木马车竟是这妇人亲自驾驭。她大大方方坐在辕板上,一双素手轻抖马鞭,那老马扬了一下前蹄子打了一个响鼻,就垂着脑袋慢腾腾地往北门去了。   此时已经过了八月中秋,气候不见丝毫凉意反倒连日曝晒。   烈火骄阳之下,大理寺门前的两座石狮子却不改往日的精气神,鼓着硕大且寒漠的眼珠子盯着往来的行人。布衣妇人下了马车,整整齐齐地敛了身上的衣袖长襟,走上前去将手中物事一一呈上,然后低声下气地禀告,“我是罪人顾衡的亲妹子顾瑛,听闻事端后特地过来送他一程!”   门上负责把守的几个带刀胥佐一边查验顾瑛的身份文牒,一边相顾失笑,“这顾衡胆大包天犯了大事,听说在京里的一家老小连夜逃了个干干净净,就是生怕受到牵连之责,怎么还有个亲妹子不怕死地赶过来给他收尸?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呢!”   另一个胥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满脸狐疑拖着尾音问道:“你真是顾衡的亲妹子?说实话你这胆儿也真够肥的,竟敢孤身一人上京。好在咱们皇上初初登得大位,特特下旨免了诛杀顾衡的九族,不然可就没有这样的便宜事了……”   一直紧绷神经的顾瑛微微松了一口气,悄悄将一只赤金满冠用袖子笼了飞快递过去,“还请行个方便!”   京城中但凡有身份的贵妇向来注重颜饰,头髻两边常用或金或玉的掩鬓,鬓后用满冠倒插方便固定,算是极为贵重的头面。带头的胥佐本是拿惯了利是的,开始还没有在意,等东西拿在手里才觉得其分量有些不对。   他故意侧了半边身子,偷眼望去就见悄悄塞过来的饰物分量颇重不说,冠身竟是以整片赤金锤鍱而成。从上至下遍刻满池娇纹,两端锤出蝴蝶中间锤出鸳鸯莲花仙草,边缘饰宝象连珠纹。若是拿到银楼里去变卖,冲这副体面少说也值上百两银子,哪里是寻常人家敢用的东西?   带头的胥佐倒抽一口凉气,言语间顿时客气了几分,微微转了一圈欠身道:“皇上已经下了旨,三天后就要行明正典刑了。夫人来得时机倒也凑巧,再晚几天就见不着人了。过了寒露这一溜窜的人都要紧着上路,咱们看了也是于心不忍……”   顾瑛自然千恩万谢,对于这人的琐碎唠叨混不在意。返身从马车里提出一个硕大的红漆填漆食盒,这才蹒跚地在几个胥佐的注视下往牢房深处去了。   一个小吏好奇心重,碰了一下带头胥佐的肩膀问道:“难得看到头儿对人这般恭敬,这个女人到底是谁,我看她的穿戴也平常,您怎么尊称她为夫人?不过一个将死罪人的亲眷,还有什么了不得的来头不成?”   胥佐掂了掂手中分量颇重的赤金满冠,笑骂了几句小兔崽子们吃饱了撑的多管闲事,这才背着手站在门廊下的阴凉处。   他心头却在想,从前隐约听人说顾衡顾济川在家里排行第三,唯一的一个妹子嫁给礼部从三品侍郎童士贲。新近登基的隆安帝一扫先皇的奢靡浪费百事不作为,最是看重寒门出身行事精明干练的年青官员,这童士贲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至于这对至亲郎舅为什么在朝堂更迭时立场对峙,以致现如今一个是朝中新贵红人,另一个却是阶下待斩死囚,就不是他这个小小的大理寺胥佐能考虑的事情了。   还有那妇人举止落落大方,即便是求人也求得不卑不亢,看其形容的确应该是顾济川的亲妹子不假,那么一多半的可能同时也是童士贲的正经嫡妻。正所谓罪不涉出嫁之女,顾济川犯再大的事儿也跟她这个外姓人不相干,又何苦上赶着到这个人憎鬼嫌的大理寺衙门口转一圈呢?   顾瑛自然不会猜到胥佐已经识破了她的另一重身份,此时即便猜到她也不会在意。她跟着带路的老吏一步一步地往里挪,光线黯淡且狭小~逼仄的牢房大多死寂暗沉。偶尔有人从木栅栏里露出模样来,也只是一张张木然灰白看不清原本面目的脸。   开了无数道的锁,进了无数道的门,下了无数层阶梯,终于到了囚禁死犯的地牢。   带路的老吏站在外间仿若自言自语,“顾先生就住在最里面,老汉我当了二十年的差,倒是第一回 看见在生死关头前还这么镇定自若的人。以往甭管多金贵的人进了大理寺的死牢,三天之内就准骇得尿裤子,什么体面尊贵全然忘在脑后了。”   老吏抬起昏浊的老眼瞥了一眼顾瑛,“只有顾先生权当闲庭信步月下赏花一般自在,倒是少见得很。你这个当妹子的也是个有胆气的,顾先生身上担了谋逆的大罪名,你竟然还敢进来探望他?”   顾瑛见他神色虽然沧桑狠厉,说话间却对顾衡推崇备至,还一口一个先生,就微微欠身施礼,“我这位兄长向来桀骜不驯不拘小节,惹出这般祸事来也算是老天注定。他对我……向来恩重,此番我过来送他一程也算是全了彼此兄妹的情谊。”   老吏扶了扶头顶镶红边的圆顶青帽没有做声,兀自背了手朝外走去。腰上大串的铜铁钥匙支楞相击,发出沉闷至极的刷刷声响。在牢里黯淡的油灯之下,夏末秋初的午后却生生被照出一片萧索凄凉。   作者有话要说:  亲们,看完请点击一下收藏! 第二章 牢狱   顾瑛这些日子连轴赶路,加上心中焦惧其实早已累得精神疲乏,实在不愿意费心思在不相干之人上。回身把食盒重新提起,努力端了一抹笑容轻快地往黑暗尽头走去。   出乎意料的是,阴暗潮湿遍布斑驳的墙上点着几盏泛着铜锈的油灯。正中还有一枝五头烛盏尽数点燃,所以不过数丈长宽的牢房里光线并不算很差。一个衣饰尚算干净整洁的人坐在一堆稻草上,正在伏案奋笔疾书。   听见过道动静的顾衡抬起头时几乎傻了,他身形一动立时扑过来抵在臂粗的木栅栏面前急呵道:“你过来干什么?谁叫你过来的,童士贲那个家伙是吃屎的吗,竟敢让你独自一人到这种地方来?”   顾瑛心中酸胀得几乎落下泪来,她看着几乎已经削瘦得不成样子的兄长痛如刀割,低低泣道:“我有三个月没有接到你的平安信,就知道必定出了大事。童士贲把我一个人关在乡下的宅子里,让我听不到看不到,凭着一道大门就想撇清你我之间……割舍不断的联系,简直是妄想!”   顾衡一怔,一双执惯笔墨的手陡然青筋暴起,双目立时变得赤红如血形状骇人,嘴唇发抖喉咙一阵发紧,“你在信里明明说你和他过得很好……”   顾瑛一出口就知晓不妥,后头的话硬生生咽回肚子里。高大栅栏投下数道阴影,面色就尤其显得煞白仓皇。她不由暗悔自己在悲愤之下,竟然忧急太甚以致言语太快。但转念一想,如今兄长已经落到这步田地,茫然四顾举目无亲上告无门,还有什么遮掩的意义?   就略过这茬不提转身揭开食盒,将一盘盘精致的吃食端了出来,不在意地浅笑道:“从前在家里时你就常骂我是个死脑筋,看来这辈子怎么也改不掉这个毛病。自从七年前我知晓童士贲和他寡居的表妹苟且在一处,膝下连儿子都悄悄有了时,我们两人之间的夫妻情分就彻底完了。”   顾瑛垂着头,一身素面靛青褙子软软地塌在地面上。一向爽利干脆的人看起来就像纸片一样单薄,神色间隐隐带着几丝怅然伤感,“女人嫁了人,是好是坏都是自己的命。遇着这样的污糟事,我怕家里人担心又怕说出来丢人,就从来没有跟你念叨过。”   顾衡一时有些怔怔惘然,一直笃定信奉的事实忽然变得轻飘无依。   他忽地重重跌坐在地上,喃喃道:“往日在京里偶尔碰见时,童士贲还时时在我面前夸赞于你,说你如何贤惠大度如何温良体贴,如何孝顺公婆友爱姑嫂,我真的一直以为你们过得很好。他这人行事向来有些瞻前顾后,我只觉他人品有瑕,却从未想过他胆大到连这种事也敢糊弄我!”   顾瑛眼眶里委屈的泪水再也包不住险些滚露出来,她背过身袖子胡乱揩了一下眼角,转过来时又是一张明丽笑颜,“快些尝尝这几样小菜,是我今天早上才借了客栈里的厨房弄的。只是时间匆忙了一些,没来得及弄你最爱吃的烩三珍。”   顾衡这些年见过多少大风大浪,情知方才的失态只怕全数落在了妹子的眼里。她性子向来稳沉持重不多言多语,有什么心事就喜欢存在心底,即便真的遇到什么愁事也是报喜不报忧。看见自己这幅形态,她还不知道会如何多想呢?   片刻之间他已经重新镇定下来,依言端了细瓷饭碗,浅浅刨了几口后在心中快速地合计一番,缓道:“你莫要心急,我在老宅的槐花树下埋了一盒书简。是用油纸包裹好的,放多少年都没事。你去取出来仔细翻看过后记住所有的内容,再重新妥善放置在另一个只有你自己知道的地方。”   他重重叹了一口气,恨道:“那是我往日存的一些要紧之物,其中就有童士贲在任上贪赃枉法的铁证。虽不能利落扳倒他一解心头之恨,却能让这个两面三刀反复无常的小人从此再不敢小觑于你,必定可保你下半辈子的尊贵体面。”   顾瑛看他在这个关隘上还在为自己费神谋划,心头又怜又痛,只觉胸腔里哽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忙掩饰般侧转身子将带来的酒水细细斟上,这才似有若无地问道:“……哥哥你这般殚精竭虑汲汲营营了半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顾衡手中的酒杯险些没有捉稳,香醇的酒水一下子就泼洒在的地面上,狭小的牢房里立刻弥散了沁人心脾的酒香。好半天之后他才微微垂下头,伸出食指掸去身上不慎沾到的酒水。   地牢里油灯上的火苗不住闪烁,在他脸上留下半明半暗的阴影,“能为什么?你知道我满腹经纶志向远大,总觉得怀才不遇所托非人。好容易遇着一位天璜贵胄难得对我青眼有加,为搏一场滔天富贵自然什么都顾不得了。”   顾瑛满腹酸楚,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地扯了一下嘴角,却什么也没有多说。   她拿起酒壶缓缓续杯,转而轻轻叙起家常,“这是三蒸三酿的浮来春,兄长容易上头还是不要多饮的好。”停顿了一下,声音越发暗涩低沉,“这些年倾慕兄长文采的女子也不少,怎么就没有一个看中的吗?要是膝下有个一男半女,也用不着我来给兄长倒酒了。”   顾衡明明知道她是转移话题却没有揭破,皱着眉头饮尽一杯后摇头嘲道:“有你这个傻女子帮着童士贲粉饰太平,让我根本就没有防备他,十年的水磨功夫白白为他人做了嫁衣。我输在他手里,虽然有些冤却也不算亏。”   顾瑛面色顿时变得惨白,想起这些年的苦楚却是难以申辩。双手抱着酒壶勉强笑了一下,低声喃喃道:“……都是我亏欠兄长的。”   落在如今这等窘迫境况顾衡反倒看开许多,挟了几块炸得焦香的银鱼塞进嘴里一顿大嚼,“谁还怪你来着,瞧你的胆子跟麻雀一般,胡乱说几句就当了真。看你这般模样也不准备跟童士贲两个继续过下去了,以后到底有什么打算?说出来我还可以帮你参详一二,再往后就没有这般便宜了。”   顾瑛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再纠缠,默然无语了半晌觉得闷心,就从包袱里取出一袭新作的银灰地杭绸夹衣道:“外头的事物我都已经安排好了,哥哥不要太过担心。这套衣服是我来前赶制出来的,临行前……穿在身上也是我的一番心意。”   这却是在询问三日后的问斩事宜了。   顾衡心性再疏阔无忌还是不免感到一阵悲凉,“傻妹子,绑赴刑场时所有人都要穿一式的囚服,哪里会容得我换上新衣?此回我闯下滔天祸事,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没有连累到你们,这位新皇果然不愧他的仁义之名。”   顾瑛眼前一亮,露出几许期翼之色,“我在乡间都听说过这位皇帝在潜邸时名声甚好,向来怜贫惜弱。兴许他念在兄长也算是国之栋梁的份上,说不定这两天就会下特旨赦免你的罪行呢!”   饶是身处枯境,顾衡也陡然一下子笑喷,“真真是个傻丫头,刀下留人是戏台子上演的,哪里做得真?更何况我身为那位主子府里的长史,为他冲锋陷阵出谋划策,死在我手上的人没有上百也有数十。他们的故旧连着无数同窗亲属,个个都恨不得寝我的皮啖我的肉。即便新皇有心保我,只怕也拦不住这些人群声沸沸。”   望了一眼神情黯淡的女子,顾衡一眼就看破了她的心思。   生怕这丫头激愤之下做出傻事,他忙探身过来柔声安慰道:“莫想着去敲登闻鼓为我喊冤,哥哥我是罪有应得,或者说是技差一筹怨不得别人。那位殿下占了天时地利人和,却还是输得底儿朝天。如今在城外高墙里圈着,心中只怕比我还要愤懑呢。”   顾瑛和他兄妹近三十年,自然知道这位兄长脾气说一不二,只得微微垂首轻声应了个是,复殷勤劝酒夹菜不提。却不知道等她走后,顾衡在牢房中面壁静立半晌,忽然发狠一般双手重重锤击铁墙,直到血肉模糊几可见骨才停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亲们,看完请点击一下收藏! 第三章 欢喜   八月二十九,满城的桂树开始落花。   大街小巷的幽深之处依然闻得到清心润肺的香馥芬芳,却在几息之间就被无数双急迫的脚踩踏得稀烂。午门前搭了高高的台子,人声鼎沸摩肩擦踵丝毫不亚于赶庙会。朝堂更迭是大人物们才关心的事,百姓们都争着抢着过来看官府当众斩杀十恶不赦的人犯。   顾瑛瞪大眼睛仔细搜寻,一溜十几个头插了黄标牌的人犯,都是一式一样的土灰色囚衣,再加上个个形容枯槁披头散发,一时之间竟然找不到顾衡在哪里。她死命地往前挤,踩着别人或被人踩着都不觉得痛。   人群中有不怕事的心生不满,抱着脚丫子就要回头阴阳怪气地挤兑几句。一仰脸就见眼前妇人一身厚重的白麻孝衣,秀丽的眉目间满是苍惶无措。心知这人多半是人犯的眷属,那骂人的话在舌头尖滚了几滚,就不好再随意说出口了。   远处的震天炮闷闷地响了三声,将将挤到前面的顾瑛一抬头,就看见穿了红衣红裤,腰上系了大红布巾的刽子手正往寒利的刀具上喷洒烈酒。   几乎是瞬息之间,深一脚浅一脚的她就找到了顾衡的所在之处。   那人高高地昂着头,嘴边依旧挂着一丝近乎蛮不在乎的讥讽微笑。似乎敏感觉察到了顾瑛的目光,他往这边望了一眼。却立刻就转过身去,意图让自己的身子背对着这边的方向。   然而一切只是徒劳。   面相凶恶的刽子手以为他这时才知畏死,又怕人犯胡乱动弹坏了早就定下的吉时,就狠狠地朝他背上踹了一脚。顾衡还来不及喘一口气,就觉头脸全数扑在肮脏的地面上,后颈上一股瘆人的厉风随即袭来。   近半年的死牢囚禁早就让顾衡体质虚弱得很,肌肤全数战栗的时候,他并没有真切感受利刃斫身的痛苦。只是模模糊糊地想,这副狼狈至极的样子实在不该让那个傻丫头看到。今次桂花香浓,只可惜再也不能帮她熬制蜜酒了……   刽子手的刀是磨了千百遍的,一刀下去人首就像熟透的菜瓜,砰地一声脆生生地分离开来。   好半天过后,那些人腔子里才开始汩汩地冒出乌红的热血。惊骇失措的人群中开始是死寂一般的沉静,片刻后就想起了噼里啪啦的掌声和唿哨声。京城的百姓不会考虑这些人犯是否该杀,而是今晚又有了可以佐餐的谈资。   验检官在每一具尸首前驻足停留,飞快地在太平尸格上填写笔记。待到此时此刻全然回天乏术,浑身僵直的顾瑛已经镇静下来。甚至心平气和地朝负责看守的兵士询问,是否可以开始收殓人犯的尸身?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就走到一片狼藉的校场前,将顾衡的头颅和身躯费力摆在一处。拂开那人蓬乱的散发,竟看起来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白净的面上连血迹都没多溅上几分。他眉头紧皱嘴角却带着一丝奇异的释然笑意,那双好看的眼却再也睁不开了。   顾瑛茫然四顾,白花花的日头下心中竟升腾起一种荒漠悲怆。   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无底线地纵容自己,再也没有人在自己身后帮着收拾烂摊子,这世上真正只剩下自己孤孑一人。她默了半晌,取出随身包裹里的长针和粗白棉线开始细细缝合。心想这位兄长素来爱洁喜净,还是快些清理干净的好。   台上正要离去的监斩官远远站着,抚着花白胡须看那女子平稳迅速的手法,良久低声赞叹,“这些人犯多半是犯了不可赦之谋逆大罪,甚多家属连面都不敢露,听任尸身让太平局的差役拉去焚化。倒难得有如此胆色的女子竟敢亲手操劳此事,她是谁人的亲眷?”   旁边的僚属低声说了一个名字,监斩官微微叹了一口气,“倒是可惜了,连先帝爷都赞过这个人有大才,只可惜没有用在正途上。”   其实这话连他自己都说了亏心,自古以来帝王将相都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何谓正途,何谓歧路,惟有胜利者才有书写史书的资格,顾衡不过是运气不好站错了队列。若是老天差之分毫,如今不知谁人在台上,谁人又在台下?   长针在皮肉之间飞快地穿梭,顾瑛再小心不过双手还是沾满血丝。她心疼地用绢帕拭去那人脖颈处冒出的血水,充耳不闻忽远忽近的哭嚎。等把最后一针缝完,将结头小心地隐藏在看不见的地方,又将新衣细细换上,顾衡看起来就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了。   看热闹的民众不免低声唏嘘,说那死去的人犯身后有亲眷如此烈性刚强,也算是一桩不小的福气。有看守的兵士忍不住要过来搭把手,却见这妇人黑亮至极的眼神微微一睃,就将别人的好意谢绝了。   女子回身退后一步,双手往下一伸,竟仅凭一己之力就把人犯的尸身小心抱起,轻轻放置在一张不知从何处借来的门板上。再把粗粗的麻绳绑带往肩上腰上一绕,就拖着门板像个打仗凯旋的将士一般,昂首阔步地往场外走了。   南门街纸扎铺子的蔡老板等了许久,终于等来了三天前下定金的大主顾。帮着把人仔细收殓在黄杨木棺材里后,小心地安慰道:“还请夫人不要过于哀戚,这人死不能复生,再怎么难过都没有用。”   面上并没有太多悲色的顾瑛活动了一下开合方便的棺盖,将剩下的银子一一给付清楚,极为满意道:“将一应扎花纸旗一并放在马车上就行了,我家兄长向来喜欢清静,不喜欢太多闲人前去打扰。”   哪家办丧事时不是热热闹闹地吹吹打打大办一场,怎么还会有人嫌打扰死人的清静?但是给银子的都是财神爷,蔡老板就不敢轻易出言反驳。   却不知为什么,总觉得眼前妇人的眉梢眼角间盈动着一股莫名欢喜之意。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正待细看时,就见那妇人转身招呼了店里的两个伙计,一起搭手将黄杨棺木抬上马车,不过是几息之间就不见了人影。   城外六十几里外的一处不知名的山坡上早已挖好了土坑,将棺木浅浅放进去后,顾瑛把几两散碎银子递给帮忙的村民,极为诚恳道:“劳烦大家过来,这点钱请大家闲时吃个酒。我还想跟我家兄长独自说会儿话,明日一早再请大家过来帮着培土立碑。”   几个临时赶过来的村民虽然感到有些奇怪,但见这位女客出手大方也就不以为意,客气了几句后就相继告退。   也许钱财给得有些寸,土坑挖得并不深广。   丝毫不以为意的顾瑛挨了过去细细摩挲,忽然间就笑得如同春暖花开,“兄长,我实话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要生气。这么多年我早就和童士贲貌合神离各住一处,他和他的那位什么狗屁表妹苟且在一起时我一点都不生气,因为我的心里头从来就没有把他当成丈夫。”   顾瑛噗嗤笑了一声,“童士贲要娶天仙还是一介寡妇,我全然不在意。他说要给我份体面,想把那个女人生的儿子记在我的名下,我说只要不怕折寿尽管记。哈哈,这趟我过来时,他发狠话说我要是敢出门就休了我,却不知这正合我的心意。”   刚才还一片艳阳天此时却开始惊雷阵阵,眨眼间天边就是乌云翻滚,这雨眼看就要下来了。   顾瑛却充耳不闻,看着棺木里安然如故的人忽地落下泪来,“这么多年我紧紧隐藏自己的心思,不敢让外人看出一分一毫,就是怕那些人耻笑。可是你我并非嫡亲血脉,我只是你顾家收养的一介弃婴,为何长大后我不能嫁你不能娶?”   顾瑛拿帕子拭去那人脸上飘落的几滴细密雨水,俯下身子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如今我已是无牵无挂的自由身,就厚着脸皮腆下脸问你一句,可否愿意娶我?你……你若是不做声,我就权当你答应了!”   棺木里的人青白着一张脸,自然无法作答。   顾瑛几乎是雀跃地站了起来,将贴胸细细收藏的一份和离书焚化在坟茔前,又把纸花纸旗插在人眼得见处,这才脱了麻布孝衣换了一件颜色素净雅致的褙子重新站在顾衡身侧,似是要将这人的音容笑貌一笔一笔地刻画在自己的脑子里。   天际边一道又一道的惊雷闪电,铺天盖地的大风卷起大片的尘土砂石在空中飞扬。近跟前却是草木森然绵延数里,冷冷寂寂不似人间反似地底无边鬼域。   做下决定的顾瑛再无迟疑,顺着滑槽将棺盖掀开半边后极其利落地跨进去,侧着身子小心地蜷缩在顾衡的旁边。好在两人都是身材高瘦之人,黄杨木棺材里竟然并不显得如何拥挤。雷电交击大雨倾泄如注之时,棺盖咔嗒一声重新严丝合缝地扣阖在一起。   黑暗中只听女人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兄长,我心里很欢喜……”   作者有话要说:  亲们,看完请点击一下收藏! 第四章 离魂   天边团团乌云翻滚,雨水铺天盖地袭来,却是一夜之间真正入秋了。   顾衡清楚知道自己成了一抹孤魂,当刽子手的利刃砍下之时,他就飘荡在旁边看着如醒似醉的众生像。看着那位监斩官悲天悯人的叹息,看着顾瑛踉踉跄跄地挤过来,跪在地上用长针白线缝合他的头颅和躯体。   他从前盛赞过她的针线,长襟大袖处处细腻得几乎看不见针脚。就因着这声称赞,每逢过年过节生辰之日,都能收到从远处寄过来的衣服,件件无比熨帖合身。那时节的他从未想过,这些赞语有朝一日会用在这等惨烈场合。   门板拖着那具已然无用的骸骨,顾瑛却像守着什么无价宝贝一样,事事不愿假于人手。许是怕泪珠子掉在他的身上,这个傻丫头用针线用刀剪的时候没有流泪,收殓尸身时没有流泪,转过身却躲在马车辕子上压着嗓子哭得直抽气。   那一声接一声的哽噎,听了让人肝颤欲泣,让人难受至极。但是到了纸扎铺子见着外人时,除了眼皮稍稍肿胀外却看不出半点异常。这个傻丫头从小就是这样的别扭性子,在外面被人打了骂了欺负狠了,都木着脸一声不吭,回到家好久后才会哭出声。   从前曾经听祖母讲过,在三世因果里人的魂魄是没有记忆的,他们死后找不到至亲之人。但是眼泪如果滴到他们的身上,魂魄就会跟随眼泪的气味去寻找亲人。顾衡再一次打量浑身上下干干净净的自己,前尘已经尽数了了,就十分疑惑为什么还要滞留在此处?   开始下雨了,顾衡看着雨水像断线的珠子一样穿过身体,看着河沟渐渐汇聚成汹涌洪流,看着将色~色安排得周到的顾瑛亲手将纸旗插得满山都是,看着她忽地笑得志得意满,“兄长,我实话告诉你……”   听她最后满心怆然地捶地质问,“你我并非嫡亲血脉,我只是你顾家收养的弃婴,为何长大后我不能嫁,你不能娶?”   顾衡忽然心跳如鼓天旋地转,是啊,为何你不能嫁我不能娶?   千年律法之下,自古就有夏殷不嫌一姓之婚,周制始绝同姓之娶。上古时同姓必同宗,大多把同姓看成血亲,把同姓成婚与至亲嫡亲兄弟姐妹通婚等同看待。《通典》一书称,不娶同姓者何,重人伦防淫佚,耻与禽兽同也,故而当绝。   相生相克,不死不休。   顾衡这辈子因为这道莫名其妙的命格,自小被周围的人厌弃,有父有母却等同无父无母。待祖母也故去后,身边就只有顾瑛一个将自己视作亲人。他自个放浪形骸惯了,怎么能让唯一的至亲从此忍受乡野村民的耻笑?   所以故作不见她的种种殷盼,更甚转而将她许配给自己以为的青年才俊,心想也许世俗人眼中的富贵繁华更适合她。   哪里想得到,千挑万选的青年才俊转身就成了得志便猖狂的中山狼。不但对自己明里暗里地使刀子,还将一个什么寡居的表妹收为外室。心高气傲的顾瑛面前没有倾听诉说的人,只得独自咽了这杯苦水。   自己汲汲营营半辈子,就是想要顾瑛背后有个坚不可摧的依障。却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不但让顾瑛枉费了大好韶华,还在无人得见处与童士贲成了怨偶。甚至到最后,反误了这个痴女子的终身!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大同律法》规定,凡同姓为婚者以奸罪论,各杖六十徒二年,判离异。心潮翻涌懊恼不已的顾衡站在一处飘忽不定的纸旗边上,满心酸楚地想也许我做错了,不该选童士贲这个奸猾的两面小人做妹婿,但是我这辈子……也只能做你的兄长。   还没自艾自怜完,他就骇然看见那个傻丫头干净利落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自顾换了一件颜色素雅的褙子,将棺盖掀开半边后一脚跨入,然后小心地蜷缩在边上。顾衡肝胆俱裂地冲过去,却只来得及听见棺盖咔嗒一声牢实地重合在一处。   大雨倾盆时只听她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兄长,我心里很欢喜……”   雨水来得快去得也快,山坡上有今年新生的小树挺着细弱的枝干,在风雨肆意蹂~躏过后只剩寥落的几片树叶。顾衡左右摇晃跪倒在黄杨棺木前,他赤着一双手刨了整整一夜,却没有将沉重的棺盖挪动一分。   他狼狈坐在泥泞湿地上,只觉人生无望滑稽可笑莫过于此。   天渐渐亮了,有昨日帮忙的村民顶着蓑衣扛着锄头过来查看。   看棺木已然合好,村民就以为是那位出手丰厚的女客见大雨突至,忍受不了亲人遭受风吹雨淋就自己动的手。几个乡人倒也朴实忠厚,虽然没看见人,但觉得拿了主家的钱财势必要将事情办好。   简单商量之后,就拿了七寸阴阳钉开始钉棺盖。   对于这道不可或缺的程序,民间的老手艺人称之为镇钉。一般要用七根钉子,俗称子孙钉,据说这样能够使后代子孙兴旺发达。铁钉按照前三后四的顺序扎到棺材盖上,而后就要用斧头大力砸铁钉了。   哐当——哐当——哐哐当——   顾衡几乎是发疯一样徒劳地拦着那些又尖又利的子孙钉,这个东西钉下去,那丫头还有活路吗?   他跳着脚问候这些愚蠢村民的十八代祖宗,怎么没见着人都不知道四处寻寻,或把棺盖掀开查看一番也好呀?那个傻丫头给了那么多钱,这些村民就这般草草了事?   还有在棺材盖上钉这么多的钉子干什么?什么狗屁的子孙钉,他和顾瑛都没有亲生子嗣,哪里能使后代子孙兴旺发达?多半是这些愚民道听途说,生怕死去的人有未了心愿,半夜起来找活人算账吧!   村民里有特意请来会木匠活的,把六两绍的木锁心下到棺材盖上预先做好的锁窟里,而后很小心地用小凿子把两片儿锁心拔开,再把木锁楔插进去用斧头砸紧,这把锁就算安装好了,前后左右四把锁都要这样安装。   这就代表生死两界人,阳间人不能再伺候阴间的人了。   主家不在,大家伙依旧干得热火朝天。但让人非常奇怪的是眼下虽然是白昼,却黑得像用墨汁涂过。山沟沟里有昨夜积存的雨水哗哗地向下游流淌,不一会就在山脚成了一个小小的堰塞塘。   乍眼一看,就像是无底的可以吞噬一切的黑色漩涡。   有村民摸了一下发凉的后颈项,嘟囔道:“今年的秋天怎么这么邪性,好似一眨眼就冷得受不了!”世人对于神鬼之事本就惶恐,闻言皆是心头一颤加紧了手里的动作。   刚把一块红绸拉成七条分串到七根七寸子孙钉上,余人就噼里啪啦地往黄杨棺木上铲土掩埋。毕竟人多,一会就将事物办得妥妥当当。有村民扶起一旁的石碑,忽然大惊失色地发现上面竟然一片空白。   如今世道还算清平,就是乡间贫苦无依的老妇故去了,邻人也会想办法找块石头刻个姓氏和生卒。哪里会像这样,碑面上一个字都没有刻。众人面面相觑立觉得背脊发寒,越想越觉得诡异,草草完事之后一溜烟都跑远了。   顾衡已经没有力气生气了,木然地看着面前突兀矗立的小坟包。   因为匆忙,坟包培得极为松散。也许过个一年半载,一阵大风大雨之后就会湮灭于周围的景致里,和这些杂乱无章的草木再无二致。那块无字石碑也会化为彻底的畿粉,再没有人记得这里曾经埋葬了谁!   他不怨这些村民,他们是拿钱办事的人。他不怨连累自己落入秋后斩的敬王,因为同样是身不由己。也不怨童士贲,毕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书上都如此震耳发聩地一再重申,又怨得了谁?   他悔青了肠子,最怨的是自己。   为什么要学那些假道学,拘泥于那些条条框框,竟活活逼死了顾瑛。让她这样的傻念头,一时想不开生生跟自己殉葬。明明她的所求只有卑微的一点,而自己一直装腔作势故作懵懂不知。   看她一次次地在失望中落寞,看她最后认命地穿上大红嫁衣远赴他方。看她寂然孤苦,看她掀开棺椁决意相随……   生不能同衾,死但求同穴!   曾经自以为是的为你好,却是建筑在一片流沙之上,除却华美表象后只能轰然坍塌。心似油煎的顾衡枯坐在坟包前,痴痴傻傻地望着远处的日升日落雾聚雾散。   心中的虚芜,渐成刻入骨髓的执念……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阴曹地府的黑白无常为什么不赶紧过来拘拿自己?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引颈一刀就成了游移阴阳两界的离魂,而顾瑛却生死不见?   顾衡不惧阳光和白昼,除了不被人看见,不能拿取有份量的实物,不能说话发声,其余就与常人无异。甚至可以感受远处吹来的寒风冷冽,可以感受夜半霜冻时的刺骨冰寒。   然而上穷碧落下黄泉,他再也没有找寻到那个痴女子的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  亲们,看完请点一下收藏! 第五章 新皇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天也许是数旬过后,顾衡无所依只得四处游荡。   他曾到久负盛名的天心阁遍览群书,在一本《杂病源流》中翻到一段记载。说人有三魂七魄,得离魂症的人有两魂六魄游离于体外。夜晚行事和普通人没有两样,但是白天自己做过的事,连自己都不知道。   五脏中的肝藏魂,如因肝虚邪袭,神魂离散则可诱发神气不宁。每卧则魂魄飞扬,觉身在床而神魂离体,惊悸多魇通夕不寐。人有心肾两伤,一旦觉自己之身分而为两,他人未见而己独见之,人以为离魂之症也。   顾衡想,也许自己就是患了离魂症的野鬼,是奈何桥上被孟婆漏掉的生魂。   漫长的日子里,他去过煊赫威严的皇宫。看见了那位所谓的新皇隆安帝,样子看起来比实际的岁数要少兴一些。那人大多数的时候都在炕榻旁批阅各地呈报上来的折子,少有真正开怀大笑的模样。看来当皇帝,也并非寻常人眼中极为安逸的一件好差事。   有一日隆安帝在御书房里听政,身形巍然端坐于书案之后。眉眼低垂是一派威严肃穆,嘴角却难得噙了一抹笑意。明黄底织五彩云蝠龙袍下,泥青色的翻毛皮靴踩着一颗六叶桃儿的蹴鞠。   蹴鞠边酣睡着一个身着大红缭绫夹袄的垂髫小儿。   也许是察觉到了动静,那孩子突然就睁开了水凌凌的杏仁眼,尾端微微上挑,竟依稀与顾瑛有三分相似。忽然间就朝顾衡展颜一笑,还将蹴鞠用小手拨弄了过来。   顾衡漠然,看着那只六叶桃儿的蹴鞠扑楞着撞在墙上。   群臣散了之后,有人恭敬送上来一叠厚厚纸张装订成的册子。坐在楠木雕花槅扇下的顾衡依稀觉得有些眼熟,这好似是自己在大理寺地牢里呆了数月后留下的笔墨。   那呈送之人大礼参拜后抬起头来,竟然颇有些眼熟。一向散乱的花白头发捆扎得一丝不苟,竟是负责给自己送水送饭的牢头。顾衡哑然,什么时候这样地位卑微的人竟可以直接朝见天子了?   隆安帝笑骂,“你这个老杂碎怎么舍得从狗窝子里挪出来了?”   大理寺地牢里的牢头恭敬回禀,“老奴自知杀戮太重,本想在那处养老的。但是一来久未见面,想向主子爷请个安。二来实在舍不得让这本书埋没于尘世,就寻了法子进宫一趟。”   隆安帝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牢头垂着眼只做未见,“老奴知道有些人宁枉勿纵,杀了也就杀了不当事。可是若有人抹杀了死人的名头,妄想贪天之功向主子爷搏取富贵,老奴就看不过眼了!”   隆安帝的脾气本就易怒刚硬,这些年无事时就休习佛经用以修身养性。见状虽起了几分兴趣,却还是漫不经心地把册子拿在手里,又漫不经心翻看。   越往后越是心惊,良久之后木着脸冷笑,“这么说朕竟然当了整整一年的傻子,这有关整顿文官吏治完善军备,修建水利清查赋役的新政十八条,竟然是这个顾衡率先提出来的。这条条款款详实无比,若是全部实施下去,中土繁华昌平也许就指日可待。”   隆安帝生平最恨被人欺弄瞒骗,饶是忍了又忍,还是气得眼角直跳,“礼部侍郎童士贲和他的老师建章殿大学士温铨道貌岸然,不过是掐准了时机摘了人家刚刚结成的桃子,真是竖子可憎!”   牢头有些不习惯地扭了扭身上新裁的衣裳,低眉顺眼地回道:“圣人一天到晚日理万机,哪里会面面俱到,便是受些小人蒙蔽也是在所难免。有些人当面忠厚老实,背后却是把别人死命地往下踩。老奴在大理寺死牢里呆着,这种人瞧得多了。”   许是多年君臣相宜,牢头说话大胆而直接,“更何况这个顾衡以杂途出身,被先前废黜的……逆王破格擢升为王府长史,纵然有些才干也属鼠目寸光井底之蛙之流。但即便如此,也比那些欺世盗名的小人来得要强!”   这话稳稳戳中隆安帝的心事,他以国士礼待之的栋梁之材,竟是一群欺世盗名之辈。若是传扬出去,不免让世人贻笑大方。   他将手中颜色苍翠近墨的十八子翡翠佛珠捻了又捻,才轻轻一招手吩咐道:“难怪在那之后这些人再无一回像样的东西呈上来,这偷来的东西竟然硬实不好消化呢。着人免去礼部员侍郎童士贲身上担的官职,关进大理寺让他好好地反省!”   一旁侍候的秉笔太监恭敬领命,悄无声息地却退而去。   隆安帝不惧官吏耍手段,不惧上下勾结谋取利益,平生却最恨被欺瞒。他本是率性刚直之人,隐怒之下一句话就摘了童士贲头顶的乌纱!   他爱惜地抚着厚厚的书册,全无刚才半点喜怒无常的模样,“可惜了,这等不世出的人才竟然投到那等性喜沽名钓誉之人的麾下。既然不能为我所用,那就只能杀了。看在这件东西的份上,你回去好好安排一下他的身后事……”   百无聊赖的顾衡事不关己地站起,一错眼就看到那个穿了大红缭绫夹袄的孩子为找寻滚到角落里的蹴鞠,竟然悄悄摸到了黑漆洒螺钿博古架的下方。   屋子里的人各自忙着,无人注意到角落里的些微动静。小儿人虽幼,手上的力气却颇大,将博古架摇动了几下,眼看一只五彩开光花鸟纹凤尾樽就要从上头滚落下来。   顾衡见状急急冲过去拂动了一下衣袖,屋子里就卷起了一股细末的微风。那只瓷樽砰地一声砸在地上,与小儿头颅所在之处险而又险地只相差几厘。   殿里的人顿时被惊动了,隆安帝大步而至,一把抱起地上的小儿上下打量。见他浑身安好并无外伤,才将悬着的一颗心放下。这是他膝下唯一的嫡子,万万不能有丝毫差错。   顾衡往外走时,就看见那个躲在隆安帝怀里的小人儿瞪着圆溜溜的杏仁大眼,笑得一脸兴味盎然。他模模糊糊地想,这孩子的一双眼睛长得真好看!   奉了皇帝御旨的秉笔太监带着一干如狼似虎的殿前武士到了安福胡同的童府,寥寥几句口谕之后,礼部侍郎童士贲就抖如筛糠地跪倒在地。   一片混乱之时,从里间冲出来一个插金戴银面容姣好的柔媚妇人,抱着秉笔太监的大腿痛哭,“烦请公公回去禀报圣人,这些治国之策的的确确是我家大人亲手所思所想,万万没有冒名顶替。他为此不知费了多少精神,点了多少灯油,求圣人千万不要听信谗言,我们委实冤枉啊!”   秉笔太监是来办差的,一时不察却被个妇人抱得死紧,恼怒之下顿时提高嗓门让人将这妇人拉开。   妇人依旧拿着锦帕嚎哭,委屈得连身子都直不起来。童士贲却无半句辩驳,木愣愣的看着那个妇人哭得肝肠寸断。相反的,他反而有些释然,因为日夜悬心许久的事情终于被人发现了。   他以为那人被午门斩首之后,这个秘密就只有坟墓里的人知道,却还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逃脱不掉。他忽然醒过神来扯着门框大喊道:“瑶仙,才明媒正娶过了几天的安生日子,就天不幸遇上这般祸事,下辈子我做牛做马再来报答你!“   两人款款情真意切令人侧目,那女人也是高一声低一声地唤着“表哥”,哀哀叫得人心生烦乱。   挨墙靠着的顾衡本是平静无波地看热闹,见此情景却是再一次瞠目。   他隐约知道童士贲在外头悄悄养了一个外室,听说最早是其在淮安知县任上认识的一个小寡妇。因没有生养不被婆家所容,丈夫亡故后更是被逼苛责几近欲死。   童士贲心生怜惜,这才将这个女子以表妹的名义养在别处。至于二人何时发生了苟且,那就只有老天爷和他自己才心知肚明了。反正等顾家人知晓时,两人膝下的孩子都能跑会跳了。   出人意料的是,妹妹顾瑛作为童士贲的原配对于此事没有说什么话,顾衡这个娘家哥哥又怎么好随意置喙?只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装作什么也没听说。时人见怪不怪,更何况顾瑛嫁入童家近十年没有生育。若是胡乱争不平,只怕反倒会议论她这个当嫡妻的善妒。   但是这个所谓的外室,顾衡却是认得的。不但认得,还熟络得很。   只怕在场无人晓得,在很多年前这叫叶瑶仙的女人曾是顾衡未过门的未婚妻,只是在顾叶两家下细贴走六礼前,不幸落水早早亡故了。为此刚刚二十岁的顾衡还背上一个刑剋的恶名。   原来,这个一脸柔弱无依的叶瑶仙竟然就是童士贲豢养的外室。如今不但好端端地活着,现在还登堂入室取代顾瑛成了正三品的诰命夫人。顾衡若不是一时兴之所至跟了来,这个秘密也许永远无人知晓。   真是让人感叹命运的兜兜转转,尤其荒唐怪诞!   顾衡忽然失笑摇头,枉费他向来自诩智计百出,却被童士贲这等无良小人蒙蔽双眼,被其屡次玩弄于股掌之间。跌宕坎坷的半辈子,原来最初的情由不过是有人想隐瞒一段不可见人的私情,进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自己和顾瑛死得真真是何其冤!   作者有话要说:  亲们,看完请点击一下收藏! 第五章 豺狼   初春时节,东南沿海莱州县境内名为沙河的小村庄已经有了绿意。清风一撩,土坡上就长满了青翠的艾草和荠菜。   鸡犬相闻白炊环绕,村妇们悠闲地在塘边洗衣淘菜,一派白墙黛瓦好似鱼米之乡的江南之地。村尾一间屋子内悬挂了蓝色粗葛布蚊帐的架子床上,一个十八九岁的年青人正在安睡。却突然间坐了起来,一双黑眸陡然大张,半撑着身子惊惧地盯着正前方。   正端了药碗进门的小姑娘被他的动作吓得不轻,见了此等形状更是心慌,忙扑过来为他顺气掐人中,嘴里也不住地念叨:“这到底是怎么了,祖母说过昨日就该醒过来的,怎么现在还糊里糊涂的?”   顾衡几疑梦中,往大腿上狠掐了好几记才一把抹掉头上的冷汗。看着将将豆蔻年华的顾瑛活生生地站在面前,只觉一阵胸闷气短不敢置信。连咳了好几下才哑着嗓子问道:“今天几时了,我怎么呆在这里?”   顾瑛见他说话条理清晰,不禁心头大喜。   一边飞快地将被盖重新叠好,又将枕头拍松置于兄长的身后,一边回头嗔怪道:“你糊涂了,今天正好二月初二龙抬头。前几日你和西山精舍里的几个秀才一同去骑马比箭,结果却输了。听人说你一气喝下半瓮的老酒,杯子一甩就醉得连道都不能走。”   她是个手脚及其麻利的人,站在边上就没有闲的时候,把温好的汤药端过来一口一口地喂服,“……送回来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是酒气,把祖母都气坏了。说不准你再去学堂瞎混,这一向就拘着你在家读书。还说西山精舍自从康先生走了之后,连带着风气也一年比一年差!”   顾瑛自说自话了半天,忽地一抬头就见顾衡一双细长凤眸正痴痴地望过来。她一慌之下险些打破药碗,不自在地站起来讷讷问道:“哥哥怎么这副样子看我,好似认不得我一般,莫非是酒水还未醒?”   顾衡躺在用皂角浆洗的干净褥子上,脸上缓缓绽开一道笑容,柔声道:“只是忽然觉得我家瑛姑长大了,看见哥哥吃酒醉了还知道熬汤送药。这样的好妹子天下独一无二千金不换,我到底是何德何能才修得这一场大缘分呢?”   今年刚刚及笄的顾瑛听得这等混话不禁一呆,触动埋藏在心底深处的一桩秘事。但一抬头就看见顾衡清亮亮的眸子,连忙收敛心思告诫自己不能乱想。   顾衡知道她性情向来稳重,不敢十分逗她。就装作睡乏了样子道:“我想起来到院子里走走,也不知道醉了多久,只觉身子都麻了。以后那些人若是再来邀我去顽耍,你千万要替我拦住。若是不行,就去请祖母出面训斥他们。”   为怕春寒,顾瑛正在衣柜里帮他翻捡合适的衣裳,闻言呆呆地望过来。   顾衡自小因为不为生母汪氏所喜,性子向来多疑敏感桀骜不恭。若是顺着他还好,若是逆着他的德行,肯定会给你弄出偌大的祸事来。这世上唯有沙河老宅的祖母张氏还管得了他,其余之人便是父母在眼前也是说翻脸就翻脸的。   祖母曾经念叨过从前,说是汪氏向来信命。顾衡出生是正是七月十五,汪氏听前街的王神婆说这孩子和自己的命数有十二分的妨碍,加上恰巧遇到杂七杂八的一些不顺之事,就将由头怪罪到年纪幼小的顾衡身上。   有一回过年时节一家人吃完晚饭正在闲聊,顾衡调皮打破了神柜旁供奉的一只八仙纹的赏瓶。汪氏勃然大怒,命下人将五岁的顾衡关在后院的柴房里反省,不准吃饭不准喝水,说定要给他一回狠狠的教训。   谁知年节时事多,一忙起来就忘了这茬子事。   顾衡的奶娘是个老实的乡下妇人,这孩子从一落地就吃她的奶水长大,感情自然比旁人深厚。她等了整整一晚上都不见人回转,又不敢上前去求汪氏,只得冒着风雪坐了二十几里地的马车,悄悄回沙河老宅子求张老太太出面。   老太太一听这还得了,顾不得以往的心结亲自赶了一辆骡车就往大儿子家跑。   结果一进门就看见顾朝山带着一家子热热闹闹地在堂屋里吃烤肉,独独小孙子却不见踪影。老太太做惯农活手上有一把子好气力,一脚踹开后院柴房。就见丁点儿大的顾衡蜷成一小团挨在黑黝黝的墙角,早就冻得人事不省了。   顾朝山见一向不待见自己的老娘亲自上门,喜得双手直搓搓。跟在后头一时还搞不清情由,陡然见了小儿子这幅模样就有些讪讪。他心里清楚,实在是汪氏这回做得太过。   张老太太拉着脸子在宅子里住了三天,顾衡的汤药饭食都一一亲自过问。又见数九寒天里这孩子床上的褥子都只是薄薄一层,心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又急又气之下,就直截了当地问才清醒过来的顾衡,说愿不愿意跟祖母回沙河老宅子?   顾衡虽然才五岁却不是傻子,当即就起身抱着几件换洗衣裳跟在后面。张老太太见他小小的个子,说话还是一团孩儿气,虽尽量做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眼底里的那股子伤心劲却是遮掩不了的。   出门时她实在忍不住朝汪氏啐了一口,说要不是我亲眼看见产婆从你屋子里将这孩子抱出来,根本就不敢相信这是你亲生的。你那两个大些的儿子穿皮穿绸,怎么轮到这最小的在大冬天里反而只是一层旧夹袄?   汪氏自诩出身书香门第,实在不喜欢这位说话毫无礼数的乡下婆婆。   就上前一步勉强笑着解释一番,说顾衡虽是最小的,但在家里数他最为调皮,每每新衣上身才不过三天就弄脏弄破了。加上他是火热体质又喜动弹,稍不注意就要发汗犯风寒。这回把他关在柴房里,不过是想让他好生净净饿败败火……   张老太太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暴烈性子,见她这个档口还要信口胡说,就把顾衡手里的小包裹拽出来掷在地上。统共三五件洗得看不出颜色的旧衣旧袄,应该是家里两个大孩子不要的衣物,也不知存放了多少年。毕竟老大顾循今年已经十三,老二顾徔今年十一。   顾朝山一向不怎么管家里的事,见得此番情形也暗自心惊满面羞惭。   结果还没等他想出好折子来,张老太太就请了族长过来亲断此事。她虽是识不得几个字的农妇,却站在老家祠堂当中大声诉求请托分家析产。短短数天之内,就将顾朝山和汪氏在莱州县费力经营的好名声败了个干干净净。   说起来张老太太是顾朝山的亲娘,两个人闹到如此田地正是因为汪氏。   当年张老太太做主给儿子聘了临村手帕交家的姑娘,已经准备过三书六礼了,顾朝山却改了主意请一位族叔出面,悄无声息地与莱州县一位掌税课的书吏汪世德之妹合了生辰八字。   这生米煮成了熟饭,况且一个是衙门里的人一个是普通民众,汪氏这个儿媳不认也得认。   张老太太气急也没法,总不能把亲生儿子一棒槌打死,就腆着脸提着厚礼亲自到临村道歉。结果人还没有走到地头,就听说那位手帕交家的姑娘羞愤之下跳了河。把人捞起来后早就没了气,两个一辈子交好的老姐妹也成了至死不再往来的仇家。   张老太太一辈子要脸面,临老却被亲生儿子摆了一道。她气这当儿子的耳根子软不顶事,见利忘义不顾根本。更气汪氏这个儿媳不自重,勾搭人家已经在说亲的男人。因这个根结在,这对婆媳自然就不好相处,隔个几天就要闹上一回。   等年岁大了老人家才慢慢想通了,自己和这儿子儿媳就不是一口锅里吃饭的人。收拾了一些随身的被褥衣服,独自搬回了沙河老宅子居住。   这回看了小孙子的惨状,正是长身子的时候手脚却瘦得跟细竹竿一样,顿时勾起了老太太的新仇旧恨。一口火气没地出索性把事情闹大,让汪氏和那个没良心的儿子大大丢一回脸。   顾氏族长顾九叔对于双方的过由门清,这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就起意当了和事老,不时往两边劝和。最后定下每月初五由顾朝山给老宅送十两银子的奉老银,幼子顾衡则交由老太太抚养,送老太太上山之后再回归本家。   因为顾衡幼时很吃了些苦头,张老太太就起劲惯着这个小孙子。   只要不把自个弄伤,上房揭瓦爬树摘果根本就不管,就纵得顾衡放开了性子天不怕地不怕。上了学堂之后,更是调皮捣蛋日日加罚。长大之后,和西山精舍那一群半酸秀才学古人今日品酒明日赏花,这样悠闲的日子就从来没有断过。   所以听到顾衡陡然改了主意,还说日后不再和那些书生胡混,顾瑛心头比谁都高兴,赶紧过来服侍他把衣服披上。却没想到这人在院子里一步一步地挪,一声不吭不说,还把半个身子都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一时间顾瑛臊得脸跟块红布一样。   她小时候喜欢极腻着这位哥哥,但是知道自己是顾家收养的弃婴之后就开始有意识地规避一些场合了。此回若不是家中人手不够,她又放心不下别人熬制的汤药,根本不会落到如此窘况。   顾衡身上是有些无力,但也不至于要人搀扶才能走路。他实实在在地碰触着顾瑛温暖的胳膊,感受着这傻丫头活生生地站在自己身边,他的一颗扑通乱跳的心才定了下来,才回归到腔子里成了囫囵个。   他看着浑身不自在的小姑娘终于善心大发,“我饿了,灶上有吃食吗?”   顾瑛如遇大赦,忙一溜烟地跑开,“我早上蒸了荠菜馅的饺子,这就过去给你端来……”   顾衡在后头哈哈大笑,见人走得不见踪影了,才眉眼低垂满含缱绻道:“怕什么,大不了以后我娶你就是!”这样一想后便觉心境疏阔万事圆满,随意躺在老槐树下的木梳背椅里慢慢地打算。   眼前的一切,不知道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脑子里这团纷繁杂乱的记忆不知是真是假,但那种噬心之痛却再也不愿重来。   顾衡忽地想起那日隔着黄杨木棺,顾瑛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欢喜”,顿时心痛如同刀绞。此生无他,唯独护着这女子一生平乐安康便足矣。便是化作凶狠豺狼,与那些丧尽天良的蛇蝎虎豹周旋一辈子又有何妨!   作者有话要说:  亲们,看完请点击一下收藏! 第七章 祖母   难得春日日头好,老槐树下一张榆木小几正正摆好。因是自家人吃饭没那么多讲究,中间是一大钵肥美鲜嫩的荠菜馅饺子,白生生圆滚滚地几乎要掉出来,另一钵却是本地最为有名的蟹丝菜。   沙河因为近海多产梭子蟹,吃的时候将新鲜个大的蟹子煮熟,取其大腿剥开挖出嫩肉劈成丝,然后加黄瓜丝、葱姜丝、香油、米醋等佐料混合调制而成,一向是顾衡的最爱。   张老太太用面饼裹了蟹丝菜塞进顾衡的手里,一时又怜又气,骂道:“看这模样又青又白的,本来就不长肉,偏偏还喜欢跟些酸秀才胡闹。那些人考了多少年的举人,回回落第。就习成骗吃骗喝的本事,专门找你这种半大小子练手。说了多少回了,偏你不长记性!”   顾衡自小聪明,一本书翻个两三遍就记得滚瓜烂熟。学堂里的师傅说,这孩子要把玩耍的心思收敛一半,前途便不可限量。于是张老太太一门心思地认定这个小孙子是个纯良的,就是让些坏人给带歪路了。   顾衡大嚼着熟悉的味道,听着带了乡下口音儿的唠叨,险些落下泪来,哽着嗓门低低应了个是。   见孙子如此乖觉,张老太太又舍不得骂了,“你自小就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千万要自个争气,别让那边的看笑话。你十六岁那年中了秀才,我是比吃了仙丹都喜兴。等你中了举人,成了咱沙河的头一份,我即便立时死了也对得起顾家的列祖列宗。”   这话翻来覆去车轱辘一般不知被张老太太念叨了多少遍,顾衡此时却是觉得亲热,捉了祖母干燥温暖布满老茧的手道:“我都记着了,还请您不要太过操劳。明年我不但要中举人,后年还要中明经科的进士,到时候向朝廷给你和瑛姑请封诰命!”   现今朝堂五品以上的官员,如果有功绩会有机会得到皇帝的封赠令,就是顾衡所说的诰命。《大同律法》中载,五品以上的官员可以为祖父母、父母及妻室请诰封。诰封用五色织锦书写,皇帝钤以印鉴,是可以传承百年的荣耀。   张老太太没有听出他话里的语病,只觉孙子一场大醉后忽然变得懂事,一张老脸顿时舒展成菊花,“我如今一顿可以吃两碗饭,下地时可以挑一担水,身子好得很,想来再活个十年八年没甚大碍。冲着我小孙孙的这番豪言壮语,我也要活够八十!”   顾瑛却是上过三年女学的,闻听了这话羞得脸都不敢抬。从来只听说过给妻子请封诰命的,没听说过给妹子请封诰命的,哥哥的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却没有胆子开口问,胡乱又吃了两个饺子后,低低道:“灶上还熬着米粥,我去看好了没有?哥哥睡了两天,荤油的东西还是不要多用的好。”   等她收拾碗筷走远之后,张老太太忽地叹了一口气道:“你学堂里有没有合适的同窗,不拘家财丰盈,只要人老实忠厚肯上进就行,我想给你妹子做门亲事。”   顾衡不动声色的抬了一下眉,“瑛姑今年不过十五,您不准备再多留她两年吗?”   张老太太皱着眉头道:“就是准备多留两年,现在也应该相看起来了,女孩子的岁数眨眼就大了。都怪你那个娘死活拦着她不准让入咱们顾家的族谱。说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弃婴,怎么敢胡乱受顾氏历代祖宗的庇佑?这话一传出去,附近十里八乡谁愿意娶你妹子?”   对于亲娘那副时时端着的官家小姐做派,顾衡不由嗤笑连连,根本就不愿提及,“顾氏一族不过是才时兴起来的乡下士绅,就装模作样学人家修什么族谱?九叔人越老越糊涂,我看他这个族长当得找不着北了!”   看见老太太要发火,顾衡忙一语点破其中的迷津,“瑛姑德良谦恭温良贤淑,能入顾家的族谱是顾家的大造化,如今乔张作致地给谁看?我爹和我娘不过是想把持瑛姑的婚事,或者干脆用这件事拿捏您,想让您给他们先低个头。”   张老太太姜桂一般的性子,闻言一想的确是这么个理儿,顿时勃然大怒,“我反正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也不怕给他们低个头。只是想凭这个由头就想拿捏咱家瑛姑,简直是做梦。我一手带大的姑娘,才不会让他们拿出去做人情。”   顾衡见老太太已经有所警觉,就微微一笑宽慰道:“瑛姑模样生得俊俏性子又好,屋里屋外的活计都拿得起放得下。我学堂里的同窗没有配得上他的,等我明年秋闱中了举人之后,再来操办她的婚事不迟。”   张老太太见他几句轻描淡写,就将自己一直忧心的事情打消掉,于是看这孩子越发顺眼不过,“你娘的脑子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生得多体面的后生,兴许明年后年就是举人进士了,偏偏那年你才中秀才时就给你订那样一门糟心的亲事。”   乡下人没有那般讲究,吃完饭后就是一盏粗茶。茶叶是张老太太亲手炒制的,老人家舍不得丢青叶,所以泡出来的茶水不但茶梗多还有些苦涩,顾衡却咬在舌尖慢慢品那丝苦味。   张老太太一边择去年晾晒的梅干菜,一边有一句无一句地和孙子搭话,“那江家的人从来都不是好相与的,一家子的男丁都是破烂赌鬼一样的人物,偏你爹娘觉得这样的人家吃得开有脸面。”   老太太对于儿子儿媳的做派是一万个看不上,“幸好那家姑娘一场病死得早,这门婚事没有成,要不然我一定上门撕破你娘的脸。这哪里是母子,分明是前世结下的仇人。”   顾衡莞尔一笑,张老太太性子虽然急,但却是真心疼爱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就半真半假地试探,“到时候还请祖母帮我相看合适的姑娘,入得了您的眼肯定差不离。”   张老太太让他拿话逗得眉开眼笑,旋即怅然,“这一个个的长大后嫁的嫁娶的娶,到时候又只有我一个孤老太太守在老宅子里了。”   顾衡重重捏了她的手心一下,“放心吧,无论我去哪里做官都把您带上。我媳妇肯定是个懂事的,到时候您可以教她带小娃娃,我们一定给您生很多小曾孙。”   张老太太拍了拍他的手,“你的主意一向大,我倒不是十分担心。你娘即便给你定下再烂的亲事,只要你一个不同意,她还敢强压你入洞房不成?我担心的是咱家瑛姑,已经整整十五年了,从来都没有人过来寻她。你爹你娘虽然偏心偏到胳肢窝去了,但是瑛姑的父母更不是什么好东西。”   顾衡很少听祖母主动提及此事,心中一动问道:“当初您捡到她的时候,有什么特别的物件儿?您拿过来我瞧瞧,兴许还能找出一点线索。”   张老太太摇摇头,“就是两件小衣裳并一副襁褓,我把东西拿到莱州县上去问过,说这是普通绣娘的手艺,只要给银子到处都有的卖。只有一副小银碗儿,看着有些来历,可县上那家银楼的掌柜也说不出个究竟。”   她叹了口气,“我本来想把这件事瞒下,把瑛姑当成咱们顾家正经的姑娘养,反正家里也不差这一双筷子,偏你娘那个死脑筋就是不同意。七嘴八舌地传来传去,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我怕这孩子在别处听到更不堪的,就跟她主动说破了这件事。没想到她大哭一场后,对我却更加孝顺懂事。”   顾衡没想到还真的有东西留下来,就忙问那副银碗在哪里?   张老太太悄悄一指厨房,“瑛姑大了之后,我就叫她自己收着了。这本就是她爹娘留下的唯一一份念想,她日日见着心里头总要好过一些。你要是想看就问她去要,只是隔了这么多年都没有人上门,她爹娘要么是都死光了,要么就是根本不在乎她。”   顾衡从前从来没有仔细从这个层面想过,要是顾瑛不是顾家的姑娘,或是认回亲生父母一去不回头该怎么办?那么一手养大她的老祖母会最伤心,沙河村的村民也会指指点点说这姑娘不讲良心。但即便是这样,也好过触犯大同律法。   他心头燥动如旺炭一般,忽然觉得这个大胆想法也不是不可行。   他摩挲着手指尖,忽然下定决心抬头望着老祖母,一字一顿地道:“您既然这么担心瑛姑,那么就把她留在身边一辈子好了,当不成孙女儿就当孙媳。我去帮她找回亲生父母,哪怕是一对砸锅卖铁的贫贱夫妻,也比留在顾家当一个不明不白的姑娘好!”   张老太太一时觉得这话有些不对味,细嚼了两遍之后忽然面色大变,噼里啪啦地朝顾衡背上狠抽了几巴掌,压低声音骂道:“你得了失心疯了,你不做人你妹子还要做人呢!”   这巴掌打在十九岁的顾衡身上赤痛,老人家是真心疼爱顾瑛,听见这番大逆不道的话,只恨平日里太过娇惯这个小孙孙了,竟将这等龌龊的主意打到一起长大的妹子身上。   顾衡根本没有躲,笑眯眯地道:“祖母您想岔了,我平日里虽然胡闹,但这件事却是仔细想过千百遍的。瑛姑是个死脑筋,你要是不趁早把她的亲事安排好,由着我那对爹妈的性子瞎捣弄,就是把她嫁给乞丐,她也会老老实实地去当乞丐婆子。与其这样,不如让她长大后嫁给我,起码是知根知底儿的人。”   张老太太气鼓鼓地把头撇在一边,耳朵却竖了起来。   顾衡松了一口气,这世上再大的难关,只要一步一步的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挨过去趴在祖母的膝盖上柔声道:“我知道大同律法当中规定同姓不婚,可是瑛姑只是你收养的女孩,她的本姓根本就不姓顾。那么我为什么不能娶,她为什么不能嫁?”   张老太太性子干脆,一辈子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活。   从前是从来没有往这边想过,如今在心底合计了半天之后觉得这个想法也未必不可行。默了半晌终于转过弯儿来,认认真真打量他几眼后笑骂道:“所以你才巴巴想着去帮着瑛姑找她的亲生父母,你这猴子说了这大半天的话,这句才是你的目的吧!”   顾衡无比感激这位老太太的开明大度,心底也落下一块大石。 第八章 谋划   夜深了,顾衡一个人孤零零地枯坐在平头书案前。这几日他睡不安稳,时时从噩梦中惊醒,醒来之后后背脊梁上就是腻腻的一层冷汗,褥子上的被盖摸在手里都是润湿的。   现在不管白天黑夜,他醒后爬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着镜子,仔细看自己的脑袋是否还安好放在身上。有时候睡迷糊了,总疑心脖子上还有一道用白线缝好的红痕。左右看好久之后,胸腔里扑嗵乱蹦的心脏才会缓和下来。   若说只是一场梦境,那梦里的桩桩件件如在眼前。   科考时的失利,被人构陷时的愤然,被敬王意外延揽为王府长史时的得意,举事失败时的失措和无望,刀斧斫身时的利痛,顾瑛毅然决然殉葬时的一声欢喜,化作孤魂四处游荡时的凄惶,血脉之亲的冷漠无情,得知小人受到报应时的怅然若失,桩桩都真的不能再真。   有细如针尖的雨丝拍打在隔扇上,院子里经年的灌木洗涮得枝叶发亮。雨水从房梁上的翘檐滴落,渐成细密珠帘挂在回廊上,住在正房的祖母和住在右厢房的顾瑛兀自沉睡。她们不知道,曾经有一场惊涛骇浪和她们擦肩而过。   人生路上即便只是一个小小的偏差,未来的命运或许便向不知名的方向狂奔。   顾衡死死攥紧书案上的乌铁镇纸,火烫的手心与冰凉的铁器一触,便让寂寂春夜里独自枯坐的人生生清醒几分。   这是顾老太爷在世时最喜欢用的文房四宝,老人家一辈子乐善好施。在乡间草棚子里给病人写方子的时候,就把乌铁镇纸细细压在一边。镇纸末端用小篆雕刻了四个字一一戒骄戒躁,这是老爷子行医处事一辈子秉承的信条。   幸好只是一场大梦。   顾衡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做这样预知未来的梦,最后想来只能说是顾氏历代祖宗行善积德后的庇佑。也许是已经位列仙班的顾老太爷对小孙子的愚钝实在看不过眼,通过这些凌乱不堪的梦境来提前点拨预警,省得他心生狂妄之下行差踏错,最后真的落到身首异处的悲境。   顾衡想,依着那些人唯利是图的德性,还有自己极易受人左右的急躁脾气,大梦里的事情是极有可能发生的。   书案上一灯飘忽如豆,已经有早生的细小蚊虫围着灯罩上下翻腾。顾衡木着脸拿着一本《四贤集》拍死了一只不住嘤嘤的细脚灰蚊。看着那只虫子断翅断脚,在桌面上形成了一堆令人厌恶的污痕。   他开始在纸上书写记得的事情,开始很慢,到后来却越写越快。有杂乱无章的人名地名,有哪一年发生的大事小事,朝堂上各位大佬背后不知不为人知的勾连关节,数回春闱秋闱时科考的题目,还有排进前十的考卷内容……   他的记性极好,一本书看个两遍就可以大致记得囫囵。大梦里不管重要不重要,统统都在笔下形成了一个个整齐的墨迹。   张老太太一连数日起床时都看见孙子在挑灯夜读,不由老怀弥慰。心想自从每天晚上给老头子多上了几炷香,这老家伙果然就开始保佑小孙子上进了。在她看来顾衡从来都是个好的,只是从前年纪小稍稍有些不懂事而已……   只有顾瑛时常进书房去端茶送水添衣添油,才看得到满屋子写满了整齐蝇头小楷的纸张,还有书案前装满了半明半暗未熄纸灰的大铜盆。   沙河村只有巴掌大一块,庄户人家生的女孩子不金贵,从丁点大开始就女红厨灶之事,她正经读了三年女学已是幸事。   顾瑛平日里看个书盘个帐不在话下,但是以她现有的水平却看不懂晦涩难懂的八股文,看不懂脍炙人口的诗词,看不懂足以流芳百世的策论。自然也不知道上面字字如珠句句似玑,若是流传到市面上不知要掀起怎样的渲染大波。   她心疼一场烂醉之后突然知道上进的兄长,又不知该怎样帮他,只得在饭食上尽心。每日里忙着杀鸡宰鸭,把一番说不出口的情意炖化在浓酽的汤水里。   顾衡每夜不知疲倦地写,连眼眶深深怄下去都没有察觉。天一亮就把写满字的纸一一亲手烧毁,没完没了的重复。直到他把每一个人名地名,每一篇文章策论都背得滚瓜烂熟,才停止这种略微疯狂的举动。   铜盆里焚化了最后一片纸页,温暖的火舌慢腾腾地舔舐着雪白,片刻之后余烬便像是一只只振翅欲飞的灰色蝴蝶。用细长铁钳左右一搅,蝴蝶便通通不见了身影。   顾衡靠在圈头椅子上咬着腮梆子想,此生我处处占得先机,不求飞黄腾达做人上人,只想用这些构筑一方坚实堡垒,庇佑瑛姑一生平安喜乐。最起码不必像梦中的顾瑛一样可怜可叹,直到临死之际背了人才敢悄悄道一声真真切切的欢喜。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梦中的顾衡实在太过托大,自恃有些许微末才干就藐视众人,却次次被不如自己的小人玩弄蒙蔽。他那时候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窘境,所以最后才冒着奇险与敬王谋事,没想到却还是功亏一篑。   直到刀斧真切加身,才知道自己也不过是俗世一凡人。   顾衡一样一样地细细揣摩谋划,意图每一步都在心中策划周详才敢付诸行动,收拾妥当后第一件便是朝顾瑛要那副银碗。顾瑛虽然有些奇怪,但是她的性子一向温顺听话,转身就从屋子里取出了珍藏许久的银碗。   顾衡拿在手里对着日光细细查看。   这两只银碗明显是一对,都是成人拳头一般大小。碗壁外面篆刻有四朵无忧花,花型花叶纤长清丽,和中土的雕工大相径庭。虽然精致但也不算很稀奇,难得的是四朵无忧花的花芯处,各镶嵌有四颗品相不错的红蓝宝石。   这东西应该出自滇边,很多蛮夷部落信奉南传上座部佛教。无忧花就是佛花,相传释迦牟尼的母亲就是手扶无忧花诞下佛祖,所以无忧花上的宝石就代表着在春夏秋冬四个季节里高贵吉祥平安圣洁。   一身家常打扮的顾瑛坐在桌边杵着下巴,她今年刚刚及笄,头发浓密脸颊红润,个头比同龄的女孩子稍稍要高一些。庄户人家的女孩子生得康健,手脚细长腰身柔韧有力,像是嫩枝上刚刚发出的一抹嫩芽,正是女儿家最好的年华。   她左看右看,一把好嗓子脆生生地道:“祖母跟我说过,从前询问了好些人,都不认得这个东西,猜测是神案上供奉用的物件。其实我也想过了,若不是实在有不得以的理由,他们也不会把我抛弃,起码这两只银碗加上上面的宝石现在就值百两白银。”   这的确是一件极其稀奇的事。   莱州县物产丰饶少见荒年,像那些贫瘠的丘陵滩涂因为不产粮食,只能种些零星的棉籽油菜,一百两就可以圈很大一块地。就是上等田一亩不过三两银子,中等田一亩也不过二两银子。买下后即便不自种也可以租佃出去,一家子若是不苛求,仅凭租金也可以过得不错。   既然这样,为何又把才出生不久的顾瑛并两只价值不菲的银碗弃在张老太太的门前?   以顾衡如今的阅历也猜不出更多的东西,但更见不得她伤神难过的样子,就把银碗用红布重新包好道:“找得到就找,找不到就算了,顾家也不差你一口饭吃。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还差这一时半会儿吗?你现在还小好好在家里呆着,到时候我一定给你一个天下无双绝顶听你话的好丈夫。”   顾瑛跳起脚来,鼻翼上几颗浅浅的白雀斑因为羞赧微微泛红,把银碗胡乱一卷就跑开了。细蓝底宽襟袍的裙角在落地隔扇门边一掠而过,背后是顾衡响亮的哈哈大笑声。   顾衡那日和祖母说破自己的心思之后,仿佛天地都豁然开朗一切都有了奔头。再就是这几日在心头细细谋划一番后,对于未来计划他已经有了大致的轮廓。   首先就是解决他和顾瑛之间的名分问题,虽然顶着这种称呼两个人可以朝夕得见亲密相处,但是若真的论及婚嫁,这便是不小的麻烦。家里的,族里的,学府里的,所有的麻烦都要提前解决掉,他不愿心爱的女孩背负一点污糟骂名。   只是这件事急不得,顾瑛生身父母的线索如此少,要怎样找寻的确是一件棘手的事。   他坐在平头大案后半天无果,却忽然得意洋洋地想,这世上除了我,还有谁称得上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好丈夫?成亲以后,一定什么都听老婆的,挣的钱财全上缴,不嫖不赌不外宿。虽然这个酒暂时还有些戒不掉,以后尽量少喝些就是了。   他兀自想得高兴,就听外间有人高声问道:“老三在屋子里吗,这一个两个的怎么没人招呼一下?”   因为刚刚初春,老屋种植着老槐树将将打了几朵指甲大小的嫩苞。一场针尖细雨后,泥地和青瓦顶上只带了浅浅湿痕,墙根处却有了早发的黛色青苔,在初春的阳光下形成了一团团奇怪的暗影。   顾衡垂下头,脸上闲适的笑容便渐渐消失了。   作者有话要说:  重生的顾衡与拥有异世记忆的顾衡,谁看起来顺眼些? 第九章 顾徔   来人是顾衡的次兄,今年已经二十五岁的顾徔,今次奉了父命过来给沙河老宅送奉老银。   他是顾家三兄弟当中人缘最好的,说话软和手段周到,时时见人未语三分笑。若说顾衡是汪氏最讨厌的儿子,那么顾徔就是汪氏最心疼的儿子。这人从小到大被父母捧在手心里没受过什么苦,因此成亲好几年了看起来还是跟刚及冠的少年人一般模样。   顾衡将书案上的东西简单收拾了一下,见没什么遗漏了才披着一件竹叶青的直缀站在门楣下微微一揖,“二哥怎么过来了?”   顾徔见他散着衣裳连一条腰带也未系,站在槛下却自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俊逸风流。心底就浮起一丝莫名妒忌,熟识亲友常赞他风仪出众,只怕是因为少见这将将长成的顾三郎。   踢了踢脚下不知沾到的什么恶心东西,却怎么也蹭不掉。   顾徔不由心头火起,假意气急骂道:“你就是个孤拐性子,这么个破地方连个服侍的下人都没有,也能一住这么多年。咱娘从前不过疏忽大意了一回,你就记恨这么久,几回劝你都不回去,至于这么大气性吗?”   顾瑛端着茶盘过来奉茶,规规矩矩地蹲身行礼,开口低低唤了一声“二哥”。   顾徔打量了一眼祖母收养的小孤女,笑嘻嘻地打趣道:“瑛姑长这么大了,做下亲事没有?二哥认识不少年青才俊,你好好求求我。听说你撒粉裁衣的本事不错,给我做几套家常穿的衣裳,说不得我就能帮你仲成一门好亲事!”   顾瑛一张脸胀得通红,回回见着顾徔都拿这件事打趣。她不愿与人争执,就依旧低眉顺眼地回答道:“这亲事自有祖母安排,万没有我自己去求来的,就不劳二哥你操心了。”   顾徔听她话里有股硬邦邦的冷意,不免讨了个没趣。心想顾衡回回给我冷脸就算了,你这个捡来的小丫头凭什么给我冷脸,都是祖母纵得这两人眼中没有尊长。就有意无意地找茬问道:“你唤顾衡哥哥,却唤我做二哥,这是个什么道理?”   顾衡见他一进屋子处处针对顾瑛,便一甩袖子不耐烦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顾家也没让她入族谱,唤你一声二哥就已经给了你三分面子,还要挑三拣四?要不我从今儿起,让她恭敬唤你一声二少爷,看祖母听到不拿大耳括子抽你!”   这倒是老太太能干出来的,顾徔终于安分下来喝茶。   半天之后才重新拣了话头道:“我听说你好几天未去西山精舍读书了,这样荒废下去可不成,明年秋闱你到底有何打算?你是头一次应考,我却是接连落第两科。这回我若是再考不中的话,简直无颜见江东父老啊!”   顾衡见他神情闪烁,言语间虽是嘘寒问暖,当中却颇有试探之意,心中冷意顿生。   顾家祖上世代行医,顾老太爷在世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大夫。他一辈子仁心仁术,修路铺桥从不落于人后,遇着孤苦贫弱半分银子不收反倒自个搭药材。可惜的是名医医人不自医,他五十多岁时不慎感染了肺痨早早就没了。   下葬之时,整个沙河镇的人都过来送行,纸花纸旗插得遍山都是。   独子顾朝山继承了父亲的衣钵,同茂堂在他手里发扬光大。他行事圆滑跟顾老太爷有很大的不同,极善于与有权势的人有打交道,很快就把同茂堂开到了莱州县城里。直到现在,顾家又新开了两家药材铺子,俨然已经成了当地有名的富户。   顾朝山发达之后就想改换门楣,很早就花大价钱延请名师教导几个儿子。奈何长子次子相继中了秀才之后再无音信,生生卡在进学之路上。   相较之下反倒是老母亲自抚养的幼子读书还有几分灵光,才十六岁就中了秀才。照这样下去,明年大比也未必没有一搏之力。只可惜这个小儿子从小就跟家里离心离德,说不了几句话就要翻脸。现在年岁大了越发任性妄为,每每与外人提及便要摇头叹息。   顾衡心中冷笑,这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黄鼠狼黑灯瞎火地给鸡拜年,一看就没安好心。   顾家长子顾循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因循守旧性情木讷,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一晃年近而立了,还一味地在学堂钻研四书五经。他自个丢不起这个人,去年开始就跟着顾朝山开始学医。汪氏无法,如今心心念念的就是让顾徔这个心肝宝贝给自己挣份体面。   顾衡看破却不说破,笑盈盈地端着茶盏道:“前一向醉酒胡闹,让祖母捉住了,把我关在家里哪都不许去。还说西山精舍自从康先生走了之后,那些学子越发放浪形骸,实在不是一个读书的好地方。二哥一向在莱州县城的学府里读书,怎么晓得这些破事儿?”   顾徔讷讷几句,总不好跟兄弟说,因为你在西山精舍里呆着,所以我才时刻关注那里的消息。   康先生原名康峤,原籍平里店。此人也算是一代奇人,三十岁中了秀才,四十岁中了举人,五十岁才中了进士,可谓是皓首穷经了一辈子。他没有等朝廷的授官,反倒喜欢沙河镇的风景清幽,就修了一处草堂名曰西山精舍,搜罗几个附近的蒙童在里头读书。   没想到后来名气越来越大,不少年轻的秀才慕名而去,俨然已跟莱州县的官办学府齐名。只是去年中秋时,听说康先生被京中一富户聘为西席,西山精舍便渐渐有些落败得不成样子了。   顾衡见他不自在就起了促狭之心,故意叹了几口气道:“二哥有所不知,原本我就极讨厌康先生的课业,又晦涩又繁多,我老早就想转到县学里去了。只是我这个德性你也知道,若是在家里住着只怕天天都要跟太太干仗。到时候别说读书,只怕连块清净地都没有!”   顾徔先时一听他要去县学,脑袋便是一炸。   虽然不想承认,但顾衡的确是顾家三兄弟当中资质最好的,顾徔从师长口里好几次听见对西山精舍顾三郎的夸赞。他一直提着心,再至后来听他自述与汪氏不睦,根本就不想白费这个力气,心头石便放了下来。   最后还笑盈盈地劝解道:“县学里如今也没有特别有名的师傅,你家不家去都无关紧要。我观你皮色不好,先休息一段时间也不打紧。我把师傅们布置的课业差人给你送来,你闲时看看打发时间也就是了,反正离明年秋闱还早,你也不用急于一时。”   这却是顾徔颇为自傲的怀柔手段了,至于会不会将县学里师傅们布置的课业差人送过来,就是以后的事情了。即便顾衡问起,也可以随便拿些别的事由做借口。   顾衡心里冷笑,端着茶盏故意默然了半响,最后才别别扭扭地道了声谢,顾徔脸上的神情也越发和熙。远远望去,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着实让外人羡煞。   气氛大好之下,兄弟两人不免推杯交盏。顾徔向来自诩千杯不醉,不知不觉间就被这个小自己六岁的幼弟灌得烂成一滩泥。   他迷瞪着一双醉眼大着舌头笑道:“大哥其实比我还要着急,说这么多年费着家里的银子连个举人都捞不着,大嫂的娘家人都开始在背后笑话,他这才下定决心,跟着父亲学做生意。其实我心里知道他的那点小算盘,就是怕我日后跟他争家产。”   顾衡垂下眼睫没有做声,只是又往他的杯里倒满了酒水。   这名为秋露白的美酒是一种米酒,酒质纯正而气味芬香,从夏季开始酿制,秋高气爽之时酿熟,在酿制过程中加入花露一类的串香材料,因而独具特色。酒是他背着祖母私自藏下的,今天若不是为了掏顾徔嘴里的几句老实话,他还舍不得拿出来。   顾徔果然喝醉了,伏在桌子上吃吃地笑,“不过是一间医铺两间药铺,说实话这点家产根本就没放在我的眼里。我要是中了举人中了进士,不知道会有多少大商家大店铺依附过来。我会看得起这点蝇头小利,真真是天大的笑话。”   他拍着顾衡的肩膀,一副亲亲好二哥的模样,“莫要怪咱娘,谁叫你生的时辰不好,害得她当年差点死于血漏之症,一到冬天就犯头晕症。偏偏你年龄稍长之后,又处处跟她犯克。她常念叨,若不是顾着一点母子之情,兴许当年就把你溺死在马桶里了。”   顾徔因为酒水上头脸色涨得通红,一脸的义愤填膺,“连畜生都知道感恩,人难道还不如畜生不成?如今你也大了,见了她的面还一口一声太太,连声娘都不肯叫,不是往她心头戳刀子吗?其实你多做几件讨她喜欢的事,娘俩之间的隔阂自然就会慢慢消失。”   若是没有那些梦境里的往事,顾衡几乎要信以为真。   当年他外表愤恨忌俗,心底却难免奢求那点仅存的母子温情。为了顾家上下一众人等的名声,为了汪氏偶尔几回温颜,他故意漠视了顾瑛眼中的恳求,在秋闱之前巴巴地搬回莱州县城准备应考。   结果一番至真赤忱,却被汪氏一碗所谓的补药祸害得半点不剩。   看着顾徔醉后丑态百出肆意张狂,顾衡心中悲愤之后只余一片荒凉。这就是他的家人,这就是他的亲兄长,人人都精于算计。只有他这个自以为是的聪明人,却像傻子一样被人玩弄股掌之间。 第十章 灶间   顾衡得到自己想要的消息,就不耐烦再跟这等人周旋。到门外喊过顾徔带来的小厮,将人胡乱丢弃进随行的马车里。   醉后的人沉重无比,一松手就像摊烂泥一般“噗通”一声撞到马车顶上。小厮正在吆喝马匹没有听到,顾衡眉眼不动地拍拍手,他只管把人送到就行,至于这位好二哥身上有什么损耗,就不是他该负责的事了。   小小摆了顾徔一道让顾衡心情大好,回转身信步走向庭院。   因为正当季节,枝桠上的嫩苞不过大半天之间就生出了翠绿的细叶。在傍晚的夕阳映照下,像是翡翠雕琢一般可爱。厨房里顾瑛正坐在灶后烧火,飘渺的火苗在她脸上映衬出忽明忽暗的影子。   顾衡凑过去跟她挤在一处,幼时两个人常常躲在灶前烧刚摘下来的毛豆。四五月的青毛豆看着成熟了,其实里面才灌浆。甩进灶膛就噼里啪啦地乱跳,这时候祖母就会在外面大声的吵,骂他们两个糟蹋粮食。   顾衡抢过火钳拨弄干透的柴草,暗红的火星闪烁几下之后,突地腾起鲜艳的火苗,映得两个人脸上一片绯红。   他今日因要探话喝得不多,只浅浅饮了几杯,身上索绕淡淡的酒香。秋露白里有一层果香,闻起来并不呛人。他有一句没一句的找话,“锅里煮得什么这般香,刚才怎么不端过去?还有怎么看着闷闷不乐的样子,有什么心事吗?”   张老太太向来节俭,不到天尽黑绝不肯用油灯。屋子外的树枝挤挤擦擦,在隔扇上映出一幅写意水墨图。厨房门楣上贴着过年时才新换的五谷丰登门吊,因经了几回风雨,鲜艳的红色便淡了许多。   顾瑛不习惯向人诉说心事,哪怕这个人是自己一同长大的至亲兄长。但是这一段时日,她敏感察觉兄长与往日有些不同,就鼓足勇气问道:“哥哥,你为了明年的秋闱要搬回本宅去住吗?”   两个人在一张长凳上靠得极近,顾衡拐了胳膊碰了她一下嗤道:“在那人面前胡诌的,你也相信这些混话。莱州本宅里都是些什么人,难道你不知道吗?老爷太太,大哥二哥大嫂二嫂,还有那些用了多年的仆妇小厮,个个都跟斗鸡眼一样。我们两个要是真搬过去了,只怕连一点油渣滓都不剩。”   顾瑛慢慢瞪大双眼,火苗在脸上映出好看的晕红,她听出了顾衡话里重重的“我们”。这话实在太过窝心,惹得她眼角润湿,为掩住失态转过身胡乱挽了一把柴草塞进灶膛里,“……你要搬过去的话,是要带我一起吗?”   顾衡见她胆子这般小,遇到这么一点事还要犹豫半天才问得出口,又是心酸又是欣慰。也不知在那场梦里怎么有那么大的胆子,竟然敢一个人上午门为自己收殓尸身,最后还生生殉在漆黑的黄杨棺木里。   这样一想他就顿觉和顾瑛又亲近许多,这是前世今生修来的缘分。他亲昵的揪了一下小姑娘的鼻头,丝毫不觉自己的动作有越矩,“你这个丫头傻乎乎的,我要是不在一边看着,还不知道要做出什么傻事来,自然是我走到哪儿你都跟到哪儿。”   顾衡伸了一下懒腰,“不过那边我眼下还不忙回去,太太视我如眼中钉肉中刺,大哥二哥更怕我跟他们争家产,这时候回去无异于伸头就戮。”   顿了顿,叫起可怜,“刚才忙着灌醉顾徔那个二傻子跟他套话,我连菜都没怎么吃。你锅里到底煮的什么,快些给我舀一碗垫垫肚子。”   鼻尖上被揪的那一点又辣又烫,顾瑛却顾不得羞赧。喜气盈腮地站起来拿了一只大海碗过来,满满地盛了汤道:“我看你背着祖母又在偷偷喝酒,怕你伤了肠胃就炖了一锅甏肉,预备着让你晚上饿了当夜宵。”   大块五花肉放在甏中,加老汤填葱姜佐料适中,将甏置于隔水热锅之上慢火细炖,逐渐甏内如玛瑙般微泡四起肉香扑鼻,再加面筋、剥皮熟鸡蛋、蒲菜头或白笋丁。食时从两个甏内分别盛取甏肉和米饭,大米白饭粒粒如玉,甏肉色泽红韵质地柔嫩,肥而不腻烂而不糜,汤浓味厚咸香可口。   顾衡眉开颜笑地接了,他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加上酒后正肚饿,一气就用了两碗。待肚腑舒坦了,才慢悠悠地从怀里取出一只钱袋道:“这是顾徔今天送过来的银子,我跟祖母说过了,从这个月开始就由你来当家。每个月的用度都要记清楚,在月底的时候给老人家报一回账就行了。”   正在收拾碗筷的顾瑛立时惊着了,捧着靛蓝底素面的钱袋手足无措。一时急得连眼泪都出来了,“我怎么没有听说过,祖母不过出去吃回斋,你就让我胡乱当家,当心她回来捶你。”   张老太太信佛,每个月的初一十五都要到寒同山的佛寺里清静两天。   顾徔有心机,就是知道祖母的这个老习惯,才专门捡这天跑过来送银子。老太太不待见汪氏,自然也不待见汪氐最疼的这个二儿子。又惯与汪氏打擂台,每回见着都要找由子训斥几句难听的。   顾衡吃了顿饱饭舒畅多了,就斜睨过来一眼道:“瞧你那点胆子,我说让你当家就是让你当家。那边这些年将祖父留下来的同茂堂开得红红火火,可以说是日进斗金。却每个月不过送来十两的俸老银,能顶个什么用,不过是让咱们祖孙三个饿不死罢了。”   他举着火钳在灶台上磕了几下,“我性子散漫,从来只知浪费不知节制。祖母虽然节俭,可是一向手头宽泛爱周济不相干的人,一个月下来根本就没有结余。日后你当家,什么该买什么不该买,心里应该有杆称。拿出当家作主的气度来,要不然日后怎么为一府的主母?”   手头的钱袋像烫手山芋一般,顾瑛却舍不得扔。她面红耳赤地想,哥哥最近怎么老说这样的话,他心底里到底是什么意思?   还容不得她细想,顾衡的一双手已经伸了过来,半攀住她的肩膀斟酌了半晌后,才哑着嗓子道:“好妹子日后胆子放大些,想做什么便去做,有哥哥我在后面给你撑腰。等我过了明年的秋闱后年的春闱,再给你正正经经地挣一副凤冠霞岥,看日后有谁敢低看你?”   这是顾衡第一次明明白白地说出这种话。   顾瑛心底虽然有些这样的心思,却知一旦说出口是招人唾弃的,历来只敢在夜半无人时悄悄思虑一二。却没想做梦都不敢的场景毫无预兆的出现在眼前。臊得满脸通红,立刻就埋下了头不再言语。   此时厨房的光线已暗,顾衡看不清顾瑛的表情。他心里一急深悔嘴快唐突,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往下说。尾指扯着对方绣了缠枝莲纹的宽襟袖角,也不知道该不该放。但一想起在那场大梦里,这女子义无反顾的一腔深情,便又静下心来。   顾瑛眼角余光看见顾衡紧攥的手心,再也撑不住忽地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抬头望了顾衡一眼,慢腾腾地抚着钱袋上微微凸起的纹理,“哥哥你知道你刚才是什么意思,你若不是说的醉话,我可要当真了!”   顾衡松了口气,话里也带了几分松快,仿佛卸下了一副天大的重担,“你尽管当真,我今日虽饮用了几杯却绝没有半分醉意,每个字都真的不能再真。对将来的事我自有打算,以后你听着看着什么糟心事,只管信我便是。这世上除了祖母和你,余皆人等我都不在乎。”   顾瑛鼻翼上的几点细微白雀斑在阴暗中并不明显,却还是感觉到脸上有蒸腾之意。她力持镇定,把丑话说在前头,“可是我姓顾,周围的人家会说闲话的。还有若是你日后为官,只怕也会有人拿此事来攻讦于你。”   顾衡一把掰断一段结实的枯枝,枝杆在火光下露出参差尖利的木刺,“会在乎别人的流言蜚语,那是因为我们不够强不够狠。日后关起门来过日子,谁耐烦去管那些张家长李家短。况且退一万步来说你也不是真正姓顾,总会有法子解决的。”   顾瑛见他事事想得清楚明白,最后一点担心化作云烟。抖着手里的钱袋细细查看,却总觉不止十两。仔细一扒拉,里头还有十来个串了五彩线的银稞子,就有些疑惑地抬起头望过来。   顾衡知道她在犯嘀咕,就哈哈笑道:“那个二傻子喝醉了跟摊烂泥一般,我扶他出去的时候不知费了多少力。还有今天招待他的那坛秋露白,我自己都舍不得喝呢,今个全拿出来喂了他的肠子,实在叫人心痛不过。”   他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哪里有错,“我看他身上挂的一块古玉还值几个钱,回头我拿到当铺里换成银子给你收着。荷包里的这十几个银稞子还算中看,你喜欢就留下,不喜欢就砸扁充作散碎银子用。今天这些就算作我辛苦一场的力资,看他下回还敢在我面前瞎嘚瑟不?”   老宅子的厨房连着柴房,顾衡也不是只知读书的白面书生,趁着手头无事就帮着捆柴草。   他手脚颇快,一会就捆了一大堆整齐码放在墙边。又把粗硬的木头桩子使劲劈开,心想祖母一贯节俭,不管家里有钱无钱都不喜欢浪费铺张。还是要想些办法说服她添置几个仆役,看门的浆洗的灶台上的,要不然这一老一小还要自己干这些粗活。   顾瑛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又看了一眼手里的银稞子,不由一阵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喃喃道了一句,“哥哥你脸皮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厚,竟然抢了山匪的勾当,那可是你的亲二哥……”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多了一段从前的记忆…… 第十一章 汪氏   只道花无十日红,此花无日不春风。   莱州县城北门小杨树街的老户原本以出产暖棚月季花居多。紫袍玉带,朱墨双辉都是曾经的名品。但是不知什么时候就落寞了下来,沿街面开起了一家一家的铺子,其中同茂堂是周围十里八乡有名的大药铺。   同茂堂的东家顾朝山今年已经年近五十了,他生得方头大耳红光满面,正在大堂上捋着胡子给一位病人看诊,就见一个才留头的小丫头急匆匆地从后院跑过来,急躁躁地说太太心悸病又犯了,请老爷快些回去看看。   顾朝山就耷拉着眉眼有些不耐烦。   这是今年第几回了,回回都拿心悸出来说事。要知道天上有神明,胡乱说话是要遭报应的。偏偏妻子汪氏不信这个邪,但凡心头不痛快就找由子闹腾。年青时便罢了,如今孙子孙女都有了,也不怕孩子们看了笑话。   他慢腾腾地给病人开完了方子,这才背了手朝后院走去。一路上春光明媚花树无数,终于使得他的心情好上几分。这是他半辈子的辛劳,用了多年的时日才把这处宅院修建整齐。等日后他老了,还要在这里看着子子孙孙将同茂堂发扬光大。   一进院子就见汪氏好端端地坐在一把椅子上,拿手绢捂着胸口一边叫疼一边掉泪珠子,就皱着眉头道:“这是哪个下人又调皮了,你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实在不行就叫人撵出去换新的进来。我这前头还忙着呢,眼见春天来了得病的人也多,没看见人都排到街面上去了吗?”   汪氏眼泪珠子掉得更凶,却还是不敢十分拿乔。   便慢慢拿帕子抹了泪痕轻言细语地道:“门口排的都是一般般的平民百姓,你就是医好十个二十个,也不如我哥哥帮着介绍一个有头脸的士绅。我听说今年陈知县已经满任了,说不定端午节前就要回京述职。临走前,他许诺向新任县令举荐我哥哥为下任的莱州县丞。“   顾朝山脸上明显一怔,脸上渐渐露出喜色,“舅兄当了十年的莱州主簿,无论人脉经济都是极熟的,由他来当下任的莱州县丞最是妥当不过。只是这其中要上下打点清楚,在官场上不但要有上峰提携,也要下面的衙属拥护。“   他在心中快速合计舅兄如若领了下任莱州县丞一职,自家能谋得多少好处。沉吟了一会就干脆道:“想来这道关节要花费不少银子,等会我让账房送二百两银子过来,你瞅个时候给舅兄悄悄送去。眼下人多嘴杂,我就不过去给他添乱了!”   汪氏自然满口答应,拿帕子摁着眼角笑道:“我哥哥在衙门里的人缘一向好,又兼对地方事物纯熟,要不然陈知县也不会对他如此看重。他从莱州一个小小的书吏做起,熬了二十年才有了出头之日。若是真的能得一九品县丞一职,也是我汪家的列祖列宗保佑。“   对于这位大舅哥,顾朝山心里自然有自己的盘算。   汪氏的兄长汪世德出身贫寒父母早逝,多年科举不第,算下来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秀才出身。这些年却硬是靠着一股子韧劲爬上了一县主簿的位置,专管县里的粮田赋税,可说是一个极为有手段的人。他又一向与县上的大户交好,所以颇得知县的看重。   不过县里头还有一位姓马的典史,专管刑狱缉拿民间诉讼,也是相当有背景的一个地头蛇。最重要的是这位马典史向来跟汪世德不对付,对于县里头的政事一个向东另一个偏要向西,虽没到水深火热的地步也相差不远。   若是知道汪世德要接任县丞一职,马典史肯定要去胡闹一番。   莱州地处中土东南边陲,这些年因为少祸乱渐渐算得上是一个中等县,历任知县和县丞都是由别处迁调而来,很少有本地的官吏直接选任。这股风声不知从何而生从何而起,却总有些令人不安。所以对于汪氏的憧憬和无端自信,顾朝山也只信了浅浅三成。   汪氏跟他做了三十年的夫妻,见他虽然答应给了二百两银子,面上却是淡淡的。哪里不知道他的想头,一时又不好揭破,只扯着帕子恨得咬牙切齿。   但想到今日的目的还是堆了一丝浅笑,假做无奈叹气道:“我想到开春了,老太太那边不知怎么安排的。她老人家又是个不喜欢麻烦的,就做主让徔哥儿送奉老银时带了一些上好的布匹和粮油木炭过老宅探望。”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脸上恰到好处地显现出难色,“我是千叮咛万嘱咐,让徔哥儿不要惹事。没想到反倒是衡哥那个没良心的东西竟然趁着他二哥喝醉了,把他身上但凡值钱的一点东西都收刮了干干净净……”   顾朝山皱着眉头心道果然,汪氏十有九回犯心悸都是因为顾衡,也不知这娘俩怎么天生就不对付。   当年汪氏听信小儿子的命数凶恶,把才五岁的孩子关进后院柴房里。若不是张老太太及时赶来,顾衡只怕早早就夭折了。即便这样,这各住一处的两母子见面后也常常脸不是脸嘴不是嘴,总归要闹腾些事端出来才作数。   他想了一下摇头道:“那孩子虽然调皮任性,但万不会做出此等不顾颜面的事端来。多半是顾徔在外面吃酒,服侍的小厮没有尽心,让他身上的东西被不相干的偷儿摸去了。小厮怕担罪责,就顺着你的意将过错指在顾衡的身上,真是何其可恶!”   汪氏一口气顿时堵在胸口,咬牙辩道:“那小厮是我身边于嬷嬷的小儿子,最是老实本分的一个孩子,从来不敢在我面前说谎。徔哥儿身上的零碎物件少说值五十两银子,还有一块古玉,就这般不明不白的全没了。”   想到恨处,汪氏的声音不免大了些,“于嬷嬷从我嫁到顾家时就跟着我,她儿子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私自没下主子的财物。昨个一天徔哥儿只到老宅那边去了一趟,不是顾衡那个贼胚又是谁?”   顾朝山见她如此说亲生幼子,心头也有些不悦。   就站起身子训斥道:“那也是你身上落下来的肉,怎么像是天生的仇人一样?就是因为你如此嫌弃,才使得那孩子的性子变得如此乖张冷僻。如今两下里住着,你千万莫再去生一些幺蛾子。”   汪氏更是心塞,知道这条告状的路行不通,深吸了几口气后才又道:“前天收到我妹妹的来信,说想把我外甥送到咱们这边来读书。那孩子从小就是个读书种子,学堂里的师傅说他的文章做得极好,明年肯定会中举人的。”   汪氏这一辈共有三兄妹,老大是汪世德,老二就是汪氏。   还有一位小上好几岁的妹子小汪氏,成年后由兄长做主,嫁给了邻县一个姓童的富户。没想刚把孩子生了,那位童富户就意外死了。小汪氏又不懂经济,自此家道中落产业凋零,一日过得不比一日,到后面全靠两位兄姐周济。   顾朝山如今家大业大,也不在乎家里多一个人添一碗饭,就皱着眉头道:“这些小事你做主就是了,用不着跟我商量。”   汪氏心头一喜,就徐徐道出难处,“老大和老二的院子本来就狭窄,又各有家眷在侧,虽说是骨肉至亲但毕竟内外有别。我外甥过来就不好安排别的住处,我想顾衡的那个小院子反正空着,不如让那孩子过去住一段时日。”   顾朝山这才知道汪氏的目的,就掀眉似笑非笑地道:“你容不下亲生儿子在家里住,反而容得下亲外甥过来住。若是让外人晓得,你我俩个老家伙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顾衡是家中的小儿子,按说应该是最得宠的。   但是这孩子出生在七月十五,汪氏特地请前街王神婆批了卦,说这种孩子最是妨害家中至亲的命格,一个不好统统就要被克死。顾朝山本来不信这些,但是那一向医馆恰巧不顺,经常有人聚众闹事,所以心里也有些忌讳和不喜。   后来顾衡让张老太太接走,汪氏的气顺了,医馆生意也太平许多,顾朝山不愿信命的人也信了几分,便由着老娘的意思将那孩子养在乡下,任其野生野长。但自从那孩子十六岁就中了秀才后,他心里已隐隐有几分后悔……   汪氏不知道顾朝山今天是吃错了什么药,专门往自己的痛处上踩。   就扭着身子不满道:“我那外甥你从前也见过两回,真真是个知书达理的人,怎么能跟那个混世魔王两个相比?去年吃团圆饭时,我不过说了他两句,结果他站起身掉头就走,根本就不顾及我是他的亲娘。”   顾朝山看了她一眼,叹气道:“你以为那孩子还跟小时候一样,由着你的性子打骂。他也是要满二十岁的人,明年要是中了举人,便是见了官老爷也用不着下跪行礼。你当着外人那样数落他,就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性。”   汪氏尖利的指甲蓦地掐住手心,勉强笑了一声道:“每年有多少秀才去应考,哪里是那么容易得中?咱家的老大老二考了好几回都是落第,轮到那个混世魔王便不同了不成?”   顾朝山啜着热茶连头都没抬,“循哥徔哥再能干,也没十六岁就中个秀才。咱家衡哥从小就与众不同,说不得日后真的有大造化。前些日子老娘说到寒同山资圣寺给衡哥求了一支上上签,寺里的师傅说应签之人是个福缘深厚之人,他日必会心想事成。”   汪氏暗地里撇了撇嘴,根本就不信。   在张老太太的眼睛里就没有比顾衡更如意更听话的孩子,毕竟是她一手带大的,说话肯定朝着那个祸害。要她看来,性子独断的张老太太根本就是跟自己作对,要不然同样是亲孙子,顾徔怎么那般不受老太太待见?   她看到顾朝山起身欲走,忙道:“我妹子写信过来,除了拜托我照顾那个孩子之外,还跟我说起了一件大好事。就是她夫家那边的一个族妹,嫁给了同村一个教村塾的秀才。总共生了两男两女,最是一个有福气的人。”   汪氏扯着手绢一脸的喜气,“她膝下长女今年十八岁,不但长相俊俏进退有度,不知有多少人相中了想娶回家做媳妇。只可惜这姑娘心气太高,说一定要找一个读书人做夫婿,这才耽误了些年岁。我想她跟咱家衡哥条件相当,若是能聘来做媳妇也算了我一段心事。”   顾朝山对于这个小儿子还是抱有很大的期望,闻听只是一个村塾先生的女儿便有些失望。   停了脚摇摇头道:“这件事不在忙上,等衡哥明年过了秋闱之后再论说不迟。你前头给他相中的江家姑娘,说得天花乱坠一般,还没一年就得急病死了,反倒让衡哥落得一个刑剋的名头,所以这回一定要慎重起见。”   他见汪氏说来说去都是这些鸡毛蒜皮的破事儿,就草草道了一句前头忙,也不理会人自顾背着手就走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  正在调整大纲,亲们懂的…… 第十二章 亲事   落在后头的汪氏连唤了几声都没人应,扯着帕子气得脸青。   好半天才对着帘子后头的人沮丧道:“你也瞧见了,这还没怎么着呢,就对我脸不是脸嘴不是嘴。要是那个混世魔王真的中了举人中了进士,这个家只怕就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了。”   帘子后一个脸面圆胖的老妇闪进来笑嘻嘻地道:“哪至于此,太太给顾家一连生了三个儿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只是您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你养的两位少爷和您贴心贴意,但是如今都还只有秀才的功名。沙河老宅老太太亲手抚养的衡哥反倒是最出息的,只怕是个人都会戳太太的脊梁骨。”   汪氏抓着于嬷嬷的手急道:“老大几回不中心灰意冷,如今已经散了读书的心思,老二还有几分上进之心,奈何总是差了些运道。要是那个混世魔王明年偏偏有那个大福气,好死不死地中了举人,知道咱家底细的这些亲朋好友岂不是要在背地里要笑话我?”   于嬷嬷老神在在地劝道:“我的好太太,那位王神婆在衡哥小时候就下过批语,说他越是兴旺你越是倒霉,他越是不好你越是顺心。这是命里头注定了的,衡哥还没有投到你肚子里时菩萨就琢磨好的命盘,如今又有什么办法?”   汪氏恨道:“早知道那回我就下回狠心舍了衡哥的命,偏偏一时之仁错过机会。如今落到进退不得的窘境,连老爷对我说话都开始大声武气,全然没有了年轻时的百般耐性。他也不好生想想,当初若不是我娘家哥哥一力扶持,他能把同茂堂开得这么大?只怕还跟当年的老太爷一样,缩在沙河那个屁大点儿小地方呆着呢!”   于嬷嬷向来是汪氏的心腹,说话自然不拐弯抹脚,压低嗓门道:“那首要之事就是不能让衡哥顺利得中,这种事求菩萨总归不太好。我知道王神婆那里有一种药,吃了之后浑身乏力,三天之后就会恢复正常,神不知鬼不觉……”   汪氏自然大喜,退了手上的一个韭菜叶的绞丝银镯子递过去道:“拿去交给王神婆,就说等我得空了亲自去拜见她。若是能保佑我的徔哥明年得中,让那个混世魔王名落孙山,我一定会重重地酬谢她。”   于嬷嬷正准备领命而去,忽然迟疑问道:“那姨太太那边怎么回话,我看她信里的意思还有些着急。按照常理来说不应该这样,会不会她保媒的那位叶家瑶仙姑娘有什么不妥?”   汪氏混不注意地道:“十七八岁的姑娘家还没有嫁人,自然会催得有些着急。叶家姑娘算起来是她夫家那边的侄女,于情于理都应该帮这个忙。我只看重一点,这姑娘真的有她信上说的那样精明厉害且知进退,只要压得住衡哥这个无法无天的东西就行。”   她悻悻地抿了一口茶,“一个已经如此不听话了,我可不想再找一个不听话的儿媳妇。我等会给我妹子去信,让她把话给人家说明白,只要这个姑娘答应进门之后,里里外外一切都听我这个当婆婆的,那么一切都好说。她就是不带半点嫁妆,我也会让衡哥敲锣打鼓地将人迎回来!”   于嬷嬷还是有些迟疑,“老爷好像没有中意姨太太介绍的叶家姑娘……”   汪氏一愣冷笑一声,胸有成竹地道:“只管让我妹子去操持,莱州本来就是巴掌大的一块地界,只要名声传出去了,那个混世魔王不认也得认。给那边再叮嘱一声,若是那畜生犟着头不认这门亲,就让叶家姑娘不妨使些吓唬人的手段。”   于嬷嬷眼睛一亮,“这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本事是天生的,若叶姑娘有姨太太信上说的那般聪明,用不着别人点拨也会知道该怎么办的。一个乡下姑娘嫁到莱州数一数二的大户里,是她家祖坟上冒了青烟……”   夏蝉的鸣声越来越高时,顾衡终于得知自己又定了一门亲。   张老太太那日听明白顾衡的打算之后,就把顾瑛当做了自己的孙媳妇看待,心想这么知冷知热的姑娘何必便宜别家的后生。等小孙子找到顾瑛的生身父母之后,不管什么样的门户只管前去提亲,到时候知根知底的两人成了亲,自己这把老骨头还可以帮着带带重孙。   一切都打算得好好的,没想到汪氏那个不省心地又赶在自己的前头。她想,头回那个老早没了的江家姑娘就是个不着调的人家出来的,这回这个什么叶家姑娘只怕也不是个好的。老太太是个说干就干的,当下也不招呼别人,就托了熟悉的行商到毛家庄子帮着打听一二。   行商是个老道的人,不过三天功夫就过来回信。   出乎意料的是这位叶瑶仙姑娘在当地的名声甚好,她娘的身子不好常年吃药,她爹叶秀才一辈子只会教几个蒙童之乎者也,这姑娘从小就被当做顶门立户的长子看待。十三四岁时,就知道在自家门前开了小小的杂货铺用以贴补家用,可以说底下的弟弟妹妹都是她帮着一手带大的。   张老太太心道,难道这回我错怪了汪氏,怎么突然间就知道悔悟,还给衡哥找了个这么能干的姑娘当媳妇?   在书房研墨写字的顾衡搁下笔,抬头仔细看了看顾瑛的脸色,笑盈盈地问道:“相信我,还是相信外面的传言?”   坐在一旁不做声的顾瑛红了脸,“相信你!”   顾衡哈哈大笑,这才正了脸色道:“我先来理一理里头的关系,我那位好二姨嫁到毛家庄子的童家老爷生了童士贲,然后童家老爷的同族堂妹嫁给了同村的叶秀才生了叶瑶仙。依着辈分算起来这童士贲和叶瑶仙不但是同乡,还是没有出五服的表兄妹。”   张老太太一头雾水,没听明白小孙子话里的意思,“人家说过,这门亲事就是你那位二姨童太太亲自做的媒,现在外头到处都传的有鼻子有眼儿,说那样的好姑娘打着灯笼都找不到。能看起咱家衡哥,还是因为老太爷在世时行善积德,修下了无数德行才应允的!”   顾衡靠在榆木梳背椅子上懒洋洋地道:“我那位二姨从来都是无利不起早的德行,虽然被外人称作一声童太太,但每回到咱家拜年时都是提着几篮子自家产的鸡蛋鸭蛋,走的时候尽是绫罗绸缎和贵重的补品。既然这位叶瑶仙姑娘无处不好,她怎么不先张罗给她的亲生儿子?”   张老太太和顾瑛面面相觑,倒是从来没有想到这一层。   顾衡两眼望着屋顶上的一根大梁苦笑,何止你们没有想到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在梦里这位叶瑶仙姑娘自演自导了一出大戏,最后却金蝉脱壳悄悄做了童士贲的外室。两个人郎情妾意双宿双飞,好不快活!   偏偏遇着顾瑛这个傻的,竟从来没有想到去亲眼看一看,丈夫的这位所谓的外室究竟是谁?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们只管装作不知道此事,看他们把这出戏怎么唱完。其实我早就听同窗好事者提起过,说我那位好表兄童土贲在家乡有个青梅竹马的知己,待得考取功名就要前去提亲。”   这当然是顾衡信口胡诌的,但却让他说得言辞凿凿,由不得张老太太不信。   顾衡用食指慢慢敲击了书案,“我估摸着这位青梅竹马十有八~九就是这位叶瑶仙姑娘,毕竟毛家庄子只有丁点儿大,出色的姑娘只有那么几个。只是不知道我那位好二姨为什么没有同意这门亲事,反而执意要将这位叶姑娘说给我?”   张老太太对这件事已经信了五成,心想多半这位叶瑶仙有着不为外人所知的毛病,童太太不想让儿子把她娶进门。恰巧遇到汪氏想给儿子娶一个门户低好拿捏的女子,和妹妹童太太一拍即合,就草草作下了这门亲事。   不过是打量着顾衡身后没有人撑腰,不认也得认。   她是爆炭性格,立刻站起身就要去找儿子顾朝山理论。让他好好管管汪氏,竟然什么香的臭的都往顾衡的房里划拉。   顾衡笑着将人拦住,“祖母若遇着那位行商,不妨让他再去打听一下。乡下左邻右舍多的是那些贪小财的婆子闲汉,就问这位叶姑娘私下里有没有走得极近的青年男子?若是有,最好将那男子的姓名住址打听清楚。”   顾英疑惑地望着兄长,“我怎么觉得你好像有一种要阴人的打算。”   顾衡忙将脸上一贯的阴森算计抹下,义正言辞地道:“哥哥从来都不是那样人,只是这回他们几个联手,做得实在是太过分了。那位叶瑶仙姑娘十三四岁就敢抛头露面,掌管家里的杂货铺子,只怕也有几分巾帼不让须眉的胆色。这样的女子我若是娶进家来,还要日防夜防她会不会跟我的表兄两个勾搭在一张床铺上去?”   张老太太啐了一口,“尽在你妹子面前说混话,千万管好你那张嘴。”   顿了顿瘪着嘴道:“这些只是你的猜测,没凭没据的不好往人家未婚姑娘身上泼脏水。不过你放心。若真是你娘黑了良心和那位童太太连起手来忽悠你,祖母拼着性命也把这两姐妹的脸划烂,让她们从此见不得人。”   顾衡呆了一呆喉咙哽咽,这才是真正的血脉至亲。他紧握住祖母干燥温暖的手哑声道:“用不着跟这些人去拼命,您要长命百岁,等我中举人中进士最后中状元,再和瑛姑日后好好地孝顺您。”   作者有话要说:  攘外必先安内,先把家里的事处理干净! 第十三章 窥探   数天过后那位行商又过来回话,将知道的情况一一细细回禀。顾衡听了冷笑连连,亲自封了二两银子作为谢礼,第二日就带了顾瑛到莱州县上去耍。   莱州县城因为靠山面海风景清幽得天独厚,虽然不是大县却有引人入胜的人文景致,所以有相当多的食肆茶铺杂陈其间。顾衡顾瑛二人赶了家里一辆寻常的小骡车,各自穿着半新不旧的衣衫,好似偶然间到城里办采买的一对兄妹,一路慢慢地走慢慢地看。   估衣铺,丝线铺,粮油铺,糕饼铺应有尽有,一向少进城的顾瑛看得眼花缭乱,却只是少少地买了几款常用的绣线便作罢。最后还是顾衡看不过,让店家把颜色鲜艳的绣线一样拿了一扎,又到绸缎铺子选了几匹花样雅淡适宜的布匹放在马车后头。   顾瑛捂着钱袋连连喊,“莫买了,回去还要跟祖母报账呢!”   顾衡哈哈大笑,“怕什么?今儿个花的用的全算在我的头上,不用走你的那本公帐。我拿了顾徔身上的那块玉佩,请昨天来咱家的那位行商拿到远处帮我卖了。没想到人家竟然估价三十两,你今天想吃什么玩什么我全部包了。”   顾瑛瞪大了眼睛,捂嘴吃吃道:“哥哥,我发觉你的脸皮越发厚了,竟然还知道把二哥的东西托人拿到远处去卖,敢情你还知道要脸面啊?只怕那边老早就知道是你所为,还不定在背后怎么编排你呢?”   顾衡看她眼睛瞪得溜圆,一张鹅蛋脸白皙红润,已经有了少女的浅浅盈润,不禁手指尖有些发痒。深吸几口气勉强克制住后,喜滋滋地建议道:“你长这么大,哥哥还没有好生送你一回礼呢,我知道前面有一家银楼,今儿就拿这银子过去帮你换几只银钗环。”   顾瑛顾不得羞赧,一把抓住他的袖子道:“无需破费银两,我及笄时祖母送了我一副她年青时戴的银头面。我看着就沉重得很,生怕平日里做活时弄丢了,所以日常没戴过。”   顾衡叹了口气,一时没有做声。   顾老太爷时秉持顾家传承百年的家风,医者仁心仁术譬如人之父母,家里一向不怎么留存大额的银两。张老太太虽然脾气暴躁,但对乡亲们的请托也从来不喜推辞。所以这么多年下来,沙河老宅里并没有几样像样的金贵东西。   顾瑛及笄时,也只是简单地吃了一碗寿面,根本没有像别的女孩那样大办。顾衡有心想送件象样的礼物,奈何平日里大手大脚散漫惯了,手边根本拿不出现银。   这回趁顾徔酒醉把他狠狠坑了一把,算是发了一笔小财。顾衡心里没有半点愧疚,反倒觉得物尽其用,老早就想着用这钱把顾瑛的及笄礼给好生补上。   银楼里各式各样的首饰琳琅满目,金的银的玉的满满当当地铺陈了好几个柜面,迎来送往的伙计齐齐一身灰衣灰褂体面得不得了。顾瑛站在门口根本就不敢进去,最后还是顾衡实在看不过眼,将人一把拽进了二楼。   接待的伙计倒也有眼色,并没有嫌弃二人的衣衫简朴,端上来一盘适合年轻姑娘戴的绢花绒花,并一盘嵌小珍珠碎玉石的银首饰供人挑选。   顾瑛眼睛都看花了,拿不定主意到底选哪一支。最后还是顾衡做主,选了一副绞丝细藤银镯,一支打成事事如意纹嵌珊瑚粒的细银钗,并一对银丁香耳坠。这几样东西样款式新做工精致,因为轻巧带在身上不打眼,便是日常里也戴得。   出了银楼的大门,顾瑛时时不自在地摸着耳上的银丁香,或是摸着手腕上崭新的银镯子,低头细声道:“哥哥,我怎么觉得边上的人都在看着我,是不是这几样东西太招人眼了?”   顾衡心头堵涩,扶了一下女孩头上的细银钗子慢慢道:“不是这几样东西太招人眼,而是咱家的瑛姑长大了,那些人在看咱家的瑛姑好看呢……”   天边的日头难得不晃眼,细钗在年轻女郎的乌发间,闪烁着细腻柔和的银光。   顾衡暗骂自己往日就是个睁眼瞎子,因着心头一点不如意,就忽略了身边最重要的人。这点银饰值什么钱,还不如自己床底下那几坛秋露白,还不如过年时大嫂二嫂随手赏给得用仆妇们的节礼……   他赶着马车慢悠悠地走,一字一句地嘱咐,“那边送来的家用银子你该用就用,无需特别节俭。哥哥另给你的银子就好生存着,算是一份体己,拿来买个花戴或者其他心爱的东西也不至于手头紧。”   顾衡看着远处出了一会儿神,才接着道:“你再等一段时日,哥哥必定会让你的体己银子变得丰厚,这些银楼里最贵重的饰物让你见天换着戴。”   顾瑛心生欢喜,却免不了嘴硬想取笑他乱花费。抬头却见他面目平静温和,仿佛在说一件再自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一时间就觉得心头稳稳当当的,便是遇到再大的风浪也不害怕。   马车行了一段路停在一家小小的茶楼前,顾衡算了下时辰觉得应该差不多了,就吩咐茶水博士在二楼找了一间靠街的茶室坐着,一边吃茶一边用些茶点。   顾瑛拿着茶单的手直颤,“哥哥,这里一壶绿茶就要一分银子呢。咱们干脆家去吧,你想要喝什么茶我给你煮。”   顾衡见不得她这份土包子的模样,抬手给她一个爆栗后道:“你现在是秀才之妹,他日说不得就是……进士之妻,怎能如此上不了台面。甭怕,万事有哥哥在后面撑着,总归不会把你留下来洗茶盏就是。”   顾瑛摸着头傻乎乎地一笑,不再言语。   围廊悬挂着楠竹帘子,午后的日头透过帘子在茶室地面上显现出一道道细长的线条。顾衡反倒有些奇怪问道:“怎么不说话了,往时看见我乱用钱,你巴拉巴拉要说好半天,不似我的妹子反倒似我的祖宗,怎么今天像个闭嘴的鹌鹑一样老实?”   顾瑛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悠悠叹道:“哥哥没道理的时候我要念叨,有道理的时候我自然就要听你的。你学问那么高,说的话做的事总归是对的。我如今也没什么亲人,这世上只有你和祖母对我好,你们让我干什么我都愿意去!”   顾衡双眼涩痛,心尖一阵发颤。   难怪在梦中这女子那么傻,一向端庄持重的性子也做出那般疯狂的举动,原来在这时她就这么痴。自己何德何能,这辈子能得遇如此深情不悔之人。   他清了一下哽咽堵住的喉咙,正准备说话,就从围廊垂下的竹帘缝隙处看见一个蓝衣书生急匆匆地走进茶楼。过了小片刻时辰,一个十八~九岁面目姣好的年青女子也匆匆急入。   顾衡脸上怒意勃生,所有的怀疑都在眼皮子底下得到了证实。   在梦中这两人在金吾卫官差们的呵斥下,依旧情深意重泪水涟涟令人侧目不已,没想到这两人这么早就勾搭在一处。自己向来自负才高,以为能纵横捭阖,以为能决胜千里之外,却不知在背地里受了人家多少嘲笑讥讽!   他额头青筋直跳,几乎抑制不住心头狂怒。却忽见顾瑛目不转睛地望向自己,忙缓下心思压低声音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顾瑛见他神色转为谨慎,也微不可闻地细声道:“我看见那两人进来时,哥哥的眼神有些凶狠,恨不能杀了他们一般。”   顾衡沉默片刻正想解释,就听旁侧茶室里忽地传来女子若有若无的嘤嘤哭声,忙抬手做了一个禁言的手势。   耳边就听那女子哭诉道:“表哥,你为何让我默认下这桩婚事?那顾家三郎生在七月十五中元鬼节,克父克母克妻克子,听说最是一个顽劣不堪不尊父母的乖戾之人,你就忍心眼睁睁地看我跳入这等深不见底的火坑?”   顾瑛本就在疑惑顾衡将自己带到此处盘桓是何原因,这时才陡然明白这女子的身份,惊得一时呆怔住。   这时又听一道男声柔声道:“瑶仙,这只是一时权宜之计。自从我父亲去世后家中境况就一日不比一日,如今我还要依附顾家读书,兴许还要用到顾家的人脉。若是让我姨母知道我两人的事,只怕立时就要翻脸,你……可是她极为中意的儿媳人选!”   顾衡蘸了茶水往桌子上写了童和叶二字,顾瑛立刻明白这二人的确就是童士贲和叶瑶仙。原来这两人暗地里早通款曲,那汪氏姐妹中定有人知道实情,那为什么还要将叶瑶仙与哥哥送做堆呢?   在顾瑛心中顾衡是天下最好的人,没想到还有人会舍弃他而另选别人,于是她的脸上就不由自主露出忿恨之色。虽然她心底并不认可这桩充满阴谋意味的亲事,但哥哥娶不娶是一回事,那女子不屑嫁是另外一回事。   顾衡看她脸上神色就知道她心中想法,心头顿时大暖,悄悄伸出手在桌子下拉住了女郎的衣袖。顾瑛微微咬了唇脸胀得通红,却是没舍得闪躲开。两个人从前以兄妹相称,把彼此的心思捅破之后,再见面时总会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羞赧。   雅室另一侧的一对男女依旧难分难舍,絮絮叨叨道尽离别之情。   因这会儿正是用午饭的时候,茶楼里的客人并不多,二楼更是空荡荡的一片,所以两个人的声音虽细,却还是顺着围廊极其清楚地传了过来。叶瑶仙哭了一会儿忍住悲意怅然道:“我好不容易才出来一趟,实在舍不得就这么走,不知道我们下回见面又是何时?”   童士贲想了一下道:“今天是十五,以后每个月的初一十五申时过后我都会在此处等你。你放心,我那表弟顾衡最是一个心高气傲的人,尤其不喜受人摆布。又跟我姨母势同水火,这桩婚事势必不能成功。”   他将女子轻搂在怀里,言语更加蕴藉温柔,“如今我依附在顾家,吃穿住行不用花费半两银子,每月底还可以领到二两的月钱。等住个一年半载考取举人功名之后,立刻带重礼到你家提亲。我母亲看在你痴心一片的份上,说不得立刻就会应允我们。”   叶瑶仙脸上闪过难堪,“我逢年过节都到表舅母面前请安问好,更是亲手给她做了无数的针线,可是她在我的面前从来都没有好脸色 。我知道她嫌弃我家贫,又嫌弃我爹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村塾先生,家里还有一窝子没有成年的弟弟妹妹,生怕我成了你的大拖累……”   童士贲无法反驳,只得苍白解释道:“我母亲也是一心为我好,实在怪不得她。她和我二姨本来是一母同胞,结果现在一个呼奴喝婢穿金戴银,一个还要时时操心每个月的用度。那副穷日子她实在是过怕了,如此拳拳爱子之心我怎敢违背!”   叶瑶仙只觉一切问题又回到了原点,“上个月顾家派人送来了一车的粮食木炭,村子里的人都议论纷纷,我爹娘都劝我接下庚贴认下这门亲事,可是我心里头实在不甘?”   童士贲心头一动,胸中隐约有了个模糊的主意。   便低声劝道:“表妹,你先假意应付几回,我姨母和我那位表弟其实都是极好糊弄之人,你再容我些时间,必定会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菩萨看我们两个如此情比金坚,总会给我们指一条明路的。”   许是这句承诺终于打动了叶瑶仙的坚持,她终于柔柔道了一句,“表哥你放心,不管多久我都等你……”   作者有话要说:  顾衡此刻终于发现,从前的自己活成了别人眼中的大傻子! 第十四章 心思   等那二人走远了之后,顾瑛才徐徐吐了一口气拍着胸口道:“可恶心死我了,这两人说起来真是般配,一对臭不要脸的害人精。又想着这个的财又想嫁给那个的人,老天爷怎么不降下一道闪电劈死他俩?”   顾衡很少看见顾瑛这般气愤填膺的样子,心头气反倒烟消云散,笑道:“完全就是不相干的人,有什么值得咱们生气的?不过话说回来,那天听太太给我订了这门亲事,你好像还躲着我来着。”   他哼了两声,接着质问道:“若不是今天我把你带到这里来,亲眼看到这对狗男女的行事手段,你是不是又预备悄无声息地躲开?”   顾瑛扭着两个手指头,低头沉默了一会才轻声道:“我毕竟只是老太太收养的孤女,而且还姓顾。先前我听说那位叶家姑娘如何如何的能干,就想也许只有那样的姑娘才能跟哥哥相匹配……”   顾衡似笑非笑地掀起眉毛,“现在就你亲眼所见,觉得这位能干的叶姑娘和我还相匹配否?”   顾瑛听出他语气里的一丝不悦和切齿,连忙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哥哥从前说过,只能信你说的话,旁人说的一概不用理会。不过我还是有些不明白,哥哥你怎么知道这两个人会在这里幽会?”   顾衡顿了一顿,怎么敢跟她说那场大梦历历在目,这些龌龊之事其实自己早已心知肚明,只要稍加打听就一清二楚。   这时候只好托辞道:“这世上大多数的事情都能用钱来解决,如果不能就说明钱给的还不够。哥哥也不是神仙,自然是想了无数的法子才知道其中究竟。”   他徐徐倒了一杯茶水,“童士贲已经在顾家住了一段时日,每日从县学里下课后,最喜欢花几个小钱到这家僻静的小茶馆雅间里逗留一个时辰。那位叶姑娘为着家里的小杂货铺子,每个月的十五都会到莱州县城里采买一二。我托付的那位行商早就打听清楚这二人的踪迹,今日可巧就遇着了。”   这番话可圈可点毫无破绽,顾瑛却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但她素来相信顾衡,想了一番后自然没有再往下追究的意思,就嘱咐道:“哥哥,我觉得那个童士贲不是个安分的,你以后对着他千万要小心。”   顾衡微微一笑,“不须你再重复一遍,我已经吃过他太多次亏了。可恨从前毫无察觉,还一直觉得他是一个重情重义的老实人。老话说的好,会叫的狗不咬人,会咬人的狗不叫。若是以后再上他的当,我这几十年也白活了。”   顾瑛有些疑虑,“其实这些事情仔细一打听,未尝没有风声传出来,但是太太还是抢先做下这门亲事。除了想拿这人恶心你之外,实想不出她还有别的什么目的。”   顾衡苦笑,“摊上这样的亲娘,说不定是我前辈子真做了恶。有时候我想还不如当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省得一天到晚地被人这样算计……”   顾瑛看他神色凄苦,就大着胆子捉住他的袖子,“哥哥,你还有我。”   终究有些不好意思,又后知后觉地描补道:“还有祖母,我们都会站在你这一边。不管太太那边出什么幺蛾子,祖母说都会想办法给她搅黄了。”   顾衡趁机捉住她的手开始卖可怜,“现下你知道我的惨状了吧,这世上除了你是我的良配,其余的女人都包藏祸心。象刚才那个什么叶瑶仙可谓是寡廉鲜耻,却自以为坚贞不渝。你且看吧,我自会让他们俩吃不了羊肉反倒惹一身骚……”   顾瑛细细看了他半晌,小心劝道:“祖母曾跟我说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若是被别人欺上门来,断没有不还手的道理。那边太太一出一出的唱戏,就没个消停的时候。这回还弄出一个跟别人有私情的叶瑶仙,可说是把哥哥已经厌弃到底了。”   顾衡低头沉吟不语。   顾瑛怕他心头难过,忙斟酌言语细细开解,“人跟人的缘分就是这般奇怪,有些陌生人一见如故立马就可以结成异姓兄弟,有些血缘至亲反倒会因为些许小事成为仇眦。祖母说,兴许你和太太前世里本来是仇人,这一世偏偏生成了母子,不把这些债还完是不会作数的。”   顾衡听得这番劝解,终于摇头苦笑道:“我还不如你和祖母看得明白,嘴里虽是百般厌弃,心里却还存有些不着调的念想,总想做些什么事让她对我另眼相看,从此母慈子孝一派和乐。却不知道我做的越是出色,只怕她越是恼恨于我。”   顾衡神情平静得近乎漠然,“那年我县试得了头名,多少亲友前去顾家祝贺,只有她可说是强颜欢笑。其实那时我就应该明白过来,我所做的一切只是徒劳。前些年二哥县试时不过得个末名,太太宁愿这份光彩落在别家。”   他垂下眼眸,掩饰住狠绝,“既然这样又何必牵强,两下里各自安好便是。她若是还不罢休逞强使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我必定会让她狠狠吃回教训。”   顾瑛听得他这般说话,又是难过又是欣慰,干脆另外提起话头,“从前我劝你不要乱花费银子,你偏不听。那边送来的银子毕竟有数,更何况日后你若是和太太闹翻,那边使些什么手段断了这边的供奉,日常用度便会成愁。还有你中举之后进京赴考还不知要多少花费,我们总要另外想些法子才是!”   顾衡一愣后哈哈大笑,“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倒是个有成算的,居然知道居安思危。对这个事我们两个倒是想到一处去了,不过那边一年到头算下来不过一二百两银子,指靠这点银子谋事无异水中捞月。放心吧,哥哥自然会想法子去挣钱,总不会让你去街上卖绣品给我挣赶考的银子就是。”   顾瑛闻言一呆,面上就现出几分扭捏。   顾衡心头忽地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正想开口问就见顾瑛颇不好意思地扭头,从背后取出一个碎花小包裏,打开后里面是厚厚一层已经绣好花样的白棉手帕。想来是准备拿到绣铺里变卖的,但两人今日一直守在一处,这丫头自然就没有机会出手了。   顾衡又惊又愕,半响不能做声。先前他还在开玩笑,说不需要做妹子的去当街卖绣品给他筹备进京赶考的路费,转头就被噼啪打脸。   他狠吸了一口气,正色道:“好妹子,今天是四月十五,最多年底的时候我就给你挣五百两银子回来。这么厚一叠手绢儿不知你绣了多久?又费神又费眼,莫要拿出去变卖了,放在身边自己用吧。”   顾瑛自然信服他的手段,对他的话无有不应,笑眯眯地把手帕叠好,“哥哥说能挣大钱,自然就是真的。本来我想托村里的人带到县城里来变卖,但想到这回反正自己要过来就顺便带在身边。要是顺利变卖就用不着给别人佣金了,我这里有一百张手帕,可以节约一百个大钱呢!”   顾衡见她为了省一百个大钱就如此高兴,更恨自己往日过得懵懂。   这世上哪有人过得容易,自觉过得舒坦不过是因为有人在暗处背负重担。他那日从烂醉中清醒过来后,恨不能立时找那些害了自己的人算帐。时日久了,却觉得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得扎实才是最紧要的。   顾衡一遍一遍地推敲着自己的计划,觉得无甚错漏了才轻松一口气。抬头就见顾瑛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一边剥着瓜子一边笑盈盈地喝茶。看见他望过来,就把手边已经剥好的一碟瓜子仁推过来。   顾衡爱吃瓜子却不爱剥瓜子皮,见状毫不客气地一把抓过一气吃干净了,一边大嚼一边嘟囔道:“你就这般惯着我吧,我说什么你都不肯回个不字。这样也好,我不放心你,你也不放心我。以后我们两个踏踏实实地搭伙过日子,省得两下里见不着瞎担心。”   对于这般让人脸红心跳的话,顾瑛已经渐渐习以为常。   她一双眼睛眯成细月芽,左脸颊处也显现一个小小的酒窝,笑道:“我想好了,若这世上论谁对哥哥最好,除了祖母之外我应该算头一个。那个叶瑶仙长得好名声也好,可是实在不能匹配哥哥。我以后一定努力地学为人处事,以后……一定不给哥哥丢脸。”   顾衡心下感动,细细思量后保证道:“也无需太过,你要学的东西多,我要学的东西更多。日后我在外面打拼,你就好好地的给我镇守后宅。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我绝不会弄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进来打你的脸……”   顾瑛浅笑,对于这档子事却没有信顾衡的一个字。   时人纳婢宠妾成风,家中稍稍富裕一点就要想办法纳一个二房。有些权贵人家的主母出门时,还会炫耀丈夫的妾室多来彰显自己的大度。朝堂名文规定不许官吏狎妓,却不过是一纸空文。   多少沦落青楼的诗华满腹的美貌女子一召得幸,就一顶青布小轿抬进宅院,深藏富贵门户再不抛头露面。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但眼下哥哥这般信誓旦旦,这辈子便也知足了。   若真的有一天,真有那么一个有才德有品貌的女子与哥哥两情相悦,自己这个乡下来的粗糙女子绝不会成为拖累,自会下堂求去,自个给自个留副颜面。两个人各自琢磨着心思,却不想在这里出现了细微偏差。   两人收拾妥当正要回家时,忽听街面上忽拉拉跑过一群人,看那阵势好似出了大事。   作者有话要说:  顾衡已经今非昔比,顾瑛还是土生土长的乡下女子,还需要成长的空间! 第十五章 武馆   莱州县城算得上平静,向来少看见这么多人聚在一处。顾衡看着时辰还早,想着顾瑛一天到晚在家里闷着,只知道洗衣做饭绣花裁衣,就干脆一把拖了她过去瞧热闹。   出事的好像是一家武馆,此时站满了民众。怕正面碰到顾家人,兄妹俩只远远地站在一家粮油铺子的招牌下。不过半刻钟,就见几个凶形恶煞的衙门差役拿着一副三尺宽的镶铜角榆木枷,从屋子里头锁了一个壮汉出来。   那壮汉似乎有把子好力气,一挣就险些将木枷甩在地上。几个差役又是皮鞭又是水火棍劈头盖脸地齐齐上阵招呼。围观的众人只听咔啦一声,那壮汉的右腿就齐膝断了,右小腿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拖在地上。   即便落到如此地步,那壮汉仍如落入陷阱的野兽一般在不住挣扎。   一个心黑胆大的衙役猛地往手心吐了一口唾沫,举起手中粗棍往那壮汉的后脑勺狠劈过去。可怜那人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就倒头委顿在地,青石地面上迅速集起一小洼暗黑的血渍。   一个领头的差役驱散了一下看热闹的民众,叉着腰大声呵斥,“今有不法刁民钱江勾结双屿岛海匪,输送消息走私米粮,证据确凿按律收押,有知情不报者同处……”   看热闹的人顿时噤若寒蝉。   当今朝廷有两大边境祸患,一是蒙元铁骑,二是东南海盗。先不说蒙元对中土时常虎视眈眈,只说这个东南海患危害由来已久。自从海船技术成熟之后,东南各国的流寇就时常集结在一起,组成私人武装打劫过往船只,近年来更是猖狂到时常上岸侵袭中土百姓。   有鉴于此,当今苏氏朝庭的始祖皇帝留下一条祖训,就是禁海禁贸易。   官府数度颁下律令,凡资盗者重处。凡走东西二洋者,制其船之多塞。严其往来之程限,定其贸易之货物,峻其夹带之典刑,重官兵之督责,行保甲之连坐,慎出海之盘诘,禁番夷之留止,厚举首之赏格,图反诬之罪累。   老祖宗为了防犯沿海奸民与倭寇勾结,下令片板不得下海,若奸豪势要及军民人等,潜通海贼同谋结聚,及为向导劫掠良民者,正犯比照己行律处斩,仍枭首示众,全家发边卫充军。其打造前项海船,卖与夷人图利者,比照将应禁军器下海者,因而走泄军情律,为首者处斩,为从者发边充军……   这等严苛律法之下,根本就没有人敢明里冒大不韪。但是海上贸易利润实在丰厚,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若是能走通海路就算是走通了财神爷的路子。利之所趋之下,各路流寇就利用近海的海岛充当船舶停放的临时港口。   真腊的香料,马剌的宝石,爪哇的地毯,星逻的银器蜂拥而至,沿海岛屿成了冒险者们的天堂。朝廷几次组织兵力打击,不知是将军们太懦还是海盗们太横,两边的人马谁也打不过谁,竟然隔海僵持住了。   反正不管怎么说,这家武馆的馆主惹上了大麻烦,摊上了这等罪名只怕是有死无生。   顾瑛眼睛尖利,将伏在地上的中年壮汉仔细打量了几眼,侧头低声道:“哥哥,我好像认得这人,几年前他们一家子还在沙河住过许久,祖母还给他家太太看过两回病。却没想到他们搬到县城开了武馆,还摊上这等洗不清的罪名……”   听到顾瑛的提醒,顾衡终于有了几分记忆,就皱着眉头细声道:“我记得这人的拳脚甚好,寻常三两个闲汉都不是他的对手。不过这人有家有口日子也算过得去,怎么会给双屿岛的海匪输送消息走私米粮。看他满脸悲愤莫名的模样,只怕是被别人栽赃陷害。”   两人在这边小声对答,不想身后的粮油铺子的一个伙计听到余音挤过来道:“大家伙都知道钱馆主是冤枉的,可谁有胆子前去帮他出头?说不得一个不好,也会被官差按上一个通匪的罪名!”   顾衡知道这些小伙计最是消息灵通之人,反正无事就当耍子,从荷包里摸了几个铜钱塞过去道:“小哥,我们跟那人无亲无故,只是好奇光天化日之下还有这等稀奇事?至于那人是不是真有罪,我们兄妹俩也只是猜着玩罢了。”   小伙计贪财,伸长脖子左右看了一眼后笑嘻嘻地袖了铜板,“咱们这些老街坊都是心知肚明,这位钱馆主跟海匪没有半分干系。他千不该万不该,生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又千不该万不该让城西的地头蛇骆爷看中了,死活要抬回家里当姨娘。”   小伙计叹了一口气,心中免不了涌上一阵兔死狐悲,“钱馆主大概是想惹不起躲得起,就把老婆孩子远远地送走了。可人家骆爷是咱莱州城里响当当的人物,哪里会善罢甘休,这不才两三天的时日这通匪的罪名就下来了!”   顾衡知道这说一半藏一半是这些人惯用的手段,就微微一笑转头道:“妹子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眼看天要黑了,当心祖母在家里担心。”   小伙计见这人不上当,索性也不再卖关子,压低嗓门道:“这位骆爷原本跟街面上的混混一样,是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破落户。只因他的亲妹子入了县太爷的眼,悄悄收在一边当了个外室。听说得宠得不得了,要星星不敢给月亮。这才纵得骆爷成了真真的爷,如今也学着他的县老爷妹夫往家里抬女人呢!”   他左右盯了一眼见没什么人,才幸灾乐祸地道:“官府里明面上虽没说什么缘由,但我听人说昨晚上住在城西的骆爷,在屋子里被人拿刀活活捅死了,到现在都没抓到真凶。可人家钱馆主昨晚上跟人在酒楼里喝酒,满屋子的人都可以作证……”   大知道了事情的大致经过,顾衡却不打算管这趟闲事。   坐在骡车上,他一边赶着骡子一边解释道:“我知道妹子心肠软,看见相熟的人家落了难,总想着能帮一把是一把,可这趟子浑水咱们现在不能碰。如今的莱州县台姓陈,听说最是一个贪鄙媚上之人,他纵着这位骆爷这般行事猖狂,只怕不止明面上这点缘由。”   顿了顿又道:“老话说人在做天在看,这个什么姓骆的眼下落到这般境地,也算是罪有应得。钱师傅当晚既然在外头喝酒,就不能把这个谋杀的罪名硬栽到他的头上。至于通匪之类更是无稽,到最后多半要无罪开释,只是免不了要受些皮肉之苦!”   顾瑛冰雪聪明,早已察觉到哥哥不预备伸手,就知晓这世上有些事真的是身不由己,或者说就是想管也没那个实力。微微叹了口气,靠着车厢坐了不再说话。回头隔着半卷的布帘子看到武馆门前的人群已经渐渐散去,只余大门上盖了醒目大红官印的白色封条。   等回到沙河老宅,天色已然尽黑。   张老太太举着灯笼站在路口,看见两人一路回来终于松了口气,骂道:“肯定是衡哥贪玩,这么晚都不晓得带瑛姑落家来。她不比你们男子,若是有个差池名声就坏了,到时候我饶不了你这小子的皮!”   顾衡哭笑不得,却知道这是祖母的一片心,就和顾瑛悄悄挤了一下眼睛,嘴里随便扯些闲篇说些莱州的风物小食。   他的口才极好,即便小茶楼里一碟豆皮糕一碟干虾也让他说得芳香四溢。等到张老太太要流口水之时,他就施施然从背后拿出一摞用牛皮纸裹得四四方方的精致茶点,倒惹得老太太一顿跳脚大骂。   正房的厅堂里摆了两盏油灯,顾瑛把带回来的点心一一打开。   张老太太把孙子赶回去读书,就坐在桌子边慢慢品尝。待得一样吃了一点后,就叫顾瑛把东西重新包好放在橱柜里。又沏了浓茶解腻道:“我已经老了,这些甜糯的东西不敢多吃。放在厨房里,等周围的孩子过来玩耍,就每家带一点回去尝尝鲜。”   顾瑛知道老太太心善,就是左右邻居家的孩儿看见了,平日里也会抓些家产的板栗核桃分分。老人家常说人家是正经的庄户,地里产的一点出息都舍不得吃,要留在地头等集市的时候拿出去换些油盐。我们家靠了祖传的手艺比别人挣钱容易,自然不要把钱财看得太重。”   张老太太看着小孙女手脚利索地收拾着糕点,一脸缅怀,“这淮安府的透糖我还是年青时尝过,是用上等白~面掺杂糕点饼屑,揉成面团切成小方块,用刀在上面划成浅纹,在煮沸的麻油锅内炸成金色,捞起放在铁丝络上晾好就成。”   老太太捂嘴笑道:“那时候你祖父还正值壮年,拉着我站在人家的锅边等着吃。现在想来就像上辈子的事儿,一晃老头子也走了这么多年了……”   她拍拍顾瑛的手道:“衡哥性子真,说过以后会娶你,那他就一定会娶你。但这孩子胆大任性,你不要事事都纵着他。若是有错处,一定要当面给他指出来。男人有时候就像个孩子,有时候要好言好语地诳着,有时候就要棍棒伺候。夫妻相处时有张有弛,才能一辈子长长久久。”   顾瑛知道这是祖母在教授自己几十年的经验,就老实低头一一应了。伺候祖母睡下后,她慢慢退出正房,沿着房檐看见哥哥的屋子油灯还是大亮。   自从那会醉酒醒过来之后,这人就像换了一副腔囊子。不但与往日那些狐朋狗友断了往来,一天到晚就把自己关在房里苦读。以往喝醉了就喜欢大哭大悲,喜欢在墙上写些悲春伤秋的酸诗,这回却全然变了。   天色已暗,山风顺着山脊梁盘旋而下,与带着腥味的海风碰撞在一起,糅合出沙河特有的味道。顾瑛提着灯在回廊站了一会,心想哥哥知道上进了,最为高兴的恐怕就是祖母了。她慢慢摩挲着油漆斑驳的廊柱,嘴里却是苦涩与甜蜜各自参半。   这样的哥哥离自己恐怕越来越远了,终究有一日他会展开大翅遨游九天,而自己只是地上眼露羡慕的燕雀。   风一阵紧过一阵,柴房的门也随着风势一起一伏。顾瑛的心也随着一起一伏,就走上前去准备将柴房门重新关好,无意当中朝角落里一望,就见那里有团黑黢黢的物事忽然一动。她骇得猛然退了一步,却见半明半暗的油灯下,一张秀美至极的人脸露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甜蜜二人组开始组队打怪…… 第十六章 月梅   顾瑛掌着灯,小心地护着手中飘忽不定的火苗。   远远听见动静的顾衡隔着窗子在房中轻唤,“妹子早些睡吧,今天累坏了。等我哪天有空又带你出去玩,沙河附近可不了莱州这一处好玩的地界呢!”   顾瑛脆生生地答应了一声,站在廊下看着顾衡把窗子重新关好 ,看着他的身影在糊了谷皮纸的窗格上慢慢移动,直至定形成一座挺峻的山崖,这才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所居的右厢房。   木门打开,闩好。   房间里面布置简洁大方,靠墙是一张四围栏黑漆架子床,挂着浅蓝色素面粗葛布蚊帐。另一面是一只双门大衣柜,梳妆台上只有简单的几样梳子篦子。靠窗的大案上却放着颜色各式的绣线,绣绷子上是一副还没有完成的喜上眉梢。   顾瑛放下油灯,又取了旁边的铁签子剔亮了灯芯,这才回头轻道:“月梅姐,你进来吧!”   神形憔悴的女子从门边闪了进来,即便落到如此不堪的境地,也不能掩饰她一张眉目如画的秀脸,随常的举手抬足都颇有引人入胜的风姿。   钱月梅挨着墙边一张椅子缓缓坐下,低声道:“好妹子,我实在是没法子了,我闯下了泼天的祸事,还连累了家里人。恨不得立时跳进海里了却残生,可总想着这世上兴许还有谁能想法子救我一回。”   为人何不惜命,蝼蚁尚且偷生!   顾瑛用铁签子慢慢地拨弄着油灯芯子,让黑了一截儿的灯芯不要塌在油里。她看也未看钱月梅一眼,“以前你在沙河住的时候,时常照应我。连这些绣样,也是你最早帮我描的。按说有这份自小情谊,我是应该毫不犹豫的帮一把。”   灯苗突然炸了一个火花,屋子里陡然亮堂了一下,却很快又暗了下去。   一只长了灰色翅膀的粉蛾没头没脑地往灯罩上硬撞,顾瑛攸地转头,极认真道:“可是周围的人都知道,我只是顾家收养的一介孤女,我即便有心只怕也是无力呢!”   钱月梅咬了咬下唇,知道不把话说透亮,眼前的女孩儿根本不是这般容易糊弄的。   迟疑了一会儿就垂了泪道:“那个骆友金不过是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地痞,仗着亲妹是陈知县得宠的妾室就在外面作威作福。他纠缠了我整整两个月,周围邻居说什么难听的都有。照这样下去,即便日后我不跟着他名声也烂了。”   钱月梅心头烂糟糟的,一番清丽形容更是惹人垂怜,“我爹实在没法子,就托人把我们娘仨悄悄送到平阳,心想骆友金没见着人总要消停几天。没想到他带着一众小混混天天到我家武馆捣乱,连吃带喝不说,还把我爹新收的一众小徒弟全部撵走了。”   灯罩边的粉蛾扑腾地越发厉害,钱月梅只觉得一肚子的委屈和愤懑即将喷涌而出,“三天前我实在担心家里就悄悄跑回来,正好看到我爹在给骆友金低三下四地陪笑脸。我爹那样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却为了我给骆友金那样的下贱坯子陪笑脸,那个死东西也不怕折了寿?”   钱月梅越说越气越说越快,一张如花照水的明媚丽颜竟然隐现几丝骇人狰狞, “……我心一横就想从了他算了,当天晚上就潜进了他的屋子。没想到却高估了自己的决心,看到骆友金那副色眯眯的油腻模样,我按捺不住心头火气就干脆给了他一刀痛快的。”   看到顾瑛终于惊诧地瞪大了眼,钱月梅苦笑一声道:“好妹子,我惹了大麻烦,比你想象的还要大。多半是那一刀让骆友金殒了性命,才惹得陈知县勃然大怒,第二天就以通匪的名义将我爹下了大狱。”   顾瑛把铁签子别在灯架上,想了一下缓缓摇头,“月梅姐,只怕你还有些什么事没有说出来吧?别人不知道我却知道,以你的身手要想悄无声息地收拾那人,应该不是什么难事。既然人已经死了,更加是死无对证。那陈知县为何要将怒火撒在钱馆主的头上,还给他扣上那样一顶大帽子?”   钱月梅嘴巴张了张,她没想到不过两三年未见,往日憨憨的小姑娘已经变得如此精明厉害。终于一咬牙坦承道:“我逃走时,还顺走了骆友金放在多宝阁里的一本帐册,上面记载了陈县令伙同莱州十二镇不法之徒走私海盐的细目。”   顾瑛侧过身子缓缓地敲击着桌面,好半天之后才忽然想起,这个动作竟然是哥哥思虑问题时常有的。   就不禁微微一笑道:“月梅姐,你费尽心力偷了一个烫手山芋。不敢交出来不敢留在身边,又万分舍不得丢弃,兴许还想靠这本账册帮你翻身,你本来是想找我哥哥的吧?他身上毕竟有秀才功名,可是你又实在拿不准他的性子,所以只有先来找我。”   钱月梅心头越发惊疑不定,因为顾瑛正正说中了她的心事。   钱家出自沧州,不管男女老幼人人都有武技傍身,所以钱月梅的胆子从小就比别人大。杀人之后虽然一时慌张,等搜着这本账册时立刻就知道这是一个无价之宝,若是交予有用之人,只怕立刻就会换得千金。   但是钱家上下俱是白丁,自己更是一介女流,只怕还没有走到衙门口就会没了性命。   她蒙头盖脸地躲在无人得见处,看见自家爹爹被人打得头破血流,看见自家武馆被贴上官府封条,看见周围人议论纷纷,却根本就不敢动弹更不敢上前理论。直到顾家兄妹从粮油铺子面前经过……   因为各自圈子不同,她对顾衡的印象不深,只知道这人胆子颇大性情狂妄不羁,周围人对其褒贬不一。从前她在沙河住时,受顾瑛相邀来过两回顾家老宅玩耍,却与这位大名鼎鼎的顾家少爷从来没有正面遇到过。   唯一能确定的是,这是一个不怕惹事的读书人。   顾瑛电光火石间就明白了来人未挑明的意图,不禁微微皱眉,“月梅姐你想借我哥哥的手直接扳倒陈知县,只怕是异想天开。民告官难,秀才告官也不易。更何况你如何敢肯定我哥哥就会伸手,但凭打抱不平一腔热血就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傻事,你是不是对我顾家的为人有什么误会?”   钱月梅一张粉脸顿时胀得通红,随即脑中一片混沌。来之前一切她打算得好好的,怎样说动顾瑛这个小姑娘,怎样在年青气盛的顾秀才面前哭诉恳求。   这件事的起因是良家女不堪受无良恶霸欺凌,忍无可忍才奋起反抗,可说是其情可悯其情可原。她又自恃容貌秀美,一番梨花带雨之下少有男人抵挡得住。急切之下,竟从来没有想过人家要是不愿意接手这档子麻烦事该怎么办?   墙角的油灯又爆出一大团灯花,钱月梅忽地清醒过来道:“好妹子,你们顾家世代行医,急公好义的名声十里八乡谁不知晓。让我悄悄见你哥哥一面,帮与不帮我都认命了。”   顾瑛缓缓摇头,难得对一件事情坚持到底,“我即便不懂局势,也知道这本证据确凿的账册一曝出来,陈县令和很多人大半会人头落地。既然这样他拿捏住钱馆主,不过是为了威胁你露面。只要你带着账册隐没踪迹远走他乡,他就不敢对你父亲怎么样!”   这本帐册是双刃剑,陈县令投鼠忌器,在拿到之前不会对钱家人怎么样。同样若是陈县令知道钱月梅将账册交给了要紧的人,那么他在鱼死网破之前势必会拉几个垫背的。   钱月梅一呆,她昨日在慌乱之下捅死了骆友金,知道骆友金那位当人宠妾的妹子势必不会善罢甘休。无意间搜寻到这本账册,冥冥中感到自己抓住了陈县令的把柄。心想只要扳倒陈县令,自己家的困境就会迎头而解。   她只觉心头又苦又涩,却知道若是请托顾秀才强出头,实在是强人所难。缓缓移动一下~身子,心头明镜一般,“若是我不露面,我全家人还得活。若是我一露面,我一家四口只怕会立时毙命。我向来自诩聪明,却还没有你这个小丫头想得明白。”   虽说是十五,外面的月亮被一片厚厚的乌云遮挡住。屋里点了油灯,却还是有大片的暗影。   钱月梅明艳的脸上忽然现出笑容,在简陋的房室里一时间竟如同春花绽放,“好妹子,我现在还不想死。我想走得远远的,也许到边疆去再也不回来。但我出来得匆忙,想借你一点盘缠用用。”   顾瑛沉默了一会儿,手指掠过桌上的妆盒。   小巧朴素的盒子里是今日新得的银镯银钗,是哥哥补送给自己的及笄礼,她实在是舍不得。素面蓝底钱袋里还剩十两银子,是这个月全部的用度。要是给了钱月梅,这一家三口到了月底吃什么?   纤细的手指缓缓滑过一片红绸,里面细细包裹着一对银碗。做工精致奢华异常,上面还镶嵌了宝石。听说来自遥远的滇边,拿到当铺去应该值些钱。   下定决心的顾瑛不再迟疑,扯出一张大包袱皮儿,将两件还算新的衣裳塞进去。转身又把一只银碗和一点碎银裹好塞到钱月梅的手里,细细叮嘱道:“我有我的难处,现在我只能拿出这些东西来周济你。”   她面上显现一丝不舍,却很快隐没,“这只银碗是生我之人留下的,本来是一对,只可惜到现在为止都不知那人姓甚名谁。我留着一只做个念想,另一只就让你拿去变卖,好歹可以充作路费。”   钱月梅神情放松后满脸稀奇,捂着嘴轻笑道:“如今我就是个天大的麻烦,为什么你还要帮我?”   顾瑛看着她的脸苦笑一声,说了老实话,“我只知道若是我不帮你,麻烦可能还要更大。”   钱月梅怔怔地看她一会,忽地压着声音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角都渗出了泪花,“我一向以为自己聪明盖世,觉得以我的手段势必会把日子过得红火。没想到一个不入流的地痞流氓就迫我把境况弄得一团糟。反倒是你这小丫头看着老老实实的,却是谁都没有你想得明白。”   她裹了裹身上的薄衫子,提起顾瑛帮她收拾好的小包裹站在过廊里。   十几步外就是顾家秀才的书房,此时仍亮着灯。若是不管不顾得冲过去,事情或许有转机。她微微侧身,却看到那个小丫头如临大敌一般紧盯着,扑哧一笑后忽觉兴味索然,轻福一礼后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走了。   顾瑛悄悄站了一会儿,看着钱月梅如同飞燕一般轻巧地越过顾家矮矮的院墙桩子,飞快地没入漆黑的夜里。   她松了一口气,踩着软底布鞋悄悄地回了房间,慢慢地收拾钱月梅来过的痕迹。心想陈县令很快就会派人搜寻钱月梅曾经的住所,但凡跟她有一点牵扯的人,只怕都会受到连累。   心烦意乱地拿起绣绷子,却觉得无论如何也没了往日的水平。又拿起剪子把今日绣的慢慢剪掉。结果不小心蹭了到喜鹊的尾羽,光洁的绣面很快就变得模糊了一些。反正已经绣不下去了,就解了衣裳躺倒在床上,忽觉头下有些异样。   一把掀开装满麦穗壳的枕头,就看见那本要命的账册平平展展地铺在褥子面上。   作者有话要说:  将将长成的顾瑛vs心狠手辣的美人,谁能胜出? 第十七章 账册   昨晚半夜时起了大片的乌云,早上起来却是颗雨未下。一晃眼天上挂着明朗朗的太阳,将顾家老宅里里外外几间青片瓦屋照得透亮。   坐在椅子上的顾衡看着手里的账册,眼里慢慢浮起笑意道:“你既然决定隐下此事,不想让我掺杂这些闲宗,为什么今日又跑来跟我诉说其中情由?”   顾瑛不自在地蹭了一下浅口布鞋的鞋底,盯着上面的毛边儿道:“人既然已经走远了,她便是翻起天大的浪也到不了你的面前。既然如此,这本帐册拿不拿出来又有什么关系?我知道哥哥一心想做大事,这本东西放在你那里总比放在我那里要好。”   顾衡的心头暗沉,声音越发柔了,“其实你是怕钱月梅破罐子破摔,把事情闹大了惊动左邻右舍,最后咱们家也少不得要被扣上一个通匪的罪名,这才悄无声息地将她赶紧糊弄走。只怕她那会儿已经想明白了,所以才把这本账册塞在你的枕头下面。”   顾瑛面上微有不安,索性直言自己的自私,“我也不知道做得对与错,只是想到她刚刚杀了人却还是满脸笑意,即便是情急之下所为也不该如此轻松,就知道这种女人红了眼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年青女郎越说越愧,声音也越说越小,“……哥哥明年就要秋闱,眼看前途一片大好,即便再怜香惜玉,也不能在这个关键时刻跟官府里的人对仗起来。那些人极厉害,哥哥在他们面前还是不要闹出事的好!”   顾衡从大开的格窗望出去,外面一片葱翠盎然岁月静好,不过十几步远就是顾瑛的右厢房。昨日这样惊心动魄的对峙,竟然没听到半点动静。他手心紧掐双目一瞬,不知这丫头从哪儿借来的胆子,竟敢只身对付那样的人。   据他所知,钱家人的拳脚功夫都不错。钱月梅能凭一己之力潜入骆友金的住所,悄无声息地将人杀了,又在骆家的隐秘处收罗了这本极为重要的帐册出来,可以想见天性就是一个心狠手辣精于算计的女子。   而顾瑛竟然和这样危险至极的女人呆了整整半晚上……   顾衡面上不显,背上的冷汗却是一重一重地往外冒。简直不敢想象,这丫头如果在自己眼皮底子出了什么事该怎么办?   屋子里忽然安静下来,初夏的风透过格窗吹了进来,将书案上的账册吹得噼啪作响。风住了,帐册上却有一角依旧高高地翘着。顾衡捏着那一角往下压却怎么也压不平,索性拿了一边的乌铁镇纸压在上面,那书册的一角瞬间便变得平展熨贴了。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局促不安的小姑娘,“你不但怕钱月梅闹腾起来惊动旁人,更怕我看到她哭得梨花带雨之下,心肠一软就默然接下这件棘手之事。你前日还说,无论我说什么让你做什么,你都愿意听。结果转过身就忘得一干二净,自己做主做得很舒坦嘛!”   由不得他不恼火,就是在那场大梦里,这女子傻乎乎地转身就跳进了黄杨木棺里,徒留他的魂魄在棺外无日无夜地四处游荡。   顾瑛心头一沉,暗想自己果然是管多了吗?   布鞋上的毛边越发刺眼,连自己都看不下去了,悄悄挪在裙后。低头呐呐道:“哥哥,我再也不敢妄自做主了,以后遇到这种事我一定第一个告知你,至于怎么处置就看你的决断。”   顾衡恨得站起身子敲了顾瑛一个爆栗,恨道:“我是让你从此撒手不再管这些事吗?蠢丫头,我是让你遇着这种事的时候多长个心眼。那钱月梅从骆家逃出来的时候,既然能把隐藏如此紧密的机要搜了出来,你想她会不顺手摸几件值钱的东西吗?”   顾瑛面色一变,此时才想到此处关节,“我看着她藏在柴房的时候一身单薄衣形容狼狈,就以为她逃得格外惊慌,没来得及准备银两……”   顾衡气得跳脚,在书房里左右转着圈子,“还说怕我中美人计,我看你才中了美人计。其实我老早就听说莱州城里有这么一匹胭脂烈马,只是一直没有机会碰到面。你想她在骆友金这种人渣子面前周旋许久丁点儿亏没有吃,能是一般的女人吗?”   又看了一眼老老实实站着的顾瑛,顾衡连连摇头叹气,“最后还把你生身父母留下了一只银碗给了她充作路费,你怎么不干脆把那一对儿都给了她?这种蛇蝎女人掉几滴泪珠子,你的脑袋就跟灌了浆糊一般,现在指不定她在背后怎么笑你呢!”   这话其实有失偏颇,顾衡连钱月梅的面儿都没见过,就一口断定她是蛇蝎心肠。在他看来,能干脆利落地一刀捅死一个壮年男子,即便心头有再大的冤屈也是有限的。   顾衡越说越气越说越有劲儿,顾瑛差点让他的唾沫星子喷到墙角上。好容易瞅了个空档递了一碗茶过来,极为乖巧地再次重申,“哥哥,我错了。”   发了一顿邪火儿的顾衡坐在椅子上,哼哼几声后,心满意足地喝着妹子递过来的茶,继续教训道:“再遇着这等不请自来的人,管他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只管拿大扫帚打出去。他们欺你这种年轻小姑娘面子钱,即便办不成事儿也要打一回秋风,让你去点财!”   “就像这回这个什么钱月梅,她干嘛不敢直接来找我,就是以为你会好说话些,想让你当个引路人。闹腾起来怕什么,你以为咱们顾家是吃素的,由着这女人往咱们头上扣屎盆子?想得美,在外人面前还没等她开口,我就先定他一个入室盗抢的重罪……”   眼看这位兄长又要长篇大论,顾瑛忙堆满笑意真诚道:“都怪我见识少,下回再碰着这个钱月梅,我一定把那只银碗要回来。还有这件事千万不要告诉祖母,她肯定会和你一样骂我瞎操心。”   顾衡斜睨她一眼,“祖母是什么样的人,多少妖魔鬼怪在她面前都走不了一个回合。”   顿了顿又道:“你好好地把心放回肚子里,休想那些有的没的。等时日到了,三媒六聘样样都不会少你的。连钱月梅那等女人都知道遇到麻烦事的时候来求我,只有你守着我这个财山偏要去过苦日子。”   顾瑛见他越来越起劲,实在按捺不住心头火气抬头回嘴道:“你到底有完没完……”   顾衡就摸了摸鼻子不敢再说话,将帐册拿在手里慢慢翻看。   顾瑛忽觉尴尬,不知怎的想起小时候祖父还在世的时候,也会时常做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譬如细雨天带着孩子们到池塘里去采莲蓬,教他们感受“莲叶荷田田,江南可采莲”的意境。   意境感受到没有不知道,老老少少好几个都淋成了落汤鸡。这时候祖母就会一边在灶下煮红糖姜水,一边叉着腰破口大骂。   顶着荷叶的小顾瑛看着垂头丧气的祖父,靠墙站着满腿稀泥要多狼狈有多狼狈,真心觉得他很可怜。然后就看到头发花白的老头儿悄悄地朝她挤了挤眼睛,手心里还攥着几颗刚剥好的雪白莲子。   端着茶盘回厨房的顾瑛抿嘴一笑,真心觉得刚才哥哥突然闭嘴的那副老实样子,和小时候祖父被祖母骂的模样有几分相似。   坐在书房里翻看帐册的顾衡却没这么轻松。   其实在听说钱家武馆有钱月梅这匹胭脂烈马之前,他就听说过骆友金的大名。这人最早是个私盐小贩出身,开始只是小打小闹,慢慢地靠着够凶够狠纠集起一帮闲人,在莱州一带的盐贩中渐渐稳坐头一把交椅。   顾衡慢慢敲击着桌面,心想这世上谁都不是傻子。陈知县到底是看中了骆友金的妹子,还是看中了他手里生财的路子,怕是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了。   骆友金大概识字不多,整本账册除了几个数字之外写满了让人看不懂的符号。顾衡苦笑,这钱月梅还把这东西当成了不得的宝贝,以为呈交上去即便打不死老虎,多少会打死一两只苍蝇,却不知道人家陈知县早早就防范于未然罢了。   话说回来,老宅里的经济状况并不是很好,那边送来的银子始终也有限,当前要紧的是怎样开源才是目前最大的问题。   莱州物产丰饶地域偏僻,自古就是产海盐的场所。   顾衡不是没有打过这里面的主意,但几经思量后觉得风险太大。这世上发财的路子千万条,但没有哪一条犯得着拿性命去搏。象那位陈知县,做事谨慎又立了骆友金这个活靶子在前头,却还是以防万一将钱馆主以通匪的名义投入了大狱。   帐页在手中滑动,顾衡看着上面的几个数字暗自咋舌。谁能想到小小的莱州县一年竟然有这么多私盐流出,而隐于地下最大的私盐头子竟是一县之父母官。   顾衡心想,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也许我做到陈知县那个位置贪渎得比他还要狠还要多,但最起码吃相不会这么难看。为了将大家捆在一条船上,就拿了人家的妹子当外室。对外千宠万宠,内里还不知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骆友金也不见得不明白这个道理,却还是铤而走险猖狂妄为。最后惹到不该惹的人,被别人一刀就捅穿了肠子……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开始集聚力量……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1424116 3个;林度居士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八章 额盐   第二天有几个同窗齐齐过来邀顾衡出去喝酒,顾瑛心知这种事是避免不了的,只得嘱咐了又嘱咐,又往他荷包里塞了一两银子作酒钱。   顾衡看她蓝底素面钱袋里还有一点碎银,就把整块小银锭还回去笑道:“大家聚聚不过在一起凑个份子,用不了这么多。眼下我还未找到合适的来钱途径,自然是少用一点是一点。”   顾瑛摇摇头,好半天才憋出几句话,“哥哥只要有这份心就成,用不着特别憋屈自己。祖母说家里还有百余亩田地,一年下来也有几十两银子的进项。她除了跟祖父学的一点医术外也不会做别的生意,就把每年的结余又拿来买地。”   看见顾衡身上的长衫下摆有一点线头,她拿了小剪子细细剪了,“祖母除了时常给乡里乡亲看些小病之外,就是坐着骡车到处去察看那些新置的田地。她说怕那边的太太惦记就谁也没告诉,其实家里的境况还好,你考举人考进士要用的银子都攒着呢!”   长衫上有一道细细的折痕,顾瑛拿湿巾熨了,“……还说即便是那边太太和老爷日后不给你留什么东西,她也会悄悄给你存一份体己。至今继续向老爷要着奉老银,也是想让他时时记着一份生养之恩。”   顾衡心下感动,眉眼上都是笑意,“祖母给你透露这点家底的时候,肯定跟你嘱咐过,让你也不要跟我说实话。结果你看我这一向如此老实听话,就巴拉巴拉地全吐露出来了,果然是女心向外。”   顾瑛白了他一记道:“我知道哥哥一向聪明,怕你心急之下走了邪路,这才悄悄跟你透个底。要知道有些银子好挣,但是路却不好走名声不好听。我听村子里贩货的行商说,那个威风八面的骆友金死了之后跟前连个摔盆的人都没有。好多人都说,他是坏事做绝遭到了报应。”   顾衡就叹了口气,“放心吧,我做事之前一定把你和祖母想在前头,害人性命的事绝不掺杂。还有妹子我老早就想说一句,你以后说话做事敞亮一些,这副模样真是越来越像祖母在念叨了……”   顾瑛杏眼一瞪正想打人,就见那人已经跳着脚跑开了。   她捏着钱袋里的整锭小银抿嘴一笑,看着身上的素面靛蓝衣裙,心想那日买回来的几匹布应该可以派上用场了。眼看端午节要到了,按惯例河口是要赛龙舟的,也正好帮祖母裁两身出门的衣裳。   顾衡今日会友倒真没有说谎,待他赶到时,茶楼里已经坐满了早到的各路秀才。连忙抬手作揖赔罪,“……小弟我绕到前角巷子给诸位哥哥们买了一点下酒菜,等会儿我自罚三杯可好?”   就有人大笑道:“好个顾三郎这么久都不出来跟我们顽耍,还以为你另找了好去处呢。不过前角巷子老刘家自个儿卤的猪脚猪心却是一绝,闻到这香气我都流口水了。且饶了这小子一回,下回再犯一并作罚。”   众人一阵称兄道弟觥筹交错后皆有了三分酒意,就议起前些日子轰动县城的案子。说这个私盐贩子骆友金确实是死有余辜,但人家钱馆主当晚在外面吃酒,如今这没凭没据的就以通匪的名义把人关押起来,明眼人都知道陈知县这是抓不着真凶,拿着不相干的人在撒气。   每个人的关注点都不一样,就有人嘟囔道:“怎么还有人贩卖私盐,我连手里的这点份例都卖不出去。谁要是给我一点散碎银子,我就把这份额盐让给他?”   府、州、县学生员经岁科两试一等前列者可取得廪名义,每月都给廪膳补助生活。名额有定数,因州县大小而异,府学四十人,州学三十人,县学二十人。后又经增补定府学六十人,州学五十人,县学四十人。每人月给廪米六斗,或每年发廪饩银四两。   莱州盛产海盐,历来就由海盐充当廪米,每个生员可拿身份凭证到衙门领取一张盐牌,到盐场以低于市价三成购买定额海盐,到周边市集售卖后可以补贴家用。因其定额定量定质,所以称之为额盐。   这些人手里的额盐在本地根本就卖不上价钱,寻常的行商也嫌弃这盐太分散质量太次,况且读书人挑三拣四难伺候不说,个个都有一种高高在上的臭毛病,所以根本不愿意上门去收。   顾衡却是心中一动,拈着酒杯细细思量。   如今湖广江西诸处的淮盐一斤卖银一分五厘,南京一带卖银一分二厘。而他托那场大梦的福,知道一年后因两淮连续发生旱涝大灾,导致淮盐大幅减产,每盐一斤可卖银三分至四分。这还是官方许可的价格,黑市里的盐不知炒成什么价钱了。   他就笑了一下徐徐道:“兴许我可以帮诸位兄长解决这个麻烦,如果大家信得过我,不妨将手里的额盐份例全部转让给我。当然绝不会让各位兄长吃亏,也让小弟我赚几个零散银子。”   有人拍着桌子怪叫道:“你顾三郎还差银子用,那我们这些人不只有去沿街乞讨了?”   顾衡脸上就露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叹气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在座诸位也不是外人,当知晓我家的情况。我从小就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东西,若非祖母心慈早就到阎王殿处轮回往生了。我心中虽有志向奈何囊中羞涩,看能否在诸位兄长的提携下自个挣一份前程……”   众人不免心有戚戚焉,真是每家都有每家的难处。看着风流少年一般的人物,如今却又为了几两银子蝇营狗苟,都免不了同掬一把辛酸泪。   有心直口快的立马就答应,等回家去就把手里的那份额盐牌子送过来。还主动问他手头方便不,若是不方便等这些额盐全部出脱后,再给付银子也成。   顾衡自然是满面感激团团作揖,承诺即便是去借印子钱,也要将诸位兄长的银子一一缴讫清楚。   众人看着傻头傻脑却一片赤忱的顾衡心里不免唏嘘,也不好意思再让他掏银子给今天的饭钱。心想莱州城同茂堂医馆的名声在外,顾大顾二一天在到晚在外面吃香喝辣,却挤兑着自家小兄弟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还要自己费神费力地讨生活。   还有那位汪氏太太,果然如传说当中的心狠无情……   三天之后,顾衡就收了整整五百斤的额盐凭证。本来是没有这么多的,只是本县一位老举人听说此事后,连叹几句“人心不古,道德败坏”,然后就吩咐家人将自己名下的一百斤额盐份例送了过来。还带话说,人只要心存志气身有傲骨,遇到再大的难事都不算难。   当顾朝山听说这场小风波时已经是半个月后,他既气小儿子在外丝毫不给自己留情面,又气汪氏的厚此薄彼做得实在太过明显,引得外人都看不下去了。   前些日子他无意看见汪氏给她嫡亲外甥童士贲做了一箱子的四季衣裳,有皮有棉有单有夹,都是眼下最时兴的款式,裁缝铺子来人结帐的时候说总共花费了十八两。顾朝山倒不是心痛这区区十八两银子,而是忽然发觉汪氏对自家小儿子竟从没有这样上心过。   闲暇时出去应酬,有相识多年的老友就语重心长地劝道,说你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穷。眼下顾家三子当中,只怕三郎日后还有些大出息。汪氏如此短视不顾体面,单因为小儿子的生庚八字不好,就屡屡做出让人瞠目结舌的事情,无异于自绝后路……   他们是夫妻一体,人家说汪氏这个亲娘无情无义的时候,少不了要唾弃几声顾朝山这个当亲爹的窝囊。现下那孩子还在进学,看在至亲的份上尚有五分修补的机会。日后等那孩子有了大出息,只怕就再也养不亲香了。   这话的的确确说中了顾朝山的心事,这小儿子的事还是要照管才是。   回去之后他就专门拿了一家药铺出来,吩咐掌柜把每个月的利润不汇总帐,专门往沙河老宅送。还给几家相熟的裁缝铺子并茶楼酒楼和书斋打了招呼,但凡顾家三少爷过来一概不用给付银子,月底的时候同茂堂的人自会过来结账。   顾衡对于这份迟来的善意全然笑纳,没有半分好不好意思。   在那场大梦里,他以一介秀才之身谋得王府一长史的位置,可谓是声名鹊起荣耀乡里。莱州的顾氏一族闻听后举宅搬到京城,靠了他的庇护大哥二哥将同茂堂开得风生水起。孰料一遭事败,顾氏满门拔脚就逃。若非偏居一隅的顾瑛得知消息匆匆赶来,他身后连个收尸的都没有。   顾衡垂了眉睫坐在椅子上,默默想着心事。   他生得实在是好,因为眼神清透神情儒雅,有意无意望过来时就给人一种深情款款的感受。似是察觉对面的目光,他抬起头笑问道:“为何这样这般傻乎乎地看着我?”   顾瑛红了脸啐了一口道:“哥哥我发觉你不但脸皮变厚了,心肠也变黑了。老爷将那间药铺的利润划给你,每个月都将近多了五十两银子的进项,也没见你过去好生说声谢谢。”   顾衡漫不经心地将手中的书合上,“在看惯生死的人面前,莫说五十两就是五百两五万两也不过是一堆破铜烂铁。老爷不过是迫于外面的舆论,这时候才想起描补断了二十年的父子情,只可惜晚了一点。嗯,这段时间不管哪里来的银子通通都要换成海盐,也许这辈子我就要靠它翻身了。”   顾瑛喜欢看他这种运筹帷幄胸有成竹的样子,这段时间她一直帮顾衡在家中收额盐份例。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弄出这么大的阵仗,但是兄长做事自然有道理,如今只管照做就是了。   兄妹俩正在并头核算手中的银两还可以买多少海盐时,就听大门被敲得哐当作响。   急步打开后一看,几个衙差拿了铁锁木棍站在门外。一个三十来岁的精壮汉子上下打量几眼,满脸煞气道:“顾衡,有人出首告你扰乱律法走私海盐,知县老爷签下文书,要请你到衙门口一叙……”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要干大事…… 第十九章 典史   顾衡一见这人的衣饰品貌就知道必定是传说当中莱州县的第三把手,主管刑狱的马典史。他脑中飞快合计面上却堆满笑意,“几位差大哥远道而来,先进来喝杯茶水再说。这天这么热,还费神你们跑一趟,快进来歇歇脚!”   马典史似笑非笑地扯了一下嘴角,“还请顾秀才不要耽误时辰,早些跟我们去衙门里走一趟,说不定还可以回家来吃晚饭。”   顾瑛已经极有眼色地在浓密树荫下放好了桌子,又车了绳轱辘从井里把湃着的西瓜吊上来。用菜刀使劲一劈,沙瓤的瓜肉冒着冰冷的霜气,在正午的阳光下散出诱人的甜香。   几个走得热汗淋漓的衙差顿时走不动道儿了,顾衡见状连拉带拽地把马典史扯进了屋子,说再忙也不急在这一会。况且有这么多差老爷看着,我还会跑了不成?   顾瑛知道这些人大中午赶过来肯定没有吃饭,忙从屋子里又泡了几盏浓酽解渴的核桃果仁茶,端了几样自家腌渍的蜜饯干盐笋干先放在一旁。   又风一般到厨房整治了一碟熏鱼,一碟盐蛋,一碗蒸腊肉,一碟炒青菜。所幸因为天气热,早早地便熬了一大锅绿豆粥,这会正相宜。想了一下怕不够,又热了七八个昨日就蒸好的杂面馒头。   吃了几块鲜甜清凉西瓜的马典史面上缓和许多,看着忙成陀螺一样却不多言不多语的姑娘唏嘘道:“你们顾氏在沙河也是有头脸的人家,没想到吃的用的跟咱们一般模样。说起来也算正经的小姐少爷出身,也一样要做饭蒸馍,家里连一个能使唤的人都没有。”   顾衡脸上浮起腼腆笑容,略有些拘谨道:“祖母一向教导我们要勤俭节约,老宅这边总共只有三口人,吃穿用度都有限,老人家便不准我们雇佣仆妇。从小到大所有的事都是我们自己做。她又向来心善,像今天这么大的日头还到邻村帮着产妇接生去了。”   马典史挟了几筷小菜慢慢吃了,见虽是寻常农家作物却另有风味。抬头又看见厨房外面码得整整齐齐的干柴,院子角落里种得整齐葱蒜的两畦小菜园,敞亮处支着几只大竹筛,晾晒着说不出名字的药材,不禁在心里暗暗点头。   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有一个衙差就忍不住道:“顾秀才,我们知道你日子过得清贫,可是也不该走邪门歪道,跟人家去贩私盐呐。你好生读书,若是有朝一日考上举人中了进士,不是什么东西都有了吗?”   顾衡觑了一眼马典史,见他沉了面目兀自喝粥却没有说话。一时心中大定,忙叫起了冤枉,“这是哪个天杀的乱说话,我等读书人首要之事就是晓得国家律法。明知不可为而为,岂不是有悖师长宗亲的教诲?”   帮着几人斟了一遍自家酿的米酒,顾衡脸上做莫名其妙状,“前几日我为了筹措日后进学所需之费用,将西山精舍里诸位师兄师弟的额盐份例收揽了一些。想等空闲时日到盐厂换些海盐,再运到省城赚取几两差价银罢了,何至于跟走私二字有瓜扯?”   马典史就冷着脸问了一句,“当真只是你那些同窗的额盐份例,我可是听人说你放出声去准备收几千斤海盐呢?”   顾衡就叹了一口气,干脆说了老实话,“我收了大概有五百斤的份例,运出莱州县城的时候各位差大哥尽可以过来查看。至于为什么要多收些海盐,是因为我发觉咱们莱州本地盐实在是太过粗略不堪,若是运到两广去跟人家淮盐根本就没法比。若是想卖上好价钱,自然要将咱们的盐想法子提纯。”   先前那位心直口快的衙差惊讶道:“秀才公你别是读书读傻了吧,咱们这块地界,自古熬出来的盐就是这般模样。你想跟运到两广去跟淮盐比着卖,那要耗费多少木炭多少人工才熬得出来呢?”   想是终于明白今天这是一场乌龙事,马典史这般性情严苛的人也摇头笑道:“你大张旗鼓收购海盐,其目的只是为了提纯。据我所知约摸五六斤海盐才熬得成一斤精盐,五百斤的份例就要买三千斤的海盐,这样说来你并未违反律法。但你算过这笔账没有,若加上新的工费炭费,你这五百斤精盐要卖上什么价才能回本呢?”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觉得今日虽跑了一趟空路,却难得碰见如此质朴单纯近乎呆傻的小秀才。   顾衡使劲掐了一下手心努力涨红了一张老脸,吭吭哧哧地道:“不瞒诸位,我在一本古书上找到了一种新式的熬盐法子,所费炭钱工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马典史双目一缩,将人上下打量了几眼后猛地咳了一声打断顾衡的话,“秀才公自有大智,不是我们这些平常人可以攀比的。既然是费尽心力在古书上寻到了法子,那还是好生收藏在密处之地好。今日之事既是误会,我等回去也好跟知县老爷回禀清楚。”   他说话时特地在“好生收藏”几个字上面加重了口音,顾衡见状楞了一下,马上就心领神会,微微抬手还了一个揖。   马典史眼中的笑意更甚,抹净嘴巴站起身子招呼同来的几个衙差回转。顾衡微微一笑正准备送客,就见收拾碗筷的顾瑛悄悄塞过来一只绣了方胜纹的棕色荷包。   马典史一行人刚一出顾家门就唬了一跳,只见门口乌泱泱的占了一大片人。   为首一个约莫有七八十岁的老者颤巍巍地走上前来,问道:“不知我们族里的衡哥犯了什么事?这孩子虽然自小有些调皮,却从来都是个知理明事的好孩子。你们今日若是要没来由拿他,就先踩着我这个老家伙的骨头上过!”   马典史忙扶住老者道:“全是一场误会,顾秀才刚才已经说清楚了,我们这就回去销案。”   顾衡却是木木地站在原地,却是没想到沙河的这些老亲竟然如此重情重义。   他努力回想,似乎也没为这些人做过什么事儿。不过是过年时在祖母的威逼下,帮周围的邻居写几副对联和往来书信。要不就是偶尔兴致来时,抓一大把点心干果塞给身后那群流鼻涕的小屁孩。   事情既然已经弄清楚,就没有逗留的必要,马典史一伙人像来时一样飞快的走了。   路上有人问:“没想到这位顾秀才倒是很有趣的一个人,可见传言不可尽信。都说七月十五生的孩子阴气最重容易招恶鬼,男则强争好斗无有善类,女则克夫克子家宅难安,我看也没那么邪乎。”   马典史摸摸怀里沉甸甸的荷包,咧嘴无声笑笑,“的确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随同一路的都是追随马典史多年的心腹,另有一人不解道:“这顾秀才是汪主簿的亲外甥,大人何不趁此机会给他没脸,如何这般轻轻拿起轻轻放下?”   自有晓得顾家底细的人出来细细解释,听到顾衡从小被生母厌弃几欲致死,余人都瞪大眼睛摇头叹息,说虎毒尚且不食子,这汪氏对亲儿子尚且这样,汪主簿对顾衡这位亲外甥有几分亲情就可想而知了。   众人议论纷纷,就没有注意到马典史嘴角浮起一丝玩味。   不过小半天功夫就返回了莱州县城,马典史自去向陈知县交差。衙门小书房里,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一旁的汪主簿,满脸堆笑地斜着身子正在禀报着什么,看见人进来连忙住了嘴。   马典史只做未见,“……小人亲自翻过顾秀才家的那些额盐牌,约摸有伍百斤左右,的确都是衙门里今年才发放的。至于要收三千斤的海盐也确有其事,顾秀才说想把咱们莱州盐提纯出来,五六斤粗盐可以提纯一斤精盐,到时候可以跟两淮所出的淮盐比着卖。”   陈县令脑子一转就哈哈大笑起来,抬手指着汪主簿道:“这是你的亲外甥么,怎么会想起这么一宗吃力不讨好的生意?三千斤海盐提成五百斤精盐,算上那些人工钱炭火钱要费多少银子,这个顾秀才莫不是个傻子吧?”   汪主簿就捋着胡须叹道:“顾衡虽然是我的亲外甥,但从小说话做事就没有章法,几岁时闯下的祸就让人不可收拾。我大妹无法,这才把他送回老宅让他祖母亲自管教。如今既知是误会,我这就让人给顾家送信,万不能让这孩子再乱糟践家里的银子。”   马典史就微笑劝解,“不如就让顾秀才自个去闯一回,年青人不上几回当是学不会乖的。如今他正在兴头上,贸贸然地去泼瓢冷水,只怕从此后会记恨家里人的。”   汪主簿知道这人跟自己不对付,不想跟这等粗人计较,遂皮笑肉不笑地道:“马典史有这闲工夫不如想一下城西骆友金被杀一案,到现在为止都没缉拿到真凶呢!”   提起这遭烦心事,陈知县皱着眉头道:“他家中仆佣没有一个人亲眼看到真凶,手法干净利落一刀毙命,那天晚上钱江也有不在场的人证,小小莱州县除了他还有谁这么大的胆子这么好的身手?直到现在都毫无头绪,难不成在我任内还要出一桩无头公案?”   马典史忙又重做一番保证,誓要尽快将真凶拿到。   话未说完见这二人脸上不以为然的情形,就知道自己在这块地界是多余,心头冷哂几声扯了几句闲话后拱手告退。临出门时正正听到一句尾音,“骆有金死得太不是时候,盐工那边没有得力之人镇压,只怕就要聚众闹事……”   作者有话要说:  一种新式的熬盐法子,所费炭钱工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顾衡已经抛下丰厚诱饵,只等愿者上钩! 第二十零章 医道   沙河老宅里,迟归的张老太太闻说白日之事惊出一身冷汗。   她抓着蒲扇坐在一张竹靠椅上拍着腿大骂,“这起子糟心烂肝的人,我家衡哥好容易收了心想起干桩正经事,就巴不得他栽个大跟头,那些真真是坏得头顶长疮脚下留脓的坏胚。”   顾衡自个儿倒不是很在意,帮着倒了一盏茶劝慰道:“不过是些得红眼病的,无须理会就是。”   张老太太在心底合计了一番后问道:“你说的那个法子到底行不行,钱赚得多寡倒是小事,只怕赔了后会被人嘲讽。其实头次跟人做生意难免要蚀点财,这本是常理,就是那些有名的大商家也是一步一步从小处挣起来的。”   她低头看了一眼小孙子,压着声音小声道:“不过你要是实在亏光了也没关系,我手头还有三百两银子的现钱,是田里收的租子。去年的光景还算好,有些佃农还把前年欠的租子也一并交上来了。至不济我把田地卖一些,就对外头说那些都是你自个赚的。”   真是个可爱的老太太,一辈子勤俭持家。这回为了给孙子挣面子,却舍得将半辈子积攒的家底拿出来。   顾衡将她生了老茧的一双手捧在面前笑道:“那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吗,糊弄别人便罢了,难不成还要糊弄自个儿?更何况我知道那些现银您肯定已经派上了用场,或是更换农具或是买新种子,处处都要花费。”   顿了顿,他柔声哄道:“我这法子周全得很,到时候肯定是大赚。现在我也不敢说大话,但是翻上一番,应该是没什么大问题。您老人家原先借给我的二百两已经够了毋须再添。而且我不白借,给您算两分的利,到时候静等分红吧!”   张老太太喜得见牙不见眼,拍拍小孙子的手道:“资圣寺的高僧佛法精妙,年前你这孩子一天到晚瞎混,我心里实在是担心,就到菩萨面前求了一支签,高僧解签时曾说你否极泰来。如今真让他给说着了,你这孩子说懂事就开始懂事,不枉我每年诚心给菩萨供奉香火。”   顾衡眼角湿润,轻声道:“我前世里一定做了很多好事,才遇到您这样好的祖母。”   张老太太被他拿话哄得眉开眼笑脸上皱纹舒展,将一旁的竹篮子拖过来,搜出几个鸡蛋道:“邻村那个产妇生了个六斤六两的胖儿子,人家给了一篮子红壳鸡蛋,你赶紧吃两个沾沾喜气。”   在那场如梦似幻的大梦里,顾衡什么山珍海味没有吃过,什么绫罗绸缎没有穿过。如今在沙河这座老宅里,穿着洗得泛白的粗葛长衫,喝着温温的玉米面粥,嚼着只拌了香油的咸菜丝,吃着无盐无味的白水煮蛋,心里却感到无比踏实。   顾瑛端着碗左望望右望望,好半天才鼓足勇气道:“祖母,我想跟着您学些手艺。那几本药书我已经背熟了,这附近山上生的药材我也认得完。如今哥哥和您都在往家里挣银子,我也不想闲着。”   顾家老太爷在世时医术出众,张老太太在多年的耳闻目睹之下也学了几手绝技,特别是对于妇人之症颇有自己的心得。   附近十里八乡的人家不信县里省里的名医,有个头疼脑热就请老太太看看。家中有妇人生产时,即便请了有名的稳婆负责接生,也要专门请张老太太过去看一眼才踏实。   张老太太缓缓点头,“老太爷在世时曾经说过,不管盛世乱世百姓总要吃粮喝药。有一技傍身,强过诸般阿谀奉迎。当年他想将同茂堂开成流芳百世的医家,只可惜这一支几个男丁都不是肯安静下来读医书的人。瑛姑,学医要沉得下心耐得住性子,你可想好了?”   还未等顾瑛说话,顾衡已经反对道:“祖母已经上了春秋,本来就不该继续出去看诊,这外面黑灯瞎火的,身边又没个丫头婆子跟着,万一磕着碰着了怎么办?还有瑛姑只是个小姑娘,如何可以……去看那些妇人之症?”   张老太太拿筷子头敲了一记,“年纪青青如何这般古板,瑛姑觉得好就成。当年你祖父在世时,遇着一些不方便看诊的妇人之症时就让我去看,长久之后我这方面的修为连你祖父也不及。毕竟那些女子有些私密事不好对男人开口,即便那是医者也不方便。”   顾瑛道:“哥哥其实想岔了,如今这世道不允许女子在外面挂牌行医。有些女子生了重病,拘于繁琐礼节连面儿都不肯让大夫细细瞧上一眼,更不肯让大夫看实际的患处。须知医者之道望闻问切,这个望字是顶顶重要的。”   她看见祖母肯定的赞许,心头藏了许久的话就脱口而出,“我并非想成为当世女扁鹊,只想为哥哥你积攒一点功德。那伙衙差出门时遇到乡亲大力拦阻,就是因为祖父祖母从前在乡里行善积德种下的因果。我之所以下定决心想跟着祖母学医,还是因为看到今日之事生出的感念。”   张老太太心头一惊还不知道有这出事,忙细细追问。   越到后来脸上神情越是和煦,“你们祖父在世时倒不是图这些虚名,他真是一心为善,有君子之风。有时候我看他被人家骗了还不紧不慢的,心头直冒火。他却说,这三五两银子对于我们来说不过几件衣裳几顿饭钱,对于有些人来说却是救命之本。”   顾瑛面上羞涩,“我没有想那么远,只是哥哥~日后免不了与人结交,我能帮他一分是一分。即便只是赚得一点浮名,也算是我的一份心意。”   张老太太这才明白顾瑛的心思,缓缓点头道:“日后衡哥若是得中,自然就要行走官场。若是不中在外面做生意讨生活,也要跟人打交道。瑛姑习得一门手艺,不管靠不靠它吃饭都是好事。既然这样从明天开始你就跟在我身边,只专妇科这一门便是大造化。”   顾衡见这两人当着自己的面儿相商妥当,竟全无自己半点事,又是心酸又是心慰。   沙河家家户户虽处东南,但因靠近寒同山四季气候相差不大,家家户户都挖有池塘。夏夜风一吹,半塘荷叶哗哗作响,有夹了水气的荷香顺风飘来。   顾衡见老太太起身忙着收拾竹筛里的草药,凑在顾瑛耳边细声道:“还没正式过门呢,就在为我打算了……”   正在抹桌子的顾瑛狠狠踩了他一脚,顾衡心想这丫头下脚可真黑呀,可因老太太在旁边却是半点不敢吱声。   家里什么东西都是现成的,顾瑛从小就把晦涩难懂的汤药歌当成童谣背,比起很多生手来说可算是事半功倍。   张老太太知道这行的辛苦,本不愿孙女也来端这碗饭。但她看得出来顾衡顾瑛这对孩子以后遇到的困难只会多不会少,心想学会了一门手艺,即便以后迫于舆论避到穷乡僻壤去,也能求得一碗饱饭吃。   自此她就时时把顾瑛带在身边,只要得空就给她讲些以前遇到的病历。像那次送了红鸡蛋的那位产妇本身胎位就不正,生产时很可能遇到危险。   老太太无意看见后,就让她家里人每天搀扶着这位产妇在院子里慢慢溜达。待得情况稍稍稳定之后,就让产妇专门走一些上坡路。等到十月瓜熟蒂落要生产时,那位产妇的胎位好容易才纠正过来。   附近的稳婆怕砸了自己的招牌,根本就不愿为这位产妇接生。最后听到有张老太太亲自坐阵,这才有一位行事老练的稳婆愿意过来。所幸熬了一天一夜后母子均安,紧绷着弦的大家伙这才松了一口气。   张老太太细细叮嘱,“医者父母心并非一句空话,即便人家没有专门过来看病,只要看到阵头不对也要多多说一声。人家不领情咱们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丢不了多大的人费不了多大的劲儿。人家领情了这就是两条活生生性命的事儿,这笔账一定要算清楚。”   顾瑛虚心受教,老老实实记在心底。除了传授这些医家知识,张老太太即便是巡视庄子田地也带着她。   说日后即便不要你亲自去下田插秧,也要明白四时雨雪节气的道理。佃农们在土里讨生活不容易,遇着旱涝地里的收成要减半。碰见这种情形,租子能免则免能减则减。佃农们老实,第二年丰收了,多半会把头年欠的租子缴上来。   为购置一些家用的豆角豇豆种子,张老太太一边亲自赶着家里的骡车,一边絮絮叨叨自己半辈子的经验。最后撑不住笑了,“我原本打算给你招一个上门小女婿,两个人和和美美地在我眼前过日子。没想到衡哥那个主意大的,竟然早就有了自己的主张。”   她叹了一口气,“别的倒也罢了,只是衡哥那个不省心的娘,做的事儿出来简直叫人不知道说什么好。衡哥后来悄悄跟我说过,他娘口头上给他定下的那位叶家姑娘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说这叫什么事儿,真是把我愁得慌!”   顾瑛想起那天在茶楼里,叶瑶仙和童士贲在私底下你侬我侬,便重重点头道:“太太的心偏到嘎吱窝里去了,随便一个阿猫阿狗就想配给他。哥哥说了,叫咱们只管好生过日子,不要管那些那边的糟心事。那叶家姑娘不想当被刑剋的活寡妇,他也不想当睁眼瞎的绿乌龟。”   张老太太不满嗔道:“这孩子倒是什么都肯跟你说,什么活寡妇绿乌龟的,这些腌臜话也不怕听了脏耳朵。反正衡哥他爹娘要是敢把那叶家姑娘的生辰八字供奉到祖祠里,我就跳脚骂他们一脸唾沫星子!”   骡车慢慢停在一家粮油铺子门口,顾瑛认得对面正是钱家武馆。   大门上盖了官印的白色封条秃了半边,却再无往日小学徒嬉戏打闹的情形。她正在暗暗叹气时,就听有人大声喧哗,“快些过去看,钱家太太在县衙大门口滚钉床……”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在努力的同时,女主也在努力! 第二十一章 滚钉   张老太太常在外面行走,自然听说过钱家武馆的事。老人家年纪越大姜桂之性越浓,一把抓住顾瑛的手就往前走,“这些杀千刀的,非要把这一家子逼到家破人亡的地步吗?”   县衙大门口早已聚集人山人海,原来今日是陈知县正式卸任的日子。礼房早已预备好三牲祭礼,灯笼彩盏车轿马夫。待新任县令参谒祭拜叩谢皇恩后,本衙的官吏、僚属、教谕、训导,经承、吏典齐齐过来参拜。   前来接送的上峰见事情顺顺利利,心头不由欢喜,又按惯例细细叮嘱了几句,“为政不在言多,须息息从省身克己而出;当官务持大体,思事事皆民生国计所关,休让民众对朝廷怨声载道……”   几个人正在后堂品茗小聚浅聊时政,忽听外头人声嘈杂,登闻鼓连连敲响,一道接一道凄厉女声尖利叫冤,且一声高过一声,想装作没听见都不行。   上峰就沉了脸,一甩袖子就往县衙大堂走。   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见状连滚带爬扑了过来,丝毫无差地找对了人,踉踉跄跄地匍匐在这位官职最高之人的脚边,开始乱七八糟地哭诉。   那妇人哭得狠了连连抽气,偏偏字字句句都吐词清楚。说陈县令不但毫无缘由地抓了她的丈夫,还指派人将她如花似玉的女儿悄悄掳走,如今父女二人杳无音讯生死不知,身边只余一位年仅十岁的幼子相侍……   陈县令当场冷汗就下来了。   自从骆友金这个便宜大舅爷死了之后,他手上的不少事儿就成了烂摊子。本来陈县令把钱江列为最大的嫌犯,但是人家那天晚上有不在场的人证物证。迫不得已之下,他只得给钱江先罗列了一个通海匪的罪名,勉强关押在县衙门的地牢里。   这一段时日他忙得很,家里的细软要收拾,到京里述职要提前派人打点,盐场也要派亲信的人过去盯着。焦头烂额身无分~身之下,就忽略了不在莱州的钱太太母子三人。心想不过是无知的老弱妇孺,即便是先逃了又有什么干系?   骆友金被杀当晚,还遗失了一本很重要的账册。   陈县令最早以为人是钱江杀的,账册则由钱江交给了自己的家人。为此事他还专门派人到各处搜寻过钱家人,但后来证实钱江并不是凶手,那本要紧的账册最后也不了了之。   主簿汪世德向来细心,与他悄悄分析此事的来龙去脉时,曾说骆友金若非死于钱江刀下,那么帐册很可能就落在他人手中。   真凶很可能是骆友金昔日在江湖上结下的仇家,将人杀后裹卷屋内贵重财物,临走时顺手牵羊带走了藏在暗格中的账册。因为不懂里面记录的暗语,所以一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出来发难。   这已经是最合理最有力的解释了,陈县令终于落下心口悬着的一块大石。却没想到这才事隔几天,在新旧两任县令交接且有上峰在场的紧要时候,钱江的老婆突然跳出来叫冤。   新任县令姓方,捋着胡子不动声色地站在一边看热闹。   上峰面沉如水,左右看了一眼找了一张椅子坐下道:“你这妇人可知,你要告的是堂上县令。按照咱们《大同律法》,民告官乃越诉,乃孝悌不义中之大不敬之罪。你既然说陈县令冤枉了你的丈夫,又找人掳走了你的女儿,可有直接的证据?”   钱太太不过是乡下妇人,今日来之前就大致知道里面的弯绕,撑着一口气过来就是报了必死的决心。   膝行几步上前,咚咚磕了几个响头后大声道:“民妇知道其中的厉害,民妇手中没有丝毫证据,但还是要告。民妇愿先承受一切刑罚,只求青天大老爷洗脱我丈夫身上的冤屈。”   陈县令叫见上峰不言不语兀自沉吟,心下便是一凉。   他又恨又气,顿觉在众人面前大失了颜面,就火急火燎地厉声吩咐衙差,“去把牢里存放的那张钉床搬出来,这妇人连片纸证据都没有,就敢信口雌黄说我抓错了人。哼,你若是敢在这钉床上滚上十遍,毋须你说我自承执法不公。”   县级衙门的钉床有两种,一种是用一块木板钉满铁钉,制成一块钉尖向上的钉床。一种是用布或草席,在上面铺满乡间野生的牛头簕和其他带硬刺的长茎,形成一张簕床。光是看着便已经是寒光闪闪,更遑论在上面滚上十遍。   陈县令心存侥幸还要强撑,以为这看似孱弱又一脸病容的妇人不知受谁怂恿,竟敢捡这等重要的日子告状,真是其行可憎其心当诛,待这妇人看到实物后肯定会怯懦退去。等这场事了结之后,他自会揪出其中挑事的刺头。   没想到沉重的钉床刚一放下,钱太太便站起身子除了外裳,只着一件本白细葛布的单薄中衣,不由分说地扑了上去……   在场围观的众人皆鸦雀无声。   只见那血一点一点往下滴落,不过眨眼功夫钱太太的背脊已经是千疮百孔惨不忍睹。整整十遍滚完之后,妇人趴在钉床边上气喘吁吁嘶声问道:“民妇还没死,这个状可告得了?”   上峰就垂下眼帘淡淡瞥过来,“陈县令,《大同律法》之规定,凡军民词讼皆须自下而上陈告。若越本管官司,辄赴上司称诉者,实笞五十。须本管官司不受理或受理而亏枉者,方赴上司陈告,击登闻鼓申诉而不实者杖一百。”   上峰弹了弹寸长的小指甲,语气似有不悦,“所诬不实之事重于杖一百者,从诬告重罪论,得实者免罪。我这边还没有发话呢,你这么着急就把钉床搬出来,让这妇人滚上十遍是什么意思?”   陈县令心头直骂娘,这妇人开始扑在钉床上的时候你不喊停,滚完十遍了才敢断定人家是真冤枉,这不明摆着打我的脸吗?   虽然腹诽,但面上却不敢露出怨色,恭敬拱手陪笑道:“没想到这妇人如此刚烈,看来我一时疏忽确有冤案。还望老大人原宥一二,下官愿陪同方县令彻查此案。”   同是官场中人,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无论什么品级的官吏没有正式论罪之前,谁都不知道他会不会咸鱼翻身。上峰面色缓和下来,就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陈县令若能有此觉悟日后定会得以擢升。   这边一团和气相携入内,那边的钱太太却眼看着就不行了。   早有衙差帮着把人扶下钉床放在一张草席上,人群中的张老太太再顾不得避嫌,忙把随身携带的苏合香丸塞到她的嘴里。奈何钱太太已经出气多进气少,根本就咽不下去药丸。   顾瑛见钱家的十岁幼子只知哀哀哭嚎,根本顶不上事儿。忙把人推过一边,从街角的馄饨摊子上借了一碗热汤,又折了一根麦秆对着钱太太的嘴往里吹气。折腾半天之后,药丸终于用热汤送服下去。   钱太太迷迷瞪瞪地半睁开眼,好半天才认出张老太太。   她眼中神采顿时大亮,泪水却大串大串儿地往下掉,从牙齿缝里挤着气儿道:“不消您费气力了,拼着我一条性命能让我当家的出来,也是一桩极划算的买卖,总归不亏就是!”   钱太太慢慢侧头道:“只可惜我女儿一去不回头生死不知,跟前这个小子从小就是个不往心里装事的性子。要是他爹实在出不来,求您发发善心帮着指一块地方,让他长大之前饿不死就成……”   张老太太看她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心头着实难过。原本这么良善本份连蚂蚁都不敢踩的一个人,眼看着就要没了。顾瑛见状知机,心头明白钱太太只怕时辰不多,把一旁只知傻站的钱家幼子拽了过来。   钱太太紧盯着儿子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口气喘了老半天额头冒出细密冷汗,良久才扭过头咬着牙微声道:“我知道您老向来心善,且容我厚一回脸皮。各位父老乡亲在上,我受老太太几次三番的活命之恩无以回报,愿将幼子抵与顾家为奴为仆,当众立此誓约,如有背誓天打雷劈。”   张老太太不虑还有此节,登时愣在当场。却不料钱太太死死抓住她的手掌,一副不答应就死不瞑目的样子,她无奈之下只得胡乱点点头。   钱太太一口心气松下来脸上神色顿时灰败,不一会儿人就没了。   钱家幼子想是承受不了这份连番打击,一翻白眼儿就撅在地上。张老太太回过神儿来,又掐人中又喂清水,不想人醒过来后却是木登登的。顾瑛从前在乡下见过这种症候,上前就是噼啪两巴掌狠的,那孩子一怔之后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莱州县城好多人都认识张老太太,自有人过来帮忙。有棺材铺子送来一副薄棺,有小商贩送来一些零碎吃食。还有人看着太阳大,帮着送来一些避暑的汤水。   正在同茂堂坐诊的顾朝山听了此事之后头都大了,心想老娘你尽给我找事儿,却还是硬着头皮跑过来帮着处理善后。   他抹着额头上的汗水吩咐手下的伙计把装了钱太太尸身的棺材送上雇来的牛车后,一错眼就看到了一身素蓝衣裙打扮的顾瑛,半响才认出这就是老娘一意收养的孤女。就在心头暗自嘀咕,一眨眼这丫头都出落得这么好了。   忙前忙后忙活了半天,顾朝山嘴里不免埋怨,“娘你虽是一片好心,可这钱家的案子是个烫手山芋,谁沾着都没落个好……”   张老太太本来挺满意顾朝山这回难得的知趣,闻听这话后立刻脸不是脸嘴不是嘴。啐了一口骂道:“你个猪油蒙了心的家伙,一双眼睛只认得个铜钱眼儿。莫说是个陌生人倒在路边也要扶一把,这钱氏一家子在沙河好歹也在咱家旁边住了好几年呢!”   顾朝山当着满街的人被老娘一顿怒骂,一张脸红了黑,黑了红,好半天愣是没敢再吱声。   作者有话要说:  张老太太性情暴烈,却有侠义心肠! 第二十二章 死局   张老太太央人请资圣寺的僧人过来,帮着钱太太念了往生经点了长命灯,又劳烦附近的几个村民造碑立坟。   好在初夏农忙时节家家户户俱有男丁,又知道张老太太做的是善事,所以大家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诸般操持虽然简单但事事无有遗漏。待摁着浑浑噩噩的钱家幼子在新坟前祭拜叩头,密密忙完这通事之后才发觉太阳已经西斜。   天边有老鸦呜咽归巢,车轱辘在地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辙印。   打老远就有一个年青人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见骡车缓缓驶过忙急迎上前来,伸手挽住辕车问道:“不过是去买几样果蔬种子,怎么耽搁到这个时候?你们再不回来,我都准备出去寻了。”   来人正是顾衡,他话音一落就看见张老太太神情惨淡,顾瑛眼含哀戚,车厢后头还畏畏缩缩地躲着一个浑身孝衣的半大孩子。   张老太太下车后把事情简单叙述了一遍,叹道:“我也不知道这件事该不该管,可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这孩子在县衙门口哭死。新任县令已经接了他爹的案子,是死是活还未有个定数。真要有个万一,这孩子到现在懵懵懂懂的还没醒过神儿来,怕是只有沦落到沿街乞讨当乞儿的地步了。”   顾衡正准备说话,顾瑛就挨过来急急解释,“祖母本来真的不想管这宗事的,但那位钱太太以死相胁,实在是忍不下心。反正咱们家地里差人手,随便找个地方就安置了。有我时时在旁边看顾着,铁定不会给咱家添麻烦。”   顾衡一抬头,就看见齐刷刷的三对六只眼睛以同样的神情紧盯着自己,不禁感到好笑。   “放心吧,我不是我爹那种食古不化的老古板。除了跟银子亲香,万事不放在心头。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即便钱馆主真的杀了人,这么大的孩子总不可能杀人。祖母从前就说过,有些人咱能帮一把是一把,也不求人家记得只求自家心安。”   张老太太眉眼俱都舒展开来,拍着顾衡顾瑛的手道:“我就知道自己养的孩子良心好,你们两个可比好多人靠谱多了。我也不求别的,只愿这个钱家的孩子能顺顺当当的长大就行。”   哪有这样夸自个儿的?   顾衡无奈一笑,心想我老子顾朝山也是您亲手养大。为着那些陈年旧事您还不是时常给他没脸,常当着众人的面骂他的良心被狗吃了。说实在话,依顾老爷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来说,良心即便没有被狗吃其实也所剩不多了。   同茂堂在顾老太爷手里的时候,一个月总要拿三五天出来义诊,或是初一十五,或是端午中秋重阳上元。   用老爷子的话来说,这世上买什么东西都可以打折扣,只有吃病看药不能打折扣。贫苦人家遇着三病两痛多半是硬扛,却不知有些病症是越拖越重。   医馆里每月能有三五天不收药钱,这些人多半就又有了活路,用不着将小病拖成大病。遇着实在给不起银子的病人,顾老太爷常常是大手一挥,就将这些人的药钱全免了,到最后说不准还要搭上几顿茶饭钱。   顾老太爷故去后,顾朝山成了同茂堂的新任大东家,第一件事情就是将医馆搬到了莱州县城,第二件事情就是废去了这条延续了几十年的老规矩。   有些生了重病的人认得同茂堂的招牌,千山了水地赶过来。有钱的便罢了,若是遇着没钱拿药之人,顾朝山就吩咐伙计拿些寻常的止痛丸药将这些人草草打发了,为此没少惹人诟病。这也是这些年同茂堂虽然越开越大,但是名声却一年不如一年的原因。   到了晚间把钱家幼子钱小虎安顿好之后,顾衡开始细细询问白天发生的事情。   听到钱太太在县衙门口一众穿官服的人当中,一眼就认出了其中官职最大的人,还有理有据地当堂喊冤。他眼睛微眯了一下缓缓点头道:“钱太太只是一个寻常乡下妇人,眼界有限。竟然好巧不巧地选在新旧两任县令交接的时候告状,我断定其背后必定受高人指点。”   顾瑛心头一惊,细细一寻思道:“哥哥是说钱太太今日其实早知一死,这才将钱小虎急急托付给祖母?”   顾衡就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祖母年岁大心又慈善也就算了,怎么你也傻乎乎的?能养出钱月梅那种杀人不眨眼的女儿,那位钱太太心中能是个没有成算的吗?敲登闻鼓当堂告状,滚钉床为丈夫翻案,临死前托庇遗孤,这一桩桩一件件的行事颇有章法,到现在你还觉得都是事出突然吗?”   顾瑛缓缓摇头,“哥哥这段时日好像换了一个人,往日无心无肺对谁都好的不得了,如今却是对谁都觉得对方有歹意。那位钱太太的为人品性是连祖母都赞过的,况且从前你连面都没有见过,如何敢断定她是个满腹心机的人?”   顾衡一噎,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如何辩驳得清楚。   就举拳假咳了一下道:“我还记得祖父小时候教过我,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并没有说钱太太是满腹心机的人,而是说她背后必定有人指点。”   往日他最不耐烦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如今却不想这个小妹子对自己有一丝误解,“……最开始时钱家惹上了骆友金,钱馆主已经将家人全部送走。按说他们暂居的平阳离咱们莱州有近百里路,若是没有人通风报信,钱太太怎么知道新旧两位县令在今日交接?”   顾瑛本是极为聪明之人,只是先前被钱太太的刚烈赴死所震动,一时没有想到此处罢了。   顾衡见她脸色发白,忙缓和了语气,“其实我这是以己度人,你那天遇到的钱月梅可不是个简单的女子,三言两语就逛得你将银碗送与她做盘缠。”   说起这件事,顾衡难免忿忿,“她走得倒是轻巧,结果钱馆主转眼就下了大狱,钱太太滚钉床身亡,钱小虎又被吓懵了。我自然觉得这事情不象表面上看起来那般简单,只是帮钱太太的这个人不知到底是何心思?”   顾瑛细细一思量,觉得哥哥说的话有道理。但是钱太太从钉床上下来时神情悲愤满目凄然,却也不像是作假。心头便明白,钱太太即便是受人指使,只怕也是心甘情愿的。   她踌躇了一会儿小心道:“我听说衙门口那些专门写状子的讼师没人敢接钱馆主的案子,虽然大家都明知道他是冤枉的,可没谁敢真正跟官府作对。档口上已经有人在接赌,赔率还颇高,十之八~九都说无论案子怎么审,钱馆主还是出不来。”   顾衡拿起书案上的乌铁镇纸,用指尖抚摸上面字迹的凹痕,似笑非笑地瞅过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难不成你见那家人实在可怜,就想让我去帮钱馆主打这场官司。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自然是一句好话,只是好妹子,哥哥我明年就是要参加秋闱的人,那些是四书八股都读不完,你觉得我现在去掺杂这些事合适吗?”   顾瑛见他并未生气,也未像旧年那样训斥自己不懂事,心头不知为何一喜。   索性嘟着嘴道:“我也只是这么一说,我又不是菩萨投胎干嘛老可怜别人?那钱月梅虽然不该骗我,但她一时激愤下杀的人本来就是个欺负良善的坏胚子。钱馆主和钱太太又是极和善的人,再说你手里头不是还有一本盐场的暗帐吗……”   顾衡简直要仰天长叹,昨日还夸这丫头稳重妥帖,转眼就给你来了这么一出。   他深吸一口气,知道顾瑛虽然聪明但见识毕竟有限,便一字一句地慢慢解释。   “这本账册眼下不能拿出去,起码不能光明正大的从我的手里拿出去。你细想想这个东西是从哪儿来的,是从骆友金卧房的暗格里拿出来的。那么谁拥有这个东西,就在官府面前摆明了跟骆友金的死有莫大牵扯。”   顾衡似是知道她要说什么,抬手做了个禁止说话的手势,“当然你可以说这个东西是钱月梅交给你的,甚至可以举告骆友金是钱月梅杀的。那么第一,你觉得官府里的人是否会相信,是否会为了你的几句话下海捕文书?第二,你为了洗脱钱馆主的罪名把他女儿又搭进去,这就不是施恩而是结死仇。”   顾瑛呆了半响,忽然就有些丧气。   “冤有头债有主,骆友金贪慕钱月梅的美色,使尽手段逼迫人家。钱月梅一气下就悄无声息的捅了他。陈县令遍寻不到凶手,就把通海匪的罪名框到了钱馆主的头上。这几个人如今竟成了一盘死局,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只可怜钱太太死得太过惨烈。”   顾衡抬手止住她的话,满脸不以为然,“求仁得仁罢了,钱太太这样做的时候,必定已经想好了结果。我听祖母说过,这位太太的性子一贯柔弱向来以夫为天。若是以她一条性命换得钱馆主的一丝契机,只怕她是极愿意的。”   顾瑛却是想起钱太太扑上钉床时的毅然决然,钱月梅半夜入门时的苦苦哀求,终究只能叹了一口气。   顾衡微微一笑,“无须担心,钱太太的死已经打破这场死局,陈县令在莱州总共当了两任县令,费尽心力织了十年的网终于破了个大洞,如今有人争着抢着要看他的好戏。”   张老太太生性节俭,院子里并没有额外掌灯,远处漆黑得看不见半点人影。   顾衡望着窗外喟叹,“这陈县令行事也太横了些,只怕老早就犯了众怒。其实今日之事即便没有你和祖母出面,钱小虎也会被合适的人家收养。我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个背后之人应该很快就会现身!”   作者有话要说:  今生今世,顾衡决心带着妹子做一对看戏的人! 第二十三章 来客   第二日起细雨霏霏, 张老太太带着顾瑛到周边地里看佃农侍弄青菜萝卜各种豆瓜。   顾衡见状阻拦了几句,结果老太太说咱们这样的人家也只比别人好过一点,虽然用不着亲自下田种地, 但是四时节气该种什么该收什么,心里应该有个数。   祖孙二人一连数日在外忙活,有时候就歇在了附近的农户家里。沙河老宅里只余顾衡一人。   他也不是四谷不分五体不勤的矫情性子, 每日早上煮上一大锅菜粥,把顾瑛临走时做好的酱菜切好摆盘,又把几样干鱼腊肉放在灶上蒸一遍端在桌上, 回头就叫钱小虎过来一起吃。   钱小虎头两日还有些怕生, 后头渐渐就好了。虽然还不怎么说话, 却也知道家逢巨变收敛自己往日骄纵的性子, 没事儿的时候就捡了一把扫帚清扫庭院中的叶子。他的力气极大, 只可惜对于打扫清洁这类事物生疏得很, 常把庭院里的杂草落叶扫得东一块西一块。   顾衡在隔窗里看见了, 摇摇头随他去。看书看累了时, 就挽起袖子又去打扫一遍。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的过去, 数日后一天深夜时木门被不紧不慢地敲响,果然迎来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顾衡掌着灯亲自把人迎进去道:“我猜了一圈的人, 却没有想到竟然是你。”   来人想是为了避人耳目穿了一袭黑色的长斗篷, 身材精壮有力顾盼生威,微微拱手道:“顾秀才别来无恙,我也没想到兜兜转转,我们两个还是聚头了。”   油灯上细弱的灯花在深夜飘摇, 放在桌案上时光线才渐渐稳定下来。   顾衡微微一笑,“让我着实有些不明白,钱馆主一家既然有你在暗中照拂,为何还落到如此下场?他本人关在县衙地牢里至今不见天日,钱太太为递一张状纸死于非命,钱月梅杀人遁逃后根本不敢露面,钱小虎整日里傻乎乎的,还没有从母亲惨烈而亡的场面里收魂。莫非,这就是马典史你的本意?”   马典史解下披风,自倒了一杯些微温热的茶水,倒也不避讳什么直接道:“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钱太太在这个关口上告状的确是我指使。陈县令在莱州经营了十年,到处都是他的枝枝蔓蔓。不赔上两条人命,可不是这般容易就被扳倒的。”   顾衡有些不解,“这是你和陈县令之间的私人恩怨,我也没那个闲工夫仔细听,但你何以认准了我会帮你?”   对于年轻人毫不客气的反问,马典史丝毫不以为意,“我和陈县令之间没有私人恩怨,我也不是一心为公的大义性子。陈县令这个人可谓是贪酷成性,为了敛财各种手段百出,吃相太过难看!”   中年男人脸上闪过不屑,“更可恨的是这个人既要名又要利,做了污糟事不说还喜欢让别人给他背污名。他在莱州十年,搜刮金银无数,你可知他卸职时从县衙后宅拖出二十几口樟木箱子,里头的金银上积攒有十几个盐工的未寒尸骨。”   顾衡冷笑一声,“站着说话不腰疼,要是你在那个位置上,说不定比他贪得还要狠!况且据我所知,这位陈县令上任之后,连带着你们这些人的冰敬炭敬可是一年比一年丰厚……”   马典史笑道:“自然我也不算什么好人,但即便吃拿卡要也不过是仨瓜俩枣。陈县令十年前初到莱州时不过两口装衣裳的榆木箱子,卸任那天后院里光是随身体己就装载了十五辆马车。   他眉角略浮阴狠,“有帮忙的杂役说,那些红木镶铜角的大木箱个个死沉,两个人根本抬不动。我想这么远的路程,陈县令总不可能带些莱州的土产到京城去孝敬上峰吧?”   顾衡将对方上下打量了两眼,冷嗤道:“从你们当官儿的嘴里说谁比谁更黑,听起来简直像场笑话一般。莱州城里谁当县令对我来说都一样,像现在这位新来的方县令,也不见得比陈县令好上多少。看在往日你对我有几分照拂的份上,我今日只当没有瞧见你这个人。”   马典史费尽口舌,却没想到这人不但油盐不进还半分火气皆无,一时半会儿竟然无招可使。   他默了一会,终于沉不住气使出杀手锏,“骆友金称霸莱州盐市十年,可谓是心狠手辣之人。他家中豢养有恶狗忠奴,却无人怀疑他死于钱月梅这个女子之手。是因为我在出事之后第一个赶到现场,利用职务之便利为她抹去所有遗留下来的痕迹。”   顾衡心头一沉,隐隐猜到他要说什么。   马典史低垂眉眼,“她的身手虽不算一等一的,但寻常三两个人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只是很少显现于人前。当晚她杀人之后辗转逃到沙河,叫人意外的是却无人举告于她,还被人馈赠银两助逃。那时候我就知道,顾家里头肯定有一个处事无比明白的人。”   没想到帮人还帮出祸来了,顾衡第一时间想到了顾瑛好心送出去的那只银碗。   他冷笑连连半分不上当,“说的好像亲眼得见一半,什么馈赠银两?也许是钱月梅穷凶恶极之下自己偷盗所为,有些人就是喜欢给自己往脸上贴金,简直是不知所谓!我就奇了怪了,怎么会有人上赶着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   马典史见他当面不认也不气恼,索性直截了当地道:“我的目的很简单,第一不想让陈县令把收刮的财物带出莱州,第二帮我把钱馆主正大光明地弄出县衙大牢。待此事一了,自然你好我好大家好。”   顾衡步步紧逼,“恐怕还有第三件,帮你把控即将乱成一锅粥的莱州盐市,最起码要让这位方县令以后盘剥得不要太厉害,可是我干嘛要费尽心力帮你呢?其一我明年要参加秋闱,其二现任莱州主簿汪世德可是我的亲舅舅。”   马典史哂笑一声,“咱们都是莱州土生土长的人,谁不知道谁的家底。这世上那位汪太太最不待见的人只怕就是你,所以你那位所谓的舅舅对你的照应恐怕也是面子情。”   马典史的声音低沉,隐隐有几分蛊惑之意。   “一举除了陈县令,汪世德自然要受牵连清算,你也算是间接出了一口恶气。新任县令没了这些为虎作怅的爪牙,即便再贪也有个限度。你也莫以为我品性多高洁,我只是不想莱州成为某些人一门一户的后花园子……”   顾衡这才听到了自己想听的内容,微微一笑道:“既然我的那位亲舅舅不靠谱,我从典史你的手里又能得到什么照应呢?”   马典史知道今日的目的已经达成一半,轻吁一口气后缓缓靠在椅子上道:“盐,很多的盐,很多能让你直得起腰杆子的精盐。如今莱州盐市青黄不接,咱们两个联手于民与己都有好处,最起码不会像他们那般吃相太恶心。”   顾衡心知肚明地轻笑道:“看来我不但要帮你将陈县令弄倒,还要贡献一张古方出来帮你炼盐呢!”   马典史也笑道:“那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给我下了这道香饵,我若是不老实吞下去,岂不是对不起你的一片煞费苦心……”   夜晚下两个人把最后一层窗户纸捅破,都在心中感叹对方果然不是吃素的,简直是不见兔子不撒鹰。马典史尤其惊异,总感觉自己在和积年的老吏面对面商谈,对方的老辣沉稳和滴水不漏尤其让人感到叹服。   “这么说你赶到凶杀现场,第一眼就认出致骆友金死亡的凶器是钱月梅惯用的刀。你帮她隐下此事,难道衙门里的仵作就没怀疑吗?”顾衡续了一杯热茶,手势极稳当地做了一个凤凰三点头。   马典史一声苦笑,“怎么没人怀疑?但是一来钱月梅轻功尤其好,当晚没人亲眼瞧见她的身形。而且她性子当中虽然有一点争强好胜,却从来没有当着外人使过利刃。二是因为骆友金身高七尺膀大腰圆,暂时没人想到他竟会这般草率死于一个柔弱女子手中。”   顾衡轻哂,“不过是美色为前哨先锋,那钱氏女使的是一招出人不意罢了,偏你说的这么文雅。”   马典史老脸一红,装作没有听清他的讽刺,“我和钱馆主年岁虽相差颇大,但是说话时很有几分投机。每个月都要找个一两天聚在一起喝回酒,所以对他家的事算得上熟悉。那丫头一怒之下杀了人,匆忙逃走时把凶器藏在了房脊的隐秘处。是我贴身收好,最后送到铁匠铺子亲手毁掉的。”   顾衡饶有兴味地问道:“想来马典史和钱馆主一家,必定有不为外人所知的渊源……”   “我本是崆峒派出身,技成之后又心有不足重新拜在嵩山一派。江湖上向来忌讳一人投两个门派,所以很多人都不知道我的真正师承。钱江早年是嵩山的大弟子,因为出山甚早我们连面都没有见过。   直到他搬到莱州城开了武馆,才知道有我这么个同门小师弟的存在。他性子老实忠厚怕惹人议论,特地嘱咐我不要向外人揭破这层关系。没想到……”   “没想到千防万防,还是有骆友金这个癞蛤~蟆主动贴上来,以致后来扯出这么多事端。只是钱家太太听了你的劝殒灭于县衙门口,钱馆主要是出来的话,你这个小师弟恐怕讨不了半点好。”   顾衡幸灾乐祸地道。   马典史仰脸长叹一声,“自古拦轿喊冤是戏台上糊弄人的,民告官哪里那般容易。不能告不愿告不敢告,若是不出两条人命,这些当官的就像和稀泥一样把事情遮掩掉了。我这个大师兄要么悄无声息地在县衙地牢里死去,要么就会被列入明年秋后斩的名单里。”   顾衡眼里终于浮起几丝欣赏,“你为着这一点师兄师弟的情谊,明知不可为而为,倒还有几分真担当。”   马典史苦笑一声,“钱家太太本来就身患重病,附近的大夫都说她过不了这个冬。本来我们都已经相商好了,在师兄没有出来之前,钱小虎就由我找人悄悄照顾。没想到她最终还是托付了你家老太太。看来她终究还是不相信我,才临时改变了决定。”   顾衡撇嘴道:“一个县令的便宜大舅子就将她家搅得家破人亡,你觉得她还会相信官府中的人吗,哪怕你是她丈夫的师弟?”   屋子外面闷热,马典史抹了一把脸上的油汗振作精神,“我但求问心无愧而已,等我师兄出来我再好生向他赔罪。这桩桩件件快得让人措手不及,钱小虎好歹还留在你家,钱月梅却是到现在都没有踪影。”   顾衡大剌剌地道:“我虽然没有和这位姑娘朝过面,但以她的心性手段绝不是个老实安分的,日后必定有大造化,你不妨今日和我赌赌看。”   马典史慨然叹了口气,“现下只能借你吉言惟愿如此了,要不然这一妻一女都没了,我真的不好向师兄交代……”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勾搭上人生路上第一个同盟军! 第二十四章 老槐   茶盏中的茶水已经冲淡了, 马典史来时如火烧油一般的急迫也缓和许多。   顾衡细细思量一番后道:“若依我的看法,咱们不妨分两步走。钱馆主身上背的嫌隙不大,到现在为止官府都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证据, 这一时半会儿并没有性命之忧!”   他慢慢放下手中茶盏,仔细斟酌事情的发展方向,“陈县令即便给他捏造一个通海匪的罪名, 最后呈到刑部去的案卷也会存疑。这届刑部的堂官还算正直,说不定被当场打回来的情形也未尝没有。”   马典史一怔,还来不及说话就被顾衡截断, “你莫心急, 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轻重缓急。其实只要将陈县令扳倒了, 再来洗脱钱馆主身上的罪名就容易许多。”   顿了顿, 这才说出自己从未示于人前的筹划, “钱月梅顺来的那本账册, 我已经研究出来上面的暗语, 并且仿照上面的字迹又造了一本更显见易懂的新帐册出来……”   马典史倒吸一口凉气, 终于勃然变色。   今夜的谈话使他自然相信顾衡的手段, 这般年纪这般深谋远虑,看温文尔雅实质却是阴狠薄凉。想来那本新帐册上面的内容必定是触目惊心, 却又处处有根有据绝无作假。   他隐生忌惮之时, 将来时的轻视之意又收敛几分。   待再细细揣摩这般言语中的意思后,就不由有些踌躇不定,“……你是让我拿着这本账册到省城去举告,只是这样一来我免不了要受些苦头, 最后只怕官职不保。我当了十几年的典史,倒着实有些舍不得。不过能将陈县令这等欺世盗名的恶官拿下,我也觉得划算!”   要说顾衡刚才看向马典史时的目光是“你还算一个可造之材”,现在就是“你完全就是个蠢材”。   他没好气地点拨这个蠢材,“你在县衙里多年,手下难道就没有一个机灵干练之人?让他拿着这本账册和举告信,到省城里以莱州县主簿汪世德的名义出首。就说实在看不惯陈县令罔顾人命贪赃枉法,愿以一己之力肃清莱州官场的风气,且愿做好新任县令的副手。”   马典史也是一个老江湖,闻言心中狂跳,立时就明白其间种种好处,也不管夜深人静哈哈大笑道:“你那位舅舅想当莱州县丞都想疯了,这本账册若真是落到他的手里,说不得他真会如此做的。”   旋又压低了嗓子道:“他往日时常在别人面前念叨你任性妄为不服父母管教,长大之后迟早是个为害乡里的祸害。那时我还奇怪,哪有当舅舅的如此说话,这哪里是自谦分明是仇人。”   马典史啧啧感叹,“唉,他怕是做梦都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栽在你这个亲外甥的手里。”   顾衡丝毫不以为忤,反而用手指敲击着桌子笑道:“那位汪太太倚仗着这位兄长,在顾家作威作福了将近三十年,对我不类亲子反似仇眦。你说若是这座靠山倒了,汪太太背着人放在外面的印子钱不知还收得回来不?”   马典史见他毫无芥蒂地称呼自己的生母为汪太太,心头也是感同身受般一叹。听说七月十五阴年阴月生的孩子从小就心性独断刻薄寡恩,只是不知他跟汪太太这场母子孽缘,谁是谁的因,谁是谁的果?   两人又细细相商了半天,见无甚遗漏了才相互作别。马典史如同来时披上斗篷骑上快马,眨眼间就消失在暗夜中不见了身影。   不知何时天上的细雨已经停了,顾衡负手站在院子中看着天际边的一弯下弦月。这段时日他晦光韬略只在家中读书,却一刻不敢放松外面的消息。直到马典史亲自上门造访,他才放下悬了许久的心。   在那场大梦当中,汪世德最后官运亨通,竟真的以秀才之身谋得莱州县丞之位。   从此之后汪太太仗着兄长的淫威在顾家更是说一不二,甚至胆大妄为到在秋闱之前做出那般骇人听闻之事。使得顾衡心灰意冷之下断了进学之路,从此沉浸在愤恨妒俗玩弄人心的手段当中不可自拔。   这座老宅子的房数不多,却有极大的院子。一棵枝干遒劲的老槐树也不知活了多少年,遮天蔽日子长着,在地上留下或深或浅的影子。   按照风水来说,百姓院前院后不能种有槐树,因为别人常说槐者木之鬼也。民间有门前植槐为禄,门内植槐为鬼的说法。但顾家老太爷深研医道,根本就不信这些风水之说。修建宅子的时候专门从别处移来一株已经成型的老槐,每年四五月开花的时候满屋子都是香气。   顾老太爷故去后,顾衡对这些命数之类的话语更是嗤之以鼻,便由着这棵老槐肆意生长。此时正值槐树花开时节,串串蝶形白花缀满枝条,散发出醉人的素雅清香。只可惜顾瑛没在家里,要不然明日一早就可以吃槐花饼了。   马典史派去的人想来极为得力,半个月之后就有人过来清查莱州私设的盐厂。   大大小小一众官吏无不是见多识广之人,却还是被眼前情形震惊。   盐厂地处一座隐秘山崖之下,背靠青山面朝大海,进进出出都有当地精干打手把守。近百个盐工衣衫褴褛神情木然,手上身上除了被盐渍漂染的灰白死皮,还有被棍棒狠击后的旧伤痕。   待事情了结之后,马典史专门抽了个空过来述说当日的情形。   “我曾经听人说起过里面的情形,却没想到如此惨烈。盐工多半是远处骗来的山民,每日天没亮就开始上工,三餐都是看得见清水的稀粥。若是生病了也不给医给药,死后就在附近随便挖个坑浅浅掩埋。”   顾衡暗自皱了下眉头,“陈县令临走时怕是也没想到这件事会这么快被人翻出来,实在是贪婪心太过。若是趁骆友金死时收手,你们只怕还找不到这么显眼的证据。”   马典史额头上的汗水没干,脸上犹有余悸,“这简直跟无本生意一样,粗粗一合计每年怕有上十万两的银子,谁会舍得撒手?更何况上百个盐工,这个时候一齐放出去无异于往自己脖子上架把刀。他们只有死撑着,看谁先熬不住。”   他停了一下,小心看过来一眼道:“到了最后上面的来史还当众嘉奖你那位好舅舅,说他没有和陈县令沆瀣一气同流合污,是莱州一干属官当中的清流。这话一说出来,每个人看过去的眼神都含有深意,琢磨过味来的汪世德当时就险些吓尿了。”   顾衡看不得他瞻前顾尾的样子,“放心吧,我不会出尔反尔,汪世德越是惨我越是高兴。官场中便是这样,逢高踩低是家常便饭,但是却颇为忌讳被同僚告发。”   他嘿嘿一笑,满眼的幸灾乐祸,“这样看来他的县丞之位也多半泡汤,反正绝没有以前的好日子过。除他之外属你的官职最高,你收敛些脾气小心经营,方县令日后必定会倚重你。”   马典史兴奋得满面红光,“这副屎盆子牢牢地扣在了汪世德的头上,即便他生了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对了,我派去的那个人说,那封举告信不但是汪世德的笔迹,还盖有汪世德的私章,所以没有一个人怀疑他的身份,你到底是如何办到的?”   顾衡眼中生出阴瑿,是如何办到这些鸡鸣狗盗之事,完全是被逼的!   在那场大梦里,顾衡被母亲汪氏的一碗补药害得人事不知。费尽整整一年的心力做出来秋闱备选的十篇锦绣文章,全被所谓的舅舅汪世德拿出去做了现成的人情。   当年莱州县开天辟地总共中了五个举人,其中就有汪世德两位富商至交的儿子,上榜时所做的文章和顾衡所写一字不差。   所以落汪世德的井,下汪世德的石,顾衡心头不会生半点愧疚。反而老神在在地道:“任谁被害了一次两次三次,都会学一两样保命的本事。汪世德的笔迹算什么,若是我愿意连你的笔迹都能仿得一模一样!”   马典史嘴巴张了合合了张,知道自己戳到了顾衡的痛处,想来顾家还有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   这人爹不疼娘不爱地长大,没有走到歧路上已经是老天保佑,靠着自己考上了秀才。明年兴许还要去考举人,比许多人家的孩子已经出息太多。   这样一想,马典史看顾衡的眼光便自带了两分怜悯,“你这一箭双雕之计使得甚好,汪世德成了秋后的蚂蚱,只怕陈县令刚一到京城也会被贬斥。他费尽心思谋得的那些财物,只怕转眼就会被充公。”   他幸灾乐祸之时也有些心有余悸,“骆友金幸好早已死了,要不然也免不了一个杀头的罪,仗着陈县令的权势竟成了盐厂的土皇帝,打骂扑杀简直是常事。   县衙虽然贴出告示,让那些伤亡盐工的家属过来领抚恤银子。可死的盐工实在是太多,县衙里的仵作在那处悬崖下总共起获了三十几具尸骨,这还没有算那些扔在海里的……”   院里的老槐又生了一茬新花,早起的顾瑛搭着梯子在摘取,钱小虎拿着一个硕大的竹筛子站在地上接着。小孩子忘性大,时时被顾瑛指使着干这干那,脸上很快有了欢快的笑容。   不一会儿功夫,灶间便传来了香甜的气息,顾衡念叨了好几天的槐花饼终于端上了桌。   顾瑛隔着窗子看见了他,欢快地扬起笑脸道:“哥哥怎么起这么晚?快些过来尝尝,今年生的槐花又大又甜,蒸出的槐花饼连绵白糖都不用放。你快点多吃些,要不然我蒸出来的都让钱小虎抢光了。”   年轻女孩脸上因为忙碌生了好看的红晕,一身豆绿宽襟衣裙让她象枝头上新生的嫩芽。   顾衡略略倦怠地想,就让我做这院中的老槐树吧,即便让很多人忌讳,可还是有人真心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的题目应该叫做“构陷——” 第二十五章 树倒   和顾家老宅的一片和乐不同, 此时的汪宅一片愁云惨雾。   额头上搭了一根冰毛巾的汪世德脸色灰败地躺在床上,一闭眼就看见别人隐含嘲讽地望着自己。背上冷汗一重一重地淌下,在大夏天里生生冷得发抖。顺风顺水了二十年, 眼看人生即将到达巅峰却像石头一样滚落下来。   那日省城的上官要彻查莱州的私盐时,说实话他虽然大吃一惊却并不如何感到忧虑。   据他所知附近的几个县城都有密而不报的盐厂,这基本上是公开的秘密。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只要将朝廷的税赋缴讫清楚,又有几个当官儿的吃饱了撑的愿意瞎管闲事?   更何况陈县令临走时给他交了底,新任方县令的来头更大, 只要他本持初心当好副手, 说不得日后还可以飞黄腾达。那时候他心头火辣辣地烫, 做梦都梦见自己因为政务勤勉得到了皇帝的诰令。   汪世德不是没有想过收手, 可是白花花的海盐转眼就能变成白花花的银子, 任谁也舍不得这注偏财。衙门里发的那点俸禄只够喝一顿花酒, 能抵些什么事儿?   靠着盐厂历年分红他置了田地扩建了房屋, 还把两个儿子都送到了省城有名的大儒处去读书。人只要把良心稍稍摆在一边, 那财和利就会滚滚而来。   骆友金死后, 汪世德心生惶恐的同时又暗自庆幸,今后可以多分一份银两。他恩威并施地安抚住那些地痞混混, 还在寻思怎么把这头收入完完整整体体面面地交给新任的方县令。   这世上任谁都不会嫌银子多, 看在这等大礼的份上,升任自己为莱州县丞还不是方县令的一句话嘛!   到底是哪一环出了差错?   门外轻轻闪进了一个人,是跟随他多年的心腹,还不等汪世德说话就急急附耳过来, “打听清楚了,我省城里的一位同乡正巧那日当差。说咱们莱州县衙里有个人过去送公文,特意呈上去一本有关盐厂的账册和一封举告信。当值的书吏们个个都说那是您的亲笔……”   账册和举告信?   汪世德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一时顾不得细想那本失窃的账册怎么又出现了,心急火燎地掀开被子大骂道:“那些人难道是瞎子吗?即便我的字认不得,举告信上落没落我的私章总要看一眼吧?”   心腹就满面晦涩地答道:“他们真不是瞎子,不但核对了笔迹还核对了私章,跟您往日写的文书一模一样,连语气遣词都一样。那些人不知其间深浅,根本不敢隐瞒。禀报上去后,济南府衙门几天之内就派下人来彻查。”   汪世德两边的太阳穴鼓鼓直跳,高高颧骨上枯黄皮肤立时变得通红。   “这些人肯定以为我想当县丞想疯了,想贪天之功,大着胆子转头就把陈县令卖了。又怕我疯起来会胡乱攀咬人,这才想将事情止于我,止于陈县令。到底是谁有这么缜密的心思,连我和那些人的后续反应都猜到了?”   心腹就建议道:“别人就算了,新任方县令那里定要交待清楚。您就说是有人冒充您的笔迹写了那封举告信,就连那本所谓的账册也是刻意伪造的,您对此事毫不知情,是有人诬陷您想毁了您的清白名声。”   汪世德落魂失魄地喃喃道:“事情演变到现在,我说的话还会有人相信吗?你没看到那天从盐场回来时,大家伙看我的目光恨不得把我吃了。他们以为我伙同陈县令独吞了盐厂的历年出息,分给他们的不过是其中的鸡零狗碎。”   这几日受的煎熬让他越说越气,“这些个白眼狼也不长脑子好生想想,这些年大家的冰敬、炭敬、节敬、贽敬比旧年的例数高了好几番。拿钱的时候不说个谢字,如今拿不到了反而要骂我,合着我就是个两头受气的小媳妇儿。”   心腹道:“那您的县丞之位……”   汪世德后槽牙一阵钻心生疼,“此时回京里述职的陈县令还不定怎么恨我呢,却哪晓得我是遭人陷害的。如今这县丞之位是想都不要想,我堵了人家的财路如杀人父母,必定不会长久在位。”   复沮丧叹道:“举告同僚乃是官场的大忌讳,方县令一时半会只怕不会再用我了。”   打发走了心腹之后,汪世德靠在椅子上慢慢回想整件事情。这一环扣一环,总觉得有人在暗中和自己作对,会不会是马典史那个杀千刀的使地坏?   不会是他,汪世德缓缓摇头否定。   马典史是个武人,性情刚愎易怒,说话做事向来都是一个钉子一个眼丝毫不会变通,这么多年看着没什么变化。要不是手里实在找不出精通缉拿的人才,陈县令也不会让这种人在典史的要职上呆这么久。   话说回来,这样的人要是有心机能想出伪造自己的亲笔去状告陈县令贪墨,那自己早就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汪世德想了半天毫无头绪,委实想不通是谁有这么大的耐性,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就是为了让自个大失颜面下不了台。正想到脑袋疼时,忽然听见外面有女人尖利哭嚎。   他吓了一大跳,厉声喝斥是哪个下人如此没有眼色,拖出去让小厮敲个十大板再说。好半天之后才看见妻子畏畏缩缩的伸个脑袋,说大妹过来探望。本来还好好的说话,不知怎么忽然就哭了出来?   也不看这是什么关口,想一出是一出。汪世德皱着眉头,让妻子把人请进来。   汪氏一进门看清兄长的形容后吓了一大跳,不过短短的半个月兄长的头发竟然白了一大半,脸上的皮肉凹陷,颧骨高高的支棱着,全无往日闲散家翁的富态。   她捂着手绢儿哭了一会儿,才说起今日来的目的,“如今哥哥还在主簿之位呢,有些人就开始见风使舵起来,我如今总算知道什么叫做人走茶凉了。这个月有一笔印子钱到期,特特上门去催要时,那人竟推脱说等手头方便了再给利钱。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哥哥千万要帮我一把。”   汪世德不耐烦道:“早前就跟你说过,莫要在往外头放印子钱。这个东西就像海水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你家顾朝山已经开了三家铺子,不说日进斗金可你们后半辈子起码无忧,作甚还要冒这种风险。你老实跟我说,如今还有多少钱在外头没收回来?”   汪氏心头凉了半截,好半天才比了一个数字。   汪世德气得眼前发晕,“这两千两银子你买什么不行,就是上等粮田也可以圈一大片了。真真是无知妇人,要我是顾朝山肯定生生打死你。你只想着这个来钱快,怎么没想到这里面的风险更大?”   汪氏骇得腿脚发软,“就是因为这个来钱快,妹妹才一时蒙了心窍,背着顾朝山把家里的钱全部投在了上面。心想年底前我把本钱收回来,剩下的利钱就可以全部转成我的私房,就是悄悄贴补你或是二妹也方便一些不是。”   汪世德看着这个看似精明实则蠢透的大妹,心头一阵无语。这些年若非自己在一旁帮衬,只怕顾朝山的小老婆都有好多个了。偏她还觉得自己手段厉害,可以拿捏得住丈夫和几个儿子儿媳。   他想了一下这件事不能闹大,终究按捺住脾气细细嘱咐道:“你没事人一样回去,千万不能露出破绽,等明天我下衙后亲自去找那个人算帐。如今我虽是虎落平阳,也不是那几个小混混能欺负的。”   汪氏顿时大喜,抹了眼泪千恩万谢。在她的心目当中只要兄长首肯,一件事就已经成功五六成了。   汪世德忽然想到一事,“这段时日你家衡哥儿在干什么呢,好像没怎么听说他的消息,真的是在安心读书吗?别是又跟着西山精舍那些狐朋狗友瞎混吧。不是我说你这个当娘的,有些时候该问的还是要问,该骂的还是要骂,不能纵容孩子胡作非为。”   汪氏呆了呆,撇着嘴道:“听我家老太太说,他如今一心在家求学呢,连西山精舍都不怎么去了,立志明年秋闱要一举夺魁。就他那个猢狲样还想在秋闱上夺魁,只怕做梦还来得快些。”   把印子钱的事情交付给兄长,汪氏松快了一大半,“说到这个我还忘了一件事,那回在县衙门口钱太太滚钉床为她丈夫申冤,结果一下来就死了。我家老太太瞎操心,不但帮着装殓了,还把那个钱小虎弄到老宅子里去养着。别人是嫌麻烦,那一老一小是嫌麻烦不够多……”   她在这边事无巨细拉拉杂杂地说了一大篇,汪世德听得脑壳发疼。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脑中一闪而过,却根本来不及抓住就没了。   他想了半天不得法,就胡乱安慰道:“你家老太爷在世的时候以仁善出名,你无事时也劝顾朝山往外头施两回药,就当给孩子们积点阴德。一点点小钱儿就可以博个好名声,什么买卖都没这个来的快。也不知他怎么想的,连这个算盘都不会拨。亏他还开了好几间店面,一双眼睛只认铜钱。”   汪氏顿时讪讪的,却总觉兄长的话有些耳熟。想了半天才想起,这是张老太太平日里最喜欢骂的几句车轱辘话。   作者有话要说:  汪舅舅是男主第一个下狠手收拾的…… 第二十六章 猖狂   汪世德向衙门里总共告了三天病假, 这天见实在是熬不过了才换了上值的公服。妻子从袈子上拿过衣服时,他才陡然发现短短几天腰身竟然瘦了许多,心头就浮起一丝悲凉自怜。   到了衙门后, 方县令一如既往的召唤他前去,嘘寒问暖一番后细细嘱咐要办好差事,休要理会有些人的闲言杂语。还说人若是木秀于林, 头上少不了有几股歪风刮过。   汪世德顿时放下心来,心想果然是京城世家出来见过世面的人物,这气度跟寻常人就是不一样。   书案上堆积了急待处理的文卷, 汪世德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将杂事处理完, 还将每本文卷的重点用节略誊写在小纸条上, 以便方县令到时候查看。   他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后, 这才看见公房里已经没有闲人了。捶着酸痛的肩膀往外走, 碰到一个小杂役就顺嘴问道:“怎么今日没看到马典史来上值?”   小杂役呆头呆脑的, 想了半天才回答道:“县台老爷吩咐过马典史, 让他每日处理完公务, 再巡完坊市后到那家新开的盐场去看一眼, 省得再有无良工头盘剥那些可怜的山民……”   汪世德脑子嗡地一响呆愣在当场,连小杂役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巡视盐场这一职责向来是由一县主簿担当, 从什么时候起阿猫阿狗都可以胜任了?   他一时怒不可遏准备找方县令理论几句, 却忽然想起自身进退不得的窘境,脚下的步子就越发慢了。到最后狠狠一跺,从县衙后门避开人眼悄悄走了。   漫无目地走了一遭,头目森森的汪世德忽然记起大妹的话。不由冷笑两声, 如今连这等杂碎都开始欺负自己吗?   勉强压下怒气找到柴棒胡同那家破烂院子前,见木门半开只有两条黄狗在地上刨食,便索性大喊道:“周老四,你这个缩头乌龟快些出来。往日上赶着巴结我,怎么这些日子连个人影都看不到,是不是装死躲债去了?”   屋子里唏唏嗦嗦的响了几声,一个三十几岁的精壮汉子敞着衣襟推门而出。   看见汪世德昂首挺胸的站在院中,眼神一闪赶忙走过来赔笑道:“回汪爷的话,这不是昨天晚上吃酒吃醉了,在床上躺着挺尸呢。若不是听到您老人家的叫唤,我铁定要睡到明儿晌午过去。”   汪世德看着他貌似恭敬实则轻佻的举动,胸口不知何时开始隐隐生疼。   斜睨了几眼才慢悠悠地道:“我知道你们这些人消息一贯灵通,怕是早知道衙门里发生的事儿了。怎么如今瞧我落了一回下风,你这个兔崽子也准备上来踩几脚吗?”   周老四忙躬下身子笑嘻嘻地道:“我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借我一副胆子也不敢干这种缺德事。往日咱哥几个没少麻烦汪爷,不管怎样肯定要好好孝敬您。对了,您老怎么屈尊到这个犄角旮旯来,有什么事儿派个人过来吱应一声就行了。”   看他模样依旧恭敬,汪世德心绪平复许多,垂眼抚着衣袖上的褶子道:“同茂堂的顾太太是我大妹,你不会不知道我俩的关系吧?她说有一笔钱放在你手里。前几天她过来管你要,说你尾巴翘得老高要理不睬的,怎么这笔帐到期了就准备开始赖不成?”   周老四眼珠子飞快乱转,立时开始叫冤枉。   “前几天是来了这么个妇人,带着几个丫鬟婆子,二话不说就开始要帐。您老也知道做咱们这门生意的,欠别人的多贷出去的更多。家里的账本要好好翻一翻才记得清,委实不是故意的。等我回去把账本儿再好生翻一翻……”   汪世德不管他真的假的,截断他的话道:“你赶快进去把账本翻一翻,我就坐在你门口等着。翻到这本帐了连本带利给我结算清楚。若是少一个子儿,你就把脑袋提溜下来好好想一想。”   周老四吃不准他这番气势汹汹的路数,心头急转面上却嬉皮笑脸地打个千道:“那您安坐一会儿,用些咱家新做的茶点,我就这就上前头铺子里叫手下赶紧去翻帐。”   周老四把人勉强稳住,转身拐了几个弯进了更外间的屋子。   一个伙计早就听清楚了动静,凑过来道:“如今谁不知道这位已经过了秋,莱州县衙里上上下下想吃了他的人都有,这主簿之位都不见得保得住,您还对他这么客气干什么?”   顿了顿,又低声道:“咱们放印子钱的,吃了上家吃下家,这种肥羊逮着一个是一个。像您这么菩萨心肠,生意可做不成。不妨跟他说咱们没有翻到条子,让他过几日再来,兴许一拖这笔账就黄了。”   另一个伙计胆子更大些,就出主意道:“其实这人脸皮生得太过厚了些,明眼人都知道他是秋后的蚂蚱,当不了几天的官了,整出那般大的丑事还这般耀武扬威。实在闹起来您就说官府明令禁止放印子钱,看他还好意思过来给他妹子要账不?”   周老四不由大为心动。   印子钱是流行民间一种高利贷,贷钱征息子母相权,因为每次归还都要在折子上盖一印记,所以人们谓之印子钱。放债人以高利发放贷款,本本息到期一起计算,借款人必须分次归还,其利可谓是相当丰厚。   例如汪氏的这两千两放出去后,以一月为期,每月二分行息,合计一月间本本利,共为二百零肆两。再以三十日除之,每日应还本利钱为六两余八百文。贷出原本时即扣除本利,然后按日索取每日应还的本利,到期取完。   像周老四这种中间人起个搭桥牵线的作用,明面上靠着种种手段需保证借贷双方的利益不受损,暗里自然就免不了用些见不得人的方法,以攫取更大的利润。   象汪氏这些有钱有闲的妇人为谋求高利,最喜欢的就是偷偷放印子钱。   一还三利滚利年年翻,一年借十年还,还完半辈子。若不具备一定的后台和背景,这样的人往往有放无收。因为周老四这些所谓的中间人不但要吃利差,有时还会吃债主的本金。   他打定主意再无迟疑,走到汪世德面前连连抱歉,“实在是对不住,前一向有个伙计手脚不干净,我就把他辞退了。没想到那个小子一气之下就毁了几本账簿,兴许您大妹的那两千两银子就在上头,请汪爷再容我几日肯定把这些帐算清楚。”   汪世德一呆,断没想到这人真不给自己面子,亲自上门来讨要都能当做耳边风。这几日的忧惧、忐忑、羞愤齐齐涌上,就伸出右掌狠狠抽了周老四一记耳朵。   周老四自觉在这一块地面上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没想到这个岁数了还给人当众抽了一巴掌,脸面一时挂不住“嗷”地一声就扑了上来。他个子高壮些,一下子就把汪世德扑了个狗啃泥,卷紧拳头一下一下地往死里狠捶。   汪世德平生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脑中一片混沌脸上气得赤红如血。奈何手上功夫不得劲,竟被这等蠢人压制得死死的,一时半会都动弹不得。   两个人的动静登时惊动旁人,周老四的几个手下见他占上风,就远远地站着抄手瞧热闹。幸好有人看阵头不对叫了街上巡逻的衙役过来,为首的正是刚刚回城的马典史。   他一看到这副景象实在绷不住笑,心想让你住日起劲抱着陈县令的大腿,人家一走你就成了人憎鬼嫌的下三烂,可见有时候人真的不要太铁齿。   因为今日有多得意,明日跌得就有多狠。   马典史挥了挥手,两个衙役忙上前把汪世德扶起来。他打量了几眼见人已经被打得满脸青肿头发散乱,一件褐草色湖绸衫沾了泥点子,还有几处被什么东西挂破,眼看着不能再穿了。   马典史耐着性子听周老四白活半天,勉强听懂了大致的原委。   就皱着眉头打起官腔,“汪主簿按说我俩是同僚,我不该多管这种闲事。可是朝庭明文规定不许咱这些当差的人在外头放印子钱,这桩事还真不好断呢!”   汪世德心口发堵,莱州县城多少大户人家都在往外放钱,怎么轮到自家就有这么多废话?哼,不过是看自己犯了官场的忌讳,就想当然地认为如今这个主簿之位也待不久了,真是可恨可恼!   身上所伤疼得利害,汪世德往地下啐了一口血水,抬起眼阴阴地望过来一眼,“周老四,你最好记得你今日的所作所为。要知道凡事留一线,日后才好相见。”   周老四他这般狼狈了还忍不住发猖狂,心头虽有些惴惴不安,但还是不肯落下风,“汪爷说话倒是极有趣,我这人烂命一条活了今日够本,活到明日后日都算赚的。只是学不来您老人家这套当面靠着大树,一转身却将大树一古脑砍了的作派……”   他还想往下巴拉,却不妨脚背被人狠狠一踩。   抬头却见马典史递了个眼色过来,不轻不重地道:“周老四你也算这片城里的一号人物,不管汪主簿明天后天怎么样,今天他过来不要这份印子钱,单要这份本金可成?你若是连份诚信都没有,日后谁还敢再找你?”   周老四看他眼露狠厉,周围几个衙使也握紧刀鞘,胆子顿时有些发怂,嘿嘿笑道:“我跟汪主簿也是这般解释,奈何家里出了点小乱子,就是找不见账本儿,这才引起了误会。得,我看在两位爷的份上,自个先掏五百两银子垫上,千万别再说我不仗义了。”   汪世德突地冷笑了两声,接过银票,朝马典史草草拱了手大步离去。   却知道这五百两可能是全部的银子了,心头一时又苦又涩。原以为混到这个份上已经是人生难以企及的巅峰,却不知道人家一记翻云覆雨手,就将自己狠狠打落尘埃。   作者有话要说:  打脸汪舅舅! 第二十七章 家奴   小满过后, 因为没了陈县令这个拦路虎,钱馆主很快就被放了出来。一身褴褛的男人抬头望望外面的朗朗乾坤人来人往,一时间竟有恍如隔世大梦初醒之感。   马典史远远地站着, 看见人全须全尾地出来忙快步过来接着,压低声音道:“武馆那边我已经悄悄派人收拾了,你回去后好生些歇两天。等缓过神来了, 再把孩子们都接回来。”   钱馆主摇摇头,神情透着一股淡淡的萧索之意。   “从前你嫂子老劝我不要在外面跟人争强斗狠,偏偏我一句话都听不进去, 总想在江湖上闯一片名堂。后来岁数大了, 好容易收了心准备安安份份地干场事, 谁知道这才开了两年的武馆就让人糟蹋得不成样子。”   他昂头看了一眼亮得刺眼的天空, 一行热泪从眼角滚落, 转眼就掉在烂了数个洞眼的衣襟上, “从前听人念叨过,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这句话竟全然是真的, 只可惜我明白地太晚了。”   马典史不敢深劝。   好半天才哽着嗓子道:“月梅姪女胆子也忒大了些,一个人就敢做出这般事。陈县令起先怀疑的就是你, 不想那日你在外头吃酒, 他这才胡乱给你按个通匪的名头。嫂子那边我实在劝不住,她说她反正活不长了,以她一条命换你一条命划算……”   钱馆主心头如煮开的滚水,想哭又觉得丢脸, 一把推开他的手道:“咱们不好走得近,当心污了你的名声叫人指摘。回头叫个机灵点的小子帮我指指路,我要去看看我家那位的坟茔……”   马典史无奈,他知道这位大师哥性情直率却异常固执,决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只得依言唤了心腹过去帮忙照应一二。   钱馆主踉踉跄跄到了钱太太的埋骨之所,打发走了帮忙的衙差,一头栽倒在简朴的墓前无声大哭。他做梦都没想到不过相距数月,夫妻二人竟已是天人永隔,心头滋味一时再难形容。   这个女人十六岁就跟着自己,养儿育女操持家务,不管自己什么时候回家,桌上都有热腾腾的饭菜。   最早之时他无比反感这门父母做下的亲事,嫌弃过对方只是一个乡间私塾先生之女,禀性文弱胆小怕事,日后铁定不能跟自己一起策马江湖。可随着年深日久,他才知道这个女人才是跟自己过日子的人。   也许在沙河才是她最开心的时候,男人每日担水浇菜园子,女人就坐在廊下纺纱织布。两个孩子围绕着庭院打闹,院子里还有几只母鸡带着幼雏到处觅食。   只可惜,这样平静安稳的日子太短了。   钱馆主淌了无数眼泪,好半天之后才收住悲意,高一脚低一脚地朝沙河镇走去。日暮时分终于摸到了顾家老宅,一进门就伏在张老太太面前号陶大哭。   张老太太忙让顾衡把人扶起来,也淌着泪唏嘘不已,“你如今没事就好,也不枉钱太太费了那么大的劲儿为你递状纸。你儿子钱小虎倒还好好的,只是你女儿钱月梅到现在还沓无音信。若是不嫌弃就在咱家歇几天,等寻思好了再慢慢盘算接下来该走的路。”   老人家的话句句在理。   钱馆主却异常坚决地摇头道:“我听人说起过那日的情形,我家那位临死前将小虎卖与顾家为奴。我虽说算不上一个好人,但也知道君子一诺千金。从今往后,求老太太给我父子两个一块容身之地,不求金银但求有一碗热饭食吃就行。”   张老太太唬了一跳,连忙摇手道:“这可使不得,那日情形凶险只是权宜之计,钱太太大概是痛糊涂了才说了那些荒唐话。我看这孩子孤苦伶仃的,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出来,这才把他带回家,可不是让他到咱家来当奴仆的。”   一旁的顾衡却是一下子就明白了钱馆主的心思。   这人昔日的雄心壮志让目前的种种击得粉碎,一个县令的便宜大舅子就逼得自家妻子惨死钉床,女儿流落他方,稚子孤苦无依。   而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想出人投地光耀乡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无来由的张狂引来他人的觊觎之心。所以这人半生壮志全消,只想找块平静的天地陪着幼子过完下半生。   顾衡一时发怔,既而心酸唏嘘,在那场大梦里他何尝未有这种心灰意冷的时刻。   他想,若是在情况演变得最糟之前,他一定早早地带着顾瑛隐居在一处无人认得的乡镇,从此男耕女织,再无那些毫无人情味且刀刀见血的权谋倾轧。   钱馆主抹了一把脸,满面苦涩道:“以后请老太太和三少爷唤我钱江或者是老钱就行了,打今日起这世上就没有钱馆主这个名头。我会看家护院修剪篱笆,一些简单的木工和泥瓦匠活都难不倒我。如今我只想看着这个孩子好生长大,想必这也是他娘临终前唯一的愿望。”   张老太太见实在拗不过,只得呆呆地望向小孙子。   顾衡叹了口气,知道留在顾家是这人能想到的且唯一的最好办法。就吩咐顾瑛取来笔墨,写下一纸买卖文书。双方签字画押之后,送到衙门里上档子制成契约就算成了。   钱江父子老老实实在张老太太面前磕了头,算是认了新主子。钱小虎懵懵懂懂的,根本没有察觉与往日有什么不同。站起身子就吵吵着要顾瑛姐姐给他做糯米饭,里面还要加上很多喷香的腊肉丁和莴笋头。   钱江也仿佛卸下肩上重担,把简单的行李往门口的一间小厢房一摔,就开始拾掇起顾家老宅。   要说家里还是要有一个顶事的男人,顾家老宅住了几十年,修建得再结实的房子也有不结实的一天。张老太太是不在乎,顾衡是根本没打算久住,顾瑛更是想不到这块,所以都任由这片老宅慢慢步入暮年。   钱江武人出身自有一把好气力,趁雨季还没有到来,把几间瓦房上的青瓦全部重新翻检一遍。院子里的荒草全媷干净后,混了各处沟渠里的淤泥掏出来混进花土里沤烂,这可是上等肥料。   这人把自己使唤得像个陀螺,一刻钟都不敢停下来。在顾家外面撒石成沙挖泥成胚,重新筑成一道结实的院墙,上面又搭了一层新茅,看这副样子顾家老宅十年内都用不着再翻修了,且院子又规整又宽大。   连张老太太都忍不住在暗处叹息,说这人明明就是一个庄稼好手,干嘛憋着一股心气儿去开武馆,凭空惹出这么大的祸事!   县衙里的马典史得知情况后悄悄过来劝过两回,谁知道钱江象乌龟吃了秤砣一般,无论怎样劝说都不愿意离开顾家。还说人家张老太太性情仁义,在那般危急时刻搭了一把手,咱就不能做过河拆桥的人。   两个师兄弟在园子里说着说着就僵持起来。   顾衡见状忙把人拉开,无人时才对着马典史露了实话。说钱家父子二人签的文书只有十年,并非真正家奴,这几年就在顾家给自己当个武师傅。契期一过钱家父子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任谁都不会拦着。   见马典史脸上的怅然不似做假,顾衡倒觉这对师兄弟之间的情感倒有几分真挚,就不免说了几句真话。   “钱馆主的心思不难猜,他身上多少背了一个通海匪的名声,若是跟你在明面上走得近,日后不免有人说三道四,妨碍你的升迁。既然这样就把关心放在心底,大家各自安好吧。”   马典史满面愧疚,“最早是我提议让师兄到莱州城开武馆,心想有我暗中照应,以他的为人势必会做出一份事业。没想到短短的时日里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可算是家破人亡。”   复沮丧叹气道:“钱太太上大堂前明明已经把钱小虎托付给我,临死之前却又将人托付给你家老太太,可见早已经对我起了戒备之心。”   顾衡自然想到这点,却不防马典史自个说破。我不杀伯仁,伯仁却为我而死,徒增惘然罢了。   他不欲在这些事上纠结,就道:“现在莱州县衙里除了方县令之外应属你最大,这时节上千万不要出什么差错。方县令没有直接捋了汪世德的官职,除了没有找到合适的由头之外,还说明他对你还想继续关望一段时日。”   马典史悚然一惊,细细思量自己这些日子的得意忘形是否太过。   良久才缓下一颗心道:“我听了你的话,对于方县令是早请示晚汇报,任何事情都不擅作主张。即便对于……你那位舅舅,我也照样礼遇有加。他为了你家那位汪氏太太放在外面的印子钱,和一个地痞当街就打起来了……”   顾衡一听就来了精神,连忙细细打听。   末了满面笑容地叮嘱道:“劳烦你找个不相干的人,把这件事的始末一字不落地传到同茂堂顾老爷的耳朵里。也毋须说得太清楚,就说这两千两白花花的银子怎么陡然变成了五百两。”   顿了顿,话里隐隐有一股不怀好意,“让他们两口子好生掰扯一回,省得乌鸡眼一般死盯着老宅这边的花销。”   马典史惊愕之余连连摇头,“这幅场面恐怕你早就料到了吧,你家这团乱事真是理不清。但你若是真想走科举之路,这孝悌二字上不能有瑕疵,你可千万要惦量好!”   顾衡微微一笑,“这世上有种人不作就不会死,我只肖守在一边慢慢地看着,就可以眼见他们高楼起,转眼又高楼塌……”   作者有话要说:  顾衡在暗搓搓地建立自己的小队伍! 第二十八章 秘议   第二日开始马典史便有意识地依言行事, 在新任县令面前只做自己份内之事,其余不相干的事一概不多言不多问,其谨言慎行的作派倒让方县令对他的印象更好。   汪世德自那日当众出丑之后, 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仿佛换了一个人。每日里根本不顾别人嘀咕的眼色,最早一个到衙门,最后一个离开衙门, 兢兢业业地处理各处繁琐得叫人头疼的公务。   马典史见状只是一笑,心头却更是佩服顾衡的铁口直断。   一身月白直缀的年轻人站在家中的老槐树下,仿若闲庭信步一般智珠在握。说汪世德目前唯一能够做的事, 就是办好上头吩咐下来的每一件差事, 因为一个不对就会成为他丢职的借口。   举告前任县令贪渎是官场大忌, 但现在这个屎盆子正牢牢地扣在他的脑袋上。他若是不认, 少不了下一个被清查的对象就是他自个。若是老实认了, 又少不得受人白眼。   进退维谷动辄得咎, 就是汪世德目前最好的写照。   更何况以汪世德沉迷官场三十年, 岂会被这么一场似是而非的栽赃陷害所击倒。他半辈子起起伏伏, 见多了上官来来往往, 知道他们无论怎样道貌岸然急于求成,都离不开一个熟悉县情的得力主簿。   所以这位屁股下的位置在短时间内还是稳稳当当的。   不过据马典史得到的小道消息所知, 那位汪氏太太在顾家的日子可不好过呢。同茂堂的大东家顾朝山听闻市面上的传言后勃然大怒, 不顾一众儿子儿媳的恳求,将内宅所有的银两进出都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看那样子竟是取消了汪氏主持中馈的权力。   此时的汪氏面色枯黄,头上捆了一根额帕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   她每每一想起怄心事, 便忍不住捶胸顿足委屈叫冤,“我只不过想给家里添点进项,半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挣了一点银子全部贴补了家用。如今不过一回失手,就恨不得把我千万剐。你们这个爹,那副肝肠是铁汁灌的。”   顾循做为家中长子自然老成一些,闻言皱眉道:“娘千万不要这样说爹,他也是一时气急攻心才做下这般决定。话说回来您的胆子也太大了,丁点风声都没透露给家里,就放了整整两千两银子出去。”   到最后终于还是忍不住埋怨了几句。   “这不是个小数目,良田都可以买几百亩了,结果掉进水里连个响动都没有。更何况那些地痞流氓手眼通天,平常连我爹都要让着三分,根本不会跟他们硬碰硬。如今您被人摆了一道,可不就等同吃了大亏。”   汪氏恨这个长子半点不会说宽慰话,兀自扭着头望着墙生闷气。   顾徔望了一眼大哥,咂吧了一下嘴道:“事情已经演变如此,再追究对错已经是无稽之谈。这样长久下去肯定不是个事,爹如今正在气头上也不好说话,咱们只得另谋他法。如今我出去聚会一回手头都紧了,人家都笑话我这个同茂堂的少东家是个不顶事的西贝货!”   一旁的小汪氏既是顾徔的媳妇,又是汪氏的亲姪女,向来胆子大些。   就扯着帕子擦着眼角哭道:“昨个我想过些日子就是我母亲的生辰,却不敢张口。只得将往日的旧首饰放在银楼里重新炸一回,想着回娘家也算有两分脸面。”   她为人向来机巧,看见汪氏的脸面已经黑下地,忙又添了一把干柴。   “其实拢共才花费五十两银子,往日在娘面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不想同茂堂的老帐房三言两语就把我打发了,说内宅的银子根本就不该他们那边出,让我该找谁就找谁要去。”   顾徔没料到眼皮子底下还发生了这种事,气得一蹦三尺高。   “那个老杂毛哪那么大的脸,不过是我顾家养的一个闲人,如今拿着鸡毛当令箭,竟敢在我们面前人五人六。咱娘辛苦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咱爹也不知听信哪个小人的撺掇,竟然做出这等让人耻笑的事,连带咱几个出去都没脸见人。”   顾循如今已经断了科举之心,掌管了同茂堂下的一间药铺。   闻言难得站在公正立场上说了一句老实话,“咱娘这回确实是有些过了,整整两千两白花花的银子多半打了水漂,说实在咱家的底子也没那么厚,这事搁在谁身上都不好受,难怪咱爹发了那么大脾气。”   话赶到这儿,顾徔也没词了。   看了一眼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装挺尸的汪氏嘟囔道:“咱娘只会在咱面前哭穷,谁曾想她还悄悄攒了那么大一笔银子在后头。这下好了竹篮打水一场空,便宜了那些不上台面的瘪三。要不咱再想想办法,私底下找几个厉害人把银子弄回来再说?”   听到丈夫还想折腾,小汪氏“嗷”地一声哭了出来,“如今谁还敢去要,为着要回这五百两我爹被打得头破血流,在家里躺了好几天才下得了地。往日在上风时,多少人围在他身边阿谀奉承。如今得罪了同僚落在下风,多少人就跟着打落水狗。”   她惶惧地扯着汪氏的被角,这回是真的急了。   哀哀道:“那些个下三烂的东西闻听各路消息最快,行事最是狗仗人势,两个眼睛只容得下银角子,哪里会给你平心静气地讲道理。我爹如今还占着莱阳县主簿的位置,就被这些人欺上脸面。你还想从他们手里把折了的银子抠回来,不如做梦还快些。”   顾徔满脸不耐烦,“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不成咱一家人从此就过这种苦哈哈的日子,花费个二三两银子都要去看一个下人的脸色?”   顾循作为家中长子就摇头不赞同,“哪有你说的那般不堪,爹那头每月还是拨了份例银子,节俭些应该够了。你若是每月少买些无用的碑贴和古董,少出去应酬几回,一家子大小的日子还是过得的!”   顾徔顿时按捺不住心头火气,阴阳怪气地答道:“大哥你说这话就有些欠妥了,如今你手里好歹还攥着一间药铺,另一间生药铺的出息也让爹大半分派了给了老三,合着这家里就只有我没有着落。娘你要是老躺着不吱声,我一家大小都要喝西北风了。”   汪氏心头剜肉剜肝地痛,捶着床铺嚷道:“我还没死呢,你们眼里就没有我了吗?我去找那个老王八蛋理论,徔哥明年就要去秋闱了,他竟然还敢克扣这孩子的花费,知不知道什么是轻重缓急?”   顾循见这阵头知道没自个什么事了,借口前头铺子忙抽身退了。   屋子里假装擦泪的小汪氏就凑过来小意劝道:“娘你千万要拿个章程出来,照这样下去我家二爷读书都读不清净。如今我们指望不上别人,只能指望他了。”   她犹疑了一下道:“按说这话不该我讲,可是前街王神婆老早就说过您和三叔的命数生生相剋,这辈子都是不死不休的局面。您看他那边一兴旺您这边就走下坡路,眼下咱爹不知发什么疯把一间药铺的出息全划给了他,恐怕那边更得意了!”   汪氏一想到这事心口就犯堵。   “我老早就想到了这件事,除了这个缘由没别的说头。这些年两下里住着,我以为没什么妨害了,就由着那个老太婆作妖。没想到隔得这么远,这个祸害还时不时出来兴风作浪。你爹越是看重他,咱娘几个就越是倒霉。”   小汪氏心里也不得劲,总觉得那位甚少见面的顾衡就是自家丈夫前进道路上的一块绊脚石。若是没有他的存在,顾家老爷子肯定会倾尽全力栽培顾徔,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两头吊着。   她眼珠子一转,叹气道:“我二姨介绍的那位叶家姑娘我倒是见过一回,最是一个干脆利落的性子。若是真的与三叔有缘份,势必会好好管束他的。最起码懂得孝悌二字该怎么写,总归比在沙河老宅里单听祖母一人的教唆好!”   这话正正说到了汪氏的心坎上。   那叶瑶仙除了有两分出挑的模样,下头一堆没成年的弟妹,可说是没有半点家底。若是进了顾家的门,几句软话一哄不就跟自个一条心了吗?到时候和自己联手里里外外把顾衡管得死死的,哪怕他是条龙也能重新弊屈成一条虫。   还有张老太太那个孤怪的德性,打自个儿进了顾家的门就喜欢挑三拣四。在一个屋檐下住着时,自己就从来没有过松快的日子,想来这位老太太一手带出来的顾衡也绝不是个省油的灯。   现下只有仗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悄悄定下与叶氏女的亲事。只要那个小畜生成了亲,就可以正大光明的将他与老宅那边的联系断了。   汪氏缓缓点头,“这件事也算是当务之急,回头我就给你二姨写信,让她去探探叶家的口风。若是没有什么大的变动,今年底就把她和顾衡的亲事定下来。徔哥你只管安安心心地去考,顾衡连一回场都还没有正经下过,铁定挡不了你日后发达的运数。”   顾徔虽觉这话有些对不起人,但一想到回回与举人之位失之交臂,反驳的话就有些说不出口。他细想之下,若真是与顾衡同时下场,说不准自己真考不过他,到时候真就成了莱州城的一桩笑谈了。   三人在房中细细秘议,却没想到屋角一个人影子轻巧一闪隐在暗处,灯光下半露的脸正是晚归的童士贲。他独自寻思了一会终于一抿嘴,咬着牙下了最后的决心。   作者有话要说:  反派们手拉手又来了!   今天留言评论的有红包雨哟! 第二十九章 盐场   此时的顾衡根本无暇顾及这些宅院里的勾心斗角。   他负手望着眼前宽阔的滩涂和无际的海岸线, 良久才轻声问道:“若是我有本事将这些粗盐全部变成上等精盐,你说这里头的利可以翻上几番?”   马典史经过这场大变故也学了不少人情世故,闻言顿时心动。   虽没有尽信却还是低低一笑道:“衙门里将这处私矿收回, 县令大人嫌弃鑫发这个名字不吉利,特特另外取了新招牌,叫做德裕祥。因为不晓得其中根底, 省城的盐课司大使只给这处核定了一年一千担的盐税。“   他想了半响,一字一句仔细斟酌, “莱州盐原本就粗劣不堪, 在本地售卖的话不过五厘一斤, 所以那些秀才公才舍得将手中的额盐牌子全部让与你。这些天我大半的时间都待在这里, 对其产量已经大致心中有数, 其实大家伙讨得都是一口辛苦饭。“   顾衡倒是极为欣赏这人的谨慎, 心想若非他骨子里的一贯小心, 只怕这回官场的生变, 他也少不了要做一回顶缸的替死鬼。   马典史也不知道自己干嘛这么信任这个年轻人, 神情有摩拳擦掌和跃跃欲试。   “若是你真有这个能耐将粗盐转成精盐, 我就有法子将这些全部转成纯利,这一进一出就是一翻手的数。我如今算是看明白了, 在官场上做事不但要有靠山还要有手段, 单凭清廉公正二词可说是寸步难行。”   顾衡看了一眼意气风发的马典史,毫不在意道:“观古往今来,凡治世能臣多半是理财好手。你可以想象,一个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的人, 靠什么吸引别人去追随他?大义,节操,禀性不过是建在吃饱喝足的基础上。”   顿了顿,冷笑道:“人若是无欲无求,那就是圣人不是凡胎,那种人活着不过是为渡一世劫来的!”   马典史见他不过弱冠看事情却如此通透,不禁苦笑,“我活了三十几岁竟全无章法,还没有你明白。当初投身公门时也受到家里人反对,奈何不是读书的料,从小只对舞刀弄枪感兴趣。那时也想做一番事业光耀乡里,却始终不得其门,十几年过去了都还在一个小小的莱州城里转悠。”   顾衡哑然失笑,掸去衣袖上不知何时沾染到的灰屑道:“我已经将改良的草图全部画下来,你找些寻常的木匠泥瓦匠就可以开始动工。到时候盐田里也用不着这么多人,遣散一部分奸滑的人出去,剩下的人提高他们的工钱,铁定会死心塌地的留在这里跟着你干。”   马典史眼睛越来越亮。   这时他看顾衡犹如观音大士面前的善财童子,喜得双手直搓。这些年经历的事让他知道,钱不是万能的,但是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能的。一时恨不得将这位秀才公生生供起来,便按下性子仔细听他细说。   莱州一线自古就是采盐之所,过去大体都是刮土淋卤取卤做原料,再用柴火煎熬后得到粗涩的海盐。煎盐需耗费大量柴草费工费力,但凡设有盐场的地方,方圆几十里内的草木必定会被工人砍伐干净。   其实从北宋开始海盐出现晒法,但由于技术的原因,效果并不太好,所以煎盐仍多于晒盐。用煎煮法得到的海盐不但产量低质量差,吃在嘴里还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涩苦。与两淮所产细若白雪的淮盐,根本就不在一个档次。   顾衡的法子就是在气候温和光照充足的地区,先选择大片平坦的海边滩涂构建盐田。   盐田分成两部分——蒸发池和结晶池。   用经过太阳晒干的海滩泥沙浇海水过滤,制成高盐分的卤水,经日晒蒸发水分到一定程度时,再倒入结晶池继续日晒,海水就会成为食盐的饱和溶液,再晒就会逐渐析出食盐来,这时得到的大粒晶体就是我们常见的粗盐。   马典史一呆,旋即喜得眉飞色舞。知道这简简单单的一招改煎为晒,很可能就会结束沿序近千年煎盐的历史。   顾衡浅笑道:“这些法子不算什么,顶多只是省去了先期煎制粗盐这道繁琐的工序,只要一传开来只怕家家户户都会用。我们抢占的不过是一个先机。这粗盐出来后还是要经过熬煮,才能得到百姓口中的细盐。”   他故意说一半留一半,“……我手里还捏着一张密方,就不宜让外人晓得了。若是操办得当,咱们莱州盐只怕不会比两淮井盐的品相差多少呢!”   马典史虽是粗人,这时候却再无迟疑。撩起袍子跪在地上举手为誓道:“此生我必定保守此秘法,若有违之天地厌之。”   顾衡见他趴在地上足足扣了三个响头,这才不紧不慢地将人扶起笑道:“我从今日起就驻扎在这里,带领这些灶工炼化出第一担精盐,我保证所用的人工料工不会大幅度提高。要不然咱们可是拿着老娘的嫁妆办事,徒然惹别人笑话罢了。”   他看过来一眼,干脆又说了一句大白话。   “至多不过一个月这件事就可看得出成功与否,你可以将这担成品放在新任县令的面前。先不要急着说话,让他自个辨别一下咱们的莱州盐跟两淮盐有什么区别。到时候,汪主簿就是把双眼生生熬瞎了也挤占不了你的位置。”   马典史胸腔里一副心肝子都在发抖。   如今德裕祥盐厂已经过了明路,每年不过向上头缴纳一千担粗盐,也就是说剩下的所有产量就是摆在大家伙面前的肉馅饼。他回到家后对着铜镜狠狠给了自己几巴掌,才敢相信今日所见所闻不是白日梦。   顾衡说到做到,二十日后两筐白得耀眼的精盐齐齐整整地码放在马典史面前。   粗粗一看基本上没有什么杂质,含在嘴里也没了那股叫人难以忍受的苦涩之味。马典史从未觉得这海盐也会变得如此可爱,笑得像傻子一般搂紧了不松手。   顾衡看不得他这副上不了台面的样子。   就翘着二郎腿靠在椅子上嗤笑,“只将盐田里产出的粗盐全部提纯,这些不过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起先还糟蹋了不少原料和柴薪,越到后来技艺就成熟许多。我找的这十个盐工还算老实本份,你回头给他们开双份的工钱,再将他们的亲眷不分老少全部迁到莱州城,以后就不愁他们不给你卖命!”   正抱着盐筐的马典史打了一个冷噤。   这番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接着再在人家头上横一把钢刀的作派哪里是个生手所为,分明是一个积年老吏的手法。   不过短短一两个月,他眼见这笑容腼腆的青年从一只人畜无害的小绵羊,变成了一只随时能够噬人喉骨的凶狠豺狼。面上的谦逊和有礼只是他愿意呈现在外人前的表皮,再也隐藏不了他爪牙上时隐时现的锋利和残忍。   他模模糊糊地想到,幸好那日我没有选择与这人为敌。   当天下午马典史不辞辛苦跑了一趟盐场,非常震惊的发现不过短短大半个月的时间,这座毫不打眼的盐场已经被规划成一块块齐整的盐田。海水顺着沟渠直接流入蒸发池,炽热的太阳很快就会将多余的水分蒸发掉。   这些浓度极高的半干卤水又混入干净的海水继续蒸发,不过短短数天就会自动析出洁白的颗粒。再经过几道过滤池,得到的就是能勉强入口的粗盐。往日繁琐的数十道工序如今简化不少,最后在盐灶上蒸煮过后,就是百姓餐桌上寻常见的精盐。   这段时日顾衡累得不行,随手指着面前已经包裹好的粗麻袋,就连声音都是懒洋洋地。   “我不过是一介小小的秀才,所能做的全部都做了。其余的事体就需要马典史自己参详,如果实在做不了主,就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在新任县令面前透个风。他们那种世家子出身的人,最喜欢的就是这种不费人不费力的好事……”   马典史现在对顾衡的话奉若圭皋,一时心领神会自去办理剩下的事务。   县衙里方县令自然知道这是一条流金淌银的路子,奈何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再说对马典史的为人还不能十分放心,就忍着十分的心动笑哈哈地打着推辞。   “莱州本就是民生凋敝的贫瘠之地,每年一千担的粗盐交上去,大家都落得清闲。而且依我看,不管是晒盐还是煎盐,这块地界的柴草已经消耗殆尽了,此举只怕与民生不利……”   这话倒是不假,乡间离山木之所近的地方,柴甚贱。离城池数十里的地方烧菜煮饭更需要柴草木炭,柴则渐贵。长此以往,官府为了民生势必会关停几家小盐场。德裕祥作为年限最短的盐厂,多半会首当其冲。   顾衡听了马典史的回话后,面上却毫无焦色。   “本来我想过些日子再想些另外的折子,没想到这位方县令倒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这样,你在盐场里调集几个腿脚好的人,跟我出去寻一样东西。只要将那件东西找到,德裕祥别说在莱州,只怕要在中土盐场当中也要独占鳌头!”   马典史本来觉得方县令太过为难人,没想到顾秀才听到刁难之后,根本就没有动气,而是立刻开始想法子解决问题。在官场十几年,他不是一个轻易动情的人,此时却忽然觉得自己和顾衡是一对被命运捉弄的难兄难弟。   当然这难兄难弟的岁数相差得有点大。   他忍住眼中湿意伸手重重抹去脸上的油汗,瓮声瓮气地道:“莫不是什么传说当中的神兵利器?你是读书人,多半应付不来这些刀剑。眼下我手边没有什么大事,你给我指一个地界,我一定给你完完整整地搬回来!”   顾衡噗呲一笑,这才悠然长叹道:“其实这个东西老早就出现过,并非刀剑之类的利器。只是时人认不得它,即便认得也不知道怎么开采利用,才会守着宝山当乞丐,我不过是帮着当一回挑工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开始攫取人生第一桶金! 第三十零章 乌金   此后的半个月顾衡就换了一身短褂打扮, 日日带了一群青壮汉子游走在莱州境内的偏僻峡谷。   张老太太看见小孙子晒黑的辛苦模样心疼不已,吩咐顾瑛给他细细熬制一些健脾健胃的汤水,每日亲眼盯着人喝干净了才罢休。   这日待将桌上一碗鸡粥推过去后, 才笑着问道:“到底是什么金贵的东西,值当你这么下死力去找?要我说,那个姓马的典史莫不是诳你吧?放着好好的书不念, 偏偏去专研这些邪门歪道。”   在老太太朴实的认知里,一切与读书或做工无关的事情,统统都不是好路数。但她知道这个小孙子的主意一向大, 虽然对自己尚孝顺, 但一个不小心惹到他的牛脾气也不好收场, 就只能在饭桌子上细细劝几句。   顾衡捧着碗一气喝光手里的鸡粥, 又喝了几口茶水顺了气, 这才仰脸笑道:“这粥是怎么熬的, 怎么如此香甜?您莫不是让瑛姑把家里下蛋的母鸡杀了吧?她养了好久的小畜生, 别让我几天就吃干净了?”   张老太太知道他是没话找话, 就没好气地啐了一口。   “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不省心, 我担心你日日受累,就让这丫头每天杀一只鸡。谁知道这丫头死活不答应, 还拿了自己容易才攒下来的一点私房钱给钱师傅, 让他隔天到集市上买个差不多的回来充数。我还没老到头昏眼花呢,就让你们两兄妹瞎糊弄!”   顾瑛正巧端了一碗烧菘菜过来,就接嘴笑道:“院子里的几只母鸡正是下蛋的时候,若是这时候杀了多可惜。等到了秋天, 我一准把它们宰了给您老人家补身子。其实哥哥老早跟我抱怨过,说我虽是变着法把鸡煮了炖了蒸了,吃到最后就连喝茶都有一股子鸡腥味……”   张老太太最是节俭不过的人,闻言顿时忘了院子里尚幸存的那几只老母鸡。   狠狠揪了顾衡的胳膊一把,啐道:“我跟你们祖父年青的时候,家里有隔夜的米粮就算是大福气了。偏偏你这个小子生在福窝里竟不知足,还说喝茶都有一股子鸡腥味。瑛姑,从明儿开始顿顿给他煮青菜,连一勺大油都不许放!”   遭受无妄之灾的顾衡听了这话,回头看看一脸慧黠的老妹子,简直有苦说不出。心想顾瑛这丫头为了保住那几只她亲手养大的老母鸡,竟然连这种话都编得出来。不过话说回来,这鸡汤鸡粥吃多了牙齿缝里真有一股子腥味。   张老太太到底舍不得小孙子受骂,过了一会就重提话题,“你日日早出深夜方回,到底是在找什么金疙瘩?”   顾衡在那场大梦里知道十数年之后,有人在莱州城附近找到一种黑色的矿物,遇火则燃,比柴薪管用很多,很快就作为熬制海盐的绝好替代材料,有好事者将此物唤做乌金。   但此时此刻这东西还不知道在哪里深埋,费了好些天功夫就还是毫无头绪,就苦笑一声简单描述了一下这个东西的大致形状和用途。   张老太太毕竟是莱州城土生土长的人,仔细听后眯着眼想了半天道:“去年我在离沙河八十里地的一处庄子上歇脚,听那里的老农说地下有一种能烧起大火的黑石。只是那东西几不好开采,一般都藏在地底深处。”   老太太的记性极好,“往年有人结伴下去,结果十个人有半数都中了深处的雾障,回来后不久就病死了。就有人造谣,说那东西是古时候战死士兵的骸骨所化,轻易动不得的……”   顾衡眨了半会儿眼睛,面上突显恍然之色。   神色一亮欢喜道:“人家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此话诚不欺我,您说的大致就是我要找的东西。那些乡民不懂此间开采之法,下到深处又不做预防之术。其实那些雾障不是雾障,而是山中气体不流通产生了毒气。只要措施得当,这就是黑色的雪花官银!”   第二天一早,顾衡就带了人到了祖母口中的锁林峡。细细探查一番后,果然发现乌金矿山,一处在峡之西,一在峡之北。   以现有的勘探手段来看,土石下的矿层约有两层,均为漩窝状和漏斗状。厚度在一大至三丈之间,储量大约数十万斤。若是安排得当,像德裕祥这样大的盐场稳稳当当地开采个二十年是没有丝毫问题的。   顾衡仔细打听过,这一片属于无主的荒地。附近有村民过来开垦过,却是种什么都不长,到后来就任其生些杂草杂树作罢。他派了一个口齿伶俐的人回去递了话,当晚马典史就从衙门里亲自制了三百亩的山林契约带过来。   三份一式一样的契子各一百亩,顾衡留了顾瑛的名字,马典史留了一个本家侄子的名字,还有一份写了方县令手下一个幕僚的名字。这三百亩山地前后左右连成一片,所划之地正好将几处乌金矿圈在其中。   因为还要仔细规划接下来的事情,顾衡就歇在一处小小的窝棚里。   马典史将他堵在门口大倒苦水,“兄弟,我可是把身家性命都压在上面了。方县令本来无可无不可,是我拍着心窝子发下毒誓,他才下定决心淌这趟浑水。这几分契子全部没有交银子,方县令说全部先记着帐,前前后后都是我找信得过之人经手的……”   顾衡莞尔一笑不再云遮雾绕,拉着他在一处将将挖好的矿坑蹲下道:“这便是所谓的乌金,古书上曾说唯山有自然之利,而人不知取,山灵其热中久矣。昔知取矣,未及于民而复塞,山灵其抱恨久矣。我今日使山之利得以利夫民,而远迩之民得以享山之利。而今而后,山灵其将以自~慰!”   马典史两眼顿时蒙圈圈,弱弱道了一声,“兄弟,我真没读过几本书……”   顾衡哈哈大笑,意气风发地指着远处的山峦道:“本来我早就知道莱州地底下有可供燃烧的乌金,只是一直心生懈怠,想再等几年去找寻。那位方县令怜惜百姓,不好与民争薪,这才让我想起这桩好处。只要经营妥当,我们熬制出的莱州盐定可与两淮盐一争高下!”   马典史被他几句话鼓动得热血沸腾,又跟着细细查看了一番。   见先前过来的盐工已经将洞口掘开了十丈左右,每隔十尺就立有一根中空的竹竿,竹竿上端有极细微的无色气流。旁用红漆注明毒烟气三个醒目大字,用以导出矿窑中的毒烟毒气,保持井下的连续作业。   顾衡一边走一边慢慢地解释。   古书上说过,先民老早就知道乌金这中东西的效用。只是一直没有有效的方法杜绝矿井下的污浊之气。久而久之,很多人就误以为乌金本身带毒。其实只要有效控制,就可以大规模开采。   莱州城有乌金,有盐田,有便利的河口港口,成为新兴繁庶之地指日可待。   马典史听得心悦诚服,脸上的笑意又多了几分。晚上在小小的窝棚里两人就着两碟儿咸菜,喝干了一瓮农家酿的米酒。醉后就挤在一张竹榻上抵足而眠,到了第二天一早只觉彼此都更加顺眼。   第三天晚上漏夜时分,马典史又送来一纸热腾腾的合约。约定盐田所产出息除去成本之后,所得利划为三份,每季度末清缴干净。为妨事体泄漏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盐田所有私帐待税银清徼干净后立时销毁。   顾衡拿着合约微微一笑,这位方县令倒是吃一堑长一智,再不肯学他的那位前任给别人留下活生生的把柄。   他把玩着手里代表方县令那一股的小巧印章,笑道:“海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方县令就指望用这么个小东西划拉走成千上万两的白银,这也未免太过便宜了!”   马典史自然是晓得这人翻云覆雨的手段。   仅凭一本解密的盐场帐册和一封伪造的书信,生生将一个已经卸任回京述职的县令拉下马,这能是一个一般的人吗?只得陪笑道:“大家都是才认识不晓得相互的根底,等时日久了坐在一起好生吃个饭喝回酒,大家伙的心思自然就亮敞了。”   顾衡只是嘴上念叨两句而已,在那场大梦里他所遇卑劣歹毒反手一刀之人比比皆是,要是时时计较他也毋需过日子了。   马典史不知不觉间已唯顾衡马首,悄声问道:“这些精盐的品质不错,若是运到两广必然大卖。方县令说了咱们不争这一朝一夕,价钱可以比照淮盐低上一成。等市场打开,多的是盐商过来收购。”   顾衡定定回头,一双狭长凤眸在简陋的工棚里熠熠生辉,慢腾腾地道:“我查过历年的天文地理,断定明年两淮之地必有旱涝。虽不至赤地千里,可是淮盐势必欠收。咱们这批上等莱州精盐此时出手有一倍的利,若是搁到明年出手……”   马典史呆了一会儿,一张瘦长脸顿时涨得通红,听明白了顾衡的言下之意。   良久才一跺脚道:“我这就回去向方县令禀报,是捞头大鱼还是摸着一只小虾米,就看咱们几个人的造化了。”   方县令今年不过四十,双眼开合之间尽显精干之色。   听了马典史的话后半天没有言语,最后将人招至眼前道:“这位顾秀才年纪青青竟然涉猎甚广,这莱州盐粗劣不堪,往年只卖给深山愚民。经他一番琢磨后不但成本大减,如今竟然能登大雅之堂。既然他说明年两淮有灾,咱们不妨听一回。”   三个股东里有两个都是读书人,于是马典史叹服而去。   方县令将仆伇打发干净,独自坐在书房里将历个版本的天文地理之类的书籍一一翻阅了一遍。等东边天色微亮之时,始终没有找到阐述古法晒盐及地藏乌金之事,更是没有找到一丝一毫明年两淮之地即将受灾的依据。   他吹了吹已然冷掉的茶碗,微微一笑暗自念道,“倒是个极有趣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顾衡开始拉着合伙人挖……乌金! 第三十一章 端午   清明过后转眼就临近五月端午。   沙河老宅的顾瑛一大早就起来, 用艾草菖蒲剪了人虎人剑挂在向东的窗户上,忙活完了就开始洗粽叶熬黄酒,准备过节时食用。最近家里新添了两口人, 饭食都要重新安排妥当。   顾衡见不得她这副操心的样子,在无人处小声嘀咕,“这父子俩跑到咱家来纯粹是享福的, 钱师傅每天还忙前忙后,闲时就驾着马车陪祖母到处巡视田地。那钱小虎就是一个吃货,这才多久的日子, 就又长高了半个头。”   一身家常青布衣裙的顾瑛眉角弯弯, 捂嘴笑道:“我昨天看你还跟他在院子里比试来, 他手轻轻一撩就把你摔了个大马趴, 哥哥的身手可要好好练一下才行呢!”   年轻女郎力气极大, 一伸手就将几个滚烫的屉笼端了下来。又拿筷子夹了个青团递过来, “还有钱师傅说过哥哥的身子已经长结实了, 不好再重新打根基。日后只有在骑马射箭上好生钻研一番, 要不然即便是在外地出任堂官, 也不过是个秉性文弱之人。”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顾衡已经听得是满脸郁卒, 他突然想起在那场大梦里因种种缘由时时被人仗剑追杀, 每回都跑得气喘吁吁狼狈不堪。最后附逆事败被投进大理寺地牢里,不过两三个月身体就垮得不成样子,到了最后上刑场时完全是靠一股心气儿支撑着。   白瓷小碗里,拳头大的青团颜色翠绿可爱。小心咬开后, 里面是颜色赤红的豆沙馅。蘸了一点绵白糖后,那股香甜之意直直烫进心头。   顾衡是说干就干的性子,等钱师傅回来之后就央了人家制定了全套的健身技法。每天早上起来绕着院子跑十圈,在后院草垛子上习射一百箭。期冀天长日久下来不求做一个顶天立的英雄,也不能做一个望敌而逃的软脚虾。   结果顾瑛一看之下也来了兴趣吵着要学,钱师傅就亲手做了几张小弓作教习之用。   不想这两兄妹都是极执拗的性子,不管刮风下雨都坚持做完所有的课业。结果不过短短十数日几个年青人的精气神都好上一大截,连饭食都多添了两碗,喜得张老太太逢人便念叨。   五月十五大端午这天一大早天还未亮时,就有人悄悄敲响了顾家老宅的大门。进门之后和顾衡在书房嘀咕了半天后,才悄无声息地走了。   顾衡仰着头站在老槐树下,夏日的阳光透过细密的叶子洒在他的脸庞上。槐花已经开始谢了,有几处已经吊起了长长的荚果。几只贪吃的蚂蚁费力地拖着即将风干的肥美花瓣艰难跋涉,看那副模样是准备拖回洞穴当中再大快朵颐。   这一截短短的路对于蚂蚁来说好比蜀道天堑,一个不小心就是车仰马翻。一片硕大香馥的白色花瓣在运行途中侧了过来,将几只小蚂蚁牢牢地扣在下面。顾衡眯着眼睛打量了半天,信手用花瓣将几只急得团团转的蚂蚁捞起小心运到洞口。   然后,用脚尖儿将肥嫩的槐花瓣碾得一片稀烂。   从厨房里端着早膳的顾瑛认得那人是马典史身边的一个小吏,就担忧道:“哥哥和那边这一向走得近,三五天就要坐在一处扯闲篇。别的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请哥哥记得那些人都是官场上的老油子,你千万别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顾衡哈哈大笑,心头烦忧尽去。   “我如今只是个在乡间读书备考的秀才,无财无名也没甚东西让人惦记。只是如今有些事不好亲自出面,就请马典史派几个人帮我留意一下异动。他如今在莱州城里如鱼得水,刚才那人过来就是告诉我昨天晚上已经有鱼儿上钩了。”   顾瑛看他一脸胸有成竹的样子,不无担心地问道:“你究竟准备做什么?”   顾衡此时却卖起了关子神秘一笑,“等会收拾一下,除了今日的龙舟大赛,我还请你看场百年不遇的大戏。不过你要答应我,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许慌张不许出声。也许打今儿晚上起,很多人都要剥下一直披着的人皮。”   顾瑛打了一个寒噤,只觉自家兄长此时的眉眼看着虽然无比熟悉,但是神色却与往日大不相同。她想起了自己进来时,兄长脚尖儿上那一片润润的污浊花泥。   莱州虽然是一个边陲小城,但是每年的海上龙舟大赛却丝毫不马虎。   渔民们为了祈求来年的风调雨顺,祛邪祟攘灾异,划龙舟前会将龙头从祖庙里请出装到龙舟上;赛完龙舟后渔民们还要将龙头卸下,重新请回祖庙,并用海里的淤泥糊住龙眼。祈祷海龙王安心休息,莫要在海里兴风作浪,保各路渔民出海平安。   城里的青石街道两边多的是市井小贩,有用艾草和龙船花编织成的花环,不分老幼都喜欢花几个钱买来带在身上,但最多的还是用青青的竹篮兜售的樱桃桑椹。   据说端午节这天吃了樱桃桑椹,可全年不误食苍蝇。所以即便樱桃和桑葚还没怎么熟透,顾瑛也用荷叶捧了一小篮慢慢地吃着。   食铺里还有出售五毒饼的,这种饼其实就是普通的面饼,上面刻有五种毒虫花纹为饰。至于其他醮了雄黄酒的熟鸭蛋,油炸的煎堆更是摆得满满的。   顾衡抬头见一家铺子里卖得有现场的绢花,做工尚算精致,就信步走了进去帮着挑了几朵。   顾瑛如今是老宅正经的管家婆,一分银子恨不得掰成两半花。见兄长一路走来大手大脚的,忙又将他手中的绢花一一放回原处。店里的小伙计虽然没说什么,倒是却看过来好几眼。   顾瑛将人扯着走开些才低声道:“这些花儿草儿的我自个就会做,更何况你没看见这些绢花都是做成了五毒的形状,只有端午节的时候才能佩戴。只能用几天的东西,你此时买来不是糟蹋钱吗?”   顾衡哑然失笑,却还是老老实实地松开手。   打量了几眼,见这姑娘上身穿了一件琵琶襟的藕色衣服,下身系了一条青色的棉布裙。搭配虽然雅致却嫌太素,就转身取了一根五彩索细细系在她的手腕上,“你说不买就不买,反正如今是你当家。不过这绳索值不了几文钱,你今日带在身上图个吉利。”   顾瑛红着脸受了,哥哥细长的手指在她裸露的肌肤上拂起一层细密的寒粟,她却舍不得躲开。   此时已近正午了,视野最好的几家酒楼前人声鼎沸。有渔民抬着龙头齐齐吆喝着过来,恭请城中长者和官吏为龙头点红。顾衡远远地站着,一眼就看到马典史正小心翼翼地扶着一位身着石青色官袍的人上前。他就知道,那人必定是新任的方县令。   顾衡哂笑一声,心想官场真是淘炼人。这才多久的日子,一向为人古板方正的马典史也懂得怎样逢迎上峰了。他看了几眼后没再理会,拉着顾瑛找了个不起眼的小茶寮子坐下。   顾瑛一边喝着一碗浓酽的面茶一边左右张望,很快就认出了对面的一家似曾相识的茶楼。她狐疑地盯着兄长,压着嗓门道:“我们好像在那家喝过茶,那回还听了一回壁角……”   顾衡隔着竹帘子冷冷望了那边一眼,举起食指在嘴边轻轻嘘了一声,然后就一瞬不瞬地伏在栏杆上。   铜锣敲三声过后龙舟大赛开始,各路皮肤黝黑的渔民百浆齐飞,一时间小小的河道口击水破浪遮天蔽日,十几艘装饰一新的龙舟相继划出,赤着上身的渔民也没见什么动作,就将龙舟驶入颠簸着浪花的海里。   顾瑛正看得有趣,眼角余光忽见对面茶楼上竹帘大卷,正正露出来几个熟脸的人。   她仔细一打量,正是顾家的太太汪氏带着两个儿媳站在窗前看热闹。汪太太还热情至极地牵着一个年轻姑娘的手,不时附耳笑语着什么。   那个姑娘不过十七八岁,穿着一套镶了细褴边儿的紫色衣裙。个头小巧皮肤微黑,神色却娇俏爱笑。   电光火石之间,顾瑛立刻猜出了这个紫衣女子的身份,她蓦地回过神来呆呆地望着顾衡。   此时太阳正炽,隐在竹帘深处的顾衡脸上却是浓浓的阴贽,他敛着眉毛几乎不错眼地盯着对面的几个人。虽处在暗处却看得到他的眼神黑亮湛然。   顾瑛相信,若是这双眼睛能射出刀剑,对面的人已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远处的炮仗突然响了,想来是哪一队的龙舟得了彩头。一时间倒引得茶楼酒楼里有无数身影探出,都想一睹今日是谁拔得了头筹?   就在这时对面的茶楼忽然发出一阵惊呼,一个紫色身影不知是被挤还是被推,轻轻巧巧地就从低矮的栏杆跃入河面。一旁看热闹的大家伙还没有醒过神来,那人就悄无声息地没入碧色的漩涡里。   汪太太骇得脚软手软,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上。   猛地打了激灵,抬起头就大声嚷嚷道:“我没有推她,是她自己掉下去的。先前我还和她说笑来着,说这么好的孩子要是给我当儿媳妇该有多好,我真的没有故意推她……”   早有店家见势不对飞奔着去报官,还有热心的渔民驾着小船撑着长蒿过来捕捞。奈何五月十五的河口风大浪急,还有无数的龙舟在外面推波助澜,那穿了紫衣的女子瘦小纤弱,早不知被湍急的海水裹挟到哪里去了。   汪太太的大儿媳赵氏早已骇得面目青白,努力了好半天才勉强镇静下来,扯着手绢儿吩咐几个下人赶紧去告诉老爷和大爷。她心里也是发急,这叶家姑娘好端端的来做客,转眼间就掉入河里多半没了性命,无论是什么样的理由都有些说不过去。   小汪氏此时却是灵光一闪。   上前一步死死掐住汪太太的手掌哭喊道:“娘,我老早就劝你不要做下这门亲,咱家三叔的命格整个莱州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今日才刚刚提及顾叶两家的亲事,这位姑娘就无端端地落了海,这都是咱家三叔的命数太过剋人……”   作者有话要说:  见人死了,小汪氏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推脱责任……   三十章是新的,三十章是新的,三十章是新的,重要的事说三遍!调整了一下顺序! 第三十二章 刑剋   女子尖利的叫声一阵阵地传过来, 汪太太猛地心领意会地回过神。   立刻用帕子捂着脸捶胸顿足大哭,“……可怜我一片慈母之心可表日月,奈何忘记了别人家的女孩儿也是人生父母养的。我家老三那个天煞孤星, 这回不但害了我还害了人家好端端的女孩儿,真真是作孽呀!”   莱州县城本就不大,老百姓之间要么相互认识, 要么结着姻亲。听了同茂堂汪太太的话后,都在一边暗自摇头。心想顾家那位三少爷十六岁中秀才时定下一门亲事,还没等半年女方就病逝了。这回的事更是蹊跷, 听说两家才在议亲, 那叶家姑娘就莫名其妙地落了海。   难不成真的是犯剋这么邪乎……   等马典史听闻消息匆匆赶过来时, 负责捕捞的小渔船已经靠了岸。几个水性甚好的渔民齐齐摇头, 说今日风浪实在是大, 根本就估不准人到底落在哪里。只有等明日风势稍缓些之后, 再组织些人手看能不能将那位姑娘的尸身捞起来?   汪太太一听就翻了白眼儿。   底下的人又是掐人中又是喂清火败毒的膏丸, 好半天才慢悠悠地醒过来, 僵着身子嚷道:“赶紧去给叶家报信儿, 就说不论这个姑娘是生是死,我都认她是我的儿媳。等我找个合适的日子, 就让顾衡那个畜生披红挂彩地迎她进我顾家的大门。”   这番话可算是仁至义尽, 马典史却是听得眉角直颤。   他不自觉的盯了一眼左手角上的一处茶寮,眼尖地看见一双冒着青筋的手露在外面,紧紧地攥在斑驳的栏杆上。就叹了一口气好心劝道:“汪太太你也不用心急,婚姻大事还是要跟孩子们好生商量, 你这样火泼火燎地可吃不了热豆腐呢。”   汪氏却未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此时她心中浮动着一个亢奋的念头,这个叶瑶仙死得真真是太是时候了。   她故作有气无力的攀着两个儿媳的手站起来道:“我虽然是个妇道人家但也晓得寡廉鲜耻,顾衡虽然是我的亲生儿子但一向不听管教,时时做出忤逆不孝的举止。他虽不仁我却不能无义,这才寻摸着给他找一门合适的亲事,想好好地约束他上进。”   她低头捂着手绢儿嘤嘤哭了几声,“顾衡从生下来就被前街的王神婆下了批语,说他是天煞孤星克父克母克妻克子的命格。我原来还不敢尽信,却没想到这叶家姑娘头一回上门做客,就被他剋得连命都不保。大家伙今日都是亲眼得见,如今让我拿什么去面对叶姑娘的老父老母?”   正巧赶来的顾朝山将将听那个尾音儿,一时气得恨不得给这个蠢女人几巴掌。   但在大庭广众之下却不好撒这口气,只得硬邦邦的吩咐两个儿媳将人扶回去。又颁了百两赏格,请几个经验老道的渔民继续在附近捕捞,说无论如何在明日天亮之前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说一千道一万,那叶姑娘是顾家邀请来的客人。   顾瑛让今日一出一出的事骇得愣在当场,好半天才哆嗦摸着桌子坐下来道:“哥哥,我猜你早就知道那位叶姑娘会跳海。”   顾衡眉眼一掀徐徐倒了一杯热茶推过来道:“我又不是神仙附体,怎么会料得这个女人会当众跳海,只是今日我这位亲娘的做派是不是让你大开眼界?别人是生怕膝下孩儿有所损伤,这位倒是一有机会就要往我头上扣粪盆子!”   青年斜坐在栏杆边,眉眼间尽是倦怠,良久嘿嘿低笑两声,“……如今更是乖张谬妄到让我迎娶一位亡妻,真是叫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顾瑛小心瞅了他半会儿,见他神色惨淡寡寥,立时不敢再说话了。   好半天之后才从桌子底下悄悄伸出手,紧紧攥住他的胳膊时道:“莫气,你还有祖母和……我。哥哥是我心中最聪明的人,你既然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肯定还留有后手。不管怎样,我都相信哥哥绝对不会是一个任人拿捏的糊涂人。”   顾衡眉眼立刻重新鲜活起来,方才的悲愤哀怜象退却的潮水一般再无踪迹。   他反手紧牵住顾瑛,隔着竹帘儿看着那边的闹剧,从鼻子里轻嗤了一声,“就这般浅显手段还敢在我面前卖弄,以前不过是有心算无心罢了。打从今日起,我就让这些人好好地没一回脸。”   两人看完龙舟后悄无声息地回了沙河老宅,顾瑛被细细嘱咐过,所以一个字都不敢跟祖母提前透露。到了晚间一个人睡下时,心头还是不免有些忧虑,也不知道汪太太会借着这件事牵扯出多大的阵仗?   顾瑛一夜辗转难侧,第二日一早起来就顶了一对大大的黑眼圈。顾衡暗笑她顾虑太多,正要低声宽慰几句就听大门被砸得啪啪作响。   正在灶下吃油饼的钱小虎窜了过去,门闩一开就见顾家老二顾徔风一般卷进来,叉着腰大声道:“老三你还有闲情在家吃早饭,从前跟你定下亲的叶家姑娘昨个落海死了,连尸首都还没捞到。她父母一大早就抬着一具空棺跪在咱们家大门口,如今满城的人都在看咱们家的笑话呢!”   张老太太正巧端着一锅滚烫的稀粥过来,闻言眉毛一阵倒竖,“我家衡哥什么时候跟一位姓叶的姑娘定了亲事,我这个当亲祖母的怎么一星半点都不知道?如今那姑娘既然死了,冤有头债有主,该报官的报官该偿命的偿命,你这个憋犊子跑到我面前发什么疯?”   顾徔不觉后退一步,生怕老祖母将滚粥一股脑地抛过来。   站得远远地才敢出言道:“老三,这件事我已经知会你了。咱娘在人家父母面前下了保证,说叶姑娘生是咱家的人死是咱家的鬼。待让前街的王神婆合了生庚八字,就让你把那姑娘的牌位娶进门来,让她也好生享用我叶氏一门的香火。”   张老太太不想还有这些章程,放下粥锅抄起屋角的扁担勃然大怒。   “我去打死那个不要脸的下贱娼妇,没说给我小孙子寻摸个齐头齐脸的就罢了,如今竟然敢拿个死人来糊弄。那什么叶家姑娘棺材在哪里,看我不一扁担把它捣得稀巴烂。讹人讹到咱们同茂堂头上来了,顾朝山这个当爹的脑袋夹到裤~裆里去了吗?”   老太太一辈子混不吝,脾气一上来不管不顾地把儿子儿媳一顿乱骂。顾衡心中慰藉,上前将她缓缓扶住道:“祖母莫急,我跟过去看看就是了。”   张老太太一回头就看见小孙子清亮的眼神,一颗狂蹦乱跳的心顿时镇定下来,拍着胸脯道:“也好,今儿祖母和你一道走一回莱州城,看看你那对好父母这回又起什么幺蛾子。若是没有过硬的由头,我就是拼了这张老脸也要将同茂堂搅个天翻地覆。”   顾瑛心想,哥哥上阵打仗怎么少得了我,抽了个空就把房檐下挂着的一张弓箭抱在了怀里。钱师傅和钱小虎父子对视一眼,也各自拿了一把锄头和钉耙在手。在一旁站着的顾徔嘴角直抽抽,心想沙河老宅尽养些不知礼数的怪人。   几个人心急火燎地赶到同茂堂医馆前,正见一伙人将大门团团围住。   一个衣衫简朴的中年妇人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又唱又哭,那样子伤心得几欲昏厥,“……娘本来指望你顶门立户,招一个现成的上门女婿多好。你偏生信了童家太太的话,说顾家的这位三少爷又聪明又能干,日后是做大官的料。”   妇人的声音突然转弯一般高了一个调子,“可谁知道那是天煞孤星转世,这世上谁都不能跟他共白头,前头才克死了一个现成的江家姑娘。娘一时鬼迷心窍,害惨了我的女儿啊。”   大门前的汪氏也是一脸悲戚,半搀扶妇人的手无比恳切道:“妹妹千万不要担心,只要我家衡哥和瑶仙走了礼,我们两家人日后便是血脉相亲的一家人。以后我定会督促他好生照顾瑶仙的弟妹,定会让他为你们养老送终。”   周围百姓脸上也是一阵唏嘘,交头接耳地说虽遇着悲事,但当事双方都是极为难得的通情达理之人。   没口子低声劝说的汪氏许下无数承诺,最后脸上闪过一丝厉色,“他若是不答应,我就到县衙里告他一个忤逆不孝之罪。谁叫他生来就是天煞孤星的命格,好好的姑娘家一眨眼就被他剋没了……”   中年妇人终于放声大哭,她后面一串衣衫褴褛的孩子也扯着噪门一顿哭嚎,把个同茂堂医馆弄得象菜市场一般热闹。   一直躲在柜台后的顾朝山气得胡子吹牙根痒,心想这叫什么事?   前些年衡哥还小,这婆娘非要死要活地给他定下江家姑娘。说那姑娘家世虽一般,但性情温柔良善是持家的好手。可照顾朝山来看,那姑娘的兄弟几个都是街面上的混混,两边实在是不般配。   只是因为前来作媒的保山是舅兄汪世德,一时间不好断然拒绝,就借口孩子岁数小两下里囫囵拖着。幸好在过礼前,那姑娘就得了急症病死了。顾衡的头一桩婚事就这样不了了之,身上也莫名其妙背了个刑剋的名声。   上个月隔县有位家有独女的富户,听说顾家有位年龄适宜又准备秋闱的公子,一时间颇为意动,话里话外托人捎了好几回口风。说愿意招赘一个女婿在家里养老,日后所生的次子还可以放归本宗……   顾朝山心想,这小儿子因为从小寄住在老家,和生身父母亲缘薄终究是一桩憾事。若是能找到一个有实力有背景的岳家襄扶,说不得日后真有大造化。因为给别人入赘毕竟不怎么好听,所以这件事暂时还没有定数。   然而计划永远赶不赢变化,所有的一切都让汪氏这个蠢婆娘弄得一团糟。   面对眼前一团混乱的顾朝山束手无策,正在屋子里长嗟短叹时,忽听门口一阵噪动。抬眼就见一身皂色长衫的顾衡撩起衣袍踉踉跄跄跪在那副空棺前,砰砰磕了几个响头后一脸怆然泣下道:“太太,你这回莫不是想生生逼死我……”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父母各有各的打算,都是基于自私自利。只能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第三十三章 霜刀   同茂堂医馆大门口正在唱念作打哭作一团的一干人顿时象被掐住了喉咙, 面面相觑一时不能做声。   里三层外三层围观的百姓嗟叹之余,突然想起这位顾家三郎虽然是天煞孤星转世,但也实实在在的是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可怜。   几岁生时就差点被生母活活饿死在柴房, 幸得心慈的奶娘连夜冒雪求救捡回一条性命,后来才跟着老祖母搬到沙河乡下一住这么多年。   场中认得过顾衡的人不多,此时见着不过二十岁的年青小后生模样斯文俊俏双目含戚, 穿了一件洗得发白的素面长衫,跪在地上砰砰直磕头,一颗心便不自觉地偏了三分。末了又听到顾衡这般含冤带屈地低低相问, 众人望向汪太太的眼光便与之前略有不同了。   另一边伏在地上拭泪的叶母悄悄望了一眼这个没有缘份的小女婿, 心头一时又痛又悔。   心想若是女儿叶瑶仙没有意外身故, 这是多般配的一对璧人。她眼珠子滴溜乱转, 暗暗盘算了一下二女儿的年纪, 觉得多少差不离, 立时觉得这门亲事眼下决不能断。   叶母扯了下嘴角正想说几句宽慰的话, 眼角一阵凉风忽忽掠过, 抬头就见未来的亲家母汪太太狠狠一巴掌抽在顾衡的脸上, 扶着腰气喘吁吁地大骂道:“这叶家姑娘娴淑贞静良善温柔,配你这么个东西绰绰有余。如今你把她剋得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难道连一个小小的名份也不愿施给她吗?”   这倒打一耙的功夫实在太过厉害, 张老太太双眉倒竖正准备上前理论,袖子却被顾瑛紧紧拽住,悄无声息地附耳过来道:“哥哥走的时候特别叮嘱,让我们一切事都不要管, 还说今日要把这些人的脸皮统统扒下来一层。”   这一向以来顾衡说话做事都颇有章法,张老太太自然信服这个小孙子。闻言顿时站住了脚步,双眼却一瞬不瞬地紧盯着。   顾衡双掌拄地狠狠磕了几个响头,哑声道:“太太,我从不懂事情起你就无数次我耳边念叨所谓的天煞孤星命格,说我遭受的一切罪责和辱骂都是应当的。那年过节时您带着大哥二哥在前院围着炉子烤鹿肉,我闻着香气险些吃掉了自己的一副肝肠。”   此时日头高高挂起,远处还有商贩们高一声低一声的热闹叫卖。双膝跪在同茂堂门口缓缓说话的年轻人面色苍白身姿挺硬,额头上还挂着一抹淡淡的血花,却无端给人一种孤单寂寥的错觉。   汪氏听见周围的议论声纷纷,脸面顿时涨成猪肝色,跳着脚厉声骂道:“就为这一时半会儿的疏忽,你这么多年都不肯唤我一声亲娘,人前人后都只喊一声太太,你可知有多少人在背后戳我的脊梁骨?这些统便罢了,与叶家的这门亲事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顾衡身子仿佛虚弱至极地摇晃了一下,脸上神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默了一会儿,却还是振作精神勉强辩道:“我与这位叶家姑娘连面儿都没有朝过一回,高矮胖瘦性情为人半点不晓,如何敢贸然娶她为妻室?如今她生死不知,要紧的是赶紧将人找到,太太却如此心急火燎地将她匹配给我,是否其中有什么不妥?”   汪太太勃然大怒。   她就是想紧紧挟制住这个反生了背骨的小儿子,让他从此不要翻出手掌心。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货,自然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不过这番私心见不得人露不得光,如何敢当众拿出来述说?   只得硬压下一口恶气,面色冷硬道:“自古婚姻一途讲究的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次我将叶家的小姑娘唤来就是让你相看的,没想到一番好意倒让她折损了性命。如今她已受累至死,说上天落下地都是你的不是。”   汪太太越说越觉得自己占理儿,声音也越发高亢,“如今你只需给她一个嫡妻的名分,又不妨碍你日后另娶高门贵女,做甚这样乔张做致百般不情愿?”   顾衡硬压住心中翻腾,抬手遮眼嗬嗬低笑。   “我这般乔张做致百般不情愿,太太如今倒是练得一手巅倒黑白。我若是答应与这位叶家姑娘成婚,您接下来是否就要我守在家里哪里也不能去,最好守三年妻孝再错过明年秋闱,好为顾家人得一回至情至性的美名?”   这话正正戳中汪太太的心思,周围人也开始交头接耳。   汪太太顿时气得手指尖直颤,眼底也一股股地发黑,“你这个忤逆不孝的东西,说的这叫人话吗?我不过让你应一件小小的事情,让你慎重其事地娶叶家姑娘的牌位进门,你就东拉西扯地给我扯些不必要的闲宗。”   她终究有些心虚,所以说话不免有些虚张声势,“告诉你,要是叶家姑娘正正经经地活着,以她的人品心性愿不愿意嫁给你还是两说呢?”   张老太太此时再也按捺不住脾气,一把拨开顾瑛的手破口大骂,“不过是个开杂货铺子的乡下丫头,怎么落到你的嘴里就跟皇家的公主一般尊贵。你也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年怎么腆着脸故意破坏掉我家顾朝山早就定下的亲事,还敢悄悄瞒着我备嫁?”   汪太太一时不妨,顿时又羞又恼。   没想到多年前的旧事被人当众重新提及,就不自在地扯了一下手帕道:“老太太你千万不要胡搅蛮缠,今天的事一码归一码。就是您整日纵容,才使得这孩子在我们面前无法无天,眼里没个长幼顺序。”   在一旁看了半天争执的叶母觉得火候已到,应该轮到自己出场了。这样好的亲事千万不能断,反正大女儿死了还有二女儿接档。   她捋了耳边头发,欠了一下身子小心陪笑道:“按说顾叶两家还没有最后成礼,我这个外人不该说话。可是我见了衡哥就跟我的亲生儿子一样,实在舍不得让他在大太阳底下受煎熬。不如咱们另找个地方细细商量,也省得这些不相干的人看回热闹。”   张老太太没想到这乡下妇人倒会说两句场面话,于是对自家儿媳更是嗤之以鼻。心想一个外人都知道在面上心疼衡哥,偏生这个做亲娘的竟生了一副铁石心肠。   一旁的顾瑛心里也如同堵上了一团棉絮,但她牢牢记得哥哥的嘱咐不能另生事端,就沉着脸上前一步稳稳搀扶住气得不行的祖母。   有机灵的仆从连忙上来准备收拾地上的空棺和杂物,就听远远传来一声杂乱呼喊。有人尖着嗓子大声道:“找到人了,找到人了。莫耽误工夫,快些把人抬过去让人家当娘的赶紧认认。别人认不得,自个儿的亲闺女当娘的总是认得清的……”   汪太太和叶母相视一眼还来不及欢喜,就见前面乌泱泱的裹过来一坨人。几个衙门里的差役汗流浃背地合力推着一辆牛车,牛车上用被子胡乱裹缠着一团物事,隐约可以看见里面有个女人散在外面的乌黑头发。   叶母苍苍惶惶地想,难不成我可怜的女儿落水后终于被人捞起来了?这丫头自小水性虽然不弱,但落在河口闸道上只怕也是有去无回,牛车上多半只是女儿的尸身。也不知她衣裳散乱之下,一副花容月貌冰肌玉肤被多少登徒子看过了?   顾瑛个头高眼又尖,一下子就认出带头的那个小吏是今早天未亮时就到老宅报信的人。   那人摸着鼻子和依旧跪在地上的顾衡暗底里使了个眼色,这才转头对着叉手呆站的叶母笑嘻嘻地一撇嘴,上前打个了千道:“你是双柳镇毛家庄子的叶太太吧,昨日端午节龙舟赛时有人报官说你女儿失足落海。这是多少年从来没有过的事,县台老爷听闻后大为震怒,立刻着人手沿海岸河口细细追寻。”   这人言词便给诙谐有趣,众人都被他吸引过来听其诉说。   “一整天的功夫海里没有岸上也没有,我们正在奇怪这位叶姑娘难道上了天遁了地?一个大活人生生从眼皮子底下没了影儿,真是奇了怪哉。正巧路遇一妇人举告,说她空置许久的一处房屋忽然有了动静,疑是有男女在其中苟合。”   站在前头的人听得精神一振,你推我攘地又齐齐往前聚拢几步。   小吏却笑得满脸猥琐,连连咋舌道:“本来我们几个是没有空闲理睬这些的,奈何禁不住那个胆小妇人的苦求。哥儿几个过去隔门一看,里头白花花的一片正行种种不可描述之事。就有眼利之人认得,其中的年青姑娘正是昨日落海的双柳镇人氏叶瑶仙……”   他边说边摇头叹息,将牛车上的蓝底碎花棉被掀开一角。   众人就见棉被底下一对青年男女脸贴着脸肉贴着肉,热气腾腾地紧紧靠在一起,身上果然是寸缕全无,人却是活生生的。大概因为羞臊,那女的一张粉脸险些躲到男子的胳肢窝下头去了。   人群“轰”地一声就炸开了锅。   儿是娘身上落下来的肉,叶母只用一眼就认出这的的确确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她惊得心都漏跳了几拍,脑子一片懵然,如何也想象不出事情怎么演变成这样?   张老太太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撞开拦路的人,伸出两个指头拈着被角直直瞪眼道:“汪氏,这是就是你口中娴淑贞静良善温柔堪为良配的叶家姑娘?你口口声声不是说她被我的衡哥剋得命丧当场,怎么现在又赤身裸~体地躺在一个男人的怀里?”   汪太太额头冷汗直流,刚刚才说出口的狠话啪啪地反打在她的脸上,燥热的五月天竟感到背上生寒。   她退了一步,迅速扯了一下几乎傻掉的叶母急道:“到底是不是你的女儿,赶紧上前去瞧一眼,还有那个男的是谁?你女儿被搭救上来后怎么没赶快回家报信,竟还敢跟不知来历的男子裹挟在一起?”   叶母死死盯着用胳膊挡着脸面的男人,忽然颤着声音尖叫道:“这不是……童士贲那个小子吗,听说他如今在顾家借住读书,不好生上进求学,怎么又来恬不知耻地纠缠我家瑶仙?”   这个“又”字此时此地用得极其好,一旁闲闲站起的顾衡险些笑了出来。   稍远几步的顾瑛极熟悉他的神情,一眼就觉察到他的气定神闲和嘴角淡淡的讥讽,揪着的一颗心终于放松了些。哥哥说有办法,自然是有办法的……   场中长有耳朵的人立刻浮想联翩,你挤我推摩拳擦掌,个个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深觉今天这场热闹看得太值当了。   张老太太虽然年近七十,但是脑子转的极快,迅速理清了眼前这几个人的关系,觉得处理这种纷繁复杂的场面只有自己这个老将亲自出马。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牛车上的被子狠狠拉落半边,扬着声气吆喝道:“汪氏你这个糊涂的女人,这不都是明摆着的事儿吗?这童士贲是你亲妹妹的儿子,这叶瑶仙是你亲妹妹夫家那边的侄女,两个人说不定早就私下传情,却不知为了什么由头不敢说出来。”   牛车上抱着一团的两个人蜷缩得更紧,却不想挣扎得越烈露得越多。有些看热闹的人不嫌事大,打着唿哨把手里的烂鸡蛋烂草叶纷纷往上丢。   张老太太嫌弃地擦了擦手,回头啐了汪氏一口浓痰,双眼鄙夷几乎要恨得出血,“只有你这个傻子把块烂白菜梆子当成牡丹花,还想把这种下贱胚子巴巴地塞给我家衡哥充做嫡妻。我呸,真是娶错一门妻坏了三代种,我顾家费心经营几十年的脸面都让你糟蹋得干干净净!”   汪太太被骂得脸色灰败,咚地一声就坐在了滚烫的青石地面上,这时候却是再无人敢上来搀扶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口气压得太久了! 第三十四章 雪剑   眼看着实在不像话, 衙役们终于拿水火棍驱散了看热闹的人群。   黑漆大门关上后,隔绝了众人别有意味的观望和不绝于耳的家长里短。同茂堂里的伙计们都被远远地打发下去了,满头细密汗珠子的顾朝山将桌子上的一碗冷茶一气喝干了, 依旧气得满脸铁青手指直打颤。   他活了半辈子还从来没有当众丢过这么大的人,要是没有外人在场他吃人的心都有了。   一口胸头火吞不下吐不出来,闷头苍蝇一般转了几圈后, 才看了一眼躲在墙角缩得像鹌鹑一样老实的汪氏,跳着脚恨声道:“我不是早早跟你说过,等明年衡哥过了秋闱再谈论他的婚事吗?”   顾朝山实在是气急, 不待人拿话分辨就挑着眉毛瞪着眼睛高声叫骂不绝。   “你倒好, 拿捏不住儿子就想先拿捏住儿媳, 打量着你那点小心思别人不晓得?即是这么着你就上一点心, 结果扒拉这么久, 就寻了这么一个上不了台面的货色出来。妇容德工这个叶氏女占了哪一条, 你心里头再腻味衡哥也不该这样害人!”   顾家二郎顾徔见亲娘像霜打的茄子一般沮丧, 忍不住帮着辩白了几句。   “那天娘把叶瑶仙请来同看龙舟会, 就是想让老三跟她找机会见上一面。没想到阴差阳错人没见成, 反倒扯出这么大的纰漏。爹也莫怪我娘,不过是些没见识的妇道人家, 哪里会料想得到童士贲那个臭小子竟然在暗地里生了天大的胆子。”   想起同茂堂门口的那幅西洋景, 就是傻子也知道童士贲和叶瑶仙背后里头有说道,顾家上下一干人等只怕是被人糊弄了。   顾朝山犹自跺脚愤恨,“往日我还觉得童士贲老实木讷,一天到晚除了上学堂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做学问, 是个踏实读书的人,说不得是你们这批年青人当中第一个考中举人的。如今才知道,这会咬人的狗根本就用不着瞎哼哼。”   他这辈子最为自豪的就是识人颇清又懂时务,没想到临老反被雁啄了眼睛。   于是也不管有没有外人在场,依旧口沫横飞地乱骂:“这么个东西在咱家住了这么久,吃我的穿我的还敢算计我的儿子。和衡哥订亲的江家姑娘还没过门就病死了,这一个刚在议亲就掉海里淹死了,加上这个当亲娘的蠢的不行,跟前扭后地在一旁敲边鼓,这是生生让我家衡哥背上刑剋之名啊!”   此时已过中午,仆妇们不敢进来传饭,知了在院子里的老树上尖利地鸣叫,凭空让人多了几分烦闷之意。   难得明白一回的顾朝山越想越觉得小儿子可怜,“……刚才在外面,那两个不知羞耻的男女抱得紧紧的,一看就不是第一回 成事。外人有心算计便罢了,你们这些血亲之人不但胳膊肘往外拐,那对招子长着完全就是出气的,根本就不顶事。”   这话骂得实在太过难听,顾家二儿媳小汪氏眼角不自觉地抽搐了几丝,瞥了一眼做泥菩萨状的大嫂赵氏瘪了一下嘴。心想婆婆定下这个主意时没见人反对,怎么事情出了一个两个的就像缩头乌龟一样躲得七上八丈远。   她性子一贯机巧善言,在公婆面前向来是有脸面的,就看了周围人一眼小心赔笑道:“按说我们这些妇道人家不该多言,可有些事情的究里您不知道。这童士贲虽然是我二姨母的儿子,是我嫡亲的表弟,但算起来毕竟是外男。”   想来这个理由有些站不住脚,她手中帕子假意擦了一下眼角,“童……表弟每日在外院读书上学,我们这些妇孺之辈除了细细照料他的饮食起居之外,其他的事就是想管也管不到。”   小汪氏想起今日大门口被众人围观的那一幕,脸上也是火辣辣地羞臊,言语当中就免不了为自己辩驳几句。   “那位双柳镇毛家庄子的叶姑娘,只是听说名声甚好,出得厅堂入得厨房,是理家的一把好手。娘也是太过心急三叔的婚事,这才被心怀歹意的人钻了空子。谁知道我们贴心贴肝地对人家,他们竟敢没着良心糊弄咱们一家人?”   顾朝山对二儿媳的话嗤之以鼻,看了木然不语的小儿子一眼后,立刻一脸的痛心疾首,“打量我不知道里面的究竟,告诉你们,我心里头门儿清。自从你们一起相中了这位叶家姑娘后,如同遇到了天仙一般。三天两头地给童士贲的亲娘送信送东西,就是想让她把这桩亲事早些说定。”   顾朝山在二十年里有本事把同茂堂一个乡间小草堂开成莱州城最大的医馆,肚子里自然是有墨汁的,很多事情细细一思量就明白了。   他在屋子里转了几圈,端起茶盏啜了一口连眼皮子都不抬地道:“……原先我心里头还奇怪,这位叶姑娘竟然如此十全十美,双柳镇的童太太怎么没把他留给自己的儿子?如今看来,这位童太太肯定看不起叶姑娘,这才转手把她介绍给我家衡哥。你们各取所需各遂所愿,倒都打得一手好算盘。”   今天的事实在是让顾朝山下不了台,由不得他心里不窝火。   眼见这些烂皮帐扯也扯不清楚,胡乱吃了几口茶点的张老太太不耐烦地道:“赶紧叫个人过去看看,那两个不要脸的东西换个衣服这么久,别是又在起什么幺蛾子吧?”   待要再催促时就听外面门帘儿一阵响动,一个女子柔柔弱弱地蹲身福礼,好半天之后才低头怯怯地道:“今日之事全是瑶仙的错,还连累顾叶两家丢了名声。本来我想一死了之全名节,但觉得有些事还是要交代清楚。”   隔着帘子看不清人,只瞧得见那人下巴处的一点净白。   女子身形端正,不急不燥地慢慢说起昨日看龙舟赛时不小心掉入海水,转眼间就被一旁看热闹的渔民捞起。不想那几个人见她衣饰干净精美,以为她出身大户人家的小姐,霎时间就起了歹意,准备向她的家人敲诈一笔不菲钱财。   当时她心里又气又急,但毕竟是一介孤身女子,又在人地生疏的地方不敢妄动,就装作昏迷不醒的样子躺在渔船的暗角处。   上岸后,一个负责看守的渔民准备将人转到一处民宅。骡车行进时她从车厢缝隙处窥探有无机会逃脱,却无意瞧见表兄童士贲正巧经过,就把自己贴身用的手绢儿瞅准时机丢了出去。   再到后来,叶瑶仙被无良渔民关在一处民宅里。正在彷徨无措时,表兄童士贲从窗子外悄悄探了个头进来,问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两个少不经事的年轻人正在说着话,一路悄悄商量着怎么逃离此处,不知怎么地突然间就头晕目转。再醒来时,两个人就被赤条条地捆在一床被子下……   顾衡嘴角就浮起一抹不动声色的微笑。   这叶瑶仙生得小小巧巧颇有风致,却算得上是一个能屈能伸当断则断的女子。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竟然把一通乱七八糟的事编圆乎了,也不知道里面是否有童士贲的手笔?   他在心里慨叹一声,就这么两个毫不起眼的小人物,在那场大梦里却彻头彻尾地将自己和顾瑛瞒得死死的。最后若不是隆安帝无意当中拿到了自己的亲笔书稿,揭穿了童士贲伪善的表皮,只怕这对男女还在世上继续逍遥快活呢!   帘子外的叶瑶仙声声带悲句句含泣,将一个受歹人愚弄又惧又怕,却不得不虚与委蛇的小姑娘完整呈现在众人面前。   最后她连头都不敢抬,垂眉顺眼半掩着袖子轻声道:“这回我不但连累了顾家的名声,还连累了童表哥的名声。他本来是一番好意想搭救我于水火之中,未曾想却中了歹人的奸计,落到如此进退维谷的地步。我此次过来就是想把前后因果说个清楚,回家后我就找一个尼庵孤灯清影了此残生……”   不管这话里头的真假,但是场面上已经能应付过去了。   小汪氏左右看了一眼,勉强咯咯地笑了几声,就拿了手帕拭了眼角道:“可怜见的,叶表妹昨天晚上不知受了多大的委屈,这会儿又不管不顾地过来述说情由。放心吧,咱顾家不是那等不分青红皂白的人,咱爹咱娘自会给你一个像样的说法!”   只要事情牵扯不到自家的衡哥,张老太太就放下悬了一半的心。   此时将行事莫名其妙的小汪氏上下打量几眼后,心道这人脑子没病吧?明明是童士贲和叶瑶仙两个有私情编了这场大戏,到了最后被人揭穿后没法收场,这才出来乔张做致,怎么反倒变成顾家要给他们一个交代?   老太太脾性上来当着面就啐了小汪氏一口道:“敢情你们汪家出来的女人脑子都有些不清楚,这么一个小丫头胡咧几句你就尽信了?她掉在水里不过眨眼工夫就被人捞起来,县台大人亲自下令让负责值守的人到处找,她躲在船里但凡吱一个声就没了后面的破事儿!”   老太太一口莱州土话又快又脆,字字带刺地讥讽道:“那些歹人赶着骡子往城里送的时候,满大街的衙役兵丁巡检,她就正正巧看到了她的童表哥?还有童士贲既然认得他表妹的贴身之物,按照常理来说应该马上报官。结果倒好,自个悄悄摸上门去两个人有了苟且之事,如今被人捉了个现行还敢厚颜说是歹人陷害。”   张老太太撩了一下眼皮,不屑道:“既然事败认栽就是,何必当着我们这些乡下粗人嚼舌根子,真是又想立牌坊又想当婊~子。做下事端时胆大包天,这会偏又小心得不行,打量我们都是一群吃干饭咽咸菜的二傻子不成?”   老太太一番指桑骂槐含沙射影的话功力十足,将力持镇定的叶瑶仙骂得是体无完肤摇摇欲坠。   年轻女子青白着一张素脸,好半天才哆哆嗦嗦地举着帕子哽声道:“我也知道今天的事实在太过巧合,奈何事实就是如此。你们若是不相信的话,我只有一头撞死以证清白……”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时间,早上8点,晚上8点! 第三十五章 表兄   夏日的天气说变就变, 刚才还是艳阳普照这会儿变得瓢泼大雨。有风卷着彻骨的湿寒从槅扇里一股股地吹进来,让站在游廊风口上衣衫单薄的女子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战,更加显得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坐在角落里的顾衡却是心头冷嗤, 事不关己般拿起茶盖撇去上头的冷茶沫子,微微垂下眼睫以掩饰令人胆寒的厌憎。   在那场大梦里,这个叶瑶仙不但是个心志坚定之人, 还对童士贲一往情深。   这样的女子不惜隐姓埋名,在顾瑛的眼皮子底下做了童士贲十年的外室。任谁都想不到这个生了儿子还不计较名分的女人,竟然就是当初诈死逃遁的叶氏。连顾衡初初见面时, 都没有想起自己这位早已仙逝多年的第二任未婚妻。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这回自己不过小小的一推手, 就将这两个人暗底里的谋划和苟且赤裸裸地现于众人之前。说什么情比金坚矢志不渝, 不过是一场自导自演处处漏洞的闹剧, 就是不知接下来事情又该如何演变?   顾朝山如今再不耐烦这些破事, 拧着眉头思忖片刻后道:“如今事态已然至此, 再说些不相干的也无济于事, 实在用不着你一头撞死证清白。你们童家叶家是娶是嫁就各随心愿, 与我们顾家彻底不相干。”   叶瑶仙没想到自己这么丢低还被人呛声, 一张粉脸顿时变得青一阵红一阵。   顾朝山也懒得理会她,张口叫道:“老二家的, 赶紧叫个人在外面雇辆车把他们送回家去, 到时候婚事定下后我们这边跟着随个礼就是了。”   这人一向为人面面俱到,鲜有当面出恶语的时候。此回快刀斩乱麻一般将此事最后定下,实在是让这次的事情恶心坏了。   顾衡心头一乐,此时看着这个便宜老爹倒是顺眼许多。   他想今日的热闹已经看得够多了, 此时回去还可以赶上吃晚饭。正在想找个什么由头先行告辞时,就听连着外头一阵噼里啪啦凌乱的脚步声,一个青年男子仓皇跪在地上道:“姨父休要听信外人言,今日之事真的实属巧合……”   来人穿着一件月白色长衫,除了头发略微散乱略显消瘦之外可谓仪表堂堂,正是暂处顾家在莱州县学读书的童士贲。   顾朝山正气打没处来,一见他就敬谢不敏地骂道:“快些莫喊我姨父了,我实在受用不起。你和你的这位叶表妹是私下约的也好,还是恰巧碰在一处也罢,都与我们顾家人不相干。若非那些衙役多事找见你们,我家衡哥如今就要迎娶一个死人的牌位呢!”   童士贲一愣,忙退后一步双手团团作揖道:“那时候事态紧急只想全了叶表妹的名节,掩过这场谋财害命的事体,委实没有想到那么多。让衡表弟生生受了委屈实在是为兄的错,看在你我骨肉至亲的份上千万原谅我一回。”   顾衡远远还了一礼,笑得云淡风轻毫无芥蒂。   “童表兄言重了,些许误会说开了就是。只是先前没见着这位叶姑娘的人,大家伙心里头都有些干着急,说话就不免重了些。再说女儿家的名声何等重要,万一一个不好抹了脖子上了吊该怎么办?童表兄顾此失彼,实乃人之常情……”   这话谦逊有礼还略带一丝难言的惆怅,但怎么听怎么有种古怪的味道。顾了谁又失了谁,细细琢磨之下怎不叫人慢慢玩味?   童士贲在顾家住得久了,早就知晓汪太太因为命数之说一贯不喜欢这个最小的儿子。莫说顾家的主人,就是些许有些体面的仆妇对这个所谓的顾家三少爷都不甚看重。他抬头看了一眼顾衡,对方依旧是一副人畜无害的羞赧少年模样,看起来和往日并无不同。   他还来不及细辨,就听张老太太嗤笑道:“果然是贞洁烈女的做派,也不知什么时候暗底里纠缠在一起的,窑~子里的姑娘都赶不上趟的那股子浪乎劲,简直让老婆子我大开眼界?怎么如今见事败,竟然恬不知耻地又拿我家衡哥出来做幌子么?”   叶瑶仙和童士贲此时脸皮再厚,也让这等粗俗俚语臊了个大红脸。   张老太太脾气急,一辈子都是个独断专行受不得气的性子。她看人顺眼时哪怕是杀人放火也是迫不得已的,看人不顺眼时哪怕就是喘气都是多余。   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老人家早已把顾衡当成了命根子,此时见他被人如此欺辱上门,当着众人面却话都不敢多说一句,胸中更是气得如同翻江倒海。   顾瑛忙上前为老太太顺气,看了她的脸色一眼后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劝道:“祖母休恼,哥哥从前说过连父母都不珍爱,更何况那些不相干的外人,当面只怕会更加轻贱于他。可怜临行时他还特特嘱咐我,说老爷和太太自有公断……”   顾朝山的脸也是一阵青一阵白,疑心这祖孙俩故意拿话挤兑,奈何已身不正处处受人指摘,妻子汪氏又做出这种惹人诟病的事体,怄了半晌硬是说不出话来。   童士贲想来早已习得唾面自干的本事,不一会儿就恢复了常态,态度无比诚恳地道:“姨父,那天我本来是想先搭救叶表妹出来的,没想到一挨近那处屋子就挨了歹人的暗算。那里头不知何时燃了催人乱性的迷香,这才让我和叶表妹失了方寸。”   顾衡心想这人的心态不是一般强悍,遇到这般难堪境地,竟还有胆子站在这里侃侃而谈,这也算一份别人难以企及的本事。   “……又遇到那些衙门里的人根本就不听人分解,这才一古脑地把我们弄到同茂堂前。好在都是一场误会,叶表妹没有性命之虞,衡表弟也不用背负刑剋之名,乱糟糟的一团里总有一桩让人高兴的事。”   童士贲的面上又难过又欣慰,仿佛自己一切的得失荣辱都不重要,最要紧的是今日帮着表弟洗脱了刑剋之恶名。   顾衡微微垂下眼,再一次感叹自己真是个睁眼瞎,半辈子以为自己以为的,徒然让亲者痛仇者快,最后却是稀里糊涂地在法场上交待了性命。竟从来不晓得这样一张憨厚诚恳的脸面下,是一张欺瞒善辩的嘴。   能生生把黑的说成白的。   他瞟了一眼神色果然和缓许多的众人,心里嗤笑这些人是否还记得自己的刑剋之名就是因童、叶二人而起。   帘子外头的叶瑶仙咬着嘴唇不敢抬头,心底却升起一股隐隐自豪。她看着脚边那一抹温暖的月白色,比起这世上太多的纨绔子弟来,这人就如同石上的一股清流。昨夜半梦半醒之时两人琴瑟相鸣成就鸳盟,从今往后就夫唱妇随再不用分离。   顾衡拄着胳膊肘,瞅了正在场中细细描述昨日种种不得已细节的童士贲半晌,越听越不耐烦。忽地打断了他的话头笑道:“如此还要多谢表兄舍却名声为我着想了,只是如今这副烂摊子不知该如何收场?闻听表兄向来有急智,可否教我一二否?”   童士贲脸上笑容越发和熙,一张憨厚老实的颜面越发从容自信,“回家后我就让我母亲到叶家去提亲,到时就推说一切是无良歹人所为就是了。本来我们也没有说谎,字字句句都属实。昨夜之事一桩一桩地赶在一起,正所谓无巧不成书呢!”   外头昏天黑地的,一股股细筷粗的雨水顺着挑出的檐角淌下,将一副将暗未暗的天色交织成一片模糊的世界,最后汇集成沟渠里的污水向低洼处奔流不回。   童士贲略微亢奋的声音在雨中便显得有些飘忽不定。   “只是这样一来就不免辜负了姨母的厚爱,毕竟姨母对叶表妹向来青眼有加。我虽然是事急从权但毕竟中了歹人的奸计冒犯了叶表妹,于情于理我都有愧于姨母,日后无论如何我以后都会好好孝顺她老人家。表弟不是我这个当哥哥的说嘴,母子俩哪有隔夜仇……”   张老太太见不得他一副道貌俨然腻腻歪歪,天下舍我其谁的样子。   回头一手抓着顾衡一手抓着顾瑛,侧头斥道:“一大早赶了几十里地,就看了这么一出破烂倒灶的事,真真是晦气。偏生还有人捧着没脸没皮把肉麻当有趣,占尽了便宜还跑到我面前卖乖。反正我是不敢再呆下去了,生怕隔夜吃的粥吐出来浪费。”   童士贲的话头戛然而止,脸上终于显露出一股尴尬之色。   但他却不敢再吱声,一来张老太太的年岁最大资格最老,二来这位老太太的性格爆辣逮谁骂谁,全不顾别人的半份体面。所以此刻他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跟这位老人家在明面上怼着干。   顾朝山连忙站了起来,上前半拦着人急道:“这是怎么说的?外头这么大的雨,您用了晚饭再回去也不迟。我知道衡哥今天受委屈了,还劳烦您大老远跟着跑了一路。我让人到厨房赶紧下些热汤面,您老多少用一点再赶路也便宜。”   张老太太满脸的不耐烦,“若非你一心钻在钱眼子里,纵着家里人胡作非为,也毋需我这老婆子这般岁数还走这一趟。告诉你这是最后一遭,再有这种破事儿攀污我衡哥的名声,我就不管是谁的表侄女表外甥,拿了挑粪的扁担就只管上打门去……”   顾朝山抹了一下被喷了半脸的唾沫星子,看了一眼跟在老娘身后头四平八稳的顾衡,一时忘了他令人骇惧的孤寡命数,没口子地答应道:“我自会省得,再不会让家里的这些女人胡作非为,让满莱州的百姓笑话!”   张老太太冷哼一声,一双细长厉眼如针如刀一般在汪氏身上来来回回剜了好几遍,这才扶着顾衡顾瑛的手扬长而去。   童士贲趁着这时机悄悄与叶瑶仙递了一回眼色,心想最难的一关终究熬过去了,接下来就要编一些妥善的言辞对付自家亲娘。   正在细细盘算时,就感觉前面有一丝莫名寒意。他猛地抬头却是一无所获,只见那祖孙三人正相互搀扶着迈过同茂堂高高的门槛。潮湿的夏风卷着衣袍下摆,三人的身形像一座牢不可破的山。   作者有话要说:  伪善的表皮要一层一层地扒,才会感到有意思……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碧波琉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桃红柳素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六章 算计   双柳镇的童太太在晚饭后, 就坐着自家马车赶到了莱州城。童士贲在一边悄悄接着了,母子俩细细商量了半晌后才各自行事。   童太太在门口酝酿了半天情绪,踉踉跄跄地一掀帘子就趴在汪氏的怀里, 面露惶恐大哭道:“你说我生了这么个孽障,做出这般丢人现眼的事。不但对不起姐姐姐夫一家,还将自个儿一家的颜面狠踩在地上。”   她捂着帕子呜呜哭了半天, 一把鼻涕一把泪,连眼梢尾巴都没朝站在廊口的叶瑶仙扫一个。   絮絮叨叨地哭诉自己的辛苦和磨难,“我守了二十年的寡, 半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 从牙齿缝里攒一点钱财置了几亩田地, 然后拿着这点钱财全心全意指望着这个儿子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儿, 莱州城里但凡有头有脸的太太小姐都要在背后笑话我。”   闻听这场稀罕热闹的汪主簿也赶了过来, 坐在花厅里和顾朝山慢慢地喝茶。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话, 一边听着妇人们的话语。   此时看着哭成一团的两个妹妹, 汪主簿一时头脑发胀生疼。也不管自己是不是主家, 出言把不相干的余人尽数赶到旁边的厢房。   好半天之后才没好气地皱着眉头呵斥道:“眼下再哭有个屁用, 赶紧拿个像样的章程出来。要不然等事情传到省城去,只怕与你家童士贲的名声有碍, 到时只怕连功名都不保!”   童太太立刻不敢再哭了。   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家兄长申辩道:“我养的儿子自然知道他的品格, 定是那个叶家姑娘不自重,勾搭着他做出这般不顾体面的事儿。原先我还以为她是个好的,这才巴心巴意地想仲给顾家老三。没想到这是个狐狸精变的,一转眼就给我惹出这么多的事儿。”   左进厢房离花厅不过七八步远, 童太太的声音又尖又利,顺着隔扇窗飘了进来,叶瑶仙的一张粉脸顿时变得惨白。   顾家的大儿媳赵氏心头有些不忍,把案头上的一碟椒香松仁推了过去劝道:“莫要想多了,童家总归会给你一个说法的。”   先前有些话有些事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真要挑破了大家的脸面都不好看。   叶瑶仙胡乱抓着一把竹柄的细白纱团扇,一时间心乱如麻,良久才重新镇定下来。表哥老早就说过一切事情都交给他去筹划,自己连死都不怕又何惧这些闲言碎语!   站在槅窗旁的小汪氏从鼻底嗤了一身,闲闲地摇了一下手中帕子,又弯折身子仔细倾听那边的情形。心中却在想这个叶瑶仙真是有趣,几次见面都是一副冰清玉洁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谁曾想老早就跟男人有了不堪首尾。   一边贪图顾家的财物,一边诈死逃脱即将订下的婚事,这是普通闺阁女能干出来的事儿?被人揭穿后,还堂而皇之的站在这里,这份镇定功夫几个人能有?只有大嫂赵氏傻乎乎的,还真的相信他们编出来的那些连篇鬼话。   花厅里的汪主簿左右看了一眼道:“这个当口上你家童士贲不老老实实地呆着,到处瞎转悠什么?他惹出这般事体,要是让有心人举报出去,州府学政少不了记他一个品行不端的过错!”   童太太面上现出几许扭捏,小心看了一眼在旁陪坐的顾朝山,终于收了眼泪陪笑道:“我一进城那孩子就过来跟我请罪,简单说了几句后拔脚就走。临行时跟我说要去找几个交好的故旧师长,看能不能帮着说一些周全的话。”   顾朝山垂着眼皮充耳不闻,只管一下一下地品着碗里的茶水。以前的事不咸不淡无关痛痒,过去也就过去了。这回的事却让他受尽邻里嘲讽,再也不愿意当这个冤大头了。   汪主簿就咳了一声叹道:“今年我们几个人的运脚都不太好,行事千万要收敛些。童士贲这孩子向来稳重,我做梦都没想到他会惹出这般大的波澜。新任方县令初来乍到,我还摸不准他的性情,也不好为这桩风流艳事去劳烦他。”   自己的这番话好像在推卸责任,汪主簿又咳了一下催促道:“你们赶紧拿出一个像样的章程,好堵住那些闲杂人等的嘴。若是再拖延下去,还不知道会出现什么纰漏!”   几个人就齐齐拿眼瞅着顾朝山,等着他拿主意。   顾朝山放下抹了半天的茶盖子,无奈叹气道:“你们巴巴地和我商量,不过是看重彼此之间亲戚的情分。不过孩子大了不见得愿意听父母的,像这回的事端你们本来打算得好好的,结果转眼他们就来了这么一出,还整得满城风雨人人皆知。”   他现在无比其实感激那些多事的衙役,心想等哪天无事了到酒楼叫几台象样的席面送过去。若非有这些人在,只怕顾家里里外外都要吃些说不出口的哑巴亏。这汪家三兄妹只有汪氏是个蠢的,那两个处处奸猾如水,一个不小心就被会他们算计了去。   站在干坡上看热闹的感觉实在太过舒爽,顾朝山险些笑出声来。   面上却越发严肃,“其实到现在事情也简单,你们童家愿娶,就吹吹打打地抬叶家姑娘进门。以往发生的事扯也扯不清楚,其中究里唯有孩子们自个儿才明白。若是照我的法子来办,那就干脆一床锦被把所有的事掩了,也省得外人三四时不时拿来说嘴。”   这的确是目前最简单易行的办法,左进厢房的叶瑶仙脸上露出欢喜之色。   结果还未等她回过味来,就听童太太尖声叫嚷道:“那怎么能行,我家士贲日后是要入阁拜相当大官的人,如何能有一个曾在外人面前赤~身露~体的下贱妻室?”   想来觉得自己的话太过露骨,童太太立刻慌乱地抹了眼睛,转身低声下气地描补道:“还请兄长和姐夫原谅我口不择言,我们孤儿寡母地顶门立户着实不易。那叶瑶仙若是有个清白名声我把她娶进门也就罢了,此番情形之下却只能为妾!”   连汪主簿都被这番说法惊住了,“你家童士贲现在不过是个秀才,连正经的妻室都没有你就先给他纳妾,传出去的话日后谁家还敢把闺女嫁给你做儿媳?”   童太太是汪家三兄妹当中年纪最小的,面相却是最为催老,在略微昏暗的灯光下尤其显得刻薄乖张。   闻听兄长的质问她丝毫不惧,抖着一张干瘦长脸颊傲然道:“不管是谁家的闺女,要想进我童家的门,就必须先守我童家的规矩。这叶瑶仙行为不检,落到今时今日的地步,就是她这辈子不得不认的命。”   厢房里的小汪氏听到这里不禁回头望了一眼叶瑶仙,见她木登登地呆坐在椅子上,全无往日的半点伶俐劲。这人只怕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落到这般下场,孤独一掷之下名声生命全然不顾,如今却只有做妾的命。   顾朝山也是一楞,上下打量了一眼童太太,心想往时真是低估了这个女人的狠辣。早逝夫家那边有名有姓的姪女,竟被她三言两语地变成自己儿子的小妾,这也算一份不小本事。   他厌恶童士贲竟敢不知好歹不知感恩,又觉得叶瑶仙年纪虽小也算得上是自作自受,这两个人从此搅和在一起倒也般配。命数之说玄之又玄,自己信了汪氏的话早早就把小儿子送到老娘身边教养,谁知道那孩子日后会不会飞黄腾达?   说起来前些日子他与友人外出闲游时,听说了数十年前一桩奇事。   有位懂风水的陈姓老者看中了一块极为难得的宝地,偏偏不遇巧的是这块宝地挂在别人的名下,那户人家兜里不缺银子说什么都不肯卖。于是某年某月某日某时,这个老者穿戴得整整齐齐躺在提前挖好的坑里,仰脖自尽喝下早早备下的药水,不过半个时辰就没了性命。   后人大惊之下,只得拿家中上百亩的良田换了这处破败的山头,又重新把老者收殓在此处。   没想到从此之后这支血脉所出的后辈个个都是读书种子,短短三十年间总共出了八位进士。从县城到他家的祠堂,一路整整修了八座进士及第进士出身的牌坊,最后连京城里的皇帝老爷都下旨表彰。   想到这里顾朝山心底有一股子热辣辣的烫意,三十年间出八位进士是个什么概念,这是足以传承百年的佳话,这是足以彻底改换一家门楣的豪举!   他心底有个模模糊糊未成形的念头,自然而然一颗心就偏到了顾衡那边,立时打定主意不再掺合这些破事儿。   面上却是半分不显,站起身子对着住在一边的汪氏托辞道:“我前头还有病人等着,不好因为这些事儿让那些人白等。你们商量好之后知会我一声,到时候我一定包一个大大的红封给新人!”   汪氏连唤了几声,却见人越走越快。最后只得回转身子,尴尬地用帕子擦了眼角笑道:“让大哥和妹子见笑了,我家这人原先还算是个好的。却不知怎么的越老越听那边老太太的挑唆,十句里有五句是敷衍话。”   汪主簿蓦地攥紧了椅子把手的左胳膊,心头就浮起一股莫名悲凉。   良久才对着两个妹妹淡然道:“人走茶凉物是人非本就是至理名言,偏偏你们几个自个不争气,惹出种种事端叫人打脸。我如今都在夹着尾巴做人,你们以后也要收敛一些。”   他看着两个妹子仿佛骇住了,这才缓和了语气道:“大妹放在外面的印子钱就算了,等我手头宽裕后再悄悄贴补你一些。二妹若是不想你家童士贲的功名没了,就赶紧操办和叶家姑娘的婚事,是娶是纳由着你们私下商量去。”   汪氏和童太太面面相觑一眼,这才发现一向视为主心骨的兄长这两个月好似突然老了许多。一时又恐又惧不敢多言,齐齐站起身讷讷应是。   作者有话要说:  狗咬狗一嘴毛,男主心里应该很爽! 第三十七章 巧宗   沙河老宅子里,匆匆回到家里的人各自忙活开了。钱师傅自去拿草料喂骡子, 钱小虎的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 帮着顾瑛在灶前烧火挽柴,闹着要吃鸭肉片丝和烙馍馍。   顾衡倒了一盏热茶递在张老太太的手里,好半天才笑道:“这一路上您怕是憋坏了吧, 是不是有什么心里话想问我?”   张老太太见他脸上神色自然也没有什么恼羞成怒的痕迹, 这才松了一口气, “别跟你那对脑子不清楚的爹娘见气, 他们在十几年前脑子就被驴踢了,尽去信些神棍神婆的歪门邪道。好好的儿子不疼, 还处得跟仇人一般。”   庄户人家的桌子上没有什么金贵的茶壶茶盏,不过是市集上买的普通白瓷。因为用得时日久了, 茶碗的内里就有一层洗也洗不掉的黄渍。   老太太不是穷讲究的人, 一口气喝干尚有些温热的茶水,用袖子抹了一下嘴巴道:“还有那什么童士贲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偏生你娘那个睁眼瞎还把他当成宝。也不好生想想,她死后上坟的只能是亲儿子,难不成当外甥的还会给她烧香祭拜不成?”   顾衡让祖母的话逗笑了, 满腹的郁闷之气也消散不少。   习惯摩娑着她一双做惯粗活的手缓缓道:“这些事从前我还会置气,如今我早已不再挂怀, 这世上谁离了谁还不是过呢?您一路上尽在悄悄瞄我, 是不是还想问这童士贲和叶瑶仙既然计划如此周密详尽,怎么还会被那些无事闲逛的衙役正好撞破?”   张老太太头点得像捣蒜一般,“童士贲先前说的那些我一个字都不信, 但唯有衙役找上门这一桩事是个巧宗儿。只怕连他自个心里头都在嘀咕,怎么会那般凑巧?”   顾衡知道老太太的心性,若是不弄明白这件事只怕今晚上都睡不着觉。   他扯过一张木板凳坐在一边,老老实实地坦诚这一路的布置,“最早我就发现了这桩婚事里的蹊跷,觉得叶瑶仙竟然这般好那般好,童太太何必舍近而求远,不把这女子配给他儿子反而极力先仲成我?”   年轻人眼里闪过一道狠厉,半晌才掩下继续道:“这世上谁都是辛苦挣扎艰难求存,所谓事态反常必为妖,我就拜托时常来咱家的马典史派人留心一下童士贲的行为轨迹。这人也算是莱州城土生土长的地头蛇,没有他不熟悉的人和事,且为人还算公正。”   张老太太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是不是前一晌经常悄悄到咱家来的那位马典史?”   外面的天色将暗未暗,屋子里面没有掌灯,使得青年的脸上有一小片阴影。   顾衡微微点点头,本就有些单薄青白的下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不过半个月的工夫,马典史就派人过来告知我,说发觉童士贲和叶瑶仙隔三差五地背着人在茶楼里见面,言语间似乎在密谋一桩事。”   张老太太虽然知道小孙子躲过了这场天降灾祸,此时却还是心有余悸,此刻听了这话哪里还不明白接下来发生的事。   老人家打心窝儿里心疼自家小孙子,抓着他的手嘶声恨道:“幸好我早早地把你带在身边养着,若是交给你那个娘只怕不会好好的活到现在。这种毒蝎妇人竟然伙同外人,硬要给你头上栽一个刑剋的名声。真要是坐实了,日后你就是当了大官也会动辄得咎惹人议论。”   老太太的话全然发自内心,没有半点挑拨之意。   却不知道这番话如同滚烫赤铁放进了冰水里,让顾衡的心境顿时沸腾了起来。畜生尚且知道虎毒不食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对那位抱有期望,不过是自己心中犹有不甘不舍罢了。   良久之后顾衡才重新平静下来。   却是想起在那场大梦里,顾瑛自闭于棺木当中时微不可闻的一声欢喜,那浅浅的慰怀叹息时时回荡在他的耳边。在那世他一贯自负精明厉害绝不轻言服软认输,却在不知不觉间被几个宵小和妇人之辈玩弄于掌股之间。   何其可悲,何其可怜?   他抬头看了一眼老祖母,帮她抹去裤腿上无意溅上的几处泥点子,叹息道:“那两人密谋成事之后,预备在城中躲一段时间听听风声后再另谋出路。没想到我请托了马典史,提前在他们暂居的屋子里下了迷药。又喊了衙役过去正好将他们光身子堵在里头,这才有了后来的事情。”   张老太太愣了一会儿,又骇又笑。   将人上下打量了半天后,才拍着大腿赞道:“你小小年纪从哪里学的这些阴人的手段?从前我看你冷冷淡淡不阴不阳的,以为你时时心里头不痛快,就让周围的人不要招惹你。没想到这回不声不响地反算回去,让童叶二人不但吃了亏还丢了大脸。看这副样子,倒是合乎我往日五六分的秉性。”   祖孙俩一阵相顾失笑。   张老太太重新拉着顾衡的手道:“我年轻时也是个爆性子,一言不合就要打上门去。后来生了场大病,你祖父才教我慢慢地习养脾气。还说不论干什么首先要自己觉得舒坦,即便是发脾气也要让自个儿发得有理有据。”   顾瑛正巧端着几碟自家做的小菜过来,笑道:“老远就听着哥哥的笑声,怎么还没饿肚子吗?”   张老太太看着越见窈窕清丽的小孙女,又回头看看面目英挺儒雅的小孙子,心底浮起一股自豪。这是自个儿亲手养大的孩子,品性自然是没的说。只要尽快找到顾瑛的亲生父母改回她原本的姓氏,这桩婚事就能够定下来了。   她看了一眼复去厨房里端粥的顾瑛,低声道:“那童士贲说起来也算是个读书人,叶瑶仙更是被你娘夸的天上有地上无。结果两个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赤~身裸~体地抱在一起,要不是怕咱家瑛姑看伤了眼睛,当时我就该把那床被子掀下来。”   顾衡看了一眼得意洋洋的老祖母,对这种护短的行为感到无比窝心。   也压低了嗓门道:“据我所知童士贲最是要脸面,您别看他在我们面前说得冠冕堂皇的,其实这回他当着全莱州城的百姓丢了大丑。日后只要一提及他,是个人就会想起这桩事,我就是要让他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言辞简单,话里话外却总有一股子浓稠得化不开的憎恶。张老太太不知道小孙子对童士贲有怎么有这么大的仇恨,但她向来是护短的性子,浅浅一想就自认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那叶瑶仙生得小巧可人也算有三分姿色,顾衡虽然打心眼儿里没有看起这等水性杨花的女子,但是争强斗狠是年轻人的天性。   那童士贲算起来是表亲,背地里却釜底抽薪倒打一耙,应该是个两面三刀的小人。若要深究他与顾衡之间可谓是有“夺妻”之大恨,年轻人面子上虽然过去了但里子上却有些挂不住。   张老太太自认明白了小孙子弯弯绕的心思,长出了一口气道:“那童士贲虽面相忠厚但眼神过于灵活,你以后在与他打交道时千万要多留个心眼。他这回吃了这么大的亏可谓是名声扫地,即便没有抓到真凭实据,以这等人的心性只怕也会尽这件丑事的责任先怪罪在你头上。”   老人家向来是个心里有成算的,根本舍不得小孙子继续搅和在这些破烂事儿当中。   寻思了一会一拍大腿就自个做了最后的决定,“少不得今年我多打些粮食多攒些钱,等明年秋闱过后你就带着瑛姑直接住到京城去,安安心心地等后年的春闱。说不得你一路举人进士地中下来,这莱州城里就再也无人敢小看于你!”   顾衡眼角余光看见门槛外露着一角蓝裙,微微一笑道:“那就承祖母的吉言,让我一路举人进士顺顺当当地中下来。只是我要进京的话,势必要把祖母带在一路,咱们一家三口走到哪里都要在一起!”   门槛外的蓝布裙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有些羞涩之意。将进未进却又退了几步,耳边似乎传来碗筷清脆的相击声。钱小虎惊讶的声音喳喳呼呼地响起,“瑛姑姐姐你做甚慌里慌张的,汤都洒了半碗出来……”   张老太太瞅了小孙子两眼,笑叹道:“往日里你的脾气太硬内里太刚,遇着再大的烦忧事情也不知蛰回,那股子聪明劲儿只虚浮在表皮上。今天看着你不动声色地就筹划得清清楚楚,竟把童士贲和叶瑶仙的一把好算盘挤兑得狼狈不堪,我心里终于踏实许多……”   大雨将歇,院子里的花树被冲洗得干干净净,露出大片大片的浓绿,夏日的微风中带着一股沁人的凉意。挨着院墙有一重人高的蔷薇花,开得肆意热闹,风一送就远远传来略带苦味的花香。   顾衡依稀记得祖母从前说过这些话,但那时的他心中满是出人头地飞黄腾达,根本就听不进去一个字。俗语说家中有一老如有一宝,其实有些事情老人家早已看得通透。   他亲手卷起一张烙饼,又拿筷子夹了一些鸭肉片和切好的青白葱丝,然后平平整整地搁在老人家面前,温声道:“您千万要好好的,不管是在莱州还是在京城,都要打起精神细细盯着我和瑛姑。若是没有您在身边,我们多半还会出岔子……”   作者有话要说:  童叶二人倒霉,其中肯定有咱家男主的手笔……   双更的话,早上8点,晚上6点哈!   阿九让本君每天更十章,简直是那啥的高岭之花,看得到够不到,咱要讲究细水长流哈! 第三十八章 做妾   虽然顾朝山当众发话说让闯下祸事的人尽快离开顾家,但因为童太太的临时到来, 这件事便被悄悄搁置下来无人再提及。此时此刻的童士贲的确在心里头嘀咕, 怎么会那般凑巧?   今天他又跑了好几个平日里交好的师长和同窗,尽力解释了端午龙舟赛时所发生的事情,称完全是一桩阴差阳错的巧合。   但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有两个同窗神情闪烁言词敷衍。还有平日里对自己甚为器重的一位师长甚至连面都没有露, 只是喊身边的长随出来随意打发几句了事。   长这么大童士贲还从来没有受过这么大的屈辱, 这对他实在是个不小的打击。   好像从衙役们撞开那扇薄薄的木门开始, 正在意乱情迷大力耸~动的一对青年男女顿时僵住身形,隔着破了数个洞眼儿的帐子, 惶惶然望着冲进屋子里的人不知所措。两方相顾骇然沉默,时间短得让人无法思考。   然后, 在一阵低低的窃笑当中, 一切事情便朝不可控制的方向狂奔。   原本一切都安排的好好的,那两个收了不菲钱财的渔民早就候在一边,看见人从上面掉落后立刻悄悄潜下水将人捞起藏在船尾,等天黑后再改换装束送到一处民宅里。   也许过个一年半载这阵子风声过后,得中举人的他会去央求母亲为两人补办婚事。   包括等在岸边的渔民如何施救, 把人救上来后如何藏匿转移踪迹,都是他费了无数心思细细甄选的。   岸上的那间空置许久的民宅更是看过无数回, 因为地处僻静一年半载都不会有几个闲人经过那里。为妥当行事, 他还一口气给了那处房主整整一年的租金。   这件事对顾家的老三顾衡也没什么太大的影响,本来就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弃子,再背负一个刑剋之名想来也不关痛痒。   不过有这个行事纨绔令人厌弃的顾家子在前面顶着, 自己就可以悄悄谋划所有的事情。若是事情进展顺利的话,明年底自己说不得可以同时大小登科,也不枉费瑶仙对自己的一片深情。   怎么就会那么凑巧,几个闲来无事的衙役正正走到门口,还恰巧听到里面有男女正在行不轨之事?还不管不顾的冲进门去,把人连铺盖被褥一股脑地锁拿住?   那时候他还心存侥幸,认为这些人不会认得自己。   没想到有一个多事的衙役手中拿来一张画纸,仔细比对后一眼就认出了叶瑶仙,这些人二话不说就给自己扣了一个拐带人口的帽子。迫不得已之下,自己只有先承认两个人是表兄表妹的关系,今天悄悄约在此处幽会……   到底是哪里走露风声,以致出了这样难以挽回的岔子?   童士贲悄无声息地坐在椅子里,耳边犹在嗡嗡作响。   对于那些衙役的话一个字也不相信,他不信这些人会无意当中闯进来。但事实已然如此,他和叶瑶先被当作奸夫淫~妇,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五花大绑地捆在牛车上游览了一圈,只怕古代先贤都没有这么名声大噪。   端午节的第二日太阳正晴好当空,本是最适合出游的日子。   往年童士贲会约上三两知己好友寻一处清幽之地或是联诗作画,或是一畅彼此的理想和抱负。但在当日沸腾喧闹中,他只记得自己身前身后都是油腻腻的热气,还有怎么也抹不干净的汩汩汗水,人却如坠寒窟半分动弹不得。   被人从牛车上放下来时虽然一直力持镇定,甚至还安慰了叶瑶仙几句。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只怕是遇到了平生从未遇过的麻烦。他低着头,试图忽略那些别有意味的眼光,却怎么也忽略不掉别人的讥笑声……   站在游廊上,童士贲一字一顿言辞恳切地解释着种种巧合种种不得已,到最后几乎连自己都要相信了。人在骇惧之时会激发最大的极限,他从未想到木讷少言的自己竟然如此能说会道。   同茂堂医馆外面下着瓢泼大雨,童士贲拼命透过晃动不已的帘子看着屋里的人,终于从他们的脸上看到了一丝稀有的怜悯。他在心底发誓,等这件事儿平息后,他一定要洗却今天的耻辱……   经过商议,最后把所有的事牵强附会地说成是一场误会,顾朝山也代表苦主到衙门里销了案。但只有童士贲明白,自个和叶瑶仙两个人的名声已经臭大街了。   五月的细风将槅窗吹了开来,带来院子里不知名草木散发的清香。书案上的书册不住翻动,发出刺耳的哧啦哧啦声响。   童士贲神经质地举起袖子仔细嗅了嗅,不知怎么搞的,无论洗了几遍澡,却总觉得衣服上还有一股子烂菜叶烂鸡蛋烂鱼虾的味道,腐烂腥臭令人作呕。   这两天他都不敢闭眼睛,更遑论上床去睡个踏实觉。因为稍微一迷糊,就感觉有人在朝自己恶意丢弃脏污的东西。白天忙东忙西还好些,周围一静下来总能听见别人隐约的讥笑声。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房门被人轻叩,童士贲心中一动。不想打开门后却是自家亲娘,他说不清楚自己心中是失望还是安慰,忙将人让进来奉茶端椅。   自己一手养大的儿子是什么心性,童太太心知肚明。   她慢慢转着手中茶盏冷然道:“不是你那位心肝宝贝,心里头是不是有些失望?实话告诉你,到这边来之前我已经把你那个不知廉耻的东西好生骂了一顿。就是因为她这个祸害,我儿才落到如今这个不堪地步。”   童太太在初嫁时也是过过几年好日子的,但二十年的寡居生涯使得当初的柔弱少妇变成了如今手段狠厉的中年妇人。   对于儿子的漠然无语她嗤笑一声毫不在意,突兀笑道:“这个世道对男人和女人本就不一样,过个一年半载这件事的风声就算过去了。你身上只要再无大错,别人提及这件事时不过是一件小小的污点。”   童太太满眼骄傲地看着自家儿子,“但是女人不行,只要牵扯进风流韵事当中,她一辈子都休想抬头做人。我费了多少心血在你的身上,可不是平白无故让人来糟蹋的。以你的才学本事,他日势必是我童家光宗耀祖的第一人。”   对于这个想法,童太太信心十足从来没有怀疑过,“那叶瑶仙不过是一个落第秀才之女,还没成年的弟弟妹妹一大串。现如今又坏了名声被些地痞流~氓看尽了身子,如何做得我童氏一族的宗妇?”   童士贲呆了呆,他倒是从未在这点上深想过,只知自家亲娘向来看不起叶瑶仙一家人。他踟蹰半晌,良久才嗫嚅道:“瑶仙为了我,连海都敢跳……”   童太太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深觉这个儿子连自己半分精明都没有学到。   “那是她知道只要一跳下去,一个举人娘子的位置就稳稳当当地到手了。说不得再过个三五年,朝廷封赠的诰命都是极有可能的。若是没有这般好处,她是痴的傻的才敢往海里跳。”   童太太语气中的讥讽和不屑虽是刺耳,但童士贲终究是听进去了。舔了舔干燥的下嘴唇弱弱地道:“如今成了这副模样,我若是再不要她,等着她的就只有一个死字。我也只怕会被人戳脊梁骨……”   坐在椅子上的童太太打量了儿子半会儿,终于满意地帮他把长衫下摆的褶子印细细抹平,徐徐道:“我已经跟你舅父和姨夫他们说好了,叶氏女可以进我童家的门,但必须以妾室的身份从偏门抬进来。”   童士贲骇然,“瑶仙只怕不会答应的……”   童太太似笑非笑地瞅了他一眼,干瘦无肉的双颊轻轻抖动了一下。   用尾指撇去茶碗里一个碍眼的黑色茶梗,冷哼一声道:“你俩有胆子做出这番事体,也不知暗地里好了多久。既然她能拿话诓你,你不会拿些好话诓她吗?我刚刚拿话骂了她一顿,这时候你再去说些不要钱的甜言蜜语,包管从此之后她对你死心塌地。”   不等儿子开腔,童太太复站起身子细细叮嘱道:“不过是间杂货铺子老板的女儿,就把你晃悠得五迷三道的。等你把叶氏女纳进门,我就把她拘在身边学规矩。从今往后你勿需理会别人的闲言碎语,千万要静下心来读书。”   童太太干瘦的面颊高耸,使得她比平日看起来刻薄许多。   看着百般心疼的儿子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却依旧狠下心柔声劝道:“好孩子,这世上只有我这个当娘的不会害你。等中了举人中了进士之后,这天下有数不清的好女孩等着我儿去娶。到时候开阔了眼界,你就知道这个叶瑶仙也不过如此罢了!”   送走了童太太,童士贲颓然坐在椅子上只觉头痛欲裂。他和叶瑶仙从小一起长大,自然知道这个表妹看着温柔,实际上性子却是执拗无比,但凡认准一件事情就会一鼓气做到底。   叶父不过是个落第秀才,叶母也不过是个无知的乡下妇人,那间杂货铺子实际上的老板其实就是叶瑶仙。童士贲看着她小小年纪就开始支撑起家里的重担,开始是心疼后来就变成欣赏,再后来就不知不觉地转化为爱意。   先前两个人不是没有相商过落水之后的事宜。   叶瑶仙要是诈死离开,那叶家失去了这个能干的长女,只怕要乱成一锅粥。   那时候叶瑶仙曾羞羞答答地伏在他的胸前道:“为一偿人生夙愿和表哥在一起,少不得要做些违背良心的事。等日后安定下来,再慢慢地补偿家里。父母只要晓得我日子过得好,应该不会计较这许多……”   虽然母亲说的轻松,但童士贲心里却是无比明白,要是叶瑶仙知道自己舍却名声舍却一切,所换来的不过是一场做妾的命,以她锱铢必较的性子只怕从此不会善罢甘休。   作者有话要说:  经过鉴定,童太太很强势,童士贲是妈宝男! 第三十九章 热闹      天气儿一日比一日地热, 马典史的心中却如同喝了凉蜜水一样甘甜。   前些日子顾秀才又去了盐场一趟, 这边转转那边摸摸, 让工匠把采盐的那些机关又细细调节一番,不过几天功夫粗盐的产量又提高了一成。人手和柴薪没有多废, 粗盐的产量却高了,精盐的产量自然也会提高,那接下来大家伙儿的收益自然也会大大提高。   马典史现在看顾衡跟看个活宝贝一样。   暗想老祖宗传下来几百上千年的炼盐法子,偏偏到了这个人的手里就有了变宗。人家盐场边上立了一溜烟的煎锅, 全部都是提炼粗盐的,偏偏自家的煎锅全部是用来提炼精盐的。   盐田近临大海,莱州夏日的日头又足,粗盐的提炼变得简便易行, 那是要多少有多少,如今所花费的只是精盐成本。照这样下去,简直跟在市面上大张旗鼓地抢钱没有两样。   看着一包一包被细细收藏在仓库里的精盐麻包,马典史心头一跳一跳地疼。这他~妈~的全是钱呐,只可惜还要等上好久才能变现。   顾秀才细细算过,说曾经在朝廷邸报上看到过,现今两淮盐额引共一千六百九十万,归十数商家承办。以每引三百七十觔计之, 场价止十文, 加课银三厘有奇不过七文。而转运到汉口以上, 需价五六十不等。   以此推算两准盐的购价与销价相距四倍, 这还是官府明面上承认的盐价。   按照天干地支的历法计算的话, 明年两淮地区一定遇有百年不遇的大灾。到时候两淮产的精盐供不了市面,别的地方的精盐产量势必会见势大增。   河东盐、长芦盐、四川盐就会蜂拥而上,分食两淮盐商所遗留的空缺,那时候四倍的利就会变成七倍八倍的利……   对这番玄之又玄的话马典史听得一头雾水,原本是将信将疑。但得知事由的方县令却捋着胡须说不妨等等看,反正总不过半年左右就看得出来究竟。   三个股东中有两个是持反对意见,马典史只有偃旗息鼓静等佳音。让他如此心甘情愿的,除了顾秀才对盐场各项事务的精准把控,还有就是对其算无遗策的叹服。   只看这人悄无声息的,就把那位表哥童士贲狠狠反算了一把。若不是那人见机快及早想全了托词,只怕离身败名裂除却功名已经不远了。   马典史虽然是事情的直接参与者,还是免不了在暗地里嘀咕一二。   先说这个顾秀才怎么会那么巧知道那位叶姑娘会诈死逃婚,进而提前做下种种布置?知道他的表哥会安排一处民宅躲避风声后,立刻预先在那间民宅里换上混有大量迷药的蜡烛,让一桩诈死逃婚演变成铁板钉上的婚前苟~合?   这些事到现在都有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之处,但是却不好前去细细询问,毕竟涉及到男人最最要紧的脸面。顾秀才待人处事虽然稍嫌冷淡,却看得出内里心气儿极高。   唯有方县令听说所有的始末之后,复又叹服了一句,说这世上有些人生来多智近妖。这种人只需看别人的一个眼神,听别人无意当中说起的一句话,就可以揣测事态的前后走向,根本不能与常人等同并论。   方县令末了还细细叮嘱,说只要顾秀才吩咐下来的事情能办则办,不能办就迅速禀报上去让他来想法子。   其细致殷切让马典史这个中间传话的人,都忍不住感到有些吃味。但这两个人一个是正经两榜进士出身,另一个身具大才明年就要参加秋闱,他也只有俯首听命的份儿。   马典史二十来岁起就跟着家里的叔伯从事缉拿刑探,自认算得上一个胆大心细之人。但是让顾秀才的神秘莫测和方县令的雷厉风行一对比,就觉得自己如同土狗草鸡一般,百事里头有九十九种尚不能通窍。   所幸他心性还算开阔,琢磨一番实在想不通后就甩在一边。翘着二郎腿惬意地喝了一口凉茶,心想自家通不通窍没关系,只要我抱紧这两位聪明人的大腿,想来好日子还在后头,有些时候装装糊涂虫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正在心情大好时忽听外面一阵叩门声,有人隔门小声禀道:“头儿,前街同茂堂那块儿又闹起来了,说是童秀才要纳叶氏女为妾。叶家太太不依,说叶家书香门第不能让这个女儿污了门风。领着几个年幼的孩子跪在同茂堂门口正要死要活呢……”   马典史一骨碌坐了起来,心想这桩事怎么没完没了?   按说这种闲事管不管都没关系,但同茂堂的顾馆主毕竟是顾秀才的亲爹。依着几个人如今私底下的交情,多少要去看一眼才对得住人。那父子俩闹得再僵也是亲父子,别人却不好多加置喙。   再说叶太太也好意思说自家是书香门第,不过是个落魄无依的秀才娘子罢了,家财全抖落出来看有没有一百两,这话说出来也不怕别人笑掉大牙?   这种妇人在乡间摆摆谱就罢了,还跑到莱州城里吆三喝四,也不看看自己有多大的脸?还有她女儿做不做妾又有什么关系,出了那般令人耻笑的事,如今的叶家还有什么门风可言?   等马典史点了几个差役匆匆赶到同茂堂门口时,就见里里外外已经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   双柳镇毛家庄子的叶家人本就是升斗小民出身,也不管体面不体面横七竖八地睡在医馆门口,叶太太正扯着嗓子要死要活地要童家人出来给个说法。   跑到顾家的大门口找童家人要说法,这也算今年的一桩奇事。马典史正准备上前呵斥,眼角忽见人群末尾处有一个年青人悄悄摆手。   那人不过半月未见,似乎比年初时又多了几分从容气度。面皮变得黑褐粗糙了些,看起来已经隐隐有了成年男子的刚硬轮廓。青年此时神色淡漠地负手站在对面一处不显眼的屋檐下,一身粗蓝布衫却依旧透着一股干净洒脱的味道。   马典史心中一动,就悄悄收回了将将迈出的步子。   场中的叶太太却是不管不顾的大声嚎哭,“……我家大姐儿也是千娇万宠的养大,如今信了童士贲那个小子的鬼话,竟然上赶着去给他做妾?父老乡亲们给我评评理,双柳镇的童家和我们也算是正经姻亲,哪里有纳嫡亲表妹为妾的道理?”   就有地痞想起了前些日子看到蓝底被褥下白花花肉腻腻的一片,唯恐天下不乱地叫道:“叫你家大姐儿转头嫁给我,定会给她一个正室嫡妻的身份。人家童秀才日后是要当大官娶宰相妹子的人,哪里会娶你家女儿为妻?”   叶太太听得一呆,立时跪在地上扯着嗓门儿尖叫道:“女儿,你可听清楚这些人说的话了没有?连外人都知道其中的道道,你还怨娘说不懂你的心思?”   叶家的那几个孩子中,大的不过十二三岁小的不过七八岁,听得亲娘的尖利叫声不禁有些害怕,顿时也跟着不管不顾的齐齐嚎哭起来。这副景象让人看了又好气又好笑,连同茂堂里看病的人出来后都不急着走,揣着大大小小的药包站在路旁跟着比比划划。   同茂堂里的顾朝山抹了下头上的汗水,他让几次三番的突发事情修理得已经没有脾性了。打发走一个病人后伸了一下懒腰,甚至还悠哉悠哉地坐下喝了几口茶。   等外头动静小了才抻着脖子看了一眼,啧啧摇头叹道:“当初我就说赶紧把童士贲和叶瑶仙送走,偏生你娘看中跟童太太的姐妹情分,说都是骨肉至亲实在是张不开这个口。结果这整的一出又一出的事儿,让咱们同茂堂的名声跟着受牵累。”   对面正在帮忙捆扎药包的顾家长子顾循心里头也有些不满,但为人子者实在不好说父母的过错。   就笑呵呵地回道:“前两天我到沙河老宅看望祖母的时候,三弟还让我捎回一罐他亲手炒制的茶叶。结果家里头的事儿多,我一忙起来就忘记了。不如趁这个时候拿出来泡上一壶,爹也好品品他的手艺。”   顾朝山神色不定地看了一眼长子,心想这份聪明劲儿要是都用在读书上头该有多好。不过是把一间才开张的药铺利润划给了沙河老宅,这个长子就已经隐隐猜透了自己的心思。   顾朝山暗叹一声,神色间也稍缓,“一天到晚地不好好用在功课上,净琢磨这些小道。罢了,把那茶拿过来我尝尝看,养这小子到二十岁竟从来没有收过他的孝敬。我每个月的银子抛在水里,竟连个响声都听不到。”   这话里有少少的有几许怅然,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昵之意。   顾循看了看他的脸色,知道这回自己赌对了,老父的确是想重新修复与三弟的关系。他心中风车一般转,面上却憨憨地一笑之后也不点破。从柜台深处拿出一个小小的银罐,又搬来茶炉细细烹煮起来。   顾循从小就是个得过且过的性子,在读书上头根本就没什么天分。关在书房里看着那些四书五经就头疼,如今年近三十岁还是一事无成。   他看着底下嗷嗷待哺的小儿女,终于在某一天明白一辈子不能这样糊里糊涂地过。眼下老父亲在世还好,若是以汪氏的偏心眼和蠢钝,只怕以后没有自己的好日子。   所幸老父亲还没有老糊涂,问清了他的打算之后就将一间药铺子划到了他的名下。这一年以来,他跟着铺子里的老伙计走南闯北,多少积攒了一些人脉和经验。照这样下去,以后一家老少的日子是不成问题的。   昨天晚上顾循细细琢磨眼前的局面,觉得一方面要慢慢地把同茂堂牢牢抓在手里,另一方面就是要趁机与三弟处好关系。毕竟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亲娘汪氏已经魔怔了,一心想在几个儿子当中选个亲疏远近里外厚薄,这几年折腾出来不少的事儿,却回回落了下风根本就指望不上。   连他这个一旁看热闹的人心里头都明白,顾衡早已不是当初只会躲在柴房角落里,只知哭泣无助的孩童了……   只可惜汪氏在老二顾徔夹杂私心的怂恿下,把自己的种种不顺怪罪在顾衡剋亲的命数上,根本就不明白这个显而易见的道理。   ※※※※※※※※※※※※※※※※※※※※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有时候有些距离反倒是好事!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谢谢小谢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四十零章 品茶      医馆里的炉具是现成的, 水烧到开始出现有如鱼眼般的水珠时微微有声, 加入茶未让茶水交融。二沸时边缘出现如泉涌连连成珠的沫饽, 沫为细小茶花,饽为大花, 皆为茶之精华。   顾循见火候已够,将沫饽用木杓一一舀出置于熟盂之中备用。又拿了小扇助火燃继续烧煮,当茶水有如波浪般的翻滚奔腾时称为三沸,爱茶之人此时才算得了一盅好茶。   顾朝山饮茶时与大多数人不同, 独独喜欢冲泡。   接过长子煮的茶盅嗅了几口后放置在一边,自个拿了合适温度的水冲入杯中然后取茶投入。此时茶叶徐徐下沉,干茶吸收水分后叶片展开,现出芽叶的生叶本色。芽似枪叶如旗, 汤面水汽夹着茶香缕缕上升,如云蒸霞蔚似雪花飞舞,叶底成朵鲜嫩如生。   顾朝山是识货之人,见这茶不但有叶落之美,二泡后茶汤正浓,饮后舌本回甘,齿颊生香余味无穷。不禁赞道:“这茶跟君山银针竟然有些相仿,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顾循笑道:“这是三弟自个捣鼓出来的, 胡乱起了个名字叫平水珠。”   顾朝山眼前一亮, 嘴里却依旧不屑道:“真是胡闹, 采自山间的不知名野茶, 竟然也好意思取之这般响亮的名字?老太太喜欢哄他开心, 越发惯得他无法无天了。”   顾循见他嘴里嫌弃,手上却把两盏新茶用得干干净净,就知道他极爱这茶的味道,捂嘴一笑也不说破,心里却想顾瑛这茶送得实在是太及时了。   这乡间长大的孤女模样俊俏做事利落,为人处事也颇有章法。事事周密妥善不说,行动间还没有张老太太的偏激和顾衡的目下无尘,算得上是沙河老宅当中最好相处的人。   那天拜会完祖母时,顾瑛在门口轻轻叫住他。说家里有刚刚炒制好的新茶,顾衡不好意思拿出来,就叫她特特在门口候着,托他带回来让顾老爷闲暇时尝尝鲜。   顾循一听这话就知道是托辞,顾家老三向来目中无人桀骜不驯,无论如何也不会生出这般伶俐的婉转心思。即便有这般心思,态度也不会如此谦恭柔顺。   父子俩在这边安逸享受新茶时,忽听门口又是一阵喧闹。   隔着门望出去,就见一个穿了浅碧褙子的年青女子踉跄扑过去,跪在叶太太跟前哭道:“娘你这是要生生逼死我,如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坏了名声,除了表哥我还能嫁给谁?”   叶太太就抱着女儿又气又恨。   原本指望这丫头能嫁一个好说话的富贵人家,也好帮衬一下家里的亏空。没想到来了一趟莱州城,不但险些性命不保还坏了名声。   她摸着叶瑶仙顺滑的头发伤感道:“傻女儿,就是因为这样才更要让童家敲锣打鼓地过来迎娶你。童士贲虽然救了你的性命也坏了你的名声,正好找他要一个像样的说法。如今你听信他的鬼话上赶着去做妾,进了人家的门可再无往日的方便了。”   叶瑶仙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但是童士贲的亲娘童太太就是咬紧牙关不松口,她一介弱女子又有什么办法?好在童士贲已经保证过,不管日后他奉母命娶谁都是样子货,在后宅里她总归是头一份儿。   叶瑶仙暗自垂泪,也不知道事情怎么演变成如今这副进退不得的模样?   她再如何精明能干,如今也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童太太的冷硬,众人眼底的不屑,顾家上下连服侍的佣人都是话里有话,使得她这些日子常常如坐针毡。   母女俩想到悲苦处齐齐抱头痛哭,其余的几个叶家孩子根本就不懂事,看着亲娘和长姐痛哭也扯着嗓门儿跟着干嚎,那副场面跟死了亲爹亲娘一般无二。   同茂堂里的顾朝山隐隐听得街面上的哭声,不用凑近就知道这母女俩在哭什么。   他脚步一顿看得直摇头,连连庆幸道:“幸亏顾家的列祖列宗保佑,咱家用不着跟这种破落户扯上干系。不过是个落第秀才的娘子,跟她讲道理的时候她跟你撒泼耍横,跟她翻书本的时侯她跟你要死要活。难道不知道自古以来聘者为妻奔者为妾,这童家愿意给一个姨娘的名分已经很不错了……”   顾循在一旁老老实实地抄手站着,听到这番言语后咧咧嘴没有搭话。   他想自家亲娘前次做得实在是太过分了,这叶瑶仙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不管他跟童士贲两个人再扯得冠冕堂皇,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大家伙没有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不过是给相互留一份面子情罢了。   这等女子在当姑娘时就敢做出这种诈死逃婚与人私奔胆大包天的事情,若是真的娶进家门只怕就是丧家灭门的祸根。   家里的老三再不听招呼,也没做出什么危害家人之事。娘却为了这种人处处针对耍心眼子,老三再如何冷心冷性不在乎,只怕到了最后也会寒了他一副热肝肠。千军万马   看见街面上已经闹腾得差不多了,顾循用铁钳将火炉的白炭拨在一边,微微叹息道:“不光是顾家列祖列宗保佑,也是三弟的运气好。要不然让这等莫名其妙的女子进了家门,那时节再闹腾出……不顾体面的事,我们同茂堂百年的老招牌也要跟着一同蒙羞!”   顾朝山悚然一惊,盯着前面哭成一团的叶家人脸色阴沉下来。   这回的确是巧之又巧地戳破了童士贲和叶瑶仙之间的丑事,若真的按照汪氏原本的打算,将叶瑶仙吹吹打打地迎娶进门。过个一年半载,那两个人按捺不住在背地里勾勾搭搭……   顾朝山看了半天,终于下定最后的决心。   慢慢回头吩咐道:“吃完饭后就叫你媳妇机灵一些,到童太太面前主动帮着收拾一下行李。不妨念叨几句街坊邻居的闲话,就说再怎么样也不好让童士贲在咱们家行纳妾礼,走到哪里去都没有这样的说法。”   他下颌紧抿挥了挥手,“莫担心你娘那边会发杂音,那天让老太太跳着脚臭骂了一顿她正无脸见人。让你媳妇跟童太太多抱怨些苦楚,就说亲戚们之间本来是应该互相帮衬的,可现如今事情闹得这样大,他们应该回双柳镇早些做准备才好,我们顾家再出面相帮只怕会惹来闲话。”   这就是要逐客了,顾循心领神会地点头。   顾朝山又细细叮嘱,“等他们搬走之后,你就赶紧帮着把老三的院子收拾出来。一干床褥帐幔全部换成新的,屋子里的摆设挑些顺眼的先放着,差些什么东西就在前面帐上去取。若有人问起就说明年要秋闱了,你三弟要回家读书专心备考。”   见老父这回竟然安排得色色齐全,顾循心中微微有些涩意,还来不及仔细体会转眼就散了开去。   顾朝山一口气说了七七八八,忽然有些怅然地叹口气,“那孩子从五岁起就没在家里住过,也不知道他喜欢些什么东西?这些年我忙着生意,也很少分些心思在他的身上,也不怪他对我们不亲近……”   顾循知道自己读书不成妒忌也是无用,此时忽然福至心灵说了几句宽慰话。   “俗话说父子间哪有隔夜仇,只要是爹给的,三弟势必会喜欢。我看沙河老宅里的吃穿用度都粗糙得很,等他回来后我亲自吩咐厨房里给他的吃食做得精细些。人心都是肉长的,等时日久了他自然会重新跟爹贴心的。”   顾朝山摸了摸巴掌大的银制茶罐,心想那孩子从小就是个脾气大的。因为记恨当年汪氏的偏心和漠然,到现在为止都只肯喊亲娘为太太,连带着自己这个亲爹都当得委委屈屈。   顾衡十六岁时中了秀才,有交好的友人看过他的文章后悄悄提点,说这孩子日后前途不可限量。那时顾朝山心里就已经有了悔意,却又忌讳着这孩子七月半鳏寡孤独的命格。所以只是在日常用度上宽厚了些,在别的事情上却依然遵循旧例。   直到听人提起临县陈氏宗族三十年间总共出了八位进士,连京城里的皇帝老爷都下旨表彰,他就彻底心动了。这是多么大的殊荣,即便挣再多的银子也赶不上书香门第传承百年的荣耀。   顾循动了动身子,陪笑道:“那眼前这档子事儿该怎么处理?”   顾朝山眼底闪过厌恶,“今天早些把店门关了,再到账上支二十两银子,请莱州城的衙役们多在同茂堂附近转转。就说若是遇到不相干的人到这边闹事,还请他们多费些心。咱们只顾着亲戚的颜面,结果这些亲戚竟把顾家当成冤大头了。”   顾循正准备下去办又被叫住,弓着身子等了半天都没有下文。   正准备开口询问时,才听顾朝山又细细嘱咐道:“悄悄打听一下端午节那回是哪几位出了大力,看是到酒楼里喊几副上等席面,还是每家每户送些得用的米面布匹。你和账房先生商量着办,务必要办得妥帖还不能让外人知晓。特别是你大舅舅汪主簿那里……”   顾循立刻明白,顾朝山说的是那日押送童士贲和叶瑶仙过来的衙役。细想也是,若非他们多事叶家人讹上的可不就是顾家!   这样一想后顾循心里对幼弟的几分吃味立刻变得心甘情愿,主动出主意道:“我和衙门里的马典史打过两回交道,知道这人除了不好说话外处事还算公正。我让人把他请到得月楼的雅间,再细细详谈爹交待下来的事儿……”   顾朝山对于长子的有眼色满意至极,撩着袍子坐下来描补道:“这件事也不是故意瞒着你大舅舅和你娘,实在是里面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勾勾绕。再说你大舅舅和马典史之间从前就有些不对付,让他知道了也不好。”   顾循第一次办这种私密的事情,顿时有一种被父亲重用的感觉。至于顾朝山的话中自己的大舅舅汪主簿知道了为什么不好,这个念头在胸中一闪而过根本就来不及细细体味,等出了房门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眼看着汪主簿这条船要沉了,父亲这是在打算另择高枝。   ※※※※※※※※※※※※※※※※※※※※   跟她讲道理的时候她跟你撒泼耍横,跟她翻书本的时侯她跟你要死要活,这就是所谓的“泼妇”!   shg 第四十一章 嫌弃      童家和叶家的亲事定在了六月底, 正是烈火骄阳的时候。   这日子订得的确有些赶, 但明眼人都知道不赶不行。这位新娶进门的姨太太说起来算是童家大爷早逝父亲那边所出的表妹, 但两个人在婚前就有了不可明说的事。万一一个不赶巧新娘子有孕在身,日子拖长了双方的脸面更加不好看。   张老太太如今年岁大了, 本来最喜欢看这种嫁娶时的喜庆劲。再说童士贲是她儿媳妇汪氏的亲外甥,于情于理作为姻亲家的长辈她都该过去喝一杯喜酒。但她心里头憋着一股气,不想给童家人这份脸面,老早就托辞说身子不舒服躲过去了。   顾衡向来知道老太太的心思。   那日事情爆出来之后, 老太太愿意生生忍下这口气,其实就是不想莱州顾家太过跟着没脸。他认真想了一会儿,转头就使了一两银子让邻近一个能说会道的李姓村妇,扮作寻常吃酒的人, 借机到双柳镇童家参加喜宴。   这个李姓妇人生性机巧能干,依着辈份应该唤一声婶娘。她大致知道两家的前后渊源,又感激顾衡银子给得丰厚,回来后就将童家纳妾的情景在张家老太太面前细细地说了一遍。   原本在正式大婚前纳妾是一件不怎么体面的事情,但童士贲不知怎么想的非要大操大办。广撒请贴不说,在双柳镇当街口上还让人一口气儿搭了好几座卷篷。大手笔请了莱州城里最好的厨子过去办流水席,预备从早到晚整整五十个席面。   周周正正的四脚八仙桌上摆了四干果四冷碟四蒸碗四热碟,还有上好的莱州烧酒。负责操办婚仪的人满场子乱转, 喜庆的锣鼓鞭炮震天响。