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凉州词 作者:青橘一枚 文案: 嫁给李霁侠,薛可蕊以为自己的人生走到了尽头,可以上演吐血身亡的戏码了; 谁知道几年后,峰回路转,最不可能的真命天子破空而出; 她这才知道:最开始说不要不要的那个人; ——其实才是大boss!!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文文纯架空,温恭贤良+妩媚动人 女主只负责美貌,男主高大全。橘柑写多了恶人,尝试一下另一种类型男主。 鉴于有小天使在阅读过程中有疑惑,橘柑特意说一下,本文HE~ 内容标签:阴差阳错 甜文 市井生活 主角:冯驾、薛可蕊、李霁侠 ┃ 配角: ┃ 其它:   第一章 蕊儿   早春的锦城乍暖还寒,春雨过后的南蜀皇宫笼罩在一层轻纱般的薄雾中。檐牙高啄,廊腰缦回,眼前的一切都变得虚无又缥缈,如梦似幻。   薛可蕊靠坐在廊檐下,手中翻飞不停兀自打着络子,身后立着一名和眉顺目的宫娥,时不时探手替她捡择身侧锦盒中的珠花玉石。   “姑娘,才下过雨,屋檐下水气重,黛螺给您披一件披风可好?”   身后,轻轻走过来一名身着对襟衫的宫女,她弯下腰低声同薛可蕊说话。   薛可蕊却并不回答,只顾低头忙活手中那鲜红的络子。   见薛可蕊不反对,黛螺麻利地展开手中的披风,三两下披上薛可蕊那纤弱的肩,再细细地打个结,攒攒衣摆,将薛可蕊给包了个严严实实。   缂丝的牙色妆花缎披风,领沿一圈翠羽织的锦凤,极尽奢华。   手上一个不留意,络子掉到了地上,堪堪落进一汪小水洼。黛螺忙不迭弯腰拾起,不等她看清楚,便被身侧一只玉手给一把夺了去。   刚打好的络子沾上了泥污,薛可蕊心疼极了,小脸皱成了一团。她一把扯起那翠羽镶边的披风角,毫不犹豫地裹上了这条污泞的络子……   黛螺见状,心头一紧,张口就想制止,可是已经来不及。披风是皇帝陛下南下去南洋时,亲自托了南洋王寻来最顶级的点翠师傅给定制的,今日,还是第一次上身呢。   黛螺盯着那污色渐浸的披风角,咽了口唾沫:   “姑娘,这络子,怕是擦不干净了,还是奴婢替您洗洗吧。”   薛可蕊依旧没有回应,只闷头捯饬那污糟的络子。   “姑娘,把络子给翠烟吧,上次您那香囊沾了油污,也是奴婢给您清理干净的,是不是一点都没瞧出来?”   话音未落,那奋力用流光的织锦挤压着吸饱污水的络子的手终于停住了,薛可蕊抬起了头,她望着一脸赤诚的翠烟,眉眼弯弯。   她点点头,一脸珍重地将手中那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络子交到了翠烟手上。   翠烟收好络子后,继续开口提醒:   “姑娘,酉时快到了,陛下怕是在等着了,咱还是快回去吧。”   薛可蕊一愣,她抬头看看那什么都看不出来的天光,虽有些不情愿,依然直起了身,随着翠烟的手,开始向后殿走去……   游廊的尽头,立着乌泱泱一大群宫人。队伍的正首,立着一位锦袍男子,赤黄圆领袍衫,折上头巾,九环带,六合靴,身长八尺,魁伟如山。   见薛可蕊走近,男子脸上全是暖暖的笑,他抬步迎向薛可蕊的方向,并伸出手。   “蕊儿……”   薛可蕊却停住了脚,她恭恭敬敬地冲他道万福,又垂首立在了距他一丈远的地方。   皇帝却并不在意,他唇角微扬,点点头,若无其事地收回自己那尬悬半天的左手,转身便往后殿走。   “翠烟与黛螺伺候好三姑娘,快些走,该用膳了,晚间朕还有事。”   ……   庆芳殿内烛火融融,花灯影煜,皇帝与薛可蕊相对而坐,身前案几上大小碗盏几十个,皆各种形状的,或炒,或炖,或煮的豆腐、春笋、青菜、卷心菜、菠菜、萝卜、芹菜……   薛可蕊茹素,绝对不沾荤腥,皇帝每日要来与她共进晚膳,于是就与她一同吃素。贴身太监方同不止一次劝诫过他,您是皇帝,终日操劳国事,怎能日日吃素。如果您每日非要坚持去庆芳宫,或许可以先用完晚膳再去?   听得此言,皇帝总是不以为然地摆摆手,方同勿忧,朕只是吃素,又不是饿肚子,你见过有僧人吃素吃死的吗?再说,朕午间不都在政务殿吃吗,御厨给朕就吃过肉了。   方同惊愕,皇帝怎能跟僧人作比?可是无论他怎么劝,都是无用的,每日酉时,庆芳宫的素食厨房,都必须要做两份晚膳。   皇帝大口大口地嚼着白色的,嫩绿的,葱青的,油绿的,成丁,成条,成块的各色植食,似乎它们就是油烹火燎的龙肝豹胆。   薛可蕊抬头瞟了一眼案几对面那迅速消减的各类绿色,面无表情地继续低头苦干。他是武将,从来都是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如今为了陪自己吃饭,生生把自己改成了吃草。   薛可蕊的心中是纹丝不动的木然,她不是不知道他对自己的好,可是她早已没了回应的力气,她的心在过去的十年里早已千疮百孔。   “蕊儿今日气色不错,看来身子已经舒服些了?”   皇帝用完素膳,拿起手边的细棉布细细擦着嘴角,他望着身前的姑娘,嘴角挂着那一贯懒懒的笑。   如同所有人那样,他等不来眼前这位女人的任何回应,薛可蕊默不作声,只小口小口扒着自己面前的一盘青菜。   “又是一年春时到,蕊儿想去哪玩么?”   “碧灵山谷的迎春花开了,你想去看看吗?   “栖雁湖来了许多白鹭,每日清晨漫天飞舞,嗷嗷叫声不绝于耳,许多女孩子都喜爱它的美,争相去栖雁湖看白鹭,或许咱们也可以去看看?”   “……”   每一天,他都在想出各种理由,带她走出这高高的宫墙,去看看外面的莺歌燕舞,鸟语花香,可是他一次也没有成功过。   浩荡又静谧的大殿内悄无声息,唯有皇帝那温柔又黯沉的低语萦绕回响。   三年了。   自从他三年前将她从契丹王的王帐中浴血夺回后,她便再也没有对谁说过一句话。   他等她某一天从某个角落突然跳出来,爬到他背上,开口唤他“大人,蕊儿回来了!”   他等了她三年,她沉默了三年。   他还能有多少个三年可以等呢?   ……   第二章 清明   皇帝兴致勃勃地同薛可蕊“攀谈”,虽然只是他一人的独角戏,他依旧情绪高涨。   从今日朝会上听来的,太常寺卿时值六十高龄仍娶了第十三房妾室,并成功诞下第十五子,到宫后的假山垒太高,是不是挡了蕊儿晒太阳。皇帝一人滔滔不绝,或低吟或浅笑,案几对面的薛可蕊始终双唇紧抿,低目垂首,神思惘然。   皇帝支起手,架在唇边,挡住了唇角那若有似无的笑。他将自己深深靠进背后的锦垫,拿眼细细地打量着对面垂首的姑娘。   “下月便是清明,朕要北上凉州,蕊儿可要同去?”   此话刚出口,他果然看见她愣了一下,那张冷若冰霜的脸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那里是她的家乡,那里有她的父母与兄弟,他们尸骨便葬在那沁人的凉水河边。   可是她从来没有再回去过,无论他怎么劝慰,怎么哄骗,她始终沉默着拒绝回到她的家乡。   皇帝知道薛可蕊为何如此抗拒,他知道她很想念她的双亲,也很想念她的胞弟,不然他也不会多次孤夜难眠时,在她的窗外听见她幽幽地呼唤他们的名字。   她如此抗拒回到她的故乡,只是因为那里有皇帝曾经发誓要守护终身的人——李霁侠,那个曾经带给她无穷爱与无尽恨的男人,他的尸骨也留在了那沁人的凉水河边。   李霁侠曾经被皇帝视作自己生命的全部意义,是皇帝践行自己忠义、纯良道德规范的唯一标杆,李霁侠是皇帝唯一一个不是儿子却胜似儿子的人。   也不知是因为有了薛可蕊,还是因为有了李霁侠,原本“一切皆能掌控”的人生才会过得与皇帝的原计划相去甚远。   皇帝每年依然会回去给李霁侠扫墓,她皆置若罔闻,哪怕再不能回到她至亲的墓前哭诉这逾十年的凄苦,也在所不惜。   皇帝的笑依旧懒散,可喉间的喑哑出卖了他心绪的不同:   “侠儿那里,你不用管。朕让你回去,只是想让你回你的薛宅看看,去年朕派了人回去凉州替你们家修葺过,前些日子听监工的小吏说,所有的园子和楼阁都整饬好了,跟你们家从前的模样一点儿不差……”   他想向她说对不起,是他错了,无论她经历了什么,一切都是因为他从一开始便做错了。鉴于对不起的地方太多,他没法一次说完,替她整饬薛宅,不知道能不能算一次他对她的投名状。   她想彻底抛弃那过去的十年,像丢垃圾一般将那十年的人与事,统统丢进时间的谷底。这些,他都理解,并心痛到无法呼吸,可是如若没有那过去的十年,她的心里又怎么可能有他的位置。   所以,他只想让她放下一切,重新走进她的怀抱,他希望她别再如此折磨自己,希望她能笑着生活下去。   不等他说完,案几对面的姑娘早已泪眼婆娑,他看见她轻轻地点了点头,似乎还说了一声“嗯”……   ……   庆芳宫的宫娥们撤帐关窗,一通忙活后皆退出了寝殿。   殿内罗帐灯昏,唯有摇曳闪烁的烛火不时炸出一声轻响。皇帝独自一人立在那面诺大的百鸟朝凤缂丝大插屏前,他眉眼沉沉躲在光影的背后,如一棵静默的松。   良久,他负手缓步走向那面描金撒花绡纱帐。   轻轻揭开罗帐,露出那张皎若明月的脸。薛可蕊睡着了,那双转盼多情的眼被纤长柔弱的睫毛盖了个严严实实,眉妩连卷,修耳悬鼻。   皇帝轻轻坐上她的床沿,望着这张睡颜出了神,他忍不住探手抚上她的脸,曾经熟悉无比的滑腻与温热自指尖传来。他深吸一口气,心头翻涌的是排山倒海的柔情——   他与她的相识,源自一场世俗的误会。   她与他的相知,却源自李霁侠与她的一场孽缘。   千帆阅尽,直到今日,他终于明白她才是自己心的港湾,可是,她似乎再也回不来了……   他俯下身,贪婪地深吸着她如云间发的迷醉馨香,却只在她的额间落下轻轻的一吻。   皇帝直起身来,细细替她捻好被角,重新放下纱帐,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寝殿。他心中愉悦,因为他的蕊儿终于答应随他出宫了,虽然只是扫墓,压根算不得游玩,但走出这宫墙,就是一个进步,不是吗?   他走得轻快,压根没有注意到身后昏暗的大帐内,那深潭似的双眸霎时点亮。她透过朦胧的绡纱帐,死死盯着皇帝离开的方向,直到他彻底没入暗夜,再也看不见。   鬓间一行清泪滚过。   “爹、娘,冯驾要带我回来看你们了……”   第三章 新官   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照凉州。   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   大唐末,昭元十五年。   凉州,河西走廊的起点,通一线于广漠,控五郡之咽喉。   这里有浩淼的大漠,数不尽的夷人,看不完的胡马,也有高山流水,锦绣绿野,与繁华商埠。   就在凉州城最繁华的走马大街上,一户青砖黛瓦的高门大院内笙歌鼎沸,热闹非凡。这是薛家二老爷薛恒,正携凉州所有有头面的商贾世家,并全体薛家男人迎接新任凉州节度使冯驾的到访。   凉州,因其非同一般的地理位置及政治经济地位,受到历代帝王的高度重视。为强化凉州的军事地位,在凉州设立节度使统领凉州军政事务已然成为了惯例,而这冯驾则是原凉州节度使被贬黜后,新接手凉州的最高军政长官。   冯驾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应对着席间的觥筹交错。他乃当今天子身旁的近臣,受封骠骑大将军,位列三公。原本不需要与这些地位低下的商贾们打交道,但是这薛家不同,薛家非普通人家,他们是“官商”,是“豪强”。   凉州薛家,是河西一带响当当的人家,“靠勤劳致富”的典型。薛家祖上只是做胡马贩子的,但薛家祖传脑子活,嘴皮甜,搭上当地驻军的采办官吏,靠给当地边防兵提供战马赚来了薛氏商业帝国的第一桶金。   直到薛恒这一代,薛家真正迎来了家族事业的巅峰。因机缘巧合,薛家二老爷薛恒成功迎娶凉州司户参军之女王氏,自此一跃进入凉州“上流社会”。薛家二老爷薛恒很好地继承了薛氏先祖的精明干练,依靠自家夫人王氏的“官家背景”,将薛家的事业版图迅速扩大到了毛皮铺、缎子铺、生药铺、甚至镖行,换来了薛家如今的田连阡陌,米烂成仓。   冯驾初来乍到的,要管理凉州的政务,他需要薛家这样的人支持自己。   “冯大人初到凉州,我薛家必将联合凉州所有商户鼎力支持大人推行政令。”   薛恒端着酒杯冲冯驾笑得灿烂,这场“家宴”让他薛家出尽风头。冯驾对薛恒那不抱希望的邀约如此配合,早已出乎薛恒的意料,更让薛恒受宠若惊的是,冯驾主动提出想要拜访一下薛府,了解了解凉州的风土人情。   了解风土人情何须来看薛宅,薛恒知道,这是冯驾想亲眼看看薛家的实力,冯驾想找一个能执凉州商贾圈牛耳的最佳切入点。   很明显,冯驾瞧上了薛家,这是薛恒的机会,也是薛家的机会。   “原来那吴守信做节度使时便桀骜跋扈得紧,其部下更多悍将骄卒,咱凉州的老百姓们早就叫苦连天了。现在可好,浩荡天恩终于泽被我凉州,我们盼来了冯大人,总算把那恶魔似的吴守信给斩了首,还这千里凉州朗朗乾坤,实乃我凉州百姓之福,天下苍生之幸啊!”   薛恒举着酒杯,颔首躬身,一脸历经万难终见日的激动模样,真诚地朝冯驾表达着忠心。   冯驾颔首,举起手中的酒杯也冲薛恒一个还礼。   “得薛老爷此言,驾感念在心,今日也借薛老爷这酒,感谢薛老爷的厚爱,驾定不负老爷您及凉州百姓的期望,还我凉州一个太平盛世。”   说完,冯驾一个抬手,冲薛恒一个示意,率先喝完杯中酒,以表敬意。   薛恒愉悦,笑的愈发开怀。   这冯驾虽是武将,却有文官的儒雅风流,上任后第一个接见的,不是凉州的士族,竟是他一商贾薛家。今日的“家宴”宾主尽欢,这正是冯驾的姿态,亲近薛家的姿态。   如此七窍玲珑的武官可是不多见了,与那只进不出,只会蛮子似强取豪夺的吴守信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咱薛家,可算要更上一层楼了。   ……   与前院的热闹喧哗不同,馨风苑的薛可蕊正带着自己的婢子在薛府后花园的沁湖边钓鱼。   薛可蕊是薛家的三姑娘,年方十四,生得温婉可人,小小年纪便出落得亭亭玉立。柳叶眉,睡凤眼,眉梢眼角皆含情,顾盼流离间,一派风流尽显。   如今正值初春,春寒料峭,咋暖还寒。薛可蕊身穿一件水红色撒花小短袄,下着粉蓝色罗裙,外搭一件玉色织锦披风,绿鬓如云,发间只一溜嵌珍珠边的扁簪,称得她愈发出尘脱俗。真真应了那句“娉娉婷婷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娇滴滴又嫩秧秧。   薛可蕊其实更想去城外骑马,可是薛恒不许,他说今日有贵客到访,薛府的姑娘们都不许四处乱走,免得惊扰了贵客。   薛可蕊撇撇嘴,不就是新上任的节度使嘛,父亲也是忒小题大做了,如此草木皆兵,连走道都不许了,那节度使大人莫不是属兔子的,连见到人也会受惊?   再说了,父亲的商铺做的够大了,如此巴结那节度使,莫不是还嫌赚得不够?凉州城里最大的踏云楼不去,偏偏要请来自己家,除了给一大家子人添堵,这奴颜媚骨的谄媚模样真是难看极了!   不等薛可蕊嘲笑完毕自己的父亲究竟是在招待兔子还是招待人,她惊讶地看见自己的长姐薛可菁端着一方托盘,娉娉婷婷自抄手游廊的尽头走来。   薛可菁与薛可蕊非一母所生,是父亲薛恒的妾侍崔氏所出。虽然只是庶姐,但薛可菁待自己惯来亲厚,薛可蕊也甚是喜欢这个庶姐,从来都是将她当亲姐看待。   薛可蕊喜悦,转身提起裙摆,三两步蹦离湖畔,冲薛可菁奔去:   “阿姊要往何处去?父亲说过不许四处乱走。”   望着兔子般飞奔而来的薛可蕊,薛可菁忙不迭抬高胳膊,将手中的托盘高高举起。   “啐!看好了,看好了!莫要撞翻你阿姊手上的家伙什!”   薛可蕊奔至近前止住了脚,小脸微红,双目微闪,笑眯眯地冲薛可菁说话:   “阿姊要送什么吗?唤你的云岑送去不就得了,还犯得着大小姐你亲自跑路?”   “小蹄子怎地还跟个猴儿似的,你是大姑娘,不是小子,可别再如此走路了!”薛可菁佯嗔。   “可不是咱父亲大人亲自召唤我嘛,他说他房里的茶不够好,前几日我新得的雀舌不错,让我给他送点去书房,他招待客人要用……”   说话间薛可菁抬了抬手中的托盘,薛可蕊低头,果然看见薛可菁手中那两盏茶正幽幽冒着热气。   薛可蕊心中咯噔一声响,她抬眼瞟上薛可菁的脸,但见她脸颊泛红,盈盈双眸中有丝丝尴尬漫溢……   薛可蕊了然,她们虽不是高门贵女,好歹也算是大户人家的闺女,大户人家接待贵客,自有主母与一众婢仆张罗,犯不着让她们这些未出阁的姑娘们端茶送水。   父亲这是要给长姐说一门亲事了?   薛可蕊心头有火苗蹿动,那新任节度使乃京里的高官,听母亲说似乎是国戚,靠迎娶了某位郡主后飞黄腾达的。今日父亲唤了自己的庶长姐去给这名节度使送茶,莫不是想要将长姐送与这节度使做妾?   薛可蕊憋不住了,父亲真是为了钱,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要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看着眼前长姐那尴尬又难捱的闪烁眼神,薛可蕊气的快要暴走起来。她上前一步冲薛可菁身后低叱:   “云岑,你来端茶。”   薛可蕊转头对上薛可菁那惊愕的眼,强行夺下她手中的托盘塞进云岑怀里,又一把捞起薛可菁纤细的手腕。   “走,阿姊,蕊儿随你一道去。”   第四章 芥蒂   薛可菁作为薛家二房的庶长女,去年便已开始了她艰难的说亲之路,薛可蕊的生母王氏,作为当家主母,待薛可菁也算公正,前些日子还曾替她相看过凉州录事参军家的大公子。   说来王氏前前后后也曾替薛可菁相看过好几门亲了,可一直也没凑上合适的。今日一场偶然的家宴,从来不过问自家女儿亲事的薛恒,竟突然唤薛可菁去替外男斟茶,要说此举只是为了彰显薛恒的热情好客,薛可蕊打死也不会相信!   “阿姊,莫怕,有我呢……”   薛可蕊将自己的小手紧了紧,温言宽慰自己的庶长姐。   薛可菁低头,并不作声,任由自己的三妹闷头拉着自己往前院走。薛可蕊从来都这样,念着自己过去对她的好,遇事都会冲到最前,替她撑腰挡枪。似乎薛可蕊是长姐,她成了妹妹   薛可菁也不小了,自然明白父亲此举的意义,要说不心寒是不可能的,父亲为了巴结权贵,把自己当作礼物送人,搁谁身上,谁都受不了。   可是……   可是,这个新任节度使,她听说过。今日一早,管家薛平来寻自己的生母崔氏通报父亲对全体女眷的禁足令时,薛可菁问了那节度使的名字。   当她听见冯驾的名字时,心中那莫名的惊叹,或许还有隐隐的期待可是喧嚣了好一阵。   凉州距离京城太远,百姓们或许没听过他的名字,可是被当今天子斩首的,原凉州节度使吴守信的闺女吴佳欣,却曾经是薛可菁的闺中密友。通过吴佳欣,薛可菁听到过冯驾的名字,并记忆深刻:   在京城及岭南,此人可是神一般的存在。以致于在十多年后的今天,他的名字依然不住地被人提起。   冯驾曾在岭南道任都尉,彼时他还未曾娶亲。冯驾性格温润如玉,待人宽厚仁慈,在当地驻军中威望甚高。他不仅勇武善战,又心思细腻,这在武将之中甚是难得,南洋匪乱,全靠冯驾力挽狂澜,一战定乾坤。   冯驾小小年纪便投身行伍,却生得斯文俊秀。因其母亲乃西域白人,冯驾也继承了她母亲的白肤,在岭南便被人戏称为“白面美将军”。回京当日,更引得京中妇人们争相围观,一路走过,收获的罗帕绢花、果蔬糕饼,他的副将专门腾出一驾牛车来也没能装得下。因为此事,冯驾在京中贵女圈内,又获得了一个新的称号,“汗牛将军”。   凭借在南洋的赫赫战功,冯驾获封骠骑大将军,回京受命时,亦被当今天子赐婚荣月郡主。赐婚诏书下发当日,京中不知多少女儿芳心暗碎。可不多年,那荣月郡主因难产薨逝,这冯驾可是荣登京城“钻石王老五”榜首的知名人物。   如今,这“汗牛将军”来了凉州,薛可菁心中的期待如此沸腾,连带她对父亲的势利,都不觉得那么令人生厌了……   ……   冯驾伫立书房的槛窗前,盯着窗外的层层海棠花不错眼。   这薛府占地逾两千亩,分前后府邸和后花园三部分,楼宇殿阁数百座,院落30多处。布局考究,气派非凡,河西第一世家,他薛家,当之无愧!   而这薛恒嘛……   精明有余,却过于市侩了些。   薛恒很明显代替了他的兄长薛诚执掌了整个薛家,席面上说的话,显然还不够到位,于是,他将冯驾一人延请至了他的书房。斟茶倒水后,薛恒一脸神秘地告诉冯驾,他新得了一幅顾恺之的庐山图,不知真假,想请节度使大人一观。   冯驾暗笑,这薛恒倒是挺会顺杆爬,自己允了他的宴请,他这是要巩固今日的战果,向自己投诚献礼了。   冯驾喜欢会看眼色的人,当然也可以包括薛恒这一类人。行商坐贾之人嘛,薛恒能如此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应该他薛家稳坐这河西第一世家的交椅——冯驾的确酷爱书画。   冯驾喜爱收集字画,绝非附庸风雅,他自己作水墨丹青也相当出色。在他最终走上武将之路前,他是太子东宫的少詹事,掌东宫内外众务。就有人曾笑话他,说他冯驾是文臣里最会打架的,武将中最会画画的。   冯驾勾唇,顾恺之的真迹已经很少了,他承认薛恒这一句话真的挠得他心痒痒了。他转头望向大插屏外的房门口,薛恒才刚去西厢的仓库拿画,他似乎就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冯驾负手原地打着转,又强迫自己停下,继续回到槛窗前盯那海棠花。   门外传来咔嗒一声轻响,冯驾心头一跳,直觉是画来了!转身就要往屏风外走,却透过那富贵满堂大插屏的绢纱缝,看见自门外走进来两名风姿绰约的女子。   冯驾想起刚进书房时,薛恒曾埋怨自己书房的小厮不懂给自己换好茶,还在用去年的陈茶招待客人,要那小厮去后院寻二姑娘要今年的新雀舌。   再看眼前插屏外的两名女子,衣着华丽,明显不是府中的婢子。二人年纪都不大,其中一个还梳着双髻,怕是尚未及笄。   冯驾止住了脚,薛恒非要让小厮唤什么二姑娘来换茶时,他就有些嫌恶了。送女人与他的,挺多,他收下带回去,如果不喜欢,处置起来也方便。可若是送女儿的,就比较麻烦了,好歹是大户人家的闺女,总不能让人家去给自己做婢女。   冯驾极力劝说薛恒勿需换茶,眼下这茶就很好了。无奈薛恒坚持,再加上他实在太想“看一看”那庐山图,冯驾实在挪不动应该迈出门的腿。   薛恒正好去取画了,屋里没旁人,冯驾悄无声息地止步在了屏风后。   他不准备出去了。   眼下这两名送茶的女子很明显就是薛恒口里的“二姑娘”了,至于究竟哪一个是二姑娘,冯驾完全没兴趣去猜。他只知道,自己装作不知道,这两名女子送完茶定会离去,这事儿就可以翻篇了。   可是,冯驾的算盘打得好,小姑娘的举止他却猜不好。   其中一名身穿水红色小短袄的姑娘放下茶盘后,开始轻呼“父亲”。   冯驾继续做乌龟。   小姑娘唤了两声父亲没得到回应,明显有些意外。留下一位身穿鹅黄色罗裙的姑娘继续立在茶桌旁,这名穿小短袄的姑娘莲步轻移,探头探脑开始在屋里逡巡。似乎笃定了自己的父亲就在这书房,今日非要把父亲找出来不可。   冯驾默然。   直到那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来到了屏风口……   一声才喊出一半的“爹”悬在了半空中。   冯驾还没来得及想好自己应该做什么,便有娇莺般婉转的低叱在耳边炸响。   “你是什么人?躲在我父亲书房做什么?”   一张粉雕玉琢的芙蓉面转过屏风,出现在了冯驾的眼前。眉黛青颦,星转双眸,正是那梳双髻的姑娘。此时的她面上又惊又怒:   “你是节度使大人带来的人么?”   冯驾一愣,转瞬明白了。因吴守信贪墨案发突然,没几天便从吴宅后院挖出一堆金山银山,皇帝震怒,一边着令大理寺加紧办案,一边催促冯驾立马接手凉州。冯驾来得着急,来不及带上足够多的衣衫,再加上荣国夫人并未随行,今日自己穿了一件行军的便装。墨蓝的细棉布,漆黑的滚边,没有织锦,也没有虎豹,看上去的确过于朴素了些。   冯驾淡然一笑,不否认也不承认,只冲薛可蕊一揖。   “惊吓到了姑娘,是在下不好,向薛姑娘陪罪。”   薛可蕊颔首,眼前这男人剑眉修目,燕颔虎颈,下颌正中一道浅浅的沟,一层黛青色的髭须修剪得整整齐齐,威武中有淡淡的雍容。   薛可蕊见他一身青衫,举止也甚恭谨,只当他是节度使大人的侍卫,便缓和了神色,继续问道,“薛老爷与节度使大人呢?”   “去了西厢房拿东西,一会便回。”   “甚好,若是他们回了,劳烦您替我与阿姊转告薛二老爷,就说薛二姑娘已经把新鲜的雀舌送来了,还多带了一盒给父亲大人以备不时之需。”   薛可蕊暗喜,人都不在最好,父亲没了机会当面把姐姐送给那节度使,日后再想送,会麻烦许多。   为了赶在薛恒回来之前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薛可蕊极力压下嘴角那难捱的喜悦,双眼忽闪着,匆匆向这名“青衫侍卫”作出最后的交待:   “我与阿姊既已完成了二老爷交代的事,那么我便同她一道回院子了,这位将军您请自便。   冯驾颔首,他垂首望着薛可蕊,脸上的笑容柔软又懒散。   “妥,薛姑娘大可回去,待二老爷回来,在下定如是相告。”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女子惊异的问话,“蕊儿,你在同谁说话?”   薛可蕊转身,看见长姐薛可菁来到自己身后,她盯着那“青衫侍卫”的脸,惊讶又疑惑。   “阿姊,无事了,父亲与节度使大人去了西厢房拿东西,咱们完成了差使,就快走吧,可别耽误了父亲与人谈事。”   薛可蕊一边说话,一边忙不迭扯起薛可菁的手便往屏风外走。   薛可菁还想再问这陌生男子几句话,却已经被薛可蕊拖到了屏风外。薛可蕊走得如此急迫,在转过屏风的时候,裙摆差一点就被屏风的角给勾住。   冯驾盯着那与屏风角“失之交臂”的飞扬的裙裾,忍不住轻笑出声。他摇摇头,转过身来,再度负手踱步至槛窗边,继续与那挤挤挨挨的海棠花对视。   这两名薛家姑娘走了就好,他要那庐山图一幅便够了,至于薛家姑娘嘛,堵了薛恒的嘴,让他不再有机会再提最好。   第五章 献女   冯驾告诉薛恒,一名薛家的婢女送来了新鲜的雀舌,他已经尝过了,确实好茶!   冯驾把两位小姐都隐去了,他实在不想与什么小姐有丝毫的牵扯,这薛恒送女心切,自己非得要躲远一点不可。   薛恒愣了一瞬,便继续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态拿出来一套博文堂的文房四宝,要让冯驾一并带走。冯驾推脱不过,便带走了薛恒新得的那幅庐山图并这套文房四宝,终是让薛恒的送女计划落空了。   薛恒不高兴了,他是商人,家产虽多,不傍上权势却是会分分钟沦为鱼肉的,所以,他想将自己已至适婚年龄的大女儿献给冯驾。   冯驾今日对自己颇为配合,对薛家也显示出了足够的信任,但是这还不够,薛恒需要与冯驾建立更加深入的、牢固的关系。   通常来说,受贿方收受贿赂的程度即可折射出受贿方愿意与行贿方合作的程度。冯驾带走了庐山图,一定程度上给薛恒吃下了一颗定心丸,但是如若自己的大女儿配合,今日指不定他薛家还真的会出现一名一品大员之妾。   ……   薛恒气鼓鼓地回到上房,正叉腰挺胸想派人去将自己的大女儿薛可菁传来问话时,自己的妾室崔氏捏着罗帕梨花带雨地奔来了上房。   “老爷……贱妾听说,今日老爷让菁儿出面去您的书房招待客人……”   崔氏一进门便扑到了地上,凄凄切切,哽噎难言。   崔氏是被薛恒的福妻王氏,亲手从婢女位置抬上来的。样貌倒也周正,生得和眉顺目的,王氏也是考虑到她平时为人处事都算厚道,也知进退,又尽心尽力伺候自己如此多年,才让她升级做了侧室。   而薛恒则大不一样了,男人喜欢女人,与什么厚道,什么情分都没关系,这崔氏厚道是厚道,却不是薛恒喜欢的那种型。若不是王氏坚持,薛恒怕是连正眼都没曾瞧见过这名崔姓婢女。   所以,崔氏深知自己在薛恒心中的卑微地位,除非薛恒自己来,她从来不会主动往薛恒眼前凑。可是今日的事,实在太不一般了,崔氏再也憋不住,一听见这个消息便冲来寻薛恒。   “唔,是的。菁儿年纪也大了,应该见见世面了。”   薛恒捏着胡须尖,望着趴地上的崔氏,说得淡然。   “老爷……”崔氏热泪纵横。   “老爷!菁儿也是您的骨肉,您为何就如此狠心,舍得将她随意送人?”   “呔!说什么呢?”   薛恒眉头一皱,将自己的额头挤成了一只胡桃,“什么叫随意送人?冯大人是什么人,你去大街上随意给我碰一个试试!”   薛恒直起身来,望着哭得神魂颠倒的崔氏一声暴喝:“你给我禁声!哭成这样,成何体统?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薛恒要卖女儿了。”   崔氏直起身来,红肿着眼冲薛恒顶了回去,“可不是就要卖女儿了吗?老爷,咱薛家又不是吃不起饭,穿不上衣了,还没沦落到非要将菁儿送去与人做妾的地步啊!”   都说为母则强,向来懦弱的崔氏竟难能可贵地爆发出来惊人的战斗力,一番话怼得薛恒的老脸一阵青一阵白。   薛恒大怒,大掌狠狠拍上身侧的案几,“崔氏,你是要翻天了吗?这个家,究竟是你做主,还是我做主?”   他疾步来到崔氏身前,弯下腰,指着她的鼻尖,满面不甘:   “崔氏,你当我忘记菁儿是我的儿了?你也瞧见了,王瑶她相看过多少官家的子弟,什么录事参军,什么长史、司马,咱凉州的大小官家子弟,都瞧了个遍吧,结果呢?”   薛恒摊开手,探至崔氏鼻尖拍得啪啪响,“一个也成不了!你说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呢?”   薛恒痛心疾首,“还不是因为咱薛家是商贾!崔氏,不是我薛恒不讲情谊,非要拿话戳你的心窝子,你也睁开眼睛好好看看你自己,商贾家的庶女,拿什么去跟人正儿八经的官家小姐争?”   原本哭闹不休的崔氏沉默了,她抬眼死死盯着自己的夫君,眼中全是绝望与凄凉。   薛恒视而不见,再接再厉,今日誓要让崔氏正确认识到她的错误不可。   “崔氏,你当我薛家是生下来便如此富裕了么?我薛恒的叔父们天天起早贪黑自关外运马贩马时,你还在王瑶家的厢房内睡大觉吧?为了咱薛家的人有饭吃,有衣穿,我薛恒殚精竭虑,费尽苦心终日在外搏命,与人讨好卖乖,伏低做小,你又理解过我的苦衷吗,你是当我天生就爱这样吗?”   “崔氏,我娶到了王瑶,并不意味着我薛家的姑娘就能变得高贵又神圣了。连我薛恒自己都不能是我自己的,菁儿,又有什么资格幻想自己是贵女呢?”   诺大的上房内静谧无声,帷幔后,王氏松开了手中的流穗,一扭身,拿手中的罗帕掩面叹息。在必须要选择一名女儿为了薛家牺牲自己的终身时,薛恒,他也只能如此选择了吧——   薛可菁长薛可蕊两岁,同为薛恒的女儿,虽说主母王瑶也极力将薛可菁与薛可蕊同等对待,但作为嫡庶姑娘,二人的身份依然有天差地别。   首先如今这情况,莫说薛可蕊好歹是嫡女,不适合与人做妾,单就年龄来说,薛家姑娘里就菁儿正当龄,薛可蕊尚未及笄,此事也只有她薛可菁最合适不过了。   薛恒替薛家搏得了今日的富贵,但是他失去的远比他得到的,要多得多,薛恒身体力行地诠释了如何做好一个薛家子孙。如今崔氏心疼女儿没错,但以薛家的地位也只能这样了,要怪,便怪她薛可菁为何要姓薛吧……   ……   那边厢,薛恒与崔氏正在为薛可菁的终身大事争得面红耳赤,这边厢,薛可蕊也在为自己的庶姐担心。她听婢女怀香传的消息说,崔氏寻去了上房,正与父亲争执呢。   薛可蕊轻叹一口气,唤来怀香带上一筐香杏,便往薛可菁的馨雨苑走去。   薛可蕊甫一进门,便看见薛可菁正靠在窗边的牙床上绣一条云肩。见薛可菁如此一副云淡风轻的安稳模样,薛可蕊那原本惴惴的心也放松了许多——   长姐没有泪干肠断,痛不欲生就好。   薛可蕊笑意盈盈,兀自挤上了牙床凑近薛可菁的身边,“阿姊绣什么呢?”   “呐,前些日子在赵判司府上,我跟他家五小姐的女夫子学了一种新式的绣法,便想着母亲前些日子不是新做了一件对襟袍,寻思着搭配啥款式的云肩吗,这几日我就试着动手给母亲做一件。”   薛可蕊低头,只见一件缎地四合如意云肩已完成一大半了。针脚细密,色泽秀丽,绛紫的如意云,樱草色的折枝花,精细又雅洁。   薛可菁口中的母亲,便是薛可蕊的生母王氏。薛可菁跟她的母亲崔氏一样,生性恬淡,对薛可蕊悉心爱护,对自己的主母王氏也恭敬有加。只偶然的一眼,看见王氏做了新衣裳想配一件云肩,竟如此放在心上,还亲手替主母做。   心头一股暖流涌起,薛可蕊探手紧紧握住了薛可菁那纤弱的手腕。“阿姊,别担心,我一定会劝说父亲放弃他的想法的。”   听得此言,薛可菁抬眼望着薛可蕊,笑得温婉:   “蕊儿不用为了我去惹父亲生气,过去这一年,蕊儿也瞧见了,母亲为了我的终身大事跑了多少路,操了多少心,不都无疾而终了吗?”   薛可菁轻叹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针线,一脸落寞,“我也认真想过了,我的身份摆在这里,真要寻个贩夫走卒随便嫁了,还不如任由父亲将我送于高官做妾,好歹还能帮上咱薛家一二,也不枉费咱薛家养育可菁十六年……”   “阿姊……”   薛可蕊瞠目结舌,一时间竟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自己的长姐。望着薛可菁那温柔的眼,恬静的笑,薛可蕊心中块垒,她愈发握紧了手,心中默默地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父亲将长姐推入火坑。   第六章 憧憬   在薛府的家宴上,冯驾当场作出的,每年凉州屯兵所需的战马补给,都从薛恒手上收五万匹的承诺很快便兑现了。   当身着戎服的军需官扣响薛府的大门,送来马匹供给的契书时,薛恒诚惶诚恐叩谢再三。   在每个藩镇,节度使都集军、政、经大权于一身,节度使有权力任免藩镇的官吏,也有权决定自己藩镇军备力量的培育及补给方案。选择自己专属的某一,或某多个“军需供应商”,对节度使来说,实在是小事一桩。   但是对凉州所有的商贾来说,冯驾这一小小的选择,则决定了他们大多数人的家族命运。原来的节度使换人了,意味着凉州商贾圈原本的平衡态势被全然打破,河西所有的商贾巨头重又回到了同一起跑线上。如无意外,冯驾的初始选择则基本决定了在冯驾任节度使期间,凉州经济蛋糕的分配模式。   不过短短数日,薛恒便先下一城,可不知要羡煞多少人也!   于是,表达诚意“未能到位”的薛恒没有放弃自己的“初心”。数日后,薛恒亲自带着一份礼单,在薛府管家薛平的陪同下来到了节度使府。   在冯驾询问的目光中,薛恒满面红光地递上了自己的礼单:薛家以家族的名义为藩镇驻军献上五万担粮草,与五万匹布帛。   冯驾微笑颔首,心中惬意,抬手招来小卒将这礼单好好收下。   薛恒笑得愈发灿烂,这其实不是主要的,他毕恭毕敬地立在冯驾的面前,小心翼翼地问:   “小民听闻节帅乃孤身赴凉州任职,身边也没个知冷暖的,甚是孤寂。小民有女唤可菁,年方十六,样貌也算过得眼,今日斗胆,愿将我这长女献与节帅,替节帅执帚侍奉。”   冯驾听言,哈哈大笑,忙起身相却:   “薛老爷太过客气,本官收下这粮草与布帛已是厚颜了,怎敢再抢你女儿?再说了,康王世子下月便要来凉州。本官初来乍到,本就事多,待世子爷再来,只怕是要忙到翻天,怎会孤寂。无碍,无碍,哈哈哈哈!”   冯驾推脱得干脆,薛恒心中失望。他早打听过了,这冯驾的正妻薨逝后,尚未再添妻妾,虽说他是元帝的左膀右臂,亲事对他来说与那朝中的需要干系更大。但纳妾室总是自由的,若是菁儿真的被冯驾纳作妾室,岂不是远远强过嫁与那录事参军、司马、长史吗!   薛恒愈发懊恼那日未能将可菁带到冯驾面前来过眼,可菁虽不及可蕊娇媚,但在凉州也是远近闻名的美人了。千错万错,都是老天的错,偏偏自己那时离开了,竟由得那丫头随意使唤了一个婢女来打发自己。   如今再后悔也没了后悔药吃,薛恒坚持不过冯驾,也只能就此作罢,心想着,待康王世子爷来到凉州后,自己再与那世子爷交好,定能将他冯驾与咱薛家牢牢地拴在一起的。   ……   冯驾身着中衣独自一人斜靠床头,望着墙角发呆。   再一次离开京城独自公干,冯驾已是习以为常了。他生性冷淡,娶荣月郡主之前便一个人待惯了,娶妻后又连年征战,夫妻二人聚少离多,也甚少离愁,直到荣月郡主难产薨逝,他才突然心生了些悲凉。   荣月郡主曾经是那么的没有存在感,她嫁与自己多年,除了得了个冯驾的孩子,还在生孩子时丢了命,似乎什么也没有得到过。   墙角摆着高大的朝服架,上面挂着自己的外袍——   那件没有虎豹,没有织锦的素色细棉青袍。   眼前浮现出那张艳若桃李的脸。   “你是节度使大人带来的人么?”   冯驾忍不住掩面轻笑,自己被人误会是护卫或小厮,倒是头一遭。不过这姑娘家中是做生意的,看人先看衣着,倒是情有可原。   他盯着那件青袍开始仔细端详,难道这件衣裳就那么入不得人眼么?   看了半天,果然发现这件袍服的边角已然磨损不少,胸膛及下摆部分也开始有些脱色。   冯驾揉揉额头:如果被柳玥君看见,这件袍衫只怕是非得扔了不可……   大名鼎鼎的荣国夫人柳玥君,是元帝胞兄,康王爷的儿媳,也是冯驾的先夫人荣月郡主的嫂嫂。荣国夫人柳玥君的儿子李霁侠,作为康王爷一支的独苗,他便是冯驾口中的康王世子。   李霁侠是元帝正儿八经的侄儿,也是冯驾的姑侄,他身上流的是最高贵的皇族的血,却是由冯驾一手养大的。   只是这皇帝的侄儿,怎么却得由冯驾来养,却是有些原因了。   都说皇帝的权力至高无上,可是皇帝的权力也是靠一个个得力的权臣支持和巩固的。对元帝来说,冯驾便是这样权臣。   