不知晓底细的人看见了, 还以为是哪个大户人家在娶顶门立户的当家少奶奶。   这副热闹的场景在双柳镇有多少年都没看见过了, 童士贲这个新郎官儿也踌躇满志春风满面地站在大门前迎客。   哪想到临到正式开席了, 往日那些熟识的同窗故旧都找了这样或那样的由头没有过来, 一眼望过去几个卷篷下面空落落的,竟然连一半的人都没有坐满。   张老太太听到此处顿时觉得神清气爽,腰也不疼眼也不花气也顺了,拍着大腿满脸的幸灾乐祸。   “我从前就觉得这位童太太喜欢拿腔拿调自作聪明,几句话就把她姐姐大汪氏耍得团团转。这回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儿子非要娶这么个人进门,还不惜弄出那么大的障眼阵仗。”   老太太活久了看多了人情世故,浅浅一琢磨就把事情猜得八~九不离十,“这娘俩事先肯定没有商量好,一个非要娶一个不准娶,结果弄这么一出四不像。也不仔细掂量一下,这名声传出去后,谁家的好闺女还敢嫁进他们家?”   虽然在背后道别人的是非不太好,但童家的乐子太多人瞧了。李婶娘抓了一把炒得喷香的南瓜子在手里,也是连连啧叹,“谁说不是这个理儿,我过去吃酒的时候,还听邻近的人谈起一件事。”   她故意卖了一下关子,“……原本里正和乡老们曾经商议,说童太太虽然为人刻板,但好歹为童家老爷守了二十多年的寡,看能不能请托县里为她立一座旌表节义的牌坊,结果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档子事儿,这立牌坊的事儿自然就彻底黄了。”   妇人知道两家的过节,捂着嘴笑道:“大家伙都在背地里议论,说童太太母子口口声声说是最守规矩的人,结果尽干一些不顾脸面的事儿。那叶家姑娘再不自重,一个巴掌总是拍不响的。若没有童家大爷在一旁撺掇,这桩糟心事儿就闹腾不出来。”   张老太太盘腿坐在炕上让客人用一些自家做的茶点,叹了口气,“原本他们想祸害我的衡哥,我是吃了他们的心都有。如今看来那叶家姑娘落在海里死了倒还干净,如今活着不过被人拿话哄了,抬进后院里当个妾。”   老人家一辈子嘴巴虽然厉害,但是从来没有起心害过人,连连摇头道:“妾通买卖,那就是个会走路的物件儿。她年纪轻一时半会儿还觉察不出,等时日久了,才知道以后的日子只怕比死了更可怜!”   李婶娘悄悄抬头,望了一眼坐在外头院子里喝茶读书的顾衡,也心有戚戚地点头道:“我看昨日去吃酒的人多半是去瞧笑话的,我只上了一担寻常得见的糕饼作为贺礼,没想到竟被当做上宾让进了卷蓬上席里坐着,左右都不过是些卖米卖油的小商贩。”   张老太太不由奇怪问道:“童家在双柳镇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些年听说童太太陆陆续续置下不少田地,家底也算是丰厚。他家要是大张旗鼓的办事,难道还没有几个吃酒的客人吗?”   李婶娘朝前倾了倾身子,“我心里也是觉得奇怪,这童家办喜事怎么没有几个前来道贺的同窗故友?我伸着脖子看到那童秀才顶着大日头在门口等了老半天,拢共只来了三三两两几个穿长衫的人。他那张脸差点黑到地上,好半天才缓过神儿来。”   妇人想到昨日的情形也是连连摇头,心说早知当日何必当初?   等到了吉时,一顶两人抬的青布小轿规规矩矩地从偏门进了童家。叶家姑娘抱着一只宝瓶穿了一身粉衣粉裙,身后只有少少的几个铺盖卷儿,连像样的家俱柜箱头面首饰之类的嫁妆都没有。头上更没有大红盖头,一下轿子就站在角落里开始掉泪珠子。   大家伙都是乡里乡亲的,都知道彼此的底细。有几个孟浪些的轻浮男子仗着喝了几杯酒,就隔着人高的青布屏障仔细偷瞧今日的新人。   叶姑娘身量不高小小巧巧,脸上上了大妆,看起来很有几分引人入胜的风致。加上要哭不哭的蹙着眉头,还十分小心地拿手绢捂着半张粉脸,那副模样别提有多可怜。   不想却惹得童太太这个当婆婆的当众骂了好几句丧门星,连敬上来的茶水都没喝就回了屋子。这叶姑娘可说是被嫌弃到了极点,当着一众外人竟是半分脸面也没留。   李婶娘当时就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也不知道这位叶姑娘是怎么想的,好好的人偏生跟着童家大爷去做个身份低贱的妾室?那童太太虽有贤名,但看起来刻薄尖酸。进门第一天就把别人家的女儿不当人看,可以想见叶姑娘以后的日子会有多么难堪。   相反,原本要跟叶家姑娘定亲的顾家三少爷虽说爹不疼娘不爱,但是身后却有一位最是护短的老祖母在后头撑腰。   若是嫁进这样人口简单的人家里,可以说是生在了福窝窝里。不但吃穿不愁百事无忧,每日里悠悠闲闲当个富家少奶奶就行了。若是有那个命再过个几年,等顾衡下场挣下功名,小日子瞅着就让人眼红。这叶姑娘真是拣了芝麻丢了西瓜,叫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李婶娘正和张家老太太说着家长里短,就见门帘一掀,一个十五六岁梳着双丫髫的年轻姑娘走了进来,手中端了一碟齐眉酥笑道:“婶娘有日子没到家里走动了,尝尝我自家做的点心可还用得?”   李婶娘连忙站起身子客气道:“回回过来瑛姑娘都这般实诚,我们这些乡下人手脚粗笨没见过什么世面。说老实话,你做的这些点心像花儿一样,我根本就舍不得下口。”   张老太太哈哈大笑,“我的这个小孙女最喜欢在吃食上钻研,但凡在外头吃到一宗好的,回来后总要琢磨出来让我尝尝鲜。其实我吃去吃来,还是前些日子做的片儿糕好。油多糖多分量重,吃上一块顶半天肚子。”   顾瑛哭笑不得,怪不得别人说老小老小,越老越小。   她一边手脚麻利的收拾东西,一边把熬煮许久的南瓜绿豆汤一并端出来,伺候张老太太趁温热吃了。这才笑嘻嘻地回头道:“哥哥悄悄嘱咐过好几回,说您如今年岁大了,不好再跟着吃些多糖多盐的面食。当心晚上不好克化,堵塞在心窝子里头难受。”   李婶娘忙赞叹道:“可见都是老太太亲自带大的孩子,这话里话外就透着一股子贴心贴肺。我家的几个就没有这样的,一天到晚就知道朝我要钱要吃的,活像我上辈子欠他们一般。”   张老太太眼中带笑,显然极为受用这番奉承话,捶着自己的老腰笑道:“如今我就指望这俩孩子顺顺当当地嫁娶,我就是立时闭了眼心里也舒坦。”   李婶娘没听白这话里头的深意,以为老太太说的是顾衡顾瑛两兄妹各自嫁娶的事儿,心里不免一动。   等顾瑛手脚麻利地把碗盏收拾出去后就陪着笑道:“您家的衡少爷以后是要中状元当大官的人,咱们就不说道了。就是瑛姑娘想找个什么样的人家,您老心头是否有个章程?”   张老太太脸上露出迟疑之色,有些事如今真的不好做决定。   李婶娘跟顾家常来常往,一向爱惜顾瑛人品的大方得体,也不嫌她只是顾家收养的孤女。话出口后越发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妙,“说起来我心里头早就有个合适的人选,就是不知您是什么打算,所以一直压在舌底下不敢提。”   她抬着身子看了一眼院子里正在说话的兄妹俩,只见一片浓绿之下男的俊秀女的俏丽,说不出的令人赏心悦目。   就极满意的收回目光道:“我娘家那边有个堂侄,家世人才都还算相当,父母都是极和善的人。最要紧的一点和您家的衡少爷从前是同窗,您要是不嫌弃我就让他赶紧过来见见?”   张老太太还来不及说话,就听门口传来一道略含怒气的声音,“毋须去问,瑛姑肯定看不起那人。”   ※※※※※※※※※※※※※※※※※※※※   男主,挖墙脚的来了!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青青翠微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四十二章 说媒      李婶娘抬头一看, 就见本在院子里看书的顾衡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外头。   被人听话听了个话尾, 还是关于人家妹子的亲事。李婶娘心里略有些不自在, 脸上就不免讪讪,“知道您家痛惜瑛姑娘舍不得她早嫁, 我这不是实在喜欢她吗?”   张老太太看着小孙子怒气横生的模样实在不成体统,就皱着眉头打圆场,“你这个当哥子的痛惜妹子也不是这么个痛惜法,这女人不比男人青春短暂的很。咱们天天看着还没有觉察, 却不知道女儿家眨眼间年岁就大了。”   又重重咳了一声,呵斥道:“我和族里这些当婶娘的不替她好生打算一番,难不成还指望你那对不靠谱的爹娘?”   顾衡知道自己心急了,落在别人的眼里实在是不妥, 若是那种嘴巴碎的妇人定会生出别的想法。   连忙顺着祖母的话敛了形色,拱手作揖道:“还望婶娘莫怪罪,我总觉得我妹子还小,还是跟在我身后头要糖吃的小丫头,没想到不知不觉间也到了要许配人的年纪……”   这长相斯文俊雅的年青秀才公拱手给自己道歉,李婶娘的脸面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心想回家去可以跟别人显摆好几天了。   她呵呵一笑倒是没有多想,却偏了身子不敢正经受这个礼, 双手直摇, “我虽这个乡下妇人不知晓什么事理, 但是也晓得姻缘一事实乃两姓之好。若是想小夫妻长长久久地在一起过日子, 势必不能盲婚哑嫁。”   侧转身子又对着张老太太道:“总要瞧着两家的门户是否登对, 还有两个年轻人也要合乎心意了,这桩事儿才能继续往下谈。要不然那不是结亲,是正经结仇哩!”   李婶娘的丈夫顾旺财是十里八乡闻名的庄稼把式,这么多年下来靠着勤劳肯干家里也慢慢置下了十来亩的良田。   说起来吃穿不愁,但膝下两个儿子都随了当家的,才上了几天村学就说眼晕读不下去了。看那副样子以后看起来多半也是地里刨食儿的主,所以一家子老少看着读书人天生就自觉矮了一截。   她悄悄抬眼看了一眼顾衡和缓许多的脸色,这才有胆子重提刚才的话头。   “……瑛姑娘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心灵手巧知根知底不说,性子也稳当持重,一看就是在老太太跟前教养的好,周围的邻舍提起来没有不夸赞的。我自个跟前是没有这么大的儿子,要不然老早就过来打听了。”   顾衡的脸色顿时又绿了,觉得这个妇人实在是没有眼色,哪壶不该提哪壶。   张老太太警告地瞥了小孙子一眼,温声道:“多谢你这个当婶娘的惦记着孩子们的亲事,只是这姑娘大了面子浅,冷不丁地提起这事儿只怕臊得慌。”   她在顾衡的脚面上狠狠地踩了一记,面上却半分不显,“旺财家的,你先不要往外头说,悄悄把你那个表侄子领来我瞧上一眼。若真是一个有出息的体面孩子,我们再接着说下面的事儿。”   李婶娘见老太太没有一口回绝,心头已经是大喜,忙站起身子福了福,“那我得赶紧回去给他家捎个信儿,恐怕要把他家的人欢喜疯了。那孩子家里有些贫寒,所以一门心思只知道苦读。好在前年中了秀才,他家终究有了些盼头。”   妇人顿了一会儿,觑见老太太脸上没有不豫,终于鼓着勇气继续道:“给老太太说句老实话,这两年别人提了多少的好姑娘那孩子都没答应。他娘仔细问过才晓得,我那个表侄子从前无意当中见过瑛姑娘一回,那时候就有些上心了。”   顾衡错着牙想,莱州城里的秀才自己都认识,到底是到底是哪个不要脸的竟敢肖想我顾三的妹子?   他拈着桌子上的几颗炒熟的青豆,用指尖大力碾去上面的表皮,露出香脆的淡青色豆仁。却不急着放进嘴巴里,闲闲地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把玩。   耳边就听那妇人呵呵笑道:“瑛姑娘是老太太您一手带大的,那就是城里大户人家的身份,两家的门第说起来有些不般配。姑娘的人品性情都没得说,我那个表侄也是个极本分肯上进的好孩子,我是实在舍不得他们就此错过。”   张老太太缓缓点头,“这样说来倒也算合宜,这件事我就做了主,选个时间选个地方,让我过去看看那后生到底生的什么模样?”   顾衡手里的青豆受不住大力的挤压,片刻就变成了细碎的齑粉,从手指的缝隙里极缓地飘落在地上。   李婶娘却根本就没有觉察。   兀自兴高采烈地亮着嗓门儿念叨,“您真是个爽快人,这孩子的爹是我娘家那边的堂兄,眼看着岁数一天天的大,实在没办法上月才厚着脸皮托我过来打听一下。我一直存在心里头,就是张不了口来保这桩媒……”   等把欢欢喜喜的人送走,张老太太这才戳着顾衡的鼻子尖儿疾言厉色地骂道:“跟你说过多少回,你妹子的生身父母没有找到之前,你俩的事就不能宣扬出去。你护食一样护着她,落在有心人的眼里就不免说三道四。”   她想起小孙子一向任性妄为,刚才竟敢当了外人甩脸子,心头又惊又怒。   虽然是夏天背上却出了一层冷汗,所以不免把话说得重了些,“我说个不中听的,万一日后有个什么变故,你向来精乖可以拍拍屁股远走他乡,换个地方照样考举人考进士,甚至娶新妇当大官,可让本本分分的瑛姑在乡里乡亲面前如何拿脸面做人?”   老太太性子一贯暴烈,脾气上来不论谁都敢骂,在最疼爱的小孙子面前已经算收敛许多。即便往日顾衡胡作非为整日不着家,也舍不得多说几句,这回实在是气坏了。   顾衡忍不住想为自己辩驳几句。   可一抬头就想起那场大梦里的顾瑛就是这样死心眼儿,认准道后一股脑走到黑,年纪轻轻自绝于黄杨棺木当中。便觉得全身的血液被抽干一样冰寒,于是就一反常态地没有出言反驳,垂着脑袋老实听训。   张老太太看着顾衡蔫头耷脑的不言语,心头气顿时顺了不少。   喉咙一酸压低声音道:“那丫头是我从小带大的,向来秉性忠厚不喜多言,跟你就像是我的手心手背一样,我闭眼之前只盼着你们两个好。起先我是不同意你的主意的,同姓之婚倒底不合规矩,说起来总是一桩丑事。”   顾衡心里打个突突,顿时急道:“祖母怎么又变卦了,我们不是老早就说好的吗?”   张老太太缓缓叹气道:“你赤急白脸地做什么,我话还没说完呢。现如今你早早把话挑明,平白无故的招惹了瑛姑,我看那模样她自个好像也动了心思。她是个实心眼儿,脑子比不得你转得快……”   天空湛亮无云,屋子里也有些燥热。   老太太拿起蒲扇驱散了几只不住飞舞的蚊蚋,“说实话以后你只要一心一意对她好,那我也不想当这个恶人。但在这之前,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风声传出去。你背地里转些什么心思我不管,但在人前总要讲究些规矩体面。”   老太太完全是一番好心,生怕这件事张扬出去后两个孩子栽跟斗。如今乡下多愚民,即分不来善恶是非又最喜跟红顶白。若是有一丝一毫的坏名声传出去,那些唾沫星子都淹得死人。   她仔细寻思了一会儿,不紧不慢地道:“咱们沙河镇从来没有出一个正经的官家,所以在莱州县十六个乡镇当中不免被人轻视。当年你小小年纪中了秀才之后,老宅这边的顾姓一族中有多少人都在做指望。”   炕桌上有新切的果碟,张老太太自个舍不得吃,顺着桌沿推了过来,“……若是你侥幸得了一般官职,周围的这些贫寒佃户就可以依附于咱们家,少些衙门里的乡捐税赋。若是遇着灾年大家伙,就多了条活路。”   老太太脑中闪过以往的种种艰辛,神色间不免掺杂些许苦楚之意,“可你中了秀才之后似乎生了骄矜之意,一天到晚不好好念书。除了跟着那些酸儒到处吟诗作画之外,就是整日坐在屋子里愤恨妒俗,对家里的人和事根本就不上心。”   老太太的声音缓慢而稳定,虽无多少指责却字字直戳心窝子。慢慢镇定下来的顾衡想起往日的种种作为,面上不由浮现羞赧。   张老太太面色大霁,就轻言细语的循循教导,“顾旺财家的婆娘嘴巴虽有些多,人倒是极好的,你千万不要胡乱怪罪她。到时候她把她什么表侄领过来,你也不要给人家脸色看。”   顾衡不免有些讪然。   张老太太斜着眼看他半晌,突地笑道:“相看是一回事,咱看不看得起是另外一回事,不过是做做样子给外人瞧罢了。瑛姑自个还没发话,你在旁边急得跳脚算怎么回事?”   顾衡被张老太太戳破心思,索性破罐子破摔直截了当地道:“若是顾旺财家的把人领家来,您可要在一旁细细盯着。不管那小子生得再如何能说会道,都不许咱家瑛姑动心思。”   张老太太哭笑不得,伸出手作势欲打。   哼了一声,才小声骂道:“你这孩子就会贫嘴,若瑛姑真的看中人家的老实本分,那也是她的一段造化。你从小性子就跳脱不安份,只这段时日才改好些。以后若是老毛病复发,又象往时一样怨天怼地没个安稳的时候,瑛姑跟着你就是活遭罪。”   顾衡一时汗颜,忙一把拉住老太太的手道:“我如今已经尽数改好了,您看我这些天连门都没出,不但一直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温习功课,还跟往日那些喜欢占我便宜的朋友都断了联系,就知道明年的秋闱我是势在必得。”   顿了一顿,声音不由低落下来,“瑛姑是个死心眼儿的,她那个性子只有我护着,跟了别人多半是要吃苦头的。”   张老太太看了一眼小孙子,心想这个孩子又何尝不是一个执拗到底的,遂柔声道:“我自然知道瑛姑是一根筋的性子,只盼他日你知道她的好,记得今日她对你的情分……”   ※※※※※※※※※※※※※※※※※※※※   老太太是个护短的人!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21666046 10瓶;14001672 5瓶;桃红柳素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四十三章 计较      此时相隔数十里之外的双柳镇, 一轮下弦月下使得四野苍苍茫茫。   妆镜前, 淡扫峨眉的女子怜于自己的境遇, 喃喃泣道:“表哥我只盼你知道我的好,如今我什么都没有了, 连亲生爹娘都准备跟我断绝关系。你说,若是离了你我还怎么活?”   绣了百子图的粉缎帐幔散散地垂在地上,细细的摩擦声还透着一股新婚的喜气。半敞了一身中衣的童士贲酒不醉人人自醉,迷登着眼睛在新娇娘颈间偷香, 闻言身形不由一顿。   他看着如花美眷一双泪目含羞带怯地望过来,不由心下一软。就半坐起来耐下性子解释道:“瑶仙,你何须说得如此悲苦?你爹娘不过是一时想不通,才说出要和你断绝关系这番不合情理的话。”   童士贲记起今日席间的草率, 语气顿了一顿,“日后……等我中了进士做了官,必定为你讨下诰命。到时候使了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送你回乡省亲,当初讥讽过你的人都会趴下来祈求你的原谅。”   叶瑶仙不由憧憬起日后的富贵荣华。   良久才摇头悲戚叹道:“你休要再拿话来骗我,如今我不过是你的妾室,即便朝庭有诰命也是你的正室才有。我娘千万句当中有一句说对了,这当妾的天生就低人一等。若非我对你太过爱重,怎会自甘下贱做出这等有辱门风的事情。”   因为童母素来节俭, 即便是新婚的屋里也只有两支细细的红蜡烛在墙角寂寥地燃着, 衬得本就布置简单的屋子越发寒酸。   叶瑶仙先前还有三分做作乞怜, 越到后头却想起这些日子婆母的刻薄和外人的言碎语, 故作的心酸就有七分是真的了。   虽说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但好好的二八年华良家女子竟然给他做妾,想起这件事童士贲也不免心中有愧。   他搂紧了女子光滑细腻的臂膀柔声道:“全怪我安排得不周详,谁知道那个看是老实的房东却心怀歹毒,竟会勾结匪类在屋子里燃起迷香。以致我们做下错事,才引得后面无数事端。”   男子哀叹连连,指责别人时还不忘把自己捧一捧,“不过话说回来,若非我去的适宜还不知道你会落到谁的手里?每每想到此处,我后背上就会陡生冷汗……”   叶瑶仙伏在男子坚实的胸口轻轻颤抖,心有余悸地问道:“每每想到那日的情形,我都恨不得一头撞死。那些粗人一股脑地冲进来把我们胡乱捆在一起,还口口声声地骂些不干不净的下流话。表哥,我总觉得这事里面有些蹊跷?”   童士贲垂下眼眸,他何尝不知道这桩事前前后后有很多说不通的地方。   例如那个房东本来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人,跟稍有身份的人打交道时,哆哆嗦嗦地恨不得趴在地上回话。这样的升斗小民为何有这么大的胆子,竟然敢冒着奇险在屋子里点燃迷香?他与匪人勾结只是自己私底下的猜测,还是背后有高人在另外指使?   还有那些向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衙役,从来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痞赖性子,为何会正正巧地冲进这间闲置已久的屋子?凶神恶煞地连青红皂白都不问一声,就把人胡乱捆在一起送到外头准备游街。   一片混乱当中自己忙不迭地塞银子,那些人连眼角都不愿扫过来。最后实在却不过,厚着脸皮吭吭哧哧地把秀才老爷的身份端出来,那些人却照样不管不顾。   这些事通通不合情理,但是别人可以深究,他却只能装聋作哑吃了这个大亏。因为即便他口绽莲花再能说会道,也无论如何都解释不清楚其间更多的诡异巧合。   顾家的汪太太是童士贲的嫡亲姨母,而童士贲的母亲童太太正是顾叶两家的大媒。当衙役们冲进门时,作为汪太太子侄的他为何会脱光了衣裳,正巧跟叶瑶仙在床上颠龙倒凤?   而头一天这个时辰叶瑶仙为顾家汪太太所邀,在观看龙舟赛时将将落海以至行踪不明。   新任方县令为图政绩,正广撒人手到处寻找她的踪迹,莱州城里不论老少可谓人人皆知。更要紧的是叶瑶仙跟他的表弟顾衡正在议亲,且这女子在外素有贤名。   结果所有的一切在门被推开的一刹那,俱都灰飞瓦解。   提及这些撕不开扯不清的旧事,童士贲不免有些心浮气躁。   就刻意云淡风轻地道:“管那么多做什么,反正现在我们俩阴差阳错地在一起了。说起来那位房东不管存了什么心思,我倒还差他一杯谢媒酒。放心吧,只要我俩如今好好的,就不枉费我花这么多心思迎你进门。”   叶瑶仙终于破啼为笑,眉目间更见风致。低低地捱着身子腻过来娇嗔道:“只愿他日表哥迎娶高门贵女后依旧不负我,即便我受婆母再多的排揎心里也是甜如蜜……”   童士贲明白她的话里有话,他又向来自负聪慧,自然心里明镜一般透亮。   心底生了一股莫名的烦躁,却不愿心爱的女人才进门没几天就跟自己的亲娘起嫌隙,就细细劝慰一二。   “当初那件事说起来真怪不得我娘,谁知道话赶话地就成了这副模样。这回偏偏遇了巧咱们的事闹得众人皆知,只得委屈你先做个妾室。日后等我中了举人中了进士,自然会瞅准机会抬举你的身份。”   叶瑶仙一双美目当中顿时冒出泪花,声音哽咽道:“当初我连死都不怕,又何尝纠结这些名分上的事情?只是如今我们阴插阳错地好不容易过了明路,那日婚宴时你娘还当着众人训斥我,让我对日后还有什么盼头?”   女人的话语含悲带泣,却隐隐含了指责之意。   童士贲寻欢的兴致立时减灭许多,悻悻然靠在床头上讽道:“你娘曾说过只要我家拿得出来二百两银子,从此再不管你到谁家为妻为妾呢!”   俗话说文人的笔如刀,刻薄起来比谁都刻薄,“……这还是她十月怀胎亲生的女儿,竟然当着外人说出来这种话,跟卖闺女有什么区别?你又不是你没看见,当时顾家满屋子的人都惊着了,我也羞得险些钻了地洞。”   叶瑶仙脸上神情顿时僵住,讪讪不敢多言。   她也想不到亲娘要死要活地闹腾了半天,最后却为了二百两银子就偃旗息鼓,还同意自己进童家门为妾。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外人,自己这个大名鼎鼎的双柳镇一枝花,只值二百两银子吗?   那日里在顾家同茂堂外,叶太太双目赤红不管不顾一副拼命的架势,非让童家当场给个说法,要不然就把一家大小拖到州府学政面前,告童士贲拐带良家妇女。   童太太气得脸色铁青,但被人正正拿住了脉门,只得耐着性子慢慢磨叽。   这两个妇人都不是省油的灯,针尖对麦芒地商量半天之后无果。因为童太太一口咬定,童士贲如今学业未成只能纳妾。   叶太太见实在僵持不下,回头又见一旁的叶瑶仙只会目露苦求哀哀哭泣,最后索性一咬牙提出了个条件。说只要童家拿得出来五百两银子,从此之后两家再无瓜葛。至于童家把她女儿当做妻还是当做妾,就随童家上下高兴了。   这个条件一提出来顿时把众人都惊住了。   连叶瑶仙都想不到向来倚重自己的叶母会提出这种奇葩的条件,所以当两个妇人在大庭广众之下锱铢必较讨价还价,最后以二百两银子作为最终了断时,她脑子里只剩一片木然。   童士贲与叶瑶仙私底下好了好几年,若不是童太太死命拦着两个人早就成亲了,也没有后来这些破烂事儿。   看见心爱的女子神情黯然他心里不好受,安慰道:“我娘年轻就守寡,她一介妇人挣扎多年好不容易才置办下这些家业。这回我执意娶你,又想多给你留些体面,加上给你家的银子,少说也花费了近四百两现银。”   坐在床头的男人扳着手指一样一样的细算,“她老人家性子一向节俭,有时候心头气不过也是应当,平日里相处时你让着她就是了。”   叶瑶仙本是一个心志颇为坚定的女子,要不然当初也不会诈死跟童士贲逃婚。她今日在爱郎面前讨怜惜,不过是想男人明白她为了这段感情做出的种种牺牲。   在双柳镇的乡下开杂货铺子时,那些乡民买个针头线脑都要讨价还价。   天生会算计的叶瑶仙就会明明白白地跟人家说,这段布是浙江产的上好货品,裁出来穿在身上要生多上三分气质。除了我这个地方别的地方没有,你若是不买的话,明天可能就没货了。   原本值五分银子,但是看在我们是老熟识的份上只收你三分银子,这样算下来我就亏了。本来咱们是熟识亏了也就亏了没什么,但一个两个都这样,我这小铺子也亏不起。   干脆就拿你手里的这几样山货抵了吧,反正你们住在山里,伸手就得了这些东西也不费什么劲……   在杂货铺子里从一斤一两米油上挣铜板的艰辛,使得叶瑶仙相信付出什么就要得到什么,才是一桩划算且不赔本的买卖。任何事情都要这样细细计较才不亏,所以这种不能诉诸于口的信念早就深深刻在她的骨子里。   之所以冒死跳下海,除了与童士贲的感情之外,叶瑶仙还深信顾家的老三顾衡只是一个依附于父母的纨绔子弟。侥幸考了个秀才就忘乎所以,这样的人怎么值得托付终身?   且他还有那样一个处处制肘唯恐天下不乱的亲娘,那人以后注定没有大出息。相较之下,这么多年表哥兢兢业业地刻苦读书,在朝为官只是迟早的事儿。   她再一次轻舒雪臂坐在童士贲的怀里,呵气如兰地放低身子道:“表哥且放心,我不是那种爱计较的人。这辈子只要留在你身边,即便是做妾我也认了……”   ※※※※※※※※※※※※※※※※※※※※   嘴上说不计较,其实心里比谁都计较得多!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谢谢小谢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四十四章 磋磨      帐幔低垂, 兀自酣睡的叶瑶仙做了一个美梦。在梦中, 她跳下海水后并没有被人发现, 而是隐匿身份给表哥做了一个见不得光,却极为得宠的外室。   顺利考中进士的表哥感于她的深情, 对她的要求无有不应,吃穿用度往往都是市面上鲜见之物。他从来都把自己放在心坎上,即便是过年陪家里人吃完年夜饭后,也会冒着漫天的风雪过来陪她说一会儿话。   叶瑶仙被童士贲保护得太好, 竟从未有机会见过那位高高在上的正室原配,也不知道她具体的姓氏样貌,只能从长随口里得知些许枝节。   那女人大概自恃清高,好像无意中得知她的存在后心灰意冷, 就以病疾的由头独自避到乡间居住。竟从来没有像别家的大妇那样,气势汹汹的率众过府责问过她这个外室的存在。   这使得叶瑶仙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就好像一夜暴富的人穿了华贵的锦衣,跟前却无人喝彩逢迎一般。她早已经想好了,若是那位大佛上门自己该说什么、哭什么、求什么……   这样含辛茹苦地等了十年,终于守得云开见明月。   那位原配夫人的娘家忽然败落,好像因为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被皇帝抄家处斩,家里的男丁死的死逃的逃。那女人收殓家人的尸首后, 很快也莫名其妙地没了。叶瑶仙心里不无恶意的想, 这期间难保没有表哥暗地推波助澜。   童家的老太太几年前就过世了, 正经主母也没了, 家里的迎来送往各式节礼就乱了套, 连一场像样的丧事都办不利索。   表哥就以此为由,力排众议将她扶了正做了嫡妻。没过多久还特特向朝廷为她请封了正二品的诰命,膝下所生的两个活泼可爱的儿子也成了童氏一脉正经的嫡子。   在那场梦中,叶瑶仙清晰的记得自己穿着绯红色的洒金袄裙,八幅裙摆上绣了细密繁杂的百花如意纹,纽扣盘结是赤金和玉石做的,一套衣衫就能抵平常百姓一整年的用度。   头上带着的是银楼里最为贵重镶了番邦红蓝宝石的赤金凤钗,坐在富丽堂皇的花厅里悠闲喝茶。那些名工巧匠打造的精美钗环在灯光下发出璀璨夺目的宝芒,凤嘴上垂下的珍珠粒粒都是极为难得的东海之物。   桌上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精致茶饭,游廊里穿梭着数不清的仆妇和奴伇,所有人对她都迎着笑脸献着殷勤。因为表哥如今是数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内阁重臣,几句话就可以决定一个官员的生杀。而这样位高权重的人,却独独对自己情深意重再无二心。   这般受人瞩目受人尊重的日子是叶瑶仙企盼已久的,十年没名没分的日子终于有了丰厚回报。   正值花信的女人惬意地靠在玫瑰交椅上,香醇的酒水含在嘴里还未咽下就已沁透心脾,她坐在厅堂上向众人矜持招呼。不知为何险些要笑出声来,却突地感到身上一凉。   叶瑶仙冷不丁一睁眼,就瞧见童太太那张干瘦的长脸突兀的杵在面前。   她还未回过神来,一双略有些浑浊的老眼已经恶狠狠地杵过来,尖声骂道:“果然是个下~贱坯子,我儿子天末亮就早起到学堂里读书去了,你却还呆在床上做着美梦。赶紧起来收拾屋子做做针线活,我们童家可不养闲人。”   叶瑶仙心头怅然,刚才让人心悦至极的一切竟然是假的。但看着老太太险些喷火的眼眶子不敢再怠慢,甩甩头赶紧爬起来。   忙乱之间就忘记了昨晚上跟表哥温存过后实在太过疲累,总想着童家人口简单也没人会多嘴,就一时偷懒没有清洗身子。所以她略微一动,一片白腻腻带了红痕的雪肉就春~光乍泄般正正露在了外面。   童太太守了二十年的寡,对男女之间的情~事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此时床上的被褥一掀就闻到一股略带腥膻的味道,她顿时勃然大怒。   也不知道哪来的气性,当场就站在床头破口大骂,“就是你这个浪蹄子勾得我的儿子被人笑话,最后还不得不花了大价钱让你进门,结果就是这么一副好吃懒做的德性。日头升老高了还死在床上,等着我这个当老娘过来服侍你吗?”   叶瑶仙又羞又急,一双手抓着被褥松也不是放也不是,心想又有谁家的婆婆会一大早钻到媳妇的房中来?就忍着气道:“您在外头千万等一会儿,我马上就过去。”   童太太悻悻然地望了她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昂头挺胸地出了厢房。   叶瑶仙紧紧攥了一下拳头,微不可闻的用乡下土话骂了一句。然后以飞快的速度穿好衣裳拢好头发,到厨房粗粗一看却险些木在当场。   只见到处收拾得干干净净,但凡放着放着米粮盐油的箱柜都用铁锁锁得结结实实。这个样子别说是吃饭,就是喝水都没有碗来盛。   一个长相粗笨的婆子看见她进来,不自觉地撇了一下嘴道:“姨娘起晚了,今儿早上的饭食已经没了。”   叶瑶仙险些气炸了肚子。   她知道自己起晚了有些说不过去,但不是因为正值新婚情有可原嘛。连早饭都没有给自己留,童太太这个当婆婆的人未免做太会作贱人了。   她深吸一口气赶到厅堂,端着笑脸装作无事的样子细声问道:“婆婆可要喝茶,媳妇儿初来乍到,还不知道家里的茶盏收放在哪里呢?”   童太太放下念珠将佛经的书皮小心合上,撩着眼皮儿看了一眼讽道:“毕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往日我不愿意跟你一般见识。但既然入了我童家的门,有些规矩还是要慢慢守的。再有你毕竟是童家纳的妾,这个婆婆二字轮不到你来称呼,以后当着外人的面唤我一声太太就是了。”   叶瑶仙脸上火辣辣的疼,心口忍了又忍才低低道了一声是。   童太太怎么看她都觉得不顺眼,冷笑道:“你也不要觉着受了多大的委屈,当初我不愿意我儿子娶你,就是因为老早就瞧出你不是一个安分的女子。小小年纪就在杂货铺子里面,跟那些前来买东西的男人打情骂俏,能是个好的吗?”   童太太从里到外都有一股子盛气凌人,“正好我姐姐要给他家老三相看一个出身低微些的媳妇,我想都没想就把你荐给了她,就是想从此后两下里撇清。没想到你这女子心机这么深,明着答应暗地里却还是跟我家士贲在私下里继续往来。”   叶瑶仙被人如此羞辱脸面涨得通红,好半天才鼓足勇气细声辩驳道:“这本是一巴掌拍不响的两人之事,我虽然喜欢表哥,但若是没有他在后头谋划,也不敢做出这样天大的事情……”   童太太容不得别人说儿子的半点不好,截断她的话头厉声喝道:“我家士贲从来只晓得读书,若不是有你这个狐媚女子在中间撺掇,他会去冒大不韪私藏与他表弟正在议亲的女子?”   她狠狠啐了一口唾沫,“闹出这般见不得人的事体后,我只得捏着鼻子认下这门亲事,准备一床锦被给你遮羞。就是顾着脸面不想把事情闹大,最后弄得大家伙在亲戚面前不好抬头罢了。”   这倒打一耙的功力实在令人叹服,叶瑶仙想起昨日昨日童士贲在耳边的殷殷嘱咐,一口气忍了又忍,紧攥着手绢儿低头不语。   没想到童太太继续得寸进尺咄咄逼人,嗤笑道:“我都准备息事宁人了,却没想到你那个当娘的还敢狮子大开口。竟然拖着一家老小在同茂堂的门口大吵大闹,非要你这个婚前就败坏了名声的女子当我家士贲的正妻。”   冷笑一声接着一声,“这般不知轻重的肖想,活生生的让我姐姐姐夫一家人笑话,也让我在一众子侄面前连头都不敢抬。脚杆子的泥都没洗干净,也好意思称做书香门第……”   童太太越说越气,唾沫星子险些喷到叶瑶仙的脸上。   “不是我这个当娘的护短,我家士贲他纵有天大的胆子一个巴掌也拍不响,定有你这个狐媚在中间牵扯。再说你跟你娘也不好生想想,若真是八抬大轿三书六礼地将你从中门迎娶进来,百年后我怎么有脸去见童家的列祖列宗?”   叶瑶仙再也忍不住胸口的翻涌,猛地抬头声气急切质问道:“您也晓得一个巴掌拍不响,我清清白白的女孩给人做妾已经够委屈了,您还要拿这种话来伤我吗?”   童太太不意她还敢顶嘴,顿时气得直打哆嗦,捂着胸口高一声低一声的干嚎。   “真该让士贲回来看看,他心心念念要抬进门的是个什么样的女子,竟敢对着长辈大呼小叫。我年轻时在婆母面前只有低头受训听话的份,哪像你这般一点规矩都没有。”   叶瑶仙的嘴巴张了合合了张,看这老太太脸色煞白到底不敢再多话了。   童太太的声音却越发凄厉,“我还以为你那个娘有多珍惜女儿呢,就是咬着牙百般不松口。结果到了最后找我家要了整整二百两银子,立马就同意立了文书让你当妾。哼,真以为自个浑身上下嵌金镶玉呢,不过是我花了二百两银子买进门的玩意儿!”   叶瑶仙一脸的不可置信,“太太莫不是拿话哄我,我怎么不知道还立了什么文书?”   知道自己抓住了对方的痛脚,童太太终于畅快大笑。   旋即咬牙切齿道:“这件事说来终究不太光彩,我童家也是要脸面的人。你那个娘乔张做致要死要活,我怎么知道她会不会拿了钱就反悔?自然到衙门里请了中人过来作证,二百两银子就买断了你的终身。”   年过半百的老妇人翘着尾指满脸嫌弃,“以后当着外人时不要婆母表哥的乱叫,你不过是咱家花银子买来的一个妾室。若不是为了我亲生的儿子,我怎么会花整整二百两银子做这种赔本的买卖?要知道现如今买一个顶好的淮扬籍灶上婆子,才不过二十两现银……”   叶瑶仙惊了一跳,用力将指甲卡到手掌心当中,好容易才让自己镇定下来。   仔细想了一下,这的确是这个老虔婆能做得出来的事儿。不知不觉间就失了胆气,颤着声音勉强应道:“表哥……他既然让我进了门,对我自然还是有安排的。还请太太看在他的面上,给我一块容身之处。”   童太太冷嗤一声站起身子,昂头挺胸地出了佛堂。褐底黑色提花禙子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在暗处划过一道微末厉风。   “你早些有这个觉醒才好,莫要觉得别人亏欠了你。这磋磨的日子才开头,哪个门户里的女人都是这样过来的呢……”   ※※※※※※※※※※※※※※※※※※※※   叶瑶仙前一世是童士贲的外室,虽没名分却逍遥了半辈子。而这一世因为有男主这个幕后黑手,和童太太正面杠上了……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刀刀妈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四十五章 水火      晚上繁星满天时, 叶瑶仙才拖着又酸又痛的疲惫身子回了房。坐在梳妆台前盯着镜子里一脸倦怠的女人, 心想难道这就是自己费尽周折期盼许久的日子?   今天早上因为起来晚了, 连早饭都没得吃。童太太喝完早茶后,闲闲地说起佛堂是清净之地, 需要一个心诚的人来打扫。   那些仆妇之流大多出身附近的农家,只是空闲的时候才到童家来帮忙,挣几个散碎银子好贴补家用。既不懂诗书又粗手笨脚的,做事实在是让人不放心。   叶瑶仙自然听得懂其中的意思, 所以一大早就饿着肚子拿着抹布,跪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擦拭着小佛堂里的尘埃。   好容易将小佛堂收拾干净,连午饭都没有刨上几口,童太太又说有一个仆妇因为家里临时有事辞工了, 院子里落满了树叶却没人打扫。   叶瑶仙只得丢了碗筷,咬了牙拿着扫帚开始扫院子。没想到那些树叶像专门做对一样,刚刚打扫干净一块又落得到处都是。   等叶瑶仙疲于奔命地把院子打扫干净,又把衣服清洗完晾晒在竹竿上,厨房里的晚饭就只有一些残羹剩汤了。   这简直是受气的小媳妇儿。   叶瑶仙做梦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过这样的日子,在家里时因为是被父母的倚重长女,虽然家境贫寒但从来没有做过这些细碎恼人的活计,况且还被人如此恶意对待……   前院传来一阵悉嗦的脚步声, 应该是晚归的童士贲回来了。叶瑶仙心中一喜, 三步并作两步连忙迎过去, 见人未语泪先流, “你怎么才回来呀, 可知我今日……”   话未说完,就被从侧门而入的童太太截断话头,“你这个当妾室的怎么这么没有眼色,没看到人已经喝醉了吗?还把他拦在外头喋喋不休地不准进屋,就没看见过你这般不懂事且不心疼丈夫的女人。”   叶瑶仙没想到这个老虔婆竟敢当面给自己上眼药,顿时心中一酸,泪水从眼眶子里流了出来。又想起白日的种种辛苦劳作,就不管不顾地鼓着勇气想在童士贲面前寻个公道。   没想到童太太的口舌比她还要便利,冷着脸骂道:“快些收起你那副讨娇卖怜的模样,让下面的人看见了成什么体统?还有你挂着泪珠子准备跟我儿告什么状,不过是做了一点活计罢了。谁家的新妇进门不操持家务,偏生轮到你时就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童士贲饮酒后本就头疼欲裂,站在廊下被风一吹有些不舒服。听到女人们的争吵心头更是不耐烦,踉踉跄跄地退了一步埋怨道:“瑶仙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从前你也是知晓道理的人,怎么能跟长辈顶嘴争辩呢?”   叶瑶仙今日本就劳累了一天,原想着在童士贲面前诉个苦卖个好,却没料到让童太太几句话搅得干干净净,更没想到的是童士贲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就是指责声。   她一时如坠冰窟脑中一片混沌,平日里的伶俐和机敏不剩半分,木着身子紫胀着脸半天讷讷不能言。   童太太见状更加得意。   上前一步挽着儿子的手柔声道:“看你这副模样定是辛苦的很,今晚就在娘的屋子里好生歇着吧。娘的年纪大了瞌睡少,就坐在一边帮你端茶喂水。明年你就要进场大比了,这身子可比我这把老骨头金贵得多。”   童士贲略略觉得有些不妥,但今日在外面受了些闲气,抬头见叶瑶仙犟着头站在墙角,也不知道上来搀扶一下。他自小和这女子一起长大,自然知道她看着柔弱其实脾气极拧,心口一堵就依着童太太的意思回了正屋。   叶瑶仙不可置信的盯着他的后背,声音堵在喉咙里半天不能作响。   这才是新婚当中,这人酒醉之后竟然不歇在自己的房里,而是歇在婆婆的房中,这让下人们看到了成何体统?   夜越来越深,失了白天燥意的院子里越来越冷,一弯残月冷仃仃地挂在天边。叶瑶仙独自站在原处,不知何时开始不知觉的颤抖起来。脸上的泪水慢慢风干,她拼命透过黑暗想看清楚童士贲的神情。   有晚睡的仆妇在黑暗处传出细微讥笑声,叶瑶仙猛地一醒才察觉身上冰凉。终于不得不承认,在别人的眼光当中自己多半活成了个笑话。她终究做不出当众撒泼的举动,只得恨恨地跺脚,挺直身子回了自己的卧房。   童太太喜滋滋的把儿子扶进自己的房中,吩咐灶上婆子端来醒酒汤,一口一口地仔细喂了,才笑着问道:“你带信回来说要到同窗家里去玩耍,我还以为你们一起研究学问去了,怎么喝得这般醉醺醺的回来?”   童士贲头痛欲裂懒得睁眼。   “今日一起喝酒的这人往日与我关系最好,结果我成亲时只派家中管家送来一份极简薄的贺礼。我知他必定对我有些误会,就厚着脸皮到他家讨口水酒喝。虽然还是没把话彻底说透,但总比两下里见面从此尴尬的好。”   童太太一听还些是这些破事,心头不由愤然地将湿帕丢进盆里。   回头看见儿子煞白着一张脸,到底舍不得再骂,就坐在床边的一把杌凳上道:“你这孩子从小就听娘的话,偏偏这回猪油蒙了心非要娶叶氏。在莱州城里,那些人多半都知道咱们几家的关系,当面不说背后总要嘀咕几句。”   童士贲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但有时候有些事木已成舟,再来后悔就已经晚了。   他倚在床头沉默半晌,半天后才开口道:“事情已经演变至此,我若是不娶叶瑶仙,依着叶太太那副泼妇嘴脸,定会到州府衙门里告我。到时候,在后头戳我脊梁骨的人只怕还要多,离真正的身败名裂也差不远了。”   童太太冷笑几声,在黑漆漆的夜里尤其显得突兀。   “虽然现下说这些话已经晚了,但我还是要念叨几句。当年你头次给我说想娶叶瑶仙时,我就说这丫头娶不得。你还以为我生了势利眼嫌贫爱富,背着我偷偷地和她来往了这么久,结果不出我的意料闹出这么大的祸患。”   童士贲的脸上浮现难堪,只觉刚刚喝下的醒酒汤在喉咙管里又冲又涩。他在心底暗叹一口气,弄成现在这幅局面再来说谁是因谁是果,早就无济于事了。   童太太终究舍不得为难儿子。   掖了掖被褥缓声道:“现在你终究明白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道理了吧,娘往日跟你说的话字字是真言。这叶家满门上下就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因叶父是个多年不中的落第秀才,别人才唤叶母一声叶太太,其实就是一个破落户出身。”   童太太细细斟了一碗茶水端到儿子面前,“我们两家住得近,打量谁不知道谁的底细?叶父不事生产一心只晓得读圣贤书,做梦都想考个举人进士出来,偌大岁数了都不晓得另谋他途。”   童太太瞪了儿子一眼,“结果这么多年一家子大小七八口人的吃食,全靠那间小小的杂货铺子支撑。因叶瑶仙小小年纪时就生得有几分姿色,那叶母就起了奸心将她推出来当掌柜,无论大事小事都先推着这个女儿出头。”   童士贲面色慢慢阴沉下来。   童太太瞅着自家儿子,“乡间无事的地痞流氓何其多,引得那间小小的杂货铺子整日狂蜂浪蝶不断,偏偏这一家人不以为耻反以为傲。说起来,这叶母的所作所为跟街面上的老鸨子有何区别?”   她叹了一口气,眼里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怒意,“这才是娘咬紧了牙关不答应这桩婚事的缘由,加上后面那些杂七杂八的事儿,让我坚信当初决定之正确。真要娶了这样人家出来的女孩当正妻,你出门见那些昔日的同窗好友时,只怕更加抬不起头来。”   童士贲早就明白这些道理,但想起这两日与叶瑶仙的浓情蜜意,心头终究有些亏欠。声音里就不免透着一丝萧索之意,“终究是我没有兑现当初的承诺,背负了对她的情份……”   童太太见自己口干舌燥的说了大半天,这个儿子心心念念的还是那头,顿时气得胸口直发疼。   就哽着嗓子一字一顿哭道:“你爹死得早,我一门心思的拉扯你长大,就是想你光耀童家的门楣。结果你把心思全放在儿女情长上头,全然不顾日后的前程。我不如早些了断,也省得看见这些厌气事……”   这话说的太过沉重,白日里喝下的酒水在童士贲的肚子里翻江倒海,胸口又闷又热。   好半天才勉强露着一丝活气道:“娘千万不要说这种让儿子羞煞的话,我原本以为与瑶仙的情谊千金不换,没想到叶太太二百两银子就把她女儿卖了。您毕竟懂得多些,日后还是要多多教导瑶仙才是。”   原本以为的无价之宝原来只值二百两银子,这份巨大的心理落差让童士贲的嗓子眼堵的很,只余一片被火燎过般的疼痛。   童太太终于满意笑道:“你有这个醒悟最好,一家之主定要摆正自己的姿态。还有我把丑话说在前头,那叶瑶仙毕竟是乡间长大的女子,向来不怎么服管束,又学了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我若是使法子掰整她的野性子,你在一旁看见了可不许喊心疼。”   她顿了顿忽觉这话太过直白,就再次描补道:“若是现在不好生管教,以她的性子肯定会心生妄心。日后等你把正室娶进了门,只怕你的后宅一日不得安宁……”   酒意上来,童士贲只觉眼皮又沉又重睡意缠绵。   就随意挥了挥手,微不可闻的嘟囔道:“娘只管随意,瑶仙向来是个懂事的女子。等时日长了,自然会察觉娘实在是为她好。还有您千万莫难过,等我中了状元做了官,定会向朝廷为您请封诰命。到时候在双流镇修一座更加恢弘气派一品夫人的牌坊,让左右街坊都过来奉承巴结您……”   ※※※※※※※※※※※※※※※※※※※※   这一对也算个N号的男配女配,所以费了些笔墨!   shg 第四十六章 相看      屋子里慢慢静寂下来, 晕黄的月光从半开的槅扇中撒入, 透过床帐淡淡地撒在青年男子的脸上。   童太太在黑暗当中细细打量着儿子, 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癫狂。   扯着手绢子喃喃道:“好孩子,你就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指望, 若是谁敢坏你的前程,我就要了他的命。一座小小的牌坊没了有什么关系,这辈子只要你好好的,就是把娘的心肝挖出来给你下酒, 娘都是欢喜的。”   床上的人早就睡死过去。   童太太的声音越发柔了,“你是我一手带大的,就值当这天下最好的。只要走出双柳镇走出莱州城,你就会晓得这天下有多广多大。那叶氏女何德何能, 不过是个会撒娇卖痴的乡下姑娘,值得你花费这么多的心思?”   屋外不知何时起了风,镶了冰格纹的槅窗随风一吹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   童太太苍老瘦削的脸颊在月下显出几分狰狞阴影,忽轻忽重的呼吸声在屋里回荡,“我万没想到那丫头竟生了天大的胆子,竟敢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勾搭得你忘了当初的苦日子。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丢人现眼,追根究底都是娘太过大意。”   童士贲依旧在床上安睡, 童太太心里百般滋味难以言状, 使得她嘶哑的声音中有一股隐隐的亢奋之意:“叶氏做出那般不知廉耻的事后, 还妄想当你的正妻。日后我一定会让她晓得其间的利害, 我童家的门槛可不是这般容易进的……”   深夏的夜风将院子里的花树吹得簌簌作响, 明明热得冒汗却让人肌肤上的汗毛倒竖。   睡在凉帐里的叶瑶仙再一次伸着脖子看向房门,却依旧静悄悄的毫无动静。终于失望明白,今天晚上那个人是不会过来了。   开始时她还抱了三分侥幸,新婚头三天的甜蜜也让她产生一股错觉,总觉得未来的日子能够牢牢的把控在自己手里。即便童太太跟自己不对付,但若是真的产生矛盾了,依着两人的情分童士贲肯定要站在自己这边。   但现实狠狠地打了她两记耳光,童士贲连前因后果都没有弄清楚就出口埋怨,还训斥自己不尊重长辈,这还是在自己耳边浓情蜜意的情郎吗?   叶瑶仙呆呆地望着那个摇摇晃晃远去的身影,这才多久的时日就变成冰火两重天?半句公道话没有,留给自己的不过是几句不冷不热的话语。   还有,再没想到那个老虔婆这般不要脸面,这个岁数了还把成年的儿子往自己房中领,还美其名曰照顾得仔细些。   外头明一阵暗一阵儿,天边有忽长忽短的闪电。风也出来作怪,把关得紧紧的槅窗吹得嗡嗡作响。   叶瑶仙蒙着被子把自己蜷缩成一团,死死咬着牙盯着帐外。好多人都说婆媳乃是猫鼠一样天生的敌对,当媳妇的无论怎样丢低身子,都暖不回当婆婆的一颗石头心,所以这第一回 合的较量竟输得彻彻底底。   辗转反侧后叶瑶仙怎么也睡不着,她心头茫然地想着,这便是自己的新婚……   次日起来,下定决心的童太太便把叶瑶仙紧锢在身边,用无数的理由将她使唤得团团转。梳妆、洗漱、吃饭、打扫、缝纫林林种种,一天下来就没有一刻闲的时候。偏生叶瑶仙不知想通了还是怎的,咬着牙一声不吭地全承了下来。   每当有客人过来时,童太太尤其爱把叶瑶仙叫到跟前训斥。大到桌子上的饭菜没有按照规矩少盐少油,小到院子里的花没有按时浇水,无论何事总归挑的出来毛病。   对于童太太的挑刺,叶瑶仙一概默默无闻的照做,好似天生就是个逆来顺受的脾性。若不是她身上的衣饰跟家里的仆妇有异,粗粗一看就是个长相出众些的丫头。待时日一久,童太太就自以为手段出众将人拿捏住了。   待有一日,童太太请了几个相熟的妇人在家里小聚时,面容憔悴的叶瑶仙端盆时一下子晕倒在地上。   匆忙请来的老大夫细细诊脉后,说这位年轻妇人劳累过度忧虑太甚,更要紧的是她腹中将将一个月的胎儿因为母体羸弱不堪,一个不慎只怕母子俱都不保。   乡间妇人们无事时本就喜欢家长里短流言蜚语,此事一出后舆论就变得一边倒。人人都在说童家既然不愿意娶叶氏,童士贲为何在婚前就勾搭人家的姑娘?竟然娶进了门,又为何如此纵容老娘苛刻新妇?   这些话越传越甚,使得童士贲好不容易洗脱的名声又开始臭大街。   童太太这才后知后觉的察觉自己上了当,还连累自己受儿子没口子的埋怨。她恨得几乎吐血,却还是忙着放下身段亲自照看叶瑶仙。每日嘘寒问暖茶饭周道,还向每个认识的人述说自家的无辜……   不论如何,反正因此种种童家反而出现一种婆媳相处有道,一派其乐融融有条有理的景象,不免引得周围熟知其底细的乡邻在私底下议论纷纷。   这番话传到有心人的耳里,自然又掀起一片细微波澜,其中之一就是李顾两家原本说得好好的相看,在不知不觉间就没了消息。   自那日把话说开后,李婶娘无事时就喜欢过来串门。   东家常李家短的扯些闲篇儿,有时候拿篮子兜着一筐鸡蛋,有时候是自家结的几个菜瓜。虽然不值什么钱,但到底是个心意。这妇人虽然将周遭认识的人家一一编排了个遍,却闭口不提将自家表侄子带过来认个门。   却不知张老太太正中下怀,连问都没有多问一句,只把她当作寻常客人来招待。   这日李婶娘又过来串门,不着边际地说了半天话之后,终于吭吭哧哧地道出来意,“我那个表侄终于从县学里回来了,知道您这边给了个准信儿后半夜都睡不着觉,托我一早过来看看您什么时候有空。”   想来有些过意不去,又描补了几句,“这一向农家地里忙着收割早熟的庄稼,家里实在不得空。这不学堂里的师长体恤将将放了长假,这才……”   张老太太没料到隔得这么久的时日了又提起了这宗事,但她老于世故脸上神色分毫未变。   递了一把南瓜子过去,笑意盈盈地道:“原来那孩子在县学里头读书,难怪一直没有音信。我还以为是那孩子的父母嫌弃我家瑛姑的身世,这才没有下文呢……”   李婶娘脸上一红,做媒做到半道上没有音信是为大忌。   其实这种事说起来是阴差阳错,她那位堂兄两口子都是极为本分的人,更何况顾瑛是他家儿子放在心上的姑娘,一提这茬子就千肯万肯。   哪知道堂兄家的老母听说这件事后,心里反而犯了嘀咕。说顾家这般容易就答应婚事,莫不是这姑娘身上有什么不妥当?   因为那个时节,童太太和新纳进门的小妾叶氏两个正在斗法,每天都有无数的版本传出来,而这位新进门的小妾原本是要许给顾家老三的。这扯线团一样的乱事让老人家一看,心头就先入为主的有些不欢喜。   李婶娘听了这般缘由后,只得在心头暗暗叫苦。顾家的张老太太只是同意相看一下,根本还没答应将小孙女许配过来,八字还没一撇儿呢,您这边就开始拿乔算怎么回事?   但这话李婶娘却不好说出口。   她知道庄户人家供出一个读书人不容易,这李家上上下下把这位表侄子看的跟眼珠子一般。特别是李家这位老太太一向独断专行自视甚高,心里觉得天底下也就是公主勉强能够般配她孙儿。   这件事就这么僵住了,李婶娘虽然在两家勤密走动,但李家人心里头犯嘀咕不接话头,她就是佛陀转世也没辙。   直到李表侄从莱州县城回来亲自过问此事的下文,李婶娘心中大石落下地。笃定这桩亲事还有门,这才厚着脸皮又开始旧事重提。   上赶着的是李家人,没音信的也是李家人,旧事重提的依旧是李家人。李婶娘也觉这件事做得有些不地道,就絮絮叨叨地解释了好半天。   “……那双柳镇童家刚纳进门的新妇手段精妙,最开始谁不指摘她两句,到后头谁不说她处事大方得体。有年轻的小媳妇小姑娘同情叶氏的委屈,都在背后悄悄骂童太太是个恶毒人。”   张老太太呵呵一笑,闻弦歌而知雅意,自然知道她没有说出口的由头,“你那位表侄的长辈害怕我家瑛姑也像那位叶氏一样,处处占便宜不说还被人同情不已,所以就不敢开口结这门亲吧!”   被人把话说破,李婶娘反倒放下心。   挤挨过来亲热道:“瑛姑娘里里外外都是把好手,不愁找不到般配的好女婿。若不是看着两个孩子的人才实在般配,我老早就撂挑子不干了。今天我过来就是提前打个招呼,我在您面前打包票,等明儿我把那孩子领过来,您看了心里头保准喜欢。”   见人家把话说的这么实诚,张老太太心里反倒有些过意不去。她原本就没成望这桩婚事能成,话里话外不过是找个过得去的由头罢了。瑛姑这孩子的好自家人晓得就行了,反正也不会便宜别人家。   老太太一辈子没扯过谎,见这件事越发真了心里不由骂了顾衡几句。   心想若非为了这个臭小子,自己这把老骨头少不得还要折腾几回。就扬声把顾瑛唤出来,吩咐她在厨房里给李婶娘装几盒自家做的片糕和麻糖,带回家去给孩子们尝尝鲜。   顾瑛在外头爽脆地答应一声,拿了篮子就开始收拾起来。   李婶娘偷眼一望,就见那姑娘今日新换了一身染成柑子色的细布衣裙,满头黑鸦鸦的头发用一根事事如意的银簪挽起,耳上也只有指尖大小的一对银丁香。   那双杏仁大眼仔细盯人看时,水银般清亮的眸子总透着一股子真心实意。大概因为常做活,衣袖和下摆裁得稍稍有些短,行走间极干净利索,衬得人越发有精气神。   这一段时日里李婶娘经常上门来做客,顾瑛虽然不知其中究竟,但也看得出祖母对其格外看重。   就按照吩咐放了几块片糕和麻糖,想了一下又放了半只自家腌制的风鸡。她手脚极快,一会儿工夫就把东西收拾好,揭开门帘儿让张老太太亲自过目。   李婶娘是个识货的,见这片糕颜色纷纭不说,用的都是真材实料做得分量十足,每块都有半掌宽。麻糖更是乡下的稀罕物,农户人家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肯做上几厢给孩童们馋馋嘴,就忙站起身子百般称谢。   张老太太不是个小气的人,别人敬一尺她向来回一丈,笑呵呵地客气道:“咱们前世修了百年的缘分才在这一块旮旯地里住着,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戚。不管这件事成不成,我这老婆子都记得你的好。”   这话说的如此敞亮明白,李婶娘心头再没有不乐意的。再回头看看全然不知情,脸上却笑意盈盈的顾瑛,心头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这桩亲事说合妥当。   ※※※※※※※※※※※※※※※※※※※※   老太太在给男主女主制造烟雾~弹,以防被不相干的人看破!   shg 第四十七章 行商      又一场秋雨后就陡生了凉意, 让人头脑晕沉的夏日燥热全无了踪影。   在西屋专心读书的顾衡得知李婶娘的来意后冷笑几声, 心想那个所谓的李家表侄若是真敢肖想顾瑛, 那他就让那人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这一向他虽然没有到西山精舍里读书,但是人头却是极为相熟的。在那场大梦中, 他就是吃了小看别人的亏,所以对于任何相干的人和事他都不敢大意。   他老早打听清楚了,李婶娘的娘家堂兄所出的这个表侄大名叫李厚德,的的确确是他昔日同窗。   李厚德今年十九岁, 比顾衡的年岁略小。这人进学晚,七八岁时才在村学启蒙。天姿也不算很好,但让人称道的是这人在学业上极为刻苦。   传说老师布置下来的课业,别的学生这两个时辰就完成了, 李厚德却宁愿熬夜把同样的课业完成三份,最后再甄选一份满意的交给堂上。   前一段时日顾衡忙着对付童士贲,初听李厚德这个名字时只觉耳熟,到后来才猛然想起自己在哪里看到过这个名字。   西山精社解散许久,这个所谓的同窗其实是后来进门的小师弟,所以两个人只闻其名不识其人,但这并不是主要的原因。   穿了一身本白半旧长衫的顾衡坐在八仙桌旁摩娑着一盏紫砂壶,垂着眼细细思量许久, 才蓦地想起在梦中曾看过的一份朝庭邸报, “甘肃省从三品宣慰使李厚德克己奉公舍身取义, 值北元叩关, 率众迎寇数十人, 力竭而亡……”   顾衡现在无比确定,这场让自己诸事历历在目的大梦,其实就是自己的前世今生。   之所以没有在奈何桥上被一碗孟婆汤湮灭,是老天爷对含冤屈死的自己仅有的一丝补偿,是老天爷对性子刚烈的顾瑛陡生的一丝怜悯。既然可以窥得先机,如若不善加利用,岂不是糟蹋了老天爷的一番美意?   他隔窗望着院子里忙忙碌碌的家人,心头近乎柔软的想,我总归会带他们过上好日子,再不会胡乱冒进引来滔天大祸了……   正在暗暗寻思着未来的日子怎么走时,一个裹头裹脸的青衣人从后门闪了进来。   钱小虎一边在前面引路,一边警惕地盯着来人。顾衡失笑道:“典史每回过来都要收藏这副嘴脸,在外面便罢了,在我家里你还以为有人会认不出你吗?”   马典史哑然,不好意思地取下斗篷道:“你曾经细细嘱咐过,说咱们之间的事不好让外人晓得。你是读书人,既然这么嘱咐肯定是有道理的。所以我每回过来的行径不免显得有些诡秘,反倒让你看笑话了。”   顾衡一愣,竟觉得他说得有几分道理,哈哈一笑略过不提。忙着把人让进屋子里喝茶,这才问道:“今日天色还未暗你就过来找我,多半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是方县令有什么吩咐,还是盐场里出了什么乱子?”   一脸精干之色的马典史望了一眼奉茶退下的钱小虎,没忙着答话,却是满脸怅然地叹气。   “钱家父子俩在你这里住,我也算安了一半的心。这一年发生的事儿就像戏台子里演的一样,回头看时又像隔着一层纱雾。钱江师兄到底跟我生分了,只要我过来远远地就躲着不见人。”   这些事外人却不好置喙,顾衡瞟他一眼道:“钱师傅的太太死得惨,如今最为牵挂的就是他的女儿。话说回了时隔这么久,那钱月梅就没给你捎个音讯?”   马典史搓搓手尴尬一笑,“我师兄还是钱月梅的亲生父亲,都没接到过什么音信,我这个外三路的叔父凭啥收到她的信?”   顾衡细细打量他几眼,忽地一笑道:“我就是觉得有些奇怪,一个单身女子本事再大,在外头的格局也是有限。只一条,若是没有正经的身份文牒可谓是寸步难行。我想以典史你的人脉这么久都没有找到人,这位钱月梅多半有了另外合宜的身份……”   马典也算是经年的老吏,却每在顾衡的面前败下阵来。不由心肝乱颤,勉强镇定地端起茶盏左顾言他,“那孩子不过会几招粗浅的拳脚功夫,人倒是很机敏又懂眼色,兴许有另外的造化也说不准。”   顾衡顺着他的话头抚掌赞道:“极是,我虽然没有见过这位钱姑娘,但纵观其行事每一步都颇有章法。虽然连累其父牢狱其母丧亡,但其行也算情有可悯。”   马典史直觉这是一个危险的话题,却不好开口打断。   顾衡意有所指地一笑,“我要是她,也不知杀人的这件事何时会爆出来,与其每日战战兢兢得过且过,不如赶紧托人改换身份,顶好躲到一个大户人家的后宅里为奴为婢。”   马典史一脸惊愕,面相上看着就有些呆蠢。   顾衡却是只做未见,一下接一下地撩着茶盖,半晌才继续道:“莱州城的差役就是再能干,再有通天之能把钱姑娘与杀人之事联系起来,又查知到钱姑娘的下落,也不好跑到人家的后宅去要人。”   马典史额头冷汗直冒,打了个哈哈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却听那人继续慢条斯理地道:“再者,以钱姑娘的心性手段,又有几分过人的胆色,加上她的那副品貌和骗人不偿命的口才,就是送到宫里做娘娘都足够了。说不得在那个大户人家的后宅里,她会一枝独秀艳冠群芳……”   马典史好半天才镇定下来,双目直视极为郑重地坦承,“我对不起钱师兄,唯一能做的就是帮她女儿找一条活路。有些事情你知我知就行了,还请秀才公不要说破——”   这就是变相承认钱月梅的逃走和隐匿,有他在其中做的手脚。   马典史早知故衡有大才,却没想到这人坐在屋子里,仅凭听到的一些闲言碎语,就能推断出事情的大概脉路。甚至连钱月梅的现状都推断得八~九不离十,他忽地想起方县令对此人的品评一一多智近妖。   马典史小心挪动了一下屁股,先前的兴奋之色也收敛几分。   老老实实的端正身子,不自觉地赔了一副笑脸道:“此次过来实属受方县令所托,有一件事情有些委决不下。前几天县里来了一个南陕口音的行商,一张口就要吃下咱们库里所有的库存,偏偏价钱也给了极为合适……”   马典史伸手比划了一个“五”。   顾衡倒没意料到马典史匆匆而来就是为了盐厂里库存的那批精盐,这个五字就代表五倍的利润,以现在的行情可说是极大的利润了。   这种情况之下众人必然心动,但以方县令的精明都对那位行商委决不下,说明那人身上必定有些不能为外人所道的疑点。   他缓缓敲击着桌子,“这个行商身上的身份文牒,你们仔细查验过真假吗?还有他用来交付的银两,是现银还是银票?”   字字句句都问到了点子上。   马典史更是不敢大意,签着身子坐在椅子上低声道:“我仔细比较过,身份文牒上的大印都是真的。要把那些库存吃下,他自然只能用银票。”   他语气里有压抑不住的欢喜,“我瞧了一眼,满满的一个皮匣子里都是日昇昌见票即兑的小额银票,白花花地晃人眼。方县令也抽空见了他一回,说话做事海派的很。但还是有些吃不准那人的路数,就叫我过来向你讨一个主意!”   顾衡脑中飞转,心中已有计较。   似笑非笑地望过来一眼道:“这么大宗的生意,不是一回两回能吃下的。你另外约一个地方再跟他细谈一回,我躲在后头听听动静。其实只要有东西在手里,不愁以后没有买家,你和方县令实在太过心急……”   马典史脸胀成猪肝色,低着头喏喏连声。   其实人家顾秀才早就打过招呼,这批库存最好等到明年夏至之后再出手,到时候风险又小利润又厚。只可惜底下这些灶工和盐头等不起,自己这个跑腿儿也等不起。连一向稳如泰山的方县令面对那位出手豪阔的行商,也似有些按捺不住了。   马典史听了顾衡的建议后,回到莱州城就把那位叫肖大的行商悄悄请进了酒楼。   和悦楼是莱州城里最大的酒楼,雅间里一张螺钿八仙桌,墙角的绉沙宫灯将屋子照得通明。多宝阁上的器物或金或玉,是酒楼东家多年的珍藏。   案几上是一品极难得见的双色醉芙蓉,估计是在大棚里调节好时日的。在煦暖酒气的薰染下,颤巍巍地开满了酒盅大小的膏红色大花。   肖大似乎见惯豪奢场面,对于酒楼里华丽雅致的布置视而不见。自顾寻了一张椅子大咧咧地坐下道:“老马,如今我们也算半个熟人了,这宗生意成是不成你给个痛快话。若是实在没有缘分,咱们也算结识一场。”   马典史悄悄望了一眼墙上的富丽堂皇的蜀锦挂屏,堆着满脸的笑容道:“你想必也知道我的难处,我就是管钥匙的通房大丫鬟。虽然看着威风但着实当不了家,上头不但有老爷还有太太。他们一起发话了,我才敢给你办这宗事。”   肖大让他这番粗俗的比喻逗笑了。   挥舞着蒲扇般的大手,一路喷着酒气,“这话糙理不糙,但是哥哥你也要晓得我的难处。每天早上门一开,手下有多少张嘴等着吃饭,在你这块地界实在是耗不起。弟弟我说句老实话,明天这个时候再不给我一句满意答复,我就要揣着银子另寻门路了。”   马典史把胸脯拍得震天价响,“一定一定,若是老爷太太还不发话,我这个当大丫头的就悄悄拿私房银子贴补你……”   肖大哈哈大笑,也忍不住说了几句荤话,“若你若你再生得细瘦一些,脸嘴再标志一些,说不得我真的把家里的婆娘休了,把你迎娶回去当正房。”   马典史心头暗骂,打迭起精神下死命给这个姓肖的灌老酒。   等到街面上的二更鼓响起,两人喝得都有些找不着北了。好容易等到对方扯起了鼾声,马典史悄手悄脚地走到隔壁屋子,借着外头余留的灯光可以看清楚屋子里静坐着一个人。   他凑过去低声问道:“秀才公,你倒是给一句稳当话。这火塘里的烫手银子,咱们到底赚不赚得?”   暗处里的顾衡徐徐抬头,露出一双湛若星辰的眼,就像野地里随时准备袭击猎物的豺狼。   青年缓缓一呲牙,暮气沉沉的屋子转眼间就亮堂起来,“送上门的肥肉若是不啃一口,岂非浪费人家的一片盛意拳拳?典史回去只管回复方县令,就说我看得真真的,这桩生意尽可做得!”   ※※※※※※※※※※※※※※※※※※※※   科举前,男主在往奸商的道路上狂奔!   明天暂时恢复一更,让本君……休息几天哈!   shg 第四十八章 重阳      九月九登高节, 莱州百姓都喜欢在家里自制栗米和莜面做的九层糕, 请年岁高的老人享用后可以延年益寿。   顾瑛一大早就起来忙活。   她手巧人也麻利, 等张老太太起床的时候,一抬齐齐整整的重阳糕就已经得了。钱师傅父子俩不是本地人, 所以没怎么吃过这种东西,就跟着张老太太和顾衡在外头看稀罕。   顾瑛做的重阳糕是以江米面和黄米面蒸成,取上金下银的意思。饰以香菜或者嫰蒿叶,中间夹上青果小枣, 核桃仁之类的糙干果。最上面铺了苹果脯、桃脯、杏脯之类的蜜饯,又插满了彩纸做成的小旗,看着就让人觉得喜庆。   张老太太身上穿着顾瑛新做一套的密合泥金拱碧莲花纹的夹衫,笑得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亲自上前用银刀取了一块糕递给站在一旁的顾衡。   这也是莱州城历来的风俗。   凡有子弟上学的人家在重阳节里蒸糕分发,意欲在来年大考中讨得一个好兆头。愣头愣脑的钱小虎在顾家生活久了也有了几分眼色,忙恭手说着喜庆话,“祝三爷明年跨马游街得中状元……”   顾衡便不免笑骂,“这些日子叫你多读些书,偏生你一个字都看不进去。明年是秋闱大比,我就是考中头名也不过是个解元。后年才是春闱,考中头名的人才是正儿八景的状元呢!”   对于这件事张老太太倒是想得极开, 不想给小孙子太大的压力, “小虎到咱家来一贯老实, 衡哥不许欺负他。老人常说三百六十行, 行行都能出状元。你打小就聪明, 作诗做文章跟别人吃饭喝茶一般容易,打量个个都跟你一样不成?”   老太太是一个节俭人,逢年过节时才穿一身新衣。平日里多半是耐造耐脏的粗蓝布裙,今天这套袄裙还是顾瑛好说歹说了老半天才上身的。   她爱惜地抚了一下泥金色褙子上的折痕道:“只不过这世上有一种说法叫运道,多少能干不过的人就是考不中进士。原先我还指望你一路读书读个名堂出来,多少照拂一下乡里,便是帮忙少些税赋也是好的。”   远处有孩子们四处乱窜的笑声,老太太却有些怔仲伤感。   “但回头一想人生不过短短数十年,有些人有些事儿比读圣贤书这桩事还要紧。即便做了官也不免沾些官场上贪赃枉法仗势欺人的毛病,那还不如老老实实在乡下种地来得安逸!”   顾衡端着一块重阳糕,哪里不明白老太太这是把话反了说。老人家生怕他富贵后忘了当初的种种艰难,这是拿话在敲打呢,忙站在一边老老实实的听训。   张老太太缓缓点头,“我本就是乡下妇人,不懂什么书上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只是想告诉你,当人要当好人,做官要做好官。咱们这些人做的每一件事情,老天爷都细细地记在本子上,总归有一天要清算总账。”   顾衡不知道老太太一大早扯这个闲篇儿做什么,但老人家说话有条有理,显然不是无的之矢。   他垂首听训,心头却在想,在那场大梦中自己分明没有干过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儿,最后却落得个身首异处。那童士贲叶瑶仙一对奸夫淫~妇却郎情妾意,生生受了半辈子的荣华富贵。   天道又何其不公,可见善恶有报这句话也不见都是对的。   兴许人老嘴巴就有些碎,张老太太一时收不住口,“……像你二哥被你娘吹捧得天下无双,在家里横针不拈竖线不动,二十五六岁的人了只会以读书的名义遮羞,像个妇人一般只会在窝里横。”   孙辈当中老太太顶瞧不起的就是顾徔,“千万不要昧着良心干坏事,那些个报应迟早是要来的。你二哥心眼就不正,考了将近七八年了,到现在连个举人都不是,他还是一门心思往里钻营。所以说凡事只要努力就成,千万不要过分强求。”   老太太活了半辈子,对很多事都有自己一套通透的看法。   顾衡知道最后一句才是重点,老老实实地听完训,小声道:“我这还没去考呢,祖母就给我打退堂鼓。也罢,我懂您的意思了,今次若是不得中我就回来帮祖母看管田地,保管明年打下来的庄稼多收两成!”   张老太太笑得不行,“我不过是怕你日后得志张狂,更怕你不得志消沉,才故意拿些话来提点你。没想到你依样画葫芦专拣我老人家的漏洞,小猴崽子真真该打。”   她扬起嗓门一阵叫唤,“瑛姑,等会儿你和小虎把这些重阳糕全部分给周围的邻居。这个小猴崽子明年若是不好生考,我看他拿什么面目见这些乡里乡亲?”   顾衡忙站起来道:“那我回屋子里看书去了,瑛妹帮我泡一壶茶,让我好好醒醒神。昨晚上为帮你磨这些米面豆面,到现在为止我的眼睛还有些睁不开。”   顾瑛真以为他累了,忙到祖母面前告罪一声,急急将人扶进屋里。又将被褥枕头拍散铺好,点了一盏安神香道:“哥哥你先歇一会儿,有精神头了才好看书。这会儿不忙喝茶,当心走了瞌睡晚上又睡不着。”   顾衡含笑看着她忙忙碌碌,半晌才拉着她的手道:“盐场那边每个月给我支十两银子的工钱,我存了好几个月,在银楼里给你挑了几样首饰,你过来看喜不喜欢?”   顾瑛唬了一跳,回头道:“哥哥不是说过,那马典史把哥哥的银子折算成股子尽皆投在盐厂里,且明年才能见效益,怎么每个月还有十两银子的工钱?”   顾衡面前的桌子上放了一只一尺二寸宽的镶铜角首饰盒,顾瑛初初一看便觉得眼花缭乱。   羊脂色茉莉小簪,镏金点翠步摇,红梅金丝镂空珠花,白银缠丝双扣镯,烧蓝滕花玉压鬓,云脚珍珠卷须簪,林林种种怕有七八样物件。   顾衡这会儿也不答话,自顾自地挑了一只镏金点翠簪插到了顾瑛的头发上。   左右端详了半天才满意笑道:“实话跟你说了吧,盐厂里淘换出来的那些精盐本来明年才准备放到市面上,跟两淮的精盐一同售卖。但前些日子有个行商过来,给了一个极好的价钱。马典史问过我之后,就先少少地卖了五十石出去,这些便是我该得的那份银子。”   顾瑛见他心中有数,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一半下来,“既然是盐厂里的分红,作甚又说是每月得的工钱?”   顾衡昨夜的确帮着磨了半宿的江米粉,这会儿确实有些累了。   打了呵欠半靠着床枕道:“这么多年,我竟是第一次帮你做这个重阳糕,不过看见祖母欢喜便也值得。马典史如今做人比往事通透许多,又知道我家里的境况。怕我身边没有私房银子可用,就自作主张先送了一百两过来。”   他斜斜望过来一眼,“怕惊着祖母,只对人说这是给我的工钱。我知道你的德性,这一百两银子给了你之后肯定是存在银号里生息,就干脆做主又给你置了一批首饰戴。”   拿着一只手镯比划了一下笑道:“这几样东西是我亲自在银楼里挑选的,大部分都是银的或是镏金的,说起来不值什么钱。但因为做工精巧,城里很多大户人家的姑娘都买来戴。如今你是大姑娘了,也该打扮起来了……”   语气里有一丝隐约的爱重之意,顾瑛立刻飞红了脸。   却又实在舍不得摘下头上那只簪子,只得半嗔半怒道:“哥哥的胆子越来越大了,当着祖母的面儿也敢糊弄。其实不管银子多少,祖母只要晓得来路正经,是不会多说什么的。”   她抬头忽看见顾衡脸上似笑非笑,心头一紧忙追问道:“这才是第一回 卖盐你就敢扯谎,莫不是买盐的行商有什么不妥?”   顾衡哪里料到自己只是一笑,就引得这丫头心生疑窦,还掐住了这件事的核心,果然是冰雪聪明。   想了一下就不再隐瞒,低笑道:“马典史跟那位行商见面时,我就躲在隔壁屋子里。为便宜行事,两间屋子其实只隔了一扇蜀绣重锦挂屏。”   他眉眼倦倦地得意笑道:“虽然那人极力隐藏,还满嘴的南陕口音,但他颜面扁平骨节粗大,眼内角多有褶皱,说话时习惯眯起眼睛,这人真实的身份应该是北元人。”   顾瑛惊得浑身冒汗,骇道:“朝廷明文禁止向北元人售卖生铁和食盐,哥哥你是明知故犯。若是被人举告,咱们一家子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顾衡笑了出来,细细端详了半天后,斜着身子拉住她的长辫儿柔声道:“我知道你为我好,且把你的心放回肚子里,如今我做事必定是极为妥当。那个行商给的银子极为丰厚不说,手里的身份文牒竟全部都是真的。此事万一走漏了风声,也是极好推脱的。”   这些日子遇到的事使得顾瑛的胆子比平常女儿家大上许多。   闻言缓缓点头,“哥哥觉得稳妥就好,祖母也曾经说过,这世道隔些年就要乱上一回,兜里不揣些真金白银,窖里不存些细粮糙米,逢着灾年只怕不好过。只是我说上千句万句,哥哥只需记住小心些就是了。”   顾衡从上辈子起就知道自己无论做什么,顾瑛都会举双手赞成。哪怕出去当个乞丐,这个傻丫头都会跟在自己身后当乞丐婆子。   他心里几乎软成一团泥,温声道:“马典史对于这种事是成了精的,就是方县令也未必没有看破。但大家都揣着明白装糊涂,总想着自己手上干净些,毕竟银子要有命挣也要有命花……”   顾瑛方才放下心来,“哥哥自然是明白分寸的,只是我跟祖母一样的心思。宁愿一家人守在一起吃糠咽菜,也好过那种富贵荣华的断头饭。”   年轻女郎因为在家里做活,穿了一身葛布衣裙,低着头慢慢道:“祖母先前说那番话,一是怕你过分辛苦,二是怕你应付不来那些官场倾轨。她曾跟我说过,以哥哥的聪明才智承继祖父的衣钵,势必成为享誉杏林的一代名医。”   顾衡哈哈大笑,脸上尽是轻松之意。   “俗话说不成良相便成良医,祖母倒是极了解我的心思。只是明年后年的科举我肯定要去一试,这官场里头的水再浑我也要去趟一回。有些人欠了我的,有些是我欠了人的,总归要好生清理一回才是……”   顾瑛听不懂这话,歪着头咬着唇眼神闪亮,叹了口气道:“真让祖母说着了,她说你性子霸道,铁了心想干一件事,想方设法都会把它办成了。如今她就想多打些粮食收在地窖里,我也想在身边多存些银钱。”   顿了顿,“哥哥听我一句劝,日后不要把银子花费在这些首饰上。我虽然看着欢喜,但若是有个什么应对急事,这些东西也变现不了几两银子。”   顾衡呆怔了一会儿,过得半会摇头失笑道:“好妹子,我没想到你和祖母竟然打算得如此长远,时时居安思危未雨绸缪。日后我要为你和祖母挣得一品诰命,你以为我是说来玩笑的吗?”   因着睡意渐浓,青年的声音渐渐低微下去,“莫要如此委屈自个,我早就说过,无论我做下何种决定,都会把你和祖母排在最前头。那些捞偏门儿的事儿,我是不会去沾的……”   顾瑛双眼微湿连连点头,“有哥哥这句话我就是死也甘心,我和祖母只想给哥哥留条后路罢了。只要你没干抄家灭族的祸事,家里总归还有一碗能填饱肚子的菜粥……”   ※※※※※※※※※※※※※※※※※※※※   总感觉女主也是重生的,时时规劝着男主……   shg 第四十九章 相看      重阳节的第二天, 李婶娘带着她的娘家表侄李厚德过来拜会。絮絮叨叨地提及一件往事, 说二十年前若非顾老太爷出手相救, 这孩子就没有机缘到这人世间走一遭了。   顾家老爷子在世时救人无数,张老太太哪里记得清自家丈夫是不是真的救了李家的后生。   她仔细看了几眼穿了一身天青色布衫的年轻秀才, 好半天后才笑道:“总归也是一种缘分,要是我家老头子晓得他的那几根银针救了一个生得这么俊气的孩子,只怕做梦都会笑醒。”   这话虽然含了几分客套,但却是几句大实话。李厚德已经考取了秀才功名, 和顾衡一样都在等着明年的秋闱大比,当得起一声才俊二字。   他把带来的几样点心推过来,腼腆笑道:“这是我买的酥饼,老人家无事的时候尝一块极好, 里头还有研得细细的红枣末,不亏牙又极好克化。”   张老太太笑得见牙不见眼,“真是实诚的好孩子,我这个岁数了最好这口香香脆脆的吃食。只是前年我得了消渴症,我家的两个孩子就像防贼一样把这些东西看管起来。昨天瑛姑做的重阳糕别提多好看了,唯一的毛病就是舍不得多放糖。”   李厚德忽地站起来,满脸的又慌又急,伸手半拦着张老太太面前的糕点道:“我不知道还有这茬子事, 那……那您千万别用这些点心。回头我叫糕点师傅重新做一批, 保证又香又脆还是这个味儿。”   张老太太极诧异地愣了一下, 指着人哈哈大笑, “你婶娘虽和我说过你老实, 但见了面才知道是真老实。好孩子,我偶尔吃上一点无妨,象这家铺子里的糕饼,我家衡哥有时候也会带上两块回来让我打打牙祭。”   她对青年人的印象立时大好。   故意挤着眼睛道:“活到这个份儿上了还不准吃不准喝,那人这一辈子还有什么趣味,人要活得通达些才好,可惜你往日没有上门来。我家衡哥一根肠子生得弯弯绕,且易喜易怒,就该让他好好跟你这种性情朴实的孩子学学。”   李婶娘转了一下眼珠子,拍着大腿道:“这孩子是个瓷心的人,听父母念叨过一遍过往后,总想着到您府上来拜访一回。还有您家的三少爷,算起来是这孩子的同门师兄。虽然后来各奔东西,但互相讨教个学问是方便的。”   张老太太自然领会得她的意思,就唤了钱小虎领着人到顾衡的书房去,让他们年轻人在一块顽耍说话。   见人走远了,李婶娘才不好意思道:“本来商定的是在外面找个机会悄悄见上一回,没想到这孩子心急,等不得我细细安排,愣头愣脑地非要过来让您亲自瞅上一回。您老人家是见过世面的,看看这孩子可还成?”   张老太太向来不是摆谱的人,就笑呵呵的道:“这孩子模样端正眼神清明,一看就是个本分厚道的好孩子。只是你也不是外人,我也说句老实话。这姻缘就讲究个因缘二字,我说上一千道一万都不顶用,总要自家的孩子看过眼才成。”   李婶娘就以为李家人三番两次的放鸽子没给个实话,让张老太太心中起了芥蒂。   踌躇了一会儿,就俯了身子推心置腹道:“本来我是没有脸面再次上门的,可是这孩子知道这桩事的前后因果后,在我家苦苦央求了老半天。说瑛姑娘是他自个看中的人,若是真能娶进门,日后一定会真心真意地待她。您若是不相信,他愿意当众写下切结书。”   张老太太脸上闪过一丝动容。   要按她的本意来说,这李厚德实在是一个极好的婚配人选。家里人口简单又是独子,人看着也懂礼上进,比起顾衡那个爱吃独食的混世魔王来说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她心头就感觉有些可惜,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   “我还是那句老话,只要孩子喜欢我是没二话的。我家瑛姑这时还在厨房里忙活,等会儿吃饭的时候让他们悄悄看上一眼。咱们庄户人家没那么多噱头,回去后各自问问孩子们的意思,再来做下头的文章。”   李婶娘顿时大喜,心头想只要老太太首肯,这桩婚事已经成了一半。   等到了午饭时,见顾瑛在厨房里煎煮烹炸,不过半天工夫就整治出一桌极齐整的席面,四冷碟四菜蔬四热菜。见着桌上有外男,也极大方地含笑招呼。   李厚德羞得头都不敢抬,一张略有些憨厚的脸胀得通红。   他耳边嗡嗡作响,却还是记得那姑娘一双杏仁大眼顾盼有神,长长的浓眉斜斜入鬓,乌黑的头发梳成简单的双丫髻,远远望去神采飞扬无忧无虑,仿佛再大的烦恼也随之消散无踪。   说起来他只见过顾瑛一次。   前年有一回西山精舍里来了几位师长的朋友,一时兴起坐在廊下辩经。几位当世大儒旁征博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小小的精舍被围得水泄不通。   第二日下午,有听闻音讯的学生家人陆续送来吃食。场中诸人谈兴正浓,李厚德也舍不得错过这场盛事,只能用寡淡的白水填饱饥肠辘辘的肚子。   正为后廊为兄长布菜的顾瑛一抬头,就望见坐在一旁的人双眼直直地望过来,一副饿煞好几天的模样。她觉得这个样子实在好笑,就悄悄将一张裹了菜肉的卷饼从桌下递了过去。   李厚德家境贫寒,每日里带到学堂的饭菜不过是一碗熬得稍有些稠的杂米粥并一碟小咸菜。   正是肚腹难受的时候,一张烙得两面微黄的卷饼呈在眼前,饼中还夹了新鲜的笋丝姜丝,甚至还看得见炸成褐红色的肉酱,热络络地散发诱人香气。   年轻女孩多半以为这只是一件举手之劳的小事,递过吃食后就忙别的事去了。   李厚德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双手紧紧地攥着那张面饼。只是紧紧盯着女孩的布裙的下摆,根本不敢抬头看她的脸。   却至今还记得她的手修长有力,是一双做惯活计的手。近乎透明的指甲在阳光下泛着粉红色的微光,从里到外坦露着一股子健康的活力。   再后来场中那些饱学的师长们再讨论了些什么,李厚德是一个字都没有记住。他近乎珍惜地吃光那张面饼,嘴巴里充满新鲜麦子的余香。   好久之后,他才打听到这女孩是顾衡的妹子。而顾衡是学院里性情最为孤傲最难结交的人,嬉笑怒骂皆由心,对他们这些新进门的小弟子们向来是不屑一顾。   李厚德无数次期冀还能再见到顾家的姑娘,但却是无数次的失望。姑娘送了那一回吃食之后,就再也没见了踪影。   想想也是,顾家虽然是沙河镇土生土长的人,但这一辈的顾家主人顾朝山已经在莱州城里站稳了脚跟,顾衡和顾家姑娘多半在沙河镇住不久远了。   再后来,李厚德无意当中听李婶娘说起顾家姑娘真正的身世,竟是顾家祖母在很多年前收养的孤女。   李家父母对此不免有些迟疑,但李厚德沉寂许久的心又砰砰乱跳起来。他想虽然自己家境贫寒,但若是自己好生努把力在来年考中举人,是不是就可以到顾府去求亲了?   两家大人都没把话说破,只当作寻常的亲戚来往,所以一顿晚饭吃得是宾主尽欢。   张老太太把客人好生送走之后,回头就看见小孙子一副脸不是脸嘴不是嘴的模样。   不由好笑道:“从前我听资圣寺的大师傅讲经,说君子重五艺,讲究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境界。看看你这副不甘不愿的德性,好像人家明天就要过来抢亲一般!”   顾衡悄悄望了一眼在厨房里收拾碗筷的顾瑛,稍稍有些扭捏道:“您这不是给我添堵吗?明知道我对我妹子的心思,还巴巴的领人过来相看。眼下她年纪还小呢,您着急上火个什么劲儿?”   张老太太没好气地啐他一口,“亏得你还是我亲孙子,就你这副吃着碗里的护着锅里的德性,真是让人恨不得敲你一棒子。明明是个挺聪明的孩子,做起事来却顾头不顾腚。”   老人家把声音压低一些,“瑛姑的生身父母也不知猴年马月才找得到,毕竟已经时隔太久。说句不好听的,她若是一辈子顶着顾家姑娘的身份,你是不是就准备让她一辈子不嫁人?”   顾衡瞠目结舌地愣在当场,他倒是从没想过这层。   在他看来,这辈子有那场大梦的预示,自己不说是无往不利风生水起,但也能混得人模人样,起码能将自己在乎的人牢牢守护住。却绝没想过,若是事情没有朝自己的意图发展,接下来又该怎么办?   张老太太语重心长地道:“我知道你一向是个心善的好孩子,要不然也不会开口让瑛姑日后跟着你。但你要晓得,她最是个死心眼的人。若是你让她等,她真的会信守承诺在家里当一辈子老姑娘。”   老太太勉强笑了笑,“日后我眼睛一闭看不到这些烦心事,可周围的邻居免不了要说七说八……”   顾衡从前对这些事情从不过心,此时却忽然想起从前的顾瑛是不是因为对自己无望,又怕留在顾家引人议论,这才无奈答应了和童士贲的婚事。   而童士贲为了和叶谣仙长相厮守,不过是拿顾瑛这个正室做了挡箭牌。可怜自己半辈子汲汲营营,却看不清眼皮子底下的这点纠缠。   夜风轻拂已是秋末,门外闪过一角黛青色的裙摆。   顾衡微微一笑道:“还要请祖母在瑛姑面前多说几句好话,这些乱七八糟的相看便也罢了,只一条不许她动心。让她再等我一年,无论找不找得到她的生身父母,我都会风风光光地迎娶她进门……”   黛青色的裙角似乎羞不可抑,在夜色中微微一晃就消失了踪影。   ※※※※※※※※※※※※※※※※※※※※   竟然忘记发文,该打!   shg 第五十零章 斟酌      刚进四月, 莱州城里反常一般甚是干燥, 抬头望去可说是晴空万里, 空气中似乎放把火就可以燎着。青石板铺就的街面上空荡荡的,连行人都没有几个。   方县令站在廊下眯着眼打量着明晃晃的院子, 几株花树都蔫儿头巴脑的垂着枝干。早上无论花匠浇再多的水,一个日头就能将地上的土层晒得发白干裂。   一旁的马典史小心陪笑道:“小的扳着指头仔细算了算,自打年后好像一直干着。就连上个月进了谷雨,老天爷也没撒半滴水。我问过那些积年的老人, 都说今年多半是大旱之年,只是不知要持续多久。”   他叹了口气,满脸愁容,“咱们莱州城可做耕种的土地本来就少, 若是过几天还栽不下麦苗,只怕秋天时粮食多半要欠收了。”   方县令今年不过三十二三岁,颌下蓄了短须,模样看着甚是英伟。   他摇摇头道:“莱州不过是个偏远小县,每年核定的税赋都是有限。上头知道咱们的难处,年年都是以粗盐代缴一半的税粮。上头既然如此体恤,我们自然要领会其中的好意。盐场里的盐若是能早些售卖,也好为受灾的乡亲们谋些福利!”   马典史在心头欣羡地想, 自己什么时候能把这种利己自私的话, 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忧国忧民, 那这官场的修炼功夫也就到家了。   方县令整了下衣襟, 闲闲喝了一口泡得恰好的毛尖淡淡道:“大江南北的各处盐场倒是不惧干旱, 这日头越大对咱们的好处越多,只是免不了要让那些灶工多辛苦几回罢了。”   大热天儿在火炉旁边熬盐,没份儿好体力是坚持不下来的。   方县令吹了吹茶碗中的叶沫子,沉吟道:“盐场如今虽算作是官办,但我却不好出面。你多下去盯着些,工地上多备些解暑的汤药,回头人人再多发两成的工钱。”   马典史自然小心应是。   随即笑道:“也不知顾秀才说了些什么,盐场里的那些苦力对他信服得的很,每天都加班加点的干,这个月的产量比上个月也许又要高上一成半。我听底下管事儿的人说,照这样下去咱们的库房又要重新扩建了。”   方县令微微一笑,极为满意地点点头。眼下他已将马典史视为心腹,有些话就不用再收着藏着。   遂直截了当地道:“听了顾衡改进建议后,莱州城的这处盐场应该是周围几个县产量最高的,他还算是有几分真才干。说起来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该不该后悔,前些日子将盐卖给那个南陕来的行商着实太过冒险,毕竟不知根底……”   马典史这些日子只要有闲空就时时跟在顾衡身边,学他读书人说话行事的作派,特别是琢磨那些不好宣诸于口的弯弯绕。   顾衡也愿意提点他,时常有意无意的教他一些与上官的相处之道。   马典史虽只能学一些皮毛,但渐渐的一颗从不知变通的脑袋瓜子如同开了窍一般。当然有时候也疑惑过,这个年轻人怎么懂得这么多官场上的潜规陋习?   此时闻听方县令的感叹,一时福至灵来,就小意道:“看着白花花的盐变不成白花花的银子,其实小的心里比大人还要着急。那个南陕来的行商前前后后不过买了几百石的精盐,根本就无伤大局,大人后悔不后悔都无关紧要。”   方县令捋须一叹,一脸的江山社稷黎明百姓。   “那是你不知道,那位行商离开莱州城之后又跑了好几个地方,总共收罗了上千石的精盐,租了槽船浩浩荡荡地送到北方去了。我后不后悔都是小事,只是看着县下子民今年不好过,心头略有些不虞罢了。”   马典史不由暗自咋舌,这下终于知道方县令为何闷闷不乐了?   顾衡一出手就将盐场的出产翻了几番,所以他说明年有大灾时,方县令和他都信了个十成十,连南陕行商出了五倍银子都没怎么动心。   万万没想到这个所谓的大灾就是干旱,按道理来说盐场的出息在这种旱情之下根本就不会有太大影响。   原先金宝贝一样捂着舍不得卖的东西,只怕接下来要烂大街了。方县令的话里话外虽未有责怪之意,但看着白花花的银子从手里溜走,只怕是个人心头都在滴血。   马典史想,这做主卖也是你,不卖也是你,如今放这些马后炮有什么用?   他脸上却是一脸惶急,连连搓手顿足不已,“看着粗鄙不过的南陕汉子,没想到竟然有这样大的神通。早知道我就该做主多卖些给他,这下子后悔也不成了。难怪不得顾秀才老骂我前怕狼后怕虎,做不成大事!说来说去全是我的错,大人千万莫挂怀!”   顾秀才曾经说过,上峰是没有错的,错的永远是底下办事儿的人。   他觑了一眼后压低声音道:“本来改进盐场机关是顾秀才所为,就是因为他,产量才提高了好几成。别的事就算了,只是他老早就断定两淮今年春天有大灾,所以咱们才一股脑地把所有的筹码都压在上头,现在想来总有些太过……悬乎。”   马典史不习惯背后说人,他对顾衡的为人处世虽然信服,但总觉得对方太过年轻,心里就不免犯嘀咕。   “……这幅光景虽然干旱,也算不得是大灾之年!您没去看过,库房里的盐已经码成小山一般高了。那个行商给的价钱也合适,咱们顾及这顾及那胆子太小了。实在应该多走些货才是,只不过现在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儿了。”   说实话,方县令心里头也有些不自在。   五倍的利刨去成本,已经是相当可观的结果了。据他所知,邻近的几个县因为这个商人都赚得盆满钵满。   千里做官为名为利,只要来得妥贴稳当,谁又嫌这名和利烫手呢?当得知那位行商的真实身份时,他心里浮起过迟疑。可后来的事实告诉他,这份银子他不挣自然有别人会去挣!   方县令双手负背,仰望没有一丝云彩的湛亮天空。良久才复叹一声,“如今四月已经过半,再等两日看吧。……若是再没什么动静,你就做主另外联系些背景干净家底殷实的买家,价钱压低一些也是合宜的。”   仔细斟酌一番又细细嘱咐道:“顾秀才那里你要注意说辞,千万莫伤了他的颜面。盐场有他一份,断没有把他放在一边的道理,只是分赚多赚少罢了!”   思索了半会儿,又道:“鬼神之术神秘莫测,他一个将将及冠之人错上几回,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儿,这些盐只是早卖和晚卖的问题。我看过他的文章,词藻清丽言之有据,今年大比之时定会榜上有名。”   马典史微微松了口气,忙不迭地的拱手答应。   说实话刚才他隐隐有些担心,就怕这位县太爷和顾衡一样书生意气,拧着性子竟跟着银子过不去。银锭上面也没有刻名字,谁知道它的真正的来路?   要是早晓得那位南陕来的行商手面那样大,竟一口气可以吃下千石的细盐,这些日子他何必急得满嘴燎泡,做梦都害怕盐仓爆满到最后连一两盐都卖不出去?   细细回禀完公事私事后,马典史不敢再打扰方县令的休息,躬身退出后院。刚刚一抬头就见远处有人紧盯着这边,正是几日未见的汪世德。对方一脸的意味莫名,还夹杂有一丝说不出口的恨意。   马典史顿时觉得刚才的心浮气躁烟消云散。   整了整衣服向前施礼道:“主簿怎么有空在外面闲站着,今日难道没有公事忙吗?哎,你说方县令对咱们俩如此器重,可说是事事言听计从。我就是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这份知遇之恩!”   汪主簿一愣,没想到这个只知缉拿强盗宵小的武人,如今竟学会当面说这种央酸话。   今早他一直在公房里呆着,偷眼望见马典史进了后院,在书房里和县令大人整整说了半个时辰的话才出来。在往时,这份和县令密谈的殊荣是自己才独有的,如今却不知不觉的换了人。   汪主簿的心头浮起悲凉。   举报上官的名声象座大山一样,时时压在他的后背。原本以为只要他勤劳肯干,新任县令总会对他刮目相看。但让人没有预料到的是,自己手中的权力就如更漏中的沙石一般,正一点一点的被蚀空。   想起那座盐场,汪主簿心头更加滴血,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如今那里守得跟铁桶一般,更是半点消息也打听不到。他每日里只能面对那些繁杂枯燥的文字数字,和普通的书吏已经没有什么两样了。   果然是一朝君来一朝臣,这些当官的就像青楼里的嫖~客一般又当又立,一个比一个更加薄幸无情。他长叹一声,忽然间就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马典史抖起精神,正准备面对一番唇枪舌战。没想到汪主簿长叹一声转身就走,留他一脸的莫名其妙愣在当场。不过他眼尖地看见,汪主簿的后脑勺已经花白了一大片,佝偻着身子再不复往日的意气风发。   马典史兀自站了一会儿,才想起刚才在方县令的面前拍着胸脯揽下了卖盐的活计,这时冷静下来后才觉得头疼。   库房里存的细盐不是一星半点,而是几千上万石。若是把风声放出去,只怕没有几个人会吃下这么多的货。若是那位南陕的行商能够再回来一趟就好了,只是天底下哪里有这般好事。   还有顾衡那里怎么交代?   那可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主儿,若是真的惹急了翻脸,只怕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马典史知道,有些读书人未必能帮你成事,但若是起心坏一锅汤,那是一办一个准。   马典史虽然修习了近二十年的武艺,但站在那个文弱书生面前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一丝气弱。打一个粗俗的比方,顾衡就是一块实心的硬石头疙瘩。而自己面上看起来风风光光,实际却是一团再虚不过的棉花团。   马典史边走边寻思接下来的路子,觉得这件事要赶快进行。   只要那些卖盐的商人价钱给得合适,盐场里的细盐卖给谁不是卖。先前那位南陕的行商过来时,顾秀才也没立时同意,结果在酒楼里见过面之后立刻答应得极爽快,想来也不是个不知变通的人物。   这样一想后马典史心里又笃定了几分,将将走过一个玉壶春门洞的拐角十几步远,几粒豆大的雨点子啪地打落在他的手背上。   ※※※※※※※※※※※※※※※※※※※※   利益才是联盟最好的凝结剂,男主深谙这一点……   shg 第五十一章 旱涝      莱州县衙里的方县令皱着眉头站在廊下, 心头忧惧不已。今年的春月简直是多灾多难, 先前一连晴旱许久, 农人们好容易盼来春雨,却是一下起来就没有个停歇。   此时不过是下午酉时, 天色已经如同泼墨一般,隔个十步远便看不见人影。风呼啸着从高空掠过,偶尔有看不见的雷团在云层中翻滚,扯过一道道让人心悸不已的闪电。   这场春雨来得又急又密, 初初来时不过一天一夜的功夫,就把莱州城里里外外浇了个透。还没等地里的佃农们欢天喜地,天边乌云翻滚暴雨连连,紧靠城边的两条小河陡长三尺。   此时大风夹杂着大浪扑天盖地, 浩浩荡荡的向东汇入海中,地势稍低些的民宅和田地尽皆被淹没。雨点噼里啪啦的砸在屋顶上,天边的闷雷使得槅窗嗡嗡作响,小指粗细的雨水从屋檐倾泻而下。   这座三进的宅子修建多年,大概从未遇到过这样大的雨势,屋子里面不免有几处漏雨的地方。下人们无法,只得先拿了几只木桶木盆勉强接着。   木桶里的雨水时时滴答作响,方县令看过县志, 知道莱州城周围十六个乡镇多是依山而建, 除了预防山体滑坡之外倒是不惧水涝之灾。凡是报上来的灾情, 都安排了妥当的人过去协助。但看老天爷这幅阵势, 只有等大雨停了才能核查有多少损失。   外头铺天盖地的暴雨如练, 衬得屋子里光线黑暗。   方县令看了一会儿公文后觉得无趣,不知是心头担着事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觉得静不下心。索性起身把侍候的仆役都远远地打发出去,自己掌着灯细细查看着桌上的中土地舆图。   因为上游河沙泛滥,黄河的河床抬得很高,每年汛期时节河水都会暴涨。一个不慎,方圆百里都会成为泽国。有鉴于此,历朝历代都极为注重对黄河及其支流的治理。   当今皇帝虽然热衷成仙修道,但也晓得其间利害,每年都让户部拨下大笔的银两,用以拓宽河道和修建防洪的堤坝。   普通民众们若是无事时随槽船北上,可以看见黄河及淮水两岸有无数的河工在其间劳作。遮天蔽日的槽船后面,是已经竣工或有将要竣工的各种防洪泄洪的宏伟工事。   所以当初顾衡一口断定两淮会遭受百年不遇的大涝时,方县令心底是将信将疑的。   那时候的他想,反正也没什么损失权且相信一回。当时任是谁都没有料到,莱州城里这处小小的盐场改进工序流程后,产量在短短的时日内会翻上几番。   几十石的精盐不算什么,几百石的精盐堆起来足有小山高,方县令这才慢慢地对顾衡重视起来。   很多认识顾衡的人都说这个年轻人桀骜不驯不服管教,颇有几分魏晋名士的冷拓遗风。但据方县令亲自暗中察看后,却发现这人的为人处事与众人所述大相径庭。   特别龙舟赛事之后,顾衡的生母汪氏当众指责其刑剋之命数。哪想到话音刚落,事情就出现了极大反转……   方县令也是京城大家子出身,见多了兄弟姊妹间的倾轧,正因为见多了所以才不会大惊小怪。   秀才童士贲与人苟且,而与他苟且之人正是与顾衡在议亲的叶氏女。一切事情发生地将将好,如果说其中没有猫腻,只怕十岁孩童都不会相信。但这些污糟事将很多人都卷进去,顾衡却是两手干净满脸无辜。   从那时起,方县令就对顾衡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当南陕过来的商人以五倍的利收购细盐时,他将这个决定权顺势推给了这个暂时看不清深浅的年轻人。   顾衡的决定是将细盐小批小批地分开售卖,那商人愿意买的话就还会再来,若是不愿意来的话再等下回机会。   方县令听了马典史的回禀后,还在心里暗笑这个年轻人胆小如鼠。   他相信,顾衡也看出了那个所谓的南陕商人,其实真正的身份是北元人。这人竟然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到中土收购细盐,说明北元境内已经出现了大面积盐荒。这本就是一锤子买卖,根本就没有下回。   事情的发展果如方县令所料,那个商人接下来又到附近的几个县走了一遍,撒下大把的银子收购了近千石的细盐,最后又神通广大的利用槽船正大光明地将细盐北运。   方县令接到消息时倒吸一口凉气,心想自家只敢小打小闹,哪想到朝廷里有人为了银子,竟然对北元人大开方便之门。   他在心底暗暗后悔,若是胆子大一些这些银子就可以悄悄收入囊中。因为据他所知,附近的几个州县所产细盐加起来也没有莱州城里的多。   四月过了小半,中土各地除了有些旱情外一片安好。终于沉不住气的方县令将将才嘱咐马典史不能尽信顾衡的话,要尽快将库房里的细盐处理掉,老天爷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桌上的灯被风一吹飘忽了一下,火苗一下子窜起老高爆出两个小小的火花。   方县令放下地舆图,暗叹人真的不能太铁齿,这世上有些大才真的不能以常理度之。顾衡不过是乡间一普通秀才,能将传续千年的煎盐法改为晒盐法,就可知他心中自有无边锦绣。   譬如这回的事儿,莱州城地处东南高处都不免受灾,不过十天左右县城便淹得不成样子。那两淮地区一眼望去全是上好的平原良田,境内湖泊河道勾连众多,眼下又正值汛期,可以想见受灾的惨状。   正在暗自思量之时,马典史勿勿扪门而入,后面还跟着一个将将从京畿重地赶回来的差役。那人半个月前往京城送一封重要公函,才一下马就被马典史揪过来回话。   那人心头惴惴,不知犯了什么过错,连口气都没喘匀净就被弄到县太爷面前说话,脸上一时骇得煞白。听了询问后,差役松了一口气连连摇头叹息不已。   “……真是惨,江南道的淮安府、扬州府、松江府、徐州府都属于鱼米之乡。小的经常在几处往来,只见那里人人都穿绸戴花纺纱织布。结果洪水一来,个个都逃得只剩一条净人。官府虽然在官道旁边搭了粥棚,可根本就无济于事,受灾的百姓太多了。”   方县令面放红光忽觉一阵头晕目眩,心里担心的事终究演变成现实,靠在椅子上喃喃道:“两淮果真有大灾,真让他说准了……”   马典史也是心头蹦蹦乱跳,忙转头不敢细看,低声喝问道:“你这个朽木瓜子就不好生问问,到底是哪里发了大水?按说黄河九曲十八弯,多少年都没整出这般大的动静了,也不知淹了多少地方?”   跪在地上的差役定了定神道:“我骑着马顺着往江宁府的官道走,一路都是拖儿带女衣衫褴褛的灾民。听说的确是黄河夺淮,冲断淮安府的李字坝、蛇家坝。”   他边想边答话,言语就显得有些断断续续,“……因为正值汛期,附近的几处湖泊也趁机反涌,一眼望去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我一人骑着马还好些,再过些时候只怕到处都是饿殍……”   将人好生打发下去,马典史抹着额头上的汗水低声道:“大人,没想到顾秀才的话精准至此,今年春天两淮一带果然有大涝。只是那里的人莫说是吃盐,只怕连饭都吃不起了。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方县令已不复先时初闻音讯时的惊骇,此时镇定道:“江南本就是多年富庶之地,不过是一时天灾失了方寸。等朝廷的赈灾举措下来,受灾的民众很快就会恢复以往的生气。只要等雨一停,重新栽种一些作物也能勉强糊口。”   他取了案上的冷茶先喝了一口,叹服道:“这顾秀才果然是个不世出的人物,我原先以为这一回两回的事不过是凑巧罢了,看来我是还小看了他。总觉得一个不常出门的秀才再聪明也是有限,却没想到这世上有些人根本就不能以常理度之……”   外面的风雨太大,从槅扇吹进来的风将书案上的字张散了半桌。   方县令只觉满手冰凉,心头却是火热一片,“他说的不错,两淮盐厂受此大挫之后,盐井里卤水势必会受到污染,一时半会儿很难恢复正常生产。到时候湖广两地肯定会断了供应,咱们手里的这批盐肯定会变成金疙瘩一样……”   马典史喜不自胜,搓着手好半天才镇定下来。   压着嗓门小声道:“给朝廷抵缴税粮的额盐我早就拨在一边预备好了,剩下的就是纯利。照以往荒年的历,这批盐多半有七八倍的利,幸得当初没有卖掉。若是确切的消息传开来,临县的那些人只怕肠子都要悔青了!”   方县令脸上也露出笑容。   “这胆子小也有胆子小的好处,回头你叮嘱一下,不许把风声走露出去。其实这回两淮的大灾只是一个诱因,才让咱们赚些差利。你要明白,顾秀才的法子才是最大的根由。全靠了他,海水才能变成白花花的银子……”   马典史心头惊了一惊,闹不准方县令话里头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不敢抬头,低低应了个是,“明天我就找个空档,把下头的人敲打一遍。谁要是敢在外头乱嚼舌根子,我就扒了他的肝肠。顾秀才那里,我也加派两个人在暗处盯着!”   方县令闭了闭眼没有再说话,想来是首肯如此处置了。   马典史低着头却退而出,就见桌上的油灯被风一吹就熄灭了,屋子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再也看不清其余的物事。   ※※※※※※※※※※※※※※※※※※※※   男主的第一桶金马上就要到手了!   shg 第五十二章 手炉      沙河镇的顾衡也背着手站在屋檐下在看这场豪泼大雨, 细细算计着因为这场大雨, 自己到底能分到多少利是?   他淡漠地想, 并非我本性薄凉冷血不顾黎民百姓的死活,而是因为我现在蜗居在一个小小的偏远边镇, 不过是一个勉强温饱还时时遭人算计的穷秀才。实在做不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圣人。   匹夫虽然未敢忘忧国,奈何能力实在有限。   那一世里被判砍头时,也没有谁愿意站出来帮着说句公道话。往日里同在一处称兄道弟可说是刎颈之交的朋友们, 时时端着笑脸儿刻意逢迎的亲人们,个个关门插锁不见踪影,恨不得从此形同路人才好。   那时幸好祖母早已仙去,看不自己见这幅剜心剜肝的惨状。最后被关进大牢押赴刑场, 若是没有顾瑛这个早已避居乡下的傻丫头出面,身后竟是连尸首都没有人收殓。   虽然知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是乃自古名言。在大难临头之下,至亲们慌乱之下各自四散逃遁,先顾及自己的性命和家财乃是人之常情,如今再去计较也无济于事,但胸中到底是意难平。   顾衡伸手接了一捧雨水,瞬时被其中的冰凉激了一下。   石青色细葛布长衫顿时被撩湿了半边袖子, 黏黏地粘在肌肤上有些不好受。他就随意扯了书桌上一张写字时用来垫衬的绵纸, 站在窗前慢慢地吸干水分。   顾瑛小心地抱着一匹黝黑发亮的大毛皮袄进来, 嘴里不住懊恼道:“这雨下得没日没夜的, 我刚才在屋子里翻捡了一下, 看见哥哥冬天里唯一的一件出门见客的大衣裳都发霉了,放了这么多的樟脑丸都不管用。”   厚实的皮毛摊在案上,在灯光下泛出油润的光滑。顾瑛满脸的心疼不已,“这还是祖母特地从省城托人给你带回来的,这霉点也不知能不能下水洗掉?”   顾衡最喜看她勤俭持家一副小妻子的样子,将手头的绵纸一丢就帮着出主意,“我屋子里还有一个张鸣岐款的新手炉,是我十八岁的时候西山精舍的康先生送的生辰礼,一直舍不得用……”   一边回想那东西到底收在何处,“听说是一整块厚铜料用榔头手工敲打出来的,里面的炉火烧的再旺摸上去却不烫手,用来熨烫这种贵重衣服再合适不过了。”   顾瑛闻言大喜,立时央求他快些找出来用。   顾衡翻箱倒柜了老半天,终于在床底的官皮箱里找出一把铜质干净光泽古雅的水磨红铜手炉。这把炉子的炉盖上雕镂精细,有花卉纹的罩子,可以手提的手柄。制作极为精巧,果然不愧为大家手笔。   罩子上面还有很多花卉组成的纹理,有牡丹花纹,有五星花瓣纹,有树叶纹,中间还有曲折道路纹。将泛红的白炭放进去后,手炉的外壁也只感到微微烫手。   顾瑛见那些碍眼的霉点子在红铜手炉下一个接一个的消失干净,心头欢喜不已地赞道:“这个物件儿好,看着精致用起来也方便。我屋子里的那个铁熨斗又大又沉,熨烫些厚实的棉衣服还成。像出锋这么整齐的皮毛,一用准保坏一大片。”   这件黑狐皮江绸里的大氅是为贺顾衡十六岁那年考中秀才,祖母特意托人到省城定制的。   皮子加上裁缝师傅的工钱,总共花费了整整八十两银子。其实以现在的眼光来看,那皮子虽然是黑狐皮但算不上顶好,远远望去面上还有些许杂毛,但这是老祖母的一片心意。   张老太太为筹备一件像样的贺礼,竟悄悄把自己年轻时佩戴的两件赤金嵌红宝的首饰当了。她为人刚强好面子,又知道小孙子因为往日的心结不待见同茂堂的那一家子,就不愿意为些小事特意跟亲生儿子顾朝山开口。   顾衡年少时眼高于顶,因为际遇坎坷常常愤世妒俗。但无论日后怎样发达怎样富贵,这件黑狐皮的大氅一直好好地收在身边。   此时他望着顾瑛欢喜的表情,不知不觉间自个的心情也变得极好,就微微笑道:“既然这么喜欢这个手炉,就留在身边吧。我是个男子身体里火气壮,也用不上这些小玩意儿。与其放在床底蒙灰,不如拿出来一展所用。”   顾瑛惊了一下,忙把手炉推了过来道:“这是哥哥的师长送的东西何其贵重,怎么能随意送给他人?等会儿我把这个手炉清洗干净,哥哥还是放在箱子里收好。等秋天到省城应考时,一早一晚的天气寒凉,正好放在身边得用。”   顾衡垂下眸子淡淡道:“不过是一个手炉罢了,这些东西再金贵也是有限的,不过是些精致的死物罢了。这世上有些人把这些财帛之物看得比命都贵,我却觉得人的心意才是最贵重的!”   说到这里,他的话中不免带了几分莫名酸意。   “不过话说回来,你对……咱俩之间的事到底是怎么想的?那个叫李厚德的家伙,打着看探望我的名义送了两回东西过来,不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了。我看你收他的东西收得干脆,为何对我的东西却三推四阻?”   顾瑛涨红了脸。   旋即又被这话气得脸色煞白,“哥哥这话说的有失偏颇,那人回回过来都说要向哥哥请教学问,别的话一个字都没多说,送的东西也不过是自家出的麦饼和果蔬。”   这一年顾衡的态度时时迁就和煦,就让顾瑛不知不觉间说话有些纵意。   “……难不成我巴巴地去跟他讲,让他日后不要再送来了,以免我哥哥见了多心。只怕话一出口,人家就觉得我是一个自作多情的轻浮女子。”   顾衡见她恼了,才惊觉自己有些过于苛求。是不是因为渴求太多,所以总想抓住一切?   李厚德对于顾瑛来说,应该只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人家也不知道其中的底细,自然会不自觉的做出一些讨好人的举动。   但这人实在太过端方,生怕自己的孟浪唐突佳人,就采取了一种迂回的战术。回回过来都是在顾衡的书房里一呆老半天,让人连拒绝的话都不好明明白白地说出口。   顾衡见一向揣在心口上的小妹子恼怒了,忙起身赔罪。   耷拉着脑袋道:“你也看见了,如今我还只是一个小小的秀才,包括我亲娘在内的无数人就巴不得我落榜,一辈子都考不上举人考不上进士。那李厚德除了家境贫寒之外人才品貌俱是上等,我这不是……怕你对他真的动心吗?”   顾衡前世今生做任何事都喜欢算计,但对顾瑛这个小妹子却是硬不下来那颗心肠。   这些天他冷眼旁观,李厚德不过是剃头担子一头热,顾瑛说话做事都是大大方方的。自己刚才不过是醋意上头满嘴胡说,这世上任何人都可能背叛他,只除了这个性子憨憨一根筋的小妹子。   顾瑛的脸此时又变红了,却是羞红的。   自从两人把话说开之后,这位兄长在家里再不复往日的狂傲,竟渐渐变得隐忍和含蓄,还时时说些十分恳切的言辞。这些话多半并不涉及男女情~事,只是听了让人十分安心。   顾瑛是顾家祖母收养的孤女,虽然张老太太一向视她为己出,吃穿用度从来不分个三六九等,但从前的顾瑛常常以为自己是无根的浮萍。   顾衡这些言辞恳切的承诺话语,不是承诺却胜似承诺。让她脸红心跳的同时,也让她飘忽不定的心重新变得笃定。   顾衡心头大乐,知道顾瑛的面皮子浅,不敢十分拿话逗她。   就故意抻了个懒腰道:“那个李厚德看着一脸忠厚老实,其实心底里弯弯绕多的很。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外头,你都不要单独和他呆在一个屋子里,以防被他拿话诓了。”   凭借区区寒门出身,李厚德在短短十来年内做到甘肃宣慰史这个从三品大吏的位置,能是一个简单的人物吗?   顾衡把那个张鸣岐款的手炉胡乱拿块布卷了,一把塞到顾瑛的怀里。   “人是活的物件是死的,有什么舍不得用的?你一到寒天就手脚冰凉,正好拿去用。我看你往日常用的那个汤婆子,都快摔成一块实心面饼了。也不嫌寒碜丢人,赶紧给我扔得远远的,省得我看见了眼气。”   顾瑛手慌脚乱地把东西收下,再不敢说什么拒绝的话了。   顾衡满意地叹了口气道:“祖母什么都好,就是太过节省这一条让人实在受不了。你别的可以学她,这一条可千万要避开了。省得我日后赚了千八百的银子,你还给我穿打补丁的衣裳,让外人看见了笑话咱……”   顾瑛正欲推辞的手就僵住了。   她想起昨日才帮哥哥缝补了一件长衫,那件衣服用了天青色江绸的上好料子,穿在身上就像湖水一样适意,可惜不知什么时候衣襟儿上被挂破了一点。为怕哥哥看见了不自在,她还特意在那个窟窿眼儿上绣了几枝墨色的竹叶。   顾衡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恨不得打自己几个大嘴巴子,挠着脑袋下死力描补。   “……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其实你在衣襟上绣的那几片竹叶浑然天成。若是我不说,谁都不知道那上面原先还有一个小小的窟窿眼,难得的是这份巧思。若是我真的考不上举人,说不得还要靠你这手绣活来养活呢!”   见哥哥毫不忌讳的拿自己的前程开涮,顾瑛没好气地瞪了一眼,抱起黑狐皮的大毛衣裳转身就往外走,“你快些老实读书吧,祖母说的没错,你只是面上改好了一些。像你往日宁可饿死也不喝杂粮粥的德性,我可养不活你!”   顾衡抚案哈哈大笑,觉得在大雨天宅在家里逗小妹子开心,真是人生一大乐事。正自得其乐时就听钱小虎在外面禀报,说马典史又过来了……   ※※※※※※※※※※※※※※※※※※※※   风雨天,我也喜欢宅在家里……写文!   shg 第五十三章 财神      虽然大家已经算是老熟人了, 但顾衡和马典史还是客客气气地见过之后, 这才分宾主坐下。   因为雨太大, 马典史撑了一把棕面吊环竹伞之外,还密密实实地披了一件黑色的蓑衣和斗笠, 乍一看活像一个走街串户的货郎。进屋时就把蓑衣顺手脱在廊下,很快就浸湿了一大片地面。   跟着过来的钱小虎很看了几眼,转头默不做声地去拿干墩布。马典史却根本就没有顾及这些细枝末节,一双不大的眼睛时时像看着庙里供奉的财神爷一样, 热切地盯着顾衡上下打量。   顾家老宅子里的这间书房坐北朝南,临窗就是一张柏木夹头榫的书案,案上简单摆着一些稍显陈旧的笔砚书籍。却难得整洁异常,里里外外没有一丝一毫的杂乱无章。   笔架山的几枝狼毫笔清洗得干干净净, 连青花渔樵图笔洗里的水都是才换的。可以看得出来,这位顾秀才显然是一个极为自律的人。   马典史每回到顾宅都是来去匆匆,这会儿才有闲心慢慢打量这些物事。   墙上挂着几幅梅兰竹菊的字画不是名家笔墨,但笔力构架挺峻清奇且没有落款,应该是主人闲暇时所书。   东边的两扇槅窗半敞半闭,可以得见院子里的几树枝干遒劲的老杏已经绽了新绿。虽然经历了风雨,枝叶间还是结了指尖大小的青叶,透着一股喜人的生机勃勃。   顾衡自然知道他所为何来, 却还是感到好笑, “朝廷的邸报已经过来了吧, 这回的暴雨恐怕殃及甚广, 邸报上提及大致的范围了吗?”   马典史对于顾衡的手段如今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简单答了几句后, 把顾衡从里到外是赞了又赞。   “……原先我就听说过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如今看来这话果然不假。最早你一口断定两淮地区春天时要遭受大灾,其实我心底里是将信将疑的。心想老天爷也不是你家的亲戚,如何就能断得这般准?”   顾衡听着他牛头不对马嘴的奉承话,不由摇头笑道:“老天爷要真是我家亲戚,我首先就要求他保佑我早点发财早点中举。其实有些事说穿了一文不值,每年的四时节气在那些古书上都一一写得明明白白,我只不过比别人肯花费功夫罢了!”   马典史咕咚咕咚喝了几口茶,又是满脸的叹服, “秀才公太过谦了,不说别处,就说这莱州城里有多少秀才多少举人,怎么就没有别人看出书上的道道来?”   他如今是满心欢喜,连说话都比平时高了一个声调。   “哎,我头次见你就觉得你不是凡人,果然你三下五除二就改进了盐场的出盐之法,短短数月就让产量提高了数番,盐场里的那些老灶工都说白活了半辈子。”   又拍着大腿嘿嘿低笑:“这些还可以说是秀才公你书读的多而已,再后来你施展巧妙手段让前任县令莫名其妙丢了官,让汪世德汪主簿这个首鼠两端的小人背负举报上官的恶名,从此再不容易翻身,啧啧……”   顾衡闲闲地又为他续了一杯茶道:“你冒着大雨跑过来,不是专门为了给我翻来覆去地讲这几句车轱辘话吧?”   马典史苦笑摇头,“桩桩件件都是隐于天际的雷霆手段,老哥哥我在一旁看了只有翘大拇指的份儿。那时节我就觉得你是个狠人,对付起自己的……亲舅舅也毫不手软。”   他的声音低微,在暗夜里似乎有些敬畏之意。   “你的亲娘汪太太操纵双柳镇的叶瑶仙想拿捏住你的前程时,结果你反手就令童士贲入彀。不但洗脱自己的刑剋之名,还让童叶二人身败名裂。最叫人叹为观止的是,只怕到现在为止,他们都还晓不得你在其中做了手脚……”   顾衡靠在柏木灯挂椅上,毫不在意地掸去衣襟上的一点污渍。   “其实我并不在乎这个所谓的刑剋之名,不过是不痛不痒的命数之说罢了。所谓五弊不外乎鳏、寡、孤、独、残,所谓三缺说白了就是钱,命,权这三缺。佛家道家都讲求因果造化,正所谓有因必有果,成果必有因。我……怕什么?”   他一把推开槅扇,冰凉的雨水顺着风势飘进来,让人凭空清醒几分。   “我命由我不由人,汪太太的命数之说不过是愚夫村妇之见,竟想左右我的前程,真是无稽之谈。我只是不愿这盆脏水日后累及我看重之人,这才略施小计让那些人日后不敢再信口开河。”   马典史望着青年傲然自信的神色,羡慕地想到这人的确有傲然的资本。   眼看他做的这桩桩件件,无一不是信手拈来因利导势。初时如羚羊挂角让人无处可寻,到最后却如同机关被触动一样,落入陷阱中的猎物越是挣扎越是被缚得死紧。   象那童士贲处处心机以为自己最后可以人财兼得,却不料步步算计都早早落在人家的冷眼之中,活生生成了莱州的笑话。   童士贲之母童太太乔模乔样,起了歪心把自己嫌弃不已的女子仲成给亲外甥为妻,结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那女子反倒被自己的亲儿子抬进门纳为妾。   辛苦经营数十年的清白名声,到头来半点不剩还贻笑四方乡邻。   他忽然打了个冷噤,告诫自己日后千万不要得罪此人。这人看似孤芳自赏目下无尘,骨子里却实是个睚眦必报的阴毒性子。   这样一想后马典史先前的兴奋之色就收敛了两分,小心回归正题道:“朝廷的邸报上说,不但两淮受了前所未遇的天灾,今年两广的粮食多半都要欠收。等这场雨稍住之后,朝廷势必会划拨粮草赈灾。有了朝廷的管制,那米面之类的价钱涨跌必定有限。”   说完话他自己也感觉有些不好意思,怎么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奸商的味道?   顾衡的脸上浮起几丝玩味之色,“我只听说朝廷会管制粮食,甚少会大规模出手管控精盐,毕竟这是户部那些大佬们的钱袋子。只要不出大乱子引得民意沸腾,他们巴不得盐价涨的越高越好。”   不等马典史脸上的笑容绽开,顾衡缓缓望过来,“所以按照常理来断,莱州城里存的这批精盐定会成为市面上的抢手货。典史你当着我的面儿说这些上不着地儿的话,是欺负我书读得少吗?”   马典史额头上的冷汗顿时刷刷而下。   再不敢隐晦来意,扭着身子愁道:“绝不敢相瞒,我此次过来就是为着这件事。莱州城里存有大批的精盐,这个风声已经传了出去。昨日已有人抢先过来探听行情了,堵得我连门都出不了。”   马典史小心着自己的措辞,生怕眼前这人又恼了,“咱们手里的这些盐不管多少价钱肯定存不了多久。但行事之前,方县令说想先听听秀才公你的意思……”   顾衡这才谦逊笑道:“我也不是那么不通情理的人,盐场我只占三成的股子,最后做主的还是你们。我如今只是一个小小的秀才,见了县太爷还得磕头请安,这些道上弄钱的差事咱们都是门外汉。”   这话实在有些让人酸牙,先前使的那些手段,哪一桩哪一件是正经读书人能想到出来的?   “不过若以我的浅见,方县令若是实在拿不定主意的话,就把所有的商人聚合在一起一一价高者得。他不好出面,随便指派一个人就是了,反正到时候他只管收银子……”   马典史的眼角使劲跳了跳。   真心觉得以这人的胆子,以这人的手段没他不敢做的事儿。自己跑到这儿来跟他商量求教,简直是寿星公上吊自讨没趣。   他咬咬牙,好半天后才吭哧说出自己的真实顾虑,“本来这是个极好的法子,但是众目睽睽之下实在太过了。眼下各处洪涝,灾民们多半流离失所衣不果腹……”   望着顾衡脸上的笑容,马典史索性一咬牙把话说完,“听说下了这半个月的大雨,加上前些日子的干旱,江宁官道上的树皮都让灾民给扒干净了。咱们……这个时候发这个财,会不会处在风口上被别人戳脊梁骨?”   真是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既想捞钱怕受人指责,顾衡瞬间明白这人没有说出口的隐晦之意。   心中腹诽面上却莞尔一笑,坦言道:“咱们只管把盐卖给那些大商家,那些大商家要加上人工、运钱、仓例、丁银,到时把盐卖出去时作价几何,就不是咱们能够考虑的事了。”   马典史似有所悟,却还是不能领会其中精髓,急得抓耳挠腮。   顾衡轻声道:“咱们是正经的官家生意不偷不抢,这个价格大家都晓得,公布出来后的确有些扎眼。那就让大家转投暗标,到时候是瞎子吃汤圆各自心中有数就行。其实……从库房里出去多少,还不是你和方县令的一句话?“   他看了一眼巴巴望过来始终不开窍的马典史,终于好心点醒一句。   “莱州城的盐出了城门,姓公姓私就不是咱们说了算,中间不知要转几道弯才能摆在粮油店的柜面上。只要这钱不是直接克扣灾民的,你只管把良心妥妥地放进肚子里。”   顿了顿,干脆把话说得更直白些,“大家都是约定俗成,睁只眼闭只眼。若是你沿运河北上,那些运送槽粮的槽船上除了份例的粮食之外,多的是棉花、茶叶、丝绢、瓷器、舶来品。那些大商家既是有办法吃进,就有办法给这些盐换个身份!”   大家都是官面上的人,这账上如何做手脚简直是无师自通,总不过是篡改几个关键数据罢了。   马典史先是一愣,随即脱口道:“还有这样的算法一一”   转眼领悟道:“我以前只管缉拿盗匪,从没有负责过钱粮这一块,又从来没有经手过这么大宗的买卖。这回赶鸭子上架,干起事来总有点前怕狼后怕虎。偏偏方县令万事不粘衣袖只管坐在大堂上断案子,竟全权委托我办理此事,说起来我心里也虚得很。”   言语间颇为自得。   顾衡乜着眼,揶揄道:“他是万事不过问,心里却是门儿清。若是你敢拿一两件事情糊弄,看看他会不会把你的帽子连脑袋一起摘下来?”   马典史讪讪而笑,心底却是不信的。   顾衡懒得理他,“现在这些当官儿的若是没有几分唬人的真本事,迟早是被别人垫底儿的命。看在你帮过我的份上我少不得多说几句,你把他们掏心窝子的话真的听进了耳朵眼,那离死字也不远了!“   马典史楞了一下,后背上的冷汗就一重一重地往外冒。   忽想起这些日子以来,方县令的推心置腹言语慰藉,让自己觉得这辈子得遇生平伯乐。觉得就是立时死了也是甘愿的,此时却让青年一语点破。   顾衡见他终于明白过来,觉得这人还算有药可救。   就微微哂笑道:“所以你趁了这个机会能出多少盐,就紧敢着出多少盐。这雨多半要停了,叫你底下的盐头和灶工们开足火力大干。若是等明年两准的盐商们缓过气儿来,再想卖这么高的价就不成了……”   夜风从窗口吹入,带来阵阵凉意和水汽。沙河镇外的河水在风势的助力下不住翻涌,远远听来就像海浪拍击在礁石上的声音。   马典史象来时一样裹着蓑衣戴着斗笠悄无声息的走了,昂首挺胸的姿态犹如怀里揣了一把尚方宝剑。   顾衡在后头看着他渐渐远去的灰影,自言自语一般的轻喃消失在廊柱之间。   “种田的利太慢太少,旱灾水灾一来就没了个干干净净。祖母费劲心力淘换了半辈子,就是眼前这几十亩田地。等盐场这笔钱入了帐我再没有后顾之忧,就可以趁冬末赶到京城里去。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   ※※※※※※※※※※※※※※※※※※※※   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   男主始终心中放不下!   shg 第五十四章 流言      莱州城在二十年前只是中土境内一个毫不起眼的边陲小镇, 因为耕地稀少又靠山近海, 很多人都背井离乡到外地讨生活, 这些年却因为春福祥、恒泰祥、德裕祥数个盐场的兴建渐渐繁庶起来。   整个县城方圆十来里,扳着手指头数大概有五六家茶铺, 三四家酒铺粮油铺,两家佐换碎银的金铺和当铺,靠近河口的地方还有一处像模像样的码头。   每日里来自各地的行商,本地兜售饭食零嘴的小摊贩, 在码头旁边伸着脑袋等活计的年青力夫们嘈杂交织在一起,正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县城里的老百姓们大都是亲连着亲,姓连着姓, 妇孺们每日最爱做的事就是茶余饭后聚在一起摆些家长里短。   譬如东家的媳妇儿身段妖娆,一说话还拖着长长的尾音,远远看着就不是什么正经路数。男人一出门就是三五个月, 结果那小媳妇儿的肚子里又揣了一个, 也不知那男人头上的帽子变色儿没有?   又譬如谁家的孩儿从小就上梁揭瓦偷鸡摸狗, 送到学堂里根本不听师傅的招呼, 长大了指不定就是个大祸患。就这样口耳相传之下,丁点儿大的事情不过半天功夫就能传得全城皆知。   顾家的老二顾徔从酒楼出来后,看了一眼天上爆烈几乎泛着白光的日头,不顾斯文体面地骂了一声直娘贼。上了自家的马车后, 迭声让车夫把马赶得快一些。车子还未及停稳, 就撩着长衫下摆直直闯入后院。   因为刚刚午时过后, 院子里服侍的下人不多, 只有两个刚留头的小丫头蹲在门口用湿帕子抹着栏杆。   顾徔心急火燎的一推开门,就看见闲闲坐在炕上的亲娘和妻子小汪氏,正一边吃甜瓜一边亲热的说话。   他想起刚刚听到的那些传言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骂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闲情吃瓜,再不赶紧想点折,家里的银子都要让老三悄悄腾空了……”   头上带了褐底嵌白玉遮眉勒的汪太太唬了一跳,急急坐直身子嗔道:“这话是怎么说的,这才过了多久的消停日子,怎么又说出这种没头没脑的话?”   又迭声让丫头拿冰帕子,心疼道:“看你这副样子,多半又是在哪里多灌了几两酒,说话别没个轻重。有我一直在旁边盯着呢,除了那间生药铺子的出息,没听说你爹还另外给了老三一份银子啊?”   顾徔一屁股坐在榻上,连喝了几口凉茶,“这些日子我忙着秋闱之事,一连半个月都没有出门。今天有位同窗给我下帖子,我想反正看书看累了,出去应酬一下也好。”   他抬头看着两个满脸迷惑的妇人,神神秘秘地道:“不想酒过三巡,人家就给我说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今年两淮一带因为这场水涝,田地里不管长的什么庄稼都欠收。”   哼了哼,满脸的又羡又嫉妒,“……雨水停了之后,各种东西的物价都飞涨。咱们这里便罢了,听说湖广一带别的且不说,单论那精盐是一天一个价,前几天已经是一石粮食才可以换一斤盐。”   汪太太还没有听明白其中的关窍,脑子转得极快的小汪氏却已经倒吸一口凉气。   “去年就听说咱们家的那位三少爷到处在收购额盐牌子,数额不论是大小全部都要。好多人都以为他在沙河老家揭不开锅了,那话头传出来别说有多难听。”   将将夏天,小汪氏身上穿着一件绣了事事如意纹的家常暗红绸衫,头上带着一只亮得晃眼的金凤钗,衬得整个人像刚成亲的小媳妇一样鲜亮。   她拿着帕子拭了一下嘴角沾染的瓜汁,小心地瞥了一眼婆婆,转过头又是一副打抱不平愤恨不已的样子。   “……老爷为着这件事还跟太太生分许多,这才特地把那间生药铺子的出息划给了三爷。那边盐价大涨,岂不是说他手里的那些额盐已经赚翻了?”   顾徔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妇人见识,就看得到眼前这丁点小利,这些算得了什么?我在酒楼里听同窗说,咱家那位衡少爷比猴还精,把所有的银子都入了那家新盐场的股。”   言语间恨恨不平,“……你说这叫什么运道,怎么好事都让他一个人占尽了?”   顾徔坐在椅子上满脸的懊悔和羡慕,想起初初听闻这个消息时别人眼中的讥讽和同情。   同茂堂顾家的这点破事儿路人皆知,谁都知道汪太太对三个儿子厚薄不均。就有好事者明目张胆地当堂戏问,说顾衡这个天生孤寡命的人,有没有好心带着他这个兄弟一路发财?   顾徔满脸沮丧,心头却有一股压不住的邪火不知道冲谁发。   “……去年一整年德裕祥都在关门熬盐,一两都没有往外卖,别人私底下都在说盐场管事儿的是个傻子。结果两淮被淹的消息一出,不知有多少傻子捧着现银等在那个管事儿的家门口,连晚饭都是叫了外头的席面!”   小汪氏听得一呆,想了半会儿后觉得有些不对头。   就站起身满脸疑惑地问道:“你别是听错了消息吧,沙河老宅那边总共才有多少银两,还能凑得起一份德裕祥的股子?更何况莱州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盐场名为官办,实际上就是那些当官儿的钱篓子,怎会答应一个乡间小秀才掺股?”   小汪氏的父亲汪世德当了二十年的莱州城主簿,她的见识自然比寻常妇人家要多些。   顾徔眼角瞟了一眼已经显现怒色的汪太太,“我也不知道其中究竟,但现在传得是满城风雨。我那位同窗的一位妻兄在县衙里当差,是马典史的一位副手。而马典史正是新任方县令跟前的红人,其消息肯定是真真的。”   顿了顿,“再说我算哪个牌面的人物,人家也不至于在我面前扯这个大谎。”   他语气微酸,就好像一直护在怀里的糕点忽然被别人偷尝了一口,心里怎么盘算都感觉吃亏了。   “……据那人说自打去年开始顾衡就在德裕祥任管事,账房那里每个月给他支一份工钱。他这个管事跟别人不一样,只管十天半个月得空去看一眼卤水和盐灶,别的一概不理会。”   汪太太听到这里额上青筋暴起颧骨绯红,已经是勃然大怒状,把炕桌上用碟盘装着的酥螺卷儿一把拂开,气得胸口起伏不定。   “我早早就说过那就是个灾星,这辈子是专门来找我寻仇要债的,将他放在沙河老宅自生自灭已经是天大的造化。你爹那个老糊涂非说我偏心眼,明说把生药铺子的出息单独给他划一份,暗地里还不知给他贴补了多少亏空?”   顾徔跺跺脚道:“娘你真该把家里的事儿总领起来,再不济也应该都多过问几回。若是再叫爹在外面胡乱花销,还不知会生出些什么事来。这回我在酒楼里被那几个同窗一问三不知,实在是丢脸丢大发了。”   小汪氏就不满地撇了一下嘴巴,低声埋怨道:“……能在德裕祥里掺股,肯定是爹在暗地里走的门路。要不然凭咱家那位三少爷眼高于顶的作派,谁会给他这份面子?”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分析的正确,心中不免十足酸涩,“爹他老人家要是把这把子力气好生使在我家二爷的身上,我家二爷也不至于出门喝个酒都还要找娘要银子。不就是看我家二爷接连两回落第,不待见我们一家子了……”   汪太太让这股暗火一拱,心头气一下子就窜起了三丈高,揪着帕子站起身道:“我要去问问那个老东西,作甚要把家里的银两尽数给了那个灾星?王神婆早就说过,若是他的运数起来的话,我们上上下下这一大家子都要去喝西北风。”   顾徔犹有不足,又怕老父老母胡乱扯皮,这股邪火烧到自己的身上。   忙上前拽住她的衣襟儿出主意,“我那位同窗悄悄说,好像因为顾衡懂些盐场里面的机窍,这才能和别人一起入份子。德裕祥去年总共开了三十座盐灶眼儿,仅一年就产盐四十万余斤,这简直比得上两淮的那些大盐场了。”   说到这里,顾徔面上的艳羡变成了惊惧,“顾衡不过是在沙河老家上了几年学,后来又跟着西山精社的康先生读了几年四书五经,连制艺都勉强。何曾懂这些奇门遁术,要我说他别是让什么鬼怪附身了吧?”   将将进门的男人正好听了个话尾音,把手里盘顽的一把紫砂壶不管三七二十一猛地掷了过来。   紫红色的瓷片四溅,顾朝山大怒道:“我就知道有你这么个东西在里头挑弄是非,若是嫌弃我这个宅院小容不得你这个金尊菩萨,就趁早收拾铺盖卷儿给我滚得远远的。”   屋子里的人顿时都站了起来,挨墙边靠着呐呐不敢多言。   顾朝山一屁股坐在正中间的靠背椅上,犹自气得不行。看着地上裂成八瓣的紫砂壶,心口疼得简直在滴血。转眼看到顾徔,顿时找到了撒气的地方。   又悔又痛哆嗦着指尖骂道:“……顾衡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你竟然红口白牙的诅咒他被鬼怪附了身,这是你当哥哥该说的话吗?老实告诉你,他成了德裕祥盐场的股东,我也是这两天才知道这件事的始末。”   顾徔狼狈地抹去脸上的茶沫子,狼狈得几乎无地自容。心底却咬牙恨道,这些下人们越来越不像话了,连屋子里进人来也不知大声通禀一声。   自从长子顾循弃文从商之后,顾朝山对顾徔这个二儿子几乎是抱以无边厚望,却是一回又一回的失望。   像头一回汪氏用叶瑶仙算计小儿子,他心知肚明其间必有顾徔和小汪氏在里面出谋划策。但是想到顾家的将来,他还是装聋作哑把这件事按下了。却没想到偶尔兴致所致到后院溜达一圈,又听到这种不着边际的话。   他望着这个自私自利犹不知错的儿子,心里越发失望。   叹口气道:“从头到尾我没有帮顾衡走一点门路,沙河老宅那边也没有多送一分银子。如今他能吃香喝辣挣一份体面,全凭他自个儿的真本事。你若是实在看不惯,尽可出去自己奔一份前程。”   似乎觉得自己这话力度不够,顾朝山又狠狠补了一刀。   “我活了几十年,用不着你这个当儿子的教我如何当老子。妇人们间的流言毋须理会。你也用不着站在阴暗处,像只上不得台面的老鼠一样喋喋不休,在我面前尽说些不着天地的央酸话。”   汪太太看顾徔像雨打的鹌鹑一样失魂落魄,不免心疼十万分。正准备为心爱的次子辩解几句,就见顾朝山狠狠瞪过来一眼,一团话堵在喉咙眼里,顿时也不敢再吱声了。   ※※※※※※※※※※※※※※※※※※※※   孝字很重要,爹妈再不堪也不能翻脸不认,但也不能由着他们摆布,所以男主这回又下了饵……   shg 第五十五章 邪火      顾朝山无端发完一顿邪火, 又把家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 看不顺眼的地方通通都数落一遍之后, 这才背着手满意地回了前面的药堂继续看诊。   等暴火龙一样的老子走得不见人影,顾徔才敢躬身捡起地上的紫砂壶碎片, 瘫在椅子上细细打量一番自嘲不已。   “自打去年开始,爹就不知中了什么邪常骂我不争气,还时时骂我是顾家的败家子。其实这把周高起亲手做的阳羡壶叫价八十两,如今在市面上有钱都买不到, 他老人家却眼睛不眨就朝我摔过来。”   他将紫砂壶的碎片尖角紧握在手心,从未像今日这样清晰感到屈辱,心头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难堪。   碎片尖利,手上立刻有了一道新伤。   他忽生了一种自暴自弃的懈怠和厌弃, 啧啧摇头。怪声怪调地叹息道:“我反正是破铜烂铁一般不值价的东西,这种金贵之物却不该受我连累掉在地上,连个响动都没有眨眼就没了。”   汪太太脚软手软地倒在椅子上,好半天才缓过劲来。   有气无力地劝慰儿子,“我跟你爹一个锅里舀了几十年的饭,还不了解他趋炎附势唯利是图的德性?如今那边的小崽子越发得意,他心里头就越看重那边,自然而然看我们娘几个也越发不顺眼。”   因为头回那桩乌龙事, 顾朝山在四方邻舍面前大感丢人, 一怒之下已经暂停了汪太太主持中馈的权利, 就是当着顾家上下人等也不给她留面子。   随着年纪越长, 汪太太越发明白年轻时的跋扈自在, 其实都是因为丈夫暗地里有意无意的纵容。而这种纵容是有条件有代价的,一旦形势转变,这种有条件的纵容就会无声无息的消逝掉。   长兄汪世德的失势,无疑加快了这种进程。   可怜汪太太直到偌大岁数才不情不愿地认识到,即便自己嫁到顾家三十年,即便自己给顾朝山生了三个儿子,这个人本性里的东西还是没有一点改变。   趋利避害审时度势,是人之本性。所以她现在说话做事与往日相比,不知不觉间都少了三分底气。   汪太太靠在炕桌上向顾徔招了招手,不耐烦道:“你爹不过是现找由头敲打我们一顿罢了,这些日子时不时在我面前发回疯。人老了就是事儿多,刚才那通火实是发给我看的……”   说到这里,心头又不免自苦,“横竖看我不顺眼,老是觉得我把他的宝贝三儿支楞在外面,有家不能回罢了。哼,当年把顾衡远远送走也是他同意了的。且把心放回肚子里,只要不把事情做出格,他这个当老子的只会瞎咋呼……”   近三十年的夫妻,最了解顾朝山的还是他的枕边人。   其实这才是顾徔心中最大的隐忧,今年大比就在眼前,若是顾衡考中了举人,而自己却照旧象往年一样名落孙山,以顾朝山如今的种种动作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令人寒心的事来?   汪太太缓了一口气,问出先前没来及出口的疑问。   “你刚才说的不清不楚,我也没听明白。我虽是个妇道人家也知道两准一带有数不清的盐场,就算大水过来淹了一家两家,应该也没有什么妨害。那顾衡即便有了德裕祥的股子,怎么就凑巧让他赚了这份银子?”   顾徔满脸不甘不愿,在老娘和自家媳妇面前再也掩不住心底隐藏的妒恨。   “你们这些妇人整日呆在家里,不知这半个月外头简直是让这场大水翻了个儿。咱们这里还算好的,不过下了半个月的大雨就停了。听说两淮一带下了不知多久,各州各县都有水患冲决之处。”   在酒楼聚会时,众人读着朝廷邸报,只觉江南一带因为贪官当道,已经是饿殍遍野满目疮痍。座中不知有多少人摩拳擦掌,或是准备弹劾或是联名写请愿书。   顾徔却是头脑森然,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是这种境况之下别说盐场,老百姓们把命保住都算是好的了。这样一来,顾衡掺了股子的德裕祥正经赶了一个好时候……   汪太太听得一呆,身子微微朝前倾倒,摒着声气问:“那……顾衡到底赚了多少银子?”   顾徔摇摇头,想起王神婆的那些命数之说,越发觉得那些银子本来是自个儿的,却好死不死地钻到了别人的腰包里,彻彻底底成了别人的体己银子。   看得到摸不到,怎不让人心焦?   先前顾朝山的一通劈头盖脸的训斥,他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即便听进去了也一个字不会相信。偏心,赤~裸裸的偏心!   顾衡今年将将二十,不过是一个嘴上没毛的黄口小儿。除了认识几个同是出自西山精舍的同窗之外,出门在外可谓是两眼一抹黑。在莱州这块地界,若是没有传承近百年的同茂堂在后面给他撑腰,谁认得顾衡是哪家的小子?   他到底是怎样跟县太爷两个勾搭上的?到底是怎么得了德裕祥的股子?   顾徔在心底胡乱猜想着,要是老爹不藏私心早早把这条通天的门路指明,他也用不着日日在家苦读多年却无果,而是整日施施然与县令大人谈诗论画平级而交。   说不得还可以象二十年前的舅舅汪世德那样,以秀才之身谋得县衙官吏职位。偌大的德裕祥盐场,应当由他这种行事稳当的人来掌管才对……   心口一阵火燎燎的痛,外面明明是亮晃晃的青天白~日,顾徔却有些头昏眼花满目泛黑,心底隐隐知道是酒劲上来了。   耳朵好容易才听清老娘的问话,顾徔涩声道:“我那位同窗的妻兄在衙门里虽然算是马典史的副手,但许多事情也只知道个皮毛。特别是经手德裕祥的人,从上到下个个嘴巴都是锁口的。”   顾徔一脸的垂头丧气。   “像那些帐册分红之事,那人从未真正经手过,只晓得这些日子那些上官们一个个地忙得脚不沾地。从前闲来无事时,我曾经跟着舅舅去过一回那家盐场,大致估算得出来其中的产量。据我粗粗估量,老三这段日子只怕富得流油,数钱数得手软……”   汪太太头晕目眩,王神婆对顾衡的批语再一次在她耳边响起——此消彼长,彼消此长。相生相克,不死不休。   王神婆一脸的老褶皱,老得已经看不出原本的肤色。擎着一杆老旱枪,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含含糊糊地为众人指点迷津。   “……这好比海水潮起潮落,这边增强一点实力,相对的对方就要削弱一点实力。如果对方有损失,就代表己方的力量有所增强。”   汪太太咬牙切齿,脸上的神情一时间近乎狰狞,“德裕祥整整三成的股子,跟外头的人说起来多长脸面,怎么没活活撑死那个小杂碎?”   小汪氏也是有儿子的人,见婆母如此诅咒自己的亲生子,虽然知道其中的情由却还是感到不自在。就忽生了一股念头,也许这世上有人真的是天之所佑,平常人根本就无可奈何。   像去年端午节龙舟赛时,事事都计划的周祥妥当。只要双柳镇的叶瑶仙顺顺当当地嫁进来,占了顾家三少奶奶的嫡妻名分,那顾衡日后就是中了状元想要飞黄腾达,也要先顾及一下自个在老家的名声。   让大家始料未及的是,顾衡好像让老天眷顾一般。连面都没有露,叶瑶仙和童士贲这对男女的丑事就彻底现于人前。顾衡丝毫未伤不说,反倒连累汪氏姐妹在四邻面前丢了好大颜面。   外面的天色渐暗,看着丈夫的失魂落魄,小汪氏自然是心疼的不得了。   眼珠子一转,对着婆婆假意劝解道:“如今爹护三爷护得紧,我们关着门念叨几句都被爹训整半天。象头回双柳镇叶家姑娘的事儿,说到底其实与我们有什么相干?”   叹了几口气,一脸的忧心忡忡,“爹受人挑拨后,一天到晚就脸不是脸嘴不是嘴的。今后要是再有个什么小动作,或是那边再有个什么闪失,只怕爹活剐了我们的心都有。”   汪太太一双短了一小半截的眉毛倒竖,拍着桌子道:“他敢一一”   小汪氏朝顾徔递了个眼色,顾徔立刻心领神会。把手中的紫砂壶碎片一股脑推过来,叫嚷道:“娘你快些想点辙吧,再让爹这么胡乱搅缠下去,这个家就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   越说越是气急,“爹还不肯承认,说没给顾衡悄悄垫银子找门路,我根本就不信。老三一个乡下小秀才出身,新来的县大老爷何必单给他这份体面?”   其实这时候顾徔已经琢磨过味来,因此这话连自个说出来都有些心虚。   新来的县太爷是一县父母,的确用不着给顾衡这个乡下小秀才体面。但顾家的家主顾朝山也不过是同茂堂的东家,说上天落下地只是一个小小的县城大夫,新来的县太爷同样也无需给他体面。   但有时候人就是愿意相信自己看到的,愿意相信自己听到的,正所谓自欺欺人。   汪太太本身就是耳根子软的,给二儿子和二媳妇这般明劝暗拱地一顿说,心头越发坚信顾衡就是个大祸害。   她寻思了一会儿恨恨道:“如今老三手里有了银子越发不好左右,若是再中了举,你爹心头只怕越发看重他。那小子又是个心眼狭窄的,从小就记恨我对他的不公,怎么就不想想我对他有生育之恩?”   小汪氏知道有些事急不得,像前次叶瑶仙和童士贲的事败,兴许就因为太过心急才现了形。她有时候幸灾乐祸的想,若是等叶氏进了门才暴出婚前失贞的丑事,那时候顾衡才叫丢了大丑呢!   她寻思了一会儿,凑过去细细劝慰道:“娘对咱家三爷有生育之恩,就是走到天王老子面前也是一概要认的。依我看,娘不如欢欢喜喜的把三爷接回家来住着。”   屋角的冰盆一点一点的往下滴水,大热天里透着一股阴湿寒气。   女人咯咯地捂嘴娇笑,“……眼看着就要秋闱大比,他们哥俩正好在考前互相有个印证。就是到省城去应考,两个人在路上也有个照应,也正好在外人面前显显娘的慈爱之心。”   汪太太没想到这个二儿媳兼亲侄女想了半天就想了这么一个糟糕的馊主意,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正要没好气地斥责时,胳膊肘却被顾徔牢牢抓住。   她莫名其妙的回头一看,就见顾徔双眼闪烁嘴中低喃,“这倒是一个极好的主意,把他弄到眼皮子底下看着,总好过他在外头胡天胡地……”   ※※※※※※※※※※※※※※※※※※※※   顾家二郎,是以为自己无比聪明,实际是却是有点愚蠢短视的人!   shg 第五十六章 进香      天边的云彩一层叠一层, 从鹅黄橘红到天蓝靛青层层递进, 世上最好的画匠都描绘不出其中的些许神采。即将落下的金红日头, 在云层后奋力留下最后一抹光辉。   这景色如此曼妙,伴着远处重重的涛浪水汽蒸腾, 仿佛是天上人间。只是身旁有一道灼灼视线,任是性子大方如顾瑛者都感到有些羞不可抑。   她连头都不敢回,双手抱膝坐在石砎上,低声悄悄问道:“哥哥为何这样看我?”   支着下颌斜靠在青石上的顾衡伸了个懒腰, 乜着眼笑道:“偷得浮生半日闲,难得今日用不着读书,用不着到德裕祥盯着那些灶工。只是陪着我小妹子一起到资圣寺进个香,自然要跟你在一处说说体己话!”   因为天热顾衡微微敞着衣襟, 露着一段晒得微黑的颈项,动作大些时甚至看得到汗水微洇的锁骨。加上他越发显得清晰挺俊的面部轮廓,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略带侵~略张扬,且令人感到刺痛心悸的意味。   这人背着人时越发无形无状了,连这般轻薄的话都轻易说得出口。   顾瑛先有些恼恨,旋即想到即将到来的秋闱,心头不免神伤,“哥哥在寺门面前都不庄重些, 当心菩萨听到了要怪罪。你还有心顽笑, 祖母已经叫我把你大比时要用的衣裳和被褥晾晒出来, 你这一去也不知要多久?”   停了半会儿, 声气低微, “祖母说若是今年的秋闱顺利的话,哥哥兴许就用不着再回沙河老宅了……”   顾衡听出她话语当中的惆怅,心情终于快慰许多,“那个李厚朴时时上门献殷勤,我还以为你把我忘到后脑勺去了呢?”   顾瑛微赧了脸,没好气的啐他一口,“又说这种没有根由的话,人家一直都是客客气气的以礼相待,才没有哥哥说的那般不要脸。好叫哥哥放心,祖母前些日子以还想多留我一两年为由,已经婉拒了那家的说亲。”   还没等顾衡露出笑脸儿,又故意赞道:“人家李大哥在外面无意间碰见了,也没有在我面前甩脸子,可见是个有德性的忠厚君子……”   顾衡老早就知道顾瑛性情刚烈坚贞不渝,从来都不是三心二意的人。但知道是一回事,有时候还是忍不住拈些小酸吃些小醋。   比时知晓祖母已经利索回绝那边,他终究放下悬了许久的心。但听顾瑛话里话外对那人还是有些好感,不禁心口微堵,在脑子里细细回想其生平。   在那场大梦里,这个李厚朴可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四十岁时已经官拜甘肃从三品宣慰使,最后竟以文官官职战死沙场。让人奇怪的是这人一生未婚,身后也没有留下子嗣,连最后的丧事都是一位同族的子侄过来操办的。   这些日子顾衡虽然与李厚朴接触不多,但也看得出来这人生性端方严正,待人接物都是实打实的诚恳自然,为人虽然耿介却不失圆滑,说话做事又有自己的一套原则,确实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君子。   若是站在朋友的角度上来说,这种人绝对值得深交。但顾衡却对这种所谓的正统君子,从里到外都假装喜欢不起来。   他在心中不无恶意地揣测,这个人之所以官至从三品还孤独终身,身边连一个侍妾都没有,也许就是因为在心底里惦念顾瑛在年轻时,无意间递给了他一张喷香的菜饼,才惹得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惦念终生。   至此之后,无论怎样的环肥或燕瘦都入不了这人的法眼。或许还曾经回去求娶过,但佳人早已嫁做他人妇,这人只得把自己的满腹相思化为无边惆怅……   这样一想后顾衡胸口微微发闷,于是更加不痛快了。   一时的错过,也许就是一生。顾衡想,这个李厚朴的行径怎么跟自己颇有几分相似之处,宁愿孤独终生也不愿滥竽充数?要知道他可是李家的独苗,难道是因为年轻时心有所属却求之不得,所以一路的繁花盛景,皆成了路边丛生的野草不屑一顾。   在那场大梦里,顾衡落魄过自然也得意过。   自因缘际会与那位贵人结识,又使尽无数心机终于以才学被其礼遇有加,成为王府里炙手可热的长史之后,就有无数趋炎附势的人暗地里打听他的喜好。珠宝奇珍豪宅旺铺接踵而至,甚至有好事者在江南一带高价收罗扬州痩马。   其中有善揣测之人费空心思讨欢喜,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他年轻时时一段过往,竟把一个和顾瑛生得有三分相似的瘦马悄悄隐藏在他的房中。   那女子身材高挑淡扫蛾眉,满身绮罗珠环玉绕,正在灯下细细绣补着一件旧衣裳。也不知无意还是受人指点,抬头俯首间的一颦一笑大方自然,竟然有几分顾瑛年青时的飒飒风彩。   顾衡一时目眩神迷,几疑堕在梦中。   彼时他受人蒙蔽命运坎坷,以为自己只能和顾瑛做一辈子的兄妹,早已把这份遗憾深埋在心底。   那时的他为了上位,什么坑蒙拐骗构陷攻讦的肮脏手段都使过见过,觉得自己早就如同烂泥坑一般的人物。心头只愿顾瑛这个小妹子能在自己的庇护下,和她的夫君童士贲岁月静好安享余生。   待见到之后才知人有相似情却不同,心底的这份惦念已经刻入骨髓,欺得了人却欺不了自己。将一脸甜笑故作温存的妓子轰出去后,顾衡抱着酒壶在床角喝得烂醉,觉得自己的人生彻头彻尾就是一场悲戏。   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想。说出口不但无济于事,到最后不过是徒惹他人又跟着伤心一回罢了……   资圣寺建在海边的一处山崖顶上,极远处有几只红嘴鸥排成规律的一队,齐齐啄食退潮滩涂上的细小鱼虫。顾衡惬意的抻了一下手脚,抬起身时似有似无地在顾瑛的耳廓上轻啄了一口,满意地看着小妹子的脸颊跟天边的火烧云一样红。   这辈子有佳人在侧岁月安好,一点一滴尽在把握之中。只待有些事安排妥当后,就可以到京城一展拳脚。   他双手交握在脑后,看着天边一团没有形状的云彩,漫不经心地道:“明天就是月末,按照惯例马典史那边又要送一批银子过来。我若是不在家,你像往常一样仔细清点好就是。”   顾瑛知道他说的是正事儿,用指尖反复抠着衣袖上的一朵缠枝莲绣纹。   沉默了一会儿后低低劝道:“哥哥,莱州城本就巴掌大一块。你这一年拿了德裕祥这么多分红,老爷太太若是知晓,心里势必会有想头。祖母昨个与我说,是不是准备些贵重的礼品挑个日子过去做做样子,省得日后别人说嘴?”   顾衡哈哈大笑,眉眼间俱是畅意飞扬。   “我就说马典史是个死脑筋,他回回派人过来都是送的现银。一回两回便罢了,次数一多自然招人眼,这风声迟早都要传出去。老爷那个人最好面子多半不会说什么,只会在暗处心痒难耐而已。”   他懒洋洋地轻哼一声,“太太听闻消息后,多半又恨又妒又无可奈何。家里小佛堂里供奉的菩萨,又要多生受她几回香火。还有我那位好二哥,在我面前从来都摆着兄友弟恭的架势,我在一旁看着都替他累的慌。”   如今轮到顾衡成了台下的看戏人,怎么不让他心花怒放?   “看我发了大财,我二哥必会以为是我挡了他的运势,一时间只怕吃了我的心都有。他们头回沆瀣一气没有把叶瑶仙推给我,这回只怕又会想些乱七八糟的招数出来。”   顾瑛忽地想起叶瑶仙当初毅然决然地一跳,心脏也跟着猛地跳动了一下。这种事要是再来几回没谁真正受得住,这世上总有些人为达目的可说是无所不用其极。   她一把抓住顾衡的衣襟急道:“要不你跟祖母说说,早些到省城去备考吧。这世上不怕贼偷只怕贼惦记,你如今正要参加秋闱大比,留在沙河老宅也不知道他们会使些什么把戏?”   顾衡亲腻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头,“刚才你不是叫我准备些贵重礼品,好生过去拜访一下吗?其实我去不去都是这么一回事,他们横竖看我不顺眼。你有这个心不如多为我做几样好吃的,嫌银子多了烫手吗?”   顾瑛见他一副举重若轻不以为意的模样,不由叹气道:“哥哥既然知道那边心怀歹意,你平日里多少留心些。出行都让钱小虎跟着,那小子有一把好力气,寻常三五个寻衅的都招架得住!”   说到这里不免撇嘴,“还有那个童士贲,也不知持着什么心思,几次三番地递贴子邀你到外面游玩,都让祖母客气回绝了,说你日夜攻读诗书没有闲暇。不想那人昨日又亲自送了贴子过来,说是家中喜得麟儿……”   顾衡一怔,“难怪不得祖母今日一早就让我带你到资圣寺进香,就是为了避开这个臭虫吗?”   顾瑛不由莞尔,心想那个姓童的虽生得一副规矩老实的体面嘴脸,说话做事的确像是沾附在身上打也打不掉的臭虫。   她皱了眉头,不免计较道:“祖母曾经念叨,说这人本是哥哥的亲表兄,没想到体体面面的一个人竟生了那般腌臜心肠。太太那边信了命数之说便也罢了,这人却与哥哥无怨无仇,竟想出让叶氏当众诈死逃遁的法子,真真是何其恶毒诛心……”   此处山崖离海边不远,迎面吹来的风就夹杂海水特有的腥气。顾衡微眯了眼睛笑道:“这世上有些人使起坏心来是毋需理由的,即便掏心掏肺的对他,人家还是犹感不足呢!”   顾瑛心有余悸,面上犹有愤恨。   “若不是哥哥提前洞察,还不知让这人背地里埋汰成什么样。如今又装作一副无事的样子,说亲戚间要时常亲亲热热的走动才好。出了那么大的事儿,如今竟又好意思前请哥哥去他家喝满月酒,也不知脸皮怎生得这样厚?”   顾衡喜她与自己同仇敌忾的样子,便细细为她解惑,“童士贲被我揭穿了老底儿,费了牛鼻子老劲才在州府学政面前保住功名。但现如今莱州城里谁不知道他的真面目,所以他的日子只怕不太好过。”   顾衡眯着眼睛,一脸的厌弃,“他在一百个人面前诉说冤枉,不如拉着我在一起在众人面前好生亮一回相,也好证明之前的事纯是一场误会。”   顾瑛听得一呆,喃喃道:“竟还有人把掉在地上的面皮子捡起来,重新贴在脸上的……”   这话倒是极为贴切,顾衡听了哈哈大笑。心想在那场大梦当中,那童士贲可不就是这种唾面自干的人,要不然也不会引得自己高看他一眼,老老实实地把这个小妹子许配给他……   两人正说话间就听远处有人高声叫唤。   一抬头原来是钱小虎急急寻了过来,抹着额上的汗水结结巴巴地道:“少爷,老太太叫人过来传信儿,说那边府里的太太亲自上门来,还说要接您回城里读书……”   ※※※※※※※※※※※※※※※※※※※※   战前号角已经吹响,男主即将进入战斗模式!   总感觉自己写了个冷门……求亲们向朋友推荐,求一波收藏!   shg 第五十七章 入彀      汪太太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细白瓷盏里的自制茶水, 一边拿眼睛悄悄瞟着周围的陈设。   她有些年头没有回沙河老宅了, 此时细细一打量, 就觉得屋子里的家具又陈又旧。像眼前这张榆木素面大方桌的桌面已经裂了好长一条缝,身下坐着的拐子纹靠背椅上铺的椅垫虽然干净, 却已经洗得看不出原本鲜亮的颜色。   就连手中喝的茶也是乡下百姓家常见的品种,远不如自己平日所喝的六安瓜片来得香醇甘厚。杯子见底时,还有细小的茶梗。自己在这儿坐了半天,就只有一个看着村头村脑的粗使婆子过来请安。   就这幅荒凉光景, 怎么看都不像一副发了大财的模样。汪太太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自己今天来的到底是对是错?   坐在上首的张老太太也垂着眉毛,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汪太太想起出门时二儿子顾徔的叮嘱,就忍了气陪着笑意道:“……如今马上就进七月了, 您这边毕竟是乡下吃住都不方便。学堂里连个像样的师傅都没有,我想把衡哥接到城里住段时日。等到八月秋闱的时候,就跟他哥哥一起到省城赴考,相互间也好有个照应。”   张老太太狐疑地盯了她好几眼。   才没好气地抢白道:“衡哥自打五岁起在我这儿住到二十岁,从来没说过吃住不方便。我们乡下人没有那么多讲究,我看着他在这里住着还畅快些。你这个当娘的倒是有些奇怪,这都多少年了,怎么突然想起了这茬子事儿?”   汪太太把胸口气压了又压, 硬是挤出一丝笑容。   “您老说的这是什么话, 衡哥是我的亲生儿子, 再不济我也望他有出息。往年我跟他爹在县城忙着铺子里的生意, 就指望着这孩子在你面前膝下承欢。如今他第一次参加秋闱大比, 我这不是怕他慌场,才好心接他回去让他两位兄长给他说道说道。”   张老太太还是不敢置信,拉长了声调道:“……你几时有这般好心了?”   汪太太嫁进顾家近三十年,跟这个婆母从来都没有对过盘。今日过来,也没想着事情一下子能顺顺当当的就办了。   她咬着牙扯了帕子拭了下眼角,声气越发哽咽,“您再怎么不喜欢我,我也当了您这么多年的儿媳妇。如今孩子们都大了,您多少还是要给我留三分脸面。我知道以往做的事有些不对,可我真的做梦都想那孩子亲亲热热地喊我一声娘……”   这话仿佛发至至深肺腑,连张老太太这种久经世故的人都不免动容。将将走到门槛的顾衡却垂下眉毛冷嗤,在那场大梦里自己就是惑于这种虚假亲情,这才陷进不可自拔的泥沼里。   正在拭泪的汪太太一抬头,就见门外进来一个身量挺拔眼神通透的年轻人,正是许久未见的顾衡。忽然间她就有些恍惚,在年轻人的身上感到一种抓不住的陌生和锐利。   从什么时候起,这个从未放在心上的小儿子已经长得这样高这样壮了?   陪同而来的小汪氏忙过来蹲身见礼,乖巧地捂着嘴打趣道:“……太太在家里一天到晚不知念叨过多少回,说三叔这般岁数了,身边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毕竟是身上掉下来的心肝肉,嘴巴上虽时时是埋汰几句,心里却还是惦念的!”   她自顾自说得热闹,“……还说这马上就到秋闱大比了,也不知道老宅这边有没有人帮衬三爷准备笔墨纸砚被褥火炭?一家子老少爷们儿都让她念叨烦了,这才让我陪着过来接你到城里住段时日!”   这是向众人阐明这对婆媳今日来的目的——完完全全是一片好心好意。   顾衡一向知道这个二嫂为人圆滑乖巧嘴巴能说会道,见她一张嘴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往日的种种厌弃不和,到了她的嘴里统统变成担忧和不得已,心里也是感到由衷的佩服。   微微一笑后规规矩矩地回礼,然后极为和煦地微笑道:“难为太太和二嫂到这乡下地方来,我本不该拒绝你们的好意。只是我性子一贯粗俗不堪不受拘束,勉强住到一处去反倒坏了你们的一番心意。”   小汪氏见他言语温柔没有直接拿话拒绝,全然没有往日的冷硬,不免心头一热。   暗暗寻思,这个人的性子果然是吃软不吃硬,是个顺毛摸的人德性。一看到亲娘矮下身子主动上门,立刻就巴巴地挨过来。也是,从小失去亲情庇护的孩子,心底里其实最需要亲娘的认同。   想到这里,她越发热络地劝道:“太太不止一次在我面前说过,说三叔你从小就性子硬,虽是顶小的小儿子,受了委屈也不知道给别人说。偏偏她也是一个马大哈的性子,有些芥蒂就那么长久存下来了。其实一家子都是骨肉至亲,有什么误会不能解开呢?”   坐在一边的汪太太连连点头称是,越发觉得自己这些年的委屈大了去。   小汪氏很少有这种在众人面前侃侃而谈的露脸机会,语气也越发情真意切,“像头回给三叔你说亲,实在是太太忧急太过才中了有心人的奸计。如今我们家和童家都没怎么来往了,像今天童家那边办满月酒,我们都只随了礼人却没去。”   张老太太的脸色又缓和许多,觉得这一家子终归懂事了一回。   小汪氏赶紧趁热打铁,“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那叶家姑娘看着本本分分的人,谁都不知道她竟然是那种胆大包天的角色,合着把我们全部都当猴耍呢。幸得老天爷看不过眼,和三叔的这桩婚事阴差阳错的最后没有成。”   张老太太虽知道这自家孙子在其中做了些手脚,但还是厌恶汪氏当初的居心不良。   老人家就故意一脸惊色,“那童家小子见天到我家喊冤枉,老让衡哥给他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我不想见这一家子,个个都跟人精一般,就把人挡在外头不见。”   老太太往地上啐了几口,“说实话那回的事闹得我都跟着没脸,活了这么大岁数,第一次见着这么丢人的事,衡哥也险些受他们拖累。照你说,这前前后后的一干事儿,难不成都是那叶家姑娘一个人使出来的手段?”   小汪氏脸上神色一僵。   脑中快速计较如何自圆其说,立即点头道:“可不是,咱家太太也是受人蒙敝。没想到那姑娘前脚收了我们顾家的财物,心里却想着别的男人,实在是太过下作不堪!”   抬头见众人的脸色还好,就似真似假的抱怨,“……我那童表弟原先也是不知情的,实在是被她纠缠不过最后才答应纳她为妾。听说她在童家生了儿子都不安分,这还在月子里,就一天到晚跟我二姑姑明里暗里地干仗。”   童士贲的亲娘是汪太太的妹子,也是小汪氏的二姑姑。   张老太太呆了一呆,“那叶氏这般厉害,连童太太都拿她没辙?”   小汪氏啧啧感叹后大力摇头道:“要不说咱们一家子上上下下好几口人都看走了眼呢,那姑娘论容貌论谈吐都是拔尖的人才,用来匹配咱家三叔倒是正合适。可惜的是,这姑娘比咱们这些寻常人家的妇人多生了一副心肝肠子。”   小汪氏一打开话匣子便有些收不住,咂了一口茶继续道:“闹出那般事体,她只有腆着脸嫁进了童家。开始时一天到晚地在我二姑姑面前恭敬服侍,什么脏的苦的累的活都抢着干,连我二姑姑那样挑剔的人都说不出个不好来。”   她啧啧叹了几声,“谁知道不过一两个月,村子里就传出我二姑姑虐待新妇的传闻……”   屋子里的人都听得目瞪口呆。   小汪氏越发得意,“那叶氏真是一个有心机的人,专门等着有客来的时候,顶着大日头拿着扫帚打扫院子。听说还没扫半刻钟就直直晕倒在廊下,大夫诊治过后才知道她身上已经有了身孕……”   汪太太趁机洗白自己,“我也是担心衡哥身边没有贴心的人照顾,这才心急火燎地想把叶氏娶进门。谁知道千挑万选,遇到的竟然是这种狐狸精一般两面三刀的人物?”   张老太太当着一干后辈却半点不给她留面子,啐了她一口骂道:“你一天到晚的关在宅子里,总共才见过几个人。况且时日那般短,就敢把这种不知底细的女子弄来当衡哥的媳妇。真真是猪油蒙了心,不知道自个生得有几斤几两重。”   汪太太忙站起身子老老实实地赔罪。   张老太太见她态度还算周正,心口气顺了一些,“那回这个叶氏和童家小子……,赤条条地被莱州城的衙役们一股脑地捆在一起,大张旗鼓的送到同茂堂门口,我的这张老脸都替你们臊得慌。说到底这些都是你这个当娘的不贤,才惹来的无端之祸!”   汪太太一口白牙差点嚼碎,把一篇常在菩萨面前念诵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翻来覆去的念了无数遍。   心想先忍了这口气,拿话把顾衡先赚到城里去,放在眼皮子底下好好放着,再求王神婆想办法压制住他的命数。等顾徔顺顺当当的考中举人后,再腾出手来收拾这对见了就让人生厌的一老一小。   张老太太不知汪太太肚子里打的官司,朝她瞅了一眼瘪嘴道:“可见娶妻当娶贤,一个不好就连累三代人。眼下衡哥正是要紧的时候,你这个当娘的再不可让他分心,别什么香的臭的都往他屋子里塞……”   这话啪啪打脸,汪太太脸面胀得通红,连心肝儿都气得生疼。   但一想到二儿子顾徔的锦绣前程万万不能再耽误下去,就依旧好生好气地道:“……就是怕衡哥这孩子临时怯场,这才想起让他家去。沙河毕竟是个小地方,那个所谓的西山精舍自从康先生走后,听说也没有拿得出手的师傅。”   她满脸慈蔼之色,一副为孩子殚精竭虑的慈母心肠。   “衡哥若是回去住段时日,至不济他两个兄长还可以在课业上指点一二,总比他一个人关在屋子里独自摸索的好。我来之前,徔哥已经把他往日的功课收拾出来,说全部留给衡哥做参考。老大老二虽至今没有中过举,但总见过科考的大场面。”   这话说得可圈可点,连张老太太都不好反驳什么。   她心肠一软正欲答应,脑中却掠过汪氏昔年对顾衡的种种无视行径。还有去年龙舟赛叶瑶仙跳水之后,汪氏口口声声大骂顾衡是丧门星时的刻薄模样。如今正是孩子要紧的时候,这篱笆墙可千万要扎紧了。   这样一想后顿时心硬如铁,冷着脸推辞道:“衡哥从小在乡下住惯了,再说我也舍不得他离我左右……”   正要往下说时,一直老实站在一边的顾衡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臂轻摇,眼中还有一道不容人忽略的孺慕和胆怯。   “眼下农忙已过田间无事,祖母不如陪我一起到莱州城里住一段时日,也好让老爷太太在您面前尽尽孝道。难得……太太对我如此关怀备至,我也正好跟大哥二哥请教一下学问……”   ※※※※※※※※※※※※※※※※※※※※   男主:演戏,谁不会?我一出场,直接是影帝级别!   女主:哥哥好厉害!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469846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五十八章 看戏      听得顾衡一口答应, 揣着异样心思的小汪氏顿时喜出望外。好似生怕他反悔一般, 迭声吩咐带来的几个下人过去帮着收拾行李。   汪太太见今日过来的目的顺利达到, 不由对能干利落的二儿媳投过赞许的目光。   心想顾衡的性子从小就古怪难以琢磨,在他面前动辄得咎。但顾徔说过, 这人天生就对母亲有一种孺慕之心,若是对他温言相对说不定能起奇效。眼下看来,这道怀柔的招式果然用的不错。   见一切尘埃落定,她性子里的颐气指使又开始冒头。   抄手站在大堂中不满道:“衡哥, 不是我这当娘的说你。祖母年岁日渐大了,家里的有些事你这个男儿就应该有担当,你看这一团乱糟糟不成体统的样子。还有那个叫小虎的小厮一口一个少爷,难道他不知道你在顾家排行第三吗?”   小汪氏原本袖着手在一旁看仆伇们忙活, 这时候也凑过来细声劝道:“按说这话不该我这个当嫂子的来念叨,可我听说三叔你收留了武馆的钱家父子。衙门里虽然以无据给钱馆主销了案,但毕竟涉及杀人命案,咱们平常老百姓还是不要沾惹这些是非的好!”   汪太太连连点头,满脸赞许道:“可见是嫡亲的亲人才说这种扒心扒肺的话,等你到了城里安顿好,回头就找个由头把这父子俩赶出老宅。”   一直老老实实站着的顾衡一脸作难,“这钱师傅父子俩是祖母做主收留下来的, 她老人家心善性情又固执。若是知道我把人悄悄赶走, 只怕回头就能喷我一脸唾沫星子!”   汪太太想起婆婆的泼辣也不由悻然, 就有话没话的抢白道:“那边的院子大小有限, 要带哪些人你心里千万要合计好了。同茂堂上上下下都忙得很, 根本不会养一个闲人。”   怎么又呛起来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千万不能再节外生枝。   小汪氏赶紧上前描补,“太太就是个直性子,明明是关心的话说出来就是不中听。同茂堂从上到下几十口人都是有分工的,就是我家二爷不读书的时候,偶尔也会到前面帮忙。一来学点东西,二来可以换换脑子,毕竟医药二字才是咱们顾家传承百年的根本。”   这话说得敞亮大气,顾衡不由对这位二嫂刮目相看。心想不愧为一县主簿的女儿,说话做事都有自己的主张。只可惜顾徔身后靠着这么一门好岳家,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有什么象样作为。   顾衡激赏的目光,小汪氏自然是看到了的。   女人对这种事极为敏感,她就得意地扶了扶头上的银镏金喜上眉梢对簪。心头不免遗憾地想,若非那句此消彼长不死不休的命格,这个小叔子倒是一个极为有趣儿的人呢!   顾衡看了一会儿后悄悄告退,在前院找到钱师傅后细细嘱咐一番,让他看守好老宅的门户,还要时时注意县城方向的动静。   钱师傅一听精神大振,这分明是要生事的前奏。   本来他心头还有些忐忑,以为主家搬走之后父子两人又要居无定所。这一年以来张老太太和顾衡顾瑛两兄妹从来没有拿他们当外人,谈吐客气不说,衣食住行就跟暂居的客人没什么两样。看惯人情冷暖的他,已经把沙河重新当成自己的家。   听了顾衡的吩咐后,钱师傅心头的大石落了地,咧着嘴笑道:“家里有我还请少爷放一百个心,只是小虎性子一贯粗野,到了那边有什么不合规矩的地方,少爷该说还是要说该骂还是要骂。”   这人虽然因骤缝大变歇了昔年的雄心壮志,又主动委身到顾家老宅做了一个寻常的看门护院,但偶尔出口时还是我呀你的,根本没有当仆役的自觉,所幸顾衡一家上下都不是爱计较的人。   顾衡安排妥当后,背着手到右厢房一看,就见顾瑛怔怔然地坐在一堆散乱衣服中发呆。不由好笑道:“外面的骡车都已经准备好了,你还不赶紧收拾收拾?”   顾瑛迟疑道:“我的身份毕竟有些尴尬,在老宅这边住着就勉强。要是跟着你到了那边,只怕别人在背后会说三道四。”   顾衡知道她心头惶恐难安,又惧自己是顾家收养的孤女,生怕会惹麻烦。这些年来偶到莱州同茂堂都是谨慎行事,从来不肯行差踏错一步。   就扯了一下她的辫子笑道:“祖母毕竟年事已高,到了那边我肯定被拘在前院读书,你放心祖母一个人对着那些牛鬼蛇神?”   顾瑛踌躇了一会儿道:“祖母身边自然是离不得我服侍的,只是哥哥你既然晓得那边是牛鬼蛇神的窝巢,为何还巴巴地去趟这趟浑水?像这样两下里住着不好吗,等你考中了进士,咱们一家子从此离得远远的!”   望着小姑娘单纯的双眼,顾衡眼中闪过一道冷厉寒芒。   “有些人有些事,不是离得远远的就行了。现在不处理干净,以后就会像吸血的蛭虫一样牢牢地吸附在我们的身上。他们多半也是如此作想,才会迫不及待的接我们回去。如今棋逢对手,只看谁棋高一着罢了!”   顾瑛见他胸有成算,终于点头道:“哥哥想做什么只管放手去做,祖母身边我自会看得好好的。”   顾衡莞尔一笑,压低声音道:“家里的银子我全部存在日昇昌的银号里,跟掌柜的约定只要拿了我和你的私章,就可以提取全部的现银。日昇昌是中土最大的银号,只要拿了相符的信物,任何时候都可以即存即兑。所以我们两个人的私章你一定要贴身收藏,不能随意现于人前。”   顾瑛闻言不免一慌。   忙解下腰间的荷包取出两个小巧别致的田黄石章,递过来道:“我看哥哥亲手雕刻的这两只印章格外精致,这才收起来做个念想。没想到还有这么大的用处,你还是自个收藏起来吧!”   顾衡笑嘻嘻地推回来道:“叫你收着就收着,这才多少点银子就骇成这样。这对印章天下独一无二,放在你那里我才放心。况且那边的人只怕做梦都想探听我到底赚了多少钱,偏偏我就是让他们看得到摸不到!”   顾瑛打量了他几眼,忽然恍然大悟,“原来哥哥让马典史把你在德裕祥入股的风声放出去,就是为了引太太前来。我心里本就在嘀咕,好端端的太太作甚要让让赶紧家去?只是你这般步步算计,也不嫌累的慌!”   顾衡呆怔了一下,人生如大梦,梦醒已是百年身。便苦笑一声长叹道:“我时常算计惯了,日后让我好生闲下来,还不知道怎么过日子呢!”   莱州城胡同里的顾宅这两天格外热闹,院子里进进出出的都是人。   顾家长媳赵氏给小女儿喂完粥后,不解道:“满县城的人都知道咱家太太见不惯三叔,这回特地跑了一趟沙河老宅把人巴巴地接回来,他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靠在榻上看书的顾家长子顾循知道自从妻子掌管中馈之后,自家亲娘横竖看她不顺眼,所以好多消息都是最后一个才晓得。此时闻言微微一笑道:“管他们卖什么药,咱们只管老老实实的在一旁看戏就成了。”   赵氏看了一眼手舞足蹈尚不知事的女儿,心中不无忧愁,“都是我这个身子不争气,连累你也渐渐不受太太待见。要不然,我还是悄悄寻访一房身世清白的姑娘给你做妾吧!”   顾循把书放在一边,不悦道:“怎么又提起了这桩事,我娘那个人的德性你也不是不知道,除了我爹和二房的那一对夫妻,她看谁都看不顺眼。”   赵氏想起多年来的委屈不免垂泪。   她十八岁嫁进顾家,孝顺公婆友爱妯娌,四邻乡亲谁人不夸谁人不赞。奈何肚皮不争气,喝了无数的汤药都没有鼓起来,反而让后进门的小汪氏一举生下了顾家的长孙。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前年她才在族里领养了同宗的一个女孩。   顾循想起多年的夫妻情分,也曾举案齐眉,不好把话说得太过,就拉了她的手道:“我这个人天分不够胆子又小,读书不行做生意也差些灵光,只能老老实实地守着父亲留给我的家业过活。”   脸上浮起一丝苦涩,“其实我原先就说过,反正我们的岁数还年轻,日后总归会有自己的子嗣。偏你心急听了别人的蛊惑,非要在族里收养一个。”   赵氏正要解释,顾循截断她的话语道:“若不是我拦着,你还闹着要收养一个近支的男孩,你仔细想过其中的道理没有?”   顾循讥笑道:“这些近支的亲戚既然舍得把亲生儿子给出来,所图的不过是我们同茂堂顾家的富贵。日后我们岁数大了,那男孩又有出息了,他的生身父母找上门来,你让孩子是顾及他们那头,还是顾及咱们这头?”   赵氏不免悲苦,“我们膝下又没有男丁,你又拗着性子不肯纳妾。婆婆那边的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我这不是没有办法吗?”   顾循跺了跺脚道:“我如今不过是一个小县城里的秀才,连自个儿都养不活,哪里还敢学人家纳妾?况且这个妾就是乱家的根源,前街的胡员外家就是因为一个买来的妾弄得家破人亡。一家子父不父子不子,徒然让周邻笑话!”   这却是说的前街一个姓胡的人,因为贩卖丝绸发了家,就从江南烟柳之地带回来一个色艺俱佳的女子。   没想到那女子水性杨花,嫌弃胡员外年迈无力,暗地里悄悄跟胡家长子勾搭在了一起。这般丑事自然瞒不久,事情败露之后父子反目成仇,好好的一个家眼看着要散了。   赵氏晓得丈夫说的有道理,眼泪夺眶而出,“哪里就那般遇巧,再说我还是听了你的话收养了这个女孩。长大后,好好发送一副陪嫁就是了。”   她何尝不愿意过单夫独妇的日子,但这世上没有儿子傍身就是绝户,街上的地痞流氓个个都敢过来敲竹杠。   顾循暗暗皱眉不已。   “再等些日子吧,说不定就有些好消息了。其实最早时祖母尤其擅长妇科,她在外面的名声虽然没有祖父在世时显赫,但也不容小觑。祖母过来后,你好生在她面前服侍,空闲了让老人家好好地帮你诊一回脉,看看到底是什么毛病?”   赵氏迟疑了一会儿,呐呐道:“你说……这会不会是因为三叔刑剋的命格?”   顾循嗤笑一声,“王神婆十几年前几句神神道道的话,让我娘和老二信了个十成十,但凡有什么不顺就推到老三身上。也不好生想想,顾衡五岁起就跟着祖母回了沙河老宅住着,再有什么妨害也不该连到他的身上去。”   微胖的身子靠在椅子上,仰望窗户上的雕花,轻叹道:“这人糊弄别人久了,就把自个也糊弄了……”   赵氏抻着脖子看了一眼窗外,满脸的疑惑不解,“以前避之不及,如今却上赶着接回来,他们倒底闹的哪一出?”   顾循端着一盏茶意味莫名的道:“不管闹的哪一出,咱们只管看戏就是了。难道你还没看明白,这一年发生的桩桩件件,咱家老三也不是尽数吃亏的主。眼下秋闱在即,谁深谁浅一上场便知分晓了……”   ※※※※※※※※※※※※※※※※※※※※   戏台已经搭好!   shg 第五十九章 书房      待得顾衡带着祖母和妹子在莱州县城安顿下来时, 已经入了七月的时节。   顾朝山这回难得夸赞了汪太太一回, 说她几十岁了终于办了一回明白事儿。高兴之余, 还让莱州县城金铺里的掌柜上门,给家里的几个女人都重新置办了中意的头面。   连顾瑛都得了一对镶嵌珊瑚珠的银手镯, 并一对像模像样的点蓝烧彩玉蝶头簪。   顾宅上下一团和气,顾衡每日辰时进后院给张老太太请安,然后就回自己的小书房读书习字。有昔日的同窗和认识的朋友,知道他搬回了同茂堂, 纷纷下帖子想小聚一回。顾衡一一客气回复,还告诉门上的人,说以后再有类似的帖子就直接回绝。   顾朝山心喜小儿子的上进,又多少有些愧疚历年的不理不睬。在一顿丰盛的接风宴之后, 特意让管家在库房里倒腾了好几样压箱底的东西出来,专门送到顾衡的书房。   顾徔见了之后,为示兄友弟恭就拿了自己往日做的一些文章,到顾衡的院子里来串门子。一掀门帘子,就看见这个小兄弟正在书案上练字,横勾竖画笔笔力透纸背,没有上十年的功夫是练不出来的。   顾徔心头一阵暗惊。   脸上却是一团再灿烂不过的笑意道:“听说你们西山精舍的康先生走了许久,也不知你的进度如何。要是你早些到县城来, 跟着我一起在县学里读书, 以你的聪慧必会事必功倍。这是我往日做的一些功课, 勉强得过师长们的一些赞誉。你拿去揣摩一二, 兴许对你有些助益。”   顾衡客客气气的接过来, 略略一翻似乎不怎么感兴趣。   随手放在桌上,腼腆笑道:“祖母面前的规矩大,说我在西山精舍里都是鬼混,要是到县学里读书,还不知会读出个什么花样来。这才下了狠心把我关在屋子里,说我要是再跟那些人出去鬼混,就当着乡邻的面打断我的腿。”   顾徔顿时感同身受,再看这个小兄弟时就觉得顺眼许多。心想外面多半是以讹传讹,整天只知混日子的人忽然幡然悔悟一心向学,多半是被家人逼于无奈。   他嘴上不着边际的闲谈,眼睛也不着痕迹的扫视了一下书房。   屋子齐齐整整的安放着各色家俱,角落里是一式五扇黑漆嵌螺钿山水纹的屏风。这是顾朝山的心爱之物,逢年过节的时候才在外面摆放几日。   听说是一位病人身患奇症,四处辗转求医,最后用了顾家的独门秘方才将多年的病痛祛除。这件屏风就是其中一份谢礼,是那位感激涕零的病人亲自从江南采买而得。   榉木描金多宝阁上摆着各式名贵之物,用寿山石雕刻的金玉满堂,滇南象牙雕的麻姑献寿,紫檀木做的大肚弥勒佛。还有一件海南沉香木小山子,古朴典雅色泽浑厚,气韵生动雕工精美,不但材料金贵难得,且一看就是名家大师的手笔。   与这些完全不相衬的是,屋里的四书五经四处散乱放着。其中一本《中庸》只剩下半个封面,一本《礼记》掖在一堆废纸堆里,书背上还非常滑稽的用笔墨画了一个叉着腰的小人。   真正的读书人会无比爱惜书籍,哪会做出这种暴殓天物之事!   顾徔装作不在意的站起身,捡起桌上的一张纸细看。上头的确是银钩铁画字迹端正,作的却不是什么正经文章,而是正在誊写志怪小说《山海经》。旁边还有绘制精细的异兽图,鬃毛蹄角无不刻画到位。   他抖着手中的白纸,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顾衡忙劈头夺过,嘴巴里还不住的嘟囔道:“这回秋闱我是头次下场,本就不抱任何希望,只是想跟着哥哥们去淘回见识。偏偏祖母当成天大的事一般,每天都耳提面命的让我上进。”   低低叹道:“……她老人家也不好生想想,整个省城有多少个州县,一个州县里有多少个村镇,每个村子里有多少秀才?要是个个都得中举人,朝廷那些当官儿的岂不愁死?”   顾徔见他说话做事还带着三分孩子气,心头最后一丝疑虑也消失无踪,索性做个大大方方的兄长。   展颜和煦笑道:“祖母也是太过担忧你,正所谓爱之深责之切。母亲正是担忧你只知玩耍,这才把你接回来想好生督促一番。你能忘记昔日记恨之事,正说明你这些日子大有进益。”   顾衡兴奋得脸都红了,脸上每一丝纹路都表现得象一个急需得到称许的孩子。他的喉咙微动,举着一支正在滴墨的狼毫笔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顾徔心中的轻视之意又重了三分,心想就这样喜怒皆明了的货色,若非占了那样咄咄逼人的命格,自己这辈子根本不会把这种人放在眼里。   他暗暗寻思,虽然不知道德裕祥盐场的股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应该不是顾衡主动寻得。多半如传言所述,这人走了狗屎运在某本古籍里得到了启发,转而用在盐场让其产量大增,结果另外几个股东以为奇货可居,这才给他算了一份股。   这样一想后,所有的事就解释的通了。   顾徔心头又羡又忌,前街的王神婆说过,这种刑克之人的命最硬,偏偏他们的运气极好。几乎不需花费什么力气,财禄就会滚滚而来。相对的,这种人的亲人们就遭了大殃,不是伤残病痛就是一贫如洗。这就是所谓的相生相克,不死不休……   顾徔垂下眼眸轻飘飘地道:“你我至亲骨肉,用不着说什么道谢的话。今年秋闱若是你得中,也是我顾家祖上保佑,二哥我只有为你高兴的份儿。”   等将人施然送出房门,顾衡拿了一块湿巾慢慢地擦拭顾徔坐过的每一个地方。书籍一本一本地齐好,废纸也全部扔进纸篓里。不过片刻工夫,书房便不见了刚才的凌乱。   等一切收拾妥当,顾衡才把那位好二哥带过来的功课用两个指尖儿翻开。   见这些所谓的得过师长赞誉的文章纸张陈旧,不知从哪个故纸堆里扒拉出来的东西。再细看内容,词藻堆砌语句繁复,看似罗列许多条条款款,却没有几条真正说在核心上。   顾衡嗤笑一声,就这样的文章还敢还敢说自己得到过师长的赞誉,真是不知所谓!在那场大梦里,顾徔等人若非使计剽窃了自己费尽无数心血做出的文章,后来又如何敢堂而皇之的居于庙堂之上?   吃一堑长一智,这回就让你们这些人通通看得到却吃不到!   顾徔志得意满地进了后院,一眼看到妻子小汪氏正对着妆镜试戴几支新打的钗环。   女人正值花信之年,一支垂了流苏的点翠步摇斜斜插在乌黑浓密的头发上,生生多了两分颜色。看见丈夫进来,她扯了扯身上的云锦褙子娇嗔道:“怎么才回来,桌上的饭菜都凉了。”   顾徔上前一把将她抱住,低头在她颈上嗅闻不已,喘着气低笑道:“还以为出息了不少,依旧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书呆子,浪费我这么多精神去对付他。有这个闲工夫,不如好生陪陪我的娘子……”   小汪氏一边闪躲不已,一边咯咯笑道:“当心下头的人看见,我刚刚才梳好的头发。娘说小心驶得万年船,不管怎样,先把你这个兄弟赚到眼皮子底下放着,他若是想做妖咱们也好先防备一二。”   顾徔在她腰上狠狠抓了一把,不屑地含糊道:“一个书房好几天了还收拾得乱七八糟,白瞎了我爹给他的那些好东西。像那座沉香小山子,我看中许久,爹都舍不得给我……”   男人的声气又羡慕又不屑至极,“我进门的时候他正在书案上写字,还以为正在做什么绝世文章,结果走近了才看见他正在抄《山海经》,还配了各式颜色的彩图。就这么一个糊里糊涂的东西,也配和我相提并论?”   小汪氏拢了一下散发,“我爹听说了前头的事之后,也觉得相当蹊跷,让你千万不要小瞧咱家这位三爷。他说新任的方县令不显山不露水,其实能得到他信任的人没有几个。”   女人一脸的慎重,“德裕祥如今就是他们的聚宝盆,小叔子能在这个盆里舀食吃,说明他多少有些真本事。我爹让你想法子,最好打听出顾衡入股的前后经过。”   顾徔兴致稍退,不耐烦地坐起身道:“不过是个走了狗屎运的家伙,能有什么蹊跷事儿,你们太过小题大做了。舅舅就是不甘心坐了大半年的冷板凳,才想支使我探听出其中的隐私,好在新任县台大人面前邀功。”   冷笑几声道:“他也不好生想想,就顾衡那个呆头呆脑的样子,除了有几份狗屎运道,打死我都想不出他有什么值得别人拉拢的地方?”   小汪氏的父亲汪世德是顾徔的亲舅舅,同时也是他的岳父。因为从小喊惯了,两人成亲后有时候还是按照原本的称呼,并没有刻意改口。   汪世德任莱州县主簿多年,靠着这个官职在县城可以说是呼风唤雨,一家上下富得流油。哪想到一朝阴沟里翻船,莫名其妙的成了举告上官的背后小人。眼下虽然还在衙门里照常上值,但明眼人都知道他呆不了几天了。   小汪氏见他埋汰自己的父亲,心头也有些不乐意。   侧身理了理身上的葱油绿绣牡丹抹胸,掀唇反讥道:“不管我爹说的话有多难听,反正是一片好意,他老人家这辈子吃的盐比咱们吃的米都多。再说无论咱家那位三爷使没使手段,人家现在是德裕祥的股东,每年有大把的分红。”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小汪氏心头忿忿,“若是一个不好,说不定别人今年秋闱就会榜上有名。运道这种事,谁又说得准。人已经弄到你面前了,若再不仔细想些招,这些好处就会让他通通占尽了。”   顾徔缓缓点头,倒是把这话真心听了进去。他如今越发相信王神婆的论断,这世上原本有些事就不能用常理度之……   ※※※※※※※※※※※※※※※※※※※※   女主:这叫不叫兄弟阋墙……   男主:又不是我主动挑事,他们……自找的!   shg 第六十零章 奶娘      小汪氏见丈夫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 心底终于松了一口气。   从去年开始这一大家子人就好像交了霉运, 大事小事的都不顺畅。本来说的好好的, 前任县令离职时推荐父亲任莱州县丞。哪晓得一朝风云突变,欢欢喜喜离任的陈县令锒铛入狱, 而父亲一转眼竟成了县令贪渎舞弊的举告人。   小汪氏自小就比寻常女儿家的见识要高些,知道父亲犯了官场上的大忌。虽然最后知道父亲是阴沟翻船被别人所陷,但木已成舟不得不咬着牙认下来。就这样,父亲的主簿之位在一夜之间变得岌岌可危, 而自己的地位在顾家也变得相当微妙。   公公顾朝山与其说是一个悬壶济世仁心仁术的大夫,不如说是一个非常市侩的生意人。   这人敏感地察觉亲家汪世德已经开始在走下坡路,且不可回头,立刻就开始寻找新的靠山。而据小汪氏自己的观察, 这个被选中的新任扶植对象很可能就是顾家的老三顾衡。   顾衡在同茂堂顾家是一个很神奇的存在。   因为他极为稀罕却令人忌惮的孤寡命格,从小就被生母汪氏所憎恶,以至他小小年纪就独自跟着祖母在沙河乡下生活,两边的相处比陌生人家还不如。   顾氏夫妻说到底,骨子里都是生性凉薄的人。又因张老太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火爆性子,见一回就要破口大骂一回,所以他们只愿意在逢年过节时才回去看上一眼,平日里只教下人送些吃食和少许银两过去。   小汪氏也是被父母娇养长大, 这位传说当中的小表弟对于她来说, 只是一个面目模糊的小可怜儿。   在热闹的场合下被人提及的机会屈指可数, 是可有可无之流罢了。长大后她如愿以偿的风风光光嫁入顾家, 和心爱的表哥顾徔朝夕相处, 不久又生下顾家的长孙珙哥儿。公婆友善夫妻恩爱,觉得女人应有的幸福她都轻易拥有了。   她第一次明确的意识到这位顾家老三的存在,是那一年顾徔第一次考取举人失利。而刚刚十六岁的顾衡以童生的身份参加县试,在县衙门口的大红榜上名列第一。那天晚上,婆婆兼姑母汪太太好巧不巧地崴了脚。却不顾疼痛,疯魔一般在自家佛堂里整整咒骂了一夜。   相生相克,不死不休……   小汪氏把妆台上的一只鎏金点翠镶珠玉银簪小心的收进匣子里,忽然间就觉得有些意兴阑珊。丈夫顾徔屡试不第,到底是好高骛远还是命数使然?自己这般汲汲营营到底值不值得?   奶娘将儿子珙哥送过来,小汪氏见了心情这才变得好些。   奶娘是小汪氏亲自选的,不但家世清白性情绵软,而且身体壮奶~水也丰厚。更要紧的是这个妇人的家族最善生儿子,她娘总共生了她们姐弟七个。就是这个奶娘本人,也是生了第二个儿子才进了顾家。   顾家这一辈的人丁不兴旺,大房两口子除了收养的女孩外至今一无所出。小汪氏生了珙哥之后也没什么动静,她隐秘地希望这个擅生养的奶娘能催动自己的子息缘。   珙哥是顾家第一且唯一的一个男丁,上上下下都把他当成眼珠子,光是贴身服侍他的嬷嬷和丫头就有好几个。惯得他要天上的星星不敢给月亮,所以才五六岁的孩子脾气大得不得了。他一进门就奶声奶气的唤了一声娘,叫得人心都要化了。   顾家虽然是医术传家,但俗话说医人不自医。珙哥这根独苗生性禀弱,长这么大不知吃了多少金贵的补品。小汪氏把浑身上下香喷喷的儿子搂在怀里,使劲亲了几下才笑问道:“这是打哪儿来,怎么跑的满头的汗?”   跟在身后的奶娘知道主家这是在问自己话,自然不敢怠慢,陪着小心仔细回禀道:“小爷晚上用了一碗熬得烂烂的粳米粥,下了两个咸蛋黄并虾仁火腿丁,刚刚还吃了半块豆沙馅儿的黄米糕。”   小汪氏听了满意点头,“我一天到晚的事务忙,就把这个命根子交给你照顾。他算是吃你的奶长大的,日后自然记得你的一份情。等珙哥进了学,就把你家最小的那个小子送来给他做小厮。也用不着做什么事,就是陪着珙哥时时玩耍再偶尔认几个字罢了。”   奶娘一听大喜,忙趴在地上叩谢主家的大恩大德。   顾家自诩医药传家,所以待仆从还算丰厚,一年到头除了工钱之外,还有两身儿应季的衣裳。要是小儿子能够过来做跟在少爷身边的小厮,家里不但可以省下一份口粮,日后的前程也是令人羡慕的。   等千恩万谢的奶娘抱着珙哥出去了,顾徔才皱着眉头道:“你是不是有些过了,我们家在县城里说起来不过算是中等之家,你整得跟太子读书一般热闹。才多大的孩子,身边的奶娘和嬷嬷就有好几个。眼下连一天书都还没有正经读呢,连伴读的小厮都选好了……”   小汪氏对着镜子将脂粉仔细的涂抹在脸上,闻言有些不满道:“珙哥虽然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但在族谱上他明明白白的姓顾,多少年后他拜祭的也是顾家的祖先。我巴心巴肠的事事俱到,不过是想着孩子日后有些出息。怎么听你这话,好像我落着了实惠一般?”   在很多事儿上,顾徔念及两个人从小的情分都愿意让着一二,但有时候拧劲儿上来就格外喜欢较真儿。   “大哥大嫂跟前还没有亲生孩子,膝下只得环姐一个。虽然是收养的同宗之女,但和咱家珙哥在吃穿用度上也不好差得太多。不然大哥大嫂嘴上不说什么,咱爹还在一边盯着呢!”   小汪氏心想那不过是收养的一个同宗之女,值当什么?   像沙河老宅张老太太收养的顾瑛,虽然已经养到十五六岁了,但只要顾家的当家主母一口不同意,那女孩就上不了顾家的族谱,日后婚事就寻摸不到好人家。   大房养的那个小丫头,际遇只不过比当初的顾瑛好上那么一点罢了。整个人生得又黄又瘦,看着就不贵气不体面,有什么资格同自己亲生的珙哥相比?   小汪氏一向聪敏有眼色,就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   家里的孩子孰轻孰重,底下的仆妇们都是有眼睛看着的。像婆婆因为犯了小错,被公公顾朝山暂停了中馈之权,转而交于大房的赵氏。可即便这样,还是多的是人想往二房钻营,不就是因为自己底下有珙哥这个未来的家主吗?   她换了即将就寝的一袭水红亵衣,将身子缓缓挨过去道:“作甚为了别家的事情闹不痛快,眼下珙哥就要六岁了,咱们是不是想法子给她添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前些日子我一直吃调理的汤药,还去资圣寺给菩萨烧了高香,眼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顾徔也是正当年的人,又见这妇人容色娇媚如绵如丝地盘~弄过来,顿时腹下火起,不管不顾的把帐子撩下亲了上去。   住在隔壁厢房的珙哥此时却撒开了脾气,原因是今天没有吃到他心爱的点心。   桂花糖蒸酥酪又软又香甜,府里不论大人还是孩子都喜欢用。但因为费时费工,还要用刚刚才挤下的热奶~子,所以厨房里的厨子隔三差五才做一回。   这道点心油重糖厚,小汪氏怕孩子小肠胃弱不好克化,平日里只让珙哥在饭后少少地吃上一两块。   这会儿不早不晚的,珙哥偏偏闹了起来。奶娘急得团团转,拨浪鼓竹蜻蜓泥哨等各种各样的玩具拿出来都不管用。一张奶白色的小脸挣得通红,声音也渐渐嘶哑了。   眼看天时渐暗,奶娘最后一咬牙只得把孩子抱到正房外头,拼着挨骂也不能让孩子继续哭闹了。哪晓得刚一到房檐根儿,就从高丽纸糊的槅窗下听见了一些不可描述的啧啧声响。   奶娘也是过来人,立时明白二少奶奶和二少爷正在房里亲热。知道若是此时进去打扰主家的好事,日后多半没有好果子吃。   她脸红心热的踌躇了一会儿,一边无声诓扶着孩子,一边寻思应对的法子。忽然记起先前在厨房吃饭的时候,好像看见沙橱里还有几块昨日吃剩下的酥酪。   珙哥吃了点心之后很快就心满意足地睡着了,奶娘睡眼惺忪地躺在一边。盘算着明天一早给家里捎个信儿回去,让丈夫给小孩子教些规矩。给富家少爷当小厮,可比淌着汗水在田间地头使锄头舒服多了。   到了三更的时候,奶娘被一阵哼哼唧唧的声音惊醒。一翻身子就看到珙哥满脸通红,嘴边已经吐了一些冒着泡沫的黄白之物。她骇得手脚发软,忙起身拿了热毛巾把上上下下收拾干净,又给孩子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   奶娘忍着恶心扒拉着帕子里的呕吐之物,仔仔细细辨认一番后才发现是白日吃的桂花糖蒸酥酪。   她立时明白,多半是白日吃的那道剩点心不干净,才导致珙哥半夜里闹起了肚子。   她抱着脏帕子想了半天,自己的这份差事又体面又清闲,是万万不能丢的。眼下二少奶奶已经答应自己的小儿子进府当小厮,若是晓得自己让珙哥吃坏了肚子,这桩好事只怕也黄了。   奶娘还算有几分见识,知道眼下这是个难关,若是不好生筹划的话,自己一家人都要去喝西北风。她将一副小儿消食散兑了热水,拿银匙给珙哥一勺一勺地喂下。许是汤药对症,先前一直小声哭闹的孩子渐渐安静下来。   奶奶稍稍放下心来,却是不敢再睡沉。半睁着眼到了天亮正要松口气时,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头。   往日里珙哥半夜时总会喊一两回口渴,非要喝几口掺了蜂蜜的温水才肯重新睡下。昨个一晚上除了先前闹腾了一回,后半晌根本就没什么动静。当时自己还嘀咕了一下,结果后头睡意上来就忘记了。   奶娘心头蓦地一咯噔。   伏下身子仔细查看,见珙哥闭着眼睛耷拉着眉毛神情怏怏的。平日里一张奶白莹润的小脸变得蜡黄,让人担心的是这是蜡黄底下还有一抹不正常的绯红。   偏偏仔细去摸时,手和脚却是一股沁人的冰凉,指尖还时不时地轻微抽搐一下。这哪里是熟睡,分明是……已经陷入昏阙当中。   奶娘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不济也知道自己摊上大事儿了。   ※※※※※※※※※※※※※※※※※※※※   答应小朋友们的双更,今天的第一更!   一大早就在吭哧吭哧地改,感觉自己的人品升华……   shg 第六十一章 痢疾      汪太太天没亮时, 就让院子里的嘈杂惊扰到了。她如今也上了些岁数, 晚上本来就不容易入睡, 入睡之后也很容易被惊醒。   一大早听见这阵喧闹声顿时忍不住要发脾气,正要唤底下侍候的婆子出去看看时, 就见二儿媳披头散发地闯了进来,满脸通红的大哭道:“爹娘快些救救珙哥吧,这孩子只怕不行了!”   汪太太唬了一大跳。   脚还没站稳就见身边抢过一道人影,却是顾朝山一把接过孩子, 抱在怀里开始仔仔细细的诊起脉来。过了一会儿紧皱眉头道:“精神困倦口干舌燥,舌苔黄腻血脉滑数,还时时喊腹痛,是不是昨天晚上吃错了什么东西?”   小汪氏就恶狠狠地揪过奶娘, 切齿骂道:“就是这个下三滥的腌臜货,背着我悄悄给珙哥喂了几块隔夜的桂花糖蒸酥酪。眼下天气正热,东西放上两三个时辰就坏了,隔夜的点心只怕早就馊了……”   小汪氏眼皮通红连说带骂,恨得咬牙切齿,“这个烂心烂肠的妇人,竟舍得拿这种东西糟践我的孩儿。珙哥从小体质就弱,哪受得了这样的折磨。我见阵头不对, 盘问许久她才说了句老实话。”   小汪氏转头又看见儿子难受的模样, 更是心如刀割, “听说昨晚上就开始闹起来了, 偏生她虎着胆子竟敢不过来禀告, 只给珙哥喂了一点常用的消食散,见孩子消停些就打算把事情掩过去!”   奶娘脸上有几处明显抓痕,噙着一包泪水委缩在一边根本不敢吱声。   小汪氏朝她身上狠踹了几脚,心头又气又恨,“……拖到今天早上珙哥一气儿拉了八~九次,黏液里已经混了几丝脓血。她见实在瞒不过了,才抖着胆子过来诉说情由。我是吃了她的心都有,要是我的珙哥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他一家老小的命!”   若说嘴巴甜软的顾徔是汪太太心肝肉,这珙哥儿就是汪太太的眼珠子。听了小汪氏的话,她顿时气不打一出来,跳将起来劈头盖脸地朝奶娘甩了几巴掌。一时间几个女人都又骂又哭又推又搡,个个状若疯魔一般。   顾朝山见屋子里吵闹得实在不象话,把脸一抹厉喝一声道:“若是还想要孩子的命,赶紧把眼泪给我擦干净。去个人到前头铺子里把我的诊箱提过来,眼下不过是寻常痢疾而已。再耽误下去,只怕性命堪忧。”   几个女人面面相觑一眼后这才停止吵闹,抹干净眼泪开始慌乱地忙活起自己的事来。   小汪氏全心全意地守护着儿子,头不梳脸不洗几乎是寸步不离。丫头们把饭菜端来,她也只是胡乱地吃几口。累了就在珙哥的榻前小憩一会儿,儿子有一点动静,往往她是第一个跳起来的。   不过一大半天功夫,她这个当娘的眼眶子就深深的沤了下去。   汪太太陪护了一会儿后趔趄回了佛堂,无比虔诚的给菩萨念了一段《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想了一会儿后犹感不足,又一气念了一百零八遍《药师灌顶真言》,最后净了手重新烧了香,其间更是发下无数宏愿。   大房的赵氏将将担领中馈之职,家里就发生这么大的纰漏,一时间骇得脚软。   虽然查清是二房的奶娘疏漏才导致珙哥生了这么大的病,但她这个当伯娘的也不好坐在一边看热闹。将人细细安抚几句后亲自坐镇厨房 ,亲眼看着仆妇们熬了无数的汤水端进屋子里去。   一家子上上下下精心照顾,珙哥却丝毫不见好转,当天晚上开始下红痢。上面吐下面拉,伴随下腹压痛坠胀呼吸滞顿,一时间连被褥都来不及换,人也苍白得像片单薄的纸。   毕竟是膝下唯一的嫡孙,久经风浪的顾朝山也不免慌了手脚,硬着头皮连换了三张方子都止不住孩子的颓势。第二天又加了惊厥之症,连才熬好的米汤水都不能进,眼看越发不好了。   住在后园的张老太太这一向身子也有些不太舒坦,听闻消息后急步赶了过来。   一进正房,正巧看见汪太太搂着小汪氏在廊下压着声音哭作一团。老太太顿时气得七窍生烟,跳着脚大声咒骂道:“珙哥还在屋子里喘气儿呢,你们两个哭丧的给我滚远些!”   小汪氏嘴里又干又苦,六神无主地淌着眼泪道:“老祖宗这可怎么办才好,这孩子不过是吃了几口剩点心就变成这般模样。老天爷若是想要他的命,何苦又让我把他生下来?”   张老太太一向不喜欢汪氏,连带着也不喜欢汪氏娘家姪女出身的小汪氏,觉得她和次孙顾徔一样的德性,说话做事太过机巧讨好。但珙哥是顾家这一辈唯一的男丁,又向来聪慧可爱,由不得她不看重。   老太太就恨恨地跺了一下脚,回头对着儿子骂道:“既然汤药不管用,就要想办法下针。我看你对着外头重病之人看来游刃有余,怎么对着亲孙子就畏手畏脚的。我就不明白这个理儿,莱州城的百姓怎么就信服你这位大名医的?”   顾朝山眼前一亮旋即又胀得通红,对张嘴就骂人的亲娘毫无办法。更何况他年轻时一心只知求捷径,根本没有心思潜下心来好好研读医书,所以对顾老太爷晚年时才研究出来的针灸精妙手法只略知皮毛。   张老太太恼怒地连吐了几口粗气,转头站在病榻旁把珙哥的眼皮儿翻了几下道:“想来这孩子的脾胃自小娇弱,不能吸收那些汤药的功效。这场痢疾来得又急又重,就像地里将要枯干的庄稼苗,万万不能用洪水来救他。”   老太太忍不住叹了口气,又忍不住横眉怒眼,“……你那方子里尽是泻火之药,就是成人也经不住这么折腾,反亏了他的内里。你爹才死了几年,你的医术就已经见不得人了。如今没法子,只能用针取穴以清热解毒祛湿消积。”   顾朝山被老娘骂得头都抬不起来。   好半天才苦笑连连道:“您老多少给我留点面子,孩子们都在这儿站着呢。珙哥的禀性是有些弱,肠胃受不住那些药材也是极有可能。只是针灸一途本就是我的弱项,这些年只顾着给病患抓药开方子,早年学的那些几乎都忘光了。不如请您老人家亲自出手……”   小汪氏一听公公说珙哥的症候连汤药都不管用,还要请一向住在沙河老宅的张老太太出手诊治,顿时惊得嘴巴张得老大。   在她的印象当中,沙河老宅的张老太太和顾衡顾瑛兄妹俩,就是自家上不了台面的穷亲戚。逢年过节时送些节礼,平日里偶尔走动一回两回就算给了天大的面子,真要把他们当成至亲骨肉,最起码心底的那道坎就过不去。   这回若不是事出有因,小汪氏根本不愿和沙河老宅的人打交道。   说起来,张老太太不过是一个寻常的乡下妇人,最常做的事就是赶着骡车四处巡视眼皮子底下那七亩三分地。要让这种满手老茧的老太太在自己儿子身上扎针,她第一个就不答应。   小汪氏颤巍巍地上前一步正准备说话,就见张老太太横了顾朝山一眼,冷笑道:“当年老太爷在世时的十八般武艺,你只捡时日短见效快的学。莱州是个小地方,竟然也让你这种人混了个一代圣手的名头。”   老太太脾气上来,连亲儿子也是一顿乱骂,“针灸一途,首先就要静下心来,在木人身上练习三年的认穴之术。如今看来,就是因为你没这个耐性才不屑去学的吧!”   在后辈面前受老娘这样直白的训斥,顾朝山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央道:“您老别拿话酸我了,珙哥能不能救您还是说句话!”   珙哥的症候来得太急,这时候只有下猛药才能止住他的病势。   奈何他的体质太弱,猛药下去后不但不能吸收,反而加重了他的病情。轻也轻不得重也重不得,又是顾家这辈的独苗,这才让顾朝山这个行医多年的老大夫也感到格外棘手。   张老太太重重哼了一声,终究还是给儿子留了三分面子,慢慢道:“用毫针取合谷、足三里、天枢、气海,加配地机、关元、曲池。先针足三里,顺次针合谷、天枢、关元,在穴位里留针半刻钟,再看看这孩子的反应。”   顾朝山毕竟精通医理,又当了近三十年的医铺馆主。   闻言赞许道:“针足三里,是为了缓解他不断便意的假象。珙哥上吐下泻这么久,肚子里早就没有东西了。不过是肠胃痉挛,刺激他老想上茅厕,用中度捻转的手法针合谷、天枢、关元,是为平补平泻,阿娘这些年的针法倒是越发精进了。”   历朝历代的医家流派众多,阴阳、表里、虚实、寒热等八纲之下更是众说纷纭,但总的来说无外乎阴阳失调气阴两虚和脏腑亏虑。所以顾朝山虽然不擅针灸,但对于其中的理论还是讲得头头是道。   张老太太瞥他一眼,气哼哼地道:“用不着你在这溜须拍马,你一天到晚只晓得挣钱,可知你老娘我今年多大岁数了?平日里穿个针引个线都要找人帮忙,要是在你宝贝金孙上扎错了穴位,这笔账该算在谁的头上?”   顾朝山听得一怔,立刻明白老太太的顾虑。   双眼顿时现出威严气势,转身面对众人道:“如今这个家还是我说了算,还是恳请您老亲自出手。珙哥已经现了虚脱的症兆,莱州城里已经寻摸不出比我更好的大夫。要是这时候往省城送,或是延请省城擅长针灸的名医,只怕还没到地界人就没了。”   小汪氏心头还在打鼓一般犹疑,心头如明镜一般的顾徔已经干脆利落的跪在地上,哽咽道:“还请祖母亲自出手,珙哥是死是活全看他的造化。若是真有个意外,孙儿绝不会责怪任何人!”   张老太太叹了一口气,“珙哥是我第一个重孙子,我便是舍了性命也想搭救他。只是我前年起得了消渴症,手一用力便会抖得很。刚才我说捏不了针,并不是在你们面前故意拿乔。”   床上的珙哥面色煞白气若游丝,小汪氏一眼看到后心如刀绞。   忽然一时福至心灵,膝行几步上前泣道:“您肯定知道搭救珙哥的法子,烦请您老人家指一条明路。我在此当着众人发下重誓,无论谁救下我的珙哥,下半辈子我做牛做马地报答他。如有违誓,让我天打五雷劈日后不得好死。”   张老太太微一犹豫待要说话,顾徔已经抢道:“还请祖母开恩给我们家珙哥指一条活路,无论救不救得活这孩子,我都有重谢!”   这对夫妻早已乱了方寸。   眼见孩子出气多进气少,再不想法子只怕明年的今天就是孩子的忌日。顾徔心头暗恨,连自己的亲爹同茂堂的当家人顾朝山都拿这种厉害的痢疾无法,眼下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屋子里上上下下十几双眼睛齐齐盯着老太太,俱都屏声静气地等着答复。   张老太太见他说得如此斩钉截铁毫不迟疑,终于慢慢点了点头。抬眼就见顾瑛俏生生的站在一边,便微微一颔首。转头和声对着众人道:“能救珙哥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这个丫头……”   ※※※※※※※※※※※※※※※※※※※※   二更,路上热得我不想说话!   shg 第六十二章 出手      本就六神无主的众人被张老太太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齐齐望向一边悄然站立的顾瑛。   这才注意到那姑娘穿了一袭毫不起眼的湖蓝对襟立领夏衫, 衣裳的材质是素面细葛布, 算不上很金贵体面。但却极具巧思的在衣襟和裤脚处镶了两圈儿深蓝色的滚边,远远望去越发显得年轻女孩亭亭玉立, 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子难得的爽利劲。   小汪氏若是不忧心儿子的病情,肯定会起头叫一声好。有些姑娘就是这样,先前第一眼看着不过尔尔,但越看越觉得顺眼。   顾瑛就是这种类型的佼佼者, 她眼睛略呈杏核形,算不上很大也不够柔顺。   眼神却清亮干净,一眼望过去就知道这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眉毛相比寻常闺阁女来说略显粗浓,脸庞也不是江南女儿家常见的瓜子脸, 所以非但不柔和反而略方。说话时的声音低沉,个头也比寻常女子稍稍窜得高了些。   但所有的一切的不足组合在一起后,就成了独一无二的顾瑛。   因为眉毛又浓又长,使得她看起来比寻常女子多了一股干净利落的英气。这种女孩一现于人前,就给人一种不好轻易招惹的感觉。其实平日她不多言不多语,但在同龄的小伙伴当中,常常一开口就是一言九鼎的地位。   顾朝山却是又惊又怔哭笑不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真心觉得自家老娘简直是乱弹琴, 赶紧摇头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在跟我开玩笑, 当年我爹走的时候瑛姑只怕才丁点大, 她怎么会咱们顾家的独门针法?”   张老太太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这丫头从小就跟在我身边, 十几年耳濡目染之下把《针灸甲乙经》、《铜人腧穴针灸图经》、《本草品汇精要》上的东西记了个烂熟。你爹留下来的那几个用来练习经络的木头人,也让她摸得生生退了好几层漆皮。”   顾朝山就惊疑不定的盯着顾瑛。   当年顾老太爷在世的时候极为推崇张医圣,大半生的经历都在研究那些失传的药方。顾朝山生性机敏练达脑子转得极快,靠着自家老爹留下来的几张独门秘方,把一间乡下的草药堂子开到了莱州县城。   当门立户之后每日忙着迎来送往,他也没了细细钻研医道的闲情。所以顾老太爷晚年引以为傲的针灸手法——鬼门十三针,他也只学了个三四成的浅浅皮毛。   平日里只能对付个头疼脑热装装门面,此时对着自己的宝贵金孙就根本不敢大意。要知道针灸一途,讲究的就是穴位准确手法精妙。要是一个不慎,那就是杀人而不是救人了。   张老太太取过一边的热帕子拭了手,不耐烦地道:“正经开药方子我不如你,下针的技法上你不如我。去年我有心考较,才知道这丫头对于针灸穴位了解之深远过于我。”   老人家信手翻了一下珙哥的眼皮儿,“……所以我就慢慢把她带在身边调~教,这孩子的针法更加精进。现如今周邻村镇的妇人和婴孩生病,指名道姓要找瑛姑诊治呢!”   顾朝山虽然跟张老太太有些不对付,但知道自家老娘说的是大实话。   别看老太太在莱州县城里声名不显,但在周围偏僻村镇提起沙河顾张氏,任谁都要翘一回大拇指。老太太半辈子率性而为,根本不是为名为利之人,也鲜少看见她如此夸赞一个人。   小汪氏似懂非懂,直起身子还准备说些什么。   顾朝山狠狠瞪她一眼,转头陪笑道:“娘既然说瑛姑的针法了得,那她自然是学到了娘的精髓。眼下珙哥再耽误不得了,就让瑛姑先下针试试。不过还请娘在一边盯着,我怕这孩子年纪青慌了场……”   顾瑛神色有些忐忑却没什么惧意。   斟酌了一会儿道:“珙哥的情形是有些凶险,最艰难的是这会儿他已经喝不下东西,再好的药材与他已是无用。若是此时送到省城去,的确有些来不及。我先施针试试,至不济可以让珙哥的症状缓和一二!”   小汪氏见她把话没有说满,一颗心立时又提了起来。一时顾不得许多,抢步上前哀道:“好妹妹,珙哥是我的命根子,也是顾家这一辈的独苗苗,你下针时千万要仔细些……”   顾瑛心中无奈,不知道祖母为何要让自己趟这趟浑水,同茂堂顾家上上下下都不是好相与的人。   若是有个闪失,这宅子里上至老爷太太下至顾徔小汪氏,只怕撕巴了自己的心都有。她深吸一口气,从顾朝山的诊箱里取出一根掌长的细长银针。   屋子里的沙漏就不疾不徐,不相干的人都退得远远的。   顾朝山屏气,见顾瑛先以三棱针在珙哥的大椎穴刺血,果然取合谷、足三里、天枢、气海,又取地机、关元、曲池,这是为了平补平泻。每一针的力度和手法都有说不出的精妙,增一分和差一分都不能达到理想的效果。   小汪氏不懂医术,拽着帕子扣着手心不错眼地盯着前面,生怕其间有什么不妥。心想自家儿子要是去了,自己也不活了。   顾瑛轻轻捻转手中的银针,感受针尖触及肌理时的硬度。珙哥的体质弱,此时应将毫针刺曲池,出针后加悬灸腹部穴位以加速疗效。   半刻钟后,床上的小儿轻微哼了一声,半睁着眼睛看了周围一眼。顾瑛知道这是腹痛减轻的症状,连忙改针合谷和地机。   就这样时时看顾时时针灸,当天晚上珙哥身上的发热便下去不少,里急后重减轻下痢次数减少,也知道小声地喊冷喊热。顾朝山见状大喜,忙重新细细下了方子,让药堂里得用的老伙计亲自煎熬好送过来。   第二天一早,顾瑛又改悬灸天枢、气海、足三里,再悬灸上穴一次。   银针一收,珙哥就叫嚷着肚子饿。顾瑛下午申时在针眼上扣上半个煮过的花椒皮,然后针刺大杼、间使,泻法不留针。再细查珙哥的大便已成软条状且无脓血,顾朝山就明白孙子的这条性命终于捡回来了。   等珙哥能够靠在榻上一口一口吃着软糯的栗子果仁粳米粥时,顾朝山负着手站在床边,满脸赞叹不已。   “我行医二十年也算见多识广,从来没有见过把银针使得如此精妙之人!这才短短两三日,就把这般严重的痢疾生生止住,简直可以说是神乎其技。”   张老太太捉着顾瑛细长的手与荣共焉,“这孩子从小心性就稳,我虽然把她领进门,可是大多还是全靠她自个摸索。你们看看她的手指尖,全是练针法留下来的针茧,顾家上下任谁都没有这般刻苦……”   小汪氏亲手喂完儿子后喜滋滋地站起身,接过仆妇们递过的一只大攒盒,笑道:“妹妹这几天操劳了,一张脸面生瘦了一圈。嫂子我也说不来谢话,这是我亲手做的玫瑰果蒸乳饼,薄切烧鹅丝并几样热菜,妹子多少赏个脸吃上几口才是!”   顾瑛见她说得贴心贴肉,一时间不好拒绝。   抬头见祖母点了点头,方伸手接了过来笑道:“二少奶奶说的哪里话,珙哥得的本来就是小病。老爷一时慌急才没有想到好法子。我也不过浅浅用了几针,幸得老天庇佑才没有给祖母丢脸。”   小汪氏为示亲热特地喊顾瑛妹妹,顾瑛却时时记得自己的身份,口口声声还是唤小汪氏为二少奶奶。虽然略显得有些生疏,却让人不由心生好感。   小汪氏从来自忖身份,看不起顾家祖母收养的这个孤女。此时见她言语周到恳切毫不张狂,印象一时大好。   心想沙河老宅里老的性情古怪,小的性情孤傲,唯有这姑娘倒是一个知礼的和善人。看看她这话说得多让人舒坦,出手救了珙哥还半点不居功。   要知道公爹顾朝山可是莱州县城数一数二的有名大夫,要是连自己亲孙子的痢疾都治不好,传出去岂非让人白白笑话一场?   想到这里小汪氏眼睛一亮,笑眯眯地凑过来悄声道:“好妹子,等我手里这摊子事儿忙完,嫂子我亲自为你相看一个如意的女婿。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沙河那个小地方恐怕没有像样的男儿。放心,这件事就包在嫂子我的身上……”   面对小汪氏的乍然亲近,顾瑛是哭笑不得。又怕她瞎操心反添乱,只得装作害羞地低下头道:“祖母已经在为我相看人家,就不劳烦二少奶奶费心了。”   一片好心被人当面拒绝,小汪氏就有些下不了台面。故意觑了一眼张老太太低低道:“妹妹太过死心眼,祖母虽然一手带大了你,但这个终身大事,自个心里还是要拿主意的好。”   此时珙哥半坐在床上咕叽咕叽地说着话,引得大半的人都望了过去。   小汪氏觉得自己的一片好心被人当成驴肝肺,暗自撇嘴道:“老太太半辈子住在乡下,能认得几个体面的后生?如今你对我有大恩,嫂子实在不忍心你犯糊涂。要知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女儿家的青春短暂,一晃眼就人老珠黄了。”   顾瑛不喜她这种打蛇顺棍上的做派,就直截了当的把话挑明,“其实祖母已经相看好了一户人家,只是男家长辈有点异议,所以就没有往外说。”   这话半真半假,其实就是一种变相的拒绝。   小汪氏却没有听出其中的隐意,而是了然的点头道:“妹妹这道身份……的确是致命伤处,稍稍有些讲究的人家一打听就会不甘愿。你且放宽心,等我在太太面前帮你说几句好话,兴许她心一软就让你入了顾家的族谱,到时候你一定要好生谢谢我哟!”   ※※※※※※※※※※※※※※※※※※※※   咱们女主虽然话少,但却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美少女!   shg 第六十三章 碧桃      眼见珙哥身子大好, 欣喜之余的小汪氏看顾瑛越发顺眼。   第二天一大早天一亮, 就喜滋滋地拉着人一起到城外资圣寺还愿。在小汪氏看来, 儿子身体好转除了顾瑛一手好针法之外,暗地里一定还有诸天菩萨和各路神佛的庇佑。   资圣寺因修得高, 山顶有一眼四时都不会枯竭的寒泉,即便是大夏天也冒着丝丝凉气。泉水流淌处气温比别处要低上一些,所以虽然是仲夏六月,但在山崖背阴处还有几树未开尽的桃杏花。   顾瑛忙了几天陡然看见这片姹紫嫣红, 心情格外愉快。   随手折了几支洒金碧桃,回程的路上又买了一小筐农妇卖的鸡蛋。那鸡蛋并没有拿寻常得见的竹篮子装起,而是用晒干的稻草交叉捆绑成滴溜一长串,拿在手里格外有趣。   小汪氏捂着嘴笑道:“可见是小姑娘性子,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过是几个鸡蛋串成一串来卖,就比市面上贵了好几个铜子呢!”   顾瑛闻言认真道:“那农妇虽瘸了一条腿,衣衫寒酸却浆洗得干净,身边拖了两个年幼的孩子也不卑不亢。可见是个心气高的人,这种人你白给钱她也不会伸手要。这稻草裹的鸡蛋虽然不费钱却费手工,难得的是其中这份巧思。”   小汪氏脸上的神情就有些讪讪的。   她想起自己刚才在资圣寺的功德箱里,毫不眨眼地就捐了二十两的香油钱。结果面对真正需要的贫苦之人,却又变得吝啬起来。   顾瑛不想和她说些交浅言深的话, 就故作羞赧道:“祖母曾经教导过, 几个铜子对于我们来说不算什么, 对那些贫苦人家来说也许就是好几天的饭钱。我从小住在沙河没什么见识, 有说话不当的地方还请二少奶奶不要见怪。”   顾家虽算不上大富之家, 但几个铜子还真没有放在小汪氏的眼里。如今珙哥将将好转,她不愿儿子的救命恩人对自己生出不好的印象。   就故意拐了一下小姑娘的胳膊亲密道:“这回珙哥大好,说实在有大半是你的功劳。太太心底里也欢喜的不得了,昨天我在她面前淡淡提了几句让你入族谱的事,也没见她有什么不甘愿。你再平心静气的等几天,我在一旁好生敲回边鼓,说不得事儿就成了。”   小汪氏以己度人,认为入顾家族谱这件事是横亘在顾瑛面前的天堑。   只要这件事不好生解决,这姑娘的婚事永远就只能是一笔糊涂账。试想整个莱州城有头有脸的人家,谁愿意娶这么一个身份来历俱不详的女子?那些家徒四壁的贫寒人家,只怕顾瑛自个儿也瞧不上。   即便两个年轻人看对眼,男方大度不计较这些门第之说,但嫁人是嫁一族之姓。这姑娘若是真进了婆家门,这身份上的硬伤肯定会时不时被人拿出来说嘴。   这回自己投桃报李,一举解决了她悬在心头许久的难处,想来这份大礼比起她对珙哥的救命之恩,其分量也少不了多少。   顾瑛见她又热心地提及这遭,一时却不好说自己根本就不愿意以顾家女儿的身份入顾家的族谱。但此时此刻无论怎么解释,别人都会以为自己拿乔,就干脆低头沉默不语。   马车上悬挂的铜角铃叮当作响,小汪氏忽地想起前几天才听说的一桩的陈年旧事,自以为了然此种境地就叹了一口气。   顾家从祖辈开始开了同茂堂医馆,算得上莱州城的老门老户,但是家里却没有几个用了多年的老仆。有人说是因为主母汪太太为人苛刻狠毒,手底下待不住人。   但有知道底细的人在私底下却说,顾家之所以换了一朝一朝的人,是因为沙河老宅顾衡顾瑛两兄妹的真正身世。   这两兄妹其实是顾朝山的外室所生,因为不被性情跋扈的汪太太所容,只得悄悄的抚养在外头。顾朝山是何等手段的人,这些对于他根本就不是难事。只不过因为忌讳舅兄汪世德是莱州县主簿,这才听之任之。   顾衡是个男丁,最后理所当然就记在了汪太太的名下,充做顾家第三个嫡子。而隔了好几年才生下的顾瑛是个不受人重视的女孩,汪太太就咬紧了牙不让她入族谱,顾朝山自然无可无不可。   盘查来盘查去,最终发现最早说这话的人是府里于嬷嬷的大儿媳。而于嬷嬷是汪太太的陪嫁丫头,在汪太太身边伺候了整整三十年,是顾家硕果仅存的老仆,顾家的几个小辈见了都要恭恭敬敬的施礼。   所以到了最后,这桩扑朔迷离的隐秘事儿传得是有鼻子有眼儿,由不得不让人相信。   小汪氏初初听说时,心想难怪姑母对顾衡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怎么都看不顺眼。   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汪太太对自己膝下的珙哥,捧在手心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顾衡若真是她的亲生子,怎么舍得做事毫不留余地?只有那些上不了台面的狐猸外室所生之子,才会招正室如此彻骨记恨多年。   小汪氏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想明白之后,越发同情起顾瑛来。   心想同样是爹生娘养的人,却落到爹不疼娘不爱的地步。顾衡还好些,有顾朝山这个亲爹上下照应,虽说很吃了些苦头但最起码有个像样的身份。而顾瑛只因是个女孩,便被舍弃在一边置若罔闻。若是不好生想个法子,最后恐怕只能嫁个寻常的庄户人家。   一嫡一庶本就是不可逾越的大山,公爹顾朝山一番风流之后撒手不管,任由一对儿女受汪太太如磋如磨,多半是对正室心中有愧。只是不知那位外室的下场如何,想来跟着这般薄情的人,最后也不外乎如是!   这些陈年旧事却不好细细探究,这些年姑母的心里想必也分外苦楚。   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只得悄悄的使些法子,一回一回地往死里折腾顾衡。其实什么命数之说都是不着边际的由头,归根结底是一个女人二十年的不忿。   小汪氏一时感同身受,心想若是顾徔敢在外面悄悄养女人生小子,自己的手段只怕还要暴烈!   只刷了一层黑漆的桐木马车在官道上不疾不徐地跑着,西斜的阳光从冰花格的车窗撒出一片暖红。周围是大片的农田,从窗外飞快地向后掠去。   小汪氏悄悄打量着顾瑛的面容,越发觉得她和大伯顾循、丈夫顾徔没有半分相似之处。想来这姑娘长相肖母,难怪汪太太每回见她时都是一副脸不是脸嘴不是嘴的神情。   到家后顾瑛利落地跳下马车,将洒金碧桃和稻草串成的鸡蛋抱在怀里,朝小汪氏浅浅福了一礼后道:“哥哥读书辛苦,我想先去前院看看他。”   小汪氏自然无有不应,心头模模糊糊地想这两兄妹的感情倒是好,连几个鸡蛋都巴巴的送去哥哥吃。   只可惜他们的亲娘自甘下贱当了顾朝山见不得人的外室,生生在汪太太心底扎了根不能拔除的尖刺,这辈子只能是不死不休的局面。顾瑛虽然有恩于珙哥,入族谱之事自己也打了包票,但能否成功还要看汪太太的心情。   竹院里的顾衡却没有像众人想象的那样埋头苦读,他在院子里的一棵大枣树下摆了一把竹榻,用一把绘了水墨山水的折扇盖住眼睛,仰面睡得正好。   顾瑛轻手轻脚地把洒金碧桃在供瓶里插好,又寻了小炭炉出来煮了两个鸡蛋。   顾衡听到动静仰起头来,正好看到几枝开得灼灼的桃花,不由笑道:“怎么这个时节还有这种好东西,别的地方只怕果子都有拇指尖儿大了。”   顾瑛便回头笑道:“这是资圣寺高僧在寒泉眼的边上特意植种的,开花结果的时日都要晚些,全中土听说仅有这么金贵的几棵。我今日给了整整二两银子的香油钱,让菩萨这回好生保佑你得中。”   她一边看着炉子里的火,一边答话,“……回来的路上觉得这银子给的忒贵了,就折了这几支桃花。哥哥看书看得久了只怕有些伤眼,不如瞧上几眼时时换换脑子,结果一进门就看见你在睡大觉。”   顾衡就伸指弹了她的脑门儿一下,低声笑道:“这满宅子的人都指望我今科不中,若是我真的做出一副悬梁刺股的姿态,只怕有些人真的晚上睡不着觉了。二嫂还有闲心带你去烧香,珙哥应该好利索了吧。今日我听说后过去探望,人家连门槛都不让我进呢!”   顾瑛知道两边的成见如同坚冰,再多的劝慰也无济于事。   这位兄长看似云淡风轻,其实心底里最看重这些小事。以前老爷太太每回派人送东西过来,他都要高兴好久。这回被别人明言拒绝进门,心里还不知怎么难过呢。   就赶紧转移话题,呐呐道:“哥哥我好像闯了个祸,二少奶奶说我救了她的儿子,如今一心一意地想说动太太让我入顾家的族谱。若是我真成了顾家的女儿,那我们……”   顾衡闻言正在斟茶的手一顿,忽地想起什么悠然一笑,“尽在外头给我惹事,只怕顾家这满门上下再怎么遮掩,如今你神针的名头都传出去了。也无需惧怕,老爷技不如人就要服输。”   他挑捡了一朵瓣型细长的洒金碧桃,仔细簪在顾瑛的鬓发间。   闻着气味悠长的芳香,徐徐一笑道:“总归有你入顾家族谱的一天,莫急在这一时半刻。不过话说回来,这宅子里也不是小汪氏说了算,她想把这桩事作为对你的酬谢,多半不会如愿呢!”   ※※※※※※※※※※※※※※※※※※※※   就要彻底了断……   shg 第六十四章 外室      有些事儿传来传去, 往往是当事人最后一个才知道。   待迫害外室所出一对儿女的正主一一汪太太亲耳听说到这些传言时, 已经是整整两日后。她不免有些目瞪口呆, “这话从何说起,那顾瑛便也罢了, 那顾衡什么时候成了外室之子?我肚子里养没养过孩子,难道我自个还不知道吗?”   一旁侍立的于嬷嬷紧皱眉头,“府里上上下下传得是有鼻子有眼儿,前因后果说的头头是道, 也不知是从何人从何时开始传出来的。到我的耳朵眼儿里已经有小半个月了,只是你们几个当主子的不晓得罢了。”   于嬷嬷满脸忧急不解。   “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头,就回去刨根问底地审过我的大儿媳。她在厨房帮忙, 说是前些日子听灶上的刘婆子喝醉酒后和人侃山时说的。我去找刘婆子想把这件事弄清楚时,才知道她十天前已经辞了工。”   一荣共荣一损俱损,由不得于嬷嬷不慎重, 双眼紧盯着汪太太, “说是一个南来的行商喜她汤水烧得醇厚, 花重金雇回家去侍候了。这些年府里陆陆续续地换了不少仆役, 当年的老人除了我就剩下这个刘婆子。”   于嬷嬷的声音幽细,“她年轻时有一段时日也在内院当差,你不喜欢她嘴巴碎嗓门儿大,后来就打发她到厨房里去了。我算了下日子, 你生衡哥的时候她还是内院掌管洒扫的媳妇子……”   汪太太一时感到云里雾里的, 觉得这件事格外透着一股子滑稽。正想出言取笑时, 忽的想起生产顾衡时, 家里前前后后发生了好些莫名其妙的事。   她越想越疑心,蓦地抓紧了于嬷嬷的手颤声道:“兴许里头真有些蹊跷,那些天顾朝山一天到晚地不着家,一问就说忙着外面的铺子。不过巴掌大一个小小的同茂堂,哪有那么多事情忙碌?”   难不成还真有个千娇百媚的外室?   仿佛一道天雷正正砸在汪太太的头上,让她一时如同醍醐灌顶,“你说……这个丧尽天良的会不会趁我昏迷不醒的时候,偷偷把外面生的小杂种跟我的亲生孩儿调换……”   这话于嬷嬷就不敢接了,虽然她心底里的确是这样猜想。   汪太太生顾衡的时候,她正逢家里有事没在府里伺候。等数天后把手头乱七八糟的事处理完回到府里时,里里外外已经收拾的干干净净。产妇在屋子里躺着,新生儿在摇车里沉睡着。   当时她心里还在嘀咕,看太太的肚子应该还有半个月的时辰,怎么这么快就落地了?况且好几个稳婆都说胎相不太好,生产时多半会遇到大难关。没想到前后不过两三个时辰,孩子就出来了。   如今细想之下这孩子是否被有心人掉了包,她这个贴身仆妇当时却没在场,所以说还真的不敢打包票。   汪太太却是越想越真切,她本就是个耳根子软且多疑轻信的一个人,一时间被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骇得身子发软。前些日子她刚刚在茶肆里看了一出新排的折子戏,戏名就叫做《狸猫换太子》。   她越想越觉得手寒脚冷,以顾朝山的势利肯定干得出来这种事。譬如当年张老太太已经给他定下门当户对的亲事,但他眼睛不眨转头就与自己成了亲,任由那个女子背了个退婚的不堪名声含恨跳了河。   俗话说无风不起浪,苍蝇不叮无缝的墙,那个面目模糊的外室说不定真的存在过。在无人得见处,与顾朝山两个你侬我侬,甚至朱胎暗结。   只可怜自己双眼蒙蔽以为得遇良人,竟是半分不知晓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汪太太这样一想后,立刻把这件事信了个十成十,一时间又悲又苦,觉得自己的命比从前那个跳河女子还要可怜十分。   于嬷嬷拧了一张热毛巾递过来,连连摇头叹道:“这男人就没有几个是好东西,家里放着正室娘子,就是比不上外面那些烟视媚行的下~贱货。咱家老爷向来是个有成算的,谁都不知道他心底到底是怎么想的。”   于嬷嬷老于世故,越说越觉得疑窦重重,“你们是将近三十年的结发夫妻,年轻时那般恩爱,如今这个岁数了反而说翻脸就翻脸,还把你锢在佛堂里念经,半点不给你脸面,寻常人只怕做不出来这样的事儿!”   汪太太脸上浮起羞愤,这顾朝山实在是太过翻脸不认人。   于嬷嬷喉咙眼儿里发干,“咱家那位老太太向来精明厉害,十几年前就借着由头把衡少爷带回老宅亲自抚养。也不知说了什么让孩子从小就跟你离心离德,如今更是处的跟仇人一样……”   她搬着手指头一样一样地细算,“还有后来几次闹着让瑛姑娘入顾家的族谱,你当时咬着牙不答应,老爷还摆了好几天脸色。如今细细想来,只怕里面真有不妥。”   汪太太又气又恨,只感五脏如同烈火焚烧,“……我就是个活生生的傻子,那我的亲生孩儿被他们调换到哪里去了?”   于嬷嬷满脸同情,“你还记得怀第三个孩子时,同茂堂里有一位姓涂的坐诊老大夫,还有前街的两个稳婆都说过你胎像上有些不稳当,即便生下孩子多半也……养不活。”   她左右看了一眼,“那时候你时时忐忑,一连十几天连地都不敢下,结果还是见了红,一碗一碗的药下去却怎么都止不住。”   凑过身子细声道:“我这才悄悄请了王神婆到家里画了符,她见了也是连连摇头。说你肚子里原本是文殊菩萨面前的仙女下凡,历了尘劫就要赶着回去当差,还让你不要伤心太过……”   汪太太心头大震,脑子里嗡呜不绝。   半晌后,头点得跟捣蒜一般,“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我还以为这胎多半保不住,即便生下来也是个不足月早产儿。没想到挣扎半夜连血都差点流干了,抱过来又是个足斤足两的大胖小子。”   她勉强按捺住心神,“那天正好是中元节,又是大雨又是大风,到处都是鬼气深深的。我晕晕沉沉第一眼看到那孩子时,心里就觉得他不像老大老二那般顺眼,你后来还在劝我莫多想!”   以庶充嫡,这在平常百姓家虽不是什么大罪,但传出去也会受人指摘。主仆二人面面相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这番猜测。   于嬷嬷一咬牙鼓足勇气道:“人家说母子天性,这么多年衡哥都和你亲香不起来,总归不会是你一个人的原因。除了跟老太太时时别苗头之外,这里头说不定真的有什么差错……”   汪太太心头一块大石头直往下坠,不由颧骨通红咬紧了腮帮子,干瘦手上的青筋也一股股暴起。   “……你的意思是我当时生下的其实是个女娃的死胎,顾朝山这个没良心的老东西一不做二不休,趁机就把顾衡这个外室所生之子充在我的膝下。隔了几年后依样画葫芦,又想把顾瑛这个外室之女弄进门来……”   于嬷嬷一脸笃定,“虽然不知道那个外室姓甚名谁,如今是生是死,但这件事唯有如此才说得过去。”   她声音逐渐低微下去,“……这个家里头迄今为止,无论大事小事唯有老爷说了才算数,你千万不要使性子跟他硬碰硬。更何况汪舅爷那边也遇到了大~麻烦,这背后少了撑腰的也不是个事儿!”   汪太太一时怒不可遏,心中再无怀疑。   喘了半天气才靠在椅子上喃喃泣道:“难怪我看顾衡那孩子怎么都不亲近,原来他竟不是我的亲骨肉。生产途中我一直昏迷不醒,那两个稳婆多半也让顾朝山使钱封了口。可怜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儿,我连他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于嬷嬷连连摇手,忙伸长脖子左看右看。   “事过境迁,如今无凭无据,你要哭要闹可怜半点证据也没有,且还不能声张出去。府里的流言你装作不知道,我让大少奶奶出面敲打几回,应该就可以慢慢平息。难的是,你接下来该怎么办?”   汪太太立刻警醒,哆嗦着声音恨道:“循哥读书不成,徔哥也有点高不成低不就,顾朝山那个老东西打去年起就开始器重顾衡,送钱送物殷勤的很,反正都是他的儿子也无甚差别。”   越想越恨,“……但日后若是那小子得了志,又从别人口中知晓他生母的事儿,我是没了半点指望。王神婆说的果然没错,那小畜生生下来就是我的克星。”   于嬷嬷最是知道她的心思,“我今天这番话也只是提个醒,你前前后后也想了好些辙,可还是半点无用。有些人命硬的很,是受天上星宿保佑的……”   汪太太细细想了一会儿道:“如今已经交了七月,至多还有一个月就是秋闱。我原先盘算着把衡哥带回县城里,叫几个帮闲扰乱他读书的心思。他年纪青定力差,说不得看见一个绝色的女伎就忘了爹妈是谁。”   她冷笑一声,“不是我生养的跟我自然就不亲,原先我想只要让他不中在老大老二的前头就行,要不然咱家那位老太太还不得意忘形?现在总要下些狠手才是,只要错过这回秋闱,我就有办法让他这辈子都翻不起来身,只能老老实实的窝在沙河乡下。”   于嬷嬷点头,“这倒是个极好的法子,只是时间怕来不及了。更何况老爷看顾得紧,纵然使些手段也容易露出痕迹。”   遇到大事汪太太反而平静下来,缓缓靠到圈口椅背上,闭着眼睛自怜自艾伤感不已,“从明日起我就生病,就说心悸心口疼,让顾循他们哥儿个轮流进来给我侍疾。”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变得微不可闻,含糊道:“老大老二便罢了,轮到顾衡时你不妨出来念叨些苦水,那话怎么软和怎么来!你……不妨亲手做些精致的点心,里面稍稍添加一些让人身子不舒服的药粉。”   汪太太心中如风车一般盘算,“前头铺子里有个姓李的小伙计,时时在我面前讨好卖乖,就是想让我在顾朝山这个老东西面前说几句好话,好提拨他当生药铺子的二掌柜……”   于嬷嬷一惊立刻心领神会,旋即苦着脸叫难,“这些年我也懂些药理,这点事情难不倒我。你是想要药效快些,还是药效慢些的?那药粉又没个准头,万一下多了出了事儿,可没人出来帮我说句公道话……”   这话倒是真的,这年头大家看得多了,若是有什么丑事脏事往底下的仆人身上一推,主家肯定是再清白不过的人。   汪太太沉吟了一会道:“还是用慢些的吧,若是一下子让人发觉只怕走不脱人。最好找一种当时看不出症状,后劲儿又极强的药材。算算时日那时候他差不多正在秋闱的考场上,若是一时发了急症也是有的。”   于嬷嬷眼睛一亮拍着大腿道:“还是你想得周全,这件事只有慢慢图谋,千万心急不得。若是衡哥真在考场上出了意外,老爷也不能怪罪在你的身上。我听说每年的春闱秋闱下来,又哭又闹发疯的人不少。有些人刺激太过,当场跳金水河的都有好几个。”   得了奉承的汪太太一脸自傲,“往日里我是被顾朝山拿话哄住了,才会凡事不跟他一一计较。如今他再拿话蒙我,只怕就没那么便宜了。”   于嬷嬷连连赞叹,眼珠子一转就述说起了自己的难处。   “我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这辈子反正没什么指望了。家里的人已经催了我好几次回去带孙子,说连炕上的被褥屋子里的摆设都准备好好的,可我这心里头就是舍不得太太……”   她是跟随汪太太最久的仆妇,自然晓得汪太太的喜好,说的每一句话都挠在了汪太太的痒处。   “……循哥性子老实,又只顾着自己的小家,徔哥一心只读圣贤书,衡哥自小跟你又不贴心。眼下又出了这么一档子说不清楚的烂事儿,让我走得如何放心下。”   汪太太知道眼下这是唯一的帮手,就褪了腕上一只福禄寿錾花的赤金手镯塞过来道:“这些年你就跟我的亲姐妹一般,那些外道的话自然无需多说。只要把这件事办妥当,你两个孙子的前程包在我的身上。”   于嬷嬷登时大喜,跪在地上赌咒发誓,说一定帮太太达成心愿。主仆二人细细相商到半夜,连药粉每日如何撒放都一一演练过。见事事安排妥当了,才各自回屋熄灯睡下。   ※※※※※※※※※※※※※※※※※※※※   今天是个肥章,改得我头晕眼花,可以算半个双更了!   shg 第六十五章 笼络      第二天一大早, 汪太太就对外宣称病重得起不了身子。   顾朝山向来秉承医家慈心不愿意医治自家人, 上回宝贝金孙珙哥害了一场厉害的痢疾, 情急之下他下方子失了轻重,最后差点就让孩子没活命。痛定失痛后再不肯犯这样的错, 于是让铺子里资历最老的孙大夫亲自过来诊治。   孙大夫在同茂堂坐诊多年,为人和善医术也是相当了得,尤其擅长内科。对于东家这些狗屁倒灶的事儿大致也了解一些,停留吩咐后也不推辞, 就笑嘻嘻地背了诊箱进了顾家的后院。   细细诊治半天后,孙大夫说汪太太苔薄白腻脉浮或滑,脾失健运湿聚成痰, 火热内郁肺燥阴虚,痰浊上泛于头……   简而言之就是犯了常说的痰饮证,所以导致时时头晕目眩腰膝冷痛。开方子时以健脾去湿为主, 且不宜思虑劳倦。更加不宜动气生怒, 不然与寿数有妨碍。   于嬷嬷千恩万谢地把孙大夫送出门, 趁无人时悄悄将一锭银子袖了过去, 低声笑道:“多谢您走这一遭,实在不是我家太太性子矫情,而是她心里有苦说不出,就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好好敲打一下底下的孩子们。”   孙大夫老于世故, 推辞几遍后把银子笑纳了。   临了时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 回头好意告诫道:“我虽然有意把病情夸大了几分, 但汪太太的症候还是不能大意。这个痰饮证可轻可重, 若是一直心火郁结不懂疏解,与身体只怕真的是毫无裨益。”   于嬷嬷丝毫没有在意,心想就自家太太那个身子骨,看着瘦弱其实精气神十足。骂底下的那些犯错的小丫头时,口沫横飞连气儿都不带多喘的,只怕活到七老八十都有富余。   顾循和顾徔各自带着媳妇儿鞍前马后服侍了半天,却不料怎么都不合汪太太的心意。最后还是汪太太身边侍侯多年的于嬷嬷一言点醒众人,悄悄说三少爷回来这么久了,也不知什么缘故都没到屋子里陪着太太好生说回话。   府里这段时间的传言大家都影影绰绰的听说过,虽然说得言辞凿凿,却谁都不知道是真是假。   这些流言最后很快就被当主子的扑灭了,还撵走了两个多嘴多舌的婆子,但多多少少在大家心底留下或深或浅的痕迹。如今汪太太既然主动站出来打破这个僵局,就说明这段流言……多半只是流言。   顾循作为家中长子就自告奋勇地乐呵道:“我这就去竹园把老三提溜过来,他要是敢说个不字,我就让他领教一下我这个长兄的大巴掌。一天到晚只会关在屋子里读死书,连我只是在接风宴上看过他一回,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众人都哈哈笑起来,只有顾徔和站在后头的小汪氏这对夫妻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   出乎大家意料的是,骨子里一向孤高自傲的顾衡很快就过来了。   穿了一身竹青色的素面布衫,脸上没有半分桀骜,依稀还是旧日那个说话害羞行事腼腆的邻家少年郎。将将长成的青年站在门槛边,隔着万字不回头的锦帘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脸上平平稳稳的,也看不出一丝不情不愿。   顾徔心里忽然不安地跳动了下,也不知这种不安从何处而来,还没有想明白时就见汪太太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他心念微转,赶紧上前亲热地扯着顾衡的胳膊,大声笑道:“知道你读书紧,可咱娘就是想找你说会儿话。她嘴里不好说又拉不下面子,正找由子发作我们呢!俗话说老小老小,越老越小,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顿了顿,压低声音道:“其实也耽误不了你什么工夫,陪在一边看着她把药老实喝下就算齐活儿!”   这顿稀泥和得极好,屋子里僵冷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端茶的端茶,送水的送水,连仆妇们的走动都开始变得欢快起来。   顾衡似乎有些晕头晕脑地含糊应了一句,就被隐含笑意的兄嫂推推搡搡地踉跄几步,终究签着身子在汪太太的床榻前坐下。   他抬起眼想说些什么又有些不敢,想走好像又有些舍不得。悄悄觑了一眼汪太太的神情,嘴巴翕张了几下,也听不清在说什么。过了小半会儿,最后只别别扭扭地把榻几上的药碗平推了半个手掌远。   众人见他呆怔了半晌,嘴却如同茅坑里的硬石,始终吐不出一句暖心窝子的话。又好气又有些不屑,心想这人多半是读书读迂了,梯子都搭好一半也不知顺道往下走。   顾徔以己度人,心想这个小兄弟多半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触,心头越是想亲近面上越是疏离。就故意一边招呼着余人出了屋子,一边低头小声劝解。   “……至亲骨肉间有什么隔夜仇,你是晚辈,姿态放低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咱娘就是嘴巴硬,其实她在街上看见要饭的都忍不住跟着掉几滴泪珠子。你终究是她的亲生骨肉,该怎么做心中要有数!”   屋子里的人很快就走光了,汪太太嘴角往下扯,闭着眼睛就是不愿意看顾衡。往日还没有觉察,这会儿越发觉得这个小畜生眉眼当中有一种难以名状的陌生感。   他的皮肤比老大和老二都白晳,脸部的轮廓也要更清晰些。特别是那双灿若寒星清亮有神的眼睛,顾家上下几辈人都没有这种样式的,肯定是朝那个不知名的狐媚子。   一口气生生堵在心口,汪太太胡乱想起自从这个灾星考中秀才之后,自己就没有一件事是顺当的。   兄长汪世德好好的当着莱州县衙门的主簿,多少人围着阿谀奉承,一家人的小日子过得殷实舒坦。前任县令走后,本来以为可以往上面提一提,结果眨眼间就开始坐冷板凳熬日子。   让妹妹给这个灾星寻摸到了一个极为登对的媳妇,期许未来好利用内宅掌控于他。   谁想到一个错眼,中意的人选叶瑶仙就和自己的亲外甥童士贲搅和到了一起。害得那孩子差点儿丢了秀才功名不说,还被周围的乡邻指指点点,自己在妹妹面前也落了无数埋怨。   这么多年自己靠着兄长这棵大树,稳稳当当的放着印子钱,那利钱打着滚往上翻,那可是自己全部的私房。哪里想得到兄长一朝失势,印子钱的利息没收回来不说,连本钱都不见了大半踪影,最后还连累兄长被个地痞流氓狠狠欺辱了一顿。   总共这些便也算了,转头就听说这个小畜生赚了大钱。   这话也不知是真是假,有人说沙河老宅经常有人送银子过去,那银子都是用上好的铜包角樟木箱装着的,一箱一箱码放得整整齐齐。仔细算算将近有小半年的光景,也不知这小畜生到底赚了多少银子?   相生相克,不死不休。   前街王神婆的谶语再一次浮现在耳边,汪太太吐了一口浊气假意翻了个身子,就见顾衡依旧端端正正的坐在床榻前,脸上没有丝毫不耐烦。于是她心口更加堵了,原本的装病也不知不觉地真实了几分。   她哼哼唧唧地半坐起身子,冷着脸道:“如今你是个有本事的,非要我舍了老脸千请万请地才肯过来,合着你不是我的儿子,其实是我的祖宗。我不主动说一句软话,是不是这辈子你就不准备认我了?”   汪太太脸上有掩不住的怒色。   “自个找到了挣大钱的路子,也不知道提携一下两个嫡亲的哥哥。亏你还有个正经秀才出身,虽说吃的不是一个碗里的饭,舀的不是一个锅里的汤,但你们毕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也不怕外头的人戳你的脊梁骨……”   顾衡呆了一呆,仿佛不知该如何应对。   过了半晌后,一直木然的脸上才浮起一丝羞赧,“士农工商,这个商字排最末。我那些同窗曾说务农乃国之根本,对这些不劳而获的奸商之流是不屑一顾的。两位兄长都是正经读书人,怎好让这些铜臭污浊他们的清华之气?”   他言语和缓温良,字字句句都在为他人着想,心中仿佛再无芥蒂。   汪太太却紧拧着眉头,手里端着的药碗一时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更不好辩解自己的长子次子都不嫌弃这个铜臭味儿。还有这个小子的性子以前像个炮仗一样一点就着,如今怎么变得这么……不可理喻?   汪太太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心头的警惕却消褪不少。心想只有顾朝山那个老东西,眼睛瞎了才会觉得这个小儿子是个可造之材,瞧他那副榆木疙瘩的样子,其实根本就不堪大用。   好容易呼了口气,汪太太硬将脸上挤出一丝折皱当做笑容,“再有这样的事,一定要提前知会一下家里。别人欺你年纪小做出一些套儿来让你钻,到时候你哭都没有地方哭去。要知世道艰险,诓骗你一个乡下小子易如反掌。”   顾衡又变得木愣愣的,脸上神情似乎有些触动和不安。嘴唇蠕动了几下应该是想反驳,却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汪太太心头就不免有些自得,这个小畜生果然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东西。   面上的神情就越发软和,“还有你赚的那些银两也没个妥当人帮你保管,想必将来花用出去时也没节制。不如拿回来存放在我这里,日后你娶媳妇时可以用作聘礼,新妇面上也好看些。”   右手边一只青花折枝花纹八角烛台火苗闪烁,衬得顾衡的脸上也忽明忽暗。紧盯着他侧脸的汪太太心中烦闷,赶情费了半天口舌,眼前这个小畜生只是低头不吭声,接下来又该怎么办?   若说先前对顾衡身世的流言她还半信半疑,现在绝对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她心头恨得出血,就是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畜生,不但占了自己十月怀胎亲生孩儿的名分,如今还要强占了顾循顾徔原本的好运道,真真是何其可憎何其可恶!   这样的人若是不赶紧除了,以后还不知道会惹出什么样的乱子!往日就是顾忌这顾忌那,结果一事无成。汪太太一双干瘦的手蓦地抓在绿地绣五彩仙桃的缎面被褥上,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   顾衡身世的流言,是有意放出来的。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碧波琉璃、貔貅暴饮暴食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六十六章 蜜糕      屋里骤然静寂下来, 衬得气氛也陡生尴尬。   汪太太想起这段时日兄长的抑郁不得志, 自己私下里苦心经营十年的印子钱生意付诸东流, 一向亲密无间无话不说的嫡亲妹妹与自己也有了隔阂,所有的不顺都是因为眼前这个小畜生。   顾衡无需抬眼, 就知道汪太太面上故作平静,心底里恨不得将自己生吞活剥。   可怜自己在那场大梦中宁肯自欺欺人,生生蒙住自己的双眼也要留住这份少得几乎没有的母子亲情。不但对一反常态的汪太太全无警惕,还对其提出的要求百依百顺, 结果到最后断了自己的前程和生路不说,也让顾瑛所嫁非人含恨而亡。   从去年开始做的那些布置,顾家人应该是一无所知。但汪太太却神奇的把所有不幸的源头都安在了自己的头上, 这不得不说是乱拳打死老师傅,也算是一桩无可奈何的事情。   顾衡低头苦涩一笑,眼波里似乎泛起了些微柔和之色, 掩在身侧的双手却慢慢攥紧。   汪太太将他脸上的神色看得分明, 以为自己故作姿态的哀兵之策奏效, 不由心头大喜。干瘦长脸一下子放松, 透出淡淡的喜悦来。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的语气更加哀婉无奈,“这么多年的隔阂不是一日两日就能消的,如今我也不指望什么。你虽然长年不在我身边, 可我心里头还是时时记挂着……你。却不知道怎么回事, 明明关心的话一出口就变成了骂人话。”   汪太太想到悲处连自己都感动了。   “……如今我这副模样你也看到了, 一场小病就连床都下不了。这时候我才知道生老病死最不由人, 以往的种种都是小的不能再小的事。唉,我这场病也不知什么时候好,也许就这么去了也说不定。”   顾衡的眼睛一点点瞪大,似乎有些不理解她话里的意思。   好半天后才双手直摇吭吭哧哧地道:“太太青天白日怎么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其实……我也不知道盐场到底挣了多少银子,那些分红全被祖母收着。她老人家如今看得我死紧,等闲不让我出门。太太若是想要,不如就找祖母要去吧!”   汪太太撑着身子等了半天见他不接自己的话,连寻常一句暖心肝的安慰话都说不出口,一张口就是这句让人噎气不偿命的话,顿时气了个倒仰。   合着自己温言细语说了这么一大篇,就单记得自己朝他伸手要银子。这话要是从这个门传出去,谁又担得起这个责?   顾家的那位老太太本就是乡间农妇出身,性情又专横又泼辣无礼,一个不对敢在街面上跳脚大骂,祖宗上下三代都被数落的干干净净,平白无故的谁又惹得起?若是知道自己惦记顾衡兜里的银子,只怕当场就敢给自己好大没脸。   于是她心头更加憋气,只得自己打圆场道:“我本来怕你年岁小胡乱花用,既然有你祖母亲自保管,我就无需多事了,用不着惊动她老人家。”   汪太太气弱地抚了抚胸口,“找你来是要说些另外要紧的事儿,如今我重病在身日后也不知道能不能好利索。你们兄弟三人我也不好偏着谁,箱子里存的那些绫罗绸缎金银器物到时候就分作三份,给你们各自的媳妇儿留个念想……”   这话当然是空乏的笼络话。   汪太太省吃俭用存下的一点私房,以她的性子宁可带到棺材里也不会给顾衡留下。没听说那些似真似假的外室之言时,她对顾衡只是眼不见心不烦的厌弃,此时此刻完全可以说是彻骨的憎恨。   躲在一边的于嬷嬷见机忙端了个剔红漆红托盘出来,边说边笑道:“三少爷常居老宅,太太也不晓得你喜欢吃些什么,特意吩咐厨房做了些点心。看在太太一片慈母之心的份上,你……多少用一点!”   托盘上是巴掌大的一溜高脚如意折枝瑞果纹青花瓷碟,盛着桂花栗饼、赤豆猪油松糕、如意芝麻凉卷,还有一碟热腾腾似才出锅的玫瑰百果蜜糕。   糕点显见都是用心做的。   其中的玫瑰百果蜜糕是精致的江南点心,轻薄得如同几片西山红叶,从半透明的凝膏中可以清晰地看见暗藏其中的一颗颗软糯的红豆馅料。观之色彩缤纷异常,闻之鲜香扑鼻,让人一见之下就食指大动。   于嬷嬷殷勤地取过暖壶,重新沏了一碗新茶,然后躬着身子把点心一一布好,这才陪着小意劝道:“不是我这个当奴才的倚老卖老,往日里三少爷有些事情做得是有些过,这才惹得太太时常大发脾气。”   她悄悄瞄了顾衡一眼,捂嘴笑道:“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们母子两个这性子像得出奇,都不肯轻易向别人低头。可如今你是要中举人中进士的读书人,这个孝字上头千万不能出错,传出去毕竟不好听……”   这番绵里藏针的劝诫极有水平,顾衡不由细细打量了她几眼。望着被推到面前的几样点心,双眼一垂似乎在细细思索。   茶盏在夏夜里冒着腾腾的雾气,很快就盘旋升入屋顶不见了。屋子里除了刚刚熬好的汤药味儿,就剩下淡淡的茶香。   汪太太想看又不敢看,一颗心险些提到了嗓子眼,又不敢现出太多痕迹。只得用帕子虚虚遮掩着,用眼角余光暗暗瞟着顾衡修长的手指,急切的期望他将那些点心片刻间就吃得干干净净。   顾衡却不知为什么陡然一顿,站起身子恭恭敬敬地一揖,腼腆道:“多谢太太费心,我今日还有两篇文章没读。可容我将这些点心一样拣一块带回去,晚上读书时当宵夜用,定不会辜负太太的好意。”   汪太太仔细打量了他几眼,方慢慢点头应道:“读书自然是要紧的事儿,千万不能耽误。那就让于嬷嬷把这些点心给你包好,多少要用些。无需节省,明日我再让厨房给你重新做新的。咱家虽不是大富大贵,几道精细点心还是供得起的。”   顾衡猛地抬头,眼眸中闪动着水光,似乎是几滴晶莹的泪水。却只是深揖到底,低低应了个“是”,仔细听时声音里还隐隐含有哽咽。   于是汪太太心头大定。   示意于嬷嬷拿了一只大红底填漆杉木提盒将桌上的点心全部装好,和颜悦色地嘱咐道:“你……每日给老太太请过安之后,就到我屋子里来说会儿闲话。我如今正在病着精神不济,等好了再亲手给你做几道吃食。”   顾衡再次深揖到底,提着装了点心的食盒恭敬退出正房。   屋子里虽然掌了灯,外头却还有些许未收尽的日光。透过院子里茂盛的树枝树叶,在青石地面上拉扯出光怪陆离的黑影。被带着腥味儿的海风一吹,张牙舞爪像是从地狱深处攀爬出来的厉鬼。   莱州城因为紧靠着海边,即便是六月底的盛夏树下也有一股子难得的阴凉,此时这份阴凉却让人感到冷飕飕的。   于嬷嬷看着那袭竹青色长衫在影壁一闪就不见了踪迹,这才慢腾腾地敛了脸上的殷勤笑意,拍拍身上的尘土到正堂回禀。   “我仔细打听过了,咱家这位三少爷从前最喜欢的就是玫瑰百果蜜糕。我在里头放了一点阿~芙蓉的干叶。这东西也没什么大的妨害,只是让人不知不觉当中喜欢嗜睡。用的时间久了,才能察觉出害处……”   汪太太自从听了那则流言之后,心头就像揣了火。虽然没日没夜地诅咒顾衡早死,但毕竟没有真正亲手加害过人,不免有些惴惴,“你看他……是不是起了疑心,要不然怎么不在我的屋子里用那道点心?”   于嬷嬷胸有成足的劝解道:“太太无需担心,刚才我已经叫我们院子里的小莲过去盯着了。就说太太一片慈心,让她仔细看看三少爷到底喜欢用哪样点心,明日好再吩咐厨房里照做!”   汪太太满面笑容,“你办事我自然是放心的,其实我也不想闹出太大风波。只想他老老实实地错过这一回秋闱,让我的徔哥没了灾星挡路,顺顺当当的榜上有名,我就对菩萨感恩戴德了。”   汪太太信心满满地靠在大迎枕上,长长地舒了口气。却忘了顾徔已经参加过两次秋闱,而顾衡今年才是第一次参加秋闱,这中第落第之说实在是有些牵强。   于嬷嬷是旁观者清,但为了两个孙子的前程却不愿捅破这层纸。在她想来,今日自己为太太做的越多,他日太太的回报就越丰厚。偌大中土,中个秀才容易,中个举人也算可得,中个进士那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幸事。   顾衡从小在乡间长大,纵有几分小聪明也是有限,考上秀才已经是老天庇佑,若想举业有望无异于天方夜谭。相反顾徔已经是第三回 上考场了,资历丰富经验老道,这胜算怎么也要大一些。于嬷嬷这才一咬牙,把全部的赌注都押上了……   主仆俩正在小声惬意谈笑,就听院子里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丫头小莲匆匆进来禀道:“三少爷提着那盒点心在游廊口停了一会儿,好似忽然生了兴致,在那几株开得正好的凌霄花下停足观赏,恰巧遇见新来的奶娘抱着珙哥在园子里消食。珙哥闹着要吃点心,三少爷就把那个食盒递给了奶娘……”   小莲是今年才提上来的二等丫头,头一次接受这种盯人的任务,恨不得把自己所闻所见全部清清楚楚的说出来。刚刚讲到这儿,就听汪太太喉咙里发出一阵咔咔剌剌的奇怪声音,脸色变得煞白不说,人也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于嬷嬷赶紧上前将人抱住,汪太太死命拉住她的手,拼尽全身的力气才吐露出几个字,“莫让……珙哥吃点心!”   于嬷嬷也是骇得手脚发软,怎么也料不到还有这个巧宗。   顾不得手臂被汪太太抓破了皮儿,立马转身往园子赶去。珙哥将将才大病一场,面上虽然好了里子却是虚的。那道玫瑰百果蜜糕掺了阿~芙蓉的干叶,大人吃了不过嗜睡一场,小儿吃了只怕后患无穷。   好在园子和正房相距不远,于嬷嬷紧赶慢赶的推开房门,正巧看到珙哥洗净了手,正要拿那块玫瑰百果蜜糕。她一个箭步上前,就将点心碟子连同大红填漆食盒一股脑地夺了过来。   房里正在侍候的丫头和奶娘齐齐瞪大眼望过来。   于嬷嬷才后知后觉地干笑一声,抹了一把头上的油汗道:“太太早就吩咐过,不准在饭后给珙哥喂东西。他的……他的肠胃本来就比平常的孩童弱,你们这些伺候的人也不知道精心些。”   于嬷嬷语无伦次的解释了几句,自己都觉得说辞太过勉强。正准备掩过去的时候,闻听音讯的小汪氏正好匆匆赶来,她搂着哭闹不已的儿子细细安抚,眼角余光就瞥见于嬷嬷紧抱着食盒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小汪氏本是脑瓜子转得极快的人,前后仔细一联想就猜到了事情的大概究竟。已经冒到嗓子眼儿的呵斥就咽了回去,后背上立时渗出一层密密的白毛汗。   ※※※※※※※※※※※※※※※※※※※※   男主可以申请今年的影帝提名!欲亲近不敢亲近,想留下又不甘心,这点不好拿捏!   shg 第六十七章 秘药      顾衡第二日再到汪太太房中请安的时候, 雕了卷草云纹的炕榻上干干净净, 已无了昨日那些精致点心的踪影。刚刚喝完红枣莲子羹的汪太太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 翻转身子连一个字都懒得说。   于嬷嬷见状忙小声解释道:“听说你昨天一出正院,就把手里的食盒给了珙哥的奶娘。老奴说两句不中听的话, 一是你糟蹋了太太的一片心意,二是珙哥人小脾胃弱,加上前个儿他才闹那么大一场病,你把点心给他用, 不是爱他反而倒是害了他。”   顾衡忙站起身道歉,胀红了脸呐呐道:“我好久没见着珙哥了,在花园里见他长得玉雪可爱, 身边一时也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就想起了这盒点心。全是我顾虑不周,还请……太太不要生气。   于嬷嬷站在一边仔细查看他脸上的神色, 见他一脸惶急不似作伪, 这才放下心来笑道:“幸得珙哥没将那些点心吃完, 不然家里又要请大夫了。不过三少爷这个爱给别人递东西吃的毛病, 可千万要改一改。”   她故意把敲打的意思说得严重,“二少奶奶是不知道这件事,要不然还不晓得怎么发作呢。珙哥前头服侍的那位奶娘就是犯了这种错,论起来还跟二少奶奶的娘家多少沾亲带故, 结果让二少奶奶提脚就给卖到北边苦寒之地去了。”   顾衡满脸愕然, 面色也渐渐苍白起来。   扎着手僵在当场, 好半天才哭丧着一副脸道:“家里的两个侄子侄女我本来就见的少, 他们伸手管我要好吃的,难道我还能冷着脸不给吗?这个话头若是传出去,别人不会说孩子不懂事,多半会说我这个当叔叔的冷心冷肠……”   汪太太怄得几乎吐血。   敢情自己精心烹制加了“料”的点心,最后还不知道落在谁的肚子里?她一轱辘爬起来却不知如何出气,只得口不对心地挂着一丝假笑应付了几句后,草草将这个害人精胡乱打发出去。   等人走远了,汪太太这才抚着隐隐生疼的胸口道:“看看,这就是我前世的冤孽,我不知欠了他多少,才让他托生到我跟前来讨账。昨天若不是你机警反应快,我的珙哥只怕又要生生受一番大罪!”   于嬷嬷也是心有余悸,“也不知道怎么这么巧,他这边前脚出去,那边新来的奶娘正抱着珙哥在花园里消食儿。按说平日里珙哥也不是贪吃的孩子,结果哭着闹着非要提盒里的点心。幸好我让小莲盯着三少爷的举动,要不然……”   汪太太脸色一点点的往下沉,皱着眉头想了半天,目光渐渐阴冷起来,“你说……这个小畜牲会不会真被鬼神庇佑,怎么回回都让他恰恰好躲过去了?”   大千世界当中,的确有些事情玄之又玄。于嬷嬷猛地打了一个激灵,“反正不能在点心里做手脚了,回头他再给这个给那个,到时候别正主没事儿,咱家里的人反倒伤了几个。”   这倒是有极大的可能。   汪太太心里乱糟糟的,揪着帕子恨恨道:“老天爷怎么这么不长眼,我只是想让这个小畜生错过这科科考,怎么偏生如此艰难?照这样下去,徔哥的好运道只怕要被他挤占得一丝不剩。你说我在菩萨面前舍了多少的香油钱,怎么却半分不随我的心意?”   对这种没有预料到的状况,于嬷嬷也是束手无策。   想了半天低声道:“实在无法就只有花大价钱买王神婆手里的秘药,虽说银子贵些但绝对管用。你还记得前面扇子胡同专管杀猪的胡老四不,去年过节时还给咱们家送过两扇猪肉的那个?”   汪太太点头,“上个月不是说他得急症死了吗?”   于嬷嬷撇了撇嘴,“那是面上的说法,他家的邻居说那胡屠夫喝醉了酒就喜欢打老婆。那也是个狠人,他老婆才三十岁就被生生打瞎了一只眼睛,左边的耳朵也打聋了,身上没有一块好皮儿。”   于嬷嬷左右扫了一眼,神神秘秘地道:“……俗话说泥人还有三分土性,他老婆一咬牙就当了自己的嫁妆,悄悄到王神婆那里买了一副药,掺在酒里给胡屠夫吃了。”   汪太太立时精神上来,撑着身子问道:“王神婆那里怎么还卖这种药?再有这种私密的事,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于嬷嬷抹了一下嘴得意道:“猫有猫道狗有狗道,有些事情当中的曲折不好放到明面上来讲。衙门里的差役和仵作过来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子卯寅丑。前前后后折腾了好几天,最后定了人大概是醉死的。”   汪太太听得眉毛都要飞起来了。   于嬷嬷又凑得更近了些,“那胡屠夫死了没有半个月,他娘子就把家里能变卖的全部变卖了,连锅碗瓢盆衣裳被褥都没要,自个儿张罗着嫁到远处去了。”   汪太太目光一阵闪动,沉吟道:“等会儿你到我这里拿点碎银子,到街口称一点焖猪尾和羊头肉,先到王神婆那里仔细打听一会。我认识她二十年了,只知道她会批卦祈福,还不知道她有一手制……那药的本事。”   于嬷嬷点头称许,叹气道:“本来这件事不宜让外面的人晓得,可咱家这位三少爷运道极旺,不得不想些格外的招数。我在铺子里悄悄使人拿的这几两阿~芙蓉干叶,时日久了终会被人察觉不好交待,不如给些银子到王神婆那里求一个一了百了。”   一了百了……   汪太太心肝儿抖地颤动了一下,往日里她使的那些法子,至多不是过伤及顾衡的皮毛。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心里头再厌弃也是有限的。心想只要离那个小畜牲远远的,两下里住着没有妨害就行了。   哪里知道人无伤虎心,虎都有伤人意。再联想到那个有鼻子有眼的外室传言,生产时顾朝山的种种异动,还有这些天受到的种种苦楚,汪太太一时心如油煎。一条外三路的人命比起徔哥的锦绣前程来,究竟算不得什么!   她终于一咬牙,微微俯下身子,“得了王神婆的话后赶紧回来禀我,就说……我要最好的药,多少银子不论。”   于嬷嬷心领神会,“太太就是心慈,若是早些听我的,也不至于让三少爷一日比一日坐大,你反倒落到如今上不上下不下进退两难的境地。试想你挡得了他一日,可挡得了他一世的运道?”   她啧啧感叹了几声,仍旧不住嘴地劝道:“你如今一时不忍,就害了顾家满门上下。徔哥从小就和你是一条心,又听话又孝顺,那才是你在顾家安身立命的根本。衡哥,可是那边老太太亲手带大……”   婆媳之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汪太太几乎用了半辈子的时间在和婆婆打擂台,怎么会容许自己在这个节骨眼上输了?   汪太太心中再无迟疑。   亲自取了腰间钥匙打开存放体已的箱笼,捧出两个十两重的银锭。想了一下又咬着牙取了一对没插戴几回的赤金百花富贵簪,拿了一块红绸子仔细包裹好,塞到于嬷嬷的手里道:“这是我下的定银,那药……我要是用的好,就给余下的银两。”   于嬷嬷重重点头,“徔哥有了前程,太太的日子才会好过。太太的日子好过了,我的日子也才好过,这件事也关乎着老奴的身家性命,所以定会给太太办得妥妥当当的。”   汪太太使劲拍了一下她的手心,又无奈又难受,“幸好我身边还有你这么个明白人,如今老爷和循哥根本就不理会这些事儿。徔哥势单力薄,只有我这个当亲娘的费心帮他操持了。”   主仆俩又商议了一会儿后,于嬷嬷就抽了个空子到扇子胡同称了两斤焖猪尾,又到郭家桥头称了两斤熟羊肉,估了两壶新酒。趁着晚饭时街面上的人少,敲开了前街王神婆的宅门。   王神婆今年已经六十好几,半辈子都是以给人批卦祈福为生。   她听了于嬷嬷的来意后,几乎光秃的眉头一阵乱舞,好半天才撇着嘴道:“这是谁在外面满口胡沁,这害人性命的事若是传出去,我是要到衙门里吃人命官司的。”   于嬷嬷把焖得酥烂的猪尾放在油纸上,又自寻了一个盘子将切的薄薄的羊肉放好。   这才转身笑眯眯地道:“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那胡屠夫的娘子眼睛被打瞎时,就曾赌咒发誓要杀了她男人。这才多久的时日,胡屠夫果真就没了气儿。这幸得胡屠夫家里没剩什么撑腰子的人,不然他娘子恐怕不会这么轻易脱身……”   王神婆惊疑不定地望了两眼,终于垂了眼眸松口道:“我也是看那个小娘子实在太过可怜……”   这世上可怜的人多了去了,谁又比谁更可怜?于嬷嬷心知肚明,这个王神婆最是贪财,若胡屠夫家的娘子不是当尽嫁妆筹来了银子,这个老女人根本不会理会别人的死活。   桌上的肉食泛着褐色的油光,散发出浓烈的香气,像猫爪子一样一小股一股地直往人的鼻子眼里钻。   于嬷嬷显然比汪太太更加了解王神婆的底细,殷勤劝道:“我晓得你最喜欢的就是这两样,这焖猪尾是刚出锅的。还有这郭家桥头的熟羊肉,我特地让老板多舀了两勺卤汁水浇在上头。”   于嬷嬷抽空扫了她一眼,笑盈盈地接着道:“和着小酒一起晕晕乎乎的用下,又解乏又舒坦。能一觉睡到大天亮,这美日子给个神仙都不换。”   王神婆这辈子除了贪财就是好吃,咽了一下口水,迫不及待的抓起酒壶狠咂了几口老酒,这才勉勉强强把肚子里的馋虫压下去。   长长的打了个饱嗝,眯着眼睛道:“我知道你家太太的那点心事,其实满莱州城的人只怕也知道得差不多。可就是因为这样,若是你家三少爷在秋闱大比前真要有了什么三长两短,恐怕我们几个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于嬷嬷这才从袖子里掏出包裹得紧紧的物事,徐徐推过去道:“对于你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对于我家太太来说却是活命之恩。若是用了那药后,衙门里的仵作查不出一点毛病,太太说剩下的银子翻倍。她下这么大本钱,就是想要个人不知鬼不觉。”   人不知鬼不觉吗?   昏暗的灯光下,银锭的雪白和对簪的金黄闪烁出令人迷醉的光芒。王神婆夹了几筷子羊肉,感受唇齿间的酥烂喷香。她知道汪太太的家底丰厚,就这么一点钱就想自己拿出压箱底的东西,简直是做梦!   所以她淡淡瞥了一眼,依旧老神在在没有做声。   于嬷嬷心知这点东西不足打动人心,索性一咬牙道:“我知道你半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就是想给你唯一的儿子留份儿丰厚家财。我家太太说了,若是徔哥这回能顺顺当当地取得功名,除了这些财物之外,还把她名下悄悄置下的一个小田庄划在你儿子的名下。”   王神婆立刻眉开眼笑,“大凡一个人在世上总有他自个的命数,我们这种人就是靠老天爷赏饭,实在不敢妄加干预。你家三少爷是个绝顶命硬之人,若不是看在汪太太心诚,我实在不愿意帮她逆天改命。罢了,拼着我的寿数减短,我也要帮着全了她的念想。”   于嬷嬷轻吁了一口气,今天总算没有白来。   王神婆站起身,在里屋细细鼓捣了一阵,拿出一个巴掌大的织金缎面锦盒。满脸自傲地递过来道:“这是我家祖传的秘药,里头用了十几味贵重的药材。研磨细了融进酒里无色无味,喝下后半刻钟内人就悄无声息地没了。”   昏暗的灯光下,头发散乱的老婆子微一犹豫,又细细叮嘱道:“若是想把药效延个一天半载,也不是什么难事。随便什么汤水里加数钱珍珠参,让那人在一个对时内喝下这药就能顶大用。药效起后,就是大罗金仙来了也看不出痕迹,更何况是那些凡眼肉胎之流……”   ※※※※※※※※※※※※※※※※※※※※   希望评论多多,收藏多多,本君就加更多多,不然没动力……   shg 第六十八章 芍药      日子一天一天的挨近, 莱州县城将要赴考的秀才们也开始忙碌起来。   到省城不过七八天的路程, 但很多事情都要提前准备。按规矩每五个秀才要联名请县府里德高望重的人作保, 要准备考箱考篮考袋。若是遇着连绵阴雨天,还要准备一些防水的油纸, 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这是顾家当前顶顶重要的头等大事,张老太太就是生怕自己没见识,耽误了心爱小孙子的前程,这才答应在同茂堂住了这么久。   眼见考期将近, 更是把神经绷得紧紧的。一连几天刚蒙蒙亮就扶着顾瑛的手,一趟一趟地检查着顾衡备考的事物。这天吃过午饭只作稍稍歇息,就又不错眼地盯着人收拾余下的行李。   在书房读书的顾衡看得心头温暖,将老太太扶在一把圈手椅子上坐好, 安慰道:“这回莱州城总共要去十来个秀才,除了我之外,个顶个都是久经考场的老手。再说您又特意叫了钱师傅过来给我赶马车,又陪我进省城给我安排食宿,到时候我一定会顺顺当当地回来。”   张老太太拍了拍他的手,心满意足地笑道:“这些日子你就没让我操过半点心,可见是长大懂事了。钱师傅是个稳当人,省城他也去过无数回, 算是熟门熟路。我只盼你这一路早日金榜题名, 让莱州县城的人从此高看你一眼。”   老太太抿了一口没什么甜味儿的蜜饯金桔茶, 侧过身去悄悄埋怨, “往日里你不努力就算了, 如今你千万要给我争气些。还有你妹子,这么大点儿的人管东管西,我想喝口甜的,都让这丫头整得没味儿了!”   顾瑛将从资圣寺求来的红色福签纸小心地别在考篮上,装作没听到张老太太的埋怨。   也故意眨了眨眼睛,笑盈盈地转头悄声道:“哥哥只求尽力就好,三年才有一回大比,多少人红眉绿眼地盯着,考不中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如今我也能往家挣钱,你就是不中家里也少不了你的嚼用,我反正觉着一家子在一处比什么都强!”   张老太太就指着她骂道:“我让你哥哥金榜题名,你让你哥哥只求尽力,你让他到底听谁的?”   虽然是骂,话语里却带着笑意,“小丫头如今长本事了,还知道在我面前耍心眼儿。如今他浪子回头知道长进了,你也需知道医道一途不能光精通针灸,那些医书也要仔细研读,不能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这是做人的至理名言,这下不但顾衡连顾瑛都老实站好束手听训。   张老太太看了她一眼摆手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比起你哥哥从前的张扬来更见稳重。这几回给病人下针都颇有章法,要是老太爷在世肯定高兴得不得了。这辈子我也没有别的念想,只盼你俩安好……”   夏日傍晚金红的夕阳透过双蝠倒垂纹的槅窗照进来,穿了雨过天青长衫的青年长身玉立,随随便便站着就显得朝气蓬勃。着了茜红单衣象牙白膝襕裙的女郎浓眉杏眼,行动举止又英气又爽利。   生得齐齐整整的两个人儿站在面前,让人见了从心底里乐出来。   张老太太久于世故,想了一下又低低嘱咐道:“公中送来的东西,不管是吃食还是别的,你们兄妹两个都要仔细过过眼。得用的就留下,不能用的就放在屋子里。”   终究不想把话说的太过直白,含糊道:“……虽说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左右不过半把月的时间,犯不着……再跟他们起冲突,这段时日我看他们也安分了不少。”   顾衡听得一阵心酸,老太太刚强了一辈子,从来没怕过人怕过事儿,这是为了他才委曲求全地在这里住下。   顾瑛见状忙扯了一下他的袖角,扬着脸浅笑道:“毋须祖母嘱咐,那边送来的东西我样样都检点过。别的东西倒也罢了,只那两床被褥用的棉絮好像是旧年的,我就做主全换成咱家带来的新棉絮。”   张老太太面上依旧带笑,在暗处却微微皱了眉头。   心知顾家今年有两个人参加科考,无论什么样的大事都得给这件事让步。九天七夜关在二丈长一丈宽的号舍里做文章,简直是比坐牢都要痛苦,孩子前前后后还不知多遭罪。   秋夜里看着还暖和,但只要一场秋雨就冷得沁骨。能带进号舍里的被褥本就单薄,怎能用旧年本就不暖的棉絮?也不知谁出了这种下三滥的主意,真是存心恶心人!   耳边却听顾瑛脆生生地继续禀道:“哥哥的衣裳,我也赶着做了两套单的两套夹的,样式都是县城里刚刚时兴的。笔墨纸砚都是哥哥惯用的,我怕哥哥到了省城无趣,特地到文宝斋定了两刀上好的澄心纸,写字画图都得宜。”   她一个指头一个指头的掰着,“……所有的东西都锁好放在里间,钥匙让哥哥亲自保管。等钱师傅来了,直接把这些大比时要用到的东西抬到马车上就行。”   张老太太见她色色安排得齐全,心头大为满意。   就压低声音劝慰道:“如今府里主持中馈的是你循大嫂子赵氏,她虽然行事谨慎性情上却稍显绵软。被褥里夹了旧棉絮的事就算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嚷嚷出来也无济于事。如今要紧的是让你哥哥和那些秀才赶在吉日里一同起程,其他的就莫要一一计较了。”   老人家生怕顾瑛年轻性子急不知轻重,一个不慎就会在府里吃大亏,这才细细嘱咐了又嘱咐。   祖孙三人说完了话这才各自散了,顾瑛小心服侍张老太太歇下。老太太年岁大了精神不济,这些天又有些劳累,晚上稍稍用些清淡的菜粥后就会早早上床休息。   远处的天边依然还有一丝霞光,院墙外也听不到白日的喧闹。   顾瑛把张老太太暂居的房门掩好后站在空无一人的回廊里,低叹道:“哥哥,我总是有些担心,总觉得这宅子里头有双无处不在的眼睛在时时盯着你,我们本不该过来的……”   顾衡不由莞尔,悠闲地背着手踏在碎瓦铺就的小径上,微微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们手段再精深,也不过是些寻常的后宅妇人。只要我处处小心,这些不过是上不了台面的小道罢了!”   顾瑛见他胸有成竹,不由暗松一口气。   其实除了送来的棉絮有问题外,公中裁制分派下来的衣服也有不大不小的毛病。   明面儿上是精工细作,暗处却是手脚粗糙。像是腋下、裤~裆处都是草草缝制,稍一用力便出现裂口。哥哥这一年脾气已然收敛许多,但骨子里依旧是心高气傲,她就做主把这些小事悄悄瞒下,何必这时候说出来让哥哥烦心。   顾衡眯着眼看着老榆树叶下余留的些微金光,知道顾瑛没把话说全,其中肯定还有些好些恶心人的手段隐没,只是不知是来自于宅子里哪位神仙的主意?这一出接一出的,真是让人不胜其烦。   顾瑛心想,早知道有这么多烦心的事儿,就该在沙河老宅继续住着。   这城里的人和事儿复杂不过,一句话说出来内里有好几层意思。这些天她虽然一直随侍在祖母身边,但一看到汪太太和两位少奶奶过来说话,就忍不住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顾衡却是一眼看出顾瑛心中所想,折了一段树枝赶去女郎身边不住飞舞的蚊虫,“祖母是一片好意,她总想着顾大顾二参加了好几轮秋闱,总想着一母同胞想让他们带带我。却还是低估了人心,这院子里不知多少人把我们当成傻子看了……”   青年的嗓音低幽暗沉,至深的地方似乎有种压抑不住的愤懑和讥讽。别人还罢了,顾瑛一时却是听得冷汗涔涔,一把攥住他的衣袖道:“哥哥你千万不要做傻事,有什么难处说出来大家一起商量!”   顾衡定定看她一眼,坚硬的冷厉终于慢慢化为暖色。   缓缓点头道:“我来到这世上,除了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剩下的时日便是打算跟你一起泛舟波上了此余生。你且在红尘中陪我过十年这种世俗的日子,他日我就替你提着诊箱游遍大江南北……”   顾瑛本性纯善,对这句突来的承诺听得似懂非懂,心底却没来由地生出一片欢喜之意。   便侧头极认真地道:“哥哥到了省城后安心备考,除此之外千万注意身子。眼看要入秋了,这天乍冷乍寒极易惹病。等你走后我就收拾行李,服侍祖母回沙河老宅。不管你中与不中,我和祖母都安心等你回来。”   顾衡听得她这般色色周全的话,心头更是无来由的喜悦。信手拈了廊下一片碧翠的花叶在手中把玩,却见一旁的花干形似梅枝,花瓣却似莲花层层叠叠,颜色赤黄鲜艳可爱,却是一盆开得正好的锦带芍药。   他不免心中一动,就将花枝折下插在顾瑛的鬓角,低声笑道:“一切都听你的,小管家婆!”   顾瑛猛然抬头,一时没料到他用了这般促狭称谓。所幸此时天色已晚,园子里又没有掌灯并无人行走,在月下只影影绰绰地看得见对面那人一袭顺滑的长衫下摆,还有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眸,对方的欢快情绪似乎由那朵芍药传染过来。   她实在没有忍住,侧转了身子微微翘起嘴角。   ※※※※※※※※※※※※※※※※※※※※   小憩……   求多多评论,多多收藏!   shg 第六十九章 锡壶      七月十五是中元节, 这时候的民众认为中元节是鬼节, 应该张灯为鬼庆祝节日。不过人鬼有别, 所以中元张灯和上元张灯不一样。   人为阳鬼为阴,陆为阳水为阴。水下神秘昏黑, 一见就使人想到传说中的幽冥地狱,鬼魂就在那里沉沦覆灭,苦苦等待轮回。所以上元张灯是在陆地,中元张灯是在水里。   照佛门的盂兰盆会仪规来看, 放河灯只是其中的一个小节目,并不显得多么要紧。而在民间的中元节俗活动中,放灯则是比较重要的。   河灯也叫荷花灯, 其实也不一定就是荷花的形状。一般是在底座上放灯盏或蜡烛,中元夜放在江河湖海之中,任其漂泛。放河灯的目的, 是普渡水中的落水鬼和其他孤魂野鬼。   死了的冤魂怨鬼不得托生, 缠绵在地狱里非常苦, 想托生又找不着路。这一天若是有个死鬼托着一盏河灯, 按律就得托生。大概从阴间到阳间的这一条路非常黑,若没有灯是看不见路的,所以放灯这件事是件善事。   顾衡的生辰就在这天,因着当家主母汪太太种种的忌讳和不喜, 他从未像别人那样大张旗鼓地庆贺自己又长了一岁。即便后来托庇到了沙河老宅, 张老太太想补偿这个小孙子, 也让年纪幼小的他婉言谢绝了。   住在同茂堂医铺的后院, 不但是顾衡就连顾瑛也感觉自己是寄人篱下,她就用院子里的小炭炉为哥哥做了一碗长寿面。   青花大瓷碗里浮动着雪白柔韧的面条,切得细细的火腿丝和金黄的蛋饼丝,上面还撒了几点青翠的葱白。虽然是因陋就简,但在自觉两世为人的顾衡眼里却是弥足珍贵。   吃完饭后,兄妹两人决定到河边走一走。   莱州城边的清凉河蜿蜒十几里,最后汇入浩瀚无垠的大海。此时夜色初下,河边已经聚集了无数的人。顾瑛将一盏点燃的双层十二瓣荷花灯放入水中,双手合十企求地府里的先人们放下罪孽早入轮回,且保佑哥哥顺利得中举人。即便不中,也要高高兴兴地回来……   此时已将近三更,周围人虽多却俱都轻手轻脚,仿佛怕惊动水中的漂泊不定的游魂。天际冷寂四下静谥,顾衡忽然有丝恍惚,以为自己依然是无悲无喜虚幻无依的孤魂。   直到河边的布衣女郎忽然回首璨然一笑,他才略微感到一丝活气——今生非彼世。   顾衡低低垂下眼眸,还有三日就要奔赴省城。在这个节骨眼上,所有明里暗里的心思都象河里的渣滓一样,只怕都要被缓缓搅动起来。为了这一天下了那么多香饵,希望有些人不要让自己失望才好!   清凉河上浮动着无数颜色各异的河灯,或贫穷或富贵、或长衫或短褂的人满脸虔诚,企佑先人安康的同时想必也夹杂着无数幽微的祈愿。顾衡负手站在一边宛如石雕,直到听见顾瑛近乎赖皮的祷告,才蓦地惊醒。   远处有个卖糖果子的小贩突然做了个熟悉的手势,顾衡微眯了眼,转头轻笑道:“瑛妹你先在这里玩,我去买两碗糖水过来解渴。这些人倒是乖觉,这么晚了还在一边守候生意。”   顾瑛正忙着放第二盏荷花灯,闻言挥挥手让他自去。   顾衡又叮嘱了两句,顺着小贩的手势向右一转,就见裹着斗篷的马典史正百无聊赖地靠在墙边。看见人过来,他眉开眼笑地撑起身子道:“打扰你许愿,不过你说过若是发现什么异常,要尽快过来给你知会一声。”   他见过这青年的手段,所以也不准备卖关子,“……昨天晚上,我手底下的孩儿报告说汪太太身边贴身伺候的嬷嬷,称了几斤熟食又沽了几角酒,到前街王神婆家里玩耍了半天,直到半夜了才回家。”   一阵冰凉夜风吹来,马典史陡地哆嗦了一下,觉得这中元夜的冷风怎么这么邪性?   “我手底下的人本来也没觉得什么,这城里头十个妇人当中有五个要找王神婆掐指算命指点吉凶祸福。不过今天一大早王神婆到处找经济,说要给她在乡下种地的老儿子买一处价钱合宜的宅子,显见是进了一大注财……”   顾衡的身子微倾,象崖边的一株冷峻的柏松。他仔细倾听每一个字,未了缓缓微笑起来,轻声道:“我还以为他们从此之后真的洗心革面,却没想到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因为更深露重,青年的眉眼染了淡淡一层薄雾,使得他的形容更加清晰了些,没了往日的那种骨子里的不好接近和高不可攀。马典史总觉越与这人越接触,越感觉神秘莫测。比如这句话,他就没有听明白是什么意思。   犹豫一会儿后问道:“我年岁比你大些,就腆着脸自认为兄长。这一年咱们靠着老天爷狠赚了一把,论这份才干和眼光,哥哥是自愧不如。眼下正该把盐场的生意做大做强,你怎么尽让我干些莫名其妙的事?像前些日子,还让人放出你是顾朝山外室所生之子的流言……”   顾衡极突兀地一笑,“谁说那是流言,世事孰真孰假又有谁说得清。也许我真的不是汪太太的亲生儿子,那么接下来再发生什么叵测之事,岂不是更加理所当然吗?”   马典史听得莫名其妙,这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顾衡却不想再多加解释,双手作揖诚恳致谢,“我如今不过是乡间一穷酸秀才,身边没什么象样的人手,所以就需你手底下的人多多费心。咱们两个多少算得上是知根知底,若是想把生意做长远了,那么私底下少不得互惠互利。”   马典史心肝儿陡地颤了一下,很少有人在他面前将话说得如此直白赤~裸。他猛一抬头,就见青年的眼眸深处有一簇细细的火焰,仿若清凉河上漂浮不定的河灯下,正要努力向阳世攀爬的地底冤魂。   耳边青年的声音越发低微暗沉,“我如今做的种种,不过是为了自保。我是全然拿命在搏,你却没什么损失。若他日事发不可收拾,还请你为我在方县令面前周全几句。这世上有句话极得我心,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马典史还在心中细细斟酌权衡,就见青年快步走到卖糖果子的小贩旁边,迅速取了几个用竹签穿好的糖串。从荷包里抖出几个铜板甩进箩筐,几乎是雀跃地双手举着,奔向河边等候已久的年青女郎。   七月十八是上好的吉日,宜开市、嫁娶、出行、祭祀、祈福、纳才、动土。   虽然时辰还早,天边早早挂着白花花的太阳。整个莱州城的空气里都浮动着一股令人眩目的燥热,顾家满门上下都陪着笑脸吃了一顿丰盛之极的早餐。别的倒也罢了,那钵熬得浓酽的鸡汤不知花费了多少金贵的药材,远远的就闻得到一股浓重的珍珠参味儿。   祭拜了路神,又到祠堂里给祖宗牌位磕了头,连同顾徔顾衡在内的五名秀才准备辞行。久卧病床的汪太太闻听音讯后匆匆赶来,用白丝帕将一杯芳香四溢的太禧白托着,一脸和熙地徐徐递过来道:“预祝我儿旗开得胜……”   莱州有这个风俗,但凡家中有男孩儿降生,就在树下埋几坛子太禧白。男子长大成亲或者是赶考时,才会被家人挖出来饮用。这酒年份稍稍久远就色如琥珀,其味尤美。   站在首位的顾徔意味莫名地望了顾衡一眼,极利落地将酒水一饮而尽。对于老娘这些天的动向,他隐隐约约知道一些,但他聪明地选择闭紧嘴巴。   顾衡却仿佛没有察觉,他紧盯着那把似曾相识的酒壶微微失神。就是在那场大梦当中,他排在顾徔身后,当着众人喝下顾太太递过的同一把酒壶里倒出来的酒水,数个时辰后就在北上颠簸的马车上醉得不省人事。   即便醒后也迷迷瞪瞪的,无论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   一心只想埋进温暖舒适的被窝里睡觉,就这样糊里糊涂的,不但错过了路途上的诸般事物,还错过了半月后的秋闱。耳边好像有人喊了几声,心里也明白好像有什么大事儿还没来得及做,偏偏自己的眼皮儿跟灌了铅一般沉重。   等他完全清醒后,贡院镶了七七四十九颗铜门钉的黑漆大门正在徐徐关合,一切都已经晚了……   于嬷嬷站在汪太太身侧,手里正正端着一角黑漆托盘。上头的六棱提梁锡壶古朴典雅,石子青的壶身上绘制了勾云和蕉叶,提把上镶嵌着上好的羊脂白玉,壶盖顶端是一颗成色极好的红玛瑙,在日头下看着尤其精致可爱。   顾衡似笑非笑地接过酒杯,琥珀色的杯底除了香醇的酒香外,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甜腻。这股味道如附骨之疽几乎纠缠了他半辈子,至死都不会忘记。   汪太太提着心看到顾衡将酒水利落饮下,面上浮现满意的笑容,使得她的语气也变得轻快许多,“你也要多学多看,到外头千万要收敛自己的脾气,要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汪太太的心头石终于落了地。   一边仔细计算着酒水发作的时辰,一边催促着年青秀才们赶紧上路。正努力展现自己的一片慈母心肠时,却听见远处有人惊叫了一声。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儿,就见顾衡倒栽葱一样“哐当”一声委顿在青石地面上,面色也眼可见变得煞白。   且,一丝细细的乌黑血沫从他的嘴角缓慢蔓延开来。   看热闹的人群一下子仿佛炸开了锅,场中只要长眼睛的都晓得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儿。只有汪太太木登登地站在原地,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胡乱想着,王神婆的那包秘药怎么见效这么快?   于嬷嬷回来细细交代过,加一钱珍珠参,秘药就会在一个时辰后起效。今天早上,她特地吩咐厨子在鸡汤里加了三钱的珍珠参。算起来,那时候的顾衡已经在北上的马车上了……   看着顾衡脸面青白地倒在地上,汪太太又是欢喜又是惊讶。心头惶惧之余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这个外室生的小畜生终于不会再挡徔哥的路了……   在一旁站着的张老太太将她脸上隐秘的欢喜看得清清楚楚,顿时骇得两眼昏花头晕目眩,一口~活血硬生生堵在胸口。   老人家再顾不得其他,一步窜上前就“噼啪”给了汪太太重重的两耳光,咬着牙啐骂道:“我还以为你改了性子安份许多,原来这起幺蛾子在这儿等着我的衡哥。可怜他到底做了什么孽,摊上你这样黑了心肝的亲娘,竟敢当着众人拿毒酒鸠杀他。”   老太太又悔又恨,两行老泪不住地往下掉。心道汪氏就是个铁石心肠的浑不吝,自己怎么会奢望这个毒妇顾念母子亲情能对衡哥好一些?   都是自己糊涂,可如今一切都晚了。老人家发髻散乱全无平日的镇定,扒在小孙子身边凄厉大喊:“救人,快些救人。还有报官,赶紧给我报官……”   ※※※※※※※※※※※※※※※※※※※※   这个……这个,需要梳理大纲了!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碧波琉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碧波琉璃 20瓶;刀刀妈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七十零章 忤逆      七月十九, 莱州县衙。   顾朝山心神不安地等在门口, 一张起了毛边儿的藏青素面地毡险些让他新淌出两条沟。对于衙门里这间待客的小房间他并不生疏, 以前舅兄汪世德任主簿时他三天两头过来,时常与那些在街面上耀武扬威的衙役们称兄道弟推杯交盏。   没想到只相隔短短的一年, 便已物是人非。坐在这里不但半天没杯热茶,连人都不见过来招呼一声。   县衙修得并不大,前院儿正堂厢房刑房加后院总共四进。回廊里来来去去的人,都似有似无地瞥过来一眼。想来昨日早上发生在同茂堂门前的事情, 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正要赴省城济南府赶考的秀才顾衡竟然被生母企图当街鸠杀,这是何等骇人听闻的事情,戏台子上都不敢这么演!   所幸……同茂堂常年坐诊的两位大夫经验丰富, 见势不对后立时吩咐伙计们用黄岑、黄莲、黄柏和甘草急煎后的解毒汤过来强行灌下。千幸万幸,听说人昨晚已经缓过来了。   素来好面子的顾朝山嘴里又干又苦,一夜之间就愁白了半边头发。   他老早就知道妻子汪氏不喜小儿子, 其实在顾衡小的时候, 自己也不是很喜欢这个生辰八字极硬的孩子。但厌弃归厌弃, 那终究是自己的亲生骨肉。所以由着汪氏乔张作致, 却做梦也想不到两人之间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昨天早上在众目睽睽之下,顾衡喝下汪氏亲手斟满的壮行酒后,当场就倒在地上口吐黑色污血,几息之间就人事不行。   就有人心生疑窦, 同样的酒壶, 同样的酒杯, 同样的太禧白, 怎么顾家二子顾徔喝了没事,顾衡喝了就几乎丧命?   衙门里专管刑司的马典史经验老道,匆忙赶到后立刻就令人将现场团团围住。又将证物之一的酒壶拿在手里细细查看,这一看就看出了不为外人所知的门道。   原来这把六棱提梁锡壶是一把阴阳壶,在壶上有一个精巧的机括,壶身内里有两个各不相干的银制内胆。按动机关时,壶里流出左边的酒水。不按动机关时,壶里流出右边的酒水。   同茂堂里最不缺的就是经验老道的大夫,当场就有人验出左边酒水里掺合了一些可致人性命的毒药。   毒药的主要成分就是产自川东的乌头,这种川乌头经过数道炼制,能散发出淡淡的酒香。仔细研磨后兑在在酒里根本就闻不出什么异味儿,只需要半钱就能让人七窍流血而亡。   万幸的是因为当天天热且要赶长路,顾衡一大早就在妹子顾瑛的劝说下,喝了满满一钵绿豆甘草汤。这汤用来清热解毒最是不错,也正是因为这钵汤,才让顾衡在阎王殿面前转悠了一圈后留了一条小命。   治下出了这种逆伦惨案,方县令一时也是头大无比。   他捻着颌下没剩几根的胡须愁道:“这桩生母杀亲子的案子要是报上去,那汪氏少不了一个流放,我今年的考评只怕也会变成下下等。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狠毒且害人害己的妇人,再怎么厌弃亲生儿子,也不能拿川乌头这种烈性至极的毒物出来害人啊!”   不但拿了毒物害人,还被人当场捉住,用愚蠢两个字都不能形容其一二!   马典史拿袖子抹了抹头上的冷汗,也不禁皱眉,“我问过莱州县城的老户,这汪氏与其三子顾衡间的怨怼由来已久。据我私下揣测,有些最早不过是些乡间愚夫愚妇之说,演变至后来约莫是瞧上了顾衡的私财。毕竟这一年来德裕祥盐厂的分红丰厚,多半招了有些人的眼气……”   方县令听得连连咋舌,他虽然出自京城世家,见惯了宅门内院里的龌龊,但还是骇然于汪氏手段的狠绝。   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后,匪夷所思的问道:“难不成那个妇人以为顾衡死了之后,德裕祥的股份就能落在她的名下不成?《大政律法》之规定,没有特别的情由之下,父杀子和子杀父同样要判绞刑……”   马典史一脸苦笑,“按常理大多数人都不会这么想,但这个汪氏既然敢在众目之下毒杀亲子,其所虑所想就不能用常理来推断。”   顿了顿,低声道:“莱州早年有恶俗,农家诞有新生儿因贫苦不想抚养的,就趁夜遗弃在效外的婴儿塔。有些狠毒图省事的,就把还在啼哭的婴孩直接溺毙在马桶里。左邻右舍多半都知晓,却没有谁出来举告的。”   饶是方县令见多识广也呆在当场,连连眨眼道:“朝廷曾颁下明旨,禁止民间私杀婴孩,我还以为这些事早就杜绝了呢!”   马典史就慨叹一声,“此风各直省所在皆有,哪里是能杜绝干净?若遇着大灾年,郊外来不及收殓的婴孩尸骨到处都是。乡间多愚,溺女溺子之家十常四五,实无一户之不溺。”   方县令惑然不解。   马典史只得把这乡下妇人才有的幽微心思阐述明白,“这同茂堂顾家先祖不过是游医,家主顾朝山也是近二十年才发达起来,那汪氏如今乔模乔样……其实最早也是大字不识的贫寒农家出身,对于子女不甚看重也是常事。”   方县令一张白净面皮气得紫胀,瞠目道:“简直闻所未闻,怎么还有这种陈规陋俗?你的意思是说,这汪氏自觉掌有她亲生子的生杀大权,才敢如此明目张胆。可那是婴孩,顾衡可是七尺男子……”   马典史无奈点头:“也是也不是,她并不敢明目张胆,只是中间出了些许差错。我已经细细审过,这把做工精巧的阴阳壶原本是汪氏压箱底的陪嫁,听说是前朝大家的手笔。总共存世没有几把,不想这等风雅之物却被这妇人拿来害人。”   他连连嗟叹人心不古,“壶中的酒水是汪氏身边的于嬷嬷亲手所盛,开始嚎叫毫不知情。上了刑具之后,她招认其中的毒药来自前街的王神婆……”   方县令满脸不解,“这对母子之间到底有何仇怨,她难道不知道杀人偿命,即便那是她的亲生子被当场拿住后还是要杀头的。更何况,那顾衡身上并没有什么惹人诟病的劣迹?”   马典史迟疑了一下道:“汪氏身边的于婆子开始还嘴硬,三木之下终于吐露实情。说王神婆许诺这药掺以上好珍珠参喝下后,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延时。按照她们原本的计划,顾秀才身上的毒起码要到晚间才会发作。”   他见多识广,乡间的勾当一看就明白。   “王神婆向她们信誓旦旦地保证过,说那药人不知鬼不觉,仵作根本查不出来。据说只会令人昏睡半月,却不会当时致人性命。没想到顾衡刚一入口,就险些命丧当场……”   方县令盯着多宝阁上的一只粉彩浮雕通景山水图笔筒,冷笑一声道:“人吃五谷杂粮,自然体质各有不同。焉知不是那个王神婆为赚些银钱,故意拿大话诓汪氏。要我说城里就是这些神婆神棍之流扰乱世风,就应该狠狠杀几个以儆效尤!”   马典史心里暗叹一声,知道这件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铁案。   “同茂堂的顾朝山已经在外面等了大半天,且给我递了五百两的银票。我看他神情忧惧不安,一夜之间头发就白完了,看上去也是可怜。一个是他发妻,一个是他亲子,想必是想请大人高抬贵手。”   方县令面露轻篾不屑,“那顾衡吐血当场几欲昏厥,在场诸人皆可见,谁敢抵赖谁敢包庇?汪氏亲手斟酒,她身边的婆子亲购毒药,王神婆为重利将毒药售卖于她们。其间种种证据确凿,我就是想帮着描补一二都不能。”   这话倒是真真的。   莱州县城加上周围的村镇不过数十里方圆,大多数的民众都沾亲带故。方县令就是出于一片好心想把这件事掩下,也确实是一桩不小的难事。想到今年吏部的考评多半惨不忍睹,他心底又是愁成一团。   马典史想起那个光风霁月的青年,明明马上要奔出牢笼展翅翱翔,如今却被一杯毒酒毁于一旦,想到悲处也不禁心底一酸。两个人正在无计可施哀叹连连时,门外有红衣小帽的小吏扣门。   来人勾着头,从翕开的一条门缝里悄声回禀了几句后躬身退下。   马典史把门掩好,面上掩不住喜色急急过来道:“我留在同茂堂的人过来说,顾秀才今早已经彻底清醒过来,亲口说不想把这件事情闹大。且不顾体弱,悄悄带着一个贴身家仆按照原计划赴省城赶考去了。”   马典史忽然打了个激灵,陡地想起中元节那天,青年那几句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的话语。   “我是全然拿命在搏,你却没什么损失。若他日事发不可收拾,还请你为我在方县令面前周全几句。这世上有句话极得我心,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他心底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异样。   只低低感叹道:“顾秀才还让人给我带了个口信儿,说汪氏对他毕竟有生育之恩,请大人把汪氏从大牢里放回家中。毕竟有些事民不告官不究,还说——他只当割肉剔骨,从今往后与同茂堂的人再无牵扯就是了。”   割肉剔骨,再无牵扯——   方县令眼前一亮,在口中慢慢回味这句话,知道这是眼下最好的处置方法。   他也是见过风浪的人,细细琢磨后只得击节叹服,“真真是难得的大肚之人,那汪氏对他可谓是刻薄寡恩,现在又欲夺其性命。他却置之脑后全然不予理会,潇潇洒洒地赶赴省城去了,这份心性……”   对于上官的天真烂漫马典史暗暗摇头,悄悄点醒道:“顾秀才不是不想计较,而是心灰意冷之下根本计较不起。那汪氏说上天落下地明面上还是他的生母,即便讨得公道被明正典刑,顾秀才日后的前程和名声还要不要?”   方县令一脸恍然大悟。   马典史又小意敲了几下边鼓,“即便发生这种逆伦大案,作为受害者的顾衡日后不免名声有瑕。若是甘心做一辈子无关紧要的未流小吏便也罢了,那心气儿稍稍高一点儿的人,怎会愚蠢至极地在人前留下这么大的把柄?”   方县令一楞,立时明白这汪氏就如同白米饭上的一粒老鼠屎。饭虽然还是热腾腾香喷喷的,但因为这颗老鼠屎的存在,这锅白米饭只能弃之不用。   官场上历来讲究投桃报李,你好我好大家好。顾衡让自己年末吏部考评不至太过难看,那么自己何妨伸一把手,帮帮这个前途一片看好的青年?   换手挠背的事儿,方县令自然做的得心应手。他眨巴了一下眼睛问,沉吟道:“听说顾家那位老太太准备往堂上递了状纸,要告顾朝山和汪氏忤逆不孝……”   马典史不虞他忽然提起这遭,小心应对道:“昨天早上出事后场面乱哄哄的,顾家的这位张老太太想必太过心疼孙子,这才一时糊涂胡乱嚷嚷。这忤逆不孝的罪名何其重,但凡核准顾朝山两口子就要被判流刑……”   他不说还好,一说反而促使方县令下了最后的决心,斩钉截铁地道:“你悄悄到顾家走一趟,就说是我的意思,这件事只有这样来办……”   ※※※※※※※※※※※※※※※※※※※※   男主:我会努力的!摆脱原生家庭,从此走上我的康庄大道!   本君:我也会努力的!努力更新,努力……双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青青翠微、碧波琉璃、我就不信没名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丫丫和鱼子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七十一章 过继      顾朝山吞了口唾沫, 不知道自个儿在衙门里的冷板凳上到底坐了多久。只知道外面的天光早就黯淡下去, 桌上的茶水已经被杂役换了好几轮, 到最后入口时跟白开水全无二致。   衙门没出过定论之前,他根本不敢回家去。   不管是气若游丝的小儿子, 还是老母亲失望至极的眼光,下人们别有意味的窃窃私语,统统都没有办法坦然面对。一直以来,他终究低估了汪氏的愚蠢和狠毒……   顾朝山正在胡思乱想之际, 就见县衙里掌管刑司的马典史背着手施然进来。   不敢耽误,忙站起身子陪着笑脸问道:“县台大人准备如何处置……我家太太?她平日里没有这么糊涂,昨日多半是五神通附体才惹下这般滔天祸事。还请你看在我们一场故旧的份儿上, 多少帮着说几句好话!”   这番话说得低三下四,全无平日里同茂堂当家人的风范。实在是这回闹得太出格,若是一个处置不好, 顾家要成为全莱州人的笑柄。   马典史满意地摸了摸袖过来的银锭, 清了下嗓子道:“你家这桩事让县台大人愁得不行, 若是判轻了, 以后只怕有人有样学样。若是判得重了,不但顾秀才面上不好看,你我乡里相亲的更是不好相处。”   听到这话有活络的余地,顾朝山的心放下一半。   又忽地想起顾衡在德裕祥盐场有份子的事, 赶紧把一张四出头的官帽椅殷勤推过来道:“我家老三从小不懂事, 这些日子全靠你老兄私下照应。我老早给他说过, 你是一个心肠最好不过的人……”   马典史听得这句再直白不过的阿谀奉承, 就斜睨了顾朝山一眼。心想一贯安谧坦然如同山冈清风明月的顾衡,打死他也不会吐出这样露骨的话。   他摇了摇头,把心中的法子又细细捋了一遍,这才从袖子当中取出一张纸缓缓道:“你今天一天都在衙门里等候消息,只怕不知道外头发生的事儿。你家老娘刚刚请人写了状子,要状告你和汪氏忤逆不孝。状纸递上去前,恰巧被我拦住了……”   顾朝山大惊,接过状纸细细查看,结果越看越是胆战心凉。   状纸上半点没提昨天早上在同茂堂门口发生的惨事。   只历数他这个当儿子长居县城,多年对居住在沙河乡下的老母不闻不问。历数汪氏这个当儿媳的克扣日常用度,自恃娘家有权有势态度倨傲无礼。逢张老太太生病时,也从不曾亲自在左右侍奉汤药。   顾朝山知道老娘对顾衡这个小孙子格外疼爱,却没有想到疼爱到这个份儿上,竟然抢先一步状告自己和汪氏忤逆不孝。老太太明面是告状,实际上是在给顾衡狠狠出恶气。一时间又惊又痛,神色竟然有些茫然无措。   马典史看到他这副可怜至极的沮丧模样,心头分外解气。   顾家落到如此地步,顾朝山这个当家主的肯定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若非有他暗地纵容和默许,怎么会养大汪太太这个乡愚妇人的胆子?   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说的就是顾朝山这种人了。   马典史将状纸小心收好,不无遗憾地叹道:“这份状子递上去,县台大人肯定会在最快的时间内上报。州府衙门那些老大人最讲究天地君亲师那一套,到时候你们夫妻俩多半少不了一个流徏五百里的罪罚!”   顾朝山后背上的冷汗立时汨汨而下,知晓这绝不是吓唬自己的话。好在他还没有糊涂到家,一把揪住马典史的袖子求道:“兄弟救我,你既然伸手拦下状子,肯定不忍心我一家落到如此招人笑话的境地!”   马典史定定看他两眼,似乎在计较其中得失。   顾朝山赶忙又从怀里另摸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紧紧塞过来道:“只要兄弟你助我过了这道坎,日后我必然有重谢。这点钱先拿去上下打点,若是在外头看中什么如意的东西,只管差个人记在同茂堂的账上。”   马典史的面上这才和熙几分。   两个指头极利落地拈着银票拢在袖中,笑道:“我听说……你家顾秀才今天一早就醒了,醒了的第一件事不是为自己讨要个说法,而是立即收拾行李赶往省城。他昨天晚上还在鬼门关转悠,今天却这么心急火燎地拖着病体上路,不过是为了大家的面上好看。”   多善解人意的娃,可惜摊上了这么一对不靠谱的狠毒爹妈……   马典史不住摇头喟叹:“年青人又分外要面子,宁可打落牙齿和血吞,也不愿惹外人看笑话。千幸万幸,你生了一个懂事的好儿子。以后再有人胡诌他不体恤父母,我第一个跳出来给那人两个耳刮子。……”   顾朝山面有惭色,呐呐不成语。   马典史暗暗嗤笑不齿,语气却更加温和,“你家老太太着人写下这份状纸,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老人家其实是为了顾衡出气。如今正主走了,你再回去好生安抚一下老娘,满足一下老人家提出的要求,这件事就是大事化了小事化无,大家伙儿都相安无事。”   顾朝山越听眼睛越亮,听到最后搓着手嘿嘿笑道:“如此这般便宜最好,只是县台大人那里还要兄弟帮着美言。”   马典史心头越发不屑,有这等沽名钓誉的虚伪之徒为父,有汪氏那等无情无义心无半点慈爱之人为母,顾衡真真是何其可怜何其无辜?   马典史终于下定决心再无迟疑。   神色就陡然转厉,“县台大人那里还好说,只是莱州县城里悠悠众口如何杜绝?嘴巴长在别人的身上,我们这些当差的如何管得了别人?再说我们担了天大的干系,把这件事轻轻放下,你家那位太太日后又生歹意或是施毒或是拿刀,到时又该如何收场?”   顾朝山目瞪口呆,刚才他只顾欢喜,只顾把这件事尽快糊弄过去,根本就没有虑到此层情由。   马典史慨然一叹。   “此事若想事事周全,少不得我要来做这个恶人了。顾衡昨日早上在同茂堂门前险些丧命,这种事可一不可二。既然这样只能将他和汪氏远远隔开,最好这辈子都不再见面。即便见面,汪氏也不能仗着生母的身份,对顾衡颐气指使肆意妄为。”   顾朝山自以为听明白了这话,立即拍着胸脯表态道:“若是县台大人能够既往不咎,悄悄放了汪氏不追究。回家我就把这个狠毒妇人送到城外庵堂,吩咐那里的师姑严加看管,让她在青灯古佛面前苦修,不到老死绝不放出来。”   马典史心头蓦地一冷。   心道这世上果然知父莫若子,那青年曾在中元夜里说,顾朝山此人为了眼前利益可以舍弃一切。那汪氏是他结缡近三十载的发妻,他却说要送到城外庵堂苦修,不到老死绝不放出来……   马典史忍不住就带了几分讥讽,冷笑道:“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那汪氏是为何要毒杀顾衡,完全是为了你的长子次子。什么相生相克不死不休,你家里头上上下下的人到现在都深信不疑。”   他将手中茶盏重重放到桌上,“忤逆不孝的罪名不好听,难不成生母杀亲子的罪名就好听了?日后为了护着顾衡的这条小命,难不成你要把全家大小统统送到城外庵堂关着?”   顾朝山从头凉到脚板底下,灰白着嘴唇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好好的一家子人怎么变成这样?”   看着精明不过的人,净干些上不了台面的事,这话除了他自己没有谁能回答得了。有时候鱼与熊掌,真的不能兼得。   马典史就抬手指,指着廊下远远挂着的一对金睛翠羽黄雀道:“这是海外来的稀罕品种,是县台大人的心爱之物,隔三差五就要亲自给它们顺羽剪尾,掉两根毛儿都要将侍候的仆役骂半天。偏偏这对黄雀不能待在一个笼子里,待在一处就要相互啄杀。”   廊下阴凉处,做工精致的鸟笼半蒙着黑色绡纱。隐隐约约可以瞧见里面各有一只拖着长尾的鸟雀,偶尔传出一两声婉转的鸣叫。   马典史感慨一回后,语气放软,“县台大人一看这不行啊,再把这一对黄雀关在一个笼子里,肯定要出大事儿。实在没有办法,只得将它们分开装盛着,隔上数丈远挂一个。每日里啾啾鸣叫,也是一件让人赏心悦目的事情!”   顾朝山开始还没有听懂,随即勃然变色。   马典史装作没有看到,依旧徐徐说着自己的主意,“如今这副局面还算是好的,若是顾衡真的没了性命,若是你家老太太一意孤行,不提这桩杀人案,偏执意告你们两口子忤逆不孝为顾衡出气,只怕县台大人想帮你一回都没地方伸手。”   他皮笑肉不笑的劝道:“你是个明白人,该怎么拿主意自个儿斟酌斟酌。想开些,只当没有生过这个儿子。若是没有父子母子大义压着,只怕你们日后相处起来还自在些……”   顾朝山难看至极地咧咧嘴,脸上的神色又像哭又像笑。好半天才抽动了一下鼻子,低泣道:“将衡哥过继出去吗?他……毕竟是我的亲生骨肉。”   马典史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想拿这话唬谁呢?   大家谁不知道谁的底细,那顾衡在沙河乡下一住十几年,也没见你有半分不舍。你膝下三个儿子的吃穿用度厚薄不均,只要脑门上长眼睛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不过是瞧见顾衡正要秋闱,舍不得一个前程正好的未来举人公罢了。   他看不得顾朝山的犹疑不定,弹了弹公服上的灰尘,故作不耐道:“说起来这是你的家事,再耽搁下去就变成公事了。我拦得住这份状纸,可拦不住下份状纸。”   又冷笑连连,“毒杀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真是狗胆包了天。你不把这种事情的根源理理清楚,迟早还会惹出滔天大祸。到时候莫说是县台大人,就是皇帝老爷亲至,也救不了你夫妻二人的性命。”   顾朝山愁得抓瞎,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知道马典史的话不是纯然装面子情,寻思片刻后一咬牙道:“过继……也成,不过不能将顾衡过继给别姓人。我家老太太在早年轻时还生育过一个长兄,听说比我大五六岁,很小的时候就因故没了。”   顾朝山把话说到这里,已经是打定主意顺畅至极,“不如让顾衡记在他的名下,省得他……他大伯身后没有子嗣供奉香火!虽然我们父子变成了叔侄,但终究给我家老太太留了个念想……”   马典史听得满意至极,拍了拍手中的状纸笑道:“不管过继给谁,从此往后你们两下里住着,谁也用不着记恨谁。你家老太太也是个明理的人,这件事就由我来说合好了……”   ※※※※※※※※※※※※※※※※※※※※   因为男主没有死,所以不能告汪太太杀人,想必古代还没有杀人未遂这个罪名。所以男主只想小范围把事情处理干净,眼下还没有到鱼死网破的时候。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huawei888 47瓶;咔咔 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七十二章 客栈      刚刚下过入秋以来的第一场秋雨, 空气当中潮湿而阴凉。夜色苍茫的小客栈里, 初生秋露凝成的雾水缓缓聚结在细瘦的竹叶上, 又缓缓汇成水滴砸在地下,很快就渗进土里不见了踪影。   面色依旧苍白, 双眼却亮得惊人的顾衡接过卷成细条的纸张,见上头只有少少的两个字一一“已妥”,脸上就浮起一抹许久未见的轻松。   这段日子以来,钱师傅俨然已经成为顾衡的半个心腹。顾衡经手的许多事情, 也不再刻意回避钱师傅。所以接过纸条后,就淡淡问道:“来人除送了这个,还带什么话没有?”   这些日子发生的桩桩件件, 钱师傅都一一看在眼里。   听到问话后就老老实实答道:“这个人时常跟随在马典史身边,倒是个熟面孔。说经过顾氏各位族老商议,已将三少爷你过继到景山房顾大老爷顾朝中的膝下。”   钱师傅知道这些话极要紧, 所以一个字都不敢说错, “咱家老太太生怕有变, 说庄户人家没那么多规矩, 昨天早上已经让瑛姑娘代替你在祠堂里行了礼。且向官府告备,出具文贴凭证,从此与同茂堂顾家只是同枝而已!”   出了莱州县境后,顾衡就吩咐放缓行程, 目的就是为了听闻城里确切的消息。听得一切终不出自己的预料, 他眉毛一阵微微跳动。一边长舒一口气的同时, 一边寻思这位景山房的顾大老爷是何方神圣?   这小半年以来, 除了偶尔到德裕祥盐场,顾衡再没关心过其他的杂事。   钱师傅知道这一点,就赶忙解释道:“顾氏宗族今年年初重新修了族谱,将现存的几支嫡枝嫡脉的房头都请大儒起了正经名字,譬如景和堂、景宁堂、景山堂。因你在认真读书不好打扰,是我受老太太的委托将族谱录了一份回来。”   说到这里,钱师傅顿了一顿,“族里今年新增了十亩的祭田,收上来的粮食就专门匀给那些孤寡病残。余下的钱就修缮祠堂,或是给读不起书的孩子缴纳束脩。咱家老太太说这是行善积德的好事儿,只冲这一条,顾九爷这个族长就当得极为合宜。”   顾衡缓缓点头,抬手示意他继续往下说,面上已经不像前两日那般青白骇人。   顾氏宗族重修族谱的事他知晓一二,但因为一直人声沸沸没有个正式的定论,所以就没有举行相应的大祭。顾氏的发源可谓源远流长,其祖可以追溯到汉代光武帝的丞相、光禄寺上大夫顾泗阳。   这位顾先祖育有三子九孙,可谓是人丁兴旺官运亨通。随着朝代的更迭,其后更有无数的孙辈流落到中土各地。有些蓬勃兴旺起来,有些就悄无生息的没落下去,反正每一支有传承的都标榜自己才是正脉嫡枝。   莱州这一枝的血脉距那位汉代丞相也不知隔了多远,现任族长顾九爷殚精竭虑总想给后人一个交代。所以每隔个两三年就要请人把族谱重新小修一遍,巴不得史书上的顾姓人都是自家的祖宗,这桩事已隐隐成了周围人的笑柄。   顾衡虽然两耳不闻天下事,但也知道顾九爷为人忠厚,除了稍稍迂腐些是个处事极公正的人。   这人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将莱州顾氏与京城顾氏联宗。只可惜莱州顾氏到现在为止都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人物,京城那一枝顾氏根本就不屑谈及此事。   钱师傅见他精神好上许多,递了一个靛蓝素面靠枕过来,接着道:“当初修谱时,老太太还吩咐我给族里送了二十两银子,特特嘱咐在族谱上要新添一个名字。她原本早年间生养过一个儿子,可惜很早就因故夭折了,这位大老爷在族谱上的名讳就是顾朝中。”   顾衡从来没听说过自己还有一个早年夭折的大伯,愣了一下后旋即爆笑出声。能被过继出去已经是自己的终极目标,没想到命运兜兜转转,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成为顾朝山和汪氏名义上的侄子,这其间肯定有人欢喜有人切齿。   钱师傅见了,心里也跟着欢喜。   他本就是外姓人,来顾家的时间也不过一年余,所以对这些老户的来由不是很熟悉。却知道这位小爷此时心情极好,也大致猜到了一些事情的真相,所以只是垂手站在一边不语。   顾衡摇头叹息,“我筹划这么久,就是不知能不能摆脱掉这如附骨之疽时时发疯的一家子。当今皇帝以孝治天下,日后我无论走到哪里,单单一个孝字就足以把我压垮,所以只能尽人事知天命。没想到这回几方角力,竟然让我真得了大便宜。”   钱师傅一向不是喜欢动脑子的人,投身到了宽厚待人的顾家之后,更是卸了往日的一番雄心壮志。他本是个武人,这时候却觉得顾衡像是退却了往日的阴霾和沉郁,整个人都开始敞亮通透起来。   因是住的普通不知名的小客栈,除了供应中晚两餐和热水之外什么都没有。钱师傅就把行李里的酥油薄饼拿出来,问道:“这是瑛姑娘一并准备的吃食,我看你晚上都没用什么,这会儿就着热茶先垫巴一下可好?”   虽然提前做了充足准备,但是足可致命的毒素还是让顾衡很吃了些苦头。又为了搏得方县令的同情,待毒药稍清他就奔赴省城。把一个伤透心却不愿向人诉苦的可怜人儿,完完整整的呈现在大家面前。   出了莱州县境,就不用那般急慌慌地赶路,毕竟该上演的戏份自己都已经演完了。中元夜那晚商量余下的细节时,并不完全知情的马典史曾问过,费这么大的心力到底值不值得?   顾衡将薄饼撕成小块,眉开眼笑地想,只要能将顾朝山和汪氏这道沉重如山的掣肘搬开,让他们在自己面前再不能道貌岸然乔模乔样,再不能时时端着孝悌二字,那么再多的毒药都是值得喝一喝的!   薄饼酥脆甘香,被烙成巴掌大的一块块。即便是冷的,吃起来也极易下口。   顾衡想起自己中毒后勉强睁开眼时,顾瑛脸上的惶急不安和忧愤难耐。他之所以稍稍清醒就急着赶路,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怕女郎回过神来,明白自己是故意拿性命在做戏。   钱师傅把东西收拾好,又仔细把窗户和门仔细检查了一遍就退下了。漆黑的天空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沙沙的落在地上给人一种难得的踏实。顾衡在六角盆架前细细净了手,缓缓靠在小客栈简陋的架子床上,慢慢地琢磨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   经过那场大梦前后十几年的洗练,汪太太的这点道行简直不够看。   当顾衡看到那些做工精细的点心时,还不确定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确。结果第二日再到汪太太的房中请安时,就再没在炕几上看到那些点心的踪影,他就知道有些事无论怎么改变,该来的还是会来。   七月十八日,在同茂堂的大门口,顾朝山当着众人慷慨激昂地勉励各家儿郎努力上进,顾衡却是老神在在地等着即将到来的……宿命。   一袭沉香色缠枝莲菊纹妆花缎夹衣的汪太太最后时刻才迤逦而来,脸上容光焕发没有丝毫病色,根本不像一个久卧在床的人。用白丝帕将一杯芳香四溢的太禧白托举在手心,满眼是不容错认的慈爱和不舍。   “预祝你们旗开得胜……”   “在外头要收敛脾气要多学多看……”   酒水香醇,还有一股若有若无却令人作呕的甜腻。可以说是两世为人的顾衡就意味莫名的笑了一下,知道这里面多半掺了经过蜜炼的川乌头。而今天早膳时上喝的那碗用珍珠参炖的清油鸡汤,就是延缓这盏酒水药效的。   没人知道,顾衡根本没有喝那碗炖得格外香浓的鸡汤。相反,他还喝了激发药效的附子水。所以当香醇的太禧白一下肚,一切都朝着不可收拾的方向发展。   当同茂堂的大夫们急着对顾衡施救时,始作俑者汪太太被闻讯赶来的衙役们看押起来。最为注重名声的顾朝山此时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难以挽回即往的颓势。所以这场原本势均力敌的角斗,顾衡靠着不要性命的打法——险胜!   汪太太想一了百了,顾衡更想一了百了。   他所依仗的就是当天早上,吩咐妹子顾瑛悄悄熬煮的一壶绿豆甘草汤。他不敢做得十分明显,因为宅子里到处都是别人的耳目。若想要一招取胜,只有忍常人不能忍。所幸,老天还算开眼……   藏青色的棉布蚊帐有些闷热,顾衡漫无边际地盯着帐顶细细的纹路。以顾瑛的聪颖,事发后多半猜出了绿豆甘草汤的作用。但小姑娘极为懂事地一个字都没说,反而守在一边帮他喂水、喝药、反复擦拭……   顾衡稍稍清醒后决定立即按照原计划奔赴省城应考,所有人都叽叽喳喳地反对。只有顾瑛沉默寡言地在厨房烙好了一大包薄饼,又把大夫开的解毒药一剂一剂地熬制好,装满了硕大的藤皮壶放进马车里。   顾衡心头一阵热烫,连眼眶子都有一阵温暖湿意。   顾瑛从头到尾都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在做什么,唯一所做的却是无条件的支持。顾衡的胸口又酸又软,想起自己离去时这丫头眼中的坚定和信任。他想,在从前的那场大梦里,这个女郎是不是以同样的神情看着自己一次又一次次的无情离去?   这是最后一次,也是这辈子唯一的一次拿命相搏,顾衡在心底暗暗发誓。   ※※※※※※※※※※※※※※※※※※※※   交代一下男主的心路历程,从此海阔任鱼跃,天高任鸟飞!   shg 第七十三章 九爷      通往省城的官道上, 一个人影儿也没有。   刚刚下过一场细绵秋雨, 路面干净得像自家的后院。莱州顾氏宗族的现任族长顾九爷打了个哈欠, 从马车里伸了个脑袋问道:“还有多久赶得上衡哥的行程?”   赶车的人叫顾大旺,是常跑这条官道的族中子侄, 闻言哈哈笑道:“您老人家这句话问了百十道了,自个不嫌烦吗?早上那家小客栈的老板说了,衡哥刚刚走不久。他又是个病身子,按照这个脚程咱们中午就能赶上他们!”   顾九爷又好气又好笑, 伸手拍了一下顾大旺粗壮的脑袋,骂道:“以我的辈分叫一声衡哥也就罢了,你有什么本事也管他叫一声衡哥?这些读书人都是天上星宿下凡, 不光面上心里头也要毕恭毕敬才行!   顾大旺满脸不服气,“衡哥才不会这般小气,今年春天我得了二小子, 他知道后还送给了我一对银锞子。上头刻了毛笔墨碇, 精致得不得了。孩儿他娘说, 要把这对银锞子好生保存, 日后孩子大了进学的时候再用。”   顾九爷摸着下巴上稀疏的几根胡须,摇晃着脑袋赞道:“那孩子不忘本,骨子里从小就有股仁义劲儿,朝他家的老太爷和老太太。长大后见了咱们这些左邻右舍亲戚叔伯, 也知道体恤一二。比起顾朝山的那两个儿子, 可是要好上太多!”   顾大旺执马鞭的手顿了一下, 迟疑问道:“那汪太太我也瞧见过两回, 看着也算是慈眉善目的人,怎么就这么容不得衡哥?竟然当众在酒水里下毒,这到底是不是亲生母子?”   顾九爷手指恰巧揪了一根胡须,疼得一阵皱眉皱眼。   没好气地啐了一口道:“你也听到了外面的那些传言,唉,谁知道是真是假?不过无风不起浪,我看衡哥的眉眼跟汪氏确实不肖同,说不准他真是什么外室所生。这样说来,汪氏容不下他也是情理当中了!”   顾大旺扬了一下鞭子,叹道:“唯愿衡哥这趟顺顺利利地中举,要不然那汪太太在背地里岂非要笑断肠子?”   顾朝山在顾家数个堂兄堂弟当中排行第四,按说顾大旺这个晚辈应该管汪太太叫四婶儿。但他性子鲁直不懂变通,又不会上赶着做脸面,人前人后都只会唤一声汪太太。   身形干瘦的顾九爷脸色微变,咬牙不忿道:“事情才出时,我就提议让顾朝山休掉这个毒妇。谁知他顾忌这顾忌那,说跟汪氏好歹做了三十年的夫妻,就是不敢提个休字。”   老头气呼呼的,也不管面前之人是族中后辈子侄,“我跟他做了四十多年的兄弟,还不知道他的那点弯弯肠子。不过是怕汪氏的娘家哥哥找上门来算帐,一时半会还舍不得断掉这门老亲罢了!”   顾大旺经常在这条官道上行走,消息自然比常人灵通些。   闻言摇头笑道:“那汪主簿的屁股下的凳子做不了几天了。前天有一位客人说,他的什么表亲原先在泰州县衙当主簿,大概中秋过后就要被派到莱州当差,多半还是当主簿……”   顾九爷眼前一亮,扒拉着车厢道:“那感情好,往日里大家惧着汪主簿的威势,好多事都是敢怒不敢言。我听说汪氏仗着这位兄长在外头正大光明地放印子钱,这种黑了良心的资财也敢赚,真是无知妇人。”   顾大旺连连点头,“我娘听说这事儿都叹了好几回,说一代好媳妇,三代好儿孙,也难怪不得他家现在弄得乱七八糟……”   两人搭着话,很快就到了泰州境内。眼看到了晌午,就准备找个地方打个尖儿再赶路。刚下马车,就见前头的茶窠子里端端正正坐着一个穿素面长衫的人,不是顾衡又是谁?   顾九爷又惊又喜,忙上前打招呼。见眼前的年轻人不过数天未见,就有一种病骨支离之感,所幸精神头还不错,不由在心底又把汪氏翻来覆去地骂了一顿。   找了一个稍稍僻静的角落,顾九爷拉着顾衡的手感叹道:“……总算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也不要多想。如今有我和你祖母,还有族中各位老人亲自做主,把你改在已故顾二爷顾朝中的名下。从今往后那汪氏就是找天借胆子,也不敢再打你的主意。”   顾衡虚咳了几声,神情间依稀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黯然神伤。   “子不言父母过,也不知道怎么就闹成这副局面,想来终究是我这个当儿子的不是。我走得匆忙,也不知道祖母身子骨究竟怎么样?”   顾九爷满脸同情,“你早些走也好,留在同茂堂的处境终究尴尬。你祖母气得不行,捶着胸膛子说不该把你送到同茂堂来住,半个月没到竟惹来泼天祸事,如今还要写状纸告你父亲和……汪氏忤逆不孝。”   顾衡双目戚然,以祖母的精明必定已经察觉出不对,不想却依然愿意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顾九爷苦笑,“大家都晓得你是个纯孝的孩子,想悄无声息地把这件事掩了,老太太却不怕家丑外扬,硬是想为你出了这口恶气。双方僵持不下,最后闹腾得大家都下不了台。”   茶窠外头人来人往,角落里却是静寂异常。   顾九爷盯着桌子上一处不十分明显的污渍,微微感叹道:“老太太是真的心疼你呀,知道这种事你这个小辈不好言语,她就主动帮你出头!不但告了汪氏,连她亲儿子顾朝山都没跑脱。好在经过方县令调解,终于想出把你过继出去的法子。从此之后,顾朝山和汪氏就是你的四叔和四婶,顾循顾徔就成了你的堂兄……”   顾衡怔怔呆住,良久才站起身子恭恭敬敬地朝顾九爷深揖到底。   顾九爷忙将人扶起,语重心长地劝道:“书上说天降大降大任于斯人也,心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这回干干净净的去了这些乌糟事,你把心思好生放在秋闱上。若是侥幸得中,也不枉你祖母对你的一番苦心。”   顾衡扯着嘴角勉强一笑,缓缓点头,“全仗九叔和诸位叔伯费力周全,他日我若有成就,必定会好生报答族里!”   顾九爷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眉眼放光地连连搓手,从怀里慎重取出一个用布巾包好的扁匣,从桌上推过去道:“族里给你重新办了一份凭引,你原先的那份我要带回去销毁。县台大人知晓你要应考,吩咐底下的书吏连夜赶制,我这才能这么快把新制的凭引给你送过来。”   本朝开国世祖鉴于前朝民治大乱,令“黄册之式于天下,令天下之人各以本等名色占籍。”   即不同职业必须归于不同籍,比如说民籍、军籍、医籍......十年一核,根据生老病死,重新更造户籍皇册。不过允许异籍,比如说分家、入赘、抱养、过继等等情况,都可以改现籍而另立籍。   像顾衡这种情况就属于异籍。   顾衡展开还散发着油墨香的凭引,见上面写着“若州县为远行,凭此照为证。兹有山东莱州县沙河村人氏顾衡,年二十一。身高七尺无鬚长脸,白色微黑无麻疤,今由莱州城前往省城济南府乡试。家有父顾朝中,母顾丁氏,俱已亡故。无兄无弟,是为独子……”   顾衡指着凭引当中的“母顾丁氏”,有些迟疑问道:“听说……先父很早就亡故,怎么还聘有妻室?”   顾九爷摸着胡须得意笑道:“这就是事急从权了,知道你要过继,可这位顾二爷除了有座小坟莹什么也没有,你可是未来的官老爷,怎么也不能让你失了脸面。刚好你九婶娘家那边去年没了一个年青姑娘,岁数也合适,两下一说合就配了一桩极好的冥婚。”   顾衡哭笑不得,却感动于这些人的有心。复站起深揖到底,“等我应考回来,定到祠堂好生拜祭一回先父先母。此回若非有九叔好意成全,只怕我会坠入泥沼不可自拔……”   顾九爷笑得见牙不见眼。   双手直摇嘴上谦虚道:“当不得你大谢,我实在不忍见你被人欺负太过。顾朝山多少还往沙河老宅送了几两银子,汪氏这个当主母的从来都是不管不问。只因你这回跟她亲生儿子顾徔一同应考,就敢出手要你的性命,真真是何其猖狂可恶?”   顾衡微微一笑,这话其实就是坐实了他实是顾朝山外室之子的传说,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顾九爷生怕他心中犹有不忿,忙宽慰道:“如今那汪氏的名声早已如同大街上的烂虾烂鱼一般,你被过继礼成之后,衙门里才将她放了出来。不过几天功夫,人已经苍老消瘦得不成样子……”   他看了看顾衡的脸色,叹道:“马典史说,朝廷法度虽然不咎,宗族家规却得好生训戒。你父……你四叔就将她送到城外尼庵静修,说什么时候抄完一千本《无量寿经》才能出来。”   《无量寿经》博大精深,整整二十四卷,堆起来有一尺高。若是能老老实实的抄上一千遍,汪氏下半辈子也用不着出门了。   顾九爷趴在桌边忽然泪眼婆娑,“我这半辈子唯一的想头,就是想让咱们莱州顾氏能够回归本宗。大前年我到京城求见景明堂的现任家主,结果人家连面都不露,随随常常打发一个底下的奴才出来回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   老头越想越伤心,捶着桌子大骂道:“不过就是欺我莱州顾氏无人,俗话说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穷。京中这一枝不过是出了个四品御史台知事罢了,就敢在族人面前摆这么大的谱,实在是太过了?”   赶情这位走了这么远的路,是跑到自己面前吐苦水来了,顾衡啼笑皆非地为老头续了一杯茶水。   顾九爷顾不得擦泪,紧紧握住顾衡的手道:“自打知道汪氏竟敢拿毒药害你,我是吃了她的心都有。族里拢共才出这么几个读书种子,数你最年轻最有天分。要是就这么毁了,莱州顾氏只怕永无出头之日……”   顾衡没料到自己身上还背负了这么大的期望,一时呐呐不成言。   顾九爷看到他这副老实本分的样子,更是格外心酸加心疼。这两年世事平稳,族里也算人丁兴旺,但是一眼望去读书上有天分的却是不多。他下定决心回家后,一定要督促顾朝山尽快把汪氏送到城外尼庵去,再不能让这个惹事精出来祸害人了。   ※※※※※※※※※※※※※※※※※※※※   终于甩了这个大包袱……父母不慈,莫怪子不孝!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我就不信没名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七十四章 本心      顾衡细细收好身份凭帖后, 在茶窠点了简单的茶饭。陪着顾九爷用了两杯素酒, 这才把人恭恭敬敬地送上了回城的马车。   顾九爷倍感有面子。   扶着顾衡的手上了马车后还不住地絮叨, “你看咱这爷俩就是有缘分,我在这一辈当中排行第九, 你在这一辈的排行当中也属第九,这都是老天爷注定的。这回你好生去考,资圣寺的高僧说咱莱州顾氏肯定会兴旺发达,说不得就要应在你的身上。”   这一年以来, 顾衡将自己记得的所有锦绣文章一一默写出来,直到烂熟于心才将默写之物在铜盆里焚毁。所以这届秋闱春闱的考题,对于他来说其实如同探囊取物。但面对老者的殷殷期盼,虽明知其目的有些功利, 却还是不好冷言拒绝。   顾九爷误会了他的迟疑,苦笑一声收回了手,“这些年,那汪氏对你百般苛责,甚至有变本加厉之势。我虽然看在眼里却没怎么过问,你是不是心中生了怨气?”   顾衡连忙一揖到底,“终究是长辈,我怎敢随意置喙?族中几位尊长对小子时时看顾有加, 我感激还来不及, 怎敢心生怨气?此次若非九叔你亲自出面, 过继一事也不会如此便宜就成礼!”   他面上现出几分腼腆, “我读书多年不敢言成, 此去应考也不知结果如何,所以才不敢在九叔面前打保票……”   顾九爷果然神色大霁,“我知道你的身子骨还没有大好,只是强撑着赶路。不过是因为心中有大孝,不想跟顾朝中和汪氏撕破脸对公堂。如此有孝义之人,老天爷无论如何也会眷顾一二。”   赶情这位爷的信心比自己还足!   送走了心满意足的顾九爷,顾衡负手站在路旁的榆树下,闭着眼感受初秋令人心旷神怡的凉爽。不知什么时候秋雨又绵密起来,远处的农家堰塘里还有几朵枯败的残荷,叶面下起了细细的涟漪。   钱师傅悄悄过来道:“……刚才看见一辆刻有同茂堂徽记的马车过去,车上的人依稀是二少爷。”   顾衡一愣,旋即微微一笑。   那天同茂堂门口出人意料的变故,扰乱了五名应考秀才的行程。经过简单相商后,那三名与事无关的秀才先行离去,约定在八月十二日进场前碰头。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顾徔作为汪氏的儿子和顾衡的兄长肯定要留在家里上下斡旋。   让人没想到的是,饮下剧毒的顾衡竟然侥幸未死。且第二日一早清醒过来,不顾身上余毒未清就急急离去。人人私底下盛赞顾衡大孝的同时,也将始作俑者汪氏重新推到了风口浪尖。   看见茂密榆树下的人影渐渐浅薄,顾徔将身子重重地靠在车厢上。吐了一口浊气的同时,心头却浮上一股难以名状的晦涩。这个小兄弟……难道真的是天命所归的命硬之人,经过炼制的川乌头都不能要了他的性命?   他离家之前,偷偷到县衙关押汪氏的牢房去了一趟。   见平日里格外注重颜面的亲娘蓬头散发,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葛青褙子,袖子上还有一块不知何时沾染上的污渍,正盘腿对着墙一个人极细声地念经。   看到顾徔,汪氏一下子扑了过来。两眼放光道:“顾衡就是前世的恶鬼,故意来跟我要账的。他顶了我亲生孩儿的名,跟你根本就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我就是活剐他千遍也不为过。只要他死了,就再也不能挡你的运数……”   顾徔听得心惊肉颤,心想外面的无稽之说难不成还是真的,顾衡真是所谓的外室之子?   先前汪氏与于嬷嬷的合谋,顾徔隐隐约约知晓一点。但他低估了汪氏心中潜藏的愤恨,竟然不惜鱼死网破,也要当众鸠杀顾衡。所以,当他嘴里还在暗暗回味太禧白的香醇时,事情已经在眼皮子底下变得不可收拾。   汪太太得知顾衡被人救过来,且已经没有性命之忧时,恨得咬牙切齿眼冒火星,“我早就说过那是个灾星,你爹偏不信这个邪。要是早早掐死,根本就没这场祸事。还有既然人没死,凭什么把我关起来?”   就凭顾衡在众目睽睽之下口吐血沫倒在地上,就凭他到现在为止还在大碗大碗地喝祛毒药物,就凭外面人人都在传说你妒恨心强,身为当家主母却容不下外室之子……   对于顾衡侥幸未死,顾徔说不出来是庆幸还是失望。   当日在同茂堂门口,汪氏满脸慈爱地对着顾衡举起酒杯时,他心中自然有异样。因为汪氏从前对着顾衡时,脸上的神情从来都是不屑和憎恶的。   顾徔猜到那酒水里肯定有问题,但他却鬼使神猜地选择了旁观和沉默。不知道是不是心里有鬼,他看见顾衡将酒水一饮而尽时,那人眼里分明是一片心知肚明的了然……   顾徔当时就隐隐约约地觉察到自己做了一件无可挽回的蠢事,果然一切都发生得猝不及防。顾衡中毒倒地,汪氏被恰巧赶到的衙差们看押起来,族中有头脸的叔伯也纷纷跳出来指摘汪氏的不慈和狠毒。   焦头烂额的顾朝山父子还未及想出什么应对的法子,县台大人就主动劝顾家将顾衡过继出去。还说什么树大分桠,儿大分家,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说是劝,其实更像是命令。   经过舅舅汪世德心急火燎的解说,顾徔方才明白,若非现任方县令怕境内出了逆伦大案,年终吏部的考评不好看,根本就不会出手掩下这桩丑事。但他也怕日后汪氏再施毒手真正闹出人命,所以两相权衡之后才想了这么一个折中的法子。   大舅舅汪世德满脸的痛心疾首,气的额头上的青筋直跳。   “……那王神婆给人批卦祈福便也罢了,你娘竟然相信她卖的秘药,实在是蠢得出奇。那婆子明明贪财,非把能让人毙命的毒药说成能让人昏睡不醒的药物。仔细算一算,现在离正式的秋闱还有大半个月,什么神奇的药能有这么久的药效?”   虽然为人子者不好说父母,但顾徔也觉得母亲老糊涂了。什么时候不好出手,偏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秀才们临行的时候……   汪世德疲倦地挥挥手,“我如今也是如履薄冰,这个主簿之位根本就保不住了,在方县令面前也说不上话。你娘闯下这般不可收拾的祸事,如今得了这个结果完全是咎由自取。”   他撩起要眼皮儿看了一眼,“你回去告诉她,让她在尼庵里好生修行。什么时候得到你高中的消息,她就什么时候能从尼庵里出来。”   顾徔心头火辣辣的疼,踉踉跄跄地出了舅舅的家门,一时间竟然彷徨无依。依着他的本心,他其实并不想要顾衡的性命,他只想这个小兄弟别尽挡着他的前程……   所有的事情几天之内就尘埃落定。   顾氏祠堂大开,顾衡被过继在已故二爷顾朝中的名下,从此之后大家就与那些寻常的堂兄弟一般无二。汪氏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被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押上了南下的马车。听说那间山中尼庵清苦的很,所有的衣食住行都要自己动手。   送汪氏回来的马典史连奉上去的银子都不要,只是淡淡地转达方县令的话,这是最后一次。以后顾家再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他就不会再留情面了。   至于助纣为虐的于嬷嬷和卖秘药的王神婆,每人被罚没一百两银子,被当堂笞杖二十。   顾徔不知道的是,方县令终竟看在顾衡的面子上,没有对汪氏赶尽杀绝。但深恨于嬷嬷和王神婆这些惯在后宅搬弄是非的人,就示意行刑的差役暗里下手重些。   那二人大半辈子都靠着一张嘴皮吃饭,没想到临老还要受这份苦处。去了一大笔银钱不说,身上的皮肉伤还总不见好,还没捱到年底人就都没了,当然这些通通是后话。   同茂堂医馆后头的竹园在短暂的热闹后又恢复了冷寂,祖母和她收养的那个小丫头顾瑛连一天都不愿多待,将行李收拾好后就回了沙河老宅。临走时,祖母把他叫在一边看了许久,只说了一句“好自为之……”   顾徔心有惴惴。   以为祖母瞧出了自己心底那块见不得人的肮脏,谁知就听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心中略有委屈地想,祖母终究太过偏袒顾衡,自己这个没在跟前长大的亲孙子终究比不上。   有几颗冰冷的雨点从车窗飘进来,顾徔一晃神儿,才发觉自己坐在颠簸行进的马车上。   今日赶车的是跟随在身边多年的小厮,陪着笑脸小意道:“刚才远远的看了一眼三少爷,那脸色青白得象个鬼。这么拼命地往济南府赶,只怕人刚到就又要大病一场,进考场博取功名只怕是妄想,真是何苦来哉?   顾徔听得心慌意乱,呵斥道:“什么三少爷,如今我们顾家哪里还有什么三少爷?你这家伙长着脑袋只会吃白饭,前两天族长当着众人宣布,那人从以后就是名正言顺的景山房九少爷……”   顾朝山共育有三子,在家里时下人们就依次唤为大少爷二少爷三少爷。若照族中正式的排行,顾循为四,顾徔为七,顾衡为九。   小厮拍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缩了下脖子只得专心赶车。   顾徔心中却是浮起一丝奢望:若是自己这次秋闱能顺利得中,族中那些人的嘴脸只怕立时就会转变。世态炎凉,这原本就是个跟红顶白的不公世道。   顾衡被过继出去,已经不算是自己同脉同枝的亲兄弟,那么自己的好运道是不是就没人能压制住了?   他心头不无遗憾地想,早知道这样就该劝娘早早地把顾衡改在别人的名下。这样一别两宽,他日再见面时都不会感到尴尬,而不是弄成今日这样如同仇眦的地步!   像刚才自己明明想下车去用一些热汤热菜,却远远地看到族长顾九叔正在和顾衡说话。出于不想宣诸于口的目的,顾徔吩咐小厮不准停歇,反而抽鞭加快行程。他知道顾九爷匆匆前来,多半是为了给顾衡送新的凭引。   真是一群趋炎附势之人,怎么就那么笃定顾衡一定中得了举?   新旧凭引根本就相差不多,顾衡在这个关口上被过继出去,无非是籍贯所在和父母姓氏发生了变化。应考时,考生要在考卷的眉头上填写这些内容。   顾九爷此时巴巴地赶来,大概就是怕他填制的内容有误,毕竟顾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过继出去了,填制有误的话有可能引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顾徔不如恶意地想,不知顾衡晓得自己“被”过继出去,心中是悲是喜?原来多少还有亲爹照应,还有生药铺子的利润可拿,如今真正成了父母双亡的孤子,只怕心中再大的喜只怕是有限的。   路边的树木飞快地向后掠去,远处一块块青翠的麦田渐变成让人愉悦的金黄色。   顾徔心头微微发烫,摸了摸脚边的包裹,里头有厚厚一叠银票。那是汪太太全部的体己银子,她说无需担心她的处境。只要自己这回顺利得中,立马就赶赴京城等待明年春天的会试。   这回没有顾衡这个扫把星拦路,说不定可以一路举人进士的考下去。到时候有皇帝亲封进士及第,这世上就再无人敢小觑了……   ※※※※※※※※※※※※※※※※※※※※   顾二哥在做白日梦!   昨天收藏好容易达到800+,正想好生庆祝一下,譬如加把劲双更啊什么的,结果今天一看泪两行,心上被狠狠戳了两刀。呜呜,是谁取消了对我的收藏,本君哭晕在厕所……   shg 第七十五章 秀才      等顾衡悠哉悠哉赶到省城济南府的时候, 已经是七月底了。   约定的客栈名为和丰楼, 在清河坊三桥南汇仙桥畔, 其实是一家很大的酒楼,莱州籍的几个秀才正在包下的雅间用午饭。其中一个冉姓秀才年纪大些, 站起身解释道:“你的……族兄顾徔说自己性喜清静,就借住到另外一家清风楼去了。”   知道这不过是顾徔不想尴尬见面的托词,顾衡根本就毫不在意。   客气寒暄几句后,就笑眯眯地令钱师傅将自己的行李搬进房间里, 又让吩咐店家准备热水。这天气虽然不热,但路途的灰尘实在太过厚重,数天下来连头发都在打成结了。   冉秀才见他神色倦怠, 不免心生同情好意提点道:“你是第一次应考恐不知里头的规矩,要是一股脑撞进去肯定要摸黑,不如舍上几两银子请掌柜过来帮你细细解说。眼下大家都忙着温习功课, 只怕无人有工夫带你到处察看一二。”   顾衡自然懂得其中情弊, 慎重谢过冉秀才的高义, 又同另两位秀才打过招呼, 这才施然请掌柜过来说话。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能把店面开到布政司衙门对门的肯定不是简单的角色,是要好生探讨一番。   等他出去后就有凃姓秀才悄悄感慨道:“本是亲兄弟落到如今的地步,也算是一种悲事。平日里我们和顾徔相处得极好, 汪太太看着也是极和善的人, 那时总觉得多半是他这个小兄弟孤傲难驯目中无人, 才惹来无端祸事。”   店里提供一种颜色青青的小糖蒜, 虽然吃后有些口气,但口感爽脆味道极好。   涂秀才扒拉了一碟在面前,感叹不已,“……没想到甫一接触,这竟是一个彬彬有礼态度再温良不过之人,可见烁口成金积毁销骨,有些传言也不能尽信。”   冉秀才也顺手把热汤泡在没吃完的剩饭里,摇摇头道:“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孰是孰非谁说的清楚。不过临行前家伙儿都看见了,那壶太禧白顾徔喝了没事,顾衡却几乎命丧当场。若说汪太太是不知情的无辜之人,恐怕傻子都不会相信。”   复压低嗓门,“顾徔……说的那些话也不知是真是假……”   另有高姓秀才就出来打圆场道:“父母过错轮不到我们来说,我们与顾徔是同窗,与顾衡是同乡,偏帮了哪边都不好,最好的就是两不相帮。当下要紧的是顺利进场,如今什么事儿都比不得我中举之事重要!”   涂秀才哈哈大笑,“算起来我娘子就是这几天临盆,结果她比我还着急。扳着指头算日子,让我早些到省城备考,说三年才有一回的乡试千万不能耽误了。有些人心高气傲错过一回,就再也没有信心考第二回 第三回了。”   听者不免唏嘘,科举一途犹如险涧上的独木桥,能顺利到达彼岸者不过百中取其一。正跟着店小二上客房楼梯的顾衡将将听个尾音儿,一时也是心有戚戚焉。   在从前那场大梦里,他就是这样一个心高气傲不知天高地厚的人。   贸然喝下汪太太亲手递过来的酒水后,一时间沉醉不知归路。浑浑噩噩了大半个月,早已错过秋闱大比。在亲情湮灭和科举不利的双重打击之下从此一蹶不振,很久都不能恢复精气神。   高秀才忽然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问道:“你们这两天半夜时是不是总有人敲门,高价兜售高手今年押中的考题?”   涂秀才怪叫,“你也遇着了,本来我是十分有心想买的,不过一问要八十两银子一份。我算算荷包里的银子,就不敢张这个口了。谁知道这个考题是真是假,万一一道题都蒙不对,我岂不是太亏?”   高秀才左右望了一眼,“我和顾徔门对门住着,知道他买了一套,结果第二天一早他就搬走了,还美其名曰为了清静。整整八十两买一套不知真假的考题,也只有同茂堂的少爷才敢如此豪气。你看他将考题给我们看一眼没有,拿着题溜得比谁都快!”   冉秀才为人要厚道一些,皱着眉道:“人家是真金白银买回来的,不给你看也是自然。贡院前年年都有卖这些东西的,却还是有人上当受骗。官府屡禁不止,大家不过是心存一丝侥幸罢了。”   高秀才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就你这个老实性子,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其实这两天我总在寻思顾家的这场纷争,那汪太太不过是一后宅寻常妇人,能有什么长远见识?若非中间有人拱火挑唆,怎么会对顾衡狠下毒手?”   这话却是暗指顾徔为人子却人品有瑕疵,起码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为人急公好义。   冉秀才再昧着良心,也不敢说顾家的这段公案与顾徔全然无干。   就叹了口气低声道:“往日人人都说顾家幼子飞扬跋扈不尊父母,如今看来不过是人云亦云。有那样时时想要人性命的狠毒亲长,还不如没了干净。顾衡如今被过继给他人,也不知道顾氏夫妻日后会不会后悔?”   涂秀才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   “顾氏夫妻会不会后悔我不知道,这顾徔肯定是高兴得不得了。那顾家老大顾循胸无大志,只看得见眼皮儿底下的一块地儿。顾朝山挣下的偌大家私,恐怕要让顾徔这个精明人儿独占一大半!”   高秀才不免忿忿。   “亏我还自诩为顾徔的知交,没想到他为人这么不地道。看到那些售卖的考题时,我还在想不如几个同乡共同筹些银子把东西买下来,到时候把考题传阅一下就是,真是人心隔肚皮。那顾衡在莱州的名声如此之坏,十之五六是顾徔在暗地败坏!”   涂秀才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一般,“八十两银子几个人平分也不算什么,那顾徔实在太过小气。我这才想起来,他以前似是有意无意中说过,顾衡命格极硬,顾家有他在其余人就没有出头之日。加上他又是外室所生之子,汪太太恨其欲死也就是情理之中了!”   在莱州城中,顾衡的身世之说扑朔迷离。直到汪太太当众痛下杀手,其为外室所生之子的传言便喧嚣尘上。   冉秀才见大家越说越不像话,把碗筷一放道:“师长常常教诲,人前多夸别人好,背后莫论他人非。静坐常思自己过,常怀感恩仰慕心。我们像长舌妇人一样纷纷,焉知别人不会背后如此议论咱们?”   高秀才打了个哈哈,笑道:“这不是闲来无事嘛,这顾徔行事如此两面三刀,对着亲兄弟都尚翻脸无情,我们这些外人更不肖说了。如今我们都在闭门苦读,就是不知他那八十两银子买来的考题值不值?”   这几人都参加过好几次秋闱,却是回回名落孙山。对今次是否中举,说实在大家都没有十分把握。贡院门口卖的小抄人人都想看一眼,奈何襄中羞涩,只能徒唤奈何!   国人不患寡而患不均,高秀才等人就是吃葡萄说葡萄酸。几个人你一嘴我一嘴的,对顾徔自私自利的批判今日达到顶峰。若此人在面前,说不准就要割袍断义了。   正在此时,就见一个仆伇模样的人推门而入,恭敬作揖道:“我家衡少爷刚才跟掌柜的说话,一时觉得获益非浅。那位掌柜的热情不过,说有一套考前文集是从前科场前辈亲手所书,对应考之人大有裨益。”   仆役将一本蓝色封色的薄册放在桌上,极谦逊地道:“我家少爷吃不准这些,又觉得那位掌柜为人厚道不会骗人,就一咬牙买了下来,让小的拿给诸位秀才公一阅。说若是有所禆益就传抄一遍,若是无益就值当银子打了水漂!”   冉秀才认得这人就是顾衡身边的随侍之人,再看看桌上的薄册正是传说当中价值八十两的天价考题。以为顾衡人年轻不知轻重,忙道:“即是你家主人高价购来,自当珍而重之的收藏,我等怎好拿来阅览……”   仆伇正是钱师傅。   他见惯了这些读书人的爱面子,微微笑道:“我家少爷说,相逢不如偶遇,遇到即为有缘。这份文集在别人看来贵重,却不及众位同乡兄长的情谊!”   高秀才再也按捺不住,眉眼放光地将桌上薄册拿在手中,草草一翻就知道这东西不假,就笑道:“以前没有和顾兄弟相处过,以为他最是一个寒峻不过的人,没想到说话做事竟然如此可心。这本文集就算我们几个人合买的,等会儿我让人把银子送过去。”   钱师傅忙一脸正色的推辞道:“这话是怎么说的?我家少爷只让我把这件东西拿过来,让众位秀才公闲暇时阅览,可没让我找诸位收钱呢。若是让他晓得,这么一件简简单单的事我都办不好,回去多半要遭训斥的。”   高秀才听得悦耳之极。   出门在外能省一个是一个,寒门养一个读书人出来不容易,根本就比不得这些富户。更何况这个顾衡如此懂眼色会做人,这份礼物大家不收下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冉秀才见再推迟就显得虚伪了,就站起身拱手笑道:“那咱们就却之不恭了,都赶紧回去读书抄书。今年已经是第三回 应考了,如果再不能过只怕就无颜见江东父老。”   高秀才和涂秀才在前头兴高采烈地商量着如何誊抄。   冉秀才就故意落在后面,挨着钱师傅轻声道:“我那里也有一本自己整理的读书心得,若是顾衡兄弟不嫌弃,等会儿我就叫身边的小厮送过来。虽算不上是临时抱佛脚,也是我多年潜心所得。”   钱师傅忙代主人客气谢过。   路过隔壁的雅间时,钱师傅特意顿了顿步子,就听见一直没有人声的屋子里有几道细细的呼吸声。他吃不准这些人的来历,又作甚躲在一边偷听几个乡间秀才的谈话?便装作没有听到的样子,抬腿迅速离开。   ※※※※※※※※※※※※※※※※※※※※   明天双更。   谢谢大家的鼓励!   shg 第七十六章 端王      秀才们站在楼梯口又说了会话就陆陆续续散了, 好半天之后最里面的一间雅间才有了动静。   红木八仙桌上面铺着百花穿蝶的桌帷, 摆着八碗八盘的上好席面。一只套了白玉扳指的手掌轻轻敲了一下桌沿, 轻笑道:“没想到小小的济南府还能听到这般曲折有趣的事儿,果然奏到天子面前的折子都是官样太平文章。”   一旁服侍的青衣随从似乎是个有脸面的, 闻言微微一笑,“这才是哪跟哪,主子爷若是在这些市井之地多逗留两天,指不定还会发生什么让人大开眼界的事儿!”   被称作主子爷的人站起身来, 隐约可见他穿了一袭墨子青素面锦袍。初看时并不惹人眼,行动间才可见锦地上有平金银缠枝菊花的暗纹。若是有眼力的绸缎铺老板在此,就知道这是百金才得一匹的上好云锦。   这人面目温润, 一副寻常士绅打扮,却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清贵之气。腰上一块同色的腰封,只佩了一块雕了狮子滚绣球的吉庆墨玉牌。午后的阳光微微一照, 就透露出一种通透如水的翠意。   这人隔着竹帘子望着熙熙攘攘的街面, 微微叹息, “我倒是极想留下来, 只可惜有人不愿意让我留。可见兄弟纷争天家有,百姓家也有呢!”   这话随从们就不敢随意接口了。   好在这位主子爷也不喜欢为难下头的人,随即吩咐道:“你派个人过去打听一下,一是这个顾衡顾徔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二是看看是何人如此大胆, 竟敢在省府贡院外售卖考题?”   青衣随从小心地复述一遍, 见没甚差错了就飞奔而去。   站在帘前的人慢慢把玩吉庆墨玉牌, 忽地笑道:“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跟我一样的可怜人, 这顾衡可以被过继给他人,不认那对偏心到嘎吱窝的父母,我却没有这份运道……”   雅间里另两个服侍的随从像鹌鹑一样老是站着,似是没听到这些可谓是大逆不道的自言自语。   莱州籍的考生甚众,青衣随从派出去的人手段精妙,出去不过两刻钟就把顾家的事打听得清清楚楚。   跪在帘子前一五一十地地回禀自己知道的情况,“……顾衡就这样被过继出去,衙门里备了案出了文贴。大概不想十年寒窗荒废,今早才由家仆陪着赶到济南府应考。如今客栈里的大厨房里正在帮他熬着汤药,看来身子骨还没有恢复利索。”   佩戴吉庆墨玉牌的人却越发感到亲切。   呵呵笑了一声,喃喃道:“那年我在敬王府也误喝了一回毒药,躺在床上整整三天下不了地。结果我那位好弟弟不痛不痒地推出一位管事抵帐,这件事最后也不了了之。让我连个冤都没处喊去,跟这个顾衡今日的处境何其相像……”   青衣随从自小是在他身边服侍的,闻言跪在地上低声劝道:“当今圣人性子一贯软和,又宠幸毓秀宫周娘娘,对周娘娘所生的敬王自然另眼相看。主子贵为端王,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就不要跟那些宵小之辈计较太多。”   端王看了他半会儿,忽地摇头苦笑道:“嫡长子,我宁愿不做这个嫡长子。再则,不是我愿不愿意跟他们计较,现如今的境地是我不计较就只有死。像这个莱州顾秀才一样,在那个家里侥幸躲过一回,只怕躲不过虎视眈眈的第二回 ,只有什么都不要逃得远远的。”   青衣随从见状不免心酸。   他名叫魏大智,原是名不见经传的宫中小内侍。十几年前被内府管事挑过来服侍端王,谁都羡慕他一跟头跌进了云尖上,要知道端王可是正儿八经的皇帝长子。   谁知到了钟萃宫,才知道这个所谓的皇长子竟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可怜儿。   宫中但凡有一点脸面的管事,都敢怠慢钟萃宫。不说平日的冰炭棉绸这些供奉常常缺斤少两,就是皇帝逢年过节亲自赏下来的金玉之物,也时时有缺损。   端王虽是皇后所出,但据说这位皇后性格暴躁不知变通,很早的时候就以“厌胜”的罪名赐死冷宫。皇帝没有再立后,此后十几年里一直独宠毓秀宫的周贵妃。   这位周娘娘出自书香门第,为人温文尔雅善解人意,连带着她所生的敬王在皇帝面前也极为得脸。   最最要紧的是,自家王爷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只能领一星半点的闲差,在朝堂可谓是毫无建树。而敬王只比王爷小两岁,已经两次代表皇帝巡狩江南,朝廷为其请立太子的呼声从其成年起就此起彼伏。   自家王爷知道争不过人家,早就歇了争储的心。   奈何这世上有些事不由自己说了算,有些人如同猛虎戏鼠就是喜欢步步紧逼。当然不乏有人在其中兴风作浪,好为自己谋取利益。所以比起莱州顾衡的处境,自家王爷才算是岌岌可危。   魏大智上前一步,弓着身子倒了杯颜色澄碧的青梅酒,细声劝道:“王爷如今已经开府建衙,总能寻摸到几个得用的人才。其实圣人给您安排巡守各地贡院的差事,也不见得全是坏事。朝堂上那些声名赫赫的阁老,哪一个不是从这些贡院考出去的?只要耐下性子,总归能成就大事。”   端王从酒杯上面轻轻瞟了他一眼,轻斥道:“你也是跟在我身边多年的老人儿,怎么说话如此轻狂?成就大事,我能成就什么大事?”   魏大智如同冰雪浇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知道自己又犯了饶舌的老毛病。   领他进门的师傅说过,奴才要当主子肚子里的虫。主子想要什么,当奴才的就要把这样东西提前放在主子面前。但当奴才的要像锯嘴的葫芦一样嘴巴严实,多听多看就是不能多说。从宫里出来得久,日子过得太过舒坦了 ,脑袋上就差一个把门的家伙。   待魏大智老老实实地跪了一刻钟,端王方出声把人叫了起来,“休要卖弄你那点小聪明,有些话我说得你却说不得。若是不能把自己管住,在宫里还是什么地方突然说秃噜了嘴,恐怕连死都不知道怎么写!”   魏大智知道主子这是在提点自己小心做人,想起三皇子敬王的睚眦必报,心肝也不由地颤了一下。   在朝臣们的眼中,敬王为人豪爽仗义率性天真,是个值得投靠的好主子。却不认真想想,从小在波涛诡谲的皇宫长大,母亲是宠冠六宫的周娘娘,天之骄子一般的人物,怎么可能真把率性天真当做真性情?   早些年宫里私底下有个传说。   说周贵妃当姑娘的时候就被皇帝看上了,但当时太后刚刚去世,举国正值国丧,一年之内禁婚嫁禁酒宴。但人可以等,人的肚子不可以等。所以周贵妃进了毓秀宫不足半年就生下了个大胖小子,时常惹得其余不得宠的嫔妃在背后窃窃私语。   十二岁的少年已经知道羞耻,敬王不知从哪里得知自己身世上的这一点瑕疵,这股邪火憋得他在人背后越发暴戾。   有一回,两个茶水房的小杂役边做活边闲聊,突然说起了早产、不懂廉耻之类的话语,不知怎么忽然间就触动了敬王那根敏感的神经。半大少年随手举起火炉边的铁叉,眨眼间就把两个小杂役抽得面目全非。   有一个当场就死了,另一个年纪小些的又惊又怕,第二天一早起来就变得疯疯癫癫的。   宫里的管事太监后来细细调查,却原来是不知哪里来的一只白猫赖在了茶水房不走,这些杂役本来年纪就小,闲来无事时就把这只猫当成了猫祖宗伺弄。   谁知道这个猫祖宗是个母的,隔三差五地怀孕产子,眼看一间小小的猫房根本就关不住了,这才商量着要给猫儿重新挪个窝。   猫跟人不一样,这种畜牲的孕期本来就极短,等不了多久就会生一窝。其中一个小杂役就顽笑一般说了个“早产”二字,没想到就引来了杀身之祸。   魏大智吞了口唾沫,想起隔着门缝看到的一团看不清模样的模糊血肉,猛地打了个冷噤。   到底是跟了自己十来年的人,端王也不想把话说的太过,就浅啜一口杯中青梅酒,“这些读书人如今只不过是秀才出身,读了几年书就以为论天下。人前人后弄些心眼子,心里头明明急得不行,非要先摆些假模式。这一众人里,我看唯有顾、冉两个秀才品性尚堪一用。”   饶是魏大智才受了罚,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主子的话虽然刻薄,但却是一针见血。   就压着声音陪笑道:“那顾衡年纪虽轻,但自踏进这家客栈以来,说话做事都颇有章法。不过区区八十两银子,就将他哥哥这些所谓的知交全部拉拢过来,可见是个胸有城府的。这人若是心性端正,倒可以收为智囊。”   端王点点头,面色也转好。   这一路上暗中所查看的人,没有一百也有数十,哪晓得竟是良莠不齐,没有一个入得了眼。谁知走到小小的济南府来,倒是碰到了几个有才干的人。   魏大智知道这是允许自己往下说的意思,就大着胆子继续道:“那个姓冉的秀才为人要厚道稳重些,不管是顾徔还是顾衡,他的评述都还算中肯。这个人日后若是得中,可以做得一方守牧。”   端王眼有赞许,“看来把你送到内书房读了几年书,还是学到了一点东西,这两个人给我的印象也差不离。等此间结果出来后,着济南府布政史将顾、冉二人的考卷单独抽出来,快马送到我的府第上。”   魏大智忙躬身细细记下,他敏感地发现主子将顾衡排在冉秀才的前面。这说明在潜意识当中,主子其实更想看重的是顾衡这个初出茅庐的小秀才。   ※※※※※※※※※※※※※※※※※※※※   一更。   shg 第七十七章 应考      济南府, 和丰楼。   顾衡将青花瓷碗里最后一点焦香的黑糊喝完, 心满意足地笑道:“这是我妹子亲自碾的黑芝麻, 炒香了放在细麻口袋里,说是看书看累了就拿来补脑子。整整一个月的份儿, 可惜让我半个月就喝完了。”   顾瑛知道他要按原计划应考后,生怕他身子虚,行李里塞了不少好东西。像暖胃的糕饼,里面掺了切成小丁的红枣粒。解饿的糊糊用油纸装成一小包一小包的, 里面是芝麻粉核桃粉,最是垫肚子。   钱师傅这一路不知听他显摆多少回了,耳朵都差点起茧子了。他虽是个大男人, 但出门在外手脚自然锻炼得利索。将用过的碗筷摆在门口,自然有勤快的店小二过来收拾。   顾衡拿着一张棉帕慢慢擦拭手指,这才有闲心问到刚才的事情, “那几个莱州秀才在雅间里吃了半个时辰的饭, 竟然没有察觉隔壁有几个大活人?”   钱师傅面色凝重的点点头。   “我在武事上浸淫了几十年, 数丈之内的动静自然瞒不过我的耳目。我察觉有两个人的呼吸绵长, 功力只怕不在我之下,就不敢十分靠近。他们在那个房间里又逗留了小半个时辰,出来时我远远地瞄了一眼,应该是一主一仆外带两个保镖。”   他想了一下, 又补充道:“那两个保镖都是寻常人的打扮, 但是双眼有精光, 下三路的功夫尤其稳。我怕他们看出破绽, 就没敢多瞧。”   有这种功力的人却委身为奴,可以想见这个所谓的“主子”非富即贵。   顾衡微微一怔,想了半会儿却不得要领,索性全部抛在脑后。   “这些人行事如此鬼祟,多半不是什么好路数,不过看着模样好像也不是冲我来的。出门时祖母嘱咐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的名声如今在莱州勉强洗白一点,实在不适合去干这种掐尖儿逞强的事!”   钱师傅也是家逢巨变才寄身顾家,早已锻炼得万事皆休,主家既然吩咐不要多管闲事,他自然也不会多事。两个人各自梳洗过后,因为早已累极寻到床铺倒头就睡,片刻后鼾声立起。   第二天早上,冉秀才的小厮果然送来了一本厚厚的手写书册。   顾衡接过细看,见上头全是蝇头大小的工整小字。或是读到某篇文章的感悟,或是摘抄的注疏精略。从这里就可以看出,冉秀才是一个读书读得极为扎实的人。   说句不夸张的话,此时的顾衡闭着眼睛就可以写出十数篇字字珠玑的锦绣文章。所以这本读书心得,对于他来说完全无用。   但是这份好意却不能不领,他笑了一回,就吩咐钱师傅到隔壁糕饼店里定了几份点心,一并送到冉、高、涂秀才的房中。   想来这份主动让大家的好感剧增,到了晚间吃饭的时候,就有人过来敲顾衡的房门,热情邀请他到前头的雅间去用饭。伙食钱是三日结算一回,掌柜的把账算出来后大家平分,谁也不用占别人的便宜。   顾衡想了一下,无可无不可就答应了。   几个秀才因为是同乡,又是相互联保之人,自然比旁人要亲热许多。顾衡在饭桌上秉承多看多听少说话的古训,还是学到了不少有用的东西。   譬如贡院的建筑大部分都是木质结构,所以特别注重防火,考生带进去的油灯绝对不能注满灯油。九天七夜的考程当中,一定要把握好作息的时间。一边要节约灯油,另一边也要尽快完成答卷。   贡院里虽然提供热水,但往往分量不足。   这时候就要带些易于下咽的食物,最好是松软些的糕点。这些糕点也是有名堂的,为防夹带只能做成小儿拳头大小。即便是这样,进考场时遇着不通情理的士兵,同样会将这些糕点糟蹋得一塌糊涂。   贡院的号舍相当狭小,有些运气不好的就会直接挨着茅厕。这时候就可以将带的油纸悬挂在号舍的门栏上。不但可以遮风避雨,还可以遮挡周围的怪味儿。   要是方便的话,不妨多带几张油纸。有些号舍潮湿阴暗,还可以把油纸垫在被褥下面去些湿气。   顾衡听得津津有味,他自忖满腹经纶,但是从来没有正式经历过科考的艰辛,这是他身份上的硬伤。就好比一把钢刀,却没有经过最后的开刃一般,用起来总有些不顺手。   在那场大梦当中,他虽然因缘际会成为王府的长史,但因为是杂途出身,一直被那些正经的两榜进士看不起。后来也是费了相当大的精力,才把那些自视甚高的人收服。   这辈子他再不会上同样的当,再不会走同样的弯路。   高秀才和涂秀才见顾衡听得两眼放光,一时间好笑不已。觉得这真是个小毛孩儿,多半是过来走走过场长长见识的。   顾衡今年满打满算才二十出头,又是第一次应考,在这些人的眼中根本不算什么。所以都对他毫不设防,还颇有些卖弄地将自己的一些实战经验告知。虽然有些并无甚大用处,但顾衡还是郑重道谢。   就这样几个人在客栈里相处颇为愉快,有时候你送我几块点心,有时候我回赠你一篮青枣。虽然不值什么钱,但这样你来我往的,顾衡在这些人当中的印象也变得越来越好。   八月十二日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就有考生排着队陆续进考场。   因为是联名俱保,必须要名册上的五个人同时进场,所以顾衡终于见到了久违的顾徔。两个现任堂兄弟极为礼貌地打招呼,甚至有些客套太过。最起码在周围人的眼中,看不出他们之间存在丝毫芥蒂。   话还没多说上几句,一派闲适的顾徔就敏感地察觉了与往日有些不同。   最为心高气傲的涂秀才笑眯眯地拍着顾衡的肩膀热情道:“小老弟,这九天七夜可有的熬。进去后先不忙急着写卷子,要紧的是把带进去的家伙事儿布置好。要不然等天一黑,晚上歇息时可要受大罪了。”   冉秀才一贯的厚道,也站在一边细细叮嘱。   “从成药铺买的那些提神醒脑的丸剂莫要一下子用多,当心气味太过浓重引来巡检官的呵斥。杂役每天下午酉时会过来收拾便桶,这东西用完后要记得盖盖子,要不然那个味道会把自己熏晕的。”   顾衡面目谦和地一一称谢,倒让顾徔这个正牌兄长手脚无措地愣在当场。   按照规定,应考时不能夹带有字之片纸进场。考箱考篮考袋被当值的士兵一一搜查,就连长衫的褴边都被小刀隔开细看。   顾衡的这几套衣裳是顾瑛亲手所做,故意都只缝了一条细而又细的褴边,根本就不能夹带什么东西,所以很顺利地就通过了检查。   这处贡院是前任布政使在二十年前亲自督建,所以看起来还有五成新,并没有想象当中的破烂不堪。   顾衡将薄薄的被褥铺好,当然记得把油纸提前垫在下面。前面的这块板子晚上充当床板,白天翻过来就是写字的案板。虽然狭小~逼仄,但比自己预想的已经好上太多。   看看天色还早,顾衡就坐在号舍里左右观望。所幸这里离茅厕不远不近,虽然看得到但是气味并不怎么浓烈。可是想见今晚住在旁边的那位仁兄,必定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名册上联保的五个人一进场就被打乱了顺序,这时候不知道被分到哪个旮旯地。济南府的这所贡院据称有号舍八百零五十间,顾衡周围俱是不认识的人,想送个笑脸出去都没人有空暇欣赏。   略略一耽误就到了中午,两人一组的杂役们由身着锁子甲的士兵看护,顺着甲乙丙丁的顺序开始分发热汤。   说是热汤不如说是混了一点油沫子的热开水,浅浅的浮着几粒葱花,叫人看了就没甚胃口。顾衡毫不介意的舀了一大碗,和着两个椒盐炊饼吃了个半饱。   子时开始只听铜锣一声敲响,由身着蓝袍的掌试卷官们分发考卷。这些人也是两两一组,左右也各跟着一个面目冷肃的士兵。这是国之抡才大典,根本就不容人小觑。   合衣小睡片刻后的顾衡睁开眼时见天色尚好,抬眼望见对门号舍里的人早已开始奋笔疾书。心想总共九天七夜呢,这些人着什么急?   本朝开国之初,曾将总共九天的乡试分成三场来考。但因徇私舞弊的人太多且防不胜防,太~祖一怒之下就规定三场合并成一场,大比进行时派重兵把守,考生的吃喝拉撒都在号舍里进行。这样虽然最大限度防范了作弊,但同时也让考生苦不堪言。   不过考卷还是按照惯例分为三部分。   头场是《四书》义三道,《五经》义四道,每道答案规定在二百字以上,这一场主要是考考生对四书五经以及各家注疏的基本掌握情况。   第二场的内容是论一道,书写诏、诰、表,这一场主要检验考生是否具备做官的基本条件。第三场则考经、史、时务、策五道,这场才是重中之重 ,可视为考生对安~邦定国的个人见解。   