以元帝的实力,他并不足以获得他的帝位,他有实力更为强劲的兄长梁王距离皇位比他更为贴近。   康王爷一直是元帝需要力保的一支,他是元帝用以掣肘梁王的重要力量。可是康王在驻守安东府时,辽人作乱,康王李涣当仁不让披挂帅兵迎敌。无奈辽人善战,不及半月便席卷整个安东都护府,全靠朝廷后来派出冯驾的三十万大军增援,才终于平定了安东之乱。   战火纷飞中,辽人攻入了安东府,康王府损失惨重。遍体鳞伤的康王府一夜之间血脉尽断,还是冯驾浴血杀出一条血路,好容易在康王府一方残破不堪的地窖中救出了紧抱小世子李霁侠的柳玥君。   彼时冯驾北上保安东,他的发妻,康王的幺女容月郡主正值生产。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容月难产,在元帝眼皮子底下奋力挣扎两天两夜后,母子双亡。   康王爷李涣一夜之间失了儿子,再失女儿,巨大的哀痛加上剑伤沉重终于一病不起,被元帝接回京城照顾,这一躺便是十数年。诺大一康王府如今便只剩了小世子李霁侠,与他的母亲柳玥君。   元帝哀痛不已,康王不仅是他同母的兄长,亦是他的左膀右臂。为了康王一支最后的血脉,也为了他自己,在元帝郑重的安排下,冯驾接手了康王爷遗留下来的这最珍贵的一丝血脉。   这其实也是元帝最无奈的法子,女婿是半子,冯驾也算曾经是康王一支的人。康王倒了,元帝少了一条胳膊,他需要将冯驾这种权臣紧紧锁在他身边:   彼时他才即位,北边辽人打,南边有兄长梁王盘踞最富裕的江南三道,开始蠢蠢欲动。荣月薨逝,与冯驾失了姻亲的联系,便用亲情来缠住他,效果也是一样。   只是李姓是皇姓,冯驾可以三叩九拜跪地祈求自己入赘皇家,元帝却不敢让李霁侠真的改姓随了冯驾姓冯。   于是冯驾被元帝在他姑父的身份之外,又赐予了“仲父”的称号,为了彰显此事的重要性,元帝为此还举行了非常正式的类似民间拜义父的仪式。   就这样,康王一派总算走出了阴霾,冯驾,也终于多了一个姓李的小尾巴。   虽说政治因素向来都是皇帝调整皇室关系构成的最重要因素,但冯驾不在乎。他没有尽到女婿应尽的责任,欠康王太多,替康王照顾孙子是他的责任。   尽管李霁侠是别人家的儿子,但头顶着姑父兼“仲父”的称号,再加上冯驾胸怀对荣月郡主浓浓的歉意,连带对李霁侠也另眼相看了。冯驾真的将孤立无依的李霁侠随时随地带在身边,给他无微不至的关怀。普通人家对儿子付出了多少爱,冯驾对李霁侠的投入,丝毫不比亲生的父亲少。   康王世子李霁侠,去年刚及束发,是时候跟着冯驾学习处事议政了。按照元帝的想法,作为十道节度使之一的凉州节度使,必定是应当分给他的胞兄康王一派子弟掌控的。   李霁侠年幼,冯驾的忠心世人皆知,此次选择凉州节度使的人选时,元帝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冯驾。不光是为了自己的江山稳固,为了日后李霁侠的发展着想,将凉州节度使这一重要职位恩赐与冯驾,也是理所应当的。   冯驾从未在凉州任过职,如今任此凉州节度使便手握重兵,毫无疑问当举家搬迁来凉州。冯驾的双亲去世得早,虽说冯驾光棍一个,并无旁的妻妾,但此次毕竟是搬家,各类辎重、人员都极其庞杂。加之皇帝催得急,冯驾自己便先行赴凉州上任,而康王世子李霁侠将于一月后赶赴凉州。   ……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三月上巳,秉兰草,拂不祥”,每年上巳节,上至天子,下至普通百姓,人们都会在这吉祥的日子里穿上新制的春装,邀约而出,到江河之滨嬉戏沐浴,至深山幽谷采摘兰草。佩戴发间或身上,周身异香,取除去整个冬天所积存的污秽尘垢之意。而在凉州,城外的凉州河,则是人们最爱的去处,卯时刚过,这凉水河畔早已人声鼎沸,笑语喧天。   垂发少女们身披彩帛,手提竹篮,采摘漫山遍野的各色兰草、三色堇、春鹃与樱草。绾发插笄的妇人们三五成群,漫步于杨柳堤岸,她们拿出自己织就的五彩绮罗悬挂于树梢枝干,再贴上吉祥的剪纸,祈福的络子。春意融融的蜿蜒河畔,犹如从天而降无数的七彩云朵,一派红飞翠舞,喜气洋洋。   也只有在这样特殊的节日里,深闺里的少女们才可以真正抛弃那禁锢自己多时的男女大妨,走出深闺重院,丢开帷帽,行走于山野花间,向心爱的情郎吐露芳心。   薛家姑娘们也参与到了凉水河畔姑娘们采摘兰草的行列,姑娘们玩得开心,满面春风。薛可蕊将薛可菁的鬓角插得花团锦簇,自己则用柳枝,搭配兰草做了一只草环戴在头上。大房的薛可兰盯着薛可蕊与薛可菁瞧了大半天,冲薛可蕊打趣:   “咱们薛府的明珠怎地突然转性,今日可是要做绿叶了?”   薛可蕊立在薛可菁身旁笑得没心没肺:“阿姊才是转性了,瞧!”   她一把扯起薛可菁的裙摆,“今日,把她的十二破花间裙都穿上了身,要说她不是凉水河畔成精的花魁,谁是?”   薛可菁的这条花间裙尤为靡丽奢华,用十二条异色锦帛相拼缝。拼缝处有金丝线勾道,缝缀珠玉做成的小片花钿,裙摆上亦有以金线绣出的华丽缠枝花做装饰。   薛可菁羞红了脸,口中嗔笑着一把拍掉薛可蕊的手,探手就要去拧薛可蕊的脸,“小妮子怎地学那登徒子模样,扯人家衣裙,没羞!”   莺歌燕语中,娇俏的少女们扭作了一团……   十二破花间裙可不是今日便得穿的么?薛可菁满面羞涩,心中的鼓槌却是敲得震天。她不想姐妹们揪住这靡媚的衣裙问个不停,她缠住了薛可蕊闹,眼角的余光却从未离开过杨柳堤外的那条官道。   听替薛平赶马的罗五说,今日薛二老爷薛恒也要来这凉州城外,只因冯驾要来——康王世子李霁侠,今日抵达凉州。   第七章 霁侠   当薛可蕊将提篮装满鲜花与兰草,准备就要回家时,她抬眼四顾,发现薛可菁不知何时竟不见了踪影。薛可兰告诉她,一盏茶的时间前,薛可菁的手被虫子咬了,她带着云岑回去马车上拿药膏了。   薛可蕊颔首,她询问薛可兰是否也想回家,因为薛可蕊认为兰草和花都已经采得差不多了,并且她们出来的时间也已经够久了,是时候回府了。   薛可兰摆手,她还没玩够,既然薛可蕊累了,她让薛可蕊先行回去,她可以等到薛可菁折返再与菁姐姐一同回府。   薛可兰迫不及待地推着薛可蕊便往杨柳堤带,她巴不得薛可蕊也赶紧走了,一会儿张家六郎就要来了,那个闻名河西的美男子,她还想送兰草与他呢……   薛可蕊的确有些乏了,这几日,府上的马术夫子不知从哪里学来了一套马步舞,据说是从京城传来的,当今天子发明的马术新玩法。薛可蕊一见便喜欢上了,天天缠着夫子学,这几日都可以算得上是“马不解鞍”了。薛可蕊颔首,也不再准备等薛可菁回来,她现在就想回家,回到自己的闺房,倒头好好睡一觉。   薛可蕊带着自己的贴身丫鬟怀香兀自往杨柳堤外走,她们一早来这凉水河时,马车便停在了杨柳堤外的一棵大樟树下。可是,当她立在那棵记忆过无数遍的大樟树下时,薛可蕊傻眼了——   马车怎的不见了?替而代之的是一排排披坚执锐的兵士。   怀香也一脸茫然,陈老五不好好等小姐,却把马车赶去了何处?   看出了姑娘们的疑惑,自近前走过来一名嘴角才钻出一层绒毛的年轻士兵。   “小姐是寻马车的吧?今日荣国夫人与康王世子进凉州城,经过此处,此官道须得设防,不允停车。小姐请自往西行,此前停这官道上的车,都被赶去了西边的栗子坡。”   薛可蕊了然,原来是节度使的家眷来凉州了,正好赶上上巳节,连这路上的车马都给清空了。真是早不来迟不来,偏偏赶上人多的时候来,害得大家过节都过不好。   薛可蕊实在有些累,如今还要继续走路去栗子坡,自然憋了一肚皮的火。但人家是官,她是民,虽然心中不爽利,却也不敢言,只好让怀香搀着自己避开了官道,绕进湖岸的小路,继续往西边走。   一路上有柳絮翻飞,带动满树五彩的绮罗,像春风吹开了千树繁花,又似烟火纷纷,乱落如雨。各式豪华的马车挤挤挨挨,散布满路芳香。凤箫声动,玉壶光转,笑语喧哗中有两骑疾驰而过——   一匹赤红大马喷着响鼻,踏着零落的步伐在人群中打着转。其背上跨骑一名少年,神仪明秀,朗目疏眉。他身穿玉色团领袍,织锦蝠云纹滚边,镶金嵌宝玉銙带,墨黑长靿靴,通身气派,却略有病态。   他勒紧缰绳,止住了马步,扭头急切地望向身后,眸中微闪。   “予二哥……”   其前方不远处,一名身穿绯色锦袍的少年闻声策马折返,“霁侠在寻什么?”   玉袍少年浅笑,“二哥可曾看见那个姑娘……”   “哪个姑娘?”绯袍少年极目看向眼前接踵擦肩的茫茫人流,一脸茫然。   “提着一篮花草,头上带个草圈……”   “草圈?”   绯袍少年快要笑出声来,“卖身的?”   在他印象里,人市上卖身的女人才会在头上插束稻草。   “嘁!二哥说笑……”   玉袍少年来不及再搭理他,兀自急切地催马便往来路走。   那姑娘有一双转盼多情的眼,如一汪明月陡然照入他的心房,他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只无意识地随着人流往前走。   身后一只遒劲的手拉住了他的胳膊,“霁侠,你如此四处乱跑,夫人本就不高兴了,如若你再耽误了进城的时间,让你义父枯等,当心你母亲拿板子抽你。”   玉袍少年不说话,兀自催马向前,他抬手想要推开绯袍少年阻拦的手,却没能走出多远。绯袍少年将他拽得紧紧的,一边往回拖,口中一边念:   “霁侠不是向来都说庸脂俗粉怎能入眼?如今太阳可是打西边出来了,在这穷乡僻壤竟然还能看见清水芙蓉了?”   玉袍少年急,无奈力气比不过别人,只好一脸焦灼的且行且退,一边继续转头往回找。   他想找那水红的袄,粉蓝的裙。她的云鬓低垂,松垮垮拢在兰草环间。娉娉婷婷,出尘脱俗,如神仙妃子。   姑娘们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笑语盈盈地随人群走过,空气中有香气飘洒。少年在人群中寻了千百回,猛然一眼,他看见在红飞翠舞的尽头,她正立在摇曳纷飞的落英间——   心头有韶光乍现,李霁侠粲然展颜。   姑娘,我一定会来娶你……   ……   薛可菁老远便瞧见了自己的父亲,立在官道的对面,混杂在人群中,正一脸讨好的仰头冲他身侧一名魁梧的男人说话。   心中一阵激荡,她似乎能笃定那名身材魁梧的男人的身份。他肩宽背阔,猿臂蜂腰,周身充斥着的是满满的,经年沉淀后的遒劲的筋骨。他剑眉修目,英气逼人,站在人群的最前面,身后有威风凛凛的侍卫与兵士。   薛可菁一个示意,云岑明了,她低眉颔首冲值守在官道边缘的执戟兵士走去。   云岑来到卫兵的身后,她越过卫兵的肩冲官道对面的薛恒大喊:“二老爷!”   薛恒听见了云岑的呼唤,他转过头,看见立在卫兵空隙间的大女儿冲自己道着福。他有些惊愕,忙向身侧的男人告罪,并三两步穿过官道来到薛可菁身边。   “菁儿,寻来此处有何事?”   “爹,女儿被虫咬了,鼓起好大个包,却寻不见马车了……”薛可菁一脸委屈,说话间撩起袖口,露出手腕上老大一个红疙瘩。   薛恒低头见那红包,心疼得口里啧啧直吸气,“咳!我说你呀,准是钻去不该去的草笼子里了,来来来,爹爹车上有香茅油,随我过去,爹爹给你取来搽搽。”   说着,薛恒领着薛可菁便往人群背后走,好一番折腾,总算收拾妥帖了,待父女二人折返,只见官道中央一阵人马喧哗,原来是荣国夫人柳玥君的车驾到了。   薛恒一阵激动,急急便往人群中央挤,今日他是代表薛家前来迎接荣国夫人与李霁侠的,他还带了两驾车的礼品,可别在关键时刻给落下了。   薛恒常年经商行走江湖,讨人好颜色可是一把好手。他热情洋溢地准时出现在了冯驾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就在冯驾将柳玥君自马车上迎下来,抬手指向身后那帮随行迎接柳玥君到来的,有头有脸的各色人物时,冯驾第一个便看见了薛恒那张见牙不见眼的笑脸。   “玥君,此乃薛府的薛二老爷,咱河西最大的正和堂药铺便是他开的,我藩镇军的马匹与草药也全靠薛老爷鼎力支持呢。”   冯驾立在柳玥君身侧,脸上挂着暖暖的笑,他的声音低沉又温和,他如常耐心又仔细地向柳玥君介绍着身后那乌泱泱的一大群人。   柳玥君很有名,不仅仅因为她是李霁侠的母亲,柳玥君自己的爹本身就是煊赫的柳国公爷。柳国公爷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嫁给元帝做了皇后,剩下一个虽然比较惨,嫁入康王府成了寡妇,但也是地位高贵的,有诰命的荣国夫人。   冯驾被元帝指给了柳玥君的儿子做“仲父”,却没有被指给柳玥君做夫君。一来是因为柳玥君毕竟嫁过人,再是高贵的贵妇,元帝也不好直接指定让冯驾来接盘。二来,冯驾接手了李霁侠,柳玥君也是京城有名的美人,只要她有点脑子,也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冯驾对李霁侠爱得深沉,柳玥君心知肚明。冯驾经年东奔西战,柳玥君也长期随侍儿子左右。虽然冯驾并未续弦,但柳玥君与冯驾的关系,在众人眼里,似乎早已板上钉钉了。   薛恒恰到好处地提点:荣国夫人自京城一路行来定然吃苦受累不少,凉州地处西北边陲,却是河西的鱼米之乡,蜜瓜与人参果是凉州的一绝。今日在下用车马拉了,随夫人一道送去府上,晚些时候夫人便可以尝尝咱河西的瓜果了,定然与中原是大有不同的。   柳玥君抬眼,果然看见薛恒身后不远处,两驾鎏金朱漆大马车。宽大的车身沉甸甸的,马儿轻轻走动间,而车身竟丝纹不动,显见得非一般果子的分量。   柳玥君笑得开怀,这薛家她也曾听闻过一二,河西的大部分买卖他薛家几乎都有涉猎,早已非一般豪商所能比。她笑眯眯地望着薛恒,口中说着感谢的话,并提醒薛恒,过几日节度使大人要在府上开宴请,薛老爷务必要将家眷带来,她也迫切希望能早日见到薛恒的夫人与儿女。   话音刚落,身边递过来一篮花草,有女子娇软的声音传来:   “民女薛可菁见过荣国夫人,今日乃上巳节,民女无甚好送,只采得这一篮子花草,送与郡主,聊表寸心,只盼夫人也能喜欢上凉州的山水与花木。”   柳玥君转头,对上一双含羞带怯的翦水双瞳。   “这是……”   柳玥君看向冯驾,这女子自称薛可菁,显见得是薛家的人,只不知是薛家的哪位小姐,如此受到家主的重视,这种场合也给带了出来。   冯驾也愣,他不认识薛可菁,也不知道应该如何介绍这位小姐。   倒是薛恒很快便从惊愕中醒转了过来,薛可菁搽了防虫药还不走,居然跟到了郡主的面前,怎能如此冒昧?不过好在薛可菁言行举止倒也合礼,薛恒立马躬身向柳玥君介绍:   “此乃小民的长女,唤可菁,听闻夫人今日抵凉州,渴盼得紧,缠着要来,小民……便将她带来了。”   薛可菁生得一双桃花眼,柳叶眉,身形袅娜,也是一个美人。柳玥君看得欢喜,便抬手握紧她的玉手牵至自己身边,上下细细打量起来。   “薛老爷好福气,有如此漂亮的女儿……菁儿几岁?”   “回夫人的话,今年十七。”薛可菁巧笑嫣然,落落大方。   柳玥君颔首,面上欢喜非常,她转过头冲身后低呼,“侠儿,你在玉门买的那只紫檀小马呢?”   李霁侠明显不在状态,只呆呆望着西边不知道在想啥,还是他身旁的绯袍少年醒悟得快,他二话不说,探手自李霁侠身后小厮肩头的褡裢里摸出一只锦盒。   “夫人,自动马儿在这里。”   柳玥君瞪了李霁侠两眼,可惜压根得不到任何回应,此时的她没时间管自己的儿子,只接过锦盒转手递给了薛可菁。   “菁儿拿着这个,这是我儿在玉门一个西番人手上买的小木马儿。马腹上有机关,按下机关,马儿便可自行跑上小半个时辰,这一路上他们兄弟俩都在玩这个,本宫也觉得好玩,今日,送给菁儿玩。改日唤上你母亲,叫她带你来冯府,陪本宫好好说说话。”   薛可菁涨红了脸,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战战兢兢收下了锦盒,不住地致谢又称诺。   柳玥君望着薛可菁面上笑意盈盈,这姑娘虽说有些咋咋唬唬,倒也是娇憨得紧,她挺喜欢。   第八章 赴宴   冯府。   冯驾独自坐在书房,望着面前的一盆水仙眉头紧锁。   李霁侠昨日甫一进城就杀了负责东大门城防的司戈,因为他认为驻军城防官兵没有严格执行冯驾颁布的,荣国夫人进城当日须得熟知出入东大门人员的命令。   冯驾苦笑,当时他下发这道命令,是为了让守军能盘查一下往来人员,防止有危险分子出没。可李霁侠一来,便召来东城门司戈,询问对方当日出入东城门的大户人家都有哪些。   也不知为什么李霁侠突然就对这凉州的大户人家生出浓烈兴趣,要知道,这凉州家宅有五进以上的大户人家没有五六十,也有三四十户了。而当日又正值上巳节,全城的百姓都从四大城门出入游玩,要让东城门司戈明白地报出哪些人出入过东城门,这也太强人所难了。   李霁侠二话不说,不顾旁人阻拦,当场便取了那倒霉司戈的头,待冯驾得到消息,早已无力回天了。   冯驾揉了揉额角,心中烦闷顿生。李霁侠才刚及束发,便已愈发暴戾,好在他只能龟缩在自己的身边,若是皇子,怕是又要出一个商纣王不可。   李霁侠幼时失了全家,许是经历的苦难太过深重,他不仅身子一直不好,一个不如意便心悸难耐,无法呼吸,连性格也给磨砺得让冯驾都有些无法理解。   正因他身子不好,柳玥君一直都拿李霁侠眼当珠子般对待,放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口里怕化了。经年累月拿药给他将养着,不让他激动,任由他胡闹。   冯驾作为他的监护人,当任不让得承担首要教导责任,可是如此“冥顽不化的亚子”,他教也教了,骂也骂了,加上他身子本来就弱,冯驾就算想管好,也有些力不从心。   书房门嘎吱一声从外推开,冯驾转身,望着一身绯色的少年,面上的笑和蔼,又可亲。   “予儿辛苦了,替我照顾侠儿如此之久。”   绯袍少年笑,“二叔客气,这些都是予义不容辞应该做的,二叔如此说话,可是要羞煞侄儿了……”   冯驾起身,踱步至少年近前,抬手拍拍他的肩:   “侠儿才刚跟我学理政,做不得太多事,我想让侠儿先带几百兵慢慢感受感受,让他先做个右屯卫的统领。可是你知道侠儿他……呃,身子不好,初来乍到的,我怕他会吃不消。予儿你正好来了,可否再委屈一些时日,帮助侠儿理理军务?如果予儿愿意,我便向陛下去一份奏章,让你在我凉州替我接管西大营,做个统军。一来可以在这边疆历练历练,二来也能帮着我侠儿教教他怎么管理军队,好歹也能帮你二叔一帮,予儿意下如何?”   冯予是冯驾的侄儿,冯驾唯一的兄长在京中任职方郎中,侄儿冯予在冯驾的支持下,小小年纪便入了千牛卫任中郎将。冯予念他二叔的好,时不时便去二叔家帮助荣国夫人照顾李霁侠。这次冯驾举家搬迁,冯予当仁不让地做起了陪护,一路护送荣国夫人与李霁侠直到凉州城。   冯驾想给李霁侠找点正事做,磨磨他的心智,也好早日成点器,可是又怕他动不动就杀人,便想留下冯予从旁看着他,在他陡然发飙的时候能拦着他一些。   冯予了然,他完全明白冯驾“望子成龙”的一片苦心。冯驾待他有恩,又当面对他如此请求,冯予怎敢拒绝,一个抱拳立马应承下来:   “二叔放心,予一定会好好陪霁侠的。”   ……   柳玥君向来都非常有“女主人”的自觉,她陪同李霁侠入了节度使府宅安顿好后,便开始“义不容辞”地张罗起冯府的第一场宴请,当作冯驾上任以来对下属,及所有有过交往的凉州门阀世家的回礼。   冯驾同以往一样,此类事务统统不管,任由柳玥君处理。   他知道元帝的意思,冯驾非常愿意照顾康王爷的独苗李霁侠,可是柳玥君在他心中却一直,也只能是他嫂嫂。   或许因为有一个皇后姐姐,柳玥君虽美,却过于擅专,她以照顾儿子为名,与冯驾走到了一处。她能看见冯驾对李霁侠的全情投入,所以她认为,冯驾也是一定会同对待李霁侠一般对待她的。   冯驾的确愿意以对待李霁侠的方式,全情对待柳玥君,可是柳玥君猜得中开头,却猜不中结尾。冯驾愿意像对待祖宗一般将柳玥君龛在墙壁上供奉,却不愿娶她为妻,让她能与他举案齐眉。   柳玥君无奈,不过她想,有道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自己守在他身边,他单身一日,她便能绝一日旁的女人入主冯府的机会,她柳玥君便会多一分的把握。   于是,柳玥君无时不在寻找着各种机会紧紧挤到冯驾的身边,冯驾要教李霁侠习武强身,要传授李霁侠政事军务……这些统统都成为了柳玥君靠近冯驾的机会。   柳玥君要照顾儿子,所以她全情投入以女主人的身份照顾李霁侠,也“照顾”冯驾。她要让冯驾看见她的好,她要让冯驾,离不开她。   与以往不同的,李霁侠一改过去的万事不操心,他对此次宴请表现出非同寻常的热情,他关切地询问柳玥君,都有哪些人家都女眷会来冯府,冯府会安排谁去迎接哪些客人。   柳玥君笑,她望着李霁侠心花怒放。自那一日上巳节进凉州城后,李霁侠便时常会神不守舍,就连柳玥君同他说话也会走神。听冯予说,自己这儿子似乎在回凉州的路上瞧上了一个姑娘,这可真是一件稀罕事。   李霁侠已及束发,按皇家规矩是到了该娶妻的年龄,以往在京城的时候不是没想过给他说一门亲。可是李霁侠执拗得紧,不是嫌人不好看,便是嫌人脾气差,再加上……   柳玥君摇摇头,强力压下心头的不安,她只在心里坚决果断的告诉自己,冯驾是凉州的节度使,给李霁侠配个大户人家的闺女,那是水到渠成的事。   柳玥君并不在意李霁侠究竟瞧上了谁家的姑娘,既然他开始知道喜欢姑娘的好了,那么就算找不到那位神秘的姑娘,往后给他指一门亲,也会容易许多——   譬如……那个薛家的菁姑娘。   柳玥君久处上位,常年混迹“世俗江湖”,薛恒对冯驾的心思,薛可菁对冯家的心思,在她眼里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一清二楚。   因为有了预期,柳玥君也仔细了解过薛可菁的情况。虽说她人长得还算漂亮,薛家又财大气粗,可不管怎么说总是庶女,配与侠儿做妾,已是他薛家高攀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侠儿,身为皇室贵胄,怎么可能无妻,端看他喜不喜欢了!这样想着,她极力压下上扬的嘴角,甩甩手中的罗帕,扭动腰肢朝书房走去。过几日的宴请,她须得同冯驾商量商量,顺便提提薛家姑娘的事,她还得问问冯驾的意思。   ……   薛可蕊并不知晓自己在凉水河畔,不知觉间早偷走了一个少年的心,她只为明日是随母亲去冯府参加宴请,还是继续跟着府中的马术夫子学那高大上的马步舞而困扰。   时下的天子祖上有鲜卑血统,靠武力征服天下,开元建国后,全国上下更是兴起了尚武之风,蹴鞠与马球,便是代表。   论玩马上功夫,当今天子元帝对马术的痴迷,无人能出其右。他将玩马提升到了一个新高度,骑马打球早已不能满足他的勃勃热情,骑马跳舞只是其中一部分,骑马拔河、骑马跨栏、骑马泼水等项目都是这位恋马成痴的皇帝的新发明。元帝就曾得意洋洋地对自己的宰相显摆过:若是有击球进士科考试,朕应该中个状元。   有如此皇帝推波助澜,天下人好骑技,已然成为达官显贵圈中的一股潮流。   薛可蕊倒不是特意赶潮流,而是真心爱骑术。旁的姑娘们都巴不得这次能随主母赴冯府见见世面,露露脸,不为被节度使大人看上眼,去那里赴宴,多认识一个高官贵胄也甚是方便啊!   但薛可蕊却是例外,经一番深思熟虑,她决定了:还是跟着马术夫子学马步舞,比去那冯府陪一帮贵妇人说东家道西家来得有意思。为了不让母亲失望,她可以练完马步舞后再赶去冯府陪母亲也不迟。   当王氏带着婆子,端着一大堆华服珠钗来到馨风苑时,毫不意外地看到薛可蕊正在花园中的空地上,与那膘肥体健,周身油亮的大红马儿纠缠不休。   “蕊儿,明日赴宴的行头,你考虑好了吗?”王氏唤住了玩得正嗨的小女儿,面有愠色。   “母亲来啦!”薛可蕊抬头,望向王氏,长腿一挥,下得马来,三两步奔至王氏身边,一把搂住王氏的脖子。   “有母亲考虑,女儿就可以躲躲懒啦……”   小姑娘的脸颊红扑扑的,额头一汪亮晶晶的汗,王氏又怒又笑,掏出怀中的罗帕抬手便替她擦汗,口里啐道:   “看看你这满头满脸的汗,我怕不是生了个儿子,却一直当了女儿养……”   “明日,随母亲去冯府,那荣国夫人指名请了咱薛家的姑娘去赴宴。”王氏抬手轻点薛可蕊汗晶晶的鼻尖。   “……好,女儿知晓……”薛可蕊笑。   “为啥犹豫,休想再跟我耍花招,谁不知道你……”王氏正色,心头警铃大作。   “行啦,行啦!”薛可蕊笑弯了腰,推着她的母亲便往屋内走。   “母亲放心,明日蕊儿定然会去冯府吃饭,您放心吧!蕊儿最听母亲的话了,来来来,快让我瞧瞧,母亲又给女儿带了啥好东西……”   烟纱散花百褶裙、双绣缎裳、孔雀氅、素雪绢云丝帛、鎏金穿花戏珠步摇、金丝香木嵌蝉玉珠钗、点翠梅花簪……一字排开,琳琅满目,金光闪闪快要晃花薛可蕊的眼。   “母亲……”   薛可蕊哭笑不得,如此珠光宝气把自己张罗起来,怕是要与那荣国夫人日月同辉了。   “你懂什么。”王氏不以为然地打断了薛可蕊的话。   “与冯家交好,是你父亲的愿望。你还小,不懂事,你看你阿姊,上次荣国夫人回凉州,她便跟着你父亲去迎过荣国夫人了。旁的不说,得了夫人喜欢,对你们自个儿的将来,都是有好处的……”   王氏一边拿起满桌的金光闪闪一个接一个地往薛可蕊头上比划,口里一边絮叨不停。薛可蕊无奈,只得满头黑线乖乖坐着不动,任由母亲折腾。   薛可蕊对“得了荣国夫人喜欢,对自己的将来有好处”的说法嗤之以鼻,母亲跟着父亲久了,变得跟他一样市侩。她可不是贪慕虚荣的女人,自己的荣华得靠自己挣,仰仗别人给……呵,省省吧!   不过,她也听说了薛可菁主动去拜见荣国夫人的事,阿姊或许想从郡主这里讨富贵吧。她们是商户女,阿姊有这种想法薛可蕊完全理解。虽然薛可蕊不屑,并不代表这不是一条好出路。   “女儿喜欢这金步摇还是玉珠钗?”王氏犹豫不决,开口问话。   “唔……都喜欢,母亲就都留下吧,明日我穿好衣裳,再来试试。“   薛可蕊望着镜中的母亲笑得灿烂,她准备把这些都收着,晚上送给阿姊。   薛可蕊决定支持自己的阿姊。那荣国夫人有儿子,就算攀不上她儿子,荣国夫人身边的子弟,随便一个都能压死凉州的世家。阿姊人美,可惜是庶小姐,她完全有理由积极争取她自己的未来。   第九章 初绽   薛可蕊高高兴兴地把王氏送来的珠钗彩帛统统搬去了馨雨苑,换来薛可菁抱紧她的小脸心肝肉儿地唤了好一阵。   虽说王氏已经尽力公允了,为着明日的宴会,薛可菁也收到了额外的头面。但作为嫡庶姑娘,薛可菁手中的东西,与薛可蕊的依然判若天渊。   薛可蕊还有一个胞弟,唤做薛战,皆出自旺夫女王氏。姐弟二人占尽了薛恒的宠爱,吃穿用度虽依照了薛府少爷小姐的标准,可质量却是顶好的那一类。   譬如薛家小姐无论嫡庶,每月皆有时令内衣外裳一整套,旁人的外裳若是蜀锦裁的,那薛可蕊与薛战的外裳,则一定是最难得的两匹苏锦裁的。   薛家三小姐与小公子的地位,如此不同于薛家其他所有的公子小姐。一来,有王瑶是薛家福星,薛恒是薛家顶梁柱的原因,二来,也与薛恒老来得子有关。   姐弟二人的到来完全是意外之喜,薛恒娶了王氏后,家业倒是迅速崛起了,可是子嗣却无比艰难。六年过去了,眼看薛家大房薛诚生出来一排儿子女儿,薛恒膝下依旧空空如也。   还是王氏自己憋不住了,虽说夫君不提,自己也不能眼看他薛恒绝后啊。经一番痛苦的辗转反侧,心如刀绞,王氏终是将自己的陪嫁丫鬟崔氏抬了给薛恒做姨娘。   同理,经一番痛苦的你来我往,辗转反侧,薛恒终于舍得跟那崔氏圆了房,生下了长女薛可菁,好容易解决了心事的薛恒与王氏终于把心放进了肚子。   或许薛恒与王氏真的只是太迫切了,反而盼不来孩子,如今心情放轻松了,就在薛可菁两岁时,王氏发现自己怀孕了。   从来都是好事来便成双,顺利产下薛可蕊的王氏,两年后又继续给薛恒生了儿子薛战。薛恒喜出望外,王瑶是他的全部,他做梦都在期盼能拥有王氏亲生的孩子,如今可好,儿女成了双,此生无憾矣!   于是薛可菁享受到自己父亲全部的爱只不过两年,好日子便终结了。亲生母亲曾经是主母的婢女,就算薛恒待她不差,她与薛可蕊的地位自然也是不能同日而语的。   尽管如此,架不住薛可蕊喜欢薛可菁,有什么好吃的,好用的,第一个便会给这个庶长姐送来。薛可菁虽占着庶出的名头,亏倒是从来不曾吃到过。   “阿姊真美!”   薛可蕊望着身穿齐胸瑞锦襦裙,头戴鎏金穿花戏珠步摇的薛可菁,发自内心地赞叹。   薛可菁喜笑颜开,她是真高兴,她并没想过薛可蕊把头面给了自己,那妹妹明日带什么。她只想进冯府,冯驾与李霁侠,总有一个,她得要努力一试。   “阿姊明日定然是宴会上最亮眼的那一个。”薛可蕊一副与有荣焉的激动模样,她的阿姊如此聪颖出众,寻一户高门世家做少夫人绰绰有余。   ……   次日一大早,冯府的门前便已车水马龙。凉州有头脸的人家都来了,携妻带女,宝马香车,将冯府门前的大道塞了个水泄不通。   “清竹,三小姐那边,晚些时候你再回去催催。”   王氏金钗绾发,锦衣着身,却愁云满面。小女儿薛可蕊一大早便奔去了跑马场,好容易寻到了她的丫鬟怀香。说三小姐预备跑一会马再自行去往冯府赴宴,让二奶奶勿忧,她们赶时间的就赶快先去冯府即可。   王氏无奈,心里有气,却拿薛可蕊一点办法都没有。这三丫头从来都这样,女孩子该做的,样样都躲懒,男孩子的活计,偏上赶着去做。不过好在她年纪还小,再过两年,到了说亲的年纪,押也得要将她押出去社交。   薛恒与王氏带着薛可菁与薛战不及走到冯府大门,便被小厮引入了支路。刚下马车,便有冯府的管事热情地迎了上来,将他们引向侧门,说是康王世子正在侧门候着各位。   薛恒抬眼望了望不远处那洞开的正门口,熙攘的各色雕车,心头了然。他们不是官宦,走不得正门,不用想也知道,正门口应该有冯驾。   不过薛恒并不往心里去,他依旧满面春风携着妻儿们兴致勃勃地往侧门走。远远地便看见侧门口人群中,长身玉立站着两名年轻公子。两人皆着绫罗圆领襕袍,搭配烟罗紫轻绡纱衣,玉冠束发。其中一人,宽肩阔背,剑眉星目,英姿焕发,另一人则瘦削许多,白肤端鼻,如画眉目中隐隐透出些文弱。   管事躬身指着瘦削公子冲薛恒介绍,这是康王世子。又指着身强体健的那位,这位是堂少爷,都是来迎接各位贵客的。   薛可菁立在王氏的身侧,不错眼地打量着李霁侠。这世子爷模样倒是周正,可惜身子骨貌似不大好。还是节度使大人英伟,年纪轻轻便做了一方节度使,只可惜身边守了一个荣国夫人,看那架势,冯驾这一辈子也别想娶妻了,非得替他李家养一辈子儿子不可,可惜可惜……   薛可菁捏着罗帕,轻咬小嘴,心里有的没的想了一大堆。待得迎上李霁侠那浅笑的目光时,她敛眉垂目冲他盈盈一拜。   “可菁见过世子爷。”   李霁侠不扔掉那高贵的李姓,却非要一个姓冯的做什么仲父,薛可菁止不住心中暗笑,面上却满满的恭敬与温婉。她楚腰蛴领,凤眼微醺,柳眉稍挑,饶是眼前这两名见惯了风月的京中贵公子,也止不住将她细细地看了又看。   薛家财大气粗,李霁侠自然也知晓,当下便恭恭敬敬地冲薛恒行礼,并亲自将薛恒一行带入后院。   再度见到薛可菁,柳玥君明显十分高兴,她将薛可菁拉至身旁,要她与自己同坐,还关切地询问薛战的学业,并送了一套文房四宝与他。   李霁侠将薛恒一行引至后花园后,便被荣国夫人给留了下来,她怕李霁侠站门口太久,吹了风受凉。李霁侠无奈,只能呆坐柳玥君身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一帮妇人吹水。   柳玥君将李霁侠与薛可菁一左一右安排在自己身旁,这让李霁侠有些困惑,他没想明白这商户女子怎么就突地入了他娘的眼。他抬眼看了看荣国夫人身旁这位妩媚的姑娘,正好对上她那双狐狸似飘忽的眼儿,内里波光流转,李霁侠的心猛地一跳,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另一张皎月似的脸……   李霁侠其实舍不得离开侧门,以往他是从来不做这迎客的工作的,今日是因为有了期待,才揽了这差使。可自己在那侧门守了快两个时辰了,依旧等不到自己想见的人。如今呆坐在一帮妇人中间,七上八下不得安生,一时间心中的失望难以言表。   荣国夫人算得上是凉州贵妇们见过的,来头最大的女人。与京城相比,凉州算得上是犄角旮旯了,这犄角旮旯的女人与京中贵妇能有多少共同语言呢?一番你来我往,嘘寒问暖后,没多久,在场诸位便言尽了。   转头看见枯坐一旁的世子爷李霁侠,在座各位贵妇总算找到言语点了,大家开始兴奋地就李霁侠开展讨论。   荣国夫人亦很配合,将李霁侠的生活起居,习惯爱好抖落个彻彻底底。   “侠儿最近正练骑术,听夫子说,已经学会障碍跳了。毕竟他仲父是武将,这做儿子的哪怕打了从文的决心,也不能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   柳玥君张口便是一副主母的派头,开始对冯驾与李霁侠进行点评。她直接赋予了李霁侠“儿子”的身份。如果可以,柳玥君更巴不得现在就把那“仲父”二字换成父亲。   冯驾没儿子,以他与李霁侠的特殊关系,在平日里,冯驾也的确以儿子称呼李霁侠的,柳玥君如此介绍倒也并不突兀。再加上柳玥君本人那不俗的身份,哪怕她现在就将冯驾唤做夫君,在座诸人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   同所有的母亲谈及自己的儿子那样,柳玥君抿着嘴,以手轻抚身侧李霁侠那瘦削的腰背,眼中满是疼惜与骄傲。   在座诸妇人们立马呈现出应有的赞叹与艳羡之色,有人当场就替李霁侠“打起了抱不平”:   “夫人莫不是要培养个文武全才出来?世子爷才这般年纪,每天不是看书就是骑马,都没时间玩耍,你这当娘的可别把自己儿子给累坏了!”   此话一出,算是彻底“踩上了妇人们的心坎”。一片惊叹之声四起,无不赞扬李霁侠少年英雄,柳玥君教子有方。   突然,就在这满堂喝彩中,却有“不和谐”的声音乍响——有人在墙角低笑。   空气中有难捱的尴尬……   众人惊愕,循声望去,却见一少年正缩在墙角捂嘴偷笑。一身玉白色窄袖袍,腰间蹀躞带,青玉色发带束顶,唇红齿白,眉目如画。   他站在薛恒的夫人王氏近前,此笑一出,王氏脸上也是一阵青一阵白,张嘴就要呵斥什么,却见这少年一脸坦然地干咳两声,拂拂袍身,上前一步冲四下里躬身抱拳:   “各位夫人……在下失礼,求夫人赎罪……”   众人依旧呆滞,听得这少年继续开口:   “如今这天下,就连天子也敢赤身策马上场与人击球,区区一个骑马跑跳,谁家子弟还能不会?适才听得各位夸赞会骑马的人文武双全,所以有些憋不住了,失礼失礼……”   少年语不惊人死不休,此番话一出,众人更不知应该说什么了。虽然他说的挺对,大家也的确就是这么认为的,但座上坐着的是柳玥君,哪怕她说她儿子会走路,大家也得异口同声夸她儿子能干不是?   这回就连最能说会道的王氏也傻了眼了,空气中的尴尬愈发浓烈。   人群中有最机敏的妇人终于反应过来了,有人开始嗤笑,“这位公子说得如此豪迈,想来必定骑术过人,不知公子是否可以向在座诸位露一两手,给大家开开眼呢?”   听得此言,少年笑得愈发爽朗,“小事一桩,有何不可?”   言罢,便招手唤来侍立一旁的小厮,要他给自己牵一匹马来。   场内众人开始骚动起来。   花墙外,冯驾止住了脚,透过花墙的月洞窗,他看进了人群。   待他看清人群正中那一身玉白的少年的脸,冯驾脸上泛起一丝笑意。心中有恶趣味被勾起,他抬手摸摸自己的下颌,饶有兴味地看着那少年,他很想看他今日,想要如何收场。   第十章 红娘   不多时,有小厮牵来了一匹高头大马,通身雪白,强健的四蹄,这是一匹血统纯正的大宛马,男人们的最爱。   少年细细打量这马儿,见它外形雄伟,肌腱发达,蹄质坚韧,体质结实。他笑眯眯地牵过了马,四顾一番,朗声道:   “湖堤那边桃花开得正好,小可嘴笨,便折几枝桃花送予夫人,聊表心意吧!”   说时迟那时快,玉白色身影一闪,少年早已飞身上马,缰绳一抖,大宛马打出一声响鼻,扬起四蹄,干净利落地越过数尺高的蔷薇花从,便往湖岸奔去。   王氏惊呆了,她自座上直起了身,望着渐远的马儿手足无措。   同样惊呆了的还有李霁侠,或许是因为激动,他那苍白的脸上透出来一层隐隐的绯红。   少年生得清秀挺拔,他跨骑马上,附身贴近马背,一身玉白几乎要与那马儿融为一体。疾驰中的一人一骑潇洒柔软,自由奔放,他如疾风般掠过星罗的花木,健蹄翻飞间花枝轻颤,却并无一花一草被践踏入泥泞。   转眼少年已至桃林,马儿疾驰间,但见他伸臂展袖,自马背上直立,探身于花木桃枝中,又一个梁上飞燕回到马背,一举一动间勃勃的自信与天生的骄傲展露无疑。待那雪玉般的马儿再度出现在众人眼前时,少年怀里多了一束娇艳欲滴的桃花。他疾步来到柳玥君近前,高举桃枝,直身跪立:   “都说春华之盛莫如桃,咱凉州城迎来了冯大人与荣国夫人,也就迎来了凉州的盛春。今日薛会斗胆,班门弄斧,借花献佛,祝夫人与世子爷花开富贵,鸿图大展。”   语毕,在座众人皆轻轻吐出一口气。这少年初时口出狂言,只怕是要惹怒了柳玥君,这临到末了,玩马又送花,吉祥话也说得好听,倒显得这孩子灵动又活泼了。   果然,有花送上,之前的不快瞬时消弭,柳玥君的脸色也缓和了不少。今日她是主人,找茬挑刺儿显然不合时宜,有如此现成的台阶,柳玥君也乐得借坡下驴,她抬手接过少年手中的桃花枝,又转手递给了身后的仆妇。   “果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小小年纪便出落得如此聪颖又俐落,薛家老爷可真是祖上有福荫,羡煞旁人啦!”   玉袍少年微红了脸,冲柳玥君再度俯首一拜就要退下,却见李霁侠匆匆自座上起身,他三两步来到玉袍少年身边,躬下身来轻声相邀。   “小……呃……公子,公子骑术了得,霁侠仰慕,想邀公子应承,日后常来冯府,好叫霁侠跟着公子,也能学到公子的骑术一两分。”   玉袍少年微怔,今日这一节竟然召来一个学生,这倒是出乎了他的意料。他抬首望向李霁侠,明显有些不知所措。   李霁侠压根不容他拒绝,他探手一把握紧他的手腕,将他自地上拉起。   “望公子不吝赐教……”   李霁侠将他拉得如此之紧,玉袍少年大惊,就想挣脱,身后的王氏适时上前,来到二人中间:   “世子爷放心,会儿日后定来冯府陪世子爷您骑马。只今日他是陪我家老爷来的,老爷还在前院,需得他去相陪,要不今日便先放他去伺候老爷,过几日再来贵府与世子爷玩耍,您看可好?“   “侠儿。”   身后传来柳玥君沉沉的呼唤,李霁侠当着如此多人的面,非要强迫一个薛府的少年教他骑马,这也太胡闹了些。   李霁侠万分不情愿地松开了手,他面颊微红,因着急迫,眼中那闪烁的光刺得玉袍少年忙不迭缩去了王氏身后。   李霁侠的失态,让柳玥君有些不高兴,只不过一个会骑马的家奴,侠儿便如此死皮赖脸地缠上去,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实在有些丢脸。   柳玥君强势要求李霁侠重新回到自己身边坐好,她任由这名唤做薛会的少年冲自己拜别后离开了花园。贵妇间的闲聊继续进行,柳玥君迅速将刚才的不快抛至脑后,却没有注意到在薛会离开后,李霁侠那坐立不安的焦灼,与望着李霁侠同样神思惘然的薛可菁。   ……   一驾悬挂薛府铭牌的雕花大马车缓缓驶出冯府,薛可蕊兀自坐在马车里发呆。今日自己犯了错,还没等到开饭便被自己的爹撵出了冯府。   薛可蕊懊恼地捶捶自己的脑袋,为自己一时的鲁莽自责不已。   马车刚拐进一道小巷,薛可蕊听见车夫喝止马儿的吁声,马车竟停了下来。薛可蕊心下狐疑,一把掀开车帘冲车夫发问:   “陈五叔为何停车,这还没到家呢……”   薛可蕊止住了话,前方不远处停了一驾嵌宝华盖大马车。乌黑油亮的车架,织锦的帷幕,其后乌压压一排护卫,将这巷道塞了个密密实实。   不等薛可蕊出声相问,眼前的车门帘儿一掀,一名男子走了下来。   他头戴幞头,身穿织锦的襕袍,紫色大科花,腰间十三銙金玉带,足蹬长靿靴。剑眉修目,燕颔虎颈,唇边黛青色的髭须整整齐齐,威武又雍容。   薛可蕊皱眉,此人面生,不记得曾在何处见过。看他这阵势与打扮,分明是个上位者。   薛可蕊来不及下车,敛神屏气,忙直身跪于车舆门口,“请问这位大人寻小民所为何事?”   来人微微忪怔一瞬,又扬起嘴角,他负手望着跪立于车舆口的薛可蕊,悠悠答道:   “鄙人姓冯,名驾。”   薛可蕊惊,忙不迭叩头不止,“小民有眼无珠,冯大人恕罪……”   她心中诧异,实在想不通自己有什么值得一方节度使亲自来寻。   “女公子为何连饭也不吃,招呼也不打便离了冯府,可是因为荣国夫人没招待好?”冯驾的声音波澜不惊。   薛可蕊大惊,匍匐到车板上贴得更紧了,自己今日着了男装,怎么就被冯驾给一眼看穿了?   不过,她来不及想明白自己女扮男装是否级别太低,不够迷惑这一问题,她更为仓皇的是,冯驾跟了自己一路在这巷道堵了自己,怕不是只为了让自己回去吃饭。   莫非他怪罪自己冲撞柳玥君在先,后又胡诌个名字骗柳玥君,特意来这里兴师问罪的?   薛可蕊抖抖索索不知道应该说什么,额头有冷汗沁出,早知道他与荣国夫人之间可不是单纯的互相协作带孩子的关系,没想到早已亲昵到如此地步。   她哼哧哼哧墨迹了半天,再也吭不出一个字来,只趴在车板上再也抬不起头来。   巷道内静谧无声,薛可蕊听着自己咚咚的心跳,等着冯驾一声令下让他背后那些带刀的护卫将自己绑起来,带回冯府替荣国夫人出气。   可是并没有护卫架着大刀走过来绑她。   “过来吧,随本官回去。”   她听见冯驾在浅笑,这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总算有了一点色彩。   “是……”   薛可蕊没有多说一句话,她回答得干脆,并规规矩矩地从自己的马车上跳下来,一骨碌便窜上了冯驾的那驾嵌宝华盖大马车。为避免冯驾久等,在跳下自己马车的时候还差一点崴了自己的脚。   马车内十分宽大,薛可蕊规规矩矩地跪坐在车舆的一角,低着头,让自己尽量少地占用地盘。   她有满腹的疑问,可是她知道不能去问眼前的这个男人。   冯驾上了车,他气定神闲地坐上了正中的锦垫,招呼马车开动后,他也闭了嘴。   除了耳畔的磔磔车轮声,四周是难言的尴尬。   “三小姐不用拘谨,你坐那锦垫上罢。”   冯驾低沉的声音打破了车厢内的静谧,许是觉得让一个姑娘如此尴尬不大好,他甚至直起身来将自己身前小几上的一碟香杏摆到了薛可蕊面前。   如此体贴的举动换来薛可蕊愈发惶恐的叩头,冯驾无奈,他看着薛可蕊手足无措的模样,柔和了眉眼:   “姑娘若是觉得我让你不方便,驾可以出去骑马……”   “不用,不用!”   薛可蕊几乎跳着挤上了锦垫,端端正正坐好了,连声制止冯驾那让人心惊胆寒的建议。她坐马车,冯驾出去骑马随行,可不是要折煞她了。   为了让冯驾放弃出去骑马的想法,薛可蕊甚至抓起一只香杏塞到嘴边,小心翼翼地小口吃起来。   一块素棉帕轻轻送到她面前的小几上。   “待会儿用这个擦手。”   冯驾斜靠上身后的扶手,窗外有熙暖的日光透过偶然掀开的窗帘映上冯驾的侧脸,勾勒出他深邃的眉眼,英挺的鼻。   薛可蕊的心里倒突突的甩得有点凶。   这个男人位高权重,周身那慵懒又让人不可抗拒的气势,让她无时无刻不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卑微的蝼蚁,被人俯视以待的感觉真的会让人心慌气短。   冯驾不再说话,只随手拿起桌边的一本札记开始细细地翻看,没了那摄魄的眼神的注视,薛可蕊觉得舒服多了,啃起香杏来也自如了许多。   不多时,一只杏下了肚,薛可蕊拿起棉帕擦擦嘴,再擦擦手,她轻轻挑开手边的窗帘望向窗外——马车已离了大道,绕进了冯府所在的双桂大街。   “又回来了,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或许心里太过疑惑,薛可蕊嘟囔着,竟将心中疑惑给嘟囔了出来。听见自己发出的声音,薛可蕊瞠目结舌,转过眼堪堪对上上首那位“上位者”扫过来的目光。   薛可蕊看见他嘴角微扬,放下手中的札记后,冯驾垂首思索片刻,似下定了决心,正襟危坐,一脸郑重地竟冲薛可蕊一个抱拳。   “驾心中有愧,适才也不敢跟姑娘提……”   冯驾如此庄重又有仪式感,让薛可蕊惊愕无比,一种自我形象瞬间拔高的感觉油然而生。她听见冯驾低沉的声音传来。   “世子爷三番托驾来寻姑娘,世子爷想要见三姑娘。”   第十一章 郎君   薛可蕊大惊,眼前出现那张略显苍白的脸,与灼热的目光。那个少年总给她阴测测的感觉,她不喜欢这种感觉。更何况他才逼着要她教他骑马,把她给吓坏了,不然她也犯不着火急火燎地,饭也不吃就走了。   原来这当“仲父”的果然“尽责”,这会儿是来替李霁侠劫掠姑娘了!   冯驾与李霁侠把自己当作什么了?一个一见面便来抓自己的手,另一个干脆从道上劫了,这是要直接把自己送去他李霁侠房里了吗?   霎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薛可蕊再也不管什么“蝼蚁”的感觉还是“上位”的气质了,她柳眉倒竖,怒目圆瞪。   “冯大人,我薛可蕊可不是你冯家的婢仆或花楼里的歌女,您堂堂节度使,怎能干出强抢民女之事!”   冯驾腰背笔挺,他静静地看着薛可蕊听着她把话说完。末了,他一副庄重的模样冲薛可蕊一个颔首。   “我想,三姑娘还是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冯驾并没有劫掠姑娘的意思。你来我冯府做客,是我冯驾的客人,怎能因为区区一个骑马的小事便伤了和气,饭也不吃便走了?荣国夫人她也是客,她不适合出面便罢了,我冯驾是必须要出面安慰姑娘你的,此乃驾出面见姑娘的第一层意思。至于第二层意思嘛……”   冯驾顿了顿,思忖了片刻,“驾承认我自己是有私心的,的确是世子爷哀求得紧,驾推脱不得。只好勉力一试,想求姑娘能见他一见,一解他相思之苦。不过姑娘你请放心,我会让你的母亲从旁作陪,三日后,驾会让荣国夫人带媒人亲自上贵府提亲……”   薛可蕊更加无语了,她再也忍不住,抬手止住了冯驾诚挚又执着的表态。   “冯大人,蕊儿尚未及笄,嫁不得人。”   “那么姑娘便来冯宅随意玩玩罢。”   “蕊儿是女子,与世子爷不好玩在一处。”   薛可蕊说得斩钉截铁,如同她在冯府骑马摘桃枝般干净俐落。   冯驾止住了嘴,只拿眼细细地打量着她的脸。他缓缓靠向身后的锦垫,嘴角挂着那惯有的,似是而非,若有似无的浅笑。   “三姑娘想回家?”   “是的。”薛可蕊涨红了脸,怒发冲冠。   “好,驾这就送你回去。”   “……”   薛可蕊再度惊呆了,冲天的气焰如同瘪气的球瞬间消弭。刚才不是为了让李霁侠一解相思之苦还截了自己的道吗,怎么突然又要送自己回去了?   “什么?”   “我说,我这就送你回去。”   似乎怕薛可蕊担心,他一把撩开窗帘,倾身向前,冲窗外低呼。   “停下,改道去薛府。”   车队在磔磔轮声中缓缓停下,薛可蕊听见车夫调转马头的喝令,马车终于在临近冯府的不远处调转了方向,开始徐徐朝向薛府进发。   薛可蕊不说话,她紧靠颤动不休的窗帘,咬着嘴唇死死盯着冯驾的脸。   冯驾一脸淡然,似乎并没有生气,他冲薛可蕊颔首,“三姑娘且稍候,马车一会就到家了。”   “大人事多,我可以自己回去。”   “三姑娘不必客气,你是我冯驾的客人,我有义务照顾好你,并把你安全送回家。”   冯驾说得平静,他抬手拿起那本札记冲薛可蕊挥了挥,“三姑娘要看么?讲山野市集中的笑话,很有趣。”   薛可蕊现在不想看书,她只觉心内惶恐,她害怕自己又开罪了当今节度使,给父亲惹麻烦。   见她不应声,冯驾只手一挥,将书轻掷薛可蕊面前,“打发时间还不错。”   薛可蕊低头,看见一本糙纸缝的书:笑语集。   “前几日,驾外出公干,看见一瘸腿的挑担老者在卖书,价钱也便宜得可怜,驾心生怜悯,便买了几本。没想到这本还不错,于是放在车上闲暇时随便翻翻。”   薛可蕊突然忍不住想笑,这种游摊上的小话本她见过不少,人家卖小话本的游摊可是比卖针线烧饼的游摊高大上多了!一般来说,其他游摊一件货物的利润如果为一文钱,那么卖小话本的则会有两到三文钱。   并且这种话本多为乡野间流传的热门故事,好卖极了。加之话本买卖,卖方的成本投入会远远高于其它种类的商品,所以往往卖书的商贩至少都是家中略有薄产的人,那卖话本的瘸腿老汉指不定家中还有一房妾呢……   薛可蕊虽然不想告诉冯驾他的一腔怜悯怕是错付了,但心情确实放松了许多,她抿着嘴儿拿起这话本开始自顾自地翻。冯驾不苟言笑,自己枯坐着也会尴尬,看看书打发时间也是好的。   只不过两个小故事翻过,薛可蕊便被这本糙纸书给逗乐了。这本书还将乡野通俗笑话给分了类,如闺风部、古艳部、腐流部、讥讽部等。囊括了生活中的方方面面,语言通俗易懂,包袱十足,真算得上是笑话界的百科全书。   薛可蕊笑弯了眼,忍不住了,想找罗帕来捂嘴,发现自己穿着男装没带罗帕。她悄悄抬眼看向上首,看见那“上位者”沉目低眉,正一脸严肃地小口小口品着茶。   她想起他之前也带着这幅神态翻这笑语集来着,那恭谨严明的模样犹如在读资治通鉴。   脸上的笑意大涨,她第一次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并不如同她想象的那般遥不可及……   ……   接下来的几天里,薛可蕊过起了“暗无天日”的日子,因那日冯府宴会自己的莽撞,薛可蕊被薛恒禁足了。   薛战来看望薛可蕊的时候,她正“装模作样”地拿着一块绣布在绣花。   “扑哧!三姐姐居然也会绣花了!”薛战好像见到了一桩稀罕事,惊喜万状地凑到薛可蕊身旁来细细端详。   “啐!什么叫居然?我是女人,会绣花不是应该的吗?”薛可蕊一脸嫌弃地瞪了自家兄弟一眼。   “可是你从来都不肯听女夫子教,又是怎么学会的呢?”薛战皱着眉头,望着面前这块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绣布,心存疑惑。这三姐绣的到底是什么虽然说不大准确,但似乎还是有点眉目的……   “呔!我是谁啊!”薛可蕊一脸自豪,挥舞着手中的绣花针,气势磅礴,“绣花如此简单的事,只需让怀香指点指点就行,何须专门寻夫子学!”   “那是,三姐姐是真的心灵手巧,这鸭子快赶上娘给我绣荷包上的那只……”   “呸!你说什么呢!”薛可蕊涨红了脸。   “这是画眉鸟……”   薛战惊,心说哪来这么敦实的画眉鸟,再仔细一看,这东西确实是描在一根树枝上的。他抬眼望望面前这双蕴含隐隐火苗的盈盈双眸,咽了一口唾沫。   “呃……或许三姐姐可以把这根树枝改成荷塘……”   薛战眼疾手快,在薛可蕊起身就要甩开手中的绣布之前,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阿姊,荣国夫人来府里提亲了。”   薛可菁的亲事早已成为薛府二房眼下最为重大的事,薛战也知晓自己的父亲想将二姐薛可菁嫁入冯府。送予节度使大人的计划失败后,争取与康王世子结亲,早已成为薛家攻坚克难的主要目标。   在冯府的宴会上,王氏与荣国夫人接触过了,按照荣国夫人对薛可菁那热情的态度,王氏认为,正妻都是很有希望的。王氏的判断果然没错,这不,宴会过后不过三日,媒人便上了门。   “二姐的终身大事可算是解决了,母亲也能休息一阵了。”   薛可蕊果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喜讯”给分走了注意力,她忘记了自家兄弟是怎样惹得她怒发冲冠,只一个劲捂住心口,笑逐颜开。   薛战却与诸人不大一样,只一脸凝重地望着薛可蕊,“三姐也觉得这门亲事好?”   “嗯那!”薛可蕊点点头,“冯家位高权重,阿姊嫁过去便做少夫人,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可是,三姐你不觉得那世子爷怪怪的吗?”薛战不依不饶,坚持己见。   薛可蕊乜斜着眼,望着自己的兄弟。   “什么怪怪的?你自己长得一身膘,便见不得瘦人?”   “……”   “薛可蕊!”薛战一声暴喝,腾然起身。他只是稍微有点壮,加上还没发育,肉嘟嘟的娃娃脸,薛战顶讨厌薛可蕊嘲笑他小胖墩。   薛战涨红了脸,围着薛可蕊的房间无头苍蝇般猛转几圈,看见妆台上摆了一只羊脂玉壶,知道这是父亲才从江南带回来的小摆件。他不想再同薛可蕊说话,只探手抓起这玉壶塞进怀里,便气冲冲地奔出了馨风苑。   “小兔崽子又寻机会顺我的好东西……”   薛可蕊嗤笑着伸手便去拦,又怎么拦得住暴怒的薛战?她也不强求,虚虚追了两步便退回了房间,她兄弟还是个半大小子,孩子脾气,他喜欢就送他便是。   薛可蕊微笑着拿起自己尚未完工的绣布,开始继续自己尚未完成的绣活。反正不能出门,学着绣绣花也是不错的。   她拿起绣布左看看右看看,有些踯躅,她突然觉得薛战说得也是有点道理的,这树枝如若改成荷塘,画面似乎会更加协调……   可是不等薛可蕊想好,是否真的需要把这绣品的构图给推翻了重新来,她惊讶地发现,薛战怀抱着那只玉壶又急匆匆地跑了回来。   “怎的,小少爷良心发现了要把玉壶还给你三姐了?”薛可蕊笑出了声。   薛战满脑袋的汗都顾不得擦,只一只手捂紧玉壶,一只手迫不及待地抓紧了薛可蕊的胳膊:   “三姐姐,三姐姐,大事不好了!荣国夫人来提亲的对象,不是二姐,是你。”   第十二章 亲事   荣国夫人一来薛府,便用那高贵却不失和蔼,鄙夷又不失热情的语气询问王氏:“薛可蕊可是你的闺女?”   王氏心中疑惑,面上却不显,只微笑着回答道:“是的,民妇的小女儿正是唤做薛可蕊。”   “那就结了,我还当我儿认错了人。我今日来贵府,正是想替我的侠儿求娶你的女儿薛可蕊的。”   荣国夫人轻舒了一口气,她一口气说完那长长的一句话后,便闭了嘴,捏捏自己的裙摆缓缓坐下。她用她那矜贵的杏眼扫视着薛府厅堂内紫檀的家具,锦绣的帷幔与珠光宝气的花瓶与瓷罐。似乎今日她的来访,对薛家来说都是一种恩赐。   “荣国夫人在上,民妇有些不明白……”   王氏有些懵:“夫人说的是民妇的小女儿薛可蕊吗?她年方十四,尚未及笄,还嫁不得人。”   “哦,是么?可是我儿只想求娶这蕊姑娘……”   “薛二奶奶……”被人遗忘在墙角的朱媒婆终于逮着机会从墙角跳出来了,她一把抓紧王氏的手,面上抖动的横肉快要从那张老脸上扯脱了下来。   “我说薛二奶奶啊,嫁进康王府,还是做正妻,真是你们老薛家祖上积来的福分啊!不是我朱婆子吹,这么多年来,你们算是我保过媒的人家里顶走运的一家了!这还有什么好思量的,若是搁旁的人家头上,怕是赶快谢恩还来不及呢……”   朱婆子捂着嘴笑得脸上的□□噗噗簌簌落个不停,绿豆小眼中精光闪烁,这让王氏心中的反感如排山的巨浪怎么都遏制不住。   按说今日本应是朱婆子的主场,提亲是由媒人先上门问问女方待字闺中的小姐,有没有出嫁的意图。可这荣国夫人叫来媒婆随行,似乎只是拿她当个门面的,自己大大咧咧说完了话便等着王氏贡献出她预料中的狂喜与感谢。   王氏心中不仅没有狂喜,有的却是震怒。   荣国夫人的傲慢显而易见,她似乎把薛家当作了等着卖女儿的穷苦人家。虽说商户女嫁入士族确实高攀了,可是她王氏从来就没打算过把自己的小女儿,如此早地嫁与李氏皇族这样的高门大户。   王氏不想忍了,蕊儿还是个孩子,这荣国夫人实在欺人太甚!她低垂了眼,捏着罗帕说得不卑不亢:   “民妇冒昧,只望夫人体谅,蕊儿年纪尚小,还未到说亲的年纪……”   “夫人今日到访,我薛府真是蓬荜生辉,薛恒感激郡主错爱,愿将小女薛可蕊许配予令郎。”   身后,一直一言不发的薛恒打断了王氏的话,他不顾自己妻子脸上那错愕的表情,手上只一个用力将王氏扯到了自己身后,他冲荣国夫人深深作揖。   “能与康王府结亲,我薛恒,三生有幸……”   ……   柳玥君完成了任务,一番颐指气使地应承后,趾高气扬地重新登上马车离开了薛府。儿子主动要她来提亲,本是好事一桩,只如今,她心中也不爽利到了极点。   李霁侠在宴会结束的当晚便要她来薛府提亲,说想迎娶薛家的三姑娘薛可蕊,柳玥君在振奋之余想了半天,只知道薛府来了几位大房的小姐和一个庶出的姑娘,这三姑娘薛可蕊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李霁侠飞红了脸,告诉柳玥君,三姑娘就是那个骑马的小厮,自称薛会的。   听说是那个当众给她带来尴尬的人,柳玥君心中顿生反感,连带对薛家也生厌起来。她沉了脸,连声斥责李霁侠不知好歹,人都当众打你脸了,你还要去娶人家,这不是犯贱又是什么,如此没教养的姑娘怎能让她一堂堂郡主去求娶?   无奈李霁侠坚持,说如若不能娶了薛可蕊,他便不娶妻了。   柳玥君拗不过李霁侠,只能求助冯驾。柳玥君都劝不动李霁侠,冯驾这个“便宜爹”又怎能劝得动?最终,冯驾要柳玥君允了李霁侠将薛可蕊娶回府来做正妻。连冯驾都出面支持了儿子,柳玥君终于坚持不下去了,厚着脸皮纡尊降贵来到薛府,求娶那三小姐。   “玥君,你与侠儿血统高贵是不假,但是你也不是不知道侠儿的情况,他能有动心的姑娘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还不赶快娶进门,指不定还能收获意外之喜,若是错过了这个村,怕就再没这个店了!”   冯驾的劝诫尤在耳畔,柳玥君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疲累地靠上身后的锦垫,闭上眼睛小憩。   柳玥君在心头默默地叹气,李霁侠是她康王府的劫。侠儿好容易从辽人的马刀下捡回一条命,身子却遭受到不可逆的损伤。为防止他突然一口气喘不上来一命呜呼了,只能从小喝药喝到大。   因身子不好,再加上他性子也执拗,柳玥君一直也没能成功予李霁侠说上一门亲事。且不说李霁侠出身皇族,不可能随便寻个姑娘就娶亲,就说那普通的高门士族,光看他喝药都喝了如此多年,还有哪家大户肯把女儿嫁过来呢?   柳玥君今日仗着权势在薛家逞了一回威风,可是这心里依旧没有耀武扬威后应有的畅快感。她依旧气堵,还难过得无法自持。   柳玥君其实并不想给薛家人脸色看的,只是若是那菁姑娘,她倒觉得还能接受,虽说是庶出,人家举手投足间好歹也是大家闺秀的气派。偏偏是那嫡出姑娘,还跟个野小子似的,她实在看不下去。   可是再看不下去也得忍了,谁叫侠儿喜欢呢……   ……   自薛恒应下柳玥君这门亲事后,薛家二房便闹翻了天,除了王氏不乐意,崔氏也终日哭哭啼啼,原先说的是嫁自己的女儿,结果临到头来又变成了薛可蕊。薛恒也愁容满面,他薛家地位低下,若是不应下这门亲,看荣国夫人那架势,以往薛家做的全部努力怕是都得要打了水漂。   反倒是薛可蕊最早镇定了下来,虽说这猝不及防的亲事来得有点不是时候,但好歹也是一门正儿八经的亲事,她也应该满足了。于是薛可蕊反过来安慰自己的母亲,让母亲勿要再责怪父亲,康王府是皇亲,母亲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只是对薛可菁,薛可蕊倒真的有些难为情了。似乎真的是自己抢了二姐的夫君一样,她愈发没了脸面去面对自己这位庶姐,毕竟之前她信誓旦旦地要助力二姐嫁入高门,没想到临到末了,居然把自己给嫁了进去。   薛可菁却看不出任何不妥,依旧时不时来寻薛可蕊聊聊天,跑跑马。她笑眯眯地冲薛可蕊打趣,没想到二房里第一个嫁出去的居然是这个小妹,说来说去还是自己不够好,怕是不容易找到婆家了。换得薛可蕊一阵囧,再搬出来一大堆头花珠钗送予薛可菁。   这一日,薛可菁照常来寻薛可蕊玩耍,正好遇见薛可蕊收拾周正了拿着帷帽往外走。   “阿姊想去瑞芳楼看看吗?听刘掌柜说,她们瑞芳楼试推的从大食国来的百香粉又到货了,上次咱没抢到,这次我让刘掌柜给预留了几盒,阿姊若是想要,可随我一道去拿。”   听得此言,薛可菁也来了精神。“可是之前被凉州姑娘们抢破头的百香粉?上次云岑去瑞芳楼买可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如此久了才补上货?”   薛可蕊笑, “是啊,这不难买嘛,若是随便就能买到,大家伙儿还须得如此争抢么?”   薛可菁颔首,转身吩咐云岑,“回去馨雨苑拿些银子,我要同三妹一道出街……”   话音未落,薛可蕊拦住了就要转身离开的云岑,“阿姊莫见外,一盒百香粉而已,我这里带了银子就成,阿姊快走吧,莫要耽误了时辰。”   说话间,薛可蕊抬手拽住了薛可菁的胳膊便将她往外带,薛可蕊摆摆头,露出那惯常的无奈的笑,“那么,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咯……”   “啐!”薛可蕊嗔笑,“莫要再废话,我与阿姊,本就不分你我。”   来到马车前,薛可菁转头,看见薛可蕊身后浩浩荡荡一大群丫鬟婆子,马车也备了三四驾,不由得惊愕。   “蕊儿,你不过拿几盒百香粉而已,作何如此大的阵势?”   薛可蕊讪笑,面颊飞红,却低着头不好言语。   薛可菁明了,“欧,我知晓,你这是顺便去备点嫁妆?”   薛可蕊并不是第一次浩浩荡荡出街买东西,就算不为了嫁妆,她一出门便买三四驾马车回府也是常有的。薛可蕊知晓在薛府,也就只有她有过这样的待遇,所以从来都是悄么么带人走,再悄么么带人回府。今日也是薛可菁正好碰上了,加上自己也存了弥补二姐之心意,便邀了薛可菁一同出门。   只是听得薛可菁亲口说出自己的亲事,薛可蕊愈发尴尬,她始终觉得当着薛可菁的面提及自己的亲事是在戳二姐的心窝子。薛可菁了然的笑,反倒调笑般宽慰了几句,拉了薛可蕊依旧亲亲热热地往外走。薛可蕊垂了头,眼角发酸,从来都是嫡庶姐妹之间不好相处,到她这里反倒只有无时不在的感动。   不多时,二人便来到了瑞芳楼,薛可蕊招呼随行的车马寻了偏僻的小巷停好后,只随行带了几名丫鬟,便挽着薛可菁的手亲亲热热地朝瑞芳楼走。早有精明的小厮迎出店门,避开堂下拥挤的人群,引着薛家两位小姐往二楼引。   刚走到二楼门口,一个风韵十足的女人满面春风,扭着柳腰迎了上来。   “二位小姐来得可是时候,我上午还在寻思呢,要给姑娘你预留四盒百香粉,得叫何小七放我账柜里,莫要不小心卖出去了。”   “刘掌柜。”抬眼看见已至近前的美妇人,薛可蕊也热情地招呼。   刘蕴的母亲是西夏人,她与汉人不同,生得白肤深目。因着有西夏人的关系,刘家在凉州一直做西域妆品的贩卖,刘家没儿子,到刘蕴这一代便成了刘蕴掌舵。番人多蛮族,但因为气候与自然条件的不同,西番也出了许多功效迥异于汉人的优质化妆品,时不时也会传入中原,掀起一波贵妇闺秀的疯抢。   “两位姑娘随我来,楼下人多,挤挤挨挨的,没得扰了咱姐妹几个说话。”   刘蕴眼中波光潋滟,风情万种地将两位小姐引入一间芳馨素雅的厢房,关好了门,又叫小厮何小七去把账柜里的百香粉送过来给薛家姑娘看,顺便送些糖果子来招待客人。   薛可蕊与薛可菁在厢房内,一边喝茶吃果子,同刘蕴聊天,一边翻看着瑞芳楼新得的各式稀奇古怪的香和粉。不多时却听得楼下喧哗渐甚,吵得三人连话都说不下去了,门外传来咚咚咚急促的奔跑声,何小七冲上了楼,一把推开厢房门。   “掌柜的,不好了,巴勒图带了一伙契丹人堵在咱店里,非要我们瑞芳楼把前几日他们送来的那批水胭脂的货款支给他。”   听得此言,刘蕴噌地一声站直了身。   “啐!这个臭不要脸的,难道忘了是谁哭穷卖惨非要搭上咱瑞芳楼的名号,卖他那劳什子的水胭脂?这才送来几天就要货款,老娘还不稀得卖他那破玩意呢!走,小七,拿出他的破胭脂,还给他,老娘我不卖了!”   说完,刘蕴昂首挺胸就要下楼,却被何小七一把拉住,他凑近了刘蕴的耳,低声说道:   “掌柜的,我们又不是傻,这些话刚才就同那巴勒图说过了,咱们好意帮他卖,并不是从他那买。如今他催货款,我们也没卖出去,自然就把货退给他。可是那蛮夷压根就是来砸场子的啊,我的姑奶奶!”   何小七苦着脸满头都是汗,“那巴勒图不要货了,他只要钱。还说我们强买强卖,买了他的货不给钱,要去官府告咱们!”   刘蕴愣住了,瞪大眼睛望了何小七眼中全是难以置信。   “他当真这么说?”   “是的啊,今日带了七八十个契丹人正堵在楼下不让咱出去,趁着店里的客人逃命的当口,我让惠儿出去报官了。掌柜的,他们都不讲道理的野蛮子,如今官差还没来,您还是姑娘,我与孙叔他们几个合计了,要不您去后院柴房躲躲……”   刘蕴愈发惊讶了,她想不明白,自己只是看那几个契丹行脚商可怜,出手帮助他们一下,怎么就被人给讹上了?如今竟然到了当着自己大客户的面躲起来的地步,这让薛家的人怎么想,简直是她刘蕴的耻辱!   刘蕴涨红了脸,她无颜往薛家姑娘那边瞟一眼,只咬紧了牙关非要冲下楼去与那群契丹人理论。何小七不肯,死命地拦,那帮契丹人饿狼似的,掌柜的还没嫁人,怎能与那般恶匪纠缠。   就在刘蕴与何小七僵持不下的时候,耳畔响起薛可蕊果决的喝止。   “刘掌柜,你就听小七的话,先躲一躲吧。我们是客人,他们不会拿我们怎样,蕊儿与阿姊替你先出去挡一挡,待官差来了,你再出来。”   第十三章 英雄   薛可蕊与薛可菁来到一楼大堂中,果真看见乌泱泱一大群头顶髡发,身着圆领窄袖长袍,腰系革带,足蹬黄靴,一身粗犷彪悍气爆棚的契丹男人。   “哈哈,堂堂瑞芳楼的掌柜是个娃娃!”   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聚焦到了薛可蕊的身上,薛可蕊走在最前面,虽然年幼,却锦衣华服,腰挺身直,竟也通身气派,一看就是个主事的。   人群中走出来一个胡须乱糟糟覆满脸的髡发男人。他来到薛可蕊跟前,再望望跟在她身后的,满脸惶然的薛可菁。   “刘蕴呢,你是谁?”   这个男人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搭配他那过分浓密的毛发,这让他看上去有些像头诡异的狼,或是熊……   薛可蕊压下胸腔内那颗狂甩不止的心,扬起头,故作镇定,“我是路过的客商,来寻刘掌柜谈买卖的。今日不巧,刘掌柜不在,我这就要走了,劝壮士也回去休息,改日再来吧!”   说完,薛可蕊摆摆手,示意这契丹人也赶紧散了吧。   可这契丹人存了心来寻麻烦的,哪能轻飘飘就走了?只见这男人从鼻孔里冷哼一声,脸上扯起那古怪的笑。   “躲起来是没有用的,小姑娘既然想替刘蕴遮掩,那么你就好人做到底,陪咱兄弟们一起在这里等着。刘掌柜什么时候出来,你就什么时候走吧!”   说完,这契丹男人大手一挥,自他身后呼啦啦冲出来几位彪形大汉,七手八脚抬过来一张桌,几把椅。那契丹男人将长袍一撩,大咧咧坐下后,左手虚虚一指身旁的木凳。   “小姑娘你也坐。”   薛可蕊无语,一大群契丹男人将她与薛可菁堵得死死的,不想坐都不行。看来这帮契丹人是存了心要来搞持久战的,连桌椅板凳都备好了,指不定到了晚上还能搬出一张床来。   身后瑞芳楼的账房孙老汉冲了出来,满脸陪笑,“我说巴勒图大人,这两姑娘只是路过的,咱们的事,就别把无关的人扯进来了吧。”   巴勒图横着眉,胳膊一抬将孙老汉推了一个趔趄。   “走什么走,就是因为无关,才请姑娘坐着一起等。你家掌柜的若是还有人性,就应该立马现身,解救这两位无辜的女子!”   薛可蕊无语,这契丹人还挺会说,不仅擅长颠倒是非,说话做事思路也很敏捷。   薛可蕊咽了口唾沫,牵了薛可菁就要坐下。坐就坐,她们只是无关的人,这契丹人想拿她们要挟刘蕴便要挟吧,反正官差过不久就会来,这帮蛮夷也蹦哒不了多久了。   薛可菁不乐意了,她扯扯薛可蕊的袖口,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眼,她也看见了薛可蕊眼底的凄惶。这男人长得像个野兽,爹娘从小就教导她们,凉州多夷人,且各族习俗差异巨大,大姐闺秀得少与他们接触为妙。   “蕊儿,咱不认识他们,别坐了……”   薛可蕊涨红了脸,暗暗捏捏自己二姐的手,小意安慰,“阿姊且坐坐吧,一会就好。”   薛可菁挑眉,自己只是出来买个东西,凭什么还要替卖货的掌柜做盾牌?她一个健步就要上前将刘蕴的去处喊出来,却被薛可蕊一个用力给扯了回去。   “阿姊,我们陪壮士们坐坐,麻烦孙叔替咱们看茶。”   巴勒图乜斜着眼,看向气定神闲端坐自己对面的薛可蕊,眼中精光四射。他直起身来,越过桌面凑近薛可蕊的脸,脸上满是好奇:   “呵!不错啊,孙老头,你若还说这姑娘与你家掌柜的没关系,我能信吗?”   巴勒图的嘴里喷着气,喷到薛可蕊的脸上,带出一股腐臭的气味,熏得她快要睁不开眼睛。   “放心,小姑娘,我巴勒图是讲道理的人,不会给你难堪。她刘蕴给不出钱来,姑娘你若肯陪我们哥几个睡一晚,我便放那臭婆娘一马……”   说着,契丹男子伸出手,布满泥垢的粗手冲薛可蕊那白腻玲珑的下巴而去……   “狗贼!放开你的臭手!今日你姑奶奶非要教你怎么做人不可!”   身后传来女子扯破喉咙的大喊,薛可蕊转头,看见刘蕴抱着一根叉火棍从后门冲了进来。   薛可蕊恻然,这刘蕴看来是气疯了,与契丹人械斗,怕不是嫌自己命长?   可是形势的发展早已脱离了预先的设想,刘蕴带领瑞芳楼的伙夫、小厮迅速与这伙契丹人战斗到了一处。   满堂棒飞人吼,桌椅齐飞。薛可蕊吓坏了,抱着头扯着自己的二姐顺着墙根就要往店门外溜。却听得店外马蹄声急,有人马金戈零落之声传来。   不等薛家两姐妹回过神来,披坚执锐的兵士冲进了店门,二话不说揪住缠斗得忘乎所以的双方一通胖揍,再生拉活扯地分成两拨。   有呼喝声自门外传来。   “住手,冯将军到!”   ……   铿锵脚步声中,薛可蕊看见一身穿绯色锦袍的年轻男子自门外龙行虎步迈进了店门。   “哪方是报官的?”   男子进门,不等立稳便张口问话。   “启禀大人,是我!”   刘蕴披散着头发,额角还在汩汩渗着血,她怀里抱着叉火棍从两名军士的护甲后奋力探出头。   男子看了看明显惨遭“□□”的刘蕴一方,黑沉沉的眼中看不出情绪。   “统统给我带走。”   众军士面无表情,开始麻溜地将堂中所有的男女统统绑上绳索——   当然也包括快要溜出店门的薛家两姐妹。   "且慢!大人为何要捉我们?”   薛可蕊于两军士的纠缠中高声发问。   绯袍男子转头,薛可蕊看见他入鬓的长眉,点漆的双目,内里却是冰凉的冷漠。   “凡因争斗,互相殴打致伤,依致伤轻重,分别判罚。本官须得将这互殴双方带回去分别查问,姑娘作为参与的一方,本官将你带走实属应该吧?”   “可是这并不是简单的斗殴,瑞芳楼掌柜只是被迫还击。”   听见“互相殴打”,薛可蕊急了,瞬间忘记了自己准备抗议的是把自己这个过路的抓起来了,张口就替刘蕴辩驳。这个军官似乎预备以斗殴罪名对双方各打板子,十足的昏官啊!   薛可菁惊讶,死命扯着薛可蕊的胳膊想让她住口。她们二人需要的是让自己脱身,而不是替那卖水粉的辩解,旁人怎样,薛可蕊不应该管,她们只是路过的,怎么还被抓进官衙审问了,这不应该啊!   第一次公干时候遭遇抵抗,绯袍男子愣怔了一瞬,浓眉紧锁,他死死盯着薛可蕊的脸,眼中有怒意泛起。他张口就要说什么,身后传来另一个男子低沉的呼唤。   “予二哥。”   薛可蕊回首,煦日流光中,她看见一位清癯的男子走进了店门。   “薛家姑娘的人,都放了,契丹人,统统带走。”男子的声音里有淡淡的愉悦,透过熙暖的光,薛可蕊看见他那凌厉的眉眼中有温柔点点。   薛可蕊心中一跳,不由自主地垂首后退几步,缩到了薛可菁的身后。   “霁侠……”   冯予踯躅,李霁侠向来仇视外族人,遇事从来都无原则偏袒本族人。前几日因李霁侠断事严重失偏颇,还引起一众西夏皮毛贩子闹事。   冯予思忖片刻,决定今日非得要止住李霁侠不可,他侧身唤来小校,俯身耳语几句后,抽身回头迎上李霁侠:“前几日……节帅才说过,别苛责……”   李霁侠毫不犹豫地抬手止住了冯予的絮叨,他不想听,不就杀死几个蛮夷嘛,犯得着天天念?他那日敢杀蛮夷,今日,同样敢!   李霁侠径直走到薛可菁跟前,垂首望着紧缩在薛可菁身后的薛可蕊,笑得温柔。   “三姑娘,这契丹人惹你生气了?”   薛可蕊没来由有些紧张,她鼓足勇气好容易对上他的脸,   “……呃,不是我……是瑞芳楼的刘掌柜……她与巴勒图有纠纷……”   见有人出面替薛可蕊撑腰,刘蕴振奋了,忙不迭跳起来,冲李霁侠大喊:   “这位大人!求您替咱汉人百姓主持公道哇!那契丹人就是一撮鸟,我刘蕴好心帮他们卖水胭脂,没想到这群腌臜畜生竟倒打一耙,说我强买了他们的货不给银子!”   刘蕴边喊边哭,额角的血混合脸上的灰,再加上眼泪的冲刷,让她一张脸变得像刚犁过的田,沟壑纵横,斑驳又泥泞。   “大人,你说那巴勒图是不是忒欺负咱汉人了,蕊儿妹子看不过眼,替民女说了两句公道话,还被那腌臜竖子调戏了……”   “巴勒图是谁?”   猝然的,刘蕴的声嘶力竭被李霁侠古井无波的询问给打断了。   “嗯?”才刚发力的刘蕴有些愣,想不通为啥巴勒图突然被点名了。   “他。”   因双手被绑住了,条件反射地,刘蕴努着嘴,将头奋力扭向离她不过二尺地的巴勒图。   电光火石间,眼前有寒光闪过,只听得“唰”的一声,伴随血浆喷出的滋滋声,一个圆溜溜的重物落地。咕噜噜兀自滚了几圈,裹了一层灰,堪堪停在刘蕴的脚边——   髡发多须,琥珀色的眼还瞪得老大,嘴刚刚张开,似乎正要反驳刘蕴的指控。   巴勒图的头掉了!   脸上被喷上了热乎乎的液体,混着之前未干的泪流进了刘蕴的嘴里。刘蕴低头望着脚底那刚停稳,正准备跟自己说话的头,呆若木鸡。   空气中有持续的静默,在场众人皆定定地看着李霁侠泰然自若抽刀回身,又扯下巴勒图一块衣角,自顾自闲闲地擦拭刀身上血迹。   “予二哥可以把人带走了,薛家姑娘与这位掌柜的人,留下。”   李霁侠那依旧平静的,略带沙哑的声音打破了这凝时般的沉寂。   薛可蕊离得近,她望着满头是血的刘蕴,吓得魂飞魄散。薛可菁拼命地想钻去薛可蕊的身后,无奈胳膊被薛可蕊给固定住了,奋力扭动间,只觉得胳膊快要被薛可蕊给掰脱臼了。   “霁侠……你……你……”   冯予也惊呆了,他张大了嘴,指着地上那颗死不瞑目的头,望着李霁侠说不出话来。   李霁侠轻笑:   “予二哥作何如此神态,这契丹人调戏良家闺秀,该杀。”   “可是你……”   “可什么是?没什么好可是的,若是怕仲父责怪,你让他直接来寻我便是……”   “孽障!人命关天,你却如此视为草芥,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吗!”   李霁侠那轻飘飘的回答被门外陡然传来的一声低喝给打断了,惊魂未定的众人抬头,炫目日光中走进来一个男人,猿臂蜂腰,昂藏七尺——   冯驾来了。   第十四章 救美   失魂的契丹人被冯驾的低喝唤回了神志,他们终于明白自己的首领被那个瘦弱却残暴的少年给斩了首。   契丹人开始骚动起来。   “你是谁,是这凉州城的什么官,凭什么杀人?”   “地方官就能随意杀人吗?”   “不行,我们要见节度使大人……”   契丹男人们开始义愤填膺,要知道彼时的大唐王朝已成为东方最大的帝国,八方来朝,四海归附,进入中原帝国生活的外族人不在少数。   天子采取了非常包容的民族政策,朝廷自上而下皆要求善待外族人。在对待外族人民问题上,以和为主,以抚为主。重视人才,有不少外族人还能入朝为官,汉族人与外族人和睦相处,建立了较为融洽的民族关系。   