考生答卷有几条规则:一考卷一律必须用墨书写,谓之墨卷。二,卷首先写考生姓名、年龄、籍贯及三代名讳,以及考生在校所习本经。   顾衡顿了一下,才在卷首处籍贯处细细写下山东省济南府莱州县,父顾朝中,母顾丁氏。祖父顾元泰,祖母顾张氏……   这一世的一切终于有所不同。   顾衡面带微笑地想,我不惜用自己的性命为代价,一步一步地筹谋,终于挣脱了命运即定的桎梏。顾朝山和汪氏偶露的亲情,曾经是自己做梦都在期许的奢求。却如同朝雾一般虚无缥缈,一遇着烈阳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九天七夜的照明除了外面的天光之外,就是自带的小油灯,另外还有三支掌长的白烛。这三支白烛至关重要,烛尽后不管是否答完均须离开考场,所以轻易不能点燃。   兴许是心境开阔,顾衡并没觉得九天有怎么难熬。看见有人起身离场后,他也慢腾腾地将早已书写好的墨卷整理好,恭恭敬敬地呈交给堂上的受卷官。   那人见卷子上一笔令人赏心悦目的端正颜体,且字字力透纸背,这没有十年的苦工是决计不行的,便不由上下打量了一下顾衡。   却见这人年纪如此之轻,笔端却如此浑厚有力,心里就大吃一惊。虽不敢细瞧考卷内容,但粗看每张都布满簪花小字,便悄悄记下了他的名字。   墨卷转由弥封官将姓名糊上,誊录官立刻督人将墨卷誊录成朱卷并编上序号,经对读官校对后,墨卷交掌试卷官封存。朱卷送主考、同考官审评,最后由主考官决定名次。   顾衡亲见自己的卷子被妥善装入尺高的竹匣当中,这才大踏步走出贡院的黑漆大门。他想,我从这里跌倒的,终究还是要从这里爬起来。   ※※※※※※※※※※※※※※※※※※※※   感觉像高考!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我就不信没名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貔貅暴饮暴食 15瓶;木子瓜、469846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七十八章 桂子      顾衡虽没象别人那样累散了架, 但也毫不轻松。   由钱师傅搀扶着回了和丰楼后, 简单梳洗一下倒头就睡。掌柜的是做惯这门生意的, 不等吩咐就在厨房炉灶前熬好了入口即化的稠粥。   顾衡半夜果然饿醒,就着钱师傅的手先喝了半盏热茶, 又用了整整一海碗熬得香浓的青肉瘦菜粥,翻个身又自睡去。如此断断续续睡了两天一夜,钱师傅急得几乎要去请大夫时,他才终于悠悠醒转。   正正经经用了一顿丰盛饱饭之后, 顾衡才知道冉、高几位秀才早就醒了,相约到大明湖千佛山游玩。说是这些日子太过疲累正好松松乏,如果玩得高兴了还要到附近转转。到时候就各自回乡, 用不着特意等候。   顾衡微微一笑毫不在意,所有能做的全部做了,此时此刻只能听天命了。   揣着钱袋子把济南府好生转了一遍, 收罗了许多可心的东西。吩咐钱师傅把行李收拾好, 当心别把什么东西落下, 这才用了自家的马车慢慢地往回走。   也许是归心似箭, 回程竟比来程快上许多。不过七八日就到了莱州境内,刚到村口就遇到了翘首企盼的顾瑛。   不过一个月未见,顾衡真心觉得顾瑛好似生得又漂亮许多。   人瘦了高了,往日在家时随意扎起的辫子也换成了年青姑娘常梳的桃心髻, 发上斜插了一枝嵌珊瑚珠子的银簪子, 耳朵眼儿上也有一对同色的银丁香。   因为是秋季, 浓密的阳光隔着树荫洐射下来。顾瑛穿了一件米黄底织缠枝纹的新夹衣, 系了一条将将及脚面的青色挑线裙子,腰上系着墨绿色的系带。远远望过去,清丽明媚得象一株玉兰树,大大的杏眼里蕴含着不容错认的欣悦。   顾衡这才恍恍惚惚地想到,过了这个中秋这丫头就已经满十六岁了。   在那场大梦里,自己逢遇人生最底谷,可说是万念俱灰,根本就不想看见任何相熟的人。又自忖给不起这丫头幸福,几番思虑后就为刚刚这个岁数的顾瑛选了夫婿。   彼时的童士贲刚刚中了举人,在莱州城里可谓是意气风发炙手可热……   再在后来,顾瑛与自己仅有的几次见面也是匆匆忙忙,看不出来好与不好。但是整个人却时常笼罩着一种说不出来的阴郁,哪里像此时此刻耀眼夺目。因为有发自内心的愉悦,整个人像蒙上了一层珠光。   女人若是心生欢喜,眼睛里的光芒是骗不了人的。   顾衡心头便像长了草一样,一时间竟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手足无措。愣了半晌才从包袱里掏出一只细匣,大红锦缎上是一对做工极为精巧的挑心。   明明是随随常常的一件事,这时候拿在手心儿里却仿佛烫手一般。   踌躇了一会儿,终于涨红了脸递过去,“临走时你给了我五百两银子还有剩余,我就到济南府最大的金银铺子挑了这支首饰,觉着你带了肯定好看。”   因为世道平稳,加之中土天灾有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股子奢华之风渐起,就连济南府的铺子里售卖的东西也极尽能事。吃的穿的用的玩的,无不挖空心思装扮。   顾衡曾经看见过一个孩童玩的拨浪鼓,赤金做的葫芦手柄,南海珠子做的双耳弹丸,核桃木做的鼓梆上镶嵌了无数的珠玉。   至于衣裳首饰更是大热,金的玉的只是普通。朝廷规定百姓不得僭越穿戴,但很多人直接无视,市面上一件嵌金银丝的妇人衣裳就值数十两白银。   这对金嵌宝祥云菊花挑心是时下非常流行的金蜂采蜜,簪首中心为银质多瓣花朵,周围用赤金打制成两重细密花瓣,花蕊缀有金蜜蜂一只。想来工匠格外手巧,那金蜜蜂的翅膀竟然可以随风微动。   仿佛有什么东西拨动了琴弦,连空气都开始变得燥热。   向来镇定自若的顾衡耳根子通红,面上却故作淡然道:“家里没谁教你梳妆打扮,祖母也不爱操持这些。如今你年纪大了,有时候也该妆扮起来。我看济南府的那些小娘子都喜欢戴这些东西,就随意买了些带回来。   他怕顾瑛不会使这些物件,特特嘱咐,“这个簪脚垂直朝下可插入髻顶,将簪脚上部弯曲一点弧度后插在髻侧边,仍可使簪首处于髻顶中心,你千万不要戴错了。”   顾瑛摸着挑心上的金蜜蜂,却没有想象当中的高兴。   垂了头似笑非笑道:“如今哥哥高兴了给我首饰,不高兴了也给我首饰,我屋子里的桌子几乎都摆不下了。可知我惯常干活,最多带个镯子带个坠子,真要带上这个只怕头都不敢乱动。”   这话倒是提醒了顾衡。   他摸着下巴道:“要不然我找几个木匠师傅进来,给你打几样得用的箱笼,女孩子总有几样贴身的体己需要存放。还有济南府的那些女孩子穿的衣裳花样很多,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一样带了些绸缎回来。”   阳光这么和暖,秋风这么适意,顾衡干脆站在门口无话找话,“……你自个喜欢的就留下,不喜欢就拿出去当礼物送。这都是济南府才时兴起来的,总归会有人喜欢。”   顾瑛看他像八脚蟹一样瞎忙,就是不肯往屋子里踏一步,终于无奈叹了口气,“哥哥,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你还是赶紧进去吧。在祖母面前多说些好话,若是她想捶你,你也莫躲着承受就是了!”   顾衡立刻垮了肩膀,垂头丧气地进了屋子。   张老太太正虎着脸坐在窗下,看见人进来眼睛就是一亮。随即没好气地啐了一口,骂道:“当日幸得你跑得快,若不是看在你要去应考的份上,我肯定把你打得脑袋开花。真是翅膀硬了,竟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拿自个的性命去赌!”   这却是开始清算旧账了,老太太这口气想来憋得够久够狠,一时骂得唾沫直飞,让人脸头都不敢抬。   “你这么能干,觉得事事尽掌握在手心,怎么不绑个窜天猴干脆上天得了?明明知道那汪氏不怀好意,竟然还把她递过来的酒水一口闷下。知不知道,当你接过酒杯时我心头立时就咯噔了一下。谁料想……”   老太太越说越伤心,拍着大腿抹眼泪。   “我就不说那个歹毒妇人了,千刀万剐都不为过。当时我肝疼得恨不得立刻摘掉,后头静下来才发觉有些不对头。你从小就不喜欢甘草,老说那里头有股子怪味儿,怎么会平白无故一大早地喝什么甘草绿豆汤?”   顾衡悄悄望向一边看热闹的顾瑛,结果女郎只是一脸不忍地侧过头,还悄悄在脖子上做了个横切的手势。   张老太太眼圈都红了,连哭带骂地捶了顾衡好几下犹不解恨。   “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那甘草绿豆汤虽能解百毒,但也不是什么时候都顶用。那酒里的川乌头若是剂量再大些,你这条小命只怕就要交待到阎王爷的手里!”   祖母下手真狠,半点情面都不留。   顾衡顾不得头上被打出了包,忙跪在地上解释道:“这世上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我躲得过这回躲不过下回,只有想出这么一了百了的手段。所幸后来事情的发展没有走样……”   张老太太又心疼又难过,捂着脸呜呜地狠哭了一会儿。   良久之后才无奈叹了一口气,摸着顾衡乌黑的头发伤心道:“祖母的年岁虽然大了,但我听到瑛姑说你那天早上特特喝了一钵甘草绿豆汤时,就立时明白了你的心思。你这孩子从小的心眼就多,多半是早就料到她要下狠手,这才顺水推舟!”   张老太太定定地望了他几眼,连声音也变得沉重,“摊上那样的亲娘,真是苦了你这个孩子。可笑她脑袋瓜子里只装了浆糊,当真相信了外面的传言,真以为你是什么外室所生。也好,从此两下里住着谁也不欠谁……”   老太太说到这里忽然反应过来,指着顾衡骂道:“我说外头怎么起了这么一股妖风,怎么冒出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外室。如今想来,这多半也是你提前做下的手脚。”   顾衡自然不敢吱声,算是默认。   张老太太又是欣慰又是气恼,“以前你一天到晚的到处闯祸,我无时无刻不为你提着心。如今你懂得事事为自己谋划,我这颗心一样的不好受。不过事情既然演变至此,就不要再去想那些前尘往事。”   终究还是有些难过,“当那些人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过年过节时随便走份礼也就是了。这回吃了这么大的亏,那边总归要长些记性。”   老人家细细打量自己一手带大的亲孙子,见他经逢这场巨变后,眉眼间显得越发沉稳。   将人拉起来好生站着,拍拍膝盖上的灰尘,满意道:“这世上老实人必定吃亏,可也不要光会耍弄心眼子。你爹……你那位好四叔就当这世上的人全都是傻子,结果玩到现在也没谁念他的好。”   顾衡一把捉住她枯瘦的手,低低道:“以后我定会好生爱惜自己,因为说上天落下地,这条命是我自个从阎王爷那里……挣回来的!”   张老太太眼眶子里的泪水差点包不住。   侧过身子连连点头,“你赶了路肯定累了,回头好生洗个澡再换身干净衣服,明早我领你到祠堂祭拜你的父母。他们虽没有养你一日,却给了你名分,让你能正大光明地站在这世上。”   待顾瑛下去准备晚饭,张老太太又把顾衡悄悄叫住,低声道:“你如今做事我不好说嘴,但有些事该做不该做,你心里还是应该有杆秤。若是老天保佑你这回中了举人,就该给瑛姑一个明明白白的说法。”   叮嘱了几句后,犹不放心,“千万不要像你……四叔年轻时那样,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心里头老想着攀高枝儿,生生害了别人一条性命。”   顾衡知道老太太说的昔年的一段伤心往事。   那时候的顾朝山野心勃勃,为了娶莱州主簿汪世德的亲妹子,毁了早已定好的婚约。老早定下的未婚妻一时想不开,转身就跳了清凉河……   借顾衡两个胆子也不敢做这等忘恩负义的事儿,他怎敢在老太太的伤口上撒盐。况且顾瑛是他放在心坎上的人,忙拍了拍她的手让其放心。   顾家祠堂前,族长顾九爷满面红光地等候在门口。   他一脸喜悦地扶住正要对自己行跪拜之礼的顾衡,啧啧叹道:“你本就是秀才之身,见知县老爷都用不着跪,我怎么敢受你的大礼。这世上,如今只有天地君亲师当得你大礼参拜。快些进去给你爹妈上一炷香,只怕他们早就等急了!”   看着顾衡一丝不苟地上香跪拜,顾九爷喜滋滋地挨在当老太太身边悄声笑道:“婶儿,我前几天晚上做了个梦,梦见村尾那棵要死不活的老桂树,一夜之间就像被施了仙法,开满了金灿灿的桂花。”   老头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结果第二天早上我去看,果然就开了花,老远就闻得到桂子香味儿。我猜想,这个好兆头多半要着落在衡哥儿的头上。”   张老太太在沙河村住了几十年,自然知道村尾的确有一棵说不清年份的老桂树。树杆能有小儿腰粗,只可惜很多年前被雷劈了一回,枝叶干枯了一大半,已经许久不曾大肆开花了。   上年纪的人自然信奉这些,老太太忙小声道:“快拿些红绸绑在上头,这是老桂树的魂儿回来了。”   顾九爷笑得见牙不见眼。   “何须您说,我亲手往老桂树的树身上绑了九道红绸,还让村里的后生到资圣寺挑了两担冷泉水回来,特地选了吉时淋灌在上面。您还别说,上头的桂花结得真好,又稠又香。”   他小心翼翼地瞟过来一眼,“我让家里的人蜜了一大罐桂花酒,就埋在那棵桂树不远处。等衡哥的报捷贴到了,我就请全村的人共饮!衡哥可是咱们亲眼看着长大的,以后沙河村出去的人个个脸面有光!”   张老太太连啐他几口,笑骂道:“这就象女人生孩子,没生下来之前谁知道是男是女?我家衡哥的榜单没出来之前,不许你们在外面张扬。他年轻面子浅,若是有个万一怕人笑话。还有不管他得不得中,你埋的那坛子桂花酒我是喝定了!”   顾九爷老脸一红,心知自己期望太过,竟然有些得意忘形了。   莱州城每年有多少秀才,却没几个正经考上举人。像顾家的顾循顾徔也是接二连三的折戟而归,顾衡今年才是头次上场,能把九天七夜的考程完整地过一遍就算很不错了。   顾九叔看着前头正仰首瞻仰牌位的年轻人,佼佼出尘如人中骐骥,单单一个站姿就与旁边忙忙碌碌的族人隔开了千山万水。心想这样卓绝的孩子迟早是人中龙凤,大不了我每年都新埋一坛子桂花酒就行了。   祖宗千万庇佑,迟早会有喝上的一天。   ※※※※※※※※※※※※※※※※※※※※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shg 第七十九章 中举      与济南府布政司只隔堵墙的济南府贡院灯火通明, 虽然已经是亥时过后, 衙门的大门口外依旧是人声鼎沸。   和丰楼的客人比平日还要多上几分, 个个翘首相盼,没有几个把心思真正放在面前精致的茶食上。茶水博士在上下两层店堂里不歇气儿的穿梭, 忙得额角的汗水都没空擦一下。   今日是寅辰之日,古以辰属龙寅属虎,所以必定会开龙虎榜。   寅时时分,贡院门口突然突然出现了一阵骚动。一队红衣差役护着一个紫袍文官走了出来, 短短的一截路,有黄绸彩亭鼓乐仪仗护送。待乐停之后,紫袍文官才施施然将所谓的龙虎榜正正张挂于衙门口的白墙上。   与此同时, 济南府布政司负责监考的监临官将中举的《提名录》细细誊写在上好洒金栗纸上,派了快马进呈皇帝御览。巡抚衙门外,数十个官差身穿红衣头戴红帽, 接过封存好的报捷贴, 准备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喜报送至新科举人的家中。   早已等得心焦的人一拥而上。   大家一时间等不得天亮, 就着竹竿上高高挑起的灯笼细细查找着自己的名字。和丰楼上闲闲等候的人虽然派了家仆下去打听, 却是再也坐不住了。不时掀开竹帘子站在栏杆边,个个脸上都是掩饰不住的焦虑。   忽然一个挤掉鞋的中年男子一下子跳得老高,颤抖着声音大喊道:“中了中了,第五十四名, 考了整整四回, 今次终于中了。”   旁观的众人自然投以欣羡的目光。   科举之路犹胜蜀道之难, 常有二十岁的秀才, 四十岁举人,五十岁的进士之说,可以想见这条路的艰险。中了举人之后就代表着在吏部有了授官的资格,虽然比不得两榜进士出身,但可以选授偏远地区的知县或是近京地区的末级官吏,反正从此之后可以说是改换门庭了。   除了明面上的好处,举人在朝廷赋税优免等方面还有一系列照顾,譬如最为明显的就是其名下有二百亩的田地可以免交税赋。所以只要打听到有谁中举,附近的农户就会举家前来投奔。   中式举人还有另外一重身份,就是拥有了前往京城会试的资格。只要举人愿意应试,官府就应出给工具、禀给、脚力。禀给,指的是禀米一类的钱粮支出。脚力则由官府佥派役力,反正有无数种好处就是。   和丰楼的掌柜扎着手在一旁看热闹,忽见一个店里的伙计飞奔而回,兴高采烈地叫道:“住在咱们店里莱州籍的顾秀才和冉秀才中了。其中顾秀才中了第二名,冉秀才中了第二十六名……”   众人顿时一阵哗然,和丰楼的掌柜也高兴得两眼放光。   第二十六名已经是极好的名次,没想到还出了一个亚元。他脑子灵光,忙吩咐下头的人将顾秀才和冉秀才的房间锁起,这可是天上文曲星住过的房间,房价起码再涨上一倍才成。   济南府各家酒楼都以款待过中试举子为荣,和丰楼出了个亚元,掌柜的比中了头彩都高兴。只可惜莱州那位顾秀才因为身体不适,早早就返乡了。好在听说冉秀才还留在本地,马几位友人这两日到千佛山游玩去了。   掌柜不想错过这番盛举,干脆找了一个说话机灵的伙计,一路骑了快马去报喜。   千佛山古称历山,因隋皇依据山形凿窟镌刻佛像多尊,始称千佛山,并新建千佛寺。后来唐皇重新修葺,将千佛寺改称为兴国禅寺,此处遂成为香火胜地。   顾徔和冉、高、涂等人信步观花,又正逢九九重阳庙会,少不得到庙中参拜求缘。   沿盘道西路登山,途中有一唐槐亭,内有古槐一株,相传是唐朝名将秦琼曾拴马如此。顾徔站在亭中,见远处峰峦起伏林木森森,不禁升起一股凌云壮志。心想若是自己他日为阁为相,随意一个坐卧用具多半也会成为千古传说。   这回乡试的几道考题并不算十分难,八十两银子买的考前文集中竟然难得押对了两道小题,也算是物有所值。特别是最后一道策论,顾徔有六分把握会得到优评。他在号舍当中时时思如泉涌,下笔有如神助,自觉生平文采皆凝聚于此。   听说今次的主考官本人就写得一首极好的文章,尤其喜欢文词藻丽的文风。自己这篇策论洋洋洒洒一气呵成,遣词造句直逼历代名家之作。若是估计不错的话,这回的举人之位十拿九稳,且名次还十分靠前才是。   可这份荣光若是不能立时炫耀于众人之间,就犹如锦衣夜行隔靴搔痒,所以试后他极力相邀几位同窗不忙着返乡,鼓吹大家把臂同游济南府的各处名胜。   几个人在镀了金身的弥勒佛前施了香油钱,又临摹了寺前的魏晋碑帖,就三三两两坐在浓密的树荫下分茶清谈。   正逍遥似神仙时,一个仆役模样的人满头大汗,在知客僧的引导下匆匆而来。恰好朝外坐着的顾徔一眼就认出这是和丰楼小伙计的装扮,一颗心霎时提得老高。   当下有什么要紧之事,值得城中之人大费周章地找寻而来?   和丰楼的小伙计瞧见众人,忙走过来打过了千儿陪笑道:“几位老爷到这倒教我好找,这大明湖千佛山我找了个遍呢!”   众人虽然在观山游湖,但大部分的心神还是牵挂在乡试的结果上。陡见这人喜形于色,就知道自己这行人当中必定有人跃了龙门。   好在小伙计不是卖关子的人,笑嘻嘻地道:“今早寅时龙虎榜放出来了,仅莱州籍就中了两人,我们掌柜的赶紧叫我过来报个喜讯。听说冉老爷高中第二十六名,顾老爷考得尤其好,竟然高中第二名亚元。楼里已经准备了上好的席面,请各位老爷赶紧回去赴宴。”   顾徔一听大喜,心想果然不出所料——天地佑我!   紧掐住手心儿才没让自己狂笑出声,轻咳了两声站起来团团作揖,态度无比谦逊道:“十年寒窗终于有所回报,有一个亚元在手我也算对父母有所交代。只是不知头名解元是哪里人士,等会儿回去后还要好生结识一番才是!”   话语刚落,就见众人以一种奇异的眼神望着自己。   顾徔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继续矜持笑道:“其实从考场下来时我也是浑浑噩噩,根本就记不清写了些什么。此时让我再去考一遍,只怕一个字都写不出来。高、涂二位兄弟千万莫气馁,也许再努力一把就能得中……”   这是什么神来一笔的状况?场中之人面面相觑,连冉秀才都大张着嘴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和丰楼的小伙计就抠了一下脑袋,略有些尴尬道:“呃,是住在我们店里年纪轻些的顾老爷,名讳是上顾下衡。那位老爷说话极和气,还跟我打赏过银钱,所以我绝对不会认错。”   他眼里闪过一丝怜悯,嘴里却越发客气有礼,“我们掌柜的还在后悔,说早知道那位顾老爷会高中亚元,就该请他早些给店里留下一幅墨宝才是……”   顾徔头目森然,脑中一片嗡嗡作响。   什么叫此顾老爷非彼顾老爷,这次乡试的亚元不是莱州籍的吗?莱州籍的顾老爷除了自己,还能有谁?那顾衡不过是一个毛头小子,初次下场就高中,这怎么可能?   不管顾徔的脸色在这厢如何,众人面面相觑一眼后,兴高采烈地簇拥着新科冉举人返回和丰楼。   顾徔神色变幻地呆立一阵,猛地咬牙跺脚,难说不是和丰楼的小伙计把名字弄错了,况且说不定自己也中了。但他心底隐隐觉得不可能,因为他出门时他特特地跟清风楼的掌柜打了招呼,说有什么好消息赶紧派人通知他……   和丰楼里张灯结彩,无数张笑脸迎了过来。饶冉举人常自诩自己淡泊名利,此时也激动得满脸红光。就是高秀才涂秀才见了这幅场景,也只得先把心中一点酸气抛开,端起笑脸作出与荣共焉的模样。   挤在角落里的顾徔好容易拿到一张卷得皱皱的誊抄举人名录,从头到尾挨个挨个的看了好几遍,都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他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心想就顾衡那种只会躲在书房誊抄《山海经》的顽劣少年,怎么会堂而皇之地中了亚元?   别人鲜花簇锦,自己却名落孙山,高秀才心有不忿却徒呼奈何。   一转眼就看到了失魂落魄的顾徔,眼珠子一转就想拿这人出来戏耍一番,遂高笑道:“顾兄怎么躲在这里,你身为顾亚元的堂兄,怎么也要当此情此景浮一大白才是!”   众人听说顾亚元的兄长在此,立时举杯邀饮。顾徔此时哪有心情,不免沉下脸来烦躁地把袖子一拂,不想就碰巧将靠得最近敬酒之人的酒杯扫落在地上。   敬酒之人顿感颜面扫地,正要上前理论,就被旁人小声劝下。   交头接耳几句之后,那人自以为了然地轻笑道:“兄弟俩同科应考,不想弟弟高中亚元,哥哥却依旧榜上无名,想来心中难过也是自然。既是如此……”   这话本来也没什么,同是天涯伤心人,有什么摩擦彼此一笑也就过去了。却哪里料到顾徔心中本就冒火,这话入得他的耳中就如同嘲弄讥讽。一时再也顾不得其他,拎起拳头就暴捶了出去。   装饰尚算华美的和丰楼顿时响起一片惊叫,碗碟盘盏和着热腾腾的饭香菜香,扣在织有柿柿如意纹的大红地毡上,立时就晕染出一大片洗也洗不去的脏污。   ※※※※※※※※※※※※※※※※※※※※   男主:所有失去的,我都要一一拿回来!   shg 第八十零章 报捷      穿了红衣红帽的报捷官差一踏入莱州城, 就如同黑炭当中的雪白官银一样, 立时就引来一群看热闹的人。   这人见惯这等场面, 勒住胯~下马匹客气问道:“莱州籍生员顾衡顾老爷高中辛未科乡试亚元,有哪位乡亲可否帮着指个路, 我好尽早把报捷帖送上!”   此时人声嘈杂,有正巧路过的同茂堂伙计只草草听了个顾字,忙欢喜地跳起来叫道:“那是我家二少爷,请这位官差大哥跟我一路。先到门上喝杯茶歇歇脚, 我家老爷定会重重答谢!”   官差千里奔波就是为了讨得这份丰厚赏钱,忙把马牵着跟在伙计的身后。   他们前脚刚走,后头就有人狐疑问道:“我怎么听官差说高中亚元的是顾衡?如今这顾衡已经被过继出去, 他们已经是隔了房头的两家人了了,这同茂堂的伙计怎么还把官差往他家领?”   就有唯恐天下不乱的帮闲地痞跟着怪叫起哄,“这同茂堂顾馆主家的热闹比戏台之上还精彩, 咱们一同过去给他贺喜。就是不知这中了举人的亲儿子, 忽然变成别人家的香饽饽, 这顾朝山还高兴得起来不?”   同茂堂里, 正在给一个病患把脉的顾朝山听到外头喧闹的动静,忙站起身子朝外张望。   结果一眼就看到了人群当中红衣红帽的官差,一时喜得连连搓手。迭声唤账房先生把早早准备好的新铜钱拿出来,又让人到后宅处去报信儿。   前段时日乡试结束时, 顾徔就是使人送信回来, 信中寥寥数语, 只在末尾矜持地说“今次可中”。   顾朝山心想, 老话常说事不过三,次子已经是第三回 应考了,说不得真有几分大运气,就吩咐账房先生到金银铺提前佐换了满满两筐铜钱。心想万一中了,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没想到大家伙还是低估了这份挡也挡不住运气,顾徔竟然高中乡试第二名亚元。   正在偏厅和长嫂赵氏说话的小汪氏闻听喜讯后,一时喜得找不着北。从今往后她就是堂堂正正的举人娘子,再用不着低头看人家的脸色。小小的莱州城算什么,那座繁庶异常的京城才应是二房常居之地。   一旁站着的赵氏心中不免泛酸。   这次乡试丈夫顾循根本就没有去。用他的话说,实在是不想再去遭那个罪。每回考完出来,人都像褪了一层皮。这辈子多半只能挣个秀才出身,本本分分地在老家把生药铺子打理好就成了……   小汪氏换了一身鸾雀纹的绛紫绸袍,带了过年时才打的一对抱头莲闪亮金钗。吩咐奶娘把珙哥抱着,矜持地昂着头,母子二人勉强按捺住喜气赶到前院。   短短的一条回廊上,有无数的仆妇堆满笑脸曲膝道喜。有道是妻凭夫贵,以往笼罩在二房头上的阴霾,让今日的喜信一扫而空。   按照历来的规矩,若中试之人不在场,就要由此人的直系亲属拿出中试之人的私章,报喜的官差凭私章将报捷贴双手奉上,主家再拿出红封打赏官差。当然这红封的丰俭,就看主家的大方与否了。   站在门槛边儿的顾朝山满面潮红,感到此生从未有过的荣光。   他的老爹顾元泰一辈子老实本分,只能守在沙河老宅开一间小小的医馆。他长大成人后,凭着敢拼敢闯将同茂堂开到了莱州县城。   二十年间,他不但把同茂堂开成了莱州城最大最有名气的医铺,挣下诺大家私,还把膝下的两个儿子送到了最好的县学读书。   这两年家里虽然闹了些杂七杂八的笑话,但长子顾循将另一间生药铺子打理得有声有色。次子顾徔从小就心气高,这次乡试高中亚元,也算是全了他自个儿的念想。从此之后,同茂堂顾家在莱州城也算是有官身的人了。   至于小儿子顾衡,在一个多月前因为汪氏的愚蠢和狠毒,阴差阳错地被过继出去。以后是好是歹就全看他个人的造化了,现在想来……虽然有些可惜,但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顾朝山甩甩头,示意小汪氏将顾徔的私章取出来交给官差。   小汪氏得意地左顾右盼,神清气爽的享受够了周围人群羡慕的眼光之后,才小心取出一个贴身的荷包,将一只象牙雕的小章恭敬递出去。   红衣官差寻了张白纸,蘸了一点红泥将象牙小章盖在纸上。正要双手将报捷贴递上时,忽然手掌一缩谨慎地问道:“这里的确是莱州籍生员顾衡顾老爷的府上吧,怎么这个私章的主人叫顾徔?”   周围顿时鸦雀无声。   顾朝山脸上的笑容也蓦地僵住,一时没有明白红衣官差话里头的意思。他左看看右看看,吭吭哧哧了好半会才问道:“你说……这张报捷贴是顾衡的,不是顾徔的?”   官差也察觉出不对。   把素面蓝绸装有报捷贴的匣子飞快塞进怀里,上下打量了一眼谨慎道:“当然是顾衡顾老爷的报捷帖,你既然不是顾老爷的尊亲,就赶紧一边站着凉快去。我办完事了,还要赶着回巡抚衙门交差呢!”   就有好事者在后头怪叫,“这位老爷以前是顾衡的尊亲,现在却不是顾衡的尊亲了。你要找的人现如今还在沙河镇住着,离此地不过二十余里,你赶紧把喜信儿送过去,说不得还捞得到一顿晚饭吃吃!”   官差再无迟疑,把匣子贴身收好。   一边斜睨着顾朝山,一边狠狠啐道:“这种事怎么好冒充呢,让官府知道是要挨板子的。那顾徔才是你的亲生儿子吧,今次中举之人当中没有他。不过有你这种冒认儿子的爹,想来你那个亲儿子也好不到哪去!”   报捷贴何等重要,若是送错一张,上官怪罪下来只怕立刻就有性命之忧,所以官差出口的话就稍稍难听了些。   顾朝山气得倒仰,心想是你自己巴巴地送上门来,这会儿倒拿话来挤兑我。   小汪氏见那红衣官差拔脚就走,一时又惊又气。上前一步死死拉住官差的袖子哭叫道:“明明是我家夫君顾徔的乡试亚元,怎么变成了顾衡的名字?肯定是你偷偷篡改了,我要到衙门里去告你!”   官差闻言大怒,反手一掌抽出去大骂,“真是胡搅蛮缠的乡下蠢妇,顾衡顾老爷的报捷贴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写着,年岁二十有一。你这妇人的模样少说也有三十,竟敢冒充顾亚元的夫人,真是马不知脸长!”   看热闹的帮闲地痞哈哈大笑,这同茂堂顾家隔些日子就闹上一出,简直比戏台子上演的都精彩。   羞得无地可容的顾朝山就恨恨地瞪了小汪氏一眼,示意长媳赵氏赶紧把人拽进去,当街站着还不嫌丢人?   官差见状冷哼一声,朝刚才发声提醒的人拱手相谢。又重新问了路,马鞭一抖便朝沙河急弛而去。   同茂堂门口的人群迅速散去,只留下一片狼藉和两个空空如也的竹篓。   顾朝山死死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一提脚把竹篓远远地踢了出去。他知道顾衡这一多年以来像变了个人,但万万没有料到这个小儿子初次下场就博得重彩。不,那孩子现在已经不是自己的小儿子了……   耳边传来似有似无的讥笑,顾朝山怄得直喘粗气。   两个亲生儿子,一个视若珍宝的长大,一个生得如同路边令人厌弃的野草。忽然有一日,这不起眼的野草化做了仙山上高不可攀的灵芝,却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官差很快就寻到了沙河顾家老宅,这回籍贯和预留的私章都对得上,所有的手续一应俱全,终于顺顺利利地把手里的报捷贴送了出去。   张老太太腰杆挺得笔直,大声唤顾瑛进去将红封拿出来。   顾家老宅里哪里准备有什么现成的红封,顾瑛在屋里蜜蜂一样胡乱转悠了老半天,最后只得将两只五两重的银锭用一块红布装了,急急塞到送信官差的手中。   红衣官差眉毛一阵舞动,心想谁说乡下人不懂规矩?这压得称手的两只足丝银锭,就是十成十的规矩。   听到喜讯的顾九爷匆匆赶来,一边让村里的后生恭敬带官差下去用酒饭,一边朝张老太太拱手讨赏。   “婶儿,我就说我做的那个梦准吧。十年未有动静的老桂树忽然就开了花,这就是老天爷注定。您掣等好吧,明年春天还有一场大喜讯等着您。”   张老太太喜得眉眼舒展,“承你吉言,等会儿空闲了,你领衡哥走一趟祠堂,给他爹妈好好烧一炷香。想来我家老大真和这孩子有缘分,这才刚刚过继在老大的名下,就保佑这孩子顺顺当当地中了亚元。”   顾九爷拍了拍大腿,满脸兴奋之色。   “正是这个理儿,这父子之间也要讲究个缘分。衡哥在那边老受人挤兑,那是顾朝山和汪氏不识宝。在咱们沙河老家谁不敬着他,偏偏衡哥也争气。这回好了,整整两百亩的良田免了税赋,这省下来的银子可以办多少大事儿啊!”   至本朝建立之初,太~祖就下令有功名之人可以免交田地税赋。其中秀才可以免交六十亩,举人可以免交二百亩,进士可以免交四百亩。   张老太太侧头,看了看远处正在招待客人的顾衡照旧笑得一脸温良,就低叹道:“你也晓得这孩子苦得很,就不要给他扯后腿儿。按规矩,他名下是有两百亩的良田用不着缴税,就要谨防那些持身不正的人携田来投!”   顾九爷心底一惕。   忙把头点得跟捣蒜一般,拍着胸脯保证,“老婶儿你放心,衡哥中了举人,是咱们全沙河村的大事儿。既然得了好处,咱也要为衡哥考量清楚。挂在他名下的两百亩良田,除了您原先自个儿有的,其余的农户庄头我亲自挑选。务必甄选那种又老实又肯干的人,决计不会给衡哥添麻烦。”   如今顾衡是全族最有出息的人,谁敢往他脸上抹黑,就是跟全族的人过不去。   两人正在这边细细商议接下来的章程,就听村口里一阵喧天锣鼓响。有村人飞奔过来禀报,说县台大人亲自带了莱州城的士绅们过来道贺。   ※※※※※※※※※※※※※※※※※※※※   顾朝山肯定悔得肠子都青了。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韩墨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八十一章 贺礼      锣鼓开道, 一副二人抬的锡顶拱盖绿呢大轿稳稳停在顾家老宅门口。   顾衡微微眯了眼, 扶着张老太太的手作势欲跪。轿帘掀开, 一个蓄了短髯的中年男子忙上前将二人扶住,态度无比谦和地笑道:“当不得老人家和举人公的一拜, 我今日前来一是认认门儿,二是给顾举人送贺礼银。”   来人正是莱州知县方敖同,吩咐衙役们将花绢、衣裳、酒水并贺礼银共计一百六十五两奉上。顾衡忙双手接过,交予一边的顾瑛。   这是约定俗成的旧例。   每年秋闱龙虎榜出来过后, 当地知县就要按照名册为新任举人送去细布裁制的一袭新衣,且有一定数额的贺礼贺银。用以彰显新任举人从此地位不同,还喻示其可以出外做官为百姓谋福了。   虽然彼此神交已久, 但方、顾二人实是初次见面。   见礼过后,方县令趁隙细细打量眼前这个年纪颇轻的新任举人,却越看越是心惊。眼前之人相貌清雅出众, 待人接物处处周到, 让人时时如沐春风。还出人意料的沉稳低调, 全无乍遇惊喜时的得意和张扬。   屋中之人以方县令最尊, 偏偏方县令为敬长者,又特特谦让张老太太坐在左边首位,自己只拣了右边首位坐下。   饮了一遍茶后,方县令才捋须笑道:“我治下出了这么年轻的一位举人公, 我也是与荣共焉, 日后足以夸耀左右乡邻。我直到二十七岁才考中举人, 三十一岁才考中进士。说起来实在惭愧, 我像顾举人这么大的时候还在淘气!”   士绅和众学子们自然免不了一顿奉承,坐在一起慢慢说些风土人物的闲话。   茶过二巡,方县令就提议顾衡将自己在大比时的策论默写一遍,以供在座诸位学习。顾衡把茶盏放回几上,知道这是在考校自己的功底,自然无可无不可。转头吩咐顾瑛取来纸墨,略一沉默后很快就挥笔写起来。   张老太太虽然年岁大,却不是因循守旧的老妇,所以穿了一袭绀蓝色衣裙的顾瑛一直随侍在侧。此时顾衡在案上默写,她就在一边帮着研墨。   方县令见年轻女孩虽垂眉顺目,神情却落落大方不卑不亢。神色间也没有小地方女子的局促扭捏,就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却忽觉这叫顾瑛的女子眉眼间的神色有一种莫名熟悉,总觉得从前在哪里见过。但他分明是第一次踏足沙河村,这抹熟悉究竟从何而来?   还来不及仔细分辨,就听场中诸人发出阵阵惊叹。原来在短短的两刻钟内,顾衡已经把长达千余字的策论全部默写完毕。   方县令接过几页纸,眼皮一跳心头蓦地又是一惊。单就这一笔功力深厚的铁划银勾,就足以引人侧目。待细细阅读,只觉遣词优美朴实,内容详尽有物,让人颇有一种齿颊留芳般的耳目一新。   他赞了几句,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纸页卷起塞在袖中。又与张老太太并族长顾九爷就来年地里庄稼的收成闲谈,看着天时渐晚这才率众离去。   一县之尊都送了礼,其他的士绅们自然也要随一份礼。   忙碌半天的顾瑛看着堆满了半间厢房的绸缎、糕饼、碗盆、家具并几件金器玉器,坐在炕边暗暗发愁。这收了礼就要回礼,以后这些人家娶媳妇嫁女儿做满月打十朝,都要一一还回去才行。   应付完最后一位客人,推门而入的顾衡听清她的烦恼,好看的杏核眼似乎都愁出了血丝,不由哑然失笑。见佳人一时要恼怒,忙起身将地上的礼物大致分类,细细分说其中的门道。   “哪里还需重新置东西,还礼讲究个差不离就行了。你使钱小虎帮着打听一下最近时日有没有做事的,把这家的礼物还给那家,把那家的礼物还给这家,仔细莫给错了就行。其实大家都是心知肚明,这些东西至多换个红封皮儿罢了。”   顾瑛一听的确是这么个理儿,心头忧烦去了大半。   将礼簿放在一边,咯咯笑道:“哥哥你懂的真多,人家说举人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你连这些内宅之事都知道,我就想不出这样不亏钱不亏力的法子。”   顾衡淡淡一叹,“有些事儿看得多了,不学自然也会。大宅门里故旧连着故旧,姻亲连着姻亲,其迎来送往还要复杂得多。幸好在咱们家里只有你我和祖母,两边都没有太多的走礼。”   他望过来一眼,像论述天气一样无比自然地道:“以后我也独守着你一个人,不会弄那些淘气的姬妾之流来闹你的眼睛。”   顾瑛正扯着一块织了仰瓣莲纹的紫绸,闻言微微红了脸。   旋即咬了一下唇角,抬头极认真道:“我会裁衣做饭,会针灸看病,会孝敬祖母。除了没有亲生父母,样样都配得起哥哥。若是有不会的,我也愿意下功夫去学。日后哥哥心里若是生了嫌弃,我就带着孩子带着祖母走得远远的。”   顾衡不由哈哈大笑。   他喜欢这样充满自信浑身干练的顾瑛,从前的……顾瑛不多言不多语,委屈半辈子跟了童士贲那样一个伪善之人,到死那一刻才让自己明白她隐藏至深的心迹。   屋外的桂子香时有时无,青瓷油盏上的昏黄灯火将屋子渲染得一片温暖。   左右已经无人,顾衡就牵着她的手一路细细指点:“……眼下天气虽已然凉快,但糕饼之类的点心不经放。你添些白绵糖干果之类的东西,拿麻纸再一一包好,回头让顾九爷按照户头分给村里的人。”   又指着桌上堆放的绸缎布匹道:“这里面你拣能用的就自用,不能用的就叫经济进来大致作价个估卖出去。他们晓得我成了举人,必定不敢欺瞒哄骗价钱。你仔细比对,与市面上低个两成都行。只要手里有了银钱,在外头什么都买得到!”   顾瑛将收到的礼贴齐在一起,看着或是大红烫金,或是素面洒金的封皮,慢慢道:“哥哥,我们在沙河镇是不是住不长久了?”   顾衡一怔,方柔声道:“怎么突然又想起这个傻问题?明年我要是中了进士,那么下半年肯定要被吏部派官。我毫无背景建树,多半只能谋到某个小县的知县或是学政一级的职位。但若是考不中,只怕又得委屈你在这里继续待上三年。”   他想了一下,又道:“明年我想早些去京城备春闱,到了那边我就细细打探你的身世。京畿重地南来北往的人多,总归能寻到一点线索。我跟祖母商量过,不管有没有结果,不管我中没中进士,明年春天我都会迎娶你进门。”   顾衡忽然露齿一笑,眼里现出一抹揶揄。   “你莫要心急,我从前听那些番邦人说过,女子成亲不宜过早,要不然对身子百害而无一利。你如今跟着祖母在外行走,应当知道年纪大些的女子生孩儿时要容易得多!”   话题怎么转到这边来了,顾瑛脸色顿时羞窘成一块红布,“谁心急了……”   不提这边两人好得蜜里调油,那边方县令一下轿就将随众尽数打发掉,自取了一盏三枝铜雀油灯,把自己关入书房,取出顾衡所做的策论细细研读。   这届乡试策论的题目是一一论海港开放之利弊。   据方县令所知,朝廷有人提议为防东倭异动,最好在今年冬天在东南新增一个不冻港口,以壮我方沿彊海防。内阁当中分为新旧两派,对于是否开放海港本就持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这下又要新增一个,无异是往油锅里倒冰水。   皇帝岁数大了加之性子一向温和,被这两派人马吵得头脑生疼,一通发火后干脆就把这事作为大比的考题之一。   顾衡的文章一开头,就写道:夫中土自隋唐开国以来,万邦来朝旌旗遍布……   用大白话简单的说,开放港口有利有弊。仔细算来,利弊几乎均等。但若不开放港口,无异于闭关锁国自寻死路,反而会使日益壮大的海上贸易转为地下走私。那么就只有趋利避害,追求利益最大化,且将弊处缩为最小。   开放海港,势必会加快内陆与外邦的商品流通,对平抑内陆短缺有至关重要的作用。   譬如日本国的金银矿、爪哇国的香辛料都是中土奇缺的。商人重利,相对的会促进港口之繁荣。若是一味打压与民争利,这些舶来商品最后就会集中在少数有官方背景的商人之手。从侧面讲,会激化官商与普通商人的矛盾。   大禹治水,堵不如疏。   激化矛盾不如因势利导,设置有司专门协管此类商事。并派重兵驻守港口,无论进口还是出口课以重税,丰沛国库的同时,也让中小规模的商人有一条活路,不致被大官商挤兑出竞争圈子。   方县令初初看时,脑门上已经激起一层冷汗。此时再细细研读,就不禁拍案叫绝。此文有理有据,难得的是整篇没有一个字的废话,却将人说得心服口服。这篇策论要是在朝堂上公开,势必会堵住那些老古板的嘴。   海港必须开,但要如何开却是一门学问。   方县令官卑人微,并没有在朝堂上选择站队的意思。但他觉得,这篇策论代表了第三种声音,也代表了自己一向模糊的观点。旧派太老套,新牌太激进,应该有一种循序渐进且不伤根本的方法。   老祖宗笃信中庸之道,不是没有其道理的。相信这也是济南府上层人物点顾衡为乡试亚元的真正目的。这样一个不出门的乡间小秀才,竟将千里之外的事态发展预料得分毫不差,这人的确是多智近妖!   方县令将这篇策论誊抄了一份,又细细写了一封信件,将顾衡的原稿附在信件之后。盖上火漆封印之后,吩咐心腹将信立刻快马送往京城。   ※※※※※※※※※※※※※※※※※※※※   莱州篇大致告一段落。   男主:从此我要踏上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道路了!   shg 第八十二章 侍女      信件经过半个月急行军似的颠簸, 终于顺利送到涌金门大街末角的端王府。   书房里的端王看着面前内容和笔迹一模一样的两篇策略, 一向板正严肃的颜面露出一丝笑容, “方敖同在莱州任知县,齐为民在济南府任乡试监临官, 这两个人竟然在书信里向我举荐同一个人,倒也算是一件稀奇事,想必这顾衡有几分真本事。”   方敖同和齐为民年少时都曾是端王的伴读,如今都在地方上履职, 算得上是端王的心腹。   王府总管魏大智就陪笑道:“王爷慧眼如炬,奉皇命巡视各路贡院,看了这么多秀才也只听您说过这人还有几分才干。”   正在桌案前分茶的一个梳了偏云髻的侍女听到“莱州顾衡”几个字时, 一双纤手微微抖动了一下。   好在正在专心看信的端王并没有注意,女子用纤细的尾指迅速抹去黑地素三彩茶盏上的几点水渍。再抬起头时,又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温婉模样。   端王看完书信, 缓缓沉吟了一会儿, 口里不住赞叹。   “我在济南府时, 只隔着一道门听见过这个顾衡的声音。当时就觉得这个人不简单, 尤擅以四两拨千斤。这笔颜真卿的字,看似圆润端正,字里行间却有一丝腾腾杀气。想来毕竟年青,锋芒还未收敛住。”   毕竟是深宫长大的皇子, 虽然不受皇帝宠爱, 但看人看物的眼力劲还是相当准的。   分茶的侍女双手加额, 恭敬递过来一盏月下踏雪寻梅。整套动作如同行云流水, 没有发出一点不该有的动静。园子里服侍的人都知道这位主子最不喜欢别人胡乱发声,所以递过茶后只是安分的敛眉垂目。   端王却忽地侧身抓住她的指尖,徐徐摩娑了一遍微笑道:“秀儿,我记得你的祖籍好像也在济南府。不如我派个人去好生查查,也许还有什么亲人在世也说不定。”   唤作秀儿的侍女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脸上骇得几乎变了颜色。   “多谢王爷的厚爱,只是初见府时王妃娘娘早己帮我查过,说离我血缘最近的一位堂叔在多年前离世,剩下的几亩田产早就被族里收回。故乡早已没有亲人,回不回去已经无关紧要了……”   王妃俞氏淑惠恭顺生性温良 ,嫁进王府已逾十载,虽然没有生育但端王很是敬重于她。能够送到自己身边服侍的女子,必定经过重重的盘查和考验,所以这个秀儿的忠心是不必怀疑的。   端王看着眼皮都不敢抬的侍女,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却只是皱皱眉然后随意挥了挥手。   秀儿就知道主子这是要说些私密话,起身福了一礼后告退。蜜香色的百褶长裙在地上瑟瑟流动,很快就消失在雕有斗攒玄蝠纹的落地槅扇门外。   刚刚出了伏,王府后院最后的几只秋蝉高一声低一声的叫着,再无了夏日的活泼。   端王晃动了一下茶盏,精致如画的茶汤立刻就开始变得浑浊。他垂了眉似是无意问道:“我记得这个丫头进府总共不过两年,王妃怎么会调她进书房来伺候?”   莫说王府,就是寻常的大户人家,主子贴身伺候的丫头婆子小厮都需是家生子出身。这个叫做秀儿的侍女进府时已经十八岁,按说这种不知根底的人只能在外面做些杂活。   却不知怎地就入了王妃俞氏的法眼,挑在身边贴身伺候了一年,什么规矩礼数全都是从头学的。像这样的丫头那年总共有三个,都是一水儿的北地美人。但只有这个秀儿有几分运数,一步登天派到了王府内书房做了一个茶水上人。   魏大智作为王府总管,有些事情即便明白也只能装糊涂。   眼珠子一转就含含糊糊地道:“王爷和王妃娘娘情比金坚,自然不是那起子小人可以过嘴的。这不是周贵妃的千秋又要到了,王妃娘娘是怕这位主子又像前年那样抽风,连个招呼都不打又送两个不知根底的人进来……”   宫中这位年已四十的周贵妃可说是一位奇葩,盛宠多年不说。虽然面上一派温柔贤淑,但骨子里的说话行事全凭自家心情高不高兴。   偏偏当今圣人就是独吃这套,说周贵妃天性烂漫有童稚之心,轻易都不会轻易拂了她的意。所以越发惯得周贵妃气焰嚣张,宫中的小嫔妃和地位稍低一些的外命妇根本不敢擢其缨。   去年这位娘娘千秋时,一时兴之所至,意将底下歌舞助兴的一群绝色乐伎分赏在座的王爵和朝中阁臣。   这番作死的举动引得人人侧目,但人人都敢怒不敢多言,毕竟这位周贵妃后头站着的是当今皇帝。   最终有不怕死的御史出来战战兢兢地小声质疑,说这些宫中乐伎多是教坊出身,平日里听个曲儿跳个舞就罢了。若是顶着圣谕入了人家的后宅,是当主子还是当婢女呢?   皇帝当时就轻飘飘地一笑,淡淡一哂,“那明年就甄选一些良家子,好让贵妃当面赐给有功之人……”   屋角的滴漏轻响,魏大智小心低觑了一眼,“听说贵妃娘娘的千秋节后,礼部周侍郎没隔两天就派了心腹之人回了趟老家,带回好几个族中之女。有见过的人说,那几名女子是打小养着的,琴棋书画便也罢了,其中有一个的容色与宫中贵妃娘娘不相上下。”   礼部侍郎周敏之是周贵妃的嫡亲哥哥,为人最善逢迎。他做官别的本事没有,讨皇帝和贵妃欢心的手段是一套接着一套。   饶是端王对目前的境况是焦头烂额,闻言也不禁感到失笑。   “你的意思是说周贵妃预计把她的那些族中女孩,一一分派给宗室或是朝中大臣。咱们府上的王妃为了防范于未然,这才把秀儿抢先一步送到我的身边来吗?这些女人们的弯弯肠子,实在让人想不透。”   魏大智见他并未如何生气,方吁了口气陪笑道:“您如今是授金册金宝的一品亲王,按道理可以有一正二侧四庶妃。周贵妃向来心高气傲,她的那几个姪女多半也是心高气傲,肯定看不起三品庶妃的位子。”   魏大智从小就在端王身边当奴才,自然有几分眼色,“……咱们府里的徐侧妃大前年亡故了,那周贵妃要是冷不丁赐一位周姓女子进来,乔模乔样地要占这个侧妃之位,岂不是如同请了一只火~药桶进来?”   端王半晌没有说话,伸手将黑地素三彩茶盏拿在手中把玩。   良久才寥落地叹了口气,“也难为王妃了,我倒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秀儿身上想必有我不知道的长处,就让她在书房好好伺候吧。我记得库里新存了一批苏式绫缎,你亲自挑一些颜色稳重得体的,送到王妃的房中去。”   魏大智恭敬领命,暗想王妃娘娘也不见得是有君子之腹。自家王爷虽不被皇帝老爷看重,但从小在深宫中尊贵长大,喜恶全由心,只是面上不显罢了。   这秀儿姑娘身姿窈窕面容清丽,虽然稍嫌神态木讷但更显出一分与众不同的沉静。   因为宫中周贵妃的这朵奇葩存在,王爷向来讨厌举止轻佻放肆不庄重的女子,反而喜欢略带书卷味浓的小家碧玉。王妃娘娘此举完全是投其所好,难说里面没有几许为将来固宠的意思。   宫门深深,再良善的女子也会冷硬了一副热肝肠。   魏大智轻声应了,又贴心地指着紫檀束腰马蹄足案几上的文章道:“只看这顾衡经历过的几件事,手段才智俱不缺,很是值得延揽。王爷如今的处境艰难,若是真看重他就要费些心思。等他明年中了进士,就可以派在外头大用了。”   前途渺茫,也许他日连性命都堪忧。端王虽为皇家贵胄也不免灰心丧气,将茶盏搁在桌子上呵呵苦笑,“连你……都知道我的处境艰难,这顾衡要真是个明白人,肯定会择良木而栖。”   端王低头看这两篇锦绣文章,“如今老三那里有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又有礼部侍郎周敏之那样的舅舅,只需一道调令就可以让顾衡谋得体面的差事,人家凭什么聚拢在我这口冷灶里?”   前些年,端王让周贵妃明里暗里的嚣张跋扈迫得脾气全无,只想安安心心地苟安一隅修佛念经,当个寻寻常常的太平王爷。   奈何人无伤虎心,虎有伤人意。如今皇帝尚在世,敬王都时时不将这个异母兄长放在眼里。若是他日皇帝大行,只怕就是他现成的死期。   端王痛定思痛,只得先悄悄在暗处收罗一些有才干的底层官吏。经过这几年的晦光养韬,终于初见成效。今年好不容易又奉皇命领了巡查各路贡院的差事,当然想趁机再找寻几位趁手的人。   魏大智忙跪在地上,热切劝道:“主子您千万不要妄自菲薄,您素来仁善礼让明于庶事,又是先皇后嫡出,朝中那些大臣心里还是有考量的……”   端王摇头冷笑道:“我和老三是亲兄弟,他的德性我还不知道吗,那就是个只知道吃独食的!更何况以皇帝对周贵妃二十年的圣宠不衰,老三离太子之位多半也只有一步之遥了。”   书房修建在水阁边,因此更显得端王的声音幽微苦涩,“我……若没有皇后嫡子这个身份,说不得眼下的境遇还会好些。这些年若不是有老大在前头和他处处对着干,只怕我连骨头渣都不剩了。”   魏大智抬头偷望了一眼,不敢吱声。   好在端王也不指望他回答,从书案底部抽出几页信笺,随手抖了抖,“周贵妃的老父亲周阁老虽然已经致仕,但江南地区的官吏大都出自他的门下。两淮一带的粮仓和盐场大部分还把持在周姓族人的手里,其他人只能跟着喝点残羹剩汤。”   端王复叹了口气,“官府对百姓的盘剥还有个分寸,十成里还留个七成。我听说江浙总督今年六月解缴上来的二十万两白银,让他一口气儿全部吞进肚子里,说是已经先答应甘肃总兵换下陈旧的边防装备,真是何其荒谬!”   端王恨得一阵错牙,修再多的佛念再多的经,也灭不了他心中的这团激愤!   “偏生圣人也相信了他的这番无稽托词,最后对这件事情竟然不了了之。那甘肃总兵是周阁老当年亲自举荐,户部谁会克扣那边的边防装备?有几个胆子大的上述弹劾,圣人也只是当众痛不痒地训斥了几句作数。”   这一年以来,一向只知喊打喊杀的敬王也开始有意识地拉拢朝中中低层的文职官吏,眼看着他从上到下越发把持做大,端王身边的人也不免心中焦急。   魏大智犹豫了半会儿,小声建议道:“要不让方敖同先给顾衡透句话,想来这等层面的人物还不需您亲自出马。其家像敬王这般倒行逆施唯我独尊,谁见了心里头都要犯嘀咕。我看这个顾衡是个聪明人,孰轻孰重他应该拎得清。”   端王笑了出来,脸上隐隐有得色,更多的却是无可奈何。   “谁都看得出敬王在倒行逆施,奈何圣人愿意这般纵容他,其间隐含的深意你还不明白吗?我如今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只想为自己将来挣一块可容身之地罢了。”   魏大志心中浮起一抹酸意。   王爷从小在宫中的境遇就艰难,竟没过过一天顺心日子。那敬王从小就是个活霸王,仗着皇帝和周贵妃的娇宠,恁是谁都不放在眼里。有一回,上书房的师傅夸赞了一句王爷诗文做得好,又点评了别人诗文中的错处,这其中就包括敬王做的一首连韵脚都没有的诗。   敬王那时尚是三皇子,不管不顾地跳上桌子,将手中的砚台一下子就全糊在了讲书师傅的脸上。   大家惊得目瞪口呆,九岁的孩童却跳着脚大骂:“爷生来就是天之骄子,根本就用不着进学考状元,诗文做得好与不好有什么关系?天天在我面前咬文嚼字之乎则也,我坐在这里老实听,已经给了你天大的面子,惯得你们一身酸毛病……”   讲书师傅捂着被打破的头,气得直翻白眼儿。   闻讯赶来的皇帝当着人面把敬王狠狠训斥了一顿,背着人时却是哈哈大笑,抚着敬王的头上的嵌东珠小金冠叹道:“真乃吾家千里驹也!”   魏大智在心里暗叹一口气,这样细算下来,自家王爷和顾衡从前的境遇真是半斤对八两。   ※※※※※※※※※※※※※※※※※※※※   可以猜猜侍女的身份……   shg 第八十三章 王妃      内书房的侍女秀儿沿着端王府后园青石铺就的小径往回走, 远远碰到的丫头婆子俱都含笑问好, 她也停住脚步一一回礼。   走了十几步, 树木掩映的空隙处依稀有小丫头叽叽喳喳地雀跃声,“这就是在内书房伺候的秀儿姐姐吗, 果然是一等一的人才。她头上的那对赤金簪子,听说是王妃娘娘亲自赏下来的……”   秀儿微微一笑,快步回到自己独居的住处。   这里是离内书房最近的一处偏厢罩房,虽然也属内院范围, 但因隔着一道月亮门并一处十来丈的小池,隐隐成了内院和外院的交界处。这一排六间房子当初建得狭小,又兼冬冷夏热, 除了正式当差时没有谁愿意住在这里。   秀儿却独独喜欢这里的清静,即便没轮着自己当差,也喜欢坐在小池无人的栏杆边吹吹凉风。   坐在小几边, 秀儿一气喝了大半盏白水。她虽然分得一手好茶, 但实话说并不喜欢茶汤浓浊的味道, 也搞不清楚这里的贵人们怎么喜欢喝这种黑漆漆的玩意儿?但这是风雅, 这是矜持,这是格调,所以她只得耐着性子将这个东西钻研透。   很多时候,秀儿都梦见自己从前的快活日子。   那时候家里有父亲有母亲有弟弟, 母亲在灶间忙碌着午时的吃食, 父亲和弟弟就在院子里或是拿长刀或是拿竹枪相互喂招。小院里时时传出欢快的笑声, 鼻子边儿还充斥着梅菜馅饼浓郁的香气。   秀儿用指尖儿蘸一点白水, 小心地写下“钱月梅”三个字。看着这个遥远的名字,在桌上面慢慢的变干,以致踪迹全无。她想,也许再过不久连我自己都会忘记这个曾经的名字,现在我叫李秀儿。   哦,王府里的奴才是不需要姓氏的,我现在叫秀儿……   菱花铜镜里是一张颜色正好的俏脸,粉面桃腮眼波流转,就像春天里枝头上开得正红艳的桃花骨朵。早年留下的齐眉额早就梳了上去,一副眉眼更加精致异常。乌压压的发上只簪了几朵细小的浅色绢花,左右各插戴了一只鎏金嵌碧玺的金钗。   虽然尽量往素里打扮,却掩不住骨子里的秾艳。   就是这副容颜引来了别人的窥视,也给小小的钱家招来了天大的祸事。父亲钱江耗尽半生积蓄办的武馆,被些地痞帮闲祸害的不成样子。自己实在气愤不过,就乔装改办溜到骆友金的宅子里,虚与委蛇几句后怎么都谈不拢,心头火一上来干脆一刀捅死他泄愤。   不想这下捅了马蜂窝,骆友金死得不明不白。陈县令为了给这个便宜大舅子出气,就将钱江以通海匪的名义下了大狱,一个月未到就拟了秋后斩。病弱的母亲为递洗冤的状子,在县衙门口滚了钉床,在众目睽睽之下命丧当场。   钱月梅又悔又恨,恨自己这张脸招惹是非,又恨当初没在骆友金的身上多扎几刀——这就是手里没有权势的下场。   所幸父亲钱江早年的师弟还有几份良心,趁乱将她送出莱州境内。   将新换的身份文碟送过来时,马典史不无苦笑,“这莱州城里只要陈县令在一日,钱家的冤屈就没法伸。这些权贵为了出气,还不知会想出什么龌龊的法子。大侄女儿,你只有先躲一阵子了……”   钱月梅抱着小包袱站在北上的船头上,心头又是凄惶又是愤恨一一这是什么吃人的世道?   新换的身份叫李秀儿,是莱州城附近高密村人。因其父早丧,其母不容于乡里,就带着年幼的她在城里给人家帮佣。因为日劳成疾又无钱可医,李母年纪轻轻就不幸病故。   李秀儿不过是一个没有经过事的小姑娘,相依为命的母亲忽然撒手人寰,又骇又惧之下竟也染病而亡。   赁居的房东直喊晦气。   他既怕麻烦,又怕消息传出去房子日后不好租。心想不过是个没甚根基的小门小户人家,就给衙门里的书吏塞了几两银子,将李秀儿母女俩的户籍转为投奔亲友。若是有人问起来,多少还有个去处。   每年每月这样的事多如草芥,马典史就捡了这个空档,取巧将李秀儿的身份安在了钱月梅的身上,反正两个人的年岁、口音、高矮差不离。更何况女大十八变,年青女孩子长大后,相貌跟少时有所不同也是常有的。   这人想,若是师兄钱江真有个三长两短,身后这个女儿总算保下来了,我多少也算做了一件好事。   于是,换了芯子的李秀儿就揣着小包袱北上。为掩脸上姿色,她故意蓬头垢面言语粗俗,再加身上有几分功夫,竟然让她顺顺利利地混到了京城。站在人来西往的城门下,饱尝辛苦的新任李秀儿发誓,日后定要出人头地。   她是个敢想敢做的女子,若非有这股子韧劲儿,当初就不会一刀捅死了骆友金。   用一块靛蓝头巾包住脸面,装作寻活计的乡下女子日日在京城几家有限的权贵门前晃悠。这一晃,竟看出好些不为人知的门道。   恰遇到端王府的人出来选杂役,李秀儿就一咬牙自卖自身进了府。这端王府虽说是口冷灶,可以说是门口罗雀。但胜在人口简单处事低调,主子们都轻易不在外头招惹是非。   在王府的大厨房里干了三个多月的灶下工,别说王府主子就是平常有脸面的管事都没瞧见过两个。   心焦不已的李秀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觑了一个王妃会路过的时辰,故意跟一个看自己不顺眼的帮厨婆子起冲突。那婆子没提防远处有人过来,一时打得兴起,趁手将人狠狠从栏杆高处推了下来。   俞王妃身边服侍的嬷嬷大怒,正要喝令将打架的两人赶出去,却忽见狼狈跪拜在地上的人抬起头来时,依稀有一张花容月貌的小脸。   她心中一动,就吩咐府里的医女将李秀儿抬进去好生医治,转身就派人将李秀儿进府的前后事查了个清清楚楚。   因为怕周贵妃会出的幺蛾子,全京城权贵人家的当家主母都在提着胆子过日子。这其中属端王府的日子最为不好过,因为谁都知道周贵妃最为厌弃端王。但厌弃归厌弃,王府里这个二品侧妃的位子,还是被许多有心人盯在眼里。   俞王妃虽然一贯以大度闻名,但主动为丈夫纳妾室心头还是百般不情愿。   身边的郑嬷嬷是将她从小带大的奶嬷嬷,从来都是忠心不二。费尽口舌劝说了半天,说与其让周贵妃硬塞一个人进来,不如在府里自个扶植一个知根知底儿的侧妃,至少那人晓得感恩戴德。   俞王妃转不过来这个弯儿,拗着性子就是不肯松口答应见人。   直到无意间看见李秀儿包袱里有一只拳头大的银碗,那碗身刻有四朵番邦的无忧花,花瓣的中间还嵌有四颗红蓝宝石。她还以为一时眼花,拿在手里细细斟酌一番后才知自己没有看错。   这涉及到俞王妃娘家一段鲜为人知的旧年传闻。   俞王妃的外祖父早年曾出任过滇南四品提调官,一直辗转在各地任上。有一年江苏通州老家送来音信,说老母亲卧病在床时日无多,想看看郭提调在任上生的两个孩儿。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不能脱身的他就让夫人带着一子一女从海路返回通州。   原本安排得好好的,谁知一路停歇的客船一出广州港口就遇到了海盗。正张慌失措的时候,幸好遇到了广州卫的巡防。一番混战后死了不少人,仔细清点船上的人数,才突然发现少了俞家刚刚及笄的幼女郭云芳。   郭夫人为了女儿的名声不敢声张,派了家里的奴仆悄悄在左近寻找。整整找了五天五夜,却丝毫没有音信。最后只得无奈猜想,幼女大概在混战当中不慎掉入海中。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若是传出郭家幼女被海盗劫持,那郭府满门上下就不用再活着了,凄凄惶惶的郭夫人无奈之下,只能带着儿子回了通州。   于是郭家的老家主对外宣称,说郭云芳在路上不幸亡故。因为路途遥远,尸骸就留在了当地的寺宇,择日再运回老家安葬……   大概就是因为这个解不开的心结,郭夫人不久就病故了。   临终前抓着一直养在老家的长女郭云兰,没口子地让她帮忙把幼女找寻回来。因为冥冥当中,她总觉得郭云芳还活在人间。   郭云兰此时早已嫁给国子监祭酒俞宏友,且刚生了女儿。听到母亲的遗言后心痛不已,发下重誓定要将幼妹寻找回来。奈何人海茫茫,连一个相似的人都没有瞧见过。   一晃十几年过去,郭云兰与俞祭酒生的女儿俞水莲从小就温柔敦厚慧质兰心,十七岁时被聘为端王正妃。虽然不怎么受后宫周贵妃的待见,但也顺风顺水地一路过来。   俞王妃长大后听母亲细细说起过这段前尘往事。   外祖父虽然是个武夫,但最是一个爱惜孩子的人。幼子和幼女这对龙凤双生子出生时,他特地到滇南的筇竹寺里求了两对佛碗回来。   那碗是夷民用来供奉在神案上的物件,碗壁外面雕有四朵无忧花,花蕊处镶有颜色各异的红蓝宝石。据说日日喝了银碗里的水,就可以保佑孩子无病无灾的平安长大。   海盗袭来之时,郭家云芳手边正搁了这对银碗,一边看外面的风景,一边同郭夫人喝茶说话……   心中一向自有沟壑的俞王妃慢慢摩娑着银碗的边沿。   虽然没有最后肯定,但她知道这个叫李秀儿的年轻女子多半就是自己的嫡亲表妹,就是自己那位从未谋面的小姨所生之女。虽然不知道落海之后的郭云芳遇到了什么难事,但可以想见其过程绝对不堪。   既然这样……何不善加利用,一来对一直心心念念的母亲有个交代,二来有这等不堪出身的李秀儿绝对比外人好拿捏!   ※※※※※※※※※※※※※※※※※※※※   各色人物陆续登场!   shg 第八十四章 芜子      昨晚后半夜忽然下了一阵秋雨, 原本花团锦簇的端王府后园便渲染了难以言说的萧条。   但皇家园林修得大气, 所以乍眼望去反倒有一种洗净铅华后的清爽。秀儿站在正院门外等人通禀时, 垂头看了看脚上,一双鹦哥绿的缎面绣鞋不知什么时候沾染了几点褐色的泥渍。   俞王妃生性惧冷, 还未到十月屋子里早早地就悬挂了厚厚的帘子,以挡住四下里乱晃的秋风。她斜坐在黑漆嵌螺钿花鸟软榻上,含笑看着面容清丽穿着雅致的女郎袅袅而来。   过了半会儿,才微微笑着让人坐下, 声音温和的开始寒暄,“你在内书房已经伺候了月余,可还适应?我早就说过王爷最是一个和善的人, 你只要用心当差,自会少不了你的一份好处。”   秀儿微福了一礼,无比恭顺的答道:“全杖嬷嬷们规矩教得好, 内书房的事理都已经能上手了。只是有一回茶水的温度不合宜, 被魏总管说了几句, 之后就再也没了。”   俞王妃缓缓点头, 她最喜欢的就是秀儿的懂眼色知进退。   “你在我身边学东西是学得最快的一个,连郑嬷嬷也说你有慧根。这么久了,想必也在隐约猜想我为什么将你送到内书房去伺候,今日就不再瞒你。一来是王爷身边的确缺这么个人, 二来……是因为你多半是我的嫡亲表妹。”   秀儿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   自从郑嬷嬷细细问过包袱里那只银碗的来历时, 她就已经隐隐察觉到了什么。有时候运势来了挡都挡不住, 她做梦都没想到, 从顾瑛那里随手拿来充做路费的银碗还有这么一层来历!   这两年的经历让秀儿的城府日深,脸上这时候就浮起一丝难过,“这是我母亲从前的遗留之物,我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虽然世道艰难,却总舍不得卖掉。没想到,还与娘娘您有这样一种深厚渊源……”   俞王妃拿帕子拭了一下眼角,尽量委婉地表达自己的同情。   “这就对了,你母亲那里原本应该有一对银碗,她与我的小舅舅是同胞双胎。我小舅舅如今在滇南履职,他身边也有一对一模一样的银碗。对了,你身边怎么只剩有一只?”   名为秀儿实则为钱月梅蓦地一惊,她明知道那一只银碗在莱州顾瑛的手里,这时候如何敢说出来。只得略略低头羞赧道:“路上不慎,让人摸去了一只……”   好在俞王妃此时并没有追究这件事的心情,反而脾气极好地拉起家常。   “外祖母临终前,心心念念的都是你的母亲——我的小姨母。我之所以没有急着与你相认,是因为你母亲当年是在海上……走失的。家里人虽然找了很久,但一直没有寻到她的下落,只得对外头报了亡故……”   俞王妃虽然说话含蓄,但既是在海上走失,其实多半是被海盗掳了去。   秀儿一呆,她虽然知道这对银碗的真正主人顾瑛的身世有瑕,却没料到还隐藏了这么一个大秘密。难怪顾家的张老太太和顾衡年年都大张旗鼓地帮顾瑛寻亲,却总是杳无音讯。   十多年前,年轻貌美孤身一人的官家女子忽然在海上走失,还不知道会落到什么不堪的境地?这样说来,顾瑛的母亲虽然确是俞王妃的嫡亲姨母,但她的亲生父亲只怕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小人物。   秀儿心思急转,不知道俞王妃今日把这层关系捅破到底是什么意思?   俞王妃脸上的神情越发和蔼,端着小几上的茶盏抿了几口茶后笑道:“往昔的苦楚无需再提,日后你有我照拂,日子只会过得越来越好。这王府里个个人精一般都在为自己盘算,你我姐妹俩只有携起手来才能挣一片天地。”   秀儿忙双膝伏在地上,做感激涕零状。自忖从今往后自己不但要演李秀儿,还要将顾瑛的戏份演足。   门帘重新掀开,郑嬷嬷用一角红底漆盘悄无声息地端进来一碗黑漆漆的汤药。俞王妃用帕子按回眼角的一点眼泪,神情忽然落寞了一会儿。   抬头时就云淡风轻地望着秀儿道:“我已经为你铺好了路,只等你踏上这段锦绣前程。可是这里是王府,我也要防备费尽心思为他人做了嫁衣。所以为了表示诚意,你……就用了这碗汤药吧!”   饶是秀儿百伶百俐,这会儿也愣愣的,根本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郑嬷嬷就耐心解释道:“这是一碗上好的芜子汤,老奴守在旁边整整煎了半晚上。喝了这副汤药后,你后半辈子就没烦恼了。虽然膝下没有亲生的子嗣,可却会有世人难以企及的富贵和尊荣。”   秀儿几乎呆傻住。   俞王妃掸了一下绣有缠枝宝象纹长裙上的褶皱,矜持笑道:“我要的是姐妹两人一条心 ,我的背后不能有人给我下刀子。你若是有了自己亲生的孩儿,就会为他忧为他愁,就会为他掀去一切挡路的绊脚石,也许……也包括我。”   秀儿正准备急切出声,就见俞王妃轻轻摇了摇手,略显疲倦地道,“好妹妹,不要给我指天立誓,这世上最不值钱的就是誓言。我在这王府里住了整整十年,看多了当面和善背面落井下石的女人和男人。”   秀儿没想到这看起来温厚无比的王妃竟然还留有这样一手,饶是她自诩为智计百出,看着那碗黑漆漆散发着怪异味道的汤药,一时间竟也委觉不下。   俞王妃忽地浅浅一笑。   站起身漫不经心的道:“你千万要想好,舍了这次难得的机会,你以后至多只能当个平头百姓家的娘子,这天家的富贵从此再与你无关。而我离了你秀儿,身边还有珍儿、婉儿。我不过是看在过世姨母的份上,想把这第一次机会留给你……”   秀儿气得手脚发抖,很想依着本性站起身朝这对可恶主仆的脸上狠狠扇上几耳光,这看似劝实则逼的手段着实令人生恨。   可是她忽然想起在莱州时地痞骆友金脸上的嘲笑,忽然想起武馆被砸时邻居们的冷漠,忽然想起父亲下了大狱母亲四处求告无门,无奈之下爬上了锋利的钉床,鲜血从钉床上的缝隙中一滴一滴地滚落……   人上人的日子,从来都是需要踩着别人的骨头渣子和滴着鲜血的皮肉往上爬。   郑嬤嬷误解了她的迟疑,低低叹了一声,“府里府外不知道有多少女子做梦都想喝这碗汤药,舍弃一个不知长不长得大的孩子,舍弃一个不知面目的平凡男人,换取后半生的安逸富贵,这笔账任谁都应该算得来……”   话音还未落,就见秀儿已经极其利落地端起汤药,一股脑就喝得干干净净,连碗里的渣滓都不剩。   郑嬷嬷一时有些惊愕,晃眼间看见眼前女子脸上有丝不容错认的狠厉。待要再仔细看时却是一片温婉静谥,就疑心刚才是看花了眼。   俞王妃满意至极。   “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总算没有让我失望。说实话,我已经准备了十六抬的嫁妆。你如果不答应,我就准备把你风风光光给嫁出去。虽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也能保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她看着秀儿苍白的脸颊,语气里终于带了一丝怜惜,“早点回去歇着吧,这芜子汤有些霸道,后半夜多半有些难过。我让人给告一声假,再让郑嬷嬷亲自过去服侍你。”   肚子里已经传来一重一重的剧痛,秀儿却还是恭恭敬敬地福礼谢过,依言扶着郑嬷嬷的手蹒跚而去。   抄手游廊里已经挂起了字姓灯,远去女子的身形显得孱弱而无依。仿佛风一吹,就要融入墨一般的池水中。也不知什么鸟,停在枯瘦的枝干上一动不动,忽地又扑腾着翅膀飞开去。   事情进展得意外顺利,一向擅于运筹帷幄的俞王妃心头却格外不安,捂着额头沉思,到底是哪里出了疏漏?   郑嬷嬷悄无声息地进来,低声回禀道:“已经安顿好了,她说我在那边太招人眼,我已经叫了婉儿过去照应。这姑娘的底子不错,应该恢复得很快。”   郑嬷嬷是自己最信任的人,俞王妃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疑虑,“秀儿并不是我心目当中最好的人选,终究有一层扯不开的血缘关系。以后若是有什么事,处置起来……总归是有些不方便。”   郑嬷嬷将绣了百子戏耍图的缂丝小毯搭在俞王妃的身上,悄声笑道:“咱家老夫人听说过这么个人之后,寻机过来看了一眼,说形容有些不像。大舅老爷家的蓉姐儿,好多人都说像在生的三姨太太,你看这秀儿的样貌可有半分象蓉姐儿?”   俞王妃坐直身子,“我母亲什么时候过府来的,怎么没有人禀报于我?”   郑嬷嬷老神在在,“是老奴吃不准这个秀儿的身份,又像真的更像假的,就给咱们府里递了个信儿。没想到老夫人比我还心急,又不想惊动旁人,就趁你到宫中去的时候悄悄过来了一趟。”   俞王妃知道郑嬷嬷必然有下文,就抱着一只小小的珐琅填彩铜手炉认真倾听。   郑嬷嬷满意点头,细细交代自己知道的过往,“在滇南时,直到三姨太太快十岁了两姐妹才正式分开。咱家老夫人回了通州备嫁,三姨太太则留在滇南,打那之后她们再没有见过面。”   屋子里还是有些寒气,郑嬷嬷就把槅扇利落关了半扇。   “老夫人到府里来的那天,躲在暗处把秀儿从头到脚整整看了两个时辰。最后说,这个秀儿的行为举止没有一处象从前三姨太太。从来女肖母,这女子多半是冒认……”   俞王妃眼皮儿一跳,听出了话里隐藏的涵义,“既然这样,你还让我处处抬举她……”   郑嬷嬷按住了她的胳膊,眼里流露出一抹了然笑意,“周贵妃的千秋节就在眼前,咱们这一年里处处留心,再也找不出比秀儿容貌更加出众的人。不如将错就错,过了眼前这一关再说。更何况在那书房伺候的人说,王爷……对秀儿好像有些不同。”   俞王妃本来一直安然的眉眼忽然痉挛了一下,什么叫有些不同?   郑嬷嬷就拍了拍她的手心儿,轻声宽慰道:“你是我一手带大的,我这辈子唯一的念想就是你过得好。这男人就是这个德性,所以女人一定要把这种事看开,千万莫要憋在心头自苦。就是你不帮着王爷操持,也有无数的女子上赶着到王爷面前卖乖。”   俞王妃微扭曲的面目慢慢平静下来,又恢复了一贯的温厚和泰然,戴了嵌红宝石粒的点翠银护甲拂在缂丝小毯上,上面正好是一个笑容可掬的大头娃娃。   她轻抚了两下,终于笑着点了点头,“我得王爷十年如一日的爱重,这份福气已经是很难得了。”   郑嬷嬷眼角的皱纹松开,满脸欣慰至极。   “老夫人最怕你心慈手软,徒留祸患。临走时还特地嘱咐,这个秀儿手里既然有咱老郭家的银碗,那么肯定知道三姨太太的真正下落。按说这种爱慕虚荣冒认他人之女的贱胚,本来无需留有活口。但最后处置前,势必要让她把话吐露干净了……   ※※※※※※※※※※※※※※※※※※※※   大宅门里只有心狠手辣的女人才能在争斗中活得好,所以男主这辈子只有女主一个!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39427849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碧波琉璃、noonmoon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八十五章 丑事      顾衡这些日子忙得紧。   新投过来的小户佃农要一一亲自约见, 诸如来年地里要种什么庄稼, 收成按照什么比例划分, 若是遇着大旱大涝损失怎么算,眼下还需要置办什么农具?   原本这些农事全部都是张老太太一手安排, 但自他中了举人之后,老太太就把这些林林总总的事全部安排在了他的头上。老人家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也明白举人不知稼穑如何为官?所以当甩手掌柜,当得理直气壮!   这些天顾衡就带着钱师傅四处跑, 总算把自己名下的这些田产稍稍打理得清楚些。   举人名下可以有二百亩良田免交税赋,有二百亩良田可以只缴一半税赋,另有贫瘠下等山地和沙地也可以免交税赋。   张老太太辛苦了半辈子, 也只挣了八十亩的田产并两处带坡地的小庄子,结果顾衡一夜之间就挣了几倍的数。难怪别人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除了这些事, 还有其它七七八八的杂事。譬如与往日同科故旧的叙谊, 酬谢往日的恩师这些邀请尽量都要去, 要不然明天别人就会说顾家小子一遭得意不认人……   莱州籍生员在这回乡试上总共中了四个举人,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外地籍的学子纷纷打听,这四位学子到底思从何人?听说都不过是寻常的县学和乡学,不免都大失所望。每个人心底都有这种侥幸,不是我自己天分有限, 而是因为没有得遇名师。   四名举子当中, 有一个三十多岁举子决定到衙门里谋一份差使。毕竟明年的春闱犹如大军过独木桥, 能存活下来的少之又少。考取举人还说可以说是侥幸, 在京城会试上考取进士可谓是中头彩。   余下的另三人都决定继续考。   在济南府因为那本八十两天价银子的文集,与顾衡有过数面之缘的冉举人对他的印象大好。回到莱州后,主动到沙河老宅探望。说顾兄弟你走的实在太急,巡抚大人举办的鹿鸣宴都错过了。此次秋闱的监临官齐为民齐大人,还特地在宴上问起过你。   顾衡就一幅少年模样的羞涩,“实在是这副身子不争气,上场时完全是强撑下来,下场时人就松了形。若非家仆细心照顾,说不得又要大病一场……”   七月十八几个人同上济南府赴试时,顾衡在同茂堂门口误饮毒酒。为了遮丑,顾家对外一致的说法是一一顾衡头晚因意外食物中毒。其实,莱州本地人个个都晓得其中不可与外人说的缘由。   冉举人果然不再深问,脸上也露出一抹了然。   心想,果然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末了还极为好心地建议,说顾徔此次科考失利,说不得那边又将莫须有的罪名扣过来,不若早些收拾了一同进京,省得看这些乌七糟八的事。   此议正中顾衡下怀,商定把手中事了清后结伴同行。   除此之外,就是德裕祥盐场的份子和分红。今年春夏因为两准一带遭遇天灾,几个股东和底下的盐工个个都很赚了一笔。顾衡仔细考虑后找过马典史两次,说从明年开春起就不再从盐场里分红了,毕竟自家的本钱已经回来了好些倍,再拿就不好意思了。   马典史自然是意正严词地拒绝。   别人想攀顾举人的高枝都找不到门路,自己要是为了几两银子随意放弃与他交好,那脑袋就是被驴踢了。他这辈子最得意的一件事儿,就是与顾衡相识于微末,在这人困境时伸了一把手……   更何况方县令老早就嘱咐过,说顾衡此人极擅经济,别人习以为常的事落在他的手里就会化腐朽为神奇。若不是专心科举转而经营生意场的事儿,三五年过后定会成为一方大贾。   眼下不是他们与顾衡划清界限的时候,而是他们与顾衡更加精诚合作的时候。想起这一年以来顾衡种种不现于人前的手段,马典史深以为然。   除了按时按量的把盐场分红送到沙河顾家老宅外,还时不时以各种名义邀约顾衡出来喝个小酒。相互之间的称呼,也从以往的顾秀才变成了更加亲热些的顾兄弟。   顾衡眼下另一种要紧事,就是采买进京会试时所用的东西。   虽然京城里什么东西都可以拿钱买得到,但是想想也知道其物价肯定贵得惊人。这年头挣钱不容易,能省一点是一点。再说如今稍稍一浪费,祖母就会跟在屁股后面絮絮叨叨好半天,说他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莱州县城总共只有几条街道,顾衡亲自赶着马车带着顾瑛在大街小巷里穿梭,车厢里已经堆满了大包小包的货物。女人大概天生就对有些感兴趣,走了老半天之后顾瑛都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   顾衡也没闲着,一路帮着打下手掺合主意。或说这家米打得糙了,蒸出的饭肯定不好吃。或是说那家的豆油里面还有浑浊之物,也不知是不是作坊里的人太过懒,连豆荚壳都没择干净……   要不是看在他是新科举人的份上,那些脸色越来越绿的小店老板们只怕当场就会骂出声来。   顾瑛忙把人拉出店面,埋怨道:“哥哥尽添乱,我说让钱小虎陪我出来就行,偏你要硬跟在后面。帮不上忙不说,还净给我捣乱。莱州城地方小,没几个不认识你的。看你胡说一通,气得人家都脸不是脸嘴不是嘴的。”   顾衡手里拎着几本刚从书店买的新书,一边惬意地享受清爽的凉风,一边心满意足地舔着手中的麦芽糖,全然不顾新任举人的体面。   闻言不以为意地道:“他们要是货真价实,我也不会乱说。就是欺你们这些老弱妇孺面善,不跟他理论几句,这些奸商真以为他们价钱公道呢!”   顾瑛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转头收拾几个凌乱的小包裹,“年初时,德裕祥盐场的细盐运到两淮卖了高价,祖母也这样说你是个奸商。我想那些吃盐的人,端起碗吃饭的时候肯定也是如此这般骂你。”   年青女郎穿着家常的湖蓝细葛布裙,风一吹就显现出纤细的腰肢。头发浓密慧黠灵动,眉目舒展浑身自在,站在街口笑得肆意飞扬。   顾衡实在忍不住手掌心的痒意,轻轻揪了一下女郎玉白色的耳朵根。   顾瑛一下绯红了脸,左右瞧了一下,见没人注意这边才低声嗔怒道:“哥哥得意忘了形,当心祖母见了要让你吃排头。”   顾衡也觉得自己孟浪,但看着女郎生气恼恨的样子就有些感慨——这辈子终于用不着心生遗憾。很多事都在自己的掌握当中,终于可以护得眼前之人的周全。   两个人并没有什么过分亲密的举动,但望向彼此的目光总有一种说不出的缱绻细腻。正在对面绸缎庄里挑选布匹的小汪氏无意间一抬头,就正巧看到了这一幕。   她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心中就不免一动。   再过几天是小汪氏的亲爹,原来莱州县主簿汪世德的五十大寿。因为这段时间坏事不断,家里人就提议好生办个寿辰,正好去去家里的晦气。   小汪氏今天一大早就过来挑选寿礼,偏生这间名为利丰的绸缎铺子里的东西好是好,但件件都贵得咬手。手里的钱寸得很,买了这件就买不成那件。   往日里这点银子哪放在小汪氏的眼里,但如今婆母汪太太被送到乡下尼庵苦修,家中主持中馈的是长嫂赵氏,买个针头线脑都要提前知会一声才行。   这匹驼色地斜万字朵花纹的绸缎又富贵又吉祥,拿来当寿礼正合适,眼下只有自己先拿银子垫补一下了。就是以家里的这种青黄不接的状况,什么时候才补得上。   小汪氏的手又在一匹茜红色串枝叶子纹的香云纱上流连,实在舍不得丢开。这料子实在是太好看了,若是来年初夏时做一条褂裙穿在身上,肯定会为自己添几分韵姿。   她在这边忙碌,脑中却回想起……前任小叔子顾衡看向顾瑛时的眼神,蕴藉温柔满含不容错认的缠绵情意,就像自己看向这匹料子似的神情。   以前怎么就没有发现呢?   小汪氏心头砰砰乱跳,勉强镇定下来细细斟酌一番后,还是实在舍不得这匹香云纱。但手中的钱已经办了寿礼,就没有多余的闲钱置办这个料子了。这个取舍,实在是让人难以做下!   刚才虽然只有匆匆的一眼,但小汪氏已经眼尖地看到顾瑛身上虽然穿的平常,头上却插戴了一支嵌宝石的赤金如意钗,手上是一对镶绿松石的绞丝鎏金银镯子。   看这副光景,这一家子比自己的处境好上太多了。   顾衡被过继出去后,自然不能再领生药铺子的出息。小汪氏还没来得及高兴几天,就得到顾衡考中举人的消息,而自己的丈夫顾徔照旧名落孙山。   每每想起那日的情形,小汪氏都恨得咬牙切齿。   堂堂济南府巡抚衙门的人办事怎么如此不靠谱,送个报捷帖还弄错了名字。官差的蔑视,邻居们的嘲讽,长嫂赵氏似笑非笑的言有所指,都统统成为那日挥之不去的噩梦,臊得她几日不敢出门!   公爹顾朝山一天到晚地在家中唉声叹气,至于为什么唉声叹气,大家都心知肚明。现在谁都不敢招惹他,就连一问称王称霸的珙哥都规矩许多,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顾衡。   看顾衡那副模样,多半在采买进京会试的东西。那些店铺里的老板脸上笑得能堆出蜜来,一副顾举人能在我们店里买东西,就是我家的荣幸。只要顾举人喜欢,白送都行。   真是一群贱骨头,要是这些铺子的老板得知他们推崇备至的顾举人,竟然是一个喜欢自家妹子的逆伦畜生,脸上还会不会笑得出花来?这样的人,日后就是考中了进士被朝廷授了官,也是一个被人戳脊梁骨的下贱坯子!   要怎样才能拿到证据呢?   若是此时自己当着众人揭破这桩丑事,只怕这对兄妹会当场矢口否认。也是,兄妹相~奸的罪名一但坐实,这两人只怕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从此往后,也没有哪个大户人家敢与他们结亲。毕竟他们兄妹一个屋檐下住着,谁知道做没做过见不得人的丑事?   这种事不需要什么证据,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自己亲眼得见就是证据。   小汪氏心中飞快地转着无数个念头,看来老天对自己还是眷顾的,手头刚刚缺银子,就给自己送了这么大一注财来。若是好生筹划一番,说不定可以从张老太太和顾衡那里敲一大笔银子过来。   小汪氏越想越兴奋,仿佛这笔封口钱已经挣到了手里。   她一把抓起整匹的香云纱抱在怀里,有恃无恐地昂头道:“这些我全都要了,通通包起来送到同茂堂去。跟掌柜的说先记在我的账上,等月底的时候我一并送银子过来!”   绸缎铺子的伙计见她左选右选地就是拿不定主意,几乎把一个铺子里的货全部看完了,最后才选了少少的两匹,听其口气还要赊账。伙计就气不打一处来,正要说些央酸话时,就见里间的掌柜悄悄给他递了个眼色。   ※※※※※※※※※※※※※※※※※※※※   莱州还有点小尾巴!   shg 第八十六章 东家      利丰绸缎庄的掌柜抬眼看了看天上的日头, 吩咐底下的几个伙计赶紧轮番吃饭, 说不定下午还有得忙。在柜台后盘了一会儿账后, 眼角扫到店面里已经没有什么客人,这才拿了一只小小的紫砂壶, 慢悠悠地晃到后院。   莱州城百姓人家院子里都喜欢种几棵老榆树,此时浓密树荫下放着一把竹躺椅,椅上正惬意地坐着一个二十七八的年轻汉子。   看见掌柜进来,那人也不起身, 只笑嘻嘻地推过一盏大红袍道:“这时候你不在前面盯着,竟好意思跑到后面躲清闲,当心我扣你三倍的工钱……”   掌柜微微一咳, 哼了两哼哂道:“我这家利丰绸缎庄前前后后已经开了将近二十年,这城里人人都认得我这个当掌柜的。倒是你这个当东家的,只知道每年年底过来收银子, 平日里露了几回面?”   年轻汉子就赶紧嘿嘿陪笑, “是我这个当东家的错, 今年年底我跟我爹说一声, 给你封一个最大的红包。要是他不答应的话,我拿自个儿的体己钱补贴给你。”   又满脸笑容的啧啧叹了两地道:“还有你家的小老七,年纪小小就精明得不得了,看来日后也是一把做生意的好手。我叫人给你送过来, 叫他也跟着你好好学学。说不定等你正式退时, 他就可以正经上手了。”   掌柜脸上的神情就缓和许多。   重新拎起小炉上的水壶, 往手中的茶壶注了一点热水, 咂了一口,“怪不得你爹老说你性子跳脱,这都什么岁数了还不寻思成家?整天往外跑,那青楼里迎来送往的红姐儿是跟你一起过日子的人吗?天天泡在里头,能处出几分真情义?”   年轻汉子忍不住头疼地翻了个白眼,朝天上哼哼道:“我发觉您老这劲劲儿的模样越来越像我爹了,我记得你比他小好几岁吧!”   掌柜让他的怪模怪样逗笑了,啐了他一口才谈及正事。   “……城里这一向风平浪静,没听说有什么大事儿。上个月前街有几户人家过了火,家里的东西烧的精光,万幸大人和孩子都没事儿。听说方县令挨家挨户的查看,末了还派人给每家送了二十两银子的安置银。”   年轻汉子就了然笑道:“这些当官的才来的头两年,都要先挣一副公忠体国的好名声。可惜先前那位陈县令本来已经让咱们拿银子喂得饱饱的,还指望他多帮咱们办几件事儿。谁知这么不经折腾,刚一回京述职就翻了船,真是可惜了了……”   得人钱财,与人消灾。   原先的陈县令倒了,自然还可以扶植别人。只要能大开方便之门,谁在台面上都是一样。所以年轻汉子嘴里的可惜了了,在掌柜的听来实在是虚伪得很。   掌柜睨了他一眼,徐徐摩婆着紫砂壶上匀称的包浆,“这新来的方县令还算个清官,起码对底下的这些老百姓盘剥得还算松快。除了上头分派下来的例银,竟然没有另外加塞摊派,连带底下的商户日子也好过许多。”   想了一下又补充道:“泰州那边过来一个新主簿,为人性情我们还不知道。原来的汪主簿下了台,也算平平安安交了差使,勉强算是得了个善始善终!只是以往他下死手得罪了那么多人,等着跟他算账的大概已经排起了长队……”   听到这里年轻汉子扑哧一笑,悠悠然拿起蒲扇赶去几只细小的蚊蝇。   “这汪世德大小也算个人物,只可惜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眼看着要把县丞之位拿到手,却被别人下了套子。这种水平在外头跟着别人后面混点油水就罢了,真要当了县丞迟早是给别人背黑锅的命!”   掌柜见他说话刻薄尖酸,只得摇头道:“我打听许久,都找不出这幕后之人出手的痕迹,可见其做事之谨慎。不过这汪世德汲汲营营了半辈子,陨在这等人物的手里也算不亏。刚才店里忙活了好大一阵,就是他女儿过来给他选五十大寿的寿礼。”   掌柜说话东一句西一句,看似全无逻辑,年轻汉子却微微弓着身子,每一个字都掰开揉碎听得极认真。   虽然已过霜降,午后的日头还是有些灼人。好在树荫下偶尔有股小风吹入,带来秋末最后的阵阵凉意。遥远天际似乎有云团翻滚,看不见的地方有闷雷声声,这天儿眼看着就要变了。   掌柜忽抬头瞥了他一眼,又提起了另外一个话题。   “沙河村的顾家小子要进京赴会试,瑛姑娘陪他到城里采买东西。两个人站在街口说着话,那顾家子忽然揪了一下瑛姑娘的耳朵。小汪氏在后头盯着他们看了许久,旁边伺候的伙计听她骂了一句不要脸……”   年轻汉子的好脸色一下子就变没了。   半晌垮着脸道:“不消她说,我在楼上看得更清楚。这个顾衡原先看着还是个稳重人儿,中了个举人就猖狂得不得了,在大街上竟然做出这般轻浮举动,我妹子肯定气坏了。我要是在场,肯定当场就狠狠给那个臭小子两耳光。”   掌柜就满脸不屑。   撇着嘴直接跟他顶杠,“瞧你这副亲热劲,瑛姑娘根本就不知道你姓甚名谁,你还敢腆着脸一口一声地叫妹子?我把话放在这儿,你要是真敢动顾衡动一根手指头,只怕瑛姑娘就要冲上来狠狠地扇你两耳光。”   年轻汉子满脸苦恼 ,牙疼一般把脚边的榆木坐墩一脚踹开,“你说我爹到底是怎么想的,把好好的女儿养在别人家。最初藏得密密实实的,看都不舍得别人多看一眼,后来却由着别人欺负。”   掌柜一口气险些噎在喉咙。   缓过劲来后,就是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你懂什么,你爹那全是为了瑛姑娘好。舍了眼下的天伦之乐,就能换瑛姑娘一世的长久平安。你爹那般精明厉害的人,早早就细细筹划好了将来。为了底下孩儿们好,可不单单让她吃饱穿暖且不受人欺负就行了。“   年青汉子实在忍不住回嘴,“我悄悄看了几回,我妹子明明是个极干脆极爽利的人,原本应该活得像呼奴唤婢的千金大小姐一样,如今却被顾家压制得每日里只能裁衣煮饭烧菜打扫屋子。我在一旁都替她觉得委屈……”   掌柜把他当成嫡亲子侄,生怕他性子上来出去闯祸。   就一字一句地厉声喝道:“委屈什么?这内宅妇人们的手段再狠毒也有限,无非暗地里明面上使个绊子,总比打打杀杀来得好。咱们往日……那可是在刀口上舔血的活计 ,今天晚上睡下明天早上还不知道能不能睁开眼睛?”   掌柜抹了下老脸,心有戚戚。   “我跟你爹是三十年的老兄弟,知道他把你们兄妹俩看得跟眼珠子一般。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可瑛姑娘是个姑娘家,在顾家张老太太的庇佑下平平安安地长大,会写字会算账会针灸,长得也俊俏,最要紧的——是有一个清清白白的好名声。“   年青汉子被训得开不了腔,缩着脖子躲在一边。   掌柜压着心口气地道:“女孩不比男孩,清白名声比什么都重要。偏你这个楞头青就爱时时出来打抱不平,还隔三岔五地到城里来晃一圈,生怕别人不知晓你身后还有个亲妹子!”   看着年青汉子神色间还有一股悻悻的不以为然,掌柜心里更是不舒服,晒道:“也不好生想想,她跟在你和你爹身边能有什么好处,能逞强斗狠当个女大王?”   年青汉子知道这位老叔说得有道理,自己再如何能干,独独不能给妹子挣一副好名声。   就嘿嘿一笑道:“我总记得才她才生下来丁点一团的样子,张着大嘴哭得惊天动地,两三个奶娘都哄不住。现在远远看着她这副斯斯文文的样子,还真是有些不习惯。”   见他把话终于听进去了,掌柜脸上浮现一丝欣慰,“瑛姑娘和我家小老七同岁,看到他们才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再一眨眼,就轮到他们各自婚嫁。对于瑛姑娘的将来,你们父子俩还有什么打算,难不成就这么一辈子不认?”   年轻汉子顿时卡了壳,他一个糙汉子,有了今天没明天,对自己都没什么打算,更遑论别人?   在他这个当哥哥的看来,这天下所有的男人都配不上自家妹子。奈何在世俗人的眼中,无父无母是顾瑛的硬伤,稍微有些体面的人家也看不起这样的女子。他对别的事物精熟,对于小姑娘的心思却实在拿捏不稳。   掌柜就叹气,“没见过你爹那样的人,说他狠心吧,却把瑛姑娘色色安排得周到。说他宽厚吧,这么多年都硬躲着不认这个女儿。瑛姑娘从小因为没爹没娘受了多少委屈,我都是有眼睛看到的。”   年青汉子叹了口气,复又叹了口气,含糊道:“当年芳姨死得太惨,我爹着实怕了。男人大不了就是一条性命,折磨女人的龌龊法子实在太多。我其实也懂他的心思,只是有时候转不过来这个弯……”   掌柜自然知道些过往,就端着小紫砂壶沉默了半会。   过了半会才迟疑道:“我平生最为自傲的就是这双眼睛,很少会看错人。顾家小子以后是个干大事儿的,前程多半错不到哪去。这些时日我冷眼看着,总觉得他对瑛姑娘有些不同寻常的情意,那可不是当兄长应当有的。”   年青汉子还在寻思“什么是兄长不应当有的情意”,又忽想到先前偷看到的那幅场面,猛地一下子反应过来。跳着脚在树下走了几个来回,一时气得脸面通红。   “我妹子可是姓顾,若是让别人知晓这桩事,可让她怎么抬头做人?难怪小汪氏在后头嘀咕,我开始还以为是顾衡一时不当心失了分寸……”   掌柜看他急得团团转的样子反而镇定下来。   老神在在地说着风凉话,“你跟瑛姑娘是亲生的,人家跟瑛姑娘又不是亲生的。其实只要撇开这层关系,这倒是一门极好的亲事。他们要是结了亲,更没你这个亲哥子什么事了!”   年青汉子的脚立时象被钉在地上,脸上也不由青一阵白一阵,开始细细思量把顾衡当亲妹夫的可能性。   ※※※※※※※※※※※※※※※※※※※※   又一个男配出场……,是女主的异母哥哥……,顺便牵出多年前的恩怨……   shg 第八十七章 郑绩      几场秋雨后, 眼看这天儿就一日比一日见凉。   顾衡一大早就被马典史拽到城里来, 说是要介绍一个好朋友给他认识。一进酒楼大门口便直接往二楼雅间拐, 说那人老早就想和大名鼎鼎的举人公结识,打昨儿起就在酒楼里订了最好的位子。   雅间正中是一张柏木八仙桌, 早早已经放好了六碗六盘六冷碟,并两壶温得恰恰好的上好烧酒。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青男子笑意盈盈地站了起来,态度谦恭地先拱手为礼。   如今汪主簿已经下台,新来的主簿态度谦和位置摆得极为端正, 莱州县城里除了方县令最大,上上下下就是马典史说话算数。   所以他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拉着顾衡的手热络介绍道:“这是利丰绸缎庄的少东家郑绩, 和我也算是多年的老相识。别看人年轻,在生意场上可是盘桓了小十年,人头熟路子厂。咱们德裕祥盐场起码有一半的盐, 就是通过他名下的漕船往两淮一带售卖的。”   顾衡听到此言, 不由多打量了两眼。   见这位少东家穿了件玄青绸单长衫, 浓眉长目肤色略黑, 却身材精壮眼露利光,一看就是个极不好惹的人物。说是生意场上的老手,不用说是江湖道上行走的大豪。这种人物他自不会得罪,忙谦逊无比地拱手还礼。   郑绩脸上的笑容越发和气, 几个都是见过世面的人, 觚筹交错一阵后桌上的气氛已经极为热络, 他就借口起身亲自到后厨让老板加菜。   马典史就悄悄嘀咕了几句, 说这个郑绩虽说面上只是个绸缎庄的少东家,但是他的路子相当野。海上的、漕上的、河道上的、甚至巡抚衙门上都说得上话。这人每年南来北往地走,听说家里挣的银子可以用斗来装。   郑绩此次返京订在十月底,明面上是收几船上等生丝,暗地里是为济南府巡抚大人的小舅子亲自押送一船私货。至于这批货里夹带了些什么,大家都是心知肚明。只要有水上正常行走的勘合,很少人会不长眼的较真儿。   马典史边说边暗暗咋舌。   “一整船的私货,绸缎、绵糖、生绢、细瓷,说不定还有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送到京城就是七倍八倍的利。我也请他帮着捎带了一点茶叶,多少赚一点零花钱。那东西也不占什么地方,回头就是翻倍的利水,我只等着收银子就是!”   左右盯了两眼后压低声音道:“今日叫老弟过来,就是想让你也掺上一股,反正闲钱放着也是放着……”   马典史倒是一片好心,顾衡听后却暗自心惊。   这样一个手眼通天的人物,竟将走私一途做成了正大光明的公然事业。小到马典史这类人物,大到济南府的巡抚,真是一张结结实实的天罗地网,任谁都逃不出这个圈子。   各路山珍海味流水一样端上来,难为莱州县城这家酒楼的老板,怎么寻摸到这么多好东西。象这盘鹿胎蛊,就是选用三年生的梅花鹿孕育的婴胎。虽然看起来模糊一团,却是秋末冬初极好的滋补佳品。   顾衡脸上浅笑晏晏,心中却越发警惕。这桌菜粗略一看不下百金,如今自己不过是个举人就让这人折节下交,可谓是下了血本。若非天性豪迈,就是所图甚大。   郑绩却绝口不提一点让顾衡为难的事,甚至在酒过三旬时还主动介绍起自己的生意门道,“这回要往京城送些稀罕货,有一部分是海外舶来品。这些东西金贵,所以最是占银子,好在本大利水也大。”   自古财帛动人心,马典史听得两眼放光身子微微前倾。   郑绩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顾衡,语气越发煽动,“……像这么一把波斯痕都出产的束腰错金银制酒壶,上头嵌满了米粒大的红蓝宝石,工艺比中土的要格外精湛些。进价二百两,到了京城我可以作价一千五百两,有无数豪门权贵会抢着要。”   顾衡不接话,只微笑着拈一只五彩云鹤灵芝纹的酒盏浅酌。他前世今生见惯了各色人等,倒想细瞧一下这人准备做什么妖?   郑绩说到这里微微一叹,“只可惜我虽然有货源,但手头已经没有多余的银钱。你们要是感兴趣,可以掺上一股。若是不放心也没关系,就自己收罗些紧俏的东西放在我的船上,决计不会亏就是了。”   马典史借口要更衣,把顾衡扯到外间低声提点道:“别怪哥哥没给你提醒,这个人明显是在给你递梯子,想在你中进士之前好好的与你结交。既然如此你何乐而不为,他送了人情,你赚了银钱。”   嘿嘿一笑,“我不敢搞那大的,才自己收罗了上百斤的茶叶,想着以后多条门路也不错。”   顾衡知道马典史是一片好意,倒也不好当面拒绝。就随大流道:“那我也跟你进同样多的茶叶,是亏是赚都无伤大雅。刚好我也是这个时候进京,干脆就亲眼去看看究竟!”   马典史喜得连连搓手,“你不但是我的好兄弟,还是我的财神爷。这个郑绩是专门行走权贵豪门的,哥哥我高攀不上,腰上的荷包实在也经不起折腾。不过你要是瞧好了路子,我就是拼上身家性命也要跟你赌一把。”   这话的潜在意思是,郑绩很好很会赚钱,但咱信不过。不过兄弟你要是觉得行,咱就冒点风险跟着他发一回财。   顾衡啼笑皆非。   觉得这人如今能把不要脸说得如此光明正大,也算是一项极好的本事。想了一下道:“既然这样,我就在月底搭着他的船一路进京。做生意不能光靠别人吹,是李逵还是李鬼一探便知!”   知道顾衡要同自己一起进京,郑绩自然一脸惊喜。连连说能送举人进京会试,是自己的格外荣幸。只是货船不比客船,路上多少要辛苦一些。   顾衡自然知晓其中辛苦,但比起从前那些苦这些委实不算什么,就各自约下启程的日子。眼下已经是秋末冬初,水路走得慢的话容易碰到冰冻,所以是船期不等人。   知道顾衡要提前进京,张老太太仔细想了半夜后也要跟着一路。   张老太太已经年近七十,顾衡自然是不允。老人家实在无法,才悄悄道出自己的忧虑,“听说京城里的富贵人家讲究榜下捉婿,万一有个大官非让你当上门女婿,那瑛姑该怎么办?”   顾衡实在是哭笑不得。   第一这个进士之位不见得是十拿九稳,第二即便是考中了进士,至多不过被授受一个翰林院编修之类的小官。那些真正的官家小姐个个娇生惯养眼高于顶,怎么会看得上他这个毫无根基背景的人?   老太太反正是振振有词,说戏台子上都是这么演的。那陈世美和秦香莲原本是多好的一对夫妻,结果那人一进京就变了心。为了迎娶公主还斩杀原配,做尽无数恶事后,最后还是枉送了性命。   顾衡一时间竟然是无言以对,想想一同进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兴许还能找些找到瑛姑父母的线索。   方县令第二日得知顾衡要提前进京,特地将他招至县衙,说正好要给京城的一位叔伯兄弟带封家信。因为信中说了几件隐密私事,所以不好找官家的驿站。   顾衡含笑应了,也没问什么样的私密事竟连官家的驿站都不能走?既然这般要紧,又为什么托付给自己捎带?   回到家中,就见临县的李厚朴不知什么时候正候在院子里。吭吭哧哧地说,适逢贵妃娘娘的四十岁千秋,京中皇帝下了旨意,在明年春闱和秋闱之间特特加了一场恩科。各地的落第秀才持县学学政的举荐信,都可以前去一试。   这个李厚朴性情跟名字一样,真真是质朴可爱。虽然已经被顾家宛转拒绝了亲事,却还是以请教学问的由头时时到沙河村来。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语人,明知道他不怀好心,顾衡却还是只有眼睁睁地一旁望着。   李厚朴脸色胀得通红,“今年秋闱我没有过,本来就想着另外先做些事。不想县里突然通知加了恩科,我的老师觉得我的学问做得还好,只是时运有些不济。就让我早些赶到京城去,势必要参加这回恩科考试。”   顾衡心塞得很,“所以一一”   李厚朴脸面胀得通红,觉得在自己强人所难,“所以请顾兄前往京城的时候捎带我一程,当然一路上花费的银子全部我自己承担。还望顾兄在主家处帮衬几句,我知道那是运送金贵之物的货船……”   顾衡心中一阵无语。   实在想不出这等行事腼腆的人物,日后怎么成为八面风光的边疆大吏?此时却不好拒绝,因为张老太太对李厚朴的印象甚好,只要这人前去恳求,老太太一准答应,所以他同意与否其实都无甚关系。   顾瑛得知此次可以一同进京,又高兴又惶恐,在家里忙得陀螺转。一家三口要带的衣裳被盖,在京里几个月的吃食用度。别的便也罢了,这银子最起码要带得够够的。   来年春闱二月开始,等到张贴金榜起码要到三月,因此这段时日的农事和租子都要一一提前安排好。所幸族长顾九爷荐过来的三个庄头都是积年的老手,主人家只要一吩咐,他们就知道接下来的章程。   张老太太这一年里特意有心放手,已经不怎么管庄子上的事儿了,顾衡又忙着进京的事体。顾瑛就自个做主和新庄头定下规矩,今年的种子和农具由顾家全包,来年打下来的粮食四六分……   ※※※※※※※※※※※※※※※※※※※※   男主:康庄大道,我来了……   shg 第八十八章 同行      等到顾家三口收拾妥当坐上了北上的船时, 才发现这艘载满货物的大船上还载了好几个熟人。   李厚朴自然就无需说了, 这人一上船就晕得天昏地暗, 行船的船头送来了船上专用的药丸都不顶用。另外一个却是莱州城同茂堂汪太太的外甥童士贲,也是准备参加来年恩科的, 随侍在他身边的竟是他去年新纳的小妾叶瑶仙。   两边的人见面自然有些尴尬,张老太太都不知怎么张开这个嘴。   谁知童士贲一恍神后跟无事人一般,深揖到底一贯温厚地笑道:“有些日子没到您老跟前请安了,身子一向可好?”   张老太太想起这个人做的那些个恶心事便一阵腻歪, 心想难怪这人出了那么大的丑却没被剥夺功名,大概就是因为这人的脸皮格外厚。   就从鼻了哼了一声,脸不是脸嘴不是嘴的凉凉道:“若是没人日思夜想地想占我小孙子的便宜, 坏他的清白名誉,我的身子想必会更好!”   童士贲的城府毕竟还没有修炼到家,听见这直戳戳的讽刺和打脸, 面色不由一变。   随即苦笑道:“老太太还在为那件事怨我?唉, 我早早说过那是一场天大的误会。如若不然, 县学里那些古板夫子根本就不屑与我说话。学政大人就是知道我冤枉, 才特特与我写了举荐信,好参加明年恩科……”   这话里话外竟然隐隐透着得意。   童士贲瞟了顾衡一眼,心想即便我名声有损又怎么样?我还是保有秀才的功名,还是顺利参加了今年的秋闱。虽然没有得中, 但还是得到了来年特试恩科的举荐信。只要我稍稍努力, 后头的春闱我一定可以堂堂正正地参加!   非常奇异的, 顾衡听懂了童士贲嘴上没有说出口的话。   他也看了童士贲一眼, 漫不经心地笑道:“听说是因为贵妃娘娘的千秋节,宫中圣人才特地下旨加了这场恩科,诏谕前科落第中品性卓著之人加试。只是乡试恩科后不可能又加一场会试恩科,所以童兄这科即便得中,只怕还要等两年才能参加下一次的春闱呢!”   童士贲的脸色顿时绿了。   官场上向来讲究论资排辈,晚一科就成了后辈。多少头发花白的老者在青葱少年面前弯腰行跪拜大礼,就是因为他们要晚于别人中进士。   以往的乡试恩科多排在十月,也即当年的秋闱之后。补录的举子就可以顺利参加来年的春闱,啥事儿也不耽误。   今次的恩科却为彰显贵妃娘娘的尊宠,特意选在了她三月的千秋节后,这就造成这批补录举子地位尴尬。就是中了举人也参加不了当年的春闱,而下一次春闱尚在三年之后。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童士贲没想到这个小表弟口舌竟然变得如此厉害,就故作轻松地温和笑道:“衡哥对我还是存了气,见了我的面连表兄都不愿意喊了。以往跟进我的身后,叫得可欢实了。你如今是正经举人,看不起我们也是有的。”   顾衡再一次感叹,自己难道是被牛屎糊住了眼睛?   从前怎么就看不透这是一个口蜜腹剑的两面小人?从前怎么会以为这个人一脸憨厚老实巴交,就把顾瑛放心的托付给他?   什么都不知道就敢一心一意地为他筹划,助他登上高位尊享富贵,最后却极利落地反咬自己一口?那时节,到底是什么蒙住了心蒙住了眼?   以致自己刀斫之下,身首分离……   顾衡丝毫没有动怒,掸了一下衣袖上的灰尘,“难道童兄没有听说过吗,我已经被同茂堂顾馆主过继给了他的长兄。顾馆主如今是我的是四叔父,汪太太是我的四婶婶。童兄是汪太太的外甥,这拐弯抹角的亲眷关系就不好再论了!”   童士贲没想到这人如此光棍地不承认这声“表兄”,一时气得倒仰。又想起打从自己和叶瑶仙的事情败露后,顾家上下一干人待自己大不如前。   前些日子母亲的心绞痛又犯了,他特地寻到同茂堂想寻两根有年头的人参作引子。没想到大表兄顾循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说铺子里上好的人参都早早被人订下了,眼下没有多余的。若实在有急用,就先下些定银在生药铺子的柜面上。   童士贲一时气得嘴里发苦。   往日里姨母汪太太掌中馈的时候,这顾循顾徔哪个不是对自己笑脸相迎。但凡用药,只要在同茂堂铺子上打个招呼就行,伙计自然会把最上等的药材送过来。这回别说药没拿到,还受了一路的冷脸。   童士贲心头忿忿,转头就看见叶瑶仙躲在角落里正神色古怪地望着这边。也不知在瞧什么,脸上乍羞还喜。他一时气极,伸手狠掐在女人腰间的软肉上,口里却温和问道:“怎么还不回舱里去,当心着了凉……”   叶瑶仙一惊,忙把即将脱口而出的骇叫压在嗓子眼,委委屈屈地跟在童士贲身后,眼角余光却忍不住又扫了一下顾衡。见那人脊梁挺直,背着手似看非看,脸上还有一种介于嘲讽和同情的表情。   这人好似比上一回又生得俊了些。   鼻梁高挺双唇微薄如刀,一双眼睛在尾梢处变得狭长上挑,似乎总蕴含着若有若无的温柔情愫。一袭雨过天青色的细棉布夹衫,衬得这人如同崖边的劲竹,浑身上下有一种不屈不挠的气节。   反观自己的丈夫童士贲,虽然也算气宇不凡。但与顾衡站在一处,面目稍显平凡,神情稍显猥琐。今年秋天的一场大比,一个得中一个落第,就使得两个人的境遇开始有了天壤之别。   两人前后脚回了船舱。   童士贲一转头就看见女人脸上若有所思,就掀唇讥笑道:“心里头是不是很后悔,去年龙舟赛时你要是老老实实听我姨母的话,说不定已经顺顺当当的进了顾家的门,当上了风光的举人娘子。只可惜棋差一招,委屈你跟了我这个无用之人……”   叶瑶仙一怔,不自在地将闲落的几件衣服收拾好,温柔道:“又在胡说,若不是实在担心你,我怎么会舍下丁点大的孩儿跟在你身边服侍?”   童士贲的脸色顿时缓和许多。   轻咳了一声道:“娘把孩儿抱在身边养,也不是成心拿捏你。这是童家的长孙,她是怕你年纪轻不知轻重。索性你自己想开了跟着我到京城来,要是老在家里闹腾,别人只会说你这个当儿媳妇的不懂事。”   叶瑶仙再装温良也实在忍不住撒气辩驳,“可不敢当这个称呼,我如今只是你的妾室,这个儿媳妇另有其人呢!”   童士贲不免心生尴尬。   “我早就说过,等我中了进士之后自然扶你为正。从前你性子干脆利落,从不计较这些俗事,如今却变得这般咄咄逼人。哼,不过是看见顾衡那小子中了举人,又眼馋又失悔罢了……”   叶瑶仙被人当面说破心事,脸上青红一片,不由口不择言怼道:“等你中进士时,还不知是猴年马月的事,你现如今连个举人都不是!”   童士贲顿时勃然大怒。   一时间忘记这里是只隔了一层薄薄木板的船舱,一个巴掌就狠狠搧过去,嘴里骂道:“当初若非你下死力勾引,我怎么会冒着得罪姨母姨父的危险和你在一起?若非你不知廉耻脱光衣服缠上来,我又怎么会被人赤条条的地堵在屋子里?”   童士贲想起这些日子的低三下四,想起顾衡的明讥暗讽,一时恨得眼珠子发红。   “幸好我还结交了两三个说的上话的朋友,要不然这身上的秀才褴衫都要被人扒了。你还嫌弃我不是举人不是进士,我看你这辈子都是给人当贱妾的命……”   只隔了两三个舱门的张老太太隐约听到这些尖利的污言秽语,忙拿手捂住顾瑛的耳朵。   等那边消停些,才扭头小声埋怨道:“早知道有这两个人在船上,咱们就不该贪便宜上来。这才是第一天就闹成这副样子,我光在一边看着都觉得丢人。”   顾衡也觉得有些不合适,就惭愧道:“是我考虑得不周到,只想着这个船一路不停靠行得快些。等到下一个码头,我就跟钱师傅一起寻寻还有另外的船只不?”   虽然走了一天的水路,张老太太的精神头还好,就坐在椅子上闲话当年。   “我坐哪条船无所谓,年轻时跟着你的祖父在乡里当游医,在海上连小帆船都坐过。这个船除了稍嫌逼仄一些,走得又快又稳,倒是没别的大毛病。只要旁边不是姓童的,我照样吃得下睡得着。”   顾瑛睁着一双溜圆的杏眼,笑着建议道:“反正船上风大,不如我帮祖母做一双耳罩,再镶一圈细碎的貂毛。这样无论隔壁吵什么,咱们一概都听不清楚。出门在外能将就就将就,哥哥还是不要麻烦别人了。”   张老太太哈哈大笑,然后细细一想这也是个可行的办法。左右在船上哪里也不能去,就兴致勃勃地打开行李,跟顾瑛商讨着用哪种布料更隔音更厚实?   顾衡看着这一老一小,心中的愧疚慢慢消散。   他知道这是妹子怕他难处,故意岔开话题。反倒促使他下定决心,等明天靠了码头之后,还是去找一艘更加稳妥的客船。这童士贲和叶瑶仙两人都不是省油的灯,这一路上还不知会闹出什么花样来。干脆离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   反派不会轻易下线,后面的剧情还要童和叶推进。亲们不要担心,本文的性子是爽文……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碧波琉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八十九章 生疑      当天下午听到音讯的郑绩忙从领头船上乘一叶小舟过来。   一见面就态度极诚恳地拱手赔礼, “实在是我安排不周, 这就请童秀才和他那位如夫人到另一艘船上去住。这人……原说跟你是姨表兄弟, 我这才答应捎他一程的。”   这话既解释了童士贲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同一艘船上,又委婉地解释了主人的为难之处。   顾衡就客套了几句, “少东家实在太过多礼,你不是本地人,不知道我们的过往也是寻常。这童士贲与我有嫌隙,我也实未想到我们会在此地碰在一处。”   郑绩脸上浮起一丝微笑, 心想这位少年举子原来也不过如此。   其实底下十几艘大船都载的要紧私货,哪里会疏忽探查搭载客人的底细?说穿了不过是心底的一丝恶趣味,想看看别人斗上一斗乐呵一回罢了。   此时他装模作样地领了顾衡的谢, 正准备还打几圈太极,好多存几分人情。就见旁边的舱门大开,一双乌溜溜的杏核大眼正安安静静地望过来。郑绩手指一下子绷紧, 一张舌绽莲花的嘴也顿时卡了壳。   脑子空白了一会儿, 郑绩艰难地轻咳了两声道:“……我那艘船上的水手起得早, 用竹筐网了两篓鲷鱼。这个时节用来清蒸最好, 肉质雪白芬芳,等会给府上老太太和大小姐多少加个菜!”   他的语速极快极轻,顾衡几乎没有听出其语气当中的异常。   到了晚间,也不知这人用了什么手段, 哄得童土贲叶瑶仙二人果然悄无声息地消失了。隔壁除了李厚朴晕船时偶尔闹腾一回, 竟变得清静异常。   再然后, 厨子每日端上来的食盒里, 或是多了北地难得一见的水果,或是两碟当地的特色美食。   接下来的路程中,这郑绩果然展现他的长才,一路与海漕河两道上各式官差丁兵打交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好似全天下的人都是他的知交好友。   每到一处,那主船栈桥上人来如织。看那模样尽是当地的大豪和客商,当然有时候还有打扮艳丽奢华的小戏和旦角嬉笑簇拥着上船清唱,把个槽船档口弄得跟集市一般热闹。   顾衡一家叹为观止的同时,自然也跟着占了好些便宜。   此时虽已是初冬时节,但南方的果子诸如柑橘、椰果、红枣,还是络绎不绝地呈现在众人的桌案上。虽然不值什么大价钱,但也让人在感叹这个郑绩长袖善舞交游广阔的同时,也不得不佩服他的手段厉害。   每到一个大的埠头,郑绩就亲自过来请顾衡和张老太太到岸上一游。大多时候老人家懒得动,这人就主动收了些有趣的小玩意儿到船上给女眷解闷。   有时候是泥巴做的大阿福,有时候是街面上常见的小巧的铜铃铛,有时候是几朵老匠人扎制的精致绢花。有一回还买了一大包刚刚出炉的糖炒桂花板栗,那股子甜蜜蜜的焦香过好久都闻得到。   头次出远门的张老太太显然过得极为舒心,乐呵呵地道:“这个郑绩虽然是个生意场上的人,可是心眼真细。知道我的腿脚不利索,还有你妹子是个年轻姑娘家,都不好大张旗鼓的出门游逛。你看看这些东西,有一半是给我买的,另有一半约莫是给瑛姑买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顾衡就渐渐对这人的殷勤生了疑心。   自己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新科举人,这郑绩却是个地位不低的一方豪商,听说他家的铺子开遍中土各个州府。如今这么放下身子讨好自家人,其目的究竟是什么?   大概因为行程安排得极为妥当,顾家人还没怎么觉得劳乏,货船就一路顺风顺水到了京城。   槽船刚一靠岸,林立的货栈里立刻涌出蚂蚁一般的力夫,排成列将成堆的棉包、白绵糖、生丝、绸缎,还有装在大木箱里的各种精细物件络绎不绝地搬上岸。   郑绩跟众人道了别,眼角余光扫了一下俏生生站在尾列的顾瑛,很快就带着几个船上水手模样的人消失在稠密的街巷中,显见这里也是他的熟门熟路。   顾衡一行人正准备寻找下脚的地方,就见一个船头匆匆赶回来,笑哈哈地道:“我们少东家因为有事走得急,忘记跟顾举人交代一声。济南府过来应试的举子,向来喜欢在南门根儿的磨刀胡同一带租赁房子,咱们郑家正好在那边有一处闲置的两进小院。”   船头一脸朴实地嘿嘿笑道:“我们少东家交代,顾举人要是不嫌弃的话就先住着,这房钱最后再来结算。还有从莱州捎带的那些土产和茶叶,我们少东家说也会帮你找门路销掉!”   这人说话又急又快,还没等顾衡完全反应过来,就把一串儿铜钥匙塞到了钱师傅的手里,然后急惊风似地转身就走。   顾衡深吐一口气,心想反正债多了不愁。更何况赶了这么久的水路坐了这么久的船,家里这一群老的老小的小,都需要赶紧找地休息。   雇了马车赶到南城根儿磨刀胡同一看,结果大大出乎顾衡意料。   这的的确确只是一处普普通通的两进小院,除了格外干净整齐外,看不出与周围房子的不同。院子不大,种了些寻常的花草,眼下都已经有些枯黄了。   穿过五福盈门的影壁是一明一暗两间正房,左右又各有两间厢房。屋子里一式上了年头的黑漆家具,锅碗瓢盆儿还置办了少许的粮米柴油。除了尚差一些新鲜的肉食蔬菜,竟然是色~色齐备。   当顾衡饱饱地喝了一顿热粥,泡在略微有些发烫的洗澡水里时,却对郑绩几乎有些过分的热情周到,和这份洞察入微的体贴感到一丝久违的忌惮。   不请自来的李厚朴也厚着脸皮在新宅子里住下。   这一路上他完全可以说是晕过来的,偏偏一下船就恢复了精气神,叫人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偏生他也乘觉,轻易不往顾衡顾瑛面前凑,只常以侄孙的身份在张老太太面前转悠。   张老太太极喜欢这个性情憨直且不多话的小伙子,心想当不成自家孙女婿,当个侄孙子也不错,就默许了李厚朴一口一个叔姥姥的诡异称呼。   好在接下来的第二天第三天郑绩都没有出现,顾瑛也渐渐总领起小院中的事物。眼下重中之重就是明年二月的春闱,满打满算不过五十天左右。所以她当下最要紧的,就是安排好一家人的吃穿住行。   这些事顾瑛在莱州是做惯了的,因此很快就能上手。   她又不是自小娇养的人,即便是一时请不到合适的仆从,和钱师傅父子也能把家里打理得干干净净。唯一让她诟病的就是京城的物价实在是太贵了,五两银子在莱州时一家人可以用一个月,在这里只能少少地用几天。   当然在莱州时,大部分的蔬菜和粮食都是自家种的。京里则完全不同,连一小捆手臂长的柴禾也要两文钱。   一家子开始各忙各的,只有张老太太有些无所事事。她之所以不顾年事已高闹腾着要到了京城来,除了担心顾衡一不当心变成陈世美之外,也格外担心他在会试期间吃不好穿不暖。   本来在济南府乡试之前,顾衡就因为汪太太的那杯毒酒伤了身子。虽然人年轻当时又立刻清了毒,但若不好好调养只怕也会坐下病根。   那钱师傅再细心也是个大男人,在济南府将就也就罢了。在寒冬腊月的京城,一个不好染上风寒,那可是要人性命的事儿。   所以老太太一直起心想让顾瑛跟在一路。   这丫头人能干又爽利,眼里又看得见活计。但毕竟是个年青姑娘家,日后又有那样的打算,名声上就不能有丝毫缺损,因此少不得她这把老骨头也从南到北地倒腾一回。   除此之外,张老太太有心到京城的金银铺子里走一遭,想打听一下有没有人认得顾瑛从小带在身边的那对银碗。   但一来人生地不熟,二来顾衡如今正是要紧的时候,万万不敢分他的心神,就只有把这桩事先压在了心底,看以后有合适的机会再说。   顾衡忙了两天之后,才忽想起方县令神神秘秘托他捎的书信。   对于一时想不通的事,他向来不愿意多想。不管郑绩所为何来,到最后终究会露出马脚。因为到最后时,所有的结果都会一一呈现,眼下先按照约定把书信送上门。   受人所托忠人之事,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   眼看今日天光还早,顾衡就吩咐钱师傅在外头雇了一辆马车,两个人得得地过银锭桥到鼓楼,大半个时辰后才到了前街南月芽胡同。   这倒是一片稍稍富贵人家所居的宅子,虽然看起来不大,但是约略也有三进深。门上的管事听顾衡道出来意后,客客气气地将他们招呼进偏厅。只推说主家临时有事,让他们主仆在此稍候片刻。   本就是贸然前来,顾衡自然无可无不可,悠哉悠哉地坐在椅子上品茶。   暗里猜测方县令的这位叔伯兄弟多半是六部某位不打眼的京官,品级大概中等位置。但是绝对手握实权,不然养不起这处雅致的私宅。   也不知雕梁画栋的后院里,有没有通晓诗文却满腹闺怨的绝代佳人?   偏厅不大,左右各摆着两把红木四出头官帽椅。靠墙是一张束腰马蹄足的翘头神案,紫檀架上供奉着一柄嵌螺钿八吉祥玉如意,中堂挂着一幅巨然散人的碧青山水图。角落里燃着一盏小小的掐丝珐琅双蝠香炉,炉中袅袅地升腾起甘崧凛烈的香气。   大户人家一般都喜欢香味相对平和的苏合香和乌沉香,倒是少有人喜欢甘崧近乎辛苦的味道。但据顾衡所知,这世上有一人对甘崧情有独钟。以致后来那人手握至高权柄之后,这种平常的香料一时间也变得奇货可居。   顾衡正在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之际,左肩让钱师傅轻轻触了一下。他微一愣神,就见雕了五福捧寿纹的落地槅扇门被轻轻推开,一个面相稍显文弱,气度却极清贵的青年男子正含笑站在门前。   ※※※※※※※※※※※※※※※※※※※※   中秋加更!   shg 第九十零章 好歹      青年男子着一袭家常半旧灰地回字暗纹长衫, 态度低调谦和自然, 却依然有几丝不可言喻的清贵之气。   进了偏厅之后解下身上沾了一点露气的斗篷, 极其随意地和善笑道:“我是方敖同的族兄,听说他有信让你捎来……”   顾衡心神剧震。   他万万没有想到竟然在此处碰到这个人, 使尽全身力气才让自己的面色如常不露丝毫异样。规规矩矩地拱手为礼,又极客套地寒暄几句后,才将方县令的信件双手奉上。   青年男子接过信件后浏览了一遍,随手就放在旁边的小几上。   姿态闲适地笑道:“不过是家里的几件小事, 方敖同还特地托你带信。他一贯小心谨慎不知变通,这个性子到了地方上都不改。主政一方便也罢了,若是异日回京城入了六部为官, 只怕连别人的下酒菜都不如……”   言辞间微有溢于言表的亲密和无奈,顾衡在心里迅速地的揣度,看来名不见经传的方县令在这位主子心目当中的分量显是不轻。   在从前那场可以称之为惨烈的大梦里, 眼前之人……可谓是最后的赢家。   这位序齿为二的皇子成年后低调得近乎懦弱, 平日里少问政事, 好似只会躲在郊外的别庄上莳花弄草修佛参禅。   因此无论是资深文臣还是战功赫赫的武将, 很少有人将其真正放在眼中。连顾衡最早都对他有一丝轻视之意,从未将此人视为大敌,谁晓得风云覆转……   青年男子正是端王,他看着态度恭谨近乎局促难安的新科举人, 脸上的笑意更甚。   取过桌上的茶浅浅喝了一口, 指着桌上的信笺笑道:“方敖同在信中还提了你几句, 说新办的盐场靠你才狠赚了一回银子。老祖宗传下来数百年的柴薪熬盐之法, 让你一夜之间就变了个。说说看,你到底是从哪本书上看到晒盐的法子?”   顾衡心中此时早已镇定下来。   闻言脸上恰到好处的露出一丝羞赧,“其实我从小就喜欢机关之术,但是家里长辈觉得这些东西玩物丧志,只要看到就会把我手中斧凿之类的工具扔到大灶里烧掉,所以我只能在背地里偷偷摸摸地研究。”   祖母若是在此的话,知道自己睁着眼睛胡说八道,肯定要气得破口大骂。   刚及弱冠的少年对自己醉心于机关之术仿佛颇为自惭,声音不知不觉间也越来越小,“长大之后,看见盐场里那些灶工每日里烟熏火燎汗流浃背。就想熬煮盐卤时需热力,这样东西柴薪可以提供,天上的日头同样也可以提供。”   说到此处,少年人悄悄抬眼瞅了瞅,见坐在上位之人没有丝毫厌烦,就似乎受到莫大鼓励,连声音都变得轻快起来。   “那段时日如同走火入魔,连书都读不进去。最后一时头脑发热,就主动跑到盐场里改进了这些提炼之法。怕家里人责怪,就推说是书上无意间看到的。”   顾衡的话语条理分明有张有弛,端王听得眼睛连眨了几眨,连手里的茶都忘了喝,“……你也喜欢机关之术,墨家书你总共通读了几本?”   顾衡仿佛没有听见他话语当中带了一个也字,羞得头都抬不起来,“莱州本就是一个小地方,我手里只有一本《墨子通释》。因为一直悄悄藏在床底下,还被老鼠咂了个大洞。”   于是端王对这个拘谨至极的少年人印象大好。   忍不住呵呵低笑道:“我也喜欢墨家的机关,小时候家里长辈也不准我研究这些东西,偏偏他们越是阻止我越是想琢磨。常常把这些所谓的杂书夹在《诗经》里,为此没少被师傅们训斥!”   顾衡就适时露出目瞪口呆,“方县令……时时端着一副老学究的模样,学生实在想象不出来他跟大人一起胡闹的样子。”   端王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孩子多半真以为自己真是方敖同的族兄,这才认为自己和方敖同曾一起在族学中读书。不过这话也没什么错,方敖同本是自己少年时的伴读,人虽算不上顶聪明,但好在老实厚道心眼少。   于是他对顾衡的印象更好,不免吐槽一二。   “方敖同看着老成,其实只比我大一两岁。他外放这几年算是劳心劳力,面相上自然老的快些。不过机关之术被世人视为淫巧,你也莫放到台面上。”   他顿了一顿,实在忍不住道:“莱州盐厂之事你处理得很好,日后若有人再问及此事,你也照此推说就行。我这里有《墨子全集》,还有《墨家机关术》的残卷,是邓陵氏墨派后人所著。”   想了想,又细细嘱咐道:“等会儿我派人送到你的住处,你拿去好生研究一番。若是能将细盐提炼之法完善,进而推广到全国各地,那么两准之盐价兴许就不会这般居高不下。”   实在看不出来,这位骨子里倒是一个急公好义的性子。   顾衡就双手一摊苦笑一声,“这个法子当然还可以完善,只是往全国推广还需循序渐进。不是我敝帚自珍不肯将这法子宣诸于民,而是一心造福民众之后,民众不单不领情不说,这天下的盐商只怕还要恨我入骨。”   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比一家垄断更赚钱呢?细盐若是敞开了卖,不只会触及多少人的利益?   端王悚然一惊。   这才又上下打量了一眼顾衡,缓道:“难得你小小年纪想得如此周全,这天下事只能使民由之,不能使民知之。我见过方敖同随家信呈上来的熬炼之法,那时只想推广到全国各地,将灶工从劳乏困苦解救一二。倒是没想到如此这般兴许会断了他们的生计,还会激怒各地的大盐商……”   顾衡见他领会了自己的意思,忙躬身谦称“不敢!”   两人又坐在屋里漫无边际地谈论一些古书和文集,无论是何处的经史和典故,顾衡都是信手拈来毫不滞涩。   端王这些年不为皇帝重用,心头难免有些抑郁难伸,所以畅快之余也暗自心惊。眼前年轻人涉猎之广实属罕见,在为人处事上虽尚有不足,但在这个岁数已经算是十分难得。   他来之前是想延揽顾衡,此时心头不免起了一份真正的爱才之意。   就笑道:“我平日里都在郊外别庄上住着,只逢五逢十之日才会在这处宅子里逗留。我忝长你几岁,如在学问上有什么不通的地方,可以在门子上留个信儿。我若是进城,就使人到你的住处寻你过来说话。”   本朝的旧例每逢五逢十之日有大朝会,这位王爷虽然只领了一个闲职,但这个大朝会还是要来的。   顾衡心知肚明,故作懵懂的神色中又显现一抹了悟和惶然。只是片刻之间,言辞比先前更加恭谨,却退出去的时候还因为不慎撞歪了一把椅子。   抄手游廊下的阴影处候着一个面白无须的男子,顾衡淡淡瞄了一眼,就将此人与日后风头无两的皇城总管大监慢慢重合。   他脚下轻微一顿,朝那人浅浅一揖为礼。   端王靠在椅子上轻啜着已经凉了的茶水,心情却是相当愉悦。看见人进来轻撩了一下眼皮道:“你也看见这个人了,有什么想法?”   王府总管太监魏大智躬身笑道:“奴才这对招子只会盯着主子的事,这对耳朵只会听主子的招呼,能有什么想法?不过听这顾衡的话头,多半也瞧出了一些端倪。先前还有些书生意气的睥睨姿态,到最后却是谦恭异常。”   顿了顿,“刚刚在外头,他还朝奴才行礼作别。”   端王满眼兴味盎然,“这是个绝顶聪明之人,最要紧的是善于审时度势。虽然行事痕迹尚显稚嫩,但的确是个可造之才。我刚才与他浅谈,果然是言之有物胸中有丘壑。乡试的那篇策论我也细读过,论据充分文笔老辣,像是一个为官多年的老吏……”   正在重新斟茶的魏大智大吃一惊,他没想到自家王爷对顾衡的评价这么高。   端王难得碰见一个合乎心意的人,在大红地毡上转了几圈,颇有些患得患失。   “今次的春闱对于此人来说不过是探囊取物,没想到小小的莱州还有这般人才。只是我若是瞧得中,那两位必然也瞧得中。真要是使起手段来,这人……还不知会倒向谁的阵营?”   魏大智一愣,装作没有听清最后一句,低头恭敬道:“王爷隐没身份与顾衡折节相交,完全是一片爱才之心。这片心可鉴日月,这顾衡但凡有一点脑子,有一点官场上的认知,就知道他这辈子只能认一个主子……”   端王斜着眼睛瞥了他一眼,笑骂道:“从小到大我拉个屎你都说是香的,这张狗嘴里就吐不出别的话。如今诸位皇子当中我的势力最弱,这顾衡只怕脑袋被门夹了,才会一股脑地投在我的麾下。”   端王脸上浮起一抹落寞。   “我能给这些人什么,权、钱、利,我什么都不能给!从小圣人最不看重的就是我,动辄得咎。其实我也无心去参合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唯一所能做的就是力求自保,让府里的妇孺有个平平安安的将来。”   端王站起身子,将窗外的一片昏黄的景色打量了半会儿,“我只是可惜……这么一个性子还算良善的全才,若是被有心人利用卷入朝堂之争,只怕连死字都不知道怎么写?”   在朝堂上为官讲究派系,讲究出身背景,出自莱州乡下的顾衡却是什么都没有。这种人若是不能尽快拣一个高枝,那么就只有被别人往死里踩的份。   眼看天色不早,魏大智伺候端王重新披上斗篷。   一边拍去衣折痕,一边小意道:“王爷先头还赞顾衡聪明,这会儿又怕他被别人利用。这人若是知道好歹,必定会抱紧您的大腿不放。若是不知道好歹,您也无需把这个人放在心上。咱们王府里扶植一个人不容易,摁下去一个人却容易的很。”   不能为我所用的人就是敌人,魏大智的话虽然粗俗却是至理。端王有些难以取舍,但心头到底终究有些意难平。   魏大智心想,这位主子什么都好,就是这些年修佛修得越发性子仁厚没烟火气,遇事时失了从前的干脆果决。   轻咳一下劝道:“其实这类人心气儿都高,不愿意把精力放在无谓争斗上。明儿一早我派个机灵的小子过去送书,一来二往地透露点消息,这顾衡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已是冬月,园子里的水塘只见几株枯瘦的残荷枝梗。端王兀自在塘边站立了一会,才才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   中秋二更,祝大家中秋快乐!   shg 第九十一章 节礼      进了腊月, 街面上的过年气氛渐渐浓厚。   安定门南月芽胡同偶尔派人送过来两本书, 或是一架还未成形的木制模型。顾衡觉得这样的端王很有人情味儿, 干脆也装作对他的真实身份懵然不知,每回都笑眯眯地收了。   书本研读完后必附上自己的读书心得, 或是趁着空闲时把模型拆得七零八落,随自己的心意重新组装成一个新的物件。有时候是木鸢,有时候是能够车水的轱辘,有时候甚至是一架半人高的连弩车。   你虽然不知道我, 我却知道你的底细。   顾衡和端王就这样诡异地保持着这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往来,彼此之间都觉得这种模式很合宜,竟然谁都不愿意去捅破最后的一层窗户纸。   利丰绸缎庄的少东家郑绩又来过两回, 话里话外还想邀约顾衡一起入股做生意。说因为将近年关,北方很多河段都上了冰凌,因此郑家名下的货船都要好生歇息一阵子, 这段时日就是北上收罗北地皮货的好时节。   虽然南方的冬季短, 但架不住有钱人太多。这北方的皮草经过硝制后皮色均匀毛锋极长, 那些豪商的家眷可以用做斗篷、端罩、皮裙、卧兔。逢着文会诗会时穿戴出去, 又轻便又暖和还极为打眼。   想来这一路上有了交情,郑绩比先前说话随便许多。举着五根手指满脸张扬,“我们郑家的货船从来不走空,什么东西紧俏就运什么。这一来一回, 十倍的利是有的……”   顾衡却婉言谢绝, 说接下来的时间要安心备考, 实在没有精力亲自到各地去搜罗货品。再说祖母有家训, 有些便宜不能占惯了。占惯了就撒不了手,再也看不起别的营生……   郑绩见游说无效,虽然有遗憾却还是不勉强。派手底下的人依约送来前次的分红,总共三千两日昇昌见票即兑的银票。   顾瑛见状不由歪头,连连咋舌,“哥哥总共投了五百两银子的本钱,先前是土产和茶叶,后头又进了一些生丝和海货。没成想竟然有这么大的利是,难怪别人说这条水路就是一条金银路。”   顾衡用两根手指捻着厚厚一叠日昇昌见票即兑的银票,微微一笑道:“真是个傻丫头,不过是秦异人之于吕不韦,这郑绩若非有心结交于我,怎么会把这份厚利分派在我的头上?”   轻轻哂笑一声,“人人都知道这里头油水丰厚,人人都削尖脑袋往里面钻,每年死在上头的人不计其数。可你看那郑绩,这一路行来可曾怯过一分一毫?”   坐在一边眯着眼睛正自得其乐摸着一张竹木雀牌的张老太太闻言撇嘴,“这人看着热络周到,可是那眼珠子太过活套,只可泛交不可深交。老辈人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看这郑绩就是这种人!”   北方一进了冬月后就变得天寒地冻,迎面刮过来的风又干又硬。顾衡怕老太太无聊,特地教了她如何叉雀牌。   没想到张老太太对这个用来消遣的小玩意儿极其有天份,不过三五天又学得极为精通。宅子里上上下下都被她拉来对打过,结果竟是难逢对手。   张老太太大为得意,不免时时感叹高手寂寞。   闲暇时就一个人靠在烧得暖暖的火炕上,拿着打磨得光滑无比的一副雀牌玩耍。她这辈子识字不多,完全是凭着一股拧劲儿学会了诸般事务。这回跟着小孙子上京,因着这件东西竟然难得没有感到无趣闷心。   顾衡听了哈哈大笑。   心想要是郑绩知道自己费尽心机连张老太太一句好话都没有,肯定会气歪了鼻子。虽然接触不深,但他也觉得这个人背景颇为神秘复杂。看其说话行事的做派,远远不是一个绸缎庄少东家那么简单。   顾瑛大大方方地把银票收拣好,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家里有了这笔进项,一下子就变得宽裕许多。从老家带来的银子虽然不少,但这世上谁会嫌银子烫手呢?有了这笔钱,就可以给租赁的房子添置几样合宜的家具,就可以给一家老少裁制时兴些的衣裳,毕竟在这里少说要住上半年。   她在这边暗暗盘算,心中忽然想起一事,“这马上就到年底了,哥哥要不要给相熟的师长和同年准备些节礼?住在前面胡同口的马大娘说,京里向来有这种不成文的规矩。这些天,那些稍稍有名气些的主考官宅子门口堆满了请见的举子……”   各地乡试的主考官多办是京中翰林院派遣的编修、检讨,这位主考官就是这届中试举子的座师,当届举子就是彼此的同科同年。   参予会试的举子们进京最要紧的一件事就是拜会座师和同科,毕意谁都不知道未来某一天会不会求到别人的头上。再则若是运气好的话,日后就可以得到座师的大力提携。   这种入乡随俗的事情,的确不好特立独行。   顾衡想了一下坐在桌案旁仔细列了几个名字,推过去道:“你跟祖母商量一下,看看准备些什么节礼。这几位京官都是品性高洁清贵至极的人,想必也不喜欢什么俗气至极的阿堵物。我本是个乡下来的穷小子,也拿不出什么象样的东西。他们知道我的底细,想必不会多说什么的。”   顾瑛的眉毛挑了一挑,有些无语地望着自家兄长。   说起来阿堵物是世上最俗气的东西,但这世上还有不喜欢阿堵物的人吗?邻居马大娘是京中的老户,知道顾家有进京赴考的举子,就曾当面好心提点过。   说京官们清贵是清贵,可个个都穷得叮当响。有些人外头光鲜里头精穷,莫说送些丝绸绫罗,就是寻常的米盐粮油也是看得起的。特别是拖家带口的京官,收收藏藏的是京城典当铺的常客。   顾衡哑然失笑,默了一会后道:“安定门南月牙胡同那边,也准备一份节礼过去。那人……面上说是莱州方县令的族兄,咱们不好睁眼略过去。”   顾瑛听了连忙点头记在心上,她听哥哥说起过这位方县令的族兄。温文尔雅博学多才,难得的是性子极和善。虽然免不了京中人氏惯有的清高,但也算是易处的了。   顾瑛和张老太太都是手脚极为麻利的人,像在老家一样让钱师傅赶着雇来的马车,在京城各处南货铺子转悠了好几天。又买来数十个竹筐和几刀裁好的麻纸,终于把各家的节礼置办齐备了。   从前富贵时只有别人给顾衡送节礼的份儿,哪里需要操心这些事情,所以不免一脸新鲜地站在院子里,一一检视用竹筐或是用麻纸包裹着的“节礼”。   见里面统统不过是莱州出产的腊鹅、咸鱼、烧酒、干果,并几样市面上常见的海上干货。虽然看着林林总总,但花费的银子实在不多。   顾衡大为满意,觉得正好符合眼下自己的身份。   将这些节礼用马车整齐装着,煞有介事地亲手送至济南府乡试主考官、副主考官和各位同考官的府上。他送的坦坦荡荡,至于别人在背地里是不是翻白眼,就根本就不是他考虑的事儿了。   在南月牙胡同那座极为雅致的宅子前,顾衡特意跟门子细细交代。说送过来的这些东西里,有些是家里人亲手所做的干菜。全是自家地里所产,晾晒淘洗样样不假于人手。冬天时和着腌制过的五花肉片小火蒸制,又开胃又爽口……   当天晚上端王恰巧过来些歇宿,看着仆役们又好气又好笑地将这份特殊的节礼呈上来。   端王在三位成年皇子中虽然最不受重视,在朝中也只领了一个闲职,但论起来也是正经的当差皇子,宫里宫外的诸般赏赐和供奉从来没有落下过。只是偶尔被某些有心人分作三六九等,送到府里的是些稍稍劣等的东西罢了。   寻常的外省官员觐见,即便弄不来古董字画金银玉器,也会想办法筹备一些当地的风土特产,但一般都是极精致极稀少的事物,诸如上品的茶叶之类。哪像顾衡这个楞头青,竟堂而皇之地塞一些再普通不过的梅干菜和青笋丝,真是令人瞠目结舌。   端王却是饶有兴致地挨个翻看。   见其中的梅干菜用细细的藤草捆成小把,在竹筐里码放得整整齐齐。拿在手里轻抖,竟连一片多余的石子尘沙都没有。手掌长的青笋颜色淡黄,被切成一块块相似的大小,放在鼻子边就有一种淡淡的清香。   仆伇还在喋喋不休,“那顾举人看着也是一个极体面的人,没想到却做出这种没头脑的事儿。这些寻常的干蔬瓜果百姓人家用来下饭也就罢了,竟然当做天大的好东西巴巴地送到府里来……”   王府总管魏大智觑了一眼主子的神色,心头立时跟明镜一般。就跟着假意呵斥了几句,“这顾衡的胆子也忒大,不指望他弄些稀罕物件来,起码也弄几样上得了台面的绸缎糕饼之类的吧?”   端王就笑了一下,“你们不懂,大凡有气节之人行事本就与常人不同,无需跟他计较这些。我府里虽然算不豪富,但是也没缺过金银绸缎之类的东西。”   他叹了口气,“这些干果蔬菜虽是平常,但每一样显见都是用了心的。这梅干菜就是顾衡七十岁的老祖母,带着他妹子亲手晾晒亲手淘洗所得,比起金玉之物也不差什么……”   许是想到了什么事,端王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奇异。   带了青玉扳指的修长手指在竹筐上略略拂过,转头吩咐道:“拣几样拿回王府里,叫厨子细细收拾出来,今天晚上阖府上下统统就吃这个。”   魏大智躬身应是,心头却在想这顾衡何德何能,竟然让王爷用了“气节”二字!若是他明年一朝得中,这样的稳沉的心性又有这样洞察入微的手段,其飞黄腾达只怕就在眼前。   ※※※※※※※※※※※※※※※※※※※※   重生一世的意义,就是牢牢抓住错过的风景,避开曾经误入的陷阱……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碧波琉璃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九十二章 敬王      隔着三条大街的德胜门朝里有一座占地颇广的王府, 前后总共有三路五进, 府里雕梁画栋花木扶疏, 又引了活水造了偌大一座湖,湖中有岛, 岛上有阁。在冬日游廊下悬挂的大红宫灯映照下,恍如人间仙境天上宫阙。   将将二十二岁的敬王头戴双龙抢珠赤金冠,穿了一件家常的朱赭色缂丝绣云蟒便袍,连腰带也未系, 兴致勃勃地查看手底之人准备进献给宫中贵妃娘娘的千秋寿礼。   周贵妃进宫已逾二十年,今年将将过四十岁的整寿。   按说这种年纪的宫妃已经开始颐养天年,等侍含饴弄孙了。但当今皇帝对她依然恩宠有加, 每个月必有小半旬是歇在她的宫里。但凡遇着朝中的烦心事,也必定会招这位如花解语的周娘娘进乾清宫伺候。   敬王单手擎着一颗硕大的东珠在眼前细看。   见这珠身溜圆表面光滑无瑕,最难得的是这颗珠子的颜色是金黄色, 用来镶嵌一挂璎珞最合宜不过。最好再去找寻几颗颜色相近的东珠, 做几样精致的耳环和顶簪, 一整套穿戴在阿娘的身上肯定贵气十足。   翘头画案上密密罗列着数只半尺见方的皮匣子, 浅黄软缎上一色的红蓝绿宝石。虽然个头不顶大,但难得是大小一致火彩甚足。用来打造几副头面首饰,或是嵌几对八宝金镯还是绰绰有余的。   紫檀木大箱子里还有几件颜色火红的狐皮,抖开来在灯下细看, 从头到脚竟然没有一根杂毛。   阿娘从年青时就最喜欢红色, 又喜欢精致繁复的衣饰。这件东西送到千工坊去, 寻资深绣女赶制出一件披风, 定会让阿娘在寿诞上一展欢颜。   藏蓝五福斗彩地毡上一片珠光宝气,无一不是万金难换的顶级珍品,一时衬得那些苏杭进贡的各色簇新妆花、闪缎、织金锦如同土瓦砾石……   一旁的幕僚姓龚,就捋着一把山羊胡须感叹道:“难怪宫中圣人对王爷如此爱重,单论这片孝心就无人比得过。正值贵妃娘娘的千秋寿诞,圣人特特开了一回恩科,这份恩宠可谓是百年未闻!”   敬王脸上就浮起一抹得色。   “我阿娘性子单纯烂漫,看着温柔其实最喜欢直来直去,遇事也从来不愿多思多想。这些年在宫外若非有外祖父费心操持,在宫中若非有父皇的大力庇佑,怎么会安安稳稳地生下我,怎么会躲过那些蛇蝎妇人的明刀暗箭?”   龚先生就不住颔首,以极细的声音轻快道:“咱府里如今的这份荣光一半儿来自已经致仕的周阁老,一半来自宫中的贵妃娘娘。王爷有这两位神仙护法,这大宝之位可说是唾手可得……”   敬王听得眉飞色舞心花怒放。   毕竟人年轻,再怎么压抑庄重面上也流露出几许兴奋之色。虽然这知道这话出得你口进得我耳,不会被不相干的人听去,但还是左右盯了一眼道:“先生慎言,父皇心中属意于谁都是天命所归,我等做儿子的岂能妄加揣测?”   龚先生自悔失言,连连顿足赔不是。   实在是被眼前这幅富贵气象晃花了眼,心旌摇荡之下这才说了几句孟浪的话。不过这份心思几乎是大多朝臣的公认,只是宫中圣人的身子尚算康健,且性格温和当中却隐有些专断,大家伙不好诉诸于口罢了。   前两年,有位御史许是立功心切,在大朝会上请立太子。   这话不知触动了皇帝的哪根敏感神经,当时就勃然大怒,唤值殿的金吾卫将人当庭脊仗。一贯温文儒雅的人气得额上青筋直冒,“我还没死呢,尔等就惦记着我的身后事,就惦记着从龙之功,也得好生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命……”   这话实在太过诛心,满朝文武噤若寒蝉,自此之后再也没有谁敢捅这个马蜂窝,哪怕皇帝今年已届知天命之年。毕竟前科之鉴在那里放着呢,那位御史被五大三粗的金吾卫扒了裤子,几板子下去就血肉四溅,到最后只剩下半条命,听说回家后不过半个月人就不行了。   敬王心如旺炭一般火热,却知道有些事万万急不得。   外祖父周尚贤官至文渊阁大学士,致仕前加封少保兼太子太保。曾经隐晦的提点过,说如今这位皇帝平日里最是好性,看着好似面团一般任人揉捏。但他唯一的逆鳞,就是身下这张九五之尊的宝位。   想当年,这位也是经过无数残酷拼杀才挣得这份荣耀,又怎会轻易拱手让出?越是年老的雄狮,越是在意眼皮底子下的这点家伙事儿……   敬王又细细检视了一遍寿礼,见无甚差漏才志得意满地坐在铁力木圈椅上道:“先生是外祖父亲派给我的人,我自然是信得过的。只是有些事你知我知,千万不能胡乱张扬,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也许这是个笨办法,却是目前唯一有效的法子!”   他的声音越到后越微不可闻,“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妄自擅动,无异于自掘死路。”   龚先生不着痕迹地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惭愧道:“这些日子顺风顺水,让我有些得意忘形,险些忘记临行前东翁的嘱托。眼下春闱在即,咱们应当多拉拢些可用的读书人。大皇子……在军中的根基已是牢不可破,咱们千万要把这些文人牢牢把握在手心。”   敬王心中泛起层层妒恨。   “肃王这辈子就因占了个长,不知得了多少便宜。更有两个好舅舅分别戊守甘肃府和云南府,军中忝居高位的表哥表弟更是无数,这一块我无论如何是比不过的。外祖父说的对,今科取士绝对不能再让他伸手。”   龚先生就笑道:“这点还请殿下也放心,前次各地乡试的主考官是几位大人细细斟酌的,多半都出自周阁老的门下。有几个人向我保证,今次春闱前三鼎日后必会视王爷马首是瞻。”   敬王徐徐点头,“先生性子仔细,办事我自然是信得过的。不过我想提醒一句,不光春闱的前三甲,恩科乡试的前三名也要留意。这些人向来容易拧成一团,收拢一个带头的,兴许就可以收拢一省的读书人。”   龚先生连连称是,“据我所知,这些日子也有不少人往大皇子府上投了门帖。兴许是回过味来,这位爷一改往日的豪放作派,最爱带着府里的清客到深山古刹去游玩一番,还美其名曰作养文气,连宫中圣人都夸赞了几句。”   这件事敬王自然是晓得的,一张脸顿时阴沉下来,冷哼道:“这些手段都是我玩儿剩的,还能翻出什么花样不成?也不知谁跟他出的好主意,简直是东效西颦不知所谓。”   想起肃王那条不分场合的毒舌,敬王简直有些头疼,“我这位好大哥向来标榜自己是武人直肠子,从来都不知道拐弯,如今也晓得在父皇面前讨好卖乖。只可惜他娘亲到现在只是个嫔,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宫中向来是子以母贵,或者是母以子贵。肃王和敬王都非皇后嫡出,在宫外又各有依仗,也难说谁的分量更重。   龚先生知道这位主子最大的心结就是大皇子肃王,从小到大两个人都在明里暗里的互别苗头。无论是读书骑马射箭,凡是可以比赛得名次的地方都能看到两个人的身影,最后胜负可谓各半。   直到十几年前肃王的母亲,宫中的庄淑妃不知为着什么事惹怒了皇帝,被连连降级成了嫔位。而敬王母亲周氏一跃成为贵妃,两个人这才慢慢拉开差距。   也许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龚先生敏感的察觉,这就是所谓的帝王之术。   哪方弱就扶植哪方,哪方强就起意压制哪方。大内皇宫里周贵妃势大,其他的嫔妃一年到头都见不了几回圣颜。而在宫外,两位皇子在私底下斗得如火如荼,肃王仗着军中背景深厚稳压一筹……   龚先生想,难怪有人说天家无父子。那位就袖着手冷眼看着底下的儿子们渐渐争做一团,也许多年之后等他老了弱了,剩下的那个皇子就是日后的储君,那时候再自然而然地完成皇权的更迭。   这层意思其实很多人都明白,所以很多事就只有去争去抢,却又不能争抢过分犯了官家订下的规则。   其间的这个度万一掌握不好,顷刻间就是万丈深渊。那张宝座如同披了五彩斑斓的天上织锦,永远是看得着摸不着。吊着大家伙的胃口,让人一股脑的在前进的路上丝毫不敢懈怠。   这些年,敬王靠着春闱秋闱已经悄悄往六部和地方安插了不少人员。这块阵地绝对不能让肃王夺去。一层一池的得失并不重要,但若让父皇觉得自己无能懦弱,那就是天大的事情了。   敬王仔细想了一下道:“等会儿你出府后跟我舅舅好生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在年前找个日子,随便选个什么名目举办个文会。”   他于这些事从来颇为上心,“将咱们中意的举人秀才通通召集在一起,好吃的好喝的伺候着。等那些人把诗词做出来后,选其优胜者立刻刊印全国。我就不相信,还有人拒绝得了这种名利双收的机会?”   龚先生抚掌大叹,“妙啊,到时候再以殿下的名义请人作序,世人自然会把参与文会之人划归在殿下麾下……”   敬王被称赞得满面通红,胸中得意几乎溢于言表。好容易才平静下来,连声唤书房的服侍的小厮进来,赶紧去打听附近有没有可以赏雪赏梅的庄院。如若空着就赶紧定下来,再早早选些手艺精湛的大厨到园里伺候着……   龚先生望着兴头上陀螺一般忙碌的敬王,将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据他所知,这回往春闱伸手的人不了肃王,还有一向深居简出的端王,听说他与莱州籍的举子顾衡交往甚密。而这个顾衡就是济南府乡试的亚元,连周阁老都曾赞其文章行文缜密,颇具翰林之材……   龚先生咽了一口唾沫,心想这时候提及端王不过是一件扫兴的事儿。一个废后所出的皇子,结交几个乡间的举子能翻得起什么大浪?每年乡试结束,全国各地不知要出多少头名解元。   一个小小济南府的亚元,实在不值得自己在敬王面前特特知会一声。   ※※※※※※※※※※※※※※※※※※※※   京城篇,就是这样你斗我斗……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碧波琉璃、青青翠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我就不信没名了 20瓶;huawei888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九十三章 请贴      顾衡接到敬王府下的大红洒金请帖时, 牙疼一般倒“咝”了一口气。   送帖子的青衣仆从狐疑地打量了几眼, 心道别家的举子接到王府的请贴时, 个个高兴得喜形于色,就只有面前的这位模样像接着一块烫手山芋一样。他在王府里当了近十年的差, 还没见过这么不识抬举的人呢!   被人腹诽的顾衡知道眼前不是闹意气的时候,忙让在一旁伺候的钱小虎取了一块银锭当赏钱。   青衣仆从在袖子里用手微微一掂量,又用小指掐了掐,一直冷着的脸色这才变得好了些。又细细交代了一下王府举办文会的时辰地点, 这才傲然拱手离去。   又长高半头的钱小虎自打进京后,也跟着学了不少待人接物的礼数。饶是他忍了又忍,却还是被气得错牙, “不过是个传话的小杂役,这鼻孔险些朝天了,拿了银子连个谢字都不说!”   钱师傅见多识广自然老练些, 扯了一下儿子小声骂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当心你这张嘴给少爷惹祸。那人虽也是个奴才, 却是王府里的奴才, 说话做事代表着王府的脸面。你还想他给你弯个腰道个谢,白日做梦了吧?”   顾衡没注意到钱家父子的牢骚话,他坐在椅子上慢慢摩娑着洒金贴子上的墨痕。心想这两年来经过自己的用心筹谋,有很多事已经跟那场大梦全然不同。   虽然经过无数波折, 甚至付出了鲜血淋漓及至性命的代价, 但是终究顺顺利利地到了京城, 还即将参加今次春天的会试。祖母安好, 顾瑛安好,与同茂堂的那群跗骨之疽也干干净净的割裂开来,所有的一切都有了变数。   只有这位爷依旧很愿意把自己打造成礼贤下士行事有矩的一代贤王,只可惜……   当今皇帝共育有五子三女,其中三个皇子业已成年。   大皇子苏子璋为人豪爽侠义,十八岁的时候就被封为肃王,其母原先是嫔,如今是是甘霖宫的庄妃娘娘。听说这位庄氏出身武将世家,其祖其父其兄其弟皆是戊守边关的重将,一手养大的儿子自然不弱,这也使得大皇子在军中的威望甚高。   但皇子是何等尊贵的身份,自然不能真的上阵带兵杀敌,所以大皇子就领了一个左军都督府佥事之职。虽然只是个从二品的闲差,每日里上衙门点个卯,喝个茶看会公文就行,但是没谁敢真正小觑。   这样做的最大好处,就是吏部每年向各地卫所的军饷发得及时发得足额,大皇子自然得了无数人心。各路边镇大将回京述职时,第一件是到兵部交堪合,第二件就是到肃王府或是认个门或是叙个旧。   二皇子苏子璞被封为端王,不过这位主子的身份最为尴尬。   本来是穆皇后嫡出,是贵的不能再贵的身份。但在十五年前,穆皇后卷入一场莫名其妙的“厌胜”大案。据说在皇后所居的坤宁宫宣明殿正殿的承尘当中,发现了诅咒皇帝早亡的傀儡木。   因为事涉皇后,内宫慎刑司的主官不敢擅专,战战兢兢地写了折子请皇帝定夺。听值守的宫人说,那天晚上的承乾宫养心殿整夜灯火通明,然而等到天亮时却没有什么明确的旨意发下来。   正当宫内宫外的人惶惶难安时,穆皇后突然薨了。   随着皇后的逝去,这件禁中大案发生的莫名其妙,结束得更加莫名其妙。前后不过半个月,所有涉事的人员死的死,徙的徙,短短的时日禁中各司各处几乎被清洗了个遍。审理的案卷全部被封存,连一纸一字都没有流出宫外。   帝王的心思高深莫测,朝堂上下人等只有三缄其口明哲保身。   至于私底下的说法各种版本都有,流传最广的就是穆皇后心生妒忌,不忿别人分去恩帝王宠,激愤之下做了糊涂事。事情败露之后又忧惧过甚,不等责罚就自戗了事。   十五年前厌胜大案才发生时,端王还只是个懵懵懂懂的黄口小儿。忽然从炙手可热的嫡出皇子变成了无人问津的小可怜,这种巨大落差使得他的性情颇有些阴晴不定。说得不好听些就是时有乖戾之气,遇大事小事时容易暴怒无常。   传说有一回端王身边服侍多年的一位大宫人手脚慢了些,没有及时将热茶斟好,这位爷就当着一干宫中内侍的面,将这位大宫人狠狠斥责一顿,还罚她大冬天跪在露天院子里。   这位大宫人也是有品级的尚宫,为一盏热茶被端王当众责骂,又在院子里跪了大半宿,又羞又气之下当夜就吞金而亡。这件事引得御使们纷纷上书弹骇,连皇帝都在朝臣面前几次骂他“暴躁易怒,刻薄寡恩!”   端王成年之后约莫知晓自己不待见于皇帝,更可能是自觉与大位根本无缘,就主动带着王妃俞氏到城外别庄居住,每逢五、十大朝会时才会回到冷冷清清的端王府。   这位王爷大多数的时候潜心研究佛理,曾用整整三年的时间抄写了千遍的《法华经》供奉到佛前。处事谨言慎行,轻易不与各路朝臣结交。这么多年下来,这位沉默寡言的王爷在朝堂上其实就是一抹可有可无的影子。   三皇子苏子琅是景仁宫周贵妃所出,自小待人和善仁民爱物,有神童之名。及长在朝野间有贤名,十五岁时就被敕封为敬王。   说起这位周贵妃,不免让京中各位内外命妇又羡又妒。   都说天家无长情,但当今这位皇帝对周贵妃可谓是一往情深,从来都是要星星不敢给月亮。京城里私下传说,因为钦天监的天师卜过皇帝的命格太硬不利妻室,要不然这皇后凤位早就落在周贵妃的头上了。   三皇子的外祖父周尚贤官至文渊阁大学士,加封少保兼太子太保。当今皇帝在潜邸时与他有半个师生之谊,登基后更是颇为倚重。“朝中事无大小,必令中使往问”,所以这位周阁老位高权重,虽已致仕但门生故旧遍及六部。   三皇子的舅父周敏之就是周贵妃的长兄,如今是礼部侍郎,为人干练通达,性颖敏有谋略,是下一任礼部尚书的热门人选。   礼部尚书一职历来是除内阁众臣外,最为清贵的职位。   历任首辅在进入内阁前,都担任过此职,已被人戏称为“副相”。外面都在传言,依皇帝对周家人的看重,说不得用不了十年这位周侍郎就会成为朝中第二个名声赫赫的周阁老。   皇帝已经上了春秋,却迟迟没有立下皇嗣。   私底下有人说是这位老皇帝恋栈权势,不愿意大权旁落。还有人说因为老皇帝是踩着兄弟们浓稠厚重的鲜血,才登上大宝之位。就十分不愿自己的儿子们走上同样的老路,所以不到最后关口绝不会吐露属意于谁!   无论怎样说,朝堂上的重臣已经隐隐分成两派。大皇子肃王依靠天然优势把持兵部和刑部,三皇子敬王自然而然地就占了礼部和吏部。至于工部和户部的两位上官,就是两边都不靠的中间派,好似任谁拉拢都无效。   至于那位像影子一般的端王,因为生母穆皇后的厌胜一案,可说早已被皇帝变相放逐,单等皇帝大行之后就要就任藩地,因此从来没有被众人正经放在眼中。   顾衡苦笑,从前的自己何尝不是揣了一块旺炭般的心,总想着争人之功从此做人上人。却没想到十年苦麽工夫,正经为他人做了嫁衣。现在想起,何尝不是一场大笑话!   在那场大梦里就是靠着这场文会,顾衡凭借真才实学在一众举子当中声名鹊起。后来又被敬王一眼看中,竟以恩荫杂途的身份成为敬王府的长史,不知让多少正经的两榜进士羡煞!   那时春风得意的顾衡忘记有一句老话,叫做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他一心一意想干一番大事业,成就心中报负。却不料一朝势败,一心追随的敬王为一己活命,当着皇帝和三司竟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卸到王府一众属官的身上,说是头脑一时发热被人怂恿才犯下祸事……   当顾衡在大理寺死牢里拿着那张敬王亲手所书笔墨未干的罪己状时,后悔的只想撞墙。深恨自己有眼无珠,从前怎么就跟了这么个反复无常近乎小人的主子?   王府各级属官共十二位,有五位是自己花了大力气从别处挖来。对于各项庶务均有独到之处,没想到莫名其妙地跟着自己同上法场身首异处。那种肌肤全数战栗的恐惧,让人做梦都能惊醒。   就因各人投错了主子!   若是敬王像他面上表现的那样博学儒雅仁人爱物有担当,众人也心甘情愿认了这个栽,因为这都是各自的命数。但是他靠出卖王府一众属官苟活性命,就凭这份小人心性也想逐鹿王座,真正是痴心妄想!   顾衡把大红洒金请贴轻飘飘地抛在案几上。这个文会肯定是要去的。敬王府里的厨子是特地从江南知味楼请来的,一手淮扬菜烧得尤其地道,若是不去实在太过可惜。   况且二月春闱之后就要加开恩科,童士贲这个极擅钻营之人前次落第,肯定不会错过这场在贵人面前露脸的盛会。既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那么不妨趁机添把干柴,让这把火烧得更旺些。   ※※※※※※※※※※※※※※※※※※※※   啊,啊,收藏过1000时,加加加加加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碧波琉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21519843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九十四章 文会      敬王牵头举办的文会最终定在京城西郊的潘园, 日子选在大雪初霁的一个午后。正是草木枯黄白雪黛瓦红梅傲霜, 处处皆可以入画的好时节。   顾衡坐着钱师傅亲自赶的马车到了潘园时, 只觉时辰拿捏的正正好,园子里到处都是带着平定四方巾身穿长衫的举人和士子。或是对着一枝开得正好的瘦梅, 或是对着一角翘檐摇头晃脑,誓要挤出几句足以传诵千年的佳句。   这处园子原是江南盐商潘时济的一处私宅。   盐商别的不多就是家里钱多得堆不下,无数银子砸进去后终于修建出一处美轮美奂备极奢丽的名园。春夏皆有繁花胜景,特别是一株名品宝珠山茶, 开花时钜丽鲜妍,为世所罕见。   即便是凛冽冬季,潘园也是游玩的极好去处。因其靠近温泉山, 一汪湖水终年不结冻。远处山峦起伏白雪皑皑,近处碧波荡漾寒鸟潜飞。无论是披着蓑衣挚着油伞踏雪寻梅,还是在湖边信马由缰思虑心怀, 都是极为相宜的。   这潘时济是个极乖觉的人, 一待园子落成就自觉自愿地将此地让出, 美其名曰借给达官贵人们赏鉴。一来落个好, 二来也可以趁机跟贵人们结交。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座名园便一年四季都是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园子修建时请了南北各地有名的工匠细细规划,使得其建筑无形当中兼具江南温婉和北地豪派的风格。就是院中闲闲搁置的一块太湖山石,也是精中选优, 优中选精。皱、漏、瘦、透, 曲折圆润重峦叠嶂, 无一不力求至美。   就像摆在影壁后的这块青莲朵就价值万金, 其形奇且纹美质佳,远观超凡脱俗灵秀飘逸,是敬王苏子琅的钟爱之物,他闲暇时就喜欢在这块石头面前驻足片刻。   但据顾衡所知这块高一丈二的巨石并非天然,乃是太湖匠人取自水深处,先浅雕置于急水中舂撞,久之如天成。最后以烟熏染色,且可日曝不袪。   那时候的敬王已经将潘园视为自家所有,所以无意得知这块太湖石并非天然所成时,不禁勃然大怒。认为这些人藐视皇庭,其居心叵测可诛。将进献这块太湖石的官员革职查办,连潘园真正的主人潘时济也吃了挂落,说他修园时没有把关细加查看……   闲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急得吊颈的潘时济左思右想不是办法,就趁夜悄悄往敬王府长史顾衡的住处送了一万两银子,求他帮着缓颊一二。顾衡也觉得老潘冤枉,就趁着敬王高兴的时候说了几句好话,这件事最后才不了了之。   顾衡在这块颇有来历的太湖石面前停留了几息,心想岁月流转沧海桑田,物虽似人却已非。   三皇子苏子琅之所以把这场至关重要的文会选在此处,除了这里遍植梅树够清雅之外,就是这里地方够宽够大。内外共设有两个大厨房四个小厨房,同时招待二三百人不在话下。   府里的幕僚龚先生说,文会既要办就办得最好。   那些举子多半家境贫寒,平日里只求果腹就行,哪里见过如此富贵的天家气象?这天上飞的地上跑的珍离异兽,一一做成吃食摆上桌子,就能将那些读书人原本的傲气打落三分。到时候再用言语加以宽柔,人心项背自然就明显了。   这话深合苏子琅的心意,能够以最小的代价曲不战之兵,那才是为君者的泱泱气度。   隔着游廊有一处露天高台,三四个绝色女伎或拿长笛,或抱琵琶,或是歌舞。在一片白茫茫的萧条当中,那女伎的红色纱衣旋得象要飞起来,引得几个士子连连击节赞叹不已。   李厚朴亦步亦趋地跟在顾衡身后,只觉得自己的一双眼睛不够看。   他本没有接到敬王府的请贴,是厚着脸皮硬扒在顾家的马车上跟了来。好在进门时,王府的管事给了两个白眼外,倒并没多说什么。   园子里每隔数丈就有一个小小的暖亭,亭里三面用厚厚的帷幔遮挡,地上通了火地龙,双脚一踏入就有一股扑面的暖气。每座亭子还有两个进退有度的小丫头服侍,专门负责为众人端点心倒茶水。   若是肚腹饥饿了,就可以摇动亭子里的铜铃铛,立刻就有青衣青帽的小厮飞快送来大食盒。   那红木五彩点螺花鸟食盒足有五层高,每一层里都有四个巴掌大小的瓷碟。碟里是早已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精致吃食。也不知用了什么巧思,那菜式拿出来时竟然还是热的。琳琅满目的摆在大桌案上,可谓是色香味俱全。   李厚朴是生平第一次参加这么高级别的宴会,只觉自己一双眼睛怎么都不够看。每见一样东西就要惊叹一声,这个这个怎么好?那个那个怎么香?虽然声音并不怎么大,但暖亭里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顾衡被这个乡下土狍子连累得深感丢脸,心想自己怎么会头脑发热,一时想不通把这家伙带了进来。但这样做也并不是没有好处,只听李厚朴连番感叹之后,小小的暖亭里慢慢地就只剩了他们两人。   李厚朴对于某些事心性粗阔,见状丝毫不以为意,指着一盘入口香糯的点心悄声道:“这个拿回去给叔姥姥尝尝,肯定不会塞牙。京城里什么都好,就是这个物价贵的咬人。这盘东西摆的像朵花儿一样,多半要值一两银子……”   一旁伺候的小丫头心中鄙弃。   最后实在忍不住,就微微一笑欠身解释道:“好叫客人得知,这道点心的名字叫龙眉酥。看着简单,其实这面是用瑶柱和着鸡汤制成油酥面团。撬开一只江瑶只得指尖大小的元贝,《本草求原》说它有下气调中,利五脏疗消渴之效。”   看着面前两人都瞪大了眼睛,小丫头语气越发得意矜持,“……将面团擀制成条纹清晰的眉酥皮,包入调好的馅心,最后捏成眉毛状的生坯,先炸后蒸而成。这么一盘点心,在外头就是用十两银子也买不到。”   李厚朴性子再单纯再良善,也听得出这个小丫头话里的不屑。他嘴巴又笨,一时不由胀红了脸。   顾衡从前贵为王府长史,什么山珍海味没有吃过。何况这个李厚朴是自己带进来的,自己可以随便欺负着玩,别人要是随便欺负就不行。   就垂了眉毛假意斥道:“真是小孩子见识,这道龙眉酥不过是工序复杂些,所用材料在市面上都买得到。只旁边这道猴头蘑扒鱼翅,费时费工不说,若是一个不凑巧,这道菜就吃不成新鲜的。你要是实在有这个孝心,就把这道菜带回去孝敬我祖母。”   李厚朴看着正正摆在面前一道颜色白白嫩嫩的菜,怎么也看不出什么是猴头蘑,什么是鱼翅?   小丫头见顾衡短短几句话就把桌上最名贵一道菜的来历说得头头是道,知道遇到了识货之人,一时脸面涨得通红。惊疑不定之下就不敢再随意开口卖弄,倒让顾衡和李厚朴安安静静吃了顿饱饭。   酒足饭饱之后,有小厮送来上好的余杭印金花五色纸笺。   这却是要大家吟诵与雪景与梅花相关的诗词了,顾衡抬眼望去,就见隔壁的暖亭里早已有人在挥毫泼墨。想来肚子里的诗才早就按捺不住,只待在合适的时候喷薄而出。   顾衡不想在敬王府这个昔日的伤心地留下笔墨,又不想特立独行惹人议论,就将李厚朴冥思苦想半天写的一首诗一把扯过来,胡乱改了几个字,添了名字交上去。   一旁伺候的两个小丫头眼睛瞪得溜圆,就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厚脸皮的客人。连吃带拿不说,连首像样的诗都做不出来,也不知这个举人身份是怎么考上的?   敬王府的办事效率果然奇快,不过一个时辰就评出了甲乙丙三等。   其中甲等一名,乙等两名,丙等三名,除此之外还有十名优胜之佳作。这十六人的大作不但立刻刊印晓喻全国之外,每个人还有不菲的花红。   王府的小厮们抬来一架黄花梨宽边框的素面屏风,将十六位得胜者的大作贴敷在上面,供大家鉴赏。顾衡拉着李厚朴毫不客气地一一看过来,却在看到一篇标明为乙等的文章时愣了一下。   在他十六岁的时候,第一次应童子试就得了第七名。   那时候意气风发,跟着几个同窗好友背着行囊到处游玩。路过邓尉山时忽然诗兴大发,就信笔写了一首小诗:……朝来小雪千林缀,梅信依稀报先来。一株已足春风意,万树才逢几朵开。   此时此刻,这首小诗被工工整整一处不错地誊写在独扇屏风上,诗文最后的落款是——济南府莱州籍秀才童士贲。   有时有些人想要作死是拦都拦不住的。   顾衡无比心平气和地看着这个名字,胸中没有半点愠怒。心想这座潘园山青林翠景色宜人,各种吃食也极为精致名贵,实在犯不着跟这等龌龊小人见气。   正在这时,就听前头一阵人头攒动,却是敬王殿下带着门下的清客们过来了。顾衡虽然明知道那人此时决计认不得自己,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   年青的敬王穿着一身银色缂丝面紫貂皮里披风,浅笑盈盈地走了进来,双手拱拳朗声笑道:“小王有幸,当朝的才俊只怕今天都聚在这个园子里。刚才我和先生们议论谁该夺魁谁该落选,真是难之又难。”   他志得意满地左右睃巡一眼,“虽然只选出了十六名优胜,但恐怕还是有遗珠漏下。所以我准备了些薄礼,还望在座诸位才俊笑纳……”   自古财帛动人心,更何况这话说得格外敞气,园子里的举人和秀才们高兴得连连点头。   顾衡站在一棵枝形虬劲的梅树后,神情悠然地打量着围成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果不其然,不过一会儿功夫就见一个穿着丁子茶色夹衣的青年男子挤到了敬王面前,神情中略带一丝谄谀地说起话来。   顾衡一双修长凤眼微微眯了眯,不动声色地掩住了眼里的煞气。   ※※※※※※※※※※※※※※※※※※※※   有时有些人想要作死是拦都拦不住的,所以就用不着拦了!   shg 第九十五章 赏识      童士贲小心掩住脸上的得色, 在众人艳羡的目光当中退至一边。在场这么多举子, 却只有他一个秀才出身的人得到了敬王的温颜嘉奖, 怎么说都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   其实大家都可以算是寒门出身,绷着一根傲骨有什么用, 还不如放低身子捞些实惠。贵人们虽说个个敬着傲骨,但若是别人把酒敬到眼皮子底下都不领情,那就是不识抬举了。   虽然一再压制心中喜气,一张瘦削长脸上还是显露了几份异状出来。   童士贲踌躇满志地望了四周一眼, 几乎立时就看到了梅树深处顾衡嘲讽的目光。他不自在的扭开身子,虽然一再告诫自己这并不是剽窃,而是再普通不过的友好借鉴, 却怎么都难以自圆其说。   前两天他好不容易谋到了敬王府的请帖时,就一心想着在文会上一鸣惊人。   关在房中把自己历年来所作的诗文和词赋翻了又翻,却找不到一篇合乎心意的。结果无意当中记起顾衡的这篇无名小作, 默写出来之后越读越觉得齿颊留香。   童士贲想, 这首诗是顾衡十六岁时酒后所作, 记得的人没有几个, 何不在此当成自己即兴所作?   即便顾衡人年轻沉不住气当场闹嚷出来,又有谁愿意站出来冒着得罪人的风险帮他做证?等自己得到贵人的赏识,莱州仅有的几个知晓端由的人也势必会识实务地三缄其口。   更何况顾衡不过是运气稍旺些,前次侥幸通过乡试中了举人罢了。其人对于世间的人情世故半点不通, 为人又轴拧得很, 偏偏又极要面子。说实话, 这种人从来没被自己放在眼里。   从前在莱州城的时候, 喜欢扮清高的顾衡经常被同窗当做冤大头。   听说西山精社里的那些屡试不第的老油子想打牙祭的时候,就呼朋唤友海吃海喝一顿。最后再叫到顾衡酒楼茶舍里去,美其名曰探讨学问。偏偏这人愚得出奇,每回都做出一副豪气干云的样子抢着付账。   若不是张老太太这一年不错眼地盯着,这人如今多半还是一堆扶不上墙的烂泥,哪里还会堂而皇之的成为济南府的亚元?   童士贲心底决计不承认顾衡的文采比自己高。   在他自己看来,这世上比自己文采高的人没有几个,今科不中还有下科。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文采斐然之人沉寂于科场,不过是时运不济罢了。   对于这位表弟的运道,童士贲内心底处是又羡又妒。   被亲生父母嫌弃的小可怜儿,爹不疼娘不爱地糊涂长大,竟然在十六岁的时候就顺顺当当的中了秀才。二十岁第一次到省城参加乡试就中了个亚元,谁人提及不说他是青年才俊?   只有自己知道他的根底,表面上清高自傲,骨子里却最是自卑懦弱,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生怕落于人后。   象去年龙舟赛时,自己这个当事人虽然狼狈不堪,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事态面前平息。而顾衡这个被污了一身脏水的人,却只会在姨母汪太太的怒斥前满腹忿然,近而惶然无措,最后只能黯然无语。   想到这里,童士贲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若不是那个房东咸吃萝卜操淡心,又教那些多管闲事的差役寻上门,此刻的自己应该闲闲地坐在干岸上,神清气爽地看着一贯自负的顾衡焦头烂额的疲于应对所有的事。不但背负着剋死两任未婚妻的恶名,还为父母兄弟等至亲所厌弃。   顾衡等五人离莱州赴济南府时掀起的轩然大波,童士贲也有所听闻。   其实他极为理解姨母汪太太的感受,这样的一个人时时如鲠在喉,吐不出来咽不下去,不如狠下一条心后除之而后快,更何况那还不是汪太太的亲生子嗣。   只可惜那人的运道好,屡屡躲过这些算计,甚至抱着病躯再次一鸣惊人,老天爷实在是太过眷顾他了……   童士贲定定神,他已经预备了一百种方法,若是顾衡不管不顾地冲上来,自己该如何应对?   谁知那人只是淡漠漠地看了自己一眼,就转身欣赏开得正好的梅花去了。倒叫童士贲一腔子勇气如同丢在棉花堆里,全无一点着落之处。   这场盛会各得其所,敬王看中了几个极富文采极有气节的士子,准备在接下来的时日里加大延揽的力度。而与会的青年才俊们也是心满意足,带着大包小包的礼品返回各自的住所。   童士贲抱着一堆东西下了马车时,差点被脚下一团黑黑黄黄的稀泥拌了个狗吃屎。   居住在铁匠胡同的多半是在附近做小买卖的生意人,每日起早贪黑地在外谋取几个碎银。家里的孩子无人照管就满大街疯跑,一溜站出来都象才从柴火灰堆里拉出来的,都是毫无教养的粗俗样子。   这里本不是读书的好地方,唯一的好处就是租价便宜。   为了打点莱州县学的教谕,谋得一张推荐文书好挤进这次难得的恩科,家里正经花费了不少银钱。童太太为此卖了二十亩上等良田,还当了自己的几件金首饰,家里的经济一下子就紧巴起来。   以往在莱州县学里读书时,同茂堂的汪太太心疼这个面甜嘴甜的嫡亲外甥,不等他开口就会把衣食住行所需的物品准备好。但如今两家多少闹僵了,童士贲脸皮再厚也不敢再张这个口。   没了汪太太毫无私心的大力支持,没了同茂堂顾朝山事无巨细的打点,童士贲的手头就变得极拮据。此次进京又是他跟叶瑶仙两个人的花用,眼看着从家里带来的银子一天比一天见少。   巷子既深且窄,十个大钱雇的马车进不来。   童士贲只得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尺深的雪地上,冷得手脚直哆嗦。这雪景远远赏起来是心旷神怡,但是扛着重物在其间行走,就不是一件让人愉悦的事情了。   好容易挪到暂居的小屋,童士贲一脚踹开房门。屋子里仅存的一点热气就被寒风卷出去,皱着眉头在灶旁烧水做饭的叶瑶仙正准备发怒,就看见男人怀里抱着两匹颜色鲜亮质地细腻的绸缎,脸上的神色顿时缓和下来。   她解下围裙忙把一张凳子殷勤递过去,笑道:“以为你要吃了晚饭后才能回来呢,那个园子里的文会热闹不?听说那位主家是个王爷,是不是头上带着金冠身上穿着黄袍……”   其实童士贲将女人脸上的神色变化看得真真的,心里却说不出什么感触,反正一腔兴头凉了不少。将东西甩在炕上淡淡道:“今次我得了一点彩头,你拿去裁了做一身新衣裳。”   叶瑶仙本不是个眼皮子浅的人,要不然当初也不会咬牙不计名分的跟着童士贲。实在是嫁进童家这一年来,童太太处处针锋相对,让她一天到晚就没个清静日子过。   好容易熬过苦楚生了个儿子,却让童太太一股脑就抱到自己房中养着。   因着一个“孝”字,对这种做法叶瑶仙竟是毫无对策。心想眼不见心不烦,咬牙跟着男人到了京城来,手头银子更是寸得厉害,连新买一瓶头油都要回头看看男人的脸色。   从前叶瑶仙在娘家都没过过这样的苦日子,一时悲从心头来,搞不明白自己怎么落到了这幅田地?   童太太还在老家吃糠咽菜,叶瑶仙要是真的把这匹绸缎裁成新衣裳穿在身上,男人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会计较。   于是她只得依依不舍地拂过绸缎精美的纹路,咬牙转身道:“不如拿到估衣铺去,多少可以换几两银子补贴家用。咱们还不知道要在京里盘垣多久,老这么坐吃山空也不是个事儿!”   童士贲脸上的神色果然大霁。   转身捉了女人的手温颜道:“我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的,我们的好日子不争在这一朝一夕。等我顺顺当当中了举中了进士,最多不过三年,以往看不起咱们的人都会哭着求着回来。还有同茂堂顾家的人惯会过河拆桥,我会让他们知道得罪我是什么下场?”   话语先还有些温柔,后头就变得疾言厉色。叶瑶仙听得一楞,同茂堂顾家什么时候得罪过童士贲?   转念一想就突然明白,因为去年龙舟赛过后两个人的事突然闹大,这顾家家主顾朝山没有继续无偿支持童士贲读书,在童士贲的心目当中就是不可原谅的罪过。   她暗自心惊,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心仪的人器量竟然如此狭小?   也不知为什么面对着这样的男人,叶瑶仙忽生了一股寒意,就不敢十分撒娇卖痴。甚至在语气间不自觉的带着一份讨好,“锅上还热了一碗杂粮粥,我端来给你用了吧!”   刚装了一肚子珍馐美味的童士贲哪里吃得下杂粮粥,就挥了挥手道:“我带回来两盒文会时用的点心,饿时随意用一点就是了,那杂粮粥你自己留着喝吧!”   叶瑶仙其实早就看见那盒包扎精美的点心,却没想到男人一点都不客气的准备独享,一颗悲春伤秋的心顿时扭成了团。   却根本不敢再说什么,只得委委屈屈地端着热粥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男人大口大口地咀嚼着香甜的点心,热粥也变得极难下咽。   童士贲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叶瑶仙脸上的委屈。   他一多半的心思都在回味敬王的一言一词,总觉得不是自己多心,敬王对自己好像格外赏识些。文会结束临出门时,自己拿到的这份手信都比别人好像要厚上两成……   此时的敬王的确正与门下的清客龚先生谈及童士贲,“……没有半分风骨,一脸的谄媚相。可惜了他写的那首诗,倒格外显得雅正大气。”   龚先生是两浙举子出身,多年不第后就收了科考的心思,对于钱粮税赋刑律都极精通,受敬王外祖父周尚贤差谴,如今在敬王身边算是极为得用之人。   他对今日到场士子们的底细大致了解,就捋着胡须笑道:“此人原本是莱州颇有才名的学子,因为品性有瑕差点被革除秀才功名。也不知他怎么施展的,竟然拿到了此次恩科的禀帖,算起来其人倒有几分手段,王爷不妨再往下看一看。”   敬王皱了一下眉头,“我听说这莱州籍的举子中,还有一位济南府的亚元,今次怎么没有看到他的诗文?”   龚先生陪笑道:“我仔细翻检过,看到这个顾衡所做的诗赋,其意境遣词至多只能得个中等,想来此人不善诗词。若是强行评上优等只怕会惹异义,就自做主搁在了一边。说来也是天幸,取得这十六位佼佼者当中,除了童士贲皆是各州府的头三名。到时候诗集一出,这些人就自站在了王爷的一边……”   敬王满意颔首。   抬起头仔细打量了他几眼,徐徐道:“先生做事我历来是放心的,这件事就这样办吧。只是这一向我要亲自盯着春闱放榜,我大哥肃王那里你要多指派两个人盯着他的动静,这一年我看他越发不安份了。”   龚先生心头一凛,知道自己小心谨慎地在敬王身边服侍了三年,终于慢慢得到了他的信任,竟被交待这种私密事。忙垂头掩住脸上的喜色,压着嗓子低低应了个是。   ※※※※※※※※※※※※※※※※※※※※   男主这回没争!   shg 第九十六章 肃王      只相隔短短的两个时辰, 敬王主办的这场文会与会者的名册就整整齐齐放在了肃王苏子璋的书案前, 随名册附上的是十六位士子流光溢彩的佳作。   肃王生得浓眉豹眼高大魁梧, 是众兄弟当中身子最为健硕之人。二十岁时曾代表皇帝,接见高句丽、爪哇、星逻等国的来使。谁知高句丽的使者一见肃王就五体投地以大礼参拜, 说从未见过如此威仪出众之人……   这话虽然有溜须拍马之嫌,但从侧面可以看出肃王的确生得威武过人。   此时他大汗淋漓持一柄长~枪站在风口,不耐烦地听着兵部员外郎解芝芳念着那一长串的名单。末了不耐烦地打断道:“老三年年办文会,也没见玩出个什么新花样来。这回凭一本诗集就想把这么大一串人拢在他的名下, 别是做白日梦吧?”   兵部员外郎解芝芳今年三十岁,是肃王从小的伴读,两个人的情谊自然比别人深厚, 所以彼此间说话就没有拐弯抹角。   他了解这位主子爷性情豪爽,向来不耐烦这些文人末事,就心平气和的微微一笑道:“关键不是敬王怎么想, 而是与会的这些士子们怎么想?如若经过一场文会就能紧紧攀上敬王这棵大树, 恐怕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的事。”   肃王使劲啐了一口, 也不顾冬日寒冷, 将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嗤声道:“难怪说文人的骨头轻,一点小恩小惠就将这些人收买了。只可惜近年来圣人越发重文轻武,也不好生想想, 若是边境犯禁这些文人是能领兵还是能上阵杀敌?”   解芝芳脸色变了变, 其实他也算半个文人。   但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苦笑一声无奈劝道:“王爷这个脾气应当改一改, 如今在家里说说也就罢了。若是传扬出去,少不了又要挨一顿斥责。你即便不是为自己,也要为庄妃娘娘好生想一想。这些年她为了你,可没少受周贵妃的磋磨……”   这话是有原因的,去年秋天交粮时,运送兵饷军需的一队船被淮河河道上的甲丁刁难,硬说军船上有挟带的禁物。   一方是地方上气盛的青壮,一方是战场上刚刚换防下来的悍兵,一言不合就打了起来,各死伤数十人不说,还堵塞南北干道长达两日,且损毁商船民船数条。   淮阳知府不敢擅专,将此次连夜密折上奏,皇帝就将此事转手交给肃王处置,允他自辩自查。   肃王苏子璋本是极护短的人,这回半路骑虎只得静下心来细查,结果就查到兵船上果然私带了一些边镇紧俏的淮盐、丝绸、烧酒。不禁勃然大怒,当场就将兵船上带队的一位从五品参军斩杀,还老老实实地具折请罪。   没想到皇帝对此反而龙颜大悦,赏下金帛无数,还当众对肃王赞许有加,说他“无私心”。   世上向来不失见风使舵的人,肃王因为这一件差事办得明明白白,一时间阿谀奉迎的话不要钱的涌上来。甘霖宫的庄妃娘娘是个直性子,就不免时时喜气盈腮。没想到年尾宴时,景仁宫的周贵妃偏说她宫仪有差,令其闭门思过反省自身。   明眼人都知道周贵妃这时在迁怒,但贵妃位是庶一品,妃位是从二品。宫中位份分明,深受帝王恩宠的周贵妃既然这样说了,那么必定是没有错的。   想到母亲受到的无端羞辱,肃王脸色冷了下来。   将手中长~枪朝地上狠狠一掷,恨道:“老三若不是仗着宫中周贵妃时时维护,怎么会如此嚣张?只会学妇人模样在圣人面前逢迎,江山社稷交付在这种人手上危如卵石,我反正是不服的!”   长~枪泛着油光的白腊枪杆在青石板上兀自弹跳不已,解芝芳也是苦笑一声,“那淮阳知府本就是敬王的人,他们就是拿到了实证才敢如此大张旗鼓的闹腾。若不是你当机立断斩杀了那个押船参赞,只怕这把火转眼就要烧到咱们的头上来。”   肃王腾然转身,胸膛起起伏伏地喘着粗气。   顿了一下才悲声道:“这些人至少都跟了我五六年,哪个都在战场上流过血流过汗。我就是想他们太过辛苦,特地放他们到江南繁庶之地走一遭,挣点儿小钱儿贴补家中妻儿,没想到反而害了他们的性命……”   利用军船押解粮饷挟带私物,乃是军方不公开的秘密,那位押船参赞不过是背了个污名死得太过冤枉。解芝芳自然知道些内情,立时闭气噤声不敢再深劝。   好在肃王发了一顿脾气后镇定许多,“我手上得用的人实在太少,大多都是些只知行兵打仗的大老粗。遇着朝堂那些需要算计筹谋的弯弯绕,只是一两个回合就败下阵来,长此以往下去肯定是不行的。”   他的语气冷凛,“这些士子既然拧着脾气不能为我所用,也不能让他们投到敬王的旗下。特别是这张名册上的人,你使几个人认真查查他们的底细。日后若真的中了进士,找几个信得过的御史弹骇他们修身不正,反正不能让老三利用他们再次做大。”   一筐桃子既然不能独享,那就干脆把它一脚踩烂。   解芝芳双眼闪了闪,提议道:“这些人也不见得都愿意跟着敬王,总要再看个几回。还有能不能在此次春闱当中做些手脚,提前安插几个咱们看中的人……”   肃王大为心动,半晌后却摇头道:“其一,周贵妃之父周阁老把持各部经年,起码有半数朝臣出自他的门下。这老家伙致仕之后,咱们费了多少的心力才把兵部和刑部拿到手,所以这两处万万不能有差。”   肃王大马金刀地坐在一把楠木圈椅上,扳着指头算道:“其二,宫中圣人对三年一次的取士看得尤其重,每次都是使五军都指挥司、直隶衙门、城防营的兵丁轮流负责卫戊。要在这些人的眼皮子底下做手脚,无异于火中取栗。万一有个好歹牵连到我,在圣人面前得不偿失。”   解芝芳何尝没有想到这点,但看到敬王那边如同烈火烹油,就免不了耳热心跳。   听到这话暗自警醒,笑道:“还是你想的长远些,只是还要尽快拿个对策出来。如若这批看不惯武人的进士象豆芽菜一样,一茬又一茬冒出来,难说以后不会骑在咱们头上对咱们指手画脚?”   这的确是当前最大的隐忧,肃王额头一股青筋暴了暴,一把抓过一旁的五彩花蝶纹果碟摔在地上,盘里的几块茯苓糕和玫瑰酥咕噜滚落。   王府的点心做得极地道,那玫瑰酥一掉在地上就碎成指尖大小,香甜的味道引来几只尾羽短小的麻雀。这东西的胆子极小,啄一口就抬头看一眼,一双绿豆大小的眼睛时时警惕盯着眼前。   本是气急的肃王看得有趣,良久才眯着眼睛道:“你也看明白了,那把位子不是我想不想争的问题。现在无论我如何想,别人都要把我逼到墙角去。除非像老二那样,缩着头闭着眼一心只管修经念佛……”   解芝芳见这位主子的暴怒过去,心里也松了一口气。他虽然自小是这位爷的伴读,但也时时提着一副心肠。就随声附和道:“端王殿下也是小心太过,当年的事其实孰是孰非谁也说不清楚……”   很多人都对皇帝突然冷遇端王感到不解,解家作为京城数得着的勋贵人家,自然知道有些事不像表面那么简单,特别是宫城里的事不能一概而论。   所以解芝芳也不过是过过嘴瘾,“不过死了一个小小的宫女子,圣人实在是太过小题大做。不但当着朝臣屡次训斥端王太过残暴,还让他亲自为那位枉死的宫女子抄送一千遍《地藏经》,让咱们这些外人看见了都觉得不落忍……”   端王已经被骇破了胆,这是朝堂上下公认的事。   肃王不免生出些同仇敌忾之意,“看看如今的端王,堂堂皇后所出嫡子一让再让,竟被打压成了这副懦弱模样。我如果无作为,他就是我日后的下场。正经一品亲王,只能在郊外的皇庄上种花种草。”   他眼中生出暴戾,“老三宫里仗着周贵妃,宫外仗着周阁老事事肆意张扬,圣人眼中如今只怕也只剩下他这个亲儿子。他日如果登上大位,以其心性只怕不会给我们这些做兄弟的活路。与其这样,不如放手一搏……”   解芝芳心肝颤了一下,却更知开弓没有回头箭。   打从家里人把他送到宫中做了大皇子的伴读起,生生死死早已注定。就干脆抱拳道:“愿誓死追随王爷,我解家上下人等任王爷差遣。”   肃王自个伸手在衣架上拣了一件青地八宝纹金宝地锦长衣穿好,闻言哈哈大笑道:“我就喜欢你这个利落劲儿,莫学那些文人的酸气。我记得你家老爷子六十大寿要来了,到时候提醒我过去见个礼。”   解芝芳的父亲解文庭曾任东宫侍读学士,兼任吏科都给事中,是皇帝极为重用之人。他五十岁的时候因为老父辞世,故上表丁忧回乡守制。皇帝几次亲自垂询让他回朝,都被他痛哭婉拒,其仁孝之名一时传扬天下。   解芝芳心头一时大喜,父亲的六十整寿是解家的大事,若是肃王能够拔冗前去,哪怕就是露一会儿脸,也是解家的无上荣光。   他踌躇了一会儿,轻声言道:“我父亲的寿辰在二月末,这件事倒是不急,眼下倒有一桩事正好要请王爷拿主意。我听人说周尚书家忽然多了好几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都是他族中的女孩,说是预备在三月份贵妃娘娘的千秋诞上献礼的……”   肃王早就听说过这件事,对于周家的良苦用心大家伙早就是心知肚明。   就无奈垂了眉毛不屑道:“这周家本就是江南大族,同宗不同宗的兄弟众多,一口气儿选上十个八个女孩子也不是难事。要是在千秋诞上以贵妃娘娘的名义赐下来,只怕大家伙都只能欢天喜地的接着。”   解芝芳就一挑眉毛笑道:“周家的女儿多不多,我不清楚。但是颜色好年岁又合宜的只怕不多。这一口气儿多了十来个适婚女,我心里觉得有些奇怪,就稍稍费工夫打听了一下。”   他脸上憋了一点好笑,“好死不死地让我一个手下认出其中一个女子,其原本的身份是扬州府莳花馆刚刚扬出一点小名气的清倌人董冠儿……”   为笼络朝臣,挑选当红女妓充做周氏族中未婚女孩,这简直是狗胆包天。   肃王一时听呆了,他知道周家人无法无天,但是不知道周家人竟然这么无法无天。又骇又笑道:“俗话说纸里包不住火,周敏之就不怕这件事传扬出去,与他妹子周贵妃的名声有碍?”   解芝芳心有戚戚,“我手下的这个小子最是机灵,去年年末的时候帮我走了一趟扬州办年货,只一眼就记住了那个董冠儿的模样。这周家办事如此下作,把一些娼门冒充良家,到时候堂而皇之的赐给朝臣宗室,打着一箭双雕的主意呢!”   肃王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把这个什么董冠儿身边服侍的妈妈和丫头全部暗中带到京城来,瞅准时候令其到直隶府衙告状,就说有人拐带他家女儿……”   解芝芳挑着眉梢恶意笑道:“就是不知道莳花馆这个老鸨子得知她的女儿竟然摇身一变成了当今贵妃娘娘的亲侄女,心头会不会后悔?”   因为能给敬王亲手挖好大一个坑,肃王眨了眨眼睛,眉宇惬意地舒展开来,“贵妃娘娘的千秋诞,实在是令人期待呀!”   ※※※※※※※※※※※※※※※※※※※※   明争暗夺的大幕拉开……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木子瓜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九十七章 春闱      二月初九, 开始春闱。   不过寅时三刻, 礼部贡院门口已经是人山人海, 顾家老老少少全部出来送考。张老太太把顾衡上上下下仔细摸了一遍,觉得他脸色红润手脚暖和, 终于放下心来道:“放着胆子去考,老天定会保佑你得中!”   顾瑛从车厢横板上跳下来,照例把一根从寒同山资圣寺求来的红签别到考篮上,笑盈盈地道:“这是祖母特地从老家带来的, 灵验的很。既然能保佑哥哥乡试中了亚元,也必能保佑哥哥此次高中!”   钱小虎挤在钱师傅身边,笑嘻嘻的道:“前个儿我们出去采买东西, 那个卖肉的老板死活不要咱家的钱。说少爷要是得中的话,就把这个考篮转卖给他,他愿意拿十两银子高价购买, 他家里有两个儿子正在读书呢。”   钱师傅自然老成一些, 拍了一下儿子的脑袋, “尽在胡说八道, 少爷此次得中的话,正经就是文曲星下凡,用过的东西都是沾了仙气儿的。那个卖肉的十两银子就想买过去,只怕是睁着眼睛做白日梦呢!”   顾衡哈哈大笑, 甩甩衣袖不在意地道:“回头告诉那个老板, 等我考完了, 这个考篮就送给他。”   顾瑛见他神情轻松, 心里悬着的一颗大石放下一半。侧身指着一旁的大食盒道:“这里头我做了五十个胡饼,这个天气放再久都不会坏,最上面一层是卤制的精瘦牛肉。吃的时候拿小刀子割一片,夹在胡饼里能充饥。”   她想了一下,又从旁边拿出一个用油纸包好的大纸袋,细细叮嘱道:“这里头是去年磨的藕粉,你不想吃那些干粮的时候就拿这个东西兑一点热水,调匀净了也能当顿。进去后千万当心自己的身子,不管考好考孬,我和祖母都在外面等着你。”   顾衡满含笑意地听她唠叨,等她把所有的事情交代完,才柔声答道:“莫担心,且等我的好消息……”   三阙辕门渐渐关阖,巨大的灯笼将此间照的恍如白昼。灯光将中门上朱匾黑字的“贡院”二字照得发亮,顾瑛搀扶着祖母,和许多考生的家眷一样站在门口久久不愿离去。   会试同样分为三场,所试项目为四书文、五言八韵诗、五经文以及策问。顾衡把带来的家伙事儿一一安置妥当后,徐徐展开考卷。   第一场是史论五篇选三,其一贾谊五饵三表之说,班固讥其疏。然秦穆尝用之以霸西戎,中行说亦以戒单于,其说未尝不效论。其二周唐外重内轻,秦魏外轻内重各有得论。其三今欲使四海之内,邪慝不兴正学日著,其道何之从……   说实话这些题目又涩又偏,相信很多人已经在开始骂娘了。顾衡却是微微一笑,毫不犹豫地开始提笔破题。   “士习之邪正,视乎教喻之得失。古者司徒修明礼教,以选士,俊士,造士为任官之法。汉重明经,复设孝廉贤良诸科,其时贾董之徒最称渊茂。东汉之士以节义相高,论者或病其清议标榜,果定评欤。唐初文学最盛,中叶以后干进者至有求知己与温卷之名,隆替盛衰之故……   顾衡的一双眼睛只能盯着笔尖这块方寸之间,忘记了饥饿寒渴,甚至忘记了前世今生的仇怨,所有的精气神都用来解题。这场来之不易的考试,他在梦里肖想过无数回。逼仄的号舍就是雕梁画栋的殿堂,简陋的桌板就是通往坦途的桥梁……   九天之后,当满脸油泥水汗的顾衡大步从贡院走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他疲惫不堪的面色下,有一种未曾宣诸于口的隐藏喜悦。   特别是顾瑛,如今彻彻底底放下一颗心。她向来是个心细的人,总觉得哥哥经历过这场科考仿若脱胎换骨,终于走出了往日缠附在骨子里的阴霾,整个人都变得清爽通透起来。   等顾衡洗过澡后,桌子上已经摆了几样清淡可口小菜,并一大碗熬得不见米粒的稠米粥。   顾衡毫不客气的一扫而光,转过身就蒙头大睡。直到第二天傍晚时才慢腾腾地起身,披着一件曳地的半旧长衫坐在窗前,看院子里一丛半尺高的绿叶芭蕉。   许是心境不同,这块巴掌大的小园子在夕阳下郁郁葱葱。刚过了一个冬天的灌木丛当中有不知名的小虫,伏在草叶深处高一声低一声的鸣叫。就连巷口不时传来挑担小贩的叫卖声,都显得那样悠扬可爱。   顾瑛端着针线筐子正进门,一眼就望到神情倦怠脉脉无声的人,忙几步跨过来笑道:“哥哥什么时候醒的?怎么不吱个声?祖母怕打扰你安歇,这两天都让我们垫着脚尖走路。”   女郎穿着一身翠蓝色的对襟儿外裳,行动间偶尔会露出纤细柔韧的腰身。顾衡抬头看着她的弯眉笑眼,心底一副肠子又酸又软,喃喃道:“哪至于此……”   顾瑛见他已经全清醒,心头说不出的欢喜,就将屋子所有的窗子全部打开好透风。   这处赁居的宅子虽然小巧,但是建得极为别致。将窗户打开后南北通透,屋前屋后所植树木散发的清香就扑面而来。眼下正值初春,虽然比不上莱州老家的润泽宽阔,也有值得赏玩的地方。   夹带花香的细风一鼓一鼓地扬进来,顾瑛的脸上透着笑意,“祖母由钱师傅陪着,到郊外潭柘寺烧香去了。听说在寺后的集云峰上有一座龙潭,有人曾经看见潭中有龙出没,其香火灵的不得了。祖母就想为你去求一支平安签……”   会试的结果没有出来,大家心头都有些七上八下。张老太太一辈子信佛,在老家每个月的初一十五都要到寒同山的资圣寺里参拜。所以一听说潭柘寺的菩萨灵验,一大早就让钱师傅陪着出门了。   顾瑛手脚麻利地从厨房端过来一钵熬得香浓四溢的鸡粥,柔声笑道:“我仔细打听过,才从贡院出来的人身子都虚的很,头几天都只能喝粥。这锅里的浮油我都撇干净了,清亮亮的如同白水。哥哥不管喜不喜欢,多少都要用一点。”   有这番心意在里头,一份鸡粥硬是让顾衡尝出甜味来。   他见周围无人,也无人会笑话自己的猖狂,便低头悄悄道:“这场应试……我有五分把握,若是真的中了,咱们一家子兴许要长久留在京城。我刚才仔细想了一下,既然要留下就要做留下的打算!”   在顾瑛单纯的心目当中,这天底下就没有比哥哥更能干的人。   既然他说有五分把握,那么就是有七成的可能会得中。她一时喜得双眼都亮堂起来,也俯下身子悄悄道:“……祖母原先说过,这回即便不能中也让你历练了胆子。只这一条,这趟京城之行就算没有白来。”   顾衡经历过梦中那场劫难,觉得人世间唯有生老病死才是大事,唯有眼前女子的笑靥才是此生唯一的救赎。   他轻咳一声,掩住喉中些微哽咽,不自在地左顾右盼,“祖母惯着我,你也只知一味惯着我。既然如此,那就要惯着我一辈子,无论生死绝不能半途撒手……”   顾瑛笑得杏眼都眯成一弯月牙,低头把一件细棉葛布裁成的春衫比划在顾衡的身上,低声道:“……只要哥哥不嫌弃,让我惯多久都行!”   顾衡知道这个女子骨子里的耿直,但凡出口的每个字都比真金还金。   就趁着无人大着胆子捉着她的指尖道:“我和祖母商量过,不管有没有你父母的下落,回莱州后就找户人家帮你改换户籍。到时候我们俩就邀请一些相熟的亲眷,简简单单地成礼,你千万不要觉得委屈才好。”   女郎的手并不细腻滑润,纤长有力的指肚上有薄薄的一层茧子。隔着一层皮肤,温热的脉搏蓬勃有力的跳着。再不像那场大梦里,潜藏的心思如同裹在冰寒的雪水里,让人永远只能感到若即若离。   有些话说出口后就变得简单许多,惶急的心也慢慢安定下来。   顾衡俯首认真地看过来,“再往后,我就带着你和祖母在京中长住。我全无背景,最开始时多半只能任一些没什么品级的小职位。等我熬上几年有了资历,就到吏部请求外放为偏僻地方的知县,那时候我们的日子就松快了。”   顾瑛的耳朵根子都红了,心头却是从未有过的踏实。   尽管羞涩难当,却还是抬起头来大大方方地答道:“只要跟着祖母和哥哥在一起,我什么苦都不怕吃。只是这么大一家子人在京里要吃要喝,又不比莱州还有自己的田地,我想找一个进项好贴补家里……”   顾衡向来知道这个妹子不是扭捏作态的女子,但见她这么快就开始操心家里的钱粮,就不由自主的扬了一下眉。又怕她察觉生了羞赧,就按捺住心头的畅快,皱着鼻头也开始认真思量家里该添些什么进项?   顾瑛把春衫最后几针收好,略略腼腆地道:“哥哥我有个主意不太成熟,说出来你不要笑话我。我听人说,江浙一带到处都是棉庄丝行,生产出来的土布又厚又软,微微浆洗后就可以行销各地。”   她仰头看见青年听得尤其认真,不知为什么胆子就大起来,话语中的条理也越发清楚。   “……京里这些大些的绸缎庄子,卖的都是花色繁复的八丝绸、花绫、贡绸、织锦和香云纱。这些天我跟着祖母逛了好些地方,却没有发现几处卖江浙土布的。”   顾衡一如既往的凝视着女郎,脸上没有丝毫不耐。微微笑道:“你想开一个专门卖土布的铺子吗?这的确是个好主意,买得起绫罗绸缎的人毕竟是少数,应该算作一个商机。”   他沉吟了一会儿,直指其中的陋处,“不过这土布便宜,那么利就自然薄,若是想从中赚钱必然要量大。你仔细想过没有,现在北上漕运的盘剥杂税尤其重,这布从两浙运过来,要卖多少价才回得了本呢?”   顾瑛听得呆住,慢慢才想通了其中的道理,不由满脸沮丧。   京城中的人不是没有察觉到两浙地区的土布有市场,而是因为这布运送到京之后费用尤其高,折算下来没有什么利头,所以才没在京中大肆流行起来。   顾衡喝完最后几口鸡粥,忽地一笑道:“其实也不是没法子可想,要从布上赚钱,那就只能把布价卖得高些了……”   ※※※※※※※※※※※※※※※※※※※※   京都居不易,所以先给媳妇儿找一个能生钱的营生。   shg 第九十八章 营生      两兄妹都是说干就干的人, 第二天就开始满世界乱转。顾衡是越转越兴味盎然, 与他截然不同的是, 顾瑛却是越转越心凉。   京城最富盛名的崇文门东边估衣街上,最多的就是成衣店和绸缎庄。叫得出来字号的就有敦庆隆、西裕兴、天顺成、广益生、瑞德源, 林林总总的一字排开,看着又富贵又喜庆,每家铺子的生意都不错。   随意拣了路边一间茶庄坐下,顾瑛垂头丧气地不愿意言语。   顾衡反而是兴致勃勃地让茶水博士送了几样精致的点心上来, 一边慢慢地吃着,一边听着大堂里的说书先生京韵十足地唱着含灯大鼓。   这种说书很有难度,在唱曲子的时候用银链子拴着一个瓷制的灯碗, 里面放着点燃的烧酒。然后用两根红木棍儿挑起叼在口中,可以一边唱一边加灯碗。从一个加到九个叫叼九莲灯,听的就是字正腔圆句句清晰。   顾衡拍手叫了几声好, 回头见妹子实在恼了, 这才笑嘻嘻地道:“莫要心急, 一口气吃不成大胖子, 我已经让钱小虎去请送我们进京的那个郑绩过来说话……”   顾瑛愕然,“哥哥不是不愿意跟这个人打交道吗?”   顾衡给了给她倒了一碗甘香四溢的擂茶,不以为意道:“此一时彼一时,我是嫌这个人脑子太过灵光, 咱们一不小心就会被他带到沟里去, 但是也不得不承认他的人面广路子纯熟。”   说书先生抑扬顿挫的唱着《层层见喜》, 有小伙计端着漆盘上来讨赏钱。   顾衡随大流赏了二钱碎银子, 得了一朵粉红描金的绢花,随手簪在妹子的衣襟上笑道:“咱们既然要做正经生意开铺子,就要做最好最大的,那么少不得找一个熟知当地的地头蛇。与其这样,还不如直接找这人合股!”   得到消息的郑绩很快就赶了过来,看见顾瑛也在坐,意外地打量了几眼。   听清两人的来意后,他惊得一时合不拢嘴。想了半晌后才为难道:“你们兄妹俩要做生意,何必舍近求远。信得过我的话,把手头的银子拢做一处,全部投在我的船队上。一年下来翻个七八倍都有,又轻省又不操心,何必……”   郑绩正准备滔滔不绝,就见对面一双冰雪似的冷眼横过来。不知为什么一怯,顿时把话头吞回肚子,“……按说做布庄也不是不好,只是京城大些的绸缎庄子都是有背景的。你们不知深浅,贸然插一脚进去,只怕怎么淹死的都不知道。”   他一口气饮干一盏茶,撇嘴道:“再说这江浙布虽然厚实松软,但最多只能穿一季颜色就不行了,说穿了就是只能行销乡下的土布。且没什么花样,在京里只怕卖不上价钱!”   这话倒是句大实话,并非故意推诿。   顾瑛诚心要把这件事办成,想了一下道:“北上时,我和祖母一路上买过二十来匹布,可谓是良莠不齐,价格也是高低不一。如果我开了这间布庄,首先就要稳定货源,让那些织工改进工艺,织出更精美的布匹。”   她一边寻思一边提出自己的意见,“这个布除了颜色易掉外没什么大的毛病,更兼极为结实,就是庄户人家也可以穿个两三年。我常年给家里人做衣服,觉得稍稍改进后这种布的销路日后定然不错。”   顾瑛虽然从未涉足过生意场,但对其间的敏锐直觉简直令人惊叹!   顾衡赞许地望了她两眼,端起茶壶缓缓为郑绩续了茶水,“利丰号绸缎庄遍布大半中土,你应当知晓其中的利润。也许不如你船队的收益多,但是一定比你船队的收益稳当。”   顿了一顿,干脆抛出另外的筹码,“想必你也听说过我的名头,莱州县德裕祥盐场就是过了我的手,产量一年翻了数倍。但凡入了股子的,都赚的盆满钵满……”   响鼓不用重锤,郑绩顿时大为心动。   他抬头望了一眼顾瑛道:“其实我家……老爷子早就想在京城开一间铺子,就是一时下不了这个决心,当然也有七七八八的原因。若是专门卖江浙土布,就用不着跟原来的老字号结仇。他们本大利大,想来也看不起这点蝇头小利。”   商人逐利,顾衡的名头在小范围的业界当中就是一块响当当的招牌。他若说行,必定是已经有了几分把握,更何况里面还夹杂了一层不为外人所知的情由。   郑绩细细想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道:“你们……兄妹俩若真有能耐将这种布弄得贵重些,那这家布庄自然就开得。不是吹牛皮,只要货好物有所值,我就有本事把它卖到北元和南疆去!”   顾衡的眉毛挑了一挑,掩下眼中的精明之色。   江浙两广素来是中土最为富庶之地,湖州地区土地肥沃,乡民自古就有种种桑喂蚕的习俗,蚕结茧缫丝可供纺织绸缎。苏州地区的丝织业依赖湖州的蚕丝,湖广地区的稻米要送往江浙一带。所以这些地区的富商尤其多,就是普通的民众家里也供奉得了极耗费银子的读书人。   在那场大梦里,就有人改进了脚踏纺车和轧棉的搅车,其产量是前朝的数倍。尤其是松江地域织出来的布匹又轻又软,比起丝绸也不差什么。更兼贴身穿着时格外吸汗,因此在京都首先流行起来。   普通的土布一匹不过作价白银三钱,经过改良后的松江布折价白银六钱。   甚至有些格外精美的松江布中的精品,诸如三梭布、斜纹布竟可达到白银一匹一两。有民谣说:买不尽松江布,收不尽魏塘纱。松江府每年供应宫廷、官吏、军队等就高达上千万匹棉布,可谓是“衣被天下”。   等顾瑛起身去后院净手,郑绩瞅了个空凑过来问道:“要不然你再好生想想,这做生意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你以后一天到晚的在衙门里当差,难不成让这丫头抛头露面的守在铺子里,这多少与她的名声有碍?”   顾衡就淡淡撇他一眼,“我妹子难得起心想做一件事情,只要她自个高兴,我管别人说三道四!”   郑绩哑然半晌,重新认认真真的打量眼前的年轻人。   叹了一口气,双手一拱后翘着大拇指赞道:“行,你是爷。冲这份爽气,这桩生意我做了。本钱咱俩一人一半,店里的大掌柜和伙计我那边是现成的,回去后我就调几个老手过来,再请瑛姑娘当个总领。不过这铺面要找个什么样的,你心里总该有个章程吧?”   顾衡自然老早就是看好了的,今天过来不过是走个过场,陪着顾瑛先行体会一下做生意的艰难。   他用食指敲了一下桌子,“崇文门那边的铺面太贵了,一年的租金就要三百两。我妹子做点小生意,一年除了各式开销挣的还不够给租金呢!”   浅浅地啜了一口茶,“我昨个空闲时找了经济行的人问了,正阳门棋盘街有个一式三开明间的铺面往外盘,要价二千六百两。我看它市口也不算很差,就想先买下来,以后做我妹子的陪嫁也好!”   郑绩满脸狐疑,“你是第一次到京城来吧,怎么比我这个老地头还熟?棋盘街那边饭馆酒楼居多,也有做皮货生意开银楼的,总归没有崇文门这边的生意好。”   顾衡尝了一口八丁馅的薄皮大包子,觉得味道还不错。侧身吩咐旁边伺候的伙计打包一份儿,准备等会儿带回去给祖母尝尝。   听到郑绩的疑问,漫不经心地答道:“那间铺面原本就是开饭馆的,听说原本的生意还不错。只是东家的儿子不学好跟别人争粉头,结果被京里的地痞打了一顿,抬回家后不久就活活疼死了。这个东家状告无门又伤心太过准备回乡,就把店面抵出来了!”   郑绩嘴巴里正含了一口酒水,听到这话“噗”地一下喷了出去,跳着脚叫嚷道:“亏得你还是个读书人,怎么百事没有忌讳?难怪这家店面这么便宜,原来里头才死了人呀!”   顾衡就嫌他无聊般地望他一眼,“京城里这么多豪门高宅,哪扇门后头没有莫名其妙去得凶丧之人?也没看那些权贵避之不及,反而个个都住得逍遥无比!”   郑绩觉得自己跟个读书人比口才,纯粹是脑子烧得慌,无论怎么绕都在原处兜圈子。   忙深吸一口气回归正题,“我今天下午没事儿,要不就陪你们兄妹俩过去看看?我和你一见如故,瑛姑娘也像我的亲妹子一样。既然是给她置办产业,那我这个当哥哥的肯定不能马虎。”   正巧顾瑛回来,郑绩立时欢天喜地跳起来,“妹子,你怎么耽误这么久?我看你多半没有吃饱,就帮你重新点了一份爆脆肚,一份干炒鳝糊。对了,还有一份红枣酥酪,春天时女孩子吃了养颜……”   顾衡心中升起一股熟悉的怪异,总觉得眼前之人这份自来熟,来得也太过快了些。在船上时这人就时时张罗些市面上难得一见的瓜果蔬菜,今天又这般献着殷勤,难不成是对自家小妹子有意思?   老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眼前之人浓眉大眼身子健壮,生得还算周正得体,穿着一身雪花青的长衫,却掩不住浑身上下一股彪悍精干之气。   顾衡心头冷笑,这种人用来当朋友都勉强。竟然还敢肖想自家妹子,简直不知所谓。就快步挤上前去轻声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其言语之温存,其形容之可亲,其声音柔的不能再柔。   顾瑛就奇怪地望他一眼道:“在外头碰见一位夫人,也许我长得跟她的什么亲戚相像,一直抓着问我姓什么叫什么?我看她的穿戴打扮都很体面,不像是街头的白相人,就站在一旁跟她说了几句话。”   顾衡的心头不由一动。   还来不及整理思绪就听郑绩捂着胸口怪叫道:“妹子,你从哪儿学说的江浙话?竟然还晓得白相人,你家里头都教你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好闺女应该讲究笑不露齿,行坐贞静如仪……”   郑绩话一出口,就见这两兄妹齐刷刷地抬头,神情出奇一致地对他怒目而视,兼不可描述的不屑一顾,于是赶紧闭上了嘴巴不敢再多言。   三个人正在这边打小官司,靠近茶庄的另一头迤逦走过来几个人。   当头的是一位身穿石青地绣梅鹿春纹褙子的中年妇人,她浑身上下没戴什么贵重首饰,只在头上浅浅的插了一支造型雅致的簪子,却依然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雍容气度。   看见顾瑛三人站在廊口,那中年妇人停脚望了过来,踟躇了一下并没有说话,只是略带矜持地点了点头,就带着几个穿戴整齐的仆妇丫头径直出了茶庄。   郑绩走南闯北看的人多了,一眼就看出那中年妇人头上的簪子并非凡品,而是西域来的黑曜金所制,一支就价值百金,这衣饰简单的妇人非富则贵。   顾衡的心中却升起一股莫名恐慌,撇了一眼远去的妇人身影,压制住心绪淡淡道:“即便是白相人也不会在自己脑门上刻字,咱们小地方来的乡下人还是小心些好,以后不要随意跟生人搭讪。”   顾瑛对于哥哥的话向来是言听计从,乖巧异常地点头称是,让一旁干站着的郑绩看得尤其眼红。   ※※※※※※※※※※※※※※※※※※※※   男主将要黄道婆附体,大力改进织机赚钱。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青青翠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九十九章 铺面      中年妇人上了停在路边的青帷马车, 坐了好半天才匀过气来, 抓着身边仆妇的手急问道:“你也瞧见那个姑娘了, 是不是跟云芳的形容神情很像?”   仆妇忙不迭地连连点头,“我到郭家的时日虽然不久, 但是二小姐的模样我记得真真的。刚才在茶庄里猛然抬头看见那位顾姑娘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二小姐回来了。特别是笑起来时,左边脸颊上都有一个浅浅的小酒窝……”   中年妇人眼眶中的泪水一下子淌了出来,喃喃道:“我们郭家不知道惹怒了哪路菩萨, 好好的小妹在回家探亲的路上不知所踪。结果没过多久就累得我娘一病不起,临终时抓着我的手只知道流泪。”   妇人想起伤心处不免低低泣了起来。   别人只道富贵人家锦衣玉食,哪知道关起门来都是一肚子浓得化不开的黄连水。老父亲性子耿介不擅逢迎, 大半辈子都以四品提调的身份戊守滇边,一家人也四散在各处。那一年祖母病重,感知自己不久于人世, 特地托人往滇南送了书信。   母亲就带着幼弟幼妹沿水路返回通州老家。   一路上都平平安安的, 没想到半路上客船忽然遭遇劫匪, 随侍的仆从死伤大半。幸遇巡防的兵船出手搭救, 大家相互庆幸活下来清点人数的时候,才骇然发现少了郭家刚刚及笄的幼女郭云芳。   妇人就是郭家长女郭云兰,她只要一想到幼妹娇憨可爱的样子,两眼又流下泪来, 扯着手绢伤痛不已, “我娘到死都在自责, 要是出事时紧紧抓住小妹的手, 她是不是就不会落到如今生死不知的下场?”   杨嬷嬷是郭家得用多年的老人,闻言劝慰道:“夫人千万莫要伤心,这些年你不知道费了多少心力寻找二小姐的下落。只是人与人真的要讲个缘分,若是缘分未到,就是站在眼前也会错过。”   郭夫人精神振奋起来,压低嗓门问道:“你看那位顾姑娘到底是不是我妹子的女儿,我反正是越看越像。除了个头高一点,皮肤黑一点,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五分象!除了血脉之亲,谁还会如此相像?”   杨嬷嬷点点头,旋即迟疑道:“那这样就有了蹊跷事,端王府……那位秀姑娘又是怎么回事?”   郭夫人双眼陡地变得异样凌利,慢慢坐直了身子沉吟道:“那个秀姑娘我一看就不是个简单的女子,明显是在俗世当中淘炼过眼界的。其形容举止里还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轻浮,我原以为她是受了苦楚才会变成这般模样,还叮嘱水莲暗地好生照应她。”   时日已经交了三月,正是春光正好之时。郭夫人脸上却是一片阴霾,“我悄悄瞧了许久,其实那姑娘没有一处跟我妹子相象,偏偏她又拿得出我老父亲亲自订制的佛前供奉银碗……”   这其中的关窍,杨嬷嬷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王妃娘娘一心认定那位秀姑娘就是她的嫡亲表妹,还准备抬举她做端王的侧妃。要真是别有用心的人,岂不是养虎为患?”   说起这件事,郭夫人也有些头疼。   “水莲从小就性子倔心气高,自当了端王的正妃后根本就听不进别人的言语。我早早就跟她隐晦提过,那位秀姑娘身份可疑,不能一味撒手放在殿下的身边。偏她为了跟闵侧妃斗法,非要亲手扶持一个心腹起来,我真怕她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杨嬷嬷就好声好气的劝道:“王妃娘娘在家当姑娘的时候就聪颖异常,咱家老爷说她要是个男子,多半是翰林之才,只可惜一身长才委屈在后院当中。那闵庶妃还是后进门的,反而先生下了端王殿下的长子。这两年娘娘肚子里又一直没动静,心头着急也是有的。”   郭夫人靠在墨绿弹墨大迎枕上,神色黯然,“当年指婚的旨意下来时我都慒了,咱家老爷不过是个从四品国子监祭酒,怎么会选上我家的女儿当皇子正妃?以水莲的个性,其实单夫独妇地关门过日子才好!”   这个道理谁都明白,可是天家富贵谁又真正拒绝得了?杨嬷嬷不敢再深劝,“好在端王殿下极敬重王妃娘娘,等现下这胎坐稳了生下来,娘娘的好日子就来了。”   说到这里郭夫人脸上有了喜色,转眼却更加焦愁,“也不知道这胎怀的是男是女,要又是个女孩儿的话,水莲岂不是要急死?”   俞王妃膝下有个女儿,就是端王府的大郡主。   杨嬷嬷连忙安慰,“潭柘寺的高僧说了,王妃娘娘这回的胎像贵不可言,指定是个尊贵体面的小世子。”   郭夫人自从女儿嫁进了端王府,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听到这话后苦笑摇头,“皇家的子嗣哪个都贵不可言,那些僧人的话也不可尽信。还有在外面不要乱说,让有心人听见就是祸事。”   马车外小摊贩们的的叫卖声此起彼伏,透着一股子俗世的繁庶安稳。   郭夫人心中却是苦涩难当,“端王殿下一向不受圣人待见,人都避到西郊庄子上住了,还时不时受连篇斥责。水莲也跟着处境艰难,无论大事小事都要费力筹谋,我这当娘的看了也不好受……”   杨嬷嬷听到她声音哽咽,心里也难受起来,故意岔开话题:“我已经找府里行事稳当的小厮暗地跟着那位顾姑娘,打听一下究竟是什么来路。若她真的是二小姐生的女儿,那端王府里头的那位秀姑娘又该如何处置呢?”   郭夫人呆怔了一下,指甲掐在手心恨道:“又想要人家卖命,又防着人家得好,水莲就是自负太过。我听说那位秀姑娘连个眼睛都不眨,一口气就喝完了那碗芜子汤,我这心就开始七上八下。”   郭夫人脸上的神情变幻,怅然道:“那位秀姑娘对自己都如此狠毒决绝,对别人只怕更下得去手!不管她是不是云芳的女儿,水莲的这个断人子嗣的主意都不慈不义,只怕会做下祸根!”   杨嬷嬷在一边根本就不敢作声。   郭夫人脸色灰败,“从前听别人说,进了深宫侯门的女人不久就会变了性子,我原先还不信。水莲原来是多良善的孩子,在路上看见蚂蚁都舍不得踩一脚,现在变得连我这个当娘的都不敢认了……”   杨嬷嬷就叹气,有些事当奴才的反而看得更明白——不是人变了性子,而是那些富贵繁华滔天权势逼出了人心深处隐藏的本性。   留在茶楼里的三人商量接下来的章程。   顾瑛虽然是个女子,但因祖母和兄长的呵护,却养成了极洒脱的性子,实在想不通的事情转眼就让她忘到了脑后。看见街上用红枣和荠菜叶子煮的鸡蛋香味浓郁,还特特买了两个拿在手里。   雇来的马车一路快行,不一会儿就到了正阳门的棋盘街。女郎瞪着眼睛望着面前一溜三开明间的大门面,慢慢回头吃吃问道:“哥哥,这就是你说的差强人意的小铺面,这里比咱俩莱州老家同茂堂的铺子都要宽大许多呢!”   顾衡背着手自负笑道:“京里好多铺面都是要传承好几代的,这处铺子的东家若不是遇到了难事,根本舍不得把铺面拿出来卖。我进京后在各处经济行都留了定银,就是想碰个巧宗!”   郑绩是惯走江湖的,见顾衡虽然说得轻描淡写,心里却知道这个“巧宗”里头不知费了多少心力。   想到这里他心中不由一动,这个顾衡第一次进京赴会试,就敢到京中各处经济行留银子下定钱,看来他对留在京中是势在必得,那么他对此次榜上有名必定抱有极大的信心……   郑绩从十来岁就开始在外行走,从少时就见过各色人等。像顾衡这样对自己有信心,有得近乎盲目的却几乎从未见过,但是他却不敢不信。   眼前的年轻人手段独到,在莱州不声不响地就翻起偌大的风浪,挣下可观的真金白银,偏偏许多人还无知无觉!   经济行的人姓黄,是个身材干瘦满脸精明的人,这人一张眼就知道顾衡是个说话办事极干脆的大主顾。   他们做中人的最喜欢跟这种人打交道,就笑嘻嘻地作揖道:“整片东城找不到这么便宜的铺面,有心想买的人又犯忌讳。难得遇到这么合适的买家和卖家,所以一有信儿第一个就给了您老!”   眼下木已成舟,郑绩知道自己这时候再说些什么无异遭人恨。   看着满脸压抑兴奋的顾瑛,看着一脸喜色的顾衡,心想这就是两个大傻子。花这么多钱买个刚死过人的铺面,为的是去卖一些土里吧唧的江浙土布,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把本钱拿回来。   更蠢的其实还是自己。   本来只是想过来看看顾衡有什么事儿,结果被他三言两语地一忽悠竟然做起了合股生意。更骇人的是,到现在为止自己都还没有后悔的意思。而是屁颠儿屁颠儿的跟在一路,跑到棋盘街看人家新买的铺面。   顾衡连价都没怎么还,当场就把剩余的银子交割清楚。   黄经济笑得脸上都起了褶皱,他没想到这笔大生意这么顺当。很多人即便明白眼前是处好铺面,出于一种便宜不占白不占的心理总会把价钱还往下压一压。这一来二往的很多时候主家就生了反悔,这桩生意自然而然就黄了。   经济行里另有熟悉修定房契的人,拿了双方盖章签订的契约飞快到直隶府衙书吏处备案,又制了新的房契拿回来。顾衡接过手,见房主那一栏整整齐齐地写着顾瑛二字就满意点头,另取了十两银子给黄经纪吃酒作耍用。   黄经济本就赚了丰厚的佣金,又见眼前年轻人另拿了赏金出来,在心里对其行事大方得体赞叹不已。   却之不恭收下后就热心建议道:“我这边有熟悉的泥工瓦匠,做的活计看得过眼,人也还算实诚,不如我让他们过去帮着翻新一遍。到时候油漆一刷白墙一粉,再到谭拓寺请几个僧人过来念念经去去晦气,就跟新门脸儿一样了……”   顾衡自然无有不肯,又给了五十两银子将翻新铺面的事儿也交予他。   郑绩看得肚皮直生闷气。   若不是自己一路跟着看得真真儿的,这顾衡顾瑛兄妹俩就像散财童子一般,手面儿宽得像漏斗一样。偏生细细看下来,竟没什么上当受骗的地方,只能感叹他们的运气实在太好。   回到租赁的小宅子,又细细商谈了一下细节,顾衡又代表顾瑛在两家合股的契约上签了字。   约定顾家出铺面,负责改进江浙布的工艺。郑家出掌柜和伙计,并用手中船队将江浙布行销到各地。京城这家布庄的利润二一添作五,其日后开劰分店也比照如是……   当天晚上,当郑绩坐着马车路过棋盘街那家正在动工翻修的门面儿时,心想自己大概接了一桩注定赔钱的倒霉买卖!   ※※※※※※※※※※※※※※※※※※※※   郭夫人是女主的姨母,当然这会还不知道。   shg 第一零零章 笃定      国子监从四品祭酒俞宏友的宅子在果园胡同东头, 照旧是两开间的旧门脸儿, 并没有因为家里出了一个端王正妃而显得张扬。   郭夫人靠窗坐在一把红木单靠背椅子上, 细细听着杨嬷嬷的回禀。   “……去年年底才从老家过来,那家老太太姓张, 在乡间惜贫怜弱名声甚好。小姑娘今年刚过十六岁,有个哥哥叫顾衡,正是今年刚刚春闱的举子。大概不放心这一老一小,干脆一家子都跟了过来陪考。”   郭夫人眼睛陡地眯成一条缝, 抓住了其中的重点,“你说……这顾氏一家是济南府莱州县的,我记得端王府那位秀姑娘的老家, 好像也是这个地方的?”   杨嬷嬷面色凝重,“就是这么巧,我心里也在犯嘀咕。家里的小厮只能打听到这些情况, 要想还知道别的事, 只有派人往莱州县走一趟。只是这样的话, 势必就要惊动老爷!”   郭夫人默默望向远处, 缓缓摇头:“咱家老爷虽然为人方正但一向爱惜这几个孩子,若是知道有人在水莲的眼皮子底下故弄玄虚,以他的性子只怕一刻都容忍不得。我听说端王殿下已经给礼部上了折子,请封这位秀姑娘为侧妃……”   杨嬷嬷一呆, “王妃娘娘……也太过心急了!”   郭夫人心情复杂到连自己都说不清楚的地步, “水莲也是没有办法, 春闱过后马上就是周贵妃的千秋节, 听说周家已经准备了好几个颜色好的女孩,准备赏赐给宗室子弟和朝中勋贵们。府里若是不赶紧抬个侧妃出来,就要多个一心朝外的周姓侧妃!”   杨嬷嬷一时也拿不定主意,“那这位顾姑娘的底细还查不查?咱家王妃娘娘一直把那位秀姑娘当成自己嫡亲的表妹,这才大力抬举她的身份,以期日后身边有个得力的帮手。”   杨嬷嬷是看着俞王妃长大的,说到这里心里怎么都不落忍,复叹了一口气道:“再说咱家老夫人在世的时候,心心念念的就是把云芳小姐找回来。要是忽略掉顾姑娘这条线索,只怕以后再也找不见她的下落了。”   郭夫人徐徐点头,“这件事只能暗中查,万一要是走漏风声,王妃娘娘和那位秀姑娘势必反目成仇。我记得你有个小儿子从来没有进过府,你明天就告假回去一趟。”   她下定决心后就不再犹豫,“……安排你的小儿子走一趟莱州,把这个顾姑娘的身世打听清楚,当然越细越好!最要紧的一条,就是问清楚这位顾姑娘的亲生父母是不是还健在?”   杨嬷嬷连连点头,“我知道轻重。”   郭夫人一副心肠焦作一团,这位顾瑛姑娘到底是不是自家小妹生的女儿?若不是也就罢了,若真的是,还要扯出后面的一团乱麻。   自家女儿的性子素来掐尖要强,万事只要个尖儿,硬是凭一己之力把个即将颓败的端王府经营的跟铁桶一般。这回为了补西墙拆了东墙,特特将府中毫无背景的侍女秀儿提为三品侧妃,就是为了防止周贵妃胡乱往下赐人。   但所有的前提是,这位秀姑娘是知根知底的自己人。如若不然,自家女儿的做法就是前门驱了豺狼,后门又引来了虎豹。偏生到现在为止,所有的事儿都半点张扬不得。   顾衡兄妹从第二天起就开始异常忙碌起来,店面要怎么更改,铺子里需要哪些人手,都要一一拿人盯着。   顾瑛此时显现出她过人的干练劲儿,不过几天工夫就看得懂木工瓦匠师傅们画的图纸。总是态度谦恭地跟在郑家派来的大掌柜董长清身后打下手,态度不像正儿八经的大东家,反而像一个刚刚出师的小学徒。   张老太太见了不免嘟囔,说两兄妹瞎胡弄事儿。即便要开,也应该开一个药铺,怎么寻思开一个布庄?   顾衡就跟她细细解释了半天,说京城这些药铺的坐堂大夫都是有传承的。顾家的医术在莱州算是顶尖儿,但在京城就只能算是末流。顾瑛又是个姑娘家,其针灸之术再厉害只怕也无人相信。与其这样,干脆就做另外的营生好了。   运河的冰面已经早早化开大半边,但因为河水中有尖利的冰凌,所以还是不能大肆行船。   顾衡在二月末就跟了郑家的车马帮去了一趟江浙,在富庶的松江呆了整整呆了一个月。把这两年挣的钱全部用来买棉田,买种籽,买农具,改良去棉籽的踏车和织机,又反复实验怎样将稀松粗涩的土布织得更为细滑盈润。   当第一匹匀净光洁如同丝缎般的新布从织机上剪下来的时候,包括郑绩在内的所有人都立刻意识到了其中巨大的商机,个个围着那匹新布兴奋不已。只有顾衡独自一人躲在屋角,抱着个酒坛子喝得酩酊大醉。   别人都以为他是心头太过高兴,只有顾衡自己知道,他终于彻彻底底地握紧了变幻莫测的命运之手。   新布因为出自松江车墩一带,幅阔三尺余,光洁细密精致牢固不褪色,所以被命名为松江三梭布。此地多的是好织工,加上顾衡改进的织机,有通宵不寐者一夜之间就可以得一匹。   松江本地库存的棉花很快就被一扫而空,经过顾衡亲手改制的踏机和织机像怪兽一样,大幅度地吃下良莠不齐的棉纱,产出来的却是质地精美的新式三梭布。有些巧手的织工甚至开始尝试各种新式的花样,产量越来越高,质量也越来越好。   郑绩是个行事老辣的,不想以后在源头上受制于人。把手下所有的伙计都派出去,在短短数天之内就从各处调集了十万两现银流水。   以松江府为核心,大肆收购周围的棉田和良田。开始还极为顺利,但很快就有敏感的商人嗅出了其中的机遇,也在后面跟风购买。原来的田主立刻就把价钱抬得老高,棉田很快就收不上来了。   一心埋头钻研新织机的顾衡就不免取笑他,说如今最重要的就是要有足够的织机和人手,如若不然种出再多的棉花都无用。   正干得热火朝天的郑绩也嫌弃他是个只知读书和侍弄机械的书生,梗着脖子说织机和人手只要有钱就弄得来,那地里的棉花要靠天时靠地利,靠天老爷赏脸,可万万耽误不得。   话虽这样说,他们两人都在心中佩服对方。   顾衡暗惊于郑绩身家丰厚,毕竟不是哪个绸缎庄子的少东家都能随常拿出十万两银子应急。郑绩则折服顾衡脑袋瓜子灵光,平平常常的东西到了他的手里,眨眼就能焕发新的生机。   两个人一路斗着嘴相互埋汰一路紧密合作,各自手底下的一摊子事却半点不敢耽误。等三月底农时到了的时候,整个松江府都让他们俩捣腾出一股新气象。   在这个时候顾衡忽然做了一个大胆决定,将库房里改良过的新织机全部对外出售。   郑绩气得七窍生烟,跳着脚大骂,“你差银子给我吱一声,干嘛要把挣钱的家伙事儿给卖了?你知道外头有多少人求爷爷告奶奶想看一眼咱们的织机,我都是干干脆脆的回答他们一声,没门儿!”   他本来就不是个脾性好的人,一时间气得额头上青筋直跳,“现在这些织工都是我精挑细选的,每个都跟我签了生死状,保证不将新式织机的秘密泄露出去。可你倒好,干脆做出了这种自绝门户的生意!”   院子里的伙计看着两位大东家吵得不可开交,一时都躲得远远的。   顾衡却是笃定一笑,慢悠悠地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是那种会做亏本买卖的人吗?你仔细想想,这织布的新织机结构简单。那些织工一时半会儿琢磨不出其中的关窍,但时间久了这秘密还是会泄露出去。与其这样,我不如先卖个高价赚了这份银子。”   郑绩一双浓密至极的眉毛抬起又落下,落下又抬起。眼睛流露出厉色,“谁敢给我泄露出去,我就一刀先宰了谁……”   顾衡皱着眉头,不满道:“你又不是海上烧杀掠夺的海匪,干嘛口口声声的要宰人家!再说外头有一百多个织工呢,别的大商家要是铁了心拿大价钱收买,你能把他们个个都宰了?”   郑绩眼睛眨了又眨,终于听明白了其中的不对,双目中的骇人戾气就慢慢收敛住。   低着头搓着手嘿嘿一笑,侧了半边身子坐下道:“那怎么个卖法兄弟心中肯定有数,最好先给我淘换一个章程。要不然我撞得头破血流鼻青脸肿,结果吃亏的还是我自个。”   顾衡就淡淡瞥他一眼,“就你这个炮仗德性,我真的很怀疑你是怎么把利丰行做大做强的?”   郑绩呆了一会儿才接嘴道:“我真是……一时气糊涂了,我就说你不是个一心钻到钱眼儿里的人,怎么会做出这种饮鸩止渴的事儿?算了不说了,我虽然是生意场上的人,但是脑子还是没有你这些读书人转得快!”   他悄悄从眼底打量了一下跟前的年轻人,似真似假地开玩笑道:“若是我起了歹心,将这些织机和织工全部卷跑,你岂不是落得一场空?”   顾衡就凉凉地向椅背上一靠,“信不信,你今天把所有的织机和织工卷跑,明天我就能造出更好的织机,招到手艺更精湛的织工。咱们俩做合股生意,你拿的银子虽然多些,但我这副脑子里的东西估摸着多少也值这个价。”   郑绩嘴巴大张,心里却无比明白眼前之人的话里没有一句是虚的。这年头最贵重的不是金子银子,而是人家脑子里的干货。   ※※※※※※※※※※※※※※※※※※※※   男主在致富的道路上狂奔,声明一下不是种田文……   shg 第一零一章 贵妃      相对于顾衡郑绩二人的忙碌, 京中的贵人们开始忙于三月二十二即将到来的千秋节。   当今皇帝妃嫔不多, 除了早早薨逝的穆皇后外, 只有居于景仁宫的周贵妃,居于甘霖宫的庄妃, 居于重华宫的田昭仪,居于蕴翠宫的柳嫔,还有三两个位份更低的美人。   所以算来算去,只有周贵妃这位实际上的副后之生辰, 才能算作正经的千秋节,才能令各品级的内外命妇们着大礼服进宫朝贺。更何况今年是周贵妃四十岁的整寿,各路奇珍异宝早在半个月前就开始像流水一样送进宫中。   景仁宫披香殿内难得晏起的周贵妃盯着铜镜里一张宜喜宜嗔的粉脸摇头道:“真是不服老不行, 昨天晚睡了那么一小会儿,眼角都开始生皱纹了。”   大宫女抹香将黑漆托盘里一支镶嵌珊瑚松石花丝赤金簪子拿过来,一边托在帕子里让周贵妃过目, 一边殷勤笑道:“娘娘这话说出来是打奴婢的脸, 这么些年就没见娘娘有过什么变化, 哪里会有什么皱纹儿?”   说到这里, 抺香似是想起了什么有趣儿至极的事儿,语气欢快地道:“昨个儿咱府上的大管家周洪负责押送府里的寿礼,他家娘子也跟着进宫来给您磕头请安。临走的时候拉着我悄悄问,说咱家老太爷别把贵妃娘娘的生辰记错了吧, 您这模样顶多才二十……”   周贵妃心里明镜似的, 这世上没有人老得过岁月, 但抹香的奉承还是让人听了心里极舒坦。   她在妆台上随意拣了一对样式简单的白玉耳坠, 又选了一副福禄寿喜镶嵌珊瑚珠的细金丝手镯,这才转身矜持笑道:“不过是个小小的生辰,回回儿都弄得这么兴师动众,就不怕别人看了笑话?”   抹香是跟随她十几年的大宫人,自然晓得这位娘娘的心意,越发小意温柔,“咱家老太爷就是泰山上的不老松,您就是不老松旁边的清泉明月。有您和老太爷镇着,周家自然繁荣昌盛。日后等殿下……,周家只怕还要更上一层楼!”   周贵妃眼中笑意更盛。   姿态闲适地斜靠在一张花梨木雕螭龙矮榻上微昂着头,浑身上下透着十二分的骄傲,“我进宫二十余载,与圣人琴瑟相偕。他敬重我,我凡事也想着他。说起来跟平常的百姓夫妻也没什么两样,但凡这样过日子才能长长久久。”   抹香就一声接一声赞叹。   周贵妃越发兴致高涨,吩咐取来昨日周府送来的礼单,指着一溜串儿长之又长的名字道:“我住在这天下至为富贵之所,什么贵重的东西没见过。可硬是有些东西让我大开眼界,可见真是费了心思的!”   抹香也是连连惊叹不已。   “我记得那株有半人高的珊瑚树,周洪管家把箱子打开时满室生辉,那颜色正红得跟牛血一样,又圆润又贵气。那枝形也好看,就跟真的树枝一样。只怕圣人的内库里,也没有这样品相完好的宝物!”   周贵妃眉开眼笑,压低声音得意道:“这株珊瑚树,还有那只拳头大小的猫眼石,这几样难得的至宝其实是琅儿悄悄寻觅来的。他怕招人眼,又惹得那些御史台的人胡乱弹劾,就把礼单混在了周家的礼单里。”   抹香昨日作为亲手交接之人,哪里不明白这点。这时候故意拿出来说嘴,其实就是想逗主子一乐。   她微微蹲下身子,把一块沉香嵌金万福万寿禁步仔细系在周贵妃的腰封上,一张团脸上满是笑意,“敬王殿下是越来越能干了,这才开府建衙多少日子,就能总领起这么大的事儿。最难得的是这份孝心,不声不响半点不张扬地就尽了心意!”   周贵妃惬意地叹了口气,“我如今也没别的想头,只盼他快点选一个正妃,让我早早的抱上小孙子才是正理。”   抹香也帮着焦愁,“祖宗规矩定了亲王正妃只能是四品以下官员的嫡女,如今这满京城找,也没有能匹配咱们三皇子的好姑娘……”   说起这件事周贵妃也有些头疼,“前些日子我把京里有名有姓的姑娘排了个遍,愣是没有找出一个合心合意的。琅儿的心气又高,若是娶一个不中意的进门,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抹香满脸可惜,“若是没有这条祖宗规矩,咱府上的玉蓉小姐正合适。年岁相当模样俊俏性子又活泼,又是和殿下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再没有比她更般配的姑娘了!”   周贵妃也是一脸的遗憾,“玉蓉是我兄长的宝贝女儿,可说是我看着长大的,最是知根知底儿。本来我也想亲上加亲好上加好,没想到上上下下都不同意。一来是祖宗的规矩放在那儿,二来是圣人和老太爷都反对……”   抹香眨了眨眼睛,圣人反对也就罢了,怎么周家的老太爷也反对?   周贵妃也想不通这个道理,但她一向信服自家父亲。老人家既然说这门亲事做不得,那就一定有做不得的道理。就立刻把这件事撇在一边,想了一下吩咐道:“如今我总领宫务,寿诞那天千万出不得岔子,你们都帮我仔细盯着点!”   她踌躇满志地站起身子,戴着赤金嵌翡翠滴珠护甲拂过椅背,忽然想起一桩不如意,微微撅着嘴叹了口气,却还是不得不当成正经事。   “家里这回还送了七八个族中的女孩儿进来,你亲自过去看一眼。千万恭敬些,这都是以后的贵人。若是有格外出色的,就留一两个好的日后在宫里陪我说话。其余的就在寿诞那天赐给那些宗室和勋贵……”   抹香心头一凛,但她见惯大风大浪,旋即低声劝道:“老太爷这也是防患于未然,那些女子的颜色再好,也比不过您和圣人这么多年的情份!”   周贵妃略略低头,看着身上红色缎袍裙摆上精心绣制的富贵三多八团花卉纹饰。   不知为什么,在大喜的日子她反而浮起淡淡的自艾自怜,“琅儿是我的根基,周家是我的本源,老太爷这样做也没错。我只是没想到,圣人身边已经有了我还不够,他还松口要周家别的女孩进宫……”   红颜易老,韶华易逝。   周家的老太爷对于抹香来说,无异于天边遥月一般的神仙人物。只得干巴巴的安慰道:“奴婢进宫前,老大人曾经亲自训话。说我们低头只看得见眼皮子底下这块地方,人得抬起头才能看见远处的山和水。老大人这样安排,必定是比我们看得长远。”   周贵妃落寞一笑正准备说话时,就听见宫外有小太监低声禀报:“庄妃娘娘并各宫娘娘过来了……”   话语未落,一群衣饰华美的莺莺燕燕已经涌了进来,除了年岁大些生育有皇子皇女的庄妃和田昭仪外,其余的都是像花朵一般娇艳的小姑娘。   周贵妃忽然发现,这么多年皇帝和自己你侬我侬一往情深的时候,也没有耽误他往后宫陆陆续续地进新人。特别是蕴翠宫的柳嫔,活泼爱笑鲜妍可爱,很有自己年青时的品格。   她伤心地想,也许父亲让自己主动把周氏族中的女孩带在身边是对的!   看见周贵妃只顾盯着柳嫔,田昭仪眼珠子一转就笑道:“进门时我就想问一下柳妹妹头上的簪子是打哪儿得的?戴在你的头上真是好看!”   众人这才看见柳嫔的鬓间斜插着一支双层千叶攒金牡丹顶簪,做工极为精致不说,那簪子上嵌了一颗足有指尖大小的金刚钻,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华美异常。   柳嫔摸了摸头发笑得羞涩,眉眼间却好像在放光,“圣人夸我笑起来好看,说内库里有支簪子正适合我的性子,就让符大监找了出来……”   周贵妃心头一滞,以往内库里进了什么好东西,圣人第一个想到的往往是她。这才隔了多久,圣人就把自己忘在了脑后。难怪人家说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此时此刻,她早忘记自己私库里的奇珍异宝无数,每一件都足与柳嫔头上这支顶簪相媲美!   田昭仪看着周贵妃手中几乎被拧成一团的帕子,脸上的笑意更加开怀。走到柳嫔面前,爱怜地帮她整理了一下衣襟,笑得毫无芥蒂,“这样花骨朵一般的可人儿,不光圣人喜爱,连我都喜爱得不行呢!”   甘霖宫的庄妃娘娘见田昭仪一把一把地往周贵妃身上插刀子,就皱着眉头道:“今日我们一齐过来,是想看看千秋节那日贵妃娘娘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事情没有。若是有,请尽管吩咐。若是没有,我们就退下了。”   果然是武将世家出身,说话极干净利落。   周贵妃恨不得眼前的女人们通通消失,强窝着心头火端着笑容道:“不过是个小小寿辰,倒劳烦姐妹们一起兴师动众。我这里没什么事情,就请姐妹们各自回宫,到时候早早过来喝杯水酒就是了!”   出了景仁宫大门的时候,庄妃性子直率,见周围无人就忍不住悄声埋怨几句,“你明明知道那是个心气小的人,干嘛非要挑事惹她?”   田昭仪老神在在地拂了拂衣袖上的褶子,笑得一脸不在乎,“我在这宫里待了二十多年,一年比一年活得丧气,一年比一年感到厌倦。女儿就是我的命根子,结果圣人受她一味怂恿,非把淑慎嫁到北元当什么阏氏。”   一阵凉风带走田昭仪眼边急涌出的泪水,她压低声音恨道:“我金尊玉贵娇养大的女儿,后半辈子只能在漠上吃沙子。整整十年我都不知道那孩子是胖了是瘦了,我不恨那个贱人又恨谁?”   淑慎公主是皇帝最年长的女儿,因为自幼腿部稍有残疾,本来可以在京中选一个驸马,由此留在母亲田昭仪的身边。但适逢北元可汗入中土求亲,周贵妃就说皇室既然受世人供奉,那就要做出相应的表率。   皇帝深以为是,就将当时年仅十六岁的淑慎公主下嫁给三十六岁的北元可汗咄吉世……   庄妃神情黯然,不知道该怎么相劝。每个孩子从生下来一辈子都让当娘的牵肠挂肚,这孩子远去无踪,扯痛的就是当娘的心和肝!   ※※※※※※※※※※※※※※※※※※※※   稍稍涉及一点宫斗戏,毕竟那里是一切争斗的至尊之地。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碧波琉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零二章 女伎      贵妃娘娘千秋节的头一天, 永祥胡同的周侍郎府两扇侧门洞开, 一溜青帷青盖精致异常的桐油小车排得整整齐齐。这是周氏族中特特选送进宫, 准备在贵妃娘娘面前献礼的女孩儿。   马车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一路缓行,拐上银锭桥再过朝阳门离那处天下至尊至贵之地就更近了。   正在这时从看热闹的人群中斜剌剌冲过一个身穿绛紫褙子, 打扮得极体面的中年妇人,一把拽住负责押送的周府大管家周洪,凄厉骂道:“你这个天杀的贼胚子一一”   妇人的声音极有特点,带一点苏杭地方上的口音, 清亮婉转却又铿铿入耳,尾音处还微微上扬,就像戏台上唱旦角的优伶。   今日周府大管家周洪的身上担着天大事儿, 冷不丁被个疯女人扑过来拦住去路,顿时又惊又怒。莫名其妙的同时手上就不免重了些,狠狠一甩袖子大声喝斥道:“不长眼的玩意儿, 也不看看这是哪, 是娘们能胡闹的地儿吗?”   那女人一个趔趄, 也不知怎么弄地正正巧栽倒在旁边一处石柱的突兀尖角。“哎哟”一声, 一张风韵犹存的粉脸上顿时溅出一朵刺目血花。   女人却不管不顾,眼睛一眨泪水就像小河一样没了闸门,扑上去死死抱着马车辕子哀嚎道:“大总管,你这个挨千刀的, 当初你是怎么跟我拍着胸膛子许诺的, 说要把我女儿带去当人家的嫡妻正室, 如今是怎么回事儿?”   中年妇人虽然上了岁数, 但行动间颇有风姿。举着帕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你这个丧天良的,竟把我女儿当成了物件,送到那见不得人的地方任一脚踏入棺材的老头子糟蹋。幸亏我得了信儿,赶天赶地地赶过来……”   后面几辆小油车受阻一时都通行不得,掀开帘子齐齐探出几个盛装打扮的年轻女子。其中一个头戴银鎏金点翠发钗,穿着樱粉色褙子的绝色女郎花容失色,攀着车门惊喊道:“妈妈,你什么时候到的京城?”   伏在地上哀哀哭泣的中年妇人眼前一亮,腾得站起身扑过来喜道:“冠儿,我终于找着你了。你不知道这一路上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就是担心你受别人糟践。你从小被我捧在手心里,我这个当娘的怎么忍心你跌入火坑不管……”   银锭桥本来就是内城和外城的分界点,路边摆摊儿的小贩、坐在茶坊屋檐下喝茶的闲汉、三五个聚集在一起热聊的地痞一见这个阵仗,用不着招呼就迅速聚拢过来,有些胆子大的甚至围在了周家小巧精致的油车旁边偷窥。   唤做冠儿的绝色女子脑子虽然不是顶聪明,但也觉得今日的阵仗有些不对头,就急急道:“妈妈你先回去,等我把事儿办完再去找你!周大总管是好人,决计不会害我的!”   谁知那位妈妈面色大变,一把将绝色女子从油车上拽了下来,大骂道:“你这猪油蒙了心的傻妮子,这坏人还在自己的脑门上刻字不成?真是人家把你卖了,你还帮着人家数钱。原先我也以为他是个好的,这才把你慎重其事地交给他,就是想托庇他给你找户好人家。谁曾想……”   女人的话又尖又利速度又快,却字字句句清清楚楚,站在人群当中传得老远。   有反应快的人已经慢慢回过味儿来,里三层外三层地站在外围指指点点。其中胆子大的开始架秧子起茬看戏,站在高处吆三喝四,“这是侍郎府上准备在千秋节上献礼的周家贵女,怎么成了你家的女儿?”   周侍郎府的周洪这时候已经认出了人,心知出了大事儿急得跳脚,众目睽睽之下却不好伸手跟一个女人当面拉扯。   妇人脸上的神色越发得意,扯着帕子团团作出一个福礼,“我是扬州府莳花馆的老板,姓董,人称董三娘,几辈人都是扬州府土生土长。各位只要在扬州码头下了船,上岸一打听就知道我家的住处。”   原来这位穿着打扮雅致的半老徐娘,竟是个青楼老板娘。人群当中静了一下,轰的一声就重新热闹起来。   董三娘用帕子摁了一下眼角,无比伤心道:“这董冠儿就是我的亲生女儿,虽然是贱籍,但也是千娇万宠长大的。我头发长见识短,以为真有人发善心帮我女儿量一桩好媒,这才把人交给了周府的大总管。”   这到底是个什么状况?青楼老板娘的女儿怎么变成了周家正要进宫献礼的小娘子?人群当中一瞬间就起了躁动,起哄的,挑事儿的,看热闹的,你拽我扯挤做一团。   董三娘口齿伶俐胆子又大,站在乌鸦鸦的众人面前毫不怯场,一口吴侬软语偏要翘着舌头学说官话,让人听了极其有趣,“……我女儿坐船走了以后,我越想越不对劲儿。就下狠心跟在后面一路打听,结果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儿。”   董妈妈一只手紧紧攥住董冠儿的胳膊,一边在关键处停顿了一下。   见众人听得极认真,这才开始明惑解道,“说是贵妃娘娘的娘家人要细细甄选几个才色俱佳的女孩,冒充周家的女孩儿进宫。说的天花乱坠一般,最后还不是要送给那些上年纪的老头子当暖床丫头……”   说到此处,董三娘气息不匀地回头戳了一下董冠儿,哼道:“要不是我的亲生女儿,我何必这趟浑水?只是咱们这一行端了这碗饭,就是卖也要讲究卖个心甘情愿。你在扬州时,多少青年才俊捧着金银上门,偏你眼高于顶从来都是不屑一顾。”   董三娘开始还有三分做戏,到后头就气得眼角含泪了,“……那些黑心人把你们当物件儿赏给发白齿摇的半老头子,一只脚已经踩进了棺材里。若那主家三年五载就得老病死了,我如花似玉的女儿岂不是又要被当家主母发卖一回?”   此时正值下朝时分,有几个穿了绯衣系了金鱼袋的御史正好把这件事从头到尾听了个全 ,不由跺着脚大骂道:“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周洪做梦都没想到今天早上的差事会出这么大的纰漏,又因为在人来人往的银锭桥前不敢施展手段上前将人拦住,结果就造成这般不可收拾的模样。   他想到周侍郎的暴怒,猛地打了一个冷噤,扯着嗓子厉声申辩道:“我带走这丫头时,你自个儿是点了头,亲手签了切结书的……”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又上了当。这话岂不是承认,这些所谓的周氏族中的小娘子,就是从各地青楼楚馆采买而来!   董三娘就是一心想把事情搞大。   闻言立刻跳着脚叫起冤来,“我点头,那是因为你保证我女儿当得了人家的正室嫡妻。如今被你家贵妃娘娘拿去做门脸,傍着年纪相当的贵人也就罢了。若是赏给七老八十的老头子当没名没分的通房妾室,我是吃饱了撑的找你办这种缺德事儿?”   就有地痞唯恐天下不乱的吹哨子拍巴掌,你挤我,我挤你,争着抢着掀看其余油车上的布帘子,猜测这又是哪家的花魁头牌?   董三娘在莳花馆干的就是迎来送往的生意,根本就不惧怕这些场合。万众瞩目之下,得意当中又添了无数为母则刚的自豪。   女伎怎么样?女伎也是人生父母养,也是有血有肉的有情有义,有担当不怕事的巾帼须眉!   她左右逡巡一眼,索性直着腰教训起来,“我想我家女儿嫁户好人家是一回事,被人不明不白的拿出来作伐子是另外一回事。高门大户是那般容易进的吗,那些大妇磋磨人的手段,你们这些小丫头见都没见识过……”   周大总管知道让这女人再往下说,还不知会抖露出什么腌臜事。一步窜上前去,就要把董三娘拖过来。   谁知人群当中有人有意无意的挪动阻拦,那董三娘拽着董冠儿就像泥鳅一样,左闪右闪就躲在了另一边,小油车里有两三个盛装女孩陆续下车,见了这幅境况后再无此迟疑,举着袖子遮起半边脸快就消失在看热闹的人群当中。   董三娘见今天的目的达到,回转身朝徐大总管所在之处狠狠啐了一口,扬着脸大声道:“我就住在东门街的大兴客栈,你有什么不服尽管来找我。哼,来前我就做好了打算,你要是不认这笔账,我就到衙门里告你周家拐带人口。我女儿身份文牒上明明白白是董冠儿,而不是什么周冠儿……”   周府大总管怄得满嘴苦水,看着眼前的烂摊子简直不知该怎么收场。   结果还没等他想好法子,御史台的弹骇折子已经雪片一般放到了皇帝的案头。道道折子都在指责周侍郎府的家奴仗势欺人,竟将娼门女子冒充周氏族女进宫献礼,真是败坏世风!   皇帝还没有表态,周侍郎已经头顶请罪折子老老实实跪在承乾宫门勤政殿外。   折子上说原本只想让族中女孩在贵妃娘娘的千秋节上献礼,好抬举一下她们的身份,本是底下人的一片孝心。谁知家奴妄为,领会错了主人的意思,竟私自下江南采买绝色娼女优伶,以致惹出此回祸事。周家人有失察之罪,事发之后已对各方细加安抚……   一场绝大风波就这样遮掩过去,但这股子被人当猴子耍的腻味,还是在众人心中打了解不开的结。   连大皇子肃王在部里处理公务时都曾戏谑,说青楼里的女伎嫖了就嫖了,谁还会没脑子把这逗乐的女伎正儿八经地抬回家里当正妻供着,那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就有好事者玩笑,说万一扬州莳花馆的董三娘没有追到京城来揭破这场事儿,万一这些女伎若是顶着周家贵女的身份,被贵妃娘娘堂而皇之的赐婚下来,那还真的要正儿八经地抬进门来,也许连元配嫡妻都要退一射之地……   这场不大不小的热闹让京里人人看的心满意足,煊煊赫赫的周侍郎府也消停了好久。听说贵妃娘娘的四十岁的千秋诞过得窝火不已,在宫中大宴上从头到尾都没露个笑脸!   ※※※※※※※※※※※※※※※※※※※※   大皇子肃王   二皇子端王   三皇子敬王   shg 第一零三章 玉蓉      永祥胡同的周侍郎府是一处五进南北两路的豪阔大宅子。   因已致仕的太子少保周尚贤, 还有当今的礼部侍郎周敏之父子俩, 都是皇帝这二十年极为信重得用的朝臣, 所以府内环山衔水山石洞壑,亭台楼榭廊回路转, 修建得极为漂亮气派。   日头斜斜挂在天边,周府打理的极为整齐的花园子里,茂盛的树荫下,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者正捏着一只空茶盏, 耷拉着厚重的眼皮似睡非睡地靠在红木扶手椅上。   一个穿了晚烟霞紫绫子如意云纹衫,着一袭玉色绣折枝堆花襦裙的年轻女子,从花园深处徐徐走过来。低头含笑看了一眼老者, 将掉在地上的月白绣锦团丝薄被轻轻地搭在老者的身上。然后悄无声息的坐在一边,细细琢磨棋桌上的一副残局。   须发皆白的老者似是有所察觉,陡地睁开一双眼睛。貌似羸弱不堪的老人, 直起身子后威仪立显, 一双略有些浑浊的老眼瞬间黑亮得出奇。看见年轻女子微微一笑, “蓉儿什么时候过来的, 怎么也不唤一声?”   周尚书的幼女周玉蓉就扬起一张正值青春的娟好小脸儿,调皮道:“翁翁这里有好茶,也不叫我过来帮您品一回。等会儿我走时,这罐福建福鼎太姥山的白茶我要拿回去好好收着。”   周阁老哈哈大笑, “你这鼻子真灵, 这茶昨日才拿过来, 今天就让你闻到味儿了。”   周玉蓉见祖父开怀大笑, 心头石这才落下。一边为老人家捶腿,一边小心道:“……爹爹这回知道错了,他也没想到周洪那个奴才胆子这么大,竟然敢弄些上不了台面的女伎进宫。这回不但打了咱们周家的脸,也让姑母脸色无光!”   周阁老脸上阴沉下来,哼唧了两声道:“他没想到?只有你这个小丫头才会相信他这副鬼话。糊弄外人也就罢了,要是连自个儿都糊弄,你爹这个三品侍郎也当到头了。他倒是乖绝,竟把你使到前面来说话……”   在最疼爱的嫡亲孙女面前,周阁老毫不掩饰自己的怒色,“我早早就跟他嘱咐过,族中的女孩儿一定要挑选老实本分的,贵在精而不在多。偏他自作聪明,让人家一招就打回原形。咱们这样的门户,犯得着以色字来拢人吗?”   周玉蓉抱着祖父的胳膊摇了几摇,嗔道:“我爹爹已经知道错了,您就不要再说了。他没想到竟然有人敢当众揭穿此事,弄得大家都下不了台。”   周阁老眼中流露出半丝厌恶,很快就掩饰掉,垂了眼皮道:“自从你姑姑进了宫升了贵妃后,咱们周家就一路顺风顺水,纵得你爹的胆子也大了,不好好当差专谋这些小道,迟早还要栽个大跟头!”   周玉蓉就小心陪笑,“我听我爹旁边的先生们说,这个绊子多半是肃王殿下设下的。那个董三娘不过是个妓馆老板,连咱们脚底的泥都不如的贱人,竟敢在银锭桥上拦住咱家的马车,跟周总管面对面的叫嚣。这背后若是没有人指使,只怕鬼都不会相信。”   周阁老徐徐点头,“当今圣人宽宏大度知人善用,是个千古难遇的明君。他膝下如今只有三位成年皇子,老二端王因为穆皇后厌胜一案早早就被圣人厌弃,这么多年都没什么变化,应该用不着再提了。如今能和敬王殿下一争长短的,就只有这位大皇子了……”   周玉蓉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倾听,越往后眼里笑意越深。   将祖父身上的月白绣锦团丝薄被重新拉伸展,傲然道:“这天时地利人和全都站在敬王哥哥这边,肃王殿下不过是螳螂挡车不自量力,如今只会使这些妇人的下作手段了……”   周阁老伸手点了点,半天才吐出一口浊气,骂道:“你又在书房外偷听,真是不知说你什么才好。好好一个女孩儿,不喜欢绣花绣草,竟然喜欢听这些政事儿,看你以后怎么找婆家?”   虽然是责骂,老爷子的语气当中却没有半点责备之意。   周玉蓉何等聪明,立刻依偎过来,“咱们周家就是顶顶富贵的人家,我以后就找一个一心对我好的穷书生。等他中了进士在朝庭选了官儿,我就在后宅帮他出主意想法子,助他一路青云直上。说不得二十年后,我这个前朝阁老的孙女儿就会成为堂堂新阁老的妻室!”   周阁老听得眉毛挑起老高,然后又重重放下,叹息道:“本来你姑姑的意思,是想选你做敬王的正妃。结果在圣人那里探了两回话,却是无可无不可。咱们周家如今成为朝堂上一等一的门阀,靠的就是圣人对咱们家的倚重。”   他略有些伤感,“圣人既是这个态度,那就只得早早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过现在想来这倒是一个好事,敬王殿下日后没有了让人忌惮的妻族,在圣人心中又要加重一点筹码……”   周玉蓉立时变得眉开眼笑,“那您去帮我说说,我爹和我娘一门心思想让我嫁给敬王哥哥,要不然嫁给别的什么权贵之子也行。其实我顶看不起京里的这些纨绔子弟,寸功未建就学着别人章台走马。”   年轻女孩想起自己的婚事不由牢骚满腹,“就连看似一派正人君子的敬王哥哥,正妃还没进门呢,屋里已经有了好几个侍妾。每回到他府里去,满屋子都是妖妖娆娆的女人。我日后要是找丈夫,这辈子只准他守着我一个人!”   周阁老再次哈哈大笑,掀着长长的寿字眉,豪迈万丈道:“你小时候潭柘寺的高僧曾给你断过一卦,说你这辈子一路万事无忧富贵到老,是个极好的命格。眼下春闱刚过,不知有多少寒门子弟想鱼跃龙门。我周家的女儿看起了谁,便是谁的大造化!”   周玉蓉听到祖父的话,顿时觉得如同拿到了尚方宝剑。心想娘亲再逼迫的话,就真的让祖父陪自己来个榜下捉婿。   周阁老上了年纪,本来昨夜因为家里这些闹心事没有睡好,说笑一阵儿后就有些精神不济。周玉蓉看着祖父用了养生的汤药后,才束手退出园子。   前院和后院之间有一道用以分界的垂花门,门外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男子早就等着心焦,见她一出来忙上前问道:“你翁翁说什么没有?总共骂了我几句?还有贵妃娘娘那边到底要。如何交代?”   周玉蓉就调皮一笑道:“爹爹你一下子问这么多问题,让我先回答哪个?翁翁说,以圣人和姑姑的情分这些不过是小事,勿需挂怀。但即便是小事,也可一可二不可三。再过几日,让我娘进宫陪娘娘说会儿话,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周侍郎轻舒一口气,没想到这件事竟然如此轻松揭过,想必女儿在期间也帮着说了不少好话。就极大度地一挥手道:“明天让你娘带着你出门逛逛,看中什么穿的戴的,叫人全部送进府来挑!”   周玉蓉眼珠子一转笑道:“自然要让爹送我几样好东西,刚才翁翁还送了我一罐太姥山的白茶呢。不过我明天还想去一回东安门的灯市,看看我写的那副对子有人对出来没有?”   周侍郎满脸诧异,“怎么那副对子还没有人对上来吗,这都多久的时日了?”   周侍郎又是自豪又是哀叹,“难怪你翁翁总是说,你要是个男儿咱周家下一辈儿就用不着愁了。你哥哥二十好几了,还只会在鸿胪寺尚宝司领一个小小的闲差。让他过来听听这些政事儿,他还百般不耐烦……”   周家这一辈的长子周玉漱性子高傲,简单的说就是读书读的有些目下无尘。   在周家这样的高门大户里,这样的个性简直就是致命伤,更因其资质有限连个正经进士都没考中。周阁老周侍郎父子无法,只得向圣人求了个恩荫,让这孩子待在鸿胪寺尚宝司任一个七品寺丞,领份清闲俸禄罢了。   周玉蓉对于哥哥的德性也是束手无策,只得劝慰道:“嫂子是川南窦家的女儿,窦家这二十年不知出了多少进士举人,他家的女儿自然是没有差的。有她在一旁规劝,等时日稍久些,哥哥自然会懂事上进。”   有些人就是烂泥扶不上墙,像那三国时的刘禅,一代雄师诸葛军侯即便是智计百出,到最后还是拿他无招。   恭送走了父亲,春日的天色很快便了暗了下来。大丫头夏言在前面提着一盏八面仕女宫灯,周玉蓉在后面慢慢想着心事。   在外人看来,现在的周家如同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般。可是翁翁已经一日比一日衰老,说一会儿话便累得不行。家里的事哥哥是半点不管,里里外外全靠父亲一个人支应,所以有时难免行差踏错。   像在千秋节给贵妃娘娘献礼这件事,周氏族中女孩里竟然混进了扬州府有名的女伎,这在从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不但让贵妃娘娘面子受损,还让周家一时成为京城权贵们的笑柄。   听说这回御史台的弹劾像冬天的雪片一样纷纷扬扬,全靠圣人看在翁翁的面子上一一压制住。   御史们除了极少几个想在史书上留千古清名外的人,根本不会鸡蛋碰石头故意给周家找茬。唯一的可能就是,周家牢牢掌控的朝堂局面出现了裂隙。可恨哥哥还懵然不知,一天到晚只知道跟同僚吟诗作画安享富贵。   周玉蓉咬牙拽紧了手里的帕子。   若是自己日后细细甄选的夫婿能够及时查遗补漏,将周家目前的这块短板挡好。那人再靠着周家现有的资源迅速壮大,等到敬王哥哥登上大位,周家起码还可保二十年无虞……   ※※※※※※※※※※※※※※※※※※※※   交代一下配角的背景   shg 第一零四章 杏榜      在松江府忙得热火朝天顾衡想, 也许自己以后更适合进工部专门搞机械制造和改良这方面的工作。忙起来的时候, 简直可以忘记一切烦恼。   反正等急得跳脚的郑绩催了又催, 一路骑上快马赶回京城的时候,已经无限接近四月十五春闱放榜的日子了。   离贡院不远的会仙楼上照例已经高朋满座挤满了人, 郑绩费了好大的力气撒了好多银子才占了个小小的雅间。   气喘吁吁地回头拉了顾衡坐下,扬着眉毛笑道:“去年的这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呢,今年就跟你混得好像亲兄弟一般!看哥哥仗义吧,削尖脑袋占了个好位子陪你看榜。我底下的伙计连大红鞭炮都准备好了, 等信儿出来铁定第一个炸响!”   顾衡闻言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我在松江府埋头干事儿的时候,你勾搭了几个大姑娘小媳妇儿?临走的时候, 是谁抱着个标致的小娘子躲在马车后头哭得稀里哗啦?最后还拿了人家颜色那么浓艳的汗巾子揣在怀里做念想,也不嫌丢人的慌!”   郑绩正在端茶的手陡地一僵,神情也变得讪讪的。   顾衡原先还担心郑绩对自家妹子有意思, 还有意无意防备来着。结果这趟江浙之行, 就见这人的红颜知己简直遍天下。   不论是青楼头牌戏台红伶, 还是附近邻居家的小碧玉, 对着他时一个个或是变得含羞带怯,或是变得媚眼横飞豪放大胆。偏偏这个人对每一个女子都是情义绵绵,也不知道哪个才是他的真爱?   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墙,若不是这人时常仗着一张俊脸, 和兜里胀鼓鼓的银子到处招蜂引蝶, 也欠不下这么多风流账。   顾衡彻底放下心来。   心想就这等烂泥扶不上墙的货色重新再投十回胎, 都不会放在自家妹子的眼角里。更何况还有自己这等洁身自好的优良青年在一旁比对, 以前那些担心完全是多余!   自从这样想后,他看郑绩就顺眼许多,最起码那层看不见的疏离和冷漠淡了不少。郑绩是何等会察言观色的人,立刻打蛇顺棍上。两个人打从松江府回来后,交情简直是一日千里。   郑绩巴巴地奉上一盏茶,一口雪白的牙齿全露在外面,“读书人我也见到多了,像你这个脑袋瓜子这么好使的还是极少。那个纺机的样式传了这么多年,让你加了几个关键部件稍稍这么一改动,那出来的布匹就像缎子一样顺滑,又细又密……”   经过数十次改良后,集捍、弹、纺、织多种用途的织机,可以错纱配色,可以综线挈花,能织成折枝团凤棋局万胜等多种图案,与往日的单一花型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顾衡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时间还是有些赶,那纺机要是还多调试几遍,效果会更好。等这边的事忙完了,我还会回去几趟继续改进。在别的绸缎织锦上能织出来的花色,在咱们松江布上也可以织出来。”   他不紧不慢地喝着杯中茶水,垂着眼眸慢慢问道:“……不过话说回来,我要是把这松江布织出名气来,你真能卖到北元和南疆去?”   这就是说再等一段时日,松江布的产量还能翻番。   郑绩喜得眉飞色舞一脸慨叹——一副读书你内行,做生意我才是内行的模样,“那生丝多少钱一斤,那地里的棉花多少钱一斤,这两个根本就没法比。兄弟你只要能够保质保量,这松江布产出多少我给你卖出去多少!”   顾衡伸出指头蘸了一点茶水,在桌子上慢慢比划,“江浙这么大,松江只占一个边角。你我的胃口不要太大,太大了会不消化,时日久了的话就会被撑死。我们这趟回来带了二千匹的样品,先放在铺子里看看销路怎么样?”   他顿了顿,冷着脸道:“一口气吃不成大胖子,有些事儿要慢慢来。这个月我俩加起来已经买了三千亩的棉田,等今年秋天的棉花大批量下来,这些织机就可以派上大用场,那时候才是松江布大量占领京城的最好时机。”   红木方桌上两个大小圆圈的水痕渐渐消失,顾衡声音里似乎隐含蛊惑,“任何东西只要在京城流行起来,其他地方就快了,所谓衣被天下也不是不可能!”   衣被天下一一   郑绩让这几句简单的描述诱得面泛红光,再也找不到称赞的话,只得搓着手不住点头,“都听你的,你说让我咋办就咋办。前天我收到我爹的来信,说我这辈子做地最正确的事儿就是认了你这个兄弟。你不知道我家老头子很少夸人,夸的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顾衡看着郑绩泛着油光的大脸,心想自己以前怎么会认为这人豪爽侠义肝胆云天呢,看这一幅钻到钱眼里爬不出来的样子,真是叫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街面上忽地像滚水一样喧哗起来,会仙楼的客人都伸着脑袋向外张望。一眼就见几个穿着绯色官袍的人被一群皂衣官兵簇拥而出,三年一开的杏榜终于出来了!   贡院门口顿时如同油锅里滴进了冰水,人头攒动得几乎没有立脚的地方。   钱小虎奉了张老太太的命令,一大早就守在贡院大门口。杏榜张贴出来的时候,他仗着腿脚灵活几乎是第一个冲到了最前面,倒把负责值守的差官们吓了一跳。   钱小虎虽然识字不多,但把少爷的名字记得真真的。从尾巴上开始看,结果越看越心凉。   正在胆战心惊的想回去怎么交代时,一眼就看见正数第二个是少爷的大名。他还以为看错了,把眼睛擦了又擦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一笔一画的的确确是“顾衡”二字。   钱小虎一下子跳了起来,语无伦次地高声叫道:“我家少爷中了第二名,第二名是我家少爷,正正经经三鼎甲中的榜眼……”   旁人都投以一片艳羡至极的目光。   进士榜本就已经非常难考,更何况是三鼎甲的榜眼。这不但要自己非常努力,还要祖坟上冒青烟列祖列宗庇佑。全中土成千上万的楚翘都聚拢京城,只取区区三百人,可想而知其中的难度,可谓是比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还要难。   钱小虎跌跌撞撞地往回跑,嘴里高声叫嚷着什么,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   坐在会仙楼雅间里的顾衡却远远地就听清了这道尖利的唤声,他不自觉地闭了下眼晴。厚积而薄发,前世今生梦里梦外所有的努力,都在今日得到了丰厚的回报。   ——朝堂仕途这道高高的门槛,自己终于正大光明地取得了一块上好的敲门砖。   听到顾衡竟然取得了第二名榜眼的佳绩,连郑绩这等不信神不信佛的人都忍不住肃然起敬。这是天上有名号的文曲星下凡,日后要入阁为丞为相,甚至彪炳青史留芳百世的人物。   人群当中躁动得气儿都令人喘不过来,只有稳坐在小雅间里的顾衡反倒没什么感觉了。陆陆续续又有名次出来,但是都不及他的名次高,毕竟比他高的只有头名状元一个人。   待辰时过后,会仙楼的众人才知道状元是杭州府的高哲,榜眼是济南府的顾衡,探花是直隶王希久。其实按照正确的说法,这三位要经过数日后的殿试才能正式称为三鼎甲。但当今圣人宽宏体恤,历年殿试和会试的名次基本上都没有大的变动。   等三鼎甲终于聚在一起的时候,会仙楼的老板喜得眉眼放光,双手一挥吩咐今天的酒水全部免费,又惹得在场众人一顿欢呼。有今科落地的举子端着酒杯想,今晚定要好生瞻仰一下三鼎甲,说不定三年后也会心想事成。   顾衡团团作揖,终于抽了个空子吩咐钱小虎赶紧回去把喜报告诉家里人。   喜得合不拢嘴的郑绩这时候看他跟看神仙一样,不等张口就让手下人赶紧张罗来两大筐新制铜钱,请几位新科进士站在会仙楼上抛洒,美其名曰让大家都沾沾喜气。   状元高哲和探花王希久一问,知道这是顾衡结拜的异姓兄弟,却之不恭后就笑纳了。他们三人日后就是同科同年,用同科几个小钱客气什么,反正日后大家都是一家人!   顾衡站在一边看了一眼这个新出炉的异性兄弟,算是默认了这回事儿。   心头却在想,人跟人的缘分真是奇妙,一个是富得流油的豪商之子,一个是进京赶考的乡下穷小子,却阴差阳错地合伙做起了生意,现在还勾肩搭背成了所谓的结拜兄弟。   张老太太在家里得知喜讯后,忙吩咐顾瑛把早早准备好的三牲六果摆在香案上。也不要人搀扶,跪在蒲团上结结实实地给祖宗的方位叩了三个响头。站起身后,让钱师傅把长长的鞭炮用竹竿在门口挑起,然后亲自点燃引信。   顾瑛看着一地的赤红碎屑,左邻右舍带了一丝奉承的笑脸儿,总有一股不真实的感触。从此之后,哥哥就像即将遨游天际的大鹏,再也无人能随意束缚于他。   殿式很快照常举行,果不其然三鼎甲的名次没有变。   让当今圣人格外开心的是这批青年才俊,是名副其实的青年才俊。像状元高哲今年三十二岁,探花王希久二十八岁,特别是榜眼顾衡今年才满二十一岁。   三鼎甲站穿着一是一样的鸭卵青长衫在大殿上一字排开,看着就令人赏心悦目。圣人龙颜大悦之下,除了惯例的赏赐之外,还给每人额外赏了一对大红绣金宫花,让三人领宫宴的时候戴在幞头上。   住在铁匠胡同还在埋头苦读的童士贲很快就得知顾衡高中今科榜眼的消息,一时间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会不会是同名同姓?毕竟中土这么大,有同名同姓的人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   来报消息的举子就有些奇怪地望他一眼,“这是咱们济南府的荣光,你我就该与荣共焉,你怎么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这三鼎甲有多少年都没有落到济南府的头上,这回终于可说是一雪前耻。对了,我听说你也是莱州籍的,平日里与顾榜眼可交好,不知可否引见一二?”   童士贲脸上青一阵儿白一阵儿,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把友人打发走的。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连乡试都还没过,顾衡却已经中了进士。从此之后,两个人之间就有了不可逾越的鸿沟。   坐在院子里正在收拾碗筷的叶瑶仙不知为什么没敢进屋,她也不想直接面对男人狼狈懊悔的模样。   她隐隐约约的知道,童士贲从来将顾衡视为软弱可欺的人物,从来没有把顾衡真正放在眼里。但那人却在无人处时时露出尖利的獠牙,一回又一回地把对手狠狠踩进烂泥塘子。   这不是侥幸,这是人这一辈子不得不认的命!   ※※※※※※※※※※※※※※※※※※※※   男主开始踏上征程……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丫丫和鱼子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零五章 本分      京城因为这场三年才出一回的春闱盛事热闹了小半个月, 贵妃娘娘千秋节特旨开的恩科就没有那么引人注意了。   在南月芽胡同那座雅致的三进宅子里, 顾衡恭恭敬敬地叙说着这趟松江府之行。   “……镇上居民稠广土俗淳朴, 俱以蚕桑为业。男女勤谨,络纬机杼之声通宵彻夜。两岸抽丝牙行约有百余家。四方商贾蜂攒蚁集, 乃出产锦绣之乡。江南养蚕所在甚多,惟此镇处最盛。”   端王依旧是一袭半旧姜黄地绣斜万字朵云纹长衫,半眯着眼睛隐含责备,“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出去走走也是好的。既然知道盛泽镇本是盛产丝绸之地,还跑去倒腾什么棉布?”   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语气当中除了对后辈的提携之意, 还有几许上位者才有的审视。   于是顾衡的态度更加谦恭,却又隐约透着一股不卑不亢,“这处是虽然是丝绸胜地, 但也种了一部分棉。因往日的机械简陋, 产出的棉纱杂物多以致质地晦涩。我在松江挑了几个地方, 如枫泾镇、朱泾镇、朱家角镇, 都可以大力发展棉布的生产。”   端王慢慢转着手里的绿檀木佛珠,皱着眉头有些不悦,“如今你也是正经进士出身,用不着多久就可以授官, 这些与民争利的事情就不要亲自出面。若是让那些闻风而动的御史们知道, 弹劾的折子能把你淹死……”   顾衡因这连日的疲劳眼睛显了几道红血丝, 略微有些腼腆道。   “湖州本以丝缎天下著称, 那些织工是现成的,加上我改进了织机,生产出的棉布与往日不可同日而语。说实话,我也想将松江布名扬四海。我这次回来带了几匹样品,您仔细帮着斟酌一下,跟湖州缎是不是可以一较高下?”   男儿有志千里,胸中有抱负的人个个都想名垂青史。   端王拿手点了点顾衡,一时惊笑得连话都不想多说,“……真是大言不惭不知天高地厚,一个是丝一个是布,说你什么才好呢?”   顾衡没有多做解释,直接将身后几匹颜色花型各异的布匹推了过来。   端王没想到他一个堂堂新科榜眼随身还背着这玩意儿,就像一个时时走街串巷的乡下小贩儿。面上一时不知该摆什么样的表情才合适,只得低着头一下接一下无意识地摸着硬塞到面前的布匹。   结果这一下一下地就让他摸出了别样的意味,眉梢也慢慢挑起来,“你这布倒是有些意思,虽然没有湖州缎顺滑,但却另有一种光洁软和之意……”   顾衡就胆子极大地指了指端王身上半旧家常长衫。   “您喜欢穿这种洗得稍旧的衣裳,多半是因为它穿着贴身舒服。您手边这种兼丝布,是以麻丝和棉纱混合而成,以麻为经棉为纬,用来缝制夏季家常穿的外裳又挺括又柔软,还不像您身上这套看着犯旧。”   端王脸上闲适的神情立时僵住,实在搞不清面前之人是真聪明,还是个傻不拉叽的二百五?   顾衡这时候却极其没有眼色,象布庄的小伙计一直喋喋不休。   “……这匹飞花布,用的是最上等的棉花,织出来的布精软光洁如银,用来缝制中衣又透气又吸汗。还有您现在还是穿的很厚的毡袜吧,脱下鞋那脚的味道是不是很难闻?这匹尤墩布极轻极薄极软,用来制暑袜最合适不过。”   端王的嘴角眼角实在忍不住快速抽动了一下,脸上的温润笑意却一直保持得很好。他现在非常确定以及肯定,顾衡就是个实实在在的二百五。即使这个人才中了榜眼,又在很短的时间捣鼓出这么大一摊子,还是个货真价实的二百五。   顾衡却对端王的即将喷薄而出的怒气毫无所觉,只顾自个说得痛快,“这松江布要是纱支用的再密些,织出来的布就又厚又结实,比普通的土布还要耐磨,染出来的颜色也鲜艳。我让人过了十回水,都没怎么掉色儿……”   端王当机立断抬手截住顾衡的话头,“京城的生意哪那么好做,你愣头愣脑地闯进去,别碰的头破血流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把东西放在我这里,等空闲的时候我帮你掌掌眼。”   顿了顿,厉声道:“等我同意了你这个铺子才能开,若是我不同意,你就老老实实地给我呆在翰林院里修书!”   春闱三鼎甲一向是入翰林院或六部观政,其中的翰林院是天下读书人的圣地。   顾衡张大了嘴,愣了一会儿后点点头又摇摇头,低声含糊道:“我已经在棋盘街看好了一个铺面,等改装好了就上些新样品……”   自从穆皇后过世之后,端王修了这么多年的佛已经修得炉火纯青,已经很久没有发火了。这时候对着顾衡一杆子戳到底的愣头愣脑,一股久违的心头怒火像沉寂多年的火山一样即将喷涌而出,无论上面压了多少石头都压不住。   他几乎是颤着指尖儿指着大门哑声道:“你这个混账东西……你先回去,等我……叫人……唤你再过来!”   许是端王脸上的厉色太过骇人,顾衡的嘴巴一张一合什么都没有说出来,草草作了一个揖后像个受惊的兔子一样飞奔而去。   顾衡前脚刚出门,端王府的总管太监魏大智就从屏风后迅捷无比地闪了出来,满脸担忧地劝解道:“不过是个刚出茅庐的小崽子,殿下您千万不要跟他一般见识。这京城多少绸缎庄子,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竟然有胆子想进来插一杠……”   “哈哈哈哈……”   端王忽然爆笑出声,笑了好半天才擦着眼角渗出的泪水道:“……你以为这小子是个心中没有成算的吗?他多半已经识破了我的身份,这趟过来就是想找一座靠山。哼,你以为当朝三鼎甲里会有蠢人吗?”   魏大智就叉着手不敢再言语。   端王想了一下,自以为明白了顾衡的心思,“这也是个聪明人,知道当清官需要银子垫底。他本身毫无根基,家里为了供奉他多半已经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所以他一考完就赶紧像无头苍蝇一样找地儿开铺子,好给家里添些进项。”   他站起身打量着桌上光滑的布匹,“……三鼎甲是多响亮的招牌,肯定是老大和老三争抢的对象。他胆子又小年纪又轻,不敢掺杂这种拿命搏富贵换前程的事,只好揣着明白装糊涂,结果阴差阳错地求到我的门上来。”   魏大智见的人多了去了,却直觉顾衡不是这样懦弱胆小的人。但主子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就一脸恍然道:“难怪我觉得最近一段时日,他对主子的态度恭敬异常的很!”   端王得意地一掀眉毛笑道:“我也是从这一点看出来的,头两次这小子跟我下棋,我悔一步棋他就敢给我当面吹胡子瞪眼睛。最近这几次,每每要赢了就开始坐立不安,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才好。我就知道,他多半看出了我的行藏!”   桌上几匹松江布在灯下泛出柔和的色调。   端王又遗憾又欣慰地抚着布面,徐徐道:“不管老大和老三谁胜谁负,我反正是歇了心思,干脆就躲在一边当一个百事不管的闲散人。顾衡既然连锦绣前程都不要,非要和我这个半废人作伴,那我就成全他吧!”   魏大智有些迟疑问道:“您的意思是……”   端王想通了其中的关节,脸上也有了松快的笑容,“这小子既然想干一番事,我少不得要帮他一把。明天你就到南城门根磨刀胡同顾家去,就跟顾衡说这个什么布庄我也要掺一股,多少银子让他报个数。”   端王想起顾衡那副愣头愣脑的样子,一点小聪明全部写在脸上,真是叫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的笑容越来越盛,好半天才继续吩咐道,“……然后你再走一趟直隶府衙门,跟府尹当面打个招呼。一个小小的布庄,一个小小的新科榜眼,老大和老三这点面子还是要给我的!”   魏大智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儿。   自家王爷这么多年低调的不能再低调,这回难得出手管一桩闲事儿,管一个闲人——实在是因为太过喜欢顾衡的踏实和才干。   这么个人儿要是不小心卷进大皇子和三皇子之间的争斗,又不小心煅成炮灰,那就是实在太过可惜了。好好历练几年后,说不定可以成为王爷的助力。   只是太多人不能明白这个道理,揣着旺炭一般的心梦想搏取滔天的富贵。却不知道那繁花似锦之下,就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和刃人不见血的钢刀。   十五年前,穆皇后莫名其妙地牵扯进“厌胜”大案,几乎是在咽气的瞬间皇宫大内就变得风声鹤唳。多少晚上在一处听小曲儿喝小酒的宫中兄弟,一早上起来就没见了踪影。   魏大智靠着不听不看不说,几乎拼上自己的身家性命死死守住钟粹宫的大门。不准人进不准人出,终于保全了现今的端王——当时还未成年的二皇子一条小命。   想到这里,魏大智不由感激起皇城中那位偏心偏到胳肢窝的皇帝。   若不是他老人家早早把端王撇在一边,又时不时地当着朝臣宗室的面斥责打压,说不定性子如爆炭一般刚愎易怒的端王早早就按捺不住加入这场纷争,与大皇子和三皇子争得红眉绿眼,哪有现在这般安闲的日子过……   想到这里他心中忽然一动,总觉得好像忽略到掉了什么东西。然而等他仔细回想的时候,那种不可琢磨的感觉却杳无踪迹,便索性不再深想了。   魏大智作为端王府的总管太监,至今还活得四平八稳,靠的不是聪明而是谨慎谨慎谨慎。禁中比他聪明的人多如尘沙,但个个都比他死得早死得惨。所以人活在世上,聪明不是顶顶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要知道自己的本分。   象这位年纪轻轻的顾榜眼,就算得上是一个极知道自己本分的人。   ※※※※※※※※※※※※※※※※※※※※   男主的水磨工夫,功力见长!   在领导面前,要能干,更要不太能干,这是身为下属的艺术!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开心的美女、碧波琉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开心的美女、丫丫和鱼子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零六章 卖乖      端王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 还是感到有些好笑。   谁说老实人就不能聪明, 就不能有心眼?想起顾衡一脸急迫地抱着一堆松江布, 几乎是把吃奶的劲儿使出来,喋喋不休好半天才让自己松口答应他开这个布庄, 就更觉得有趣。   听到屋子里有动静,等在外面服侍的人手脚轻便地把毛巾、温水、青盐、沤壶放置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端王一抬头,就见书房原本的侍女秀儿正把一件熨烫得整齐的玉色掐边中衣递过来。就温声笑道:“你如今也是有身份的人了,怎么还在干这些粗活?”   秀儿温婉一笑, “王爷和王妃娘娘对我厚爱,不嫌弃我身份低微为我请封侧妃,这份恩德我不知怎么来回报, 只有做些所能及的事,心里才舒坦一些。”   端王素来喜她谨守本份,即便马上身处高位也不骄不狂有分寸。于是也不多说什么, 伸展双臂由她服侍穿衣。等衣物一上身, 就感到有些异样。低头一看, 却不是往日惯常穿的素纹杭罗。   秀儿见他有些疑虑, 就笑着解释道:“昨儿下午魏总管拿回来几匹布,说是底下的人孝敬的,您见了很是喜欢。我看了质地的确不错,就选了这块飞花布裁制了一套中衣。屋子里的丫头帮我打下手, 细细缝制又连夜浆洗熨烫, 终于赶在天亮前让您穿上身。”   新衣没有往常乍然穿上身时的冰凉和僵括, 反倒另有一种出人意料的舒适。   端王挑了一下眉毛, 微笑道:“难怪那个顾衡在我面前大力游说,这个面料风格雅致质地紧实,纱孔通风透气,比起杭罗来差不到哪儿去,价钱却只有杭罗的三成……”   秀儿听到顾衡这个名字时,在背人处微微皱了眉。   转过身时,面上却依旧一派温厚,“我是惯常做这些针线活的,这种布料除了易褶皱之外,用来贴身穿着最好。再有听说是棉纱做的,那价钱就高不到哪去,这样一来京城的老百姓人人都可以买来!”   端王心中一动,拖着面前女人的下巴细细查看,见其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果然布满血丝,就轻轻叹了口气,“不过是几匹布,什么时候做不是做,非得连夜赶制出来让我穿……”   秀儿就有些羞赧,垂头小声道:“奴婢……我什么都没有,从头到脚都是府里给的,您和王妃又如此抬举我,给我衣食给我脸面,我时时恨不得把肝肠挖出来。听魏总管说您想开这个铺子,就想着把衣服赶紧制一套出来,自己觉着舒服别人肯定也会觉得舒服。……”   这话又朴实又替别人考虑,让端王这等性情内敛之人听了都极为动容。   转过身牵着女人的手走至榻边,“难得你是个实诚性子,这两年跟在我身边一直不争不抢,我都是看在眼里的。我不受宫中圣人待见,连带府里的日常用度都比别家差了不少,你们也着实受了不少委屈。”   女人的手纤长有力,一看就是做惯活计的。   端王看着她身上简简单单,连个多余的配饰都没有,语气越发和蔼,“……我想入股这个铺子,一来是想帮那小子一把,二来确实是想给府里填个进项。往日我一心修佛,从来没有往这边想过,却是苦了王妃和你们几个!”   秀儿眼底浮出一层泪花,忙眨了眨硬压下去,服侍他把外面的衣裳穿好,低头道:“我倒是没什么,在院子里做做针线种种花草,一天很快就打发过去了。辛苦的是王妃娘娘,宅子里里里外外这么多人,张嘴要吃饭伸手要穿衣,就没看她真正开怀笑过。”   端王怔了半晌,方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圣人看我百般不顺眼,如今就是领个闲差也动辄得咎,时不时的就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宫里宫外的那些人看碟下菜,连带王妃在外面也不好走动,你们这些更不肖说了……”   端王一贯冷峻寡言,这是秀儿第一次看见他在自己面前示弱。   不知为什么她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忙堆着笑容欢快道:“我知道府里的用度紧张,就把手边的银钱拢总了一下。王爷入股那家店面不知要筹备多少,我这里反正有宽裕……”   端王这才看见女人手边有一块青黄条理相间的包袱皮儿,里头堆着三五个雪白银锭,并些值钱不值钱的珠翠玉饰。他愕然一怔,哈哈大笑出声,“爷再不济也无需用女人的银子,快些收好,当心让底下人看见了笑话……”   秀儿原本也没指望端王用自己的这点私房,她要表明的只是一个态度。见目的达到,也不扭捏地将包袱皮收好。转身净了手,亲自往炕几上摆下早饭。   端王的一日三餐向来吃得简朴,炸面焦圈下咸菜丝,并两个用红糖和麻酱裹得瓷实的糖花卷。看起来黑乎乎的一团,但吃起来口味儿刚刚好。   天气凉的时候还爱喝一碗稠稠的面茶,米面的清香,麻酱的醇厚,芝麻的焦香聚在一个小小的碗里,喝下肚后一天身子都是暖的。   这么多年端王很多事儿都看得淡然,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就是这个做早饭的厨子一直跟着服侍 。秀儿自然知晓这点,端王只要歇在外书房,不待吩咐她就安排得色色周到。   天刚交卯时,端王穿着无比贴身软和的内衣,用了一套焦香甜脆的糖油饼糖花卷,喝了一大碗浓香四溢的酽豆汁儿。接着又换上沉重无比的朝服顶着星星月亮坐在马车上赶早朝时,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愉悦。   上马车时端王就对随□□代了一句,“让顾衡拣好的……松江布再送一批进来,让府里的老老少少都换几身穿穿。等那个什么布庄开业时,你亲自过去给他撑撑场面。”   一个说不上名号的布庄开业,王府大总管去露个面儿已经足够了。魏大智连忙躬身应了,旋即小声问道:“只怕这样一来,御史台的那些人又有文章可做了。”   端王垂下眼皮儿看着手腕上的绿檀佛珠,嗤声哼道:“我这十年步步小心谨慎,也没见在圣人面前落个好,既然这样干脆怎么舒坦怎么来。开个布庄怎么了,我是拿白花花的现银跟人家合股开。又不像老三那样,明晃晃地收人家的干股孝敬……”   看着这样处处斤斤计较的端王,王府总管魏大智却笑得看牙不见眼,一双眼睛早就眯成了缝。   自从穆皇后去后,这位主子从云端跌落在泥坑,又被圣人刻意打压,百般无奈之下只得把自己关在佛堂里修行。没想到佛法博大精深,端王一身戾气修没了的同时,面上也越发修得不见喜怒,到最后竟好似渐渐地没了人气儿。   幸好还有顾衡胡乱捣腾的这档子事儿,把这位爷从云端重新拉了半截回来。不管怎么样,重染人间烟火的端王看着比往日的冷峻寒漠可亲多了。   端王府的俞王妃得知这件事的前前后后时,已经是当天的午饭过后了。   尽管告诉自己不要动怒,俞王妃还是忍不住心头火,一把将手中的釉里红缠枝花卉纹碗弃在地上,“原先看她还是个好的,没想到这么快就开始给我使绊子。王爷要开铺子,我这个当王妃的还没说话呢,她就讨好卖乖地把自己的私房银子奉上,王爷心里指不定会怎么看我……”   釉里红缠枝花卉纹碗砸在地上,在藏青绣串枝回回纹地毯上弹跳跃动了几下,难得地没有砸成几瓣。拣起来仔细查看那碗口,却依稀有了一道细细的痕迹,眼看不能再用了。   郑嬷嬷叹息了一声,把碗交给一旁服侍的小丫头带下去,又把四处飞溅的银耳汤水迹一一拿帕子抹去。   忙完之后才坐在一边轻声劝慰道:“这位秀姑娘若非是个忠直的,那就是个大奸大恶的伪善之辈。不过也无需放在心上,娘娘你既然抬举得了她,自然也压制得了她……”   俞王妃靠在软榻上,胸口起起伏伏面色难看,好半天才喃喃道:“我跟着王爷整整十年,从受尽白眼的禁中搬到这荒无人烟的冷僻庄子。以为在他的心目当中,我跟他有这世上独一而无二的情份……”   郑嬷嬷重重叹了口气。   无论怎样聪明的女子,一旦陷入情爱就会不由自主的迷失方向。端王即便在皇家再不得志,也是这天下最为尊贵的皇子之一。宫中圣人骂得,别人却是骂不得的。   王妃娘娘得到了他的人,又想贪恋他的心,现在还想得个贤惠大度的名声,天底下哪有这么齐头齐尾的便宜事儿?   但这毕竟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姑娘,郑嬷嬷就坐在炕榻边细细劝道:“娘娘是王府里的头一份儿,王爷跟前的规矩又大,任谁都越不过你去。象那闵庶妃虽然生了端王府的长子,可王爷对那对母子也只是淡淡的。”   眼看俞王妃脸上的神情稍霁,郑嬷嬷就知道对了症,“娘娘你千万不要自乱了阵脚,你跟前除了大郡主,肚里还揣了一个小的呢!郭夫人到潭柘寺求了一道上上签,说你肚子里这个孩子日后贵不可言……”   俞王妃脸上神情变幻,好半天才倒在秋香色金线菊引枕上颓然长叹,“我就是拧不过这道弯儿,幸亏有你在旁边开解我。这个秀儿是我亲自挑选,又亲自送到王爷身边的,可看着她在王爷跟前上赶着献殷勤,我这心里怎么都不是滋味。”   屋角的鎏金索耳四方炉飘荡着袅袅清烟,沁人心脾的安息香缓缓流淌,悄无声息地润泽着人的肝和肺。   屋外阳光璀璨春光正好,这处皇家庄子虽然地处偏僻景致却不错,一丛丛花匠精心培育的的芍药和蔷薇已经打起了沉甸甸的花骨朵,眼看就要姹紫嫣红一片。   俞王妃摸着将将鼓起的腰身,心底却是又荒又凉。良久才低语喃喃,“是啊,我还有大郡主和肚子里这个小的呢……”   ※※※※※※※※※※※※※※※※※※※※   矛盾就是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青青翠微 10瓶;韩墨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零七章 布庄      正阳门棋盘街这家布庄经过整整两个月的翻修, 终于准备开始营业, 顾衡想了好久都没想到合适的名字。   春天过后, 时常逗留在南月牙胡同私宅里的端王看不得他这副踌躇不定的样子。说你好歹还是今科的榜眼,连一个布庄子的名字都想不好, 十几年的书都白念了。他斟酌两天后,让王府大总管魏大智亲自送来“荣昌”二字。   顾衡心想,这荣昌二字也不见得怎么高明。但眼前这位是爷,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了。在从前那场大梦里, 他从来没有跟这位行事极为低调的主子面对面打过交道。   只依稀听说这人年轻时性情孤僻喜怒不定,所以一向不为宫中圣人所喜。二十岁按照惯例封了亲王之后,在京城赐了座不大不小的宅子, 每月只在大朝会的时候才见得着其人淡漠的背影。   大皇子肃王和三皇子敬王在明里暗里争的如火如荼,却谁都没有把端王这颗废子正经放在眼里过。所以,当朝中六部重臣将大行皇帝的遗诏颁出来的时候, 不知惊吓了多少人的肝肠……   顾衡在无人处思忖, 我汲汲营营半辈子就是为了让所爱之人衣食无忧睡梦无怖。眼前就有条康庄坦途, 那么又何必舍捷径求远途呢?所以他心安理得地逗留在南月牙胡同, 陪着偶尔一顾的端王谈天说地下棋打谱,甚至有时候还浅浅议论一下朝政。   越接触端王这个人,越觉得其寡言淡漠的面容之下,是一副极其憎恶分明的性子。例如他偶尔会冒出两句精辟尖锐的言论, 诸如肃王好大喜功, 说敬王沽名钓誉, 说自己修一辈子佛都修不到无欲无求的境地……   顾衡和端王就这样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开始结交, 亦师亦友,半师半友。端王知道顾衡及冠后无字,就帮他取了济川二字。取济世于民,百纳为川的意思。   顾衡不是个多话的,但偶尔酒水喝多之后也会唠叨几句。迷迷瞪瞪地述说自己从小爹不疼娘不爱,有爹娘等于无爹娘,还几次三番险些落到难以想象的不堪窘境。若不是祖母和妹子在一旁默默支撑,自己如今多半就是个不知上进的乡间浪荡子。   端王自然是感同身受。   自从母亲莫名其妙地突然亡故后,所谓的父亲也像变了一个人,再无从前的睿智和煦。有人说因为皇帝哀毁过度,才将穆皇后的薨逝迁怒于他的身上。这简直是无稽之谈,宫中圣人……也许对他可从来没有过父子之情。   敬王十五岁的时候在宫中行冠礼,百官云集贺者如炽。   端王躲在熙熙攘攘的人后,看着言笑晏晏的父皇和周贵妃,觉得他们才是一家子人,自己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错误的意外。前几日就是穆皇后的冥诞,宫中上下人等却仿佛集体忘了这件事,只一心筹备三皇子的及冠礼。   从那时候起,性子高傲的端王才真正放下心中妄想和憎恨,开始慢慢收敛自己暴躁乖戾的脾气。君父君父,宫中的这位圣人首先是君,然后才是父。而且这个父还是很多人的父,自己……根本就没有傲气凌人的资本。   终于认清事实的端王潜心修佛,他本是极聪明之人,几年后和京城附近古刹里的高僧论起经来已经鲜有对手。   他用了将近十年的时间修身养性,成功地将自己淡出人们的视野,朝臣们已经记不起昔日鲜衣怒马的二皇子。有时候沐浴在晨钟暮鼓中,端王心想自己这辈子也许更适合当个吃斋茹素无牵无挂的和尚。   五月份的时候,新科进士们的官职陆续下来。三鼎甲的状元高哲如愿以偿地进了翰林院任了编修,榜眼顾衡进了工部虞衡清吏司任一七品主事,探花王希久出人意料的接了河南府上蔡知县一职。   在会仙楼为王希久送行时,众人免不了大醉酩酊。   也许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王希久指着二人笑道:“……我不像你们,家里多少还有些银子垫底。前些年为了我读书,连拙荆的嫁妆都卖得精光。这回我要是没考中,原本是准备回乡谋一个闲散官职的。”   顾衡却是想起了从前在莱州老家时,顾瑛为了贴补家用熬夜做绣。   一张上等白棉帕用红丝线掐牙锁边儿,可以挣三个铜钱。自己在酒楼里一盏一盏与人畅饮着上好的秋露白时,那个傻丫头就在老宅里盘算自己又挣了几个钱。她从来不说不怨,就像一头蒙着眼睛的小驴子一样,只会傻乎乎地往前冲……   这世上没有谁比谁过得更轻松,除非是眼盲心瞎不愿意睁眼看周围的人——就好比从前的自己。   王希久有些不好意思地推过来一个红封,“这顿酒后我就要上路远行,顾兄家里的布庄开业我就没法子去了。这是一点小小贺仪,还望顾兄不要嫌弃。”   红封里面多半是一张面额不大的银票,顾衡知道他家境贫寒,为凑这份贺礼不知又变卖了什么东西。但在这里当着众人却不好推辞,只得笑着先收下,拱手道:“你到河南府上任,本该我和高兄为你送上程仪,哪里晓得却先让你破费了!”   王希九性情憨厚老实,闻言双手直摇,“我平生最恨别离,你我相处时是虽然不长,但可说是心心相惜相见恨晚,君子相交贵在相知,就无需弄那些花架子。等你们空闲休沐时,来上蔡县看看我也就是了。”   别人说这话也许是客套话,但于王希久却是句句实言。   顾衡也不推辞,送人上马车时就吩咐钱小虎回铺子里抱了几匹上好的松江布过来,笑道:“如今我家里别的东西不多,就是这种东西多,嫂夫人拿去给孩子们裁几件衣裳或是送人都相宜。千万不要再推辞了,反正也不值几个钱。”   王希九性情虽然耿介,却一直与顾衡惺惺相惜,就吩咐家里人把布匹收下。等车行一半王夫人收拾行李时,才看见那几匹布的布头里都细细裹着十两一张的小额银票,最后一汇总竟有百两之巨。   王希久面庞涨得通红,却明白这是顾衡在顾及自己的面子,把程仪塞在了无人得见处。不由在心里暗叹,自己的这个探花是邀天之幸才得。而顾衡做人做事都极通透,其榜眼之位却是名至实归。   五月二十八日,正阳门棋盘街名叫荣昌的布庄非常低调地开业了。除了往左邻右舍送了些糕饼干果之外,就只在街口燃放了十挂大红雷鞭爆竹。   出乎众人的意料,这家专门卖棉布的店从开业那天起生意就格外的好。   布庄里高中低档各种价位的松江布都有,贴身中衣用的飞花布,家常外裳用的兼丝布,都能在这里找到合适的布料。更叫人惊喜的是,这里还有专门做袜子的尤敦布。   京城里从来没有这种考虑的色一色周道的铺子,无论是平民还是有钱的富人,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能在这里挑得到自己心仪之物。就是极为挑剔的太太小姐,也可以直上二楼坐下来慢慢地选。   口碑一传开,荣昌布庄的名头便打开了,各种老少妇孺接踵而至。有时候忙起来,连顾瑛这个大东家都少不得亲自上阵做接待工作。   顾衡说过,开店做生意最要紧的就是童叟无欺,第二个就是要笑脸迎人。顾瑛在莱州乡下便罢了,到京城来后性子不知不觉变得有些腼腆。结果这两日一忙起来,腼腆羞涩就让她忘在爪哇国去了,人也变得开朗大方自信。   这家铺面的契约和松江县两千余亩的棉田,全部落在了顾瑛的名下。顾衡对此的解释是,朝廷有官员不许经商的法度,这些铺面田产日后就算做她的陪嫁……   顾衡特意寻了一块上好的田黄石,为顾瑛雕了一个印章。日后荣昌布庄的大笔进出帐,必须有顾瑛这个大东家的私章才能做准,想想就让人觉得风光无限。   董长青是郑绩手下得力的大掌柜,一直负责苏杭一带的绸缎生意。   这回可说是临危受命,急匆匆地被派到京城来开这么一间名不见经传的小布庄,原本心头还是极为不乐意的。但是新东家极为宽厚倚重,布庄的生意又兴隆,心中的轻视之意就收了个干干净净,打起万分精神准备大干一场。   工部的差使清闲,顾衡每存半个月的假就亲自走一趟松江府。   他发现当地出产的一种叫大捻布的土布又厚实又耐磨,就将这种布里加了几种新式织法,结果花纹一出来凹凸有致,比起那些精致些的飞花布尤墩布,更有一种粗犷不羁的味道。   果不其然,这种改陈出新的大捻布在荣昌一面世便大行其道。又因其价钱便宜,深受普通民众的喜欢,每天都有数十匹的销量。月底仔细一核算,其赚头并不比那些高档金贵的布料少。   布庄每个季度结一回账核算一回利润,顾瑛在大掌柜董长青的带领下,很快就能独自把进出账簿勾兑清楚。她又是极为刻苦不服输的性子,短短数月就从一个做生意的白丁,变成深谙其中规则的老手。   她发现自从荣昌做出名号后,贫富之人都以穿荣昌的布料为荣。就向顾衡建议,让其在自产的每匹布的布头上织出“荣昌”二字,以示与别家绸缎庄的不同。   顾衡对这个主意大为心动,不但让织工在各种布头上织出这两个字,就连布庄里用来做包装的黄麻纸上都印有“荣昌”二字。这一来二去的,京城里不管老的少的,都有意无意记住了这个新字号!   ※※※※※※※※※※※※※※※※※※※※   明天双更请早!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青青原上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零八章 窦氏      永祥胡同, 周侍郎府。   刚回到家的周玉蓉正在听二等丫头冬语描述这两三个月的近况, 当听到府里府外一切安好的时候, 她秀美的小脸上终于露出一抹笑容。   前次给宫中贵妃娘娘献礼的周氏族女中,竟然混有江南之地的女伎名伶。   虽然把这件事的罪责尽数推在了周府大总管周洪的头上, 但论起来总归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为稳妥起见,周侍郎就把妻女全数送到别庄避风头。   京城人向来就是喜新厌旧的性子,这两个月的抵报小抄上又出了不少新鲜事儿。   譬如安远侯府的妻妾相争,竟然当着外人的面大打出手。又譬如吏部尚书的小儿子不知中了什么邪, 非闹腾着要出家。有这么多事儿掩着,周家闹的这场不大不小的笑话就不算什么了。   冬语口齿伶俐,是去年才提起来的二等丫头。她一边麻利地斟茶倒水, 一边满嘴的赞叹遗憾:“姑娘你走的实在是太不是时候了,四月十八那天三鼎甲奉旨跨马游街,那绢花绸帕像雨点儿一样抛过去, 有好几户的小娘子都兴奋的晕过去了……”   大丫头夏言就有些不满意地把茶盏端过去道:“说话小心些, 口水都喷到姑娘面前了。再说三鼎甲跨马游街虽然少见但也不算稀奇, 每三年就有这么一档子事儿, 从前我陪姑娘也是瞧见过的!”   冬语就极不服气地瞟她一眼。   心想这个就是个傻的,三年前姑娘多大岁数?现在姑娘多大岁数?书上说青春慕艾,高中状元的书生碰到二八年华的佳人,两个人这才能看对眼, 花前月下爱恨情仇才能往下继续发展。   周玉蓉看着即将争起来的两个丫头, 心里有些不耐烦。面上却丝毫不显, 温声道:“冬语在府里当差当得尽心, 我妆台上那支攒珠银钗你拿去戴着玩吧!”   冬语大喜,主子手指缝里撒一点,自己就受用不尽了。那支银钗是京城银楼里有名的大师傅所制,做工精致栩栩如生,其上所用的米珠是少见的金色。这样一支钗子少说价值几十两,顶寻常人家一整年的用度。   想来这样尽心尽意的服侍主子,等过个两三年自己攒够了嫁妆本,就求了恩典配个府里的小管事。兴许等大姑娘出嫁的时候,自己和丈夫可以作为大姑娘的陪房,跟着到新姑爷家去当个体面的管事嬷嬷。   等冬语满腹欢喜的下去后,大丫头夏言不满道:“……一双眼珠子乱转,一看就不是个守规矩的,人也不知道怎么提成二等丫头的。该知道的一点不知道,不该知道的倒打听到一大堆。”   大丫头夏言是打小服侍周玉蓉的,感情自然深厚些,说话自然也直来直去。   她手脚麻利地将箱子里的衣裳一件一件地挂进富贵三多四节柜里,一边轻声念叨,“如今姑娘已经渐渐大了,有些事就该慢慢安排起来了,偏生夫人今年又一点不着急了。这会从别庄回来,姑娘心头自个儿应该有个数……”   周玉蓉蓦地攥紧了手中的玉梳背。   自家阿娘的打算别人不知道,自己却跟明镜一般。阿娘总想将周家的富贵延续万年,心心念念地想把自己嫁给敬王表哥当正妃。姑姑周贵妃其实也是这样的打算,总想着宫中圣人万一一高兴,松口答应这桩婚事呢?   她们也不用脑子想想,如果宫中圣人属意敬王哥哥为太子,那么就绝对不会允许两代后族出自同一个家族。望着铜棱镜中如花朵般的娇颜,周玉蓉沮丧地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莫说是阿娘,就连阿爹也揣着旺炭一般的侥幸心理。京城当中无论谁家的夫人过来探听自己的婚事,阿娘都一味推却说自己年纪还小。他们多半已经忘了,过了明年的花朝节,自己就年满十八了。   作为打小在身边服侍的丫鬟,夏言自然明白自家姑娘的心思。就小心建议道:“……不妨出去走走,隔了好几个月又恰逢七巧节,说不定你那副对子已经有人对出来了。”   周玉蓉果然大为心动。   七巧节的时候东安门灯市按照惯例要提前扎灯棚灯山,有很多未婚小娘子都去看热闹。京城中人这几天格外容忍,即便看见女子抛头露面也不会多说什么,于是主仆俩开始兴致勃勃地收拾出门的衣物。   刚走出房门,就从游廊迎面走过来一个穿着丁香色妆花缎褙子的年轻妇人,远远地就蹲身福礼,声音中略带一丝惊惶地的问道:“妹妹到哪里去?我正准备找妹妹问些事儿呢。”   来人是周玉蓉的大嫂窦氏。   说起这位窦氏,算起来是川南窦家东楼的人,其父祖出过巡抚知州之类的人物,在当地算是响当当的旺族。自家阿娘就是看中了这一点,虽算得上豪族但在京城却毫无根基,背后只能紧紧依附于周家。   但是算一千算一万,阿娘绝对也料想不到,千挑万选才选进门的窦氏性情本分得近乎懦弱。哥哥周玉漱已经不算上进,加上这副模样的大嫂,以后的周家简直不知该何去何从?   周玉蓉忍下心中不耐,盈盈回礼道:“嫂嫂可是有什么事,让人过来知会一声就是了,怎么亲自过来?定是底下的人见嫂子年轻面子浅,若是你不好张口千万要跟我说一声,我一定让阿娘好好敲打这些奴才。”   窦氏见自己浅浅一句话引来小姑子一顿数落,顿时慌得双手直摇,“不是什么大事儿,是我一时拿不定主意,又不敢去问阿娘,所以才悄悄过来问一下你。”   周玉蓉深吸一口气,心中腹诽既然知道不是什么大事,就干净利落的处理掉算了。又何必问东问西,闹腾得连家里的奴仆都看不起,这川南窦家就如此教养女儿吗?   但这话只敢在肚子里打转,若是透露出一个字,这位新嫂子只怕转头就会找根绳子吊死。   周玉蓉面上的神情更加和熙,向前一步攥住窦氏的手道:“……嫂嫂就是这般见外,在娘跟前有什么话不好说呢?不过我正赶着出门,若不是什么急事儿等我回来再商量可好?”   她再年轻也不过是个刚刚长成的小姑娘,所以就忍不住拿话悄悄刺了窦氏一下。你既然说不是什么大事,那就等我游顽回来再慢慢说好了。   奈何窦氏是一个实心人,根本就没有听出周玉蓉话中的刺头。又见这主仆俩果然穿着出门的衣裳,顿时慌了手脚,心里的话不知该不该问出口。问了怕耽误周玉蓉的行程,不问又怕日后自己受责怪。   却不知她这副委决不下的模样落在别人的眼里,更加让人看不起。   周玉蓉拂了一下身上的银白缂丝面斗篷,抬头微笑道:“到底是什么大事儿让嫂子这么为难,快些说出来让我帮着参详参详。要不然到我房里坐一会儿,你仔细说给我听。若是我也办不了嫂子的大事儿,就只得吵醒阿娘了……”   窦氏就是个木头人,这时候也听得出来她话中微带了一丝讽意,一张脸顿时胀得通红。嘴巴一张一翕,说着自己都听不清的话。   周玉蓉看她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心中无奈更胜。这就是阿娘亲自挑选的周家长媳,说实话这眼光真不怎么样。对于自己的婚事,她那双眼睛里只容得下一个敬王,余者皆不能入她的眼。敬王一日不娶,自己便一日不能嫁。   这样一年一年的耽误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   周玉蓉这样一想后便有些索然,尽量保持往日的温柔端庄问道:“……嫂子到底有什么事儿,再不说我真的要走了。”   窦氏见状不敢再伤春悲秋,赶忙道:“是端王府新进了一个李侧妃,下了喜帖子过来,正巧那天是户部尚书府太夫人做六十六岁的寿辰,也下了帖子过来。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处理,就想过来跟妹妹讨个主意。”   侍郎府的周夫人为了表示对亲家的看重,自窦氏一进门就让她主持府中中馈。   窦氏虽然有些焦头烂额疲于应付,但仗着身边的丫头婆子得力,又舍得抛洒大把银子,终于在周府勉强站稳了脚跟。但她骨子有些懦弱之气,与人对仗时总有些气不足。遇着拿不稳的事儿时只知道翻旧例,旧例上再没有时就只能抓瞎了。   周玉蓉听闻是这件事,心头气倒是消了不少。   仔细想了一下就笑道:“户部尚书仇大人与我们有通家之好,他家老夫人的大寿我们必定是要去的。端王府虽然尊贵,但毕竟只是纳个侧妃。如果太给这个李侧妃脸面,俞王妃只怕心头会不高兴的。”   窦氏听得似懂非懂。   她贵为四川巡抚的女儿,嫁到侍郎府为长媳也算是高嫁。虽然陪嫁丰厚,但对于京中这些相互交缠又有微妙抵触的世家关系,却是怎么也捋不清楚。所以小姑子几乎把话已经说明白了,她心里还是拿不定最后的主意。   游廊上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尴尬意味儿,窦氏却仍旧茫然地没觉察出什么不对来。   周玉蓉气得咬牙,当着一众仆妇的面却不好十分给她没脸,干脆非常直白地道:“到了那天正日子时,我服侍母亲去仇大人家吃酒,你就带份厚礼到端王府露个面再过来跟我们会合。这样两家都不得罪,又都给足了脸面,任谁也不会多说什么!”   窦氏一想,果然只有这样处理最稳妥。顿时喜笑颜开地福了又福,说了几句不着边际的关心话,龙卷风一般赶回去准备两家的贺礼了。   周玉蓉看着她急匆匆的背影,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却不知为什么又开始羡慕窦氏的单纯和肤浅。看着天边渐渐沉下的暮色,心中的兴兴头忽然减散不少。   ※※※※※※※※※※※※※※※※※※※※   国庆一更!   shg 第一零九章 乞巧      南门的灯市向来是京城人消遣的好去处, 这里一年四季都有各式各样的灯展。遇着上元节七夕节中秋节万寿节等大节气, 更是人潮涌动如织。   周玉蓉带着大丫头夏言乘坐家里的马车赶到灯市时, 正逢最大的一座灯山被点燃。霎时方圆十丈之内变得光华璀璨,人高的灯罩由各式绡纱笼着, 不知被什么机械带动缓缓旋转起来,远远望去譬如天上玉宇仙宫一般。   周玉蓉心中的闷气不知不觉消散,半掩着脸面跟在一群大姑娘小媳妇儿后面,兴致勃勃地看着头顶上颜色各异样式各异的花灯。   离正式的七夕节还有好几天, 灯市里的花灯已经摆的放不下了。有广州的走马灯,大大小小的人物在上头打得一团热闹。有湘江的珠囤灯,用万千颗料珠穿成, 极为精美壮观。还有霸县的老鼠攀葡萄灯,蝎子驮牌楼灯也极有意思。   原本南门根儿这块没这么热闹,但此处有一棵上千年的柳树, 因其枝叶茂密年深日久, 便有些神神鬼鬼的传说。不想后来某一天, 这棵老柳被天雷劈成了两半, 住在附近的人都只看可惜。但令人惊异的是,这棵老柳树第二年照常发出遮天蔽日的新绿。   许多人便认为南门根儿这块地界有灵气,自发的在大柳树下点了长明灯。天长日久之后,这长明灯就变成了许愿灯。结果越积越多, 竟成了京中极有名的一景。   周玉蓉扶着大丫头夏言的手一盏接一盏的细看, 见但凡做工繁复的走马灯必定是京城有名的商家敬献, 小巧精致些的就是隐了姓名的闺秀所敬。至于散落在四角用谷皮纸糊的素面金鱼灯、鸳鸯灯、鸭子灯, 应该是寻常百姓人家所有。   转过一道人墙,就可见悬挂着一个半人高的仙鹭宫灯。那灯状如高层露台,每一层都有细巧的花鸟珠宝。蜡烛点然后,尖角上的铃铛被轻微带动,便想起了一阵美妙清脆的乐声,让人见后叹为观止。   绢纱做的灯罩上一面写着半句对联一一云舒云卷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另一面却是一片空白,想来是故意留着让别人来填。   大丫头夏言轻声道:“不是说京里卧龙藏虎人才济济,怎么这么一副对子都没有人对上来?咱们还下了一百两银子的赏格,结果这么久都没有人来领。真是白瞎姑娘费尽心思,做出这么一副千古绝对!”   周玉蓉心中也免不了有些失落。   这副对子是她在及笄不久偶然所得,遣词造句无一不精,冥思苦想了好几天后却怎么也对不出下联。连府里的清客们都说,这副对子虽然有点女儿气,却是亘古难有的佳作。   周侍郎对于女儿的才气大为得意,却又不好大肆宣扬,就将这幅对子请巧匠制成宫灯悬挂在南门灯市上,并附上一百两银子的赏格。却不想一挂小半年了,竟没有人敢出面领赏。   周玉蓉看了一会儿无趣,正准备回转就听见旁边有人雀跃问道:“瑛……瑛姑娘,你是不是很喜欢这盏大灯笼?要不我去问一下多少钱,等会儿我买下来送你!”   周玉蓉主仆抬头望去,就见自家那个灯下面站着几个青年男女。一个梳着双丫髻穿着海棠红襦裙的年轻女孩微微一笑,大大方方地摇头道:“我自个儿有银子,这盏灯要是卖的话,我可以自己买下来!”   先头说话的青衣书生闹了个大红脸,讪讪退在一边不敢再言语。   灯市里负责看护灯具的一个老者看了一眼众人,笑嘻嘻地拱手作揖道:“几位多半是第一次逛到此处,不知道这里面的规矩。这块地界的灯都是不卖的,几位仔细看上头的灯面儿,都是写了上联的。只要对上了下联,这灯不但白送,还有主家定下的赏格!”   年轻女孩正是顾瑛。   因为荣昌布庄生意兴隆,她有许久没在街面上逛过了。这回还是因为七夕节要到了,住在顾家的李厚朴邀约顾家兄妹到街面上一游。顾衡无可无不可就答应了,顾瑛这才有机会跟着出来走一趟。   听闻要对上对子才能把这盏华美异常的大灯笼拿走,顾瑛就摇了摇头老实道:“那我就不要了,其实前面那些灯笼也不错,十几个钱就可以买一盏!”   李厚朴摸摸口袋里,只有少少的一点碎银。这半年里他一直寄住在顾家,除了专心读书外没有用钱的地方。顾家的张老太太又心善,连饭钱都没有多要。就让这朴实的小伙子总想买点什么东西,好慎重地谢谢顾家的人。   倒不是说他对顾瑛还存有什么非分之想,而是吃了人家的住了人家的,总觉得心生歉意。   听到老者的话后,李厚朴眼前一亮,喃喃念叨:“云舒云卷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这的确是个好对子,今日恰逢七夕节,那我就对一个应景的好了。……百年百缘百相逢,今生今世今团圆!”   场中诸人正在沉吟,周玉蓉却缓缓摇头轻声道:“只能算对仗工整,算不得绝对。”   那老者想来也有些才气,将李厚朴的对子仔细吟诵了两遍后,满脸歉意道:“因这幅灯面儿的赏格重,这半年来不知有多少才俊过来,可惜都没有让人眼前一亮的佳作。这么小友的下联虽然对仗工整,但比起上联来还差那些味道……”   这几句话不卑不亢,说得李厚朴哑口无言。   顾瑛见状更不好说什么了,忙笑着催大家往外走。一阵风吹来,那盏宫灯发出细碎的清音,衬得上面的花鸟虫鱼几乎要活过来,惹得她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   一直负手站在角落里的顾衡见顾瑛望了又望,就知她必定是极为喜欢这盏仙鹭灯。   就踏前一步微微笑道:“这副对子不过有些意境,怎能算得上是千古绝对,我来对个下联让各位参详如何?云舒云卷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半醉半醒半浮生,一生一世一双人……”   场中静寂了片刻,旋即响起此起彼伏的赞叹声。连那护灯的老者都忍不住上下打量,“我看了百余幅下联,只有这位先生对的尤其精妙。不知可否将高姓大名赐下,容我等将百两赏格奉上。”   李厚朴满心满眼的叹服,就主动介绍道:“这是今科的榜眼,济南府的顾衡……”   那老者一脸的果不其然,忙命人用长钩将仙鹭宫灯摘下,又用红绸包了两锭雪白的纹银递过来。躬身笑道:“还请顾榜眼莫怪小老儿眼拙,您的下联比上联更加意蕴悠长。相信上联的主人知道后,心里也会欢喜……”   顾衡跟银钱自然不会有仇,将银锭接过,抛在一旁看热闹的钱小虎怀里。又将仙鹭宫灯小心提起,对着顾瑛打趣道:“这下高兴了吧,竟让我堂堂榜眼在夜市上帮你赢一盏灯笼?”   顾瑛双颊涨得绯红一片,她知道顾衡的眼下之意。这盏灯笼是次要的,紧要的是后面那半句下联,一生一世一双人……   如果是往常,在众目睽睽之下顾瑛多半会害羞遁走。但是当了数月的荣昌布庄大东家,她已经修炼出几分气定神闲的功夫。就稳稳接过仙鹭宫灯,脆生生地笑道:“谢谢哥哥,回去后我一定把它好生挂在床头,每天早晚各看一遍。”   这话里有一种只有两人才明白的缱绻之意,顾衡细长凤眸里的笑意更盛。心里却在想,等中秋过后大家松散下来,也许就该把两人的亲事定下来了。   站在远处的周玉蓉却是心神激荡,只觉眼前那个人每一字每一句都说到了自己的心里。她连那人的模样都还没有看清,就已经非常明白自己等了许久的人……终于到来。   但是当那人将仙鹭宫灯珍而重之地放于另一位女子的手中时,周玉蓉心中顿时涌起滔天愤怒。就像小时候心心念念的糕点,怎么都舍不得吃,第二天早上却被别人吃了个干干净净。那份想毁灭一切的冲动,能让人五内俱焚。   直到那位女子略歪着头,欢快地唉了一声,“哥哥……”   一霎那间,让人摒弃一切的愤怒就像退潮的海水一样,悄无声息的消失无踪,周围的声音和笑脸重新变得欢快起来。周玉蓉微微挺直身子,面上带了恰到好处的矜持笑容,深深望了一眼那个青色的身影,拢紧斗篷转身离去。   大丫头夏言向来知道她的心事,也抿嘴望了一眼,招手唤过一个办事稳重的婆子细细叮嘱了几句,这才提着裙子飞奔而去。   到了晚上要安寝的时候,夏言瞅了一个空档凑过来耳语,“那人叫顾衡,济南府莱州人氏。家中父母双亡,身边只有一个老祖母和妹子。中了榜眼后就没有回乡,在工部虞衡清史司任一个七品堂主事。听说官媒们差点把他家的门槛踩破了,结果到现在还没有成……”   窗边束腰马蹄竹画案上放着一只五彩仙人纹的蒜头瓶,瓶里供奉了几只雪白的晚香玉,漏斗状的花瓣在浓绿的枝叶间悄然散发着浓香。   周玉蓉如冰似玉的手指拈着一片雪白的花瓣,忽生惆怅和遗憾,“半醉半醒半浮生,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样的人必定是胸中有沟壑,腹内藏锦秀。只可惜四月十五那日三鼎甲跨门游街时,我陪母亲一直待在别庄里,竟然没过去好生看看。”   夏言就微微捂嘴笑道:“赶得早不如赶得巧,现在结识也不算迟……”   ※※※※※※※※※※※※※※※※※※※※   国庆二更,祝亲们节日快乐!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碧波琉璃、亭亭玉立????、青青翠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碧波琉璃 1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一零章 好亲      顾衡从工部衙门下值时, 就见自己的顶头上司, 五品员外郎谷云同正笑盈盈地站在门口, 态度极和煦地嘘寒问暖,“你来京里这么久了, 我这个当主官的都没有过问一下,你家里如今有什么难处没有?”   旁边几个七品八品的司务、笔帖式互望一眼,立刻就知道这两个人有话说,忙知机地找由头退开。   谷云同笑眯眯看他们走远了, 才开始有意无意地扯起家常。问顾衡是哪里人,家里还有几口人,老家还有些什么亲眷, 处理部务时有什么难处……   好多事都在入工部时填写的履历表上录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顾衡一时不知这位谷大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尽可能一一详实回答。   想必谷云同觉得火候铺垫得差不多了, 这才施施然地步入正题。   “我有位老师家有一女, 今年刚刚十七岁, 极为仰慕顾榜眼的才华。圣人说成家立业, 先成家后立业也是极好的。这姑娘的家世样貌品格不必说,与你的年纪也正正好,真正是门好亲……”   他的话才起了个头,顾衡就极礼貌却极迅速地截断话头道:“实不敢相瞒大人, 在老家时早有祖母为我定下亲事。古语说糟糠之妻不下堂, 即便那是寻常乡下女子也是长者亲选。我不好反悔另结亲事, 如此只得多谢大人的好意。”   正说得一脸兴兴头的谷云同话音戛然而止, 满脸的莫名其妙,“你还没有听清是哪家的姑娘呢,今次你要是错过这门亲事,只怕后半辈子都要后悔。京城居不易,有门得力妻族万事都便宜许多!”   五品员外郎以一种过来人的身份语重心长地继续言道:“更何况那女子有班姬续史之姿,有谢庭咏雪之态。前次你在南门街灯市上续的那副对联儿,上半联就是那女孩的大作,人家是看中了你满腹才华,才不计较你家境贫寒……”   顾衡的态度于是更加谦恭,满脸怅然外加十二分的遗憾,更多的却是坚定的推辞。   “多谢大人的赏识,只是我要毁婚另娶的话,不但委屈了那位才华出众的姑娘,也陷我做了不仁不义之人。哎,奈何未能相逢未嫁时,今日图惹伤心事。大人若是无他事,请容下官先行告退!”   谷云同还没来得及说个不字了,就见眼前的年轻人脚步一转迅速消失在略显斑驳的黑漆大门外。他目瞪口呆地待在原地,心里有一种哭笑不得的荒谬感。   这话怎么说的,这多半是个愚钝不堪的蠢人吧,这么一门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好亲事,就跟天降头彩一般,却竟连听都没听完就一口回绝了。   院子里的鸣蝉低一声高一声的叫着,凭空让人觉得心烦。明明是七八月的艳阳天,却有两三片失去根基的枯叶随风飘落,无声无息的坠在不见天日的潮湿阴沟里,等待着一场豪雨后化为沟渠里的污泥。   永祥胡同,周侍郎府内的滴翠园。   周阁老穿着一件灰色直身道袍,安适地靠在一把枣木躺椅上,神情淡淡地问道:“这么说你才提了个开头,这个叫顾衡的小子就直接回绝了,连问都没有问女家的姓名?”   谷云同暗暗抹了一把头上的汗,陪着小意道了声是,“我在工部待了十年,见过的楞头青多了,却从来没见过这么不知轻重的人。我是去给他说亲,又不是让他立马去死,他却连我的话没有听完就跑了……”   周阁老忽然拍着躺椅的扶手哈哈大笑起来,“这才是人家的聪明之处,若是等你老老实实的说完,他应了这门亲事,自然就要绝了家里老人给他定下的亲,就显得自己无情无义。若是不应下这么亲事,那日后见了我周家的人就不免尴尬。”   院子里早年栽培的葡萄树浓荫盖日,已经结了指尖大小的葡萄籽。密密匝匝的挂在枝头上,颜色青涩尤为可爱。   傍晚的日光在周阁老脸上印下深深浅浅的沟壑,他微叹一口气垂着眼皮儿似乎是喃喃自语。   “这样处理虽显直率莽撞,却是两方都不得罪。像他这个岁数,能这样机敏应对已经很不错了。我早就听说这一科的三鼎甲有实才,做的策论都有模有样,圣人日后怕是要着力培养。既然这样就不要结仇,你们要着眼于大局,休把精力浪费在这些枝节上。”   谷云同忙深躬为礼,“这个姓顾的小子着实让人生气,但也犯不着跟他一般见识。多谢老师提点,要不然我又要因小失大了。”   谷云同又陪着说了一会儿话,见周阁老神情疲倦了才慢慢退出的滴翠园。转过一道回廊,就见周侍郎正踱着步子等在门口,忙上前一步把事情的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事涉自家闺阁女儿的脸面,周侍郎却不像周阁老那样沉得住气,听完话后气得脸黑如锅底,一双眉毛也令人胆寒地倒竖。   他在青砖铺就的地面上急急转了几圈,方回头切齿道: “不过是莱州乡下来的小子,仗着身上有几分才气,竟然敢给脸不要脸。我家玉蓉也是你看着长大的,从小就是被我们捧在手心里的。前天跟我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其实我心里百般不愿意,只是实在不忍心拂了她的心意……”   谷云同就深有同感地叹息一声,“谁说不是呢,这儿女就是债。刚生下来粉团一般,眼看着长大后就要各自婚嫁。娇养长大的女孩要到别人家里为人妇为人妻,我这副心肠就如同刀割一般……”   周侍郎深吸几口气后才平复心情,“真是竖子可恨可恼,若是他现在站在我面前,我活剐了他的心都有!”   谷云同听他语气不对,忙劝道:“幸好我没有说出大侄女儿的名字,也不算十分丢脸。老师……刚才在滴翠园里已经吩咐过,让咱们不要把精力浪费在这等枝节上。眼下还有更大更多的事儿,等着咱们用心去处理。”   周侍郎犹有忿忿,却知对方说的有理。只得敛了脾气悻悻道:“年终吏部考评的时候,把这姓顾的记在下等,寻个由子把他远远的给我打发了。最好在那些偏远的地县任职,一辈子都回不了京城才好。”   谷云同对他向来是俯首帖耳马首是瞻,自然一一答应。转而提起了另外一件事,“昨日在大朝会上,御史赵源弹劾威山、灵州两地知县贪赃枉法,罔顾人命……”   周侍郎就皱了眉头道:“这赵源就是一块茅坑里的臭石头,逮谁咬谁。这东南一块我们好不容易才安插进去几个人,若是让他咬准了,只怕不死也有少层皮。你到我的书房来,咱们好生商量一下接下来的事……”   两个人边说边走远了,却没有察觉到垂花门影壁后面站了一个身形雅致俏丽的人影,正是周侍郎千娇万宠的嫡幼女周玉蓉。   大丫头夏言头都不敢抬,嚅嚅劝道:“……谷大人不是说了吗,他连女家的名字都还没有提,那个顾衡就一口回绝了。也许他真的在乡下由长辈们定下亲事,若是另攀高亲不就成了活生生的陈世美吗,只怕姑娘你也瞧不上这样的人!”   周玉蓉狠吸了几口气,脸上的神情才慢慢缓和下来。将手里一朵开得正好的晚香玉抛在地上,用脚尖儿将雪白的花瓣一点一点碾成花泥。   良久才极自信地微笑道:“我不信他定下了亲事,即便是定下亲事,如果他知道女方是我,也必定会改变主意。那些乡下的女子懂什么,我重新给她准备一份厚厚的金帛,再给她另外指一门可意的婚事,岂不是皆大欢喜?”   夏言的嘴角一滞,她就知道姑娘的拧劲儿又上来了。这姑娘什么都好,就是无论什么东西只要想要就必然要到手。要不然宁肯砸烂了摔碎了,也不会好好地让与别人。   前些年姑娘的岁数还小,是八岁还是九岁来着,有交好的世家夫人过府作客。那位夫人身边带了一个女儿,比自家姑娘的年纪只大个两三岁左右。   小姑娘们说说笑笑玩做一团,本来都好好儿的。结果在吃饭的时候,周家的老夫人见那家的女儿生得实在玉雪可爱,夸赞了几句后,就送了那女孩儿一支玲珑点翠草头虫镶珠的银簪子。   周家老夫人当了几十年的诰命,底下人孝敬的手里自个存的,随随便便拿出来一样都是好东西。这支银簪子上头的草头虫就是一整块水头极好的碧玉所雕,簪子头又镶有一颗拇指大小的粉色东珠,正适合刚刚长成的小姑娘带。   夏言那时候还只是个才留头的小丫头,站在角落里给小姐们服侍茶水,因此也不怎么惹人注意。   她亲眼看到自家姑娘趁人不备的时候,悄悄溜到供客人暂歇的暖阁将那只银簪子拿在手里一掰两断。又把那颗粉红大东珠取下,放在脚底狠狠撵了几回,然后又原封原样地放回紫檀匣子里重新收好。   刚刚十岁的小夏言躲在帷幔后吓得瑟瑟发抖,眼睁睁的看着自家姑娘回转身,满团笑意若无其事的跟别人继续顽耍。   后来事情不知怎么爆发出来,自觉失了颜面的周老夫人勃然大怒。审了好几个看守暖阁的婆子丫头,却不得其法。最后索性将这几个人各杖责二十大板,一股脑的撵出周家。   那时候的夏言看着浑然无事一脸无辜的姑娘,心里就极其清楚的明白——凡事千万不要拂姑娘的意。   她小心谨慎地当差,穿戴上从来不穿鲜色儿的衣服。即便得了贵重的赏赐,也只会压箱底的放着。说话时从来不掐尖要强,姑娘说东她绝不说西。所以这么多年数个体面的大丫头当中,只有她干得最为长久,也最得姑娘的看重。   夏言尽量把身子隐在花树的阴影中,往后挪了半步,接着又小心翼翼地挪了半步,直到离得足够远了才微不可闻地轻舒了口气。   ※※※※※※※※※※※※※※※※※※※※   怎么我写的女配都让人讨厌?   shg 第一一一章 帐房      荣昌布庄二楼末端隔了个小小的房间, 是用来放置帐簿和管事们汇总帐的。但随着布庄的生意兴隆, 这处总账房也成了临时的仓库, 放眼望处都是一捆捆码放整齐的棉布。   顾衡坐在一张圈口椅里,颇为新奇地左右张望。   屋子确实小, 一张桌子两把椅子,靠墙放着两个黑漆大柜,成捆的各色棉布将屋子挤得连站脚的地方几乎都没有。案板上整整齐齐放着一摞厚厚的账本,一把原色梨木十七档大算盘, 旁边还有一盏尚冒着热气的茶碗。   顾瑛刚刚还在这里盘账,话没说上两句就被小伙计请出去了。说有位熟客上门,指明要她这个大东家亲自出面接待。   顾衡左右无事, 就隔着一道红木山水屏风窥探外面的动静。   来人是一个上年纪的妇人,穿着一件沉香色掐云锦牙边的褙子,头上的饰物一眼望去就非凡品, 身后跟着三两个穿着体面的仆妇。与其说是过来买东西, 不如说是过来闲逛聊天。   顾瑛将店里几式上好棉布一一罗列, 细细的介绍其中的细微差别。那位夫人听得仔细, 不时提出心中疑问。有时候还会不经意地问一句,家里人怎么会同意她来做这个营生,是不是境况不太好?   顾瑛就抿嘴一笑,说家里的日子还过得下去, 只是哥哥考中进士后就留在了京里, 吃穿用度样样都要钱, 京中的房产土地更是贵得吓人。哥哥如今只是个七品工部堂主事, 每月能拿的俸禄实在有限……   那位夫人想来也是个心地十分慈善的人,听了这么几句后眼中就涌现泪花。站在红木屏风后的顾衡却是心中一动,忽然记起是在哪里看到过这位夫人了。   前些日子在一处路边的茶庄,他和郑绩一起商量事情时,这位夫人就站在远处直直的盯着顾瑛,两边并没有上前说话。当时他心里还奇怪来着,这位夫人穿着打扮如此体面,做的事儿却有些欠妥,哪有这般盯着别人看的……   听到这位俞夫人的女儿即将生产,顾瑛想了一下就推荐了一种新式的珠地棉。   这种珠式棉是棉布料中的一种,布表面呈疏孔状有如蜂巢,比普通棉布更透气干爽及更耐洗。它的织纹比较特殊,吸汗而且外观柔和随意。即使在酷暑难当之日,也有非常好的透气性和透湿性,用来做新生儿的贴身内衣极为合适。   俞夫人坐在舒适的玫瑰交椅上,喝着浓淡适宜的金骏眉,听着顾瑛细致入微的介绍。   她本来只想看几眼就走的打算不知怎么就消失了,将店里好几种细滑匀净的布料仔细比对一番后,定下了本白色、杏白色、糯米粉色各二十匹。说自家女儿肚子里怀的也不知是男是女,干脆一样准备一些好了。   顾瑛瞧俞夫人富态的模样,想必其女儿嫁得也不错。就顺势称颂了一句,“您家的姑奶奶这胎怀的肯定是儿子,不过这种珠式布颜色都浅,男孩女孩穿着都显肤色,指定个个都像观音菩萨面前的仙童仙女儿一样逗人爱……”   俞夫人顿时笑眯了眼,“你这孩子还没成亲,就知道别人肚子里怀的是男是女,莫非是神仙不成?”   顾瑛见这位俞夫人态度可亲,就笑道:“夫人慈眉善目,必定是有后福的人。即便此时膝下没有孙子,以后总归是有的。有些人的子孙缘早,有些人的子孙迟。但是只要时辰到了,只怕三年就会抱俩,到时候满屋子都是孩子的闹腾声!”   俞夫人满心满眼都是欢喜,顺手褪下腕上一只镶了碧玺石的银丝手镯递过来笑道:“承姑娘吉言,等我女儿生产之后,我亲自把红蛋给你送过来。”   京中权贵甚多,在酒楼茶楼用过餐点之后,有些出手豪阔之人就会随手向店中伙计打赏一二。顾瑛见那镯子虽是银制,但做工精巧上面的碧玺石也是上好,就不敢将东西大方收下。   那俞夫人一愣神,方觉自己的举动有些唐突。   却硬将东西重新推过来道:“我这不是打赏,是实在喜欢你这姑娘的为人谈吐,看到你就像看到我家女儿。她像你这么大时,还只会围在我的身边撒娇,你却已经是布庄的大东家,可以独当一面了!”   再推却就有些刻意了,顾瑛将手镯含笑收下。转头吩咐底下的伙计,将这位俞夫人的料子通通打了最低的折扣。   等她忙完这一摊儿已经接近中午,回到后面的总账房时,就见顾衡茶碗里的水已经不见茶色了。就捂嘴笑道:“我忙了这么半天,也没空招呼你,哥哥就不知道先回家去?”   顾衡给她递了一块湿毛巾,含笑看着眉飞色舞的年青女郎一气喝干一大碗茶,又见缝插针地翻看了几页帐,打发走了两个进来请示的小伙计。   等人终于忙完了才赞许道:“原先我只知道我妹子是个能干的,却没料想到你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把荣昌料理得风生水起!”   顾瑛终于有些羞赧,“一来靠哥哥的这些棉布织的实在好,二来郑绩大哥手下的那位董大掌柜为人侠义毫不藏私,也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顾衡点头,“很多老字号都能做到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咱们的店要在京中立足,那就要比别人做得更好。眼下还只是小打小闹,等以后站稳了脚跟,我们还要开荣昌绸缎庄、荣昌皮毛庄。”   在自家小妹子面前,顾衡忍不住将自己的规划提前透露出来,“那时候咱们店里不但有一般平民和乡民所用的蓝白布、花色布,还要有苏杭各式各样的高档布料。北元过来的那些皮毛,经过加工后不过多了层衬里,那价钱就翻个儿的往上涨……”   顾瑛让他的话激起浑身豪气,“到时候我还给哥哥当总掌柜……”   顾衡哈哈大笑,“那些从商之人削尖脑袋想做官,我考中进士当了官却想转行做商人,不知道这是不是古人所说得陇望蜀?”   对于这件事顾瑛却比他想的明白,“在莱州时,老爷把同茂堂开得红红火火,却还是下死力供大哥二哥读书,不过是想家里日后有个靠山。做生意若是没有官面上的人照应,再大的富贵都犹如海市蜃楼!”   顾衡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   象本朝建立之初,江南首富陈尧家中的银子富可敌国,名下有上千家铺子数十万亩良田,吃的用的无不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珍品。但不知怎的得罪了当朝权贵,以一个通敌犯倭的罪名啷当下狱,不到半个月就病死在牢里,偌大家产也陆续充了公,叫人看了不胜唏嘘!   顾衡对此有切肤之痛,在那场大梦当中他因为汪氏作怪,在会试初试时失利,从此一蹶不振。后来好容易谋得王府长史之位,也时时担心那些王府的属官不服。每回受人白眼遇着克服不了的困难时,就有心重回科举之正途,却发现早已是分~身乏术了。   如今他是今科的榜眼,正经的两榜进士出身,谁在胡乱打压前都要先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够不够!   顾衡垂下眼眸,扯着一匹棉布看机头处织上的“荣昌”二字。如今布庄出的各色布匹,已经得到了京中人的肯定且打出了名头。   因为这些布都是用尚好的棉纱交给专门的作坊定织定染的,这种布不但缩水小不褪色。即便是卖的最便宜的大捻布,也是一式一样的处理。   店里从上至下的服务态度好,不论有钱的顾客还是一般顾客,不论买东西多还是买东西少,不论挑选的时间长还是短,都是热情接待。不能否认的是,荣昌布庄靠着这些春风细雨般的小招数已经在京中声名鹊起。   下午的生意要差些,但人也算不少,荣昌布庄雇的大掌柜董长青专门抽空过来请了安。   作为极得郑绩信任的人,他自然知道顾衡才是布庄真正的大东家。态度谦恭却不谦卑的打了招呼,简单汇总了一下这段时日的流水,又报告了几样急需要解决的事儿,这才袖着手安静退下。   对于董长青的知进退,顾衡极为满意。因为他突然而至,就是想看一看顾瑛在店中的实际处境。若是这个董长青敢倚老卖老,那他就想办法让这个人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现在看来董长青认得清自己的本分,大事小事都过来请示不说,顾瑛拿不准的事儿才帮着出出主意。郑绩虽然是个不怎么着调的,但推荐的人总算还不错!   顾瑛就在前头忙活,反正闲着无事的顾衡就在后面的小隔间帮她算账,一下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等两兄妹齐齐忙完,已经月上林梢。提着一盏纸灯笼往回走的时候,顾衡状似无意地问道:“那位俞夫人经常到店里吗,我看见你好像跟她很熟?”   顾瑛却误解了他的意思,揶揄地望他一眼笑道:“……这位俞夫人跟前只有一位独养女儿,且这个女儿也老早就嫁了人,马上就要生第二个孩子了。不会想着把我娶进门做儿媳妇,哥哥一天到晚地尽在瞎操心!”   顾衡却在想,明天定要请钱师傅帮着查一查这位俞夫人的来历,他总觉得那人的神态有些怪异反常,只怕这里面没有这么简单。   八月桂花香浓,兄妹俩漫无边际地谈论着过去和将来。   到了磨刀胡同推开虚掩的宅门,就见大堂上一个衣饰明丽的年青女子转过头来,极俏丽地歪头一笑,大大方方地上前一步自我介绍道:“……顾榜眼久违,我是云舒云卷日复日的主人,我等你好久了!”   ※※※※※※※※※※※※※※※※※※※※   有美女主动出击了……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野渡舟横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一二章 登门      偏厅里一时间静寂无声。   坐在首位的张老太太连眼皮都未抬, 兀自一下一下磕着茶盖子, “衡哥, 这位姑娘说认得你,你还曾经帮她作出一副极难得的好对子。我也不怎么识字, 她说了半天那对子怎么好怎么稀罕怎么少见,只可惜我一个字都没有听懂。”   老人家的话里有一股令人难以觉察的冷意,熟知其性情的顾衡知道祖母必定是恼了。   但这确实是无妄之灾,无论是在进京前还是进京后, 顾衡无论何时都洁身自爱,从来没有跟那些所谓的青楼红伶唱和应对过。他面上不动声色脑子却转得极快,立刻想起前两天自己的顶头上司工部员外郎谷云同做的那桩媒。   谷云同是庚申年的进士, 那一年会试的座师就是鼎鼎大名的文渊阁周大学士。   这位周阁老有一子一女,女儿是宫中圣人恩宠无两的周贵妃,儿子周敏之如今贵为礼部侍郎。这位老爷子的膝下听说只有一位嫡亲的孙女儿, 就是享誉京中的才女周玉蓉。   谷云同说媒时虽然没有说出女家的姓名, 但有些事只要稍稍一查就知端倪。自己当时已经极力回绝, 就是不想跟这些权贵之家扯上干系。没想到这位所谓的名门闺秀, 竟然腆着脸不顾体面自己找上门来了……   遭受无妄之灾的顾衡也不由心头火起,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冷声道:“部里还有一份公文急着要交,我这就回去誊抄。若是时辰太晚,多半就在部里值守间睡下。祖母让钱师傅小心门户, 莫然不相干的人再闯进来!”   这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且说时从头到尾都没朝周玉蓉看上一眼, 话头一落就朝外面大步走去, 仿佛屋里没有这个人一般。   一直老实站在一边的顾瑛这时候才明白过来,眼前的姑娘多半是那盏仙鹭宫灯的原主人。哥哥对上了人家的对子,这姑娘就巴巴地找上门来了,多半还有一点别的意思。   虽然这番举动确实有些冒失,但哥哥说话也太扫人面子了,连她在一旁看着的人都觉得尴尬万分。   张老太太的双眼这时候才有些暖意,转过身歉然道:“我家衡哥从小就是这么个拧脾气,若是手头的事儿没有完成晚上连觉都睡不好。本来我是想好好招待你,可是家里茶饭简陋,实在不敢委屈姑娘你……”   周玉蓉长这么大,第一次被别人当面甩脸子,第一次被别人当面下逐客令。有再厚的脸皮也有些绷不住,只得胡乱施了一礼转身离去。直到出了顾家的宅门,才发觉自己气得手足发抖。   在一旁紧跟着的大丫头夏言连出气都不敢大声。   其实在姑娘决定来顾家前,她就觉得这个主意不太好。那个戏楼里的说书先生不是说,聘者为妻奔则为妾。姑娘的这种主动上门的举动,说的好听些是巾帼不让须眉,到底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轻浮。   周玉蓉紧抿着嘴急走几步,迅速钻进自家马车,镶了细碎玉坠角的蜀锦帘子在她身后荡起一片惊涛骇浪。   夏言见府里的车夫站得稍远,就隔着帘子低声劝道:“……都是一群不知轻重的乡下人,乍然富贵就不知自己几斤几两。姑娘你好心好意过来看望,结果这些人半分不服好。还有那个什么顾衡,倨傲无礼目中无人,也不知道他这个榜眼之位是怎么得的,真真是浪得虚名之徒。”   帘子后一点动静也没有,夏言也不知道自己的话管没管用,战战兢兢的上了马车。就见整整一提盒糕饼全部碎烂在车厢里,泛着一股甜腻腻的香气。姑娘整个身形都隐在暗影里,只看得见她的肩膀绷得象一把刚出鞘的剑。   夏言忽然有些心慌。   就好像那年躲在帷幔后无意间撞见幼年的姑娘,一把扯下银簪上的东珠,放在脚底慢慢地碾压挤碎,最后又小心翼翼地放回首饰盒中。一眼望去仍然完美无瑕,却只能维持最后一刻的奢华了。   周玉蓉侧着脸冷冷望着僻静的深巷,深巷尽头就是顾榜眼家。   她以为能写出“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样暖人肺腑的诗词,其人必定是温暖和干净的。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那个人连眼角都没扫向自己,干脆利落的拔脚就走,连背影都透露出一种无情和漠然。   ——真是平生所遇之奇耻大辱!   周玉蓉想把刚才的点点滴滴从脑中抹去,奈何越是急切越是枉然。那人的语气表情,狭长眼眸里流露的冷然,甚至转身时衣服上的折痕,都极其清晰地印在自己的脑中。   她忽然觉得手中有些黏腻,楞了半响才反应过来,原来气急之下竟将送予顾家的礼饼捏烂在手心。她深吸一口气,将礼饼碎屑抛在地上,淡然吩咐道:“回去后你亲自收拾这里,把所有的东西都扔干净。吩咐厨房,这辈子我都不想再看见一眼。”   夏言低声应是,心里却自叹可惜。   黄花梨嵌黄杨木大提盒里,装满了各式各样的点心。是府里特地从扬州请来的师父,玫瑰百果蜜糕、松子鹅油卷、萝卜丝酥饼,吃到嘴里又香又软咸淡适宜,只怕从今往后再也吃不到嘴里了。   隔了一天后在南月牙胡同的私宅里,端王一脸好奇地上下打量,“听说你的上司谷云同亲自给你说媒,结果你连听都没有听完就跑开了?那姑娘想不过就提了礼物亲自上门,结果你连一个好脸都欠奉,未免有些太不近人情呢!”   正在倒茶的顾衡心中一凛。   他没想到一副闲散王爷模样的人,连这样的内宅小事都知道。是自己身边有端王的人,还是端王现在已经在悄悄布局?他面上丝毫不显,内里却绷紧了神经。   “……我只觉得这种事不该女方主动,日后别人谈论起来只怕会说我人品有瑕!”   端王就唰的一声收了手中折扇,满脸的浑不在意,“明明是一段郎才女貌的佳话,怎么到了你的嘴里就成了女霸王硬上弓。那位姑娘写了上联你接了下联,就好比古时公主抛绣球招亲,你接了绣球自然要娶人家……”   顾衡啼笑皆非,“我怎么知道对个对子还会对出麻烦来,我明明是冲着那一百两的赏格,谁知道后面还附赠一个大姑娘!”   端王一双眉毛差点飞到天边去,猛地爆笑出声,用手点着顾衡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那谷云同精明干练,是轻易给别人保媒的人吗?我告诉你,那姑娘不但才貌双全,家世更是显赫……”   顾衡像楞头青一样直直截断他的话,“即便那是皇家的公主,也没有上赶着跑到男人家的道理。我知道这些京中贵女做派豪放,但我确实顶顶欣赏不来。”   端王细细打量他几眼,良久才徐徐叹道:“半醉半醒半浮生,一生一世一双人。连我都觉得心动,更何况那些初初长成的小姑娘。写得出来这种话的人,心思必然极通透。我也不愿你这等良才美质,过个几年就湮灭于无谓的争权夺利之间。”   刚刚冲泡好的大红袍在细白的瓷盏中半浮半沉,汤色橙黄明亮叶片红绿相间,隐隐还有馥郁的兰花香气,香高而持久。这种茶很耐冲泡,七八次后仍有明显的香味,是端王的最爱。顾衡时时跑到南月牙胡同打秋风,所以也跟着尝了不少好东西。   端王看着他熟门熟路的拿出茶匙准备泡第二回 茶,心疼的抢过竹根雕八仙人物茶罐道:“我一年到头总共才这么几两,你每回过来就像牛一样乱饮,知不知道这是武夷山九龙窠天心寺和尚亲手所植,是拿钱都买不到的好东西!”   顾衡没好气地将茶罐抢回来道:“一看就是没有亲手制过茶的人,把一罐明前茶当成了不得的宝贝,真正是没见过世面。我们莱州虽然地处偏僻,但也出产很有名的白茶。我祖母就是个炒茶的高手,所以这个清明茶和谷雨茶,我用舌头一尝就知道。”   芽头微微泛红的大红袍经三滚沸水一冲,又放出迷人清香。   顾衡却是满脸嫌弃,指着杯中茶叶道:“你这是清明时节采制的茶芽,因其茶色绿翠叶质柔软香高味醇,所以又叫明前茶。而谷雨时节采制的春茶,叫雨前茶。老农们常说清明太早立夏太迟,谷雨前后其时适中。”   端王的眼睛眨巴了好几下,还是没有明白其中的意思。   顾衡就把茶盏中的水倒了,用手指巴拉着盏中的几片茶叶,“这雨前茶当中最好的就是旗枪和雀舌,泡出来的茶舒展开来,鲜活的如同枝头再生。明前茶虽然细嫩柔软,但是不禁泡,至多泡个两三回味儿就淡了。”   顾衡有些得意洋洋,“世人追捧明前茶,赶的就是一个早字。却不知道这天底下最好的茶叶进不了禁中,多半是采茶人自个留着了。特别是谷雨那天采自的茶,喝了对人的身体特别好,有病可以治病,无病可以喝了防病。”   端王不知道两个人的谈话怎么从“一生一世一双人”转到了谷雨茶上,但是现在低头看自己一直珍而藏之的大红袍,就觉得没有往日那么稀奇了。   端王满心妒忌的望着顾衡,这个乡下来的穷小子,竟然喝过自己从来没有喝过的好茶!   真是叫人孰忍孰不可忍,一时气从心头来恶向胆边生,把手中的茶罐一股脑塞进顾衡的怀里,恨道:“明年,至多明年谷雨前,我要喝到你祖母亲手炒制的莱州白茶。”   顾衡的嘴巴大张一脸的懵懂,实在搞不懂,这把邪火怎么烧到了自己的头上?   端王见了更加生气,指着他怀里的茶罐不屑道:“你喝了我这么多好茶,多少也要还一些才好。至不济,我也要喝到真正的好茶。以后禁中再送供奉来,你给我坐在大门口一样一样的品尝。爷如今就只剩这么点嗜好,那些狗奴才竟然还敢拿次品糊弄我……”   被强硬赶出书房门外的顾衡抱着手里的茶罐,和王府大总管魏大智面面相觑,实在弄不懂这位性情淡漠的爷,如今竟然为了一罐茶大发雷霆?   将人送出大门时,终于品过味儿的魏大智满脸艳羡,“咱们这位主子爷如今把顾榜眼你当成了自己人,这么多年再没看见他跟别人这么亲厚……”   顾衡抱着竹雕茶罐站在灯下,一抹浓稠化不开的暗影正巧拢在他的头上,一时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然而等他抬起头来,依旧是一副精明和老实交杂的神态。深深作揖后步入茫茫夜色中,衣袂纷飞步态潇洒得仿佛要乘风荡去。   很多年后,魏大智心中却是真正艳羡此时的顾衡。与未来的江山共主相识于微时,不谄媚奉迎不傲气嶙峋,嬉笑怒骂如同至亲家人。这份眼力这份揣度幽微心思的准头,世上再无人可以企及……   ※※※※※※※※※※※※※※※※※※※※   男主在不露痕迹地抱大腿……会不会挨砖……   若是晓得捷径不走,好像更加不符合男主的设定哈!   今天跑出去玩更晚了,嘿嘿!   shg 第一一三章 上香      自周玉蓉走后, 张老太太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将顾衡反反复复地盘问了好几遍, 终于相信了他的清白, 却依旧觉得心头不痛快。就决定带着顾瑛到潭拓寺为顾衡求一道平安符,让菩萨保佑他以后不要再招惹这么一堆烂桃花。   本来从头到尾都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儿, 但是让张老太太这么一掺和,就变成顶顶重要的大事儿。顾衡也怕顾瑛嘴里不说心里起芥蒂,指天指地只差没有把自己的心肝挖出来,给这祖孙俩瞧一遍作数。   张老太太其实还是相信自家小孙子的品性, 但也想给他一个教训。就心气不怎么顺地哼哼,“七夕那天有那么多青年男女,求下联的灯笼也不少。这位周姑娘怎么谁也瞧不中就单瞧中了你, 多半是你考中榜眼后为人太过张扬!”   顾衡从头到脚从里到外连头发丝儿都是冤的,奈何张老太太的神仙逻辑竟然颇有说服力,他连辩驳都找到什么合适的词儿。只得悻悻望了一眼顾瑛嘟囔道:“是这个妮子非说那家的灯笼好看……”   顾瑛神情古怪地盯着他, 赶情周玉蓉这朵桃花还是自己招来的。   她见顾衡真的有些生气了, 忙上前一步认真道:“哥哥你放心, 其实我和祖母都是相信你的。还有你的生辰也恰好到了, 这回我一定到菩萨面前为你请一个金钟罩,保你从此五毒不侵!”   这真是哪儿跟哪儿?   顾衡听得脸上发青,一句话顿时噎在了喉咙里,“……偏偏祖母顾及这顾及那, 早早把咱们两个的亲事办了不就成了。这世上百样人有百张嘴, 既然堵不了干脆就不要赌。我就不信他们还能说个三年五载, 还能无中生有说出朵花来。”   顾瑛忍俊不禁, 却也彻底放下心来。哥哥这么好,惹人瞩目也是理所应当之事。那女子气度俨然衣饰华贵,却全然没有放在哥哥的眼里……   自打周玉蓉大张旗鼓地以讨教学问的名义找上门后,张老太太心头总是莫名浮起不安。   越想把事情办得周到,结果越会出现意想不到的纰漏。到京里已经将近小一年了,顾瑛真正的身世半点没有打听到。难不成真的要到滇边去,才能知道那对银碗的真实来历?   照这样下去,这一对孩子什么时候才能正大光明地喜结良缘?越想到这些事,张老太太越发寝食难安。   第二天一大早天未亮,老太太就叫顾瑛把她的佛珠清洗干净,仔仔细细放在黄香袋里。为示心诚,在山脚下就让钱师傅把马车赶到一边歇着,自己携了顾瑛的手,一步一步地往山上走。   大概因为天气热,路上进香的香客并不多。张老太太便有些瘪嘴,说咱们莱州虽然是个小地方,但是规矩比这京城大多了。   莱州城外有寒同山,山上有资圣寺。每月的初一十五香道上都有络绎不绝的香客上山拜佛,或是三三两两或是百十成群,都是肩挂黄香袋腰系红布带头裹白巾结伴而行。要在一天之内来回百余里,烧遍附近三山之香才显心诚。   祖孙俩到了潭柘寺,在每一尊菩萨面前都三拜九叩细细祷告。从天王殿出来时,顾瑛远远地就看见正脊两端各有一巨型碧绿色的琉璃鸱吻。   她从未在房梁上见过这么大个的物件,不免落在后面垫着脚多看了两眼。回过身时,就见毗卢阁前正站着一位衣饰精美的年青妇人。   那妇人扶着身边仆妇的手缓缓走过来,态度极和气地浅笑道:“这寺院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有灵性的,小妹妹不要盯着他们看。仔细神明偶尔在里面歇息时,会怪罪咱们对他们不敬。从这儿往左再走一段路,有一座猗轩亭,里头幽静雅致流泉淙淙,倒颇有赏玩之处。”   顾瑛没想到一时贪玩被人当场捉住,顿时涨红了脸,连忙敛袖称谢后快步进了观音殿。直到看见正在虔诚礼佛的张老太太,一颗心才完全放下来。   张老太太看她脸色微红,忙把香袋里的手帕递过来道:“我听寺里的居士说,观音殿的西面有龙王供奉给玉帝的木鱼。那鱼代表人,摸到哪里保佑哪里。等会儿过去你帮着衡哥多摸几下,要不然我这心里头不踏实。”   顾瑛终于想起心中的不对在哪里了,就凑在祖母的耳边轻道:“刚才一位怀有身孕的夫人说我不该盯着房梁上的鸱吻,说那样对菩萨不恭敬,可我分明看见她刚从佛祖大殿出来……”   张老太太也是悚然一惊。   在莱州时,有怀孕妇人不能参拜佛祖的规矩。传说是因为孕妇腹中的胎儿有胎灵,这胎灵必须要有母体精血供养。鬼神嗜好血食,见血起贪发嗔,孕妇身上的胎灵就容易被冲撞,因而带来灾难。   张老太太的性子向来有些护短,就拉着顾瑛的手道:“那个什么鸱吻是佛家护法的镇火兽,用来驱凶避邪的,有什么好张望的?更何况咱们莱州离京城这么远,这边也许不时兴那边的规矩,也许孕妇可以参拜佛祖也说不定呢!”   让张老太太不悦的这位怀孕妇人正是端王的正妃俞氏。   俞氏十七岁时成了端王正妃,除了子嗣一途一直算得上是顺风顺水。自打生了端王长女之后再无动静,这些年一直在慢慢的调理身子。喝了成堆的汤药终于怀上了第二胎。为了肚子里这个不知男女的孩子,她是小心了又小心生怕有所折损。   昨日午睡时,俞王妃影影绰绰做了一个极凶险的噩梦,睁开眼后胸口还在蹦蹦乱跳,做什么事都觉得堵得慌。在失手打碎一盏惯用的素地白釉茶碗后,俞王妃终于决定到谭柘寺烧香还愿。   也许境由心生,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头后,俞王妃觉得心口的闷气消散许多。就扶着郑嬷嬷的手笑道:“刚才那个小姑娘看着有些面善,好像在哪里瞧见过似的。这两年我也不爱在外走动,这些世家的姑娘一转眼就长大了!”   郑嬷嬷也在想刚才那位姑娘,梳着乌黑长辫子俏生生地站在廊下,一层金辉笼罩在海棠红的褙子上,一双杏眸灵动异常,左边脸颊上还有一个浅浅的酒窝。   听到王妃的话,她就顺口答了几句,“我也觉得有些面善,多半是从前见过的。可恨我这脑子如今成了浆糊,一时半会儿竟然想不起来……”   俞王妃扶着郑嬷嬷的手小心上了两个壮健婆子抬的软轿,这里离山脚下还有两三里地,以她如今的体力已不能自个儿走下去。   鲛纱车帘缀着一排打磨得极圆润的玉坠脚,随着微风相击出悦耳的声音。帘外是一列列高大整齐的银杏树,在车厢内投射出大片的阴影。俞王妃靠着软软的宝蓝缂丝大迎枕,一边摩娑着肚子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心事。   前些日子因怕周贵妃胡乱指一个侧妃进门,自己赶天赶地地将书房侍候的女史李氏请封为王府侧妃。谁知到了最后,周侍郎府自个闹出将女伎冒充族女的乌龙事,这指侧妃之事也不了了之,倒让李氏捡了一个天大便宜。   端王在女色上向来不看重,自己做的这份手脚终究还是落了下乘,只怕也让他心里有了想法。若不是有肚子里这块肉撑着,以王爷那个冷心冷性的性子,只怕一朝面就会给自己没脸。   这叫不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俞王妃心中有些苦涩。   还有范庶妃那个贱人,仗着早早生了王爷的庶长子,竟敢明里暗里地给自己上眼药。这些年为了她生的谡哥,自己受了多少冤枉气。谡哥晚饭少吃一块糕饼少喝一口汤,那贱女人都能阴阳怪气的牵连到谋害皇嗣上。   原先自己年纪轻气又盛,每件事都爱顶个青红皂白,倒叫外人看了不少笑话。幸好王爷处事公正,在外头一向维护自己这个王妃的体面。搬到城外别庄后,虽然日子清贫一些却是事事顺意。   俞王妃满心感激地摸着略微鼓胀的腰身。   整整十年终于又怀有身孕,她无限畅意的同时又有些惶恐。肚子里这块肉千万要是个男丁,那自己这辈子就再也无欲无求了。若是菩萨能达成这份心愿,就是减寿十年,也是心甘情愿的。   轿子忽然晃动了一下,半睡半醒的俞王妃就感到有什么东西从肚子上轻微掠过。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无声无息的陷入黑甜之中,带着羊脂玉戒圈的手无力地垂在一边。   顾瑛扶着张老太太下山时,天色已经有些晚。她心头不免有些着急,没想到潭柘寺里有这么多尊菩萨,一个一个地拜过来就耽误到了这个时候,不知道回去时城门关了没有?   旁边有一队抬着软桥下山的人,看那小心翼翼又极体面的模样,轿中多半是位极尊贵的人。顾瑛扶着张老太太避在一边,心想这些富贵人家的女眷拜佛烧香都要人抬着来抬着去,菩萨见了会不会责怪他们心不诚?   青帷盖的软桥错身而过,一股夹杂了铁锈腥气的奇怪味道扑面而来。顾瑛猛地转身,一时也顾不得唐突扯着一位仆妇的胳膊急问道:“轿中可是一位孕妇,你们多久前检视过她的情形?”   被抓住胳膊的仆妇正是俞王妃身边的郑嬷嬷,她莫名其妙地盯着两刻钟前才见过的小姑娘。心里却在不屑感叹,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有些人为了攀附富贵竟是什么脸面都不要了。   张老太太是老成精的,一眼就看到了郑嬷嬷脸上的不以为然。不禁勃然大怒啐骂道:“我孙女儿好心提醒你当心些,你还把我们一片好心当成了驴肝肺。快些瞧一眼轿子里头的人,这么大的血腥味儿,只怕里面的人早就出事儿了……”   潭柘寺的香火旺盛,各个大殿日夜都有浓重的檀香味儿,人在里面呆久了根本就闻不出别的味道。顾瑛却是长于此道,闭着眼睛也能判断出病患大致的情形。   郑嬷嬷终于后知后觉的面色大变,抢前一步一把掀开绣了五子登科纹的靛蓝鲛纱轿帘。就见俞王妃斜斜地委顿倒在轿里,宝蓝色缂丝大迎枕一角已经被一股细细的血水污成了黑色。   ※※※※※※※※※※※※※※※※※※※※   命运推手……   shg 第一一四章 施针      饶是郑嬷嬷历经世事, 也忍不住惊骇得双脚发软。   这才一错眼的功夫王妃娘娘就出了事儿, 随侍的仆从包括自己都少不了一顿大挂落, 挨打受责骂算什么,一顿板子下来只怕被撵出府都算是轻的。   张老太太没想到这几个仆妇如此不顶事, 看见主家的模样不妥竟然只会骇得发抖。心急之下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多事儿,抽身上前一步将那晕倒的妇人抱在怀中,一边死死摁住中极穴,一边将家传的苏合香酒放在她的鼻边。   郑嬷嬷见状一双眼睛立时瞪得如同铜铃, 抖着手指颤着声音道:“哪里来的疯婆子,竟敢冒犯……”   张老太太不耐烦地推开她的指尖,“这里离城有二十里地, 你就是快马加鞭把你家夫人送回去,只怕也只能操持她的丧事了。我家的苏合香酒里掺了秘制的药材,人一会儿就能清醒。我看你也不是个能当家作主的人, 到时候就听她自个儿安排吧!”   郑嬷嬷的一张老脸臊得通红, 好在张老太太的话语刚落半会儿, 就听见俞王妃微不可闻地哼唧了两声。   郑嬷嬷哭天抢地的扑了过来, 满脸的鼻涕泪水,“娘娘,你可吓死奴才了。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半点声息都无地就晕倒了?我一直在软轿旁贴边站着,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听到?”   张老太太和顾瑛不安地相视一眼。   这声带了哭腔的“娘娘”两个人都听得真真儿的, 心头都不约而同地咯噔了一下, 多少明白今日多管闲事兴许还会管出祸事来。但是见死不救, 好像也不是祖孙两人一贯的做派!   俞王妃刚才半晕过去的时候, 非常奇异的心里却是非常明白。   天边微风掠过树梢,几个人的对话都听得清清楚楚,甚至……可以感受身下细微的温热在流失,就是眼不能视口不能言。直至闻到苏合酒浓烈呛鼻的药香才幽幽醒转过来,一眼望到先前在毗卢殿前见过的小姑娘。   郑嬷嬷满眼戒备地望了一下张老太太,微微附耳过来悄声道:“娘娘刚才实在太过凶险,不但人事不醒下面还见了红。这两个人也不知什么路数,上来就开始用药酒。我有心想阻拦,可是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离别庄都还有十里路……”   俞王妃精神虽然有些不济,但心里却是明白的很。自己顶着五个月的身孕到潭拓寺进香,实在是个贸然的决定。但是这时候拿了名帖请人过来看诊,却是更加不智。   庚申年冬天宫中大祭,皇帝以端王殿前失仪大加斥责。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在故意找茬,要不然皇子加宗室十几个人站在一起作揖伏讫,怎么就单单盯着他?   性情执拗倨傲的端王一个字都不愿意辩解,顶着凛冽刺骨的寒风在空旷的太庙里整整跪了一夜。即便这样皇帝还不依不饶,剌令端王闭门思过,且将《地藏菩萨本愿经》上中下三本总共二十八卷,一字不漏地抄写千遍。   从那天起,心灰意冷的端王就搬出了涌金门外什锦胡同的王府,选了西郊一座偏僻别庄作为自己的居所,不逢召唤绝不进城。不但将《地藏菩萨本愿经》抄写了千遍,还将《妙会法华经》也抄写了千遍。   虚虚一晃,小十年的时间就这么流淌过去了。   别庄上的日子虽然清苦些,但也少了些权贵豪门之间的迎来送往。作为端王的正妃,自然要和端王同进退。要是让别人知道,一直蜗居在别庄上的自己,竟然巴巴地跑到潭柘寺去上香求子嗣,势必要引起有心人的计较。   俞王妃知道端王素来低调不喜张扬,所以这时候万万不能不想也不愿引人注目,她深吸一口气后心中立刻有了决断。   “这位老太太,像你所说此处天高地远,难以请到宫中太医,只得另谋他法。听你的言辞应该通晓医术,可否先帮我止住下红,等我回到府上必有重谢!”   就是再无知的人,也会明白怀着身孕的妇人突然见红,其实是一件风险极大的事情。要时不及时处理,腹中的胎儿只怕就要有大~麻烦。郑嬷嬷左看右看,又不敢死拦又不敢苦劝,深恨自己身边连个可商量的人都没有。   张老太太虽然一直居住在乡下,但这时候也隐约明白眼前的这位年轻妇人身份只怕极为贵重。若是出手将她医治好了,必然会有丰厚的赏赐。但若是医治不好出了什么纰漏,只怕转头就是杀头的死罪。   一旁站着的顾瑛知道见死不救有违道义,可是哥哥说过京城最不能干的事就是当烂好人。她脑子转的飞快正在想怎么妥当回绝,就被祖母一把拉到身后。   老太太重重拍了下大腿,声调高昂道:“实不相瞒,我在乡间替那些乡下农妇接过几回生。只是她们身子粗健,比不得夫人你这般尊贵。我这几记三角猫的功夫,别没救着人反伤了您的根本……”   这却是明目张胆地要打退堂鼓了。   俞王妃丝毫不为所动,苍白着一张脸难得坚持己见,细着声音道:“……老太太你刚才也说了,如今我这副身子坚持不了多久。你要是再不出手,我就只有留在这儿了。到时候一尸两命,你同样逃脱不了见死不救的罪名!”   此时的香道上空无一人,本来祥和无比的气氛骤然冷滞。   郑嬷嬷这时候醒过神儿来,要是王妃娘娘真有个万一,这里的奴才有一个算一个都得尽数陪葬!她有心想说两句狠话,却知道不是时候。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张老太太面前,“求您出手救救我家娘娘,只要平平安安回了府,我给您老立长生牌位!”   张老太太最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闭着眼睛调匀气息,终于缓缓将食指搭在了俞王妃的手腕上,结果越诊那脸色越一点点往下沉。   最后一甩手气呼呼地道:“这位夫人从前多半生产过,只是产后恶露不绝。这么多年没有用对方子调理干净,又心急火燎地怀上了这一胎。大概也用了无数的保胎药,强行将这一胎保住。结果稍一遇刺激胎相便有些不稳,血不归经导致下红!”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张老太太简简单单的几句话,不但让郑嬷嬷心服口服,也让俞王妃眼前一亮。   郑嬷嬷头点得跟鸡啄米一般,“您老真是高人,我家娘娘自从生了大郡主后,身子一直不好。用了无数大夫吃了成堆的药,遇着天冷天热一准病倒。偏偏那些太医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把那些温补的阿胶当归之类的药丸子当饭吃!”   张老太太装作没有听到她话中的娘娘、大郡主之类的言辞,又低头细细诊了一会儿,皱着眉头道:“这位夫人素体阴虚,必定是当初生产时阴亏虚热内生,产后又过服辛热温燥之品。怀上这胎后肝郁化热扰冲任,迫血下行排出余血浊液。”   郑嬷嬷见这边在诊治,忙让人拿出厚帷子,勉勉强强围成半个挡风挡雨的处所。   张老太太终于给了她一个赞许的眼神儿,缓缓沉吟道:“杂浊浆水宜露不宜藏,初为暗红继之淡红。若是任由为之,不但胎儿不保大人只怕也会缠绵病气。宜取气海、中极、血海、三阴等穴,再加石门、地机,先把这个下红止住为上!“   宫里擅长妇科的太医不是没有,但从来没有哪一位像张老太太这般说得翔实叫人信服。   郑嬷嬷伤心地躲在一边抹眼泪,“京里到处都是看碟下菜的人,咱们王府不受人待见,连娘娘面前都敢轻忽。偏偏我们也不懂这些调养之道,硬是让娘娘吃了大亏!”   张老太太看了一眼即将陷入昏睡的妇人,心想真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荣华富贵也不是人人都能安享。转身从黄香袋里取出一个细长的匣子递给顾瑛道:“还是你来下针,我在旁边看着!”   怎么还要下针,况且还是这么个年轻小姑娘?郑嬷嬷欲言又止,随即闭紧了嘴巴。   王妃已经是这般生死攸关的模样,不准这不准那又有什么益处?说个不好听的,如今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娘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自己这条命跟着舍弃掉也就是了……   顾瑛倒没觉得眼前的人有多金贵,听到祖母的嘱咐后,立刻上前一步将长短不一的金针一只一只地用上。这趟闲事不管也管了,眼下只有倾尽全力把人从鬼门关里拉回来。   夕阳正好,穿了海棠红褙子的年青女郎神情专注而坚定,黑鸦长睫似扇低垂,雪白面颊上的眉目如漆如墨。甚至可以看清她耳际颜色浅淡的绒毛,还有手背上隐约浮现的青色脉络。   落在有心人的眼里,就是一道令人旌动的佳景。   张老太太颇为赞许郑嬷嬷等人的知趣,就多解释了几句,“你家夫人产后胞脉空虚,寒邪乘虚入胞血气寒凝。又因产后胞衣胎膜残留为瘀,瘀血内阻新血难安。像这样其实不宜再有身孕,因为稍遇不妥新血不得归经,可以致血下行如同恶露不净。”   顿了顿又道:“等回去后,让人到药铺里给她抓十副举元散喝。这症候看着凶险,其实若是好生调理,未尝没有反转的机会。这回下红也不是没有好处,反倒把她胞宫内的淤血逼了出来。”   从那姑娘开始下针起,郑嬷嬷就悬着一颗心。却看见俞王妃的脸色人眼可见地慢慢缓和,那淅淅沥沥的血水也渐渐止住。听到张老太太的话后如奉纶音,千恩万谢之余忙一字一句地记住。   当大夫的最喜欢听话的病人,张老太太脸色就变得更为和煦。   “放心吧,我孙女下针极准,我们老家的人都说她青出于蓝胜于蓝。你家夫人……以后千万动不得气,仔细调养个三年五载后,兴许还看得到她儿子娶媳妇儿。”   虽然已经有大夫说娘娘怀的是个小子,但从这般朴实耿介的老太太嘴里说出就格外让人信服。郑嬷嬷喜得眉眼抖动,若不是时候不相宜,真想爽爽快快地大笑几声。   等俞王妃的情形稍稍稳定之后,几个仆妇不待吩咐已经又快又稳地将软轿抬起,以平生从未有的速度飞快奔回西郊别庄。   这起子妇孺惊惊慌慌的尽皆走干净之后,遍布高大银杏树的林丛密处忽然刺啦一声钻出来几个人。一个身手利落的黑衣人跪在地上回禀,“属下没有完成任务,还请主子责罚……”   身穿暗青紧身箭袖的人缓缓抬起头,正是当今二皇子敬王。   ※※※※※※※※※※※※※※※※※※※※   配角们纷纷上场……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碧波琉璃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一五章 玉髓      今日的潭拓寺之行是敬王一时兴起, 本来是想见一位不好在京城露面的朋友, 没想到转角就遇到了相熟的人。   端王的正妃俞氏轻车从简连护卫都没带一个, 在各个大殿虔诚叩拜。敬王在这个敏感的时候遇到了敏感的人,就不由多了几份戒心。   地上跪着的随从丝毫不敢动弹。   良久, 敬王才微眯着眼睛望着远处喃喃,“大概是意外碰到一处,我也只是让你瞅准时机悄悄试探一回,看他们到底所为何来, 算不上正经任务。只是端王妃已经有了数月的身孕,宫里竟然不晓得确切音讯,老二这是在防着谁呢?”   他眼神闪烁, 嘴角缓缓挑起丝丝笑意,“还有……那位穿红衣的姑娘到底是个什么来路,竟然闻着气味就知道端王妃情形不对, 真是有意思得紧……”   几个从人面面相觑不敢做声, 就听敬王兴味盎然地指派了一个人吩咐道:“跟过去打听一下, 看看那姑娘叫什么, 父兄是哪里人,最要紧的是家里可曾婚配。我府里好久没有进新人了,这倒是个可心的!”   敬王虽然还没有正式迎娶王妃,但是府里绝色的莺莺燕燕也不少。加上他位高权重相貌倜傥, 上赶着投怀送抱的闺阁贵女更多。从人都见怪不怪, 应了一声飞快地跟上去了。   这时候谁也不知道, 有时候毫不起眼的惊鸿一瞥, 也许就是日后狂风骤雨前的一缕清风。   敬王每每回想这日的初遇情形,只能说自己是着了魔入了障。那女子样貌不是最出色,才华不是最精深,品性不是最温良,那抹海棠红却实实在在是最初的心动。   郑嬷嬷一行人在别庄门口遇到听闻音信特地迎出来的端王。   回至府中将俞王妃细细检视一遍,见其形容虽然憔悴但并没有大碍,这才把一颗心放下来。回来的路上又听郑嬷嬷将张老太太和顾瑛夸了又夸,心里也生了感激之意,忙唤人开了大库房备下酬谢重礼。   王府大总管魏大智也是后怕不已,这太平盛世朗朗乾坤,谁曾想王妃娘娘出门烧个香拜个佛,都差点出个大纰漏。   要知道俞王妃肚子里怀的可是主子爷心心念念的嫡子,一点差错都不能有。所以魏大智对于张老太太自然也是满心的感激,于是就多嘴问了几句。结果说起来竟然不是外人,这张老太太是顾榜眼的祖母,这顾小姑娘是顾榜眼的妹子。   魏大智连忙把这个新情况告诉了端王。   顾衡为人务实低调,也同样爱好机械和算数。且这份喜欢是真心实意,没有半分伪装矫饰。两个人认识的时候,顾衡还不知道端王是端王。即便后来知道端王是端王,态度除了稍稍变得恭敬些外,该争就争该吵就吵,并没有什么太大变化。   魏大智是随侍在端王身边的,明显查觉这大半年里自家主子心境比往日欢愉许多。他在肚子里觉得,这是因为顾榜眼从来没把王爷当成高高在上的皇族,也没有把王爷低看成坐冷板凳的不受宠皇子。   就那么自然而然的当成寻常人,两个人像像相处多年的平辈论交。闲暇时喝喝小酒打打棋谱,诉说一下彼此心中的烦恼。转身一下桌子就干净清爽,该干嘛就干嘛。所以这么久以来,心防甚重的端王也渐渐把顾衡视为难得的知交。   听到魏大智的回禀后,端王也没想到这么巧。   就感叹了几句,说小小的莱州城竟然人杰地灵,出了一个三鼎甲的榜眼不说,就是随随常常的一介妇孺,其医术竟然也如此精湛。他听了郑嬷嬷的话后心头也生了芥蒂,这回特地没有请宫中御医,而是请了回春堂擅长妇科的吕长春大夫过来。   吕大夫惯常行走京中权贵之家,所以对于诊治俞王妃也没什么受宠若惊的表情。细细询问过贴身服侍的郑嬷嬷之后,对下针之人手法的精准大为赞叹。说没有个二十年的功力根本拿捏不准穴位的深浅,王妃的颓势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扭转……   当得知施救的是一个年纪甚轻的小姑娘,吕大夫大为惊异,吵着要过去结识一番。   刚才救人时还一脸镇定自若的顾瑛一张脸窘得通红,却还是大大方方地阐述自己对于针灸的一点心得。末了还极为谦逊地说自己只是医道上的末学,只因一心钻研针灸,所以在这上面比别人略有感悟。事实上,她对于如何诊治如何开方都只学了个皮毛。   吕大夫听了哈哈大笑,心里倒是极为喜欢这姑娘的坦诚。说很多人都是贪多嚼不烂,学了这样又想那样。其实医道一途博大精深,若是静下心来一辈子多半也只能精研一两样。   张老太太在莱州老家时本就擅长妇科,吕大夫浅浅请教几句就知遇到了高手。又深谈半刻钟后,往日升起的一点骄傲竟全数湮灭。临了时深深一辑,说改日再登门拜访,还请老太太不要嫌弃他这个学生岁数大。   张老太太无限错愕之余,心底也有点小得意。用了丰盛的晚饭,又得了厚厚的赠礼,最后连端王都亲自过来把她送出门时,老人家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有这么风光过。   转过五全福禄寿钩子莲影壁时,正巧看见两个仆妇抬着俞王妃刚刚用过的软轿。   那些褥子枕头大概还没来得及清洗,多少还有一股子难以消散的血腥味。这回处在干净雅洁的别庄,那股冲鼻的怪味儿就越发明显。顾瑛跟祖母在莱州乡下见惯这些带血污的场面,连眉梢都没动一下。不想却在转身时,眼尾划过一道璀璨至极的光芒。   她不由停住脚步望向装扮得精致舒服的软轿,嘴里也不自觉地“咦”了一声。   张老太太向来知道这个孙女儿心细如尘,就回头问怎么了?走在前面的端王和吕大夫听到后面的动静,也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顾瑛摇摇头,在别人的宅子里本来不想多事,却实在磨不过自己的良心。就快步走过去追上那两个仆妇,用手指一一捻过鲛纱轿帘上精美的玉坠角。待摸到第三颗和第九颗时使劲儿一捏,本来应该坚硬无比的玉石竟然应声而碎。   