冯驾自然希望自己辖下的汉人与外族人能上下和睦,经济繁荣。可是李霁侠不让啊,才来凉州不久,便已生起两起事端了。   冯驾黑着脸走进堂中还未站定,李霁侠便主动迎了上去。“仲父,那巴勒图冒犯蕊儿姑娘,他死有余辜!”   冯驾无言,眼风一扫,才看见缩在薛可菁身后的薛可蕊。   冯驾心下了然,他没有理会李霁侠,也没理会逐渐沸腾的契丹人,只绕过了李霁侠的阻碍,踱步来到薛可菁身前,冲两位姑娘颔首道:“你们还好吗?”   薛可菁尚未从巨大的惊吓中回过神来,只定定望着冯驾,两眼泪汪汪说不出话来。倒是薛可蕊冲冯驾点了点头,“大人,我们无碍……”   冯驾不语,暗自盯着两位姑娘上下打量了一番后默默转过身。   “相争为斗,相击为殴,凡有聚众斗殴,皆应责罚。”冯驾顿了顿,望着在场诸人面沉如水。“你们可曾互殴?”   原本嘈杂的契丹人开始归于沉寂,一名长着同巴勒图类似的琥珀色眼睛的契丹男人于人群中开了口:   “大人,我们只是来讨债,是那瑞芳楼的掌柜先挑事端。”   冯驾颔首,“甚好,既然你也承认了你们有过斗殴,予儿便将他们都带走吧。聚众斗殴,至低杖四十,至高斩刑,视双方致害程度及加害受害方认定而不同。至于你们双方究竟谁讨债,谁欠债,待你们去府衙审讯完毕后,我冯驾自有判断。”   听得来人自称冯驾,那琥珀色眼睛的男人明显为之一振。他望着冯驾那不怒自威的脸咽了口唾沫,再低头看了看地上那颗蒙尘的头颅,冲着李霁侠一个示意。   “好,节帅,我们随你走,只是这小子杀了我兄长又该如何?”   冯驾面上依旧死水一潭,他望着那双同样诡异的琥珀色眼睛沉沉问话,“这位好汉如何称呼?”   “小民巴彦庆。”   “巴彦庆,律法有定论,杀人偿命,只是若被杀者乃卫禁、盗贼、斗讼、诈伪等一百事所含罪犯,则杀人者无罪。这,你可知晓?”   巴彦庆脖子一梗,“这自然知晓,我们行得端坐得正,除了大哥曾戏耍那女子,说只要她肯陪咱睡一晚便不讨这债了,旁的皆堂堂正正!可是我大哥也就图个口上快活,连手都没摸上。”   “你……”一旁的李霁侠受不住了,他的未过门妻子怎能如此被一腌臜破落户肆意侮辱!他望着巴彦庆气得脸红脖子粗,要不是被冯予扯得紧,怕是又要抽刀止秽言了。   冯驾心中反感,眼中的寒意似冰刀射向他那苍白却桀骜的李霁侠。   “是么?如此说来,这杀人者真是罪孽深重了。”冯驾回头,凌厉不再,却只扬起唇角轻笑。他踱步走向满脸是血,兀自颤抖不止的刘蕴身旁:   “瑞芳楼掌柜刘蕴?”   “……是,大人……民女是刘……”刘蕴好容易转动了眼珠子,衬着脸上的血,红白分明,像极了才从坟地里爬出来的厉鬼。   “这巴彦庆卖的什么给你?”   “水……水胭脂……”   “给本官瞧瞧。”   “……呃……呃,孙叔……拿……”   “哎!大人,小民这就去取,大人稍候。”   孙老汉一个唱诺,忙不迭朝货柜奔去,不多时抱出来两大包瓶瓶罐罐。孙老汉来到堂中,将两大包瓶瓶罐罐往地上一摊,炫目的釉彩,夸张的配色。   “这些都是他们让我们瑞芳楼代卖的水胭脂,都在这儿了。”   冯驾附身,随意捡起一只釉彩瓶,嘭一声揭开盖子,一股刺鼻的脂粉味扑面而来。他侧倒瓶身往里一瞅,看见浓浆似的鲜红裹挟着那刺鼻的气味在瓶中转。   冯驾低眉垂目兀自端详着手中的水胭脂,一边开口问话:“刘掌柜可有账簿?”   “有!咱瑞芳楼可是大店,老实经商的!我们家的货大大小小也有近千件,怎能没账簿,咱家货的入价、卖价、批次与件数都按官家的要求纪录得清清楚楚,绝对不会弄虚作假!从前还得过官家发的诚信经商的匾额呢……”   说话的是瑞芳楼的帐房孙老汉,刘蕴有些神志不清,张老汉义不容辞扛起了大旗,热情洋溢地冲冯驾介绍瑞芳楼诚信立身的优良传统,连吴守信颁发给瑞芳楼的匾额都拿出来吹嘘了,被他身后的何小七急吼吼地扯扯衣摆给止住。   何小七扶额,那跟吴守信有关的往事就别再提了,孙老头就这样,嘴快,真揪心……   冯驾面上并无变化,他冲孙老汉颔首,“麻烦老先生给本官账簿。”   不多时,一本三寸厚的被翻阅得皱巴巴的账簿被送到了冯驾的手上。   “老先生可曾将这水胭脂记录其中?”   “回大人的话,咱要替巴勒图卖水胭脂,自然得记录。只是这水胭脂成色不好,掌柜的不肯收货,又见那巴勒图可怜,便说好咱只是代卖,一月后卖得多少便给巴勒图多少。所以咱并未支付货款,这账簿上也只记录了咱瑞芳楼对这水胭脂的定价……”   孙老头眯缝着眼,伸出老茧斑驳的手指在那账簿上唏哩呼噜一通翻,停下后,指着账簿的一角:   “努……”   冯驾抬手,止住了孙老汉的发言,他啪地一声合上了账簿,“巴彦庆,你兄长今日要向瑞芳楼讨要多少货款?”   “一百两。”男人那琥珀色的眼中精光微闪。   “你可知你兄长卖予瑞芳楼多少水胭脂?”   听得冯驾言语中有与瑞芳楼交易含义的“卖”字,巴彦庆明显有了底气许多,他甚至昂起了头,冲孙老汉抛去一个轻蔑的冷笑,“知晓,一千瓶。”   听得此言,冯驾面上有黑云泛起:   “如此说来,你这水胭脂要卖一百文一支?”他抬手,扬扬那支亮瞎人眼的风骚瓷瓶。   “大人,您别瞧不起这一小支,内里可有咱契丹神山顶才有的乌枝草精华,可以……”   巴彦庆嘴皮子一滚,开始卖力吹嘘起这水胭脂的妙处来,却被冯驾无情打断。   “本官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卖出的货能比进价便宜一半,你这支胭脂卖予瑞芳楼一百文,瑞芳楼却只卖五十文……”   冯驾手一挥,一道虹光闪过,瓷瓶狠狠砸到了巴彦庆脚边,刺目的红流了一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怪异的脂粉味,熏得立在一旁的几名军士齐声打了一串响亮的喷嚏。   巴彦庆愕然,没想到自己不经意间竟露了如此大的破绽,他惊慌失措,忙不迭声辩,“大人明查!这事是我兄长谈的,我们也只是道听途说,做不得准……”   “给我闭嘴!“冯驾忿然。   “你这歹人胡话连篇,这段日子本官听说有不少商肆反映,凉州城内有一股流匪专门诈欺商贩,强买强卖,讹诈钱财。本官劝你把前后故事都给我编顺溜了再来说话,诈欺官私以取财物者,最高可以斩首。你若再胡言乱语,当心同你兄弟一样,小命不保。给我带走!”   堂中一阵鬼哭狼嚎,众军士气势昂扬地押解着这帮契丹人出了店门。门外有探头探脑的百姓开始鼓掌,有人忿忿地替刘蕴不值:一个女子,成天忙着男人的活计,还因为心软被人讹上了,这帮汉子也忒心黑了,欺负妇道人家……   随着瑞芳楼的人也被军士们陆续带走,门外有婆子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一进门便扑向薛家两姐妹身旁,跪倒二人脚边语不成句。   “二位小姐可是吓死老奴了,老远便看见这瑞芳楼打得乌烟瘴气,想进来却被一帮夷人堵住了。不一会又换了官兵把门……我们……我们快要急死了……”   “嬷嬷别担心,我们无碍了,劳烦嬷嬷同陈叔他们说说,我与蕊儿或许还得在这里给节度使大人说说情况。”   薛可菁温言同那仆妇说话,末了,她顿了顿,抬眼看了看身侧的薛可蕊。   “蕊儿怕是累了,你可以先回府,我可以留下同节度使大人说情况。”   薛可菁想得很周到,她看见契丹人与瑞芳楼的人都被带走完了,冯驾怕是需要寻个证人录证词,她便提前安排府中的下人带薛可蕊先走。   听得薛可菁说话,立在一旁的冯驾转过头来,他望着两位姑娘想了想。当事人都带走了,他的确需要向第三人了解当时现场的情况,薛可蕊其实更合适一点,但怕是被契丹人吓坏了。于是,他点点头,冲薛家姑娘说话。   “三姑娘可以先回府,劳烦二姑娘且留一留。”   一直都留意着薛可蕊的李霁侠看见心上人要回府,忙不迭跳出来。   “三姑娘要回府,我送你……”   原本就是打算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的薛可蕊听得李霁侠的声音乍响,一个激灵,忙不迭拒绝。   “谢李将军照拂,蕊儿带来几十家丁,有他们护送已经足够了……”   或许是因为李霁侠无法抑制的热情让薛可蕊难以适应,虽然在心中已经默认了他是自己未来的夫君,她依旧不愿意见到情绪总是激扬的他。哪怕他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替自己出了气”,她总有一种无福消受的抗拒感。   “侠儿。”   就在李霁侠冲到薛可蕊面前,贪婪地望着她,毛遂自荐就一定要亲自送她时,冯驾开口唤住了热情迸发的李霁侠。   “你以为你做了一件为民除害的大好事吗?我还要跟你算帐呢,你给我留下,予儿去送送三姑娘吧。”   李霁侠与薛可蕊定了亲,眼看就要过大礼,他们二人已经不允再见面。虽然冯驾知晓李霁侠思念薛可蕊得紧,巴不得明天就娶回家,可这孩子太毛躁了,偏就不能让他如意。   再次被冯驾“解救”的薛可蕊舒了一口气,她绕过李霁侠冲冯驾拜别,又冲冯予道万福,“有劳冯将军了。”   薛可蕊随着冯予头也不回便匆匆离开了狼藉一片的瑞芳楼,留下薛可菁与冯驾和李霁侠留在堂中,而薛可菁却将仆妇与自己的随身婢女都支开了。   她要向官家“汇报情况”,闲杂人等自然都得回避了。   第十五章 女色   薛可蕊离开后,李霁侠便一直望着店门外失神。冯驾冷哼,招呼李霁侠回魂,唤来小校寻一间整洁的屋子,他要向“证人”问话了解情况。   李霁侠心不在焉地随着冯驾往里间走,心里慌得跟猫抓似的。他忌恨冯予抢了自己的差事,那是自己的未婚妻,他却比自己更先“亲近”她……   三人坐定后,冯驾愕然发现薛可菁没有随身带婢女。虽说没带婢女的证人常有,可是薛可菁不同,她很快就要是他康王府的姻亲,不是普通女子。   “二姑娘可以唤来婢女随侍。”冯驾好意提醒。   “无碍,大人,是小女子将她们都遣走了。大人公干,又不是逛戏园子,可菁也得守官家的规矩,大人尽管问便是。”薛可菁笑得温婉。   冯驾颔首,心中对此女的好感更上一层。薛恒果然教女有方,薛可菁的确一派大气,就像柳玥君说的那样,比薛可蕊更为蕙质兰心。   有副将送来纸笔,冯驾侧身看看魂不守舍的李霁侠,心知他究竟在想什么,让他来做记录怕是只能写天书。   冯驾抬手止住了副将转身的脚步,“唐纪,你留下做记录。”   唐纪抱拳。   “是,属下遵命。”   ……   神不守舍的人除了李霁侠,还有坐在角落里的薛可菁。   她是一个目标明确后,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她决定了一定要将自己嫁入康王府,就一定要去极力实现——   只是现在,她有些心猿意马。   薛可菁原本只想让自己尽量多的与李霁侠待在同一个屋子里,虽然他决定了要娶那疯丫头,她依然还有机会。   冯驾工作得很投入,他仔仔细细地询问当时每一个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   耳畔回响着他郑重又低沉的声音,鼻尖似乎充盈着若有似无的伽楠香。薛可菁知道,那是自冯驾宽厚胸膛上,那有着厚重纹理的妆花缎经纬中隐隐渗出的,冯驾的味道。   第一次在父亲书房见到他,她从他那周身散发的,隐隐的压迫气息中就感觉到,他一定是那个“汗牛将军”。只是他身边有个老女人守着,做他的妾是没指望了,转而求其次,嫁给康王世子也是不错的,好歹也是有皇室爵位的。   可是,冯驾的光芒实在太夺人眼球。他是那么不容人抗拒地强势冲入人的视野内,他用他磁性又低沉的声音,优雅又闲适的举止,轻言浅笑间,拨云止戈,辨明黑白。他如此轻易地就让周遭的人与事都变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众人无不俯首于他雍然的气度之下,俯首称臣——   包括薛可菁。   鼻尖充盈的是那魅惑人心的伽楠香,眼前无处不在的是冯驾那沉静的眉目,薛可菁的心狂奔如脱兔。   屋里冯驾的气息如此浓郁,浓郁到她有些想逃。她为自己能生出这样的心思而惊恐,荣国夫人是她的“靠山”,她如何能“自掘坟墓”?   冯驾很显然没有如此纤细敏捷的心思,他只集中精神做他的工作,他详详细细问完所有他想知道的全部细节后,满意地冲唐纪点头。   他转头望向目含秋波的薛可菁温和地开口。“今日有劳薛二姑娘了,耽误了你这么久,改日,驾定会带康王世子登门道谢……”   望着冯驾半月般的眼,薛可菁揪着罗帕,心尖发颤。   “大人何出此言,能为大人分忧是可菁的荣幸。”   “薛二姑娘知书达理,大气雍容,薛老爷真是好福气!”冯驾笑,觉得薛可菁虽说是庶出,可真是一个好姑娘。   “侠儿。”冯驾开口唤李霁侠,换得李霁侠愕然的注目。   “你去送送薛二姑娘。”   冯驾不悦,这李霁侠从开始进屋便一直发呆,根本不听冯驾究竟问了些什么。他向来如此,除了会写几首淫词艳曲,结交一干擅宠工媚的酒肉朋友之外,什么政务都不会,也不肯学。身为天家贵胄,却只会胡乱发火,肆意妄为,到处斗风扯气,再等着冯驾去替他收拾烂摊子,如此暴戾,哪怕自己这个节度使的位置都是坐不稳的,又该如何是好?   薛二姑娘今日辛苦了,让这废物去送送她,也是应该的。   “哦。”   李霁侠歪歪扭扭地直起了身,空着手就往屋外走。   “带上你的马鞭,送二姑娘安全回府。”冯驾厉声。   “哦……”   李霁侠神游太虚似的薅起马鞭胡乱提了转身就走,薛可菁急急起身,红着脸低低冲冯驾辞了别,也转身朝李霁侠的方向追去。   冯驾蹙眉,他望着李霁侠与薛可菁一前一后离开的背影,心情烦躁。不光是因为李霁侠的表现,说不出是因为什么,他心底有隐隐的不安。   薛可蕊有三分似薛可菁,看着薛可菁的背影,冯驾就止不住想起薛可蕊。薛家姑娘都教养得不错,她嫁入康王府,日后薛恒会不会因此与自己成仇……   薛家的马车停在离瑞芳楼稍远的一道小巷中,此时日头已经落山,暮色笼罩下,四周有些昏暗看不清。薛可菁走在前面给李霁侠带路,李霁侠的侍卫则远远的跟在后面。   刚拐进小巷,薛可菁“突然”顿住了脚,因为她要转头招呼跟在她身后的李霁侠。持续神游太虚的沉默的李霁侠果然“不出意外”地撞到了薛可菁身上,撞得薛可菁一个趔趄,眼看就要栽倒在地。   李霁侠终于被自己陡然冒出的冷汗给吓醒,电光火石间,他条件反射地探手抓住了薛可菁柔软的胳膊,用力往身边一拉。   薛可菁被男人用力往身边拉,自然不可遏制地“堪堪”跌进了李霁侠那并不宽广的怀抱。扑鼻而来的兰草香瞬间灌入李霁侠的鼻子,李霁侠惊愕,急急往一旁退步,却不料薛可菁那绢纱做的柔软的长裙有着超大的裙摆,它们缠住了李霁侠的腿。   伴随薛可菁压抑的低呼,李霁侠搂着怀中女子柔软的腰,二人紧贴着,再难以自持地倒向昏暗的地面……   ……   薛可蕊立在薛府侧门,仰望着落日逆光中的冯予。   “多谢冯将军送我。”薛可蕊笑意盈盈,嘴角两个浅浅的梨涡。   “薛姑娘不怪罪我就好……”   冯予红着脸,无措地挠自己的后脑勺。如此娇滴滴的女孩儿,今日还被自己当成了打群架的一员,要绑了带走,自己的脑子果然不是很好使。   “小将军秉公办事,何罪之有?”薛可蕊捂着嘴儿抿笑,冯予是个大咧咧的性子,也是好笑得紧。   “小将军请回吧,天色渐晚,早些回去也好早些休息。”   “嗯,三小姐先进府,我看着你进去了我再走。”冯予脸颊微红,舒朗的眉目之间有热浪涌动。   薛可蕊觉得越发好笑,不忍看他如此局促,便笑吟吟地冲他道了万福,领了众丫鬟婆子浩浩荡荡回了府。   薛可菁快亥时才回到府中,薛可蕊等不住,便睡下了,听说阿姊回府了,又赶紧披上外裳匆匆往馨雨苑奔去。   薛可蕊来到房门口,看见薛可菁怔怔地坐在妆台前发呆,身后是婢女云岑在替她铺床。   “阿姊!”   薛可菁被唬得一个激灵,差点打翻桌边的一盏油灯。   “呔!小蹄子少来吓唬人!”薛可菁兀自拿手捂着自己的心口冲薛可蕊嗔笑。   “阿姊为何如此晚才回府,可是被那节度使大人盘问了太久?”薛可蕊挤在薛可菁身旁,牵起她的手亲亲热热地说话。   等了半晌没等到薛可菁的回话,薛可蕊心下疑惑,抬眼看去,看见薛可菁脸色苍白,神情恍惚。再细细看向薛可菁的身上,玉白绢纱的裙摆上有些污垢,锦缎的绣花鞋上也是污糟一片……   “阿姊……你走着回府的?”薛可蕊满是疑虑。   “冯大人将你留至如今,连咱府里的车马也给他收了?”   “啊?”薛可菁猛然回神,手忙脚乱拢了拢泥污的裙摆,将那污垢给藏起来。   “非也,非也!妹子莫要乱猜。”她直起身来拉起薛可蕊就往屋门口走。   “我只是不小心踩进了泥坑,不碍事,云岑洗洗便好了。蕊儿回去歇息吧,我也乏了,咱明日再一处说话。”   薛可蕊还想问话,见薛可菁的精神的确不大好,想起她也折腾一整天了,怕是早没了力气说话。便温言安慰了她一番,并嘱咐云岑多看着点小姐,便转身离开了馨雨苑。   薛可菁揉了揉额角,伸伸自己酸软的腰背就要上床,耳畔又响起生母崔氏的呼唤。   “菁儿。”   薛可菁一阵叹气,她摇摇头,“姨娘,如此晚了你还过来做甚?大夫早说了,你身子不好,莫要晚睡,你怎么……”   “二小姐……”崔氏打断了薛可菁的絮叨,自顾自走到薛可菁身旁,扶着她的手缓步往床头走。   “你回得如此晚,听早回府的嬷嬷说,你与三小姐遇上了蛮夷闹事,多亏了节度使大人来解围。三小姐先回来,你要留在瑞芳楼录证词,吓得我啊……这心里七上八下的怎能入睡。这不,听得你回来了,姨娘便赶紧过来瞧瞧……”   说着,崔氏抬手抚上薛可菁的脸,细细地看,满目慈祥。   “姨娘。”   薛可菁不耐烦,抬手拍开崔氏的手。她实在太累了,身心俱疲,实在不想再说这件事了,她现在只想睡觉。   “我要睡觉!”   薛可菁嘟囔着,秀眉紧蹙。   “好好!你睡,你睡,姨娘明日再来找你说话。”   崔氏笑,“都这么大了,还能闹瞌睡……啧啧,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崔氏直起身,遣走云岑,亲手替薛可菁脱下外裳,安排她躺进被窝。崔氏悉心替薛可菁细细捻好被褥,口中念念有词:   “冯大人和他家公子今日可是救了你一命啊,改日还得让你父亲去谢谢人家。原说是将你嫁给他家公子,没曾想……”   “姨娘!”薛可菁狠狠打断了崔氏的话,她闭着眼,崔氏也看不清薛可菁脸上的表情。   “姨娘别说了,菁儿想睡觉。”   今晚的经历实在太可怕,她希望永远都不要再想起。   崔氏嗔笑,只当她又耍小孩子脾气,伸手点点她的额头,摇摇头转身离开。   看见生母离开,薛可菁松了一口气,终于没人再来打扰她睡觉了……   还好不是自己嫁入冯府。   沉沉坠入梦乡之前,薛可菁禁不住这样想。   第十六章 护婚   薛可菁差一点就被李霁侠给抽成了小炒肉丝。   要不是侍从机灵,唤来了冯驾,薛可菁想,她或许会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多年后,薛可菁才终于想明白,李霁侠为何会有如此激烈的反映。而在当时,她只当李霁侠就是一个天生的狂躁症。   李霁侠搂着薛可菁倒地后,非常“幸运”的是,李霁侠“垫”在了下面。   初一着地,二人皆有些懵。可是薛可菁因为提前有预判,回神得最快,她在最短的时间内迅速调整了自己的姿态。   她放松了自己周身原本因害怕疼痛导致紧绷的肌肉,让自己的腰肢更加地柔软,并紧紧贴在了李霁侠的身下。她那修长的双腿一松,隔着那滑腻的绢纱,暧昧地与李霁侠的腿缠在了一处。因手上无力,她那饱满的胸脯“被迫”与李霁侠的身子紧贴。   薛可菁“嘤咛”一声,让自己的妩媚青丝松松地坠下,扫上了李霁侠那僵硬的胳膊。她“羞赧”地抬头,呼吸急促,“无措”又“意外”——   她等着李霁侠贡献出她意料之中的,所有男人在这种格局下都应该有的“惊讶”与“极力掩饰的迷醉”。   李霁侠的反映出乎她的预料。   初始的惊愕过去后,李霁侠被满怀馨香给唤回了神志。他没有柔和了眉眼温和询问薛可菁是否有被跌痛,也没有满面愧疚地向“意外被吃豆腐”的薛可菁致歉,更没有像薛可菁期望的那样,就势更加搂紧了她的腰,让她柔软的胸口与他的身体贴得更紧。   李霁侠不知怎的竟突然暴起,他触电般一把推开八爪鱼一样挂在他身上的薛可菁,自己一骨碌爬起来后,也不管仍在地上的薛可菁,就开始破口大骂起来。   是的,他在破口大骂——从这漆黑的巷道,骂到薛可菁走路不长眼睛,害他跌倒。李霁侠无所不用其极地咒骂薛可菁的卑劣人品与这蛮荒之地恶劣的生存环境。   他暴跳如雷,甚至抽出腰间的马鞭,胡乱挥舞。李霁侠的劲挺大,马鞭劈倒了巷道人家堆在这房屋背后的一捆竹杆,还掀翻了一簸箕不知是什么东西,稀里哗啦落了一地。   黑暗中,那瘆人的鞭风划过耳畔,薛可菁吓得魂飞魄散,只能趴在黑漆漆的地上瑟瑟发抖,压根不敢直起身来。   在渡秒如年中,薛可菁终于等来了尾随的侍卫。他们拦下了李霁侠那胡乱挥舞的马鞭,有侍卫极力劝说,世子爷莫急,这一切都是意外,咱现在就回府让大夫给做个全身检查,一定不会有事的。   李霁侠依然暴怒,兀自推开阻拦自己的侍卫,非要寻那鞭,“以解他心头之恨”。侍卫们自是不答应,抱着那作恶的马鞭跑得飞快。   薛可菁泪流满面,只觉得自己终于死里逃生。没有人来得及去查看还在漆黑地面上的她有没有受伤,薛可菁就像一个走路不小心跌倒的孩童,周身无力,瘫软在地上,不顾形象地张开嘴大哭……   直到冯驾来到她的身边。   他唤人拿来火把,关切地询问薛可菁有没有摔到哪里,是否还能起身?一番暗自查探后,冯驾温柔地弯下腰,亲手将薛可菁自地上扶起,温和地宽慰她没事了,那个疯儿子已经被他拉下去关禁闭了。   他安排人立马往巷道前方搜寻,看薛家的马车究竟在什么地方。又唤人抬来一把软椅,他亲自伺候薛可菁坐好,就在这巷道口坐着,等云岑与薛府的车马走过来接薛可菁。   薛可菁这回是真的浑身瘫软了,她再也顾不上形象,只一味靠上那污糟油腻的土墙壁暗自啜泣。   冯驾则一直躬下身子冲她真诚道歉,是他思虑不周,派了李霁侠来照顾客人。待会儿他会亲自将薛可菁护送回家,并登门向薛恒致歉。   薛家马车终于来到了近前,薛可菁在冯驾的张罗下登上了马车。她终于找回了一点清明,挑开车帘极力劝说冯驾不用再送自己了,天色已晚,节度使大人应该马上回家休息。   僵持良久,冯驾终于觉得如此时辰自己还去薛府叨扰,确实有些不妥。道歉不怕晚,明日一早也是一个好时候。于是冯驾侧身让步,他让副将唐纪率部送薛可菁回府,并再三冲薛可菁道歉,希望他能原谅李霁侠的莽撞。   第二日,太阳刚从天边露出一抹红影,薛府的门房便迎来了冯驾的拜贴。   门房的小童一惊,撒开腿便往上房奔:   “二老爷,二老爷,节度使大人登门啦!”   薛恒惊呆,才过完大礼又这么火烧屁股地来了,莫不是嫌原来的迎亲时间太晚,还要提前?   薛恒匆匆出门迎接冯驾,没想到却迎来冯驾老远便送来的一揖,与又是几十箱布帛瓜果。   薛恒受宠若惊,忙不迭跪地谢恩,这冯驾出的聘礼也是十足十的有诚意,今日又送来这么多,让人怎么受得起。   可今日冯驾说的话却与薛可蕊无关,薛恒担心了半天,发现冯驾原是来道歉的,说是李霁侠吓到了二姑娘薛可菁,希望薛恒莫要怪罪他冯驾。   薛恒松了一口气,他只知道薛可菁昨日因蛮夷闹事一事回府晚,旁的委屈可是没听薛可菁说过,不光薛可菁没说,那素来疼她的崔氏也没说过什么。   于是薛恒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说节度使大人太客气了,小孩子不小心闹矛盾而已,让节度使大人莫要放在心上,   听得此言,冯驾稍微放下了心。遂又提出,除了这些东西是给二姑娘的外,如果方便,可否让他冯驾带来的女大夫,亲自替薛可菁看看,昨日有没有被摔到哪里。   其实并不是冯驾儒雅讲礼,他是有自己的考量的:   十五日后便是李霁侠迎亲的大日子,在这关键时刻,李霁侠居然当着薛家人的面发狂了,若是薛可菁回府后,将李霁侠的情况告诉了薛恒,李霁侠唯一的一次主动娶亲,怕是就要胎死腹中了。   正常的爱女儿的大户人家,若是发现未来夫君是如此不正常的狂人,哪怕早过了大礼,多半也要拼命给退回来。   冯驾没有良好的出身,他是靠自己的血汗博得李家人赏识,一路平步青云的。他重权在握,也是因为有元帝赏识,他与元帝于少年相识便一见如故,元帝是他的朋友,亦是恩人。他披荆斩棘为元帝的天下保驾护航,元帝对他好,让他娶了李家的姑娘,可是他没能照顾好荣月郡主,所以,照顾李家的子弟,李霁侠,也成了冯驾义不容辞的责任。   为了李霁侠的事,冯驾昨晚一宿没睡着。他就怕薛可菁向她父母“告状”,就差临门一脚,李霁侠就要有妻子了,冯驾甚至做好了以势压人的准备,无论如何他也得要首先保住李霁侠下半生的幸福。   按皇家惯例,柳玥君在京城时,曾往李霁侠身边送过两个“丫鬟”。   第一次送时,柳玥君特意挑选了一名年长一些的姑娘,那姑娘容貌端正可亲,性子温和。夜间早早送去李霁侠卧室后,柳玥君便高高兴兴地等着,没想到不过两个时辰,柳玥君便被婢女不顾礼制,急匆匆破门而入带来消息给吓得从床上跌了下来——   李霁侠竟拿刀将那姑娘给砍杀得血肉模糊。   柳玥君不知李霁侠为何会发怒,问遍了所有伺候的小厮、婢女,也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   柳玥君只当是那姑娘惹了李霁侠生气,后来又送去第二个,这一次的姑娘就漂亮多了,人美,声音甜。   可是,情况依旧不容乐观,那姑娘虽然保住了性命,却被李霁侠暴打了一番给丢出门来,大冬天的光着身子在雪地里吓得话也说不出来了。   自此以后,李霁侠拒绝柳玥君再送来通房,也抗拒柳玥君给他说亲。   李霁侠的脾气越来越古怪,动不动就发脾气,打人、杀人是每天都要上演的戏码。   看着渐至适婚年龄的儿子一直孤身一人,柳玥君也日日愁云密布。直到这次来凉州,从来厌恶女色的李霁侠竟主动提出来要娶妻了,冯驾与柳玥君沸腾了,这可是不亚于获得元帝连升三级的重赏!   或许,对着他喜欢的姑娘,侠儿就会恢复成柳玥君期待的那个样子了。   李霁侠是康王爷的命根子,他已经错过过一次了,他没能照顾好康王爷的女儿,这一次,他必须要替康王,替元帝撑起这一片天……   ……   薛恒为冯驾的谦卑与多礼感动,不过小小地摔了一跤,就连崔氏也没瞧出来的一跤,冯驾竟重视如斯,居然一大早连大夫都带来了。   薛恒冲冯驾抱拳,“冯大人,小女受大人关爱如斯,恒三生有幸。”   就连对这桩婚事不满至极的王氏也破天荒与薛恒站在一处,满脸堆笑对冯驾感激再三。   薛可菁也出来了,她是专程来迎接冯驾的,虽然她很困,还没有睡饱,但是冯驾专程来看她,她发自内心的高兴。   薛可菁对李霁侠的事绝口不提,她明白冯驾此行的目的,为了多看几眼他的笑,她愿意按照他希望的模样说话做事。   冯驾头戴幞头,身穿一件绛紫色联珠团窠纹滚边窄袖团领袍,金玉革带,黑色长靴,温润又谦恭。因为昨晚那一节,他对薛可菁愈发“关照”,似乎薛可菁就是风雨飘摇的康王府所有幸福的希望。薛可菁的一颦一笑都能换得冯驾特意的瞩目与回应,这让薛可菁受用至极。   “冯大人,过几日就是蕊儿出嫁的日子,蕊儿人小,还不懂事,父亲与母亲一直担心她做不好康王府的孙媳妇。若是蕊儿做错了什么还望大人与郡主,多多担待。”   薛可菁抿着嘴儿,捏着罗帕,配合这其乐融融的氛围,说出冠冕堂皇的话,心中有诡异的情绪翻涌。   “二小姐过谦了,三小姐知书达理,驾与玥君都喜欢得紧,她与侠儿定然会恩爱白头的……”   冯驾笑,他望着薛可菁目光微闪。他知道薛可菁什么都不会说,她真是一个“聪明”的姑娘,知道他的所思所想,替他考虑周全。可是不知为何,自冯驾心底却有浓浓苦涩泛起,如汩汩不绝的泉水迅速将他的心房填满,如他多年后终于明白的那样——   这是他欠薛可蕊的,一辈子也还不清了。   第十七章 亲迎   薛可蕊起得很早,不到寅时便被王氏唤了起来。今日是冯家亲迎的日子,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提前准备。   替薛可蕊梳妆的是大房薛文的夫人周氏,作为全福人,三日前便是周氏替薛可蕊开的脸。   “婶婶,我不要抹太厚的粉。”看见周氏一把抓起丝扑面,狠狠往胡粉盅里一裹,薅起一大片粉就要往她脸上抹时,薛可蕊开了口。   “咳!这你就不懂了。”周氏对薛可蕊的抗议表示不予理睬。   “成亲的大喜日子,可不兴面色暗沉,香粉够多,胭脂才会好看。丫头就听婶婶的吧,老祖宗们都这么做的,谁也不许不遵从……”   扑鼻而来的是厚重到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层层香粉,将薛可蕊涌至口边的抗议又给堵了回去。薛可蕊无奈,只得闭上了眼,任由周氏折腾,反正她心中一直不爽利,粉厚粉薄,也没那么重要了……   昨日夜间,母亲王氏来陪她用了晚膳,又红着眼眶给她交待了一大堆为人妻的要点,再塞给她一盒压箱底的东西,要她晚上务必要好好看看。   薛可蕊无可无不可接过了木盒,放置床头。   虽然白日里薛可菁来看过她,安慰她李霁侠出身高,对人热情,除了瘦一点,性子稍微有点急,确实是为人夫君的优秀人选。可是一想到李霁侠那隐藏在眼底深处的癫狂之色,薛可蕊就会心生厌恶,她对李霁侠实在生不起好感。   但自己往后的一辈子,就要与那苍白又癫狂的男人联系到一起了,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薛可蕊深深叹出一口气,宽慰自己应往好的地方看,李霁侠虽然有些容易激动,手段也有些狠辣,好歹他也是为了自己才会如此动作。她懒懒地靠在床头,望着母亲送给自己的压箱底的东西发怔。   随手掀开盒盖,薛可蕊惊讶地发现盒子里装的竟然是一个个玉质的小玩意。羊脂玉的桃子、苹果、梨,精光内敛,玲珑剔透。   薛可蕊欢喜,如此可爱的东西母亲也不知早日送与自己玩耍。她顿时来了精神,将盒子里的玩意一股脑儿倒在床上,一个一个拿在手中认真把玩起来。   这些玉果子皆由上下两半组成,上半为盖,揭去盖,薛可蕊发现内里竟还有乾坤!其中可见两小人儿,光溜溜的胳膊腿儿跟那玉果子一般莹润,皆紧贴在一起……   薛可蕊将这些苹果、梨、桃一一揭开,整整齐齐排成一排,一脸懵地盯着那些小人看了半晌,终于明白母亲给了自己什么东西。她大惊,脸颊陡然飞红,忙不迭将这些羞人的“果子”一一盖好,手忙脚乱通通收进了盒子。   似乎害怕这些果子自己长了腿跑出来,薛可蕊将木盒盖子紧紧盖好,又寻了一条绳紧紧捆起来。鞋也顾不得穿,她抱起盒子几大步奔到自己的随身嫁妆箱前,将这木盒深深地埋入箱底,让它们真正成为了“压箱底”的玩意。   当天晚上,看过这些玉果子的薛可蕊做噩梦了。她梦见自己与李霁侠同那玉果子里的小人那样正光溜溜地纠缠在一起,突然,李霁侠发狂了,他从不知道什么地方猛然抽出一把刀,抬手就朝薛可蕊的面门砍来……   “蕊儿……母亲跟你说的话,你都听清楚了吗?蕊儿,蕊儿?”   耳畔回响着王氏的呼唤,薛可蕊陡然回魂,发现自己的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自己跟前,望着自己一脸担忧。   “啊……娘……清楚了。”   “真的?”王氏死死盯着薛可蕊的脸,“你在想什么?”   “没,没想什么!”薛可蕊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回答得斩钉截铁。   面前出现一碟金黄的油泼糖果子,王氏淡淡地冲她嘱咐:   “听清楚了就好,那么你把这碟糖果子吃了,再喝点水,婶婶好替你上口脂。上完口脂后就不许再吃喝了。”   ……   不多时,有婢女急匆匆来报,夫家来人催妆,迎新妇了。   李霁侠的催妆人马很浩大,足足有百余人。有人负责吹拉弹唱,有人负责吟诗作对。催妆的队伍在薛府外表演了乐器,又表演歌唱,表演了书画,还吟诗无数。   可是娘家姑娘们就是不满意,不肯开门,薛可蕊也不想开门,如果可以,她宁愿让这帮催妆的一辈子表演下去。   直到王氏递过来一张写着七言古绝的纸条,并告诉她这是李霁侠亲笔题写的,薛可蕊的脸上终于浮出来一丝应属于新嫁娘的笑:   “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阳台近镜台;谁道芙蓉水中种,青铜镜里一枝开。”(说明,贾岛)   薛可蕊虽是商户出身,所念过的书却丝毫不逊色于京中高门贵女。她甫一接到这首小诗便喜欢得紧。都说七绝难写,当下许多文人律诗写得很好,七绝却一般。这首小诗韵度悠远,朗朗上口,又喜气洋洋。   读着这样一首让人如沐春风的催妆诗,不久前瑞芳楼那场让人猝不及防的斩首行动也显得没那么可怕了。   薛可蕊扬起盈盈的笑眼望向自己的母亲,王氏窃喜,暗道女婿总算没有吝惜展现一点他的男儿魅力。没有发达的四肢,有发达的头脑一样可以捕获芳心嘛!   薛可蕊盖着红盖头,被自己的兄弟薛战背至府外。鞭炮声震耳欲聋,锣鼓喧天,唢呐嘶鸣,就算是近在咫尺也得要靠喊,才能听清楚身边人的说话声。   透过盖头的空隙,薛可蕊看见自己被送上了一顶八人抬的锦绣火凤流苏轿,轿身遍绣火凤流云纹,金灿灿的丝线几乎就要闪花薛可蕊的眼。   为庆贺今日的盛典,冯府摆出了足足九日的流水席供人随意享用,数十里的红妆,马车从街头排到街尾,井然有序,迎亲的青石路旁撒满了花瓣,满城的树枝上亦挂上了飘逸的红绸。   一路上薛可蕊都听见有路边的妇人在惊呼:   “啧啧,看那轿门顶的南珠,得有人拳头大了吧……”   “听说节度使大人花了逾万两银,就只为迎娶这新妇,薛家老爷可真是扬眉吐气了……”   薛可蕊低下了头,无论如何,心底暗暗泛起的丝丝暖意的确不容忽视。   薛家不缺钱,虽说以婚嫁的开支来度量新娘的身价有些过于俗气,但冯府对她的重视,通过这炫目的奢华可见一斑。冯家如此重视自己,与李霁侠对自己的喜爱密不可分。想来自己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能得李霁侠的青眼,确实应该感恩戴德才对。   围观的百姓太多,迎亲的队伍走了许久,好容易才在吉时之前赶到了冯府。   薛可蕊着钿钗礼衣,华美繁复的丝缎绢纱层层叠压,外罩宽大的广袖上衣,雍容又华贵。她在喜娘的搀扶下迈步下轿。有礼官上前,单手执斗,内盛谷豆钱果等物,望门而撒,引得一众孩童疯抢,冯府门外欢呼声不绝于耳。   眼前探过来一条红绸,薛可蕊拿住了,便被人引着往前走。   来人看不见模样,只看见大红的袍角,墨黑的长靴。薛可蕊知道,那是李霁侠。   他引着她走过了一路红毡,跨过了马鞍,最后将她引入喜堂。在唱礼官的高声唱喝下,薛可蕊与这双墨靴的主人拜了天地。   好容易再度坐上松软的榻时,薛可蕊在今日,第一次听见他满是喜悦的低语:   “等我,堂外须得敬酒,我去去便回。”   男人的声音如此近距离地灌入耳朵,带着他温热的气流拂过她的耳发,激得她心头一个激灵。   尽管做足了心理建设,薛可蕊也在心底认可了他作为自己夫君的正式地位,但习惯性的抗拒,依旧不可抑制地自她心底泛起。   那一个个晶莹剔透的玉雕小人,与那陡然滚落在地的淋漓人头,犹如两张结对成双的符,时不时便闪现眼前。告诉她,她身心的所在,将她的神志,深深封印在墨黑色的牢笼,难以自拔。   不知道为什么,李霁侠身上的黑色气质是薛可蕊厌恶,甚至害怕的。尽管他也会让她感动,但这感动,终究敌不过那两张“符”带来的冲击,来得凶猛。   第十八章 花烛   李霁侠再度回房时,薛可蕊已经睡着了。   她和衣躺在喜榻上,气息沉稳绵长……   李霁侠望着这张白乎乎的,被香粉敷变样的脸很开心。他盯着这张脸瞧了半天,最终决定轻手轻脚替她除去喜袍。   手指才碰到第三粒花扣时,薛可蕊醒了。   她被吓了一大跳,双手握紧喜袍的领口,缩到了床尾。   “你要干什么?”   她瞪着眼,警惕地看着他。   “扑哧……我只是觉得穿着这个睡觉会不舒服,想让你舒服一点。”   他笑眼弯弯。   “哦……没关系,我可以自己脱。”   薛可蕊说完这句话,脸就烧得滚烫,可是这粉很厚,在李霁侠看来,她面色是不改的。   薛可蕊双手捏着喜袍的领口,依旧缩在床尾,警惕地望着李霁侠一动不动。   李霁侠笑,他温柔地拍拍她的肩,“我先去净房,晚些时候便来。”   说完,他起身就离开了床榻,转去了里间。   待李霁侠再出来时,他看见薛可蕊已经平躺到了床上。喜袍挂上了床尾的朝服架,一床锦被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来一颗头。   “你不用洗脸吗?”李霁侠愕然。   “……”   薛可蕊心中一紧,对啊,忘记洗脸这一茬了。可是外袍已经脱了,再起来会不方便,于是她面不改色地说:   “不用洗了,我累了。”   “好吧!”   李霁侠无可无不可地走向床头,在薛可蕊那灼热目光的“全程紧密监控”下,他自顾自脱下外裳。   他紧挨着薛可蕊的锦被坐下,扯过另一床被子,替自己盖好后,也睡下了。   “睡吧!”   他冲她温柔地笑,然后闭上了眼睛……   薛可蕊惊讶,这与她想象的洞房花烛夜似乎有些不同。   红烛高烧,李霁侠静静地闭着眼。他敛起了平日里那无处不在的凌厉与桀骜,浓密纤长的睫毛在他疏朗流利的面颊上投下两弯半月般的阴影,为他平添一抹孤寂与柔软。   薛可蕊呆呆地望着眼前这张安静恬然的男子的脸,心中不安。   就在她左右为难时,他睁开了眼。   “娘子看什么?可是因为为夫太过俊美,今日终于嫁给了我,兴奋过头反倒睡不着?”   李霁侠笑弯了眼,眼中的戏谑挡也挡不住。   “啐……美得你!”   空气中的紧张气氛陡然被打破,薛可蕊忍不住冲他啐了一口,拨动着被褥,转头侧身朝里睡去。   