在场之人包括端王在内尽皆勃然变色。   顾瑛用手心托着碎成小块的“玉坠角”,仔细嗅闻了一遍后道:“这个应该是经过炼制的玉髓,先把整块玉髓磨成粉,加入药材后定型。仅凭肉眼难以察觉,但是这个东西在一定的角度下会产生五色晕彩,这是普通玉石绝对没有的。”   她向来耳聪目明,做一件事又喜欢专心致志,把东西放在鼻尖边分辩边解释,“玉髓是在牛膝、大戟、芫花、水银和斑蝥粉里熬煮过的,虽然分量不是很重,但都是峻烈利水通淤之药。这点剂量对正常人没什么关系,但对有孕之人就不一样了……”   张老太太眼睛利,早就看见端王的面色黑沉如水,就笑着打哈哈,“这丫头哪里看见过什么玉髓,不过读了她祖父留下的几本医书,就跑到大人面前显摆来了。快点跟我回去,今晚罚你把《针灸节要聚英经》抄写十遍!”   吕大夫也查知不小心窥破了人家的内帷之事,一时间也觉得颇为尴尬。听到张老太太的话后就故作惊喜道:“顾老大人竟然还有医书留下来,可容我前去一观?正巧我要回城,不如请老太太和顾姑娘和我一路?”   两个老辣成精的人带头往外走,顾瑛再不懂人情世故也知道自己刚才的举动欠妥。忙把碎玉髓倒在王府总管魏大智的手里,转身小跑跟在祖母身后。   魏大智象捧着一个烫手山芋一样,头低得不能再低。良久才听到端王从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查,使劲儿给我查,看到底是谁在里头做的手脚?”   当天晚上,服了举元散恢复大半精气神的俞王妃舒适地靠在软枕上,端着一盏熬得恰恰好的血燕粥徐徐啜饮。良久才浅笑道:“没想到都躲在这个穷乡僻壤了,竟然还用人费尽心力地的朝我们伸手。”   郑嬷嬷回到府里就像有了主心骨,把一对缎面绣五彩蜀葵的枕头拍松,小心塞到俞王妃的腰上。这才后怕道:“娘娘以后千万要保重这个,再不能不听劝一声不吭地跑到佛寺里躲清静。这回要不是遇到那张老太太和她孙女,奴婢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俞王妃和这个奶娘素来亲厚,拍了拍她的手道:“这些日子我心中烦闷,总觉得这处别庄像座牢房。是我自个儿想差了,这处别庄其实是座堡垒。有王爷在我身边护着,别人想动手都要思量一番。是我自个不当心,给了小人可乘之机。”   郑嬷嬷知道自小带大的姑娘看似温驯,其实性子最为扏拗。就欣慰地叹气道:“如今你最大的指望就是肚子里的这块肉,其他的一切都是小的不能再小的事儿。张老太太说过,让你凡事不要再要强,有些事儿看开了看透了,也就想得开了。”   俞王妃看着炕榻上夺目而不落俗丽的霁红小碗,忽地一笑道:“这些年我也累了倦了,趁着刚刚显怀好生歇息一段时间也好。以后庄上的事,还有那边什锦胡同王府里的事,一并报到李侧妃那里去。若是有惯例,就按照惯例办。若是没有惯例,就让李侧妃思忖着裁度。”   郑嬷嬷没有想到俞王妃说撒手就撒手,不由有些迟疑,“那软轿上的玉坠角还不知是谁做的手脚,你就这么放下不管,只怕有些不妥……”   俞王妃懒洋洋地靠在枕上,没了往日的端庄却显得无比安闲,“我和王爷做了十来年的夫妻,最是知道他的性子。虽然不怎么管事,但却是个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人。这件事他不知道便罢,若是知道肯定会追查到底。任谁伸了这个手,就别想讨得了好去。”   她缓缓抚着肚子,眸色暗沉,“毕竟那些人伤的不但是我的儿子,还是王爷头一个嫡子。这孩子身份贵重,其实那些庶孽可以攀比?”   郑嬷嬷心中一动,压低声气道:“朝堂上的事儿,我们这些当奴婢的也不懂。不过这府上最不愿娘娘你生下嫡子的,就是那边府上的范庶妃。若是你有个意外,她生的谡哥儿还是府里的头一份!”   俞玉妃眼底闪过一丝讥讽,眉毛蹙紧又松开,“这范庶妃就是个脑子笨的,她生了谡哥儿又能怎么样?王爷是不爱重女色,才容得她在那边一日一日坐大。这些年,我在一旁冷眼看着她野了心肠,渐渐张狂得没边!”   仿佛感到有些无趣,俞王妃厌烦道:“若是等王爷哪天想通了,这府里除了李侧妃,还有张侧妃,王侧妃。即便我生不了儿子,还有无数颜色鲜妍的女人可以帮王爷生。这件事要真是有她的手脚,我只能说她实在是蠢到家了!”   郑嬷嬷听出俞王妃话中的狠厉,伸手替她掸了掸衣襟上的折皱,终究无奈地叹了口气。   ※※※※※※※※※※※※※※※※※※※※   女主虽然擅长针灸,但是没有靠这个吃饭,只是关键时候用一回。其实朝这个方向写的话,多半会写成《明妃传》……   shg 第一一六章 交底      顾衡得知这件事的前前后后时, 已经是第二天。   他习惯性地敲击着身旁的镶瓷心榉木方案几, 微眯狭长凤眼斟酌了一会儿道:“在怀孕妇人所用器物上动手脚, 粗看起来像是内宅之间的争斗。这里头的水深的很,不是东风压倒西风, 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咱们还是不要掺杂进去。”   张老太太拍着胸口连连摇头,“本来以为那夫人体质羸弱,受不了寺里檀香的味道才不小心见了红。偏偏瑛姑心细, 临出门时看出那鲛纱帘子的不妥。当时那什么爷的脸上色儿都变了,我见机不对赶紧拉着瑛姑跑了!”   老太太的言语朴实性子直来直去,从来没觉得自己的身份比那些王孙朝臣低贱。到现在为止, 虽然隐隐约约知道西郊别庄那家人的身份贵重无比,却也没有十分往心里去。   顾衡自然不会上赶着说破这点,但心头也觉得有些奇怪。   昨日若非遇到张老太太和顾瑛, 那端王正妃俞氏妥妥地就是一尸两命。且那做手脚的人假若快些把余下的痕迹打扫干净, 例如将那挂鲛纱帘子上的玉坠角悄悄换回来, 那俞氏的死就是一笔再糊涂不过的糊涂账。   在当今皇帝三个成年皇子当中, 端王在众朝臣的心目里几乎已成废子。不仅是因为端王的母亲穆皇后牵涉厌胜大案,还因为皇帝对着端王时从不掩饰他的厌弃之情。   这样一个可说夺嫡全然无望的皇子,谁会费尽心思针对他的正妃布下这样一个天仙局?   顾衡心中略有不安,越琢磨这件事越觉得蹊跷。   大皇子肃王性情爽直自视甚高, 向来不屑这种见不得人的小手段。三皇子敬王尊崇圣人之道, 且宫中朝野助力多多, 即便要对付端王多半也不会抢先拿他的后宅下手。更何况现在的端王就是一个毫无威慑力的闲散之人, 根本毋需如此大费周章。   难不成真的只是后宅妇人之间的争斗?   端王正妃俞氏入府十年,膝下只得一女。听说府内有一范庶妃早年生有一子,算下来那孩子如今已经有六七岁了。范庶妃因这个儿子在端王面前很有几分体面,吃穿用度和俞王妃也差不了多少。别人便罢了,这世上最这不愿俞王妃生下嫡子的,只怕就是这个范庶妃。   在诸位皇子当中端王向来不注重女色,身边也只有廖廖数人。若是让外人知道,他的妾室因为争宠闹出命案,将上了金牒玉册的二品正妃害得一尸两命,只怕立刻就会变成天下奇闻,一向低调行事的端王也会成为众人眼中的笑柄……   张老太太脑子里根本就没有这些弯弯绕。   从前在莱州时,老太太见到最多的就是谁家的婆婆厉害,谁家的儿媳妇精明,根本就没想过这世上还真有人拿肚子里的孩子说事儿,将那些龌龊的主意打到了孕妇的身上。   她想了一下推过来一个小小的紫檀匣子,努嘴道:“这是咱家祖传的蒲醋丸,跟你进京的时候我和瑛姑特地做了一些放在行李里。里面有上好蒲黄,用山西黑陈醋膏炒了能涩血止血。用米汤调下,能使污血去尽新血自生,你拿过去给那位夫人用。”   顾衡知道这位老太太心善,连忙伸手接过。却不知道怎么跟老人家解释,俞王妃如今的进口贴身之物只怕会查了又查验了又验,这匣子里的药只怕到不了她的跟前!   张老太太看出他眼中的歉然和迟疑,就毫不在意地大度笑道:“你空闲时尽管送过去,让他们使得用的人看看。要是用得上就用,用不上也费不了几个银子,我在菩萨面前只求个心安理得……”   顾衡前后加起来活了几十年,却都没有张老太太活得洒脱。   自己把端王看成了日后的君主,说话做事先揣了敬畏之心。可那位眼下的实际境况却是如履薄冰动辄得咎,恐怕活得连自己这个七品工部堂主事都不如。自己实在是想岔了,要知道过分小心翼翼落在别人的眼中,岂非就是非奸即盗。   他哂笑一声后把紫檀匣子利落收好,下午就坐了家中骡车到了西郊别庄。   寒暄几句后将匣中丸药奉上,大大方方地道:“祖母本来想亲自走一遭,又怕粗手粗脚惊扰到贵人安歇,就让我把这东西带过来。顾家有几味祖传之药,其效用还算可以。您差信得过的人仔细辨辨,能用就用一些……”   端王坐在红木扶手椅子,接过匣子时双眼陡现利光。这一刻再不是脾性儒雅温和的不受宠皇子,而是睥睨天下气势骇人的铁血皇族。   顾衡只觉那眼光落在自己的脸上身上,像钢刀一样一层一层的撕开自己的皮和肉,似乎极力想要挖出胸腔下包裹着的究竟是一团什么物事。   并不宽大的书房里静寂良久,廊桥下有细小的蛙鸣虫叫,还有夏日里蜻蜓在水面上偶尔掠过时惊起的凉风,听在顾衡的耳里却如同闹市喧嚣。他背上生了一层密密的冷汗,连眼珠子都不敢乱转,就怕神色匆忙间露出些许惶惧之色。   这些皇子生下来就是皇子,不管面儿上如何里子都是天性凉薄多疑,还没有学会走路就学会了心机权衡。若是把这等虎豹当成无害绵羊,只怕落到最后连死字都不知怎么写!   顾衡在心中万分庆幸,自己与这位爷相识时还根本无从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若非有那场大梦提醒,谁能知道这位不声不响的爷到后来竟然逆转一切颓势,把一切至高权柄都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也在万分后悔,自己实在不该心存侥幸,再次不死心地牵扯进皇子之间的事儿。   这些人……没有一个好相与的,从前跟随的那位主子事败后为保自己的性命,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反手就将一干王府属官卖了个干干净净,那时候的自己后悔得拿头撞墙却与事无补。   如今世事再度重演,怎么就会觉得这位端王禀性刚直凛冽不阿,骨子里与那些人有所不同呢?   ——还没有将那个傻丫头风风光光的娶进门,还没来得及好生孝顺操劳半辈子的祖母,还没有以德报德以怨抱怨,将那些心肝儿比墨汁还黑的人收拾干净,真是心有不甘呐!   落到如此境地也怪不得别人,谁叫自己窥得先机却还是放不下心中执念。难怪别人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上了那么多回当都学不乖,竟然忘记所有未来的前提是要先保有性命。   就是不知道这时候抽身还来不来得及?   顾衡看着面无表情的端王,嘴巴发苦心头犯凉,只得故作懵然不知地慢慢站起,“我大概来的唐突,实在是叨扰。即是这样我就先回城去,等您有空了再过来陪您下棋……”   端王见他老老实实地抬脚要走,终于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沮丧轻吁道:“府里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岔子,我心里糟乱得很,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跟别人说,就把这份怒气撒在了你的身上。看在你我知交一场的份上,能否……帮我出个主意?”   顾衡的一只脚正踏在门槛上,耳朵边猛听得端王还算温和的问话,一颗心顿时跳得如同擂动的战鼓一般。知道这小一年循序渐进的水磨功夫,终于得到这位心防甚重之人的真正认同。   他的双手在袖子底下无人得见处紧握成拳,缓缓转身道:“……事情我虽然已经听祖母大致说过,但有些细节地方还不明白。若是您能派个人跟我详细说一遍,兴许就能帮您查出这件事的究竟!”   这却是直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端王见他没有揣着明白装糊涂,也没有装矫情拿腔拿调推三辞四,反而干脆利落的接下自己递过去的话头,脸上的神色比起刚才来就又缓和许多。   “俞氏的情形已经稳定下来,虽然当时看着凶险无比,但回春堂的吕大夫说幸好你祖母和妹子救治及时。日后只要静心调养一段时日,母体和胎儿应该没什么大碍。现在至为关键的是,这件事我不知道是谁出的手……”   顾衡来之前也是如此预料的。   一个不受皇帝恩宠的皇子,一个在宫中和朝野完全没有半点助力的皇子,是谁筹谋许久要下这个黑手?细细想来,这完全是多此一举的事情。   一旁默然侍立的王府大总管魏大智见端王微微点头,就上前一步将昨日的后续简单说了一遍。   昨日顾瑛当场揭破俞王妃所坐软轿有问题后,王爷就下令将别庄所有门户全部关闭,所有人都不许进不许出,接着就开始清查府里能接触到这挂鲛纱帘子的人。   西郊的别庄面积不大人口自然简单,婆子丫头小厮带看守门户的总共才四十余人。不过半个时辰,就找出四个有嫌疑的人。这四个人都是在府里待了多年的,因为不能说清楚俞王妃出事前一天各自的行踪,所以被分开关押了起来。   端王有些头疼得摁了摁额角,“我还没怎么使手段呢,他们个个就开始叫起冤来。府里奴仆亲连着亲,我也不可能把这几个人全杀了。更不可能跑到顺天府衙报案,所以事情就僵在了这里。”   顾衡见这位主子为了这种内宅之事头疼不已,心头却莫名感到有些爽快。当然面上不敢露出分毫,也忧心忡忡地道:“这件事不但不能公开还要尽快解决,风声要是传到外面,不但让那些御使风闻而动,宫中圣人只怕会找由头严加斥责!”   端王的脸色微变,几乎可以想见皇帝眼含讥讽,当着众朝臣的面儿不屑道:“内帷不修,何以修德?”   他满心丧气地吐露真言,“也许就是因为有人看不惯我过安宁日子,想让我府里生乱子,才倒腾出这么一出大戏!”   他是说者无心,顾衡却是听者有意,听了这话后心中不由一动。   ※※※※※※※※※※※※※※※※※※※※   男主不想抱金大腿,奈何那是日后的皇帝,所以演技再度夯实!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碧波琉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一七章 抽丝      别庄左路有一处极偏僻的小院子, 府里有嫌疑的几个人就暂时被看押在这里。   王府大总管魏大智一边走一边抓紧时间细细解说, “这些奴才都是成了精的, 加上相互之间大都连着姻亲,动一个就是老大一窝子。王爷本就不耐烦这些事儿, 现在王妃娘娘又病着,一时半会儿竟找不到合适的人来查……”   顾衡面上不显,却是心知肚明。   哪里是找不到合适的人手,这只是表象上的说辞罢了。端王实是怕查案的和被查之人相互勾结, 到时候别说是查案,现有的人证和物证只怕会消失得更快。堂堂二品王妃意外中毒一事到最后就会成为一个无头公案,最好的结果就是不了了之。   顾衡没有料到端王对府中之人已经忌惮猜疑至此, 竟宁愿借助他一个毫不相干的外姓人来插手,也不愿先从内部使人查起。   一路顺着游廊石径拐了八~九个弯儿,魏大智亲自从腋下取出一把铜钥匙, 低声道:“王爷对这件事恼火的很, 把人关在这里后不准任何人探视, 就是我过来送过一回茶饭, 可以保证里外没有通过任何消息。”   房门被打开,不大的屋子里或坐或站着几个穿着体面的妇人。见着魏大智这个王府总管齐齐欠身行礼,然后老老实实束手站着并不多话。   魏大智满意地点了点头,一一做了介绍。   穿茄紫色褙子的妇人姓董, 是府里绣房上人, 一手绣活极拿得出手。俞王妃出事那天坐的软轿中, 所铺陈的迎枕褥子坐垫, 甚至悬挂的鲛纱车帘都是出自她的手。   站在左边满脸笑容的是府里的库房管事,娘家姓田。俞王妃出门上香的决定很仓促,其乘坐的软桥就是这回田妈妈亲自到绣房取了董绣娘刚刚完成的绣品,又一一收拾妥当。   眉角有颗黑痣唇角下垂表情严肃的是孟嬷嬷。   孟嬷嬷是王妃身边服侍的人,按理来说不是怀疑的对象。但据说软轿收拾好之后放在垂花门旁边的厢房里,临出发前她一个人以查看的名义进去了半盏茶的时辰,当时身边没有任何人跟着。   魏大智微微挺了胸,侧身介绍道:“这是王爷特地请来的顾先生,此次由他来主理这件事儿。你们有什么先前没有交代的,尽可以给他交待。若是还死咬牙关庇护指使之人,只怕日后王爷那里不会轻饶。”   几个妇人面面相觑,却俱是抿紧了唇什么也没有说。   顾衡漠漠然望过来一眼,掸了掸群青色长衫上的折痕印子,皱着眉头道:“我不是府里的人,但得王爷信重推脱不得,只能奉王爷命过来看看。你们要是想说的话就尽管说,我就在外头等着。若是不想说的话,天黑了我就自回去复命!”   语气当中有隐隐的不耐烦,仿佛这趟差事是不得已才接下的。说完话毫不停留转身就走,挑挑拣拣找了一个背阳的地方,一撩长衫坐在回廊尽头的石凳上。   这番话这番举动干净利落得如行云流水,连魏大智这个陪同之人都连眨了好几下眼睛。顿了一顿连忙跟过去,却见顾衡从袖子里摸出一册薄薄的《水经注》,靠在一处本色落地廊柱边慢慢翻看起来。   魏大智又眨了几下眼睛,然后真心觉得这位顾榜眼是一个妙人。   从昨日到现在这几个妇人嘴巴闭得比蚌壳都严实,关于俞王妃为何中毒一事半个字不肯多说。依王爷原本的心性,一顿青竹大板下保证个个都老实。但王爷如今不招宫中圣人待见,所以事事都得小心,这时候最好不要把府中这点糟心事闹到风口浪尖上。   魏大智心头也是无比拱火。   心想俞王妃对外一味扮贤良,纵得府中奴才真把这位主子当成了庙里吃斋的菩萨。他顾不得手头的杂事儿,熬了一宿细查之下才知道这三个人竟然有拐着弯儿的亲眷关系,象董绣娘的姨母是田妈妈的干娘,而田妈妈是孟嬷嬷隔房表哥的妻妹。   这些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在这个要紧时候竟然拧成了一股绳。端王气得不行,没想到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让这些奴才秧子做大,如今又在自己面前乔张做致。但因为顾及着名声,竟然一时拿这些像刺猬一般的奴才无从下口。   这几个人也许正是明白这点才有恃无恐,哪怕王府大总管魏大智亲自出面,甚至吓唬说要大刑伺候,这些人都敢咬紧牙关抵死不认。   日头一寸一寸的升高,明晃晃的光线将小院晒得一片亮堂,却是静寂得骇人,天空当中仿佛连鸟雀都不由自主地避开了这块旮旯地儿。   有小内侍奉上茶水糕点后就远远躬身站着,王府总管魏大智陪了一会儿后也早早回去应差了。顾衡独自一人一派闲适地看书,温润眉眼间看不出丝毫厌烦。   掌管内库房的田妈妈有些心不在焉地扯了一下垂在眼前的树叶,踮起脚尖悄悄望了一眼其余两个人。等到日头偏西了又勉强忍了半刻钟,才随意扯了个幌子问要不要到外头探听一点消息?   这几人当中数孟嬷嬷的地位最高,闻言想了一会儿才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府里对这件事到底是个什么章程,她也非常急切地想知道。   田妈妈施然走到回廊尽头,小心陪着笑道:“小顾大人好像有几天没有到别庄来了,你上次过来时还是我帮着掀的门帘儿呢!”   别庄自然没有什锦胡同王府的规矩大,但也算是内外分明。这妇人既然认得自己,又说给自己掀过门帘儿,那么多半就是在外院服侍的人。   顾衡把书缓缓合起,波澜不惊地点头,“原来是你呀,我这个人记性不太好,先头还没有认出来……”   田妈妈脸上的笑意更深,知道自己这番搭讪有了作用。心想这些只知读书的毛头小子顶什么屁用,给几个笑脸儿就找不着北了。要是自己再年轻个十来岁,这些小年轻绝对是一勾搭一个准。   妇人脸面微红,微微又福了一礼道:“小顾大人,你看我们姐儿几个已经在这里没吃没喝的关了一天一夜。王爷对我们到底是个什么章程,要打要骂总要拿话来呀。就这么不明不白的,难不成还要屈杀我们?”   顾衡就极稀奇地望了她一眼,心想真是无知者无畏。外头的人没把端王正经放在眼里,这些当奴才的也敢骄傲自大狂妄的没边儿。   顾衡低垂眼角冷意渐生,那副样子简直不想再多说一句话一个字。田妈妈愕然之余,样子也从好整以暇渐变到惴惴难安。   顾衡好半晌后才爱搭不理地道:“看见你我是旧识一场的份儿上,我就多一句嘴。今天我过来完全是走个过场,其实大致事情也摸排得差不多了,找你们不过是再核实一番。”   昨天府里都还急得火上房一般,怎么今天就已经把事情摸排清楚了,田妈妈脸上疑窦渐生。   顾衡一副你爱信不信的模样,“那是堂堂二品王妃,是上了金牒玉册的娘娘,你以为这件事就会这样简单算了,简直是痴人说梦。再不如实交代的话,王爷才不会管谁是真凶,铁定会将你和你身后这一家子全部撵出府去!”   看见田妈妈脸上的不信,顾衡冷笑一声,“……也不要你们的命,只轻轻巧巧地朝外放话,说一句是恶仆害主才撵地人。只肖一点风声传出去,从此往后摆在你一家大小面前的就是一条死路。”   田妈妈脸色顿变,惊得说不出话来。   好半天才吃吃道:“这怎么可能?王妃娘娘中毒和我有什么干系?再说我和我男人自王爷开府时就是王爷跟前的奴才,向来是有体面的。我娘家人,我婆家的人,还有儿媳女婿家的人,拉拉杂杂地有好几十口。要是全部撵出府去,让王爷明天早上吃什么喝什么?”   原来这就是这些人倚仗的底气,原来所谓的夜郎自大竟然是真的。   顾衡简直懒得跟她再浪费力气,一字一顿地道:“王爷……虽然不受宫中圣人器重,可他毕竟是货真价实的皇子,是你们只能仰望的主子。他顾及着名声不想杀你们,可并不代表他不敢撵你们走。若是把你们这些枝枝蔓蔓清理干净,多的是想卖身进府求庇护的人。”   青年冷冷望着眼前神情渐渐变得局促的妇人,语气讥诮,“人家说店大欺客奴大欺主,我以为只是那些小门小户才敢这样。没想到端王这些年修身养性不沾俗事,竟然把你们这些奴才纵成了活祖宗。他要断一个人的活路,根本就用不着要他亲自动手……”   顾衡把手中的书皮儿慢慢碾平,低垂着眼睑的目光锋利如刀,“再者——奴才就是奴才,你们的体面在主子面前就是个屁,实在是不值一提。我以为你们在府里呆久了多少是明白人,没想到竟然如此蠢钝。”   田妈妈双腿顿时一软,骇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再无来时的气定神闲。   顾衡满眼寒意,话语却重又温柔无比,微不可闻地低声细语,“……王爷早就知道这件事是那边的手笔,只是顾及着一夜夫妻百日恩,一时不好撕破脸罢了。你一心想保全人家,哪知这世上人心险恶,说不准人家就指望你来背这副黑锅呢!”   田妈妈猛一抬头,没想到这人竟然直截了当地说是“那边的手笔”,脸上的神情顿时变得煞是好看。   顾衡装作没有看到,无比耐心地细细劝道:“这世上多的是身不由己的人,你我一样,王爷和王妃虽然身份贵重其实也一样。神仙打架是凡人遭殃,说到底与咱们有什么相干,你这般死撑着又是何苦呢?”   田妈妈的神色青白变幻,想到家里才置下的阔宅和店铺。要是这么一大家子统统背上害主的名声,从今往后只怕没有消停日子过——外面那些吃人的人,眨眼就会把自家的家底儿掏的精光。   她胸口如同火在烧,良久才一咬牙低道:“我只知道王妃娘娘出事头一天,刘嬷嬷的小女儿过来了一趟。当时我站得远,只看见她递了一团东西。她小女儿生得很有几分姿色,王妃娘娘嫌她举止不庄重……就作主把她留在了什锦胡同的王府里看园子。”   顾衡挑了下眉毛,难不成这件事归根结底竟然是一个想飞上枝头的小麻雀在其中作祟?   他挥了挥手,立刻有两个站在远处的小厮过来,将哭哭啼啼一脸丧气的田妈妈带走。这件事查到这里已经算是有个交代了,但他总觉得其中还有不少解释不通的蹊跷之处。   ※※※※※※※※※※※※※※※※※※※※   前面一章谁谁评论说男主应该揭竿而起自己当皇帝。呵呵,咱们还是先老老实实做人,就是想那啥,手里也得有钱有粮有人才行!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青青翠微 10瓶;21519843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一八章 剥茧      在水阁等候消息的魏大智听底下的小内侍悄语几句后, 跺了跺脚。转身进了书房恭敬禀道:“顾主事好口才好本事, 几句话就让田妈妈老实招了。本来这时候就会乘胜追击, 谁知他竟然撂挑子走人了!”   正在楠木平头大案上抄写心经的端王放下手中湖笔,拿了一张白棉帕慢慢擦手。   眉头皱了一皱又缓缓舒展开, 微笑道:“这就是顾衡知分寸处,他先默不出声暗中施压,待有人上前主动相询就是上钩了。他是个心中有成算的,看着俊秀清雅不多言不多语, 但往往一开口就一矢中的。”   端王惬意地吁了口气,“府中仆妇虽然狡猾,但眼界只有头顶上这块巴掌大的天, 哪里会是榜眼之才的对手?一问出这件事确实跟内宅有关,立马就抽身避嫌,这就是他的聪明谨慎处。你顺着挖出来的藤使劲儿挖, 不管牵涉到谁都赶紧来报我。”   话音到了最后已经夹带了一丝风雪之意。   魏大智低眉顺眼地应了个是, 又犹豫问道:“那其余两个人怎么处理?”   端王一边看着案几上一幅水墨八仙图, 一边轻描淡写地道:“这些年我久不管事, 竟不知道府里的规矩竟衰败成这副样子。俞氏贤良过了头,纵得底下的奴才也乱了章法。这件事清楚之后,将那两人的直系亲眷造成名册,有一个算一个全部打发出去!”   魏大智心头微凛, 人也越发恭敬地回话。   “那董绣娘便也罢了, 那孟嬷嬷可是王妃娘娘身边服侍的。就这么一天一夜的工夫, 那边已经打发好几回人过来询问了。说王妃娘娘信得过身边这几个伏侍多年的老人儿, 让孟嬷嬷赶紧回去帮着熬煮汤药,娘娘一日都离不了她侍候……”   端王不免微微诧异,好半天才意味莫名地摇头失笑,“她在后头一味扮贤良,我却在前头妆黑脸做了这个恶人。这么多年她身边没有嫡子傍身,却舍却繁华陪我在这个荒僻之地待了十年,所以我处处给她留有体面,没想到……”   他将手中水墨八仙图一掷,腾然厉道:“你把人看住了仔细给我审,不管牵涉到谁不准退缩。先把那些不安分做事专门挑三拣四的奴才全部给我提溜出来,再到牙行里叫几个经济中人过来,不拘钱财多少尽数往偏远地处打发。只要求一点,日后决不准他们回京。”   语气当中有不加掩饰的磅礴愤怒,魏大智有些年头没见端王发脾气了,一时惊得不轻。   却见端王淡漠漠地站起身,“等会儿你亲自去王妃那里传我的话,就说日后府内的杂事就让侧妃李氏处置,让她一心安养腹中胎儿就是了。回春堂的吕大夫说过,她虽然侥幸躲过这次劫难,但若不好生将养就会伤了根本。”   魏大智打小就跟着服侍端王,自然知道这位主子这些年因为修炼精深佛法,强抑制少年时刚愎暴戾的本性,心头越是震怒面上越是淡然。   噤若寒蝉之余忙躬身退在一边小声复述了一遍,见没甚差错了就准备出去办差。哪知刚一抬脚,就见门口风一般卷过来一个半大小子,踉跄禀道:“董绣娘跳了井……”   来人是负责看守嫌犯的小厮。   刚入夜的时候,工部虞衡司的顾主事说天色已晚,自己不好留在内宅。两个小厮一个送客,另一个留在原地继续看守。当时还看见董绣娘和孟嬷嬷在说话,谁知一错眼的功夫不见了人。   这个小厮还算机灵,当时觉得不对立马就叫了几个婆子进来帮着查找,结果就在后院的一口水井里找到董绣娘。索性搭救得及时,人半泡在水里,胸口上还有一口热乎气儿。婆子们一阵手慌脚乱,人虽然是救醒了,却是双眼紧闭半个字不肯透露。   先前一个字不肯多说,现在竟然以死相逼——这桩乱事要是传出去,王府就成了整个京城的笑话。   端王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胸膛起起伏伏显见是气极。一直紧绷着的弦儿砰地一声就断了,有什么东西从胸腔里喷涌而出一泻千里。   窗下有花匠们辛苦培植的茂密栀子,混着夏夜一重一重的湿意,香气闷得让人无比狂躁和难耐。他眼神陡转冰冷,返身就从书案的暗屉里取出一根乌金缠丝马鞭。   魏大智骇得腿脚发软,猛扑到端王面前,“主子爷,主子爷,千万忍忍气,千万忍忍气。外头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大皇子和三皇子等着看您出事,为这么个下贱的奴婢不值得——”   端王一脚把他踹开,咬牙怒道:“我这口气忍了十年,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做,整日里修经念佛,却不知道修的什么经念了什么佛。那位既然如此厌弃我,当初我母亲死的时候,怎么不一同赐死我算了?省得留我在这世上,受这些零零碎碎的罪!”   魏大智心头酸楚,顾不得身上疼痛爬过来道:“王爷您是正经的皇后嫡子,这身份本来就无比贵重。那些人若不施些手段越过您得了大位,怎么都显得名不正言不顺。至于宫中圣人……的态度也无需计较太多,这世上有很多人跟父母兄弟都相处不好,像顾主事也没什么父母缘……”   说到这里他心中一动,趁着起身端茶的时候,给在外头服侍的小子递了个眼色,又悄悄做了个嘴型,那人心领神会地飞奔而去。   端王接过斗彩八吉祥灵芝纹茶盏,不过略略沾了沾唇就放下了。仰靠在扶手椅上,无比落寞地颓然长叹,“说起来我也是个正经皇子,怎么就是觉得活得这么憋屈呢?”   魏大智也是不百思不得其解。   当年穆皇后还在世的时候,皇帝对彼时的二皇子颇有几分垂青之意。宫里那时候私底下都在传,说皇帝就要立二皇子为太子了。哪想到话音还在缭缭,穆皇后就没了,二皇子也从人人追捧的二皇子变成了无人问津的小可怜。   十三岁时的二皇子是天之骄子,行事肆意张狂,天底下就没有他不敢做的事儿,单单站在人群中就是最耀眼的存在。   十八岁的端王在现世里跌撞得头破血流,好不容易才开始一点一点学会收敛自己的暴戾脾气。如今年近三十的端王早已湮灭于众人,沉寂寡言得象一抹灰色的暗影。   屋角案几上放置着黑漆描金计时龙舟香漏,里头的甘崧香盘散出袅袅娜娜的白烟。香盘上用丝线悬挂了小银球,当盘香烧到某处时,银球便落到下面的錾金银盘上,发出“砰”地一声脆响。   魏大智小心地瞄了一眼,应该是戌时了。   也不知底下的小崽子们手脚快不快,能不能把人撵回来?正这么想的时候就听见门口传来稍微凌乱的脚步声,他心头一喜忙上前把门打开,盼救星一样把人让进来低低道:“顾主事,你终于回来了……”   书房外的隔廊上支了个小桌子,又摆了两把舒服的躺椅。   顾衡执了一把酒壶,使劲儿闻了一口展眉笑道:“果然您这儿才有好东西,这金华寿生堂的酒我是有日子没尝过了。”   饶是端王满腹不快也他这副馋猫样逗笑了,转眼又想起府里的烦心事,嗤道:“这满府的人就没个跟我能说话的,要么是阴奉阳违,要么是唯唯诺诺。就连跟了我十几年的魏大智,我就是放个屁他也会巴巴地说是香的!”   隔着两三丈远站着的王府总管脑袋不自觉地缩了一下。   几杯酒下肚后,端王有了些微醉意,“王妃俞氏是我成年后亲自选的,那时候只觉得她笑起来单纯可爱,跟宫里那些人不一样。成亲后百事艰难,我也尽可能地对她好。没想到如今的她,和宫里那些勾心斗角的女人没什么两样了……”   语气怅然若失,让人听着心中酸楚。   顾衡心中却是不无得意地想,还是自家妹子好,虽然比不上这些京中贵女书读得多,却是性子质朴厚道,更要紧的是这丫头对自己一心一意,无论前世今生都只认准自个。   端王看他隐隐一脸得意的样子,突然觉得万分碍眼,就挑刺儿一般毒舌道:“怎么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难道还真有哪位姑娘眼盲心瞎看中了你?”   顾衡的脸色顿时黑下地,又忽然想起面前这位是位皇子,那脸垮下去一时又拉不回来,就一副悻悻然地道:“自然有姑娘喜欢我,而且这姑娘您也见过,就是我妹子顾瑛!”   端王早年也算是目空一切视规矩礼法如无物的人,忽然闻得这番话,差点儿被口中的酒水呛死,食指连连点着顾衡骂道:“那可是你同姓的妹子……”   偏偏顾衡今天晚上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耿着脖子道:“她是我祖母收养的孤女,莱州县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既然如此为何她不能嫁我不能娶。至于别人的看法想法,又与我何干?”   端王瞪大了眼睛。   半晌才慢慢轻笑道:“是啊,别人的看法想法与我何干?比你痴长将近十岁,却还没有你看得开想得透。我与瑛姑娘只有一面之缘,却看得出她是一位难得的好姑娘。日子定下来的时候,我一定过去讨杯喜酒!”   顾衡终于从唇角泛出一丝微笑,真心劝道:“女人一天到晚地禁锢在后宅里,眼睛只看得到熟悉的人和物,能够包容还是尽量包容一些。像我家瑛姑,是这世上一等一的好姑娘。可有时候她做的事情,还是能把我气得半死。”   端王把他仔细打量了几眼,忽然笑道:“把你工部的差事辞了,跟在我身边当差吧!”   顾衡一脸愕然,抠了抠脑袋有些犹豫,“也没什么不可以,我这个性子到您府上当个外管事还是绰绰有余。只是这样一来我岂不是就没有官身了,我家老祖母还指望着我给她挣副诰命呢!”   几杯小酒下肚,端王早把先前的狂躁愤懑丢远了。闻言没好气地瞪着顾衡,脱口道:“我王府里的属官位子都空着,不会委屈你这个大榜眼当个外管事……”   顾衡想了一会儿轻声道:“眼下圣人已经有了春秋,朝堂上下不知多少人盯着,我看您在这个关口上不宜有大动作。至于王府属官的位子,还请您帮我留着。哪天您能以皇子的身份堂堂正正立于人前时,让魏总管带个口信给我就行。”   端王一时食不知味心神大震。   先前话一出口他就知道有不妥,没想到顾衡竟立刻听懂了他话里的隐晦之意,还提出了中肯的建议,最后还做出了非常明确的承诺。什么叫“能以皇子的身份堂堂正正立于人前”,端王不由口舌一阵发干!   ※※※※※※※※※※※※※※※※※※※※   男主在给未来的大BOSS打气……   shg 第一一九章 变天      这是一天之内, 顾衡第二次进入这个小院了。   孟嬷嬷上身笔直地坐在一把交椅上, 即便小院空无一人, 满头花白头发也梳得一丝不乱。看见顾街进来,她只是微微欠身道:“能说的我已经都说了, 不能说的我一个字不会多说。还请顾主事回禀王爷,莫要在我身上浪费精神了。”   顾衡大马金刀地拣了另一边的椅子坐下,满脸不在乎地嗤笑道:“想来你在王妃娘娘的房中是个极有体面的嬷嬷,时日久了竟把自己当了一瓣大头蒜, 王爷何须在你的身上浪费精神?我过来只是想告诉你,董绣娘已经尽数招了。”   这一定是诈语,刚才趁乱时已经有人悄悄传信过来, 说董秀娘现如今还躺在床上挺尸呢,嘴巴闭的比蚌壳还要紧。   孟嬷嬷一怔,旋即气定神闲地轻笑道:“王妃娘娘当姑娘的时候, 我就到她身边服侍了, 和她在一起的时日比陪自己的孩儿都多。要说我会害娘娘, 饭食药物衣饰用品, 哪一处不好动手脚?反倒费尽心机在外出软桥上动手脚,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顾衡笑眯眯地道:“是啊,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王妃娘娘向来以贤良大度著称。府里的人无论是谁求到她面前去, 多半都能满足心愿。你说到底是谁这么恶毒心肠, 不但想害王妃娘娘, 还想把她肚子里好不容易才怀上的嫡世子弄掉?”   他伸出食指挑起石青墨绿二色桌围上的流苏, 不在意地道:“做下这等遭天谴的事,日后多半是要下阿鼻地狱的!最不济,也会日后生儿为盗生女为娼,世世代代为奴为仆遭人践踏!”   乍闻这种恶毒诅咒,孟嬷嬷脸上的神情终于变了变。看过来一眼却没有说什么,闭上眼睛把头侧在一边不再言语。   顾衡丝毫不以为忤,淡然笑道:“董绣娘说,她家男人受过你的活命大恩。一直以来她无以回报,这回只得以死相谢……”   孟嬷嬷猛一回头,脸上终于现出一丝惊恐之色。   顾衡好整以暇地俯下身子,“董绣娘开始打死也不说,到后头却像竹筒倒豆子一般,生怕说的不够多,你猜这是为什么?”   也不待人答话,就自顾说了下去。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弱点,女人的弱点不外是她的家人。我知道她家里有一个即将及笄的女儿,就让人将那小姑娘带了过来。生得虽然不是国色天香,但也算清秀可人。没想到董绣娘面对她女儿的不住哭喊,躺在床上竟然毫不动容。”   好像即将要下雨了,小院儿里闷热得像一口锅扣在头上。桌围上的石青络子一起一伏的扬动着,终究有一丝凉风拂过。   顾衡盯着角落里一只垂死的绿头苍蝇乱窜,慢慢道:“我看这样不是办法,就派人找了一个京城里最肮脏最猥琐的老乞丐。然后告诉董绣娘说,只要她把事情原原本本的说出来,这个女儿她就能原原本本的带回去。如果还是一个字不肯说,那她女儿的卖身契我就要当面交给这个老乞丐了……”   孟嬷嬷嘴唇翕动,过了半晌之后才冷笑一声,“枉你也是一个读过孔孟的读书人,竟然想出这般下作的手段。董绣娘的女儿今年才十二岁,你竟忍心把她推到火坑里,你到底还有没有良心……”   顾衡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良心二字从你的嘴巴里头吐出来,怎么叫人觉得这么怪异。那董秀娘的男人当年生了重病,急需一颗百年的人参吊命。是你带她求了俞王妃,才得了市面上有钱也买不到的好参,她男人才又苟延残喘了三年。”   顾衡微叹一声,用手中折扇拨弄着花台上几颗精莹剔透的鹅卵石,“我就是奇了怪了,这董秀娘是府里的奴才,靠着俞王妃的赏赐才把她男人救回来。怎么她感激涕零的不是俞王妃,反而俞王妃身边的你?”   孟嬷嬷嘴唇哆嗦,一直笔直挺着的背脊和肩膀似乎也软塌了一些,整个人看上去立时就矮小许多。   “俞王妃的贤德在京里是出了名的,但却没人几个人记得她的好。除了自己处事略有些糊涂外,身边你这个资历深厚的嬷嬷也功不可没。你被关在这里一天一夜,她一趟一趟地使人来探听消息,怎么就没打动你的铁石心肠吗?”   想来这句话终于击中孟嬷嬷最后的心房,她面色变了几遍苦笑一声怅然长叹,“既然你们什么都知道了,作甚还要来问我,是成心要看我耍猴戏吗?”   顾衡拂去桌围上的折痕,“我只是想帮俞王妃问一句,软桥上那挂鲛纱帘子被人动了手脚,你……到底知不知情?”   孟嬷嬷满脸苦涩,“开始不知情,被关进来后来便知情了。我女儿那天来看我,除了给我送东西外,还给董绣娘送了一点东西,就是那几个害人的玉坠角。董绣娘以为是我的意思,就赶在王妃出门前换了上去……”   顾衡笑道:“这般说来,你女儿就是谋害王妃的凶手了。”   孟嬷嬷猛地站起来,竟然一脸的凄厉怨恨,“是王妃娘娘对不起我的婉儿,若不是她从中作梗,我的婉儿已经是正正经经的端王侧妃。她进门十年都生不出儿子,宁愿抬举范氏李氏那样卑贱之人,都不愿抬举一下我的婉儿……”   屋角的灯影飘渺,将妇人投在墙上的影子映衬得像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还冠冕堂皇的说什么,以我女儿的姿容品格,应该放到外面跟人家做单门独户的正头夫妻,不应该挤在这块巴掌大的地方做人家的妾室。她不过是怕我的婉儿生得好,怕夺去她在王爷面前的宠爱。”   孟嬷嬷的话匣子一打开便再也收不住了。   “可怜我女儿为了这件事郁结于心,一直闷闷不乐。差不多要二十岁了,才勉强定下一门亲事,对方不过是一间杂货铺老板的儿子。俞王妃听说后还特地把我叫到面前,赏下几匹绸缎一点金银,说给我女儿日后做嫁妆,还口口声声说羡慕我女儿的好福气!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外面的平民人家如何有王府的福贵清闲?一进门就要操持一大家子的家务,还要伺候公婆照应下头的小姑子小叔子,如何有王府侧妃来得尊贵体面?”   孟嬷嬷的脸颊通红,想来这番话在肚腹之中已经憋了许久。   顾衡一愣后啧啧感叹,“便因这段缘故,你和你女儿对王妃娘娘含恨在心。一朝没有达到要求,便把往日的好尽数抹去了。王妃娘娘只怕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身边养了几个白眼狼……”   话语未落,就见槅扇门外冲进了一个人影,朝孟嬷嬷脸上噼啪就是重重的几耳光,“娘娘还叫我过来帮你求个情儿,真是猪油蒙了心的下三滥东西。对你十几年的好,竟然抵不上一个侧妃之位。那皇家的门是那般好进的吗,多少好闺女进去后连命都保不住……”   却是俞王妃身边最信任的郑嬷嬷。   她气得一张脸胀成猪肝色,“如何说是娘娘抬举那些贱人,她是吃饱了撑的给自己找麻烦事呢!那范庶妃是宫里赐下来的,进门三年后厚着脸皮自个儿爬上王爷的床,这也算咱们娘娘的抬举吗?”   郑嬷嬷在外面偷听许久,做梦都想不到往日朝夕相处的老姐妹心中还有这么多怨言。   “还有那李氏,是心甘情愿喝了……芜子汤才成了侧妃。你口口声声痛说痛惜孩子,结果竟然愿意你生的女儿守着一大堆富贵,却膝下空空孤寂到死?娘娘曾跟我说过,她不愿意身边亲近些的人受这份罪……”   孟嬷嬷哆嗦着唇,犹自昂着脖子倔强道:“她是为了独占王爷的恩宠……”   郑嬷嬷大怒,“天下男子多薄幸,王爷……日后有无数个千娇百媚的红颜知己等着临幸,娘娘她独占得过来吗?你和你女儿,太把自个儿当回事儿了!”   孟嬷嬷睁着通红的眼睛,梗着脖子嚷道:“我在娘娘身边尽心竭力的服侍了十几年,不求任何恩典。更何况她早早的就答应过我,要给我的婉儿做一桩称心如意的亲事!她反正要提拔一个亲近的人上来当侧妃,为何就不能是我的婉儿?”   事情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   郑嬷嬷气急而笑,“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又想让你女儿得到王妃娘娘的照应,又想让你女儿跟王妃娘娘争男人,天下的便宜让你娘俩儿占尽了,真正是好大的一幅脸。既然如此干嘛不让娘娘送你女儿进宫当贵妃,那才是天家的富贵荣华!”   女人吵起嘴来,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都要翻出来说上一说。顾衡就摸摸鼻子避到了外边,和等候在此的魏大智无奈地相视一笑。嘴上说着面漫无边际的闲话,心里却在想那所谓的芜子汤。   也不知道那李氏到底是怎么样的人,为了当上侧妃竟甘愿喝下这等断绝子嗣的药,想来也算一个狠人。不过在这富丽堂皇的皇家,心肠若是不狠些只怕眨眼就会被别人吞了……   等所有的事拾缀清楚,天边已经蒙亮。却是浓云密布风雨欲来 ,眼见雨季就要到了。   书房里,魏大智弓着身子站在一边细细回禀:“什锦胡同王府里的一等大丫头孟婉儿因心怀怨恨,将秘药制过的玉坠角交给了绣房里的董绣娘。董绣娘虽然心知不妥,但受过孟婉母亲孟嬷嬷的大恩,就将东西偷偷换上,心想王妃娘娘也不一定用得上。   谁想到王妃娘娘第二天就到潭柘寺烧香,回来的路上就出了事。后来追查起来时,董绣娘因为是知情人更加不敢承认。而孟嬷嬷为了包庇女儿,还特别警告过董绣娘不准乱说话。董绣娘为报活命大恩左右难违,干脆就投了井。”   这件事说起来计划的并不十分精妙,但因为这些当奴才的相互之间牵扯太深,又互相隐瞒包庇,这才造成了无处查看的局面。   风雨顺着槅窗门帘的缝隙里吹了进来,魏大智打了个冷噤,话语就顿了顿。   “顾主事说,事情查到这里也算给王妃娘娘一个交代。不过若是再往下查也无不可。毕竟玉坠角里有两味药材极为稀少,以孟婉儿一个王府奴婢来说,即便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财力。即便有这个财力,她也没有这个见识,竟然想得出来这么周全的法子……   大雨终于倾盆而下,外面的狂风将屋檐下的大红字姓灯笼吹得摇摇晃晃。   端王慢慢翻开着手里盖了鲜红指印儿的供状,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厌烦,“俞氏连身边跟了十几年的老奴都笼络不住,其见识恐怕也实在有限,以往我实在是高看她了……”   魏大智将自己的身影尽量隐藏在粉彩开光镂空花卉纹的灯座后,他心里无比清楚明白,从今往后这府里的天儿也要变了。   ※※※※※※※※※※※※※※※※※※※※   先打预防针,男主三观不正在黑化的道路上前进,为了达到目的也许真的做得出来,把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给一个老乞丐……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青青翠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碧波琉璃 30瓶;17546728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二零章 笼络      俞王妃正斜躺在楠木透雕牡丹双凤罗汉床上安养, 听过内侍的传话后只觉眼前一阵模糊, 全身的力气好像忽然之间就被耗去大半。   说什么好生将养身子骨, 其实就是变相地剥夺她执掌中馈的权力。府里的庶务她不愿意管是一回事,不让她管是另外一回事。   软轿被做了手脚一事, 她原先以为查到最后一定是范庶妃那个贱人在背后作祟,但是却没想到现实却噼啪打脸。竟然是自己身边贴身嬷嬷的女儿因为心怀怨恨,才在暗处搅风搅雨……   这下子府里不知有多少人在暗处看自己的笑话。   俞王妃心口一阵一阵的疼,绝不能如此坐以待毙, 一定要找王爷把话说清楚,她刚一站起来就觉得一股热流从身上一掠而过。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儿,身边贴身服侍的丫鬟已经惊叫起来。   血……   正端着一盏金桔果仁茶的郑嬷嬷听到动静后, 险些连魂儿都掉了。一把抱住摇摇欲坠的俞王妃回头大喊,“快去请吕大夫过来……”   自从俞王妃的情况稳定后,端王觉得回春堂的吕大夫医术比宫中的太医更为靠谱细致。就给付了重金, 请他隔三岔五地过来看一回。恰恰今日还没走远, 听闻音讯很快赶来。   吕大夫闭着眼睛整了一会儿脉, 捋着胡须不悦道:“这胎怀得本来就不稳, 又受了一些毒害。现在母体又烦躁易怒,是不是准备让肚子里的孩子七八个月的时候就出来见世面呀?”   民间有说法,七活八不活。   这是因为七月生的婴儿血红带紫四肢瘦小,与六月婴儿相似, 一看就是带不活的。实际上七月生的婴儿, 因为照管精心很多都奇迹般的存活下来。八月生的婴儿与足月婴儿外表相似, 只是个子小了点儿, 看上去很容易带活,实际上大人疏忽大意后却很难将养。   郑嬷嬷心急如焚,一边看着吕大夫,一边回头张望着俞王妃,心里头把孟嬷嬷母女俩骂了个千百遍。看着不哼不哈老老实实的两个人,却干出了这种滔天祸事儿。要不是在回途上碰到顾主事的祖母和妹子,事情还不知道会怎样收场。   想到这里她心中忽然一动,就陪着一点笑脸道:“……不知可否请顾瑛姑娘过来帮着扎几针?她家是祖传的手法,兴许能有法子缓解娘娘的病痛。”   吕大夫有些迟疑。   他虽然跟张老太太打的交道不多,但却极推崇老太太的爽朗大气。还有顾家小姑娘聪敏勤勉,做的韭菜盒子也极好吃。这样的祖孙俩单纯质朴根本就不会耍心眼儿,跟豪门出身的女人绝对是两样,何必上赶着来趟这趟浑水?   这样一想后就皱着眉头道:“顾家小姑娘的针灸虽然学得不错,但是其他方面还欠些火候,再来一回就不见得有那样的好运气。王妃娘娘身份尊贵,还是请宫中太医过来下针稳妥些!”   等吕大夫收拾医箱走人后,俞王妃半撑着身子坐起来,往日的掐尖要强诸般心计去了大半,哀苦自怜垂了泪,“……如今我竟成了废人,只怕从此往后府里再无人将我放在眼里了!”   这府中主持中馈的权力何等要紧,她愿意交是一回事,被人不留情面地夺走是另一回事。王爷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到底有没有将她这个正妃的颜面放在眼里?   孕妇本就忌多思多虑,郑嬷嬷看她不过短短的两三个时辰,脸上好不容易将养的的一丝红润就没了影,心里又痛又悔。   将一只灵仙富贵长寿缂丝长枕小心塞在她的身后,低声道:“这两天我冷眼在一旁看着,这顾主事好像颇得王爷的青眼。像这回的内宅之事,王爷竟撇开所有人交给了他一个不相干的外姓男子。那顾瑛姑娘是顾主事的亲妹子,若是娘娘用点心仔细笼络于她……”   俞王妃心里乱糟糟的,被这连番事由打击得心力憔悴,觉得没有一件事情顺意。   郑嬷嬷帮她掖了一下茜红闪缎被褥,细细劝道:“这么多年王爷一心向佛,跟前难得有一个说得上话的人。前些日子书房里服侍的人跟我说,这个顾主事不但陪王爷下了好几回棋,还陪着喝了两回小酒,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儿。   咱们一天到晚在在院里关着,能看到的只有头顶上这块巴掌大的天地。王爷……再不受那位圣人的待见,也要在外面走动在外头办差,闲时也要结交几个说得上话的朋友。听说王爷在外面和人合开了个布庄,布庄的另一个大东家就是顾瑛姑娘!”   俞王妃一下子又想岔了,面上现出些微惶恐,“王爷是不是想把那姑娘抬进门来,这才分外给她哥哥体面……”   郑嬷嬷见她到这个关节了,还只会钻牛角尖儿,只顾着拈酸吃醋,又是心酸又是心疼。心想若非这个较真重名声的德性,王爷怎么会跟她越行越远。   深吸一口气道:“……那日我看顾瑛姑娘忙前忙后,心里实在是喜欢得不行,就顽笑说要不请娘娘帮着她做个媒。结果张老太太推辞了,说早就给顾瑛姑娘相看好了人家,等过段时日就给他们成亲。”   俞王妃松了口气,然后有些不自在地捋了捋头发,“我并非不准王爷喜爱别的女子,只是有些不知根底的人,还是不要随便领进门来。有些女人烟视媚行,那就是乱家的根源……”   郑嬷嬷让她一搅都不知道说到哪里了,想了一会儿才道:“难得有个在王爷面前说得上话的人,顾主事人又年轻能干,日后前途远大的很。娘娘不要把目光老局限在内宅,也要晓得些朝堂上的消息,这顾主事就是个上好的人选。”   俞王妃脑子虽然不是顶聪明,有时候又喜欢认死理,但该听劝的时候还是极为听劝。   就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却又有些许迟疑道:“你是让我借着看病的名义,先跟顾瑛熟络起来,日后再借她跟顾主事搭上桥。可王爷都不怎么关心朝堂上的事儿,我一个内宅妇人把手伸到外面去,只怕会惹人笑话。”   对于这件事,郑嬷嬷有自己的看法,“按说娘娘的父亲是国子监祭酒,最最清贵不过的职位。可是老大人目下无尘,最不喜欢管闲事,娘娘身后就没有大依仗。往日里浑浑噩噩只顾着夫妻情谊也就罢了,日后小世子出生,咱们多少要为他考虑。”   她最怕就是俞玉妃高傲自大,不明白话里的意思,就干脆说的直白,“毕竟范庶妃生了端王府的长子,那孩子今年已经七岁了,看起来也算聪明伶俐。若是长大后被人怂恿,想来争这个世子之位……”   说起这件事,一贯以贤惠大度著称的俞王妃心里就窝火。   那范庶妃仗着是宫中所赐,一进门就不把她这个王妃放在眼里。到后来更是使计恬不知耻地爬上了王爷的床,叫人简直不知说什么好。偏偏她运气极好,一举就怀上了孩子,这就是后来的谡哥。   那时候的俞王妃已经进门好几年,膝下只有大郡主一个女孩儿。她不是没有想过把那个孩子抱过来抚养,但看过几眼后总觉得心头腻歪得不行,这件事到最后只能作罢。   俞王妃无限爱怜地摸着肚腹,“这个小家伙日后才是我的根本,府里这些啥事儿谁爱管就去管吧。你忙完了去传个话儿,让顾瑛姑娘过来看看我。就说有些日子没见了,我还真有些想她。”   郑嬷嬷眉目舒展,“这才对,那些不相干的人由着他们去闹腾。反正不管怎么说,这王妃之位是您的,端王府的小世子只能从您的肚子里出来……”   第二天听闻音讯的郭夫人过来探望,见女儿形容还好,才将悬着的一颗心放下来。   郭夫人坐在一张扶手椅上,恨铁不成钢地道:“你说你这一胎来的多不容易,我在菩萨面前不知许了多少愿磕了多少头,才有了这么一个金疙瘩。如今你还不好生珍惜,偏要跟府里这些妖精置气。怎么这个岁数了,做事还不知道轻重?”   俞王妃被亲娘数落的头都抬不起来,好容易才瞅了个空道:“我只是没想到这世上有些人那样坏,连我身边的人都敢阴奉阳违。孟嬷嬷在我身边服侍了十几年,我对她跟郑嬷嬷一样器重,没想到……”   郭夫人心疼的不行。   “这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他们的心肝是什么色儿。阿娘也看走了眼,竟不知那个孟婉生了别样猫腻心肠。早知道是这样不分好歹的一家子,我早早就把他们卖到偏远地方去了,还省得我儿遭今日这场大罪!”   这便是生身父母,虽然不时埋怨,但遇着事时第一个站出来的还是他们。   俞王妃心头感动,拿帕子摁去眼角泪花,压低了声音道:“……王爷也气得不行,听说当时就把孟嬷嬷按在地上打了四十大板。我使人去看了,虽说胸口还有气儿,多半已经不行了。”   郭夫人仔细看了她一眼,“你可千万要想明白了,那孟嬷嬷虽然是你身边贴身伺候的人,但犯了国法家规一样不能容。王爷下狠手惩治了她,是因为她犯了大错,不是故意落你的面子。”   正所谓知女莫若母,俞王妃先前就是这样思量的。心想打狗还要看主人,那孟嬷嬷犯了再大的错也要相知会我这个当主人的一声,怎么悄无声息就把人处置了?   这时候听见母亲的问话,俞王妃才知道自己先前想岔了。就不由撒娇道:“我就是生气,王爷不给我面子……”   郭夫人气得狠狠指了她几下,骂道:“是你的面子重要,还是你肚子里的孩子重要?像孟嬷嬷母女俩那种祸害,早早打杀了事!”   俞王妃不敢再犟嘴,就说起了别的闲事。   听到这回的险事,幸好是遇到了工部虞衡司顾主事的祖母和妹妹才化险为夷,郭夫人心中不由一动。未了缓缓拍拍女儿的手道:“若想拉拢顾家人也不是没法子,这件事你不要再费神了,由我来想办法。”   俞王妃满脸狐疑,但郭夫人向来有主见在家里从来都是说一不二角色——她说有法子,那必然就是有法子。   ※※※※※※※※※※※※※※※※※※※※   人性都有两面……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襄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韩墨 5瓶;17341472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二一章 书房      端王府这场混乱在有心人的大力控制下, 并没有掀起多大的波澜。眼看着中秋过后重九又至, 京城的百姓刚忙完做月饼制彩灯, 又忙着打黄糕酿菊花酒。   尽管周家的大小姐周玉蓉下了封口令,但是她主动上门却被人无视这件事, 还是没隔多久就让周侍郎这个当爹的知道了。自家的女儿自然是不好责备,况且传出去的话也不好听,但别家的儿子收拾起来就用不着心疼了。   顾衡很快发现上头交下来的差事又多又杂,稍有差错就会遭到劈头盖脸的训斥。工部虞衡司的同僚也不像往日那般亲热, 甚至隐隐有被孤立的趋势。   发下来的薪饷总会以各种莫名其妙的理由被克扣,按照惯例领到的米炭丝帛,其品级都有所下降。虽然不靠这个吃饭, 但遇到这种暗地里被人穿小鞋的境况,除了感到恼火之余却没有往心里去。毕竟比起大梦中的刀斫之刑,这些事儿都不能算事儿!   至于荣昌布庄的经营也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麻烦。   每日顾客盈门的时候, 就有三两个顺天府衙门里的差役找由子进来巡视。或是吹毛求疵地指摘院子里的排水沟没有做好, 说若是大雨来了, 雨水很可能就漫延到邻家的店铺去。或是布庄的招牌悬挂得过高, 影响了对面酒楼的生意……   顾衡隐隐觉得不对,实在无法只得动用了一回端王的金面,请他派王府总管魏大智到顺天府衙打了一声招呼,这些上不了台面却折磨人的小手段才慢慢消停些。   但就在这短短的两三个月间, 荣昌布庄附近又开了两家经营模式相仿的布庄。一楼卖些寻常百姓用的布匹, 二楼卖些豪商权贵用的精致之物。反正荣昌布庄卖些什么, 隔不了多久这两家布庄也卖什么。   南月芽胡同, 一身舒适松江布夹衣的端王背着手站在小书房的窗前赏景。   京城的冬天来得早,刚入冬月就下了一场小雪。窗外的小池塘在夏日时还有几分景致,到了冬日就是光秃秃的一片。这处精致的小书房是往日的水阁改建,所以在冬季的时候格外寒冷。但是端王喜欢这里的清幽,闲来无事时就喜欢盘桓在此处。   坐在对面的顾衡实在有些牙痒痒,把手中的账本儿重重一放嚷道:“您也太欺负人了,府上和布庄都没有支应我一份薪俸,合着我就是个做白工的。赚了钱大家分,有事了就让我来扛……”   端王心情甚好的转过身来,往日的冷穆在一团白色的雾气当中柔和许多。   “这些账册我只看最后一页,知道我今年有多少分润就行了。至于其他的自然有你这个急先锋在前面挡着。话说就是因为你招惹了周侍郎府上的桃花,让我和瑛姑娘足足少挣了两成的银子,这笔帐又该怎么算?”   顾衡看了端王一眼,气得简直无话可说。心想我不但是个做白工的,还是个受窝囊气的。现在人人都拿这件事来说嘴,就连顾瑛也跟着顽皮起来,偶尔也会不怀好意地揶揄几句,这是叫人苦笑不得。   端王见他头上简直要冒火了,才轻咳一声收敛神色坐下。   认认真真翻了几页帐簿后道:“没想到这个小小的布庄利润竟然如此丰厚,即便受到周敏之的打压,生意也没受什么大的影响。那时候我跟你凑股子也没想挣什么钱,没想到现在反成了府里最大的进项!”   说起这件事,顾衡不免得意。   “我家里天生就有做生意的根,我老祖母就用不着说了,就连我妹子这个半路出家的新手都把布庄的大东家当得有模有样。这京城里的太太小姐一进店里,就指名道姓要我妹子负责接待。她说哪种布好,那些女人就一窝蜂的去买……”   端王看他那副眉飞色舞的样子,就忍不住泼他几瓢冷水,“如今在你家里,我看瑛姑娘挣得比你都多了好几倍吧?你自个儿那点儿俸禄,到会仙楼点一顿上等席面儿就没了!”   顾衡觉得这位王爷的嘴巴越来越欠了,想当初一副道貌岸然仙风仙骨的样子,远远望着真是恍如隔世。   不知为什么,他却欣赏这样世俗气的端王。   ——没有摆出一副求贤若渴的模样,虽有些架子却并不让人讨厌。在官场上那套虚话听的太多了,就这样少些尔虞我诈凝神苦思,也许就这样一日一日地太平过下去也不错。   两个人坐着又商量了一些杂事儿,包括明年春天的时候最好在东城和西城再开两家分店。若是可能,最好在江浙两地再置一些棉田。今年的大捻布连纺带染一共卖出去两万余匹,其利润加起来并不比那些高档布料差。   待天色将黑,顾衡才抱着一堆账本儿施然出了府。如今他不但是西郊别庄上的常客,也是南月牙胡同私宅的常客。来时用不着帖子,走的时候也用不着特意打招呼。   王府总管魏大智瞅了个空,亲自端着一个红漆托盘进了书房,陪着笑脸小意道:“……刚刚什锦胡同那边的范庶妃派人过来请安,知道王爷喜欢清静就不敢多加打扰,临走时把大哥儿的课业留下了。说自从拜了康先生为师,这些日子大有进益!”   托盘里是几张大字描红,笔法虽然看起来稚嫩,但是横撇竖捺已经颇有章法。更何况端王府的长子苏谡今年才八岁虚生,能有这种水平已经令人刮目相看。   端王接过描红一张一张地翻看,到最后脸上终于有了几丝浅淡笑意。   “谡哥小时候何等调皮,加上身边的丫头婆子奶嬷嬷们惯着,纵得他无法无天。自从两年前康先生来后,不光脾气收敛了,也开始知道一些规矩礼法了。在家里可以没规矩,在外面有的是人想教他规矩……”   魏大智摸摸袖子里沉甸甸的绿地织锦缎荷包,面上也浮出恰到好处的微笑,“谁说不是这个理儿,可见有个好先生的重要。范庶妃说年底家宴的时候,想好好答谢一下康先生的辛苦。就是不知道府里有没有这个先例,王妃娘娘那里能不能答应?”   端王慢慢抬起黑亮至极的眼眸,又慢慢地嗤笑了一声。   “谡哥儿虽然尊贵,但更要明白他的身份。如今王妃刚刚生产,哪里有精力主持年底的家宴?你到库房里拣些适宜的绫罗绸缎,送到范庶妃的房里。至于康先生那里——送几样稍贵重些的文房四宝就是了!”   魏大智心头一凛,顿时觉得袖子里的荷包有些烫手。   王爷的话里有话,谡哥儿的身份是贵重,可再贵也贵不过王妃娘娘才生的小世子。这时候一口否决谡哥的开蒙师傅参加王府的年尾家宴,就是不想十分抬举范庶妃这一脉。   魏大智腰身弓得更低了,亲自带着两个小内侍把书房里的烛台和香炉用润湿的布巾重新清扫了一遍,这才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他望着廊桥上方雕刻精美的二十四孝图,心想俞王妃这一胎一举得子,府里最最失落的恐怕就是范庶妃了,只可惜……   这么多年俞王妃生了大郡主之后,肚皮一直没有动静。王府不免人心浮动,往范庶妃面前讨好卖乖的人也越来越多,毕竟她的膝下有王爷唯一的子嗣。   皇家的亲情向来淡薄,外面是大争斗,府里就是小争斗。像另几个王府侯府伯府宗室,哪一年不从后角门里抬出几具尸首!宠妾灭妻的,大妇作难小妇的,庶子勾搭上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年轻庶母的,家家的事儿拖出来都比戏台子上编得精彩。   端王府这还算是好的,全靠王爷嫡庶分明才没有出乱子。   但是俞王妃的肚子一年一年地没有鼓起来,范庶妃一年一年的期盼就渐成真,也慢慢纵大了她的胆子,心里长草般想让自己的亲生儿子成为王府的世子。谁知道就在这个节骨眼儿,多年不育的俞王妃悄悄有了身孕……   孟嬷嬷之女孟婉闯出天大祸事,其背后影影绰绰似乎还有别的手。但是王爷吩咐不往下查,大家伙就只能再此打住。   俞王妃在半个月前于西郊别庄顺利生下了王爷的嫡子。   虽然过程略有些凶险,但是母子均安。小世子只有六斤重,长手长脚皮肤细腻,眉眼也生得极好。听说那天晚上,什锦胡同王府里范庶妃所居的留芳园摔碎了好几套茶具,底下的仆妇们走路时都垫着脚尖儿。   魏大智摸了摸袖子里荷包上精致的纹路,一看就是费了大力气才绣制成的。里面还有一块上好的和田羊脂玉,被工匠巧手雕成了马上封侯。最为巧妙的是,玉上的一点俏色被雕作猴脸。这个玉的成色不错喻头也好,只是可惜要退回去了。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若是不能与人顺顺利利的消灾,那么钱财自然不能伸手拿,更何况这里面兴许还有别的心思。魏大智漫无边际地想,在端王府里伺候多年,一定要非常明白且记牢这个道理。   那位康先生听说是济南府人氏,正经两榜进士出身,是两年前自荐到王府里来的。   那时候王爷正在为刚刚六岁生的谡哥儿寻西席。一番考校之后,博学风雅的康先生就留了下来。至于这位康先生中了进士后为什么没有出仕,反而蜗居在一个不受世人重视的王府里,平常人就不得而知了。   康先生一住两年,一直没有什么大作为。每日里除了教谡哥写几个大字外,就是背着手到府外喝喝茶听听曲儿,日子过得逍遥无比。   其实什锦胡同的王府修得也算气派,但端王性子严谨孤僻,嫌这个地方太过奢丽显眼,大多数的时候跟俞王妃住在西郊的别庄上,正经的端王府里多数时候只住了范庶妃和谡少爷两个主子。   王府里的书房正堂名为明瑟楼,一年里倒有九个月是空着的。   魏大智从小在人精子聚集的宫里长大,一双眼睛是淬了毒的,有好几次亲眼看见康先生在明瑟楼周围逗留。就知道这人淡然无为的儒雅外表下,其实有一颗旺炭般的富贵心。   特别是这段时间,康先生和范庶妃私底下悄悄接触过两回。魏大智虽然大多时候跟着端王住在西郊别庄,或是在南月牙胡同的私宅里,但在什锦胡同的王府里还是留了几个得用的人。听了底下几个小崽子们的回报,他也不过是笑了两声。   这世上奸滑若水的人太多,可若是把别人当成傻子,那自己就是不折不扣的傻子了。   所以范庶妃托人送来这块马上封侯的和田羊脂玉,魏大智无可无不可的收下了。不过是帮着传句话,至于王爷答不答应咱家可不敢做主。   果不其然才刚刚提一个话音,王爷就直接了当地回绝了。范庶妃这些年顺风顺水一人趾高气昂惯了,也不用脑子好生想想,王妃娘娘刚刚生下金贵无比的嫡世子,王爷怎么会赶在这个时候扫她的脸?   他细细想了一下,总觉得底下的小子们说话做事不牢靠,就干脆吩咐下头的人备马,准备亲自走一趟什锦胡同。   ※※※※※※※※※※※※※※※※※※※※   手一松就写到宅门斗去了,咱女主憋屈了,姑娘们多半要骂我。另答应姑娘们的加更,本君记着呢。呃,先欠着行不,家里单位里实在事多。这个理由好像不太充分,好吧,我承认我懒……   shg 第一二二章 摊牌      顾衡在南门根儿的磨刀胡同刚一下马车, 就见自家门口站着一个衣饰整洁神情干练的仆妇。   看见人来了她也不闪不避, 打量了两眼微微欠身道:“我家夫人想请顾大人过去说两句话, 只耽误你半个时辰。如您不去的话,日后必定会后悔!“   这话倒是格外稀奇, 顾衡就挑了挑挺直浓密的眉梢。   这是谁家出来的仆妇,说她有礼吧,言语里带着一股趾高气昂的气势。说她无礼吧,偏偏还知道老老实实地在门口守着。顾衡今日乏了, 索性连理都懒得理会,直直就往自家屋子走去。   那仆妇没料到顾衡这般硬气,傻了一会儿眼后连忙追上, 急急道:“我家夫人说知道你妹妹顾瑛的真正身世……”   顾衡停住了脚步,稍稍微侧了头,却还是一副拔脚就要走的模样。   仆妇这会儿终于知道自己以自己的脸面拿捏不住这种人, 忙收了先前的倨傲小觑之心, 恭敬施了一礼, “我家夫人在前面的茶楼等候, 顾主事前去一看便知分晓。”   这仆妇模样的人既然叫自己的职名,那她的主家必定是官面上的人物。顾衡面上不显分毫心思急转,猜测一直期盼的事情也许今天就有了眉目。   这间街头尽角的茶楼在京城没什么名号,往来的都是住在附近的平民百姓。顾衡推开门, 靠里坐着一个身穿石青色绣菖蒲纹掐牙边褙子的中年妇人抬起头来, 略有些矜持有礼地颔首一笑, “顾主事, 真是缘悭一见呐!”   顾衡记性极好,立刻认出这个妇人在从前见过两回。   头回是春闱刚刚放榜,自己一心想在京城大展拳脚,卯着劲儿想干一桩新营生,如出笼的鸟雀兴致勃勃地带着顾瑛满街转悠。结果因为找铺面不顺,就在崇文门东边估衣街上的茶庄歇脚。   就在那处茶庄里,自己和郑绩正在商谈事情的时候,出去净手的顾瑛说遇到了一位奇怪的夫人。那位夫人气度雍容穿戴得体,说顾瑛跟她的一位什么亲戚长得很相像。顾衡听了心中就觉一动,但当时事情太过纷烦忙碌,转身就把这件事体忘在了后脑勺。   此时再想起这件事,顾衡心中警惕大作,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安坐如素。   中年妇人将他上上下下认真打量几眼后,默默点头道:“我夫家姓俞,是现任国子监四品祭酒。我娘家姓郭,你可以称我为郭夫人。其实早在数月前我就在暗中关注你。不为别的,是因为你的妹子顾瑛很可能就是我的嫡亲外甥女儿。”   事到临头,心头略有些慌乱的顾衡反而镇定下来,只是衣袖下的双手在无人得见处缓缓攥紧。   他没有想到,这位所谓的郭夫人一上来就直截了当地直奔正题。据他所知,这位郭夫人不但是是国子监祭酒俞宏友的妻室,她的长女还是端王的正妃,而俞王妃半个月前刚刚在西郊别庄生下嫡世子。   这样的人家出身也算清贵体面,怎么会容许有自家血缘的女孩儿流落在他乡多年而不管不问?   郭夫人似是看出了他的疑虑,苦笑一声缓缓道:“说起来这是郭家的一桩陈年旧事,更确切的说是一桩不好与外人道的丑事。当年我父亲郭泰任滇南四品提调,我母亲带着幼弟幼妹辗转跟在任上。他们俩是一对龙凤胎,性子天真烂漫从小受尽宠爱。”   胡同尽处有一株半开的梅花树,似有似无的幽香在冰雪肃杀的催促下渐渐浓烈起来,似乎掩没了茶盏里清淡的茶香。   “建和八年,在江苏通州老宅的祖母病重弥留,想在去世之前看一眼从未见过的小孙子和小孙女儿。我母亲就带着我的幼弟和幼妹乖船返乡。结果在路途上突遇小股流窜的海匪,随侍的仆人和丫头婆子死伤惨重。幸遇广州卫的巡逻官兵经过,一船人才得以活命。   最后清点人数时,却发现我的幼妹郭元芳不见了踪影。我母亲又骇又惧,不知道我幼妹是生是死。又事关女儿家比命都金贵的清誉,根本不敢向外声张和求助。只得留了几个极信重的仆从在当地继续寻找,自己带了剩余的人返乡。”   郭夫人说到这里已经是泪如雨下,拿帕子使劲儿擦拭了一下通红眼角,方才的矜持冷静倾刻间就荡然无存。   良久才继续道:“留在当地的仆从倒是尽心尽力,前前后后整整寻找了一个月,都没有找到我幼妹的下落,那时候我们大家都以为她已经在那场混乱当中不幸殒亡,只是一时半会儿没有找见尸首罢了。”   顾衡面上并未见如何动容,心里却在快速斟酌郭夫人的话中真假。   “那时候家中一片愁云惨雾,却顾及着面子一个字都不敢往外吐露。我母亲为了这件事常常郁结于心,不过两三年后就过世了。她临终前拉着我的手斩钉截铁地念叨,说我幼妹多半还活在世上……”   顾衡终于猜到她要说什么了。   郭夫人从旁边拿过一个紫檀透雕灵芝纹的小匣子,缓缓打开后。大红缎面上是一对做工精致的小银碗,碗上镌刻精美异常,是四朵镶嵌了五色宝石的无忧花……   顾衡不必细看,在莱州老家时他曾数次的摩娑过这对银碗,对上面的纹路异常熟悉。   郭夫人面容哀戚难过,“我对母亲的话一直将信将疑,但每年还是派几个仆从到那边去打听一下消息。就这样一晃就过去了十六年,我就以为那多半是我母亲临终时的癔想。直到那回我一眼看到你的妹妹顾瑛姑娘……”   茶叶在滚烫的水中上下浮沉,那水很快就凉了,刚刚舒展开的细长茶叶也很快沉寂下来。   “我父亲在滇南任了二十多年的官职,那边可以说是他的第二故乡。我幼弟幼妹出生后,他特地到滇南的筇竹寺求了两对佛碗回来。这一对是我幼弟身边珍藏,自他成年后从未示于人前。   那回无意当中见过你妹妹的模样之后,我就觉得冥冥当中有一种缘分,就一直派人在暗处留心你家的消息。那孩子很能干很贴心,性子也爽利干净,你们待她和至亲之人没什么两样。   她虽然没有父母,但从小到大也没受过什么大委屈。我还知道你的祖母曾经带着一式一样的银碗,到京中几处银楼去探询过消息……”   顾衡便微微笑了起来,“人有相似物有相同,有这样东西也不代表什么……”   郭夫人身子前倾,极认真地道:“顾瑛姑娘跟我幼妹有五分相似,左边脸颊也有一个小小的酒窝,一笑起来让人连心都能融化掉。我比妹妹大整整十岁,及笄后才返回老家待嫁。我母亲身子不好,这对小的可以说是我一手带大,就是只留给我一个背影也认得出来。”   郭夫人心情激荡眼泪直流,声音似乎也变得尖利,“……曾经有一个年轻女子也拿着这么一个银碗到我面前,当时我怎么看怎么怀疑。直到遇见顾瑛姑娘,我才知道有些人有些嫡血之亲,无论多久多远都隔绝不了。”   拿着另一只银碗的年轻姑娘——多半就是在莱州县杀人潜逃的钱月梅,没想到却是她先遇到了顾瑛原本的血亲。   过了最初的慌乱,顾衡反而镇定下来,眯着眼睛直指问题的核心,“从春闱到现在已经小一年过去了,想必你已经将我妹子的真正身世打听得清清楚楚。只不过你今天冷不丁地过来捅破这件事,是要认我妹子回郭家吗?”   郭夫人再次苦笑,“十六年前的祸事一出时,我祖父就做主把这件事隐瞒下来,说郭家百年清誉不能毁在一个女子的身上。没过半个月就以路途劳累引起旧疾亡故的名义,在祖祠东边的小坡上给我幼妹立下一座空坟塚……”   顾衡神情越发冷肃,“既然这样你又何必旧事重提,引得各方不快呢?”   郭夫人缓缓道:“这些年我生儿育女,才逐渐理解我母亲当年的牵肠挂肚。我断定……幼妹当年遇到了什么不堪的事情,才不愿回转家乡。但她既然选择隐姓埋名地生下女儿,那就自然有她的道理。郭家碍于名声不愿意认这个女孩,我却想认下这个外甥女!”   顾衡愣了一下,但他从来不介意与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   就微笑问道:“我妹子……不过是乡间一孤女,说实在话有没有血缘之亲对于她来说,以往的十几年和今后的几十年也没什么区别。如今她是荣昌布庄的大东家,即便靠着自己也能过活。”   郭夫人把脸上的失态收拾齐整,“我派人到你的老家打听过,你的祖母张老太太对这孩子很好,这孩子从小到大没有受过什么苦处。我虽然不知道她是怎么流落到你家去的,但平安喜乐必定是她母亲生前所愿!”   顾衡头颈向后一靠,吞住了喉咙眼儿里的痒意,冷然道:“我妹子现在就很平安喜乐。”   郭夫人不急不躁,举起茶壶亲自给顾衡续了一盏茶水,“这孩子……身份上总有些硬伤,日后必然影响说亲。我想和她认个干亲,咱们两家日后也好走动些。这样一来她身后有我们这些正经姻亲撑腰,京里稍体面些的人家就不敢小觑她了!”   顾衡似笑非笑,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这么大一块肉馅儿饼当头砸下来,肯定不是白白交换的吧?”   郭夫人面色微带黯淡,神情也变得略略勉强,“可怜天下父母心,日后你到了我这个岁数就晓得我的难处了。我的女儿不甚聪明,却总以为自己聪明绝顶。她骨子里还有一点像我的丈夫,最是清高迂腐目下无尘,偏偏遇事时又执拗无比。”   桌上的茶水没有人动,窗外又无声无息地铺了一层菲薄细雪。那一层一层的梅香铺天盖地,却裹挟着刺骨冰霜冷冽寒心。   郭夫人满脸的无奈苦涩,“如今她刚刚生下小世子,但是王府里早有范庶妃生下的庶长子,那孩子今年已经七八岁了。说实话,一个处置不当端王府里头就要引起内耗,到时候徒惹京中人笑话,我总想为她做点儿什么……”   她直直凝视过来,“端王殿下器重你,将来你和我女儿互为援手,这路怎么都要走得稳当些。日后我一定视瑛姑为亲女,但凡我家水莲有的,也必定会有她一份。你若说是交换便是交换吧,其实这是双赢……”   到了此时顾衡才真正叹服,这位郭夫人确确实实是一个明白人。   一上来就开门见山,把自己的难处苦处全部一一道来。即便是利用,也觉得她是情可原意有可悯。毕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更何况一个为了自家孩子的母亲,疯狂之下更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都做得出来。   ——所以绝不能轻举妄动。   顾衡从屋檐那片细雪上收回目光,只觉一盆冰水从脑门儿上直浇下来,刹那间就寒到脚底心,让他从未有过的清醒和惊痛。   他站起身低头拱手一礼,“夫人为了俞王妃未雨绸缪致此,实在是让人敬佩。但我现在只是一介七品散官,在端王殿下面前也说不起什么话。不过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夫人尽管差遣……”   这已经是一句极重的承诺了 ,郭夫人虽没有听到自己最想听的话,却心满意足而归。   ※※※※※※※※※※※※※※※※※※※※   女主的身世渐渐大白……   shg 第一二三章 晚归      冬天的天时极短, 回到家时屋子里里里外外已是一片暗黑。   守门的钱师傅帮着开了门, 低声禀了两三件杂事。一是顾衡的同年, 如今的上蔡县县令王希久派人送来书信,那人在不远的客栈歇了, 应该是要等到回信才肯走。二是莱州老家那边也来了人,说族长顾九叔兴许年前就要到京……   张老太太依旧秉承在老家的节俭,所以只有灶间点着一盏油灯。顾瑛似睡非睡地拄腮靠在桌边,头一点一点的, 显得十分趣致可爱。   年轻女郎听见动静抬起头来,揉着惺忪的杏眼笑道:“哥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可是衙门里有什么要紧的事儿?”   厨房狭小, 灶间的火苗闪动跳燿,将屋子映得暖暖融融的。铁锅里大概蒸着玉米饭和腊肉片,一股子甜香混合着肉食和新鲜菜蔬的香气, 就像从前一样实实在在地包裹住他疲惫倦怠的躯体。   顾衡再次微笑起来, 这个傻丫头像大梦里的姑娘一样, 无论生死时时站在自己的身边。但是这一次他没有转身离去, 而是牢牢地攥紧了这个傻丫头的手。   夜晚的小厨房传来极轻的喟叹:“我的瑛姑,过完年就又长了一岁呢……”   顾瑛的脸面一时涨得通红,伏在哥哥宽阔结实的胸膛上,却怎么也舍不得离开。本来临近年关, 这些日子大家各自忙着手头的事儿, 一个人恨不得分成几个人用, 累得回到家时只想倒头大睡。所以一家人虽然在一处屋檐下住着, 却连个说话的空闲都没有。   顾衡没有松开手,拉着她坐在灶前,就着明明暗暗的火光开始吃迟到的晚饭。   自家人的吃食没那么讲究,白米饭里掺杂了少许玉米面,泛着馥腴柏木烟薰味的腊肉肥瘦相间,被切得薄薄的罗列在雪白的米饭上。暗红色的托盘上还放了一碟青豆炒咸菜丝,一碟干笋拌鸡丝,一碟萝卜丁炒鸡蛋碎……   顾衡埋头刨了大半碗,这才觉得饥肠辘辘的肠胃好受了些。又舀了半勺米饭,把剩下的菜一股脑拌进去,这才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顾瑛心疼得不行,生怕他噎着,连忙倒了一盏热茶过来,“哥哥不是去西郊陪那位王爷说话,怎么人家连晚饭都没有供一顿,就这么风里雪里地赶了半天路?”   顾衡面上带笑,看了她一眼道:“也不尽是,今天我回来的早,在外头碰见个从前认识的人,就跟人家在茶楼里说了会儿话。没想到一抬眼天就黑了。茶楼里只供应一些茶水和细茶点,我再怎么不讲理也不能让店家给我备一副席面不是!”   顾瑛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杏仁大眼弯成了月牙。   “幸好我还在灶上给你留了饭,要不然你这时候回来只能饿肚子了。祖母今天还和我商量来着,要不要雇一个灶上婆子回来。说我一天忙着铺子里的生意,待在家里的时日少。你日后从衙门里上值回来,看家里冷锅冷灶的,怕心里不舒坦。”   这大半年荣昌布庄的生意蒸蒸日上,顾瑛作为大东家当然要以身作则,每天开店前第一个到,关店后最后一个走。这样做的好处就是,店里面聘请的伙计不管老的少的没有一个敢偷懒。   顾衡自然不愿意这个当妹子的辛苦,可谁说女人只能围着锅台灶边儿孩子尿布转?若是能大把地挣银子,女人也有底气能挺直了腰杆儿说话。没见着这些日子以来,顾瑛脸上的神色光彩照人,走路说话都添了一种干脆利落的气势。   就连偶尔上门的郑绩都赞不绝口,说这丫头天生就是个做生意的料。若是就这么关进后宅里做个只能在后院盘桓的当家太太,实在是太过可惜。   其实顾衡暗地里琢磨过这件事,如今自己只是个七品的闲散小官儿,顾瑛即便嫁进门还是可以继续掌管荣昌布庄。   等这三年的观政期满了,自己就到吏部活动一下求一个外放的知县。那时候的荣昌布庄多半已经做大,最好每个省份都开一家店面。顾瑛这个名份上大东家就可以成为真正的大东家,每个月带着仆从到处走走看看,顺便盘盘货审审帐……   不知为什么顾衡用不着问出口,就知道顾瑛肯定喜欢这种自由自在不受拘束的生活。   他挟了一块冒着油珠儿的腊肉塞进嘴里大嚼,嗡声嗡气地道:“我早就说过,这个宅子里里外外都是你做主。你要是觉得雇一个灶上婆子比较好,那自然就是好。再说现如今你挣的银子肯定比我多……”   顾瑛心中涌起浓浓暖意,大着胆子挨过来道:“哥哥,日后我会挣很多很多的银子,你只管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儿。看中了什么孤本珍本,喜欢什么古琴古董,用不着跟祖母说,悄悄知会我一声就成!”   虽然已经是夜深人静,顾衡却还是心花怒放大笑出声,慌得顾瑛一把捂住他的嘴。   纤长的手掌迥异于寻常闺秀,掌心粗砺干燥,指尖有细细的薄茧。那是因为在莱州时常年做绣活操持家务所制,后来又跟着张老太太潜心学针灸,这双手便再也没有细腻过。   顾衡鬼使神差一般,在女郎的掌心处忽地落下一吻。本来气定神闲的顾瑛便像被烫着一样,慌乱地站起来,神情有些局促难安,一时间羞的连眼睛都不敢抬。   顾衡心满意足的望着,那黯淡油灯下的人儿仿佛自会发着光。   因为是布庄的大东家常见外客,女郎一头乌鸦黑发梳了个半翻髻,头上插了一对嵌珍珠粒的银簪子,并两小朵拇指大小的绢花。上着木兰青双绣缎袄,下着藤青曳罗靡子长裙。整个装扮又雅洁又别致,还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爽利。   顾瑛见坐在对面的人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就是抿着嘴不说话。心里头便像漫了一层糖蜜,一时之间竟然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瑛姑,” 顾衡看着年轻女郎温声道,“我跟祖母商量了一下,准备来年三月就把咱们的亲事办了。咱们到京城这么久了你的生身父母都没什么音讯,我一时也没想到什么好办法。中士这么大,成亲以后只有慢慢找寻。”   这大半年里,顾瑛刻意改变自己往日略有些腼腆的性子,但猛然听到这句话还是羞红了脸,声音也变得细不可闻,“……我怎么没听祖母念叨过?”   顾衡连眼睛都不眨,坦坦荡荡地说着谎话,“这件事在莱州老家时就商量好了,你是新嫁娘,他老人家怎么好跟你商量这些事。莫怕,到时候我只请一些极相熟的人家过来吃酒。也许……免不了有一些杂音,你装作听不见就是了。”   顾瑛低头想了想,坚定摇头道:“我不怕,这辈子我只想和哥哥在一起……”   顾衡就眉眼弯弯地往前凑了凑,“这可怎么好,你唤了我十几年的哥哥,日后若是正径成了亲,还是改不了嘴怎么办?”   顾瑛被突然凑近的脑袋唬了一跳,终于忍不住羞恼跺了跺脚,“你又故意捉弄人,今晚罚你洗碗……”   看着女郎飞快消逝的衣角,顾衡认命地把自己刚刚用的几个碗洗涮干净,一边洗一边却忍不住翘起嘴角。这个傻丫头这么晚都还等在灶间,一是想让晚归的自己吃口热饭,二则是想让自己看看她新上身的衣裙。   女为悦己者容,且为一人容,千幸万幸这份深情自己终于没有错过。   摸着黑回到自己的房间,点燃烛台后,顾衡在书案上找到了钱师傅送来的两封信。一封是王希久的亲笔,简单寒暄后直截了当地说要借三百两银子,且偿期不定。   仅仅作为同科同年,王希久的这个口开得可不小。但顾衡知道他的为人忠厚规矩,若不是遇到什么天大难处,以其禀性绝不会如此贸然。   顾衡坐在一边细细想了半会儿,觉得这个忙应该帮。好在如今的境况不比往日,借出去三百两也不至于伤筋动骨。这会儿反正没什么睡意,就干脆提笔写了一封回信,信封里夹了三张日昇昌见票即对的百两银票。   另一封信中所述之事却有些棘手。   前些日子,莱州顾氏族长顾九爷收到来信,说京城顾氏愿与莱州顾氏联宗。若是以前,顾九爷怕是立刻就要喜疯了。但老头儿高兴之余还保持两分清醒,知道京城顾氏这是看在顾衡这个新科榜眼的面子上,这才悄悄改了主意……   顾衡天性薄凉,这辈子除了祖母和顾瑛是要紧的人外,对这些宗族祠庙之类的事物根本就没什么概念。好在记得当年顾九爷的援手之恩,就草草写了一封回信,无可无不可的答应了这件事。   第二天一大早等顾瑛出门之后,顾衡就把昨天与郭夫人相见的事儿原原本本的给张老太太说了一遍。   张老太太一时糊里糊涂地还没听出究竟,拍着大腿喜道:“我就说这么久了怎么就是没什么音信,原来瑛姑的外祖父在滇南当官呀,那她的亲娘就是正经的官家小姐喽!”   顾衡一把按住了她的手,一字一顿地低声道:“您没听出来吗,那位郭夫人的话中隐隐有威胁之意。瑛姑的身世,一个字都不能往外吐露。她母亲当年遇到过海匪,侥幸苟活下来只怕极为不易……”   张老太太顿时反应过来,一张老脸也阴沉如水——一个十五六岁如花似玉的年轻女子,落在虎狼一般残暴凶狠的海盗窝子里,其境遇艰难可想而知!   张老太太向来是个护短的人,良久重重点头,“是一个字都不能往外说,郭夫人这门亲咱们也不能认。好在咱们庄户人家没那么多穷讲究,等我找个良辰吉日请一个官媒来,把三书六礼走走过场。明年开春三月,不冷不热的时候正好就把你俩的婚事办了。”   顾衡眉眼都放出亮光来,只要一家子上下齐心,任是牛鬼蛇神乱舞都不怕!   ※※※※※※※※※※※※※※※※※※※※   人都是自私的,男主此生只想护住能护住的人……   shg 第一二四章 荷包      涌金门什锦胡同, 端王府。   总管太监魏大智下了马, 立刻有机伶可意的青衣小厮一路小跑过来服侍, 还殷勤嘘寒问暖地问要不要先来一碗热汤面。说今天厨房里新送来一批野鸡,切碎加葱蒜爆香用作浇头, 吃下去又开胃又醒精神。   魏大智笑着踢了他一脚。   小厮没有闪躲,趁着玩笑时凑过来低低道:“这两天都有人往府里递消息,有一拨人看着是西郊别庄那边的熟脸儿,另一拨生脸的是天桥胡同的。我派的人一过去就跟丢了, 但据我所知,敬王府的二管事就住在那块地界!”   魏大智眉眼不动地扯了一下嘴角,“跟主子爷先前预料的差不多, 这些人的手伸得也未免太长了,当咱们这一屋子都是死人呐!”   绮丽奢华的留芳园里,即便是在冬天也有两三处过眼的景致。   穿了水红撒花小袄的大丫头文绣抻着脖子左看右看就是不见半个人影进来, 不由火大地低声嘟囔道:“这个魏大智的谱子越来越大了, 回到府里来不先紧着给娘娘请安问好, 还有胆子到处溜达, 实在是太过猖狂。”   靠着一只大红金线蟒纹迎枕的丽人半坐起来,弹了弹尾指上的镂金嵌玛瑙凤尾花护甲,皱着眉头道:“如今西郊别庄的王妃娘娘生了正儿八经的嫡世子,有些人见风使舵也是有的, 何必跟他们讲一般见气?”   大丫头文绣就轻框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子, “我就是见不得这种墙头草, 原先在外头见着咱们留芳园的人, 远远地就笑得跟朵喇叭花儿一样。如今见那边蹦出个金疙瘩出来,脸嘴全都变完了。也不好生想想,那位才二尺长还没满周岁,长不长得成人还是两说呢?”   这位二十几岁的丽人正是王府的范庶妃,这话说到她的心眼子里去了。就用手绢托着一只颜色鲜妍的金桔,慢慢用尾指将桔瓣上的白色脉筋一一撕下,最后才把汁水四溢的果肉塞进嘴里。   等那股甘甜慢慢浸尽心肺里,又接过白色丝帕将指甲擦得干干净净,这才慢条斯理地昂头道:“我的谡哥即便是庶子,那也是庶长子,那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小崽子还能越过他去不成?”   这话的尾音有些飘,让门外廊下侯着的魏大智听了个正正着。   门口侍侯打帘子的小丫头吓得面无人色,她本来想在范庶妃面前讨个好儿,这才没待通禀就领着魏总管到了上房门口,这样好显得大家亲近一些不是?前一向范庶妃身边的文绣姐姐还亲手给魏总管竹了一只织金缎的荷包送过去……   呆若木鸡的小丫头正在惴惴不安,忽见魏总管轻手轻脚地向外急走十数步,然后恭恭敬敬地站在院门,侧头示意她出声通禀。   小丫头恍然大悟,面上不由浮起感激之色,连忙扬着声气儿喊了一声:“魏总管请见娘娘——”   一身玫瑰红蹙金广绫褙子的范庶妃神情端庄地听完魏大智回禀的几件事,心头怒火一股一股地往外冒,却还是努力维持着脸上的淡然。   “……康先生毕竟有个两榜进士的正经出身,我原想着他是禝哥的启蒙师傅,在京里又无亲无故,这才想给他做份体面。爷若是不允许,那就算了。这件事是我考虑的不周,给爷和王妃娘娘添麻烦了。”   魏大智微躬着身子笑得再和气不过,“这段时日别庄那边有些不太平,处置了几个手脚不规矩的奴才,娘娘空闲时也要敲打一下身边的人。爷吩咐过,不管是服侍了多久的奴才,就是再尊贵体面也只是家里的奴才,该打发就打发,该变卖就变卖!”   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那边抓到了什么把柄,范庶妃心里冷不丁咯噔了一下。   一旁的大丫头文绣一脸的恍然大悟,连忙赔笑道:“前段时日是有个叫孟婉的看园丫头忽然被人带走了,我还奇怪来着,原来她的手脚不干净啊!不过她不是我们留芳园的人,她的亲娘是王妃娘娘身边贴身伺候的孟嬷嬷……”   魏大智就定定地望过来两眼。   这眼光意味莫名,只看得文绣心中忐忑不安。正不自在时,就见对方忽然绽开两朵再灿烂不过的笑容,“这个孟婉儿的确牵涉到一桩偷盗案,说起来算是家丑就没对外张扬。却没想到我手底下的小崽子拿到她的时候,这姑娘胆小怕事竟然已经提前服了毒,话没说一句人就没了……”   范庶妃一脸的惊吓,拍着胸口道:“看着挺清秀俊俏的一个小姑娘,胆子怎么这么大?”   魏大智就垂了眼眸慢慢道:“谁知道呢,有些时候有些人忘记了自己的本分,晕了头犯了拧,一门心思地奢望自己够不着的东西。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还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心中本就有事的范庶妃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魏大智看着脸色逐渐变苍白的女人,语气却渐渐缓和下来,“咱们爷这些年虽然不怎么管事,但是心里跟明镜一般。谁要是想在他面前瞎糊弄,那就跟自个找死一样。主子爷高兴,咱们也跟着高兴。这不昨天早上,爷已经向礼部上了折子,为王妃娘娘所生的小世子正式请封……”   范庶妃猛地抬起头来,眼里再也掩饰不住愤恨和不满。   她早就想到了这一天,但是绝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她力持镇定下来,但涂了鲜红胭脂的嘴唇抖个不停,带了护甲的手指直直刺在手腕的肌肤上,两道红痕立刻大剌剌地显现出来。   魏大智怜惜地看了她一眼,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爷还吩咐了几句话,说从下月起新晋的李侧妃就要搬回什锦胡同住。王妃娘娘怀孕至生产这段时日,李侧妃将西郊别庄打理得很好。王爷夸她精明能干处事公正,日后府里的迎来送往诸般杂务就全由她总领。”   范庶妃这回才彻彻底底地惊住了。   她一眼不瞬直直望着眼前的再卑微不过的人,忽然间就明白自己往日动的那些手脚,兴许早早就明晃晃地落在了别人的眼皮子底下。这么久无风无浪,且半点没有沾染到自己的身上,就沾沾自喜地以为所设的筹局□□无缝,不过是别人暂时腾不出手脚罢了。   那李侧妃是个什么人,不过是个在书房服侍过的末级女史。更早之前是俞王妃悄悄买来固宠的丫头,听说生得有几分颜色,才得贵人偶尔驻足留了意。就这么个下贱胚子,何德何能竟然青云直上一举爬在了自己的头顶上。   凭什么?   范庶妃愤恨地几乎要咆哮出声,忽然震惊地瞪大了眼睛——这是王爷对自己的警告,是王爷对自己的不满。要不然也不会抬举一个婢子出生的下贱侧妃,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盘踞于自己的头上?   自从生了谡哥以后,范庶妃心里想当然地以为端王对自己多少有些不同。什锦胡同的王府里以自己为尊,什么吃的用的,不管当季不当季总是第一时间就送到自己的面前。   这是份极难得的体面,凭借着这份体面,她在府里牢牢站住了脚跟,甚至一度连俞王妃都要让步三分!   魏大智迎着范庶妃的目光不闪不避,语气平静至极,“这些年爷一直修炼佛经,修得不怎么待见凡事间的俗事。我这个当奴才的抖着胆子揣测一二,爷之所以抬举李侧妃,是因为李侧妃最知道自己本分……”   范庶妃打了个寒噤,恐惧而茫然地看着魏大智,低声喃道:“王爷,是在说我不知道本分吗?”   魏大智就又笑得无比和气,“爷是天潢贵胄,我也只是胡乱猜测两句罢了。您听得进去就听,听不进去就算了。好歹咱们都是宫里一同出来的老人,往日里也算抬头不见低头见,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您往窄路上走。”   他说完几句话后,规规矩矩的行礼告退。走到屋门口时,看着一脸煞白的大丫头文绣,忽地露齿笑道:“你竹的荷包很好看,可我一个当奴才的用不了这些。你好生收着,日后再送给能用的人吧。”   身形显文弱的内侍背脊挺直得像根竹竿,手心里递过来的是一只绿地四合如意纹织金缎的荷包,里头多半还有一只上好的马上封侯羊脂玉佩。   文绣再无往日的伶牙俐齿,木楞楞地接过荷包。还没等她问出一个字,就见那人已经利落地转身离去。   织锦缎的荷包拿在手里还带着那人的体温,背脊生寒的文绣忽然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然而还不等她想明白,屋子里忽然传出一阵杯碟扫落在地上的脆响。她跺了跺脚,连忙收拾心神回转身子。   上房里已经是一片狼藉,屋角紫檀嵌珐琅面的高几被推倒在地,早上才新插的几枝梅花和着水汁溅得到处都是。   文绣忽然有些心烦意乱和不耐,扶起高几后低声劝道:“娘娘且收敛一些脾气吧,……若那位李侧妃搬进来,再比不得从前了,这下面不知有多少人想在她面前讨好卖乖。到时候在王爷跟前添几滴油加几点醋,为难的又是娘娘你!”   范庶妃想起刚才的委屈不禁勃然大怒,胸中的愤懑再难抑制,根本听不进一句劝,随手抓起多宝阁上的沉香山子摆件重重砸在地上。百金难求的山子登时硑裂开来,浓郁得令人窒息的香气窜得满屋子都是。   文绣吓得腿脚一软,手心里的绿地织锦缎荷包被一下子甩在水污和碎瓷堆里,光滑精致的缎面立时就污上了不能洗却的脏渍和水痕。   ※※※※※※※※※※※※※※※※※※※※   这些统统都是配角……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野渡舟横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二五章 庶妃      留芳园的上房一片狼籍, 各式珍贵瓷器和稀罕摆件的碎渣遍陈, 但很快被拾掇齐整恢复成原样。范庶妃脸上带着残存的怒气, 在软榻上呆呆坐着。直至手腕上的刺痛一股股地提醒她,刚才的一切都不是幻境。   大丫头文绣跪在地上苦劝, “娘娘,娘娘,你千万清醒些。魏总管过来只是敲敲边鼓,并没有说什么见真的话, 咱们千万不要自乱了阵脚!”   她机警地压低了声音,“那件事情败露后那孟婉儿明知必死,立刻下了无数保证, 又当着咱们的面儿把致命毒药揣在了胸口。本来所有的线头到她那里就断了根,可谁知这个妮子死之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要命的线索,王爷那边纵然起些疑心也是自然的。”   范庶妃微微动弹了一下, 眼神也重新变得活泛了些。   文绣忙将白玉瓷瓶里的紫草无痕膏拿过来, 用长银匙一点点挑在伤处, 细声道:“在这世上孟婉最恨的就是俞王妃, 我跟那丫头从小一起长大,最知道她认死理的性情。她……还指望您日后扳倒俞王妃出气,所以即便是死也决不会卖了咱们!”   终于镇静下来的范庶妃缓缓点头,脸上也恢复了婉柔。   “说的是, 我竟然让魏大智那个兔崽子绕到沟里去了。唯一知道咱们在这件事当中做了手脚的人, 如今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大可不必如此惊慌。王爷让李侧妃过来, 应该不是为这个……”   文绣终于放下心来,回头看着空空如也的紫檀嵌螺钿多宝格又是一阵头疼。什锦胡同以前是娘娘一个人当家,砸碎了什么物件到库房里找几件填补上就行了。但从今往后就是李侧妃当家,行事自然就没有以前那么便宜了。   有些事她这个当丫头的反而要看得通透一些,西郊别庄那边的人虽然没有找到什么切实的证据,但还是起了疑心。所以才有李侧妃堂而皇之的到来,其实就是变相地捋夺了娘娘在这边的管家之权……   服侍范庶妃歇下后,文绣回到自己的房间,一边慢慢地清洗那只绿地四合如意纹的荷包,一边想着刚才的事。   那天范庶妃忽然得知住在西郊别庄的俞王妃顺利生了嫡子,心生妒嫉之下也想给谡哥讨份象样的体面。   这份体面既不能太招人眼,也不至被人看低。范庶妃左思右想,就想让谡哥的开蒙师傅康先生参加王府的年尾家宴。一来让康先生心生感激日后更加尽力,二来显得她这一脉在王府中地位尊贵特殊。   想法很好,但需要有人在王爷跟前不着痕迹的递话。   端王的性子向来沉肃寡言,虽然不怎么管事,但更不喜欢别人多事。范庶妃知道王府总管魏大智在王爷面前一贯有几分脸面,就让身边的大丫头文绣到库房里挑一件金贵体面又易保存的小物件作为谢礼。   结果文绣一眼就瞧中了这块马上封侯的羊脂玉,不但意头好成色也极佳,自己留着或者拿出去送人都很适宜。她又极细心地挑了自己亲自竹的一个绿地四合如意纹的荷包,将这块玉件装好。   那天趁无人时,她将荷包塞给了前来请安的魏大智,期期艾艾地说了范庶妃的隐晦念想。那人笑了一下,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现在,这个荷包又回到了文绣的手中,包里马上封侯羊脂玉件所幸并未摔坏。就连织金缎的绣面洗过熨烫过,粗粗看起来与以往相差不大。但终究下了一回水,颜色就不复最初的鲜亮了。   魏总管走的时候说的那几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好意提醒还是郑重警告,现下都不得而知了。现在想想,也不知当初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胆子,竟然做下那般大不韪的事儿,若是事情爆开自己有几个脑袋只怕都不够砍?   俞王妃有身孕这件事瞒得极紧,等什锦胡同得到确切的消息时,那位已经坐稳了好几个月的胎。   那段时日范庶妃整日像油煎一样坐立不安,直到不知从何处得到一张方子,说这几味药掺杂在一起放在孕妇身边,不出三五日就会造成血漏。且悄无痕迹,就是御医过来也查不出什么不妥,只会以为那是孕妇本身的体质薄弱。   文绣这辈子做得最大的恶事,就是在背后骂别人几句坏话,或是在被窝里扎个小人儿,第一次这样直截了当地害人。但是想着家里一溜串儿弟弟妹妹的前程,还有范庶妃许诺的种种天大好处,终于把良心撇在一边,寻思了好几日后将看园子的孟婉引荐给了范庶妃。   这个孟婉是个超龄的二等丫头,过完年就要被放出去嫁人了。   但只有文绣这些一起长大的家生子才知道,孟婉这个才貌俱全的丫头,当初本可以不再做丫头的。就是因为俞王妃的善妒和假仁假义,才把孟婉的锦绣前程生生给断了。   果然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当孟婉听到范庶妃隐晦至极的暗示后,整张脸都开始亮堂起来。   这丫头心中的恨意显然埋藏极深,只考虑了短短的半刻钟就开始交底。说俞王妃的身边如今防范的很严,每一口吃食每一道汤水都要两个人亲自监督亲自品尝。即便她的母亲是俞王妃身边贴身服侍的嬷嬷,从这方面绝不好下手。   但俞王妃有个隐密的习惯,每个月都喜欢城外的寺庙或者庵堂上香拜佛。   放在二道门库房里的那座精制软轿,隔不了多久就要用一次。而俞王妃生性爱洁,每次出门前所用的被褥迎枕都要换洗干净的。若是能将这些药粉巧妙混进去,即便事发也会神不知鬼不觉。再趁着混乱将留下的痕迹一一消除,到时候就是神仙下凡也查不出其中的原委。   也许女人在这种阴谋诡计上天生就有极大的天分,范庶妃很快就用重金请人做出数个几可乱真,却混了致命药粉的玉坠角。孟婉儿见状如获至宝,第二天就自告奋勇地拿着东西去了西郊别庄……   文绣想着魏大智临走时的温和面容,再次生了后怕。   俞王妃毕竟是正式受过赐封拥有金牒玉册的皇子妃,肚子里还怀有皇室嫡枝血脉。如若真的是神不知鬼不觉还好,如今却是露了老大破绽。   那孟婉死之前也不知说了些什么,要是能打听到一二就好了?   这就象头顶上悬了一把刀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落下来。文绣很小的时候曾陪着父亲在茶楼里听说书先生讲故事,没听到最后永远不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尾是悲剧还是喜剧?   文绣把绿地织金缎荷包紧紧压在枕下,又把棉被厚厚地裹在身上,终于感到踏实了一些。睡意来时她漫无边际地想,难怪人家说富贵险中求。自己这回提着脑袋闯下滔天祸事,只望日后范庶妃千万能记得自己的好!   此时躺在架子床上的范庶妃却没有丝毫睡意,帐顶上的银薰球在细风中滴溜打转,散发着昂贵的伽南香气。   整个王府只有留芳园的用度奢华一些,甚至俞王妃用的东西都没有她来得精致。每个月内务府的供奉送到王府时,都是紧着她第一个挑选。像百姓难得一见的水果菜蔬,像江南织造府贡上来的新式绸缎……   从前,范庶妃认为这是王爷对自己和谡哥的格外恩宠,所以一直受得心安理得,但是现在却不敢这么确定了。   穆皇后还在生时,范庶妃那时还是钟粹宫一个不起眼的小宫女。然后穆皇后突然间就没了,她也亲眼看见二皇子从云端跌落下来。即便伤得很了痛了,也只敢躲在无人处无声痛哭一回。   从那时起,二皇子的痛就变成了她身上的痛。只要有空闲,就上赶着去嘘寒问暖,为此背地里不知受过多少人的嘲笑?   她看着二皇子跌跌撞撞地成长起来,看着二皇子从开朗爱笑变得寡言默然。身上的衣服,也从生机盎然热烈奔放的大红缂丝变成了黯淡的灰色白色青色细棉……   二皇子十八岁的时候被指婚,对方是国子监祭酒家的闺女,那天她捂着被子哭了半夜。天亮的时候,也不知从哪儿借来的胆子,跑到周贵妃所居的景阳宫哭求了许久,拼着不要脸面翻来覆去毫无章法地磕头,唯一的目的就是想到二皇子身边侍侯。   周贵妃也许从来没看过这么有趣这么痴傻的人,就做主把宫女范氏赐给刚刚新婚的端王为庶妃。   虽然成为一时笑柄,但那时候性子尚单纯的范庶妃并不觉得有什么错。她依旧尽心竭力地对端王好,在留芳园的小院里,夜以继日带着几个丫头做了无数的针线。   那时的她,对着出自书香门第的俞王妃天生就觉着矮上一截。她想,我不是来破坏你们的,我只想留在端王的身边,远远地看着就好。   但一日复一日的孤寂使得范庶妃心里像长了野草,她想膝下也许有个孩子,不管是男是女,自己的下半生就有了指望。她知道每年秋露那天,端王就会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喝得酩酊大醉,因为那天是穆皇后的冥诞……   范庶妃如愿以偿地有了孩子,这就是后来的谡哥。   随着这个孩子的出生,宫里府里的赏赐越来越多越来越贵重。有人说,周贵妃是故意拿她来恶心俞王妃的。但不论怎么样,端王有时候会来留芳园里坐坐,看看孩子,甚至有时候还会陪她说会儿话。   留芳园的水榭亭台,留下了多少欢笑和回忆。谡哥在前头读书写字,端王站在一旁细细指点。范庶妃有时候甚至忍不住想,也许……我们才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人。   俞王妃一年复一年地都没有身孕,自己身边侍奉的人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殷勤。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明白,端王虽然不怎么受皇帝待见,可毕竟是皇帝的亲儿子,只要不犯什么大错,日后一个铁帽子亲王的品爵是少不了的。   范庶妃的心也像旺炭一样被点燃,且很快就陷入魔怔——只要俞王妃肚子里的孩子没了,自己的谡哥日后就是理所当然的世子。眼下的日子很好,所以就应该这样长长久久的过下去,什么都不应该改变才是正道理。   哪里知道第一次战战兢兢的出手就被人狠狠扇回一巴掌,哪怕再自欺欺人,已经养大心肠的范庶妃也不能将李侧妃的到来视做一番好意!   ※※※※※※※※※※※※※※※※※※※※   野心都是一步一步纵大的……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碧波琉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轻舟一叶荡漾 60瓶;貔貅暴饮暴食 50瓶;青青翠微 10瓶;桃红柳素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二六章 先生      第二天一大早, 就有西郊别庄的管事带着一队婆子丫头, 过来收拾留芳园旁边的晴雨楼。   一个半大的小丫头没有留神, 端着一盆污水出来的时候差点儿撞到了范庶妃。那丫头面上虽然诚惶诚恐,眼底却有一丝不怎么显眼的不耐烦, 就连欠身行礼的动作也显得敷衍。   知道跟一个下人斤斤计较有失风范,但范庶妃还是忍不下这口气,转身时一个耳光就重重地甩了出去。   如今连这些当奴才的都敢给自己脸色,日后这府里只怕没有自己母子俩的容身之地。她掸了掸身上看不见的灰尘深吸一口气, 转身就往三省斋走去。   三省斋是端王专门辟出来给禝哥读书的地方,就连名字也端王亲自起的,就是取自“吾日将三省吾身”。什么样的人需要每日三省吾身, 那时候的谡哥连笔都还捉不稳,从其可以看出一位父亲对儿子的殷殷期盼。   每回走到这里,范庶妃都从心底里泛起一股自豪——王爷对自己对谡哥, 究竟是不同的!   书斋里槅扇大开, 大冷的天连一个炭炉子都没有, 每回看到时范庶妃都忍不住浮起心疼。但她更知道, 男孩子万万不能长于妇人之手,所以每次都强压制住自己不去联想宝贝儿子的可怜境遇。   青衣青袄的仆妇们都站得远远的,范庶妃安静地听着儿子一板一眼地背诵《中庸》,“自诚明, 谓之性。自明诚, 谓之教。诚则明矣, 明则诚矣……”   似乎是背错了几个字, 七岁的谡哥乖乖地伸出小手。那寸宽的戒尺“啪啪”地打了下来,似乎是打在了范庶妃的心上。谡哥似乎低呜了两声,康先生就大声斥责了几句,那孩子立刻像兔子一样老老实实地趴伏在大案上写字。   到了巳时末,有仆妇过来说午膳已经备好。坐在案前看书的康先生微微点头,谡哥才像出笼的小鸟一样欢快离去。范庶妃连忙躲在廊后,不想让孩子看见此刻柔肠百结泪水涟涟的自己。   过了半刻钟,这在水磨楠木椅上的康先生终于把书放下,扬声道:“不知庶妃娘娘有什么事,说又不说走又不走,难不成还要我大礼参见才肯进来吗?”   这话说的极不客气,但范庶妃却如奉纶音连忙闪身而入,扯着帕子角低声道:“先生,我把事情搞砸了……”   康先生今年已经五十余,身形干瘦满头白发,顾盼间双眼却有厉光。若是顾衡在此处,就认得到这其实是一个熟人。在莱州的西山精舍,这位老爷子曾经当了很长一段时日的山长。   吝于王府内外有差男女有别的规矩,康先生只是远远地站着。听到了这句话后连眼皮儿都没掀,“娘娘这话说的真是奇怪,你把事情搞没搞砸,跟我有什么干系?”   范淑妃满脸愕然不敢置信,急得眼泪都下来了,“噗通”一声双膝就软了下去。   三省斋地界高阔,加上草木繁茂遍植松柏,从外面并不十分看得见里面的情形。但王府三品的庶妃娘娘竟然朝一个小小的西席先生下跪,这话怎么都说不过去。   屋子里沉闷的让人难以忍受,康先生却是一脸的漠然,只抬头看了一眼照旧翻手中的书,任锦衣华服满头珠翠的女人跪在地上。   范庶妃呆愣着,悄悄瞅了一眼那位的神色,却愣是不敢开口说话。绣了回回纹的织金门帘的帘脚在风中泛着一层一层的波纹,本就没有烧炭的书房不见半分暖气。隔窗看着外头雾蒙蒙的天,也不知屋里屋外哪边更冷些。   康先生盯着茶碗里的毛针茶叶上下浮沉,良久才重重的哼了一声。   “两年前,我应端王之邀到了府上任西席,看你们母子俩境遇可怜,才忍不住好心提点了几句。眼看王爷越加看重谡哥,你也应该越加收敛骄狂性子。这些年,王爷最看重你的就是谦恭二字。结果你一个心头不服,大好局面就让你全毁了……”   范庶妃又委屈又茫然,“我又没读过什么书,那个方子是先生你给我的……”   康先生眼皮儿一点点抬起,阴晦眼神却冷如霜剑,“俞王妃肚子里的孩子的确是你最大的威胁,能够去掉当然最好。你在什锦胡同的王府里伏低做小地经营了十年,我以为那些人你已经如臂指使。这么一点小事应该干的人不知鬼不觉才是,不想却是高估了你的才干……”   这两人议论起别人的生死,如同吃饭睡觉写文作诗一般简单,却都没觉得对方有什么不妥。   范庶妃又羞又气,免不了为自己辩解几声,“这个计策前前后后我都考虑得仔仔细细,本来是万无一失的。就连轿帘上玉坠角所用的的玉髓粉末,也是我家流传了几辈子的祖传之物,根本没有外人知晓。却不知怎的,还是被一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野丫头一眼识破……”   说到这里康先生心中的烦躁更重,低叹了一声,“人算不如天算……”   范庶妃大着胆子抬头,正好迎着康先生冷漠空洞的眼神,不知怎地就打了个寒噤。来时的恐慌和悲凉一重一重地袭来,连眼泪都比先前掉落得更凶,她哽咽了一声道:“我和谡哥,如今只有先生了!请您看着我死去亲娘的份上,再好生帮我一把……”   正值花信的女子无声哭起来如同梨花带雨,康先生透过她的身形仿佛看见了二十多年前正当青春的人。   他的眉头皱起又松开,长叹一声道:“你母亲临死的时候给我写了封信,求我日后一定要帮衬你,我看在故人一场的份上只能勉为其难。可是你自个要明白,端王这次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是不想惹外头的人看笑话,而不是你的手段如何高明。”   他看着委委屈屈的妇人,神思转了几转,终究没有把话说的过于难听,“你以后做事的时候前前后后都要考虑清楚,若是没有十分把握宁可袖手旁观。这回是你的运气好,下次若再撞在王爷手里,只怕就没这么便宜了……”   话头虽仍是斥责,语气却比方才缓和许多。   范庶妃破涕为笑,满脸孺慕道:“我从十岁起就离开家,一年都见不到母亲一回。她老人家仅有的几封书信却有好几次提及您,说您是人中骐骥通今博古。其实她就是不说,我也把您当成了我的亲生父亲一般……”   康先生目光转向范庶妃,眼里的不屑震怒终于淡了许多,远远一看甚至变得温情起来。抬抬手指了指旁边的椅子道:“起来坐着说话吧,让别人看到了成什么样子。”   范庶妃打小就进宫当了宫女子,察言观色是头一等看家吃饭的本事。看见了康先生的面色缓和下来,也顺势坐在椅子上赔笑道:“我从小胆子就小经不起事儿,以后……还要先生多加指点。”   康先生带着一丝怜悯低声道:“这回的事儿也算打草惊蛇,俞王妃那边只怕防范得更严。其实这些都不是顶顶紧要的,最麻烦的就是王爷日后恐对你产生厌弃,而这种厌弃很容易牵连到谡哥身上!”   这正是范庶妃最为担心的一点,她不禁一阵眼皮弹跳头皮发麻,不知是欺人还是在自欺地喃喃道:“十年的夫妻情分,竟然一朝就没了吗?”   康先生把手中的茶盏重重一掷冷笑连连。   “端王殿下的母亲当年还是宫中圣人的原配皇后,就因为牵连到厌胜一案,结果到现在都不待见这个仅存的儿子。有些人看重夫妻之间的情分,那情份自然就比海深。若是不看重,那夫妻之间的情分就跟纸一样靡薄。”   范庶妃脸色苍白起来,纤细的手指紧紧抓住水磨楠木椅的扶手,可以看见皮肤下的青筋像小蛇一样窜动,“——那我现在该怎么做?”   康先生冷冷扫过了一眼,懒懒靠在椅子上,“现在你什么都不需要做,等那位李侧妃过来老老实实地把府里的对牌交给她。王爷之所以抬举这位李侧妃,其实就是想给你一个警告,说明他还想给你留一线体面。这些年王府惟你独大,日子过得实在是太顺当了。”   范庶妃手中的帕子纠结成一团,总算记得忠言逆耳这句自古名训,这才没有拂袖而走。   康先生抬手将湖笔上的杂毛一一剔除干净,目光中带着微微的怜悯,“这回幸得是那位孟婉姑娘死得利落,且把所有的罪责全部都死死兜在自己的身上。要不然,你绝不会有这般容易脱身……”   三言两语草草将范庶妃打发走,康先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位庶妃娘娘的脑子虽然不顶顶聪明,但好在极其听得进去话。只要把道理掰开了揉碎了给她细细说一遍,就不会再硬犟着头一条道走到黑。   他负手站在廊下,看着范庶妃华美的蜀锦裙角消失在亭台楼榭之间,心头忽然浮起一口郁闷之气——端王府的这趟浑水,自己淌得实在是过早了。   范庶妃的母家与康先生家是隔壁邻居,两家的孩子青梅竹马一般长大,一度曾经论及婚嫁。但康先生屡试不中,女方那边的父母就渐生悔意避不见面,后来就干脆将女儿另许了他人。   听到音讯的康先生匆匆赶回老家时,伊人已经披上了嫁衣坐上了花轿。事情到了这里两个人只各走一边再无交集,但很多年后康先生忽然收到一封来信。   信是昔日的青梅亲手所书。   信上说她所托非人,嫁人不久后做小吏的丈夫就去世。公婆也容不下,所幸膝下还有一个七月就早产的小女儿。适逢宫中采选,这个女儿因为容貌秀美十岁时被选进宫做了小宫女。这孩子运道不错,长大后因缘际会做了端王的庶妃。   七月早产的女儿……   康先生接到信时,心头砰砰乱跳。他因为性格孤僻恃才傲物不容于人,半辈子孑然一身,以为后半辈子只能在偏僻乡下为人师表,与一群言辞青涩的学生为伍。当然闲暇时他也百思不得其解,曾经山盟海誓的青梅为什么说变就变,连多等数月都不行?   若是那人在婚前腹中怀有胎儿,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   用了一些手段进王府后,康先生趁有限的机会仔细观察过范庶妃。觉得这位运道极好的故人之女其音容笑貌好似与自己并无十分相像之处,他心生疑窦时萌生过退意,但无意中发现了一件小事又让他彻底改变了主意。   他不但要留在端王府,还要竭尽心力辅佐端王……登上大位,做一个名垂青史的股肱名臣!   端王心性寡淡,就这么贸贸然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势必会引起他的怀疑。最好就是采取以静制动的迂回之术,利用教导谡哥的机会循序渐进。哪晓得他这边刚下定最后的决心,近十年未有动静的俞王妃忽然怀有身孕……   康先生恼羞成怒暗地嗟叹,就默许了范庶妃暗地里的小动作,甚至还主动提供了一份不怎么显眼的妥当方子。一切一切都顺顺当当地进行,直到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野丫头呵断了这一切,然后命运就从这里开始出现歧途!   为维持自己一贯闲云野鹤目下无尘般的淡薄,康先生没有向府里任何一个人打听过任何情况。但他还是无意间听说,在南月牙胡同端王的私宅里,有一位姓顾的年青进士极得端王的看重,两个人经常在一起喝酒下棋谈古论今。   康先生心底猛地涌起一股荒凉无助,舍却那么多东西绝不是一个西席之位可以打发的——看来有些棋子不得不提前动一下了。   ※※※※※※※※※※※※※※※※※※※※   康先生……是男主的老师,这一章浅述一下上一世男主为什么输得这么惨,起码是原因之一……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青青原上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二七章 质问      永祥胡同的周侍郎府。   正在炕塌上练字的周家大小姐周玉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颤着声气问道:“你说顾榜眼年后就要成亲了, 娶的还是他自个的妹子……”   二等丫头冬语忙不迭地点头, “我二姨的小姑子嫁到了南城门根儿,就住在顾榜眼的斜对门。前天正好遇到那家的老太太回来, 整整一马车的礼饼尺头喜庆之物。就多嘴问了几句,那老太太就笑哈哈地说他们家要办喜事儿了。”   周玉蓉一眼不错地紧紧盯着,大丫头夏言知道主子的心思,又见不得冬语拿乔, 就轻声呵斥,“没看见咱家姑娘等得……着急,小蹄子还在那故意卖关子。”   冬语听着她话里带刺, 暗地撇了撇嘴继续。   “我二姨的小姑子就有些好奇,问是谁家的姑娘有这么好的福气,能嫁到您家来?那家老太太说我看来看去还是觉得自家收养的这个小孙女好, 干脆就让他俩成亲算了, 反正两个也没甚亲缘关系……”   冬语做为周玉蓉身边的二等丫头, 因为性子活泼爱打听知道很多不该知道的事, 眼珠子一转就连连叹气,“啧啧,这明明是桩天大的丑事,那老太太怎么就说得出口?那顾榜眼和他妹子再没有血缘, 也有同姓之亲, 怎么能结成夫妻呢?”   周玉蓉咬紧了下唇, 手心感到一阵刺痛。一恍神才发现, 刚才大意之下把裁纸用的小银刀捏在了手心里。   大丫头夏言唬了一跳,忙从炕榻上抱出一个嵌螺钿八仙六方盒,拿出纱布和药膏准备给伤处上药。周玉蓉却猛地站起来,目光沉沉地道:“吩咐下头备车,我要出门去。”   荣昌布庄,顾瑛正在招待一位给女儿置办嫁妆的夫人。   那中年妇人显然是个嘴碎的,将各色花样的棉布一匹匹地拉在身上试,“你们荣昌布庄的布就是织得好,面上又细又软,用来做贴身的中衣最合适了。如今这几个新花色,裁制几件家常的小袄也很合适。”   她一边看一边啧啧赞叹,“本来我给女儿准备了二十匹上好的杭缎,结果她一匹都不要。说穿了你家的布料,其余的东西就再也不喜欢了!”   连杭缎都嫌弃,家境应该算是个中上之家了。   中年妇人话语里掩饰不住炫耀,“我仔细想想也是,那些杭缎看着颜色鲜亮,稍稍一出汗就贴得死紧,夏天死热冬天贼冷,让人一点儿都不舒服。真的比不上你家的细棉布,就是颜色稍显素淡……”   顾瑛想了一下,亲自从柜台里面取出两匹胭脂红的棉布笑道:“夫人是我们店里的常客,这种布是我们店里的新品。你若是不嫌弃的话就拿回去,可以给府上姑娘做两套成亲时穿的中衣,颜色又喜庆又轻软……”   中年妇人是识货的,双手一捻就知道这个布料价格不菲,顿时笑得双眼眯成缝。   “顾老板你就是太实在了,像你这样的实心人做生意可是要赔的。这样好了,你们店里的那种本色布一样给我再加上十匹。我女儿嫁妆用不完的话就留在那儿,反正她以后生了孩子后也可以接着用!”   一旁的女伙计就笑嘻嘻地道:“这批棉布是松江府的织工特地为我们东家大婚时织的,因为象一节节的小竹子,我们东家就将它唤作竹节棉,市面上别处没有卖的。无论冬天还是夏天穿在身上,都象第二层肌肤一样贴身软和。”   中年妇人就瞪大了眼睛,喜滋滋地问:“谁有这么好的福气娶顾东家,我怎么一点儿音信都没听说?哎,这姑娘人又漂亮又能干,本来我有个娘家侄子年纪适宜挺般配的,就是一直不敢张这个口。看看,好姑娘就是要争着抢着才能娶回家……”   顾瑛倒没觉得什么不能说,大大方方地道:“是工部的一个七品堂主事……”   这年头能进六部的基本上都是两榜进士出身,即便只是一个堂主事也不能小觑。那位夫人脸上的笑意更深更殷切了,没口子地称赞了好些话,说到时候一定要给她家下份帖子,这才心满意足地满载而归。   站在角落里装作客人的周玉蓉勉强按捺住性子,直到将近中午店里没甚么人时才一把掀开头上罩着的白纱幕蓠,将顾瑛扯到一边,冷气森然地厉声质问,“你真的要成亲了,还这么大张旗鼓的宣而告知……”   她心头又惊又痛,“既然这样,刚才人家问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老实说你准备嫁给你的哥哥,难得你也晓得一丝羞耻!”   顾瑛莫名其妙地望过来一眼,心想这是谁呀,怎么这么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她想了一会儿,才忽然记起这位姑娘从前曾经见过。要是记得没错的话,这位姑娘好像姓周吧!   顾瑛的脾气虽好,却不是软柿子任人拿捏。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眼,也冷着脸道:“我生来就是无父无母无亲无故的孤女,不知这位姑娘是我的什么亲眷,竟然巴巴地上赶着教我做人,再者我要嫁给何人又与你有何相干?”   周玉蓉见周围只有几个布庄的女伙计,心想你不怕丢脸,我更不怕丢脸,就深吸一口气干脆把话说的直白些。   “你哥哥是正经两榜进士出身,又是难得的三鼎甲,这样的人日后入阁拜相也是使得的。而你不但是个一无是处全无根底的孤女,还同样姓顾,更顶着顾衡亲妹妹的名头长大。你知不知道,他若是娶了你就自断了自个的大好前程!”   这话不中耳,这女子的动机也不纯,但深究之下毕竟是一番好意。   顾瑛就微微一笑郑重谢了礼,“多谢姑娘提醒,我哥哥说这辈子只要自己开心快活就行了,何必在意别人的言语。若是要在乎每个人的喜恶,那大家都用不着活了。”   年青女郎昂了昂头,“至于我是不是一无是处全无根底,就不劳姑娘你费心了!”   周玉蓉瞪大了眼睛,觉得自己跟这个乡下丫头简直沟通不下去。自己在说日后的前程,她却在说日后快活不快活。刚才还郑重向自己施礼,莫不是在反讽自己多事?   要知道女人在这世上走一遭,有家族、有夫家、有孩子,怎么能简简单单的顾及自己是否快活呢?   周玉蓉深吸一口气,立刻明白自己留在这里纯粹是浪费时间。这样自私自利的乡下庸俗女人,眼皮子只看得见面前的一块天,嫁人后只会围着丈夫围着孩子转,根本就不配自己跟她讲道理。   她冷嗤两声风一般转身大步出了荣昌布庄,迭声吩咐家里的马夫把车子往工部衙门赶。她憋着一口气要当面问问顾衡,知不知道自己做事但凭喜恶是走不长远的,这样一意孤行下去就会失去唾手可得的大好前途……   周玉蓉坐在马车里,完全忘记了冷和饿。   她心急火燎地盘算着,等会儿面对顾衡时该怎么说话,脸上该做何种表情才不会引起对方的反感?她忽想起刚才顾瑛说话时脸上那种理所当然的愉悦表情,心底就觉得一阵无由的厌恶和出奇的愤怒。   这世上怎么有这么自私自利的女子?   顾衡是前途一片看好的青年官员,而顾瑛只是无父无母的乡间孤女,这两个人无论从任何方面来说都不般配。娶了这样的女子,日后于仕途不但无半点裨益,一个不好还会引起御史们的攻讦……   这大半年来,荣昌布庄的名头响彻京城。顾瑛会做生意又怎么样,是布庄的大东家又代表什么?这世上能写会算的掌柜和账房先生多了去了,只要给足够的薪银,每一个掌柜都会死心塌地卖命!   周玉蓉捏着帕子的手指慢慢抓紧,要是早知道与顾衡定下亲事的就是这个上不了台面的女子,当初自己说什么也不会放手。即便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至多纳为妾室便已足够。   天色一点点的变暗,顾衡终于从工部衙门里出来。穿着石青色官服的青年,边走便微笑着与同僚拱手作别。微凛的细风撩起青年的下摆,气度雍容卓然而立。   周玉蓉心中忽然生了羞怯之意。   酝酿许久才出声唤住了前面的人,殷切劝道:“……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你要不要再认真考虑一下,实在用不着这么仓促做决定。京中有很多好女子堪为良配,我并不是说我自己,而是不忍看你一意孤行走一条不归路!”   明明是好意劝诫,周玉蓉却觉得自己卑微到了尘埃里。   “我知道你与那位瑛姑娘从小一起长大,也许把亲情跟别的什么东西弄混了。你若是实在放心不下她,日后费心给她找一个品性和善的婆家也是一样的,用不着一定要娶她进门!”   顾衡有些好笑地看着眼前这位不请自来的娇客,心想这位姑娘几次三番的强势横插进自己的生活,给自己制造了大大小小不少麻烦,怎么这会儿又义正言辞好意思说是为自己好?   这世上有些人就是不能以常理论之,简单的说就是脑子有病!   顾衡迅速地总结出了这个结论,就忍下不耐毫不在意地拍拍袖子道:“实在不敢劳烦姑娘的一番好意,只是我一向胸无大志,只想和自己的心爱的人平平安安的过完下半生。什么入阁拜相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统统与我无干!”   正准备长篇大论的周玉蓉蓦地瞪大了眼睛。   以她的认知来说,读书人十年苦读就是为了货于帝王家。多少人在仕途上苦苦挣扎,就是为了出人头地荣耀乡里。而眼前的青年明明是鸿雁,偏要做一只安居一隅的燕雀!   周玉蓉嘴唇哆嗦,忽然间感受到了奇耻大辱,比头次得知这人当面拒婚时的难堪更甚。   她微昂起头,努力忍住羞臊不屑道:“原来你竟是这种不思上进的人,你妹妹顾瑛……竟然就是你拒绝我的真正理由,我想请你记住今天你所说的话。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你一定会后悔今日对我的羞辱。”   撇下这几句狠话,周玉蓉比来时更快的速度飞快地离开。只是落在外人眼里,总透露出一股子仓皇和狼狈。   顾衡微微皱了眉,心想这周家满门莫非都是疯子?   先前提亲不成,这姑娘的亲爹堂堂礼部侍郎周敏之就使了许多上不了台面的小手段,不但在工部处处使人为难自己,还把手伸到了荣昌布庄……   遥远的天际布满团团铅云,眼看年关将至却又是一场暴风雪。顾衡冷笑一声,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到时候手脚略略麻烦些罢了!   ※※※※※※※※※※※※※※※※※※※※   这段时间个人有事,更新晚了一点,会尽量提前!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桃红柳素 2瓶;青青原上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二八章 联宗      自接到老家的书信后, 顾衡让钱师傅驾着马车日日在城外三十里地等着。   顾氏一族的族长顾九叔带着几个老亲是腊月二十五到的京城, 进了南城门根儿的磨刀胡同见着这热汤热水热笑脸, 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   顾九叔看着齐齐整整独门独户的小院子,满意点头, “衡哥是咱们老顾家的头一份儿,委屈了谁都不能委屈他。知道京里生活困难,族里想法子凑了五百两银子让我带了过来。让这孩子置份家业或是打点前程,想来都用得着……”   家里虽新雇了一个灶上婆子, 但顾瑛还是亲自下厨,给每个人下了一大钵热汤面。面条筋道汤水醇厚,上面盖着厚厚的卤牛肉片儿, 吃到最后汤底还卧着两个热腾腾的鸡蛋饼。   张老太太把几碟小菜往前推了推,笑着摇手道:“族里念书的孩子多,千万不要牙齿缝里剔肉, 苦着他们就不好了。衡哥的薪银虽然薄, 但是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不少。前个儿还在跟我说, 要往老家寄些钱回去。说要不是乡里乡亲扶持, 他也走不到这一步!”   这话让顾九叔听得浑身舒坦,推让两回后就不再矫情推辞,一路的疲累也立刻不见了踪影。   “衡哥不但中了进士,还是响当当的三鼎甲。喜报来的那天, 咱们沙河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人。莱州县城的方县令还亲自把我请过去问话, 老汉我这辈子就从来没露过这么大的脸!”   一旁的年青人是顾九叔的儿子顾德, 他一口把大海碗里的面汤喝净后, 咂着舌头笑道:“衡哥是咱们顾氏的头一份儿,连带着咱们顾氏如今也是沙河的头一份儿。那天方县令亲自派人过来重新核算田亩赋税,我爹走路都像踩在云彩堆里。”   顾九叔得意地哈哈大笑。   “这份体面是我做梦都没有过的,全靠咱们顾氏一族出了衡哥。如今我请了先生专门教族里的孩子,要是再有两个三个中了举人中了进士,咱们就是正正经经的书香门第了。多半就是瞧中这里,京城这一枝……顾氏才愿意与我们重新联宗!”   顾衡对于联宗这件事无可无不可,但他知道这是老族长一辈子的夙愿,就不愿意在这个兴兴头上泼凉水,“你们轻易不来一回,正好在京城里多住几天。至于联宗的事不着急,反正都等了这么多年……”   顾九叔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往年是上赶着人家却不理会,今年什么都还没做呢人家就过来主动示好,不就是看见莱州沙河顾氏出了一个正正经经的榜眼吗?如今各方有各方的打算,这个谈判的价码就不能放低了。   等人各自歇息去了,张老太太把顾九叔留下,简单说了一下顾衡和顾瑛的婚事。   饶是顾九叔历经世事还是被惊得不轻,吃吃道:“他们两个是兄妹……”   张老太太没好气地啐了一口瞪眼道:“别人不知道便罢了,难不成你还不知道我们家的底细?瑛姑是自小被人弃了的,和我们家一点干系也没有。可怜她长这么大连我们顾氏一族的族谱都没上,又算哪门子的兄妹?”   老太太长叹了口气,“其实我老早就有这个心,但是一时半会儿不好张这个口。本来我是想把这孩子的生身父母找到,再来顺顺当当地操办这件事儿。到时候谁都不敢在背后嚼舌根子,再好没有的事儿!”   她怕别人说小孙子的闲话,就把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   顾九叔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儿上却又咽了下去。这件事说到底并不算违背礼法,那自己又何苦做这个恶人?毕竟沙河顾氏一族,十年二十年之内能够指望的只有顾衡一人。   老太太悄悄瞄他一眼,心里的大石落了地,嘴上却依旧絮叨,“……谁知道中土的地儿这么大,这么多年半点音信都没有,难不成我就把这孩子一年复一年地耽误下去?瑛姑的性情秉性你都知道,放到谁家去我都舍不得,不如让衡哥得了这桩好处……”   顾九叔权衡利弊下定了最后的决心,自然就满脸笑容地顺水推舟,“婶子觉得这种亲事好,那就必然有它的好处。这三书六礼准备齐全没有,幸好我带了不少人手来,有什么事儿您就支应一声。”   张老太太脸上的笑意更深,“你们到京里来是办大事儿的,哪里能让你操烦这些小事儿。不过咱们都是庄户人家,也没那么些繁文缛节。到时候定了好日子,你们留下来喝杯水酒就是了。”   顾九叔自然应了,临出门时忽地就有些扭捏,“……俗话说宰相门口七品官,衡哥日后是做大事儿的,跟前没有几个兄弟帮衬怎么行?我带了族里几个还算出息的后生,您帮着掌掌眼,看谁能留下做个跑腿的活计?”   对于这件事张老太太不敢做主,就推说都是同辈的兄弟,怎么好当奴仆长随使唤。   顾九叔本来是试探一下,听老太太这么一说果然有些不妥,就后悔没把孙子辈儿的孩子带几个过来。若是能在京城里跟着中了榜眼的堂叔读书,这些孩子日后的前程就有了一半的保证。这件事应该跟衡哥好生商量一番,提携同族后辈是他应当做的!   第二天一大早,顾九叔让自己的儿子顾德收拾得整整齐齐,把莱州顾氏的拜帖送到了宝钞胡同。   京城这一支的顾氏本宗就住在这里,如今当家的是长房大老爷顾朝皋,今年已经望五,时任都察院御史台四品知事。此人年青时以不畏权势直言敢谏闻名,在朝堂清流中的名声甚好。   顾朝皋膝下有三子,次子幼子俱幼,长子顾彾刚刚过了今年的乡试恩科……   此时的顾朝皋拿着这张拜帖像捧着一个烫手山芋,长吁短叹不知如何是好。怎么就这么凑巧,早半个月晚半个月都能躲过这桩事,如今却是迫在眉睫了!   长子顾彾莫名其妙地望着父亲,忍了许久终于问出心中疑问,“这么多年您一直压着莱州顾氏归宗这件事,就是想寻一个极好的时候。如今那个顾衡中了榜眼留在工部正需要助力,您此时雪中送炭正是让他感激涕零的时候,怎么反而犹豫起来了?”   顾朝皋叹了一口气,心里焦愁得不行。   “往日莱州顾氏没有出什么像样的人才,让咱们压着就压着了。我看过顾衡会试时的文章,很有一飞冲天万夫莫挡之势,这样的人只能拉拢万万不能为敌。这回联宗本来是个极佳的示好机会,但是我刚刚听说他得罪了礼部周侍郎……”   顾彾从小养尊处优,不知不觉就养成了一股子目下无尘的清高自诩。   听到这里就皱了眉头下断言,“眼下周家正是如日中天,若是三皇子登上大位,这周侍郎就是理所当然的百官之首。顾衡这个黄口小儿多半是年少得志,惯得他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人,我看他的仕途也仅止于此了!”   他略显狂妄的姿态尽数落于顾朝皋的眼中,当爹的就复又叹了一口气。   这个长子从小也算聪明,但就是有些好高骛远眼高手低,从来不肯踏踏实实的读书做事。今年已经二十四了,费了无数周折才堪堪过了举人试。按说也算青年才俊,但比他小许多的顾衡,早已是正正经经的辛未科榜眼,如今已经在工部开始熬资历了。   两鬓已经略微斑驳的顾朝皋心头忽生悲凉,自己已经这个岁数了,要是在致仕之前不能把顶门立户的长子栽培出来,日后只怕京城顾氏本宗就要看莱州顾氏的脸色了。   他深吸几口气,慢慢地解释自己的想法。   “顾衡刚满十六岁时就中了秀才头名,那时我就隐约知道这个人不是池中之物。心想十年八年之内他中个举人就算不错了,彼时你多半已经授了官。我就把族长之位让给你,由你向顾衡当面施恩,一并举行联宗事宜……”   顾彾终于明白父亲的苦心,呐呐站起来道:“您还正当盛年,怎么能把族长之位让给我?”   这个儿子向来只有小聪明没有大智慧,不把话说明白他是不会心服的。顾朝皋耐下性子,一字一句地慢慢解释。   “只有莱州顾氏和京城顾氏联了宗,你和顾衡才是一个族谱上的从兄弟。日后不管他在朝堂上飞得再高再远,哪怕邀天之幸入了内阁当了首辅,在顾氏宗族里他就只能听你这个族长的。不论任何事,你都占了大义……”   顾彾心头热烫,一脸骄矜顿时变得舒展。   在国子监读书时,那些师长动不动就把三鼎甲的文章拿出来诵读,好像里面每一个字都是金科玉律。若是让别人知道其中的榜眼竟然是自己屁股后头的小跟班儿,那这个乐子可就大了。   顾朝皋看着神思不知游到哪里去了长子,心头再次感到一阵无力。   清咳了几下才重提话头,“顾衡得罪周侍郎之事的确是真的,碰巧我还知道其中隐密的因委。周侍郎极为看重顾衡的才华,曾想以女妻之缔结秦晋之好。不想被顾衡一口拒绝了,说家里早就由长辈定下妻室——”   顾彾连连瞠目,“这么好的机会都白白放弃,这顾衡的脑子不会被驴踢了吧?”   顾朝皋差点被一口老血梗住,这个儿子说话做事有时候怎么像个棒槌?   他连喝了几口热茶才缓过劲儿来,“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这是孟子古训。你在这里笑话别人,却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地里赞他有铁骨。顾衡仅凭这招堂前拒婚,就已经在朝堂上站稳了第一步。”   抬手阻断顾彾的欲言,顾朝皋继续道:“周侍郎自然咽不下这口恶气,就使了些小手段处处为难顾衡。偏偏顾衡见招拆招一一化解,半点枝叶尘埃都没沾到,其借力打力的手法圆滑老道至极,直逼为官多年的老人。这种人咱们若是不能结交为友,也绝不能与之为敌。”   顾彾满脸的不服气,但在陡然严厉的父亲面前却不敢再说什么。   他呆了一会儿,忽然挑眉笑道:“阿爹,我倒有个主意。莱州那边若是再来人的话,您就说只要顾衡答应把老家的亲事断了,由您另外保一桩好媒,这联宗一事自然不在话下……”   顾朝皋哭笑不得,大声呵斥了一句——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馊主意?   忽然间却是心中一动,这也许一个打破僵局的好主意。只要当着众人的面儿提出来,把这个烫手山芋甩出去,至于别人接不接受就不干自己的事儿了。若是顾衡答应了,从此之后皆大欢喜,对于周侍郎也算有一个交代。   若是顾衡不答应,就可以把责任尽数推到他的身上。甚至可以对着莱州顾氏族人满脸遗憾地说……即便顾衡是三鼎甲出身又怎么样,却连这么一点小事都不愿意为族里做出牺牲,品性实在太过不堪!到时候世人的唾沫星子就可以把这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彻底淹没掉。   顾朝皋难得赞许地望了顾彾一眼,心想这个只知风花雪月捧戏伶的长子终于靠谱了一回。   ※※※※※※※※※※※※※※※※※※※※   感觉满地荆棘……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貔貅暴饮暴食 40瓶;桃红柳素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二九章 反将      顾衡得知宝钞胡同反馈回来的消息时, 心里一时说不清是讥笑还是不屑。就顾朝皋这种两面逢迎四面讨好一味和稀泥的人, 竟然还有人当年赞其行事耿介有风骨,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垂了眉眼一下接一下地磕着茶盖,淡淡扫过来一眼道:“九叔, 这就要您老人家自个拿主意了。我和瑛姑的亲事早就定下,不可能为着这么一个无稽的理由往后推。我虽是感激族人往日帮衬过我,但若被有心人拿这个作筏子陷我于不仁不义……”   顾九爷眼皮儿一阵乱跳。   立刻连磕绊都不打,斩钉截铁地道:“我虽然岁数大了却没有老糊涂, 这顾朝皋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专程打发人过来,传了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指望着你和族里的人翻脸。日后别人指摘你的时候, 其实族里同样受难!”   顾九爷虽然是小地方出来的人,但是当了多年的族长,其见识自然不能与常人同论。他脑子转得风车一般, 几乎在瞬息之间就想清楚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把莱州顾氏与京城顾氏联宗, 的确是他心心念念的夙愿。但这么多年以来顾朝皋都一直高高在上对于两族联宗之事百般拿乔。这回却主动提出相谈, 不就是因为莱州顾氏出息了一个顾衡。若此时分不清局势本末倒置, 不过是让亲者痛仇者快罢了。   听到这干脆利落的答话,顾衡挑眉正眼看向顾九爷,脸上也缓和许多。   “难为你想得明白,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其实族里怎么做都有道理, 我和瑛姑也不会往心里存气。她一向心善, 前些日子还劝我给族里添些祭田。说自家的日子虽然好过些, 但终究不能忘了本……”   顾九爷心上的巨石哐当一声就落了地, 脸上笑得再灿烂不过,“我早就说过瑛姑是个有福气的姑娘,又厚道又能干。我婆娘说瑛姑人中深长耳珠垂厚双目清亮,日后定是旺夫益子的命!”   这话说的实心实意,半点没有虚假。   都是一个地方出来的人,彼此知根知底。顾衡打小性子淡漠,对于村子里的人和事儿都不怎么上心。惹急了,那是连亲爹亲娘都敢翻脸不认得主儿。若是张老太太故去了,沙河之于顾衡来说不过是一页泛黄故旧搁在高阁上的书。   再后来顾衡中了举人中了进士,顾九爷的担心更甚。这样一个对亲生父母兄弟都没什么感情,表面温和骨子里行事孤傲肆意张狂的人,又如何指望他费心照应乡里?   所幸他与顾瑛定下了亲事,虽然有些疙疙瘩瘩,但大面子上也说得过去。那姑娘性子仁义耿直,拜托给她的事从来不会打推辞。比起张老太太来,行事更大度敞亮。日后顾衡靠不上,他媳妇儿却是能指望的。   顾衡就是放出去的风筝,顾瑛就是紧攥着风筝线的人。不管外人怎么说三道四,这门亲事非但不能阻拦,还要大力促成才是。   顾九爷打定主意以后不再犹豫,倾着身子热切道:“瑛姑是我看着长大的,其实跟我的女儿也没差。要是实在找不到她的生身父母,也不是没法子。到时候在我租住的那间宅院请些吹鼓媒婆,敲敲打打地从我跟前嫁出去也行。”   顾衡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就是从此之后要当顾瑛实质上的娘家人。   这话正中顾衡的下怀,不管这娘家人是真情还是假意,顾瑛日后都有一个走处。自己在官场上爬得越高,顾瑛在族里越被人看重,再不是无依无靠的孤女。这样一来,就无人再去深究她真正的身世……   投之以李,报之以桃。   顾衡就笑道:“如今我也是老大不小的人,祖母也急着抱孙子,所以将婚事定在了来年的三月十二。你也看到了,我家里的人手不够,到时候的确要九叔照应一二。”   顿了顿又道:“如今我只是一个七品的堂主事,在京里这块地就跟一粒粟米一般,不好让诸兄弟为奴为仆。能力有限,所以眼下只能为大家伙求个免役免税。等日子长了,我再为诸兄弟求个出息……”   顾九爷听得眉眼放光,回到客栈后把这些话一一传给顾氏族人。   大家伙个个儿听了心里欢喜,对于归宗一事自然就淡了许多。心想之所以殷殷切切的盼望这件事,就是想京城顾氏日后多些照应。如今自家有了这么大一座实打实的靠山,又何必卑躬屈膝的去求人?   至于这桩婚事的一方顾瑛也姓顾,族人们和顾九爷一样想得开。又不是真正的顾家姑娘,凭什么嫁不得顾家人?只要人家心甘情愿,谁愿意去做这个半点儿不懂眼色的人!   宝钞胡同的顾御史左等右等,就是一直等不来自己想要的好消息。派了奴仆出去打听,才知道莱州顾氏族人每天进进出出顾衡的宅邸,说是要帮其筹备婚事……   顾御使气得七窍生烟,他从来没碰到过这种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人。   顾御使的长子顾彾也是目瞪口呆,将下人打发出去后道:“我原想顾衡是个脑子有问题的,没想到他族里的人也是一样的毛病。这同姓男女不能为婚,乃是自古以来的律法。这人仗着身上的一官半职,竟然视律法为无物,应该着人狠狠地参他一本!”   顾御史本来就是干这个的,参闻奏事乃是看家本领。但这样轻轻巧巧的放过,如何能出得了他心中的恶气。便垂下眼皮道:“算起来都是族中的子弟,若是由我参奏不免被人说嘴。这件事既然由周侍郎起,不若我去寻他求个法子……”   顾彾自然叹服,吹嘘了一阵姜还是老的辣,孙猴子如何翻得过如来佛的手掌心?父子两个不约而同的想,若是引得周侍郎再次大发雷霆,顾衡那个小嫩雏日后肯定要栽个大跟斗,最好丢官去职永不录用才好。   顾御史寻着一个机会,特特等在礼部的门口将周待郎拦住,将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最后连连低头叹息不已。   “两族联宗本是家业兴旺的一件大事,我不忍族中子弟无受拘束肆意妄为,所以才提出了这个条件。没想到顾衡那个小子视祖宗礼法如无物,不仅没把大人看在眼里,还置我顾氏一族的百年清名如朽木粪土……”   周侍郎原本已将顾衡这个七品小吏忘诸脑后,被顾御史这样明里暗里的一顿拱火后,心头怒气就窜起了老高,眯起了眼睛斥道:“这是你的不对——”   顾御史听得一愣。   却听周尚书继续道:“这是你的不对,既然知道族中子弟行为有差次,就应该用家法族规严厉处置。若是被人举告,那就触犯了国家律法。犯错的人虽然受到惩戒,但是顾氏一族的名声就坏了。”   顾御史听得头点如捣蒜,“我就是爱惜顾衡的才华,实在不忍心他行差踏错。来之前已经亲笔写了一封信,派了可靠家人南下,敦请顾衡的亲生父母入京规劝一二。不管怎么样,总不能叫这孩子一条道走到黑。这天下的好姑娘多的是,干嘛非要娶他自个的妹子……”   周侍郎有些怔然,“这顾衡的堂上不是只有一位老祖母在世吗?”   顾御使就细细解释了一番,说顾家的老祖母张老太太心疼早逝的大儿子身后没有香火继承,就从小儿子的膝下选了一个孩子过来,这个孩子就是顾衡。   因为老祖母溺爱,顾衡从小就无法无天,不知做了多少行为乖张的事儿。中了进士之后更是得意忘形,不但将老家的生身父母忘在了脑后,不接在身边奉养不说,就连自己的婚姻大事都敢擅专。   周尚书不虞还有这等隐密事由,捋着胡须不屑道:“难怪我觉得他态度傲慢与众不同,原来是从小缺乏父母教养。书信来得太慢,你再派几个得力的家人,我派府里的幕僚一路去莱州,将顾衡的父母亲自接到京城来,绝不能眼睁睁的看他们闹出笑话!”   顾御史倒不是要故意坏人姻缘,而是觉得顾九爷之所以拒绝了自己的提议,其背后最大的依仗就是顾衡。若是能将这个人顺利除了,不管京城顾氏还是莱州顾氏,日后还是自己的一言堂。   再有一点就是顾衡如今已经隐露锋芒,若是长此以往发展下去,此人的前途不可限量。而自己的长子顾彾如今还是一个小小的举人,若是此时不想些办法,难道还让顾彾这个一族之长日后屈居他人之下?   他在心中迅速合计了一下得失,立刻下定决心道:“等顾衡的父母到了京城,我就使人鼓动他们到府衙告顾衡忤逆……”   这是将人死劲往泥坑里踩。   周侍郎不住首肯,脸上却是一脸严肃大公无私,“若是从此之后肯痛改前非也就罢了,若是一意孤行那就再找几个人参他一本,就说他兄妹相奸同姓为婚。这种人品性卑劣,如何能在朝堂上立足?不捋夺官职发配千里之外,怎能显现国家法度森严?”   末了看过来一眼道:“你也不要太过护短,日后对于族中子弟要严加约束。三年之后的春闱,自有出息的儿郎脱颖而出!”   顾御史自然感激不尽,心知肚明这是个变相的承诺。这个有出息的儿郎不是别人,铁定就是自己的长子顾彾。   ※※※※※※※※※※※※※※※※※※※※   感觉有点四面树敌……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碧波琉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丫丫和鱼子 20瓶;韩墨 1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三零章 酒楼      京城离贡院最大最近的酒楼就是会仙楼, 因其价钱公道菜品众多, 所以一年四季客人川流不绝。   莱州籍举子李厚朴和几个同在西门广济寺借读的士子凑了几个银钱, 准备犒劳一下久未有油水的肠胃。大家都是家境平常的人,所以也不兴那些虚礼。热腾腾的饭菜刚一端上来, 就摩拳擦掌地准备大吃一顿。   八仙桌上是瓦罐坛子红烧肉,薄切熟羊头,烧鸭腊鸡拼盘,并几样白灼菜心, 糟卤豆皮丝,算是会仙楼惠而不贵的几道招牌菜。李厚朴从筷筒里抽出筷子,拿起袖子细细擦拭了一遍。正准备大快朵颐的时候, 耳朵眼儿里突然听到几个熟悉的名字。   隔着一扇透雕山水人物屏风的是两个书生模样的人,彼此互称为江兄曹兄。两人谈论了一会儿四书五经制艺破题之后,忽然说起了附近的奇闻趣事。   江书生喝了一口扬州麦烧酒, 忽地笑得一脸猥琐, “学堂里的那些老师们说起辛末科的三鼎甲时推崇备至, 其实我看着也不过如此。象那顾衡看起来道貌岸然少年才俊, 响当当的榜眼出身,放着多少好姑娘不娶,竟然要娶他一同长大的妹子……”   曹书生满脸讶异,“莫非是以讹传讹, 都是受过教化的读书人, 怎么会做出如此猪狗不如的事?”   江书生的声音不大不小, “听说那不是他的亲妹子, 只是他家祖母自小收养的女孩。即便是这样,那女孩儿也冠了顾姓,就应当视作一母同胞之手足,怎么能娶进家门作为妻室?”   曹书生连连点头称是,满脸鄙弃,“亏得我还读过他的道德文章,将他视为我等之人生楷模。谁知这人之品性低劣至此,竟然要迎娶自己一同长大的妹妹,真是耻于这种不知廉耻之人为伍!”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不亦乐乎,言语也越发不堪。甚至绕到了顾衡之妹顾瑛的身上,说不知这女子有怎样的妖娆手段,才能让一位堂堂榜眼如此不顾斯文体面,做下此等龌龊腌臜令人诟病之事?   李厚朴的心口突突直跳。   前些日子为了读书方便,他搬离了南城门儿根儿的磨刀胡同,住到了广济寺五个铜子一晚的大通铺。张老太太极其不舍,说家里也没有人嫌弃他,干嘛要孤零零的搬到外面住?   其实李厚朴一到广济寺就后悔了,寺庙里的床铺又冷又硬,饭食除了杂面馒头就是味道奇奇怪怪的稀粥。佐餐的菜品都是用清水煮过后再来翻炒的,吃到碗底都见不到一点油花,短短半个月他就瘦了好几斤。   但是他却咬牙硬撑着,就是因为不好意思回去待着吃白饭。   顾衡这个当家人就不多说了,和自己差不多的年岁,如今是正儿八经的两榜进士。放在莱州可以和知县老爷平起平坐,却每天天不亮就勤勤勉勉地到工部衙门去当职,有时候忙得连中饭晚饭都没有空回家吃。   顾瑛比他年岁还小些,却已经是荣昌布庄的大东家。   李厚朴曾经悄悄去望过一眼,偌大的店堂气派不已,就连一身灰色衣褂的伙计都从里到外透露着一股子精气神儿。中午店里没客人的时候,顾瑛就坐在柜台后面噼里啪啦地拨弄算盘对帐簿,身边不时还有过来请示的伙计。   家里的张老太太年岁已大,本该颐养天年。可是回春堂的吕大夫经常过来请教,加上开春后回春堂在城郊设了两处医棚,逢初一十五义诊,这一来二往的也没个清静。就连钱师傅父子也不空闲,不是道郊外接张老太太回来,就是送顾瑛到正阳门布庄上去。   李厚朴觉得自己是个吃闲饭的人,最要紧的是这个闲人还跟顾家无亲无故。他虽然厚着脸皮坚持住了几个月,再往后就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了。这才借口要跟别的同窗一起用功读书,心头极为不舍的搬离了磨刀胡同。   顾衡顾瑛兄妹俩之于李厚朴来说就像自己的亲生兄妹一样,怎能容忍别人在背后如此编排?   他将筷子狠狠一掷,腾地站起身子大声反驳道:“你们在这里胡吣什么,顾榜眼品性高洁才华盖世,根本就不是你们口中之人。他妹妹娴静慧雅,更是难得的一位好女子。你们在这里胡说八道,岂非有违圣人教诲,要知是非人才在背后论人是非?”   正在低声窃语的江曹二人脸面胀得通红,面面相觑后就不由色厉荏苒地辩解道:“人心隔肚皮,你一个外人如何知晓别人家里的……污秽之事?”   这些人说的好像亲眼都见一般,李厚朴想起往日里顾瑛把做好的饭食笑盈盈地端上桌子,想起顾衡毫不吝啬耐性十足地在灯下帮自己解晰题义,一时血气直往上涌。   他忽然就忘记父母屡屡提及不得招惹是非的叮嘱,撸起袖子不管不顾地狠踹一脚,透雕山水人物屏风哐当一声倒在地上,“我怎么算是外人?你们口中的顾瑛姑娘就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你们在这里信口雌黄毁我未来妻室的名节,按律法我可以到府衙里告你们诽人清誉……”   看热闹的人群一时众说纷纭。   不管怎么样,在背后议论别人终归不是君子所为。更何况顾衡如今已经是在职的七品工部官吏,被人诬告是可以请府衙里的人出面的。江曹二位书生没想到喝个小酒都能落在别人的耳朵里,满脸悻悻然地拱手道了歉,连饭也没吃完就起身走人。   李厚朴回到自己所定的位置,几个相熟的朋友不免打趣,说什么时候竟然跟顾榜眼成了姻亲,难不成是怕大家伙儿提前讨这杯喜酒喝?   李厚朴胡乱应了几句,这才记起自己刚才气急之下应答了什么。他心头顿时“咯噔”了一下,也不知自己这回脑子一热是不是给顾瑛招了麻烦。   寻了个别的借口与朋友作别之后,李厚朴迅速雇了马车赶到磨刀胡同。   远远看到那处木门,他却不敢上前去叩门。徘徊不定许久,心想顾瑛妹子也许还在布庄里,那些人的议论也许真的是无稽之谈。自己这样巴巴赶过来,算是怎么回事儿?   抬脚预备走,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无论如何都舍不得。刚才脱口而出说顾瑛是自己未过门的妻子,其实是李厚朴长久以来压在心底的……期望。   那年在莱州西山精舍里,给兄长送饭的小姑娘还未及笄,无意间听到了他的肚子咕咕乱叫,浅笑晏晏地递过来一个厚厚的菜饼。   那块饼子是他有生以来吃过最为美味的东西,咸香绵软劲道十足。许是怕别人看见,那姑娘把东西递过来后就不再说话,转头一心一意地为兄长布菜。李厚朴却清楚地记得,穿了一身靛蓝衣裙的小姑娘左颊上有一个小小的酒窝。   再后来,左邻的表姑为他保了一桩媒。   却不料祖母嫌弃那个姑娘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又想自家孙子日后是要中举人中进士的,怎么也不肯松口答应。偶然回家的李厚朴得知那是沙河顾家的姑娘时,立刻央请表姑前去说和,为此还让一向疼爱自己的祖母好一顿埋怨。   不知是前一段时日的耽误和怠慢,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顾家的张老太太婉言谢绝了表姑的提议。说自家的姑娘年纪还小,还想在家里多留一段时日……   明眼人都明白这是推辞的话,已经及笄的姑娘,怎么会年岁还小?乡下有些嫁得早的,十五六岁已经是孩子的娘了,更何况前些日子两家还相看过的。认真思量,不过是心痛自家养大的闺女到别人家受委屈罢了。   李厚朴接受了这个说辞,只有把隐秘心思埋藏得更深,与顾家人的来往也恢复了平淡。   他想,等自己功成名就的那一天,顾家老太太终归会答应把顾瑛姑娘嫁给自己,谁知道第一次春闱就落了榜。他心有不甘,就给家里去信羁留在了京城。白天在国子监当个旁听,晚上就歇在广济寺的大通铺……   年关已至,街头巷尾有孩童点响零星的鞭炮,雪地上是细碎的红纸。难得出了个冬日晴阳,懒洋洋地照在积雪的树梢。李厚朴在磨刀胡同踯躅不定,也不知自己该进还是不该进。现在想来,在会仙楼的言语太孟浪了。   顾瑛远远就瞧见有人在自家门上来回走动,等马车近了才看清是谁。就展颜笑道:“是李五哥吗?这么冷的天怎么不进去,我祖母在家里呢!”   李厚朴在李氏族中排行第五,关系亲近的人才这么唤他。   有好几个月没见着这姑娘了,好似比以前更加俊俏。披着一袭素面短棉斗篷,里面穿了一件秋香色镶灰鼠毛的褙子,系一条石青色的茧绸裙子。头上梳着偏云髻,左边插着一支细巧的嵌碧玺石金簪并两朵绒线花,耳朵眼儿是一对如意纹镂空的金坠子。   李厚朴退了一步,呐呐几句却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数月前这还是个普通的乡下姑娘,现在的一身装扮看起来跟京城富贵人家的小姐也没什么不同了。   想来他的目光太过异常,顾瑛眨了眨眼睛,低了头扯了扯身上的裙子笑道:“我如今是布庄的大东家,穿差了人家是要埋汰的。紧赶着在千工坊做了几身衣裳,这一套还没下过水呢!”   李厚朴脸色更红,吭哧道:“你穿这个衣裳好看,你原本就该这么穿……”   的确,这套衣服颜色搭配的比较深,别人穿起来也许显得老气,但是顾瑛个子高挑肤色白皙,穿什么都显得端庄大气。   无论什么年纪的女人都喜欢听好话,顾瑛笑得连眼睛都眯成缝。   “李五哥快些进来坐,我祖母要是看到你来不知多高兴。正好回来的时候我在东门买了两扇羊肉,用来烧个羊肉锅子暖和一回!这京城什么东西都贵,不过这羊肉倒是极鲜嫩!”   年青女郎边说边回身吩咐,“……只卸一扇下来,另外一扇送到隔壁去。问问九叔和另外几位叔伯过来吃锅子不,祖母老早就说想喝两盅高梁酒!”   顾九叔带着顾氏的几位族亲就赁住在隔壁,因为联宗一事一直谈不拢,又难得来一回京城,所以就由顾衡出面在隔壁帮着租赁了一套房子,毕竟顾家三祖孙的居住也不大。   已经是半大小伙子的钱小虎闷声闷气地应了一声,扛起冻得极结实的羊肉就往外走。不知是有意无意,拐弯时撞了一下李厚朴的胳膊肘。   李厚朴望着被蹭脏的棉袍衣角,来时的兴奋莫名消散许多。低低苦笑了一声,“瑛姑娘,我好像做错了一件事……”   ※※※※※※※※※※※※※※※※※※※※   女主的仰慕者之一……   shg 第一三一章 汤锅      李厚朴是个老实人, 顾瑛少见他如此慎重的模样, 心里暗暗纳罕不已。就率先推开虚掩的木门回头笑道:“有什么事儿进来说吧, 外边的风雪眼看要下起来了……”   顾家的小院里里外外都打扫得干干净净,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并没有多少残雪。屋檐下悬挂着红纸糊的新灯笼, 门楣上贴着新写的春联。   “春来芳草依旧绿,时到梅花自然红”。   墨迹漆黑浓郁,笔势俊秀飘逸,委婉含蓄有如行云流水。字体遒美骨格清秀, 点划疏密相间,细看时却又法度严谨,应该是顾榜眼亲手所书。   许是听到动静, 穿了一身青缎长袄的张老太太迎了出来,哈哈大笑道:“你这孩子可有日子没到咱家来了,我正在想你一个人孤零零的过年有什么意思, 正想让人到广济寺里去喊你呢。没想到你自个就找上门了, 一定是知道今天我家里做了好吃的。”   老太太一如既往的热忱, 絮叨了几句后迭声问灶上婆子看看炖的菜品火候怎么样了?又嫌弃那婆子的手脚太慢, 干脆站在厨房门口催菜去了。   布置稍显简陋的屋子里烧了炕,显得热烘烘的。   炕几上用矮矮的粗白瓷钵养了寻常得见的水仙,雪白纤长的花瓣族拥着鲜黄的嫩蕊,翠绿的枝叶用红布条缠成如意结。神柜上供着福橘和几品蒸糕, 天鸡耳双足炉里的如意宝线香盘散着袅袅的清烟。   李厚朴心情静下来, 坐在椅子上趁着这个空当将酒楼里的传言简单说了一遍, 末了涨红脸道:“那些人满口胡诌, 我看实在是有损你的清誉才如此出言反驳的,只是冒失间不免唐突了瑛姑妹妹……”   在酒楼里,那些话就这样自然而然不加思量地脱口而出。到了最后连李厚朴自己都感觉有些心动——要是老天眷顾中了进士,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向顾家提出亲事了,只可惜如今还要老老实实地等上三年。   下一科的春闱在三年之后,那时候的女郎就年满双十了……   换了一身家常衣裳的顾瑛坐在炕沿,正在剥橘子的手顿了一下,抬头缓缓笑道:“李五哥,你也不是外人我便不瞒着你了,那些人也不算十分胡谄。我的确已经定下亲事,明年的三月十二就要成亲了。哥哥已经把我俩的生辰八字托顾九叔带回莱州去……”   一口甘甜的橘肉正正卡在喉咙眼里,李厚朴只觉满嘴的苦涩。   他惊愕至极地张了张嘴,半天才愕白着一张脸道:“你们虽不是血亲,却也算同姓为婚,要知道这样不但违反律法,还势必会引起他人物议。日后你在内宅之中不听外人言也就罢了,顾衡以后是要走仕途的人……”   小儿拳头大的橙色福橘在女郎的手中缓慢旋转,白色的筋络完完整整地褪在一边。   顾瑛侧过头平静地笑了笑,“李五哥是个好人,我隐约知道你的心思,原先不说破是怕别人笑我自作多情。我实话实说,这世上除了我哥哥再无人能入我的眼,至于以后的事就以后再论吧。原先我也怕这怕那,但回头一想人这一辈子不过短短数十载,想那么多做什么!”   这话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还隐隐透露着一股从未显于人前的决绝之意,一如顾瑛的平日为人。   李厚朴面色苍白,略有些仓皇地无意间一歪头,就看见窗外已经黑了下来。不住摇晃的树梢在槅扇上投下淡薄的影子,只有数步之遥的小厨房已经传来热腾腾的饭菜香。   他突兀地站了起来,心头难受得只觉眼前的一切事物都开始变得模糊。踉跄退了一步撞在炕几角,炕榻发出难听的吱嘎声。喃喃低语了几句,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心里却隐约明白这个头上插了细巧碧玺金簪的姑娘,离自己终究是太远了。   背后是一迭声的呼喊,李厚朴却是充耳不闻。他走得实在太过匆忙,就没有看到拐角处有一道几乎要没入黑夜的暗影。明明暗暗的灯光下,那人披了一件漳绒面的黑色斗篷,偶尔露出的石青色七品官服的衣角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   鹅毛大雪眨眼间就盘旋而下,远处的灯火显得飘渺无常。轻若无物的雪片一层一层的积压,终于让秋天时就枯槁细瘦的枝桠发出断裂的嘶嘶声,然后砰地一声坠落下来。北风再次盘旋而下,纠缠间使得那些高大的树木都变得张牙舞爪。   黄铜做的羊肉锅子已经烧起来,张老太太不住在嘀咕。   “这李家的小子到底什么章程,好容易到家来一趟连顿饭都不吃就跑了。往日还叔姥姥前叔姥姥后,现在坐在一处连话都不能唠上几句了。可见分隔得久了,人也变得生分了……”   顾瑛把一腿新鲜的羊肉片倒进铜锅里,细声安慰,“祖母您先吃吧,我等哥哥回来!”   铜制汤锅里沸水上下翻滚,粉色的肉片儿很快就被氽成了白色。其实这时候肉质最嫩,但顾瑛怕祖母吃了不克化,特地等了一会儿才拿长竹筷将肉片儿夹了起来,又剥了几瓣青蒜一起推过去。   张老太太慢慢扒拉着碗里装的羊肉片,忽然叹了一口气道:“瑛姑,我原本打算将你和衡哥的亲事办了,这辈子我就稳稳当当地交了差。即便是马上闭眼到地底下见着你的祖父,也算对得起他了!”   鲜嫩的羊肉片很快就冷却下来,在碗里卷成细细的一团,眼见就要失去原本的风味。   张老太太心绪难安根本没有胃口,干脆放下筷子,“直到看见了李家的哥儿,我才觉得这件事实在办得有些亏心,日后有些人的口舌恐怕要比刀子都要锋利。瑛姑,这世上除了衡哥,其实还有很多好男儿……”   老太太在心里委决不下,这手心手背都是肉,无论舍却哪边都让人痛彻心扉。   她想起这些日子以来,那些装作听不到的指指点点,“你向来有主见,我也不便多说些什么,但有些事的前前后后你可要千万想好了。连厚朴这样的好孩子都免不了在心中嘀咕,可想而知日后道路艰难。我别的不怕,就怕你跟衡哥过日子不能齐心……”   老人家一辈子活得极为通透,见李厚朴兴高采烈的进门,却连告辞的话都不说一句就走了,定是因为顾瑛把话彻底说透了。其实她老早就看出李厚朴对自家孙女儿有种不一样的情谊,但有些事真的不能勉强。   撇开私心来讲,这世上除了顾衡,李厚朴其实是一个极好的婚配人选。家世简单性格淳朴读书又刻苦努力,年纪轻轻已经是举子。若是没有顾衡在一边比照,这人实打实是很多人心中的乘龙快婿。   张老太太抓住顾瑛的手,终于说出压在心底的话,“祖母对不住你,知道衡哥有这番心思后不但没有阻止,还在旁边添火加柴。总觉得像你这样好的女子,与其到别人家受婆母姑嫂的刁难,还不如放在我跟前放心!”   羊肉锅子熬得练白香浓,热气一股股地往外冒。   年轻女孩儿正是花骨朵一般的好年纪,穿着简简单单的家常袍子,却掩不住她的灼灼秀美和过人气度。静静地伫立在旁边,就如同水边挺直默然的芦苇。   张老太太却险些垂泪,“这世上对女子本就不公,日后这种责难只怕越来越多。像族长顾九叔和那几位老亲,眼下多半是因为有求于咱家,又碍于衡哥身上的七品官身,想将老家的田地挂在他的名下免税免赋,这才不好胡乱说些什么。“   老太太一辈子光明磊落,唯独这件事却是夹杂了私心,“等这桩婚事彻底定下来,周围人的非议只怕也要多上许多。若不能心智坚定夫妻一体,这条路真的很难……”   屋角的油灯闪烁,顾家如今虽然富裕许多,但依旧秉承勤俭持家的传统,并没有到处点上光线更为通透干净的蜡烛。   顾瑛翻手压住张老太太的胳膊,沉默半晌后慢慢道:“其实我知道很多人当面不说什么,背后却是有些看不起我。觉得我寡廉鲜耻,竟然不顾体面地要嫁给自己一起长大的哥哥。”   眼角有热辣辣的泪意,顾瑛拿手背胡乱擦拭了几下,“可我也不怕羞地告诉您,这辈子只要跟哥哥在一起哪怕就是吃糠咽菜,哪怕就是发配边疆苦寒之地,我心底也是高兴的。我只怕这回错过,日后我会后悔一辈子……”   张老太太眼睛一亮满怀慰藉,悬着心终于放下来,先前的惶恐也渐渐消散。复叹了一口气,挟了几片肉又喝了两碗热汤,这才慢慢回屋歇息去了。   顾瑛将羊肉锅子的铜盖盖上,又用铁箸夹出几根烧得正旺的银炭放在一边。哥哥这时节还没有回来,汤都要烧干了。   远处的街巷传来更鼓声,顾瑛忽然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孤寂。她慢慢地拨动手中嵌银头的竹筷,心想其实自己也是有私心的。哥哥是名冠天下的榜眼,冷峻清雅踔绝金玉,即便是在堂堂皇皇的京城,坊间也有无数的女子思慕于他。   就像那位所谓的周侍郎之女周玉蓉,家世高贵人又生的极好,还有京中第一才女的美誉。却几次三番地找借口主动登门,不过是折服于哥哥的人品才华罢了。   顾瑛缓缓握住自己的手腕,抬头看着窗外的大雪纷飞。走到这一步,早已容不得自己抽身退却。哥哥这么好这么心善,所以站在他身边的人只能是自己。先前跟祖母说的不是谎话,若是此时畏于流言抽身离去,只怕自己后半辈子日日要活于懊悔之中。   ——诸天菩萨在上,请容许我这辈子自私一回!   ※※※※※※※※※※※※※※※※※※※※   女主在不断成长,这时候有一点婚前恐惧症……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Veron3371 10瓶;乱七八糟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三二章 夜归      夜归的顾衡推开门的时候, 见到的正是这样一副场景。   昏黄的灯光下安静而谧然, 屋子里充满了羊肉玉米饼的香气, 让饥肠辘辘的夜归人感到由衷心动,仿佛浑身的疲惫都可以尽情敞开来晾晒。他无声无息地站在廊下, 五官被凛凛寒气刀雕斧刻,冷峻得象一尊庙里俯眼看世间的石像。   良久过去,顾衡才轻手轻脚的解下漳绒斗篷。上面落下的雪沫子一遇热气便化作雪水,在地上浸染出一滩小小的水渍。   听到动静的顾瑛睁开眼睛, 什么也未问什么也未说,微微一笑就动作麻利地开始添炭挟菜挟肉,末了装满整整一碗递过去。顾衡也不做声, 接过来就开始闷头大嚼。   屋子里只有咀嚼食物的悉索声,却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契合。   顾瑛晚上一向吃得不多,就一边看顾着碳炉, 一边帮哥哥挟菜倒酒, 等人吃得大半饱才笑道:“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可是衙门里有什么难事?我听说京城的官衙腊月二十五六起就开始封印, 怎么哥哥还这么忙?”   两碗撒着韭菜花的羊肉汤下了肚,整个人都开始暖和起来。   顾衡嚼着一块香甜爽脆的菘菜,觉得人生惬意不过如此,靠在椅子上懒懒微笑道:“如今我还算新进之人, 自然要比别人受累些, 等过了这段时日就好了。倒是正逢年关, 你在铺子里只怕比以前更加忙了吧?”   辛末科共取进士三百人, 除了三鼎甲之外都要馆选。甄选过后,只有极少部分人可以成为庶吉士,或是留在翰林院,或是进入六部观政。熬过三年资历之后,才有机会获准升迁。   顾衡身上担的工部虞衡司堂主事,虽然只是七品,但却是实打实的正职官衔,更何况还是正儿八经的京官。攒够资历外放的话,兴许能谋一任偏远地区的知府。   顾瑛自然不会担心这些,听到哥哥的问话,眉眼俱是笑意地翻了一下手心,“今天我和董掌柜盘了一下帐,少说赚了这个数。他说要是晓得京城的生意这么好做,老早就撺掇他们郑东家过来开铺子了……”   顾衡手中竹筷顿了一顿,面上淡淡一笑。   “郑绩未尝没有这个心,只是那时候他没有这个胆子。即墨郑家光有银子却无子弟身上有功名,到京城里开这么大一个布庄,每天的流水和利润落在有心人的眼里,无异婴孩怀抱异宝,最多能在水面上折腾几个月就不见了踪影。”   顾瑛一怔,“所以哥哥才费尽心思把端王殿下扯进来入股,就是想给荣昌布庄寻一把结实的保护伞吗?”   顾衡不知道她为什么提起了这个话题,但在自家人面前也没什么收着掖着的,就点点头道:“端王殿下虽然不受当今圣人的看重,但他这副金面用来糊弄一两个小鬼还是相当好用的。”   他端起酒杯轻嗅,里面是自己一向喜爱的浮罗春,于是心情更是好上几分,浅浅啜了一口道:“端王殿下爱惜名声想悄无声息地求份财,郑绩想借机求势光耀门楣做大做强,我是两样都想求,所以大家才能紧紧拧成一股麻绳。”   喝着浓醇羊肉汤的青年一脸的理所当然,丝毫没有为自己的锱铢必较和立意自私感到羞愧。与其清俊文雅的姿容半点不相匹配,偏偏顾瑛没有觉得丝毫不喜欢。   她将一盘烩三珍推过去,有些犹疑道:“董掌柜说,郑绩大哥……听说了我们定下日子之后,准备亲自进京相贺,听说还置办了一份极丰厚的礼。这人行事如神龙见首不见尾,在我面前也一口一个妹子,我竟不知道自己在他面前有这么大的脸……”   顾衡微微皱眉,手掌握紧又松开,旋即不动声色地把碗里的烩三珍吃尽。   “他倒是一个有心之人,大概是常走江湖面面俱到想在我面前尽量留个好。这世上,谁都看中在微末时结交的真朋友。妹子你也不要妄自菲薄,管他什么礼你先收下,日后我想办法还了就是!”   意思是这份礼用不着顾虑推拒,送过来时尽可以坦然收下。   顾瑛在京城住了这么久,对京里迎来送往的规矩也大致了解三分。别人送了什么礼,那么日后就要还相等厚薄的礼物。还轻了人家心里会看轻,还重了人家也会惶恐难安,误会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硬要有求于人?   好在顾衡如今只是做了七品的工部堂主事,迎来送往打点上峰数额都是有限。顾瑛就莞尔一笑,“哥哥你好生当官,而且一定要当个清官。若是手头差什么或想置办什么孤本善本珍奇古董,尽管给我说一声,如今我养得起你……”   顾衡啼笑皆非,却想起先前在门外踉跄而去的身影,心底复又冷硬起来再无迟疑。   这世上有些事就是这样,不思进取则退,不争即会输得精光。眼前之人是一定要的,为了护着日后的小家,权势银子统统都不能缺!   他定了定神带笑回道:“是啊,我知道我妹子能干,一个月挣得比我还多。不过现在我没有什么想买的,你把手头的银子拢拢,尽数办成自己的嫁妆吧。反正到了最后,都是要带到咱家来……”   顾瑛听出了他话中的戏谑之意,不知为什么心里却反而感到踏实许多。   她抠着桌角的一点斑驳轻声道:“过完这个年,我就要到顾九叔租住的房子去待嫁了,哥哥千万要照顾好自己,每天要按时吃饭,冷暖记得添衣…”   年轻女郎提及自己的婚事终究有些羞赧,黑鸦长睫低垂,象晨雾中蝴蝶的羽翅微微颤动,在白净的面颊上投下青色的暗影。   这一年以来顾瑛长高了不少,迅速退去少时的稚嫩娇憨。进退有度稳重大方,顾盼间却又灵动异常,人也越发显得清丽无双。   屋子里忽然沉寂下来,空中好像有什么燥热的甜蜜的东西隐隐浮动。就像时令到时,田野里自然而然会香气迎鼻蜂来蝶往。顾衡忽然间就有些心痒难耐——为什么要把大婚定在明年三月。这时候看来实在是太过遥远了,也不知道这剩下的一百天怎么捱过去?   他想起一件事,站起身从漳绒斗篷的侧兜里掏弄了一会儿,小心地取出两枝手掌长的梅花。微笑道:“回来的时候看见巷口的梅树开得正好,就悄悄给你折了几朵回来……”   深红色的梅花晶莹剔透宛如玉石,在青年男子修长的掌心里散发出幽幽的清香。   顾瑛扎扎实实地错愕了一会儿,却还是老老实实地接过梅花簪在鬓边。   巷口那家的梅花是百年难遇的珍品,名为骨里红。色深红重瓣,疏枝缀玉缤纷怒放,盛开时艳如朝霞,仅一棵树便能形成梅海云蒸,即便凋谢其色也不会黯淡。   梅树的主人把这棵骨里红视为珍宝,等闲不让外人观。每到花期便不顾严寒在树下结庐而居,更养有两条半人高的恶犬看护。这几朵花看似轻轻巧巧地送过来,也不知这人暗地里费了多少劲?   顾瑛不着痕迹地低头,果然看见自家哥哥的一双厚底官靴遍布泥泞雪污,左边的裤腿也挂破了几条小口。她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这人难怪回来这么晚,竟然是悄悄跑到别家去做贼了……   顾衡却是一无所觉,仔细端详着人比花娇的妹子,只觉手心儿痒得厉害。他悄悄掐了自己一记狠的,暗暗告诫自己左右不过三个月,此时切切不可孟浪无礼,再好生忍忍也就到了。   吃完晚饭回到自己的房间,天上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地面冻得像石头一样,院子里的几棵老树只剩干秃秃的枝杆。在屋内灯光的映衬下树皮尤其显得干褐,像进入暮年的老人。   顾瑛对着铜镜看自己通红的一张脸,却是实打实的满脸笑意。   她想着哥哥那幅力持镇定故作轻松递过骨里红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眼角的笑意也更深。这样实心眼的哥哥,就是自己以后托付一生的良人。从来不会把关心爱护挂在嘴边,只会把所有的麻烦事提前一一解决,让她再无所忧无所惧。   她想了一会儿,从妆台里面取出一只尺高的木箱子。   箱子是普普通通的红木,上头连一丝多余的纹饰都没有。打开后,左边匣子里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一叠银票,粗粗一估就有近千两。右边匣子里是各色地契和房契,用不着翻看,每一张的户主都是顾瑛二字。   最下面的两层匣子装了各种珍贵的首饰,镶了西洋舶来宝石的,嵌了羊脂玉的,赤金的点翠的掐丝的,林林种种让人看了眼花缭乱,其中大部分都是哥哥带自己到各处银楼斥重金买下的。   他说,女孩子大了就要好生打扮起来才是……   虽然盛装妆饰的时候很少,但每一件首饰都包裹着浓浓的记忆,此时想起来件件都流淌着甜蜜。顾瑛把几朵骨里红摩娑了一会儿,小心地放在一只桃献三千嵌黄碧玺的满冠旁边。   她偎在厚实的被褥里,很快就进入了梦乡,鼻尖却总浮动有隐隐的香气。   大雪断断续续下了一夜后终于停了,清早的城门洞下有兵士在躬身打扫,几辆马车顶着刺骨的冰寒头一茬子顶了进来,惹来看门人的怒斥和白眼。负责值守的都是成精的,一眼就看出这伙人虽然算殷实富裕,但嘴巴里的乡下口音是无论如何也改不掉的。   一个穿了宝蓝绸袄的高瘦青年看着远处气度威严的琉璃黄瓦,令人心生敬畏的砖红宫墙。深吸一口凉气,掩下眼底怯意回头雀跃喊道:“娘,咱们终于到京城了。天远路远赶了这么久的路,一定要让衡哥叫酒楼里最好的席面招待我们……”   ※※※※※※※※※※※※※※※※※※※※   男主:房产田产铺面首饰全部算作媳妇儿的婚前财产,我就是一打工的……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碧波琉璃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三三章 恶客      一身簇簇新檀香色长身祆裙的汪太太略有些挑剔地看着眼前的小宅子。   ——不过浅浅的两进, 连个像样的照壁都没有, 一进门就是两颗光秃秃的榆树。因为正值寒冬, 根本看不到草木丰茂的盛景。这就是所谓的京城吗,还没有老家的一半大。   一旁的顾家二郎顾徔心怯之下更有些着急, 踌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阿娘,你千万要收敛些脾气。那位大人仔细嘱咐过,说衡哥儿如今好歹已经是七品京官,你……多少都要给他留些面子!”   汪太太本来也有几丝胆怯, 但看见自己最疼爱的二儿子如此瞻前顾,一片为母则刚的心气儿立刻就高涨了起来。   她左右看了一眼,生怕别人听不见一般昂着头扬声道:“莱州城里谁不知道顾衡是我亲生的儿子, 即便被过继出去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如今他一个人发达了独自安享富贵,竟不知提携一下在老家受苦受难的父母兄弟,这事儿就是走到皇帝老爷面前我也敢说理!”   落在后头几步的小汪氏牵着孩子欲言又止, 也不知道这尚走来京城是对是错?   如今同茂堂顾家, 在莱州百姓的眼中就是一个笑话, 而汪太太更是笑话当中的极品, 因为她竟然把一个进士及等的儿子生生拒在门外。   因为不久前,顾氏夫妻才在祖祠里当着一干耆老族亲将这个一向看不顺眼的儿子过继出去。心中还在庆幸,终于把这个丧门星正大光明的赶出了家门,为甚早些没有想到这个好办法?   当顾衡中了榜眼的喜报一重一重地传至县城时, 顾家上下人等却如丧考妣……   虽然是因为种种不得已, 但顾朝山这个当爹的却是肠子都悔青了。守着这么一块金镶玉却不识货, 让别人捡走了才捶胸顿足, 徒然让左右乡邻看笑话。其实先前他已经隐约察觉到这个儿子以后会有出息,却决计没料到竟然会这么有出息……   顾家人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呆着,眼睁睁的看着沙河老宅的顾氏族亲沾着顾衡的光,免赋免税昂头挺胸,而自家作为血脉至亲却什么也没得到。   直到前些日子突然来了个客人,穿着体面说话颐气指使,关着门和顾氏夫妻说了一顿工夫的话。然后一家子大小就换了欢喜模样,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像逃荒一样兴高采烈地赶赴京城。   小汪氏越想越不踏实,落在后头扯了扯丈夫的袖子低声耳语,“老太太那个暴脾气,要是知道咱们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过来投奔顾衡,会不会拿大扫帚把咱们撵出来……”   这倒是祖母会做出来的事,其实顾徔心里头也有些打鼓。   但是看着前头一身光鲜满面红光的父母,他终于笃定下来,“那位叶先生说过,咱们都是顾衡的血亲,他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朝堂上下多少人盯着,跟他是否过继出去没有丝毫干系!”   门终于开了,一个身材高壮的少年微微欠身算是行了礼,瓮声瓮气地道:“我家大爷请四老爷四太太进去,他还要赶着上衙门,所以请四老爷和四太太长话短说。”   顾朝山认得这是自家老娘从前在莱州收留的钱小虎,听清了他的称呼以后脸面胀得通红,恨不得立刻掉头就走。心底却又极舍不得那位叶先生说的种种好处,只有装做听不懂其中的嘲讽之意。   汪太太则根本没有把钱小虎放在心上。   在她心目当中,这个就是儿子府上的一个家奴。是打是骂,还不是自己一句话的事儿。她兴兴头地远道而来,根本就不会为一点小事打退堂鼓,随意撇了一眼后盛气凌人地责怪道:“亲生父母这么远赶过来,顾衡应该老老实实地在地上跪迎,还急着上什么衙门?”   站在廊下的张老太太将将听到个尾音,顿时火冒三丈地啐骂道:“这是哪门子的亲生父母,往我家衡哥酒杯里下药的时候,怎么不想想那是亲生骨肉?伙着外人往我家衡哥头上泼脏水的时候,怎么不好生想想那可是亲生骨肉?”   顾朝山赶紧往后缩了缩,自家老娘火头上来的时候,可不管眼前是谁?   老太太的唾沫星子险些喷到脸上,汪太太不自在我抹了一回脸,好容易才挤出一丝笑容,“有些日子没在您面前侍候了,我家老爷实在有些担心,这才风急火燎地赶过来。您说大过年的,咱们一家子热热闹闹地坐在一起该有多喜庆?”   张老太太满脸狐疑地望了一眼,“我不是早早就在信里说过等衡哥瑛姑安顿好了,我就自回莱州呆着,用得着你们天寒地冻地赶过来吗?”   顾循就小心翼翼地接嘴,“祖母这话差了,自古以孝字为先。您这般岁数还在为后辈操劳,我爹娘实在于心不忍,这才风尘仆仆的赶来。他们二位就是怕衡哥在京里人单势薄,想多帮衬一下他!”   这番话倒是极场面,张老太太正准备言语,就听旁边的厢房吱嘎一声响,穿了一身石青色七品官服的顾衡施然走了出来。   顾家人已经有些日子没见过顾衡了,但见他身量似乎又高了一些。五官深邃轮廓分明,只是眉眼间一股淡淡的冰寒之气比往日更甚。   顾家二郎顾徔艳羡地望着顾衡身上的官服,盘领右衽,深蓝色的嵌玉革带,绣着鹭鸶的藏蓝底补子,一水的江山海水崖纹,衬得面目英挺的青年更添了一股伟岸和威严。   顾朝山眼角湿热,简直忍不住要好好痛哭一场。   这本是值得他夸耀乡里的小儿子,却阴差阳错地成了早逝大哥的螟蛉子。每每想起这些他便怄得抓心挠肺,当时怎么就头脑发昏,一口答应族里的人把这孩子过继出去?   若是咬牙再坚持一段时日,挨到这孩子中举中进士,那么这份儿泼天的荣耀就会落在自家身上。一国之榜眼,莱州城甚至济南府几十年都碰不到一个,偏生让自己生生错过了……   医馆里人来人往,消息最是灵通。有些人当面不好议论,背后却在时时取笑。而且有人说莱州县令已经向朝廷请旨,将要在沙河镇为顾衡修一座极为气派的进士及第牌坊,这简直是天大的荣耀……   那天晚上顾朝山酩酊大醉,站在院子当中胡乱骂了一宿,将前来劝阻的妻子汪氏也骂了个狗血淋头,甚至扬言要休了这个败家毁事的娘们儿。那一段时日,同茂堂顾家大大小小的主子们前所未有的老实。   顾朝山一天到晚地琢磨这些事儿,费尽心思的想把这份荣耀重新抓在手心。但他知道过继顾衡时,还有另外一层不可说的缘由。且是在方县令的监督下,在祖祠里由耆老更改了族谱。要想重新要回这个光耀门楣的儿子,何其艰难?   却不想峰回路转,正想打瞌睡时就遇到了有人送来枕头。   那位京城里来的叶先生根本就不屑掩藏自己的身份,直截了当的阐明自己的来意。说礼部侍郎周大人不忍见一大好青年走上邪路,不顾伦理竟执意要娶和自己一同长大的妹子,所以特地派了他接顾榜眼的父母进京以做规劝。   那位叶先生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却字字句句说到了顾朝山的心坎儿上——这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即便做错了说错了,那也是因为对儿女期望太甚。即便过继出去又怎么样,生恩养恩同样深重。   那人末了还别有意味地悄悄补了一句,说周家有一位将将长成的贵女。不但姿容出众,还颇为敬重顾榜眼的才华,到现在都还待字闺中……   顾朝山的整副心肝儿都在颤动。   礼部侍郎对于他来说是天边的人物,就这么猝不及防的和他拉扯上关系。若是顾衡娶了侍郎之女,那顾家的飞黄腾达就在眼前。要是像那位叶先生所说,再靠了周侍郎的庇荫扶植,顾衡也许用不了三五年就会位列九卿……   顾朝山心中像揣了一块热炭一样,让他吃不下也睡不着,这一路舟车劳顿,他的精神却极度亢奋。   所有的阳光大道人生坦途都一一摆在眼前,只要这个小儿子给人家低个头认个错,顾家就是莱州城甚至济南府的头一份。日后即便再大的人物见到自己,也要尊称一声老太翁……   正在肆意畅想美好,就见顾衡冷冷淡淡地撇过来一眼。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青年的半张脸隐没在阴影当中,凭空多了一股阴郁肃杀之气。   顾朝山立时就觉着一盆冰水兜头倒下,旺炭一般的心顿时就熄灭几分。不觉端了几分笑意,甚至略带讨好地道:“自打前年七月起就没见过你了,我和……你娘吃不下睡不着,实在太过担心你,这才想亲自过来看上一眼!”   这话说的实在是有些亏心,这拖家带口地央央十几口子人,明明是千里投奔,非要说成是彻夜担心,真是叫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将漳绒斗篷系在颌下的顾衡却难得笑了一下,温声道:“既然来了就住下吧,京城地大物博,很有几处景致值得细细把玩。四叔和四婶儿陪我祖母说会儿话,我还要赶着去衙门当值!”   顾朝山忙不迭地起身让路。   心里真真切切的涌起一股子自豪……这俊秀清雅的青年官吏,就是自己后半辈子视为倚靠的幼子。这一刻他完完全全的忘记了自己昔年的漠视和疏忽,因着这孩子鳏寡孤独的命数,他故意放任汪氏的种种……   ※※※※※※※※※※※※※※※※※※※※   男主:送上门打脸,不打怎么对得起人呢?   今天有半天休息,先把文发了……   shg 第一三四章 翻脸      直到顾衡施然走远了, 顾朝山这个当爹的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他一眼就看见自家老娘满脸狐疑地上下打量, 忙殷勤的走过去把人扶住道:“……往时都是我的错, 不该让您这么大岁数了还跟着受奔波。如今我和衡哥的嫡亲兄嫂都过来了,有什么事儿相互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张老太太向来知道自己这个儿子是无利不起早的德性, 就挨着椅子慢慢坐下道:“就是你不来,我也准备给老家去信的。等过了上元节,我就准备给衡哥儿下聘了。难得他和瑛姑情投意合,这桩婚事竟像上辈子定下的……”   顾朝山嘴角抽抽了一下。   尽管他心头不乐意, 好在还记得把语气尽量婉转,“……再怎么说我也是衡哥的父亲,好歹也养了他二十年, 您越过我给他定下这么一门亲事,是不是有些欠妥当?再说京城里有多少高门大户的闺女,何必要去娶一个无父无母的小孤女?”   汪太太早教这京中的繁庶晃花了眼, 心中对顾衡的忌讳和厌弃也不觉少了三分。闻言极热切地探过身子, “是啊, 我听说有个大官儿的女儿很喜欢衡哥。若是娶她进门, 咱们顾家下半辈子什么都有了。”   正在逗弄二房新生婴儿的张老太太心中冷笑,原来这一家子大小打的这个主意,难怪不得连丁点大的孩子都一同带了过来。要知道大冬天的,顶着风雪赶路可是会要人命的。   就拿了炕几上香软的透皮糖递给大些的珙哥, 告诫道:“衡哥自小就是个主意大的, 你别偷鸡不成蚀把米。更何况他现在已经过继给了你的大哥, 他现在只是你的侄儿, 没听说哪个当叔叔婶婶的可以做主给侄儿选媳妇儿。你们安安心心地在这里住几天,别没事儿找事儿……”   张老太太毫不留情面的训斥,让顾朝山耷拉了脑袋,却让汪氏心中的怒火立时涨了三尺高。   所幸一旁的小汪氏见机快,一把将人摁住赔笑道:“我们来的匆忙,竟然不知道这件喜事儿。不知瑛姑妹妹那边有什么帮忙的,我记得带过来的箱子里还有两匹上好的蜀锦,等会儿翻捡出来正好给她送去添妆!”   话一说出口,连小汪氏自己都觉得一阵肉疼。   那两匹大红织折枝牡丹的蜀锦布料华美异常,经纬之间还混有贵重的金银线。原本是她的陪嫁,从来都是压箱底放着舍不得穿用,逢年过节时才拿出来打打眼睛牙祭。若不是看见自家男人如今要靠着顾衡提携,她根本就舍不得拿出来送人。   这个二儿媳向来机灵,知道什么话该说不该说。   张老太太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她就住在隔壁宅子,我托了你顾九叔和顾九婶照看她一段时日。不过这时候你过去也找不见人,她多半出去了。这丫头如今是荣昌布庄的大东家,寻常都没有空闲时间在家。”   顾朝山张大了嘴巴,有些抓不住重点。过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问道:“衡哥儿……瑛姑在京里开了一个布庄吗,我怎么没听您在信里提起过?”   张老太太就极奇怪地瞥他一眼,“那是衡哥和瑛姑自个置下的产业,干嘛要给你这个当叔叔的提起?他俩为人一贯谦和稳重,是难得的好孩子,在京里的口碑也甚好。你们这些当长辈当兄弟的可不要蹬鼻子上脸,起心思占他们的便宜!”   这话却是重之又重的警告了。   顾朝山满嘴苦涩,好半天才硬着头皮咬牙道:“这里都不是外人,我也不怕跟您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咱家衡哥日后前程远大的很,说不定还要光宗耀祖入阁拜相。正正经经应该做一门好亲,娶一个出身高的女孩才好襄助于他。”   屋子里一时静寂的吓人,屋子外的风雪却开始猖狂起来。张牙舞爪的树枝刮擦着窗框,谷皮纸糊的窗户上一声接一声的吱嘎响不绝于耳,让人听得头皮发麻。   顾朝山知道这些话老太太不爱听,可是这个档口却不得不说,就吞了口吐沫继续道:“瑛姑是个好姑娘,品性脾气自不必说,又是您一手带大。可她的身份实在上不了台面,若是实在舍不得,衡哥成亲后再挑个好日子悄悄纳了就是了……”   张老太太心头火乱窜,面色也慢慢沉了下来。她一向知道这个儿子唯利是图,却没想到他竟然打的是这个主意,竟想让自己一手带大的孙女儿去做妾!   老人家放狗撵人的心思都有了,但一想到顾衡昨日的叮嘱,就生生压下了脾气。   她似笑非笑地冷道:“你大概不知道吧,前些日子瑛姑因缘际会救了端王妃的性命,那可是正二品的皇子妃,是上了玉牃有金宝的贵人。结果端王殿下感激的不得了,硬是要给她保媒。衡哥和瑛姑的这桩婚事,保山就是这位端王殿下……”   反正端王没在跟前,怎么说怎都没人追究,更何况老太太说的也不算十分离谱。   顾家一干人面面相觑,没想到不过短短两年未见,顾衡顾瑛二人在京中已经混得风生水起。顾衡不但进了六部有了正经官衔,还有侍郎之女垂青。而一向不打眼的顾瑛救了皇妃,成了布庄的大东家,如今还有一位王爷大力保媒。   这是什么样的泼天际遇?   边桌上的石缸小心养着几尾小金鱼,是顾衡读书写字累后歇息眼睛的。冬天这些鱼很难将养,顾瑛为此很是费了一番心思。此时正巧一道红影从水中跃起,带起一片清澈的涟漪,水面一层接一层的晕染开来。   顾朝山在心中快速合计利弊,觉得王爷的分量比侍郎还是要重些,最起码以自家的家底眼下都不能贸然得罪。那可是皇帝老爷的亲儿子,想必碾死平头百姓跟碾死蚂蚁一般。此时他只恨像顾衡这样能干的儿子没有多生几个,要不然也不会落到如此进退不得的窘地。   张老太太见他这副神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于是心中失望更浓。难怪先前衡哥说过,这个当爹的很容易被利益所动。相对的,摆在他面前是更大的利益时,他也会毫不迟疑地反水。   这两年顾衡虽然离开了莱州城,但也拜托马典史时时留意同茂堂顾家的动静。毕竟几个人因为德裕祥盐场的存在,至今还是一时半会儿切割不断的合伙关系。   周侍郎府豢养的清客叶先生虽然行事谨慎,但他自觉这趟差事轻省,说话做事就不免带出几分盛气凌人之势。所以一口京城口音的人甫一入莱州,就如黑炭堆里滚落了雪花银,立时被马典史的手下牢牢盯住了。   这人当着顾氏夫妻的面说了什么许诺了什么,不过两个时辰后就有人原原本本地报到了马典史的耳边。   靠了驿站的便利,没隔多久远在京中的顾衡也自然知道了顾朝山的打算……   此时坐在工部虞衡司衙门里的顾衡眼里阴翳一片,一大早就碰见这些污糟糟的人,任谁都不会有好心情。顾朝山竟然舍却祖业举家北上,这回儿的血本儿下的可够大,这是指望自己顾忌官声会完完全全听他指派呢!   顾衡自嘲,有些人就是奢望太过,不碰南墙不知回头——譬如从前的自己。   在那场大梦当中,虽然因为乡试之前那碗加了料的补汤,自己和汪氏反目成仇彻底撕破脸。但是当自己在京城扎稳脚跟,还是忍不住写信回去炫耀一二。结果顾朝山顾徔父子打蛇顺棍上,一顿痛哭流涕求到自己松口,很快就趁着这个机会把同茂堂的新店开到了京城。   有小杂役端上热茶,顾衡看着盏中飘忽不定的倒影,面上的讥讽之意收了收,轻声自语道:“既然你们记吃不记打,巴巴地地上赶到京城来,那就不要怪我翻脸不认人了……”   已经是年关,工部衙门里的老大人们都已经休沐,只留了三瓜两枣几个低阶官员看守门户。顾衡不愿意回去面对那些各怀心思的“家人”,干脆就主动申请留下来值守。   另一位主事的老婆正巧要生孩子,家里的事儿一大堆。本来就已经忙得焦头烂额,偏偏还要按时上下值。这时看见顾衡极畅快地把自己手头的事全部接过去,心头顿时感激的不得了。暗忖这位顾大人在部里不结帮不结派,人人都道他心性淡漠,不想却是个面冷心热的仗义之人。   早晨才晴了一会儿,吃过午饭后外面的天色又阴沉下来。顾衡反正无事,干脆把所有能接触到的案卷重新清理了一遍。他是个极容易专心的人,不知不觉就看得入迷,竟然全未注意到外面天地的变化。   虞衡司最早是工部下属负责山林川泽之官,谓曰:掌山泽者谓之虞,掌川林者谓之衡。下设都吏、军器、窑冶、柜、杂五科和军器案房、军器算房、窑冶案房、窑冶算房、火房等单位。   自本朝太祖起,虞衡司掌制造、收发各种官用器物、核销各地军费、军需、军火开支,主管全国度量衡制及熔炼铸钱,采办铜、铅、硝磺等事。   隶属虞衡司的机构有许多其中负责收发毡、革、驼、椿、橛等的为司库,负责收发旗纛帐房的军需库,负责收发硝磺的硝磺库,负责收发大小枪炮、铅子的铅子库,负责收储废铁炮子的炮子库,负责管理官车以备工程运送料物的官车处。   顾衡负责的就是官办的采买处,主管东南各地的银矿铜矿。这看起来是个肥差,只可惜矿里所有的产出物都是纸上数据。他能做的就是在一张张申请核销的单子上盖个戳印。   其实任何一件事物钻研进去后就有无穷乐趣,等到部里的人走得差不多的时候,院子里的雪已经堆砌老高。顾衡抱着厚厚的文档,忽然“咦”了一声,这里头有几笔帐倒是极有意思……   ※※※※※※※※※※※※※※※※※※※※   有读者说本文的情节展开缓慢,呃,好像是有一点。但是我觉得只有这样徐徐叙述故事,才能将主角的心路历程展现完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韩墨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三五章 秋风      眼见外面的雪越下越大, 顾衡却老是没见回转。用了晚饭后, 一张嘴说得口干舌燥的顾朝山左望右望, 就是不见自家儿子的踪影,脸上难掩失望之色, 却只得站起身子告辞。   磨刀胡同顾衡祖孙三人租住的院子实在太小,总共不过六七间房,顾朝山有再厚的脸皮也不好意思让自己这一大家子人统统挤在里头。不得已拿了银钱出来,在不远的同方客栈包了一层房间。   老两口的, 顾徔夫妻俩的,珙哥和奶娘的,新生儿和奶娘的, 几个有头面的丫头婆子的,还有长随小厮的,连吃带住一气儿算下来每天竟要三到五两银子。   顾朝山心疼得直哆嗦, 在老家同茂堂一天都挣不到这么多钱。京城的物价竟然贵成这样, 也不知衡哥和老娘当初是怎么熬过来的?   只听说衡哥儿在德裕祥盐场很是挣了些银子, 就是不好打听数额到底有多少?   那时自己也是憋着一口气, 总觉得汪氏固然糊涂,导致她做下不可收拾的错事。但顾衡身为人子也不该将事情闹得这么大,生生要全莱州城的百姓看笑话。那段时日,自己出门连头都不敢抬。   更何况喝下掺了川乌头的毒酒之后, 顾衡连站都站不稳, 却撑着心气非要去应试, 不就是因为心头连气含恨吗?但大家都不以为然, 因为彼时根本就没人认为他考得中举人……   顾朝山那会儿也抱有一份侥幸的私心。   心想乡试会试都是极花费银子的,多少人考了十年二十年都没得中,往往把家里耗得精穷。这孩子要是手头紧的话,自然会回来苦求自己。那时候再请几个德高望重的族长帮着打几句圆场,自己也有台阶可下,最起码父子二人能一笑泯仇重归于好。   哪里料想得到,这个最不被人看重的小儿子偏生有大运道。   就这么简简单单地一撒手,衡哥就像鹰击长空蛟龙入水一般,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再也寻不见踪迹,父子之间终是有了不能打开的心结。族谱一改,乡试的捷报也直接送到沙河老宅,根本就没莱州同茂堂顾氏什么事……   多少全须全尾饱读诗书的人都落了榜,顾衡这个病病歪歪的人反倒高中乡试亚元,让多少人惊得半夜都睡不着觉。到后来更是人生开挂,得了辛末科会试的三鼎甲……   汪氏坐在布置简陋的赁居客房里,满心满眼的嫌弃。   她想到先前顾衡冷冷冰冰生人勿近的样子,好似回到前年七月时偷偷下药,却被人当场拿住时的狼狈,切齿恨道:“我早就知道这是个白眼儿狼,见着面儿了随意打发几句,好像我们是乡下来打秋风的……”   小汪氏腹诽,这么一大家子过来可不就是打秋风的。她想,公婆实在不该听那个叶先生撺掇,以为小叔子在京城过得如何如何地好,出入有高头大马在家里穿金戴银,结果兴兴头的赶过来也不过那样。   那处小院子不过巴掌大小,说是两进,却连莱州同茂堂的一小半都比不了。种了几棵石榴树和枣树榆树之外,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虽说是过年,老太太屋子里除了有数的几样点心,吃的用的跟莱州乡下也没什么两样。   顾衡穿的那身官服乍一看挺唬人的,可是七品的官阶在京城一抓一大把。要是等他熬出头再来提携家里人,只怕黄花菜都凉了。   别看老太太吹的有鼻子有眼,那个所谓的布庄多半只是个小门脸儿,起劲在往顾瑛身上贴金呢!一个乡下小丫头能有多能干,别赔个底儿掉就是好的。   小汪氏眼珠子转了转,亲自到客栈的大厨房里要了些热茶热点心,殷勤侍候公婆用了。这儿才皱着眉头愁道:“眼见这银子像流水一样,这才几天一百两银子就没了。咱们这一大家子也总不能坐吃山空,爹您千万要想个章程出来!”   汪太太脸不是脸嘴不是嘴,“那个什么叶先生说的比唱的还好听,结果那处院子总共才两进,前院两间房,后院五间房,转个身子都要头碰头。咱们诚心诚意的来投奔,结果闹得大家伙差点儿露宿街头……”   顾朝山此时已经冷静下来,心里也生了隐约的悔意,不该贸然听信别人的鼓动。但听了汪氏的怨言还是有些不舒服,“那孩子有了出息,咱们就是过来看看也是应当的。”   汪氏这两年碰了无数钉子,还差点儿被关进庵堂了却残生,所以把脾气收敛了许多,但骨子里还是执拗地觉得自己没错——顾衡就是个忘恩负义的胚子,考不考得中进士做不做得了官,家里人都休想沾他一丝一毫的光。   她微微犹豫了一下道:“那位叶先生说过,若是顾衡托辞不奉养咱们俩,可以到衙门里告他不孝……”   顾朝山额头上的青筋直跳,好半天才忍了气。   “即便顾衡如今不是咱们的儿子,也是顾氏一族最有出息的人。你若是想毁了他的前程,我就提前结果了你。那位叶先生的主意咱们听听就是,最多只能说出来假装吓唬一下顾衡,难不成还真的跟他翻脸成仇?”   他此时却是真正后悔了,不该把这个愚蠢的妇人带在一路。   对于顾衡,如今只有怀柔只有哭求。要是跟他硬碰硬死磕,以那孩子的心性只怕是宁肯闹得两败俱伤也不肯低头。   按照律法,顾衡的确已经过继出去,与顾朝山夫妻俩已经没有太大干系。就是说顾朝山夫妻俩今天即便是死了,顾衡也用不着丁忧回家守制。   但律法是律法,人情是人情。那位叶先生说过,顾衡之事牵涉到一桩巧宗。   先帝在世时因为宫中后妃相互倾轧,手段惨烈至极,几位成年或将成年的皇子都死于非命。结果要殡天时才发现膝下没有像样的承继者,只得让朝臣们在亲近些的旁枝宗室子弟中甄选。   当今皇帝其实不是先帝的亲生子,而是过继的宗室,是先帝堂兄怀王的世子。   这位行大运的王府世子成了国之储君,不久就继位成了皇帝。因为放不下对亲生父母的眷顾,做出了一件让世人瞠目结舌的事。欲将他的亲生父母怀王和怀王妃,明旨封为太上皇帝和太上皇后。   情理和律法在此处相悖,引得朝廷上下议论不休。因为诸多朝中重臣反对,上封号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但在皇帝的心中始终留下了疙瘩。   事情虽然过去了几十年,当初持反对意见的朝臣多半已化作黄土。怀王和怀王妃安享人世间富贵,虽然没有正式尊号,但逝去时还是按照皇帝和皇后的规格葬入皇陵。   生恩重还是养恩重,摆在顾衡面前的也是同样的棘手难题。一个不好,便是灭顶之灾。叶先生说了一千道了一万,只有这句话被顾朝山听进了耳中。但他想冒这个险,想重新摆正自己的位子。   毕竟自己……才是顾衡名正言顺的亲生老子。   这件事却险之又险,一个不好,父子关系不但雪上加霜,还会让顾衡丢官弃职有性命之忧,起码失了一个“孝”字。没了帝王的青睐就失去了往上升迁的机会,那时就得不偿失了。   顾朝山想了又想,看了看房中满脸期翼之色的老老少少,终于下定决心道:“等会儿我去找你们顾九叔说说话,总要让顾衡先打消娶顾瑛的念头……”   汪太太一轱辘坐起身子,十足精神地道:“还有那个什么布庄也记得提一回,怎么能让个小丫头片子当大东家?如今衡哥的亲哥哥来了,应该让咱家徔哥儿去当大东家才是!”   顾徔前年乡试时又落了第,汪太太又气又急。加上有顾衡这块美玉在前面比照着,她怄得一连数天都没有下床,结果真真生了一场大病。   好在同茂堂什么样的大夫都有,什么样的药材都齐全,一碗接一碗的苦汤子下去,直到年初才慢慢好转。顾徔和小汪氏生怕这个靠山倒了,衣不解带地在榻前尽心服侍,倒得了个贤孝的美名。   这回到京中来,汪太太说什么也要把最疼爱的二儿子和二儿媳带在身边。顾朝山无法,只得让长子顾循留守同茂堂。依照他的想法,要是与顾衡欢欢喜喜地重归于好,莱州的这点家业根本就不算什么!   二房的两个孩子,大的珙哥八岁,小的女孩才一岁多,根本不习惯客栈的逼仄,又哭又闹半天不肯消停。小汪氏和奶娘哄了大半天才消停些,这时候就竖着耳朵听这边的动静。   顾朝山坐在椅子上默默无语,半晌才叹息一声,“瑛姑……初到咱们家时,只是个身无半文的孤女。老太太一粥一饭地把她养大,已经算是仁至义尽。即便置下一星半点儿的产业,归根究底用的也是咱们顾家的银子……”   小汪氏和顾徔在无人得见处相视一笑,夫妻俩心中都是大喜。有了这句话垫底,这场京中之行总算没有白来。两口子在心中迅速盘算,一家布庄到底价值几何?   汪太太更是称心如意面上带笑,“老爷说的极是,等衡哥与周侍郎家的贵女成了亲,我就费些心帮他把后宅的规矩立起来。顾瑛身为女子……还是老老实实地守在后院,当什么布庄的大东家?”   这趟京中之行是她好不容易才求来,因此说话时时不时要小心觑一下丈夫的神色。毕竟是三十年的夫妻,对方心里想什么她还是知晓一二的。   见丈夫脸上没有愠色,汪太太暗暗松了口气,语气也越发温婉,“……时日久了我亲自帮瑛姑选个出息些的寒门子弟,到时候大不了我自己再贴补些给她备一份丰厚些的嫁妆,对老太太对衡哥有个交代就是了……”   ※※※※※※※※※※※※※※※※※※※※   蹦跶不了多久……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毛毛虫 14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貔貅暴饮暴食 10瓶;刀刀妈 5瓶;青青原上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三六章 膈应      族长顾九叔听清顾朝山的来意后, 惊得连嘴巴都合不拢。   他一向知道这个堂兄惯于算计, 但是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要算计一番, 这可不是寻常人能够想得出来的。他苦笑一声道:“是有这么回事儿,宝钞胡同的顾氏本宗宗主说过, 只要顾衡断了原本在乡下定下的亲事,联宗之事就有的谈……”   顾朝山连连顿足一脸的懊恼。   “这么好的机会你不把握住,要是我在京里肯定能让顾衡悬崖勒马——娶自己的妹子,这名声传出去很好听吗?与京城顾氏本宗联宗是一族之顶顶大事, 以后族中子弟能沾多少光,怎能因一己之私停滞?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   顾九叔眼睛连眨了好几下, 好半天才慢腾腾地道:“如今衡哥是正经官身,日后莱州顾氏多半要靠他支撑。我若是说多了,只怕会惹人厌。你若是有什么好法子, 不妨去试试……”   顾朝山暗骂了一声老狐狸, 自己不敢吱声得罪人, 就把别人推到前面去。   衡哥在自己面前虽然不怎么爱说话, 但那双霜堆雪砌的眼睛一横扫过来,就让人觉得五脏六腑都是透凉的。昨天陡然相见时,那孩子身上凭添了一股迫人的气势。那可是七品工部主事,和县大老爷同起同坐的……   屋子外头刮着寒风, 草木都是光秃秃的, 房檐下挂着的一溜红灯笼都在打飘。   因为人生地疏, 顾朝山也找不见一个可商量的人, 就凑过去吭哧道:“衡哥虽然已经过继出去了,但他毕竟是我的亲生儿子。假如……我是说假如我要到衙门里去告他忤逆,这孩子惧怕之下,会不会日后就规规矩矩地听我这个当爹的话?”   顾九叔惊得一口气险些没上来,“这是谁给你出的丧尽天良的主意,也不怕天打五雷劈……”   顾朝山有些讪讪,“我只是随口一说,也不是真的要去衙门告他。我这心里头不是有些膈应吗,你看这孩子这打进了京,连封请安问候的书信也没有。要不是我们来的时日合适,他成亲时我和他娘连杯喜酒都没喝上……”   顾九叔凉凉地斜他一眼,“你还好意思膈应别人,衡哥天生是这样冷心冷心的人吗?还不是因为你那位好太太做的事人憎狗嫌。给要应试的儿子下药,这是当亲娘的能做出来的事儿吗?”   陡然想到昔日传闻,顾九叔惊疑不定地看过来,“那孩子……别真的是你与外室所生吧?难怪汪氏从来都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总看不惯他……”   大冬天里顾朝山脸面涨得通红,嗫嚅道:“那都是外面胡诌的,衡哥是我亲眼看着稳婆抱出来的。再说往酒里下药之事,那是汪氏身边的嬷嬷自做主张……”   顾九叔越发不耐烦,“得了得了,那是方县令给你家扯的遮羞布,你自个还当真了不成?酒水是汪氏身边的嬷嬷所盛,可那把六棱青花提梁壶可是汪氏压箱底的陪嫁,听说是前朝的古物。轻易不肯拿出来示人,怎么就正巧巧端到了衡哥儿的跟前?”   若非有这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把柄,当初顾朝山也不会松口在过继文书上签字画押。   他干巴巴地解释,“事情过去这么久了,如今衡哥也好好儿的。汪氏在庵堂里住了好几个月,身子早就破败得不行,进冬后这汤药就没断过,她再怎么说也是衡哥的亲生母亲……”   顾九叔简直不愿意说话了。   这位四堂兄为了一个“利”字,所有的原则所有的底线都可以打破。打量谁不明白,若非想利用汪氏这个亲娘的身份压制住顾衡,又怎么会让汪氏天远地远地赶赴京城?   在莱州城事发之时,衡哥在众目睽睽之下中毒倒地,口吐血沫命悬一线。若不是救助及时,加上人年轻底子厚,只怕当场就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方县令是看在顾衡的面子上才对汪氏网开一面,且为了大家面上好看,把所有的罪责推在了汪氏身边嬷嬷的身上。   这才多久的日子,眼前这人似乎全数忘记。竟把汪氏这个罪魁祸首又带在一路,是又想来祸害衡哥吗?   他心头明镜一般,不知不觉间就有些腻味。觉得这一家子上上下下都有些拧巴,根本就记不得别人的好,幸好衡哥前次已经被过继出来了。要是继续留在家里,那汪氏,那顾徔夫妻,统统都不是省油的灯。   顾九叔当了多年的族长,就是因为他为人公正私心少,这才受到大家伙的敬重。   就冷下一张脸道:“如今衡哥已经承继了你大哥顾朝中的香火,你这个当叔叔的就不好再对他的事儿指手画脚。咱们是一块儿玩儿泥巴长大的,都知道彼此的根底。衡哥正经是你家老太太一手养大的,你们两口子有什么脸面告他忤逆?”   同茂堂这一支那点儿破事儿大家伙都清楚,当年因着衡哥七月半尅亲的命数,顾朝山两口子怎么都容不下他。如今看着人出息了,又巴巴地过来沾光。   人家衡哥儿心里头别扭,不愿意任人拿捏,这当爹当娘的又寻思着告他忤逆。赶情便宜都让他一家子占完了,投胎做他家的儿子简直是上辈子倒了血霉。   顾九叔简直不齿与这人为伍,就深吸一口气道:“眼下正好我也在京城,你可以试着到衙门里去告一下。到时候到了府衙的大堂,咱们再来细细说道……”   顾朝山被他呛得脸面胀成猪肝色,“我只是想吓唬吓唬那小子,又不是真的准备这么干……”   顾九叔满脸的意味莫名,“给你出这个主意的人肯定不安好心,偏生你自个儿猪油蒙了心拎不清。你只要出首去告,首先就坏了父子间的情分。衡哥又是个面冷心冷的,若是性子上来故意拧着跟你们对着干,轻者名声坏了,重则丢官去职。”   桌上的茶已经冷了,盏里的茶叶失却热气的烘托,开始变得蔫头巴脑。   顾九叔压下眉头语气幽微,“莱州顾氏一族去年整整有六百亩土地因了他才免去税赋,若是你一意孤行拗着要耍老太爷的威风,让这件事有了差迟,族里的各位长者只怕就不会轻易放过你……”   顾朝山一惊,他倒是没有想到这点。   实在是利字当头,只一心一意的想让顾衡老老实实听自己的话,顺顺当当的迎娶高门贵女,再小小地提携一下两个至亲兄弟。若是能仗着他的面子,把同茂堂医馆开到京城里就再好不过了。   顾朝山灰头土脸地叹了口气,却是低估了那孩子心中的芥蒂,高估了自己这个当爹的能耐和脸面……   顾九叔见他尚算明白,就劝道:“眼下你们成了两家人,客客气气的处的两边着,总比往日急赤白脸的好。衡哥官做大了,心情高兴了,自然也少不了你们家的一份好处……”   这怎么能一样呢?   原本这个好处实实在在是自家的,现在却是莱州顾氏整族的。分摊在自家头上,恐怕只有薄薄的一点。自己汲汲营营了半辈子,怎么就错过了这座遍布金银的宝山?   顾九叔把五味杂陈的顾朝山送出门,一回头就见廊柱下站着一个俏生生的姑娘。心头猛地惊了一下,“……瑛姑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顾瑛微笑着福了一礼,“刚站了一会儿,我店里的大掌柜托人从远处弄了几条大黄鱼,这个东西算是个稀罕物,一定要趁新鲜吃,所以我就抽空送了回来,让九婶中午给各位叔叔伯伯炖一回。因见九叔和同茂堂的四老爷在一起说话,就没敢过去打扰……”   穿了一身枣花青绸袄的年青女子双眸清正,不闪不避地站在那里,从里到外透露着一股精明能干,却又温和内敛不咄咄逼人。   顾九叔仔细看了几眼,良久叹了一口气,“……以后衡哥身边有你当家主内,下半辈子是不用发愁了。”   在京城住了一段日子,顾九叔看明白了很多事儿。再加上这段时日,他和顾九婶儿帮着顾瑛收拾嫁妆,多少知道这姑娘的家底。也许里头少不了顾衡的相帮,但笔笔进出账都少不了顾瑛自己的筹划。   从前在沙河乡下时,顾衡在前头收盐引,顾瑛就在后头盘算用有限的银钱换取更大的差价。两个孩子都是苦日子里头熬出来的,这样才比别人更懂得珍惜。所以到了京城之后,顾衡才放心把全部的家业都记在顾瑛的名下……   想到这里,顾九叔脸上更加温和,“听说那大黄鱼要一两银子一条,难为你有心了。你店里忙抽不开身子,有什么活计腾不开手的话就知会一下族里的兄弟,他们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顾瑛就笑道:“倒没什么大事,嫁妆也准备的差不离了。没想到九婶儿的手比我还巧,抽空帮我绣了一对枕帕,那上头的牡丹花像是活的呢!”   顾九叔见这姑娘说起自己的婚事神色大大方方一派安然,根本就没有乡下女子的局促难安,就又叹了一口气。心想周家那位贵女什么相貌什么性情无人知晓,但顾瑛的这副稳重知礼的品格怎不叫人喜爱!   这样一想后,他对不知所谓只知添乱的顾氏夫妻更加不虞了。   ※※※※※※※※※※※※※※※※※※※※   人生有很多无奈,原生家庭一般摆脱不干净,男主想达到目的首先要占大义!马上就解决干净!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青青翠微 10瓶;Xxnanli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三七章 作梗      等在客栈里的顾家二郎顾徔脚不沾地殷殷切切的盼着, 结果见自家老爹出了一趟门回来后就开始长吁短叹, 在路上的种种布置种种想法也绝口不提了。还横眉冷眼地说谁若是想去找顾衡的麻烦, 就先从这个家里滚出去云云。   顾徔一向乖觉,立刻知道情形有变。但顾朝山在家中素有威严, 决定了的事情就不许别人再有异义。更何况如今顾衡身上有七品的官身,大家伙儿都想摘熟桃子,却又怕碰到不可预计的尖刺……   苦闷之余,顾徔就在小汪氏手里拿了半两银子, 在外头随意找了个小酒馆喝闷酒。刚把酒水斟上就听前头一声惊喜,“这不是二表兄吗,什么时候到了京城, 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   顾徔抬头,却是自己的两姨表弟童士贲。两家往时虽有一点小龌龊,但顾徔对其观感还好。忙起身让开位子, 笑道:“他乡遇故知, 实乃人生一大幸事。”   童士贲本就是有心而来, 相互谦让一会儿后就做了主位, 又让店家赶紧上一个羊肉热锅子,再打两斤扬州麦烧酒,这才推杯交盏起来。   顾徔满脸艳羡,“听说表弟终于过了今年的恩科, 这可真是天大的好运道。”   童士贲掩不住得意, “侥幸得了个北直隶的二十八名, 又幸蒙敬王殿下看中, 在他府上讨了个闲宗。每日帮着整理些古书旧籍,吃穿暂时是无忧了。但我这个算什么,你家老三才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辛未科的三鼎甲……”   顾徔听到“敬王”这些字眼时双眼不由一亮,起意要奉承他。就让店家换了大碗过来,一口喝了笑道:“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顾衡的底细吗,那就是个走了狗屎运的,也不知怎的让他蒙了个榜眼……”   童士贲心里冷笑,这世上还没听说谁能一路蒙了个举人亚元,又一路蒙个进士及第,可见眼前这个也是个蠢人。   他面上不显,反而呵呵笑道:“我再如何用心,也要三年后才能春闱,可你小兄弟已经正经在工部当差了。三年观政期一过,就是出入八抬大轿的四品五品。你们终究是一母同胞,但凡他有意瞅个机会帮你入了国子监,你日后就无须这般辛苦了!”   听到这里,顾徔便有些丧气,“原本在莱州时我们就不亲香,如今他又过继给了我的大伯,更是鼻孔朝天不拿正眼看人了。”   童士贲挟了一块软糯的羊肋条肉,“你们毕竟是亲哥俩,互相帮衬是应当的。难道他还敢打推辞不成,你娘……不是从来向着你吗?”   顾徔三杯酒上头,舌头就不免有些大,“那个挨千刀的油盐不进,我娘说要是再不听招呼,就到府衙里敲登闻鼓告他不孝。本来说的好好的,结果我爹却又舍不得撕破脸……”   童士贲瞟过来一眼,面色微带了诧异。转眼又现恍然,却又立时掩住。   瞟了一眼左右堆了笑容道:“顾衡……如今是官身,什么大小场面没见过。你们不拿出些真章来,根本就吓不倒他。若想他以后老老实实听你娘的话,一整套家伙事儿都要置齐了。只要拿捏住他的短处,不愁他日后不俯首听耳……”   这话将将说到了顾徔的心坎儿上。   原来在顾家吃香的喝辣的,干什么都顺风顺水。自从顾衡中了举人中了进士后,老爹时时看自己不顺眼,动不动就在家里摔碗砸碟。再照这样发展下去,顾家……就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了!   童士贲本就善于察言观色,立刻就看出他心动不已。干脆又往火上泼了一瓢油,“这命数之说玄之又玄,顾衡的当头鸿运,也许原本就该是你的命数呢!”   正在倒酒的顾徔一屁股坐回椅子上,良久才长长的吐了口气,赤红了眼道:“在县学里,老师们都夸我的文章写的好。那时候的顾衡桀骜难驯目中无人,还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摸泥巴玩呢?”   文人本就相轻,更何况从前看不起的人一骑绝尘扶摇直上,成了自己需要仰望的人,放在谁的身上都不好受。   童士贲忽然也没了性致,干尽最后一盏酒后低声劝慰道:“二表哥你千万要想些法子,若是不能指望他大力提携你,那就不能让他爬得太快。你没看到,如今莱州城的读书人已经视他为楷模……”   顾徔的脑门儿便一刺一刺的痛,因为童士贲每个字都说到了他的心窝子里,这份荣光……本来就应该是他的,顾衡就是个杀千刀的小贼!   回到客栈后,晕晕乎乎的顾徔用了半碗醒酒汤。坐在椅子上细细回想童士贲的话,不禁深以为然。——若再不好生想个法子,顾衡就是天上的日头,一家子大小都要围着他转,且看他的脸色行事了。   自家老爹已经心生悔意指望不上,只有在娘面前想些法子了。   第二日顾徔起了个大早,说要到京城的布庄去挑些合适的布匹回来做衣裳。原先在莱州时还不觉计,一家子大小走在大街上都感觉村得很。   顾朝山打量了一眼二儿子,立刻将他的心思猜得八九不离十。却不愿当场说破,心想当了官的顾衡惹不起且不好惹,在自己眼中当猫狗一样养大的顾瑛只是一介小孤女,有什么不能惹的,更何况她现在还没进顾家的门呢!   他听了顾九叔的劝诫,打消了原先的念头。但心头总有些不甘,总想找些什么事儿来狠杀一杀顾衡的威风,哪怕就是让他像从前一样跳着脚大骂一顿也好。   顾瑛,是最好的切入点。   顾朝山倒想要好好看看,在这个亲儿子的心目当中,是亲生的老父亲重要,还是未过门儿的媳妇儿重要?   顾徔得到了顾朝山的首肯,如同拿了尚方宝剑。一叠声地唤家中妇人们梳头换衣裳,又让长随在巷子口雇了两辆马车,一行人揣着莫名的兴奋,往正阳门的棋盘街闹市驶去。   不过短短的一年,荣昌布庄就由三间改成了五间的大门脸。虽然在京里还算不上数一数二的,但也是有名有号的了。楼上楼下两层,往来的客人络绎不绝,穿着灰衣灰褂的伙计端着笑脸儿,殷勤地招待着四面八方的来客。   汪太太原先只在莱州城这种小地方作威作福,一见这个阵仗心头先怯了三分。驻了脚步迟疑问道:“你们到底打听清楚没有,这个布庄到底是不是顾衡开的?”   顾徔左右看了一眼,极其肯定的点头,“童表弟说的就是这个地方,我绝对没有记错。他还念叨了一句,说咱爹不知私下里贴补了老三多少银子……”   汪太太顿时被激起一层火气,甩着帕子昂头挺胸的就往里走。   店里的伙计一见这群人衣饰富态女眷居多,就笑意盈盈地将把人往楼上领。一边走一边介绍,“客人们是第一次到我们荣昌来吧,看着眼生得紧。不过您可是来对地方了,我们这里什么档次的布料都有。贴身的,外穿的,家常的,见客的……”   汪太太傲然扬起头,“叫你们……大东家亲自出来接待我,告诉你,我可是你们请也请不来的大主顾!”   二楼负责的一个女伙计听到了尾音儿,再将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就笑着迎了过来道:“听口音儿这位太太是济南府的吧,刚巧和我们大东家是同乡。您想挑些什么布料,我做主给您打个九五折可好?”   这一年以来,汪太太因为种种事由很受了些磋磨,尤其特别在意别人的语气和脸色。   听到女伙计主动打折的话后,就疑心被人看不起。她顿时火冒三丈,狠狠的朝女伙计脸上啐了一口唾沫,“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在这种小铺子里干这些迎来送往的活计罢了,你们大东家顾瑛都不敢在我跟前放肆!”   店里的人都慢下了手脚,齐齐往这边张望。   女伙计慢慢拿袖子抹净了脸上的浓痰,心里又委屈又愤怒。一时闹不清楚这家人到底是什么路数,想还几句嘴又怕给主家招祸,一时间却是敢怒不敢言。   汪太太的声音又尖又利,正坐在里间盘帐的顾瑛猛地掀开帘子,正正巧看到了这一家人耍威风。   她在京城这个龙蛇混杂的地方呆了一年多,又有董长青这个成精的大掌柜亲自带携,待人接物早就不是吴下阿蒙。将受了委屈的女伙计温言打发下去,这才转过身子淡淡道:“我道是谁在这里大呼小叫呢,原来是太太你呀!”   扶着汪太太的小汪氏眼前一亮。   眼前的姑娘穿着绛红掐边对襟外裳,系着一条藏蓝包襕边的百褶裙,头上是两根玉如意玲珑翡翠簪,边上戴了一朵青蓝色样式稍显繁复的绒花。这一身打扮又气派又富贵,完全迥异于昔日的模样。   顾徔听出她话里的讥讽,当着众人有些难堪,就马着脸道:“顾瑛,你也是读《女诫》长大的闺阁女子,见着长辈在此竟然不知道赶紧过来磕头请安,真是半点体统都没有?”   顾瑛有些好笑,随意望了一眼四周道:“我开店做生意,进了这个门就是我的客人。若是每个客人进来都硬说是我的长辈,要我上赶着过去磕头,那我这个铺子也用不着开下去了……”   远处传来低低的哄笑声。   顾徔脸面挂不住,“你竟敢对我如此无礼,知不知道我是谁,以后这家布庄就是我说了算。你不过是我家捡来的孤女,算什么大东家?还不是拿了我爹的银子,才撑起了这个场面。”   穿了水蓝直缀的青年男子满脸骄矜,口沫星子险些喷到天上去,“别以为顾衡会给你撑腰,那个小子若是敢对我有一丝不敬,他的好运道就到头了。我娘只要到顺天府衙告他忤逆,就能让他这个七品官儿当不成……”   这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吗,顾瑛满脸诧异地盯他一眼,然后一记重重的耳光就极利落地甩了出去。她本就是乡间长大,手上从来都有一把好气力。到京城后,又跟着钱师傅学了一段时日的拳脚,等闲三两个软脚虾根本就不在话下。   此时二楼还有其余的客人,再也想不到平日里笑脸迎人说话和气的顾大东家,竟能一巴掌就把个大男人打飞出去两丈远,且那人趴在地上半天都站不起来。   顾瑛做了好久之前就想做的事,心情痛快无比。   她甩了甩手慢慢俯下身子,满脸认真地道:“我平生最恨人在我面前乱吠,所以就莫在我面前大呼小叫。从小到大,顾四老爷顾四太太在我哥哥跟前总共使了多少铜板,你……心里难道没数吗?”   她拍了拍手心儿,总觉得手上沾染了一些令人恶心的黏腻之物,于是对眼前这人更加感到厌烦,“这间铺子作价三千六百两,还不连里面上下两层的货物,把你名下的全部身家卖了都抵不了。竟然大言不惭的说是你的,学堂里的先生难道没有教你羞耻这两个字怎么写?”   对方前所未有的强势霸道,让本就色厉荏苒的顾徔一阵头晕目眩,捂着嘴巴回头弱弱地叫唤了一声,“娘,出血了……”   汪太太从来都是欺软怕硬的人,做梦都想不到原本本本分分的小孤女会变成了女罗煞。本来想上前理论一二,但看见对方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生怕顾瑛也不分青红皂白的上来就是一记耳光。   所以她即便是气急也只敢站得远远地叫骂,“你等着——”   顾瑛接过女伙计恭恭敬敬送上来的雪白棉帕莞尔一笑,慢条斯理的把每个手指都擦得干干净净,然后露出一副烈日骄阳般的傲气,“……我一定等着!”   ※※※※※※※※※※※※※※※※※※※※   今天长了一点点哟……   shg 第一三八章 朝会      顾衡虽然为官低调谨慎, 但奈何盯着他不放的很有几拔人, 且个个都想拿他试刀。   年后第一次小朝会就有言官风闻奏事, “……七品主事顾衡持身不谨,竟不顾国家道德律法欲与同姓之妹缔结婚约。且从小就对生身父母忤逆不孝, 为官后更是对父母兄弟不闻不问,在乡间品评甚差……”   站在左首前列的端王双手在袖子底下紧紧攥在成一团。   他知道,虽然自己早已摆明姿态不掺杂皇位继承,但还是有人千方百计的把自己列为假想敌, 随时随地地拎出来狠踩几脚。所以与顾衡的君子交,他一向都是低调行事。却没想到这些言官简直是无孔不入,明着是在弹劾顾衡, 暗地里却是在打自己的脸。   坐在紫檀七屏宝座上的皇帝就慢腾腾的皱了皱眉头,“是辛未科的榜眼顾衡吗,朕记得是个很有才气的小孩, 一篇策论尤其写得有理有据……”   立刻就有言官磕头如捣蒜, 痛心疾首地回奏, “此人纵有些才华, 也不能掩却其人品低劣。明知国家法度,却还是与同姓之女定下亲事。天下百善为先,此人却不敬父母,对同胞手足肆意欺凌。请圣人撸夺其官职, 以正天下视听……”   端王心头冷笑, 顾衡如今只是工部虞衡司七品堂主事, 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 就由着这些人红口白牙地胡谄。   工部尚书向来与人为善,在朝堂上更不喜与人争辩,但顾衡是他麾下官吏,这会儿已经被别人登鼻子上脸了,少不得颤巍巍的上前辩驳几分。   “……这顾衡订下亲事时,曾与我细细报备过。他的未婚妻室自小是个弃婴,幸得顾家老祖母心善收留。两个人一起长大,也算是青梅竹马。那女孩儿身份太过低微,所以导致她及笄后不好婚嫁。”   老尚书撩起沉重的眼皮儿,一双老花眼陡现厉光。   “用脚趾头想想就知道,以顾衡的人才品貌什么样的京中贵女娶不到?是他家老祖母不忍心一手带大的小姑娘到别人家受委屈,所以亲自作主订下了这门亲事。顾衡此举——是为孝,是为义!但问场中诸君异地而处,是否舍得放弃另娶高门之女的机会?”   从工部尚书开口吐露第一句话开始,端王就慢慢松开了紧攥的手心。到最后甚至还有闲心看身上孔雀蓝底的蟒服,用金丝银线在两肩两袖和领前后各绣正蟒一条,远远望去无比威严。却和太和殿角脊上的神兽一样,都是中看不中用的吉祥物。   工部尚书淡淡扫了一眼先前开口的言官,“顾衡的履历细末在吏部皆可查,其父顾朝中其母丁氏在其幼年时皆亡故,是其祖母张氏一手带大。据我所知,顾父顾母名下除顾衡之外并没有其余的子女……”   皇帝实在不想把精力纠结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就把弹劾的奏折推了回来,不悦道:“顾衡既然无父母无兄弟在世,谈何不敬父母,谈何对同胞手足肆意欺凌?御史台的言官虽然是风闻奏事,但也要有些真凭实据才好。”   先前开腔的言官趴在地上汗出如浆,却不敢拿出帕子抹脸。今上岁数大后一向待朝臣温和宽宏,这已经算作斥责之语了。   礼部侍郎周敏之朝一个心腹递了一个眼色,那人立刻上前一步禀奏道:“……臣礼部给事中卫橹舟听说,这顾衡其实是有父母有兄弟的,只是在年长时由他的祖母做主,过继给了大房做嗣子。生恩和养恩同样重,顾衡实在不该太过忘本!”   轰——,有如水滴落入油锅。   朝堂上谁人不知,今上也是被先皇过继的,要成年后才被接到京城作为皇储培养。但人家对生父生母一如既往地尊重,甚至在怀王和怀王妃死后,不顾众臣的反对执意上了一长串儿的谥号。   端王心头一紧,今上从年轻时就最注重这点,容不得别人在上头说一点坏话,当年为了这件事不知处置了多少人。顾衡实在犯了皇室大忌,过继出去后竟然忘了生养之人,哪怕是做做样子也好……   他微微一侧头,就见以礼部侍郎周敏之为首的一干人正捋须微笑颔首,似乎已经看到了顾衡被制裁被罢官被流放千里。不过是一个七品的末流小吏,这些人有多少是针对顾衡自身?有多少是针对他是自己新结交的挚友?   端王脑中一片茫然的痛楚。   想起初听闻顾衡之身世时也是感同身受——不为至亲长辈所爱,兄弟们明里暗里仗势欺压,即便是阴差阳错喝下毒药后也只能不了了之。那时节他还在羡慕顾衡,即便走到穷尽处还可以被过继出去,从此与过去割裂,而摆在自己面前的只是一条死路……   端王心中绞痛,终于闭了闭眼轻轻踏前一步,垂首一揖干哑着嗓子道:“莱州县令方书同昔年与我为伴读,前些日子与我书信往来时,曾经提起过顾榜眼的家事。说其被过继的原因令人唏嘘,这封书信此时尚在我府里,圣人一看便知其中究竟……”   朝堂上一时静寂无声。   这位端王殿下虽贵为嫡皇子,但自先皇后以不名誉的原因薨后,他在朝堂上就像个隐形人一般,从未发表过任何意见。今次竟然为一个名不经传的工部小吏主动开口伸张,不由让人感到莫名的诡谲怪异。   端坐在宝座上的帝王看不清神色,良久才意味莫名地冷哼道:“古人言偏听者暗兼听则明,朕也不愿做个昏君。派个人去端王府上取回书信,今日倒要看看这个顾衡被过继的原因到底如何令人唏嘘……”   大皇子和三皇子目色复杂地望过来一眼,非常奇异地心思一致——这位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本就是被父皇厌弃的人,此时强为别人出头,还涉及到如此敏感的话题,简直是自个给自个找不痛快!   想说的话一出口,端王感觉一直郁结在胸口的闷气疏散许多。   ——这么多年以来,他第一次堂而皇之地望着坐在云端上的人,第一次正大光明说出自己想说的话,好像也没有想象当中的困难。他想,若是别人力有未逮不能护住我周全,那我就为别人稍尽一点绵薄之力也是好的。   这样一想后心境便开阔许多,甚至看见一向对自己只有苛责之言狠厉之色的帝王,似乎还隐隐约约地笑了一下。这一定是自己的错觉,端王百无聊赖的想。大不了日后新皇登基被分封藩地的时候,把不受别人待见的顾衡拐去给自己当个王府属官!   金吾卫骑俊马快去快回,很快就到端王府取回书信。   内侍用黑犀托盘奉到御案上,皇帝一目三行很快就看完了两张纸。伸出食指敲击着桌案摇头叹息道:“这顾衡的生母汪氏心性狭窄,生怕这个儿子出息后影响自己的命数,竟然在其赴乡试前当众以川乌头鸠杀,真真是骇人听闻……”   皇帝缓缓抬起头来,轻轻晃了一下手中书信道:“你们这些人既然知道顾衡不尊父母,那么可否知道顾衡生母昔年曾经为些许小事几次三番的谋害过顾衡?可否知道顾衡在上考场前,都还在客栈里大碗大碗地喝解毒汤药?”   礼部给事中卫橹舟顿时有些傻眼。   顾衡在莱州老家的事儿,他怎么知晓?他想为自己申辩几句,说这世上怎么会有母亲愚钝得当众鸠杀自己的儿子?可心里却明白,端王自己既然敢把这封书信重为证供当堂呈上,那信里就决计没有半分作假。   皇帝今天好像格外有兴致,颇有些刨根问底的趋势,“你们几个既然言之凿凿的说顾衡不尊父母,欺凌同胞兄弟。可否跟朕说说,顾衡如何个不尊法,如何个欺凌法?”   卫橹舟和那位言官面面相觑一眼,终于咬牙道:“与顾衡定下亲事的顾氏在正阳门棋盘街开了一家布庄,顾衡……原来的次兄顾徔就说那应当是顾家的产业。也许言语当中有不周之处,没想到顾氏二话不说当场就给了顾徔一巴掌。连牙都打掉了,顾母也骇得当场心疾复发……”   朝堂上就有人极细微地讥笑了几声,连皇帝也咧了下嘴。   “其一、顾衡之母性情乖张行事悖逆,那就不能以常理度之,为母不慈则休恼其子不孝。其二、顾氏女既是顾家收养之弃婴,且当地人人皆知,两人成婚也算不上违背律法。即然两人情投意合,咱们又何必棒打鸳鸯?”   说到这里皇帝略有些气短,咳了几下才继续不满道:“其三、对其母其兄无礼的是顾氏,且是否真的无理还有待商榷。那顾氏既未与顾衡正式成婚,就还不能算作顾家人。既然如此,你们此时弹劾顾衡做什么?”   这鸡蛋里挑骨头的事儿本就不十分占理,因为有端王呈上的书信为据,皇帝一锤定音。转而把起头的言官狠批了一顿,再无人敢上前置喙一二。   朝臣们看皇帝倦了,再不敢拿事叨扰,齐齐叩拜退朝。   后知后觉的端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件事就这样刚刚拿起轻轻放下?不但顾衡没事儿,连自己也没遭到预想当中的训斥……   虽是垂着头,端王仍能察觉别人颇怀深意的观望。他暗叹一口气,心想回去后定要找顾衡好好敲诈一回,爷这会为了你可是站在了风口浪尖上,多少年的晦光养韬今日竟破了功!   虽然这样想,但端王心里却并未感到十分后悔。也许是淡泊名利太久,陡然为人强出头竟然还感到一种久违的新鲜感。   敬王故意留在了最后,施施然晃了过来笑道:“二哥好手段,什么时候收了个门人,竟连我都不知道……”   端王一楞,还不及说话,就听大皇子肃王转头呛道:“这天下的文人千千万,老三你独食吃惯了,难不成就不许别人收两个在门下?”   敬王对端王还好点,在私底下对肃王向来是敬而远之的,觉得自己跟这个脾性象炮仗一样的武夫没半点话可说,皮笑肉不笑的地拱了拱手,一甩袖子昂着头就走了。   肃王也不气恼,停住脚步等了一会儿道:“我见过那个叫顾衡的榜眼,平日里冷冷淡淡的,从来不上杆子多献半点殷勤。看起来不是个爱攀高枝儿的人,倒和你的性子有些相像。他在年轻官吏当中的名声甚好,此回你护了他,在朝里多少可以结份善缘……”   自成年之后,兄弟之间的情谊就淡了。更何况皇城当中长大的孩子,兄弟之情只是大家伙面上蒙着的幌子,所以端王只是泛泛地欠了一下身子,“……多谢!”   穿着青衣的宫人们皆是远远站着闭气噤声,由着这对天下地位最尊崇的兄弟说话。但肃王只是背着手盯着端王看了几眼,眼神里的意味一时复杂难辨。   ※※※※※※※※※※※※※※※※※※※※   今天发晚了一点,亲们莫捶我!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Jojo8129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丫丫和鱼子 17瓶;Veron3371、秋深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三九章 花插      端王下了朝之后并没有急着回王府, 而是先回了南月牙胡同的私宅。这些年如履薄冰惯了, 有些事儿他想好生捋一捋。   刚一下马车就见影壁前站着一个人, 眼角一跳笑道:“难不成你有耳报神,知道爷今天在朝上帮了你大忙, 特特赶过来送谢礼的吗?”   顾衡微微欠身行礼,老老实实地答道:“魏总管派人捎口讯儿给我,说朝堂上有人告我的黑状。我在家里坐立难安,干脆就过来等着了。”   端王微微一瞟, 王府总管魏大智脖子一缩躲在了后面。他是内侍出身,在宫里也有几个交情好的熟人,自有互通消息的渠道。得知皇帝指明要取莱州县县令方书同寄过来的书信时, 立刻晓得这档子事与顾衡有关。   魏大智是个乖觉的,知道自家主子从今往后只怕越发看重顾衡,就干脆提前卖个好儿。他远远打了个千, 堆了满脸笑容凑趣, “可见顾大人是天上文曲星下凡, 自有各路神仙保佑……”   事情已经过了大半天, 顾衡自然知道朝堂上的你争我斗。一个不好,他今天晚上就要在牢狱里呆着了。   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一向明哲保身的端王竟然会主动为他说话。原先他与这位爷结交,打的是傍棵大树好乘凉的主意, 根本就没有想到他会及时伸出援手!   刚过上元, 天际边虽然有日头高挂, 在大冬天里却没什么热气儿, 向阳的枝头上却依稀有了几抹新绿。两尾细小的麻雀伶仃地站在枝头上,一双乌黑的眼睛滴溜溜地乱转。   坐在书房里的端王一边吹着茶沫子,一边惬意的靠在椅子上笑道:“你家里头那点儿破事儿,如今在圣人面前已经过了明路,再用不着提着心吊着胆了。日后好生当差,你是正经两榜进士出身,以你的才学十年之内一个三品是少不了的……”   顾衡看了看眼中带笑的人,没有立时答话。   半晌才垂眸轻声道:“不管再如何难,这日子总得过下去。当年我得知那杯壮行酒里掺了川乌头,也曾经一度心灰意冷。可退后一步想,这世上有这么多人我还没认识,中土的疆域这么广,我还没一一走过,怎么能轻言了却残生呢?”   端王放在紫檀雕西番莲纹方桌的手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这些念头也曾在他心里浮现过。   自从母后死了,宫里的一切就变了,就好像从来就没有过这个人。碰了无数回铁壁之后,他慢慢收敛着桀骜,慢慢的学会谦卑,慢慢的忘记原来的本性。甚至在皇帝疾风暴雨般的训斥当中,学会木然地弯下膝盖……   紫砂小炉里的火苗欢快地跳跃,为寂静的书房平添了一股活气。   端王忽地笑了出来,“我在朝会上多年未曾开口说话,连自己都以为成了装样子的哑巴。今天一张口可把那些人吓了一大跳,只怕都以为我得失心疯了!”   顾衡望着他略显消瘦的下颌,心想皇家的子嗣也不是那么好当的。这位爷一向不沾染是非,今天的事实在是难为他了。就撩起衣袍下摆跪在地上正色道:“日后王爷若有差遣,衡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端王嘴边的笑意慢慢敛住,小半天才回过神儿来,自嘲道:“我有什么值得你赴汤蹈火的,左右不过是感同身受看你顺眼罢了。我自小也是个可怜,连带着一屋子人都不受待见。”   他踏前一步将人扶起,温声道:“你才气虽高,处事却不够圆滑。这才多久的日子,就把礼部侍郎得罪了个囫囵全,我看你这个官儿也升不了多高。以后皇上……大行后我必依律就蕃,到时候你跟着我过去当个王府属官就是了!”   顾衡猛地抬头。   其实在来南月牙胡同之前,他就在想这件事到最后会怎么发展。虽然提前做了种种布置——臂如顾朝山夫妻一出莱州城的时候,他就请托方县令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告知端王,那封书信就是这样来的。   又派钱小虎仔细盯着顾徔的动静,这人与童士贲在角落里秘议的时候,熟知其性情的顾衡已经大致揣摩出这位好二哥接下来的行事……   要在朝堂上顺利升迁,莱州顾家的人和事就像悬在顾衡头上的毒瘤,早些挤破过了明路反倒是一种好事儿。所以他静观事情的发展,等图穷匕现的一天,等大家对簿公堂急赤白脸的一天……   却没想到端王出人意料的硬气,竟然直接把方县令的书信当堂拿了出来。顾衡原本想,等自己下大狱连连喊冤时,这位冷心冷面的爷再把书信拿出来帮自己说几句好话就不错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顾衡低估了端王的胆气,也低估了自己这段时间细雨绸缪的水磨功夫。   端王却有些自责,总认为顾衡是遭了池鱼之灾。礼部侍郎周敏之明着是为自家女儿出气,暗地里是为敬王扫清障碍。哪怕顾衡如今只是一个七品工部小吏,他们也不愿有这样一个人依附于自己……   带着冰寒气的凉风顺着隔扇吹进了书房,精致的琉璃宫灯随着微风轻轻摇晃。   一直僵立的端王却感觉眼中有热气,一股酸痛之意从沉寂许久的心中泛泛而上。手中一使劲儿将人用力拍了拍,嘶哑道:“咱们是难兄难弟,谁也别说谁可怜了……”   顾衡面上也难得有些感动,“我刚刚想好了一份谢礼,想敦请王爷当我的大媒,随我到磨刀胡同去给我妹子下聘!”   端王的惊愕明晃晃地挂在脸上,一向淡漠的脸竟然显得有些呆滞。良久才牙痛一般问道:“这就是你所谓的谢礼,爷没指望你送金送玉,你反倒惦记着爷给你当差?”   顾衡一脸的不见外,“您反正也没什么大事儿,即便有什么大事儿也轮不着您,既然这样何不自己找点乐子?一天到晚关在佛堂里修经,修得人气儿都差不多没了,适当出来走动一下,体会一下民间的疾苦,也算是一种大修行!”   真要论口舌之利,这世上没人说得过顾衡。   端王被他的歪理堵的说不出话来,乜着眼睛拿着手指点着他道:“我忽然有种错觉,本来我修行修得很好,已经快要功德圆满了。结果让你家的破事儿一搅和,立刻就跌落了凡尘……”   一阵凉风从书房外的池塘上掠过,冻得坚硬的冰面上闪着尖利的寒光。端王嫌炭气薰人,所以不喜屋内生暖炉,又大开着槅扇,衬得书房就象雪洞一般寒冷。   偏生顾衡一无所觉,“这天底下哪家哪户都有破事儿,多我一家不多,少我一家不少。日后殿下到了蕃地当一个……闲散宗室,我也跟着享些百事不操心的清福就是了!”   端王慢慢敛了嘴角的笑意,定定地盯着顾衡。   “圣人喜用老臣,但也看重你们这些青年干吏。你身具大才不该就此埋没,你若是顺应他们,说不得十年之内就能位列九卿。和我走的近并不是一件好事,象方叔同,就因为少年时和我做过三年伴读,这个岁数了都还在地方小县上艰难腾挪……”   顾衡此时倒是真心实意地不在乎这些,“当几任地方父母官,体恤民情勘察民意,也可以修炼为官之道。我若是外放出去,定会给殿下寄些当地的土产。听说川贵之地虽然偏远,但有一种辛辣的香料,大冬天吃了能够驱赶寒气……”   端王见他心境开阔一脸的浑不在意,心头从生的一点芥蒂终于烟消云散。   回头指着博古架上的一对冰糖玛瑙多子多福花插,笑道:“这是内务库珠宝处贡上的,听说会这个手艺的师傅都死的差不多了,在外头相当精贵。我不爱这些俗物,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匠气,你拿回去当份聘礼送去女家吧!”   老藏家有句俗话:玛瑙没有俏,纯属瞎胡闹。   那对花插约莫有一尺来高,以冰糖玛瑙为材,晶莹剔透浑然天成。下半部留有俏色红皮儿,随形巧雕成石榴,瓜果壮硕枝叶茂盛。不但造型精美,寓意还深远吉祥。   顾衡喜滋滋地上前观望,末了笑道:“殿下府里若还是有嫌弃的俗物,尽管喊我过来搬。对了,这对东西既然是内务府贡上的,那必定有相配的锦盒。还请殿下吩咐人一并帮我找出来,省得到时候抬来抬去的也方便……”   正捧着热茶小心吹茶沬子的端王再次目瞪口呆。   两人往日的相处彬彬有礼,有时候还爱打点神秘莫测的小机锋。今日之事好像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说话行事都随便许多。但也没想到顾衡私底下竟然是这种贪财痞赖的性子,真是见什么要什么!   端王气急而笑,指着屋子里的物件儿道:“你看得起什么尽管拿,不过我可告诉你,再过不久就是我府中小世子的周岁,你自个掂量着办!”   顾衡讪讪放回一个金玉满堂的寿山石笔筒,抠了抠脑袋道:“从小家贫,没看过这些好东西。这回要娶亲了,才发现手头没几样物件拿得出手,我这不是怕聘礼寒酸丢了殿下的人吗?”   端王修炼的城府再深,听了这话也不禁勃然大怒,“哭穷哭到我面前了,打量我不知道你的家底吗?莱州德裕祥盐场至今有你的份子,荣昌布庄在你妹子手里,去年差点赚了上万两银子,松江府你还有三千亩上好的棉田……”   顾衡被端王的唾沫星子喷得几乎是落荒而逃,当然走的时候还不忘顺了那对冰糖玛瑙花插。   听到动静的魏大智连忙赶了过来,双手叉着惊慌失措地劝道:“哎哟我的顾大人,你是怎么惹着王爷了?咱家可是有日子没瞧过他发脾气了,赶紧回去道个歉,要不然咱们这些底下服侍的人可就不好过日子了!”   他正在这边乱七八糟的劝着,忽然听到书房里传来一阵极为爽快的大笑声。   声气稍歇后,就听端王带着笑意道:“到库房里找个匣子,装顾衡手里那对花插。等府里小世子周岁的时候,魏大智你亲自点查顾衡送来的贺礼。若是轻上一星半点,你就亲自去他府上把这对花插收回来……”   听到这等莫名其妙的吩咐,又看到顾衡手中的玛瑙花插,魏大智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有多久没看见这样浑身泛着活气儿的殿下了,有多久没有听见殿下爽朗的笑声了。就连小世子降生,也没让殿下这般喜形于色,仿佛天上的色儿都变得亮堂了些。一时间五味杂陈,连眼角都有些温热湿意。   站在水廊上的顾衡却恢复了往日的冷静持重,仿佛刚才的跳脱肆意是另外一个人。他对着魏大智微微欠身施礼,如行云流水一般抱着那对金贵的玛瑙花插,沿着曲折的回廊衣袂飘飘地渐渐远去了。   ※※※※※※※※※※※※※※※※※※※※   咱家男主是运筹帷幄的人……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Veron3371 20瓶;韩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四零章 下聘      磨刀胡同巷尾最深处的一处民宅里, 暂住着顾九叔和他带来的一些老亲。   他们到京城的主要目的其一是看看顾衡, 其二就是跟顾氏本宗洽谈联宗事宜。结果话还没谈两回呢, 两边就彻底谈崩了。   顾九叔准备打道回府,毕竟庄户人家最要紧的还是田地。眼看着要开春儿了, 农具要整修,种子和秧苗都要拿钱购买,荒了一个冬的田地要使耕牛重新犁出来……   结果将走未走时又遇到衡哥要成亲的大事,一干人细细一合计就决定干脆再留一段时日。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 到时候婚宴上多几分人气儿也是好的。   送聘定在大婚之前十二日内,送聘日与成亲日均是男家择定的黄道吉日。男家送女家聘金聘礼的多少,女家送过来的嫁妆多少, 一般是双方的媒人商榷议定,如无议定就按时俗通例而行。聘金的钱额为双数,用大红绸缎包着, 叫做红缎包聘。   红缎包聘意味着明媒正聘。   聘礼一般有金银首饰, 分别包有开门钱、赏面钱、洗头钱、挽面钱、孝敬钱的大红包。另有衣服、布料、牲肉、柑橘、红糖、发粿、礼饼、糖豆条、蒸糕等。   这些礼品都各自有寓意, 发粿是祝女家兴旺发达, 柑橘是大吉大利,猪脚是孝敬女家的长辈老人,祝健康长寿。猪肉也叫做洗屎肉,是男方答谢女方家长对女儿的养育之恩。   一身新衣的顾九叔到现在还是晕晕的, 他同手同脚地作为女方的长辈收了聘礼, 总觉得像做梦一般。   按照他原来的想法, 衡哥如今大小是个七品官吏, 但毕竟还算个初来乍到的生毛头。况且京城是天子脚下,权贵多的如同牛毛,顾衡的喜事儿能有三五桌的朋友来贺就算非常不错了。   不想二月下聘礼这天,天公作美一路放晴不说,还老早就撒下万点金光。几挂长长的鞭炮炸得震天响,泛着硫磺味道的烟尘散尽后,打头的就是个带金冠穿紫袍的王爷。   顾九爷轻吁了一口气,脸上掩不住得色。   那位王爷显见就是顾衡请来的大媒,依照惯例叩门请期。原本准备好好闹腾一番的顾家子弟都规规矩矩的站在一边,根本就不敢上前捣乱——那可是皇帝老爷的亲儿子,若是磕着碰着可是要杀头的。   那人露了个面后就静静的站在廊下,偶尔回头和顾衡说几句话。身上的缂丝紫地云蟒袍威风凛凛,金线绣制的孔雀羽正蟒托着活灵活现的灵芝和火珠,下摆上绣着一水的海水江崖纹,颜色鲜亮得差点闪瞎了顾九叔的老眼。   那位王爷却半点儿不骄傲,说话轻言细语和气的很。仆役们抬聘礼进屋的时候,还坐在堂屋跟他闲聊了几句,问他去年地里的收成如何,家里有没有读书的子弟?   顾九叔自忖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用袖子紧紧掩住哆嗦不止的手指尖儿,狠掐大腿几记后才勉强镇定下来。   他极为恭敬地回禀去年老天爷赏脸,地里收成还算不错,还打了不少粮食囤着。家里的两个儿子资质有限,就跟着自己侍弄庄稼。最小的孙子看着还有点天分,已经送到村塾里跟着先生去读书了……   这样天上神仙般的人物,听说是皇帝老爷的二儿子,说话谈吐却是这般斯文有礼,末了还赏了他一锭五两重的银子。顾九叔诚惶诚恐地接了,用红帕子仔细包了揣到心口上。心想若是回到乡里,这段经历可以摆谈一辈子了。   后面又陆陆续续的有客人上门,大多是衡哥的同科同年,还有一部分是他衙门里的同僚。有些放下礼物就走,有些却热热闹闹地跟着喝了半天酒。   顾九叔放下悬了一半儿的心,有这个底子放着,想来三月十二正式大婚那天,应该比今天还要热闹些。   顾九婶儿喜滋滋地迎出来。   女方收下聘礼后,有一些女家应收存,如柑橘收一对存一对,礼饼、豆条、粿品、蒸糕只收一小半。发粿收存四个粿角,面条的抹红部分要收存,并返回开门钱红包。   顾瑛虽然能干,但总不能让她自己操办自己的婚事。顾九婶刚才悄悄看了,男方送过来的金银首饰各两盘,聘金六百两,莱州城里大户人家办喜事也不过如此了。   这里有个约定俗成的风俗,男方家给的聘金越重,就表示对女方越看重。顾九婶虽然只是暂时作为顾瑛的娘家人,但是当着这么多人也感到面上有光。   女家收下聘金聘礼后,要回敬男家的回礼。回礼包括柑橘、鸳鸯糖、鸳鸯蕉、腰兜、落汤糍、红蛋、猪心等。   鸳鸯糖二包为一对,包红纸,外面系以红线。这根红线也是象征月老系足,有缘有分甜蜜美满。鸳鸯蕉是女方亲手绣的红帕,帕子上面是两个相连的香蕉,喻示来年招子成行。   腰兜里面要装五样种子,寓意五子登科,通常是粟、麦、豆这些会发芽的种子,象征生儿育女。还要有一对连根的厚香草头,民间称元配为“草头”,这对草头是强调“元配夫人”的名分。   宅子因为只是暂时居住,并没有雇佣仆妇,顾九婶就亲自把装了金银首饰的案盘端进里屋收着。今天人来人往的,要是不小心丢个一两件,这寓意就不好了。   一身茜红衣裙的顾瑛盘腿坐在炕上,脸上是遮也遮不住的喜气。   顾九婶进屋的时候看了好笑,她是看着顾瑛长大的,自然也为她感到高兴。就为她整理了一下生了褶皱的衣裙,低声道:“好姑娘,出门子的时候可千万不要把笑儿挂在脸上。咱们那里兴哭嫁,哭的越惨日后的日子才越兴旺!”   顾瑛忙敛了脸上的笑意,却不料心头的欢喜层层叠叠,一时半会儿哪里收得住?   顾九婶看了哈哈大笑,“知道姑娘你日后必定是掉进了福窝子里,这会儿就是想哭也哭不出来。不过大婚的时候,大红销金盖头一盖,别人也看不见你是笑还是哭了……”   顾九婶儿的公公婆婆早逝,算不上全福人,所以只能在今天下聘的时候帮忙。她坐在炕前的小杌上,拍拍顾瑛的手道:“按说有些话不该我这个当婶子的来说,可是这段时日咱们娘俩儿处的好,就说两句掏心窝子的话。”   年轻姑娘嫩得出水的脸上只是上了一层淡妆,却衬得眉眼更加分明,黑水银似的眸子极深极幽,黑得仿佛能照透人的心肝儿。   “这男人就像一匹野马,咱们女人就要做马头上的绳绺子。衡哥……自小就主意正,往日有老太太压着还好。日后若是老太太不在了,只怕就只有你在他跟前还说得上几句话……”   顾瑛何等聪明,立刻反手握住顾九婶儿的胳膊笑道:“还请婶子回去说一声,请族里的各位叔伯放心,我哥哥不是那种忘本的人。这些日子,族里老亲们的行事他都一一记在心里……”   顾九婶儿虽是个农家妇人,但也知道顾瑛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既然这样说了,以后的事就决计错不了。   莱州沙河这么多年只出了顾衡一个当官的,跟黑芝麻地里长出了一株白芝麻一样稀罕。这才短短的一年时日,顾氏一族里里外外得了多少恩惠。那方县令若不是看在顾衡的面上,会那么大手笔地免那么多税?   要想日子四平八稳的过下去,族里和顾衡之间的联系绝不能断!   顾九婶儿想了想低声道:“四老爷那边今天没过来人儿,只派了个小厮随了五十两银子。我们当家的说,日后你们只管平平常常地处着,他们若是再敢乔模乔样,自有族规处置……”   这里的四老爷自然是指同茂堂的顾朝山,他在莱州顾氏的排行为四。   那天荣昌布庄的事情不过半天功夫就传开了,顾九叔气得不行,跑在顾朝山一家子暂居的客栈里跳着脚大闹了一通。末了撂下狠话,说再由着汪氏和顾二瞎胡闹,他就请族老们出面,把这一家子齐齐赶出莱州……   见这姑娘凝神细听,顾九婶越发打起精神细说:“四老爷四太太两口子是铁秤配铁砣,恨不得把儿子媳妇儿全部攥在手心儿里,都想找机会拿捏你和衡哥,这才闹了一出又一出的事儿。日后再见着,你们大面上过得去就行了。”   顾瑛满脸笑容,打开身后的炕柜,取出两锭十两重的银子推过去道:“这些日子劳烦婶娘处处照顾,这点银子拿回去给侄儿们买个笔墨纸砚之类的。我哥哥说过,村子里若是再多几个读书的,大家伙就用不着这么辛苦了……”   许多庄户人家一年到头都见不着整块的银锭,顾九婶儿推迟了几回,终于心满意足地收下。   心想,这么个事事周全的好姑娘,谁见了都舍不得丢下。除了出身稍微低些,样样不比别人差。难怪顾衡谁都看不起,宁肯冒着被别人骂的名声都要娶她!   晚上忙活一天的顾瑛正准备睡下,就听见窗户像老鼠一样剥叽了几声。她攸地涨红了脸紧走几步,赤脚站在窗前,小声问道:“是谁?”   糊了谷皮纸的窗户上映出一个人影,含糊笑道:“好妹子,我求了好久,顾德哥才让我进来一小会儿。我就是想跟你说说话,我们有小半个月没见面了吧?”   顾瑛心里跟砂糖罐儿一样,却不敢将门窗贸然打开,“哥哥你快些回去吧,人家说成亲前的男女是不能见面的……”   虽然已经是二月末,但半夜三更的户外还是冷得厉害。顾衡跺了跺脚,又看了看闭的紧紧的窗户,只得无奈笑道:“好妹子,今天上午下完聘礼后,我陪着端王去了一趟西郊,见山上有几树桃花开得正好,就给你折了几枝回来……”   窗户依旧是纹丝不动,顾衡心头又恨又好笑。心想这到底是些什么破规矩,怎么订了婚的男女反而不能见面的?但是他知道顾瑛面子浅,只得又嘱咐几句有的没的,这才悄悄离去了。   良久,满面通红的顾瑛才推开窗子,一眼就看见几株颜色妖娆艳丽的垂枝碧桃,肆意张扬地堆在窗台上。她心满意足地捧在手心里,一时也不知道是桃花更艳,还是人脸更娇?   ※※※※※※※※※※※※※※※※※※※※   亲们的厚爱我全部看到了,一定一定好好写……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毛毛虫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Jojo8129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毛毛虫 58瓶;maomao 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四一章 裂痕      手帕胡同的童士贲得知顾衡自甘堕落放弃大好前程, 将要正式迎娶自己的妹妹顾瑛时又惊又喜, 简直不敢相信这世上竟然真有如此愚蠢的人。   自从离开莱州, 童士贲不知不觉便将顾衡当成自己的假想敌。看他顺顺当当地中了榜眼带着红花跨马游街,看他进了工部穿上石青色的官袍成了七品的实权主事, 看他什么都不用做就得到了侍郎之女的垂青,眼看着就要扶摇直上世人难仰其项背……   这世上,有一种人生来就是叫人嫉恨的。   一向心气儿极高的童士贲做梦都没想到,往日里根本没有放在眼里的小表弟竟然成了自己拍马难及的高峰。那样蠢笨出奇的人, 被轻轻一撩拨就跳起三丈高的浊物,竟然走了狗屎运得中正儿八经的进士及第,那是多少仕途之人做梦都想拥有的出身。   而彼时的自己, 连举人都不是,还费尽无数周折才保住秀才功名。这份妒火如同油煎火炼,让他每每思及就难以落枕安眠。   与故旧相聚每每听到有人议论顾衡时, 童士贲就疑心别人在背后笑话。毕竟自己跟叶瑶仙之间的丑事当初在莱州城里闹得太大了, 往好里说这是名仕风流不拘小节, 往坏里说这是屎壳郎戴面具——整一对臭不要脸的男卑女贱。   攒足全身的气力终于过了这届乡试恩科, 还殊为难得的取了第二十八名的好成绩。全中土人才济济,参加恩科的秀才不计其数,榜上有名已经算是其中佼佼,更遑论是名列前矛!   黄榜张贴出来后, 一直心心念念的敬王府态度果然和软许多, 不但下了两回邀约的贴子, 还派管事送了几回钱粮。许是见铁匠胡同的居住境况不佳, 王府管事还留下一百两的搬家银子,含蓄地说是主子给下头的贴补……   童士贲对这些权贵们的拉拢手段原本是嗤之以鼻的,但在京城住了许久却让他明白,一文钱真的能难倒英雄汉。掂量许久之后,终于下定决心搬到了环境稍微好些的手帕胡同,当然租金也翻了一番……   这段日子以来,他和叶瑶仙没有半点进项,眼看着只能做坐吃山空。这科若是再不能中,简直不知道拿什么脸面回归故里。幸好有周贵妃的千秋寿辰,幸好加了这回的恩科,大家伙才能在齐齐湮灭之前逃出生天。   要知道错过一科,许多人一辈子的际遇便是天差地别。   士子之间私底下的消息向来灵通,童士贲又常借机在敬王府里走动。所以非常碰巧的隐约知道周侍郎之女周玉蓉心仪顾衡,甚至主动开口提亲却遭到婉拒。   这件事知晓的人不多,但自感大失颜面的周侍郎为此深恨,在背地里使了不少的小手段……   有些人的运气就是让人羡煞,别人苦求不得,他却视若蔽帚不知珍惜。童士贲闲时不免畅想,若是周小姐看重的是自己,那岂不是两全其美的事。相比之下,顾衡除了长得高一点俊俏一点运气好一点,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长足之处?   原来顾瑛就是顾衡婉拒一干名门闺秀自毁前程的原因吗?   童士贲闲适地靠在椅子上,心想就这样一个喜欢自掘死路且认不清前路的人,自己一度还将他视为平生之对手,实在是太过抬举顾衡了。这样一个人,自己根本无需做什么,他自个就能把自个玩死。   顾瑛那样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模样又生得几分出色,说话做事都透着干净利落。长久在一个屋檐下呆着,顾衡对她难免产生几分真感情。要是自己处在这个角度上,就先堂堂皇皇地迎娶周侍郎之女,过个一年半载再悄悄纳了心爱之人。   这样两不耽误,既照顾了周侍郎之女的面子,又能与心爱之人双宿双飞,像顾衡这样的做法简直是殊为不智。童士贲可以想象,当周家人得知这个确切的消息时,脸上那副怒不可遏深感愚弄的样子。   雾蒙蒙的天到了晚上又开始飘雪,那雪极细极微,还没有落在地上就已经融化成春雨。文人见了不免感叹几声——斯情斯景,何其美哉?   穿了一身靛蓝布祆的叶瑶仙艰难地将一捆木材抱进柴房,一双手险些抬不起来。把米淘洗在锅里后,才抬头看见屋子里的男人半闭着眼睛,脸上有一种似笑非笑的奇怪表情。   她心头就有些不舒服,背过身时无声嘟囔了几句。心想这男人也太不知心疼人,看见自己进进出出的不出来帮帮。这些搁在外面的木头上了霜冻又湿又硬,烧时烟雾大且不容易烧透。   肚子里虽然腹诽,但叶瑶仙不敢大声吐露一个字的不满。自从离开莱州之后,她就敏感地察觉男人对她与以往大不相同。骨子里的趋利避害,使得她说话做事比往日顾忌许多。   男人却睁开眼睛招了招手,笑道:“进来了怎么也不吱声,天天干这些杂事是不是有些辛苦?再等一段时日,等我得到敬王殿下的重用,咱家的好日子就来了。”   叶瑶仙手指绞在一起,不知道一向阴贽的男人心情怎么会这么好?她垂眼看着布袄上沾染的一块黑色污渍,心头却觉得有些茫然。就随意答应了一句,“马上要过年了,一直没有收到家里的来信,也不知道宝儿身子好不好?”   想起第一个头生孩子,童士贲神情也温柔许多。   侧身搂住女人的肩膀笑道:“由我娘亲自照顾,宝儿必定会长得壮壮的。我得中举人之后,给老家去了一封报喜的信。前些日子才收到娘的回信,信里还夹了一百两的银票。家里的境况如今并不好,偏我娘还时时记挂着我们,你就是太过小心眼儿……”   没有当娘的人愿意和自己的孩子分开,想起童太太的尖酸刻薄,叶瑶仙心头一阵苦笑。良久才艰涩问道:“只怕咱们回返家乡时,宝儿已经认不得我了!”   又是这种老调重弹,童士贲皱了眉头冷冷道:“你我夫妻一体,只有我发达你才有好日子过。我娘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由他老人家亲自教导宝儿,是宝儿的福分。你一直拘泥于这些小情小爱,日后如何在仕途上辅助于我?”   听到男人毫不留情面的斥责,叶瑶仙气得倒抽一口气。   于是说话时连声音都有些颤抖,“宝儿是我生的,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离开莱州时,你娘非要把我把他从我身边抱走。你不帮着我便也罢了,还说这种话剜我的心……”   女人凄婉哀戚,垂下的眼睫在脸颊上投下一抹淡淡的青影。往日里,这样的柔弱形容一定会让童士贲心软,但现在却只会让他心生烦恶。   他腾地站起身,从书桌里摸了一把铜钱不管不顾地往外走。家里不清静,难道还不兴自己找一个清静地呆着吗?   叶瑶仙在后头紧撵几步,却只见木门在初春的雪雨中哐当作响。   她心头一阵茫然,眼看着过完年开春了,哪家哪户不是和和美美的?偏偏自己的儿子远在老家,连见上一面都不能。且这个男人婚前婚后简直像变了一副嘴脸,根本没有往日的半点温柔体贴……   女人颓然地坐在铜镜前,忽然惊骇发现镜中人脸上已经有了些风霜之色。   叶瑶仙赶紧把桌上的脂粉往脸上抹,但不知道是皮肤太过干燥,还是脂粉太过劣质,细细的粉末难以抹匀,还扑簌簌地直往下掉,衬得镜中人像个女鬼。   一时不免悲从心中来,怎么男人混得越好,自己却感觉这日子越没法往下过了呢?   前些日子她无事时经过正阳门的一家布庄,忽然想起好久没有置办新衣裳了,就一咬牙进了铺子。谁知道那布庄外面看着低调朴实,里面的布料却多得让人眼花缭乱。   那松江三梭布摸起来又细又软,那兼丝布看起来雅致挺阔,可是价钱比平常的布匹要贵上一两倍!住日里她兜里有银子的时候都不敢乱用,现在一穷二白时根本就不敢妄想!   负责招待的伙计看出了女人的窘境,就把人带到一楼的一个偏厅,那里有各式各样的大捻布。不但厚实,摸起来也比平常的粗布密实许多。   叶瑶仙是识货之人,虽然恨这个小伙计把自己与一群拉车的卖货的小贩儿放在一起,但也不得不承认这种大捻布的价钱还算公道。且颜色众多,用来裁制冬天的棉袄是极相宜的。   她正在这边细细挑选,就听见楼上忽然闹腾了起来。   看热闹是百姓的天性,叶瑶仙也挤在一团人当中拥了过去。结果却是一干熟人,莱州同茂堂的汪太太正朝女伙计的脸上狠狠吐了一口浓痰,尖声叫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叶瑶仙躲在后头,踮着脚兴奋的看着眼前的热闹,心想你们全部打起来才好,把这里打得稀巴烂才好。然后她就看见一个穿着绛红掐边对襟外裳,系着一条藏蓝包襕边的百褶裙的年轻姑娘一掀布帘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那女郎面对明显前来寻衅的一家子丝毫不惧,连言辞都没有落下风。顾徔大概是气极,当众说出要代汪太太这个当娘的到衙门告顾衡忤逆……   知晓两边过由的叶瑶仙还来不及惊讶,就见顾瑛双眼蓦地一沉,轻轻巧巧地上前一步,一巴掌就把一脸嚣张气焰的顾徔打得满地找牙……   面对手段这样狠辣干脆的顾瑛,所有认识和不认识她的人都瞪大了眼睛。做梦都想不到这女郎说打就打,竟然不给顾家人留半分脸面。即便起因是汪太太太过嚣张,顾家二少爷嘴巴太欠太臭,也不能这样不留半分情面啊!   叶瑶仙本来以为这下子会收不了场,没想到汪太太这边一下子就怂了。齐齐退得老远,除了说些不干不净的话之外,竟是半点儿方法没有。   布庄的伙计们一下子聚拢了过来,有两个身材高壮些的男伙计还抄了臂膀粗细的门闩。叶瑶仙这才知道,顾瑛竟然是这家布庄的大东家,且过完年后就要嫁给辛未科的榜眼顾衡了……   叶瑶仙几乎是半掩着颜面悄悄跑出了布庄,心头说不清到底在难过什么?只记得顾瑛头上那两根雕成玉如意的玲珑翡翠簪,在大堂明亮的灯光下散出令人目眩的晕彩。   初春的天上月散洐着晕黄的光,和地上远远近近民宅中的灯火交相辉映。叶瑶仙抚着镜中人仍旧细腻的秀美脸庞,心中隐约有丝怅茫——那年在莱州观看龙舟赛时,若没有那义无反顾的纵身一跃就好了……   ※※※※※※※※※※※※※※※※※※※※   再一次重申——我一定会好好写,以答谢对我的厚爱。答应亲们的加更,请亲们帮着记一下,等我稍稍不忙了再一一奉上!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青青翠微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Xxnanlin 10瓶;Jessie 5瓶;韩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四二章 西厢      对于顾衡和顾瑛即将真正成婚, 周侍郎府的周玉蓉同样感到不可思议。   顾瑛不但是个同姓之女, 还无父无母身无长物。这样一个百无是处的女子, 拿来当妾室已经是多余,怎么会有人真的娶来当正妻?只怕世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   即便顾衡色令智昏, 他上面总有高堂尚有一分明智吧?即便他家高堂也同意这门婚事,那顾氏族里难不成就没有一个明白人?   就是揣着这样一份笃定,周玉蓉断定这门婚事不能成。她想起年初闻听这桩消息时,心口那份急痛。忙不迭地找上门去规劝, 却被顾衡几句话就撅了回来。   什么叫做与自己心爱之人平平安安地过完下半辈子?   顾衡那样的人明明是鸿雁,偏偏要做燕雀,偏要与顾瑛那样平凡蠢钝的女子为伍。放着自己这位侍郎府的千金不屑一顾, 嘴里还说着那般气人的话,真想把那人的心肝挖出来看看!   半醉半醒半浮生,一生一世一双人。   能写出这样诗句的性情中人, 竟然真的要去娶别的女子了。若是那位女子美好得如同天上的谪仙, 腹中有诗书芳华, 周玉蓉就心甘情愿地把这碗苦水肚子吞了。   却是个半点不如自己的顾瑛, 模样才干也只能说过得去而已。只因她与顾衡有十几年的兄妹亲情打底,自己的这场情路就输得莫名其妙。不过是先来后到罢了,周玉蓉只暗恨自己没能早些与顾衡相识,徒留黯然神伤……   如今木已成舟, 再来想这些事儿有什么意思?   周玉蓉想起那人穿着石青色的七品官袍, 施施然地从工部衙门灰色的廊柱那头走过来, 脸庞冰白鬓角漆黑, 双眸湛然风仪无双,原本只是五分的心动在短短的时日内就演变成十分的不甘……   自己明明是好心规劝,到他的嘴里说出来的全都是忠孝节义,甚至还有许多刻薄难听的话。既然如此会讲大道理,为什么还非要冒大韪娶他的同姓之妹?   这份疑问如鲠在喉,让周玉蓉吃不下睡不好,短短几天就又清减了许多。   京城的春日来得悄无声息,仿佛一夜之间霜雪尽退,园子里的树木重新变得花叶重重蜂来蝶往。早开的桃李竞妍,各家各府的夫人小姐们开始盛装赴宴,坐下来后就不免嚼些家长里短。   今日是太常寺卿府设春宴,周玉蓉被母亲周夫人硬拉着陪坐在花厅里听戏。   周夫人对于周玉蓉的心思大概知道一些,但情字也是说不清道不明而且全无道理可言。更何况女儿看中的那人已经要成亲了,再来说些有的没的也全然无用了。   她半辈子尊贵,从来没有觉得什么东西不能轻易得到。对于女儿的失落颇不以为然,那不过是个新进的小进士,生得稍稍俊秀些罢了。这样的人,京城里每隔三年就是一大把,何苦放了心事在上头?   再者,周夫人心底还有一个隐秘的愿望,就是希望女儿还是能顺顺当当的嫁入皇家。二皇子敬王是周贵妃的独子,而周贵妃独宠后宫二十年。说不得,日后还有更大的尊贵在后头……   周夫人坐下来后,与各府有品阶的夫人们慢慢地说话应酬。   有些只是点头为礼说一两句闲话,有些却要打迭起精神细细应对。朝堂上各个派系林立,有心人只要一看是哪些太太夫人聚拢在一起,就能大致知道谁跟谁是一派的!   扮相精致的生旦们在台上婉转弹唱,咿咿呀呀的也不知道唱着什么,水袖却甩得如同碟盘飞转。小几上放着果馅饼、小卷酥、蝴蝶卷子、枣花糕、莲蓉甘露酥并青梅、樱桃、金桔等几样蜜饯干果鲜果。   台上正在排演《西厢记》的长亭,描眉画唇的小旦儿轻启檀口,正唱道:淋漓襟袖啼红泪,比司马青衫更湿。伯劳东去燕西飞,未登程先问归期。虽然眼底人千里,且尽生前酒一杯。未饮心先醉,眼中流血,心内成灰……   声腔极亮极好,戏台上的笙箫搭配的也好,听得让人险些落泪。接下去不知是谁点的一段《琵琶记》,音调意味就差上许多了。   周玉蓉坐了一会儿就觉得有些乏味,看见席面上也没有几个正经听戏的人。就向周夫人悄悄告退一声,顺着太常寺卿家的仆妇指引,沿着一路开得正好的芍药花往里赏景。   这处园子并不十分宽大,大概只有百步的样子,却被花匠将养得十分经心。   一溜十几棵高大的丁香树身上结了红绸,细碎的花朵发出浓密的芳香。地上密密地种了粉扇、醉香、紫袍玉带、朱墨双辉,虽然算不上很名贵的品种,但是姹紫嫣红很招人喜欢。   看园子的仆妇向来很有眼色,拿了托盘端着新剪下来的芍药,一一分给前来游园的太太和小姐,周玉蓉无可无不可地捡了一朵开的正好的粉扇。   随侍的大丫头夏言忙用宝石别针帮她插在衣襟,笑道:“这花的颜色看着鲜亮,竟是比什么首饰都衬姑娘今日的衣裙。”   她是周玉蓉的贴身大丫头,主子的心思晓得真真的。其实照她来说,那位叫顾衡的新科进士也没什么好,比他才高的,比他生得俊的,仔细扒拉扒拉也找得出来几个。   偏生自家这个主子一头栽进去,眼看着越陷越深。自从听说那位顾榜眼定下亲事三月就要成亲了,姑娘的脸上就再没有露过笑脸……   眼看再转过一道游廊,就走到园子的尽头了。   主仆俩正准备回转,忽然听到前面有人在窃窃私语,还伴着似有似无的嬉笑声。周玉蓉皱了皱眉头,认得其中一个是这家主人太常寺卿的女儿庞彩娥,另一个是中书省参知政事家的女儿杜芳菲。   这位杜芳菲杜姑娘向来眼高于顶,又自恃貌美才高,父亲又身具要职,在京中名媛当中自认占头把交椅。所谓王不见王,与周玉蓉就有点忽别苗头的意思。   在各个府邸举办的诗会上,两人不但要比诗才,还要比衣裳首饰。你今天带了一件掐丝珐琅的翡翠项圈,那我明天就要一支烧金嵌南海粉珠的头簪子,反正输人不能输阵……   此时杜芳菲撇了一眼庞彩娥,小声取笑道:“倒好意思说人家,咱们几个都是一般大的岁数,我不相信你娘这些天没把你带出去到处相看?”   庞月娥嘻嘻一笑,转了转眼珠子,“咱们只是到处相看罢了,却不知有人心急吼吼地跑到工部衙门前,大言不惭地要人家娶自己呢!”   周玉蓉脑子嗡的一声,知道接下来决计没有好话。但是一双腿却像焊在地上一样,竟是提不起半分的力气来。   杜芳菲膛大了眼睛,“我怎么没有听说过这档子事儿?你别是胡谄的吧!”   庞彩娥微微一笑,极低声地道:“刚才见在席上的时候,你就没见着周玉蓉的神色不对劲吗?往日一脸的高傲劲儿,今天全然不见了。别人说个什么话,她也老半天才反应过来……”   杜芳菲恍然,突又疑问道:“我是觉得她有些不对头,神色间也有些憔悴,就以为她跟我一样,也在烦恼那些像癞□□一样上门求亲的人,还觉得她比往日顺眼许多,却原来是为情所困吗?”   庞彩娥捂嘴低笑,“哪里是为情所困,周玉蓉那是犯花痴呢。今科的榜眼顾衡,如今在工部当一个小小的堂主事。也不知怎么就入了周姑娘的法眼,不但主动上门围堵,听说还托人过去探口音,结果人家老早就在乡下定了亲。”   杜芳菲又骇又笑,“她是什么位面上的人,怎么敢做出这样……丢份的事?”   庞彩娥满脸是笑,“谁说不是呢?这件事眼下只有几个人才知道,我爹跟工部五品员外郎谷云同是至交好友,所以才晓得一星半点儿。周家把这件事捂得死紧,生怕传出来坏了周玉蓉的闺誉,却不知道有些事越是捂得紧越是传得快……”   杜芳菲的爹今年刚刚迁任的中书省参政知事,身边不知多少阿谀奉承的人。庞彩娥知道杜周二人不对付,所以特意把这件事说出来博君一笑。   “周玉蓉的父亲周侍郎自觉扫了面子,特特天远地远的把顾榜眼的父母搬来京城,想用父母权威搅事,坏了顾衡的前程。谁知道顾家父母根本就上不了台面,几句话就像缩头乌龟一样老实了。晓得这件事根底的人,现在都在背后等着看笑话呢!”   杜芳菲却是想到自己的心事,没有像往常一样跟着奚落几句。   躲在丁香树后的周玉蓉羞得脸面绯红,这庞彩娥昔日跟在自己身后唯唯诺诺,不想却是个喜嚼他人是非的长舌妇。   她死死抿着下唇,垫着脚尖儿悄悄退出那片林子。眼中含着泪却又不敢落下来,生怕与别人正面撞见避之不急,到时候出丑露怯又丢了周家的体面。   大丫头夏言吓得大气儿都不敢出,急急跟着周玉蓉身后。这种事也没个商量的人,就是夫人那里也不好实话实说。但是眼看着姑娘受了非议,这口气却是怎么也咽不下去。   周玉蓉身上的玉色折枝堆花襦裙在茂密的月季旁飞快掠过,本来娇弱的花枝陡然露出尖刺,绣了飞鸟纹的广绫披帛顿时被挂出了一条长长的口子。   夏言急得直跺脚,忙将披帛小心对折在另一面,力图将抽纱的地方隐藏起来。   远处传来鼓点儿的铿锵声,一道声腔忽如遏云高拨,“情已沾了肺腑,意已惹了肝肠……”   周玉蓉蓦地住了脚步,一双黑泠泠的眼睛盯着草木深深的幽暗之处,兀自冷笑几声后转身快步离去。   ※※※※※※※※※※※※※※※※※※※※   男主女主要成亲了,这些都是小角色!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Grace 20瓶;糖糖~ 10瓶;刀刀妈 5瓶;木子瓜 3瓶;Xxnanlin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四三章 房契      正阳门棋盘街的荣昌布庄。   大掌柜董长青亲自把两盏五彩花卉纹的茶碗放在桌上, 又陪着笑寒喧了几句, 这才躬着身子退了出去。临走的时候, 还不忘记把雕了山水人物的镂空木门小心关好。   一身半旧群青色长褂打扮的郑绩就笑道:“这个人你用得还顺手吧?我听说去年年尾盘帐的时候,你这个大东家还给他包了老大一个红封, 让他回去后见人就跟人吹几句。我认识他多少年了,少见他这般模样,可见你包的红封彻底把他惊住了……”   顾瑛有些头疼地望着这个自来熟的男人,不晓得他知不知道自己还有十来天就要成亲了?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和自己关在一间屋子里说话, 落在别人眼里算怎么回事儿?   就装作不在意地站起身子,打开关得好好的木门,又从桌上拿起茶壶为郑绩又续了一回满满的茶水, 微笑道:“郑大哥说的玩笑话,你手底下出来的人还有差吗?董掌柜可帮了我大忙,荣昌要不是有他, 还没有这么快在京城站稳脚跟。”   郑绩老早把她的举动看在眼里, 心头又酸又涩, “正月间我走的时候还一口一声郑大哥, 怎么才回转个身子你就要嫁人了?莫不是……顾衡那小子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顾瑛又惊又愕,心头外加十二分的好笑,心想这位到底是站在什么角度才敢问出这样的话。其实她心底里也有些嘀咕,这件婚事的确定下的有些仓促。   她曾经细细问过, 可哥哥半开玩笑的说——那些老大人们实在太过热情, 动不动就要给他介绍名门贵女。虽然是婉转拒绝了, 但有时还是难免得罪人。干脆就把老早相中的媳妇儿风风光光地娶进门, 也好堵住那些老大人的口……   顾瑛敏感地觉察有些不对劲。   这一年她在荣昌布庄当大东家,每天都在迎来送往。加上掌柜董长青毫不藏私,实实在在地学了不少东西。店里那些太太小姐们空闲时就喜欢说长道短,所以顾瑛也知晓了不少京中典故。   哥哥的这个理由里里外外透着一股牵强,但他既然不愿意明说,那就不好刨根问底的深究。这一年顾瑛明白了许多道理,京城的很多事情莱州老家不一样,不但有肝胆相照的朋友也有落井下石的敌人,所以自家人更要一条心才行……   郑绩却是略带伤感地看着顾瑛。   一身立式宝蓝水波纹褙子,里头是玉色撒花夹衫。头发梳了反绾髻,簪了一枝银镀金镶珠石的花钿并两朵素绢。背脊挺直身材高挑,双眸清正有神,整个人看着又清爽又端庄,哪里看得出是个才从乡下出来不久的小丫头?   他有心想劝一劝用不着这么着急,又怕交浅言深惊了这个丫头,反倒与她生了隔阂。   就叹了口气道:“……原先我跟说过想和你结拜成兄妹,这件事真的不是诳你的。只是后来的事儿也多,又想着你反正在这里又不会跑,就七拖八拖地耽误了下来……”   顾瑛心头的莫名其妙更深,干脆大大方方地道:“我一直把郑大哥当成我的大哥呀,怎么说这么见外的话?若不是这样,今年在宝应街开第二家分店的时候,我也不会主动开口跟你借银子。”   郑绩眉眼顿时舒展许多,把长褂下摆一撩哈哈笑道:“既然这样我也不说外道的话,顾衡是官身,日后你嫁给他后就不好直接露面了。所幸董长青是个老手,由他帮你看着铺子我也放心!”   顾瑛慢慢摇头,“我哥哥说了,成亲后这些铺子和田产还是由我自己亲自照管。并不是不信任董掌柜和外面的庄头,而是这些大大小小的事儿,我自个心中总要有个章程。万事指望别人,终究不能长久。”   郑绩一楞,“这朝廷律法可是有规定,官员的直系亲属不得与民夺利经营商铺……”   顾瑛就笑道:“这京里的铺子,十个有九个都挂在京官儿亲属的名下。早早就是约定俗成的事,若真要按照朝廷法度,那些阁老侍郎一个都跑不掉。我哥哥说先让我把所有的事精通了,任是谁当掌柜都不能肆意糊弄,再把手里的铺子和田庄让别人总管……”   郑绩哼了两声,“他连这种话都跟你说,倒还算有两份良心。可是好妹子,咱们到底只是些没有根底的白身。若是他日后……看中一个官家小姐,三天两头闹着要娶进门,你又该怎么办?”   顾瑛噗嗤一笑,“去年就有人给我哥哥说亲,听说那就是个大官的女儿。我哥哥连笑脸儿都没给人家一个,因为言语上有些不对付,还把人得罪了个十成十。”   她用食指摩娑着茶碗上的纹路,低低道:“即便他看中别人又有什么打紧,我手里有铺子有田产又有银子。实在不行我就到老家买块地,等年纪大了收养十个八个孩子,这日子也不是过不下去……”   郑绩的眼睛越睁越大,半晌后才无语道:“我原先就以为你是个实心眼子,没想到你真的是个实心眼子。若真的到那到了那一天,你真准备这么办?在老家买块地养两个孩子,也不准备嫁人,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娇妻美妾的升官发大财?”   对着这个半路上冒出来闹着要结拜的“大哥”,顾瑛忽然想说几句老实话。   “我是被人家抛弃的孤女,伴着他走一路已经是天大的福分。若真有那么一个得他看重又真心对他好的人,我也不好误了他。但只要他让我陪在身边,我一定不离不弃……”   街面上依旧是人来人往,隔着两道屏风的店铺里也是人声喧哗,这间小小的二楼账房却没有一丝声响。郑绩沉默半晌,忽然涩声道:“若是我帮你找见家人,且那家的家底殷实能帮你撑腰子……”   顾瑛缓缓摇头,“十七年杳无音信,我早就不做指望了,我祖母和我哥哥就是我的亲人!”   郑绩的喉咙似乎哽作一团,咕噜了好几下都没说出话来。有些人有些事儿错过了那个点儿,再说出来就伤人伤己。还不如这样两下里住着,看着她相夫教子悠然度日的好。   他定定望过来几眼,从身后取出一个小小的匣子,沿着桌面慢慢推过来,“我……是家中独子,整日里浑浑噩噩的只晓得喝酒作耍,天天晚上在那些楼子里做新姑爷,挣了这么多银子也不知道给谁……”   尺宽的檀木匣子雕了匍地而生缠枝西番莲,刀法绵密有拙朴之风。顾瑛不是矫情的人,以为里面装了一份新婚贺礼,就大大方方地收下道:“……日子定在三月十二,郑大哥可有空过来喝杯水酒?”   三月过后漕河上的冰面儿初开,在河上讨生活的水上大豪们早就按捺不住手脚。像郑绩这样的人,只怕老早就备下货物准备南下。   谁知郑绩只是呵呵一笑,毫不在意地道:“我老妹子嫁人,说什么我都要留下看看。你反正没什么娘家兄弟,到时候……不如我来送你出门子。也不知道你家的客多不多,我也可以提前过去帮你招待客人……”   此时候的嫁娶规矩极大,其中有一条就是新嫁娘出门子的时候脚不能落地。从闺房到花轿这段路程就要由新娘子的亲兄弟背着,若是新娘子没有嫡亲的兄弟,也可以有表兄弟来做这件事。   顾瑛的心头越发怪异,面上却是丝毫不显。   装作没有听懂他的意思,客气道:“郑大哥说的哪里话来,你是我请都请不到的贵客,这个时节能放下手头上的生意来喝杯水酒,已经算是给了天大的面子,怎么能让你做接待的活计?”   郑绩却觉得自己这个主意极好,拍着胸口道:“我虽然不是京城里的人,但也算常来常往,人头比你和顾衡来得熟。你现如今住的那个地方,里里外外都是顾家的人,怎么能背你上花轿呢?”   他心中忐忑,却把胸脯拍得震天响,“所以这件事还是不要打推辞了,就按我说的办。反正没有多长的路,也让我尽一尽……异姓结拜兄长的职责!”   顾瑛有些傻眼,好在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满口答应了下来。再说顾九叔带来的那几个堂兄弟也姓顾,和哥哥顾衡才是真正的血缘之亲,背自己出阁好像是有些不妥当……   郑绩见她爽快答应了,不由哈哈大笑。坐在椅子上看这个妹子是越看越欢喜,觉得她骨子里的性情跟自己一般模样。就轻言细语道:“好妹子莫怕,顾衡若是敢对不起你,我打得他满地找牙……”   顾瑛抿嘴一笑,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在莱州时哥哥只是个秀才,就敢与别人争天争地。如今他是正经官身,只怕再无人能大肆打压他。这世间之大,也由着他放开手脚了。   郑绩心满意足的离去,顾瑛独自在账房里慢慢地收拾着茶具。把桌上的水渍揩干之后,轻轻打开雕了的西番莲的紫檀匣子。里面却不是什么贵重的首饰器物,而是一张薄薄的房契。   顾瑛诧异至极,略略翻开一看,见上头盖了衙门的骑章铅印,工工整整写了几行字——东四坊巾帽胡同三进宅院一座,房二十八间,倒座四间,花园两处……,契子上房主的名字正是自己。   ※※※※※※※※※※※※※※※※※※※※   感觉有婚前财产的妹子底气要足些……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桃红柳素 8瓶;韩墨 3瓶;青青原上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四四章 嫁妆      在一处新开的茶庄前, 等候许久的顾衡一把将转身欲走的郑绩抓紧, 粗手粗脚地拖着他进了一间最靠里的雅室, 一路凶神恶煞的样子引得人人侧目。   郑绩见逃不掉,索性长手长脚地摊在椅子上笑道:“……知道咱俩关系的自然不会乱说,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上门讨债的闲汉呢!”   顾衡一伸手,早早等在旁边的钱小虎立刻把一个紫檀扁平匣子恭敬递过来。   街上小摊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郑绩百无聊赖地左右张望,“两个月不见, 小虎好像又长高了一些。话说回来,你老跟在顾衡的身边做什么?他一个工部的小主事,连点油水都没门路捞。干脆跟着我跑几趟船, 保你二十岁之前把老婆本存够……”   顾衡简直是忍无可忍,把钱小虎打发下去后,压着嗓门厉声问道:“巾帽胡同的三进宅子, 里面家私俱全, 市面上作价至少一千五百两。你就这么堂而皇之的送给我妹子当贺礼, 到底存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   郑绩看他一双眼睛显现赤红血丝, 立时明白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   他又知道这人面相清雅其实骨子里最是睚眦必报,忙坐起身子不敢再开玩笑,“我老早就想跟瑛姑娘结拜成异姓兄妹,不过是怕名声传出去不好听才作罢。如今她要嫁人了, 我给自个儿的妹子置份……嫁妆不为过吧?”   这处宅子当贺礼太过厚重, 可若是作为至亲之间相赠的嫁妆倒是正相宜。顾衡的脸色缓合许多, 但心中还是存有狐疑。   郑绩极擅察言观色, 知道这人素来精明,连忙趁热打铁道:“咱俩是什么关系,差一点就成了一个妈生的亲兄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再说……我日后还指望你发大财呢。就是靠了你荣昌布庄才在京里扎下脚跟。要是单靠我自己,还不知道要瞎扑腾多久呢?”   许是这阵心头火过去,顾衡平缓许多。斜斜望过来一眼道:“即墨郑家在当地可是响当当的大商家,怎么在你嘴里就像不好见人似的?你要是想把生意在京里铺开多的是门路,何必要借我的手,只怕你是不想和官家人正面联上吧?”   郑绩眼珠子微转就换了一脸的垂头丧气,干脆半真半假地埋怨起来。   “我爹……明令不让我往京里插手,说看着银子好赚里头的水却深的很。这几年大皇子和三皇子争得跟乌鸡眼儿一样,我们在地方上都有所耳闻。从龙之功谁不想要,偏一个不好就要当炮灰。要是只有我一条命也就罢了,我身后还有这么大一家子呢……”   顾衡心中的怪异更甚,“你既然不愿涉及皇子间的争斗,那怎么还跟着我斗份子?要知道如今的荣昌布庄、织厂、棉田里都有二皇子端王的份子?”   郑绩脸上微红眼神躲闪,依稀间竟然有些扭捏之色,“我爹原本是不让的,我一气之下就拿了自己的体己银子入了股。没想到一年的时间不到几乎赚了个对半,我爹这才没话说了。更何况我觉得你是个极厉害的人,既然你认准了端王,那这个端王肯定有过人之处……”   顾衡嘴角抽搐简直是无语问苍天,赶情这还是自己招惹来的麻烦。   “我和端王只能算是泛泛之交,因我妹子无意间救过端王妃的性命,两家面上这才走的近了些。知道我妹子要开店做正经生意,他就让手下的大总管提着银子上了门,明说是入股其实是暗中帮衬。遇着这副行径,我还能把别人真的拒之门外不成?”   郑绩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我们郑家在商界行走多年,也算是小有名号。实话说,大皇子和三皇子都有派管事过来,我嫌他们行事张扬霸道,吃相难看手又伸得太长,就找借口搪塞过去了。”   敢拿话搪塞大皇子和三皇子,这人的胆子也没谁了。   郑绩打蛇顺棍上,提起细瓷茶壶倒了一杯清茶,“这个端王殿下低调的很,我来京中这么多回,竟然从来没有见过他的真容。也不知他的性情如何,想结识一回都没门路。日后若有机会,你不妨帮我引荐一下……”   顾衡眼里意味莫名,知道这不是个安分的人,就勉强劝了几句,“端王殿下素来为宫中圣人不喜,甚少在外人前露面。你这样费尽心思拐着弯跟他搭上关系,当心那两位皇子知道后找你秋后算账……”   郑绩一脸痞赖,嘿嘿连笑,“过了这么久,该知道的差不多也全都知道了。不过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我操这些闲心干什么?我们即墨有句老话,叫甘蔗要吃一节剥一节,忧心太过是要折寿的!”   顾衡哭笑不得,想了一下还是把紫檀匣子推过去,“……心意我领了,这份礼还是太重。我妹子那个人你晓不得,性子素来本分老实。凭空得了这么大一注财,只怕闹腾得她半夜都睡不着。”   郑绩不耐烦了。   “你就不会给她说,那处宅子老旧破败只值三五百两,是你悄悄找人翻修整新的,里面的东西是你自个添置的吗?我看你在外面能说会道的,怎么对着她就像个鹌鹑一样老实?”   顾衡也有些光火,从牙齿缝里哼道:“她如今是荣昌布庄的大东家,还想把她当成乡下小姑娘糊弄呢。况且她要嫁人了,论理也是我这个当哥子的办嫁妆。再者她嫁的人是我,怎么也轮不到你这个半路冒出来的人大手笔送嫁妆吧?”   顾衡见这人油盐不进,气得双眼火星子直冒,说话就有些不客气。   “那处宅子便也罢了,里面的家具摆设什么都有,我原先还不信特特跑过去看了两眼。结果那屋子里帐幔是杭绸,地毡都是簇新的喀什货,连净房里的马桶都是现成的,带几身衣裳就可以直接住进去了。我妹子说了,要是受了这份礼只怕明天就有锦衣卫上门来拿人。”   郑绩嘴巴张了又张,忽然间就委屈难受得不行,“你是她的哥子,我也是她的哥子……”   顾衡有些懵了,一时间还没有理解他话里的意思。觉得好好的人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拧巴,这么大宗财放到哪里都说不过去。若是让外人晓得一星半点儿,这就是明晃晃的给家里招祸事儿。   但人家终归是好一番好意,顾衡就把语气缓和许多, “我说过好几回了,你的心意我领了。我们兄妹俩和你非亲非故,若是传出去那些言官是少不得要给我扣一顶大帽子。我倒不是非要当这个官,而是……”   郑绩抬起头,手背狠狠抹去嘴边的茶渍,眼里有一丝破釜沉舟的执拗,“我……是瑛姑的亲哥哥,她是我同父异母的亲妹子!”   天色将暗未暗,夜风从窗口吹入春夜的水汽和冷意,顾衡嘴巴大张好半天才合上。他蓦地听懂了这句话里头的意思,脑中瞬间就转过无数念头。有那么一刹那,竟有一股血腥的冲动想就地杀人灭口。   国子监祭酒俞宏友的夫人郭氏那日的话语在耳边骤然响起:……郭家百年清誉不能毁在一个女子的身上,……祖父做主给我幼妹立下了一座空坟塚,……她当年必定遇到了什么不堪的事情!   ——顾瑛从来就是个孤女,以后也只能是个孤女。   精致的雅室静寂下来,新置的桌椅泛着一股原木的清香。从窗口吹入的风带来金水河徐徐的波涛声,顾衡重新镇定下来。面色凝重地喝了半盏茶,最后只淡然的问了一句为什么。   郑绩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油汗,压低着嗓音含糊答道:“有些事儿你不晓得为好,而且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只要晓得我入份子的钱是干净的,买巾帽胡同那座宅子的钱也是干净的就行了。”   他再不复先前的肆意,连声音都有些浮动不稳,“我知道你的本事,编一套说得过去的说辞并不难,瑛姑也信你!莫要觉得为难,我只是想稍稍尽点儿心……”   顾衡斜瞟了他一眼慢慢道:“顾瑛……从前受过很多苦,我不打算让她知道自己的身世,以后多半只拣能说的说几句。这件事就此打住,你也莫说我也不想听。只希望你们把从前的事已经彻底了干净,即便日后事发也莫要牵连到顾瑛的身上!”   这话似乎是意有所指,郑绩低头寻思了一会儿后勃然变色,“是不是……郭家人也找上门了?”   这下反而轮到顾衡诧异了,“你既然什么都知道,又何必把顾瑛往火坑里推。这样的父族母族都是惹事的祸头,还不如断了干净!”   郑绩气得面色紫胀,奈何人在屋檐下说不出一句狠话。   跺了跺脚道:“我爹……明后天也要到京城里来了,我要赶紧把这个音信传过去。顾瑛交到你手里,我自然是放心的。你若是不待见,等你们成亲之后我们父子俩就不往京城来了……”   行事向来狠辣的人突然说出这种示弱的话,顾衡明知道有假却还是不落忍,白了一眼道:“京城也不是我一家的,你愿来就来愿走就走,谁拦着你了?”   郑绩脸上顿时放晴,把椅子拖得近了些,凑过来感慨道:“我第一次在莱州见到小妹子的时候,她是七岁还是八岁,被隔壁的大孩子欺负得手都不敢还。我气急了正想去教训,就见你像个出了膛的炮仗一样冲出来,把那大孩子打得满脸红花开……”   顾衡依稀记得有这么回事儿,却根本记不得那时候有人在旁边静静观望。   郑绩满脸唏嘘,“我爹说已经对不起芳姨,所以更不能对不起芳姨留下的囡囡。把瑛姑留在你家,日子再差她也有个清白名声。跟着我们父子到处漂泊,今天还是荣华富贵,明天可能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断头台……”   一代海上枭雄最后是如何洗净手上淋漓鲜血,上岸成了富甲一方的大豪,顾衡是没有半点兴趣。举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别在我面前找理由,你和郭家人同样都不是什么好路数!”   郑绩正想反驳,却想到郭家是不愿认,自家是不敢认,反正闹腾到最后顾瑛是背着遗弃孤女的名声长到这么大。到现在再来说这些,已经没什么意思了。   顾衡站起身子,毫不客气地把紫檀匣子里的房契重新收好,慢慢道:“既然是这十八年的补偿,那我就代我家瑛姑收下了。我就说这是我悄悄存下的私房银子,为着就是今日给她一个惊喜。你又帮着添了几百两,好歹凑个整数罢了……”   郑绩简直气得牙疼,合着自己出了钱出了力还不落好,自己这个大舅子怎么当的这么窝囊?   顾衡揣着匣子往外走,忽然问了一句,“你就不担心我反手把你们父子俩的真实身份给卖了?”   中土富商昔日的身份竟然是纵横海上的匪徒,这个消息传出去,即墨郑家人固然不落好,只怕多少地方官吏头顶上的乌纱都要保不住!   郑绩微微一笑,轻声道:“我爹说瑛姑长了多大,他就在旁边冷眼看了你多少年。这世上若是有人把瑛姑看的比自己性命都重,除了他这个当亲爹的之外也许就只有你了……”   ※※※※※※※※※※※※※※※※※※※※   又露了一点女主的身世……   shg 第一四五章 舅舅      顾衡回到南城门根儿的磨刀胡同时, 只觉得身累心也累。郑绩的一通插科打诨胡搅蛮缠, 让他差点忘了郑家父子原本令人深感棘手的出身。   ——海匪   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听说过即墨郑家跟海匪有什么关联, 这就说明郑家父子上岸洗白得很成功。他们不肯出面认下顾瑛,除了不想连累余人之外,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多半也是想尽可能的隐藏自己原本的身份。毕竟若是泄露一星半点的风声,即墨郑家满族之人都逃脱不了杀头的罪责。   顾衡把紫檀匣子放在手边,有些头疼的想, 自己该怎样把这个谎话编圆乎了了?   如今的顾瑛,可比往日在莱州乡下时精明强干多了。顾衡有时候下值后到荣昌布庄去接她,上至大掌柜董长青, 下至扫地的小伙计,都对其敬服不已。   顾衡听说过一件事儿。   去年秋天的时候顾瑛亲自到松江府去收布,听人说起有一种专门销往高丽国的三线细布, 品质尤为细密纯厚, 是专供高丽皇室的贡品, 很少往外面销, 就专程带了银子过去收购。   没想到织布的陈氏性情格外古怪,即使别人把双倍银子双手奉上,把嘴皮子说破,都不肯将她屋中的布匹售卖一匹出来。说早就答应了别人, 又怎么能为私利失信于人?   左右乡邻都嘲笑陈娘子迂腐, 家里差点揭不开锅了也不愿意将布匹另售他人。宁愿放着大把的银子不赚, 任凭屋子里的布匹堆在角落里积灰。那放下定钱的四川客商有将近一年没到松江来了, 也不知是死是活,何苦死扛着昔日定下的契约?   顾瑛敬其甘守清贫的品性,吩咐底下的伙计悄悄放了二十两银子在陈娘子的门口。说世间万物皆有灵性,陈娘子的布之所以织得好,就是因为她信守忠义……   出门时,顾瑛看见屋外不远处有一半大小儿呆呆怔怔地坐在地上玩泥巴,双腿无力似乎是站不起来。   一问才知道,这是陈娘子的儿子。从小就有腿痹之症,找附近的大夫看了个遍,却依旧没有好转。陈娘子之所以没日没夜的织布,就是想给这个小儿子攒些到省城去的医药费。   没想到那个四川客商下了定钱后一去不复返,陈娘子又不肯把手中的布匹转卖他人。一日一日的往后捱,真是坑苦了这孩子……   顾瑛从小在顾老太爷张老太太身边长大,对许多疑难杂症有自己的一套野路子方法。   她伸手一探心中就有了三分把握,但一时间也怕别人嫌自己多事儿。就让人给陈娘子送了几副药,说用这个热热的煎水泡脚,若孩子知道叫痛了,她再过来给孩子针灸几回。虽然不能保证一定治好,但总比孩子瘫在地上强。   平川多种木棉花,乡村以纺织佐耕。许多村庄的纺织能手被称为顶价姑娘,已婚的则称为顶价娘子。自从这位陈娘子三线细布的名声传出去后,不知多少布商想尽法子想垄断她的布。   拿到药包的陈娘子将信将疑,但毕竟心疼儿子就勉强试了一回。没想到五六天后,双脚一直麻痹的儿子竟然呼呼喊痛。   正在织布的陈娘子又惊又喜,跳起来甩下手中梭子,背着儿子半夜三更敲响了顾瑛暂居的客栈。   顾家传承百年的鬼门十三针果然不同凡响,数天十几遍针下去,陈娘子的小儿子已经能扶着东西颤巍巍的站起来。虽然还不能正常走步,但比起往日只能软瘫在地上已经好上太多。   陈娘子千恩万谢,却绝口不提把布匹转卖给荣昌布庄。顾瑛也没有挟恩已报的意思,收了针具嘱咐道:“我水平有限只会这几手针灸,虽然强行打通了孩子的经脉,但还是要找大夫帮着后续调理……”   说完施然走人,比陈娘子还要干脆利落。   一个月后,那位四川客商的家人终于带信过来说家逢变故,非常确定不再买布了。陈娘子马上找到荣昌布庄在松江府的分店,竟是以原价将家里囤积的数百匹三线细布尽数送了过来。   这批布一入京便受京中贵人追捧,让荣昌布庄很是赚了一笔。与荣共焉的顾衡几乎骄傲地想,若是以后当不了官儿,就回家去给这么能干的媳妇儿打下手。   顾衡还在畅想日后是男主外女主内,还是女主外男主内时,钱师傅过来回禀,说门口来了位神神秘秘的客人。也不进来也不通报姓名,就在自己的轿子上等着,一直到现在都没走。   那人带着的侍卫手上都有功夫,钱师傅不敢惊动已经睡下的张老太太。隔半个时辰就在门口盯一下,也看不出对方到底是什么路数。   顾衡到门口一看,果然见巷口拐角处有一顶两人抬的青布小轿,周围拱卫着几个眼露精光的侍卫。此时轿夫将轿帘掀起,一个三十几岁文士模样的人施然出来,远远地拱手为礼,却是一个字不肯多说。   顾衡大感奇怪,但见这人气度不凡,举手投足间像是体面的官绅。就将人慢慢让进门槛,客气笑道:“屋子浅漏,还望先生不要见笑。我家老太太的瞌睡浅,我陪先生在外面的园子里说会儿话吧!”   这话看似客气其实极为无理,哪有客人上门不奉茶的道理?   但来人似乎丝毫不以为意,负手看着门后雕着浅福字的照壁,甚至在绽开新叶的石榴树下站了一会,这才慢慢地在一张石凳子上坐下。   院子里晕黄的灯光下,来人一身蔚蓝色的长直缀,眉目微垂隐隐带了一丝武人才有的煞气。虽然神情稍显冷淡言辞却温柔缓慢,乍一看行止好似走马章台的贵介公子。   他定定的望了过来,将顾衡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好一会儿才闭目嘶哑道:“我是……顾瑛的舅舅郭云深,她的亲娘郭云芳是我的双胞姐姐!”   顾衡遽然变色,这些人都是商量好的吗,一个接一个地上赶着认亲!   远处有更鼓声声,眼前的男人虽然看着显年轻,但是鬓边已经隐隐有银丝。放在桌上的手瘦削有力,生有厚茧的食指上带了一只有黑璋纹的鹿骨扳指。   他似乎很不愿意回忆过去,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疼,抚着额慢慢道:“我和姐姐就在同一艘船上,中间只隔着两个舱门。海匪们持刀上来时,我还看见过她的身影。……后来我只捡到她发上带的珠钗,珠子被人踩碎了,钗身旁边都是血。”   郭云深的语气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冷静而漠然,“回到通州后,家里就为姐姐办了丧事。丁点儿大的坟茔,埋了她两套衣裳。那时候我在想,若是姐姐侥幸没死回来看见这幅情景,心里不知道该有多难受。”   郭氏一族的老家主顾及名声,甚至没有等到真正找到郭云芳的下落,就迫不及待地立起了她的衣冠塚,就是想断了郭云芳的后路——不管她是活着还是死了。   郭云深脸上神情并没有太大的起伏,顾衡却深切的体会到了他的切骨之痛——不能活和被放弃,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这是一种对至亲身陷绝境却无能为力的痛恨,就象从前那场大梦当中,身为游魂的他眼睁睁地看着顾瑛自绝于黄杨棺木当中。痛得几乎麻木,恨不得能以身代之,到最后却依旧是束手无策。   郭云深却忽然笑了一下,在幽暗的灯光下尤其显得诡异。   “我今年就满三十六岁了,却依旧无妻无子。郭氏这一支的传承到我这里就断了,想必我的祖父看到后会气的把棺材板儿翻过来。他一意维护引以为傲的郭氏宗族,到最后竟然无嫡系承继香火。”   这是一场酝酿十八年的报复 ,少年时的郭云深无能为力,三十六岁的郭云深索性把一切彻底埋葬。骨子里同样视法度为无物的顾衡深为理解,且并不觉得有什么错。   已届不惑之年的男人眼里浮起一丝玩味之色,负手看着小院儿植种的石榴树。或是剥开或是纵裂的枝干虬劲,再等一段时日密叶间就会吐露出火红的花蕊,在夜色茫茫散发出一股略带苦涩味的芳香。   “我想象过无数回,我姐姐或许会被好人搭救,像一个平常的女人那样嫁人生儿育女。她若是想回来,家里人不要她也不打紧,我一定会挣很多银子好好地养着她。没了清白名声又怎么样,那又不是她一个人的过错……”   郭云深转过身来,衣角在夜风中滑过一个锐利的角度。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想要再去探究过往。你们顾家既然养活了我姐姐留下的孩子,那就是我的恩人。余下的郭家人……想必不愿意认这个孩子,不妨把顾瑛记在我的名下,我这辈子反正是无牵无挂!”   顾衡忽然有些心动。   想了半晌最后还是摇头,“瑛姑……是个极其敏感的女子,往日她有很多事情都喜欢闷在心里不愿意对我说,这两年才慢慢变得好些。我不愿意在她面前捏造您的身份,有时候一个谎言需要用无数个谎言去遮掩。”   郭云深大概没有想到自己会被拒绝,呆怔了一会儿才道:“我远远看过她,和我姐姐年轻时长得很像。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左边脸颊上也有一个小小的酒窝。你们……毕竟是同姓,日后在朝堂上少不得有人会拿这点攻讦于你!”   顾衡微笑道:“这件事有御史捅了出来,前些日子已经在皇上面前过了明路……”   郭云深又是一怔,将人细细打量几眼后笑道:“你很好,行事谨慎且无一点张狂之色,比我年轻的时候要强。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像个生毛头一样时时想跟人干仗。其实这世间的事,哪有这么简单?”   中年男子云淡风轻般笑了起来,眼角洐生出好看的褶皱。   顾衡忽然发现,他们郭家人都有一对很特别的杏眼。不笑的时候如杏仁儿一般,笑起来的时候眼尾微微上挑,仿佛时时透露着一股子烂漫多情。   顾瑛的眼睛也有这么一点意思,但她禀性方正眸色清明,别人第一眼望到只会觉得这个女孩子生的俊秀大气,从而忽略了其他。   许是把最沉重的过往说了出来,郭云深斜斜往后一靠,蔚蓝色的长直缀如流水一般倾泻在地上。男人丰仪出众有种伟岸气度,神色间却仿佛是疲累至极,腰肋处露出一块似金似玉的扁长铭牌,上面似乎刻着繁复的山水纹路。   良久他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仰望碧空道:“你既然下定了决心,那日后就要好好护着顾瑛周全。我……知道你们以往的很多事,你做的还算不错!”   顾衡眼皮儿一跳,不知为什么心底忽然生出一丝敬畏之心。   应该是这个人够狠,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鲜少有人对子嗣不在意,但他就敢让郭氏从此断绝。一步一步的强大,用了整整二十年终于让自己站在巅峰,从此再不能被人随意左右。   淡淡的上弦月升了起来,照得小小的院落如笼烟。   郭云深站了起来,单手解下腰间铭牌放在小几上,“我如今住在木樨胡同,你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就拿这个去找我。我这个当舅舅的,总想为你们做些什么……”   ※※※※※※※※※※※※※※※※※※※※   女主的亲人差不多都亮相了……   shg 第一四六章 新宅      第二天一大早顾衡就在张老太太面前禀明, 说日后准备把家安排在巾帽胡同的新宅子里。   这处三进的新宅子比磨刀胡同的宅子自然宽敞许多, 屋宇也归置得整齐。虽算不算是重檐复廊雕梁画栋, 也是大方得体,就是住一辈子也尽够了!   特别是有两处极整齐极宽敞的院子, 植种了高大的香樟树。后院空隙处又按照旧例移种了一架藤萝,那老桩子竟然有碗口粗,挂满了正当季的紫藤花。挨山墙处搁了丈高的竹篱笆,密密匝匝的开满了或粉或红的蔷薇骨朵。   张老太太看着这一片层层叠叠热闹的姹紫嫣红, 眉心反倒皱得老高。   左右打量了一番,慢慢迈着步子道:“我知道你如今的主意大,有什么事儿也不爱跟我说了。可那郑绩到底是什么人, 怎么会送瑛姑这么大一份儿礼?老话说无事献殷勤,只怕不是什么好路数。”   顾衡来时就已经想好了说辞,伸手慢慢抚平了祖母衣服上的折痕, “如果我料得不错的话, 郑绩的爹, 也许就是瑛姑的亲爹……”   张老太太脸色大变, 扶着桌沿坐下来咬牙道:“……十几年不见踪影,断了指望后这些人倒一个接一个的冒出来。瑛姑的亲爹,难不成真的是……杀千刀的海匪,就因为干了这个行当当初才抢了瑛姑的亲娘, 后来又生了瑛姑不成?”   顾衡苦笑, “我和郑绩合伙开布庄时, 就派人到即墨仔细打听过, 郑父在乡间的名声甚好。铺路修桥周济乡邻,抚恤孤寡从不落于人后。名下的田庄商铺无数,就连海上河上的漕船就有好几十条。”   顿了顿,“多半在很多年前,就已经金盆洗手,至今周围无人知道他们的恶事。或是知道,却选择装聋作哑。以郭家人的说法,当年的那件事多半是真的……”   张老太太一呆,“既然这样,为何不把瑛姑接回去?”旋即反应过来,“是怕有人识得瑛姑真正的身份,立刻联想到他们的身上,最起码现在的郭家人就恨他们入骨,平白坏了一个年轻女孩的清白名声。”   顾衡打开桌上的竹篾八棱食盒,把里头的一碟片儿糕,一笼萝卜丝饼,一匣枣泥馅儿的酥饼推过来笑道:“这是瑛姑早上派人送过来的,说这两天铺子里的生意不忙,就赶早做了些点心让您尝尝……”   枣泥馅的酥饼又香又脆,让人甜到了心底。   张老太太就轻叹一口气道,“……不管这郑家还是郭家,和你的那对不着调的爹娘一样,骨子里都是些自私自利不省心的人。以后你和瑛姑在一起,只管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休理他人说三道四。”   顾衡原本也是这样的打算。   他侧身把紫檀匣子装好的房契推过来道:“……您就跟瑛姑说这是我在别处赚的银子,因为有些来路不清不好走明账。就让郑绩以送贺礼的方式记在她的名下,到时候通通写在她的嫁妆单子,府衙处都要备一份案的。瑛姑最信您,铁定不会再有疑问……”   张老太太颔首,“这样最好!”   顾衡也是松了一口气,心想让你们这些人个个缩头露尾,那我就把你们的好处通通抹去,让瑛姑从此只记得我一个人的好。你们一个个顾虑重重不敢出面相认,那就让她日后当我一个人的手心宝就成了。   顾瑛正在荣昌布庄忙活,听说张老太太过来了,忙把手头的事儿交给大掌柜董长青。亲自出来把人接进去,冲了一盏未加白绵糖的八宝果仁茶,笑问道:“……早上还在刮凉风呢,怎么这会有空过来?”   老太太是个闲不住的人,自从与回春堂的吕大夫结交后,三天两头地过去帮忙义诊。用她的话说,即便帮不上大的忙,能为人端个茶递个水也是好的。   冲着这份不掺假的热心,老太太很受周遭的人的尊敬,所以顾瑛才会这么问。   老太太一抬眼,见这姑娘淡扫峨眉,鬂边别了一只珍珠镶银的珠花,清新典雅端庄沉静。不过半个月未见,气度好像又沉稳了些。就拍着她的手笑道:“你哥哥心里头担心,又碍于那些条条款款不好意思过来,就叫我过来看看。”   在顾瑛想来,两个人的条件有限,把婚事简简单单操办了,接下来正好忙自己手上的一大摊子事儿。就大大方方地答道,“顾九叔和顾九婶帮了我不少忙,嫁妆也办得差不多了……”   老太太见她办事有条有理,更是满心生欢喜。   就从紫檀匣子里取出房契道:“我今天过来就是为了这档子事儿,衡哥新置了一处宅子。这两天才紧赶着办好,在衙门里上了档子后,又紧赶着让我给你送来,到时候你的嫁妆就往那边送,新家也安排在那里……”   新娘子的嫁妆,比如大型的家具要提前比尺寸,正式成亲这一天就浩浩荡荡的跟着花轿抬往男方的家里。磨刀胡同的宅子狭小,所以顾瑛的嫁妆里,床铺箱柜案桌都是有数的。   所以听到老太太的话后,顾瑛就是一楞,怎么从来没有听到哥哥念叨过这事儿,且这房契好像是自己刚刚退回去的……   张老太太心想果然让顾衡料准了,就笑着解释道:“你哥哥跟着郑绩悄悄做了一笔生意,因为风险有些大就没跟你说,本钱是在我这里拿的。没想到一来一往赚了好几倍,就干脆买了巾帽胡同的宅子……”   对于哥哥的手段顾瑛自然是信服的,况且祖母都首肯了,想必这个风险也过去了,自然没有继续刨根问底的道理。   “如今哥哥毕竟是官身,再不能像往日那般肆意妄为了。这个生意利水这么大,只怕是官面上禁止的。祖母回去劝劝哥哥,莫要盯着眼前利厚……”   张老太太就侧头看向顾瑛,微笑道:“如今我也只劝得了他几日了,再往后就要由你来劝了!”   顾瑛静默了一会儿,头上的珠花微颤声音也变得幽细,“……我听人说书,说当今皇帝年轻时最恨贪官。为了一件什么案子,一气儿杀了几十个。衙门里的官位呼啦一下子空了一半,直到春闱过后才补上!”   张老太太脸上的笑意慢慢敛住。   顾瑛用银勺拨拉着茶碗里的金橘,微笑道:“哥哥……是个有大作为的人,日后必定会造福黎明百姓。我又做不来别的事儿,只能帮他挣很多很多的银子,就是想帮他稍稍填补一些任上的亏空也是好的……”   张老太太猛然顿住,紧攥住顾瑛的手慢慢道:“你是个有大志向的,衡哥有了你半点不须我操心,往日是我小看了你们俩……”   官场上寅吃卯粮先缺后空屡禁屡不止,是不成文的惯例,闹下亏空简直是家常便饭,留给下一任就是了,皇帝大力整饬许久这股歪风才刹住。   别人千里为官是为求财,顾瑛却是未雨绸缪,挣下无数银子竟是为了填补日后顾衡任上的亏空。这份胆识,这份前瞻之能,有几个寻常女子能够有?   老太太心花怒放,比顾衡得了十处宅子都高兴。又絮叨了半晌,见店里实在繁忙,这才坐了钱师傅赶的马车,心满意足的回磨刀胡同。   路上有不少叫卖鲜花的摊贩。   老太太心情好,就让钱师傅帮着买了几盆放在马车上。一边连连啧舌,“这京城里但凡是个活物就卖得出来价钱,在咱们莱州这桃花生得遍山都是,到了京里就要五个铜板一支了!”   钱师傅一边甩鞭子,一边笑道:“您老这是想家了,不过少爷和瑛姑娘不会放你独自回去的……”   三月三的花朝节来了,满街的媳妇婆子都穿的鲜鲜亮亮的站在街面上游玩。张老太太也生了几丝惆怅,“人老了就不愿挪窝,京城虽然繁庶,却没有莱州乡下的土音儿听着舒服!”   年轻女子举着硕大的芍药花相互嬉笑着,钱师傅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脸上也有了愁容,这都三年了,月梅那个丫头还是没有一点音信。连瑛姑娘都要成亲了,也不知那孩子有没有着落?   马车越过南城门根,很快就进了磨刀胡同,远远的就看见一个头发略有些花白的男人站在门口。正喜滋滋看着手中桃花的张老太太一回头,就沉了脸道:“你怎么过来了?”   顾朝山脸上已经生了老相,跟精气神儿甚好的张老太太站在一起,一时间竟看不出两人是母子关系。   他戳了一下脚尖儿,满脸苦恼地道:“娘,衡哥毕竟是我的亲儿子。哪有他热热闹闹的娶媳妇儿,却把亲老子关在门外的道理?”   张老太太狠狠啐了他一口,“衡哥儿是多好的孩子,要不是他运气好,几次三番地就差点毁在你们的手里。你和你老婆就可劲儿作吧,老天爷在天上盯着你们呢!”   顾朝山气鼓鼓地道:“我也想跟他好好相处,还拖家带口的过来投奔他。谁知道那小子冷心冷肺,连句亲热话都没有。就他那样,日后我怎么指望他给我养老送终……”   对这个儿子,张老太太实在是失望至极。   “你忘了,是你自己在过继文书上签了字画了押,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儿将他过继给了你亡去的大哥。从那之后他只是你的侄子,你只是他的叔叔。我活了七十年,从来没有听说过叔叔要让侄子养老送终的道理!”   顾朝山猛一抬头,“那是被你们一起逼的……”   张老太太眼中一阵酸涩,深吸了一口气勉强道:“你媳妇儿在酒水里下了川乌头,这可不是被人逼的吧?她拧着劲儿要去衙门里告衡哥忤逆,这也不是被人逼的吧?莱州顾家好不容易出了这么个读书种子,可不是让你们两口子起劲祸害的!”   老太太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冷,“你就站在一边干巴巴的望着,你媳妇儿闹下来了你就过去摘桃子,要是闹不下来你也尽可以推卸责任。说所有的事都是家里妇人所为,跟你这个当爹的没有半点干系……”   顾朝山脸面慢慢变白,一双腿钉在了地上,不知道进,又不敢退。   张老太太闭了闭眼,满面苍凉,“衡哥是我的命根子,不许你们乱了他的前程。等喝过他的喜酒,你就服侍我回莱州老家。在我死之前,再不许你踏出莱州城一步。你若是敢违背一个字,我就请顾氏宗亲逐你们全家出族……”   ※※※※※※※※※※※※※※※※※※※※   更晚了一点……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桃红柳素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四七章 大婚      京城办喜事的当天大早, 新娘子的嫁妆就先要一一铺陈在夫家的院子里。顾家二房的儿媳小汪氏趁乱裹在一团看热闹的媳妇子当中, 眼眶子发红地看着那一抬一抬可谓是丰厚至极的嫁妆。   京城人把这一天的抬嫁妆称作晒嫁妆。   新娘子嫁妆中的所有箱笼都要一一打开, 里面陪嫁的绫罗绸缎金银首饰衣物鞋袜都要让宾宾们过眼。陪嫁丰厚的,日后自然在婆家立得住脚跟。陪嫁简薄些的, 日后在婆家就要低眉顺眼态度恭谨些才适宜。   巾帽胡同这处宅子是郑绩亲手督办的,里面的各色事物都是他精心挑选。家里的漕船干的就是南货北运,北货南运的勾当,很多金贵的东西在他眼里只值个进价, 所以置办起来根本就不心疼银钱。   像些楠木花梨铁力之类的大件家具,苏州的工艺自然较京城的好些。郑绩不过是一声令下,一套三十六头清漆红木家具便运了过来。若不是怕太过招人眼, 给妹子妹夫惹麻烦,一水儿的楠木黑漆嵌螺钿家具都是现成的。   晒嫁妆这种给新娘子长脸子的事,郑绩这个名义上的义兄实际上的亲兄暴涨了空前的热情, 自然是干得一丝不苟绝不含糊。   迭声令手下的精壮伙计把家具一大早从正屋里重新抬出来, 又从库房里取出北地来的大毛皮料, 杭州来的丝绸绫罗, 苏州来的重锦刺绣,四川来的五色蜀锦,喀什来的异域地毯。把堆在院子里的衣柜高柜矮柜通通都塞得满满当当,让人一时间连手都插不进。   加上顾瑛原本置办的十六抬头面首饰衣裳被褥, 让看热闹的人看得眼花缭乱。   捂着手绢半遮着脸的小汪氏就看得连连抽气, 暗想这才短短的三年, 这顾衡顾瑛二人就挣下了这么大的家当。要是当初没有撕破脸, 想办法把这些钱财尽数留在二房,哪怕只有一半,自己的珙哥下半辈子就用不着发愁了。   她左站站右看看,恨不得从眼睛里伸出勾子,把那些嵌了珍珠玉石的金簪耳坠手镯项圈统统揣在兜里。   负责看守嫁妆的婆子老早就看出不对劲儿,提了十二分精神亦步亦趋地跟在小汪氏的后头,惹得几个知情人暗自撇嘴不已,都在悄悄嘀咕这家人眼皮子太浅,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场合……   南城门根磨刀胡同。   一身宝蓝茧绸新衣的郑绩作为娘家兄长,小心翼翼地将新娘子背出房门。不过十几步远却让他走得山重水复,期望永远走不到头。将妹子放进花轿里,又看着吹鼓手吹吹打打地将花轿抬走,一时间心口竟然堵得不行。   别人不知道但郑绩自己心头却明白,因为这样那样的缘故,顾瑛这个亲妹子日后多半认不回来了,因此起劲贴补了不少好东西。   那边新宅子的库房里原本还有几箱金玉之物,件件都是有来历有传承的好东西。但是阿爹看了一眼后说这些东西太显眼,就全部换成了实实在在的金饼子金锭子,并些还未打磨的大块玉料原石。   妹子日后身上有诰命,就是正正经经的七品孺人了。日后想打个什么首饰,或是想给小侄子雕个什么趁手的小把件,到库房里仔细寻摸一回就有了。反正所有的东西都造了嫁妆册子,这些通通都是妹子的贴身体己。   阿爹远远看了一回就走了,说有些事儿自个心里明白就行了,用不着到处跟别人说。所以自个这个当哥子的全心全意地对顾瑛好,并不指望顾瑛知晓一分半分。   今日这份送亲的活计是自己死皮赖脸要来的,顾瑛原先还有些不解,全靠顾衡在其中巧言说项。郑绩可以感觉到,将将把妹子背在身上时她浑身僵直,连动都不敢动一下。毕竟没有从小一起长大,即便是有嫡亲血缘还是差了一缕情分。   就这样吧,像老爹说的,远远看着她清静安好比什么都强……   大红雷鞭炮仗炸得震天响,巾帽胡同口很快就垫起了厚厚的一层红屑。三十六抬嫁妆披红挂彩,齐齐整整的码放在院子里,引得人人探首围观。唢呐鼓点儿齐齐响起来,半大的孩童相互追逐呼啸打闹,跟前跟后的扭着大人索要糖糕和新铜钱。   坐在大红花轿里的顾瑛头昏脑胀的,到现在为止都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一大早起来就被全福太太服侍着沐浴、开脸、绞眉、换嫁衣。索性天气还不是太热,走了这一路妆容并没有花。   轿帘被掀开,抱着五色祥云宝瓶的顾瑛走了出来,感觉手中被人塞了一个东西。从大红销金盖头下一看,竟是一个用缎子结成的大红色绣球花,那一端自然就是哥哥了。   对了,祖母说过以后哥哥就不仅是哥哥了,是一起白头到老的人。以后不能由着他的性子肆意妄为,要尽好一个当妻子的责任。   直到这时,顾瑛才有一种真心实意的羞怯,给哥哥当媳妇儿跟给哥哥当妹子肯定是不一样的。至于怎么不一样,顾瑛有些不敢往下想了……   三拜九叩,交拜天地,拜见高堂……   生得喜庆的喜婆把一对新人领进新房,又把男女双方的衣服用红绳系在一起。侍候用了合卺酒和生饺子,等新娘子含羞吐露了一个“生……”字,又抓了瓜子红枣花生板栗撒了帐,说了无数句吉祥话,这道典礼才算圆满完成。   雕了瓜瓞绵延的房门掩上时,一并掩住了前院儿的喧哗。房里重新静寂了下来,只听得见一对龙凤烛燃烧时发出的“剥哔”声。揭去盖头的顾瑛一时间还有些眼晕,眯了眯眼睛,才看清眼前的人。   那人痴痴怔怔地望过来,不知是喝多了还是有些紧张,一张俊脸比身上的吉服还要红。   顾瑛忍不住莞尔一笑,觉得这样傻乎乎的哥哥真是少见的很。就抑住羞意轻声问道:“外面的客人还多不多,要不要我先帮你倒杯茶醒醒酒?”   顾衡满心欢喜地远远看着,生怕踏前一步就是梦。   年轻姑娘一身真红蹙金双层广绫通袖外裳,头上是一套双喜双如意累丝赤金头面,上面的红宝是个顶个的大,在灯下流光溢彩赤红如焰,衬得佳人笑魇如同五月榴花。   顾瑛被不错眼的这么盯着看,忽然就生了羞涩之意。有些手中无措地道:“这幅头面是祖母亲自陪我到银楼里去挑的,说又贵重又气派,就是戴着沉重得很。上面的几颗宝石是她年轻时就收着的,连银楼里的大掌柜都说好些年没见过成色这么好的东西。”   顾衡端详了一会儿,“祖母就是偏疼你,这宝石连我都没见过。等今天过后你好好收着,若是嫌它沉重放在一边就是了,日后……传给咱们的女儿当嫁妆。”   顾瑛脸上的绯红又重了一层,声如蚊蝇呐呢,“外面那么多人,你不出去陪客吗?”   顾衡重重叹了口气,伸手抱着顾瑛倒在厚软的被褥里,“都是些同僚,整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但私交也算不上顶好,所以不敢闹得十分过分。大概知道我今天晚上还要洞房花烛,我敬了一圈儿过来,也没见几个人正经拦我!”   顾瑛看了他一会儿,掩嘴笑道:“我怎么觉得……你这话里有些未尽之意?”   顾衡哈哈大笑,从怀里掏出一个霁红小瓶子,得意道:“这是祖母悄悄给我制的解酒药,让我抵挡不住的时候就喝两颗醒醒酒。谁知道那些人这么不顶事,我们老顾家的解酒圣药竟然没有用武之地!”   顾瑛又好气又好笑,合着这人竟然懊恼今天晚上没有人给他灌酒。但看他说话比平日张扬,显然喝得已经不少,就使劲拧了他一下嗔道:“快些去清洗一下,浑身上下臭死了!”   顾衡笑嘻嘻的凑过来,一阵乱闻乱嗅,还强吻了吻顾瑛柔腻的面颊,“……我根本就不臭好不好,这是上好的浮罗春,三蒸三酿,从毛孔里出来的汗都是香的!”   顾瑛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胡搅蛮缠的哥哥,一时间又慌又乱。忽然间却被顾衡紧紧抱在怀里,恍惚中只听到他含糊轻喃,“好妹子,我……整整等了你两辈子呢!”   这话轻轻柔柔地说出,却让不解其意的顾瑛手脚一下子软了下来。埋藏在心底深处的渴望和爱恋喷薄而出,她想象不出自己若是与这个人各自嫁娶彼此错过又该怎么办?   怀里的人却不愿抬头,有隐约湿意顺着他的脸颊落下来,“瑛姑,我做梦都想着这一天。明明你在我的身边,却总觉得一晃眼你就不在了。睁开眼睛时,祖母不在了,你嫁给了别人,我被关在不见天日的大牢里……”   ——哥哥也曾经如此忐忑过吗?   顾瑛再顾不得臊意,紧靠在他的肩上急急承诺道:“那都是梦,祖母老早就说过,梦全都是相反的。你看今天是我俩的大喜之日,我就在你的身边,祖母身子也是好好的。你放心,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以后还会生很多孩子……”   顾衡依旧不愿抬头,闷声闷气地道:“祖母说过,女人有了孩子就不一样了,一颗心尽数在孩子的身上。你生了孩子后,不管是男是女就丢给祖母带,你的眼里心里只能有我一个人!”   本就心酸不已的顾瑛顿时傻眼,仔细看过去时却见那人双目清明,说的也不像醉话,怎么听着就是有些不对味儿?   顾衡见她迟迟不肯答应,脸上立时浮现落寞的神情,“我就知道你不肯答应,连我亲娘都嫌弃我,说我是个天煞孤星的命。如今连你也开始嫌弃我了,早知如此当年我就应该……”   顾瑛立时骇得掩住他的嘴,认真道:“快别说了,哥哥我什么都答应你,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千万不要说什么嫌弃不嫌弃的话。这世上任何人都可以嫌弃你,我是万万不会的。”   已经有了些许醉意的顾衡脸上绽开大大的笑容,慢慢搂着她的腰身捱过来,双手也开始不老实地上下游移。含糊道:“你是个有主见的,外面的大事儿尽数听你的。只一条,关起门来时这屋子里的小事就要尽数听我的……”   真红通袖大衫被微微掀开一条缝,露出一角雪白三线细布裁制的中衣。   顾瑛心头一跳,一边分心思细细琢磨他话里的意思,一边又忙着抵挡那四处作乱惹火的手。正在左拙右支的关口,就听新房门被敲得一阵山响——   ※※※※※※※※※※※※※※※※※※※※   这个度的把握真是难为死我了……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21519843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四八章 贵人      门口一阵噪动, 穿了一身绛红新衣的钱小虎飞奔而至。喘着粗气低声禀道:“……少爷, 端王殿下亲自过府相贺来了。”   这下不但连门外服侍的丫头婆子哗然, 连准备装醉偷懒的顾衡都唬了一跳。忙起身整衣穿靴,末了还在新娘子的唇上偷了一抹艳色胭脂, 恋恋不舍地抚弄了一下她微乱的鬓角,这才匆匆而去。   端王性子冷向来不喜人多的地方,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京城各处的古刹。老早说过他要陪俞王妃到隆恩寺去进香还愿,因此大概参加不了婚宴。   顾衡心里明白, 前次下聘时能请动端王当大媒,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这种事可一不可二。所以头两天的时候, 他只是往西郊别庄上恭恭敬敬地送了一副大红烫金请帖,根本就没指望这位爷能亲来,却没想到……   他脚步匆匆, 刚转过影壁就见高大香樟树下站着一行人。院子里散漫的光点撒在驼色地四爪缂丝蟒袍上, 平日里淡漠的神情柔和了许多。   顾衡连忙上前见礼。   端王含笑点头, 微微错开身, “这是我府里的李氏,听说你要成亲,特地跟过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这段日子王妃的身子骨不好,都是她在负责理事。所幸她人谨慎肯上进, 还没有什么大的差错……”   顾衡这才看见侧后方退一步站了个身材袅娜的女子, 上穿一件玫瑰紫牡丹花纹长衣, 下系一条烟霞银罗花绡纱裙。面上却罩着一袭垂肩的挑线白色幕蓠, 只隐约看得见发间是一式赤红如火的榴石鎏金头面。   顾衡心头没来由地一凛。   听说这位李氏侧妃在端王和端王妃面前都很有脸面,王府里的大事小事如今都由李侧妃总领。端王难得出门应酬,身边却带了这位新晋的侧妃,怎么不让人好奇三分?   李侧妃微微颔首,含笑道:“我人年轻,有许多不懂的地方,全靠爷和娘娘的抬爱,才给了我这份体面。新房在哪边,我过去陪新娘子说会儿话,省得她新来乍到地害怕……”   一口京片子又脆又甜,从里到外透着一股京城春水梨的爽利劲。绣了银罗花的下摆旋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就随着殷勤相侍的仆从往后院去了。   端王难得扯了一下嘴角,转过头来解释道:“李氏原是我府中女官出身,虽然比不得高门大户的有见识,但是待人接物还是有分寸的。让你媳妇儿日后经常到我府里走动,有俞氏和李氏明里暗里撑腰,京里有一半的人不敢再小瞧她!”   顾衡心底感动之余,对李氏更生了几分好奇。   这种话从这位面冷心冷的主子嘴里说出,对那位李氏侧妃来说已经算是十分难得的褒奖了。他微微侧头看了一眼那道身影,却见钱小虎呆呆愣愣地站在廊柱旁,双眼正惊疑不定地盯着前方。   这两年以来,顾衡时时刻意把钱小虎带在身边,教他说话做事看人眼色。这孩子脑子虽然转得不快,但并不算笨。用老太太的话说,这迎来送往的规矩已经练得差不多了。   顾衡咳了一下,心想这小子得了失心疯吧?要是要让端王看见别人死盯着他的小老婆看,面上不说心底不知恼恨成什么样子?   就故意侧了半边身子遮住,一边将人往里领一边笑道:“不知您要来,里面已经开席了。我陪您在偏厅坐一会儿,另外整治一份席面,今天是会仙楼的师傅当掌勺大厨……”   端王从未见过他一身大红锦衣的样子,上下打量了几眼道:“你穿这个鲜色儿倒衬的人精神几分,以后叫你媳妇儿多帮着裁几身。年轻人就要穿得活泼,暮气沉沉的成什么样子?”   顿了顿,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宫中圣人……如今也喜欢有朝气的年轻人围在身边了……”   顾衡看了一眼这位爷身上的蟒袍,虽然做工精美颜色却委实算不上鲜亮。就知道这位爷自己虽然明白皇帝的喜好,却根本不打算往前凑。   就微微一笑轻声道:“繁花即枯枝,聚首亦别离。我人虽年轻,心境却早就老了,也看不来那些鲜色儿。头一回穿这么艳,估计这辈子也就成亲这一回了!”   两人相视一笑,都觉着这个话题有些矫情。   有手脚利索的仆妇赶紧用剔红漆盘上了金桔果仁茶和奶糕、饽饽等京中小点心,屏心静气地退到门外守着。端王见了淡淡赞了一句,“你这处宅子不错,挑的人也不错……”   顾衡知道这位主子生平最不喜被人欺瞒,就老老实实地道:“……是即墨郑家送的,连仆妇小厮都是一路的。郑绩还指望着京里的这几间铺子赚大钱,想着法儿的想从我这里找门路。几次三番的想到府上去拜见您,结果都吃了闭门羹!”   放眼全中土,即墨郑家也算得上是有名号的大商家,但在端王的眼中还不够看。去年他主动入股荣昌布庄,一半儿是想为府里找个不打眼的进项,另外一半儿就是想报顾瑛的大恩。没想到无心插柳,布庄的生意蒸蒸日上,连带他手头也跟着宽裕不少。   端王微微点头,又摇了摇头,“这些商人本性最是逐利,为了在京里找个靠山无所不用其极。时间久了,就会打着你我的名号在外面为非作歹。这处宅子多少钱,你赶紧折价还给他,千万别贬低了自个的身份。”   跟这位爷相处久了,才晓得他性子里有一股婆婆妈妈的劲儿,遇着什么事要么半天不开口,要么就是车轱辘一般翻来覆去的说,这是极少数人在享有的待遇。虽然有些让人生烦,但却实打实是一番好意。   顾衡就微笑道:“从经手到过户,全部都是落的我妹子的名字,说是给她置办的嫁妆……”   本朝律法规定,不管涉事官员所犯何罪,都不涉及妻族婚前的财物。   端王呆了一呆,忽地笑了出来,“我听说你也把铺子、田产通通都落在你妹子的名下,这究竟是闹得哪一出?再情份深重,也得分个里外吧!要是她跟你闹个别扭把你扫地出门,你身上连个歇客栈的钱都没有吧!”   顾衡有些不好意思。   “我从小手面就大,兜里若是有一百两银子,就敢拿九十九两去买一幅李思训的《蜀江图》,关键是那东西还是赝品。我祖母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打那后就把家里的银钱全部交给了我妹子打理……”   端王眉毛跳动了一下,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   “万万想不到瑛姑娘从前就是聚财的,还是一个女陶朱。荣昌布庄不求暴利,只求薄利多销,短短一年就在京里站稳了脚跟,每日客似云来。这种人才关在后宅为你打理庶务,委实是可惜了!”   顾衡就笑道:“我一个七品小吏,连上朝堂听政的资格都还没有。我性情古怪又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以后也不准备再抬人进来,家里哪有什么烦心的庶务可打理?我俩老早就商量好了,这几间铺子还需要她时时巡看。等我过几年谋个外放,就把铺子再另交给妥当的人……”   顿了顿,“我瞧您府上这位李娘娘说话干净利索,想来就是个极妥当的人!”   端王深看他一眼,不可置否。伸手取过王府总管魏大智手中的礼单,“……不好空手过来,就让李氏随便捡了几样东西。你喜欢就摆上,不喜欢就收在库房里,我看你如今的光景也不差这几样了。”   顾衡连忙双手接过,“从您手里出来的,件件都是金贵之物。象我头回在您府上顺的那一对冰糖玛瑙多子多福花插,是可遇不可求的好物件。我妹子说了,这种东西日后是要传给子子孙孙作传家宝的。”   端王虽然不怎么受皇帝待见,但在他面前敢放肆的人还是少之又少。   毕竟他的身份摆在那里,大多数的人或是恭敬谦逊有礼,或是避之唯恐不及。只有这个顾衡屡次大模大样的登门,甚至堂而皇之地“顺”走他府上的东西,还大言不惭的说准备作为传家宝传给子子孙孙。   端王气急而笑,那手指狠点他两下,“……要不是看你今天大婚,我肯定罚你在外头跪一柱香。堂堂国之榜眼,都已经要当大人了,怎么说话做事这么不着调!”   两个人正在说话,又有管事儿的过来回禀,说五城兵马司新上任的指挥使郭云深来贺……   顾衡大为惊异,没想到前两天才见过的郭云深,行事竟然如此高调,传闻当中不是说这个人从来不喜与他人结交吗?怎么还堂而皇之地跑到别人家喝喜酒?   相比之下,端王更加诧异。   郭云深作为郭家这一辈儿的男丁,一向辗转在地方上为武官,最高至灵山卫指挥使。这回平调至今中任五城兵马司指挥使,任谁也不知道老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毕竟,郭云深是端王妃俞氏的嫡亲舅舅,与大皇子肃王的私交也很不错……   圣人的身子骨越发不好了,在这个节骨眼上把郭云深调回来出任戊守京城的兵马司指挥使,圣人是临时起意还是被人怂恿?   看到顾衡匆匆迎了出去,端王脸上浮起一抹阴郁,慢吞吞地低声道:“肃王和敬王相争,谁输谁赢都不过如此,所以我不想陷在这个漩涡里。却总觉得有人想把我立在墙头当靶子,这对我可不算是好事……”   原本缩在角落里的王府总管魏大智也看不懂如今的局势,满脸忧郁道:“没听说过郭家和顾大人家有什么渊源,也许只是赶巧罢了……”   端王心平气和地盯着屋角的更漏,好一会儿才淡然道:“这世上哪里有什么赶巧,所有的巧合都是人为的。只是五城兵马司属于京城重要防务之一,又向来隶属兵部,肃王的手……伸得实在是太长了!”   王府总管魏大智噤若寒蝉。   皇家的事儿,贵人们的事,一个不好就是血流成河伏尸百里,件件都不是他这个小小的内侍能够过问的。且这位主子向来多疑,别人的一句话能琢磨出七八层意思。那位郭指挥使也许只是顺路过来喝个喜酒,端王已经在猜忌他到底所为何来了!   ※※※※※※※※※※※※※※※※※※※※   昨天有位女生抗议,说不想坐到幼儿园的车,笑喷……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碧波琉璃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Grac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青青原上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四九章 敌友      仆妇们重新上了茶, 新任的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眉眼不惊地温言道:“……我年青时受过顾老先生的大恩, 一直无以回报。这回正正巧听说小顾大人成亲, 就厚着脸皮冒昧登门过来讨一杯喜酒喝!”   顾衡嘴角微抽,心想这位大人想个什么理由不好?赶情打听到祖父已作古多年, 正好死无对证就由着你信口胡吣是吧?   但眼下不是拆台的时候,就眨巴着眼睛故作惊诧道:“没想到我家与郭指挥府上还有这样的渊源,真是何处人生不相逢啊,我倒是从来没有听祖母提到过这茬子事!”   郭云深握拳轻咳一声, “那会儿你还小呢,老大人仁心仁术,救我一命后连姓名都未告知就飘然远去, 每每让我忆及都感佩不已。是周围的百姓好心,才让我知道恩人的真正名讳。”   这人越说越顺溜,“前些日子我偶然到莱州公干, 才得知老人家身后竟有子嗣如此光耀门楣。二十二岁的少年进士堂堂榜眼, 年轻有为风度翩翩。我虽是个外姓人, 也为老人家由衷高兴……”   顾衡目瞪口呆, 传说当中的郭指挥向来少言少语话比金坚,这会儿简直跟前门上迎客的媒婆一般,好话跟不要钱一般只管往外丢。   端王截断他的话头,“兵部的人这一向动来动去, 没想到倒把大人你一路动到了京里。算起来倒也是一件因祸得福的事, 此后一家人就可以长长久久的聚守在一起了, 正好静下心来好好的为郭家开枝散叶。”   虽然说男人四十一枝花, 但是郭云深的婚姻问题显然已经成了郭家老一辈人的心头痛。   端王说话一向和气,这回却把长长久久几个字刻意说得清清楚楚,“这样也好,省得我府里的俞氏常在耳边念叨,叫人听得心烦意乱。只可惜我无权无势没这份本事,这回你真得好生感谢一下兵部的尚书大人……”   他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出口的话语却含冰带碴不怎么客气。   顾衡有大才,是其难得看对眼的人,淡泊名利明哲其身,一向不掺杂皇子间的争斗,这份处事极对端王的胃口。郭云深今日以相贺为名贸然登门,很难说其间没有肃王在背后刻意的指派。   顾衡略一揣摩,就立刻明白了端王的别扭心思。   心想这位爷的想法也真是清奇,郭云深是他大老婆的娘家亲舅舅,而自己只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闲散小卒子,用得着拿话当场怼别人吗?还有这位郭大人,你要认外甥女哪天认不得,偏要今天来登门,弄得大家红眉绿眼的。   就笑呵呵的站起来打圆场,“家里的厨子实在是太不像话了,过个老半天了酒菜还没上来,我先下去催催……”   这两位都是爷,我惹不起总躲得起。   郭云深等人出去后,慢条斯理地磕着茶盏盖子道:“我到顾家来,纯粹是因为两家的私人情谊。我知道你与小顾大人是君子交,也没怎么想在这份交情上硬插一杠子,还请王爷……不要学后宅妇人姿态多思多想。”   端王这些年修身养性,鲜少有如此喜怒形于色拿话怼人的时候,看着简直跟小孩儿一般。不过话说回来,郭云深高端王一辈,的的确确算是端王正经的长辈,实在不该受这份讥讽。   郭云深也不是吃素的,他武将出身生得一派儒雅,在同僚中的口碑向来不错,今日的回话却直直地让人噎得慌。   端王就是泥菩萨做的,也让郭云深挑起几分泥人火性,上上下下不客气地看过来几眼后,出口的话立刻就像裹了钢刀一样。   “我是不是妇人姿态,就不劳烦大人操心。只是如今局势未定,谁胜谁负难以说清。宫中圣人一日不表态,大家伙费的心思都是枉然。我奉劝一句不该说的话,大人到时候别押错了注站错了队,又和另一边撕掳不干净,首鼠两端就贻笑大方了!”   郭云深却是眼睛一亮,惊讶地连连打量了端王几眼,好一会儿才慢腾腾地道:“……我用不着押注站队,圣人让我听谁的,我就只会听谁的!”   这会儿又使云手把太极推回去了。   端王总觉得郭云深话里有话,一时半会却有些弄不明白。还有那副眼神儿也是奇奇怪怪的,好像一直期盼的事儿终于有了下文,连神情都和缓许多。   端王开衙建府时,俞王妃这位行事有些肆意的娘家舅舅还在外地熬资历吃军饷。两人私下的交情一直浅薄得很,根本就说不到一处去。虽然没有明枪明剑,但话里话外多少有一股火~药气,周围侍奉茶水的人都躲得远远的。   顾衡特意在厨房溜达了一整圈,亲自让人把各式菜品细细上齐,途中还抽空到前院陪了几巡酒。   到处都是嘻嘻哈哈的喧闹声,顾衡只恨天时太慢,内院新房里的瑛姑只怕也等得心焦。只是不把这些贸然登门的贵客一一打发掉,今日休想抱得美人在怀!   天色一寸一寸的黑下来,角门上屋檐下的大红灯笼一盏接一盏的次第点亮,各种美味佳肴也罗陈在红木理石面八仙桌上。   端王和郭云深都不是话多的人,顾衡这个当主人的就只有没话找话。心头却在腹诽,今日本该是我的洞房花烛你侬我侬,却在这里恭恭敬敬的陪着两个大老爷们吃酒说话,天底下有比我还有悲催的吗?   想了一下,站起身子恭恭敬敬的给端王和郭云深斟了杯浮罗春后,重又坐回椅子里。自己给自己倒了半杯酒,状似无意的提起一个话题。   “前些日子闲来无事,我把历年浙江云南各地报上来的银课细细看了一遍,发现一件极为有趣的事。江浙矿土开采规模较十年前增长七至八倍,所贡上银课只长了两成。我翻遍历年奏折,也没听见有谁说过此处矿脉细微……”   顾衡如今是工部虞衡司的七品堂主事,主要负责各地度量衡制及督促熔炼铸银之事物。   简单的说,中土各地每年上缴多少库银都要备案,而这些资料最后就要汇总到工部。顾衡最大的职责就是把所有的资料分类归档,所以看着虽然清贵,但手里确实没有多少实权。   端王初时还没怎么听进耳,越到后头却越听神情越凝重。等顾衡话音儿一落,就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反应倒是极快,立刻呵斥了一声,“你一个小小的工部堂主事,如何能妄议朝廷的大事?”   他如今看顾衡就像看自家人一般,敏感的察觉今日这个话题有些危险。   顾衡却是不管不顾地浅浅一笑,“我妹子……拙荆自幼跟着我祖母长大,闲暇时就针灸看病,忙时就帮着巡视庄田处理家中杂务。她的记性极好又擅钻研,后来到京里开了荣昌布庄后,对于账簿算术之类更有自己的独到之处。”   他并未觉得顾瑛比自己能干有什么不好意思,大大方方地道:“我耳闻目染也跟着学了几招,特别是用来看进出极细碎的帐目相当适宜。布庄里的细帐多且杂,我妹子和她店里的掌柜用了这套法子后,一年到头从来就没有出过差错。”   顾衡满脸的与荣共焉,干脆用手指沾了几点茶水,做了个简单的表格,“……所有的收入支出汇集在一起,就可以简单地比较出孰高孰低,最多时可以精细到毫厘。”   青年傲然一笑,终于抛出今夜的炸弹。   “地方上的银课有些未动,有些却在十年间翻了数番,却只有江浙一省开矿的费用大幅提高,所纳银课较十年前相比只调高了一百三十八两。这些东西……在工部皆有备案,找几个积年老手仔细一查就现原形。”   他低低嘲讽,“也不知谁有这么大的胆子,连一省银课都敢动?又只会偷吃,却不记得擦干净嘴巴……”   自太~祖以来,民间已经惯用白银贸易。中土银矿产自江浙、福建、江西、湖广、贵州、四川、河南、陕西、云南九省。当年各地银矿采炼所得,以其十之三作为银课缴纳朝庭,以其十之七作为地方自留,申议后可充辖内卫所饷银。   中土各地的矿藏皆是官办,所费帑币所产出息尽归府库。照顾衡所说,浙江银矿开采所需费用数倍增加,收上来的课税却没有明显增加。这么多年都没有提人提出异议,有心人一看其中就有猫腻。   江浙总督是二皇子敬王一派的铁杆拥趸,光盐茶两项一年当中就不知要漏掉多少银子。但话说回来,谁又会闲得没事儿把工部十年前尘封的老账本儿拖出来细看……   端王眼角的笑意微现,顾衡此时提及这件事真是有意思。如今朝堂中二王相争,但彼此势力相当所以一直呈胶着姿态。但也说不准是皇帝的制衡之术,由此谁都不敢妄动。   郭云深年轻时投笔从戎,最早入西北定远大将军庄勉麾下,受其大恩良多。而庄老将军在军中深孚重望,是大皇子肃王的嫡亲外祖。在外人看来,郭云深和大皇子一派其实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道大菜已经双手奉上,就看郭云深愿不愿意转送给大皇子了?端王不想与人相争,却更不想被人当成二傻子。他受够了被人钉在墙上当靶子,所以能有机会把自己悄悄撕掳开,怎么也要加添把火!   郭云深拈着酒杯陷入沉吟。   端王这时候看顾衡格外顺眼,心想这招单刀直入步步为营果然使得好使得妙。那日自己只是淡淡一提,他就立时想好了应对之策,果然深得我心。想来只要那两位又重新在朝堂上掰扯起来,大家就又可以过一段清净日子了。   ※※※※※※※※※※※※※※※※※※※※   端王:顾衡是我罩的小弟。   郭指挥:顾衡是我亲外甥女儿的丈夫。   两人相视一眼,默默转身而去。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碧波琉璃 2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五零章 锥心      外间花厅女宾客席, 汪太太和儿媳小汪氏做为男方的姻亲本该坐在主位, 却不知哪位管事一时疏忽被安排在角落里, 汪太太在心中暗自嘀咕不已。说实话她今日根本不想来,可丈夫顾朝山一脸吃人的神情, 说就是因为她的恶妒和不贤,才让顾衡眨眼就成了别人的嗣子……   汪太太满腹的委屈,原本在老家盘算得好好的,趁着这个机会到京里来抖抖老封君的威风, 顺便把顾衡和顾瑛的婚事搅黄。可今时今日早已不同往日,顾衡早已不是任人拿捏的幼童了。   因顾衡这边暂时没有得力的人,所以族长顾九爷的太太顾九婶总领女宾的安排。今天毕竟是喜日子, 她怕万一有什么事儿闹起来大家的面上不好看,就特意把汪太太婆媳安排在了花厅左手一个不打眼的角落里。   会仙楼的席面儿办的真是不错,不咸不淡兼具南北口味。蟹粉狮子头、酱烧马鞍桥、碧螺白虾仁、清汤煮干丝, 道道都是浓淡和宜咸香适口, 让人吃了就停不下筷子。   汪太太旁边坐了一个脸庞椭圆身材滚圆的太太, 一身酱红色八团如意纹的杭绸被肥肉塞得紧紧的, 头上的金簪子一根比一根粗。那妇人一边包了满口的饭菜,一边好奇打听她们是男方的什么亲戚?   却不待人回答,那妇人就自顾自地说开了。   “听说顾主事的父母早逝,全靠他家老太太一手拉扯大。偏偏这孩子也争气, 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当了官, 日后的前途肯定不可限量。我要是有这么好的儿子, 就是立刻死了躺在棺材板里也会笑醒……”   汪太太心里嫌弃不已, 尽量不着痕迹的把身子往后仰,省得别人把唾沫星子喷在自己的脸上。   却又不敢把埋汰真正显现出来,谁知道对方是不是什么人的官眷?要是失了礼数,会不会从暗处冲出几个婆子,把自己摁在地上一顿爆锤?京城的人霸道得很,有身份有品阶的人最喜欢叫别人跪在地上。   顾九婶作为族长夫人毕竟有几分见识,怕汪太太横劲上来在席上胡闹,就故意把话说得难听,但的的确确说到了点子上。汪太太的性子向来欺软怕硬,真的就把这些似真似假的话听进去了十成十。所以这会儿心里再不耐,也不敢像在老家那样颐气指使。   汪太太满脸疲色,是真心感到后悔了。   她心头不自在地想着,要是当初对那个孩子好点,是不是就用不着闹这么僵?自己是不是就可以有朝廷赐下的诰命,堂而堂之地坐在首席,享受那些寻常妇人的艳羡目光?只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   一旁的小汪氏老老实实的低头挟菜,装做没有听见这边的动静。心想婆婆这会儿也不知道是恼还是恨,今日吉辰新郎新娘拜见高堂时,上面安坐受礼的本应该是公公和婆婆,却是一对不知早就故去多少年之人的牌位……   已经定好了回老家的日子,小汪氏却已经有些留恋京中的繁庶。昨日顾徔悄悄跟她说,已经找到留在京里的法子,只是要花费不少银两……   童家那位表弟去年恩科中举后,得到一位贵人的青眼,时时到那位爷的府上帮着修订文书。知道顾徔想留在京城后,特意想办法走通了那位贵人的门路,为他求得一个到国子监附听的名额。   顾徔信誓旦旦,私下里说定会珍惜这回难得的机会。小汪氏看出丈夫与以往的不同,心底不由有些希冀,也许下一回真的能得中……   国子监的监生可以在监内寄宿,还可以发给膏火供给膳食。武能出入将相,文能安定社稷,是中士名副其实的最高学府。其教官皆由当代学行卓异之名儒充当,有些表现极佳之监生,甚至可以不经过科考而直接授官。   这是一条多少人求而不得的坦途,小汪氏心里对童士贲充满了感激之情。   这才是真正的兄弟,自个儿发达了还不忘拉拨一下从小一起长大的人。哪里像今日的新郎官儿翻脸无情,莫说是兄弟连自己的亲爹亲妈都不肯认了……   唯一让人心痛的就是那白花花的八百两银子。   小汪氏悄悄把自己的贴身体己当了一半,又把婆婆的私房好说歹说借了一些,这才把付给童士贲的银子凑齐。偏偏顾徔还嫌她拿银子拿得慢,还当面儿背后咕哝了好几句难听的,气得她连话都不想多说。   小汪氏用筷子扒拉着盘子中的白灼虾仁,想起顾瑛那多得让人晃眼的三十六抬嫁妆,想起自己险些空瘪了的私房,心头便有些茫然。   昔年顾瑛只是顾家收养的一介孤女,动辄需要看人脸色。那时的自己是富家少奶奶,日日锦衣玉食插金戴银,底下侍候的婆子丫头无数。   短短几年却倒了个,如今的顾瑛却是京城有名大布庄的东家,嫁的是正经两榜进士堂堂榜眼,工部的七品正衔主事。而自己家道中落整日惶惶无依,丈夫游手好闲举业无望,为了区区数百两银子就可以当场翻脸。   人与人差距不大时,容易滋生妒嫉和不平。人与人之间的差距若是拉得太大,那份攀比之心就会无声无息地消失。时也,命也!   坐在男宾席的顾朝山此时肠子早就悔青了,一股一股的锥心刺痛让他怎么都缓不过劲儿来。   亲生儿子要成亲了,自己这个当老子的反而像客人一样坐在外边,这都叫什么事儿?   他几次欲发火掀桌子走人,耳边却直直响起老娘的警告——你若是敢违背一个字,若是再敢出主意祸害衡哥,就请顾氏族老宗亲逐你们全家出族……   顾九叔好心递过来一杯水酒道:“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了,今日我陪你一醉方休。哎,你怎么就想不过来这个理儿?如今衡哥是官身,是我们全族的的希望,若是有人敢让他不痛快,只怕那人日后也莫想活痛快了。”   顾朝山一杯酒下肚,却更觉惆怅和不甘,“那是我的亲生儿子……”   顾九叔嗤笑,干脆小声揭了他的老底子,“若不是衡哥如今有了大出息,你也想不起老宅还有这么个儿子。当初你……家里那几个若不是有你有意无意的纵容,能对衡哥下死手吗?他能好生生地活到现在,靠的是你家老太太和他自个儿挣的……”   有管事拖出箩筐,抛出几把新打的制钱儿,引得人人上前争抢。   顾九叔瞟了他一眼,收了笑意撇嘴道:“前些日子,你家二小子顾徔欲夺瑛姑的铺子。人家不肯,你老婆就叫嚣着要去告顾衡忤逆。这得多大的脸才敢做出这样的事儿呐,这里可是京城,不是莱州那块犄角旮旯由着你们称王称霸!”   近处有鼓手唢呐鼓着腮帮子在吹吹打打,顾九叔终究不好给他十分没脸,“既然做下了那么多恶事,就不要指望衡哥心里头不生芥蒂,孩子的心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冷下来的。好在如今他也不算是你的儿子了,日后远远的住着就消停了!”   顾朝山的脸上通红,也不知羞的还是酒气熏的,忽然就难受至极,“我连他的一杯媳妇儿茶都没喝到,都敬给了我死去的大哥……”   顾九叔简直无语,心想你现在再来后悔有什么用?   当初你婆娘想挟制衡哥的时候,想往衡哥的头上泼脏水的时候,你这个当爹的怎么不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一味的和稀泥当和事佬,可不就彻底寒了孩子的一幅肝肠!   顾九叔昨天晚上和顾九婶悄悄合计,再过几天一家子大小就回莱州老家。这回在京里前前后后耽误了三个月,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见识过了,回老家后尽可以海吹半辈子了。   顾九婶还悄悄说了一件事儿。   前些日子顾衡给莱州县的方县令亲笔写了一封信,托他给顾氏新开的族学提个牌篇。这回顾衡一气儿给族里添置了一百亩的上好祭田,所得出息就拿来作为族学先生的束修。只要是顾氏宗族的孩子,就可以免费进来读书,每天还包一顿午饭……   这才是一族一姓的根本,只要族学兴办起来,顾氏在莱州也算是有根底的大姓了!   顾九叔看了一眼垂头丧气的顾朝山,又看了一眼热热闹闹的花厅,心头却生不出同情。这世上竟有如此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人,守着宝山偏要去处处算计,结果到头来一场空。   人呐,最要紧的是本份知足!   先前宴席才开时新郎官儿过来敬过一轮酒,陪侍的都是他衙门里的同僚,一水儿或青或紫的官服乌纱,让顾九叔这个老实人看得眼晕。忙站起身子恭恭敬敬地把酒杯接下,顺势顶了一下身边只知木楞楞的人。   顾朝山不错眼地望着眼前的儿子。   今日的顾衡一身大红丝袍,胸前还披挂着绸缎结成的红花。大约喝了不少酒,一向白皙的脸面有些绯红,整个人少了些平日的冷清。眉梢眼角都有了笑意,仿佛一夜之间,时时萦绕的沉郁阴冷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青年淡淡扫过来一眼,既不殷勤又不冷漠地唤了一声:“四叔,九叔,你们慢用。若有招待不周,还请见谅一二……”   这话客套有理半分不失礼节,可对于至亲来说就是太过有礼了。顾九叔连连点头,说都是自家人用不着招呼,赶紧去招呼别的客人吧。这块儿有他盯着呢,出不了什么差错!   顾衡脚步微顿又望过来一眼,就被那些同僚拥着往另外一桌去。   落在后头的顾朝山嘴巴张了合,合了张,就是说不出一个字,眼睁睁地看着那孩子远去。心头一时又涩又苦像塞了一坨棉花,哽得让人难受至极,险些当场不顾脸面流下泪来。   ——这本是自己的亲生孩儿,如今不但不能跟着享受荣光,如今连这份父子情义也要没了。   顾九叔见状不对,赶紧一把将人摁下来,胡乱挟了几筷菜打着哈哈劝道:“今日这道双蒸海鲜味道真是不错……”   ※※※※※※※※※※※※※※※※※※※※   交代一下围观群众的想法……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碧波琉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Jojo8129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五一章 良宵      巾帽胡同的这处宅子算不上深宅大院, 只有浅浅的一路三进加前后两个院子。   顾衡以前过来看过几回, 觉得格局大方布置雅致, 连接前后院的是通直的游廊,游廊两侧遍植花树, 其实并不需要有太大的改动。虽然时间有些短,但郑绩将这处宅子还是收拾得极为体面,也不知是多久前就起心置备下的。   他戳着下巴站在廊下在心中热烫烫地暗想——即便以后需要改动,那也是以后当家主母的事。   好不容易送走两位不请自来又各怀心思的贵客, 顾衡一气儿喝了两碗八珍醒酒汤。一边大嚼着碗里的青梅和山楂粒去酒气,一边抹净了脸上的水渍。险险敛住即将喷涌而上的急切,这才背着手端着架子, 一路昂然地大步走进后院。   屋檐下挂着皱纹纱糊的大红灯笼,在春夜的微风中缓缓打着旋儿。将一路初初绽放的繁花绿树映照得铮亮可人,甚至可以隐约听见蜂蝇忙碌振翅的鸣嘤声。   院中引了一股金水河的活水修建了回廊, 地面是松木板铺就的, 踩在上面就跟踩在棉花堆里一样松软。脸上挂着不知不觉傻笑的顾衡抬起脚使劲看了看, 的的确确是木板, 并非是松江府的棉花仓库。   负责值守的两个婆子殷勤地开了门,顾衡踉跄一脚就扑进了绮罗绣堆里。   绛红色绣五彩团花落地帐幔,朱红多子多福纱帐,百合莲子鸳鸯枕, 描金炕桌上放着两碗尚冒着热气儿的甜汤, 旁边还有四碟摆成花状的细点心。屋角明明是红烛高烧敞亮不已, 却总觉得光影朦胧似梦似幻, 满眼都是看不清楚的大红。   顾瑛已经重新梳洗过,换下白日沉重的真红色地凤冠霞岥,穿了一身式样虽家常,下摆上却绣了一路蝴蝶穿牡丹的膏粱红杭缎百褶裙。她个头高挑,这套衣服虽然样式简单,却被生生穿出一股大礼服的华贵之感。   此时的顾衡面色酡红,却酒醉心明。一手紧紧牵着媳妇儿,一手不自觉地抠着她衣裙上绣制精细的牡丹花瓣。   两个人你挤着我我挤着你,齐齐在一张椅子上坐下,顾衡这才心满意足地笑叹了一口气,“这一天我盼了好久,谁知磨到这个时候才把客人送走。瑛姑……瑛瑛,你还是穿大红色最好看。明天我叫千工坊的人过来,多多的给你裁制几件大红色。”   顾瑛本来还有些不自觉的紧张,但见这人除了面色微红略有酒气外,还是如以往一般随意。脑袋靠在椅子上,嘴里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闲话,那份儿紧张就不知不觉消散许多。   于是也微仰着头笑道:“……新妇也只有头一个月才会天天着红,要是天天穿红着绿,别人还以为是在发花痴呢。还有千工坊的衣服多贵呀,一件衣服从布料、裁剪、绣工、成衣,要经过十几道的工序能得一件,且还没有我自个做的结实。”   她伸长手把炕几上的百合莲子羹端过来,一口一口地喂给顾衡喝下,“听说连宫里的娘娘都喜欢他们家的样式,咱们不过是这些日子才宽松些,用不着跟人家攀比。祖母说过,勤俭持家比会挣钱都来得要紧!”   这些日子她当家作主惯了,说话便不觉带了一股教训的口吻。哥哥的手头闪漫,若是不好生管着,家里的钱财过不了几天就会换成一本本的古籍残贴。   顾衡脸红耳热,老老实实地张口喝着甜汤。但看着女郎粉嫩的脸颊就在面前,流转的眼波也触手可及,心头的欢喜便一股股地往外涌冒。   恍惚间记得进门时已经把门拴紧,心里便像着了火一般。虽然还隐隐听得到外面仆妇的说话走动声,但眼下已经是三更了,伸在膏粱红杭缎衣裙上的大手便有些跃跃欲试地按捺不住。   偏顾瑛一无所觉,显然对自己的身份转变还未来得及适应。   她又端起桌上的斗彩团花茶盏,徐徐倒了一杯茶递过来道:“这处宅子虽然是哥哥拿私房钱置办的,可毕竟挂在我的名下。如今我俩加上祖母总共才三个主子,丫头婆子加上小厮花匠门房,底下服侍的竟然有二十几个人……”   光滑缎子下微露的肌肤娇美丰润,衣服上还有一缕极淡的白芷皂香,转眼就把人纠缠得死紧。顾衡急得不得了,但见妹子一副精打细算过日子的认真模样,一腔绮丽心思只好往下压了又压。   接过茶水一口喝下,“这个家日后自然是你当家作主,若是觉得奢靡浪费,将人好生打发就是了。毕竟算是你的……嫁妆,都随你自个儿高兴。你喜欢栽植花木,正好趁这个季节多种些花草。”   左右打量了一下,眼里不免带了几许嫌弃,“这里原是郑绩带人布置的,他一个大老爷们懂什么?听说他家就整得像皇宫一样,地上铺的是寸厚的汉白玉,墙上挂的是拳头大的夜明珠,连院子里垫鱼缸的都是太湖水底的寒石……”   顾瑛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歪头道:“那是戏本上的龙宫仙邸,哪里会有人家那样布置?我看郑大哥平日的穿着打扮都很朴实,根本就不像江南的那些暴发户,那些人恨不得把金项圈金戒指金络子挂满全身。”   年轻女郎满脸笑意,“咱们才离开莱州老家时,就是坐的他家的船北上。那时我觉得这个人油嘴滑舌一身的痞气,时时刻刻想着跟人套近乎。待时日长久了,才知道这个人其实是个热心肠。”   顾瑛手脚利落地起身从衣柜里拿出一套换洗的衣服,“我布庄里的董掌柜说他这辈子最佩服的人,第一个是他们郑家的老东家,第二个就是这位少东家。说他年纪轻轻就一个人敢走苏禄的航道,多少积年的老船工都摇头呢!”   新婚夜妹子夸赞别的男人做什么?   顾衡牙齿根都酸了,定定望过来一眼不屑道:“他们郑家的路子野,陆上海上漕上,什么生意赚钱就做什么。别看他们和我合股开了布庄,其实京里这些有名的当铺银楼酒肆客栈,多多少少都有他们家的暗股子,只是不欲让外人知晓罢了。”   他拿了本白色三线细布中衣托在手上,用不着细看就知道是顾瑛的针线。虽是簇新的却细细浆洗过,拿在手里有一股皂角的芳香。   如今即便日子富贵些了,顾瑛还是不喜欢用那些昂贵的熏香。家里人贴身的衣物都是她亲自用掺了白芷的胰皂搓洗晾晒,穿在身上让人无比熨贴舒服。   顾衡快步走到旁边的净室,三下五除二地洗干净换上中衣,顿时觉得人都清爽许多。擦着头上未干的水渍走出来接着道:“他们这样的大商家,最忌讳高调张扬。若是一味的攀附权贵只知与人斗富,离惹来杀身之祸就不远了……”   顾瑛若有所思,“难怪我觉得郑大哥手眼通天,手底下随常一个掌柜就能和府衙里的推官主事之类的搭上话……”   顾衡叹了口气,将女郎轻搂在怀里柔声道:“自从进了京之后,我知道你嘴上不说却为我日夜担心。如今我位卑人弱,那些皇子间的争权夺势一时半会也落不到咱们身上,所以咱们在一边看着就好。”   声音渐渐变得幽微,几乎软腻在耳边,“将来无论那位皇子登基,这些勋贵、宗室、朝臣、地方发生的大事都够新皇应付了,怎么清算也轮不到我头上。我实心实意的办差,到时候想办法谋几任外放,就把你带到大江南北到处看看……”   顾瑛依在他的怀里耳朵痒得厉害,脸面也后知后觉的慢慢变红了,却还是重重点头,“哥哥到哪里做官,我就把布庄开到哪里。在任时多为黎明百姓干几件好事儿,即便不当官儿了我也养得活你!”   顾衡心口饱胀,将人紧紧抱在怀里往炕上一倒低低叹息道:“人活在世上求的就是个畅意,以前我一味求全,表面张狂内里懦弱,让你……平白受了不少的委屈。日后有我在后头撑着,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我们两个夫妻本是一体,你畅快了我心头才会畅快!”   类似的话顾衡以前也说过,却从未像今夜这样打动人心。顾瑛脸上的泪水像止不住一般,伏在他的怀里似哭非笑,“从前在莱州老家时,好多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是孤孤单单一个人……”   顾衡想起少年时的抑郁难伸,想起从前的悲愤莫名,想起那场大梦中的跌宕流离,想起明知无望却依然在黄杨棺木旁锢守的自己。轻吁一口气,将女郎复抱在怀里叹道:“放心吧,从此后的日日夜夜都有我陪着你,再不会叫你委屈……”   顾瑛眼睛酸涩难当,却感到腋下衣襟一阵松动。   她木愣愣地往下看时,却只见一只颜色微黑的大手在其间缓缓移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被掀翻在床上,绣了多子多福的朱红色纱帐被拂了下来,松散散地迤逦在床头榻尾。   铺天盖地的一片深红浅红,帐子顶四角悬挂的银薰球飞快地转动。   那人的声音在耳边细细密密的回响,气息也灼烫得让人心跳,“莫怕,我说过会一辈子陪你,就会一辈子陪你到老,多一天少一天都不行。原来是我糊涂透顶没把这事儿想明白,还总想着把你推给别人照看,害你生受了大委屈……”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哥哥什么时候想着把自己推给别人了?   但眼下不是追究这些昏话的时候,顾瑛抿着唇微微一笑,昔年在顾家老宅的忧惧和无望象入了水的丝绸一样,无比熨贴地化作细细涓流,从身子里慢慢的祛除干净。再也不能让她半夜惊醒,再也不能让她抱着床枕因为担心难以入睡。   顾衡细细地在女郎的眉眼间亲吻,修长有力的手指顺势滑到了繁复的衣结上。混了浮罗春酒香的热气在帐子里慢慢积聚,耳朵边的心脏一下接一下地重重弹跳着,浓浓暖意让人满身满心都缓缓松乏开来……   顾瑛全心全意地望着头顶上的人,喃喃道:“好,咱们就说定了,你要陪我到老,多一天少一天都不成……”   屋外有春雨入夜,若有若无的敲击着门窗。外间大红绣五彩团花落地帷幔被夜风吹散了,柔软的布料飘飘荡荡的抚弄着漆黑高大的廊柱,一下接一下地饱含温柔婵娟意。   雨水滴入黝黑的泥土里,就有湿气从土里渗了出来,仿佛片刻间就浸润了天地万物。风忽然大了起来,大红帷幔便和廊柱蓦地纠缠在一起,一会儿扭了过来一会儿又扭了过去,仿佛永世再难分离。   远处有巡夜的更夫敲响了更锣,天边已经隐隐现了青白亮色。顾衡悄无声息地披衣下床,猛见胸前背后隐隐有血丝爪痕,不由摇头轻笑道:“这丫头好大的气力……”   他一夜未睡却没什么倦意,将半卷的朱红纱帐重新掩好。抬头见屋角高几上的一对大红~龙凤双烛的烛光摇晃,显见已经要熄灭了。   桌上是一层一层色泽微红的烛泥,凤烛已经将熄未熄,龙烛却还有半拃长燃得正好,顾衡毫不犹豫地用手中银剪将龙烛的烛心剪灭。一阵凉风从半敞的槅扇吹进来,龙烛凤烛的火苗瞬间同时冒起一阵袅袅白烟。   ※※※※※※※※※※※※※※※※※※※※   应该……不会……被锁吧!   感谢在2019-11-10 19:18:09~2019-11-11 19:34: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碧波琉璃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五二章 认亲      窗外春寒料峭室内却是阵阵香浓暖意, 床铺上发出轻微的响动。   听到动静的顾衡走过去将帐幔微微拉开, 将人连同鸳鸯锦被一起抱进怀里, 含笑低声慰藉道:“时辰还早,毋须这么早起来, 昨夜……还没有劳累够吗?”   顾瑛张着一张红馥馥小脸,精神不济眼睛要睁未睁,懒洋洋地道:“按照规矩今天是要认亲的,哥哥怎么也起这么早?”忽地反应过来, “以后再把你唤做……哥哥,只怕会招人议论吧?”   顾衡大笑,搂着被褥里的人儿一阵轻摇, “这个宅子里除了祖母外属你最大,你想唤我什么都行。”一边状似平淡地递了一盏温茶,“润润嗓子, 昨个儿大概是太用力了, 听着有些嘶哑。”   顾瑛一时羞得连茶盏都拿不稳, 拥着被子大恼道:“谁太过用力了, 哥哥如今张嘴就是胡说。要是让外面的人听到了,不知道会拿什么话来编排我。再说是谁最后腻着人家不放的,都说不行了……”   新娘子面浅,对于探讨人性之深刻这类的话题还不擅长, 不过几句话脸已经红得可蒸可煮。   喜意从顾衡的眉梢眼角漾出来, 仿佛这辈子都没有这般松快过。   他将一旁的干净中衣递过来, 嘴里的热气争先恐后地喷进女郎的耳朵里。醉翁之意不在酒地小意殷勤道:“你累了, 要不我服侍你穿衣吧!小时候我还给祖母梳过头发,什么圆髻偏髻云髻我都会。不过你是新妇,梳那些好象太过老气了……”   顾瑛见他真的在寻思给自己梳什么样的头发,手里还跃跃欲试的要给自己换衣服,心里又是甜蜜又是羞恼。将朱红纱帐利落一合,嗔道:“你快些出去,要是误了时辰看我……如何收拾你?”   虽然是娇嗔之语,但这是顾瑛第一次发脾气说狠话。顾衡听着新鲜不已,结果被赶出门时还恋恋不舍的回头张望,惹得几个廊檐下站着的仆妇捂嘴偷笑不已。   顾家的认亲礼简单至极,辰时刚过穿了一身新的张老太太居中高坐,左边就是顾九叔和族中几位老亲,顾朝山带着一家子大小齐齐坐在右边。   看见一对极相配的小夫妻一前一后的走进来,张老太太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等两个人按照规矩磕了头,忙把手中的一只四方小匣子递了过去,笑道:“日后你们两个互相照应,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顾衡听得这话有些不祥,就截断老太太的话头笑道:“您还要活千岁百岁呢,等您老做百岁生的时候,我一定亲自上台给您唱一出《桂英挂帅》。对了,这匣子里头是什么东西,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张老太太笑得嘴都合不拢,“你祖父在世的时候,每年都要给我打一样首饰。年轻的时候不过是一个耳坠一副银镯子,年岁大了才慢慢置办了几样好东西。我一直舍不得戴,日子过得再艰难都没拿出来变卖,就是因为这是老太爷留给我的念想……”   巴掌大的方匣里是一对雕成绞丝状的豆青豆绿翡翠手镯,放在大红漳绒缎上,碧汪汪的有如一捧潭水。   先不论其成色如何,单就这份手工就相当难得。北方称这种工为麻花,南方称为绞丝,属于精工细作镯的一种。这种镯子是仿制银镯里的麻花杆式样,将圆镯表面刻成麻绳表面那样的纹路。可说是把玉工发挥到淋漓尽致,算下来工钱比玉价本身都贵。   站在后头的小汪氏眼睛都看直了。   她做梦都想不到,一个乡下老婆子手里竟然还藏着这么好的东西。想起自己进门见礼的时候,得到的是一对镶了珍珠的鎏金耳环并项圈。虽然价值也算不菲,但比起顾瑛得到的这对翡翠手镯可是相差远了。   坐在一旁的汪太太也有些脸不是脸嘴不是嘴,她这个当亲儿媳的都没得到过老太太一样好东西,顾瑛这个外三路来的人竟然得了这个巧宗,真是叫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但今日已不同往时,况且这里也不是撒泼使浑的地方,汪太太只得把心口那团难受硬噎回去。只是看那副样子,回去之后又要喊几日心绞痛了。   顾瑛回赠给老太太的是一套亲手做的檀香色夹袄和裙褂,用同色丝线绣了细细密密的三多富贵如意纹,寓意又吉祥又不打眼。   张老太太喜欢的不知说什么才好,一边轻轻抚摸一边嗔怪道:“我知道你有这个孝心就成了,这要费多少功夫啊。你又要忙着铺子,又要忙着家里这一摊子事儿,别年纪轻轻地把眼睛熬坏了……”   顾瑛大大方方地笑道:“我每年都给您做几身好衣裳,看您还有多少压箱底的好东西赏给我?”   老太太一抬眉毛扫了一眼周围道:“这是故去老太爷给我留下的东西,我愿意给谁就给谁。若是有谁像你一样,一年四季给我亲手做几身像模像样的衣裳,我屋子里的东西她同样有份儿!”   这却是话里有音儿了,在场众人都不约而同的朝汪太太和小汪氏脸上瞅了一眼,但都聪明地没有接话。   接下来就是见族中各位老亲了,一字排开七八位叔伯叔公。顾瑛跟在顾衡后面一一见礼,双手奉上做工精细的鞋袜,又接下或大或小的红封和回礼。   顾朝山则是满腹的失望之情。   他抻着脖子左右看了看,手中的鞋袜和别人并没有什么不同。