身后是静谧的安宁,李霁侠的呼吸轻浅,低不可闻。   薛可蕊终觉不踏实,她转过头,一本正经地冲李霁侠发问:   “这就睡了吗?”   李霁侠勾唇,目光微闪:“娘子想干嘛?”   薛可蕊无语,她狠狠冲他丢了一阵眼刀子,复又转身,不再理他。   身后传来李霁侠低低的呢喃,“今日辛苦娘子了,侠,很高兴……”   薛可蕊心中微动,她没有回头,只将嘴儿捂进锦被偷笑。不可否认,他只是性子比较冷,那也是对别人,李霁侠对自己是真的很照顾,她应该满足才对。   ……   次日清晨,阳光正好,薛可蕊在微醺暖日中醒来,睁眼便对上李霁侠那双笑意盈盈的眼。   “娘子醒了,为夫伺候你更衣。”   薛可蕊定睛,看见他穿戴整齐,发髻一丝不苟。薛可蕊猛然想起自己已经嫁人了,昨晚就是洞房花烛夜,心口猛然一跳,翻身就要下床,口里嗔怪道:   “你为何不叫我,这都啥时辰了?”   李霁侠探手按住她就要赤脚跳下床的腿。   “别急,啥时辰不重要,没人等你伺候吃穿。先呆被窝里,当心受凉。”   李霁侠转身手脚麻利地端来一盆水,胳膊上搭着一块细棉帕。他将巾帕浸湿,抖抖展开,单膝跪上床就要来替薛可蕊擦脸,口中念念有词:   “来,先擦把脸,敷这么厚的粉,我看着都闷得慌……”   “我自己来……”   薛可蕊怎敢劳动他,忙不迭伸手一把夺过棉帕覆上自己的脸……   待得薛可蕊梳洗完毕,早就辰时已过。李霁侠不错眼地看着熙光中的薛可蕊,今日她穿了一件锦茜红明花诃子,外披透明罗纱,当真应了那句“绮罗纤缕见肌肤”,“粉胸半掩疑晴雪”。因已为人妇,她发髻轻绾,在耳后梳了个望仙髻,发间一支朝阳五凤挂珠钗,珠串摇曳,娇媚动人。   “娘子真美!”   李霁侠的眼中尽是惊叹,他痴痴地来到她身边,牵起她的手,眼珠一刻也舍不得离开。   “走,我带你去向母亲与仲父敬茶。”   经过昨日那别出心裁的洞房花烛夜,薛可蕊意外发现了李霁侠的温柔与体贴,那个特殊的夜晚在薛可蕊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也成功扭转了薛可蕊对李霁侠原本抗拒的态度。   看着李霁侠如此痴迷地盯着自己看,薛可蕊笑得羞涩,她笑他痴傻,让婢女们看见多难为情。   李霁侠摆头,自顾自望着薛可蕊表达自己的赞美。   薛可蕊无奈,提醒他待会儿见了节度使与荣国夫人,切莫如此痴呆。   她迈开步子跟着他缓缓地走,看着身前自家夫君单薄却挺直的腰板,薛可蕊开始在心中暗自设想李霁侠父亲的模样。   世子爷如此清瘦也不知究竟体了谁?自己那早逝的公公也算得上是一位英雄了,一定也会像节度使大人冯驾那样,长了一幅好身板。脑海中一想到冯驾的好身板,薛可蕊竟又止不住暗自感叹起来:   与皇族粘过边果然是不容易摆脱的。冯驾娶过一个郡主,便得挖心掏肺替李家养十多年的儿子,还依然只能做仲父,也不知他啥时候才能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儿子……   薛可蕊一边走,一边如此不着边际地瞎想一气。不多时来到拢翠园,但见楼宇层叠,回廊幽幽,花木扶疏,鸟语啁啾。有婢女迎上来,唤他们世子爷、世子夫人,再领着二人一路穿花拂柳往上房走去。   进得上房,荣国夫人满面春风迎了上来,一把抓起薛可蕊的手便亲亲热热地上下打量。她高兴地夸赞薛可蕊长得水灵,李霁侠能娶到如此天仙般的媳妇,可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薛可蕊笑得腼腆,心中暖意融融。想当初荣国夫人刚来凉州时,自己还曾在冯府的宴席上当众嘲笑过李霁侠羸弱。兜兜转转,如今自己嫁给了他,而尊贵的荣国夫人似乎完全没有记仇的迹象,全然凭李霁侠之爱而爱,以李霁侠之乐而乐。如此慈母,倒是让薛可蕊顿生好感。   李霁侠笑得憨厚,自昨日起,他似乎就一直在笑。见到自己的儿子展现出同以往完全不同的模样,荣国夫人倒是打心眼里高兴,以往对薛可蕊的不满似乎都淡去了不少。   荣国夫人的贴身嬷嬷胡嬷嬷走上前,轻声提醒她新妇应该敬茶了。荣国夫人颔首,终于松开薛可蕊的手,转身朝上座走去。   薛可蕊暗自抬眼四下里瞟了瞟,并没有看见冯驾的身影,看来此时是只给荣国夫人敬茶了。   薛可蕊心中疑惑,她有些吃不准荣国夫人与冯驾的真实关系。原以为荣国夫人早已经是不是主母的女主人了,但今日看来,情况似乎并不是这样……   荣国夫人坐定后,柔和了眉眼,唇角微扬,等着李霁侠带薛可蕊来敬茶,她对冯驾此时并未出现在她身旁似乎并未感到不悦。   薛可蕊敛下心神,低眉顺目跟着李霁侠来到荣国夫人面前跪下。   李霁侠郑重举起茶盏送到荣国夫人面前,满目诚挚:   “母亲,您出身高门,原本也能沉伦锦年,生生欢颜。可是,为让孩儿能有一个安稳的家,能庇护孩儿于风雨飘摇,您虚掷了你您自己的锦绣年华,半生颠沛,保护孩儿从安东直到京城,如今又到凉州……侠儿从未有过机会如此正式与母亲道谢,今日孩儿便携新妇与母亲敬茶,祝母亲一生安康。”   李霁侠很激动,脸上透出一层隐隐的绯红。一番话说得荣国夫人一阵鼻头发酸,她双目微闪,有些急促地探手接过李霁侠递过来的茶,一饮而尽。   “侠儿……”荣国夫人眼角微红,有些语迟。   薛可蕊茫然,一般都是嫁女儿的哭得稀里哗啦,这娶媳妇娶到流泪倒是第一次看见。望着荣国夫人那几欲失控的脸,她似乎嗅到了荣国夫人光鲜背后的一丝不堪,或许,还有颓唐……   忪怔的薛可蕊定定地看着激动得有些不能自已的母子二人,好容易走完了过场。她接过身侧婢女递过来的茶盏,高高奉于头顶,深深伏地。   “可蕊拜见母上大人,母亲请喝茶,祝母亲健康,顺遂。”   荣国夫人颔首,她敛去了适才失控的情绪,复又展开那得体温柔的笑。她接过薛可蕊的茶,抿了一小口,又笑眯眯拿出一只赤金点翠大金钗,并一个大封红。   “这金钗,是以往在京城时皇太后送与我的,今日转送给蕊儿,望你们夫妻二人,能琴瑟和鸣,永结同心。”   金钗很大,七翅呈扇面状展开,尾部有鲜红的坠珠。   薛可蕊知道,这是一款御制的凤钗,九翅为皇后用,这七翅则为一品命妇用。看来这支钗,的确是荣国夫人荣耀的最典型代表了。薛可蕊伸手,毕恭毕敬地接过托盘,深深叩首,“可蕊,谢过母亲……”   刚给荣国夫人敬茶完毕,有婢女来报,冯大人来了。   薛可蕊转头,看见冯驾龙行虎步进了门,身后跟了一个少年,剑眉星目,那是冯予。   见冯驾进门,荣国夫人起身迎上,冲他道了个万福,冯驾也不多礼,只颔首冲荣国夫人一笑,“玥君,我来晚了。”   冯驾的歉道得真诚,似乎真的是被什么事给绊住了,才没能及时赶来与柳玥君一道,接受新妇敬茶。可柳玥君却并无怪罪冯驾的意思,只冲他温柔地笑,示意他上座,好让薛可蕊敬茶。   趁冯驾还未坐稳的空档,薛可蕊稍稍看了看身侧的李霁侠,他面上一副理所应当的淡然,薛可蕊惊愕,她似乎有些明白了这节度使府的神秘态势——   于外人眼中这美丽高贵,定然会迷得冯驾神魂颠倒的荣国夫人,似乎真的只是寄住在这冯府的“特殊的客人”而已。   第十九章 新妇   冯驾送了薛可蕊一只多子多福香囊,并一只木盒,薛可蕊收下后,直起身来立到一旁。把东西交给婢女收下之前,她将木盒轻轻剥开一条缝,内里金光一片,居然是囫囵个儿的金元宝……   薛可蕊觉得惊讶又好笑。惊讶的是,如果说如此铺张的迎娶只是冯驾想对元帝,对薛府表达一种态度,那么此时冯驾送自己黄金,则能看出他对李霁侠的重视绝对没有掺杂任何杂质,冯驾是真的对李霁侠的亲事充满期待。好笑的是,直接靠金钱的数量砸晕对方的粗暴模式,似乎只有薛可蕊那暴发户式的父亲才会去做,没想到冯驾也深谙此道。   薛可蕊给长辈与冯予每人送出一对儿护膝与绣有四季平安纹样的丝帕,给冯予见礼则轻松多了,自那次瑞芳楼事件后,薛可蕊觉得与冯予也亲近了许多。给冯予道福时,冯予说,感觉认识薛可蕊还是昨天的事,没想到今日竟成了霁侠的世子嫔,感觉好神奇。她便笑眯眯地打趣他,什么时候带嫂嫂回府来给大家看看,你是做兄长的,怎么说也不能落伍了。   冯驾不是凉州人,冯府里的主子就这几个。敬茶、见礼完毕后,荣国夫人便关切地询问李霁侠与薛可蕊,这几日都累坏了,是否需要再回去休息一会。   薛可蕊睡得好,这才起床不久,哪有一丝困乏?本想让李霁侠带自己在冯府转转,她瞟见那花园的西北角似乎还有一片牡丹园,她想去看看。可是转头看见李霁侠那略显乌青的眼底,她将涌至口边的话重又咽了回去,点头冲荣国夫人附和:   “好的,母亲,我陪霁侠回去休息一会,他起的早,怕是没睡好。”   荣国夫人颔首,招呼胡嬷嬷送世子爷与世子嫔回枫和园休息。在冯予随之也辞别后,荣国夫人唤住了也要起身离开的冯驾。   “大人……”荣国夫人欲言又止。   冯驾疑惑地望着荣国夫人。“玥君所忧何事?”   荣国夫人踯躅,憋了半天好容易开了口,“大人……听今早过去伺候的嬷嬷说,说……新妇……她,她没有落红……”   冯驾不语,继而挑眉道:   “玥君莫急,昨夜,侠儿不是没再发狂了吗?我觉得啊,这就是好兆头,你瞧侠儿多高兴,照这么下去,假以时日,你一定可以抱上孙子的!”   “是么?”柳玥君抬起头,满脸焦灼,她起身来到冯驾身侧,柳眉紧蹙。   “可是……我怎么还是担心……”   冯驾笑,“玥君,我说你怎么就如此性急,侠儿年纪还轻,又生病了如此之久,你要他一夜之间就恢复正常,莫不是吃了神仙大力丸?”   他踱步来到桌前,撩袍坐下,轻轻揭开茶盏盖,浅抿一口,“玥君且耐心等一段时日,会有好消息的。”   “真的吗?可是,你说,我需不需要亲口问问侠儿,会不会是可蕊……”   李玥君追至冯驾身侧,眼中急迫,似乎正在喝茶的冯驾就是李霁侠本尊,冯驾的话就是保证。   冯驾无语,他放下茶盏,一本正经地冲李玥君说话,“玥君,你想太多了,我劝你收好心思莫要再去打扰他们小夫妻。侠儿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心仪的,就算不能生养,能陪侠儿开心地白头到老,不也是美事一桩吗?”   见冯驾不高兴,柳玥君不说话了,道理虽是这个理,但她还是更希望能抱上自己的亲孙子。   望着柳玥君乌云压顶似脸,冯驾能体会到她内心的苦闷,但是他也没法,除了让柳玥君放宽心,他什么也不能为她做。为了李霁侠,他骗了薛家一名嫡女,那薛可蕊貌美又聪明,跟着李霁侠,她已经够委屈了——   为护李霁侠心脉,在他自小喝到大的药方子里,大夫加了一剂损伤男儿精血的药。   李霁侠不能生儿育女。   与不能生儿育女相比,李霁侠的命,显而易见的更重要一筹。   因此药并非断子绝孙的药,只是在护心脉过程中产生了意外的副作用。在冯驾的理解中,那就是在遇见他喜欢的人时,李霁侠或许也是能做做丈夫的。如今李霁侠娶了他心念念的女子,甚至与那女子相处也不再发狂,李霁侠的痊愈似乎也是指日可待的了……   ……   应柳玥君的安排,当日傍晚,李霁侠带着薛可蕊来拢翠园用晚膳,冯驾也在,薛可蕊进屋时,看见他正替柳玥君剥煮栗子。   柳玥君年过三十,因保养得当,皮肤依旧白皙莹润,既有少女的柔嫩,也有女人的妩媚,犹如一只熟透的苹果,散发出令人迷醉的沉香。   冯驾替她剥栗子壳,显见得取悦到了柳玥君,她笑得眉眼弯弯,望着冯驾,脸颊艳红如三月的桃花。   冯驾不是孩子,任谁都知道,他一定不会看不懂柳玥君眼中的迷恋。只是眼下这位节度使大人却一脸淡然,他对荣国夫人的柔情蜜意忘记了回应,只沉迷于去除手中栗子壳的工作无法自拔。   冯驾张开大手,将栗子抓起一把,只手一捏,再张开,栗子们便一个个张开了大口,露出内里胖乎乎的果肉。冯驾捏起张开口的栗子,手指稍稍一碾,往桌上的瓷盘中倒去,一个个囫囵可爱的圆溜溜的栗子肉便一个个呈现在众人眼前。   冯驾手起果出,一转眼便让盘中栗子涨高许多。   薛可蕊看呆了,如此生动活泼的剥栗子表演她倒是第一次看见,照这种剥法,不用半天,供整个冯府的人吃的栗子都够了。   可是柳玥君不会嫌多,她只捏起一个栗子,小口小口地往嘴里送,再痴痴地看着冯驾那沉静的眉眼笑。   薛可蕊心内雀跃,八卦之火熊熊燃烧,她直觉自己已经发现了外人皆不知的凉州城内最大的八卦,这冯府的人果然都让人看不明白:这冯驾一面并不吝惜付出对柳玥君的关心,一面却对柳玥君的勃勃热情视若无睹。   “仲父,母亲,我们来了。”   在薛可蕊的热切关注下,李霁侠冲剥栗子与看剥栗子,皆进行得如火如荼的冯驾与柳玥君作揖。他眼睑低垂,似乎并没有看见涌动于他仲父与他生母之间的波谲云诡。   “侠儿来了!”冯驾抬头,看见李霁侠与薛可蕊进屋,他一把扔开手中的活计,面带喜色,开始招呼屋里的婢女们给世子爷和世子嫔安排座椅。那热切又兴奋的模样,活脱脱一个爱子入骨的“慈父”形象。   反倒是柳玥君沉静地坐在春凳上,默默地望着冯驾左右安排的忙碌模样思忖良久。末了,她终于直起身,开口招呼胡嬷嬷摆饭。   “冯大人,你快些来坐好!你不坐,害得可蕊也不敢坐。”柳玥君嗔怪。   “可蕊,坐母亲身边来。”柳玥君热切地冲薛可蕊招手。   这“全家人”是否一起用膳,在哪里用膳,并不是约定俗成的。冯驾不喜欢被柳玥君“约束”,自然也包括选择在哪里用膳。今日这场“聚餐”,是柳玥君向冯驾提出了邀请,阐明了重要性与必要性,冯驾首肯后才达成的。   在柳玥君的积极安排下,大家终于陆续坐好开始用膳。   薛可蕊坐在柳玥君的身边,默默低头扒饭。   她发现,柳玥君就连吃个饭,也是“很忙的”。她一边吃饭,一边还要关注她的儿子李霁侠碗中是否有合适的食物。   “芳洲,牛肉不好克化,世子爷吃两口尝尝味道就行,别给他夹太多。”   “芳洲,香芹再给世子爷用些,他得多吃这个。”   “芳洲,百炙羹晚些时候给世子爷盛,别听他的。”   “……”   芳洲是李霁侠的贴身大丫鬟,薛可蕊刚嫁进冯府便发现了,除了如厕与睡觉,芳洲几乎与李霁侠形影不离。这名唤做芳洲的丫鬟,严格地替荣国夫人管理着李霁侠所有应当遵守的举止规范。   芳洲有一双沉静的大眼睛,白生生的脸颊生得内敛又可亲,薛可蕊觉得她对李霁侠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她提醒薛可蕊李霁侠爱喝很浓的绿茶,可是绿茶喝多会喛气,她建议薛可蕊尽量多的给世子爷换红茶或普洱。   她提醒薛可蕊,世子爷午睡前不能吃太饱,所以那冰凉的果子就别给世子爷吃了,他吃了会不舒服。   她提醒薛可蕊,世子夫人您喜欢穿丝质里衣,可世子爷贴身只能穿细棉的汗衫,不然他睡一觉起来便会受凉。   她甚至提醒薛可蕊,午睡时最好与世子爷分开谁,世子夫人您昨夜睡得死,不知道,世子爷习惯了一个人睡觉,昨晚他翻来覆去地总是醒,中午得让世子爷一个人好好补补眠……   薛可蕊觉得自己“落后”了,她是李霁侠的妻子,却对李霁侠一无所知。于是她很努力地多看,多学习,她好歹算是李霁侠的“枕边人”,她总得要表现得比一个贴身丫鬟懂更多才对……   今晚的柳玥君可以算得上是身体力行地给薛可蕊上了一堂王府大课,薛可蕊学到了不少新知识,并默默地铭记在心。   薛可蕊呆呆地看着“忙碌”的柳玥君“关照”完自己儿子的饭碗后,又将目光投射到身侧那个男人身上。   薛可蕊发现,或许是冯驾太过威严,柳玥君不大敢同对待李霁侠那样,直接对冯驾唠叨应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   冯驾似乎讨厌别人伺候他吃饭,他身侧没有婢女替他布菜端汤。薛可蕊觉得,冯驾也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会显露出他武将的本性,他一改平日里那优雅闲适的作风,自己抡起胳膊唏哩呼噜一通猛干。   于是柳玥君会不停地给冯驾夹她认为应该吃的菜。   没有言语上的干扰,冯驾感觉不到聒噪,他只对桌上的肉食集中火力猛攻。薛可蕊想,肉食应该是天底下所有武将都爱的东西。   在柳玥君的“总揽全局”下,冯驾第一个用完了晚膳,薛可蕊也立马收住了手中的箸。还是李霁侠自桌底轻轻捏住了她的手。   “娘子再用些,仲父向来吃得快,你别同他比。”   薛可蕊莞尔,正要告诉李霁侠她的确吃饱了,眼前端过来一碗仙人脔。   “把这个也吃了吧,我看你一来便吃了一大碗,想来你们小姑娘应该都爱这个。”   薛可蕊抬头,正好对上冯驾浅笑的眼。他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接过婢女递过来的一块细棉帕正细细擦着手。   “我是粗人,常年在外打仗,学不来慢条斯理地吃东西,让世子嫔见笑了。”   第二十章 爱恋   饭后,薛可蕊被柳玥君留住了。柳玥君让李霁侠先走,她有些女人间的“私房话”要同薛可蕊讲。   李霁侠走得依依不舍、不情不愿,可是他毕竟不是孩子,再不愿意也只得微笑着嘱咐母亲让薛可蕊早点回房,他在枫和园等着薛可蕊的。   柳玥君嗔笑,“一盏茶的时间都舍不得让出来,果然是娶了媳妇忘了娘。”   李霁侠被怼得脸颊通红,还是冯驾走上前,拉起李霁侠就往屋外走,“侠儿跟仲父走,她们讲她们的,你仲父有话同侠儿讲。”   薛可蕊忐忑,不知道柳玥君能有什么体己话要同自己讲。疑惑中,她看见柳玥君自袖中摸出一张纸,展开来,原来是一张药方。   “可蕊是自己人,我这个做母亲的,也就不隐瞒了。侠儿身子不好,离不得药,每日需得熬药一剂,睡前送与侠儿服用。”   薛可蕊颔首,李霁侠每日须得喝药,她早有耳闻。接过柳玥君的药方一看,呵,好家伙,密匝匝满满一整页!   “这熬药说起来简单,其实讲究挺多,如今你做了世子嫔,少不得要操心这件事,今日为娘便要同你细细讲讲。”柳玥君探出手,指着纸上的字,开始一行行说开来。   原来李霁侠的药,从来都是芳洲亲自负责,但芳洲是婢女,不是世子嫔,既然薛可蕊做了女主人,插手监督芳洲熬药也实属应当。   薛可蕊沉心静气,认真记下柳玥君讲出的每一句话。薛家有涉足药材生意,赫赫有名的正和堂药铺便是他薛家名下的。虽不曾专门学过医,但薛可蕊长期玩马,因着照顾马儿,倒也在正和堂药铺里药师的指点下,掌握了一些基础的药理。只是望着面前这张配比乖张,药理诡异的方子,以薛可蕊目前这点本事,要想彻底理解并记住这张“高精尖”的药方,依旧弄得薛可蕊大呼费力!   柳玥君异常详细地冲薛可蕊解释,哪些药应该先熬,哪些药应该后熬,哪些药应该文火熬,哪些药应该大火沸。因为这些都有很详细的操作规程,顺序不能乱,大小火不能错,依照柳玥君的话就是:错了一步就“没用了”。   只这嫁进冯府的第一天,薛可蕊就觉得自己已经学了在薛府一年才能学完的规矩。   都说侯门深深不好混,这话果然不假。待柳玥君讲完,薛可蕊也禁不住深深呼出一口气。   柳玥君挑眉,似笑非笑地冲薛可蕊说道:   “咱是王府不同于寻常人家,作皇家的媳妇可要比别人家困难许多,无论行走坐卧,规矩都要比寻常人家多得多。所以,可蕊在我们家,可得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霁侠身子需要保养,一丝马虎都不能有,冯大人治军,为人更加刻板、严谨。所以,你说话、做事都须得前思后想看清楚,更得讲礼仪尊卑,切不可恣意妄为,平白惹了节度使大人不高兴。”   望着柳玥君那意味深长的眼,薛可蕊挺直了腰板,心中凛然,她恭恭敬敬地冲柳玥君一个颔首:“母亲,儿媳记下了,孩儿定会谨遵母亲教诲。”   薛可蕊知道柳玥君是在给自己立规矩,想来是自己第一次女扮男装,在冯府骑马又摘花的,给柳玥君留下了不好的印象。那次的确不稳重极了,怨不得连素来疼爱她的薛恒都要出手收拾她。   ……   回到枫和园时,已经亥时了。李霁侠还没有睡,他坐在书桌前,手里捏着一本书,神不守舍地看着,看见薛可蕊回来,便腾地一声直起身来奔至薛可蕊身边。   “娘子……怎么这么久?”   薛可蕊看见他眼中的焦灼,扑哧一声笑出声,“着什么急,还不是母亲要同我交待事情,我也是第一次做人儿媳妇,总得要多学学。”   “我娘,她找你说什么?”李霁侠有些担忧,有什么话非要背着他说?他怕柳玥君找薛可蕊的麻烦。   “也没甚特别的……”薛可蕊抿着嘴儿,侧过头。   “无非就是怎样替你熬药,她还告诉我,你喜欢吃什么,不喜欢什么,所有能让我更好地照顾你的事项,就这样。”   薛可蕊突然定定地看着他,“你娘说你每晚必须亥时睡觉,今日为何还不休息?”   李霁侠冲她眨眨眼,一咧嘴露出“邪魅一笑”,有男人温热的鼻息灌入耳中,带给她耳内一阵过电般的酥.麻。李霁侠捏着她的腰,将她轻揽入怀:   “为夫不是在等你嘛……”   薛可蕊心中猛跳两下,无端有些悸动。她的脸颊飞红,却有微笑漾开,她羞涩地推开他那并不宽厚的胸膛:   “别闹,快去洗漱洗漱,好尽快歇息,莫要叫你母亲担心。”   李霁侠眼中闪着光,抓住她一双柔荑不肯撒手。   “娘子莫催,芳洲替我洗漱过了,是时候该为夫伺候娘子梳洗了……”   在薛可蕊心慌气短、七上八下中,李霁侠“伺候”她梳洗完毕。李霁侠推着薛可蕊来到妆台前,要亲手替她解发钗。   薛可蕊涨红了脸,望着镜中的自己,小扇单衣,媚眼如丝。身后是李霁侠略带苍白的脸,如今也漾出了微微的暖意。   空气中有浓情蜜意荡漾,薛可蕊的心口如有小鹿乱撞。李霁侠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耳发,搅动起一池春水——   有疼爱自己如斯的相公,薛可蕊觉得自己从前对他的种种排斥,都是一叶障目的偏见。   真的很幸运,自己终究没有错过他……   卧房门吱呀一声自外打开,屋中的浓浓春意陡然消弭。   薛可蕊转身,看见芳洲拿着茶盏走了进来。   “世子爷、世子夫人,奴婢来替你们铺床,茶水也端来了。”   薛可蕊听见李霁侠轻轻叹了一口气,想来也在埋怨芳洲来得不是时候,他抬手,示意芳洲快去铺床,自己则转身拿过木梳替薛可蕊顺发。   “娘子的头发好美。”李霁侠替薛可蕊顺发,口里不由发出由衷的赞叹。他捻起一缕乌发,旁若无人地放至鼻尖。   “唔,美人儿好香……”   芳洲还在屋里铺床呢,李霁侠就这样大咧咧地与自己打情骂俏,可真是羞死个人了!薛可蕊顿时尴尬无比,她转身就要推开李霁侠的手。“啐,说什么呢!没羞。”   余光中,薛可蕊看见正在床边忙活的芳洲手中微顿,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抖弄锦被。   李霁侠被拒,自是不依的,他缠着薛可蕊就要躬身搂住她的腰,二人纠缠间,便听见自身后传来芳洲温和又亲昵的呼唤。   “时候不早了,世子爷、世子夫人该歇息了。”   李霁侠满目柔情,牵着薛可蕊的手就将她往那紫檀描金雕花拔步床带,他头也不回就朝芳洲吩咐,“芳洲,你出去,把门关好,没我吩咐,你们都别进来打扰我与娘子。”   “是,世子爷……”   芳洲低着头,目不斜视急匆匆自李霁侠身后溜出了房门,末了,还体贴地将门关了个严严实实。   屋内只剩李霁侠与薛可蕊了,望着李霁侠柔情四溢的眼,薛可蕊心跳得愈发厉害。李霁侠的眼里满是戏谑,还做出一副“贴心”的样子安慰薛可蕊:   “娘子莫担心,她们不会再进来了。”   听得此言,薛可蕊一口噎住,她面沉如水,一把甩开李霁侠的手,蹬掉脚上的鞋,大跨步迈上拔步床,跨坐锦被上,便豪放地开始脱外裳。   李霁侠笑开了颜,他摇摇头,侧身坐上床沿,固住了薛可蕊的胳膊。他不让薛可蕊动手,自己十指翻飞,熟练又快速地替薛可蕊解开玉白的中衣,露出内里轻薄如蝉翼的小衣。   他将薛可蕊轻轻放倒入被窝,将边角细细捻好。同第一日洞房花烛夜那样,他再度拆开另一床锦被,将自己的外裳脱去后,麻利地钻进去,吹灯关账。   他探手钻进薛可蕊的被窝,寻到她的手,紧紧捏住。“娘子睡吧……”   帐内静谧无声,透过淡淡月影清晖,薛可蕊静静地看着身侧那同这朗月一样清冷的睡颜不能入眠。今日是住进冯府的第一天,除了婆婆柳玥君让自己有些难以适应,原以为最难接受的人竟给了自己最大的惊喜。   薛可蕊紧了紧自己怀中那纤长流利的手,将头深深埋进散发淡淡苏合香的锦被,她的嘴角漾开甜蜜的笑。她想,自己与李霁侠也算是歪打正着了。   这门亲事,当真有趣!   第二十一章 归宁   凉州的清晨,白雾翳翳,街道两旁的商铺打开了星星点点的门脸儿。卖吃食的游摊,挑担的脚夫,游走市集,驱走静夜的安宁,将沉寂了一夜的凉州城唤醒。   街道的尽头走来一队人马,高头大马,玄铁的剑,护送了一驾华盖大马车,浩浩荡荡朝走马大街的深处走去……   大红的喜服映照出薛可蕊眼底的喜悦与灿烂,她倚坐车窗前,嘴角噙着笑,不时探手挑开车窗帘看看车外的风光。   今天是薛可蕊回门的日子,她与李霁侠一大早就出门了。   与薛可蕊显而易见的雀跃不同,李霁侠起太早,有点提不起精神。他身上裹了一件鹤氅,头靠在薛可蕊的腿上休息。   不多时,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就在薛可蕊要起身相询有何事时,一名护卫挑开了车帘,躬身禀告。   “启禀小公子,路中央倒了一个西番老者,看样子是饿晕了。”   “拖走。”李霁侠眼皮也不抬,只懒懒地吩咐护卫,“给咱让路。”   护卫领命,就要退下,被薛可蕊开口拦住。   “且慢!”   薛可蕊自怀中摸出一个金锞子交与那护卫,“张统领,把这个送与那老人家,烦请统领留个人,将那老者送到街对角的包子铺去,给他买点吃食吧。”   李霁侠睁开了眼,噗嗤一声笑,“女菩萨送银子又送吃食的,莫不是还要自掏腰包将他们养起来?”   薛可蕊嗔笑,“每年秋冬,铁门关外的牧民们都会闹灾,都会奔咱凉州来。都是可怜的穷苦百姓,背井离乡来到咱凉州,咱不缺这口吃的,父亲每年会开门布施。相公也别嫌弃他们了,虽说是番人,但能帮帮他们也是积德啊。”   李霁侠笑,“娘子心软,你想怎样便怎样。只是这凉州城往来人员繁杂,往后若是没为夫相陪,切莫胡乱施善心……”   话音未落,便听得车外人语声杂,夹杂零落西番方言。冯府的侍卫们开始呼喝,驱赶责骂丛四面八方追围过来的西番流民。   驾车护卫扬鞭策马,马车陡然加快了速度朝前冲去。李霁侠依旧懒在薛可蕊的腿上,他望着薛可蕊黑云压顶的脸,唇角微扬。   “妇人之仁……”   ……   今日薛可蕊回门,薛府一大早便忙碌起来。朱漆的大门被薛平叫人擦了一遍又一遍,锃亮可鉴。薛宅内披红挂绿,后厨从昨夜就开始忙碌起来,太阳还未升起,醉人的酒肉香风便萦绕在薛宅的上空了。   当薛平满脸堆笑引着李霁侠并薛可蕊从薛宅正门往院内走时,一路上小厮、婢女们无不奔走相告:“姑爷领着三小姐回府啦!   霎时间,大房二房皆全体出动,薛恒早已准备妥帖候在前堂花厅,一得到消息,便领着二房的王氏、崔氏并两个子女直直迎了出去。走至前院的花墙外,遇见兄长薛诚领了大房的妻妾儿女正往外走,一群人便合二为一,成了浩浩荡荡的一大群,大家一起去迎接三小姐回门。   虽然知晓李霁侠的存在对整个薛府的迎接规模会有何影响,甫一看见这么多人,薛可蕊依然感动到快要忍不住眼眶里打转的眼泪。   最激动的依然还是王氏,她在看见回廊尽头的薛可蕊时,一瞬间便冲去了队伍的最前面。   “小婿……”李霁侠见岳母奔来,忙拱手作揖。   “我的儿终于回来了……”   王氏的眼中却只有薛可蕊,她来不及冲给她打招呼的血统高贵的李霁侠见礼,便一把搂紧走在后面的薛可蕊心肝肉儿的唤了起来。   被王氏扔在一旁的李霁侠,望着一边拥抱一边抹眼泪的母女二人笑得恭谨又内敛。又不是隔开了千重山万重水,不过分开了三天而已,怎的就想成了这样……   薛恒虽也激动得红了眼,但他还分得清尊卑贵贱,与薛诚一起,规规矩矩地同李霁侠见礼一番后,再领了众人一同往主屋走。   薛府的人多,热热闹闹坐了满满一大屋子。李霁侠坐在最中央,薛诚与薛恒陪侍两旁,两房的儿子们皆恭谨严正地随坐其下。大房、二房的夫人、妾侍、未出嫁的闺女则围着薛可蕊占据了大半面厅堂。   薛可蕊此次回门,带回了满满一大车的礼品。母亲王氏爱茶道,薛可蕊给她带了一套雕花云霞瓷器;婶婶周氏信佛,薛可蕊送她一部泥金写成的转轮圣王经;送大伯薛诚溢彩画壁琉璃杯盏三只,父亲经年算帐,得了一只和田玉算盘;送给自己庶姐薛可菁的东西,与送给大房几位姐妹的是一样的,皆紫檀帛画镜锦妆匛一个,内装珠花水粉若干;小弟薛战则与大房几位表兄相同,分别赠送博文堂玛瑙石文房四宝一套。   薛可蕊的这些东西,在薛家人眼里看来并不突出,若是论起排场,在薛家人眼里只能算中等。但是冯家不是普通人家,回门礼是荣国夫人按照京中大户人家标准给准备的,客观上也并不磕碜,更重要的是,人比的是地位,可不是腐朽的铜臭!   这些道理,薛家人都懂,所以,收到回门礼的薛家诸人,无一不都露出一副喜出望外的表情,将自冯府带来的这些礼物都给细细收了起来。   王氏倒是很满意,她知道薛可蕊跟在身边被宠坏了,平时就大手大脚惯了,就怕她不知好歹,回门的时候可劲往家里带东西,怕是会惹了荣国夫人不高兴。她含着眼泪不错眼地上下打量着薛可蕊,小声问她,“在婆家,闺女可还呆得惯?”   薛可蕊笑,这人都嫁过去了,呆得惯呆不惯还能有什么差?她知道母亲是想问自己,冯府的人待她如何。薛可蕊点点头,笑眯眯地回答:   “甚好,母亲勿忧,女儿很开心。”   周围一圈妇人、姑娘们皆露出放心的笑容,毕竟薛三姑娘嫁得良人,夫妻恩爱,也是薛家的福分。姑娘们开始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拿薛可蕊打趣,其中,也包括薛可菁。   “三妹子,我看姑爷走道儿也牵着你的手,想来一定是一个好脾气的人。”大房的薛可兰眼中全是热切的憧憬。   “哧,妹子莫笑,霁侠待旁人不好说,在我面前……还成。”薛可蕊秀眉高挑,脸颊飞红,回答得肯定。   姑娘们纷纷拿起罗帕捂着嘴儿笑成了一团,说二房的小姑娘得了一个开门红,往后薛可菁的夫君也一定差不了。   薛可菁望着薛可蕊笑得灿烂,心内却有酸水翻涌八丈高。那晚李霁侠那癫狂的模样她记忆犹新,看起来精瘦的他发起疯来居然力大无比,两名侍卫根本按不住他,最后还是冯驾自己上手拿绳子捆了他走的。   直觉告诉薛可菁:李霁侠不是身体有毛病便是精神不正常,就算讨厌自己的手段,那也不是正常人的反应,那是他自己或许都无法控制的冲动。   原以为李霁侠是厌恶女人,同那狎玩男童的踏云楼东家赵老六一样,碰到女人就会犯恶心。可看见李霁侠娶亲和今日归宁的惬意神态,他似乎又很是满意他与薛可蕊的这门亲事。   细细观察过了,薛可蕊的确没有小鸟依人,未语泪先流,楚楚可怜的模样和预兆。薛可菁想,薛可蕊一定没有看见过李霁侠那发狂的瘆人模样。   隔着宽大的广袖,薛可菁将罗帕拧成了一根绳,她垂下了眼,不想再看堂中的笑语嫣然——再让她陪着薛可蕊笑,这实在是让人备受打击的一桩事。   ……   家宴是在主屋的花厅里举行的,薛可蕊归宁,这是一桩大事,就连大房嫁了人的薛可云也赶了回来看望自己的堂妹并高贵的堂妹夫。   李霁侠由薛家的男人们陪着,坐在最上首的圆桌。薛可蕊则与母亲婶婶,和众姐妹坐在近处的另一桌,一家人酒酣耳热,谈性正浓。   “三姑爷,你也知道,你岳父家是做马匹买卖的,节度使大人的战马都是靠咱薛家马场提供。可是近日来西番闹灾,不少流民来到凉州城,偷鸡摸狗拿百姓家的衣衫、吃食不说,连我们薛家的马场也有人来偷!”   说话的是大伯薛诚,他与他的大儿子负责管理薛家的西马场,在狄台草场的深处,那里是凉州城的西大门外,人烟稀少,受西番流民骚扰许久了。薛诚父子轮流值守马场,早已苦不堪言。   “咳!我仲父就是爱瞻前顾后。”李霁侠啪地一声放下酒盏,满目鄙夷。   “我早同他建议,陛下希望天下大同是没错,可咱凉州不比旁的地方,此处番夷太多,势力太强,一味怀柔只会适得其反,让凉州的汉人吃尽苦头。如若各安其所还能勉强忍受,如若遇上天灾,周边的番夷群起而涌入凉州,你让凉州城如何能负担!”   李霁侠眉头紧蹙,他以手肘撑起半边身子凑近薛恒,“岳父大人,小婿记得您有开镖行,咱们薛府的家丁应该很能打才对,怎的也守不住区区一个马场?”   薛恒苦笑,捻起胡子就朝李霁侠大吐苦水:   “我说姑爷,咱老百姓有句话不是说了嘛,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几个番人,夜黑风高的,今日子时来,明日丑时来,今日翻东墙,明日钻狗洞。马场又不小,家丁再能打,也架不住天天猫捉老鼠的绕啊。这不过两月,马匹便被偷走十来匹,马嚼子,马掌,皮鞍子,就连缰绳被偷走的都不计其数。这些东西瞧着小,他们偷走卖铁卖皮,积少成多也能狠赚一笔,我们薛家马场损失的可就大了去了!”   “嗯,岳父大人勿忧,小婿掌右屯卫符节,明日拨出三百军士替岳父大人您守马场一月如何?”   听得此言,薛可蕊惊,李霁侠行事恣意,薛家马场非军用马场,他竟如此随意就将藩镇的军队拨出来公为私用。调兵遣将这种事是节度使冯驾的职权,李霁侠作为右屯卫统领,除了严格执行冯驾的布防安排,有何理由调动冯驾原本就做好的用兵安排?   薛可蕊心急,当场就直起了身:“夫君,且慢!”   李霁侠转头,满面疑惑地望着薛可蕊。薛可蕊来到李霁侠身后,低头冲他轻声说道,“你调兵,干系重大,最好先问问节度使大人的意思再说。”   李霁侠笑,大手一挥,“娘子担心什么,符节在我手上,我想怎么调便怎么调。不就几个毛贼吗?我屯卫军拿弩机守上一月,保证能替岳父大人您统统收拾得干干净净!”   第二十二章 训责   家宴过后,薛可蕊就该跟着李霁侠回冯府了。一众人等依依不舍地簇拥着李霁侠夫妇二人往府门口走去。   王氏紧紧拉着薛可蕊的手,舍不得放开。她将薛可蕊拉到一边,悄悄告诉薛可蕊:   为了薛可菁的亲事,荣国夫人向她推荐了冯驾的副使唐纪。荣国夫人说,唐纪乃名门之后,虽说现在家道中落,但唐纪曾任羽林卫中郎将,如今做了冯驾的副使,往后若是回京,随便得一个三品以上的官职妥妥的。王氏问薛可蕊是否方便,看能不能替她先把把关。   薛可蕊笑道,小事一桩嘛,母亲请放心,蕊儿一定会替阿姊打听妥帖的。   王氏拉着薛可蕊的手,笑眯眯地看着薛可蕊,低声问道,“姑爷和你,夫妻事可还和谐?为娘见姑爷似乎身体不大好,会不会吃不消?”   王氏问得理所当然,薛可蕊的脸腾得一下便烧得通红。她对此事的理解,全在于嫁与李霁侠之前,那晚看到的几个玉果子里面的小人儿。   薛可蕊想,她与李霁侠除了没同那小人儿一样光溜溜地抱在一起,旁的都很和谐。自己害羞,李霁侠这样,也是为了照顾自己的情绪。于是她羞涩地垂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答了一句:“嗯。”   王氏放心了,轻轻吐出一口气,她语重心长地告诉薛可蕊,虽说这嫁入高门就务必得要有子嗣傍身,但姑爷身体不好,你得首先留心着姑爷的身体,别催得太紧。再说了,你自己年纪也小,身子都还没长开,子嗣的事,最好晚两年再说……   听着这些话,薛可蕊臊得快要找个地缝把自己埋进去。她急急打断了王氏的喋喋不休,一把甩开王氏的手,就朝冯府的马车奔去。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母亲您就别再说了……”   薛可蕊挑开车窗帘,露出那张皎若明月的脸,眼中微光闪烁。“母亲,孩儿回去了,您多保重身体。”   ……   在回冯府的马车上,李霁侠依旧裹了鹤氅躺在薛可蕊的腿上休息。   薛可蕊向李霁侠提出,为着母亲的嘱托,她想要见见唐纪。   听见薛可菁的名字,李霁侠睁开了眼,他淡淡地同薛可蕊说,“你这个庶姐的事,我劝你最好都别管。”   “为何?”薛可蕊惊愕,她可是自己的好阿姊,都说爱屋及乌,李霁侠对自己的父母都甚尊重,为何偏偏对薛可菁就没了好脸色?   “没有为何,我叫你别管,你就别管。”李霁侠依旧淡然,他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回转。   “你……”   薛可蕊又急又怒,“可是,可是我母亲拜托我做的事,我又该如何与她交待?”   “交待?”李霁侠将眼皮掀开一条缝,他望着怒气腾腾的薛可蕊慢条斯理地说:   “不就一个交待嘛,那还不好办?过几日,我去府衙公干,就把你一同带去,你隔着纱帘,远远看看那唐纪便成。”   “什么?”薛可蕊张大了嘴,满脸难以置信,远远看一眼,还得隔着纱帘,如此看与不看又有何区别?   “你是我的女人,怎能看其他男人。”李霁侠沉沉地说。   “记住了,你只能看我,旁的人,你以后都别看。”   “……”   薛可蕊无语,只当他新婚腻人,耍小孩子脾气。也不再与他计较,自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哼,转过头去靠上马车壁,闭上眼睛兀自休息不再理他……   回到冯府时,已经过了亥时了,才刚绕过冯府大门后的大影壁,迎面便看见乌泱泱的一大群人伫立在暗夜中。借着婢女们手中明灭不定的灯笼,薛可蕊认出来,立在队伍正当中的是荣国夫人。   不等薛可蕊冲她见礼,荣国夫人便拨开人群直通通朝李霁侠与薛可蕊走来。   “我的儿,怎的如此夜深了才回家?”   荣国夫人满怀疼惜地替李霁侠拢了拢他身上的鹤氅,压根没有理会立在一旁的薛可蕊。薛可蕊收回做万福已至一半的腿,咽了一口唾沫,后退一步,让自己尽量少地打扰这一对慈母孝子。   薛可蕊知道,荣国夫人不高兴了。   在回冯府的路上,她就问过好几次时辰了,她知道李霁侠必须在亥时躺到床上。荣国夫人不止一次说过,李霁侠小时候过得苦,他的身子需要保养,首当其冲的便是生活规律。那每日一剂的补药,须得在亥时之前喝下去,喝了才好睡觉。   可是薛府距离冯府挺远,一个在城南,一个在城北。