颜色一样,样式一样,连花纹儿都一样。他想,我毕竟是顾衡的亲老子,现在虽然没有父子名分了,但给我奉上来的礼跟别人应该分个三六九等吧,怎么能一样呢?   他还在这边拈酸发愣,顾衡已经带着顾瑛往旁边去了。   顾九叔见顾朝山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生怕他脑袋一晕又干些上不了台面的浑事儿,忙拿胳膊肘拐了他一下低声道:“都是至亲骨肉,别在这上头犯拧,还有这么多长辈和小辈盯着呢……”   顾朝山苦笑了一下,在莱州时他就拿这孩子没辙。如今顾衡已经是蛟龙入海大鹏展翅,任谁都不能阻挡他的前程了。   见亲礼波澜不惊地完成了,顾家的这些亲眷也准备返回莱州老家,毕竟那里才是他们的根本。出乎大家意料的是,张老太太也准备一同返乡。   她乐呵呵地对着大家解释,说这辈子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最小的孙子,如今看着他成了家立了业,余下的心愿也算了了一半。人老如树叶归根,剩下的日子就想看看家乡的山水,顺便再和埋在土里的老伴儿说说话。   顾衡心里难过至极,顾瑛的眼泪当时就下来了。   汪太太先是一忧后是一喜,就吭吭哧哧地道:“这俩孩子毕竟太过年轻,老太太若是走了,家里也没谁镇得住。不如就让老二夫妻留下来帮衬一把,遇着什么窝心事儿也好帮着拿个主意。况且这个宅子这么大,他们就是一家四口全住在这里也不占地儿……”   顾徔和小汪氏的眼睛顿时一亮。   顾朝山原先没想到这点,这时候也不免有些犹豫,“徔哥好容易才得了到国子监附听的名额,若是能得到衡哥的相助,两兄弟经常在一起探讨一下学问,说不得咱顾家三年后又要出一个进士……”   张老太太简直是失望之极。   她之所以要跟着儿子回莱州,就是因为顾及衡哥的前程,不想顾朝山借着奉养她的名义,让这一大家子留在京城给衡哥添乱。顾徔和小汪氏是好相与的人吗,无事还要搅起三尺浪。若是在一个院子里住着,只怕要三天两头的不安生。   老太太冷冷地盯了儿子一眼,直接给他泼了一瓢冷水,“徔哥懂得上进是天大的好事,只要不走邪门歪道家里肯定砸锅卖铁的支持。只是这处宅子是瑛姑的嫁妆,是在府衙里登过记造过册的。他一个当叔伯的,拖家带口住到弟妹的产业里,走到哪儿都没这个正理儿吧?”   她瞥了一眼二房的人,“更何况徔哥眼下还只是个秀才,后年才有资格考举人,至于考进士还是猴年马月的事儿。既然这样这一家大小长年累月地在亲戚的府上住着,只怕会被别人说嘴!”   顾朝山见老娘发怒不敢吭声,一旁站着的顾徔却是气得简直无语。   见过偏心的,没见过这么明目张胆偏心的。顾瑛只是个无父无母的小孤女,赤条条的到顾家来,哪里有银子置办得起这么大一座宅子。还不是靠了顾衡到处钻营,如今竟敢恬不知耻的说这是顾瑛的嫁妆?   打量着大家伙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干脆就把这件事掰扯出来。让别人看看,顾衡这一两年利用榜眼之位到底贪渎了多少银子?   他心内不忿正要一蹦三尺高,就见族长顾九叔一双眼睛像寒刀一样刮过来,慢慢道:“瑛姑是咱们自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从小就比别人能干。这才进京多久就当上了布庄的大东家,又置下了这处体面的宅子,这是衡哥的大福气。”   顾九叔终于知道顾朝山家怎么如此混乱了,终于知道了顾朝山怎么把金疙瘩推出门外。   那是因为每每到关键时刻,顾朝山这个家主的脑子都有些拎不清,又想顾里面又想顾外面。难怪不得会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和亲生儿子处得如此之僵!   顾九叔左右看了一眼,徐徐道:“咱们莱州顾家这一支眼看着就要因为衡哥兴旺发达起来,谁要敢在背后说三道四乱使绊子,得先看看族里的人答不答应?顾家祖先列了一百零八条规矩,若是谁想出族自立门户,尽管可以先来试试!”   开玩笑,顾衡顾瑛才给府里大手笔添置了一百亩的祭田,又兴建了族学,让顾姓子弟都有书念,以后就是把这小两口供起来也不为过。这时候若是有人敢当面拆台背后使坏,顾九叔是吃了那人的心都有。   顾徔还想说些什么,就被小汪氏一把死死拉住。   顾九叔特地望了他几眼,良久才慢慢开口,“徔哥你们如今虽然已经不是亲兄弟了,但毕竟还是同一个顾字。做什么事情之前先想想别人的好,莫想着老去占别人的便宜。什么是你的,什么不是你的,老天爷那里都悄悄记着细帐呢!”   顾徔简直要气炸了,这群势利小人,等自己考中举人考中进士后,定会把这些人全部赶得远远的。   顾瑛犹为不舍,她从小到大都没和老太太分离过。这位祖母在她的心目当中,犹如定海神针一般牢靠。   张老太太把她绯红暗花细褶衣裙上的折痕抚平,缓缓道:“你很好,衡哥娶了你是他前辈子修来的福气。你们两个好好的,我就是在老家吃糠咽菜也觉得舒坦。”   顾瑛只觉眼中一阵酸涩,知道老太太去意已决,眼里的泪水儿险些包不住,只能连连点头。   张老太太也有些怅然,“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辈子走过一趟京城,也算心满意足了。你要时时规劝着衡哥,莫要凭着意气闯祸。你日后有了身子,千万让人给我捎个口信儿……”   众人心中伤感正话着离别,就听门上跌跌撞撞地跑起来,气喘吁吁地道:“大人……宫里来旨了!”   ※※※※※※※※※※※※※※※※※※※※   有同学说小两口最好再甜蜜一阵,可男主应该干活奔前程了,我这个亲妈那个纠结啊……感谢在2019-11-11 19:34:24~2019-11-12 18:00: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碧波琉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桃红柳素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五三章 库房      送走禁中传圣旨的内侍, 与亲眷们寒暄一阵用了酒饭, 又斟酌了几份回礼的单子, 转眼就夜已深。   回房后靠在座榻上看书的顾衡瞧着媳妇忙忙碌碌的给自己收拾行李,不禁捂额笑道:“浙江离京城不歇气儿骑快马的话, 也不过半个月的路程,你把大毛衣裳扯出来做什么?”   顾瑛想想也是,眼见过了三月只会越来越来越暖和,这大毛衣裳也眼看是用不上了。况且浙江地处江南, 气候一向比京城温润潮湿,四月五月的时候正是踏青寻柳的好时节。   她想了半天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了,就挨着红木理石面的方桌坐下, 寂寥道:“祖母要回老家去,你也要去浙江办差,宅子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本来就有些人生地不熟, 这么大的地方空荡荡的, 早知道就不忙着搬过来了……”   顾衡也是满心不愉, 却是不好挂在脸上, “朝堂上的事儿谁也说不清楚,都怪我昨天多嘴,提了一下浙江银课有异的事。新任兵马司指挥使……郭云深虽然是端王正妃的亲舅舅,但听说私下里与大皇子肃王的渊源颇深。”   顾瑛半张着嘴, 半晌没有出声。   顾衡苦笑, “听了这么一道巧宗, 郭云深只要有三分成算肯定赶紧过去回禀。因为如今的江浙总督正是二皇子的人, 两边儿眼看着就要斗的跟乌鸡眼儿似的。只是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到江浙查勘的差事会正正落到我的头上。”   想到这里,顾衡不由挫牙,“这些人怎么又不体谅一下,我昨天才刚刚成亲如今还在休假呢!那郭云深看着一派高冷孤傲,我不过稍稍拿话堵了他几句而已,至于这么小肚鸡肠吗?”   顾瑛面露忧心,“哥哥,这趟浑水你不趟也趟进来了,日后只怕择不干净。端王殿下性子冷淡,看着虽然不争不夺,可他身份摆在那儿。你这样横插一杠子,岂不是把水搅得更浑了……”   顾衡却是笑了出来,低头看了她一眼含糊道:“这些皇子嘴上说不争,其实内里就是一种争……”   不知为什么,顾瑛听得汗毛直竖,“哥哥,你不是说过不掺杂这些事儿的吗,我怎么觉得你好像是故意把这件事说给那个姓郭的听。你……不会又在算计什么没事儿找事儿吧?”   顾衡愕然失笑,将人一把抱起半放在理石桌面上,温存一回后额头相抵认真道:“反正圣旨上说明日午时后才让我出门,今日我左右无事,就陪你……在家里清点一下库房。郑绩神神叨叨的,说放了不少好东西。那册子还不让我经手,好似生怕我把那点东西给悄悄没了。”   越说到后头越气愤,“你说至于吗,我根本就不是那种人好吧?家里的田产铺子都记在你的名下,如今……这宅子也是你的嫁妆,合着我就是给你这个大东家当掌柜。不,我连董长青都不如,我就是个跑腿儿的。”   顾瑛被他逗笑了,“哥哥,你到底藏了多少银子啊?我还以为我什么事儿都知道呢,结果你和郑大哥悄悄做生意,竟然还赚了这么多。我就奇了怪了,什么生意竟然这么赚钱?”   顾衡老早就打好草稿,“他家里不是有几艘槽船吗,我就入了一点股子,反正什么紧俏就捎带什么。怕你反对说这钱来路不正,当时就没有跟你露实话……”   小夫妻俩看着天色已晚院子里少人走动,索性拿了钥匙把库房打开。   一路上顾衡还不忘给自己表功,“赚了多少银子我也没个数,就让他全部给我填在宅子里,差的就让他先垫上。反正松江府的棉田,京里的布庄都是合伙生意,到时候就从分红里面出。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儿,总得让你体体面面地出门子。”   他满脸的得意洋洋,“你没看见老家那些人的脸色,个个是又羡又妒,二嫂那双眼睛差点粘在那些金银首饰上。还有顾九叔两口子,知道是你撺掇我给族里添了祭田,恨不得把你当菩萨顶在头上供起来……”   顾瑛转头锤了他一下,“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些东西大部分都是你自己挣的。不过是为了我面儿上好看,才统统记在我的名下。先前顾徔闹起来,我心里头还在打鼓。幸好有祖母和顾九叔帮着说话……”   园子里守夜的下人都是有眼色的,远远地就避开了。   顾衡就悄悄抓住媳妇儿的手,柔声道:“买祭田、办族学、资助族中贫寒子弟读书,顾九叔这个当族长的和咱们早就紧紧捆在了一起。以后咱们好他们才能好,所以先帮着挡些小风小雨也是应当的……”   一溜三间库房修筑在内院上房的东北角,从外面看并不打眼。但前任主人在修建时特意用青条石把墙基加厚,槅扇开得又高又小,竟然都是用铁汁浇筑的。若是没有大的变动,这里倒算是一个铜墙铁壁的所在。   顾衡满意地推了一下门窗,“听说这里最早是两广一位五品武官所有,那家伙是当地有名的大茶商之子,家里有的是钱。经过几次维修加固,这处宅子已经变得相当不错。地段儿也算闹中取静,里头的小花园还引了金水河的小股活水。若不是他家里出了大变故,还舍不得拿出来转卖。”   门锁打开,顾瑛也是第一次见到自己全部嫁妆的真面目。   地上整整齐齐的码放着数十口还来不及收拾的樟木箱子,皆是素净木面儿铜包角。前头打开后里面俱是满满的绸缎布匹,什么花色什么质地都有,甚至还有极为难得的蜀州提花重锦和云州拱碧绡纱。   后头的箱子里装了整套整套新烧制的瓷器,青花缠枝牡丹纹的,粉彩荷花翠鸟纹的,黄底珐琅四季果实纹的。成双成对成摞成堆,用谷皮纸细细塞在瓷碗的缝隙当中。听说都是在苏州有名的窑口专门烧的,这么远运来难得没有一个损坏。   顾瑛虽觉得有些贵重却也不是受不起,就捂嘴笑道:“只怕郑大哥忘记我是干什么的了,我缺什么也不会缺些绸缎布匹。置办了这么多东西在这里,只怕我十年都穿不完,是准备让我再开一家布庄吗?”   顾衡倒是毫不介意,哼唧了两声大言不惭地道:“你谢他做什么,这些都是我的私房银子,他不过是个帮忙花银子的人!”   话一出口,连顾衡自己都吓了一大跳。   怎么这话里话外有些不对味儿,尽是一股赤~裸裸的独占之一。他……竟惟愿顾瑛的眼里只容得下自己,根本不愿她分一丝一毫注意力出去,哪怕那郑绩才是顾瑛血脉上的嫡亲兄长!   好在顾瑛并没有听清这句话,低头兴致勃勃地翻捡着那些或绸或缎的布匹。她如今是布庄的东家,有些华贵布料竟是见都没有见过,也不知道郑绩是从哪里寻来的?   丈高的木架上搁着一尺见方的棕黑漆面小木箱,一眼望去约莫有七八口左右。看外观稍稍要精致一些,昨日嫁妆里并没有这些。   顾瑛随手打开一只,隐约见里面似乎是一块又一块的沉重之物。脸上笑意顿时敛住,拿起一块在眼前细察,不由惊异出声,“哥哥,这是……”   顾衡抬头一见也是一怔。   他把靠墙一溜小箱子挨个儿打开后不由在心中暗骂,这个郑绩真会给自己添麻烦。只说会暗中给他亲妹子再贴补些陪嫁,却没说会添些贵重的黄白之物,况且还这么大的分量。   ——自己就是陶朱公再世,在短短的一年间也赚不了这么多金银,这下该如何圆回先前的谎言?   库房里没有椅子,饶是平日沉稳的顾瑛也只觉心口砰砰乱跳。只得一手撑着木架缓缓挨着墙角靠着,瞪着眼睛看着眼前金晃晃的一片。   因为槅窗是铁汁浇注的,所以开的口子极为狭小,又用厚重的帷幔遮挡着,白天屋内的光线只能靠屋顶的几块巴掌大的琉璃瓦。这会儿外面的天色尽数暗了,又只有屋角的一盏青瓷油灯,所有的东西都只能看见影影绰绰的轮廓,但也不能妨碍箱子里的东西洐射出诱人的璀璨光辉。   在财帛面前不动心的是神仙,不是人。况且,这些金饼子全部堆起来简直就是一座小小的金山,怕是有上万两之多。乍然巨富的顾瑛做梦都没见过这么多的财物,饶是性情沉稳如她一时给吓懵了。   她蓦地醒过神来,哑着嗓子回头问道:“论理儿,男人们在外头的事儿我不该问这么多。可是这些东西都挂在我的名下,我心里头总要弄得明白。哥哥,你是不是……和郑大哥一起买卖朝廷违禁之物?”   买卖朝廷违禁之物是诛杀九族的大罪,顾衡闻言顿时头大如斗。   这成了亲的男人真的不能随随便便地撒谎,说了一个谎后就需要无数的谎来圆。更何况眼下的顾瑛越发精明能干,早已经不是昔日的吴下阿蒙,根本不能随意地拿话来糊弄。   他闭了闭眼顾不得尴尬,咬牙道:“那郑绩……说是你的亲哥子,这里面的东西包括这座宅子都是郑家给你置办的嫁妆!”   顾瑛眨眨眼,好半天才听明白这句话。她脑子懵懵的,再没想到是这个结果。举起一块巴掌大的粗厚金饼在手上端详,见上头无款无印,铸造也不算十分精细。若非有这个黄灿灿的颜色放在这,任谁也不会觉得这个东西有多值钱。   远处隐约传来城头古钟的敲击声,悠长而深远。   顾瑛把金饼放回原处,勉强笑道:“以哥哥的谨慎必然去查实过,要不然也不会让这个人老到我眼前来。只是你们这样藏头露尾,那……郑绩的身份是不是还有什么大不妥?”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去。   顾衡苦笑一声,老老实实地答道:“妹子,咱俩是打小一起长大的情分,这回真的不是故意瞒你。是去查了的,却看不出有什么不妥当。但再早以前的事儿就说不准了,我也不敢下死力往下细查,怕拉出萝卜带出泥来……”   他叹了口气,“一来我底下的人手不够,二来即墨郑家如今家大业大,底下总有几个见不得人的产业,或是上不了台面的不肖子弟。若真的惊动官府,再落在有心人的眼里,郑家的灭顶之灾……也许就在顷刻之间。他们不敢与你相认,多半也是源于此……”   中土有名号的大豪商,背后与各级官府衙门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多多少少都有几个敌对的人。真要认真清算鸡蛋里都能给你挑出骨头来,更何况这些豪商底子里自个儿也不见得有多干净!   顾瑛明知道他还是没把话说完,却不想再往下追问了。郑家随随便便就送得出这么大一注财,除了对她这个幼年即遗弃之女心怀愧疚之外,只怕还有什么不好宣诸于口的原因。她心里有一种滚烫的愤懑,觉得面前这些金银绸缎都变得极其可憎起来……   外头又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来,雨水击打在琉璃瓦顶,像敲击在人的心上。   顾衡实在觉得冤枉,满脸委屈地老实贴在墙角,“我说过不行,郑绩非要硬塞过来,说他这辈子……能为你做的事也许只是这回了!我想想他爹做的恶事,竟把你这么好的小闺女扔了,就觉得不能这么便宜他们,一气之下就全数收下了。又怕不好解释,就说是我拿私房银子挣的……”   顾瑛心中酸涩,想起昨日收拾好妆容穿好大红嫁衣准备出门子时,那人一身宝蓝夹衫蹲在地上,满脸笑容地回头,“……好妹子莫怕,我天生就有一把子好力气,一定稳稳当当地把你送到花轿前!”   ——原来那就是自己骨脉血亲的亲哥哥,却是当面却不相识。   心头却是火辣辣的疼,十八年的憾恨忧惧就指着这一箱一箱的金饼子来还,也太过瞧不起人。脾气一向甚好的顾瑛冷笑一声,把装了金饼的樟木箱盖子“砰”地一声合上,库房里便再也没有了让人目眩的金光。   ※※※※※※※※※※※※※※※※※※※※   男主双手捶地:……竟然没有婚假,我要到劳动委员会申请仲裁!   如果真有一个带着万贯家财的哥哥要与我相认,我到底是认……还是不认呢?   哈哈,我想多了!   感谢在2019-11-12 18:00:18~2019-11-13 19:09: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碧波琉璃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五四章 银矿      夫妻二人出了库房, 顾瑛的神情虽然与平时无异, 但顾衡知道媳妇儿此时心里头肯定窝着一股子邪火, 出于本能他觉得这时候最好老实一点。至于郑绩,死贫道不如死道友, 那位就自求多福吧!   这一夜顾衡刻意陪小心,顾瑛也不是故意拿乔迁怒于人的人,两个人又正值新婚,自然是一片温柔旖旎无限。   天还未亮时顾衡睁开眼, 看了看怀里睡得正熟的媳妇儿,万分艰难地从被窝里头爬出来。自个到净室梳洗干净,换了一套墨绿色掐如意纹的细布直缀。精神抖擞的取了昨天就收拾好的两个包袱, 轻手轻脚的出了房门。   顾瑛的觉向来浅,每天都睡得很晚起得很早。顾衡就是舍不得她一大早起来送自己,昨天晚上想着花样费力折腾许久, 到最后让人乏力才作罢。反正屋子够大人又少, 就是有些动静外面也听不到。   想到这里顾衡心头陡地一热。   瑛姑看着爽利大方, 但对于男女之事还是有些羞赧, 等两人在床~第间再熟悉一些就好了。那丫头对自己向来言听计从,只要说些好听的再苦求几次,两人日后必定是琴瑟和谐。   筹谋这么久才把心爱的人儿娶回家,那场大梦里的种种愤恨不甘和挣扎困苦像潮水一样褪去, 留下的只有煦暖甜酥。瑛姑对自己向来心软, 这么大的事儿扯了谎瞒了她, 到最后只被无关痛痒的说了几句。躲在绣了红身绿翅鸳鸯戏水的大红被褥里, 细声说不怨他……   想起斯情斯景的顾衡呼吸几乎停滞,他做梦都没想到这女孩儿蜕变成女人时,竟然如有如此潋滟风情。宛转相就时杏眸含情,雪白丰润间隐隐有一层艳丽胭脂。就像最上品的牡丹——彩霞绡,银装素裹的花瓣尖尖上,偏偏是鲜润至极的一抹朱砂红。   顾衡眉目舒展,近乎眷恋地把头靠在雕了如意云头五蝠纹的房门上,鼻子间还隐隐闻到那股浮动暗香。不能再呆了,再呆下去就真的走不了了。他叹了口气,不免把害自己早起的那几个人翻来覆去地骂了好几遍。   天边有了一抹白,已经看得见园子里的树木葳蕤。因为正值季节,新移的两蓬玉簪花抽出大片的新芽,蔓长坚韧的枝杆捆扎在半人高的篱笆上,可以想见明年就可以形成茂密馥郁的花墙了。   廊桥下的小水塘波光粼粼,顾衡边走边漫无边际的想,等把这桩差事办完了,就陪着媳妇儿到花市里走一走。   听说有一种新品睡莲花根茎肥厚,五六月份盛开时枝叶浮生于水面,其花瓣色泽如金,且比普通的荷花要大上许多。到时候桥上凉亭高低错落,岸上曲栏幽深贯通,与水中睡莲相映成趣,也算是府中一景。   这宅子什么都好,重新修葺时也没花费太多银两。但前任主人大概是武将出身,品位有限且疏于打理,院子里大多是苍翠的杉木松柏,要不就是些极寻常的杂花杂草。   好在瑛姑是个喜欢莳花弄草的,以后多植些牵藤的蔷薇,或种几棵鲜妍的西府海棠。再弄几块有意境的太湖石堆在水边,窗外门洞处种几丛挺拔的竹子,最好再栽几棵人高的葱绿芭蕉。   这样一年四季皆有景致,春天看桃夏天观荷。秋天下雨的时候哪儿也不去,就抱着媳妇儿坐在窗前一边品茗一边听雨……   一路遇到的仆从迅速恭敬的退在一边行礼。   大步行走的顾衡忽然间就觉得眼前亮堂起来——再没有谁能阻挡自己前进的脚步,这座三进的宅子承载了自己全部的新希望,日后他和顾瑛会在这座宅子里生儿育女瓜瓞绵绵,白头偕老相守一生。   这样一想后,昨天摆了自己一道让自己恨得咬牙切齿的郑绩也没那么可恶了。就冲他费心寻到这座合心合意的宅子,也有几分可取之处。就连眼前这桩糟心的差事,若是办好了也能在那些高高在上的内阁大佬前留下两分不错的印象……   卯时三刻,一脸和悦笑意的顾衡到工部衙门领了堪合文书,又点了十个精明强干的差役,骑了快马出了城,风驰电掣一般赶往浙江衢州。   这趟差事说起来极为简单,就是把衢州的三座银矿铅矿的账册全部就地封存,且一路平安押送回京城重新审核。至于后面的事儿,自有大皇子手下那些精兵强将接手。顾衡心里明白,自己不过是被提前抛出来的探路石,于大局根本就无关痛痒。   衢州东毗龙游,西邻江山、常山,北枕淳安、建德,南界遂昌。地方志上喻为七山一水二分田,以衢江为底轴,呈南北对称阶梯形过渡,依次为平原、低丘、高丘、低山、高山。地理位置极为优越,素有浙、闽、赣、皖四省通衢之美称。   要到衢县县城时顾衡留了个心眼,悄悄给随侍在一边的钱小虎递了个眼色。   钱小虎今年已经十五岁了,却比许多同龄人生得高大。加上手上有一把好气力,顾衡渐渐把身边一些不方便自己出面的事交代给他。所幸这孩子脑子虽然转得不快,但办事一板一眼极为忠心。   自太~祖起朝廷专门在衢州设立了银官局,专司地方课税一事。采矿为衢州增加了许多人口,对粮食的需求也进一步增加,这里的民众就引来泉水依山修建梯田。站在山口上,层层梯田规模尤为壮观。   在县西四十八里横绝松溪之口,自五代吴越钱氏时曾出铜锡银矿,这便是著名的南北银矿。有熟悉地理之人探明,其矿洞矿床属金银低硫物石英单体,矿石为金银共生。矿洞长五十余丈垂直深十丈,共计有五个开采矿坑。   银官局的主事姓尹,是一个矮墩墩的白脸胖子,一套石青色的七品官服被身上的肥肉塞得鼓鼓胀胀的。他气喘吁吁地抹了脸上的油汗,堆了满脸的笑意道:“大人尽管在衙门里歇息就是了,怎么亲自跑到矿上来了?”   顾衡一脸和煦,指了指他身上的官服笑道:“你是七品主事,我也是七品主事,咱俩的品阶一样。你实在是太过谦了,还一口一个大人,我可受不了!”   尹主事笑得满脸横肉直颤,“大人说笑,你是正经两榜进士出身,我……只是癸酉科的顺天副榜而已。我这人又不思上进,这七品多半已经做到头了。”   副榜是会试及乡试在正榜外设立的一个榜单。   相对的正榜就是本科考中了贡士和举人的名单,而副榜上榜的是本科考试落第的举人和秀才中的优秀者。所以顺天副榜是说这人参加顺天府乡试但并没有考上举人,只是顺天府秀才中的优秀者。   朝堂官场当中向来是论资排辈,两榜进士出身就是通行证,没有这个通行证就什么也不是。如果不是长袖善舞之人,在官场上根本就混不下去。这尹主事能做到七品,可以想见也有几分真本事。   顾衡故意带着一股少年得志的矜持微微点头,收了收笑容道:“我看过你们呈到工部的函文,这座银矿现有的横坑、平巷、斜巷、竖井共有一百八十处,矿渣堆积十五处,矿工千余。规模如此宏大,怎么今年上缴银课才五千八百余两,连福建的一半都没有?”   尹主事立刻叫苦连天,“可不是这么个算法,我们向上头禀告过好几回了,这矿脉一年比一年薄弱。偏偏那些老大人只知道伸手要银子,要知道这银屑要从矿土里一点点捡起来。有时候运气差了,几百斤矿都不见得有一两纯银!”   顾衡就不耐烦地皱了眉头,“这事儿倒真是麻烦的紧,别处儿报上来的银课都在涨,即便没涨费用也没大增,只有你们衢县的银官司独树一帜,钱用得多了几倍,挣得却不见涨……”   尹主事一张白脸顿时胀得通红,连连作辑道:“大人千万帮着说几句好话,这全都是误会。回去我就奏请知府大人上条陈,请朝廷派干员下来重新勘探矿脉。明年,明年我一定督促大家使劲干,争取把银课提高两成!”   顾衡就有些横眉怒眼的不耐烦,“谁管你明年的事儿,今年的这关你怎么过?我说几句好话简单,可朝里也要有人听。麻溜点,赶紧把这几年的账本拿出来封存,你我交了差就行。”   尹主事一边拿手帕拭汗一边打看哈哈,“再急也急不到这个点上,我已经在县城里定下酒楼,咱们吃完饭再往下说……”   这便是官场当中的惯例,出了什么事儿总要给人家几天时间用来描补亏空,这样大家日后才好相见。除非那事儿太大实在搂不住底,捅穿了一干人要杀头抄家,大家伙这才会亮底牌见真章。   顾衡也不管这厮是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拧着性子还要在矿山上去看看。所幸随行的差役里有懂事儿的,得了尹主事悄悄地上的银子后上前半推半请地将人往山下带。   尹主事又冒出一身油汗,贴在身上难受得紧。   他三天前就得到确切的音信儿,这桩祸事其实就是眼前这个二杆子挑起来的。一个工部七品小主事,想强出头想疯了,敢在太岁爷上动土,也不好生看看咱们背后的主子是谁?   尹主事在心里冷笑连连,面上却堆着再殷勤不过的笑容道:“三月末的晚上还有些冷寒,大人和几位兄弟先在暗香楼里用些酒菜。咱们衢州虽然是个小地方,但吃的用的都还有些许特色,特别是楼子里唱曲儿的姑娘个顶个的温柔大方,在江南一带都是鼎鼎有名的……”   ※※※※※※※※※※※※※※※※※※※※   男主:作为中~央下派干部,你们有什么手段尽管上!感谢在2019-11-13 19:09:27~2019-11-14 18:57: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Jojo8129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03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五五章 雅妓      暗香楼里灯火通明, 铺了大红月季团花毡的八仙桌上已经摆了十二碟精细果品茶点。一个三十左右岁青年文士模样的人深深一揖, 笑得极有风度:“某已等候多时, 还请顾大人上座!”   尹主事忙上前慎重介绍,“这是知府大人身边掌管钱粮的吴先生……”   顾衡是工部七品主事, 衢州知府薛维昌是正四品,所以就不好降尊迂贵地过来奉陪。但人家毕竟是京官,就指派了身边最得用的幕僚过来,也算是十分给面子了。   吴先生中等个, 上眼皮稍稍过长,衬得人面相上有点催老,但实际的岁数应该要年青些。其实整个人算得上相貌堂堂, 只是鼻子翼端过于突出,双眼过于灵活,人就稍稍显得精明外露。   他打量了一眼顾衡, 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笑意, “早就听说辛末科的榜眼一表人才, 我家大人老早就想结识。只可惜衢州山高路远兼公务在身不得脱。偏偏如今才有了机缘, 大家可以坐在一起喝个小酒,也算是一桩幸事。”   读书人在百姓当中向来高人一等,而两榜进士则是读书人的终极目标。因为只有经过乡试会试,才能取得仕途的入场券。更何况顾衡如此年轻, 日后还有别的大造化也说不准。   正在闲谈时, 暗香楼的妈妈带着几个或素或雅的妙龄女子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或拿牙板, 或吹洞箫, 或弹秦筝,竟然是环肥燕瘦皆有几分姿色。莺声燕语地齐齐福了一礼后,就恭恭敬敬地退在一旁。   那楼子里的妈妈见多识广,眼睛一扫这几个人的姿态,就知道年纪最轻的顾衡才是主客。就堆满十二分的笑意道:“……几位大人可有日子没来了,奴还以为是家里太太管的紧呢!”   吴先生显然是此处常客,皱了眉头道:“不是老早打过招呼了吗?怎么没有看见香兰姑娘?”   妈妈一怔,瞟过来几眼后就扯着手绢咯咯笑道:“我那女儿最是悲春伤秋的,昨天看见园子里的桃花一半盛开,一半凋落在水面上,做了两首诗出来后,自个反倒伤心的不得了。到了晚上身子就有些不舒坦,今天早上就有些起晚了,这会儿还在梳妆打扮呢!”   她知道这些文人雅士就是喜欢这种调调,就故意添油加醋的把怎么伤心怎么难过形容得十足十。   吴先生的脸色果然大霁,“柳姑娘又有新诗出来吗,那我们可要先睹为快。”   又回头跟顾衡解释道:“这位柳香兰姑娘身世飘零,却出污泥而不染,向来得浙江府一带雅人的敬重。更兼她分得一手好茶,做得一手好诗,所以性情稍微孤傲了些。不过大家都怜惜她,大人一见自然就会明白……”   顾衡端了茶慢慢品,却低了头悄悄埋怨道:“按律朝廷官员不得狎妓,你们怎么带我到这里来了,我还以为暗香楼是喝茶的地方呢!”   ——莫不成这还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童子鸡?   吴先生和尹主事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把心中石落到了地上。这个姓顾的不过是见识浅短的新手,根本不值得大家如临大敌。一到衢州连声招呼也不打就跑到矿上去,倒把大家吓了一跳。现在看来他发现浙江银课短少,不过是瞎猫碰到死耗子运气格外好罢了。   胖乎乎的尹主事就笑吟吟地挤眉弄眼,“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咱们到暗香楼里来,本就是喝喝茶听听曲儿,别的什么也没有做,怎么能算狎妓游玩呢?”   然后现出一丝男人才明白的意味,“至于喝完茶听完曲儿后,这楼里的姑娘愿意跟着咱们出去继续谈谈心聊聊话,那就是另外一说了……”   顾衡脸上现出恍然。   正在这时就听到一阵环佩叮当,一个抱着琵琶的女子俏生生的站在门口。众人只觉眼前一亮,见那人儿脸上妆容清新,穿了一件柳叶青的对襟掐牙边暗花褙子,下面是象牙白的十二幅湘裙,头上插戴着嵌南海珍珠的鎏银头面,耳朵上是同款的坠子。   吴先生抚掌大笑,“每回见着香兰姑娘都让人惊艳不已,这身打扮又风雅又趣致,想来过不了几天衢州县城的姑娘们又要人手一件了……”   柳香兰盈盈一拜,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双眼睛却极大。   因为皮肤雪白,更衬的人如同月宫寒射仙子。那眼尾微微上挑,如烟如雾一样瞟过来,清清冷冷地道:“小女本就是孤苦薄命人,沦落风尘是不得已。如今不过是苟活在世上,哪里谈得上风雅二字?”   说完也不待众人答话,抱着琵琶坐在一边的锦杌上,单手一撩就且歌且唱。   “数年前也放狂,这几日全无况。闲中件件思,暗里般般量。真个是不精不细丑行藏,怪不得没头没脑受灾殃。从今后花底朝朝醉,人间事事忘。刚方,篌落了膺和滂;荒唐,周全了籍与康……”   竟是一首铿锵有力的得胜令。   倒也有几分意思,顾衡拿着筷子随着众人一路击节。面上一副沉醉模样,心头却在想体会得出这样曲子意境的人,怎么会把孤苦薄命几个字挂在嘴边,不过是青楼妓子拢客的手段罢了!   余音了了时,吴先生却是双目含悲声音哽咽,“这词填得好,柳姑娘唱的更好。我身旁……这位是去岁的榜眼顾大人,两位不妨细细探讨一下刚才的曲调。若是能请他用心谱一首新词,数日之间传遍大江南北也不是难事……”   柳香兰面上显出惊喜之色,微侧了身子不语。顾盼间双眸流光闪动,的确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   尹主事左右瞧了一眼拍着桌子怂恿道:“顾大人千万要应了这桩雅事,柳姑娘是个心细多愁的。你要是辜负了美人美意,只怕好多人要骂你暴殄天物……”   顾衡就似有不舍的收回目光,面露惶恐双手直摇,“我可不敢和柳姑娘联名写词,家里拙荆性情……不太柔顺。若是晓得我在外面生事,回去后只怕就要跪搓衣板了!”   世间有人畏妻如虎,但是鲜少有人会当面承认。   柳香兰一贯是被众人捧着惯着的,见顾衡如此不给自己颜面,顿时感觉有些下不了台。见这人又拿如此可笑的理由来搪塞,心高气傲之余不免生了一股暗火乱窜。   她掩着袖子低叹了一声,轻笑道:“……想来是高门大户的小姐,自小在家养的娇贵无比。能让大人如此俯首帖耳,必定是姣姣温雅淑丽韶好。不过女子当贞静内持,把爷们儿管的不敢动弹,倒也算是女中豪杰。日后若有机会,香兰一定前去拜见。”   顾衡见这柳香兰沦落风尘却自恃姿容出众,言语间带刺含沙,字字句句在招人瞩目卖弄聪明,更是理都懒得理。心想,就这等角色被别人夸赞几句就把自己当个人儿了,简直是不知所谓,干脆垮着脸自顾自倒酒吃菜。   尹主事在一旁见了,忙给旁边的妈妈递了个眼色。那妈妈也是个精明人,立刻招呼其余的几个女孩儿吹拉弹唱,屋子里复热闹起来。又重新收拾了席面,换了新酒侍候。   吴先生好似有心当个和事佬。   就在一边低声解释,说这柳香兰原来也是个官宦人家出身,只因父亲获罪被发配为妓。虽然沦落风尘,但骨子里还是有一点清高难自弃。晓得她身世的文人雅客免不了过来捧捧场,结果越发让这女子孤傲难驯。   他说自己也是一番好意,在初初看到顾衡时,见他人品出众姿容俊雅,又是上一届的榜眼。这样的风雅人物要是出面梳笼柳香兰,不但是这女子的福气,日后也势必在仕林里传成一段佳话。   至于另一番打算就不言而喻了——顾衡美人在怀自然不会乱说,临走时再多塞些银子,衢州银矿的这点儿危局就顺顺当当的解了。哪里想到,好好的事儿让性情倨傲的柳香兰几句话就搅了局。   吴先生暗暗皱了眉,依旧和颜悦色的向柳香兰招了招手道:“快些给顾大人赔个不是,他内闱如何岂是你等能议论的?”   柳香兰似是终于晓得惧怕,一双美目直直地望过来。   她慢慢咬了咬下唇,接过妈妈递过来的银杯柔声道:“……还请大人海涵,刚才是小女子谬论。大人是去岁的三鼎甲,只怕心中有无数诗词歌赋。可否留下一二墨宝,容香兰谱曲之后传唱?”   这些人一唱一和真是得寸进尺,不过是个楼子里唱曲儿的红妓,真把自己当王母娘娘了。   顾衡微微一笑,看也不看递过来的银杯,嘴上依旧丝毫不给面子,“我殿试的时候考的是策论,于诗词一途上实在不通,实在愧煞姑娘的好意……”   柳香兰脸色慢慢涨红,眨眼间已经泫然欲泣,衬得人比花娇惹人爱怜,声音里也隐约带了一丝哭腔,“大人何必如此藏拙,堂堂榜眼还拿不出几句像样的诗词来吗?想必是嫌弃我出身低贱,让大人的佳作蒙羞吧?”   一直扮做和事老的吴先生一看,怎么又呛起来了?这姑娘往日里虽然伶牙俐齿,但也没有这么大的脾性啊?   他也是惯在风月场上行走的人,眼睛闪过一道厉色,就笑着打圆场,“去岁的考题是偏之又偏,好多才学高深之人都折戟而归。顾大人能斩获榜眼之位,定有别人不能之能。”   吴先生站起身,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把柳香兰挤在顾衡身侧,笑道:“我听人家说过一件趣事,当今圣人在定前三甲时很是犹豫。历年有个老规矩,这探花一定要选一个生得体面且齐整的年青人。圣人就派身边的内侍去看,那人回来说济南府的顾进士生得最好……”   做幕僚的人嘴皮子想必极为利索,屋子里的几个人都竖起耳朵仔细倾听。   吴先生哈哈大笑,“结果建章殿大学士温铨坚持己见,说顾大人的策论练达通透自出机杼,应为第二。几位老大人争了整整一夜,当今圣人这才点了顾大人为榜眼,直隶的王希久为探花……”   他意有所指地悄悄一笑,“柳姑娘,往日里你心心念念地要寻一位知己,如今这位大才就在你面前,莫要孤芳自诩空余嗟叹呀!”   愣了半晌方回过神的柳香兰这会儿聪明许多,根本不敢再端架子拿乔。深深吸了口气主动弃了手中银杯,换了一只雕了螭鱼绦环纹的大银盏,盈盈拜福,“小女有眼无珠,还望大人见谅……”   ※※※※※※※※※※※※※※※※※※※※   考验来了,男主要顶住!   shg 第一五六章 大火      端着酒杯的顾衡斜睨了一眼不免感到无趣, 心想前世今生这些人还是只会这些手段。银的不行金的来, 软的不行硬的又来, 最后两者齐上阵,端看哪种招式好使方才作罢。   眼前女子淡妆素裹浅笑盈盈, 眉梢眼底透露着十二分的真诚,他却不打算给这人脸面。   扯了嘴角哂笑一声,把手边酒杯缓缓盖住,“今儿的酒我已经喝到位了, 柳姑娘的酒我就不喝了。明早我还要去办差,奉了上头的令封了南北银矿的帐簿就要赶紧回京里去。我如今虽只是个七品,但部里还一堆杂事儿等着办呢!”   穿了一身靛蓝绣本色竹节长衫的青年面目再温和不过, 说的话却如同软刀子扎人让人又爱又痛。   柳香兰微微色变,她向来以清高自许听了这话后立刻臊得通红,端着酒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自从她在暗香楼挂了头牌之后, 南来北往的名士豪贾还从没有谁这么给她下过脸子。   柳香兰因父获罪家道中落, 但是仗着这张精致可人的面孔, 仗着浑身蕴含的才气, 仗着王孙贵胄明里暗里的照顾,仗着那些江南才子们的奉承,她并未受到多少苦楚煎熬。不像楼子里别的姑娘生张熟魏不知接了多少个,把大好青春年华熬没了才是个头……   衢州是南来北往必经的繁庶之地, 自从她有了名气后任谁见了都端着一副笑容儿。   柳香兰又素来有几分巧思, 今天穿了什么花色的衣服, 头上搭配了什么式样的首饰, 过不了几天城里就会流行起来。要是做首秾纤得衷的诗词,更有无数的文人雅士争相追捧。   陪着喝一盏茶,是一两雪花银。弹个曲子唱个花令,是二十两银子。一幅亲手绘制的墨兰图清雅脱俗,要价五十两。更别说在一起秉烛夜谈说说知心话,没有一百两银子都不好意思进门来。   有文人墨客赞她品性如兰,点评她的画技是兰访子固,竹法仲姬,俱能袭其韵……   暗香楼因为她这位诗书画三绝的雅妓存在,一时间名声大噪风头无两。诗文画作被文人争相收藏,连楼子里见钱眼开的的妈妈见了都要好生陪着笑脸。   时日亦久,连柳香兰自己都忘了初到暗香楼的惶恐和骇惧。有时候一场喧闹之后只是坐在榻前倦倦地想着,这样万众瞩目的日子也不错。等年岁大了存够赎身银子,就寻个平头正脸的男人再慢慢想办法脱身从良。   谁想到今日遇到这么一个混不吝且不解风情的人?   廊檐下挂着一长串大红灯笼,在槅扇上投下朦胧的灯影。有小丫头进来陆续点上大灯,顿时衬得屋子里如同白昼。吴先生和尹主事好似刻意避嫌,各自摇摇晃晃地抱着心仪的姑娘在一旁谈心去了。   几乎是一瞬间,柳香兰心中浮起一股奇怪的不服。   想起昨日那人殷切的嘱咐,心里虽然不愿但终究不敢违背。况且这个顾衡如此油盐不进令人生恼,一定要想法子让他成为自己的裙下之臣。要不然明日消息传出去,柳香兰三个字就会成为衢州府的笑柄……   见顾衡执意要走,借故躲在一边的尹主事笑哈哈地过来拦,“这会才是二更,你到驿馆也是孤衾冷枕,不如在这里多耍一会儿。等会儿看谁乖巧顺眼了,我就叫人悄悄拿轿子给你抬过去。这么远出来公干,总要身子舒坦一回才是正经。”   顾衡斜着眼睛定定望了他一眼,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俯下身子低声道:“早就听说南北银矿的总管事八面玲珑,我不信你没打听过我的底细。明知道我才新婚,硬把我往这地方拉……”   尹主事见他说话直白不像生气的样子,心头暗暗松了口气。   也赔了笑脸儿压低声音道:“每回上头有人下来都喜欢这个调调,我没想到老弟是个性情中人,对家里娶进门的正房夫人不离不弃。都是我考虑不周,这样我先送你回去。明天,至多后天我就派人把银矿的账簿给你装车上,不劳烦你亲自动一根手指头。”   顾衡哥俩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略有些沮丧道:“你说这叫倒霉催的,让我摊上这个倒霉差事。上头要是想查就自个儿派人下来查就是了,干嘛让我费这么大力气把东西拖回去?”   尹主事眉毛动了两下,满脸同情道:“整整十来年的账簿,灰尘都有老厚一层。只怕弄回去后,领头查账的还是你。上头一句话,底下跑断腿。哥哥我敢保证,咱们这处银矿绝对没有大纰漏。说句不好听的,你们这回不过是白忙一场……”   他回头望望依旧歌舞升平的屋子,言辞越发恳切,“兄弟你才在六部熬资历,免不了要被欺两回生。等时日长了,这些费力又不讨好的差事就派不到你的头上了。”   暗香楼不愧是衢州第一销金窟,推开湘竹垂帘后外头竟是波光粼粼的一片湖水。湖面上荷叶初生游廊幽深,不时有丝竹弹唱莺声燕语传来。   顾衡果然面色大好,摘了一朵将开未开的葛巾紫簪在衣襟上,打了个酒嗝道:“十年寒窗苦读,谁不想往上爬。我本来还想捡一个巧宗,没想到那些大人们把皮球又踢到我面前。这回我可是上一回当学一回乖,再不敢胡乱出头了……”   尹主事听了这话心下大定,迭声附和道:“就是就是,管他谁上谁下,咱们只管当咱们的太平官儿。我看兄弟你也是个畅快人,咱们是不打不相识。以后有机会到京里公干,老弟一定要好生请我喝回酒。”   顾衡微微一笑,“这是自然……”   两人正在这边说着话,暗香楼的妈妈笑盈盈的过来,附在尹主事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尹主事啼笑皆非地摇头,“这会儿酒喝的差不多了,本来我想叫一个乖巧些的清倌人到驿站服侍你梳洗。没想到柳姑娘仰慕顾大人的才学,说要和你探讨一下学问,已经坐轿子先过去了。”   他摇摇头,打趣自个儿道:“难怪人家说鸨儿爱钞姐儿爱俏,咱们顾大人生的风流倜傥,让衢州城里的第一名花也倾慕不已。可怜我这副老面瓜,要是兜里没有几两银子,恐怕连门都进不来……”   暗香楼的妈妈正巧听到尾音,就扯着手绢捂嘴笑道:“说实在的奴就从来没看过样貌气度这么好的官爷,要是我年轻十岁也要围着顾大人团团转。别说给付银子,就是让我倒贴也心甘情愿!”   这妈妈迎来送往这么多年,一双眼睛看男人极准。觉得眼前之人年纪虽轻,说话行事却滴水不漏。凤目薄唇隐含威仪,若是假以时日必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偏人又生得极俊,楼子里的几位姑娘使尽手段,都没见这人多看一眼。就是自己视若珍宝的柳香兰,一向眼高于顶目下无尘,撒娇卖痴无所不用其极,也不是折戟而归吗?   她想起柳香兰前所未有的放下架子,还主动坐了轿子到驿馆去等着,就捂着帕子笑眯了眼。在心里暗暗寻思,若是能将京里来的这位大人顺利拿下,自家荷包里少说又要进一千两银子。   就是不知……那位爷亲自操持着把心爱的女人送到别人房中,心里可否真正舍得?   尹主事自觉解决了大~麻烦,摸着溜圆的肚子将妈妈上下打量一眼后,大笑道:“你这话实在是太过谦了,起码要年轻二十岁,看咱们顾大人那时候会不会高看你一眼……”   几个人正在这边谈笑,就听一阵锣鼓喧天。有人扯着嗓门大喊:“走水了,走水了——”   顾衡面色一变登登跑出暗香楼,手疾眼快扯住了一个过路人,喝问道:“是哪里走了水,怎么这么多人往那边跑?”   那人本来一脸不耐,但一抬头看见顾衡的形容气度,立刻不敢放肆,小心道:“是银官局衙门,听人说是值夜的睡着了,火一撩就燃了一大片。也不知道会不会把银库里的银锭烧没了,所以大家伙都赶着去看热闹……”   顾衡猛一松手,转过头来狠狠盯着尹主事,冷笑几声道:“莫非大人心头有鬼,我刚要查银矿上的帐簿,银官局便着了大火,合着把我和京里的那些老大人们都当傻子玩儿呢!”   本就心头惶急的尹主事看着远处火红一片,跺了跺脚道:“没有的事,顾兄千万要信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自从接到京里的传信儿后,衢州知府薛维昌立刻惊出了一身冷汗,谁都没想到竟然有人会注意到这块并不打眼的地方。他当然明白这些年自家做的手脚,立刻把手下的人聚拢在一起商量对策。   实在是太大意了,幸亏京里提前有音信传来。   最后还是薛知府的独子薛延的脑子转得快,建议把银矿真正的账册收在一边,找些经验老道的帐房先生赶制一套假帐册出来,把京里来勘验的人先应付过去再说。   这倒是一个极好的主意,但将近十年的账簿,堆起来有大半间厢房,一时半会儿怎么弄得完?   于是尹主事便负责把人往暗香楼里带,想着有才貌双全能诗能画的美人陪着,好好磋磨几日后那套假账簿就可以新鲜出炉了。却万万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银官局里走了水……   真是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满头油汗再无兴致的尹主事嘴里又干又苦,心里却在想难不成还有人在我们后面动手脚?存放在银官局的那套账簿本来就是假的,根本就用不着烧啊!   他乱七八糟地应付几句,让手下人把顾大人好生护送会驿馆。这才吩咐随从牵马过来,扬鞭一抽就催马前行,他要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脸上神色犹自愤愤的顾衡见人走远了,又背着手看了一眼远处的火光,朝人群当中做了个不显眼的手势,这才气定神闲地微微一笑。   ※※※※※※※※※※※※※※※※※※※※   男主:有女妖精……   shg 第一五七章 余烬      大火过后一片狼藉, 尚有不少地方的余烬冒着青烟。   衣衫不整的吴先生一边系身上的纽子一边挤过看热闹的人群, 一见眼前这幅惨状不由连连顿足。寻了个无人的角落一把扯住尹主事责问道:“都到这个节骨眼儿上了, 怎么还闹出这么大的纰漏?本来将人好好打发走就是了,这下还不知有多少人准备具折弹劾我爹了?”   吴先生……真名叫薛延, 他口中老爹就是是衢州知府薛维昌。临出门时,他曾经在薛知府面前信誓旦旦的保证所有的事情尽在掌控之中。若是晓得事情急转直下演变成这副模样,还不知会怎样雷霆大怒?   什么叫做此地无银三百两,约莫就是说的眼前情形。   忙了大半夜的尹主事脸上还挂着黑灰, 一屁股坐在地上烦躁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新誊抄的账本纸张太新,莫说内里行家就是外行人一眼也能看出破绽。这样的东西送进京城去, 头一个被问罪杀头的人就是我。”   地上污水到处横流,是民众灭火后留下的脏渍。   尹主事抬了一下脚底,气哼哼地道:“我底下有位帐房先生就提议做旧, 他们是老于此道的, 有自己的一整套方法。好像是要拿陈茶水浸染, 再用小炭火熏烤。但账簿的数量实在是太大了, 也许是昨夜看炉子的人不小心睡着了……”   薛延急得一脑门子的汗,又不敢大声张扬,话里就不免带了几分火气。   “你也是,半屋子的帐簿也不多找几个人好生看着, 先前做的那些手脚全然白费了。那个姓顾的二杆子就在外头虎视眈眈的盯着, 说是天一亮就要过来接帐。这么短的时间, 这么多的账本怎么重新做一套出来?”   尹主事本来就心情烦躁, 见他光知道跳脚指责,也不知怎的忽然一道灵光闪过,阴仄仄地道:“拿银子的时候都是喜眉笑眼的,出了事儿就准备让我一个人扛,告诉你门都没有。还有这把大火指不定是谁放的呢,我要是瓜落进去了,别人也莫想得个好……”   薛延立刻就知道,这人把昨夜失火的事儿疑怀到自己的头上,后背立刻惊出一层冷汗。   他也是机敏善应变之人,忙上前一步将人安抚住,摊手苦笑道:“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我何苦做这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事。其实京里已经打点好了,只要把这批做了手脚的账簿向上头一交,自有人接手下面的事,用不着咱们操半点心,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   尹主事一细想,也是这个理儿。   自从得到消息后,大家前前后后已经忙活了半个月,实在用不着放一把大火功亏一篑。不但惹人注目不说,还更加洗脱不清了。   就缓和了语气道:“如今这幅模样只有跟那位顾大人实话实说了,好在有一两年的账簿还是看得清的,只是上面的污痕水痕实在太多……”   薛延眨巴眨巴眼睛,良久意味深长地点头笑道:“天灾人祸,谁躲得过呢?只是这样一来,咱们这一溜串儿的人都少不了要被上头狠狠训斥一顿!但是回头想想,被训斥……也比咱们从兜里拿出成堆银子出来好。”   尹主事人虽然生得白胖但脑子转得飞快,立刻心领神会。   “咱们就把这个假东西当成真的,一股脑的交给顾大人。我看那小子傲气得很,咱们好言好语的招待着还不领情。若是实在不行,就把这个屎盆子转扣在他的脑袋上……”   薛延抚掌一笑,“这些年轻进士眼睛长在脑门儿上,觉得自己才是国之砥柱。他一心想建功立业,硬是想在我们这里捞一件大功。你放心,我这就回去跟我爹禀报此事。等顾衡回京后,多的是御史参劾他不知足地吃拿卡要。”   尹主事摸着溜圆的肚皮,斜着眼睛凑趣,“还有一条,就说他在驿馆私留娼妓夜宿……”   薛延面上闪过一丝不自在,转眼却哈哈大笑,似乎心中忧虑一扫而光,竟不顾斯文体面拍着大腿笑道:“那柳香兰平日眼高于顶,对谁都不理不睬,昨个儿却眼睛珠子都差点挂在顾衡的身上,可见少年俊才比咱们这些不得志的白菜梆子还是要招人喜欢些!”   尹主事心头一惊,实在是有些看不透。   都在一个地方住着,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他早就风闻这暗香楼里的柳香兰是薛延偷养在外边的禁脔,只是因为薛家的家规使然不敢正经接回家去,这会怎么看起来不像啊!   想不通的事干脆就不要想,尹主事就睨他一眼发狠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鸨儿爱钞姐儿爱俏,我就成全他们做一对同命鸳鸯,也算是做了一桩好事……”   常在官场上厮混的人,自有一套自己的生存法则。眼见这件事兜不住了,干脆就倒打一钉耙把水弄混。到时候法不责众,即便是皇帝老爷在没有拿到真凭实据时,对地方一众官吏也只能不了了之。   这的确是个可行的法子,薛延越想越觉出其中的好处。幸亏老天爷把顾衡这个楞头青送过来,到时候把这些脏的臭的都往他身上推,银矿上这点事就不算什么了。   其实只要大家伙上下齐心,衢州依旧是铁板一块。   他满脸笑意地又说了几句话,走了几步后又特地回头嘱咐,“矿上那批真帐簿……要尽早想办法处理掉,那东西留久了反倒是个祸患。只要这场事过去,知府大人那里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等人走远了,尹主事狠狠往地上啐了几口吐沫,恨道:“往日里只晓得使唤我,碰着麻烦事儿了才记起我的好处来,什么东西……”   话虽这样说到底不敢大意,把银官局的事细细交代了一遍,这才带着两个心腹往城外走。那里是他老婆名下的一处私宅,存着银矿历年真正的帐簿。这回也算是无妄之灾,任谁也没想到竟然有人能从工部的故纸堆里发现蹊跷……   薛延说的轻巧,说什么要尽快把那些东西处理掉。也不好生想想,若是以后真的遇到什么要人命的事儿,这些可是保脑袋的根本。尹主事满怀心事行色匆匆,就没注意到身后远远缀了一条尾巴!   郊外的这处私宅占地不大,平日里就由尹主事的一位族亲负责看守。   尹主事到收了银矿帐簿的厢房细细查看一番后,这才放下一直悬着的心。简单梳洗一番靠在椅子上喝茶歇气,从昨个晚上到今天早上实在是累坏了。   泡得正正好的西湖龙井刚刚入口,就听见大门被拍得震天响。他险些烫着舌头,把茶盏往桌子上重重一拍,怒道:“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兔崽子……”   话音刚落,就看见门外雁翅一般进来十几个人,打头的正是昨夜才分手的顾衡。   尹主事惊得差点跳起来,他心思转得极快,立刻就明白这些人不会无缘无故的出现在此处,一定是哪里漏了行藏,甚至银官局的那把火总不会自己燃起来……   他心中霎时雪亮一般,知晓八十老娘倒绷孩儿,竟是阴沟里翻了船。兀自硬着头皮冷笑一声:“那火……是你放的吧,就是为了让我把你们引过来,好一出调虎离山引蛇出。顾大人好歹是两榜进士出身,怎么行事跟山里的土匪一般,连一点脸皮都不要呢!”   顾衡闻言笑眯眯地道:“比起尹大人,顾某已经算是很要脸的人了。”   尹主事犹作困兽斗,“此处是我的私宅,你们没有权利搜查。我不过是今天在衙门里当值当累了,这才悄悄到此处歇息一会儿。若是没有知府衙门的正经文书,我就要告你们擅闯民宅……”   顾衡从袖子里摸出明黄圣旨,慢慢走至他面前微微俯身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成不成你的眼里只有一个薛知府,把当今圣人国家律法都撇开在一边了吗?”   尹主事明知道他断章取义,一时气得眼眶子通红,“我几时说过这话来着,你休拿这个大帽子压我。我好心提醒一句,你初次领这么大的差事,可知日后要担当什么干系?”   他连连冷笑,“年轻人有些锐气是好的,可大刀阔斧之下千万别把自己给伤着了。这南北银矿的水深的很,你动我一个小卒子不要紧,那些大人物一伸手就能把你像蚂蚁一样碾死……”   都落到这个地步了,还在不知死活的咆哮威吓。顾衡简直不想和这样的蠢人多说了,向左侧退了一步恭敬道:“郭指挥,你看这件事该怎么办?”   尹主事双眸紧缩,这才看见后面的暗处施然站着一个气度俨然的中年男子。   那人冷冷望过来道:“我奉旨出京时,已经有人跟我说过衢州人浮于事,很多官吏都随波逐流不正经当差。今日亲眼所见,才知道此处早已烂的不成样子。一个小小的七品主事,就敢把银矿的账簿藏在自己家的私宅里,堂而皇之地弄些假东西放在衙门充数……”   顾衡就极好心的介绍道:“这是新任五城兵马司指挥使郭云深郭大人,一个月前才调至京中。没想到第一件差事就是陪我查勘衢州的银矿,也算是大材小用了。”   尹主事脑袋嗡嗡的响,不知怎的就觉得从心底里往外头冒寒气,眼前一阵白雪茫茫。   他自诩为衢州的地头蛇,竟然不知道与顾衡一同抵达的人里竟然还有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他终究小看了这个年轻人,昨日在酒桌边谈笑晏晏,没想到人家早就识破了己方可笑的布局。   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这个官职的品级虽然只有四品,但却是皇帝亲信之人才能担当。这说明什么,说明面对衢州的乱象连皇帝自己都看不过眼了,这才颁下旨意从明里暗里两条线开始探查。   无论什么样牢固的遮掩都经不住这样的细致盘查!   尹主事喉咙发紧心头发虚,头重脚轻地嘶声道:“我……只是个听话跑腿儿的,上面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做。前几天得到讯息后,薛知府就让我把这批东西收在这边。说等人走后再来处置后面的事情,他千算万算就是没料到你们来得这么快……”   他已经知道今日事绝对难了,不如提前卖个好。   顾衡没想到这个人审时度势在几息之间就转变了立场,也算是个聪明人,难怪能以杂途出身混到七品之位。就微笑安慰道:“莫担心,我们只是奉命把帐簿运回京城。神仙打架,与我们这些凡人有什么相干呢?”   尹主事虽然心中疑惑却是眼睛一亮,踏前一步小心道:“既然……这样,不若大家好生坐下来,其实这世上任何事都有相商的余地。只要条件给的合适,这件事最好还是在衢州解决的好!”   在他看来,这世上没有银子攻不可破的堡垒。若是有人一味硬抗,那说明银子给的还不够!   顾衡啼笑皆非,觉得有些人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衢州上下官吏蛇鼠一窝贪渎在先,事发后又试图转移账簿毁灭证据,直到现在人赃俱获还在负隅顽抗,真是无知者无畏。   他懒得再跟这这种滑不溜手的人费神啰嗦,右手朝后轻轻一挥。一群精干的黑衣差役便向后院儿厢房齐齐拥去,立刻便将尹管事的这处私宅围得密不通风……   ※※※※※※※※※※※※※※※※※※※※   亲们亲们,霸王票营养液收藏票来者不拒哈……   忽然有一种当年竞选班干部拉票的感觉……感谢在2019-11-16 18:49:56~2019-11-17 19:04: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乱七八糟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五八章 陷阱      等衢州知府衙门的薛大公子得知银矿帐簿被人连锅起获的消息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 他立时就惊出一头冷汗。   后衙里, 知府薛维昌一时间也慌了手脚。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银矿截留其实是地方上公开的秘密,原先以为查勘的顾衡一行只是按惯例走个过场, 没想到人家轻轻一伸手就把台面翻个底儿掉,最后留在蜘蛛网上徒劳挣扎的仅剩自己。   薛维昌已经连任两任知府,今年已经五十余岁,说实话用不了几年就要告老还乡, 结果临了临了出了这么大一档子事儿,急得一夜之间眼睛就生了翳火,一时间看近处的东西都晦暗不明。   他半掀官服坐在椅子上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 满脸颓然,“我实在是太过大意,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听你的, 抢先把所有的账簿都毁掉。弄成如今这副进退不得的局面, 只怕我里外都不是人。恐怕等不到圣人的清算, 我就要被那些人推出去挡枪了。”   旁边站着的人一身姜黄长衫, 正是薛维昌的长子薛延。他在江浙一带素有才名,少年时以一句“夕阳西下春云布,霏霏细雨迷蹊路”而名动一方。   只是这人考运有些不济,几次春闱都因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落第。将近三十岁了都还是个举人, 索性就留在父亲身边帮着处理一些棘手的庶务。靠了他州府大衙内的身份, 在衢州这一块地界也算混得风生水起。   听到这些言语就安慰道:“父亲也用不着忧心, 那些银子大部分都解徼到了江浙总督府, 留在衢州本地的也只是其中的一个零头。朝廷若是真的依据那些账簿处置下面的官吏,弄不好会激起大乱……”   薛知府苦笑一声,“你想的太过天真,衢州银矿产出的银子交到了总督府,总督府的银子又汇缴到了上头。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可是谁又敢在圣人面前真正捅漏出来。我能大声说这些银子之所以没交上来,是因为提前孝敬了你儿子的私库吗?”   薛延眼神闪烁一下,低声道:“都是儿子无用,实在没想到顾衡这个小小的工部主事竟然有这么重的心机。说不定银官局的这把火就是他放的,为的就是调虎离山得到这批真正的账簿。老尹那么稳沉的人,结果都看走了眼。”   事已至此,再来追究谁的责任也是无济于事。   天气刚刚入夏,知府衙门几道回廊上挂了数盏明纱角灯,衬得屋子里的人脸影影绰绰。薛延皱着眉头,“原先咱们太过轻敌,后来又操之过急。现在惟有一条路走,只能把水搅得越混越好。整个江浙道,没有谁比谁更干净。只要过了这一关,上面的人自然会腾出手来收拾。”   薛知府知道这个儿子素来有急智,就搁下手中茶盏认真倾听。   薛延笑道:“父亲先莫急,事情也没到最后一步。往日他们拿了白花花的银子,总不能就这么急赤白脸的把咱们推出去抵罪,底下多少人盯着呢!其实来之前我已经想好,待这顾衡一回京,最好找人参劾他在衢州境内吃拿卡要作威作福,还在驿馆宿留当红名妓……”   薛知府耷拉的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低头慢慢吹着青花瓷盏里的茶沫子,连眉眼都没抬地问了一声,“是……哪里的当红名妓?”   薛家的门风素来严谨,男子四十无嗣方可纳妾,向来看不起这些下贱之人。就连府里的老太太和太太过寿辰时,也从不准那些伶人歌妓到后宅唱曲逗乐。别人家捧戏子养外室成风,薛家后院倒是难得的一片干净,这也是薛知府最引以为傲的一点。   薛延知道父亲生性古板迂腐,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   面上却混不在意的地解释道:“是暗香楼的柳香兰,这女子倒有几分真才气。那顾衡不是去岁的榜眼吗,我就让人喊了她过去做陪。昨天在接风宴上,顾衡很看了她几眼。我走的时候就直接把人送到驿馆,听说那柳香兰第二天早上才回来,肯定是成事了……   薛知府在政事上才干平庸,要不然也不会在知府的位置上八~九年不挪窝。闻言倒抽一口凉气,挺直身子摇头叹道:“……这个顾衡才是狠人,银子照收美人也照睡,这回的事儿还不知道怎样收场。这么个浑不吝的东西不管不顾地捅这么大个窟窿,真是叫人头疼。”   薛延就重重呸了一口,“父亲且放宽心,有这么个大把柄在咱们的手里,这小子翻不起多大的浪。只是那些帐簿运到京城后,免不了要花些银子上下打点……”   薛知府点点头,两个人又接着商量接下来的应对。   到了午时侍候的仆伇们奉上茶饭,薛延借口要到后院看看刚五岁生的小儿子读书,不着痕迹地退了出来。没人注意到他站在廊檐下,垂下的眼眸神色意味难明,片刻后又恢复了平静。   薛延在后宅陪着妻子和孩子吃了午饭,又小憩了一会。这才在书房里换了一套寻常些的衣服,从府衙后门不惹眼地离去。   到了西城一处小小的民宅时天色已晚,却早已有人等在里面。只叩了两下门,衣衫俭朴的女子像乳燕投巢一般扑过来,满脸欢喜道:“什么事儿这么着急,让我丢下满屋子的客人过来见你?”   灯光半明半暗处,赫然是暗香楼艳冠群芳的柳香兰。今日她只是淡扫峨眉,浑身上下只穿了一袭浅色衣裙。   薛延却没有象住日那样把人搂住细细温存,而是神色淡然至极,“那些大商家对着你阿谀奉迎出手豪阔,甚至还有朝庭里大有作为的年轻进士围着你转,大概比我这个屡试不第的穷酸举子要强上许多……”   柳香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就着暗黄的灯光细细打了几眼,眼波流转面上现出几许柔媚之色,身子也柔柔的挨了过来,“你这是吃醋了,明知道我的一颗心全在你的身上,何苦拿这些话来伤人?”   薛延再压不住心头怒火,把人轻推开一臂之远,“我听说你在驿管里陪了京里来的那个官儿整整一宿,总不能坐在一起喝茶纯聊天儿吧?”   柳香兰神色一僵,说起这件事也有些羞恼。她倒是有心想做些什么,奈何却没有做成,从来没有人这么当众给她下脸。   但是在这个当口上却绝对不能这么说,说出来太过没面儿了。就跺了跺脚不依不饶,“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楼子里的妈妈见钱眼开,非要让我去走一趟。那尹主事银子又给得足,还明里暗里的敲打我,我一个沦落风尘的人敢说个不字吗?”   末了风情万种地瞟他一眼,“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随身带了重金购买的西域蜜香,包管让那人~欲~仙~欲~死却近不了我的身,也算对妈妈交了这趟差,却不知为什么那人一晚上都没有回来。更何况……我看你仿佛也很愿意我走这一趟,当时你抱着楼子里的小红不是笑得很开心吗?”   话到最后,已经有了些若有若无的怨恨。   薛延立刻明白,别人以为顾衡那天晚上在驿馆风花雪月时,其实那人多半在别处追查银矿上的帐簿所在。就垂下眼眸微微一笑,“我不过是随口问问罢了,你办事我自然是放心的。前几天……你跟我说腹中兴许有了我的骨肉,今天是否有准信了?”   柳香兰虽贵为暗香楼的头牌,但从前也免不了另有几段露水情缘。   直到暗地里跟了这位称心如意的知府衙内之后,可说是一片芳心尽付。又生怕情郎嫌弃出身,就很有几分洗心革面的意思。就是那晚临时起意到顾衡居住的驿馆去,大半也只是女人的自尊心在作祟。   她听见这话问得古怪,一时小性儿上来就扭着身子道:“虽然没有最后找大夫看过,但已经八~九不离十了。我自知身份低贱不堪,不配进你薛家的大门。可那毕竟也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我实在舍不得喝药打掉,且再怎么样也不好让这孩子生在勾栏里吧?”   薛延与柳香兰最初时是以诗文相识,进而相知相恋。这两年下来,多多少少都有几分真情。得知柳香兰有身孕之后,他确实还在想法子怎么把这个女子带回家去。后头就遇到了这么一件棘手的事,于是更不敢在父亲面前张口了。   柳香兰虽然一向眼高于顶,但是如何不想寻一个良人正经相度终生。知道薛延面上贯来温和内里却很有些阴狠手段,所以在他面前并不敢十分放肆。   转头又见这人的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只怕心里头是生气极了。她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儿,扯了帕子转头假意哭泣,“难怪人家说男儿薄幸,往日里对人家贴心贴肺,如今一听说我肚子里有了种就预备抽身吗?”   薛延见这女子伤心落泪,不过是眨眼间眼圈儿就红了,可见是真伤心了。就将人拥住宽慰许久,“我这不是正在想法子吗,总要为我们俩和孩子谋划一个好前程。如今……我父亲面前有一桩天大难事,只看你愿不愿意去帮他化解?”   柳香兰骇笑,“我不过是一青楼卖笑之人,能帮得上知府大人什么忙?”   薛延就轻言细语地附耳过来,“等再过一个月你肚子里的胎儿稳当之后,我就亲自送你进京。你直接到工部衙门找顾衡,说你和他春风一度朱胎暗结。若是他不理不睬,你就当众大声嚷嚷出来让他没脸……”   柳香兰勃然变色,“你明知道我过去的时候那人并没在,且驿馆里也有驿使当值,把话说出来青红皂白的也要有人相信才行!”   薛延将人轻搂在怀里不住爱抚,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世人大多跟红顶白,谁会真管这件事的真假。跟你说实话吧,我父亲一个不小心让顾衡拿到了大把柄。现在只有让顾衡的名声臭大街,他前头说的话做的事没人相信就行。”   见女子还有犹疑,薛延的声音越发低沉盅惑,“虽然与名声有些不好听,但我自会在父亲面前禀明一切。事后我再给你另找一户清白人家记个名换个身份,到时候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把你抬进门了……”   这话里其实有颇多漏洞,但看管世态炎凉的柳香兰情愿相信他是真的,转瞬间就破涕为笑,“……当真?”   见这女子言语有松动,薛延精神一振立刻信誓旦旦,“举头三尺有神明,若是我不能依今日言风光迎娶你进门,日后叫我死无葬身之地……”   ※※※※※※※※※※※※※※※※※※※※   男主:这些人上赶着找死……   感谢在2019-11-17 19:04:09~2019-11-18 19:32: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碧波琉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loud 15瓶;潜水 10瓶;Jojo8129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五九章 小别      因为拖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顾衡一行回到京城时已经是四月初。他忙完交接手续, 又简单处理一下手头余留的事儿, 回到巾帽胡同时天色已然全黑。   满天的星辰在天边闪烁不定,晚春的慵懒细风吹遍庭院。院墙上攀爬着蓬勃的金簪花, 廊下新植的一树宝珠茉莉枝叶繁密,即便是在暗夜里也散发出浓郁的芳香。   顾衡心头一烫,不由加快了脚步。   屋子依旧悬挂着朱红色绣如意祥云的纱帐,在暗夜下像流水一样轻轻拂动, 和临走时并没什么不同。却因为有那人住在里面,连帷幔和地毡都泛着令人心动的柔软。   顾衡屏住呼吸,慢慢伸出手去……   一个装了麦壳的枕头挟带着厉风砰地一声, 重重击打在他的脑门上。顾衡还没有反应过来,一床大红被子铺天盖地的罩下,然后整个人被一脚狠狠踹在一边, 紧接着如雨点般急骤的拳头一下接一下地锤在身上。   电光火石间, 夜归的顾衡明白蹑手蹑脚的自己被当贼人拿了。又笑又气, 就梗着脖子急急喊了一声, “妹子——是我——”   屋子里的五枝头铜盏烛火被重新点燃,脸面涨得通红的顾瑛老老实实地站在墙角,整个人局促难安羞得连头都不敢抬。她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把哥哥打得鼻青脸肿像猪头。   顾衡半仰着脑袋, 拿着浸了凉水的棉帕慢慢擦鼻子。   刚才这丫头的手劲儿太狠太刁钻, 竟然被她一下子打出鼻血了, 幸亏鼻梁还没有打歪。他从眼角看着顾瑛要笑不笑的模样, 心想我容易嘛?紧赶慢赶的回来就是想给你一个惊喜,谁想到你倒当头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惊吓!   顾瑛殷勤至极地把茶盏端过来,态度极为诚恳地承认错误。   “你走后的第三天,祖母说老家的田地不能再耽误下去了,就跟着四老爷和四太太回莱州了,说了许多好话都留不住。这么大个宅子,这么多仆从服侍我一个人,怎么看怎么不自在,我就好言好语打发了一半的人手。”   碧色纱窗下,穿着挑线裙儿的年青女郎站在大红地毡上。一双白嫩嫩的脚趾勾人一般偶尔露在外面,呐呢道:“我也怕我的嫁妆和库房里的那些东西招强盗,睡觉都不敢睡死了……”   兴兴头地赶回来,却被妹子打得满脸红花开,顾衡自个儿拉不下面子,就故意抹着个脸不吭声。   偏偏顾瑛自感有错心中愧疚,就前脚跟后脚地在一边服侍。顾衡喝水,她就在一旁端茶。顾衡一抬手,她就在一旁帮着换衣服。顾衡洗脸洗脚,她就在一旁殷勤递帕子。   顾衡咳了两下,不自在地从毛巾缝隙里悄悄向外张望。   见那初为人妇的年轻女郎穿了件胭脂水红的寝衣,因为起来的匆忙,外面只罩了件宝蓝色的妆花褙子。黑鸦鸦的头发挽了一个小攥,却因为刚才的打斗松散了一大半,使得她比平日看起来魅人许多。   顾瑛也不是没察觉这道灼热的目光,但一抬眼就看见哥哥微微发青泛红还破了皮的半边嘴脸,平日的清隽文雅竟然不剩半分,就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顾衡的脸立刻又黑成锅底。   然而又不好为这么点儿小事发脾气,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收敛了火性,没好气地问道:“你如今的手脚怎么这么快?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脸上就挨了好几拳。照你这个架势,明年就可以到江湖上当行侠仗义的女侠了。”   顾瑛知道今天若是不把这件事交代清楚,就莫想安睡了。   但对着这样狼狈模样的哥哥,她心底里却没有丝毫害怕。反而憋着笑意柔声道:“前一向不是有顾家人过来惹事吗,钱师傅害怕有人跟着有样学样,就特意教了我几招小擒拿手。说只要使巧劲,一个两个不再话下!”   顾衡心里嘀咕,心想这丫头的气力已经够大了,钱师傅还教她这么厉害的招数。偏偏第一次就拿来对付自己,也是倒霉催的。   顾瑛见他低头不说话,以为他还在生气。   想了一下,就回身从黑漆雕花架子床上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珐琅缠枝莲八宝纹攒盒。打开盒盖后,铜鎏屉上面是八个扇形小攒盘及一个圆形小攒盘。分别装了玫瑰糖、芝麻团儿、栗子糕、蜜藕、蚫螺酥、巧粽子、桂花糕、如意饼。   顾衡险些笑出来,这丫头什么时候在床上收了这么多好吃的?   顾瑛有些不好意思,“布庄隔壁新开了一家糕点铺子,送了好多点心给大家尝。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我就干脆一样买了一些。给大家分了还剩不少,就统统装在盒子里,看书饿了时就吃几块 ……”   顾衡的心突然间就软了。   从前的女郎懂事知礼,无时无刻不在照顾祖母和自己。想来只有卸下千钧重担,她才有闲心躲在帐子里看闲书吃小食。顾衡想象她像小松鼠一样左挑右拣寻找可心的食物,心里就涌起一股骄傲和心疼。   一瞬间所有的疲累都消失无踪,顾衡靠了绣着富贵福寿纹彩地的迎枕,拈了一块玫瑰糖放在嘴里慢慢品尝。糖里因为有加了梅卤的玫瑰花瓣,不但颜色鲜艳香嫩可口,还有一种甜丝丝的韧劲儿。   虽然梳洗过,但是顾衡因为将近一个月的奔波,下颌上有淡青的胡茬,脸上也有纤维的风霜之色。一双略微细长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在这寂寥无声的深夜里,整个人显得年轻且具有攻击性。   屋内气温在不知不觉间升高,顾瑛轻咳一声准备去帮他倒一盏茶水,步子刚刚挪动就被狠狠掐住腰身。扑面而来的是炙热的呼吸,滚烫的肌肤,还有如同铜墙铁壁般结实的胸膛……   顾瑛惊叫一声欲要闪躲,赤红着一张脸吭吭哧哧地急道:“我怕你齁着了,想去给你端盏茶来!”   顾衡沉醉在一片莹白香软当中,良久才趁着空隙沙哑道:“若非一路拖着衢州那些破烂东西,十天前我我就快马飞奔回来了。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咱们才成亲两天就叫我出公差……”   朱红纱帐被拂散,清凉的春夜却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顾瑛被翻来覆去地折腾,直到浑身再没有力气。开始还如溪水潺潺,越到最后越像狂风骤雨。这一天相比大婚之夜的缱绻温柔,别有滋味不说还更加让人羞煞。   顾瑛到了最后连话都说不出来,只听得远处隐隐在敲五更鼓。那人却似乎意犹未尽,发烫的唇舌依旧贪恋地在光洁的背上徘徊。她陷入模糊睡意前,想这人到底是憋了多久啊,怎么喊都不停,大概上辈子的欠帐今天都一并还清了……   仿佛只是小睡了一会儿,天边就已然大亮。顾瑛睁开眼睛时,就见自己好生生地睡在枕上,衣饰干净身子清爽,和平时并没有什么两样,就疑心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春梦。   实在是太羞人了……   精神仿佛依旧倦怠,她就半睁着眼睛寻思今天的事情。新开的分店里有一批新货要到,所以吃过早饭后就要过去盯着。店里新聘的几个伙计虽然已经基本上手,但是有些事还要她这个东家过过眼才成。   效外相熟的花农便人带了信,说年前培育的几品泥金香和朱砂霜正经成活了。趁了节气栽在园子里,今年的秋天就可以一边吃蟹一边赏菊了。若是有兴致,还可以学着京城人扎菊山。   正准备起身时,顾瑛后知后觉的发现昨天穿的好像不是这套寝衣。她一抬头,就看见外间窗口下的罗汉榻上正悠闲坐着一个身影品茶。听见这边的动静,那人眉目清朗地侧首一笑。   顾瑛脑袋轰地一下就炸开了。   她忽地记起昨日那些抵死缠绵,记起那人将自己抱在膝头狎语,记起他不同常日的侵掠和蛮横。还有怎么也逃不开的亲密,和耳廓边让人发痒的温柔细语……   顾衡得意地一翘嘴角。   昨日一进门,毫无防备的他就被顾瑛一顿拳头收拾得服服帖帖。虽然只是一场误会,传出去也只能说明夫纲不振。看顾瑛那幅憋着笑意的模样,实在是欠收拾。果不其然,昨晚上憋着一股劲儿赶了半天工之后,这丫头今天早上就又是一副羞羞答答新妇的模样了。   妹子已经羞窘成了一只粉红色的虾,顾衡的心情越发好。从衣柜里取出一套绛红织百蝶纹的衣裙,无比体贴地问道:“身子痛不痛能起来吗,要不要我帮你穿衣服?”   顾瑛已经缩到了床角,羞得连脚趾头都蜷了起来,“你……你怎么能那样,打哪儿学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话没头没尾,但非常奇异的是顾衡听懂了其中的意思。强制压下心头的得意,极为正经地轻声道:“夫妻敦伦乃天经地义的大事,关起门来连皇帝老爷都管不着。咳咳,成亲那天我就说过,咱家的大事儿你说了算,内室里的这点小事就我说了算。”   顾瑛总觉得哪里不对头。   还没有想明白过来,嘴角已经被轻轻啄了一下,在那片丰软上纠缠了一会儿,被褥又重新围了过来。顾衡像个老妈子一样絮絮叨叨,“虽然是春末,但是早上还是有些凉气。你窝在里头不要动,我给你端红枣莲子羹过来。”   屋子里其实不冷也不热,但被这样全心全意像小孩子一样照顾着,顾瑛心里舒坦得简直要长草,乖巧至极的一口一口的喝着莲子羹。   那羹大概很久就开始熬了,吃在嘴里软糯入化。顾瑛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这所新宅子里虽然没有几个人,但是该有的门房厨娘杂役还是有的。昨天上房里的动静那么大,也不知那些人听没听到?   春天的日头升得极快,一会儿工夫婆娑的树影便投在槅扇上。顾衡看着媳妇儿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变得红馥馥的脸蛋儿,心情更是愉悦至极,衙门里那些狗屁倒灶的事儿竟不算什么了。   他想,原来我只以为与这个人共赴白首之约已经是平生无疆之福。但现在,我想要的更多……   ※※※※※※※※※※※※※※※※※※※※   一点汤……感谢在2019-11-18 19:32:18~2019-11-19 18:36: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Xxnanlin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六零章 哗然      第二天一大早, 顾衡不早不晚一分不差地在辰正跨进了工部衙门。   半个时辰后, 五品工部员外郎谷云同将人唤到面前, 指着边上的椅子落座后,态度无比和蔼地道:“衢州的事情大家已经知道了, 没想到那些人这么猖狂且无视法度。接下来的事儿你就不用管了,自有人过来接手。”   这简直是明晃晃的过河拆桥,不过比预想的还是要体面些,好歹还提前知会了一声。   顾衡心中并未感到如何生气, 自己的差事本来已经算完成了。对于这件事,朝廷里如何运作自有章程。其实说穿了不过是东风压倒西风,再或者是西风压倒东风而已。   更何况这件事明眼人都看得出, 归根究底是大皇子和三皇子之间的争斗。自己在这个时候抽身而退,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是照这样发展下去,也许这样莫名其妙费力不讨好的差事还会落到自己的头上。   幂幂当中仿佛有人……似乎迫不及待的想让自己表态站队。   接下来的日子里果然不出顾衡所料, 为了衢州南北银矿的这件事, 大皇子肃王和三皇子敬王处处针锋相对, 每日都在朝堂上争辩, 只差脱了衣服赤膊上阵。皇帝无法,只得从六部抽了人手负责查帐审案。   虽然一捱再捱,但终究还是在账簿里发现了蹊跷。   南北银矿应该是江浙道最大的一处煤矿,物产之丰在全中土都是数得着的。所以其上报的诸项费用, 工部各衙门都是尽可能的核销。   但有着如此优厚条件的大矿, 所冶炼的白银近十年间都没有大幅度的浮动, 每年都在一万七千两左右, 上缴朝廷的银课就保持在五千佘两,譬如去年上缴的银课为五千七百八十九两……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云南省的永丰银矿也开采了十余年,上缴给朝廷的课税却是一年比一年激增,去年的银课为三万六千七百八十两……   这些账若是没有人细算,根本就不会惹人注意。此时在众目睽睽之下,就尤其显得尴尬。这回显然触及了皇帝的逆麟,下旨抽调了十几个精通算学的国子监学生,不眠不休地吃住在工部,终于初初核算出衢州银矿被贪渎了十六万二千两之巨的白银……   工部员外郎谷云同拿着这个结果如同烫手山芋,若是原封原样的缴上去,自己这个官也就当到头了。   他知道外面不知有多少人等着这个结果,更知道衢州知府薛维昌的自辩折子已经呈了上去,就连一干地方官吏弹劾顾衡仗着身份吃拿卡要肆意妄为的事,督察院御史台的几位胆大的御史也在大朝会上捅了出来。   那些御史本来就风闻奏事,个个恨不得弹劾某个人后,好留个不畏强权的名垂青史。一番慷慨激昂的训斥过后,对顾衡的人品进行了彻头彻尾的攻讦,并由此引申质疑到这些账簿的真假。   但令人不安的是,皇帝并没有像以往一样各打五十板息事宁人,而是把弹劾顾衡的折子全部留中不发。   手中的几张薄纸重逾千斤,谷云同叹了口气,终于把纸压在案卷最底下,这时候这样做无疑冒了很大的风险。但是敬王有明示,为了保全江浙总督,只得尽量不让这把衢州的火继续往上燃,所有的矛头就此打住。   谷云同有些晦涩的想,原来从龙之功不是这么好挣的!   就在这个胶着不定的节骨眼上,有一貌美女子到京城衙门出首,说顾衡在衢州公干时,曾与她有一夜雨水之欢。如今腹中朱胎暗结,她不忍腹中胎儿落地就见不着父亲,这才千里迢迢地到京城来寻找情郎。   不想那人却翻脸不认,根本就不承认那晚的风流逸事。她一介弱女子叫天不应求地不灵,实在无法这才厚着脸皮到衙门里来想讨一个说法。   京中舆论顿时一片哗然。   顺天府尹不敢自专,把案子一层一层报上去。他再蠢,也不会把这桩事当成一桩普通的风流艳事,这明显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但明白是一回事,怎么处置又是另外一回事。   皇帝很快批复了四个字——照律行事。   顺天府尹愁的白了半边头发,和手下的师爷书办们把这道谕旨翻来覆去的领会了老半天,这才派嘴皮子利索的人客客气气地往巾帽胡同送了一道拘票。   案子开审这天,顺天府衙门口照例有很多人过来看热闹。有几个眼尖儿的人,还看见人群当中有换了衣服的权贵亲随。大家甫一见面时都有些尴尬,只得半遮了脸面装作不认识。   顺天府尹总预感今日事不能善了,在后堂磨蹭了半天才穿戴好衣服。就有小吏过来禀告,说肃王敬王奉皇命过来听审。他一阵目瞪口呆,这件事怎么越看越邪乎,待会儿不会在堂上打起来吧?   大堂上原告很快被带了上来,竟是一个长得极为清雅秀致的年轻女子。恭敬磕了三个头后就跪在一边未语泪先流,自陈姓柳名香兰,衢州人氏。声音低微却极清晰地指证顾衡不认她腹中胎儿,致使她如今流落他乡生活困苦无依。   她话语一落,头戴玉冠的三皇子敬王就一脸怜惜地摇头轻叹,“这女子浑身书卷气,这份秀雅出尘在京中都少见,真不像青楼中人。难怪咱们顾榜眼一见倾心,竟然不顾身上担的差事,与这女子在驿管成就好事。”   敬王本来对顾衡的印象不错,但那人几次三番的滑不溜手避重就轻,就让他心里生了几次不耐。加上这回的事,便不介意往顾衡的身上泼些脏水。   他笑嘻嘻地望了一眼周围,颇有闲情逸致的建议道:“既然已是如此,咱们不妨顺水推舟让顾衡把这女子领回去,当丫头当妾室都随他心意,总不好让堂堂榜眼当一个薄幸郎……”   这句话的险恶用意简直是明晃晃的写在上面。   第一顾衡在外公干时狎妓嫖~娼,犯了朝廷的律例。第二顾衡吃干抹净后走人,可见人品之低劣。若非这个妓子千里迢迢追到京城来,大家伙都被他的道貌岸然骗了。   大凡男人遇到这种香艳事一向都说不清楚。   敬王看不惯的人,肃王一定是要帮衬几句的,就磕着茶盖子斜睨一眼轻蔑道:“难不成赫赫京城衙门,就由个下贱娼妓红口白牙的胡说一气?第一顾衡有没有和她春风一度,到现在为止还是未知数。第二,顾衡即便曾经是她的恩客,但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不见得就是顾衡的种。银货两讫你情我愿的事,薄幸不薄幸咱们说了不算!”   他也有些担心顾衡年轻气盛,出门在外遇着有心人设下的阵仗上当,所以就不敢把话说死。   顺天府尹正伸长脖子看被告顾衡在哪里,就见堂下侧后方站出来一个身着宝蓝衣裙,头插金镶碧玺长簪的女子,恭恭敬敬深福了一礼后道:“……我夫顾衡今日有事耽搁一时半会儿,特让我先过来看一眼究竟。”   三皇子敬王脸上一僵,他如何不认得这女子是谁?   这是公堂,是女人能随便来的地方吗?他铁青着脸霍地站起身子拿手中折扇一阵乱点,低斥道:“原先我看顾衡做事还有章法,怎么如今遇着事儿就把老婆先推出来?那……谁,你也是七品孺人的身份,应该知道这是在审结案子,不是你们女人在后宅办家家!”   就连肃王也皱了眉头,“这个顾衡搞什么鬼,怎么能遇事躲起来让家中女眷抛头露面的道理?”   来人正是顾瑛。   她左右看了一眼正要说话,堂下跪着的柳香兰却知机,一把扑在她面前哭得梨花带雨,“求姐姐开恩,我虽然出身下贱,但腹中胎儿是无辜的。求姐姐看在顾大人的份上收养这个孩子,我就是死也瞑目……”   柳香兰本来就生得文弱清秀,又穿了一身月白色的斜襟素面杭绸衣裙。这一番含泪泣诉,更显得她伶仃荏苒惹人爱怜。   起码三皇子敬王是满脸同情,指着堂上二女悄声笑道:“顾衡这份齐人之福真真是叫人艳羡,听说这位柳姑娘曾是衢州府的头牌,不知有多少江南才子等闲都见不到一面。日后妻妾和美,也算一桩雅事……”   顾瑛却是丝毫没理会这位皇子不怀好意的打趣,伸出双手将柳香兰好生扶起道:“你即是有孕在身,也当珍惜自个儿。这地上寒凉,对孕妇的身子不好。不如我让京里的名医为你好好诊治一回,看有没有什么关碍?”   柳香兰立时变色,双袖一拂怒昂然道:“我确是有了身孕,难不成你以为我在说谎不成?还巴巴的叫京城里的大夫给我看诊,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到时候把打胎药让我当成安胎药喝了,我哭都没有地方哭去……”   敬王巴不得立刻把顾衡嫖妓这件事坐实,就唯恐天下不乱地建议道:“这柳氏说的有几分道理,既然这样顾氏你当着众人下个的保证,在好好把人领回家去。吃的用的都不能出岔子,反正就是个桌子上多双筷子的事儿……”   顾瑛恭敬福了一礼,照旧没有理会拉偏架的敬王。转头定定望了柳香兰一眼,轻描淡写的掸了掸袖子上的灰尘,仿佛上面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好半天才慢悠悠一字一顿地道:“我夫顾衡是三月十四出的京,骑快马三月二十五到的衢州,在那边前前后后不过耽搁了三五天,回到京城时已经是四月初十,到现在满打满算不过一月余。”   她脸上隐隐有一丝讥讽,转眼散了开去,“刚才我浅浅一扶脉,姑娘你的身孕已经将近三个月了吧,这日子怎么算都对不上呢 ……”   ※※※※※※※※※※※※※※※※※※※※   今晚留言的妹子有红包拿……   shg 第一六一章 公堂      这简直是神来一笔, 大堂上的肃王和敬王都忍不住重新拿眼打量。   柳香兰愕然看着顾瑛, 忽地冷笑一声, “夫人好利的一张嘴,早就听说有些内宅妇人面慈心狠, 你不愿认下我腹中孩儿也就罢了,何必另提什么一个月两个月的说辞,净往我身上泼脏水。难不成这段时日哪个男人近了我的身,我自个还不清楚吗?”   她笃定眼前之人年纪轻面子浅, 不敢当着众人面和自己讨论这些露骨的内帷之事。更何况怀孕一个月还是两个月,民间药堂医铺里就是些上了年纪的老大夫也不见得拿捏得精准。   顾瑛顿时笑了出来,面上落落大方丝毫不见局促, “既然这样……那就请柳姑娘随我家去。忘了告诉柳姑娘,扶脉针灸是我们顾家的家传。若是让我再仔细探看,连你哪天受孕我都能推算出来。从前在莱州乡下时, 我还亲手照看过十几位孕妇, 个个生下的孩子都结结实实。”   场中一片安静无声, 顾瑛的态度也越发诚恳, 比平常女子略微低沉的嗓音不紧不慢地在公堂上响彻。   “……柳姑娘无需担心太过,到家后我定把你当成亲姐妹照顾。有什么吃的我先尝,有什么喝的我先替你试,一定会让你平安生产。这妇人十月怀胎就像瓜熟蒂落, 足月和未足月的孩儿一眼就分辨得出来!”   竟然是如此促狭的法子, 偏上头挑不出半点错处, 这样一弄谁也别想蒙混过关。敬王不由瞪大了眼睛, 肃王口中上好的蒙山洞顶乌龙茶一下子就喷得老远。   柳香兰脸上涨红,冷哼一声羞愤道:“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们夫妻两个一个□□脸一个唱白脸,合起伙欺负我这误入风尘的可怜女子。你可知……当时顾大人曾慎重许诺过我,要给我天下独一份的体面,要风风光光的赎我出暗香楼。”   她越说越激动,眼圈泛了红声音也见哽咽,“我把他的承诺当了真,却不是被你这个大妇拿来当猴儿戏耍的。到时候你得了贤名,我没了性命,告诉你天底下没这么便宜的事儿……”   顾瑛皱着眉头打断她的话。   “柳姑娘这话说的实在蹊跷,你千里迢迢跑到京城来,不就是想进我顾家的门吗?如今我当着众人亲口许诺你进门,又保你平安生产,结果你却推三阻四一会儿一个说法,一会儿一个顾虑——”   身材高挑的年轻女子背脊挺直,神色似恍然大悟地陡然转厉,“……赶情你的目的不是进我顾家的门,而是想告倒我家夫君,坏他的名声让他从此颜面扫地啊!看你也是知书达理受过教化之人,怎么心思如此歹毒,到底是受何人主使?”   柳香兰被她绕晕了,怎么也想不通三言两语的话头怎么转到这里来了。   顾瑛把人上上下下又重新细细看了一回,不住摇头叹息,“枉你生了一张美人面,里头却是一副蠢笨心肠。这京城里平头正脸的姐儿多的是,我家夫君人品出众清隽文雅,家里也算小有资财,更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子,哪至于一朝见了你之后就撒不了手?”   说到最后冷笑连连,毫不客气地讥讽道:“像你这样心口不一的,论颜色也只能算中等,论脾性不够柔顺,论岁数早就过了二八好年华,论才学更算不上顶尖。几句不要钱盘拢客人的甜话就想哄着他赎你出楼子,只怕还很差了点分量!”   这话里的意思就是,顾衡连京城里品貌出类拔萃一等一的女妓都看不上,怎么会看上你衢州一个出自乡间的老妓?   简直是打人正正打到脸上,还噼啪作响。今年已经二十有二的“衢州老妓”——柳香兰顿时气的一张粉面通红,脑子里也有些懵懵然。   她性子本来就有些目下无尘,长大沦落下九流,但是骨子里一直有一股孤芳自赏的傲气。加上本就算不上是伶牙俐齿的人,平日里靠的就是众人捧着哄着,哪里有过被人如此劈头盖脸训斥的经历?   满场的人俱听呆了,敬王收起眼中的顽笑,再一次重新打量顾瑛。   见这女子在众人前不闪不避侃侃而谈,气度从容镇定落落大方,寥寥几句就抓住了柳香兰话中的痛脚。单论这份胆识这份敏锐,即便是男人也少有人赶得上。哪里像别的女人,不管是苦主还是被告,一上公堂脚就先软了。   就象放在案上的琴弦,不知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弄了一下,在心底里发出极细微的铮铮轻响。   无人得见处,敬王一动不动的闭上眼睛,良久才慢慢吐了口气。勉强转开死盯着那妇人的眼,却又极其舍不得。周围的人影人声似乎都淡了,一片模糊当中只记得那女子无比明艳的红唇,顾盼生姿的杏眸。甚至宝蓝色的衣裳上,若隐若现的洋莲花纹都那么骄傲挺拔……   柳香兰心里有些着急。   从前在衢州暗香楼时,多少名人雅士要看自己高兴与否。做首小诗唱个小曲儿,就有数不清的人双手捧上银子。哪里知道碰上顾衡那个不解风情的人,几次三番的给自己甩脸子。如今碰到了他的老婆,竟也是个牙尖嘴利的角色。   她心里隐隐后悔,面上却丝毫不敢露怯。想起临行前那人的嘱咐和种种承诺,胆气立时又壮了起来。   竖起一双柳眉冷笑道:“我不过是提前说出你的夫妻俩的想法,你就敢当着众位大人的面倒打一钉耙,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今日不管怎么样,顾衡出尔反尔又有错在先。若是不给我一个像样的说法,我就敢把这件事闹到皇帝老爷面前去。”   不想这时候顾瑛却缓和了脸色,轻轻哂道:“说上天落下地,你所倚仗的只是我丈夫对你的许诺,且这份许诺还不知真假。暗夜漫漫,出你口入我耳,谁是谁非谁又说得清呢,所以我说你是个蠢笨的。”   顾瑛摇摇头瞅过来,“我要是你就干脆狮子大开口,说顾衡曾亲自许诺过,要休了原配八抬大轿迎娶你做正室嫡妻。如此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这件事往下头兴许还有得谈……”   这本就是一场乌龙官司,顾衡说的做不得准,你柳香兰说的自然也做不得准。   离公堂七八丈远的地方容许寻常百姓听审,此时见一个色厉内荏,一个却是老神在在,发出一阵哄笑声后心里头自然就有一杆秤。   肃王斜着眼睛看向敬王,一脸的不可思议。似笑非笑了一会儿,最后用茶盏遮挡着嘴巴小声道:“这姓柳的女人脑子是不是有病,肚子里揣块肉就像得了尚方宝剑,逮谁咬谁!难不成衢州知府以为靠她把顾衡拽下来,贪渎银课案这件事就会到此打住?”   敬王却没有向往日那般寸步不让。   他眼角余光犹自扫着那片宝蓝近灰的衣裙,耳朵边犹听着衣裙扫在地上的沙沙声,心底像喝了老酒一样有些发烫。就言不及意地喃喃道:“这小地方的人坐井观天,本来就见识短浅……”   肃王奇怪地望他一眼,心想今天这个弟弟怎么如此大度,被自己这样拿话当面挤兑,竟然没有当场掀桌子走人?   肃王本来就不是十分细腻的人,心思一闪就过。远远看着场中人赞道:“原先听人说顾衡找了个乡下女子当老婆,我还替他觉得有些委屈。堂堂榜眼一表人才,多少京中贵女等着招他为婿,结果却都落了一场空。”   在军中当兵的汇在一起少不了要对人家的媳妇儿品头论足,肃王今日也犯了老毛病,“今日一见果然有些真本事,说话有条有理不怯场,骂人都骂的不带个脏字,长得也算有几分姿色。最难得的是性子里的这点泼辣劲果然对胃口,难怪让顾衡丢不下手……”   不知怎的这话让敬王有些听不惯,好似心中有什么不可触摸的地方被人无意间冒犯了。   就脸不是脸嘴不是嘴的冷哼了一声,“人家那是有品阶的孺人,不是让你品头论足的青楼艳妓。当心你这话传出去,不但顾衡要找你麻烦,你口中那些所谓的京中贵女也会不依不饶!”   虽然没有正式宣判,但场上的形势已经是一边倒,顺天府尹就接着问些干巴巴的细枝末节,让底下书吏拿了纪要上来让二人签字画押,肃王也没有闲情继续往下盯着。   忽然想起前一的京中传言,说敬王的表妹——礼部侍郎周敏之的女儿周玉蓉就对顾衡极为倾心,还九转十八弯的请人过去提亲,却被人家一口回绝。这件事没人往外传,但周侍郎有事儿没事儿给顾衡穿小鞋却是真的……   兄弟之间的明争暗斗是一回事,但在大面上还是一团和气。更何况今天两个人是奉了皇上的御旨过来听审,更不能针尖对麦芒儿的冷眉冷眼。   肃王抻了个懒腰,好心情的轻声问道:“你的正妃人选还没着落吗,要我说选个差不多的就行了。家世、品性、相貌,一滴溜出来一大串儿,晃来晃去的长得都差不多。我要是遇到真心喜欢的,就和她老老实实过一辈子,再不出去遛猫逗狗……”   这二位皇子难得坐在一起心平气和地说话,远远望去倒是一派兄友弟恭。   敬王心头却如同长了草,乱糟糟的没有头绪。有时候夜深人静时,他也想过自己将来的妻子是什么模样,大概就是像母亲周贵妃那样如钧瓷般精美贵重。   不管暗地再如何勾心斗角恨的心头滴血,明面上却连高声说话都不会。每天除了服侍丈夫,大多数的时间就用来梳妆打扮和人情交际……   母亲一年四季都化着浓淡适宜的妆容,在人前嘴角上翘的角度永远是一样的,走路时连腰身上佩戴的玉佩都不会随意晃动,完美的如同假偶……   敬王扯了一下嘴角,忽然发现跟自己一向不对付的王兄说对了一句话,京中这些高门大户养的闺女仿佛都长了一式一样的模样——面上再如何亲和有礼,骨子里却依旧是眼高于顶的矜持傲慢……   远不像站在大堂的那个蓝裳妇人,喜怒厌弃都挂在明丽的脸上,那份如烈日般的骄傲篆刻在骨子里。   在来之前,敬王曾经揣测过顾衡对于柳香兰的上告会如何处置,毕竟这样的男女之事,外人实在是说不清楚。没想到人家根本连面都没有露,直接把事情交给了自家夫人处置。   而这位顾氏也是个极有手段的妙人,抑扬顿挫先把人绕进圈里,最后奚落不屑激将齐上,生生将惯于迎来送往察言观色的柳香兰激怒,最后却堵得话都说不出来。   从来没有一个女子,像顾瑛这样把聪颖慧黠无比鲜活地呈在他面前,那种对丈夫毫不犹疑的维护尤其令人心折。顾衡,真的是一个让人心生妒忌的家伙!   ※※※※※※※※※※※※※※※※※※※※   男主:俺相信媳妇的战斗力!感谢在2019-11-20 18:00:47~2019-11-21 19:44: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青翠微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六二章 反告      因为双方都没有过硬的证据, 顺天府尹就准备结案。   坐在这个位子上, 最大的本事不是明察秋毫决策千里, 而是仔细体察上意,把握住其间微妙的平衡——哪边都不能偏帮, 哪边都不能往死里得罪,谁知道最后坐在那把至尊椅子上的人是谁?   肃王虽然灌了一肚子茶,但是对这个马马虎虎的结果还算满意。眼下他正准备通过把衢州知府咬下来,再在背肋上给老二狠狠一刀。所以在这个节骨眼上, 顾衡虽然不是最关键人物,但也是这条线上要紧的人,所以最好不能出差错。   他刚把腿肚子抬起来, 就见外面有心腹悄悄递了个眼色。   ——那是放在外围的哨子,消息比里头要灵通些。肃王就假意伸展了一下胳膊,又在众目睽睽之下面不改色的坐了回去。   也准备起身的敬王正看得莫名其妙, 就见外头有衙役急匆匆的又呈上来一张状纸, 说工部虞衡司七品堂主事顾衡, 反告衢州柳氏攀污朝廷官员……   因为没有拿得出手的证据, 被告身份反转变原告。   顺天府尹揪着胡子感到有些棘手,关键是原告和被告后面的人他都不能招惹。谁知道深挖下去,后面会牵扯出什么要人性命的东西?   肃王重新接过一杯茶慢慢喝了两口,连眉眼也没有抬, “说来说去这是一桩案子, 柳氏拿不出证据, 看顾衡拿得出来证据不。左右无事, 不如咱们在这里继续听着吧!眼看天色也差不多了,快点儿审完,咱们好回去交差!”   顺天府尹一边抹着额上的热汗,一边悄悄瞄着敬王,见他脸上是一副听之任之的神情。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也稍稍定了心,就吩咐底下差役将人客气领进来。   毕竟没有最后定案前,顾衡是朝廷七品命官。而柳香兰虽然在江南一带薄有才名在外受人追捧,但究竟是在籍的下贱娼女。   顾衡今日没有穿官服,只穿了一身天青灰的细布长衫,腰上系了一条同色的丝绦。进来后朝堂上两位皇子请了安,又朝顺天府尹拱手作了揖,这才站在顾瑛身边微微一笑。   夫妻两人都是身材高挑之人,只这淡淡的相视一笑就透露出一股别样温情。一个清隽文雅,一个明丽大方,站在一处就如芝兰玉树一般令人赏心悦目。   肃王抖开折扇转头赞道,“倒是极为登对……”却见敬王连眼角都未抬,仿佛没听见自己的话语,一时大感无趣。   坐在椅子上的敬王悄悄挪了挪脚下的步子,在无人得见处皱起了眉头,心底莫名其妙有一丝怪异的不痛快。   自顾衡进来后,连话也未多说一个字。他却看见那蓝衣女子脸上陡放的光彩,里面是全然的信赖和爱重,在略显昏暗的公堂上简直炫烂得的耀眼。虽然只是抿嘴一笑,却给人一种这夫妻二人心意相通,外人绝对无法领会的感觉。   敬王没有空闲理清自己复杂的思绪,但从未象此时此刻无比希望那柳香兰说的话全数是真的。那样佼佼如广玉兰般明艳的人,更应该匹配一个才华卓绝身份高贵的男子……   顺天府尹照旧问了几句场面话,顾衡一一答了。   最后才侧转身子,垂着眼眸淡然问道:“柳氏,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我也闹不清楚你为什么纠缠不放?不过这里是顺天府公堂,说的每一个字都要作为呈堂证供。若是事后查出有假,轻者笞杖重者流放,你可千万要想好了!”   柳香兰因为身份低微只能跪在地上答话,眼神微闪身形也瑟缩了一下,却忽然看见站在侧前方的两人袖子微垂,在没人注意的地方,男人把女人的指尖紧紧攥住。   柳香兰心头说不出来的酸涩和妒意,凭什么……这个处处不如自己的乡间女人,就能轻而易举的拥有一切我想奢望的东西?   她一咬牙,抬起头来时是一脸的决然不惧,“那日在驿馆里,大人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如今只有老天爷才知晓。我既然敢到这里来,自然是指望有人能为我做主!若是不能给我个说法,我就带着腹中孩儿一同去死!”   顾衡意外看着突然强硬起来的柳香兰,仿佛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过了好一会儿才摇头叹息了一声,“我这回奉旨出京身边带了几个得用的家仆,早早知道衢州的事多半难以善了,临走的时候特意向圣人上了一道密旨,请朝廷密派一位有阶官员与我同去衢州……”   肃王眉毛跳动了一下,不待顺天府尹发问,已经越俎代庖了,“怎么没听谁说起过这件事,那与你同去的官员是谁?”   顾衡双手一揖恭敬答道:“是五城兵马司新任指挥使郭云深,从三月十四出京城起我们就一直同食同宿。因为不清楚衢州的状况,为妨打草惊蛇,最开始他是以随行差役的身份随侍在侧。”   场中诸人的脸色开始极精彩的变化。   顾衡好像没看到一样,神情依旧谦逊无比,“得知这位柳姑娘将我告了,历数我不法种种。我莫名其妙之余只得到兵马司请这位郭指挥过来,不想就耽误到了这个时候……”   众人这才明白,这场不大不小的官司顾衡为何愿意让自己的夫人先上堂陈情——竟是为了拖延时间,等待真正证人到来!   这下肃王和敬王都倒抽一口凉气,谁都没想到顾衡还有这道伏笔。特别是敬王心中急转。他万万没料到为着衢州这桩隐匿银课的小案子父皇竟然留有暗手,竟私下里又派了要员同顾衡一路!   他老人家……到底在防着谁?   五城兵马司新任指挥使郭云深穿着四品武官服,生得并不如何高大,甚至有一点长眉凤目的姿容,但大步走进来时仍然有一股虎虎生威的气势。   他左右扫了一眼,略带不耐烦地道:“顺天府一天到晚就处理这些烂事吗,难怪坊间的治安如此之差。这柳氏不过一上不了台面的娼妓,性子上来信口雌黄,你们不一顿乱棍打出去,还在这里公然开审朝廷命官,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顺天府尹脸都绿了,奈何人家是手里有兵的四品指挥使,这口气只有勉强吞下,耐着性子往下问细节。   郭指挥使这回态度稍稍好了点,双手一拱昂然道:“原本圣人以为衢州只是有些小差,不想把事情闹大,想让我们悄悄的去悄悄的回。但又担心顾衡太过文弱不堪大用,就让我点了二十个兵马司的健丁在暗中一路相随,这一个月里顾衡没有一刻离开过我的眼皮子……”   顿了顿,仿佛极不甘愿地承认,“顾衡……虽然有些目中无人眼高于顶,仗着有几分才学说话也很难听,但品性是丝毫无差的。就是被衢州银矿那个姓尹的主事拉去喝花酒,也只是浅酌几口就出来了,在里头没有耽误一刻钟。”   众人心中疑惑,这人到底是哪头的,说话怎么连裹带贬的?   郭指挥使斜斜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柳香兰,仿佛看着什么腌臜东西一般,不屑道:“这段时日顾衡身边别说女人,就是母苍蝇也没有一只,我五城兵马司二十个儿郎可以尽数作证。”   声音铿锵有力,让人不由自主的信服。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想攀高枝儿本来是没错的。这柳氏腹中胎儿不知是谁下的种,以为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就这么不管不顾的把脏事硬栽到他人的头上,真是寡廉鲜耻至极!”   柳香兰操的虽然是贱业,但一向以才学清高自诩。被这番话羞辱的头都抬不起来,却还是尽力反驳,“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一伙的……”   郭指挥使长眉一竖,也不见如何动作一巴掌就狠狠扇了出去。在场二位皇子和顺天府尹,外加一干差役和看热闹的人都齐齐呆住。   有人这才模模糊糊的想起,这位郭大人年轻时在京中也算一霸,最是见不得别人在他面前胡搅蛮缠。曾经有一个小纨绔在他面前说过一些不干不净的话,结果第二天早晨起来时就赤条条地挂在自家大门口。这件事被引为笑谈,到现在那个纨绔都不敢怎么见人。   当时大家伙都明知道是这位爷干的,但就是一点证据都没有。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人一直辗转在外地为官,很多人都忘记了他当初的阴狠……   郭云深老神在在地扯着一张干净棉帕慢慢擦着手,“我跟前的规矩大,总得是个人才配在我面前说话!这京中法纪太过不堪,是该奏请陛下好生整顿一番,省得阿猫阿狗的都跳出来乱吠!”   柳香兰又惊又骇委委屈屈地捂着脸上的红痕,几乎要当场痛哭出来,嘴唇嗫嚅了几下却终究不敢再吱声了。   顾衡这才慢条斯理的一拱手,再客气不过的问道:“想来堂上已经听清郭指挥使的话了吧,不知五城兵马司二十个儿郎和郭指挥使可否证明顾某的清白既是如此,可否让顾某告这位柳姑娘攀污朝廷命官?”   大堂外人头攒动,五城兵马司的兵丁整整齐齐站在外头,大有一言不合就上堂……作证的架势!   顺天府尹呵呵干笑两声还未来得及答话,敬王已经皱着眉头道:“不过是一个攀附富贵的浅薄女人,顾大人何必跟她一般见识。更何况她现在有孕在身,大牢里污糟得很,弱质纤纤若是关进去只怕活不了一个月。”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维护,但谁叫人家是皇子呢!   柳香兰这时候机灵无比,知道情势已经无法挽回。忙跪在地上朝顾衡咚咚磕了几个响头,声音哽咽,“实在是那日生了妄心,又想为腹中无辜孩儿讨个像样的名分,这才做下糊涂事。香兰回去后一定痛改前非,还请顾大人和顾夫人原谅一二……”   这世上还有如此轻巧的事儿——告的时候言之凿凿不依不饶,被别人捅出实证了又开始摇尾乞怜。做人做到这个地步,简直无耻的没有下限。   郭云深勃然大怒正要上前理论,却被顾衡紧紧攥住袖子。一双凤眼微微转过来,不紧不慢地道:“……王爷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了,只是日后再有人使这种鬼魅招数,还望王爷帮着主持公道。”   敬王看着被紧紧拽住的衣袖,脸上阴沉得可以拧出水。   这个顾衡也算一个干吏,几次延揽却滑不溜手。听说他和老二端王私交甚笃,难道他已经站队了老二那边有什么值得投靠过去的?但是没听说郭云深也投到老二那边去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最终案子可以说是不了了之,柳香兰因为有孕在身只是被顺天府尹狠狠斥责了一顿。   众人往外鱼贯而出的时候,郭云深似有意无意的打量了几眼顾瑛。见她眉开眼笑杏眸弯成一弯的样子,心里终究顺气许多。心想要不是看在我嫡亲外甥女儿的面上,我管你这臭小子的死活……   ※※※※※※※※※※※※※※※※※※※※   努力写文改文发文……   感谢在2019-11-21 19:44:31~2019-11-22 19:43: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lllna、21433565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六三章 情郎      这桩案子了结后, 肃王那边的人像得到了默认, 立刻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将衢州知府祖宗十八代的根底全部掀了起来。皇帝下旨, 令薛维昌即刻进京自诉……   顺天府衙的差役将柳香兰送到西城针线胡同的一处小宅子前,略有些不耐的嘱咐道:“这几天你不要胡乱走动, 当心上头还要找你问话。这回若非有敬王殿下好心帮你说了几句,只怕五十笞杖是跑不了的……”   柳香兰把手上的一只韭菜叶宽的素银镯子撸下来塞在那人的手里,木着脸低低道谢。   差役毫不客气地把东西收了,见那女人神情萎靡妆容惨淡, 那份摄人的明眸皓齿和令人心折的孤傲好像也没了踪迹。心想人要是没了精气神儿,光有一层漂亮的皮囊是撑不了多久的。   屋子里已经好几天没有人收拾了,所以浅浅地蒙了一层灰。柳香兰累得实在不想动弹, 但看着简陋肮脏的屋子又实在睡不下去。只得卷起袖子,拿了抹布把屋子简单打扫了一遍。   她在暗香楼那等不堪之地住了好些年,但因模样出众琴棋皆通, 被楼子里的妈妈视为摇钱树, 也算千娇万宠的养着。这些粗活竟是从来没有亲手干过, 不过一会儿功夫就累得气喘吁吁。   这处小宅子是临时租赁的。   那时候只看中其不招人眼, 柳香兰是把它看作日后的长居之地,心想那人日后到京中来时,也好有个落脚的地方。就算那人不能依约娶自己,腹中孩儿落地后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长大, 总好过在衢州当个受人白眼的私生子……   屋子简陋, 杂漆家具怎么抹都有一层污渍。床铺上放着质理粗糙的被褥, 蓝色印花枕头里不知塞的什么东西, 睡起来硬邦邦的,还总夹杂有一股说不出的怪味儿。   哪里像衢州暗香楼里自己的闺房,铺陈尽皆是柔软至极的绸缎,绡纱帐中缀满了珠玉,琴案旁是价值百金的沉水香。唯一的代价就是要自己出去露个笑脸,耐着性子陪着那些肥脑肥肠的大贾喝个小酒。若是心情烦闷,连楼子里的妈妈都不敢硬逼……   柳香兰平日里的手面大,总觉得在暗香楼这种地方过了今天没有明天,所以身边就没存什么银子。自从下定决心跟了薛延之后,这才把客人给的钗环首饰之类的东西悄悄存起来。   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京里的花费这么贵。付了整整一年的租金,再加上这些天的用度,手头的银子已经所剩无几了。她觉得身上发冷,心头也隐隐约约的后悔——不该贸然来趟这趟浑水。   在顺天府衙公堂坚硬的地板上跪着的时候,柳香兰感受最多的就是屈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硬要睁着眼睛说瞎话,把肚子里的孩子硬栽在顾衡的头上。虽然是不得已,不想却被人当场揭穿……   柳香兰到现在都是懵懵的,实在记不清自己是怎么从公堂上下来的。   只依稀记得那些人眼中的讥诮,依稀听见有人低声笑道,说这女人想攀富贵想疯了,肚子里的那块肉还不知道是从前哪个恩客留下来的孽种……   就另有人小声取笑,说这女人多半是看人家小顾大人生的周正,就不管不顾地跑到衙门里来告状。也不好生想一想,这些当官的后宅若是有这么好进,只怕这些所谓的私生子私生女要从涌金门排到朝阳门去了。   ——若非想堂而皇之地进薛家大门,自己何苦把脸皮放在地上让别人死踩   柳香兰浑浑噩噩的想,自己到底是吃错了哪门子药,要去招惹这么一场事。那给了自己一巴掌的指挥使不好惹,顾衡不好惹,就是顾衡的那位夫人也不好惹——那女子一沾手腕,就能断出自己的身孕已经有两个多月了……   时令已经入了初夏,偏北的宅子里却依然有一股阴冷。柳香兰轻轻抚摸着肚子,忽然打了个冷噤。要是那人知道自己把事情办得一团糟,会不会勃然大怒?他说过会给自己一个名分,如今看来……只怕皆已成空。   这个世道,一个只能依附男人的女人,除了继续依附还能做什么?   她突然想起顾衡的那位夫人,同样站在公堂却上不卑不亢,眼神清亮背脊挺得笔直,从里到外都透露出一股子干净利索。不像自己脏到了骨子里,表面上再如何被人吹捧,那些人背过身去的神情都是猥琐下流的。   对了,这位顾夫人还有七品孺人的尊贵身份。想来若是没有大的差错,她的身份只会随着丈夫的官职越来越尊贵。这辈子若非有这样的交集,这位孺人走在大街上恐怕看都不会多看自己一眼,更别提和和颜悦色的说话了。   光鲜的令人心生嫉妒,不过是有个好出身罢了。   若是……父亲当年没有获罪,以自己的品貌和才学,也能嫁给一个年纪相当的新科进士做正室。而不是象如今这样顶着青楼名妓的身份,给别人当个见不得光的情人。连腹中有了孩儿,都不知能不能顺利生下来……   柳香兰清点完身边的财物后苦笑了一下,为今之计只有先回暗香楼了。也不知见钱眼开的老鸨子,会不会对自己网开一面?多半不会,还会让自己赶紧把肚子里的孩子弄掉,好继续为她赚大把的银子。   只可惜已经瞒了这么久……   小院儿的铁门被悄悄敲响,在寂静的夜里尤其显得刺耳。柳香兰猛的抬起身,心也狂跳起来。晓得这个偏僻住处的,除了顺天府衙的差役,就只有那个人。   院门半开,漫天星光下的薛延风尘仆仆,脸上带着微笑,像一个踩着祥云从天而降的神袛。   柳香兰鼻子酸涩,猛地扑过去抱住那人的腰身,为自己刚才的猜忌感到羞愧。只要这个人如约来了,只要在他脸上还挂着和煦温暖的笑容,纵受些屈辱也不算什么!   薛延似有似无的蹙了蹙眉头,不着痕迹地往四周打量了一眼,赶快把人拥住进了院门,无比亲腻道:“……怎么像个孩子一样,我这不是赶过来了吗?”   柳香兰定了定神,这才不好意思地抹了脸颊上的泪水,“看见你过来实在是太高兴了,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到了晚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还有薛郎,你交给我的差事好像办砸了……”   男人眼里飞快地闪过一片阴影,却更快的消失不见。伸出手抚摸着女人细密的头发,“把你推出来,不过是为了扰乱那些人的视线,是我考虑不周让你受了委屈。我父亲已经知道我们的事儿了,对你的大义称赞不已!”   柳香兰的心里仿佛盛开了花,一张小脸儿顿时亮了起来,眼角也闪烁出晶莹,哽咽道:“我以为他老人家不怪罪我就是好的了,都是我太过没用……”   薛延拉着她的手坐在椅子边,细细询问白天的情形。听到顾衡亲口承认,手底仆从当中竟然混有五城兵马司的新任指挥使时,他的脸色陡然遽黑。   柳香兰全心全意的望着他,只要这人来了,依他的本事再大的难事也不是难事。只要解决了眼前的麻烦,自己就可以顺顺利利地入薛家的门,自己的儿子也可以有一个像样的身份……   薛延的眉毛拧成一团,心想要是没有那位所谓的指挥使存在,顾衡就好比掉进了烂泥滩里,即便想摘清也会多少拖延些时日。自己就可以趁这个时候帮着父亲上下打点,最不济也能落个全身而退。   哪里料想得到一招错步步错,顾衡这个杀手锏使出来,自己的好多后手就只有停滞了。父亲已经接到上峰申斥,不日就要进京自述。以如今的情势看来,前途多半凶险的很……   就怕那些得了好处的人丢卒保帅,父亲很显然就是那个即将被抛弃的小卒子,而江浙总督就是这盘棋上至关紧要的帅。   薛延心中急转,面上依旧是一派再笃定不过的胸有成竹。忽然盯着柳香兰,慢慢道:“怎么打扮得这样素净,头上连根贵重些的簪子也不肯戴?”   柳香兰有些莫名其妙,低头看着自己身上月白色的素绸夹衫,一条洋灰色的长裙,就笑道:“进京的时候,不是你跟我说尽量打扮的素净些,莫跟那些普通的艳脂俗粉一般。再者我一向不喜欢那些金银珠翠,带在身上太过招眼!”   薛延微微眯了眯眼角。   柳香兰以往的装束也是尽量往素里打扮,但身上一套衣裙的布料是天水碧,一匹就要上百金。略微一走动就可以看见布匹上泛着再柔和不过的珠辉,连人也带了一股子说不出的仙气。   柳香兰的确不喜欢俗之又俗的金银之物,她喜欢各式各样的珍珠。特别是南海过来的珠子,个顶个的圆润无暇,用来镶嵌头面最好不过。在暗香楼里,她妆台上的珍珠发箍就有好几种样式。   原来美人真正的素雅清幽,同样需要无数的银子来堆砌。   薛延忽然发现,自己这一年在柳香兰的身上花费的银子实在是太多了。若是没有衢州知府大公子这个身份,只怕自己根本就进不了柳香兰的闺房,这份感情……只怕还没有银子真。   父亲已经被解缴入京,各方角力之下只有短短的时间可以用。若是再耽误下去,图穷匕见之后薛家上下只有死路一条。眼下只有尽快解决这团麻烦,才是最最要紧的当务之急。   他定了定神,从怀里取出一支做工精美的珍珠簪子,细心的插在女人的头上。含笑道:“越是遇到困境越要振作起来,好生去梳妆打扮,让我好好看你一眼……”   柳香兰这会儿实在没有心情,但见情郎兴致勃勃的样子,拒绝的话却不敢说出口。垂下头接过珍珠簪子,坐到梳妆镜前打开随身携带的小包裹。   屋角的灯盏闪烁着暧昧的光影,铜镜里的女人依旧眉目如画,眼角却有一股子难以言说的惆怅。她悄悄向后张望,就见男人面带微笑地望过来,似乎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   就是这份笃定和自信,终于让女人稍稍放下悬了许久的心,徐徐将一只颜色艳红的口脂沾在了苍白的唇上!   ※※※※※※※※※※※※※※※※※※※※   男主:有人问我为什么要放过柳香兰,哼哼,是因为我想看看她后面……到底有些什么鬼!感谢在2019-11-22 19:43:22~2019-11-23 19:13: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Veron3371、Xxnanlin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陆肆章 纸条      女人认真捯饬一番后, 常常就像换了一张脸。   柳香兰在薛延的目光中看到了熟悉的惊艳, 心头不免浮起些许自得。温温柔柔地捱过来道:“等你日后入京春闱时, 我和孩儿就在这里等你高中杏榜!”   薛延搂着柳香兰的腰肢笑了起来,“你这是不愿进我的门了, 是怕我家那位磋磨你吗?放心,她也是知书达理的人,这些日子全靠她娘家人四处周旋上面才没有难为我父亲。”   柳香兰反应还算快,立刻就听懂了薛延的言外之意, 眼中流露出不可置信,“你……你还愿意抬我进门,我以为把差事办砸了, 你永生永世都不愿意见我了!”   薛延就眉眼晦涩地低低叹了一声,“是我太过自大,没想到顾衡这么一个初涉官场的人城府竟然这么深。且他的背景比我想象的还要深厚, 竟然可以求得兵马司指挥使暗地里一路同行, 京里竟也没有什么人提前得到这个风声, 要不然我们也不会如此被动。”   听到自己可以重新入薛家门, 柳香兰的眼圈儿顿时红了。心思又活泛起来,一心一意地帮着筹划,“好多事都是成事在人谋事在天,尽心尽力就是了。只要你不抛下我, 就是后半辈子跟着你吃糠咽菜, 我也认了……”   薛延脸上果然有一丝动容。   良久才垂下眉眼, 伤感道:“你……你有这个心就行了, 如今这副局面只有看老天爷了。今天我还有事不好耽误久了,明天这个时候你在外面亲自叫一副丰盛些的席面进来,我陪你好生喝几盅。再陪你说说话,这些日子你都多半吓坏了……”   柳香兰见情郎一如既往的温柔体贴,一颗心其实早就化了,“往日里是我愚钝,今天才晓得你的真心真意。我便是即刻死了,也感念你的一份恩情,终究……让我活得像个人样!”   吐气如兰的女人宛若无骨一般温婉地伏在男人怀里。   薛延死死盯着她发鬓边上的一朵做工精细的芙蓉花,在无人得见的地方闪过一丝难以言说的挣扎。却在几息之间就平复下来,连声音都没晃动一下,“你腹中毕竟有我的孩儿,何必说这样见外的话……”   两个人又温存了一会儿,这才相互作别。薛延驻足望着柳香兰依依不舍的神情,大力挥了挥手。利索裹紧身上的黑色斗篷,像来时一样迅速地消失在巷口。   有人赶了马车过来,低低禀报打听到的情况。   “那姓顾的一下衙门就回了巾帽胡同,听说和他的老婆好的蜜里调油,应该还算是新婚吧。同僚间的应酬是能推则推,不能推也很快就赶回去,在四邻的口中竟是个无一缺点的完人……”   马车轻快地跑了好大一会儿,薛延收回朝外的目光,冷漠道:“这么个完人,一时兴起就把咱们衢州叫了个天翻地覆,多少人说不得从此变得家破人亡天各一方。凭什么咱们整日惊惶,他却可以陪着老婆你侬我侬?”   随从默了一会儿,迟疑问了一声,“是不是……照着原计划进行?”   坊间已经开始宵禁了,路边忽明忽暗的灯光映在薛延的脸上,良久才听他仿佛喟叹一般,“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照原计划进行吧。你们动手的时候……稍稍注意点分寸,她毕竟还怀着我的亲生骨肉。”   随从有些意外的扬扬眉毛,似乎没料到已经是这个紧要关口了,这人还有心情儿女情长。就拍着胸脯保证,“这种事我干的多了,保证让她欢欢喜喜地上路,到了阴曹地府都还以为自己在做美梦……”   薛延让他不伦不类的比喻恶心坏了,索性转过头去看外面光秃秃的市坊。模模糊糊的想到,没了白日的喧哗喧闹,这繁华京城的夜景和衢州也没什么两样。   朝堂上酝酿着一股风雷欲动,顾衡却每天按时上衙下衙。   四月春末夏初的京城,应该是一年当中最好的日子。草木丰盛,处处都透露着一股明媚的懒散之意。顾衡难得有一天休沐,就带着媳妇儿到郊外的金水河租了条小船,将人通通打发下去后,蹲在船舱外边亲手沏茶熬粥。   这两年来顾衡虽然事事亲历亲为,但他哪是做惯这些活计的人。不是把汤弄洒了,就是被木炭灰迷了眼。最后只得让专门售卖吃食的船家,用竹匾送过来一些早就炒制好的食物。   顾瑛半伏在栏杆上笑得不行。   她今日穿了一身莺草黄绣藤萝花的长裙,头发挽起斜插了一支攒珠双叠的银钗。整个人干净利落得象一枝刚刚发出箭芽的春竹,从里到外透露着一股爽脆明快。   顾衡看得心痒难耐,却知道这丫头的面子一向浅,这处地方尚算光天化日的外头,所以只敢对着佳人有一杯无一杯的喝着清淡至极的梨花白。   两个人的夫妻之事尚和谐,若是喝点小酒之后更有韵味。顾衡就有点不好怀好意的盘算,怎样劝媳妇儿多饮几杯酒?   猜枚不行,上回自己就输了个精光。兜里悄悄藏着的十几辆碎银也没了,那是自己准备留下买酒喝的。投壶也不行,这丫头的准头极好,十只箭鲜少落空。话说回来媳妇若是认真起来,学什么都是一点就通。   船上的菜是船主自家烧的,不求精致但求味鲜。仿照江浙一带的画舫,都是在船板上现捞现杀。削成薄片儿炖在砂锅里,加几块现磨的豆腐撒几粒葱花。一刻钟后汤色练白,豆腐也吃进了鲜味儿,这个季节最是滋养身子。   顾瑛眉开眼笑地啜吸着软糯入味的鱼头,一脸的幸福满足。   顾衡得意洋洋地仰头道:“人生在世吃穿二字,这辈子我就想好生生的过日子。等再过段时日我就求个外放,把各个州府的知县知府当个遍。听说八月的阳澄大闸蟹最好,那腿上的夹子肉蒸熟之后稍稍蘸一点米醋,能香出十里地去……”   顾瑛舀水洗手后掐了掐自己的腰身,撅了嘴抱怨道:“哥哥也太过了,咱们成亲才多久的日子,我就胖圆了一圈儿。别人家是仆从换的快,咱家是厨子换的快。连我铺子里的董掌柜都说,从没见过你这样挑食儿的。”   顾衡捶地哈哈大笑。   “我又不准备位及人才名垂青史,单单讲究些吃食又怎么了。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咱家这个淮扬籍的厨子已经用了大半年了,不如换个川菜厨子吧。听说麻辣鲜香味道很是不错,就是吃完了以后有些闹肚子……”   顾瑛满脸笑意的给他倒酒,春日懒洋洋的照在人的身上,连风里都有些许醉意,她很喜欢这样的安静日子。   每天早晨两个人同时梳洗起床,在花木扶疏的院子里手牵手的走上几圈后,再一起用或丰盛或简单的早点。然后一个去衙门,一个去铺子。中午大多时候两个人都见不着面,忙完一天的活计回到家时,天多半已经近黑了。   这时候就是小夫妻两个的逍遥时光。   找一棵枝叶青翠的大树,也不要求景致有多好,只要看得过去就行。树下摆一张小小的四方竹几,旁边是两把舒适的竹椅,放眼过去是自家种的各色草花。几上是厨子费心钻研出来的数盘新菜,有时候还有一小壶香气清淡的自酿糯米酒。   顾瑛在顾衡潜移默化的带领下,也开始学着抽空享受日子。钱财只要够用就行,官位品阶只要能护住家人就行,何必把自己逼得像陀螺一样。   于是此后再繁忙的时候,顾瑛也让自己小憩一番。两口子都是会吃的人,很多普通的菜式在他们的舌头底下都得到了改良,厨子的手艺也跟着突飞猛进。到了最后顾宅准备换人的时候,竟然有厨子宁肯不要工钱也舍不得走。   这些当然都是后话了。   这个天儿金水河上的游船甚多,好在大家各玩各的倒是互不打扰。远处天边的落日已西下,渲染了大片的金红。顾衡双手枕在头下,脑子晕晕然的望着天空。身边是美酒和挚爱的人,觉得就这样相守度日平安终老过一辈子也不错。   顾瑛仰头喝了杯子里的酒,忽然嗤嗤笑道:“要是让你祖母知道我不但纵着你喝酒,还跟着你跑到外面来胡闹,多半要把我骂的狗血淋头。”   天色已经暗下来,这处又有些背阴。顾衡就大着胆子把人抱过来,半醉半醒地说起了闲话,“祖母在老家呢,管不着咱们。等我外放了,再把她接过来跟咱们一起住。没的老了老了,还要憋屈自个儿。二房的人,如今也翻不起来什么浪了……”   夫妻两个正在说着悄悄话,忽然听到有人顺着板桥寻过来,细细一听正是钱小虎。   顾衡知道,若是没有大事儿,钱小虎不会这么晚还没有眼色的过来打扰。忙把竹帘子拉起,将人让了过来。   钱小虎岁数大些后终于懂得了些人情世故,站在船舱外头一双眼睛不敢乱瞄,后背弓得像猫一样低低禀。   “……下午有人过来递了个信儿,说是上月在衢州一起喝过酒的人,姓吴。他手头有一些要紧的东西想要当面呈交,约的是今晚的亥时。还说你若是不至,明天一大早他就回衢州了……”   姓吴,难不成是在衢州暗香楼里那位说话极风趣气度颇为文雅的吴先生?   顾衡展开手中折成方胜形状的纸条,见上面少少的落了几个名字和金额,排在第一个赫然就是江浙总督的大名,后面的金额是五万八千两白银……   这没头没尾的,顾衡却陡然明白,这多半是衢州知府薛维昌向上贿赂的明细摘要。吴先生作为他的幕僚,是的确有本事知道这个详情的。若是这个时候拿到了这等重要的证物,只怕半个江南官场都要大换血,于自己也是极难得的大功一件。   顾衡踏前一步,骨子里的血沸腾了一圈儿却慢慢停下来,抖着纸条问道:“那人还说过什么没有?”   钱小虎想了一下,老老实实的答道:“那人说,自从薛知府被押解进京,衢州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还说他今晚亥时三刻,在西城针线胡同最尾端的那处宅子候着。他万事不求,只求大人尽全力保他的身家性命!”   顾衡抬头看着天边一弯新上的毛月亮,喃喃道:“西城针线胡同……”   ※※※※※※※※※※※※※※※※※※※※   男主跷脚发狠:我看你们还有什么招数?   感谢在2019-11-23 19:13:25~2019-11-24 18:50: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大姑娘诺 30瓶;倾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六五章 真凶      因为要办正事儿, 顾衡只得把媳妇儿早早送回家。   顺着金水桥穿过安阳街, 经顺义坊和明安坊, 再过小什字桥就远远望得到针线胡同了。这会儿天色尚早,路边小摊贩在殷勤兜售各类吃食, 油炸蒸煮的香味儿飘得满街都是。   正在马车里寻思烦心事儿的顾衡一抬眼就看见一家卖炸肉火烧的老字号招牌,忙让钱小虎停下马车。心想媳妇儿最好这一口酥嫩,这会儿顺路跑这边来了,就干脆带几个回去尝尝。   这家老字号的馆子最擅长的就是油炸青酱肉, 前店后厂生意极红火。   头年寒冬时节,把大块的猪肉直接放到黄酱缸里腌制,腌制的时间很长, 直到转年数伏后才将肉捞出来洗净再煮。由于是黄酱腌制,肉里即便什么都不加,也有了难以形容的鲜味。吃起来肥而不腻, 润而不柴, 酱香浓郁。   用老京城的话说, 这青就是什么都没有, 酱就是大黄酱。其实这道菜的食材和做法都不复杂,唯一需要的就是静心等待。顾瑛无意当中吃过一回后,对其赞不绝口。   顾衡老老实实的排了一会儿队,买了一大坨热气腾腾刚出锅的青酱肉, 又在旁边拿了十个巴掌大的馍馍。想了想让老板添了两小勺辣椒油, 并一小撮深绿色的韭菜末儿, 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人。   马车继续轻巧地前行了十几步, 闭目沉思的顾衡忽然敲击了一下车沿,探了半个脑袋出来笑道:“前些天的那盘残局我终于想出破解的法子,干脆这会转去端王府蹭顿夜宵……”   赶车的钱小虎有些莫名其妙,目的地眼瞅着马上就要到了,怎么又要转去别处?但他素来听招呼,当下轻轻巧巧挽了个鞭花,马车就刹住马蹄子拐了一个大弯,静悄悄地朝另一边方向驶去。   此刻针线胡同的宅子里,打扮得与平日迥异的柳香兰已经是微醺,连身上霜红织金外裳都松散了大半,露出绣了重彩牡丹的紫缎抹胸。   屋外的随从扮作送酒菜的伙计敲了两下门,低声禀道:“那边的人传信过来,说姓顾的已经过了明安坊朝这边来了,至多还有半个时辰就到了……”   薛延脸上阴晴不定,似是有些犹豫不决。   随从跺了跺脚,“不是早就说好的了,只要今晚把事儿做实,再把这个屎盆子牢牢扣在姓顾的头上,知府大人那里总能缓上一缓。朝堂上的事儿一日三变,兴许还能为大家伙挣得一线生机。”   薛延脸上青白交加,看得出内心剧烈挣扎。出乎意料的是不过片刻工夫就很快做下决定,哽着嗓子哑声道:“你先退在一边,这件事……我亲自动手,总不至坏事儿就行。”   随从惊得张大了嘴,朝屋里撇了两眼,终究没有再次多话。   半撑着下颔的柳香兰趁着半醉,正在一块的白丝绢上面细心描绘着一丛墨兰。这是她平生难得的得意之作,枝叶傲然笔法肆意,山石嶙峋意境清奇,竟比平时画的还要好些。   听到薛延进屋的动静,柳香兰随手在丝绢上盖上印章。迷迷蒙蒙的抬起头来,惶惶不安的心微微一松,眼里是全然的信任和依赖,“怎么去了这么久,我好像听到你在与人说话?”   屋子里到处都是浓郁的酒气和饭菜的香气,薛延眼神却依旧一派清明,站在墨兰图前仔细端详了一会,才淡淡道:“你的画越发精益了,竟从未送予我过呢!”   这话里略有酸意,柳香兰怎么好解释说,不是我舍不得,而是怕你嫌弃我的画匠气太重……   好在薛延就此打住,极为贴心地转移话题,“外面是酒楼里来收碗的小伙计,我给了他半钱碎银子,让他等会儿再过来。你现在……有孕在身,多吃几口菜就行了,酒还是不要喝了。”   柳香兰听着情郎的小意温柔,眉眼笑得如同一弯新月,“这是最后一次了,等你走了我就关起门好生过日子。只是孩子大概要生在年尾,也不知是男是女,那时候你可有空过来看我?”   她的眼角有一抹绝艳的绯红,神色间满含对未来的期待。   薛延将人搂在怀里轻抚几下,蕴含无数情义地吻了吻女人的头顶。几乎是在同一瞬间,绘着墨兰的长丝绢极利落地缠上了柳香兰纤细的脖颈。   女人一时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双描绘得精致的美眸瞠得老大,手中的酒杯扑通一声掉在地上。她喉咙里连连抽气发出恐惧的咯咯声,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尖利指甲痉挛一般死死抠着薛延的手背。   男人却躬着腰半声未吭,即便手背被抠破了一大块皮肉,手上的劲道也没有丝毫松懈下来。仿佛只过了一会儿,又仿佛是过了良久,女人的身形终于软了下来,扑通一声委顿在地上。   脸色煞白的薛延靠在椅子边呼哧呼哧的喘粗气,想把人用力拖到一边,却是手足酸软再没有半分力气。   地上的女人头发篷乱,半睁着惊惧的双眼定定地望过来。唇上的胭脂依旧娇艳欲滴,紫缎抹胸覆盖的雪白香软似乎还在微微起伏。薛延颤抖地伸了手过去,这的的确确已经是个死人了。他说不清是欣慰还是无尽悲怆,心道这就是你的命,到了阴曹地府千万莫要怪我!   外面传来三长两短的口哨声,这是在催促自己手脚要快些,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薛延深深吸气慢慢松了手,重新振作精神,迅速收拾起自己留下来的痕迹。在看到那块画了墨兰的白丝巾时,鬼使神差地从女人的脖颈上抽取下来,小心收在了自己的怀里。   天上的淡云慢慢散开去,露出一轮又大又圆的清冷月亮,多半又要到十五了。月光从半开的槅窗从斜射进来,照在女人艳丽得近乎诡异的脸上,半明半暗的阴影里是一片无言萧索。   薛延猛地转头,总觉得那女人眼里有淡淡的讽意。仔细看时,却依旧是一片平静的荒芜。他不敢再细看,几乎狼狈的急窜出了屋子。   按照原计划,只要顾衡前脚踏进这个小院子,酒楼里真正收碗的小伙计就会被有心人引着,恰巧进来撞破此事,把莫名其妙搞不清头绪的顾衡恰好堵在凶杀现场。   青楼名妓衣衫不整地半夜横尸当场,青年官吏又说不清到此的真正来由。即便说出来,也没有人会采信。再加上朝堂上有心人的推波助澜,顾衡就是浑身长满一百张嘴也洗脱不清自己了……   当然顾衡可以向别人辩称,他是受衢州知府身边的幕僚吴先生之请过来的。可是只要认真去查探,薛知府旁边根本就没有一个姓吴的先生。所有的一切不过是顾衡一个人的说辞,根本就无法佐证。   至于那张勾顾衡到此处的纸条,更无法证明其真假。要怪只能怪他贪心太过一味立功,把衢州甚至江南官场上的人得罪了个遍,这种人死一百次都不为过!   这个圈套看似简单却粗暴有效,也许可以为衢州上下官吏争取十天半个月的时间。要是那些上层大人物角力得当,父亲那里也许可以暂时保全一条性命,只是可惜了柳香兰和她腹中还未成型的孩子……   随从眯着眼睛,满脸的钦佩之意。   名义上他是被派来了帮忙的,暗地里却是收拾烂摊子的。没想到这位薛家大公子看似文弱,竟然如此拿得起放得下,根本就不需要自己出手。这世上不是谁都能对自己死心塌地的女人下死手,难怪书上说无毒不丈夫,果然做大事的人行事与常人不同。   两人左右看了一眼后悄无声息地退出屋子,急步躲在对门的一处空宅院里,在黑暗中静等着吞下香饵的愚蠢猎物莽莽撞撞的踏进陷阱。   一刻钟,两刻钟,三刻钟……   按照脚程,顾衡乘坐的马车早就应该到了,却不知为什么迟迟没有听见车轱辘的动静。连随从也渐渐焦躁起来,迟疑问道:“不会是出了什么差错吧?”   薛延慢慢握紧了掌心,血液一股一股地冲向脑门儿,如同煮开了的滚水,胸口又热又闷又潮湿。正在这时,有两个人影一边哼着小调一边朝这边走过来,随从细细辩了一眼后悚然一惊,“是春风楼收碗筷的小伙计过来了……”   计划原本完美无缺环环相扣,只差了一个最重要的男主角,这场大戏该怎么演下去?   小伙计们说说笑笑地进了院子,不过前后脚就听到屋子里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叫声,接着又看见那两个人跌跌撞撞的跑出来,站在大街上开始大呼小叫起来。   于是向来自负算无遗策的薛延脑袋更加疼了——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针线胡同就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说是住在这里的一位女客半夜被人杀了,春风楼里的小伙计亥时过来收碗筷时才发现。   顺天府衙的差衙也有些头大,他们自然认得柳香兰。头天才打完官司,这才不过一天功夫人就没了。领头的一脚把小伙计踹了个倒仰,厉声喝道:“说不定人就是你杀的,这半夜三更的过来收什么碗筷?”   春风楼的两个小伙计哭丧着脸,面面相觑一眼后迭声喊冤枉,“白天的时候这位女客亲自到咱们春风楼来点菜谱,她人又温柔手面儿又大方,我们掌柜的就破了先例,让我们在戊时送了一副上好席面儿过去,约定亥时过来取碗筷……”   顺天府差役听出漏洞,“这说明她屋子里有客人,你们看清楚什么面貌?”   小伙子们齐齐摇头,“真没看见人,只是看这位女客满脸欢喜,身上的衣服穿得鲜妍,等的人不是丈夫就是情郎!”   顺天府差役心中一动,总觉得这事儿赶事儿的实在是太巧了。就轻声吩咐旁边的人道:“去悄悄打听一下,昨晚上工部主事顾衡顾大人的行踪……”   京城这块地界里,当差的自有自己的一套消息渠道。   那人一会儿工夫就回来回禀,“顾大人昨天带着他的夫人在城西郊外金水河上游玩了一下午,在船上吃完了晚饭才回城,顾夫人直接回了家,酉时末顾大人坐了马车到了西市这边。”   领头的差役眼睛一亮,这人大老远的跑到西市来做什么?   却听那人继续禀道:“……到徐记酱肉铺子亲自排队买了一块三斤重的青酱肉和十来个馍馍。加了十个铜子,让人趁热送去巾帽胡同给顾夫人。然后转去什锦胡同陪着端王殿下下了一晚上的棋,到现在都还没出来。我细心问过,这一路上有无数个人曾亲眼看见过他的身影!”   仵作这时候已经检查完柳香兰的尸身,将填好的太平尸格递了过来。   他一边脱身上的油布围裙一边道:“这女人是在戊时至亥时死的,应该是被绳子丝带之类的软物勒死的。死前曾剧烈挣扎,双手的指甲缝里都有血肉丝,相信凶手的手臂上应该有很深的抓痕……”   京城这么大,不可能每见一个人就让他们把袖子搂起来,看看人家手臂上有没有抓痕,所以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本来一个小地方来的女妓死了也没什么,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就不免有些大牵扯。几个差役互望一眼,准备把这件事推给府尹大人伤神。   带头的差役好似犹有些不甘心,低声吩咐道:“这女人身上的衣服穿得如此绮丽,昨天与她在一起的多半是她的真正情郎。这出命案没头没脑的,总不好胡乱猜忌人。你行事妥当些,随便找个借口,再细看看那位顾大人手上有没有明显的伤痕……”   一旁的人领命而去。   天边闷雷阵阵,初夏的风雨终于要来了。差役们驱散了周围看热闹的人,又拘了房东和里正回衙门里问话。毕竟在天子脚下,出了这么大的一桩命案总归不是一件好事儿。   ※※※※※※※※※※※※※※※※※※※※   男主阴仄仄地望过来:我看看到底是谁非要给我扣帽子?感谢在2019-11-24 18:50:33~2019-11-25 18:21: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一的新名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一的新名 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六六章 熏香      什锦胡同, 端王府。   端王看着越战越勇的顾衡, 索性将手中墨玉琢成的黑子甩在棋盘上, 上下打量了一眼不耐烦道:“看着这么精明的一个人,怎么是个臭棋篓子?咱们对仗了半晚上你总共五输, 难不成还要继续下下去?”   顾衡好脾气的将散乱的棋子一颗一颗拈起来,“王爷倦了就直说,干嘛说我是臭棋篓子?我们俩最多是半斤八两,毕竟九回里我赢了四盘。若是再下一局, 兴许能打个平手也说不准。”   端王简直气笑了,心里头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舒坦,那是与知己至交畅饮后的惬意……   小时候他是地位尊崇的嫡皇子, 周围的人随时随地都放上一张笑脸儿,从骨子里透着一股阿谀奉承。穆皇后死后,周围的人立刻换了嘴脸变得唯恐避之不及。   皇帝转而宠爱周贵妃, 三皇子敬王的身价也跟着水长船高, 敕封太子的呼声此起彼伏。端王的定位就变得极为尴尬, 从周围人的眼里看到了有意无意的轻视……   但顾衡和这些人通通不一样。   也许最初两人相遇时, 并不真正晓得各自的底细和身份,所以只是平辈论交,渐渐形成了固定的一套相处模式。在南月牙胡同的私宅下棋、论文、品茶,就像认识多年的老友……   即便后来知晓身份, 顾衡的态度也没什么大的变化。下棋的时候该赢就赢, 认输的时候偶尔还要耍赖悔两颗棋子。甚至他妹子开的布庄遇到麻烦时, 还巴巴儿的跑过来拿了端王的名帖出去当大旗。   就是这种不见外, 让如今端王看了顾衡的眼神犹如自家子侄一般,虽然他不过大人家七八岁。   端王倚在椅子上渐渐松懈下来,揉着眉心道:“看在我陪你下了一晚上棋的份上,告诉我你究竟接下来想干什么?别跟我扯乱七八糟的,你脑子里转什么整人的弯儿我一眼就看得出来!”   顾衡嘿嘿笑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您,昨天……有人邀约我到针线胡同的一处民宅夜谈,那人是衢州知府薛维昌身边的一位得用的幕僚。我接到消息后,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就半道拐到您这边来了。”   端王的眼神骤然微冷。   他从小就在波涛诡谲的皇宫大内当中长大,早已见惯各路宫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顾衡不过是奉皇命到衢州查一个小小的银课案,就引了这么多人粉墨登场。说什么夜谈,鬼知道后面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招数。   这一波针对顾衡的手段说起来拙劣无比,但是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却极其好用。若是想遮挡一桩丑闻,顶好扯出另一桩更大的丑闻……   王府总管魏大智勿勿而至,附在端王耳边轻语了几句,孰料端王竟勃然变色,将手中的茶盏狠狠惯在地上,“真是欺人太甚……”   抬头看见顾衡还一副懵然不知的模样,心头更加气闷。心想若不是这人还有几分运道和聪明,以他的忠直秉性这辈子还不知要被别人算计多少次。不过这回都过去了,还不知道能不能躲过下回的明枪暗箭?   顾衡之于端王,就好比是自家处事愚钝贪玩的后辈,自己能够打能够骂,别人却是打不得骂不得。   书房里一时静寂的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端王吐了口恶气,干脆对着魏大智大声吩咐道:“……你亲自去一趟顺天府衙,什么也不管不问,督着府尹派人把顾衡昨早上到今天早上的行踪一一捋清楚,省得他手底下的人一趟一趟的过来问!”   魏大智眨巴了一下眼睛,飞快的领命而去。   顾衡还是满脸茫然,端王又好气又好笑,拿食指点了他两下道:“竟看不出你是个香饽饽,昨晚上针线胡同有个妓子被人杀了,就是诬陷你始乱终弃的衢州柳香兰。你是吃不着羊肉惹身骚,竟然是第一个被怀疑的人……”   顾衡脸上现出恍然,好半天才喃喃道:“我收到那位幕僚吴先生的言信时,心里总觉得有些不踏实。他手里若是有什么要紧的证据,大可以直接呈到大理寺,做什么要偷偷摸摸的约我这个七品小吏夜谈?”   他不自在的挪了挪身子,“没想到那些人为了构陷我,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竟然在这里挖了这么大一个坑等我!可怜柳香兰也算是一代奇女子,尤其一手墨兰画的出神入化,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实在是令人惋惜!”   端王看他眼圈儿都红了,心想这小子倒难得有一颗赤子之心。若非阴差阳错躲过这盆脏水,恐怕他就没有空闲在这里哀叹别人香消玉陨死于非命了!   顾衡又不是神仙,的确想不到这些人为了栽赃自己,竟然视人命如草芥。幸亏有五城兵马司指挥使郭云深提前知会了一声,说自己周围有几个可疑的人物跟着。看来,那位所谓的吴先生这回可算蚀了大本儿。   端王凝神想了一会儿道:“待会儿我要进宫请安,你也跟着去。在圣人面前能哭则哭能求着求,务必要赶快辞了工部这个差事,暂时就到我府里来当个清客。这一回回的阴谋算计,就是个好人也要被整得名声臭大街……”   顾衡仰头看着端王,嘴巴张了又张,一时间就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任谁都知道这位王爷的处境艰难,却屡屡为自己破例。这回做得更加明显,竟是要直接跑到皇帝面前讨要个说法了。   端王正准备起身换衣,看见他这副模样不由笑了,“我也不是全数为你,只是有些人有些事实在看不过眼。朝廷官吏既然受百姓供养,那么就多少应该为百姓做些实事。”   他眉头拧起自嘲道:“多年前……圣人就屡屡训斥我刚愎易怒,结果修习了这么多年的佛经都没什么用。听了这些污糟事儿,我恨不得把那些贪官污吏全部推出去杀头,实在舍不得让你帮那些宵小背黑锅!”   坐在一边的顾衡缓缓笑了,他知道这位与大皇子和三皇子的不同了。端王做人有自己的底线,在这条底线之上由得你群魔乱舞。一旦触及这条底线,便是覆顶之灾。   跟了这样的主子,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孬。但最重要的一点,这位主子心中是非分明,用不着担心他反手将众人卖了。   顾衡没有矫情的继续推辞,站起身轻轻一揖,“让……殿下受累了。”   端王是真正爱惜顾衡的才华,倒淡了几分收揽之意,所以才主动提出带顾衡入宫。没想到这人心思百转,竟然立刻明白了自己的言下之意。   王府里跟随端王多年的老人,才会用“殿下”这个宫中的旧称。顾衡如此称呼,其实就是表明了自己的一种态度。   “我做人做事,从来只求对心不对人,你也用不着挂怀。”端王声调缓和,语气透着一丝故意撇清立场的淡漠。   顾衡也极合宜地拱手,“本来我也可以当个不闻不问的太平小官儿,但是看着国之蠹虫尸位素餐,看着那些人一双黑眼睛珠子只会盯着雪白银子,长此下去势必国将不国朝纲不振……”   端王眼里浮出笑意,缓缓点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百尺密室焚之突隙。你只要一天在这个位置上就要做好一天的职责,别的事儿莫要管。朝堂上的事,自有那些阁老大人们去头疼!”   两个人相视一笑,终于从君子之交变成了惺惺相惜。   辰时过后端王带着顾衡进了一趟宫,当值的太监只从门缝里影影绰绰地听见端王压着嗓门哭了几声。但声音实在太小,加上那位爷向来冷肃刚直,就疑心自己听错了。   此时乾清宫一处名为摛藻堂的偏殿里,端王头颈着地跪伏在地上,“儿臣自成年后,从来都是自省自身不敢惹是生非。却没想到因为我的缘故,让顾衡一而再再而三的受人攻讦。这回若非阴差阳错,只怕泄恨杀人的帽子都扎扎实实的扣在了顾衡的头上!”   半靠在椅榻上的皇帝低垂眉眼,脸上的神情却有些晦涩难懂。良久才缓缓叹了一口气,态度极温和地道:“自你母后薨后,你从未在我面前说过这样的话。我恨你性子太过孤拐时时训斥于你,还以为你心里存了气就不愿再理会朝堂上的风雨……”   老老实实跪在一边的顾衡却竖起了耳朵,他敏感地察觉皇帝话中的伤感之意,且对故去的穆皇后竟然用了一个“薨”字。   端王呆怔了片刻潸然泪下,哽咽道:“儿臣性子鲁直……从不愿意涉及党争,顾衡去衢州之前,也曾来儿臣的府邸问过一二。银课一案年数久远牵扯众多,本就是一团理不清的乱麻。   但是儿臣忽然想到,那年为了两准一带的大旱复大涝,父皇几日几夜都睡不好。为了省些银子下来,不但裁剪宫中用度,还吩咐下头的人万寿节要简办。   所以就让顾衡尽力去查,还拍着胸脯保证,若是有什么差错自由我顶着。哪里想到我一片公心,竟然害得顾衡这个小小的七品主事成了朝堂上某些人的标靶子,这害人的手段一回比一回下作……”   端王如此说是有底气的,因为皇帝手中有一只由他本人亲自掌握的禁卫军,独立于五军都督府和兵部管辖。   这些自太~祖起就由护卫宫禁的皇家侍卫分设成武德卫、龙骧卫、天策卫、宣武卫、骁骑卫等十二卫,这些屡次扩增的护卫亲军专门负责宫城的护驾侍卫和查察缉捕。所以只要皇帝愿意知道一件事,自会有人事无巨细地呈上来。   摛藻堂布置简朴,一式的紫檀素面家具,上面连一丝用来装饰的花纹都没有。屋角的香几上有一只造型古朴的狮耳鼓炉,泛着颜色斑驳的铜绿,似有似无的熏香缓缓飘拂。   穿了一身褐青色便服的皇帝垂下眼目光幽深地望过来,然后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在烟气缭绕中分辨不出喜怒。   顾衡是身正不怕影子斜,觉得事无不可对人言。端王却是知道这位至尊能够容忍朝臣的大非小过,却最是恨别人糊弄他,所以也干脆闭紧了嘴巴一个字不再多说。   偏殿略微有些逼仄,薰香散发着让人无法自由呼吸的浓烈味道,真实地透露出这位帝王独有的冷漠和顽固。   琉璃窗前的更漏不疾不徐地走着,五彩长寿春光永驻地毯上跪着的人依旧纹丝不动地老实跪着。良久,才听上方似乎是微不可闻的自言自语,语气里还带着些许的怅然欣慰,“你……终于晓得为自己争了……”   ※※※※※※※※※※※※※※※※※※※※   这一章可以命名为——论和未来大老板打好坚实友谊基础的重要性!   shg 第一六七章 鼓动      进宫来的时候太阳还在天上正中, 出来的时候已经不见了天光。   带了凉意的晚风徐徐吹动着摛藻堂廊檐下悬挂的宫灯, 青衣皂靴的太监和着绛红比甲的宫女面目模糊而恭谨, 微微弓着身子脚步无声的往来穿梭,衬得这天下至贵之地犹如人间鬼域。   回廊上的凉风一阵接着一阵, 将端王手心的燥热和沸腾吹散了一些。他眼角盯着周围无人了,才长长的吐了一口浊气,哑声问出心中疑问,“他……为什么说我终于晓得为自己争了?”   这话问地没头没尾。   顾衡却听出了他语气当中的挣扎, 还有一丝若隐若现的希翼,就像从前无时不期盼父母亲情的自己。尽管桀骜怪戾,但还是奢望回到家中父母身边。成年人其实很容易用漠视对年幼的孩子, 进而产生致命打击,且一辈子都难以修复。   一股久违的酸痛之意从胸腔深处浮起,让人哽得喉咙疼。他嘴角的笑意收了收, 轻声道:“能被圣人看在眼里挂在心上, 终究是好事……”   皇宫里少有高大挺拔的树木, 处处都是花匠们精巧侍弄的灌木花草。想来因为花心蜜厚, 引得晚归的蜂蝶上下徘徊嗡嗡作响。回廊下的瓷瓮养着细长如筷的锦鲤,“剥啪”一声从水中跃起,带着水面上的碗莲一阵轻微抖动。   天际边阴云笼聚成一片云翳,六角宫灯随着凉风轻轻摇晃, 将端王一向冷静得近乎肃然的表情搅得一团模糊。他抬头望着天边一抹仅余的亮色, 神色间竟有些莫名凄惶悲苦。   “母后活着的时候, 我从来不知道这天下还有忧愁二字。母后悄无声息的死了, 我就成了这世间的孤儿。父皇他……连看都不愿意多看我一眼,每回见了不是怒斥就是责骂。往时的万丈雄心全消,甚至有时候觉得活着都是多余……”   本来是拼着受一顿训,也要来为自己和顾衡讨要个说法,好让有些人收敛一下手脚,没想到却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和善。皇帝与以往迥异的态度,的确让人大惊之余不知所措,甚至还隐隐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窃喜。   但是昔日的惶恐和众人有意无意的排挤蔑视立刻又如同潮水一般,一重一重的冲刷着端王码得高耸入云的心防。不过是半个时辰,沸腾的血液便如同当头浇了一瓢冰水。   那也许不过是冷血帝王偶尔一顾的温情罢了,怎么能当真?   端王这样一想后,人就慢慢恢复了平时的端肃持重。原想在面上自嘲几句,却不知怎的总有一股难以宣泄的滞闷阴郁在胸口沉沉的压着,让人觉得哭和笑都是错。   顾衡在灯下看得分明,退后一步低头细不可闻的轻声道:“圣人……过了今年就奔五十了!”   似是被回廊上呼啸而至的冷风激了一下,端王蓦地打了个哆嗦,觉得顾衡的回答风马牛不相及,寥寥数字却又透着一股好笑。正是因为圣人已经奔五十了,老大和老三如今才斗得跟乌鸡眼儿一般……   但是自小生活在皇宫中的人,心思转的本来就比别人快。端王的心猛地一阵抽搐,他面无表情地转过来正对着顾衡,咬牙切齿一般低斥,“你脑子里转的什么念头赶紧给我打住,还嫌眼前不够乱吗?”   顾衡趁着没有从人在跟前,也是面无表情地回望过来,“不光是我,只怕很多人都盼着殿下赶紧趟进这团乱涡里来。有时候……独善其身的想法是好的,但也要看别人肯不肯给这个机会?”   端王气得脸上浮现一丝狰狞,额头却像针扎一般一跳一跳地疼。好在他还记得这是皇宫内苑,不是大声争论的好地方,狠狠瞪了一眼后就率先大步往外走。   顾衡明知周围暗处有人远远的盯着,却还是好整以暇地掸掸膝盖上的灰尘,无事人一般闲站了一会儿,这才快步跟了上去。   安定门南月牙胡同的私宅,端王一下马车就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像头困兽一般在书房里走来走去。王府总管魏大智知机地留在外面,将一干侍奉的人轰得远远地,又搬了把凳子亲自守在门口。   沙罩内的烛火飘飘忽忽,映得端王脸上明明暗暗。   他忽地苦笑了一下,抚着额摇头道:“难怪这么多人争着想当人上人,他……一句话就挠了我多年的清净修为,到现在为止还为此忐忑不定。佛祖若是晓得,肯定会不喜的。”   顾衡知道他此时的心思极乱,干脆垂眉敛眉静默在一旁。   端王看他这副样子反而极不顺眼,“在宫里的时候你不是很会说吗,这会儿怎么成了哑巴了?也不看看那是什么地方,若是让别人听去一字半句,你有几条小命都不够填。”   顾衡瞅了他半会儿,慢吞吞地道:“殿下一向稳如磐石,今日却让圣人的一句话打乱了道行。不是因为圣人的话有什么机锋,而是因为殿下的内心如同冰面下的岩浆,一直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   淅淅沥沥的雨点儿敲打在瓦面上,外面狂风开始大作,屋子里也有一种风雨欲来的沉寂。   端王勃然大怒,将案桌上已经誊抄好的《摩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一把就全数拂在地上,面色阴沉地看过来一眼,“真是信口雌黄,我心里想什么难道我自己还不知道,用得着你在一旁粥粥,马上给我滚……”   屋子外的魏大智吓了一跳,他服侍端王这么多年,少见这位主子亮高嗓门说话。正要推门查看,就听房门哐当一声又被踹了回来。天上陡然响起一丢串儿的炸雷,震的人后背上直起鸡皮疙瘩。   顾衡收回隐隐作痛的右脚,撩起衣袍下摆跪在地上,直直着身子道:“殿下小心谨慎了这么多年,自个苟安一隅,得到的是宗室和朝臣们的轻视,得到的是百姓疾苦官吏弄权的烂摊子。您如今只是苟活罢了,还想蒙着眼睛捂着耳朵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外面的风雨越发急骤,端王面色阴冷得如黑沉沉的夜空。   顾衡却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昂着头大声道:“当今圣人就只有这么几个成年的儿子,大皇子好大喜功,最大的愿望就是到边疆去跟北元人打打杀杀,手头有点儿钱就恨不得全部装备到手下的嫡系兵将身上。这样的君主,实非百姓安乐之福。”   “至于三皇子更是不堪盛名,每日邀约几个才子编撰各种文典,看似清高实则豪奢。一本翁瓒的《积古图》花费两万两白银,一本旧藏宋刻本的《忘忧清乐集》花费五万两白银,再厚重的家当也经不起这么倒腾。”   想起那场大梦里敬王反复无常的手段,顾衡冷笑,“可见作养文气,也是用臭不可闻的银子堆起来的。朝堂早就私传,整个江南道都是三皇子和周家的钱袋子,所以衢州银课案才查得这么费劲……”   端王已经气糊涂了,扶着额头听这人书生意气上来将朝中上下一一针砭。   末了沉默半晌,终于苦涩开口,“其实……我在朝臣当中的风平也不好,少年时好多人都说我性情刚愎暴躁,有失上位者的仁义气度。你没看见这些年敬王的为人处事,尽往仁义大度上面靠!”   有些话干脆说得直白一些,省得这小子有不切实际的幻想。顾衡不比其余的人,他有这个胆子也有这个才能翻起一片大浪。   青年眼中却有不容错认的热切,那种热烫几乎要灼伤人,“殿下也知道那是少年时的缺憾,如今谁不称许殿下稳重知礼。大皇子是长子,三皇子是宠妃之子,殿下您还是皇后嫡子,那把椅子又有什么不能争的?”   端王脑中如同煮开了的水,眼看着就要沸腾起来。   这些话他小的时候隐隐约约想过,长大后却想都不敢想。胸中又闷又苦,声音就如同冰锥一样尖利,冷冷截断顾衡的话语,“老大背后有他的外祖庄老将军,老三有周贵妃和周阁老,我什么都没有。”   顾衡直直地望过来,“殿下……你有皇上!”   端王慢慢瞠大眼睛,一时失了庄重笑得喘不过气来,“满朝文武都晓得当今圣人厌弃我,一年当中只是逢年过节的时候按照惯例问我几句。他老人家看重的是肃王,宠爱的是敬王,以后或许还有下面几个未成年的小兄弟,无论如何都轮不到我……”   顾衡等他自嘲完了,才继续慢慢道:“龙生九子各有所好,您怎么断定圣人不喜欢如今的您?同样是天皇贵胄,您就甘愿臣服于不如您的人?这世上的事儿就是这样,您争了也许得不到想要的,但是不争就什么也没有!”   端王连指尖都带了冰冷的寒气,神情平静的不带人味儿。   疲倦地指着大门道:“我今天晚上什么都没听到,你今天晚上也没到我府上来过。这些大逆不道的鼓动之语若有一字一句流露在外,就是泼天的祸事。我要是被圈禁起来了,你也跑不了……”   夜越来越深,地上的寒气也越来越重,顾衡知道有些时候要适可而止。咚咚磕了几个响头后,态度恭谨地却退着出了书房。   槅扇被大风吹开半边,纱罩内的烛火熄灭了,书房突兀地陷入黑暗当中。端王突然双手蒙面,全身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他的思绪被另外一种酸涩的浪潮席卷——自己在别人的心中……已经变得这么没有出息吗?   生与死的界限,往往是让人琢磨不透的。十五年了,阿娘已经走了整整十五年了。这么长久的日子,却又过得这么快。   只能依稀记得她穿着绯红撒金绫子百褶裙,回转身子时明媚的笑容,象铜铃铛掉在地上时的清脆嗓音。那时候的她,张开的双臂为自己遮挡着风雨。那样的日子仿佛就是永远,只是一夜之间,自己的骄傲自己骨子里的尊严,就随着她的莫名逝去烟消云散了。   顾衡说的没错,我如今的确只是苟活罢了,也许……是该好好争一争了,大不了把这条命还回去就是了……   初夏的风雨来得快去的更快,月亮很快就在云彩中重新露了头。穿过重重黑暗,有些许银辉撒在端王一贯冷肃的脸上,竟透着一股从未有的温柔和暖意。   ※※※※※※※※※※※※※※※※※※※※   男主:老板终于要下战场了,我容易吗我……感谢在2019-11-26 19:06:55~2019-11-27 19:59: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桃红柳素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六八章 得意      王府总管魏大智亲自把顾衡送出门, 一边小意地道歉:“大概是入夏了殿下的火气比平时大, 昨天我把茶水上慢了, 就挨了一顿好训……”   刚刚被骂得灰头土脸的顾衡却没有想象当中的难过,反倒是一派云淡风轻的转过来安慰道:“这一向朝堂上不太平, 连我都受了一些池鱼之灾,殿下不过是为我着急罢了。还劳烦大总管平日好生伺候着,殿下——这两天多半不愿意见我了!”   魏大智见他还有心情打趣,一颗心顿时放了一半下来, 不免多絮叨了几句,“殿下年轻时脾气也蛮大,一个不好就要动鞭子, 为此不知受了圣人多少的责罚。直到……穆娘娘去了,殿下的拗脾性才改好了些。”   没有亲娘护持的皇子,无异于没有甲壳的幼兽, 唯一能做的就是缩着身子尽量躲在巢穴里。若是不小心伸出利爪, 很可能被更凶狠的猎物撕咬的皮肉都不剩。   ——对这一点, 顾衡深有体会。   迎面有几个仆役躬身行礼, 魏大智一边笑眯眯地挥手让人过去,一边转头叹道:“……却不想又改过了头,这些年吃斋念佛就跟庙里的菩萨一般,我生怕他撇下这一大家子去当什么出家的居士。”   他抬袖擦着脸上横生的皱纹, “要是穆娘娘在世看见他这副清心寡欲的样子, 还不知道该怎么伤心。我们当奴才的又不敢深劝, 今天幸亏有你在一旁帮衬……”   顾衡深深看过去一眼。   干脆打开天窗直言不讳道:“其实这些话都含在大家的喉咙眼儿里, 就是不敢大张其鼓的说出来。眼下的朝堂就是一团浑水,太过孤高离群反而引人注目。我虽然主动开口劝了殿下,可也不愿殿下动作太大腹背受敌……”   都是些一等一的人精尖子,有些鼓面儿根本用不着重锤。   魏大智微微躬腰,微敛眉目道:“咱们这些当奴才的,只一心一意的惟愿主子好。这阖府上下明白人不少,但把这些话真正说出口的,且把话一字一句说到殿下的心坎儿上,小顾大人你是第一人。”   顾衡轻叹了口气,“我是拨了这个头筹,只可惜还是被殿下轰出来了……”   魏大智眼角抽动了几下,心想不把你赶紧轰出来,难道还把你留下好茶好饭的招待着,那主子爷的脸面往哪里搁?再说有些事总要想明白想通透了,自个才愿意往里头使劲,没听说过强按牛头不喝水吗?   回到巾帽胡同,顾衡才感觉自己的肚子饿的不行。今天一天到晚都在忙些乱七八糟的事,竟然没有好生吃一顿饭。在端王的私宅里,除了喝过几口茶,连点心都没捞到一块吃吃……   正房的案几上燃着一盏仙人指路青瓷灯,桌上扣着几个巴掌大的细白瓷碗,触手一摸竟然是微温的。   伏在软榻上打瞌睡的顾瑛揉开酸涩的眼睛,笑道:“哥哥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吃过饭没有?今天我烙了饼子,垛了葫芦馅儿的肉卤,还烧了挂汁羊头。你多半已经吃过饭了,要不要当宵夜再吃一点?”   顾衡的心从里到外都敞亮开来,故意皱着眉头摸着肚子道:“今天在外头忙坏了,到现在都没吃一口热饭。我以为大家都睡了,就在巷口胡乱吃了一碗馄饨……”   顾瑛所有的睡意都被惊跑了,一边重新收拾碗筷一边小声埋怨,“怎么也不打发钱小虎回来说一声,家里的厨子都是现成的,打声招呼就能送过去,何苦干等着饿肚子?”   被人放在心坎上疼惜的感觉真好,顾衡越发觉得自己的委屈受大了。   理直气壮的抱怨道:“衙门里的破烂事儿你也不是不知道,这边好不容易弄清楚了,那边那又冒出来一桩,弄得我简直没心情吃饭。等觉得肚子饿了时,结果看什么东西都觉得没胃口。”   顾瑛舀汤的手顿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的捋了捋头发,“刚搬进来的时候,我真不该把那些仆妇小厮尽数打发了。象哥哥身边也该置几个长随,可以做些像这种送饭跑腿的活计……”   烙饼虽然有些凉却,但是吃在嘴里更显筋道。葫芦馅儿的肉卤子里面颜色褐红,加了木耳、面筋、黄花菜,散发着扑鼻的异香。羊肉熬的酥烂,用筷子轻轻一戳就连皮带肉的垮了下来,含在嘴里竟是入口即化。   顾瑛的口味清淡,顾衡的口味稍重,所以就特地备了一碟黄豆酱在旁边。   这酱是顾瑛头年自己烰的,如今吃着正好。豆子经过一年的窖藏,变得软糯可口咸香适宜,加些黄瓜丝绿豆丝葱白丝,往面饼上一夹,吃在肚子里是一种沉甸甸的饱足感。   顾衡一气儿吃了七八张面饼,又啃了小半个羊头肉,喝了一整晚的萝卜羊肉汤,然后靠在椅子上用着消食解腻的酽茶,心满意足的叹了口气。   他望着院子上空似圆非圆的月亮,真心觉得这才是人过的日子,一时间竟然想不起自己从前孤身一人是怎么熬过来的?难怪人家说小媳妇儿热炕头,这成了亲的日子果然不错!   顾瑛忙忙叨叨的把桌上的碗碟收拾好,交给后在外面候着的粗使婆子。这两个看着还算本分,所以才特地留了下来,当然工钱定得比当初高些。   顾衡见了就低笑道:“咱们才成亲时,宅子里的人手都是郑绩帮着雇的。你也晓的他心眼多,若是在里头撒几个人手的话,咱们根本就不知道。既然这样索性全部都打发出去也好,你空闲了自个到经济行里重新雇几个人过来。”   喝了一口热汤后,连心带肺都舒坦起来,“人心隔肚皮,咱们也不知道郑绩如今是什么心肠,所以格外小心些也没错。宁可雇些生手进来慢慢教,也不能自个糊弄自个用些另含心思的人。”   正在净室里洗手的顾瑛就顿了顿,“……哥哥,郑绩他真的是我的亲哥哥吗,我总觉得这件事不像真的。从我们成亲到现在为止,他都没在我跟前露过面,我连问都没法问。布庄里的董掌柜不知根底,我也不敢胡乱问。”   顾衡心里把郑绩翻来覆去骂了好几遍,面上却不敢露半点声色。   将女郎一把搂在膝上轻声道:“当年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我不知道,可能连郑绩都不是很清楚,所以才有意无意的避开你。你也不要刻意放在心上,以后有机会自然会弄明白,我的瑛姑可不是喜欢钻牛角尖儿的人……”   开始还是脉脉的安慰话,到最后声音已经有些按捺不住的暗哑难耐。   毕竟软玉温香抱满怀,两个人自成亲之后聚少离多,在一起温存的日子竟然少的可怜。顾衡越想越觉得自己亏大了,刚刚新婚第二天就被派往衢州查案,满朝文武算下来,只怕没谁有自己这么悲催了。   先前在端王的私宅里,特特戳穿端王心内潜藏的陈年痼疾,有那么一会儿工夫心里竟然浮起一丝愧疚。但现在顾衡的心里坦然的不得了,心想等这些破事了结完之后,就带着小媳妇儿在外头找个地方好生玩几天……   初夏的衣裳本来就穿的轻薄,满腹愁绪的顾瑛忽然就感到身子底下有些燥热,羞得一下子弹跳起来叫嚷道:“哥哥你身上都有汗味了,还不赶紧去洗洗。开始看见你实在饿的慌,我都没好意思嫌弃你。”   顾衡抬起双肘闻闻身上的味道,是有些不好闻,但也不至于让人退避三次。心里头就明白这是小媳妇儿害羞了,当下也不说破,拿了换洗的衣服自去净室里梳洗。   想着妹子对这种事儿面子浅,顾衡很快就将自己打理干净。   出来后就见外边已经熄了灯,内室里光线晕暗。他轻手轻脚撩了宝蓝纱帐一看,女郎除了外衣向里侧着身子睡了。还散了发髻,如丝缎的长发散了满枕都是。   说实话满怀别样心思的顾衡有点失望。   转念一想这丫头白天要打理荣昌布庄,回到家里还有七七八八的杂事儿,累了乏了也是有的。轻叹口了气,老老实实的把被褥扯了一半盖在身上。方闭了眼忽觉身上一重,一团滑腻温热翻过身来紧紧抱住了他……   顾衡一时欢喜得找不着北,压着嗓门道:“我以为你睡了……”边说边把手滑进被褥,触摸记忆里的那团香软,含糊笑道:“今儿晚上我们……你一定要依我……”   趁机轻声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黑暗中顾瑛飞红了脸,嗅得他身上皂角的香气,狠狠掐了一记嗔怒道,“如今你也学坏了,在外头不知和些什么人呆在一起,听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儿,学着别人弄出这些花样,谁耐烦理你这些混帐话,累成这副模样了还不安分睡觉……”   顾衡却一下子听出女郎狠话里的软糯之意。   一起长大的就是有这种好处,即便是真生气也可以耍痞赖不理。顾衡心口剧跳,一面急急拉扯着女郎身上的贴身紫色罗衣,一面瞅准时机软语央求,“你先别睡,千万就依我一回试试,我真真想了好久……”   顾瑛的回答是胀红脸狠啐了一口,然后拿被褥蒙住了头。   ※※※※※※※※※※※※※※※※※※※※   感谢在2019-11-27 19:59:43~2019-11-28 20:43: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青青翠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断翅青鸟、野渡舟横 10瓶;红梅小铺 9瓶;红色小铲子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六九章 丝帕      顾衡第二天进工部衙门时, 嘴角都还是愉悦至极。心想偶尔提些稍稍有些过分却无伤大雅的要求, 反而更有利于促进夫妻感情。   这种愉快的心情一直延续到中午, 甚至杂役们给负责值守的各级官吏端上来一大碗清汤白水的面条儿时,他都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前些天上官们说了, 近些日子衙门里的开销太大,能节省的就要节省。   顾衡将将把筷子拿在手里,就听见外面有人说顾大人家里送午饭来了。   钱小虎兴冲冲地把一个大提盒摆在桌子上,梅干菜蒸五花肉、泡菜沫子炒野鸡丁、豆腐凉拌木须菜, 一大碗羊肉冬瓜汤,最下头还用干净白纱布包着十几张触手微温的烙饼,还有半竹桶米饭, 满满当当地摆满了半个桌子。   在工部负责值守的年轻官吏多半都是家境贫寒,初初授了官职正是图表现的时候,所以一个个的在大中午只能在衙门里用些便饭。顾衡也不想特立独行, 中午这一顿向来只是草草的对付几口。   但这时候看见热腾腾的饭菜摆出来, 心想干嘛这么矫情?嘴巴长在别人的身上, 愿意怎么说就说去吧, 自个儿的肚子填饱了才是大事。   顾衡拿起碗正准备分一些出去,钱小虎就笑呵呵的道,说家里已经给他另外备了一份儿。   顾衡看着这两份儿分量十足的饭菜,知道这是媳妇儿怕自己一个人不好意思吃独食儿, 特地多做了一些送过来。他也不是小气的人, 就把几个同僚一起招呼过来, 将桌上的菜每个人分了一些。   家里虽然请了厨子, 但是顾瑛空闲的时候还是喜欢自己动手。像今天的菜式一看就是她亲手做的,少了外面那些花哨,个顶个的实惠料真。   同僚们开始还有些扭捏,但桌上的香气一阵阵的扑来,再看看手中如猪食一般的面浆糊,就怎么也吞不下去了。又见顾衡热情周到,话语也来得温柔妥贴,一个个就抹开面子围坐在桌边了。   一个水部主事使劲啃了一口焦香的烙饼,面粉里因为掺了一点儿绿豆面而显得格外筋道十足。   他唏嘘不已地环顾左右,感慨万千地道:“自从到京城任职后,我有些日子没吃到这东西了。今日托顾大人的福,又尝到了家乡的口味。说起来我的老家在乐安,离你们济南府也不算多远……”   事实是隔得很远好不好,但是这会儿气氛热络,大家都没有戳破这种套近乎的话。   顾衡不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但是也不喜欢拿自己的热脸贴别人的冷屁股,所以与大家的交情以前仅停留于点头微笑相互拱手问安的地步。他万万没有想到,只是一份家常的吃食,竟然让自己在工部衙门的人缘儿空前的高涨。   他本是极聪明的人,细细一想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自家媳妇儿做的这些吃食一看就是家常菜,虽然赶不上酒楼里的席面丰盛,但胜在分量足用料真,勾起了大家的思乡之情。   碗里的肉片儿切得有筷子厚薄,吃在嘴里满口油香。野鸡丁子被小心的剔除了骨头,轻咬一口又香又嫩。羊肉酥烂汤头雪白,用来泡饭最好不过,都是些正经的下饭菜。   虽然没有喝酒,但因为多添了几个菜大家都吃的十分饱足。就有人议论起了昨天发生在针线胡同的命案,说那位衢州的名妓柳香兰也不知得罪了谁,进京才几天就死于非命?一代佳人竟然被歹徒活活勒死,简直是暴殄天物。   就有人没有眼色地低声开玩笑,说早知道这样顾主事不如早早答应把这女子收做小星,也好过她莫名死于非命。立刻就被别人狠狠踩了一脚,说人家顾夫人做了这么多好吃的都堵不住你这张破嘴……   拿了人家的手短,吃了人家的嘴软,好歹还是要留句好话才是。   先前那位水部主事摇摇头,转过身子扯了顾衡的袖子悄悄道:“……顺天府衙有人过来打听你昨天的行踪,连什么时候从衙门离开都问得清清楚楚。咱们是身正不怕影子斜,但也要防别人把脏水再次泼过来,你空闲时不妨找几位老大人稍稍走动一下!”   顾衡面上自然是感激万分,又有些无可奈何,“……谁叫我多事,衢州缴上来的银课多寡其实跟我无半分干系,让我愣头愣脑的一下子捅穿了。要是早知道这是个碰不得的马蜂窝,打死我也不会去写那个条陈!”   这年头想有番作为真是如同登天难,水部主事感同身受。   屋子里的人依然摆谈得绘声绘色,“那柳香兰在衢州大大有名,可谓是诗书画三绝,尤其是一手墨兰图出神入化。我有个表亲在顺天府衙门当差,说清点柳香兰的随身物品时,那些金银细软一一俱在,桌上笔墨犹新,就是不知所涉情杀还是仇杀了?”   晚上回家时,是钱师傅驾着马车过来接。一眼就看到儿子钱小虎抱着一块香瓜啃的哧溜哧溜的,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让你陪在大人身边帮着跑个腿儿传个话儿,结果一天到晚就只惦记着吃。”   钱小虎抹了一下嘴巴,“瑛姑姐姐只让我保护好大人就行了,甜瓜是早上出门的时候厨娘塞给我的。”   顾衡倒是极喜欢钱小虎直来直去的性子,就打断钱师傅的话问道:“你跟了一夜,发现什么东西没有?”   马车轻快的跑起来,钱师傅敛了脸上的笑容,轻声道:“昨天晚上我到了针线胡同,因为怕惊动旁人,所以只敢远远的盯着。差一刻交亥时,就见那处宅子出来两个人。我看那形容,其中有一个的确就是在衢州和你一起喝过酒的吴先生。”   “我还在犹豫该不该上去打招呼,却见那两人并没有走远,反而鬼鬼祟祟的躲在隔壁的院子里。又过了一刻钟,就见春风得意楼里的小伙计哼哼唱唱地过来敲门,不过眨眼工夫就跳出来说屋里死了人,接着顺天府衙门的差役后脚就跟过来了……”   顾衡双瞳微缩,手背青筋暴起。果然不出所料,这的确是一个再次针对自己的卑劣陷阱。   钱师傅想来也是明白了这个理儿,忿忿道:“这些人整天不干正经事儿,净出这些下三滥的幺蛾子。我没有赶着回来禀报,就是想盯着他们接下来想干什么。”   马车外小摊贩们的叫卖声此起彼伏,钱师傅的声音却又低又沉。   “那位吴先生和他的随从在隔壁逗留了一会儿后,就去了不远的沙家胡同。也许是在自己的地盘儿上,那些人说话不再顾忌,然后口口声声唤吴先生为大公子。我听他们言语里的意思,这位吴先生……应该就是衢州知府薛维昌的长子薛延。”   顾衡蓦然一惊,却没有开口打断钱师傅的话。   “他们乱哄哄的商议了一阵子,说要赶紧派人去接柳香兰的娘,就是暗香楼那位老鸨子,让她到顺天府衙门告状。状子早就写好了——工部虞衡司主事顾衡□□成孕,结果又翻脸不认账干脆杀人灭口……”   顾衡冷笑,若不是昨晚自己忽然转去端王府下了半晚上的棋,今天顺天府衙役恐怕就要堂而皇之的找上门了。不对,若是自己昨天依约赴会,只怕就会被春风得意楼里的小伙计当场堵住!   这些人实在是太过歹毒,狗急跳墙时竟然不惜往自己头上栽人命官司。还有那位吴先生……薛延,不去找他的主子好生求救,却像条疯狗一样撕扯自己不放,还一回比一回的恶毒下作,赶情是吃柿子专找软的捏。   顾衡可以想象,等名妓柳香兰那位所谓的亲娘入京时,又要掀起怎样的一番热闹?大多数世人愚昧,很多时候都是人云亦云。时日久了不免会想,眼前的这些层出不穷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柳香兰不管是死于情杀还是仇杀,这位名妓的名字日后反正和顾衡二字是紧紧连在一起了。   钱师傅想必也是想到了这一层,暗叹一声道:“这个薛延心机深沉,做事一环扣一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真正是想把人往死里踩。等夜深人静时,我就想把这个人干脆了结干净算了。”   马车上没有外人,钱师傅说话也没什么顾忌。但是说到这里却是又好气又好笑,“没想到他半夜三更时从怀里取出一条雪白长丝帕,在灯下呜呜哭得连身子都直不起来,说对不起柳香兰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顾衡眼里精光乍现,“那条丝帕上是不是绘有一丛墨兰?”   钱师傅点头,“薛延把帕子平铺在桌子上,哭的是一把鼻涕一把泪。我看的真真的,那帕子上面的确有一丛墨兰。我虽然是个大老粗 ,但也看得出那兰花画得极好,帕子角落里还绣了一个小小的柳字。”   顾衡脑子转得飞快,脸上也慢慢浮现笑容,“这样说,这薛延薛大公子才是柳香兰肚子里孩子的父亲。为了栽赃陷害我,他不惜对自己的女人痛下杀手。然后用衢州知府幕僚吴先生的名义约我赴会,却没想到我根本没去……”   钱师傅已经算是老江湖了,却还是被某些人的恶毒和无耻惊得连连摇头不已,“听说衢州知府薛维昌已经撑不住了,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薛延不敢把上面的人怎么样,就转而把怒火迁到大人你的身上……”   顾衡笑眯眯地道:“柳香兰是被人拿软物勒死的,这个消息还没有大规模的传开。咱们不妨推波助澜,就说这个软物其实就是柳香兰惯常用的一条丝帕。凶案过后,这条丝帕也无影无踪了。”   他从鼻子里似有似无的轻哼了一声,一双薄凉的眼里满是阴沉算计。   “我记得礼部侍郎周大人的公子周玉漱就是柳香兰的忠实拥趸,当初这女人写状子诬告我始乱终弃的时候,就属他骂我骂的最凶。若是让这位眼高于顶的周公子转瞬之间就亲手抓到杀害柳香兰的凶犯,对于已逝佳人也是个莫大慰藉……”   ※※※※※※※※※※※※※※※※※※※※   在高铁上发的文,累死俺了……感谢在2019-11-28 20:43:31~2019-11-29 19:59: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初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岑岑岑 20瓶;一一的新名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七零章 烂泥      春风得意楼是京城相当有名的一家酒楼。   这家酒楼不但名字起得好, 厨子的一手川味饭菜也做得好。更妙的是店主用名贵药材亲自酿的一壶桑椹酒, 应当算是果酒当中的极品。颜色乌红滋补肝肾生津止渴, 是京中士子们的最爱。   鸿胪寺尚宝司从六品寺丞周玉漱摇着一把玉骨折扇摇摇晃晃上了二楼,早有人快步迎了过来, 殷勤笑道:“没想到周寺丞公务如此繁忙还能拨冗相见,实在是薛某的荣幸。”   尚宝司有什么可忙的,可以说是一个再清闲不过的衙门。但是好话人人爱听,一向自视甚高的周玉潄自然也不例外。不耐烦地拿玉骨折扇点了点来人道:“我这几天的心情不好, 好不容易出来凑个乐子,你有话就快说有屁就快放!”   穿了一身素灰杭绸长衫的薛延没想到碰到这么一个浑不吝,但眼下有求于人只得忍气吞声。   将这位大名鼎鼎的周公子让到雅间桌边坐下, 酒过三巡后小意陪笑道:“我父亲的这桩案子,想必你也清楚。我几次上门想求见侍郎大人,结果都吃了闭门羹。敬王殿下那里更不必说了, 连门槛儿都不让进。实在是没法, 才想请周寺丞帮着通融几句……”   周玉漱透过竹帘子看着街面上来回走动的人群, 漫不经心地道:“看你也是一个聪明人, 怎么尽干些糊涂事儿呢?这桩银课案是在圣人面前过了龙目的,且证据凿凿。你父亲已经被关进了大理寺等候判决,想给他昭雪只怕还有日子等。”   他抿了一口桑葚酒,挑着一边眉毛哼哼, “如今正是风口浪尖儿上, 谁敢正经八经接你的帖子。今天我过来吃你一顿饭, 也是冒了天大的风险。要是让那些御史台的人知道, 我一样要吃不了兜着走。”   薛延的脸上顿时泛起一层殷红恼怒,转瞬间又掩下。   ——若不是这些人撒手不管,父亲何至于一进京城就被关进大理寺牢狱。自己又何至于死咬着顾衡不放,到头来搭上了心爱女人的性命。   他深吸一口气,将一只黄花梨的精细匣子徐徐推过去笑道:“这里是两千两银票,还望在侍郎大人面前传个话。如今不上不下的处着,敬王殿下那里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我们一家都老小眼巴巴的等着呢!”   很多人走不通敬王和周敏之的路子,就会曲线通过周玉潄帮着说几句好话,毕竟他官位不显背景却显赫。有这么一个中间人很多事情就可以顺利解决,所以这种顺手银子周玉漱是收惯了的,甚至周家上上下下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周玉漱对朝廷的局势虽然不是很懂,但祖父是致仕阁老,父亲是在职礼部侍郎,姑母是宫中宠妃,表弟是炙手可热的一品亲王,脑子再蠢也知道有些钱当下是收不得的。   他用两个指头艰难的把黄花梨匣子推过去,“不是我不肯给兄弟帮这个忙,而是家里大人嘱咐过这件事我不能随便插手。你父亲这件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偏偏入了圣人的法眼。所以……你们家还是早些给你父亲准备后事,那才是正经!”   薛延来前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听到这句话时还是有些心下荒凉。好久才涩声道:“满朝上下,谁不知道我父亲是帮别人背了污名,那些银子大部分都交到了两浙总督的手里,那些收据都还好好的存着……”   周玉漱像看个傻瓜一样笑喷了,食指点着桌子倨傲道:“相不相信,未等你把那些什么收据拿出来,就有无数人等着要你的性命。有些事有些话……大家心知肚明就好了,何必闹得那么难堪?”   薛延脸色一下子灰败,“道理我都明白,但为人子者,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老父去死……”   周玉漱不免生出几分同情,将玉骨折扇使劲晃了几下,“眼下已经是这个局势了,多少人盯着这个案子,实在不好再动手脚。我帮着说说,多少让你父亲保个全尸。等过个几年风平浪静了,我再让敬王殿下举荐你到偏远地方上谋个知县什么的,也算是还你个锦绣前程!”   薛延心头悲愤莫名,面上却不敢显出太多异色。捉着大红桌帷苦笑一声,“我父亲的罪名若是坐实的话,我已毁了一半的前途,还提什么将来做官?”   他心中酸楚难当,几乎要当场落下泪来。   父亲薛维昌在衢州知府的任上兢兢业业地接连干了十年没有挪窝,就是为了给这些京里的贵人扒拉银子。原以为混这个份儿上,这些当主子的总会帮着找个替死鬼。没想到事情一出,这些贵人们却退的比谁都快。   往日薛延到京里来办事,多少还能得贵人偶尔一个笑脸儿,这回却连贵人家的门槛儿都不能进。他心中愤恨难当,却更清楚眼下不是翻脸的时候,自己身后还有一大家子呢!   心中虽然这样告诫自己,但是因为忧惧太过面上就带了几份异样凄恨狠厉出来。   本是蜜罐子里泡大的周玉漱偶尔一见,就下意识的后退了半步,抖着玉骨折扇惧道:“你想干什么?可千万不要胡来啊,这里可是天子脚下。我若是有个什么闪失,只怕把你扒皮剐骨都不够!”   街面上依旧喧闹,春日透过楠竹帘子在薛延的脸上投出斑驳的阴影。他顿了一顿,声音里透着一股萧索之意,“周公子,看在我父亲往日还算勤勉的份上,还请你在令尊大人和敬王殿下面前多多美言几句……”   周玉漱只见这人低眉顺眼规矩如仪,便又得意起来。为掩饰刚才的怂样,声音便有些高亢,“你这个人怎么不知好,敬王殿下是何等牌面上的尊贵人物,岂能是你这种无名小子挂在嘴边的,真是不知死活……”   青年男子从嘴里喷出来的唾沫星子溅到了薛延的脸上。   薛延神色呆怔着还来不及说话,也不知是没站稳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身子忽地向前踉跄了一下。右手莫名拂过周玉漱的脸庞,发出“啪地”一声脆响,远远听着就像一记不轻不重的耳光。   周玉漱作为周家长子从小顺风顺水的长大,靠着父辈的余荫年纪轻轻就升到了从六品,其心气儿比同龄人要高得多。这回来见薛延,大部分的原因是父亲周敏之想让独子历练一下,顺便把这伙衢州的麻烦尽快打发掉。   周玉漱做梦都没想到,事情还没有办成,自己竟然被这个不开眼的小人打了一耳光,简直是平生之奇耻大辱。   空无一人的二楼一时静寂无声,薛延惶恐的盯着自己的右手,呐呐解释,“刚才是我一时没有站稳,脚上滑了一下,不是有意对周公子无礼……”   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更让周玉漱火冒三丈,举起手中玉骨折扇劈头盖脸地打过来,“你个下贱坯子,真是长胆子了。连你父亲薛维昌都是我周家脚底下的烂泥,让他生就生让他死就死,你还敢心头不服在底下喊冤?”   玉骨折扇敲在脸上又冷又疼,薛延重重倒在地上不敢还手,只能用右臂遮挡住头脸,由着这个疯子撒气。   春风得意楼的店老板一听到动静,探了个头过来看了两眼。见周家大公子正在下死手收拾人,就缩缩脖子根本不敢进来招呼,沮丧着脸带着两个小伙计亲自守在门口。   周家的两个长随似乎是见惯这种场面,摸摸鼻子侧过身子装作看不见。   周玉漱打的手累了,坐在椅子上噗呲噗呲地喘气。他本就是个文人,手上根本没有什么力气,今日即便是气急也只能像女人一样乱踢乱挠。于是这才片刻工夫,薛延头发紊乱,身上的素面灰地绸衫也皱的不能看了。   薛延也是心高气傲之人,但这些日子为着父亲的事心力憔悴。被这突然癫狂的少爷羔子一顿乱捶乱挠,竟然呆在当场,一时间做不出像样的反应。   周玉漱啐了一口唾沫,骂了一句“给脸不要脸”。正准备抽身走人时,忽见薛延的袖子底下耷拉着一个眼熟的东西。   他不知怎的心猛的一跳,手疾眼快地上前一把扯过来展开。就见一张雪白丝帕上描绘着一大丛栩栩如生的墨兰,笔墨淋漓纵横,丝帕的边角绣着一个小小的柳字,四个角落上还坠着精致的玉珠子。   前两天衢州名妓柳香兰被人趁暗夜勒杀,听说现场什么都没有丢,却遗失了一条随身的丝巾。   周玉漱虽然贵为大家公子,但是对柳香兰的才华一直很仰慕,对她的墨兰图更是熟悉。他脑子转的飞快,忽然间就有了一个骇人的想法,“这条丝帕怎么在你的手里,你怎么有柳姑娘的笔墨,难不成你……就是杀害柳姑娘的人!”   坐在地上的薛延因为不敢还手,身上被狠狠击打了几下。正是头昏脑胀的时候,就听见周大公子鬼哭狼嚎的尖利叫声。一时间脑袋更疼了,根本就想不起这条丝帕怎么会在自己的袖子里。   那天的事情完结自己痛哭一场之后,这个东西被好好地收在箱子的最深处……   周玉漱跳着脚边哭边骂,脸上伤心的不得了,“是你,肯定是你,柳姑娘曾经悄悄跟我说过她心里有个情郎,两个人在一起两三年了。因为那个男子家里有妻子儿子,不好让她立刻进门,这才耽误了下来。偏偏她痴心一片不愿意辜负那人,所以才不愿意跟我回京城。”   周玉漱抹去脸上泪水,脚底寒气直涌,“柳姑娘视富贵荣华如粪土,临行时特特送了我一张丝帕,除了四角坠的是珍珠外,就跟这条一模一样。原来她的那个珍而重之,从不现于人前的秘密情郎——就是你这个该死的家伙!”   ※※※※※※※※※※※※※※※※※※※※   该来的,终究会来……感谢在2019-11-29 19:59:29~2019-11-30 19:39: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初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初颜、silver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七一章 逃犯      形容稍显狼狈的薛延脸上现出惊愕。   他做梦都没想到周玉漱这种草包货色竟然能从一张丝帕上三言两语的推断出自己和柳香兰的真实关系。他却不知道一件事, 事关一向仰慕的女人, 周家这位大公子的脑子转的向来比平常快。   周玉漱站得高, 明明白白看见薛延脸上闪现的惧色,心头越发得意非常。赶紧回头招呼站在门外的两个长随, “赶紧去顺天府衙报案,就说我抓到了杀害柳香兰柳姑娘的凶手”。   薛延简直让这顿毫无章法的乱拳打蒙了,勉强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周公子……且慢, 我薛家在江南一带向有清名,其中有一条庭训——男子不能狎妓纳妾,违者重罚不殆。更何况我妻室性情娴淑出身名门,我绝对不会干对不起她的事儿!”   他压着心头闷气, 满面诚恳的解释,“我和柳……香兰虽然同在衢州,但根本就从不曾相识。我虽然知道这位倾国名花,奈何囊中羞涩家规严厉,很少涉足这些风月场所,只怕她也不认得我,你刚才的话实在太过武断。”   薛延的声音渐渐稳定下来,“……也根本不知道这条丝帕是怎么到我身上的, 想来是有人恶意诬陷。况且人有相似物有雷同, 怎么能凭一件小小的无主之物, 就污蔑我是杀人凶手呢!”   字字句句条理分明, 兼之态度诚恳无奈, 只差一句我眼下事情已经够多了你就别添乱了成不成?   周玉漱本来一半是信口雌黄一半是猜测,这时候却像捡了天大的便宜一般双眼一亮。   他急忙转过身来,得意地抖着手中的丝帕,“竟然敢在我面前胡诌,柳姑娘的墨兰图出神入化,且一向是可遇不可求之物。一幅画价值百金,向来只赠给有缘人。我仰慕她的旷世才华,在暗香楼整整盘桓了半个月,才得了和柳姑娘秉烛夜谈的机会。”   话说的文绉,只差明说他也曾是柳香兰的入幕之宾裙下之臣。   周玉漱鼻孔几乎要翘到天上去,恨不得楼子里每个人都听见自己的声音,“每回她要把大作送给别人时,就会提前把对方的名讳细细嵌在画中。你仔细看看这幅墨兰的枝叶构图,是不是你薛延二字?”   薛延的手指抖了抖,强压下胸口的狂跳。他和柳香兰认识两年,竟然从来不知道里面还有这个典故。想来也是,往日两人一见面就忙着温存叙话畅想将来,根本就没有空暇谈及这些不好为外人道的小巧思。   周玉漱兴奋的鼻翼微张,几乎要大笑出声。   如今的薛家上下对于敬王殿下来说,就如是一坨甩不掉的臭狗屎。若是能趁着这个机会,给薛延扎扎实实的扣上一顶逞凶杀人的帽子,倒省了大家以后的手脚。   周玉漱越想越自得,躲在后头推搡着长随的肩膀不住大呼小叫的喧嚷,“柳姑娘肯定是被这猪狗不如的畜牲始乱终弃杀人灭口,才陨了一条性命。不,她肚子里还有个孩子,是一尸两命。赶紧把他扭送到衙门去……”   薛延只觉太阳穴处突突跳得仿佛要爆开来,头晕恶心眼发花,面前的人都有一张恶意的笑脸,于是不自觉地凄厉狂喊道:“我没有杀柳香兰,柳香兰不是我杀的……”   周玉潄见眼前之人已经有些癫狂之态,踩着脚根儿后退了一步。   将手中的白丝帕绕来绕去,不由自主的咽了咽口水,逞强道:“这就是铁证,你不是说不认识柳香兰吗,为何随身携带她的贴身之物,上头还有你的名字?把这件东西拿到顺天府衙门,简单简简单单一比划,就知道这是不是杀人凶器……”   他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了一眼心浮气躁的男人,脸上浮起一丝恶意,“我听说柳姑娘死的时候,双手指甲里都是血肉丝,可见凶犯多少也受了些伤。刚才我看见你的手背上的确有些新鲜伤痕,不会又这么巧吧?”   薛延心中突然咯噔一声。   眼下父亲正在关口上,自己绝不能再出差迟。他恨恨地望了周玉漱一眼,转身就往外走。门口站着春风得意楼的掌柜和两个小伙计,见着他满眼血丝一脸戾气的样子,忽然想起这也许是正经八经的杀人凶手,匆忙间竟然不敢伸手阻拦。   周玉漱气得跳脚,连忙喊两个长随去追。   不想那两人面面相觑一眼后恭恭敬敬的回禀,说出门时老爷夫人吩咐了,什么人都没有大爷的安全重要。反正在天子脚下,给附近的几个衙门打个招呼,抓个把人是最简单不过的事儿。   此时春风得意楼对面的一家不起眼的茶楼上,顾衡满意地看着这一团纷乱,再惬意不过的重新沏了一壶毛尖。过了半刻钟,一个人躲躲闪闪的从对面过来,很快就敲响了雅间的门。   顾衡悠悠闲闲的开门,门口站着的正是钱师傅。他微微一揖回道:“事情办妥了,周玉漱正赶天赶地的到顺天府衙报案,相信再过半个时辰缉拿薛延的文书就会开得满大街,都是大人运筹帷幄才将这个小人收入囊中。”   钱师傅这话可不是阿谀奉承,而是真心佩服。   顾衡淡淡一笑,“我在这边虽然听不清言语,却也大致猜得出来他们在说什么。薛延突然无端跌倒给了周玉漱一巴掌,是你做的手脚吧?”   钱师傅手掌一张,几颗蚕豆滚了出来。   他拍了拍手笑道:“薛延看见那条原本藏得好好的丝帕,突然从他怀里滚了出来,当时就吓傻了,多半以为柳香兰的冤魂在作祟。她虽然是个娼门女,又为虎作伥诬陷过大人,但怀着身孕死得如此凄惨也有些过了!”   顾衡皱了皱眉头,“这个薛延的心性残忍多变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其实他杀人与否与我无关,但屡次死咬着我不放,还把屎盆子扣在我头上,那就是打错了算盘。希望这个人从此之后,莫要在我眼前晃荡了……”   钱师傅老实站着,其实他老早就看出这位东家没有表面上看着这么温良。这两年的桩桩件件,说明这位主子不但有心计而且有手段。他为薛延叹了一口气,不自量力的下场往往就是灭顶之灾。   顾衡却微微眯了眼,侧头笑道:“这么一个小杂碎不值当什么,前一向我听说你家大姑娘想接你们父子俩出府,怎么闹一回却没动静……”   端王府侧妃李氏就是钱师傅的长女钱月梅,这对于顾家人来说已经不是秘密。大家在惊愕之余不免叹服这女子的手段,想来全无背景的她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才在短短时日爬到这个位置。   大家心知肚明后,钱月梅以李氏侧妃的名义客客气气下了两回帖子,请顾府女眷过去敘话。顾瑛衡量半天后,实在不愿意跟心机深的人打交道,就找了这样那样的理由推辞了。那边见这边不搭话,渐渐的也消停许多。   钱师傅呆了一下,七尺高的汉子竟有些眼圈儿泛红,“我从来没指望过她大富大贵,也没想靠着她到处钻营。王府侧妃再体面,也不过是一个稍稍尊贵的妾,事事都要伏低做小。要是她娘还活着,只怕也要被生生气死。”   四十几岁的中年男人落寞地叹了口气,“就这样两下住着当做不认识,她安享她的荣华富贵,我和小虎过我们的清贫日子。况且对于外人来说,我们一个姓钱一个姓李,根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就不要过去给她添麻烦了……”   顾衡细细打量他几眼,知道他说的都是实话。想起曾经听到的那几句传言,不禁微微一笑,“你家这位大姑娘心里是有章程的人,你实在用不着担心……”   礼部侍郎府大公子的招牌相当好用,还没有等到天黑,缉拿薛延的文书已经下来了。   按说除了那张白色绢帕并没有实质的证据,但薛延这一畏罪潜逃,就坐实了自己一半儿的罪名。顺天府衙的差役立刻如同打了鸡血,在酒楼客栈戏园子加派人手查访。   这样一细查就找到了沙家胡同——薛延的暂时落脚地,从里面找到几封他与柳香兰的往来书信,约定两人等京城的事了后就一起返回衢州。还有肚子里的孩子,只怕到时候已经出生了,就是不知道是男是女……   这也是薛延聪明被聪明误。   他从春风得意楼出来后,心想自己肯定被周玉漱带的长随跟住了。若是被他们拿住,只怕讨不了好,就故意绕着外城多兜了几圈。没想到周玉漱这个二愣子直接跑到顺天府衙门叫人,把他临时落脚的地方翻了个底儿朝天。   这件事第二天才沸沸扬扬的传开来,顾衡到工部衙门上值的时候,几个平时只有点头之交的同僚都凑过来打招呼,其中有一个还大大咧咧地咋呼,说其实我早就知道顾大人持身严正,怎么会跟那些人沆瀣一气?   另外有人不住唏嘘,说那薛延跟着薛知府到京城述职的时候,看着是再规矩不过的人。没想到他暗地包养红妓,事情败露后反杀人灭口栽赃陷害,可见其人品实在伪劣不堪……   得知顺天府衙役没有顺利捉拿到薛延,顾衡心头有些不宁,后悔昨日应该让钱师傅死死跟着才好。但想到被自己扎扎实实坑了一把的人,这时候只怕如丧家之犬一般惶恐不安,立刻就觉得再心安理得不过。   这本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间,技不如人就要被别人狠狠踩下去。薛延原本是想捡个软柿子,没想到踢到了个巨大无比的铁板,也算是让他吃了一回大大的教训。   ※※※※※※※※※※※※※※※※※※※※   男主不是神仙,即便有前世的记忆也不能算无遗策……感谢在2019-11-30 19:39:00~2019-12-01 19:12: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9339964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七二章 灯市      五月的天气已经有些潮润, 热热闹闹的集市上喧腾成一片。   薛延穿着一套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脏衣服躲在一个菜摊子后面, 时不时探着头看着眼前的人来人往。远处稍微一有动静, 就装作正在整理蔬菜的杂工。   他的头发散乱脸上胡茬遍布,身上有肮脏的污渍。乍眼一望和大多数艰难求生存的平民一样, 根本就想象不出这个人一个月前还是极为斯文体面的知府贵公子。   初夏的菜品长势极好,青油油的码成山高。但有些因为放陈久了,就变得零碎肮脏。稍稍一动,就有滑腻黄臭的腐烂菜液糊在手上, 一时半会儿的也洗不干净,让人几欲呕吐。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呢?   薛延无意识的掰着手中一块烂梗的白菘菜,恨得几乎要把后槽牙咬出血。应该是顾衡,在这个人没有按时出现在针线胡同时,自己就该引起警觉。   实在是太过小看这个人了, 在衢州暗香楼里第一次和这人接触时, 说实话薛延并没有怎么引起重视。顾衡和大多数少年得志的青年官吏一样,眼大心空不可一世,一心一意想干出一番大事业来好名垂青史,却又不知如何着手。   顾衡接二连三地逃脱过自己布下的陷阱,就说明这人是扮猪吃老虎。这人的不可一世和张狂妄为就是他的掩护色, 根本不是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没脑子。   薛延打了一个冷噤,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说不定自己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早就落到这人的眼里。偏偏自己一直沾沾自喜, 便如盲人骑马一般岌岌可危而不自知。   即便这些也就罢了, 只能感叹技不如人。但这周家的草包公子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扭着自己不放, 还斩钉截铁的指认自己是凶手,实在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所有的事情后面,好像有一只影影绰绰的手。   想起那张被当做物证的白丝帕,薛延更加头疼。那天在针线胡同将柳香兰勒死的时候,也不知怎么想的临走时就顺手取了这个物件儿。谁知道这个东西本来就是柳香兰要送给自己的,那上面还极巧妙蕴含了自己的名字……   其实周玉漱言之凿凿地指证自己杀人,薛延起先并不是十分畏惧。可是这其间夹杂了父亲的官司,那些大人物巴不得薛家人从此消失无踪。所以,决不能出面去辩驳。   这些天薛延一直睡不好。   除了东躲西藏到处奔波之外,就是他一闭眼睛就梦见半醺的柳香兰似笑非笑地矗在自己面前。毕竟是曾经珍爱过的女人,身上还怀着自己的骨血。若不是为着牢中的老父,为了身后的一大家子,为了把出头椽子顾衡打压下去,自己何至于硬下心肠走这步险棋?   现下说什么都晚了,老父依然关在大理寺牢里,搅起这桩祸事的始作俑者依旧逍遥,三司盯着衢州的银课案不放,自己背了杀人凶犯的罪名惶惶如丧家之犬,不过半个月之间怎么就落到了如此难堪地步?   薛延头都想疼了,却还是想不通其中的关窍。   菜场老板贪便宜才雇的薛延,见他木楞愣地坐在一边,把腐烂的叶子和完好的蔬菜堆放在一起,不禁勃然大怒。叉着腰开始乱骂起来,“我请你过来是做事的,不是请你过来当祖宗的……”   薛延何时受过这个窝囊气,正要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人一记窝心脚,就在远处过来几个穿着黑衣带着红帽的差役,忙压下心头火气,唯唯诺诺地把菜筐子搬到另一边。   等忙完一天的活计拿到少的可怜的几个工钱时天已经黑了,薛延在路边随便找了一家小店儿,要了一碗汤面和一壶像泔水一样的劣酒,躲在角落里开始囫囵吃起来。   那天从春风得意楼出来后,因为怕后头有尾巴,薛延就没有贸然回沙家胡同,想等风声过去后再跟自己的随从联系。没想到周玉漱那个草包手脚这么快,不过半个时辰就让顺天府衙的差役把沙家胡同围了水泄不通……   若不是身上还有点银子和两块值钱的玉饰,这些天还不知道怎么熬过来。薛延知道,这京城再大也不是久留之地。可是就这么狼狈的返回老家,从此隐姓埋名的苟活,他又心有不甘。   正值初夏,银锭桥下的金水河波光粼粼,草长莺飞桃红柳绿一派繁庶,京城的夜市有不少妇孺出来游玩。薛延故意佝偻着身子,尽量沿着阴处往今日歇脚的地方走。   不远处的桥上有一对年轻的夫妇正在看河上的撑篙人,女子穿着一身儿樱桃红绣大洋莲纹的马面裙褂,男子穿着一身碧海清的长衫。女的俊俏男的文雅宛如一对璧人,又兼态度大大方方顾盼飞扬,到惹得旁边路人连连回首。   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让薛延恨得咬牙切齿的顾衡,他身边神情娇媚的女郎多半就是他新娶的妻子。看他两人颜笑晏晏神情适意,却不知因为他一个小小的举动,别人正面临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路边尽是卖些小玩意儿的摊子,顾衡颇有闲情的一一看过来。见其中一家的头饰做的还不错,就花了几两碎银买下来,躲在角落里把一只酒盅大小的芍药绢花簪在媳妇儿的头上,笑道:“正是好年岁,该着些艳色才好……”   街市上人来人往,其实没有几个盯着别人看的,但顾瑛还是羞得不行,赶紧把芍药花自个簪稳了,生怕这个人又过来瞎帮忙。   卖头饰的婆子站在一边捂着嘴笑个不停,看两人的神情就知道是新婚,但看穿着打扮举止气度应该不是普通百姓,就不敢十分取笑。但也羡慕他们的恩爱相许,收了钱之后还附赠了一个坠着流苏的鹅黄绺子。   街面上人越来越多,顾衡怕撞着媳妇儿,也不管别人是否侧目相看,一手紧紧抓着顾瑛的手,朝着东安门最为繁华的灯市走去。   顾瑛挣了两下却没有挣脱掉,到最后索性就随他去了。好在今日穿的衣裙宽大,袖子垂下来能掩饰几分。   她悄悄打量着身边形容出众的青年,不知为什么,就是这样简简单单的牵着手都觉得高兴。她却不知道,她自个儿的眉梢眼角都溢出满心的欢喜,也是夏夜里一道不容错过的风景。   从莱州到济南府,从济南府到京城,这一路上遇到了多少波折,但是因为有身边的这个人,即便是苦水也能品咂出一两分的甜意。成亲后的顾瑛感到从来没有的幸福和踏实,整日整夜的如同踩在云端上。   顾衡抽空瞅了她一眼,见她傻乎乎地直笑,就知道这丫头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了。干脆也不多话,只把手心里的小手又攥得紧了些。   京城每年的上元中秋都有大规模的灯市,有店家请了铙鼓笙箫,敲击之声如雷如霆。或有好事者一路燃放水浇莲、一丈菊等火炮,衬得京城如同不夜天。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东安门这个灯市就流传下来。不但每年的上元节中秋节,就连每个月的初一十五都热闹非凡。各个店肆高悬五色灯球如珠琲霞标,灯棚灯架灯山绵延数里。   顾瑛看得眼花缭乱,只恨不能多长几只眼睛出来。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顾衡把媳妇儿领到一处巨大灯山前,得意洋洋得道:“每年六部都会灯市上斗彩,可是回回都是我们工部赢。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这些制灯的能工巧匠本来就属于工部管,别的衙门只能干瞪眼。”   顾瑛放眼望去,见那头门之内用巴掌大的小灯拗成四边环形,墙壁是用灯填的,回廊是用灯塑的。且用灯为其门,用灯装饰其室,用灯展现其陈设之物,竟是一整个院落的物事皆为灯。   灯火点燃时,一时间璀璨光华恍如天宫。不但顾瑛惊喜连连,就是一旁看热闹的民众也在啧啧赞叹,说今年的灯饰倒是格外别致,就是不知道花费了多少钱帑?   这话说的实在太挖心了,顾瑛回头看哥哥,果见他一张脸黑下了地。心想哥哥虽然看着沉稳,到底只有二十来岁。和同僚们费尽心力弄出来的东西,让别人一句话就否定了,心里头自然不舒服。   恰好这是鞭炮声大作,伴了锣鼓的花车正巧移了过来。顾瑛也顾不得别人侧目,一把拉住哥哥的胳膊趴在栏杆上看热闹。   京城的灯市比起过年过节的庙会来毫不逊色,身着彩衣提着灯笼的人扮成各路神仙,踩着高跷仿佛腾云驾雾一般从街市上走过去。背着拂尘的吕洞宾,举着荷花的何仙姑,凤冠霞衣手持花枪的穆桂英,看着比戏台子上还要精彩。   那些戏人儿边走边撒鲜花,顾瑛来没有见过这般热闹的场面,忍不住像孩子一样凑了过去扯那穆桂英头上垂下来的花翎子。好在那戏子也不恼,见顾瑛容貌出众衣饰精美,还从灯笼做的花篮里取了一朵朱红的月季抛过来。   顾衡看了一会儿气就消了,心想只要自家妹子看的舒坦,管别人说三道四。一错眼看见旁边有卖糖人儿的,招呼了一声后就费劲挤过去,让那小贩儿帮着浇一个穿樱桃红衣裙的仙娥。   每月的十五官府也停止宵禁,许多平日不出门的大姑娘小媳妇都三三两两的出来作耍。想来人多太过拥挤,一个五六岁扎着红色小辫儿的的幼童被挤在角落里,嘴一张就开始嚎哭。奈何来往的人太多了,小童想要找寻父母却被挤得根本就放不下脚。   顾瑛正巧在一边高处站着,忙挨过去将孩子扶了起来,帮他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又把手中开得正好的月季花插在那孩子的衣襟上。幼童大概觉得有意思,一边用小手触摸,一边咯咯笑个不停。   这时候就见一个男子急匆匆的跑过来,半佝着身子嘴里还不住地嘟囔,“宝儿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呢,叫你紧跟在爹爹后面,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人……”   这大概是幼童的家长,放下心来的顾瑛正要把手中的孩子递过去,眼角忽见斜剌剌一道雪白利光一闪……   ※※※※※※※※※※※※※※※※※※※※   一眨眼就是今年阳历最后一个月了,怎么感觉时间过得这么快……   shg 第一七三章 刺杀      那道令人侧目的雪光是一把利刃。   任谁都没想到朗朗乾坤太平盛世之下竟然有人敢当街行凶, 顾瑛惊了一大跳, 在电光火石之间微微错了半步。奈何手中抱着孩子身法不灵活, 那把利刃一下子就迫不及待的割破了她半边衣袖。   正巧有舞狮的队伍过来,数步之外就是锣鼓喧天, 人人都在拍着巴掌叫好,少有人发现相隔几步远的阴暗角落里的惊险对峙。于是那个持刀之人越发有恃无恐,仗着身高体壮在方寸之地一招比一招凶狠。   顾瑛在莱州乡下时胆子就比一般的女孩子要大,但这时候心头也是一凛暗暗叫苦。刚撑着嗓门高声喊了一声哥哥,声音就被淹没在更大的浪潮当中。怀中幼童也敏锐的感觉到不对劲, 死死搂住她的脖子蜷缩着像个球。   过了几招后, 顾瑛明显地发现行凶的男子并不懂武技,只是仗着一股男子蛮力左支右突。要不是怀中抱个孩子, 以自己在钱师傅那里学的几招擒拿手, 只怕会立刻逼住眼前之人的乱刺。   又一刀险险刺来,在暗处更觉刀光赫然。避无可避的顾瑛双目微睁就地一滚, 双腿连环狠踹身旁的木柱子, 带着毡布的棚子顿时轰隆一声垮塌下来, 终于惊动了一旁兀自看热闹的几个人。   棚顶倒下时带歪了一旁悬挂的大红灯笼, 风势一助烛火爆燃出冲天的火光,民众惊叫连连互相推搡着躲避,行凶之人立时在明亮的灯火下显现了身形。不想那人不退反进,停了半息后举着利刀专扎那扎着红辫的小童……   顾瑛实在吃不准这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究竟是故意还是发疯?   但见这人在众目睽然之下不要命的打法心头也虚了一下。她毕竟只跟着钱师傅学了一点皮毛, 平日里在家和钱小虎偶尔对仗时, 手上的工夫也只是点到为止,从未见过这种专挑弱处下手的贼人。   角落里逼仄,根本就无处可躲。   刀光已经直直直刺过来,手里连一件趁手的武器都没有。刹那间一股厉风紧贴着面颊擦了过去,顾瑛心急之下以一种非常诡异的姿态扭转身子硬冲进那人肩窝里,硬是用肩膀抵住那把刀的来势。趁着混乱时,把惊叫的孩子用惯力朝人多的地方一把抛了出去。   一阵剧痛袭来,这硬碰硬的一招使顾瑛脚下踉跄了一步。她半点不敢耽误,不管不顾地咬牙撕下那歹人掩住颜面的巾布……   空中呼地燃起巨大的礼花,四周依旧是一片璀璨喧闹,分不清哪边是幽微的星光,哪边是灯笼的烛光。恍惚之间,顾瑛耳边只听得远处哥哥高一声低一声的呼喊。她想告诉他,莫慌,我护得了自己……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听到动静的顾衡猛地回过头时,正好看见那把利刃闪着寒光横扎过去。他双目几欲皴裂,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推开挡在面前的重重众人,几步就将颓然倒在地上的女郎搂抱在怀里,却是半点不敢动弹。   那把掌长的利刃直直插在顾瑛的右肋下。   行凶之人脸上的巾布掉落,索性也不再遮掩。见顾衡望过来时还极为得意地挑了一下眉毛,浑身上下都是让人悚然的戾气。他恶意的啐了一口唾沫,这才收敛身形跳下高高的桥栏,片刻就隐入金水河无边夜色当中。   远处负责治安的衙役和兵丁相互传递着悠长的唿哨声,顾衡瞳孔倏然缩紧,一瞬间脑中一片空白茫然,虽然看见了听见了却无法做出正常的反应。   剧痛眩晕,胸腔里的心脏重得无法呼吸。   顾衡不自禁深吸几口凉气,用指甲狠狠切入手心,疼痛立刻让人清醒许多。他咬紧牙根以旁观者的身份看着薛延行凶后飘然远去,没有大呼小叫痛苦哀嚎,反而无比冷静地拿出干净的手帕捂住顾瑛肋下的伤口。   因为行凶的刀具还插在上面不敢贸然移动,无比冷静的顾衡又客客气气的劳驾腿脚快的人尽快到回春堂请吕长春大夫过来看诊,京城里这位大夫除了妇科外也是治外伤的大拿。   顾瑛的嘴唇微微泛白颤抖。   非常奇异的,除了右胁下剧烈的伤痛,她还清楚的感受到哥哥身上隐藏至深的愤怒哀毁和荒凉凄惶。她一把捉住顾衡的手,虚弱安慰道:“我没事,那刀身扁平,且没有伤及我的要害……”   喉咙哽塞住的顾衡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因为刀口看起来并不深,鲜血也没继续往外流。这丫头本来就是个医者,若不是这个世道不容许女子抛头露面挂牌行医,她本来可以成为一个悬壶济世的好大夫。   被救幼童的父母讪讪地过来,小声的询问是否需要帮什么忙?   顾衡冷硬淡漠地抬头望了一眼,心想就这样草芥一般的人物,也配我妹子舍命相救?那孩子是死是活,与自家人有什么相干?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把碧海青的外裳脱下来小心裹住顾瑛的身子,静静等待吕大夫的到来。   他心头乱糟糟的想,若是顾瑛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就叫这些人统统陪葬,管他们无辜不无辜。尤其那个像疯狗一样乱咬的薛延,绝不能简简单单的让他去做牢房,抓到后一定将他百般折磨再挫骨扬灰……   女郎忍痛的抽气声忽轻忽重起伏不定,只有顾衡自己知道平静下面的慌乱和恐惧。令人窒息的点点寒气从指尖渗入体内,渐渐冷透了整个身躯,又将这个小小的角落与周围隔绝开来。无人得见处,一滴泪水从他眼中滴落在地。   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指指点点,依旧无事一般热闹非凡。别人家的伤痛,再同情也是有限的。   顺天府衙的差役和巡城的兵丁在低声问询刚才的情况,无人看见刚才的冲突是怎么起来的。只看见那个歹人拿把锋利的刀子横冲直撞,伤人后多半也晓得闯了大祸,二话不说转头就跳了金水河。   有人小声议论,也许那是个春天易躁的武疯子,见人多了就出来乱逛,正好碰见那位年轻姑娘穿了一身红……   顾衡充耳不闻,珍而重之地把顾瑛小心抱在怀里。忽觉手中黏腻异常,他低头一看竟是先前为顾瑛买的小糖人儿化了。无端的寂寞和疲累争先恐后地涌上心头,让他全身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   他想,只要这个人好好的,只要这个人好好的……   回春堂离东安门灯市并不远,吕大夫很快就赶了过来。几个热心人搭手将顾瑛小心翼翼地抬到一副担架上。巡城的兵丁得知顾衡是官身,特特出面借了家干净的客栈。店老板亲自守在门口,按照吩咐备了足够多的热水和毛巾。   本来男女授受不亲,顾瑛又伤在敏感的肋下,吕大夫就有些迟疑。   恐惧超过一个极限,这世上便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人畏怕了。顾衡垂下眉睫,无比淡然地道:“医者如同父母,您与顾家人也算知交,何必拘于这些形式?更何况这屋子里若是有人敢出去说三道四,我就立马拔了他的舌头。”   这话连一个狠字都没有,甚至语气都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包括那位巡城兵丁和几位帮忙之人面面相觑一眼,真心觉得这人……也许……并没有说大话。   凶器终于利落取了出来。   从头到尾顾衡都没有避开去,但是事后回想,他怎么也记不起其中的细节。刀具拔下来的时候,温热的鲜血溅了他一脸,烫得他直打哆嗦。因为疼痛难捺,拼命挣扎的顾瑛掐破了他手背上的皮,他也没有半点印象。   吕大夫见过比这更严重的外伤,却还是让顾衡的反应吓着了。青年双目冷寂眼角充血见不到一点白色。等女郎服了药汤沉沉睡过去后,这人才一气栽倒在地上。也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但是手脚颤的跟筛糠一样。   吕大夫脾性温和,且原本就跟顾家本来就颇有渊源。他视顾家老祖母张老太太为师,所以看顾衡和顾瑛如同自家小辈一般。递了几颗安神丸过来低声问道:“……看见行凶之人到底是谁吗?”   顾衡嗓子如同粗涩砂纸磨过一般,只余下一片火辣辣的生疼。沉默了一会儿,摸着衣襟上沾染的血迹缓缓摇头,“当时太乱了,那个人又半遮着脸,根本没有认出他是谁……”   吕大夫叹了口气,“我给你说实话,这丫头的伤虽然麻烦,但是用对了伤药好起来也快,让我棘手的是她好似已经怀有身孕了。也许时日尚浅,再过几天就能摸准脉相了。以这丫头目前的身子,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   顾衡猛地抬起头来,瞳孔紧缩如线。嘴唇嗫嚅了半天,吕大夫支着耳朵听了半天才听清他在说什么。   “……能劳烦您开一剂药吗?这孩子既然来的不是时候,最好就不让她知道。说实话她自己都还是个半大的孩子,迟两年再生也没什么。只是请您……千万不要说出去,她向来心善。”   越是心善的人越喜欢孩子,但这时候一个孩子对于顾瑛的身体状况,无异于极大的负担。更何况有些治疗外伤的汤药性子霸道,一个不好就会腹中的胎儿产生不可逆转的伤害。舍弃这个孩子,不过是两害取其轻罢了。   吕大夫对顾瑛的印象极好,揪着下巴上的几根胡须愁地不得了,“让我想想,让我好生想想,也许还有别的法子。可惜你家祖母走的太早了,她在妇科上有独到的见树。要是她老人家在这里我们也许还能……”   顾衡忽然站起身,恭恭敬敬的给吕大夫行了一个长揖,“请您……尽全力救拙荆的性命,至于她腹中的胎儿能保就保,不能保就算了。若是没有瑛姑,那孩子勉强生下来也可怜。”   吕大夫觉得这话听得有点奇怪。   他见多妇人生产的时候,一家子大小连同产妇本人都要求保孩子,却没见过这种斩钉截铁保大人的。他仔细看了两眼,徐徐点头:“瑛姑娘本人也通医术,不如等她醒了,我跟她商量个对症的法子……”   这就是要告诉顾瑛本人真实的情况了。   ※※※※※※※※※※※※※※※※※※※※   冲突到某处时就会爆发,男主从此之后加速黑化了……   shg 第一七四章 伤药      也许是人年轻底子好, 当天晚上入夜时分顾瑛就清醒了过来。   她觉得自己并没有昏睡许久, 神智一直应当是清楚的。甚至可以清晰感觉到屋子里细碎轻微的脚步声, 被扶起时触及唇舌的苦涩药汤,还有耳边若有若无的细细喃语。   蒙着黑巾的蒙面人,左右腾挪时雪白刀光划在肋下的悚厉, 无知路人的尖叫, 都好似被掩在深重水下的窒息。天上轰然炸开的璀璨烟花,一切喧闹声都好像隔绝在厚厚的远方。有那么一瞬间她飘忽不定地准备四处游走,但恍惚觉得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没有完成。   一道犀利灼热的光芒突然冲过重重水障,岸上有个人像捞鱼一样把自己紧紧网住, 极度压抑的声音里有一丝从未现于人前的撕心裂肺, “……你又要到哪里去,上辈子你就撇下我自个跑了, 这辈子还想让我独自一个人在这世上受煎熬吗?”   那人的语气平铺直叙,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刻苦凄凉。不知为什么顾瑛就觉得歉意满满,好像让这人忍受煎熬是自己的错,尽管她也不知道错在哪里。总觉得先把疑惑放在一边, 先老老实实的承认错误为妙。   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 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掐住, 连一丝话声都吐露不出来。   柔和的微光刺来,顾瑛终于疲倦至极的缓缓睁开眼睛, 首先感觉左手被人牢牢捂在掌心, 盖着一层不薄不厚的夹被, 身上也只穿了一件宽松的中衣。右胁的伤处敷着厚厚的药膏,白色的纱布下散发着一股清凉的草药芳香。   她微微侧过头去看。   屋角燃着一盏小小的油灯,宝蓝色帐幔低垂,帐顶绣着令人眼熟的清丽缠枝,旁边是雕了富贵花纹的三节柜,绘着松竹梅纹的屏风,还带着三分喜气的大红桌围。   ——这里是自己的家。   床榻边上的人杵着额头微闭着眼,眼眶已经浮现厚重的倦怠青色。神情依旧俊秀文雅,面目是一如既往的平淡沉静。但是不知是屋里的光线暗淡,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眉梢间有一抹挥之不去的沉沉压抑,衬着这个人看起来有了一种平日少见的风霜之色。   细细的凉风从半敞的槅扇拂进来,甚至闻得到一股幽微的荷香,将屋子里厚重的药味儿吹散了许多。顾瑛长长地缓了一口气,一股夹杂着心疼的酸痛之意从心底慢慢泛了上来。   床上细微的声响惊动了浅眠的顾衡,他睁开眼俯下身子,眉眼舒展地低声问道:“是不是想翻身?吕大夫说你这两天最好将就一下,等伤口合拢了才可以坐起来……”   顾瑛这才知道为什么哥哥要整晚抓着自己的手,除了担心外就是怕自己睡熟后胡乱翻动身子,把肋下的伤口不小心崩坏。   她轻捏了一下青年的手心,以极细的声音微弱道:“哥哥不要担心,我早就答应过要长长久久的陪你,还要生很多小宝宝。看着他们一路长大读书,一路娶妻生子。要是离了我,哥哥下半辈子该多寂寞呀?”   顾衡眼中忽然就有热辣辣的酸涩泪意,他不敢抬头。将妹子的手死死抵住眼眶,“……既然……知道我没有你不行,为什么还要去干这么危险的事儿?那人拿的是刀子,你竟然敢拿身子去硬扛?”   顾瑛就笑得一脸腼腆,“我看那个疯子好像是冲着我来的,那丁点儿大的孩子不过是受了池鱼之灾。既然是这样,我总不能叫那孩子挡在我面前。旁边摔倒的要正经是个成年人,我肯定老早就躲得远远的……”   顾衡暗吐了一口气,神色峻冷地俯下身子,“那人——不是疯子,是衢州知府的儿子名叫薛延,因为银课案对我一直怀恨在心。那位所谓的衢州名妓柳香兰辗转到京告我的黑状,多半也是受他指使。她最后莫名其妙地死在这人的手里,也算是死得其所。”   晚风吹动着回廊上的灯笼,将斑驳的阴影洒在了青年清瘦的脸上,“……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我没有赶尽杀绝,这个丧家之犬反倒变本加厉惦记上我来了。我不得不佩服他,落到如此境地竟然还知道专捡我的软处捏。”   顾瑛难掩脸上的惊诧之色。   只沉默了一会儿,就反手抓住顾衡的手腕儿道:“祖母说过,这世上有一种人极不可理喻,只能他对不起别人,别人却千万不能对不起他。哥哥受皇命侦查衢州的案子,那人却把一切过错不幸统统怪在了哥哥的头上……”   屋角的烛光闪烁,顾衡的瞳孔比外面的夜色还有深黑。他忽地露齿一笑,像哄孩子一样道:“你身上有伤,不要操心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不过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总会有办法收拾的。”   他回身端过一碗温热的药汤,稳稳地迎着顾瑛的目光,“这是今天最后一道药,你好生喝了再睡一会儿。明天一大早我给你带老孙头家八丁馅的大包子,你不是最喜欢吃羊肉馅儿的吗?就是不知道养伤的时候需不需要忌口,明天我再问问吕大夫……”   顾衡的话明显比平时要多些,一边说话一边不自觉地拿汤匙搅动手中的汤碗。   药汤气味浓稠厚重,闻起来让人恶心反胃。顾瑛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可以照清人影,她垂下眼睫看着棕褐色的汤药,轻声道:“这里面有伤及胎儿的红花桃仁蟾酥肉桂,哥哥真的想我喝下去吗?”   顾衡嘴角笑意慢慢消失,直至毫无表情。屋子里也静静无声,只听得到白棉儿灯芯跳跃着炸了两回灯花,光线亮了一下后又很快暗淡下来,良久才哽声道:“你……既然已经知道,就该明白这治外伤的汤药必须要喝。”   顾瑛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摸着肚腹,“其实前几天我就隐约有察觉,但又怕是季节变换引起脉象不稳,就没有急着跟你说,没想到后脚就遇到这么大的祸事。哥哥……这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我想把它保下来!”   顾衡额角上的青筋直跳,但他更知道这时候不是置气的时候。把药碗轻放在一边,“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些什么,怎么如此糊涂?十个孩子也抵不了你一命,这道伤若不赶紧治日后会祸害无穷。”   性情一向温顺的顾瑛却难得执拗任性一回,“我本身就懂医术,我知道孰轻孰重。菩萨既然让这孩子投胎在我的肚子里,自然是有一定的道理。这世上药材有万万种,一定又不伤及胎儿的……”   顾衡细细摸摸女郎的头顶,叹了一口气,“我不跟你计较,现在你的脑子是糊涂的。今晚这药你必须喝下去,等你伤养好了,我一定还你一个更好的孩子……”   自两人成亲以来,两个人的意见少有相左的时候。顾瑛虽然不是低眉顺眼的性子,但是大多数时候更愿意听从顾衡的。青年的眉眼像往日一般熟悉,只是神色间总让人感觉陌生,再无往日那般毫无条件的纵容。   顾瑛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就侧头闭上了眼睛。她想这是我的孩子,任谁都不能夺走。哥哥今天在气头上,等一会儿他气消了我再好生劝劝。脑中浮现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不一会儿竟然真的睡着了。   顾衡在暗淡的光线中无奈的凝视着顾瑛,等听到缓慢均匀的呼吸声,他的心才慢慢安稳下来。   ……真是个倔强的丫头,他的脑子里浮出这么一个念头。其实这种柔里带刚的脾性,自己早就领教过。   在那场大梦里,这个女子按照自己的安排长大嫁人,即便过得再不好在自己面前也从来没有抱怨过一个字。但实际上,一贯温顺的面孔下是铮铮傲骨。就因为有这样的脾性,才敢在众人皆退避的境地下站出来在法场上为自己收尸……   顾瑛从陷入昏迷到清醒足足有大半天的时间,他看着吕大夫和婆子们穿梭往来,一盆一盆带着血色的污水从卧房里端出去。那一刻的无力愤怒几乎搅断了他的肝肠,阴冷的湿气直直地从脚底往人的骨头缝里钻。   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顾瑛被人刺成重伤,危在旦夕生死不知差点儿阴阳两隔,而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干等。   有那么一刻钟,顾衡的心中涌起狂暴的愤怒。他想若是薛延再胆敢停留一会儿,他一定会不管不顾的冲上去,把这个人手撕成碎片。不,撕成碎片都算便宜,应该拿那把凶器把这个人削成光秃秃的白骨架。最好还留着脑袋和身躯,最后哀嚎失血而死。   他不知道自己那一刻的骇人神情,面无人色冷硬无比,就像个喉咙里只吊着一口气的厉鬼,随时随刻准备择人而噬,唯独一双眼睛漆黑瘆人。   顾衡摩娑着女郎细致的手腕,热气迅速在眼眶里蒸腾开来。这个傻丫头看似温柔骨子里却极有主见,为了肚子里未成形的孩儿,竟然连伤药都不肯喝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继续昏迷,自己一口一口的喂还省事一些。   真是个倔强的让人头疼的丫头。   顾衡看着女郎微微起伏的胸口,又向下看着盖了夹被的肚腹。在刹那间有一种奇怪的思绪,这里真的有了他的骨肉。有那么一瞬,他对这个未知的孩子产生了一股恨意,因为这个孩子分散了顾瑛对自己的关注。   这种略带酸涩的滋味,来得莫名其妙诡谲怪异,稍稍冲淡了他心中难以形容的愤怒。   天色已经很晚了,顾衡斜靠在床榻边。再一次检查了一下顾瑛的伤口,这才闭上了沉重的眼睛。他淡漠的想,总要有人为这件事付出代价,且这份代价一定要让那些愚蠢欲动的人永生难忘。   ——血债,最好就用鲜血来偿还。   ※※※※※※※※※※※※※※※※※※※※   女主:我很好,大家不要担心……   shg 第一七五章 求人      五城兵马司并不是一个衙门, 而是五个衙门的合称。   自太~祖起五城兵马司就隶属于都察院, 据说兵马司初设时, 街区凡有水火盗贼及人家细故之或须闻之官者,皆可一呼即应,清廉为政不取分文。但是到后来日久弊生, 始而捕盗继而讳盗, 终且取资于盗,同盗合污不得人心。   再后来至永顺元年,圣人将兵马司划归兵部, 在京城置兵马指挥司, 设都指挥、副都指挥、知事,各城门设兵马负责京城巡捕盗贼, 疏理街道沟渠及囚犯、火禁之事。圣喻凡京城内外, 各画境而分领之,境内有游民奸民则逮治。   五城兵马司指挥使一般都是皇帝极为信重之人担当,最起码也是亲王妃郡王妃之父兄担任。所以在京城二十四卫,在六部衙门当中算得上是位卑却权重的部门。   五城兵马司衙门的门脸并不大,起码不像它外在的名头那样喧赫。杂吏往桌上的茶碗里又倒了一些热水, 看见里面的茶水已经没有颜色了, 终于抱歉地欠了欠身,陪着笑脸退出了房门。   顾衡整整坐了两个时辰的冷板凳, 依旧是安然垂着眉眼望着地上排列整齐的青砖, 平心静气地数着这个屋子到底铺了多少砖, 再每隔一刻钟喝一口没滋没味儿的淡茶。   其实他心中有些后悔, 早知道要等这么久的话,应该在袖子里揣一本书。前些日子刚得了一本苏州扫叶山房的《梅山集》,因为这些天不得空一直没有细看,今天在这里干坐半天实在是太过浪费时间。   心里虽然闪过这个念头,他身子却依旧坐得笔直。从房檐下走过的人看见后,终于脸不是脸嘴不是嘴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进了屋子后大马金刀的坐下来,“……你不在家里好生守着你媳妇儿,跑这儿来干什么?”   来人是五城兵马司四品中指挥使郭云深。   顾衡站起身,恭恭敬敬的做了个深揖,“……出来时瑛姑刚刚喝了药睡着了,她为了保肚子里的孩子不喝开好的伤药,回春堂的吕大夫只得另换了性温的新药,每天大部分的时辰都在昏睡。我知道这样不好,但若是不答应这丫头就一口药也不肯喝了。”   郭云深眉脚狠狠跳动一下,他手底下自有一批得用的人。只要愿意,京城里大部分的事情都可以打探得到。顾家内院的这点事,早早就有人俱陈到他的案前。   所以看见顾衡这副八面风雷不动的样子,才更让他火大。   郭云深嗤了一声,心口有一股邪火,“我原先以为你是个好的,如今看起来也不过如此。听说那丫头是在东安门灯市上被刺伤的,整个过程就发生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可你连行凶之人的样貌都没有看清,既然这样跑到我这里做什么?还想让我帮你找人出气不成?”   武将跟文臣大概天生就不对牌儿,让郭云深心头更为恼火的是——顾瑛这个无缘份的外甥女,怎么这么早就嫁人了,偏生还嫁这么一个百无一用浑身迂腐气的书生。   若是再等个一年半载,以自己在军中的宽厚人脉,肯定能给这个外甥女儿寻一个合心合意的好女婿。武人讲究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什么事情都是直来直去,不像那些文人一天到晚只知道绕诡密的心眼子。   顾衡抬头,眼里似乎在衡量估算,好半天终于下定决心吐了几个字,“看到了的——”   郭云深听到这句话后不明所以,略微讶异一会后忽地反应过来,眼底隐隐浮现惊怒色,胸口上下起伏连气息都有些紊乱。   但忍来忍去还是忍不住破口大骂,“……你个没用的东西,逛个灯市竟让老婆受了重伤。还有既然当时没有把人拦住,回头就应该到顺天府衙门报案。像这种闹市伤人的案子,最多不过三天就可以按照图像把人抓到。”   郭云深在外为官多年,早就把年轻时的暴戾脾气修炼得炉火纯青般的不动声色。但不知为什么,在顾衡的面前很容易就破功。他在心头不止一次的劝诫自己——这是嫡亲的外甥女婿,千万不能脾气一上来一巴掌就拍死了。   顾衡面上却呈现一种不可言说的表情,似悲似苦似愁似怨。   “——我如今虽然在工部为官,和端王殿下也说得上几句话,但毕竟是没有根底的小角色。眼下朝堂的局势不稳,我若是不想安安分分的投靠到哪一边,以后像这样的事还是会层出不穷。上面的人……只要愿意,任谁都可以上来狠狠的踩我一脚。”   郭云深眼睛快速地眨了眨,不知道他怎么岔开话题?   说起来两人当初往衢州同行查银课案的时候,青年给人的印象就是极端自负。虽然不得不承认他的聪明劲,但骨子里隐藏很深的文人骄矜总让人有些不舒服。   这好像还是青年第一次这么低声下气地在人前示弱。   郭云深沉默看了他一眼,终于没有胡乱喷口水了,“……你们还是太过年轻,我是土生土长的京都子弟有时候还免不了被人挤兑栽跟头。这世上人心最是叵测,当面和善背后捅冷刀子的人多得是,见的多了也就习惯了。”   他别别扭扭地又劝了几句,“话说回来,即便安安分分的投靠了一个主子,对着上面那些权贵存了敬畏之心,一心一意的当个听话的奴才。可是遇着什么不可挽回大事儿的时候,还是不免被那些人抛出来顶缸。”   顾衡慢慢颔首似有所悟,心神却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场大梦当中的刀斫之刑——雪利刀风袭过来时,后颈上先感受到了瘆人的疼痛……   郭云深的脸色又缓和了一些,觉得这个孩子还算孺子可教,还没有完全沾染那些陈年老文人的陋习,“你既然记得行凶之人的相貌,又不肯跟顺天府衙门的差役细细形容,是不是想让我帮你把那人找出来?”   他忽地想到了什么,面色微变,“你——想干什么?”   顾衡抬眼看了他半晌,仿佛在心底衡量眼前之人是否值得可信。   良久才咬牙粗哑道:“行凶之人原本我也认得,是衢州知府薛维昌的儿子薛昌,就是在暗香楼里托名吴先生的那个人。这场祸事追根究底是我惹来的,我没想到……有些人被逼得狗急跳墙后,还能退回来狠咬一口。”   那天在东安门灯市发生的事情,郭云深已经大致了解清楚。之所以没有下死力去查,是因为他想看看顾衡这个外甥女婿到底会怎么处置?   一个连妻女都护不住的懦弱男人,就是当了朝堂一品大员也不顶用。趁早和离完事儿,省得大家都白费工夫。   郭云深没想到他会直接说出这样的话,再联想起朝堂这些日子的躁动,眼里就慢慢浮出一丝冷意,“薛家后头发生的那些事儿,原来……是你在后头推波助澜,难怪我看得云里雾里的。薛延多半也是察觉了这点,才会找机会报复你。只是他行事太过下作,竟然专挑妇孺下手。”   他瞟了一眼顾衡,满脸不屑狠毒,“薛延要是把你这个专会招惹是非的正主刺个十刀八刀,我根本就不会管这趟闲事,反而要敬他是条敢作敢为的汉子。但他伤了……瑛姑,那怎么弄也不为过了。”   直到这一刻,在军营里整整待了二十年的匪气和悍然才从这位堪称儒雅的四品指挥使身上流露出一星半点。   顾衡从袖子里取出一把用布巾包裹的小刀,从桌面上徐徐推过来,“这是伤了瑛姑的凶器,我仔细查验后得知这是菜场上杂工用来削菜的工具。薛延这个人倒是能屈能伸,竟然躲到这么一个脏臜的地方。所以我断定他现在的藏身之地,铁定在这种不起眼儿的市井胡同里。”   郭云深把小刀仔细打量一番后,慢慢收回了手,“你想亲自抓到薛延,亲手把他送到牢狱里去解心头恨。只是你要明白,他身后还有一重一重的人。即便你能找到人证物证,说是他杀了柳香兰又刺伤了瑛姑,多的是讼师帮他翻案,案子就会拖个三年五载……”   顾衡摇摇头,在这位颇有手段的指挥使面前不再遮挡自己的真实目的。   “薛延身上有举人功名,又因为他父亲替人背了黑锅,想在后头保他的人应该还是不少。从柳香兰一案就可以看出,顺天府尹是想用拖字诀把这件事拖得不了了之。既然这样我又何必自找麻烦,到时候……把人找到后一了百了最好!”   什么叫做一了百了最好?   老于江湖的郭云深一脸愕然,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他正经把顾衡重新打量了半天,突然爆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连眼角都隐隐浮动赞许之意。   “你能有这个认知很好,我原先最怕的就是瑛姑嫁一个无用的书呆子。男人就是要有担当,谁要是敢欺辱我的家人,我就要十倍百倍的奉还!这世上欺软怕硬的人多了去,就是要把那些人的爪子狠狠打断,要不然他们下回还会不知死活地伸出来作恶……”   初夏的燥热从帘子下涌了进来,远处的金水河泛着潋滟的波光。顾衡面现感激,站起来深深一揖,“全仗大人成全……”   ※※※※※※※※※※※※※※※※※※※※   昨天有位读者说文还不错,为什么这么冷啊?瞬间万箭穿心,得到肯定的同时得到否定,我也想知道认真努力之后,为什么还冷得发抖?只能说文章太小众了,幸亏是心头好,要不然真的坚持不下去。谢谢陪我一路走过来的朋友,我会继续努力的。感谢在2019-12-04 19:13:49~2019-12-05 19:22: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9339964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七六章 月下      把话说开后一直虎着脸的郭云深难得给了顾衡一个好脸色。   临走时还不由分说地塞了两饼滇南陈年普洱茶饼过来, 满脸不屑地说你们这些文人就喜欢穷讲究, 泡什么茶用什么水,还要配套雅致的器具和样式古朴的壶杯。这东西别人送的, 放在我这里纯粹是暴殄天物, 其实喝起来和军中的大叶子茶也没什么区别。   顾衡和这位指挥使打了这么久的交道,终于知道他最是一个喜欢口是心非的人。嘴里喜欢不见得是心里真正喜欢,嘴里嫌弃也不见得是真正的嫌弃。秉着长者赐不可辞的教诲,恭恭敬敬地把茶饼收了,抬头就看到郭云深也仿佛松了一大口气。   其实他今日在郭云深面前说的话半真半假。   拜那场大梦所赐,顾衡对于外面的任何人都不敢交付全心,更何况这个半路冒出来的妻舅。但对于薛延如今破罐子破摔毫无章法的死搅蛮缠, 他的确没有更好的应对办法。   俗话说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顾衡这些天细心照顾顾瑛的同时思来想去, 要赶紧解决这桩麻烦目前只有借助外力。顺天府衙门的那些差役完全是看人脸色行事的货, 根本就用不着认真作指望。   这位郭家的便宜舅舅骨子里的脾气虽然暴躁且不假辞色, 但对顾瑛这位不能相认的外甥女倒是有几分真心疼爱之意。象前次柳香兰假意攀诬, 就全靠他出面作证。所以这回顾衡言辞恳切地再次张嘴相求, 这人一顿臭骂之后倒是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   回到工部时已经是下午了,顾衡处理了几件这些日子积压的公务。   几个相熟的同僚知道他家里出了祸事儿——夫人在灯市上不知被哪里冒出来的疯子刺伤了, 都放下手头的事儿纷纷过来慰问, 就连和他一向不怎么对付的员外郎谷云同都面带同情地问候了几句。   官场上的人际关系很微妙,无论背后怎样捅刀子当面却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如今的顾衡对这些套路已经驾轻就熟, 对大伙的关心一一答谢, 对大家的照顾当永铭记于心……   晚上回到家时, 穿了一身本白中衣的顾瑛正斜靠在万胜纹棉布大迎枕上喝粥,旁边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手脚麻利地帮着布几碟小菜。   夫妻两个正值新婚头一年,都不喜欢屋子里有不相干的人,所以郑绩买宅子时一并搭售的仆妇小厮只留下一半。这个丫头叫小满,顾瑛见她性子朴实少言寡语做事勤快稳当,又仔细观察了几个月,觉得这人的品性还算可靠,这才把她提到跟前伺候。   说实话顾氏夫妻都是极好相与的人,仆妇们按照规定把自己的活计做完,工钱算是给的丰厚。只要不在家里窝三盘四挑肥拣瘦,这份差事竟然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   小满是庄户人家出身,像她这样手脚麻利的乡下女孩儿到处都是。爹妈生得太多养不活,就大的带小的,小的带不会走路的。跌跌撞撞的长大,到了岁数就匹配一个条件差不多的贫家小子,再重复爹妈的老路。   到了顾家攒了几分见识之后,小满才知道这世上的女子还有另外的活法。   就像这家的女主人,明明丈夫是堂堂进士在朝为官,这位年轻夫人却不在家里整天擦脂抹粉逛街买东西买首饰,或是象别人在仆妇面前骄矜地颐气指使,而是每日风风火火的亲自打理诺大的几间店铺。   这样的女人简简单单的站在那里,就透着一股与众不同的精气神。她脊背挺直眼神明亮,和丈夫在一起时也不唯唯诺诺。在家里在铺子里说话做事,随随常常都有一种让人羡慕的利落和笃定。   小满心中有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她想像女主人那样用不着依靠别人活着。   那天得知女主人受了伤,巾帽胡同几乎乱成一团,她被临时抽去贴身服侍。即便受了那么严重的伤,女主人稍稍清醒后就开始井井有条地安排接下来的事——应该用些什么汤药,铺子里留下谁去照管,家里的迎来送往谁领头支应……   家里短暂混乱了大半天后,一切又重新变得有章法,仆妇们甚至比以往更加知礼恭敬守规矩。小满在身子孱弱的女主人身上,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刚强二字。   看见男主人风尘仆仆地回来,小满极有眼色地收拾好碗筷躬身退出,她知道这对夫妻俩相处时不喜欢有外人在场。这半个月女主人伤处的换药擦洗,全部是男主人亲手所为。   顾衡在净室仔仔细细清洗干净手脚后,这才坐在旁边陪顾瑛说话。细细问今天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在屋子里呆闷了有没有坐起来和丫头们说会儿话?   顾瑛知道这人是在担心自己,那天突然发生的事着实把哥哥吓坏了,很久之后摸到他的手都是颤抖的。就细声说起今天中午喝了一道花胶野鹧鸪汤,这汤应该是厨子今天凌晨时就在灶上吊起的,吃的时候肉嫩骨酥极为入味儿。   巴掌大小的鹧鸪是郊外猎户刚刚捕捉到的野物,用竹笼子装了送进来。花胶也是极好的,说是南海金钱鳘产的上等鱼胶。端王府那位主持中馈的李侧妃听说了顾家的这场变故后,特地派人连夜送过府……   顾衡淡淡一笑不予置评。   顾瑛白日在家里睡多了,这会儿就有点睡不着。顾衡想了一下,拿了一条薄绒毯给她披在身上,一边把人小心背在背上一边慢慢地往外走,“我看见园子里的桂花树开了几朵,我带你过去坐坐……”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盛夏已过悄然入秋了。   顾瑛顿时眉开眼笑,护着伤口躬下身子,密密伏在哥哥坚实的背上,“其实我可以自个儿下地了,出来走动走动兴许伤口还好得快些。”   这丫头一贯是闲不住的性子,这回能老老实实地呆在床上养伤,一来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二来也着实是那伤口有些麻烦。   虽然各种药膳补汤不断,但吃了这么大的亏,整个人还是很快瘦下来许多,掂在手里都感觉比往日要轻些。虽然面庞因为失去圆润看着更加清丽无双,但顾衡心想还是要想法子养回来才好,无意间摸着都有些硌手了。   顾衡抱着媳妇儿坐在树下,即便是在暮色中也看得到树上黄灿灿的桂花。他捉着女郎的指尖无声地笑了起来——还好,这个人还在身边,还可以陪着自己坐在无边苍穹之下,吹着细细的微风,闻着沁人肺腑的幽香。   女郎柔顺地伏在怀里,似有似无地低语喃喃,“哥哥莫怕,你向来知道我是心中有数的人。过些天我会好起来的,孩子也会顺顺当当的生下来。成亲那天我就说过一定会陪你白头到老,差一天都不能叫做共白头……”   这句话极大地冲淡了顾衡整日横亘在心头的忧惧。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从前做过一个梦,梦见你不管不顾的抛下我就走了,我在后面怎么哭怎么求都没有用。这辈子我只要你好好地待在我身边,哪怕是菩萨给我再多的惩诫,我也心甘情愿的认了!”   树下的光线其实很暗淡,顾瑛无法从男子的脸上分辨细微的表情。她仰着头,眼里是不容错辨的疼惜,“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哥哥才开始茹素了?”   顾衡失声笑起来,“是谁这么多嘴多舌,这么快就到你面前传话了。的确是有这么回事,那天你被刺伤一直昏迷不醒,我在菩萨面前许下宏愿,若是你顺顺当当的安好,我就吃两年的整素……”   其实还有三本亲手抄的血经,但这个时候说出来显然有些没有必要。   不等顾瑛喉咙哽咽,顾衡就拉拉她的头发笑道:“看见我这么诚心诚意的份上,你一定要听吕大夫的话好好喝药,再苦再难喝都要闭着眼睛灌下去。这个孩子你愿意留就留下来吧,说不定真的跟我们有缘分。”   这是顾衡第一次明确表示要留下这个孩子,顾瑛虽然早就下定决心,但听见哥哥亲口同意还是放心不少,一双杏仁大眼顿时弯如月牙。   顾衡想,这辈子毕竟跟那场大梦迥然不同,最大的幸事是早早的把顾瑛娶回了家门。有这么一个人全心全意地念着想着,每回从衙门下值时双脚就如同有自己的意识迫不及待地想看到那个人,哪怕在一起说会儿话也是好的。   这得来之不易的尘世安好,任谁……都不能轻易破坏。无论是人是鬼胆敢胡乱冒头,一定要抢先把苗头死死摁到黑暗的深渊里去,任何代价都在所不惜。   秋天皎洁的月盘躲进了厚重的云层里,明明暗暗的阴影混着桂花树参差的枝叶重叠在顾衡的脸上,使得青年一贯安然的神情带了几分罕见的阴鸷。就象庙里供奉的执金刚菩萨,一面慈眉善目威立与莲花日轮坐上,另一面却獠牙露齿忿怒于般若烈焰中。   顾瑛说了一会儿话后就精神不济地静下来陷入沉睡。   顾衡象搂着无上的珍宝一样一动不动地坐着,耳边听着女郎的呼吸渐渐沉静悠长,鼻子边是桂花馥郁的芳香。他望着远处无尽的黑暗,轻轻吻了一下女郎温暖的头顶心,微喃低语,“安心睡吧,有我护着你……”   ※※※※※※※※※※※※※※※※※※※※   鞠躬——感谢——   没想到发了一句牢骚,就有这么多妹子安慰我。写作是一个甘于寂寞的事情,好在我不善与人打交道,反倒喜欢在字里行间找乐子。特别是妹子们的留言,不管长短都流露出对我的期许。且能与男主女主产生共情,就足够我欣慰自傲了。其实回头看文章的细节还有很大的改进之处,情节展开时太注重细节推动过慢,人物性格的深度刻画还要改进,必须承认不红肯定是文章本身存在弊端。我只希望我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的成长,一定会把故事写得更好!   感谢在2019-12-05 19:22:15~2019-12-06 18:47: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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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欺软怕硬的东西……”,也不知是在骂别人还是在骂自己。   薛延按照惯例打了一角劣酒,胡乱要了一点用盐水煮过的青豆子。这些天的烦心事太多,不喝点酒醉一醉的话根本就睡不着。如今的日子过一天算一天罢了,明天能不能顺顺当当的睁眼还不知道呢?   在路边无名小店儿盘桓许久,直到店小二脸不是脸嘴不是嘴的开始撵人,喝得半醉的薛延才晕晃晃地往回走。   京城多的是这种收留身无恒财力夫杂工的不入流小客店,无论什么时候回去都有几个臭烘烘的铺位,所以也用不着着急。但走了一会儿后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身后总有踢踏踢踏的脚步声。   酒水化作汗意从脖颈里冒了出来,薛延瞅准一个拐角略微惊慌地向后张望——空无一人,只有几片秋天的落叶在无人的街面上顺着风势左右盘旋。三两盏灯笼发出惨白的光,映得青石板路湿漉漉的。   薛延松了一口气,这些日子实在是草木皆兵。他虽然不在乎手上再多一条人命,但这样东躲西藏的滋味实在难熬。他忽地想起在东安门灯市上,伤人离去时与顾衡直直对视了一眼。   自己是挑衅得意,顾衡眼里何尝不是不容错认的刻骨怨毒?   酒气上头,薛延将手中没吃完的半包青豆狠狠地扔了出去,他有种莫名其妙的直觉——不该凭一时意气继续去招惹顾衡,这个人绝对没有面上看着这么简单无害。   但随即转念一想,顺天府衙的差役都找不到自己的行踪拿自己没办法,就凭顾衡那个无根无基的小子,在诺大的京城寻找自己如同大海捞针。就是想给他老婆报仇,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自己的下落。   说实话,他有些后悔那日在灯市上让顾衡看到了自己的脸。在如此艰难的境地实在不该这么张扬,但他抑制不了心头的冲动,就是想明明白白的让顾衡知道——惹怒自己的下场到底是什么?   薛延觉得自己如今就是潜伏在草丛里的毒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出来狠狠地噬人。   他嘬了一口手上的血痕,心想父亲要是因为衢州银课案被问斩的话,那么那些权贵包括顾衡有一个算一个,通通都要死在自己的刀下。   等事情全部了结后,就悄悄回老家接了妻儿裹了细软到海上去。听说那里到处都是亡命之徒,只要胆子大下半辈子就有用不完的金银财宝……   薛延正在畅想未来时,忽然一阵厉风袭来。还没有等他醒过神来,一个长长的散发着恶臭的麻布口袋将他兜头当下。难以名状的眩晕中,有人在他身后嗤声笑道:“就这么个不上台面的货色,竟然费了整整我三天的功夫……”   屋角一灯如豆,喘着粗气缓缓醒过来的薛延心念电转,知道自己碰到了硬茬子。他舔着干燥的舌唇想,就是不知道来人是父亲的敌对,还是府衙里负责缉捕的差官?   不管是哪里的人,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想把自己推上断头台,无异于白日做梦?就是死也要先拉几个风光的,那些站在朝堂上冠冕堂皇的人,总要狠咬几个出来给自己垫背才好!   麻布口袋被狠狠踹了几脚,遭受剧痛薛延勉强挣扎出头。光线一亮刚呼了口气,就见面前突兀地矗了一张大大的笑脸,反倒把他吓了一大跳。   那人面目清朗腰挺肩阔,一脸怜惜地摘去他眉梢上几根黑色的粗毛,微笑道:“是我太过大意,这个口袋昨日刚在乡下装过农家的肥猪,因此味道有些腥膻难闻。不过薛公子这些日子在市井间已经闻惯了这种味道,想必不怎么介意才是……”   这是一处不大的民宅,屋子里还放着油漆斑驳的家具,并不是官府设下的地牢。   薛延一时如坠冰窟,色厉内荏的叫嚷,“你想怎么样,我伤了你老婆又怎么样,她到现在不是还没死,官府顶多判我三年五载。你还敢对我动私刑不成,你头顶上的乌纱帽难道不要了?”   顾衡好像听了个天大的笑话,“我高估了你的脑子,却低估了你的胆子。我要是你,在衢州银课案刚刚爆发出来的时候就立刻断尾求生,带着家小和这些年收刮来的银子,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手脚被牛筋牢牢绑住的薛延几乎要发狂发疯,他还有那么多事情没有做,怎么能被人拘困在此?   顾衡却看得兴味盎然,“……你却蠢得不管不顾,后脚就跟着押送你父亲的车队来了京城,还趁着这个隙细把柳香兰杀了企图栽赃给我。被周玉漱那个草包喝破后,你狗急跳墙连暂居之地都不敢回逃出了春风得意楼。”   薛延双眼紧闭在地上萎做一团,仿佛死了一般一动不动。   “……又不甘心这么返回老家,就不顾读书人的斯文体面悄悄躲在菜场里当个杂工。蛰伏一个多月后孤独一掷伤了我毫无防备的妻子,然后又跑到这边来当鱼行的小伙计。薛公子的能屈能伸,真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顾衡轻轻拍了两下巴掌表示赞许,“让我唯一不明白的就是,你处境如此艰难竟还不想着回头,执意羁留在京城等你老父亲的确切消息,这份拳拳人子之心实在是让人感佩。”   滚烫的热气吹拂在耳边,就好像地底厉鬼在索冤。   九月的天气不冷不热,趴伏在地上的薛延听着那人不紧不慢的声音,身子却极轻微地哆嗦起来。他扭过身子正要抬头,后背上就是一阵大力剧痛,只痛得他浑身抽搐痉挛成了一只煮熟的大虾。   有人正正踩在了他腰胁上的软肉,用的气力和角度极为巧妙,被踩之人无论怎样退缩腾挪,都躲不开那股锥心之痛,不过半会儿功夫就汗透重衣心跳剧烈如擂鼓。   顾衡却好像觉得极为有意思,用足尖儿死死碾轧着那块肉,俯下身子柔声道:“我媳妇儿——是我捧在手心上的人,从小到大我没伤过她一根手指头,你却冲上来狠捅了她一刀。现在她每天都要喝半盆味道奇苦的汤药,因为怕伤及肚子里的孩子,有些汤药并不是很对症。”   薛延自那日逃遁后,为了隐藏身份并没有返回去打探消息,一听这话应该感到高兴舒坦才是。但是他却连连抽气,连一丝喜意都扯不出来,因为被死踩的腰胁实在是太痛了。   顾衡含笑看着薛延的痛楚难当已经扭曲变形的脸,觉得胸口蕴藏的恶气终于消散了些。拍着手站起来极和煦极客气地问道:“你捅了我媳妇儿一刀,也许还伤了我还未出世的儿子,所以……今日我要你一条性命不为过吧?”   薛延骇然地瞪大了眼睛,满脸地不可置信。好半天才嘶声喊道:“你是朝廷命官,动用私刑也就罢了,还敢枉杀人命?若是传出去,你一家老小都跑不了……”   顾衡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轻轻挥了一下手。   立刻就有两个黑衣蒙面人上前,齐齐把一个硕大无比的酒瓮抬过来。一个揪着薛延的后颈和鼻子,另一个就其利落地往薛延的嘴里塞了一个巴掌大的漏斗,然后就一瓢一瓢地往里灌酒水。   薛延拼命死蹬,奈何手脚都被牛筋捆得紧紧的,竟是半分都不能随意动弹。压住自己口鼻的人手劲极大,眨眼间两瓢浓洌香醇的酒水就下了肚子。   这人不是说着玩儿的,这人是想把自己醉死在这里。   电光火石间,薛延忽然明白了对方的打算。这个姓顾的根本就没打算动私刑,或者更直白的说——这人只想悄无声息地要自己的一条命!他拼命往两边扭头,惊恐得一张脸皱成可笑的一团。   顾衡意态闲适地坐在一边,好心介绍道:“这是高密的高粱酒,经过三次蒸煮三次发酵,是你目前能够买到的最好酒水。喝完之后你就可以高高兴兴的上路,省得我还要对你开膛破肚,脏了这处无辜的宅子……”   薛延下死力伸长着脖子,想把肚子里像炭火一样的酒水咳出来。奈何精疲力尽地咳了半天,只能像条僵虫一样半死不活地蜷缩在地上。还没等他缓过劲儿来,那两个黑衣人过来揪住他的后颈,又毫不客气地捏紧他的鼻子根。   第二轮的灌酒又开始了,扑鼻酒香瞬间弥漫了整个屋子。   ※※※※※※※※※※※※※※※※※※※※   在想给薛延安排一个什么样的死法……感谢在2019-12-06 18:47:31~2019-12-07 18:47: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肖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oyo1015 30瓶;ja□□ineMu 10瓶;貔貅暴饮暴食 5瓶;走过路过没有错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七八章 杀人      暗仄小屋内的酒气越来越浓郁, 脑子却极为清醒的薛延喉咙里咔咔咯咯地响着。   对两个黑衣人的利落劲儿顾衡感到极为满意, 满眼怜悯地看着地上的人, “你拼死留在京城,就是想知道三司怎么判你父亲的罪行吧?我告诉你是秋后立斩,时间就在下个月底。因为我派去的人从你老家的宅墙里起获了将近十万两的白银, 所以这回连敬王殿下都没说什么……”   半醉不醉的薛延胸膛起起伏伏的喘着粗气, 努力睁开双眼却只听得肝胆俱裂。   ——这个人怎么知道老家的宅墙里埋了银子?那件事做得极为周密,就是妻子都不知道一星半点。整个薛家只有父亲和自己经手了这批银子,到底是哪里走露了风声?   他头昏眼花地看着恶意满满的青年, 头一回觉得惹急了眼前之人真是平生所做最蠢的一个决定。   顾衡促狭地轻笑了一声,躬下身子附耳道:“知道我是怎么知道你父亲截留了南北银矿的银子, 又是怎么找到你们父子俩藏匿银子的地方吗?”   薛延身子发软半伏在地上吱吱呜呜的,也不知是在点头还是在摇头。   顾衡从桌上取出一块精致的银锭,朝上面轻轻吹了一口气道:“你惹下这么大的祸事, 还敢羁留在京中,可以断定你必然有不得不留下的原因。你想救你父亲出来, 或者亲眼看着他死, 总得有个结果才行。因为他是那件秘事的知情人,衢州想要他死的人比京城多的是……”   薛延本来因为灌了一肚子的烈酒已经有些通红上脸, 这会却苍白得像个鬼。   顾衡居高临下地站着,“我百思不得其解你的所作所为,就特地找门路进了内库承运司, 翻检了衢州上缴内库的金花银。好死不死的竟然发现二十五两和五十两的银锭有些蹊跷, 却说不来具体原因。”   青年低低笑了一声, “就大着胆子用火烧了一箱,没想到烧去自然白银色泽后,银锭竟呈现死鱼一般的白色。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呢……”   薛延脸色顿时有如雷殛。   如今世面上的造假银者,或以铁,或以铜,或以铅、锡为质,外裹以银皮铸成,大体上有元宝形、圆形、长方形、砝码形、腰形、牌坊形等。以百姓的肉眼难以辨别,但是公估局的老供奉一上手就称得出来。   上缴官府的官银又分为四种:一种是宝银,呈马蹄形,重五十两。第二种是中锭多为锤形,重约二十五两,又称大元宝。第三种是小锞或锞子,形为馒头状重一二两,也叫小锭。第四种是不足一两的散碎银子,有滴珠、福珠等称谓。   顾衡脸上浮起由衷赞许,“你们父子俩也算是人精,伙同南北银矿的尹主事在衢州这个小地方相互勾结一手遮天。在纯白银中掺入当地特产的白铜,表面看上去和真银锭一样,面有细丝底有蜂窝,就是老手也很难分辨看走了眼,真真是好本事。”   银锭铸成后,需由当地的公估局鉴定并用墨笔批明重量和成色。   因浇铸时银模子中残留有气体的原因,银锭底部都有不规则的气体空洞,俗称蜂窝。蜂窝是鉴定银锭真伪和成色的重要参考条件——蜂窝较深、洞圆润光亮神气足、有彩色光泽者成色必好。如果蜂窝中灰黑一片,银锭则很有可能是低色或赝品。   能够当做金花银存入内库的,不知要经过多少关卡检验。   之所以这么多年没有人发现衢州知府薛维昌的手脚,一是因为没有人会预料到竟然有人会有这么大的胆子。二是因为薛家父子把所有经手之人都提前喂得饱饱的,三是这批充做银课的银锭造假手段可谓是登峰造极前所未有青出于蓝……   顾衡想起那天揭破此事时,众人脸上色彩纷呈,尤其是一力要保薛维昌的敬王尴尬得不行。要是薛家父子在眼前的话只怕会立刻被他生生撕成碎片,然后丢到海里喂鲨鱼。判了秋后立斩已经是几方克制了又克制,众人数番相商后最好的结果了。   酒力已经上来了,全身酸软无力的薛延冷不丁哆嗦了几下,偏偏脑子再清醒不过,“这件事全是我一人所为,与别人不相干……”   顾衡被他无理打断也未生恼,低头看了他一眼点头道:“为了把你父亲贪渎的这点银子妥善藏好,你可是煞费苦心。敬王府里也有懂账的供奉,其实早就起了疑心。派去的人把你家翻了个底儿朝天,可以说是掘土三次却没有找到隐藏银子。”   他慢吞吞地看过来,“我这人一向心细,就让勘验的官吏把你们家的地與图快马加鞭的传回来。我当时觉得有些奇怪,你家的茅厕怎么盖得那么远,竟然独独悬在后院的东北角?按照你爹的俸禄,一家老少平日里挤在城郊的小庄子上生活,真是清廉过了头……”   所谓事态反常必为妖!   顾衡站起身背着手转了两圈儿,用铁签把桌上的油灯剔亮了一些,“这个想法一传过去,那些人立刻就把茅厕拆得精光,洗刷干净后全是一块块巨大的银砖,听说合起来有十万两之巨。每天坐在这么多银子上面拉屎屙尿,恐怕当今圣人都没你这么奢侈……”   薛延险些陷入癫狂,几乎像看妖人一样惊恐地望过来。   他终于后知后觉的明白自己惹了一头潜藏在水底的吃人鳄鱼,他原本以为那是一只看起来无害的鹭鸶。在衢州这人调虎离山找到银矿真正的账簿时,自己就该引起警觉。   顾衡却是又叹了口气,蹲在地上一脸的推心置腹,“……你说你这是何苦,兢兢业业费尽百般心思,存了那么多银子到了最后全部要上缴国库。到头来一场空不说,还连累一家妻儿老小全部要发配边荒,听说你的小儿子今年才三岁呢?”   听到这人的口气稍软,甚至还隐含了一丝同情,晕了头的薛延根本辨不清这里面是否有戏耍之意。   他心中升腾起一丝的希望——儿子今年还懵懂无知,妻子纵然有些见识也只是一介内宅妇孺。若是没有自己费心筹划,可以想见他们的日子定会苦不堪言。发配边荒,就是壮年男子也活不下来几个。   片刻间那丝飘渺的念头就如同雨后春笋,再厚的土也压制不住它的疯长。薛延委顿在地上却不管不顾,歪着身子拼命地磕头,很快额头上就碰得鲜血淋漓。脸上已经惨淡无人色可怜至极,两个黑衣人面面相觑一眼后都忍不住别开了头。   顾衡神色淡漠地看着脚尖旁磕得一脸血的人,心想当初你使人构陷我辱我清名的时候怎么不晓得后悔?朝我媳妇儿身上下死力捅刀子的时候,怎么不晓得后悔?我并不想赶尽杀绝,奈何你自己非要往死路上寻。   如今……一切都晚了……   薛延手抖眼花,身上又软的厉害,却还是看清了顾衡脸上的厌弃和寒漠。一时间悔得连眼角都瞪得裂开,隐隐有两滴血泪珠子争先恐后地垂了下来。胸口起伏不定,似乎还有无数的话语想说出来。奈何酒意上头,很快就像死了一样垂着头一动不动。   其中一个黑衣人伸出一根手指在薛延的鼻子下探了探,示意这个人已经醉死过去了。   顾衡弯腰看着像烂泥一样萎顿在地上的人,站起来冷漠吩咐,“把这里收拾干净,把他身上的绳子解了,再过半个时辰瞅个机会扔到金水河去。等到明天天亮后,周围没动静了你们再回去交差。马上要入冬了,这个人的尸身能不能被别人发现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私宅里,郭云深凝神听着黑衣人的回禀。   沉默半晌,良久才徐徐叹了一口气,“看见了吧,我早就说过读书人心狠。他们要是为起恶来,多的是让人生不如死的折磨法子。你说这个薛延怎么脑子发晕,偏要一回又一回地去招惹他?”   说完手指轻轻敲了几下椅子扶手,斜着眼睛睨了一眼,“这回让你们跟着他总没话说了吧,开始还推三阻四不肯去。如今看了人家的雷霆手段,总该心服口服了吧?”   黑衣人重重点头,哑声道:“大人知道我的性子,最烦那些文人腻腻歪歪的样子。这位顾大人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倒是个极干脆利落的人。您当时是没在当场,我在旁边看着他轻言细语说话的那幅场景,后颈子都觉得有些瘆人,难为他怎么想出这么刁难人的法子……”   郭云深轻轻笑起来,“不光是你们,这回连同朝堂上下不知多少人看走了眼。这桩衢州小小的银课案,到最后却卷起这么大的滔浪,小半个江浙官场的人都折了进去,看谁以后还敢小瞧这位工部六品主事?”   黑衣人眨了眨眼睛也跟着笑了起来,轻声道:“沉尸的地方是个洄水窝,再过几天还是浮不起来的话,多半就沉到淤泥里去了。到年底时河水封了冻,再经过鱼虾一个冬天的啃咬,就是大罗金仙来也认不出谁是谁了。”   郭云深取过茶杯喝了两口,“毕竟太过年轻,没经过什么事儿。要是让我来收拾那个蠢物,直接一刀砍死,再绑两块大石磨子丢到河里一了百了。谁像他似的,还慢慢的陪人喝酒陪人说话,生怕人家死得不明白,投胎时要做个冤死鬼似的……”   话说到这里,手上人命无数的郭云深自己都打了一个冷噤——顾衡的目的就是要让薛延死得明明白白,并不是他心慈手软。   郭云深面上变了几变,突然觉着这黑漆漆的夜色有些悚人。   握拳咳了两下,“你们俩到了那边,就不要惦记我这个旧主子了。好好跟着顾家小子,这个人……心计手段样样都不缺,忍得下辱骂更硬得下心肠,以后恐怕比我爬得要高些。”   两个黑衣人面面相觑一眼,齐齐躬身应是。不知为什么,只跟在一旁办了一回差事,两人对那位面相稍显文弱的书生都感到了一丝难言的忌惮。   ※※※※※※※※※※※※※※※※※※※※   这才是薛延的真正死法——家破人亡,尸骨无存,含恨不甘,却毫无办法挽回……   shg 第一七九章 手下      顾衡回到巾帽胡同的院子时已经初更了, 他连面都未露直接冲进净房。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仔细清洗了一遍, 换了身干净衣服出来, 这才靠在椅子上松快地喘了口气。   正坐在椅子上一边吃点心一边翻账本的顾瑛看着人急惊风一样冲进来,一盘点心没吃完这人就坐在旁边了。心里不由好笑,“哥哥这是做什么, 好像后头有人在撵你一样……”   顾衡自然不能对妹子说, 自己刚才下手处理了一个人,还亲眼看见那人被抛进了金水河。回来的路上觉得自己身上有些晦气,这才不想跟她马上打照面。   他捏了一块玫瑰酥放进嘴里,脑子里迅速找了个托词, “回来时在离咱家门口不远的地方不小心踩了一坨……稀狗屎,你晓得我最烦那个东西,害得我差点把中午吃的东西吐出来了。”   顾瑛正好端着一小碗熬得浓稠近无米粒的南瓜果仁粥, 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只得先放在一边。   顾衡这才看见她手里的东西,伸手轻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子陪不是, “……都是我这张嘴没遮拦,你不要介意, 这碗南瓜粥熬到恰恰好, 闻起来香甜适口最是将养肠胃, 你快去喝了吧。”   顾瑛倒不是矫情,而是实在有些吃不下了。   家里的两个厨子得了顾衡的吩咐, 每天三顿正餐两顿点心外加一顿宵夜。每天的菜式绝不能重复, 务必要有营养且吃得顺嘴。毕竟现在顾瑛的身子不比从前, 不但胸肋的刀伤刚愈,肚子里还有个整天消耗粮食的小东西。   大丫头小满就是这道命令的坚决执行者。   顾瑛每天一睁开眼睛,各色热腾腾的扬州细点心就摆在了面前。三丁大包、千层油糕、月牙蒸饺、翡翠烧卖用细白瓷碟装好。每样不过三五个,但全部吃完就几乎走不动道了。   如今外面的天气已经渐渐凉了,顾瑛被允许每天在外头散两刻钟的步。   本来连这两刻钟都是不允许的,但吕大夫说过孕妇每天稍稍走动,有利于将来的顺产。顾衡也知道这个道理,但总觉得如今的媳妇儿就是细瓷做的,绝对不能磕着碰着,所以能不动还是尽量不要动。   中午是一碟薄切乳猪肉片、一碟栗子面玫瑰果蒸饼、一点海米蒜蓉蒸茄子、一碗野鸭子炖百合枸杞子汤,并才上市的松仁果仁梗米粥。   晚上是一碗山药氽成的肉丸子、萝卜丝素馅烧饼,用蟹肉木须菜做浇头的卤面。因为怕寒凉积着伤身,所以只少少用了半碗。   顾瑛捏接着肚皮上的松肉嘟着嘴,“这才不过五个月,哥哥你看我胖了多少?照这样下去,到生孩子的那天,恐怕我就走不动道了。”   顾衡分了一半的心思正在回想今天还有什么纰漏,听到妹子的问话才回过神儿来。笑道:“……在我心目当中你胖了十斤二十斤都是最好看的,更何况你现在是最需要滋补的。等你把孩子顺利生了就陪我吃几天素,保证很快就会瘦下来。”   顾瑛心头纵有些烦恼也让哥哥逗笑了,她向来是个大度疏阔的人,很快就把这些琐事抛在一边。转而说起今天的来客,“……按说我们这样的人家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实在不用惦记着。结果这位李侧妃娘娘三天两头地派人过来送东西,我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顾衡微微皱了皱眉,“明天我到那边王府去一趟,想法子给魏总管悄悄说一声。你这边胡乱拒绝了,别人还以为咱们家不是抬举呢。”   小夫妻两个如今早已知道这位所谓的端王府侧妃李氏,就是昔年再莱州县城惹出偌大祸事的钱月梅。   虽然走动了两回,但是夫妻两个都看得出来,钱月梅根本没有恢复本姓的意愿,对于钱家父子也是平淡如常。钱师傅说不愿意出府另寻住处,钱月梅也就没有再深劝。但这毕竟是别人的家务事儿,外人如何插得了手?   所以大家都装作以前相互不认识。   顾衡曾经在私下里提点过钱师傅这件事,说要不要牵个线搭个桥让两边好生坐在一起说会儿话。谁知道钱师傅气鼓鼓的,说如今的李氏眼睛里只瞧得见富贵,哪里还记得到乡下的老父和幼弟。   更何况他千娇万宠长大的女儿,不是为了送到别家当妾的。要是早知道这个女儿这么贪恋权贵自甘下贱,当初从莱州城出来的时候,他就当这个女儿已经死了……   顾瑛微微叹了口气,“李娘娘身边带的丫头,每回过来都找小满说悄悄话。三言两语的就不知道拐到哪里去了,反正到最后就说这位李娘娘在王府里的处境很艰难,虽说在执掌中馈,但俞王妃明里暗里的刁难,底下奴仆们也见风使舵专会挤兑人……”   顾衡仔细看了下妹子的脸色,见她脸庞粉白圆润,全无了那日受伤时的死白,精神头也恢复不少。终于放下心来懒懒靠着迎枕道:“傻丫头,那些话是故意让你传给我听的,顶好再传到端王爷的耳朵里……”   顾瑛苦笑一声看着他,“这些内宅里头的事儿比我的账本还要弯弯绕,我也不知道底细。当初俞王妃看着也宽厚,也不知道相信他们谁的。小满这丫头虽然老实倒也算机灵,每回都是嗯呀啊地答应,回头还是装作没有听懂。”   顾衡不愿意媳妇儿为这些烦心事儿操心,故意不耐烦地道:“如今端王殿下都还在夹着尾巴做人呢,这些内宅里的妇人又开始争抢起来了,真是叫人不知道说什么好。李氏下回再来我就叫门子拦住,说你如今在养病见不得外人……”   顾瑛对于哥哥简单粗暴的做法目瞪口呆,“你把一个三品侧妃拦在门口,只怕转天那些御史的唾沫星子能把哥哥你淹死。”   顾衡见她言语娇俏,往日的爽利已经恢复大半,索性将人一把搂过来抱在怀里,言语含糊地凑过去嘟囔道:“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操那么多闲心做什么?那位李娘娘纵有天大的本事,她也不能把人家正室掀翻在一边,更何况上头还有端王看着呢……”   顾瑛半张着嘴看着在自己跟前胡作非为的人,脸红了大半。有心叫丫头们进来收拾饭桌子,却总张不了这个口。好在那人记得自己怀有身孕,讨些甜头后便退在一边说些让人脸红心热的悄悄话。   小夫妻两个正在屋子里温存的时候,小满在外面敲门回禀,说兵马司指挥使郭大人过来了。   顾衡心头一凛,这时候已经是戊时末了,不知道有什么事儿,让这位大人连夜赶过来。把媳妇儿安抚了几句后,换了一件苜蓿纹的细布长袍便服,匆匆赶往前院。   郭云深也是一身便装,见了顾衡也不废话,指着堂下两个人道:“我知道你身边没有人手,就把这两个从滇南带回来的随从送给你。他们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在老家又惹了些麻烦事儿,我不好安置在兵马司……”   这正是昨天晚上帮他把薛延扔进金水河的两个黑衣人,不过这会儿顾衡才看清楚,换下黑衣穿了常服的是……   他指着头圆圆脸圆圆个子却比常人高许多的人惊道:“怎么还有个女的?”   穿了一身粟青夹棉禙子的女子肤色微黑,一张脸就是大大小小的圆圈儿组成。眼睛又黑又亮,乍一看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喜气,一点都看不出昨日心狠手辣的样子。   女子微微欠身鞠躬,声音也略有些沙哑。   “我……奴婢叫做韩露,和弟弟韩冬在郭大人身边总共效力了六年,在军中一直负责外围的侦缉探听。去年回老家探亲时,我弟弟中了人家的扎火囤,一怒之下杀了使奸的两个人。虽然奋力逃了出来,但是从此之后只能隐姓埋名……”   扎火囤是一种敲诈手法,又称为捉黄脚鸡。   滇南一带的乡民专养母鸡而少养公鸡,因为母鸡可以生鸡蛋,鸡蛋可以拿去卖,但给祖宗祭祀时却需要公鸡。有些脑子转得快的乡民先把谷子撒在门外,群鸡就会跑来啄食。   当母鸡在啄食时,公鸡就色心大起懒得去吃谷子,扑上母鸡身上□□,这是正是捕捉公鸡最好的时候。公鸡□□时疏于防范,农民抓住鸡脚就行。因为公鸡的双脚呈深蛋黄色,而母鸡的脚浅黄色,很容易辨认。   后来就把以女人勾搭男人然后勒索称为“捉黄脚鸡”,一般是男女协谋,女子以□□男子入室。刚刚坐定,同谋的丈夫就突然从外而归,见到受害人就假装愤怒,说要拉他同去见官。   上当者大惧,被迫签署借条据。由于此方法诡幻机诈,让受害人被骗后感到莫名其妙,连仙人都难逃被拐的命运,掉到陷阱也跳脱不出来,所以在汉人当中还称之为仙人跳。   顾衡脸上的惊愕简直压抑不住。   旁边一脸板正的年青汉子臊眉耷眼的站在一旁,好半天才红着脸咕囔辩解了几句,“姐姐就知道说我,当初那女子看着出身良家的,又会缝纫纺织又会洗衣做饭,谁知道竟然是干这个行当的?”   韩露没好气地啐他一口,“就你穷显摆,背着银子到处得瑟,偏偏一回到老家就有年纪正相当的小寡妇看上你了。若不是我多个心眼儿晚上去瞧瞧,这么多年你挣下的钱财就要全部送到别人的口袋里去了……”   韩冬脑袋一缩,老老实实地不敢吭声。   郭云深双手一压,目光幽深地望过来,“这姐弟俩的身手都不错,又都是吃苦耐劳的性子。我虽然通了路子帮他们销了案底,但终究是不能在军中再呆了。跟了我多年的老人儿,总想帮他们找个妥善的去处,于是就想到了你这里……”   顾衡就有些为难,“家里多两三个人不算什么,可是我身边连个丫头都没有,突然多了个莫名其妙的女保镖,让我跟我媳妇怎么交代?”   顾云深长长地吐了口气,对这个愚蠢的外甥女婿忽然间就没了说话的兴致,“你把韩冬留在身边,把韩露交给你媳妇儿。以他们兄妹俩的身手,寻常三五个地痞流氓不在话下。你有些什么不方便的事儿,也尽可以交给他们去办。”   他阴恻恻地哼了一声,“瑛姑……在闹市上被个疯子捅了一刀,听说到现在都还没有好利索,这种事你总不想再来一遍吧?”   顾衡立刻老老实实地闭紧了嘴巴,感情这位是给嫡亲外甥女儿找的保镖,根本就没有自己这个外甥女婿什么事!   ※※※※※※※※※※※※※※※※※※※※   舅舅给女主配备保镖了   shg 第一八零章 寒露      开始的时候, 顾瑛对于家里忽然多了个大丫头并没有多加关注。哥哥轻描淡写地说她如今好歹是有品阶的夫人,身边总要多两个服侍的人。   薛延的那一记利刃虽然没有造成致命的伤害, 但损伤是无可逆转的。家里的上上下下都把她看得无比紧要,就是无比寻常的站起身子收拾一下桌上的茶杯,底下的人也会大惊小怪地奔过来把她扶好。   有哥哥支撑的顾家已经不同往日, 虽然关起门来各自过各自的日子, 但有些时候大家还是相互攀比的。比如出门应酬,身上穿的头上戴的若是比别的官眷差很多的话,别人不说心里也会嘀咕的。   “这就是派头……”   一处说不出名字荒郊野外的茶寮子,已经改名叫寒露的新来大丫头把一大锅盛得满满的羊肉汤端上来。捉着耳朵跳了两下,笑嘻嘻地道:“京里的贵妇人我看多了,出门时从来就讲究个排场。说话细声细气,喝茶吃酒都要用拇指大的小杯子。要我说,真正好吃的好喝的还得往这些郊外小地方找。”   顾瑛和另一个大丫头小满认真算起来都不是娇养长大的深闺女子,但看着寒露的豪放作派, 怎么都觉得自己以往的见识太少了。   寒露这时候忽忽然记起了为奴仆的本分, 取了一只形状扁平的大陶碗恭恭敬敬的推至顾瑛面前,站起身从大锅里左挑右选舀了一块羊肋骨。用筷子轻轻撕扯了几下,炖得酥嫩的羊肉就掉在了碗里。   又把装了韭菜花香菜末蒜蓉的小碟子一并推过去, 满脸热切的劝道:“这个东西味道极好,咱家里也喜欢在冬天炖羊肉, 可就是没有老孙头这里炖的好吃。他家的羊肉从入秋开始就只能吃青草和茼蒿, 熬出来一丁点膻味都没有。”   顾瑛这时候大概已经有将近五个半月的身孕了, 但因为她个子高人又生得瘦, 从背后看不出来什么臃肿姿态。   她看了看远处的几张桌子,人人面前都是一个比脑袋还要大的粗瓷大碗,个个都吃得满头汗水,想来味道应该不错。就吹开热气喝了几口雪白的汤水,又挑了几块肉吃了,立时就觉得这汤头醇厚肉质滑嫩。不但看不见零星的油珠子,尝在嘴里还有一股难得的茼蒿清香。   顾瑛毫不掺假的满足神态大大取悦了寒露,她喜滋滋的凑过来,“夫人……你看,我虽然不会洗衣做饭不会绣花裁衣不会服侍人,但每个地方的吃喝玩乐我都知道。有我在一旁包管夫人的后半辈子过得舒舒坦坦,比外头的老爷们儿不会差!”   顾瑛从未见过这般自己夸自己的人,一时惊地说不出话来。   寒露也有些不好意思,摸着自己略有些粗糙的脸扭捏道:“我爹娘这辈子只留了我们姐弟两个,韩冬留在了大人身边,我要是走了他也不会安心做事儿的……”   顾瑛把一口软糯的羊肉蹄筋儿吞下,一把抓住她的手满面诚恳地道:“留下,千万要留下。我祖母从前说过,这世道对女人本就艰难,所以女人千万不能委屈自己。你性子开朗活泼,就是陪在我身边说说话也是好的,更何况我听哥哥说你的身手相当不错……”   寒露眉眼慢慢浮出笑意,大马金刀地坐在凳子上,扭头高喊了一声,“老板,把你吊在炉子里的小火烧拿一篮子过来。”又回头解释道,“这羊肉虽然嫩,但是吃多了还是有些腻味。夹在他家的小火烧里吃,吃起来另有一番滋味。”   顾瑛抿唇一笑满心欢喜,已经预感到因为寒露的加入,自己以后的生活会变得多姿多彩。回城的路上寒露怕大家无聊,就把自己从前的旧事儿当做笑料说了一回。   他们姐弟俩属于军户,按照规定非经特许任何人都不能更改户籍,一旦升为军户世代难改,在一般情况下,民户是不能和军户通婚的,否则民户也有可能变成军户。   在滇南时,姐弟俩因为熟悉当地的语言和地势,常作为提调府的先哨在外地侦缉。这一来二去的,两个人的岁数都越来越大。寒露是早断了嫁人的心思,却总想给弟弟娶一门温顺知礼的好媳妇儿。   有一次回老家时,韩冬难得看上了邻村一个刚守寡的小媳妇,这一来二往的就下了定约了婚期,没想到无意当中听同乡透露了一些风言风语。寒露就专门向上司请了假,陪着弟弟悄悄到邻村去探听。   没想到正好把一对赤条条的奸夫奸妇堵在屋子里。   大半夜的,那小寡妇和他的姘头躲在一个被窝卷儿里亲亲密密的商量,等再多骗些钱财就一起远走高飞。韩冬听得肺要气炸,一时冲动就冲上去拎着拳头把那男人打死了。那女的不依不饶要死要活,韩露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也给了她一个痛快的。   闻讯赶来的乡民不分青红皂白,把姐弟俩扭送到官衙。   郭云深郭大人时任滇南四品提调,不忍心刚从战场上下来的手下兵丁就这么殒了性命。撒了无数银子请了最好的讼师,依据大正律“凡妻妾与人奸通,而本夫于奸守亲获奸夫奸妇,登时杀死者勿论”这一条,按律减三罪不致死,拟为发边远充军。   丫头小满从未听闻过这种人,竟把杀人放火当成家常便饭,一个劲地往后躲。顾瑛看得好笑,一把将人扯出来道:“当初在莱州乡下时,有些人也是一天到晚的找我哥哥的茬,那时候我也恨不得提刀把那些人宰了……”   寒露手里一边扬着手里的树枝一边斜斜望过来,忽得扑哧一笑干脆道:“当官儿的老婆我也见得多了,难得你极合我的脾胃。以后我就在你家干了。现在我给你当丫头,等你把孩子生了,我就给你当管事嬷嬷。”   想了一下又憨憨地问道:“我今天已经二十有三了,这辈子也没准备嫁人。要不从明天开始我就梳个妇人头吧,省得在外面行走时,别人还会问你身边怎么还有年岁这么老的丫头?”   顾瑛挑了一下眉毛,终于再也绷不住哈哈大笑。   晚上顾衡回到家时,听媳妇儿絮絮叨叨地说今天走了哪些地方,喝了什么酒吃了什么东西,在路上还买了几个不值钱的玩意儿。特别是寒露的名字提了一回又一回,顾衡从来没见过媳妇儿这么喜欢一个人。要不是知道那个人是个彻彻底底的女子,他干醋都不知喝了几桶了。   顾瑛兴高采烈地说了半天,才发现哥哥紧紧抿着嘴,神情阴郁而委屈地坐在炕榻边不说话。她有些心虚地迎过去,终于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把丈夫撇在了后脑勺,今天一天到晚都没想起过一回。   顾衡倒不是这般小心眼儿的人,他巴不得媳妇儿多出去走走看看,莫像别的妇人那样只盯着眼前的方寸之地。   他小心地搂住媳妇儿因为怀孕而丰满许多的腰身,“这个寒露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其实比起她弟弟韩冬的心狠手辣毫不逊色。从前他老家的那桩人命官司,听说那位奸夫的下~身被刀子捣得稀烂,其实就是这位姑娘亲手所为。韩冬怕与她名声有碍,就抢先承担了所有的罪责……”   顾瑛又骇又笑,心中对寒露的喜欢却并未减少半分。一个女子能活成自己想活的样子,也算是一份大本事,“难怪她说日后不嫁人了,看多了污糟事,这天下没有一个男人入得了她的眼。”   这下轮到顾衡不乐意了,悻悻地开口,“……这天底下最好的男人在你面前矗着呢,你管她嫁不嫁人?”   顾瑛笑喷,少不得好生安慰了一下这天底下最好的男人。夫妻两个有些日子没有好好亲密了,当天晚上雕花架子床咯吱响了半天。虽然因为媳妇儿有身孕没能痛快到底,但过足手瘾眼瘾的顾衡已经极为满足了。   因为有了寒露这个百事通的存在,顾瑛接下来的孕期生活过得极为丰富多彩。除了每月逢五逢十到荣昌布庄转一圈儿看看帐簿外,隔三差五地到各处晃悠。   最为明显的就反应在顾衡的饭桌上。   顾瑛每回在外头吃到好东西,就想哥哥一天到晚都在工部衙门里冷清呆着,肯定没有吃过某某某。于是顾衡的饭桌上除了自家厨子做的饭食外,偶尔还有京城老字号的水爆肚丝、素汤银丝面、大骨汤帖饼……   顾衡开始还颇有微词,但看着媳妇儿精神头确实一日比一日好,到最后就随她去了。心想反正家里没大人,日后等孩子生了就要辛苦许多,还不如现在好好松快些。   等回春堂的吕大夫过来复查顾瑛的伤口时,惊奇的发现这姑娘能吃能睡还长胖了好几斤,和正常的孕妇已经差不多了。看那胎相脉动往来流利没有半分不妥,甚至还要强健些。   顾衡这才知道这个寒露丫头是个不可多得的活宝。   家里人都把顾瑛拘着束着,只有她敢带着顾瑛到处溜达,什么地方热闹往什么地方钻。表面上吃吃喝喝嘻嘻哈哈,却无形当中强健了孕妇的身体愉悦了孕妇的心情。   这样一想后,他再看寒露就觉得顺眼许多,还特地吩咐账房给这姐弟俩每个月的月例多添了二两。   ※※※※※※※※※※※※※※※※※※※※   今晚发评论的有红包……感谢在2019-12-09 18:48:12~2019-12-10 19:12: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wbk2050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刀刀妈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八一章 锋芒      到冬天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 衢州银课案终于全部顺利了结。   江浙官场连带宫里宫外数十个人去了头顶的乌纱,或是斩首或是流放, 这场纷乱引起的动荡许久才慢慢平息下来。虽然大家没有明说,但是朝堂上下很多人都从这件案子当中窥探到了顾衡隐露的尖利锋芒。   还远不止于此,就连名义上一直督办此事的端王也罕见地得了“勤勉”两个字的嘉奖, 一时间朝堂上下就像冰面下涌动的暗流。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但很多人已经重新开始划拉自己的小算盘。   南月牙胡同里,一向冷肃持重的端王喝得酩酊大醉。半捂着眼睛笑道:“其实我心里明白,这回纯粹是沾了你的光才得了圣人的褒奖……”   堂堂皇子竟然说出这种让人心酸的话,顾衡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儿。   “殿下这些日子用心办差,圣人也是看在眼里的。倒是我这个不入流小吏整了这么多事,暗地里不知招了多少人的恨。您是没看见我那天在殿外等着觐见时,周侍郎的眼睛里都差点向我射刀子了。”   端王哈哈大笑,就着总管魏大智的手喝了半碗银耳窝丝汤醒了酒,一边拿烫烫的热帕子抹了脸一边不在意地道:“那江浙总督是周阁老的开山大弟子, 最后还是为了十万两银子就被圣人罢黜, 心里头自然会想不过。”   如今他看顾衡越发顺眼,就免不了多提点几句,“虽然得罪了几个人, 但总算把国之蛀虫挖了几只出来,这一趟总算值的, 不枉我为你担了天大的干系。我原本就打算好了, 拼着这个亲王不做了也要把这件葫芦案搞清楚, 没想到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顾衡眼里也慢慢涌起一股热意。   衢州上缴的官银要经过好几道手脚, 最后才能作为金花银送至京城内库,要想在这其中找一个突破口无异于大海捞针。顾衡一关一关地查下来却是一无所获,最后才想到内库里存放的银子会不会有问题?   太~祖元年各地的赋税由漕粮的一部分改折为金银,岁以百万为额尽解内承运库,不复送京城。除自给武臣俸禄十余万两外,余者皆为御用,其后概行于全国其它各布政司。   这样做的结果于官于民皆有利,朝廷遂决定将南直隶﹑浙江﹑江西﹑湖广﹑福建﹑广东﹑广西之夏税秋粮四百余万石折银征收。米麦每石折银二钱五分,共折银一百零一万二千七百余两入内承运库,谓之金花银。   衢州知府薛维昌简直占了天时地利,左手收了大笔的粮食米麦,右手又掌控着南北银矿,上下串通后将金花银的铸造权又拿到了手里,这上头的事儿是玩熟了的。大概银子来的太顺手,以致后来就忘了掩藏行迹。   以顾衡的估算,这人十年间只贪了十万两银子,已经算得上是谨小慎微了。纵然后头大了胆子,贪墨的也必不止他一个人。   各方探查无果后,顾衡才大着胆子想去内库去看看。但他有这个心却没什么门路,这才想起了一向不怎么管闲事的端王。   让人出乎意料的是这位闲散王爷听了前因后果之后,竟然一改心性二话不说带着他连夜闯了禁宫。   那天晚上下着绵绵密密的小雨,皇帝已经准备安寝了。听到端王连夜求见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问了几句后就破口大骂。说这个逆子不把当老子的气死恐怕半夜都睡不着觉,那声音洪亮得半个乾清宫都听得见……   在一边跪着的顾衡听着这些诛心的话,心里都免不了生了一丝悔意。哪里晓得端王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顶着屋里屋外的疾风暴雨一定要在今天晚上把内库的金花银看上一遍。   ——从那时起,顾衡就无比清楚这回这位新主子终究没有选错。   屋子里酒香暖人,端王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绽放出一丝难得笑容,低声道:“你自管放手去干,把那些贪官污吏除了,咱们也算于国于民有功,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咱们不掺和。嗬嗬,以咱们的实力恐怕也掺和不上。”   顾衡挑了挑眉,这位爷不管在什么位置上倒是一如既往地嫉贪腐如仇,这份愤恨甚至掩过了他想苟安一隅的初衷。   在那场大梦里,民间私下里对这位皇帝的评价是残暴酷烈。其中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他对贪官污吏的处置手段堪称狠辣。这些日子顾衡颇有些出格受人非议的所作所为,其实甚合他的心意。   端王重重地揉了揉眉头,“当年……我母后在世时曾说,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这么多年我实在是不想忍了,再忍就真的山穷水尽了。我把话放在这儿,若是你真的给我捅了大篓子,大不了我这亲王不当,回头当个郡王当个镇国将军,总之饿不死就行。”   这话说的实在至极,顾衡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辉,良久才慎重施礼,“……衡愿为急先锋!”   这一句承诺,开启了君臣相得隆庆二十年盛世的大幕,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当得知顾衡的品级从七品升迁到六品时,一直密切关注这件事的敬王和门下的清客龚先生一起梳理整件事情的前后经过。这才惊骇发现,这个看似无害的年青人每一个步骤都是稳扎稳打从不落空。   敬王往后半靠在椅子上,心里无比懊悔,“没想到三鼎甲当中隐藏最深的竟然是他……”   龚先生盯着桌上涂涂抹抹的笔墨看了半天,又转头看了一眼敬王,暗叹了一口气,“这人在殿试之后就步步藏拙,接触过他的人都说他骨子里恃才傲物极不好相与。像这种光会读书却不懂半点人情世故的人多得是,我这才没有向殿下大力推荐。”   作为敬王府的首席幕僚,对于这些天发生的事龚先生难辞其咎,“……后来他与端王悄悄走在一起,我也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以致后来引出衢州银课案,事态一步一步的失控,害得殿下在江浙官场损失了不少人手。”   敬王抬手指了指龚先生,话到嘴边又含糊地吞了回去。   他能怎么说,其实这个顾衡刚中进士的时候,他舅舅家的表妹周玉蓉就一眼看上了人家的一表人才。奈何顾衡在老家由祖母就定下了亲事,对方是他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对于这块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根本就不屑一顾。   就是这种不识抬举的狂妄姿态激怒了一向眼高于顶自视甚高的舅舅周侍郎,开始明里暗里使人作难顾衡。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积累起来,可以说是周家把这位绝世大才亲自送到了端王的手里。也许就是因为把人彻彻底底惹急了,那位才主动掀起衢州银课案的黑幕,毕竟很多人都知道江浙是敬王最为倚重的根基……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敬王的脸上晦涩,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看走眼了,这人确是有些真才干。各地每年往内库解缴多少金花银,从来都没有出过纰漏。偏偏他一来,就查出衢州上缴的官银里掺了上好的白铜,连我们都被蒙在鼓里……”   往日往银锭里掺假最多是成色不对,只要用银秤一称用剪刀一剪,甚至很多老供奉用手一掂,心头就有个大概的准数。谁都没想到衢州知府薛维昌竟然向老天爷借了胆子,私下把市面上少见的精纯白铜掺进岁贡的银锭里……   龚先生半躬着腰,根本就不敢吱声。   敬王抹了一下脸,半晌才生硬地苦笑摇头,“圣人那日当众下令将那箱白银放在火上烧时,我在心里还在嘲笑这人实在是多事,结果那银子不一会儿功夫就变了色儿。那时候我吃了薛维昌的心都有,恨不得地上有条裂缝让我钻进去!”   龚先生忙上前一步禀道:“幸好当初殿下后来没有下死力营救薛维昌,要不然在圣人面前真的不好交代。薛维昌领了斩刑之后,他的家人全部发配边荒。我特地吩咐了底下的人,对于这些罪大恶极之人一路上绝对不能留丝毫情面……”   敬王脸色果然稍许缓和,慢慢点头,“我原先还想着薛维昌才干虽然平庸,但这么多年兢兢业业也不易,没想到这人连我都敢欺瞒。果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把他挫骨扬灰都难解我心头之恨。”   龚先生犹豫了一会儿道:“下面几个州府当初呈到工部的帐簿我也看过,是有几处花销不合理的地方。但我就是没闹明白,府里几个老手忙了半个月最后才把帐查了个大概,那顾衡一介文士是怎么核算出衢州知府贪渎银子的具体数额?”   又抬头悄悄瞄了敬王一眼苦笑道:“说实话,听说在薛家茅厕里真找到大笔银两时,我都不敢相信这个消息是真的……”   敬王大力挥拳砸在桌案上,“我悄悄派人探访过莱州顾家,听说顾衡祖父辈还有几份真才实学,他的父亲和两个血亲兄长都是碌碌之辈。也不知他这份演算之能到底是从何而来,简直是有鬼神莫测之工!”   虽然心头有不服,但龚先生还是对这份凭总帐逆查的本事不得不服,“把衢州一案查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仅顾衡一人就让我们单方面折了这么多人手,实在是让人可恨可恼。要是让他这么坐大下去,咱们可是平白无故树了一大敌呀!”   敬王琢磨着龚先生的话,捏着鼻根道:“若不是几位朝中重臣压着,这家伙恐怕要被圣人越级升迁,毕竟是靠了他才揪出几条大蛀虫。即便是这样,在短短半年的时间内由七品升至六品也算鲜见……”   他不无后悔地想着,若是周家没有抢先与顾衡为恶就好了,也许可以把这个人缓缓拉到自己的这方阵营来。蓦地,虚空中一个身着宝蓝衣裙,头插金镶碧玺长簪的女子徐徐转过身,一双杏仁大眼又黑又亮飒飒如刀,却面目淡漠平静无波地望着这边。   敬王喝了口茶勉强压制住心上的噪动,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听说……顾衡的夫人在灯市游玩时被人刺成重伤,将养了好几个月身上的伤才痊愈。凶手到现在还没有缉拿归案,天子脚下的治安如此松懈,顺天府尹实在是不堪大用!”   龚先生心中浮起一丝莫名怪异——这已经是敬王数次亲自询问那件凶杀案情并对顺天府尹表示不满了,但他却说不出这丝怪异到底怪在哪里?   ※※※※※※※※※※※※※※※※※※※※   银课案告一段落……感谢在2019-12-10 19:12:58~2019-12-11 18:33: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毛毛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zoeou2005 10瓶;韩墨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八二章 茉莉      敬王烦躁地把人挥退下去, 信步走至园子里的一处暖房。   这处暖房不大, 天棚上用了琉璃瓦地上牵了地龙, 即便是寒冬腊月室内依旧温暖如春。但费了这么多银子建造的暖房,却只养了近百钵寻寻常常的宝珠茉莉。   宝珠茉莉的花型半开如雪白莲台,珠圆玉润香味浓郁。这东西算不上十分名贵, 在夏天的时候只要早晚侍候得好,能在园子里一开一大片。到冬天就不行了, 不但不喜欢开花, 稍遇着冰雪就会冻干枯死。   敬王原先也不喜欢这种花,不但没有兰花的临水高洁, 也没有雪梅的枝头傲霜。开放时一小簇一小簇的, 且味道过于香馥幽微。只是每次遇见那个女子的时候都喜欢在头上簪几朵, 他便觉得这花分外可爱起来。   他曾隐秘地想, 若是那个笑容温暖明快的女子能摒弃前尘跟随在自己身边,那么一年四季无论什么时候都有开得正好的宝珠茉莉簪在头上。而自己忙完一天的政务后, 一转头就可以闻见沁人心脾的花香……   这份不可告人的心事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来的, 连敬王自己都说不清楚。   从潭柘寺的山门外初见时沐在晚霞金辉中的海棠红, 到顺天府公堂上令人心折的宝蓝, 这女子给自己的印象一回比一回深。可他十分确定, 那女子恐怕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清楚。因为那女子的眼中, 满满的都是她的丈夫……   这些年有无数环肥燕瘦在身边来来去去, 每一个或是乖巧可人或是明秀端庄。   可是敬王知道, 那一张张上等胭脂涂抹的丽颜下尽是无穷无尽的算计。为着虚无缥缈的恩宠, 为着女人之间不可言说的攀比, 甚至为了某件稀罕的首饰,后院儿那些柔得像水一样的女人在转瞬之间就会变得张牙舞爪面目可憎!   或是为自己,或是为膝下的孩子,或是为身后的亲族。即便是真心,也裹着一层一层的虚情假意,到最后那真心也就淡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样的女子层出不穷,所以到最后即便才情再高脸庞再美,在敬王的眼中都是模糊的一片。   在顺天府的公堂上,那神情间尚有些羞涩的女子一到人前便变得口舌如刀步步紧逼,当着一众高官权贵毫不怯场,英姿飒飒如战场上的女将军。所谓的衢州名妓柳香兰在她手下竟然走不了一个回合,不过几句话过后就节节败退。   彼时,在无人得见处敬王的心跳如鼓目眩神迷,他第一次清晰无比却又像梦中飘渺一般,非常明确地记住了一个女子的容颜。   等案情审结完毕,敬王看见那人神情温婉地站在顾衡旁边。无论对方说什么,她都含笑一一答应,与公堂上的寸步不让咄咄逼人判若两人,那份对丈夫毫无保留的全心全意让人看了十分碍眼……和羡慕。   毫无缘由的,闲适站在一边的敬王心中掀起了莫名其妙的重重愤怒——这样出尘绝俗的女子怎么能对凡间的男子倾心相许?许久过后他才明白,这份出奇愤怒的名字叫做嫉妒,他恨自己从未遇到过这样纯粹的人,恨那女子在生命中出现的太晚……   这份诡谲的情缘来得太快太猛,连敬王自己都分不清楚这是因为那女子实在太过美好,还是因为这份对他人~妻的无望不可得——   敬王站在院子里仰着头看着灰沉沉的天空,仿佛要下雪了。他茫然的抬手捂在胸口上,寻思着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从生下来起就被母亲周贵妃贴上了无数个期望,根本就不允许自己行差踏错。君夺臣妻的污名,更不能扣在自己身上。   这份蠢蠢欲动的饥渴不能与任何人相商,甚至淡淡透露出去一点就会引起轩然大波。可是敬王珍而重之地藏着收着掖着,就像深埋在土中的美酒,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引人垂涎。   也许把那个笑容明快说话利落的女子收纳在后院里,看着她全心全意地为自己欢喜为自己忧,这份焦急的渴望就会慢慢消退。再过个几年,那女子就会慢慢湮灭于后院更多更美的佳丽当中。   但在这之前,横亘在眼前的阻碍有许多。首先就是顾衡这个于公于私都极不知趣的家伙,也不知从哪儿借来的胆子,一气儿让江浙官场损失了这么多人手。每每想起此处,敬王就恨得咬牙切齿。   但更让他感到一丝惶恐的是,父皇……对这件事的态度极为暧昧。   顾衡虽然凭借一己之力掀开间江浙官场的重重黑幕,但在这后面若是没有端王的推波助澜,若是没有父皇的默然暗许,小小的衢州银课案根本就卷不成滔天巨浪。   老二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终于想通不再做个闲散亲王,而是要重新插手政事吗?更要紧的是父皇到底是什么意思,以往像这种事他一般都是捂着,至多把密折发给中书省和六部了结,鲜少象这回如疾风暴雨般亲自出手处置干净!   敬王敏感的嗅到了一丝暴风雪前夜的冰寒。   但这份危机来得如此莫名其妙,却无任何先兆和因由,所以他选择让自己尽量忽略过去。如若不然……这么多年的骄傲和期许,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柳絮般的雪片终于飘飘洒洒的落在琉璃瓦上,片刻间就是苍茫无垠。敬王沉沉收回望向远处的目光,几乎不错眼地盯着眼前开得极为灿烂的宝珠茉莉,轻声吩咐花匠看护好此处,便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温暖如春的花房。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景仁宫的太监过来传话,说贵妃娘娘在披香殿内办了一个小小的茶宴,特意邀请了几位品德才貌俱全的姑娘赴宴……   敬王一听就知道这是母亲准备的相亲宴。   自从自己成年后,母亲周贵妃也一年变得比一年焦急。也是,三个成年的皇子当中,肃王已经有一男两女了。就是在外人面前一副清心寡欲的端王,去年也得了嫡子。自己的婚事若是再不解决,阿娘可能又要睡不着觉了。   敬王无可无不可地在丫头们的伺候下穿好黑地缂丝夹绵蟒袍,用了鸡蓉粥并几个牛肉馅的面饽饽,甚至坐在榻上看了半天书,这才慢腾腾地坐了马车往禁中赶去。   虽然是天寒地冻,但是披香殿的小园子里却是一片莺声燕语姹紫嫣红。一众京中贵女或坐或站,在大冬天里穿着颜色妍丽的袄裙,个个都像画上仙女一样妩媚动人。   披香殿的大宫女抹香一边在前面带路,一边低声解释,“……圣人这回好容易松了口,说殿下自己要是看中了谁家的闺女尽可以知会一声,并不拘于四品官吏之下的女眷。娘娘高兴坏了,马不停蹄地选了这几家闺秀进宫来。说这几个人才相貌都是一等一的好,殿下无论挑中谁都是好的……”   敬王脑中飞转,知道甄选王妃这件事不能再拖下去了。但他心中又浮起另一个疑惑——为妨后戚之乱,亲王正妃只能出自四品官吏之下的门楣,父皇怎么突然松了这个口?   披香殿内因为铺设了大片的琉璃瓦,又利用铜柱接了地龙,整个殿堂光线柔和而温暖。周贵妃靠在半新半旧的迎枕上,正隔着枣红色的绡纱窗子看着外面的各家闺秀。   听到敬王的恭声问安,周贵妃好半天才扭着身子转过头来,实在忍不住气道:“今天你必须在里面给我选一个人儿出来,你若是还要推三阻四,我就请你阿爹直接颁下圣旨,开春后你等着做新郎官就行了!”   这当然是赌气的话,敬王微笑着坐在她身边,亲自取了一个冻梨儿过来,仔细剥了皮用帕子托在手上递了过去,“您和舅母不是一心想让玉蓉表妹嫁给我吗,怎么今天没看见她在里面顽耍?”   周贵妃享受着儿子的亲手服侍,横了他一眼埋怨道:“你外祖说,圣人决不会允许两代后妃出自同一个家族。宫里既然有了我,自然就断了玉蓉进宫的路。幸亏你们兄妹俩从小就淡淡的,要不然我这心还不得痛死……”   敬王心里有些不以为然,面上却丝毫不敢显露,“说起来玉蓉表妹今年有十九了吧,怎么还没有中意的人家吗?”   周贵妃没好气的呸他一口,“她十八岁的生才过没多久,你这个当哥哥的怎么胡乱给他加岁数?你又不是不知道哪个妮子心气儿高,眼里但凡看中了一人,余者就如同土狗瓦砾一般。”   说起这件事儿周贵妃也免不了长吁短叹,“你外祖父那么疼她,又怎好拂了她的意,所以这件事不知不觉间就拖下来了。你在私底下也悄悄留意一下,有相貌端正才华横溢又身无拖累的,千万要领到你表妹面前让她看一眼……”   敬王心中忽生了同病相怜的感触,就没有去吐槽玉蓉表妹选夫婿的标准太过苛刻——相貌端正才华横溢又身无拖累的,这不是选丈夫,而是给公主挑驸马。   母子俩正在这边轻声说着话,院子里一个年轻姑娘忽然哎呀了一声。原来是她的手被琴弦的锋利割伤了,一股血瞬间就涌了出来。   若是别人见到这么多血,只怕会立刻晕倒在地。这姑娘却是笑意盈盈的连连道歉,从袖子里取出一条白色的手帕随意一裹,姿态甚为潇洒俊逸。   敬王却是心中一阵狂跳,恍惚间看见了那个人。   隔着绡纱门帘看不清模样,但见她穿着一身宝蓝色的衣裙,头上并没有多余的首饰,只在发间碧玺发钗上簪着一丛小小的宝珠茉莉,隔这么远都能让人觉得这副打扮格外清新明丽。   周贵妃从来没看见儿子这副失神的样子,忙顺着他的眼光朝外细细打量。大宫女抹香熟知这些贵女的名讳,忙在她耳边低声禀道:“……是中书省参政知事家的女孩儿,名叫杜芳菲,今年刚满十八。”   周贵妃看着眼睛都舍不得错一下的儿子,脸上的笑意就越发深了。   ※※※※※※※※※※※※※※※※※※※※   敬王妃出场了……   感谢在2019-12-11 18:33:27~2019-12-12 18:44: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毛毛虫 10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八三章 正月      上元节到来的时候, 禁中颁下谕旨, 为三皇子敬王聘中书省参政知事杜濡成的女儿杜芳菲为正妃, 婚礼订在八月初秋。   永祥胡同的周玉蓉听闻这个消息后,一把砸碎了手里的五彩梅瑛茶盏。屋子里伺候的丫头夏言和冬语连头都不敢抬,过了好一会儿才拿了簸箕过来收拾地上的残渣。   周玉蓉胸口上下起伏, “淑慧温恭,静婉端柔……, 杜芳菲向来眼高于顶, 难为那些御前承诣怎么把这些词套在她身上的。还有敬王哥哥也是,明知道我和她一向有些言语龌龊, 还非要选这个丫头当我的表嫂……”   周家对于内廷的消息向来敏感, 更何况牵涉到皇子的婚事。   披香殿的茶宴一结束, 很多事情就已经是板上钉钉了。让周玉蓉没有料到的是, 敬王哥哥并没有对哪家女子上心过,这回却这么快就定下了正妃, 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缘由?   想到昔日和杜芳菲私下里的种种不对付, 周玉蓉头都要大了。在她看来, 就是选个蠢的丑的女人都比杜芳菲要好上许多。还有她那张如刀子一样喜欢刮人的利嘴, 日后两个人相见还不知道会怎么膈应自己呢?   听到消息的周夫人一头冲进来, 举着帕子哭道:“我可怜的女儿, 你怎么这么可怜?原本和娘娘商量得好好的亲事, 偏偏让杜家丫头给截胡了。圣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赶在这个节骨眼上下了这么一道圣旨, 你等了这么多年难不成就白等了?”   周玉蓉看着胡搅蛮缠的周夫人更是头痛欲裂, 实在不懂像祖父周阁老那样精明厉害的人,当初怎么会选母亲为周家宗妇?   但这只是自己的亲娘,别人可以嫌弃自己却万万不能嫌弃。   她站起身把人小心扶住,又吩咐丫头送来热帕子净脸,这才按耐住心头不愉和颜悦色地道:“早就跟阿娘说过多少回了,我和敬王哥哥是做不了夫妻的,偏偏您和姑姑非要把我和他送做堆。这下好了,八月的时候您就可以喝上外甥媳妇儿敬的茶了……”   周夫人泪水涟涟,又伤心又难过,“我的女儿人品相貌样样出众,凭什么杜家丫头可以嫁进皇室,我女儿的婚姻到现在还没有着落?敬王殿下……要才有才要貌有貌,你们两个又是自小的情谊,这天底下比他还要好的男儿可不多……”   周玉蓉却是想起了那个清俊蕴藉的人,在灯市上含笑望过来的一眼何等风仪,但令人遗憾的是那里头却早早装满了别人。   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粉色指甲切进了掌心,样样出众又能怎么样,那人的眼中只有一个样样不如自己的乡下丫头。听说他们今年连孩子都怀上了,而自己还形单影只,陷在那句一生一世一双人当中不可自拔……   周夫人一辈子顺风顺水基本上没操过什么心,如今为了这个捧在手心儿的女儿简直是愁白了头发。   比自家门坎高的低的后生,一个接一个的成了别人家的女婿,且个个都恩爱无比。她心头懊悔,往年不该把希望全部寄托在敬王的身上,如今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女儿的岁数也大了,到哪儿再去相看合适的人家?   周玉蓉心头怒气掠过后,很快就恢复了一贯温婉面目。   奉了一盏明前过来笑道:“阿娘不要为我的婚事操心,以咱家的门第只有挑别人的。我把话放在这里,只要阿娘稍稍放出口风去,有的是官媒上门。年轻无根基的官吏,即将参加下科春闱的举子,若是细细甄选总有一个好的……”   周夫人一想也是这个道理,但嘴里还是忍不住埋怨几分,“贵妃娘娘也不早点给我透个信,害我一直做了指望!”   周玉蓉实在是无语。   自己说过多少回不想嫁入皇家,怎么偏偏就没有人相信呢?如今落到这个上不得下不得的局面,不知还有多少人在背地里笑话。那个杜芳菲也不知怎么就入了敬王哥哥的眼,从此后只怕更要趾高气扬了吧?   巾帽胡同顾衡根本就没空管京里这些闲事儿,现在他全副的心神都在媳妇儿的肚子上。   在喝了整整大半年的汤药后,吕大夫终于欣慰的告诉大家,说顾瑛的身子已经不碍事了,肚子里的孩子也还安好。在那一瞬间顾衡险些跪下来由衷感谢诸天神佛,让自己所有的努力没有付诸东流。   他不敢想象这辈子若是没有顾瑛在一旁相伴,自己是否还有活下去的动力?成功和欢喜若是没有心爱的人陪伴,就如同一盘色香俱佳的菜没有放盐一样,势必如同嚼蜡……   那场大梦里的孤寂和寒凉,顾衡不想品尝第二遍。若是顾瑛有个损伤,他发誓一定要毁天灭地把这个郎朗世界捣个稀巴烂。至于沉在金水河底烂泥里的薛家子,早就不放在他的心上了。   院子里的人来来去去,两个大丫头小满和寒露正在收拾满院子的补品土产。   莱州乡下的张老太太得知顾瑛有了身孕高兴的不得了,若不是天寒地冻外加年岁大了,肯定要到京城里来看上一眼才放心。   又托了族人寄来书信,说家里一切安好,有她在上头压着没人敢作怪。小夫妻两个在京城势单力孤,万事一定要有商有量。遇着什么事儿莫慌莫怕,实在不行老家还有退路……   送书信来的就是族长顾九叔的儿子顾德,他笑呵呵地把一捆捆的淡菜干鱼干贝从车上拿下来,笑道:“这是老太太牵手晾晒的海物,说瑛姑从小就喜欢吃蒸虾蓉。京城南货店里肯定有卖的,但绝对没有老太太收拾得干净!”   顾瑛看得口舌生津,眼尖地发现里面还有一坛子土笋冻,赶紧一把抱在怀里,嘟囔着说晚上要吃这个。   顾德原先把顾瑛当成自家妹子看待,如今那是正经的兄弟媳妇儿,胡乱张望是极为失礼的。但这家子上上下下没把他当外人,像接待远道而来的亲戚一样依旧热络无比。   顾德悄悄打量了几眼,见顾瑛穿着宽松的褙子,面色红润说话爽脆,甚至比在老家当姑娘时长得还要好些,想来日子过得应该不错。就是顾衡远看着也长高长壮了,说话时态度和蔼可亲并没有拿腔拿调的官架子。   他一边收拾东西一遍暗自摇头,心想要是早知道这对小夫妻如此能干,四叔四婶在背地里作那么多怪又是所谓何来?如今莱州县城人人都在笑同茂堂顾朝山有眼不识金镶玉,活生生的错过了一座宝山……   晚上顾瑛挺着肚子亲自掌厨,顾衡扎着手站在一边战战兢兢地给她打下手。   土笋冻是现成的,用不着费什么事儿。这东西灰头土脸的像一根一根的小虫子,秋天的时候从沙子里头逮出来,先放养一天吐清杂物后下锅小火熬煮。它像猪皮一样,熬半个时辰就变得黏黏糊糊,盛出来自然冷却后就凝成一碗土笋冻了。   幸亏这是冬天冻得瓷实,要不然这一路上老早就坏了。用火热后扣在盘中用刀化成数块,调酱料佐之或是下酒或是空嘴吃都极爽口。   干海蛎泡发后用鸡蛋搅散以油煎之,摊成一盘饼样上桌。   一定再用老太太特制的甜辣酱蘸食,这种辣酱和别处有点不同,颜色艳红欲滴,不像别家的颜色暗红。味道是甜辣兼备,而甜似乎还略占上风。辣酱倒入碟中,箸未动而眼前一亮,筷子到嘴边时涎水已经下桌沿了。   顾瑛虽然好久没下厨房了,可是手脚一如既往的利索,又做了面片花生汤、钉螺炒面线,让顾衡陪着族兄在外间好好喝了几盅老酒。自己拿大碗刨了煎海蛎和辣酱,美滋滋的回房吃去了。   顾德开始还有些局促,喝了酒之后话自然就多了些。   闲谈间说莱州又开了一家医馆,馆里请了省城有名的大夫坐镇。同茂堂的生意自然就差上许多,顾循顾徔两兄弟开始明里暗里地争家产,那小汪氏仗着是受宠的小儿媳,三天两头的闹起事端,倒让外人跟着看了不少笑话。   张老太太眼不见心不烦,没多久就搬回沙河老宅去住了。每天早上吃了饭出去遛遛弯儿,遇着病情不严重的患者就帮着开两三张土方子。族里派了一个手脚麻利的媳妇子每天过去帮着打扫和煮饭,工钱是老太太自己出。   顾德委婉地解释了一遍,说老太太不是不愿意住在京城,而是同茂堂那一家子弯弯绕太多。若是没有她老人家当镇山太岁,指不定会祸害出多少事……   这份爱护之心顾衡何尝体会不到,他虽然没父母缘但是却有视自己为眼珠子的祖母,有心心相印的佳侣,还有即将诞生的孩子,昔日的怨恨都已经成了前尘往事。   顾德长透了口气,“这人真的是不能坏良心,你那位舅家表哥童士贲中了恩科的举人后到处张狂的不得了。回乡后就到处拜见昔日的同窗和师长,谁都知道他是回来臭显摆的。结果腊月天马车翻进了山沟里,伤了腿又在露天地里冻了半天,到现在都不能下地走路。”   顾衡微微蹙了眉,少了童士贲这个伪善又喜处处钻营的人,难怪今年耳边清静许多。只是不知道这个人因为张狂摔断了腿,脑子会不会好好长回记性?   ※※※※※※※※※※※※※※※※※※※※   杜芳菲这个人物,首次出现在142章,跟周玉蓉不和   shg 第一八四章 急报      两个族兄弟推杯交盏地喝了一整壶烧酒, 困倦至极才回房沉沉入睡。怕酒气熏着媳妇儿, 顾衡就在外室的榻上胡乱将就一宿。好在被褥厚重暖和, 一晚上很快就对付过去了,正似睡非睡时有人急急扣门。   顾衡猛地一惊一下子坐了起来,抬头看外面的天空才蒙蒙亮, 内室帐幔低垂显见人还未醒。他深吐了口气抹了一下脸,悄无声息地下了榻打开门闩。   门外是新进的大丫头寒露, 按照新学的规矩直杠杠地福了一礼道:“刚才钱小虎传信儿进来, 说有大人的急信从端王府那边转过来,让您赶快过去看一眼。好像是您昔日一位姓王的同科在河南道突然暴毙身亡, 那边还发生了暴~乱,听说死了不少人……”   刚刚过正月的天气还很有些寒气, 顾衡后背上却突冒出一层一层的冷汗。是什么样的急报还需要特地从端王府转过来, 况且还发生了暴~乱,这是宏武年间从未有过的事情。   顾衡忙回屋换了身干净衣服, 听到动静的顾瑛顾不得收拾自己, 高声吩咐厨子赶紧把昨晚笼笹上的点心热一热,飞快捡了一食盒交给在外院等候的钱小虎。   赶到南月牙胡同时,端王正准备出门。他招呼了一声一边走一边说, “河南府去年春时大旱夏时大涝,上万顷田地颗粒无收。偏偏冬天时又遇着前所未遇的严寒, 乞赈灾粮的折子雪片儿似的往上递, 圣人派了专人协理此事。”   这时候也不是穷讲究的时候, 顾衡就跟在端王身边一路上了马车仔细倾听。   端王拧紧眉头叹了一口气, “没想到暴民揭竿而起,很快就冲陷了几个城池。上蔡县衙被一把大火焚尽,知县王希久躲避不及当场殉国。我知道你们是同科,私下里很有几分情谊,就先派人知会你一声……”   虽然早就料到,但顾衡的脑子还是嗡地一声响。   想起去年三鼎甲跨马游街时的荣光,想起王希久准备去河南上任时众人在会仙楼为他送行,那人面带羞涩腼腆地推过来一个薄薄的红封,说这是一点小小的贺仪,还望顾兄不要嫌弃……   还有王希久曾开口借了三百两银子,他性情持重稳妥,若不是遇到天大的难处绝不会贸然开口。可惜自己那时候手头事纷纭复杂,竟没有写信多过问一下……   马车跑得飞快,端王忽然神色微黯地望过来一眼,“你如今风头正劲,早在朝中得罪了不少人。河南府这道烫手山芋,极有可能要推在你的身上……”   顾衡冲端王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果然大朝会上第一件事情就是议论河南道的暴~乱,脾气一向甚好的圣人面色铁青,把六部上下骂了个狗血淋头。说这么一点天灾眨眼间就演变成人祸,那么多钱粮拨下去,难不成全部糟蹋在狗身上了……   端王面目平和依旧像个菩萨一样站在一边不动不语,很多时候大家都当他是个样子货,时日久了连他自己也是这样以为的。谁知皇帝眼珠子转了一圈儿后温声问道:“老二,你看眼下这个烂摊子交由谁出面比较合适?”   就像水星滚进了油锅当中,立刻就噼里啪啦的炸响一片。好几位阁老尚书都惊诧地望过来,就连向来不对付的肃王和敬王都神色莫名。   端王愣了一下,上前恭恭敬敬的行礼后,态度不卑不亢的沉稳道:“……河南道离京并不远,快马半个月就能到。当着得力钦差勘探暴~乱的起因,捉拿匪首以正典型!圣人一向以人仁厚治天下,纵得有些人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实在是辜负圣恩。。”   皇帝转头看了端王几眼,似犹有不足地垂了眼睛不语。   就有头发胡子花白的老臣上前一步禀奏道:“说起朝堂上的能臣干吏,我朝可以说是车载斗量。只是很多年轻人还没有经过历练,如此不可多得的机会自然是要先让给他们,让其早日成为国资栋梁。”   另一位机灵的翰林忙接嘴道:“臣举荐工部虞衡司的六品主事顾衡为钦差,前次衢州银课案就是他抽丝剥茧,将许多国之蛀虫绳之以法。更何况他是辛末科的榜眼,正是一展长才的时候。河南府的暴民在他的感召下,也许很快就能归化朝庭重沐圣恩……”   仿佛商量好一般,这个提议立刻就得到了大家的赞同。有人说河南上蔡县殉职的县令王希九和顾衡的私交不错,勘查暴~乱也是交给他可说是事半功倍……   肃王对顾衡的印象还好,忍不住插了一句嘴,“河南的几个州县都被暴民霸占,眼下应该调集卫所上的兵士前去围剿。那顾衡不过是个文弱书生,这时候巴巴地跑过去不是送死吗?那些人若是晓得礼仪君恩,就不会有这场祸事了。”   跟随肃王的人立刻转向,朝堂上的声音也随之分化成两种——有建议拿重兵镇压的,有派遣文官前去谈判招抚的,一时间竟有些委决不下。   敬王倒有些跃跃欲试。   若是能将这场暴~乱平定下来,在圣人面前必定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只是眼下河南府的局势不明,若是不知深浅贸然前去,真正遇到危险时那就得不偿失了。他正在这边举棋不定时,就见舅舅周敏之悄悄给他使了个眼神。   敬王一怔,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一边,心念却在急转——不知舅舅让自己勿动是什么意思。两边的渠道各自不同,也许他那边的消息快一些也说不准。功劳谁都想捞,可也要有那个命!   正在这样想的时候就见皇上眼睛直直扫过来,好像还在他身上停留了半会儿,末了又收回目光重新打量几个儿子,仿佛在心中取舍一般。   良久才叹了一口气道:“年轻人是要出去历练,要不然就不知道外面的风风雨雨。这个钦差就定给老二,顾衡为副,两个人一路上也有个商量。由顾衡处置相关的事物,老二在一边给他压个阵……”   大殿上静寂了片刻,人人都被这道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的圣谕惊得目瞪口呆。有反应极快的朝臣立刻上前附和皇上的话,言辞含糊地夸赞端王定能充当大任云云。   至于工部六品主事顾衡上朝听政的资格都没有,但现在也没有几个人敢真正小觑他。当初小瞧这个人的衢州知府薛维昌,去年秋天的时候才被斩立决,如今还不知道猫在哪块地方等着投胎呢!   好容易等下了朝,敬王瞅空选了个无人的地方静等了一会儿。果然片刻之后,礼部侍郎周敏之就满脸笑容的走了进来,微躬了躬身子道:“……今天凌晨传来的急信,河南那边又失了两个县城。如此这般凶险,圣人怎么舍得让你去?”   敬王想起在大殿上,皇上的确在望向自己时犹豫了那么一会儿。这会儿仔细回想,那份目光里充斥着偏心的袒护。一股说不出的感触刹时充满心中,“二哥不受父皇待见,这样一来心里只怕更加不好受了……”   周敏之轻微一笑,“如今这个当口上,你最好时时不离皇上左右。端王就是在河南府挣下天大的功劳,也夺不了你在皇上心中的这份好。”   敬王脸上的笑意更深,“先前我对那些暴民深恶痛绝,现在我到指望他们真有些本事,好把老二和顾衡那个小子死死拖在当地。最后实在不可收拾了,我再向父皇请命……”   端王在勤政殿受了一顿难得的嘉勉后,大步出了宫门。面目是一如既往的淡然,仔细看那眼神却是晶亮夺人的。父皇……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到最后忽然感叹了一句,说“你已经闲得够久了,该出来老老实实当差了!”   端王让自己不要乱想,可实在忍不住要乱想。他急急地走了几步,无数红墙从眼前掠过,拐角处一队青衣内监急急躬身退在一边。   刺骨冷风扑面而来,端王热炭一般的心终于乍然冷却。   这世上最不能相信的就是帝王的承诺——这是自己用无数次跌倒换回来的教训。从前母后还在世,父亲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一朝变故,所有的爱情亲情恩情就如同失了颜色的陈年画纸,再也找不回往日的鲜妍生动。   今日的心情起起伏伏,实在不是个好兆头。端王摸了摸手腕上的绿檀木佛珠,心想自己修了这么多年的佛还是如此无用,竟然被别人一句话就坏了修行。不过是一场利用罢了,要不然这样建功立业的机会为什么不留给他一向宠爱的老三?   顾衡早已等在马车前,听端王把大殿上的经过仔仔细细说了一遍,这才慢腾腾的问道:“殿下好像不怎么高兴?河南府虽然有许多州县沦落在暴民的手上,但若是顺利平定,就是殿下的一件不世奇功!”   端王斜斜瞄他一眼,“我本来只想做个富贵闲王,如今看来是不成了。不过能为百姓做几件实事,也许就是菩萨派给我的修行……”   顾衡暗暗松了口气,那位皇帝的春秋笔法实在让人叹服,这世上只怕没几个人看得清楚他真正的打算。   ※※※※※※※※※※※※※※※※※※※※   会加快进度丰富情节……   shg 第一八五章 钦差      钦差出门的行头自然复杂, 比起头回前往衢州的急行军, 这回要准备的东西要多上许多。此时的巾帽胡同一团纷乱, 已经显怀的顾瑛坐在榻上,指挥着底下的丫头们把行李再细细检查一遍。   顾衡见她双颊微丰气色红润便也由她去了,只是冷不丁抬眼看到小满正把一件黑狐皮的大毛衣裳硬塞进行李箱里, 不由连连出声阻止。抚着额头好笑道:“我是去办差又不是去游玩,带这么好的皮毛做什么。再者马上就开春儿了, 这些东西根本就用不上。”   顾瑛想想也是, 忙让人把东西按这节气又重新收拾了一遍。   顾衡分了半副心神留意着媳妇儿,见她脸颊微红额角冒汗了, 忙把手中的东西丢下, 把人硬牵着在回廊里慢慢走动,“祖宗,只要你好好的我这些都不是事儿。这回是跟着端王殿下出去办差, 河南府去年虽说刚刚受了大灾, 但也不至于吃的用的都买不到……”   顾瑛一抬头见人是真着急了, 这才抿着嘴甜蜜蜜地笑道:“我如今铺子里去不得, 因为身子重外头热闹的地界又不敢去,只能在家里自个儿找点儿事儿。哥哥一去这么久, 只怕我只能吃了睡睡了吃,光等着长肉了。”   顾衡微叹了口气, 也不顾是在外头的园子里, 将人牢牢地抱在怀里。   东安门灯市上薛延那一刀幸亏慌乱没有刺中要害, 又幸得顾瑛的底子厚, 再加上回春堂吕大夫不眠不休的大力施救,多少名贵药材不要钱地往里丢,这才把人慢慢地养了回来。但是吕大夫也说了,这丫头生产的时候必定会有凶险。   顾衡抚着媳妇儿圆鼓鼓的肚子,心里也不知后悔还是难受——这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了,若是将来有个意外……   他心头一凛,忙搂着小丫头依旧瘦削的肩膀笑道:“好好的在家里呆着,已经说好了吕大夫每隔两天过来给你诊一回脉。空闲了就和丫头们说说话,或是请两个女先生来家里说回书。河南府看着远,但若是骑快马的话十天半个月也就到了。那边事情要不能顺利完结的话,我一定请假回来陪你……”   顾瑛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回来做什么,生也不能帮我生,痛也不能帮我痛。只是哥哥已经想好了吗,以后就跟着端王殿下办事?眼下朝堂开始两王对垒,等你们从河南道回来后恐怕要三足鼎立了吧?”   这一向滋补的东西用得多,顾瑛脸上丰腴了些。摸在手心里软软滑滑的,就像上好的豆腐脑。细心将养的两盆宝珠茉莉的清香在回廊下若隐若现,衬得檐下的一对小夫妻登对至极。   顾衡脸上的笑意慢慢加深,“不愧为荣昌布庄的大东家,就是不出门也能看清局势。原本我想着老老实实呆上几年再外放,没想到时局逼人,一定要把我绑上端王殿下这条船。我想了想,干脆就顺应潮流罢了……”   这话里明显有戏谑的成分,但顾瑛却有些忧心,“我只和肃王敬王在顺天府公堂上打过一回照面,却看得出来他们心思深沉都不是好相与的人。那九五之尊的宝座谁都眼馋,哥哥千万当心他们在背后下黑手,毕竟河南府路途遥远……”   顾衡哈哈大笑,一边扶着人一边往回走,“放心吧,出巡大臣如果出了意外,首先受牵连的就是身边的护卫。他们对大臣的行踪生活了如指掌,出了意外多半跟他们有关。即使无关也是护卫失职一样问罪,所以护卫哪怕豁出生命也会保护好大臣的。“   顾瑛轻吁了口气。   顾衡看了她一眼,笑着摇头继续道:“再者钦差大臣如果在某地出了意外,地方官轻则降职重则丢官。如果地方官跟钦差大臣的意外有关,那就是轻则身死重则满门抄斩。所以不管钦差大臣的死和地方官员有没关系,他们都是第二波被牵连的人,所以他们是断断不敢让钦差出意外的。”   顾瑛仔细想了想的确是这个道理,脸上就带了两分笑意出来。   顾衡以前怕媳妇儿担心,很少说这些朝堂上的事儿。但经历过一回生死后,就觉得自己和媳妇儿夫妻一体,任何事情无论大小都用不着相瞒,所以就捡能说的当闲聊一样说了出来。   “第三就是幕后指使了,胆敢行刺钦差大臣的人要是被查出来,满门抄斩凌迟处死都是小事,夷三族诛九族都是家常便饭。钦差大臣可是代表皇帝,行刺钦差大臣相当于行刺皇上。往重里说那就是谋反了,这么重的罪责怎么可能轻饶?”   顾衡的脸上掠过一丝讥讽,“除非……幕后黑手权势滔天,皇帝本人昏庸无能根本就是个傀儡,幕后的权臣才有可能逃过一劫。可是能做到权倾朝野的又有几个?在严刑峻法之下,即便是深仇大恨的人,也不敢光明正大去加害钦差大臣。”   听了哥哥的细细解说,顾瑛这才稍稍放心些。她上前一步搂住青年劲瘦的腰身,无限依恋地低语喃喃,“哥哥你一定要平安回来,我和孩子在家里等着你。”   涌金门什锦胡同,端王府。   端王是头次大张旗鼓地领这样的差事,心里憋着一口气不想让别人看笑话,但很多事情一时摸不到头绪。好在如今王府是李侧妃总领事务,总管魏大智又是个极有眼色的,终于赶在出门前把所有的东西都准备齐全了。   俞王妃自打生了小世子之后,身子骨一直有些不济,坐月子时又添了头风症,就不怎么管府里府外的事了。这回因为丈夫要远行,所以才特地从西郊别庄赶了回来。   李侧妃虽然出身低微,但待人接物很有一套手段,短短时间就收拢了一批人在身边得用。   这位新立的侧妃态度谦逊却赏罚分明,明里暗里显露了真本事后,连生了王府长子的范庶妃都不敢过份放肆。于是仆役们的规矩更加森严,主子们的用度更加活泛。端王无比满意欣慰的同时,俞王妃却隐生了一丝忌惮。   女人对于身边或许比自己更优秀的女人一贯是欣赏不来的,更何况这个女人还是自己亲手抬举上来的。但这种微妙的情绪却不好宣诸于口,俞王妃只好借助其他或大或小的事务掩藏自己的情绪,好彰显自己在这个家里的主母地位。   端王对着落地铜镜最后整理了一下衣冠,想了一下回头叮嘱道:“你身子不好,就不要太过操心府里的杂务。我已经叮嘱过有什么事就交给李氏去处理,若实在委决不下再过来回禀。还有顾衡这回跟着我出去办差,他家里你时时要派人过去探望……”   穿着一身紫锦暗云褙子的俞王妃神色温婉地应了个是,“顾氏是个知礼数的,我也很喜欢她,只是那丫头成亲后就跟咱府里生分许多。我下了几回帖子,都不爱常来往……”   这话倒没别的意思,只是夹有一点小小的埋怨。   端王却看过来一眼,淡淡道:“夏天的时候,有无名疯汉在灯市上趁乱重伤了顾氏,一直都没有找到凶手的下落,到现在正经成了个无头公案。后来才知道那时候她已经有孕在身,若不是回春堂的大夫援手,顾衡现在只怕就是个鳏夫了。”   俞王妃心头微微一跳,她知道端王尤其看重顾衡,却没想到顾衡的妻子也同样被看重,这算不算爱屋及乌?   她把一块雕了松柏长青的玉佩细细系在端王的腰封上,退后一步仔细端详了一番笑道:“我算了下日子,顾氏应该在四月底五月初生产,倒正是春暖花开的好时候。也不知顾衡到时能不能赶回来,头生子总是紧要些……”   端王这才满意点头,“他们是才成亲的小夫妻,顾衡又因为在外头当差一向聚少离多。家里又没什么正经大人,咱们多少帮着看顾些。当初世子出生,全靠他家的老太太和顾氏出手施救。”   想起自己粉团一般的儿子,俞王妃心都要化了。知道光是冲这一点,这顾氏一辈子都是自己的恩人,遂诚心诚意地道:“不管你们能不能及时回来,顾氏生产那天我亲自过去巾帽胡同帮忙。想起像花骨朵儿一般的小姑娘如今也要当娘了,真是岁月催人老。”   端王没有感慨岁月,反倒仰头叹了口气,“我这些年循规蹈矩夹着尾巴做人,却还是被别人欺负到头上来了,所以才一咬牙接了这回的差事。这趟出去也不知是福是祸,你在家里千万要谨守门户,莫要放纵下人出去惹事!”   兴许是离别让一向冷肃的端王有些微伤感,“如今满京城都把顾衡看做我的门下人,老三更是视他为眼中钉。顾氏头回在闹市受重伤,也不知跟他有无干系。若是你身子骨还行,过去帮着看几眼也好。”   俞王妃还准备还说几句贴心贴意的体己话,就听门外有人脆生生地叩门道:“王爷可否准备好了,礼部的人过来催了……”   俞王妃一口气顿时憋回到肚子里,就见一个穿了浅绿杂宝纹锦缎褙子的貌美女子笑盈盈地带着几个丫头走了进来,恭敬福礼后道:“妾身已将行李都收拾妥当,怕河南府骤冷骤寒,就多预备了两套丝绵的两套单的衣裳,已经给随侍的小子们交待了。”   她本来就长得极为出色,这时候说起话来慢声细语条理有序,就给人一种极妥贴的感触,“另外备用的保济丸、清心丸、知柏地黄丸、六和定中丸等各式药丸都是未启封的,一并交给了魏总管……”   说完又自然而然地上前一步,把端王衣服下摆的一道不起眼的折印抚平,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望向俞王妃,“姐姐……看看可还有什么不妥?”   俞王妃嘴角翕动,再一次深切感受到自己昔日的愚蠢。   ——竟然抬举了这么一个看似软绵却厉害的角色,但现在什么都不能说,一说就坐实了自己的有眼无珠。她脸上扬起无懈可击的微笑,“妹妹处置的很好,就是我来做也不过如此了。”   李侧妃微微昂起身子,态度更加谦卑可亲,“姐姐说哪里客气话,这些都是婢妾应该做的,实在不敢当姐姐的夸奖呢!”   屋外的游廊栽了几棵杨柳,长长的枝条已经绽出新绿,端王倒是极为满意眼前的一团和睦。他抬头看了一眼隐藏在茂密花树间的窄路,心想河南道哪怕就是龙潭虎穴,这回也要好生去闯一闯!   ※※※※※※※※※※※※※※※※※※※※   这里应该分卷了,加快进度……   shg 第一八六章 急奔      三品以上的的钦差叫钦差大臣, 三品以下的的钦差叫钦差官员。   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二字之差, 但是一路上的待遇完全就不同了。吃穿住行都有人早早尽心招呼着, 钦差的卤簿仪仗每天不过行进三十里就要歇下来,各地的知县知府来来去去,顾衡跟在端王后头尽是吃吃喝喝了。   这回的护卫依旧是五城兵马司的郭云深。   对着这位时时矗在自己面前便宜妻舅的大脸, 顾衡已经没丝毫脾气了。但还是忍不住毒舌了两句,“指挥使大人, 你是哪里碍了圣人的眼, 怎么回回出来都让你当保镖?敢情你费了半天功夫升调回京城,就是跟在我后头东奔西跑的?”   郭指挥使踢掉脚上的一块干泥, 脸不是脸嘴不是嘴地小声嗤道:“谁费了半天功夫,老子在云南待的不知有多舒服。每天小酒喝着小调听着, 空闲了就拿着大弓到老树林子走一遭。那里地广人稀多的是猎物, 就是老虎野熊也不算稀奇。”   两个人因为经常打交道,彼此间的情谊可说是突飞猛进。但都不是把好话挂在嘴边上的人, 所以彼此见面了还要互相挖苦几句。郭云深半辈子孑然一身, 在心里早就把顾衡顾瑛当成了至亲之人。   “若不是圣命下来,我一辈子都不愿意回京城来。话说回来,我家里还有几副顶好的虎骨虎鞭酒, 你要是腰乏肾亏的话,我叫人给你送几瓶过去……”   顾衡的脸顿时黑下了地, 心想你外甥女儿眼下正怀有身孕, 我灌了满肚子的虎鞭酒找谁去解决?   想到这里他心中忽然一动, 若是郭云深说的是真话, 那皇帝老爷的心思……实在是太难搞了。这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总感觉好像没什么章法。   但若是真的这样想,就未免太天真了。   譬如这会特地点了端王到河南道赈灾就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以往像这种出头露脸的事一般是肃王或是敬王的。顾衡扫了一眼远处的喧闹,再结合那场大梦里的提示,也许……有人在很早之前就开始布局了。   郭云深看着廊檐下等着觐见端王的地方官员,一边瞄着顾衡的神情道:“这都十来天了吧,这一路上走走停停,照这个速度夏天到河南府应该差不离。我跟这位爷一向不怎么朝面,打眼看着也不像磨叽的人啊,怎么礼部的那群孙子说什么他就听什么?”   顾衡笑喷,也只有这种得皇帝信重的武将才敢胡诽别人。他心念转得飞快,“说地什么话,您老可是俞王妃的亲娘舅。您若是看不惯,悄悄提点王爷几句就是了。我听说这位爷成年后就没领过什么正经差事,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也是有的。”   郭云深倒是有心说几句,只是一对着端王那张冷肃寡淡的脸,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相较之下虽然看顾衡也不怎么顺眼,但情形终究要好上许多。也许两个人骨子里都不是一板一正的人,所以才会一见如故。   去年因为顾瑛夏天时意外受伤,郭云深对顾衡的不满达到空前高涨——觉得这个文人出身的外甥女婿实在是不堪大用。但没过多久,顾衡的所作所为就彻底推翻了他的印象。处置薛延的手段尤其干净利落,还叫人抓不到什么把柄。   郭云深心头很满意,甚至动了将顾衡视为衣钵传人的想法。   有时候朝堂上那些文官像个老婆娘一样啰里啰嗦,却半天说不到点子上,根本就不堪大用。薛延这种附骨之疽仗着脑子灵光手底宽绰,觑到机会就会重新翻起来兴风作浪。既然这样索性还不如一了百了,一招掐在七寸上让其永世不得翻身……   郭云深没有知会顾衡,薛家的案子其实他在暗地关注很久。薛延的老婆还算有几分见识,当初准备典卖全部的家当进京寻夫,也是他悄悄派人阻止。到后来薛延之父薛维昌贪渎案彻底爆发,薛家满门上下一个都没跑脱。   所谓无毒不丈夫,对敌人仁慈无异于往自己的脖子上悬了一根要命的绳子。顾衡总算还有一丝血性,不像那些无用文人的懦弱和迂腐。   两人正在这边心照不宣的闲话,王府总管魏大智笑眯眯地走过来悄悄道:“……大概还有半个时辰那边就完事儿了,王爷请两位大人过去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   顾郭二人相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相似的兴奋之色——这趟出来端王果然有自己的打算。   戊时过后,端王暂居的驿站上房一灯如豆,魏大智端了条凳子亲自守在门口。   屋内端着茶盏的顾衡满脸惊异,“王爷您准备抛下钦差仪仗微服进入淮南府,这……这本是好事。只是一来没有先例,二来万一要是出了事儿,这上上下下的一干人只怕都要掉脑袋。”   端王一皱眉,“你以为我是急于立功图表现,想些什么呢?实话告诉你们,出京之时圣人给我看了两道折子,都是河南府几个偏远地方呈上来的密报,饿殍遍野惨状凄凄。与之对比,河南巡抚的奏折简直是一片轻描淡写。我到河南府,不是看这些官面文章的……”   顾衡叹了口气,“若不是河南府发生暴~乱攻陷城池,实在是遮蔽不住了,皇帝陛下也想不起让您去亲自瞧上一眼。”   郭云深毕竟在外历练许多年,看问题也要深远许多,“官场上向来喜欢欺上瞒下,谁不想年终考评的时候得个卓异。王爷若是想看看河南府的真实状况,的确只有撇开钦差仪仗悄悄地过去。”   他双眼精光频现,“至于安全嘛倒尽可放心,这回我带出来的这百多个儿郎都是跟随我多年的亲兵,个个都是久经沙场以一抵十的好手,等闲的匪徒只怕一个照面都打不过……”   这话倒是不做假。   顾衡嫌坐马车太闷,又因为品阶低大多时候就跟着郭云深骑在马背上。队伍歇下来的时候,就有卫士相互比试武艺,一个个看起来精干异常彪悍无比,且进退有度颇有章法,与京城里养尊处优的禁卫军大相径庭。   只是这样如狼似虎的亲兵有十来个已经是异数,郭云深升调进京城,这群亲兵也如数跟着过来,细究之下怎不让人心惊?   顾衡心中又冒出了那个熟悉的念头——这些皇室的人果然个个都是玩弄手段的高手,只是不知谁是棋子,谁是观棋者?   端王看着眼前的两个人,一个善于谋划知进退,一个善于冲锋陷阵悍不畏死。此次河南府之行有这二人作伴,何愁不能把事情查清楚,何愁不能为黎明百姓做一点真正的实事?   他眼睛隐隐湿意,大概想起了自己早年的坎坷际遇,好半天都说不出来。良久才叹气道:“从前我有万丈雄心想做些实事,结果被压制了这么多年。这回阴差阳错得了这个差事,是福是祸先不考虑,总要为了十几个州府的灾民求条活路……”   有了郭云深当掩护,第二天端王就以病疾歇在了当地一处豪商置办的奢华别院,且谢绝了各级管吏的探访,只推说因为舟车劳顿精神不济,多半要歇个十天半月才能成行。   另一方面端王和顾衡却在郭云深的一干亲兵的护卫下,风驰电掣般快马奔向河南府。   一行人扮做收购粮食的行商,分作几路进了新安县。开始还好些,越往腹地走越是衣衫褴褛的蓬头妇人,头插草标的干瘦孩童,间或还有眼冒幽幽绿光的青壮……   众人看得心下恻然,虽然料着情况很糟糕,却没想到竟然已经糟糕到如此地步。暴民将此地抢劫一空后留下满目疮痍,新安县衙只剩一个黑黢黢的空架子,衣不蔽体的贫民像游魂一样在街上游走。   亲兵们满眼警戒地护卫着端王一行,边退边走。郭云深催马上来低道:“得赶紧离开这个地方,乡民愚昧又贫瘠至此,只怕被人稍一鼓噪就要发生动~乱。咱们人虽然多,但也架不住他们像蚂蚁一样涌上来乱啃……”   端王脸色铁青,却知道他说的极为有理。只得连连催马绕过新安,朝下一个目的地前进。   河南府下辖一州十三县,历来有中原粮仓的说法,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这里土地广袤平坦,放眼望去没有一处山包,耕地面积十分广阔。外加气候温润河流纵横,与江南米仓不相上下。   但从前年开始河南省的主要产粮区开始出现灾害,且各种灾害交替出现。先是严重春旱,许多地方的河水断流。接着出现大面积的霜冻,夏天的时候又开始出现洪涝,到处都可以看水退后留下的暗黑印迹,很多房屋垒砌的青石墙角都被洪水泡塌。   一路上遇到的存活乡民皆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比起死人来也只是多一□□气。   众人心中又急又慌,抛出随身携带的干粮后都转头不忍再看。至一处无人树林时,端王一下马便从腰间扯出乌金缠丝马鞭,紧抿嘴唇面目狰狞将地上的尘土乱鞭一气,这回连一向善言的顾衡都不敢上前深劝。   ※※※※※※※※※※※※※※※※※※※※   河南自古就是中原腹地,但也易受灾   shg 第一八七章 灰烬      河南道的情形比大家想象的都要惨烈, 但河南巡抚一道道快马加鞭呈上去的折子只知要钱要粮, 却只字未提各州各县的运作已然半数陷入瘫痪。这是何等大事竟然也被人瞒报,就是不知始作俑者到底是谁?   且到现在为止已然数旬, 其作为一府的最高行政长官对境内灾民竟无半点安抚手段,叫人不得不叹服他简直是尸位素餐。若是朝廷没有派人下来细查, 这件事还不知道要被欺瞒多久。   国家体系在大灾面前无有效应对, 激起民众暴~乱简直是顺理成章的事。朝堂众位阁老朝臣只知暴民攻陷了数个城池, 细究之下不知其中有多少是人祸, 又有多少是天灾?   端王将近三十年的岁月都在京城, 最多不过受人挤兑几句,或是被皇帝大句小句地当众斥责一顿,根本没有直面体会过这种民不聊生的状况。赤红双眼狠狠发了一顿脾气后大概觉得不好意思, 又躲在光秃秃的树林后独自生了半天闷气。   在场诸人相视一眼皆不敢做声,毕竟河南道的惨状实在出乎大家的意料。   到了晚饭的时候端王才挽着鞭子出来,朝周围扫了一眼冷峻道:“我们还察查几个县, 看看情形到底如何, 最后再到洛阳找巡抚舒贵问责。若是他在其中有贪墨枉法行径立刻将其就地正法。拼着我这个亲王不做,也不让能让这些喝百姓血肉的蛀虫逍遥法外。”   自从河南府各州县报了大灾之后, 宫中圣人不但免了各地的赋税, 还下令开仓赈灾拨了二十万两白银的钱粮过来平抑粮价, 就是怕引起民众情绪不稳发生动乱。结果走了这么久没看到一处像样的救济粥棚不说,连负责负责巡查的官吏都没看到一个……   最起码河南巡抚舒贵一个失察之责是跑不了的。   一行人在马上又颠簸了两天到了上蔡县, 所见情形终于好转了一些。虽然放眼出去依旧是又凉又荒, 到处是河水反涌留下倾倒印迹, 但是熙熙攘攘的总有几处人烟,街面上还有三两个挑着担子卖菜的农户。   叫人意外的是县衙门口设置了两个粥棚,一群面黄肌瘦的妇人拖儿带女排着队依次领米粥。两三个同样干瘦的小吏站在一边维持秩序,看起来倒比别处要强上许多。   端王一直阴沉的脸色这才好转一些,就让一个随从过去领了一碗。见那米粥虽然稀的可见人影,但总归是一样热腾腾可以果腹的东西。这几天满眼厌气事,今日才稍稍得到缓解。   就不由侧头赞道:“这王希久点了上蔡的知县,虽然已经以身殉国,但是治下还算井井有条。等回到京城后我亲自为他请功。拨两个人出去赶紧把他的家眷找到,到时候好领朝廷的封赏。”   放眼望去尽皆凋零,顾衡站在被大火焚毁殆尽粮仓前细细打量,心头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大灾之下有民聚众为乱,这是历朝历代都有的事儿。不过是些地里刨食儿的青壮,被有心人一裹胁,头脑一发热就干出一些不可收拾的事儿。但是一气儿袭击了七八个县的衙门,劫掠了二十多座县级粮仓,还顺带烧死了一个现任七品知县,实在是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底下的一帮人正在低声商量今天晚上到哪里打尖,端王却敏锐发现了顾衡的不对劲,慢腾腾地走过来劝慰,“我知道上蔡知县王希久是你的至交,可如今人死不能复生。等把他的家眷找到,我必定亲自为他们讨一份旌表……”   顾衡低头,搓着手里未燃完的粮食灰烬道:“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这些粮仓修建时无不是用的当地最好的材料。墙体因为要保温防潮都非常厚,在悬山式的屋顶正中开一个小窗是用来通风的。”   一阵风吹来,手上的灰烬就扬开来,青年的声音夹带了一丝漠然,“我看过这些仓房的工程图,底部先砌砖然后上铺厚木板,板下架空以防潮。这么大的火,按说应该没有什么东西留下来,但……这些板材还是完好的。”   端王知道这青年一贯心细如尘,不过这个时节研究这些灰烬还是未免奇怪。   郭云深看着眼前的残垣断壁,不知道里头有什么好看的。正在莫名其妙的档口,就见端王的脸色忽然大变,一个纵越就亲自跳进了一片瓦砾狼藉当中。他心头一惊——这可是皇子龙孙,如今在自己身边千万不能有半点差错。   他心里七上八下之时,就听顾衡满脸怔忪伤感之色,“这片粮仓烧起来的时候,里面根本就没有多少粮食。要不然依其储量,这些米粮大豆被焚毁的同时,铺设在下面的木板不可能还是完整的……”   河南道本就是产粮大省,在各个州县都修建有大大小小的粮仓。这粮仓有官仓和义仓两种,其中官仓供朝廷使用,基本分布在大的城池附近,比如在洛阳就设立了一处北官仓,目的在于保证朝廷的粮食供给与官员的俸禄。   义仓是荒年的储备粮食,在于保证时局稳定避免百姓因为荒年而作乱。每个州县每年都会划拨一定数额的银两用于修建和维护。按照上蔡县的规模,这处仓廒总共两排十间,可储存谷物三千余石,即便是被暴民焚毁也不该只剩这么一点空架子。   郭云深此时才恍然大悟,小心猜测道:“也许是作乱之人抢先把粮食搜刮一空,然后下令将义仓一把火烧了……”   顾衡撇了他一眼,脸上的神情淡淡的。   “我们这一路过来看了多少粮仓被焚毁,全部加起来的话,少说有十万石粮食,就是九边的全体将士吃上一年也够了。那些冲击县衙的暴民不过数百,又不是要过冬的老鼠抢这么多粮食干什么,也不怕一路吃多了撑死。”   青年语气中有讥讽,“……再说这么大份额的粮食他们存在哪儿,自个东躲西藏还来不及,难不成还天天背在身上?有些人实在是聪明过了余,把别人都当傻子呢!”   天上的日头已经落下,半明半暗的月光冷冷撒在黑黢黢的废弃建筑上,里里外外泛着一层叫人透不过气来的沉郁。良久才听端王几乎是咬着牙齿反身低问道:“……说说看,这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顾衡叹了口气,躬身道:“我们一路过来悄悄探查了十个州县,其间大大小小的粮仓尽数焚毁。以卑职的判断可以断定两点,一是在大火烧之前大部分的粮食已经被转移。二是暴民除非愚蠢至极,才会背着这么沉重的粮食去冲击各处县衙!”   端王脸上阴晴不定,良久才低声嗤笑,“若是有人敢借着这个当口发国难财,我夷他九族……”   顾衡想起在那场大梦当中,这位主子对贪官污吏是痛恶欲绝。只要一经查办,贪官的下场只有三种,一罢官二索赔三抄家。曾下令“丝毫看不得碍于情面,务必严加查处,把贪官追得山穷水尽,叫他子孙后代也做个穷人”。   有位广东四品知府李曾范因为亏空案被追查而畏罪自杀,这位主子亲自下令,让人拿着账册找李曾范的家人算帐。说有些人自知罪大恶极想一死抵赖,借机保住财产让子孙后代享用,便是死也不能放过。   有了这种铁面无私的皇帝,一时间朝堂上下吏治澄清。   虽然知道面前处境艰难,但顾衡却忽地被激起雄心壮志,微微一笑道:“所幸咱们亲自来看了一眼,仓廒里这么多粮食如果没有被焚毁殆尽,那么必定还安然藏于某处。只要尽数找出来,河南道定能安然渡过今年。”   端王面色铁青,却还是被他这句话逗笑了。   “不管谁得了这批粮食,肯定要想办法处理掉,要不然留着就是场天大祸事,只是这些尽是我们的猜测。河南巡抚舒贵为人恭谨低调,是两朝老臣子。若是没有确切实证,圣人绝不会先拿他开刀……”   顾衡也不是神仙,一时间也猜不出这些失踪粮食到底被藏匿在何处。他看着那些残垣断瓦,深辑到底道:“请王爷给我拨几个人手,我想尽快找到王希久的家眷。他们如今成了孤儿寡母,也不知在那些暴民的冲击下是否安然?”   端王以往觉得自己活得悲苦,如今看到这些灾民的惨痛,倒把往日一腔对生活不如意的怨恨尽数压在心底。   闻言点点头道:“舒贵上的折子里对王希久大加赞叹,说他为护粮仓与暴民英勇搏斗,最后力有不支才以身殉国。我这回来带了五百两抚恤银子来,若是找到王夫人你代我交给她。“   想了一下又道:“算了,反正还要在此地盘桓几日,我亲自交予她也是一样……”   郭云深手底下多的是长于侦听的人,就是顾衡身边新收的长随韩冬也是出自他的麾下,听到吩咐后立刻当仁不让地领命而去。   在一个小小的县城寻找带着两个孩子妇人,简直是小菜一碟。不过半个时辰韩冬就回来禀报,说在城东的城隍庙附近找到了王夫人。只是那妇人警惕性甚高,遇着陌生人根本毫不理会,好说歹说都不肯过来一叙。   ※※※※※※※※※※※※※※※※※※※※   古代的行政长官管的事太多了,估计是现在的公安、城管、刑侦、治安、教育等等一把抓……   shg 第一八八章 借条      城东的城隍庙一向香火旺盛, 自从去年一整年的旱涝大灾之后, 这里更是人来人往。人们口里即便没有多少吃食,也要给菩萨面前敬奉三柱香。就像世事越是无常, 人越愿意把希望寄托在这种虚无的祈求上。   县衙被焚毁后知县王希久殉职,其夫人居无定所, 又不愿意麻烦周围同样辛苦的人, 就带着孩子在庙口租赁了一间简陋的小院暂时落脚。顾衡一行人清早赶到的时候, 正见这位七品孺人穿着旧衣在院里浆洗被子, 一个半大的男孩坐在旁边帮着摘青菜。   眼下虽然已经开了春,但是天气还有些寒意。王夫人一双手冻得通红,那孩子身上的衣衫单薄, 懵懵懂懂也不过七八岁的样子,却晓得帮着大人干活了。顾衡看得心酸, 忙上前把那孩子手中青菜放在一边,又用怀中干帕将他的小手擦拭干净。   王夫人一直半垂着头奋力搓洗手中被褥, 听到动静方才抬起头茫然地望过来。   见到顾衡后刚浮起一抹笑意, 就看到后面一群衣着打扮神情举止与常人迥异的人。她嘴唇哆嗦了一下, 蓦地将那男孩抢在背后,冷冷道:“你们……想干什么,到底有完没完?告诉你们,我一个妇道人家什么都不知道!”   这话没头没尾实在是太奇怪了。   端王自认是此行中的头, 就上前一步微带怜悯地道:“王希久是为国捐躯, 王夫人还请节哀。等钦差的仪仗到了, 我亲自为王大人举行祭奠之礼。就是那几个犯上作乱的歹徒, 我也会着人尽力缉拿,以慰藉王大人的在天之灵……”   王夫人蠕动嘴唇正准备说话,就听屋子里有细弱的哭声。男孩急急慌慌地道:“娘,妹妹多半又醒了,药也喝完了怎么还不见好,是不是换个大夫过来看看才行呀?”   王夫人把屋子里一个细弱的小女孩抱出来,一边匤抚一边草草蹲身福了个礼,迟疑道:“这位……大人,我家里孩子体弱,实在没有精力管外面的闲事。如今世道艰难,睁开眼睛还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有些虚名又换不了米粮,又什么用呢?”   她顿了顿,脸上的神情近乎麻木,“……我丈夫死得惨,被烧的像木炭一样没个人形,这是上蔡百姓人人都知道的事。人都已经死了,给再大的礼数死人都看不见。既然如此让我们清清静静的过日子也没什么不好,你们以后不要再来了。”   这话简直是无理之极。   郭指挥使见端王的脸色变幻不定,就知道这位主子从来没有被人如此奚落如此无视过。就皱着眉头低斥道:“你也是有诰命的朝廷命妇,怎么说话如此不知轻重。诸位大人千里迢迢过来探视,怎么在你嘴里落不着一个好?”   顾衡却听出了王夫人话中的不对,双手微拱道:“夫人刚才叫我们不要再来了,在这之前难道还有一拨人来过?”   王夫人下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却是一个字不肯多说了。   端王知道顾衡向来心细,能从细枝末节当中察知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虽然王夫人的态度出乎意料,但是她丈夫新丧孩子幼小,看日子也过得困苦,心中郁闷难伸也是情有可原的。   这一路走过来,端王除了痛恨各级官吏无作为之外,对于普通百姓的疾苦倒是深有体会。与此相对的,自己这些年的抑郁不得志倒变得无足轻重起来,所以王夫人的漠然敌视丝毫没有触怒他。   端王悄悄给顾衡使了个眼色,退后一步道:“你在这里多呆一会儿,看能帮上什么忙。问问她家乡还有些什么人,若是愿意回去的话我派人一路护送……”   一行人象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走,顾衡将小男孩一把抱起,从兜里摸了一块麦芽糖出来,笑道:“还记不记得我,当初你还到我家吃过饭?”   男孩立刻眉目舒展开来,“记得,姐姐做的炸糕很好吃,我一气儿吃了三块,还吃了很多。姐姐怕我不剋化,还给我装了一兜子山楂片儿。”   他口里的姐姐就是顾瑛,小孩子没有辈份的概念,张口就是乱喊。   大概想起了京城的那段日子,王夫人的面色也缓和许多,抱着小女儿淡淡问道:“听说你跟瑛姑娘成亲了,那是个好姑娘,你娶了她日后肯定会有大福气……”   别人夸顾瑛的话比夸顾衡自己还高兴,他一边帮着把麦芽糖掰碎一点,一边笑着答话,“去年成的亲,已经有了六个多月的身孕,如今能吃能睡。就是刚刚怀上时受了一点外伤,调理很久才见好转。我领了这趟差事,也不知能不能顺利见着孩子出生……”   王夫人脸色稍稍变了一下,却只是沉默了一会儿。好半天才低低道:“你也看见了,我这里没什么好招待的。若是没什么事儿你就早些回去吧,跟刚才那位大人说,如今我也没什么好指望的了,就盼着你们差事完结后能跟着一路离开这里。”   她虽然只是个平常的乡间女子,却也就看出了端王才是一行人当中最高长官。   顾衡跟王夫人接触不多,但几句话下来也知道这位妇人的心性极为刚强。若非如此,只怕在她丈夫被活活烧死在县衙里时,这天就要垮一半下来。但她却把一对儿女带在身边,靠着双手撑起了日子。   顾衡叹了口气,从身边拿过一个小包裹道:“我知道嫂夫人日子艰难,但万万没想到竟艰难至此,一位七品孺人还需要自己浆洗衣裳。这里有五百两银子,是我出京的时候各位同科一起凑的。”   他站起身摸了摸小男孩的头,“刚才那位是端王殿下,他说你若是跟我们一路回京,就一定为你争取最大限额的抚恤。若是愿意就此返回家乡故里,也自会派人护送……”   王夫人木然应了一声了,“亡夫最大的心愿就是外放几年后进六部为官,兴许十年二十年后可以为一方百姓谋些福祉。我知道他志向远大,所以这么多年不管日子过得再如何艰苦也一心一意的支持他。却没想到,第二年就被祸害得连具完整的尸首都没有……”   顾衡心头难受的紧。   那年三鼎甲跨马游街时的风光历历在目,王希久离京时的意气风发仿佛在昨天,却不过短短的日子竟阴阳永隔。若是命运稍稍一变动,留在工部的是王希久,到河南上蔡县赴任的自己,那么此次哀哀哭泣的就是可怜的瑛姑……   也许就是这份感同身受让顾衡的双眼赤红,他把装了银锭的小包裹放在桌上,斩钉截铁地道:“还请嫂夫人放心,我一定把那些暴民抓住,以祭王大人的在天之灵!”   这处巴掌大的小院子实在是太让人压抑,悲伤愤懑简直凝结成实质,顾衡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他拔脚出了大门,正准备催马离去的时候,王夫人好像突然惊醒过来,追上来一下子将马绳牢牢扯住,却哆嗦着嘴唇半天说不出话来。   顾衡怕马匹受惊伤人赶忙下来,却见王夫人似有未尽之意,不由目光微沉,“嫂夫人可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王夫人苦笑一下终于下定决心。   “我屋子里……有样东西,我一个妇道人家拿它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些日子我吃不好睡不好,闭上眼睛就看见亡夫在骂我。他一辈子清清白白,我不能让他去了还污他的名声。”   两个孩子老老实实的坐在院子里,顾衡让等在外面的钱小虎进来陪一会儿,然后跟着王夫人见了里屋。就见她掀开一块破烂的箪席,下面是一口不大不小的樟木箱子。铜锁一开,几十个分量十足的银元宝整整齐齐的码放在箱子里。   顾衡的头嗡地一下,怎么也想不到会碰到这种场面。   王夫人的神情却平静下来,从角落里摸出几张纸道:“这两年我家希久找同科同年借了不少银子,我都帮着他一笔一笔的记下来,不知不觉竟然积攒了这么多,便是顾兄弟你也垫了三百两。结果自你进门来一个字不提,还另拿了银子让我安顿家里,我心中实在惭愧……”   顾衡心中立刻翻腾起来。   ——王希久初任上蔡县的知县,到底是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难处,不但找自己借银子,还把昔日的同科同年借了个遍?   王夫人把手里的条子一股脑的塞过来,“这个箱子里有三千两银子,顾兄弟帮我带回京城,一一返还给那些人。总不能让人家付了人情还损失钱财。若是还有剩余,就当做利息分配给大家。我老家还有几亩地,一家子人的嚼用总还是挣得出来的……”   顾衡把借条草草一翻,又看了看地上闪着冷芒的银锭,心口像巨石一样往下沉,“这些银子是从哪里来的,王兄在世的时候知不知道?”   王夫人双眼赤红脸上似笑非笑,在光线暗淡的屋子里竟然有些凄厉疯狂,“他如何会知道呢,这是我家希久的买命钱……”   ※※※※※※※※※※※※※※※※※※※※   男主必须是柯南附身,才查得清这些魑魅魍魉……   感谢在2019-12-17 19:38:59~2019-12-18 18:34: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姜离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八玖章 义仓      顾衡回到暂居的客栈, 将所有人都赶出去。沉默良久, 等窗外的嘈杂声渐渐散去后这才一五一十的细细回禀。   端王将顾衡留在王夫人处,就是想着他们原本是旧识, 多少能够帮着宽慰几句,却没想到竟然听到这样令人骇然的消息。他也算见过世面的人, 却还是被惊得连手中茶盏一颤。   “你是说自去年春天大旱开始起, 上蔡县境内的义仓其实就是空的……”   顾衡一脸晦涩, “王希久是相当务实有报负的人, 一到任上就开始清理积年的案件,又狠狠打击当地的恶霸地痞。这些举措让他在民间甚有清名,也因此得罪了很多权贵。但他一心一意要做个清官, 无论谁来说项都令差役毫不留情的打出去……”   院子里青草茵茵,细风带来早春的暖香。不愧是关中腹地北地粮仓,老天爷稍微一赏脸就恢复了些许元气。   顾衡深吸一口气, “王夫人说,河南官场上有一个约定俗成的旧例, 就是关于义仓的交接向来是一笔糊涂账。王希久精力有限,身边又没有得力的钱粮师爷, 一时不察竟然陷了进去。几处义仓账面上是满的,但实际上的仓储只有两三成。”   寒门出身的进士见识毕竟有限,虽然秉着一心为国为民的热心肠, 却更好被有心人操控。   “王希久不久就发现了这个漏洞, 但是义仓的掌粮官告病回乡, 根本就找不见他的人影。那交接文书上面有他的亲笔签名, 这个苦果子他不认也得认,以致后来处处被动且受致于人。”   端王虽然一向只在朝中当个闲差,但很多事一想就明白了。倒抽一口凉气惊道:“王希久前任留下烂摊子,结果一股脑就推在了他的身上。义仓是空的,恰逢关中大旱接着又大涝。圣人下令开仓赈灾,他就是巧妇再生也难为无米之炊……”   顾衡也是气极兼无可奈何。   “王希久初涉官场,若是把这件事爆出来只会证实自己的无能。碍于面子只得把事情悄悄瞒下,到处借银子填补亏空。那时候我还奇怪来着,以为他家里负担重就没有多问。谁曾想竟然是有人提前挖了坑让他跳……”   端王暗暗惊罕地方官吏明目张胆的肆意妄为,早已气得是面色铁青,“那上蔡县义仓里的粮食名义上是被暴民焚毁抢夺,其实烧毁的尽数是王希久自个掏腰包所购粮食。他一声不吭,自然是想悄悄填补这个窟窿。如今一把火烧了,更加是一笔糊涂账了。”   外头不知什么时候风大了些,吹得人肌肤寒凉。   端王缓缓沉吟,“……河南府共有一州十三县,我们一路过来数个县城的衙门和粮仓都被暴民冲击,不知这上蔡县的情形是否是特例?”   顾衡苦笑,“只怕不是特例,县衙被暴民冲击的第三日后,有人给王夫人悄悄送来了这箱银子,唯一的要求就是让她不要乱说话。她说若非是我亲至,又逢小女儿感染风寒不能动身,她原本数天前就会带着孩子返回家乡,永世不会再涉足京城。”   他微微一叹,抚过箱子里冰冷坚硬的银锭。   “王爷没有体会过庄户人家的贫苦,这几千两银子很多人一辈子都挣不到。王夫人知道她丈夫去得蹊跷,可悲的是无半点实据,而银子却是真真的。为了以后着想,她想拿钱走人也是理所当然的。但看到我后想到她丈夫生前身后的清白名,实在过不了心里这道坎……”   端王目光寒冽,扶着桌子慢慢坐下,“我来梳理一下,上蔡县的义仓是空的,王希久到任后碍于种种原因没敢声张。找亲戚朋友借了银子重新购置米粮尽力弥补。暴民冲击县衙时他名义上是殉职身死,其实里面另有文章。数日后为使其妻三缄其口,有人送来了三千两银子……”   为掩藏行迹,端王一行人就住于一家简陋的小客栈。虽然随行之人已经尽力收拾,但还是避免不了被褥桌椅的陈旧。窗外早已是漆黑一片,屋里点着两盏小灯,映着屋里简陋家具上的漆面光怪陆离。   端王猛地抬头,“王希久的死……的确有古怪,暴民既然是当地人纠结在一起的乌合之众,又打着除暴安良的名头,那么对王希久这样名声在外的清官必然是尊重有加。即便不把他当回事儿,只管把粮食抢走就是,也不会无来由地故意把人烧死在大火里。”   顾衡喃喃,“王夫人大概晓得一些事由却不肯再多说,只说那三千两银子是王希久的买命钱……”   端王脸上神色霎时如同锅底,不识滋味地喝了几口冷茶,慢慢道:“这就对了,有人……知道上蔡县的义仓是空的,知道王希久拿了自个儿的银子添补其间的亏空。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这个关节上要真闹腾开被追查起来,不知多少人要掉了头上的乌纱帽。”   他这些年修身养性,早已习练得喜怒不动声色,但这趟河南府之行还是再次大大让他长了见识,气的额角上青筋暴起,“……那些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趁乱烧了县衙,把所有的脏污尽数埋在灰堆里,真真是好计策!”   顾衡脑中如同滚开的水,连手指尖也忍不住颤抖。   紧紧闭了闭眼道:“所以王夫人才会说,这是王希久的买命钱。那银子她一分未动,想必也是经过一番艰难选择。这几千两银子对于失去顶梁柱的一家子来说何等重要,我们若是晚来一步这些真相便如同石沉大海……”   端王双目陡然怒睁,“这手法用得如此娴熟,想必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让郭云深把手头的人全部撒出去,这河南府一州十三县,我倒要看看里面有多少人在趁这个机会弄虚作假?”   顾衡勉强压住心中愤恨,略微迟疑道:“怕的是官匪勾结一气,查到最后一场空……”   端王眼中现出睥睨,昔日的骄傲和锐气显露几分,“我母亲去后,我就学着别人时时谦卑着,想着在朝廷上下得个不争不抢虚己待人的好名声,把这一层招人恨的嫡皇子的身份埋进骨头里,没想到学了十年还是只学了个皮毛……”   他站起身毫不在意地向下狠挥了手,“既然总也学不像,就干脆不学了。你带头去查,无论查到谁的头上都有我兜着。我就不信这朗朗乾坤,没有个伸张正义让人说理的地方。有些人胆大包天能把王希久屈杀了,我不相信他还敢把我这个一品亲王杀了!”   这时候的端王意气风发,锐利的像一把刚出鞘的剑,只是远观就可以看见锋刃上闪烁的寒芒。   顾衡抬眼直直瞅着,也未开口说话。好半天才哑声道:“若是换了别的人,多半就开始和稀泥了。王希久遇到殿下,也算是一桩幸事。天下寒门士子遇着殿下这样有担当的人,一腔忠义总算没有枉付……”   端王斜睨了他一眼,冷哼一声。   “我是什么样的人,我自个儿最清楚,用不着你在这儿拍马屁。一来我是为圣人分忧,二来是不想看着那些贪官污吏逍遥法外,还把屎盆子尽数扣在别人的头上。若非有这场乱事,王希久这个老实头多半要被人推出去顶缸。虽然算得上尽职之人,但你以后千万莫要学他迂腐不堪……”   顾衡眼中有股火辣热意,并非大梦当中费尽心机才识得明主的幸事,而是终于有这么一个人真正愿意听听民间的声音。   他深深一揖,轻声道:“看守义仓的官吏都没了,但是当时的粮仓里储存着大量的米和黑豆,要装卸这些东西,必定一度是车水马龙热闹非凡。若是费心寻找几个散落民间的仓老,应该不是难事……”   河南道有关中粮库之誉,大小义仓内所存均为谷子或是豆子,丰年按额征购,遇有灾年就由地方官府依灾情酌情发放。不知赈救了多少灾民,帮助他们度过了多少次青黄不接的难关。   自本朝太~祖年间开始,为显现公平需从民间甄选部分人员负责看守义仓,这些人就被称为仓老。一般以丁粮多寡为依据,从家资颇丰人丁众多的家庭产生。因为钱粮出入之所亦为奸弊易生之地,所以官府在任命仓老时,特别强调“年高有德,众所推服”。   一些地方除了仓老以外,又设立仓大使、仓官、攒典及其斗级。斗级为各种仓储必设人员,主要负责米谷扬晒、抬斛折席、巡仓看守等事。这些人是正役,每名年银八两。他们虽然不能调度米粮,但是一定知道仓内存储量的多寡。   顾衡退下后,端王目光沉沉地负手站在窗前看着黑漆漆的外头。大概是任务分派下去,不一会功夫密集的骑手就分头从从客栈冲出去,很快就消失在无尽的夜色里。   初春寒风猎猎地刮在身上,端王任由衣襟乱飞。好像只站了一会儿,头顶还是星月辉映,远处天边悄然泛白,浑身疲累却根本不想挪动。他想,我来这世上一朝总要做一点事……   ※※※※※※※※※※※※※※※※※※※※   端王战斗值飞快增长……   shg 第一九零章 蝉壳      功夫不负有心人, 一天一夜后撒出去的人手总算有了回信, 终于在邻村找到一位看守过上蔡义仓的何姓仓老。   