再说今日是回门,免不了要同自己家里人多说两句。在回府的半路上听说已经亥时了,薛可蕊便有些着急,不停地催促车夫再快一些。可是太快了李霁侠又说颠得他不舒服,他要出去骑马,如此夜深露重的,怎能让他如此单薄地出去骑马,受凉了怎么办?薛可蕊没法了,只能任由马车慢些走,直至拖到现在才回到冯府。   “母亲勿忧,是孩儿与岳家长辈们相谈甚欢,回家得晚。”李霁侠望着柳玥君笑得爽朗。   “咳!有什么好谈的非要谈到半夜,连家都舍不得回!你看看你,鼻子都冻红了!”   柳玥君口里嗔怨着,一边拿手去摸李霁侠的脸蛋与脖子。   “芳洲,拿药过来。”   柳玥君一把拉起李霁侠的手,就往小院的西厢走,那里开了一间小屋,烛火融融,撒出一地温暖的光,这里是冯府门房值夜休息的地方。   柳玥君牵着李霁侠进门后,有小厮殷切地再度拿袖子抹了抹油光发亮的桌椅,芳洲从用棉毯包紧的食盒中端出来一大碗冒着热气的黑乎乎的汤药。   熟悉的药香灌入鼻中,薛可蕊终于明白,原来柳玥君竟着急成这样,连走路回枫和园的时间都不能等了,因为喝药的时间已经过了,就现在争分夺秒在门房奴仆休息的地方,也要把这药喝了不可。   李霁侠哑然,“母亲,我才下马车,枯坐了这么久,肚子里面胀气,陡然要喝这么大一碗药汤,怎么喝得下去?我想走走路,活动活动筋骨后再喝……”   “胡扯!休要给我推三阻四。”柳玥君怒,红着眼朝李霁侠低喝:   “是你自己不看好时辰,耽误了该做的事,我告诉过你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如今你倒好,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你自己耽误了你自己的事,就算是噎死,也得要把你该噎的东西给噎下去!”   薛可蕊无言,缩在一干丫鬟婆子的背后红了眼眶。   荣国夫人分明就是在借着李霁侠责备自己,责备她耽误了李霁侠回府,耽误了李霁侠喝药、睡觉……   ……   薛可蕊闷闷地躺在床外侧,背对着床外一动也不动。因为芳洲专门“提点”过她,女人应该睡在床外侧,方便吹灯关帐,也方便夜间起床照顾世子爷。   薛可蕊心里有气,她觉得芳洲有时候也挺招人厌的。今日回来得晚了,在荣国夫人当着府中众下人的面指桑骂槐责备自己的时候,芳洲那一副呕心沥血,忙前忙后替李霁侠张罗吃药、走路、洗漱的模样实在太刺人眼睛了。   她一边忙着为李霁侠端茶倒水,一面低声指点没有伺候人经验的薛可蕊,世子爷喝了药会口苦,所以她都会随身携带一粒酿果子。世子爷喝完药,吃一粒酿果子,他会舒服一点。喝完药,芳洲立马掏出一块裘皮大氅,并提醒薛可蕊,如今虽不是冬天,但夜行在外,穿厚一些总是没错的……   虽然明知是为了李霁侠好,但她那无时不在的鹰隼般的眼,与出口成章的侯门规矩,让薛可蕊觉得自己与府中众多婢女一样,都是在芳洲与教习嬷嬷的监督下,为府中贵人提供服务的下人。   因为今日芳洲伶俐又周到的服侍,让荣国夫人愈发觉得呆立一旁的薛可蕊实在笨得可以。   薛可蕊将自己埋在被窝里恨恨地想:芳洲的话太多了。   她薛可蕊可不是下人,她没有卖身为奴的自觉性,薛家不愁衣食,她不想讨好人的时候谁也别想强迫她。   薛可蕊也不管还在净房洗漱的李霁侠,自己唤来丫鬟怀香替自己收拾妥帖就独自躺下了。   怀香望着薛可蕊拉长的脸,张了张嘴,将滚至嘴边的安慰的话给咽了回去,什么也没说。今日荣国夫人去府门口堵了世子爷与三小姐,薛可蕊怕是吃了荣国夫人的挂落。怀香是随薛可蕊自薛府带过来的陪嫁丫鬟,她自小就在薛可蕊身边伺候,她清楚薛可蕊的脾气,在她不高兴的时候再提荣国夫人的事,薛可蕊定然要发飙。   怀香立在床边想了一瞬,决定改日再向薛可蕊提,薛可蕊做小姐做惯了,陡然来到这规矩繁复的冯府,不习惯是一定的。她放柔了眉眼,躬身同薛可蕊低语,“世子夫人,奴婢先退下了。”   “嗯。”   纱帐内的回应低如蚊蚋,怀香起身,转头悄然退去。她突然有些同情薛可蕊,那么天真活泼的三小姐,还未及笄,便被送进这楼阁重重的森森侯门。她不能再痛快地策马扬鞭,也不能再肆意地开怀大笑,而这样的日子,才刚刚开始呢……   第二十三章 婆母   薛可蕊早早地便起床了,留下沉睡还未醒的李霁侠一人在锦帐内。虽然那并不是李霁侠的错,她昨夜依然不顾李霁侠的小意讨好,将他彻底地丢在身后。   芳洲来到屋内的时候,怀香正在给薛可蕊梳头。   “世子夫人……”芳洲轻声给薛可蕊道了一个福。   上首一阵沉默,芳洲并没有得到薛可蕊的回应。不过,芳洲并不介意,她依旧低着头,轻声冲薛可蕊禀告:   “世子夫人,昨晚奴婢伺候世子爷洗漱,没机会同世子夫人您说,荣国夫人要世子夫人您今日早些去拢翠园陪她用早膳。”   “嗯?”薛可蕊惊讶,她透过妆镜的反光看着冲自己道福的芳洲。   冯府没有大家一起用膳的习惯,尤其是早膳。因为柳玥君寅时就会起,她信佛,每日寅时起床后,她会立即用一点粥,然后去佛堂修一个时辰的早课后再用一点,这样一来李霁侠便没法陪她用早膳。之前李霁侠就说过,除了新婚第一天需要向荣国夫人敬茶外,其他日子薛可蕊就跟着李霁侠的时间去向荣国夫人请安即可。   柳玥君是有什么要同自己讲吗?可是薛可蕊不想问芳洲,不用猜也能知道,就算问她也是白问,她一定会说,荣国夫人是如是交代的,奴婢只是传话。   “既然母亲叫我去陪她用早膳,你为何不早一点同我说?你不是不知道,母亲起得早。”薛可蕊冷着脸,挑眉望着镜中的芳洲,语气中有明显的寒意。   “回世子夫人的话,荣国夫人说了,今日她不修早课,世子夫人几时醒,便几时过去,荣国夫人她都在拢翠园等着您。”   芳洲低着头,还是轻言细语地说,说出来的话却让薛可蕊心口一跳。   合着荣国夫人今日是要专门调-教自己了?   “好,我知晓了,你退下吧。”   薛可蕊隔着广袖暗暗捏了捏自己的手,她让芳洲退下,并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她看着镜中的芳洲直起身来,她身穿一件桂子绿交领窄袖小短袄,下穿一件藤青曳罗靡子长裙,干净利落的冯府一等大丫鬟的装扮,看上去华贵又不失干练。   芳洲原本是李霁侠身边负责照顾李霁侠用药的二等丫鬟,薛可蕊嫁进来后,枫和园原本的一个一等丫鬟是不够用的,为了让薛家小姐不要太累,柳玥君亲自做主为枫和园再增加一名一等丫鬟,数名二等、三等,及粗使丫鬟的名额。   可是柳玥君一边给薛可蕊的陪嫁丫鬟预备位置,一边却将芳洲提去了做枫和园的大丫鬟。按照冯府的下人配置,芳洲占了最后一个一等丫鬟的位置,那么原本给自己做大丫鬟的怀香就只能做二等了。薛可蕊本也觉得没什么,毕竟怀香与她都是初来冯府,不熟悉环境,不做一等丫鬟,少拿一点月银而已,大不了薛可蕊自旁的地方给怀香补上。   可是这芳洲仗着自己是大丫鬟,终日在薛可蕊眼前晃悠,膈应人不说,还有“使唤主子”的嫌疑,这让薛可蕊不爽利到了极点!   无论如何,今日都要向柳玥君提一提给枫和园再增加一名一等丫鬟的建议,薛可蕊在心底暗暗地想。   二等丫鬟不能贴身伺候主子的起居,李霁侠又是那么个特殊情况,只两个贴身丫鬟,还都是原来伺候李霁侠的,不仅不能替薛可蕊分忧,还总是在关键时刻戳她的眼窝子,薛可蕊实在受不了了。自己堂堂一个大家小姐,嫁到节度使府宅,生生把自己活成了李霁侠的另一个大丫鬟,这可怎么了得!   ……   薛可蕊领着怀香来到拢翠园,引路丫鬟敛袖收腰,恭恭敬敬走在最前面。往来婢女仆妇皆冲薛可蕊道福,无一不是脚步轻轻,连说话也轻轻的。   薛可蕊心中有些窒闷,都说王侯将相规矩大,随她带过来冯府的丫鬟和粗使仆妇也有十多个,却统统都被派去做了低等的活。身边都是不称手的人,自己怎能不辛苦?   薛可蕊进得上房,看见荣国夫人正斜靠在春榻上让胡嬷嬷按捏肩背。   “儿媳见过母亲……”薛可蕊毕恭毕敬地冲着上首行礼。   “唔,可蕊来了。”柳玥君摆摆手,示意胡嬷嬷退下。她直起身来,招呼屋中婢女们给薛可蕊看座,让胡嬷嬷安排厨房摆饭。   二人坐定后,柳玥君扬起眉毛冲薛可蕊温和地笑,“可蕊,今日叫你来,也是我有话要同你说。”   薛可蕊看柳玥君满脸堆笑,似乎并没有因为昨夜的事记仇,便也收敛好心情冲柳玥君颔首,“母亲请讲,儿媳洗耳恭听。”   “可蕊,自你第一天进冯府的门,我便对你说过,霁侠身子不好,需要比旁人照顾得更细心。”   柳玥君的声音温和中透露出隐隐的威严与不可抗拒,这让薛可蕊不由地直了直腰背,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   “是的,母亲。”   “可蕊,你年纪小,生性又活泼,精力也充沛,这是好事。霁侠也是因为你身上的勃勃朝气,才为你倾倒。”   柳玥君声线平和,她唇角微扬,说出来的话是在赞扬薛可蕊,眼中流露出的光却有森森的威严。   “可是你知道吗?你如今不再是薛府的娇小姐,你嫁给了霁侠,万事就得以他为先。他走不快,你便不能只顾自己飞奔,他不能陪你肆意玩乐,你便要安守后宅,为他熬药添衣。”   薛可蕊惊,“肆意玩乐”,此话从何说起?   若是指昨日自己回门后归家太晚,那就实在太冤了!   薛可蕊张嘴就要反驳,却被柳玥君抬手止住。“可蕊,母亲并不是在斥责你不应该回门,霁侠陪你回薛府是应该的。只是他替你着想了,我希望你也能多为他想一想。”   薛可蕊沉默,她不想反驳,自己没提前做好回冯府的安排,那就是自己的过错。她挺直腰背,将双手放置腰间,冲柳玥君深深一个俯身。   “母亲教导得是,孩儿知错了。”   柳玥君神色微松,她颔首,对薛可蕊的反应表示满意,她抬手端起面前的一碗甘露羹送到薛可蕊的面前。   “可蕊用点这个,皇帝陛下南下扬州时,最喜欢的一道小食。凉州可是没有的,你尝尝。”   薛可蕊忙不迭直起身来,又冲柳玥君行礼道谢。   柳玥君微笑,让薛可蕊不要多礼,她拿罗帕抿抿嘴角,继续开口:“唔,可蕊,还有一桩小事,母亲还需要你的帮助。”   “母亲请讲,凡儿媳能办的,自当全力以赴。”   “可蕊,你生得好看,不然霁侠也不会为你神魂颠倒。只是你得要清楚他身子的情况,他受不得累,禁不得激动。你是他的发妻,须得体恤到他的难处,每日夜间莫要缠得太紧,催得太多……”   薛可蕊愣怔,她有些听不明白柳玥君究竟在说什么,直到柳玥君继续把话说完,她才终于明白荣国夫人所指。   “这几日他在休沐,可是待他每日须得公干了,你伺候霁侠躺下后,就别再缠着他闹了。”   脸上陡然发起了烧,薛可蕊臊得抬不起头来。她想告诉柳玥君,她并没有缠着他闹,她很奇怪柳玥君究竟是根据什么得出了如此结论的。   可是薛可蕊并没有机会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柳玥君干净利落地结束了谈话,因为有婢女来报,冯驾来了。   柳玥君又惊又喜,喜的原因自不必说,惊的是,冯驾几乎不会主动来她的拢翠园。今日自己并未邀请他来用早膳,那么又是什么原因让他一大早就奔来她这里呢?   冯驾大踏步进了屋,带着一身晨露的清香。许是是才练过拳脚,薛可蕊看见他的额角还闪着光。一身流云暗纹墨色劲装,勾勒出他宽阔的肩膀,流畅的胸膛,蓬勃的筋肉若隐若现,不突兀不累赘。大长腿掀起墨黑的袍角带起一路风,就像此时冯驾的心情——畅快中,或许带着某种急迫……   柳玥君的目光沉沉,一路追随着冯驾的身影。   不等坐稳,冯驾便笑眯眯冲柳玥君说话:“早听说荣国夫人这里有甘露羹,今日总算得了空来尝尝。”   柳玥君笑,兀自咬着嘴角望着冯驾的脸,却并不搭腔。   冯驾挑眉,他明白柳玥君究竟在想什么,却没有怯场的意思。他只死死盯着柳玥君那意味深长的眼,咧开嘴粲然一笑,大马金刀就直接坐到了柳玥君的对面,等着胡嬷嬷给他端吃食。   “蕊儿见过冯大人……”   见他坐好,薛可蕊适时地冲冯驾深深一拜。   “世子嫔且坐,毋需多礼,怎的你一人过来,侠儿呢?”冯驾笑意盈盈,嘴角的笑闲散又温暖。   “回冯大人的话,世子爷他就在枫和园用膳。母亲寻蕊儿说话,所以,就蕊儿一人过来了。”   “哦,原来如此。那么……”冯驾转头,似乎才发现自己出现得不合时宜,他转头望向一旁一言不发的柳玥君:   “呃……我碍着你们婆媳说话了?”   “非也,节度使大人您来得正是时候。”这回,柳玥君倒是开了口。   “那就好……”冯驾笑,带出一股没心没肺的气质。   “你们快些用膳吧,我看这些吃食也快凉了,你们都没怎么动……”   第二十四章 守护   这是一场让薛可蕊并不愉悦的谈话,她觉得十分憋屈,自己像是一只被关在牢笼里的小兽,在所有人的监督下如履薄冰地生活。   冯驾来了,柳玥君被迫中断了她的谆谆教诲。既然柳玥君说完了,薛可蕊便适时向柳玥君提出想增加一名一等丫鬟。   怀香是薛可蕊最贴心的人,来冯府做了二等丫鬟,有事没事都被李霁侠的两个大丫鬟压制,给薛可蕊带来种种被动,再不调整调整,这做奴婢的都快爬主子头上去了。   不过,薛可蕊并没有直接向柳玥君哭诉恶奴欺主,她只说怀香她用惯了,芳洲与芳菱照顾惯了李霁侠,与她的配合却是不多,所以想让自己的丫鬟能贴身伺候自己。   柳玥君笑道,李霁侠尚未封爵或承业,按照已婚少爷的标准,两名一等丫鬟可是完全足够了。如今枫和园的大小婢女、奴仆已多达三十名,比她柳玥君和冯驾身边的奴仆都多,若说还不够用,怕是得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了。   薛可蕊气结,被柳玥君堵得说不出话来。身边都是一堆棒槌,就算再多一打,也是不够用的。   坐在一旁的冯驾却开了口:   “玥君,枫和园的婢仆多在照顾侠儿,世子嫔没人管,她要提拔她自己的丫鬟是理所应当的。一个婢子而已,小事一桩,何须还特意来寻荣国夫人示下。”   冯驾轻笑,转头又对薛可蕊说话:   “你是主子,你自己定了就行。”   没想到冯驾会插话,柳玥君笑得僵硬,她望着冯驾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开口反驳:   “大人,不是玥君不讲道理,只是就算是在京城王府,这老爷、少爷各自的婢仆安排,都有定制,怎能想增就增,想减就减?”   “玥君,那河滩上的鹅卵石也多,可是又有何用?世子嫔也并没有要求增加婢仆,只是要求把她自己带来的婢子提高些份位。她是枫和园的主人,她要调整她园子里的婢仆,这并不会有违礼制吧。”   柳玥君不说话了,她扬起眉,望着冯驾含笑的眼,心中委屈极了。这个薛可蕊,既不贤淑,也不厚德,不会心疼人,更不会照顾相公。除了享福,做祖宗,一点用处都没有。他却对薛可蕊的愚笨木讷视若无睹,只无条件地满足她那并不合时宜的无理要求,这让她以后还怎么管家?   柳玥君轻轻推开身前的碗盏,示意胡嬷嬷快来替她收走。她望着冯驾,轻轻靠向身后的锦垫。   “大人,只是这府宅也大,人多事多的,没个规矩了,还怎能成方圆?府中的大小规矩是我柳玥君亲自安排好的,却如此被人随意破坏了,大人,你以为我还能再替大人管家吗?”   冯驾笑,“玥君何出此言,这么多年,我们都全靠荣国夫人您照拂着才能过得有滋有味,你若不管家,我与侠儿岂不是要被饿死了?”   他笑眯眯地侧过身,凑近柳玥君的脸,“若是玥君觉得枫和园一等丫鬟过多,那么就减掉一名原有的一等丫鬟,让世子嫔的陪嫁丫鬟敛做大丫鬟。玥君觉得,如此可好?”   ……   薛可蕊终是如了愿,柳玥君坚持枫和园不能再增加一等丫鬟的名额,又坚持不能降低芳菱和芳洲任何一人的级别,却答应让怀香领一等丫鬟的月银。   薛可蕊喜滋滋地冲冯驾与柳玥君道别,她知道这次自己的成功全靠冯驾的支持。她觉得自己头顶的天空似乎又蓝了一些,虽然柳玥君不大好相处,但李霁侠喜爱自己,冯驾也公正清明,自己往后的路,还是有盼头的。   薛可蕊用公正清明来形容冯驾是发自肺腑的,在她眼里,冯驾就是冯府的青天大老爷。无论在处理政务还是在处理家务上,冯驾那明断秋毫,赏罚分明的处事态度,给了薛可蕊巨大的安全感与信任感。   给薛可蕊带来巨大安全感与信任感的冯驾,如今正知趣地留在了柳玥君的上房内,他百无聊赖地逗弄着窗边鹦鹉架上的两只红嘴鹦鹉。   “大人,不知是不是我多心,玥君发现,每一次这小媳妇被我叫来拢翠园的时候,冯大人都会不约而至。”柳玥君在盯着冯驾,嘴角挂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冯驾放下了逗弄那两只鹦鹉的手,他垂首想了想,转过身来,并不回避柳玥君的审度。   “是的,我知道你不喜那女子,我不想你给她难堪。”   “嘁——在你眼中我就是那样恶毒的婆婆?”柳玥君笑得深沉。   “也不尽然。”冯驾摆手,他踱步来到柳玥君身边,择了一把椅子坐好。   “玥君。”他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再定定地看进她的眼睛。   “侠儿对我并不是普通意义的存在,你是知道的,我希望侠儿好,胜过希望我自己好。侠儿喜欢薛家姑娘,我便替他娶回家,我希望侠儿能就此好转起来,哪怕那女子有太多的不足之处,我也希望玥君能给她再多一些的耐心,”   听得此言,柳玥君倒是沉默了,她望着冯驾,心底有感动漫溢。   十四年前的安东一役,康王爷于安东城浴血抗敌,冯驾领天子命率三十万大军北上增援。彼时冯驾还年轻,奔至蓟州城下时,他发现蓟州已在辽人猛将萧呼力邪的掌控之下。   辽汉两军狭路相逢,烈烈旌旗下,萧呼力邪无比轻蔑地告诉冯驾: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汉人的康王殿下早已投诚我大辽的天子,你若识相,也应紧随康王的脚步,赶紧投诚才对!   冯驾怒,蓟州乃河北道最重要的天堑,康王投敌,蓟州都丢了,还自诩在坚决抗敌。让元帝派兵来增援,怕不是想替辽人引来更多的汉人军队,好让中原空虚,方便他辽人声东击西?   就在这一天,蓟州沦陷,康王投敌的消息飞速传回京城,元帝大怒,下令冯驾务必要夺回蓟州,夺回安东。蓟州易守难攻,冯驾不知辽人后续深浅,决定按兵不动,派出一队轻骑绕过蓟州细细查探后再作定夺。   这一探便是半个月,待冯驾深思熟虑夺回蓟州后,一路向北,来到安东城下,时间距离原定的增援期限早已过去两月。眼前的安东城一片狼藉,冯驾惊愕地发现,辽人竟然才将安东城攻下。安东城内一片狼藉,残垣断壁间,有硝烟弥漫。   周身的血液开始沸腾,冯驾率兵冲入城中,越过堆积成山的汉军将士的尸体,迈过四溢横流的安东百姓的汩汩血河,冯驾发现康王府早已化为一片灰烬。   苍茫狼烟中,冯驾独立城头,遥望天边同被血染的大地一样鲜红的晚霞,堂堂七尺男儿也忍不住掩面落泪。他难以想象,在安东城成为孤岛后的最后四个月里,孤胆的康王爷是靠怎样的力量支撑到今天的。   康王府败了,除了只会躺着流泪不会动的康王爷李焕,和手无缚鸡之力的柳玥君与话也不会说的李霁侠,什么人也没剩下。   “嫂嫂,冯驾对不住郡主,对不住王爷。”在破碎的乱石堆中,冯驾冲柳玥君叩出了满头的鲜血。   “驾愿尽我残生,为康王府执戟 ……”   柳玥君抬起头,眼底雾气氤氲。   “冯驾……”   她低低地呼唤,唤出来的却是他的名讳。   “你说,我们陪着霁侠已有十五年,你可有埋怨过我是你的累赘?”   “玥君为何如此贬低自己,你为了侠儿,付出了一个女子的全部青春,你是驾心中的英雄。”   柳玥君摇头,眼中全是闪闪的光。   “可是……可是你分明是嫌弃我的,就像今日你认为我一定会给可蕊难堪一样。你嫌弃我丑恶,嫌弃我卑劣。”   冯驾语迟,他发现他竟不知应当如何安慰她。   “玥君,我只是害怕你急,人一急起来就会做出不恰当的选择。你应该给侠儿足够多的时间,也给世子嫔足够多的时间。”   “嘁——是吗?”柳玥君笑。   “可是,有的人,我给了他十多年的时间,也没等到我想要的结果,可见有些事情天生就是如此结局的,跟你等或不等,无甚关系。”   “……”   冯驾愕然,他直起了身,转头来到窗边,盯着窗外墙角那株光秃秃的梅树发怔。   “玥君……”   冯驾并不回头,他深深叹出一口气。   “你为何非要如此折磨自己,那么一个空荡荡的称号就那么好?我冯驾全心全意对你和侠儿好,还不够吗?”   “不够!”柳玥君不管不顾冲到他身边,将他的身子生生掰过来对着自己。   “你究竟在躲什么?我柳玥君究竟哪一点配不上你?”   冯驾说不出话来,他满脸通红,说不尽的尴尬与无奈。半晌,终于憋出来一句话:   “是……是我配不上你。玥君,若是等你嫁给我后,却发现只有无尽的失望与后悔,你又该怎样和我一起陪伴侠儿走完这剩下的年岁呢?”   ……   回到抱松园的冯驾一个人坐在书房宽大的案几前,把玩着一只玉虎印,那是康王李焕的王印。他曾经是李焕的女婿,只不过两年的女婿,却改变了他这一生。   冯驾几乎快要想不起来荣月郡主的模样,他想找那张元帝送给他的画着荣月肖像的画轴,可惜找了好多年也没找到。   心头堆积的是经年的愧疚,他已经忘记了他最渴望某一样东西的年纪是在什么时候,他或许是无爱的吧……冯驾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已经对不起荣月了,不能再对不起柳玥君。   余下的生命时光就是他向康王赎罪的时间,保护好李霁侠与康王府的一切,就是他的责任与使命。   只不过,五年前花朝节,柳玥君以跳桥为要挟,逼得他抛弃了唤她为嫂嫂的称呼后,一切似乎就开始走样……   冯驾懊悔地挠挠头,直起身来,将玉虎印重又装回了锦盒,细细锁好,再放置书架的顶端。   他转身来到帷幕沉沉的内室,那里有荣月的牌位。   冯驾点起数根香,冲荣月低头祭拜,再插入描金的香炉,又揭开案边的长明灯罩,往灯里加了些灯油。   他回到荣月的牌位前静静坐下:郡主在上,我的罪孽,用驾的余生来洗刷,或许也不能洗尽。求求你,保佑侠儿安荣一生,这样待我转世,或许还能再来你们康王府为王爷执戟。   第二十五章 屯营   薛可蕊喜气洋洋地回到枫和园,在院门口,正好遇见枫和园的管事嬷嬷蔡九娘,薛可蕊唤住蔡九娘,告诉她才得了荣国夫人的示下,从下个月起,怀香的月银就得比着芳洲芳菱的一两银子来给了。   蔡九娘心中暗自惊讶,这怀香拿一两银的月银,自然得干一等丫鬟的活。枫和园莫名其妙多出来一个不是一等丫鬟的一等丫鬟,很明显这是荣国夫人额外的恩典了。   蔡九娘忙抖抖索索冲薛可蕊跪下:“老奴记下了。”   她冲薛可蕊深深伏地,暗道,这世子嫔也是一个嘴皮子伶俐的人,也不知怎的居然还能从素来以端方严正的荣国夫人手中讨来一个“编制外名额”,心中对怀香也禁不住高看了一层。   薛可蕊颔首,心满意足地回到上房,刚刚推开门,不及看清楚屋内是否有人,便被人自身后临空横抱而起。   双脚突然离地,薛可蕊忍不住尖叫起来,耳后传来李霁侠低沉的浅笑声:   “娘子去了这么久,真让人盼得肝肠寸断……”   薛可蕊只手抬手挂上他的脖颈,感受到他急促起伏的并不宽厚的胸膛,又急忙抬起另一只手挂上他的肩背,再极力往上紧了紧胳膊,感觉这样会让他轻松一点。   薛可蕊抬起手来,点点他的鼻尖。   “不过是去了拢翠园听母亲训咛,有什么好担心的?”   李霁侠笑眼弯弯,用看似漫不经心的口吻问道,“娘子如此乖巧,定然一切顺利吧?”   薛可蕊笑,挑起眉毛乜斜着看向他的脸,“你说呢?”   李霁侠却不再那么快就接嘴了,他很认真地仔仔细细地看着薛可蕊的脸,想从她的面上找出一点蛛丝马迹。   “唔,母亲同你说了什么?”   李霁侠终究还是担心的,他认真地向薛可蕊提出了心中的疑问。   “嘁——还能有什么,左不过还是应该怎么照顾你……”   话音未落,薛可蕊突然想起柳玥君关于不要缠得李霁侠太紧的告诫。她也认为李霁侠当下这种耳鬓厮磨的举动,的确会给他的身体增加负担,她应该立即制止李霁侠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行为。   于是薛可蕊开始急促地催促李霁侠放手,她要自己站着。   李霁侠想抱着她,她不愿,他便只好将她放下。他拉住她的手,还想将她扯入他的怀抱,却被薛可蕊急急推开。   她才收到过不许纠缠太紧的指示,现在还心有余悸。这枫和园就是一透明的盒子,就连身边的婢仆都是柳玥君的眼线,指不定什么地方就有一双阴测测的眼睛正在监视着自己。在薛可蕊看来,让李霁侠搂着,她也得不到什么好处,还会惹祸上身,得尽快让他给戒了这个“不良嗜好”不可。   李霁侠万分不情愿地距离薛可蕊三尺远的地方站着,他可怜巴巴地瞅着薛可蕊,告诉她,再过两天他就得去一趟西大营。刚才有小吏送来消息,因凉州最近进城的西番流民太多,冯驾出台了新的流民处置政策,其中一项就是要在凉州城西建一块专供流民居住的区域。李霁侠的屯卫军都在西大营,冯予作为西大营的统兵,要他去西大营,与西大营行军司马,司户参军等文职武将一起,商讨如何协调处置各自的差使。   看着李霁侠那丧气的表情,薛可蕊知道他又被勾起了伤心事。李霁侠不止一次跟她埋怨,自己是李家的儿孙,却得将他李家的兵权交给别人,连一个西大营的统兵中郎将都捞不到。   初听此言的薛可蕊惊讶不已,冯驾对李霁侠算得上是掏心挖肺了,她只当李霁侠也早已将冯驾当作了自己的父亲,没想到他居然连冯予的官阶高了他两级都如此介意……   薛可蕊按下心中的怪异情绪,极力劝说李霁侠抛弃这种阴暗又狭隘的想法。她告诉李霁侠,就算这天下兵马都是你李家的,也没见皇帝陛下一人就把住了全部兵符。带兵不是过家家,陛下既然选择了你仲父做这凉州节度使,就必然有他的原因,冯大人只愿给你右屯卫,也一定有他的考量。你该想的是怎样把你的兵带好,而不是埋冤人家冯予做了统兵。   李霁侠听得厌烦,抬手果断止住了薛可蕊那无休止的絮叨,他挑眉望向薛可蕊,“你要跟着我一块去西大营吗?”   “恩?”陡然转换的话题,让薛可蕊有点回不过神来。   “唐纪啊!”   薛可蕊将适才尚未完成的说教瞬间抛至脑后,她乐了,她很开心李霁侠还能将这件事情记得这么清楚。这是王氏交代给她的任务,她必须要将它办好,当下便拼命地点头,并声称,自己定然会躲得远远的隔着纱帘看看就行。   ……   这一日薛可蕊做了男装打扮,穿了一件缺骻衫,以红地折枝海棠菊花纹绫为表、白絁里,头顶玉冠束发,跟着李霁侠登上了出冯府的马车。   薛可蕊很开心,坐在车内拿手挑开车窗帘,不住地往外瞧。   “这么开心?”李霁侠斜靠在车窗旁,懒洋洋地拿眼瞟着薛可蕊那振奋的脸。   薛可蕊转过头,看见那张分外别扭的脸,展颜一笑,“可不是嘛,难得有机会出门,可得要可劲儿地饱饱眼福。”   拱仪大街上车水马龙,店肆林立,有小贩肩扛花花绿绿的糖人穿梭于熙攘人流,耳畔有极富穿透力的各色叫卖声。薛可蕊只觉那些漂亮的绢花,诱人的糖果子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转,让人目不暇接。转过眼,又看见一队年轻的公子策马自不远处的小巷走了过来。   公子们鲜衣怒马,雅量非凡,更有数位少年发间还簪一朵火红的杜鹃花。薛可蕊欣喜,不错眼地看那帮公子们几个眼波流转间,便收获路人女子们的惊叫无数。   薛可蕊看得正津津有味间,眼前的窗帘唰地一声被人放下。   “瞧什么呢?”李霁侠面色不虞。   “嘁——”薛可蕊笑得灿烂,她拿手冲李霁侠虚点两下,“第一次见到如你这般小心眼的人,连人家看什么都要管。”   “我不是说了嘛,你嫁给了我,就别再像从前那样疯癫癫的没个正形儿。”李霁侠眉头紧蹙,言语间的怒意明白又蓬勃。   薛可蕊无语,她终于收回了一直搁那车窗上的手,紧靠车壁,端端正正地坐直了身。她不再逗弄李霁侠,或许是不希望自己抛头露面,今日一起床,李霁侠的心情就不好。   李霁侠说,屯营里都是男人,她一个女人出入此地太过招摇,不好。好容易选定了这一身男装,得了李霁侠的首肯,可出门后,他依旧一副没好气的模样。   薛可蕊缩缩脖子,终于不再试图去招惹眼前这个心情不好的男人。这次是求他办事,若没李霁侠首肯,她怎能出现在那种地方,带她去已经是李霁侠格外开恩了,自己得懂得见好就收。   出了凉州城西门,冯府的马车再行了数十里山路便到了西大营。营门口的卫兵验过了李霁侠的牙牌后,立马毕恭毕敬地冲车队行礼放行。进了屯营大门,薛可蕊便看见星罗的营房,李霁侠告诉薛可蕊,那是常戌兵的住处,屯营外再向北五里地的卫城,还有军户们的聚居区。   马车左拐右拐又行了一盏茶时间,来到一方清雅别致的小院落门口停下了。小院青砖黛瓦,歇山的屋顶,飞翘的廊檐,有葱萝葳蕤自院顶探出,院内花木扶疏,鸟语啁啾。   “此处是将军们休息的地方,唐纪被仲父唤住了,晚些时候他也会来这里,我便与冯予他们就在东边的议事厅议事。”   李霁侠一边走,一边将薛可蕊与怀香带进了一间偏房,他让薛可蕊就在这屋中等着,说晚些时候他会将唐纪带到窗口来给她看。   李霁侠又万般不放心地冲怀香吩咐道,“这里我让人备了茶水与鲜果,怀香一定要好好照顾世子夫人。”   薛可蕊看向窗边的案几,果然看见几只青瓷盘上摆了一些瓜果与糕饼。   “知晓了,你放心去吧,我会呆在这里等你回来的。”说着,薛可蕊自怀中摸出来一本札记,自顾自走到窗边坐下,她笑眯眯地望着李霁侠,指了指手中的札记。   “我看书打发时间便是。”   见薛可蕊一副配合的模样,李霁侠放心了,他点点头,再次吩咐怀香,说再往前走两步便有仆妇的小院,若是薛可蕊缺什么了,让她尽管去寻仆妇帮忙。薛可蕊一口气统统应下,让他赶快去办事,不用再啰嗦了。   好容易,李霁侠终于离开了小院,消失在了花墙之外,薛可蕊暗自舒了一口气,她让怀香也来春榻上休息一会,自己则端了一杯茶,聚精会神开始看书。   不过才喝下一盏茶,薛可蕊听见窗外传来阵阵沸腾人语声,不过一瞬,那人声越来越响,还夹杂阵阵穿透力极强的鼓掌与喝彩。   薛可蕊心下狐疑,她放下书,直起身来后窗边,循声望去——   她看见就在后窗不远处,有一大块草地,草地上一群军士围成了一大圈,人群正中央,一名身穿栗色襕袍的男子正把一只七宝球当蹴鞠踢。   他身姿挺拔,举止柔软且潇洒,男儿英雄气勃发,小小的七宝球好似粘上了浆糊,始终绕着他的腿上下翻滚,腾挪跌宕间如同彩练飞舞。   薛可蕊惊叹,她从前便喜爱马术,喜爱马球,今日第一次看见居然有人能拿打马球的球代替鞠踢,还能玩出如此炫目的把戏,薛可蕊心痒痒了。她顾不得回忆李霁侠和柳玥君对她是如何“谆谆教诲”的,她现在就想看“踢”马球。   薛可蕊不由自主放下手中的札记,她对怀香的呼唤充耳不闻,就这样绕过房门奔出了小院。她朝那群军士所在的地方奔去,不过快到近处她便停下了,就那样立在原地远远儿地看。   这男子匀踢拐打,只不过一个人耍球,却将头顶,勾腿、单枪、打拐、卧鱼、转身踢、退步翻,一套把式耍得个行云流水。但见他一个背身,七宝球被他踢到了身后,如撺天灵猴升至半空,男子一个凌空翻身,落地后寻着七宝球快要落下的位置,单腿一记倒踢紫金冠,将七宝球轻轻踢至身前,只手稳稳接住。   众人掌声雷动,叫好声四起,男子衣袂飞扬,他旋身收腿,头顶一根飘逸的束发带也如翩跹的蝴蝶随男子而动。清风拂面,发丝飞扬间,薛可蕊看见一张英姿勃发的脸——   长眉入鬓,目若朗星。   薛可蕊笑,口中轻唤:   冯予。   第二十六章 争执   冯予转身,看见不远处立了一位红衫少年,瘦小的身子,玉白的脸。还以为是西大营新招的小厮,正准备叫他给兄弟们送点水来,突然觉得不对劲,定睛一看,原来是女扮男装的薛可蕊。   冯予笑,他冲薛可蕊招招手,三两步出了人群就朝薛可蕊身边奔来。   “弟妹怎么来了,是来替霁侠体验军中生活的吗?”   薛可蕊摇摇头,“非也,霁侠带我来看个人。”   “看谁?”冯予瞪目,做出一副夸张的表情。   “会是我吗?”   薛可蕊嗤笑,“美得你!”   “我们来找唐纪将军,听霁侠说唐将军要晚些到。霁侠有事离开了,他让我在那院子里等他回来。”薛可蕊挥挥手,指向身后那郁郁葱葱的小院。   冯予了然,原来是找唐纪的,是他召集大家来西大营议事的,那小子一时半会儿来不了,他也是因为无聊才寻了个球来打发时间。   冯予点头,他晃了晃手中的球,“我会打马球,你喜欢看打马球吗?我等几个人,待会儿他们到了,我就跟他们玩玩打马球,你可以在一旁看。反正也无甚要紧事,与其在这里呆着枯等,还不如出来跑马动一动。”   薛可蕊求之不得,这简直戳到了她的心窝子上,她太久没有骑马,能看看冯予骑马打球也能过过眼瘾。她忙不迭点头,换来冯予仰头一阵大笑。   冯予叫军士搬来一把靠椅,让薛可蕊好舒舒服服地坐在上面。不多时,怀香气喘吁吁地跑来了,她想唤世子夫人快回去,若是被世子爷发现私自离开院子来看球,怕是要惹他生气。   可是薛可蕊怎么可能还听得进去,这是冯予,又不是旁人,她就看看,还能出什么事?   怀香劝不动,最后也只能放弃,默默立在薛可蕊身后伺候她的茶水。   ……   李霁侠回来时,远远便听见后院草场上人喊马喧热闹得紧。他转身让唐纪先在院外等他一下,再目不斜视直接进了院子,发现院中早已没人了,他心里有了底,愈发的不高兴。   走出小院,李霁侠唤上唐纪,二人一前一后迈步便向后院草场走去。   远远地,李霁侠就看见端坐一群军士当中的薛可蕊了,一袭红衫混杂在一片青灰的军服中特别扎眼。薛可蕊激动极了,她已经不能被称之为“坐”了,她踮着脚站在靠椅前,跟旁边那喊叫到声嘶力竭的小个子校尉一样,伸长了脖子,发鬓微乱柳带斜。   场中两队人马厮杀正酣,其中数当中那位身穿栗色襕袍的男子最为亮眼,他挥舞着画仗,于马队中左冲右突,风驰电掣,所向无敌,引得群情一片沸腾。   冯予很明显就是这球场上的超级明星,他那出众的球技,不仅吸引住了满场的“男粉”,还令在场的唯一一位“路人”迅速转粉。   李霁侠于芸芸粗犷的男声呼喝中迅速捕捉到了那娇媚明亮的欢叫声。   李霁侠已经很不悦了,他立定了脚,极力忽略掉那一抹鲜红的跳跃的身影,只极目盯着着马背上的冯予看。   他心中苦涩,他向来都很羡慕这个冯家二哥,人长得身强体健,模样也好看,上马能定乾坤,提笔能安天下。他也很想能做冯予现在能做的事情,可是他不行,就连在户外站久了,荣国夫人也会担心他吹漏了风,着凉。   李霁侠抬手压住嘴干咳了两声,勉力调整调整面上的表情,若无其事地朝草场中央走去。   “予二哥……”李霁侠站在人群外冲马上的冯予高声呼唤。   冯予转过头,看见站在不远处的李霁侠,他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身后跟着唐纪。   “霁侠!”   冯予笑,赶紧勒住马,滚鞍下马,三两步奔出人群来到李霁侠身边,他冲李霁侠身后的唐纪一个抱拳:   “唐将军来了。”   冯予笑得憨厚,“不好意思劳动二位专门过来寻我。”他挠挠后脑勺,继续开口解释:“我等得心慌,所以打打球。”   唐纪连声回答不要紧,该说抱歉的应该是他才对,并询问李霁侠与冯予,他们是不是可以一起回去议事厅议事了。   冯予点头,转身招呼军士们将马匹等家伙什都撤了,大家休息够了也该干正事了,正要抬步准备跟着唐纪一起往回走,却看见李霁侠一撩袍角直接走进了乌压压的人群中。   李霁侠来到人群的最深处,他走到薛可蕊的面前低声同她说着什么。   冯予大踏步跟着走进了人群,“霁侠,让弟妹跟咱一起走吧,议事厅旁边不是有个小暖阁嘛,让她去那歇歇。”   话音刚落,李霁侠便看见身侧一排军士朝薛可蕊投来或惊讶、或好奇的目光……   李霁侠无语,转头看了冯予一眼,摇摇头,满脸无奈。这冯予自己爱疯天疯地的,连带对薛可蕊也这样不讲究,一把椅子就把一个女子塞一堆臭男人中间,他还没找他算账呢,如今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叫薛可蕊弟妹,那薛可蕊这身男装算是白穿了……   李霁侠不动声色地将薛可蕊拉至自己身后,示意她同自己一道离开。末了,他冲冯予摆摆手,说道,“予二哥,咱们快走吧。”   ……   一路上薛可蕊一直走在李霁侠的身旁,眼风却不停往唐纪身上瞟。   唐纪是一个魁梧的男人,麦色的皮肤,强健的筋骨,肩宽背厚,一看就是一员猛将。薛可蕊暗自惊叹,听说这唐纪出自京城世家,祖上也都是文官,还没有人进过行伍,没想到这唐纪竟能从一名小校一路做到了节度使的副使,可见不仅身子好使,脑子也很好使。又见他言谈举止间进退有度,当下便对他心生好感。觉得如果能让薛可菁与他作配,也真是一桩好姻缘。   薛可蕊满意了,决定回去就寻个机会同母亲说道说道,这唐纪,靠谱!   到得议事厅,李霁侠忙不迭将薛可蕊送进议事厅旁的小暖阁,又招呼人送来茶水糕饼,再嘱咐薛可蕊等他议事完毕就带她走,便将暖阁的门帘给放下了,将个暖阁给挡了个密密实实。   薛可蕊无奈地摇摇头,这李霁侠可不是一般的护食,要允自己抛头露面就跟要他命一般难过。今日若不是丈母娘的命难违,他是一定不会允许自己出门的。   尽管对李霁侠这偏执的护食行为略有微辞,薛可蕊依旧劝说自己不要放在心上,他护食,说明对自己的看重,虽然行为有些过激,但出发点还是好的。   薛可蕊敛下心神,拿起随身带的书开始看。大厅内,李霁侠、冯予与一帮文臣武将论战正酣。   薛可蕊侧耳听了听,知道冯驾新出炉了一桩流民处理措施,他要在这西大营不远处划出一批区域,专供西番流民居住。   按冯驾的初步构想,他要给这些流民发放凭照,变向对流民实施与汉人相同的户籍管理制度。有这张凭照的西番流民可以在司户处领取免费的农具与种子,司户会组织专人培训流民,教他们种地,教他们纺织,让他们能在凉州自给自足,并能向凉州城好歹贡献一点力量。   凉州城八面通衢,从来往来凉州驻足的胡人多为商贩与舞女,容留如此大批量的西番平民尚属首次。冯驾也是第一次试图将西番人作汉人同等对待与管理,所以他让凉州的司户需得与这西大营的驻军协同落实此事。   凉州的司户是个姓曹的老头,瘦小的个子,留一撮小胡子,眼中精光四射。他同唐纪说,副使大人,能否配合户籍管理,对西番流民实施类似汉人的保甲制度,以加强对流民的管控。以户为单位,十户选一保长、百户一甲长。这样可以限制与监督西番流民的举动,督促他们劳动也杜绝有人逃跑,如若有人离开,保长、甲长得承担连坐的责任。   唐纪觉得此建议甚好,强过西大营派出驻军靠军事威胁西番人安置下来,正要表示此法不错,可以一试,却听得李霁侠开了口。   “唐将军,我不是第一次提出来,容忍西番流民进入凉州就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如若我们从西番人进入凉州的第一天就把他们驱逐出去,今日我们还需要坐在这里讨论应该怎么给他们分田地,教种地,还要派出军队看孩子似地将他们圈养起来吗?”   唐纪无语,李霁侠从来都是坚定的大汉族主义者,他仇视一切外族人,按他的主意,这凉州城怕是首先得关上门来一次种族大清洗,才能再开城关。   唐纪咧了咧嘴,“世子爷,如今不是讨论容忍西番流民进入凉州城是否是应该的问题,世子爷您的仲父已经让他们都进来了,今天我们得讨论怎么把他们管起来的问题。”   李霁侠颔首,说得斩钉截铁:   “你说得对,唐将军,所以我们不能再浪费我们的人力物力了,西大营每日轮换安排常戎兵监督西番人跟着卫城的军户学种地,会种地的执行三年免租。不会种地,或不愿意种地的,遣返出垬门关,让他们回西番去。”   李霁侠的声音冰凉又尖利,薛可蕊在暖阁里听见了,也能想象出他满脸鄙夷的神态。薛可蕊摇摇头,那些流民不是来凉州流放的罪人,按处理流放罪人的方式对待他们怕是不合适。   果然,薛可蕊听见冯予隐含笑意的声音传来:   “霁侠,流民中有不少老人、妇人和儿童,他们不会种地,就该遣返?”   “是呀,既然只会吃饭,不会干活,留着只会生乱,自然赶走。”李霁侠回答得理所当然。   “霁侠,如此粗暴,留下的西番人也不会安心,他们也会生乱的。”冯予温言相劝。   “予二哥。”李霁侠的声音里有压抑的怒意,“他们如若留下了也会生乱,你手中有刀,那么我们为何不将他们统统杀光,这样,就没有人再敢生乱了……”   “你……”   议事厅里一阵静默,薛可蕊坐立难安,这李霁侠从来都是如此专横暴戾的模样,这样下去,有谁会服他管。   “世子爷,西番王娶了咱汉人的公主,皇帝陛下还派了长史大人去西番王庭帮助西番王治理灾情。简单的打杀,并不是最好的处理方式……”须臾,大厅内响起了唐纪劝和的声音。   可是李霁侠并不想理他,他揪住冯予继续猛怼,“予二哥,仲父让你把持西大营符节,你手里有的是人,区区几个西番流民还把你难住了,唤来我们如此多人,围在这里商讨怎么教蛮夷种地,你说好笑不好笑?”   薛可蕊心口一跳,李霁侠奉行武力至上,这个她知道,可是如此蛮横的迁怒却是有些胡搅蛮缠了。冯予让大家来讨论,也是想听取众人的意思,方便把工作做得更好,可不是能任由李霁侠如此嘲讽的。   暖阁外传来冯予低沉的声音,“霁侠,你既然提了出来,今日我便开门见山问你一问,你对我掌管西大营符节貌似有点看法?”   有茶杯啪地一声叩桌的声音,薛可蕊还听见有小吏一阵倒吸气,又窸窸窣窣擦桌抽凳的乱响。   “是有看法,我觉得仲父让你掌西大营也甚是错误。”   薛可蕊惊,她唰地一声直起身来,撩开厚重的门帘,冲出了暖阁。   “相公。”她疾步朝李霁侠走去,“今日是讨论建流民区的事项,与西大营军权的安排有何干系?你别再胡搅蛮缠了,冯小将军也是一片好意才来征求大家意见……”   李霁侠转身,薛可蕊看见他眼中有凌厉的光一闪而过,这让薛可蕊心口一跳,她脚下一滞,再定睛看去,却只见他垂着手,面上挂着笑:   “娘子,你怎么出来了?”   第二十七章 手足   “娘子,我叫你就在暖阁里等着,你怎么不听。”李霁侠苍白着脸冲她走来,他张开手臂迎上了脚下急促的薛可蕊。   他一把捏住了她的手,将她死死固在身边就往暖阁扯。   “跟我回去,我这里很快就好……”   陡然被打断了蓬勃气势的薛可蕊再也拣不起来初始的劲头,她望望满堂投射过来的热辣辣的目光,终于决定压低了声音劝诫李霁侠:   “相公,冯小将军是你的兄长,他照顾你这么多年,你不能如此当人面与他争执……”   李霁侠并不回应,只闷着头可劲往暖阁走。   薛可蕊没听见他回答,便唤他,“相公……”   “娘子别担心,今日这便是小事一桩,你且等我一等。”   李霁侠将薛可蕊往暖阁内轻轻一推,转身拉上门帘,薛可蕊看见他面色淡然,似乎并没有因为他的劝阻有何不悦。于是薛可蕊决定再接再厉,不能让李霁侠再如现在这般蛮横无理行事了,她急急奔到门帘边上,隔着门帘压低了嗓门冲李霁侠嘱咐:   “相公,我的话,你听见了吗?”   门帘外那个清瘦的身影并没有丝毫停顿,她透过门帘的缝隙,看见他干净利落地转身,招呼侍立一旁的卫兵。   “看着她,别让她再出来。”   “是!属下遵命。”   薛可蕊一口噎住,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奔至嘴角的话也给噎了回去。   暖阁外有李霁侠渐远的脚步声,薛可蕊摇摇头,轻叹一声,就往茶桌边走。这李霁侠不显山不露水的,脾气真是倔得够呛。   可是不等她走至桌旁,大厅内陡然响起众人的惊叫。   “世子爷!”   “李将军!”   暖阁外一片哗然,众人乱作一团,有桌椅凌乱翻倒的杂响,夹杂沉闷的人肉搏击声。   薛可蕊呆立当场。   她急匆匆转身就往门外跑,却被门外的卫兵毫不留情地拦住了,“夫人莫急,李将军无碍,还请您立刻回去。”   ……   李霁侠与冯予打成了一团。   李霁侠默不作声走到正坐着喝茶的冯予的身边,二话不说抡起拳头便往冯予面上挥去。   冯予陡然遇袭,反应不过来。茶杯砸伤了冯予的鼻子,李霁侠的拳头又挥了上去,砸得冯予的鼻血流了满脸。   李霁侠抱紧了他的腰,将他往地上推,冯予条件反射想抬腿挥肘将桎梏甩开,突然想起这是自己的“世子兄弟”,还是身体虚弱的兄弟,怕是经不起自己两拳头。于是他便收回手,只拿胳膊护住了自己的头脸。   可是李霁侠似乎全然忘记了冯予是他的“兄长”,李霁侠以压倒性的优势将冯予禁锢在身下,他抡圆了他并不像沙钵大的拳头,用尽全力往“毫无还手之力”的冯予身上招呼。   一堆干瘦的,魁梧的文臣武将一拥而上,众人手忙脚乱地将二人好不容易分开,唐纪将李霁侠死死拽住。   “我说世子爷啊,你又怎么了?不就说了两句话嘛,怎地就打起来了?”   众人皆一脸懵,就连冯予本人也是云里雾里,不知所以。话说得也没到打架的地步,为啥就突然发难了呢?   “狗日的冯予,白眼狼!小兔崽子不安好心,想翻我李霁侠的天,你想都别想!呸!”李霁侠在唐纪的拉扯下目眦尽裂,眼中全是激怒后的赤红。   “你他娘的说些什么?”冯予捂着鼻子,狼狈不堪。“我对二叔赤胆忠心,这安民政策也是他提出来的。他是节度使,你个憨货胆敢阳奉阴违,当心我参你一本,让你右屯卫兵的符节也给我一并收了!”   “听听,听听,臭不要脸的东西,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李霁侠指着鼻血流如注的冯予,气的全身发抖。   “你们都给我听听,这兔崽子他要篡权!你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东西……你还要抢我多少东西?”   “抢我多少东西!”   李霁侠声嘶力竭的嘶吼,众人纷乱又无力的劝解一股脑儿轰入暖阁中薛可蕊的耳朵,薛可蕊停止了在暖阁门口与两名护卫的纠缠。她垂下了手,她想起在球场上看到的李霁侠那莫可名状的笑,与议事厅内他苍白的脸,她似乎有些明白了李霁侠为何对冯予突然发难……   ……   这场议事会终是落得个不欢而散,冯予被人安顿到春榻上等大夫来检查,他的鼻血飞流直下,连袍角都染湿了。李霁侠二话不说,还没等到大夫来便拉起薛可蕊离开了西大营。   薛可蕊默默地靠在车厢的内壁上望着兀自沉默的李霁侠,也不说话。她觉得李霁侠把他自己封锁进了一个漆黑的房间,连带他身边的人,也只能陪着他一起呼吸那黑色的腐臭气息。   因为冯予像阳光般明朗,又充满了活力,他便看不惯别人,就要打击、报复人家,哪怕那人是他的兄长。如此阴暗狭隘的人,往后怎堪大用?   ”噗嗤——”李霁侠发出一声笑,打破了车厢内的寂静。   “我把他打伤了,你心疼了?”   薛可蕊愕然,她望着李霁侠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惊讶非常,她没有想到李霁侠竟然是这样看待她的!   “你说什么?”薛可蕊觉得自己有些呼吸不畅。   李霁侠俯过身,凑近她的脸,死死盯着她的眼睛:   “早告诉过你,你嫁人了,不能再像从前那样疯疯癫癫地玩。男人打球,男人议事,这些都是你能参加的吗?”   薛可蕊盯着李霁侠的脸,觉得依照李霁侠的逻辑,女人连门都不能出,自然没有什么是自己能做的,于是她便鬼使神差地摇摇头。   李霁侠继续倒豆子般地表达他的不满,“如若因为冯予玩球玩得好,你便对他心生好感,我劝你尽早扔掉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因为你的夫君是我,不是他,而那冯予不仅会玩球,玩女人也是一把好手,这样的渣子,你最好离他远一点!”   李霁侠双目赤红,蓬勃的怒意与鄙薄像喷涌的火苗熊熊燃烧。如醍醐灌顶,薛可蕊终于明白了李霁侠今日种种如此难以理喻的全部原因。   她不由恻然,因为冯予,与他相比是那么的截然不同。自己今日看了冯予打球,替他说了话,他便要找冯予寻仇。看来自己往后作茧自缚、画地为牢的日子是不远了。   李霁侠的世界与众人相比是那么的不同,薛可蕊觉得与他争论毫无意义,她便闭紧了嘴巴,扭身向外,不再看他。这个阴暗又猥琐的小人,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见自己受到了忽视,李霁侠愈发愤怒,他一把扯过薛可蕊的身子,将她的脸固在自己眼前。   “你相公说的话,你他娘的都听见了吗?”李霁侠咬牙切齿。   薛可蕊不怕他,只冷冷地回敬他,“我薛可蕊行得端,坐得正,你那些庸人自扰的龌龊心思,最好别再说出来污人的耳朵!”   耳畔一声炸响,是李霁侠挥拳一拳捶上了薛可蕊身后的车厢柱,捶得木质的车厢丁零当啷一阵乱响。   车厢外传来侍卫的低声询问,“世子爷,有事吗?”   薛可蕊被吓了一跳,转过头看见他被车厢壁蹭破的手背渗出一大片血,李霁侠凛若冰霜,薛可蕊横眉冷目,车厢内寂静无声,无人对侍卫的询问作出回应。   听不见回应,侍卫们恹恹地距离马车又远了一些。世子爷动不动就打砸杀,原以为娶了世子嫔会好些,谁知道好了几天,暴戾症貌似又有了发作的倾向,为各人生命安全计,他们小两口的事,还是躲远一些比较好……   薛可蕊又惊又怕,心道这人怎的偏执如此,非要她承认自己对旁的男人起了心思,这又有什么意义呢?最关键的是,这些都是他莫名其妙的臆想,为啥就非得要将这屎盆子扣到她头上呢?   李霁侠的后牙槽咬的咯嘣直响,苍白的脸颊变成了铁青。薛可蕊望着李霁侠被气到变形的脸,心中冷然。李霁侠的手被他自己捶破了,急需包扎,可是除了对眼前这位突然变得像头发狂雄狮的男人生出浓浓的厌恶,薛可蕊对他一丝柔情都生不起来,更别说照顾他包手了。   他为何不索性将他自己的手给捶断了?那样才能解气呢!   薛可蕊冷冷地看着李霁侠暴怒的眼,她探手一把掀开车门帘,冲车夫大喊,“停车!我要骑马!”   “放肆!谁敢出去骑马,我便一刀砍了谁的腿!”李霁侠爆喝,唬得路边一只野猫唰地一声跳进了一片荆棘丛。   车队嘎然停止,随行众人呆立路旁惶然无措,这世子嫔有车不坐非要骑马,而世子爷不许骑马非要坐车,谁敢骑马就要砍谁的腿。   “给我牵马!”薛可蕊冲侍卫统领低喝。   “你敢!”一只鲜血淋漓的手撑上了车门框,李霁侠探出半个身子冲手足无措的侍卫统领咆哮。   “天啊!世子爷啊!您的手啊!这是咋的啦!”   一阵尖利的哀嚎陡然响起,随行队伍中的管事嬷嬷蔡九娘猛然冲到了马车边,双手捧着李霁侠那只血肉模糊的手号叫得跟李霁侠折了手似的。   “崔老六,麻溜的,快拿巾带来替世子爷包手啊!看着世子爷流血也不管,木在那里是死了还是傻了?”蔡九娘扭头便冲队伍后一位满面呆怔的小厮怒吼。   薛可蕊心中冷笑,这冯府的人都是疯子,因为围着这一个疯子转,大家都跟他一样不正常了。婢仆不像婢仆,主子不像主子。   薛可蕊干净利落地跳下马车,她一把揪住那魂飞天外的侍卫统领的马嚼子,冲他下令,“你给我下来!”   “……哦……”这名忪怔的护卫木瞪瞪地让了贤。   薛可蕊沉眉,她抓住马鞍,翻身上马。   “绌!”   薛可蕊扬鞭策马,她头也不回,便独自一人绝尘而去。   第二十八章 整饬   冯府忙炸了锅,世子爷与世子夫人不过出门去了一趟西大营,回来便分成了一个骑马一个坐车。堂少爷伤了鼻子,流血流到衣袍都红了半截,世子爷的手也破了,包成了一个棒槌。   柳玥君皱着眉头急急忙忙往枫和园赶,侍女仆妇们皆大气不敢出一个,低着头只顾当哑巴闷头赶路。虽然都只说世子爷与世子夫人闹不愉快了,对堂少爷的鼻子绝口不提,但众人无一不能从这奇葩又诡异的三角事件中,嗅到一丝不同于寻常的暧昧气味。   进得枫和园,柳玥君便直通通往上房赶。此时正值午时,她压根不等婢女通传,便自己抬手推开了上房的门,也不管儿子与儿媳妇有没有休息,会不会不方便。   进得卧房,绕过那面富贵满堂落地大插屏,柳玥君便敏锐地捕捉到了紫檀雕花拔步床上的那一个熟悉的身影。   儿子李霁侠正独自一人侧卧床上午睡,一只手搁在被子的面上,上面包着厚厚的布,   “我的儿!”柳玥君高呼一声后,疾步来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捧起李霁侠的手。   “我儿伤势严重吗?”柳玥君的眼中有泪光闪闪。   “母亲勿忧,只是一点皮面伤。”李霁侠安慰自己的母亲,脸上挂着淡淡的笑。   “可是那冯予将你伤成这样?”   李霁侠踯躅:“……是……也不是……”   柳玥君奇道,“此话怎讲?”   李霁侠望着自己的母亲缓缓开了口,“与二哥打斗在先,与娘子争吵在后。霁侠气不过,不小心在马车壁上伤了手。”   柳玥君面沉如水,“你那小娘子现在何处?”   李霁侠苦笑,“不知,她独自骑马走的,或许她回娘家了,我刚派了蔡九娘去寻。”   柳玥君怒,“她是你的娘子,却在你最需要关怀的时候与你争吵,然后不顾你受伤流血,又弃你于不顾,这种女人,留着还有何用!”   柳玥君扭头冲着身后一声爆喝:   “胡嬷嬷,传我的话,让张统领带人去将那恶妇给我捉回来!”   胡嬷嬷被吓得浑身一个激灵,抖抖索索就要跪下,却见李霁侠翻身自床上坐起,他急急握紧柳玥君的手,哀求道:   “母亲别这样,饶她这一次吧,她还小,不懂事……”   柳玥君掩面,“她还小?都为人妻了还能有多小?我的儿就是太过心软,你看你都与咱冯府烧柴火的鳏夫任五叔差不离了,凄苦无人顾,你却还在念着她的好,这又是何苦……”   李霁侠黯然,“母亲……孩儿离不得她……”   柳玥君默然,良久才又开口,“芳洲呢,你为何独自一人躺着,却无人看顾?”   胡嬷嬷上前一步接过了话头:   “芳洲去了后厨熬药,今早配药时才发现,石斛或许搁得不是地方,受了潮,有些发霉。芳洲便临时带了人,亲自去宝善堂选了好一些的石斛,折腾到午时才回来,怕误了世子爷喝药,这不,正在后厨煎药呢……”   柳玥君追问,“管药材的翠珠在做什么,为何任由石斛生霉而不顾?”   胡嬷嬷一脸讪笑,“夫人……这可怨不得翠珠,是世子夫人埋怨那些药材放在东厢有药味,她闻不惯,非要翠珠把全部药材搬去了后院,这才……”   “胡闹!”柳玥君抚掌大怒,她噌地一声直立起身。   “这枫和园怕是要翻天了!给我把剩下的婢女、仆妇、马夫、粗使丫头,统统给我唤来!这里究竟是冯府还是薛府,你们眼里还有这天道伦常吗?”   ……   枫叶园热闹了整整一个下午,全部婢仆们都奔忙得热火朝天。   柳玥君又将存药的仓库搬回了东厢,她要把仓库里的药统统都给清理一遍,检查还有没有再受潮的药材,以免变质药材伤了李霁侠的身子。小院里,全部人都出动了,婢仆们捡药的捡药,晒药的晒药,搬药的搬药,忙得是不亦乐乎。   薛可蕊临近太阳落山才回了枫和园。   她独自一人在碧峰山跑了一下午的马,看了一碧千里的草场,呼吸了沁人心脾的山林气息。薛可蕊的心气终于顺了,她决定原谅李霁侠,谁叫他身子虚弱,需要人照顾呢?   薛可蕊急匆匆往上房赶,李霁侠该用晚膳了,她得去陪着。   一推开门,便看见一脸慈爱,拿着箸往李霁侠口里喂送鸡肉的柳玥君。   李霁侠最先看见薛可蕊,他大喜,含着满嘴的食物就开始唤,“娘子……”   看见柳玥君在这里,薛可蕊的心便开始甩起来。柳玥君严格又死板,自己擅自离府如此之久,她有些怕她。   柳玥君转头,看见薛可蕊立在门边,她并不说话。只慢慢放下手中的箸,她神色淡然,抬手示意立在一旁的芳洲过来坐下,代替自己给李霁侠喂晚膳。   “可蕊回来啦,随母亲来,我有话要问你。”   柳玥君直起身,朝薛可蕊走来,她的声线平静无波,似乎并没有生气薛可蕊失踪了这一个下午。   “母亲!我要娘子陪我用膳!”李霁侠扯着嗓子朝柳玥君喊,他满脸通红,眼中全是急切的期待。   “啐!喊什么喊!”柳玥君回头,望着李霁侠,眼中全是怜爱。   “谁陪不是陪?这么大的人了,还要缠人,又不是细伢崽,还要吃奶?”   李霁侠被怼得收了声,望着自己的母亲与妻子,又羞又喜,只能咧着嘴傻笑一气。   柳玥君不再理他,转头对着薛可蕊低声吩咐,“你随我来。”   薛可蕊颔首,她示意李霁侠稍安勿躁,跟着柳玥君就往屋外走。   柳玥君不要婢仆跟着,就自己带着薛可蕊往外走。   薛可蕊以为柳玥君会带着她去厢房,可柳玥君却闷着头一路向外,出了枫和园。薛可蕊以为她会带自己去她的拢翠园,可柳玥君却是带着她往外院走。   一路穿花拂柳,左拐右拐,二人来到了一面高大的门墙外站定了。   薛可蕊抬头,她愣住了——   这里是李家祠堂。   薛可蕊初嫁进冯府时来过这里,当时她就为冯府里建李家祠堂感到过震惊。   李家祠堂,顾名思义供奉的都是李氏皇族,这里没有一个人姓冯。薛可蕊没有参拜过冯家先祖,参拜的却是李氏皇族,包括了当今天子的父亲与这李氏天下的开国皇帝。   后来薛可蕊想明白了,冯驾是李家的臣,也是李家的女婿,没有李家的恩典,就没有今天的冯驾,冯驾忠心事主是必须的。再说了,李霁侠是姓李的,她嫁给的是李霁侠,不是冯霁侠,自然应该拜李氏皇族。柳玥君就说过,李霁侠迎娶薛可蕊,完全是按照亲王娶亲的标准来的,在李家人眼里,她薛可蕊,就是王妃。   薛可蕊有点慌,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一路上,柳玥君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她只默默地带着薛可蕊走路,直到这祠堂门口。   柳玥君甫一站定,便有一老妪迎来,热情洋溢地替她开了门。   柳玥君依旧不发一语,她抬腿便大步进了祠堂,薛可蕊赶紧跟上。   进得祠堂,柳玥君在那一排排巍峨擎天的黝黑排位前立定,波澜不惊的柳玥君终于说出了她与薛可蕊独处的第一句话:   “你给我跪下。”   皇权的力量陡然压顶,眼前那一排排乌黑庄肃的木牌,似乎都瞬间变成了一排排深沉又威严的眼睛,将渺小的薛可蕊瞬间碾碎。   薛可蕊跪下了,她的大脑里一片空白。   “薛可蕊,今天你都做了些什么?”   那不怒自威的声音犹如自天庭飘来的质问,让薛可蕊不由自主开始哆嗦。   “我……我……”   薛可蕊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因为她今天确实什么都没有做。   “我……我去碧峰山骑马了……”薛可蕊觉得去碧峰山骑马,算得上是她今日唯一做过的事,于是她便这样回答。   “骑马之前呢?”   “骑马之前?”薛可蕊觉得奇怪,骑马之前难道你还不知道?当然是跟你儿子在一起啊!   她挪了挪自己的腿,咽了一口唾沫:“我与霁侠一同去了西大营。”   “霁侠因你而与冯予斗殴,你知你犯了多大的罪孽吗?”耳畔的质问愈发的严厉,内里有柳玥君的怒火,咄咄逼人。   薛可蕊惊,什么叫因我而与冯予斗殴,我们大家都是一头雾水好不好?天知道李霁侠为何会有如此出人意料的举动!   “母亲!”薛可蕊急急开了口,“母亲!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只是看了看冯小将军打球,劝了劝霁侠莫要与冯小将军争执,谁曾想……谁曾想,霁侠竟然跟人打起来了……”   “啪”地一声响,柳玥君只手狠狠拍向手边的案几。   “你的意思是霁侠无理取闹咯?他早不闹,晚不闹,偏偏就选在今日与冯予翻了脸!今日之前,你可曾见过他兄弟二人红过脸?”   “……”   针对这个问题,薛可蕊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是啊!在此之前,他们兄弟二人的确一直都是相亲相爱的好典范,可是她也的确没有做过什么啊!   薛可蕊不说话了,她低下了头。事实摆在眼前,尽管她也说不清楚究竟是因为什么,不过她也知道,任她说什么都没有用。   见薛可蕊不说话,柳玥君决定一鼓作气,追击到底。“霁侠伤了手,你为何弃他于不顾?”   薛可蕊沉默,她快要被李霁侠逼疯了,所以才想去静一静。   可是她没有说出口,因为如果她这样说了,柳玥君一定会说,被逼疯的是她可怜的李霁侠好不好?所以薛可蕊决定闭嘴,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柳玥君想怎样便怎样吧。   听不到薛可蕊的反驳,柳玥君愈发气势昂扬,自认为已经清算完薛可蕊的全部罪证,她当着李家列祖列宗的面,用她那高亢的声音痛斥薛可蕊。   “薛可蕊,你身为有夫之妇,却置礼义廉耻于不顾,不遵妇道,不守礼节。举止放浪,行动自专由,不以夫为纲,不以家为本。尽管如此,霁侠身为天家嫡孙,依旧对你不离不弃,不因你出身商贾而轻贱,不因你恣意妄为而生嫌,恩深义重,从未敢有半句怨怼。李氏先祖在上,今日,我要你当着我李家列祖列宗的面,细细思过,认真反省,明日寅时,再来拢翠园细谈。”   柳玥君声色俱厉,说完这番话后,她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第二十九章 擅专   薛可蕊被柳玥君带走后便一去不回,怀香主动去寻,须臾回来后,便急急忙忙寻到李霁侠,告诉他薛可蕊被荣国夫人罚跪祠堂了,祠堂那么阴冷,若是跪一夜,世子夫人怕是熬不住的,想让世子爷去同柳玥君求个情。   李霁侠却只定定地坐在原处没有动静,他示意怀香退下。世子夫人的事情不用再管了,荣国夫人既然做出了安排,那么一切就听荣国夫人的便是。   李霁侠虽然决定原谅薛可蕊,但是薛可蕊毕竟犯了错,必要的惩处也是应该有的。他觉得自己的母亲做得没有错,母亲一直都是为他着想的,薛可蕊若是将自己当夫主,也应该能领会到母亲的一片苦心才对。   怀香不肯罢休,还要再求,却见李霁侠高声唤来芳洲,要芳洲替自己洗漱,他要睡觉了。   怀香无奈,忿忿然退下,回到厨房又揣起两个馍,偷偷摸摸往李家祠堂边上蹭,想再去试试运气。   薛可蕊独自一人跪在冰冷的祠堂,时值深秋,夜风吹得紧,怀香几次鬼祟祟来到祠堂,想送点吃食与外裳与薛可蕊,皆被看门的两名仆妇给撵了回去。   薛可蕊抱紧自己的胳膊,缩成了一团,今日自起床,只吃了一顿,肚子早已饿得咕咕直叫。柳玥君不让人给她送吃穿,看来是真打算要好好搓磨自己了。   薛可蕊抹了一把开始冒金星的眼,捏了捏自己被风吹得麻木的脸,打起精神,继续抵抗疲惫、寒冷与饥饿的侵袭……   冯予刚走出玉兰花林,便看见原本应漆黑一片的李家祠堂灯火通明。他停住了脚,转身轻呼:   “二叔,你看,那边有人呢。”   冯予提了一盏气死风灯走了上来,他是带冯予去拢翠园的。今日他听说了李霁侠与冯予打架,霁侠伤了手,还牵扯到了薛可蕊,他这是亲自带冯予去向柳玥君表态的。可是冯予的鼻血流不止,等把冯予照顾妥帖了,又将前因后果细细问了一遍,再去拢翠园已经是这个点了。   “那不是李家祠堂吗?这么晚了谁还在里面?”   冯驾惊讶,他开口吩咐,“予儿,你去看看。”   “是,二叔……”   不多时,冯予回来了,他走的急,脚踢到路边的石头,叽里咕噜滚得响。   “二叔……二叔……里面……里面跪着的是弟妹……”   冯予说得很轻,天色已晚,冯驾看不清他的脸,却能听出冯予的尴尬与窘迫。   “里面有多少人?”冯驾问冯予。   “没其他人,就弟妹一个人跪着,另外还有两个看门的嬷嬷。”   冯驾默然,他低下头没有说话,只觉得柳玥君有些胡闹。他相信冯予的话,他与薛可蕊清清白白,什么事都没有,柳玥君为了袒护儿子,一味苛责他人,那就是仗势欺人了。   “予儿,你且等等,我去看看。”   冯驾将手中的气死风灯塞进冯予的手,转身便往李家祠堂走去,冯予不方便,得由他来处理薛可蕊的事。其实他完全可以不管柳玥君怎么处理她的儿媳妇,从前柳玥君手起刀落,处理被李霁侠先后抛弃过的那两名通房女子,他就没管过,因为这是柳玥君做婆婆能够行使的权力,他没理由干涉。   可是不知怎的,每每想到自己曾半路截过薛可蕊的道,单纯的她听见自己的名号便二话不说跟了自己走,还曾极力遮掩李霁侠的狂躁,骗得薛可蕊嫁给李霁侠,他的心底就会升起浓浓的愧疚。   冯驾杀人无数,从来不会愧疚,可是会对薛可蕊愧疚,他说不清楚到底是为什么。或许是因为薛恒不同于普通的人,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薛恒有的是钱,进贡太多,自己也不好过河就拆桥,翻脸不认人。冯驾在心底,是如是认为的。   ……   阴冷的穿堂风吹进乱卷的衣袍,冷得冯驾也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冯驾转过照壁,立在大开的祠堂门外,看见独自蜷缩在漆黑冰凉砖地上的薛可蕊。   冯驾身后跟着两位嬷嬷,生得面生,冯驾不认识。一个生得五大三粗,粗皮赖脸,另一个生得脑满肥肠,膀大腰圆,一看皆是干力气活惯了的妇人。冯驾心内反感,这看押人犯的阵势,分明就是判了薛可蕊的不是。   “你们退下。”冯驾拨开鹤氅,将手指抬了抬。   “嘿……嘿……冯大人,恕老奴放肆,只是……只是……荣国夫人说……”脑满肥肠的那个腆着脸,脸上的褶子全都散开,能看见褶子底部的黑线。   “叫你们走,你们就走,若是荣国夫人问起,你们便说是我冯驾的意思。”冯驾不悦,连手也懒得抬了。   还是粗皮赖脸那个最会看人脸色,她上前一步拽住脑满肥肠的手,忙不迭告罪:“哈……哈……是……是……大人,奴婢们这就走……”   说完,两位碍眼睛的仆妇终于匆匆离开,没入暗夜。   冯驾大步进了祠堂,他急匆匆来到薛可蕊的身边,躬身蹲下,“世子嫔……”   他止住了口,身旁的薛可蕊闭着眼睛,蜷着身子,分明已经睡着……   冯驾无语,他拍拍她的肩,没有反应。   于是他又推了推她的肩,薛可蕊重心不稳,开始向一侧倒去……   冯驾一惊,正要探手拦她,薛可蕊倒是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她好容易稳住了身子,自浑沌之中挣扎出来。她抬眼看了看身旁,看见是冯驾,脸色一变,张嘴想要说什么,却两眼一翻,直通通朝一侧栽去……   冯驾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捞住。她的额角蹭上他的手,如烙铁般滚烫。   冯驾暗道不好,转头想唤人,想起人都被他撵走了,冯予也在门外。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心底向高高在上的李氏先祖们一番告罪后,冯驾干净利落地打横抱起薛可蕊便往祠堂门外走。   皇家祖宗们对不住了,带走你们李家的孙子媳妇也是迫不得已,人也是爹生娘养的好孩子,你们就给人一条活路吧……   见到不省人事的薛可蕊被冯驾抱着自暗夜深处走过来,冯予惊呆了。他瞪大眼睛提起灯笼直往薛可蕊脸上照:   “二叔……她怎么了?二叔,咋办啊?”   冯驾不说话,他皱着眉头,抱着薛可蕊转了一大圈,好容易寻了一块背风的地儿,终于将怀中不省人事的姑娘给放下了。   “她发烧了,予儿,你回去我院子,唤几个小厮,几个仆妇,抬一顶软轿来,把世子嫔送去这西客房。再派人去把彭大夫唤来,替世子嫔看病。”冯驾沉声,如是吩咐冯予。   冯驾将薛可蕊安排去了西客房,是因为此地距离前院的客房最近,冯驾觉得,当务之急是赶紧让薛可蕊能躺下看病,其他事情都是小事。   冯予点头,忙不迭提着灯笼便往回跑,他要回去找人,没灯笼照亮自然是不行的。冯驾与昏迷中的薛可蕊瞬间被暗夜笼罩。   薛可蕊被冯驾放到了地上,他正要直起身来,想到薛可蕊不比他手下的士兵,这夜风过处,地上阴冷,也不干净。将病人直接扔地上,太过不妥。   于是,暗夜中,冯驾抱起薛可蕊继续转,他想找一张石桌。   可是此地没有石桌,冯驾无奈,只能寻了一处香樟大树,将薛可蕊靠上大树,轻轻放好。   薛可蕊靠着树干,一动也不动,冯驾解下自己的鹤氅,将它盖上薛可蕊的身体。   借着朦胧的月光,冯驾看见薛可蕊沉静又安详。他探手又摸了摸她的额头,触手细腻又柔软,那当中透出的灼热,让他的心都紧缩了起来。   这么烫,会不会烧出毛病来?   一阵风吹来,掀开鹤氅的一角,冯驾将自己又凑近了薛可蕊一些。   他低头看见她清浅的眉眼,如若不是知道她发了高烧,还真的很像入梦酣然。心头的愧疚更甚,他将鹤氅又细细地捻了一遍,袖口不小心带起她散落的发丝,缠上她的唇角。   因着发烧,隔着暗夜似乎都能看见她玉白面颊上的朱唇,红艳一点。   冯驾心无旁骛,抬手勾下那一缕发丝。猝不及防地,有芳气喷喷,指尖感受到她的温柔与腻洁,冯驾急急缩回了手,觉得离她太近,又将自己往她的远处再挪了挪。   好容易等来了嘈杂零落的人语与脚步声,冯予终于带了人来。   冯驾舒了一口气,赶紧招呼来人将薛可蕊带去西客房,一番人仰马翻后,薛可蕊终于被安顿下来。冯府的大夫替薛可蕊把过脉,说是风邪入侵,夜间让人留意着温度,多休息多喝水,开出疏散退热的方子后便退下了。   为了便利,冯驾没有再让人唤来枫和园的婢子陪侍薛可蕊,而是顺手安排了自己的婢女念春与念夏留在西客房照顾薛可蕊。他看了看时辰,已经快子时了。   “时日已晚,你回房歇息吧,明日我再带你去见荣国夫人。”眼看大家都安顿得差不多了,冯驾开口安排冯予回去。   冯予失望,虽然知晓今日已经不再适合再去打扰李霁侠母子,他依然十分担忧地对冯驾询问,“二叔,今日没去,明日,夫人会不会愈发怪罪?”   冯驾笑,“莫担心,这不给她儿媳妇耽搁住了吗?要不明日,你把你那柄大食短刀送给霁侠,他不是一直想要一把吗?”   冯予颔首,表示自己送什么给世子爷都可以,何况区区一柄短刀。他建议二叔也选一件东西送与荣国夫人,也好让夫人早日放下心中芥蒂,免了薛可蕊的罪,让这个家,早日重归和睦。   冯驾点点头,他想,今日自己私自替薛可蕊解了柳玥君的罚,柳玥君再度生气是必定的了,自己的确需得提前做好万全的准备。只是送她什么比较挠头,一般的东西,只怕还会适得其反。   冯驾最后坐在薛可蕊的床头默默想了一会儿应该怎样劝诫柳玥君,又再嘱咐一遍自己的婢女念春、念夏务必照顾好世子夫人,冯驾自己也起身离开了西客房,独自朝自己的抱松园走去。   第三十章 新愁   柳玥君越来越易怒了,冯驾是这么觉得的。她不是不知道李霁侠心思纤细敏感,见到别人出众,自己也会想出一箩筐有的没的来。可是这世上的能人海了去,总不能把比自己强人都杀光了,只留一些擅宠工媚的小人在自己身边吧?   侠儿小时候也是一个勤奋好学的好孩子,都怪柳玥君时不时便将康王府落败的悲惨遭遇冲他夸大一番念叨一遍。不忘先祖是好事,可是将它变成了自己的负担就不好了。侠儿如今变得如此仇视一切外族,行为暴戾专恣,与柳玥君无休止地放大国仇家恨不无关系。   冯驾摇摇头,这事儿是柳玥君办得不地道。李霁侠有了心仪的姑娘,他揽月捉鳖,好容易把人嫡女给诓了进门。她不仅不知满足,还终日嫌七嫌八,伤了予儿的鼻子不说,还坏了一家人的感情,干嘛到头来还成了我去讨好她?   冯驾边走边想,心中愈发埋怨柳玥君没有做好一名母亲应尽的教育责任,连带礼物也不想再给她送了。   刚回得自己的抱松园,有婢女迎上来,怯生生地说,“荣国夫人来了,就在大人您的屋里。”   冯驾点点头,抬步便往自己的卧房走。他心中了然,这柳玥君应该是得到消息便来了,自己带走薛可蕊那会儿已经过了亥时,按理说那时她已经差不多睡下了。可是今日她宁可不睡觉,也一定要来与自己说道清楚,侠儿的执拗可真是得了她的真传啊!   进得屋来,冯驾看见花窗边上果然坐着柳玥君。广袖的缎裳,慵懒的云髻,看样子也是睡下后又再爬起来的。   冯驾瞥见了她,却也不说话,只沉着脸走到茶桌旁咕咚咕咚灌下去一盅茶。   “冯大人,可是开始觉得玥君多余了?”耳畔响起柳玥君那阴阳怪气的怨怼。   冯驾皱眉,柳玥君时时便将自己抛弃了她的话挂在嘴边,以提醒他记住他从前发下的誓言,这种怨妇式的无休止的重复,真的相当考验人的耐心。   “你知道你都做了些什么吗?”冯驾开口,他并不接过她的话,他只想开门见山地告诉她,她不能再如此斤斤计较了。   “我做了什么?我只是在教导我儿的妻子应当怎样做一个李家的孙媳妇。”柳玥君气势昂扬。   “世子嫔生病了,你不能如此苛责她。”   冯驾叹了一口气,“她若是病倒了,侠儿也会伤心的。”   柳玥君冷哼一声,“大人,你怕是忘记了,若是可蕊不守妇道,我堂堂李氏先祖,也会蒙羞的。”   ”啪”地一声响,冯驾一掌拍上了身前的茶桌,满桌的茶盅皆被震得一齐乱跳。   “你说这句话的依据是什么?你若是没有切实的人证物证,那就是污蔑。”   “你……”柳玥君一口噎住,她满以为冯驾今日会冲自己小意讨好,没想到这结局居然是他来冲她发作。   “侠儿的手受了伤,你不来照顾他,却反倒替那妖女开脱?”   柳玥君直起了身,满眼的难以置信。   冯驾的脸阴沉得快要拧出水来,“玥君,侠儿是你的亲人,予儿与世子嫔就是你的仇人了,连妖女的称呼都出来了?予儿照顾你与侠儿多少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了,你为何单单就只听侠儿的一面之词就断定他与世子嫔有了苟且?你说这青天白日的,又在西大营如此多将士的眼皮子底下,他们可能生出什么苟且来吗?”   冯驾转过身,不想再与柳玥君多说,他挥挥手,“你出去吧,我累了一整日,想休息了。”   话谈到如今,基本算是尘埃落定,柳玥君也算看明白了:冯驾这回明显要强势干涉她的“私事”,虽然她是婆母,可薛可蕊貌似不只是她柳玥君的儿媳。   冯驾明显控制了会谈的节奏,这让柳玥君有些气堵,可是她不知道应该怎样把他的嚣张气焰给打压下去。这么多年来,她从来拿冯驾都没有什么办法。   身后是良久的静默,柳玥君虽比冯驾还要年长一些,但说到底也是女子,被冯驾这么一批判,竟忍不住牵起广袖捂着脸,呜呜呜呜哭了起来。   冯驾转身,叹了一口气。   “哎……你叫我说你什么好……”   他来到柳玥君身边兀自坐下,他自怀中摸出一块细棉帕递到她的面前,扬起嘴角轻笑。   “快别哭了,都做婆婆的人了,若是被人看见,以后可要使唤不动他们了。”   见他放软了语气,柳玥君心里似乎好受了点,可是她口上却依旧不依的,只捂着脸蛋哭得愈发起劲。“就这样都已经使唤不动了,再差还能到哪儿去?”   冯驾无语,只得耐心安慰,“好了,好了,你就别再往心里去了。好好劝劝侠儿,他的堂兄可是喜欢他的,今日予儿的鼻血可劲的流,没空去见他。明日予儿得了空,就会去看他,还会送他礼物呢,侠儿一定会喜欢的。”   柳玥君哭,冯驾劝,二人一哭一劝的,原本剑拔弩张的态势倒瞬间变换成了温馨和谐的美满画面。薛可蕊抛弃夫君一事,就这样被冯驾和稀泥般给胡乱支应过去了。柳玥君就算有再多不甘,在这种冯驾占据了压倒性优势的态势下也只能认栽。   好容易,柳玥君止了哭,她半遮半掩地露出半边红肿的眼,望望身旁带笑的冯驾,刚要开口说什么,却瞥见冯府的管事冯状立在门口吊着半只腿不知道应该进还是应该退。   “冯管事,何事寻大人?”   柳玥君放下袖子,沉下脸冲门外高呼。   “呃……呃……”   冯状磨蹭了半天,好容易蹭进了房间。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倒霉,被荣国夫人揪了个正着。原以为冯大人会及时将荣国夫人送回去,没想到竟让荣国夫人磨蹭到了如今……   “冯状……见过荣国夫人,见过冯大人……”   冯状恭恭敬敬地行礼。   “冯管事,你可是来寻大人的?”柳玥君妙目弯弯,望着冯状,兴致盎然。她可不是好忽悠的,现在差不多子时了,冯状还亲自寻来可不是什么好事。   “呃……呃……是的……”冯状笑得尴尬。他抬头望望冯驾,想给他一点暗示,好歹让主子也能替自己解解围。可是冯驾也一本正经地望着他,满脸询问的模样,这让冯状失望至极。   冯状不想管了,你正主都不介意,我着什么急呀!   