那人五十余岁,衣饰干净头发也梳得整齐, 在如此年景下想来家里境况还不错。他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在春寒料峭的季节里却汗如雨下, 半张着嘴吭哧吭哧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顾衡闭了闭眼, 心里却如大漠一般平静且荒凉——先前的思路是对的, 单看这人一副畏官如虎的样子, 纵然不是共犯多半也是个知情人。   王希久是辛未科的探花,可说是才华横溢,原本有大好前途等着他, 也许经过十年二十年的历练后就是不可多得的国之栋梁,却这么悄无声息的死于一场大火。更何况以现有掌握的情况来看,那场大火的出处还颇值得推敲。   端王打量了两眼地上之人, 尽量和气地寒暄起来,“……你莫怕, 叫你过来不过是问几个小问题。你们上蔡县的义仓在去年秋收之前总共开过几回仓门?你身为仓老即便不晓得大致的数额,也应该分辨得出那时候仓里还有多少粮食?”   何仓老在乡间本来也算见过世面的, 这么多年心境也算坚强。但半夜三更被人从床上生拉硬拽到此地,一开口就是极要命的问题,所以他尽管骇得抖糠一样, 嘴里却吐不出一句像样的话。   顾衡垂下头, 神色淡漠地道:“ 太~祖以里老大户掌管预备仓粮, 出任粮食的积贮放散之事, 本意在于利用他们熟悉地方情形,可以保证仓粮用于救济最需要之人。”   语气顿了顿,“后来有地方里老大户凭借自己掌握的看管仓粮和申报贫户的权利,生奸作弊侵盗仓粮,你可知那些人后来受了何等惩处?”   何仓老模模糊糊知道这些都是官府中人,但居何等职位却摸不清楚。在来时的路上已经是心里打鼓,听得此话心里就是一惊。看着二人说话做事的派头,再想外面乌泱泱的一大群从人卫士,心里知道今天这道坎儿恐怕是难过了。   顾衡定定看着眼前那颗头发花白的脑袋,声音越发冷诮如骨,“如果仓老渎职致使仓粮出现腐烂和亏空之事,按《大正会典》载——邑烂不堪者,著令经手人员领出,照依律追赔动辄破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义仓所有损失尽由负责值守之人赔偿,有的因此而破家破产……”   青年的语音刚落,何仓老脑中便轰然巨响。   这一年那团隐忧埋在心底深处,他小心谨慎的管着自己的嘴巴,晚上连做梦都不敢乱说。县衙那把大火燃起来的时候,他心里虽然难过却如释重担。心想趁着这个机会抽身而退捡条命就是好的,没想到忧惧还是如影相随,竟是无时无刻没有忘记。   端王冷眼看着这个如芥虫一般的小人物,心中却在喟叹——古人就曾说过,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   朝廷早年颁下的诸般峻烈法度就是这样一点一滴的被侵蚀了,高高放着如同好看的空架子,一阵大风大雨袭来就会成片坍塌。他咬牙握紧了拳头,有朝一日若是能当家作主,第一件事就是大力整治吏风……   何仓老骇得手都发抖,却眼珠子乱转固守着最后的一点坚持。   顾衡知道火头已经差不多了,干脆加了最后一把柴,“我们知道你胆子小什么也不敢说,可是王希久已经死了,查出来的亏空总得有人弥补。你也莫想全部推在暴民身上,就那么几百号人就是敞开肚皮吃,也吃不完整个河南府这么多粮食——朝廷按例清算时,总得有人出来抵帐。”   他抚去衣服上的一条细褶子,满脸兴味盎然的迷惑不解,“难道,你准备把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家产亲手充公……”   端王立刻领会了顾衡的意思,皱着眉毛敲边鼓,“朝廷集结了五千精良兵马,近日就要开拔河南府境内。等那边的人手把闹事的暴民一网打尽,两边一对质什么都明白了。眼下爷还愿意听你说,再过几天你就是想说只怕也没机会了……”   屋外的春雨如针尖儿一样撒在头顶的瓦上,沙沙作响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却让人心头发慌。从槅扇拂进来的微风将桌上的烛火吹得飘摇不定,那火苗却顽强地矗立着,啪地炸起一个老大的灯花。   何仓老惊了一跳,哆嗦一阵后伏在地上大哭道:“小老儿真的不敢说呀,说出来就是个死。呜……,各个州县的义仓秋天时把粮食收上来,转眼就有专人过来用骡队运走。所以这些仓里大部分时候都是空的,即便有存留也不超过两成。”   端王和顾衡面面相觑一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已经料知义仓的问题严重,多半有人欺上瞒下在其间做手脚,但未想到河南省的义仓大多数时候都在唱空城计。   端王良久才涩然问出声,“朝廷每年都派官吏下来巡查,这么多义仓怎么可能都是空的?还有你说的专人,到底是指谁?”   何仓老满脸苦涩,话匣子一打开索性就只得尽数吐露。   “……总不过是那台面上的几个人,平常百姓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即便有这么大的胆子也没有通天的门路。各个州县的义仓的确都是空的,听说上面有人要来巡查,当地的知县就会找城里有名的大富户借粮,连夜把义仓填满。等人一走应付过去,再把粮食还回去就行了。”   端王气得端茶盏的手都在抖,简直是骇人听闻,简直是无法无天——   顾衡却是摇了摇头,“既然有这个章程,那王希久王大人为何不一样画葫芦如此照搬,还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到处借银子买粮充做义仓的米粮?”   何仓老眼中显出悲色,“王大人倒是顶好的一个官儿,到县里来任职时一心一意为百姓考量。但他太过急于求成,处理积压的陈年案子的时候,一不小心把城里的几个有名的富户得罪了个遍。”   他叹了口气,“……等王大人发现义仓的不对时,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帮衬一把。那些富户是成了精的,又拧成了一股绳,就是想利用这件事狠压王大人一头,好让日后的上蔡县由他们说了算……”   顾衡听得厌气至极,“王大人按章办事,反倒被这团乌烟瘴气逼得走投无路。那些人倒卖倒卖牟取暴利,一心守法之人反倒举步维艰,这份颠倒黑白的功力倒是极深!”   何仓老嗫嚅了几下嘴唇,“……其实不光上蔡县是这样,整个河南府都是如此风气,只是像王大人这样老实的几乎没有。我听说那些知县里开始也有三两个楞头青,但到后来都按老规矩行事了。”   端王冷冷一嗤,险些捏碎了手里的杯子,“这河南府的规矩竟然大过国法,也算是一桩天下奇闻。”   顾衡微微眯了眯眼,猝不及防地又问了一个问题,“王大人殉职那天你可在场?那天的大火是否是暴民冲击所致?你千万想好了再说,若是让我们查出有一个假字,你的子子孙孙都休想有出头之日。”   ——说了是个死,不说的话立刻就会死。   何仓老哭丧着脸,“听说新安那边闹起来后,王大人就在义仓周围加派人手。我们几个年老体弱,就被早早打发回家了。我心里觉得不对劲儿,就借住在县衙附近的亲戚家。那天晚上根本就没有什么闹事的暴民,半夜三更时一把大火突然就烧红了半边天……”   等把软成一滩泥的何仓老带下去,天边已然大亮。   顾衡翻着手里的几张供纸道:“这几个人的说的情况差不多,唯有这个姓何知道的还稍稍多一些。单从掌握的情况来看,河南府的吏治已经从根子上烂掉了!”   端王靠在椅子上慢慢思量,“河南府一州十三县的义仓少说有将近二三十万担粮食,不管堆在哪儿都是一座山,根本就遮掩不住。不管是往京里,还是往两淮两广地区送必定会引人怀疑,这条路是不通的。”   顾衡两世为人毕竟见多识广,踌躇了一会儿咬牙道:“……往北边送,只要打通关节那边有再多的粮食都兜得住!”   端王恼得跟什么似的,半晌后摇头道:“九边重镇两年一换岗,除非河南这边的人把戊边的大将全部买通,要不然这件事早就爆出来了。更何况朝廷明文规定米粮乃禁运之物,那些人贪渎些钱财便罢了,他们怎么有胆子敢将国门洞开?”   北元对中土一直虎视眈眈,这些年大大小小的纷争就没断过。稍稍懈怠一点,北元的铁骑就到边关抢人抢粮。所以朝廷对禁运律法极为严苛,但凡抓到一人根本就不用上报请奏,一个普通的小旗就有斩决的权力……   这件事细细思量让人心生恐惧,在银子面前又有几个人能真正直起腰身,朝廷的法度已经败坏至此了吗?   这是将近三十万石的粮食,就是除去暴民所抢,除去意外焚毁,除去正常损耗也有二十万石。就这么凭空消失在中土,难不成像河水一样自己长脚跑到了北元?   端王一张脸已经黑的不能看了。   顾衡怀疑,若是让这位性情原本暴躁无比的主子知道是谁在其中弄虚作假,只怕当场活劈了那人的心都有!   ※※※※※※※※※※※※※※※※※※※※   天天想加更,就是加不起来,呜呜呜……   shg 第一九一章 匪首      顾衡从马背上下来时, 感觉自己连脑浆子都在跟着颠簸。   这一路急行军简直要了他的老命, 难怪人家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他看着前头的端王尚有余力欣赏周围的景色,越发下决心回京城后一定要找钱师傅好生强健一下~体质。   端王吩咐底下从人送来泡好药粉的滚烫热水, 转头笑道:“到很少有人能够跟上我的脚程,你回回都让我刮目相看。若是日后还有这样的机会, 我铁定带上你一路。”   顾衡呲了一下牙,让肩颈的酸痛劲儿过去, 苦笑道:“我虽然生活在乡间,但从小就没干过什么亏力的事, 还是长大后才渐渐接触些民生。倒是殿下您出过我的意料,跑了这么久的路竟然不见丝毫匮乏!”   端王坐在新升的篝火边, 把一张烤好的面饼随手递过来,眼里有些许缅怀之意。   “我十来岁的时候最快活的,就是跟着阿爹阿娘到附近的围场里打猎。身边只带几个贴身的护卫,几天几夜都吃住在外头。阿爹……教我打狍子打麋鹿,我阿娘就在旁边用火炉子熬汤……”   他说着说着怔怔失了神, “我阿娘煮的汤最香,隔个老远都闻得到。阿爹笑起来最大声,那时候我觉得这世上没有谁比我更快活。即便骑在马背上被马鞍子磨出血棱子,也不愿吱声!”   顾衡听他用阿爹阿娘称呼那对天下至尊的夫妻,就在心里暗叹了一声。这位活得比自己还憋屈——他享受过这世上最圆满的宠爱, 但一夜之间就消失殆尽, 这份失落足以让人发疯。   端王大概也想到这点, 自嘲笑道:“我阿娘死了, 我阿爹也就没了,这世上只有一个冷冰冰的父皇。如今他宠爱的是敬王,也许还有肃王。我这身骑射功夫当初还是他亲手教的,结果还是把我扔在京城的犄角旮旯不闻不问这么多年……”   他抬头望了一眼顾衡,“不管这回咱俩是谁连累谁,能够正大光明的出来看一遭大千世界,我都要领你这份情。”   野外打尖的条件简陋,顾衡挨着火堆烤着身上的湿衣,眉眼平淡地述说着自己的往日。   “我亲生父母从来都不侍见我,说我是克星,可又能怎么样呢?祖母视我如珠如宝,我妹子但还有一口好吃的,都要留在锅里让我先尝。这世上人与人之间有缘分,有些人喜欢有些人就要厌弃……”   端王情知他在拿话安慰自己却不愿多谈,喝了一口热水笑道:“算起来瑛姑娘生产的日期就在最近吧,你想要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顾衡倒是从未和人讨论过这个话题,心头一热道:“我还是希望是有个女孩,长的像我妹子,笑起来脸上有个酒窝。从前我不懂事,让她跟着受了不少苦。现在我唯一的想头就是好好奔个前程,弥补从前对她的亏欠。”   这份亏欠包括那场大梦当中的种种,厚重得让人想起来就心生希翼和温暖。   端王不知为什么心生羡慕,这份不关乎地位身份才能有的纯粹感情,他想他永远也体会不到。即便如今的端王府不受人重视,但是廊檐深深处依然是有无尽的明争暗斗。   黑夜当中有快马从远处急驶而来,一个浑身上下裹得不见眉眼的前哨递上来一封急信,气喘吁吁地低声禀道:“作乱的匪首田小春已经被抓到了,就在这前面的小镇上看押着……”   端王脸上闪过兴奋之色,双掌一击赞道:“圣人对这郭云深简直是大材小用,明明是一员猛虎,偏偏把他委屈在京城里当一头抓老鼠的家猫。”   自从踏入河南道境内,为了探清各个州府的情况大家一路风餐露宿。除了有些辛苦外,倒没遇着很大的困难。寻常碰着几个惹事的,郭云深那些精悍的手下草草就收拾干净了。昨天突然得到了匪首显现行踪的秘报,端王就命令他务必要把人活捉。   一行人简单收拾一下立刻重新启程,在天将将亮的时候赶到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小乡村。   此处地域荒僻,虽然已经是春天,但刮骨的寒风冷冷的吹在身上。昨晚下了场大雨,马蹄子底下泥泞不堪。令人心底发凉的是,这一路走来竟无半点人踪。想来去年一整年的大旱复大涝,使得这里被村民遗弃至今。   远远看着是村落,走近看才知道处处都是断墙烂瓦。黄泥上长满了拃长的青草,有些裸露的地方却支楞着缺胳膊断腿的木制门窗,沙石半埋着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棉絮。这应该是某位百姓的家园,大灾之后没人收拾就破败成这个样子。   听到动静的郭云深急忙从一处窝棚迎出来道:“这里是匪首田小春的老家,他家里的人包括爹娘弟妹,甚至隔房的叔伯家里都没剩下什么人,都在去年的大灾荒里死了个精光。前面半个山坡都是他家的坟堆,的确让人看得瘆得慌。”   顾衡腿脚都跟针扎一般疼,从马上摔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咧着牙问道:“怎么抓着他的?”   郭云深脸上泛起得意,“我手上人手少,但个顶个儿地以一当十,每个可能的地方我都撒了几个钉子。我打听到昨天是田小春老爹的忌日,这人果然半夜里就鬼鬼祟祟地回来了。在坟头前哭的伤心不已,也不想想想他自个都干了些什么好事,还好意思掉泪珠子……”   出乎大家的意料,屋子里被五花大绑的匪首竟是个眉目清秀的年轻人。他歪在墙角一声不吭,甚至郭云深气急时把皮鞭拿出来,那人冷嗤一声根本不为所动,仿佛眨眼间就从哀戚的哭坟人变成了让人头疼的滚刀肉。   棍棒皮鞭都用了一轮,郭云深还在想用什么办法撬开这个人的嘴巴?   顾衡却知道自己这行人深入河南府腹地已经好几天,再等下去还不知会出现什么变故。要是等那群看不见摸不着的对手反应过来,那之前做的努力全部就付之东流了。   他将人一把推开,忍着浑身的疲惫和疼痛蹲在田小春的面前,勉强压抑住心中不耐道:“你聚众为乱按律当斩,纵有千般不得已的原因也不敢杀人越货,你知道现如今你身上背了多少人命吗?”   田小春懒洋洋地望过来一眼,眸子中是毫不在乎的死寂。也许走上这条路的那一天,这个人就料到了自己的下场。   顾衡也不慌不急地微笑,“我知道别人往你身上扣了屎盆子,可是你自个不说,这个屎盆子你就得永远扣着。我们一行人五天里把河南府各州县转了个遍,就是想赶在那些人前头把损失粗略估算一遍。你若是好生交代我保你个全尸,若是一字不吐……”   田小春狠啐了一口唾沫,清秀脸庞顿现张狂乖戾,“把我千刀万剐,把我五马分尸?告诉你,尽管往爷爷身上招呼,皱一下眉头就算我输……”   顾衡用手指拭去唾沫星子,神色无比自然真挚地道:“干嘛费这个心脏我的手?看见外面那片坟堆没有,听说里头埋了你的爹妈兄弟和姐妹,你最小的妹妹听说才五岁,因为县衙里没有及时发送赈济口粮都活活饿死了。”   青年俯下身子,一只执惯笔墨的手微微一伸就死死卡紧了田小春的脖子,附耳轻声道:“要是我把这些枯骨全部挖出来堆在一起,再学你用大火把那些县衙和粮仓一气烧得干干净净,你说你的爹妈会不会从地底下爬出来挠你的脸?”   田小春双眼怒睁手脚并用狠狠踹了过来,“我操~你十八代祖宗——”   顾衡神色冷漠地闪身站在一边,脸上的表情阴鸷而无情,语气却仍旧温和无比,“我只给你半刻钟的时间考虑,你想好了咱们继续往下谈。若是没的谈,我就把你一家大小的骨头扔进山沟里,正好手拉手一起去重新投胎!”   站在后头的郭云深不自觉的摸了摸发毛的手背,不知为什么他觉得顾衡说的每一句每一字都是真话——田小春若是不按照他的要求做,顾衡一定会采取这种让人怒火中烧的不耻手段!   果然是无毒不丈夫,这些文人狠毒刻薄起来,武将根本难仰其背。郭云深打了个冷噤,为自己往日对顾衡的轻忽感到汗颜。   端王却觉得顾衡的行事极和自己的脾胃,非常时适用非常手段。固守着孔孟之道,和些凶神恶煞之徒讲规矩讲理法无异于对牛弹琴。他知道顾衡此举必有深意,索性背着手站在一边不言语。   在黑暗当中隐隐看得到田小春儿面上身上有伤,他呼哧呼哧的直喘气,一双眼睛却死死盯着顾衡。忽地冷笑了几声,“我把我知道的尽数说了,就凭你们敢去抓吗?我反正是活不成了,多半也要带累听了这个大秘密的人到阎王殿去呢!”   顾衡稍稍退开,恭谨拱手道:“这是当今的端王殿下,就是奉圣命来查看河南道的灾情。你若是有什么冤屈尽可以说出来,你身上的死罪也一样都逃不掉,但总算为黎民做了一件好事。”   清晨的雾气蒸腾,有半缕阳光正巧洒在端王的脚下。   田小春冷不丁沉默了一下,蓦地大笑出声,好半天才喘着粗气复大嚎起来,“就是你们这些贵人呐,家里的金子银子堆成了山,还想在我们这些穷苦百姓身上敲骨吸髓,楞是半条活路也不给……”   ※※※※※※※※※※※※※※※※※※※※   感谢妹纸们的地雷,我又双叒叕地感谢,呜呜……明天加更!   感谢在2019-12-20 19:26:52~2019-12-21 20:57: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毛毛虫 5个;青青翠微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九二章 烧酒      一股清冷沁骨的溪水从地底下蜿蜒冒了出来, 远远近近的艾草青蒿冒出点点新绿。和暖的细风一吹, 大片或高或矮的植物随风起伏不定,哪里还看得出数月前这里还是荒无人烟的人间鬼域。   端王掬了一把溪水拂在脸上, 闭着眼睛感受了一下其中的寒气。良久才苦笑一声道:“民间疾苦四个字今日我才有彻身体会,相较之下我往日受的那些苦是只浮在面上, 这些人过的日子……痛的很了就只剩下日复一日的绝望。”   顾衡默不作声,其实对于这点他倒是感同身受。   这世上让人最为惧怕的的不是死, 而是明知道世事困苦还要想办法艰难的活下去。他有些日子未曾想起的那场大梦中,顾瑛把所有的事情处理干净后就义无反顾的以身殉死, 不就是因为在这世上已经无牵无挂了无生趣吗?   初春的风在山岗上寒凉地吹拂,大片或新或旧的坟莹上插着的白幡在竹竿上瑟瑟。这里每一个坟包下都是一条卑微的性命, 大灾大难来的时候唯一能做的就是少许的无谓挣扎,然后就是宿命般的等死……   任谁都不知道,在河南府威风八面的暴~乱匪首——号称田天王的田小春,最早也不过是个在田间耕作的年轻农夫。日日夜夜不断的劳作换来的不过是稀薄的酬劳。但因父母兄妹皆在身旁,每日吃糠咽菜也觉得欢喜。   百年不遇的大灾接连袭来时, 所有人都措手不及。身体羸弱的母亲和妹妹率先病倒,家里能卖的都卖了,最后别说药材连米粥都吃不起,地里的庄稼大片大片的枯死倒伏,眼看着就要绝收了。   还没等人缓过神来, 铺天盖地的雨水冲毁了堤坝, 把最后一点赖以生存的田园冲毁殆尽。逃难时, 田小春的父亲心疼家里几把刚买的锄头, 返回家攥在手里死活不松手。滔天的河水涌过来,眨眼间就不见了人影。   母亲和妹妹受了惊吓,又因为衣食俱缺,挨饿受冻了十几天很快就去了。村子里本来有二百多口人,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就殒了大半。田小春识得几个字勉强算个青壮,领着剩下的人一路艰难到了县城,心想把赈济口粮领着了总不至全部饿死。   哪里晓得到了县城,就见门口贴着一张雪白的告示——说义仓里的粮食已经抵徼了去年所欠的税赋,严禁向外发放,艰苦跋涉满怀期翼的人群当场就炸了锅……   端王皱紧眉头喃喃疑惑,“田小春虽然带头打~砸抢了很多富户,但手头的粮食尚不足五百石。义仓原本二十万石的粮食到底去了何处,难不成还要真的走一趟北元边境?国家法度在这些人的眼里,真的已经形同虚设吗?”   顾衡为他递过一条干巾,沉默一会儿后却是说起另一件颇为怪异的事。   “我们这一路走来,但凡富庶一些的县镇必定有大大小小的烧酒作坊。据我所知当阳、桂桥镇自古就有以当地白米和高梁为原料酿制烧酒的习惯。以往就算了,今年这么艰难的光景也没见那些作坊停产,咱们路过时里面依稀还有人在走动……”   端王猛地回头,想起自己偶尔在外面打尖时还赞过此地的酒水醇烈。认真品评起来,虽然比不得宫中御酒味道平和绵软,但另有一股让人畅快的辛辣劲道。   顾衡似乎没有发现他的异样,缓缓道:“我打听过,这些烧酒多半用粮食为原料,用大曲为糖化发酵,用缸砖结构的老窖酵制。新安烧酒由此而发展起来,制酒作坊遍地都是……”   端王听得此话再在心中细细一思量,面上静静与顾衡对视半晌,心里却越发惊骇不已。   路经桂桥镇的时候一行人又累又乏,就随意找了个地方歇脚。   没想到看着毫不起眼的乡间小店菜品却不错,特别是用来佐餐的烧酒醇浓纯净清香扑鼻,便是他也赞了一声好。小店老板自豪的说这酒的名头大,全镇最高产量住年曾经达到十万斤。   桂桥镇地处抚河下游,紧靠抚河堤岸土地肥沃米质好,更有终年清冽甘甜的地下水是酿酒的上好原料,桂桥烧酒是老饕们的最爱。鼎盛之时有无数南来北往的商人车载斗量,将酒水畅销赣浙各省。   端王想起一路过来时,各个州县可谓是密密麻麻的烧酒作坊,当时还在感叹此地昔日的富庶繁华。这会细细一回想心头是又急又堵——要养活这么多酒坊,一年要用去多少粮食?河南府虽然是产粮大省,恐怕也经不起这么糟蹋。   顾衡先前也是没想到这一层,开始的时候一门心思只想追查各个州县的义仓在这场暴~乱中到底损失了多少粮食?结果粗粗一估算根本就对不上帐,田小春之流只会逞凶斗狠,行事时完全只是一时的头脑发热,其实根本是帮着别人背了黑锅。   ——有人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把一笔根本就算不清的糊涂账抛在了他的身上。   顾衡也用冷水抹了一下脸,“到了这步田地,田小春的话足可采信。我把他的话和这些天看到听到的情况梳理了一遍,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河南道的吏治多半从根儿上已经烂掉了。”   他抬眼眺望着远处山岗上长了野草的新坟旧坟,声音空寂而无奈。   “各个州县的义仓秋天时把粮食收上来,转手就通过各种渠道进了各个大小酒坊。上面若是有人下来巡查,就从当地富户家里挪用些粮食过来充数。等第二年秋天地里的粮食下来,再来清偿头一年的欠帐……”   端王被这一重一重层出的贪污手段震惊得连话都不想多说,他老早就知道河南府之行必定是困难重重,但还是小觑了某些人的无耻和胆大妄为!   也许就因为这样,大灾来临之时各处的义仓才没有多余的存粮。饿死的人路边和山坳遍处都是,成群结队的山间野物将来不及掩埋的尸身分食成白骨。这副惨状让那些勉强活下来的贫困民众激红了眼,这才不管不顾地烧杀抢掠攻陷城池。   上蔡知县王希久不愿与那些富户同流合污,结果在清查义仓库存时只能自己拿银子出来垫补亏空。也许他也想向上峰揭破此事,但人卑力弱又被人拿到了短处,只得缄口不言视而不见。结果首当其冲,成了暴民和贪渎之人悄悄联手后的第一个牺牲品。   即便这样那些躲在暗处的人还是没有收手,一边堂而皇之地向朝廷伸手要粮要赈济,另一边把各个州县的义仓趁乱尽数烧毁,不但想把责任推卸给作乱的暴民,还想把历年的亏空一举抹掉。   真正是一举数得,也难为这些人脑子转的快!   顾衡目光阴沉,眼眸极深处却有两簇火星闪烁,“这些粮食被转换成酒水行销各地,即便是往北元边境运,那些戊边的将士也不会阻拦,因为酒水本来就不是违禁品。北元人生在马背上,本就喜欢大口吃肉大口喝烈酒,为了这个好东西可以拿无数的皮毛肉干和沙金宝石作为交换。”   端王喉咙哽涩不已,却知道顾衡生性谨慎,这番话虽然是推断却多半已经八~九不离十。   顾衡在心中慢慢盘算,“咱们进入河南腹地已经足有五日,一定要抢在那些人的前头把证据拢在手中。我已经让郭指挥使派人去收缴新安桂桥等地最大酒坊的账本,是不是我所推断的情况一看便知。”   新安桂桥离此地本就不远,还没等天黑,派出去的人就陆续把所需要的东西带了回来。不但有各个大酒坊的账簿,就连股东们的分红册子也一并捎带。毕竟没有谁会想到,这世上会有当官的来查他们的细账。   端王对于帐册之类的东西不是很精通,但是大致的东西还是看得懂的。譬如某年某月某日,以什么价格进了两千石上好白米。又譬如某年某月某日,北边来的陈姓商人提了一千坛新酿,总共作价多少两……   细究之下,这些记录可谓是触目惊心。   有些大笔的粮食交易就发生在去年灾荒最紧急的时候,外面是大批食不果腹的饿殍,酒坊里却将这些宝贵的粮食榨成醇香的酒水运往各地,然后丰厚的银子通过无数隐秘的渠道进入相关人的口袋。   顾衡指着账册里出现频率颇高的一个名字问道:“这个解东是什么人,怎么每家大作坊里都有他的股份,且持股的比例还相当重?”   端王这些年都窝在西郊别庄念佛,虽然每月的初一十五都上大朝会,但从来都是独来独往鲜少与不相熟之人交谈,对于朝中一干大臣只能混个面熟。听到顾衡的话后,第一个反应就是在脑子里搜寻姓解的人。   坐在一旁喝茶的郭云深看着这两个瞎转悠的年青人,没好气的提醒道:“真是读书读傻了,大皇子肃王身边有个极为得用的心腹叫解芝芳,是兵部员外郎,听说他的老家就是河南新安的。现在都讲究同姓同族,这个解东多半就是解芝芳的什么族亲。”   解芝芳是大皇子肃王的伴读,他的父亲解文庭致仕前曾任东宫侍读学士兼史部都给事中,在圣人面前都相当有体面。   天色渐渐暗沉,端王眼眸顿时变得晦涩。   随着后面查出来的事越来越多,他早就料到这后面必定有一个手段高超势力强大的幕后黑手——能把河南各个州府的义仓当成自家的后花园子,用脚底板想想就知道不是普通的人。但他还是万万没有想到,查来查去竟然跟一向耿直豪爽的肃王有关。   ※※※※※※※※※※※※※※※※※※※※   憋了很久很久……第一更   shg 第一九三章 对策      又一场春雨过后, 黝黑的泥土开始泛着一股湿润的暖意, 洛阳这个天下闻名的古都也恢复了往日的喧闹,各种式样颜色的店铺幌子在微风中飘荡。但与以往有些不同的是, 稍微僻静些的街肆口站满了卖儿卖女的灾民。   虽然皇帝颁了诸多谕旨施行仁政,但那些家里没有隔夜粮的贫苦农户等不到秋天的粮食打下来。他们或是在去年洪涝当中失去了赖以为生的田地, 或是视做顶梁柱的男人被洪水卷得不见踪影,为了活命只得在头上插了拃长的草标神情惶急地等待买主。   春天时节乍暖还寒, 枝头上刚刚挂了三五朵颜色鲜亮的桃杏 ,顺着洛河上游就吹来一股股冷冽寒风, 衣衫褴褛的人更加畏头畏脑,似乎连这煦暖的春意都比往年弱了几分。几个穿着体面的人牙子在人群当中走来走去, 象挑牲口一样仔细挑选着面目端正的童男幼女。   一个身材干瘦的女人抱着又黑又黄的孩子跪在地上,满面凄苦地轻喊“买了这丫头吧,买了这丫头吧,给两个钱儿就行,多少活条命……”   仅仅一条街之隔的西市却是另一番景象, 人头攒动衣饰华贵的富人众多,街面上的酒肆茶肆戏园子林立,空气中混合着一股肉食的饱足暖香。就连两边楼子里的那些穿红着绿的姑娘,都还是扬着手绢儿一如既往的招蜂引蝶。在这个世上,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不缺兜里有钱的权贵。   从马上下来的端王看着这一团泾渭分明的乱象, 不由眉头皱得死紧。   几个人刚刚在一家不起眼的小饭馆角落里找了张桌子坐下, 郭云深就悄悄禀道:“那边已经发现不对了, 咱们这边的行踪只怕也暴露了。我底下的小子说, 昨天下午加今天上午已经过来了几拨人在咱们身边转悠,多半已经开始生疑了……”   这十天里,端王骑马跑的路程可能比以往任何一年都多。然而在全身肌肉骨头都在叫嚣的情况下,他心中新添了一股难以宣泄的沉郁之气。   ——国之蠹虫,其祸甚剧!   这种幡然欲呕的恶心让这位皇子倍受折磨,催生了除之而后快的决心。这份决心演成由衷的雀跃,甚至于掩盖了他对路途上种种简陋住宿的厌弃。即便在宫里最难过的日子,他也没住过四面透风的屋子,没吃过瘆牙的米饭,更遑论面前这张油漆斑驳泛着腻味的桌子……   几碗混着青菜的素汤面端上来时,端王木着脸刨了了几口道:“给魏大智传信儿,让他尽快随钦差仪仗赶赴洛阳,等我们把最后一个孟津县跑完再去跟他会合。顺便嘱咐几句,叫他打起精神尽量拖着行程莫让外人看出破绽,等我把河南府的乱象先理个头绪出来再说。”   为掩饰行藏,王府总管魏大智奉命留在原处和各级官吏周旋。听了端王的吩咐后,旁边有随从低声应是转身飞奔而去。   不过是一个月,这位在京里惯坐冷板凳的王爷在短短的时日内就增添了风霜之气,望之比往日更加冷峻令人生畏。此时只要长眼睛的人都知道这位爷动了真怒——有些人头顶上的乌纱帽只怕悬乎了。   顾衡伸手帮端王倒了一盏热茶,低声劝慰道:“圣人拨下无数钱粮却于事无补,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卖儿鬻女的贫家,就连繁庶如洛阳府也不例外。有些窟窿不立时堵上,是怕再大的家当也经不住这些人明目张胆的乱折腾。事情已然至此,这时候再着急也无用……”   坐在左手边的郭云深塞了几个素馅大包子后连连点头。   这些日子朝夕相处,让他对端王这个外甥女婿倒有了很大改观,觉得他跟京里那些只知吃喝玩乐撩鹰逗狗的纨绔子弟不一样,也不是那种一味讲究礼仪道德官样文章却让人头疼不已的贤良方正。   象京城里稍有脸面的人家出来的子弟,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坐卧出行吃穿用度比女人都还要讲究。听说翰林院有两个侍讲喝茶专门要喝潭柘寺早上第一捧活泉水,每日都花银子雇人专门运来,照他来看纯粹是吃饱了撑的。   倒是端王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叫人刮目相看,跟着五城兵马司的一干精兵强将餐风露宿。有时候错过宿头,免不了要吃些硬得像石头一样的干粮,喝几口夹杂怪味儿的冷水。没想到这位爷一路上没叫苦没叫累,竟然硬挺着把日子熬过来了。   郭云深左右看了一眼四周无人,也真心实意地轻声劝了一句,“咱们这趟只要把事情查勘清楚,老老实实回京复命就行。如今……这万里江山还是圣人的,更何况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人不待见你,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端王把茶盏砰地一声磕在桌上,想说什么却又强行忍住。耐着性子把最后几口汤面吃完,切齿道:“你以为我是说着好玩的,拼着这个什么狗屁亲王不当,我也要把这些贪官污吏通通送进大狱,有一个算一个……”   离此地只有几条街之远的仁义胡同是洛阳首富解文东的宅子,占地三路五进。府内雕梁画栋引种了大江南北无数的奇花异草,比起皇帝的行宫也不遑多让。   花厅小几上搁着几碟精致的苏式点心,一式的嵌螺钿黑漆矮柜隐露着主人低调的奢华。屋角点着价值百金的沉水香,多宝阁上的小摆件和挂饰乍看平淡无奇,甚至还有些陈旧。但是那像土疙瘩一样的东西是龙涎,那黑黢黢一坨像铁一样的东西,就是传说当中能治百病的乌曜石。   就是主人正在品的茶也是最顶尖的安徽太平猴魁,扁平挺直鲜爽味醇散发着阵阵兰花香,如今一年只有数十斤的产量,其中有一半都进了这位解老爷的宅院里。   此时的解老爷却满脸不悦,一张富态圆脸上的眉头皱成了大疙瘩。他把手中用来修剪花枝的剪刀放下,转身呵斥道:“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河南道境内多了这么一群打眼的陌生人,你们竟敢拦下消息不往上禀?”   底下听训之人精干高瘦,大名叫苏敬。   这人名义上是河南府东路三千营五品统领,实际上却是解文东身边极为得用的一条鹰犬。他满脸羞惭地低头认错,“是我太过大意,没想到真的有人明知道河南府这团乱象,还敢硬往里面闯……”   解文东没好好气地瞥他一眼,“这几年顺风顺水,胀了你的腰包也胀大了你的胆子。你派去的人怎么说,过来的那几个生人究竟是什么路数?”   苏敬立刻抬起头来笑道:“不过是几个打前锋的前哨,在底下几个县城里瞎转悠一番,看得出什么蹊跷?咱们把事情早就处理的妥妥帖帖,那些人若是敢鸡蛋里头挑骨头乱说话,我就干脆把他们全部扣在河南道……”   语气里有一股叫人心里打颤的狠绝。   解文东听到这个武夫的胡搅蛮缠,反而稍许放下心来。又拿起剪刀修起心爱的盆景,“叫你底下的崽子们闭紧了嘴不要乱说话,那几个失火被焚的县衙周围再仔细梳理一遍。等朝廷派下来的钦差进了城,千万不要被不知轻重的楞头青窜到他们面前去冲撞了。”   几个多余的枝桠掉在地上,盆景显现出嶙峋的盎然。   解文东后退一步满意点头,“听说这回是端王领头,这位主子在朝中一向是不显山不露水,连他的喜好都打听不到,也不知皇上怎么点了这位爷出来。京城里的老大人传了信儿过来,让咱们把他当菩萨供着,把人顺顺当当地糊弄回京城就成了。”   苏敬应了是,又不在意地取笑道:“这伙人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窜,恨不得每个地方都去逛两圈。前两天还去新安桂桥一带,我的人说他们在几个大酒坊附近逗留许久,莫不是想捎几坛子烧酒回去当手信?”   酒坊附近……逗留……   解文东手中的剪刀一抖,将一支要紧的主干啪地一声剪断了,盆景的意境顿时变得极为失色。他缓缓回头看了过来,“……你说那群人在酒坊附近逗留许久,酒坊里丢了什么东西没有?”   苏敬满脸的莫名其妙,“酒坊能丢什么东西,那些酒用坛子装着,运出去必须装在马车上,门口一天到晚都有人守着。一坛两坛就算了,要是被偷的多了肯定会被人察觉……”   解文东成为洛阳首富,绝不是因为他乐善好施脾气好,他只感觉脚下有一股冷气往上爬——实在是太大意了,怎么没想到这些人会反向操作从酒坊处入手。把县衙和义仓烧了有什么用,那些人只要拿到酒坊的账本,还有什么不能明白?   ——绝不能让这几个前哨和后头的钦差大部队会合,反正手上挂的性命不嫌多。   解文东来及来不及解释,转身厉喝道:“调集你最精干的人手,趁天黑的时候把那些刺探消息的人全部处理干净。我这就让人到府衙送信,让他们立刻关闭城门绝不能放一个人出去。”   他脑子中的飞快,把人招到跟前来低声嘱咐,“这伙人里必定有人擅长查账,才能想到酒坊这条线上去,所以一个都不能留。若是有半点消息走露,你我的脑袋瓜子明年多半就不在原来的地儿了。”   苏敬听得又惊又惧,但他一向信服解文东,且从未见这人面上有如此狠厉脸色,忙不迭地飞快转身而去。   命令一重一重的下达,很快就被彻底的执行,数道城门轰然关合扬起漫天的尘土。穿着锁甲的兵士开始在街上密集地来回巡逻,无数的小摊小贩被勒令立刻返回家中。   就连悠闲散步的路人也开始伸头探脑的询问发生了什么事,结果话刚刚出口,就被凶神恶煞的兵丁抡起皮鞭一顿乱抽,街上顿时一片鸡飞狗跳胡乱哀嚎。   ※※※※※※※※※※※※※※※※※※※※   二更……   shg 第一九四章 突变      手上有了各大酒坊的账簿之后, 端王让郭云深立刻返回负责接应钦差仪仗, 并把匪首田小春尽快秘密的送出去。另外尽可能的把手下的人全部撒开,务必在最短的时间内拿到更多更确切的证据。   ——若是想把河南境内的吏治在短时间内肃清, 光有一个洛阳首富解文东还远远不够份量。   顾衡扳着手指一样样地细算, “我们手里王希久夫人的证词,有活着的匪首田小春,有各大酒坊的帐簿, 眼下还钉死了解文东,只怕有些人晚上要睡不着觉了。”   端王轻吁了口气,“这些东西稍显薄弱,河南巡抚舒贵为官三十年勤勉谨慎廉洁自律,在朝中官声甚好。我这边冷不丁的给他扣上一顶贪渎的大帽子, 说河南府境内的暴~乱和灾荒就是因为他不作为才促成,只怕很多人都要跟我立刻急眼。”   顾衡道:“这位舒老大人官声何止甚好, 听说他家老母亲身故时, 是皇上亲自帮着写的挽联。还令当地知县亲自给老太太扶棺下葬, 这份殊荣只怕是亘古未有。连皇上的亲口盛赞的廉吏, 这顶大帽子只怕不好扣上去!”   端王嫉贪如仇, 明知道是块硬如钢铁的骨头也要啃一口。   他站起身指着远处一团团黑黢黢的人影道:“这些事儿都发生在舒贵的眼皮子底下, 且他在洛阳经营了将近十年, 若说不知道事情的前后经过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十三个义仓竟然就有一半是空的, 还有几个被暴民烧毁了。这个人若不是个傻的, 就是把别人尽数当成了傻子。”   远处的人影都是因为去年的大旱大涝而流离失所的贫民, 穷的只剩下光杆儿一条人。夜色来临之际, 没有找到下家的人身上根本没有歇客栈的余钱,又怕一挪动好位置就被别人占了,只得抱紧身子冒着夜寒蜷缩在路边。   顾衡见端王的目光生霜,知道这位爷心里定是极不好受。   叹了一口气,正欲开口时就见客栈内的烛火不知怎么忽然熄灭了,前前后后都陷入一片昏暗之中。几个负责守卫的随从立刻警醒地拔出兵器,慢慢缩小圈子将端王团团围住。   外面静寂无声,不过咫尺之遥的街市眨眼间就空无一人。端王明知不妥却还是镇定安慰众人道:“不过是风大吹熄了蜡烛,用不着大惊小怪的……”   顾衡几经生死,对于危险的感知力比常人多得多。他紧贴在墙边从窗户缝里看外面的动静,在黑暗中隐隐听得锁甲和马蹄的响动。他的心蓦地往下一沉,不管外面是什么人,看这境况今天只怕不能善了……   有一个姓秦的侍卫头也察觉出不对,极利落地把端王抵在一处稍微厚实些的墙角,低声道:“郭大人走时嘱咐我们一切以王爷的安危为重,此许小毛贼我们顺手就打发了。我先出去看看动静,若是阵头不对你们几个就护着王爷和顾大人从窗户跳出去,我记得那里有条小巷直通出城的路……”   秦侍卫转身时似乎还笑了笑,在黑暗中做了个手势,有两个人立刻跟在他后面像大鹏展翅一样从客栈大门飞掠出去。   然而还未等他们双脚落地,就听半空中一大片叫人瘆牙的弓矢声破空袭来,三个人只来得及抬手抵挡数下闷哼了两声,倾刻间就像断线的风筝一样扑通栽倒在地上。   “是三千营的营哨军,他们用的是军中管制的劲驽……”   侍卫当中自然有见多识广的人,仅凭一双耳朵就认出对方所用的武器,惊愕之余更是头皮发麻——什么人竟然冒着这么大的风险,竟然敢半夜深更持军械把一家小小的客栈团团围住。且二话不说就开始绞杀,这简直是明目张胆的造反!   自太~祖以来,边防募集的骑兵与步兵以及车兵开始拥有正式的编制,一般是五人为一伍,二伍为什,三什为队,三队为哨,五哨为总,五总为营。每营兵员三千人,这就是所谓的三千营,其中的营丁也称为营哨。   到了后期卫所军和营哨军的分工也开始划分明细,卫所军主要负责驻守治安,训练新兵和屯田。而营哨军则主要负责机动作战。因此卫所军成了正兵,而营哨则是机动的奇兵。后来为了契合这种分工,卫所军若想参战则必须编入营哨建制。   黑暗中只见人影微微晃动,除了先前的几声惨叫再无动作,不知深浅的两方人马隔着一条街冷冷对峙。   屋里屋外一片寂静,顾衡手脚冒汗心中一片森然,知道先前出去探路的三个侍卫多半已经遭遇不测。想想也是,在这么密集且强劲得令人恐怖的箭雨下,想要活下来的机率简直难如登天。   脑中轰鸣的端王被这番突变气得是七窍生烟,将拦在面前的一个侍卫猛地掀开,勃然大怒道:“我不信还有人真的敢当面射杀我,我倒要出去看看是谁给了他们这么大的胆子?”   顾衡脑袋却是全所未有的清醒——这些人竟然敢大批量动用三千营的军械,就根本不怕被别人识破身份,因为只有死人什么都不会说。就像上蔡县的前任知县王希久,尽管心中有愤恨有不公,但对着完全不对等的碾压只能认命。   时间一点一点逝去,连地面都开始微颤,外面不知道还有多少人马在陆续集结?   屋子里的每个人都知道越留下去变故越大,外面是一群披了正规军衣服的刽子手,此时强行冲出去无异于自寻死路。端王被侍卫们护着向不远处的后窗急退,还有几步距离时忽便听得屋外一声巨响,火光乍亮处无数支军中专用长箭再次挟厉风而至。   卟卟……卟卟……   原本断后的护卫见机立刻转作前锋,有人一把将端王扑倒在地,两个挡在端王身前的侍卫身中数箭,眨眼间就被射得跟一团刺猬一般,无声无息地倒仰在地上,一时间也不知死活。   两侧窗户被箭雨封死,从前门又传来断断续续的砍杀之声,小小的客栈里漆黑一片,只偶尔从暗处看得见寒利刀光闪烁。   顾衡从未如此狼狈过,肩膀上左脸颊上火辣辣的疼,多半是箭矢掠过时擦伤了皮面。所幸伤得不重,抹了满手的血迹之外,行动间并没有大碍。   臂长的□□飞快袭来时,一个手疾眼快的护卫猛地把他推在背后,那人转身就被死死钉牢在木柱上,口中喷溅出来的血染透了半边身子。   顾衡依稀记得这个护卫姓赵,是个十分爱说笑的小伙子。每回在荒郊野岭打尖时,这孩子就自告奋勇地到附近打野物。有时候是一头四肢纤长的野鹿,有时候是几条鲜嫩的活鱼。每回都在河水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又在炭火上烤得两面焦黄流油,这才恭恭敬敬的送过来……   屋子里安静的怕人,不知从哪里来的风把窗户翕开一条缝,仿佛暗夜里有一双眼睛在冷冷检视这些屈死的冤魂。   跟那场大梦当中的刀斧之刑不同,那时候的结果是已知不可逆的,这时候的结果却是未知的,所以更加令人惶惧和慌乱。如死亡一般的窒息笼罩在各处,将地上的血渍渲染成或明或暗的大片阴影。   到处都是令人作呕的血肉和散发着余温的残肢,顾衡紧紧匍匐在地上,以防另一轮的箭矢突至。   手心触摸到了另外一片黏腻湿滑,粗喘不已的他心头泛凉,勉强镇定下来心中却暗暗悲苦。如今竟有人胆大包天当街袭杀当朝皇子,那外面那些人的身份和接下来的行事……就不可以常理推断之了。   让人心悸的砍杀声忽地弱了许多。   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也许正在酝酿下一轮的进攻。顾衡根本不敢心存侥幸,死死咬牙知道绝不能再耽误下去,壮着胆子向端王倒地的所在一点一点摸索过去。   那人被几个护卫紧压在最底下,手上有薄茧,左腕上带着一串儿质地润滑的绿檀木佛珠,在一片血肉模糊当中依然发出淡淡的清香。   顾衡立刻断定这必是端王,从那些忠心耿耿到死都不松手的护卫堆里,把人费力扒拉出来。   一摸手脚都还是暖的,狠劲掐时似乎还有些知觉。忙发死力将人搀扶起来,半抱半扶着踉踉跄跄地顺着走廊往客栈深外走——反正也出不去了,只有先找一个地方躲一躲。   端王身上不知何处受了伤,整个人有气无力地靠在顾衡的身侧。哼唧了几声似乎清醒过来想说什么,却立刻痛得又晕了过去。左手却还死死抓住顾衡的胳膊,僵着身子走了好几步才陡然松懈下来。   顾衡是个极为心细的人,白天进到这家客栈时就有意无意地记住了其中的布局。   此时他也不知哪里来的神勇力气,扶着一个半昏迷的人摸黑贴着墙边疾走,间或被地上的物事绊得东倒西歪。有些是翻倒的桌椅,有些软软的……是尚未放凉的尸体。也不知是先前在外警卫的护卫,还是客栈里原本的伙计?   外面火把晃动,应该是行凶者们在商量怎么冲进来。但一时间又吃不准屋子里人手的多寡,张着弓搭着箭并不敢冒进。顾衡知道这种虚幻的平和极为短暂,也许再过一会儿自己也要被那些铁箭射成血刺猬。   他抽空看了一眼身侧的端王。   暗淡的光线下那人一张脸却刺白若雪,气息微弱不堪,肩窝处有拃长的箭头还在往外汨汨地渗血。应该是被利箭所伤,然后又很快被护卫机警砍断大半箭身。这样的做法原本没错,只是现在缺医少药又时机不对,凭空添了几份凶险。   顾衡心下一沉,知道按照端王现下流血的速度,只怕等不到人来救治就会失血而亡。   他一时也顾不得许多赶忙脱下身上中衣扯成大幅布条,团成一团尽力堵在端王的伤口上。万幸的是利箭上没有沾染毒物,中衣又是细软吸水的棉布所制,能够让伤口中的血勉强流得慢些。   因为这些天常在野外歇脚,顾衡身上揣了两瓶提神醒脑的药丸。这是临出门时,顾瑛特意夹在行李里的。此时也不管对路不对路,一古脑往端王的嘴巴里倒了大半瓶。   端王晕晕沉沉地望过来一眼,也不知看没看清人,反正到最后都没有作声。   顾衡咬牙将人重新背起,从小客栈肮脏的厨房挨着山墙急走,七拐八拐后果然离角门不远处就是一条狭窄的小河。浅浅的河面上停泊着两叶小小的竹筏子,惨白的月光正正照在上面。   洛阳府的民居大都院墙接着院墙,只要找着关窍不出前后门也能到达目的地。   他松了口气,也顾不得轻重将端王金贵的身子碰地一声就倒放在地上。喘着粗气靠在墙根上正要偷空歇口气时,就听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犬吠并锁甲的摩擦声……   ※※※※※※※※※※※※※※※※※※※※   今天出租车——大巴车——高铁——公交车——到家后感觉还有一口气,赶紧把文章发了……   感谢在2019-12-22 19:30:51~2019-12-23 19:37: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碧波琉璃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九五章 屠杀      河南府东路三千营统领苏敬躬着身子, 弯下的身形像一张被绷紧的弓。   他仔细望向河中的竹筏子, 皱着眉头斥道:“……跑到这里就没见踪影了,你们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这么多人守着都还让人跑了出来?”   他手底下一位把总赔笑道:“我们也没料到这些人手上有真功夫,以为只是六部一些寻常的探子。又是一些外地人, 我手下的儿郎就有些大意。没想到在这种威摄下,竟还能顺着厨房的排水沟找到出路……”   苏敬半伏在地上用指尖抹了一点暗红的血迹, “他们一行总共有十七个人,昨天提早走了五个,现在在客栈里只有十具尸体, 说明潜逃了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深受重伤,那么肯定跑不远。这条河看着宽浅其实深的很, 拖着一个伤者泅渡过河简直是找死。”   向来习惯刀口舔血的人眼中闪过暴戾和狠毒,“以此处作为中心仔细搜查周围,一处都不能落下,若有抵抗不必上报立时斩杀——”   几条用来搜寻气味的黑色猎犬似乎失去了方向, 在原地躁动难安。   苏敬拿干净帕子擦去血迹,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回头。眯着眼睛指着河面上两只小竹筏子缓缓道:“去几个人, 往上头射两轮箭……”   把总一愣,知道统领大人这是在怀疑那两个逃出去的人可能就躲在竹筏子下面。他今晚已经下令射杀了十来个人也不在乎再多两个, 双手向下狠狠一挥, 一阵密集的箭雨立刻磅礴而下。   黑黢黢的河面上除了涌起几朵水花之外动静全无, 两只竹筏无依地荡来荡去。下面若是有活物, 只怕这会儿也只有倒气的份儿。   苏敬脸上难掩失望之色。   他往河里啐了一口吐沫, 阴恻恻地转过头来道:“城门已锁,这两个人必定飞不出洛阳城。你们加派人手挨家挨户的搜查,在天亮前必须要把人找到。咱们已经用了杀招,若是让活的人溜出去报了信儿,那些大人们头上的乌纱保不住,咱们的脑袋恐怕要先掉下来。”   一直嬉笑的把总悚然一惊,终于重新正视起今天晚上这场看似容易的猎杀,回头交代了一句。左右锣鼓轻响,三千营的兵士在暗夜里迅速排成扇形队列,开始细致地搜索民居。   有些睡得正酣的人半夜里被吵醒,骂骂咧咧的起来开了门,就见眼前一片刀光闪烁血气蒸腾,立刻就缩着脑袋不敢再言语了。   负责搜查的士兵把能够藏人的水缸砸碎成几块,把稍微高些的柜子扎成了窟窿眼,竟像篦头发一样无一处遗漏细细筛查过去。这样的寻法,莫说是人就是一只老鼠也能找出来。   过了小半个时辰之后,渐渐寂静下来的小客栈除了稍显狼藉之外,地上的尸首已经被清理干净。刚才还厮杀惨叫连连象鬼狱修罗殿的地方,乍眼望去和别的地方也没什么不同。   带着血气的腥风从箭痕斑驳的廊柱缓缓穿过,肮脏的排水沟里才有了一丝细微动静。   顾衡狼狈的拈开眉梢上沾着的一根腐叶,脑子转得飞快。   此时此刻他心中懊悔不已,说上天落下地这回实在是太过大意了,明知道河南府的人都不是善茬子,却由着端王深入腹地不说,还托大地把郭云深等人派出去打探消息,致使大家落入如此险境……   他掀起角落里的一块看不出本色的木板小心探看,下面是丈宽的一个狭窄地窖,潮湿阴暗且还有阵阵难闻的霉味,端王正白着脸半靠在上面。若不是胸口还有微微起伏,那几乎就是个死人。   这已经是顾衡目前能够找到的最好的藏身之所。   刚才趁乱时他背着端王到了小河边,一眼就断定凭自己的体力不可能把端王顺利搬到竹筏子上。即便搬到竹筏上,焉知对面是不是有更大的陷阱?   且因为慌乱,地上还有时断时续的血痕一路绵延。这不是明晃晃的告诉别人,受伤的人往哪边逃了吗?   顾衡把两个人沾了血迹的外裳飞快脱下来,用石头包裹住扔进河里,希望这样可以暂时扰乱追踪猎犬的嗅觉。   又把端王身上的伤口重新撒上厚厚一层清营散,再用干净的布条子死死扎紧,然后用最快的速度从另一条路返回小客栈位置最偏僻的柴房。   也许老天爷终于开了恩,小心闪避的顾衡背着端王返回的路上竟然没有正面遇到搜查的人。   这里跟京城的民俗有些一样,普通民众家里都喜欢在后院儿某个背阴的地方挖个地窖,用以储存冬季的蔬菜和粮食。从前顾衡在家里帮顾瑛干过这些杂事儿,所以很快就找到了地窖。   他近乎粗鲁地把端王放了进去,又在地窖口做了简单的掩饰,心想若是有人过来多少可以拖延一些时间。这时候只能祈求老天爷庇佑,让端王至少捱过今天晚上,让那些当兵的不要寻到这处来。   顾衡刚在一处狭小的排水沟藏好身子,几个负责善后的士兵就推门而入,打量几眼后正准备上前细查时,远处有人大喊说犯人往河边逃了。   顾衡知道,那必定是有人发现了自己和端王先前无意滴落的血渍……   火把的光线倾泄而下,从半开的门缝里可以看见那些半日前还鲜活的护卫死状凄惨地匍匐在地上。三千营的士兵们生怕有遗漏,把尸体抬上牛车时还用手中长刀乱戳一通,间或传来肆意张狂的低笑声。   风中隐隐传来春日花香,却夹带着看不见的冰刀霜剑。   顾衡处在这四面为敌随时可能没命的境地里,非常奇异的心中并不感到如何慌张。遥远的天空渐渐泛起半缕鱼肚白,墙角有两枝李子花伸了过来,在凌晨的霞光中透着一股为令人心悦的生机盎然。   京城的瑛姑也许正在酣睡,她肚子里的小宝宝不知道有没有调皮?   极度疲乏的顾衡驮着身子坐在滑腻腐臭的排水沟里昏昏欲睡,蓦地被远处的马嘶声惊醒。狠狠咬了一下舌尖,钻心的疼痛和满口的血腥味让他精神一振。   ——还没到最后的时候,绝不能就此认输!   他估算了一下大致的时辰,应该是寅时了,至多再过半刻钟城门就要打开。只要再坚持一会儿,郭云深就会按照原来的约定带人回来复命,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顾衡悄无声息地活动了一下手脚,正准备挪动一下身子就听见一节枯枝被踩断的声音。   “咔嚓——”   一个带着长刀的年轻士兵和顾衡面面相觑,那人没想到自己想要到后头方便一下,一低头竟然就遇到昨日苦苦搜寻不到的逃匪。听说几个当头的差点儿就急疯了,已经把赏格提高到了二百两。   二百两可以买很多很多的粮食,若是运气好的话还可以娶一个很漂亮的媳妇儿。血气上翻的年青土兵根本就没想起喊人,把手中长刀一丢就兴冲冲地扑了过来。   他想要活的——   眼前之人一看就是个文弱书生,虽然不知犯了什么事儿,但是让三千营的苏统领布下这么大的阵仗抓人,必定是犯了十恶不赦之罪。士兵没有一点心理负担,仗着手脚利索一下子就把虚弱的逃犯逼进了墙边的死角。   两边的力量根本就不对等。   一边是孔武有力年轻力壮的士兵,一边是身受重伤惶惧难安的丧家之犬。不过两三个回合过后逃犯就被打得鼻青脸肿,摔在肮脏的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年轻士兵一脚踩在顾衡的腰眼上,用靴尖狠狠地碾压了一遍。他上过战场杀过人,知道这样轻轻巧巧的一记,立刻就能让人生不如死丧失战斗力。他不愿别人来分享自己的这份功劳,所以只想尽快把人犯制服住好去领那份丰厚的赏格。   一下两下……无数下……   逗猫一样的年轻士兵兴奋的眼睛都红了,几乎已经看见二百两雪花银锭在朝自己招手。他从地上胡乱拽了一条麻绳,一边取笑一边小声嘟囔:“你老老实实的让我交差不就行了,非要犟着挨顿胖揍。你看骨头都断了好几根吧,也不知你们这些读书人脑子是怎么长的……”   然而还没等他把话说完,胸腹间忽然有一种蚀骨扒皮的沁凉。年轻士兵缓缓低头,就见自己胸口上插着一把形状稍显奇怪的尖刀。   刚才像弱虾一样的读书人斜靠在地上,抹了一下嘴角的淤青有气无力的恶意轻笑。   “……我也想让你早点交差,可是我手里的这把刀不同意。忘了告诉你,这把刀是我从客栈厨房里偷拿的,平常大概是用来剔猪骨头的。这时候送你一程,也不算埋没了你的身份。”   年轻士兵高壮的身体砰的一声像石头一样重重砸倒在地上,顾衡冷冷瞅了两眼之后,忍着断折肋骨的剧痛把人踢在角落里。   这个地方不能呆了……   大规模的搜寻不获之后,那些人肯定会返回来重新搜查小客栈。自己和端王之所以能在此处躲了两个时辰,那些人不过是灯下黑没有想到关节罢了。顾衡又仔细算了一下时辰,估摸着城门已经开了,这才小心翼翼地取出怀中用来示警的铜球向空中狠狠一掷。   那个小物件不过半个巴掌大小,摔到空中后遇火则燃。先是发出一声爆响,然后蓬开一树很大的白雾,半息后又旋开一丛红色光华,在即将大亮的天际当中尤为引人注目。   这是昨日郭云深临走时悄悄交给他的,遇险时可以用来警示。当时还开玩笑说多半用不着,不过是一晚上的功夫……   这其实是个很危险的举动。   ——若是郭云深没有及时带人过来接应,此举无疑是将自己的行踪自己暴露给敌方。但不这样做也不行,一是因为河南府的这只营哨军很快就会重新搜查这里,二是因为端王的伤势恐怕坚持不了多久了。   先前能够将一个身高体壮的年轻士兵宰了,不过是先示弱再痛下杀手。顾衡扯着嘴角淡淡地想,若被引来的是三千营的一群营丁,那自己的这条性命,今天只有交代在这里了。   空中第一缕白光照射过来时,左眼已经开始肿胀的顾衡敏锐地听到院墙外传来了一阵沙沙声。木门被小心地推开,一把明晃晃的雁翎刀伸了进来,然后是银白色的锁子甲……   运气果然有些差,抢先过来的竟然是避之不及的营丁。   顾衡握着剔骨尖刀站起来,面对来人森白着一张脸昂首道:“我是朝廷钦命查勘河南府暴~乱一事的六品工部主事,你们竟敢持重械劫杀朝廷命官,难不成个个都想担上谋反的罪责吗?”   站在后头的那位把总朝手心儿狠啐了一口,“简直是妖言惑众,朗朗乾坤清平世界,那些作乱的暴民早就被绞杀干净了,我看你就是其中的余孽。休与这人多言,去几个人把他宰了。早早把事儿完结了,咱们还可以赶去东门喝一碗热腾腾的豆腐脑。”   众人哄笑起来,就有几个立功心切的营丁鱼贯而出。   几把明晃晃的长刀交叉而列,相对之下顾衡手中的剔骨刀简直不够看。落到如此境地他反被激起血性,双脚微错躬着身子抵在墙角,心想着这即便是在这世上最后一天,老子也要先拉两个垫底……   ※※※※※※※※※※※※※※※※※※※※   男主这会太可怜了……感谢在2019-12-23 19:37:15~2019-12-24 19:02: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韩墨 10瓶;_yoyo殿 7瓶;19339964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九六章 噩梦      京城巾帽胡同, 顾宅。   槅窗外的夜风嘶嘶作响, 绣了百子千孙图的藏蓝色帐幔低低垂落,沉睡的顾瑛忽然一下子直直坐起。她摸着砰砰乱跳的心口, 好半天都难以平静下来。   她刚才做了一个噩梦,梦见黑暗当中哥哥靠墙站着, 身上血淋淋的一片,似乎到处都是被割裂的伤口,浓稠的血水顺着伤口一滴一滴的往下流。平日里细长干净的凤眼肿得只剩下一条缝, 衣服已经脏污得看不见原本的颜色, 浑身上下狼狈得连街上的乞丐都不如。   其实黑暗当中影影绰绰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但是哥哥强忍的痛楚却极清晰地传了过来。他脸上从未有过这种表情,冷汗已经浸湿了他的鬓角, 血沫溢染了半边身子,然而眼神深处却像燃着两簇烈火,使得整个人都显现出一种钢铁般的坚硬和顽固。   顾瑛心中一时大恸, 为自己的无能为力, 为自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听到动静的寒露掌着烛台从外间进来, 看到顾瑛的形容就叹了一口气。很有大丫头自觉性的倒了一杯热茶,低声劝道:“怀有身孕的人很容易做噩梦,大概是因为肚子里的孩子扯了精血。吕大夫不是说过, 孕妇做的梦都是奇奇怪怪的!”   好像要下雨了,屋子外的风越刮越大。   寒露把被褥重新拢了一遍, “夫人你也不要介怀, 咱家大人身边有那么多护卫, 更何况是跟端王爷在一起。那可是皇帝老爷的亲儿子,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动那人一根毫毛……”   心中愁苦的顾瑛想想也是,自己实在是太过杞人忧天。哥哥这趟到河南府出差,明里暗里不知带了多少人,哥哥怎么会受那么严重的伤,肯定是自己在胡思乱想。   她一遍一遍的告诫自己,奈何梦中的恐惧和绝望仿佛深入骨子里,在温暖的春夜里竟然让人冷得发抖。   寒露看她走了困意,反正这会儿时辰还早,就拿了一床薄毯披在她肩上笑道:“再说还有韩冬那个小子跟着大人,他一身扎实功夫连我都不是对手,几个小毛贼根本就不在他的话下。还有郭大人手下个个都是精兵强将,你实在是担心太过……”   虽然心头还是有些不妥,但顾瑛慢慢收了眼泪重新放下心来,像是安慰自己一样喃喃道:“肯定是我瞎担心,哥哥一定会好好的!”   性情有些跳脱的寒露已经很好的适应了顾家的生活。   也许再能干的女人骨子里也在奢求一份安定,即便不成亲生子也想呆在一个能遮风避雨的地方,而不是在寒夜里掩藏身形,像个男人一样与陌生人打交道。   她把顾瑛当成自己的妹妹,捂嘴笑道:“你和大人也是,成亲这么久了还哥哥妹妹的。以后孩子要是长大了,问起来可怎么解释?”   顾瑛难得胀红了脸,“从小就这么喊,好像怎么也改不了口……”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顾衡看着那么正统严肃的一个人,在昏暗隐秘的床第间尤其喜欢听顾瑛气喘吁吁的一声一声地喊“哥哥”。两人抵死缠绵时,那人会说很多羞人的笑语,促狭得让人想听又不好意思听。   这份令人羞赧的嗜好怎么好宣诸于口,所以进门时就该改的口就这么遥遥无期地延迟了下去。   寒露在军中以女子身份混了多年,什么样怪诞荤话没听过。见顾瑛羞得像兔子一样就不好意思再打趣,“大人临走的时候嘱咐了又嘱咐说,说你只要安安心心的把身子养好,到时候顺顺当当的把孩子生下来就是大功一件。朝堂上的事儿咱们不懂,所以管好自个眼前事就成了。”   顾瑛缓缓点头,尽量忽略心中不安,抚着高隆起来肚子道:“今天吃过早饭后我要到铺子里去一回,有些事情要跟董掌柜交接一下。再过些日子,只怕我连门都出不了了。”   寒露想想也是,干脆起身说要到外面安排早饭和出门的马车。刚一关好内室房门,她的脸就沉了下来。   别人不知道自己弟弟韩冬的尿性,她这个当姐姐的却是一清二楚。   那家伙在一个地方根本就待不住,更遑论老老实实的守在别人身边当护卫。这回明里跟着顾大人暗里却是与郭大人一路。出去后他肯定会想着法子干回老本行,去了河南府只怕会撒着欢儿的往外跑。   顾大人只是一介文弱书生,若是万一落了单被犯上作乱的暴民抓住,恐怕连死都是轻的。顾瑛和他夫妻一体,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会提前梦见他遭遇不测也不是稀奇事。在军中,这种毫无缘由的直觉往往能救人性命……   寒露咬了咬牙,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慌乱。转身到了外院把钱师傅父子喊起来,仔细嘱咐一番后这才放下悬一半的心。只要五城兵司那边没有大的动静,大人肯定就是安好无恙的……   到荣昌布庄交接完事物后,顾瑛又到回春堂拿了几副药。   吕大夫收回脉枕,又细细打量了一遍顾瑛的脸色道:“你的底子是极好的,但不要多思多想。腹中的孩子最是敏感,你若是神思不属夜夜睡不好那孩子也不会安宁!”   顾瑛对医道虽然算不上十分精通,但对于针灸却没有人比她更熟悉。摸了摸淡青色的眼睑道:“这几天晚上歇息不好,每每要到天亮的时候就喜欢做噩梦,今天早上还被吓醒了。我自个儿都感觉身子有些不舒服,大概也影响到了孩子……”   吕大夫极喜欢这个小姑娘,捋着胡子笑道:“梦都是相反的,你若是做了噩梦说不定还会遇到好事。把心绪放宽些,好生把孩子生下来,健健康康的比什么都重要。”   他边说边仔仔细细地开了两副安神汤,又千叮万嘱亲自把了人送到门口才做罢。   正在街对面儿金银铺子里选首饰的周玉蓉一低头就见了这幅场面,装作不经意地问旁边伺候的女伙计道:“这个回春堂很有名吗,我坐了这么一会儿功夫就有好几个大肚子上门?”   女伙计伸着脖子看了一眼赔笑道:“在我们这片儿吕大夫算是首屈一指的,尤其精通妇科和产科。好多大户人家的女眷生孩子时,不光要请有名的稳婆,还要请吕大夫过去坐阵。听说遇到几回凶险之事,幸亏有吕大夫在场……”   她指着渐渐远去的顾瑛笑道:“那是荣昌布庄的大东家,隔个三五天就要过来请吕大夫看回脉,看这光景最迟这个月末下个月初就要生了。让我说其实也不是吕大夫的药方子有多灵,最要紧的就是求个心安!”   周玉蓉眯着眼睛看着那个怀身大肚的妇人小心上了马车,慢慢抿干了杯子里的茶汁。半响之后才抬头笑道:“我记得你们店中新出了一匣三件嵌火油钻的头面,端出来让我瞧瞧……”   第二天一大早,周玉蓉陪着母亲周夫人进宫给贵妃娘娘请安。   一阵热闹的寒暄之后,周贵妃拉着容颜最发清丽的侄女叹道:“咱们周家的这颗明珠也不知会被谁得了去,一想起这件事儿我的心跟揪一样。好孩子,你看中了谁家的儿郎千万要跟姑姑说一声,不论是谁我肯定让你姑父好生提携他……”   这些话像车轱辘一样不知说过多少遍。   周玉蓉大大方方地站着,脸上的神情沉静温婉。一套嵌了火油钻的掐丝银头面不但没有夺去她半点容光,反而衬得年轻女孩儿面容更加雍容华贵。   周贵妃看了更加舍不得,转头对自己的嫂嫂周夫人叹道:“皇上亲自定了杜家的姑娘杜芳菲为琅儿的正妃,那孩子的品格德行有咱家玉蓉的一半我就谢天谢地了。”   那可是堂堂的皇子妃,周贵妃这个当婆婆说的,别人却是说不得的。   周夫人嘴里又干又苦,一直当成指望的一件事忽然落空,这滋味儿怎么都不好受。本来这孩子自己看中了工部的一个什么主事,可谁知道到最后婚事也没有成,竟连退而求其次都成了奢望。   眼见周围的女孩儿一个个定亲的定亲嫁人的嫁人,周夫人心焦的不得了,女儿的亲事已经成了她最大的心病。小姑娘最要紧的就是那么几年,一晃岁数就拖大了。偏偏这孩子性子犟得很,提了无数的人家都不乐意。   周玉蓉见两个女人说来说去又绕到自己的婚事上来,不由心生烦闷。面上却半点不显,扬着脸娇笑道:“听说姑姑过两天要陪着圣人到郊外行宫住半个月,可千万要注意身子,这春季忽冷忽热的最容易生病!”   周贵妃不在意的挥了手,“好几个太医都跟着呢,将养的药丸子也用着。我的身子一向弱连风都不敢吹,要是再让我病了那些太医都该拖出去斩了!”   四十出头的女人声音依旧娇脆容颜依旧娇嫩,难怪皇上爱的跟什么似的。   周玉蓉眼波流转,“圣人一向体恤爱民,姑姑在外头千万要低调些。宫里的太医都是些老方子,吃不死人也治不好病。知道您要到行宫小住一段时日,我爹特地为姑姑找了一位名医随行。只是那位大夫架子大的很,说了几回都推三阻四不肯来……”   这不过是一件细枝末节的小事,周贵妃夸赞了几句周玉蓉的孝心。随口吩咐了一声,立刻就有一个小太监领命急急碎步出宫,到回春堂宣吕大夫赶紧过来伺候。   周夫人莫名其妙地望了女儿一眼。   周家人生病从来都是宫中太医诊治,她怎么从没有听说过什么吕大夫。但是女儿当着贵妃这样说那就必然有道理,所以她极聪明的选择了缄默。   周玉蓉垂了眼,安安静静的用着宫中茶点。   周贵妃嗜甜食,一年四季各种各样的小食不断。粉彩竹纹盘里摆着的点心象花儿一样,大概糖霜撒得多了些,吃在嘴里齁得人舌头发苦。   周玉蓉面不改色地慢慢细嚼,把那腻得塞住喉咙眼儿的点心一点一点咽下肚。她看着窗外的草长莺飞漫无边际的想——我在这世上既然不好过,那大家通通不好过就行了。   ※※※※※※※※※※※※※※※※※※※※   呃,情节需要女配时不时要出来恶心一回,我知道大家都恨不得让她早点下课,已经在计划当中……感谢在2019-12-24 19:02:59~2019-12-25 19:15: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毛毛虫 1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九七章 站笼      带乌色的血水一盆一盆地往外倒, 屋子里无数人在晃动。有人扒着窗口抓住了一个大夫急切问道:“我家大人怎么样了, 能不能……活下来?”   如丧考妣模样的青年正是韩冬。   他做梦都没想到不过是一个晚上未见,顾衡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看不清面目的血葫芦。大夫说伤者浑身上下有二十几道刀伤箭伤, 有几处已经深入肺腑。今天晚上要是缓不过来的话,人就多半不行了。   韩冬到顾家的日子虽然不长,但他已经把平和友善的顾家当成了自己后半辈子养老的地方。顾衡这个主家年纪虽轻, 但说话做事都极合胃口,从来不会随意指手画脚。   这趟河南府之行又遇见从前的老上司和老同僚, 兴致上来时他就忘了自己现在的仆从身份。   一路上需要大量的侦看工作,这原本就是韩冬的老本行。他不觉一时技痒,就主动请命到四处查探。没想到就是这一时的疏忽,竟然陷顾大人和端王于九死一生……   作为河南一行负责护卫的郭云深满脸灰败,脸上的神情已经沮丧得不能看了。   他下死力抹了一把脸,“都是我的错,明知道河南道是狼窟虎穴, 还大意地在他们身边只留了十个人。遇着三千营出来的正规哨军,这十来个人无异于螳臂挡车。”   其实今天凌晨交卯的时候, 郭云深带着手下的儿郎已经赶到了洛阳城外。但是因为城门紧闭, 一行人只得在外头露宿。身处郊外夜风甚大,大家都有些睡不着。正裹着毯子打盹时,就见天空突然炸起示警的烟花。   郭云深的心一下子就提溜起来了,在城门将开未开的时候一马当先冲了进去, 根本就不管身侧守门士卒的一片惊叫。   小客栈里一片狼藉, 到处都是大片的血渍, 可以想见先前战斗的剧烈。几个穿锁甲的军士看热闹一样叉着手闲闲站在一边,等着墙角的那个人挣扎着咽下最后一口气。   郭云深一辈子也忘不了那副景象。   ——青年抚着肩膀靠在墙角,腋下却死死夹着两把长刀不肯放松。血水顺着刀刃直直往下淌,眼见是出气多进气少。那双沾血赤红的眼睛却黑亮得吓人,像是滇边野山林里受伤的猛兽。就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也要先将对手撕咬下一层皮……   郭云深从未如此愤怒过,骑在马上一把就将两个持长刀的士兵劈头斩杀,踉跄上前把那个已经支撑不住的青年搂抱在怀里。   那人其实早已力竭,只是强撑着一口气罢了。见得人来终于软下身子,细不可闻地气语道:“端王殿下……还在地窖里……”   郭云深最早时顶顶看不起顾衡,觉得这人除了书读得好之外一无是处。京城每年都会涌进许多这样的酸儒之辈,靠着老家父母妻儿倾尽全力的供养,心安理得地以读书的名义万事不操心。   但浙江衢州之行彻底改变了顾云深的看法,觉得这个小子还算是个有担当的人。再后来的彼时,他抱着那团血肉模糊的人,听见顾衡宁死都不肯暴露端王的藏身之地。他想,自己终究是低估了这孩子的一副铁骨……   门口突然有轻微的骚动,原来是端王坐在软轿上过来探访顾衡了。   算下来端王除了左胸上的箭伤之外,其余的地方在这场混乱中竟然没受太大伤害。   被人从地窖里救上来时,端王因为高热已经陷入深度昏迷。好在随行的大夫是处理外伤的好手,大剂量地用药之后人已经好很多了。虽然仍不能正常行走,但坐卧已经不需要旁人贴身伺候了。   赶了两天急路的王府总管魏大智小心搀扶着端王,满心满眼的心疼。等看到床榻上浑身包满纱布的小顾大人,他心里只剩下感激。白天的事都传扬开了——若不是有小顾大人死命斡旋,主子只怕早就不能好生生的坐在这里了。   那些杀千刀的贼胚竟然想一锅端……   端王抚着胸上的伤口慢慢坐在床榻边,盯着静谧若睡的青年。忽然想起这人把自己放进地窖里时的殷殷嘱咐……殿下莫担心,只要撑过这几个时辰,明天早上城门大开时郭云深他们必定会回返,到时候咱们就安全了!   端王浑浑噩噩地陷入一片黑暗当中,其实他想让这青年留在自己身边。   十三岁的时候,母亲也是这样一去不复返,徒留他一个人在这世上艰苦挣扎。那一刻他几乎产生了恨意,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为什么要让我承受这一切伤痛?   外面一直嘈嘈杂杂,似乎有无数人在黑暗中厮杀。   端王得救出来才知道,顾衡仅凭一把剔骨尖刀和敌方对峙了两个时辰。那些人可能从未见过这样悍不畏死的家伙,故意留了他一条性命戏耍,每一刀每一箭都带走一些生命力。也许再过半刻钟,青年身上的血就要流光了……   屋子里安静温暖,角落里燃了一支祛除血腥的甘崧香,散发着淡淡的馨香。端王静静坐了许久,久到眼睛酸涩。他想我原以为是再次被人无情抛下,没想到却是被人以性命相护,冷硬淡漠的心终于轻微颤动起来。   ——这个青年有很多人未有的风骨。   良久之后,端王才站起身给顾衡小心掖了一下被褥,头也不回地轻声吩咐,“……听说顾夫人即将生产,顾衡受伤的事暂时不要传回京城。若是有人敢乱说一个字惊扰到顾夫人,当斩!”   郭云深瓮声瓮气地应了个是。   端王回头看了他一眼,“此次意外全因我而起,追究起来我负全责。让你出去探查消息接应钦差仪仗,也是我亲自下的命令,你无需自责。那十个死去护卫的家里,你亲自把抚恤银子送过去。他们的父母妻儿又是若是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   驿馆下悬挂的灯笼随着微风轻轻打飘,端王盯着地上的青砖沉吟了一下,继续道:“三千营领头作乱的那几个统领把总,你最后怎么处置的?”   郭云深望着眼前再熟悉不过的人却忽然感到有些陌生,总觉得这人和以往有什么不一样了。正这样想的时候,就见那人淡淡扫过来一眼,竟像刮骨钢刀一样让人遍体生寒。   向来在刀口上舔血的郭云深心头一凛连忙收敛心神,恭敬回道:“卑职不敢擅专,已经把那几个人关押在一起,等殿下亲自处置。不过除了统领苏敬之外其余几个都在叫冤,说前晚是在奉命行事……”   端王忽然一笑,郭云深却从这笑意里体会出一丝彻骨凉意。   端王望着内室里依旧沉睡不醒的顾衡轻声道:“那天我躲在看不见一丝光线的地窖里,心想就这么糊里糊涂的去了也未免不是一件好事。可顾衡为了护着我,被人当猴儿一样整整戏耍了两个时辰,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   他慢慢转过头来,面色铁青一字一顿地道:“若是他的夫人问怎么会这样,我都不知道该如何交代。那些人竟然还有脸在我面前叫冤,恐怕从生下来脑子里就没有廉耻两个字。”   话虽然这样说,但有些事不得不让人忍气吞声。   郭云深只得硬着头皮道:“……三千营里有一大半人都是西北军出来的,和大皇子的外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殿下若是贸然处置,日后势必会和大皇子直接怼上!”   屋子里的温度一下下降了许多,头顶上似乎拢聚有一片沁骨冰霜。   郭云深几乎是打着结巴才把话说出口,“河南巡抚舒贵和洛阳知府毛云峰已经在外面等了三个时辰,伏乞殿下见上一面……”   端王负手看着窗外,似乎是轻笑了一声。   “……我什么都没有,又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就是这一条性命还回去。这回我若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为了这样那样的理由与有些人达成肮脏交易,只怕首先就会寒了顾衡和那些护卫不畏死维护我的一片心。”   郭云深知道这寥寥数语意味着什么,不但河南道恐怕回到京里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他抬头正巧看到一个杂役端着一盆沾染血污的绷带出来,那浓稠的颜色几乎立刻刺痛了他的眼。   死了这么多人,流了这么多血,总得给屈死的亡者一个像样的交代!   端王费力地重新坐上软轿,捂嘴轻咳了一声道:“让两位大人回去吧,都是两朝老臣,在圣人面前都是相当有体面的,我这个小小皇子的生死又算得了什么?”   他毕竟是受过重伤,说到这里已经有些力气不济,却还是一字一顿的扭头吩咐。   “再有……三千营那几个关押的人,既然这么喜欢逞凶斗狠看人流血,就打造几个站笼好生站几天去去戾气。告诉负责看守的人,除了清水之外不能给付任何东西,让全洛阳的百姓都跟着开开眼……”   郭云深倒吸一口凉气——他绝不相信殿下会轻轻放过那些行凶的人,但也绝没料想到会这么狠。   站笼这种鲜为人见的刑罚脱胎于枷刑,又称立枷。   简单地来说,枷刑是在犯人肩膀上戴枷,站笼则是除了戴枷外,还要犯人直立地站在木笼里,头露出笼外脚下垫着砖头数块,根据犯人罪行的轻重,来决定抽调砖块的数量。   砖头抽掉后,犯人脚下悬空,全部的体重都由脖子来承担。那种痛苦除了围观者感到恐惧,对受刑者来说也是无比绝望的。   想死死不了,任由脖子以下身体的体重将脖子向下牵拉,犯人起初还能坚持片刻,慢慢脖颈出现疲劳承受不住,呼吸不畅最后慢慢地毙命,很难有熬过三天的。死者虽不见伤痕,面部却是极其地扭曲痛苦。这样看来,砍头反倒是痛苦最小的。   郭云深还想说些什么,却见端王已经疲倦地闭上眼睛。   平常看着就极寡淡的神情,这会儿在绚烂的春日下竟然呈现出一种刀斫斧利的严苛之感。他暗暗心惊之下竟然不敢再言语一个字,前所未有地恭敬施了一礼后,老老实实地退在一边。   ※※※※※※※※※※※※※※※※※※※※   端王已经黑化完成……   shg 第一九八章 养伤      顾衡昏迷了整整三天后才慢慢苏醒过来, 有无数人影在他面前晃动。欣喜的、焦急的、愠怒的,就是一时间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两日后当顾衡能够自个儿坐起来喝药时, 才知道河南道的官场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   有许多人前脚被摘掉乌纱后脚就下了大狱, 三千营的几个统领把总被齐齐关进知府衙门前的站笼里。黄褐色的屎尿屙得到处都是,那味道熏得人连隔夜饭都吐得出来, 到今天早上为止已经活生生熬死了第四个……   洛阳城的首富解文东富丽堂皇的宅子被抄了,听说光现银就有二十万两。还有数不清的奇珍异宝古玩字画,和只剩一口气的三千营统领苏敬一同押解京城。几府的内眷被推搡到街面上发卖,所得的银子由官府出面购置平价米粮, 以弥补各府义仓的亏空……   韩冬痛定思痛过后, 终于有了一点长随的样子。   低眉顺眼的端着伤药慢慢地往顾衡的手臂上敷, “我挨了一顿训,以后再也不敢随意离开大人了。这回的事实在太过凶险,要不是端王殿下找的这几个名医顶用, 大人若真的有了万一, 我怎么有脸面回京城去?”   当初他是惹了大祸才滞留在顾家, 幸得顾衡顾瑛夫妻俩从不嫌弃。虽说是仆从,但他和姐姐韩露在顾家从未感到过憋屈。就是冲着这份知遇之恩, 韩冬下定决心以后踏踏实实的跟着大人干。   顾衡头上身上都缠着厚厚的白布,稍动一下身子就扯动伤口。微微张嘴出声,“千万不要把我的事告诉家里……”   韩冬忙把头点的捣蒜一般,“端王殿下早就嘱咐过, 说夫人眼下就要临产根本就不能受惊, 已经让底下的人齐齐封口, 不准随意谈论此事,只说你需要静养暂时不能见外人。”   顾衡终于放下心来,靠在枕上睁着稍许肿胀的眼睛,慢慢看着窗外隐隐约约的绚烂春光。   眼下正是一年当中最好的时日,洛阳的牡丹天下闻名,要是瑛姑在这里一定很欢喜。她从小就喜欢侍弄花草,即便是巴掌大的小院子也被她弄得生机盎然。巾帽胡同的顾宅在短短的时日里就浓荫遍地,纤长的蔷薇藤爬得到处都是,春夏时节满墙酒盅大小的红花。   顾衡想家了。   人在虚弱的时候精神极度匮乏,他这时候只想和心爱的人坐在一起吹吹风说说话,简简单单地在一个桌子上吃顿饭。也许过些日子添个小毛头也不错,咿咿呀呀的学语乱爬,不必经受父母从前经受过风霜苦难。   对于几乎堵上性命搭救端王,顾衡并不感到后悔。   也许是做了一件极蠢的事,原本他可以趁着士兵没有过来的时候远离小客栈,随便找个什么隐秘的场所都可以躲一晚上。但看着不省人事渐发高烧的端王,他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被人遗弃被人背叛的痛苦,在那场大梦中他已尽数尝够了!   长刀砍在身上的时候,疼得已经感受不到新的痛苦。那一层又一层的血雾反而激起了他骨子里的蛮性——越是想让我告饶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我越是不能让他们如愿。就是这股子执拗,支撑他等到郭云深率着大队人马的到来……   韩冬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盏熬得香浓的血燕过来,说话行事透着一股从前没有的亲热劲儿。   “这是王府总管魏大智亲自送过来的东西,说是从洛阳首富解文东家里抄出来的。端王殿下让让人清点后就直接拿来,说是让你补身子用。滇南也出产这个,但我长这么大倒没见过品相这么好的。”   顾衡皱了皱眉头,“这是女人用的东西……”   韩冬差点儿跪下了。   “大人,没听说血燕还分男人用女人用。你这回受伤太重失血过多,这人差了血气以后身子就弱。你是没看见那个阵仗,端王殿下差点儿把洛阳府的好东西全部搬来。原本解文东还没这么快倒霉的,就是因为殿下听说他是那日刺杀的主使……”   顾衡一怔,“那些人都招了……”   韩冬把槅窗关了半边挡住乱窜的春风,小声道:“端王殿下亲自守在外头,郭指挥使带着几个人在刑房里呆了半天工夫,出来后那位三千营的统领苏敬什么都肯招了。说解文卫想垄断洛阳府的粮食和酒水生意,就打起了义仓的主意。这一出一进每年有近五十万两银子的利润,多的是人铤而走险。”   顾衡冷哼,“利欲熏心之下各种妖魔鬼怪都出来了,那上蔡县令王希久的死必定也不是意外了!”   韩冬见他把药喝完了,立刻又殷勤的端上一碗褐色的药膳粥。   “那苏敬底下的一个把总倒是记得这件事,说王希久为人太过迂腐。每个县都是秋天时把义仓的粮食收上来,春天时把义仓的粮食卖出去。若是有查粮库的,就找附近富户周转几天……”   不管任何美味加了药材后都有一种怪味,顾衡为了尽快康复只得捏着鼻子往肚子里硬塞。   韩冬满脸同情的递过来一碟瓜仁糖,继续道:“事情跟咱们大致了解的差不多,各处义仓的亏空就是这样一年一年的往下挪,反正谁都不是最后一个。去年若不是遭受大灾激起民怨,这件事还没有这么快爆发出来。”   顾衡说了一会儿话后已经是昏昏欲睡,勉强醒了一会儿嘱咐,“跟端王殿下说一声,处置犯事贪官时手段还是有温和些,毕竟大部分人只是从许。一国吏治牵涉了太多人,还需要从长计议……”   话未说完,人已经睡过去了。   韩冬把顾衡用过的碗筷收好,心想重伤后的端王怒火中烧,只怕根本就听不进旁边的劝告。连郭指挥使都很吃了一顿排头,余者根本就不敢吱声。   象洛阳知府毛云峰半辈子以清廉著称,这回却被底下的这摊子烂事牵扯得半分清名不剩。端王殿下根本就不屑见他,由着这位年届六旬的老者每天战战兢兢的过来请安,再战战兢兢地回去听信儿。   端王这回铁了心要办铁案,根本就没等京城的回执,将解文东苏敬二人并一干书证人证押赴京城,其余的人犯当场下狱扣押。至于那些平日里养尊处优的罪犯家眷,则像牛羊一样被驱赶到街上,由着一些地痞流氓人牙子当众挑挑拣拣。   彼时街面上的凄惨哭声一片,有稍刚烈些的当场就抹了脖子上了吊。连韩冬这等看惯生死的人都心生隐恻,却不料端王根本就不为所动……   也许年轻人身子康健,半个月后顾衡已经可以下地了。只是恢复的缓慢,走几步路就头晕眼花脸色煞白。   端王过来看了两回,同样喝着漆黑如墨的汤药温言道:“你好生教将养身子,这两个月就留在此地不要随意挪动。你家里我已经让王妃俞氏留心照应。再者……舒贵被调任,毛云峰已经主动向吏部呈交了请辞书,我向上头举荐你为洛阳知府。”   这几句话看似轻描淡写,不知又经过多少勾心斗角。   顾衡慢慢张开眼,不免有些骇然,“毛老大人是四品,我何德何能高居此位。殿下虽然是一番好意,不过确实把我放在风口浪尖上了,日后恐惹人诟病!”   按照缴纳税粮的多少,府被分成三等:京府府尹为正三品;纳粮二十万石以上为上府,上府知府从三品;二十万石以下为中府,中府知府是正四品;十万石以下为下府,下府知府从四品。   各个府根据自然条件的差异、人口的多寡、路程的远近、案件的多少、民风的顺劣等情况,定有“冲、繁、疲、难”四个字,一个字代表一种境况。四个字都含有的为“最要缺”,含三个字的为“要缺”,含两个字的为“中缺”,含一个字或四字全无的为“简缺”。   虽然都是正四品,但简缺和中缺一般给初次当知府或当知府时间不长的官员,尤其初次任职的,往往不是朝廷直接任命,而是由督抚奏请朝廷任命。要缺和最要缺则给当过知府并且很有经验的官员。   顾衡如今虽然是六品,可以下放到地方为一上县的县令,或是一下府为知府。但担任洛阳知府的向来都是经验丰富为官多年的人,鲜少有年青官吏担任。   端王淡淡撇过来一眼,“这一年里你的所作所为可圈可点,尤其对于钱粮等各类事物眼光独到触类精通。底下的奸猾之人也糊弄不到你,有什么不行的?”   话语顿了一顿,“若是有人敢非议,就扒了身上的衣服,让他们看看你身上因为这趟差事遭受的伤。满朝的翰林个个都没有你的资历深,我哪个敢发杂音……”   顾衡不确定这句话到底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端王难得看见他这副傻乎乎的样子,局促难安哪里还有往日的半分精明干练。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轻声道:“幸亏你是在慢慢好转,如若不然把他们全部杀尽了都不解恨。我说你怎么这么傻,当时完全可以先行逃走……”   顾衡知道这位爷眼里揉不得沙子,干脆老老实实地回答。   “那时殿下身边若是有千军万马不缺我一个,我肯定立马就逃了。但当时你身负重伤,身边能指望的只有我。那些人已经杀红了眼毫无顾忌,若晓得你的真实身份只怕会杀得更快。我那时只想支撑到郭指挥他们回来,没想到真挨了那么多刀……”   端王性情淡漠本性多疑,从小在宫中长大,任何事情只分值得和不值得。听到这句话后不免动容,良久才面目温和地道:“古书上说,君子之光可争日月,能遇到你顾衡是我平生之大幸事……”   ※※※※※※※※※※※※※※※※※※※※   男主终于挣下牢不可破的政治资本,虽然事后想起来肯定后怕……   shg 第一九九章 赈灾      半个月后朝廷的任命正式下来, 令顾衡这个伤残人员暂代洛阳知府一职。   明眼人都知道这个“暂代”只是暂时的, 顾衡只要不作天作地非要自己作死, 且脑袋被门夹了让别人抓到贪渎的把柄, 他这个越级提拔已经是稳稳当当的了。   新旧两任知府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悄无声息地办了交接,新知府并未像往常官员履新时鸣鞭放炮大肆铺张, 也未率城中士绅百姓告祭四方菩萨土地,就连府衙里的属官上前参见时都一个比一个老实。   每个人都知道这位新知府手腕深,且背后的靠山极硬。且知府衙门前的站笼刚刚收拾干净,地面凝结的血渍污迹冲洗很久才干净。   从前那位二皇子在朝中不显山不露水, 然而最是面冷心狠不过。在短短一个月就把洛阳城最显赫的两位大人物送进了大牢, 一干娇妻美妾哭哭啼啼的拉到大街上发卖。想想那就不是一般台面上的人物。   有这样手段的人物没有这样的身份, 有这样身份的又没有这样的决断……   而这位顾知府听说原先只是工部的一位六品堂主事, 就因为提前洞察了河南府的黑幕立下大功, 是那位爷跟前一等一的心腹红人。所以伤好之后立刻被委与重任, 如今更是被皇帝老爷越级迁调成四品知府, 这是多少读书人做梦都想得到的殊荣——   不管外面怎么传说,端王不避嫌疑地亲自给顾衡压阵。又因河南府境内正值春荒, 于是又颁布救济赈灾条款细则若干。   这些细则写的详细无比,甚至精确到用来赈灾的米粥应该如何熬煮, 其中米和水的比例应该是多少都有细致的规定。最后一条还特别注明——因采买到的粮食和赈灾款有限,为了救活更多的人, 开放粥棚时只提供稀粥而且粥里掺沙子, 管活不管饱。   这是在那场大梦里学来的窍门儿, 虽然有些违背人性效果却很好。因为粥棚如果敞开供应管饱, 很快所有流民都会集中到这几个粥棚,迅速把有限的粮食吃光,很可能会引发又一轮的崩溃。   顾衡又亲自制定转粜之法。   赈灾粮不是一次性发放而是利用有限的赈灾款滚动购买粮食,在灾区适当贱卖保持流动性。另转粜法就是不仅仅将救灾款买了粮食散发就算,而是减价出售,将售得款再去非灾区购买粮食继续平买低卖,循环几次到本钱折尽为止。   譬如三百两救灾款,用了转粜法循环几次到本金折尽时,前后购买贱售出的粮食总计有三四千两的价值。连端王都在悄悄感叹,说顾衡这家伙看来很适宜算账和做买卖啊……   对于囤积居奇者,顾衡与端王商量后制定了八个字的方针——闭粜者配,强籴者斩。简单来说就是囤积粮食不出售的发配充军,恶意收购抬高物价的斩首示众。这条铁律一出,顿时将市场整顿得规规矩矩了。   对于河南府各州县义仓沦落为富户和官员相互勾结聚敛财富的工具,端王对于这种弊端深恶痛绝却苦无对策。   听了顾衡的建议后在府衙门口张贴告示,说以后会不定时加大对义仓及各处储存粮食之地的盘查,如有富户愿意借粮于当官员者,一经查实官员就地免职,富户所借粮食全部充公!   原来的河南道巡抚舒贵和洛阳知府毛云峰因为是主动上表求去,端王就没故意为难人。只要大账对得上,此许小帐的出入就睁只眼闭只眼算了。   好在两位老大人当官儿当成了精,明白若非自己的纵容和无为,所属州县不会乱成一锅粥,甚至发生被暴民冲击,疯抢粮食烧毁县衙的暴行。特别是毛大人临走时带着家中老仆,悄悄到驿馆求见端王,特特放下了五千两银子,说是为赈灾略尽绵薄之力。   端王让人收了银子后不胜唏嘘,对着顾衡说要是到处都是这种只要名声却让下属在暗地里胡作非为的清官,只怕全中土都要乱成一锅粥……   因为大量名贵的好汤好药伺候着,顾衡的身子在短短的时日内已经恢复多半。   但毕竟伤了底子,绯红地绣云雁的四品文官官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且气血不足面色略显青白,只一双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清亮从容,人也越发稳健。   听了这番牢骚后,顾衡浅笑着劝道:“清廉者,不见得都是能吏。贪鄙者,也不见得都是贪官……”   端王打量了他两眼,“这河南道上至洛阳下至新安孟津,烂的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初初上任不要着急,只要你的身子骨好转比什么都重要,我听底下的人说你昨天晚上看了整宿的案卷!”   廊下照旧熬着汤药,屋子里扑鼻有一股浓烈的药味儿。大夫们说过顾衡受的伤重,有些地方即便伤势好了也会落下遗患,恐怕要慢慢将养个三年五载才能恢复。   顾衡不在意地笑道:“这极品血燕每天当饭吃,虫草当归每天当水喝,要是还不好的话岂不是枉费殿下的一片心意?且我昨天看案卷只看了半宿,哪里是整宿……”   端王用食指没好气地点了点他。   随意抚了一下身上衣痕,轻哼道:“那些品相上好的药材都是从解文东宅子里抄出来的,没想到这个所谓的洛阳首富家里正经有不少好东西。我让魏大智亲自去办的,除了些滋补的东西,还给你拣了几样看得过眼的值钱物件,等我回京城时就顺便捎给你媳妇儿……”   顾衡眨了眨眼——没想到这位从不惹凡尘的主子爷把入乡随俗学得这么快,就半张着嘴惊愕的望过来。   端王看他这幅怪模怪样笑了出来,神情隐现昔日睥睨。   “爷也是凡眼肉胎,也要吃五谷杂粮,也有一家子大小要养。这回受了这么重的伤,殒了这么多人,难道就不该拿几样东西补补?拿了寻常百姓的东西,那叫巧取豪夺。拿这些贪官恶霸的东西,我心里头没有半点愧疚。”   端王眉目间有一种看透世事的平和,“实话给你说,就是那十个死去护卫的家里除了朝廷发放的抚恤外,我给每一位家里都另送了一份丰厚银两,总不能让他们的家人日后生活无着。”   末了又低叹一声,“其实给再多的银子,也买不回性命……”   顾衡听出他话里的苦闷,就转移话题道:“那解文东是解文庭的族弟,解文庭的儿子解芝芳兵部员外郎,是肃王殿下的铁杆心腹。咱们就这么给解文东按上一个荒年囤粮聚众扰事的罪名,还冷不丁把家也给抄了,不怕回京后肃王殿下跟你急眼?”   端王冷笑一声,“你忘了解文东身上还有一个谋害我的罪名,那份供状是他亲手画押,半份做不得假。他狡辩说他并不知道客栈里所有人的真实身份,只是一时猪油蒙心想把这些人尽数留在此地,这话恐怕连老大自己都不行能相信吧?”   顾衡扶着身上还隐隐作痛的伤口,心想解文东说的可能是真的!   毕竟不是谁都有那个胆子敢杀皇帝的亲儿子,他的确有可能并不知道客栈里死伤人员的身份,只是想尽可能的把消息捂住。但现在再来争辩这些,已经无任何意义……   端王,已经隐隐站在了朝中诸人的对立面上,任何后退都意味着溃败。就像那天自己跟三千营的士兵对峙,除了以命搏命别无他法……   一系列激进举措让河南府官场上下震动,朝中弹劾端王和顾衡的奏折像雪片一样。   让人非常奇怪的是,皇帝在朝堂上大发雷霆,骂御使台的言官一天到晚吃饱了撑的,那么多国之蠹虫不去弹劾,反而揪着干正事的人不放……   有消息敏锐的人已经察知风向变了,就连肃王敬王的心也不免再次犯嘀咕——皇上莫不是看不得狮虎相争,干脆新扶持一个人上来弄成三足鼎立吗?   敬王下朝后特意避开人群,小心换了一辆马车飞快赶到永祥胡同周侍郎府。也不惊动旁人,和带路的管家打了招呼后,自个儿悄悄地顺着回廊小径到了日光正好的滴翠园。   周阁老的模样看着越发老了,敬王不由暗暗心惊。   不过半个多月未见,老人的面颊干瘦得象贴了一层皮,远远地看着像一具骷髅。不过精神倒还是好,在春末的阳光下自得自乐地打着棋谱,旁边还有一个苏州戏子拿着琵琶边弹边唱。   看见外孙过来,穿着棉布宽松道袍的周阁老很是高兴,非要拉着人一起听。   那苏州戏子不过十六七岁,唱腔清缓娇柔婉转,衬得这京城的灰墙晴空也有了几分江南水乡的韵味。   待一曲毕,周阁老挥手让苏州戏子下去,意犹未尽的笑道:“吴侬软语娓娓动听,若是再加上一段儿三弦儿就齐全了。我小时候听过一段《金台记》,那位女先生的吴音如百转春莺醉心荡魄,曲终人远尤觉余音绕梁,只可惜到京城后再没听过了。”   敬王不以为然,“些许小事,我让人从苏州送几个过来就是罢了……”   周阁老微笑道:“有些好东西就要留个念想,后半辈子才好慢慢回味。若是一味地吃饱喝足,那些好东西就变得平常了。朝中的事儿我听说了一些,还是那句老话——以不变应万变。”   敬王有些心浮气躁,“这些日子父皇格外抬举苏子璞,处处给他脸面。连御史台的弹劾都一一压了下来,外面又在传……”   头发雪白的周阁老就笑了起来,“传什么,传端王重新得了圣心。这世上许多人就是这样,人云亦云。若是跟在他们的后面行事,那必定是被人鱼肉的下场。老早就跟你说过,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稳住,也许圣人就是这趁这个机会看你们几个的品行。”   敬王脸红了一下,实在是春末燥动,连他也有些心神不宁。   周阁老脸上闪过一丝莫名,语气幽微得像昏暗草丛深处蛰伏的蛇,“端王……绝对不可能成为太子,皇上也不会允许他成为太子。不管他再如何蹦达得欢,也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   男主开始摘取胜利果实,虽然只是前进了一小步……感谢在2019-12-27 18:41:56~2019-12-28 20:06: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Jojo8129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一的新名 10瓶;刀刀妈 5瓶;3230434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二零零章 尘封      敬王猛一激灵打了个寒噤, 外祖父何以如此肯定端王当不了太子?   周阁老张着嘴嘎嘎笑了两声, 像是半夜里林梢上的夜枭。他隐晦地压紧眉毛,“这些尘封已久的深宫内帷之事, 本不该提出来脏污你的耳朵。可我看你对端王一直耿耿于怀尤甚于对肃王,所以就免不了提点你几句!”   敬王被周阁老说破心思, 一张白净面皮顿时胀得通红,“那人从小就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即便被圣人厌弃这么多年,骨子里还是有一缕打也打不掉的清高模样。说实在的, 肃王的肆意张狂只让我厌恶, 端王……却总让我感觉一丝忌惮。”   周阁老笑着摇摇头。   “端王已经成了你的心魔, 长此以往自然不成。他……此生得一个亲王之位已是侥幸, 若想更进一层无异于登天。除非他想谋朝篡位杀尽皇室中人, 否则休想成为万万人之上。”   敬王虽然一直奇怪于外祖父的笃定,这时候还是让这话里的深意弄得毛骨悚然, 一时被惊得嘴巴都合不拢。   周阁老慢慢凑过来, 夹带着古怪老人味儿的浓厚呼吸热热地喷在敬王的脸上。   “端王的血脉……存疑,他并不是皇上亲生,不过是顶了皇子身份来到世上的孽种。若不是为了皇室的颜面, 在十几年前皇上就想结果了他的性命!”   敬王双眸一下子瞠大,良久之后才啼笑皆非的摇头, “年少时大家都没有觉察, 端王大概生得有些像先皇后, 那时我只觉得他过分的秀气。现在大家都大了, 兄弟几个当中唯有他的形容举止生得最像父皇。”   周阁老不以为然的冷嗤一声。   “这世上唯有帝王的心思最是幽微难测,生的再像又有什么用?端王是皇上心底最痛的一根刺,还是先皇后在世时亲手扎上去的,任何一个稍微有血性的男人都不可能不介意这点,更何况那是尘世间地位最尊崇之人,根本容不得眼里有一丝瑕疵……”   敬王满脸狐疑,实在是这件事太过匪夷所思,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一点风声传出来。   周阁老靠在楠木高梳椅背上,神思幽远,“那是多年前的往事,今上和穆皇后琴琵和谐,竟是一对皇家少见恩爱无比的夫妻。后宫的各色佳丽形同虚设,一个月都见不到一回今上的面儿……”   三十年前,穆皇后不过是一个普通县丞之女,十六岁的时候采选进了宫。因为生性活泼形貌品格俱佳,被初登大宝的皇帝一眼看中,亲自颁下金宝玉册觐封为皇后。   穆皇后虽然是个不入流的小官之女,但是从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加上天性烂漫举止温柔,给一向铁血无情的皇帝带来了耳目一新的感触。   但是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皇帝虽然给了穆皇后最大的尊贵体面,但他也有需要遵循的规矩和旧例,又一轮新人开始进宫了……   平常百姓家有了余粮都要想着纳个小妾抬个爱宠,更何况一国之君的后宫不可能独宠一人。   于是在接下来的时日里,一个又一个或妍或秀的女子被陆陆续续地抬进了深宫。端庄的、清丽的、妩媚的、妖艳的各色女子,象御花园里的花一样用尽无数手段向帝王争相献媚。   就这样,一对让人艳羡的帝后渐渐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嫌隙。但总的来说,穆皇后在后宫的地位牢不可破。   一切都发生在十五年前,宫里渐渐有一些无头无尾的风言风语,说穆皇后和一位相貌英俊身材伟岸的侍卫有私。皇帝原本不相信,可有一回在风雨交加的夜里,阴差阳错地亲眼看见那个侍卫把穆皇后半抱在怀里。   所有的证据都确凿无疑。   细查之下,那个侍卫是穆皇后的同乡,甚至是她的隔壁邻居。有证人说穆皇后在进宫之前,与那位侍卫私下里好过很长一段时间。穆皇后进宫之后,那人舍弃了好几回升迁的机会,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进皇宫重新看心上人一眼。   妒火攻心的皇帝勃然大怒,将穆皇后隔绝在冷宫,任是如何哭泣请求都不召见,数日后就亲自下秘旨赐死了穆皇后。对外则宣称穆皇后迷上厌胜之道,在宫欲行傀儡之术,被人撞破后羞愤交加病疾而死。   案上的君山银针凉透了,无绪地沉入盏底,萎靡得像精疲力尽的旅人。   周阁老嗤笑了几声,眼里有不容错认的恶意,“端王是不是皇上的亲生儿子并不要紧,要紧的是——皇上认为自己戴了绿帽子吃了大亏,认为穆皇后与人有私背叛了他。爱之深责之切,仅仅这一点端王此生就与注定皇位无缘……”   这段陈年旧事今日说起来轻描淡写,里面却不知有多少惊心动魄。难怪皇帝如此不待见成年后的端王,有时候像恨不得没有生过这个儿子一般。   但这些就是旧事的全部真相吗?   敬王忽然想到一事,抬头涩声问道:“那时候我年岁还小但已经开始记事了,我娘最初时在宫中并不怎么受宠,只是个小小的九嫔之一。好像就是在十五年前,她的位份慢慢提升很快就成了贵妃。穆皇后的事,其中有没有我娘……和您的手脚?”   周阁老惊诧望过来,欣慰地捋着颔下的胡须,“你能想到这一点,可见真的是长进了。你娘性子浅藏不住事,若是有一星半点的参与,这么多年下来皇上不会给她这么大的体面。放心吧,她的手干干净净没有半点脏东西……”   敬王却听出了更深一层的意思,他猛的抬头,“您——做了什么?”   周阁老哈哈大笑,一向以谨小慎微闻名的老人就显得尤其狂妄,“后宫里其他女子若想出头,只有在帝王心中占据更重要的位置。帝后之间的感情甚笃,整整过了十来年才有一丝嫌隙,我所做的只不过是把这丝嫌隙无限扩大……”   这是周阁老平生做的最为得意的一件事,奈何今日才有机会说出来,垂垂老矣的面目迸发出兴奋的赤红色。   “只消稍稍打听了一下穆皇后的过往,然后又费了些周折把那个相貌英伟的侍卫弄进京城,接下来的事就顺理成章了。世事真真假假,恐怕老天爷才知道根底……”   敬王为这份近乎疯狂的心计感到后怕不已,“您就不担心若是被我父皇发现您在其中推波助澜……”   周阁老低哼一声,重现昔日在朝为首辅时的睥睨。   “这世间的事就是这样,撑死胆子大的饿死胆子小的。若是事事瞻头顾尾,能有什么大作为?当年我若是不放手一搏,你母亲如今能是风风光光的贵妃娘娘吗?你能是诸位皇子当中的第一人吗?”   敬王噤口无语。   周阁老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无比慈爱道:“你只要知道这件事的大致始末就行了,端王……根本就不是你的对手,我从来没有把这人放在眼里,你要对付的只有肃王。算起来你们俩势均力敌,唯一能左右局势的就是帝王的宠爱。”   滴翠园中的几条硕大颀长的锦鲤摆动着绚烂的尾鳍,在水里悠闲地游来游去。   周阁老信手朝水面上撒了一把鱼食,眯着眼睛笑道:“皇上如今年岁大了性子才变得软和些,他年轻的时候刚愎多疑,眼睛里根本就容不得沙子。端王能好生生的活这么多年,没有死于什么莫名其妙的意外,我才感到奇怪无比!”   非常奇异的,敬王瞬间就理解了皇帝心中复杂难辨的心思——求而不得,远远看着也是好的。   树下的老者如智珠在握。   “……穆皇后死后不久,我就听说所有的证人证据都消失的无影无踪,连那个侍卫都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一切的风暴都消弥。后来我才想明白,皇上心中虽然暴怒但他更要男人的脸面,所以这件事永远不会有人再重提。 ”   敬王还是有些不理解,“既然这样,随便给穆皇后安一个由头就行了,为什么非要说她牵涉入厌胜之案,还亲下秘旨赐死……”   周阁老有些好笑。   “因为穆皇后的的确确做了两个小人儿,亲手埋在内宫的西北墙角。再理智的女人为了情情爱爱,也不免被冲昏头脑。她为了挽回帝王,竟然忘了皇室的大忌!这些烂事若是有一星半点传出去,够她死十回都有多的。”   太~祖自开国起就有铁律,后宫不论何种情由不论何等位份涉及游方鬼神之术,立时送入慎行司秘密处死,这是一条任何人都不能轻易碰触的底线。   “如果你是端王,是想有一个与人有私的母亲,还是想有一个卷入厌胜大案的母亲?任是何等污名,都是人生不能承受之重。所以端王此生与皇位无缘,他若是有一星半点儿的异动,积怨已久的皇帝立马就会找借口杀了他……”   敬王倒抽一口凉气,十五年前的纠葛竟然影响至今。   周阁老循循善诱,“女人可以宠可以爱,但这个分寸一定要把握好,千万不能让她觉得你离开她就是过错。穆皇后若不是起了这份独占之心,也不会让我瞅到这个机会。依她和皇帝往年的情份,这个太子之位早就没你什么事儿了。”   敬王心中五味杂陈。   忽然想起另一个性情如同烈日骄阳般的女子,如果她在自己身边却日日想着别的男子,自己会不会做出和父皇同样决绝的事情?   听说她丈夫在洛阳身受重伤,差一点就濒近死亡。其实听到这个消息时,敬王心里有一丝隐密的希望——那人为什么还有命活下来?   那人若是死了,也许等个一年半载之后,那女子心中的伤痛平复,自己就可以慢慢去收拢她的心。也许开头有些困难,但这样一日一日地下水磨工夫,女人的心肠素来又软,终究会守得云开见明月的一天。   到那时,那女子的心目当中是不是全心全意的都是自己的影子?是不是遇到不平事时,也能当着众人为自己挺身而出据理力争?   春日将尽,滴翠园的花树已经开到荼蘼。无数或红或白的花瓣密密匝匝的铺了一地。长着灰羽的鸽子带着尾哨从空中呼啸而过,极目望去只留下点点的灰痕。   敬王终于明白,父皇对于端王的种种无由厌弃,其实最早始于对穆皇后的爱而不能尽得。   ※※※※※※※※※※※※※※※※※※※※   真相像树叶一样有两面,每个人看到的也许都不是全部……   感谢在2019-12-28 20:06:01~2019-12-29 18:38: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毛毛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毛毛虫、十个文八个坑。 20瓶;西瓜刨冰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二零一章 海棠      春末夏初的丰台总是热闹非凡, 京城里有无数人家喜欢在这日把家里的花花草草全部换一遍。   顾瑛挺着大肚子扶着韩露的手, 一路兴致勃勃地看过来。她记得有户花农叫丁娘子的, 尤其种的一手好海棠。   一般的海棠没有香味, 只有西府海棠又香且艳,是海棠中的上品。此花未开时, 花蕾红艳似胭脂点点。开后则颜色渐变粉红,远远望之如晓天明霞。   这位丁娘子侍弄花草远近闻名,顾瑛和她打了几回交道,倒很喜欢这个说话爽快的妇人。早早就派钱小虎递了信儿,说这两天要过来选花。   韩露一边小心地扶着人, 一边笑嘻嘻的打趣,“可见还是大人的书信管用,看了一遍后就如同服了仙丹一般, 人立刻就精神了, 连饭也一口气吃了两碗。早知道这样就应该让咱家大人天天写个十封八封的寄回来……”   尽管已经要做娘了, 但是顾瑛说起这种私密话还时不时会感到羞赧。这会儿鸟语花香令人神怡,她也忍不住吐露几句心里话, “这一个月我天天做噩梦, 就是不好跟别人说。直到收到他的亲笔信, 我这心才放下来……”   韩露名义上虽然是个大丫头,但她自忖年岁大些阅历丰富些,心中早把顾瑛当成自家小妹子护着。   听了这话后就翻了个白眼。   “你纯粹是瞎操心, 有大堆人马跟着, 有钦差仪仗摆着, 谁会那么不开眼的上前惹事。大人不写信是因为他太忙,这一闲下来不是天天就往家里寄信了吗?再说我弟弟那个泼猴不也说大人好好的,就是因为河南道的事儿太多累着了……”   这样的对话每天车轱辘一样不知要说多少遍,但每回顾瑛都认认真真的听着,好像这样才能放心下来。   她想起整整齐齐放在床头枕匣里的书信,长久的沉郁终于烟消云散,再次眉开眼笑道:“我才说了一句,你就啰嗦这么多。这回我保证一定老老实实的听你们的话,好好吃饭好好休养。”   韩露煞有介事的点头,“等大人回来,看见养得白白胖胖的媳妇儿,看到活泼可爱的大闺女,保管什么累什么痛都没了!”   顾瑛自己就算半个医者,即便这两年当了布庄的大东家,手上的技艺生疏很多,但给自己把个脉还是不在话下的。更何况有吕大夫这个精通妇科的老手,老早就判断出她肚子里揣的是个闺女。   为了这件事顾衡还特意写信回来,让家里不要忙着给闺女取大名小名。等他空闲时把四书五经好生翻一番,再取一个绝顶响亮的好名字。   顾瑛振作精神重新看向像眼前的花花草草,“也不知哥哥什么时候能回来,这些花要是眼下移植到咱们院子里,恐怕要等明年才能再次开花了。”   正在前头招呼客人的丁娘子正好听到个尾音儿,忙擦干净手过来赔笑道:“夫人今个儿倒早,您身子不方便吩咐一声,我就给您直接送家来了。这路上不远不近的,要是劳累了多不划算……”   这中年妇人一张团脸,眉眼间俱是精明干练,加上为人圆滑嘴巴能说会道,这附近的生意让她占了大半。   顾瑛自个儿也是开口做生意的,自然知道有些话不能当真,就笑着答应了几句,“左右也是闲着无事,在家里一天到晚闷得慌,干脆出来走动走动。你这里反正也不是很远,看着这片花红柳绿心情反倒好些……”   丁娘子又接着奉承了几句,然后脸上就有些作难。   “实在不敢瞒夫人,你看中的那棵西府海棠让另一位小姐也看中了,人家出了双倍的价钱非要买下来。我们开门做生意的也不好拒绝,要不你们两家商量商量,或者您另外选一棵也成!”   顾瑛心头有些不悦,先前早早看中的那棵西府海棠生机盎然树形饱满,看起来比别的树多了一股精气神儿,所以当时她一眼就看中下了两成的定金,约定天气暖和的时候再来挖。   没想到丁娘子看见别家的价钱给的高,就准备毁约另卖。顾瑛虽然不舒服,但这是可大可小的一件小事。加上她不是爱作难人的,就准备依言重新选一棵花树。   站在一边的韩露却是柳眉倒竖,“丁娘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当初的定钱是我亲手交到你手上的。这会儿你跑来跟我家夫人说,那东西别人看中了就要卖给别家。做生意要像你这样不讲诚信,干脆趁早关门拉倒!”   嘎嘣脆的话让丁娘子羞得满面燥红,这件事本来就是她做的不地道。   但是那位穿着华贵相貌矜傲的姑娘一口气买了很多花草,还另给了许多赏钱,是一年到头都碰不见的大主顾。结果转到西北角的时候,看见了这棵开得正好的西府海棠,又听说是工部六品堂主事夫人早就定下来,立刻改变主意非要这棵花树。   丁娘子嘴皮儿都说破了,偏偏那位姑娘就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还把价钱从一倍抬到三倍。最后还许诺说,若是把这棵西府海棠转卖给她,还另有一笔数目不菲的佣金……   丁娘子那会心动不已,这会碰到了硬茬子就后悔得不行。   只得硬着头皮叉着手站在一边喃喃解释,“其实另外一棵也差不了多少,栽在院子里只要缓过劲儿来,下半年还能开一季。我也是没法子,那位听说是周侍郎府上的姑娘,我们做小本生意的也惹不起……”   顾瑛听得一怔,正在想着京城里有几位周侍郎。就听远处一个年轻女子笑盈盈的开口,“丁娘子,快点儿把我要的东西包好,半个月后我要在这株西府海棠下举办花会呢!”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竟然是礼部侍郎家的周玉蓉。   顾瑛淡淡一瞥,“原来是周姑娘啊,没想到这么早就遇见你。只是不知道周姑娘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爱好,我看中了什么你也立马看中,真是叫人奇怪得紧?”   周玉蓉紧紧盯着顾瑛高鼓的肚子,往日没有见面还可以自欺欺人,现在亲眼见了,心口那份又羡又妒痛得简直没法言说。   面前之人一身绛红绣折枝海棠纹的宽襟褙子,漆黑长眉入鬓双眸清亮有神,一点儿没有平常孕妇的邋遢和萎靡。是了,这世上的妇人都是妻凭夫贵,如今她的丈夫已经是堂堂四品知府了,合该她扬眉吐气……   周玉蓉用了平生最大的努力才让自己重新镇静下来。   “没想到顾夫人这个时节竟然有闲情逸致来逛花市,顾大人身上的伤只怕还没好利索吧?真是可怜见的,听说受了十几处刀伤,连心窝子都被匪徒扎了一刀,人差点没缓过来。幸亏端王殿下仁慈大度,不知砸了多少好药下去……”   顾瑛猛地转过头来耳边嗡嗡作响,对方的每个字她都听见了却都没有听懂。   一旁站着的寒露勃然变色,终于明白弟弟韩冬话语里吞吞吐吐的意思了——大人不是因为太忙了才没往家里捎信儿,而是因为深受重伤根本没有精力往家里捎信儿。   周玉蓉见顾瑛的脸色忽地变得煞白,立刻明白这妇人竟然不知道丈夫的确切消息,顾衡在河南府的一切竟然把家瞒着死紧。   她心中出奇愤怒,怀着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恶意笑道:“连这样的大事你丈夫都不肯跟你说,实在是太不应该了。不过话说回来,你这个当妻子的也太失职了。丈夫每日苦苦挣扎在阎王爷面前,你却有闲心到处闲逛……”   顾瑛想起了那一重一重的噩梦,想起哥哥身上怎么也擦不干净的血水,脚底忽地就是一软。   韩露上前一步把人牢牢抱住,朝周玉蓉狠狠啐了一口骂道:“人家夫妻间的事儿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你一个未婚姑娘家开口闭口丈夫丈夫的,也不嫌在外头丢人?你千万不要忘了,说上天落下地那可是人家的丈夫!”   说到最后特意把“人家的丈夫”格外加重语气。   论口舌之利,周玉蓉这个深闺长大的女子如何是寒露的对手。她被这几句厉可见骨的话语怼得是羞愤异常,一时间竟然忘记怎么回话了。   寒露在顾瑛的虎口上狠掐了一记,急急劝慰道:“……你忘记大人在信里怎么说了,一切以你的身子为重,以肚子里的孩子为重。他就是受了再重的伤如今也好了,之所以不提前告诉你,就是为了怕你忧心太过。”   她抬头望了一眼周玉蓉,满脸掩饰不住的嫌弃,“这个姓周的女人心肠坏的很,你千万不要上当。多半是指望你怎么着了,她好正大光明的占顾夫人的位子,真是马不知脸长做白日梦呢!”   韩露的声音不大不小,周围几个选花的客人都惊诧至极地望了过来,特别是把周玉蓉打量了又打量。   周玉蓉即便以前有过这样隐密的心思,这会儿也不再这样的指望了。这顾瑛是乡下来的,她身边的人同样虎得很,当着人面就敢说这样让人下不来台的混话,简直是不知所谓!   她再也丢不下这个脸,一甩袖子转身匆匆离去。丁娘子在后头一见急了,追着撵上去喊道:“周小姐,这棵西府海棠你还要不要——”   顾瑛见人走远了,这才紧攥住寒露的手,白着一张脸小声道:“叫钱小虎快点把马车赶过来,我的肚子疼得紧,只怕是……要提前生产了!”   ※※※※※※※※※※※※※※※※※※※※   从两点坐车坐到七点,下车时腿都是晃的……感谢在2019-12-29 18:38:17~2019-12-30 19:52: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李唐宋朝 5瓶;西瓜刨冰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二零二章 生产      家里一应物事都准备的齐齐全全的, 顾瑛一进门就被急送进了东厢的产房。   所有人都有序忙碌起来, 大盆大盆的热水被灶上婆子接连不断地送进东厢房。但是家里主事的男主人不在,寒露这个大丫头又是个没嫁过人的, 渐渐望去竟然忙得有些没有章法。   钱小虎出去一趟后转眼又抹着汗水进了门,把另一个大丫头小满扯在一边急得不行。   “怎么办,吕大夫今日没在回春堂。他铺子里的伙计说,宫里的贵妃娘娘到行宫去小住, 说他脉息看得好, 这段时日隔三岔五就把人召过去请回平安脉。吕大夫留下话说至多明天后天就会回来, 他恐怕也没料到咱家夫人会早产……”   小满已经急得跳脚, 低吼道:“夫人这会儿就要生了,看情形还很有几分凶险。那两个积年的稳婆都不敢打包票,吕大夫明天后天回来顶什么屁用?”   一向斯文有礼的丫头忽然爆出粗口,让钱小虎听得一愣一愣的。心情却更沉了下去, 夫人……遇到这么多糟心事儿只怕很有些凶险,今次这道坎却不知过不过得去。   妇人生产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稳婆再有经验也不是把控全局的大夫。若是真的遇到什么疑难杂症例如昏厥大血漏,还是需要有经验的大夫在一边坐阵开方子抓药。   在屋子里昏昏沉沉的顾瑛听到外面的繁乱,侧过头咬牙道:“去把我屋子里的金针拿过来,我先给自己扎上几针。让钱小虎另外去请一位大夫过来,若是有什么万一就请那位大夫看着办……”   寒露看着她满头大汗的样子止不住心酸,不由低声骂道:“这个什么周贵妃也真是吃饱了撑的, 宫里有那么多有名的太医, 非要跟咱们抢一个民间的大夫。还有吕大夫也是, 明知道你只在他手里看诊,也不提前打个招呼……”   顾瑛靠着枕头无奈一笑,“算下来我的产期还有十来天呢,谁知道这小家伙会提前出来,吕大夫……是大夫又不是神仙。”   寒露心头忽地咯登一下。   今天早上才和周家的姑娘在丰台花市为一株西府海棠产生了口角,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吕大夫就被周贵妃叫去了行宫?与周玉蓉在丰台碰面起争执,那女人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若不是周玉蓉嘴巴太快,说出大人在河南府曾经深受重伤性命濒危,夫人也不会在毫无预防之下受刺激提前生产,这一切到底是巧合还是有心人故意为之?   这个念头在寒露的心中忽闪而过,很快就生了根。在战场上见惯生死的她向来习惯以最大的恶意揣摩人,但眼下不是考虑这些杂事的时候。   稳婆们进进出出,小声的嘱咐产妇该怎么吸气该怎么呼气。喝下一碗红糖醪糟蛋的顾瑛紧紧抓着身下的被褥,手上的青筋一股一股地崩了出来,从齿缝里也不由自主地露了几道□□。   若不是实在痛得受不了,顾瑛根本就不会哼出声来。   寒露当机立断的站起身,出门唤过钱师傅吩咐道:“赶紧到西郊别庄上求见端王妃,请她出面请一位年历深些的御医过来……”   京城有名的大夫不是没有,但顾瑛一直在回春堂吕大夫手里看诊,这会儿心急火燎的现成出去请人,只怕很多爱惜名声的大夫都不会痛快答应接手。   钱师傅知道事情轻重,二话不说地就从书房里取了顾衡的名帖,把马拉出来飞骑而去。   这两年他和儿子钱小虎已经把顾家当成了自己的家,把顾衡和顾瑛当成了自己的家人。就是寒露不发话,他也准备到端王府去磕头去求人,想来……那位李侧妃娘娘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正准备歇息的俞王妃听到信后一轱辘就从床上爬起来,手忙脚乱的开始换出门的衣服。   贴身服侍的郑嬷嬷连忙过来劝阻,“……我过去一趟就成了,你身子不好赶紧回去歇着。生孩子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小世子明天早上起来看不到你肯定会哭闹的。”   俞王妃把夹绸披风披在身上,闻言摇头道:“王爷临出门时是嘱咐了又嘱咐,就是让我好好看护顾瑛,那边毕竟没有个正经长辈。她若是有什么事,只怕王爷第一个要找我算账。且……那姑娘我看着格外顺眼,和外面的那些狐媚子不一样,能帮一把是一把吧!”   一个时辰后俞王妃急匆匆地赶到了巾帽胡同,一见眼前情形心里就先凉了半截。   屋里屋外泛着一股带着铁锈味的腥气,到处静悄悄的,连厢房里的产妇都不怎么发出声响。数个铜盆歪歪扭扭地搁在地上,每个围观之人的脸色都是惶急灰败和无尽沮丧。   这种凶险与当日自己生产是何等相象,俞王妃僵着身子直直站在院子当中,片刻后醒过神来大声呵斥,“人呢,都给我躲哪儿去了?该干什么赶紧给我出去干什么,都围在外头顶什么用?”   一个稳婆正巧出来拿东西,郑嬷嬷忙把她喊了过来问里面的情形。   那稳婆惯在高门大户行走,也算有几分眼色。见状连忙跪在地上细细回禀,“已经生了整整三个时辰了,宫口也开了五指,可那胎儿的位置不正,手脚生生卡着就是不下来,我们想了半天法子也不顶用。再这样下去的话,不但大人没了力气保不住,孩子也要活活憋死在里头……”   俞王妃心底一惊,这景象比自己想的还要差。没有当娘前,每个女人都过得潇洒无比无牵无挂。但是当了娘之后,那个小东西就是眼中宝心上肉,一眼看不到就扯着肝肠。   那年在潭柘寺上香时,若不是因缘聚会地遇到张老太□□孙俩伸手搭救,自己坟上的野草都可能长得老高了。   俞王妃不顾产房的腥气掀帘而入,紧紧抓住顾瑛的手劈头道:“如今你也是要当娘的人,千万要振作起来。想想这个孩子要是没了娘,这辈子都是个可怜人,多想想他……”   感同身受的俞王妃已经有些语无伦次,“我已经派人去请御医正亲自过来,还带了一根百年老人参,已经叫丫头们拿下去熬汤了。你尽管把力气使在自个身上,万事有我在……”   孩子紧紧卡在宫口上,半睁着眼的顾瑛虽然认出了来人,但此时已经是筋疲力尽。攥着俞王妃稍显冰凉的手忽然就小声地哭了出来,“我想要哥哥,我想要祖母……”   毕竟才刚刚成亲头一年,身边又没有一个至亲的人,心性再刚强再自立也忍不住脆弱。   俞王妃忽然忍不住一阵心酸,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眼前的女子无父无母孤苦无依,就连生孩子的时候都没有一个血亲在身边,说起来其境遇比当日的自己还要可怜。   外头一片花红柳绿,屋子里却一片凄惶无助。   心肠早就修炼得跟铁石一般坚硬的俞王妃也不知触动到哪里,不顾脏污把人半抱在怀里认真道:“莫怕,有我在。我是受过皇上御口册封的亲王妃,那些小妖小鬼不敢过来纠缠你。我就守在你旁边,你攒足气力再好好的试一回,这回一定能把孩子顺利生下来……”   人急起来就会说些连自己都不理解的胡言乱语,偏偏顾瑛不知听进了哪一句,手上忽然就有了一把力气。稳婆见状大喜,连忙扑过来推着她的肚子道:“夫人快些用力,已经见到孩子的头发了。”   屋子里又重新忙乱起来,使力的、加油的、抹汗的,个个都恨不得多长出两只手来帮忙。顾瑛再次鼓足力气,恍惚间只感到下腹处有什么东西一滑,然后感觉身子一空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虚幻的空中,丫头们惊慌失措地乱叫,小婴儿细弱稚嫩的哭声,稳婆们有条不紊的指挥,通通离她远去……   在这个节点上,御医正黄大人终于气喘吁吁的赶了过来,见了俞王妃后根本就顾不得请安。亲自给顾瑛扎针灌参汤,等下面的血注稍稍止住后才坐下喝了口热茶,定下神来细细开方子。   果然是京城首屈一指的名医,黄太医看了几眼,又细细诊了半天脉相后道:“产妇早产了半个月,多半受了什么刺激引起胎儿在腹中躁动。这种胎位不正极为凶险,家里侍候的人怎么如此大意?”   俞王妃根本不知道顾瑛受了什么刺激,但清楚知道这位老太医的脾气,忙好生好气的解释,“我这个妹子一直将息得很好,家里人也服侍得极精心。今天早上忽然就发动了,连催生衣催生盆都还没来得及送,听说消息后把我都吓了一大跳……”   黄太医做到了御医正的位置,为人处事自然是成了精的。屋子里的产妇虽然不知道是什么身份,但让俞王妃如此亲厚,自然也是非富则贵之家的女眷。   再看这套宅子气派宽广,一水黑漆家俱明显是苏杭一带的工艺,一看就是殷实人家才有的。黄太医耳朵灵敏,早就听见外面的仆役在兴奋的叫唤,快些给大人……洛阳知府顾……送信……   他心中不免一动。   若论这一个月以来风头最劲的官员是谁,那除了工部虞衡司堂主事顾衡莫属。跟着端王出去查个案子,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就把整个河南府掀个底儿掉。然后闪电般地把洛阳原知府毛云峰赶下台,自己堂而皇之的成了新任洛阳知府。   最关键的是,皇帝默许了端王和顾衡所做的一切。   有多少人恨得咬牙切齿,就有多少人在背后羡慕的两眼泛红,还有更多人在家里后悔的撞墙——当初出京时,端王殿下怎么没有点自己陪侍一路?   许多人都在私下里传说,顾衡如今是端王身边一等一的心腹。如今看来这个消息不假,顾夫人生产时端王妃竟然在身边亲自守着……   黄太医面上丝毫不显,笑着点头道:“也幸得这位夫人底子厚,不然这一关恐怕熬不过来。还稍有些血漏之症,我先开几服药,等人醒了立刻灌下去,千万不能马虎!慢慢将养,等满月之后这人应该能够缓过来。”   寒露知机,连忙恭恭敬敬地把太医请到一边书房。   拿到方子后又奉上厚厚的谢银,转身又吩咐钱师傅把人好好地送回家去。然后站在院子里双手合十感谢老天爷,今日多亏了俞王妃和这位老大人及时赶来,要不然夫人能不能得救还是两说呢!   ※※※※※※※※※※※※※※※※※※※※   每个人的本性都有两面……俞王妃对李侧妃恶,不见得对顾瑛恶!   感谢在2019-12-30 19:52:36~2019-12-31 20:53: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毛毛虫 5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1519843 15瓶;开心的美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二零三章 女儿      街面上巡夜的差役敲响了四更鼓,俞王妃心满意足地抱着大红襁褓里的新生儿, 越看越是欢喜。   那孩子虽然早产了十来天, 但是皮肤细嫩白皙, 眉眼细长清秀,特别是一头乌鸦鸦的头发浓密柔顺, 竟比很多周岁的孩子都要生得好些。   贴身服侍的郑嬷嬷怕她累着了,伸手过来想要把孩子抱过去。   俞王妃转了个身子笑道:“我跟这小丫头有缘分, 刚到我怀里就抿嘴笑了一下……”   一旁正在收拾的稳婆把胎衣用红绸包好,嘱咐寒露赶紧找一个看得见水的地方埋了,这样可以保佑小姑娘顺顺利利的长大。回屋时正好听到俞王妃的笑语,就凑趣道:“我们乡下有个说头, 这孩儿一落地先看见谁, 以后的福气就随那人……”   郑嬷嬷一边翻拣着小儿衣裳, 一边接着笑道:“我们娘娘是一等一的富贵命, 这小丫头就是有一半的福气也是好的, 也不枉顾夫人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把她生下来。”   女婴吐了个小小的水泡又闭眼睡着了。   俞王妃把孩子交给等候已久的奶娘,嘱咐了又嘱咐道:“这头两天奶水不要喂多了,给孩子洗口的化毒丹一定要用新炮制的, 衣服在穿之前都要用开水过一遍。”   顾瑛刚怀上孩子的时候就受了重伤,生产时又遇着凶险,身上的奶~水自然不足。   俞王妃想了一下又对这两个大丫头道:“洗三的粳米红蛋草糖,你们就无需操心了, 到时候我过来时一并捎来。黄太医那边也说好了, 每天上午过来看一回诊。你们夫人坐月子的这段时日千万要好生服侍, 顾大人回来后自然个个有赏……”   寒露对这位俞王妃倒是刮目相看,觉得她说话做事与往日迥然不同。没了那份无形的高高在上在中间横亘着,如今看来倒是顺眼许多。   正在心里嘀咕的时候,就听俞王妃皱着眉头道:“特别是你们两个大丫头更要精心,吃的用的千万要多留个心眼儿。先前当着外人我不好多问,黄太医说你家夫人因为受了刺激才早产。你是她身边贴身伺候的,总知道遇着什么事儿了吧?”   这事儿也没什么好相瞒的,寒露就把昨天早上在丰台花市上发生的事儿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   俞王妃自然是认识周玉蓉的,只听了前头几句就把事情大致猜了个透。她扶着郑嬷嬷的手连连冷笑,“这周家的女人一个比一个下作,总眼馋别人家的东西。看着周武郑王的,尽使些见不得人的阴毒法子。”   俞王妃对周家的女人自然是有怨气的。   ——当初周贵妃若不是放言要在千秋诞上给各位宗室皇子送人,她也不会急吼吼地给端王找什么侧妃,弄得她如今里外不是人!   一行人回到西郊别庄时天色已然大亮,熬了一晚上的俞王妃撑着精神看了一会儿小世子,喂了几口细米粥后忽然有些稀奇道:“难怪我看顾瑛很顺眼,她的眼睛和我的诩哥生得一模一样,都是杏仁上挑,天生透着一股子仁义劲……”   正在布菜的郑嬷嬷随口答道:“想必上辈子你和顾夫人是两姐妹,这辈子才会你帮着我,我帮着你。原先我还觉得顾夫人性子清高不通人情,现在倒觉得她也过得不易。”   俞王妃已是累的不行,半闭着眼道:“顾瑛和别的人不一样,看着软和内里刚强,而且为人处事极懂得分寸。那一年在潭柘寺救了我,却从来没有仗着这点情分在我面前讨要好处。这回要不是她的丫头机警,我竟不知道她吃了这么大的亏……”   郑嬷嬷也有些后怕,一边为俞王妃掖被角一边帮她散了头发,叹道:“娘娘也是个心慈人,看见她们母女均安,竟跟虚脱了一般连站都站不稳,竟是比自己生小世子时还要惊心。这顾氏要不是有娘娘在一旁费力帮持,今天活不活的下来还是两说呢!”   俞王妃盯着床帐顶的纹路,觉得眼睛酸涩得睁不开,喃喃道:“若是有一丝指望,谁愿意去做恶事,谁愿意自己的手沾染上别人的血?今日我救顾瑛不为别的,只是想为诩哥积点功德罢了!”   郑嬷嬷叹了口气,守着她睡着了才放下帐幔后悄悄退了出去。   远在千里之外的河南洛阳府,处理完公事的端王把双脚伸进滚烫的热水里,舒服的喟叹了一口气,“原先在家里的时候隔三岔五的睡不着,如今在外头吃了些苦处,又歇在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竟然一天到晚睡不够……”   王府总管魏大智一脸的心疼,“您从小就是金堆玉砌长大的,哪里吃过这份苦?上个月为了查案子,一连十来天都在马背上,大腿根儿上都磨破了。还有这知府衙门要什么没什么,一间客房修得跟乡下民宅一般,这床上的褥子竟然是旧的!”   端王哈哈大笑。   “这洛阳府的前任知府毛云峰最是以清廉自居,在这个银窝子里硬是不敢伸手,这衙门里的客房你还指望他给你修的富丽堂皇?如今换了顾衡当家,手头的事儿千头万绪,我总不能让他放下正事来给我换床褥子吧?”   魏大智又陪笑了几句,正准备退出来的时候,就见回廊上一个小厮匆匆而至,急急禀道:“前面闹起来了,说顾大人半夜三更地起来非要立刻骑马回京城,一时半会都不能耽误。郭指挥使死命拦着,特让小的过来说一声……”   端王和魏大智对视一眼,面上皆有惊愕之色。这都什么时候了,大半夜里顾衡不睡觉不好好养伤这是闹的哪一出?   两人匆匆赶到的时候前院正弄成一团,十几个护卫堵着大门,拦又不敢拦挡又不敢挡。毕竟如今顾衡是四品文职,身上还有旧伤未愈,要是被不小心磕着碰着了岂不是大家的过错!   端王急步而入,一眼就看到尚穿着官服的顾衡站在角落里,冰白脸上是从未有的失魂落魄,全无一点为官者的气度和从容。   魏大智喳喳呼呼地拥过去,“哎哟喂我的顾大人,白天不是还好好的嘛,怎么这会子就要闹着要回京城。你要是冷不丁就这么走了,洛阳府这么大一摊子事儿该怎么办?”   顾衡定定的眼珠子仿佛转动了一下,脸上是一副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神情。好半天才嘶哑着嗓子道:“瑛姑……一直在喊痛,我要回去看看她。她从来没这么叫过,肯定是痛得实在受不了……”   一旁服侍的韩冬就小心解释道:“大人从外面回来后好似累得很了,好似还受了些风寒头痛的很。连饭也没吃衣服也没换就趴在桌子上小憩了一会儿,说等会儿还要起来看公文。”   他咽了一口唾沫,“我不敢走远就在外头候着,大人没睡一会儿突然就惊跳起来,说在京里的夫人一直喊痛情形多半不好……”   原来是被噩梦魇着了。   端王又好气又好笑,但不知为什么心里却有一丝欣羡,就故意板着脸厉声骂道:“瞧你这点出息,堂堂四品不好好寻思为百姓做些实事,竟然耽搁于乱七八糟的儿女情长。你老婆要是看到你这副模样回去,只怕没毛病也要让你吓出毛病来……”   顾衡脑子里晕晕沉沉,两边的太阳穴像擂鼓一般突突直跳,却怎么也冲不开这个人手围城的牢笼。他如何跟这些人解释自己在那场大梦当中的玄幻之旅,如何跟人诉说曾亲眼得见顾瑛义无反顾的生殉?   刚才伏在案几上的小憩让他如梦似幻。   ——顾瑛狼狈的躺倒在一片血泊之中,头发全部被汗水糊在脸上,整个人像是从刚从水里捞出来。每个人都在催促她使劲儿,那女子却早已筋疲力尽,无助靠在枕上无声流泪……   一想到这里顾衡哪里还呆得住,立刻又不管不顾地往外冲。哪知袖子被人拽得死紧,竟是半步也不能挪动。   端王见他象头犟驴没有半点悔意,一时气的七窍生烟,觉得自己这辈子的耐性都在今晚耗光了。   厉声唤了几个人过来吩咐道:“好生把这小子给我看住,除了上衙门哪儿都不准他去,吃饭睡觉都跟紧紧跟着。若是真让他撂挑子跑了,你们几个全部回家吃自己吧!”   几个护卫哪里还敢再耽搁,你推我搡地把人重新“请”进了屋里。结果还没走几步,脑子里轰隆作响的顾衡就一头栽倒在地上,众人伸手一摸才觉他身上滚烫,看这情形也不知烧了多久了。   大夫过来开了方子拿了药,闹了半晚上的顾衡终于安静睡下了。看着眼前乱糟糟的景象,一直紧绷着脸的端王忽然失声笑了出来。   “这小子在我面前一直是一副老成至极的模样,无论遇着什么事儿都是胸有成竹的样子,常让我忘记他实际的岁数,今日我才知道顾瑛竟然是这家伙的软肋。真真是没出息,不过是一个噩梦就把自己吓成这副模样……”   王府总管魏大智小意陪笑,“这就是所谓的英雄难过美人关,那些浑身都是窟窿眼儿的人尖子,只怕王爷您也不敢用!”   端王被人说中心事倒也没生气。   “人这一辈子不过短短数十载,身边若是有一个知冷知热时时把自己放在心尖儿上的人,哪怕就是吃糠咽菜也是甘甜的。他们夫妻俩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在成亲前顾衡就敢把所有的家财尽数相托,单这份信重别的女人就比不了!”   魏大智忽然捂嘴笑了一下。   “有人私下里传说,周侍郎家的姑娘对顾大人是一往情深,到现在为止都还没有嫁人,倒把周夫人急得不得了,满京城打听年龄适宜的才俊。只可惜那姑娘眼高于顶,到今儿个都没有中意的。”   端王冷哼一声,“那些京中贵女不过尔尔,仗着肚子里有几首诗才,以为天底下的男人都会围着他们,简直是不知所谓。男人娶进家里是过日子的,能吟诗作对能风花雪月,青楼里的妓子多的是,还不像她们那般拿腔拿调……”   魏大智难得听见这般刻薄点评,但一细想也是这么个理儿。就嘿嘿笑随口道:“顾大人也是关心则乱,不过算下来顾夫人的产期好像也就是这些日子了,会不会那边真有什么事儿?”   端王的心也咯噔了一下。   这世上有许多事情不能以常理度之,顾衡怎么一生病就能梦见千里之外的老婆?   他沉吟了一下吩咐道:“连夜派人往京城送信,嘱咐王妃俞氏一定要看护好顾瑛,千万不能有什么差错。若是有什么为难的事就先忍着让着,等我回京了再说!”   在暗夜里魏大智忽然打了个哆嗦,他听出了端王话里的锐气。这趟河南府之行,不但一举肃清了当地的吏治,也让端王这把沉寂许久的宝剑重新淬炼出刚硬锋芒!   ※※※※※※※※※※※※※※※※※※※※   男主女主生了个女宝宝……   祝妹纸们元旦节快乐!感谢在2019-12-31 20:53:24~2020-01-01 19:36: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碧波琉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西瓜刨冰 3瓶;桃之夭夭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二零四章 满月      夏初的日头暖暖的照进屋子里, 带着一丝水汽的凉风缓缓吹拂卧房。槅扇上莲枝捧蝠的纹路被清晰地映在地砖上, 清漆家具干净雅洁,桌案上几盆朱带玉墨枝叶葱翠开得正好。   散着头发的顾瑛忍不住从枕匣里把书信重新拿出来, 用尾指眷恋的抚摸着上面的铁勾银划。   信是哥哥寄来的,说他一切安好衙门里的事也算顺利, 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还有女儿的名字还没想好,多少宽限几日且容他再想想。作为两个人殷殷期盼的头生女,必定要有一个响亮的名字。   信的末尾问她身子恢复的怎么样,能不能自己下地了?即便肚子上有些斑痕也没关系, 他一点儿也不会介意……   顾瑛脸蛋羞得绯红。   没想到哥哥竟然把这些床第间的私密话堂而皇之的写进信里, 要是让别人看到该怎么办?一股和着酸涩的甜蜜从心底里泛了上来, 有一个人时时把自己这么念着想着, 纵然有些埋怨也消散许多。   她知道自己那天生产的时候很有些凶险,痛得很了的时候也骂过这人为什么不在自己身边?肚子里那块肉扯着肝肠往下死坠的时候, 她更多的无限惶急哥哥是不是真的出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意外?   ——因为那人骨子里和自己一样,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的性子!   直到陆陆续续收到新一轮的来信, 顾瑛才把心彻底放下来——那日在丰台花市上, 周玉蓉所说的话全部都是胡说八道。哥哥好好的,自始至终都是好好儿的……   寒露端着一钵清油乌鸡汤进来, 正看见她穿着单衣坐在床上, 顿时忙不迭地把槅窗关上。又细细检查了一遍才放心道:“大夫说你生产时亏了身子,千万要趁着这个时候好生补养回来。若是坐下病根, 以后哭的没有地方去哭。”   顾瑛老老实实地找了件厚衣裳披在肩上, 小口小口的吞着滚烫的热汤, 然后老老实实地问道:“我明天就该满月了,应该可以洗澡洗头发了吧?我自个闻着味就像馊了的隔夜饭,难怪小囡囡不喜欢我抱!”   寒露满意地看着丰膄红润不少的人,叉着腰泼辣道:“我虽然没有生过孩子,但老辈人既然定下这道规矩,那咱们就要照着办。黄太医嘱咐了又嘱咐,让你月子里千万不要受凉。”   她满意地看着顾瑛把乌鸡汤喝完,继续道:“再说你身上哪里馊了,我和小满每天帮你拿热水擦身子,连头发也天天拿梳子篦通顺了,我看你浑身上下都是香喷喷的。小囡囡还不认得人,你跟自个儿的女儿见什么劲?”   顾瑛扶着额头啼笑皆非。   因为生产时添了少许血漏之症,把一屋子的人都吓着了。所以自己这坐月子除了吃得好点儿外简直像坐牢房,站在窗口看会儿花草吹会儿风都要偷偷摸摸的。虽然刚刚是夏初屋子里并不燥热,但槅窗关久了总觉有股怪味儿。   寒露手脚利索的换了一遍被褥,依旧叽叽喳喳。   “刚才俞王妃使人送信儿过来,明天的满月礼由她帮着主持,让你千万要好生养着不要瞎操心。好容易才养回来几两肉,别一折腾又没了。啧啧,这位王妃娘娘往日看着一点不好说话。如今把架子放下来了,竟是个再疼人不过的主儿……”   顾瑛沉默了一会儿,终究叹了口气,“她也不容易,求了这么多年好容易才得了个儿子,偏偏隔三岔五就要生回病。端王殿下身边还算清静的,就是那个生了王府庶长子的范庶妃如今听说也还算守规矩。这日子再难,总得慢慢过下去!”   寒露瘪了一下嘴。   “这世上就不公平,凭什么男人就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就得从始而终,幸亏咱家大人不是这种人。日后他若是敢三心二意抬些下贱货色进门,我就帮你把那些不要脸的女人打得找不着北!”   顾瑛让她逗得哈哈大笑,终究有些不好意思的承认,“我哥哥说过这辈子有我一个就够了,那些妾室庶子就是乱家的根源。平日里粗茶淡饭也就罢了,若是日子有一点兴旺就免不了勾心斗角斗得你死我活。”   寒露把一套颜色鲜亮的新衣裳拿过来让顾瑛过目,“我看多了狗屁倒灶的事儿,这辈子也不想嫁人了。不过你和大人好好的,总归是件高兴的事儿。两口子就要你想着我我想着你,这样日子才过得长久。”   寒露虽然没有嫁过人,但因为早年间从军的经历见多识广,活得却比别人通透些。   衣裳是一件掐牙边玫瑰红的缎面夹衣,并一条镶银丝线的绣百花不落地月白宽边裙。顾瑛看了头疼不已,拄着额头道:“这颜色这搭配也太花哨了吧,我刚成亲时也没穿这么鲜亮过。”   寒露转开头把衣裳小心挂起,只当没听见她的抱怨。   “这是我和小满一起挑选的,衬的你肤色极好。明天满月礼的时候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就是要漂漂亮亮的给人看。让那些背地里笑话的人滚一边儿去,咱家的日子好着呢!”   面对着主意比自己还要周正的大丫头,顾瑛无奈叹了一口气。把人招到自己身边不好意思地问道:“我……是不是顶顶没用,听到那位周姑娘胡诌几句就吓得早产?”   寒露见她主动提起这件事,就难得瞪过来一眼,“我们滇南的寨子人多田少,一年到头下来粮食总是不够吃。男人们就要三天两头的到山上去打猎物采草药,有些一出去就是十天半个月,还有一些运气不好的话栽进深谷里连尸首都没地捞。”   仗着比顾瑛大几岁,说话爽快的寒露干脆就直话直说,“山里的女人生育的早,二十来岁时底下就一溜串儿的孩子。男人若是死了总不能跟着去死,所以那些寡妇眼泪一抹干该下地就下地,该上山就上山……”   这话虽然粗俗,但句句都是真心实意。   顾瑛抓着她的手,心神儿慢慢松了开来,“……是我想岔了,明明身子重还受不住人故意拿话激。那周家姑娘分明不怀好意,我还偏偏上了她的当。哥哥最担心的就是我,如果我和孩子好好的,他就一定会好好的!”   寒露满脸笑意,拍拍她的胳膊笑道:“你明白这个道理就好,女人有时候是要靠男人,但更多的时候要靠自己。就是因为大人不在身边,你更要打扮的鲜亮自在些,让那些存心看咱家笑话的人失望到底……”   顾瑛把这话真正听进了心里,受不住她的一味怂恿坐在床上颐气指使。   “赶紧去把小满叫进来,让她帮我找明天要带的首饰。我记得有两只嵌了鸽血红的烧金簪子,原先我人瘦总觉得压不住,如今坐个月子让我胖了好几斤,不知这回戴出去合适不?”   寒露见她精神头上来哪里有不答应的,站在门口叠声唤人,语气里的喜意让院子里的每个人听了都心生愉悦。   第二天一大早俞王妃果然按时过来,以半个娘家人的身份送了各式礼饼糕点红蛋,另送了五十匹湖绸五十匹杭缎,另有两副内造的嵌八宝小儿金项圈,两对镶珊瑚粒儿的金银手镯子。   这份礼可谓厚重体面已极,顾瑛看了一眼后吩咐小满收下,又亲自恭敬地把人领到后堂看了一眼呼呼大睡的小囡囡。   俞王妃知道这是内眷往来看重之意,心里更是欢喜。   站在廊檐下挽着她的胳膊细看,见这姑娘初为人母后容光焕发,往日的温婉之意也被一股坚韧挺拔代替。眉目舒展杏眼微挑,一袭玫瑰紫色的衣裙庄重之余,更凭添了几分艳色。   俞王妃满意的打趣,“小姑娘就合该这么打扮……”   顾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往日的些许芥蒂烟消云散,“已经是小姑娘的娘了,娘娘还要如此埋汰我。只我往日穿得素净些,今日穿得鲜亮又上了妆,看上去就有些不同。”   俞王妃看她眉角弯弯的样子,心头那股琢磨不定的熟悉更深。   她仔细打了几眼后笑道:“说了也是怪异,我府里的诩哥和你的眉眼倒有两分相像,这也许就是上辈子的缘分吧。等你家囡囡出得了门见得了风,就把他们放在一处做耍,你就知道我没有诓你了。”   陆续又有顾衡的同科和同年上门,男客都由钱师傅这个代总管帮着引进正厅吃茶。那些人都知道顾家的男主人不在,只是略略寒暄了几句放下礼物就走了人。   女客就由顾瑛自己招待。   有几位夫人自持身份高贵,听了各自丈夫的吩咐过来喝满月酒时还有些不乐意,结果一抬眼就望见坐主席是端王正妃,态度立马就变得恭谨许多。心想如今朝中的局势变幻莫测,谁都不知以后会怎么变化,现如今多结一份善缘总是好的。   这种隐秘的心思越到后来越是无法掩饰。   因为京城里的很多人相互之间都有姻亲关系,这个风声一传出去后,又有好几位身份贵重的朝臣都派人送了礼来。等到中午正式开席的时候,连两位皇子都派从人送了一份不厚不薄的贺礼……   许多看热闹的人都暗吐出一口凉气,任谁都不知道顾衡的人缘儿这么好,交友这么广阔。虽说皇上把他一下子从六品擢升为四品,对他可谓是青眼有加。但差点儿堆满顾家门房的大批礼物,就可以看出大家的眼睛是雪亮的。   ——顾衡的前途远大的很,绝不止步于一个四品。更何况此人还如此年轻,说句更确切的就是顾衡的行事品格简在帝心。人家在短短时日内爬升的如此之快,靠的绝不只是端王,而是自己令人瞠目的实力。   ※※※※※※※※※※※※※※※※※※※※   每个人都不容易,所以只有更努力!感谢在2020-01-01 19:36:53~2020-01-02 19:08: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可乐猫 20瓶;一一的新名 10瓶;刀刀妈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二零五章 数落      景仁宫披香殿, 天底下地位最为尊崇的一对母子正在激烈争执,宫人和内侍们都站得远远地不敢吱声。   敬王额角的青筋直跳, 勉强才压制住了心头的火气,但即便如此语气当中还是带了几丝生硬之意,“……宫里有这么多太医供您使唤, 干嘛非要一个民间的大夫随时听候差遣。您知不知道为了您的一时私心,差点害了别人的没命!”   周贵妃面对儿子毫不客气的诘问和数落, 委屈得简直要哭了出来。   哆嗦着嘴唇好半天话才问出口, “不过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大夫,我看他尚有几分真本事,在诊脉和调养上也有独到之处, 才时不时的唤到身边来侍候。我怎么知道那个姓顾的丫头专挑在这个时候生孩子……”   敬王无奈叹了一口气, 只得把道理掰开揉碎了细说。   “这幸得是我把事情压了下来, 要是让那些言官知晓始末, 您少不了要受父皇一顿斥责。顾……夫人也幸得命大,要是真有什么万一闹出一尸两命的惨事, 连我都不知道怎么给您收场!”   周贵妃赶紧拼命保证, “我根本就不是故意的,那丫头跟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我干嘛非跟她过不去。不过你怎么发这么大的火,是因为她丈夫那个叫顾衡的榜眼站到端王那边去了吗?”   敬王略有些不自在的挪开目光。   “男人之间的事儿,跟你们这些内宅妇孺没关系。顾夫人从来都是循规蹈矩的女子, 不要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扯到人家身上。顾家那边我已经派人送了礼, 您也不要再随意为难人了。”   对于自家的儿子, 周贵妃从来都是信重的。听了这话后立刻笑逐颜开,“我哪里故意为难过那丫头,只不过是因为那个顾衡给你玉蓉表妹几次三番的难堪,心里总想着出口恶气罢了……”   敬王眼神微动,他知道以母亲的城府根本不屑去动那些心思,但备不住被有心人利用。   他垂眼望着大红毡毯上的五彩灯笼纹慢慢道:“很明显,顾衡是父皇日后要大用的人,要不然绝对不会给他这么多机会历练。这种人咱们只能结交不能敌对,要不然真的把他逼到端王阵营去了。”   周贵妃立刻忧心忡忡,“你说你父皇到底是什么意思,不理不睬那边这么多年,冷不丁又开始抬举重用。那天我和你舅舅说起这件事儿,总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敬王淡淡一笑,说穿了这就是帝王心术罢了。   宫中这位至尊半辈子都处在权力倾扎当中,对于手中的权柄自然舍不得放手。加上如今年岁大了,想给下一任的皇帝设下历练的关隘。只要……顺利通过重重阻碍,闪耀着金光的宝座就唾手可得。   ——端王,不过是一块被重新捡起来的磨刀石罢了。   滴翠阁里的外祖父对于局势也是如此判断,甭管端王蹦哒得再高根本就不足为惧,十几年前的往事一翻出来就是滔天巨浪。值得自己视为对手的,过去现在将来唯有一个肃王。   不过这回的河南府剧震倒无意中帮了己方的忙,地方官吏大换血不说,三千营的校官几乎被抽调一空。敬王可以想象,自己那位好大哥这两个月肯定没有睡过安稳觉。   母子俩又说了一会儿闲话,披香殿的宫人送来的披风。敬王一边系绳结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听说周家表妹又进宫来了,怎么没看见人?”   一旁的宫人恭敬答道:“周姑娘说刚进夏,花园里初生的异种荷叶生的好,想摘几枝过来帮娘娘调一杯荷露饮。”   回廊上渐起了风,廊下悬挂的湘帘微微摇晃,在地上留下细细密密的纹路。   敬王朝花园的方向望了望,似乎想说什么却隐隐有几许不耐烦。他低低吩咐了一句,“等周姑娘回来就跟她说,千万别去惹不该惹不能惹的人。莫说别的,她懂我话里的意思……”   宫人有些莫名其妙,却还是老老实实地应了。等敬王走远后一回头,就见帷幔深处站着一个俏生生的人,唇上半点儿血色也无,一张柔美的秀脸上竟是从未有过的狠厉和怨愤。   宫人吓了一大跳,伏身一礼后道:“周姑娘,刚才殿下临走的时候嘱咐……”   捧着几支硕大荷叶的周玉蓉徐徐望过来,脸上是一如既往的甜美优雅,仿佛刚才的狠厉和怨愤是宫人一时眼花。   “我过来时已经听见了,你用不着再说一遍,他叫我千万不要去惹不该惹的人。不过……这句话出自你口入之我耳,若是还有第三个人知道就当心你的小命!”   宫人从未见过这样微笑着说狠话的人,悚然的同时忙不迭的点头,然后扯着裙子飞快地退远了。   周玉蓉轻轻笑着,盈盈走到回廊的栏边慢慢坐下。目光沉沉地望向远处,面上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怀疑。   许久之后那怀疑才慢慢地演变成笃定,她把荷叶放在鼻边轻嗅,“真是有意思,顾瑛你是何德何能,不但引得顾衡对你死心塌地,还让我的表哥对你倾心维护,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敢出言指责?”   夏日的阳光斜斜照进这处略略僻静的所在,让年轻女子一半身形沐浴在温暖阳光里,另一半身形却浸在浓酽的黑色阴影中。她忽然把脸上的沉郁收拾干净,雀步上前扬声道:“姑姑我回来了……”   周贵妃在自己的亲姪女面前根本没有什么好遮掩的,拉拉杂杂地好生埋怨了一通,“这就是养儿子的下场,为着外人把我数落一半天。我怎么知道那个吕大夫是诊治顾瑛的,我怎么知道顾瑛那天偏偏要生产?”   周玉蓉贴心地送上一盏泡了枸杞冰糖的热茶。   周贵妃一口气喝了,这才感觉人稍微舒服些,“你是没看见,要是那个姓顾的丫头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表哥就要把这笔莫名其妙的账算在我的头上……”   周玉蓉就坐在椅子上拿了一把竹柄的白纱扇轻摇,神情温婉地劝慰。   “母子之间还能有什么隔夜仇,表哥多半是关心则乱。我听说他原本还准备招揽顾衡,但阴差阳错被端王占了先,心头有些不痛快也是自然。”   她以扇掩面轻笑了一声,“……其实现在也不是没有补救的法子,只要姑姑您对那顾氏用些怀柔手段,不愁那丫头不感激涕零的投过来!”   周贵妃的耳根子对于自家人向来是软的,拍着侄女的手笑道:“只有你才跟我如此贴心,要是离了你我该怎么办呐?你表哥只会埋怨我,就是我费心费力的帮他圆了场,只怕在他面前也落不到一个好字。”   周玉蓉悄悄捂嘴笑道:“我娘也常常说这句话,说儿女都是债。姑姑只管悄悄把这件事办了,若是给那顾瑛几分体面让她从此感恩戴德,也能向别人彰显姑姑的大度……”   周贵妃笑得极为满意,连连点头。   “过几天我找个由子,让四品以上的命妇进宫来看戏,你帮我给顾瑛一张帖子。她丈夫提了官儿,她勉强也有资格进官了。到时候当着众人的面,我亲自赏她几件贵重些的头面首饰,这场过错总能揭过去了吧!”   周玉蓉微侧了头,笑得一脸娇憨天真。   “那顾瑛算是个什么东西,姑姑你给他两个好脸就是她天大的造化,就应该上赶着到咱们面前卖好。敬王表哥是不想落别人的口实,要不然收拾这么几个没有根基的小卒子,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儿。”   周贵妃自从十五年前荣升为贵妃后,从来看人的心态都是俯视的。心想侄女儿说的也对,那顾衡再能干也是皇家的奴才,没得当主子的还要故意给当奴才的体面。再好不过举行一场小小的宴会,就把一场过节悄无声息的掩过去了。   回到永祥胡同周侍郎府,周夫人正在和一位妇人说话。周玉蓉一见就知道那妇人是常在高门大户走动的官媒,心头厌烦不已,冷着脸勉强点了个头。   那位官媒也不以为意,笑嘻嘻的站起来道:“我说的这件事儿,您再好生想一遍,那家倒是诚心诚意的。说只要您答应这件事,什么条件都能应下……”   等人走远了,周玉蓉才冷冷道:“这个官媒的要价不便宜吧,我记得这个月她都上了好几回门了,不知是哪一家冤大头舍得花这个冤枉钱?”   这几个月来,周玉蓉在家里常常冷嘲热讽。   周夫人知道她因为婚姻不顺心里存着气,也不敢过分惹她,就叹着气道:“是御史台的顾朝皋大人,为他的长子顾彾求亲。原本我见都不想见的,但是他请的这位官媒夫人已经来了三回,且回回都带了重礼。”   周玉蓉耳朵里只听见了一个“顾”字,忽然抬头问道:“阿娘,要是我惹了一件天大的祸事,任何人都没法子帮我收尾,您和爹会怎么办?”   周夫人知道这个女儿的主意向来正,又骇又笑道:“你……想做什么?”   周玉蓉眼珠子转了一下,嗔怪道:“瞧把您吓得,我能做什么?不过是和您开个玩笑罢了。我听说这个顾彾已经有举人的功名,就等下一科下场了,且人也生得风流倜傥。娘费些心思帮我看一眼,若是还过的去就他吧!”   周夫人又惊又喜,这是周玉蓉第一次在自己的婚事上松口。   她喜滋滋地站起来道:“你若是真中意的话,那我就赶紧跟你爹去商量一下。顾御使说就是想把他长子的婚事定下来,因为八月中秋的时候莱州顾氏和京城顾氏就要正式联宗了。”   周玉蓉一怔,喃喃道:“莱州顾氏……”   周夫人自然知道自己女儿往日的心思,就装着不在意道:“顾御史说,这些年顾氏一族虽然人多势众,却像一盘散沙一样。他有心在有生之年将各地的族人重新凝结起来。孩子,你只要嫁过去,就是顾氏一族再风光不过的宗妇……”   原来还有这么一桩好处吗?   如今的世道宗族的力量绝对不可小觑,其中以族长的权利最大。修宗谱、建宗祠、置族田、定族规,合族男丁不论官职大小都要受族长一人的制约。周玉蓉冷冷一笑,忽然觉得这桩随口定下的婚事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   ※※※※※※※※※※※※※※※※※※※※   感觉写起黑化的人格外得心应手……感谢在2020-01-02 19:08:19~2020-01-03 20:05: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是坏脾气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二零六章 牡丹      这几个月俞王妃无事的时候就喜欢到东四坊过来走动一下, 开始的时候还有几分面子情,再后来就的的确确喜欢上了巾帽胡同的轻松氛围。   院子里到处种植着正当季的花花草草, 虽然算不上名贵,但是热热闹闹地开在一起格外赏心悦目。夏末悬着竹帘的水廊避去了所有的燥热,有残荷散发着馥郁的芳香, 一杯清茶几碟小点心就可以空着脑袋徘徊一下午。   顾瑛开始时也不是很习惯跟这位王妃娘娘相处,但时日久了觉得这人除了喜欢端着架子, 喜欢说话时绕来绕去半天听不出重点之外,倒也没什么别的大毛病。特别是两人现在有共同的话题, 只要各自一说起孩子就滔滔不绝眉飞色舞。   顾家的小囡囡满百日的时候, 只是一家人围起来吃了顿饭。俞王妃不请自来,照例送了份儿厚礼,叫人意外的是竟然把她生的小世子也带了过来。   香樟树下的浓荫处铺了厚厚的毡毯,两岁生的诩哥像个小大人一样皱着眉头, 把手里的拨浪鼓摇来摇去, 发出咚咚的敲击声。   穿了红色长袖长褂的小囡囡趴在地上昂着头, 转着黑亮的眼珠子不错眼地盯着, 不时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粉嫩的胳膊腿儿跟藕节一样,远远望去两个稚嫩的孩子就像幅图画。   俞王妃出神看着这幅趣致的景象会心一笑,良久才侧头轻道:“……我家王爷前些日子从洛阳回来,今天特地让我顺便捎了些东西过来, 值钱不值钱的装了好几箱子, 你得空的时候就自己清理一遍。反正也没上册子, 连我都不知道是些什么。”   顾瑛一呆, 一时没有明白这话里的意思。   俞王妃笑得没有丝毫烟火气,“王爷那个人从来不管家里的事,对于金钱琐事完全没有概念。前些年我为了府里的支出不现亏空,私底下不知想了多少法子。也不怕说出来让人笑话,直到后来和你一起开了布庄,手里才慢慢宽裕许多。”   园子里发出孩子咯咯的笑声,诩哥拿了一个做工精美的鞠球递了过去,小囡囡伸着胳膊非要去摸。结果没有捉稳,那球一下子滚得老远。   俞王妃把球扒拉回去,侧头笑道,“王爷跟我细说了河南道的情况,还说你家顾衡干得很好。如今虽然只是暂代洛阳知府,但过个一年半载有些资历了,这个正四品就是稳稳当当的了……”   树下的女人脸上略有些疲色。   “我嫁入王府十几年,一直费尽心思努力筹谋。圣人不待见我家王爷,宫里苛扣已经成了常态,偏我还不敢半点声张。这么多人要吃要喝,愁得一晚上一晚上的睡不着觉。只是一朝有了私心出了错,他便把我往日的好全抹去了。”   俞王妃怅然不已,“这么久了,这还是第一回 我和王爷两个人坐在一起安安静静地说会儿话,说起来还是托了你们夫妻二人的福……”   晚上无人时,顾瑛带着两个大丫头收拾俞王妃带过来的“礼物”。   ——大部分都是些金器玉器,有品相精美的也有做工粗糙的,唯一的特点就是分量十足。有一只巴掌大能亮瞎人眼的东西,勉强能看出是个盘子的模样。若是马虎一点,跟一块黄金压成的厚饼子也没什么区别。   寒露见多识广,就说这种东西多半是从塞外边境带进内陆来的。   那些地方虽然是穷山恶水,连薄些的草皮都不怎么长。但却出产金银块和上好的宝石。有些精明的商人就喜欢从中土带些花哨的头饰,亮闪闪的绸缎和精致的瓷器用具,去跟那里没有见过世面的牧民交换。   这些东西虽然是经端王的手正大光明送进门的,但顾瑛总觉得心里不踏实。直到顾衡写了亲笔信,说不管端王那边送过来什么东西尽管先收下。等过段时日找家铺子把那些金银块融了,以后拿出去赈济灾民或资助慈幼局都好。   黄金白银本没有错,错的是拥有者会拿这些黄白之物做什么?话说回来已经半年没有见过哥哥了,也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小囡囡都已经会爬了,还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父亲呢。   八月底的时候顾瑛接到了景仁宫周贵妃下的贴子,首先就感到莫名的警惕。   正好过来串门儿的俞王妃知道后特地宽慰她,说这位周贵妃本身倒没什么心眼儿,就是耳根子软喜欢听人撺掇,做什么事儿完全凭个人喜恶。对付这种人唯一的法子就是多顺着她,要不然她会当场冷脸让你下不了台。   顾瑛知道,随着哥哥官职的升高,入宫觐见这种事情是免不了的,一味的躲避也不是办法。反正打定主意不惹事儿不生事儿,当着那么多品阶命妇的面周贵妃总不至于太过分。   九月初时天气已经变得凉爽,顾瑛一大早起来就开始捯饬自己。   四品恭人的大礼服早就由千工坊派人送过来了,绣着云霞孔雀纹的真红通袖袍,内里穿着月白绫子对襟长衣。头上带了金宝钿花的翠口圈,焠了孔雀开屏纹样的钑花金坠子……   大丫头小满极为小心抚平大礼服上的衣褶子,不自觉的感叹:“大人这官儿升得也太快了,咱家夫人那套六品诰命夫人的礼服还没穿过三回呢!”   寒露正端着靶镜让顾瑛拿梳子抿头,闻言扭头嘲笑道:“只有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人,还敢嫌咱家大人升官升得太快了。你懂什么,那是皇帝老爷喜欢咱家大人办事得力。照这个进度,说不得夫人三十来岁的时候就可以戴一品的金翟珠冠了。”   顾瑛用牛角梳子敲了一下她的手背。   “还好意思说别人,自己就是一副张狂模样。今天要去的地方不知有多少眼睛盯着,一举一动都不能有差错。按理儿来说,周贵妃不给我下帖子也是说得过去的。可是人家正经下了帖子,那就得打起一万个精神好生对付。”   寒露不好意思的吐了舌头,忙拍着胸脯保证在宴上一定会寸步不离。就是别人故意惹是生非,也一定好好忍着气让着别人。   顾瑛却是想起对自己有敌意的周玉蓉,对哥哥向来有成见的周侍郎,今日这场宫宴只怕水深的很。好在有俞王妃在一路保驾护航,要不然真不敢去趟这趟浑水。   景仁宫披香殿的景象素来是京城的头一份,一年四季皆有极好的景色。   因为贵妃娘娘的金面,这回的宫宴办的极体面。虽然已经是九月,但是殿门前放了数十个硕大的玉盆,盆里植种了颜色各异在暖棚里烘吹出来的花卉。红白黄粉争奇斗艳,在微风中摇曳生姿。   顾瑛被宫人领进来的时候,周贵妃抬起头把她上下打量了几眼。   半晌之后,才慢腾腾地剔着双蝠捧寿累丝羊脂玉护甲道:“你就是那个顾门顾氏,看着也算一个精细人,怎么尽看着你丈夫干些蠢事儿?咱们内宅妇人最要紧的,就是规劝夫君走上正途……”   周遭响起了一阵细小的哄笑声,实在是顾门顾氏这个称呼太古怪了。   自己生下来就顶着这个姓氏,说起来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顾瑛大大方方地应了一声,“娘娘谬赞,我只是一向做事仔细些。又因为家里开了布庄,对于算账之类稍稍有些心得,离精细还差得远……”   周贵妃手里正拿了一块平日里极爱的羊奶螺丝卷,听到这句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做什么表情。   想了半会儿才记起今日的目的,就把手中的螺丝卷儿让宫女端了递给顾瑛,勉强笑了一下道:“真是个说话实成的孩子,多少年都未见着了,真是招人喜欢。快过来在我身边坐下,着人送盏茶过来……”   这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难怪俞王妃说这位娘娘偌大岁数了,还是个随心所欲的人。且刚才的话转得实在太过牵强,让人听了简直不知说什么就好。顾瑛捏了一块精致点心轻咬,笑着赞了几句味道好,却根本不敢老实吞进肚子里。   然而这番小心谨慎却挡不住周贵妃的乱出招。   不过一会儿工夫,这位娘娘就把顾瑛招到跟前说了两回话。又夸又赞,还赏了两件她年轻时带过的首饰。最后一脸带笑地吩咐顾瑛到园子里摘几朵玉楼点翠过来,好给几位一品夫人簪花……   以往这些事都是周贵妃的亲侄女儿周玉蓉做的,今日却全部推到了顾瑛的身上。   有几个不明就里的夫人就又羡又妒地望过来,心想这位顾夫人手段机巧高超,不过几句话就把贵妃娘娘哄得高高兴兴。看这样子等这场宫宴结束的时候,京里又要多一位八面玲珑的红人。   带路的尚宫自称姓洪,把顾瑛主仆让到一处用竹帘四面遮掩的花轩,笑呵呵地道:“还请顾恭人在此歇息一会儿,我到外面让几个伺候的人把花儿剪了,赶紧给您送过来。”   临走时好似不放心,又叮嘱了几句,“……不过还请您不要乱走,这里养的几株名品都是娘娘顶顶心爱的。若是有了差迟,小的们有几条命都不够往里填!”   隔着竹帘子可以看见卷棚里敞着热气,几个蓝衣内侍正在轻手轻脚地剪花,一切都井然有序看不出半点异常。   不一会功夫,洪尚宫就用红漆托盘端了一大捧花进来,笑眯眯地解释道:“贵妃娘娘吩咐了,请顾恭人在里面仔细甄选五朵上品,等会儿要拿去赏给几位一品夫人……”   红漆托盘上十几朵新鲜切花尚带着露珠,粉红朱红黛绿鹅黄葛紫,每一朵都极尽妍态。顾瑛本来就是爱花之人,见这牡丹花大色浓香幽远,就忍不住拿在鼻边轻嗅。   等觉察到一缕突兀异香的时候,顾瑛立时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一转头就见寒露已经无声无息的倒在地上,她心中一凛正准备有所动作,就觉得口齿含糊眉眼酸涩,片刻间就不省人事了。   ※※※※※※※※※※※※※※※※※※※※   呃,宫中遇险……   shg 第二零七章 盘纽      片刻后, 敞轩外有一双绣着方胜如意纹的黑色朝靴在门口停住了脚步。那人狐疑问道:“我阿娘今日不是在宫中举办宴会吗,玉蓉表妹不在前面帮忙, 怎么有空非要叫我过来一趟?”   来人正是敬王,他微皱着眉头有些不耐烦地站在廊下,一袭宝蓝箭袖衣摆的褶子像剑一样直直的垂了下来。   那洪尚宫想来是个极有体面的女官, 微微躬了身子,脸上带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善解人意。   “奴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只知道主子们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听玉蓉姑娘隐隐约约提及,有一品极为难得的稀罕牡丹好容易今日才得到手。殿下若是错过今日这遭, 只怕永世都没有机会再一亲芳泽了……”   这话说得古怪而暧昧。   敬王见多了宫里宫外的龌龊手段,不自觉地就提了十二分的警醒。嗤笑一声转身欲走, 刚迈开脚步想了一下又拿了折扇微掀帘子,一眼就看见隔着竹帘的窗下螺钿椅子上正酣睡着一个人。   看那身形分明是……   明暗两间相连的敞轩里传来一阵又轻又软的呼气声, 紧闭双眼的年青妇人穿了一身真红通袖的衣裙,头上戴着做工雅致的翠口圈,一串米粒大小的衔珠搭在她的左颊上,以毫无防备的姿态半靠在螺钿椅背上。   大概因为好梦正酣, 大红色的裙袖有些微微上卷,露出了纤长有力的右手。头发也稍有些散乱,轻拂在白皙透明的面庞上, 竟是动人心魄的黑白分明。水红色的嘴唇却微微张开,透着一股小姑娘才有的娇憨之意。   敬王的喉咙蓦地有些发紧, 做梦都没想到会在此处碰到此人。他知道以自己的身份最应该做的就是立刻转身离开, 但步子却像焊在地上一样, 怎么也舍不得扭转。   洪尚宫眼里的笑意更深,知道自己这一把豪赌终于不是无的放矢。   她心中暗暗佩服,这世上最了解敬王从未现入人前的隐匿心思,竟然是周家那位姑娘。皇宫里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不可思议且荒唐无由的事情,能够揣摩上位者没有说出口的意思,就意味着已经把主动权抓到了手里。   那位侍郎府的周姑娘心思敏锐,其实很适合在这个诡谲的皇宫中生存。但听说她已经定亲,对方是一个只有举人功名的世家子,实在是太可惜了……   洪尚宫无比谦恭地低下头,声音幽微难辩,“前面正在歌舞,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找过来,殿下不妨在此处好生品品这株牡丹……”   敬王略略回头,就见园子里穿着青衣蓝衣的内侍已经像潮水一样退得干干净净。他迟疑不定的地盯着窗前的女人,声音里已经不自觉地带了冰寒之意,“你们简直是胆大包天,顾氏……可是朝廷命妇……”   洪尚宫见他目光灼灼却声音发紧头都未回,心里更是笃定许多。   她眼神闪了一下,微微直起身子细声道:“奴才……只晓得为主子分忧,这些日子看着您吃不好睡不好,显见是有什么解决不了的烦心事。奴才是看着您长大的,哪怕就是粉身碎骨为您分一点忧也是好的……”   她淡淡扫过被竹帘遮掩的内室,语气越发恭顺,“这顾氏的出身低微,就是有个什么变故也不敢声张。只要殿下政事繁忙之余稍稍得到慰藉就是她天大的造化,至于其余的不过是小事……”   宫人们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甚至还极为贴心地掩上了门,屋子里只有那个一无所觉的妇人。   敬王一会儿下定决心,一会儿又迟疑不决,好半天才手脚僵直地走了过去,甚至可以听见骨头关节的咔嚓声。只有他自己知道面上神色虽然如常,但眼底已经一分一分地渲染上滚烫热意。   说不上是憧憬还是恼恨多一些,自己的这份隐秘心思竟然落入别人眼底。周玉蓉是和自己一起长大的表妹,无意中窥破也是可能的。但鼓动宫里尚宫把这妇人送到自己面前来,恐怕也包含无尽恶意……   但敬王却舍不得走。   描金小几上的牡丹香气浓烈,处久了便觉得一阵头晕脑胀。那妇人因才生产过,比头几次见时丰腴许多。绣着云霞孔雀纹的真红通袖袍在腰身处奇异地收敛塌陷,显现出极细的柳腰和高高拱起的胸口。   其内里穿着齐颈的月白绫子对襟长衣,其实并不能清楚看到什么。敬王就好像着了魔一般,在旁边的椅子坐下细细凝视,良久……才伸手解开那妇人颈上的一对琵琶盘纽。   纽子次序松开,立刻露出一大片光滑莹润,在光线并不是很好的屋子里竟是雪白得耀眼。敬王壮着胆子细看,就见那兀自酣睡的妇人肩骨精致圆润,只看着便觉这人娇憨可欺。   但他却知道这只是自己的错觉,顾瑛骨子里的脾性其实刚烈无比。   当年衢州一案时,衢州知府的儿子薛延为了陷害顾衡,特意将名妓柳香兰送入京中,以有孕在身始乱终弃的罪名告状。没想到顾瑛这个七品孺人竟然越众而出,毫无乡下女子的怯懦和局促,当这一干人的面儿把七窍玲珑的柳香兰问得哑口无言。   从那时起,敬王就在心底里隐秘的羡慕顾衡。   ——若是有一个女子能够这样舍却颜面站在公堂上不管不顾的倾心相护,此人不知道修了几世的福?从那时起,他再看府里那些争奇斗艳搔首弄姿的侍妾,就觉得她们的一举一动都透露着一个假。   为报复顾衡的无礼,舅舅周侍郎特地使人把顾父顾母从莱州老家带进京城。顾家二郎为人贪鄙,怂恿着顾母汪氏霸占顾瑛的布庄,没想到一照面就被顾瑛干脆利落的一巴掌打趴在地上……   敬王想起往事,闷闷地笑了一下。   指尖虚虚抚过顾瑛紧闭的双眼和鼻尖,最后落到水红的嘴唇上,但却不敢真正碰触到,隔了一分远感受女子肌肤的柔软。他想,若是自己在这个地方要了这样性情刚烈的女子,只怕她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拿刀宰人。   若是任她哭闹三五月,接着做小伏低好言相劝再许下种种好处,最后再想法子断了她与顾衡的早年情份,过个一年半载改换个无人知的身份抬到府里来……   大丈夫在世就应该横刀立马肆意妄为,看中了就要想法子夺过来。武帝的母亲王妩夫人也是先嫁给平民,生育有一女后才被选入宫中。虽然后世对于这段史实诟病不已,但也不妨碍武帝成为千古名君。   顾瑛生下的孩儿,肯定令人期许!   敬王低低叹了一口气,一时间委实难以取舍,知道今日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右手在女子的月白绫子长衣前踟蹰徘徊,余下的几对琵琶扣子近在眼前,却始终下不了最后的决心。   一阵似有似无的暖香迎面拂来,敬王脑子一热就要伸出手去。就听哐当一声轻响,那女子的左手似是无力,从大红通袖袍中垂了出来——手心儿里隐约攥着一只金钗,尖利的钗身已经划破表层肌肤,有几缕血痕鲜明挂在上面。   如同一碗冰寒雪水正正倒在脑门上,敬王悚然一惊。立时明白在洪尚宫施展手段时,只怕顾瑛心里已经有所察觉。只是她毕竟太过年轻,仍旧低估了这些魑魅魍魉的阴险和迅捷,将将把金钗叉到肉里人就晕了过去。   ——自己若是这时候趁虚而入,与那些人又有何异?   他几乎是屏息看着那双皙白手心上的红痕,一时间觉得刺目无比。见其仍是一动不动方才放下心来,颤着手迅速为女子重新系好衣扣,甚至把翠口圈上的米珠用手指重新捋顺。   正亲自在廊口守着的洪尚宫神情惬意,冷不丁看着敬王铁青着脸出来,立时就知道有什么地方出了岔子。她堆着笑忙上前细问,哪知一个字还未开口当胸就被狠踹了一脚。   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敬王双拳紧握,胸膛起起伏伏显然是气恼之极。上前一步用脚尖又死死碾了一下,低声厉喝:“进去收拾干净首尾,若是让顾氏……发现一丁点异常,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死祭……”   洪尚宫心头一凉嘴巴张得老大,好半天都闭不拢。但见着神情铁青几乎要吃人的敬王根本不敢吱声,屁滚尿流地往敞轩赶去。   顾瑛醒过来的时候就见先前带路的洪尚官再殷勤不过地笑着,“……顾恭人怎么忽然就睡着了,前面那些夫人还等着你去送花呢。快些收拾起来,这些花我已经帮你挑选好了!”   红漆托盘果然放着几朵更加水灵的朱墨玉带、绿粉、雪满楼,拿在手中细看无一不是上品。   顾瑛忽然有些迷糊,难不成先前闻到的异香陷入昏睡是自己在做梦?她回头向后张望,就见贴身大丫头寒露也正好惊疑不定地望过来。   戏台子上热热闹闹的在上演《飞驼传》,无人发现顾瑛主仆消失了两刻钟。连周贵妃都只是泛泛摇手,让她把鲜花给几位一品夫人亲自送去。   好容易逮了空,顾瑛站在角落里悄声道:“你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妥?”   寒露恨得咬牙切齿,“没想到堂堂皇宫里竟然用那种下三滥的迷香,我们大概昏睡了一刻钟。我仔细检查过没发现什么不妥,也没丢什么贴身的物件,就是不知那些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顾瑛抚着有几道浅显伤痕的左手心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不知为什么,心底深处却有一股莫名寒意泛起。   等宫宴结束时,顾瑛又得了周贵妃一道赏赐,是一盒成色上等的白珍珠,最后顶着人人艳羡的目光回到了巾帽胡同。看了一眼小女儿后回房重新梳洗,刚对着镜子解下钑金坠子她就如坠冰窟。   ——月白绫子对襟长衣最上头的两对琵琶扣,竟然都是反着扣好的。   很少有人知道顾瑛是个左撇子,所以她的衣服扣子的系法与别人不同。先前在景仁宫时并没有发现这点,但是一回家对着镜子就知晓了一切。   今日在种满牡丹的敞轩里,的确有人不怀好意。利用迷香让她和寒露昏迷了一刻钟有余,且解了她的衣扣……   顾瑛遍体生寒,又惊又骇得一时说不出话,喘了半天粗气才重新镇静下来。对着镜子把真红通袖袍急急一掀,见里面的月白绫子对襟长衣整整齐齐,余下的衣扣都是原封原样好好的,身子也的的确确没有异样,这才手软脚软地坐在椅子上。   ——敞轩里的人……到底是谁?   ※※※※※※※※※※※※※※※※※※※※   女主终于引起警觉!   shg 第二零八章 衙门      白露过后就是秋分, 屋子里里里外外已经有稍许凉意, 堂前院后的几棵大树落了一地稀稀拉拉的黄叶, 让风一吹就卷得到处都是。   靠在椅子上看公文的顾衡抻了个懒腰, 扭动了一下酸涩不已的脖颈,抬头一看侍卫韩冬还老老实实的坐在门口擦刀, 不禁笑道:“我办了两个时辰的公务,你就陪我在这坐了两个时辰。话说我也不是三岁小孩子了,用得着这么不错眼的盯着吗?”   韩冬一呆, 老老实实地答道:“我拿了大人的工钱自然就要为大人办事儿, 前次是我失职才害大人受了那么严重的伤。要是让京里的夫人知道, 指不定还要伤心成什么样子。所以现在大人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再不让你一个人落单了。”   顾衡一撩衣服下摆,和韩冬一起坐在书房门槛上, 看着遥远天际上的一轮满月道:“说实话我也不是那种一味舍身取义的人,只是在那个关口上觉得把受重伤的端王扔下不好, 再者也没想到那些当兵的真的会那么无法无天……”   韩冬把刀收好, 闷闷摇头,“大人还是太过年轻, 这世上有些人为了名为了利, 任是何种东西都敢踩在脚底下。就拿这回洛阳府的事儿来说吧,那解文东和苏敬若是没有朝中人撑腰,敢在整个河南道翻起这么大的浪吗?”   顾衡眯着眼睛看着院子里影影绰绰的树梢, “皇上……下令不准再往下查了, 想必他老人家也知道, 若是再由着咱们和端王殿下往根子下刨,朝堂上多半人的遮羞布就要被拽下来了……”   韩冬嘿嘿一声笑了出来。   “听说端王殿下回京后雷厉风行,好多人见了他就躲。幸亏你们的手快,要不然连河南道这块烂摊子都收拾不干净。不过有同僚给我写信来,说郭指挥使因为办差不力,被皇上罚了半年的俸禄,还当着一干朝臣的面杖责五十,回家后好几天都下不了地……”   顾衡听得一愣,立刻明白这是因为郭云深曾害端王陷入险地。他心中的古怪感觉更甚,皇帝对自己这位向来厌弃不已的儿子,这种态度倒很是值得玩味呢!   有仆从送来两碟点心一壶热茶并一碗黑漆漆的汤药。   韩冬接了过来放在书案上,嘴里嘟囔道:“大人,你老这么藏着掖着不是事儿,就是不敢说全了也该给夫人知会一声。再说也该买一个手脚利落的丫头进来服侍,这都小半年儿了,你身上的伤都还没好利索。”   顾衡一仰脖子把药喝尽,苦得呲牙咧嘴,忙把一块糖糕塞进喉咙里。   等那股苦涩之意消散后,才鼓着腮帮子笑道:“你来我家的时日还短,不知道我妹子醋劲儿忒大。原先在莱州乡下时我但凡把别的姑娘多看一眼,她嘴上不说心里却在较劲。盛在我碗里的菜不是太咸就是太淡,偏偏还不能明着说个孬字!”   大概是这会儿饿了,顾衡把碟子里的点心几口就下了肚,又灌了几口茶,以过来人的身份语重心长地教训。   “你们没有成家的人体会不到这点,老婆吃醋撒泼是因为她把咱正正放在心尖儿上。丁点小醋偶尔吃吃就算了,我要真弄一个十七八岁的漂亮丫头在身边服侍,那就真坏了夫妻间的情分。”   ——炫耀,□□的炫耀。   韩冬看他满脸笑意,浑身上下看不到一丝勉强,就瞪着眼珠子奇怪道:“夫人……看起来不像那种容不下的人,大人你别是自己吓自己吧!”   顾衡没好气地白了一眼这个傻大个儿,知道跟他说不清楚这些事儿。这个世道就是这样,但凡殷实一点的门户都有妻妻妾妾,偶尔遇见像自己和瑛姑这样一心一意过日子的,反倒像是个另类。   他叹了口气,满心惆怅的想女儿生下来还没看过自己,也不知到底长得像谁?   如今已是九月,看看年底的时候能不能休沐回京。若是上峰不准,就给端王写信使劲哭诉。又想马儿跑总得让马儿吃草,这么久了总该让我把老婆孩子看一眼才能继续干差事吧!   他在这边喜滋滋地盘算,每每想到媳妇儿便不由心中一烫,当初千算万算也没有想到这回出门要耽搁这么久!   第二天一早,新丰县的县令就急急忙忙的过来,说治下有两姓族人为争田械斗,且差点闹出人命。伤了人的那一方群情愤愤,抬着伤者正准备过来告状……   整个河南道包括洛阳,因为去年这场大灾引起的□□旷日持久,存活下来的不过十之三四,许多村庄甚至整户整户地折损。他们名下的田地就成了无主之地,官府要把这些地收回来重新分给新迁入的农户。   新丰前任县令因为证据确凿的贪渎,被端王下令砍了脑袋。这位新县令是才提拔起来暂代的,一直战战兢兢唯恐出错,偏生不过几天功夫就出了这么大的篓子。   初次任地方主官的顾衡也是一时头大。   有很多人都是重归农田的乡民,他们有没有参加过□□,逃灾的路上有没有打砸抢,返回家乡后是否老实本分?这其间的度甚难把握,一句话不好就可能引起大规模的流血,毕竟土地是农户比命都重要的根本。   他急匆匆的把四品官袍穿好,与新丰县令简单说了几句话后,就急冲冲的往前衙赶。果见一群乌泱泱的人扛着扁担拿着锄头,一个个红眉绿眼地讨要说法。   顾衡知道这里面少不了架秧子起哄的人,就把脸一码大喝道:“有什么好吵的,里正乡老留下,打人的和伤者一方留一个人,其余退在堂下,任何人无理喧哗棍棒伺候……”   众人见他穿着绯红四品练雀袍,知道这就是洛阳新任知府。有些消息灵通的人自然听说过他的种种手段,再加上旁边的衙役个个如狼似虎,瞬间就闭上嘴巴老实许多。   吵的跟菜场一样的大堂立时肃静,顾衡这才知道两边所争执的是一块十亩田地的归属。   此地本是黄姓村民所有,但这一家五口在去年大灾时都陆续死绝了,里正就做主把这十亩地以三两一亩的价钱卖给了王姓村民。结果正在办交接的时候,黄村民的侄儿跑上门来哭丧,说自己才是这块田地的拥有者……   那王姓村民自然不干,另外给他换一块田地也不干,因为那是他拿真金白银买的,有官府的鲜红大印。凭什么这些地痞流氓一来闹,他就要好好儿的拱手让出来?   其实当官的最怕遇着这种扯皮的事儿,因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怎么判另一方都要叫冤。   里正也在一旁叫苦,说黄姓村民早年间是有一个侄儿,但听说不求上进早就不来往了。也不知道哪儿听说叔叔一家死绝了,但名下还有一块地,就冷不丁地跳出来充孝子……   本来这块地也就几十辆银子,给谁都是给,但两边的村民都强势,一个不好就打起来了。那黄姓村民的老婆把王姓村民家的一个七十岁老人推搡在地,脑袋正好磕在一块石头上,人当场就昏迷了。   顾衡把惊堂木一拍,厉喝道:“这么简单的事儿也要闹到知府衙门来,是怕我们这些人没事儿干吧?黄村民既然能证明自己是前户主之侄,那这块地自然就归其所有。不过你家里险些伤害别人致死,人家自然也有理由到衙门告你偿命。”   众人恍然大悟。   ——这明明是两件案子,偏偏纠缠在一起当然撕掳不清。王姓村民的家人立刻反应过来,恨不得马上找人写状纸,一定要把这家打伤人的告得倾家荡产……   顾衡早就看惯生死,垂了眼淡漠道:“你们两家先下去商量个可行法子,毕竟衙门每天有很多事儿,能不兴讼最好……”   两边人的心思立刻活动开了,过了一会儿就有人过来小声回禀,说打人的那一边愿意赔付三十两银子,那块地也不要了。   等村民都退下去后,顾衡把新丰县的几个里正乡老叫到跟前来,说无主荒地既然这么多,早就应该想好应对的法子。每个受损村镇把情况统计出来张贴告示,限制在某年某月某日前认领,过期一律不候……   就有乡老摊手为难道:“村子里的土地本来就是稀少,大家伙儿都才受了灾根本就拿不出银子来,难不成眼睁睁的看着那些田地被外乡人买了去?”   顾衡叹了口气,只得帮着出主意,“都是一个村子里住着,总有几个同姓之人吧。那家既然绝了嗣,身后总得有一个承继香火的人。愿意要田地的人家舍一个儿子出去当嗣子,这样的法子总可行吧?”   那些胡子或是花白或是雪白的乡老里老眼前一亮,觉得这位知府老爷脑子转得就是比别人快,难怪年纪轻轻就已经是正四品了。   前堂一派和乐融融,顾衡忽见韩冬飞一般过来站在廊下,抓耳挠腮的似是有话要说。他心中一动找了个借口溜了出来,韩冬眉眼俱笑地低声禀道:“夫人和小小姐过来了,送信儿的人说她们后脚就到……”   ※※※※※※※※※※※※※※※※※※※※   终于团聚了……   shg 第二零九章 团聚      知府衙门的后院热热闹闹的一片繁乱, 卸行李的、抱着杂物的、侍候的人来来往往, 把往日冷清不已的院子渲染得多了几分烟火气。   顾衡眼里只看得见一人。   那人穿着银红掐边对襟褙子,底下是淡白挑线百折裙。衣摆上面绣着枝形优美的点点藤萝, 浅紫色的花蕊上嵌了银线,在阳光下仿佛镀了一层白茫茫的雾光, 一时间竟然看不清女郎的神色。只恍惚觉得她是笑着的,眉眼当中的欢喜几乎要溢出来……   仆妇们不知什么时候都退下去了,顾衡把媳妇儿紧紧牵在手里,心跳重得跟擂鼓一般。共同挤在卧房一张圈口椅上, 不住地往复厮磨女郎光洁的额角和浓密的长眉, 然后含住她如贝肉般紧致的耳垂, 小声问道:“怎么突然就过来了,这路上多半不好走……”   顾瑛被男人密密地抱在怀里,一颗茫然无措的心突然间就踏实下来。含泪带笑瞅了瞅人,轻声道:“这么久都没看见你,信上看不出究竟, 也不知你到底好不好,我实在担心的不行。哥哥, 你瘦了许多……”   这时候隐瞒已经再无任何意义, 顾衡捉着女郎的指尖儿抵在嘴边,含糊道:“……是受了点伤,因为有一个伤处稍有些特殊, 挨在心口边上, 所以一直没有好利索。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现如今已经是大好了。因为适逢你生产的日子,就没有告诉你详情!”   ——果真是受了重伤。   顾瑛猛地想起数月前自己做的噩梦,哥哥一个人站在幽暗处,浑身上下鲜血淋漓没有一处好皮肉,任她在后面怎么喊怎么叫都不回头。那种嗜心之痛,直到眼睛睁开后都还一股一股地生扯死拽着。   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顾瑛一边伸手胡乱摸索一边呜呜哭了出来,恨恨道:“我若是不来,你是不是准备瞒我一辈子?你到底伤到哪儿了,是刀伤还是什么伤?是不是流了许多血,如今还在喝药调理吗?”   顾衡老老实实地伸臂褪了衣服,薄棉三线细布制成的中衣也被狠狠扒开,挂着泪珠子的顾瑛颤着手一点一点检视过来。   将近午时的秋日暖暖照在青年结实挺拔的臂膀上,或大或小的伤痕早已落了痂,密密麻麻地遍布在各处。   顾瑛哭得哽咽连连,心疼得抚摸着那些新长出来的道道红痕,“我就是个傻子,一直骗自己说你很好你很好。结果你一点都不好,还受了这么重的伤……”   顾衡哪里见得她如此伤心,一把将人横抱在怀里,细细密密地吻她掉落的泪珠子,“若是平日,我第一个就派人告知你我的伤势。只是那时你正怀着咱们的孩子,我又不能在身边亲自照顾你。若是晓得我受了重伤,你又惊又吓若是有个意外,岂不是要了我的命吗?”   顾瑛凝视着他,摇头道:“你一个字不肯吐露,才让我更难受……”   这时候说什么都是错,顾衡心口堵得满满的。他知道这女子拙于口利于行,骨子里却刚烈无比,一份深情前世今生都如同最炽热的岩浆一般。   他用掌心包裹住顾瑛的手,低低道:“你就是我的命根子,只有你安好了我才能安好。那些天我因伤重躺在床上,却没有一日能睡安稳了,一闭眼就梦见你生产时遇到凶险。那时我不管不顾只想回京城陪你,可我这副身子骨偏偏不争气,连走到门口都没有气力……”   顾衡的声音疲惫而沙哑。   “那时候我只想快点好起来,大夫们不管开了多苦多稠的药汤子,我一气儿就喝干净了,就是想等你看见我时是好好的。有你在京城殷殷等着我,阎王爷想要我的命还没那么容易……”   顾瑛眼里的泪水再也止不住往下掉,在那段时日里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只向对方报喜不报忧。哥哥身上这么多伤,却还是处处为她着想。这份深情重若千金,就是粉身碎骨也难以报其一二!   若是……哥哥知晓那件事,会不会气得要发狂?   顾衡听到顾瑛断断续续的哭声,把人抱得更紧些。用指尖慢慢拂过她的脸颊,只觉那泪水差点儿烫到自己的心底里。他抵着怀里的人低声道:“莫伤心了,以后再也不敢瞒你事了……”   顾瑛身子重重一颤,良久才闷闷道:“哥哥,你若是再敢胡乱抛下我一个人,你前脚死我后脚就跟上。这世上除了你我什么都没有,索性一了百了走了干净!”   顾衡的眼睛慢慢瞠大。   他知道这个姑娘没有说一个字的谎话。他喉咙又哽又痛,却只能叹了口气,“真真是个傻丫头,以为你到了京城就变得精明能干,结果骨子里还是傻乎乎的……”   他将人扶住轻轻地拍着后背一点一点的转向自己,心想自己何德何能,这个哭得喘不过气来的丫头竟对自己一往情深,历经世事变迁竟然矢志不渝。   虽然这时候的顾瑛哭得眼睛都睁不开,但落在顾衡的眼里处处皆动人。他慢慢摸着她肩膀,一点一点地吻过去,“对不住,让你担心了。以后我到哪儿去都把你带着,再不让你一个人落单了……”   顾瑛怔怔地望过来,突然间就嚎啕大哭,“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可是端王府的俞王妃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女人不能成为他们的绊脚石。我拼命想一日比一日变得能干,可是在皇宫里赴宴时还是差点被人欺负了去……”   有什么东西狠狠击打过来,眼前是痛彻心扉的一片白茫。   顾衡一殇,立刻明了京城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且这件事象块巨石日日压在顾瑛的心上,所以才会在心情如此激荡崩溃的情况下破口而出。   但是此时绝不是细细询问的好时机,他几乎是转念之间就把人珍而重之地抱住喃喃细哄,“都是我的错,让你受了委屈……”   顾瑛边哭边拼命摇头,“都是那些人坏的很,不关你的事!我……我明明知道他们不怀好意,却还是仗着胆大任性,结果差点让他们有机可乘。都是我自个儿糊涂,幸得没有铸成大错,要不然我想死的心都有了!”   她言辞虽然混乱无序,但把大概的意思已经表述清楚了。   在无人得见处,顾衡的眼神已经沉沉冷了下来。瑛姑的心性一向大度不爱与人计较,能让她一直耿耿于怀的必定是相当棘手的人和事。   这大半年里他和端王联手把河南道掀了个底儿掉,让很多位高权重之人不但丢了乌纱还掉了脑袋。也许那些背后位更高权更重的人抓不到他的短处,难不成就卑劣地朝他的妻小下手吗?   顾衡瞬间肝胆欲裂,惊得脸上险些变了颜色,要真是这样他不如赶快找一块豆腐撞死算了。千里为官竟然连妻儿都保护不了,即便在百姓当中再有口碑又如何?即便重活十回又有什么用?   卧房外的日头一寸一寸西斜,映得顾衡的脸上忽明忽暗。几乎是咬着牙齿根暗想瑛姑本就不是多话的人,自成亲之后就一直跟着自己过提心吊胆的日子。若不是这回受大委屈了,根本就不会从她嘴里吐露半个字,眼下只有另想他法了。   于是故意抽了一口气,捂着胸口连连呼痛。   果然不出所料,顾瑛立刻忘记了自己的伤心事。勾着身子左看右看,疑心是不小心压倒了哥哥的旧伤。虽然已经过去这么久,但谁知道里面是不是还有什么看不见的内伤?   顾衡心软得不行,一下接一下的吻着媳妇儿肿胀泛红的眼皮。双手也开始不老实地在裙底游移,很快就找到了裙结,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一把扯断……   可怜顾瑛前一刻还在伤心落泪,后一刻就晕头转向的陷入炙热绵密的旋涡。银红色的藤萝褙子软软伏在绯红官袍上,仿佛两个紧紧依偎的人。   屋子外等候的寒露和小满相视一笑,一路上的担心彻底化为乌有。两口子之间只要把话说开了,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要是你瞒着我我瞒着你,反倒容易生隔阂。   寒露让奶娘把小囡囡早早带进屋里歇息,这一路上大家舟车劳顿,其实每个人都累得不行。而且看这阵势,大人这会儿也没闲心看他千盼万盼才得来的小闺女了。   外面开始点灯时,屋子里终于重新开始有了些许动静。   顾衡披了衣裳出来,小心掩上门后招呼寒露到跟前,好半天才低低问道:“京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们怎么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过来了,是不是……有不轨之人在打夫人的主意?说老实话,但凡有一个字的隐瞒我就把你和你弟弟韩冬一起送回滇南。”   语气到了最后已经淬了刻骨冰寒。   寒露唬了一跳,心道夫人怎么这么快就把事情说出来了?赶紧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详详细细的说了一遍。最后小心道:“夫人和我回家后仔仔细细的检查过好几遍,并没有吃什么亏,也没有丢什么贴身的东西。”   顾衡紧攥双拳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良久才捏着眉心冷笑连连,“我竟是小瞧了他们的手段……”   ※※※※※※※※※※※※※※※※※※※※   甜道心里了吧!   shg 第二一零章 诘问      作为滇南边军为数不多且存活至今的几个女哨军, 寒露的胆子真的不是被吓大的。但此时此刻仅披着一件单衣负手站在廊下的顾衡, 却冷肃得让人噤若寒蝉。   青年因为长久病痛身子略显单薄,眼眶下甚至还有一缕不甚康健的暗青。但是在凌晨前不甚明朗的雾色里, 脊背却刚直得像一道被拉满的弓。平日里温和的面目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寒膜,使得整个人刹那间就多了一股少见的狰狞之意。   寒露小心膝退了一步,惊疑不定地老实答道:“我……奴婢那日和夫人回家后, 仔细梳理了前前后后的事由, 觉得惟有那盆奉上来的牡丹可能被做了手脚。那时节我们身边只有景仁宫的女官洪尚官, 偏偏事后一脸无事人的模样, 好像我和夫人的遭遇只是做了一会子梦……”   顾衡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大白天两个人做同样的梦, 我在怀疑你这些年在战场上是怎么活下来的……”   寒露涨红了脸,又羞又恼又无言以对。旋即心里一凉嘴巴发干,塌了肩膀气鼓鼓的道:“大人想怎么处置我全认了就是,但在那之前定要给我个机会,让我先把那个姓洪的老女人宰了, 竟然害我吃了这么大的哑巴亏,连冤都没地方喊去!”   顾衡无可无不可地扯了一下嘴角,“你手头有证据吗,连你自个儿都知道要忍气吞声。那些人就是吃准了你们主仆俩心里疑惑, 却为了名声不敢声张,这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给设下此等阴毒陷阱。”   他轻蔑一哼, “瑛姑自小长在乡间没见过这些也就罢了, 你是惯在刀尖上讨生活的人, 怎么也没半点警惕之心?”   青年的嗓门儿并不高,但寒露的背上已经汗透,羞愧之下根本就不敢抬眼去看人。   ——为什么没有警惕心,归根究底实在是她太过骄傲托大,从始至终压根就没有将那些穿着华贵,说话喜欢咬文嚼字的京城妇人看在眼里。结果被别人一点迷香就害得找不着北,连夫人也差点儿被害惨……   寒露白着脸死咬着唇,扑通一声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石面上,双手在袖子底下紧握成拳,知道顾瑛万一真有什么意外,自己是万死难辞其咎。   知府后院虽然挂了成列的灯笼,但是仍不足以照亮这处小小的偏厅。   顾衡面无表情地盯过来,慢慢道:“宫里人当奴才当久了,唯一学会的真本事就是惯会跟红顶白。莫说是你们,就是端王殿下少年时在宫中也受过不少苦楚。相互倾扎勾结,手段比起朝堂上那些冠冕堂皇的大人也不差什么。”   屋檐下的灯笼闪烁着明明暗暗的光,顾衡盯着不可见的远处,声音低沉如水,“且很多人为了利益亲爹娘祖宗都敢卖,瑛姑……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个稍稍值钱些的物件罢了,即便是武功高强如你也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小角色。”   这话虽然伤人,但的确是事实。起码在洪尚宫这个景仁宫奴才的眼里,唯一在意的只是她的主子今日开不开心。   秋风漱漱拂过,青年的左颔下新增了一条不明显的刀痕,言辞间虽然依旧温和,但整个人的气势恍惚间多了一股冷凛之意。   寒露屏心静气,却听那位漫不经心地仿佛在自言自语,“……他们却忘记了要紧的一条,狠狠扑上去撕咬别人的时候,就很容易不小心把自己的弱点露在了外头。你不是没抓到他们做手脚的证据吗,那活着还能说话吐字儿的洪尚宫就是证据!”   青年声音幽微细弱,带着一股地底深水才有的透骨寒凉。寒露依旧僵直跪着,她知道有些人不知死活地触碰了这位爷的逆麟,而这个人从来就不是习惯忍气吞声的主儿。   ——上一个不长眼往死里得罪他的人,如今还在金水河底的淤泥里陷着出不来呢!   她以更恭敬的态度欠了欠身子,只差剖心沥肝表明心志,“……我……奴婢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吃过这么大的亏,还让夫人差点儿在眼皮子底下受了委屈。从宫里出来后我动用了一些人脉,总算知道了两件事。”   话语一落,寒露就感觉头上的眼光像刮骨钢刀一样狠厉。   她定了定神,才让自己的声音像平日一样沉稳,“……一是宫宴的头天下午,周侍郎府的二小姐周玉蓉曾和洪尚宫关着门说了小半天话。二是宫宴结束后洪尚宫在床上躺了三天,说是累着了,结果在太医那儿拿的却是治跌打损伤的药。”   天渐渐亮了,有早起的仆役开始打扫院子。用长竹竿将皱纱灯笼的烛芯挨个挨个熄灭,知府衙门的后院回廊上立时涌起一阵细细的白烟。   寒露左右望了一眼吞了口吐沫,极小声地呐呐,“还有帮我打听消息的人曾说那个时段……景仁宫……唯一能自由出入的外男就是敬王……”   就好象七巧燕几图找到了关键的最后一块,耳边响起咔嚓一声脆响。顾衡闭了闭眼,良久才以极轻的声音问道:“你找的人……是你从前的军中同僚吗?”   寒露心里发毛,不知道顾衡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此时她哪里还敢半点隐瞒,“是,从前在滇南共过三年事,他如今在禁中任统领,为人相当精明干练口风也紧,从来不是个乱说话的人。想尽办法打听到这些细枝末节,又专门传递出来……”   顾衡淡淡瞥过去一眼。   寒露的脸立时胀得通红,“从前我们私底下有过那么一段儿,他老婆死了好多年了,就寻思着娶我进门当填房。本来这也没什么,我也不是十五六岁的乡下小姑娘非讲求个原配夫妻。只是后来我发现他跟一个暗门子里的娼妓藕断丝连,就干脆一脚把他踹了。”   顾衡用手指无声的敲击着桌案,脑子转得极快,语气也缓和许多。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情我愿有什么值得遮掩的?这样,你用你的路子传个信回去,让那位统领时时留意洪尚宫的行踪。十月末我到京里述职,到时我要亲自问她一句话……”   寒露忙不迭地点头,看着这位爷脸上如同阳春三月般的和煦微笑,忽地就打了个哆嗦。心想这河南洛阳府比京城可冷多了,不过九月廊下的风就吹得让人受不了。   顾衡正准备抽步,忽然又回头问了一句,“……就是那位侍郎府的周玉蓉告诉瑛姑我受伤濒死,才害得瑛姑受惊早产的吧!”   寒露到顾家的时日虽然不长,但是该知道的事情早就打听得清清楚楚,于是眼里止不住嫌弃,“就没见过这么多嘴多舌的女人,夫人已经到了极要紧的时候,偏她冷不丁地说出这么个炮仗消息,害得夫人当晚就开始发动。“   想起那日的凶险,饶是见多识广的寒露也忍不住后怕。   “那些日子夫人本就睡不踏实,日日夜夜为大人悬着心。我劝了又劝,说那位周姑娘不怀好意,天远路远的又不知消息的真假,千万不要急出病来。结果夫人没听进去,连稳婆都还没到就开始震痛了。”   眼前人影晃动,耳边似乎响起当日巾帽胡同兵荒马乱。无数人在其间穿行,东厢房里的顾瑛汗流浃背地呼痛。而这所有的一切,那丫头不曾在信里吐露半个字。   寒露双目含悲带愤,“偏吕大夫……又恰巧被周贵妃叫去了行宫侍候,若不是端妃娘娘听信后及时请来了御医正黄大人,夫人能不能好生生的生下小囡囡还是两说呢?”   当晚的顾衡很早就已知道,这时候听说其间细节后还是出了一身冷汗。这周氏女简直是阴魂不散,稍一大意后脚就又缠了上来……   他望着无边天际的尽头,忽地无声笑道:“这位周姑娘好似已经定下亲事了,听说还是我的本家,御史台顾朝皋的大公子。再怎么着联宗后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家人了,我这位当族弟的应该好好给他们送一份大礼才是!”   寒露同仇敌忾地点点头,“大人若有任何差遣,尽管知会一声。我别的本事没有,出几份力气还是行的。”   顾衡嗤笑一声,“别再让夫人在你眼皮子底下出事儿就行,你那位老上司郭指挥使就因为护卫端王不利,被皇上罚了半年的俸禄,外加实打实的五十大板。听说血肉模糊,一连几天走路都不能直着身子……”   青年曳着眼望过来,“原来上梁不正下梁歪,郭云深没有好到哪里去,带出来的兵也不过如此。你在这里好生跪满一个时辰,好好想想你自己的过错!”   话语寥寥,人已经走得不见踪影。   寒露的脸一阵青一阵红,有这么不留情面揭人老底儿的吗?她心底却松了一口气,这日日悬着心的日子实在是太不好过。相较皇上对郭指挥毫不留情面的处罚,自己只是被小小的罚跪一个时辰,已经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   男主:惹了我媳妇儿的,一个都别想逃……   shg 第二一一章 闺女      内室依旧如离开时一样静谥。   银红色绣藤萝的褙子搭在衣架上, 一双雪青缎面的女鞋整齐搁在榻边。玉白挑线裙子本来夹在床尾, 这会被折好放在离床榻最近的椅子上。就因为这些许改变, 平日里雪洞一样肃穆冷清的房间凭空多了一抹温情脉脉之意。   铜炉里的火苗被风一助, 便重新欢快地跳跃着。女郎静伏在被褥间,乌鸦鸦的头发团窝在枕侧,一段雪白圆润的胳膊露在外头,白馥馥地散发着温软。   顾衡心中一烫,蓦地想起昨夜种种激烈无比的抵死痴缠, 才恍然明白这次分别实在是太久了。不光顾瑛为此感到不安, 连自己心底也是空落落的。没有见着人还好,如今人在身边了才开始怀疑以往的空寂是怎么度过来的?   他轻掀开一角棉被钻了进去, 隔着半尺远细细打量妻子。昨夜还隐浮在脸上的忧虑和惶惧全都消散殆尽,菱形嘴角噙了一抹笑意,微挑的杏眼就是紧闭也有一丝潋滟风情,仿佛整夜的宛转相就还在耳边。   虽然遮掩着厚重的帐幔, 但天光还是一寸一寸的斜射过来。被扰醒的女郎翻了个身子,还没等完全清醒过来就落入一个火热炙烫的□□胸膛,男人无比耐心地在她耳边轻喃, “要不要还睡一会儿,我今天不上衙了专门陪你歇着……”   顾瑛吃吃笑了起来,猛地拿被子蒙住了自己的头哑声嗔道:“一到这边连话都没说上几句, 就被你拉到屋子里来。让那些下人见了指不定心里还怎么笑话我, 都怪哥哥你胡来……”   顾衡浑不在意, 就着撒入帐中的光线一点一点亲吻她线条滑润的脊背, “如今我是正四品,在知府衙门里数我最大。谁若是敢乱说话,老爷我就棍棒伺候!”   满手的丰腴温软,顾衡一边流连忘怀一边啧啧赞叹。   “虽然受了回苦楚惊吓,但总算顺顺当当地过来了,该长肉的地方一点儿没落下。听说回春堂的吕大夫拿出压箱底的本事帮你调养身子,看这光景总算将功折罪,要不然等我回去后肯定第一件事就是拆了他的招牌。”   这话没有半点虚假,顾瑛生产后经过细致调养,身材变得极为匀停有致。加上她本身的个头就高调,眉眼又生得俊秀大气,若是上了妆容再穿着富丽华贵些,猛一看竟有一股摄人心魄地张扬明艳。   ——难怪会引起不相干之人的觑觎!   顾衡心头像燃了一把火,又是得意又是愤恨,还有一丝被人无端窥视的恼火。这股心火烧得他眼神变得侵略摄人,半边身子紧压着人,细细密密地亲吻起女郎的鬓角和耳廓,手上也开始没轻没重起来。   顾瑛面颊绯红双目含波,一时间也有些情热,但看外面的天时已经不早不敢再耽误下去,就狠狠瞪过了一眼嗔道:“这半年我喝的苦药汤子不知多少,合着你就看见我长胖了!对了,这都老半天了,你去看过小囡囡没有?”   正伏在女郎颈后偷香的顾衡猛地顿住,好半天才抬起头一脸的茫然,“囡囡也一起过来了,我怎么没看见她?”   顾瑛嘴角抽搐了一下,心说昨天你过来的时候奶娘正抱着女儿站在我旁边,那么大一个人你都有本事说没看见,这双好看至极的凤眼长着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顾衡还在傻乎乎地愣着,顾瑛双脚直蹬奋力爬出被褥,迭声喊两个大丫头给她端水梳洗。女儿每天一大早都要她陪着一起玩耍一会儿,现在冷不丁到了一个陌生地方,还不知会哭闹成什么样子?   她在净室里简单清洗一下后换上干净的衣服,就见小满正抱下去的玉白挑线百褶裙露出了被扯断的裙结,一身本白中衣更是被拉扯得不成样子,顿时羞得无地自容,心里把顾衡不禁骂了个狗血淋头。   寒露和小满对满屋的异状视而不见,神色如常地收拾着被褥和散落一地的衣裳首饰。   但是昨天带的一套头面首饰怎么也找不齐全,若是别的东西便也罢了。成亲之后顾瑛带的头簪钗环手镯臂钏,全部都是顾衡到银楼里亲自挑选的。件件贵重精致不说,其间更是蕴藏无数的情意。   两个丫头把灯笼重新点燃,从门口一点一点的寻过来。所有的犄角旮旯都翻遍了,才在椅垫角落里找到散落的南珠耳坠。一直佯装镇定的顾瑛脸赤如火终于坐不住了,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掩面逃离了内室。   许是路途劳累了,小囡囡并没有像平时一样早起玩耍,被父亲抱在怀里睡得正好。   披着一件墨青掐玄色边道袍的顾衡一副怎么也看不够的模样,嘴里不住地惊喜赞叹,“你看她皮肤怎么这么白,头发怎么这么黑,小嘴儿还会动……”   顾瑛微微咬了唇,好笑之余又觉得这人简直是大惊小怪——女儿的嘴巴若是不会动,那怎么喝水吃奶呢?   顾衡看了一会儿忽生惆怅,“咱家囡囡长得这么漂亮,长大后也不知便宜哪家的小子。瑛姑,要不咱们早早给她招一个上门女婿吧。有咱们在一旁盯着,想必也没谁敢欺负咱们家的姑娘……”   包在鹅黄线毯里的顾小囡好梦正酣,顾衡却是愁绪满腹。   “女婿出身不能太高,高了就容易生外心,到时候三妻四妾的弄回来不是伤咱女儿的心吗?公婆的脾气一定要温和,咱娇养长大的小闺女不能到别人家去当受气的小媳妇……”   很多年后顾家的新女婿上门,顾衡想起自己当初所列的种种条件竟然没有一样对路,郁闷得差点儿当场吐了一口血!   顾瑛见女儿睡的好好的,就懒得理会这个人的自言自语兼发疯。   抬眼见这座知府衙门的后宅不过是两进院子,虽然已经是秋季但花草树木都长得极为茂盛,十几间屋子依次排开,布局尚算合理。但看得出来已经很有很久没有重新粉刷过了,墙面和廊柱的漆面都有些脱落。   顾衡抱着女儿挨了过来,“……早知道你们要过来,我就该把屋子重新整修一下。前任知府向来以清廉自许,弄得整个知府衙门破烂不堪。我总共不过用三五间屋子,所以就懒得费心思在上面。你看着使人拾掇一下,起码要住三年呢!”   地方官吏三年为一任期,每年末考评一次。若是没有大的变故,三年后就可以平凋或者异地升迁。顾衡的头上虽然还有个“暂代”二字,但冲着他雷厉风行的手段和缜密谨慎的处事,把这两个字去掉只是时间问题。   顾瑛脑子立刻转开了,吩咐人给她找一副笔墨过来,算计整修这处后宅到底要用多少银子?   顾衡看她准备大展拳脚的样子,实在忍不住心头欢喜。   “我看你挣再多的银子都舍不得乱花,其实只要大面上过得去就行了。叫几个工匠进来重新粉刷一遍,等明年开春的时候栽种些花草树木,这处宅子就很像样子了。前一向我公务繁忙,也没闲心弄这些东西。你空下来就收拾一下,只当打发时间。”   原来的洛阳知府毛云峰以清廉闻名于世,因品性卓异屡次受皇帝嘉许。听说毛夫人在府衙后宅居住时,还要自己纺纱织布种菜养蚕。所以这后所谓的后花园全部开垦成了菜地,虽然葱葱蒜蒜用不着买了,但实在说不上什么景致。   顾瑛虽然也是农家出身,但实在想不出一个四品恭人每日挑水垦地的模样。她看着自己身上的樱桃红撒金夹衣和绣了蝴蝶的凤头鞋,腕上是一对苏式珍珠镶银镯,就不免有些赧然,“哥哥,会不会有人说我打扮得太过豪奢?”   顾衡笑眯眯的把媳妇儿打了几眼道:“我不是那种沽名钓誉的酸儒,人生在世吃穿二字,让跟着自己的女人吃糠咽菜算什么真本事。名声脸面都是自个儿挣的,不是别人给的。”   他叹了口气满脸不屑,“那位毛知府就矫枉太过,只注重表面功夫凡事流于形式,才让河南府各个州县遇着一场大灾,立马就现了原形。皇上再尊崇他又如何,那些灾民又不能把毛知府的清白名声当饭吃……”   顾瑛沉默了一会儿,“我在听京里听说你和端王爷很杀了一些人,只怕那些人的亲眷不会善罢甘休,哥哥你千万要小心些……”   仆妇们把偏厅的帘子卷了起来,大丫头小满净了手,把早饭一一摆在了桌子上。两碗粳米粥、绵白糖赤豆蒸饼、桔仁馅的千层糕、清鸡汤拌粉丝并两样新鲜菜蔬。   顾衡舍不得放下女儿,小心抱在怀里坐在椅子上,不在意地道:“有些事儿躲是躲不掉的,我原先是不想让你过来趟这趟浑水的。但你在京中想必过得也不安稳,干脆咱们一家人就守在一起。那些人想要我的命,恐怕也得先称称自己的分量够不够?”   想是他话语里太过狠厉,终于惊动沉睡了许久的顾小囡。小丫头瘪了瘪嘴终于睁开了眼睛,一对黑葡萄般的杏眼水汪汪地望了过来。   顾衡看得心都要化了,低低凝视过来道:“为了你们母女两个,我也要在这个世道上杀出一条血路。那些人若是敢哧牙亮刀子,我就敢叫他们原封原样的给我吞下去……”   ※※※※※※※※※※※※※※※※※※※※   继续甜蜜……   shg 第二一二章 静好      过了霜降之后天气就越发转凉了, 洛阳知府的后宅地面上铺了厚厚一层落叶。清扫一遍后很快又落得满地都是, 枝头上只挂着零星几点褐黄。   小满把几件的衣服收进屋里, 就看见角落里露出一截还未做好的香囊。石青色绸缎面儿的底子, 绣了一路封爵的花纹,用色雅致大方寓意友好, 正是年青男子惯用的款式。   但香囊多半这辈子都送不出去了,那人如今在外院跟着大人学规矩学办差,短短的时日就像换了一个人。为人更沉稳举止更干练, 府里府外的很多人家都在悄悄打听他的婚事。   那人和自己不一样,听说是因为避祸才到顾家来。再过几年就可以回复自由身, 像正常平民一样置办产业娶妻生子, 从此夫唱妇随的过日子。而自己从小被卖为奴, 虽然主人宽厚大度,但谁家愿意娶一个曾经为奴的正妻。   小满叹了一声, 指尖不舍地拂过香囊细致的缎面。忽听到外面有声响, 忙把东西迅速收到枕下。   寒露搓着手跳了进来,见状翻了个白眼儿道:“你收什么收, 我老早就瞧见了。熬夜绣了好几天, 怎么还没送出去?   小满脸上胀得通红。   她知道这位比自己大好几岁的姐姐见多识广, 实在是没有必要隐瞒。就苦笑一声道:“咱们府里的丫头少, 可是我知道好几个丫头都给钱小虎送过东西。我除了在夫人身边伺候有两份体面, 其实跟她们也没什么不同……”   寒露见不得她这副自哀自怨的样子, 甩了甩手上的水渍道:“所以我这辈子都不打算嫁人了, 一天到晚的琢磨对方的喜好, 时时弄出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简直有损咱们顾府双煞的名头……”   小满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满腹愁绪顿时无影无踪。   把香囊细细的收在柜子的最底下,转身笑道:“是啊,再怎么样不能弱了咱们顾府大丫头的名头,夫人最为看重你,第二就是最为看重我,实在是应该给别人树个榜样。”   寒露的性格向来爽直,但对于小姑娘的心思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心说我弟弟韩冬也在外院伺候,身手也是一等一的好,怎么就没有一个丫头看中他。自家弟弟比钱小虎就是矮了一点丑了一点老了一点又敦实了一点,怎么就有这么大的差异?   其实放眼望去,周围的这些男人当中只有顾衡生得好些。身高腿长模样温文尔雅,加上这一年升为四品之后威仪并重,在一众四五十岁的官吏当中简直是赏心悦目的存在。   但是这位大人在外面应酬时,却没有什么名妓戏伶敢前来骚扰。一是因为持身甚正,对那些妖娆从来不多看一眼。二是因为很多人都知道顾夫人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母老虎。   有一回顾衡走路一瘸一拐地到临县公干,有人惊问“大人因何所伤?”   顾衡满脸一言难尽悔不当初,良久才仰天长叹,言语极为隐晦地低语:“……家里那位性格跋扈,动则使性子发怒,一个字不对就拳脚相向。咱一个大老爷们儿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过,干脆就躲起来好了。谁知道一不小心没看见身后的阶梯,干脆摔了个葫芦个……”   家有悍妻若此,简直是闻者流泪听者伤心。   有好事者悄悄打听,说那位顾夫人身高七尺力可拔山,家境殷实精明无比,名下的产业铺子养活十个顾家都没问题。又极善于笼络人心,府里府外任何一点鸡毛蒜皮风吹草动的小事都逃不过她的法眼。   兼之个头太高了些样貌生得不错,有外人在面前时的性情勉强也算贤良淑德,唯一的憾处就是把丈夫看得太紧了,绝不允许不三不四的下九流打她男人的主意……   寒露听弟弟韩冬把这些事指手画脚地说了一遍之后,惊得眼珠子都差点掉了出来。   顾衡有一段时间腿脚是有些不方便,那是因为他陪顾小囡玩耍时,非要逞强亲自从树上掏一只鸟蛋给他女儿瞧瞧。然后一不小心踩空了从树杈子上掉了下来,倒把一旁的顾瑛吓得魂飞魄散。   贪恋媳妇儿软玉温香的顾衡还想装一装,结果顾小囡看到爹爹像大鹏展翅一样从天上飞下来,咧着一张没有牙的小嘴哈哈大笑,让顾衡顿时满血复活,一把抱起女儿就要满场飞。   这样做的下场就是,当爹的脚踝骨半夜时肿得跟才蒸好的馒头一样松软好看。   要是夫人知道顾衡拿她当避开幺蛾子的伐子,会不会气得施家法,这是个很值得探讨的问题。寒露决定等时机对了的时候,就把这件事好好给夫人说一遍——看看你贤良大度的名声被你丈夫败坏成什么样了……   寒露极喜欢顾瑛顾小囡,甚至对做主收留自己和弟弟的顾衡也存有一份感激之情。   但是顾瑛的丈夫顾小囡的亲爹——顾衡面相温和骨子里却极强势,说话做事还常常隐压寒露一头。她心里对这个岁数比自己还小两岁的男人就有些不服,总想着要看这人狼狈一回才好。   微暖的冬日下,顾瑛穿着一件半旧的薄夹袄正在屋子里看账本儿。小囡囡已经可以坐起来了,正在她的脚边儿自个玩木制的玩偶。   阳光从琉璃窗斜射进来,暖暖地照在母女俩的身上。   屋子里不时想起孩童咯咯的笑声,还有母亲耐心十足的劝哄。寒露的心突然就定了下来,快步走过去把散落的玩具收好,一边禀报道:“大人刚才派人过来,说今天要去查一个案子,晚饭不回来吃了……”   顾衡这个洛阳知府是当得兢兢业业,在短短的一年时间里,把烂得千疮百孔的河南道从吏治到人事全部重新梳理了一遍。有才干的人得到提拔,碌碌无为贪赃枉法的人罢免,死性不改趁机囤货的奸商就地处置,其雷厉风行的手段让官场为之一肃,当然也让他本人得到了数不清的攻讦。   端王作为顾衡最坚强的后盾,此时发挥了最强有力的作用。一改往日沉默寡言的性情,护犊子一般在朝堂上和每一位力图攀污的人据理力争,可以说是一个字眼一个字眼的硬抠,直把所有爱出风头争清名的御史驳斥得是面无人色。   许多人第一次开始正视起这位二皇子的同时,朝堂上的格局也在无声无息地发生变化……   顾瑛手边的一摞账本是荣昌布庄的总帐,京城总店的掌柜董长青专门派人送了过来览阅,并未因她这位大东家远离京城而有所疏忽怠慢。顾瑛有时候甚至觉得,董掌柜的态度比以往更加恭敬有礼……   屋子里的铜炉缓缓地散发着热气,顾瑛细细盘算了一下手里的银子,觉得在河南道再开一家布庄的时机差不多了。特别是那种畅销大江南北的大捻布,平民百姓初冬时节最适宜用来缝制过年的棉衣。   穿了一身大红小袄的小囡囡玩了半天,手中木玩偶的胳膊腿儿怎么都不听她的话,气的小丫头啧啧有声双手乱舞。   顾瑛莞尔一笑,弯下腰把女儿抱起来在屋子里慢慢走动,嘴里小声的哼着从前听过的乡下调子,小丫头仿佛听得懂一般立刻就安静起来。   年青女郎身材高挑,因在内室头发只随意用一根簪子簪好,穿着浆洗得极软的蓝布衣裙在屋子里缓缓走动。裙边扫在地毡上,发出极细的沙沙声。女子面目清丽沉静嗓音温和绵软,怀里抱着的小婴孩漂亮精致,母女俩都美得像一幅画一样。   在一旁伺候的寒露心里模模糊糊地想,顾衡上辈子不知修了多少德,这辈子才能有这对母女为伴。   小囡囡睡着后有仆妇送来书信。   顾瑛折开一看眉头就皱了起来,纤长细白的手指不自觉的学着丈夫敲击着桌面,“……顾氏本宗的宗子要娶宗妇,这新人竟是周玉蓉,那我和她以后岂不是成了同辈的妯娌?”   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但顾瑛影影绰绰地察觉,自己生产时遇到的凶险,再后来在皇宫里遇到的莫名诡事,和周玉蓉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她原先还想,这周家女心思狭隘诡异极端,我惹不起总躲得起。   没想到相隔数月,两个人兜兜转转又重新以另种方式牵扯起来!   寒露掩住脸上的异色,神色如常的抬起头来笑道:“其实咱们刚到河南道的时候我就听说过了这件事,只是没想到这两家婚事的日子定得这么急。仔细算算也对,周家那位姑娘的年岁可不小了,再往下拖就真正成老姑娘了。”   顾瑛仔细寻思了一下摇了下头,抑制住心中的厌恶吩咐道:“你按照旧例拟一份礼单出来,不厚不薄过得去也就行。莱州顾氏和京城顾氏刚刚联宗,有些事儿还是要顾着大面儿……”   寒露满心不虞,那种恶毒妇人差点害了自家夫人难产不说,如今成亲了还要倒给她送份礼,哪里有这样的好事?做了亏心事半夜有厉鬼敲门,就是自家大大方方地送礼饼上门,只怕那位周姑娘也没胆子用一口。   寒露不动声色地打定主意,顾周两家已经订下正式大婚的日子,回头得赶紧把这件事告诉大人!   ※※※※※※※※※※※※※※※※※※※※   男主怼作者亲妈:又要闹事了,就不能让我安静两天……感谢在2020-01-05 21:08:21~2020-01-10 19:28: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丫丫和鱼子 30瓶;zongjy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二一三章 分尸      顾衡的的确确在巩县查案子。   郊外半掩的泥坑还有新挖的痕迹, 坑里隐隐约约露着一具不全的尸首。本来一个简单的凶杀案轮不到顾衡这个当一府主官的亲自出面, 只是这个案子的凶手极其残忍,行凶之后把死者的尸身大卸八块儿, 脑袋抛在洛阳境内,四肢抛在孟津境内,眼下这个浅土坑里埋的多半就是死者的身子……   虽然已经是冬季, 但尸身上还是发出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后面陆陆续续传来呕吐声, 任谁见了这副血肉模糊烂成一团的惨状, 只怕三天三夜都要睡不好觉。   仵作检验后爬上来用姜黄水净手,抬眼望了一眼后欲言又止。   顾衡心头咯噔了一下, 往旁边走了几步才招手低问道:“怎么回事,这坑里明显就是一截身子,和前面发现了手脚脑袋正好一个全乎人。你快点把太平尸格填好, 我也好了了这趟差事……”   仵作满脸为难,吭吭哧哧地道:“小的昨天就发现有些异常,但一直不敢说,今日发现这截尸身后才敢肯定自己的猜测。前几天发现的脑袋和半个月前发现的四肢, 还有坑里的这段身子, 并不是同一个人的……”   顾衡的头皮炸了一下,饶他见惯世面也忍不住回头张望。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厉声道:“昨天你在我面前还打包票手脚和脑袋是一个人,现在找到身子你说是另外一个人?”   四十几岁的仵作险些要哭出来。   “大人我也不想的, 前头发现的脑袋是男的, 今天发现的身子形状虽然模糊, 但看得出来是个女的, 我就是瞎子也知道这是两具尸首。搞不好的话,这几天发现的头颅身子四肢属于不同的三个人……”   顾衡从前读过《洗冤志》,种种奇形怪状的案子都看过,但却第一次看到把尸身破坏后又胡乱掩埋在一处的。难不成杀人者对被杀者有刻骨仇恨,将其分尸后还掩埋在不同地段。照这个意思,说明在这几个县境内起码还有几处未被发现的埋尸地点。   顾衡接任洛阳知府这一年里,境内尚算风调雨顺,倒没出什么骇人听闻的案子,结果刚刚庆幸了一两日就连丧了几条性命。他满腹倒霉却无法可想,只得把里长和甲长叫到眼前,让他们尽快把寻人招贴发放下去,看看是哪里有失踪人口?   结果第二天午后就有人把消息反馈到知府衙门。   小庙村有家卖肉铺子的老板到县衙报案,说他家帮忙的小伙计蒋三一连好多天都没见人影。因为这个人从小无父无母,身边也没有走得近的亲眷,所以肉铺老板也不知道这人是失踪了还是到别处去了。   看到寻人招帖后,肉铺老板觉得其中一个人的描述和自家伙计有些相象。但一时之间也还是吃不准,到铺子关门后才到里长的家里打探消息。   里长知道这是涉及三条人命的大案,立刻带了人过去认尸。那肉铺老板虽然吓得不行,但还是认出那其中的一个脑袋的确是他店里伙计蒋三的。   顾衡立刻下令加大搜索力度,很快又在三个县的境内找到了其余的尸块。仵作勉勉强强把手脚拼回原形,最终确定其中一个是肉铺失踪的小伙计蒋三,另外一男一女的身份却一直悬而未决。   只是可以看见那位男死者肤色微黑年约三十余,口中塞有破布,躯体上除了刀斧的痕迹还有棍棒伤。说明死者生前曾被人捆绑,然后以布塞口防止其叫喊,而且在生前还遭受过相当严重的殴打。   仵作验出这人的致命伤在后脑勺,是明显的钝器伤。   很费了一番周折才把女子其余的尸身找全,大部分的尸块是由渔民从巩河岸边捞上来的。分拣后从其残存的头颅倒依稀可见模样娟好,年纪在二十七八岁左右。其喉骨断裂,应该是被大力掐死的。   依照尸体的新鲜程度,这三个人遇害的时间相差不远。但这一男一女身无寸缕,找不到一点可兹身份证明的东西。   顾衡知道,仵作能分辨出这些详情,已经算是极为尽力了。他把几张尸格翻来覆去地看,怎么也想象不出这个凶手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思,用不同的手法杀了两男一女,然后将他们大卸八块,像乱炖一样分别埋在三个县的偏僻角落,也不嫌……麻烦?   顾衡这辈子不是没见过死人,虽然是进士出身但也算是从尸身血海当中走过来的,对着有旧恩怨的人也狠得下心肠,甚至……还亲手了结过衢州知府公子薛延的性命。   那是因为薛延迁怒不成,就处心积虑地要把顾家拉入泥沼。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还在灯市上趁乱伤了顾瑛。两者之间已经有了血海深仇,一方不死另一方绝不罢休。为了日后日子的清静,顾衡不怕提前做个吃人的夜叉,因为即便是菩萨心肠也有几副金刚手段护佑其身。   但眼下这个分尸凶手的所作所为简直是令人匪夷所思。   据案卷所述,这宗案子中唯一能确定身份的就是肉铺小伙计蒋三。周围乡邻对这个人的风评不错,说其年纪虽小但乐于助人。铺子里每天卖剩下的边角杂骨都被他拿去喂给庙里的野猫野狗,性子和善从来不喜与人争强斗狠……   另外两人不能确定身份,除了他们身边没有佐证之外,还因为去年河南府大灾,附近的州府平民大规模的流动。即便是灾后采取种种措施,有很多平民还是滞留在富庶城镇,而不愿意返回一贫如洗的家乡。   在后宅正给女儿缝衣服的的顾瑛抬头猛见已经二更了,桌上的饭菜也凉得不能再凉,就干脆提了一盏灯笼到前面去看。   到处都是夜深人静,月光半明半暗的照在园子的小径上。值房里一灯如豆,顾衡一个人坐在值房里一杯一杯地喝冷茶,面前堆着成摞的卷宗。大概怕半夜麻烦别人,竟是连个暖炉子都没有点。   顾瑛顿时心疼的不行,走上前去将人抱住埋怨道:“有什么大事明天不能办了,偏要点着蜡烛炼油似的熬。如今年岁轻还觉察不出来,等老了的时候什么毛病都出来了……”   正看得入神的顾衡唬了一跳,闻言立刻放松下来。反手把人抱在怀里轻嗅一会儿才叹道:“原先觉得以我的本事治理一州一府不过如烹小鲜,真任了这个洛阳知府才知千头万绪,有无数人事需要我这个当主官的和稀泥……”   顾瑛柔声劝慰,“难怪人家说十年县令十年知府才能了解民生,你初来乍到遇到些困难也是有的。我想以哥哥的聪明才智,这个坎儿总会过去的。不过在这之前,先填饱了肚子才是正经。”   顾衡哈哈大笑,“如今朝中视我为瑞王的门人,若是干不好只怕会弱了他的名头。好在有你和囡囡陪在我身边,再大的难处也不是难处了。”   周围漆黑一片静寂无声,顾瑛也放心偎入丈夫的怀中。   “端王经过河南府一事,在朝中也算露了峥嵘,这对他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前几天通判于大人府上有宴请,那位于夫人吭吭哧哧地老向我打听端王殿下为人如何,到底好不好说话?”   顾衡一下子就笑了出来,“端王殿下……在河南府的举措倒是甚合民心,一些四品五品的官吏只恨投靠无门。于通判还算有几分才干,他家夫人再向你套话时你就给她指条路,让她丈夫回京述职时到端王府送一张拜帖……”   顾瑛在烛火下凝视过来,“哥哥,你已经认准了端王吗?”   顾衡正在偷香的手就停顿了一下,“……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输了的人下场通常都会很惨。我原本不想掺杂这些破事,只想带着你和女儿老老实实的待在地方上。可这一年你也看到了,有些事儿根本半点由不得人。”   顾瑛心头暗惊,点了一下头缓缓道:“世事俱到的是神仙,咱们凡人但求不亏心就成。最坏不过时……咱们一家人反正在一起。”   这女子从来都是外柔内刚,任何艰难险阻在她眼里不过是云淡风轻。就象崖上的柏树看着细弱,但是根须深扎坚韧如磐石。顾衡心情激荡,却只能细细密密地亲过去,把人猛的一把抱起哑声道:“今天让为夫好好伺候你一回……”   顾瑛捂嘴偷笑道:“哥哥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不先吃饭吗?”   顾衡故意掂了掂手里的分量,正色道:“我先把正餐吃了,等会儿再来吃宵夜。不过话说回来,等囡囡大些时咱们给她添个弟弟妹妹吧,一个孩子好像有些孤单。我保证这回一定老老实实的陪在你身边,外面就是下刀子我也不去了。”   顾瑛似笑非笑地撇他一眼。   顾衡立刻想起自己的几回食言,媳妇儿生孩子的时候自己还在外头玩命奔波,慢慢收了脸上笑容低着头咬牙道:“我保证这回说话算话,再有食言我就……”   这会儿已经进了正房内室,顾瑛一翻身压住丈夫劲瘦挺拔的腰身,涨红了脸含糊道:“哥哥……你哪儿那么多废话?”   顾衡哑然失笑。   ——媳妇儿对于自己的建议显然是非常赞同的,看来三年任满回京的时候小囡囡就能够顺顺当当的有个小弟弟小妹妹了。就是不知媳妇的身子受不受得住,虽然看着调养得很不错,但头回生产恐怕还是有所损伤,应该再找几个大夫细细诊治一回才是。   对了,算算日子京城顾氏本宗的宗子顾彾应该已经大婚了。就是不知他们夫妻俩收到自己费尽心思才送出去的那份大礼,脸上不知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害了自家媳妇儿的人,一个都别想跑脱,尤其那个自诩绝世聪明的周玉蓉,在新婚期间恐怕会过得无比闹心……   shg 第二一四章 宗妇      御史台右佥都御史顾朝皋如沐春风地坐在高椅上, 看着眼前的一对佳儿佳妇朝自己大礼参拜。他做梦都没想到, 这辈子能和侍郎府结为亲家。顾氏本宗有了这样得力的姻亲, 日后定然会蒸蒸日上。   待一对新人认完亲, 顾御史把儿子儿媳叫到面前来,和颜悦色的嘱咐,“……你们夫妻一体一定要互亲互敬友爱扶持。三日后的回门礼已经准备好了, 彾儿过去后一定要好生听尊长的教诲!”   又转过头对新妇周玉蓉道:“你初来乍到,有许多不懂的事只管多问。底下的仆妇调皮不听招呼,只管大着胆子教训。你是我顾氏一族的宗妇, 日后还要担起整个族亲们的教诲。回门时代我向你父亲问好, 若是有空暇可否容许我去拜见阁老大人?”   顾氏一族的宗妇……   周玉蓉面上含羞心头却在冷笑, 说一千道一万最后一句才是今日的目的。就含糊的点了点头, “进冬后祖父的身子就有些不好, 宫里的贵妃娘娘实在担心, 还专门向圣人请旨派御医过来照看,听说人已经松快许多了。”   顾周两家的婚事定下的如此之匆忙, 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周阁老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太医院的御医隐晦地说过, 若是熬不过这个冬天老太爷的寿数就到了……   顾御史与荣共焉,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仔细细听着周玉蓉嘴里的“贵妃娘娘、圣人、御医”等字眼。心想果然是出身高门的贵女, 别人一辈子见不到的人物,对于她来说只不过是平常。这份荣光, 以后也要延续到顾家的子孙后代上……   顾御史想的是心潮澎湃, 抬头却见儿子顾彾一脸的兴味索然, 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但今日是认亲礼 , 诸多亲戚都聚集在此处不好给他十分没脸,只得在无人得见处狠狠瞪了几回。   顾彾耐着性子看着母亲几乎是讨好的望着周氏,说几句话就要小心看一回周氏的脸色,好似婆婆媳妇的身份调了个一般。   他心头的郁闷更甚。   ——不过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又在婚前和别的男人勾三搭四,私底下的名声传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眼看没着落了又摇身一变,竟然跑到自己面前装扮成一副贤良淑德的模样,真是叫人腻歪得紧。   若不是父亲强压着自己拜了堂,这种没有妇德让自己头顶帽子变色的女子,自己压根儿就不愿意娶。偏生一进门就张牙舞爪的把书房里侍候的貌美丫头赶在一边,美其名曰让他收心养性专心明年的春闱。   顾彾心不在焉的想着,等会认亲礼结束之后想个什么由头溜出门去。这三天实在是拘坏了,整日面对着一个高高在上处处摆架子的老婆,就是神仙也会感觉无趣。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管家又领着一拨客人进来,顾彾冷不丁就在人群当中看见一副极眼熟的面孔。   他呆呆的望着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就见那含悲带泣的娇美妇人侧过头去,一副柔弱模样似乎随时都会晕倒在底。妇人怀中一个三四岁的幼童却不管不顾地跳下地,噔噔噔地跑过来叫道:“阿爹,你怎么好几天都不过来陪云哥儿玩呀?”   正堂忽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正在热络寒暄的众人目瞪口呆的盯着抱着顾伶大腿亲热的锦衣幼童。   顾御史算是反应快一步,立刻站起来怒喝道:“怎么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往家里带,管家赶快把这几人送走。叫别人看见了成何体统,还道咱们顾家没有规矩礼法!”   管家正准备上前拉人,却见那个姿容秀美的妇人猛地冲过来抱住幼童伏地大哭道:“这是顾家嫡嫡亲的小少爷,谁敢动这孩子一根毫毛,我就跟他拼命……”   顾府的管家影影绰绰听说过顾彾的一些风流韵事。   只是从前当主子的都争只眼闭只眼没当回事,所以只得装作不知道。又见这年青妇人面相娇美,穿着一身桃红绣金丝线的对襟小袄并桃红折子裙,手上头上的首饰也尽是金玉之物,手上的力气就怯了三分。   好好的认亲顿时陷入一片混乱,周玉蓉惊怒不定地望着堂中的年青母子,又回头看到丈夫的眼神闪避徘徊,心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顾御史的夫人却没有想这么多,她做梦都想早点儿抱孙子,这会儿看见那个穿了锦袄的男孩生的虎头虎脑,跟自己的亲生儿子小时候有五分相像,一颗心顿时偏了过去。把那孩子瞄了又瞄,实在忍不住喜滋滋地招手道:“过来让我瞧瞧……”   顾御史让不知轻重的老妻差点儿气了个倒仰,正要喊人把这对莫名其妙冒出来的母子拖出去时,就听周玉蓉淡淡一笑道:“今儿是我认亲,怎么没有人帮我介绍这位嫂子是哪一房的?”   顾彾尴尬地要死,有心想要走远些,大腿却被那个泫然欲泣的锦衣男孩抱得死紧。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看着那张雪白小脸儿怎么也打不下去手。   桃红衣裙的年轻妇人见他这副模样心里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心头一凉知道今天这个阵仗只能靠自己。若是今天不能撕扯明白,儿子恐怕永生永世只能当个见不得人的外室孽子。   她下定决心一把夺过孩子跪在地上砰砰直磕头,“……大少奶奶,论理儿今天我们不该上门。可你也看见这孩子都这么大了,大少爷还是拿不出像样的章程来。日后这孩子要是去了学堂,先生问他姓什么叫什么父祖是谁,让他怎么答得出来?”   这话简直震耳发溃,顾彾瞟了一眼堂上父母,期期艾艾地骂道:“这是你能来的场合吗,快些把孩子带回去……”   年青妇人一脸的破釜沉舟,把男孩拉着跪在周玉蓉面前尖利道:“求大少奶奶给茗秀一条活路,您就是容不下我,看在这孩子是顾家血脉的份上,好歹给他一个正经出身,就是不把他当人只当作小猫小狗养大就成!”   茗秀话未说完,又趴在地上咚咚的磕头。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额头上就冒出一片血花,远远看着甚是瘆人。   旁边的男孩毕竟年幼,看见母亲这副模样吓的直哭。   叫茗秀的女子硬着心肠爬在一边,想必心里终究舍不得又回过头来死命抱住男童,母子俩哭得一片凄凄惨惨。大有若是周玉蓉不松口答应,他们娘俩转身就要去死的劲头。   就有顾府同宗同族慈眉善目的三姑四婶纷纷出言相劝,说与其放纵这些爷们儿在外头捻七搞三,不如把这个外室和孩子接近府里来放在眼前看管。有正房夫人不错眼的盯着,这些小妇养的也不敢十分作妖。况且老天有好生之德,作为一族未来宗妇更要有容人的雅量……   周玉蓉气得几乎吐血。   合着自己若是不答应让这妇人进门,就是不贤善妒,这个名声传出去好听吗?若是允许这对母子进门,自己这个所谓的宗妇岂不是颜面扫地,这些人有没有想过自己还是刚刚进门的新妇?   一旁伺候的大丫头下夏言和冬语也被这个阵仗吓呆了——姑娘刚刚进门持身未稳正是立威的时候,就被姑爷偷养在外边的外室逼到了墙角,这答应不答应都是个错。不过话说回来京城又有谁家这么不给新妇脸面,认亲的当天就由着那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哭闹不休?   打脸,绝对是硬生生的打脸!   冬语自小在市井长大,有一股内院丫头没有的泼辣劲。就一步挡在周玉蓉面前大声道:“大少奶奶,咱们还要干净去收拾,看看给老爷夫人带的东西还差什么不!”   周玉蓉猛的打了一个激灵,知道这么多人盯着绝不能出岔子,哪怕她恨不得把这叫茗秀的妇人一巴掌拍死。   她深吸一口气,死掐着手心极为优雅地站起来道:“请各位在此稍坐,我去看看底下的仆妇收拾的怎么样了,我父亲母亲已经派了好几个人过来催问我明天什么时候回去……”   这倒是个正大光明的理由,即便是外室挑着日子上门,也没有理由拦着不让新妇回门的道理不是?有那机灵的已经回过味儿来,看来顾大公子的新妇和外室都不是省油的灯呢!   不管众人心里是怎么想的面上却是一路陪笑,这位新少奶奶的父亲是礼部侍郎,姑姑是宫中贵妃,表哥是朝中呼声甚高的二皇子,岂是寻常人能够看笑话的?   在地上低泣的茗秀无比深刻的感受到这种身份的落差,她脸色苍白的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顾彾,冷汗从背心一路流了下来,知道错过这个时机自己的宝贝儿子就要顶个不明不白的身份活一辈子。   她一咬牙双眼一闭,猛地就往一根挂着厚重帷幔的廊柱撞去……   众人连连惊叫起来,周玉蓉一回头就骇见一道桃红色的身影从眼前飞快掠过,然后砰的一声血箭忽地溅上通往后堂的七扇理石山水屏风,映衬着上面的图案狰狞得象一只正奋力往上攀爬的恶鬼。   ※※※※※※※※※※※※※※※※※※※※   所有命运的馈赠都是明码标价……   shg 第二一五章 狼藉      一片闹哄哄的乱相过去, 肃穆的顾府正堂只剩下狼籍。下人们小心地打扫着地面上屏风上帷幔上沾染的血渍,奈何冬季寒凉污色很难祛除, 给屋子凭添了一股沉郁之气。   一个穿葛紫裙袄的丫头匆匆而入一处院子,面上镇定实际上却等得无比心焦的周玉蓉忙上前问道:“怎么样了,那个贱人到底死了没有?”   贱人自然是指闹出偌大风波的茗秀。   冬语抹了一把额上未现的汗水,机巧地表功道:“没死,只是撞的很了老是想吐, 大夫说于性命无碍,不过十天半月内需卧床休息。那叫云哥儿的孩子……死活不肯离开, 老夫人就拿了点心和玩具哄他, 隔老远都听得到笑声。”   她小心抬头望了一眼, “我出来时还听见老夫人吩咐身边的嬷嬷,让她赶紧派人去棉花胡同把云哥儿的日常所用尽数搬来,一旁站着的大少爷好像也没说什么……”   周玉蓉盯着妆台上的一把精致的玉骨梳,忽地笑了一下。她对着镜子看着镜中妆扮一新娇艳如花的女人, 却没发现自己的指尖颤抖得近乎痉挛。   顾彾在一众求亲之人当中不算出色, 二十五六岁了还没中进士,但除了人稍稍轻狂些倒也没听说干过什么出格的事。且顾御史为了仲成这门亲事,几乎是见天的往永祥胡同跑。对着和自己岁数差不多的周侍郎态度恭恭敬敬, 一口一个“大人”地叫唤得无比贴服!   周玉蓉想这种人家世清贵日后好拿捏, 加上自己实在耽误不起了, 就一咬牙嫁了过来。   没想到, 这样的清贵人家依旧包含着满腹的破絮烂瓦, 看似斯文周正的顾彾身边是干净, 可是他婚前偷生的儿子都已经要进学启蒙了。   大丫头夏言看了不忍,又知道这个主子素来心高气傲,就低声劝道:“要不我们回去跟老爷说一声,请他老人家出面把姑爷好生劝一劝。如今已经拜了堂入了洞房,日后是要在一起过日子的夫妻,弄僵了不太好……”   冬语瞪了她一眼,挤过来撅着嘴巴道:“顾家太欺负人了,明明是他家干出来的破事,倒把咱们姑娘晾在一边,一家子上上下下都围着那个女人转,不知打哪儿来的破烂货竟当成了宝。还有姑爷实在是太不像话了,看见那女人一头撞了柱子就心疼的跟什么似的……”   夏言一怔,她知道自家姑娘性子里本来就有极偏执的一面,被冬语这么一拱火,只怕更要往歪处想。   果然就听周玉蓉冷哼了一声道:“夫妻相处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这顾御史给儿子提亲的时候,口口声声保证顾彾身边干净得很,结果冷不丁冒出一个这么大的儿子。他既然没把我放在眼里,难不成我现在还要上赶着去给他道歉不成?”   她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院子,只觉得自己跟这个新家格格不入。心头火一上来就昂头吩咐道:“去把给我爹我娘的礼物再清点一遍,等我换好衣服就叫车回永祥胡同。”   夏言明知不妥,但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被冬语拖到一边斥道:“你脑袋被门夹了,眼下姑娘说什么咱们就做什么。你是想留在顾家跟那个外三路来的女人大眼瞪小眼,还是想帮着照看那个不知打哪儿来的野种?”   夏言呆了呆,好半天才眉头紧皱道:“那也不能这么一走了之呀,再说回门是夫妻两个一同回门儿。可你看眼下这个样子,姑爷满门心思都放在那个女人身上,根本就没空陪咱家姑娘!”   冬语横了她一眼。   “那女人明显是个破落户,就是打量着这些官家小姐面子浅,这才预备着登堂入室明正身份。咱家姑娘是什么位面上的人,根本用不着给她这份体面。安安心心的回娘家住着,顾家什么时候来人接再什么时候回来!”   夏言半晌说不出话来,她虽然在周玉蓉身边服侍的最久,但论机灵应变能力差冬语一射之地。最后只得结结巴巴地道:“今天是顾家的认亲礼,当时堂上有那么多人看着,若是传出咱家姑娘逼迫妾侍至死的名声……”   冬语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咱家姑娘当务之急是要把架子端稳,顾家旁枝的那些人家里也没有两个官身,就是想说嘴又能传出什么花样来?顾家从上到下要是不给咱家姑娘好生赔不是,再给一个拿得上台面的说法,这件事就没完!”   两个丫头的声音虽然不高,但是断断续续还是有一些传到了周玉蓉的耳朵里。   她勉强压着心头火,缓缓把绯红色绣五彩蝴蝶牡丹袄裙脱下扔在床榻上。   这是特意为今天认亲缝制的衣裳,一针一线都透着华贵大方,但现在看来已经完全用不着了。   想起在认亲礼上顾彾隐约流露的不耐烦,周玉蓉越发烦躁难安,完全没有新嫁娘的羞涩和憧憬。重新换了一件鸭青色混三镶的长袄,她想夏言虽然忠心耿耿,但的确远不及冬语会揣摩自己的心思。   茗秀因为身份未明下人们也不好安置,顾夫人只得亲自出面吩咐几个婆子把人抬到自己的厢房来。大夫们进进出出一个比一个说得严重,顾彾望着床榻上气若游丝的苍白人影,忽然就想起这女人的千般好来。   十五六岁时就因为一句无意调笑,这丫头就死心眼儿的收拾了个小包袱悄悄跟着自己,这么多年没名没分也没听见她多抱怨几句。   这回闹出这么大的难堪阵仗,说到底也是为了膝下唯一的儿子能够有个象样的身份。往日里千般温柔万种贴心尽浮于眼前,相较于周玉蓉不怎么明显的冷若冰霜,惯于小意生性怯弱的茗秀,显然更合顾彾心底里潜藏的大男人口味。   顾御史一进来就看见儿子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大骂道:“你说你早不闹腾晚不闹腾,偏偏在今天摆出这种阵仗来。你媳妇儿脸上无光,你在你岳父面前就十分有脸面了不成?”   顾彾猛地想起说话做事软中带硬的周侍郎,顿时间有些头大。但想着里间到现在都没有半分动静的茗秀又有些心痛,垂着脑袋嘟囔道:“都是周氏不贤,若是她早些出面把这些事情打理干净,茗秀母子也用不着受这种惊吓!”   这却是强词夺理了,周玉蓉再跋扈进门总共才三日。   顾御史没想到明年就要考进士的儿子说话这么糊涂,甩着袖子重重一哼,“顾家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若是传出你媳妇儿刚一进门就容不下人的名声,你这一辈子举人的功名就到头了。周氏身后的周家抬举一个人费力,摁下去一个人却是容易的很!”   顾彾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半晌才恨恨道:“我这就去给周氏陪个不是……”   顾御史老怀甚慰,捋着胡须轻笑道:“大丈夫有屈有伸没什么大不了的,女人只要好生哄哄就会死心塌地的跟着你。再说你要想正大光明地接你那位外室进门,必然要得到周氏的首肯才行。”   顾彾眼前一亮,“阿爹,您同意我接他们母子进门了?”   顾御史见他喜形于色,不由斥骂道:“真正是猪油蒙了心,竟然干出这种无法无天的事儿。若不是看在那女人给顾家生了子嗣的份儿上,说不得我当场就要打杀了她。等你和周氏回了门,少不得要少了我这张老脸到永祥胡同去陪个不是……”   顾彾就有些讪讪,嗫嚅道:“茗秀的出身低微但人很本分,我真的是喜欢她,一来二去的就瞒了这么久……”   世家子在外面养一两个外室戏子根本不算事,糟糕的是在正式大婚前就生了孩儿。幸得最后他还有个脑子,把这件事连家里人都瞒得死紧没有闹开,要不然周家吃撑了才会把女儿嫁过来。   顾御史狠瞪了儿子几眼,沉吟道:“你这个外室也是个有成算的人,时机选得实在是巧妙。好在你已经把周氏娶进门,且已生米煮成熟饭,这件事她不认也得捏着鼻子认下,要不然你以为她回去哭诉几句,那周侍郎是好相与的吗?”   顾彾面有惭色,“儿子……知错了!”   顾御史点头道:“如今三位成年皇子中别看闹腾的厉害,但唯有敬王有几分……帝王之相,周家的富贵还远没有到头。只要周家屹立,你就得把周氏当成菩萨供着。外面养几个随你高兴,可绝不能再弄出今天这等不成体统的事儿。”   顿了一顿压低声音道:“再则……周氏若是提出留子去母,你也不妨先答应下来。你自个儿要拎清楚,到底是前程重要还是这个女人重要?得罪了周家是什么下场,你可千万要掂量清楚了。”   顾彾双腿一软险些跪在地上。   若说之前他对茗秀仅有几分怜爱之心,但让顾御史这么明里暗里的相逼,就立时觉得茗秀格外珍贵起来。再加上先前在大堂时,茗秀为了给儿子讨个名分撞柱明志,那份毅然决然的刚烈更是撞进了他的心底……   屋子里铺了红毛毡毯,映在眼里就好像昨日的点点猩红。良久顾彾才失魂落魄地应了一声,“我去苦求周氏,只要她答应让茗秀和云哥儿进门,以后无论什么事儿我都听她的……”   顾御史满意的点点头。   心想事情演变成这幅模样也算是圆满,儿媳周氏出身高门性情难免孤傲难驯,有这个外室闹了这么一出不大不小的戏,也算是提前给她了一个警醒。内宅里这两个女人相互制约就翻不起大浪,儿子正好可以收敛全副心神放在课业上。   隔了几步远的小厢房是顾夫人平日里偶尔小憩的地方,虽然不大但是收拾的极雅致。软榻上的茗秀似是听到了外面的语声,眼皮儿不自觉的动了动。在无人得见处轻吁了一口气,但终究没有睁开眼细看这满室繁华。   ——因为她知道,只有熬过了这道险关,府里大大小小的主子尽数同意,她才有命享受顾家的荣华富贵。   ※※※※※※※※※※※※※※※※※※※※   要过年了,日子怎么过得这么快呢?   shg 第二一六章 姨娘      顾夫人的小厢房里, 茗秀昏昏沉沉的睡了醒醒了睡。恍惚间回到了十三四岁时,台上的生旦净末扮相俊美穿着华丽, 甩着长袖咿咿呀呀的唱着别人的悲喜人生。   那人用折骨纸扇抬起了自己的下巴,与一旁的好友打趣,“这小丫头倒长得精致,尤其一双眼睛生得楚楚可人,日后长开了说不得是一个绝色。只可惜落到这种乡下野台子唱戏, 不知会好了哪个村夫蠢汉的床榻?”   茗秀满心满眼都是这个像神仙一样俊秀的公子。   衣裳用的料子又滑又软细密的看不见一个针眼儿,五色丝绦上系的玉佩一看就不是凡品,衬着那人的玉面朱唇就像画里的人一样。彼时尚年幼的她怦然心动, 忽然间就懂得了那些“金风玉露一相逢, 便胜却人间无数”的戏词儿。   就有旁人起哄让那人出包银收了自己, 那人无可无不可的转过头来看了看。   许是太过紧张太过害怕,茗秀眼角强忍的一滴泪珠子陡地掉了下来。那人忽地笑了,拿帕子帮她把泪水擦干低声揶揄道:“这么小就开始恨嫁了……”   三天后茗秀就被抬进了西城棉花胡同一所偏僻的小宅子,男人隔个十天半个月偶尔会来一趟。这样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就好像丈夫在外面开铺经商,贤良的妻子在家操持家务, 与左右邻舍没什么两样。   后来有了孩儿, 男人来得稍微勤密些,却还是不准备把她带回家去见高堂父母。茗秀就知道,自己与别家那些说话爽脆做事泼辣的嫂子们终究是不同的。   隔壁有个大姐说话极为和气, 熟悉后就絮叨说家里有个妹妹跟她长得极为相像, 只可惜早早的就病死了。相处的时日久了, 茗秀也忍不住向她透了一些底细。   那个大姐摸着她的头发满脸怜息,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得为自己奔份前程……   正在云里雾里时胳膊忽然被狠掐了一记,耳边有人轻笑道:“妹子快点醒过来,咱们姐俩好生说会儿话。再等一会儿有人过来,我可就呆不住了。”   茗秀猛地睁眼,就见眼前之人一身极利索的青布衣裙,正是往日住在自己隔壁那位说话做事极为贴心的大姐,顿时又惊又喜道:“邓姐姐,你怎么过来了?”   邓姓仆妇指了指身上的衣服笑道:“顾家娶了新人,里里外外都差人手,我是过来大厨房帮忙的。见这边偏僻没几个人注意,就主动讨了送饭的差使。让我说顾家的这些下人也太不经心了,你的身子这么弱,身边竟然没有两个端茶送水的小丫头……”   茗秀就着邓仆妇的手喝了几口热茶,这才感觉身子也舒服松快许多。   她打量了一眼周围,扬头苦笑道:“我是什么身份的人,如今那头忙着安抚生气的大少奶奶都来不及,没有把我们娘俩赶出去露宿街头就算是有良心了。”   邓仆妇捂着嘴觑过来笑道:“在老姐姐面前说这种话就没意思了吧,小公子老早就被顾夫人带过去了,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摆了一屋子。只要大少奶奶的肚皮一月没动静,小公子就可以在顾家继续称王称霸,你也就在顾家站住了脚跟……”   妇人的声音里不觉带了一丝蛊惑。   只要大少奶奶的肚皮没动静,茗秀听得心象猫抓一般。一把握住妇人的手恳求道:“姐姐再帮我一回,就是听了你的主意才混进了顾家,又以死逼得大少奶奶退让。如今接下来我该怎么办,总不能这样在床上装一辈子伤病?”   邓仆妇回身关好房门,一脸友爱地重新帮她抿了一下头发,“你就像我的亲妹子一样,我只愿你好好儿的一辈子无病无痛。知道你真的撞柱明志,我就知道你是个做大事的人,不枉我拿话点拨你。”   邓仆妇眼珠子转了转,“顾家大少奶奶虽然地位尊祟,可大少爷的心一早就拴在了你和孩子身上。你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忍,让大少爷无时无刻不怜惜你。大少奶奶越是欺负你,你日后的日子越好过……”   茗秀本就聪明,听了这话后徐徐点头,“邓姐姐,我明白了。孩子是我的根本,顾彾却是我日后的倚仗!”   邓仆妇笑得再和煦不过,“我听人说老夫人已经吩咐下去,等大少奶奶回门后就操持你的事,总不能让小公子没明没份得住下来。我也认识几个顾家的人,说是已经开始收拾另一处住人的院子了。恭喜秀姨娘贺喜秀姨娘……”   茗秀眼睛一亮,轻抚着额上尚沾血的纱布笑得志得意满,“……也不枉我拼死搏了一场!”   邓仆妇又安慰几句,又亲自服侍着人吃了几口东西,这才笑嘻嘻地告辞。   出门后左拐右拐几条街后见没人跟着,这才进了一处民宅。出来时就换了一套装束,像一个极寻常的富家太太又进了一家酒楼的雅间,关上门后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礼,“大人……”   雅间里正在独自喝茶的五城兵马司指挥使郭云深抬了抬手,“差事办得怎么样了?”   实名叫邓春娇的邓姓仆妇就老老实实地道:“属下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这么一件小事都办不好的话也没脸来见大人了。只不过让属下不明白的事,大人干嘛让我费这么大的功夫教唆顾彾的外室闹腾这么一场?”   郭云深从茶盏上方望了她一眼。   邓春娇心中一寒,立刻明白自己逾越了。正准备磕头认错,耳边却听这向来寡言少语的人解释道:“顾家新进门的这位大少奶奶不知天高地厚,往死里得罪了人。但那人也不想就这么简简单单一刀宰了她,所以就选了这么个迂回至极的法子。”   郭云深打量了几眼,“我本来是不赞成的,觉得太费时间。但……也许看着周氏一天比一天难受,确实比一刀杀了她还让人舒坦!”   其实和自己猜想的差不离,邓春娇呵呵一笑,“顾御史家大公子新纳的这位外室不是个安份的,惯会伏低做小又极舍得豁出脸面性命,那位周氏以后的日子只怕不好过。”   郭云深早已视顾瑛为自己的女儿,探知她生产时周玉蓉在其间做了手脚时又惊又恐。   以他年轻时的脾气,扒了周玉蓉的皮抽了周玉蓉的筋都是轻的。但顾衡写信来说这件事用不着别人插手,就是让他帮着选两个人仔细盯着顾彾和周玉蓉这对刚刚订亲的准夫妻。   顾彾偷养外室的事并不高明,周侍郎若是用心查肯定查得出来。   顾衡知道这件事后唯一的要求就是让消息暂时瞒着,且极好心地让人帮顾彾打扫干净首尾。那时候郭云深就知道顾衡是个面狠心黑的蔫萝卜,果然等顾周两家正式成礼后当众爆出此桩惊天丑闻……   ——周侍郎家的大小姐周玉蓉千挑万选出来的新夫婿,竟然早早就与别人偷养了孩儿。   听了探子的转述郭云深不得不承认,这一记迂回宛转且重之又重的耳光,的确将最要脸面的周玉蓉打得晕头转向。想想那日她脸上的神情肯定精彩万分,所谓钝刀子杀人也不过如此了。   顾衡这点渗入骨子里的狠辣极对郭云深胃口,敢惹他郭家的人敢掳他郭家的毛,就要把脖子洗干净等着。对于周玉蓉来说,茗秀之流只不过是顾衡为她精心准备的开胃菜,还有无数焦头烂额的事儿等着她。   永祥胡同,周侍郎府。   周玉蓉不可置信地捂着脸,根本不相信从小视自己为珍宝的父亲会搧自己一耳光。她不过是想讨个要个说法,想让顾家人卑躬屈膝地求自己回去而已,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周敏之看着女儿脸上的红痕有些后悔,软下口气劝道:“你如今已经嫁人了,就该为家里分忧了。眼下是你闹脾气的时候吗,顾彾不过想抬举个妾室,你就不依不饶地胡闹,生怕顾家出的丑还不够多吗?”   说到最后已经有些恨铁不成钢,“如今我们两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那顾彾再不成器……也是你自个选中的。他就是一滩烂泥,你也应该好生捧着!”   最后几个字简直是咬牙切齿。   京里有多少好男儿,才华高的、相貌英俊的、脾气温柔的,任谁提溜出来都比顾彾要好上一大截。偏偏这个女儿脑子糊涂非要嫁入顾家,打量着谁不懂她那点儿见不得人的心思?   周玉蓉的手在绣了缠枝海棠纹的鸭青底缎面袖子里哆嗦不已,觉得此生难堪至此。   周敏之看见她脸上浮起熟悉的倔强和愤恼,一时间感到头疼不已,只得吐露自己的难处。   “敬王殿下如今正是最要紧的时候,咱们千万不能扯他的后腿儿。你公爹是右佥都御史,在那些言官当中是说得上话的。你若是想进门三天就合离,那就尽管放开性子去闹……”   一旁的周夫人到底心疼女儿,听见这话忙掀帘子进门道:“这当人家的媳妇儿不比在娘家自在,过来陪我好生说会儿话。等女婿过来了,让你爹好好训斥他一顿。男人年轻时都有些不懂事,这时候就要咱们这些当女人的好生诓着……”   周玉蓉委屈得泪水险些当场掉下来,怔忡了一会才缓缓道:“我只求他和我一心一意的过日子,没想到他连三天都等不得,就让别的女人登堂入室……”   周夫人先是听得一愣。   奈何如今这副境地进退不得,只得悄声劝道:“现下这幅情形不好动弹,你先忍个三五月,等风声过去后就找个由头把那个外室赶出门去。至于她生的孩子就交给你婆婆带,以后眼不见心不烦。等你有了自己的亲生孩儿慢慢抚养长大,一晃十几年就过去了。”   周玉蓉抬了抬头,勉强抑住眼里的悲意和后悔。   “如今他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举人,就敢在我面前如此张狂。阿娘你是没看见那日的情形,他抱着那个撞柱子的外室哭得凄惨至极。那双眼睛直直瞪着我,好似是我逼死了人……”   周夫人再也包不住眼眶里的泪水,抱着女儿一口一声的心肝肉。心里却百般生悔,当日不该纵着这丫头的性子选了顾彾作夫婿。此时她却忘了,顾御史家的清正门风是她亲口赞过的!   ※※※※※※※※※※※※※※※※※※※※   妹纸们在干什么,怎么也不留言了?   shg 第二一七章 乞丐      洛阳知府后宅, 顾衡心满意足地收好信手中的信。   知道顾御史的大公子顾彾和刚娶进门的新妇周氏闹得水火不容,他的心情就不由大好。这一对夫妻也算是天作之合, 一个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一个最喜欢事无巨细地管头管脚,也许这两人前世就是夫妻也说不定。   至于陪伴顾彾多年的那位秀姨娘也是一个百伶百俐的人才,出身低贱在顾府里全无根底。就单靠着丈夫的一点宠爱,硬是给自己奔出一片天地。   听说顾御史的夫人前些日子病了一场, 这位秀姨娘就伏低做小像个丫头一样贴身服侍,药汤粥饭样样都不假于人手,晚上甚至在顾夫人的床前打地铺。等顾夫人病好的时候,秀姨娘已经熬得面色枯黄形容憔悴。   自此之后, 对秀姨娘这等妾室之流仍旧淡淡的顾夫人却悄悄改变了态度, 闲暇时就喜欢招她过去陪着说会话, 甚至在应酬的时候也让她帮着当端茶递水。秀姨娘自然感激涕零, 在那些高官夫人面前也混了个脸熟讨了个好。   周玉蓉虽然忍下了气没有大闹, 且顺着父亲和婆家的意愿将茗秀这个外室抬为正经姨娘,但心底始终梗着一根刺。   人要是心里不舒坦看什么都会不顺眼,对着顾彾的刻意温柔主动求好, 自然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儿, 对于茗秀母子更是视而不见连装都不屑装。所以一对刚刚新婚的夫妻,竟颇有些怨偶的架势。   于是在顾彾成亲三个月之后,不知怎的就传出他的正妻跋扈妾室贤良的流言……   顾衡搓着下颔想, 希望等自己任期结束时, 顾御史大公子家的妻妾之争已经分出胜负。只是不知坐享齐人之福的顾彾对着这样两个各有心机的女人, 还有无精力应对后头的春闱?   书桌旁一个毛绒绒的小东西爬了过来,顾衡故意装作没有看到。   那个小东西“呀呀”了几声,就自个拽着桌腿颤巍巍地勉强站直了,睁着一双水漉漉的杏眼望过来。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两颗雪白的糯米小牙。   顾衡心都要化了,也蹲在地上同小东西对视,“囡囡是不是想到桌子上去,想不想让阿爹帮忙呀?你亲我一下,亲我就把你抱上去画画。上回爹爹教你画了一条小鱼,这回爹爹教你画一只小公鸡好不好?”   顾小囡已经有了正经大名,叫顾芫芷。但顾家上下已经叫惯她的乳名,所以依旧按照莱州乡下的习惯唤她囡囡。   囡囡从小胆子就大,拿着蘸了墨计的狼毫笔就敢往堂堂四品知府老爷的脸上摁。摁完了还不准人家洗,非要上上下下的欣赏老半天之后才作罢。   有一回顾衡因为公务繁忙匆匆拿帕子擦了脸,结果就顶着一对像扫帚一样的粗眉上了大堂,直到衙役提醒才哭笑不得的醒过神儿来。   对于亲不亲这个问题,顾小囡寻思良久不愿意向恶势力低头。改变主意眨巴了两下眼睛之后从书桌底下拖出一个小筐,哗啦一声倒出许多细碎的玩具。玩了一会儿后倦了,就把拨浪鼓塞在椅垫下,把九连环丢进赏瓶里,又将一只布老虎藏在花盆后……   小囡囡是小孩心性,力图要把自己心爱的东西密密实实的藏好,落在外人的眼里却是全无逻辑可言。   顾衡一边陪着女儿玩耍,一边抽空看着桌上积存的案卷。   忽然就看到前些日子一直悬而未决的分尸案,不免心中一动。这桩案子不但死者的身份确认不了,凶手更是杳无踪迹。那有没有可能凶手根本就没有特定的行凶对象,只是兴致所起随机杀人,并不涉及情仇恩怨……   顾瑛解下披风进门时,就见这爷俩坐在书房里各干各的事儿,难得的是一片安静竟然互不干扰。   小囡囡的手里拿了一本巴掌大的小书,那是顾衡为了女儿认字亲手制作。每一张一个字都画了相应的图画,甚至为了让女儿看得赏心悦目,还尽可能地填上了颜色。   顾瑛捂嘴笑了笑,心想外头那些擅钻营的人把知府大老爷的墨宝炒成上百两银子一幅,却不知她家的小闺女兴致上来了,最喜欢干的事就是拿手指头抠上面的字玩耍。   对于这个叫人摸不着头脑的分尸案,顾衡心中隐隐绰绰有了个想法。但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他把媳妇轻搂在怀里亲昵地碰了一下鼻子尖儿,笑道:“大东家舍得回家来了,我以为如今你的眼睛只看得到那些布呢!”   顾瑛轻掐了他一下回头嗔道:“孩子在面前呢,一点儿都不知道庄重……”   顾衡偷闻着媳妇儿发间的润香,笑道:“咱家小丫头好养活,一个布老虎就可以玩半天。你看你进门时除了唤你一声娘,根本就不搭理你,说起来女儿还是跟我亲一些,今天在家里陪我办了半天公务。”   顾小囡已经要满周岁了,虽然年纪小但她极其灵光的知道家里谁是最不能招惹的?   每回她故意打翻了不喜欢吃的菜粥,或许生病的时候抵着牙齿不肯喝药,再或者是撒泼耍赖要吃糖的时候,阿娘就会面色一沉瞪过来,那副架式似乎一言不合就要开始撩袖子揍人。   相比之下,阿爹的书房是顾小囡最喜欢逗留的地方。她总能在每个意想不到的地方搜寻到意想不到的礼物。有时候是一个小小的糕点,有时候是从来未没见过的玩具,有一回甚至还在花盆里发现了一条长尾巴的金红鲤鱼。   顾瑛听出丈夫话里隐约有些调侃意味,不由恨恨瞪他一眼自去换衣服。一边想着又是一年春,不如亲自下厨包一顿荠菜馅儿的饺子,再用青菜汁给小囡囡和一团面鱼儿……   春风细拂,撩起顾瑛湖绿色的夹衫裙角,衬着园子里花树的生机盎然 ,竟分不出谁更动人一些!   顾衡摸着下巴远远看着自家媳妇儿依旧窈窕的腰身和饱满的胸脯,心想小囡囡已经周岁了,可媳妇儿的肚皮怎么还没有动静呢?   大夫说她的身子恢复的不错,头次生产虽然过程凶险,好在后来调理得当也没造成什么大的妨害。他虽然对于三年抱俩没什么执着,但总觉得媳妇儿一直没有顺利又揣上一个肯定是身体亏着了。   想到这里一直笑意盈盈的顾衡眼底慢慢生凉,不由对周玉蓉对敬王这些自诩高高在上的人物愤恨不已,就是这些倒霉催的整日捻七搞八,才害的自家媳妇儿吃了这么大的闷亏。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把他们搅得天翻地覆怎对得起自己重在这世上来一遭?   等在洛阳府把根基打得再稳些,资历再熬得深厚些,就可以大张旗鼓的杀回京城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精神抖擞充满干劲儿的顾衡就带着几个精干的衙役重新勘察当初发现尸块的地方。果然发现了一个当初被忽视的细节——这几个地方不约而同的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相隔不远都有一处或大或小的废弃庙宇。   整个河南道去年遭受大灾,这些废弃的庙宇就成了灾民聚集地。灾民返回家乡后很少有人再来这种荒凉之地,至多是一些无家可归的乞丐来此处躲避风雨。   特别是巩县这座供奉灶王菩萨的小庙里,竟然在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套女子的衣裳。更为特别的是这套衣裳并不破旧,就是拿到当铺去少说也可以当个一二百文钱。谁会这么大方,竟然把好好的衣服丢弃在这里?   又把肉铺店的老板唤过来询问,得知他并不认识这件女衣。   顾衡仔细观察庙中的每一个角落,发现庙宇的角落里有用石块搭成的简易炉灶。从灶内残余的柴灰来看,这里昨天前天应该还有人在这里烧饭。应该是听到官府勘查的动静后,迅速找地方躲了起来。   顾衡心头冷笑再一次确定自己的猜测,难怪这么久都抓不到真凶,难怪受害者的尸身会被散落到各处。除了这些居无定所的乞丐,任何人四处游走时都要遭到官府的严厉盘查。这时候躲得不见踪影,多半就是心中有鬼畏罪潜逃。   虽然这个推断无甚根据,但顾衡向来就是胆子大的人,立刻下令清查河南境内各个州府的乞丐。   乞丐并不是想当就当的,也像军户民户一样有专门的户籍,称之为丐户。为了方便管理各个府县都设有丐头一职,丐头并不是官府特意设置的职位,而是由乞丐们相互推举再由官府认定,并且责成其管理本府县的乞丐,如果出现问题就要拿丐头首先试问。   顾衡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把巩县的丐头找来,吩咐他在三日之内查找出昨天在这座灶王菩萨庙里烧过饭逗留过的乞丐,如果找不到便将丐头问罪。   乞丐们也是各自有自己的地盘儿,平日里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但闹出人命官司丐头只得自认倒霉,回去后立刻派出眼线到处打听昨天晚上在这座破庙里躲避风雨及做饭的乞丐。   丐头手下众多消息灵通,在最后的期限前就把两个涉事的乞丐押送到了知府衙门。   顾衡哈哈大笑,特地让人赏了这个丐头十两碎银子。这人面上感激不已,出了大门就把十两碎银子丢给了手下人。在他眼里,这位文质彬彬的知府大人实在是太抠门儿了,这点钱只能打发叫花子。   这也是顾衡不了解行情。   但凡当地的丐头就是当地的地头蛇,比那些地痞流氓浮浪子弟还要令人头疼。因为乞丐们身无长物以四处乞讨为生,平时要给丐头常例钱。但如果遇到雨雪天气不能出门,丐头就要提供粥饭。   所以丐头就是这些乞丐的衣食父母,在乞丐当中的地位极高。有些脑子聪明胆子大的,还敢向外放印子钱插手赌场妓院,所以根本就看不起十两碎银子。正所谓猫有猫道狗有狗道,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   ※※※※※※※※※※※※※※※※※※※※   男主在吭哧吭哧地攒资历……感谢在2020-01-14 19:23:06~2020-01-15 20:04: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碧波琉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碧波琉璃 5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二一八章 冤枉      其实任何事情只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到最后都会水落石出, 顾衡立刻升堂提讯那两名乞丐。   但是乞丐们长期游走村户最是见多识广油嘴滑舌, 任凭顾衡软硬兼施, 就是不肯承认他们谋害蒋三及另一男一女之事。到最后见官府根本拿不出什么像样的证据,就矢口否认说根本不知道蒋三是什么人。   其中一个身材高壮名字叫李新的乞丐更是信誓旦旦,说他们四处乞讨只不过希望混口饭吃, 也没有其他的奢望,怎么会去冒险杀人分尸呢?如果杀人应当是谋财,那他们有了钱谁还愿意当乞丐呢, 只怕早就拿了钱远走高飞了。   这一份抵赖竟然是有理有据, 弄到最后连顾衡也没招了。   回到后堂吃饭时就跟顾瑛说起了这件案子, 最后怒道:“那两个人狡猾无比, 虽然从破庙里搜到了一套女人的衣服,且那上面还有一块发黑的血渍,但是并不能确定是那个女死者所有, 且破庙人来人往也不能将这两人的嫌疑真正锁定住。真是眼睁睁的看着凶手不能抓,实在叫人觉得丧气。”   这是夫妻俩现在的相处模式, 只要都在家就一定要在一起吃顿饭,在饭桌上絮叨些各自的琐事。顾瑛成亲前不怎么爱说话, 有什么事儿也喜欢闷在心里。但是在顾衡的潜移默化下, 也是渐渐习惯在丈夫面前透露自己的心事。   衙门里的事又多又杂, 但顾瑛听的津津有味, 不时发表一点自己的意见。也许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她的某些言语有时候往往能一言中的。   顾小囡拿着银汤匙从一只木碗里自己舀鸡蛋羹, 糊得满嘴满脸都是。顾瑛帮她换了一块干净围兜,又调整了一下拿汤匙的姿式,省的女儿把鸡蛋羹喂到鼻孔里去。   从前在莱州老家时,庄户人家带孩子带得粗糙,两三岁的孩子在地上包爬滚打也没见生什么病。顾小囡虽然是个女孩儿,但顾瑛也没准备把她培养成笑不露齿行不摆裙的千金大小姐。   象吃饭这件事,顾小囡第一次拿着汤匙准备自己吃的时候,顾瑛就完全放手不管。大不了等孩子吃完的时候,再洗一回澡换回衣服。按照她的观点,干嘛要随意剥夺女儿自己吃饭的乐趣?   就是这样特立独行的母亲,养出了顾芫芷这样视规矩礼法为无物的女儿。但那是遥远之后的事情,眼下一家人就像普普通通的寻常百姓一样家常里短。   顾瑛认真思索了一会儿道:“二人行事必定一人是主一人是从,你将他们分别关押不能互通消息。再搜寻到证其余证物后,不妨先讹一讹他们其中胆子小些的……”   顾小囡正努力把一手鸡蛋羹喂到嘴里,只恨胳膊腿儿生得太短,十回里只有两三回奏效。她穿着桃红色的小裙袄,一张白嫩嫩的脸,一双笑弯弯的眉,光看着就让人稀罕不已。   顾衡逗弄了一回女儿,听到媳妇儿的话有些不好意思,抠着脑袋发狠道:“我倒是想过把他们分别看押再慢慢审问的法子,只是嫌结果太慢。没想到这个案子已经拖了一个多月到现在都还没有抓到真凶。他们若是再不招,我就准备用大刑了……”   顾瑛满脸不赞成。   “你初掌四品印,若是传出你苛责无辜民众的名声,只怕不是很好听。其实这些居无定所的乞丐和我当初在乡下一样,手头若是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必定是藏了又藏。那件女衣既然没有拿出去换钱而是小心收在一边,那必定是有一个能穿这套衣裳的人……”   顾衡眼前一亮,“我倒是没有想到这点,三个人意外身死,除了这件衣裳肯定还有别的东西存在。眼下风声这么紧,各个当铺都不敢收来历不明的物件。那么只要找到这些赃物,就盯死了真正的杀人凶手?”   他兴冲冲地站起来连饭也顾不得再吃了,抱着媳妇儿使劲亲了一口,马不停蹄地就往前衙跑。   顾瑛啼笑皆非的摇头,结果正好看到女儿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脸上就不自觉的红了一下。心想这人兴头上来时从不晓得避人,幸好女儿小还不懂事,几个丫头也知道早早回避……   顾衡派出精干衙役换了便装四处走访,费尽周折终于探得其中一个叫贾七的乞丐在邻近的小简庄有个相好,是个姓许的小寡妇。瞅准机会破门而入后,果然在这女人家的柴房角落里搜到了两个包裹并几件值钱的金银首饰,那包裹里还有来不及处理的一男一女身份文牒……   拿到实证再施重刑,两个乞丐支持不住终于吐露实话。   原来这二人长期在巩县附近活动,有一日正在弄晚饭吃的时候有一年青妇人过来问路。叫李新的乞丐见这妇人容貌娟秀孤身一人,一时间就起了歹意。没想到那妇人烈性,争执的时候摔在石头上晕迷过去。   李新因为手头紧人又生的邋遢,已经旷了许久,见这妇人昏过去正想成就好事。哪想刚刚动作一半时那妇人悠悠醒转,见状又惊又骇之下就又相互撕扯起来。   李新怒火□□齐烧,就干脆将那抓伤了自己的妇人一把掐死。   他正在想怎么处理尸身时,破庙外又有一个满脸焦黄病容的男子寻了过来。说他和妻子到洛阳投奔亲戚,没想到亲戚搬走了他又大病一场,就准备和妻子商量着回老家。在这人生地不熟的迷了路,妻子想着到周围人家问问路顺便讨口水喝,谁知一去半天不见踪影……   李新这才想起那妇人原本是来问路的,他见那男子穿戴尚可,背上还有两个大大的包裹,顿时又起了贪财之心。将男子诓骗进屋后,仗着身高体壮把人打晕。赶紧一翻包裹,里面果然有几件值钱的东西。   他为人贪鄙,坐在地上正在想怎么善后时,同住破庙的乞丐贾七回来,一见这阵势吓傻了。然而在李新的威逼利诱及种种许诺之后,贾七终于松口答应帮着隐瞒此事,条件就是所有的财物要平分一半。   也是这两个人今晚的运道太奇,他们正在这边推诿扯皮,忽然听到屋子外又有响动。打开门一看,见正是平日里最喜欢到此处给野猫野狗喂食的小伙计蒋三,面上似乎还有些惊骇之色。   李新的疑心病甚重,就立刻怀疑蒋三儿听到了两个人的对话。   他杀人已经杀成了性,上去二话不说两拳就把小伙计打倒在地。可怜那不过是个半大孩子,根本还没有反应过来后脑勺就开了花。   李新看外面月黑风高正适合抛尸,凶性上来就拿了小伙计蒋三儿随身携带的剔骨尖刀乱剁一气。   贾七暗暗叫苦,却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走脱不了,加上心中畏惧只得老老实实地站在一边帮忙。   那个当丈夫的还有一点活气,原本嘴里被塞好破布,腰后捆了石块儿,准备丢到河里去的。   李新最后也改了主意,通通拿刀剁得乱七八糟,趁人少的时候用竹箩装着,连夜奔波数十里胡乱丢弃。   他也算又几分见识,心想这三个人即便被人发现也不能拼凑齐全尸身,再等几个月尸体腐烂更加不好辨认。大正律法有规定,找不到苦主就无法给凶手定罪,自己就可以依旧逍遥快活!   贾七凭空得了一注财后自然不敢声张,就把分得的东西悄悄给了自己的相好。那件女式的衣裳因为沾染了几块洗不掉的血渍,那个相好觉得不吉利就退了回来。   贾七见上头的做工还算精致,一时舍不得烧毁,就悄悄藏在了破庙的角落里。没想到就是这一点疏忽,被人看在眼里顺藤摸瓜寻出元凶。   因为人证物证俱在,这件案子很快就可以拟判。按照《大正律》规定:凡谋杀人造意者,斩。从而加功者,绞。不加功者,杖一百,流三千里,杀讫乃坐。   动手连杀三人的李新被判斩刑,贾七虽然没有直接参与行凶,但后来的分尸弃尸都少不了他的帮忙,所以被杖一百,流三千里。   李新便也罢了,贾七却连连喊冤枉。   涕泪横流地说自己怕被连累,若是事情捅出去被里长禀告官府,下令驱逐乞丐出境,到时候只怕他连要饭的生路都没有。再则那位与他相好的寡妇又何罪之有,为何也要被判流放三千里?   一个寡妇即便是迫于生计和无奈,也有别的出路可以找。但是暗地里却跟一位乞丐勾搭,说明这两人之间多少有一份真感情。   顾衡等他咆哮完了才淡漠地拍着惊堂木道:“就凭那位寡妇帮着你隐匿真凶,你一个居无定所的乞丐突然得了这么大一注财,就是傻子也知道其来路有问题,但那位寡妇却惑于金银知情不报。她如果无辜,那么那一对丧命的夫妻是否无辜?每日来破庙给流浪猫狗喂食的小伙计蒋三是否无辜?”   拟判申报各级吏司,很快就得到批复。   于是该斩的斩,该流放的择地流放。依据包裹里残存的身份文牒,终于找到那对夫妻尚存世的亲人,认领尸首那天哭声震天,引得不少人过来观看。   接下来顾衡又办了几件极漂亮的案子,在河南一带名声大噪。这件原本毫无头绪的杀人碎尸案被好事者传的神乎其神,还编成段子被女先生评唱,甚至有人说顾衡是前朝包清天转世。反正不管怎么样,这一年年终顾衡吏部考评时得了个极难得的“卓异”!   ※※※※※※※※※※※※※※※※※※※※   竟然忘记发文了,搬着小板凳在墙角悔过中……感谢在2020-01-15 20:04:27~2020-01-16 21:29: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青翠微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二一九章 回京      通往京城的官道上, 二十多骑精壮快马簇拥着一溜青帷桐油顶蓝呢车帘的马车,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回京述职的地方大员才能摆出来的阵仗。一路遇上的平民连忙把自家的马车赶在一边, 面带恭敬艳羡地看着对方疾驰而过。   路边一家小小的茶寮, 一个赴京赶考的举子啧啧赞叹,“……起码是个正四品以上知府,看看那几个打前锋的奴才, 光看面相就透露着一股精明能干,也不知我等什么时候才能熬到这个份上。对了顾徔,听说你家那位过继出去的弟弟如今在外头混得风生水起, 怎么也不想着提拔你一下”   坐在一边身穿葛青布衫下颔生了短须的青年望着远去的马车啐了一口, 回头瞪眼愤愤道:“如今我家和那位官老爷只是面子情罢了,在大街上遇见只怕比陌生人还不如。我爹娘生辰时, 那人只是送了寻寻常常的两担糕点礼饼回来。他一日日高升, 哪里还记得老家的这些穷亲戚”   先前说话的举子见这话不对味儿,也多少知道顾家的纠缠过往,忙把话题岔开,“这回春闱也不知点了哪位大人当主考官?”   另一位消息灵通的举子道:“说是建章殿大学士温铨, 这人尤其喜欢词藻华丽的文章。顾兄的文风相近, 又有在国子监附读过的身份, 想必在今年春闱当中必能一鸣惊人!”   天气寒冷顾徔喝了几盅小酒, 大概因为心中烦闷所以有些醉意上头,站起身来大力拍着, 两个同乡的肩膀, 嚷嚷道:“这个年头只有靠自己, 要是我得中的话一定请父老乡亲到我家喝酒……”   等顾徔笑呵呵地被人扶回马车休息后,其中一个举子才皱着眉头道:“你何必拿话逗他,大家都知道他这个监生的名额来的名不正言不顺。被别人举告后差点儿连秀才的功名都没了,他爹同茂堂的顾馆主差点儿急白了头发,不知花费了多少银子才打通此间关节……”   另一人就呵呵笑道:“人这一辈子受的苦要一点一点的吃,象顾徔这样喜欢走捷径的人,只怕还要栽大跟头才会后悔。”   国子监的监生分为四类:举监、贡监、荫监、例监。   举监是指参加京师会会试落选举人,复由翰林院择优送入国子监学习者。贡监是以人才贡献入监之意。建朝初规定,凡天下府州县各学,每年贡举一名到国子监学习。后来名额略有变更,但因贡举学生的标准徒具虚名,致使仅以食廪膳年久者为先,往往是一些年长而无学识的人入监学习,所以监生成绩差劣良莠不齐。   由秀才做监生的叫贡监,秀才一经成为贡生,就不再受地方儒学管教,俗称出出贡。秀才中选拔优秀的人去国子监读书。由于朝廷授予这种保举的名义有多种以及保举时选拔的方式也各不相同,因此作为贡监也有若干种,如岁贡、选贡、拔贡、优贡等等。   例如岁贡是由地方的府、州、县学把秀才依次排队,按规定时间循序推荐到国子监,俗称挨贡。由于岁贡须计较年资,及至入监时多已年力衰惫,所以又在岁贡之外,另行选拔年富力强学行兼优的秀才入国子监,这种选拔不计较资历,明朝称为选贡。这种贡监算不得是正途,因此不被世人所看重。   几个晓得顾徔底细的莱州籍举子笑了出来,都不约而同地感到不可思议。   这顾家二郎也不知被谁拿话糊弄,正经学业不好生钻研,舍了家里大笔的钱财得了个贡监的名额,这回还兴头头的跟着大家一起到京师来参加会试,叫人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要是让这种人物入了三甲,只怕民声立刻沸腾……   斜靠在马车上休息的顾徔掀开帘子远远看了一眼,这才从荷包里取出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清楚地写了一个人的姓名和地址。表弟童士贲在信上说,到时候只要找到这个人交换信物,就可以提前拿到今年春闱的考题。   顾徔身上一会儿凉一会儿烫,心想我手头只要有了这件法宝,再下些苦工把文章做得花团锦簇,中个二甲应该是没有问题的。童表弟就是自己的救命菩萨,但凡有什么好事都不忘往老家捎个信儿,比顾衡那个忘恩负义的王八羔子可要好多了。   唯一让人肉疼的是,这张纸条上之人手里的考题要价六百两,在莱州乡下这些钱可以置一百亩土地了。顾徔忽然想起,自己这两年前前后后给了童士贲上千两的现银,却只在国子监附听了半年就被劝退,如今又要拿六百两出来……   同茂堂医馆在莱州县城虽然有名气,但也经不住这么大手笔的往外拿。顾朝山倒不是心疼银子,而是心疼这么多银子拿出去二儿子还是没有一个像样的前程。顾徔急得嘴上冒火泡,下了无数保证才让父亲松了口。   脾气一向不错的大哥顾循也不知被谁怂恿,生怕他提前掏空了顾家的家底儿,在这个节骨眼上竟然闹着要分家,见天儿的在外闹腾,惹来多少人外人看笑话。   到最后父亲实在撑不住,在顾氏族长顾九爷的主持下,两兄弟终于分了家。因为顾徔去年前年在京城国子监读书,花费了不少家里的银子。七算八除之后,他分到的钱财少的可怜。   顾徔当场就一蹦三尺高,奈何每一笔银子都有他的亲笔签押……   正午的太阳也挡不住二月初春的寒风,顾徔攥着手里的纸条盯着外面一片枯黄,心底最深处却有一片茫然,要是童士贲说的法子不顶用怎么办?   巾帽胡同的顾宅门户大开,充当顾府管家的钱师傅带着几个青衣仆役恭恭敬敬的站在门口,不时探着头张望远处。听到胡同口传来马蹄和车轱辘声,他一张老脸顿时笑成了花儿。   阳光耀眼处,一个身材挺拨俊秀的年青人扬鞭走了过来,哈哈大笑道:“钱师傅这几年可有些见老,难不成住了好几年还不习惯京城的山水吗”   来人正是已经二十五岁的顾衡。   他穿着一身青蓝织了平安如意纹的细布衣裳,形容气度更显沉稳干练。毕竟是在外头独挡一面当了三年四品知府的人,顾盼间自有一股常人难及的出众威仪。   钱师傅看了满心欢喜正要上前磕头请安,顾衡一把将他托住笑道:“往日就没有这个规矩,如今在一起久了反倒生分起来。你帮我把宅子守好,让我回到京城时有个安稳地方睡觉,就是大大的功劳……”   钱师傅心中熨贴无比,就捡要紧的事儿禀报了几句,“上个月我回了一趟莱州,特地到老宅去看了一下老太太。她的身子骨还好,就是不住嘴的念叨你和少夫人。说让你安心给朝庭办差,外面好多人儿传唱你是包老爷转世,让老太太听了比什么都高兴!”   他正在这边絮絮叨叨,就见马车帘子一掀,一个生得再齐整不过的小姑娘探出头来,脆声声地喊,“爹爹快些过来,阿娘有些不舒服……”   这就是顾家那位小小姐吗   小姑娘生的细眉大眼模样周正,丁点儿的年纪却跟小大人一样,说话行事没有半点怯场。钱师傅这两年上了岁数,正是稀罕小孩子的时候。见状正要上前按规矩请安,就见顾衡从马车里小心抱下来一个人,拢着宽大的狐毛斗篷,露出的半张脸正是顾瑛。   后头的丫鬟婆子陆陆续续的开始收拾行李,满腹疑窦的钱师傅正准备上前追问,袖子就被人轻轻扯了一下,他回头一看正是自己的独子钱小虎。   “阿爹你仔细些不要冲撞了,少夫人又有了身孕,最迟……这个月就要临产了。”   钱师傅没有听出儿子话里的异样,一拍大腿笑道:“那我要赶紧给回春堂的吕大夫送个信儿,从前少夫人就是习惯用他的药。我心里早就在嘀咕,怎么这一路你们走了这么久,原来是少夫人有了身子!莱州的老太太要是知道这个消息,还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子”   钱小虎看着自家老爹忙得团团转,又看着重新充满生气的顾家宅子,缓缓摇了摇头没有再做声。   两个大丫头已经手脚极快地把上房的被褥收拾好,甚至还点好了一炉安神香。淡淡的橘味儿充盈着整个屋子,神思有些倦怠的顾瑛扯着丈夫的衣角道:“都是我拖累了你的行程,也不知那些大人们会不会怪罪你”   顾衡毫不在意地俯下身子笑道:“我千里做官就是护着你们娘俩,眼下是娘仨,就是吃些怪罪又算得了什么。我就是怕你辛苦,这一路上吃不好睡不好,连肚子里的孩子也跟着折腾……”   顾瑛懒懒地抻了一下身子,“你专门找人定制的马车,吃的喝的什么都有。我和囡囡坐在里面除了不能随意走动,跟在家里也没什么不一样。”   接到升迁到调令的顾衡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媳妇儿和女儿,本来最好的办法就是他先回京,把手头杂事处理完之后再来接娘俩。但心里实在放心不下,所以把出发的日子是拖了又拖。   这几年夫妻二人可是朝夕相处,顾瑛也舍不得和丈夫分开。   顾衡就亲手画了图纸花重金请工匠打造了两辆马车,虽然外面看着没什么异样,但是马车轮子是用西域来的青油皮子细细包裹了一遍,可以最大限度的减缓震动。而马车的内部每一处更是精细无比,只要手脚能碰触到的地方都铺了厚厚的褥子。   车壁上还隐藏有十几处暗格,每一处暗格弹开都收着一样得用的东西。例如带磁铁的棋盘,味道极为周正的牛肉条,令人生津止渴的话梅果干,用来打发时间的话本儿……   每到一个集镇母女俩下车休息的时候,就有专人上来重新收拾马车,给暗格里换上更加新鲜有趣的东西。顾小囡最喜欢干的事儿就是一遍一遍的打开这些暗格,顾家的仆从每天都能听到小姑娘惊奇连连的叫唤声。   身怀六甲的顾瑛就在丈夫细心地照看和女儿的笑语中,没怎么觉察就度过了漫长的旅程。到巾帽胡同自家宅子的雕花架子床歇下时,反而觉得没有马车上来的自在。   ※※※※※※※※※※※※※※※※※※※※   终于回京城了……   shg 第二二零章 梨花      早上用了一回京味儿十足的饭食后, 顾瑛终于缓过劲儿听大丫头寒露诉说八卦。   探听消息本就是寒露的长项, 在外头细细溜达一圈后不过一天一夜的时间, 就把京城这两三年发生的新鲜事听了个全。她眉飞色舞地说起顾氏本宗顾御史家闹出来的笑话……   顾御史的长子顾彾三年前娶了周侍郎的嫡女周玉蓉为妻, 仅仅相隔三天就把身边一位鲜为人知的外室抬为姨娘。本来这也没什么,大户人家妻妻妾妾的事多的是。但周玉蓉和这位秀姨娘格外水火不容,隔个三五天就要闹出一宗不大不小的事端来。   一个是情深的正妻, 一个义重的爱妾。   外人艳羡无比的顾家大少爷却如同生活在炼狱里,曾对好友言道,早知道把女人娶进门这么麻烦, 还不如在外面直接包一个名角儿。若是看烦了玩厌了, 可以直接拿银子打发走,但是迎进门了就只能当菩萨供着。   这话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外面,人人都在笑话顾家大少爷身在福中不知福是个拎不清的棒槌。还有顾御使那般善于谋划的人,一辈子汲汲营营上下逢迎,结果老了老了却摊上了这么一个不知所谓却自诩名士风流的草包儿子。   寒露说得无比解气, “该,那个周玉蓉一肚子坏水儿,活该老天爷给她配这么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夫婿。当初我看她那副眼高于顶最喜欢埋汰别人的架势, 还以为她要进宫做正宫娘娘呢……”   澡水里散发着淡淡的白芷清香,热腾腾的水气儿直往上冒。顾瑛本就是才吃饱饭,身子又重, 让热水一泡就有些睡意朦胧。   闻言含含糊糊的笑道:“京城顾氏和莱州顾氏联了宗, 以后她要是成了掌管族务的宗妇, 少不了又要找我的麻烦。大概是我前辈子欠了她的, 这人竟是时时看我不顺眼。我们昨天才回京城,今早就收到了她下的帖子……”   寒露把热水慢慢淋在她光洁的背上,不屑道:“甭理会那些不相干的人,钱师傅万事都好,就是管底下的人太过宽松了些,竟然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帖子送到夫人面前。咱家大人早就说过,如今你的身子重,所有的应酬都可以用这个由头推了!”   顾瑛本来想洗个澡人会精神些,没想到热水一烘眉眼更加酸饧。寒露见状微微一笑,和小满手脚利索的帮她把头发烘干,重新盖好被褥放好帷幔,这才退到外边廊檐相守着。   小满拿了个绣绷子凑过来,喜滋滋地道:“夫人这回和上回生小姐时的症候完全不一样,她肚子里铁定是个小子。其实我看夫人无论生什么,咱家大人都高兴的很。只是求菩萨保佑这胎千万要顺顺当当的,头回的事差点把我吓死。”   寒露斜睨她一眼,恨铁不成钢地骂了一声,“瞧你这点出息,夫人头一回生产的时候是被别人钻了空子。这回有咱俩不错眼的盯着,一个苍蝇都休想飞到夫人面前。你查出来了吗,是谁把那周玉蓉的帖子放到了正房?”   小满连忙正色道:“是前院的钱师傅亲自送来的,服侍的婆子不敢擅自主张就顺手放到了桌子上。我忙着把行李归置好就没来得及收拾,结果让夫人一转身就看到了……”   寒露恨恨的瞪了她一眼,“大人在咱俩面前千叮咛万嘱咐,如今夫人身子重不能费神,若有拿不准的事儿直接就回了。钱师傅是不知内里的究竟,才会把那女人的帖子当回事儿。你这个糊涂虫,也不知……我弟弟看中你什么了”   小满性情柔顺,听到这种类似训斥的话,一张脸顿时胀得通红。   最早的时候,小满对在外院服侍的钱小虎隐隐约约有好感。但是流水无情落花有意,这场好感无疾而终。到了洛阳后也许是日久生情,寒露的弟弟韩冬不知什么时候和小满看对了眼。   一个是内院服侍夫人的大丫头,一个是外院跟在大人身边的一等侍卫,谁也用不着嫌弃谁的出身,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顾瑛知道后毛遂自荐当了媒人,还特别赏了二百两银子用作小满的添妆。   毕竟是未来的弟媳妇,寒露嫌弃了一会儿又打趣道:“我昨天看见你那对鹿皮护膝已经做好了,等会要不要我帮你送出去?”   顾家没有这么大的规矩,但青年男女定了亲之后是要避些嫌疑。   小满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点点头,“你跟他说……好生办差,我在里头一切安好。等夫人顺顺当当生产后,我就能空闲些了。等年底的时候,再请夫人来帮我们操持婚事……”   这个姑娘胆子小,遇事容易慌乱,一点没有当家主妇的样子,但谁叫自己弟弟看得中呢!寒露心头满心惆怅,却想起夫人劝自己的话,只要那两个将来要一起过日子的人没意见,她这个当姐姐的就不要再胡乱插手了……   从吏部衙门回来的顾衡看到两个大丫头站在廊下细声说话,就知道自家媳妇儿肯定又在睡回笼觉。悄悄推开门进去,迎面一阵带了白芷的清香。他深深吸口气,力图在重重帷幔当中辨出媳妇儿身上熟悉的体香。   在洛阳的日子虽然辛苦,但一家人能长长久久地待在一处,苦中也能咂出蜜来。   女郎半伏在枕上睡得正香,旅途的劳累将她脸上好不容易将养出来的丰腴消散许多。青丝窝在雪白的肩头,顾衡将几枝半开半闭的梨花轻搁在枕上。许是帐帷里有热气,梨花淡淡的清香被烘催了出来。女郎微微动了一下身子,似乎睡得更熟了。   顾衡心头生了悔意。   媳妇儿头回生产时遇到了那么大的凶险,实在不该让她再怀上一个。小囡囡玉雪聪明,长大后肯定能顶十个男孩子。有没有儿子又有什么关系,到时候黄土堆里一埋谁知道会不会有人来诚心祭拜   顾衡知道在洛阳的这段时日,是媳妇儿平生最松快的日子,每天大老远都能听见她爽脆的笑声。从前在莱州乡下时的压抑,在京城时对贵人们掌控生死的恐惧,生产时对远在他方丈夫的忧惧,使得这女子时时像绷紧的弦。   三年前在景仁宫披香殿里发生的事,肯定让她连梦里都是战战兢兢,所以才不管不顾地带着孩子来洛阳投奔自己。不管时日如何变迁,表面爽利能干的布庄大东家,骨子里仍然是需要自己紧紧牵着手的小姑娘。   初初听闻那件事的详情时,顾衡恨不得当场拿刀活劈了敬王和周玉蓉。   这些人怎么可以坏成这样,但更叫人憋屈的是半点不能声张。敬王也许是不知道事情已经被人知道了,而周玉蓉恐怕是巴不得自己知道这件事,好让媳妇和自己生嫌隙!   但自己的小姑娘一句苦都没有诉……   在莱州乡下老宅里,祖母日日忙着外面的事儿。顾衡在书房里刻苦攻读四书五经,每每烦躁难安的时候,一回头就能看见院子里小姑娘忙碌的身影。他想起从前那场大梦,才恍然明白有顾瑛的地方,才是自己可以安心歇息的家。   从前的日子过得那么紧巴,这丫头舍不得为自己裁制一件新衣,却舍得拿出整锭的银子悄悄给他买浮罗春。怕祖母责怪,还悄悄地把酒坛子藏在床底下。日日精打细算,到京城开了布庄赚了银子后,第一件事就是问自己想要什么古籍善本?   院里的细风轻轻地吹拂着,将寒冬的冷意扫入了渐渐浓密起来的树梢之后。院子里有仆妇们低低的说话声,顾衡却无限留恋此处的香暖。   只要这人好好地在自己身边,他便觉得自己胸腔里的心是稳稳当当的,那场大梦里的惶急和茫然就如同流水一样消失不见。只要听得到她的轻笑声,这天底下任何事儿都不是难事儿,总能一点一点地谋划出一条光明大道来。   说好要给妹子好日子过,却还是让她日日忧心,还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受了大委屈。总有一日,总有一日,他要帮着妹子要把这些账统统要回来!   顾瑛睡得有些热,红润的嘴唇微微撅着仿佛在邀请人亲吻。   顾衡心头悸动了一下,说起来夫妻二人因为怀有身孕,好久没有在一起亲密了,但眼下却只能微微叹了口气。顾衡心想,说什么这回生了就再也不要了,这提心吊胆面上却云淡风轻的日子实在是不好熬……   等再过些日子,等媳妇顺利生产之后,就去找回春堂的吕大夫问问,有没有男人吃了不怀孩子的汤药?   他转头就看见桌上的大红烫金请帖,略略拿过来翻了一下脸色就沉了下来。   ——这个周玉蓉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日子稍微清闲了一点就开始把手伸到别人家来。看来这女人身上担的事儿还不够多,看来还要给她重新找些麻烦才成。   顾氏一族的未来宗妇又怎么样,若是顾彾自个懦弱无为不能立起来,周玉蓉再能干再厉害也只是个没有根基的水上沙土堆……   ※※※※※※※※※※※※※※※※※※※※   要过年了,每天吃得太好,奈何肚子不争气……   shg 第二二一章 药膳      此刻被顾衡暗恼不已的周玉蓉正用一支尺长的银匙喂着檐下的一只羽色斑斓的鹦鹉, 听到婆子的回话后就嗤道:“巾帽胡同就没个当主子的出来吱个声, 你们也不知道等个回信就这么灰溜溜的回来了”   婆子立刻开始叫冤屈, “我们是客客气气的把请帖送上去的, 等了小半天儿之后里面的人出来说,他家夫人因为旅途劳累身子有些不妥当,今天明天后天这些日子通通都不见外客……”   周玉蓉粉脸一沉气得把银匙一掷, 心头火一窜怒道:“真是给脸不要脸,我想着她顾瑛毕竟是四品恭人,这才好意请她过来一起商量年尾的宗祠大祭,没想到她竟这般拿乔。去个人把这件事原原本本的禀告给老爷, 请他给莱州顾氏族长写封信, 就说顾恭人不服管教太过狂妄……”   一旁伺候的大丫头夏言不由瞠目结舌。   这世上向来是母以子贵妻以夫为贵,自家姑娘的丈夫顾彾不过是个小小的举人, 那顾瑛的丈夫如今已经官至正四品, 这回到京中述职之后只怕还要往上升迁。这本末倒置的“狂妄”二字要是传出去, 还不知道会闹出怎样的笑话?   话说回来那顾瑛再出身低微, 如今也是正儿八经的四品外命妇,就是到皇宫去陛见内宫也是有资格的。这会儿又不是没成亲的时候, 自家姑娘出嫁前是侍郎之女没错, 可到现在还没有正式的品级。身上除了有个周贵妃内侄女儿身份, 连递牌子请见的资格都没有。   京城顾氏和莱州顾氏已经联宗, 可是两边儿都还是客客气气的。即便是老爷对上那边的族长, 也是一口一个族兄。自家姑娘有什么资格大言不惭的说出“顾瑛不服管教……”   夏言后背上的冷汗当时就下来了。   她定了定神连忙柔声劝道:“兴许那家真的有什么事儿, 洛阳离京城毕竟很远, 旅途劳累些也是说得过去的。更何况他们昨天才到家,不知有多少千头万绪的事儿等着,年尾的大祭毕竟还有很久……”   周玉蓉听到这里气不打一处来,忽地转身骂道:“你是不是看见我嫁过来这三年一直没有生出儿子,跟着别人踩高枝心也偏到那边去了。告诉你,只要我在这里站着,那个贱人生的儿子就是名副其实的贱种……”   夏言作为周玉蓉从娘家带来的贴身大丫头,本是出于一片好心上前劝诫,却是第一次在这么多下人面前受到无端责骂,一时间生生傻愣在当场。   她简直不认识从小伺候大的姑娘——面容依旧娇美,妆容依旧精致,但脾气却变得日益暴躁无比,一个不对付大事儿小事儿都要摔碗砸碟。跟从前的冷静自持相比,真真是生生变了一个人。   远远站着的御史府下人们幸灾乐祸的交换眼色,手足冰凉的夏言忽然想起那年春天时被自家姑娘狠狠踩在脚底的珍珠钗环。只是一个瞬间,上好的圆润珠子就从理石地面上迸裂开来,华贵的首饰转眼就变得一文莫名……   远远躲在槅窗下看景儿的冬语看火候差不多了,就讨巧地晃过来细声劝道:“大少奶奶,您跟这些当奴才的置什么气?咱们是什么样的身份体面,看不惯谁直接撵出去就是,外面不知有多少人想抢进来服侍您。”   看见周玉蓉的火气果然小了些,冬语连忙手脚利落地从提盒斟了一碗热汤,双手递过来笑道:“还有那个什么巾帽胡同的顾恭人,不过是运气稍稍好些罢了。她丈夫机缘巧合的地升了官,在京里能不能呆得长久还是两说呢?”   汤水熬得白练,带着一点淡淡的药气,是头天晚上用上好的花胶玉竹,和着各种上好的药材吊在瓦瓮里慢慢熬成的。   嫁进顾府三年,周玉蓉的肚子一回都没有鼓起过。请了大夫过来诊治,大夫说她身上并没有什么大的毛病只是稍稍有些阳虚。坊间有些妇人求子心切,反而容易造成肝火旺盛宫内津水不足,很多妇人都有这种症状……   大夫小心斟酌后就开了这道玉竹花胶汤,吩咐每天早上吃一盅。那玉竹便也罢了,那花胶是周玉蓉娘家送过来的上品,且加了各种名贵药材。只要厨娘拿水熬上,半个院子都是这种淡淡的药香。   等仆妇都下去后,冬语才凑过来言语道:“那些都是小事儿,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您调养好身子,赶紧为大爷生下一儿半女,省得那边那个贱人整日耀武扬威。只是我刚才去厨房看了一眼,那味药引子已经要没了……”   冬语口中的贱人,就是顾彾三年前迎娶进门的秀姨娘。   周玉蓉这两年喝这道玉竹花胶熬制的药膳已经喝习惯了,听说药引子快没了脸色立刻就阴沉了下来,“那就赶紧去找,这么大个京城一个小小紫河车都找不到,我养着你们这些人是做什么用的?”   冬语作势轻搧了自己一下,陪笑道:“都是奴婢无用,等会儿我就出府亲自去寻找。听说铁匠胡同有个妇人正好要生产,也不知她的东西……能不能不用”   紫河车入药由来已久,但周玉蓉想一举得男,就必须用刚刚生产的男婴胎盘。这虽然是一味滋补汤药但说出来毕竟不怎么光彩,所以前前后后的事都由身边这个贴身大丫头亲自操办。   冬语浅浅一笑,服侍着周玉蓉喝了花胶汤,这才收拾了东西矜持地往厨房走。一路上遇到的丫头婆子纷纷向她行礼问好,任谁都知道这是大少奶奶身边一等一的贴心人。   西城,铁匠胡同。   披着一件绛紫绸面斗篷的冬语站在檐下,满脸嫌弃的看着面前妇人手中用油纸包裹的胎盘,捂着鼻子道:“邓嫂子,我出来一趟不容易,剩下的事儿就全权拜托你了。这东西赶紧送到三庆堂胡大夫那里去,让他赶紧给我制出来,最迟明天就给我送到顾府去。”   那妇人平日就是个走街串户帮着牵线搭桥的,此时满脸谄笑:“冬雨姑娘这两年越发体面了,你表哥在胡大夫手下当学徒,应该赚了不少银钱吧。什么时候办喜事儿啊,可千万给我吱个声。”   冬语面色变了几变,想到日后兴许还有事要求在这妇人手上,终究没有立时翻脸,勉强扯着嘴角应道:“我才在大少奶奶跟前站住脚,哪里有什么银子可赚”   邓姓妇人抿嘴笑笑没有说话,等冬语走远了才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冷笑几声后回头给这里的主家送了十斤红糖十斤糯米和二十两银子,这才甩着手绢儿摇摇晃晃地往家走。   路过一间茶铺子时见周围没什么生人,邓姓妇人一低头就钻进了左手的一个雅间,推门而入后陪着笑脸道:“大爷,小的打听得清清楚楚,那位周太太用的药引子原价是二十两,从三庆堂胡大夫的手里打了个转儿后就作价五百两一副……”   站在窗边隔着竹帘子看街景的青年正是顾衡,他回过头来奇道:“这周玉蓉一向自诩算无遺策,往日算计别人的时候不是头头是道吗,怎么轮到自个身上竟被个丫头牵着鼻子走”   邓姓妇人原名邓春娇,看着虽然平常但真实身份却是五城兵马司郭云深的手下,对于这里面的道道是门清。   “这周玉蓉进门后,因为顾彾的小妾茗秀最喜欢和她对着干,身上就添了不少说不出口的症候。冬语就帮着介绍了三庆堂的胡大夫,一些小毛病果然就减轻不少。周氏就渐渐信了胡大夫的药,直到胡大夫拿出他家包生儿子的祖传秘方,这周氏更是信了十成十……”   一旁的韩冬见她尽说些内宅之事,就低喝了一声,“我家……大爷问你话呢,少扯那些乱七八糟的。”   邓春娇白了他一眼,心想你主子看着慈眉善目都没发话呢,你这个当奴才的在这瞎着什么急。   但是她也算有几分眼色,自然知晓这对主仆都不是善茬子,笑了一下就老老实实的答道:“那三庆堂的胡大夫……医术实在一般,但一张嘴巴相当会侃。且最喜欢用些奇奇怪怪的药引子,那周氏只怕上了当!”   顾衡怔了一下,陡地爆笑出声。   那周玉蓉自负聪明盖世,却被身边的人糊弄得团团转。妇人阳虚本来就不是大病,根本就不用紫河车之类大补的药物。虽然短时间内可以造成精神健旺,但是长久下去势必会变得心浮气躁,阳虚也会变成实打实的阳盛……   这样的体质莫说有孩子,就是怀了孩子也不容易生下来。想起这女人当初在暗处做的手脚,生不了孩子这点惩罚也不为过。顾衡挥了挥手,韩冬立刻送上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   邓春娇立刻变得眉开眼笑,这里头一摸就是两锭大元宝,没想到这位爷打听这么一点事情,出手就这么大方。   顾衡斜睨她一眼,含笑道:“我再帮你指一条发财的路子,顾彾身边的那位秀姨娘跟你从前是老相识,肯定很愿意手里捏着冬语这么一个小把柄。你若是小心行事,兴许还能得到双份儿的赏银……”   邓春娇眼前一亮,似乎已经看见白花花的银子在朝自己招手,更关键的是这几个女人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顾御史家里的这团乱可谓是世人皆知,谁都知道周玉蓉最见不得的就是妾室庶子。而那位一贯温良面目的秀姨娘,最喜欢干的就是悄无声息的挑起周氏的怒火。   坐在回巾帽胡同的马车上,韩冬不解问道:“听我姐姐说,那个什么周氏当初险些害得夫人难产,大人好容易才回京来,怎么不下狠手收拾她一回,哪怕给个大大的教训也好啊?”   顾衡看着车窗外熟悉无比的喧闹街景悠悠道:“顾御史府有那样的主家有那样的仆人,败落只是迟早的事儿。周玉蓉已经不足为虑了,一个冬语一个秀姨娘就能喝干她的血吃尽她的肉。看着他们一步步掉进深坑,一天天内耗缠斗,应该比一刀子杀了他们来得更痛快……”   shg 第二二二章 偏财      明安坊, 手帕胡同。   脑袋喝得晕晃晃的童士贲一把推开房门,把怀里的一包银子得意洋洋的抛在桌子上, “拿去家用,别一天到晚愁眉苦脸的。我娘只是在信上说看中了一户人家的姑娘而已,还没正式纳彩行聘把人娶进门呢,你就脸不是脸嘴不是嘴的半点气度也没有……”   正在灯下缝一件旧衣的叶瑶仙怔怔地盯着桌上口袋里露出的几抹银光,良久才抬起头来问道:“可是你顾家那位徔表弟又进京了那可是你姨母的亲生儿子, 你几次三番的坑他……当心他日后找你算账!”   童士贲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就那个二傻子,以为自己绝顶聪明其实就是个愚的。三年前国子监附听的资格烂大街,只要在教谕那里缴个二十两银子就成。偏偏我要价五百两,他连价都不敢多还一回!这两年若非有他这几百两银子支撑,咱们俩早就打道回府了。”   叶瑶仙心中厌烦无比, 默默想了半会儿,“你又想出什么话头诓了他这么多银子”   童士贲坐在椅子上越想越好笑,当着叶瑶仙的面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我给他去了封信让他早些到京里来, 说我有门路寻到今年的考题。只是别人要价过高一时间拿不下来, 那个二傻子二话不说就拿了六百两银子出来。我和那个帮忙的一人一半,那人临走时还说日后再遇到这种生意千万要记着知会他一声……”   叶瑶仙呆了一会儿无奈摇头,“顾徔是想中进士想疯了,才会接二连三的上你的当。就是我这个妇道人家也知道,真要是有门路只怕收得紧密至极, 考题哪里是区区几百两银子就可以卖出来的”   她把线头细细收在衣服里面, 拿在手里抖了一抖, 叹道:“……更何况他折腾了好几年,连个正经举人都不是。即便万幸考上了让有心人一抵也会竹篮打水一场空,充其量只能挂个副榜罢了!”   叶瑶仙在京里住了好几年,其见识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童士贲早就知道这女子聪明,有些事情早就琢磨得透透的。于是睁着一只双醉眼凑过来嘻笑道:“别说不相干的人了,你放心,就冲着你跟我同甘共苦这几年,日后不论谁进门都不能越过你去。”   他面上现出几分志得意满,“等这回春闱我中了金榜,就让新进门的那位在莱州老家服侍我娘,让你当京城最风光的如夫人,绝不会受半点委屈……”   如夫人只是妾,毕竟不是八抬大轿迎进门的正室夫人,再风光又有什么用?   叶瑶仙看着炕上醉成一滩泥的人,心里忽地隐秘希望这个人永世不能中进士才好。这样就没有别的女人来和自己争,自己也用不着在一个屋檐下小心翼翼地看大妇的脸色行事!还有自己可怜的宝儿,刚刚懂事就要管另外一个女人叫娘了……   半明半暗的烛火闪烁,女人摸着桌子上亮得几乎烫手的银锭,忽觉就像眼下这样的清贫日子也不是不可以。一家人平平淡淡的聚在一起,虽然是粗茶淡饭简屋陋宅,可是这个小家的用度自己说了算。   要是新妇进了门,只怕日子还要过得憋屈,一针一线都要看那人的脸色。当初实在不该晕了头贸然走了这一步,早知如此就是做个没名没份的外室也比当个小妾强。   这几年打熬的日子算是让叶瑶仙看清了童士贲的本性,表面清高   其实最善专营,为了达到目的所有的人都可以不择手段的利用。伏小做低算得了什么,把面皮踩在地上又算得了什么?只要能求得荣华富贵,只怕他伪善得连自己的祖宗都可以卖掉!   若是这个人一朝得志,只怕立刻就会翻脸无情。依着他的心性和处事必定会为往上爬迎娶高门贵女,到时候还不知会把自己和宝儿撇到哪个犄角旮旯去放着?   虽然已经过了十五但是天气依旧寒冷,枯草树叶不住地在地上翻滚。叶瑶仙心底的念头再次止不住地浮现了出来——若是童士贲这科再次落第会怎么样   日子虽然依旧拮据,但他迎娶新人的计划肯定搁浅,到时候这个家里依旧只有自己做大。宁为穷□□莫为富人妾,只要这日子能将就得下去就得过且过吧。等岁数再熬大一些,那人出人投地的功利心也许就会淡一些……   相较于叶瑶仙的患得患失,巾帽胡同的顾瑛却是一派悠然自得。   夜风吹着暖棚的花香,她穿着一件色调柔和的茜红薄夹袄,把一盏刚刚泡好的金骏眉递过去展颜笑道:“回程时哥哥陪我了一路,怎么到了京城家里还是不错眼地把我盯着。早就说过我这胎怀像极好,到日子了自然会顺顺当当的生产!”   顾衡伸手把珠圆玉润的媳妇抱在怀里,心满意足地叹道:“我修炼了一身铜皮铁骨,就是想把你们娘俩放在心尖上。眼下你肚子里又多了一个,那再小心都不为过。你头回生产时遇到凶险,偏偏我远在洛阳根本就帮不上。那时候我就发誓,这辈子再不让你离开我的眼皮儿……”   虽然已经成亲好几年,但顾瑛听了这话心里还像喝了蜜一般。   在洛阳时,不管遇到什么事儿小两口都有商有量,感情竟然比新婚时还要浓酽。只要顾衡下衙回到房里,大部分的事情都亲力亲为。顾瑛事隔三年又有了身孕之后,象端茶递水洗手净脸根本就用不着自己动手,连带着两个大丫头有时候都成了闲人。   夫妻二人坐在一起不免议论京中事,顾瑛忽然皱着眉头道:“我听说俞王妃的身子从年前起就不好,如今连外人都不见了。我派寒露过去请安,只隔着帘子听了几句话。寒露的耳朵机警,回来说俞王妃这回碰到的恐怕是个大症候……”   顾瑛三年前生女儿时不顺,幸好遇到俞王妃伸手援助,请了御医正黄太医过来诊治。不管别人是真情还是假意这份恩情肯定要领,所以这几年巾帽胡同与什锦胡同于公于私都走得相当近。   顾衡在京里自然留有专门打探消息的人手,闻言叹了一口气,“命由天定运由心生,俞王妃竭尽心力筹划许久才将内忧外患一一解决,只可惜时也命也,忙活一场只怕是为他人做嫁衣罢了。”   顾瑛听得一怔,低头道:“我接触几回俞王妃,她……也没什么坏心眼儿,只是巴掌大的后宅里女人一多就容易生事。每个当亲娘的都要为自己的儿子打算,心肠就免不了变得张牙舞爪。不管是为了自保还是伤人,到最后都变得血淋淋地污糟一团。”   顾衡耸耸眉,抚着媳妇圆滚滚的肚子低笑道:“端王那般不动声色的人,提起家里的事儿都忍不住烦心。还是只有我最聪明,这辈子只守着你一个,不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进来淘气,家里清静耳根子也清静。”   顾瑛脸有些红,却知道哥哥说的是大实话。   年轻有为的四品知府,相貌英俊温文儒雅,在外头不知有多少红姐名角儿想倒贴过来。特别是怀孕的这些时日她不能近身侍候,顾衡不但没有从外面抬人进来,还日日嘘寒问暖殷勤周到。   洛阳知府衙门那些属官的妻室有些也是有品阶的,过来探望的时候人人艳羡,说顾大人能力是一等一的,就连人品操守也是一等一的。因为有这种上峰做榜样,底下的官吏一时规矩许多,还有几位夫人隐晦地问及她到底有什么厉害的驭夫之术?   顾衡哈哈大笑,把一碟刚刚磕好的南瓜子倒在顾瑛的手心儿里。心想这世上最高妙的驭夫之术就是心甘情愿,只要我媳妇高兴,就是当个言听计从的陈季常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两个人坐在窗下闲散地说话,顾瑛忽然“唉”了一声。顾衡以为她要什么东西,气定神闲地含笑望了过来,手里还拿着半边没有砸开的核桃仁。   顾瑛感受了一下肚子里的胎动,无奈抬头道:“哥哥,这小子大概知道已经到了家里,所以迫不及待地准备跳出来了……”   顾衡惊跳而起,一把抱起顾瑛一边六神无主的叫道:“不是说还有十来天才生吗,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这一路上都老老实实的没闹腾,我还以为这小子准备当哪吒呢!”   顾瑛又好气又好笑,看着哥哥抱着自己满屋子没有章法乱窜,只得高声把寒露和小满叫进来。   好在大家都经历过这种慌乱,灶上用洗净三遍的大锅烧热水,源源不断的送进东厢房,早有准备的大厨立刻把适合产妇的汤品炖上。大夫和稳婆也拿马车去接了,准备给各家各府报喜信儿的红鸡蛋也立刻开始煮……   反正等第二天早上第一抹晨曦亮出来的时候,顾府的长子呱呱坠地。一出来就声嘶力竭的哭得差点掀翻房顶,一蹬脚就把包得好好的大红襁褓抖散了。稳婆说京城里的孕妇都养的娇贵,有日子没看见这般虎头虎脑劲头儿大的男孩儿了。   顾瑛这一胎倒没受什么磋磨,小半天的功夫肚子就空了。把刚出生浑身皱巴成一团的小儿子看了一眼,等稳婆把全身上下收拾干净,又用了一碗熬得香浓的滚烫热汤,疲倦至极的她这才心满意足地翻身睡过去。   ※※※※※※※※※※※※※※※※※※※※   小儿子生了,凑齐一个好字……   shg 第二二三章 儿子      钱师傅父子俩在巾帽胡同的巷口喜气盈腮地炸了几挂大红雷鞭, 意在宣告左右邻舍顾府主母昨日喜得贵子。   绝对不承认自己被昨天那副阵仗吓到的顾衡好半天才回过神儿来,虽然一夜未睡精神却还健旺的很。蹑手蹑脚的从窗户把沉睡中的媳妇儿看了一回, 又抱着女儿一同细细打量奶娘怀里的小家伙。   裹在大红绣襁褓中的小儿小脸红彤彤皱巴巴的,却看得出眉眼极为端正。若是仔细审视,约莫和父亲的样子肖像得多一些。   已经过了三岁生的顾囡囡望着眼前的小人,惊奇的小声叫喊,“这就是我的小弟弟, 这么久了怎么没看他睁开眼睛?他是不是肚子饿了, 要不要我把早上新蒸的赤豆糯米糕拿来喂给他吃”   奶娘是个身材敦实的老实妇人,听到这话后就陪着笑脸道:“小少爷太小还吃不了糯米糕, 况且小孩子都是这样,别看他一天到晚都在睡觉, 其实闭着眼睛都在长身子呢。等出了月子,这孩子就一天一个模样了。”   顾小囡从小在严母慈父环境下长大, 对于顾衡这个正四品根本就不害怕,闻言扭着身子问道:“阿爹, 等弟弟长大些了我带他去看树上的鸟窝好不好?”   顾衡故意把脸一沉。   “是不是寒露又带你去爬树了?要是让你娘知道了肯定又要手板心开花,到时候罚你抄字你别又哎呀连天的, 还连累我被你娘数落半天。她老说我惯着你,其实是你自个儿的胆子太大了好不好?”   顾小囡立刻闭紧了嘴巴,好半天才细声细气地辩解道:“寒露说……女人从小就要把拳脚练好, 长大嫁人后要是男人不听话, 就狠狠的揍他一顿, 男人立马就会老老实实服服帖帖的了。”   顾衡目瞪口呆, 赶紧捂住女儿的嘴。   虽然明知媳妇儿这时候正在内室里安睡,但还是忍不住有些心惊肉跳。他伸着脖子左右看了一眼道:“小祖宗,千万不要在你娘面前念叨你爬过树。还有你弟弟现在还小连路都下能走,根本就不能爬树。你一天到晚喳喳呼呼的,千万不要在她面前念漏嘴了。”   想了一下又不忍心女儿失望,左右看了一眼极小声地嘱咐。   “你要是实在想爬树的话,就跟我提前说一声。你娘出了月子身子康复后肯定要到布庄里去看帐,兴许还要去松江走一走。到时候她没在家里了,我就让你爬个够,只是一定不要弄伤自己。还有练习拳脚可以,但万万不可用来欺负别人……”   顾小囡虽然自小聪颖无比,且比寻常的孩子胆子要大些,但是这些话对于她来说还是有些难以理解。但她天生就知道顾衡这个老爹比阿娘好说话多了,本能地把话记了个囫囵个。   父女俩暂时达成了攻守同盟,都在心底里松了一口气。   顾衡心想等一会儿一定要把寒露拎过来好生训斥一顿,怎么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在我女儿面前说。她自个不想嫁人性子自在散漫,我顾家的女儿长大了可是要做人人赞许的闺阁淑女……   初春的细风和着煦暖的日光柔柔的洒在回廊上,顾衡早忘记了媳妇儿昨日生产时自己的诸般狼狈。心满意足的看着女儿趴在小儿子的摇车旁叽叽咕咕的说话,觉得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莫过于是。   抱着一床干净蚕丝被的寒露正巧看到父女俩一模一样扒在一处,两副同样傻乎乎的笑脸,在心里吐槽了几句快步离开。到了内室掀开帷幔一角看了一眼,见顾瑛眉目舒展睡得正熟就小心退了出来,想起昨天的事实在忍不住笑了一声。   正在给新生儿搓揉衣服的小满莫名其妙的望过来,不知道这位大姐今天心情怎么这么好   寒露不等她问自己就笑开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咱家大人这样当丈夫的,媳妇儿在里屋正攒着劲儿生孩子呢,他在外头大呼小叫恨不能以身代之的模样。等孩子落地安好,他也腿脚发软砰地一声晕倒了……”   小满一脸羡慕,“咱家大人和夫人的感情真好,这都成亲好几年了都没见他们红过脸。大人敬着夫人什么事儿都有商有量,夫人也敬着大人,万事都以大人为先,这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就比什么都强。”   寒露撞了一下她的肩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甭着急,夫人早就说好了等她出了月子,就操办你和韩冬的婚事。那小子虽然寡言少语的,但日后铁定是个疼媳妇儿的人。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咱家大人是一等一怕老婆的,韩冬也差不了多少。”   小满对着这个口没遮拦的大姑姐简直头疼不已,把一件小儿的衣裳丢过来笑道:“在自家人面前乱说一气没谁管,在外头一定要管好自己的嘴,千万不能给大人和夫人惹祸。如今是在京城,在暗处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呢!”   寒露隔着一张桌子翻了个白眼儿。   “小丫头片子竟然教训起我来了,当年我行走江湖时你还在吃奶呢。这里里外外都是自家人,我要是还不能松快一会趁早死了算了。不过你倒是给我提了个醒,这京城里是有些老对头该去见一见了。”   小满眼睛顿时一亮,凑过来问道:“是不是那位什么宫中禁军统领,送了你好几回礼都没见你收……”   这下轮到寒露暴起捶人了,“你到底还想不想进我韩家的门,这会儿竟在胳膊肘往外拐。那人再好,我也不愿意关在后宅里当一个只会侍奉丈夫的小妇人。”   小满眼睛亮晶晶的,“可以像咱家夫人一样啊,我看她跟成亲之前也没什么不同。怀孕好几个月了还在操持外面的铺子,走路说话干脆利落象带着风。铺子上的掌柜和伙计们都服气恭敬的很,没有一个敢乱调皮的。”   寒露摩挲着小儿衣裳的细致布面,脸上带了一丝惆怅轻叹了一口气。   “这世上像大人那样的男人又有几个你别看他一副云淡风轻什么都不管的样子,可是夫人的铺子从选铺面用谁当大掌柜,夫人都是跟大人商量过的。这世上的夫妻我见的多了,可像他们两个这样心意相通般配无比的……少见得很!”   此时被两个大丫头夸了又夸赞了又赞,世上绝无仅有的好男人把一盆温度恰恰好的热水端到床榻前,陪着十二万分的小心笑道:“我帮你擦擦身子就是了,月子里的人不能洗头洗澡,要是落了病根儿下来后悔药都没得吃。等仔细弄干净,身子自然就松快了,灶上还熬了汤……”   酣睡了一天一夜的顾瑛浑身上下黏腻的很,这时候就是有龙肝凤胆也吃不下,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想痛痛快快的洗个澡,谁知道说了半天软话只求来半盆热水。   她从丈夫的甜言蜜语当中慢慢回过神儿,哆嗦着指尖儿好半天才把心口气忍了下来,“头回生囡囡的时候我说什么你都答应,怎么这会生了个小子待遇就相差这么多……”   顾衡拿着一块棉巾慢慢地擦拭着媳妇儿细白的脚踝,心想能一样吗?   头回生产的时候这丫头身上带着旧伤,一家老少把她当口仙气供着。那会儿别说是洗个热水澡,就是想要天上的月亮也得想办法去摘。吕大夫说了,妇人生产后是最好的调养时机,所以每天的药物和食材都是有讲究的。   在洛阳任上的三年,顾衡除了处理公务之外,最大的兴趣爱好就是帮着媳妇儿调理身子。   因为他总疑心媳妇儿那年伤了底子,于是只要打听到哪里有名医,就撺掇着媳妇儿过去瞧上一眼。虽然媳妇儿自己也通医理,但是医者不自医,有时候就需要别人来瞧瞧她的毛病。   夫妻相处时一个敬一个爱,这日子自然过得比蜜都甜。况且因为心疼顾衡自小不受至亲侍见等等原因,成亲后顾瑛对于丈夫的所作所为自然而然有一种放任默许。   这种默许反映在种种方面,比如在小夫妻俩独处的时候,顾衡异想天开非要用一些书上新学来的花样,说是可以增加夫妻间的情趣。顾瑛虽然觉得不好,但最后还是……从了。   又譬如顾衡公事不烦忙的时候,不干正经差事儿非要冒着雨去爬山看桃花。两个人穿上寻常百姓的布衣,共同撑着一把油纸伞,偷空把洛阳府周围有名的寺庙庵堂转了个遍。   顾瑛知道那一年受伤加怀孕把这人吓坏了,因此只要不是原则上的事儿就一味纵着。所以无论什么样的大夫都去看,无论什么味道的药都喝。   到最后顾瑛喝药都喝伤了,看见那些温补的东西都头疼。顾衡没法子,只得吩咐厨子把这些珍贵药材尽量加在饭菜里。为了显示一视同仁同甘共苦,顾衡也陪着吃了三年奇奇怪怪的药膳。   屋子里放了一炉安神去秽的降真香,顾衡小心帮媳妇儿擦干净身子,甚至把头发都重新用篦子通了一遍,换了一套干净松软的内衣。这才在她耳边轻笑道:“现在你浑身上下都是香喷喷的,好好儿挨过这个月,等出了月子我陪你到小汤山上去泡温泉。”   顾瑛忽然叹了口气,定定望过来一眼,“哥哥我有没有说过,这辈子遇到你是我的幸事……”   年轻女郎眉眼清丽温柔缱绻,深处蕴含无数没有说出口的情意。   顾衡的手停顿了一下,也不嫌被褥里尚存的淡淡血腥气,将人一把抱了过来拥在怀里低笑道:“莫要觉得不好意思,也许是我上辈子欠了你的。这辈子我想使劲儿对你好,让你怎么也还不完,到下辈子的时候我俩还是做夫妻……”   ※※※※※※※※※※※※※※※※※※※※   今天终于考完最后一门,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透着轻松~~转圈圈~~。太……太辛苦了,连带这一段时间更新的时间有些晚,以后会尽量注意……   感谢在2020-01-20 19:09:12~2020-01-21 21:17: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碧波琉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桃红柳素 5瓶;勇往直前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二二四章 接风      等春闱结束的时候顾衡的新差事终于落了地——大理寺从四品左寺丞。   按照道理来说地方官吏升调入京, 品阶肯定会大幅度往下调。这是个约定俗成的惯例,京官往地方外调一般会高升。地方上的四品调入京中后, 任个从五品正六品已经算是幸事。就是因为这样道理,三年前任工部六品主事的顾衡擢升为四品洛阳知府时才没受到很大的阻力。   皇帝看了顾衡在吏部的卓异考评,出人预料的多了一句嘴。说大理寺都是老成之人一团死气沉沉,有个年轻人过去掺和一下也是好事。上面几个大人物包括礼部尚书周敏之虽然一肚子官司,但见皇帝轻描淡写地就给顾衡定了调子, 于是都不好吱声了。   千万不要小看这一级两级的差异, 有些精干官吏一辈子都在四品五品上腾挪, 眼睁睁的就是迈不过去那道坎儿。所以顾衡像捡漏一样从地方上的正四品变为京中的从四品,暗地里不知引起多少人的艳羡。   事后在南月牙胡同的私宅里, 举止形容更加从容稳重的端王笑道:“你家里那个小儿子倒有几分福运,刚生下来他老子就升了官。你年纪轻轻的就成了五寺的堂官, 那天谕旨下来的时候, 我看周敏之恨不得抢过来踩在脚下。”   自顾衡辛末年中榜眼出仕以来, 因为各种事由因缘际会地和周敏之成了对头,自然而然的和敬王一派也变得泾渭分明。反正已经撕破脸,这会儿再来描补已经无济于事。   跟在后头的顾衡脚步一顿, 轻声道:“王爷倒是越发清隽了……”   顺着弯曲回廊早早点起一盏盏明亮的宫灯,照得八角亭的水榭里灯火通明, 铺了大红桌帷的八仙桌上摆着一桌丰盛的席面。栏杆边站着两个人影, 听见动静后齐齐回身给端王行礼作揖。   顾衡抬眼一看, 对面的竟然是以往的熟人, 原本任莱州知县的方敖同, 另外一人却不认得。   端王简单介绍了几句,顾衡这才知道方熬同已经在去年调入户部任清吏司五品郎中。另外一人的名讳是齐为民,此前曾任济南府乡试监临官,如今在都察院任正四品右佥都御史。   这两人都是端王少年时的伴读,这些年一直辗转在外为官,因为政绩卓越已经陆续调回京中。顾衡知道这两人才是极得端王信重的铁杆,忙抢上前一步见礼。   齐为民还在细细打量,方熬同却是晓得这个青年不为人知的厉害手段。忙双手将人扶住谦逊笑道:“当年在莱州时我就知道顾小兄不是池中之物,这才短短五年已经是威名赫赫的四品大员,让人不禁感叹江山辈有人才出。”   他虽然资历比顾衡深些,但是奈何没有顾衡的运气好。   当年端王和顾衡受命到河南洛阳查赈灾粮账,别人不知道方熬同却是清清楚楚。虽然过程艰险几度濒临绝境,但顾衡却趁此立下不世之功,还舍命救下端王这位主子爷。   这能是一般的交情吗,顾衡能是一般的人吗?   想到这里方熬同脸上的笑容更加真挚,“去年年底的时候我有家人回了莱州一趟,回来说顾家的张老太太身子还算健旺,如今能吃能睡。每日闲暇时,就坐着马车到处逛逛。顾家宅子里……也没有谁敢在老太太面前调皮……”   顾衡的脸上神情果然和煦许多。   “……不知去了多少信,祖母生怕给我们添麻烦,就是不愿意跟我到任上去。虽然四时节礼按时奉上,但没有亲眼得见总觉得不放心。难为大人调离莱州这么久,还记得时时回去看一眼。”   水榭的穹顶上悬挂了八枝头的红木灯架,将栏里栏外照的格外亮堂。端王见他们谦来谦去,有些不耐烦地道:“都是自家人,何必学那些外人说些不着边际的客套话。你们几个同气连枝,互相帮衬着是应该的。”   这话与以往寡言少语说话极为节制的端王大不相同,顾衡不由暗感奇怪。待要细看时,就觉一道视线牢牢落在自己身上,再一抬头就见齐为民微微一笑也不说话。   水榭边上放着数盆暖棚里将养的醉芙蓉,好在现在已经是初春,硕大的花朵在灯下显现出层层递进的大红色,被风一吹煞是好看。   王府总管魏大智笑眯眯地斟了一圈儿酒,带着仆从远远避在廊下。他知道这三个人无一不是王爷看重的,所以千万轻忽不得。就象今天这桌子菜,看起来简简单单随随常常但无不用了巧思。   譬如齐大人爱吃软糯之物,但一吃多了就不克化,魏大智就吩咐厨子把糕点米饼做的极为细巧。方大人最喜欢吃栗子肉烧鸡但是不喜欢啃鸡骨头,所以那道鸡烧得极为酥烂,几乎是一沾筷子皮肉就直往下掉。   还有小顾大人一贯茹素,做的再为精美的肉鱼菜式放在他面前都不怎么动。魏大智看了座次之后,就将一盘口蘑烧白菘菜、一盘椿芽面饼、一碟松仁素菜馅龙眼包子调过去。   端王果然满意点头,用了一盏酒后说顾衡这里属你年岁最小,今晚上你就负责斟酒。他们两个资历比你深见识比你广,一定要好好跟着学习为人处事。   顾衡早不是当年的楞头青了,当真老老实实地执起斗彩珐琅彩瓷酒壶。都是差不多的品级,方齐二人怎敢让顾衡来服侍酒水,忙不迭地谦让一番后就说起这届春闱。   方熬同显然消息要灵通一些,喝了几口酒后谈兴正浓,“……有几位朝中大员的子侄也在其中,一甲虽然没有指望,但是二甲铁定是要上的。主考官见建章殿大学士温铨的府上这些天连大门都不敢开,生怕有那不要命的考生登堂入室投递文章。”   顿了一顿又道:“敬王那边关注了几个人,往外放话说这几个人必定是二甲前十之才,我已经把名字全部记下来了。其中一个叫童士贲的济南举子文釆最好,相当得敬王青眼……”   别人不知道,方熬同却知道童士贲是顾衡的表兄,两人当年在莱州时还弄出好大一场矛盾。   齐为民坐在桌子边慢慢嚼着高汤青菜心,皱眉道:“自从周阁老故去后,敬王的行事反而比以前高调许多,简直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连剩汤都不愿给别人留一口。要知道吃多了会坏肚子,我听说连肃王殿下对此都颇有微词。”   顾衡虽然远在洛阳,但也听说了周阁老意外去世的消息。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周阁老就是周家的定海神针,吃的用的穿的都是精细无比。若是有个头疼脑热,一家人恨不得把全天下的好大夫都送进周家。   外人只知道去年中秋的时候,周阁老贪凉用了一杯西域进贡的冰镇葡萄酒。没想到人老不受用拉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就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等周贵妃知晓消息派御医正过来看诊,只能叫周家人准备后事。   周阁老侍奉了两任皇帝,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两朝元老,门生遍及六部。虽然都知道人老必死,但他这样猝不及防地故去还是让许多人慌了手脚。加上朝中局势不清,心中开始打算盘的人也自然采取了观望的态度。   也许正是基于这一点,敬王的行事手段比往日要激进一些。但凡涉及到利益之事,必定是寸步不让。   按照旧例,作为嫡系长子的礼部侍郎周敏之应该为周阁老丁忧三年。但皇帝的态度却令人玩味,丧仪三月后以手诏令其夺情起复,命其可不着公服以素服治事,不预庆贺,且在半年后额外加恩将其擢升为礼部尚书……   朝堂的许多官员见周家的恩宠依旧,里面还有一个正儿八经的尊贵皇子。自然而然的又聚拢了过去,乍眼一望鲜花着锦甚至比周阁老还在时的威势更重。   齐为民看过来一眼,笑道:“如今这局势却是明朗许多,我在都察院听那些老大人偶尔露出一星半点儿,说也许下半年或者明年初这个……太子就可以定下来了,有些人若是想转换门庭应该还来得及……”   这世上不想敬王登上大宝之位的,顾衡肯定要排进前三。   他也听出了齐为民话中的试探之意,微微一笑道:“齐大人酒不过三盏就在说醉话,圣人想定哪位爷当太子那是圣人的家事。我只管当好自己的差做好自己的事儿守好自己的地盘儿。若是有人胡乱伸爪子,我只好勉为其难地……剁了他。”   这番话轻言细语,齐为民却从中听出了刀斧之利。   他忽的想起这人三年前凭借一己之力就将浙江官场翻了个底儿朝天,若不是那边见机快把衢州知府薛维昌推出来顶缸,说不定两浙总督早就换人当了。就是眼下不提,想必敬王那边也把顾衡恨得咬牙切齿。   端王不满地盯了他一眼,亲自给顾衡舀了一碗素粥,又把一碟腐竹笋丁推过去道:“老齐打小说话就喜欢拐弯抹角的,人倒是没有什么坏意。你不要放在心上,今天这顿算是给你的接风宴,这都好几年了你还在吃素吗?”   顾衡恭恭敬敬地接过粥碗,“……因为发下宏愿一直这么吃着,后来就习惯了。去年回春堂的吕大夫路过洛阳,也说过我这个习惯不太好,现在偶尔也用些荤腥,只是多吃几口肠胃还有些受不住。”   三年前因为顾瑛受了外伤临近濒危,顾衡在佛祖面前许愿要茹素。因为两边时常往来,所以端王就知道这点。   端王在佛前修行了十几年,尤其喜欢意志坚定的人。听了这话不住点头,“我虽然也勉强算个俗家弟子,但是看见好吃的大鱼大肉还是要尝几口。听说你家厨子手艺尤其精妙,难得你还管得住口腹之欲,在外头当了几年官还不失本性,很好很好——”   坐在一旁的齐为民微微一怔神。   他从来没有听过端王在外人面前没口子地称赞过别人。加上初次见面的顾衡举止沉稳,眼神儿不时露着几分精明锋利。想着这人终究是见过大世面的,又极得端王看重,便不敢再寻机刺探,终于在心里重新估算这人的分量。   ※※※※※※※※※※※※※※※※※※※※   又发得很晚,缩在一边瑟瑟发抖……   shg 第二二五章 舞弊      四月中旬春风徐徐的时候, 顾家给新生子热热闹闹地办了满月酒。顾衡冥思苦想了好几天,给小儿子定了大名叫顾文炜, 又定了一个文哥儿的小名。   银锭桥下的流水浮着片片桃花,缓缓绕内城一圈后流入金水河。   春闱杏榜也堂堂惶惶地张贴在贡院门口,顾衡拿着抄录回来的捷报看了半天,见上面不出意料的很有几个熟人。摇头一笑后转头吩咐道:“这份名单最多不过半日就要流到市面儿上, 一切就照原计划行事……”   韩冬跟着这位大人越久越是心中凛凛,小心道:“大人三年前就开始布局,这几个……也算各得其所!”   顾衡站起身子俯视着回廊下流淌的池水,看着一条条贪吃的肥硕鲤鱼争先恐后地聚集在香喷喷的饵料旁。他拍了拍手,垂首慢慢道:“有些账欠的实在太久了, 也是时候收一收了……”   特别是童士贲,像跳梁小丑一般蹦跶许久, 前世今生都机关算尽,怎么着也要准备一份匹配得上他的回礼才是!   还有半旬就要进行殿试了,敬王府里高朋满座。   几个新鲜出炉的新科进士志得意满地坐在敞厅中,周围人的艳羡奉承不绝于耳。坐在首席的童士贲觉得这辈子都没有这么风光过——三鼎甲的头名。等正经过了殿试之后,就是铁板钉钉上的状元!   敬王望过来的目光无比和煦,亲自带着他给朝中数位老大人敬酒, 言语当中透着十二分的亲热介绍道:“……童先生前科落第, 就在我府中当了一段时日的西席。那时候我就觉得先生谈吐高洁言之有物, 却绝没想到竟是一位旷世大才屈居……”   众人顿时一顿久仰久违, 童士贲更是兴奋得满面红光。   席间觥筹交错, 更有口齿伶俐的人劝酒, 他都不知自己到底喝了多少杯。实在撑不住时借口要到外间更衣,袖子却被别人悄悄扯住。回头一看,却是都察院顾御史家的大公子顾彾。   童士贲还未说话,就见那人醉醺醺地凑过来,“童兄,这回我榜上有名全靠你相帮。一句话,以后你就是我过命的亲兄弟,我有口干的绝不让你喝稀的……”   童士贲啼笑皆非。   忽记得这人的名次是二甲第六十六名,说起来也算是相当不错。出身好,又娶了名门闺秀,日后的前途肯定是一条闪着金光的康庄大道。于是堆满笑容道:“全是顾兄自己十年寒窗苦读,怎么能把功劳算在我的头上,顾兄实在是太谦!”   顾彾让他随口一捧更是飘飘然,也觉得自己有几分大才,那篇字字珠玑的文章就是自己亲手所作。两个人一份礼谦我让,都将对方列为日后刻意结交的对象。   闲谈时听说童士贲还没有成亲,身边也只有一个伺候多年的妾室,顾彾把胸脯拍得哐当响,“我多的是表姐表妹,拙荆……家里也有几个年纪相当的从妹,找个时日约看一回,肯定能寻到一个如花似玉的美眷,童兄的这份谢媒酒我是喝定了……”   若是以往听到这种话,童士贲肯定感激涕零。但他如今已经淡定许多,刚才在席面上就有两个老大人隐晦的问他家中可有妻房?看那个意思很有意愿招他为东床快婿,如今自己的身价已经上来了,日后的妻族肯定要细细甄选才是。   两个人正在这边天南地北的海吹,就见前头一个人急急寻来,却是敬王身边极得用的幕僚龚先生。他面色苍白跺脚急道:“童先生,你怎么躲在这里呢,前头出大事儿了……”   顾彾伸手一拦,大着舌头道:“能……能出什么大事儿,童先生跟我说会儿话,躲会儿清静都不行吗?你们这些人只会劝他喝酒喝酒,这是日后的状元公,若是有个一星半点儿的差次,你们这些奴才担当得起吗?”   童士贲矜持的摇了摇手,“顾兄千万不要这样说,还没有殿试,一切都做不得准的……”   龚先生古怪地望过来一眼,想说什么又忍下了,只催促两人尽快回席。   童士贲没有理会他脸上的神情,脑子里慢腾腾的想这多半又是一个眼红的罢了。一路繁花似锦就好比日后的坦途,从此之后以往对不起自己的人都要笑脸相迎。莱州县城那些趋炎附势的家伙,只怕从此之后就只能战战兢兢的过活了。   他越想越得意,坐了半天之后才后知后觉的察觉到席上的气氛有些不搭调。虽然远处的歌舞依旧,但先前那些略带着嫉恨和奉承的艳羡目光通通不在了,取代的另含意味的打量……   几个朝中老大人相继退席,连敬王脸上的神色也越来越僵。童士贲隐隐听到龚先生在低声劝阻,“再等等消息吧,也许是以讹传讹,多少年都没有这样的荒唐事了,这世上竟然有人蠢钝如此……”   敬王淡淡瞟过来一眼。   正立在柱子旁边偷听的童士贲怎么也形容不出这一眼的味道,有嫌弃,有愤恨,有怒其不争,更多的是无法言表的羞恼,左手也不自觉地捏成拳头。两个人主宾一场毕竟相处三年,童士贲立刻知道这位身娇体贵的王爷是气极了。   到底是什么事情出了差错?   童士贲快速审视了自己这些天的所作所为,除了稍稍有些春风得意之外,也没什么太出格的举动啊。也许这把怒火并不是冲自己来的,或者说自己只是受了池鱼之殃。他忽的想起自己悄悄收了三千两银子,帮顾彾提前捉刀的那几道考题……   若是消息走漏,那可是要担天大的关系!   坐在首座上的敬王看见童士贲猛然灰败下去的脸色,心头更是凉了半截,喃喃道:“用不着等宫里的消息了,这世上……真的有那般愚蠢的人!”   喝得一团热闹的宾客们也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就有相熟的人悄悄过来耳语几句,片刻后又有几个人托辞家中有急事,几乎是迫不及待的转身就走,连王府里送行的仆伇都被远远甩在后头。   一头懵的童士贲见了这个阵仗一时股颤如栗,却知道承认了那件要命事后更不得了,只得强撑着面不改色。等人走尽只剩王府几个心腹才强笑道:“刚才鸿胪寺的李大人还闹着要和我喝酒呢,怎么一会儿工夫就不见人了?”   敬王看着他这副谦卑的笑脸怎么都不顺眼,心想鱼目混珠果然是真的,只可惜自己把珠子当成了鱼目,又巴巴的把鱼目当成了珠子。今天听说的这件事要是坐实的话,连带王府都要成了别人的笑柄。   他把心中的懊恼压了又压,磕着茶盏道:“……那篇文章到底是谁做的?”   童士贲把站在远处还不知世事漏了的顾彾望了一眼,心道肯定是这人不知哪里漏了首尾,连累我遭受这顿无妄斥责。科场舞弊案虽然查处的很重,但是只要双方都咬紧牙关死不承认,别人只怕也无可奈何!   ——怕就怕顾彾这个家伙口风不紧,早早就把这件事传扬了出去。   他脑子转得飞快,这件事的差错只能尽数推在顾彾的身上。他们打断骨头连着筋,关起门来就是一家人,眼下只有先承认这份错误。   他左思右想实在推诿不开,只得叹了一口气上前跪倒在地,满面诚恳地道:“……我也知道这样不好,可是顾老大人带着顾彾亲自上门,言辞恳切自然不必赘说。我又想着顾彾毕竟是王爷的表妹婿,就自作主张帮他猜了几套考题,没想到万幸竟然中了……”   敬王慢慢睁大眼睛。   猛地看向坐在最后头的顾彾,见其满脸通红兀自拿着酒杯在喝。顿时气极而笑,好半天才捂着额头道:“以往我对端王一百个不服,总觉得他修佛修傻了。现在却不得不承认,论起识人的功夫我的确不如他!”   童士贲听得莫名其妙,心想还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儿?正疑惑间龚先生匆匆走了进来,递过来一本薄薄的册子,又附耳悄语了几句,敬王恼恨的神色立刻如冰霜般愠怒。   被灌了几杯浓茶的顾彾终于清醒了一些,勉强听清了几个字后就知道密谋的事情败露了。   他倒是个讲义气的人,立刻扑过来叫道:“王爷……殿下……都是我的错,不干童先生的事。我有两个从小玩到大的发小,死活要找我要这几套考题。我确实在却不过情面,就让他们抄了一份儿过去。除了他们两个,外人绝不会知晓……”   敬王手指气得直打颤,将桌子上的书册狠狠摔在童士贲的脑门上,大怒道:“赶情抄出经验来了,你还敢给别人作保,知不知道一旦被人发现你就是个死!”   童士贲盯着身前的册子,见上面端端正正的写着“济川文集”四个大字,连个花边修饰都没有。拿在手里也是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但是一股莫名寒气却不知怎的萦绕在他的指尖。   眼前一片白一片黑,册子上的蝇头小楷墨迹宛然印得极为清晰。童士贲虽然认得每一个字,但这些字连起来却是那么怪异。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这……这竟然是自己那篇引以为傲的三鼎甲策论!   shg 第二二六章 文集      王府的仆役都知眼色离得远远的, 偏厅里气氛凝滞得几乎要结下冰来。敬王先前有多想把这位准状元拉拢到身边,这会儿就有多想把这个累赘甩得远远的。   他不想落人口舌说自己翻脸无情, 于是尽量以和煦的态度缓慢开口道:“这本书册是我从宫里刚刚拿到的东西,是江南书画大家寒山先生几年前收藏的。因觉其文藻清新大气就留在身边。因为作者并不想扬名,所以文章只在很小的范围内流传。”   清心先生尤擅花鸟, 宫中圣人推祟其画风清丽,时常延请其进宫畅谈。   童士贲脸上顿时青红交加。   这怎么可能?自己在贡院号舍里冥思苦想好几天才做出来的文章,怎么几年前就登在别人的文集里?这是假的,这一定是假的, 这是有心人的构陷,这是那些得红眼病的人看不得自己中了状元。   还有济川这个名字号怎么这么熟悉?   童士贲一时激动起来,一直昏昏浊浊的脑子也变得灵光。猛地想通了其中的道理,“顾衡, 一定是顾衡这个家伙,我记得他的别字就是济川。我们在莱州时就结下冤仇, 他肯定是为了报复我才设下这个局,这本文集肯定是现作的……”   敬王一愣, 旋即摇头失笑, “寒山先生是帝师, 圣人重视这届科考,特地请他老人家出山定前三甲。没想到老人家一看你的文章就说是抄袭,还令家人回府从书房里找出这本文集。看见扉页上题的字吗, 学生顾衡敬请先生雅正, 辛未年正月十六……”   童士贲急忙翻到扉页, 果见上面寥寥数字,铁钩银划般像在对自己嘲笑。   他面红耳赤的抬起头喏喏辩解,“这……这肯定是巧合,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本文集,更遑论把其中的段落写在会试的答卷上。”   敬王气急之后反倒觉得有些索然无味,闻言冷笑了两声,“我倒是很愿意相信你,可是天下悠悠众口是堵不住的。寒山先生是天下文章泰斗,对这本文集是赞不绝口。说要不是其作者为人谦逊一再嘱咐,他早就帮着顾衡把这本文集刊印天下了。”   顿了一顿又道:“杏榜昨日才公布,无论何人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在一夜之间偷出考卷又造出这本以假乱真的文集。更何况寒山先生的品性节操是圣人都赞许过的,他说出的话绝不会有假。那么现在就只有一个可能,你涉嫌舞弊抄袭……”   童士贲百口莫辩愤恨难当,落在敬王的眼里就是恼羞成怒。   他觉得这人往日看着也算聪明识时务,怎么这当面戳穿了还这么不识抬举呢?就冷冷看过去一眼哼道:“我马上进宫去收拾你闯下的这个烂摊子,不须说……这回连我都跟着丢了大脸!”   幕僚龚先生急步跟在后面,转过影壁才悄声道:“王爷,我总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怎么会这么巧,这边刚爆出童士贲得了头名,那边立马有人检举他是抄袭……”   敬王看着远处即将暮色沉沉,将那本几乎要揉烂的文集拿在手中抖了一抖。   良久才无奈低叹道:“我刚才草草翻看了一下,里面有首诗不知先生还记不记得——朝来小雪千林缀,梅信依稀报先来。一株已足春风意,万树才逢几朵开。当年童士贲靠这首诗在文会上拔得头筹,眼下正完完整整的在这本文集的倒数第二页……”   龚先生倒吸一口冷气,呐呐道:“我记得那年的文会顾衡也参加了的,当时他可是一个字都没有多说。那童士贲抱着丰厚花红走的时候我还特意多瞅了两眼,一时也看不出两个人有什么异样,难不成……”   敬王缓缓点头,“这的确是个局,是个在三年前就布下的局。童士贲欺人年少,恬不知耻的把别人的诗作占为己有。顾衡忍下这口气,又知道童士贲肯定会故技重施,早就在一旁张开大网冷眼等着。果不其然大比之后,他一出手就让童士贲永世不得翻身。”   ——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童士贲昨日攀得多高今日跌得就有多惨。”   龚先生前前后后的仔细琢磨后暗自心惊,良久才点头道:“这件事唯有如此才说得通,只是顾衡此人的心性才华和忍耐工夫简直叫人叹为观止。当年我以为他得中榜眼只是一时运气使然,并没有当回事上前建言,以致王爷错失此等良材美质。”   做人下属的肯定要先承认错误。   敬王的脸色果然和缓了一些,“是我自己看走眼了,觉得这人太过年轻脾性倨傲不驯,如今看来不过是使的障眼法罢了,他心思缜密可谓步步为营。你看他跟着老二如鱼得水,走到哪儿哪儿就乱做一团……”   龚先生见时辰不早了,连忙出言提醒,“宫里的来人还在外头等着呢!”   这件事太过晦气,敬王没好气地啐了一口吐沫,咬牙道:“自从外祖仙去之后,这些牛鬼蛇神通通都冒了出来。不过是看我的势单力孤罢了,等日后……”   等日后怎么样却没有说完。   龚先生耷拉着耳朵装作没有听到,恭恭敬敬的把敬王送上马车后,这才摇摇晃晃的准备回家去。刚一抬腿后面就冲出个人把他紧紧抱住,“先生……救我,这肯定是别人陷害我的,千万要帮我在王爷面前美言几句!”   童士贲涕泪纵横,搞不清楚怎么回事但知道今天的事绝对难以善了。这简直是天降无妄之灾,就像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   龚先生看着一个时辰前还在意气风发的人,心里却难得有丝快意。这几年童士贲仗着脑瓜子聪明,时时在王爷面前抢功。本来大家都同是举人出身,反正各凭本事吃饭。但这人逢高踩低惯于阴奉阳违,挤兑得别人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   府里有相熟多年的人感叹,说眼看着王爷一日比一日信重童士贲,恐怕不久的将来就没有这些老家伙的立足之地了。   龚先生心里幸灾乐祸,面上却一副同情加无限可惜,将人双手扶了起来道:“你仔细想想这件事还有什么可挽回的方法,说话说解铃还需系铃人,也许你再去好好求求你那位同乡,毕竟你们之间还连着血亲……”   童士贲已经慌得六神无主,喃喃摇头,“顾衡……恨我入骨,我如今的小妾叶氏当年原本是他刚定下的未婚妻,我怎么好去开这个口,不过是受一顿奚落罢了。你千万要信我,那本文集是假的,会试时的几篇文章全部是怄心力作……”   龚先生心中鄙弃不已。   心想若非顾衡为人低调务实,若非这本文集没有大范围的传扬开来,也轮不到你去抄这里头的文章。时日久了,就把剽窃来的东西意淫成自己的,别人拿出铁证来都还不愿相信,当天下的文人都是傻子吗?   龚先生脸上的神情却越发和煦兼无奈,双手一摊道:“我相信你没有用,要圣人要聂先生相信要文武百官相信。如今那文集三年前就摆在别人的案头上,你参加会试时写的策论还没有流传出来。现下两篇文章却一模一样,你让审卷官怎么想?为了你这件事,还不知有多少人要受连累?”   童士贲颓然栽倒在地上,脑子一片混乱。心想难道真是很久之前看过这篇文章,于是就牢牢记在心底。会试的时候一挥而就觉得佳文天成,其实真正的原因是抄袭自他人……   走在后头看热闹的顾彾抹了抹额头的汗,腹中的酒水早已被这场变故吓没了,生怕童士贲胡乱上来纠缠,只敢贴着墙根儿蹑手蹑脚地跨出大门。寻到自己的马车后立刻叫车夫赶紧回去,千万要想办法打听一下那本文集上到底还有什么文章?若是查来查去查到牵连到自己,那就是一场天大笑话了。   御史府正在张灯结彩,预备明天的大宴。顾彾跌跌撞撞地冲进来,一把抓住顾御史的手干嚎道:“阿爹千万救我,刚刚我闯了大祸了,也许连性命也堪忧……”   顾御史唬了一跳,但见儿子泪水哭得糊了一张脸的份儿上也不好多加指责。把人拉在一边细细一盘问,脊背上立时就冒出冷汗来。好半天才哆嗦道:“你的文章抄自童士贲,而童士贲的文章抄自顾衡……”   顾御史一时间也觉头皮发麻,定了定神问道:“你可听真切了,童士贲的文章抄自他人真的有铁证?”   顾彾哭丧着脸,仔仔细细的回想,“那本文集开始摔在地上,我站的远根本看不清上面的字。但是敬王殿下气得不轻,还说幸亏发现的早。要是殿试过后将这届进士的文章集结刊行天下,不知会沦为多少人的笑柄……”   顾御史目瞪口呆,连连顿足道:“我就是看你这个岁数了还没有考中进士出仕为官,这才下定决心走这条捷径。就连童士贲这个人选也是百般挑剔才选中,没想到他竟然是个假把式,我还送了他三千两银子。”   顾彾急得不行,“这都什么时候了,爹你还心疼那点银子。若是让别人知道我拿了童士贲的文章充数,他倒霉我也要跟着完蛋!”   顾御史毕竟老成一些,听了这话后反而镇定下来,站在门口吩咐心腹道:“去个人把少夫人请过来,跟她说眼下是咱顾家的生死关头,千万要摒弃成见同舟共济。只有挺过这道难关,以后让我顾家把她当菩萨供起来都成……”   顾彾有些不自在,“周氏仗着娘家身份高,从骨子里就看不起我!”   顾御史回头哐当一声就给了他一记耳光,冷声哼道:“若非你不争气,你爹我也不会走这步险招。既然已经落到这部险境,就只有让你媳妇儿赶紧回娘家打探消息,怎么也要把你身上的功名保住了。若是不低这个头,等我死了顾氏这一枝就等着给别人伏低做小吧!”   顾彾嘴巴动了几动,终于像饱受风吹雨打的鹌鹑一样老实了。   shg 第二二七章 威风      正在房里挑选首饰准备配衣裳的周玉蓉听到管家的转述后感到莫名其妙, 这都什么时候了顾彾还在作妖, 多半又是西院那个贱人乔模乔样想要什么东西却不好开口。   这却是有前因的。   前些日子周玉蓉得了一盒极少见的粉色珍珠, 颗颗珠圆玉润让她喜欢得不行,立刻拿到银楼里嵌了一副攒丝攒珠的银头面。   正值太常寺少卿府上的太夫人做六十大寿, 向来爱美的周玉蓉喜滋滋的把新得的头面穿戴上, 那天在一众贵妇当中的确大出风头。   没想到从太常寺少卿府上回来后, 秀姨娘就闹心口疼。第二天早顾彾过来, 吭吭呲呲地说能不能把剩下的珍珠匀几颗给秀姨娘镶一只簪子, 可怜她活了半辈子没见过这种稀罕的好东西。   周玉蓉的妆盒里的确还剩有几颗粉色珠子,听到顾彾的恳求差点儿把肺气炸了。当面答应了,回头就令大丫头冬语把珍珠全数碾碎做了珍珠粉敷面。   第二天等秀姨娘过来请安时,周玉蓉故意当着顾彾的面一脸可惜,“前些日子觉得天干脸上有些粗糙,就让丫头们制了一些珍珠粉。没想到他们一个个的蠢笨无比, 竟把我新的一盒上好粉色珍珠给用了, 如若不然还可以给姨娘镶嵌一只出去见人的贵重簪子……”   这下不但秀姨娘目瞪口呆, 就连顾彾也是一阵肉疼。那几颗珍珠是稀罕物, 是有钱也买不到的舶来之物, 竟然被周氏这个女人拿去做了珍珠粉。奈何那本来就是她的东西, 宁可扔了碎了也不愿拿出去做个人情。   顾彾回屋后看着自艾自怜的茗秀头疼不已,忽然觉得这些女人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茗秀跟了他好几年已经摸透了他的性子,又一贯幅低做小, 上来一顿贴心贴肉的揉搓后, 顾彾的心不免又偏了几分。心想多大点事儿, 偏周氏一点儿容人的气量都没有。她手指头撒一点出来,都比茗秀的腰杆子粗。   却自知周氏实在没必要送这个人情,但人虽然明白这个道理却过不去这个坎,打那之后夫妻两人之间的情分越发淡了。   周玉蓉对着镜子戴一副镶紫金耳坠子,一面漫不经心地笑道:“瞧瞧这才刚中了进士就在我面前抖起威风来了,日后若是入阁拜相我在他面前可能连立脚的地方都没有……”   这夫妻俩时时互相攀比着要压对方一头,所以这话谁都不敢接。就连百伶百俐的冬语也只能举着靶镜干瘪瘪的奉承了几句。   因为顾彾顺顺当当地考中了进士,所以这些日子周玉蓉看他格外顺眼。就是秀姨娘偶尔上些不痛不痒的眼药,也能忍着气不计较。所以听到顾彾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后,她顿时惊了一跳,脸上黑的黑白的白,神色狰狞得简直不能看了。   顾彾的脸涨得通红,先前的得意早就抛到九霄云外。   顾御史看着气得呆愣的媳妇,又看了一眼尴尬的要命的儿子,只得上前做个和事佬。   “事已至此再来追究对错已是无用,眼下这个关口,一家人要同心协力才闯得过难关。你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就回趟娘家,探听一下宫里对童士贲到底是怎么个处置法子。最要紧的是要打听清楚童士贲有没有把顾彾拱出来……”   周玉蓉眼睛里几乎又射出刀子来,若是可能,恨不得一把将顾彾掐死——这么一个草包玩意儿,连吃屎都捡不到一口热乎的。   顾彾又羞又愧,眼角余光见书房的大门关得紧紧的,一时顾不得许多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小声哀求道:“我知道我往日有许多地方对不住你,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千万救救我。如今我不上不下根本不敢胡乱动弹,会试时做的文章也不知在不在那本文集上。若真的被掳夺功名,我一辈子就完了……”   周玉蓉忍着气,太阳穴一股一胀地痛,眼前也有些发黑。踉跄找了一把椅子坐下,埋怨道:“你干这件事的时候为什么不提前知会我一声,如今有件事情不可收拾了才来找我。再说外头有多少学富五车的人可以相求,就是我哥哥的才学恐怕也比那个什么童士贲来的要强!”   顾御史老脸一红,这个人选是他千挑万挑才选中的,谁知道会出这么大的纰漏。   他咳了一下终究难辞其咎,只得好言好语地道:“现在再来说这些已经晚了,你在宫里的人面熟悉一些。千万记得打听两件事,一那本文集上有没有顾彾的文章,二童士贲有没有乱说话?”   周玉蓉看着半跪在地上张惶失措的丈夫,心中厌弃腻烦更甚,简直不想看到那张泛着油光的大脸。   皱着眉头转过身建议道:“照您所说这科春闱已经一团乱,既然这样何不釜底抽薪。两家联宗之后您就是顾衡……的叔伯长辈,许诺些好处再给些银钱,让他自个说那本文集是假的不就成了。”   真真是内宅妇人想当然尔!   顾御史呵呵苦笑一声,“我何曾没有想过这个法子,只是如今牵一发而动全身。顾衡三年前就不好对付,如今在外头历练许久手段只怕更加老辣。我听说童士贲与他私下里有些仇怨,这件事说穿了其实是针对他的,咱们不过是受到殃及罢了。若真要使出手段针锋相对,咱们这边也不见得讨得到好。”   周玉蓉见公爹说话如此气馁,一时间脸色微变,情知不妥后又立时拿手中帕子掩住。隔了一会儿才低低一福道:“我去挑选几件礼物,明天一早就回去看看我阿娘……”   顾御史含笑点头让她自去,见儿子不错眼的恨恨盯着周玉蓉的背影,拍拍桌子骂道:“你那是什么表情,你媳妇儿生气是应该的。即便这样人家也没有撂挑子,反而立刻答应回娘家帮你周旋。”   顾彾拍了拍膝盖气哼哼地站起来道,“爹你又不是没看见这个小娼妇的模样,听见顾衡如何如何厉害,那脸上的失落差点儿就藏不住。我这么大一个人站在她面前,硬是装着看不见。成亲前就在发花痴,成亲后还是死巴着人家不放,在背后还不知道怎么埋汰我……”   顾御史气的眼前发晕,也不知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摊上这么一个草包儿子。   过了半天才重新镇定下来,“往日你在外头风流快活,我也懒得管你。可周氏再飞扬跋扈,还是让你把姨娘抬进了门。这些日子我冷眼旁观,她就是再不对也没当众下你的脸,高门大户教养出来的闺女就是不一样。告诉你从他肚子里钻出来的,才是我顾家的嫡子嫡孙。你别脑子发热,把外面养的小猫小狗当成了人!”   顾彾一时老实许多,觉得把担子推了出去,若再有什么差错,也怪罪不到自己的身上。正好秀姨娘派人过来请,想起女人的小意奉承,他立时把烦恼抛到了九霄云外。觉得自己的这点儿事儿对于周家对于敬王来说,根本就不算事儿。   第二天周玉蓉一大早就回了永祥胡同,把事情给父亲婉转说了一遍。   周敏之如今已经是礼部尚书,轻易不愿插手让人诟病的事儿。听了女儿的请求后一脸的都没好气,“叫我说了你什么才好,那么多的青年才俊你偏要选这么一个东西,文不成武不就如今还丢这么大个人,你说你当初就看中了他哪一点?”   周玉蓉臊得脸都抬不起来,赌气嘟囔道:“我嫁都嫁了,您如今再来说这些有什么用?”   周尚书凝神想了一会,“我看过顾彾的文章,那本文集上面没有相似的。顾衡要踩死的只有童士贲一个人,眼下只要把童士贲的嘴巴堵住,就没有顾彾什么事了……”   他话里的深寒让周玉蓉打了个冷噤,过了一会儿才道:“让顾衡出面否认一下不就行了,我听说敬王表哥很器重童士贲。要是那人莫名其妙就这么折了,他会不会不高兴?”   周尚书原先还觉得这个女儿有几分灵性,怎么成了亲之后脑袋像塞了浆糊。   就耐着性子提点了一句,“朝堂上分分合合是常事,童士贲若是有那个能耐真的把状元拿到手,敬王肯定会更加倚重他。可如今的现状是童士贲浑身上下沾满了屎尿,敬王殿下跟他离得越远越好!”   周玉蓉暗暗掐住手指心,“那顾衡……当真就这么厉害……”   周尚书眼神晦涩,“朝中初出茅庐不怕猛虎的年轻人多的是,但唯有顾衡让我琢磨不透。说他胆大包天吧他又谨小慎微,说他倨傲无礼吧在民间的官声甚好。若是今次这件事顾衡在三年前就已经布局,单论这份心智这份忍性无人能及……”   周玉蓉心中浮起一股奇怪自豪和懊恼,“当年……您若是不那么强势……”   周尚书听到她话语当中的忧怨,顿时心生愠怒,“只要敬王殿下能顺利荣登大宝,这一切都值得。失了一个童士贲,后头还有无数才俊投奔过来!”   周玉蓉微微怅然,三年一届春闱,三年才出一个状元,谁知道三年后又是怎样一个情形?   shg 第二二八章 红帖      明安坊,手帕胡同。   叶瑶仙探头看了看天色, 洗手后亲自在灶间做了童士贲爱吃的几样菜。想了一下又烫了一壶热热的烧麦酒, 用热水温在铜壶里。这才回房开了箱子, 换了一袭枫叶红洒金齐胸襦裙。对着镜子涂脂抹粉匀了腮红,重新梳好头发插上金簪,铜镜里就慢慢现出一个精致小巧的艳妆丽人。   她眉目本来就生得不错, 又素来爱娇俏,这样浅浅一装扮就与平日判若两人。   叶瑶仙盯着镜子里似嗔似笑的女人, 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童士贲落魄时日日盼着他有出息, 如今中了进士就有一窝蜂的人过来攀交情。这才不过两三日街头巷尾那些人的嘴脸就全然不同, 邀约的宴请一场接着一场。若是再等些时日授了官, 家里只怕又要变一副光景。   妆台旁边是一张烫金红帖。   这是童士贲昨晚亲手所书, 准备寄回莱州老家求娶那位莱州富户独女的求亲庚贴。叶瑶仙心里不舒坦,就压在手里没有寄出去。但她知道拖得我一天两天,却不能无止境地拖下去。   前头隔着一条街的铁匠胡同住着一个卖猪肉的,因为生意红火油水足,前些日子就吹吹打打纳了一个小的。那姑娘不过才十六七岁, 老实本分笨嘴笨舌,被大妇欺负得不成样子。大冬天穿着单衣在院子里洗被子, 一双手伸出来全都是红彤彤的冻疮。   可即便这样又能如何呢?旁观的人不过是看叹一声可怜——谁叫这个姑娘当初要答应与人做妾……   在一旁经过的叶瑶仙心像油煎火熬, 她几乎已经断定等童家的新妇进门,这个家里就没有自己和儿子的立足之地。毕竟童太太老早就看自己不顺眼, 而童士贲一心一意的往上爬, 昔年的情分经过这几年的风吹雨打也淡了许多。   镜子中的女人坐困愁城。   早知道这样当初真不该答应嫁进童家做这个莫名其妙的妾室。那位隔壁的嫂子说的对, 男人都是一群贱骨头,永远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只有得不到的才是他永远的心头好。   叶瑶仙又在唇上点了一抹玫瑰胭脂,心头打定主意等童士贲回来后一定要他答应,新妇……和自己只能有一个留在京城。   官太太的日子虽然风光,但是日日受大妇磋磨,还不如回莱州老家。虽然免不了跟童太太针锋相对,但总过在这里眼热人家夫妻恩爱。最好不过等童士贲行了成亲大礼后外派为官,将那个娶进来的富家小姐跟童太太齐齐丢在老家……   叶瑶仙想得心动,起身将两颗绿豆大小气味略略腥膻的药丸放进酒里。   这是在药铺里花高价买的,铺子里的小伙计拍着胸脯说,男人喝了这个东西之后肯定如仙如醉。不管让他干什么,都会痛痛快快的一口答应……   妆镜中形容艳丽的女人一脸破釜沉舟,將大红庚贴仔细收进抽屉里后再次下了决心。今晚上一定要放下身子侍候那人高兴,再好好的说一筐软话哄他欢喜——只要不低人一等地和那位富家小姐住在一个屋檐下,这辈子多少委屈自己都认了。   虽然已是入了春,但夜晚的细雨中还带着丝丝寒意,叶瑶仙闻着铜炉上飘荡的酒香不禁有些昏昏然,神思有些困倦。   前几天偶然路过荣昌布庄,店里张灯结彩好像有什么喜事儿,她就上前多嘴打听了一句。小伙计说他们的大东家刚生了个大胖小子,掌柜的吩咐柜面上的布匹全部打八折。家里有孩子的还可以抱过来讨一个口彩,能得一个一钱八分银子的如意小花生……   荣昌布庄的大东家……顾瑛,如今应该过得很好吧,这个刚出生的小子应该是她的第二个孩子!   虽然相距遥远,但叶瑶仙留心过洛阳的消息。知道顾衡当了洛阳的知府,在那边干得有声有色受了朝廷好几回嘉奖。其实有些事儿用不着刻意打听,每回童士贲回来咬牙切齿,就必定会念叨顾衡怎样怎样。   到了最后就会格外愤愤,然后就把这股气撒在叶瑶仙的身上。半夜三更的时候醉醺醺的揪着女人的发髻连连追问……你是不是后悔了,看着顾家小子风光得意是不是后悔当初撇开他了?告诉你,日后我一定会把他死踩在脚底下……   叶瑶仙身子生疼却是一句不敢多言语,恨不得当面啐他一口“活该”,奈何只能肚子里想想罢了。直到童士贲中了进士的消息传来,这一切才慢慢消停下来。   想起昔年在莱州时的“真心真意”,想起两人背人时的万般恩爱,再想想今日妆扮一新的委曲求全,叶瑶仙不禁悲从心中来,抓起铜炉上的酒壶就自斟自酌了几杯。虽然没有上头,却壮了一回胆子。想了一下干脆摇摇晃晃的起身,把瓷瓶里剩下的几颗大补药丸全部丢进了酒壶。   细雨夹杂着细风,一时缓一时急地吹过来。童士贲失魂落魄跌跌撞撞的回了手帕胡同,一进门就将门闩重重反扣。还没有回过神儿,一具温暖的女体就痴缠了过来。   若是往日童士贲肯定不会拒绝这番好意,但今日他是委实没有这方面的心思。将人狠狠推开,一屁股坐在桌旁开始大口灌酒。   叶瑶仙见男人丝毫不理会自己装扮一新的心思,脸上就有些热烘烘的。心想新人还没有娶过门呢,就想把我撇在一边。她忍着气轻轻一笑,帮着夹了几口热菜推过去柔声道:“莫要光顾着喝酒,先垫一些东西才好!”   童士贲猛一抬头就见一身艳丽红妆的女人,正想呵斥几句忽觉腹中一阵抽搐,一股无法言说的热意呼啸而上,眼睛顿时就有些直了。   浑身香气的叶瑶仙见状知道药效上来了,立刻像蛇一样缠了上去,吐气如兰地咬唇一笑,“好人儿,我等了你半晚上呢……”   屋子外风雨如注,屋子里的声浪也一回比一回高。叶瑶仙身乏力竭时才觉得有些不对头,这都一个多时辰了男人还是不依不饶。眼睛里也布满了红血丝,竟象是失控一般。   ——先前倒在酒里的那些药丸……   叶瑶仙心底突了一下,恍惚间记得药铺里的小伙计说一回最多只能吃两颗,刚才自己放了多少来着?恐怕有七八颗吧,这样一下吃下去会不会有什么大妨碍?   她心里害怕的不行却不敢声张,只得不住的在童士贲脸上亲吻。好在那人也疲累了,恍惚了一下就一头偏在枕头上睡了过去。   床上已经一片狼藉,叶瑶仙顾不得害臊,下床将里外草草收拾干净,又给男人换了一套衣服,这才举着一把伞央求隔壁的邻居大嫂帮着请一位大夫过来。   半个时辰后,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大夫气喘吁吁地敲门。诊了脉之后看了一眼一旁哭的不行的娇俏妇人,含糊道:“这位老爷心神激荡兼劳累过度,以致神志异常手足逆冷,赶紧用独参汤送服,这脱阳症迟了怕与性命有碍……”   隔壁邻居大嫂是个热心肠的人,闻言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道:“这可是今科的状元老爷,平日里最是谦恭有礼。他家娘子也是贤淑贞静,他怎么能得那种见不得人的……脱阳症?”   被人质疑医术,老大夫有些不耐烦。   翘着胡子怒道:“我行医三十几年,难不成连这种毛病都看不清?铁定是遇见高兴的事儿,夫妻二人不懂节制,没当场猝死就是好的。赶紧去个人到铺子里抓药,再过半个时辰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他了。”   隔壁邻居别有意味地看了一眼叶瑶仙,羞得她满脸通红,知道自己在他人面前恐怕就是个淫~娃~荡~妇。但眼前童士贲离不得人,只得厚着脸塞了二两银子过去,央求邻居帮忙把药抓回来。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隔两天叶瑶仙自己出去抓药的时候就听见有人在自己背后吐唾沫,还夹着阵阵窃窃私语。   “长得一副妖娆勾人模样,平日里装的倒是正正经经。童状元好好的一个青年才俊干嘛娶这样的女子?”   “根本不是娶进门的正房太太,只是在身边服侍的小妾。听说根本没有名分,是私奔过来的!因为大妇没进门,就在外人面前胡乱称一声童太太……”   叶瑶仙听着这些,只觉当头一棒将她打入坑底。眼前黑一阵白一阵,连面前的路都看不清了。踉踉跄跄地摸回自己的家门,看着床上一脸焦黄尚在昏睡的丈夫,终于捂着嘴大哭起来。   到了第二天晚上童士贲自昏昏沉沉当中清醒了过来,脑子转了半天才猛地坐起身回想起那天在敬王府发生的事情。   叶瑶仙哪敢说实话,小心翼翼的服侍他喝了几口热茶,低着头不敢看他的脸,“你那天喝了酒受了风寒忽然就陷入昏迷,可把我吓坏了……”   童士贲根本没心思理会这茬,忍住胸口快要喘不过气来的疼痛,慢慢问道:“我昏迷的这两天,敬王府那边有没有人派人过来找我?”   叶瑶仙见他并没有追究自己的过错,心头时顿时落了大半,语气轻快地道:“并没有谁过来,你马上就要参加殿试了,王府那边大概也怕打扰你用功吧!”   她的话戛然而止,因为童士贲的脸色忽青忽白,又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愤懑和无奈,“噗嗤”一声喷了一口鲜血在地上。   ※※※※※※※※※※※※※※※※※※※※   今天……有点不高兴……   shg 第二二九章 勾人      殿试由皇帝主考, 因在宫中殿廷亲发策问故又叫廷试。   会试录取的贡士参试一般不黜落贡士, 只是重新分定出等第名次。殿试考试时间在会试发榜后进行, 一般是三月会试,三月末发榜, 四月初殿试。今年的殿试因为种种缘故, 改在四月二十一日在太和殿前举行。   童士贲到四月初十为止都还没有接到参加殿试的通帖, 于是不管不顾地拖着尚未痊愈的病体到敬王府门口堵人, 几次三番后终于让他等到王府幕僚龚先生。   陡见一脸青黄蜡白的童士贲,饶是心生烦厌的龚先生也惊诧不已。   “这才几日未见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可是身上担了什么症候?不是我说你年纪轻轻的就要好生保养, 等到了我这个岁数, 你就知道利害关系了……”   童士贲见他说话蔼然可亲与平日并无异样,心头石放下一半。嗫嚅了一会儿才咬牙问道:“只是前几日酒后偶感风寒, 身子已经好多了。我……那件事上头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说实话我绝对是受冤枉的。你我朝夕相处三年, 难道你还不相信我的为人吗?”   他越说越气愤, 高耸的颧骨不自觉地浮现一抹暗红。   “那顾衡本就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我在莱州的时候曾经在他家里借住过一段时日。也许就是在那时候他趁我不备剽窃了我的著作,还恬不知耻的写上他的名字抢先出了文集, 如今又倒打一耙。只要敬王殿下信我一回,我愿与顾衡当堂对质。”   那顾衡当初是实打实的辛未科榜眼出身,如今已经是朝堂上炙手可热的红人。且心够狠手段够狠, 年纪轻轻已经官居四品, 人家吃饱了撑的要跟你一个涉嫌舞弊抄袭之人当场对质?   龚先生心内腹诽面色却微松, 好生好气的劝解道:“这件事孰是孰非朝堂上还没有定论,但殿试就在眼前,朝廷总不能为了童兄一人耽误三百进士的前程。童兄稍安勿躁,相信那些老大人们肯定会拿出一个妥当的法子。”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自己好好一个状元之位眼看唾手可得,被这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一本文集毁得干干净净。童士贲心头气急,一时间便有些口不择言,“你是怕我抢了殿下对你的器重,才不肯出手相帮吗?告诉你,过不了多久殿下还是会用我的!”   这种人简直不知死活,难怪一回又一回的跟顾衡明磕暗磕,却没有一回占了上风。   也不用脑子好好想想,顾衡年纪虽轻但心思深沉且眼睛里揉不得沙子,这几年多少老谋深算的人在他手里都没讨到好去。人家等了三年才回头收拾原先留在莱州的烂摊子,已经是相当给童士贲颜面了。   不错,龚先生现在已经非常确定顾衡是这场事的背后主导。   虽然份属敌对阵营,但他亲眼看着童士贲栽了个大跟头还是忍不住感到解恨,面上却依旧是一团和气,“童兄这话说的有意思,反正殿下日后还要用你,你这时候来找我做什么?”   话一出口童士贲就心知不妥,奈何此时想挽回也来不及了。实在是这场病来的太不是时候,让自己整日晕晕沉沉没个清醒。眼下正是要紧关头,龚先生是靖王殿下最器重的幕僚,怎么口无遮拦把他得罪了?   他还在绞尽脑汁儿想着办法,龚先生已经面露轻蔑甩着袖子毫不在意地家去了。   童士贲气得跳脚,最后无法只得使了厚厚的银钱托人四处打探消息,才知道四月二十一的殿试名单上确实没有他的名字。礼部也没个明确的说法,只是叫他慢慢等着音信。   得知确切消息时童士贲如坠冰窟,知道顾衡迟来三年的报复终于显现出狰狞面孔,其当日偈旗息鼓并非怕招惹是非。   连日奔波郁结于心,加上他原本的症候使得病情迁延不愈,到后来竟夜夜高烧不退说胡话。等稍稍清醒一些,他坐在床头寻思着下去绝不是办法。朝堂上那些迂腐之人顾及士林面上好看,绝不会将自己这个会试三甲头名以抄袭之名废黜,那么……   想到这里童士贲精神一振,忙将叶瑶仙唤过来道:“你拿着我的帖子到顾御史府上求见顾大公子,就说请他明天务必拨冗见我一面。若他说没空,那我只有请他到会试主考温铨大人府上一叙了!”   叶瑶仙见他眼窝深陷瞳孔却奇异的发亮,心头不禁有些害怕。就小心翼翼地回了一句,“我一个妇道人家就这么陡然上门不好,不如拿一点银钱托人把帖子送过去,得了顾大公子的口信儿再回来拿剩下的银钱!”   童士贲心头虽急却知这法子急不得,只得点头答应。   抬头一看叶瑶仙,见她荆钗素服脸上半点妆容全无,就不禁怒道:“难怪这些日子我总觉得不舒坦,你一天到晚哭上这个脸给谁看?我在外头整日奔波,挣下一点银子就全部给你家用,结果就穿这么一身出去丢我的脸?”   叶瑶仙暗自叫苦。   自从那日被邻居大嫂知道童士贲得了脱阳症之后,她再不敢穿的过分鲜妍,就怕惹得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哪知道怕什么来什么,一直以为自己只是风寒附体的童士贲反倒看不惯这副打扮了。   那边虎视眈眈的盯着,叶瑶仙这时候根本不敢谁随意反驳,只得返回房中重新梳妆。刚刚装扮得宜就听大门被敲的山响,匆匆打开木门一瞧,竟是一个相貌英俊穿着华贵的青年,却是顾御史府上的顾彾。   顾彾自那日离开敬王府后着实惶惶了几日,又命人仔细盯着童士贲的行踪。见其只是跟敬王府的幕僚龚先生见了一面后就老老实实地待在家中养病,顿时把心放下一大半下来,心想这人倒是知趣。只要童士贲不乱说话,日后给点银钱打发了就是!   今日之行是迫于父亲顾御史的命令。   顾御史说,只要朝堂一日没有定论,就不能往死里得罪童士贲。顾彾兴趣缺缺的让小厮带着礼物到了手帕胡同,谁想到迎门的竟然是一个模样娇俏的小妇人!   顾彾本就是个自命风流的性子,一时兴趣大增。   见这小娘子约摸二十三四岁,穿着一件月白色的锦缎衣裳,系一条桃红的马面裙,见人末语先笑三分,比起家里的一妻一妾竟有一股别样的妩媚味道,顿时骨头就有些轻了。   上前打了个千儿斯斯文文地问道:“童先生……在家吗,可否通传一声,顾彾过来拜会?”   面前之人目光灼灼地望过来,年少时就在外面抛头露面的叶瑶仙何尝不知道里面的意思。她不自在地扶了扶头上的银簪子,将人往里让了一步,袅袅挪挪地施礼道:“我夫君久病,已经多日没有出门了……”   顾彾早就听说童士贲没有成亲,身边有一个服侍起居的小妾,没想到竟然生有几分好颜色。他一时间心痒难耐不住回头张望,所以见着童士贲的病容时吓了一大跳。   屋里反正没有外人,顾伶也就直言不讳,“那本文集的来处的确有些蹊跷,我是相信你的为人的。只是如今众口铄金,殿试又近在眼前,朝里那些老大人的意思是先委屈一下童先生。我父亲说等这件事的风头过后,一定位先生筹谋一个富庶之地为父母官。”   原本满怀西希望的童士贲顿时透心凉。   他又不是三岁孩童,能被这样浅显的话糊弄住。又急又气之下只得冷笑道:“敬王殿下见阵势不对,恨不得立时跟我撇清关系。可是你们父子不要忘了,你中的二甲名次里可有我一份货真价实的功劳。我拼得个鱼死网破,只怕你们也讨不了好去!”   躲在一边沏茶的叶瑶仙这才知道事情的原委,骇得一时手足冰凉。但见屋子里的气氛僵硬,只得硬着头皮柔声劝道:“有什么话好好说就是,这位公子远道而来探望你,全然是一片好心……”   童士贲把话说得太满正有些下不了台,听了这话顿时勃然大怒,也不顾外人在场抬手就是一耳光。   叶瑶仙又羞又气,拾起地上的茶盘转身就出了屋子。门帘儿晃动下,只留下乌黑发尖儿的余影和隐隐浮动的暗香。   童士贲也有些恼恨,扭头道:“这件事你做不了主,回去跟你父亲商量一下,总要帮我想个两全的法子出来。你老婆是周尚书的掌上明珠,为了保你这个乘龙快婿,必定不忍心我这条船就这么沉下去。我反正身无长物这个状元当不当无所谓,只是事情闹大了,京城百姓的乐子可就大了。”   顾彾没想到这个人如此油盐不进,眼看着要被捋夺功名了,他还想着让人保他的状元之位,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他本就是舍不得激的性子,闻言腾地站起身子怒道:“那边已经是铁证如山,你让我父亲如何为你翻案?硬说那文集就是假的恐怕不成,那个小子当初送了好几本出去,都是当世有名的大家。跟你说实话,朝中正在派人一家一家的查访,看是谁把里面的文章漏了出去!”   童士贲眉目森森,捶着床铺喊道:“那就是我自己写的,怎么就变成顾衡那个无耻小儿的大作?”   顾彾冷笑,干脆说了大实话,“当初入京时在敬王府初露头角,你以一首诗搏得头彩。如今已经证实是顾衡十六岁时所作,当时在场之人历历在目。我父亲就是想帮你说一句好话,都找不见像样的由头。”   他知道那小妇人在外间守候,这时候尤其想彰显自己的男子气概。   “若我是你,老老实实的拿些银子回乡下当一个富家翁,岂不比留在京中担惊受怕来得强。圣人此时还没有发作你,对着大家面子上好看罢了。若是等殿试过后,等你的还不知是什么样的好果子呢?”   若说先前童士贲还留有几分侥幸,这时候就如同五雷轰顶,也不知怎么喉口腥甜轰地就倒到在枕上,扑哧扑哧的直喘粗气。   顾彾逞意气一时口快,把自己知道的大部分事情都说了出来,这时候看见童士贲恨恨不平的样子不免有些后悔。心想要是这个人狗急跳墙,万一做出不可收拾的事情该怎么办?   ※※※※※※※※※※※※※※※※※※※※   宅在家里一整天……感谢在2020-01-26 21:44:05~2020-01-27 21:32: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一的新名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锦上添花 10瓶;勇往直前 4瓶;桃红柳素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二三零章 找死      深蓝色缠枝莲纹棉布床铺上有星星点点的血迹,童士贲忽地就紧闭双眼人事不醒。顾彾再蠢也知道闯了祸, 惶惶抽步转身准备回家再和父亲好好商量。   脚步踉跄间却忽地碰到一个柔软的身子, 正是先前奉茶的那个小娘子。   正在想事情的女人似乎吃了一惊, 却立刻柔柔媚媚地一笑。好似又觉得有些唐突,蹲身福了个礼轻道:“还望大公子不要和我家夫君见气,他生病之后一向有些不可理喻。等一会儿我再进去好生劝劝, 改天再到府上给你赔不是……”   这话说的多让人爱听,顾彾的心头火顿时就了无影踪。   抬头见这妇人眉目温情, 脸上还有刚才被童士贲掌匡时留下的红痕 , 胸口顿时有些发软, “小夫人不要客气, 童先生与我有半师之谊。这老师训斥弟子乃是天知地义之事, 我又怎么会生他的气呢?倒是小夫人你身子柔弱,童先生刚才实在是……太过了!”   顾彾从少时就有一股怜花惜弱的痴气,自觉风流但不下流,尤其看不得美人受欺负,更不愿负了美人的恩义。眼见这位温柔貌美的小娘子在童士贲面前动辄挨打受骂, 一颗心顿时偏了过去。   叶瑶仙这几年在京城一贯扮贤良,人前人后都是一副端庄自持的模样。但她从前在乡下开杂货铺子的时候见惯了这些狂风浪蝶, 自然有一套对付的手段。   这时候有心拿这种人戏耍一番, 就泫然欲泣地咬唇道:“妾自知身份低贱,这辈子也就只能这样了, 即便是受些磋磨想来也是上辈子欠他的。若是哪日被打死了, 反倒是种幸事……”   顾彾左右看了一眼无人, 大着胆子上前一步将那妇人的手隐蔽至极的勾了一下。   见那妇人不避不让,两腮还飞起一抹艳红,顿时就肥了胆子。低声道:“既然如此……以后不如从了我,除了名份我必待你如珍似宝。唉,你待童先生仁至义尽,但他费尽千辛万苦才得来的功名眼看不保,如今他只怕看谁都不顺眼……”   这些日子叶瑶仙已经七七八八的知道了一些事情,只能感叹老天何其不公。童士贲为了得到这个头名,背后不知下了多少苦工。每日不管多晚回来都要苦读至半夜,如今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听到这话后叶瑶仙难免心动了一下,见这人衣饰无不精美,就依着往日的作派似笑非笑地为难道:“妾是沟底里的泥,公子是山尖上的雪,还是不要说这种话来诓骗奴家了!”   女人的眼波流转,神情似怨非怨。   隔着几步远就是人家卧病不起的丈夫,顾彾紧张刺激之余色授魂与。若不是还记得这是童家,差点儿就要凑上前去言语调笑一回。定了定神,扯下腰间的佩饰塞过去道:“你……莫着急等我来想办法,总要救你脱离苦海才是!”   叶瑶仙木楞楞地望着手心里成色上好的玉饰,一时惊的目瞪口呆。   心想这个人便是个二傻子吧,几句逢场作戏的话他就当真了。自己的丈夫再不济也是才华满腹的新科进士,即便当不成状元二甲三甲总跑不了,自己何至于脑子抽抽为了一个巴掌就改弦易张?   况且更重要的是,莱州老家还有自己的亲生儿子……   手中的玉饰温润圆滑价格不菲,叶瑶仙正要上前去还给那人,就听屋里清醒过来的童士贲高一声低一声地要茶。她知道男人正一向心头不痛快,顿时不敢再耽误。忙把东西细细收好,把头发重新拢好后进了屋。   顾彾出了手帕胡同特意留了个心眼,专门找了个附近的茶楼打听童士贲两口子的私密事儿。   今天跟他出门的小厮最会察言观色,知道这位少爷怜香惜玉的老毛病又犯了,干脆把童家特别是这位小夫人的事儿打听了个清清楚楚。   “童先生前些日子得了脱阳症,不知吃了多少药一直不见好。旁边的这些婆子媳妇一点都不待见那位叶娘子,说她妖妖娆娆的一看就不是出身良家。童先生的病一直不见好,多半是这位叶娘子天天晚上纠缠不休,那些胡言浪语小的都说不出口。”   小厮眉飞色舞说的口沫横飞,仿佛亲眼得见一般。   顾彾却是心头怜惜更甚,那样柔弱堪怜的女子竟被别人说得如此不堪,在家里又被夫君那样不当人的对待,心头的苦水只怕要满溢出来了。若是自己不伸手搭救,那女子唯有死路一条。   他在心中暗暗打算,于情于理于公于私这个童士贲都不能留了……   宝钞胡同,顾御史府。   妆容精致完美的周玉蓉身子站得笔直,正恭恭敬敬地站在廊下回话,“我父亲的意思是,这个童士贲不能再留了。虽然头几年可以拿银钱好生打发,可是时日久了等顾伶的官职越做越大,保不齐这个人会跳出来讹诈别的东西。”   她气定神闲地说着话,头上的金簪在日头下闪现利刃一般的明光,“既然他握着咱家的把柄,就不能一味纵容。我父亲说对付这种贪得无厌的人,唯一的法子就是让他永远不能再开口说话……”   顾御史眼角一跳背上生了层白毛汗,他为人虽也算不上一个良善之人,但也不像周家这样把性命不看在,随常一开口就是要人命。   他勉强咳了一声,“再稍微等几个时辰,我已经派顾彾过去探望童士贲了。若是他的要求不高,我尽量满足了就是。若是狮子大开口,我自会……找人解决他!”   周玉蓉实在看不起顾御史的行事,就微微欠身道:“这件事的前后因果我已经查得明明白白,做最后决断的是您。只是您这样犹犹豫豫,到最后恐怕会害了顾彾。”   顾御史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他怕动作太大,反而引起有心人的注意。话说回来这个儿媳出身名门做事果断,简直哪儿哪儿都好,做顾家的宗妇更是绰绰有余。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身边还没有嫡子傍身。   他想了一下,把抽屉里一只匣子推过来道:“以后顾家就是你们夫妻俩的,千万要同心协力不可二心。我这里有五千两银子,你拿去置办一点私产,顾彾的事还要托你父亲多多费心。等这件事了了,你们夫妻俩就到外面去游玩一段时日,这个家总要有个孩子才像个家!”   周玉蓉定定盯着上面的纹路,良久后挺直的背脊才稍稍弯了一下行礼,仪态完美恭敬地却退出了书房。   丫头冬语忙跟了过来低声道:“大公子这几天在家里老实的很,没怎么出去胡作非为。回来时先跟老爷说会儿话,然后再去书房看会儿书,有两天是在秀姨娘那边歇着的,想来也是被这回的事骇住了。”   周玉蓉这趟回娘家,取的理由是给周夫人侍疾。因为怕家里照应不到让秀姨娘瞅准机会再出幺蛾子,特地把机灵些的冬语留下来照应。   周玉蓉微叹了口气,“如今我也不做别的指望,只希望他老老实实的别在外面勾三搭四。到时候有了功名再找门路外派为官,多历练几年或许就成熟懂事些了。”   庭院里草长莺飞一派生机盎然,周玉蓉却心累不过。她茫然的看着廊下金丝笼啾啾吟唱的雀鸟,觉得自己的境遇比这些畜生也好不了多少!   一步错,步步错……   如今自己还在指望丈夫早点儿成熟懂事,那边的顾衡已经成为让自己父亲都感到棘手的对手。同样的时日,在顾衡的身上就渐渐沉淀成阅历,在顾彾的身上就是一桩桩的风流韵事。   若仅仅是这些便也罢了,顾伶的进士功名竟然掺假。若是让别人把这件事情捅露出来,她周玉蓉以后就休想在京城贵人间抬头!   所以,这个叫童士贲的人必须再不能开口。若是公爹不敢下这个手,那她就只有亲自找人了。   顾彾这回却难得和她同心,一回家就到书房找父亲,一番添油加醋后道:“那童士贲倨傲无礼,说爹和周尚书不出面的话他就要闹个天翻地覆。我多说了几句,就把我训斥的像孙子一样。要是换一个人敢在我面前这样呲牙,我肯定上去就是两巴掌……”   顾御史面色也有些不好看,捋着胡须骂道:“多大岁数了,还这般不着调……”   顾彾耳边连一想起那妇人柔媚的嗓声,心头一热扑通一声跪下。   “这件事爹你千万要紧着些办,若是三年五载之后童士贲学着顾衡的手段也拿出一本文集要挟,到时候不是用我的命吗?”   春末的风在院子里荡荡漾漾地吹拂着,墙角几棵还没有来得及长出新叶的树枝就像刀剑一样伸向天空。被儿子连声催促的顾御史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再多的顾虑和儿子的大好前途比起来也就不算什么了。   然而所有的计划都赶不赢变化,就在顾御史派人了结此事的时候,有莱州籍士子顾徔到京都府衙状告童士贲收银售卖会试题目……   事情就是赶得这么寸,那边京都府尹将将把状子接下来,这边就有人报告说手帕胡同的童家遭遇大火,户主童士贲因卧病在床逃避不及被大火活活烧死在屋内!   ※※※※※※※※※※※※※※※※※※※※   这时候才写完,累得一狗……   shg 第二三一章 饵料      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手帕胡同的意外火灾被里正举告。案子最后转到了大理寺, 所以顾衡这个新上任的左寺丞就有幸听到了详细的案情。   案发当日早晨, 莱州籍举子顾徔上门说有事相商。两人是姨表兄弟, 童士贲就吩咐妾室叶氏到巷口割两斤新鲜猪肉,再到旁边的小酒馆估两壶酒回来。   叶氏说她买了猪肉和酒水之后,突然想起家中调料差不多要用完了, 就转到街面上买了几味花椒桂皮八角。因为知道顾徔和丈夫是表兄弟,怕他们私下里有什么话要说, 还特意在外头多逗留了一会儿才回家。   叶氏在灶下忙碌的时候, 偶尔听见顾徔和丈夫有几句争执, 好像与会试考题有关。她本就是一乡下妇人,对于这些东西也不是十分精通, 所以听过之后就忘了。   因为有邻居相约一起去潭拓寺进香, 叶氏第二天一早就出了门。   等她晚上回家时,才被里正告知自己租住的小宅子已经一片狼藉, 丈夫也被烧成了一段面目全非的枯碳。毕竟是同床共枕好几年的夫妻, 叶氏从那截枯炭上的一只手认出这确实是她的丈夫童士贲。   负责调查案子的衙役抬头看了一眼坐在右手末位的顾衡, 尽量客客气气地道:“我们勘探现场后得到结论,因为家中无人童士贲就自己起来烧水做饭。没想到因为身乏体弱,烛台倒在灶下柴堆上引燃大火, 这应该是个意外……”   堂上坐着的都是大理寺的各级属官, 就有人提出疑问, “这个结论下的未免为时太早, 童士贲既然重病, 那叶氏为何还要在外逗留许久?还有那莱州籍士子顾徔既然已经将童士贲告了,又为何跑到他家去发生争执?”   大理寺卿就和颜悦色地看过来,“听说顾寺丞任洛阳知府时政绩斐然,侦破了不少大案要案奇案。不妨说说手帕胡同这桩案子,好让同僚长一些见识。”   敬陪末位的顾衡就双手一摊苦笑道:“实不相瞒这桩案子的另一位嫌疑人顾徔乃是在下未出五服的族兄,平日我们素无往来,我也是前几天才知道他来京中应考。按理来说我应该提前回避,望各位大人公正决断就是……”   大理寺卿颇为满意这人的知情识趣,“这桩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因童士贲……身上的确有含糊之处。朝中老大人们的意思是等殿试过后再来处置,没想到他又牵涉进售卖会试考题的风波中。”   另有一位大人的子侄也参加这趟会试,听着这话后不禁有些牙疼,嘟囔道:“这厮实在是太能惹事儿了……”   顾衡面上微笑,心里却在想这回到底是谁最后出了手。不过童士贲就这般轻易惨死,也委实出乎他的意料。   等人差不多散去了,大理寺卿唤住顾衡道:“这件事的前前后后我俱以知晓,说实话童士贲这种寡廉鲜耻之人竟然盗用你三年前的著作。朝中几位老大人一时不察,差点点了他为今科状元。若不是发现的及时,势必会成为我等仕林中人的百年笑柄。”   顾衡眉目不惊地站在一旁微笑。   大理寺卿一时看不出他的深浅,“这童士贲原先仗着敬王殿宠爰下上窜下跳,十足十是个小人。你那位族兄所递状纸我也看了,人证物证俱在,说不得那童士贲是惊惧之下引火自焚……”   顾衡心头好笑,这当官的能把黑的说成白的也算是一样本事。童士贲城府极深,为达到目的又愿意在别人面前伏低做小。当年在莱州时因为和叶瑶仙无媒苟合,被莱州的差役抓了个现形,他都能唾面之干当作无事一般。   这种人会因为羞愧而引火自焚,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回到巾帽胡同后,顾衡翻了一遍往来书信,拣要紧的写了回信,这才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总共不过数十页,随手一翻就是一篇脍炙人口的策论。那篇让童士贲失去状元之位的文章,赫然也位列其中……   顾衡微微一笑。   这辈子也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童士贲只怕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呕心沥血写出来的文章,被自己提前三年公诸于世。当年这人最喜欢干的就是这种剽窃之事,如今也让他饱尝一下被剽窃的苦楚。   顾衡原本的目的就是让童士贲身败名裂,站在最高点的时候跌落下来。谁想他自己作死,竟然自己另编了一套会试考题牟取暴利,顾徔……肯定不是唯一的买家!   那这件事就极其有意思了,顾徔因为落第所以要去告状,那高中者说不定就要杀人灭口呢!   顾衡把文集重新收在抽屉的深处,这把饵料撒得实在是太是时候了,池子里大大小小的鱼竟然全都浮起来了。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只是这条大鱼没想到身后还有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   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要了童士贲性命的人已经呼之欲出,想来……就在那张新科进士的名单里。   一进春末日头便变得慵懒惬意,书房门被乒乒乓乓的一顿乱敲。   一个穿了粉红襦裙的小姑娘凶巴巴的站在门口,叉腰道:“爹爹你回来这么久都不来看我,特意留给你的点心不给你了!”   顾衡哈哈大笑,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   上前一步把小姑娘顶在肩膀上笑道:“我的囡囡已经长大了,竟然晓得给爹爹留口好吃的。忘了告诉你,我带了虹桥老杨铺子里的红糖锅盔和羊肉馅的煎饺。等会儿我叫人送到书房里,你悄悄的吃了再回去,省得你娘看见了又要骂咱俩……”   顾瑛怕孩子乱吃东西影响牙齿发育,除了正餐之外点心是有限的。为难了家里这个小馋猫,连带顾衡这个当爹的有时候都要偷偷摸摸地把吃食带回家来。   也许是不常吃的东西格外香,顾囡囡的口水顿时流下来了,像麻花一样扭着顾衡乱亲。   父女俩躲在书房里热热闹的吃了一顿饱的,到晚饭时就有些吃不下。顾瑛一看就明白了,没好气地瞪了丈夫几眼,转头吩咐灶上帮忙熬一罐消食的山楂水。   奶娘抱着刚刚吃过奶的文哥儿进来,顾小囡顿时忘记被训时的痛苦,垫着脚尖儿看弟弟吐泡泡。   顾衡看着眼前的一片热闹,心满意足的牵着媳妇的手,满脸歉意道:“莫生气了,吃完东西时我已经让囡囡仔细细擦了牙。她总共吃了半个锅盔两个煎饺,剩下的都让我吃了。小孩子正是馋的时候,在我面前念叨好几回了。”   顾瑛因为刚刚生产三个月身子还有些丰腴,听到这番歉意满满就是绝不悔改的话,伸出指尖拧了一下道:“就是你瞎惯着,才让她这般没有规矩,一天到晚就只知道疯跑!”   被拧的胳膊根本就不痛,顾衡却假意嘶了一声,“从前在咱们在莱州乡下时,祖母也不怎么管咱们,可咱们还不是顺顺当当的长大了。我如今是四品,你手底下也有几个像模像样的布庄,比起别家来也差不到哪去。”   他喝了几口热茶,“囡囡这才丁点儿大,就让她学这样学那样。日后到了婆家又要服侍婆家的人,细细想来,竟没有一天快活日子。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对女子不公,既是如此又何必再憋着她……”   顾瑛看着堂前用一双小短腿跑得面色绯红的女儿,又看看一脸惆怅舍不得女儿嫁到别家去的丈夫,嘴角抽搐了一下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夫妻二人坐在一处闲话。   听到顾家老二顾徔状告童士贲售卖会试考题,没想到第二天晚上童士贲就死于大火,正给文哥儿喂白水的顾瑛惊了一跳。把小儿子递给一旁伺候的奶娘,不安道:“你虽然已经被过继出去,但若是闹大了难免牵连到你身上……”   顾衡格外喜欢这种被人放在心尖上的感受,闻言浑不在意道:“不过是些许小事不必忧心,顾徔……与我早就形同陌路。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都没有过来问我一句话,凭什么我要上赶着去帮他们收拾烂摊子?”   顾瑛这几年见识早已不同往日,皱着眉头道:“这样一来,顾徔身上的功名只怕不保,莱州老家的老爷太太只怕不会轻易放弃……”   顾衡嗤笑一声,眉眼凉薄道:“他们给顾徔银子到京城走门路时,就应该想好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即便告倒童士贲,他也讨不了半点好去。如今童士贲命丧黄泉,他心头这口怨恨恐怕只能带到阴曹地府里去了。”   顾瑛叹了一口气,想着难缠蛮横天大地大我最大的汪太太暗暗摇头。心想好好的日子让她作成这副模样,也难怪哥哥出来做官好几年都不愿回去看一眼。若不是老家还有祖母安在,哥哥只怕恨不得跟那家人永世不再相见。   夜来梦回之日,也不知汪太太会不会为往日的所作所为感到一分后悔?   ※※※※※※※※※※※※※※※※※※※※   感觉假期过完我要长胖……   shg 第二三二章 偏殿      拨出萝卜带出泥,谁都没想到顾徔的供述虽然乱七八糟, 但依据其中的一条线索竟然顺利找到另一位售卖考题者。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人手里竟然有一份名单, 上头几位会试高中者赫然在目。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听闻消息的顾御史没想到童士贲人死了都还不消停。听到宫里太监的宣召后他腿都吓软了,踉踉跄跄地进宫跪倒在揾藻堂的殿门前,连话也不敢申辩一句只知道砰砰地胡乱磕头。   良久, 才听到里面宣召觐见。   顾御史连头都不敢抬,脚腕子颤颤抖抖地趴在地上。耳边就听有人在上头淡淡问道:“你也是朝中伺候多年的老臣, 怎么能纵容家中子弟做出这种营私舞弊的事情?”   这时候绝对不能认, 认了就是个死字。   顾御史身上的冷汗唰地一声就淌了下来, 小心翼翼地答道:“臣家中劣子与童士贲私下交好,常在一起切磋学问。若说有借鉴臣是相信的, 若说找人捉笔是无中生有的。前些日子童士贲遇到了……一件棘手的事, 特地上门找我父子俩相商。我鄙弃这人的人品低劣,当场就叫家奴把他轰了出去。”   皇帝轻哼了一声, “可如今童士贲死了, 死人是不会再说话的, 所以是非黑白就成了一桩悬案……”   顾御史听出这话中隐约的森寒之意,心头更是一惊,却知道在眼下这个关口根本就不能泄气。只得硬着头皮道:“臣也不知道事情怎么演变成这副模样, 但这桩意外的确是个意外。臣可以拿全副身家性命担保, 童士贲之死与臣毫无干系!”   皇帝似乎扫过来一眼, 抖了抖手中的几张纸道:“这件事的确有些奇怪, 金吾卫在童士贲家中搜到几页残破的纸张, 上面有几段文字依稀是你儿子顾彾在会试时所做的文章节略,落款的日期是一个月前……”   顾御史大惊失色,两股战战不能言。忽听堂侧有人轻咳了一声,实在忍不住就偷瞄了一眼,见正是当今的礼部尚书周敏之自己的亲家,顿时如遇救星面露哀求之色。   ——这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周敏之气不打一处来,就没见着这么无用的人。但这人是自己女儿的公爹,是女婿的亲爹,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往火坑里奔。只得上前一步道:“顾御史先前也说了,年轻人在一起互相切磋学问也是有的,顾彾偶尔留一点笔墨文章在朋友处也是人之常情……”   皇帝脸上的神情顿时有些奇怪,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右手随意挥了挥,几个朝堂重臣就知道这是皇帝乏了,恭恭敬敬的却退出了偏殿。   一旁服侍的符大监小心换了一盏热茶。   皇帝像看傻瓜一样看着那些绯衣重臣渐渐走远,摇了摇头恨恨道:“朕若是不想让天下百姓看这届春闱笑话,这几个蠢才的脑袋早就被砍下来了。童士贲也算有几分真才学的人,怎么偏偏要去抄顾衡的文章呢?”   符大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末了只得陪笑道:“多半是小顾大人那篇文章实在是太过精彩,童士贲爱不释手之下起了贪念。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总觉着别人手里的物件要金贵些。”   连日碰到许多污糟事,皇帝确实面上带笑连连点头,“所幸还有个顾衡能堪大用,在洛阳府当了三年主官总算历练出来了,他跟老二一样倒是个极务实的……”   符大监跟了皇帝二十年,只是近几年才算慢慢看清楚了皇帝的心思。琢磨了一会儿才开口道:“这童士贲一向和敬王殿下走得近,冷不丁就这么没了,孰是孰非先撇在一边,只怕殿下心里也不好过。”   皇帝从鼻子里低哼一声,“老三看人的眼光不行,他收十个门人也抵不上顾衡一个。”   符大监一边伺候着皇帝用膳,一边在心里慢慢琢磨着这话里的意思。良久才暗暗叹了一口气,如今的局势已经越趋明朗,只是有些人还浸在美梦中不愿醒。   出了乾清殿,周尚书在一道宫墙拐角处故意停住了脚步,果然不一会儿功夫顾御史就气喘吁吁的追了上来。   周尚书皱了皱眉头不耐烦道:“听说那告状的顾徔也是你顾家的子弟,怎么如此不注重大局?童士贲死了就死了,把这些脏水臭水通通泼在他的身上,反正死人不会开口说话。那顾徔就不同了,听说他是顾衡未过继前的兄长。他们打断骨头连着筋,你要谨防这小子被人挑拨当枪使。”   顾徔的兄弟是顾衡,而顾衡后头站着的是端王……   顾御史心头一颤,忙不迭的开口解释,“那顾衡与家里势同水火,顾徔出首告发童士贲应该不是他的手笔。”   周尚书久久不语,过了半晌才叹道:“敬王殿下为了扶持童士贲费了多少心思,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如今在这个节骨眼上,谁能坚持到最后谁就是赢家,你们父子俩……千万不要做让仇者快亲者痛的事。若是坏了敬王殿下的章程,我第一个拿你们开刀!”   顾御史险些又跪了下来。   周尚书挥手止住他,“所幸金吾卫只在童家的废墟里找出只言片语,要不然你的宝贝儿子早就下了大狱。如今虽没了确凿证据说顾彾舞弊,但圣人心中已经起了疑心,他日后的前途多半有限。现在能挽回圣意的唯一办法,就是你主动请辞!”   顾御史听了个冷汗涔涔,好半天才醒过神儿来,面上神色大变,“……何至于此?”   周尚书冷笑一声。   “你的前途重要,还是你儿子的前途重要,自个好生掂量一下吧。先前在圣人面前你的应答若是有一分迟疑,等待你一家老小的就是万劫不复。即便这样这件事还是在圣人心里留了疙瘩,时日久了必定会演变成悬在你顾家头顶上的炸弹……”   顾御史面色灰败,良久才双手一拱佝偻远去。   周尚书看着他萧索的背影毫不同情,这种恼了圣意全然无用的人留下来只是累赘,还不如趁此机会甩干净。只是顾彾毕竟是自己的女婿,只能先找个机会将他远远打发了。过个三年五载等这件事淡了下来,再寻机会把他调回京中。   只是这样一来,一向养得娇贵的女儿也免不了要跟着出京。想到这里周尚书心中懊悔不已,当初心中多少家世好相貌好的青年才俊,玉蓉干嘛非要选那么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顾彾当女婿?   四月二十一日,众人期盼许久的殿试终于如期举行。虽然其间有无数波折,但知晓期间缘由的人并不多。最为引人注目的三甲终于揭晓,和往年稍稍不同的是这份名单与会试时的名次多少有些不同。有几位一跃而前,有几位竟然成了垫底的。   顾彾在榜单上搜寻了半天,才在倒数最后一排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最后几名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是同进士出身。   自古以来同进土就是一种非常尴尬的存在,不是进士出身而按进士出身对待。类似的还有如夫人,意思就是如同夫人,但是并不是八抬大轿抬进门的正经夫人,其实是小妾,所以同进士出身的人比较忌讳别人提起。   顾彾险些暴怒而走,落到同进士的榜单上还不如不中,落第最起码下回还有机会。同进士出身的人最多只能外派为八品小吏,不管能力再卓绝都是为他人做嫁裳的命……   永祥胡同,顾御史府。   府里一片愁云惨雾,有机灵的仆人早已把大红鞭炮和打赏的铜钱收了起来。太和殿廷试的结果一公布,立刻就有人把名单抄录了出来。   疾步而入的顾彾连人都没看清就怒喝道:“和着你爹把我父子俩当猴耍呢,说什么只要我爹主动请辞,圣人肯定会不再追究。结果把我的名字摁在同进士里头,打脸也不是这么个打法。”   正坐在妆台旁点胭脂的周玉蓉闻言好笑,尖利反驳道:“真是不知好歹,也许你这个同进士的功名还是我爹帮你周旋才保住的。知不知道什么叫做火中取栗,这场殿试不知多少人盯着,为了帮你我爹不知赔了多少人情?”   顾彾见她一张艳丽红唇上下翻飞,只觉头颅嗡嗡作响。   气急之下,转身一脚把门口一只尺高的山水人物赏瓶踹翻,半身不肯示弱的反击道:“你爹费尽心思把你嫁给我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还不是因为你在婚前名声坏透了,京里已经没有人敢娶你。既然咱俩是半斤对八两,又何必在话里话外带个帮字?”   这话份外刻毒,外间正在收拾东西两个大丫头夏言和冬语面面相觑一眼后,忙退在门外守着。   看着面色忽变得惨白的周玉蓉,顾彾终于出了这口心中恶气,就连成为同进士的惴惴之情都一扫而空。就是为了日后有个好前程,一家老少在这个女人面前连重话都不敢多说一句,结果就落了这么个下场。   他上前一步拍着女人颜色鲜艳的红唇无限恶意道:“我往日不说破,就是想给你留两份面子。结果倒纵得你在我家耀武扬威。告诉你日后最好给我安分守己,要不然我就让你下半辈子呆在顾家宅子里守活寡。”   女人眼中终于露出惊怒之色,顾彾看得心头大爽——果然这些高门出身的女人就是欠收拾。   ※※※※※※※※※※※※※※※※※※※※   作者君和了一回稀泥……觉得顾御史一家就这么倒下太便宜了……恶趣味!   shg 第二三三章 新寡      与家里的人草草吃了顿饭,顾彾就闹着要出去散散心。顾夫人不敢拦, 反倒是顾御史挥了挥手让他自去。   顾夫人不解, 顾御史叹了口气道:“我原先想着下死力把儿子扶持上去, 却千算万算没想到遇见这么一场祸事。周尚书与咱们家虽然算得上是姻亲,可如今却是打心眼里看不起顾彾,日后放在他身上的气力只怕也有限得很……”   顾夫人惊得不行, 呐呐道:“可咱家媳妇儿可是他周尚书的亲女儿……”   顾御史恨道:“但凡周氏肯多用心,哪怕就是哭着随着撒泼耍横, 她夫君也不会落一个同进士的出身!顾彾是不该在新婚头月就抬姨娘进门下她的脸, 可咱们这对老的待她总没话说了吧, 想来亲生女儿也不过如此。”   望着远处枝头上不住跳跃的雀鸟, 顾御史只觉心头一片悲凉,“我在圣人面前主动请辞,将身上的差事双手奉还,就是想让周尚书保住顾彾的前程, 可还是落到如此局面……”   顾夫人本就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内宅妇人, 丈夫说什么自然就信什么。在心里琢磨后的确是这个理儿,若不是当媳妇儿的没有使出全力, 媳妇儿的亲爹周尚书怎么都应该帮一把。这样一想后, 她对周玉蓉的百般喜爱立刻就变得半分不剩……   顾彾挟着一团怒气出了家门后颇有兴味索然,站在门口也不知道何处去。   就有贴身小厮过来善解人意的建议道:“听说那位童先生的小妾新逢变故居无定所, 连扶棺回乡的钱都没有。整日里只知道哀哀哭泣, 让人听了不落忍呢!”   顾彾一时怜惜大盛, 踹过去一脚道:“怎不早点儿报给我知道, 那样一个弱质芊芊的女子亲眼看见丈夫烧成了一截黑炭,只怕晚上连做梦都要吓醒。童士贲与我毕竟有半师之谊,照顾他留下来的遗孀乃是我的份内之责。”   他到现在为止都清楚记得那女子在光线昏暗的廊下嫣然一笑,又妩媚娇俏又怯怯惹人生怜……   小厮急急把马车赶过来,脸上露出一丝猥琐之意轻笑道:“我听那些街坊邻居说,这个小寡妇一身内家功夫了得,童状元在世时每晚都过得□□,所以年纪轻轻才重病在身久治不愈。公子,你要不要先在药铺里拿几颗药以备不时之需?”   顾彾听得心痒难耐,咳了一声才低斥道:“我只是去看望一下,快些把你脑子里那些龌龊的东西扔了。”   等马车拐过银锭桥时,顾彾终于扭捏捏地从袖子里拿出一张银票低声吩咐道:“听说咱家里常来的那位胡大夫手里有祖传的好药,你悄悄过去给我寻摸一瓶。莫痛惜银子,千万记着要那种不伤身且效用好的药,多的银子就赏你吃酒。”   这个小厮在顾彾伺候良久,最要紧的就是善解人意。闻言拿了银票跳下马车,飞一般地奔去。   手帕胡同。   大火燎过后,小院的两间正房只剩一个空架子。叶瑶仙向房东苦求了半天才被允许多住半月,一想到满怀希望来到京城竟落魄而归,如今丈夫只剩下一捧灰,若是回到莱州乡下婆母还不知会如何苛责自己?   这样一想便令人不寒而栗。   虽然官府已经将这次事故定为意外,但叶瑶仙却隐隐绰绰的觉得丈夫的死另有隐情。她虽然也有几分精明,可终究看不清隐藏在波涛底下汹涌暗流。寻思着丈夫多半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这才被别人捋夺了几乎要到手的状元之位,还有好生生地殒了一条性命……   叶瑶仙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滞留在京城,过一天算一天罢了。她也没想着为童士贲翻案,毕竟无凭无据连加害者都不知道是谁,连状纸都不知往哪个衙门口递,又何来翻案?   雨天一片雾蒙,叶瑶仙枯坐在窗前愁得不行。出了事情之后,敬王府派人送过来五十两抚恤银子。人人都道敬王仁义,可这是在水都贵如油的京城,五十两银子能用多久?   状元夫人的美梦还没醒就碎成一地,难不成只有返回家乡守着那个刻薄的老巫婆守着那几亩薄田过完下半辈子……   门口轻响,叶瑶仙猛地回过神过去应门。抬头就见槛外站着一个眉眼俊秀的青年,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深深一揖道:“得知噩耗迟来许久,还望小夫人节哀……”   叶瑶仙立即想起被自己贴着胸口收藏的那块贵重玉佩,脸上腾地就红了起来,柔柔弱弱的欠身为礼,“奴只恨这场大火没把奴一起带走……”   正值花信的妇人一身新寡的素白,白裙下露出一角秀气的小脚。   那脚上的绣鞋白底蓝边,帮子上还用丝线绣了蓝色的缠枝纹。一头黑发只簪了两朵白花,更衬得眉目如画肩膀削瘦腰身纤细,偏偏眼神脉脉含情流转如水,一举一动比青楼的红倌人还要勾人!   顾伶自诩正人君子,一时还不敢十分造次,就推着手边的礼品含蓄道:“……知道遭遇不幸,就带了几样东西聊表慰问之意,小夫人对将来可有打算?”   叶瑶仙虽然不是过尽千帆但也有几分阅历,这几年在京城老实住着,往日里开杂货铺子做生意的手段差点忘了个干净。这是一见顾彾的形容,那些打情骂俏欲拒还迎自然而然的就信手拈来。   她斜签着身子坐在门边的一把椅子上,那手绢半捂着嘴,声音里隐含悲苦。   “我千里迢迢的陪他到京城来,没想到他命短一遭没了性命,我只怪自己命苦。等回乡之后,只怕转眼就会被婆婆发卖给别人。要是这样我还不如早早一头撞死,总还能保一份清白……”   顾伶心中敬佩油然而生。   心想这女子和年轻时的茗秀何其相像,只是茗秀进了顾家有了姨娘名分之后,无论大事小事受了委屈后都喜欢找自己做主撑腰。偏周氏也是个不容人的性子,两个人隔个三五天就要干上一仗。   两个女人不消停,使得偌大的顾府就没有一块清静之地。   顾彾看着眼前的女人心中忽然一动,轻言细语地建议道:“我在隔几条街的棉花胡同有个小宅子,若是不嫌弃的话可以先过去住一段时日。童先生的尸身也可以先寄存在附近的寺庙里,等时机成熟了再来想法子操持。”   叶瑶仙没想到困境就这般简简单单的解决,准备站起身称谢,没想到脚一软就踉跄扑过去。   顾彾对于这种事自然是驾轻就熟,上前将人一把抱起纳入怀中,壮着胆子柔声道:“我也不知怎地,自从那日见到你实在是心中欢喜至极,非要和你这般亲近才好。你莫怕,万事有我在一旁陪着……”   叶瑶仙推拒了两下,但听着对方的柔情蜜意那手就先软了。   顾彾见这小寡妇浑身上下软成一滩水,就知她已经同意了。忙在她面上亲吻,右手大力抚摸着她绵软的身子,左手也滑到了衣裳的绳结上。觑眼一望外间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便猛然起身一把将人丢在帐中。   顾家的小厮见屋内的灯光闪了几下又熄了,就知主人已经成了事。笑嘻嘻的帮忙把门掩好,准备找一个像样的小酒馆窝半宿。出门时就见院子角落里矗立着一具黑漆棺材,铜盆里的纸钱明明暗暗,被风一撩就窜起老高的火苗。   小厮吓了一大跳,这才想起这家的男主人是凶丧。   他啐了几口唾沫,心想少爷的福气倒是大的很,戏子女妓良家勾搭了个遍。每一个开始的时候都是情深意重,到了最后都撇开手去不了了之。就是不知这个小寡妇道行如何,能不能像秀姨娘那般仗着儿子登堂入室?   一对男女如干柴烈火成就好事,顾彾好久没有这般畅快过。第二天一早眼未睁开时都还在回味其间的醇美,心道这个小寡妇果然名不虚传,好几样手段连他这个老手都是第一次得见。   身下帐幔的质地有些粗劣,顾彾在心中盘算棉花胡同那边的宅子还需要添置些什么东西?   那里原先本是安置茗秀母子的地方,但后来事情揭破后就空置下来。茗秀从外室成了姨娘,眼界也高上许多,自然也看不起从前容身的小宅子。   不知出于什么目的,顾彾没让人把那里处理掉,反而花了些银子把地方重新翻新了一遍,这时候正好可以用来安置这个小寡妇。古语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原来正是应在此处。   鼻子边传来饭食的甜香,顾彾批了一件单衣出了一看,就在桌子上整整齐齐摆放着菜粥并几样小菜。他先尝了几口味道竟然还不错,就是屋里屋外没见人。   顾彾懒洋洋的穿好衣服,一间一间地寻过去。心想这一大早搞什么名堂,莫非是躲在净房沐浴想给我一个惊喜?   他特意照了一下镜子,见镜中人志得意满眉眼有春色,一副小登科的模样。嘿嘿笑了一回,就迫不及待的寻了出去。刚一打开紧闭的净房,迎面就悠悠荡过来一双秀气的小脚。   那脚上的绣鞋白底蓝边,帮子上绣了蓝色的缠枝纹……   ※※※※※※※※※※※※※※※※※※※※   苍蝇不钉无缝的鸡蛋……   shg 第二三四章 先生      巾帽胡同的书房里,顾府长随韩冬眉飞色舞地讲着先前得见的一团纷乱。   “那叶氏倒是命大, 被解救下来时还剩一口气, 把顾大少骇得险些当场尿裤子。也顾不得许多赶紧叫人到街上请大夫, 结果虽然叶氏救了回来,但顾大少□□他人的名声也风一般传了出去……”   这场大戏虽然不能亲见,但丝毫不能妨碍顾衡的好心情。因为气候得宜他只穿了一件藤青色的素面单衣, 恍眼望着眉目不惊气度俨然。   顾衡闲闲地泡了一盅茶道:“这叶氏虽是女子,却有一股不让须眉的狠劲。当年她为了攀污我以求脱身, 跟童士贲合谋在端午节的时候在众目睽睽之下跳了海。这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势不罢休, 倒也令人好生佩服!”   他好笑之余还有一丝厌气, “你看看,为了留在富庶京里过上人上人的好日子,前夫刚死她转眼就和顾彾勾搭上了。我以为为了掩人耳目, 他们多少还会等些时日呢……”   韩冬摇头叹道:“叶瑶仙孤独一掷上了吊,这顾大少当场就吓得面无颜色,若不是被人扶着险些瘫掉。他身边的女人一个比一个厉害, 只怕以后的日子更加不好过。外面的消息已经传开了, 只是顾御史府上还没有人过去报信,恐怕那边还不知晓这件事。”   顿了顿, 唯恐天下不乱的小声建议道:“那周玉蓉心高气傲,若是知道丈夫管不住下半身又搞出这种妖蛾子,只怕要气疯了。要不要我找个不相干的人去把这件事的原委告知, 好让她尽早收拾个院子出来, 好安排他丈夫纳的新人……”   顾衡给小儿子雕了一个拿在手里把玩的小木马, 这时候空闲了就拿出来用砂纸慢慢地打磨。   闻言浑不在意的笑道:“这叶瑶仙当年害我名声也就罢了,这周玉蓉起主意却是往死里要我夫人的性命。那时就要想到今天的下场,钝刀子割肉的滋味恐怕不好受,我所做的只不过是帮着添了一把柴。眼下火候正好用不着画蛇添足,就让这几个各怀心思的女人一窝斗去吧!”   韩冬心下尤其叹服。   大人的确只是帮着添了一把柴,但现在顾家如同烈火熬油的窘迫境况却是他一手促成。童士贲的死因未明,顾彾竟然美色当头上赶着把童士贲的小妾弄上了床,这消息要是传出去肯定会引起哗然。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现在正悠哉悠哉地坐在自家书房里给初生小儿子雕木马。单论对人心的精准把控,这世上无人能出其右。   童士贲贪得无厌,心心念念的想要爬上高枝。却不知道没有脊梁的一味逢迎,就如同没有坚实基石的房子,稍稍遭遇风雨就会坍塌,因为贵人们的宠幸和厌弃只在一念之间,所以他才枉送了性命。   在这场筹谋当中,顾伶只是捎带。   对于这个仗着父亲的余荫在外头作威作福的权贵子弟,顾衡还没有闲心空出手来收拾。更何况顾彾和周玉蓉两人早就成了相看两相厌的怨偶,光是妻妾之间那些数不清的小把戏就足够他们自己折腾了。   至于叶瑶仙已经为自己寻到了一个绝佳的去处,当年那些狗血至极的构陷酿成的苦果如今已经开出恶花来,没了童士贲的倾心呵护她就是一个俗世艰苦挣扎的女子。夫妻相对时只剩下柴米油盐指责谩骂,再深厚的感情也会消磨殆尽。   只可惜她拼了性命费尽心机求来的锦绣前程注定只能是镜花水月……   后宅里,刚换了一身茜红葛纱衣裳的顾瑛对着镜子掐着自己的腰身苦恼道:“怎么胖了这么多?头回生小囡囡的时候半个月就恢复的差不多了。这还是去年裁的裙子,今日穿在身上竟然有些紧。”   将将走到门口的顾衡连忙把门帘儿放了下来,又拿了一件斗篷给媳妇儿披上,“你这刚刚恢复万万受不得凉,再说你往日实在是太瘦了,如今的身材刚刚好,抱在手里匀停得当,该有肉的地方分量十足……”   两个大丫头互视一眼后憋着笑,福礼后相继退了出去。   顾瑛涨了个大红脸儿,羞恼万分地拧了一下他的胳膊,“我看你如今越发口没遮拦了,当着丫头们的面就敢胡说。再说你这话我听着耳熟,三年前我生小囡囡的时候你也是这样说的。”   顾衡将一枝八宝嵌珠的攒丝金簪正正插在媳妇儿的头发上,口里振振有词,“千万不要学京里那些贵妇,个个瘦的跟排骨一样风一吹就要倒,吃东西只吃几口,那样的弄法没病也要整出病来。你是我老婆,只要我不嫌弃就甭管别人说三道四。”   顾瑛瞅着得意洋洋的男人,慢慢的握住他的手,“和你才成亲的时候,有时候半夜醒过来就看见你盯着我痴看。那年我被人刺伤胸肋,也曾看见你背人时担心流泪。如今儿子女儿都给你生了,总要放心些了吧……”   顾衡收了脸上的笑意,叹了一声,“你都知道——”   被人放在心尖上疼宠如何能不晓,顾瑛面色黯淡下来。   “这些年哥哥有多刻苦多努力,我都是看在眼里的。不管外人再怎么恶意诋毁,哥哥在我心中都是好人。那年我受了伤生孩子时险些挺不过去,就在想要是我走了,哥哥一个人在这世上该多么孤单,所以又咬牙撑了下来!”   一阵带了凉意的夜风从帘下涌入,顾衡伸手抱住了顾瑛,夫妻二人心意相通想说些什么却觉喉头酸涩,只能长长叹息一声。   顾瑛毕竟才生产不久身子尚有些虚弱,吃了晚饭后又说了些话就生了困倦。丈夫和孩子都在一边陪着,她很快就安心睡了过去。   顾衡帮娘俩盖好被子又重新放下帐幔,这才慢慢出了屋子。在屋外寻到大丫头寒露,站在栏杆处背手问道:“……这两天是是不是有人在夫人跟前嚼舌根?”   寒露小心细看他的脸色,想了一下老老实实的回禀道:“是端王府的侧妃娘娘李氏,前日过来探望夫人时,说夫人要时时帮着规劝大人,在外头说话做事要给别人留有余地。还说在京为官不比地方,一个看着不打眼儿的人物后面也许就有动不得的靠山。”   顾衡微微一笑,“难得这竟是一番好意,往日我倒是小瞧于她了……”   寒露脸色微变,想说什么又死死忍住。   这几年她和韩冬两姐弟留在顾家,眼看这位大人做任何事都是百般思虑周详,没有十分把握是绝对不会率先出手。但凡露出这种气定神闲的神色,必定是有人又要倒大霉了。   寒露不敢再耽搁,忙把自己听到的事情一一禀报,“这次春闱雷声大雨点小,但还是牵连了不少人。李侧妃的意思多半是想大人做事的时候要留有余地,您在洛阳……毕竟整治了不少人……”   春末的微风徐徐,又一茬新生的宝珠茉莉在廊下开得热热闹闹,墨绿的枝叶间是星星点点的白花。夜风一袭,就拂得栏里栏外尽是馥浓花香。   寒露尽力复述那日的话,“李侧妃临走时还有意无意的提起了一个人,说是端王殿下身边新近多了一个姓康的幕僚。这人原来是端王庶长子的西席,也不知怎么就渐渐得到重用。这几年大人的精力一向在洛阳,和端王殿下的来往必定有些生份,这人突然就趁机冒了出来。”   她小心的措辞,“虽然说不上是言听计从,但在端王殿下面前也是相当有脸面,连带着范庶妃生的庶长子在外人面前也挣了个谦恭知礼的名声……”   院子里高大的香樟树投下参差的暗影,看不清顾衡脸上的神色,只觉他仿佛点了点头,“我离京三年,端王殿下身边有了另外的亲信之人也不足为奇。你这么大惊小怪,可是这人的身份有什么不妥?”   寒露深吸一口气,双眼直视过来,“那位康先生是大人的旧识,大人原先在莱州读书时,康先生就是西山精舍的山长……”   顾衡悚然转身,压低的湛然凤眼险些眯成一条直线,“消息确实吗?这个……康先生的确是那位……康先生?”   寒露越发恭谨。   “先时并没有人注意到这点,只是李侧妃提过两遭后,夫人觉得有些奇怪就让我留了意。我开始也以为是个不打紧的人,结果托人深挖后越觉心惊。康先生进王府的时日比大人还早,看他行事手段也不像是隐忍的人,却心甘情愿的蛰伏这么久,想来所图甚大……”   暗处站着的顾衡脑中却是如滚水沸腾,他在想那场大梦——究竟是什么导致自己功败垂成身首异处,除了跟错了主子事不密之外,应该还有极其了解自己行事风格的人在暗中操纵这一切……   ——原来,康先生那时起就是站在端王背后筹谋的人。   早凋的春花从池水里缓缓流走,顾衡看着远处起伏的屋脊微笑起来。很多事情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埋下伏笔,只可惜当时的自己眼盲心瞎看不见这些事,凭着一时意气一步步走向深渊,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顾瑛。   如今的自己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从前的老师又准备从哪里开始入手呢?   ※※※※※※※※※※※※※※※※※※※※   从前的师徒……今日的对手……   shg 第二三五章 孝道      夏天到来的时候, 莱州城的顾朝山夫妻俩终于得知儿子因为今科落第, 心中不忿越级上告, 结果牵扯出春闱舞弊幕后的一大片人。皇帝虽然下令重处, 但顾徔这个首告者也没落好——因为买卖考题被杖责三十革除功名永不录用。   汪太太一听当场就晕倒在地上,醒来后就拍着大腿破口大骂,说老天爷干嘛不长眼, 皇帝肯定是误信奸臣。还有顾衡这个当亲弟弟的白长了一副狼心狗肺,连自己的亲哥哥受人欺负都不知道帮着出头……”   顾朝山听她嘟嘟囔囔夹缠不清,话里话外还把宫里的圣人都捎上了。一身冷汗顿时从背后淌了下来,扑上去就狠狠给了她两耳光,低声咒骂道:“你自个想死没人拦着, 我一家老小还要活命呢!”   汪太太半生的指望都拴在顾徔的身上, 把“革除功名永不录用”几个字翻来覆去的嚼了一遍后,自觉心肝儿都被扯得生疼。被顾朝山打了两耳光后,一口恶气从嗓子眼儿向上乱撞, 索性伸出两只干瘦的爪子乱挠。   内宅妇人都喜欢蓄很长的指甲,顾朝山一不留神脸上就被刨了几道深痕。又怄又气之下手上就没了轻重, 结缡近四十年的老夫妻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打了起来。你来我往的,竟然旗鼓相当。   一干小辈儿看得目瞪口呆,扎着手又不敢拦。就在这时候听汪太太“呃呃”了两声,忽然就倒栽在地上……   顾朝山见惯了她装腔作势要死要活的做派, 见状丝毫不以为意, 啐了一口恨道:“都是你下死力惯着老二, 如今闯出天大祸事来还不知悔改。知不知道永不录用这条是什么意思, 就是从顾徔算起往下数三代都不能再参加科考。他不但害了自个儿,还害了我顾家的子子孙孙!”   顾循作为家中老大总不能看着老父老母如此闹腾,只得硬着头皮站出来劝阻,“二弟也是被童士贲那家伙骗了,好在那人也没落到什么好下场。以后二弟跟我在家里安安生生地把同茂堂做大,一家子和和美美比什么都强。”   至此顾朝山的万丈雄心只能消失殆尽。   人这一辈子有时候不得不认命,好在老大虽然天分不够但老实肯干,顾家到了这一辈儿总不会断绝就是了!   只可惜顾衡那个铁石心肠的,这都过去好几年了都不肯回转家乡。一家子至亲骨肉有什么解不开的结,写了无数封信捎了无数回东西,都原封原样的退了回来。带话的人客客气气礼数周到,只推说他家少爷少夫人整日价繁忙无暇他顾……   听说那对夫妻已经生了第二个孩子,是个长得极了人齐整的小子,生下来长手长脚有六斤多。顾朝山听带信的人念叨了几句,说办满月酒的时候当着那么多贺客的面儿文哥儿依旧睡得安稳,一看就是个做大事儿的。   要是没有彻底闹翻,自己是不是就可以抱一抱才出生的小孙子?在那些贺客面前摆一摆老太翁的威风?当年要是不一味偏心,顾衡就不会和家里离心离德,也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他亲哥哥闯出这么大的祸事不管,生生断了顾氏这一枝的晋身之途!   顾朝山正在这边胡思乱想,忽听小儿媳惊骇连连,忙回头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只见被人半扶着的老妻口眼歪斜,涎水正滴线似的往下掉。   几个大夫过来疹治后摇头叹息。   异口同声地说汪太太本就肝水过旺不宜情绪激动,偏偏她易喜易怒,还喜欢用大油大肉,这回让血淤塞了心窍只怕一时半会儿不见好转。加上她年岁大了,即便日日针灸效果恐怕也不见得很好。   顾朝山也没把这当多大的事儿,回头就让顾徔夫妻俩专门过来服待汪太太的起居。心想老妻平日里没少夸赞老二两口子,明里暗里不晓得塞了多少贴身体己,这时候正好让这对孝子贤媳好生表现一番。   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一日两日还好,小汪氏端屎端尿装了三天就有些受不了。   又因顾徔没了功名成了废人,小汪氏心头总想找别人撒气。当着人面儿还不敢说什么,背着无人时那张脸就黑得不能看,时时摔盆摔碗指桑骂槐。   汪太太虽然半边偏瘫了,但心里还是明白的。见最心疼的儿媳兼亲侄女竟然是这样一副嘴脸,心头火也是汩汩的往上冒。所以但凡一个人过来探望,必定嘟嘟囔囔的骂儿媳不孝。   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多数都晓得顾家这一团乱象的原因,即便是听明白了汪太太的话也装作糊涂,这一来二去的就越发纵大了小汪氏的胆子。   顾徔从京城回来后整个人没了精气神,虽然名义上给他安排了药铺里的活计,可是一时半会儿他哪里上得了手?于是就这么一日一日的耽搁下来,借着给母亲侍疾的名义,整日待在家里不出门。   汪太太在床上瘫睡着,顾徔百无聊赖地坐在一边喝茶。   小汪氏抬头见丫头婆子们都在外间忙碌着,眼珠子一转就踢了丈夫一脚悄声道:“姑姑收了几套好头面,有一套嵌红宝的尤其金贵。我曾经打量过一回,那上面的红宝整个莱州城都寻摸不到一样的。眼下姑姑这副样子,那些东西日后还不知偏了谁,不如你找出来日后有个做生意的本钱也好……”   青白着脸的顾徔撩起眼皮望了一眼,不耐烦道:“我娘还没死呢,你就想打她那些东西的主意,当心她醒过来跟你拼命。”   小汪氏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扭着身子抹眼泪。   “你以为我想这么干吗?若不是你不争气没了功名没了指望,我会惦记这些三瓜俩枣。这几年老大两口子表面忠厚,实际上是什么好处都没落下。”   她小心觑了一眼,见丈夫只是阴沉着脸并没有生气,于是胆子越发大了,“只有你这个蠢的,钻营了半辈子什么也没有,这回到京城去又把家里的银子全部花尽了。等两个老的死了分了家,你准备让我和孩子们去喝西北风吗?”   顾徔想起这些天耳边的那些冷嘲热讽,蓦地攥紧了拳头。原先以为自己铁定是顾家最风光最得意的子弟,如今却成了顾家抹不去的羞辱。一股心火上来,站起身就把汪太太藏在内室里密处的首饰匣子拖了出来。   别人不知道汪太太把东西收在哪里,他这个当亲生儿子的却是知道的清清楚楚。   小汪氏心头大喜,从汪太太贴身的枕箱里把钥匙扯下来后打开匣子。见里面各式钗环花钿只怕值千两,若是能拿来弥补二房的亏空就太好了。   她正想着高兴,忽听床上呵呵直响。回头一看就见汪太太不知什么时候醒转,抻着半个身子一张脸胀得通红,嘟嘟囔囔的骂道:“那是我的,那全都是我的……”   被人当面戳穿,小汪氏反倒不怕了。   她慢悠悠的把一枝赤金钗插戴在头上,笑嘻嘻的道:“姑姑何必说这样生份的话,您的这点体已日后反正是要给我们的。早给晚给都是给,不如这会就给了还落个好。”   汪太太不可置信地望过来,又望向一旁僵直站着的儿子。   顾徔不自在地扭过头,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娘,你也晓得如今几个兄弟当中我的日子最艰难。老大把持着铺子,我根本就插不上手。老三……跟咱家早就恩断义绝,这回出这么大的事儿都没帮我说句好话,这个兄弟眼见也是做到头了。”   汪太太恶狠狠地望过来,口齿不清的含糊骂道:“我……悄悄给你的贴补还少吗,如今只剩这几样头面首饰你还惦记,是不是……等我死了只能埋一个净身子进去?”   她本是大病之人,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   顾徔就有些不耐烦,又嫌小汪氏的手脚太慢,干脆扯过一张桌布把匣子里的首饰忽啦一倒,硬着心肠道:“谁叫你生了我,这些就只当你上辈子欠了我的就是了……”   这话说的实在太过无情生硬,连一向机巧的小汪氏都惊住了。她抱着烫手山芋一样的小包裹,吭吭哧哧地道:“拿个三五样也就是了,你要是全部拿光,大房夫妻俩知道后饶不了咱们。”   顾徔已经是破罐子破摔,冷嗤道:“这会儿子装什么贤良,我把你的私房银子用光了,我娘的这点体已恐怕你惦记的不是一天两天了……”   小汪氏又羞又臊,“我也是清清白白嫁到你顾家的好女儿,也不是天生就见钱眼开的市井泼妇。你这一趟一趟的拿银子,家里又不是开钱庄的早就见了底,你还以为你是往日人人奉承的顾二少?”   夫妻二人针锋相对各不相让,争吵时嗓门就不免大了些。汪太太本成了偏瘫就受不得气,看见这副状况身子往后一仰,转眼间就面色青白不省人事。乍眼一看,脸嘴好似歪得更利害了。   顾徔冷不丁又唬了一跳。   这毕竟是对他从小到大都百般呵护的老娘,刚才那几句脱口而出的顶撞委实太过了。正要矮下身子说几句软话陪个不是,无意间一低头就见屏风外正黑压压的站着几个人。   为首的正是顾氏宗族的族长顾九爷,旁边是脸上险些能刮出霜来的顾父。   ※※※※※※※※※※※※※※※※※※※※   宅在家里,却静不下心来好好写文,到底是什么鬼?感谢在2020-02-01 19:06:56~2020-02-02 20:31: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zongjy 7瓶;janemi1023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二三六章 远客      巾帽胡同, 顾宅。   炕桌上摆了一盘撒了糖霜的玫瑰蒸饼,一碗烧得酥烂的酱猪蹄儿, 一碗黄陂牛肉糜,一碗清炒野鸡杂丁,并两盘素菜和一笼蟹黄汤包,一钵碧粳米粥, 都是孩童好克化的食物。   已经过完三岁生的顾家大姑娘顾芫芷惊奇地望着奶娘给弟弟文哥儿喂水,十分奇怪那么小的嘴巴怎么能喝那么多水下去?   这份惊异一直留存在心中, 使得小姑娘连最喜爱的酱猪蹄儿都吃不下去了。她用指头戳了戳弟弟绵软的脸颊惆怅地叹了一口气,嘟囔道:“这么一点儿小东西, 什么时候才长得大呀?”   大丫头寒露正巧走了进来, 听了这话扑哧一笑道:“囡囡也是从这么小长起来的,小孩子都长得快, 再隔几月等文哥能坐起来,就可以和你一起做耍了。”   顾芫芷皱皱鼻子, “千万不要像诩哥娇滴滴的像个小姑娘一样就行了。”   她口里的诩哥是端王府的世子苏诩,因为俞王妃和顾瑛后来渐渐交好走动,两家的孩子也常在一起玩耍。只是顾芫芷因为父母娇宠生性霸道,在比她大两岁的王府世子面前丝毫不露怯,说起来情谊倒比别家的孩子要亲厚些。   寒露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儿。   端王府的小世子只是生性稳重言语少些, 再加上身份贵重一出门身边就是一大群丫头婆子, 落在小姑娘的眼里就成了娇滴滴的文弱模样。   说起来满京城的小闺女三四岁的时候已经开始学着绣花识字了, 偏生顾家的两个大人根本就不着急, 由着顾小囡的性子野, 养成了这丫头天不怕地不怕,结果还怪别人的性格太过文静。   寒露正寻思得起劲儿,却没有认真反省一下第一个把顾小囡带野的人当中就有她自己。   文哥儿喝了几口水后觉得不过瘾,转过头在奶娘怀里吃饱了奶后才心满意足,吐了几个水泡后打了呵欠后就沉沉睡去。顾芫芷见弟弟不动如山,终于没趣地停止了骚扰,忧愁道:“我娘都生第二个了,小满也已经嫁人,寒露姑姑你要是再不嫁的话就老了!”   寒露因为身份特殊,和顾瑛半主半宾,所以顾小囡从小就叫她姑姑。   寒露眨了眨眼睛哭笑不得,帮她把沾在脸上的酱汁儿擦干净,“这世上的好男人没有几个,这辈子我也没准备嫁人。莫担心身边没有人服侍,小满嫁人后还会回来当管事嬷嬷。”   顾芫芷人小鬼大,口齿极为伶俐,“我娘说这嫁人就跟尝菜一样,吃到嘴里才知道那盘菜是好吃还是不好吃。若是永远不吃,就永远不知道那盘菜是不是合口。也许没什么卖相,但滋味却也许是顶顶好。”   这孩子胆大且早慧,模仿顾瑛说话时连语气都颇相像。   活了二十多年的寒露被个小丫头片子教训了,更无语的是竟然想不出像样的话来反驳。就恼道:“离你嫁人还早呢,你这小脑袋瓜子一天到晚在想什么呢?再胡说八道,我韩家那套拳法你就别想学了……”   顾芫芷立刻软了,扭着小身子巴巴地挨了过去。   寒露绷不住笑了出来,恨恨地戳了一下她的眉心,“这世上怕只有你娘才治得了你,整日价无法无天。等她从铺子里回来看见你写那几笔狗爬字,肯定又要好好收拾你。”   顾芫芷这下彻底蔫儿了,“诩哥儿写的字就很板正,那笔到了他手里听话的不得了。到了我的手里就会转来转去,我的字不好看肯定是这个笔没有选好。”   寒露正准备取笑这丫头惫懒,就听门外有脚步声。   掀帘而入的顾瑛沉着脸进来,“你也算是有本事,字写的不好就怪笔没有选好。那你日后出门没了规矩,是不是就要怪那天的衣服衣裳首饰鞋子没有挑正确?”   在这个家中严母慈父,顾芫芷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亲娘。见状下炕施了个礼,跟寒露换了个眼色,然后飞一般的奔出去找爹求援去了。   顾瑛摇了摇头,睨眼道:“一家老老少少都惯着她,纵得她的胆子比男孩子都大。头回去外头做客,就把鸿胪寺寺丞府上的小姐一把掀在地上了。”   寒露自然是积极的帮着辩驳,“那位周小姐仗着是宫里周贵妃的侄孙女,一双眼睛恨不得顶到天上去,咱家囡囡实在看不得她欺负别人才出手相帮的。”   顾家护短的性子从上至下,顾芫芷养成今日的性子实在不是一日之功。   说实话顾瑛也觉那位周家小小姐跋扈了些,小小年纪就非要别人做这做那,骨子里和当年周玉蓉的骄蛮一模一样。好歹周玉蓉还知道掩饰,而如今周家的第三代简直叫人不敢恭维。   于是就不再提及,叹了口气将手中的信递出去:“这些还不是让我十分忧心的,这是今天早上才收到的。老家的四太太偏瘫中风,顾徔夫妻俩闹着要重新分家,眼下莱州的同茂堂乱成了一锅粥。”   寒露急急拆信一看,扑噗笑道:“当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你管他这么多干什么?重新分家就重新分家呗,你们夫妻俩也不指望那三瓜两枣。”   无外人在时寒露就本性流露,说话做事也是怎么自在怎么来。好在顾瑛从来不计较这些,反而有什么事就喜欢和阅历丰富的她商量。   顾瑛摇摇头,“我倒不是担心这些,而是祖母素来报喜不报忧。她虽然也不待见老爷和太太,但那毕竟是她的亲儿子亲儿媳。眼见他们把日子过成这样,只怕心里也不会好过。”   寒露生性洒脱,这辈子最怕的就是牵牵绊绊。闻言也有些为难,“老太太又不愿意到京中来,在老家住着每天睁开眼就是这些乱七八糟的烦心事儿,的确让人觉得不舒坦。”   顾瑛沉吟了一下,“祖母性子固执,我准备夏天过后就亲自回去看看。若是那边住的实在不舒坦,就把人接到京城来放在跟前照顾,没得让老人跟着忧心。”   寒露是接触过张老太太的,闻言摇头,“老人家恐怕是不会跟着过来的,一来怕给你们添麻烦,二来路途太过遥远身子吃不消。”   张老太太对顾衡和顾瑛都有养育之恩,相互间的感情极为深厚。就因为太过为对方着想不要给对方添麻烦,才会远远两下里住着。   晚上的时候,顾瑛把自己寻思好几天的打算跟丈夫说了。   顾衡倒是没什么意见,也赞成妻子把一对孩子带回去让祖母见见,但是说动祖母到京城来住恐怕不太现实。张老太太为人相当固执,但凡决定一件事情就会一条路走到底。   在这世上,顾瑛和这位没有血缘关系的祖母最是亲近。如若不是这位老太太鼎力支持,她也不会有一心一意的丈夫和一对乖巧可人的儿女,也许到现在为止就是乡下一个普通的村姑。   为人母之后,顾瑛的思虑多了一些。听到汪太太中风偏瘫,顾循顾徔兄弟俩为争家产大打出手,她第一个反应就是祖母不愉……   写了信回去又定了归期,顾瑛就开始收拾回老家的行李。带给宗亲们的节礼、两个孩子路上的吃食衣物、孝敬祖母做的鞋帽衣袜,即便精简了好几遍依旧林林种种几大箱子。   一家子上上下下正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张老太太却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自个慢悠悠地坐了漕船北上,说是已经到码头了。   接到过路行商捎带口信儿的顾衡惊的不行,连忙到荣昌布庄接了顾瑛乘了自家马车到码头上等着。不过小半天功夫,就看到身穿蓝布衣褂的张老太太笑盈盈的扶着一个年青人的手走向驳板。   顾衡原本还笑容满面,看清那年轻人的面容后立刻就变得阴云密布。   张老太太身子还算健朗,手脚麻利的自个下了驳板,搂着心爱的小孙子捶了几下肩膀哈哈大笑,“几年未见长结实了,做事也有担当……”   转过头来看着哭成泪人儿的顾瑛,也好笑道:“都是两个娃儿的娘了,怎么还像小姑娘一样爱撒娇?收到了你的信知道你新添了小子,这把老骨头怎么也要撑着过来看一眼。”   老太太连说带比划,“漕船上的老大知道我是京城大理寺顾寺丞的祖母,一路都照顾的小心周到。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京城,又知道你们两个都忙,所以就没有给你提前去信。”   一家子契阔一遍之后,顾瑛对着一旁微笑的年青人深福一礼,“多谢李五哥送我祖母到京城来……”   一旁站着的年轻人正是李厚朴,他今年以榜尾的排名中了二甲进士,还未及高兴就接到父亲重病的消息。在这个以仁孝为宗旨教化的世道,任何天大的事只能先撇开,他连与座师友人作别都来不及就返回家乡侍疾。   好在李父经过延医问药后病情有所舒缓,看到儿子因为自己竟然连殿试都没有参加,气得把老妻大骂一顿,转头就把儿子赶出来了。   李厚朴还是一如既往的羞赧,见状连忙还了一礼,“我只是与叔姥姥恰巧同行,当不得妹妹一声谢字。还有春闱过后我走得匆忙,全靠顾兄帮我在座师面前周全。这份大恩我无以回报,日后顾兄若有什么差遣尽管吩咐!”   顾衡险些错牙,心想我没什么吩咐的,我只想你离我媳妇远点就行了。你一双眼睛隐藏的全是对我媳妇的爱慕,这都多少年了怎么还忘不掉呢?   张老太太本就极为喜爱李厚朴,一把抓住他的手道:“这回再不准逃了,就跟我住在巾帽胡同,等你的官职下来在搬出去不迟,可怜见的这么高的个子瘦的只剩一把骨头。男人若是没有一把好力气,日后怎么顶门立户?”   于是顾衡更加心塞,这是活生生迎了一个情敌进门,老太太你到底是不是我的亲祖母?   ※※※※※※※※※※※※※※※※※※※※   老祖母来了……   shg 第二三七章 妒火      等到了巾帽胡同, 张老太太看着屋子里已经收拾好了大大小小的行李一脸庆幸。说幸亏是早点来了,要不然自己像雪团一样的大孙子大孙女就要在路上遭罪了。   老太太抱着软糯的文哥儿就舍不得撒手, 脸上险些笑成菊花,“这孩子的模样生的比他老子小时候还要周正些,这才五个月吧,好像都已经会认人了, 你看这小眼睛盯着我就不放!”   顾瑛生怕老太太身上乏,过了一会儿忙把孩子抱过来给了奶娘。用了一顿味道清淡的饭食之后亲自铺床铺被,又端热水服侍祖母净身净发。   张老太太一辈子刚强, 到了夜深人静和孙女儿并头躺在干净舒适的床褥上时, 才终于忍不住落下两行老泪来。   信上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顾瑛也是这时候才知道老家发生的详细情况。   原来顾徔两口子趁服侍汪太太的时候竟然起了歹心, 把汪太太悄悄收藏的体己一扫而空。那些东西是汪太大的命根子, 就撑着病身子抢夺。没想到双方争执不下时, 正正巧遇到好心过来探望汪太太病情的族长顾九叔。   顾徔因春闱舞弊案失了功名, 后来就如疯魔一般,整日里怼天怼地,要不就喝得醉醺醺的。往日的谦恭半点不剩, 一双眼睛的黑仁儿里只看得到白花花的银子。   被顾九叔撞破丑行之后一点都不知道收敛,反而破罐子破摔当众叫嚣着要让他老子重新分配家产。   顾朝山气的半死,又不想让外人看笑话,只得先马虎答应下来。这一松口老大顾循又不干了, 两兄弟红了眼干起仗来, 两妯娌自然也不甘示弱撸袖子上去帮忙。   顾循的媳妇赵氏本就不忿公婆时时贴补二房, 如今顾徔竹篮打水一场空还没了功名,心头幸灾乐祸之余更加看不起二房。没想到顾徔两口子这么不要脸,转头又把主意打到早就分好的家产上,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吗?   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往日被小汪氏时时拿言语挤兑欺负很了的赵氏,把新愁旧恨统统化在一双利爪上,打斗时竟然隐隐占了上风。   小汪氏何时吃过这么大的亏,立刻忘记自己时时端着的官家小姐身份,叫嚎着扑上去还击。   两兄弟俩妯娌为了家产大打出手,这在莱州县城还是头一遭。因此尽管顾朝山立刻下令关了前头医铺的大门,还是引得无数人探头探脑地看热闹。   正在不分上下的时候,赵氏忽然大喊肚子疼。原来她身上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但是因为症状不显到现在一点不知晓。   本来还有一点歉疚之情想保有最后一点面子的顾循顿时大怒。   要知道他盼亲生孩儿已经盼了十几年,迫不得已之下才收养了一位族亲的女孩。如今眼看妻子怀有身孕却被弟媳打的人事不省,立时拉着顾徔要去见官。   以往碍着顾徔日后有大出息,一家老少都敬着让着。如今顾徔已经是白身,干嘛还要敬着让着?   他再不对是长兄,赵氏再不对也是长嫂。更何况顾家在前年就已经分好家产,这几年顾徔为了赴考把自己的那份折腾光,现在又来动老母和兄长的私财,是为不仁不孝……   族里经过相商,顾徔夫妻这回若是拿不出一个像样的说法就要被逐出门去。张老太太虽然早就下定决心不管这个烂摊子,但还是被这一重一重的烦心事儿闹得整夜睡不好觉,最后听了族长顾九爷的劝到京城来避避。   顾瑛简直到不知说什么才好。   早几年在莱州的时候,顾循顾徔兄弟俩拧成了一股绳,事事都拿顾衡当靶子,挑唆着汪太太干尽了坏事儿。特别是二房夫妻栽赃陷害无所不用其极,让很多不相干的外人看见了,都在怀疑顾衡到底是不是汪太太的亲生子。   直到顾衡想尽办法脱离了这处泥潭,耳根子才清静些。没想到顾循顾徔两兄弟没了共同的目标,为了争家产竟然又内斗起来,里子面子全然不顾。只怕如今的顾朝山夫妻俩再糊涂,心里也不会好受吧!   张老太太拍了拍顾瑛的手,“当年这自私自利的两口子一个秤一个砣,一回一回的做出荒唐事儿来,我就知道他们最终落不到好。没想到顾循顾徔两兄弟跟他们爹娘学了个十成十,眼睛里只看得见跟前的一丁点利益……”   毕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骨肉,顾瑛知道祖母到底是伤心了,只得硬生生的转移话题,“我原本准备下个月就回老家看您,没想到您自个过来了,到底还是囡囡和文哥儿的面子大些!”   张老太太叹息一声,“你有心了,如今老家的那些亲戚都对你赞口不绝。特别是顾九叔顾九婶儿回去后,拿了你给的银子请了先生把族学也办起来了,日后顾氏一族多少人都要念你的好!”   她像小时候一样抚着孙女儿黝黑茂密的头发,“也不知道你大嫂子的孩子保不保得住,她盼了多少年都没有,结果将将把希望全数放下那孩子就上身了。大人做下过偏要让小孩子来承担,真真是造孽。你和衡哥千万要好好的,能帮别人一把就帮一把,只当是为孩子们积德!”   她口里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顾朝山两口子就是因为算计太过才没了福气。   顾瑛连连答应,又怕老人走了困夜里不好睡,故意打了个哈欠道:“您老人家过来得正好,我铺子里到了下半年的事情忙,家里难免照顾不到。文哥儿年纪小又半刻离不得人,祖母千万帮我一把!”   张老太太本就是闲不住的人,生怕自己年老无用。   听了这话后知道孙女儿没有把自己当外人,顿时眉开眼笑的拍着胸脯道:“你和衡哥都是我一手带大的,两个孩子都交给我,保给你带的肥肥壮壮,你和衡哥儿只管安心去做大事。”   自从文哥儿出生之后,家里的添了两个奶娘两个嬷嬷专门照开。即便铺子忙,但有董掌柜和老伙计操持日常事物,顾瑛每天只需要到铺子里去看上一眼,哪里急需张老太太搭手?   不过是怕老太太胡思乱想闲出毛病来,给她找点趁手事儿罢了。   白露过后天气就渐渐凉爽,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坐在一起吃了中秋的月饼点了八月的花灯。张老太太终于安安心心的在巾帽胡同住了下来,每天带着奶娘和丫头们围着两个孩子转。   顾瑛特意吩咐过,只要老太太在家无论大事小事只管去禀告。大到顾衡的某某同僚娶媳妇儿送什么礼,小到今天厨子准备买什么菜割几斤肉?   顾衡开始还怕把祖母累着了,然而三五天功夫看下来,老太太的精神反而越来越健旺,就明白媳妇儿的这点招数正合了老太太的心思。   从大理寺衙门里回来已经深夜了,顾衡换了衣服洗漱干净后进了内室。   乌木漆面边桌上留着一盏烛台,桔红缠枝牡丹纹的织金被褥里,顾瑛侧着脸缩在被子里睡得正熟。大概帐子里有些暖热,露出的半张脸红润滑腻,在暗淡的灯光下泛出莹莹的光泽。   看来吕大夫开的那些汤药没有白喝,顾衡满意的摸了摸媳妇儿的脸颊,触手皆是丰润和温热。   已经生了两个孩子,顾瑛的身材也变得丰满了些。   但这份丰满在顾衡的眼里是恰到好处,是他这几年不遗余力盯着媳妇儿补身子的效果。大概是随着岁数的增长,顾瑛身上的青涩已全然退去,举手投足间是寻常内宅妇人无法比拟的的洒脱和自信。   也许是这份眼光太过炙热,顾瑛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含浑问道:“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要不要我帮你弄点儿夜宵?”   顾衡见她还有些渴睡,一时下定不了决心,左手手指尖在女郎淡紫色的内衣绳结上徘徊,右手手指却像有自己的意识一样在女人的身上缓缓摸索,挨着她的耳边轻叹:“祖母来了大半个月,你就冷了我大半个月……”   话语本来是调笑,到了最后却有些委屈。顾瑛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朦胧睡意也消失殆尽。   顾衡却像听到了号令,一把将淡紫内衣上的绳结拉开,俯下身子低声埋怨道:“你自个算算日子,我们有多久没有亲近了?出了月子后,你一门心思就放在我们文哥儿的身上。然后祖母过来了,你用一门心思放在祖母的身上,连李厚朴都能得你几眼关注,我就像是个多余的。”   顾瑛没想到他的动作这么快,几乎是眨眼间两个人就赤~诚相对。面对着因为被冷落而满腹委屈的丈夫,顾瑛的回答是红着脸紧紧攀着丈夫的劲瘦腰身……   第二天一大早,神清气爽的顾衡在给祖母请安时迎面遇到李厚朴,难得和颜悦色的攀谈了老半天。最后还嘱咐人家只管在家里安心住着,千万不要把自己当外人。   等出了门顾衡立刻变了嘴脸,对于李厚朴的差事无比上心,只要一有空就到吏部衙门帮着督促。   ——不尽快把这人打发走,他就一日不能心安。这个人太招人恨了,老太太把他当亲孙子,媳妇儿也时时对他嘘寒问暖。甚至今天早上吃饭的时候,小囡囡还给这位所谓的李堂叔夹了一个煎饼。   饭桌上,顾衡看着女儿颤微微地极为艰难的递过来一个两面焦黄的煎饺,简直是饱含热泪的准备接过来。没想到小囡囡是夹给李厚朴的,说是感谢他帮自己从水池子里把皮球捡了起来。   其实那只煎饺被夹破了皮儿,滴答滴答地往下头掉油,但并不能妨碍顾衡的心头妒火轰地一声窜起老高。   以往他老想把李厚朴压着,让这人日后做不成甘肃省从三品宣慰使,省得老大岁数不成亲日日肖想自己媳妇儿的好。现在,他只想把这个人随便安个什么官职远远打发干净了事。   ※※※※※※※※※※※※※※※※※※※※   能正大光明地睡懒觉很舒服,但是不能随意出门就太郁闷了。扳着手指算算,在家里宅了十天了……   shg 第二三八章 世子      月底的时候顾瑛又开了一家铺子, 手脚并用忙了大半个月才终于得了闲, 在家里用了登山糕之后准备陪祖母到外面去转一转。小囡囡自然是高兴的不得了, 就是才刚刚半岁的文哥儿也连连吐泡泡,“啊阿”地直叫唤。   潭拓寺的香客云集香火旺盛,张老太太人老了爱清静, 在菩萨面前磕了几个头后就不愿意去人多的地方凑热闹,一家子老老少少就在山寺后面的草径上散步。好在树木繁盛,又有僧人遍植各色花草, 乍眼一望倒也不觉得寂寞。   没走多远就见前面的亭子围了好些人, 看那副派头非富则贵。顾瑛知道眼下正是多事之秋不想找麻烦,就找了个借口准备从另一条路岔过去。刚刚抬脚,就听后面有人轻声唤道:“好不容易瞧见一回,妹子快过来陪我说说话!”   屏风后头原来却是端王正妃俞氏。   两人有些日子没见了, 顾瑛正准备上前见礼,双手却被俞王妃上前托住道:“我就是出来走动走动,在外头就没这些规矩。我心里有些烦闷, 见不得妹子跟我格外客气。”   话已经说成这样了, 再执意分个尊卑也没什么意思。顾瑛从善如流地坐了下来,在俞王妃面前引荐自己的祖母。   没想到俞王妃还记得自己的救命恩人,擒着张老太太的手笑道:“我一向不出门,也不知道您什么时候到的京城, 竟没有过去请个安。当年要不是您和顾家妹子出手, 我家诩哥都没机会来世上走一遭呢!”   这样一提张老太太就有些印象了。   那年祖孙三人刚到京城, 到寺进完香之后下山, 路上遇到一位坐在暖轿中的夫人。顾瑛一眼就看出那位夫人有些不对劲,把轿子拦下后才发觉人已经陷入昏迷。仗着人年轻胆子大,用随身携带的金针过了血,才给那位夫人勉强去了毒……   张老太太悄悄打量这位贵人,见其衣饰虽然精致但称不上华美,浑身上下也只是几样简单的首饰。但是眼窝微陷,面色更是白的吓人。就轻轻叹了一口气:“娘娘……夫人……这几年难道没有好生将养身子吗,看起来不太好呢?”   俞王妃不自在的摸了摸脸颊,指尖上却沾上一层厚厚的脂粉。   在这个医道精深之人的老者面前,再作掩饰已是多余,就苦笑一声道:“好过一阵子,就是后来又遇到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儿郁结于心,偏偏怎么都看不开,就这样一日复一日成了顽疾……”   哪一家关起门来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张老太太也是因为莱州老家的烦心事这才避到了京城来。于是不好开口劝解,只得端了小几上的茶喝了几口。   顾瑛因为感激俞王妃在自己生小囡囡时援手,两人比以往要走得亲近些。就认真劝了几句,“人这一辈子没有过不去的坎,埋着头使劲儿往前走就是了。您就是思虑太多,应该多出来走动一下才好……”   俞王妃看着双眸清明的年青女郎,举手投足间朝气蓬勃,根本看不出来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不由带着两份羡慕道:“好妹子,有些人有些事儿就象心窝上扎的刺儿,即便是把刺儿□□心也要流血呢!”   这话就不好往下说了,气氛正略有些尴尬时,两个孩子咚咚的跑了过来。带着金冠的小男孩兴冲冲地地过来一把野花,“阿娘,这个花香得很。等我拿回去晒干了,给阿娘装一个枕头,这样晚上睡觉就能睡得安稳些了。”   俞王妃眉梢眼角都是温柔笑意,拿出手绢把那捧野花仔细包好道:“我的诩哥孝心顶顶好,今天回去后我就亲自缝一个枕头,把这些花儿草儿全部放在里面,只怕阿娘晚上做梦都能闻到花香!”   王府小世子苏诩也羞涩地笑了,这才看见旁边的张老太太和顾瑛。忙整了整衣冠,像像模像样的施了一个礼。   顾瑛不好受礼忙侧在一边。   张老太太出身乡野却没想这么多,把孩子一把拉过来笑道:“这小子生得真俊,就是过于单薄了些,一看就是没有经过风吹雨打的。这养孩子就跟地里种庄稼一个道理,要经过摔打才能长得结实。”   又抱着一旁站着的顾芫芷自豪道:“我家小囡囡比这孩子应该要小两岁,站在一起个头竟然差不多,可见不能把孩子看得太过重要,性子要野一些才好!”   顾小囡已经听得懂大人的话了,知道这是祖祖在夸赞自己。就昂头道:“诩哥笨死了,没我跑得快也没我跳的高。那边树上有很多好看的花,我让他帮我摘几朵都不敢,最后还是我自个跑到树上去摘下来的!”   只有自家这个女儿才会把爬树作为一项本事,顾瑛终于知道把女儿放养是什么后果了。胀红了脸吭哧道:“囡囡,你怎么又去爬树,摔下来该怎么办?”   顾小囡满脸疑惑,“你昨天还跟我说,要亲自到树上去敲板栗,还说自己摘下来的果子最甜,怎么这会儿又不准我爬树了?”   顾瑛当场让女儿的话怼住了。   俞王妃哈哈大笑起来,把小姑娘招至面前道:“莫拘了这孩子的天性,能够无忧无虑的长大也是一种福气。女人嫁人生子后操心的事儿太多,能够乐呵儿的也就是这么短短几年。诩哥……的确让我带的太娇贵,想放开手去又舍不得。”   她边笑边把腕上的镯子取下来套在顾芫芷的胳膊上,“再过几年我们小囡囡都长大了,我那里有一套粉色芙蓉石的头面,正适合年轻女孩儿戴。等你头发长得可以带发簪了,我就拿来专门送给你。”   顾瑛见那手镯初看并不打眼,被日头一照就流光溢彩,知道这东西必定不是凡品,就推辞道:“您每回见着她都给好东西,当心把她惯坏了。再说我家囡囡岁数还小,这些东西还带不得,给她也是浪费了……”   俞王妃难得这会儿心情愉快,索性把手镯给小囡囡带得更紧了些,不在意地道:“这是我给我侄女儿的东西,跟你有什么相干。”   俞王妃从来都是一个谨言慎行的人,难得有这么畅意任性的时候。顾瑛正想开口拒绝,却看到她露在袖子外面的腕骨竟然有些支离破碎之意,话到口边滚了几滚又咽下去了。   张老太太看不得这些磨磨唧唧,站起身牵着两个孩子的手道:“我带他们出去逛逛,瑛姑你陪着说会儿话。难得天作一回美,出来就要好生玩玩。”   老太太说过京城什么都好,就是风沙太大,不比莱州老家气候温润。   苏诩作为端王府小世子,一举一动都讲究规矩得法,身边的仆役丫头一张笑脸儿底下是小心翼翼。从来没有一个人敢上来就扯他的胳膊,当然顾家的芫芷姑娘除外。   俞王妃看你一眼几乎被拖着走的儿子,嘴巴张了一下装作没有看到他求救的眼神。   转过头和顾瑛继续说话,“我知道你不爱到我们府里来,就没叫人过去请你。这些日子我不舒坦,是因为我家大郡主的婚事……差不多要定下了。”   顾瑛惊了一跳,心想王府的大郡主应该还没有十五岁吧!   俞王妃满目凄凉,刚才的欢愉一扫而空,“北元国君又派人过来求亲,说他家的四王子和大郡主的年岁相当,正好结为秦晋之好。孩子是当娘的心头肉,他们这是准备剜我的心。我在王爷面前求了无数回,王爷只叫我认命……”   顾瑛心有戚戚,难怪因此见着俞王妃这么憔悴,原来是爱女即将远嫁!   宫人们远远的站着,俞王妃忽然就流下泪来。   “我听宫里的说过,北元人喝烈酒吃生肉生性野蛮,就是有顽强的心志到那边也只有一个死字。大郡主让我教得只知礼仪规矩,知道这件事后反倒过来劝我国之大义重于一切,简直迂腐得让人生恨……”   顾瑛见过两回大郡主,除了有一点皇家人特有的清高矜持之外,倒也没什么大的毛病。想到那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就要远走他方,心里也有些不好受起来。想来作为大郡主的生母,俞王妃心里更加不好受。   俞王妃茫然地看着远处的草天一色,眼角的泪水掉的更凶,“我什么都不想争了,只想安安分分的过日子,却没想到老天爷还是不放过我。若是能让那孩子留在京城,我什么都愿意做!”   俞王妃给顾瑛的印象是一向雍容大度,即便是那回受了暗算中了毒,狼狈不堪之下都还记得修饰颜容,这会儿却在人人能偷窥得见的亭子里无声掉泪。   这种事情除非皇帝亲自下旨,任谁都改不了既定事实,所以即便是百伶百俐的顾瑛也只能空洞地安慰几句。   好在俞王妃伤心了一会儿后悄悄收了眼泪,望着远处跟着顾家小囡囡爬上跑下的儿子喃喃道:“天无绝人之路,总还有法子可想……”   ※※※※※※※※※※※※※※※※※※※※   穷人和富人的烦恼肯定不一样!   shg 第二三九章 郡主      涌金门大街什锦胡同, 端王府。   枝叶繁密的花园当中, 葛藤虽已经过了季节却依旧绿叶重重, 引得无数蜂蝶往来飞舞。王府大郡主惆怅不已地望着这方,眼前的繁花美景落在她的眼里只是一片萧条。   从留芳园出来的范庶妃带着几个丫头正好经过,眉梢一舞就忍不住拿话恶心人, “还没有好生恭喜大姑娘,老话说有缘千里红线牵,没想到大姑娘的姻缘竟然落在北元四王子的身上, 难怪京城这么多才俊王妃娘娘都看不上。”   大郡主微微皱眉,她虽然脾气绵软但骨子里被俞王妃养的清高,就站起来忍不住回刺了一句,“宫里还没有正式下旨, 范娘娘就一口一声恭喜,当心让外人听到了说你轻狂。”   自从俞王妃生了世子之后,范庶妃规矩了许久。眼见视作日眼中钉肉中刺的对头之女即将远嫁, 实在忍不住心中这份幸灾乐祸。   “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大姑娘何必害羞。女子成亲之后就要相夫教子, 自然比不得家里养的娇贵。听说那位四王子生的孔武有力家中姬妾一大堆,这个当家主母可不好当呢……”   大郡主气的浑身发抖,奈何口舌笨拙竟然说不出象样的反驳。   范庶妃正得意时, 眼前忽的闪过一道阴影,然后就被直直地抽了出去。她狼狈的摔倒在地上, 捂着肿胀的脸颊怒道:“谁吃了熊心豹子胆……”   她一贯养尊处优, 又生了端王的庶长子, 轻易无人敢下她的面子。这回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扇耳光,一口郁气险些喷涌而出。正在地上叫嚣时,袖子就被旁边的丫头挤挤扯了一下。   ——打她的人是府里的内管事郑嬷嬷。   不过是一个奴才,范庶妃怎么也忍不下这口气。正想拉着这奴才一起到端王面前评理,就见郑嬷嬷身子一闪,露出一个身穿墨蓝地绣五彩芙桑的身影,那人眉目寡淡的望过来道:“你一介三品庶妃开口闭口非议我的女儿,难道不该教训吗?”   范庶妃在背后再如何叫嚣,当着端王正妃的面儿还是有些发怵。身子极灵活地爬了起来,犹强硬道:“宫里的女官来了好几回了,指名道姓要给大郡主裁衣裳。妾不过时先道声恭喜就要受这种屈辱,我倒要去找王爷评评理!”   俞王妃瞅了她一眼,又向女儿招了招手,漫不经心地道:“这会儿王爷大概是书房里,郑嬷嬷你亲自陪着范庶妃走一趟,该领什么惩罚我受着就是了。”   范庶妃目瞪口呆,这位王妃娘娘做事从来都是迂迂回回,这回怎么这么直截了当?   大郡主欲言又止地走了过来,眼见范庶妃满脸怒气的走开,不由担心道:“爹爹向来宠爱谡哥,若是知道您为了我打了谡哥儿的娘,只怕会生气的。”   还未及笄的小姑娘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就已经被大人顶着家国大义论斤论两的卖了。   俞王妃看得满腹心酸,扶着女儿细嫩的小脸道:“不过一个庶妃打就打了,你爹还会下我这个亲王妃的面子不成。只是我这时候才后悔的不行,把你两姐弟教得这么纯厚端正,日后怎么对付那些邪门歪道?”   大郡主沉默了一会儿,“这都是我的命……”   掌灯的时候,自去领罚的郑嬷嬷回来了。俞王妃看了她一眼,把热腾腾的汤药放在一边问道:“闭门思过还是抄写经书,王爷最重规矩恐怕气得跳脚……”   端王最恨内宅闹腾,但凡有什么事儿第一个就要找王妃问责。   郑嬷嬷脸上有些奇怪,看了看俞王妃的脸色道:“王爷问了一遍事情的经过,说范庶妃犯了口舌,让闭门一个月抄百遍心经。至于娘娘……你倒没多说什么,还吩咐魏总管给大郡主送了一盒什锦糖。”   大郡主小时候最喜欢吃东门的什锦糖,长大后怕影响牙齿的发育,俞王妃就不准女儿再吃这些东西了。   粉彩八吉祥灵芝纹碗里的汤药浓稠,渐渐冷却后味道越发难闻。俞王妃徐徐摸着碗壁,忽地轻声一笑:“让她吃吧,以后还不知道能不能吃着。往日我管这孩子管的太过严苛,现在想来真是何必呢?”   郑嬷嬷叹了一口气。   自从皇上有意这桩婚事的风声透露出来,王妃娘娘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那么丁点儿的小姑娘就要被送去北元和亲,也不知那些宫里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去年有人回来报丧,说早年嫁去北元的淑慎公主没了。   那位公主是当今圣人最年长的女儿,却为着这样那样的理由嫁给了比自己大二十岁的北元可汗咄吉世,死的时候连三十岁都还没到。消息传回来时,淑慎公主的生母田昭仪当时就怄得失了神常……   眼下又轮到端王府的大郡主了吗?   俞王妃端坐在椅子上,轻轻摆了摆手。郑嬷嬷知道这时候该退下了,将雕了山水纹的槅扇木门关好时,她心中浮起一股奇异的不妥。奈何这点忐忑来无影去无踪,仔细凝神时竟全无踪迹可寻。   小几上的汤药已经全数冷却,像外头黑漆漆的夜色。   这两年烦心事一桩接着一桩,俞王妃知道自己的身子每况愈下,这些汤药是救命的良药。但她看了两眼后,就将汤药利落地倒进了画案旁一只巨大的青花刘海戏金蟾的花觚里。   觚腹上青花所绘的刘海并非仙童,而是面容苍老前额秃顶的老翁,手提钱串儿跃在半空中戏耍着肥硕的金蟾。人生长短之于苍穹不过一隙,仙童也能变成老翁,更何况吃五谷杂粮长大的凡人?   做了了二十年的夫妻,没人比俞王妃更了解端王。当这则消息从宫中流传出来的时候,端王没有大力阻止,就意味着他已经心动了……   顾衡自打在大理寺衙门上值之后,到端王府的次数就少了许多。   倒不是二人之间有了什么言语龌龊,而是朝廷铁律规定官员与皇子们的交往必须慎重,一个不好落在外人的眼里就是相互勾连,轻则申斥重责廷杖。   眼下已皇帝已经上了春秋,但却迟迟不肯立下太子的名位。人心浮动扑朔迷离之余,都在暗暗猜测皇帝到底属意哪位皇子?   顾衡到什锦胡同的次数很少,这处名为明瑟楼的书房正堂更是第一次踏足。   穿了石青织锦长袍的端王拂开无意沾上的一点秋雨,脸上难得挂了一丝笑意,“……我竟不知道你跟康先生还有师徒之谊,人这一辈子竟能碰到这种巧宗!他乡遇故知,也算是一段难得的佳话。”   桌案旁的白发老者捋须微笑并未多话。   顾衡连连拱手,面现涕零感激,“昔日先生在莱州西山精社当山长时,不知教导过多少像我这样不成才的顽劣。只是那时候年幼不懂事,整日只知调皮捣蛋给先生添了不少麻烦。”   康先生这才矜持地笑了一声,“我年轻时一门心思研究学问,等正经中了进士后又懒得汲汲营营,就随意找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办了个私塾。那时候顾衡文章做的不错,就是性子略有些毛躁。我也只浅浅的教了他们两年,没想到这孩子如今已经官居四品了……”   这话里有两个意思,一你顾衡是我的学生,二你顾衡现在即便官居四品也是我的学生。读书人讲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就该对我执弟子礼。   端王也是人中的人精子,听了这话觉得有些不对味儿就意味深长的看过来一眼。哪料顾衡满脸欢喜地道:“我正有些书上的问题想要找人指正,先生若是长居王府,我是不是就可以常常过来请教学问?”   这岂不是给了这小子正大光明到端王府的理由,康先生顿时迟疑了一下。还没有等他想明白这件事的利弊,顾衡就高声吩咐身边伺候的长随,说今天晚上不回巾帽胡同用饭了,回去跟夫人回禀一声,他要和老师在一起秉烛夜谈。   说实话要不是这几年顾衡和端王走得近,康先生根本就记不起从前还教过这样一个学生。   眼见这人团团转的张罗,一向爱清静的康先生忍不住打断,尽量和颜悦色地道:“你我不争这一朝一夕,日后有的是机会相聚。但眼下有一事还需要你帮着劝劝王爷,大郡主与北元四王子的婚事一定要尽快促成,我听说敬王已经提议另选一位宗亲之女。”   顾衡就一脸茫然,“大郡主嫁不嫁宫里自有旨意,咱们着急不着急有什么用?”   这装傻充愣的本事无人能及其右,端王看了他一眼依旧没有吭声。心道你顾衡若是这种乖乖听话的人,朝堂上也不会被你掀起三尺高的浪,以致大皇子三皇子现在看到我都是脸不是脸嘴不是嘴。   ——爷纯粹是受你连累。   康先生没有和现在的顾衡正面打过交道,一时半会儿被唬住了。又想着这人刚刚从地方上回到京城,不了解其间的弯弯绕也是有可能的。就柔声细语地道:“这桩婚事要是真真落到咱家大郡主的头上,就是圣人对王爷的器重……”   顾衡还是一脸不解,“咱们每年都和北元打仗,输的少赢得多,干嘛非要送个女孩过去和亲。我听说淑慎公主刚刚去世,北元王室当咱们这边的公主和郡主是大白菜吧?”   康先生一口气差点哽在胸口,这人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他深吸一口气开口道:“于公,结清有利于两国邦交。于私,北元四王子和咱家王爷成了翁婿,在朝堂上就是一股不可忽视的臂膀。敬王想把这门婚事搅黄,就是不想王爷在其中得利。”   顾衡听得恍然,转眼又把头摇的拨浪鼓一般,“怎能把朝堂之事跟他内宅女孩联系在一起?先生的学问是好的,只是这份心思实在是……”   实在是什么?   实在是卑鄙下流不上台面,康先生面上云淡风轻却气得磨牙,他一片公心落在这个小子的嘴里竟成了自私自利。好在经过前两日的游说,王爷已经下定决心摒弃儿女私情顺应圣义,顾衡今日不过是枉做小人。   他正踌躇满志地听端王下最后的决断,就听见屋外一阵哐啷乱响。有人踉踉跄跄地从远处奔过来,带着哭腔大力捶着书房木门,“王爷,娘娘……王妃娘娘不行了……”   shg 第二四零章 自绝      书房里的几个人唬了一跳, 一旁伺候的魏大智连忙打开门, 见是俞王妃身边贴身伺候的大丫头珍儿。   此时这丫头脸上又惊又惧, 腿脚发软地匍匐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娘娘今天在院子里听见有人当面编排大郡主,回屋后就觉得有些不舒服。她的身子一向弱, 我们就以为是心绞痛的毛病又犯了。连忙去请宫中太医,结果人还没进门呢就见娘娘忽地面色发紫,还一口一口地往外倒气……”   毕竟是结发近二十年的夫妻, 俞氏也不是乔模乔样拿病说事的人,端王心头发慌抬脚就往外走。   康先生和顾衡是外男不好跟着进去,相视一眼后就在书房重新坐下。   顾衡听媳妇儿说过,俞王妃生了小世子之后身上的毛病不断。虽然已经尽力调养, 但再好的大夫也只能医病医不了心,俞王妃心底争强好胜的结打不开,吃再多的药也是枉然。   康先生心中却有些打鼓, 他听清那个丫头回话时说了“编排”二字。   这府里敢编排大郡主的没有几个人, 又蠢又胆大的除了范庶妃没有别人。这时候康先生希望俞王妃只是以生病为由耍花枪争宠, 要真有个万一,且涉及到大郡主的婚事,只怕王爷暴怒时不会对始作俑者善罢甘休!   已经是秋末, 院子里的各色花树看着格外萧条。端王大步的走着,脑子里竟然有一股陌生之感, 他恐怕已经有半个月没有踏足王妃的院子了。   掀开沉香地织松鼠葡萄纹的内室门帘时, 太医正好出来, 话未及多说却先摇了摇头。端王脑子一炸,一时间胸中竟然生了一股荒谬的怯意。   鹅黄绣如意元宝纹的闪缎被褥里,俞王妃半睁着眼身子软软地靠在迎枕上。看见丈夫进来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脸颊道:“你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脸上没有上妆难看的紧!”   屋子里点了两盏五头铜枝灯,俞王妃的脸面清晰展现出一股叫人骇然的病容,面色青白得象挂了一张干涩的白皮。眼仁儿却湛然有神黑的过分,忽略这些其神情和平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端王慢慢坐在榻前温言道:“听丫头们说你不舒服,就要老老实实听大夫的话,怎么像小孩子一样怕吃药呢?”   俞王妃缓缓伸出手捉住了丈夫的胳膊。   一只修长有力,一只却行将就木。不过比他大两岁,这差距却成了双眼可见的鸿沟。   俞王妃心中一阵发酸,却努力打起精神笑道:“我脑子笨又要强,越是想做好一件事越是弄得一团糟。我要是走了,从今往后就没人在你身边唠唠叨叨了。”   太医说俞王妃的身子已经油尽灯枯,这几个月用的药没有起一点作用。就像一棵枝叶繁密的树,内里已经消耗殆尽。   端王知道她的身子不好,一年到头都需要用汤药将养着。却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这个女人要是真的离开了该怎么办?   俞王妃神情却难得多了两分轻松,语气甚至有轻快之意。   “我想我真的做不来一个大度的女人,却又贪恋贤良能干的美名。那年我费尽心思把李侧妃送到你面前,你大概以为我只是为了固宠,其实我心里真的很难受……”   端王蓦地想起当年这个女人舍弃锦衣玉食,跟着自己住在西郊别庄里甘守清贫。那段时日虽然平淡,其实是这辈子难得的清静日子。   但后来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变了,也许是别的女人给了她威胁,也许是外面的闲言碎语太多。反正这个女人的说话做事带了试探,一次一次的触及底线,最后耗光了他所有的耐性,让本就相敬如宾的夫妻渐渐形同陌路。   俞王妃略歪了歪头,神情似乎带来一点小女孩儿的雀跃,拉着端王的手笑道:“我做人真是失败,这满府上下竟然没有几个人记得我的好,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两个孩子……   端王听这话越发不祥,想出言斥责几句,却忽然发觉喉咙堵成一团。   俞王妃神情温柔恬淡,像是在与人叙说家常,“大郡主性子清高方正,让我教得再迂腐不过。这样的孩子到了北元,只怕不到一年就被别人啃得连渣都不剩。我也不求多好,你日后给她在京里选一个合适的寒门就行了!”   端王猛地抬起头来,这竟是在安排身后事吗?他起身欲走,袖子却被女人轻轻压住,一时间竟然重逾千斤。   俞王妃脸上不知何时浮起灰败,神情间的恬淡也渐变得凄靡。   “诩哥禀性忠厚,若没有一个厉害的外家支撑,日后也只有被别人生生欺负死的份儿。你想个由头去了他的世子之位,让这孩子平平安安的长大就好……”   端王勃然大怒,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才勉强按捺住怒意,“你好生将养身子就是了,两个孩子的前程自有我来安排!”   俞王妃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死死掐住丈夫的手背,气喘吁吁地嘱咐道:“我每一字每一句都是肺腑之言,若有半点虚假天打雷劈。我若是亡后,你就把诩哥送到巾帽胡同顾家寄养。他们两口子都是品行端正之人,诩哥被他们教导也不算辱没。”   端王荒唐之余又感到啼笑皆非,但看她费尽气力的样子,终于决定不跟她计较,“说的什么胡话?诩哥儿是王府世子,怎么能跑到臣子的府里住着?”   俞王妃却强撑着身子认真道:“让顾衡当诩哥的启蒙师傅,弟子到师傅的家里长住总没有人说三道四了。那孩子让我带的跟小姑娘一样,遇事优柔胆怯。重阳节那天,顾家的老祖母亲自教他爬树认庄稼,回来后一直念念不忘。”   诩哥念念不忘的还有顾姨做的牛肉馅饼,顾叔给孩子们亲手扎的纸风筝,顾小囡采的野花,甚至还有顾家文哥儿嘎嘎的笑声……   端王难得心存愧疚,“这些日子我是忙了点,没有抽时间出来陪诩哥。等你身子大好了,我带你们娘仨到山上去泡温泉。”   俞王妃低笑了一声,无限眷恋的抚平端王衣袖上的一条细褶,“你是做大事的人,不要把心思放在这些儿女情长上。这些年我虽然有些怨有些恨,但却从来没有后悔嫁给你……”   端王握着女人的手心,突然发现这双手干涩无力,手背上紧崩着青色筋脉,早已不复记忆当中的丰盈晳白。正楞神的时候,那手已经悄无声息地垂落在身侧。   他不可置信的抬起眼,半滴泪水正从女人的眼睫处坠下来。   屋子里里外外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泣声,太医跪在地上又请了一回脉,满脸沮丧地再次摇了摇头。不一会儿就有人在俞王妃的头顶上盖了一块白色的丧帕,丫头婆子们压抑的哭声立刻震天。   端王仿佛置身事外一般看着众人忙而有序的安排着俞王妃的后事,良久才忽然清醒过来,随手抓过一个人暗哑问道:“怎么突然……怎么突然就病重成这样?”   他觉得自己很大声,其实是声音小得如同蚊蚋!   郑嬷嬷眼中带了一丝怨恨,却立刻垂下眼帘恭顺道:“娘娘的病由来已久,她学着别人不嫉妒不眼红。奈何高估了自己的心性,自家酿的苦酒只能自己喝。再者……大郡主的婚事像石头一样压在她身上,没有哪个当娘的舍得眼睁睁让自己的孩儿去死。”   端王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勉强辩解道:“宫中还未下明旨,这件事还没有最后定论……”   郑嬷嬷面上再也忍不住愤恨。   “娘娘曾说,王爷没有大力反对就意味着准备答应。这些皇室的贵女看着高人一等,其实比平常百姓还不如。嫁到北元的淑慎公主死时还那么年轻,听闻音讯那日宫中的田昭仪一晚上就白了头发,最后圣人只赐了二十匹上好锦缎……”   这话简直大逆不道,传出去能得个全尸就是好的,但郑嬷嬷却昂着头慨然不惧。   这几年端王渐得皇帝倚重,隔三差五地被派遣一些或轻或重的差事。也许端王潜意识里极为珍惜这份来自不易的父子平和,每一件差事都尽心竭力的完成。所以听到皇帝有意将大郡主和亲北元后,他第一个反应是默然允许……   端王满脸羞惭,原本性情刚愎的人竟然被一个奴才拿话挤兑得无言以对。   郑嬷嬷拼命压抑胸口的哀毁,话一出口就挣出了一身冷汗,也不知自己怎么就这么大的胆子敢当面斥责一位一品亲王?正准备找由子退出去的时候,侍女珍儿悄悄过来禀了一件事,吭哧说画案旁边的花觚有些不得劲儿。   府里有新丧,按照规矩必须在人落气一个时辰内把有窟窿眼的东西全部搬出去另外放置,就有人发现那只人高的花觚死沉,搭着凳子一看里面竟然装满了黑褐色的药水,这么大的分量也不知放置了多久?   郑嬷嬷一看就明白了,也不顾有人在场以头抢地大声嚎哭,“……娘娘哪里是病重,分明是为了大郡主自绝于世。可怜那孩子只剩一个亲娘殚精竭虑为她筹谋打算,到头来还是殒了一条命。我日日在旁边伺候,竟没看出娘娘早就存了死志……”   端王木然看着老妇哭天哭地,只觉满目凄凉无措。慢悠悠的走了几步,掀开沉香地织松鼠葡萄纹门帘儿时却蓦地喷出一口血箭。   ※※※※※※※※※※※※※※※※※※※※   少时夫妻老来伴……   shg 第二四一章 托孤      顾衡回到巾帽胡同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喝干了大半盅茶, 才抹着嘴巴苦笑道:“那边乱成了一锅粥, 王妃殁了王爷也病了, 我回来换身衣服还要赶紧过去盯着!”   顾瑛帮他拧了一把热毛巾,迟疑问道:“韩冬回来报信儿时说的不清不楚,俞王妃……真的是自绝?”   顾衡把热毛巾蒙在脸上,靠在椅背上缓缓透气。   “难怪别人说为母则刚, 眼看着宫中已经明旨下来, 让府里的大郡主到北元和亲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结果生生落了空。自绝不自绝的谁又说的清楚, 反正接下来大郡主要守三年热孝, 北元的四王子可等不了这么久。”   顾瑛红了眼睛, 默默把毛巾搭在洗脸架上,半晌没有言语。   良久才叹了一口气, “重阳节的时候我们在橝柘寺见过一面, 那时候我就觉得她的脸色差得很。只是这些贵人素来最爱面子, 她不说我也装作不知道。没想到最后为了孩子,她连命都不要了。”   顾衡也有些唏嘘,“听说那位范庶妃过去哭丧,刚刚走到门口就被端王踹了个脚朝天。说要不是她整日粥粥胡乱编排, 王妃即便重病也不会去的这么快……”   桌上的红泥炉燃着淡蓝色的火苗, 瓦罐里冒着白腾腾的热气。   顾瑛起身倒水冲了一盏浓香的西湖藕羹, 双手递了过来, “这时候说再多的话做再多的事都是多余, 俞王妃双眼一闭又看不到了。往日我不太喜欢她,觉得她和那些贵妇一样娇柔造作,现在看来……她不过是奢望太过!”   期望越深,失望越大。   顾衡抬头看着面前的人,修眉浓鬓杏眼桃腮,即便是为别人愤愤不平也难掩妍丽之色。他尤记得那年河南道之行被如狼似虎的三千营士兵逼入墙角,也许瞬息之间就是死亡。那时他想,我还没有活够——瑛姑——还有瑛姑等着他回去。   顾衡挽着女郎的手,把人半抱在怀里缓缓道:“俞王妃把半辈子的希望都寄托在端王身上,随他喜而喜随他忧而忧,那几年西郊别庄的日子才那么其乐融融。可端王心中有更大的报负时,俞王妃的所思所想就不重要了,她最难过的……也许正是这一点。”   这便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情爱只是男人的一小部分,却是大多数女人的支撑。顾瑛咬着牙抬头,“有朝一日哥哥……也会抛下我吗?”   顾衡失笑,抬头却看见顾瑛小心翼翼的脸色,不免在心中长叹。   “傻丫头,我平生最大的报负就是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在官场上费力经营也是想更好护住咱家,不叫你和孩子受委屈。端王往年好容易才收敛暴戾脾性变得淡泊无争。可被有心人一怂恿,他的心可不止于此了……”   同样是帝王之子,又有几个真正甘于人下?   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顾衡看着红泥炉上的蒸腾热气,回想在那场大梦当中的自己,何尝不是野心勃勃想干一番大事业。奈何厚不下脸皮硬不下心肠,割舍不掉所谓的亲情血脉,结果几次三番的被小人暗地愚弄,到最后反而失去至珍至重的东西。   端王,已经不是三年前在洛阳府只知嫉恶如仇的端王了,如今也学会向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妥协。譬如大郡主的婚事,他就没有下死力反对。这样本没有错,奈何事事不能尽如人意,得到一些就注定要失去一些……   停灵三天后,端王府的管事开始派人向各府报丧,公开的理由是恶疾突发。顾瑛换了一身素白带了厚厚的奠仪给俞王妃的灵位上了香,大郡主带着五岁的小世子跪在一旁恭谨回了礼。   大厅的几扇槅窗微敞,铜盆里雪白的纸钱被暗红色的火苗舔着,还来不及展开便轰的一声燃了起来。卷曲的纸角燃烬后成了厚厚的灰堆,被风一吹就垮了下来四散到各处。   没了娘的孩子最可怜,荏苒的小姑娘紧抿嘴唇强撑着,年纪尚幼的世子眼里也透着无助惊慌,顾瑛顿时忍不住跟着落下泪来。谢礼后,双眼红肿的郑嬷嬷亲自过来把人引到一旁僻静的厢房,二话不说当头就跪在地上。   正在擦眼角泪水的顾瑛唬了一跳,忙不迭的要把人扶起来。郑嬷嬷却固执的行完礼,这才慢慢道出来意。   听到俞王妃过世前想把小世子寄养在顾家,顾瑛顿时一阵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推辞道:“那是金尊玉贵的皇家子嗣,怎么能养在我们家?再说这府里还有侧妃庶妃,再不济还有小世子的外家……”   她嘴里没有说出口的是,端王看起来清心寡欲,但是王府正妃的位置不知有多少人暗地垂涎?说不得一年半载之后,这府里就要迎来新的女主人。到时候教养府中未成年子嗣的职责,就是新王妃任内的事了!   面相苍老许多的郑嬷嬷一阵错牙。   “夫人也不是不知道,如今府里没了王妃,那些……女人面上号哭其实个个高兴的好像要跳舞。要是把小世子养在她们屋里,还不定要受多少磋磨。再者宫中圣人不许宗室子弟与外家亲近,为的就是以防外戚作乱。“   不等顾瑛说话又急道:“我家王爷伤心太过,根本就没有精力照料世子。还望夫人千万同意,这件事王爷和顾大人都已经应允了。”   意思就是府里的女人不能放心,新王妃还没影儿,世子的外家不合规矩,端王又腾不出手来,所以这件差事只能先让她接着!   若不是场合不对,顾瑛简直要扶额长叹。心想宫中圣人不许宗室子弟与外家亲近,难道就允许宗室子弟与臣子亲近吗?   她还在想着用什么理由推掉这个烫手山芋,一身麻衣重孝的大郡主抽空寻了过来,盈盈一礼道:“还望夫人援手,我娘在世的时候曾赞过夫人骨子里有侠气。本来抚育弟弟是我的责任,可是我准备到显应寺长居。那地方贫瘠艰苦,带着弟弟实在不方便。”   这姑娘长得显小,身材清瘦一张小脸不过巴掌大。熬了几晚上眼皮下头已经有抹也抹不去的青色,远远看着连风都能吹倒。   顾瑛彻底惊住了,她是晓得其间缘由的,轻声劝慰道:“俞娘娘若是知道你如此自苦,在地下也不会心安。其实世子能到我家小住,是我顾家的荣幸,你……千万不要想不开!”   大郡主微微笑了一下,眼睛里泛出一丝光亮的神采,然而嘴角的笑意还未形成就收敛了回去。   她虽然刚刚及笄,但新逢母丧仿佛一夜之间就成熟许多,过得半晌才细声道:“父王下了令不准府里的人议论这件事,但我心里自有打算。还请夫人放心,我这条命是我阿娘拿命换来的,无论怎样我都会珍惜。”   少女微微欠身,也不等回应纤瘦的身影就慢慢远去。   郑嬷嬷抹了眼泪,“顾家上上下下都是极好相处的人,世子到夫人跟前我自然放心。听说显应寺清苦的很,我准备陪大郡主过去住一段时日。如今我也算看透了,没了命什么都是一场空,就由着这府里的女人斗来斗去吧!”   这位老妇对俞王妃极为忠心,若不是为了俞王妃留下了这对儿女,只怕以身相殉的心思都有。   其实顾瑛心里也明白,因为从前的事他们夫妻俩可以说是端王最信任的人。王妃没了,王府里里外外不知有多少人生了别样心思。大郡主性子清高,只怕应付不了这些牛鬼蛇神,在内宅里又怎么护得住唯一的同胞幼弟?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又是俞王妃的遗命,顾瑛怎么好意思再拒绝。再说若真的撒手不管,看在这对姐弟如此凄苦的份上也忍不下这个心。心里却把丈夫埋怨了好几句,心想他先前回去怎么也不先吱个声?   顾瑛叹了一口气,正准备陪着郑嬷嬷准备回后宅收拾世子的衣物,迎面过来一个素衣妇人。一身雪白反衬得她腰身如素,盈盈一礼后凝视过来,“难为王妃娘娘如此信重夫人,竟把世子全权托付于你,只希望夫人千万不要辜负王妃娘娘的期望才好!”   来人正是王府侧妃李氏。   顾瑛望着这位昔日的故人,不动声色地淡淡道:“王妃娘娘仙去前既然托付于我,那我自然会尽心竭力。只是有些人往日我对她同样信任有加,那人却当不起这份信任呢!”   李侧妃微微一笑并未多语,带着侍女们迤逦而去。   郑嬷嬷惊疑不定望过来一眼,顾瑛知道她想问什么,就浅浅解释了一句,“这位娘娘其实我从前就认识,但后来我们就再无来往。当年她遇见一回极大的祸事是我出手相帮,没想到后来再见面时她却绝口不提,那是一件对我极重要的东西……”   郑嬷嬷放下心来,以为那件重要的东西是什么钗簪之类的首饰,不由连连点头叹人心不古。   “不光是你连王妃娘娘都看走了眼,这位侧妃娘娘真的不简单。我之所以这么快想把小世子送到你家去,除了因为三七过后大郡主要去显应寺常住之外,还因为李侧妃在王爷面前提出想要抚养小世子……”   秋天早已过完,冬季特有的干涩寒意顺着树梢渐渐呜咽袭来,一点儿温度都没有的日头高高悬挂在天边。顾瑛仰着脸看着远处极淡的山脉,心想起风了……   ※※※※※※※※※※※※※※※※※※※※   感谢毛毛虫,今天搬了一天的东西,手差点废了……   感谢在2020-02-07 20:54:57~2020-02-08 21:50: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毛毛虫 14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毛毛虫 10瓶;38058699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二四二章 贵妇      端王府的小世子苏诩在俞王妃的灵前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拜了顾衡为启蒙师傅。   拜师仪式仓促的很, 没有请帖没有观礼没有到处昭告, 只是在几个至亲之人的见证下磕了头奉了茶。当时在场的和不在场的人对于这件事只是感到稍许惊讶, 但转念一想又在情理之中。   那年河南府险些丧命的行程,已经将顾衡牢牢打上端王的标签儿。加上他是辛未科的榜眼,人品才学是毋庸置疑的。至于王府的庶长子和小世子为什么有两个不同的师傅,有知道底细的人就说这其实是俞王妃的遗命, 听者自然就流露出心领神会的神色……   顾瑛抽空回了一趟巾帽胡同。   端王府的小世子拜师后为了精深学问要过来居住, 且看这架势不是一天两天,所以光线稍差些的厢房是绝对不能住的。小世子身边肯定有用惯的丫头婆子, 因此居住的地方还不能过于狭小。   好在巾帽胡同的顾宅格局宽敞, 经过数次翻修后总共有两路三进, 大大小小有八~九个院落,每个院落各有景致。顾瑛权衡了一下, 让已经嫁人的韩冬媳妇过来服侍。   韩冬媳妇儿就是顾瑛原来的大丫头小满, 因为性情温柔为人细心老早就被寒露相中为弟媳。顾瑛也有成人之美, 生了小儿子后不久就亲自为韩冬小满成了亲。小家就安在附近,两口子目前还没有孩子,所以白天仍旧按照旧例过来上值。   顾瑛给小世子安排的地方在东头,这边除了一式高大松杉之外没有别的树木, 房前还有一个十分宽阔平坦的园子, 男孩儿们长大后可以跟着武师傅练一下拳脚。这本是给长大后的文哥儿准备的, 眼下这个只有先让出来了。   王府世子从小养得娇贵, 想来不必准备贴身伺候的人, 但是洒扫看门的婆子总要找几个。顾瑛不放心外面的人,只得把正房的几个伺候的人先调过去应付一段时日再说。   在家里收拾妥当无有遗漏后,顾瑛这才准备过去接人。郑嬷嬷说过世子年岁过小,为亡母守了三七二十一天孝已经是相当难得了。若真等起灵大葬,只怕他的小身板熬不住。   亲王妃过世,京里有名有姓的各府女眷都要来祭拜。   顾瑛刚一踏进招待女客的偏厅时,几道意味深长的目光就探了过来。但她离京许久,回京后又忙着家里的一团事鲜少在这种场合走动,厅中竟有一多半的人都认不得。   正迟疑间,重在左首首座上的一个二十来岁的美貌女子招了招手,态度极和煦的问道:“你就是大理寺顾寺丞的夫人吧,早就想见你一面,没想到竟是这种场合才见着……”   进这间偏厅的基本上都是五品以上的命妇,能在这种场合以高人一等的口吻说话的,身份必定不一般。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个貌□□虽然穿着一身素服,但是头上却簪着几朵宝珠茉莉,斜斜插带着一只嵌了南海珍珠的银簪。那珍珠颗颗雪白圆润如拇指大小,在光线稍显暗淡的偏厅里熠熠生辉。   这只银簪品相绝佳少说价值百金,只是在祭奠亡灵时穿戴成这样有些太过。顾瑛本着多说多错少说没错的原则,默不做声地欠身施了一礼。   她心中正在猜测这位美妇人的身份,耳边就响起了一道有些熟悉的讥诮声。   “顾夫人整日忙着商贾之事,多半只看着银子亲香。听说上个月荣昌布庄又开了一家分店,作为布庄的大东家自然没有时间在外面走动,等闲人见不着她的面也是有的。”   偏厅摆了两溜共八张红木一字官帽座椅,此时站在尾端的一个妇人盈盈站起捂嘴笑道:“看我这张嘴就只知道胡说,顾夫人与我是旧相识想必不会见怪吧!容我帮你引见一下,这位是三皇子妃。你才从洛阳那种小地方上回来,恐怕没有机会结识这些平日里难得一见的贵人呢!”   这话阴阳怪气怎么听怎么不舒服,那位三皇子妃脸上的和熙笑容僵了一下。顾瑛回头细看,见说话的竟是往日处处给自己使绊子的对头周玉蓉。   电光火石间,顾瑛突然就回想起了景仁宫披香殿那件令人恶寒的旧事……   她定了定神微微转身一笑道:“原来是你呀,刚才一看我差点儿没认出来。这才不过两三年未见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看了好几眼才确定没认错人。”   顾瑛一脸的惊讶,啧啧叹道:“说起来你身上这件衣服应该是在我的荣昌布庄里扯的布料,只是颜色不怎么适合。这个月白蜀锦太嫩太挑人,肤色暗黄的人穿着就容易显老……”   若论挖苦埋汰人,打量谁不会似的?   更何况自己如今是四品恭人的品阶,听说顾御史家的那位大公子因为只中了一个同进士,又舍不得下死力去吃苦,混到现在只在翰林院谋了一个八品的侍诏。   虽然也被别人尊称一声顾翰林,但却没有几个真正看得起他。   这位顾家大公子见自己使出吃奶的劲儿却只得了这么一个差事,还差点儿囫囵个被丢进大狱,越发感到自己如曹子建怀才不遇。于是隔三岔五到衙门里点了卯之后,就和一些志同道合的狐朋狗友在外冶游。   三皇子妃杜芳菲眼中笑意更深。   这个周玉蓉仗着是丈夫的表妹,又因她在夫家过得不如意,最喜欢干的事儿就是拿话膈应人。每回自己到宫里给周贵妃请安,好几次都看见她像小姑娘一样围着周贵妃撒娇卖痴。   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岁数了,做出小姑娘的娇态简直令人作呕。   偏偏丈夫对这个表妹的态度奇怪的很,有时候漠不关心,隔断时日却又怜惜得很。还曾说往日那般心高气傲的人,落到如今上不上下不下的窘境,看在一家子骨肉血亲的份上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果然有些人第一回 看着不顺眼,那就是一辈子不顺眼。   周玉蓉被有意无意地冷落了,她看着不远处低声说话的两个人,一口银牙险些嚼碎,然后忽然间就笑了起来。   抿了几口冷茶后不屑心想杜芳菲你得意什么,三年前你丈夫心心念念的就是想把这个顾瑛悄悄弄到手。奈何鲜美大餐已经送到门口了,敬王表哥却没了胆子突然改了主意。   那是自己平生最为得意的杰作,只可惜事前不能与人商量,事后不能与人分享。最为可惜的就是敬王表哥没有享用这顿大餐,也不知道好几年过去,他心中这个见不得人的念头灭了没有?   周玉蓉不得不承认,就是以最挑剔的眼光来看顾瑛也出落的比三年前更加拨尖。虽然身材高了些,眉毛过于浓密英气了些,但穿着一袭白底挑绣对襟夹袄的女郎风姿如山间雪,便是远观也令人赏心悦目。   若是敬王表哥无意间再瞧上一眼,肯定撒不开手了吧。这些年他是不是时时懊悔,当年在景仁宫披香殿一时心软放过没有吃到嘴的美人儿?   周玉蓉成亲后觉得身子弱一直在用养身的药丸,开始吃着的确有效,精神健旺不说还能让女人的皮肤变得细腻无比。渐渐一日不吃就觉得不得劲,再后来那秘制的养生丸就再不能断了。   还是周玉蓉的亲娘周夫人觉得不对劲儿,亲自把那药丸送到太医院里请资深太医帮着细细甄别,结果才发现那药里有好几样令妇人不孕的药材。   周夫人嚎啕大哭肝胆欲碎,连忙把女儿亲自接回尚书府仔细诊治。结果御医探查之后满头大汗,说周玉蓉的身子已经尽毁,这辈子都别想再有自己的子嗣。   让女子不能有身孕,是后宅常用的争宠手段。只是负责配药的三庆堂胡大夫是周玉蓉最信任的人,经手的又是身边贴身侍候的大丫头冬语,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偏偏这件事还不敢十分声张。   要是顾御史夫妇俩知道这个儿媳是个不能生养的样子货,只怕当场就要把秀姨娘生的那个小崽子改为嫡子。所以这摊苦水周玉蓉只得独自吞下。在郊外的庄子里住了小半年,才把那个养生丸戒掉。   凭什么你们一个个夫妻和美,留我一个人令人厌弃地活着?这回一定要细细筹谋,到时候丑闻爆发出来,杜芳菲和顾瑛两个人都得颜面扫地讨不了好。   周玉蓉越想越兴奋,在暗处像入魔一般无声的笑了起来。   冬日的夕阳早早落下,按照惯例女客们要侍到俞王妃的尾轮大祭结束才能离开。偏厅里虽然点了火盆,却依然挡不住从门缝里渗进来的丝丝寒意。几盆粉雪因为无人细心照料,在灯光下看着有些萎顿。   顾衡如今是大理寺从四品寺丞,就是撇开端王府这一层不谈,他本人如今也是朝堂上炙手可热的新贵。像这般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实权人物的人可不多,所以顾瑛的身旁自然少不了前来主动结交的贵妇。   偏厅里有丫头过来掌上大灯,前前后后被照的通亮。顾瑛隐隐察觉有人时时窥视,借着与旁边说话有意无意打量四周。别的人与她眼神一触,就略微含笑点头。只有周玉蓉却是眼光一冷,隐含恨意和挑衅地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顾瑛垂了眼看着手中的玉白茶盏,端到唇边慢慢喝尽了。   ※※※※※※※※※※※※※※※※※※※※   拖了这么久……   shg 第二四三章 倦怠      外面的更鼓响了一回,今日的尾祭已经开始了。   地位最尊的三皇子妃首先站起来, 诸位命妇就按照品阶依次往外走。其实从女人们的排序, 就可以看出各自丈夫的圈子。   端王府的侧妃李氏、庶妃范氏在廊前接着众人, 简单叙话后作为丧家候在一边。   三皇子妃自然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安慰话,谁想范庶妃忽然把腋下的帕子一抽就抽抽噎噎地哭道:“我们家娘娘怎么这么快就去了,如今我们府里没了主心骨,叫我和谡哥儿日后该怎么办呐?”   这简直就是明晃晃的告诉众人, 端王府的内宅不宁。   李侧妃再大度脸色也不觉阴沉了一下, 却很快恢复过来。转过身对着顾瑛福了一礼道:“原本这话轮不到我来说,但府里接下来要忙得很,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夫人。我家世子到了您的府上还请费心照顾, 那孩子是俞娘娘的命根子,千万出不得半点差错……”   回廊里的命妇们大都还不知道这件事,顿时忘了范庶妃的哭诉,若有若无的望了过来。   明知这是祸水东引, 顾瑛却不得不接住,连忙蹲身福了一个更大的礼, 态度万分诚恳道:“侧妃娘娘这是折煞我了, 我知道这几天王府里的各位主子都哀毁过度,千万要保重身子才好。你们若是一味伤心,俞娘娘地下有知恐怕更会难过……”   范庶妃此时却极没眼色, 挤过来急切道:“其实我家谡哥的身子也弱, 不如跟着世子一起到顾大人府上盘桓数日。等把王妃娘娘的丧事处理妥善, 顾夫人再把孩子们送回来。”   范庶妃倒没别的心思, 就是格外心疼儿子。   亲王妃的葬礼仪式纷繁复杂,小殓、奔丧、停灵、守灵、大殓、出殡、下葬、烧七总共七七四十九天。现在天已经渐渐冷了,晚上在棺木旁边守着挨饿受冻不说,还根本就不能好好休息。   谡哥作为端王府的庶长子已经虚岁十二,按照道理来说应该像成年人一样给嫡母守三年大孝。在这个期间不能出去游玩,不能穿鲜艳衣裳,不能高声喧闹。为示诚心,兴许还要斋戒一段时日。   范庶妃心头百般不乐意,心想俞王妃的亲儿子都知道躲到顾家去,我的谡哥干嘛要给她守这么长时间的孝?   顾瑛简直要气笑了,合着自己那里就是一个避难所,脸上就故意露出几分为难的神色。人群中有脑子转的快的,立刻就发出低嗤声。   李侧妃也顾不得是否会落埋怨,狠狠掐了一记范庶妃的胳膊。   范庶妃悻悻哼了两声,想依着往日的脾气发火。却忽然记起这是什么场合,且对方虽然是个女史出身的,今时今日的地位却比自己要高一点点……   三皇子妃似乎没有注意这边的热闹,恭恭敬敬地净手给亡故的妯娌上了香,挽着大郡主的手叹了几句可怜见儿的,又说了一箩筐的安慰话,这才施然回府。   敬王府坐落在贤孝胡同,占地三路五进气派非凡,说起来比肃王府和端王府都大。   有人私底下传说,当初修建敬王府的时候,皇帝从自己的私库里拿出银子贴补。虽然消息没有最后证实,但也从侧面看出这位三皇子的确最受皇帝宠爱。   屋子里点了大灯,三皇子妃杜芳菲一眼就瞧见坐在榻上看书的人影,心头立刻欢喜起来。紧走了几步问道:“你今儿怎么回来的这么早,部里的差事都办完了?”   敬王把手中的书放在炕桌上,“礼部能有什么大事,我不过是去走走过场。有我舅舅这个礼部尚书作镇,就是有什么大事也递不到我的手上。我每天过去点个卯看几份儿文书,就算我今天上差了!”   杜芳菲听这话有些不对味儿,连忙岔开话题笑道:“我今天饿坏了正准备用些夜宵,你若是没事儿就陪陪我吧!”   两个人成亲两年也算得上琴瑟相谐,敬王轻易不会落杜芳菲的面子。门口的侍女立刻加了一幅釉里红瓷碗和银筷,热腾腾的饭菜齐齐整整地摆在炕桌上。   皇室中人从小就被教育食不言寝不语,敬王本身的风仪极好,吃饭喝汤的姿势都令人赏心悦目。   杜芳菲咬了一口海味金丝煎饺,惬意感受面皮包裹鲜虾汁浓郁的味道。   此生她得嫁良人,夫君地位尊祟性情温和,身边也没什么格外得宠的姬妾美人,成亲这么久了夫妻俩都没有红过脸儿。说起来娘家里的那些姐姐妹妹当中,只有她嫁的最好。   敬王看了一眼她头上的宝珠茉莉并那只华贵的珍珠发簪,把倒得半满的酒盅一口喝干,“端王府那边在办丧事,府里只怕人多嘴杂。你带着这么贵重的首饰过去祭拜,只怕会遭人议论说你对逝者不敬。”   杜芳菲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涨红了脸。   “这是你半月前送我的一份礼,一直舍不得戴出去。今日早晨出门时见这只簪子颜色素雅,觉得这种场合倒也般配,倒忘了王爷给我的东西向来贵重无比……”   敬王见她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却也没有继续向下解释的心情,又自个倒了一杯酒慢慢地啜饮着。   杜芳菲终于后知后觉丈夫心情不太好,就赔了小心道:“可是今天差事累着了,要不我唤人送热水进来泡个澡?”   敬王扯了一下嘴角,“端王府内宅的情形怎么样?我昨天在外院看了一眼我那好二哥,人憔悴的不成样子,倒没想到俞王妃的死对他的打击这么大。”   话里不胜唏嘘,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杜芳菲慢慢放下筷子,“说起来今天我到遇见一件奇事,端王府里没了正妃还有侧妃庶妃,没想到他们家竟然要把小世子送到大理寺顾寺丞家里寄养一段时日,这不是生生打李侧妃范庶妃的脸吗?”   大理寺顾寺丞,那岂不就是顾衡?   敬王皱着眉头把酒盅放在桌上,“你细细给我说一遍今天遇到的事儿,越详细越好。我总觉得俞王妃死得莫名其妙,上个月宫宴时我远远瞧见一眼还好好儿的,怎么突然就没了?”   杜芳菲知道内宅跟爷们办的大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喝了一口茶后就把今天怎样碰见顾瑛,又怎样和周玉蓉起了摩擦,到前头尾祭时又碰到李侧妃出面说出小世子要到顾家小住,到最后范庶妃软语求顾瑛把自己儿子也带回去……   敬王喃喃道:“这女人多了就是个事儿……”   杜芳菲扑哧一笑,赶着凑趣道:“你说的极是,当时那一小段回廊让几个女人挤得满满的,你一句我一句像唱大戏一般。偏顾夫人也是个极有趣的,抄着手站在一边不说话不掺和,好似这件事跟她没关系一般!”   敬王听得这话脸色变了变,却立刻转过头去淡淡道:“这事儿跟内宅妇人本来就没关系,那顾衡若不是上蹿下跳成了老二的心腹,俞氏死的时候也不会起心思让亲生儿子拜他为师。”   杜芳菲没有看到敬王脸上异色。   她正低头看着碟子里的煎饺因为没了滚烫温度护持,转眼间就迅速失了饱满圆润。面皮软软的塌着,让人一看就丧了胃口。   从前杜芳菲隐约听说过,顾衡和敬王早年结有心结。那时候她还有些疑惑,怎么会有人去烧端王那口冷灶?想起白日里连范庶妃都隐隐巴结顾瑛的样子,就觉得自己察知了一些真相。   “……那顾衡难道准备舍了大理寺的官职到端王府当个长史不成,这何其不智?”   敬王啼笑皆非之余,还感到万分的荒谬。   这便是自己的正妃,一双眼睛只看得到面前的一亩三分地,觉得自己就该别人刻意哄着捧着。说实话,连自个都不敢肯定日后的前程。结果周围的这些人包括阿娘、舅舅、身边的清客们都已经笃定那张宝座最后的归属……   敬王有些倦怠,不紧不慢地喝干最后一口酒,站起身道:“你先歇着,书房里还有些公务没有处理完。若是时辰太晚,我就在那边歇歇下了。你也早些歇着,明天早些过去那边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宫中……圣人最喜欢一家子和和美美的。”   杜芳菲忙不迭应了,然而还未等她多说几句,敬王已经不见了身影。   有丫头过来收拾碗筷,杜芳菲沮丧的拄着头道:“一个月总有十来天王爷要歇在书房里,哪儿有那么多公务要处理?有时候我真怀疑外院书房藏着一个绝世美人,偏偏我总寻不见踪迹!”   几个丫头都她从娘家带来的,说话自然是贴心贴肺没什么顾忌。相视一眼捂嘴笑道:“娘娘身在福窝里不知福,王爷身边干净你要焦心。若是三天两头抬一个进来闹眼,你岂不是喝醋要喝个没完?”   杜芳菲这个想想也觉得好笑,遂把刚才的不安弃在一边不提。   起身对着铜镜摘下那只贵重无比的银簪,小心放在妆台里收好。想了一下吩咐丫头道:“王爷好像格外喜欢我簪宝珠茉莉,明天早上你让人给我送一盘儿新鲜的过来。”   其实她最喜欢的颜色鲜艳的牡丹芍药,夏天的时候梳了高髻穿了留仙裙,在廊桥上走着象天上宫娥一般飘逸自在。但敬王最喜欢的是小朵小朵的宝珠茉莉,那么余生她也会将这种花当成自己的最爱!   ※※※※※※※※※※※※※※※※※※※※   周玉蓉是男主故意留着的……感谢在2020-02-09 22:10:32~2020-02-10 19:58: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8058699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二四四章 娇客      王府世子苏诩是腊月初到的巾帽胡同。   张老太太心慈,也管不了什么尊卑将孩子一把抱住迭声道:“可怜见的, 重阳节见着还长得圆圆润润, 如今瘦的只剩一把骨头了。一看这孩子就是个孝心好的, 你娘也没白养一场。如今活人还要过下去,把那些恼人的心思全撇在门外……”   屋子里的四角铜炭盆早早烧着火,在如意纹的罩子里明明暗暗地散着温暖的光。槅窗翕开半扇,窗前的案几上供着两盆开的正好的水仙,淡黄的花蕊雪白的花瓣, 在碧绿如油的枝叶下透着一股勃勃生机。   这一式三间屋子宽敞明亮, 挨墙靠着的是一整套桐漆家具, 桌帷帐幔皆用了颜色素雅大方的藏蓝布料, 架子床上的被褥是织了平安团花纹的上好细布。世子贴身侍候的丁嬷嬷抬眼见了这些用心的布置,心头先满意了三分,   顾瑛知道这位从王府跟过来的嬷嬷眼界高, 就和颜悦色地交代道:“……也不知道世子的喜好,我就先添置了一些东西。若是有什么差的,就派个小丫头跟我知会一声。”   丁嬷嬷见对方如此上道懂事, 自然也谦让了几句, “出门的时候王爷嘱咐了又嘱咐,说世子过来是要跟着顾大人做学问的。更何况世子还守着热孝,请夫人千万不能在衣食上对他太过迁就放纵。”   顾瑛早就知道这是个轻不得重不得的烫手山芋,但这会儿既然已经接下就没有扔出去的道理。就微笑道:“我们家的吃食一向清淡, 厨子最擅长的就是淮扬菜。不过往日俞王妃带世子偶尔过来时, 倒是赞过一声我家厨子的口味拿得正!”   丁嬷嬷不吱声了。   靠近炭盆的软榻上, 顾小囡正把一根龙须糖递过去,悄悄道:“我知道俞娘娘到天上去当神仙了,你心里不好受。可我娘说这日子总得过下去,不能老哭哭啼啼的,要不然你娘在天上看见了也会不安。”   小世子一张苍白小脸终于浮起一丝暖意,把糖果拿在手里却不急着吃。   晚饭后奶娘把八个月的文哥也抱了过来放在炕上,文哥儿性子霸道些,最喜欢抱着人吐泡泡。一个不注意,小世子就让他糊了一脸的口水。屋子里不免喧喧闹闹成一团,终于有了孩童应有的样子。   张老太太看着小孙子在奶娘的怀里跳上跳下地欢腾不已,另外两个小人在一处叽叽咕咕地说话,一会儿工夫就分吃了一盘和了菜丁虾末的小面饼,这才放下悬着一半的心。   出来后对着顾瑛叹道:“这些大宅门里的孩子比我们乡下人的心眼多,这么一丁点儿的人那双眼睛通通透透,好像什么事儿都明明白白。看着冷清寡言,其实这世上谁对他好对他孬,这孩子比谁都分得清。”   顾瑛沉默了一会儿,“俞王妃把这孩子教的太好,看着失了活气儿。这样长大后回想起小时候,竟没有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儿。哥哥曾经说过,人在这世上活一遭该忍的就要忍,不能忍的半分不能让,总要任性几回才算活得舒坦……”   张老太太叹了一口气,“这些贵人活得比我们都累,难怪个个长大都成了说话拐弯的人精子。说起来也是可怜,只有日后慢慢告诉他,这家里没外人只管松快些。”   老太太大半辈子生活在乡下,即便遇到再多的糟心事儿也要活个痛快自在。那些尊享富贵的人一辈子活在条条框框里,在她眼里只得了个“可怜”二字。   丁嬷嬷自忖是王府里出来的人,开始时还端着架子。碰了几回不大不小的软钉子后,知道顾家的几个主子都不是好拿捏的人,再说也挑不出什么大的错处,再往后态度端正许多。   每天早上世子起床梳洗后,就到正院来领顾衡布下的课业,一般是两篇大字并两段《论语注释》之类的解读。背不完也不强求,然后一家子就围坐在一起吃早饭。   顾家并未把这位新加入的娇客当作碰都不能碰的瓷器人儿,一家子吃什么世子也跟着吃什么。有时候是一碗拌有各种浇头的面条,有时候是青菜粥并几样适口小菜。   顾瑛兴致来时还会亲自下厨房,烙几张撒着芝麻粒儿的面饼。   开始的时候护主心切的丁嬷嬷对于这种做法颇有微词,说世子在王府的时候,每天早上必定要喝一碗上等燕窝粥,每天晚上要用一盅热热的虫草汤——因为世子在娘胎里受了罪从小就体质虚寒。   张老太太颇不以为然。   当场就在桌子上垮下脸来,说你们京城里的人就是穷讲究,结果一个个的把孩子养得跟小鸡崽儿一样。看看我们乡下养的孩子个顶个儿的结实,就说明你们养孩子的方法不对。   那燕窝虫草再名贵也是滋补的药材,是药就有三分毒。小孩子的脾胃本就弱,根本就受不了这种乱七八糟的补法。最要紧的就是把饭吃饱吃好,再到院子里多跑跑多跳跳,身子骨自然就结实了。   说到这里,张老太太自豪地指着顾小囡道:“养孩子不能养得过于精细,看看我们家的小丫头比世子要小两岁,结果脸盘子比他还要大一圈。”   这番话有理论有实据,加上张老太太的气势十足,端王府的资深老人丁嬷嬷竟然被说得哑口无言。   王府小世子左看看右看看,最后看了一眼吃的满嘴流油的顾小囡,终于发觉自己虽然比别人的字认得多,但终有一样是比不过人家的。   也许皇室的子弟争强好胜的性子是刻在骨子里的,从这天开始小世子根本就用不着别人苦劝,开始发愤图强的吃饭。顾小囡吃一碗,他就要吃一碗半。   因为张老太太和顾瑛闲暇时都喜欢带着孩子到外面游玩,也不刻意嘱咐,就由着孩子们在平坦的地面上乱跑。小孩子本就长得快,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小世子的小脸儿就比从前变得红润起来。   丁嬷嬷这才感觉到俞王妃在世时没有看错人,这顾家夫妇加上他家的老太太都是实诚人。于是,再然后她对于些许逾矩的地方也能睁一只眼儿闭一只眼儿了。   孝子给生母守孝并不严格禁荤,况且这么小的孩子一味吃素多半也受不了。   顾瑛就吩咐采买的人,尽量把鸡鸭鱼肉在外面处理干净了再拿回来。厨房端上来的菜也没了整鸡整鸭,牛羊肉和着蔬菜搓成小小的丸子,吃在嘴里有一股淡淡的菜香。黄花鱼放在砂锅里小火清炖,起锅的时候撇去鱼肉鱼骨,只剩一碗酽浓雪白闻不见异味儿的汤端上来。   丁嬷嬷回什锦胡同禀告顾家的情况时难得褒奖了几句,说顾家人又有心又厚道,小世子好似……比在家里畅快些。   端王这些日子一直独自歇在正院,听完这番话后只是挥了挥手。   丁嬷嬷走出老远后才敢回头。   王爷自俞王妃殁后变得愈发寡言冷峻,呆在屋子里半天都说不了几句话。人就是这样,平日里也没觉察出那个人哪里好。可是一旦故去,脑子里能记起的都是那人的好处。   俞王妃争了一辈子,到死才算真正走进王爷的心里,只留下的一对儿女分外可怜。三年后,守完孝的大郡主就已经是老姑娘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再找到好人家。话说回来,就是做个老姑娘也总比嫁去北元一辈子喝碱水吹沙子来得强。   早早亡故的淑慎公主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地位尊祟的小世子没了亲娘庇护,不知有多少明刀暗剑等着。幸好俞王妃临终给指了个去处,顾家虽然比不上王府富贵,但却有一股子别处没有的人情味儿。   丁嬷嬷想,这道理很多人都明白。但放弃唾手可得的东西,又有几个人真正舍得?   正房里没有烧炭炉冷得跟雪洞一般,端王负着手站在窗前。忽然回想起往日里那人最喜欢靠在软榻上做针线,每每看见人进来了就抿嘴一笑,如今一切却成了空想。   两个人也有举案齐眉的日子,却被一点一滴的小事慢慢蚀空所有,直到看一眼都觉得厌烦。现在想来原本最为心善的人做出种种恶事,不过是被世事逼至墙角,因为没有人肯无缘由的庇佑!   说到底,终究是他负了她……   腊月二十二别家已经在准备过年了,端王正妃俞氏在这天大葬。府里的青壮小厮用布幛隔开路人,小世子苏诩手举着吉祥盆走在最前面。   吉祥盆摔盆时讲究一次摔碎,甚至越碎越好。因为按习俗这盆是死者的锅,摔得越碎越方便死者携带。世子的力气小,只能站在一张高脚桌子上憋红了脸使劲往下掼。那瓦盆砰地一声裂开,所幸差强人意。   瓦盆一摔,杠夫起杠正式出殡。草龙铭旗孝灯纸桥放生笼遮了半边天,超度的僧道和金童玉女将一条出城的路挤得满满的。   在巾帽胡同的路口,顾瑛早早带着一对儿女摆了茶桌路祭。   小世子望见后眼圈立刻红了,一旁站着的大郡主忙蹲身福礼叩谢。一阵风吹来,状如铜钱的白色纸钱被扬得到处都是,给这个漫长冬季渲染出一层凄凉。   ※※※※※※※※※※※※※※※※※※※※   这个春节过得记忆深刻……感谢在2020-02-10 19:58:53~2020-02-11 21:17: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桃红柳素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二四五章 恶心      永祥胡同, 顾御史府。   周玉蓉对着镜子用指尖儿把珍珠膏子一点一点匀抹在脸上, 又拿着靶镜前后照了一遍, 见头发光滑顺溜没有一丝乱, 这才满意地站起身子。接过大丫头夏言递过来的一碗细米粥,用银匙舀着慢慢地用了几口。   这可不是平平常常的粥。   顾御史府里的大厨房旁边长年累月专门开着一眼小灶,灶上用小火煨着各种补身子的汤。像今天这碗细米粥,就是用高丽参汤熬制的, 米也是皇家庄子上产的碧粳米。吃在嘴里入口即化, 每一口都散发着淡淡的药香。   周玉蓉喝完了之后, 觉得精神好了许多, 心情自然也舒畅了些。   一边用帕子擦着嘴角, 一边乜着眼角似笑非笑, “好夏言,说来说去你才是最忠心的, 不枉咱俩一起长大的情分。好好儿地再陪我两年, 到时候我一定给你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夫婿。”   这已经不是周玉蓉第一次许诺了。   夏言正在收拾碗筷的手僵了一下, 却立刻回过神儿来低低答道:“能时时陪在姑娘身边, 我已经心满意足了。再说……我如今岁数也大了, 只怕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   说完不待周玉蓉答话, 就端着小炕桌退了下去。   屋子外面冷得很, 夏言却情愿待在外头。望着天上的一钩冷月苦笑了一下,初初听到“新女婿”之类的话时, 她还会害羞躲避, 如今不过是一场玩笑话罢了。   她十八岁的时候跟着主子到了顾御史府, 今年已经二十有二。放在乡下,这个岁数已经是几个孩儿的娘了。但周玉蓉说这辈子最信任她怎么都不肯放人,所以到现在为止同龄人已经当娘了,她的婚事还没影。   作为陪嫁丫头跟着这位周家的大小姐嫁过来的时候,夏言心中不是没有憧憬。心想自己尽心竭力的服侍几年,存些私房体己,日后求主子恩典或是找一个外面的店铺伙计,或是留在顾家嫁一个体面的管事都好。   现在看来这些都是自己想多了,姑娘……根本没打算放自己走……   屋角摇摇晃晃转过来一个青年男子,正是顾家的大公子顾彾。他虽然梳洗得干干净净刮了胡子换了衣裳,但是双眼浮肿凑近些依然闻得到一股酒气。应该是昨天晚上在外面胡混,天大亮后才晓得回家。   夏言虽然是个奴婢,但顶顶瞧不起这位男主子。混了好几年还是个翰林院的从七品待诏,还总觉得自己才高八斗没有遇到识货的伯乐。每天要么在家里招猫逗狗作威作福,要么在外头包女妓捧戏子胡天胡地。   最令人难以忍受的是,这人总觉得自己是再世潘安,把下流当风流,遇到一个平头正脸的就喜欢占一点口头便宜。若不是周玉蓉手段厉害,顾御史这一年到头不知要多几个庶孙子庶孙女!   夏言小心躲在一根宽大的廊柱后,看着顾彾一摇三晃地往前走着,忽然与一个穿着葱油绿小袄的年青女子撞做一团儿。   那女子却是周玉蓉身边另一个大丫头冬语,被撞在一边后立刻拿腔拿调地“哎哟”了几声,嘴里也娇叱道:“是哪个不长眼的小蹄子,回头不好生给我纳两双鞋底这事儿不算完!”   顾彾见这丫头一副娇蛮的模样,以为是在对着自己打情骂俏。立刻伸手将冬语的小蛮腰搂住,取笑道:“爷纳不来鞋底,不如赔你两副嵌宝石的赤金簪子好不好?”   冬语立刻站直身子呐呐不敢多言,正在这时屋里猛地冲出一个人影,抬手啪啪地就是两耳光。   所有人都僵了一下。   冬语摸着辣疼的脸颊,虽然疼得咧嘴却不敢叫唤,急急辩解道:“……少夫人千要相信我,我根本都没看见大爷从这边过来,我还以为是哪个丫头跟我玩笑呢……”   顾彾灌满美酒的脑袋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跳脚骂道:“你这是打给谁看呢,我又没怎么着。一大早回来就看着你拉长了脸,你要知道这是顾家,不是让你耍威风的尚书府!”   周玉蓉拿着帕子擦了手,毫不在意地低笑一声,“我只管教训自己的丫头,你在旁边心疼什么?莫不是把秀姨娘看厌了,干脆另纳一房新鲜出水的冬姨娘?”   冬语吓得立刻跪在地上。   顾伶的心中本就有鬼,奈何又要面子又不想示弱,伸出食指狠点了几下道:“好好去照一下镜子,看你现在这副形容如同母夜叉再世。说起来你也出身名门,怎么行事如同乡野村妇?”   周玉蓉早就看穿了这个人的草包行径,柳眉一竖冷笑道:“怎么着,我还没死你就准备停妻另娶了?只可惜,我是你顾家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进来的,想越过我称你的心如你的意只怕难的很!”   顾彾被她拿话一激,一时间也忘记了什么令人生畏的敬王府尚书府,昂着头不屑道:“就凭你入我顾家门三年有余没有生下一儿半女,仅这一条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休妻……”   无子是周玉蓉心中最大隐忧。   她猛地转过头死盯着跪在地上的冬语——若顾家有人知道那个秘密,那只能是这个死丫头吐露出去的消息。   冬语骇得双腿一软,脸上闪过一丝惊惧之色,头却摇的跟拨浪鼓一般。   本就是信口胡说的顾彾狐疑地盯着这对主仆,总感觉有些什么事儿是自己不知道。奈何周玉蓉骂了几句后忽然就住了口,而冬语伏在地上根本就不敢做声,只得悻悻哼了几声转身走开。   周玉蓉突然剔着尾指甲笑了一下,“我一向很喜欢你这个丫头的机灵,夏言虽从小在我身边服侍,但论起看人眼色你甩她十条街。头回养生丸的事你说不知情,全是三庆堂的胡大夫一人所为。我信了你的话,还允许你在我身边服侍。”   她走了几步,衣褶摩擦在地上的声音像是一道道催命符,“知不知道那位胡大夫的下场如何,被京城府衙的差官们打了一百大板,连家门口都没到就断了气。拖回去的时候,听说肠子都爆出来了……”   冬语打了冷噤,也不顾天寒地冻趴在地上咚咚磕头。   “少夫人千万要相信我,胡大夫送过来的药丸子里到底掺了什么,我根本就不知道。我只是听你的吩咐,隔两三个月寻一副紫河车过去。要是晓得那药丸子里有让人不孕的东西,我就是死也不敢给少夫人用啊!”   周玉蓉咯咯笑了两声,“我料你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所以把你那位好表哥远远的打发了,日后你就和夏言一样安安心心的在我身边待着。什么时候我高兴了,就放你俩出去嫁人。”   冬语欲言又止,好半天才带着三分讨好嗫嚅了几句,“老夫人不是找御医悄悄看过吗,说只要好生调养日后不会留下什么大的隐患,孩子……日后总归会有的!”   周玉蓉神色陡然转厉,“顾彾那么一个草包也想当我孩儿的亲爹,擎等着做梦吧。这幸亏是没有孩子,若是真的怀上了我也不想要。”   冬语大张着嘴再也说不出话来。   ——赶情这位把三庆堂的人统统赶尽杀绝,并不是因为那药里混了让人不孕的东西,而是因为感觉自己受到了愚弄。   周玉蓉看着她那副傻呆呆的样子,不禁感到好笑。   随手撸了腕上一支嵌了石榴石的手镯温言道:“刚才打疼了吧,实在是你太不知分寸。顾彾再不争气也是我名正言顺的丈夫,我还要留着他给我当门面。在我眼皮子底下跟他拉拉扯扯,真是寿星公上吊嫌命长。”   冬语素来贪财,想要又不敢要地接过镯子,立刻表明了一下忠心,“少夫人尽管放心,该我知道的,不该我知道的我还分得清。”   周玉蓉满意点头,见周围无人俯下身子轻声道:“我知道你在外面的人头熟,等会儿到我的梳妆匣子里拿二百两银票,悄悄雇几个手脚利索的稳妥人。一旦看见巾帽胡同那位顾瑛落单,就立刻把她迷晕了送过来,我那位敬王表哥可是想她想念的紧呢!”   冬语打了一个寒噤,“听说……那位顾夫人已经是四品恭人了,若是被查出来奴婢的小命只怕不保……”   周玉蓉眼中显出乖戾,“你要是不把这件差事给我办好,你的小命只怕现在就不保。还有你那表哥虽然已经被发配边境,但是死是活就在我一念之间!”   冬语摸着手腕上精美的镯子,终于重重一点头。   等这对主仆慢悠悠地出了院子,躲在宽大廊柱之后的夏言才惊觉自己背上有层层冷汗。原来这就是冬语比自己得用的根本原因,周玉蓉是虎,冬语就是为虎作伥的伥……   还有那个什么养生丸,夏言是看见周玉蓉用过的,但是却不知道那个小小的药丸子里面竟然用紫河车作药引子,也不怕伤人阴鸷?   还有巾帽胡同的顾瑛夫人,人家又没招事又没惹事,周玉蓉竟然想出那种恶毒的法子坏人家的名声。若是真的让她们得逞,毁的就是一大家子。且那位顾大人在河南道混得风生水起,是轻易好惹的吗?   这些桩桩件件的事情实在是……太令人恶心了,夏言喉咙干涩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捏成一团,却半点不敢吭声,咬牙背靠着冰冷的廊柱忍不住发起抖来。   ※※※※※※※※※※※※※※※※※※※※   周要完蛋了!   感谢在2020-02-11 21:17:25~2020-02-12 21:06: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Jojo8129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8058699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二四六章 做局      东四坊, 巾帽胡同。   大理寺从四品寺丞顾衡看着手中的条子问道:“看清楚是谁送过来的吗?”   韩冬仔细回想了一遍道:“我媳妇听说东门的柴米胡同有个宋婆子做得一手好斋菜,爆豆皮丝、炸桃仁、蒸宝塔都做得极好。寻思咱府里多了一个只爱吃素的小祖宗, 就想着跟那个婆子学两手。”   韩冬的媳妇儿,就是顾瑛原来身边的大丫头小满。   小满虽然出身贫寒,但是性情温柔容貌可人,和韩冬这个军汉出身的大老粗也算是门当户对, 成亲之后小日子过得格外和美。小家离巾帽胡同不远,上头没有公婆小姑子小叔子刻意找麻烦。不过短短的时日,心宽的小满就自然长得圆润许多。   端王妃没了之后, 王府小世子拜了顾寺丞为启蒙师傅, 也许有很长一段时间要住在巾帽胡同。   小满知道自家夫人身边缺信得过的人手,二话不说就主动回来帮忙。她是个有心人,见那位小贵人的脾胃不是很好,就隔三差五的帮着张罗些趣致适口的吃食。   善做斋菜的宋婆子是家传的手艺, 在东门一片儿很有名气。很多人都想跟着她学个一招半式。奈何这老妇人脾气古怪, 每回只收一两个看得顺眼的教授本事。   小满性情温顺素来招人喜欢,倒投了宋婆子的眼缘,这段日子已经将宋婆子的手艺学了个七七八八。眼看时辰还早,小满在回来的路上又顺手买了几样新鲜的水果。   大冬天里水果本来就是稀罕物,应该是西郊小汤山上有温泉眼儿的农庄子培育的。因为价格喊得格外贵,看的人多买的人少。顾家有三个小主子, 也不在乎这一星半点儿的银子, 小满就拣个大的龙眼桃李各称了两斤。   顾家虽然家底殷实, 但是男主子女主子并不是胡乱花费的人。桌子上有什么就吃什么, 倒没故意拿银钱买些市面上见不到的稀罕货回来给孩子吃。所以小满见着这几样价钱并不贵得十分离谱的果物,高兴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集市上人挨人也不知道谁靠近过她,小满兴冲冲地回家后一收拾,就在装东西的篮子缝隙里发现了这张字条,上头写着顾衡大人亲启。   字条上只有寥寥两行数字——莫让顾夫人落单,小心周玉蓉使坏。   顾衡把纸条拿在鼻子边仔细嗅了嗅,微笑道:“这件事倒是越来越有意思了,这上面的字迹纤细婉约,应该是个女子所书。但所用的墨和纸都算不上顶好,这个女子的身份应该不是很高。”   又把纸条对着灯光照了照道:“周玉蓉这个疯女人对我们夫妻俩一直怀有恶意,想干点什么下作的事极有可能。但能提前知晓一二的,只能是她身边贴身服侍且信任的人。”   顾衡随手拿铜钳拨了拨铜盆中的炭火,徐徐沉吟,“这么多年我记得她的两个大丫头一直没变,一个叫夏言一个叫冬语,写这张纸条的必定是其中一个。想来周玉蓉疯癫入骨,她身边的人纵然没有离心离德也看不惯了……”   顾衡任了三年洛阳知府,平日里除了处理民生难题之外,就是处理一件又一件棘手的案子,有些案子的情由简直让人觉得匪夷所思。他是个仔细好学的人,三年下来从细处推敲事情始末已经成了习惯。   韩冬听的是佩服至极。   连连点头道:“大人说得极是,原先我还毫无头绪,现在听大人一番抽丝剥茧,想来只有这一种可能。只是听说那个叫冬语的大丫头因为养生丸一事被周玉蓉冷落好久,况且那丫头的心性素来有些不正,这张纸条若是她写的只怕是含怨泄愤……”   自从三年前顾瑛在周玉蓉的手里吃了大亏之后,顾衡就在这个女人身侧派了钉子。但出于某种原因,他并不想这个女人轻轻松松的就没了性命,死亡对于某些人来说反而是种极大解脱。   ——世上最残酷的刑罚是求而不得。   周玉蓉这辈子最想的就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只可惜注定是无望奢求。得不到称心如意的良人,她就退而求其次的想拥有世家夫人的体面身份,哪里料想得到顾彾是烂泥扶不上墙,在这么多人的帮衬下只挣了一个如同鸡肋般的同进士。   韩冬跟着顾衡越久,心里越感到敬畏。   周玉蓉刚刚大婚,顾彾养在外头的外室茗秀就抱着孩子找上门。一个是侍郎府千金,一个是下九流的戏子出身,对峙的时候都寸步不让。结果闹到了最后,周玉蓉这个高门贵女还是不得已让这戏子进了门,   这件事到现在为止还是京中人私底下的笑柄。   然后周玉蓉身边的大丫头冬语勾结三庆堂的胡大夫,用刚生产妇人的胎盘炮制价格昂贵的养生丸。却没料到那令人容颜娇媚精神健旺的养生丸里混有让人不孕的药材……   这些桩桩件件的事背后其实都隐约有自家大人的手笔,韩冬在感叹之余也有些毛骨悚然。任谁都经不起这种零零碎碎的折磨,大人这是往死里脏里臭里一步步地逼迫周玉蓉。   只看这女人一回比一回的行事更加肆意疯狂就知道了。   刚过了上元,院子里的香樟老榆只剩下树梢还有几点零落枯叶。寒风肃冷,却隐隐传来孩子们的喧闹声,越发衬得几处屋子里的灯光温暖。   那里住着血脉相连倾心守护的家人,纵然要用些见不得人的暗黑手段又如何,普渡众生的菩萨头顶上还供奉着吃人的夜叉呢?   顾衡半眯着眼晴,也不知道在合计些什么。良久过后才含笑回头道:“这上头说莫让瑛姑落单,难不成周玉蓉又想故伎重施,重复头回景仁宫披香殿的事情一样吗?”   言语淡漠,韩冬心头却是悚然一惊。   三年前景仁宫披香殿的事,他隐隐约约的听姐姐说起过其间的过程。韩露将这件事情引为平生之奇耻大辱——在她眼皮子底下竟然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因为她夫人差点陷入不可收拾的逆境……   顾衡脸上却没想象当中的难受,他漫不经心地抚弄着字条上的折痕,“自童士贲死后,叶瑶仙这个新寡就顺水推舟成了顾彾另一任的外室。这两个人躲在一边倒是恩恩爱爱,听说叶瑶仙已经怀有身孕即将又要生产了。”   清俊男子低低地看过来,说出口的话像裹了冰霜一般凛烈。   “周玉蓉吃了养生丸之后遗患无穷,脾气乖张动辄打骂奴仆,仗着身份苛待家中姨娘庶子。又因为丈夫不争气,对公婆不闻不问势同陌路。屡屡失望之余,她再做出什么不可理喻的事情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韩冬又是一惊,但他历来唯顾衡马首是瞻,且那叶瑶仙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就低声问道:“大人……是想把这把火引到棉花胡同去……”   顾衡也不是没有遗憾。   “本来我还想把周玉蓉留个几年,让她眼睁睁的看着别人日子越过越顺心,她自个的日子却如阴沟里的水一般臭不可闻。奈何这女人上赶着作死,那就不能再留着当祸害了,总要先断了她的臂膀……”   说起来顾彾也是妙人,这个前任御史府的大公子好像对于养外室情有独钟。   原先在他面前最为得宠的就是戏子出身的茗秀,除了没有名分吃穿用度无一不是中上人家的水平。据顾衡所知,顾彾这位八杆子打不着的族兄对茗秀尚有几分真心,毕竟是年少就厮守在一起。   但茗秀自幼是在苦水里泡大的,心眼儿比一般的女人自然要多上许多,不想这么浑浑噩噩没有名份的活下去。仗着提前生了顾家唯一的子嗣,在顾彾大婚时拼死一搏,最后终于遂了心愿母凭子贵风风光光成了秀姨娘。   周玉蓉为了大度贤良的名声,不得不生生咽下这口气,却纵容着府中的奴婢作贱茗秀母子。奈何茗秀却聪明的紧,一边夹着尾巴做人,一边带着儿子极力讨好顾家老太太。   顾御史府大公子的一妻一妾相持不下,一时之间竟然形成和美的表象。   再然后新寡的叶瑶仙不知怎么就入了顾彾的眼,成了顾彾如今放在心尖儿上的人,只要有空就偷偷去看上一眼。让人觉得有趣的是棉花胡同那处小宅子终于没有空着,茗秀前脚搬了出去,叶瑶仙后脚就搬了进来。   韩冬对于这样见一个爱一个的所谓痴情种也感到有些好笑。   “就没看过这样的人,放在外头就细心呵护,弄回家里放着就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合着这家伙是偷上瘾了,总觉得别人家锅里的馍馍才是香的。”   顾衡气定神闲地微微一笑,“刻意而为是谓做局,这个周玉蓉既然如此不安分,那就莫怪我心狠了……”   屋角有专门焚化机密要事的铜盆,顾衡把纸条轻轻一抛,火苗儿便欢快地舔着,还来不及发出一声轻响转眼便燃了起来。蜷曲起来的纸角里,隐隐见得黑色的字迹,火光一闪便成了飞灰,只余着越发明亮的炭光不住闪烁。   ※※※※※※※※※※※※※※※※※※※※   干脆一起收拾了……   shg 第二四七章 入局      顾御史府的秀姨娘这些日子有些苦恼。   当年拼死拼活地想法子入了顾府, 终于过上了梦寐以求的富贵日子。伏小做低一段时日后,御史夫人终于对自己改变了看法。虽然有时候还是免不了受些白眼被喝斥几句, 但自己的儿子终于可以抛却私生子的身份,堂堂正正的对着别人说自己姓顾。   顾府的大少奶奶周玉蓉出身高贵,可又能怎么样呢?夫妻相处时男人就像孩子一般,女人靠的就是隐忍再隐忍。相比小时候朝不保夕地跟着野戏班子到处流浪, 如今的生活已经算是神仙过的了。   秀姨娘倦倦地抚着身上的绫罗绸缎,雪白腕上的金丝龙须镯。那年在柱子上咬牙一撞留下的骇人伤痕已经淡的不能再淡了,用了叠翠的金花钿遮挡着,首先映入他人眼帘的就是一片富贵炫丽。   人就是这样得陇望蜀, 没有的时候奢望有, 有了的时候又想要更好的。   大少奶奶到现在为止都没有身孕, 按照自己得到的消息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生孩子了。那么自己的儿子虽然是顾府的庶长子,但却是顾家千里良田上的独根儿。以后顾府里的老爷老太太死了,偌大家财岂不是要独落在自己的手中?   谁能想得到当初可怜兮兮的小戏子,有朝一日竟然成了煊煊赫赫顾御史府上的真正当家人!   秀姨娘想得心肝都在发烫,似乎已经看见了自己的儿子长大后迎娶贵女, 带着媳妇孙子在大堂上齐齐磕头, 异口同声的换自己“太夫人”……   这美梦实在太过美好, 所以她被人推醒的时候一万个不耐烦。等人站在面前了,才冷不丁地回过神来,“原来是冬语姑娘啊, 是不是少奶奶那边有什么吩咐?”   因为顾伶到现如今只官至从七品, 周玉蓉这个正室原配身上的诰命在京城实在不够看, 所以顾府里上上下下只称呼她为少奶奶。   冬语神色有些慌张的左看右看,见周围没人了才凑过来细声道:“姨娘也太不经心了,睡觉的时候门上连个把门的都没有。要是有不三不四的人进来,你就是死一百次也辩不清自己的清白!”   秀姨娘一惊,知道自己好日子过久了,就淡忘了当初的艰难辛苦。连声道谢之后,开箱子取出一块二两重的银倮子递过去笑道:“像你这么心善貌美的好姑娘,不知日后要便宜到谁家去?”   冬语素来爱财,毫不客气地收下了银倮子,轻笑道:“少奶奶在午睡,我赶过来是要悄悄跟你说个事儿。住在我家隔壁的大嫂子为人最是热络,且她经常在外面拉纤保媒所以人面广,她昨天跟我说了一件担天大干系的秘事……”   秀姨娘娘见这个丫头话说一半留一半,不禁恨的牙齿痒痒。   奈何知道这个人无利不起早,又极想听听这件当天大干系的秘密是什么,想了一下就又塞过去一块不大不小的银倮子道:“我手上也没多少钱,这点拿去给姑娘买零嘴吃!”   冬语心满意足的把银子收进贴身荷包里,凑得紧紧地道:“那位大嫂子看得真真的,说咱家大爷多半在外面有人了,就在你原先住过的那处棉花胡同的宅子里……”   秀姨娘胸口一紧,嘴角扯了一下正想大力反驳觉得口舌干燥。   她忽地想起有一段日子顾彾回家后,身上总有若有若无的香气。那时候她还在自欺欺人的安慰自己,男人在外头应酬有些逢场作戏的事儿是难免不了的。顾彾如今是官身,有一两个当红私妓作陪实在是太平常了,像自己不也是这样才抬进门的吗?   可总想起被抬进府的那天,顾彾曾紧握着自己的手深情款款的说,这辈子永不相负。那位大少奶奶是侍郎府的千金脾气骄纵高高在上,是迫于父母之命才迎娶的。日后在他的心中,自己和孩子才是此生的最爱,这些话言犹在耳……   冬语看着一脸僵硬的秀姨娘,口气当中难得有丝同情。   “大爷虽然有些风流,可是他如今已经是正式的朝廷官员。且为你进门闹了那么大一场风波,大爷也当着人面儿下了无数保证,谁都没想到他还敢在外头悄悄置一房人。这消息要是传出去,大少奶奶的娘家人只怕就不会善罢甘休。”   秀姨娘脸上的笑容已经绷不住了。   冬语叹了一口气,“那位大嫂子说,棉花胡同宅子里的那位……可是个千娇百媚的美人,一举一动都可人得紧,比起姨娘你年轻的时候也差不到哪儿去。”   这话简直刀刀扎心,谁还没有个年青的时候!   秀姨娘毕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慌乱了一会儿立刻重新镇定下来,摸了摸自己依旧白皙细嫩的脸颊无比自信,“别听风就是雨的,咱家老爷当初可说过,如果大爷再敢在外头胡来的话就立刻打断他的腿……”   冬语嗤笑,“别人相信这个话也就罢了,怎么姨娘你反而要相信这种话了?大爷要是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人,当初你又是怎么进的顾家?”   秀姨娘让这个消息炸的是头昏眼花,努力吸了好几口气涨红了一张粉脸。   上下打量了一番,双眼还是有些不能置信,“……这么好的事儿,你怎么不拿到少奶奶面前去邀功?若是让少奶奶知道你一门心思为她着想,只怕转眼就会把你的小表哥从边境上放回来。”   秀姨娘心头有气犹嫌火不够大,啧啧感叹了两声,“听说发配过去的人只能在采石场里做工,日子可是苦的很呢!你那位小表哥生的细皮嫩肉的,也不知熬不熬得过去这个冬天?”   论起扎刀的功夫,秀姨娘是也是个中好手。   冬语眼中闪过愤恨,低吼道:“我表哥是被三庆堂的胡大夫连累的,他根本就不知道养生丸里夹有别的药。大少奶奶如今只是在气头上,等她气消了我就去求她……”   秀姨娘扳回一城,捂嘴笑道:“姑娘这么着急做什么,我也没说别的。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如今的处境尴尬不好出面,你说的事我会派人去查实。如果真有此事,我一定请少奶奶作主,把这位新妹妹接进府来。”   冬语定定看了她两眼,轻蔑道:“你现在心里有多难受,当初少奶奶心里就有多难受。她虽然处处不待见你,可是你也不见得有多清白。所以我这辈子宁可嫁个小门小户,也不愿意攀附富贵当妾,连亲儿子都不能正大光明的唤你一声娘!”   秀姨娘被刺了几句也不好着恼,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后在心头快速的合计。   就是不知道棉花胡同的那位到底生的怎样娇媚柔婉,又跟了顾彾多久?若是寻寻常常的就给一笔银钱打发就是了,若是被顾彾放在心上,那这件事处置起来未免就有些棘手……   两个人肚子里各自算计着,背过身去时脸上都浮起一丝相同的嘲讽。   第二天一大早秀姨娘脸未洗头未梳,眼敛肿得老高一路哀嚎着进了周玉蓉的院子,嘴都未开就开始泣不成声地哭诉。哀哀戚戚地说前天晚上大爷一夜未归,她实在担心不过就派人出去找。没想到在棉花胡同遇到从前的邻居,才知道大爷在那里藏了一位新人。   周玉蓉蓦地一惊,玉骨梳子当场就扯断几根乌黑的长发。   这顾伶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总觉得自己是曹子建再世,当初信誓旦旦下了那么多保证全是一纸空文。周玉蓉气得心口生疼,但看着秀姨娘这副唱念做打的作派,又觉得十二万分的腻歪。   她对着镜子把刚才画得不合心意的眉峰重新修正,掀着眉睫漫不经心地道:“以大爷的性子,没在外头偷鸡摸狗我才感到奇怪。想必……那位新人有一副极好的颜色吧,比起你来如何?”   反正进门都是妾,多养一个少养一个又有什么不一样?还不如好生将息自己,冷眼看着这些下贱胚子打打闹闹。   秀姨娘一口银牙险些咬碎,又想起今日来的真正目的,抬头正色道:“少奶奶才是顾家的主子,我又算哪个牌面上的人物?只是我听说那位新人其实算不得什么新人,在跟着大爷之前也是人家的小妾,且她从前的丈夫还死得有些不明不白……”   周玉蓉一怔,然后似笑非笑地转过头来道:“这么一个神仙人物,必定是极有手段的了。”   秀姨娘听出她话中的松动,连忙趁热打铁,“外头的那些小妖精死一百次都算不了什么,可是大爷是多金贵的身子。如今在朝为官正是前程远大的时候,若是被别人知道他和一个小寡妇不清不楚……”   周玉蓉脸色黑了下来。   秀姨娘的话总算说到了她的心坎上,顾彾但如何不争气都不打紧,顶多日子过得平淡些。但这人若是私德有亏被人记在案上,即便后台再硬往上升迁的空间也有限。   直到今时今日周玉蓉才感到有些深切后悔,当初实在不该那么仓促的决定自己的婚事。哪怕嫁个寒门举子一穷二白的开始,也比嫁这么个外强中干的草包强。   但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了,好像从心底深处浮上一丝难以名状的疲倦,周玉蓉百无聊赖地挑拣着妆台上首饰,“……这个烂摊子,你说该怎么办?”   秀姨娘热切地建议,“顶好就是尽快把人接进府来,一来大爷会感激您大肚贤良,二来那些喜欢看热闹嚼舌根子的人就没了谈资,外面即便是有些杂言碎语,对大爷的官升影响也是有限。”   周玉蓉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忽然笑道:“往日我竟还小瞧了你,难得我家里还有一个运筹帷幄的女诸葛……”   秀姨娘知道自己的急切落在了别人的眼里,但眼下不是描补的时候——她无比迫切的希望尽快知道,顾彾放在心尖儿上的人到底长什么妖娆模样?   ※※※※※※※※※※※※※※※※※※※※   有些地方写得不够精彩,妹纸们见谅,今天重新梳理后面的大纲,争取加快情节的推动……感谢在2020-02-13 20:59:08~2020-02-14 20:30: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塔斯的布蕾妮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二四八章 规矩      命令一道一道的传下去, 却在不知不觉间就渐渐变了味儿。   有消息灵通的媳妇子知道顾府的大少奶奶今日扬威, 要到棉花胡同去收拾大爷偷养在外面的狐狸精,一个个眉飞色舞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夏言听了传言之后, 第一个闪现的念头就是去劝阻。但刚刚迈出步子就停了脚步, 摇头苦笑自己怎么上了好几回当怎么还学不乖?   姑娘……从小的性子就是认准了死理儿就不会回头, 她要是想出手对付谁, 那必定是要把对手弄得狼狈不堪才会罢休。那几回秉着初心多劝说了几句,姑娘偶尔看过来的目光都夹杂森冷寒意。   夏言坐在小厨房的炉子旁, 心神不定地看着瓦罐里不断沸腾的雀脯细末子粥。   自从发生了养生丸的意外之后, 但凡进口的所有吃食就精细的不能再精细。周玉蓉在顾府唯一能全权信任的人, 只剩下夏言一个人。至于机敏能干的冬语,目前只能干些跑腿传话的活计,至于以后的事情……想都不敢想。   跟了周玉蓉十年,夏言再次体会到什么叫贵人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那天养生丸的事情爆发出来之后,冬语的房间被几个粗使婆子翻了个遍, 强行摁在地上打了十几耳光。若不是那丫头机灵连连告饶,最后又查实那药丸的确跟她没直接关系, 只怕能言善辩的冬语眨眼间就会被主子提脚卖到下贱之地了。   夏言看着炉子里淡蓝色的火苗暗自苦笑了一下。   其实自己比冬语也强不到哪里去,就在这府里一日一日的熬下去,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冬语还有个心心念念的表哥, 而自己从小就知道围着姑娘转,连份像样的盼头都没有。   一个有些略微脸熟的媳妇子挨了过来, 笑嘻嘻地递了一把热乎乎的糖炒板栗小声道:“好像半个府里的人都准备过去, 看来棉花胡同的那位今天不死也要少层皮。你们小姑娘家家的面子浅手上没力气, 就好好在家里给大少奶奶熬粥吧!”   夏言听得莫名其妙,心里的不安更浓,站起来低低嗫嚅了一句,“我还是过去看一眼吧,大少奶奶身边要是没人的话会吃亏的……”   年青媳妇子一把拽住她的胳膊,那力气竟然让人一时间竟然动弹不得,脸上却依旧笑容满面。   “好姑娘听一声劝,有些事你别管,就是想管也管不了那么多,这一趟浑水你站在一边看着就行了。巾帽胡同的顾大人说,大少奶奶虽然不领你的好,但这世上总会有明白人领你的好……”   夏言蓦地侧过头,惊疑不定地望着来人。   年青媳妇子一副熟络无比的模样,“前几日你告假出门,说是想亲自采买一些绣线。有人却看见你出现在东门那片,往一位妇人的篮子里塞了一张纸条,那妇人是顾夫人身边伺候的……”   夏言脸上现出惊慌,连手指尖都在冰凉发抖。   年青媳妇子却帮她把散乱的头发抿到耳后,轻声笑道:“这世上一饮一啄天注定,姑娘不愿意做为虎作伥的人,那日后肯定就有好报。”   瓦罐儿里的雀脯末子细粥散发出浓郁的肉香,夏言慢慢吸了几口气道:“多谢嫂子点拨,该怎么做我心里有数。”   年轻媳妇子笑了一下,抬头见周围没人迅速出了小厨房。   夏言拿帕子把滚烫的热粥盛在一只五彩折枝花卉纹的瓷罐里,这才顺着回廊往正房走,隔得老远就听见秀姨娘操着一把甜脆嗓子正在说话。   “……咱家大爷是个馋嘴猫的性子,最喜欢就是躲在房梁上偷食儿吃。少奶奶你这回要是不好生管管,大爷明年就能窜上天!”   满屋子的丫头婆子都笑了起来,半晌才听周玉蓉懒洋洋地道:“等会儿到了那边的宅子,你们几个也稍机灵些。咱家大爷看中的人,那必定是天仙下凡一般品格的人物。我就是想把她带回府来,也得先让她明白咱们府里的规矩。”   这会儿让秀姨娘俯首称臣都愿意,立刻机灵地陪着笑脸道:“等会儿过去,我首先就给那位几个大耳瓜子。明知道有大少奶奶在家里镇着,还敢一日复一日的端着不进府来拜见。”   秀姨娘一改往日的敦厚胆小,瘪着嘴巴呸了一口,“我倒是要好生瞧瞧,她到底是哪里生的与众不同,竟把咱家大爷哄得服服帖帖,把她悄悄藏了这么久!”   这几年秀姨娘虽然喜欢暗里使绊子,但在明面上从来没犯过大错。周玉蓉哼了一声,终于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吃了几年顾家的饭,你说话倒是比往日明白许多了。”   秀姨娘一撸袖子,接过小丫头奉上来的茶仔细呈给周玉蓉,“日后大少奶奶指哪儿我打哪儿,要是我敢说个不字,就当着大家伙的面用唾沫星子淹死我……”   这话说的极其讨巧,夏言知道自家主子心里虽然看不起这种人,但却极其喜欢被人吹捧的氛围。   果然周玉蓉轻笑了几声,语气欢快地坐直身子,“吩咐下去谁都不准给大爷送信,等把那哄得大爷十天半月不回家的狐媚子利利索索地带回来了,我倒要看看他怎么给我办交代?”   这些日子沉闷的紧,难得有一桩事出来逗逗乐子。   周玉蓉像看戏一样正在想怎样在那个狐媚子面前彰显自己正室夫人的地位,就听外间哐啷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被打碎在地上了。   不一会儿功夫,夏言哆哆嗦嗦地走了进来,抢了几步跪在地上道:“……刚刚没留神,把给大少奶奶煮的雀脯末子细粥碰翻在地上了,好在罐里还有一半。大少奶奶今天起的早,还是快点用一些垫垫肚子吧。”   周玉蓉见她挽着袖子露在外面的半条胳膊通红一片,知道伤得不轻。就皱着眉头不悦道:“那雀脯是金丝雀所制,十几只才能得一两肉脯,最是益气养颜。我娘舍不得吃,特地巴巴的送过来给我,结果头一回就让你打翻了,怎么年岁越大办事越不牢靠?”   夏言低眉顺眼地认错,一个字也不为自己辩驳。   站在一旁的冬语难得涌起一丝同情,一边招呼小丫头收拾地上的残局,一边笑道:“大少奶奶千万不要气着,棉花胡同那边还需要您出面镇妖呢。我早上在厨房那边看见新来的厨子制了眉毛酥、豆馅松饼,我让她们送两碟过来给您下粥。”   周玉蓉就是因为喜爱冬语的知眼色,当初才没在气头上把人提脚卖了。   见眼前的丫头脸上笑得几乎淌出蜜来,终于大度地对着夏言淡淡道:“今天用不着你服侍,赶紧下去歇着吧。若是实在痛得很了,就到外面的铺子找个大夫看看。”   夏言手脚笨拙地磕了个头,半捂着受伤的胳膊慢慢挪了出去。   周玉蓉总觉得她的身影有些凄凉,有心想安慰几句却又说不出口。   她胡乱想着等把事情办完了,回来找两件首饰哄一下就行了。母亲早就说过,当奴才的都是些贱骨头,就是要打要骂最后在赏些值钱的金银,保证一个比一个还忠心。像冬语这个死丫头,不是比从前更加懂事了吗?   用过了熬得恰到好处的雀脯粥,又尝了两块烤得恰到好处的小松饼,周玉蓉的心情好了许多。连带着她在棉花胡同看见顾彾那位所谓千娇百媚的外室时,心情都还不算很糟糕。   外间粗使婆子们砸东西的声响一声高过一声,周玉蓉含笑问道:“咱家大爷像个宝贝一样藏着不准外人见的美人儿,难不成就是你吗?”   穿着一身簇簇新折枝玫瑰袄裙的叶瑶仙被顾家的奴仆紧紧围着,脸上神情羞愤欲死。她做梦都怕遇着大妇打上门来的一天,没想到真遇着这事时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令人恐惧。   周玉蓉看着这个长得小巧盈润的年青妇人道:“看你的岁数应该也不小了吧,怎么清清白白的寡妇不当,非要跟我家大爷做没明没份的外室呢?”   顾彾顾大公子的前任外室茗秀脸上一红,隐约觉得这话有些耳熟。   ——当年周玉蓉也是语带讽刺的问她,为什么好好的大姑娘不当,非要做个没明没份的外室?   叶瑶仙忍着羞意泫然欲泣,“我丈夫去的急,我孤身一人在京城投靠无门。幸得顾……顾公子怜惜将我领到此处安置。这份儿黄土厚恩我粉身碎骨也难以相报……”   秀姨娘实在按捺不住心中妒意,再看面前女人这副可怜做派,完全是比照从前的自己,偏偏顾彾最喜欢的就是这个调调。   她气不打一处来张嘴便要扑上来撕扯,却见冬语暗暗递了个眼色,就不屑冷哼道:“这恩情想必是实在报不了,干脆就以身相许。就不知你爬上我家大爷床的时候,你丈夫的头七可过了?”   这话说的实在是诛心,就差当面唾骂叶瑶仙是个人尽可夫的婊~子。   屋子里想起高高低低的笑声。   周玉蓉皱着眉头瞪了秀姨娘一眼,“胡诌些什么,大爷也是你能编排的?好了,我今天过来就是接你回家去的。等过几天我挑个好日子摆几桌酒,让你在老爷太太面前过了明路,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高高在上的正室夫人慢慢地刷着茶盏里的茶沫子,神情恬淡而优雅,“不过在进我顾家门之前,有些规矩还是要教教你的……”   一直在周玉蓉身后站着的冬语微微一笑,走上前来撸起袖子,伸出长着长长尖利指甲的手掌道:“新姨娘对不住了,咱们顾家的规矩大,等你进了门日子一长慢慢地就知道了……”   ※※※※※※※※※※※※※※※※※※※※   顾彾的三个女人正式对上……,有好戏看了!感谢在2020-02-14 20:30:36~2020-02-15 21:41: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zongjy 8瓶;桃红柳素 2瓶;大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二四九章 死局      本就是娇花弱柳一样的人儿, 几个重重的巴掌搧下去, 叶瑶仙一张粉脸很快就肿得不成人样。   周玉蓉带着几个人颇有闲情逸致的看着冬语教新人规矩。屋子外粗使婆子们嘻嘻哈哈地到处奔走, 翻箱倒柜的喧闹声透过槅窗传了进来。   这可是个肥差,一年当中都难得碰上一回,府里多少人打破头都要争着过来。   因为看见什么可心的小玩意儿只管收在怀里, 大少奶奶身份高贵不会管。这里的外室为了当新姨娘,为了日后能顺顺利利的进门,也会哑巴吃黄连不敢吭声。   这处前后两进的宅子并不大,坐在小厅里可以将院子一眼望到底。虽然看着富庶,但是布局陈设算不上精致, 只是个金屋藏娇的小居室罢了。   周玉蓉格外留心看了一眼秀姨娘, 见她脸色果然难看得紧, 想必此时心中也极度恨极。   私以为自己是丈夫放在胸口上的心头肉,却没想到转过头来丈夫已经另驻爱巢,那心头肉也换了人。昔日这屋里有多少恩爱时光,今日秀姨娘就有多恼恨。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幸亏自己早早就看破红尘绝了情爱,要不然此时此刻难受的就是自己。   说起来自己那位好夫君顾彾也是个妙人,一回两回的外室都置在同一个地方不挪窝。根本没怎么费劲就给人找到了,是他自己太蠢还是觉得别人太傻?   屋外忽然有孩童尖利的啼哭声, 呜呜咽咽地连声唤娘。   本是一副闲散神情的周玉蓉蓦地转头,狐疑地看向秀姨娘——怎么还会有孩子, 这回探查的什么消息, 这叶瑶仙已经早早生了孽种都不知道?   隔了一会儿一个蓝衣微胖的妇人被大力推了进来, 怀里颤巍巍的抱了一个两岁生模样的红衣男童。一旁的婆子低声禀报说,这蓝衣妇人是这户人家请的奶娘,这男童是叶瑶仙和……一位顾姓官人两年前生的。   叶瑶仙盯着一张红肿的脸惊恐地望过来。   今天一大早儿子早上要吃街头的炸年糕,所以她就给了一点碎银子让奶娘抱出去作耍。顾家的大少奶奶打上门来时,她还在庆幸孩子和奶娘都没在屋里,没想到眼下撞个正着。   周玉蓉忽然笑容满面地招了招手,又把腕上的嵌八宝手镯拿下来左右摇晃。那孩子正是好动好玩的年纪,一下地就笑呵呵的过来伸手要去抓那只流光溢彩的八宝手镯。   周玉蓉颇有兴致地把男童抱在手里,见他皮肤雪白眉目生得极好,一双眼睛黑漆漆的能看见人影,比起秀姨娘生的那个蠢笨庶子不知要强到哪里去,顿时心中就浮起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   ——因为养生丸的祸害,日后多半也不知还能不能生育,不如就把这个孩子养在膝下充当作亲生孩儿好了……   秀姨娘也是当娘的人,见了这幅情形心头咯噔了一下。   千算万算没有算到那妇人竟然生养了孩子,帮自己打探消息的人实在太过大意了。若是周玉蓉有心想养这个孩子,那自己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   她立刻踏前一步低声道:“大爷要是知道我们把他的心头肉打成这副模样,只怕不会轻饶我提前通知报信。到时候还望大少奶奶帮我说几句好话,左右我是为了他的名声着想,便是受些委屈也只能认了!”   这话说的又大度又识体,周玉蓉虽然起了一点别样心思,但在男孩和叶瑶仙之间来回看了几眼,一时间竟然委决不下。   那男孩抱着手镯正玩得高兴,还一个劲儿的拿肥肥短短的小手指抠手镯上的碧玺石玩儿。忽然一低头就看见了跪在地上形容狼狈不堪的女人,顿时骇得惊叫一声,然后便扯心扯肺地开始叫阿娘……   周玉蓉安抚不住就没了耐性,又看着早上才换的真紫绣牡丹通袖袄,上面已经被抹了星星点点的鼻涕泪水,顿时感到有些腻歪,先头的心思就有些淡了。   ——这不是自己肚子里出来的种,给他穿上龙袍也当不了太子。   把孩子推在一边站起身子淡淡道:“叶氏,这孩子毕竟是顾家的血脉,我作为当家主母不能让这孩子流落在外,所以今天我就把他带回去了。至于你么,就留在这里好生学一下大宅门里的规矩,等老爷太太点头了再接你回府!”   叶瑶仙呆呆望着,好半天才听懂她话里的意思。撑起一张几乎已经肿胀变形的脸猛的扑过来,抱住周玉蓉的腿哭道:“大少奶奶求求你,别把孩子抱走,均哥儿是我的命根子,离了他……我一天都不能活。”   周玉蓉伸出一个指尖挑起她的下巴,上好胭脂抹的红唇微微一撇,嗤笑道:“留在这里做什么,当一个没名没分的私生子?我有心帮你解决后顾之忧,你不感谢我不说,还在我面前说些死的活的,打量着我的气度很好是不是?”   拿帕子擦了一下手,又回头牵住男童和煦道:“你叫均哥儿吗,跟着我回家去好不好?我家里有很大的花园子,有很多好吃的,还有很多人伺候。你喜不喜欢吃雪花酥,看着跟外面的雪花一样甜丝丝的……”   幼童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分散,立刻被手脚麻利的仆妇抱了下去。   冬语本就心狠手黑,再加上心里盘算着别的事情,上来一巴掌就把哭泣不已地叶瑶仙打在一边,低低怒斥道:“这是大少奶奶给你的体面,别给脸不要脸。小少爷到了府里后就能吃香的喝辣的,说不定……过些日子还能换个像模像样的身份……”   ——这分明是正大光明的抢人子嗣!   叶瑶仙气得直打哆嗦,她早就也听说过顾家的这位大少奶奶进门四五年了都没有生养,见别人的孩子可爱起这个念头简直是顺理成章的事。   但她还是有些不能置信这女人的胆子太大,死死扒在门边凄声质问道:“大爷到衙门里去了,你们就明摆着没人给我做主,想活活逼死我不成?”   叶瑶仙本就生得纤巧,加上这副小白花的模样更加惹人怜惜。奈何在场的都是女人,这份怜惜便大打了折扣。   一旁看热闹的秀姨娘见火候已经差不多了,和冬语对视一眼后,索性趁着扶人的时候又添了一把柴,亲亲热热地低声劝道:“日后进了门咱们就是姐妹,大少奶奶最是怜贫惜弱疼爱孩子,小少爷进府后肯定会把他当成自己亲生的!”   亲生的……   叶瑶仙自童士贲死后,不想就这么灰头土脸的返回莱州,这才一咬牙成了顾彾的外室。   她自小就懂得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并不是一味纠缠名份的人,要不然当初也不会要死要活的跟着童士贲。只是这里面有个前提,男人要对她一心一意,一家子和和美美,关起门来和别的人家没什么不同……   走在最前头的周玉蓉并没有听清几个女人的话语。   说实话即便听清了也没有在意,这些人就像她脚底的虫子一样,高兴就让她活着,不高兴了就一脚碾死。   叶瑶仙脸上火辣生疼,然而却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从胸口迸发——这些人怎么能这么欺负人,竟然毫不忌讳地明生抢别人的孩子,抢的时候还理所当然没有顾忌!   她象护狮崽被激怒的母兽一样,赤红了眼猛地一头朝周玉蓉撞去。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意外,站在叶瑶仙身旁的冬语和秀姨娘张着胳膊打了个转儿,竟然都没有把人拦住,由着叶瑶仙象炮仗一样直直撞在周玉蓉身上……   叶瑶仙辣性上来,索性蓬头散发切齿大骂,“你这个光会占坑叫唤不会下蛋的母鸡,自个生不出来净想着歪主意。均哥儿是我的,这辈子他只认我一个娘!”   冬语和秀姨娘仿佛吓呆了,见了这副情景没说帮忙,反而齐齐退了一步。   秀姨娘更是手脚忙乱地向前奔去,惊慌失措的开始喊救命。只是那声音小的可怜,在附近各个屋子里笑闹搜东西的仆妇竟然没有几个听见。   叶瑶仙虽然跟着顾彾过了几年富贵日子,但从小在乡间长大手上自然有一把力气。加上从前在家里的杂货铺子帮忙,骨子里多多少少有一股泼辣之意。周玉蓉却是身娇肉贵的京城名媛,一个回合就被叶瑶仙挠花了脸。   周玉蓉什么时候遇到过这种肮臜事,一口气险些没有跟上来。脸上痛的很了,也激起她心中潜藏许久的愤恨和不甘,仗着站得高几乎凭着本能抬腿狠狠的踹了出去。   混乱之间也不知谁打了谁,谁挠了谁,反正等周玉蓉狠踹了几脚重新站起来的时候,地上已经一片狼藉。   见周玉蓉眼光象刮骨钢刀一样刮过来,冬语腿脚一软一个激灵赶紧跪在地上。   她原本打算在周玉蓉面前讨个乖卖个好,最不济让叶瑶仙撒泼冲撞一下出口恶气。谁叫周玉蓉当初半点情面不留,就把他的表哥和三庆堂的人一股脑发配边疆……   周玉蓉此时懒得搭理余人,她脸上被叶瑶仙的指甲刨得热辣辣地疼。用不着照镜子,显然已经破相了,这对于极为爱惜容颜的她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地上半匍着的叶瑶仙忽然□□了几声,心头本就窝着火气的周玉蓉见状又上前踹了几脚。犹不解恨,干脆随手抓了案几上的一个尖利之物,朝叶瑶仙身上狠扎过去。   不想那却是一把锋利至极的剪刀,叶瑶仙胸口上只挨了一下,偌大的血窟窿就冒了出来。   屋子里静得出奇,只有堵在喉咙眼里“咔咔”地抽气声。   周玉蓉听了半天,才听出那诡异的声响出自自己的喉咙。看着手掌心沾染了鲜血,她非常诡异的并不感到十分害怕。   她心中兴奋地浮起的一个念头。   ——要尽快把这里收拾好,伤人的罪名推在冬语身上就好了,反正是自己的家生丫头,为主子抵罪是她的幸事。等风声过了,再悄悄把人从牢里捞出来就是了。   为什么如此安静呢,外面帮忙的那些粗使婆子到哪里去了?   周玉蓉忽然感到有些不对,猛的一回头就见在屋子门口黑压压的站了一群人。每个人都目瞪口呆地张着嘴,仿佛不敢相信平时温文尔雅的大少奶奶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杀人。   人群背后,穿着石青官袍一脸出奇愤怒的顾彾站在人后尤其显眼。   ※※※※※※※※※※※※※※※※※※※※   男主不是导演,他只是顺手推舟把几个不安分的女人凑做一堆。就像老北京人斗蛐蛐一样,关在狭小的空间里只能有一个活下来。对于男主来说,无论谁是最后的胜利者都好。 第二五零章 陷阱      顾彾挟着雷霆怒火一步跨了进来, 一把抱起已经蜷缩成一团儿的叶瑶仙, 心疼不已地嘘寒问暖, 站得老远的人都听得到他声音里的哽咽,“都怪我回来晚了,你先撑着一点,我马上派人去请大夫。”   叶瑶仙虚弱地望过来一眼,还及说话便眼前发黑,紧接着胸口上便是一阵剧痛, 惹得惯来怜惜的顾彾又是一阵大呼小叫。   心情已经渐渐平复下来的周玉蓉听着就是一顿窝火。   若非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回回都惹出乱子,心高气傲的自己当年何至于尚在新婚就成了京城贵妇们的笑柄, 如今又落到如此尴尬境地?   她忍下不耐抬头左右环视了一眼, 把手中尚带血的剪子塞到冬语手中, 直直瞪过来道:“你……忠心护主,不忍心见我被不三不四的女人惊忧, 一气之下就拿了桌上的剪刀戳伤了叶氏, 虽然行事稍显鲁莽但也算个忠仆……”   周玉蓉扯了一块帕子, 慢慢擦干手上的血渍,不紧不慢地道:“在场的所有人都可以作证,若是有人出去敢胡说八道, 我就割了他的舌头,把他全家老老少少一起卖到北元做苦役去!”   ——这简直是明晃晃的指鹿为马。   今天能跟着顾家大少奶奶到棉花胡同来捉狐狸精的,自然在府里是有些体面的。听到周玉蓉这几句连威胁带恐吓的话, 都知道这位大少奶奶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狠人, 顿时脑袋一缩都不敢吱声了。   冬语欲哭无泪, 终于尝到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回头看了一眼趴在地上不知死活的叶瑶仙,心想自己今天的点儿怎么这么背,早知道会落这个下场,还不如早点跟秀姨娘到一边去躲清静……   正在这边后悔不迭的时候,宅子的大门被敲得震山响。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几个穿着黑衣戴红帽的差役推搡着走了进来,领头的人大喝,“有人报案说这里发生了命案,凶手是谁伤者在哪里?”   周玉蓉心下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这些当差的都是无利不起早的性子,向来是吃完原告吃被告。什么时候办起公务来竟然这样积极,竟不等人巴巴地送银子上门?   一个急于在周玉蓉面前讨好的婆子就主动上前招呼道:“是有这么一回事儿,我家大少奶奶一向贤良大度。听说大爷在外面有了人,就想着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况且也不能让顾家的血脉流落在外,今天就主动过来想把人接回去。”   婆子的口齿极为伶俐,“不想那位不识好歹只知胡乱纠缠,小地方出来的女人见识短,竟然把我家大少奶奶的脸都抓伤了。大少奶奶身边的丫头护主心切,争抢时又一不小心就把那位也伤着了……”   京都府衙的差役一年到头不知要看多少这样的热闹,闻言轻吁了一口气,笑着打哈哈:“既然是一些小纷争,坐在一起好生说话就是。男人……风流些也不算什么大事儿,只是这里里外外千万要分清楚。莫让外面的人看了热闹,里面的人受了委屈。”   想来也看到顾彾身上穿着石青底官服,差役的话说得不轻不重十分得体。   周玉蓉自然也不想把事情闹大,让别人知道顾御史家出了丑事,她面上也不好看。就悄悄使了个眼色,跟过来的婆子忙机灵地塞过去一锭五两重的雪花银。   事情到了这里本已经告了一段落,却不知顾彾突然抽了什么疯,额头上青筋直跳站起来大喊道:“你这恶毒之妇,自己伤了人不说还想把罪责推在别人身上,不就是仗着你是堂堂尚书之女才敢如此作威作福吗?”   京都府衙的差役停下脚步,满脸诧异的望了过来。   顾彾看着地上人事不醒的叶瑶仙,又转头看看傻乎乎站在一边拿着一把剪刀,不知道该干什么的冬语,再看看趾高气扬满脸阴沉的周玉蓉,觉得自己的良心从来没有摆得像今天这样正过。   “……刚才伤人的是周玉蓉,不是她身边伺候的丫头,我进来时亲眼所见绝无半点虚假。堂下站着的都是我顾家的家生奴仆,若是带到衙门里仔细审问,定可问出事情的究竟!”   周玉蓉一呆,做梦都没有想到当面扯自己后腿的竟然是这个从来没有入过自己眼的草包……   秀姨娘心下大喜,却扎着手急得满场乱转,脸上是再焦虑不过的神情。   “这是怎么说的,这是怎么说的,大少奶奶是好心过来接人回府,谁都没想到叶姨娘竟为了孩子突然发疯。大少奶奶情急之下也是失手伤了人,真心不是故意的。我在旁边看得真真的,一点儿都没有看错!”   这话简直是火上浇油,也从侧面证实伤人的的确是周玉蓉。   顾彾耳尖地听到“孩子”两个字,再联系到叶瑶仙昏迷之前的欲言又止,立刻变得怒不可遏,“你自个生不出来也就罢了,做甚还要惦记别人生的孩子。均哥是瑶仙的命,一日都离不得。你要把孩子硬生生的抢走,难怪她会上前跟你拼命!”   周玉蓉被他当面口口声声的厉声指责,一时间弄得有点头脑发懵。为了一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小寡妇,这人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她的脸上,感觉又荒谬又悲凉。   ——这就是我为自己找的良人,蠢的简直无可救药。心心念念为他的名声着想,他却以为自己在争风吃醋。   心底的一根紧绷着的弦砰地一声就断了。   周玉蓉昂头不屑道:“我恶毒,我再恶毒也比不上你的愚蠢,这叶氏是什么时候被你勾搭到手的?她丈夫到现在为止死了不过三年,这个叫什么均哥的小崽子恐怕也有两岁多了吧。你好歹还有个当御史的亲爹,怎么连这点警觉都没有?”   这里头……隐藏的意思实在是太多了,几个差役就满脸狐疑的望过来。   好比大冬天被泼了一瓢冰水,顾彾猛地清醒过来。他望了一眼躺在地上依旧柔弱不堪的叶瑶仙,竟然连上前扶起的勇气都没有,讪讪转头解释道:“这女人喝起醋来什么话都不敢往外头说,童先生亡故之前我和叶氏一直是清清白白的……”   京都府衙的差役都是成了精的人尖子,对于各个门府的掌故可谓是知悉甚详,其中立刻就有人想起三年前手帕胡同的那场莫名大火,看过来的目光也越发耐人寻味。   秀姨娘没想到这出大戏原本唱得好好的,怎么忽然急转直下就牵涉到了顾彾的身上?   顾彾是秀姨娘在顾家坚实的依靠,此时万万不能出什么岔子。   她就袅袅娜娜跨前一步细声道:“我家大爷的心肠向来软,在街面上看见猫儿狗儿讨食都忍不住买两个烧饼丢过去。我家大少奶奶什么都好,就是性子急眼睛里容不得半点沙子。听说胡同有这么一个人在后,恨得跟什么似的……”   这个意思就是周玉蓉醋火攻心,连人都敢伤,嘴里差个把门儿的自然就是常事了。   周玉蓉瞪大眼睛,这贱人怎么这么大的脸,竟然什么话都敢往外喷?   顾彾悄悄养了外室,这个消息还是秀姨娘亲自过来说的。周玉蓉早八百年都就对他死了心,若不是想着顾彾吃挂落了对大家都不好,吃多了才愿意管这趟闲事。   秀姨娘顶着周玉蓉几乎要吃人的目光言辞恳切神色自若。   “大少奶奶,论理有些话轮不到我这个当奴婢的来说。可是自从进了这个宅子你就要打要杀,那个叶氏虽然不堪,可毕竟跟了咱家大爷。不看僧面看佛面,你拿起剪刀就往死里戳,我看了实在心里害怕……”   周玉蓉细细地打量了秀姨娘几眼,忽地露齿一笑道:“往日我竟小瞧了你的才能,难怪顾彾爱你跟什么似的。这一箭双雕的法子用的极好,我向来眼高于顶今日却输得底掉,总算不冤。只是你心里做梦都想得到的,只怕也没那么容易到手……”   领头的差役左看看右看看,搞不清楚这一家子都在乱咬到底什么意思。就走到冬语面前喝问,“这躺在地上的女人,到底是不是你拿剪刀伤的?”   冬语似乎怕得连头都不敢抬起来,却还是极清晰地答了个“不是”。   周玉蓉闭了闭眼,这才非常明确的察觉到自己掉进了一个早就设好的圈套。只是不知道这些人为了谋划今天的局面,到底费了多少心力?   从踏进这处宅子起,每个人的话语都带着目的和诱导,可叹自己就是个活生生的睁眼儿瞎……   他们难道不知道,自己即便是当面行凶也是情有可悯罪不至死,更何况叶瑶仙受了那一剪刀并不足以致命。即便闹上公堂,最多罚些银钱了事。   周玉蓉叹了一口气,顾府里没有几个聪明的,象秀姨娘这种投机取巧的货色当面儿就敢吠吠,就不怕自己为了自保把他们全部拉下水也再所不惜吗?   她冷冷望了一眼神情猥琐不已的顾彾——既然你不念夫妻情份如此无情,那么就休怪我翻脸无义了。   ※※※※※※※※※※※※※※※※※※※※   不敢看评论了,看来本君生了一颗玻璃心哈。写文纯粹是爱好,要不然这么一点收藏支持不了我写这么长,起码早就断更或另开了。过年一直宅在家里,本来应该有很多时间写文的,但是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就是不愿意起来,刷刷庆余年,翻翻淮上大大新出来的破云,一天天就这么过去了,有跟我一样的举手。   有时候晚上才提起精神写我的文,感觉过得太颓废了,囧囧。但我没有断更啊,每天还是保持三四个小时左右的写作时间,过年时也一样,写作真的是很寂寞的事情。想想别人在打麻将我在码字,好像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太矫情了哈哈。文章写得细,是我的优点也是缺点,应该是缺乏一种总体布局,导致情节推动过慢,但我自己觉得不说清楚难以进行到下一章。一定改改改,争取把大纲精简在精简……然后END!   另:本君的心态平和,一切赞扬和批评都全盘接下哈,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第二五一章 嫡子      请来的大夫终于姗姗而至,细心整治一番后说叶瑶仙伤口看着深, 但身子其实没有大碍。只是因为惊骇过度, 要好生休养一段时日。   见没有闹出人命, 京都府衙的差役好似也松了一口,然后客客气气地请周玉蓉过去问个话。   这应该只是例行公事,毕竟有人因此事受了重伤。不过一个是上不了台面的外室,一个是尚书府的嫡女,这场纷争谁输谁赢根本就用不着判断。   但周玉蓉依旧厌恶得不行, 却是知道今天不走一遭是不行的。   回头喊了先前说话的那个婆子过来, 低声吩咐道:“赶紧到顾府里给夏言传个话, 她的手烫伤了没来。把今天的情形细诉一遍,让她什么都不要管赶紧回尚书府找我娘,就说……有人要害我。”   那婆子心领神会, 瞅了个空飞快地溜出门。   周玉蓉一旦下定决心便再无犹豫,只是略有些遗憾地想, 这场乱过后京城恐怕不能呆了, 顾周两家也要生生撕破脸。   不过能把顾彾这个蠢货光明正大的甩掉, 也算是一桩幸事。从此之后爹娘再不能勉强自己, 顶好把丰厚嫁妆变卖之后游走四方,再不回京城这个伤心地。   往回是自己想岔了,非要扭着顾彾这棵歪脖子树不放,这才处处受制于人。总想顾及顾周两家的名声, 生怕闹出事端来让两家丢人现眼, 让往日一同长大的名门贵女嘲笑自己破落, 这才一日复一日的忍下来。   却没想到在顾彾的心中,什么都不及女人低头时的一抹柔弱怜惜重要……   顾御史府陷入一团烦乱,顾彾只顾紧紧牵着叶瑶仙的手,亲自小心翼翼的把人送回卧房。丫头婆子们进进出出,几个大夫小声争执着要用何种医案。幼小的均哥被奶娘抱在怀里,看着陌生的人和景骇得哇哇大哭。   这场纷乱跟几年前秀姨娘抱娃进门时一模一样。   早就赋闲在家的顾御史问清楚事情的始末之后,喉头险些喷出一口老血。儿子的这点风流性子怎么掰也掰不过来,刚刚新婚的时候闹出那么大的风波。是自己赔了这张老脸才把事情压下来,这才多久又养了一个在外头。   家里正经的嫡子生不出来,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庶子倒一个跟着一个地往外冒。这孩子也不好生想想,庶子跟嫡子的身份是天差地别。   更让人无语的是,顾彾最后还变本加厉,非说是他媳妇儿争风吃醋拿剪刀伤了他那位偷藏着的小星……   儿女都是债,而且看儿子这个自命风流的劲头,恐怕这辈子只有自己闭眼的时候,这笔债才能还得清。   派去京都衙门接周玉蓉回府的仆妇扑了一场空,说是京都府尹亲自问完话后,人已经被好好送回周府了。仆妇们又赶去永祥胡同,结果茶水没有喝上一口,甚至连大门儿都没有让进。   顾御史满腹无奈加心酸,已经可以预见亲家周尚书即将喷泻而出的滔天怒火。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沿着青砖道挂满了灯笼。   一个粗使婆子满脸殷勤地把刚熬好的汤药端了上来。顾彾见状问了两句,知道院子里有体面的丫鬟慑于周玉蓉往日的威势都不敢过来服侍。悻悻了几声,对周玉蓉的霸道更是恨上了几份。   刚刚苏醒过来的叶瑶仙捂着胸口嫌药苦,哼唧了两声不愿意多喝。   顾彾最看不得的就是这幅美人捧心的哀愁状,把人轻搂在怀里安慰道:“……我就是担心周氏折磨人,才没有急着把你带进府来,没想到千防万防还是让她伤了你。你放心若是她不给一个像样的说法,我就给她写一封休书打发她回娘家去。”   什么才是像样的说法,自然是要周玉蓉松口答应叶瑶仙进门。   叶瑶仙这几年对于怎样拿捏这个男人已经驾轻就熟,知道有些事不能太过。要想在这个家里长长久久,还是要好生用些手段才是,于是只靠在枕上皱着眉头暗暗垂泪。   “我的胆子一向小,在京里除了依靠你别无去处。这辈子惟愿和你在一起,至于什么名份我根本想都没敢想过。只是均哥是我的命根子,大少奶奶要是把他从我身边带走,我……我情愿不活了。”   女人秀丽的脸庞苍白如纸,言语轻微如泣如诉。   顾彾怜惜大盛,在女人倾慕的目光当中一时间觉得自己就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听得心都要碎了,只差拍着胸口保证,“你心口上的伤要好生将养一阵子,千万不要劳神。放心吧有我在,周氏休想诡计得逞。”   粗使婆子无声无息的上来收拾了药碗,又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出了院子在一个无人得见的拐角处,才手软脚软的吐了一口气。早就等在暗处的一个妇人迎上来,急急问道:“那个贱人把药喝光了吗?”   婆子得意地揭开药碗,暗淡的灯光下碗底只有少许的黑色残渣。   秀姨娘满意的点点头,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精致的荷包递过去笑道:“这是我年前新打的一副二两重的金镯子,一直舍不得拿出来戴。听说你女儿年底就要嫁人了,拿去给她当嫁妆吧,多少也是你这个当娘的一份体面。”   婆子拿在手里掂量一下,不由眼前一亮,忙不迭地把荷包贴身收好。   秀姨娘拿出手绢儿把药碗里的黑色残渣一点一点擦拭干净,再次转头笑眯眯的道:“你今晚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咱俩根本就没朝过面儿。明天早上府里发生了什么事儿,你只管推说不知……”   婆子见惯大宅门的阴私,自然知道这对份量颇重的金镯子不是白拿的,立刻把头点的跟捣蒜一般。   “姨娘尽管放心,我虽然是个粗人却也知道说话一定要算数。那个小娼妓一看就不是好路数出身,眼睛一睁到处抛媚眼。把咱家大爷迷的神魂颠倒,刚刚还说要休了大少奶奶给她出气呢!”   听着这似曾相识的话,秀姨娘心口忽然冒出一股酸水。   ——当年自己孤独一掷拼了性命想要进顾家的门,一头撞在大厅的柱子上。鲜血淋漓之际,那个人满脸痛惜之色,也在自己面前曾说过同样的话,还说往后要尽力对自己好,弥补往日对自己的亏欠……   第二天一大早,在书房里愁坐了一整夜的顾御史还没有想出像样的法子,就听底下的仆妇惊惊慌慌的来报,说昨日刚进门的叶姨娘忽然暴毙身亡。   顾御史脑袋一嗡,心里头直叫晦气。   这个女人早不死晚不死,偏偏一进顾家就死了,眼下这个时节本来就是多事之秋,表面上看着一团风平浪静,暗地里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死死盯着。   天刚刚亮,初生的日头将高耸的院墙影子压了过来,宽敞的院子陡增一股阴森。顾御史撩起衣袍下摆急忙赶过去,迎面就见儿子顾彾蓬头散发壮若疯癫,手上持着一把长剑,不住叫嚷着要杀了周玉蓉这个元凶。   顾御史气得两眼昏花,上前就狠抽了两巴掌,厉声喝道:“几年前你尚是举子,正值新婚时纳妾还能推说是少年风流。如今你是正经官身私养外室,名声传出去你这个官阶也当到头了。”   顾彾满脸泪痕,叶瑶仙的骤然离世让他痛入骨髓。   昨天还在他面前言笑晏晏的女人,今日就已经天人永隔。大夫说,多半是有昨天未察觉的内伤复发,到了半夜无人时才慢慢显现出来。这种境况最是危险,一旦遇上就是神仙再世也难以施救。   顾彾被打了两耳光后,脸上虽然痛楚但脑子终于恢复几分清醒。知道老父向来畏惧周尚书的权势,只得退而求其次。   “周氏那种女人向来眼高于顶,何尝又把我看在眼里。不如趁此机会给她一个狠狠的教训,自此之后再不敢在我顾家作威作福。周尚书向来要脸面,他再在乎女儿大概也不想周氏顶着被休弃的名声回娘家。”   顾御史心里打了个突,阻拦的手就迟疑了一下。   因为儿子顾彾在新婚时就干出对不起人的混账事,顾御史到周家赔了无数个不是。曾经不止一次听老妻抱怨,说周氏这个儿媳不像儿媳,其说话做事的做派倒象是顾家请来的祖宗。   要真的能借这个机会给她一个小教训,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是周尚书那里一定要好好安抚……   床榻上的帐幔已经被挂了起来,床上的女人身体僵直双眼微睁,脸上却青白的吓人。顾御史看了一眼不敢再看,他倒没有怀疑别的,只是盘算着能从这件事当中捞取多少好处?   有一条现成的人命,周尚书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以为女儿自圆其说。到时候两家坐下来细细相商,未尝不能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若是经过此事后,周氏能稍稍收敛些骄矜的性子,儿子顾彾从此之后能把心思用在正途上,顾家也算是因祸得福。至于这个命薄的外室,派几个仆从送到郊外的焚化塔处置干净了就是。   至于外室生的均哥,正好记在至今未能生养的周氏名下……   如今周玉蓉没在府里,自然多的是人给秀姨娘通风报信,所以很快就知晓了顾氏父子俩私底下的相商。她一边庆幸无人发现那只药碗里的手脚,一边气的牙齿根儿痒。   怎么筹谋了许久还是相同的结果?   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上上下下都想把那个小崽子变成顾家的嫡子,没想到看着不打眼的小崽子还有这份福运。真要是这样,那这个家里日后根本就没有自己儿子的什么事。   原本自己想着那个小寡妇一死,周玉蓉的名声多半要臭几日,顾彾一味怜香惜玉,为了那个小寡妇跟她这个正室也要生份许多。到时候自己小意温柔,说不定能哄得顾彾将自己的儿子抬为嫡子。到时候两个老的一死,顾家的偌大家财还是自己当家作主。   谁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有顾御使这个老狐狸在中间和稀泥,顾彾和周玉蓉这对貌合神离的夫妻只怕还会继续做下去。 第二五二章 夺子      然而未等顾御史父子俩想好应对周尚书的妥当措辞, 京都府尹派人风急火燎地送来一纸抄录的诉状。   诉状上说有位莱州籍的童姓老太太带着孙子不远千里到京里来寻儿子儿媳。几番未果碰壁无数, 这才知道儿子童士贲在三年前就已经没了。儿媳起了外心竟私自瞒下消息, 带着童家的遗腹子早早改嫁他人。   老太太虽然已年逾花甲但性格极为强势, 万般无奈悲愤之下立誓绝不允许童家的血脉认他人为父。把事情的前后经过打听清楚后,一纸诉状递到了京都衙门。说儿媳不管另嫁给谁,对方的门第不管多高权势多大,他童家的子嗣必须要留下来。   顾御史在致仕前颇有几分人脉, 京都府尹自然和他有香火情, 遇见这件说的不大说小不小却极为棘手的案子, 自然派人提前透露个信儿卖好, 因为这件事究根究底说出去都不太名誉。   顾御史刚把家里的乱象安抚住,就被这个消息浇了个透心凉, 揪着儿子问这个叫均哥儿的幼童到底是谁家的种?   顾彾正在后堂哀哀戚戚的给叶瑶仙烧纸,听到父亲的问话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均哥儿自然是顾家的种, 那眉那眼那笑起来的模样,连顾夫人都说和自己小时候别无二致。单等周玉蓉回府就准备开宗祠记在他名下的嫡子,如今又怎么成了童士贲那个死鬼的遗腹子?   当年童士贲死于凶丧,叶瑶仙说不忍心见莱州乡下的童老太太白发人送黑发人,就自作主张瞒下了丈夫的死讯,只含糊说童士贲因某种意外缘故没有中进士。   落第对于读书人来说其实是家常便饭,许多人为了下一科得中节衣缩食地滞留在京城。莱州与京城又隔得天远地远,老家那边自然也没什么疑问。甚至为了安抚住童老太太, 叶瑶仙还作主送了两回像模像样的节礼, 冒充童士贲的笔迹写信回去报了平安。   那时候的顾彾只觉叶瑶仙怎么这么良善, 对一向只知苛责自己的前婆母还如此尊敬有加?现在细细想来,这期间未尝没有古怪?   莱州老家童老太太手里还养着叶瑶仙前头生的亲子……   然而还没有等顾彾想出其中过往究竟,京都市坊里又有新的传闻。有好心人不忍心见童老太太整日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悄悄提点她的前儿媳叶氏想博取富贵,已经带着这个血脉存疑的孩子进了顾御史府。   但人算不如天算,因顾府大少奶奶成亲多年膝下无子,顾府上下动了以庶充嫡去母留子之心。顾府奴仆先在棉花胡同大闹一场,叶瑶仙进府的第二天就已悄然亡故。那叫均哥的孩子摇身一变,身份已经与以往大不相同。   按照道理来说,但凡有一点气性的妇人都要为亡夫守几年节。却没想到这个叶瑶仙水性杨花,头一个月还在守寡,第二个月就穿上了喜服悄悄进了棉花胡同成了外室。这件事不能往深里追究,谁知道叶瑶仙和顾彾两个人什么时候勾搭在一处的?   这样一想,童士贲的亡故就值得商榷……   顾大公子的正妻周氏醋性极大,又因为成亲五年后还没有生养,见均哥儿生的玉雪可爱,三言两语之后就起了杀心,在众目睽睽之下拿剪刀戳伤了叶瑶仙。   周家势大,戳伤之事不了了之。但叶瑶仙好好儿的被抬进顾家,结果第二天就在顾家因伤重不治身亡。顾周两家为掩下此事,还准备将均哥抬为顾家的嫡子,有心人一看这里面就藏有猫腻……   童老太太听的是七窍生烟,掐指一算均哥儿的生辰八字,更加觉得自己儿子死的蹊跷。用不着别人都说,就猜想说不定是那一对奸夫□□为了长久在一处,趁童士贲病重昏睡纵火焚烧……   这位老太太也算是个有成算的,把所有事情的前后经过打听得清清楚楚之后,再次往京都府衙递了状子只说想要回孩子。等看热闹的人里里外外围了三层之后,才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   不说已经死了的叶瑶仙被形容成受人逼迫的良家,顾彾顾大公子自然就是浪荡成性的下贱胚子,至于周尚书府的周玉蓉任性跋扈凶残无良。   这一出一出的,比戏台子上编得都要精彩。   落得如此尴尬地步,后知后觉的顾御史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一个乡下来的老太太,无根无基就敢往京都衙门递状子?若是背后没有人指使,怎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打听出这么多的事情?   顾彾被铺天盖地的流言吓得脸色发白,也顾不得再去悼念和叶瑶仙之间的情深意重,“阿爹,叶氏确确实实是在童士贲死后才跟了我的,我们从前只打过两三回照面。均哥出生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对,怎么就成了童士贲的遗腹子?”   这几天的奔波让顾御史简直是心力憔悴,他靠在椅子上有气无力。   “我早就说过,你这个爱拈花惹草的性子若是不改迟早要惹来大祸。现在你和叶氏的事情孰真孰假已经不重要了,在别人的眼中就是你和叶氏为了苟且才合谋害了童士贲的性命。”   顾彾瞪大眼睛,嘴巴哆嗦了几下说话间已经带了些许哭音,“别人不知道阿爹还不知道吗,那童士贲是因为春闱不第心中苦闷,准备拉我下水……”   顾御史心头乱得如同一团乱麻。   如果整件事背后有人谋划,那这个人的心思选择的时机实在是太巧妙了,竟然让顾家进退两难。   出面否认外面的流言,可叶氏的的的确确是死在顾府,那就要把周玉蓉这个行凶者交出去。若是承认这桩流言,那均哥的血统就会受到质疑,这样不免牵涉到童士贲当初意外身故的起因上。   那起春闱舞弊案,朝庭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才压下去,千万容不得再出岔子……   顾御史皱了皱眉,压住心里头的翻腾和对儿子的失望,“眼下只有咬牙坚持到底,那叶氏是死于旧疾,均哥是我顾家实打实的子嗣。派人去给那位童老太太相商,许田产许银子许铺面,让她尽快撤回诉状!”   顾彾心头多少生了些膈应,心里也在怀疑均哥到底是不是他的儿子,前几天恨不能与叶瑶仙同去的悲痛早已化为乌有。   还没等他想明白,京都府衙门又传来消息,说童老太太以长孙的名义状告顾府长媳周玉蓉谋害其生母叶氏……   为前儿媳讨个说法和为生母讨个说法,这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儿!   这下轮到顾御史彻底傻眼,对着儿子跳脚大骂道:“你勾搭个小寡妇也就罢了,那小寡妇在跟着你之前还生产过,乡下还有这么大个儿子你都不知道,还巴巴地弄进门。日后顾府名义上的嫡子和一个乡下村夫是亲兄弟,传出去很好听吗?”   顾彾又委屈又难受,“叶氏一直生得纤巧,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她在乡下还有个孩子。我还以为均哥就是她的头一胎,所以……才会那般紧要。”   顾御史心里发急,他也是在官场上浸淫许久的人物,敏感地知道自家的麻烦这回大了去。不光如此,兴许把亲家周尚书府也拖了下来。   京都府衙审理这桩迁延许久错综复杂的案子的时候,越往下查感觉水越深。   许多往日忽略的线索慢慢浮现于水面,譬如当年童士贲为什么与状元之位失之交臂?其妾为什么这短短时日之内就另嫁他人?叶氏的真实死因到底是什么?   亲都府尹本来还继续想卖个好,奈何这件事越闹越大。那莱州的童老太太竟像背后有倚仗一样,每日里只管往府衙门前一坐,逢人便把自己的凄惨经历述说一遍,最后竟弄成街头巷议一般不好再包庇。   顾御史做了一辈子的御史,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会被别人攻讦。虽然很多事已经没了实际的证据,但一家子老老少少都被别人挂在嘴边子议论,这种感受实在是难以与外人道。   周尚书这些天的日子也不好过,朝中有人隐隐约约的上奏章,弹劾他为了自家女婿循私舞弊,纵容女儿在婆家肆意妄为,为谋夺他人子嗣不惜伤人性命……   想起这档子糟心事,周尚书忽然发现自从老父亲去后,遇到的事情一件比一件不顺。他与手下的清客商量许久之后,只得先把女儿尽力先摘出来,还得把那些指责怒火引到顾御史父子身上。   毕竟顾彾风流成性,周玉蓉作为正妻进门才五年,顾家已经抬了两位生有子嗣的姨娘进门。夫妻不睦,已经是公开的秘密。若说为了这样不上台面的男人做出种种违法之事,显然于理不合。   没隔多久,周尚书就代女儿往京都府衙递了合离书……   ※※※※※※※※※※※※※※※※※※※※   正在看韩剧【大力女都奉顺】,笑死我了。才看了几集,有些情节特逗,推荐给宅在家里的妹子们看一下…… 第二五三章 小酌      这一团波澜起伏的纷乱让看热闹的人心满意足, 巾帽胡同的顾衡尤其看得暗爽。   拿着记载事由最新进展的纸条, 他抖了几抖不屑道:“这周敏之为人最是急功近利, 比他老子周阁老道行差太远了。偏偏这人又自诩算无遗策, 为了眼前利益不惜把地盘一块一块的割让。没有触及根本的时候,自然你好我好大家好。”   天边隐隐传来一阵轰隆隆的滚雷声,一道比一道急的闪电搅得天上的乌云团不住翻滚。   顾衡眯了眯眼睛,低头看着案几上的盆花。   一品芙蓉翠绿的枝叶在灯下像刀剑一样张扬着,他的神情间不知什么时候带了一丝狠厉,“顾御史以为攀附上那位好亲家就能一劳永逸, 这几年没少为周敏之摇旗呐喊冲锋陷阵。殊不知,这种联盟就像镜中花水中月一样不可靠……”   以两姓婚约缔结的联盟牢不可破,但顾衡却从中窥得一线契机。甫一回到京城,他就派人以知情者的身份给莱州乡下的童姨妈送了信。对童士贲的莫名惨死着重描述,挑得本就愤懑痛悔的童姨妈心浮气躁。   所以这场童顾周三家的纷争是早晚的事情, 彼此的结盟也就断了……   洛阳府三年的平静日子让韩冬也富态不少,他笑呵呵地道:“大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蒙受丧子之痛的童家老太太也不是省油的灯。知道她儿子的死另有内情,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两边一掐上, 这顾御史父子和周氏只怕都没有好果子吃!”   顾衡一笑,“我这位好姨妈性子素来掐尖要强, 从来只会占别人的便宜, 只怕做梦都没想到叶瑶仙竟然有这么大的胆子敢糊弄她。幸亏那叶瑶仙伤重死了, 如若不然我那姨妈只怕吃了她的心都有。”   院子里开始雨下如注, 一扫数日的郁气。顾衡捡起吹落在窗台上的一片落叶, 轻叹了一口气,“只是我也没想到,这女人为了和顾彾苟且在一起,竟然连在童家生的头一个亲生儿子都隐瞒不要了。”   韩冬欲言又止。   但有些事情大人迟早会知道,想了一下还是说了老实话,“那叶瑶仙……恐怕不是伤重致死,我们留在顾御史府上的人手说,顾彾的另一位姨娘曾经半夜在外头逗留许久,还与送汤药的婆子说了半天话,两个人的行踪都有些鬼祟……”   顾衡实在太过惊愕,但转念一想就理清了事情的大概。   当初他极其厌烦周玉蓉心怀叵测的纠缠不休,总想着给这女人找些什么麻烦才好。后来就因缘际会的做了推墙手,费了些心思将茗秀和叶瑶仙这两个各怀心思各具手段的女人弄在顾彾身边,但也没想到事情最后会演变成这个样子。   周玉蓉气闷之余戳了叶瑶仙一剪刀,又仗着是顾府主母想要隐瞒此事。而叶瑶仙的存在又打了秀姨娘的脸,秀姨娘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勾结送汤药的婆子无声无息的毒死了叶瑶仙,企图嫁祸给周玉蓉,正好躲在后头拣便宜。   却没想到千算万算,到了最后童老太太翻出陈年往事将顾彾的龌龊拱了出来。   顾瑛抱着小儿子刚好从回廊走了进来,看着眉飞色舞似乎不住冒坏水的丈夫,狐疑道:“你又准备干什么,没事就在家里老实呆着不准出去喝酒!”   这话却是有原因的。   顾衡从年轻的时候就喜欢喝两杯,尤其喜欢喝济南府特产的浮罗春,只是因为怕喝酒误事从来都只是小酌而已。偏偏这人随着年限的增长添了个新毛病,喝酒回来后就满屋子闹腾。   有一回与几个同僚应酬酩酊大醉之后,半夜睡在床上突然惊醒,不知怎地对着顾瑛忽然就哭得情真意切。口口声声地说上辈子对不起她,这辈子一定要对她好……   第二天过来伺候的大丫头寒露笑嘻嘻地低声打趣,说咱家大人做着那个梦真是长久,一梦就梦到了上辈子。   顾瑛啼笑皆非,于无人时细看顾衡的神色却不像作伪。就以为这人梦由心生,多半是让自己生产时的种种异状吓着了。但他素来沉稳不喜张扬,忧惧无处宣泄竟然时时刻刻记在心里头,如今借着做梦才露出一两分。   打那之后,顾瑛与顾衡相处时更加细心周到。甚至无事时还会陪着小酌一回,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能喝醉。   顾衡清醒时得知自己的失态心中懊恼不已,但是心里又极其受用被人事无巨细的管束,所以三五不时地要在家里闹腾点小事,好刷刷自己在顾瑛心中的地位。   顾衡上前一步接过沉甸甸的小儿子,一脸的轻松惬意,“我这几天都规矩得很,外面的应酬我能推就推了,保证没有偷喝一回酒。刚才我们正在这边说闲话呢,听说周玉蓉和顾彾正在大闹合离……”   顾瑛眨了眨眼睛愕然一怔,“我们才回京的时候周玉蓉派人过来下帖子,口口声声地以顾氏一族的宗妇自居。这才多久的日子,怎么就闹这么一出?”   顾衡不愿把那些事说出来脏媳妇的耳朵,拣几件外面传得甚广的消息草草说了一遍。   韩冬已经极有眼色地退了下去,把雨后的宁静留给了这一家三口。   顾瑛脸上掩不住惊诧之色,“这童士贲……竟然是被顾彾和叶瑶仙合谋害死的吗,难怪当初听说这件事情的时候总觉得有些蹊跷……”   夏日的雨水一会就停了,日光透过槅扇一点一点挪了进来。院子里的花树经过雨水的冲刷越发显得灿烂,衬着远处隐隐挑出的飞阁重檐精洁雅致。   顾衡看着媳妇儿身上的丁香色八幅湘江裙,一张清丽的脸庞因为生了两个孩儿变得略有些丰腴。滔天的愤郁忽然象雪见火一样慢慢融化,他忽然就平静下来低低一笑,“都是不相干的人,又惯会作死。被人主动找上门来算账,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顾瑛对那两人的印象都不是很深,一想起就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厌恶,尤其记得他们给自家惹了多少麻烦。就是那周玉蓉,认真说起来也在暗处使了不少绊子。   他们沦落到如此地步也算是咎由自取,实在轮不到自己操心。   她转头看了一眼,见丈夫的脸颊好似又瘦削了些。虽然说着外边闲话但眼神冰冷尖锐,似乎心中还有一股难以言说的郁气,顿时就把那些闲杂事抛在一边,“……我看你晚上睡得还好,怎么脸色还是有些不妥,可是衙门里的公事吃紧?”   顾衡哑然失笑。   毕竟是同床共枕的夫妻,稍有不妥就能让对方发现。他却是想起了好久没有做过的那场大梦——童士贲、叶瑶仙都是那场大梦当中浓墨重彩的人,依靠种种手段把当年的顾衡玩弄于股掌之间,直到很久之后才弄清楚这两人的真正为人……   而这一世叶瑶仙委委屈屈地跟着顾彾,好日子一天都没过就死于非命。而在这之前,童士贲更是早早就葬于无名大火。认真说起来,他们今日的下场也算是一种极好的因果报应!   文哥儿咿咿呀呀地叫唤,嫩白的小脸在大人的肩膀上不住磨蹭。   顾衡抱着小儿子站在屋檐下,一颗刚刚凝成的大水珠啪地一声正正落在石阶上,声响把文哥儿吓了一大跳。他睁着大眼睛望着窗外,笑嘻嘻地看着瓦片上残存的雨水一滴接一滴地落在地上,这副趣致的模样让当爹的心都要化了。   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儿,就通通随着雨水进下水沟吧!   顾瑛趁了空档吩咐厨房备了几样劝酒小菜。不一会儿功夫,尖椒猪头肉、爆肚丝、蒜泥白肉、鸡汁浇饭和两样点心就端了上来。又让寒露过来把困倦了的儿子抱走,这才净了手亲自帮着布菜。   顾衡脚步一顿笑道:“……平日里不是不让我喝酒的吗,今天怎么想起陪我喝一杯?”   顾瑛看他面色转好,终于松了口气,“哥哥是不是想起了从前在莱州的时候,那童士贲和叶瑶仙联手狠狠坑了你一把。其实他们今日各自死于非命,哥哥心中有再大的仇怨也该消了……”   浮罗春被温热之后散发出宜人的清香。   顾衡双眼凝视着她,柔声道:“先前我是有些不痛快,觉得他们就是死了也难解我心头之恨。不过看到你和孩子过来,就觉得他们之于我不过是不相干的人。人死灯灭,童叶二人欠我的终究还完了……”   顾瑛笑了出来,取了酒壶倒酒徐徐道:“哥哥从来都是通达的人,倒是我瞎操心了。那年周玉蓉成心败我名声,那时节我想拉着她一起去死的心思都有。但回头想想,我把日子过得越是红火,她心里只怕越不舒坦……”   顾衡浅浅喝了一口酒。   “我有分寸,这里面我即便动了些手脚也没有露过面,那些人怎么都怀疑不到我的头上来。我只是骇于那些内宅妇人狠起心来比谁都要狠,根本不给别人留活口。对于叶瑶仙之死,周玉蓉也不是全然无辜。她想要以和离的名义脱身,如今只怕不太容易!”   顾瑛也是冰雪聪明的人,闻言忍不住笑了出来,“那位童老太太……想必是哥哥特意派人从莱州请过来的吧?”   几杯小酒喝了,顾衡身上拒人千里的戾气消散许多。   他微微一笑,拈了一筷子味道恰到好处的蒜泥白肉,“这世上一物降一物,端看别人给得起什么价码?童姨妈已经糊里糊涂的没了儿子,总要给唯一的亲孙子留些象样的东西。只是她不知道京城水深,咬别人一口肉下来,多半同样要崩坏几颗牙才行!”   顾瑛想起昔年在莱州城时,这位童太太和汪太太两姐妹一唱一和,躲在背后险些置哥哥于死地。心知这世上有些人你不害他,他却要起了心要害你。   她摸着手中细巧的五彩灵芝八宝酒杯,缓缓地叹了一口气。   ※※※※※※※※※※※※※※※※※※※※   坏人一个个地收拾干净…… 第二五四章 休弃      永祥胡同, 周尚书府。   这场官司在有心人的推动下旷日持久, 把每个人都拖得精疲力尽。所以当周玉蓉拿着手里的休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是要和顾徔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家伙和离, 他竟敢恬不知耻的先写封休书给我,是谁给了他这么大的胆子?”   这对于一向骄傲无比的天之骄女来说无疑是一个沉痛打击。   周尚书却是吓了一大跳,他看着眼前一脸勃然怒色的女儿仿佛不认识一般。心想从前那个娴静温雅,时时智珠在握的周家明珠从什么时候起开始蒙尘,如同寻常百姓家的妇人一般锱铢必较?   桌上的铜烛台闪烁着浮动的烛光,他心中升起一股不耐烦。   “那莱州过来的童老太太不知受了谁的挑拨,死咬着你和顾彾不放。眼看扯出来的烂事儿越来越多,眼下只有先把你从里面摘出来。只要能够撇开顾家这个祸源, 名声受些损害又有什么关系?”   周玉蓉感到从未有过的憋屈, 知道父亲必定有些事儿瞒了没说。   她只得深吸一口气抬头道:“与人和离和被人休弃是两回事,这名声传出去不是与我一人受损。阿爹要考虑长久局势我本不该置喙,可是要让那些外人知道周家的姑娘如此受欺辱, 只怕会在背地里笑话阿爹的手段不够, 连自家人都庇护不住!”   周尚书腾然变色, 腾的一下站起身子怒道:“当年要不是为了给你出气, 我也不会平白惹了顾衡那个煞星。你知不知道自从他调回京城在大理寺任职之后, 像条疯狗一样死咬着我不放。今天查我一个人明天查我一个人,就没个安宁的时候。”   这无异于当面揭穿周玉蓉的伤疤。   她胀红了脸忽然想起一件事,“阿爹, 今次这件事是不是就是他所为?那童士贲死了好久, 他老娘怎么如今才想起来为他讨公道?”   周尚书慢慢张大眼, “其实最早我就是这样怀疑,那位童太太毕竟是顾衡的亲姨妈。但我派过去的人回话说,从来没有看见过童太太登巾帽胡同顾家的门,他们两家往年因些不可调和的嫌隙早就形同陌路。”   有些事是周尚书老早就打听得清清楚楚,“这顾衡与童士贲虽然是表亲,但两个人道不同不相为谋,在京里时也从未走动过。其实认真说起来我与顾衡也只是意气之争,他实在犯不着为了个外三路的亲戚与我死磕?”   其实最早的时候,敬王还想出面摆一顿和合酒,想让顾周二人摒弃前嫌重归于好。只是后来端王冷不丁冒了出来,摆明了顾衡是他罩的人,这顿和合酒就不了了之。   周玉蓉恍若未闻,她忽然想起了那年在景仁宫披香殿做下的一桩恶事。虽然鲜为人知,但也不是没有遗漏……   顾衡的确不会为了早就化成灰的童士贲出头。   那个人面相和善骨子里却最是凉薄无情,别说童士贲只是他的表亲,就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横尸当场,这人会不会援手还是未知。但是顾瑛……与他的情份不同,受了委屈后说不定会鼓动这人使些手段。   那年的事虽然神不知鬼不觉,且顾瑛到最后并没有受任何损伤,但若是细查总会有蛛丝马迹。以顾衡的睚眦必报的小人行径,说不定会把这团烂帐牢牢的扣在自己头上。   夏日即将落土的夕阳半浮在空中,窗外的水池跳跃着粼粼的金光。近晚的风已经有了凉意,吹得池里的莲花和浮萍随风摇曳,给人一种繁花盛景之后的凄凉。   周玉蓉忽然有些不寒而栗。   当年凭着一时意愤设下了那个仙人局,当时还颇为值得。之所以没有放在心上,是因为她从头到尾没有露过面,是成是败都牵连不到她的身上。且前前后后计划中,笃定没有人能够识破。   敬王表哥因这份不可见人的心思,巴不得从此之后不要再提起。而顾瑛再能干又如何,因为事涉妇人最看重的名节,这女人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以周玉蓉的推测,没有人敢冒大不韪到处追查。   这一环扣一环的,就是个神仙也难解的仙人局。   但若是顾瑛当时就察觉不对,忍不下这口气对丈夫吐露了怀疑,那顾衡心细如尘执意要为她讨要说法,当年的那个仙人局就处处是漏洞。对了,披香殿里的经手人是姑母身边的洪尚宫。只要她关紧嘴巴开不了口,一切都只能是猜测……   听女儿这个时候忽然问起在披香殿侍候的洪尚宫,周尚书心中有些疑惑。   他微微一愣也没当回事,“半月前我到景仁宫给贵妃娘娘请安,就没有看到这个人,当时还多嘴问了一句。贵妃娘娘说洪尚宫年纪大了,她隔房的一位堂弟老早就接她出宫养老去了。人走得有些急,听说只拿了些贴身体己和两身换洗衣裳……”   周玉蓉自从成亲之后就不好再在内宫行走,加上顾彾春闱时只中了个同进士。之后授官时品阶不高地位卑微,连带着她竟然许久没有到景仁宫披香殿给周贵妃请安,所以很多消息传到她耳朵时早就不是新闻了。   依旧白皙如玉的双腕上是一对缠丝芙蓉玉的镯子,上面的上好沁色像是肌肤里隐现的血丝。   周玉蓉手足冰冷地盯着镯子,据她所知洪尚宫年幼的时候家乡发大水,一家子老老少少死了个干干净净,哪里还会有什么隔房的堂弟寻上门来?景仁宫里那么多精明人,怎么就没有人怀疑一下?   若是她所料不错,洪尚宫多半是被人威胁不得不从,被接出宫的时候就已经是个再也开不了口的死人。   ——顾衡,为了保全他媳妇儿贤良淑德的美名,必定不会让披香殿的丑事外传。洪尚宫这个知情人侥幸没有死在敬王殿下的手上,却绝逃不过顾衡的掌心……   周尚书眼见女儿的神色忽然黯淡许多,心肠终于软了一下。以为她在忧心日后休弃之名难听,瞅了一眼道:“你的苦楚我明白,等这场事过后就把你送到远处去。过个两三年之后无人饶舌了,就重新寻个家世清白的寒门子弟嫁了。   他眼中闪现狂热,声音却压低了许多,“到时候说不定敬王殿下……已经争得大位,大婚之时请他主婚,看谁敢低看于你……”   周玉蓉心中又酸又苦却是一个字不敢多说。   她隐约有个直觉——顾衡的手段恐怕不止于此,顾彾目前的窘境恐怕只是开始。对于披香殿牡丹轩的那件事顾衡若是知之甚详,那么自己赖以栖身的周家只怕已经是大祸临头。他就是菩萨转世,也不会愿意他老婆被别人染指……   她踌躇了一会儿,实在拿不定主意,终于忍不住吐露一二,“那顾衡是端王殿下的得力干将,此回的事说不定有他们在背后推波助澜。阿爹还是要提醒一声敬王表哥,这人绝不可忽视。”   周尚书摇了摇头,“无须你嘱咐,当年实在是我小觑了此人,纵得他一步步做大,如今竟然成了端王的臂膀。敬王殿下还想法子拉拢此人,如今却是难了,只能尽量不与这等卑劣小人正面为敌罢了……”   周玉蓉一口气哽在胸口,却不敢再多说什么,那些毕竟只是猜测。   她退出书房后信步游走,转过两重竹林就是祖父从前居住的滴翠园。遍植树木的园子在夜色下显得有些阴森,仿佛自从没了主人,这园子也失去了活气儿,昔日巍峨高耸的阁楼庭廊也变得黑漆漆暗沉沉。   木门里是一片黑暗不可知,周玉蓉忽然想起从前在祖父身边度过的闲暇时光。那时的她是多么无忧无虑,最大的烦恼就是今天的裙子要搭配什么样的首饰?   远处忽然有人提着灯笼过来,周玉蓉后心里打了个突定神细看,原来是兄长周玉潄和嫂子窦氏。   两边见了礼后,周玉潄端着长兄的架子道:“这都什么时辰了,还在外面游荡。如今你是被休弃之人,行动举止更加不能落人话柄。要知道咱们周家可是京城一等一的世家,这回可要被人笑话许久了!”   周玉蓉虽然知道这位兄长素来迂腐,但还是被这话气的险些吐血。   柳眉一竖怒道:“连阿爹阿娘都没有嫌弃我吃白饭,我的亲哥子反倒第一个嘲笑我。我也不想当个弃妇,奈何顾家眼下就是个泥坑,阿爹还叫我忍气顾全大局呢!”   逞口舌之利周玉潄完全不是对手,他哆嗦着指尖儿脸色铁青,“阿爹阿娘就是惯着你,那顾彾再不成器你也该好好敬着。他要写休书,你就应该老老实实的跪在宝钞胡同顾家的大门前。顾御史是一个温厚长者,我不信他会眼睁睁的看着他儿子胡作非为。”   周玉蓉简直想破口大骂,别人已经磨刀霍霍虎视眈眈,这个当哥哥的还有闲情逸致操心别人的家事。   周玉潄见她油盐不进不知悔改,只会昂着脖子一派傲然,更是气的七窍生烟。话不投机半句多,干脆就转身拂袖而去。   一旁跟着的窦氏迟疑了一下,小声歉然道:“姑奶奶也听人劝一句,你即便不为自己想着想,也要想想底下的这些侄男侄女。他们长大后还要嫁娶。咱们周家三代无坐监之男,三代无再蘸之妇。其实夫妻之间哪有隔夜仇,你和顾姑爷坐在一起好生商量一下把话说开……”   周玉蓉气红了眼眶,窦氏就误以为自己说到了她的心坎儿上。正想要再接再厉继续劝说,脸门上就被狠啐了一口唾沫,让她一时呆愣住了。   ※※※※※※※※※※※※※※※※※※※※   周姑娘……众叛亲离! 第二五五章 求情      八月的时候, 上头的角逐开始慢慢消停, 京都府衙终于顶着各方压力开始重新审理莱州籍举子童士贲及其妾叶氏相继死亡的真相。   说起来也是巧合, 童士贲那年死于火灾之时,初回京城的顾衡曾经在大理寺旁听过这件案子的始末。但当年大理寺的各位主官给这件案子定性为意外火灾, 如今却被一个乡间老妇当面戳穿, 不得不说是一件绝大的讽刺。   已经升为大理寺少卿的顾衡翻看着手里厚厚的卷宗, 垂着眼睫在脑中梳理着案子的前后。   一场豪雨之后, 将郁闷许久的燥热吹散许多。回廊上的凉风冷不丁吹在脸上, 绯红色官袍竟带了丝丝凉意。不知什么时候日头重新露了出来, 一条行动迟缓的虫子在树叶上探头探脑。   那虫子也不知是什么昆虫下的卵,不合时宜地露出了肥硕丰满的雪白身子, 引得几只行动敏捷的雀鸟不住往来窥探。偏那虫子一无所觉, 在翠绿色的枝叶上左右腾挪吃得正欢。   一只灰睛褐羽的麻雀先下手为强,扑棱着小小的戴着白色斑点的翅膀,以无比迅捷的速度一头冲下来叼起那条肥虫子,转瞬之间就消失在茂密的树林里。余下的几只手脚慢些的雀鸟觉得无趣,相互啾啾了几声就忽掠而过。   顾衡抬头看了一会儿热闹, 心想这两桩案子说起来其实不是一案案子,如今的顾彾就像那树上毫无防备的肥虫子一样, 谁都想冲上去撕巴一口。只可笑这人处境已如危卵,竟还在天真幻想别人会伸出手拉他一把。   韩冬悄悄走了进来耳语道:“大人,顾御史又过来了。刚才在门口当着那么多外人的面, 就准备给我下跪。我说我只是给人当奴才的, 他儿子这个案子牵涉太广, 我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不敢应承下来……”   顾衡微笑着看过来,“顾彾如今还被关在京都府衙门吧,听说当时他只是被叫去问个话,就被囫囵扣在那里。这顾御史也是病急乱投医,怎么求情就求到我门上来了?”   他端起桌上的茶盏连喝了两口茶,想了一下道:“算了,看在同族的份上我过去瞧一眼,一笔总写不出两个顾字来……”   韩冬不敢多问,不知道大人为什么忽然又改了主意,但也听得出这话里颇有些敷衍之意。   离大理寺最近的东升茶楼,顾衡以子侄之礼请了安问了好,这才有些惊异笑道:“叔父可有些见老,千万要保重自个的身子才好。彾堂兄只是一时受人诬陷,等过些日子自然会安好的。”   这段时日顾御史想来是碰了不少的墙壁,听到这种空空而谈的安慰竟有些感激涕零。   他蓬着一头乱发,脸颊因为干瘦而高高的耸起。悄悄打量了几眼顾衡身上红得几乎赤目的四品官服道:“往日……我是有些别样的想法,做了些对不住人的事儿,如今天道轮回一样都不落的报复在我儿子身上。”   雅间的门窗紧闭,顾御使却感觉背上一时冷一时热,“我只希望你看在咱们是同宗的份儿上拉顾彾一把,好歹叫他拣回一条性命。京城这一枝仅他一脉年长,如有个三常两短,我就是顾氏本宗百年的罪人。”   外间树上有秋蝉肆无忌惮的鸣叫 ,让人听了心烦意乱。   顾衡却好似觉察不到一般,气定神闲地喝了口热茶,慢慢道:“事情我也大致听说了事……彾从兄胆子太大了,三年前在童士贲手里买科考题卷,已然被别人传的是有鼻子有眼。好不容易才摁下苗头,如今又闹出勾结他人妾室谋害正夫的传闻。我就是有心想帮,也不知从何处着手?”   顾御使见他话中并不全然是推诿之意,更加压低声气道:“只要能救得顾彾的性命,我愿将家产全数奉上。等事情了结,我就带着一家妻儿老小离开京城,顾氏本宗的宗主就是你的囊中之物……”   说实话顾衡对于宗祠、传承之类的话题并不感兴趣,让他更感兴趣的是怎样趁势把某些人困在烂泥摊子里出不来?   于是他重重叹了一口气,“让伶从兄逃得牢狱之灾并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有些人为了洗脱自己,可能抢先把所有的罪责统统推在他的头上。”   顾衡一脸的推心置腹,“童士贲是关键,偏偏他的死与伶从兄脱不了干系。如今叔父你退仕在家身上也没有官职,彾从兄又从来是个心高气傲目下无尘之人,就是侥幸出来也无人能庇他周全……”   顾御史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自然知道其口中的某些人是谁。   他沉吟半晌终于一咬牙,“我最开始以为周家为了保全女儿的名声,势必不会接下那封言辞激烈条件苛刻的休书。哪晓得周尚书为了撇开顾伶,竟然宁愿女儿背上弃妇的名声。当初要不是敬王殿下让顾彾刻意结交童士贲,我顾家怎么会落到如此下场?”   顾衡皱着眉头撇过来一眼,“此处虽然僻静,但是叔父说话还是要当心些。敬王殿下是何等尊贵的人物,怎么能由寻常百姓随意编排?我虽然资历浅,但也看得出当今圣上最是疼惜这几个儿子。关起门来他自家骂得,别人却是骂不得的!”   顾御史悚然一惊,心里却是又骇又惑于自己的失态。   想想眼前这个人年岁跟自己的儿子差不多,说话做事却是滴水不漏。从五年前进京开始顾衡就一步步打开局面,硬生生在一团荆棘的京城当中趟开一条血路。如今三十岁还不到,已经是炙手可热的正四品大理寺堂官,在皇帝跟前挂了号的大才。   反观自己的儿子顾伶把一手好牌打的稀烂,迎进门的女子只知关门斗狠一个比一个难缠,惹出的麻烦就像冬天的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顾衡不紧不慢的看着顾御史拈着一只空茶杯啜饮,几乎已经看得到他脑子里的浆水在激烈沸腾。   顾御史往日以善于审时度势为名,很快就权衡好了利弊。   他眯着眼睛想继续讨价还价,“我跟周尚书做了几年的亲家,的确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我若是把他死咬下来,就等同砍掉了敬王殿下的一支臂膀。如此一来,你正好到端王殿下面前邀功……”   顾衡轻声笑道:“端王殿下心境疏阔,从来不屑以这种妇人手段攻击别人。再说如今宫中圣人春秋鼎盛,几位皇子兄友弟恭,怎么落到叔父的嘴里就成了势同水火?”   顾御史在顾衡的面前从来没有占到过便宜,好不容易弯下腰屈膝前来求人也求得憋屈至极。   顿了一顿恨道:“我早就明白人走茶凉的道理,只是我才卸了职人还没离开京城,这些权贵人家的大门就关得紧紧的了。只可惜他们忘了烂船还有三千斤铁钉,我救一个人出来不容易,往死里踩一个人却容易的很。”   顾衡不理会他的疯言,站起身子打开雅间的门准备家去。   雨后的太阳从回廊上直直射下来,绯红官袍上振翅欲飞的云雁栩栩如生,捻金绣银的海水江崖纹在日头下几乎是光芒万丈,生生刺疼了顾御史的眼睛。   他蓦然想起自己当初的种种如意打算,如今回想起来才知道自己委实想多了。   看着远去的人影,顾御使缩在衣袖里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才明白老人们所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竟然是半点不由人。他深深的吸了口气呆站半晌,终于佝偻着身子一步一步迈出了东升茶楼。   第二天一早,浑身穿戴整齐的顾御史就到京都府衙敲响了登闻鼓,自告自身说莱州籍举子童士贲是其买凶所杀。但他也是奉命所为,因为童士贲为好几人捉刀,那几个人的父叔都是朝中高官,且如今都与周尚书私交甚笃……   初听得音信的敬王正在吃早饭,闻言蓦地一惊。   推开王妃杜氏递过来的茶水问道:“这消息确实吗,顾彾的案子我不是打过招呼吗?怎么这会儿功夫他老子又冒了出来?”   因为有女眷在,站在一旁抹汗的龚先生不敢抬头,老老实实的回话,“消息确实是真的,咱们的人把顾御使的状纸抄录都拿过来了。宫里传出话来,说圣人很生气……”   杜王妃虽然不太懂时事,但也听出事情不大妙,忙带着两个贴身服侍的丫头退在一边。就有人手忙脚乱之间,把两只釉里红莲花纹杯盏碰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敬王看看地上的脏乱觉得无比碍眼,冷冷扫了一眼杜王妃,面上不自觉地带了一丝恨恼,却又很快掩了过去,沉声道:“外院的书房人来人往的多有不便,你再亲手做了吃食就放在内院,有空了我自然会回去用。”   杜王妃连忙应了,努力端着笑脸关门退了出去。一转过二门脸上的笑容就垮了下来,忍了许久的恼意化作泪水滴在衣襟上。她一直以为的琴瑟合鸣,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先前闯了大祸的丫头青白着一张脸嚅嚅相劝,杜王妃摇了摇头,忽然想起从前隐约听说过的谣言,敬王殿下心中……有一个碰不得的朱砂痣。那人才是他的心头肉山间雪,只可惜到现在为止都没谁知道那到底是谁?   不,这世上也许还有一个人知道!   敬王府一重又一重勾画精美的回廊斗拱在眼边闪现,这个念头像猫爪子一样轻挠着人心。杜王妃看着脚底下悠然游玩的锦鲤,紧紧攥住了手里的帕子。   有仆妇远远躬身恭敬禀道:“宝钞胡同顾御使府家的大少奶奶周氏过府拜访……”   ※※※※※※※※※※※※※※※※※※※※   每个人都在努力向上攀爬,生怕自己掉下去……明天要上班了…… 第二五六章 狼狈      顾御史府的大少奶奶周氏, 不就是周玉蓉吗?   杜王妃胸有成竹的微微一笑, 这是不是瞌睡来了就有人送枕头?她对于周玉蓉私下里虽然有嫌隙, 但现如今那人已经是名声落魄的弃妇。昔日处处争锋相对闹意气的闺中姐妹,如今一个天一个地。   心口如一团烈火紧紧包裹住一般,燎得杜王妃迫不及待的想马上看到这个人。刚才被敬王申斥的郁闷一扫而空,她低声吩咐了几句,身边伺候的大丫头领命而去。   周玉蓉挺直背脊随仆妇进入王府后宅的时候,周围静悄悄的没有半个人。   石阶下的树叶枯黄一地,被秋风卷着不停地从东头滚到西头。她脚步一顿疑惑地张望了一下,领路的仆妇回头看了一眼,似乎是在嫌弃她少见多怪。   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周玉蓉神情一僵,长这么大何时看过别人的脸色?心里却知道今时不同往日, 把一口闷气忍了又忍, 这才跟着仆妇继续往里走。   内院的正房里,厚重繁复的帷幔挡住了初生的秋寒。穿着雍容华贵的杜王妃闭着眼支着头, 一边坐在椅子上喝茶,一边听着身边的丫头禀告着府里的用度。   似乎良久过后, 她才恍然察觉屋子里多了个人, 笑着招呼人坐下, “……我这一天到晚的瞎忙,竟没有空闲接你过来玩耍。前些日子贵妃娘娘还在念叨, 说有些日子没看见你进宫了, 可见各自成了亲人就有些生份了。”   杜王妃神情温婉絮絮叨叨的, 似乎两个人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芥蒂,隐隐带着上位者才有的俯视和平近。   周玉蓉反而放下悬了一半的心,顺着她的口气说了几句别扭的奉承话,诸如气色怎么这么好,头上的簪子怎么这么精致,主宾你来我往,屋子里的气氛一时变得融洽无比。   过了半晌,周玉蓉才缓缓道出来意,“宝钞胡同顾家已经和我势同水火,本来就是一笔说不清道不明的烂账,如今这些人用心险恶居然牵涉到我父亲身上,硬说那年莱州举子童士贲之死是我父亲指使……”   杜王妃在暗处微微皱了皱眉头,随即道出自己的难处,“你也知道,敬王殿下向来不喜后宅妇人指手划脚。何况这些事情我也不懂,若是胡乱出些主意,只怕到最后反而会伤了周尚书的名声。”   周玉蓉见她满口推辞就是不肯给句实话,心中顿时有些气恼。   “我父亲本来想亲自过来的,只是想到如今是多事之秋,不想给敬王表哥惹麻烦。我如今是顾家的弃妇,反正光脚不怕穿鞋的,也无所谓名声不名声的事儿,我父亲这才同意让我先过来探个信儿。”   这简直像个混不吝的女光棍儿说的话。   杜王妃碍于身份对于外面的事情只是一知半解,这还是第一次知道顾家的案子居然牵连到周尚书身上。她暗暗揣摩着周玉蓉的心思,去拿不准敬王对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妹到底有何打算,但却知道丈夫对周尚书这位亲舅舅是极为尊重的。   周玉蓉见不到敬王,又见杜王妃态度冷漠,一时悲从心中来,言语间就不觉其厉。   “我父亲他老人家半辈子的期望都放在表哥身上,我们这些当亲儿亲女的反而要排在后头。就是做些错事其根本也是为了敬王表哥,若是就这么被撇下不管,只怕会寒了许多人的心……”   这话半是威胁半是控诉。   杜王妃本就不知道事情的前后经过,眼见这话说的极其不客气,神色也有些冷,“你先来找我,必定是想让我把话完完整整的传给殿下和贵妃娘娘。只是你要知道,男人们都是在外面做大事的,纵横取舍完全在他一念之间……”   这就是不敢打包票的意思。   周玉蓉气得深吸了好几口气,勉强稳住心神,手臂颤抖着靠着椅背上。在家里她主动请缨而来,就是想着自己和敬王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   永祥胡同的周家在京城已经盘踞百年,好不容易才开拓出眼前的大好局面,眼看就能成为朝廷一等一的权贵,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功亏一篑呢?   顾伶被告谋害童士贲时,周玉蓉还有些幸灾乐祸,心想自己幸亏及时离开了这个烂泥坑,虽然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但没想到转眼之间顾御史冒了出来,顾彾的口供也变了,意遥指周尚书才是幕后主使人。   别人的指控可以一笑而过,可顾御史是周尚书的儿女亲家。   乙酉年的春闱在圣人面前留有把柄,正找不到撒气的对象,所以如鲜花着锦的周家瞬间就如同风雨飘摇。周玉蓉本就是名声难听的大归之人,这场祸事最初的起因也是她。所以不但长兄周玉潄,连一向疼爱她的周夫人也颇有微词。   林林总总竟没有一件事是顺利的。   周玉蓉知道敬王表哥绝不会撒手不管,毕竟自己的父亲是宫中周贵妃唯一的兄弟,今天自己来这一趟纯粹是做做样子。但心口还是气着了,猛地站起来直直看过去道:“要是让那些外人知道王妃娘娘如此落井下石见死不救,你只怕会得一个极好的名声!”   杜王妃猛地醒过神来,顿时变了脸色。   一旁伺候的贴身大丫头晓得她的心思,忙笑着把周玉蓉拦住道:“这满京城谁不晓得我们王妃娘娘是个心慈的人,怎么话赶着话僵住了。您快坐着,厨下才送来乳蕈粥,趁热用一盏正正好……”   周玉蓉原本也不想走,父亲树大招风不好在外面行走,哥哥又是个无用的,家里还眼巴巴的等着她带好音讯回去呢。   杜王妃松了一口气,在没有吃准丈夫的态度之前,这位表妹只能小心哄着。她喝了几口粥后笑道:“这刚生出的乳蕈最是滋养妇人的身子,府里的用度紧,我也只能得这么一点,你今天倒是来的是时候。”   周玉蓉从小用的东西都是顶顶金贵的,这乳蕈虽然难得,但是在她的心目当中也不算什么稀奇之物。依着言语用了几口觉得土腥味太重,心想这小门小户出身的杜玉蓉虽然当了皇妃,眼皮子还是太浅。   杜王妃未出阁的时候惯来和周玉蓉喜欢针锋相对,一见对方的神色就知道这人肚皮里又在埋汰自己。   她本来不屑一顾,但安静了一会儿后就带着笑语气安闲地闲聊起来,“……以后你可怎么办呢,若是重穿嫁衣另走一家,京城里知根知底儿的人家还好,若是遇上那尖酸刻薄的公婆,这以后的日子可不好过。那顾伶千错万错,你们总是少年夫妻……”   这明里是劝她与顾彾重归于好,暗里却是在揭她的伤疤。   一团已经熬成细糜的乳蕈正正卡在喉咙眼儿,周玉蓉脸色变了又变,一张脸青红不定,食指紧紧压在粥碗的掐丝银边上。   她隔了一会儿才勉强笑道:“这男人的心善变,我就是做的十全十美落在他的眼里也得不到一个好字。既然这样,我何不活得痛快些!”   杜王妃倒是佩服她敢说,又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疑问,推过去一碟扬州细茶点,状似无意道:“你和殿下从小一起长大,对他从前的事必定是知之甚祥。那年在景仁宫披香殿你跟我说过,殿下心中有一个甚为看重的女子,只是因为种种原因不能收在身边……”   周玉蓉大睁着眼睛愕然看过来,听清之后几乎要爆笑出声,长长吐了口气惊异道:“这都过去多久了,你怎么还记得我从前的胡话?”   杜王妃难堪至极,面上虽然带着笑,眼底却满布着狐疑和警惕。   这世上没有哪个女人不介意这种事情,没有哪个女人不期望丈夫对自己一心一意。敬王对她虽然体面周到,但两个人相处时总觉得差了一点什么东西。但是敬王身边的三两个侍妾也没有格外出众的,冷眼看着相处时也只是寻常。   杜玉妃一度怀疑这个人是周玉蓉凭空杜撰的。   周玉蓉终于扳回了一城,笑盈盈地看着屋子里的丫头和仆妇退下,这才转头神秘道:“你真想知道啊,我也不是不告诉你。只是我真的告诉你了,我爹的事你一定要上心了。”   两个人的眼神一触,杜王妃牙齿恨得几乎要咬出血,脸上神情却丝毫未变,“周尚书是殿下的亲舅舅,宫里周贵妃那里自然由我去打招呼。不过是一个寻常举子死了,对于咱们这样的人家来说根本不算个事儿。”   其实周玉蓉心中也是这样想的,但总不及人亲口保证。   听到杜王妃的许诺,连日来的忧愁放下大半,她面上不掩恶意的凑过来笑道:“那个女人么说起来你也认识,只可惜敬王表哥认识她的时候人家已经嫁为人妇。恨不相逢未嫁时,还君明珠双垂泪。那女人的手段颇深,越发勾得敬王表哥神魂颠倒……”   ——大理寺四品少卿顾衡的夫人。   直到周玉蓉一改来时的狼狈,心满意足的踏出了敬王府,杜王妃都还没有回过神儿来。丈夫心中心心念念的人,怎么可能是顾夫人?但转念一想又不是没有可能,那位顾夫人性情爽利容颜极妍又擅打扮,几次宴会上碰到时都让人耳目一新。   杜王妃犹记得有一回看见顾夫人穿了通身墨绿织彩富贵福寿纹的锦袄,以绿蓝、雪青、宝蓝织出折枝牡丹,斜襟上是一只缀着缨络的宝石花,衬得她肌肤如雪似玉。听说一场宴后,那年荣昌布庄的各式锦缎被各府的夫人小姐们疯抢。   大丫头小心劝道:“这周氏明摆着一片狼子野心,所说的话也不知是真是假,娘娘千万小心不要上她的当。”   杜王妃心不在焉,全然没有听进耳朵里去,良久才叹了口气,“她说的应该是真的,可就因为这样才更招人恨。顾夫人与我无冤无仇,我犯不着平白无故地与她为敌。吩咐下去,今天周氏到咱们府里到访的事也无须特意让殿下知晓……”   大丫头心底一紧,知道周玉蓉彻底惹恼了自家主子。 第二五七章 礼单      杜王妃作主瞒下周玉蓉来访的消息时, 心里还有些七上八下。她却不却道其实周玉蓉走这一趟纯粹是多余, 敬王对于周尚书的事已经完全插不上手了。   九月初, 宫中圣人下旨对乙酉年春闱彻查。   官场上的事就是这样,没有爆发出来的时候你和我好大家好,但是一旦出了纰漏就恨不得把对方往死里踩,弹劾周尚书徇私舞弊的折子半天工夫就堆了尺高。   原先一直稳如泰山的周尚书慌了手脚,他敏感的察觉今次皇帝的态度不同往日。   从什么时候起周家的圣眷已经薄弱至此,景仁宫不是还有一直深受皇宠的周贵妃吗?周阁老故去之前,皇帝不是大事小事都要前来询问吗?春闱舞弊案一直雷声大雨点小,被宣布彻查之前为什么没有一点风声透露出来?   顾御史为了救身陷囹圄的儿子,此时却像疯狗一样逮谁咬谁。皇帝也不手软, 无论何人一经查实立马下狱。   两位与周尚书交好的高官终于沉不住气了,在京都府衙派人过府问询时,坦承当初的确向周尚书询问过会试考题, 且家中侄子赴考时也得到了满意的名次……   京都府尹收到具结姓名的文书时苦笑连连,半点不敢耽搁赶紧送进宫中。听说宫中圣人尤为盛怒, 不过半刻钟就拟旨令京都府尹将此案移交大理寺审理, 还特喻凡涉案之人一律从重从严惩处……   周家上下一时都懵了,想不通事情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演变成这个样子。周夫人带着周玉蓉又到敬王府求见, 呆坐了半晌后才被告知敬王殿下领旨到江南巡河防去了。   眼下刚刚入冬春汛还早,领的哪门子的圣旨巡的哪门子河防?   周玉蓉没想到这么快人走茶凉就落到了自己的头上,宫里还没有下明旨还没怎么着呢, 父亲看得比亲生儿子还要重的敬王竟然会退避三舍!   杜王妃面都没露, 只派了个身边的大丫头过来。   那丫头满脸难色, “我家王爷走得急,连东西都没怎么收拾就上路了。听说那边有河工闹事,堤坝垮塌死了好几个人。要是不赶紧修好的话,明年春天河水说不定就要泛滥。恰巧我家娘娘的身子也不太好,要不然肯定会进宫帮你们问问消息!”   态度虽然诚恳,但字字句句都是推诿之词。   周夫人半辈子都过得顺风顺水,陡然遇到这种事急得惶惶无人色,拉着女儿的手不吓得发抖,“这该怎么办?宫里根本就不让递牌子进宫,贵妃娘娘那里也不知想不想得到办法。你爹要是说有个万一,咱们这一家子老小该怎么办?”   饶是周玉蓉百伶百俐,遇到这种情况也有些傻眼。平日里与父亲交好的几位世伯根本就是避而不见,她就是有苏仪再世之才也是无用。   更何况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皇帝派敬王远赴江南做什么?说的冠冕堂皇,分明是不想这个往日最疼爱的儿子沾染到一点坏名声。   周玉蓉心底忽然萌生出一丝希望,很快这丝希望就如雨后春笋一般蓬勃生长——只要等敬王表哥回来,父亲的事一定能得到圆满解决。所以在这之前,父亲绝对不能有事。   大理寺负责主审此案的是……顾衡!   周玉蓉得到打探的消息是心向下沉了沉,却还是吩咐底下的人准备了一份丰厚的礼物。又打听到一位平日里和顾衡走得近的官员,让那人费尽心思帮着打圆场,百般祈求才被应允见上一面。   短短时日,周玉漱这位尚书府的大公子就察觉到了物是人非。这家被指定见面的茶楼早早就清扫得干干净净,什么时候周家的人竟然这样放下身子给人伏低做小?   奈何世事半点不由人。   周玉漱揣着礼单儿对着妹妹意兴阑珊地没话找话,“自从咱爹出了事,我的那些同僚恨不得走路都离我三尺之远。要不是爹太着急生生得罪了人家,这顾衡……当年要是看中了你,咱家兴许就没有这飞来横祸了。”   周玉蓉紧紧掐着指尖儿,也不知今日跟着来这一趟是对是错。   听到兄长的言辞忽然哆嗦了一下,不耐烦地厉声道:“这都是哪年哪月的老黄历了,如今这位顾大人青云之上,往日爹爹跟他还有些不对付。希望他看待这份厚礼的份上,不让人为难爹爹咱家就算是求得大功德了。”   周玉漱呐呐无言,心想要不是你那位无能的前夫君惹了这场拐着弯的□□烦,我周家肯定还是安安稳稳的。   他正想骂几句以彰自己作为兄长的威风,就听木门吱呀一声,一个穿着青色长袍的人仿佛闲庭信步一般施然走了进来,正是兄妹俩今日议论的主角顾衡。   周玉漱忙堆起满脸笑容,略有些生疏的说了一番久仰敬重的话。   顾衡却是一脸和善地坐下,喝了几口茶才淡淡道:“按规矩今天我就不该过来,可是周尚书毕竟是我的前辈,敬王殿下离京的时候还特地派人给我打过招呼。可是周兄要明白,我是奉旨办差的人,有人非要死咬着周尚书不放,还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大理寺总要慢慢去核实……”   周玉潄听他言语好像略有松动,急忙把礼单双手奉上。   知道今时不同往日,这份礼单可谓是重之又重厚之又厚。碧玉双兽耳活环弦纹瓶、青玉浮雕云龙海水蕉叶花觚、白玉雕松鹤人物插屏、水晶双耳活环扁瓶、百子呈祥翡翠佩、玛瑙狮钮兽耳活环炉、翠狮钮活环四足长方盖炉、紫檀座青玉杠头筒,林林总总无一不是珍贵之物。   知道顾衡平日里信佛茹素,礼单里还加了三锭“坚如石纹如犀”的素功墨......   周玉蓉在一旁用眼角悄悄瞄着,见那人笑容俨然,嘴角却往下撇着。漫不经心地把礼单翻了一遍,看到那几锭墨后眼睛才亮了一下,最后却带着一丝遗憾道:“圣人最重三年一度的春闱,国之重典焉能受制于人,周尚书实在是太不小心了。这礼虽厚,可我实在是不敢应承……”   周玉漱头次带着重礼求人就被人当面拒绝,脸上青红一片。骨子里剩余的傲气忽然不合时宜地冒着出来,紧抿着嘴巴不开腔,然后这话就不好继续往下说了。   周玉蓉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低声下气的福了个礼,“只要……大人在大理寺对我父亲尽心照顾一二就行,等我周家过了这道难关之后必有厚报。”   顾衡似乎这时才察觉矮屏后还有别人,似笑非笑地看过来问道:“你们周家的事一向都是由女子出面吗?既然有这样能干的巾帼,又来找我做什么?”   周玉漱愣了一下,蓦地反应过来道:“我这妹子从小就被老父老母宠惯了,知道是顾大人主审此案后,非要闹着过来看一眼。怎么劝都不肯听,我这就让她出去……”   周玉蓉又气又恨,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跺了跺脚老实在门外等着。   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顾衡轻轻笑起来,“你还算个聪明人,我也不怕实话告诉你,周尚书的案子已经铁证如山,只看日后量刑轻重罢了。我要是你就立刻上表求辞,回家收拾细软带着妻儿老小返回家乡,置办几百亩田地买些铺子做个闲散富家翁,永世不再到京城来。”   周玉漱呆呆着看着眼前的人,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哪至于此,景仁宫的周贵妃是我的亲姑姑,敬王殿下是我的亲表弟……”   顾衡把礼单扔到周玉漱面前,“你怎么还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如今你家的女眷还能自由出入皇宫吗?敬王殿下前脚被派往江南,周尚书后脚就下了大狱,这说明是圣人不愿意敬王和周贵妃插手这件事。你兄妹俩再找上门去,不过是在明面上为难他们罢了。”   周玉漱想起这日子处处碰壁,只觉胃里头一阵翻江倒海。这人说的没有错,自己在为父亲到处奔波,落在姑母和表弟的眼里可能就是令人厌烦的纠缠。他们虽然是自己的至亲,可毕竟是……皇家人。   周玉潄用袖子抹掉礼单上的微不可见的一丝折皱,抖着手将礼单儿重新收好,闷着嗓子慎重问了一句,“我爹……真的没法子救了吗?”   顾衡看着他极为认真的脸,没有想到这个人如此简单就准备改弦易辙,这份父子亲情不过如此。   但还是极好心的建议道:“我已经说过了,如何处置周尚书自有圣断。你们兄妹俩即便把家财散尽,也不过是徒劳无功,所以还是尽早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才好。”   周玉漱犹豫了一下,朝顾衡重重重作了个揖转身大步离去。   等在门口的周玉蓉见兄长急匆匆地出来,就知道事情没有谈拢。她知道哥哥的孤高性子,所以才硬着头皮一路陪过来。见着这副局面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竟一时僵着原处。   顾衡负手走了过来,仿佛没有看见旁人一般目不斜视地跨出门去。   周玉蓉却知道离了这个村儿就为这个店,双膝一软也不管会被别人瞧见跪在廊下,陪尽小心恳求道:“求大人伸一回援手给句实话,我周家之后就是做牛做马也会报大人的恩德……”   顾衡终于撑起眼皮瞧过来一眼,打量了几眼忽然笑道:“周姑娘对顾某及拙荆一向有厚爱,隔个一年半载就做几件事出来。别的倒也罢了,那年景仁宫披香殿牡丹轩的事,顾某可是刻骨铭心呢!”   周玉蓉慢慢抬起头,从脚底开始涌起一股让人没顶的悲凉,脸上的血色也一点一点往下退。   她半晌才反应过来,褪下去的血色反涌上来,一张脸立刻又胀得通红。狼狈的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明白自己从始到终在别人的眼里都是跳梁小丑。自己自得于把别人玩弄于掌股之间时,恐怕已经引得雷霆之怒而不自知。   顾衡面无表情地用手指掸了掸衣袖上的灰,以极细的声音慢吞吞地道:“我平生最恨的就是你这种肮脏到骨子里的人,自己得不了好就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倒大霉一起陪着你。这点肚量品性,也好意思堪称京城第一名姝?”   顾衡身子往下躬了躬,清俊的脸上饱含无数恶意。“既然这样,我就让你无夫无子无父,下半辈子窘迫潦倒,眼睁睁的看着你引以为傲的周家一步步垮掉……”   一股冰冷阴气从尾骨炸起,顺着脊梁攀爬而上。   谁说男子不能睚眦相报,周玉蓉手足冰冷面色晦暗地瘫坐在廊下。终于知道眼下的周家就是砧板上的鱼肉,而自己果然如长嫂背人时的那般诅咒,的的确确是周家的百年罪人。   周玉蓉猛的抬头直直盯着顾衡,眼里又是祈求又是恨意。   顾衡迎着她的目光慢条斯理地道:“你落得如此地步完全是咎由自取,只可惜现在你说什么都没有人会相信了……”   周玉蓉脸上白得没有半分血色,喉咙哽得发堵,身子也一下萎顿下去。远远看去,昔日的明丽娇艳再不剩半分。   ※※※※※※※※※※※※※※※※※※※※   男主:让周玉蓉无夫无子无父,下半辈子窘迫潦倒,才是我对这个女人的最大惩罚,谁叫她得罪了我! 第二五八章 饺子      顾衡回到巾帽胡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他咽了咽口水, 仰头看着院子里高大挺拔的香樟树。   高不可攀的周家就如同海底巨大的蚌壳, 看似坚硬无比牢不可破,其实只要找到一条小缝隙蚌壳就成了摆设,余下的就是全无攻击性的脆弱甘甜的大餐。   周家已经快要完了……   周尚书性情骄矜站的过高,此时才想全身而退已经太晚。这么多豺狼虎豹盯着,这人少不了一个流放的下场。其子周玉漱的才干平庸不堪大用,几句话就被人牵着鼻子走,连其祖十之一的才思都没有。   失去家族庇佑的周玉蓉没了骄傲的资本,又在这个关口上和夫家分道扬镳,未来已经可以想见。让她清醒无比地看着一件又一件的东西离去,甚至变得遥不可及,多半比一刀杀了她还令其痛苦……   顾衡叹了口气,慢慢闭上眼睛。   到处都是不容人欺的精明人, 自己绞尽脑汁一步步把周家架在火炉上炙烤,宫中皇帝一句话就定了章程。在那些资深大佬眼里,自己就是个用起来极为顺手的小卒子。到底起步太晚, 在朝中的根基太过浅薄。   不远处的院子祥和安宁, 为了维护这份安宁,为了达到不被人鱼肉的目的……他不介意做个冲锋陷阵啃噬腐肉的凶狠豺狼!   孩子们已经早早歇下, 顾瑛在炕上做针线,桌子上用白瓷碗细细盖着几钵饭菜。   看见人进来, 顾瑛急忙撇开针线舀饭布菜, 一边轻声埋怨, “我看你这官儿越大在家的日子越短,囡囡跟着祖母学会了包饺子。特地给你留了一碗,结果你老不回来……”   瓷碗里有十来个圆滚滚白生生的饺子,唯一的缺点就是褶皱没有捏齐,从外面就可以看到绿色的韭菜馅。   顾衡看了哈哈大笑,几口就把一碗饺子吃了干干净净。细细一品就察觉里面掺了香甜的虾仁儿,知道这是媳妇儿亲自调的馅料,凑过来细声道:“昨儿在端王府吃了一顿广东名菜,那厨子听说是粤地第一人,满桌子的山珍海鲜,我觉得还没有咱家的这碗饺子香。”   顾瑛帮他递了一碟糖醋蘸水,“那位周尚书的事儿了了?只怕他自个都没料到,滔天荣华没看到,转眼间就锒铛入狱。”   顾衡连吃了三海碗饺子,心满意足的歪在榻上喝茶说话,“这墙倒众人推说的就是他,往日周尚书在台上谁都上赶着要奉承几句。如今看阵势不对,他当年夺情没有为亡父守孝都成了罪大恶极。那上言弹劾的人三五成群,若是圣人不秉公处理,那些言官就准备血溅五步!”   顾瑛把针线篓子重新拿过来,叹了一口气道:“我倒不是同情他,只是觉得在京城当官儿风险忒大,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翻了船。听说周阁老在世的时候是个再谨慎小心不过的人,怎么他儿子周尚书暗地里什么事儿都敢干,连春闱都敢动手脚?”   顾衡拍了拍她的手微笑道:“人心……是一天一天滋长大的,周尚书的太平日子过了太久了,早就没了周阁老在世时的谨慎小心。他也只怕做梦都没想到,竟然会为了这么一点小事阴沟里翻船。”   为了几个同僚之子私露考题,若是往年至多被申斥一顿,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就是压在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敬王……骨子里和他的舅舅周尚书一样,关键的时候最擅长的就是明哲保身推诿避祸。   只可惜,周尚书一直自视为敬王的臂膀。听说敬王外派江南无暇理会杂事时,周尚书在牢房里如同困兽般团团转圈,每日站在窗口前破口大骂,言辞间颇多污秽……   第二天一大早,顾囡囡就咚咚地跑过来问父亲自己昨天做的饺子到底好不好吃。顾衡故意咂巴了几下嘴,意思是说这饺子味道太好了。   受到激励的顾囡囡摩拳擦掌,下定决心今天晚上继续给父亲包饺子。   顾衡连忙阻挡,虽说饺子虽然好吃,但是这妮子兴头上来兴许天天都给自己这个当爹的吃饺子。   见顾衡的确确没有继续吃饺子的意愿,顾囡囡还是感到有些失望。像跟屁虫一样跟在顾囡囡后头的端王府世子苏诩小声安慰道:“你继续包吧,不管什么馅儿的我都会吃个精光。”   顾衡耳朵尖,回头不满道:“这小子不是回端王府了吗?怎么没过两天又到咱家来了?”   顾瑛不知道这人怎么老针对丁点大的诩哥,就没好气地一边笑一边摇头,“那孩子没了娘,亲姐姐又在显应寺里修行,他爹又要求严苛,在咱们家里多少还可以松快些 。”   顾衡隐隐有些闷气,悻悻扫了远处亦步亦趋跟在女儿身后的苏诩一眼,想说些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算了,这会儿好像不是说这件事儿的时候。再说女儿还小,应该还用不着着急上火,等等时日再说吧。   …………   正在江南巡视河防的敬王风尘仆仆地进了驿站,接了辗转送回来的信儿,一目十行地看完后心急如焚,“舅舅被判流放漳州,大半家产竟然充公……”   随侍在侧的龚先生早一步接到信儿,不免有些唏嘘,“这惩处也实在太重了,周尚书也是望六十岁的人了。那漳州山远路陡,可不是一个好去处!咱们出来的急,也不知贵妃娘娘有没有帮着想法子?”   必定是没有想到办法,要不然周尚书不会落到这个下场。   敬王嘴唇抖了几下,头抵着手靠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半晌才压着声音道:“父皇让我来江南巡视,我就撇开那些麻烦事顺理成章来了江南。舅舅……那里我没有帮着说一句好话,也不知他心里会把我埋怨成什么样子?”   龚先生伤痛地叹了口气,“莫难过,这也许是周家的命数。圣人在这个时候派你下江南,必定爱惜你不想让你站在中间为难。听说弹劾周尚书的折子雪片一般,已经激起了民怨。王爷要是硬插一杠,只怕会惹得圣人大怒。”   这一步又一步的,怎么会演变成这个样子?   敬王像石雕一般僵立了半晌,“周家从外祖父开始就大力扶持与我,舅舅从来视我如珠如宝。如今他们招了难,我却只能袖手旁观……”   龚先生跟随敬王许久,知道这位主子的性子,看着哀悔不已其实此时只是想找个人说话,就顺着低声劝了几句。   “只要顺了圣意,所有的一切都是值得的。王爷又不是不管,只是此时不好插手,毕竟前头的情份都是真真的。朝中大臣起起伏伏是常事,等以后稳妥了……再把周尚书从漳州调回来,不过是一纸公文的事儿。”   敬王怜悯中带着无奈,又有些恨铁不成钢。微微叹息了一声道:“别的还好,圣人最恨有人拿春闱做人情,舅舅实在是犯了大忌。也不知他家里人怎么安排的,是不是也要一路跟着去漳州?”   送信的人简单说了几句,所以龚先生倒知道一二消息。   “听说这件事倒未罪及妇孺,只是周尚书被押送上路的第二天,周家大公子就着急变卖剩余家产准备回老家,半条胡同都是周家发卖的下人,还是那位刚刚大归的姑奶奶死命拦着。结果两兄妹你一句我一句当场就撕破了脸,周夫人气得厥了过去……”   敬王不敢置信地看了过来,然后疲倦地往椅子上靠了靠。外祖父周阁老在故去之前曾斩钉截铁的说,日后那九五之尊的大位肯定非自己莫属,可是现在他却有些迷惑了。   所有的期许,怎么变得越来越遥远?   乙酉年春闱案重审,初审的时候热热闹闹,结案的时候却快得无声无息。   顾御史当堂承认□□,被拟判流刑。顾彾被革除功名永不录用,其妾秀姨娘因嫉施毒杀死叶瑶仙,也被拟流刑,宝钞胡同煊煊赫赫的顾家顿时四分五裂   莱州的童老太太拼着性命大闹一场,终于为冤死的儿子和前儿媳讨回了公道。带着长孙和两千两赔偿高高兴兴的返回老家。至于叶瑶仙另生的那个小崽子,谁知道是不是童家的种,丢他在京城自生自灭就好了。   但童老太太精明一世却糊涂一时,不知道自己成了别人眼里的肥羊。出京城不久,这对祖孙就遇到了一伙蒙面的强盗,一顿拳打脚踢之后贴身收藏的两千两银票就被搜刮了出来。   所幸那些地痞流氓坏事还未做绝,给童老太太留下了几身换洗衣裳和散碎银子。有路过的行商看他们实在可怜,就好心捎带了一路。没想到童老太太又惊又吓,还没回到老家就病死了。   童士贲和叶瑶仙生的大儿子无依无靠,就认了那位行商为父,改换姓名被他人收养。等莱州的顾朝山夫妻得知确切消息,又写信告知京城的顾衡时,那孩子早已不知所终……   顾衡坐在小雪初霁的窗前摇了摇头,脸上浮起一丝凉薄的笑容。心想这世上有些人看着聪明,其实尽做一些愚笨糊涂的事儿。童士贲是这样,叶瑶仙也是这样,机关算尽最后倒殒了性命。 第二五九章 二门      一辆青帷桐木顶的马车在什锦胡同端王府侧门缓缓停了下来, 顾衡伸手扶过来笑道:“我和王爷说会儿话, 听说还安排了酒水, 大概要耽搁两三个时辰。你接了诩哥后算起来时辰应该差不多, 到时候咱们一起家去。”   穿了一身艾绿蜀葵纹锦衣的顾瑛笑盈盈的跳下马车,“其实认真算起来诩哥在咱家住的久些,那天我听他和囡囡聊天,说日后游学天下,别的倒也罢了就是想念家里东墙下的葡萄树。我寻思了半天,才明白他口里的家原来说的是咱家。”   顾衡微微俯身,极其自然地帮媳妇儿把裙子上的一道褶子抹平,心想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 兴头上来时还喜欢蹦蹦跳跳。他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顺着话头答道:“那小子除了性子绵软些, 秉性倒是极为忠厚念旧!”   顾衡的心思缜密擅猜忌筹谋,所以反倒极为喜爱心地纯善的人。端王府小世子要不是这样一眼望到底的性子,也不会入了他的法眼。   顾瑛失笑摇头, 女儿和丈夫骨子里都是极为霸道。诩哥自打第一天进了顾家, 父女俩就明里暗里欺负人家上瘾了。幸得诩哥从来不摆他王府世子的架子,认认真真的视顾衡为良师, 视顾囡囡为手足。   男子不能进内院, 夫妻俩在二门分开各自行事。   自从俞王妃大前年去世后, 顾瑛已经很少来端王府。因为已经入冬, 常住顾府的小世子要带一些厚衣裳, 所以她才跟过来看看。其实想想也是多余, 世子身边指不定有多少贴身的婆子丫头,哪里需要她来插手?   哪晓得在花厅里枯坐了两盏茶的时辰都没有人出来招呼一声,顾瑛皱着眉头随手抓了一个人问道:“可否帮我进去通禀一声,世子什么时候出来?”   脚步匆匆的仆妇有些不耐烦,但也大概知道顾瑛的身份,草草福了一礼道:“前院有酒宴,都是王府顶顶重要的客人。李侧妃病着,范庶妃就作主调了内院一部分人手过去帮忙。大家都忙得脚不着地,这时候只怕无人帮夫人进去通禀。”   顾瑛挑了一下眉毛,李侧妃病着,范庶妃主事,前院开宴人手不足竟然还要调内院的人过去帮忙?   正在说话间,王府世子苏诩急匆匆地走了过来,双颊绯红略有些局促地行礼道:“劳烦夫人久等,因为我院子里掌管器物的管事嬷嬷不在,有很多东西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这才耽误了时辰……”   顾瑛见这孩子羞愧的脸都要埋在胸口里了,身上的衣服虽然穿在整齐,但是悬挂在腰上的玉佩系带却是歪的。心里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就叹了口气道:“自己的事都要自己做,管事嬷嬷不能跟你一辈子,总不能离了她们就不过日子了。”   诩哥的脸色慢慢恢复过来,自个重新把荷包玉佩整整齐齐系好,又把刚刚收拾好的两个大包裹紧紧提在手上。   顾瑛在家里从来不娇惯孩子,虽然知道包裹沉重但也不打算上前帮忙,一边陪他慢慢的走一边慢慢说话。知道他早上起来喝了半碗粥,吃了两块点心,读了一会儿书后就开始收拾要带到顾家去的冬衣。   诩哥拜了顾衡为师,每半旬回王府一趟,在他心里巾帽胡同更像是他的家。毕竟年纪小,诩哥想到即将见到趣致的顾家姐弟,心底的落寞一会儿就变得飞扬。   准备出二门的时候,两个青衣婆子拦住了顾瑛的去路,满脸笑容却态度强硬地要搜查诩哥手里的包裹。振振有词地说庶妃娘娘吩咐了,今日客多来往人员复杂,所携带之物必须要一一查看。   诩哥半天回不过神儿,片刻后脸就胀得通红。   顾瑛也拧着眉头惊诧得不行,这才多久没有到王府来,怎么什么妖魔鬼怪都冒出来了?她指着地上的两个包裹慢慢问道:“这是你们王府世子亲手从内院拿出来的东西,也得让你们一一过目才能放行?”   那两个婆子互视一眼,直了直背脊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既然庶妃娘娘吩咐下来,咱们这些当奴才的就得照章执行。夫人大度,既然是世子殿下的师娘更应该以身作则,您看是不是这个理?”   就有人在旁边帮衬,“这两位嬷嬤是庶妃娘娘身边最得用的老人,就是怕出乱子才特地把她们派到二门守着。”   顾瑛侧头看了一眼诩哥。   见这孩子窘迫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就知道这样的腌臜气平日里他生受了不少。想想也是,王妃娘娘早早就去了,大郡主为母守孝还在显应寺里忙着清修没回来,端王这个当爹的再手眼通天也管不到内院来。   她往后退了半步,牵着诩哥温软的小手微微一笑。这才转头认真而慎重道:“我看不是这个理儿,世子殿下年岁再小也是这府里的主子,你们再是庶妃娘娘面前得用的老人也是奴才,没的主子出门还要让奴才过目的道理。”   两个婆子面面相觑,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诩哥的眼睛顿时亮了,顾瑛的心肠顿时软的不行。心想着丁点儿大的孩子在自己面前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没想到在自己家里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却从来不吱声。   顾瑛用指尖抚了一下诩哥的头发,根本没有理会旁边看热闹的人,闲散的拉着家常,“再过几天就要冬至了,我们老家最喜欢在冬至这天吃羊肉。我特地托人养了几只,到时候咱们家围着炭炉涮羊肉火锅。”   诩哥眼角余光看着那几个蠢蠢欲动的仆妇,胆子也慢慢大了起来。语气轻快地答话,“囡囡说顾家有一种秘方子,能让牛肉羊肉吃起来没有一点膻味儿?”   顾瑛同样瞄着人,嘴里漫不经心的答道:“哪里有什么秘方子,就是在刚入冬的时候提前让庄上的人给羊吃干透了的青蒿草。只要手脚快些,那羊肉又鲜又嫩,吃在嘴里还有一股嫩甜香。”   就这样闲扯了几句,老远就见影壁后急匆匆过来一个人,正是华妆丽服的范庶妃,未语笑声先到,“竟不知故人什么时候到了府里,怎么没有人知会我一声?”   救兵这么快就来了,倒是小瞧了这位庶妃娘娘。   顾瑛微微福礼,“我谨遵王爷的吩咐,预备接世子到巾帽胡同读书。不想遇到两位门神死拦着不放,还非要搜查世子的包裹。我正在想这到底是谁立下的规矩,纵得这些奴才个个都可以当主子的家?   范庶妃咯咯地笑了两声,神色间带了一种少见的意识气风发,“如今是我总管府里的大小事,难免看顾得有些紧。前些日子有个手脚不干净的丫头,偷偷拿了一对壁瓶出去贩卖。虽然值不了几个钱,但总是败坏了风气。世子殿下既然行得正坐得直,又何惧这些奴才看一眼?”   顾瑛愣了一下,知道这位范庶妃今天跟自己是怼上了。   她把诩哥冰凉的小手握得更紧,淡淡道:“庶妃娘娘把世子身边的人都调开,让这么小的一个孩子自己收拾过冬的衣裳。如今又拦在二门前不准人出去,到底是有何居心?”   范庶妃看了一眼被顾瑛差不多遮住半边身子的小世子,不屑地昂头道:“王府分内院外院,出了这道门的事我管不着。但王爷既然将二门里慎重托付于我,那么我就要给他当好这个家。”   那两个婆子机灵无比,听到范庶妃的话后胆子壮了许多,涎着笑脸慢腾腾的摸过来准备翻捡地上的包裹。   顾瑛意态闲适地往前站了一步,恰恰牵着小世子挡住了那两个包裹,看了看范庶妃道:“合着娘娘今日不是来当王爷的家,是来下我的脸呢。这包里若是有违禁之物,我给娘娘你三拜九叩。若是里面没有违禁之物,那娘娘千万就要给我个像样的说法。”   声气平平板板,话语里却透着一股针锋相对的森寒。   范庶妃左右看了一眼,见好几个人已经远远退避到二门外,只有那两个婆子还老老实实的等着自己的命令。掂量斟酌了好一会儿,又看了一眼长得像豆芽菜一样瘦弱的小世子,低低恨道:“未来的前程谁都说不准,顾夫人何必急着这么早……押注?”   诩哥人虽小却已经听得懂些隐晦话了,眼眶下意识地缩了缩,手心里也慢慢沁出了汗。   顾瑛眼睛眯了起来,知道这位肯定有什么倚仗才敢如此明目张胆,干脆答道:“庶妃娘娘莫不是糊涂了,是你手底下的人扯着我不放,你现在又来扯什么前程,是不是觉得我像软脚虾特别好欺负?”   范庶妃见她眼睛陡地眯了起来,被她眼里的冷然盯得微微发寒,知道这是个混起来敢不顾脸面的人。   且见声音一声比一声大,心头气恼索性态度也强硬起来,“我照章办事,顾夫人别仗着你夫君是我家王爷面前的红人就翘尾巴,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   两个婆子顿时象有了主心骨,跃跃欲试地摩拳擦掌。   顾瑛一抬脚就将一个立功心切的婆子踹了个四脚朝天,将诩哥和包裹齐齐护在身后高声讽道:“拿着鸡毛当令箭,连世子爷的包裹都敢翻检。难怪你进王府十来年都还只是个庶妃,这份吃相忒难看,只容人气度这一条就离俞王妃差了十万八千里。”   自从将诩哥接进巾帽胡同看护,顾瑛知道迟迟早早有这么一天。反正已经撕破脸了,干脆再埋汰几句图个心里畅快。   ※※※※※※※※※※※※※※※※※※※※   怎么人越玩越懒呢?感谢在2020-02-26 21:08:50~2020-02-27 22:49: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今夕且何兮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六零章 泾渭      正在前院专心待客的端王听到总管魏大智的悄声禀告后皱了皱眉。   在座的都是跟随端王多年的心腹, 一瞧主人的脸色就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却聪明地左言他顾, 对于不该知道不能知道的事情就不要瞎打听。   顾衡眼神里闪过一丝忧虑, 笑着和旁边的人对饮了一杯酒。眼角余光却看着魏大智吩咐了几句,那递话之人就急冲冲地离开,看那方向似乎是往内院去的。   都察院四品佥都御史齐为民扫过来一眼,故意感叹了一声转移话题,“有时候不得不承认岁月不饶人,脑子就是没有年轻的时候转得快。看看顾兄的春秋笔法,周敏之这棵大树就这么无声无息的倒了,那边……的小鱼小虾如今急得双眼一抹黑。”   顾衡脸上带着笑没有说话。   坐在右首的康先生动作舒缓的放下筷子, 转头看着两人笑道:“我不过回了一趟老家,京城的格局就变了许多, 这里头难不成还有济川的手笔?”   济川是顾衡的字,此间康先生的年岁最大又曾经是顾衡的老师,所以也没谁觉得不妥。但齐为民多年在地方为官, 极善于察言观色心思如尘, 却从中听出了一丝不悦。   端王温和的看着一干器重僚属,“都不要妄自菲薄, 你们都是朝廷的栋梁。周敏之刚愎自用目中无人, 得到如今恶果是迟早的事。顾衡不过是因缘际会帮着查实了几件事, 不能把周某人的倒台全部归属在他的身上, 这话传出去难免有人说他轻狂。”   齐为民眼神动了动, 摊手一笑道:“这里也没有外人, 都是一心一意追随王爷的。我只是觉得小顾大人往日里文采出众,却没想到他拿捏人心也是一把好手。那位济南乡下的童姓老婆子,竟然成了扳倒周敏之的一把钢刀……”   这一仗的确干得漂亮,一环紧扣一环摧枯拉朽竟让对方无还手之力。以小搏大的火候把控尤为精妙,可说是朝斗的典范。端王半挑着眉梢朝顾衡无声笑了一下,缓缓摇头倒没有再阻止。   康先生高坐不动,眼睛却有些艳羡地看着堂上诸人轮番给顾衡劝酒,耳朵尽力捕捉着众人口中的每一个字。   这就是当年一时倦怠痞懒没有寻得正经官身的下场,此时他无比后悔当初为何畏难不涉官场!如今无论自己怎样努力,与这些生机勃勃的年轻官吏总有些隔阂,甚至连得到的消息都有些滞后。   这回名义上是返回老家,但实际上他却是带着端王的庶长子苏谡长途跋涉一路拜访了几位当世大儒。   所幸没有白跑,一位济州的白沙先生极其喜欢苏谡的聪明好学,已经答应将他收为关门弟子。而这位白沙先生的师傅就是鼎鼎大名的陈寒山,那位可是真正的帝师,是天下文章的至高泰斗。   苏谡虽然在出身上有瑕疵,可是只要位列寒山先生与白沙先生门下,无异是在自己身上加大筹码。眼下朝堂上的局势已经渐渐明朗,日后……说不得或可在这上头一争高下。   顾衡不自谦也未自傲,看着众人泰然解释了一句,“周尚书自视过高,鱼与熊掌俱想兼得。舞弊的祸事暴露出来后,又想把责任推在死人头上。如此贪占虚名之人,也怨不得别人找他讨要说法。”   康先生一向多思,加上一向关注王府里和顾衡的动向,很快就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心里升腾起一股近乎嫉恨的感慨——有这个人在端王身边,恐怕别的人再能干再出彩都没有出头之日。   齐为民状似无意地又赞叹了几句,还向康先生敬了几杯酒。絮絮叨叨地说什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顾衡如此年轻有如此作为,真是羞煞旁人……   一旁坐着的户部清吏司郎中方熬同扯了扯他的衣角悄声道:“我怎么觉着你有些针对顾衡,康老头那副样子明显不希望这弟子更受王爷待见,你却老往前拱火……”   齐为民见周围无人注意,稍稍缓了口气道:“周敏之倒了台,王爷要加显现于人前。谁知道咱们这里有多少人盯着,要是让别人知道端王殿下手底下的人早早就拧成了一股绳,只怕很多人就更要睡不着了。”   说到最后,大拇指还朝头顶指了指。   方熬同张大了嘴巴左看看右看看,半晌才叹了一口气,“老齐,我的心眼儿的确不如你……”   齐为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压着嗓门轻声自嘲道:“我的的确确看顾衡不怎么顺眼,那小子年纪轻轻已经成了大理寺的少卿。看这样子,他明年的官阶肯定就比我高了。青年才俊又受重用,眼看仕途一片光明,叫咱们这些老朽之人情何以堪?”   方熬同在莱州做了几年县令,可以说是看着顾衡一步步青云直上的,说起来情谊要深厚一些。听了这话心总算落了下来,抿了一口酒笑道:“这康先生一向清高自许……虽然是顾衡的师傅,但我总觉得两个人相处之时总有些别别扭扭的。”   小宴渐进入高潮,各自交好之人围做一团拼酒。   齐为民冷眼看着康先生沉默不语地在僻静角落里独自饮酒,直到顾衡主动前去敬酒才矜持地举杯,师徒二人都一派和乐力图粉饰太平,终于微微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顾衡敬完酒后顺势坐下,陪着一起看水轩中的琴师操琴。   康先生悠然自得的听了一会儿后道:“你若是还当我为师,就撇开世事好生做学问,就是少掺杂些阴诡事也好。我虽然不知前段事的具体经过,但想来也是相当凶险。你侥幸取胜,可知会平白树敌几许?”   顾衡垂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与周尚书早就势同水火,他若是逮到同样的机会肯定也会置我与死地。就是没有私人恩怨一味置身事外,怎对得起殿下对我的厚恩?”   ——冠冕堂皇的话谁不会说?   康先生意味莫名地看了他一眼,声音也有些发紧,“你这招四两拨千斤的手法都是用得极妙,竟然用一个乡下老婆子就把堂堂一位尚书掀翻,这份锋芒毕露若是落在圣人的眼里就是招祸之本。王爷性子日趋稳重,咱们就要帮着他提前把事情尽量考虑周详。”   康先生精神虽然还好但是已经老多了,上一次见面时原本乌黑的鬓角已经花白,眼角沟壑深深地划拉在额角边缘。两道蜿蜒向下的皱纹紧紧压着嘴角,仿佛时时压抑着怒气。   周围人都在专心听琴,少有人注意这个僻静角落。顾衡默然半晌声音细微,“就是因为要思虑周详,您才提议让刚及笄的大郡主和亲北元,让俞王妃年纪轻轻就自绝于世,让这世上多了个没娘的失怙幼儿……”   听到顾衡这句近乎大逆不道的妄语,康先生愀然变色。但总算记得这是什么场合,花白的眉头跳动了几下终于忍下怒气,“你胡说些什么,俞王妃病逝跟世子失怙与我何干?”   顾衡突然转身面对他,一双细长凤眼幽深明亮,叫人几乎无所遁形。   他声音飘忽地问了一句,“真的与先生无关吗?让俞王妃身子败落早产下世子的那挂玉坠角,在牛膝、大戟、芫花、水银和斑蝥粉里熬煮过的,虽然分量不是很重,但都是峻烈利水通淤之药。王爷当年式微,不想把事情闹大平白惹人笑话,让底下人匆匆掩下此事。我却记得先生……精研此道呢!”   康先生气得脸呈肝色,几乎拂袖而去,“这些通通不过是你的猜测,若是有实据你早就到王爷面前举告我了。”   顾衡把杯中酒水饮尽,双手一摊微笑道:“我的确没有实据,特意特意过来跟先生说几句话,就是想让先生日后不要把我们都当成傻子。给怀有身孕之人用剧毒,是有损先生阴德的……”   ——这是赤~裸裸的警告!   康先生让顾衡的光棍做法气得七窍生烟,太阳穴一鼓一鼓地乱跳。忍了半天气才压着怒火冷声道:“这就是你的尊师之道,胡乱给别人扣上几顶大帽子,好到王爷面前去请功吗?”   顾衡靠着栏杆上,敞厅明亮的灯光照射过来,正巧在康先生和他之间形成一条泾渭分明的界线。他仿佛发现了这个有趣的景象,伸出脚尖轻轻点了一下,极其诚恳的劝道:“我不想与先生为敌,若是有什么打算还请先生及早收手……”   康先生又好笑又好气,心想我还怕了你不成。话虽然这样说但心里未免打鼓,因为他知道眼前之人没有说一个字的大话。若真有人与他为敌,那不知还有多少层出不穷的手段等着……   康先生想起自己的百般筹谋,终于决定先忍下这口气,正松了面皮想转寰一下,耳朵边就听或近或远处有一阵哭闹声脚步声渐次响起,有几个穿着富丽的女人似乎眨眼就奔到了敞厅的台阶下。 第二六一章 评理      来人是神情张惶万分委屈的范庶妃。   挨着门口站着的总管魏大智一惊, 一见这阵势连忙带着几个人冲出去拦住, 一边低声劝阻, “庶妃娘娘, 你要闹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看看厅里那都是些什么人?”   范庶妃先心生了两分怯意,抬头就看见站在人群顶后头的康先生,又想起自己膝下的儿子就因为自己这个当娘的无用才处处低人一等,顿时胸口涌上了万丈勇气。   反手就给拦住自己的内侍两耳光,撒泼大哭道:“我也是王爷正正经经抬进门的三品庶妃,在自己的家里头被个小小的四品恭人欺侮得不成样子。她不就是仗着自己的丈夫是世子爷的启蒙师傅,是王爷跟前最得用之人吗?”   敞厅的众人何等机灵,一听得这是端王的家务事,又涉及到内院女眷,忙不迭地起身避让。   端王面沉如水看不出喜怒, 并没有答话。   顾衡却是连连眨了几下眼睛,心想世子的启蒙师傅不是自己吗?那欺辱了范庶妃的四品小恭人……应该就是自己的媳妇儿了?   几个内侍虚张着手不敢死拦, 范庶妃在几个贴身丫头婆子的护卫下昂首挺胸的走了进来。先红了眼圈, 然后扑通一声跪在端王面前, 拿着帕子捂着脸继续痛哭,却半点不耽误自己的告状。   “……王妃娘娘自打前年去了,这满府的人都看我不顺眼, 私下里传是我给了王妃娘娘气受, 这我不是不知道。大郡主和世子更是从来不拿正眼瞧我, 为着阖府的安宁这些我也都生生忍了。”   范庶妃哭得梨花带雨越说越委屈, 手绢很快就湿了半边。   “这回我是受王爷亲口所托掌管几天内院,遇着顾夫人带着世子爷出府,我好心上前询问了几句,他们就脸不是脸嘴不是嘴地破口大骂。我好歹是三品夫人,也算是世子的庶母,真的是平白受此奇耻大辱,不如一头撞死了干净……”   范庶妃头发微微散乱,眼里还有几许惊惶之色,显见是受了大委屈。   这简直是乱了尊卑纲常,堂堂庶妃在自己家里被人挤兑得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难不成真是那顾氏仗着丈夫的威势恃宠生骄无法无天?厅中顿时有小声议论,更有人有一眼无一眼地望向顾衡。   康先生虽然知道事情有蹊跷不知真假,但如今这个送上门的机会千载难逢。   他不过犹豫了半息,立刻象事先演练过一般配合范庶妃的话先下手为强,厉声喝道:“君臣君臣,先君后臣。顾衡你纵容妻室对庶妃娘娘不敬,就是对王爷大不敬。往日你性情张扬无视礼法也就罢了,难不成在世子面前也是如此为人师表?”   还不待顾衡答话,就听一道清亮女声抢先答道:“先生用不着给我家夫君扣帽子,天地君亲师他一向敬得很。事情因我而起,可容我分辨两句?”   众人侧头,就见廊道拐角一位艾绿长袄的女子手中牵着一个幼童施然走了过来。   顾瑛直直盯着人道:“庶妃娘娘自己也说了,这皇室宗亲都是天底下至尊至贵之人,我们平常老百姓当然只有远远敬着。既然是这个理儿,那刚才出二门的时候,庶妃娘娘纵着两个奴才强行要搜世子的贴身之物又是什么道理?”   范庶妃不虞这人竟然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输人不输阵地强辩道:“王爷托付我看管内院……”   顾瑛看都懒得看这个蠢人一眼,“既然是王爷托付庶妃娘娘,更该慎重其事,在内院里欺负一个没娘的孩子算什么本事?我实在不忿才出言顶撞了你两句,要打要罚我受着就是……”   范庶妃气得浑身发抖。   “顾夫人你真是睁眼说瞎话,竟敢当着王爷的面颠倒黑白。那两个奴才是照着内院的章程办事,怎么变成是我纵容的?”   这些年顾瑛见惯大场面闻言丝毫不惧,以更大的声音冷笑道:“我活到这个年岁了,也是头次得见什么叫做恶人先告状,果然大宅门里的女人口舌之利令人叹为观止。庶妃娘娘再珍贵也只是三品庶妃,世子却是皇室正枝正脉,身份恐怕尊贵的不能再尊贵。”   顾瑛想到那孩子受到的屈辱,眼里险些喷出火来。   “说句不好听的,王爷若是仙去他就是这府里最大的主子。世子进出自己的宅子,还要让两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婆子上下搜身,若是传出去岂不是让满京城的人笑掉大牙——这主子当得忒跌份!”   论言辞之犀利,动了怒火的顾瑛已经尽得张老太太的真传。想当年蛮横如汪太太,都不敢在乡下婆婆面前胡乱张口。   端王一直沉肃无语的脸上神情顿时变得有些古怪,他还活生生的站在这里呢,就有人在讨论“若是他仙去后这府里该如何”,这顾氏真是……直率得让人抚额,虽然她说的尽是大实话!   范庶妃却如同捧了谕旨捉到了痛处,颤着指尖抢道:“王爷您看,您将世子寄养在这种目无尊卑的人家里,俞娘娘若是再世指不定该有多心疼……”   端王低头看了一眼被顾瑛牵在身侧的诩哥,皱着眉头问了一声,“你身边侍候的人呢,怎么没见一个?”   范庶妃心里咯噔了一下。   耳边就听世子诺诺的回答了一句,“十天前从顾府回来后我一直在院子里读书,就见身边伺候的人一天比一天少。听说是别的地方人手不够,都被范娘娘调过去帮忙了……”   事情闹到了这步田地,端王也顾不得被别人看笑话了。将诩哥招到面前,慢慢抚着他细软的头发问道:“以后你想住在王府里,还是想住在顾家?”   苏诩眨了眨眼睛,“我想住在府里,可是父王一天到晚的忙,大姐姐也不在,都没有人陪我好好说说话。在顾家有囡囡,有文哥儿,有老祖祖,热热闹闹的有很多很多的人……”   孩童的话语天真烂漫,端王却好似被人打了两耳光,“我都已经忘了,你的母亲已经去了整整三年……”   他慢慢侧过头,言语间也不见如何怒意,“去查查,世子身边伺候的人都被分到哪里去了。我这个当主子的竟然不知道,府里的人手竟然差到如此地步,竟然要动用世子身边贴身伺候的人。”   不一会儿功夫总管魏大智就过来回话,“两个嬷嬷调到针线房,两个大丫头调到茶水处,两个大丫头调到洒扫处……”   范庶妃知道事情不太妙,怎么事情没有按照自己的章程走?她忽然想起当初调派人手的时候,世子房里的管事洪嬷嬷曾冷笑了几声,说日后总有人会说这笔账。那时的自己嗤之以鼻,因为洪嬷嬷到了最后还是老老实实的卷起铺盖走人。   ——这些人心肠何其歹毒,合着挖了坑在这里等着呢!   真是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这件事摆明了是有人早早设下圈套,单等范庶妃这个蠢妇上钩。她以为能趁此机会给世子一个下马威,至不济也能挑拨王爷跟顾家的关系。却没想到顾夫人的战斗力如此之强,根本不像寻常妇人懦弱短视,还没等丈夫出手就嘴皮利索地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   康先生闭了闭眼睛,也顾不得有外人在场,全无往日的半点清净无为。挤过去低声劝解端王,“兴许只是一场误会,顾夫人的性情简直像暴炭一般,半点亏都吃不得。既然是一场误会,说开了就是。”   他笑呵呵地打着圆场,“庶妃娘娘就是立功心切,这才有了错处。开春时谡哥就要入白沙先生门下读书,他曾亲口答应要带谡哥去探望寒山先生,还请王爷不要横生枝节……”   端王看着只齐自己肋下的诩哥,这孩子看起来并不十分健壮,五官却生的很好,特别是眼睛黑白分明眼梢微挑,直直望过来时眼睛里有一种纯善和期许。   端王和这世上大多数男人一样,不怎么理会内院的事,因此所有的大小事有妻子照管。俞氏亡故后有侧妃李氏,李氏病后有范氏接手。虽然免不了吵吵闹闹争风吃醋耍些小心思,可只要没有闹出格就不是大事……   被那双干净的眼睛望着,他的心脏被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一下。   端王突然发现,在自己看顾不了的地方诩哥受了不少委屈。当初自己那么期盼着孩子的降生,但随着俞王妃突然亡故,随着朝廷诸事的不断更迭,这孩子在自己心目当中的分量越来越轻。   “如今世子也大了,以后就不要再去顾家了。”   端王淡淡吩咐了一声,还未等范庶妃喜形于色,又继续道:“留下两个精干的人,去内院把世子的东西全部搬到外院来,以后与我同吃同住,由我亲自教导他的读书,差什么东西直接到我的库里去寻……”   范庶妃没想到自己冒着极大风险闹一场,却让王爷重新重视起小可怜儿一般的世子,那自己的儿子谡哥该怎么办?她紧跟了几步,“王爷怎可避重就轻,顾夫人……在王府内胡乱欺辱我……”   端王牵着小儿子的手,和煦问道:“你说这件事该怎么处置?   八岁的世子皱起好看的眉,“顾夫人是为了护住我才跟那两个婆子起冲突,那两个婆子是奉了范娘娘的命令,而范娘娘是受父王所托掌管内院。说来说去这件事都因我而起,父王若是有什么责罚尽管罚在我身上好了。”   难怪俞氏死的时候一点都放心不下这个小儿子,实在是仁善得过分。   端王垂了眼道:“范庶妃不是说过,她从来没有下过命令让那两个婆子搜你的身吗?既然这样,那必定是那两个婆子欺你年少擅作主张,既是如此把罪魁祸首收拾干净也就是了。”   端王向后轻轻一挥手,王府总管魏大智立刻带着几个人把两个惹事的婆子虎狼一般押了下去,老远都还听得到那两个奴才的哀嚎。   牵着自己的小手微微颤抖起来,面上却依旧像个小大人儿。端王瞄了小儿子一眼,觉得这孩子虽然跟着顾衡学了些学问,但是没有学到顾衡的半点精明厉害,反倒一板一眼方正得迂腐。   这样下去怎么行,自己的儿子还是自己来教才成……   他打定主意混不在意的面向众人,“让诸位看笑话了,等找个日子我请大家再聚聚,今儿就散了吧!”   康先生极想留下来看后头的处置,奈何端王虽然面上和善,但眼神却冷硬如冰。到了晚上他终于知道一则消息,范庶妃被派去显应寺接大郡主回府。而且为了给俞王妃祈福,范庶妃自愿留在显应寺清修,且归期不定。   ※※※※※※※※※※※※※※※※※※※※   在考虑要不要结尾……好像还有些内容没有写完…… 第二六二章 鹬蚌      当天晚上张老太太得知诩哥不再回顾家长住, 长吁短叹了老半天儿, 早早就上床歇息了。顾小囡的表现最为直接,把自己给诩哥留的蜜糖蒸饼通通摔在地上, 说宁愿给街上的叫花子, 也不给那个没良心的留了。   听得嘴角直抽抽的顾衡这才惊觉诩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成了自己家的一份子, 这冷不丁的走了再不来了, 一家子老老少少都有些不习惯。   顾瑛也有些后悔, 带着一丝不安道:“早知道我就不跟范庶妃吵架了,你从前教我退一步海阔天空,结果一和别人干起仗来就忘得干干净净。”   顾衡巴不得媳妇儿再泼辣些, 再说这回的事全靠媳妇捅出来。   他放下手中茶盏无限留恋,“我还记得我们刚成亲那会儿, 那位衢州来的名妓为搅乱视听告我始乱终弃。结果你一上大堂几句话就把她问得哑口无言,让好多人对你这个莱州来的乡下丫头刮目相看……”   顾瑛横了他一眼, “就你喜欢我这种泼妇样, 这回你没看见范庶妃开始的时候差点儿气晕了。我难过的是诩哥以后到咱家的日子肯定要少很多, 囡囡都把他当做自己的哥哥看了。”   顾衡握住她的手, 慢慢叹了口气, “你别太难过, 聚散离合乃人之常情。诩哥说过他日后只要有空,就会到巾帽胡同来玩耍。这回的事对诩哥来说无异于因祸得福, 端王总算察觉到这个小儿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受了大委屈。”   揭破这件事的最大功臣顾瑛不无自得, “这男人自高自大惯了, 总以为一切都把控在手掌心。范庶妃虽然蠢, 但是糊弄端王的手段是一套一套的。这回要不是李侧妃恰巧生病,那些奴才背地里还不知道要让诩哥受多久难堪?”   顾衡扯了一下嘴角,是啊,李侧妃这个病生的真是太及时了,正好让范庶妃撞到顾瑛这个枪口上。两边干起仗来不管谁输谁赢,反正她都不吃亏……   此时此刻一家极其不打眼儿的小茶楼雅间里,都察院四品佥都御史齐为民和户部清吏司郎中方熬同也正头碰着头说起顾衡夫妻。   齐为民的话里透着丝丝烦恼,“敬王被派到江南巡查河道,冬至日的小祭圣人又派了端王为赞礼。等消息正式公布,不知多少人有了别样的心思。你看今天在王府里闹的那一出,明面上是女人之间的争斗,暗地里却是世子位的争夺……”   人心浮动,从来都远不止于朝堂。   方熬同仔细听了,慢慢喝了几口茶,缓缓笑道:“那王府庶长子苏谡的品性先不谈优劣,范庶妃作为他的生母,康先生作为他的启蒙师傅,你看他可有与世子一较高下的资本?”   齐为民沉默片刻,抬头看着相交多年的好友低声道:“范庶妃为人粗浅短视近利,康先生心胸狭隘嫉贤妒能,这样的人……能教出什么像样的子弟?”   方熬同松了一口气,“世子让顾衡带了三年,听说大多数的时间就是教习写写画画。但咱们冷眼看着,那孩子说话做事已经颇有章法。你再仔细回想,从顾夫人把他带出内院时,当着咱们的面儿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是不是都能打动人心直指要害?”   的的确确先前在敞厅外,小世子没有大声说任何一个人的不是,但却让铁石心肠的端王动了容。   ——这就是本事。   齐为民凝神听着,脸上的神色渐渐变了,良久才轻吁出声,“我就说顾衡是个精细人,怎么能放任他媳妇儿跟个三品庶妃大张旗鼓的干起来?”   方熬同慢慢感叹,“我是看着顾衡从秀才一路辗转成四品京官,他年纪虽轻但所谋之深远超你我之想象。外人只觉得他轻易就扳倒了周尚书,谁能料想得到他从几年前的春闱就开始布局?”   他看过来几眼,对着多年的知交老友说了几句肺腑之言。   “头几年周尚书一派何等风光,连带着敬王也顺风顺水,请封太子好像是迟早的事儿。我还以为局势就这样胶着下去,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周尚书就这样轰然垮塌。顾衡不动声色间就斗垮了他,可以想见王爷对顾衡日后会更为倚重。”   方熬同嘿嘿笑了两声,“我知道你心气高,对着别人不愿意低头。可这人心机手段样样不缺,还比咱们这些年长之人更能沉得住气,所以只能为友万万不能为敌。”   齐为民叹服。   捋着下颔的胡须道:“我一向自负,却没你看的透。王爷能得顾衡襄助,无异于如虎添翼。那位康先生想必早就看清楚这一点,所以才想借谡哥摘一回现成的桃子,只怕他的如意算盘……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方熬同也笑了一会,眼里的忧色一点点消散。   这世上总有些人想抄近道走捷径,这本来也无可指摘。奈何这世上还有一种多智近乎妖的人,光明正大的把世上的康坦大道全占了,挤兑得别人只能走向悬崖上的羊肠小路。   齐为民用了几块新鲜茶点,忽然摇头失笑。   “我是第一次看见顾夫人,果然是英姿飒爽女中一豪杰,当着一干朝臣竟丝毫不惧,这份气度倒极为难得。其口舌之利鲜有人能及,要我是顾衡也会老实许多,难怪传说他畏妻如虎,这些年从来没看见顾衡在外面喝过花酒逛过勾栏。”   方熬同笑着用手指点了点他,“你少在我面前编排人家,那顾夫人和顾衡是患难夫妻。虽然看着年岁不大,但确实是从苦日子一起熬过来的,这份敬重可不是官面文章,从前多少人起过心思都没了下文……”   什锦胡同,端王府。   “大病未愈”的李侧妃慢吞吞的把汤药喝了,面上显现出微笑,“王爷向来给范庶妃脸面,就是因为她生了王府的庶长子。结果她得陇望蜀把手伸到了世子的身上,这回这个跟头摔得实在是太疼了。”   到显应寺为俞王妃祈福,且归期未定,这对于一贯养尊处优的范庶妃来说无异于坐牢。   一旁伺候的丫头算是她的心腹,激灵灵地打了两个寒噤之后,陪着笑脸答应了一句,“全靠娘娘运筹帷幄,那范庶妃果然迫不及待了地上了当。此时的留芳园哭成一片,谁都怕自己被点去显应寺侍候……”   李侧妃意兴阑珊地靠在大迎枕上,没什么避讳地地自言自语,“没想到费了半天心思,还是没有让王爷回心转意让我来抚养诩哥。如今倒好,直接把那孩子带到外院去了。再过个几年等诩哥大了,跟我还能有什么情分?”   丫头听到这种直截了当的话,一时间吓得浑身冰冷,恨不得自己耳朵立时聋了。   李侧妃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我成心拿范庶妃作伐,想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却没想范庶妃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我也太高看她了,一个漂亮脑袋里装的全是浆糊,要不然也不至于生了王府庶长子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庶妃……”   丫头砰地一声跪在地上,知道以这为主子的心性手段迟早把持王府内院。前些日子生了这场病不过是示弱于人,此刻不表忠心更待何时?   李侧妃把身边的人敲打了一遍之后,倦倦地侧身躺下。   连她这种内宅妇人都已经察觉到了外面局势的变化,因为无论大宴还是小宴,有无数位份高的诰命端着笑脸儿过来嘘寒问暖。端王……已经渐和敬王肃王呈鼎立之势,那把至尊之位未必没有一争之力!   府里的康先生多半也察觉到这点,所以才带着谡哥上窜下跳。听说拜了一位相当有名的大儒为师,不就是想在谡哥的身上多贴几层金吗?   奈何范庶妃实在不成器,那边才刚有个影儿就迫不及待地想狠踩世子一脚。也不想想世子后头站着的是顾衡,那人岂是好相与的?范庶妃想占一点便宜,却没想到转眼就被别人连皮撕下一块血淋淋的肉……   李侧妃摸着自己柔软的肚腹,不无遗憾地想要是里面有个孩子就好了。当年太过年轻了,一仰头就把一碗芜子汤喝得干干净净,以至于如今百般筹谋都不知为何?   她摸着床榻边隐在暗处的枕匣,漫无边际的想着心事。   枕匣里头都是市面上少见的珍宝,有颜色金黄成色顶级的圆润珍珠,嵌了珊瑚碧玺的七宝手钏,纯净得像一汪水的翡翠手镯,在太阳下能泛出夺目五彩的宝石……   这些东西若是拿出去变卖,足够自己后半辈子花用。她一个乡下无依女子,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已经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可是既然已经牺牲了那么多,她还想要更多的尊祟。   府里谡哥和诩哥争得越厉害,自己这个旁观者的位置才能坐得更安稳……   只可惜自己唯一的亲弟弟钱小虎脑子跟锈住了一般,宁愿跟着爹爹在顾家当个身份低下不起眼的护院,也不愿伸手帮帮她。要不然的话,她何至于在这世上单打独斗?   若是端王……真的能再往上走一步…,李侧妃喉咙里有些发紧。   从前只想守着本分安安分分的过日子,能够靠着一双手挣个衣食丰足就足够了。现在……已经没有人敢随意欺负,可为着以后人上人的日子也该好生谋划一番。   ※※※※※※※※※※※※※※※※※※※※   好像每个女配角都野心勃勃……我转身遁走……   昨天下班回家晚,看了会手机竟然睡着了。做梦总觉得什么事没干,凌晨两点醒了才想起文章没发,想了一下应该没事就又睡了。所以说懒惰真的要不得,下回一定一定记得先码文先改文先发文后再睡觉。   看了妹纸们的留言,本君又充满了战斗力,继续加油码文。只要妹纸们不嫌弃我啰嗦,一定把所有的伏笔都交代清楚咯!不喜欢文的请出门右转不要吐槽,本君看了后心情真的很糟糕…… 第二六三章 梅雨      五月中旬的时候南方开始进入梅雨季, 大理寺少卿顾衡接到一项特别的任务,要到房州提审一个罪大恶极的死刑犯。   人已经走到半路上,又忽然接到命令说房州那位死刑犯不需要审了,但却另有任务让他到前往赣州一行。顾衡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舟车劳顿之时与几个亲随都暗自提高了警惕。   雨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打开窗子向外张望到处都是灰朦朦湿漉漉的。百无聊赖的顾衡坐在驿馆的檐下看书,刚翻了两三页就见韩冬带了一个人进来。   韩冬这几年都跟随在顾衡身边, 也算见过颇多大场面。此时却是半躬着腰,小心谨慎地在前头领路。远远望着的顾衡咪了咪眼睛, 知道等了两天的人终于到了。   那人个头不高,行动间却极矫健。披着一件及踝黑色长斗篷,进了回廊才将风帽取下来。看起来不过是平常路人模样,顾盼间眼神却颇为锐利。   来人拱手为礼递过来一张的官凭, 竟是京军都护府的指挥使。虽然也是四品,但这个人官职的含金量可比自己高多了,那可是直接归皇帝管辖的内卫。   顾衡心中微凛面上却丝毫不显, 客客气气的把人让进屋里,寒暄了几句后才开口问来意。   那个人并不觉得自己是客人,背着手打量着这间狭小的屋子,甚至把顾衡放在桌上的书拿在手中翻了几页。黑色斗篷滴落的雨水很快在他脚边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洼,在光线不是很好的阴天呈现出一种象血一样的奇怪深色。   “我姓高,叫高石碁, 名字有点拗口, 所以你叫我老高就行了。我识字不多, 所以最佩服你们这些读书人。我听说过你很多事,但你却不认得我……”   这人一张口,顾衡的眼眶就紧缩如针——从前他听过这个声音。   在那场大梦当中因为襄助敬王事败,他被押入不见天日的死牢。每日睁开眼就是头顶巴掌大的天窗,永远泛着霉味儿的潮湿墙壁,根本就不会避讳人的老鼠和细小爬虫,还有挂在牢头腰间上的大串钥匙声……   在很长的日子里,那个青衣红帽的牢头是自己与外界唯一接触的人。   蓄了满腮的胡子看不清脸,说话时声音里却有一种奇怪的沙哑。他并不多话,送牢饭时却每每记得多带一盏油灯或是一床露着棉絮的厚褥,让形容狼狈不堪的顾衡勉强度过了死牢里的头半个月。   这人的身份远不止于一个牢头那么简单,在顾衡变成“游魂”的那段时日里,就是这位牢头大人出于义愤或者别的什么目的,拿着他的手稿在新皇面前帮他翻了案,同时让沽名钓誉的童士贲锒铛入狱……   高指挥使说了几句官面上的话后,莫名其妙地发现眼前之人态度忽然从温文有礼变得和煦热情。不仅如此,还极贴心地吩咐底下的人送热水和汤锅子进来。   京军都护府说的好听些是皇帝内卫,专门负责拱卫京城和皇宫,说得难听些就是皇帝私人拳养的奴才。朝庭很多爱惜名声的文官知道他们的身份后无不退避三舍,这位大理寺的顾少卿倒极为有意思。   冒着大雨赶了大半天的急路,让顾衡这样一提醒,高指挥使浑身上下也感到有点难受。   屋子里的仆从来来去去,急着办差的高指挥使满心不虞。但是等干爽舒适的衣服和一大钵冒着热气儿的糊辣汤端上来的时候,他对眼前这个年青文官印象立刻大好。   虽然已经习惯风里来雨里去,但是再铁血的汉子心口总有柔软的一块。高指挥使靠在椅子上,听着外头的风雨声,舒适地喝着滚烫的糊辣汤,感受那股辛辣热意将一路的艰劳熨平。   满满两大碗连汤带水的熟羊肉面筋泡油炸豆腐粉条子下了肚,高指挥使拿着手帕慢慢擦着嘴道:“早听人说顾少卿为人周到妥贴,今日一见才知道名副其实。我此行是来办一件机密的差使,有人向我推荐了你……”   顾衡眉毛一跳,知道这种所谓的机密差事肯定极为棘手。   高指挥使看着神色依旧镇定的青年,不由又高看了他几眼,觉得再把自己的目的收着瞒着实在是太不地道,起码对不起那碗味道和分量都十成十的糊辣汤。   “漳州那边报来急信,说原礼部尚书周敏之感染风寒,因为人生地不熟没有及时医治,几乎已经病入膏肓。周贵妃在乾清宫外跪了一天一夜,终于让圣人松口答应派太医接周尚书进京诊治……”   顾衡疑惑地上上下下打量,“我接的这道差使,总不是圣人要我护送周尚书回京吧?”   高指挥使一口茶差点喷了出来,掂量了一会儿觉得没有必要弄得神神秘秘的,“圣人……不喜欢底下的几个儿子整天斗得跟乌鸡眼儿似的,偏偏总有些人喜欢在其中瞎掺和。”   顾衡心里大石落地——有些人简直不作不会死,看来皇帝老爷本来准备放周尚书一马的,奈何他要上赶着往独木桥上走!   这倒是大实话,要不然十年前皇帝就把太子立下来了。   高指挥使半真半假的说着话,“周尚书老老实实在漳州养老就天下太平,没想到他想着法子作天作地非要回京城,还有本事往景仁宫送信,搅得贵妃也跟着不安分,圣人觉得不高兴了。”   高指挥使含糊了一下,“至于为什么要找你来,是因你在河南道当了三年的主官,那里算是你的地盘……”   顾衍干脆利落的问道:“大人……想要我做什么?”   高指挥使极为满意他的知情识趣,咳了两下嗓子,“圣人的意思是让周尚书暂时回不了京城,但又不想引起舆论哗然。本来我手底下多的是干这种事儿的人,但大都手法太过阴狠容易露出痕迹。向我举荐你的人说,小顾大人做事素来周详……”   这简直是明目张胆的告诉顾衡,咱俩各显神通一起来杀个人吧,正好……我这边还差一个顶缸的!   要不是那张官凭和盖了鲜红大印的公文在这世上无人敢作假,还有这张脸时时出现在自己的那场大梦当中,顾衡几乎以为这个人就是个骗人不偿命的市井老千。   他端起手中温热的茶水一口气喝干,努力端着笑脸平和道:“大人谬赞,京里比我能干的人多了去了,我做事只能算一般般。”   高指挥使拍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同仇敌忾一般循循善诱。   “难得我看你顺眼,就跟你说一句交心的话。你毕竟还年轻,要知道有些落水狗必须得趁早打折他的腿。要让这些畜牲重新爬起来,那就会到处疯咬人。周敏之当年为了找回面儿,后来给你使了多少绊子,你吃了多少暗亏,我在一旁看着都替你着急!”   顾衡抚着额头倒在椅子上,他做梦都没想到这位牢头大人年轻时竟然这样“活泼”,甫一见面就这样交根交底儿。   也许是那碗胡辣汤奏了大功效,合了眼缘的高指挥使谈兴甚浓。甚至站起身打开房门用手在外头的韩冬找店家抱了两床被褥进来,大有跟顾衡促膝长谈的架势。   屋外稀稀拉拉地下着雨,高指挥使盘膝坐在床榻上,颇有些推心置腹的意思。   “你也看出来了,我如今就是帮着圣人跑跑腿儿,专门处置一些半工半私半明半暗的事务。别的东西倒也罢了,就是那些文绉绉的呈上文书最为难办。我又不放心交给外人,如今有了你就有指望了。”   顾衡转头看了眼窗外黑黢一片的雨夜,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高指挥使抿了几口茶连声赞叹,“这茶喝起来醇香厚重,小顾大人就是比我们这些大老粗会享受。我们京军都护府最紧缺的就是像小顾大人这样的高才,若是你愿意不妨到我们都护府办差,薪俸贴补包君满意。”   挖墙角挖到了端王门下……   若是所料不错,那位向高指挥使举荐自己的人多半就是……端王。顾衡重重地叹了口气,看来自己在前方紧锣密鼓忙活的时候,端王在后头也没闲着——都护府可不是谁都能伸进手去的!   眼看过了三更屋子里的灯还亮着,韩冬知趣地送来了夜宵,一小锅炖得烂烂的白米粥。   高指挥使赞赏地望过来一眼,正要继续夸赞时顾衡连忙打断他的话,“这只是驿站厨房熬的米粥,里头加了姜丝和少许红枣,我昨晚上吃的也是这个。还有你刚才喝的茶也只是普通的叶子茶,说什么醇香厚重,我喝起来只是一股苦味儿。”   高指挥使连眨了几下眼睛,抹着眼角大笑道:“虽然咱俩是初次见面,却好像上辈子就认识了似的。你说话做事合极我的胃口,要是在大理寺混不下去,或者是想换个衙门,尽管给老哥哥我捎个信。”   顾衡心想,我俩可不就是上辈子认识的……   两个人三下五除二喝完了米粥,正好走了困干脆在桌子上模拟起了沙盘。高指挥使摩娑着下巴道:“出京时我带了十个人,一刀宰了周敏之是神不知鬼不觉。怕就怕京里的那些人知道他死于非命,又有人五人六地乱说一气。搅得敬王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就要生出大乱子……”   京城目前的局势只能维稳。   顾衡装作没有听懂高指挥使的话,低垂着眉头,“又要周敏之死得干净,又不能惹人注意,的确叫人有些为难。”   高指挥使面相虽冷,但处熟了之后显然是个急性子,“就是这个理儿,出京时圣人叫我……让周敏之回不了京。可他人已经在奉诏回京的路上,旁边还有周家和敬王府派去的人接应着。不能让人看出其中有什么蹊跷,时间又这么紧,把我愁的是一宿一宿的睡不着觉!”   宫中圣人想保全所谓父子情谊,只能先拿别家父子开刀。想在这中间取得平衡又不引起猜忌,的确难以把控。   ※※※※※※※※※※※※※※※※※※※※   有些人一见如故…… 第二六四章 时疫      河南,浚县。   顾衡拉着高指挥使在一家小小的摊子前坐下, 熟练得操着本地的方言让老板送两碗热腾腾的豆腐脑。然后笑着侧头道:“别小看这碗东西, 看似普通但在浚县本地却非常的有名, 有着无风十里香之名。老板都姓蔺,祖上三代都是做豆腐脑的。“   梳着圆髻蓝褂的老板娘见是熟客,赶紧手脚麻利地把葱花、姜蒜、辣椒、榨菜、香菜和秘制韭花酱等十几种佐料盛到碗里,大声吆喝着送了过来。   顾衡埋着头边吃边介绍,“吃豆腐脑的时候是很讲究的, 尤其注意一个热字。按当地人的说法, 那就是要烧着嘴、烫着牙才能吃出这种东西最美的味道。”   高指挥使嗞溜喝了几口,发现味道很不错, 尤其是汤水很郁浓。在鲜味中还带有些许豆香,确实在别的地方吃不到。   顾衡朝往远处看了一眼,“周敏之一行人昨天晚上到的浚县,前前后后共有二十来个好手护卫,目前歇在东升容栈。我派两个脸生的人过去看了, 防护还算紧密。”   高指挥使眼睛瞄着四周, 低声笑道:“烂木船还有三千斤铁钉呢,你要是以为周敏之就会这样低头认输,那才是奇了怪哉。我那边的人传信过来, 说迎周敏之回京的太医至多明天晚上后天早上就会过来会合,咱们的手脚可得快些!”   顾衡往碗里加了一勺炒得焦香的花生碎, 含糊地反驳, “是——你们, 我纯粹就是过来帮忙的……”   高指挥使瞪过来一眼,“何必这么外道,那周敏之恶了上头的意就是咱们共同的敌人。唉,对付这么一个糟老头子,让我连骑了几天几夜的马,腿肚子都抽筋了,真真是害人不浅,总得给他寻个象模象样的死法才好……”   顾衡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从昨晚上开始,这位高大人就不遗余力地游说他跳槽到京军都护营。说只要他答应了,其余的事儿半点儿不要他操心,因为都护营里最缺的就是这种摇笔杆子的人。他去年好不容易找两个笔贴式,干不到三五个月就被营里的血腥味吓跑了。   高指挥使大概这辈子难得碰见一个不惧自己阴狠手段的读书人,和顾衡说话做事总透着一股子叫人起鸡皮疙瘩的亲热劲。   他在角落里蘸着桌上的茶水画东升客栈的地图,“我这回带过来的几个人个顶个都是好手,杀人是小菜一碟,难的是人死了之后不能让他们察觉不对进而大肆声张……”   这就是说要让周敏之必须死的无比自然。   两个人都穿了靛蓝粗布袄裤,坐在路边小摊上稀里哗啦的吃着豆腐脑,看着就像市面上到处揽跑腿生意的帮闲,任谁都猜不出他们正在商量怎么要人性命的勾档。   东升客栈是个不大不小的客栈,因为浚县这两天赶大集,县城里的人还是不少,周家的人就干脆把客栈全部包下了。进门就是影壁,左右两道上二楼的楼梯,上下两层各十二间上房。   影壁后面的院子很小,地面是用青砖铺就的平地,聊胜于无的用数块石头垒建了一处假山,假山旁边胡乱栽种了几株藤蔓,要死不活的悬挂在半空中,除此之外连一棵可以遮蔽人影的树木都没有。   因为修建的是客栈,店家尽可能地利用地势,所以没有寻常大户人家才有的抄手游廊,所有上房的正门都由廊檐统一联着。这里的地势太过敞亮,要想背着人做手脚又无声无息的退出来极为不易。   顾衡看着远处东升客栈不住摇晃的店面招牌,忽然微微一笑道:“我倒有个法子或可一试……”   前礼部尚书周敏之在大木盆里舒舒服服的泡了个澡之后,感觉人仿佛才活了过来。靠在椅子上舒了口气,用沏得正好的茶水润了润喉咙,这才抬着眼皮儿问道:“家里都还好吧?”   这回来接人的是周府的大管家,闻言躬身答道:“家里一切都好,京里的宅子闭门谢客不见外人。大公子拿了家里一半儿的银子回老家置办了田产,开始学着做事。只是听说老爷患上风寒病危,一家上下忧心不已……”   周敏之有些不耐烦,“那只是权宜之计,我身子康健的很。若不在圣人面前卖几回可怜,他怎会答应让我回京继续襄助敬王?”   管家连连点头,“是这个理儿,听传话的公公说咱家贵妃娘娘哭地不成样子,说自打阁老去了之后满朝的人看您不顺眼,还不知道背了多少黑锅?圣人为正视听对您惩罚太过,染了病总该回京好好诊治才是……”   周敏之深吸了口气,看着管家吩咐道:“你叫底下的人警醒些,再过两天咱们就要和京里来的太医碰头了,千万要装得象一些,不能让那些人瞧出破绽!”   管家自然答应了,赶紧出去找人安排接下来的事儿。主子犯了大事被发配漳州,听说那地方穷山恶水瘴气四溢,本朝发配到那里能活着回来的人一只手都能数过来。这回扯了弥天大谎才被获准回京,认真追究起来这可是欺君之罪!   说起来,这些大世家起来得快,倒下去得更快……   虽然洗了澡用了饭,但周敏之还是觉得疲乏得很,毕竟岁月不饶人。老父亲在世的时候,无论大事小事都举重若轻,圣人……从来没有像这样不留情面,说翻脸就翻脸。   ——漳州,那是活人能去的地方吗?   还有让他尤为失望的是,自己被贬谪出京,敬王竟然从此到终没有站出来说话。虽然知道这个大外甥的确是迫不得已,但还是让周敏之有些心凉。   屋子外的雨水没完没了的下着,周敏之抹了一把脸尽量把沮丧压下——皇家的人向来无情无义,敬王又怎么会例外?只是一条大道已经走了九十九步,眼看成功在望万万不能懈尽。   门外有轻微的剥啄声,护卫禀告说是店家送来的宵夜,经过仔细查验无毒。   周敏之见红漆木盘里是一碟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得胜糕,旁边是一碗嫩得直颤悠的豆腐脑。豆腐脑雪白,上头有鲜红的辣椒油翠绿的葱花碎,在寒冷的雨夜里香气一股股的冲人鼻。   本来这种市井之物根本难以入眼,但很吃了些苦头的周敏之忽然觉得食指大动,不由伸出手去端起了小碗儿。   第二天早上一起来,周敏之就觉头目森森有些晕晕然。抬手胡乱揉了揉额头,只觉得头手仿佛都有些麻木不仁,从鼻子里呼出来的热气又粗又重。想必是路上劳累了,这天儿又冷又潮受了点风就真得了风寒。   出门在外多有不便,周府的管家亲自来送热水。一和周敏之打了照面,手中的铜盆哐当一声就摔在地上,几乎连滚带爬地逃出屋外,隔着老远喊:“老……老爷,你的脸……身上……”   不说还不觉得,一说周敏之就觉得身上奇痒难耐。连忙冲到镜子前一看,就见自己脸上手上起了大片的红疙瘩。一掀开衣裳,肚腹四周已结成块了,密密麻麻的让人看了就生痵。   周敏之脑子算转的快,第一个念头就是我感染的不是风寒,而是……   周府的管家恨不得打自己几耳光,明知道这是个苦差事还争着抢着过来。老爷这幅骇人模样哪里是患了风寒,明明是染上了叫人闻之色变的瘟疫……   东升客栈立刻炸开了锅,有几个昨天负责守夜的护卫叫苦不迭。看见主子盖着三床厚被还抖得跟筛糠一样,立刻觉得自己身上也跟着不对付起来。   等到了这天下午周敏之脸上身上已经不能看了,头肿得几乎比平常人大了一圈儿,惧冷怕光眼角直流泪。   管家自认倒霉硬着头皮出去请人来看,浚县的大夫稍一打听就知道这些人来自瘟疫遍地的漳州,只看了一眼草草问了几句就躲得远远的。   又苦苦等了两天,朝廷派来的两位太医终于赶来了。   两人一见周敏之的症状就大惊失色,说京城乃国之重地,万不敢让感染时疫之人入京,若是此时徇私就是一城乃至一国的罪人。还说周大人身子孱弱,只有先治了这病再慢慢往回走,一时半会儿急是急不得的……   太医把周敏之感染时疫的消息派人快马加鞭的送回去,果然没多久就接到了皇帝的旨意——让原班人马护送周敏之按原路慢慢返回漳州静养。为彰显圣恩还赐下上好药材若干,末了还叮嘱一路千万要做好防护……   躲在一旁看热闹的高指挥使被事情的奇诡发展惊得是目瞪口呆。   ——不费一兵一卒一刀一枪就将想要兴风作浪的周敏之赶回了漳州,这等好本事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顾衡抖了一下手里的布袋,象小儿一样得意无比,“我们乡下人管这个叫咬人草,不小心碰上了就要饱受痒痛之苦,连老鼠见了都要退避三舍。更何况周敏之喝的那碗豆腐脑,是我亲自给他配的佐料。虽然一时半会儿验不出来毒,其威力却是无比霸道。”   高指挥使情不自禁地躲开一丈之远,“这种好东西留给周敏之消受就行了,我是敬谢不敏。不过这东西的功效管得到几天,要不要我派人跟过去再给他下一点?”   顾衡觉得让人闻风丧胆的都护营里怎么还有这种天真可爱的家伙?就叹了一口气道:“时疫本就令人骇惧,你若是不嫌麻烦的话尽可以天天去。只是何不趁此机会一了百了,那些太医只怕也不是很情愿跟着去漳州……”   青年半边脸隐在暗处,面容平静语气却森冷……   高指挥使的眉梢险些飞到天边去,从心底油生的那份惜才之意简直溢于言表。觉得这趟差事完全用不着自己出马,眼前的年轻人心思谋略手段完全可以独个应付。   他搓着手感叹道:“你的这个性子实在是太适合来我们都护营了,要不你再认真考虑一下,我保你的官职每年升一级。实在不答应的话干个兼职也成,初一十五过来帮着处理一下那些麻烦的文书,薪晌另算……”   条件不错,只是都护营的名声太难听了。顾衡只得笑笑,神态安然不语。   ※※※※※※※※※※※※※※※※※※※※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男主到处结善缘,这个是极其有必要的。   感谢在2020-03-03 21:53:59~2020-03-04 21:35: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毛毛虫 10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桃红柳素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六五章 密告      听说舅舅因为感染时疫又被原封原样地遣送回漳州, 被河道诸般杂事羁绊在江南的敬王气得说不出话来。   饶是他修为不差还是一脚踹翻了屋子里的一张红木嵌理石画案, 转了好几圈后满脸失望地皱着眉头问道:“好不容易让父皇松了口, 这回要是不能奏功,下回就不知猴年马月才有机会让舅舅回来了?”   龚先生小心地瞄着敬王, 轻言细语地劝说道:“听说是不小心感染了时疫,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漳州本来就是个遍地瘴气的地方, 那些太医就是有天大的胆子, 也不敢此时将周大人接回京城。”   敬王的脸色更加阴沉。   “怎么就这么巧, 我这边刚在想法子把舅舅弄回来, 那群太医就斩钉截铁的说他得了疫症, 定是有人不想他回来。这其间要是没有老大老二做的手脚, 我把脑袋割下来给他们当凳子坐。”   尽管信里言之凿凿, 他还是不相信周敏之真的得了时疫。   龚先生重重叹了口气,“肃王倒也罢了,往日真的小瞧了端王。我得到消息听说冬至大祭的时候,圣人有意让端王当赞礼……”   敬王在自己的心腹面前不再掩饰,脸色一下子就黑了下来, “我们几兄弟当中,那就是个最能装的。时时摆着一副云淡风轻不染凡尘的样子, 结果什么好处都没落下。偏偏舅舅被贬出京不在身边, 连跟朝臣们大肆联络的人都没有。”   有一个念头压在龚先生心中许久,终于迟迟疑疑地开口问道:“圣人在这个关口把您调出京中, 每天就跟这些河工泥砂漕官打交道, 他……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想法?”   这恰恰说中了敬王心底最大隐忧, 面上不由浮出几分暴躁。但是龚先生是跟了他十年的老人,办事素来精干妥帖,这样的人已经是心腹中的心腹了。   就耐着性子压低声音道:“外祖父……在世的时候曾跟我信誓旦旦的保证,这太子之位非我莫属。肃王的身份低贱,端王的母亲虽然是皇后,但当年在世的时候做了一件不可原宥的错事,父皇绝不可能属意于他。”   这话虽然说的有些细微含糊,但龚先生还是把每个字听得清清楚楚,皇家必定有许多不能让外人知的秘事。他眼睛顿时有些发亮,许多往时想不通的事情一下子就想明白了。   ——周家在京城经营了这么久,为何说倒就倒了……   他笑容满面地拱了拱手,“圣人借着乙酉年春闱之事一味打压周尚书,多半是不想让王爷日后有个尾大不掉的外家。将您此时调来江南,说不定是想让您提前了解民生之艰难……”   敬王脸上绽出一缕难得的笑容,其实他也是这样想的。如今这副局面已经坏的是不能再坏了,要是外祖父和舅舅的期许落了空,自己这么多年的筹谋也就付之东流了。   夜雨从敞开的门窗吹了进来,龚先生轻轻打了的寒噤,却还是信心满满地赞叹道:“天下之事无不是险中求胜,一半靠胆气一半儿凭天命。两位周大人既然已经料得世事提早安排好,王爷也无需忧心太过……”   主宾二人正在细细商量事情,有心腹急禀要事。说淮南的巡防营追踪大半年布控上百人,终于抓到一个纵横赤屿岛海域多年的海匪头目。   敬王本就心头不虞,听到这些的事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直瞪着那心腹道:“合着爷这里就成了收破烂儿的,什么狗屁倒灶的事儿和人都往我这里推。既然查实是海盗头目,就把人往府衙里送。再查清有无勾结地方官吏,请核杀头就是了……”   那心腹眨了眨眼睛,低低道:“那海盗交代了一件事,说即墨的大商贾郑氏父子也是赤屿岛上的人,二十年前洗手上岸,如今摇身一变已经成了山东府数一数二的大富之家……”   敬王听着这名字有些耳熟。   龚先生却是立刻变了脸色,“听说即墨郑家这一辈的家主郑乾极其擅长做生意,在京城各地省府有名号的铺子里头都有他家的股子。顾衡的夫人开了一家荣昌布庄,与她合股的就是即墨郑家的少东家郑绩!”   敬王的脸色慢慢亮堂起来,“那家在棋盘街的荣昌布庄,我记得端王妃俞氏在世的时候也往里面入了股子……”   龚先生立刻意识到这是一条极重要的线索,要是那个海匪说的是实话,那即墨郑家父子原本也是赤屿岛的海匪,那顾衡和端王这两个心腹大患都跑不脱勾结海匪的大罪!   他越想越兴奋,摩拳擦掌的想立刻见到了那个吐露秘密的海匪。转头却看见敬王的脸色有些奇怪,好像有什么为难的事情一时间委决不下。   敬王脸色紧绷着,过了片刻才问了一句,“要真的查实,荣昌布庄的大东家顾氏岂不是罪魁祸首?那顾衡会不会为了撇清,把所有的罪责推在他老婆身上?”   能让顾衡栽跟头,他一万个乐意。但是牵涉到别人……   龚先生连眨了几下眼睛,“听说顾衡和他的夫人感情甚好,更何况夫妻一体这种事儿恐怕推脱不掉。咱们手脚快些把人证物证齐齐呈上,保证顾衡不死也要脱层皮。”   敬王阴沉着脸看着院子。   豪雨过后院子里一片狼藉,大大小小的花枝花叶落的满地都是,就是不知京城王府里暖棚里那片精心培育的宝珠茉莉是不是安好?若是没有人细心看顾,不过一场风雨那花必定会被摧残得不成样子。   龚先生顺着敬王的目光往院子里探了探头,眼睛却瞄着人小心劝道:“王爷是否还有别的顾虑,这实在是难得的机会,若是就此轻轻放过不知道以后怎么对付越来越不安分的端王?”   敬王在这片刻之间,心思不知转了几转。最后勉强压住躁动深深吐了口气,转身吩咐道:“派人手过去把那个海匪接过来,我亲自审,等他吐露干净后我亲自送他回京面见圣人……”   心腹顿时松了口气,立刻领命飞奔而去。   当天晚上大名叫李国柱的海匪被悄悄押进敬王暂居的驿馆。满脸浓密胡须的中年汉子已经经过几轮严刑拷打,一进门就像软泥一样趴在地上,只知道砰砰的磕头,“我什么都愿意招,只求留我一条性命……”   敬王不屑地皱了皱眉,心腹连忙上前禀告已经知道的情况。   原来这个叫李国柱的海匪在准安望仙楼有个叫翠翠的相好,是楼子里的头牌。两个人好的密里调油,许下无数誓言要生生世世厮守在一起。   李国柱不知道这是青楼里□□盘客的高明手段,只一心一意的想存够银子把这位花魁娶进家里,所以只要一有空就往望仙楼里钻。酒熏耳热的时候,不免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兜了个底儿掉。   那叫翠翠的头牌虽有三分真情但更有七分假意,知道这位出豪阔的行商真实的身份是赤屿岛的海匪时,一腔柔情蜜意顿时化作冷汗汨汨而下,转头就将床上的情郎卖了。   淮安巡防营的人得知这是条大鱼,用了无数个好手才将人活捉住。叫人意外的是,看起来铁骨铮铮的汉子经不起吓,生有倒刺的皮鞭和烧得通红的烙铁才举起来两轮,那人连自己的爹妈姓什么叫什么都愿意说了……   敬王有些不可思议,这么个不过一般的人物怎么就能知道郑家父子的秘事?   李国柱脸上糊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看这模样已经吓破了胆子。   知道面前是顶顶贵的贵人,哭丧着脸道:“我没说半句假话,那郑乾的大名原先叫郑东海,在赤屿岛坐第三把交椅。虽然二十多年未见又穿绫穿绸地站在船头上,可我一眼就认出了他!”   敬王意态闲适地靠在椅子上满面不信,“郑家主手底下的生意遍及中土,听说都是大宗的粮食珠宝药材,每年的交易额动辄数百万,和官场上很多大人物可以说是称兄道弟。就凭你一张嘴说他也是海匪恐怕不能取信于人,既然这样留着你的性命也无用……”   被铁棍紧紧交叉压制住的李国柱拼命扭头,惊恐的一张黑脸扭曲成可怖的一团,生怕这位贵人一怒之下就把自己拖出去活埋了。   他在赤屿岛也算是一个不小的头目,也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战事,但这辈子从来没有感觉过死亡离自己这么近,那臂膀粗的铁棍就在自己的脑袋边支楞着,只待一声令下就可以让自己脑浆迸地。   李国柱努力仰着身子,脸上挂着一抹讨好抢道:“有证据,我就是活生生的证据,我认得郑东海。那人手段素来阴狠,我不敢跟他正面杠上。不过他儿子郑绩小时候在赤屿岛时我还抱过两回,我愿意与他们当堂对证……”   敬王暗暗松了口气。   李国柱立功心切,想了一下又急切道:“我开始怕认错人,还悄悄跟了郑绩几回,曾经在松江府的时候看见他跟一个年轻女子有说有笑。那女的我打听过,听说是跟他合股开布庄的大东家,夫家是京城里的大官……”   敬王闭了闭眼睛,真是个没出息的东西。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就跟竹筒倒豆子一般倒了个干干净净。他心里清楚知道,若是想彻底扳倒如今风头正健的端王和顾衡,怎么也迈不开荣昌布庄的大东家顾瑛!   端王的亲生母亲穆皇后人品有瑕,这其实是一个极好的把柄。但是这个秘密绝不能从自己的嘴里说出去,父皇绝不允许别人知道他头上的帽子是绿的。   那么就只能给端王制造另一个致命的把柄。   他低头看着地上哆哆嗦嗦的人,心里厌烦不已。端起桌边的冷茶抿了几口道:“只说你认识郑氏父子就行了,还曾经在一起做过生意,其他的一个字不要多说。这里面的水深的很,若是你一不小心淹着了,兴许我根本来不及救你……”   李国柱缩了缩脑袋,这会儿只要能活命,让他说自己是王母娘娘亲生的都成。   敬王没想到自己这条江南之行还有这么大的收获,总算没有白来。他挥了挥手,立刻有几个人上来帮着李国柱换干净衣裳擦冼伤口,还端了一碗热腾腾的米粥。   夏末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浓密的云层中透出几抹细腻的鱼肚白,但转眼间更多的黑云从四面八方慢慢笼罩过来。   ※※※※※※※※※※※※※※※※※※※※   交代郑家父子……感谢在2020-03-04 21:35:56~2020-03-05 21:10: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必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六六章 消息      敬王如获至宝一般, 一路押着李国柱快马加鞭地返回京城。哪知道刚到半路就接到了一个让他惊愕至极的消息。   ——周敏之死了。   来报消息的人满头汗水却连头都不敢抬, 跪在地上嚅嚅应答,“老大人染了恶疾, 那几个太医都躲得远远的。浚县的县令生怕病疾传染开,让衙门里的官差赶着大家伙上了路。路上找不到歇脚的地方,老大人在第三天早上眼看着就不行了……”   那这消息确实无疑了, 敬王手足冰冷神情萎顿的靠在椅子上无法言语。   虽然告诉自己舅舅被贬出京, 最好的法子就是明哲保身,不要到父皇面前去苦求。那时候他想只要自己办好了差事得到父皇肯定, 等父皇气消了再把舅舅重新调回京城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周家的荣光,只是暂时被遮挡。外祖父在世的时候,也一再告诫要隐忍。还说当今圣人看着和煦无害其实最为精明强势, 一辈子最恨的就是别人明里暗里忤逆圣意。   在永祥胡同舅舅曾自信满满地说,在几个皇子当中自己只凭一个忍字就占了上风。再加上天时地利, 再有个三年五载慢慢笼络朝中人心, 到时候应了圣意再得了太子尊位,那除掉……其余人不过是一道诏令一杯毒酒的事。   舅舅的话言犹在耳, 可人却已不在了……   敬王又是哀悔又是难过,马车一天跑不了三十里路, 回京的日程就不免有些耽误,结果在路上就正好遇到听闻音讯匆匆赶来的周家兄妹。   周玉漱倒也罢了, 周玉蓉的脸上却是又惊又怒, 见到敬王的面儿先是大哭一场, 然后就昂着脖子厉声质问:“我爹到底是怎么死的, 姑姑从宫里带消息出来说,我爹马上就能回家了。一家子刚刚高兴的不行,转眼就接到他亡故的音讯……”   敬王身份尊贵,何时受过这种窝囊气?但见嫡亲的表妹哭得不成样子,表哥也好像苍老了许多,就压着性子慢慢劝道:“舅舅想返回京城有千万条理由可以找,干嘛要说自己得了病?天上有神明,这不就真的患上恶疾……”   这话简直是火上浇油。   周玉蓉几乎压抑不住胸中汹涌的怨恨,“我爹大半辈子的心血都花费在你的身上,若不是为了你的前程,他何苦屈意结交那些朝臣。结果事情一爆出来你就远走江南,留他一个人左支右拙地面对京里那些魑魅……”   说一千道一万,毕竟理亏。   敬王深吸了一口气,决定不跟妇人一般见识。抬手将周玉漱招至面前道:“此去漳州路途遥远,你们一路慢行。那边我已经让人护送舅舅的棺椁回来,总要让他老人家落叶归根入土为安!”   短短半年的时间里,周玉漱这个养尊处优的尚书府大公子已经知道世道艰难,听到这种依旧和煦无比的话语顿时感动得脸色微红,拱了一礼道:“王爷莫要与我妹子一般见识,她大归之后心情一向糟。听到父亲的事后吵着闹着要跟我来……”   周家与顾御使的那场官司简直是路人皆知,被休弃回家的周玉蓉原先还不以为然,到最后才发觉自己处境艰难。不要说故朋旧友,就连家里都差点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了。   听到哥哥的话,想到伤心事的周玉蓉眼圈忍不住就红了。却又冷不丁想起那人冷冰冰的话,若你日后无夫无子无父,你就知晓这世道会如何了……   敬王看了一眼周玉蓉,伤感的松了口气,“都是一起长大的至亲,我怎么会往心里去?只是表哥日后有什么打算,难不成后半辈子就准备窝在老家?”   周玉漱迟疑了一下,终于说了老实话,“我父亲被罢黜之后,京里很多故旧就避而不见,依附的清客、从人散了个遍。我实在受不了那个冤枉气,就往上投递交了辞表。如今父亲漳州亡故,我再在老家守三年孝之后,京城……只怕更加回不去了。”   敬王端着茶盏的手僵在半空,心说至不济还有我呢,景仁宫里还有我娘呢,奈何这话到了舌尖儿却怎么也吐露不出来。   周玉漱本来还怀有一点期望,看到敬王的模样后暗自摇头,这皇家的人个个都属貔貅,都是只能进不能出的主儿。   他失望地垂下眼帘,慢慢地把身上的粗重麻衣整理好,再抬起头时就面色如常地笑道:“如今我们周家已经成了王爷的拖累,别的也帮不上什么忙,家里的事不须王爷再费心了。我爹知道你能为他哭一场,我们兄妹俩就已经感激不尽了!”   周玉蓉没想到一向视作无用的哥哥说话如此漂亮体面,生生在一旁愣住了。   敬王脸上尴尬无比,觉得这时候说什么都是错。最后只得含糊道:“等我回京城一定为舅舅请个谥号,毕竟是得用多年的老臣,父皇只是一时半会转不过来这个弯儿……”   周玉蓉实在忍不住又给他泼瓢冷水,“如今在京里谁不知端王是口热灶,每天在他府门口等着请见的人排到了胡同外。那人又一向标榜自己公正廉明,表哥若是想为我爹这个贬谪之人争一个谥号,只怕头一个就要跟端王呛起来。”   谥号是人死之后,后人根据他的是非功过给予的评定,或褒或贬或平都是由朝廷所定。   敬王听得有些意外也有些怔神,隔了半会儿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苦笑着摇了摇头道:“连你们如今都这么看,可见往日我的确小瞧了他。不过这回我逮到一条大鱼,那人……也许就是端王的催命符!”   周玉蓉满脸狐疑,实在忍不住问个究竟。   敬王按捺不住心中得意,又想让周家兄妹对自己有所改观,就把如何捉到海匪李国柱如何重刑审问,那人又如何竹筒倒豆子把一切吐露干净……   周玉蓉怔怔的看过来,忽然一意味莫名的笑了一声,“表哥倒是真舍得,只要那个海匪送到京城,一经查实只怕顾家……就要遭受灭门之灾呢!”   顾衡倒了……顾瑛自然难逃……   自己暗地里的心思只有这个表妹知晓一二,敬王心中忽然诡异的生起一股惺惺相惜,暗叹了一声,“这世上有缘无份的人多了去了,也不差我一个。以后我要放下杂念好好做事,才不辜负舅舅的一片期许。”   在一旁站着的周玉漱听着两人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话,不由两眼茫然。看外面的天色好像不早了,就干脆站起身到外头吩咐人安排住宿,结果刚开门就看见一角衣裙从廊柱间一闪而过。   这几天马车紧赶慢赶,周玉漱早已累得不行。看见门外有人一时也没往心里去,只是想着这些丫头婆子太没有规矩了,出门在外连往日时时谨记的小心谨慎都忘了个干干净净。   他心头凄凉,不就是看见我们周家如今败落了吗?   夏言小心的避开人,直到找着驿馆的厨房才停住脚步,转头看了看低声问道:“杨嫂子,先前大小姐要的粥熬好了没有?”   厨房里一个正在帮忙的年轻媳妇子忙转过身笑道:“早就熬好了,单等姑娘过来取。只是还请姑娘帮着禀告一声,这驿管里条件简陋要什么没什么,这粥熬的也有些差火候,还请大小姐千万不要责怪!”   如今周家的情况虽然大不如前,但周玉潄周玉蓉两兄妹都是吃不得苦的人,即便是为父千里奔丧也要把平时伺候的丫头婆子带在身边,所以驿馆里里外外都是周家的仆妇。   那个姓杨的媳妇子显然是个有脸面,殷勤地把熬得香浓的米粥放到提篮里,又殷勤的把夏言送出门。   见周围无人了,夏言才白着一张脸抖着嘴唇急道:“刚才他们在屋子里争吵,我在门外只听到了几句。敬王殿下抓到一个海匪,好像叫什么李国柱,那个人手里有把柄能致端王和顾大人于死地,还……提到了即墨郑家……”   杨嫂子的眼睛快速眨了几下,立刻明白这个消息得赶紧传出去。警醒的左右盯了一眼避在一个无人的角落,从袖子里摸了一只小得不能再小的笔,飞快的写了一张详细的纸条,又从驿馆的后门悄无声息的递了出去。   等手脚麻利的忙完这件事,杨嫂子就见夏言还老老实实地放在原处。悠闲走了两步低笑道:“我就说……大人干嘛还要咱们一路跟着过来,原来就是防着他们狗急跳墙。等此间事一了,姑娘就好好为自己打算吧!”   夏言看着她,底气略有不足的呐呐,“原先我只是看不惯他们由着性子害人,可我到底是一个背主的人……”   杨嫂子弯着眼睛笑不可支,还顺手帮她捋了捋头发,“姑娘的心眼儿好,日后必定会有好报的。人活着总得有份儿奔头,等回京城后,我亲自帮你相一个如意郎君。”   夏言呆了半晌才透过气来,把提篮一抱绯红了半张脸匆匆离去。以后的日子,也许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糟糕……   ※※※※※※※※※※※※※※※※※※※※   先发上来,明天再来改错字,累得不行…… 第二六七章 纰漏      杨嫂子写的小字条很快就被送走, 辗转了数个人的手后用了兵部加急的渠道飞一样送回京城,在最短的时间内呈到顾衡面前。   这几日的公务不忙,顾衡总算得了点空。午后舒舒服服的歪在香樟树浓密的绿荫下,旁边的小几上放着茶和点心,还有一盘鲜嫩无比带着水珠儿的鸭梨。   他手里捧着一本半旧的《水经注》,眯着眼睛好半天才翻看一页。远处偶尔传来几声孩子大呼小叫的闹腾声,却让人觉得人生至美不过如此。   韩冬从抄手游廊上急急过来, 大概是准备往书房去,看见主子在这边睡着, 脚步就拐了个弯儿。   顾衡信手取过韩冬递上来的小铜管时, 前半息还是漫不经心的,后半息就坐直了身子,眼里也没了慵懒之色。那铜管上的红印泥完好无整, 管头上却镌刻了两缕栩栩如生的鸟羽。   这是加急件,若不是有十分紧紧急重大的事情,底下的人不会采取这种铜管传递消息。   夏末的午后说起来有些燥热,看完信件的顾衡却生生出了一身冷汗。郑绩父子从来都是相当小心谨慎的人,不想却在无意间出了这么大的纰漏。那李国柱到底是什么人, 怎么就这么巧落到了敬王的手里?   他脑子转得飞快,扒拉着眼下能帮自己的人。   端王不行,虽然敬王最根本的目标是这位主子, 但让他出手势必要将郑绩和顾瑛的真实关系抖露出来。郭云深也不行, 那位对顾瑛这个外甥女儿倒是疼爱有加, 但是对外甥女儿的亲爹可谓是恨之入骨。   顾衡在心中陡然想起一人, 立刻站起身子吩咐韩冬,“给京军都护营高石基指挥下份帖子,说我今天晚上请他到丰乐楼吃饭。若是他不愿意来或者有推辞之意的话,你就说前些日子他提的事儿我答应了。”   韩冬难得见顾衡面色凝重至此,知道是遇上了大事儿,忙敛了心神一字一句地记在心里。   丰乐楼是京城做清真菜做得最好的一家馆子,其中扒羊条和烩羊脑的味道尤其鲜美。高指挥使刚一进门,各色爆糊、它似密、炖饽饽已经摆满了桌子。他有些意外的看着顾衡,笑问:“……莫不是鸿门宴?”   顾衡笑着倒了茶,徐徐推至桌边。   “在高兄面前我也不说假话,我遇到了一件极大的难事,在这个环节上好像找谁帮忙都不行。仔细想了一遍,觉得有这个胆子也有这个能力了结这件事的,只有高兄……”   高指挥使眨了眨眼睛,满脸狐疑,“这世上还有你搞不定的事,别人不知道我可知道你的手段!”   时间紧,顾衡也不愿意打花腔,“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我也不扯虚的。敬王手里有一个人,也不知怎的找到一些我往日的把柄。那时候人年轻,在乡里干了几件胆大包天的混账事儿,没想到竟落到有心人的眼里。我不愿牵涉太广,悄悄把事儿了结干净就成……”   高指挥使细细看了一遍,“我怎么觉得兄弟有些病急乱投医,听起来不过是一个乡下的地痞流氓,即便告上公堂一顿使点钱乱棍打死就是了,谁还会信那种无稽之谈……”   顾衡就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低声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听说敬王抓着这人后如获至宝,一路秘押回京城。我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可我背后还站着端王殿下呢!事情要真的闹出来,殿下是保我还是不保我好,岂不是叫人为难啊?”   高指挥使心有戚戚,贵人们的纷乱,一般人根本就掺和不起。他心思转得飞快,顾衡是端王面前得用的红人,可以顺手卖一个好。京里是他的地盘,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一个小地痞永远张不了口,实在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儿。   两个人把事情议定,又坐在一起喝了一壶酒,直到丰乐楼要打烊了这才各自作别。   顾衡一下马车,满身的醉态就消失得一干二净。跟媳妇儿打了个招呼后,就坐在外院的书房里仔细梳理前前后后的事情。统共只睡了两个时辰,刚一天亮就拿着几封书信让人马上送出城去。   韩冬知道这位主子不喜外人在书房晃悠,一边亲自提着食盒把早饭摆在案上,一边小声嘀咕,“有什么难事儿非要与都护营的人周旋,不就是让一个人闭嘴开不了口,我悄悄过去一趟就把事儿办了。”   顾衡哑然失笑,“事情还没到那个地步,更何况你在我身边好几年,京城里有头有脸门户里的奴才多半都认得你。敬王既然指望这人奏得大功,肯定会加派人手严密防范。你要是万一失手掉在里头,我就是不打自招……”   韩冬跟这位主子久了,知道他有时候胆子肥得超乎想象,但是有时候却又谨慎得像树上的惊鸟。   第三天下午,悄悄得到消息的郑绩风尘仆仆的赶到巾帽胡同。只抹了一把脸上的油汗道:“接到你的信后我去找过我爹,说二十多年前的确认识这么一个人。只是时日久远,连他也不确定这个人到底还知道些什么底细。”   顾衡帮他倒了一杯热茶,“别的都不要紧,全盘否认就是。只是这个人曾经尾随过你,还知道你和瑛姑合股开了一家铺子。虽然没怎么向外张扬,但京里好多人都知道荣昌布庄背后还有端王的股子,敬王……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郑绩垂头看着自己的手,“我家也认识几个江湖人,但是从官府手里抢人不容易。我四处隐晦地问了一圈,暂时没谁敢出面接这趟生意。麻烦你尽量想办法拖个三五日……”   因为心急火燎,郑绩满眼眶的红血丝,“我爹做了以防万一的打算,连夜从几个大铺子抽调流水。因为事情起的太急,拢集了二十万两给你上下打点,明天后天还有三十万两汇过来。事情要是爆发出来,总要寻几个朝里的人帮着打圆场的人,至少先要保你们一家周全。”   一个半尺高的匣子被推了过来,里面是厚厚的一叠银票。   郑绩手脚僵直地坐了片刻,眼底忽然闪过一丝厉色,“我在港口上停了两艘快船,实在不行的话就把你们一家先送到南面去。银子没了可以再挣,只是白瞎了你千辛万苦才考到了功名,多少人家几代人都供不出来一个。可和一家子老老少少的幸运相比起来,这事就算不了什么……”   一向意气风发的漕上大豪垂头丧气,“我和我爹后悔得不行,我们父子俩知道迟迟早早就会有这一天。这些年小心得不能再小心,甚至连瑛姑都不敢贸然相认。只是没想到还有赤屿岛的人记得,最后还是连累了你们……”   顾衡暗自心惊,这即墨郑家的实力实在不容小觑,短短两天三夜的时间就能筹集五十万两白银。腰里有这些银子,这天下之宽哪里去不得。只是郑家主底气不足,揣着这么多银子只想用来保命。   他抬手止住郑绩,微笑道:“多少要费些银子,只是要不了这么大的数,荣昌布庄几个分店柜面上的流水已经让我拿光了。你妹子就比你镇定许多,连话都没多问一句。”   一直垂头丧气的郑绩眼晴亮了一下。   说实话,他也是见惯大风大浪的人,只是这回的事儿事发突然,那个要紧的人被攥在敬王的手里,且又涉及到从未示于人前的顾瑛,他们父子俩这才慌了手脚。   郑绩一听这话有门,忙凑过来狠道:“我爹……做了半辈子生意只求稳妥,只想把这件事压下来。其实以我的想法,重金悬赏几个江湖死士,在敬王回京的必经之路上埋伏,一股脑的全杀了,到时候什么都干干净净的。”   顾衡又是意外又是好笑的看着郑绩,“外头多少人都在传敬王是下一任的太子,你倒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人被你杀干净了,你以为坐在上头那位九五之尊不会彻底追查吗?”   郑绩脸上红了一下,心说这不是关心者乱吗?他就知道这个妹夫生了九转肠子,遇着这么大的事儿又怎么没有应对手段?   顾衡正准备说话,就听门外有婆子送午饭过来,说是夫人听说郑舅爷过来做客,亲自下厨烧了几个好菜。等她把孩子安顿好,就过来陪郑舅爷喝两杯。   郑绩看着桌上齐齐整整的几盘菜,先笑起来,“往日我还说她胆子小,真遇着事儿了还有一股子大将之风,我不如你们夫妻俩……”   顾衡也不藏着,“这会儿只能釜底抽薪,先把那个李国柱解决了再说,用了五万两银子买他的性命也算值。只是这样一来,你们即墨郑家往后就被敬王惦记上了……”   郑绩眉梢狠狠跳动几下,“能从敬王眼皮子底下杀人,想必本事不小。你办事我放心,你找的人必定极妥当。至于我们郑家,这二十多年明里暗里树敌无数,可也用银子堵了不少人的嘴。只要不涉及杀头的大罪,敬王哪怕贵为皇子也拿我们莫可奈何。”   去了心头忧事,漕上大豪又变得眉飞色舞。   顾衡虽然对都护营的手段早有耳闻,特别是高指挥使在京中默默经营多年得两朝皇帝信重,绝对不是一般的人。但没到最后一刻始终不能放下悬着的心,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乱了手脚。他强压着心神,陪着郑绩喝了几杯酒。   到了第三天晚上亥时,韩冬急匆匆地送进来一张字条,上面只有潦草的两个字——已妥! 第二六八章 午后      不过数天的时间, 敬王的心境就从暑天到了寒冬。   狭小的牢房里又湿又热,敬王却是气得直打哆嗦。颤抖着手指着窗户上垂下来的一段粗蓝布条道:“我把人好好的交给你们,结果才过一晚上你们就跟我说他上吊自杀了。这么矮的窗户,李国柱这么高的个子,有谁跟我说说他倒是怎么个自杀法?”   负责看守牢房的人满脸沮丧,缩着脑袋连一句辩驳的话都不敢说。   前晚上敬王府半夜里悄悄派人送过来一个囚犯,说是敬王在外地无意间捉到的江洋大盗, 可说是十恶不赦,等审结清楚了就要秋后问斩。要求把这人独自关在一处牢房, 每日好吃好喝的伺候着, 且不允许任何人前来探望。   看守见那囚犯耷拉着脑袋老老实实,不像是个惹是生非的人。又有皇子府丰厚的赏银可拿,就干脆利落的把这件事应承下来。谁想才过了一晚上, 那人就把裤腰带儿拴在窗杆儿上吊死了……   看守知道遇到了麻烦事,只能低声下气的解释。   “咱们都护营的牢房连墙壁都是用铁汁浇了一遍的,万没有外人进来行凶的道理。有些犯人到我们这里时看起来平平常常的,结果熬不过大刑三两天就自寻了死路。前个儿还有个文官拒不认罪,拿筷子戳穿了自己的喉咙。王爷看着这些死法吊诡惨烈, 但在我们眼里只是寻常……”   敬王怄得眼前发黑,知道这件事颇有蹊跷之处,奈何人已经死得发硬了, 只能死盯着那段蓝色粗布腰带阴起了脸。   这是老二做的手脚吗?若真是这样, 老二的手伸得未免太长了, 这场大戏还没开始就弄死了主角, 也算是好本事。或者是顾衡,不过他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四品少卿有这么大的能耐吗?   这里可是连自己都只能笑脸相迎小心应付的京军都护营……   敬王急步出了牢房,面色铁青咬牙切齿的吩咐,“我就不信他们装了顺风耳千里眼,肯定是哪里消息有了泄露,才让他们提前有了准备。一点一点的细查,一定要把那个泄露消息的人给我揪出来。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我要把他千刀万剐!”   原本指望这一回能让端王不死也脱成皮,如今全数都落了空。   龚先生知道这位主子心里埋着滔天怒火,听了吩咐赶紧领命而去。一路上他坐在马车上模模糊糊的想,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另一个念头也时不时的浮现出来,这敬王的点儿好像也太背了些,这一桩桩一件件就没个顺心的时候!   什锦胡同,端王府。   端王坐在长案后仔细听着京中的诸般动向,这是他近一年来形成的习惯,每天早上在吃饭前都要听一遍京里发生的事儿。有些事儿鸡零狗碎小的不能再小,有些事儿一听就觉得另有内幕。   这是康先生教他的办法。   偌大京城每天都上演悲欢离合,那些纠葛和变迁也许就是从某个人的某句话开始。如何透过某一件小事识清本质,是一门极难掌握的学问。如今康先生就专门负责整理归纳每日递进来的消息,在从成百上千的消息里挑出有用的。   端王忽然皱了皱眉头,“顾衡……和京军都护营的人私下里见过面,没隔几天都护营大牢里就死了一个人,死的那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王府总管魏大智把几张纸归到一处,笑着答道:“那回见面本来很隐秘,若不是恰巧撞上根本就不能知晓。康先生说……顾大人虽然是他的学生,但他绝不会徇私。顾大人到房州公干,回来后竟然和京军都护营有牵扯,康先生的意思是为防着以后出岔子最好继续查下去。”   端王没长千里眼顺风耳,当然不知道一道凶险与他擦身而过。但他素来持重,喝了几口茶摇了摇头,“这件事是有些古怪,不过顾衡向来知轻重,告诉康先生这件事到此为止,不必再往下查下去了。若是不小心走漏了风声,当心寒了顾衡的心……”   ——麾下的臣子相互制约,是上位者惯用的手段,但是也不能太过。更何况顾衡的房州一行,端王自然知道一些端倪,但却不能向外张扬。   魏大智轻吁了口气,又念了几条无关紧要的消息,这才带着几个小厮把早饭摆上来。服侍着端王简单用了几样清粥小菜,坐在案前开始处理公文,这才恭恭敬敬地带人退出书房。   等绕过回廊他才直起身子,心想王爷想拿康先生压制顾衡,省得顾衡年纪青仗着功劳日后骄傲自大目中无人。这原本是一件好事,但那康先生就拿着鸡毛当令箭,时不时的上一回眼药,最叫人恶心的还常常摆着一副慨然公心。   这种人也配为人师表……   魏大智摸了摸袖袋里的几个拇指大小的珍珠,珠形圆润颜色晶亮品相极好。这是顾衡前几天捎给他的小玩意儿,说是顾夫人到苏州查铺子里的帐时顺路带回来的。虽然值不了几个钱,但遇到什么不方便的时候可以拿出来应个急。   这话说得多敞亮多明白,让人心里听了只叫一个熨帖。康先生行事那般抠抠索索,就是与他们这些内侍面对面碰到的时候,面上虽然挂着笑眼睛里却是实打实的轻蔑倨傲……   魏大智走了一段路,见周围无人才把自己的小徒弟招了过来,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去给巾帽胡同的顾大人送个信儿,就说王爷问了一句,然后让康先生不往下查了……”   巾帽胡同,顾宅。   顾衡让人拿了红封给了传口信的小内侍,悠闲的拿着茶盏看着院子里的红花绿树。孩子们高一声低一声的叫唤,根本就不知道一场惊涛骇浪曾经离他们只有咫尺之遥。   顾瑛拿着一叠礼单走了进来,满脸的莫名其妙,“这不年不节的,郑大哥突然送这么多礼做什么?”   顾衡懒洋洋的躺在椅子上,“不是跟你说过嘛,去年中秋的时候他家的船队往交趾去了一趟,赚的银子海了去了。那些红宝绿宝翡翠金刚石在咱们这里当成压箱底的好东西,在他们那些鸟不拉屎的地方还不如一匹绸缎值钱。”   顾瑛横了他一眼,“不说他了,你从哪儿弄的银子,竟然这么短的时日把我铺子里的流水补上了?其实用不着这么急,我这一向没有用大笔银子的地方!”   正值花信的女郎艳丽得如同带刺玫瑰,顾衡左右看了一眼后心痒难耐地凑过去,“哪有让媳妇儿拿私房钱长久贴补我的道理,要是传出去,人家不是要嘲说我是吃软饭的……”   耳朵边隐隐约约听得到孩子们的喧闹声,这人就不管不顾的腻歪过来,顾瑛恨不得给这人两巴掌。但看着他满脸的笑意还有眼角的一丝疲态,那准备骂人的嘴角就慢慢挑了上去,伸出去的手也慢慢揽上了对方的脖子。   小夫妻两个有些日子没在一起了,这些天要么是顾衡忙要么是顾瑛忙。难得今天孩子们都没在跟前,天气晴好又没有杂事烦扰,顾衡把脸紧紧贴在媳妇的耳边,手指顺着光洁雪白的脸颊滑进了衣服里,然后满足地长叹了口气。   不冷不热的日头透过槅窗星星点点的洒在地面上,顾瑛冷不丁的哆嗦了几下。顾衡声音低沉好听地笑了起来,微微用力握住了媳妇的肩膀,低头在她如贝壳一般的耳朵上亲了亲,温暖含糊地俯下身子。   书房外都是服侍多年的老人儿,隐忧听见里面的动静后连忙退得老远。   夫妻两个靠在一起温存了一会儿,满脸潮红的顾瑛整理着给弄乱的衣襟,慢慢道:“前几天我看你晚上睡不好,知道你心里头多么存了事。可是既然你不愿意说那我就不多问。左右咱们一家子待在一起,无论往哪头走都有个伴儿……”   这世上只有顾瑛才有这个本事,把生离死别说得如同家常便饭。   原本顾衡大汗淋漓累得一动不想动,正拿了手指在媳妇的后背上摩娑。听了这话才知道让女郎感到不安了,顿时心疼的不行。   蹭着她的额角小声道:“都是我的不是,害得你跟着担心。那麻烦已经解决了,是郑家父子的事儿,经过这一场也让他们出了一身冷汗。原来这天底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回郑绩过来就是告诉我一声,郑家主决定举族南迁……”   顾瑛仔仔细细听了一遍事情的经过,重重愣了一下,知道这个所谓的南迁必定不是简单的往南边走。   顾衡苦笑了一下,看着顾瑛低低叹息了一声,“郑家主是个有魄力的人,二十年前决定抛下海上辛苦经营的一切上岸,就真的跟以往断的干干净净。为了让你有个清白的名声,这二十几年就真的没有再认过你。知道他有可能成为咱们的拖累,立刻决定合族远离故土舍却中原繁华……”   丈夫的声音飘飘忽忽,顾瑛脑子里一片沧桑和茫然。   她从来没有见过亲生父亲,即便后来和郑绩这个血脉上的大哥处的不错,但也从来没有主动开口问过那人的近况。也许是十几年孤独长大形成的怨恨深入骨髓挥之不去,所以即使知道那人的确切下落也选择了……漠视。   顾衡摸着媳妇儿的头发,神情中难得带了一丝哀伤,“郑家主在城外等了两天,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带你去见他一面。但是仔细想想还是去见见吧,也许这是这辈子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   顾瑛一口气顿时堵在喉咙里——这人真是太沉得住气了,遇着这么大的事竟然半声不吭。若不是今天自己主动相询,这人多半就想把这件事稀里糊涂地瞒过去。   到底是见……还是不见呢?   ※※※※※※※※※※※※※※※※※※※※   作为弃婴长大的女主心中肯定是有恨意的,甚至大过对亲生父母的憧憬,这种纠结妹纸们可以揣摩一下!   感谢在2020-03-07 22:05:31~2020-03-08 21:36: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毛毛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毛毛虫 30瓶;zongjy 10瓶;今夕且何兮 9瓶;桃红柳素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六九章 父亲      潭柘寺的大雄宝殿前, 顾瑛仔仔细细的打量着眼前的人。   这人穿着一件藏青地团花纹的长衫, 身形高瘦面容白皙,颔下留着寸长的胡须。头发用一根光秃秃的乌木簪绾着, 望过来的目光清透和煦,看起来不像纵横商场的大豪,倒像是致仕在野的老士绅。可以想见, 年轻的时候相貌气度必定更为出众。   顾瑛转回头看了一眼, 顾衡点头示意她有什么只管问。然而未等她开口,那人就笑道:“你就是瑛姑吧, 往日我只敢隔得老远看一回,今天我才能和你站在一起说会儿话。你的眼睛长得很像你娘,笑起来就像遍山花儿开。”   郑乾脸上露出一丝夹杂沧桑的欣慰,看着眼前的年轻女子穿着一件赭黄绣兰草的织锦马面裙,发上是一套羊脂玉的头面,衬得肤色雪白细腻,一看就知道日子过得极为趁心。   顾衡稍稍打量了一下周围,见不起眼的地方散落着几个眼神锐利身手矫健的人,还有意无意地拦着要进殿里来的散客。知道郑乾是有备而来,就放下悬着一半的心。   郑乾抑制住激动,回首招呼了一下二十多年才正式相认的女儿,背着手慢慢的往前走。   观音殿前有一颗生长了上百年的银杏树,枝叶茂密姿态古朴。郑乾忽然笑了一下, “你娘……最怀念的就是这个地方, 说秋天的时候金灿灿的银杏叶落满地, 站在上头很有几分乘风而去的肆意。”   顾瑛心生一股古怪的感觉——这个人是陌生的,这个人有些怀念的女人虽然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但对于自己来说也是无限陌生的。   郑乾不以为意,神情悠然地顺着石阶往高处走,看到好的景致就回头指给顾瑛看看,有时候还和顾衡点评几句天下时事,当然听的人和说的人都只放了三份心思在上面。   半山腰上一座小小的亭子,早就布置好了精细的茶点。   郑乾仿佛想起了什么,转头看着顾衡道:“这些年我们即墨郑家的生意越做越大,我就知道迟早有一天要惹来他人的窥视。这回有了李国柱,下回不免还有张国柱孙国柱。水满则溢月盈则亏,也是我们郑家急流勇退的时候了。”   顾衡缓缓念了一遍“水满则溢月盈则亏”。   心想难怪这个人以何种身份都能闯出偌大天地,无论干什么事儿都能混得风生水起,单单这份拿得起放得下的魄力就无人能及。   郑乾看了眼始终沉默不语的顾瑛,眼里带着一丝笑意,推过来一碟点心道:“你在莱州老家住着的时候,我每年抽空过去看你一回。有时候看着你受苦,也曾动过想把你接回去的念头。可是还没等我最后拿定主意,一眨眼你就大了……”   夏末的风吹着林梢,除了风声周围静寂一片。郑乾悠然看着树林幽深处,恍惚间正有一个蓝衣女子翩翩而来。   说起来不过是老掉牙的故事,年轻小姐落难遇到好心人拼死搭救,两个人在难难困境下自然互生了情愫,觉得这天底下没有闯不过去的坎。   赤屿岛的海匪虽然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但也有其豪爽质朴的一面。   被抓回岛上的郭云芳懂一点医术,靠着岛上有限的几味药材治好了三当家郑东海的风寒,也得了暂时的庇荫。一来二去,两个人就成了夫妻。   郑东海早就知道海上的掠夺生意不是长久之计,迟迟早早会被更大的势力或是官军剿灭。就和当时的大当家商量,拿一部分的财物到岸上去给大家寻一条退路……   也许落叶归根早就被刻在每个人的骨子里,大当家考虑许久后同意了郑东海的建议。但为以防万一,让他把新娶的妻子留在岛上。   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几个人知道,但郑东海带着妻子孑然一身的逃上岸,虽然两手空空伤痕累累却对未来充满无限期望。   郭云芳就想趁这个机会找寻家人,可历尽千辛万苦辗转找到京中,才知道自己在别人的眼里已经是个死人。这女子看起来温柔骨子里却极为刚性,转身就扶着伤重未愈的丈夫远走他乡,再也没有回过京城。   郑乾口里说着惨烈往事,脸上却不怎么动容,甚至还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我们就随意找了个地方落脚,我一点一点的养伤,云芳就接些左邻右舍的小活计挣几个散碎银子。她一个从小娇养长大的千金大小姐,吃了数不清的苦受了数不清的罪,却从来不在我面前念叨!”   顾衡在桌下悄悄牵住媳妇的手,只觉她手心里满是汗,心想原来瑛姑的百折不挠的韧劲是有出处的。   郑乾的脸上浮起一丝温厚笑意,“我老家还有前头亡妻生的一个儿子,我就悄悄回去把他接了过来。我们一家三口在乡下虽然缺吃少穿,可日子也过得快活无比。云芳的心肠好,把那孩子当成自己亲生的,有一口肉都要留在锅里等着孩子回来吃。”   顾瑛终于问了一声,“那个孩子就是郑大哥吗?”   郑乾的笑容收敛了,“就是郑绩,他小时候还到赤屿岛去过,但我不想让孩子这辈子就像这样废了,就找了法子把他养在亲戚家里。没想到赤屿岛的人根据这一点线索找到了我们新落脚的地方,虽然又拼死逃了出来,但云芳动了胎气提前生产。婴孩被憋得青紫,她这个当娘的连死都没顾上看一眼。”   那一晚的慌乱像一场梦,女人躺在临时铺就的稻草铺上,浑身上下都被鲜血和汗水浸透,却犹记得使力让肚子里的婴孩出来。听到第一声啼哭时,女人慢慢的吐了口气,双眼不眨地盯着前头,里面有无数的期翼和眷恋。   但更快的,那点璀璨的星辉就黯淡下来。   郑乾嘴唇抿成一线,“我对不起云芳,她跟着我没有过一天省心的好日子。那时候的瑛姑像小猫儿一样,不知道能不能活得下来,但跟着我们父子俩亡命天涯必定是死路一条,所以我把她放到一处婴儿塔里,就是指望哪个好心人能收留,结果遇到了你们的祖母张老太太……”   简单说到这里,郑乾终于吐了一口长气,绷直的身子渐渐松软下来。   “我一度野心勃勃,一心想我身边的人过上好日子,没想到第一次谋划就一败涂地。郑绩那时候已经记事了,死活都送不走。我只能把瑛姑远远的放着,总得让云芳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骨血好好活着……”   顾瑛眼里有哀戚——为那个从未谋面的亲娘。   郑乾心疼的看着女儿,却很快掩饰过去,“我知道你恨我对你从小不管不顾,可我做的都是刀口上舔血的生意,后头还有人时时盯着,也不知道明天早上还有没有脑袋吃饭。后来日子渐渐好起来,也渐渐洗白了身份,我却不知道在你面前怎么介绍我自己?”   顾瑛望着亭子琉璃瓦顶上垂下来苍翠藤蔓,转头看了看丈夫,又看了看身前的老人,声音平和地低道:“多谢你过来看我,我长这么大没吃过什么苦,祖母和哥哥待我一直很好。你和郑大哥到了那边,要是安顿下来了就给我带个信儿!”   郑乾也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感慨,“你们很好,我就放心了。本来想去看看你的两个孩子,可是又怕给你们招惹麻烦。官场上的水太深,起起落落乃是常事。衡哥……日后要是干的不如意,南边我也会帮你们置下一份产业。”   这人也许是被年轻时不可挽回的惨痛教训了,随时随刻都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所以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举族南迁。   顾瑛仰头看着郑乾张了张嘴,结果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虽然是骨血至亲,但二十多年的隔阂,不是一席话就能消除的。   郑乾有一点失望,却还是态度和煦的站起来,伸手抚过顾瑛肩膀上无意沾染到的一小片落叶,温声道:“只要你们好好的,我就是远远的看着也是高兴的。只是这一别,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一面……”   这话伤感至痛,二十多年的陌生洐生的尴尬和生疏终于消逝了许多。顾瑛半垂着头,踌躇了半会儿终于低低唤了一声,“……阿爹,等孩子大一些了我带他们过去看你和大哥!”   郑乾眼前一亮,喜得眉梢几乎按捺不住,抖动了半天才慢慢飘落下来,“再过几年等风声过去了,没有人死盯着郑家了,我派人来接你和孩子们过去顽耍!”   等人走远了,顾衡才一脸意外地看着顾瑛,半响才低声道:“我以为你到死都不会喊他一声阿爹,毕竟是他害得你有家归不得,这辈子……连自己的真实姓名都不能拥有!”   顾瑛缓缓靠在丈夫的怀里,“我有你,有孩子们,有祖母,这辈子已经知足了。他再不对也给了我一条活路,要真的跟在他身边四处奔波,兴许很早就夭折了。”   顾衡舒了口气,又叹了口气。抬头看了一眼周围没什么人,就无限满足的抱着媳妇儿柔软的身子。   郑家在这个关口上能够抽身而退,也算是明智的选择。敬王不忿失去这个可以致敌人于死地的天大把柄,眼下正满山寻找二十年前在赤屿岛呆过的老人,只可惜……老天爷不会再给他一个李国柱了!   ※※※※※※※※※※※※※※※※※※※※   病过一回才知道健康的重要,本君正在吃药打针。所以妹纸们解禁之后一定要多出去锻炼身体,增强抵抗力!感谢在2020-03-08 21:36:50~2020-03-10 18:37: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碧波琉璃 2个;半个柠檬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有所住、4279787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七零章 尊荣      回到巾帽胡同, 顾瑛话不多早早就睡下了。   有些人有些事要自个好生琢磨透亮了, 心里那道坎儿才能翻得过去。   顾衡看着床榻上缩成一团的人,拿着本闲书亲自守在一边。也许察觉了身边有熟悉的气息, 翻来覆去的顾瑛松口气,捉着丈夫的手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顾衡叫韩冬送进来两口大箱子, 又取出一个素面的牛皮荷包递过来道:“箱子里是……郑家主名下十三家铺子的总帐册, 荷包里是郑家主的印章。凭着这枚印章,可以到这十三家铺子调动数额不等的银两。”   顾衡干脆把话说得明明白白,“这里头明股暗股都有,都是相当赚钱的生意。本来他准备全部折现成银子的, 但是时间太紧别人都出不起好价钱, 他舍不得就这么抛下经营了半辈子的心血, 想了又想就把这些铺子全留给了你。”   顾瑛默默接过荷包拿在手里却不打开, 良久才问了一句,“哥哥……现下有这么多人盯着咱们家, 你说这个东西该怎么办?”   顾衡抬头看了一眼笑道:“郑家和你真正的关系到目前为止没有几个人知道, 在明面上咱们和他们家只是平常的生意往来。现在他们举族南迁,说是南面更好做生意。敬王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在没有证据的情形下,强行把人扣下来。”   他握着媳妇儿干爽温和的手, 用力摩娑了一下, “我反正是敬王眼里的刺头, 他看我不顺眼, 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反正债多不愁, 这十三家铺子你要是愿意尽管接下来,只是日后免不了要南来北往的辛苦……”   顾瑛缓缓点头,“我喜欢做生意,这些铺子……我就暂时帮着管管。要是日后郑大哥想返回中土,手头也有个正经营生。”   ——互为倚重南北守望,本就是做生意的制胜法宝。   层层打开的荷包里是一只方方正正的印章,顾瑛虽然不是很懂,却也知道这种质地微坚晶莹脂润的石料就是大名鼎鼎的寿山石。印面上刻着几个字,笔画古朴字体却精细无比。   顾衡探过来看了一眼道:“是戒之在得,是《论语》里的典故,郑家主意在时时告诉自己君子有三戒。想来他年轻的时候也是个饱学之士,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要走那条路?”   在这世上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郑乾能趁着这个机会全身而退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顾衡在心里略带嘲讽地想,敬王实在不是做大事的人,瞻前顾后不说罢了,还老想着以最小的代价斩获最大的收益。要他是敬王,拿到李国柱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即墨郑家钉死。这人却害怕得罪郑乾后头的人,非要把李国柱先押往京城再审……   夫妻两个正在商议接下来的事,比如哪些铺子都要赶紧过去巡视一遍,家里的两个孩子是不是要加几个人手服侍?过了秋天气就转凉,祖母的屋子要早些把地笼燃起来……   正在说话间,就见韩冬跌跌撞撞地奔进来,满脸潮红地禀道:“宫里刚下了旨意,让端王殿下在冬至日代天子大祭……”   什锦胡同,端王府。   偏厅里凝聚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每个人遇见的时候都是一副心照不宣的表情——只要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不是什么人都能代天子进行大祭的。   书房中,端王正神色平淡地叙说这件事的根由,“圣人入秋后身子就一直不太康健,太医说大祭时一站好几个时辰,身上的大礼服又繁复又厚重,圣人的身子多半吃不消,结果就让我代替……”   顾衡寻思其中隐藏的意思,悄声笑道:“想来王爷这几年的谨慎守份终于入了圣人的龙目……”   端王蓦地攥紧了手心儿,到底不敢深想。   “有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像是被蒙着眼的驴子,只知道埋着头向前走,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也不自知。你我相交多年就不要说那些虚的,说实话我吃不准这里头到底夹杂了几个意思,所以才把你单独叫过来陪我说说话。”   顾衡心念微转,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抿了几口茶道:“那年我在河南道的时候曾跟王爷说起过,圣人跟寻常百姓家的老父亲一样,也希望看着几个儿子和和睦睦,不要斗得跟乌鸡眼儿一般。大皇子和三皇子分别有倚仗,王爷就成了里头最弱的,所以您的倚仗就只能是宫里的圣人,这些年您做的很好。”   端王缓缓点头,“我自认还算勤勉,圣人吩咐下来的差事也尽力办好。只是陡然获此殊荣,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在揣测人心上这世上无人能及顾衡,“王爷……是怕这份代天子大祭的殊荣来得快去得更快,就像当年穆皇后突然薨逝之后,今上的慈爱之心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被人如此直白地捅破心思,端王想生气却又拉不下来脸,低骂道:“外面人人都说顾济川温文纯良,只我看你鬼精鬼精的!”   顾衡嘿嘿一笑,“咱们一起办实事儿办好事,那些朝臣的眼睛又不是瞎的。大皇子素来重武将看不起文人治国,三皇子又隐约卷在周敏之案中抽身不得,名声也受了损害,圣人就是矮子里拔将军也该轮到你了!”   端王让他的直言噎得想笑又有些生闷气,“生在帝王家,若说没有想头那是说谎话。更何况周围的人虎视眈眈,我就是想独善其身只怕别人也会不允许。”   顾衡心有戚戚,非常能理解端王的感受。   和顾衡闲谈了一会儿,端王的患得患失已经消散许多,“帝王心思最是难测,我只干好我该干的事儿就行了。这时候若是有异动,无异于灭顶之灾。周敏之的下场,恐怕是圣人专门弄出来让我们几个当儿子看的。”   这世上最不可靠的就是帝王的恩宠,喜欢信任的时候可以把你捧上天,恶之恨之的时候可以在你的身上堆砌无数骂名。   要不是周敏之太过得意忘形,把黑手伸到了春闱这个国之重点上,甚至还想像他的父亲周阁老一样继续操纵朝政,圣人也不会先拿他开刀。   顾衡是看到了都护营的高指挥使才隐约明白其中的这个道理——圣人已经在为新皇铺路了,只是未到最后一刻谁都不敢笃定自己的赌注押对了。   此时王府后院留芳园里,范庶妃看着好久没有见面的儿子欢喜的话都说不出来,只知道叫丫头们络绎不绝地往桌子上端吃的。   已经虚岁十五的谡哥无奈的望着母亲,咽下一口水晶烩肘丝。心想康先生说的极对,幸亏王府里的女人少,俞王妃早早就去世了,李侧妃出身又极低,要不然这内院里根本就没有母亲的活路。   他忽的想起外面那个传言,心底就烫热烫了起来。要是宫里的圣人真的属意父王为太子,那么自己这个王府长子是不是就能更上一层楼呢?   谡哥把自己身边的人仔细扒拉了一遍,没有几个上得了台面的人物。母系范家那边也是人丁单薄,想要找人扶佐自己都是难事。看来还是要和康先生好好商量一回,能不能趁今年的春闱提前找两个得用的新科进士。   冬至大祭一过,事情肯定要繁杂许多。父王要是忙不过来,自己肯定是要上前去帮把手的。康先生说过头几年至为关键,能不能让父王刮目相看就在这一件件的小事当中。   至于端王府的世子诩哥,如今不过是不臭未干的小屁孩儿。等自己羽翼丰满的时候,诩哥多半就只剩下一个名分……   范庶妃看着形容温文的儿子,心里升起无比自豪。   扶着儿子结实有力的胳膊半哭半笑,忍不住抱怨了几句,“王爷不念半分旧情,把我关在显应寺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若不是听了你的主意,下死力替俞王妃抄写了一本血经,到现在我还在里面老老实实住着呢!”   毕竟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谡哥也不好把指责的话说出口,“顾少卿和顾夫人在父母面前都是极有脸面的,你平白无故的去惹他们做什么?要不是康先生前前后后的帮忙,阿爹不会这么容易放你出来!”   范庶妃看了一眼儿子,瘪了瘪嘴委屈道:“我还不是为了你……”   谡哥顿时有些头疼,对着这个时时给自己帮倒忙的亲娘简直毫无办法。看见几个丫头婆子都离得远远的,这才压着嗓门儿道:“阿爹如今正在关口上,千万不能让内宅的事儿搅乱阿爹。你能做的,就是好好拢住阿爹的心。若真是有那一天,不光我要争你也要争!”   范庶妃连眨了几下眼睛,脑子里嗡嗡乱响,好半天才颤着声音问道:“争……什么?”   谡哥直到如今不把话说明说透,亲娘永远不知道事情的轻重。   左右看了一眼,定定的望过来,“阿爹膝下只有两个儿子,他若是承继了大位,府里的世子就是日后的储君。阿爹身边如今只有李侧妃和你,国不可一日无君后宫不可以一日无主,新甄选的嫔妃没有那么快上位,所以皇后之位必定是你和李侧妃二者其一!”   ——皇后凤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儿子走了好久之后,范庶妃都还回不过神儿来。她出神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纵然已经上了些岁数,却依旧看得出年轻时的娇媚。稍稍打扮一下就透着一股富贵威严。若是这头上真能戴上一顶凤冠,让万万人在自己脚底下朝拜,那是怎样难以想象的尊荣!   ※※※※※※※※※※※※※※※※※※※※   大利当前,人心浮动……感谢在2020-03-10 18:37:45~2020-03-11 20:02: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桃红柳素、花为媒 5瓶;4279787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七一章 太子      纵然有许多人不甘, 但端王依旧顺顺利利地在冬至日代天子进行大祭礼。   大典上, 端王身着绣了江山云龙纹的黑色滚红边儿的大礼服,嵌了明亮东珠的翼善冠气派威严。让几位皇子侧目的同时, 也让诸多朝臣心思浮动。   然而天老爷注定今年是个多事之年,许多人还在持续观望的时候,连续好几日没有上朝的皇帝冷不丁又下了一道旨意, 因圣体欠安特命端王监理国事……   自大正建国以来,只有皇帝外出或者征战时, 才能由皇太子留守宫廷代为处理国事。这道御旨简直已经明文天下, 和册封端王为太子的诏书没什么区别。   敬王尤其不信, 没等传话的太监退出去,就抽出鞭子把书房里的诸般摆设抽了个稀巴烂。   龚先生叫苦不迭,忙吩咐几个亲信把传话的太监好茶好饭的招待着, 又做主拣了几样贵重轻巧的玉饰金珠塞在那人的衣袖里。好话不要钱一般说了一箩筐,那人才终于答应回宫绝不乱说。   仆役们退得远远的, 龚先生慢慢叹了口气低声道:“还没有到最后一步, 正式册封的诏今还没有下来。也许圣人只是想先试探一回, 殿下如此妄为未免漏了痕迹。”   敬王靠在椅子上呆了片刻,良久才恨道:“我舍弃了那么多东西,该我的不该我的,连我亲舅舅死了都不敢过去痛哭一场, 就是想阿爹把我看在眼里, 说我有为君者的气度。可是你看看, 他最后属意的还是那个不声不响的阴沉老二, 我和老大就是陪着他们唱大戏的丑角儿。”   龚先生叹了又叹,“没到最后一步,千万不要说丧气的话。周阁老和周大人要是在世的话,肯定不会就这样坐以待毙。一切归属,都在圣人的一念之间!”   的确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最后一步,这时候论输赢为时尚早。   敬王的眼睛突然慢慢亮了起来,“我外祖父生前曾经说过,老二的母亲穆皇后死得有些不清不楚,听说和一个禁宫的侍卫有染,当年为了这件事死了不少人,只是时过境迁没有几个记得了。若是能在上头好好做一下文章,将老二不是皇家子嗣的事大肆宣扬出去……”   这绝对是一个能让人再也翻不起身的杀手锏。   龚先生差点被口水呛死,摸着嗓子眼儿死命咳了起来,惊恐得双手乱摇,“涉及皇家的秘事必须有铁证,空口无凭很容易被反噬。两位周大人临去的时候,可有亲手交给您什么东西?”   周家贵及人臣,平常的金银财宝根本就不放在他们的眼里。更何况敬王是皇家贵胄,能入他眼的天下珍奇少之又少。   敬王顿时有些茫然,坐在椅子上仔细想了半天才道:“他们什么都没对我说过,更何况我又不姓周,他们能把什么要紧的东西交给我?不过……我外祖父曾说若是有朝一日我能继承大位,就到他的滴翠园榕树下磕个头就行了!”   他猛地抬头,紧张的连声音都变了调,“你说我外祖父会不会把那个要紧的东西藏在那棵大榕树下?我以为那是他病重时说的胡话,就没有往心里去!”   龚先生简直有些瞠目,周阁老一辈子算无遗策,临终时说的每一个字必定是重之又重。敬王做为周家一力扶植的人,竟把周阁老的遗嘱当作胡言乱语……   龚先生沉吟了一下,语调有些含糊,“周阁老多半也没想到世事会变化的如此之快,所以才没有对你明确告知那些要紧东西的所在。好在现在为时不晚,我马上带人过去查看。如今外面不知多少人盯着,兴许还有圣人偷偷安排的人,所以还请王爷在家里等我的好消息。”   敬王立时反应过来,在藏青织仰瓣莲纹的地毯上不住的转着圈子,面现激动和感激之色,“先生考虑的极是,今天听闻这个消息让我方寸大乱。外祖父肯定是早就料到这一天,他密藏的东西里必定有当年穆皇后一案的铁证,我凭此就可以把老二彻底掀翻……”   他的话支离破碎,言下之狠意却是明明白白。龚先生自然领会得其中的意思,连茶也顾不上喝一口,转身就从侧门悄悄出了王府。   杜王妃听了仆妇间口传外面的话后一时间也骇得手足冰冷。   事情什么时候演变成这副模样,端王……竟然要当太子了吗?那自己的丈夫该怎么办?在外头赴宴的时候,那么多命妇对着自己阿谀奉承,不就是心中有另外的想头吗?敬王素来心高气傲,恐怕承受不住这份打击。   夫妻一体,怎能让他独自承受这份失落?   她腾地站起身,连衣服也来不及换急匆匆的往前面走。她要告诉他,世间的繁华富贵虽然惹人羡慕,但若是变得一无所有只能吃糠咽菜,他的身边也有人陪着……   天色已经黑了,屋子里却没有点灯。杜王妃看着孤坐在窗前的身影忍不住心酸,急步上前将人紧紧抱住,“总还有法子可想,等会儿我就回娘家看我父亲怎么说?”   敬王身形动了一下,眼里也闪过一道亮光,但更快就熄灭了。杜氏的父亲是中书省的参政,既然连他都没有提前得到消息,那就说明皇帝的这道旨意是绕过朝臣突然颁布的。   杜王妃心中忽然涌起患难夫妻的感触,柔声道:“莫要惊慌,等我问问我父亲到底是怎么回事。就算圣人属意他人,咱们安安份份的守在一处总能搏个平安……”   敬王脸上忽然浮起奇怪的悲怆,“恐怕不行了,申时我派出去的人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龚先生是外祖父特地为我甄选的,为人稳重识趣,这十来年我已经把他当成知己。却没想到在最后时刻,他反手捅了我一刀。”   杜王妃自然记得那个形容干瘦的老头,骇得睁大了眼睛喃喃道:“——哪至于此?”   敬王已经被今天的坏消息打击得体无完肤,靠在椅子上用手拄着头,“外祖父的滴翠园里也许藏着一件极为要紧的东西,龚先生说我要是亲自去取的话都有不便,所以他自告奋勇的就过去了,没想到一去不复返。刚刚我又派了两拨人过去,说滴翠园的榕树下被挖了好几个大坑,人却未见一个……”   杜王妃手足冰寒得几乎要颤抖起来,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周阁老……外祖父……到底给你留了些什么?”   敬王一脸苦笑。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因为我从来没见过。只是现在细细回想,我舅舅曾经说过外祖父手中有一本图册,专门记载朝中大臣后宫嫔妃的喜好和优弊。但是外祖父致仕后,我曾经到滴翠园数次也没有听他老人家提起过,就以为多半是以讹传讹从未细细打听过!”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周阁老手中的确有一些东西,但是这个东西如今不知落到了谁的手里。让敬王心生恐惧的是——龚先生,到底是谁的人?   这天底下这对地位无比尊贵的夫妻默默坐在窗下,对着不可预知的未来束手无策。   一间密不透风的屋子里,巨大的铜炉镂空的地方泛着红色的火苗,整个空间充斥着说不出来的燥热。   一只苍白无力的手翻动着手中的书册,轻轻笑道:“没想到周阁老死的时候还留了这么一手,只可惜他临去的时候病得张不了口,竟然没把这个东西的下落交代清楚就去了……”   敬王府的首席幕僚龚先生恭恭敬敬的站在下首,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堂上人微微一笑,“为了这么个东西让你在敬王府呆了十五年,大好青春就这么浪费掉了,心头是不是感到委屈?”   龚先生五体投地大礼参拜,“能为圣人分忧以尽绵薄之力,是我等一辈子难以想象的殊荣。莫说是十五年,就是让我马上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灯光闪烁处,穿了一身柔软常服略带病容的苍老男之人正是当今的大正皇帝。   书册被抛进铜炉里,顷刻间就燃起半尺高的火苗,轰然作响的同时可以隐约看见上面黑色的字迹。皇帝半靠在杏黄色大迎枕上,神色有些倦怠的问道:“这里面的东西……你看过没有?”   龚先生背后的冷汗一下子就冒出来了,却半点不敢停顿老实答道:“我和都护营的两个兄弟一起到的永祥胡同,靠着敬王给的令牌顺利进的滴翠园找到那棵榕树。全程我们三个人在一处,挖到东西后立刻贴上封条,中途没有耽搁半息一路护送到宫中。”   寝宫里又闷又热,但龚先生根本不敢擦一下头上的汗水,“小的以性命担保,这件东西没有离开过我们三人的眼皮儿,封条也没有一丝损坏……”   皇帝看着铜炉里的白色书册上火苗慢慢变得虚无,良久才叹了一口气道:“周阁老和我君臣了一辈子,到了最后我瞒不过他,他也瞒不过我。他心心念念的就是想让老三登上大位,可我偏不想如他的意!”   皇帝忽然笑了起来,双手一摊道:“你看,不管人再如何汲汲营营,都躲不过生老病死。周阁老一死,不过短短三年周家就败落了。我还没怎么动手,周家就烂的不成样子。敬王没了周家倾力扶持,就什么也不是……”   龚先生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这世上有些事儿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好在皇帝说了一会儿话就累了,朝他挥了挥手。立刻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监从暗处走了过来,神情淡薄地将人领了出去。   龚先生虽然是第一次进宫,但却知道这是皇帝身边最为信重的符大监,忙恭恭敬敬地作了个长揖。   等出了几道深红色的宫门,符大监脸上才带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微笑,“圣人是念旧的,龚大人此次立了大功日后必定要受到重用。先给大人道一声恭喜,出去只管好生等着就是了,到时候肯定会有好消息。”   龚先生沉默了一会儿,“这些年担惊受怕实在是不好受,我只想带着妻小回老家购置几亩薄田,安安静静的过完下半辈子就是了!”   这世上纵有天大的富贵,也要有命安享。奈何很多人不明白这个道理,总想着搏一把大的。   符大监诧异的望过来一眼,却难得的没有多话,只安静的陪着走了一段路。初冬的太阳将两个人的影子拉的细长无比,像是飘忽不定的两抹幽魂。   ※※※※※※※※※※※※※※※※※※※※   好像……要写完了! 第二七二章 父子      前面的青衣小太监提着一盏素面宫灯飞快的走着,也不知后面有什么催着, 只看得见渺茫的烛光在漆黑的夜色中不住地摇晃, 敬王这个身强体壮的人竟然要紧走几步才跟得上。   这是他一个多月以来第一次进宫, 却发现在不知不觉间很多东西都变了。从景运门到右内门增添了很多眼生的护卫, 可以说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 从服色和装备上看应该是从神机营和府军卫营临时征调过来的。   摛藻殿已经站满了人, 个个脸上都挂着或真或假的焦虑。   毕竟深更半夜把大家伙都召集到深宫来, 连天亮都等不得,肯定是有什么非常态的大事要宣布。众人的站姿看似闲散,却隐以坐在右首的端王为尊。几个朝中重臣小声探讨了几句, 就要侧头征询一下端王的意见。   敬王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却没想到当这幅场景真的发生在自己面前时,简直一刻都不想看那些人的嘴脸。他心中乱得如同一团麻在,端王的对面随意找了把椅子坐下,和群臣一样开始无休止的等待。   堂上的金鸣钟敲了几下,寝宫的门终于被打开了,太医院院正当先走了,出来对着众人低声道:“圣人的体质虚弱,所以诸位大人不宜在里面耽误太久, 还有千万不要让圣人劳神……”   众人虽然知道皇帝的身子入冬后就不见好,但还是被太医院院正的话惊了一跳。有些对朝事敏感的人已经大略猜到今日来的目的,相互看了一眼互递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神色。   肃王作为这一辈长子, 首先就当仁不让地扑了过去, 声音哽咽道:“阿爹, 阿爹你怎么变得如此消瘦,是不是宫里的这几个太医无用?等儿臣把他们全部赶出去,重新选民间的名医进宫来!”   站在一旁的太医院院正双手肃立,连眉毛都没有抬一下。   皇帝精神还好,只是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住眼底的疲态。脸上的肌肉也松垮的厉害,平日里睿智无比的双眼无神的望过来。大概因为年事已高兼病痛缠身,花白头发掉得已经用簪子簪不住了,只用一块青布松松挽住。   端王看见这副模样双腿一软,就老老实实地伏跪在一边,虽然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却看得到他肩膀微耸显然心里非常难过。   敬王膝行了几步,砰砰砰的磕了几个响头,才扶着皇帝的床榻边似乎想哭又不敢哭,过了一会儿才急切的唤道:“阿爹身子不舒坦,却从不让儿子们进来侍疾,如今病成这副田地了才吱声,预备……将儿子们置于何地?”   这一段时日端王监国,朝中的大事小事都由六部和都察院、通政使司、大理寺拟出条陈,再由中书省和内阁共议,最后由端王决断。明摆着没有其他人什么事了,怎能让敬王心中服气?   皇帝和煦的看了他一眼,微微叹了一口气,整个人窝在枕头上语气平缓,“我知道事情来得突然,可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们父子之间的情分也许今日就走到头了。从今往后要老老实实的做人,千万不要起什么小心思。”   这话简直是当面搧耳光,敬王满腔的伤痛和悲怆就僵在了脸上。   皇帝抬起头缓缓招了招手,看见几个儿子整整齐齐跪在地上,两个尚未成人的幼子也老老实实的跪在后面,无比欣慰道:“皇室争嫡向来惨烈,我那一辈的兄弟都死了个干干净净,所以我一直不敢提早立太子。”   他缓缓转动了一下眼珠,仿佛把屋子里的每个人都看了一眼,缓慢而清晰地道:“每个皇子出宫开府建衙时,我都为你们选了封号。肃即为庶,老大你要记得你的身份,要做一个宽厚的长者,日后的宗人令就由你来担任吧。”   肃王脸上好像没有什么意外,规规矩矩的在在地上磕了个响头。   皇帝缓缓侧过身看着敬王笑了一下,“你是个好孩子,可惜的是太过心高气傲。我给你的封号为敬,就是让你心中时时有敬畏,只可惜你一直没有领会我的意思。周家人让你的格局太小,永远只拘于眼前利益,所以你之后就做个太平王就够了。”   敬王脸上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自己花费了无数精力,周家两辈人的心血,落在帝王的眼中只是格局太小……   皇帝紧紧盯着端王,“你封号中的端,是让你日后持心端正戒骄戒躁。早年你娘在世的时候对你太过娇惯,纵得你天不怕地不怕。这样的君主对于国民来说,无异于是一场灾难。所以我不断冷落你压制你,就是想让你刻制自己的暴戾急躁。”   跪在地上的端王脸上满是泪水,糊得连眼睛都睁不开。   皇帝难得温情许多,“这一个月你做的很好,处理公事时不偏不倚,没有辜负我的期望。本来我还想好好看看你,至不济遇到难事时还能帮你出个主意,没想到这个身子不争气……”   端王胸腔里是撕心裂肺的疼痛,往日里无尽的等待痛恨和无助凄凉仿佛像流水一样消失无踪。他喉咙里梗得厉害,几乎是泣不成声,“父皇……一定会安好的,打今儿起我就睡在外间地上,总能寻到管用的方子……”   皇帝欣慰的笑了笑,恍惚间脸上的神色也变得舒缓,甚至愉快地叹了口气,“我把这江山社稷全部交给你,日后要当一个勤勉公正的君主。待底下的臣子一定要宽厚仁德,轻易不要与他国兵戈相向,百姓疾苦才是最为明君看重的!”   这却是当众明确大位归属了,堂前跪伏的众人心里一颗大石终于落了地。   这些要紧的话借着一张张的嘴一重一重地向外传去,等在殿外的周贵妃忽然发出一声不可置信的尖叫,哭闹着想冲破人墙闯进来。   皇帝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旁边伺候的宫人连忙送上手巾、痰盂、温水。敬王离得稍微近些,一眼就看到痰盂漂了一层淡红色的血丝。他满嘴涩苦却毫无办法,眼看着一切都渐渐失控,耳朵边只有母亲高一声低一声的痛嚎。   皇帝说了几句话后精神渐渐不济,示意三公上前宣读早就密封好的明黄圣旨,“嫡子璞,日表英奇天资粹美,载稽典礼人府顺舆情,授以册宝正位东宫……”   敬王双眼紧闭知道一切都付诸流水,几乎与额头呛地哀痛不已。自己到底输在哪里,难不成争了半辈子就输在个“嫡”字?既然这样,父皇为何对穆皇后的生辰死祭从来都毫不在意?   朝臣们却退而出,把最后的时日留给这天下至尊的父子。   敬王退出殿门的时候,正看到端王拿了一块热巾在擦拭皇帝的手指。那情景和平常百姓人家的父子没有什么不同,如今落在他的眼里却无无比刺痛。   虚情假意,全部都是虚情假意!   内侍把摛藻殿的殿门缓缓关上,皇帝轻吁了口气,“我们有很多年没有在一起说过话了吧,我还记得手把手的教你射箭,结果一转眼你就和我生分了……”   端王看着杏黄被褥上的手掌,枯黄干瘦还有大大小小的黑斑,印象当中孔武有力的手也有衰老的一天。他现在却没有想象当中的雀跃,相反的却是一片的难以想象的虚无。   皇帝眼中闪过留连,“你的眼睛眉毛和你的母亲很相像,她是个很好的女人。后来我们之间有了龌龊,结果被有心人利用成了打不开的死结。我也心灰意冷,由着那些人往你母亲身上泼脏水。”   老人平缓的声音里带着丝丝伤感,“你十八岁出宫的时候我第一次想立太子,周阁老说他手头有一份当年审讯坤宁宫一众宫人的笔录,能证明你母亲与他人有染……”   端王额上青筋暴起,“绝无可能,阿娘不是那样的人!”   皇帝垂了眼睫,长长的叹了口气,“我和你阿娘从年少时就厮守在一起,却还不及你信她。我虽然知道你阿娘不是那样的人,可是心里总有些撇不开的疙瘩。但是从周阁老拿出那份纸面发黄的笔录开始,我就知道我和你阿娘都被别人蒙蔽了。她死的时候我什么也没做,不能让她死后还落个污名!”   端王手指发抖,却理不清在这二十年前的恩怨情仇。   皇帝怔怔地看着帐顶上精美的雕饰,“人家说人要死的时候,过往就会像皮影戏一样一一呈现。我虽然深恨周家人,可不想再看到你们兄弟互相残杀,又想好好磨一磨你的心性,所以一直没有动他们……   端王低了头,嗓子眼儿像堵了一大团棉花。这个父亲冷硬的时候比谁都无情,仔细打算的时候却又比谁都周到细致。他蓦想起顾衡曾经说过,宫里的圣人就是他身后最大的助力……   皇帝因为病痛的折磨早就变得消瘦无比,“我自诩精明盖世,这世上没谁能糊弄我,但在你阿娘的事情上却犯了糊涂,让她含恨而去。这几天我老梦见你阿娘坐在床边和我说话,就知道我大限的日子要到了。你好好的,我就要去见她……”   他的手无力地拂在端王的头上,呼出的气时断时续,然而在下一刻就无声无息的消散开了。   端王的肩膀重重哆嗦一下,看着床上那人的眼睛渐渐失去神采,终于一声仿佛压在深湖底部的“父亲”终于撕裂般吼了出来。 第二七三章 新皇      天亮之后一切都准备起来了,昨日还悬挂着的大红灯笼全部换成白色的素面灯笼, 朝臣们也在冠服外拢上一层粗布麻服。   山陵崩后禁止音乐、嫁娶, 官停百日, 军民一月,禁屠宰四十九日。百日内票本用蓝笔,衙门之间的文移用蓝印。服丧一般号称三年,实服二十七日。国丧期间举国居丧, 政务处于停顿, 新皇也不临朝。   什锦胡同的端王府——如今已是潜邸了, 里里外外热火朝天的忙着。俗话说一人得道鸡大升天, 如今自家主子成了皇帝, 府里的奴仆连走路都带着风。   被临时抓来的顾衡烦恼地叹了口气。   如今先皇大行新皇即位,朝里有多少千头万绪的事要处理, 端王……太子却让他暂代几天王府长史。说府里没有正经女主子,往宫里搬迁物品时需要有个威望高的人来压阵!   顾衡用不着亲眼得见就知道,王府的李侧妃和范庶妃还有康先生肯定恨死自己了。本来正是他们露头露脸的时候, 却被自己这个临时长史截了胡,会被别人扎小人都不稀奇。   奈何下命令的那位是日后的帝皇……   王府总管魏大智也高升了,即将上任成乾清宫总管。一身白服都掩不住他的精神头, 兴冲冲地走进来浅浅作了个揖,“咱家特地给大人留下两个人手, 他们是常年在太子殿下身边服侍的, 知道殿下每天要看哪些书用哪些东西。先把这些紧要的收拾出来, 后面的家具摆设字画书籍再慢慢收拾不迟……”   顾衡自然知道事情轻重, 陪着魏大智把紧要的东西先收拾了几箱子。   太子从十八岁出宫就再没有在内城住过,偌大的皇宫里没有一件他的贴身衣物。眼下这个当口也不好裁制新的,只能把往日当亲王时的穿用拣素净的送一些进去。   魏大智看着所有的东西妥妥当当地装上了马车,笑着准备拱手作别。   顾衡一把拉住他,悄悄递过去一个巴掌大的荷包,里面是一挂做工精致的翡翠珠串,低声问道:“太子殿下对府里的这两位娘娘到底是什么章程,如今可有个准话?她们一天十趟的派人出来跟我打探消息,我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魏大智推辞了几回,最后笑得如同花一般把荷包揣到袖子里,“跟在殿下身边的老人当中,只有小顾大人活得最为通透。咱俩不是外人就跟你说句老实话,那两位娘娘不管身后有什么倚仗,咱们……只管按规矩敬着就是了。”   顾衡眨了眨眼,心领神会的微微一笑。   如今王府里李侧妃位份高,因为性情温柔识大体在端王面前素来有脸面。范庶妃虽然蠢笨但膝下育有庶长子谡哥,那孩子聪明好学在外头的名声甚好,端王屡次容忍范庶妃也是因为这一点。   毕竟王府里现如今只有谡哥和世子两个男嗣……   顾衡坐在敞厅处理接下来的事,新皇登基前朝政肯定是一抹黑。好在当今太子殿下是个能吃苦的人,依着他的劲头不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关系理顺,肯定是吃饭睡觉都不香甜。   可再严明苛刻的律法都挡不住贪赃枉法,顾衡想起在河南道时尚是端王的太子殿下,紧锣密鼓般颁下一系列惩治贪官的措施,将某些人骇得如木鸡一般老实许久。弊端日久,是需要大刀阔斧地实干一番!   顾衡正在心中琢磨一二三时,就听门外传来零乱脚步声,一个穿着体面的婆子扑了进来,惊惊慌慌地叫嚷,“大人快些到后头看看吧,我家侧妃娘娘差点被范庶妃欺负死了……”   什么时节了,还赶在这关口上添乱,不知道外面有多少人盯着吗?顾衡腾地站起身,先让几个大力内侍到内院把作乱的丫头婆子全部押出来。   领头的内侍不敢动手,迟疑问道:“以往两位娘娘也时有摩擦,可都不敢闹出大动静,王爷……太子殿下一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那些丫头婆子虽然只是下人,可既然敢动手就多半是两位娘娘身边贴身伺候的。我们一股脑捆了不碍事,就怕顾大人最后不好交代……”   顾衡简直气笑了,难得还有一个人如此设身处地的为自己着想。他指了指后院,“只管进去抓,不管是打人的还是被打的通通弄出来。两位娘娘若是怪罪,我就正好回家抱孩子去!”   过了两刻钟,十几个各式仆妇相互推搡着进了敞厅。或是脸上有抓痕,或是头发散乱,看不出半点王府之人的气度。   先前告状的婆子昂着头道:“自从咱家王爷被点了太子,府里人心浮动,这些人的胆子大得连内院的两位娘娘也编排上了。竟然在私下设了盘口,赌哪位娘娘能夺得皇后凤位?我实在气不过,就和她们掰扯起来……”   另一个婆子显然也是个领头的,暗恨被人把这件事捅了出来。端王虽然不怎么管内院的事但为人低调严谨,知道有人在王府里聚众赌博更会恼怒,到时候在场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跑不掉。   到了这时候这个婆子也不怕把事情闹大,索性低头冷笑道:“聚在那里下注的不光是我们留芳园的人,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们为什么打起来吗?就是大部分的人都赌庶妃娘娘会当皇后,你气不过才掀桌子走人的!”   顾衡叹了口气,难怪端王不愿意管内宅的事儿,真是让人暗地搓火!   他看看泾渭分明的两伙人,又叹了口气,“谁当皇后是主子们要考虑的事,轮不到你们这些当奴才的操心。每个人打十大板关在屋子里反省,三顿不准送饭送水,我看你们都是吃饱了撑的。再有生事者,直接发送京都府衙发配边荒……”   几个有头有脸的仆妇不以为然,还准备上来强辩。顾衡索性垮下脸阴恻恻地一笑,“如今你们家的正经主子已经是太子,不日就是新皇。不管你们往日有多大的体面,打杀你们不过是府里的一句话……”   仆妇们终于像鹌鹑一样老实许多,顾衡让人带他们下去领板子。此时不是当好好先生的时候,太子既然把王府托付给他,那他就要对得起这份信任。   潜邸的这场纷乱一个时辰后就报到了乾清宫,事无巨细的写在一张纸上。   太子只占了一间小小的偏殿处理公务,一边喝着一碗白粥一边听着魏大智念着条陈。听到顾衡把府里的半数仆妇都打了十板之后,他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魏大智摸着手腕上的翡翠珠串,小心赔笑道:“小顾大人对事不对人,一顿板子下去个个都老实了,只是两位娘娘那里免不了要生些闷气。李娘娘的身子骨弱,三天两回的要请太医进府诊治。范娘娘也常闹心口疼,这回还不定怎么排揎小范大人呢!”   论起上眼药的工夫,魏大智可以说是炉火纯青。   太子慢慢喝光碗里的白粥,为先皇守丧打不得一点马虎眼,这白粥只是普通的白粥,从大灶里熬出来送到乾清宫早就冷透了。大冬天喝在嘴里跟冰块一样,但他却吃的跟山珍海味一般有滋有味。   喝完了粥,太子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慢慢抿着,“你派人去给顾衡送个信儿,就说宫里这一程子乱着,让他帮我好好看着潜邸。另外李侧妃范庶妃的身子都弱,就在府里好好将息,先不用着急进宫……”   魏大智恭敬应了,又说起另一桩事。有人报敬王回府后关起门大哭一场,然后就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喝酒,任谁敲门都不见。   太子正在端茶的手停顿了一下,“想来是他伤心太过才致行为失矩,派个女官去把敬王妃申斥一顿,就说宗室命妇应为表率,让她进宫陪周太妃庄太妃为大行皇帝哭丧……”   如果真要按规矩行事,皇室的丧事是一件极磨人的差事。三五个月熬下来,再美的美人儿也要生生老上十岁。太子迫于大义拿敬王这个亲兄弟没法儿,这回就干脆拿敬王妃开刀。   魏大智知道这位主子是最喜欢秋后算账的人,不禁为敬王妃悄悄掬了一把同情泪,立刻就派人出宫宣旨去了。   等人全部退去后,本该安歇的太子却丝毫不感到困倦。   先皇的丧仪繁缛复杂,他却以最大的热情细致的安排这一切,连皇帝的守灵都不愿意假以他人之手。没有人知道,当他望着只有寥寥灯光的偌大宫城时,觉得这个冬季是前所未有的温暖。虽然母亲早逝,但这个世道……用了另一种方法做了补偿。   其实在摛藻殿的寝宫里,先皇的那些话经不起仔细推敲,总有或多或少说不通的地方。臂如穆皇后逝去这么多年宫里从未祭奠过,看不出先皇对她的半点情深意重。还说是放在心坎上的人,唬弄鬼呢?   太子淡淡地叹了一口气。   从前的事谁也说不清楚,宫中人事几度变迁,二十年前的老宫人早就不知所终。母亲是否受了冤屈也无从查起,周阁老手里的实据到底是什么?事关一个男人的尊严,这个男人还是尘世间的至尊,就让一切的因果随着这个男人的棺椁永封于地下吧!   ※※※※※※※※※※※※※※※※※※※※   不会马虎结尾,放心吧!感谢在2020-03-13 20:41:07~2020-03-14 21:59: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毛毛虫 5个;碧波琉璃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七四章 小憩      巾帽胡同,大理寺少卿顾府。   老管家钱师傅背着双手站在时间上看着小厮们把灯笼一盏盏熄灭, 灯盏上冒出缕缕青烟。有那机灵的就端了椅子过来, 还有知道老管家喜欢喝街尾的豆腐脑, 连忙花了几个铜板端了一大碗过来,自然多加糖多加炸得香脆的小豌豆。   顾瑛出门的时候正巧看到这一幕,不由笑了起来, 回头吩咐寒露大厨房给钱师傅整两个适口的小菜。   钱师傅乐呵呵地连推不敢,几口把豆腐脑喝了,从袖子里取出一摞包蓝皮的贴子双手递上。   虽然适值国丧, 但京城百姓人家的日子还是要照过。虽然不能大操大办的宴请, 也不能请戏子过堂会唱小曲儿,但请几个亲朋好友聚在一起喝喝茶说说话总是可以的,所以往顾家下的帖子从来就没有断过。   顾瑛拿过来翻看了一遍,吩咐寒露把日子一一记下, 到时候不管人去不去都要备份像样的礼才行。末了忽然又想起一事, 就转头笑道:“小虎今年有二十出头了吧, 我想调他到松江的铺子当个大管事,结果到现在他都没给我回话呢!”   钱师傅眉毛弹跳了一下,“这孩子给我念叨了一回,就是怕人年轻把差事办砸了,到时候辜负东家对我们爷俩的信任!”   顾瑛不以为意的挥挥手, “谁生下来都不是做大事儿的, 什么东西只要有心学, 总能学出名堂来。我才到京城的时候也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懂, 结果当大东家还不是当得好好儿的!”   钱师傅跺了跺脚,满脸的感激涕零,“这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事,这个混小子多半是舍不得京城的繁庶。恐怕得去把他好好捶一顿,这小子才知道上进!”   顾瑛哈哈大笑,又想起是国丧赶紧闭了嘴。因为布庄里还有事儿,说了几句话后带着寒露匆匆离去。   钱师傅在前院又处理了一些杂事,这才急匆匆地回到自己的屋子。打开门,果不其然见儿子正蒙头大睡,地上还散落着一只酒壶。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把桌子上的凉水兜头浇下。   钱晓虎猛的跳了起来,光着脚站在地上哭笑不得,“爹,你一大早发什么疯?”   钱师傅把门重新关好,压低声音道:“咱家夫人是不是准备调你到松江府的铺子当大管事,结果让你拒绝了?”   钱小虎有些不自在地扭过头,捡起地上的衣裳慢慢的穿着。   钱师傅脑袋一阵发晕,恨声道:“把你脑门里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赶紧收一收,大爷和夫人都是咱们钱家的大恩人。当年要不是顾家人收留,你爹我就要冤死狱中。你娘要曝尸荒野,最后连个埋骨头的地方都没有。”   钱小虎烦躁地把酒壶一脚踢开,“爹你这浑说些什么,我只是不想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钱师傅狠狠呸了一口,“你这话拿去骗鬼吧,骗你爹我道行还差得远。大爷如今是大理寺的四品少卿,你拿什么跟他比?更何况……夫人一直拿你当亲弟弟看待,要是知道你有龌龊心思,这个家恐怕你一刻钟都待不住。”   钱小虎的脸忽地变得惨白。   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钱师傅看了他这副模样心肠顿时又软了,“我老早就跟你说过,要么就好好的在这个家里呆着,要么就不要生歪心思。你管不住自个,咱们爷俩只能离这个家远远的,省得日后生出祸事来。”   钱小虎可怜巴巴的望过来,“我也没碍着谁,我只想远远的看着她好……”   钱师傅发狠的抽过去一个耳光,“人家两口子和和美美的,你站在旁边瞧着就是碍事,我是没脸再在这个家里待了。今天我就去跟老太太辞行,说我要回老家待着。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当爹的,就老老实实的跟我走!”   钱小虎砰地一声跪在地上,垂头丧气地答应了。   钱师傅也忍不住心酸,“你姐姐那边也不省心,如今竟然要折腾进皇宫当娘娘。我不知道这是福是祸,只知道这样下去不能长久。我带着你远远的避开,她即便惹了天大的事儿,我也能给老钱家留条独根!”   钱小虎有些踌躇,“我们就这么走了,姐姐那里真的不要紧吗?”   钱师傅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你这个榆木脑袋怎么就转不过来弯儿呢,你留在这里才是惹事的根源。以你姐姐那些喜欢攀高枝的心眼儿,要是她跟大爷杠上了,你是帮你姐姐还是帮顾家?”   钱小虎不敢吭声了。   钱师傅说到做到,第二天一早就收拾东西向顾衡请辞。这个决定下得如此突然,把正在吃早饭的张老太太都吓了一大跳,迭声追问为什么突然决定要走?   钱师傅不想相处多年的顾家人起疑,左右张望了一眼故作为难。   “眼看小虎的岁数渐渐也大了,到现在为止媳妇儿还留个影。京里的小姑娘眼界高,看不起我们小地方来的人。我有个故交好友家里有个岁数差不多的小女儿,品貌都说得过去。信里说起后想相看小虎,我这才想回去看看。”   张老太太一听,这竟然涉及到钱小虎的婚姻大事,就不好再横加阻拦了。   老太太转头吩咐顾瑛准备好丰厚的程仪,一边乐呵呵的打趣,“难怪看不起我们家的丫头,原来是有个青梅竹马的通家之好在老家等着。回去看看也好,日子要是定下来了千万要给我捎个信儿!”   顾瑛虽然不理解为什么有人会会放着好好的商铺大管事不当,非要回乡下去种田,但人各有志半分勉强不得。就开了箱笼取了二百两银子作程仪,又作主添了几样贵重的锦缎布匹做为贺礼。   钱师傅在顾衡面前辞行的时候倒没什么掩藏,“……我原先还指望着一家人能够团团圆圆,如今看来是我一厢情愿了。月梅那丫头心气太高,和我们……已经越走越远了。我这个当爹的帮不到她什么忙,只有回老家老实呆着不给她添乱。”   顾衡悠然叹了口气,“你们回去也好,你家大姑娘的志向高远,普通的宅院是关不住她的。我一路看着,如今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后凤位才是她追求的目标……”   钱师傅一时怔住了,下意识的抓着自己的衣襟儿,呆了片刻才摇头苦笑,“我半辈子不肯服输,结果弄得家破人亡。没想到这丫头比我想的还要长远。只是等她撞到头破血流的时候,不知还能不能保命?”   这世上人各有志,哪怕是生身父母也无权干涉。顾衡隐约知道钱家父子走得如此匆忙的真正缘由,但又何必当面揭破呢!   三月开春儿的时候,太子率满朝的文武百官奉大行皇帝入陵宫。累得不行的顾衡把差事交接完,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洗头洗澡蒙头大睡。第二天下午起来的时候,对着媳妇儿叹息,说这种事一辈子遇一回就够了。   顾瑛舀了一碗浓浓的莲米糁汤,又挟了几样爽脆的小菜递过去。   顾衡一口气吃的干干净净,舒展着身子倒在媳妇儿身边,这才觉得活了过来。这段时日他像一个车轱辘一般,在潜邸和衙门两头转,时不时还要接一些太子随口吩咐的差事,简直就要到油尽灯枯的田地了。   夫妻二人靠在一起说闲话,就是难得的一段安闲时光。   顾瑛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遇到的事,“适逢国丧,布庄里的那些绫罗绸缎都卖不动了。董掌柜和我商量后另运了细白布进京,没想到倒是卖疯了,这一年总算用不着吃老本……”   顾衡懒懒抵在媳妇儿的身侧,微微笑起来,“做生意有赚有赔是常事,等我这段时间忙完了,就带着你和孩子们到处走走,好好的一个春天竟连山上的桃花李花都没看一眼!”   顾瑛噗嗤笑了一声,“如今你兼了两份儿差事,哪有时间带我们出去。再说如今还算是国丧,若是被那些言官看到了,多半又要参你玩物丧志!”   顾衡一边叹气一边点头,“咱们这位太子雄才大略,准备当一位流传千古的名君,听说每天晚上批阅奏折的烛火要到子时过后才会熄灭。他又是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人,骨子里又极为苛刻薄凉,底下的朝臣少不得要受些罪了。”   顾瑛凝神细听,不懂的地方就多问一两句。她如今在外行走,除了布庄里的人外,结交的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命妇。那些人说话做事表面上是一层意思,内里又是另有涵义,一个不小心就会栽跟头。   顾衡杂七杂八的说了一些事,突然没来由的笑了出来。   “钱师傅走的时候还老为他家大姑娘担心,说钱月梅为了往上走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骇人的事。今天在宫里的时候有人提起太子登基后立后的事儿,太子将那人狠狠申斥了一顿,说家事和国事岂能混为一谈!”   于是顾瑛心里就明白,一直在潜邸里住着,巴巴指望着当皇后的李侧妃和范庶妃的想头恐怕要落空了……”   ※※※※※※※※※※※※※※※※※※※※   钱师傅是急流勇退,防范于未然……感谢在2020-03-14 21:59:55~2020-03-15 21:09: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碧波琉璃、奥斯卡妈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大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七五章 做媒      五月二十八, 悲伤难抑的太子在朝臣们的一再苦求下,终于举行了登基大典。新皇不是铺张浪费的人, 大典过后亲自裁减宫中的诸多用度。例如放了千余名到了岁数的宫人回乡, 撤了二十四个内廷衙门,合并为一个内务总司处理庶务。   这些大刀阔斧的举措虽然触及了一些人的利益, 但也为新皇赢得了一个廉政公明的名声。新皇一鼓作气, 又为宫中一众老太妃上了尊号,然后下了一道意味深长的圣旨——追封已故王妃俞氏为皇后。   这下不但李侧妃范庶妃大感失望,就连家中有妙龄女儿的朝臣们也感到失望。就有人在私下里传, 说皇帝不忍年幼失母的世子受别人欺辱,干脆就立已故俞氏为后, 绝了有心人的念想。   一时间, 宫里宫外的“有心人”五味杂陈。   新皇却半点不为所动, 第一时间把诩哥接到身边亲自教养。于是明眼人就知道,新一任太子板上钉钉就是这个刚刚才十岁的小屁孩了。   夏天要过完的时候,留在潜邸的一众女眷终于等来盼望许久的消息。李侧妃被封为贤妃, 范庶妃被封为淑妃。除了换了一个更大更豪华些的院子,看起来和往日也没什么不同。但这里头冷暖自知, 每个人求仁得仁罢了。   过年准备喝腊八粥的时候, 已经升任刑部二品侍郎的顾衡被皇帝委派了一件极烫手的差事,回到家就开始长吁短叹。   刚给小儿子换好衣裳的顾瑛听清楚事由后也不禁目瞪口呆,当场呆住。   “让你给大公主保媒, 这是从何说起?宫里有那么多闲的没事儿做的太妃, 宫外有宗人令, 怎么也轮不到你插手大公主的婚事吧?”   顾衡一脸的丧气,“皇上说大公主在显应寺清修许久,对于男女之事早就看淡。若不是牵挂着宫里还有个幼弟,说不定就要剪了头发做姑子去。皇上就让我尽快找一个年纪相当的年轻人出来,看能不能让大公主改变主意……”   大公主就是俞王妃生的长女,是诩哥一母同胞的姐姐。那一年因为俞王妃惨死,大公主立誓到显应寺清修三年。不知道是佛理太过精妙,还是皇家人本就轴得很,大公主去了之后就甚少回京城。   顾瑛也觉得难办,“大公主从前性子倒是绵软,可越是这样的人打定主意后越是难以改变。”   顾衡连连摇头,“我曾在宫里和她见过一面,人变了不少。别说绵软,身上的人气儿都少了许多。皇上多半也是看出了这点,话里话外着急的不行。说再让她清修下去,本朝就要多一个出家的皇室公主了。”   在顾瑛的印象当中,大公主还是一个刚刚长成形容羞怯的小姑娘。想了一下出主意道:“要不以我的名义请大公主过来做客,你再请几个青年才俊过府谈诗作画,说不定能看中一个……”   顾衡也有些挠头,“今年六部是进了一些能干的年青人,可是婚姻大事再慎重都不为过。难道我要直接了当的跟他们说,大公主要相看你们,所以你们一个个的都要好生表现!”   顾瑛已经可以想见那份儿混乱,一时间也愁的不行,“从前我在端王府见过两回大公主,那孩子说话做事向来有点一板一眼,如今只怕更是变本加厉。要是知道咱们插手她的婚事,恐怕当场给咱们没脸……”   顾衡一时失笑,“那倒不至于,皇室的人大面上的规矩是不会错的。不过皇上极为看重俞皇后留下的两个孩子,这倒是许多人都看明白的。所以不光是咱们,朝里不知有多少人指望着攀上大公主,让全家上下飞黄腾达呢!”   顾瑛心有戚戚,这个孩子的婚事怎么如此费劲呢?   大公主刚及笄的时候,就被先皇差点送去北元和亲。若不是俞王妃拼死阻拦,她多半已经奔赴北元啃牛干喝沙子了。三年母孝守完不久又适逢国丧,眼看大好青春就要给耽搁没了。   对于这一点顾衡倒是不担心。   “皇上说了,大公主可以像寻常百姓一样只守一年的国丧,纳采、问名、过六礼也要差不多一年。如果现在把婚事定下来,除服的时候正好举行大婚。”   所以现在差的只是一个现现成成的新郎官,一是要大公主看得重人家,二是要那人的人品出众,样样拿得出手,还要不贪图皇家富贵。   顾衡寻摸了半天不得其法,摊在椅子上气道:“我现在恨不得把全京城的年轻官吏排成一排,让大公主一个个的亲自挑选。挑中那人就是那人的造化,挑不中也是大公主的眼界太高,跟我没半毛钱的干系,反正这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也不是我亲生的。”   大正女子一般在十五六岁的时候就会定下婆家,象大公主这样年满二十还孑然一身的已经算是相当罕见。   还没等顾氏夫妻想出什么辙来,大公主第二天一大早就悄悄到了顾家,当着顾瑛的面儿明明白白地说不想嫁人。   大公主比俞王妃刚去的时候长高了许多,脸上没有妆容,人也清瘦许多。穿着一件清灰色的素面长袍,头发用一只长簪挽起,眉眼间有一种看透世事的寂然。   她端着一杯茶笑得婉约,“都是我阿爹多事让顾大人为难了,我不是不想嫁人,是觉得这世上没有男子懂我知我,索性早早就绝了这个念头……”   因为诩哥在顾家住了许久,因此顾瑛看着诩哥的姐姐也感到亲切,挽着她的手笑道:“我十五六岁的时候也不知以后要嫁给谁,觉得要给不知面目的男人煮饭生孩子,就觉得在家里当一辈子老姑娘也不错。可是长大后终于遇到那个心底里的人,觉得和他厮守一辈子也不错。”   大公主没有推开对方温暖的手,慢慢摇了摇头,“我不是害怕,是真觉得这世上没有男人会懂我。我在显应寺里清修,功课之余就帮着寺主照料无家可归的妇孺。时日久了,才发觉我和大多数女子不一样。她们只求丈夫老实孩子听话,就能高高兴兴的过一辈子,我却不行……”   顾瑛这才隐约明白大公主心里有心结,只是这心结到底因何而起还不可知。这种状况下,不说是全京城的男子,就是全中土的男子站在她面前也是无用。偏偏大公主又聪慧无比,那些奔荣华富贵来的男人根本就入不了她的眼。   如果不能得到最好的,就干脆什么也不要!   顾瑛叹了口气,知道再怎么劝都是无用的。伸手摸了摸大公主的衣襟,不但颜色肃静,上面连一丝花纹全无,“你娘……要是知道你如此畏难,在地底下恐怕不会心安的。”   大公主垂下头,“就是因为我娘,我才要活得更自在。其实我很羡慕顾夫人,你嫁给了喜欢的人,心甘情愿的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还可以干自己喜欢的事儿。你大概不知道,京里很多年轻女孩都把你当成楷模!”   大公主笑的眉眼弯弯,脸上的清冷气终于消散许多,“可是这世上顾大人只有一个,最让我欣赏的就是他眼里同样也容不下别人,你俩要永远永远好下去。不像我阿爹见一个爱一个,徒惹我娘伤心不已!”   宫里的皇上要是知道他的亲生女儿这样吐槽编排,会不会气得跳脚?   也许是顾瑛的态度太过和气,大公主终于找回昔日的熟悉。一边抓着矮几上的果脯小口嚼着,一边扬眉不屑道:“既然没有另一个人可以一心一意地待我,让我心甘情愿的付出,所以我宁愿在显应寺里待一辈子,起码可以照顾那些失怙的妇人!”   待顾衡晚上回来的时候,顾瑛说起白日大公主的到访,“那孩子也不是不想嫁人,只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对眼的。偏偏皇上又催的急,她感觉自己受嫌弃了才想出家的!”   顾衡却没了前两日的烦躁,气定神闲地道:“那是皇室的公主,要是真的硬着脾气当了出家人,丢的是皇上的脸。皇上是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所以大公主必须尽快嫁人。再者……要是北元狼子野心再次觑空前来求亲,皇上作为一国之君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顾瑛重重地叹了口气,“我早就知道皇家的女子不好当,这个大公主还不如寻常人家的女儿来的肆意!”   顾衡突然笑了一下,笑容里有说不出的狡猾,“我手头倒是有个极好的人选,除了年纪稍大一点,人品心性俱是上上之选。就是那个人天生一股筋,需要……你过去好生开导一番才会开窍。”   顾瑛觉得这人笑得跟狐狸一般,不由退得远远的,“你又准备……算计谁?”   这话顾衡就不乐意听了,跳起来叫嚷道:“合着在我媳妇心目当中,我就是这样卑劣的人吗?皇上是信重我,才把给大公主做媒的重任交予我。再说能得大公主看重,是那小子祖坟冒青烟!”   顾瑛越听越不靠谱,满脸狐疑,“还需要我去开导,那说明是我认识的人。能够匹配大公主的,起码要有正经功名。我认识的人,至今未婚,朝廷官员,哥哥你说的是……李家五哥!”   她实在是太惊讶了,最后一句的声调高高扬起,隔得老远都听得见。   可见媳妇儿太聪明了也不是好事,顾衡悻悻然地一撇头,“就是李家的那个小子,这么多年他一直对你念念不忘。我想他要是老老实实的成亲了,我就用不着一天到晚的提防着他。你也用不着瞎担心,李厚朴像个榆木疙瘩一般,大公主还不见得看得起他呢!”   顾瑛听得简直是眉目直竖,“这两人不但差着岁数,还差着辈分。李五哥和咱们是一辈,大公主和诩哥、囡囡是一辈,你把这两个人凑在一起不是乱弹琴吗?”   顾衡难得使小性子据理力争,“又不是血亲,八杆子打不着的辈分。李厚朴为人方正,大公主又认死理,这两个人正好合在一个锅里舀饭吃。”   这话说的极其铿锵有力,顾瑛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   ※※※※※※※※※※※※※※※※※※※※   继续喝药……喝药……喝药……,觉得水里都有苦味。妹纸们一定要少玩手机,不要赖在床上,多出去走走跳跳!感谢在2020-03-15 21:09:30~2020-03-16 22:12: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半个柠檬 10瓶;zongjy 6瓶;42797876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七六章 驸马      因为先皇大行, 皇宫里一年内都不许有器乐奏鸣之声,所以大公主选驸马这件事只在极小的范围内进行, 京畿道和周边州县的年青官史被分批宣召。   但这个消息肯定是瞒不住的。   有些门路灵通的权贵家多的是不肯下苦工读书的子弟, 靠着父兄谋了一个小小的前程,却万不想止步于此。知道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于是尽量把自己打扮的油光水滑气宇轩扬,就盼望着能够得大公主的青眼雀屏中选,好扬眉吐气光耀门庭。   与此相反的是, 有另外一半寒门出身的官吏生怕这个“馅儿饼”砸中自己。   这些人通过十年寒窗苦读才得了一官半职,大都想在官场上有所建树。娶了公主虽然门第高了些, 但从此与正经仕途多半绝了缘。驸马都尉只是从五品的虚衔, 自然难以让身居具大才的人信服。   皇帝难得对女儿的婚事如此上心, 将这些年轻官吏五人一组挨个接见。毕竟都是些朝气蓬勃的年青小伙子, 不管脑子里装的是才学还是豆腐脑,起码每个人看起来都是英姿飒飒的好儿郎。   这其中数光禄寺典簿杜升最为惹人注目,因为这人不但长相英俊才学也相当拿得出手。更因为这人是中书省参政知事杜怀义的长孙,他嫡亲的姑姑就是敬王妃杜氏。   皇帝登基后并没有苛责其余几个兄弟, 最起码在明面上好吃好喝的侍候着。但人就是这样,权势更迭总要经过一场血雨腥风才正常。像这样和风细雨的,敬王和他底下的拥趸们总觉得头上有一把利刃, 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掉下来。   当年杜家把女儿嫁进敬王府后,着实风光得意了许久。   但先皇大行之前当着文武百官爆了个大冷门儿, 突然间立了端王为承继者。杜家作为敬王一派的铁杆支持者知道站错了队伍, 懊悔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非常急切的想寻找新的契机借以摆脱被逐渐边缘化的尴尬境地。   所以对于大公主附马这一闪耀着无数金光,且可以重新表明自己立场的好事,杜家包括杜升这个嫡房长孙在内……是势在必得。   尽管暗潮汹涌,但骑马射箭、策论文章夹杂的甄选依旧波澜不惊的进行。杜家的长孙果然不负众望拔得头筹,在一众青年当中算是难得的佼佼者。   谁知道大公主隔着屏风看了三天一个都没看中,说那些人油头粉面不学无术,还闹着要回显应寺继续清修。皇帝大怒,又不好朝自己的亲生女儿发火。转身就把这件事怪罪到了刑部侍郎顾衡的妻子身上,说她不该教唆大公主特立独行绝于众人……   大公主回京后,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巾帽胡同,最常来往的就是顾夫人。女儿家的悄悄话不好给外人说,但顾瑛应该算是大公主愿意亲近的一位女性长辈。   这真是无妄之灾,叫人不知从何说起。   顾衡虽然是刑部三品侍郎,但他每隔三天要进宫给二皇子苏诩教授课业。二皇子苏诩是俞皇后所出,如今被皇帝带在身边亲自教养,虽然未正式册封却是板上钉钉未来的储君。   顾衡虽未列三公三孤,在众人的心目当中却是迟迟早早的事。这么一个红得发紫的人物,如今被皇帝当众斥责,甚至还牵连到府里内眷的身上,怎么不叫群臣暗自寻味一二?   没过多久于是就有风声私下传出来,说皇帝极其不喜欢这个小时候唯唯诺诺,长大后性子又孤僻冷傲的长女。这回大费周章为她甄选驸马,是因为已故的俞皇后托了梦……   世人对于神鬼传说本就畏惧,初登大宝的皇帝为了人心安稳,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大公主毕竟是二皇子的亲姐姐,皇帝在面儿上实在不好薄待了这个不怎么通人情世故,又独自在显应寺里呆了三年有余的长女。   这个不知从何而起的传言到最后传的越发有鼻子有眼,甚至有人说皇帝已经在慎重考虑是不是要将大公主的诰封取消,或者找个不大不小的理由先贬为庶人,这样一来一个普通女儿家的婚事就不会这样引人注目了。   岁数偌大,容貌一般,不通人情世故,性情清高乖戾,最要紧的是还很有可能失去公主的尊号……   这样一重比一重越发见真的传言,让大公主身上的耀眼光环顿时褪去许多。家有好儿郎的世家大族都在暗自考虑,这时候娶一个明显不得皇帝欢心的公主进门,是不是一件亏本的生意,别便宜没占着反倒搭进去一个前途正好的自家子侄?   半个月后,皇帝下旨再将几个表现得出类拔萃的青年重新宣召进宫时,就有两个人托词未至。   其中一个病了,半夜三更高烧说胡话,到现在都起不了身下不了床。另一个就是杜参政家的杜升,据说是前两天出门的时候不小心从马上摔了下来,右边腿骨当时就不能动弹,看诊的大夫说至少需要将养大半年……   其余几个进宫的青年不知为什么也表现得差强人意,与头一次的水平简直相隔万里。于是大公主在宫中的处境就越发变得有些微妙起来,连宫人们看过来的目光都夹杂着几分可怜。皇帝的怒火也一日比一日高涨,似乎也越发不待见顾衡。   还没等顾衡叫冤,兵部七品主事李厚朴主动上表。也没怎么绕弯子,奏折里寥寥数语只是言辞恳切地求娶大公主。   皇帝陡然来了兴致把人招进宫里,李厚朴说曾经看过大公主抄写的经文,字里行间端正雅洁。所谓字如其人,从中就可以看出大公主必定是一个心性宽厚不重富贵权柄的人。   李厚朴的话不多,却字字句句朴实无华能打动人心。最后还说他愿意大公主在婚前交还尊号成为庶人,也许普通平民身份能让一个失去母亲护佑的姑娘更自在些……   皇帝哈哈大笑,笑声传出摛藻殿时惊掉了好多人的下巴。   大大出了一回风头的李厚朴不知道的是,等他离开摛藻殿时,皇帝对着躲在一旁的顾衡赞许有加。   说你保的这桩媒果然不错,这个李厚朴跟他的名字一般又厚道又朴实,开始时在一众甄选青年当中毫不起眼,结果一听说大公主日后有可能不是大公主了,竟然主动跳出来要求娶。   皇家缺的不是聪明人,缺的是能把皇家滔天富贵浑不放在眼里的人……   顾瑛最早以为大公主选驸马这件事怎么都不会和自家有牵扯,以为顾衡的保媒也不过是随口一说,所以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毕竟大公主和李厚朴认真算起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   大公主虽然也是一个可怜的孩子,但毕竟出身太过高贵。李五哥又不是攀龙附凤的性子,稍稍用脑子想想就绝不会主动去招惹贵人,所以自家丈夫想去保媒完全是剃头担子一头热!   但最后七拐八拐的,李五哥竟然主动上表求娶大公主,而皇帝也似乎很满意这个新女婿。   顾瑛暗骂了几句丈夫心机太深,心急火燎地找到李厚朴暂时居住的地方,连寒暄都顾不得说几句,开门见山地道:“五哥,你可千万要想好了,那可是一国的公主当不得儿戏……”   李家租赁的小院不大,但收拾的干净整洁,繁盛的花树上有雀跃的鸟在鸣叫。站在树下的青年一袭青衫一脸沉静,“我想好了,她虽贵为公主也是可怜的女子。年纪轻轻就因为种种变故把自己关在显应寺里清修。我若是不搭把手,她也许一辈子就要耽搁在里头了……”   顾瑛头一次觉得脑子不够转,“那些是外面的传言不能尽信,再说大公主毕竟是皇上的亲生女儿,怎么可能让她在寺里关一辈子?”   李厚朴深深望过来一眼,缓缓摇头道:“瑛姑,皇家无夫妻无父子无兄弟无亲情。那些传言即便只信一半,也让人感觉寒凉。皇上即便不把大公主关一辈子,但如果强迫她出来嫁一个胡作非为的人,跟逼她去死有什么区别?”   李厚朴长长透了口气,“我日后反正是有成亲的,能用婚事救一个女子出苦海也是上辈子的缘分。这桩婚事我真是自愿的,能放下富贵安逸到寺里为母祈福苦修三年的女子,也值得我敬重。”   青年顿了顿,脸上有融融笑意,“再则……我已经谋了甘肃省的外放,也许三年五载都不会与你们见面了。”   顾瑛心里难过的不行,隐隐约约觉得李厚朴做下这个决定多少与自己有关。但此时此刻木已成舟,有些话就不好再问出口了。   李厚朴却是一如既往的温和,“莫担心我,大公主没了尊号嫁进来,对于我对于她来说反倒是一件好事。我可以带着她一起去甘肃,也许多走走多看看她的心境就会放得开阔些。”   他歪了歪头,“我听说大公主性情孤僻乖吝,也许只是没有遇到可以坐在一处说话的人。只要我一心一意的对她好,这桩婚事总会美满的!”   顾瑛眼眶一酸,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想不出反驳的话。   现下事情已经传开,再多问一个字就是自己就是不知好歹的矫情了。她只得闷闷地应了句,“其实大公主人很善良本分,不象外边传的那般不堪,话不是很多倒是真的……”   李厚朴亲自把人送上马车,望着渐渐远去的人影淡淡的想,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琴瑟合鸣举案齐眉,两姓婚姻当中有一个人感到幸福就行了。还有瑛姑,以后我再不能为你做些什么了……   ※※※※※※※※※※※※※※※※※※※※   这世上总有些遗憾不能圆满……   留言有很多妹纸做媒的经历,真是令人羡慕的一段阅历。我就不行了,人一多就极度紧张,最喜欢的就是在一个安静的角落呆着。还有谢谢妹纸们的关心,去年做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手术,今年在原地方又有一点不对劲,医生说先吃药……吃药……,我发完文就要去吃一大把。   文章会继续往下写,妹纸们文荒的时候过来点个卯就行了。超爱码字,感觉把一个人写活了超有成就感!   妹子们尽管催更,反正保证每天……一更,哈哈哈。感谢在2020-03-16 22:12:24~2020-03-17 20:01: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一的新名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丫丫和鱼子 30瓶;42797876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七七章 公主      第二个月大公主与李厚朴的婚事就正式定下来了, 纳采、问名、纳吉等六礼规规矩矩的进行。因男方来年开春要外放到甘肃任职, 简单而不失礼节的六礼在短短三个月内就完成了。   等大公主为先皇守完一年孝除服时,正好换上大红嫁衣坐上花轿。   京城的人五味杂陈地等着看热闹,但直到人吹吹打打十里红妆被送进了规置一新扩建了好几倍的李家小院时, 皇帝也没有收回大公主的尊号。   不但如此, 皇帝还下旨让内府在效外另行选址, 又派人南下采买家俱树木湖石,说是要为这个长女修建公主府。声势虽然不是很浩大, 但让好些后知后觉的勋贵人家悔断了肠子。   其中最后悔的就是中书省杜参政的夫人。   杜夫人拉着来探望自己的女儿叫苦不迭,“你爹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说我目光短浅听见春风就是秋雨, 坏了升儿的大好姻缘。要是大公主嫁到咱们家, 多少给你可以给你添些助力减轻负担, 你和敬王的处境也不会老这么尴尬下去。全怪我糊涂多事……”   敬王妃杜氏也是满嘴苦涩, 可是这都是自己的娘家人, 不能打不能骂还要好好框着。   她勉强笑了一下,“原本不是说的好好的,让升儿在宫里好好表现, 怎么就突然摔断了腿?我在城外住着消息不灵通, 等听到这些事的时候, 大公主已然定下了亲事……”   如今新皇登基, 身份地位变得尤其尴尬的敬王就主动要求到郊外别庄居住。这种情形和十多年前的端王一模一样, 让许多老臣看了不胜唏嘘。夫唱妇随, 敬王妃自然要跟着丈夫, 因此很久才能回一趟娘家。   说起这件事杜夫人怄得慌,哐的一声就给了自己一巴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开始哭诉。   “外面传的有鼻子有眼,说皇帝根本就不喜欢大公主这个长女。我们杜家本来就嫁错了女儿,要是再娶错了长孙媳妇儿,那就永世不得翻身。那时我哪里还敢冒这个风险,就叫升儿故意摔断了腿,心想先把这件事拖过去……”   杜王妃又骇又气,“娘,在甄选的当口忽然摔断了腿,你莫非以为宫里的人都是傻的?”   杜夫人呐呐不能成言,脸上又羞又愧,“好多人都说大公主冷冰冰的不通人情,且不懂世故,半点不好相处,那时候我以为与其请这么个菩萨进来,还不如以后为升儿娶一个低门小户的女子,最起码可以讲规矩听招呼。”   杜夫人又悔又恨,“那时候我猪油蒙了心,总觉得大公主又不得皇上欢心,娶这么个人进门非但不用还添堵,那升儿的大好前途岂不是耽误了?我活了这么大岁数,宫里那些不得宠的公主皇子过得比普通人还不如!”   杜王妃心头沮丧,这世上人人都在打算盘,可谁真正算计得过老天爷?   她深吸了一口气,“大公主再不得皇上欢心,那也是皇上的亲生女儿,是俞皇后的嫡长女。杜家此举无疑是在打皇家的脸,无疑是在皇上心中种了刺,升儿日后的前途就不要再指想了。”   杜夫人惶惶抬起头,终于捂着帕子大哭了起来。   …………   揭开盖头时,李厚朴并不指望会见到一个如花似玉的美貌天仙。但大公主出人意料的带了一股皇室中人少有的书卷气,衬着合宜的妆容,在辉煌炫目的灯光下冷艳照人。   看到有些略微有些呆愕住的李厚朴,大公主微微抿唇。从身后的枕匣里取出厚厚的一叠纸推过来轻道:“听说驸马是看过我抄的佛经,进而才开始欣赏我的人品。我听了之后觉得很欣慰,所以专门为你抄了一本《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李厚朴之所以主动央求这段婚事,自然是夹杂有别的目的。当时在摛藻殿对着皇帝,说喜欢大公主抄写的经书也不过是托词。没想到这女子如此慧黠,竟然在新婚夜把这一段儿提溜了出来。   大公主垂下眉睫,“我知道你娶我多半还有别的原因,不过只要不是冲着我这个公主的尊贵身份来的,你就是老天爷予我的良人。我让你认认我的字也没别的意思,万一父皇陡然来了兴致,总不至于治你一个欺君之罪。”   年轻女子紧拧着眉头认真严肃,仿佛在交代一件极要紧的事,神情却露着一股执拗的天真。   李厚朴在不知不觉间松了口气,伸出手指在那点厚厚的佛经上摩娑了一下,“你的字我真的认得,说出的话并不是诳骗皇上。你忘了每年的观音诞,显应寺的门口会放万本佛经让信众瞻观。”   青年温文儒雅,语气里透着十足的耐心,“其中的《心经》写的不紧不慢不疾不徐庄重大气,每回我都会求两本回来供在案上。后来我无意间得知这佛经是你亲手所书,时常在想能写出这种字来的人会是什么模样?”   大公主就慢慢胀红了脸,那般清冷的人因为脸上这一抹红色忽然就像变了一个人,总算有了一点新嫁娘的娇羞。   她抠着嫁衣上的一点金丝,期期艾艾地道:“其实从前我也听说过你,为了给父亲侍疾连殿试都来不及参加,顾大人在我面前提及你时多有推崇。他是我弟弟的老师,别人的话可以不听,他的话我却是要听的。”   李厚朴手指顿了一下,“不过是为人子的本分罢了,哪里有那么多溢美之词。我和顾家的长辈有些渊源,在京里的时候受顾大人顾夫人照顾良多。”   大公主眼中闪过了然,“你就是不愿意顾大人夫妇受我父皇迁怒,才上表求娶我的吗?其实大可不必如此,父皇信重顾大人,根本不会因为这些小事胡乱责骂于人的……”   李厚朴脸上浮起笑意。   这桩婚事最开始的时候也许不是那么受人期待,夹杂了同情、不甘、茫然,还有对命运的无能为力。可是随着时日的推移,这桩婚事看起来也没那么糟。   大公主把最艰难的话说出口后,就觉得没什么不能对人诉说了,“我刚及笄的时候,先皇曾想把我送到北元和亲。结果我阿娘死了,我守了三年重孝。人人都夸我孝心好,其实若非有重孝在身我早就去北元寒漠上了。”   大公主极其认真的看过来,“本来我一辈子只想在显应寺里呆着,好赎我身上的罪孽。可是顾夫人劝我说,我阿娘肯定想我感受一下尘世间的幸福,譬如相夫教子,譬如油盐酱醋。所以我要是一定要嫁人的话,一定会选一个顾大人顾夫人也说好的人。”   李厚朴笑了一下,心想这世上的缘分真是奇妙。当初自己从乡下到京城赴考时,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姻缘会落在遥远的北方。   他牵起女子纤细的手掌,“既然如此,我们就在一起好好过日子吧。我父母都是极老实的乡下人。京城太大他们住不惯,婚宴过后正要赶回老家,你用不着担心与他们相处不好。”   李厚朴知道这位大公主性情清冷,多半不习惯与生人长期接触。   大公主却略带羞涩地摇摇头,“让公公和婆婆在京城住下吧,我虽然不知道怎么当一个好儿媳,但很多事情我都愿意去学,只要……你不嫌弃我做的不好。”   李厚朴眼角仿佛有水汽一闪而过,他慢慢抓住身边女子的手。窗边高几上的□□凤烛窜起高高的火苗,蜿蜒留下华美的烛痕。   大公主嫁进李家后,并没有像外人想象的那样端着架子清高无比。新婚三天后就换下锦衣洗手做羹汤,和寻常百姓家的小媳妇儿一样老老实实的服侍夫君和公婆。偶尔奉旨赴宫宴时,一对璧人一前一后的走在一处,眉眼当中的淡淡喜悦叫人看了心生欢喜。   对此最有发言权的顾衡在家里得意非凡,“这一个秤砣一杆秤,天底下的男男女女老天爷早就配好了的。李厚朴方正,大公主清冷,这两个人正好配在一处,省得别人受不了他俩的规矩……”   桌上摆着一筐刚刚摘下来的樱桃,颗颗红润得叫人爱不释手——这是大公主刚刚派人送过来的。   顾瑛比吃了仙丹还高兴。   “原先我还担心这丫头不通人情世故,这才成亲半个月就知道往各家送一点新鲜水果,看起来也不是一味孤傲不驯的人。我刚问了几句,送樱桃的婆子说李五哥对大公主好的很,两个人有什么事儿都是有商有量的。”   只要再没人一心一意的惦记着自己的媳妇,这就是个太平世道。顾衡惬意的靠在椅子上,“大公主已经上了表,下个月就跟着李厚朴到甘肃去。皇上也答应了,说为人妇是要为夫为尊,千万不能摆公主的架子。”   顾瑛是真心为李厚朴感到高兴,笑的眉眼弯弯,“五哥性情敦厚,两口子在一起久了,大公主自然会察觉五哥的好。听说甘肃的风沙大,我铺子里正好进了一批上等皮毛,等会儿我赶好的挑两箱送过去。”   顾衡看了看桌上用小竹篓装着的樱桃,又算了算两箱上等的皮毛价值几何,心想李家的这筐樱桃也忒贵了吧!   他又抬头看了看兴冲冲的媳妇儿,想了想只得把嗓子眼的话又吞了下去。看着在李厚朴傻人有傻福的份儿上,几箱子皮毛送就送吧。反正因为这回的保媒,皇帝也赏赐了不少好东西下来。   ※※※※※※※※※※※※※※※※※※※※   好人有好报!感谢在2020-03-17 20:01:22~2020-03-18 20:39: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Jojo8129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七八章 愚弄      杜王妃回到如今居住的宅子时, 天已经麻麻黑了。内院的管事嬷嬷殷勤的引路,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府里的杂事。   例如水池里的淤泥应该赶紧派人掏一掏了, 不然梅季到来的时候下一场大雨池子里的水就有可能漫出来。还有马上就要换季, 屋里的帷幔地毡门帘儿桌垫儿椅垫儿都要重新换一遍……   管事嬷嬷说的兀自热闹,杜王妃却散了心思。   如今她也只能忙这些小得不能再小的杂事了, 往年的这个时候府里会有无数的请帖,张家李家王家孙家。她每天愁的是去赴宴的时候该穿什么样的衣服,搭配什么样的首饰, 遇上那些有品阶的夫人该说什么话应酬,还得从那些人的嘴里掏出有用的东西?   端王得了大宝,敬王只得灰溜溜地避到郊外。   这样安静得如同一潭死水的日子,当初的端王妃俞氏在西郊整整过了十年。杜王妃忽然有些不寒而栗,这样枯燥难挨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更让她心痵的是,这也许……仅仅只是个开始!   宅子里的用度有限,入夜后各个回廊上没有点灯。管事嬷嬷尽力将羊角灯高高举起,但那团光亮也只照应了巴掌大的一块。杜王妃提着裙子淡淡问道:“王爷还在西暖阁里喝酒吗?”   管事嬷嬷的头压的低低的, 好像生怕让不相干的人窥探,“王爷今早起来后练了会儿字,忽然不知为什么把所有人都赶了出来,然后就抱着酒壶坐在地上哭了一会儿。奴婢出来的时候,依稀听见里面没什么动静, 但又不敢进去看……”   上一个赶着献殷勤进去探看的人, 额头上给砸了好大一个窟窿眼儿, 到现在还躺在床上呢。   杜王妃皱了皱眉头, 却加快了脚下的步子。刚刚走近门口还未及开口,就听门框子上猛地砸过来一声杯盏的脆响。门外服侍的两个小厮一边行礼,一边见怪不怪地退在一边。   杜王妃脸上火辣辣的疼,尽量镇静的让仆从们全数退下去。这才深吸了几口气,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慢慢推开门。   出人意料的是敬王浑身上下干干净净,青白着一张脸阴沉着坐在书案后。若是忽略屋子里的酒气,根本看不出有什么不对。他有些不耐烦的望过来,“我记得你回娘家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杜王妃忙陪着小心答道:“我娘不过是些小毛病,陪了她一天已经够了。我心里担心你,怕你没有我在身边陪着又不好生用饭就寝,所以就提前回来了。”   敬王紧紧抿着唇,脸上阴得能刮下一层霜,忽然扑哧冷笑了一声,“你也是个傻的,如今我俩如囚中鸟雀不能肆意动弹。难得有个机会出去走动一下,你还巴巴儿地往回赶。”   杜王妃心头突突跳了两下,艰难的扯了扯嘴角,“哪有你说的这么不堪,我出门时也没见谁敢拦着……”   敬王定定的望过来,那眼里渐渐就有了一种蓬勃恨意,“我那位好二哥从小就惯会装模作样,知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拦着你,那是因为如今的咱们在他眼底下就跟烂泥一般。若是我胆敢就这么冲出去,立马就不知有多少刀子会招呼到我身上!”   杜王妃勉强笑了一下,抖着嘴唇劝道:“这处宅子虽然偏僻,但外头人多嘴杂的还请殿下不要乱说……”   敬王低嗤出声,“你也知道外头人多嘴杂,你也知道我那位好二哥在里头不知安插了多少人,就等着拿我的短处,好把我丢进大牢里往死里整。如今我越想越不对劲儿,那天在宫里宣读遗诏的时候,父皇的神色看着就不怎么对劲,也许是受歹人挟制也说不准……”   这简直大逆不道,杜王妃的舌头僵作一团,抖了半天才勉强劝道:“先皇已经去了一年了,说什么都晚了。殿下先收收心,这日子总会慢慢好转的。”   然而敬王的目光越来越阴冷,杜王妃吱唔了几句后话就说不下去了。   她摒心静气的退在一边,然后就见敬王忽然暴跳起来,抬脚就将桌案上的东西踹在地上。装了美酒的珐琅彩团花酒壶跌倒在大红地毡上,酒水汨汨地往外冒。   杜王妃目瞪口呆地望着满地狼藉,又望着暴怒而去的身影,只觉得浑身如坠冰窟,一时冷的找不着北。   想着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杜王妃亲自在厨房盯着人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结果派人去请敬王过来用饭的时候,那边传话说王爷今天晚上在西暖阁看书,请王妃娘娘自个用。   满桌的佳肴一点一点冷却下来,几个平时口舌乖巧的大丫头也不敢吱声。杜王妃茫然地叹了口气,什么时候自己的日子竟然过得这么憋屈?   从敬王府搬出来的时候,她曾想夫妻之间经过患难才能共白头,雄心勃勃的尽力扶持敬王。哪里想到别庄的日子枯燥无味,敬王整日把自己泡在酒里,一腔的斗志不剩半分。   端王……皇上虽然碍于兄有弟恭的名声,现如今并没有什么动作,可是杜王妃知道这府里上上下下不知有多少只眼睛盯着。就连送进府里的东西只是将将够用,稍微铺张一点,那帐面上就不能看了。   叫人把饭菜撤了下去,坐在妆台前的杜王妃微微眯着眼睛看着铜镜。   镜子里的女人上了淡淡的妆容,即便在暗淡的灯光下依旧白皙圆润,远远望去气度雍容,还有嘴角怎么也抹不去的那份优越和傲然。   出阁之前杜夫人曾到潭柘寺请高僧给她算过命,那位高僧说有此命格的女子日后贵不可言。杜家就是因为这句话把所有的筹码都压到了敬王的身上,却没想到落地的凤凰竟然连鸡都不如。   总要做些什么,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西暖阁内的敬王照旧一杯一杯的喝酒,如今除了喝酒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新皇假惺惺的请他去上朝,说是一起商议国家大事。呸,能有什么国家大事,不过是想自己匍匐在他面前可怜巴巴的俯首称臣罢了。   ——其心当诛!   敬王盯着杯中澄澈的酒水,一仰头喝了个干干净净。他就是饿死,也不会跑到那个小人面前装模作样摇尾乞怜。还有父皇到底是吃了什么迷魂汤药,在最后的日子竟然改了主意,一心抬举那人。也许不是改了主意,父皇心中属意的……有无可能一直就是那个人?   朝阳璀璨的光辉浓浓的笼住西暖阁时,敬王心中如同烈火在燃烧。父皇竟然一直在骗人,骗了外祖父,骗了舅舅,骗了娘亲,周家从上到下被先皇耍的团团转。什么鲜花着锦烈火烹油,都是为了保护性情暴躁像傻子一样刚愎易怒的端王……   敬王胸口闷得出不了气。   可笑外祖父一直以为抓着端王母亲穆皇后的把柄就可以高枕无忧,到死都没有将端王放在眼里。舅舅周尚书兢兢业业了半辈子,就因为私泄考题被罢黜流放。那时候自己还以为父皇是防止外戚做大,在为自己清理为帝前的绊脚石。   还有阿娘,沾沾自喜的以为自己是帝王最爱,老老实实的待在景仁宫里不争不抢,骄矜地当一个被放在手心的女人。却没想到若是亲生儿子不能当皇帝,她就只能在后宫当一个默默无闻的老太妃,直到老死才能出那道宫墙。   虽然不知道二十年前发生之事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可是能让父皇念念不忘空留后位这么多年,那位穆皇后的手段肯定没有看起来这么简单。这场争夺不但自己输了,连阿娘也输了个底儿掉。   被愚弄得彻头彻尾的输家……   敬王轻轻呼了口气,奇怪自己喝了这么多酒怎么还没有醉死过去。朦胧间就看见面前有一道茜红绣藤叶的笼纱长裙迤逦而来,那人笑得和蔼可亲,“殿下,我特地请了太医过来看看你……”   远道而来的太医装作不在意的打量了一下屋子,屋里的家具摆设倒是齐全,不过只是普通的黑漆红木。四面的竹帘子全部放了下来,外面的大好日光全部遮挡得严严实实。地面虽然收拾得干净,却看得到地毡上有好几块污渍。   恭敬诊了一会儿脉之后,太医拱了拱手,“殿下心头郁结太深,又染了一些风寒,又把酒水当饭。长此以往,这身子可不就要病倒。如今只是倦怠疲懒,稍不注意肝气就要上涌伤心伤肺……”   杜王妃听得云里雾里,只知道丈夫如今只是个小症候,时日久了就会发展成大症候。   她悄悄使了个眼色,立时就有机灵的大丫头塞过去一个沉甸甸的荷包。一边往外走一边为难道:“殿下这多半是闷出病来了,他是一刻也闲不下来的性子。如若……上头有人问起,就说殿下想几个人过来陪着说会儿话。”   太医猛地打了一个机灵,捋着颔下的胡须含糊应了几句。   杜王妃站在廊檐下出了一会儿神,云团后面的日光一会儿明一会儿暗,显得院子里偶尔响起的虫鸣都孱弱无比。   ※※※※※※※※※※※※※※※※※※※※   明天再来改,先放上…… 第二七九章 输家      烂醉的敬王入夜后终于清醒过来, 洗了澡后皱着眉头喝了半碗茯苓粥,又捏着鼻子用了醒酒药, 这才慢慢看过来, “你请了太医上门看我,他有说些什么?”   杜王妃脸上泛起一丝温柔笑意, “殿下身子健壮不过是些小毛病,不过这酒是不能再喝了。他回去后皇上肯定要询问,我请他帮着美言几句。说殿下想编书, 想请几个才学丰富的大儒过来参详一二。”   敬王愣了一下,“以前我倒是有那个志气想把中土的山河地理编撰一遍,奈何那时庶务繁多。如今物是人非,只怕也没人愿意过来。”   杜王妃低头看了一眼,半晌才低声道:“不管怎样这日子总得过下去,爷若是愿意在家里呆着,就请几个人过来陪你说说话。若是可以出去了,我就陪爷到处走走看看……”   敬王转头打量了她几眼后, 怅然地盯着院子里一朵初绽的旱莲,“我那位好二哥就这么不上不下的把我吊着,杀又不杀放也不放,可我常常觉得一觉醒来就要身首异处,心口疼得就好像被火燎着。”   他紧攥着手里的酒杯, 低低压着的眼里有蔓延的血丝, “我不甘心, 这么多年的筹谋一夜之间就付诸东流。父皇到底是为什么舍弃我, 老二怎么就忽然入了他的眼?”   这些话不知压在敬王心里多久了,这时候终于借着酒意咆哮出来。   杜王妃上前一步紧紧拥着他,心里酸楚的不行。   “这世上本来就有许多事是说不通道理的,爷在我眼里跟天神一般,丁点儿小挫折眨眼就过去了。如果连爷这样的天之骄子都抱怨老天爷不公,那世上的平民百姓活着不过比死人多口气罢了。”   敬王让这话骇笑了,靠在椅子上喃喃,“先皇对我的百般宠爱,都比不过他最后给老二的一纸诏书,所以他成了赢家我成了输家。如今我只能自圈在这个巴掌大的地方直到老死,奢望他什么时候能够开恩……”   杜王妃心痛的不行,粉饰太平道:“咱们是主动在这块地方住着的,皇上也没有明文下旨说把你圈禁在这边,爷何必自个儿吓自个儿?”   敬王目光复杂的看过来,“我半辈子都在自欺欺人,难不成到了这岁田地还要自欺欺人吗?先皇处处压制老二,其实是为了打磨他成才。先皇事事顺着我,那是纵容那是捧杀……”   他一想起往日那些快活时光就觉得自己像傻子一样被愚弄。父皇对自己的慈爱,对母亲周贵妃的宠爱,对外祖父周阁老的信重,统统都是自以为是的虚无!   杜王妃拿着手绢帮丈夫把下颌上不慎滴落的药汁擦拭干净,眼神忽然有些闪烁,“我刚才没有经过爷的允许,给建章殿大学士温铨悄悄送了信,请他务必抽空过来看望一回王爷。当年你和他走的颇近,这么久没有见面肯定有不少话想聊一聊……”   屋檐下养了一缸鲤鱼,厅里静的只能听见鱼儿游来游去的声音,鱼鳍扑棱扑棱地像是击在人的心头。   无法言喻的疼痛从心中蔓延挥洒开,敬王转头看着屋檐下的游鱼,半晌才低落无力道:“温铨一门心思只知做学问,算是极为纯善之人。往日他和我走得太近,如今的日子多半不是很好过。送个信儿过去也好,看看这位温大学士还记不记得故人!”   杜王妃终于舒了一口气,有些事只要有个开端就行,现在还远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过了三日二更天过后,别庄后角门上悄悄进来一前一后两个人。也许是怕被别人瞧见,一路过来连灯笼都不敢打。进了内院后,前头领路的人低声道:“您只管顺着石子路往前走,我家王爷在前面等着。”   披着连身斗篷的人微微点头一路疾行,远远看着檐下一道熟悉身影,立刻一头拜下,声音哽咽道:“殿下受苦了,老臣实在是无颜见殿下……”   敬王双手扶起来人,眼眶里也有些婆娑,“都是小王无用,害的大学士也跟着受牵累。听说你动辄得咎,大小朝会上都被无端责骂……”   建章殿大学士温铨苦笑一声,“一朝君子一朝臣,往日里我跟着殿下鞍前马后,早就是端王……皇上的眼中钉肉中刺。没有立刻抄家灭门就已经是天之侥幸,受些责骂也算是应得的。”   温大学士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才四十余岁就已经做到了大学士的高位。如果不是这场意外,日后的内阁首辅也是有可能争一争的,奈何跟错了主子……   敬王不着痕迹地将人打量了一番,见他头发花白下唇低垂,两颊已经有了深刻的纹路,哪里还有半点昔日意气风发温文儒雅的模样,如今也不过是风烛残年的半老闲人罢了。   他心中浮起一股莫名酸意,“都是我太过无用……”   到了这步田地温大学士看开了许多,反过来安慰道:“先皇大行之后,殿下一直避不见人。我们这一起子就跟孤魂野鬼一般,哪儿哪儿都不受人待见。有几个被打发到偏僻地方当了父母官,有两个被寻了错处下了大狱,至今生死不知。”   敬王脸上浮起一丝羞愧。   遗诏还没有颁布的时候,王府上上下下都还抱有一线希望。结果立端王为太子的诏书一出,王府立刻变得树倒猢狲散。那时的他心灰意冷看谁都不顺眼,每日只想躲在阴暗处独自神伤。   好在温大学士知道这位爷善长趋利避害的德性,立刻转移话题道:“如今端王已经登了基,幸好还没有赶尽杀绝。只是三五年后等那位椅子坐稳,我们这些跟随您多年的老臣子多半就没有活路了……”   矮几上上好的云雾茶略带涩味的芳香在屋子里游移,似乎赶走了一两丝初夏雨水带来的寒意。   敬王的眉头皱的死紧,“父皇在世的时候半点儿口风未露,我根本不知道他最后属意的竟然是我那位好二哥。其实……我外祖父给我留了一件东西,只是我让龚先生去取的时候,龚先生连同那件东西统统都不翼而飞。”   温大学士自然知道龚先生是谁,听说还有这茬子事不禁瞪大了眼睛。   敬王被他这幅怪模怪样逗笑了,忽然又想起现如今这幅进退维谷的惨状,这笑又立刻凝结成冰,“到现在为止我都不知道龚先生到底是先皇的人还是端王身边的人。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我外祖父留给我的那件东西必定极为紧要!”   温大学士飞快地捋动着颔下的胡须,慢吞吞地道:“先不说龚先生到底是谁的人,殿下在周阁老身边这么多年,就没有听老大人说过那件要紧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敬王垂了垂眼眸,好半晌才决定吐露一二。   “外祖父大概觉得没有必要,并没有在我面前透露过多。只是曾经跟我提过,说端王也许不是先皇亲生,是穆皇后与身边侍卫私通所得,那件东西就是拷问相关证人的实录!”   仿佛头顶有一道晴空霹雳,温大学士的嘴唇抖动了几下,良久才哑着声音说道:“皇室血脉怎能容宵小之辈混淆?老大人实在是太过大意了,如此重要证据怎么能悄悄隐匿不发?殿下也实在太过托大,怎么能让龚先生一个外人去取?”   敬王脸上青红交错,这时候说什么都晚了。   温大学士在屋子里团团转,脸上兴奋得一片潮红,突然停住了脚步低声道:“如果还能找到龚先生,如果还能拿到龚先生手里的那件要紧之物,殿下……可敢与天一搏?”   天上忽然响起一道惊雷,半边天空都被突如起来的闪电照亮,敬王不由喃喃,“龚先生已经如同泥牛入海杳无音信,怎么有可能再找出来?”   温大学士仔细看了一眼,一字一句极认真道:“雁过留声人过留影,只要认真去寻总会把人找出来的。怕只怕我拼上身家性命把这个人找出来,又把那件要紧的东西拿到手,殿下敢不敢登高一呼?”   敬王满头满脸的汗,让这一声接一声的质问险些逼到了墙角。外头风雨忽地大作,闪电一道接着一道,映得敬王脸上的表情紧张而沉郁。   门户忽然大开,狂风夹杂雨势铺天盖地地袭来。   门口处,一身红衣的杜王妃深深揖了一礼,“爷,还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周阁老临去的时候给你留下这么好的倚仗,你却整日浑浑噩噩生生错过,其实哪一代新老交替不是大片的人头落地。新皇大度的话,爷可以安然幸存,可跟随爷的人只能惊恐度日!”   敬王从未见过这样一脸凛然的杜王妃,手指摩娑着一字官帽椅上的扶手,心头苦涩难当。老二已经顺利登基,天下已经大定,这时候再来翻那些陈年旧账是不是有些晚了?   温大学士长揖为礼,退在一边默然不语。   外边风雨飘摇,杜王妃一步踏了进来,裙裾上似乎也挟带了让人畏惧的气势,“那样的无德之人窃居高位,竟然矫传圣命祸国祸民!我不甘,王爷不甘,在地底下的周老大人不甘,被蒙在鼓里的天下人同样不甘!”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敬王直直站在房中,看着屋角不住跳跃闪动的烛蕊,脑中一片混乱。良久才叹了一口气,“请大学士暗中助我,撒下人手赶紧找到龚先生。找到人后不必禀我,直接让御史台和六部的人大闹,最好闹得人尽皆知,让天底下的人都知道新皇的皇位来的不正……”   ※※※※※※※※※※※※※※※※※※※※   发的有点晚哈…… 第二八零章 背叛      又详细商应了几件事后, 温大学士重新披好斗篷,跟着领路的小厮七绕八绕的出了别庄的院子。他坐在马车上回头张望, 心想这位杜王妃倒是比敬王多了一份血性, 只可惜时不我予……   大雨依旧滴滴嗒嗒地下着,看风势比先前小了许多。杜王妃眯着眼睛看着窗外的景色,“今年的雨水来的倒早,前些天叫来的工匠才修葺到一半,庄子里的屋顶也不知道有没有漏水?”   敬王也一同站在窗前, 伸出手感受冰凉的雨丝,“从前碰到这幅场景的时候, 总要寻摸着写两首应景的好诗出来。现在想想恍如隔世, 父皇也去了有一年了,只是不知我阿娘一个人在宫中住着习不习惯?”   杜王妃转身握住他的手,眼中闪过殷切热意,“如果老天庇偌, 能顺顺当当的把龚先生找出来。即便找不出来, 也能从他嘴里挖出一星半语。到时候里里外外闹起来, 皇上身世存疑必定会生出轩然大波, 到时候就是爷的机会。”   敬王却没有这么乐观。   当年龚先生消失的时候,他立刻就意识到有些事情不在自己的控制当中。他尽可能地将人手派出去寻找, 但龚先生却象凭空消失一般无影无踪。能有这般手笔的,就绝对不会在一年后还留有丝毫的蛛丝马迹。   杜王妃却是满脸的憧憬, 对着敬王轻声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 往日是我想差了, 苟安一隅比死都难受。如今我想明白了,与其这样委委屈屈的看人眼色活着,不如陪爷拿命好好搏一把……”   敬王怔了怔,转过头深深地看着妻子,好像从来不认识一般。连夜的宿醉却不分时宜的涌了上来,酒往上涌头有些发晕,喉咙管儿里好像有些话要冲口而出。   带着雨丝的冷风迎面吹来,杜王妃耳垂上的赤金楼阁钑坠子叮当作响。   她也接了一捧雨水在手里,声音温和地笑道:“我只是个内宅女子,从小到大都没什么长远见识,以为一辈子就是些胭脂水粉家长里短。可是像耗子一样躲在这里,十天半个月都不敢出一回门,生怕惹得上头那位雷霆大怒,这样的日子我宁可……不过!”   敬王慢慢伸手碰了碰她的耳坠子,想说什么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杜王妃似有似无的叹了口气,掩下眼中的失望之色,“爷在先皇和贵妃娘娘的恩宠下长大,性子也一惯风光霁月,不屑去用阴私手段。可这回不一样,如今那位根本不是皇家的子嗣,凭什么能坐拥社稷江山,先皇和朝臣们不过是受了他的瞒骗!”   敬王心头的那团暗悔如同岩石下的赤焰烈浆一般被不住啮噬。   ——要是外祖父早些把这份证据亲手交到自己手里,或者把这东西直接公开于世,虽然于皇家的颜面不好看,但是今日的格局绝不会如这般狼狈。   时也,命也……   杜王妃紧紧攥住的手,似乎想借助最大力量把自己破釜沉舟不顾一切的决心传递过去,“爷不要再瞻前顾后了,那位现如今还没有起杀心,是因为他初登大宝顾及民声还没有腾出手来。日后我们但凡有一点错处,只怕比今日的处境还要不如。”   敬王脸上浮起难堪之色,自古皇家无亲情。端王登得大位得掌大权,恐怕心中第一个就是想拿自己开刀。如今这幅局面,是坐以待毙还是放手一搏?   天一点点变暗,敬王眼中的郁气也渐渐生根发芽,渐渐蓬勃成一棵参天巨树。良久他终于定下神来,“你帮我再联络几个人,他们被老二打压得很惨,想必很愿意想法子改变自己的处境!”   杜王妃几乎是喜极而泣。   建章殿大学士温铨回家后却没有急着外出,而是独自坐在书房里细细写了一封奏折。第二天并不是例行的朝会日,他却到摛藻殿外请求单独觐见。   皇帝今日正巧无事,召了刑部侍郎顾衡过来陪他下棋。一边让人把温大学士带进来,一边回头对顾衡气定神闲的笑道:“你先避一避,听听这个老小子会说些什么?他昨天晚上和敬王畅谈了半宿,我倒想看看他会说出什么花来呢!”   顾衡将桌上的棋子收好,跟着内侍避到了偏殿。心想着还是跟从前一样,这位至尊最喜欢的就是把所有的事都掌控在手心当中。上行下效,内卫二十四司的发展也空前壮大,这些惯于侦听审讯缉拿的人简直是无孔不入,连朝臣们昨天晚上吃的什么菜式都知道。   敬王前世今生都败得一塌涂地,如今想来不是没有道理的。   温大学士恭恭敬敬的行了大礼,把自己呕心沥血细细琢磨的奏折双手奉上。几乎是声嘶力竭的禀道:“老臣忝列九卿之位,没想到竟然有人私下里预置老臣于死地。臣左思右想顾不得从前的情谊,只求皇上赐老臣一段白绫以表清白!”   坐在楠木短榻上的皇帝穿了一身质地极软的沉香色长袍,一目十行地看完了奏折,拿在手里轻轻敲击了几下笑叹,“何至于此,你们几个老臣工的操守我还是信得过的!”   温大学士几乎是感激涕零,颌下的胡须一阵乱颤,双睫上挂了泪花,“敬王几次许下重金拉拢老臣,老臣本欲言辞拒绝。但转念一想也想听听敬王的打算,就虚与委蛇地和他来往过几回。这才知道他竟然有狼子野心,竟然敢说您不是先皇亲生……”   皇帝先是有些愕然,随即哑然失笑。先皇的数个成年男嗣当中,论容貌行止最肖似的,除了他没有别人。   温大学士多半也是这样认为,膝行一步后急切地邀功,“敬王言之凿凿,说他的外祖父周阁老去世之前给他留了一份实证。只是拿不准这份实证公诸于世的必要,所以并没有特特叮嘱。但是去取这份实证的人至今消失无踪,如今想来其中必有蹊跷!”   皇帝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来,对于过去他不愿意再追究,没想到有些人上赶着作死!   温大学士从袖子里掏出几样东西,无比小心道:“拿着这份实证的人就是敬王原先最得用的幕僚龚先生,这是敬王亲手所书的画像。还有他给我暗地寻人的花费,总共五千两银票尽数在此……”   皇帝忽然笑了一下,如同猎手看见肥美猎物掉入陷阱,在明亮的日头映衬中竟有森森之意。然后问了一句,“昨晚上的云雾茶的味道可还好?”   温大学士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等把一个字一个字嚼明白了时,才四体投地股战如栗地嗫嚅道:“老臣绝不敢有半字隐瞒……”   皇帝云淡风轻地挥了挥手,“你若是有半个字的隐瞒,今天晚上内卫的人已经上门拿人了。这件事你做的很好,没有和敬王沆瀣一气,就说明你心中还是分得清是非黑白的。回去好生歇着吧,这件事不用你管了!”   温大学士退出摛藻殿时,廊柱间的细风一吹才察觉背上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衣物,又湿又冷的紧贴在身上。   他早就听说皇帝手下养着一批人,专门干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儿。但想着自己一直安安分分,为官多年从来未有越格之处。往日与敬王走得稍微近些,也不过是趋炎附势随大流,总不至于被那些内卫像苍蝇一样死盯着。   本来他还想趁着敬王心怀不轨一事到皇帝面前讨个好卖个乖,哪里料想得到所有的事儿都已经尽入人眼……   幸好这道奏章上呈得及时。   等人走远了皇帝才冷哼一声,将奏折远远地抛在一边,捻着手中的绿檀木佛珠道:“这起子见利忘义的小人,就像墙头草一样东摇西摆。敬王视他为师,结果反手就被他卖了。要是知道今天这一出,你说敬王会不会呕得吐血?”   顾衡从脚边捡起奏折细细看了一遍。   温大学士不愧是两届春闱的主考官,文章写得声情并茂有理有节。唯一的错处就是把自己写得太过无辜,一切的一切都是敬王的诱导和威逼……   顾衡和这位皇帝明里暗里相处的久了,知道他最不耐烦受人欺骗,索性就说了句大实话,“天下熙攘皆为利来利往,像温大学士这样的人还有很多。要是想一个个拎出来算账,朝堂上恐怕要空出一半!”   皇帝看了过来,低垂的眉眼颇有威压之意。殿里两个服侍茶水的内侍吓得头都不敢开,顾衡却是一脸无所谓的泰然自若。   皇帝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你顾济川当了二品侍郎,总要学得圆滑些,没想到性子上来了这张嘴还是跟以前一样刻薄。放心吧,我还要留着这些人办差呢,总比才出来的新科进士要唬得住人!再等个三五年……”   再等个三五年会怎么样,皇帝没有把话说完。但顾衡已经听出了他话中的未尽之意——等那些新生力量能够站立在朝堂上,以温大学士为代表的这些老朽就可以全部去除干净了。   这就是从不停歇旳新老更替……   顾衡在宫里逗留了大半天,用了午膳,还检查了一遍二皇子的功课,酉时才慢腾腾的出宫,一路有相熟或者不相熟的官吏和内侍热络地打招呼。他心中却在想皇帝口中的那句话。   ——“昨晚上的云雾茶味道可还好?”   一句话就把为官二十多年的温大学士吓得屁滚尿流,可以想见内卫的手伸得有多长?这虽然是一种帝王的手段,但对于臣子来说却无时无刻不生活在惊恐当中。   在那场大梦当中的敬王只怕做梦都想不到,自己的计划还没开始具体实施,就被心腹老臣迫不及待的和盘托出,这算不算是一种变相的因果报应?   迎面吹来带有潮意的凉风,正在寻思自己往日可有遗留下什么差错的顾衡才恍然发现,颜色清丽的桃李落花顺着护城河的流水一波一波的往外涌,不知什么时候春天已经要过完了。 第二八一章 龙袍      皇帝的手段可谓雷厉风行, 第三天的大朝会上有御史当庭上奏,说敬王一系有谋反之意以图不轨。   据说听闻禀奏的皇帝雷霆大怒, 说这世上就是有人见不得皇室安宁平和, 其祸心当诛。将上折子的御史当众杖责二十,之后犹不解怒,准备将御史台里妖言惑众的人全部撸夺官职。   就有人当堂主动解去朝服立誓血溅三尺,也要将这道奏折重入圣听。趴在石阶上痛哭流涕,说皇帝一片仁爱之心障目, 奈何有些人在私底下蠢蠢欲动。   皇帝被闹腾得没法,就随口下令让金吾卫到城外敬王的居处搜查一番。还对朝臣们叹息, 说敬王一向谨慎知礼,因为身体有小癢许久未上朝, 也不知这些御史从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   就有几个喜欢和稀泥的老臣子不住宽慰皇帝, 说亲兄弟明算账, 有些事儿查清楚了更好说话。两盏茶过后金吾卫的人回来交差,说在敬王暂居的别庄上竟然搜查出一套作工精美无比的明黄色袍服。   大殿上燃烧着数百枝烛灯,黑漆托盘上的袍服被内侍轻轻抖开。明黄色的绸底衬上, 以捻黄金线为绣线, 绣的五爪金龙腾云驾雾栩栩如生。江崖云龙无不神韵生动矫健有力,底摆上还绣有寓意江山万代如意的纹饰。   ——这的的确确是天子才能穿的龙袍。   先前说着不痛不痒宽慰话的老臣子们齐齐闭嘴,皇帝脸上的神色也有些发青, 似乎不敢相信兄友弟恭眨眼间就变成了兄弟阋墙。默了半晌才涩声问道:“你们……是怎么发现这件东西的?”   金吾卫指挥使瘦削坚硬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份憨厚老实, “我们客客气气的往里走, 王府里的人也没拦着。仔细检查了十几间屋子, 也没发现什么碍眼的东西。书房里干干净净,连一片多余的纸头都没有。我们正准备收队,就有人说发现王妃娘娘的床榻下有夹层。”   金吾卫指挥使脸上有两道血痕,他不自在的摸了一下,又继续答道:“找了两个工匠把夹层撬开,里面整整齐齐叠着几套袍服,还有数封书信。我不敢擅专,连忙带着这些东西进宫。结果敬王妃大吵大闹,还冲上来扇了我好几个耳光……”   旁边就有朝臣义愤填膺的跺脚大怒,“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这敬王仗着先皇的宠爱竟敢如此肆意妄为,表面恭顺背地里却私制天子袍服,其心可诛其行可诛!”   皇帝似是头疼不已,拄着额头连连摆手,“这些东西倒也罢了,那些书信是怎么回事儿?”   立刻就有内侍上前将几封书信打开,竟然是敬王与外派数省督抚的书信往来,其中不乏一品二品的官位,言语也有不恭之处。阅看的朝臣们目瞪口呆,怎么也想不到看起来早已势败的敬王背后还有这么大的能量?   皇帝气的大概连话都不想多说了,疲倦的挥挥手虚弱道:“立即将敬王夫妇押入宗人寺,令寺官好生安置不能怠慢,另……许他上折自辩……”   说到这里,皇帝忽然哽咽了一下,“先皇大行之前还让我好生照顾这些兄弟,老三是先皇最宠爱的皇子,他说身子不舒服我就让他在家好好歇着。他说不喜欢城里,我就拨给他最好的皇庄。却没想到,他最惦记的还是我身上的龙袍,甚至还悄悄仿制了一套出来……”   这番自哀自怨说得轻缓无力,其中夹含的意义却是悲愤无比。几个曾经伺候过先皇的老臣子也在一旁捶胸顿足哭天抹泪,顺便把狼子野心不知好歹的敬王痛骂了一顿。   站在后头的顾衡轻轻吁了一口气。   这满朝上下都是揣着明白当糊涂的精明人,配合着唱完这出大戏。如今皇帝的这些小手段使得越发得心应手,撇清自己的同时还把一盆污水朝敬王兜头浇下。这一遭……只怕敬王躲不过去了,更何况敬王本身也不算十分无辜。   敬王第二天就上了厚厚的折子,几乎一字一泣地说自己全然是受人蒙骗。家中那几封书信确有其事,只不过是往日与几位旧友叙说别情,里头并无违禁之事。至于那件涉嫌僭越的龙袍,实是王妃杜氏心头不忿,未经他的首肯擅作主张所制……   朝堂上一片哗然,有人拍案而起,“既然这些龙袍是在内室搜得,那敬王起码就是半个知情人。竟然如此就应该当面阻止责杜氏改过。若知情未报,则等同其罪。”   杜王妃的亲生父亲是中书省的参政知事杜怀义,此时早已告病在家。   这世上从来不缺落井下石的人,自然有人模糊嘟囔了几句,“咱们为臣之道是为君解忧,不管这件事是不是涉及敬王内帷,总得有人出面领这个罚,而且还要重重的罚。要不然总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日后为人臣子的有样学样,这天下岂不是要大乱?”   皇帝的眼里带着几丝恼怒和无可奈何,不满的看了一眼激动不已的朝臣,又低头看了一眼敬王的请罪折子,仿佛终于下定决心招了招手道:“着大理寺顾衡去审敬王妃杜氏,问清龙袍的来处,是何人所制何时运进别庄,预备给何人穿用?”   顾衡望了一眼立在左首的宗人令,迟疑了一下道:“杜王妃毕竟也是王室中人,还是由宗人寺出面审理的好。”   皇帝颜容平和,言辞间却不可置疑,“分开查,把这件事查得彻彻底底明明白白。朕尊崇先皇的旨意对这些兄弟宽厚,可这些兄弟也不能在背后捅朕的刀子。”   皇帝一锤定音,朝臣们又是惊讶又是恍然。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后,都老老实实退在一边不敢多说什么。   下了朝之后顾衡等在外头不敢走——有些事情不拿一个明确的旨意,也不好自己擅作主张。   皇帝面无表情的坐在椅子上盯着御案上的龙袍,撩了一下眼皮儿,神色间有说不出的讥诮和讽刺,“联和敬王做了二十几年兄弟,竟然不知道他是一个如此喜欢甩锅的人。敬王妃为了他竭心尽力,结果只配当一个顶缸的!”   明黄色的捻金丝龙袍在烛光下熠熠生辉,顾衡就大致明白——这一切的的确确不过是皇帝自导自演的一出大戏,不想悄悄一试就引出了真正的魑魅魍魉。   权谋手段样样不缺,这已经是一个越来越合格的帝王了。   顾衡缓缓站起来拱手为礼,低声回了一句,“我底下的人刚才来报,说把敬王妃押往刑部的时候,一个不小心人就往石柱上撞。幸得负责看守的人手疾眼快拦住了,敬王妃只是额头上受了点轻伤。”   皇帝把装着龙袍的盒盖啪的一声合上,沉默了一会儿道:“女人不过就是那么回事,为着心里头的那份情爱连命都不要。她要是知道敬王先把她卖了,还会不会为敬王冲锋陷阵?不管用什么法子,一定让杜氏否认这桩罪名。朕倒想看看,大难来时这对恩爱夫妻会不会各自分飞?”   皇帝的声线渐渐平复,话语里却透着让人心凉的残酷和淡漠。顾衡叹了一口气,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出了摛藻殿,顾衡沿着略微有些斑驳的红色宫墙缓慢的往外走着。偶尔有几枝开得正好的晚杏斜伸在甬道上,因为宫人们的刻意维护,花树呈现出一种让人欣悦的生意盎然。   远远走过来两个穿着一式宝蓝箭袖的年轻人,高一点的那个声音从容而温和,“诩弟的那支箭射得稍微有些歪,不过也不要气馁。等你年岁大一些身上的气力也会大,到时候射出去的箭准头就要好些了。”   另一个矮些的少年轻轻笑了两声,“我听别人说,大哥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射得很好了。等会儿父皇要是问起,大哥千万不要多说,不然我又要被关起来背书了……”   皇宫里敢这样肆意说笑的,除了两位皇子外没有别人。   大皇子毕竟个高些,一眼就看见站在一旁的顾衡。忙恭敬行了一礼,“顾大人什么时候过来的?是和我父皇刚刚说完话吗?怎么不多坐一会儿?前些日子读论语有几处不是很明白,正想向顾大人请教一二!”   将将长成的青俊青年态度如沐春风,连珠炮式的追问却并不让人感到厌烦。   二皇子看见自己的师傅也有些高兴,把手中的弓箭举得老高,雀跃抢道:“老师,我刚才射了百枝箭,总共中了二十八枝……”   顾衡朝大皇子欠了欠身,似乎没有听清他的话语。转身取了手绢把二皇子额头上的汗水擦了一下,温声道:“君子有六艺,不求精通但求博览。你这个岁数能射中二十八支箭,已经是很了不得了。”   大皇子的神情微微滞了滞,微笑地接着话,“顾大人是辛未科的探花,想来这骑射功夫也是不差的。二弟你何必舍近求远,依旧请顾大人陪你好生练习就是了!”   二皇子有些羞涩,“……父皇的万寿节要来了,我想在寿宴上当着大家伙的面用箭羽给他射一个寿字。”   顾衡自然点头赞同,“这倒是一个极好的主意,只是少不得要下些苦功。皇上富有四海,但再贵重的东西也比不上你们做儿子的心意。”   大皇子忍住心头酸意,依旧侃侃而谈,“顾大人跟随我父皇最久,可谓是简在帝心。可否帮我参详一下,万寿节的时候我该送什么礼物才可心?”   顾衡一脸再和气不过的笑容,谦逊道:“前个在御书房里,建章殿大学士温铨大人曾称赞过你敏而好学,还说你只要看过的文章,只要读个三五遍就可以背得滚瓜烂熟,这份聪慧在宗室子弟当中算是头一份儿!这礼物贵在真心,至于送什么倒是无关紧要的事。”   大皇子的脸亮堂了起来,略有些踌躇地问道:“顾大人还是每隔五天进宫来给二弟授课吗?我左右无事,可否前来请教一二?”   这是大皇子第二次说请教二字了。   顾衡脸上没有露出分毫异常,依旧恭恭敬敬地回话,“两位殿下的进度不一样,我若是贸然接手,只怕会耽误你的功课。我听说皇上已经属意温大人来授课,还请大殿下不要着急。”   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拒绝,大皇子的颜面有些挂不住,借口还有他事匆匆离去。毕竟岁数还小,有些脾气再怎么隐匿也显现了几分出来。   顾衡转头,却见方才还天真烂漫的二皇子苏诩已经收了笑意轻轻叹了口气,纯善无害的眼中透着一股说不清的神情。于是他心里就明白,这华美宫殿里所有人的笑容背后都另有一副面孔。大皇子话里话外潜藏的恶意,诩哥也未必懵懂无知……   人心诡谲的宫城,的确会让一个孩子以无法想象的迅捷速度飞快成长。   ※※※※※※※※※※※※※※※※※※※※   昨天出去浪了一天,因为没有发文竟有愧疚感。严重怀疑我实际上是处女座,龟毛的厉害……感谢在2020-03-21 22:05:47~2020-03-23 20:02: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碧波琉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大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八二章 洁癖      “我不信!”   刑部的女牢里, 簪环尽退一身素衣的杜王妃巍然不惧, 昂着头不屑道:“我不信,我不信王爷会如此无情。如今落到你们手里, 是非黑白全仗你们一张口。有多少污水尽管泼过来, 休想挑拨我们夫妻之间的情分!”   虽然已经是阶下囚,但杜王妃显然受到了不错的待遇。   牢房干燥整洁,靠墙的木床上还有一袭陈旧却干净的被褥,甚至平常污浊不堪的墙壁也被重新粉刷了一遍, 带着一股浓烈的略有些刺鼻的生石灰味道。奈何收拾的再漂亮的牢房也是牢房,杜王妃在里头关了一天,就变得有些灰头土脸。   顾衡抹了抹几乎被喷到脸上的唾沫星子,脸上依旧保持着一成不变的微笑,轻声感叹道:“不光是王妃娘娘你没有想到, 恐怕很多跟随他的人都没有想到,一个转身敬王殿下就把所有的罪责推到了别人的身上。他说他被欺瞒,被哄骗,被栽赃陷害,一切都是别人的错,反正他从头到脚是个干干净净的人……”   杜王妃脚尖挪动了一下,身子也不明显的晃了一下。   顾衡感同身受地叹了口气, 心想在那场大梦当中, 这种被人背叛和出卖的感受我已尽尝!敬王不管是作为丈夫还是上峰, 都不是一个值得全心托付的人。只因这种人利字当前, 永远会先摒弃损害自己利益的一切。   杜氏和从前的自己一样, 不过是一个不敢相信现实的牺牲品。每一次叫嚷,都包含着色厉内茬的怯懦。顾衡干脆也不多说什么,从粗大木栅栏的缝隙中间递过几张纸,上头是敬王的证词,每一张的末尾都有敬王的亲笔画押。   杜王妃先前还不动声色,等一张一张仔细看过去后眼前就开始发晕。那纸上的每一个字她都认识,合在一起时就变成了张牙舞爪的猛兽,一点一点地吞噬撕扯着她的五脏六腑。   内室床榻下的那些书信是敬王亲手放进去的,当时杜王妃被这份难得的信任激动得整晚睡不着觉,感觉自己终于参与到男人的军国大事当中。   至于那件明明煌煌的金丝龙袍,来路却是蹊跷,连她都不知道那东西是怎么放进去的?但现在敬王把所有的矛头都堆砌在她的头上,杜王妃第一次尝到百口莫辩的滋味,更显得从前那份信任的廉价可笑,还有敬王的翻脸无情。   杜王妃虽然是个内宅妇人却也有几分见识,到了眼下这个地步知道说什么也无用了。把那叠证词慢慢放在地上,冷笑一声道:“我不过是瞎了眼遇人不淑,你巴巴地把这些东西拿来给我看,总不会那么好心单为我死前不受人哄骗吧?”   顾衡看着重新把自己伪装起来的妇人,叹道:“于朝局来说,你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小卒子。但皇上的耐心是有限的,他不想见敬王再一次逃过他应有的惩罚。就像一个跳蚤,虽然翻不起什么大浪,但一回又一回的蹦出来也恶心人!”   顾衡给人的印象一直都是谦谦君子,少有说话如此刻薄的时候。   杜王妃连受打击,却还强撑着不倒下。死盯着地上的那点纸,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眼睛全部捂住。牢房半明半暗的灯光下,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双手痉挛的抓着裙子,好半天才停止细微的抖动。   良久过后,杜王妃面白气弱的看过了一眼,言语却依旧凌利,“这世上想让我家王爷永世不得翻身的,想必顾大人算得上其中之一。看他落到如今地步,顾大人想必会弹冠相庆吧!”   女人尖锐的声音在狭小的牢房里嗡嗡回响,杜王妃盯着潮迹斑驳的墙壁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就觉得没有意思起来。   她沉默了一会儿,声音也低沉了下去,“那年……在景仁宫披香殿的事我听说过一二,往日我还以为是他昔年时无知无畏。就像那皇位,总想着心有不甘的搏一搏,如今看来统统不过是一场痴心妄想!”   那几张敬王签字画押的纸,就像是杜王妃拼命想保有的遮羞布。被人强行撕扯开后,这女人浑身上下像竖起了长针的刺猬,但实际上骨子里却透着一股无措的胆怯和茫然。   顾衡身子站的笔直,冷漠清晰的目光转了过来,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我早就明白这个道理,王妃娘娘也要早些明白这个道理。这世上,有些人不值得给付真心。你巴巴地双手奉上,他还嫌那颗心上有腥味……”   杜王妃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双唇开始抖动。过了好一会儿,才垂下眼帘平和问道:“皇上是想让我们夫妻俩互相撕咬攀扯,好让天下人看一出好戏吗?”   顾衡摇头,“我早就说过,皇上只是想让敬王再也翻不大浪。至于这回的谋逆大案,谁是主谋谁是从犯都不重要。皇上不想恶了兄弟之情,更不想大张旗鼓的到处张扬,所以顶好给群臣一个交代就行了。”   杜王妃轻轻吁了口气,脸上似乎还带了一点笑意,“如果……我和我家王爷翻脸,我又能得到什么好处?他总不能大度到还保有我亲王妃的身份吧?”   顾衡一脸意外的看过来,倒也佩服她敢做敢想。犹豫了一下道:“可以安排个假死,再拿些银两换个身份到外地重新生活。这天下之大,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多的是。我看你也不会这么倒霉,又碰到一个像敬王这样的白眼狼!”   这话说的极直接大胆,杜王妃眉梢跳动了一下终于忍不住苦笑了出来,“我见过几回你的夫人,是个活得极通透的人。那时候我对她就隐隐有些羡慕,现在才明白原来是因为她比我会识人。我家王爷虽然对不起我,可我还要好好想想……”   等顾衡轻手轻脚地退出牢房时,杜王妃仿佛被抽去骨头一般绵软无力地靠着墙壁。光线暗淡的屋子里,无论什么东西落在眼睛里都是大团大团的黑。   只求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所求所愿原来不过是美梦一场,梦碎之后只余酸楚和贫瘠。当看到敬王亲笔画押的证词时,有那么一瞬间她胸口的血几乎沸腾,只想抱着那个人同归于尽,最后再一起坠入不可见底的黑暗深渊。   不知什么地方传来檐水滴落的声音,也让杜王妃的心里惶惶然全无着落处。还要怎么想,那个温润如玉飘逸出尘的良人已经从背后狠狠地捅了一刀。女人所有的精气神儿,在看到敬王的亲笔画押时就已经消失殆尽了。   不远处是一个个间隔得极小的牢房,杜王妃原本以为那里面没有人。这时候在昏暗晕黄的灯笼下,影影绰绰地晃动着人影。冷不丁可以看见一个蓬头垢面,也不知是男是女的犯人抱着木栏,如同野兽一般阴冷的死盯着外头,嘴里还发出细微的“呵呵”声。   杜王妃的胆子再大也不过是个从小娇养长大的贵女,她惊恐地抱着身子缩在墙角,生怕那些人的手可以穿过栏杆摸到她的身上。   偏偏因为牢房逼仄,那一股股腐烂的肮脏的难以形容的臭气,忽然无比鲜明地从四面八方袭来,渐渐淹没至人的头顶。   壁孔上的烛火飘忽了一下,杜王妃努力地把自己越缩越小。忽然觉得背脊有些发凉,一抬头就看见一个硕大的脑袋紧紧抵在左侧的木栏上。那人脸上的表情怪异痴傻,正起劲儿的挥舞着两条胳膊想要抓住她的裙摆。   这牢房旁边怎么还有人,进来的时候不是空空荡荡的吗?   杜王妃立刻不敢动弹了,那看不清男女的犯人忽然含混不清的笑了起来,声音粗嗄的如同郊外的夜枭。那人好是觉得有些好玩,然后就猛地“呸”了一声。一口黏腻恶臭的浓痰像箭一样直直落在地面上,在飘忽的灯火下无限放大……旋转……   杜王妃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胸口儿也喷涌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郁气,背上的汗毛一一乍起。她弓着腰爬了几步,终于忍不住冲到牢门前乱拍大喊,“叫顾衡进来,叫顾衡进来,让我马上离开这儿,他们说什么我都答应……”   顾衡并没有走远,他抬首看着只挂着几颗残星的夜空,在心里计算着杜王妃究竟还能撑多久。   那座单独收拾出来的小牢房虽然干净整洁,但左右邻舍都关押了十恶不赦的重犯。除非杜王妃生了钢筋铁骨,否则在这种龌龊阴晦的环境下扛不住一天。结果还是高估了她,连两个时辰都没有熬过……   顾衡从石阶上下来的时候,杜王妃正双手抠着牢房的木门,拼命地想往外挣脱。嘴唇发白抖得不像话,满脸满眼都是泪水,偏偏还夹着一丝莫名恨意。   看见顾衡闲庭信步的进来,杜王妃转过头切齿道:“你还不如一刀杀了我,一个大男人竟然用这种埋汰下作的对付一个弱女子……”   顾衡真心诚意的反赞了一句,“连谋逆大案都敢参与的王妃娘娘,绝不是一般的弱女子。”   把杜王妃带出去后有同僚过来讨教一二,问他怎么这么快就让人犯松口?   顾衡面色淡然地叹了一口气,“听说杜王妃素来有洁癖,虽然不怕死但未必不怕脏。她对敬王殿下用情至深,那几张纸不过是攻破了她的堡垒,同牢的那些死刑犯才是杜王妃不能忍受之重……”   ※※※※※※※※※※※※※※※※※※※※   不会有人说男主在报私仇吧? 第二八三章 绸缪      摛藻殿内, 皇帝放下手中的折子悠长的叹了口气,对着几个心腹臣属道:“这件谋逆案能够这样风平浪静的解决最好, 其中顾衡居功至伟, 我都没想到那杜氏竟然这么快就反水,还供出敬王另外几处藏匿大宗金银的地方。”   顾衡自然谦了几句为人臣的本分。   皇帝满意的左右看了一眼,想了想叹道:“你们商议一下,看看给敬王一个什么样的处置最合适?先皇临去的时候一再嘱咐我要对兄弟们宽厚,只是让我万万没有想到他竟不知何时生了觊觎之心……”   明眼人都知道这件所谓的谋逆案有猫腻,以皇帝的真实本意恨不得把这个亲兄弟摁在水里闷死, 但有些冠冕堂皇的过场还是要做的。   建章殿大学士温铨如今是大皇子的师傅,如今前途一片看好。恨不得与以往断得干干净净好表一表自己的赤胆忠心, 就当仁不让的站出来当了这个出头椽子, “既然证据确凿, 理应将罪人交由六司会审,最后判一个斩立决也算对得起了!”   屋子里就响起了细微的嗡嗡声, 连皇帝也觉得这个处置太过, 微微蹙着眉头道:“敬王再有不是也是我的亲兄弟,我曾经在先皇面前承诺保他一辈子平安无事。先皇大行还未过两年,总不能让我食言而肥……”   他抬头看向站在末位的一位老者,温声问道:“康先生可有什么好的建议?”   不引人注目站在最后头的老者正是昔年在潜邸的康峤。   自端王登基成帝之后, 因为爱惜康峤的文采和处事老成,特特封了他一个从五品的侍讲学士。闲时依旧给大皇子授课, 平日还可以自由出入翰林院。   康先生眉眼微微一抬, 浑身上下依旧儒雅风度, “在座的都是朝中栋梁,哪里有我这个老朽之人说话的余地。只是既然皇上问起,我就少不得述几条浅见。敬王殿下谋逆之事已成铁案,难就难在如今百废待兴不易大动干戈,传出去凭空让北元和东夷笑话。”   皇帝不住点头,态度和煦的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康先生志得意满的高挑着一边眉毛,悄悄瞄了一眼顾衡,这才轻笑道:“既然是这么一个打不得骂不得说不得的活祖宗,不如先将敬王圈禁起来,不许人进来探望也不许他出去。每日粗茶淡饭只许他读书练字反省己过,天长日久的磨下来那不该有的心思总会消磨几分。”   皇帝脸上的笑容加深了几分,“看看,长者考虑问题就是比你们这些人要周到细致许多。动则打打杀杀,传出去我的名声难道很好听?”   温大学士一脸的醍醐灌顶如梦初醒,小意地陪笑道:“我早就听说康先生学富五车,没想到处理这些种棘手之事也举重若轻,难怪能教出顾大人这种出类拔萃的徒弟!   康先生为人素来细心周到,加上这几年在端王府盘桓早把早些年的傲气收拾得干干净净,闻言谦虚拱手道:“前前后后我也只教授了他一年的功课,实在算不上什么正经师傅,全靠他自个勤奋才能精进学业!”   康先生在莱州沙河办西山精舍收受几个学生,完全是一时兴起。虽然用了三分心思,但平日里最喜欢的还是邀约三五个好友辨经识文,对大部分学生完全是散养。要不是顾衡后来窜的太快,康先生根本就记不起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弟子。所以他这话别人以为是谦虚,其实说的是实情。   温大学士若有所思的打量了一眼顾衡,见他神情淡漠并没有接自己话头的意思,就讪讪一笑,“老话说得好,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顾大人还是有个好师傅领进门才能有今日之成就。”   一顿马屁拍得别人不接招,讪笑之余就只剩令人无地自容的尴尬了。   作为从前和敬王派系走得极近的官吏,温大学士肠子都悔青了。好在当今皇帝不是刨根问底秋后算大账的性子,才让自己的改弦易帜变得不那么惹人注目。但他心里也明白,虽然皇帝看似重用,但十个温铨加起来也没有顾衡一个人的分量重。   温大学士又羡又妒,都是皇子们的老师,在这些朝臣的眼中为什么还要分个三六九等?   皇帝将这一切尽收在眼中,却视而不见的微微一笑,“顾衡马上在附近找一处环境清幽点的地方,将敬王单独看押,人手和所需费用都从刑部走,另没有我的手书任何人不得随意探望。”   余下来又商量了几件事,满肚皮打着官司的温大学士根本就没有闲情听。总想着赶快回家找一个无人的地方呆着,感受一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轮流转的悲愤。   现在想来如何不让人满腹心酸,当自己在朝堂上立足挥猷四方的时候,顾衡还是一个在乡下进学的小秀才。奈何跟错了主子站错了队,竟然眼睁睁的看着一个小卒子扶摇直上成了刑部二品侍郎……   温大学士故意落在人后,想等人走完了再出去。转过一段宫墙时,却见一位老者正施然负手望着远处。   他顿了一顿,忙上前拱手笑道:“正有事要请教康先生,没想到康先生就在近处。择日不如撞日,还请康先生容我做一回东道,到前头的仙茗居喝一盏茶。”   康先生气定神闲的转头,“我是特意等待此处的,说起来你我同位大皇子的老师,却没有时间坐下来好好商议一下日后,毕竟大皇子的前程事关你我家族的兴盛……”   温大学士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脸上的神情也越发热切,“早就想过来请教先生,奈何皇上对先生也颇为倚重,三天两头的请您进宫陪他下棋说话。我往您的府上递了几回帖子,奈何每回都见不了菩萨上不了真香。”   康先生哈哈大笑,知道这也算是一个活得极为通透的人,根本用不着自己话说得过于直白。干脆伸手拉着温大学士的胳膊道:“我也觉得你极合我的脾气,干脆今天也不喝茶了,到我家里陪我喝两盅酒。”   温大学士激动的胡子都要颤起来。   ——康先生在潜邸时就是端王长子的西席,另一个更重要的身份其实是端王得用的幕僚。这样一个平时够都够不着的人物,竟然主动邀约自己去喝酒,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事儿。   康先生在有一个柳树胡同独自租赁了一个小院子,只雇了一位姓黄的邻居大婶帮着打扫和做饭,平日里清清静静的连鸟雀声都少有。   说是请喝酒,但是摆在桌上的酒水和酒菜都是温大学士自掏腰包买来的堂食。一番推杯交盏之后,两个已经热络络地开始称兄道弟了。   康先生平时并不重口腹之欲,但悠然居的这道香酥雀脯肉外香里嫩,吃在嘴里连骨头渣子都没有。因为用了特殊的秘制调料,口齿之间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异香。   一口气连吃了半盘之后,康先生终于心满意足的停箸,“你给大皇子授课也有半月有余,觉得他是怎样的人?”   几杯酒下肚,温大学士也有些上脸,听了这话后忙恭恭敬敬的答道:“天资聪慧平生罕见,能教授这样的学生是我天大的荣幸。”   康先生满脸微笑,“是我向皇上举荐的你,满朝文武当中只有你担任过两届春闱主考官。才学和人品自不必说,最难得的是这份平易近人最值得人称道。”   温大学士怔了怔,忽然就长身而起做了个深揖,声音有些哽咽道:“虽然皇上不念旧过,但我以为这辈子不受打压就是天之万幸。没想到还能成为大皇子的老师,全仗先生美言救我于水火。日后若有差谴,请先生尽管吩咐。”   康先生笑得一脸谦和,“说什么旧过不旧过的,往事咱们各为其主各凭本事罢了。如今朝堂上下百废待兴,还是要有温大人这样的中流砥柱出来主持,要不然任凭一群宵小上窜下跳,国家何日才能振兴?”   温大学士拿起酒壶,小心地给康先生酙了一杯酒,也不管对方只是个从五品的侍讲。好半天才叹了一口气,“我知道好多人都在背地里笑话我,说我说我以一身侍二主。可是先皇既然点了端王为太子,我就老老实实的转而侍奉新皇有什么不对?”   他不着痕迹的小心睃了一眼,“朝中的顾衡,齐为民,方熬同素来以功臣自居,他们也不好生想一想,同为为国尽忠的朝臣,难不成还要分成上下几等?有时候我被人挤兑的真是心灰意冷,恨不得挂冠求去。要不是遇着老大人暗中伸援手,说不定真的已经成行了!”   康先生皱了皱眉头,“怎么如此没有志气,古时的那些名臣谁不是几起几落,怎能因为一点小挫折就裹足不前?咱们这位皇上最是讲实求真,只要你踏踏实实的办差,迟早会天下闻名。”   温大学士的眉眼都在放光,“我辈其实早就把那些名利看淡了,只是想为皇上为朝庭做些实事,好让天下的黎民百姓都能受到教化。”   康先生不住点头,“你曾经主持过两届春闱,说起来门生遍天下。但其中有多少是能大用的,还要大人自个细细斟酌。只要有心,不但皇上记着你的好,大皇子……日后也会记着你的好。”   什么叫未雨绸缪,这就叫未雨绸缪。   温大学士满心叹服,当年的自己跟在意气风发的敬王殿下身后沾沾自喜的时候,眼前的这位老者已经悄悄成了端王府的西席,到最后水涨船高轻而易举的就成了新皇的心腹。这份眼力无人能及,而如今这份垂青终于落到了自己的身上。   ——大皇子……也许就是下一任的太子。   ※※※※※※※※※※※※※※※※※※※※   感谢在2020-03-24 21:03:19~2020-03-25 21:06: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半个柠檬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Veron3371 10瓶;有所住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八四章 辜负      大理寺牢房里, 形容惨淡瘦了一圈的杜王妃膝坐在地上,“这么说从今往后我家王爷就被圈禁起来了, 在有生之年都休想肆意。就是因为你们在别庄内室里发现的龙袍和书信, 其实与我全然无干……”   顾衡这般冷清的人也难免生出一丝同情,大概是兔死狐悲吧。但这时候说什么安慰都无关痛痒, “也不止这个原因,敬王还做了许多违禁之事。皇上下令圈禁他,也是想保有最后一份兄弟情谊。”   杜王妃心如刀绞,良久才恢复平静, “虽然说起来有些矫情,前几天得知他把我这个妇孺推在前面遮风挡雨, 我恨不得寝其皮啖其肉, 但现在我又觉得他可怜至极。若不是我他兴许还能撑上一段, 我到底……是辜负了他。”   顾衡哂然一笑, 干脆说了老实话, “我要是皇上, 有这么一个兄弟随时在旁边虎视眈眈,也会吃不下睡不着, 敬王殿下落到如今的地步只是时间的早晚。更何况把祸事全部推到别人身上, 不过是令人不齿的小人行径。”   杜王妃说不清楚自己心中到底是什么感受,只得打起精神问道:“最后到底给我判了什么罪名, 是流刑还是落发出家悔过?”   这个女子只是信错了人, 初次与敬王相遇的时候也曾托付真心。顾衡叹了口气, “皇上说先委屈你再住一段日子, 等风声过去后就给你发新的身份文牒。只是这样一来,你的娘家肯定就回不去了。”   杜王妃淡然一笑,“自从敬王殿下与大位无缘后,我的亲爹亲娘恐怕早就恨不得我死了干净。我的兄长们往日削尖了脑袋想在敬王面前露脸,这时候根本就不愿认我这个亲人。”   顾衡想起那场大梦里落败的自己,亲朋故友无一不避之如虎,幸好还有个傻乎乎的瑛姑……   想到这一节,他难免心心相惜的劝慰了一句,“趋利避害是人之本性,王妃娘娘也用不着怨天尤人。我帮你另外调了一个干净些的地方,左右待三五个月就好了。这天下之大哪里去不得,何必在一棵老树上挂死?”   杜王妃让这光棍不要脸的说法愣了一下,喃喃低语,“难怪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顾夫人身上也有这种洒脱劲,好像在她眼里就没什么难事。昔日在宫宴上有人为难她,可她却当别人是耳边风,我无论如何都学不来……”   听到别人夸赞顾瑛,顾衡比别人夸自己还高兴。   “我家那个是个死心眼儿,若是认准了什么事轻易不会更改。来京城前只会算家里的开销账,可还是硬着头皮开了那么大的布庄。有时候我担心她拿不下来,结果她倒是越干越有劲儿。”   杜王妃满眼羡慕,终于明白自己和顾瑛的不同。顾氏夫妻就是一对大雁,在浩渺的天空上努力让自己跟上对方。无论什么面对滔天暴雨还是晴空万里,这两个人永远把对方看得比自己重。   她心中苦涩难当,实在忍不住低声问了一句,“敬王殿下被关在哪里?若是我愿意和他待在一处,皇上……能否答应我这个请求?”   这世上的痴傻女子怎么这么多,即便高傲若杜王妃也不免患得患失。   顾衡颇感意外,干脆戳破她最后一丝幻想,“一来是皇上不会答应,二来恐怕敬王殿下也不会见你的面,娘娘过去只不过是自取其辱。”   夫妻反目成仇,比起陌生人还不如。   杜王妃淡淡道了一声,“原来是这样啊!”便闭了眼睛不再说话。   顾衡往外头走时忍不住有些感同身受——这世上说不清楚到底是谁辜负了谁,敬王眼下最恨的人当中杜王妃也许要排前三位,夫妻情分恐怕所剩无几。   那日他送敬王入圈禁之地时敬王几欲疯魔,不住的咒骂污言秽语,首当其冲的就是杜王妃。却不好好想想,大难来时是他自己第一个背叛了昔日的誓言。   ——所谓可怜人,必先有可恨之处。   天一点一点暗下来,顾衡将狱卒唤过来吩咐,“给杜王妃换一个干净些的牢房,吃食也稍微精心一些。若是提一些要求,能办的尽量给办了。”   狱卒躬身应了,又陪笑道:“杜王妃的贴身侍女全看押起来了,有一个老妇说是杜王妃的奶娘。因为早就被遣送回杜家,所以这趟没有被牵连。她前前后后来了好几趟想要探望,我不敢擅作主张。不过我看了一下,所携之物尽是些吃食和换洗衣物。”   顾衡知道狱卒肯定收了别人的好处,他为了在宫里行走方便,也时不时的拿些小东西出来打点那些内侍。所以听了这话后并不以为意,“难得杜家还有人记得这个王妃娘娘的好处,若是那位奶娘再过来就放进去陪娘娘说几句话。”   狱卒摸了摸袖子里厚厚的一叠银票,忙不迭的躬身答应了。   杜家自然有人等在大理寺外头,听到传话后不一会功夫就有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妇请求探监。那老妇人头发花白,精神倒还好。提着一个大大的提盒进来,一见杜王妃的面就跪倒在地上大礼磕头。   杜王妃大惊之下陡然失色,“奶娘你怎么过来了,可是家里有什么不妥?”   奶娘赶紧揩干眼泪,“我就是看见娘娘心里欢喜,受了这么大的罪人也瘦了许多。我看见了都心疼得不得了,要是让你阿娘亲眼得见恐怕要哭得跟什么似的……”   杜王妃眼眶子里的泪水再也包不住,满嘴苦楚,“都是我无用,不但没给杜家带来荣光,还害得杜家日后要低人一等。”   奶娘正在端食盒的手顿了一下,“这时候再说那些有什么用呢,当时你嫁入敬王府的时候,谁不想过来沾一沾你的尊贵。如今落了难,有些别的想法也拦不住。”   雕了暗八仙的大提盒展开,都是些做的再精致不过的小菜和点心。   奶娘把一双嵌金丝的檀木筷子递了过来,满眼和煦和不舍,“这些都是我亲手做的,都是你往日最爱吃的。我人卑力弱,唯一能做的就是帮你张罗一桌子吃食。你不用在意家里的老大人,他也是没有办法……”   杜王妃的父亲杜怀义在中书省任参政,可以算是位高权重。奈何被这回的事牵连,这个参政知事也多半做到头了。   杜王妃满心歉然,就以为奶娘口里说“没办法”是应在此处。她挟了几筷子咽下后,只觉喉咙哽咽发疼,“都是我这个当女儿的不争气,闯出这么大的祸事!”   菜式精美点心也合口,奶娘不住地挟菜,碟子里已经堆得满满当当。尤其是一样杜王妃小时候最爱吃的豌豆黄,码得比碗沿都高。   奈何此时此景就是龙肝凤髓也用不了多少,杜王妃放下筷子,定定的望过来,“你回去跟我父亲说一声,就当我这个女儿早早就死了吧。来生若是还有缘分,我再当牛做马的报答他。”   不知为什么,奶娘的手突然颤了一下,一块香气四溢的碗豆黄无声地掉落在地上。破碎的糕屑四散,很快就招来了两只到处觅食的蚂蚁。   杜王妃看得有趣,难免苦中作乐的又拈了一块捏碎,转头却忽见那几只蚂蚁趴在地上不动。   她茫然的抬起头,喃喃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这小东西怎么不动了,我好像没有喂多少,难不成自个撑死了?”   奶娘骇得手足冰冷,恨不得立刻转身遁走。   却不知想到什么重新镇定下来,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大礼参拜,“我一家老老少少都是杜家的奴才,老大人叫我做什么我就只能做什么。娘娘若是心中有怨怼,只能怨自己不该投胎到杜家为女儿……”   一点一点的剧烈绞痛从心口向上蔓延,杜王妃没有听懂奶娘的话。   她不错眼的盯着地上的豌豆黄,看见更多的蚂蚁奔赴过来,然后不在动弹。她想,原来我就跟这种没有心智的蝼蚁一样,为着一顿饱腹之欲就什么都顾不了。   与敬王的千般情爱,与父母的万种恩义,原来就跟着地上的豌豆黄一样易碎……   剧痛慢慢蔓延开来,杜王妃眼中一团一团地发黑。她不自觉地抓着胸口,却渐渐使不上力气。碗筷跌落在铺了稻草的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就像春天远方天际的雷,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   奶娘泪流满面,又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响头,帮着杜王妃嘴角的血丝抹干净,又把她身上凌乱的衣裳收拾整齐。这才取过桌上剩余的豌豆黄,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一股脑地死命塞进嘴里。   在来之前,她已经知道这是一条不归的断头路。奈何自家十几口的身家性命都被别人攥在手里,她只有先辜负大姑娘对自己的信任。漫漫黄泉路上,总有她一路作伴就是了。   弥留之际奶娘迷迷糊糊地想,自家老大人为什么非要杜王妃的命?虎毒尚且不食子,这些高门大户绝情起来比起荒郊野地里的畜牲都不如。   狱卒头目不过出去了一会,回来就见牢房里横七竖八的躺着,冷汗立刻冒了出来。他勉强镇定住心神,一边叫人封锁现场,一边赶紧去给顾大人报信!   ※※※※※※※※※※※※※※※※※※※※   原先没写文的时候,觉得文中人物的生死全在作者的一念之间。但是真的写起来,才知道有的人物最终的结局在开头的时候就已经注定。感谢在2020-03-25 21:06:29~2020-03-26 21:32: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必、半个柠檬 5瓶;大王、有所住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八五章 剖尸      柳树胡同的康先生早早就派人盯着大理寺, 因此在最短的时间得到了第一手消息。等报信的人说完最后一个字,康先生脸上已经浮起兴奋之色。   穿了一身常服的温大学士坐在对面满脸不解。   “先生何必让我费这么大的功夫, 说动杜参政毒杀杜王妃?如今敬王夫妻已经反目成仇, 根本就翻不起什么大浪。依学生看,这根本就是……多此一举!”   对方的直言不讳让康先生笑了起来,索性直接了当地道:“夫妻反目成仇算得了什么,女人家心肠软,被男人诓几句说不定什么时候又反咬一口。干脆就让她死个干净, 让敬王头上这顶谋逆的大帽子永生永世都摘不下来。我相信,皇上也很愿意见到这个结果。”   论起揣测圣意, 康先生自忖这世上除了顾衡, 没有比他更了解皇上的隐晦心思。所以……敬王活着比死了好, 而杜王妃死了比活着更有用。   温大学士有些唏嘘,“虽然杜参政有些恨这个女儿给家里招祸,但转眼就能真的亲自下令要了女儿的命, 倒是让我好生佩服。只不过从今往后, 这个老家伙恐怕要对我恨之入骨。”   康先生一哂,“这种人其实最会审时度势, 明明是他想讨好皇上保住杜家的荣华富贵, 才生生要了他女儿的命。但他绝不会自我反省, 一定会把过错推在别人身上。咱们要做的就是隔岸观火祸水东引,让他把这口气撒在顾衡的身上——毕竟杜王妃是在刑部监牢里死的。”   温大学士张大了嘴连连眨眼。   在官场上谁的手里都有几条秘而不宣的人命, 他以往也不是没有使过隐晦手段害人, 但像这种一环扣一环彼此紧密相连, 杀一个还捎带搧风点火挑拨别人争斗的法子却是头回见。难怪端王最后会荣登大宝,相较之下敬王的那些过于文绉绉的手段简直不够看。   康先生边待客边在长案上写字,一笔大篆写得古意十足。   他自个满意的欣赏了一会儿,“杜怀义能被你说动狠心杀女,并不是因为你舌绽莲花,而是因为这两年他做的事早恶了皇上的意。再不另想法子杜家迟早玩完,所以他早就想做一件轰轰烈烈的事儿让皇上从此刮目相看。”   温大学士本就聪明,要不然也不会被委派两任春闱主考官。   被人稍稍一点拨思路就清晰起来,却马上又倒吸一口凉气,“先生是说,杜怀义知道杜王妃已经是弃子,索性先下手把这块绊脚石挪开,好讨得皇上的欢心。这个时候他如此断尾求生,是因为……他想进内阁。”   因为敬王杜家已经有败落之势,所以谁都想不到杜怀义还有这么大的野心。   康先生一脸孺子可教的欣慰,“其实你也不是想不到这一点,只是没想到有人真的下得了这个狠心。趋利而生绝情寡欲,这世上到处都是这种人,杜怀义不过是其中的一个!”   温大学士紧拧着眉头,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踟蹰了半天才道:“既然事情都如先生所料,又何必将这盆脏水泼到顾衡的身上?他毕竟也是先生的弟子,且甚受皇上的器重……”   一箭双雕的计谋不是人人都能玩得转的。   康先生简直是恨铁不成钢,但这人如今是自己好不容易寻到的新盟友,有些事儿就要掰开了揉碎了细细解释。   “在端王府的时候,我和顾衡自然是一派。如今你我二人同为大皇子的师傅,而顾衡是二皇子的师傅,天生便是敌对。这时候我顾及师徒情谊不把脏水泼在顾衡的身上,难不成还等二皇子登基为帝那一天吗?”   温大学士一脸叹服,“我往日只晓得埋头做学问,从来没有细细揣摩里头还有这么多典故。今日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以后还要先生多加指点。”   康先生志得意满,干脆就鼓励了几句,“你才学满腹,但在做人通透上这一点比顾衡一半都不如。我们两边拱火,最好让他们往死里斗!杜怀义那种货色都敢肖想进内阁,你何不好好想想日后怎样担起首辅的重责?”   温大学士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面色也变得一片潮红,最后哆嗦的嘴唇一言不发的长揖到底。   康先生双手虚扶,“你我同舟共济辅助大皇子,日后他有所作为,必定不会忘记咱俩当日所奏之功!”   温大学士简直是感激涕零,“全仗先生点拨,日后我唯先生马首……”   刑部衙门,顾衡听了仵作呈上的太平尸格,又亲自验看了杜王妃和奶娘的尸身,冷笑连连,“我倒是小瞧了这些人的手段,竟然晓得釜底抽薪……”   他声音温和清凉,眼里却有万丈雷霆。   狱卒硬着头皮上前,“杜家已经过来好几拨人,在门口不依不饶,说要到皇上面前讨要说法。还说好好的人进来,竟然转眼都成了尸首,肯定是咱们严刑逼供所致!”   顾衡简直气笑了,有些人真是得寸进尺给脸不要脸。   他攸地转身,“将那个奶娘的尸首抬到杜家大门口,当场剖肚验尸。要是她所用毒物是其亲自带到监牢,就告杜家纵仆行凶,意图杀人灭口……”   狱卒口瞪口呆,“杜家老爷可是中书省二品参政,再说剖肚验尸要得到家属的首肯……”   顾衡狠狠啐了一口,“我也是刑部二品侍郎,这些人明摆着是想把屎盆子往我身上扣,我不过是剖一具死尸罢了。真是贼喊捉贼,统统打量着我好性。要是杜怀义敢站在我面前,我敢活剖了他,叫他满嘴喷粪!”   狱卒不敢吱声了。   顾衡险些气疯了,竟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挖坑。这两年顺风顺水,他实在太过大意。更让他意科不到的是,竟然有人为了撇清干系,连亲生女儿都敢下死手。既然这样,就休怪他闹个天翻地覆!   杜家在蒲记胡同占了不大不小半条街,一大早就被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听说有人要在此外当着黎民大众验尸,街上的摊贩连担子都不要了,一窝蜂的拥挤过来。   初夏的早晨还不格外热,顾衡望着大门紧闭的杜府冷笑一声,想往马王爷头上撒尿拉屎,也得看看自已有没有这个本事?   想来终究觉得有些不妥,杜府侧门终于出来了一个人。   顾衡冷眼一看险些笑了出来,竟然是杜家这一辈最有出息的长孙——光禄寺典簿杜升。这人是大公主选驸马时最热门的角逐着,奈何一听说大公主有可能被褥夺尊号,第一个就撂了挑子,到现在婚事还没着没落呢!   当时杜家对外宣称的情由是杜升不巧摔断了腿,但放在明眼人的眼里就是对皇家的大不敬。所以这么久以来,这一家子老老少少都规矩的不能再规矩,低调得不能再低调。冷不丁放一个大招出来,就让顾衡好好的栽了一个大跟头。   杜升的腿似乎依旧有些不便,走起路来身子有些打飘。笑着躬了一礼委婉道:“是非公道朝廷自有章程,顾大人的这种行径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顾衡笑眯眯地望过来,上下打量了半天。   “杜公子还是太过年轻,不知道这世上有些人心太过险恶,根本就不能以常理度之。杜王妃在我冶下突然离世,说什么我也要给杜家一个交代。这位老妇和王妃娘娘的死状一样,为求公正我就当众剖腹验尸,看看她到底是死于什么缘由?”   话毕他手一挥,刑部的几个仵作把验尸的一套家伙事儿齐齐整整的摆出来,银色的刀具在阳光下闪着锐利的寒光。   杜升脸色有些发青,没想到这人真的不顾脸面准备大干。   照这样发展下去,杜家在那些世族中间如何立足?只怕一提杜家大门口曾经被人当做开膛破肚的场所,杜家上下就会再次成为别人的笑柄。   顾衡满意地看着那些冒着寒光的刀斧锯刃,回头解释道:“我这也是没有办法,听说杜家老大人连弹劾我的折子都已经写好了。本来我在刑部也可以检验出这个老妇人的死因,但我又怕别人说我作弊,所以才把验尸的地方选在了你家大门口。”   在光天化日之下头剖尸毕竟不是一件让人赏心悦目的事。   顾衡拿了一张滴了薄荷水的白棉巾捂住鼻子,语气和蔼眼里却像淬了冰,“平常我不怎么沾惹是非,奈何是非总喜欢招惹我。为求公正,我还请了几个衙门的主官过来一同观看,总要给你们杜家一个清白就是!”   言语恳切,甚至还带有一点点的歉然愧疚,仿佛他的所作所为真的是迫不得已。   杜升往前走了两步,立刻有几个牛高马大的差役将他死死拦住。有杜府的家丁准备驱散看热闹的民众,被穿了轻甲的城防营军士劈头盖脸的一顿乱抽,杜府的家丁立刻就像糖葫芦一样滚在地上哭嚎。   这些人有恃无恐,竟然把堂堂中书省参政知事的脸面视作无物。   杜升手足发冷,非常肯定眼前之人根本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二百五。他忽然对祖父看似周密的决定产生了一丝怀疑——姑姑杜王妃的死也许不是事情的终结,而是……麻烦的重新开始。   然而还未等他想出什么妥当的说辞,两个仵作已经拿片薄刀划开了奶娘的肚皮,然后用细长的铁钩子死死固定不住往下耷拉的松软皮肉。   血迹缓缓喷溅在一边,一大团模糊不清的、黏腻的、或红或白的东西,顺着刀锋慢慢地溢了出来,大剌剌的呈现在众人面前。   其中的一个仵作显然是得到了命令,特地手脚极快的将那些肠子肝子胃脏一样一样的在大案上摆放整齐。一目了然的同时,也让人觉得阴风阵阵毛骨悚然。围观的民众哪里见过这种惊恐阵仗,一边半别着脸看得兴高采烈,一边推推搡搡地倒抽着凉气。   顾衡往嘴里塞了一块辣姜,还非常好心的给杜升递了一块,然后捂着鼻子询问道:“可有什么发现?”   仵作躬身为礼,“只在这个老妇的胃里发现了还未消化的豌豆黄,豌豆黄里拌了烈性□□。据刑部日志记载,当时这位老妇所提食盒里就有这道点心……”   ※※※※※※※※※※※※※※※※※※※※   恶人之所以恶,是因为别人比他善良。只有比恶人更恶,才能施展雷霆手段。 第二八六章 煞星      日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到天空正中央, 周围的热气越来越足。民众呼儿唤女摩拳擦掌, 杜府大门口的血腥味儿也越来越浓。   杜升再能干也不过是在京城长大的的世家子弟, 哪里真正见过这种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阵仗?   别人不清楚, 这位惨遭当堂破肚剖尸的老妇还是他亲自从乡下“请”回来的,为的就是把杜王妃的死弄得顺理成章。世族里多的是这种老仆, 一家子老老少少都在府里干活。只要吩咐一声,这些人就会心甘情愿的赴死。   老妇是将杜王妃一手养大的奶娘,杜王妃怀疑谁都不会怀疑她。   杜升还记得祖父亲自把话交代清楚时, 那位奶娘脸色变得惨白。半张着嘴呆呆的望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眼睛里又是迷惑又是拿不定主意。但这些人的驯服是刻在骨子里的,到最后只是在地上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   等人出去后,祖父站在窗前呆呆的站了半宿。天亮时才垂着头说, 顺应潮流才是家族兴盛的根本。敬王对于已经尾大不掉,任谁一提起杜家就会响起敬王,所以现在只能狠下心来断尾求生……   当时的杜升又惊骇又感动,作为杜家的嫡房长孙,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肩上的责任。   然而世事难料, 顾衡的不按理出牌让杜升惊得眼角险些裂开, 胸腔不住的鼓起又落下,奈何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一股一股的往鼻子里钻。他拼命的抬头看着天上的蓝天白云,却见那白云张牙舞爪, 看起来总象那老妇被割开的肚皮一样凌乱不堪。   杜升胸口一阵阵作呕, 心想杜家真的不该贸贸然惹这个……煞星。   顾衡在无人得见处撇了撇嘴。   真是个没出息的东西, 就这种货色还敢对外号称是弓马娴熟的青年才俊,看见半笼死人肠子就觉得受不了。幸亏大公主眼光高当初没有看上他,要不然如今在家里还不知怎么发愁呢?   等杜升稍稍缓过劲儿来,顾衡又仿佛急的不得了,挥着手叫道:“快点把那盘剔出来的东西端上来,让杜公子看看是不是他家厨子做的豌豆黄。你说好好的点心里掺什么□□,一盘下去就药死了两个人。幸亏咱们刑部的牢房里不提供这种精细之物,要不然我就是跳到黄河里也说不清了。”   小巧的铁盘里横七竖八摆着几小团或是发黑或是发黄的东西,杜升将将压下的恶心又喷涌而上,一时间也顾不得体,脑袋侧在一边大口大口的往外吐污物。   日头下,杜家大门口的气味实在说不上好,顾衡又嚼了一片辣姜,拿白棉巾包住铁盘后居高临下的看过来。   “回去告诉你家老爷子,害死杜王妃的凶手我已经帮他找到了。我这个人一向清正廉明,所以就用不着多谢我了。另外……弹劾我的奏折麻烦他费些手脚撤回来,要不然杜王妃的尸身我也敢剖一剖!”   铁盘里的物事险些逼到眼前,腥臭一股股直往鼻子里钻,杜升喉咙里咔咔作响。生怕一个不对付,眼前的这个疯子就敢把铁盘整个拍在自己的脸上。   他拼命地后仰着自己的身子,嘴里语无伦次的求饶,“顾大人有话好好说,咱们都是受过孔孟教化的人,你这样做……实在是有失道义!”   顾衡的脸上忽然变得狰狞了几许,压低声音恶狠狠的呵斥。   “你们杜家人竟然还敢跟我讲道义,自己想撇清干系攀着高枝往上爬原本没什么。但杀了自家的女儿想搏一个大义灭亲的名头不说,还想踩着我的头顶喷粪,赶情便宜都让你家一个占完了。回去告诉你那位好祖父,我顾某人的便宜从来不是这么好占的!”   一直暗地筹谋的事被人一语道破,杜升立刻闭紧了嘴巴,骇惧得一动不敢动。   在场还有几位其他衙门的主官,是顾衡特意请来做见证的,见了这一幕都装作看不见。身子离得老远端着笑脸说今天的天气真不错,等会儿把差事办完还可以到仙茗居去喝杯茶。听说那家茶楼里新来了一个唱曲儿的姑娘,一口吴侬软语说的极其动听地道。   仵作们开始收拾家伙事,顾衡缓缓坐到椅子上,觉得心口的闷气出的差不多了。一边接过韩冬递过来的茶,一边笑盈盈的看过来,“想来对于刑部的勘验,杜公子已经明了于心。接下来该怎么做,用不着我教了吧?”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却让僵作不动的杜升狠狠哆嗦了几下。   顾衡慢吞吞地扫过来一眼,“杜王妃意外辞世,我也算是难辞其咎,回头我一定上表请皇上重重责罚。说起来咱们都是官面儿上的人,闹得这么生份实在不是不应该,过两天我亲自登府拜望老大人!”   其实杜升早就听说这个人不好相与,奈何自家祖父一意孤行。听信别人的撺掇,不但让姑姑意外殒命,还凭空惹了这么一个难缠的对手。   他紧紧咬着牙站起来,拱手为礼道:“既然事情已经查清楚,我这就回去禀告。想来我祖父必定会扫榻以迎佳宾!”   毕竟是名门出身的公子,到了最后依旧输人不输阵。   杜家大门口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之后,一个人从后角门悄悄溜了出来。左右看了一眼后,飞快的奔向东绦胡同。不过半个时辰改换妆容的温大学士悄无声息地到了柳树胡同,一进门就惊慌失措,“先生,顾衡那个狼子竟当众做出人神共愤之事……”   回到刑部衙门,顾衡关着门慢慢捋顺这件事的首尾。   过了两个时辰后韩冬匆匆进来悄声禀道:“我亲自盯着杜家人,大人走后不久杜家就有人到东绦胡同温大学士府上。半刻钟后温大学士就到了柳树胡同,和如今的翰林院侍讲康先生说了半天话,到现在还没出来。我留了两个人盯着,怕大人着急就先赶回来了……”   ——杜参政……温大学士……康先生,一条极细的脉络终于慢慢浮出水面。   顾衡掂起正在书写的条陈出神的看着片刻,忽地摇头失笑,“天地君亲师,头三样就不说了。这个亲我已经没了大半,如今这个师看来多半也保不住了!”   韩冬是一路跟着顾衡打熬过来的,自然知道这位主子并不像面上这么云淡风轻。   顾衡烦闷地叹了口气,“自从在端王府和我的那位老师见过之后,我就总觉得他对似乎有很大的成见。但那一向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我总觉得这后头藏着什么人。但总是零零碎碎的实在难以理清头绪,就以为自己想多了。”   韩冬小心地瞄了一眼,“真的是康先生吗?”   顾衡低头去看了看手中的条纹,“我的这位老师生性多疑又极其谨慎,做事情素来喜欢迂迂回回。第一次跟他打交道的人,很容易被他带到沟里去。从前我还以为我想多了,现在看来想的还不够多。”   刑部公房旁的一丛高大树木肆意伸长着枝务,阴影无声无息地顺着院墙爬了上来。   顾衡眼光一时毒如鹰隼,“新皇继位,储君之位不知有多少人盯着。我是二皇子的老师,康先生若想大皇子顺利上位,势必要先除掉我这个绊脚石。杀了杜王妃,正好一箭双雕。他唯一算错的,就是没有料到我竟敢把杜家的人拖到杜家大门口当场验尸!”   韩冬屏心静气,一声都不敢吭。   顾衡闭上眼睛,让自己烦乱的心绪渐渐平息下来。今生今世早就不同于那场大梦,康先生若是想继续躲在暗中坐收渔人之利,只怕不会那么容易。   说起来他到底还是小瞧了康先生,虽然知道那人向来有凌云之志,但也没怎么放在心上。若不是因为杜家的事儿阴差阳错,他竟然不知道康先生已经和温大学士不知什么时候结成了铁盟。   顾衡的心里涌起一股淡淡的悲哀,在那场大梦当中有许多想不通的事儿豁然开朗。原来在自己处处算计别人的时候,有人站在高处也在暗暗的算计自己。难怪败得那般彻底,想来康先生没少费力揣摩自己的行事风格。   日头已经落下了,公房里笼罩着一片暗黑。   顾衡深吸了一口气,把刚才写的条陈又仔细看了一遍,然后扔进焚化盆里吩咐道:“是我太过大意,明明知道康先生有些不对劲儿却从不往心里去。总觉得像他那种书生意气的人就是想做恶事也有限,没想到这回就差点让我栽了一个大跟头。”   他连转了几个圈儿,依旧气得头上直冒火,“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这种说一套做一套的伪君子,以往他喜欢整别人也就算了,这回竟然明目张胆的整到我的头上,真以为我是庙里吃斋念佛的和尚!”   韩冬目瞪口呆的望着自家主子,心想这人总不会让自己去杀了康先生泄愤吧?   顾衡转了几圈儿就平静下来,“派几个人专门给我盯着康先生,他每天做了什么事儿?跟什么人见了面说了什么话,尽量给我查清楚。他既然这么喜欢斗,那我就把老账新账一起跟他算清楚。”   韩冬没有没有听明白这所谓的新账老账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素来听招呼,立刻垂首应了下去安排。 第二八七章 弱点      柳树胡同, 康先生脸色铁青地盯着温大学士, “你就这么急匆匆不顾身份的跑到我的府上来, 知不知道你身后有多少只眼睛盯着?”   被一个乡下老儒出身的从五品侍讲如此斥责, 温大学士脸上有些挂不住。但如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同这个人息息相关,所以他只得忍住气道:“我也不是那种没见过世面的新丁, 出来的时候特地叫我家的老仆故意转了好几个圈才到先生的府上,保证后头没有盯梢的。”   他跺了跺脚急道:“这些都不是重点,我在杜家大门口撒了人手, 先生绝对想不到那个小子做了什么事?他竟然把那个自尽而亡奶娘拉到别人的门前,仔仔细细的开膛破肚, 肠子和着血水流了一地。听说好多在场的人当时就吓傻了,连杜家的大公子最后都是被别人扶进去的。”   康先生脑袋嗡的一响。   温大学士末了凄凄哀哀地问道:“先生可从来没有跟我说过,顾衡竟然是个如此凶残不讲体面的家伙。你说他如此不给杜家脸面, 以后若是发现是我前去当的说客……”   康先生也有些心烦意乱,不耐烦的呵斥了一句,“顾衡又不是神仙,怎么会未卜先知?再说最后决定如何做, 都是杜参政一个人下的决定, 与你我何干?”   被呵斥几句了后, 温大学士反而镇静几分,缓了一口气瘫在椅子上道:“我这不是被吓着了吗,我派出去的人回来说那幅场面实在太过骇人。也不知道顾衡从哪里找到的仵作, 给人剖尸像宰杀小鸡儿似的。”   康先生脑子里转得飞快, “第一赶紧找相熟的御史上疏弹劾, 第二让杜家人按原计划喊冤。他家女儿已经死了,总不能就此畏难罢手。”   温大学士连连叹气,“这个法子不成,据说顾衡临走的时候给杜家人打招呼了,若是杜家还想往他头上扣屎盆子,他就把杜王妃的尸身拉到杜家大门口依样画弧。先生,你不知道那个奶娘被剖尸之前是当众解了衣裳的。”   他顿了一顿,语气沮丧不已,“杜王妃的尸身还存留在刑部,杜家……只怕丢不起这个人!”   本来想靠着这招构陷顾衡的,没想道顾衡混不吝地倒打一把。康先生也被这种光棍儿的做法骇了一跳,他用非常手段以求一击得中,结果这世上竟然还有人比他更不要脸。   康先生想了一下问道:“杜家人那边最后怎么说,难不成就这样偃旗息鼓?   温大学士双手一摊无奈道:“还能怎么着,杜家派过来的人说杜家老大人气的险些当场中风,关着门把顾衡的十八代祖宗都骂了个遍。结果到了最后还是派杜家大公子备了重礼,准备去求情……”   康先生皱了皱眉头,“这些人真是不堪大用,这么一点小手段就被吓得屁股尿流。眼下是多好的机会,二品亲王妃被毒死在大牢里,本朝从来未有过的事儿。只要大家伙齐心协力,肯定能将顾衡摁得永世不得翻身。”   温大学士一脸惊悸,“其实我也看过午门杀人,斧头一落身首分离。可我的人回来说,那顾衡安稳的坐在一边喝茶吃点心,时不时还与旁边的人谈笑风生。最后还亲手捧着装了人肠子的铁盘,笑呵呵的拿筷子拈着让人一一观看。”   温大学士眼里掩不住惊惶,“这份煞气,哪里是一个三甲榜眼所为,分明是他娘的活屠夫转世!”   康先生也听得一阵作呕,连喝了好几口茶才压下来,神情悻悻。   “那小子从前在莱州乡下的时候,就很有一点天不怕地不怕的意思。但那不过是匹夫之勇,被人拿话挑拨几句就一蹦三尺高,根本就不是做大事的材料。没想到这几年的历练下来,他的脾性倒是改了不少!”   温大学士愁苦道:“这人的手段如此生猛难缠,皇上又如此器重他,日后……必定成为咱们的心腹大患。”   二皇子有了顾衡为臂力,可谓是以一抵十。大皇子本来就没有嫡子的正统身份,这样一来岂不是事事都处在下风!   康先生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和温大学士结成联盟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对付顾衡,却没想到这人滑不溜手的同时还心狠手辣。那杜王妃的奶娘死的时候虽然干脆,死后却在顾衡的手上零零碎碎的受了大罪。   案上的烛火在康先生的脸上勾勒出深刻的阴影,他坐在桌边喃喃道:“只要是人就一定有弱点,只是有些人的弱点隐藏的有些深。只要咱们细细找寻,总能找到一二!”   温大学士觉得自己读了一辈子书,从来没有遇到过让自己如此忌惮的人物,他迫不及待地想把这股不安尽快的消灭掉。听了这话建议道:“有些人爱金银,有些人爱美酒佳肴,有些人爱青楼名妓,有些人爱名垂青史,就是不知道顾衡到底爱什么?”   康先生眼睛慢慢亮了起来,“我听说和他夫人感情甚笃,身边也没什么像样的女婢侍妾。若是有这么一个才貌俱全的良家女,机缘巧合的入了顾衡的眼近了他的身,你说咱们算不算得上知己知彼?”   温大学士双手一拍,满脸兴奋道:“我有几个学生眼下正在江南富庶之地做官,我马上给他们写信,让他们细细甄选身姿妖娆才学满腹的女妓,我就不信找不到一个让顾衡动心的绝世佳人。”   康先生又重新找回把控全局的气势。   “错了,用不着满江南寻找。等会儿我给你画一幅顾夫人的肖像,你照着这个模样找个五六分相像的就行。行为举止都要好好训练,不能留半点风尘气。到时候我再出面认那女子做个干女儿或是侄女,顾衡就休想再逃出咱们的手掌心。”   温大学士满脸叹服——这才是谋士的所为,一计不成马上又另生一计。那个被算计的人就像粘在蜘蛛网上的虫蝇,虽然奋力挣扎但总归逃不脱最后的死亡下场。   他双手一拱,双颊难掩跃跃欲试,“先生请放心,我一定把这些事办得妥妥贴贴。江南灵秀,养出来的闺秀自带三分灵气。那顾夫人出身低微,又生养了几个孩子,即便有几分好颜色,又哪里比得过江南女子的文秀溢美?”   康先生终于满意了,捋着下巴稀疏的呼胡须道:“眼下把顾衡扳倒,以防二皇子做大是我们当前第一要务!但两派之争,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要长远要细细筹谋。当今皇上当了十四年亲王才夺得大位,不光我们连大皇子都需好好磨练。”   两个人又细细商量了一些事,觉得一切妥当熨贴了,温大学士这才趁着浓密夜色悄然而归。   巾帽胡同,顾府。   一个面貌极为普通的青年男子正恭谨回话,“康先生和温大学士大致就说了这些内容,我吊在房顶上听得真真的。以我的身手,他们这些文弱书生应该没有察觉出异常。”   这是韩冬特地留在原处盯着康先生动静的,这人的脑子也算机灵。竟然知道翻墙进门,没想到一听就听了这么大一个瓜回来。   顾衡哈哈大笑,亲自从书案的抽屉里摸了两个实心的金元宝递在那个人的手中,“好好的跟着韩冬做事,等过个三年五载,我就帮你们求个象样的前程。不说大富大贵,一家子老老少少终可以求衣食无忧。”   男子双眼放光的退下,顾衡满意的对着韩冬笑道:“你挑的这几个人不错,让他们安心做事,我不会亏待他们的。”   韩冬搓了搓双手嘿嘿了两声,“都是退下来的老兵,空有一身本事却养不起一家老小。像刚才那位也是侦缉的一把好手,奈何没有过硬关系,连到衙门里当捕快都不行。大人不计较得失收留他们,总算给了大家伙一条活路,所以一个个办起事来比谁都认真。”   顾衡双手豪迈一挥,“只管把人带回来,不管是你从前军中的兄弟,还是江湖上的朋友,只要有本事人品过得去,都可以先在顾家留下来。”   跟着爽快人办事就是痛快,尤其顾衡这种不差钱的主子。   韩冬大嘴一咧嘿嘿笑道:“小满前个儿还跟我说,咱家夫人又给大人调了五千两银子的头寸,我说这样好像不太好吧。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大人总要找个来快钱的路子才好!”   这些年主仆俩相处的极好,韩冬有时候也会极有分寸的开两句玩笑,这样显得更加亲厚。   顾衡忍不住瞪了一眼,“你媳妇儿怎么什么都跟你说,我那是叫拿吗,我那是叫借!再说男人有钱就要变坏,我身上根本就不揣大钱,就是买一块奇石一件古帖都要老老实实的先跟夫人交代。所以想变坏都没那个条件,你也要好好跟我学学!”   韩冬干脆把自己的钱袋翻了出来,里面除了十几两碎银子之外竟然什么也没有。他抖了抖钱袋道:“我家小满跟夫人学了个十成十,在家里还说让我最好跟大人一样,要不然她就觉得心里亏得慌。”   说笑几句后,韩冬终于言归正题,“我就说那个康先生怎么老喜欢针对大人,原来是为这以后未雨绸缪呢。不过满打满算如今皇上才登基两年,康先生和温大学士是不是想的太过久远了?”   顾衡摇了摇头,“恐怕现在才开始谋划,康先生已经觉得有些晚了。再说康先生根本不惧怕二皇子的嫡子身份,历朝历代的太子多半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更何况大皇子比二皇子要年长许多,在朝中更容易有所建树。”   他忽然想起刚才那位探子的话——康先生竟然建议到江南烟花之地找寻一个和顾瑛面容相似的女子,好达到把控自己的目的。只是那些人忘了,顾瑛在这世上是独一无二绝不可替代的存在。   顾衡冷嗤一声,不管那些人出什么幺蛾子,他都准备好了。   ※※※※※※※※※※※※※※※※※※※※   很久之前交代过,男主曾经碰到过一个跟女主很像的女子,这里交代一下。感谢在2020-03-28 22:19:22~2020-03-29 21:05: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桃红柳素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八八章 挖坑      整个夏天顾衡都在扮演着一个尊师重道的纯良弟子, 无论大事小事都要问一句“老师怎么看?”“老师的意思如何?”   一时间康先生的人气在朝中得到了空前高涨, 人人都知道顾衡曾经师从于他。连大皇子看见这位名义上的大师兄都多了几分亲热, 心中暗自觉得自己的夺嫡之路又多了两分胜算。   康先生得意之余也不免惴惴, 生怕这个一改平日行事风格的弟子在暗地里憋着什么大招。到后来见他全无动静,就以为这人终究还是要在外人面前做一份体面的。   二皇子自然有些想头, 在某一天课余时终于鼓足偌大勇气问道,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做的不好?   望着小少年跟自己妻子极为肖似的杏仁大眼,顾衡哈哈大笑, “其实有时候眼睛看见的并不一定就是真的,耳朵听到的也并不一定都是实话。大人的世界很复杂,你只要安安心心的在一旁看着就是了。”   二皇子蹙起了好看的眉头若有所思, “是不是像父皇教我的那样, 桌面上摆的点心,不管喜不喜欢吃都不能露出欢喜的神情来。要不然上行下效,上位者就容易被下面的奴才糊弄。”   顾衡没想到宫中的皇帝连这些隐晦的东西都教给自己的儿子, 他摸了摸小少年温软的头发, “的确是这样,咱们越是喜欢的东西,越要放在心底里秘密的藏着。若是大张旗鼓的放在外面,又没有能力好好保护,咱们的心爱之物就容易成为别人攻击的靶子。”   二皇子扑闪着大眼睛,脸上有一丝鲜见的毅色, “那我要变得无比强大起来, 任何人都不能夺去我的心爱之物。”   顾衡象对待朋友一样使劲儿击了一下二皇子的肩膀, “如今你也渐渐年长了,赶明儿我跟皇上说一声,好好的给你找个武师傅。光会读死书还不成,手上也得学几分真功夫,总不能指望那些护卫时时刻刻护着你。”   二皇子的脸亮了起来,“我知道囡囡跟着寒露姑姑在学功夫,已经悄悄学了很久了,那天我看见她一脚就把手臂粗的一根树枝给踹断了。”   顾衡的眼角抽了几下,想着越来越不见淑女形状的女儿不禁有些头疼。看来回家后还要跟媳妇儿好生商量一下,一定要把给女儿的嫁妆准备的再丰厚一些,要不然以自家闺女彪呼呼的性子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见宫人和内侍都离得远,顾衡微微一笑笑道:“你是不是觉得这些日子我和大子走得近一些,就觉得我到大皇子那一头去了?”   二皇子有些赧然,神情间颇有些不好意思,“大哥身边有很多人帮他出主意想办法,在宫里上课时,我听说范娘娘一会儿送衣服一会儿送吃的,生怕他受了大委屈。我虽然觉得这样不太好,但心里还是有些羡慕的。”   顾衡笑了一下,这孩子曲曲折折的说话,其实心里就是在想亲娘了。他帮着二皇子把肩膀上的一片碎叶拂去,“你老老实实的当你的皇子,不要像大皇子那样上蹿下跳。君臣君臣,先是君才是臣。皇上首先是皇上,退一步才是你们的亲爹。”   这话怎么听都有一种大不韪的味道,二皇子瞠大了眼睛。   见前头是一览无余的石阶,顾衡干脆拉了二皇子一起坐在地上,仰脸看着天上不住变幻的浮云。   “这宫里头很多人和事都要靠你自己去慢慢体会,你得学会自己去辨清那些人面具下的第二张脸。至于以后的得失就不要考虑太多,皇上不喜欢太过自作聪明的人。上一个喜欢左右逢源上窜下跳的皇子,就是你的三皇叔,如今还在皇家别庄上老实住着呢!”   皇家的子嗣向来比别人聪明,二皇子被这么稍稍一点就如醍醐灌顶,挠着脚尖儿缓缓道:“这个太子其实我当不当都无所谓,我只想我周围的人都平平安安的。父皇跟我说过,要是想让我在意的那些人都平平安安的,那我就必须得先努力当上太子。”   顾衡右边的眉毛一下子翘得老高,心想这孩子也太实诚了。还有宫里那位皇帝,生怕他膝下仅有的两个儿子闹腾不起来,都是狠打一个巴掌再给一个甜枣吗?   二皇子踌躇了一下,“七夕节来了我想到巾帽胡同看一下师娘,还有囡囡和文哥儿,还想尝一尝师娘亲手做的叶儿粑。宫里做的不好吃,甜得腻人。”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顾衡也不好意思再拒绝,约定那天功课做完后就一同回顾家。   然而到了那天顾衡还是失约了,因为康先生特地在下值之后,约他到柳树胡同下棋喝酒。师傅有所命自然不敢辞,顾衡把二皇子送到巾帽胡同后欣然应约。   柳树胡同的小院子依旧没什么人气,但一眼望去还是有些不同。   院子里多了一些花草,影壁下甚至还多了一棵生机盎然的凌霄,正开着红得耀眼的火红花朵。座椅上也换了花纹雅致的垫子帷幔,看起来多了一种女人操持过的洁净。   康先生见顾衡左右打量,就笑着解释道:“我一贯不耐烦这些,前些日子把老家的一个姪女接了过来。乡下的女孩子别的也不会做,就是手脚格外勤快些。”   顾衡心道终于来了,却绝口不接这个话茬,只对着康先生畅谈前几日遇到的一件棘手案子。其喋喋不休的架势,竟然让一向多言善辩的康先生都插不上嘴。   过不了一会儿,就有一个粗使婆子提着食盒过来扣门,说表小姐知道家里有客人亲自办了一桌吃食,也不知味道能不能入口,还请客人不要嫌弃云云!   康先生满脸的无可奈何,一边把一盘盘精美的菜式端出来,一边连连摇头,“你知道我这个人爱清静,得皇上厚爱,授了官职之后也不愿意家里有多余的人晃来晃去,只请了这位隔壁的黄大婶偶尔过来帮帮忙。她早年死了丈夫,唯一的一个儿子也只知道在外面游手好闲。所幸这妇人还干净勤快,要不然我一天都受不住。”   顾衡当然顺着他的话语称赞了几句老师实在是仁心仁意。   康先生又似乎不在意的提起,“我家里的这个所谓的侄女其实和我只有那么一星半点儿的关系,前些日子老家的族人给我写信过来,说这个家小姑娘身世堪怜。一家子病得病死的死,到现在身边也没个父母兄弟,只得到京里来投奔我。说句让人见笑的话,她刚到我家来的时候,身上只剩几个铜板了……”   按照道理顾衡多少也要跟着唏嘘几句,奈何这时候他就像棒槌转世石头投胎,规规矩矩的只知道坐在一边执弟子礼,说出的话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根本不接这茬话。   康先生看着再一次被满上的酒杯,无奈的摇头道:“我听说你最喜欢喝浮罗春,特地让人送了过来,结果你一个劲儿的老给我灌是什么意思?”   顾衡恭恭敬敬地答道:“有事弟子服其劳,不管有人无人在跟前,自然是要把老师放在前位。”   康先生也不知是酒意上头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把手中酒杯一掷不满道:“既然如此你还跟我处处唱反调,大皇子哪点不如二皇子?国无长君必生祸端,我观二皇子为人懦弱无主见,不堪为一国储君!”   顾衡似乎有些意外康先生的直白,苦笑了一下,“老师的这话说的有些僭越,当今皇上让我扶持二皇子,我还能说个不字吗?老师和我推心置腹,我也对老师说几句实话。皇上属意于谁,不到最后又有谁知晓,咱们不过是尽些臣子的本分罢了?”   康先生一愣,似乎对于顾衡的坦诚感到很满意,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恐怕日后无人能出其右。再者皇上也相当器重你,坐在这个位置上就都要为老百姓多做些好事。省得别人戳你的脊梁骨,连带着我的老脸也受累。”   师徒俩从未像今天这样坐在一起开诚布公地说话,你一杯我一盏互相劝酒,到了最后都有些酩酊大醉。康先生嘟嘟囔囔地扯着顾衡的袖子,说两个人一定要秉烛夜谈。他前些天得了几句极好的诗词,正好拿出来品鉴一番。   不大的书房收拾得干净整洁,墙角的冲耳如意云头纹三足铜炉里燃着薰香。顾衡迷迷瞪瞪的睡倒在榻上,醉得一张俊脸潮红如赤。   康先生把几册或新或旧的书籍胡乱塞到他的怀里,在书房里转了几圈儿大笑道:“你在这里好生读书,为师有些倦了,先回去小憩一会儿再来。你千万不能走,等会我酒醒了再来陪我说话。”   顾衡站起身醉态可掬的缉了一礼,睁大眼睛看了半天才把书册重新揣在怀里,片刻后就鼾声大作。   康先生眼底的笑意更深,转头看了一眼屋角的熏香铜炉满意的点点头。打开房门,对着一直站在门外等候的女子轻笑道:“所有的路我都已经帮你铺好了,能不能进顾家的门就全凭你的本事了。只要近得了这个人的身,你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就已经妥当了一半。”   门外的女子一身素装,闻言深蹲为礼,“多谢先生——伯父成全,我就是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一二。”   书房外的灯盏飘忽不定,康先生倒是很满意这个女子的知趣,“我给你两个时辰办妥这件事,两个时辰后你就等着当顾家风风光光的如夫人。若是办砸了,你下半辈子就只能在下三滥的窑子里呆着了。”   素衣女子瑟瑟了一下,却鼓足勇气重新抬起头来,昏暗的灯光都难以掩饰她清丽的面容。女子紧咬着贝齿,娟秀间又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柔弱姿态,让人忍不住生出呵护之心。   康先生紧紧盯了两眼,伸出两个指头掐住女子的下巴,“若不是你这张脸皮儿生的刚刚好,你就是个千人踩万人踏尽的贱命。千万用心把里头的人服侍好,事成之后你就是我康家的闺女。有我在后头给你撑腰,就是那人的原配夫人也不敢拿你如何!”   女子喏喏应了,纤细的声音像滴入水中的墨汁一样,一瞬间就悄无声息地掩去了身形。   康先生左右看了一眼,觉得事情已经进展得七七八八,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候了。今天他仗着往日的一点师徒情分,把顾衡强行赚到家里来。所用的酒水和饭菜都没有毛病,唯一做了手手脚的就是书房里那只小小的铜炉。   外面的那些人把顾衡的本事传到神乎其神,在康先生看来不过是言辞夸大罢了。只要蓄意找到这个人的弱点,不过是自己的掌中之物。   这个叫曼娘的女子费了老大功夫才收罗而来,又花几个月的功夫细细调~教。素来英雄难过美人关,等明日当众揭破丑事,这女子就是紧紧掐在顾衡咽喉上的一只利器。   ※※※※※※※※※※※※※※※※※※※※   男主: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我根本就不担心这些人出的幺蛾子!感谢在2020-03-29 21:05:39~2020-03-30 22:50: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碧波琉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泡沫 10瓶;花为媒、半个柠檬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八玖章 曼娘      曼娘推开门进去的时候, 不知从什么地方过来一股细风。她打了个冷噤,慢慢摸索着书房的矮塌。   屋角的铜炉依旧飘渺着让人脸红心跳的香气, 曼娘轻手轻脚地挨了过去, 抬眼就见矮榻上睡了一个面目极为周正的年轻人。那人浓眉低垂凤眼紧闭,在一团酒气当中竟然有几分肃杀之意。   曼娘委身在江南的青楼见过无数客人,但从未有一个人像这样直戳戳的入了她的眼。心头的三分不甘立刻变成百般愿意——若是日后的良人是他,这些日子受的打磨根本就不算什么。   书房的窗户紧闭,屋里的热气香气在不住的蒸腾。曼娘一厢担心全部变成柔情蜜意靠了上去,声音细密幽微,“我虽然出身低贱, 可是以后一定尽心竭力的服侍你。那个姓康的老头想算计你, 我也是迫不得已。只要你原谅我这一回,日后我一定把你当做天伺奉!”   那张脸越靠越近,曼娘正心弛神往想施展万千手段的时候, 后颈忽然传来一股难以忍受的疼痛,片息之间就不省人事地昏了过去。   在矮榻上装睡的顾衡猛的爬起来, 一边拿起袖中的手巾拼命拍打身上沾惹的些许脂粉,一边忍不住低声咒骂,“你是不是等你家主子被这女妖精扒光了, 你才会大发慈悲的滚进来?”   难得看见大人有如此狼狈的时候,韩冬实在憋不住脸上的笑意,“我以为大人也想好好享受一下软玉温香, 所以就躲在外头不敢打扰。没想到这女的这么不要脸, 说着说着就自个往床上爬……”   顾衡狠狠啐了一口, “以女□□之,最后再出面解围,这是爷当年十八岁时玩剩的把戏。我还在寻思康先生会使出什么大招,原来不过是老调重谈。他演的孜孜不倦,我却是有些看烦了。”   韩冬伸头打量了一眼,“也难为他们从哪里找到的这个女子,竟然真的和咱家夫人有几分相像。”   顾衡撇了撇嘴,心想自己若不是早做了准备,陡然在半醉半醒时猛然看到这女子,说不定真会把她当成顾瑛,这些人性之恶简直让人不齿至极。他想了半息,觉得不能坐视不管,“你身上是不是有能让人暂时昏迷过去的药丸,先借我几颗用用。”   因为偶尔要使些见不得人的手段,韩冬身上自然有一些行走江湖必备的东西。刚把药丸老老实实的递了过来,就见顾衡一股脑的全塞进那女子的嘴里。等了一会儿后见药性似乎发作,立刻把人提溜到屋角,然后一脚踹翻了燃得正好的铜炉……   不过片刻过后,书房里就另外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香气,像是肥瘦相宜的鹿肉正放在炉架上细细炙烤。   顾衡满意的看着那个女子渐渐变色的脸,转头笑道:“这些人真是有意思,找这么一个西贝货过来,穿着打扮都学着我媳妇儿。这个女的不是不知道受人利用,却还是乐此不疲。仔细看看,这眉毛鬓角都是仔细修饰过的,想必她内心也不愿意顶着这么一张脸过完下半辈子。”   奇异肉香弥散在屋内。   转瞬之间一个花容月貌的女子就被滚烫的铜炉毁了容,偏偏睡在地上的人因为吞服了药物一丝动静也无。连韩冬这等铁石心肠的人都不忍心仔细打量,他在心里哀叹一声,只能怪这些人的手段生生触及到了大人的底线。   两个人正准备收手往外撤,顾衡忽然想起了什么,侧头问道:“你刚才说你进来的时候把康先生也放倒了,就是说他现在还睡着吗?”   韩冬停下脚步,“按照大人的吩咐,我外松内紧的盯着这边。康先生大概顾及名声家里也没什么人,家里除了他那个所谓的假姪女外,还有就是一个帮厨的半老婆子。”   顾衡从年轻的时候,对付这些打自己主意的人从来都不心慈手软。康先生今日仗着老师的情份施下这个下三滥的主意,着实把他恶心坏了。   康家的小宅院儿悄无声息,有孱弱的蚊虫伏在灌木丛中高一声低一声的鸣叫。   顾衡的眼里闪烁着恶意精光,“既然康先生不把我当弟子,我又何必巴巴的把他当成老师。他虽不仁我却不能无义,我还是好好的给他送一份大礼。我听说那个帮厨的黄婆子除了烧得一手好菜之外,最喜欢的就是在外头占些小便宜……”   既然敢闯这个龙潭虎穴,顾衡怎敢托大,不把对方打听得清清楚楚根本就不敢闭着眼睛喝酒。但他还是低估了康先生的胆子,更加低估了他的愚蠢。   韩冬心里浮起一种不太好的猜想,有些为难地开口,“康先生的行事手段虽然下作,但毕竟是当代有名大儒,连皇上对他的才学都是赞许有加。大人如此做,跟逼他去死好像没什么两样。”   好歹别人算计你的时候,还弄了一个才貌双全的青楼女子过来。合着你算计别人的时候,就打发过去一个糙的不能看的帮厨婆子?   顾衡凉凉地撇他一眼。   “你什么时候这么假好心了,知不知道这么一个西贝货要是真的缠上了我,你家夫人根本不会听我一句解释,第一件事就是直接拿刀活骟了我。然后拿了家里的全部银子,带着两个孩子立刻远走高飞。她跟我说过好几次了,等我这个官当到头就坐船到南边去看看……”   韩冬仔细想了想,觉得这的确是夫人能够徒出来的手段。别人养几个美貌小妾捧几个戏楼名角是家常便饭,可自家夫人眼睛里揉不得沙子。要是大人生了二心,她绝对不吵不闹立刻翻脸走人。   韩冬一脸同情,还夹了一点点让人难以察觉的羡慕,“咱家夫人做生意的手段也忒好了些,大人挣的这点官俸恐怕还不够自己往外头请客送礼的。说实话咱家里里外外当顶梁柱挣家用银子的,竟然是从来不乱发脾气的夫人!”   顾衡丝毫不以为忤,反而满脸自豪,“这满京城谁不知道我媳妇能干……”   康先生家里人口稀少,正好便宜两人行事。   顾衡帮着把脱得只剩一层里衣的帮厨婆子塞进康先生的被窝里,拍了拍手低笑道:“我这位老师一辈子孑然一身,到临老了我帮他找了一位称心如意的老伴,也算是最后尽一尽我这当弟子的情份。”   韩冬看了一眼被窝里刺裸抱在一起的两人,又看了一眼洋洋得意的自家主子,心想这两个不愧是师徒,想的法子竟然如出一辙。   ——都是这般让人无语,还好意思指责对方下作!但最奇怪的是他心里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这样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手段,实在是他娘的忒解气!   折腾了大半天,胡同里已经渐渐有早起的人来人往。顾衡难得有了一回好兴致,拉着韩冬在胡同口僻静处远远的看热闹。   卯时一刻后,就见一个略有些眼熟的刑部差役一路快马过来,拍着康家小院的大门大声叫嚷,“顾侍郎可在府上,衙门里有大案子,尚书大人让顾大人赶紧到衙门当值……”   拍了老半天都没有人过来应门,立刻又有几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低阶官员跟着帮腔。   “我们也是过来请见康先生的,原来顾大人也在康先生的府上吗?这真是择日不如撞日,顾大人还是辛未年的榜眼,早早就名满天下,咱们干脆一起去请教两位大人的学问吧!”   远远站着的顾衡一脸冷笑,这些人的手段也不过如此。他可以想见,若非自己早做好了应对,自己大醉之后正好被人堵在床上。那个叫的曼娘的女子和顾瑛生的如此相像,自己简直是百口莫辩。   等在门口的人耐性显然不是很好,几下就把康家小院儿的木门推开了。小院狭窄,果然就看见让人惊诧不已的事儿。   康先生迷迷瞪瞪清醒过来的时候,就见眼前到处都是人。他立刻冷下脸来,习惯性的呵斥,“都在这里围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去办正事儿。”   眼前之人的神情古怪至极,似乎想笑又不敢笑。   康先生正在莫名其妙的时候,就听耳旁响起一道柔腻得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声音,“我知道先生昨天喝醉了,可我清清白白的名声尽毁了。还望先生以后不离不弃,多少给奴家一个名分!”   康先生僵硬的转过头,就见半掩的蓝色帷幔后,一个皮肤发皱满头散发的老女人正一脸娇羞状的望过来。   这到底唱的哪出?   共中两个心中有鬼的低阶官吏面面相觑一眼,本来兴冲冲的赶来想看一回热闹,没想到真的结结实实看了一回热闹。都就觉得事有蹊跷,一个领头的人低声问了一句,“先生可是喝醉了,昨晚陪先生一起喝酒的人呢?”   康先生就是再蠢也知道自己算计别人不成反倒被人算计了。   他哆嗦着手欲拿起旁边的衣服,身后的婆子立刻殷勤地探了过来,扯着他的袖子不住嘤嘤,“左右街坊谁不知道我在康家帮佣,如今出了这档子丑事儿,先生若是不给我一个像样的说法,我就一头碰死在康家的大门口。”   这个婆子也算有几分小聪明,虽然不知道事情的原委,但是知道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立刻以“咱俩反正都一同睡过了,我根本不嫌弃你,你最好也别嫌弃我”的理由,紧紧缠上了康先生。   开玩笑,这是翰林院的从五品大官,虽说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朽,但真要说亲的话多的是黄花大闺女嫁给他。若是趁着这个当口把酒后乱性作实了,自己这个寡妇的名声要不要也无所谓。   这幅场景实在有些怪诞好笑,一向清高自许的康先生狼狈的扯着袖子,帐子里的半老徐娘一脸娇羞的撒娇卖痴要死要活,拼着命的讨要说法。   本来只想看热闹的人都不忍直视,强把嘴角的笑意往下压了又压。   ※※※※※※※※※※※※※※※※※※※※   赶……赶……,终于赶出来了!感谢在2020-03-30 22:50:50~2020-03-31 22:53: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十个文八个坑。、Jojo8129 20瓶;黑眼圈 10瓶;半个柠檬 5瓶;大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九零章 祸首      人之天性为私, 帮厨黄婆子的算盘打得叮当作响,康先生却是怄得险些吐血。知道一世清名已经摇摇欲坠, 但因为图谋之事当着外人的面却不好任意打骂。   经过一番撕扯,康先生好容易摆脱纠缠出了卧房,身上的衣裳已经乱的不能再乱。   他勉强镇静下来装作无事道:“昨天和我一同喝酒的是刑部的顾待郎, 他就歇在我家的书房。你们赶紧过去看一下,千万别让他出什么意外。要不然我身上的罪责就大了, 只怪这两壶浮罗春的酒劲太上头了……”   满屋子尴尬的笑声,就有人小声回禀, “好像没有看到顾大人,只看到一个女子好像也喝醉独自躺倒在地上, 还被屋角的铜熏炉烫伤了脸。实在是可惜, 岁数看着还很年轻呢!”   和自己预计的天差地别, 康先生猛的一惊犹不能置信, “怎么可能, 我们师徒昨天在一起畅谈许久,到最后不胜酒力才分开。我本想派人送他回去, 可顾侍郎醉得实在不成样子, 最后我只得作罢。还有我那侄女儿最是懂事知礼, 且一个人在京城人生地不熟, 怎么也会喝醉了?”   等到亲眼看到曼娘时,连康先生这种看惯过世事的人也忍不住吓了一大跳。   曼娘被人扶起半靠在椅子上, 双眼迷离双手拄在腮下吭吭哧哧的低笑。本来这是一副让人赏心悦目的美景, 奈何美人儿的左脸上多了一大片坑坑洼洼的红痕和水泡。这种伤势虽不致命, 但往日的十分美貌就去了大半。   想来若是恢复的不好引起伤痕纵横,美人破相几乎是肯定的。   听到康先生的叫嚷,曼娘似乎清醒了几分,睁着眼睛犹痴痴笑道:“请……伯父不要担心,我一定会施展手段把那个姓顾的牢牢攥在手心。你千万不要生气,嬷嬷们吩咐下来的功课我一定会牢牢记住,一定会让那位顾大人喜欢我,从此把我一个人放在心尖儿上。”   屋子里有两个心怀不轨准备往顾衡身上泼脏水的人,更多的是被拖来作见证的人。   听到这些话后前后再一联想,就把事情猜的个七七八八。看向康先生的目光就变得意味深长,那顾侍郎——可说是康先生的亲传弟子,因为占了一个师徒的名分,就能被这样肆无忌惮地栽赃陷害?   康先生又气又怒却不敢高声分辨。   看着屋子里的一片狼藉,他终于明白给别人挖坑不成,自己反倒掉进了大坑里。曼娘作为己方的大杀器,头一个照面就铩羽而归。   他脑子转得飞快,大声呵斥道:“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怎么会烂醉如此?酒喝多了就不要乱说话,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儿,是不是那顾衡见色起意强迫于你?”   这强加于人的手法太过粗糙,终于有人实在看不过眼,拱手委婉道:“康先生先消消气,顾侍郎是朝廷上下有名的青年才俊。他若是喜欢在外面沾花惹草,那八大胡同环肥燕瘦的各色花魁美人任他挑选,实在……用不着在先生的宅子里强迫于人!”   意思是你康先生不过是时运好,才以老朽之年得了一个侍讲学士的官位。你康家的姪女生的再好也不过是一个乡下女子,如何能引得当朝榜眼使出强迫手段?   康先生有苦说不出,众人没有见过未毁容前的曼娘,自然难以想象这个形容凄惨的女人昨日之前还有一副千娇百媚的花容月貌。他也万万没有想到,那顾衡不但没有上当,反而对着极为肖似顾瑛的那张脸狠施辣手……   他不相信曼娘脸上的伤是意外所致,这里唯一的祸首只能是顾衡。   目前的状况已经是坏的不能再坏了,反正已经撕破了老脸,康先生索性冷着脸大怒道:“我这处宅子只有这么几个人,昨天晚上只有他这个外人来过。如今我侄女儿身受重伤,他却杳无踪迹,为祸者不是他又是谁?”   康先生毕竟还是要最后一点脸面,没有将那个帮厨婆子爬上自己的床这件事甩在顾衡的头上。   几个人正在争执不休时,小院儿的木门又被人咚咚敲响了。   一个青壮男子小心的探着头进来,“我家大人派我过来跟康先生告一声罪,昨天刑部衙门有紧急公务,尚书大人急召我家大人回衙商议。他走的有些急没跟先生打招呼,今天特地派我过来跟先生道个歉。”   来人正是韩冬,说完后他有些莫名其妙的望着大家,“怎么先生家里聚集有这么多人,若是有什么事儿需要帮忙,先生只管吱个声。我家大人老早就说过,先生的事儿就是他的事儿!”   看这话说的多敞亮多明白。   康先生一口气险些噎在胸口,他终于明白有些人为什么在私底下给顾衡取了个外号叫顾豺狼——合着这位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畜牲。   他直直盯着人缓缓问道:“我记得我和顾衡昨天晚上都喝醉了,我根本就记不得昨天晚上发生些什么,也不记得他什么时候走的。如今我姪女身受重伤,自个也是糊里糊涂的,总得有人站出来给个说法。”   韩冬脸上的表情更是茫然,“昨天是先生好似喝醉了,但人还是能说话的。且我家大人并没有喝醉,听到刑部书大人的急召,我家大人还让康先生不要远送。出门的时候,好像是先生府上的一位厨上大娘亲自帮着送的客。”   他脸上的表情太过无辜,一脸的憨厚无害,“回去的路上,我家大人还在感叹先生实在是太过清正廉洁,家里竟然连个看门的人都没有。一应迎客送客的事,竟全然委给一个外姓的帮厨婆子身上。”   简直瞌睡来了立马有人送枕头。   人群后,正在犹豫要不要上前来露个脸的黄婆子听到了这句话,又看到韩冬递过来意味深长的眼色,立刻福至心灵地抢上前连连点头,“是有这么回事儿,先生醉的走不动道,还是那位顾大人帮我把您扶回房。那时候表姑娘还在厨房里好好的忙着,我也不知道她最后怎么会醉倒在书房里。”   别人已经把话头递了过来,黄婆子立刻冠冕堂皇地顺势接下。   ——只要做实康先生酒后乱性,从五品侍讲学士夫人的位置她是坐定了。一个整整守了十年节孝的寡妇人家,便宜可不是这么好占的。   黄婆子害怕别人不相信自己的话,以致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忙不迭的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小的银元宝,托在手心儿里大声嚷道:“那位顾大人温文有礼,真的是戍时就走了。走的时候还说我的菜烧得好,特地赏了我一锭银子。”   这婆子经常在大户们家走动,一张嘴能把假的说得活灵活现。几乎本能地知道天上掉馅饼的事儿,错过一回不可能还有二回,所以把每个字都吐露的清清楚楚。   “本来我收拾收拾就准备回家的,结果康先生闹着要喝水。他身边也没有贴身服侍的人,我一时好心就过去帮他倒水,然后就被他一把抓住了手。他力气大我百般挣脱不掉,可旁边住着的表姑娘又是个没出阁的姑娘家,所以我也不敢大声叫嚷……”   小院里里外外的男人都忍不住齐齐打了一个冷噤——任谁看到这么一个半老徐娘面带羞涩地当众说着自己的风流逸事,都不可能让人赏心悦目。   康先生七窍生烟,这要是自己家养的奴才,他肯定会乱棍打死。奈何当初从端王府搬出来的时候,为了彰显自己的清正,也怕有人在暗中做手脚,他身边连一个贴身的男仆都没有雇,才使得这个婆子任意张口胡说。   他气的手指哆嗦,指着韩冬怒道:“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那个家伙伤了我侄女的脸,还勾结我家的奴仆坏我的名声,真是贼子可诛!”   这下轮到韩冬不乐意了,肃着脸道:“这满京城谁不知道我家大人尊师重道,春天新下树的果子自己都舍不得尝一口,巴巴的送过来请康先生先尝。其实刚才我也算听明白了,先生心里打的什么如意算盘大伙儿心知肚。”   他顿了一顿,嗤着牙啐了一口,“如今算计别人不成,先生就以为别人好性子准备红口白牙的倒打一耙不成?”   论起背后给人下刀子,康先生可能算是数一数二。但论起耍嘴皮子,康先生如何跟韩冬这个混惯市井之人媲美?一张脸青青红红变幻了半天,最后只得跺了跺脚,“真是竖子可恨,我要到宫里去请皇上给我做主,还有我侄女不能这样不明不白的被人糟蹋……”   若不是出门时大人嘱咐了又嘱咐,韩冬真想给这个老匹夫几耳光。头几回的事儿都因为没有确凿证据,到最后不了了之。现如今这老匹夫都已经明目张胆了,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康先生说了狠话之后已经骑虎难下,又见周围竟然没有人敢出面接茬,心头气更是一股一股的往上涌,干脆袖子一甩大步往外走。   凭着这么多年一心一意追随的情分,他不信皇帝会一味偏袒顾衡。更何况男女之事谁说的清楚,曼娘脸上受了重伤是事实,顾衡总得给她个像样的说法。   顾家如同铜墙铁壁一般的大门,这回无论如何得为曼娘敞开一回。   ※※※※※※※※※※※※※※※※※※※※   因为在考虑就这样结尾,还是继续写下去,所以发文的节奏有点慢……感谢在2020-03-31 22:53:50~2020-04-02 20:37: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碧波琉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章168 5瓶;有所住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九一章 滑稽      摛藻殿内, 康先生正大礼伏跪于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年逾花甲的老人,怎么看都让人觉得心酸。   站在左首的大皇子连叹了好几口气, 这才心有戚戚地言道:“按说这件事儿子不该插嘴,只是事涉康先生, 儿子就不得不多说两句。父皇对顾侍郎实在是太过优容, 康先生好好的请他喝酒, 结果嫡亲的侄女儿被了相, 顾侍郎无论如何都该出来给个说法才是!”   坐在炕榻上的皇帝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然后侧身皱着眉头问道:“顾衡还没有进宫来吗,出了这么档子乌糟事儿他自个也不出来辩一声, 真是胆子肥了啊!”   皇帝语气虽然不悦,但脸上的神情却是懒散的。   一旁服侍的乾清宫大总管魏大智笑眯眯地答应了一句, “顾大人让人带话进来, 说他把衙门里的几件紧急公务安顿好就进宫。”   康先生的脸色发青,这顾衡的胆子太大实在是太欺负人了,这时候有什么紧急公务比得上皇帝的宣召?   大皇子脸上也僵了一下, 却挺直脊背硬声道:“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事实,顾侍郎难不成还有别的说法。他虽是朝中重臣,可委实不该仗着父皇……的宠爱肆意妄为。坏了康家闺女的清誉, 就应该予以惩戒,若是一意不理, 只怕顾侍郎他日还会闯出大祸来。”   言语之恳切周到, 无不是为他人细心着想。   皇帝脸上浮起一种奇怪的表情, 眼中有了一丝无聊笑意。让内侍给康先生找了一把椅子, 这才转头对着长子道:“顾衡二十五岁就成了一州知府,把个千疮百孔民怨沸腾的洛阳治理的井井有条。他迁调回京时,洛阳的百姓跟在他的马车后送了三十里路。你不知天高地厚,竟然想对他施以惩戒……”   大皇子心里咯噔了一下,忙退了一步急急辩解。   “儿臣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以事论事。顾侍郎的才学甚高,不代表他的人品也白璧无瑕。儿子的浅见,就是那位康姑娘不管做了什么都是出身良家的女子,又受了莫名其妙的重伤,顾大人这时……应该有男人的担当才是。”   皇帝似笑非笑的看过来一眼,“康先生怎么说,一边是你的高徒,一边是你嫡亲的侄女?”   康先生这时候已经缓过劲儿来了,暗地寻思这时候一定要一鼓作气把顾衡的名声坏到底。   就苦笑一声摊手道:“顾衡在莱州乡下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任性而为。虽然不知道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多半也是醉酒失手才伤了我的侄女儿。又怕我责怪于他,才抢先躲了起来不敢见人。”   康先生老泪纵横,心里却在想管你黑的白的先一脚踩死了再说。双手一拱连声音都有些哽咽,“若是传出去毕竟是一桩丑闻,还望皇上秉公决断。只是我那侄女孤苦伶仃,又是千里迢迢投奔于我,本来就是指望我给她相一门好亲事。”   康先生一脸的悔不当初,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模样,“但现在她容颜已残,恐怕日后也找不到什么好人家。我就退一步,如果顾衡答应将她纳为二房,且与他家里的正妻平起平坐,生下来的孩子不分嫡庶,这件事我就不再追究。”   意思就是康曼娘要有平妻这个光明正大的身份。   往日的学生变成姪女婿,这关系显然更亲近了一些。大皇子连连点头,觉得虽有未竟之意,但目前来看这个方法两全其美。起码在外人看来,顾衡有半只脚已经踏入己方阵营。   皇帝却险些失笑,以往他对这个长子还抱有两份期望,如今看来歹竹终究难出好笋。这孩子的生母范淑妃愚钝短视,明明占得上风却容易出昏招。连带大皇子处事也容易钻牛角,挑着一点儿理就敢出来扛大旗。   皇帝慢吞吞地抿了一口茶,远远的看了一眼康先生,戴着乌玉扳指的手徐徐敲击着楠木桌案。   “可我听说顾衡在康家喝酒之后,早早就因为衙门里有事儿走了。送客的是常年在你康家帮佣的一个黄姓婆子,她亲口说顾衡临出门的时候,你在床上醉的不省人事,你那位侄女也好好的在厨房里忙碌,总不能把后头发生的事硬赖在人家身上吧?”   眼前的皇帝绝不好糊弄,但这时候退缩就意味着溃败。   康先生索性横下心来死不认账,“那黄婆子虽然是我雇佣的,但她多半已被顾衡收买。原先我还不知道,后来才听说我那侄女的品貌有几分肖似顾夫人。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顾衡酒醉之后错认才闯出祸事……”   这话说一半藏一半,反正无论如何都要顾衡今天把康曼娘作为平妻带回家。   然而无论是康先生还是大皇子心切之下都忘了一件事——眼前之人是天下至尊,他不愿意做的事儿只怕任何人都不能逼迫他去做。更何况这件事纰漏甚多,若是细细追查还不知谁的过错更大一些?   过了半刻钟,就有人悄悄递进来了两张纸。   康先生当了大半年的侍讲学士眼睛毒,立刻认出来那人依稀是都护营的内卫。他心里打了一下鼓,转念一想顾衡昨天确实在康家小院喝酒,康曼娘受重伤也是事实。只要自己一口咬死,顾衡酒后逞凶□□良家不遂反伤人的恶名就要传遍京城。   不大的殿堂里只能听闻桌案上翻阅纸张发出的沙沙声,大皇子的心里生起一股莫名的不安。   他觉得自己在这个场合应该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好展现自己皇家长子应有的风范。   就笑着打圆场道:“不过是一件小事,父皇犹豫不决是怕伤了顾大人的颜面吗?若是实在为难,不如由我出面帮那位康姑娘办一份体面的嫁妆,到时候我亲自主持顾康两家的婚礼。”   大皇子越发自觉这主意甚为精妙,又呵呵笑道:“毕竟是康先生的亲姪女,让顾大人毁了清白又伤了脸,总得给人家一个像样的说法。但顾大人又是朝中得用的重臣,最好让这件事大事化了小事化无……”   皇帝伸出两根手指在那叠纸上摩娑了两下,似乎觉得沾了些肮脏的东西,转头扯了一张雪白丝帕一点点的擦拭。然后觉得有些好笑的开口:“这是都户营将将送来的东西,那位康曼娘……原本不姓康吧。半年前她还在江南如意坊依门卖笑,怎么忽然就成了康先生你的侄女?”   这话没头没尾,大皇子疑惑的望了回来。   康先生原先是最为主张对朝臣用秘密侦听手段,不想这个手段有朝一日用到自己的身上,竟然感觉这么生硬难受。他原本就没想着将康曼娘的真实身份瞒许久,但最起码要支撑到顾衡愿意把她抬进门。   康先生脑子里快速的合计着托词,“……的确是我隔房堂弟的女儿,认真说起来也算得上是我的侄女,只是因为家道中落早年不得不流落青楼。但她一直洁身自好,得知我的音讯后辗转找到京城来,我总不能把她撵回去吧?”   他只想着如何从这个烂泥里脱身,却没想到面前的这位至尊最忌讳的就是别人的欺瞒,哪怕只有一星半点儿。   皇帝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又翻了一下手里的纸张似乎觉得有些无趣,“我这里有一张康曼娘的小相,没想到和顾夫人真的有几分相像呢!你想把她许配给顾衡,到底是真心还是无意?”   康先生额头上已经沁出冷汗来,敏感的察觉有些事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手掌心。听了这话赶紧就坡下驴,“真的是巧的不能再巧的巧合,也许就因为这点才让顾衡犯下大错。怪只怪我侄女儿命苦,还有我这个当大伯的太过无能,平白受人家欺负却毫无办法。”   大皇子今天的任务就是负责敲敲边鼓,对于康先生的整盘计划他并不知详情,所以此时还有闲情笑道:“说起来也算一种雅事,京城私底下都在传顾夫人性情相当彪悍。咱们在这里悄悄给顾大人送一个红袖添香,也不知顾夫人会不会暴跳如雷……”   他自以为这话说的俏皮可爱,皇帝眼中的失望之情却再也掩饰不住——这个儿子不但不聪明,还自以为是的以为自己很聪明。   这孩子小时候也不是这么没眼色,可见近赤者朱近墨者黑,跟着什么样的人就会学什么人的做事风格。做人要是只看得见眼前的利益,自身的格局岂不是越来越小。   大皇子在皇帝的淡然直视当中笑不下去了,尴尬的退缩了一步,“儿臣是不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望父皇指正。只是康先生是我的启蒙老师,我不忍见他这么大岁数了还在为琐事操心。再说那康姑娘的身份再低贱,也不该成为顾大人毁人颜面的理由。”   事情几乎已经是明摆着的了,这孩子还在眼瞎心盲的固执己见。这是不聪明,更是愚蠢至极。   皇帝想通了这点态度反而缓和许多,朝大皇子招了招手,甚至还极有闲情的帮他正了正衣冠,“我从前听老人说过,这世上有种人是聪明面孔糊涂心,我原先还不信。结果看到你就明白,这世上还真有这种人。别人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是揣着糊涂更糊涂。”   原本神情闲适的大皇子立时色变。   ※※※※※※※※※※※※※※※※※※※※   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康先生只是一个好的执行者,让他在明面上斗争,就不是男主的对手。感谢在2020-04-02 20:37:57~2020-04-03 21:48: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碧波琉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碧波琉璃 20瓶;有所住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九二章 靠山      殿角的铜制珐琅彩太平有象更漏发出滴滴嗒嗒的声音。   皇帝失望过后反倒放下一重心事, 甚至对着长子笑了笑,“你别不服气,我原先以为你只是因一股私心才掺和到这件事里头来。现在才知道, 你所谓的急公好义只是因人而异罢了。”   皇帝的语气随和, 仿佛在讨论一件极为简单的事,“顾衡到现在还没来, 那是他识趣。不过是想窗户纸捅破后,最后给你这位皇长子留一点颜面而已。”   大皇子的眼睛一点点睁大。   这些话不知哪个字戳到了他的痛处,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掩面泣声道:“儿子知道不是皇后所生的嫡皇子, 好多朝臣都看不起。我只是一心一意想为父皇分忧没有半分私心, 没想到父皇……如此拿话戳我的心窝子。”   皇帝再修身养性骨子里也是一个刚愎的人, 闻言勃然大怒。也不顾殿中还有外人在场,一脚就踹了过去。   “这么一个浅薄的计谋你都看不穿,只能证明你从头到尾都在昧着良心。您说要为康先生的姪女主持公道, 实际上却是每个字在处处给别人下套子。偏生这下套子还下得不怎么高明,让别人一眼就看穿了蠢形!”   康先生吓得一连几个哆嗦,看着互相瞪视的父子俩, 跪伏在一边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皇帝也许是气急,指着大皇子痛骂不已,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 康先生正好有一个和顾夫人长得颇为相像的侄女, 顾衡正巧到康家来喝酒, 那位康姑娘正巧过来服侍。这话你也能信, 简直是愚不可可及的蠢货……”   大皇子被这暴风骤雨般的怒骂惊呆了,愕然地连连后退,心里突然涌起一片委屈——不过是一件小的不能再小的事,父皇如此震怒至于吗?   皇帝臭骂了一顿,窝在心头的邪火就去了不少。将莫名其妙根本不知道自己与什么擦肩而过的大皇子赶出去后,这才微笑着将康先生双手扶起,“让先生见笑了,小时这孩子看着还聪明,结果越大反而越喜欢钻牛角尖儿了。”   康先生让皇帝一会儿晴一会儿雨的脸色弄得晕头转向,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苦笑道:“老臣句句属实,皇上要是以为我刻意陷害顾衡,那我……也没什么话好说了。”   皇上眼中闪过一丝恼怒,但很快就消失无踪。   刚才他对着大皇子大发雷霆,一半是对那孩子极为失望,另一半的原因却是想让康先生适可而止。没想到这个人到了这步田地都不松口,硬是想仗着一己之力把顾衡拉下水,他们到底有什么不可缓和的结节?   不过是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好罢了。   皇帝抬手轻轻揉了一下眉眼,半晌才轻飘飘的问了一句,“我既然能查到康曼娘不是你的亲侄女儿,自然还能查到其他的。顾衡什么时候从你家出来不要紧,是不是真的伤了康曼娘也不要紧,关键的是你身为人师……不该先起这种心思。”   康先生一张脸瞬间胀得通红,不过半息之间那点血红又一点点退下,只剩下难以形容的青白,掩在袖子里的指尖也不停的颤抖。   皇帝看着他气色不对,终于缓下口气道:“我了解顾衡,他这个当弟子的没有半分对不起你,你也用不着处处针对他。这个人脾气拧上来的时候连我都有些压不住,但本性还是不错的,心里也有大局观,日后定会成为朝中不可多得的中流砥柱。”   顾衡将来是注定要大用的,皇帝决不许外人拿不上台面的手段算计于他!   康先生心里何尝不是明白这个道理,要不是顾衡年纪轻轻就已经高居二品,日后定会成为大皇子的掣肘,不然他也不会冒奇险想拿捏住这人。奈何估计错了顾衡的实力,一步踏错步步成空……   皇帝在年青的时候就因为喜怒无常屡受先皇的训斥,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他喜恶常在一念之间。昔日有多器重康先生,今朝就有多厌烦康先生。心想谁家的长辈不指望自己的子侄出色,偏生这人的心思偏偏狭隘到了极点。   毕竟从前宾主多年,康先生一抬头就知道皇帝心中不悦。他知道这时候最好的就是及时收手,但是这回费了这么大的劲儿,那顾衡本来就是个滑不溜手的人物,错过这回还不知道有没有下一次?   他也不知道从哪里借来的胆气,扑通一声重新跪在地上捣头如蒜,“我已是老朽之人死不足惜,但我姪女正当青春年华,求皇上看在老臣多年追随的份上给她指一个去处……”   皇帝气笑了,扬着眉毛笑问道:“那顾衡就有这么好,让你挖空心思想把他变成你的侄女婿?既然这样,今天早上你干嘛联络那么多人去你家看热闹,难道不是想尽毁了顾衡的名声?”   康先生五体投地股如抖笠,“事发突然,老臣委实没有提前联络别人……”   皇帝心中厌烦至极,面上却极为和煦的摇了摇头,“你看你就是有这点毛病不好,老是想鱼与熊掌兼得。又想陷害顾衡,又想把你那个所谓的侄女儿推到顾家去。好让他们夫妻二人离心,闺房生怨后宅不宁。但你却没有想到你精心炮制的诱饵,顾衡就是醉死了也没吞下一口……”   康先生简直百口莫辩,好像任何解释都懦弱无力。   皇帝眼中有寒光,语气却越发绵软,“你败就败在太过自信,那康曼娘被人送进京城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她最后的结局。毁了她的脸还是好的,要是一顾衡原来在洛阳府当主官的性子,恐怕会直接上刀子把康曼娘的脸皮刮下来。”   要是别的人敢这样说话,康先生肚子里有无数句犀利的答复。但这位是天下至尊,他有天大的委屈也只能先吞下去。喉咙里火辣辣的疼,哽咽了半天才无奈道:“早就听说皇上偏宠顾衡……”   更何况这哪里是偏宠,明明是包庇!   皇帝也没觉得这话不中听,斜斜望过来一眼,“朝臣们有些纷争是好事,要是平淡无奇不过是死水一潭。但你的手段也不过如此,实在是太下作了。那康曼娘不过是一个妓子出身,凭着一张和人家正室有三分相像的脸皮儿,就想和朕亲封的三品诰命夫人平起平坐,你们……也真敢想?”   康先生知道大势已去,顾不得擦脸上的冷汗,“老臣……老臣知错了!”   皇帝满意点头,“回去好好反省,大皇子的功课我会找人接手,你在外头用不着担心。还有你那位侄女儿早早派人送走,若是再把顾衡惹毛了,你们俩这点师徒情分,可真的什么都剩不下了。”   康先生猛地抬头,却见皇帝低垂着眉眼正盯着他看,立时打了一个冷噤。   皇帝想了一下又嘱咐了一句,“听说你欲与一位黄姓妇人结为秦晋之好,这也算是一桩好事。你半辈子孤子一身,后半辈子总要有个作伴的。那妇人不但烧得一手好菜,膝下还有成年的子嗣。其实只要真心对待,继子和亲生子也没什么区别。”   康先生心中的酸涩简直要涌出胸口来了,这才想起除了顾衡这桩事,家里还有个烂摊子在等着自己收拾呢!   等欲哭无泪满脸颓废的康先生一步三摇踉踉跄跄的晃出了摛藻殿,皇帝才对着身后的帷幔笑道:“你在里头听了许久,可有什么感悟?”   头上戴着紫金玉冠的小少年撩开帷幔走了出来,脸上还有掩藏不及的困惑。但见父亲直直的盯着自己,心里的话就不知不觉的蹦了出来,“老师的身后有大靠山,这个靠山就是父皇!”   皇帝的眉毛照例跳了一跳。   他没想到小儿子在后面听了半天,就总结出这么一条心得。但好像也没有说错,摸了摸那孩子顺滑柔软的头发,“你猜的没错,我就是顾衡背后的靠山。他把康先生气的跳脚,康先生偏偏拿他一点招都没有。”   二皇子皱起好看的眉,“也不仅仅是这点,老师若不是占一个理字,父皇也不会如此支持他。那康先生道貌岸然,做的事儿却实在让人不敢恭维,怎么可以用自己的侄女儿去陷害自己的学生?”   少年已经渐渐长开了,依稀可以辨出日后清俊的模样。   皇帝看得有趣,“你这个老师是个极有本事的人,该软的时候能够一忍几年,该横的时候就绝不退让半步。好多人都说我对他太过放纵,可要是认真去查顾衡历年办的那些事儿,无一不是有法据可依!”   听到父皇如此夸赞自己的老师,二皇子比夸赞自己还要感到高兴。   “老师就是这么一个怪人,有时候我功课没有背出来他也不骂我。只是第二回 上课的时候就讲到别处去了。我又不敢多问,只得在课下拼命死背。就怕稍稍懈怠一点,老师就根本不管我听不听得懂了。”   少年的眉眼生得极好,形状美好的杏仁儿笑起来的时候跟月牙一样。皇帝想起了从前看过的一份密报,暗暗叹了口气,“你有空的时候多去看看顾夫人,她……和你娘从前的情份颇好。”   这下二皇子真的开心了,“前天我还收到顾囡囡的信,说顾夫人带他们姐弟俩到郊外野泅,那丫头如今能从瀑布上扎猛子往下跳。那水潭里的水比宝石还要清澈,呆在里头根本就不想出来……”   毕竟还是个孩子,在宫中是再稳重规矩不过的二皇子,一听到外面的事物就显现出爱玩的本性。想起他和顾瑛那份不为人知的渊源,皇帝难得松了口,“去好好玩两天吧,回来后恐怕就没这么多空闲了!”   二皇子眼睛都亮了起来,一颗心早就跑到巾帽胡同的顾家小院儿去了。因为太过兴奋,就没有听出皇帝的言下之意。   ※※※※※※※※※※※※※※※※※※※※   应该慢慢再铺垫一下,但是我觉得康先生太讨厌了,就让他先下课了。感谢在2020-04-03 21:48:14~2020-04-05 21:16: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碧波琉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毛毛虫 59瓶;大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九三章 甜瓜      巾帽胡同,顾宅。   夏末的小院儿里再次瓜果飘香, 顾衡穿着一件半旧的雪青色长衫半躺在椅子上, 惬意的接过媳妇手中的冰镇甜瓜咬了一口, “这个时候还是猫在家里最舒服, 要不然我还是告半个月的假吧, 每回都是你们娘几个撇下我出去玩耍, 好像在这个家里我是多余的……”   正在把甜瓜削成小块的顾瑛放下手里的银刀,没好气的撇他一眼。   “你身上穿的这件衣服是咱家女儿亲自给你选的样式面料, 亲自盯着绣娘一针一针的缝制。你嘴巴里正在吃的这个甜瓜是你小儿子亲自从庄田上摘的, 因为怕路上的马车颠簸把瓜摔坏, 还特地让人在那筐甜瓜下头垫了厚褥子, 一路看顾着运回来。”   顾衡乐的直笑,立时觉得身上的衣服怎么这么柔软, 嘴巴里的甜瓜怎么这么香甜!   不过顾家的两个孩子的确教养的好,顾囡囡在京城一众小闺秀当中的人缘相当不错, 隔三岔五就会收到一回外出做客的帖子。顾家夫妻虽然不指望这个女儿成为所谓的名嫒,但看见她一天乐呵呵的朝气蓬勃,自然比什么都高兴。   顾囡囡和母亲一样有一副洒脱的性子,又和家里的义仆韩露姑姑学了一身扎实的本事。对于比自己强势的人毫不畏惧, 对于比自己弱小的人也不吝伸出援手。所以虽然没有刻意经营, 但行事大方的顾囡囡已经是一众高门贵妇心目的佳媳人选。   只是因为囡囡还未正式及笄,顾氏夫妻又把女儿看成眼珠子一般。那些稍稍相熟的夫人只敢暗里悄悄打听, 就是拿话探问也只能先拐个九曲十八弯。   顾家文哥儿岁数还小, 又有那么一个身为当朝榜眼的父亲, 每日耳闻目濡的都是书香墨香,一丁点的时候就展现出过人的读书天赋。虽然说不上过目不忘,但也算是孩童当中的楚翘。   他最崇拜的人就是父亲,刚会拿笔的时候就愿意临父亲的笔帖练字。几年下来笔力稚嫩,笔锋却已经初见雏形。   这回出外游玩时,庄子上的甜瓜因为是沙地里所产,吃起来比别处的格外香甜绵蜜些。文哥儿尝了几口后就让农家摘了几个更大更甜的放在车上。顾瑛还以为他准备拿回家吃,一问才知道他是给父亲留的,难为他这么小就这么有心。   顾衡在椅子上惬意的伸了个懒腰,“咱俩养的孩子就是比别人仁义,昨天祖母说梦到逝去的祖父给她喂桃子,多半有什么不好的预兆。囡囡为了宽她的心,还特地推了外头的聚会一大早陪她到潭柘寺进香。”   这一年祖母也越发老了,但她性格刚强很少诉苦。顾衡夫妻在外头的事多难免有一两回疏忽,顾家两个小的就充当了张老太太的开心果。特别是囡囡胆大心细,颇有顾家长女的风范。   提起长女,顾瑛忽然想起一件心事,“过完年囡囡就十三岁了,咱们是不是要帮着她留意一下别家的小公子?上回吏部左郎中李大人家办小宴,他家夫人不住地拿话盘问我,话里话外似乎……有那么一层结亲的意思。”   篱笆扎了好几重,怎么还有人自动撞上门来?   顾衡想了一会儿才记起那人是从地方上新调入京城的,多半还晓不得顾侍郎私底下的面目,那个所谓的“豺狼”二字难道是叫着好玩的吗?   顾衡在外头一向以温和持重示人,在家里自然用不着挂这副面具。听到媳妇儿的话一蹦三尺高,“那家伙也真敢想,自个生的像个矮冬瓜一样,生了儿子肯定也糟糕透顶。再说我家囡囡还这么小,哪里用得着这么着急?”   他一激动打翻了瓷盘里削好的甜瓜。   顾瑛敲了他一记,心中颇有些无奈。顾囡囡十岁时还小,眼下已经十三岁了还小。合着在丈夫的心目当中,这个女儿就是永远长不大的小姑娘。   她有些头疼的抚额,“不过是说说罢了,用不着这么着急。囡囡可是我的亲闺女,怎么着也得选一个称心如意的女婿。只是她的性子真有些发飙,咱们的女婿一定要选一个性格绵软的。要不然他们三天两头的打仗,只怕搅得两家都不得安宁。”   媳妇儿的话自然是要听的,顾衡把掉在地上的甜瓜用凉水冲冲一股脑塞进嘴里。这是小儿子的一片心意,一星半点都不能糟蹋。   京中女孩儿向来婚嫁的早,十岁左右定下亲事的比比皆是。一来两家可以早早走动,二来也可以给小准夫妻一个慢慢熟悉的过程。但也不是没有例外,比如大公主就是二十出头才嫁人。虽然引得人人侧目,但最要紧的是得到了实惠。   顾衡肚子里百般不愿承认,李厚朴这个人虽然不咋滴,但是跟大公主还算般配,跟前也没用乱七八糟的事儿。大公主追随到甘肃去后给顾瑛写了两封信,字里行间满是幸福。那般性情清冷的人,写起沿途间的小事也变得趣致盎然。   最后还言辞羞涩的说,也许再等一段时间她就要有小宝宝了。只是不知道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   虽说两人也相差不到多少岁。但顾瑛看待大公主就跟自己的孩子一样。听说消息后立刻准备了不少好东西,吃的用的玩的,孕妇的孩子身上的,无一不是仔细挑选。等闲下来才想起一件事,大公主腹中的婴孩生下来后,和顾家两个孩子的称呼就有些叫人头疼……   顾衡想起这一茬子事儿顿时有些理直气壮,“皇家的公主二十一岁才成亲,我家的闺女晚一点没关系。让李郎中家的夫人哪边凉快哪呆着去,也别到处瞎打听了。他再不知所谓,我就直截了当的告诉他,他家的小子就是再重新投胎十次也配不上我家的闺女。”   这就是顾瑛本来不着急,现在却有些着急的原因。   ——照顾衡这个痞懒算法,从开始相看到最后成亲不知道要经过多少关隘。若是不早早做准备,囡囡肯定会被这个不靠谱的阿爹生生耽误了。姑娘家嫁不出去和眼光过高,到了最后往往殊途同归,有些人的唾沫星子能让人烦死。   她眼角抽搐了一阵后干脆不理丈夫,一个人在心里慢慢合计着哪家有年龄适宜的小公子。   兵部参赞张家的孩子长的结实性格也爽朗,但是听说不怎么喜欢读书。在外头上学的时候,竟然伙同一众伙伴儿将夫子的胡子烧得精光。人家告到家里,这孩子竟然胆大包天地一个人骑马躲到无人认识的乡下,让张夫人差点儿哭瞎了一双眼。   顾囡囡的胆子素来有些大,这些年若是没有自己在旁边敲着边鼓,这丫头不知要被他爹纵成什么模样。要是和张家的孩子成了一对,铁定会闹得鸡飞狗跳。   史部左郎中李家的孩子和囡囡的岁数相差两岁,可惜的是家里千亩田地就这么一根独苗。李夫人把儿子看得跟眼珠子一半,下点儿小雨吹着小风都担心儿子着凉,日后婆媳相处起来恐怕不太容易。   囡囡看着虽然大方,但是骨子里跟他老子一样有一股清高劲,对于瞧不上眼的人根本就懒得搭理。那李公子想必就是个被宠惯了的小鸡崽,自家女儿如何受得了这种窝囊气。   仔细寻思了一遍,孙家和杨家好像也有那样这样的不足。   顾瑛望了一眼根本没把这件事当回事儿的丈夫,心头暗恨要是依这个人的想法,多半愿意招一个可以任意拿捏的上门女婿才好。他有这样的想法不是一回两回了,也不怕女儿日后走出去被别人笑话。   顾衡回头就看见媳妇儿又在若有所思,知道又在发愁女儿的婚事。这简直是在杞人忧天,刑部尚书的女儿会愁嫁?   大不了就和大公主当初选婿一样,等年岁到了在一众青年干吏当中挑挑拣拣,矮子里总能选出一个稍微看得顺眼的高个。   不是顾衡自谦,自家的女儿才十三岁就已经聘聘婷婷。站起来和她娘差不多身高。文能看书算账,武能一巴掌打走几个地痞流氓,模样也生的极好。这样的好姑娘能看中哪个儿郎,就是那家祖上烧了高香。   顾衡由着媳妇儿去折腾,然后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媳妇的肚子。现在囡囡已经大了,文哥儿也六岁了,是不是该好好考虑给他们添个弟弟妹妹了?   原先他想着有儿有女这辈子就够了,不想让媳妇再受生育之苦,两个人也多一些相处的时间。可是随着孩子渐渐长大,媳妇儿老是操心不该操心的事儿,总觉得别人怎么样自己就该怎么样。   要说人活一辈子,何必去在乎别人口中的闲言?   孩子们开开心心就好,能够找到一个倾心相许的人,是前世修来的功德。若是不能,就肆意妄为的独个过一辈子也不错。前些天囡囡就曾悄悄抱怨过,说在外头时那些贵夫人最喜欢问东问西,有些问题还颇令人尴尬……   顾衡在那场大梦当中孤家寡人了一辈子,到死都没享受过绕膝之乐。所以他曾发誓,要让他的孩子顺着心意过活!   等顾瑛气过了唤他吃晚饭的时候,顾衡在书房里想好了招。也许再来一个软乎乎的小婴孩,顾瑛就没有精力管两个大的了,等空闲的时候干脆到太医正那里拿点药丸。   前些年为了不让顾瑛再受生育之苦,他曾经想了些不上台面的法子。太医正曾经说过,若是想要孩子,只要把控制男人精水的药停了,再好好调养一段时日妇人自然就会有身孕。媳妇儿的岁数也不大,实在用不着那么着急当丈母娘!   ※※※※※※※※※※※※※※※※※※※※   够甜了吗? 第二九四章 储君      中秋一过,皇帝下旨敕封二皇子为太子。这件事出乎大家的意料, 但仔细想想又在情理之中。   皇帝目前仅有两个子嗣, 大皇子因为恶了圣意, 名义上在家静养, 其实大家伙都心知肚明大皇子这辈子已经这样了。他再蹦哒, 下场也许就跟曾经的敬王一般一无二致。   敬王的下场实在太过凄凉, 被圈禁在西郊别庄上。虽然好吃好喝的供着,但天之骄子如何能忍受这样的变相囚禁?更何况敬王妃杜氏惨死之后, 现如今他身边连个说贴心话的人都没有了。   敬王的嫡亲舅舅周尚书在漳州意外死于疫症, 周家便如同树倒猢狲散, 很快就变得一蹶不振。   周家长子周玉潄本来就是个目下无尘不善经营的人, 偌大家产根本就经不起几次折腾。又被趁机落井下石的不良经济骗了几回,听说到最后一家老少竟然仅靠家里仅有的几套房产田产租赁过活。   一辈子养尊处优的周夫人怎么也想不明白, 自己家怎么落到如今田地?整日整夜的念叨仿佛在京城的家里是何等风光,那些绫罗绸缎珠宝首饰看得让人生倦。时日久了周夫人便有些魔怔, 很快就因为心情郁结难舒去世了。   周家大归的姑奶奶周玉蓉还有几分颜色,被嫂子窦氏劝动后悄无声息的嫁给了一个比她大许多的退仕官吏做填房,跟着到了湖南乡下生活。虽没有多少呼奴唤婢的尊崇,但日子也算过得去。   没想到那位官吏膝下有两个业已成年的儿子, 开始看着还人模人样, 等人一死就为了争家产大打出手。周玉蓉这个年轻的继母根本没人理会,别说分一份家产, 连她自己嫁过来时贴身带着的箱笼都被人收刮了干净。   这回她的身边再没有机灵的冬语和忠厚的夏言帮忙, 只能左支右拙地应付。到衙门告状时, 主官听说原告是前吏部尚书周敏之的女儿,连面都不肯见就把状纸原样退回来了。   被凶神恶煞所谓的继子强行送进庵堂静养的周玉蓉万念俱灰,偌大岁数才明白原来离开煊赫周家她真的什么都不是。   就着昏暗的灯光吃着看不清颜色的斋饭时,有时候她也会回想自己的前半辈子。到了最后她不无自嘲的想,明明自己在努力抓住一切,但到最后真如那人所说——无父、无夫、无子,只能与孤灯残夜共度凄凉余生。   这也许就是当日不可一世的报应。   顾衡得知二皇子终于成了储君的时候,心头有一种千帆过尽尘埃落定的释然。世事无绝对,那纸圣旨没有最后颁下来的时候一切都有变数。因为追根究底,大皇子并没有犯下不可逆转的罪行。   要是当今皇帝像先皇一样,直到临终时才愿意颁下圣旨确立皇位,到最后鹿死谁手还真说不准。皇帝这时候明确下旨,说明……他不愿意膝下仅有的两个儿子在不住的争斗当中相互内耗。   顾家后院里,已经是太子的诩哥仰头看着茂密的香樟叶,然后闭着眼睛感受空气中略微刺鼻的香气。听到身后有熟悉的脚步声才轻笑道:“我来了好几次都碰不见你,这一向在忙些什么呢?”   顾芫芷也学他在一边闭着眼睛,“你有你要忙的事,我也有我要忙的事。我娘刚生了小宝宝,布庄里也要有人看顾着。下个月我还要去松江府,当年我娘也是这样一路忙过来的,我总不能比她差得太远。”   还未及笄的小姑娘穿着一身家常衣服,绣着蔓草的衣领柔顺的贴着她纤长的脖颈。细致的锁骨在衣领间若隐若现,半挽的黑发服软地垂在肩上。   诩哥看着身旁已经有亭亭之意的少女,眼睛不自觉的染上笑意,“荣昌布庄在各个大埠头都有分店,每日的流水恐怕可以用日进斗金来衡量,你也要学你娘做一个女陶朱吗?”   顾芫芷皱了皱可爱的鼻头,一点不加掩饰的崇拜,“也没什么不可以呀,从小我就知道我娘和别人不一样。她走过很多地方认识很多人,永远不会为一件小事惊惶失措。布庄的很多大掌柜都对她尊敬有加,我能学到我娘一半的本事就已经知足了。”   诩哥顿了一顿,背在身后的手指也下意识的勾了勾,然后若无其事的转移话题,“你如今也渐渐大了,老师和师娘难道不担心你的将来吗?”   顾芫芷眨了眨眼睛奇怪的反问,“为什么要担心我的将来,京城像我这样能干的女儿家好像也不太多吧。若是比试本事,琴棋书画我也会一星半点,要是单考吟诗做对子我就不行了。不过我阿爹说我家也不靠那个争名头,会不会都不打紧!”   这的确是顾尚书直来直去的风格,诩哥筹备许久的话顿时噎在喉咙里。   眼前的姑娘眉目俊秀神采飞扬,一身茜蓝衫子衬得人肌肤雪白令人望之忘俗。奈何女儿家的心窍半点未开,明喻暗喻竟是半点不懂。诩哥无奈摸了摸额头,决定把话说得直白些,“最迟明年开春时,我父皇也许就要帮我定下亲事了。”   顾芫芷眼睛一亮,“是哪家的姑娘,是不是我认得的?”   诩哥脾气养得再好也觉得这姑娘脸上的神情亮得叫人生恨,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平复心境,“只是这么一说,以后是要在一起过一辈子的,父皇只是提个建议,我总要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   顾芫芷好似没有察觉他的不悦,连连点头,“肯定要找一个自己喜欢的,要不然每日同床异梦,一睁开眼睛连话都说不到一处去,想想就令人发寒。”   诩哥让这话大大的取悦了,“百姓过日子,不就是想找一个能在一起说说话的人吗?我也不想娶一个呆头呆脑,满脸闺学只知规矩的女子。我的妻子最好活泼些,胆子顶好再大一点,最好不要整天伤春悲秋……”   顾芫芷满脸同情,掰着手指把自己认识的闺秀细细数了一遍,然后叹了口气道:“你这要求也忒多了一点,京城这些姑娘哪个不是父母捧在手心当中的娇客,怎么嫁到你们皇家去就像要顶门立户一般?”   诩哥不错眼的盯着她,听到这话后怔了一下。能成为太子妃是多少女儿家求之不得的梦想,结果落到这姑娘的眼里就成了一种苦差事。转念一想,嫁入皇家的女人的确没有几个好下场。   像自己的母亲俞皇后抑郁而终,早早就病逝了。敬王叔的王妃杜氏也死于非命,因为背负谋逆的罪名婆家娘家都不容,死后连尸身都不知道怎么安置,到最后还是父皇下令给杜王妃找了一块安葬之地。   诩哥也忽然感到有些廖落,心里忽然升起一片莫名其妙的茫然,“世人只能看见我们的尊贵,却不知这份尊贵是搁在悬崖边上的琉璃碗,稍有不慎就会跌个粉身碎骨。我想好好护住我未来的妻子,却不知道能不能好好的护住现在的自个儿。”   顾芫芷连眨了几下眼睛,不知道太子选妃这件喜事为什么会变得这么伤感?   她怔怔的看了一会儿,干巴巴的安慰道:“这世上总有一个合心合意的姑娘等着你,我娘说过,再苦的日子两个人只要一条心,这苦日子总能熬过去。”   诩哥心里急切万分面上却丝毫不显,“师娘说的对,宫里难得寻到一个对我真心实意的人。我也不知道那些人对我好,是真的对我好,还是因为我身后这个太子之位。像我大哥对我好的不得了,什么稀奇的玩意儿都要给我留一份儿,结果背地里恨不得捅我几刀。”   他语气里有一丝怅然,“眼见你们一个个自由自在,我却在宫墙当中半点脱不开身。这回能够出来,还是因为你的小弟弟满月,父皇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你看着我身边只带了两三个侍从,其实明里暗里跟了上百个人。”   顾芫芷跟着寒露学了好几年的拳脚功夫,别的不说耳聪目明是学到了精髓的,自然知道眼下顾家宅子周围被围得水泄不通。   她想了想,凑前一步低声道:“我爹曾经说过,欲达高峰必忍其痛,欲予动容必入其中。欲安思命必避其凶,欲情难纵必舍其空。欲心若怡必展其宏,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诩哥眼里浮现奇异光辉,焦灼散去喜悦涌起,慢吞吞地道:“老师的话自然是没错的,其实我父皇也跟我说过差不多的话。这世上总有我倾心相许的……事物,可那件事物璀璨光华会引得他人觑视。为了独占这份宝贝,我手里必须先掌握至高无上的权利。”   顾芫芷听得似懂非懂,喃喃反问了一句,“不过你心头的宝物等不及你掌握至高无上的权利,阴差阳错的落到别人的手中,那你岂不要伤心死?”   诩哥眉目低垂,仿佛一瞬间就显现出皇族特有的铁血无情,“只要是我的,这辈子任谁都不能夺去,囡囡要不要试试看?”   顾芫芷听到这人唤自己熟悉的小名,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个小时候任自己欺负的小哥哥终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   太子立了…… 第二九五章 礼物      吏部左郎中家的大公子李苏这些日子有些茶不思饭不想, 整日像个绿头苍蝇一样在家里乱窜。   李苏的亲娘李夫人看在眼里不免心头泛酸,忍不住对着丈夫悄悄念叨了两句, “那顾家姑娘真有这么好, 让儿子只瞧了一面就再也放不下了。打听到人家下个月要过生日,到处寻可心的礼物。又要实惠又要拿得出手, 他对我这个当娘的都从没这么有耐心!”   李郎中生得圆头大脸胖嘟嘟的,坐在椅子上像是一尊弥勒佛。他的脾气极好,就是被人当面讽刺像矮冬瓜也从不生气。   听到夫人的抱怨他一样笑呵呵的劝慰, “孩子大了总要娶一个他喜欢的进门,那顾家姑娘出身名门人品端正, 做咱们家的儿媳妇儿绰绰有余, 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李夫人撇了撇嘴,在丈夫面前实在不好说出自己的那点小心思。   前些日子家里设宴, 她特地几次细细端详了顾侍郎家的闺女。人倒是落落大方, 样貌也生的标致,但她就是无来由的不喜。这女孩不但个头生的高,那份遇事笃定不惊格外与众不同。   本来这是女孩子难得的长处,听说顾氏夫妻从小就把这个长女当成男孩养,虽不指望顶门立户但想来是一个极有主见的人。   李夫人自个儿的性格强势,从嫁进李家头一年开始就执掌中馈。婆婆和丈夫都不是爱冒尖的人, 所以要强的李夫人绝不希望自己的后半辈子出一个比自己还要强上三分的儿媳妇儿。她这样的人日后事事看小辈的脸色,那还不如直接了结她的性命。   夫妻同载二十年, 李郎中如何不了解妻子的脾气, 也不好出言责备。叹了一口气劝道:“你也不要过多插手, 如今儿子正在兴头上你冷不丁的泼一瓢冷水,到时候两边生怨就得不偿失了。”   李夫人细长眉毛一竖,“他若是敢为了外头的女人跟我横鼻子瞪眼睛,看我不把他的皮削下来。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难不成他还敢在我面前反天?娶进门儿的媳妇儿不但他要中意,更要得到咱俩的首肯才行,我看那顾家姑娘不过如此!”   李郎中闻言有些啼笑皆非,“听说顾侍郎视女如掌珠,跟较好的友人曾经念叨过,想给自己的女儿招一个上门女婿。你看咱家儿子千好万好,人家还不见得看得起他呢?”   李夫人听了又有些着恼。   女人的心思就是这么毫无缘由的迂回善变,自家儿子纵有千般不是,也绝不允许别人看不起。她不屑的嘟囔了几句,“又不是皇家的公主,摆这么大的架子做什么?那顾侍郎和你的级别差不多,其实真真论起来在朝中的资历还没有你深!”   李郎中没有指责妻子的短视,只拿话慢慢点拨,“这话千万不要出去说,那顾侍郎虽然出身贫寒,却是一等一简在帝心的人物,在潜邸时就是皇上的心腹重臣,日后的内阁绝对有他的一席之地。以他的手段本事,就是首辅也是可以争一争的。”   李郎中长长的叹了口气,“好在顾侍郎一向不怎么爱出风头,可是现如今那些大佬谁敢小觑于他,当然这话只是咱们私底下偷偷说说。”   对于丈夫的话李夫人还是愿意听的,“我不过是在家里胡诌几句,在外头当面碰见顾家的女眷都客气的不得了。”   李郎中呵呵笑道:“不管亲事能不能成,千万不能得罪顾家人。儿子那里你也要嘱咐几句,做事情一定要有分寸。顾家姑娘再好也只能循循渐近,万不可引得顾侍郎生厌弃!”   顿了一顿,又终于说了一个自己打听到的消息,“看眼下的情势至多明年内阁就要换一遍人,顾侍郎眼下是口热灶,多少人上赶着到他面前奉承。你性子素来刚强,别得罪了人自己还不知晓。”   李夫人有些赧颜,丈夫虽然在家里不怎么出主意,可是在关键时刻看得比谁都清楚。她心里虽然不怎么情愿娶一个象顾芫芷那也厉害精明的姑娘,可架不住儿子真心喜欢,还有那姑娘极让人眼馋的丰厚家世……   李府大公子李苏正在同胞妹妹李华的屋子里磨蹭,“你说顾姑娘到底喜欢什么,我总觉的送金银太俗,送书画太素,送绫罗绸缎她家里也不缺……”   李华看着患得患失的哥哥噗嗤一声就笑了起来,“顾姐姐今年不过是做一个小生,明年才是她的及笄礼。哥哥这时候就在抓心挠肺,其实不管你送什么她都不好收一个外男的礼物!”   李苏生得白皙高大,和父亲李郎中并不十分相像,但脾气倒是一无二致的温和。   他听了妹妹的取笑后也不气恼,胀红了脸皮儿尴尬了半晌才垂头道:“她一出现在我面前,我心里头就知道她是我媳妇。说话好听模样好看,就连脾气也对我的胃口。这样的女孩子要是嫁给了别人,我会后悔一辈子。”   李华知道哥哥是一根筋的认真性子,就不敢十分开玩笑。   想了一下出了个主意,“顾姐姐很喜欢骑马,我听说她跟着顾婶婶在外面查布庄的账面时,也要骑马到处行走。你不如亲自选一条趁手的马鞭给她,就以我的名义送过去。到时候我再悄悄说几句话,以顾姐姐的聪明肯定能领会你的心意。”   李苏一时大喜,“果然是我的好妹子,你放心等你日后成亲的时候,哥哥肯定给你办一箱笼贵重的头面首饰。”   李华只比顾家姑娘小月份,这些天也在慢慢相看人家了。   她看着兴致勃勃的兄长忍不住泼了一瓢冷水,“想让顾姐姐当我的嫂子,哥哥恐怕还要使些力气才行。娘那边想亲上加亲,一心一意的想让舅舅家的大表姐嫁进来,哪怕顾姐姐是个天仙她恐怕也不会喜欢。”   李苏想起这桩烦心事也有些垂头丧气,在没有碰到那人之前,他觉得这辈子娶谁都无所谓。但一眼见到了那个人,就觉得以后的日子绝对不能将就对付。   认真说起来舅舅家的表妹也没什么不好,但只要见过顾家姑娘的人,就会觉得两家的姑娘根本没有可比性。李苏也不知道母亲为什么执意让自己娶她娘家的表妹,关系再好也用不着代代为姻亲呀?   想起那个俊眉修眼的芫芷姑娘,李苏终究心头一烫,抹了一把脸振做精神,“父亲已经答应帮我在娘面前说合,只要我咬紧牙关娘最后总会答应的。”   这世上没有哪个当娘的能熬得过儿子,只要他坚持到底,母亲总会松口的。李华叹了一口气,实在不忍心戳破哥哥的幻想。   父亲虽然是一家之主,但家里的事儿每每到了最后都会如母亲的意。因为两家默认,舅舅家的大表姐也早把自己当成了李家的媳妇儿,每年过节时都会送几幅自己亲手绣制的针线。要是知道哥哥准备撇下她另娶,说不定会立刻抹脖子上吊。   再说顾家姐姐千好万好,但对于男女之事好像不怎么开窍。听说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远赴不知名的海域,寻常百姓相夫教子的后宅根本就不是她的理想。   李苏如今在翰林院当一个小小的笔贴士,下值之后最大的乐趣就是到各家店铺里淘宝。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半个月后寻到了心仪的礼物。   那是一根用牛皮细细编织的马鞭,檀木鞭头上还嵌了五颜六色的细碎宝石,在日头下熠熠生辉。李苏想象顾家姑娘骑马时拿在手里肯定富丽堂皇气派非凡。为了盛装这件难得的宝物,他还特地向店家定制了精美的盒子。   店伙计知道这是吏部郎中家的公子,一边手脚麻利地在盒子里铺上锦缎,一边陪笑道:“怎么今年时兴给人送马鞭吗,这个月我们店里卖出去好几根!其实除了马鞭,我家还有上好的马鞍子马镫子……”   李苏顿时有些心动,但一问价钱就打了退堂鼓。他如今只是一个小小的笔贴式,每个月的俸禄有限。在外面请客会有时还要家里贴补,实在不好意思拿这么大笔银子出来置办这些东西。   店小二早就练就一双火眼金睛,见李苏为难的样子就知道这位客人囊中羞涩。立刻把话题岔开,恭恭敬敬的把人送出门。   刚把桌子上的茶水收拾干净,就见一个气度从容的大家公子带着几个仆从走了进来,态度极为和煦的问道:“我定的那套马具可以拿了吗?”   小二知道这是店里的大主顾,又见那几个仆从走动时精武有力,这位少年公子虽然有些面生但绝不是寻常人,依他看不是王孙就是豪贵。于是脸上的笑容更加殷勤,“我们店里的师傅整整忙了一个月,正巧昨天才全部完工。公子到里间亲自上上手,看合不合您的心意?”   少年紧握在身后的双手一点点放松下来,仿佛松了口气。一边尽量平常的越过小二往里走,一边自言自语地笑道:“马上就是那丫头的生辰了,我就怕赶不上趟……”   ※※※※※※※※※※※※※※※※※※※※   这几章进度是太快了一点,所以有可能增补前面的章节。妹纸们打开新章时看到重复的章节时,肯定是前面添加了新的章节,可以倒回去看看。感谢在2020-04-07 21:41:15~2020-04-08 21:51: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奥斯卡妈妈、碧波琉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zongjy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九六章 芳辰      巾帽胡同, 顾宅。   顾芫芷十四岁的生辰并不想大操大办,但如今的顾侍郎风头正盛, 京城的世家拐着弯儿的想和顾侍郎牵上关系。所以碰着顾家女儿生辰这样难得的好日子,自然要正大光明的走动走动。   顾瑛原本准备让女儿请几个相熟的闺秀到家里坐坐,准备些精致的吃食, 或是请两三个干净的小戏进门热闹一场就算了,哪晓得一大早就有好几拨客人不请自到。也没什么尊贵的不得了的客人, 但是那些护送那些娇客过来的,有好几个都是小姑娘们的嫡亲兄长。   客人们进了门, 自然没有冷脸赶出去的道理。顾瑛触及另一件心事, 也没有张口拒绝。那些和顾芫芷交好的小姑娘都是差不多的岁数,出身有高有低, 一进来就叽叽喳喳的闹成一团。   京城里谁都知道刑部侍郎顾衡大人是辛未科的榜眼,不但是个能臣还文采斐然。小姑娘们的兄长要么是才立足朝堂的青年官吏,要么就是准备参加明年春闱的学子,自然而然说要请教顾大人的学问。   门外有几个看热闹的人此时深恨没有一个理所当然的缘由进顾家的大门,不止一次在心里埋怨老父老母年轻的时候怎么没有给自己多生一个如花似玉的亲妹子。   眼看着人越来越多,早些时候置办下的酒席也不够。怕界限分明让人生分,顾瑛就吩咐把家里的院子一分为二, 用天青色细布作帐幕,多少算做男女有别。别人都是高高兴兴的来吃酒,要是闹出什么笑话来就不成体统了。   吏部郎中家的公子李苏看着眼前挡得严严实实的青布, 又隐隐约约听得到另一边小姑娘的嬉笑和香氛, 觉得自己就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明明知道那个心仪的姑娘就在咫尺之遥, 在众目睽睽之下却半分越矩不得。   其实坐在花厅当中的几个年轻人多多少少都有这样那样的心思,一个通政司的知事靠过来挤了一下他的胳膊,轻笑道:“京城里的名门闺秀今天多半都聚在顾家了,李兄可有心仪之人?”   这人叫马诚,算是李苏那一届的同科,说话有做事有一点自来熟。   他拿了个酒壶顺势坐在一旁继续道:“太仆寺卿蒋家的姑娘刚才下马车的时候,我躲在后头悄悄瞄了一眼。果然生的天姿国色,难得还有一份宠辱不惊的气度。难怪私底下在传,这蒋姑娘也许就是皇家已经内定的太子妃。”   太子已经成年,但他的婚事却迟迟没有着落。好多有心的朝臣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因而几个年纪相当的热门人选明争暗斗。连京城的赌坊堂口都下了彩注,就是不知最后花落谁家。   蒋宜珍从及笄起就声名远播,不知是多少京城好儿郎的心头的云间月。   大家都是知根知底儿的,李苏抬眼就见马诚的脸上掠过一丝惆怅,就回敬了一杯酒低笑道:“蒋家姑娘和太子同岁,若是今年婚事还不能定下来多半就要另选。马兄还是有希望的,千万不要妄自菲薄。”   顿了一顿又劝道,“若是太子有意于她,你就趁早歇了这份心思。见弃于皇家是自寻死路,和太子争女人无异是自讨苦吃。”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都是出身有底蕴的世家公子,被揭破心思的马诚笑着摇头,“太子殿下一日不选妃,咱们这些年纪差不多的人就只能干等着。我倒是有胆子想到蒋家去求亲,可明摆着人家想攀高枝根本不会答应。”   李苏想起了自己的心事,顾家姑娘今年才十四岁,等她及笄的时候一切已经尘埃落定。若是能央得顾大人松口,两家私底下悄悄提前缔结婚约,也许明年的这时候自己就能早早的抱得美人归了。   马诚的性格稍稍有些豪放,挨过来悄悄问道:“刚刚在门口时,我瞧见你老在暗处悄悄地瞄顾家姑娘。是不是对别人有些意思,可那姑娘好像岁数还小呢?”   京城世家的圈子只有这么大,稍微有个风吹草动大家都会知晓一二。李苏听出马诚话里浓浓的调侃之意,勉强压住脸上的异色道:“胡说八道什么,小心话头传出去影响人家姑娘的清誉。只是我妹子跟顾家姑娘交好,怎么就传出这样乱七八糟的话?”   马诚看着一向镇定自许的人突然变得有些羞恼,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哼了一声道:“咱们都是难兄难弟,没想到成了一根藤上的苦瓜……”   李苏没有明白马诚话里的潜在之意,瞪着眼睛怒道:“谁跟你是一根藤上的苦瓜?”   马诚有些惊异这人的消息闭塞,左右望了一眼正准备说话,就听门口传来一阵喧闹。有顾家的仆从进来禀报说,是太子殿下过来探望顾侍郎。得知今天是顾姑娘的芳辰,还特地留下了一份礼物。因为不想惊动众人,和顾侍郎在书房里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李苏还在心里感叹太子殿下为人忠厚,就听马诚在旁边啧啧叹了一声,“不知太子殿下来探望顾侍郎是真,还是给顾姑娘送生辰贺礼是真?”   李苏怎么听这话都有一股让人觉得不舒服的味道,他强压下心头那股不安,“太子殿下从小就师从顾大人,就是给顾姑娘送一份生日贺礼也是光明正大的吧。”   马诚笑着回看了他一眼,干脆戳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怎么你们一个个的都没有想到这一点吗,这顾姑娘除了岁数小了一点,人品相貌家世无一不是上上之选。更何况太子殿下年少的时候还在顾家住过很长一段时间,若他想顾姑娘当太子妃实在是太顺理成章了。”   李苏一下子跳了起来,手中的酒杯跌落在地上。好在这边稍稍偏僻些,并未引得众人侧目。   他神情木讷手脚僵硬,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半响之后才喃喃,“朝中早有律法,凡亲王妃必从四品以下官吏当中甄选,顾大人已经是二品大吏,仅这一条就可以剔除……”   马诚满脸同情地叹了一口气,“那是亲王妃,没说太子妃也要如此甄选。先前炒得沸沸扬扬的那几个太子妃热门人选,哪一个是四品以下官吏出身?”   李苏心乱如麻,知道自己的理由不堪一击。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顾芫芷时,也是这么一个喧喧闹闹的上午。一群女孩子在草地上打马球,其中一个蓝衣蓝裙,像是烈日下最耀眼的一道光,就这么直戳戳地劈进了他的心底里。   顾芫芷为人大方爽朗,但这份大方爽朗并不咄咄逼人。京城的女孩子们小聚,她的才艺也不算十分出类拔萃。但不管是出身高贵的,还是性情高傲的,到最后都和顾芫芷相处的不错。   那时候他不错眼盯着那个姑娘,在茂密的树后看着那个姑娘毫无顾忌的喝水、大笑、与人交谈,根本就舍不得眨一下眼,觉得自己像一个猥琐的猥琐的登徒子。   很久之后他才明白,顾芫芷身上有一种别的姑娘没有的……真。   因为经常接送参加小聚会的妹妹,李苏在顾芫芷面前混了个脸熟。知道这姑娘心善,每个月都要去京郊的慈幼局悄悄的帮几天忙。那是真正的帮忙,给肮脏的农妇换洗伤口,给虚弱的孩子喂服汤药,在闷热的灶间熬煮滚烫的稀饭。   京城里的大家闺秀也不吝向众人表现自己的慈悲心,往往是在自家大门口搭建一个粥棚,穿着精致的衣裳在仆妇们的簇拥下,用长长的铁勺给那些流离失所的民众布施。不过三两天,这家姑娘就名声大噪,引来无数求亲人。   那份被矫饰太过的慈悲心是京城名媛身上最好的首饰,但是却没有几个人知道顾芫芷做得比任何人都多,李苏也是因缘聚会才知道这个秘密。   当时他出外游玩正巧路过慈幼局,站在高高的阶梯上看着那个穿着粗布衣裙的姑娘使劲儿抱着一个羸弱的孩子在院子里溜达,身后还跟着一溜串儿小萝卜头大呼小叫的喊“小芫姐姐”,从此心头就放了这么一个人。   马诚见他面色阴沉如水,一时不敢胡乱开口了。   李苏在心里估摸着自己和太子对上到底有几分胜算,然后抿了一口酒重新镇定下来,“皇室向来不好相予,俞皇后早早的就去逝,杜王妃也死于非命。顾大人要是真的疼惜顾姑娘,就决不愿自己的亲生女儿去趟这趟浑水。”   马诚新奇地看他一眼,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心想这人刚才还在劝自己不要沉缅儿女情长和太子爷争女人,怎么这么快就自打嘴巴自毁长城?   到了下午顾家的小宴才结束,李苏把妹妹接到马车上迫不及待地开始询问,“顾姑娘喜不喜欢我送的礼物?”   李华惊讶的看着哥哥,张了张嘴舔舔嘴唇低声道:“大家的兴致都挺高,闹腾着让顾家姐姐当众拆礼物。她收到每样礼物都很开心,还吩咐丫头专门把那些礼物一样样的记录下来,说担心时日久了忘记大家的盛情厚意。看到哥哥送的马鞭,还特地拿起来挂在墙上。”   李苏轻轻吐了口闷气,他就说顾芫芷绝不会是见识浅薄的姑娘。   李华简直不忍心往下细说,但总不能看着亲哥哥越陷越深,“太子殿下……也给顾姐姐送了一份礼物,用几口大箱子送进来,是一整份配套齐全的马具。”   送礼物送重了不要紧,要紧的是礼物摆在一起立刻就分出高下。哥哥送的那只马鞭华丽异常,拿在手里也威风无比。   但是太子殿下送的每样东西显然都用了心思,其中的马鞭是用一种专门用白根香木制作鞭杆儿,经过打磨、掏孔、穿环、雕刻成形。白根香木做鞭杆儿很有讲究,不仅好看材质本身还是药材。里边作为核心部分的生硬的牛皮芯儿坚硬直挺,外边环绕的狗皮编织松紧适度柔软合宜。   马具当中的那副马镫子小巧而细腻,为了越发轻盈底部全郚打孔,整副马镫是用铁镶嵌银做成的。周边有交织镂空卷草纹的图案,双方还用银丝勾勒出水纹做装饰。还有打磨细致的马鞍子,看起来又气派又实用,一下子把所有人送的东西都比下去了。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本来就敏感,从这幅费尽心思的礼物当中立刻揣摩出了什么。太仆寺卿蒋家的姑娘本来一派安然,颇有闲情逸致地看着院子里的芍药花。太子殿下的礼物一送进来,蒋姑娘脸上的笑容就再也挂不住了。   李华尽力掩饰自己的懊恼无奈,干巴巴的劝慰,“太子殿下富可敌国,他要是存心讨好人任谁也比不上。”   李苏抬手揉了揉眉心,胸中一片苦涩茫然。只怕现在大家都知晓,太子殿下给顾家姑娘送芳辰贺礼是真,探望老师才是顺道!   ※※※※※※※※※※※※※※※※※※※※   交代一下女主的女儿……   感谢在2020-04-08 21:51:32~2020-04-09 22:13: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碧波琉璃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自由自在的鱼、奥斯卡妈妈 10瓶;必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九七章 威慑      太子殿下引起的这番骚动很快就在有心人的刻意打压下平复了下去, 服侍的仆妇把前前后后细细禀报完,这才退在一边束手站着。   顾瑛凝神听完, 半晌后才烦恼的叹了口气。对着寒露低声道:“原本我就想把囡囡的亲事早早打算好,偏偏一家子上上下下都反对。眼下宫里的那位闹了这么一出,一下子就把咱家支到了这个地步上, 以后出门还不知有多少人盯着。”   寒露早就成了顾瑛的左膀右臂,笑着安慰道:“有什么可怕的, 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太子殿下若是真心实意,咱家囡囡也喜欢他, 那这么亲事也不是不成。若是咱家囡囡只把他当做哥哥, 那咱们就只当没有这回事儿。”   顾瑛脸上露出笑意,“那丫头表面上看着能干, 其实骨子里还跟小孩儿一样。说实话我只是嘴巴着急, 心里根本舍不得她这么早嫁人,女人一辈子只有这么几年松快些。以后年纪大了再经历些油盐酱醋事儿,心境就没有这般开阔了。”   寒露由衷笑了起来。   这就是顾家与别人不同的地方。若是知道自家女儿得到了太子殿下的青睐, 一家人恐怕巴不得把女儿双手奉上。偏偏顾家人愁的不行, 总觉得这是个推不掉拿不稳的烫手山芋。   主仆二人正笑着说话,顾衡一掀帘子走了进来,气呼呼的坐在榻上道:“我原先以为那是个好的,巴心巴肺地扶持着。谁曾想他不惦记着我肚子里这点学问,反而开始惦记我的女儿。这皇家的人果然都是属貔貅的, 天下的好处要占尽!”   顾衡的脾气一向内敛, 就是怒急也不会轻易上脸, 可见这回是真的气着了。   顾瑛接过寒露递过的茶杯塞到丈夫的手里,企图大事化小,“不过是孩子之间相互赠送的礼物,不过是一套稍稍精致些的马具罢了,我们淡然处之囡囡就能淡然处之。你要是把它当成天大的事,那让囡囡的脸面往哪边搁?”   顾衡接过茶盏,一连喝了好几口,“太子要是顾及囡囡的脸面,就不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给囡囡顺道备了一份礼物。他手一挥,几个尺高的大箱子齐齐整整的摆在我面前,还敢大言不惭的说是顺道,当我这个做人家老子的是睁眼瞎?”   可以想见太子当众送礼,就是不想让顾家人拒绝。皇宫的确是最磨练人的地方,当年那么纯善如同白子的孩子,如今也会在亲长面前耍心机了。   顾瑛本来就是个豁达的性子,惆怅了一会儿后就劝道:“太子也没明说,皇上总不会眼睁睁看他胡闹。再说咱家囡囡的岁数还小,到时总能把言语推脱过去。”   夫妻二人一条心,就是不想自家女儿嫁到复杂的皇家去。顾衡又喝了一盏茶,心头的气急败坏总算压了下去许多,“我从来没往这方面想,毕竟两人差着岁数,囡囡还那么小……”   顾衡依稀还记得像雪团儿一样的女儿摇摇摆摆地跟在自己身后,怎么一转眼就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在他心目当中,总觉得这个女儿还是自己捧在手心里,需要细心呵护的幼雏。   他每每想起太子气定神闲的让人把箱子搬进来的时候,胸口就挠心挠肺的疼。那小子就是笃定自己不敢当众翻脸,才能把这些东西堂而皇之地送进顾家后院。   顾衡一辈子都在算计别人,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亲传弟子正大光明地算计。且这份算计堂堂皇皇地向众人宣告——顾家囡囡用不着再被别人惦记了。   顾瑛让寒露退下,“囡囡是个有分寸的孩子,万不会在此时做出让咱家丢丑的事儿。太子殿下想借此事造成事实,也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皇上看似开明,恐怕也不见得会答应后族势大……”   顾衡如今在一干朝中新贵当中,隐隐算得上是领军人物。加上他为人狠绝手段高深,多的是想攀附过来的人。虽然因为资历尚浅未进内阁,但明眼人都知道内阁日后必有他一席之地。   皇帝将来要大用顾衡,所以绝不会答应这样的人成为他百年之后的后族。   顾衡眼中流露几点寒意,他心里何尝不是明白这一点。但让他更恼怒的是,太子殿下显然更明白这一点,所以才在今天当众给顾囡囡送贺礼,就是想这件事从今往后摆在明面儿上,就是想让京城诸儿郎莫再打自家女儿的主意。   这简直是明目张胆的挑衅。   顾衡回想了一下额角青筋直跳,“送个一件两件便也罢了,那些东西林林总总差点儿把偏厅占完。我就是怕以后别人说嘴,才让人把箱子全部打开。结果那些东西虽不贵重,但件件都是用心了的,落在别人的眼里算什么事?”   顾瑛虽然笃定皇帝不会看着太子任性妄为,但心里还是有些打鼓。“你说诩哥是什么时候对咱家囡囡起了心思,往日我看他们相处也没什么异样,会不会……咱们猜错了?”   顾衡难得不满的瞪着媳妇儿一眼,“太子的心思跟秃子头上的虱子一样明摆着,你是没看见,当时偏厅那些在场的小年轻脸上的神色可以说是五味杂陈。本来我还看好几个小子,结果太子这么插一杠子,以后谁还敢吱声?”   若不是自己的女儿是当事人,顾瑛还真会为诩哥感到高兴。小时候看着敏感怯懦的孩子,终于长成有机心的人。   顾衡坐了半天余怒未消,“你说那臭小子是怎么想的,你差点把他当成亲生儿子了,结果他还有脸打咱家闺女的主意。”   顾瑛却是想得长远些,“撇开这些不谈,皇家的确不是个好去处。即便咱家囡囡对诩哥有意,可以后他三宫六院地纳进门,到时候让咱们囡囡怎么受得了,我想去就头疼。实在是可惜,诩哥倒是个极好的孩子。”   站在门外的顾芫芷手里端着一碟刚出来的热点心,静静听完父母的对话。什么也没说,蹑手蹑脚的转身避到墙角对着寒露道:“如果顾家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太子殿下会不会另外寻办法?”   寒露一辈子没有嫁人,已经把顾芫芷当成自己的女儿,“做父母的都希望自己的子女过得好,他们有什么想法不重要,关键在你。你是不是真心喜欢诩哥,愿不愿意为了他放弃自在,一辈子守在深宫当中和一群女人争丈夫?”   夜风渐凉,寒露帮着小姑娘把衣襟抚平,“当然做出一切牺牲都有回报的,以顾家对太子殿下的情份,肯定会对你予以凤位。到时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天底下的尊祟都聚在你身上,京城里每个女孩子都会羡慕你。”   顾芫芷笑着摇摇头,“姑姑你用不着拿话激我,再多的荣华富贵也不值得我为其停留。太子殿下若只是简简单单的诩哥,这门亲事也没什么不好,可今天看了冷不丁的来了这么一出……”   寒露冷笑一声,“皇城就是个大染缸,再老实的人也会起花花肠子。太子殿下来这么一出,主要就是想威慑众人。你想,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跟日后的帝王争女人?他娶不着你,也不能让你顺顺当当的嫁给别人。”   寒露的话虽然说的有些偏颇,但却是一针见血。   顾芫芷坐在冰冷的石阶上,拄着小巧的下巴看天上零落的星星,“其实上个月太子殿下跟我说过一回话,他说他当这个储君并不如面上那么风光。一天到晚有学不完的功课批不完的奏折见不完的朝臣。他的妻子不但要成为表率,还要忍受别人难以想象的孤独寂寞。”   寒露挑了挑眉毛没有说话。   顾芫芷折了一根草梗捏在手里,“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样的话,那时候我心里不好受也觉得他很可怜。心里还在想,蒋家的那位宜珍姐姐是皇室内定的太子妃,不知和他能不能相处好?”   寒露没好气地拍了她一下,“尽在瞎操心,我真是白教你几年。太子殿下挑挑拣拣,我原先还以为他眼光高。现在才明白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竟然敢惦记咱们顾家的明珠。说实话皇家的富贵虽然吸引人,但比起心头快活还是差了那么一星半点儿。”   有时候话粗理不粗,顾芫芷的心情奇异的变好了一些,“姑姑你为什么不嫁人,就固守在顾家一辈子吗?”   寒露敲了她一下,“才说你懂事就知道调侃我了,真是记吃不记打。其实你小时候也问过我这个问题,那时候却是没有寻到一个中心中意的,后来岁数大了更不耐烦去当人家的后娘,所以这个心思也就淡了。”   “你跟我不同,正是花骨朵一样的年纪。一定要睁着眼睛好好的选一个把你捧在手心儿的夫婿,然后快快活活的过完这一辈子。这个人一定在某个地方等着你,只要你耐得住性子等他……”   顾芫芷终于被逗笑了,这天底下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去做,实在不值得为这么一点小事犹豫不前。   ※※※※※※※※※※※※※※※※※※※※   感谢在2020-04-09 22:13:10~2020-04-10 23:15: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wbk2050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必 9瓶;zongjy 6瓶;半个柠檬 5瓶;大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九八章 叫板      摛藻殿内,皇帝手中的茶盖子一下一下的磕在茶碗上。良久才凉凉抬起眼皮儿, “你这件事做的不地道, 明知道我属意蒋家的宜珍姑娘做你的正妃, 你还偏偏去招惹顾芫芷。”   十七岁的太子面相温和清秀, 这时候却像是秋后的一根竹子站得挺拔劲道。他深吸一口气长揖到底, “都是我的错, 和顾家上上下下都不相干。蒋家的姑娘很好, 可她不是我想要的人。每每想起要和这么一个陌生女子生活一辈子,我连做梦都要吓醒。”   皇帝眯着眼睛几乎气恼笑了,“谁不是这么过来的,怎么偏生轮到你的身上就变得这么矫情?再说蒋宜珍又哪里比不上顾芫芷, 家世品貌秉性都是上上, 等娶进门了你自然会发觉她的好处。”   太子默了一会,声音也轻了下去, “父皇……不愿意我娶顾芫芷, 是怕顾尚书日后势大架空我吗?”   他这时候聪明的没将顾衡唤作老师。   皇帝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将桌案上的笔墨通通拂在地上, 大怒道:“既然知晓, 就不要玩火自焚。因为有君臣大义的名分,他才能对我忠心耿耿。若是我死了,凭他的手段又是你枕边人的亲长,拿捏你易如反掌。”   坚硬的徽砚掉在地上被磕破了一个角, 精心雕刻的松鹤望月立刻就变得不完整了。   太子慢慢瞠大了眼睛, 虽然声音极力平稳却隐含不甘, “儿子听说当年在洛阳府时,有卫所的兵丁趁机作乱。父皇身受箭伤,是顾大人冒死将昏迷的父皇藏在地窖里。那些作乱的兵丁险些活剐了顾大人,在那种险境下都没让他吐露半个字,这才护住父皇周全。”   太子的声音低落了下去,“每年……秋霜初上,顾大人身上的旧伤就要痛上一回。这种欧肝沥胆之人还要见疑于父皇,传出去岂不让天下人生寒。”   皇帝脸上的神色稍稍缓了一些,“此一时彼一时,他对我忠心,不见得对你也忠心。你这孩子百样好,就是太过重情重义,日后为君时很容易被别人钻空子。前朝的王莽没有生出反叛之心之前,无论谁见到他都是赞许有加。你还是太过年轻,要知道人心幽微不得不防。”   拿前朝权倾朝野的王莽比喻如今的顾衡,也不知让他本人知道后是褒是贬,是喜是怒?   太子凝神听了,想了想问道:“顾大人与人对仗时手段不乏阴狠,但一定是对方太过嚣张无底线。他曾对我说过,有些恶人之所以得逞就是因为心里没有是非。这时候跟那些人讲道理是没用的,只能用些非常手段先将其威吓住。”   皇帝的脸色顿时又缓和了许多,“我也不是说他不好,只是君王只能用人,不能信人。若是你日后想重用他,就先定下和蒋宜珍的亲事,二者只能选其一。”   太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虽没有说一句话,脸上却是一种断然拒绝的态度。   皇帝心头的火气又冒了上来,终究无奈地叹了口气,“朝堂政务一定要讲究制衡,你若是娶了顾芫芷,就会让顾衡前朝后宫一把抓。到时候围在你周围的人只会帮他说话,你就成了聋子瞎子一个现成的傀儡。”   父子之间难得说话如此直白,毕竟是自己一手带大又极为看重的亲儿子,皇帝语气轻缓的训斥,“你十五岁的时候我就开始帮你甄选正妃,蒋家的姑娘很好,也有一国之母的风范,结果你一年一年的往后推脱。你虽然没有张口,但我多少也猜出了三五分。”   皇帝眉眼低低的压了过来,“说一千道一万,前朝和后宫决不能勾连一气。顾衡有大才,是我留给你日后顶大用的,你别逼着我提前把这个于江山社稷有益的肱股之臣弄没了。”   横亘在太子面前的是一道难解的题,进一步退一步好像都是错。   皇帝明了的看着他,知道有些事儿要让这孩子自己想通。他自小就懂事听话,但骨子里的脾气却跟他的生母一样有些拧。若是好好顺着,也许日后就淡了过去了。   那顾芫芷也没有生得一副绝世容貌,等这一阵的情浓意热过去,就会对今天的无谓争执一笑了之。   午后的阳光慢慢斜进殿堂,太子挺直跪在地上背着阳光。屋角的更漏滴滴嗒嗒的作响,每一下都象敲击在人的心坎上。良久才见他身子挪了一下,头颅重重的磕在地上,“顾大人……儿子要用,顾芫芷……儿子也要娶!”   皇帝一脸不悦的捻着桌上的羊羔湖笔,仿佛下一刻就要投掷过来。他盯着太子冷斥道:“你私自到顾府去弄出这么一摊子事,提前将自己的私心暴露于众人之前。我还没有给你算账,你最好不要得寸进尺。”   太子的脸色有些发白,语气却坚定无比,“儿子当年糊涂,不知道父皇为什么舍弃大哥而选我。我本来就不如大哥聪明,身后也没有鼎力的母族支撑,觉得这个太子之位离我太过遥远。是父皇跟我说,只有站到人之顶点才能护住一切心爱之物。”   他固执的叹了口气,“儿子资质愚钝,只能尽力当好这个朝堂上下期冀的太子。若是不能遂愿,那这个太子之位不当也罢。”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要挟,若说皇帝刚才的怒气或半真或半假,这时候就感到心肝气到发疼。抖着手指点了半天,眼眶子里险些喷出火来,最后才从嘴里挤出一个“滚”字。   太子出了殿门,在回廊上呆站了半晌。抬头看了看池边的柳树和往来穿梭的宫人。天气不知什么时候变得阴沉沉的,颇有一点乌云压顶的架势。但他却觉得心情难得的轻松,趁着雨水还没有下来紧走了几步,远远望去脚步还带着几丝飞扬。   摛藻殿的皇帝背着手看着他远去的身影,终于抬手揉了揉脸,用以掩饰怎么也遮掩不住的笑意,对着屋檐下的风铃喃喃自语,“我总觉得这小子小时候有些懦弱,没想到长大了还有跟我正面叫板的一天。”   一旁服侍的乾清宫大总管魏大智轻手轻脚地换了一盏热茶,曲意陪笑,“太子宅心仁厚又念旧情,这是拿多少珠玉都换不来的好品格。”   皇帝徐徐点头,“顾衡精明过人,骨子里又极为护短不容人欺。我担心的就是日后诩哥若是有一星半点对不住顾芫芷,不管是对是错他这个当老子的恐怕会使出百般手段。我在的时候还好,我若是不在这根刺就种下了,指不定哪天就发作成祸害。”   皇帝难得觉得一件事情有些棘手。   “诩哥几次三番地拒绝秀女进宫,我就知道他对自己的婚事有了想法。但祖宗留下的这片江山,绝不能在我的手上出现半点差错。诩哥长情却不知能长多久,顾衡除了妻女之外是六亲不认的绝情,两个人对上简直没有一点胜算。”   这话绝不是危言耸听,细数这些年跟顾衡作对的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这人够狠够黑又下得去手段,许多人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掉进了坑里。这种人就像一把利刃,用的好了无坚不摧。若是一个不好,就会将持刀人反噬。   魏大智小心的出着主意,“要不然让顾大人自己上个辞呈?”   皇帝凉凉的看他一眼,“他如今已经是刑部尚书,还兼管着大理寺一些杂事,我准备再过几年就让他入内阁行走。为了日后有可能发生的事让他上辞呈表,一来这个理由立不住脚,二来他走了留下的一摊子谁来接手?”   魏大智轻轻扇了自己一耳光,“都是奴才的格局小,没有想到这一点。可是这事也不能老这么呛着,太子对顾家姑娘……好像已经情根深种。”   皇帝轻轻叹了口气,“这孩子什么都听我的时,我嫌他太过懦弱。结果一味坚持己见,我又觉得头疼,真是给我出了个大难题。我百年之后,总不能让诩哥承诺他的后宫只有顾芫芷一个人。就是我答应,那些朝臣宗室也不会答应,到时候还不是让诩哥左右为难。”   魏大智低声劝慰道:“太子能自立不唯唯诺诺有自己的主见,就是朝廷的幸事,其他的事以后再说吧!”   皇帝长长地叹了口气,本来一切都已渐渐走入正轨,今年的节气也不错。还以为可以过一个好年景。亲生儿子冷不丁抛出这么大一个瓜,让人丢不得碰不得。   而且这点事还不能大张旗鼓的处理,要是引得人人侧目就不好收拾了。还有蒋家的姑娘,总不能让人家这辈子就这么干耗着……   皇帝见过几次顾家的小姑娘,虽说岁数还小但看得出来是个极有主见的。这姑娘的爹娘一辈子恩恩爱爱,她多半也是个吃独食儿的。这样的性子嫁进平民百姓家也没什么,但是作为一国皇后不免显得心性过于狭窄。   正当皇帝焦头烂额时,刑部尚书顾衡上表,说家中祖母日益衰老病痛想要落叶归根,他不忍心见亲长独居乡里,准备率一家大小返回莱州奉养恩亲,伏讫皇帝恩准。   ※※※※※※※※※※※※※※※※※※※※   感谢在2020-04-10 23:15:14~2020-04-12 17:58: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必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九九章 讨价      一夜风雨之后, 院子里开得正好的凌宵花落了一地,浅紫色的花瓣密密匝匝地铺满了石径。   顾瑛帮丈夫穿好绯红色绣祥云白鹤的朝服, 披上云凤四色花锦绶, 一边苦恼叹道:“要不你再好生想想,总还有别的法子。你这样冷不丁的上表不干, 皇上那里只怕不好交代?”   顾衡重重哼了一声, 眼里闪过一丝厉色,“眼下就是最好的时候,他们爷俩打擂台,一个不好就会把咱家囡囡牵扯进去。到时候真的一道圣旨下来,囡囡是进宫还是不进宫?她如果一门心思非太子不嫁, 我也就认了。可她明明不喜欢皇宫的倾轧, 我就不能眼睁睁的送她入火坑!”   顾瑛忙用手指压住丈夫的嘴唇,声音压得低低的, “你倒是轻点儿, 出了这个门儿还不知道收敛脾气。怎么一牵涉到女儿的事,你就先炸了毛?”   顾衡正了正头上的七梁冠, 深吸了几口气调匀了呼吸, 脸上摆出一副谦虚有礼的笑容, 却咬着牙齿道:“我有分寸,你在家里盯着人把东西收拾收拾, 说不定我下朝的时候咱们就可以直接启程回老家了。”   等人走远了, 顾瑛突突乱跳的心才慢慢稳下来, 对着身后的寒露道:“多少年没看见他发脾气了, 昨天躲在书房里砸了一地的东西。怕我知道,又一个人悄悄收拾干净。他待太子殿下真心实意,却没想到太子殿下一番急切把我们顾家架在火上烤。”   毕竟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寒露说了句公道话。   “太子……诩哥也许就是知道你们不会答应这件亲事,所以才故意把这件事大张旗鼓的摆在明面儿上。不过他也有错的地方,怎么着多少要提前透个口风……”   因为天还没有大大亮,城廓远处有零落的灯火。顾瑛心头有不舍,毕竟是生活多年的地方。但是与家人的平安喜乐比起来,一切都变得微不足道。   她转头看了看身后,低声道:“你没事儿的时候帮我多宽解宽解囡囡,这两天我看她心里存了心事连话都不怎么说了。虽然在我们面前还装的无事人一般,但昨天晚上在饭桌上只勉强喝了半碗汤。”   寒露轻笑一声,“姑娘毕竟大了,多多少少也有了自己的想法。只是她从来都把太子当成哥哥,却没想到这个哥哥早早就相中了他。要是太子是寻常百姓家的孩子,这就是再登对不过的一门亲事,毕竟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在。”   顾瑛默然的点点头,“谁说不是呢?”   寒露皱着眉头,“可是世事难以遂人愿,太子日后就是做了皇帝也不能随心所欲。太子不是一个人,他身上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那天囡囡过来问我时,我就知道她有两分犹豫。她也不是不喜欢太子,可是这份喜欢不足以支撑她把自己关在深宫一辈子。”   顾瑛长叹了口气,“我从来没想过要插手她的婚事,从前还在想不管她喜欢谁我都能接纳,可是皇家真的不是一个好去处,我和他爹都不指望这份容光。等老爷拿了准信儿回来,我们一家子就齐齐整整的南下。”   寒露满眼佩服,这世上不是谁都能把高官厚禄说不要就不要的。   等顾瑛自去忙了,寒露对着隐在暗处的人道:“自个听清楚了,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你父母做的决定。虽然有一半是为了你,但更多的是不想顾家成为朝堂上下的靶子。你爹为人素来低调,根本不是拿女儿博取富贵的人。”   顾芫芷满眼怔然,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许多。拉着寒露的手,委屈的泪水一串一串的往下扑落,半咬着嘴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寒露拍了拍她的手,满脸同情。   “咱家……与太子的情份兴许从今儿起就断了。他太着急了,好心反而办了错事。他想鱼与熊掌兼得,也得看看上头那位答不答应!男人和女人不一样,事关你的终身幸福,你爹根本就不敢赌。”   顾芫芷瞬间就明白了,落寞的沉寂下来,“终究还是我连累了阿爹……”   寒露啪的一声给了她一巴掌,“休要做出一副自哀自怨的愁态,往日我教你的那些东西都塞到狗肚子里去了。你爹把你们几个孩子当成眼珠子,若是你真的嫁入皇家一帆风顺也就罢了。若是受了一星半点的委屈,以你爹的手段能把这天捅一个大窟窿。”   一阵阵微风拂动着藏青色的窗幔,顾芫芷呆站在回廊下,不知为什么心头那份不安渐渐变得踏实。诩哥……太子知礼聪慧温文尔雅,去总不及父亲身影的伟岸。   寒露怜惜的抚着年轻女孩的头发,“每个人总要走这一关,想要得到这样就注定要失去另一样。你爹娘没有在你面前吐露一个字,就是不想让你为难。换作是别的人家,也许巴不得当一回承恩侯。”   大正律法规定,皇后正位中宫时,皇后的父亲剌封侯爵。这虽然只是一个闲散的官阶,却可以让整个家族一跃成为顶级士族。   顾芫芷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仰头看着依稀盘踞天边尚未落下的星辰,“阿爹阿娘待我如珠如宝,我当然不能妄自菲薄。我会和太子殿下说清楚,我不愿进宫当什么太子妃和皇后,我永远都当他是最好的兄长。”   寒露又叹了口气,“人这一辈子就是短短的几十年,总要顺着自己的心意过活。其实找到一个合心的人,或是做做生意或是游历天下,只要心头痛快哪里就是家。你爹你娘也是这样想,只要你们几个孩子安好,一切都好!”   顾氏夫妻半辈子恩恩爱爱,也希望自己的女儿与女婿举案齐眉一世一双人。但太子日后承继大位,身后有无数的利益需要平衡,他的后宫不可能独宠一个人。所以这桩亲事,还没有正式提到明面上就注定夭折。   天色渐渐大亮,顾家宅院一重一重的飞檐斗拱渐渐从白色的雾霭当中显现出来。虽然经过数年的风雨洗刷,但是让明亮的日头一照,依旧焕发出厚重的油彩。   顾芫芷的整张脸都沐浴在晨光当中,曾经的犹豫和廖落消失殆尽,“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太子殿下虽然很好,但也不值得我去委屈将就……”   此时的摛藻殿却是一片剑拔弩张,能进到此处议事的无一不是皇帝的心腹重臣。   坐在檀木御案后面的皇帝看着眼前痛哭流涕的人无奈的叹了口气,尽量语气轻缓的训斥道:“如今正是朝廷用人之际,你却上了辞表说要回乡奉养祖母。你摞了这一趟摊子事儿,准备交给谁?难不成想让朕来帮你当这个刑部尚书?”   大礼伏于地上的顾衡顾不得擦胡了一脸的泪水,又重重的磕了几个响头,“臣……自幼由祖母抚养,年少时家中贫寒。灶间有一口干粥一张薄饼,祖母都要费力留下来给我用。因为不放心我在京城为官,她老人家不顾年事已高千里迢迢过来照顾。”   说到最后,顾衡连声音都变得有些哽咽,“初时臣的俸禄有限,她老人家为了节约度日连屋子里的蜡烛都舍不得多点。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在。如今祖母思乡,我怎忍心看她连这一点念想都成空!”   百善孝为先,顾衡扛出孝道这杆大旗,连皇帝都不好反驳。他沉着脸仔细打量了半晌,慢吞吞地道:“奉养恩亲很重要,朝事同样很重要。你走的倒是痛快,但刑部那些没有审结的案子该怎么办?”   顾衡暗暗松了口气,赶紧把另一份奏折呈上,“……俱已安排妥当,底下的左右侍郎、司务、主事都是干吏。若是臣久不回,皇上可以另选贤能。”   这话赖皮的让皇帝简直气笑了,他侧头看了看站在一边的太子。见到孩子一脸煞白,短短一会儿工夫竟然有一种失魂落魄的情态。   皇帝郁闷地叹了口气,挥手道:“朕若是不成全你这份孝道,恐怕明天国子监和御史台就要群情奋勇的上书。你既然早就已经打算好,朕好像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大家都是聪明人,仅凭一个风起萍末就可以大致推断情势的发展。太子先下手为强,把自己的心思摆在了明面上。皇帝还没有想出两全其美的法子,顾衡就干脆回敬了一个釜底抽薪。   看来自己的儿子对顾家的小姑娘情根深种,但顾家上下对这份难得的泼天富贵视若敝帚。皇帝怕顾衡日后肆意拿捏太子不看好这门婚事,却更加低估了顾衡为人父的一片慈心。   殿堂一片静寂,几个积年的肱骨老臣口对鼻鼻对心地安然站着,丝毫无视面前的暗潮汹涌。   顾衡开口说第一个字开始,太子的脸色瞬间灰败得如同被烈日炙烤的石板,他呆愣愣的看着老师,好似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一般。他以为顾家人会给自己一个机会,以为囡囡和自己一样对未来充满憧憬……   他挪了一下脚尖儿正想说话,去见老师忽地抬起头来,定定的盯着他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殿下身份高贵,当知道有些事做得有些事做不得,总得给别人留一两分余地。”   这话字字带着冰碴可谓大不敬,但太子听的如冬日淋冰水,脸色也一下子变得惨白,笼在袖子里的指尖儿渐渐颤成一团。半晌才虚弱低语道:“老师什么时候走,可否容我送一杯饯行酒?”   顾衡垂了垂眼,重重地叹了几口气后又恢复了谦和温文的模样,“说什么践行不践行,我只是送长辈回乡又不是从此不见面了。殿下只要好好儿的,总会有重新再见的时候。”   皇帝听着两人的对话,再看了一眼肩膀塌的不能再塌的儿子,也不知道这个结果对于这孩子来说是幸还是不幸?   ※※※※※※※※※※※※※※※※※※※※   准备收尾了……感谢在2020-04-12 17:58:12~2020-04-13 21:28: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碧波琉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必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零零章 花馍      张老太太是顾家最后一个知道这场风波的人, 她拍着顾瑛的手欣慰道:“你们两个都是护犊子的人, 跟老太爷在世的时候一模一样。你们想的周全,这是好事儿。泼天富贵谁都想去拿, 却要看看咱家的孩子受不受得了那个罪。”   虽然是夏未, 但因为昨晚上下了几颗雨天气有些发凉。鬓发皆白的张老太太靠在软榻上,腿上搭着一床质地柔软的薄面羊羔毯子。   顾瑛坐在一边轻轻帮着老太太捶腿,一边笑着解释道:“以咱家的身份地位,多半能给囡囡一个正妃位。囡囡从小就不是受人拘束的性子,所以皇宫内苑对于她来说就不是一个好去处。我和哥哥仔细考量了一番, 只能先把您拖出来挡一阵。”   张老太太假意怒道:“一家子还分什么里外, 我能帮你们挡一阵风雨说明我这把老骨头还能用, 我高兴还来不及。其实这几年我冷眼瞧着衡哥锋芒太胜,明里暗里得罪了不少人。能趁着这个机会躲一阵子,那些背地里针对他的人肯定会消停不少。”   这世上怎么有这么好的人, 顾瑛像年少时伏在老祖母的膝盖上,心里再次浮起感激。昔年要不是老太太的成全和庇佑,自己绝不会生活顺遂如意儿女双全。   张老太太了然的拍了拍她的肩膀,“人这一辈子总要遇到几道坎儿,囡囡从小在蜜罐子里长大, 晓得的人间疾苦有限。经历过这场事,应该会理解你们的为难之处。诩哥虽好, 但对她不是良配。”   顾瑛抹了一把酸涩的眼, “那丫头多半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 对这些事还是半懂不懂的。往日我总觉得她岁数还小, 也没有刻意开导过她。那天她生日的时候,诩哥为了表明心迹,冷不丁的送进来那么大一堆东西,可不是把那孩子吓坏了!”   张老太太连连摇头,“诩哥的心思我倒是看出了两分,只是那时候就不看好,说出来反而招惹是非,所以就没有提醒你们。那孩子的脾性一向温弱,敢把这个心思摆在明面上恐怕也有几分真心。”   老太太虽然出生低微,可是看的比谁都明白,“皇室的人规矩大,诩哥以后也不可能只守着咱家囡囡一个。再则我见过的那些官宦人家娇娇软软的小姑娘,哪一个都比囡囡会讨巧会说话。所以咱顾家不适合掺杂进去,趁早带她回老家种地也好。”   顾瑛心头感动,“本来特意把你接到京城来养老,没想到这么大岁数了还让您跟着我们受奔波。还好我和哥哥每年都寄银钱回去,族长顾九叔也帮我们把田产房屋都打理得干净。这会儿虽然事出突然,但总算有个妥当去处。”   张老太太缓缓点头,“你们做的很好,这时候主动求去总比他日被别人逼到坎边。衡哥从小骨子里就争强好胜,沉寂几年再求复任也是好事。”   两人正在说话,就见门帘子一掀,顾衡大踏步的走了进来,也不多问一次喝干了放在桌上的茶。   张老太太看着又好气又好笑,忙不迭地叫顾瑛去张罗,“你这个猴崽子,那是我喝剩下的。你走的急身上发热,当心冷水喝了肚子痛。”   哪怕顾衡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爹,在老太太眼里都还是个“猴崽子”。   顾衡拉住准备忙碌的妻子,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异色,“皇上已经准了我的辞呈,却另外给我派了差事,出任山东巡抚……”   顾瑛和张老太太不是一般的妇孺,听了这话后一时都惊得合不拢嘴。本来一家子老少都已经准备卷铺盖走人了,却没想到上头不但没有怪罪为难说酸话,还另行给了一个大馅饼。砸的人头昏脑涨的同时,也担心馅饼里头掺了砒~霜。   一般而言,巡抚的官阶都是从二品,但是也有例外,例如山东巡抚和陕甘总督是正二品,所以这两个地方的巡抚要高于其他地方巡抚的官阶。   且在这两个地方的辖区内没有设立一般的地方总督,所以巡抚要处理的事物很多,例如要筹集军中所需的军饷、安抚百姓、考核官员等等,同时也掌握了军政大权,实际上它就是这个地区的老大。   山东是靠近海边的,所以有非常多的出海港口,同时山东也是靠近京师的,所以历代君王特别重视山东的防御。如果敌人从海面进攻的话,再加上攻破了山东,那么敌方很有可能直接威胁到京师。   京师是帝王居住的地方,所以历届帝王都特别重视山东巡抚,一般都是君王身边的大红人担任的。   君臣之间最忌讳的就是相疑,顾衡从皇帝抬举康先生时,就知道这位从前的故交也开始讲究帝王制衡。这也许是个必然的结果,但细想之下不免让人神伤,实在是因为这几年自己窜的太快了。趁着这回太子的莽撞,顾衡想借机急流勇退。   却没想到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不知触动了皇帝哪根筋脉,竟然给他另外委派了一个大肥差。   顾衡接过媳妇儿递过来的热帕子擦了擦脸,“前任山东巡抚已经年逾六十,朝中不少人都在摩拳擦掌的争这个位置。傻子都知道一任巡抚过后,只要没有什么大的差错,名和利可以双得,几任首辅次辅早年都担任过这个职位。”   顾衡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我倒是动过心思,只是我的年岁不够资历不深,如今的一品刑部尚书已经是机缘巧合。加上我的籍贯本来是济南莱州,不得本地为官,所以根本就没做此想。”   顾瑛听得疑惑不解,“既然如此,皇上为什么还让你担当此职?”   张老太太却已经听明白了,“就想一块上好细点心,放在桌子上引得人人流口水,皇上自然要护着避着。衡哥斩钉截铁的当着众人说不吃那道点心,皇上就彻底放心了,就拿了另外的花馍出来做补偿。”   顾瑛听得目瞪口呆,细想之下却又觉得祖母的话精辟至极入木三分。   顾衡哈哈大笑,“果然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谁都没有咱家老太太看得明白。山东巡抚的大位就像花馍一样,又好看又能填肚子。我想了一下就干脆答应下来,没道理为了避开太子连现成的前程也不要了。至于不能为本地官,皇上金口一出谁敢乱言?”   既然是外派为官,自然跟一家仓皇返乡不同。先前已经收拾好的行李包裹都要重新翻检一遍,笨重的家私就没有必要运回去。但这回到山东赴任也说不准要去几年,所以能带走的金玉细软和贵重些的摆设还是要尽量带走。   张老太太坐在软榻上,笑眯眯的看着仆妇们忙来忙去。她也闹不清楚巡抚到底是多大的官,反正比县大老爷还要大上许多。   老太太中气十足地指挥着人把这样收起来,把那样放回库房里。心想幸好自己的腿脚还灵变,还能帮着衡哥瑛姑掌掌舵。京城的人一句话里有七八个意思,远没有老家的人大方爽朗。这回回去如同锦归故里,一定要把从前相熟的人家都请来好好酬谢一番。   顾瑛悄悄过来看了几眼,见老太太精气神儿十足这才回了屋子。挨着丈夫坐下,迟疑问道:“你和皇上都如了意,诩哥……那边怎么说?”   换了常服的顾衡抛下手里的书,脸不是脸嘴不是嘴的哼道:“他还能怎么说,平日的温和知礼全部顶到狗肚子里去了,莽撞的像一头刚出圈的牛犊。听了我撒手不干准备回乡种田,他就在一旁干傻了眼。”   顾瑛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那孩子不就是摆了你一道,用得着这么吓唬他吗?”   顾衡一轱辘坐直身子,“那小子还用人吓唬吗,胆子肥的跟什么似的,竟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将我一军,让我险些下不了台。我是吃饱了撑的,愿意唱大戏给朝里那些老狐狸看。”   毕竟有一手带大的情分,顾瑛对诩哥的态度总有一丝纵容,“那孩子从小没了娘,也有几分可怜……”   顾衡越发气恼,“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对亲爹亲娘还不如没有。你说他可怜,他好歹还有个亲爹一心一意的护着,怎么不说我更可怜?”   顾瑛简直要扶额,这人的岁数越大怎么越爱胡搅蛮缠。忙夹了一块窝丝糖塞进他的嘴里,哄劝道:“你最可怜,这天底下人人都该以你为重。诩哥是自作自受,不该不自量力的过来抢你家的掌上明珠。”   这下轮到顾衡舒服了。   他摇头晃脑的叹息,“一国之储君,再可怜也有限。等过两年这件事情淡了,他娶了出身高贵的太子妃,又抬了貌美的良娣、侧夫人进门。数不清的娇花团团围着,他就会觉得今日之事不过是年少时的冲动。”   想了一下又侧头叮嘱道:“咱们到了山东后就仔仔细细的给囡囡相看,各州各府有数不清的好儿郎。这回全听你的,只要对囡囡真心好,一心一意的和她过日子,咱们就不拘门第高低。若是敢捻三捻四,我打的他找不着北。”   顾瑛心想,也许早早离开京城也是一种极好的事。在这里天长日久的处下去,诩哥不见得会歇下这门心事。以丈夫睚眦必报的性子,几乎可以十成十的肯定,诩哥但凡起一点歪心思就绝没有好果子吃。   也许……就是基于这点几乎一致的考虑,皇上答应大哥外放才会这么痛快。   ※※※※※※※※※※※※※※※※※※※※   有时候……只是没有在对的时间碰到对的人!感谢在2020-04-13 21:28:39~2020-04-14 22:21: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有所住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零一章 缘浅      顾芫芷把最后一包行李放到门廊上, 看着空落落的屋子转头笑道:“我都没有想到我有这么多东西, 零零碎碎的恐怕要装满一整个马车。”   寒露给她递了一碗熬得恰到好处的酸酪,“放心吧, 以你爹的本事过不了几年就能回来。听说当了山东巡抚的人,一多半返回京城后就直接入内阁。要是在京城死熬, 十年二十年都不见得轮得上!”   顾芫芷意气风发的接嘴, “那是别人, 我爹和别人怎么会一样?”   见这姑娘终于恢复的和往日一样爽朗明艳, 寒露放下心头一块大石。举着手里的小碗劝道:“这是我特地用沙铫子帮你熬的, 女孩子吃了皮肤好, 多少给个面子多吃一碗。”   顾芫芷拨动了一下瓷勺, 见雪白奶酪里有核桃仁、红枣丁, 表面还出了一层厚厚的花生碎, 不由笑道:“以后就吃不着这么地道的京城美食了, 不过我听说山东也有许多好吃的东西。”   寒露如今最大的爱好就是做各式各样的美食,听了这话不由得翻了个白眼, “你娘开的荣昌布庄一年不知挣多少银子, 贴补了好几个慈幼局。你要是想吃什么就给我说一声,她要是敢克扣家里的用度, 我就到老太太面前去告她的黑状。”   顾芫芷哈哈大笑, “我娘每年接济慈幼局的银子,都是我经的手。我娘才不是小气的人, 她只是看不得那些老弱妇孺连口饱饭都没有。她常常说要不是曾祖母慈心, 她兴许早就饿死在外头了。”   顾瑛怕孩子们听到外头不好的传言, 早早就把自己的出身来历跟长女交代了一遍。她并不觉得孤女有什么低三下四,每个人脚下的路都是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   这也是寒露最佩服顾瑛的地方,一辈子活得坦坦荡荡,就连最低贱的出身也敢于示人。她轻叹了一口气,“像你娘这样的人没有几个,像你爹这样的人也没有几个。偏生他们就正正好凑到了一起,成了人人羡慕的登对夫妻。”   她帮着拂去小姑娘身上无意沾染到的灰尘,“女人最紧要的就是一定要看得起自己,才能遇到对的人。我没有你娘的运气,这辈子都没遇到入我眼的男人,但最起码我不后悔。你还年轻,千万不要为别人委屈自己……”   顾芫芷仰了仰头,勉强抑制住险些夺眶而出的泪意,“姑姑你已经说了好几遍了,我不会做糊涂事的。要不然,第一个就是对不起疼爱我的爹娘。他们为了我,竟然愿意抛下京城的一切……”   寒露摇了摇头,知道有些心结到底要自己才能打开。这姑娘看着大大咧咧,多少还是被这回的事伤到了。因为那天的事端闹的太大,这姑娘的好人缘竟然被摧散大半。眼下已经要离京了,竟然没有几个昔日的小伙伴过来相送。   两个人正在说着话,门外伺候的丫头带了一个穿着体面的婆子走了进来,是太仆寺卿蒋家的姑娘派人过来,说特意在汇仙楼设了小宴给顾姑娘饯行。   寒露听的眉毛一跳,贴过来低声道:“果然是传说当中的太子正妃人选,这份气度就跟平常人不一样。只是在这个时点上请你过去,还是小心些为好。”   顾芫芷想起生辰宴那天蒋宜珍离去时满脸掩饰不住的不自在,总觉得临走时解释几句也是有必要的。   她正准备答应,就见那个婆子眼睛滴溜溜的乱转。一时心中起疑,就随口问了一句,“到汇仙楼要经过郭家烧饼铺,我记得蒋姐姐最喜欢里面三丁馅的蟹壳烧饼,要不要我帮她捎几个过去?”   那婆子怔了一下,然后满脸堆笑,“那赶情好,我家姑娘昨天还念叨着要吃,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茬子?”   顾芫芷的眼神慢慢冷了下来,面上却丝毫不显,“劳烦嬷嬷在外面等一会儿,先前我在外头收拾行李,搅了一身的灰尘。容我洗漱一遍,再去跟蒋家姐姐说话。”   婆子自然不敢再催,束手退到外面等着。   顾芫芷一边换衣服一边冷笑道:“难不成我都要走了,还有人给我下马威?这人根本不是蒋宜珍派来的,我跟她认识两年,知道她最讨厌吃烧饼。我倒是想去看看,有什么人会借着她的名头赚我出去?”   正在帮忙收拾衣服的寒露一愣,她万没想到这小姑娘现今心细至此,一个照面就看出了那婆子的不妥。   她迅速理清思绪,把手按在顾芫芷的手上轻声道:“能知道你对蒋家姑娘有一丝抱歉之意的,一定是那天在场的人。看这婆子恭恭敬敬,又是去会仙楼那种公开的场合,想来不敢对你不利。我想除了宫里那位,只怕也没别人会这么细细揣摩你的心思。”   顾芫芷心里缩了缩,正在解盘扣的手也停了下来,房间里也静寂了好大一会儿。“都已经这样了,他还想做什么?”   寒露抚着她僵直的手指,慢了慢叹了口气低声道:“去见一面吧,不管是拒绝还是离别都和他说清楚。人这一辈子短得很,不必这样为难自己。就算你对他没有男女之意,这么多年相处下来也有几分兄妹之情。”   汇仙楼上下两层没有几个人,顾芫芷带着寒露进去的时候,一眼就看出那几个喝茶的客人都是练家子。   听到门响,一身月白长衫的诩哥回过头来,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和熙笑容,“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顺利出来,所以就借了蒋家姑娘的名头。看在我给你带了好几样宫中点心的份上,千万不要怪我。”   不大的圆桌上用了巴掌大的小碟子,密密麻麻的盛放着桂花糖蒸栗糕、珍珠翡翠丸、松子百合酥、藕粉圆子。   顾芫芷有些闷气的看着他,倒也不客气的拈了一个香甜软糯的圆子塞在嘴里。阿爹说过,天大的事都不能跟吃的过不去,填饱了肚子才能想招。   诩哥暗暗舒了口气,也拿碗盛了几勺莲叶羹慢慢的和吃着。寒露看了几眼,知道这两个人多半要说些私密话,想了一下就老老实实的退在门外。   那毕竟是日后的君王,多少还是要留几份面子。   顾芫芷眉不动眼不抬地使劲吃,诩哥看的好笑,悄悄递过去一杯水道:“这里也没谁跟你抢,你慢慢吃就是了。”   顾芫芷喝了一盏茶,又拿手巾擦去身上粘着的碎屑,慢腾腾的道:“这几道京味点心做的极为地道,以后多半吃不着了。所以这回趁着还能吃,就先把肚子垫吧垫吧。”   诩哥低头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你知道处在我这个位置上有很多不得已,我尽力做到最好,却还是让很多人很失望。我知道我没资格拦你,可是为了我……你也不愿意留下来吗?”   顾芫芷垂着头没有接话,过了好一会儿才闭了闭眼睛道:“我从来没有想过把你当做日后的丈夫,把那座皇城当成我日后的家……”   诩哥的心一点点往下坠落,就像春天飞扬的杨絮飘忽不定,几乎连站起来的力道都没有。呆了片刻后,才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我知道你生日那天我做的有些唐突,可是我父皇那边又催得实在紧。我怕我再说不出自己的心思,他就会强行让我娶别的官家女子。”   顾芫芷默然的看着他,屋子里静寂得仿佛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诩哥回看了她一眼,声音有些发紧,“你再好好想想,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对彼此知根知底儿,除了你我也不会喜欢别人。再则宫里也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可怕,你可以和我一起住在钟粹宫,关起门来你愿意怎么样都行。”   顾芫芷有些怔神,下意识的揉着手腕上的虾须细金镯。过了好一会儿才忽然警醒过来,“我娘说你性子淳朴良善,这样的人当一个闲散的世家公子再好不过。可当一国的君主,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说到这里,她咬了咬嘴唇继续道:“我的性子疏阔懒散,不适合在你的身边扶持你。还有宫里那些千条万条的规矩,能活活压死我。夫妻两个相处时,仅凭着少时的一点情份不足以支撑走一辈子。”   年轻秀美的女孩脸庞白皙细嫩,微微上挑的乌黑眉毛透着一股绝不妥协的固执。   诩哥心头火辣辣的疼,仿佛一块巨石压在胸口上。   他几乎僵在当场,“你……你不想留在我身边吗?我答应你,不管以后如何艰难,我都一心一意的守着你。父皇说那是把你架到火上烤,我不管他说什么都随他去……”   顾芫芷抠着虾须镯的手微微顿住,仿佛畏寒一般缩了一下,“你的太子妃应该进退有度雍容识大体,我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毛丫头。我爹说,宫里的女人要想活下去活得好,必须让自己的肠子冷的不能再冷。”   年轻女孩声音飘忽,却偏偏有一种难以扭转的坚定。   “我想到北边去看看大漠的孤烟,想到南方去看看浩渺的大海,想到更遥远的地方看看那些比天还要高阔的大山河川。这处巍峨耸立的宫城里虽然有天下人难以想象的富贵尊崇,但那些辉煌的琉璃瓦遮住了天遮住了地,在我眼里实在是太小了……”   诩哥一个字一个字都听明白了,但合在一起却怎么也不懂其中的意思。他扶着桌子慢慢站起来,苦涩的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顾芫芷手指动了动却没有伸手相帮,看着他失魂落魄的走了出去。   过了许久,寒露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看见年轻女孩端端正正的坐在桌边,斯斯文文地吃着那些精美的点心。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诩哥……是真心的,你要是实在舍不得,总还有别的法子可想……”   顾芫芷迎着她的目光,眼角似乎有隐约的泪意,仔细一看却什么都没有。   她利落地把最后一块点心塞在嘴里,下意识的摇了摇头,“不管多大的伤痛,时日久了……总会过去的,我们到底不合适。我知道爹和娘的意思,我性子刚强眼睛里容不得半点错处,他却是天下至尊。与其日后成为一对怨偶相看两相厌,不如就此散了……”   寒露半辈子跳脱开朗万事由心,却被这姑娘短短的几句话闹腾的极为难受。太深的道理她也不懂,戏词里那句话是怎么说的——向来情深,奈何缘浅……   ※※※※※※※※※※※※※※※※※※※※   本来想让他们在一起的,但是写到后来就分开了。有读者说,是因为爱得不够深,我看是因为这个男人没有给顾芫芷不顾一切的勇气。 第三零二章 返乡      莱州城顾氏老族长顾九爷兴奋的满脸红光, 扎着腰站在院子里指挥着手下的儿郎忙得团团转。   顾九爷最小的儿子顾彺抽了个空子挨了过来,看眼前没什么人低声道:“阿爹, 九哥在京城当官当的好好的, 干嘛突然回来当什么巡抚?京官变成了地方官,这是不是说他被贬了……”   顾衡在这一辈的排行当中数九, 所以族中同辈的子弟大都唤他九哥或者九弟。   顾九爷没好气的斜他一眼, “你没事儿的时候不要随便跟别人拉呱,净听一些饿应的话回来。你九哥是堂堂二品朝廷大官,是那些二半吊子能随便秃噜的?”   顾彺挠了一下脑壳,凑得更近了些,“昨天跟一个兄弟喝酒,那人的小舅子是县衙里当差的, 说朝廷有个什么三互法规定。怎么说的我也听不明白, 反正就是说九哥不能回咱们山东当巡抚。若是皇帝老爷让他回来,肯定是日后准备不用他了!”   顾九爷翻了个白眼儿,拿出腰里的旱烟袋狠狠敲击了儿子一下, “往回叫你多读书,你偏要跟那些王八里个三孙子乱混。莱州是衡哥的祖籍,这里有他的祖坟、宗祠、田产, 按照仕官避本籍的道理说是应该回避。”   顾九爷让几个抬东西的后生手脚轻点儿, 这才转头跟儿子小声解释, “官场上的规矩是南人官北北人官南, 只要想做官只能千里奔波。但衡哥是被过继出去, 正经的长辈只有一个将八十岁的老祖母。按照旧例他是长房嫡孙, 是该由他奉老太太上山。”   顾九爷以过来人的口气叹道:“皇帝老爷……特特下了恩旨,让衡哥就近为官以便赡养老太太。这份殊荣,是本朝头一份!”   顾彺睁大眼睛呆了片刻,失笑出声,“我就说像九哥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被贬,合着缘由在这个上头啊!”   看着这个稀里糊涂的小儿子,顾九爷一时不知道再说什么好,只得又嘱咐了几句,“县城里头经常找你吃酒的那几个,都不是什么正经路数的人。不过是看在咱家和你九哥走得近的份上。我丑话说在前头,你千万不要给你九哥惹祸。”   顾彺知道这个当爹的说得出做得到,连忙许下无数保证,这才说出今天过来的目的,“刚才我进门的时候碰到了循大哥,他跟我打听九哥什么时候到家。说那边也准备了一桌酒席,四叔和四婶……很久没看见九哥了,想让他回去看一眼。”   顾彺口里的四叔四婶就是顾衡的亲生父母顾朝山和汪氏,先前几年没少借着顾衡的名头闹事儿。奈何顾衡已经出继,又暗地施手狠狠打压几回,这家子上上下下才不敢闹腾太过。   顾九爷没想到这里头还真的有事儿,想起那些天这家人闹出来的笑话,狠狠一记抽了过去,“你这个不长记性的东西,肯定是灌了几杯猫尿就敢胡乱答应人家。衡哥儿面前连我都不敢说什么,你哪儿来的胆子竟然敢帮他做主?”   顾彺没别的毛病,就是闲着的时候喜欢喝几杯酒。和顾家老大顾循推杯交盏之后,就忘了自己姓甚名谁,把胸脯子拍得比山响。等酒醒之后想起自己答应了什么,一身冷汗当时就下来了。   顾衡虽然是自己的同辈,可那位的官职是二品巡抚正堂,比县大老爷不知高了多少品阶。自己在他面前连平起平坐的份儿都没有,哪里敢给别人打保票?所以他酒醒了之后,心急火燎的就来找自己的亲爹商量。   自己的儿子的德性顾九爷自然知道的清清楚楚,恨得脾气上来又踹了一脚,“衡哥儿恨不得永生永世都不见那一家子,你倒是肥了胆子竟然上赶着讨打。回去跟循哥儿打个招呼,就说这回衡哥只是陪老太太回来看看就走,多半没有空到那边去探望……”   一顿话说的顾彺垂头丧气,“我许下海口的,这几年循大哥跟徔大哥兄弟内斗得不成样子,就盼望着九哥过去说句公道话。”   顾九爷一口气憋在喉咙里,心想自己幸好还有个行事规矩的长子,这个小儿子偌大岁数了还这么不着调。狠狠的啐了一口道:“午时过后衡哥就要护着老太太过来,今天多半要在老家歇上一晚。我抽空在他们面前念叨一句,去不去都在人家。”   顾彺高兴地咧开大嘴,“我只要在循大哥面前没有失信就好,他说只要我把信儿带到,就给我十两银子。您说他们本来是亲兄弟,现在有什么事儿还要我这个外人帮忙,怎么闹成这般尴尬模样?”   顾九爷撇了一眼,“这同茂堂上上下下都是事儿精,总想着舀别人锅里的食儿吃。生生把一个活菩萨硬拱出了庙里,如今后悔药都没地儿去寻。衡哥老家的这趟子烂事儿,是在皇帝老爷面前过了明路的,就是不理会那家人也是说得过去的。”   父子俩感叹了一回,又睁着眼睛盯着人里里外外把祭祀时需要的东西被整齐了,就听见门口有人急急来报,说张老太太的马车已经到三十里外了。   莱州县城外早已设置好了接风亭,一干乡绅在县令的带领下翘首以盼。顾衡可是山沟里飞出去的金凤凰,如今又成了即将走马上任的山东巡抚,每一个人都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好让顾大人看见自己一片热辣辣的赤胆忠心。   同茂堂的顾朝山臊眉耷眼的跟在喧闹的人群后头,尽量不起眼儿的打量着从青帷檀木顶马车上下来的人。   那人并没有穿官服,颔下蓄有一点短髯。态度看着再温熙不过,但想着是为官十数年威仪从生,场中无论老少都谦恭有加。他站在那里笑着说了几句话,立刻就有精干的衙役过来帮着维持秩序。   顾朝山躲在拥挤的人后头,却还是眼尖的看见后面的马车上坐着女眷。其中一个穿着宝蓝衣裙的年青女子眉目宛然,手里还抱着一个幼小的男童。看那模样应该就是衡哥最小的儿子,那衣饰精美的女子自然就是顾瑛。   莱州的百姓平日里见县大老爷都有限,此时冷不丁见着一个二品的巡抚老爷回乡探亲,个个都像过节一样拼命往前挤。挨了衙役的鞭子也不喊痛,跪在路边老实了一会儿,却都伸着脑袋好奇的张望。   顾朝山心中再次浮起熟悉的痛悔。   这本来是他的亲生儿子,这团团鲜花着锦的荣光他也能有份的。都是家里那得不着调的汪氏,害得他如今有子不能认。幸亏汪氏已经病瘫了,活着只不过比死人还多一口气,要不然……   总要再想一点法子,往日顾衡一家子在京城住着,天高路远鞭长莫及。如今老太太也跟着回来了,儿子不认自己也就罢了,老太太总不能也不认自己吧!   顾家长子顾循在一旁看父亲的脸色不对,忙不着痕迹的把人拉在了身后,“别着急,我已经让人通话给衡哥。他如今已经是山东府的巡抚,只要朝底下微微示意,咱们同茂堂就能起死回生。”   顾朝山回过神儿来,看着这两年越发老像的长子,心头也有点发酸,“都是我这个当爹的糊涂,让老三头也不回的走了。又纵容你二弟两口子惹了那么多事儿,如今他破罐子破摔,搅得咱家上上下下都不得安宁。”   顾循险些落下泪来,这些日子的心酸一点一滴的浮上心头。   他简直难以想象,当年的顾衡对着不闻不问的手足家人时,心头是不是同样升起怨气?若是自己面对一次比一次毒辣的构陷,不落井下石就是好的了,哪里还会伸出援手?   他忽然间就有些心灰意冷,“我已经让我媳妇儿带着孩子过去拜见老太太,不管怎么说都是老太太的曾孙。衡哥再不待见咱们,总不能拿亲侄儿出气……”   本来汪氏和顾徔做的那件事已经让人抬不起头来,每回出门在背地里看笑话的人也不少。顾循只能自叹倒霉,摊上了这样的亲娘和亲兄弟。若不是日子实在不好过,他也不会腆着脸皮过来。   第二天沙河镇上修葺一新的顾家小院开门待客,张老太太端坐在一张软椅上。族里几个有头脸的媳妇子带着各自的孩子过来给她磕头请安。   穷在闹市无人识,富在深山有远亲。顾氏出了这么一门显贵,所以认识还是不认识的都赶过来认亲。老太太第一次见这么多年青后辈儿,高兴的眼睛都眯了起来。不管叫不叫得出来名字,都拉过来问了几句。   男孩子就送一副上好的笔墨,女孩子就送两张上好的苏杭手帕。除了这些,每个孩子都有一个巴掌大小的荷包。荷包里各有一对金银如意锭。那对如意锭做得精巧细致,叫人一见就爱不释手。   院子里又扎了大棚开了流水席,一溜厨子站在土砖搭成的灶间忙活。虽然没有什么山珍海味,但是硕大的杂粮馍馍和滴着油珠子的肥肉片管够。   ※※※※※※※※※※※※※※※※※※※※   简单交代一下老家,莫名感觉再写就收不住了……感谢在2020-04-15 20:18:51~2020-04-16 20:51: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毛毛虫 5个;必、Jojo8129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必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零三章 后辈      浓郁的肉香酒香飘散在空中, 让本来不怎么饿的人都感到有些饥肠辘辘。   顾循的妻子赵氏眼见堂厅的人不多了, 忙牵着孩子硬挤了过来, 把最小的儿子推了过去跪在地上满脸堆笑道:“知道老太太要回来,我家的洋哥高兴的不得了。今天一大早就叽叽喳喳的跟我说, 要过来给老祖宗磕个头。”   张老太太正在跟顾九爷的太太顾九婶说话,侧头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人, 乐呵呵的招手道:“我走的时候这孩子才刚到咱家来,如今都这么大了。看着也有副聪明相。好好待他, 孩子长大了总会记得你的大恩。”   顾循夫妻子嗣艰难,早年收养了族中的一个女孩。后来跟顾徔小汪氏干仗时赵氏身~下流血,才知道没了一个好不容易才怀上的孩子。   从此同茂堂大房二房更是势同水火,无论大事小事都能闹腾的人人皆知, 连张老太太都不得不避走京城。家和才能万事兴,这一天到晚的闹腾, 同茂堂医馆也渐渐衰落下去。   赵氏心中苦涩难言。   说起来她也算是个无辜之人, 早些年汪太太作恶处处为难顾衡的事的时候,赵氏不过是当人家的儿媳妇。婆婆怎么说, 她自然就只能这么做。把顾衡过继出去的时候,她心头还在想以后可以多分一份家产。   但人算不如天算,顾家这个不打眼的三小子, 刚被过继出去就如同鲲鹏飞天,短短十几年走出让人难以企及的锦绣大道。   有仆妇端上凳子, 赵氏只敢斜着身子坐了半边。听说老太太身上也有二品诰命, 虽然人家谦虚大度没有穿出来显摆, 但如今的沙河顾家可不是让人胡乱说嘴的地方。   张老太太看出她有些不自在,就借口自己有些累了,将几个特意过来拜访的的亲戚请了出去吃酒。这才回头笑着问道:“……可有什么难处不妨跟我说说?”   赵氏伤感的叹了口气,沉默片刻道:“乡下地方哪有那么多伤春悲秋,我又不是十几岁二十岁的小姑娘。只是公公给我们分了家之后,老二两口子还时不时都抽回风。连带着我们家的药铺都开不下去,我厚着脸皮过来就是想三弟帮着想个法子……”   老太太当年就是眼不见心不烦才避到京城去,没想到隔这么久了两家还撕扯不清。就一边叹气一边似是而非的点着头,“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那边是他的大堂兄二堂兄,衡哥实在是不好插手这件事。要不我让顾九叔过去敲打几回,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赵氏心头气苦,族长顾九爷根本就不愿意再管这摊子烂事儿,要不然她也不会把主意打到顾衡的身上。但老太太是个护犊子的,顾衡又是她的心尖肉,怎么会让顾衡搅到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里头去?   正巧仆妇端上几碟点心,放在摆桌上热腾腾的还冒着气儿。赵氏的小儿子正是好动的时候,看见后就要伸手去抓。   赵氏又是尴尬又是心酸,因为不是自己身上落下来的肉,所以平时并没有怎么精心照应,闹得这孩子到人家做客时总喜欢要东西吃。   张老太太倒是极喜欢这孩子的朴实,一边笑一边招手道:“你衡兄弟的几个孩子都是在京城生的,怕他们吃不惯咱们来这乡下的饭,特地带了两个京城的厨子。别的倒也罢了,这些点心倒是别有风味,等会儿你走的时候我让人给你捎几包。”   赵氏听得心中一动,拿手绢儿擦了一下眼眶子里的泪水,“不是我这当孙媳妇的在老太太面前叫苦,实在是这几年家底都让徔兄弟腾空了。我听说衡兄弟的长子文哥儿正在进学,我家洋哥和他岁数差不多,不如让小哥俩在一起在学堂里做个伴儿。”   文哥儿可是堂堂巡抚公子,若是这些小的能好好相处,洋哥的下半辈子不就有了吗?   张老太太怔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笑道:“若是文哥是平常的孩子,我也就帮着答应了。可他老子生怕他不知道上进,帮他找了个挺厉害的先生,严格苛刻的不得了,听说三五个月都不能回家一趟。这趟回乡祭祖之后,他就要过去跟着先生读书了。”   巡抚家的公子上的学堂肯定是数一数二的,请的先生多半也是举世闻名的饱学大儒。想到自家丈夫屡次落第,如今一个天一个地就是因为差了一个正经功名。   赵氏仍不死心地自荐,“我家洋哥自小也很聪明,能认识一百多个字了,七绝诗也能背好几首。再说在外头读书正好有个伴儿,一起去一起回来,日后再一起考进士……”   张老太太只得把话说得更明白些,“文哥……从小读书就顶厉害,小小年纪已经破题制艺了。我虽然不懂这些,但曾听他老子悄悄赞叹过,说那孩子日考取功名时的年纪兴许还要早些。”   一个才识得百字,一个已经破题制艺了,这简直是云泥之别。   赵氏心口那点儿兴奋一下子噎在喉咙里,一时憋得满脸通红。半晌才缓过气来,又看到儿子正抱着点心盘子吃的不亦乐乎,顿时觉得无地自容。   这毕竟也是自己嫡亲的孙媳,往事纵有不对也只是些小奸小恶。   张老太太心软了一些,亲自开了里屋的箱笼取了一个匣子过来,“我听顾九爷的太太说这两年你们铺子里的生意不怎么好,我也懒得去管你们谁对谁错。你既然领养了人家的孩子就要好好带大,这里是五百两银子,你拿回去多少贴补一点家用。”   赵氏想推辞又有些舍不得,想到家里的窘境,一咬牙就把匣子抱在怀里。出了屋门后在门口发了一会儿呆,心头也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滋味。也不好意思见人,就挨着后院的墙根往外走。   牵着孩子刚走了几步,迎面过来一个身材高挑的妇人。那人一头乌黑的发挽了一个偏髻,上头插了一只紫红色花开富贵的玉簪。身上穿着一件象牙白掐腰的长褙子,底下系着一条紫红色嵌银丝的百褶裙。   那人正在跟身边的仆妇说话,抬头笑了一下道:“是循大嫂子过来了,怎么不多坐一会儿?”   赵氏大睁着眼睛,忽然一口气呛得连咳了几声,这一身气派雍容的夫人竟然是顾瑛。在她的记忆里,顾瑛一向是干干瘦瘦的模样,如今的模样简直让人不敢认。   毕竟是二品巡抚夫人,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大家已经有了天差地别。   家里有太多来拜访的客人,顾瑛几乎忙得脚不沾地儿。看见赵氏有些不自在就笑着打圆场,“本来安顿下来后,要请嫂子们过来说说话。毕竟多少年没见过了,下一回再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赵氏见她神色如常,语气里也没有盛气凌人的味道,悄悄咽了回口水陪笑道:“是我家洋哥念叨了好几回,说想过来给老祖宗磕个头。我实在是没法,这才带着他过来串个门儿。”   洋哥在一旁缩了缩头,像蚊蝇一般低声叫了人。   顾瑛利落地把仆妇们打发走,回过头来摸着洋哥的头发笑道:“莱州县令一大早就过来,说城外的寒同寺开满了金灿灿的野花,虽然算不上风雅但也有几分野趣。我哥哥就带着文哥儿一同出门了,要不然正好可以让你家洋哥见见……”   语气干净利落,似乎从前的隔阂从来未有。   赵氏心态也平和下来,目光扫过远处的草花,耳边听着前院偶尔传来嘈杂的人声,微微摇头笑了一下道:“家里的日子过得有些艰难,我是厚着脸皮过来打秋风的。刚才老太太悄悄给了我五百两银子,我总觉得拿着有些烫手。”   顾瑛脸上的笑意更深,打趣道:“祖母最喜欢攒银子,这五百两还不知攒了多久呢。可见洋哥最招老祖宗喜欢,日后可要认真念书才好。头次见面婶婶也没什么好送的,干脆给你凑个整数,日后进学的时候好买些笔墨。”   远远站着的寒露听到吩咐,忙回到屋里重新收拾了个小小的包裹。   顾瑛接过来稍稍查看了一下满意点头,认真劝了一句,“祖母常常教导我们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大嫂子把这孩子好好带大就行了。”   赵氏接过包裹,出门走了老远还在想顾瑛说过的话。这些年不是没有人劝过她不要争,但她心头一想起那个夭折的孩子就忍不下这口气。   她站在僻静的树荫下越想越觉得无味,只笑的差点喘不过气来。洋哥骇得睁大了眼睛,小心地看着养母。   赵氏一下子反应过来,拍了拍男孩的头道:“你我既然有母子的缘分,那我就一定好好待你供你读书。看见刚才那位夫人了,她夫君小的时候过的日子比你还不如。可人家知道上进,如今连县大老爷在他面前都只有听话的份。”   洋哥听得似懂非懂,却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   再简单交代一下……打住哈!感谢在2020-04-16 20:51:05~2020-04-17 21:51: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0825028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泡沫 5瓶;有所住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零四章 夜话      晚上等顾衡回来的时候, 顾瑛说了白天遇到赵氏的事。   顾衡皱着眉头道:“我听顾九爷说去过那边的事儿, 实在是闹得不成样子。那顾徔对除了功名之后如今就是个无赖,不管有事无事喝了几盅猫尿就到药铺里坐着。吓跑了不少前来买药的客人, 害得顾循的生意也做不下去。说一千道一万, 他就是想让顾循把收益好一些的药铺子让出来。”   顾瑛听了心头一咯噔,“都这个岁数了还这么不着调, 原先看着挺要面子的一个人……”   顾衡一边叹气一边摇头,“顾徔从小会读书, 那边的老两口子把他看得如同眼珠子一般。却不知道有些时候惯子如同杀子,他有今天的下场也就不足为怪了。”   顾瑛有些迟疑, “听说……汪太太在床上瘫着已经不能认人了,九婶悄悄跟我说, 可能熬不过今年冬天。我托她给汪太太带了燕窝红参和其他贵重些的补品过去,权当尽一点心意。”   顾衡默了一会儿, “有时候我在想,天底下怎么会有她那样恶毒的女人, 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敢下死手。直到现在才慢慢看开, 有些事儿用不着我去动手,老天爷心里有一本账。她病了瘫了死了, 其实都是她自己前半辈子种的因结的果。”   顾瑛知道他对那边的心结很深,也不想做这个烂好人苦苦相劝。回头从提盒里端了一碗白银耳, 两碟清淡的小菜摆在桌子上, 笑道:“也不知你在外头吃了些什么, 就在厨房里给你简单弄了两样, 多少垫巴一下肚子。”   顾衡拧身坐在桌边,一口气喝了半碗汤,“都是莱州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就陪他们喝了半壶酒。咱们虽然没在老家居住,可是族人祖产祭田都在这里,以后看在我的面上总会给几分方便。”   顾瑛笑了笑,知道这人嘴巴强硬但还是忍不住心软。干脆也不揭破此节,拿筷子挟了一个婴儿巴掌大的小饼递了过去,“咱们一路回来也见了几个年纪适宜的儿郎,你看看谁和咱家囡囡匹配?”   顾衡的脸色一下子黑了下来,“囡囡才及笄,我都不着急,你这个当娘的老急得跟什么似的?”   顾瑛熟悉的头疼又涌了上来,抬头认真问道:“其实出京的时候我有些后悔,咱俩是为了孩子好,可不能帮着孩子决定以后的路。人活在这个世上总会一直磕磕绊绊,咱们不能护着……囡囡一辈子。要以你的标准,囡囡的夫婿只能是个下凡的神仙。”   顾衡不自在地摸了摸桌子上的杯子,“反正她的岁数还小,总还可以慢慢选,总有一个十全十美的好儿郎……”   顾瑛伸手握住他放在桌上的手腕,“我知道你的心思,总想把你要紧的人护在你的身后头。这些年有你在前头挡风挡雨,我过得万事随心只管把铺子经营好。可囡囡不一样,有些事她要和她的未来夫婿一同经历,才能寻到她的神仙日子。”   顾瑛的手温暖而柔软,顾衡的心定了下来,“让我再想想,其实只要那个丫头一辈子平平安安,用不着面对从背后捅来的冷刀子就行了。这世上有些人的恶,是裹在蜜糖里面的毒。”   眼见护女狂魔总算消停了一些,顾瑛语气轻快起来,“撇开皇家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诩哥倒真是个好孩子,难得他还有胆子将了你一军。若不是咱们走的快,那孩子还不知道又使出什么法子来?”   顾衡脸不是脸嘴不是嘴地哼了一声,“你久未进宫,不知宫里的李贤妃和范淑妃明面上不敢做什么,暗地里小动作不断。各自拢了几个相熟朝臣家的闺女,美其名曰陪在身边说话。其实大家都知道,他们各自都死盯着太子妃的宝座!”   李贤妃就是钱师傅的女儿钱月梅,范淑妃就是大皇子的生母。   顾衡恨恨道:“乾清宫大总管魏大智和我有两分香火情,都护营里我也有几个熟人。宫里头看着平平安安,其实去年冬天下狠手处置过一批人,说是一个高丽籍的小嫔妃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但到了最后人没了孩子也没了。”   顾瑛倒抽一口凉气。   顾衡摇头叹息了一回,“那里头每个人的手脚都不干净,说起来大家都有嫌疑。是皇上不想追究下去,才把所有的首尾都掩盖过去。李贤妃日后想当正经尊崇的太后,范淑妃上蹿下跳的想把大皇子放出来,通通都不是省油的灯。”   院子里渐渐安静下来,顾衡的叹气都变得很轻,“他们虽然是皇帝的嫔妃,只能算是太子的庶母,但太子妃不同,一进后宫就会受到她们的辖制。咱家囡囡干干净净的人,绝不能趟进浑水里去。”   他仰头想了一下,“其实我老早有个想法就是一直舍不得,郑绩每年十月的时候都会过来跟我见一面。听说他在那边混得风生水起,差不多跟个土皇帝一般,早就赚得盆满钵满。他一年当中有一半的时间在沿海行走,我想让他带着囡囡到处看看,也许孩子的婚事就有着落了……”   顾瑛有些意外和惊讶,默了一会儿后险些笑了出来。   谁说这个当爹的只会骂人,其实心底早就打好了算盘。她满面笑容的坐直身子,认真想了一下后觉得这个法子好的不能再好。   虽然没有对外宣告,但郑绩是囡囡嫡亲的舅舅,见多识广人头熟,再说囡囡最大的念想就是到处走走看看。人只要眼界开阔了,就不会再纠缠于旧日的小恩小怨。   顾衡看着媳妇儿眼睛弯成了一条线,心情也好上许多。一只手探了过来,搂住媳妇儿的肩笑道:“咱们在山东住着,让寒露带着几个身手好的人陪着囡囡在这附近海域转转。都说外甥朝舅,说不定咱家也能出一个女海商。”   顾瑛轻轻舒了口气,连话语里都透着笑意。   “我也早有这个念头,这两年囡囡跟在我身边看货查帐,连布庄的董掌柜都说她是一个天生好手,说比我年轻的时候还要多两分灵气。这样的孩子要是懒懒散散的关在后宅里跟别人斗心眼子,实在是可惜……”   顾衡又是感慨又是骄傲,“那是,你也不看看她是谁的女儿。不是我自夸,京城那一溜串儿的名门闺女加起来都抵不上咱家囡囡,我才舍不得让她进宫去伏低做小。”   顾瑛低低笑了一声,“你不知道太子来了那么一出后,那几天我一天到晚都睡不着觉。一是怕宫里突然来道赐婚的圣旨,二是怕囡囡也有那么一两份舍不得的意思。好在都是一场虚惊,咱们一家子离得远远的,那爷俩再如何扯皮都不跟咱们相干!”   顾衡把茶盏放在嘴边慢慢地抿,出京的时候他曾经接过一份线报,说太子似乎想有什么动作。但还没有具体实施,就让皇帝截断了。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太子就是喊天也没有用。顾衡将心底的担忧烦闷撇在一边,如果太子真的有这个胆子追到山东来,那这门亲事也不是不可以考虑。但如今皇帝已经出了手,一切的一切都已经成了昨日黄花……   顾家的女儿是冷峻悬崖上将要展翅的雏鹰,注定不是温暖屋檐下的燕雀。将来那个匹配顾芫芷的男人不管是富贵还是贫穷,最起码一定要是个有担当的人。   顾衡凉凉的想——不管以后怎么样,如今的太子还不够格。   秋初的莱州还算凉爽宜人,天色暗下去后,很快就有细细的弯月浮上来。昏暗的星光下,夫妻两个也没有点灯就挨在一起坐在窗下说着话。   顾瑛偶尔抬眼望着丈夫,还有远处偶尔传过来的嘈杂声,觉得无限的平和从心底里慢慢溢出来。以后的日子兴许还会有这样那样的磨难,但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只要一家子和和美美的在一起,所有的苦难都会成为记忆。   ※※※※※※※※※※※※※※※※※※※※ 正文差不多结束了……接下来有几个番外。妹纸们不要催哈,是遇到一点麻烦。 第三零五章 番外 故人      顾芫芷二十岁的时候有了自己的第一条船。   船老大过来禀报说新船明天可以按时下水了, 顾芫芷正和舅舅查看从日本国过来的珍珠成色。这批珠子又大又润, 若是运到中土转手就是十倍的利润。   郑绩觉得自己这个外甥女儿哪儿哪儿都好,捏了一颗颜色金黄的珍珠在手笑道:“皇室每年的珍珠都是从安南和苏禄国运送的, 难得你从日本国也发现了成色不错的珍珠。只要把这条渠道打通, 以后日进斗金都是往小了说。”   顾芫芷一身男装打扮,对于舅舅的夸奖自然谦虚几句, “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那几个小岛水质清澈又避风清净极适合珠蚌的生长, 连我都没想到出产的珠子竟然有金色粉色。”   年青姑娘因为常年在外头行走,身上的娇柔气质不剩半分, 扬眉看过来飒爽出尘。偏偏五官又生得极好,即便是一身毫不起眼的藏蓝粗布, 也能让人看得错不开眼。   郑绩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哈哈大笑,“上回我过来时, 有个船头的女儿一眼就相中了你。一下船就哭着喊着要把刚刚定下了婚事退了,说天底下就没看见过这么合心意的后生。你说你娘干嘛要把你生成姑娘家, 要是个小子的话后面跟着的小媳妇儿恐怕要成串?”   这件事说起来极为好笑, 即墨郑家整体南迁后,依靠着丰厚的资本迅速在南边站稳了脚跟。郑家父子都是头脑相当精明的人, 趁着这个机会参股了好几个大的船厂,专司安南、苏禄、波斯一带的海运。   有一回与郑绩相熟的一个大海商到家里来做客, 那个海商的女儿想来见多识广胆子也生得颇大, 不知怎的就瞧中了一旁伺候酒水的顾芫芷。   海商之间向来不拘小节, 郑绩就笑着解释说这相貌生得英俊的儿郎, 其实是自己嫡亲的外甥女儿,为了在外头行走方便才特地女扮男装。   那位海商女儿望着英姿飒飒俊秀无比的顾芫芷,一片芳心险些碎成了一地。后来也不知怎么想的,那女子回家后还是退了亲事,说甘愿到顾芫芷身边当一个侍奉茶水的小丫头。   那女子的未婚夫婿听说这件事后勃然大怒,专门过来单挑。顾芫芷也觉得有些歉然,也没有特意表明身份,招呼了几个船老大一起在酒楼陪着人喝了一天一夜的酒。   等那个女子的未婚夫婿酒醒之后,才得知顾芫芷的真实身份。错愕之余连叹了几声“自愧不如”,说平生从未遇见这样行事爽利大方的人,言下不但不见怪,还颇多推崇之意。最后还隐晦地表示,愿意与顾少东家做更深一步的了解……   好多熟悉的人知道这件事的首尾之后都免不了要悄悄打趣郑绩,说他这位外甥女儿不知是何方妖孽下凡,闹到最后竟然男女通吃。   顾芫芷把手中的珍珠装进盒子里,慢吞吞地道:“舅舅是不是又想挨我娘的训了,如今竟然有闲心管我?自从我爹调到福建任总督,一家子分散各处,说起来你跟我娘起码有半年没见面了哈?”   郑绩赶紧摸了一把颌下的胡子,正色道:“过来之前我同几个珠商见了面,觉得今年的珠子成色不错,想在原来的基础上加价一成。就是不知中土负责采买的商家,能不能吃下这么多珠子?”   顾芫芷也不嘲笑他故意转移话题,顺着话音道:“中土爱好豪奢的人不在少数,这一整匣子珍珠拿出去,那些珠宝商人肯定要分成几等,一等一的上品就会穿成珠串、钗环、耳坠子,次一些的可以镶嵌在衣服上做盘纽,就是最次的米珠也可以磨成珍珠粉用来敷面。”   桌子上尺宽的几个匣子密密挨着,在灯光下发出莹润诱人的微光。   顾芫芷拿了几颗金珠托在手上,“不光是京城,就是苏杭两广一带的富人也极为喜爱珍珠。我听说那些贵妇人出门的时候金玉之物倒在其次,若是头上身上没有两颗像样的珠子简直不敢见人。”   郑绩盯着她掌心里的几颗珠子,深恨这姑娘为什么不是个小子,深恨这个小子为什么不是自己的儿子。想起家里那两个小妾生的庶子,马上要满成年了还什么都不懂。   他微微探过头,压低了嗓门儿轻声道:“我听说今年皇宫负责采买的太监张口就要五千两的珠子,除了宫中的用度外,还有就是为了皇帝大行后寝陵当中的陪葬。也不知他打哪儿听说,死后若是含着珍珠的话可以保尸身不腐,你说这不是难为人吗?”   市面上一般珠子的重量一颗只有三钱至多五钱,上了一两的就是顶好的成色。那负责采买珍珠得太监张口就有五千两,先不说要多少银子,那两广和云南一带的珠民就是没日没夜的下海干,也捕捞不到这么多珠子。   顾芫芷“嗯”了一声,把手中的珍珠又仔细看了一会儿,抬头道:“原先这位皇帝看着还算清明,也知道百姓疾苦,最恨的就是官吏贪赃枉法。谁知道岁数上来了就渐渐迷上那些丹石之术,朱砂、雄黄、石英、砒石的用度一年比一年大……”   郑绩知道这姑娘比寻常人的见识多,干脆凑过来道:“我和几个海上的大商家一起喝酒时,都觉得像这么搞法下去这世道多半要乱。你爹你娘那边还是要早些做准备,要我说就在福建广东江浙这边做做官也好,京城就用不着回去了。”   顾芫芷被舅舅的忧心忡忡逗笑了,“还远没到那个地步,皇帝当政还算不上昏庸。再说……太子已经监国,他的仁义之名满天下到处传扬!”   郑绩又叹了口气,期期艾艾的望过来一眼,“这位太子殿下的名声倒是挺好,听说他到现在为止还没立太子妃呢。算起来他的岁数也不小了,怎么都不急着要子嗣吗?”   顾芫芷把几个珍珠匣子让人收好,气定神闲的道:“昨天我才收到我娘的一封信,信里还在问有没有谁家正经出身的娘子和舅舅往来甚密。说舅舅老大不小了,身边只有两个妾室,她送节礼过去都不知道找谁过目。”   郑绩立刻感到头疼。   “我们老郑家有人传宗接代就行了,你娘是我的妹子又不是我的亲娘,你说她管这么多干什么?再说我那两个儿子要是实在不争气,不是还有你在嘛。到时候你改个姓就两边齐活了,再招个听话的上门女婿……”   郑绩说的眉飞色舞,顾芫芷听得连眨了几下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每回和舅舅聊天儿时,话题总能扯到莫名其妙的地方。   就有些无语的看着他,“这两年连我娘都不催我了,舅舅你瞎操什么心?想当我的夫婿,第一要打得赢我,第二要挣钱比我多。你放眼看看,谁合这两条规矩?”   这姑娘打小习武手脚利索,在船上有壮实的船工欺她年少面嫩,被她一个反手就掀倒在海里。说起赚钱,几个人加起来都没有她脑子转得快。   郑绩装作没有听到顾芫芷的问话,越想越觉得让这姑娘改姓合适,自个坐在椅子上一双脚晃得欢快。   左顾言他道: “其实我老早就有这个想头了,我家里生的那两个儿子根本就不像郑家的种,一个生的像豆芽菜一样吃什么都不长肉,脚一挨着船帮子就上下抖个不停。另一个刚会写几首歪诗,就鼻孔朝天谁都看不起了。我呸,什么玩意儿?”   顾芫芷懒散地听着他的自言自语,好半天才叹了一口气,“舅舅,那两个玩意儿都是你亲生的,再怎么样也不能重新塞回亲娘的肚子里,好好教导总能成才。当年我也是什么都不懂,可现在中土有一半的珠子都出自我手。”   郑绩有些烦躁的叹了口气,“反正我挣的银子够他们花几辈子了,随便他们怎么折腾吧,不过你真不考虑当舅舅的女儿?像你名下的这条船,舅舅可以送你一百艘崭新的。”   远处的船坞灯火通明,可以看见船工正在为即将下水的“珍珠号”做最后的粉饰。晒得炭黑的孩子张嘴一口白牙,光着脚板围着新船跑来跑去。   空气中飘散着猪板油煎海鱼呛人的香气,顾芫芷深吸了一口气意气风发的笑道:“这是我第一艘船,明年这个时候我就会有第二艘,五年后我就会有自己的船队,舅舅的家产还是留给两个表弟吧!”   郑绩有些闷闷的应了一声,“跟你娘一样是个倔脾气,送上门的都不要。你这会回福建,我派人置办了些干货,有上好的鱼翅和各色干贝鲍鱼,你帮我捎给他们尝尝鲜。”   第二天一大早是个晴天,珍珠号顺风顺水地张开了帆开始了行程。   顾芫芷站在甲板上用瞭望镜看远处蚂蚁一样的人和街市,船老大过来禀报说,船上搭乘的几位客人听说船主手上有上好的珍珠,就想过来开开眼。   珍珠号虽然是货船,但也会顺路搭载客人。顾芫芷不以为意,头也不回的吩咐道:“我手头这批货是要送到苏州的,问他们手里有多少银子,吃不吃得下来我的货?若是吃的来,省得我还多走一趟。”   船老大是积年的老手,知道这位女东家的年纪虽然轻,但身上的本事就是一等一的好。正准备说话,就听见一道清朗的声音道:“连东西都还没让我瞧上一眼,顾船主怎么知道我吃不下来这批货?”   顾芫芷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一回头就见一个人背着手含笑站在船尾。   ※※※※※※※※※※※※※※※※※※※※   有妹子说不能有开放的结局,所以先解决这姑娘的婚事…… 第三零六章 番外 珍珠      因为大部分的舱室都被规化作运载货物的地方, 所以珍珠号的客舱显得有些逼仄狭小。又因是新船,到处弥漫着新漆的桐油味儿,久了就闻不见别的什么味道了。   顾芫芷倒了一盏茶过来笑道:“船上没什么好东西, 这茶是用炒熟的麦壳冲的。虽然算不上怎么好,但用来去油解腻是极好的。”   海上的蔬菜和淡水稀少,分配到每个人的头上的份例也是有限的。最为充足的就是各种各样的海鱼,这种东西吃多了之后再吃什么都感觉一般。顾芫芷即便贵为船主也不例外, 所以她就带着一抹浅笑看着眼前这个从小金尊玉贵的人物,眼下对这粗劣的茶水如何下咽?   眼前的杯中水浑浊不堪, 隐隐约约还有几点难以看清的东西在里头上下浮沉。太子苏诩却没有想象当中的难过和嫌弃, 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最后抹了抹嘴唇含笑道:“囡囡从京城出来脾性改变许多,连饮食习惯都像南方人了。刚到这边来的时候我也吃不惯海鱼, 等时日久了也觉得香腴可口。可见人都是慢慢改变的, 不变的只是这些山川河海。”   顾芫芷推过去一盘炒得喷香的海瓜子, 心想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不能改变, 就是山川河海过个百来年也会变个模样。只是人生太过短暂, 没有人亲眼所见罢了。   苏诩见过海民吃这种东西,知道这其实是一种白色的小蛤蜊。因为大小形状如南瓜子,所以沿海一带的人就把它当做饭余之后的小食。吃的时候大火猛炒, 加葱姜蒜花椒大酱,虽然没什么肉但味极鲜。   一阵难以言喻的陌生横亘在两个人面前,苏诩却恍若未觉, 慢慢用嘴吮吸着海瓜子上头的那点鲜味儿, 含笑道:“不过数年未见, 跟我就见外起来了吗?我还记得你小时候甚至霸道的很,连我舔过几口的糖葫芦都要抢过去吃……”   提起小时候的糗事,顾芫芷终于笑了出来,“我都不怎么记得了,你还记得清清楚楚,等到了苏州我还你一整箱糖葫芦。不过我听说你代天子巡守海防,怎么有空跑到琼州来?”   苏诩意有所指的道:“我要寻一件世间最贵重的宝贝,这世上无人得见过。我若是不亲自来,怎么能显现出我的诚意?”   顾芫芷缓缓点头淡淡一笑,一脸了然。   “今年皇上的万寿节是整寿,太子殿下肯定要绞尽脑汁进献一个举世无双的寿礼。这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的船上倒也有几件拿得出手的玩意儿,太子殿下若是真心喜欢,我可以折价卖给你。”   完全是一副在商言商的脸面。   苏诩顿了顿,面上却没什么气恼之色,顺着她的话意道:“连你也听说了,父皇近年越发清心寡欲一心向道,对什么都变得不上心。我身为人子自然要担起重责,这趟出来除了公事之外,也想寻些让人耳目一新的东西。”   顾芫芷抿了一口略有些苦涩的茶水,“我听说宫里负责采买的太监在江南大肆收罗百年花木,又增选颜色俱佳的芳龄女子,用槽船千里迢迢的运送至京,这一路的花费恐怕不少。到时候引起民怨沸腾,恐怕有损皇上的仁义之名吧?”   苏诩素来知道这女子的胆子大,却没想到她当着自己的面儿就敢非议自己的父亲。   失笑地摇了摇头道:“都是底下的人太过殷勤讨巧,好好的一件事,竟然劳民伤财。那些花木草虫虽然值钱,但是一路的运费更是天价,只得让工匠们好生打理了。至于选送年轻女孩至京太过伤天和,禀明父皇后我就让人护送他们返回故里了。”   顾芫芷惊异的望过来一眼,“我刚刚返回中土,竟还不知你做了这么大一件好事。这下不知有多少人家要对你感恩戴德了,毕竟人世间的生离死别还是越少越好。”   因为接连几个月的奔波,苏诩面上粗糙黑黄了不少,看着比昔日多了一股挺拔之气,眼睛也亮得吓人。   他嘿嘿笑了一声,“我倒不指望别人感恩戴德,只是感同身受罢了。父皇年轻时一心想做个明君,近来不知是看多了世事无常佛心日甚,行事是有些不听人劝。可他毕竟是我阿爹,我也不忍心见他被别人糊弄以致名声有损!”   顾芫芷摩娑着粗糙的茶碗,兀自出了一会儿神,好半天才转头问道:“天下这么大你却上了我的船,这……总该不会是凑巧吧?”   苏诩依旧气定神闲,“的确不是凑巧,我打听了许多人才知道你的详细行踪。又想了好些办法才跟过来,这么多年没见……我就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语气低微,仔细听还带了一点微末的缱绻之意。   顾芫芷没想到他把话说得如此直白,愣了一下才扬着眉毛装作没有听到,“也说不上好不好,总归是在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这几年在外头看了很多风景,也经历了很多事,认识了很多人。上过当受过骗也拿起刀子和别人干过仗,应该比你想象的要精彩许多。”   年轻姑娘说话不疾不徐,相比从前多了一份岁月洗练过后的沉淀和从容。苏诩一直安定的心弦被什么剧烈碰触了一下,甚至能清晰的听见“咚咚咚”的鼓响。   他非常明确的知道,有些人有些事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错过。   于是他的声音轻之又轻,仿佛怕惊动什么似的,“那就好,我出来这几个月觉得比宫里二十年学的东西多要多。难怪古人说,读千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顾芫芷总觉得他的神情有些歧义,于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站起来背着手笑道:“先前你说要看我家的珠子,这会儿怎么不提了?忘了告诉你,我手头真有一颗顶级的好东西。若不是你亲至,我还舍不得拿出来呢。”   难得这姑娘像小时候一样雀跃,苏诩也提起了几份兴趣。   他先前并未说假话,皇帝的万寿节上他这个为人子的必定要送一件让人眼前一亮的寿礼。但这些日子因为军机忙碌,一直腾不出手来仔细甄选。底下有机灵的人送过几件东西,但看了都不如意。   顾芫芷伸手从身后取出来一个掌宽的素面木盒子,揭开几层布之后一颗硕大的珍珠显露了出来。   舱房的窗子开的并不大,在略显暗淡的光线下那颗珠子的表面有隐约可见的晕彩。更难得的是略略一转,小儿拳头大的珠子上似乎有金红色的火焰窜出。   苏诩虽然从小生活在天下至尊至贵的地方,见状还是倒抽一口凉气,“这珠子怎么这么大?”   顾芫芷被他的少见多怪逗笑了,把珠子托在手里道:“总共有五两五钱,莫说是你,就是在海边生活了几十年的老船工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珠子。我也是机缘巧合才得了这件宝物,如今正好便宜了你。”   说起来这颗火焰珠得来的经过曲折离奇,但顾芫芷不想太过渲染。瞥过来一眼道:“咱们交情归交情,这件宝物少于五万两我不会出手。若是送到苏州的金银铺子,就是叫价八万两那些大珠商也会抢着要。”   这副斤斤计较的嘴脸看了着实让人生气,但苏诩却忍不住满脸的笑意,“五万就五万,我不给你还价。不过出门的时候我没带这么多银子,可否容我先给你写个欠条。”   让当朝太子写欠条纯粹是吃饱了撑的,顾芫芷连忙正色道:“殿下的人品我还是相信的,到时候给我指明个地方,我叫我的手下跟过去取银子就是了。”   苏诩被这姑娘的一板一眼差点噎住了喉咙,咳嗽了一下才笑道:“我在京里都听说你生意做得极好,挣了不少银子。没想到一见面就解决了我的大难题,到时候把这个火焰珠一拿出来肯定能把别人都镇住。”   顾芫芷眯起了眼睛,无可无不可的把珍珠用布重新裹好塞回盒子里。   苏诩望着搅作一团的蓝色布头有些无语,“这珠子这么珍贵,你就拿一块旧布包着,还塞在这么一个不打眼儿的盒子里。好歹也是价值五万两的宝物,你就这么轻忽?”   顾芫芷眨了眨眼,“这旧布最是柔软细润,用来包裹珠子最是合适不过。再说这个木盒子漂不漂亮有什么打紧,反正是用来装东西的。若是我把珠子送到苏州去,那些老板自然会用最昂贵的丝绸作衬里,用最好的工匠最上等的木料雕刻最精致的花纹,要我瞎操什么心?”   苏诩顿了顿,一时竟然想不出反驳的话。   这姑娘的性子爽利明快,的确最不耐烦扯这些云里雾里的,干脆大大方方的说出自己的真实目的,“我左右无事就跟着你回一趟福建,见见老师和师娘。说起来你的两个弟弟恐怕都不记得我了……”   顾芫芷狐疑的点点头,“我大弟对你可能还有一点印象,我小弟弟出京的时候还是个吃奶的娃娃,记得你才怪。不过我知道你公务繁忙,圣人的万寿节又将至实在不好劳烦……”   苏诩打断了她的话,神情依旧温和无比看不出半点异样,“说不上劳烦,我只是正好顺路……”   ※※※※※※※※※※※※※※※※※※※※   想了半天,实在找不出更加匹配顾姑娘的儿郎,只有把太子改造一遍。明朝只有一位皇后的皇帝也有,所以也算不上我异想天开,这种男人真是稀有品种,可惜不能拓展篇幅专门写他了。   还有毛毛虫不要发地雷了,我简直受之有愧哈。   写这篇文章将近一年,期间因为做了一次手术住了医院,后来因为手术伤口没有愈合好又进了医院一次。伤口处反反复复地好转又复发,好转又复发。到今天都还在换药。断断续续的简直是备受折磨,后期就没有保证日更。对于喜爱我的妹子有点食言了,很对不起。   因为在晋江上申请榜单是有字数要求的,所以近两个月还是三个月都没有申请榜单。没有榜单知名度肯定上不去,因此造成文章的收藏情况不是太理想,当然也有自己笔力有限的原因,很多想好的情节没有展开。这种情况下,竟然还有妹子为我愤愤不平,真是……由衷的由衷的感到温暖。   感谢在2020-04-22 19:36:14~2020-04-26 20:14: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毛毛虫 11个;Jojo8129、Red、七星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潜水 10瓶;必 6瓶;刀刀妈 5瓶;桃红柳素 2瓶;有所住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零七章 番外 劝诱   海浪拍击着坚固光滑的船身, 一涌一退的潮水在深色海面上留下雪白丰盛的泡沫。舱房外的鸥鸟围着高高的桅杆盘旋鸣叫, 船老大和水手们欢快的喧闹声隔着门隐隐约约的传来。   到了这个时候顾芫芷若还相信苏诩的话,那就是真的撞见了鬼。她缓缓站起身冷了脸道:“此去福建再至京城要绕很大一个弯,殿下要是实在无事可以多体恤一下民情,实在用不着跟我一起浪费时间。”   房角的壁瓶上插着一束野花, 虽然已经略有些干枯, 却看得出曾经开满了金灿灿的大花, 在狭小的屋子里释放出若有若无的草木芳香。   这丫头还跟小时候一样爱花爱草, 走到哪里都不曾忘记。   苏诩定定的看她一眼,慢慢道:“你十五岁的时候我上门求过一回亲,那时候我权衡利弊总想一击得中, 却因为心太急伤了你的面子。这回我想再去向老师求一回亲,让他好好看看我这些年的改变, 能不能让他放心把掌上明珠交给我……”   舷窗外的海水忽地拍击着甲板冲起丈高浪花, 偏偏舱房里静寂的很。   顾芫芷缓缓坐在椅子上, 连装作没听见这话都不行,略有些头疼的叹了口气,“这都过去多少年了, 你怎么又提起了这茬子事儿?千万不要跟我说, 你这么多年没有立太子妃是为了等我。”   苏诩却有些轻快的笑了起来, 从舷窗看窗外明艳的海天一色, 心情无来由的好起来, “从进这个门儿起囡囡都不像小时候那么叫我哥哥了, 可见心里还是记着我的气。你今年都二十了吧, 反正我未娶你未嫁为甚结不得亲?”   一股带着腥味的海风从半敞的门里吹了进来,顾芫芷一时间觉得荒谬。   她深吸了一口气才压下心头不悦,“我们顾家虽然算不上高门大户,可也不是让别人糊弄玩儿的。五年前我离京的时候就已经跟你说明白了,我的性子野不耐烦在后宅里关着。即便是诺大的宫城,对于我来说也不过是个巴掌大的狭窄地界。”   苏诩砰的一声把装了珍珠的木盒放在桌子上,脸上也隐约有怒气,“我知道我有不足之处,我会审正我会去改。可是当年你和老师连一个机会都不愿意给我,转身就包袱款款的离开京城,好像我是你家厨房里准备偷油吃的耗子。”   顾芫芷面对陡然怒气勃发的人,一时怔得张开了嘴。   苏诩悻悻地坐直身子,语气里也不无委屈,“你知道这几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每天只敢睡两三个时辰,天不亮就起来习武看书练字。你在暖被窝里呼呼大睡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冷冷清清的桌案旁翻看总也看不完的奏折……”   这脾气象面团儿一样的人竟然也会当面呛声,再说谁在暖被窝里呼呼大睡?顾芫芷有些不自在地别开眼,嘴里轻声嘟囔了一句,“……这跟我有什么相干?”   苏诩的手指在装了火焰珠的木盒上轻轻划过,神情当中有一丝怅惘。   “当年老师临走的时候跟我说,他之所以拒绝这门婚事,最大的缘由是因为我给不了你想要的。这几年我拼命的充实自己,才明白那年我仗着太子身份和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想让你嫁给我是多么可笑。”   苏诩慢慢直起身子,“我一点一点地积攒着自己的力量想尽快独当一面,所求的就是对自己的事有发言权,这其中自然包括我的婚事。”   青年气定神闲一般说着家常事,“开始的时候父皇让我选太子妃,我没答应。然后他退了一步让我先选几个侧妃,我没答应。到最后他让李淑妃给我送了几个近身服侍的宫女子,我反手就送给了几个得用的朝臣。父皇虽然气得不得了,却拿我没法子。”   这件事说起来轻描淡写,却可以想见其间的凶险——雷霆大怒的皇帝让太子在摛藻殿外跪了一天一夜。回廊上四处敞风,连个烘手的暖炉子都没有,但咬牙熬过这些苦楚的苏诩却不打算细说。   顾芫芷侧了脸却依旧有些淡然,“我要是有这么个忤逆不孝的儿子,老早就打出门去了。你这么有恃无恐,不怕圣人把太子之位给了大皇子吗?”   果然是老师的女儿,即便从来没有关心过朝政却一针见血。   苏诩挑了挑眉毛,不介意在她面前捅露自己的隐晦心思,“我父皇虽然富拥四海,但他从来没有真正放在心尖上的女人。我母后、李淑妃、范贤妃还有那几个后妃之于他都是一样的,他不知道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心窝窝火辣辣的疼是什么滋味。”   皇帝这种人无情绝情,却也体会不到爱而不得的美好滋味。   苏诩嘴角带着笑意侧头看着眼前的佳人,“你……就是我克服一切的因由,所有的苦楚我都甘之如饴。去年秋天的时候我大哥带着从人到郊外狩猎,一不当心从马上跌了下来。虽然太医们奋力救治,我大哥还是落下了长短腿的毛病。”   顾芫芷慢慢瞪大了眼睛,难怪这个人有恃无恐——这人如今已是皇室的唯一继承人,除非当今皇帝突然想不通想把位子传给别的宗室子弟。   苏诩沉默了一会儿,悠悠叹了一声,“说实话,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松了一大口气。小时候父皇那么喜欢我大哥,若不是那年他和康先生自己作死非要掺合到三皇叔的谋逆案子当中,这个太子之位还指不定是谁的。”   就是皇室当中人表面上看着风光无比,如履薄冰的背后也有一把辛酸泪和种种不得已。   顾芫芷轻轻摇了摇头,口气却没有以往的斩钉截铁,“撇开千般万般,适合做太子妃的好女孩多的是。我就喜欢南来北往的走,喜欢带着商船到遥远的地方采办稀奇古怪的东西。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成了你的执念,可皇宫绝对不是我憧憬的所在!”   苏诩笑了一下,眼里有说不出的狡黠。   “我知道荣昌布庄有一条专门的运货渠道,京城里若是有什么急信儿半个月之内就能传达到中土各处。我闲暇时喜欢到布庄找董老掌柜喝酒,他说他每隔十天就要把京城特别是有关皇室的大事小事写成书信,因为常居南边的顾少东家指名要看……”   顾芫芷暗骂了一声,这个董长卿也太不靠谱了,这么一点小事都叫嚷的天下皆知。呼了一口气,一脸郁闷地倔强道:“我在京城生活了十几年,想知道些故旧的消息有什么不得了……”   苏诩看着这个口硬心也硬的姑娘只得服输,“你先听听我的法子,看行不行?你看我俩都老大不小了,我这边父皇朝臣们都催得急,你这边老师和师娘对你的婚事肯定也有想法。咱俩若是成亲,一定能立马堵上他们的嘴。”   顾芫芷哭笑不得,“我也不能为了堵上他们的嘴,就胡乱把自己的婚事解决了。”   苏诩眼睛亮得格外吓人,“民间都是一夫一妇,我以后也想这样过日子,不想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放在眼前生气。其实说到底,妾室庶子之流都是乱家的根本,不是一母同胞的孩子们长大了就会各怀阴诡心思。”   顾芫芷心中一动,低低垂下头,“你是说,你以后只娶一个人……”   苏诩直直的看过来,“我老早就打算好了,往后的日子只对一个女人好,只和一个女人生孩子。不让她受我母亲曾经受过的苦楚,不用端着笑脸对着满屋子的庶子庶女,背后无人时却只知道落泪……”   顾芫芷半句话也说不出来,这简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史上从来没有听说过后宫里只有一位后妃的皇帝。   苏诩不错眼的盯着她,慢慢道:“我们打小一起长大,你知道我是说话做数的人。你既然心中有我,那我日后必然不会负你。有些话说多了没意思,你尽管睁着眼睛看。老师那里我去求,若实在不答应我就白纸黑字的写下来贴在钟萃宫的墙上。”   顾芫芷脸腾的一下就红了,不明白这个人本来是来买珠子的,怎么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婚事上?   苏诩见她脸色终于变了几变,心情一下子就变得相当好。   他也知道不能逼得太急了,站起身背着手在舱房里转了几圈,“我知道你喜欢自由自在,嫁过来后一年当中你陪我在皇宫里住……半年。另外的时日就对外宣称身子不适,眼下父皇已经不怎么管事,宫里的李淑妃范贤妃用不着理会。等以后……了,你想怎么样都行。”   好像一幅巨大的令人怦然心动的蓝图在面前徐徐展开,连一向清淡如顾芫芷都忍不住生出几分向往之意。她怔了一会儿神,才忽然明白自己竟然被这番说辞诱惑了。   她坐在椅子上望着舷窗外碧蓝天空上自由自在飞翔的鸥鸟,心头难得的浮起一丝茫然。   苏诩眼中闪过一抹势在必得,面上却依旧笑容淡淡,“左右我还要在你的船上耽误许久,你仔细想想我的建议。其实你的身手一等一的好,人也是一等一的能干,名下又有许多银钱傍身。退一万步就算我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儿,用不着老师出面你就能把我收拾的服服帖帖,实在用不着担心嫁过来会吃亏……”   顾芫芷听得一阵抚额,这人为了娶媳妇儿进门竟然把嘴皮子练得如此利索,说起来也算是一桩难得的本事。   ※※※※※※※※※※※※※※※※※※※※   不要说古代,就是现在要求一个男人一辈子眼睛里只有一个人都是一件非常玄学的事,所以我写文章第一个设定就是架空历史。妹子们看文时可以想像一下原型人物,但是要套进去就不开心了。正义得到伸张,坏人死于非命,冤屈得到昭雪,有情人终成眷属,才是我们看文的最大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