冯状作个揖,清了清喉咙,口齿清晰地回答:   “冯大人,您白日里带回来的那个艾沙姑娘,小的想问,还用唤她来吗?”   柳玥君侧目,她似乎忘记了自己之前一直在因为什么而激动,她全然被这一刚听来的她尚未掌握的重大消息吸引住了全部的注意力。   “什么艾沙姑娘?管事说清楚些。”柳玥君冲冯状倾过身,还未消肿的眼里尽是精光。   冯驾终于回神,这才想起白日里自己从节度使衙门带回来的那名番族女子。   艾沙被自己安排在了距离抱松园最近的东客房,原说晚膳后他还要再见艾沙。可是自己被冯予流鼻血的事给绊住了,接下来又被薛可蕊绊住了,回到抱松园再被柳玥君绊住了。如今,自己早已将晚膳前对管家冯状说过的还要再见艾沙的话,彻底扔去了爪哇国。   可是管家冯状却记得清楚极了,那艾沙是番族人,生得高鼻深目,美艳绝伦,被冯驾带回府后,便被好好安顿了下来,冯大人难得地还要在晚上再见她。冯状笑得深沉,他心到神知,表示一定会按时将艾沙姑娘送来抱松园的。   冯大人丧妻后,多年未娶,大人是男人,也得要有女人伺候,可是接着又来个荣国夫人,当不了大人的夫人,却盯得大人甚紧。连冯状都看不下去了,大人已经彻底沦为给李家赚钱和干活的机器,连个知冷暖的人都没有!   难得大人有了能入眼的女人,冯状自然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对待。可是好容易等到了大人回院子,大半夜的柳玥君竟然又来了,最让人无力的是,就连冯驾自己似乎也忘记了艾沙的存在。   如今柳玥君问起了艾沙,冯状无奈,只能如实回答:冯大人白日里带回来一个姑娘,名字叫艾沙的。大人说了,晚上要见艾沙,所以自己做管家的,就得再来问问……   冯状说完后便垂着眼站着,他没办法再替冯驾遮掩了,话已至此,万事就只能冯大人自己一力承担了……   柳玥君没有再说什么,却转过头,只笑眯眯地望着冯驾等他说话。   冯驾揉揉额头,扯了扯嘴角,冲冯状吩咐道,“我累了,今日就不见她了,艾沙那里,你就先伺候着,见面的事,明日再说。”   冯状躬身,忙低声道诺,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在柳玥君密实如刀的目光注视下,冯状背负满背芒刺般,总算退出了上房。   冯状退下后,屋里又只剩了两个人,柳玥君直起了身,开口道:“时候不早了,大人也累了,玥君伺候大人歇息。”   冯驾依旧淡然,他挥挥手,“无碍,玥君回去吧。”   柳玥君笑,“你的婢女们都去了西客房,大人是准备自己洗漱吗?”   冯驾颔首,“我唤冯状打水便是。”   柳玥君不再说话,却兀自后退两步,将自己缩到了光影之外。   柳玥君被新的烦恼给困住了,她在心里把冯状翻来覆去骂了半天。这冯状老狐狸,拿了自己这么多好处依旧如此滑不溜手,竟然还想着替冯驾遮掩。不行,既然他不听自己的,也没法撤了他的职,那么对不起了,回事处那几个缺,还非得要依自己的意思定人不可了……   或许是感受到了柳玥君的尴尬,冯驾继续开口,温柔地补充道,“玥君也累了,快回去歇息吧,明日我休沐,定会来看你。”   说不失望是不可能的,但好歹冯驾还在言语上作出了安抚的表示。   柳玥君终于抬头,她不再纠缠。这么多年了,她深知耍赖式的纠缠除了给自己徒增尴尬,什么结果也不能有。她轻笑一声,盈盈冲冯驾一拜:   “玥君先走了,大人好生歇息……”   第三十一章 番女   柳玥君效率很高,她斥责了冯状回事不力,并迅速安排了更得力的嬷嬷奔赴西客房与东客房总揽调度。   李霁侠在得知薛可蕊病倒后倒是知道着急了,他再不管惩诫不惩诫的问题,一大早就亲自奔往西客房探望。   李霁侠似乎忘记了前一日二人曾经在西大营回冯府的马车上经历了什么样的不愉快,他一脸讨好地告诉薛可蕊,他已经安排他的副官派了三百名屯卫军陈兵于薛家的西马场,替薛家打流匪。   “娘子,你薛家的事,就是我李霁侠的事。有我李霁侠在凉州,我一定会让岳父大人没有后顾之忧!”   薛可蕊怨恨他昨日不曾努力来看望自己,任由自己在那寒风冽冽的佛堂病倒。但陡然听到李霁侠如此“贴心又周到”地要照顾自己全家,心中的怨怼瞬间消弭。   李霁侠要派兵替父亲分忧,冲着这一点,她薛可蕊就应当对李霁侠竭诚尽节。薛可蕊望着李霁侠那“满腔热忱”的脸,既感动又担心,她冲李霁侠关切地问:   “相公,可曾与你仲父说过……”   “咳!不用。”李霁侠摆摆手,见薛可蕊还想说什么,李霁侠开口果断打断了她的话。   “区区三百人而已,有什么好说的。”   薛可蕊笑,她终于不再勉强,毕竟这也是李霁侠对自己的示好,始终纠结于汇报不汇报冯驾,怕是会伤了李霁侠的一腔赤诚。   说话间,柳玥君的贴身嬷嬷胡嬷嬷从客房外推门走了进来,一脸喜色地冲李霁侠与薛可蕊见礼:   “世子爷,世子夫人好福气,今日老奴见她好了许多,刚才寻了彭大夫问了问,说是可以将麻黄从方子里去掉,只煎剩下的药即可。”   听得此消息,李霁侠也高兴,他开口赞扬胡嬷嬷忠心,不仅对母亲柳玥君尽心尽力,对他自己与薛可蕊也照顾有加,并高高兴兴地赏了胡嬷嬷几颗金锞子。   当他看见胡嬷嬷在房间内一通张罗,替薛可蕊端走换洗下来的脏衣物时,他寻到薛可蕊的手,紧紧握在手心。   “娘子,以后你就别再耍小孩子脾气了,你看母亲多心疼你,把她自己的贴身嬷嬷都派出来照顾你。   薛可蕊只无奈地笑,垂下了眼不想说话。昨晚念春和念夏一宿没睡,她喝了药后依旧高热了许久,两位丫鬟一直替她擦身、换额帕。临到清晨烧退了,两位丫鬟暂且回去睡觉,胡嬷嬷来替自己洗了一把脸,这所有的好就都念到柳玥君身上去了。   薛可蕊记得自己昏倒前看见了冯驾,她不知道是否是冯驾带自己来这西客房的。但念春和念夏是他的婢子,薛可蕊想,若是没有冯驾插手自己的事,今早自己睁眼后看见的,一定不会是胡嬷嬷那张堆满笑的老脸。   薛可蕊舒了一口气,将自己的脸深深埋入散发着淡淡馨香的细棉被褥。她突然发现在这诺大的冯府,自己这个名义上的世子夫人,夹在柳玥君与李霁侠的中间,其实最是水深火热。想要日子过得安稳,求得冯驾的支持,甚至赛过委屈求全搏柳玥君的欢心。   ……   薛可蕊回到了枫和园。   因有冯驾的插手,柳玥君也没再寻薛可蕊单独“开小灶”。柳玥君不是傻子,很明显薛可蕊与在京城时那两通房不是同一级别的。冯驾很重视薛恒这马贩子的女儿,若是再将薛可蕊当从前京城里那两婢子对付,怕是要逼得冯驾翻脸。   只要薛可蕊不“欺负”李霁侠,小两口自己不吵架,柳玥君便乐得躲清闲。大病一场的薛可蕊阴差阳错倒是因祸得福,过了几天清净日子。   李霁侠也不再提起那日在西大营发生的不悦,更不提薛可蕊抛下自己独自去跑马,只若无其事地白日里去衙门公干,夜间回府耐心陪薛可蕊说话。   冯予主动来找李霁侠,李霁侠却并未邀请冯予进自己的枫和园,只在院门外的一颗老梧桐树下会见了自己的这位堂兄。   不允进枫和园的门,冯予依旧神色淡然,他向李霁侠表达了自己最诚挚的祝福,然后送上了这柄讨李霁侠欢心的短刀。这是一把嵌满宝石的大食短刀,削铁如泥,吹毛断发,冯予好不容易得来的,也是他自己的心头好。如今为了冯府的和谐与安宁,冯予心甘情愿地把这柄短刀贡献出来。   这把刀果然发挥出了重要的调和剂的作用,李霁侠很喜欢,他高兴极了。李霁侠也向冯予示好,他说他过几日约了唐纪一块去凉州城新开的观澜阁喝酒,观澜阁是京城的观澜阁掌柜亲自来凉州开的分店。来凉州太久,没能吃到熟悉的京城菜,如今观澜阁开业,要冯予也务必要一块去玩玩。   既然堂弟给自己递梯子,冯予自然忙不迭应下,二人约好三日后二人一同休沐,晚膳去观澜阁碰头,不见不散。   ……   只是拢翠园的柳玥君却没有如此好日子过了,她食不能安,夜不能寝。   因冯驾的强力干涉,柳玥君只能把自己对薛可蕊的不满,再度往心底压制。只是眼下却有一桩烦心事,其紧迫程度远远赛过了调-教那疯癫无状的薛可蕊。   那住东客房的艾沙,自称是西番王的小公主艾沙。   西番王的艾沙公主幼时曾随西番王觐见过先皇帝,彼时的她便在大唐的京城芳名远播。她是西番王的小女儿,自幼就生得明眸皓齿,艳光四射,被西番人称作“天山之花”。时下,因西番闹旱灾后出现内乱,西番王的五个儿子带兵平乱,年仅十六岁的小公主艾沙主动请缨东进大唐,只求大唐天子能出兵相助一二。   西番才归附大唐不久,如今闹灾,大唐皇帝除了派出个长史去西番王庭动了动嘴皮子,表示了一下慰问,对西番王国土上的战乱竟权当没看见!西番王心里苦啊,派出自己最珍爱的女儿艾莎觐见唐王,只求元帝别再装瞎了。   值此战火纷飞的时节,派出公主做特使其实也是西番王无奈之举。西番王是准备贡献出自己的女儿了,只要元帝派兵,艾沙就任凭元帝处置了。   艾沙是女中伟丈夫,她明白自己家园的现状,清楚亲生父亲的困境,她主动提出让自己入唐,为西番国争取生路。于是艾沙开始北上,经由凉州西进。可是不幸的是,艾莎在快到垬门关时遭遇了叛军,随行军士被打散,全靠贴身侍卫拼死将她送至垬门关,垬门关的守军得知她是西番王庭的公主后才送往凉州城来的。   艾沙知晓如若没有冯驾,今日,她就非得要变成那西番流民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不可。于是,见到凉州节度使后,她就开始极力讨好冯驾,希望冯驾能送她去京城。冯驾当然十分愿意送西番公主去见元帝,可是这女子被救下的时候,身上什么东西都没有,诸事全凭一张嘴,要冯驾帮她,还得让冯驾能首先判定她是公主才行。   在得知侄儿冯予与李霁侠争执,冯予流鼻血甚猛后,冯驾着急回家处理家务事,虽然尚不能肯定艾沙是否是“公主”,冯驾依旧将她带回了冯府。   原本是一桩顶正常的公务,却因为艾沙那倾国倾城的容颜变得愈发耐人寻味。艾沙竭尽全力地讨好冯驾,听唐纪说,自艾沙第一天来到节度使府衙,这小姑娘便不离冯驾身侧。此女能歌擅舞,讨好卖乖更是驾轻就熟,不多时便引得冯驾言笑晏晏,和柔恭顺。   柳玥君经历过无数次的“腥风血雨”,可是没有哪一次能比得过这一次形势严峻。   冯驾几乎随时都将艾沙带在身边,不仅在冯府替她安排了院子住,就连去节度使府衙公干也要将这女子一并带去。   听李霁侠的反馈,冯驾很信任艾沙,他让艾沙参与进了他在西大营建西番流民聚居区的工作。   艾沙热情又充满活力,她积极响应冯驾的一切号召。她告诉这些流民,她是西番王的小女儿艾沙,她是专程来凉州看望他们这群深受战争迫害,被迫离乡背井的西番国子民的。艾沙的自我介绍真挚又极具煽动力,这让一干流民无一不动容,他们眼含热泪,伏地高呼,西番王必胜,艾沙公主必胜,西番国必胜!   艾沙不知疲倦地与那些周身散发着恶臭的西番流民在一起交流,应该怎样在这苍茫的荻台草场开始全新的与汉人相处的生活。她告诉这些从未有过定居生活的西番人,他们应在节度使冯大人的带领下,抛弃马鞭与帐篷,学习汉人先进的农耕文化,学习种青稞,种高粱,种小麦。   听李霁侠说,艾沙是第一个身体力行参与进军户们种植活动的西番人,她同汉人的农家姑娘一起去地里帮着收割高粱。高粱不像别的,高粱身量太高,只能等男子将高粱收割下来后,她便同汉人姑娘一起坐在空地上搓揉拍打高粱的穗,给高粱脱粒。   艾沙太过投入,一天下来,她那从未经过农活的纤纤玉手早已磨出了水泡,身上也因飞扬的粉尘发出了红疙瘩。这让冯驾感动又心疼,十万火急将冯状唤去,带了十多名仆妇丫鬟,专门贴身伺候艾沙沐浴更衣。   柳玥君忿然!   她想,能有如此玩转男人的手段怎会是公主,欢场女子怕还差不多,连苦肉计都用上了。这艾沙自称是要去京城,可看她讨好冯驾的架势却更像想做这节度使夫人。此等欲擒故纵的手段,柳玥君可是见得多了。只不过这自称艾沙的女子如此有能耐,哪怕她明日自称是西番的女王,柳玥君想,冯驾也定会深信不疑的。   柳玥君揉了揉昏沉沉的脑袋,她觉得自己也快要病了,艾沙若是真的西番公主,如此“无脑地”施展出她浑身的解数,迷晕了冯驾,只怕是永远都不能被验明正身,见到元帝了。   柳玥君将冯驾身边的人再一次细细捋了捋,暗暗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女子留在冯府,不光是为了她自己,也是为了李霁侠。   第三十二章 艾沙   李霁侠去衙门公干不在家,薛可蕊大病初愈,缩在院子里不是吃就是睡,午后小憩一睡便到申时。好容易醒转过来,薛可蕊只觉得自己像是一滩烂泥与这一床锦被都黏在了一起。   怀香进得屋来与她梳头,薛可蕊揉揉自己略显浮肿的脸颊,神色懵懂地问怀香自己嫁来冯府有多久了。怀香手下不停,面上嗔笑:   “世子夫人可是要闲得发霉了?您嫁过来还不到一月呢!”   薛可蕊颔首,砸吧砸吧嘴:“许久不曾出门,确实有点闷了。”   怀香忍不住低头暗笑,这世子夫人还是个孩子脾气,在薛家动惯了的,猛然叫她天天呆家里不能出门的确是不能适应。可是又能怎么办呢,如今嫁的是世子爷,荣国夫人又是皇室贵胄,能容忍薛可蕊胡闹才怪了。怀香想了想,低头冲薛可蕊建议:   “世子夫人若是觉得难受,奴婢给您寻匹马来,咱在小院儿里跑跑?”   “嘁——小蹄子莫要再祸害我!”这一回薛可蕊倒是主动拒绝了,因为跑马,她都去跪了祠堂。再说小院儿里能跑什么马,没得撞翻了李霁侠的药罐子,又要多生事端。只见薛可蕊两手一拍:   “怀香把我的琴拿来,我要抚琴。”   怀香道喏,心下愉悦,抚琴是好事,不用出门,也能混日子。   怀香忙不迭从仓库中薛可蕊的嫁妆箱内翻出了一把焦尾琴,薛可蕊会抚琴,虽然不是太精通,但也曾正儿八经学过几年,从前还参加过原凉州节度使家大小姐吴佳欣组织的琴音社,也还受到过几名大家小闺秀的热烈追捧。   薛可蕊出了小院,褒衣博带端坐后花园,面上有秋风铺面吹过,凉沁沁的很是舒服。秋风伴随鸟儿的叽喳声,小虫子的低鸣声,让人的心绪瞬间变得静谧又安宁。   薛可蕊对着一丛娇艳欲滴的海棠花坐好,她接过琴,伸臂展袖,轻轻拂去琴面上的浮尘,随意调了调弦,正了正琴码,便自顾自开始弹琴。   耳畔响起的是一曲“六幺”,这首曲子流传很广,几乎人尽皆知。薛可蕊太久没有抚琴,此时动手也只是想试一试琴音。   琴音淙淙,轻盈又娟秀,明快又灵动的曲调倒是引得久闷之中的薛可蕊也禁不住笑意盈盈。不过一轮转承,花墙外却传来人的轻笑声。“如此丝桐妙琴,却只能沦落凡夫俗子之手,弹庸俗浅薄的乡曲。”   琴音戛然而止,薛可蕊抬头,却见自藤萝蔓延的月洞门外转进来一名青衫少年。素色的棉布袍,头顶一条棉布带扎紧发髻。衣着简朴,一张脸却生得绝色,眉如春黛,眼似秋波,一颦一笑间,连日月光华都黯然失色。   陡然看见如此美男子出现眼前,薛可蕊禁不住恍神,她张着嘴望着这名男子良久,才想起这是节度使府,一名外男怎能于后院肆意行走。念及此,薛可蕊直起身来,望着这名男子横眉冷目。   “你是谁?”   谁知这男子并不为主人的怒喝所动,他径直往薛可蕊身前的焦尾琴而来,眼中全是喜悦与渴盼。他来到琴前,与薛可蕊隔琴而立,也不管自己近在咫尺的就是薛可蕊怒意蓬勃的眼,自顾自伸手就那么抚上了琴弦。   在薛可蕊惊愕不已的呆怔中,一曲“酒狂”如奔流汹涌而至。男子与薛可蕊对立,乃反手抚琴,却将一曲“酒狂”弹得流动如注,荡气回肠。   “好琴啊……”   一曲终了,少年敛袖收衣,深呼一口气,兀自沉醉在焦尾琴的余韵悠长之中:“好琴有好音,当配好曲。”   薛可蕊忘记了生气,胸中涌动的是深深的感动与惊叹。   “公子师从何人,得如此精湛琴技?”薛可蕊死死盯着那双才抚过焦尾琴的葱白如玉的双手,唇角上扬,眼中漫溢的是欣喜与仰慕。   “幼时,我曾在京城皇宫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宫中的沈沛乐师曾教在下弹琴半年。”少年的声音里有一种淡淡的沙哑,这让薛可蕊无端觉得有种别样的妩媚。   “沈乐师啊!”薛可蕊惊叹,怪不得了,跟着沈乐师弹琴,能不好嘛?要知道沈沛的才名在教坊、妓家可是神级的存在,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可蕊听人说沈乐师抚琴之余常练挽弓以增强腕力,才练就了一手出神入化的弄弦功夫,据说他也会百步穿杨,丝毫不输军中丈夫?”沈沛是薛可蕊闺阁时期的崇拜偶像,应该说凡学琴,无人不知沈沛。今日陡然得见沈沛曾经的“身边人”,薛可蕊自然有一肚子的话想问。   见薛可蕊玩兴又起,开始与“外男”搭话,怀香急了,一个健步冲上前,就想把薛可蕊唤走: “世子夫人……”   薛可蕊怎能让她得逞,一个抬手将怀香又推了回去,“怀香莫闹,我这在与人讨教技艺呢,走开些,没得扰了人好心情。”   少年负手,目光审度地看向一脸兴奋的薛可蕊,似乎此时才发现面前站着的是一名小媳妇。她掠过一脸焦灼的怀香,只盯着薛可蕊的脸,嘴角漾开浅浅的笑:   “沈乐师是雅人,不爱与人比试刀剑,不过剑术与骑射沈乐师的确略通一二,并常年练习。须知恰到好处的吟、揉、按、滑是琴乐表现之灵魂所在,要做到以韵辅声,音韵相成,手腕按颤技巧的好坏,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演奏者水准的高低。沈乐师的确是通过骑射与剑术的练习,达到腕力的提升,琴技的增强的。不过……”   少年微顿,复又开口,“你叫可蕊?”   “嗯?”话题的陡然转换让薛可蕊一愣。   少年却正了正衣袍,拱手冲薛可蕊深深一揖:   “世子夫人天资聪颖,性情又至真至诚,今日能得一见,在下三生有幸。”   少年肤白如映雪,吹弹可破。薛可蕊灿然,透过煦日的光,她甚至能看见“他”耳垂上的小孔……   薛可蕊快要忍不住捧腹,她很喜欢这名少年,“他”是真正的琴痴,眼中心中只有琴,与琴音。“他”琴技高超,又潇洒奔放,与“他”说话,如有清风徐来,一如“他”的琴音,让人沉溺其中。   “公子琴技过人,可蕊能否恳请公子指点一二?”薛可蕊忽闪着眼睛真诚求教。   少年笑,“他”盯着“蠢蠢欲动”的怀香,目光微闪,“世子夫人乃皇家贵妇,与我等乡野粗人纠缠一起,也不怕世子爷怪罪?”   薛可蕊凝神,看见少年眼中戏谑的光,也忍不住大笑起来,“外子憨直,公子莫笑。”   少年晃晃头,笑眯眯地说,“能陪世子夫人抚琴,自是一桩美事,只是在下与人约了要出去吃酒,今日怕是不能多耽搁了,明日未时,世子夫人能否睡醒?”   薛可蕊忙不迭点头,“甚好,甚好!”   身后的怀香又想上前,薛可蕊如后背长眼,头也不回,照旧将怀香尚未出口的话一把摁死在萌芽状态。   少年愈发好奇,“世子夫人好琴,甚至不管在下身世来历便如此请托,也不怕我心怀不轨?”   薛可蕊嗔道,“冯大人府上,可不是菜市,岂能任由闲杂人等随意行走?再说了,若真是心怀不轨之人,岂会如此相问。”   少年想了想,点点头,“说的也是。”   “难道你也不想知道我的名字?”   薛可蕊快要笑出声来,心道,你不是就要装派头吗?既然你喜欢演,我自然得给你面子才对。她好容易压下快要止不住扬起的嘴角,挑起眉毛问“他”,“那么,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兴奋,眼中全是闪闪的光:   “我叫艾沙,是节度使大人的客人。”   ……   薛可蕊坐不住,艾沙活泼又热情,这二人倒是扁担窟窿插麦茬——对上了眼。   二人一见如故,只恨相见太晚。今日艾沙留在冯府,也是因为她前一日打过高粱,被扬尘刺激出了疹子,冯驾要她留住府内休息。就这样,她也是坐不住的,穿了男装四处溜达,这才遇见了薛可蕊。   薛可蕊同她一起抚琴,玩毽子,还耍了一会剑。直到酉时,艾沙要出去“吃酒”了,二人才依依惜别,并约定了次日见面的时间。   怀香一直心惊胆战地一路盯着,最后当她得知艾沙是女子时,她一个放松,竟快要喜极而泣。她搂着薛可蕊喜不自禁,“三小姐啊,你快要吓死我了……”   确实啊,薛可蕊才因为冯予连影子都看不见的事吃了那么大的苦头,今日便与“外男”如此亲密,岂不是特意找死?好在“外男”是女人,这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今日能见到薛可蕊,艾沙很开心,她直觉讨好薛可蕊比讨好那“顶尊贵”的荣国夫人来得重要。   前几日,冯驾在节度使府衙公干,有役卒送来一盅热蜂蜜水,并告诉他,这是司户参军送来给节度使大人尝鲜的蜂蜜,劝冯驾尽快喝了,莫要放冷了。冯驾喝了一口,似乎觉得味道不错,便询问役卒这蜂蜜是打哪儿来的,似乎比平常的好喝许多。役卒告诉他是安东府那边来的山货,最纯正的椴树蜜。   冯驾显露出来浓厚的兴趣,当下便唤来凉州司户。艾沙以为冯驾要奖赏进献优质蜂蜜的司户,没想到冯驾竟开口询问那司户,这椴树蜜在哪儿可以买到,因为他听李霁侠说,可蕊用来敷面的蜂蜜没了,寻遍了整个凉州城也没看见合适的……   艾沙笑,寻椴树蜜来敷面,这个叫可蕊的女人当真过得上档次,也真难为堂堂节度使大人竟然还会在百忙之中记得一句关于女人敷面的话。她以为可蕊是冯驾的女儿,没想到居然是他姑侄的媳妇。   艾沙的八卦之火瞬间被点燃,她向念春打听冯大人的家眷,念春告诉她:李霁侠是冯驾的寄托,冯大人的嫡妻之位自然是替李霁侠的母亲荣国夫人留着的,只不过薛可蕊是李霁侠的“希望”,便自然而然成了整个冯府的“希望”。   艾沙笑,不置可否,直到今日得见薛可蕊,才终觉感叹。她望着薛可蕊那娇花般明媚的笑靥,欲言又止——   她没有告诉薛可蕊她的真实想法,她觉得薛可蕊是幸运的,却又是不幸的。   第三十三章 宴友   观澜阁坐落在拱仪大街最繁华的路段, 四层楼高, 黄瓦红柱,钻尖金色“宝顶”, 层层飞檐勾心斗角。廊檐凌空飞翘,翘下有风铃和翘角梁饰,翘角处上有屋脊“鱼尾”, 下有角梁“龙头”, 造型精美多姿,别具一格,角梁前端悬挂着龙飞凤舞的描金大字“观澜阁”。   李霁侠、唐纪与冯予坐在观澜阁二楼的雅间喝茶。   “霁侠,我怎么记得今日你唤我们来,是要请吃饭的,如今却喝了如此久的茶,我的肚皮都开始咕咕叫了。”唐纪一把推开手里的茶盏, 开始抱怨。   李霁侠坐在窗边, 他笑着安慰急躁的唐纪:“唐兄莫急,今日我还唤了一人, 咱们等人到了就开饭。”   “谁?”唐纪兴致盎然。   李霁侠摇头晃脑地说, “嘁——看把你急得, 此人你认识。”   他又转头指着冯予,“就予二哥不认识, 二哥长久呆在西大营, 所以还没见过。”   冯予淡淡地笑, 他只一门心思等饭, 他也饿了,只想吃饭。   直到李霁侠扭头定定地看向窗外,他扬起眉毛,眼中全是惊叹,“二哥,你下去接人。”   他抬手将冯予拉至身侧,他示意冯予随自己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呐,那个穿素青袍的男子。”   李霁侠嘴角带笑,说话间特意将那“男子”二字咬重。冯予点头,只要能赶快开饭,叫他做什么都行。   冯予下楼,来得门前,径直走向那名青袍男子,“这位公子,可是来寻李……”   他顿住了口,眼前的这名男子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花容月貌,应是人间真绝色了。   “我找李霁侠李公子。”青袍男子对着冯予主动补充完了他没说完的后半句话。   冯予点头,示意青袍男子随他一起上楼。   “公子面生,不知公子贵姓,于何处供职?”冯予一边走一边同青袍男子说话。   青袍男子跟着冯予一边走,一边好奇地四处打望, “嗯,免贵,我叫艾沙。”   “……”   冯予虽常驻西大营,冯驾也会将不少大事与他随意讲一讲,这凉州城新来一个自称是西番公主的艾沙,他还是知道的。   “你为何如此装扮?”冯予转头惊讶地望着他那身青袍,如果没有记错,这身衣服他应该在冯府小厮的身上见到过。   “不可以吗?”艾沙瞪大了眼睛,“我喜欢这身行头。”   冯予颔首,他及时向艾沙表示,只要姑娘喜欢,穿什么自然都是可以的。   四人坐定后,李霁侠开始招呼店家上菜。跑堂小二送菜来时,李霁侠拉住小二询问,观澜阁是不是有卖唱的歌姬。   小二答是,凉州的观澜阁同京城的一样,都设了卖唱的歌姬,供酒楼的客人花钱消遣。听得此言,在场诸人皆兴奋,叫小二将歌姬带来,大家要听曲。其中当数艾沙最激动,她目送小二出门后,便一直死死盯着那门口,良久都不曾挪动过眼珠。   唐纪奇道:“怪了,艾沙可是从来没见过歌姬?”   艾沙粲然,抓起桌上的蜜果兀自往嘴里塞,“可不是嘛,我是没见过汉人的歌姬,不知是否与我西番国的也一样……”   在座共有四人,皆未带小厮入内,桌上三个少爷,一个女子,在冯予看来,这里唯一的一个女子自然是应当替他们参茶摆盘的。可是艾沙似乎并无此种自觉,她可以没日没夜地与聚居地的西番流民谈心,可以勤勤恳恳地随汉人军户下地收高粱,却不能负责倒水,也不负责给大家分发蜜果。小二送来蜜果后,蜜果盘正好摆在了艾沙跟前,她便只管自己吃。   李霁侠却不以为忤,他热情洋溢地提起茶壶就要伺候艾沙用茶。并声称,在座的诸位男人都应该主动为我们高贵的艾沙公主服务。   艾沙被逗乐了,抬起手来捂着嘴儿咯咯咯地笑,她说西番人很随意,不讲究这些虚礼,今日她做了男装打扮,也是想和诸位一起好好玩玩,让大家都赶紧坐好。   冯予无奈,他摇摇头直起身来招呼李霁侠坐好,由他来替大家做起了小厮的活。他替诸人参好茶后还特意替艾沙单独再要了一份蜜果,因为艾沙说了,她爱吃蜜果,不希望大家分了她的东西……   来伺候李霁侠他们的歌姬叫小翠,娇娇小小的样子看上去应该不满十四。小翠怀抱琵琶来到雅间,露出半张巴掌大的脸,与松软的云鬓。小翠弹得一手好琵琶,只一首浔阳曲,便引得艾沙激动不已。   艾沙一时兴起,竟高声唤来小二,要他给自己寻一把琴来,她要与小翠唱和。   李霁侠哑然,他告诉艾沙,在汉人的酒楼,唱歌跳舞的那是伶人,女客不兴表演节目。   艾沙不以为然,她冲李霁侠笑:今日我不是男客吗?再说了,艾沙叨扰李公子与您的家人多日,想借此机会高歌一曲,向李公子表达谢意。   李霁侠乐了,便不再拦她,他知晓艾沙热情奔放,又能歌擅舞。今日也是他明白了母亲柳玥君的心思后的第一次尝试——   他想,从古至今,屡试不爽的美人计,或许对冯予,也是能适用的……   ……   艾沙喝得酩酊大醉,因李霁侠太过热情,劝艾沙喝了太多的酒,他自己又不能喝,便每次都只好由冯予代劳。   冯予招架不住了,撂下酒壶就要走,却被李霁侠一把拉住。   “二哥莫走,唐将军不住城北,我要赶着回去喝药,你看这艾沙姑娘……”他冲早已歪倒一旁的艾沙努努嘴。   “艾沙住东客房,二哥替小弟送送她吧,我怕晚了回去,母亲又要骂……”   李霁侠一脸为难,冯予也是一脸尴尬,“她没带婢子随行吗?”   李霁侠笑,“咳!我的二哥啊!她一蛮夷,就算是公主,也是落魄公主,仲父倒是给她派了婢子,可是她寄人篱下的,行动岂能如此随意?”   李霁侠挑眉,“我看见她一个人骑马来的,如今这般模样,怕是骑不得马了……”   冯予望着艾沙,心中倒有怜惜泛起,此女真豪情,独自一人仗剑入京,只为家国大义。二叔为人谨慎,未确定她身份前不敢贸然行动,可是经此一夜酒宴,冯予相信自己的感觉——她就是西番王的公主。   思虑至此,冯予点点头,他望着李霁侠飞红着脸说道,“霁侠你回去,我送艾沙姑娘回去。”   ……   李霁侠是坐马车来的,其余人都是骑马来,于是李霁侠将自己的马车让给了冯予和艾沙,他自己同唐纪一起先走。   “予,你也喝了不少,你还好吧?能照顾好她吗?要不我向观澜阁的东家讨一个仆妇随你一起走。”唐纪不放心,非要向酒家借一个仆人用。   冯予拦住了他,大手一挥,回答得干净又利落,“无碍,唐兄回去吧,我这有的是劲,你就别担心了。”   唐纪被李霁侠果断地拉走,他问唐纪,荣国夫人要给你说一门亲,女方美得很,唐兄想不想听?唐纪惊讶,荣国夫人怎么突然想起来要给自己说亲?李霁侠笑得意味深长,你随我走,咱们边走边说。纠缠了半天,三人终于分道扬镳。   冯予揽下了送艾沙的活,他没有多想李霁侠“逃跑”如此利落的原因,两个都醉酒的人,李霁侠却偏要生拉活扯地塞到一起。冯予只是有点头晕,他觉得自己完全能够胜任送人的工作,他将艾沙搀进了马车细细安顿好,自己则坐上了马夫的位置。   冯予驾起马车往冯府赶,月色朦胧,撒下一地清辉,夜风吹来,冯予觉得自己的头晕似乎都好了许多。   忽然,冯予听见身后车厢内一阵窸窸窣窣响,夹杂艾沙细细的辗转呻-吟声。冯予停下马车,转身撩开车帘进了车厢。   “艾沙姑娘,你怎么了?”   接着车门外朦胧的月光,冯予看见艾沙紧靠马车壁,面色酡红,她抬手捂紧了自己的肚子,眉头紧蹙,“我喝水太多,想小解……”   冯予窘迫,可是人有三急,不去方便是不可能的,只是这“光天化日”之下……   冯予转头望着车外黑洞洞的天,想起现在是深夜,路上没人,他放心了。   “要不……你就在路边……反正现在没人走……”   艾沙乌溜溜的眼睛不错眼地盯着冯予,内里全是寻求肯定的渴盼——   她也是这样想的。   冯予更窘了。   “好,我扶你下来。”   冯予抬手就要将艾沙扶下车,自己却先踉跄一步差一点跌下马车。艾沙大笑,忘记了难受,她自己摆摆袖子,摇摇晃晃蹭下了马车,又转身对着冯予张开胳膊。   “来,要不要我抱你下车?”   冯予大囧,他红着脸一把推开艾沙,自己稳定了身子溜下了车。   “你去哪里?”他四处张望,似乎真的在替艾沙寻找小解的地方。   艾沙不说话,闷头只往路边一丛枫树林走。   “哎哎!你不要我扶你吗?”   艾沙狂汗,这人果然是喝多了,比我都还不灵清……   “不用!”艾沙头也不回,只呈S型往枫树林猛冲。   冯予扶额,不等他再说出一句话,便听见自枫树林中传出淅淅沥沥一阵杂响。冯予臊得不行,巴不得立马寻个洞把自己埋起来。   时间似乎停滞了,不知道过了多久,艾沙那夹杂丝丝喑哑的柔媚女声在耳边响起。   “冯予,我要上车,可是怎么找不到台阶……”   冯予抬头,看见艾沙双手撑着马车的门边,一只脚可劲地凌空挥舞,似乎在寻上车的脚磴。   冯予无奈,他摇摇头,晃晃身子走过去,“今日没脚磴,我扶你上去。”   他双手把紧了艾沙的胳膊,将艾沙推上了马车,自己又一个用力,把自己给撑了上车。可是艾沙喝了酒,灵敏度大打折扣,她来不及将自己的身子挪进车厢,同样判断力大打折扣的冯予便压了上来……   “嘤嗯……”   暗夜迷蒙中,两个人滚到了一起。   月影清辉,女子甜美柔软的气息无处不在,冯予更晕了,手脚酥-软得抬不起来。   “冯予……”艾沙似乎也神智不清了,她想推开身上的冯予,却将一双玉臂搭上了他的脖颈。   “我走不动,把我抱进去……”   “唔……我这就来……”   冯予嘟囔着,神魂早已不受自己控制,他抬手搂上艾沙那柔软的腰肢,却忘记把自己的身子挪开。   男人的身躯紧紧地压上了那娇软,四周静谧无声。唯有路旁枫树枝头被惊醒的鸟虫,发出凌乱无力的低鸣,此起彼伏,一如冯予那破碎零落的神志,杂乱又模糊……   第三十四章 浓情   李霁侠回到冯府后首先问了开门的小厮, 予二哥回来没有?小厮回答, 没有。   这让李霁侠的心情瞬间大好,他拍拍袖口, 吩咐门房留意堂少爷啥时候回来的,明日一早就来告诉他。   李霁侠口中哼着小曲,一路穿花拂柳回到了枫和园。芳洲早已温好了药等着他回来喝, 李霁侠当着芳洲的面, 咕咚咕咚几大口下去,又砸吧着嘴咽下一颗蜜枣。   “世子嫔呢?”李霁侠问。   芳洲答道:“世子夫人早早歇下了,今日下午少奶奶去后院玩得有点累。”   李霁侠点头,示意芳洲帮他备水准备洗漱。须臾收拾妥当,李霁侠回到内室,穿过富贵满堂落地大插屏,来到床前。薛可蕊蒙着头呼呼呼睡得正香, 李霁侠自己脱了外衫、中衣, 仅着细棉里衣,自己扯过另一床被褥后躺在了薛可蕊身边。他如常探进薛可蕊的被褥, 寻到她的手, 握紧了, 嘴角带笑,再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   艾沙回到东客房时已经快子时了, 或许因为艾莎不是正儿八经的主子, 婢女们到了点都心安理得地睡下了, 要不是冯予带她走了东客房的后院门, 她怕是连东客房的门都进不了了。   冯予的头还很晕,他依然坚持爬过了高高的院墙,替艾沙开了后门送她进了屋。   艾沙望着满头大汗的冯予心下微动,她倒了一杯水,递到冯予的面前,“你累了,喝点水吧。”   艾沙那醉意未消的眼角带着笑,妩媚的眼中尽是柔情。   冯予局促地接过水杯,匆匆喝了两口又递还给艾沙。“艾沙姑娘早点歇息吧,今日委屈姑娘了,予照顾不周,如有唐突之处还请姑娘原谅。”   艾沙若无其事地接过茶杯转身放好,“冯小将军客气,若是没有你,艾沙今日便只能睡大街了,感激还来不及,怎能怪罪?”   冯予红着脸又呆呆地立了一瞬,他冲艾沙拱手做了一个揖,开口道,“那么……予便告辞了。”   艾沙不语,待得冯予退到门边,她转身冲冯予轻呼,“冯小将军。”   冯予回头,摇曳的烛影下,艾沙的眉眼愈发温柔多情,如有烟云。   “小将军,艾沙心悦你,不知小将军……”   冯予呆立门边,不知道应该怎样回应,他脑袋很晕,心跳也很快。他知道自己也喜欢艾沙,但是艾沙是准备要伺候皇帝的,自己怕是要不下来。   他口中呐呐地嘟囔,“我……我……”   艾沙不管,只直起身来,毅然决然冲冯予奔去,她探手揽紧他的腰,俯首于他宽阔的胸膛。艾沙听见冯予胸膛之下那响如击鼓的心跳声,嘴角的笑意忍不住如涟漪般漾开——   一个时辰前,马车上的他,心跳也如此时这般快。她闻到了他身上的淡淡青草和泥土香,她知道那是她去过的西大营的味道,那些雄壮的兵士身上都有这种味道,只是冯予身上的更好闻……   冯予的心跳声如阵前的金鼓带动起艾沙的共鸣,艾沙也觉得自己似乎心跳太快,连带空气也不够用了,脑袋里晕晕的。于是她就那样平躺在暗夜中的马车上,箍紧了胳膊,将冯予的脖颈吊得更紧,似乎冯予就是她的救命稻草。   冯予贴得她很紧,他的唇游走她的发鬓和眉间,他已沉醉在她的温柔乡中,不知今夕何夕。艾沙有点紧张,她也是第一次和男人贴得这么紧,虽然她喜欢他的抚摸,甚至还有一点小小的期待。但是当她的手碰触到了他身下那坚硬如铁时,她依然忍不住心跳入喉,随即高呼起来……   如有清露入心。冯予终于自这靡糜幻像中挣扎出来,他手忙脚乱从艾沙身上离开,匍匐在马车横椽的边缘,止不住叩头如捣蒜,“予该死……予对不住姑娘,姑娘恕罪……”   心头有丝丝蜜意翻涌,艾沙紧贴着冯予的胸膛,低声呢喃。   “小将军明日来东客房看我?”   冯予很晕,脑袋里面浆糊一般,嘴里也干得要命。   “明日,你来看我。”这一回却没有了征求意见的意思。   冯予心慌气短,终于木瞪瞪地开口回应,“好……”   ……   第二日,李霁侠早早起了床,他一边闲适地用着早膳,一边随意问前来回事的小厮。   “堂少爷昨晚可好?”   “回少爷的话,堂少爷昨晚快子时了才回,驾着车进的二门。看他驾车的模样,似乎并无不妥。”回话的是门房的小厮,趴在地上,口齿伶俐。   “唔……甚好。”李霁侠颔首,心中有了底,他微笑着以手轻抚下颌,决定过几日便去寻冯驾谈谈……   早膳后,李霁侠如常出门去节度使府衙公干,在冯府院门,他碰见了同样正要出门的冯予。   “予二哥!”李霁侠高声唤他,他笑意盈盈地走近:   “二哥喝得不少,昨日一切都还顺利吧?”   冯予语迟,他是挺好,就怕他二叔会不好。他扯起嘴角冲李霁侠笑:“一切都顺利的,只是昨晚喝太多,到现在脑袋都还有点痛。”   李霁侠抬手冲冯予的后脑勺囫囵一揉,口中没心没肺地嗤笑,“二哥这么快就不行了啊,可不能啊!改日再请你喝酒,看来还是锻炼太少……”   冯予一拳捶上李霁侠的肩,“别啊!你这小子从来都不安好心,我替你喝,你便疯狂下套,有你这样的人吗?小兔崽子,休想再让我跟你出去喝酒了。”   二人一边走一边闹,语笑嫣然一路走出了冯府。   出了冯府,冯予却并不往西大营走,反倒骑了马,跟着李霁侠往节度使府衙走去。   “咦?二哥今日不去西大营?”李霁侠惊讶,冯予是西大营统兵中郎将,西大营是冯予的主战场才对。   冯予点点头:“唔,是的,昨日二叔就派人来西大营传话,让我今日去他节度使府,说是有要事相商,也不知究竟是何事。”   冯予是冯驾的心腹,冯驾有事找冯予,也是常见。李霁侠并不往心里去,兄弟二人一路只有说有笑,很快便到了节度使府衙。   刚到得府衙,便有小校小跑着奔到二人身边,低声下气地一个拱手后,冲他二人低语:“节度使大人让二位大人来了府衙后便去议事堂,节度使大人在议事堂等二位。”   冯予颔首,与李霁侠一道,三步并两步往议事堂赶。   一进议事堂的门,李霁侠便看见端坐上座的冯驾一脸黑沉,阴得快要拧出水来。   “关门。”   冯驾眼皮也不抬,便如是吩咐。   冯予颔首,扭头立马将门户阖好。   不等他转过身,便听得冯驾一声低喝。“你们二人给我跪下!”   冯予惊,心道冯驾这么快就知道自己与艾沙的事了?这可真是千里眼与顺风耳啊!他面色惨白,当下膝盖一软,便跪下了。   冯予瞥见身侧的李霁侠镇定地跪着,心下愈发惶恐:糟了,霁侠召集我和艾沙吃个饭也被罚,怕是被二叔当成牵线拉媒的,回去荣国夫人又该拿自己撒气了……   上首传来冯驾压抑着熊熊怒火的询问:   “兵士不听将令,该当何罪?”   冯予惘然,脑子里似乎又开始糊涂,他怔怔地回答“士兵若违抗军令,当依军法杖责。士兵若有逃亡、叛变行为者,则当依‘士亡法’处以极刑,并连坐九族……”   “那好,冯予你说,西大营右屯卫三百将士不在其位,反倒跑去了荻台西北,你做统兵中郎将的预备怎么处置?”   “啊?”冯予懵,他抬头望着上位的冯驾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西大营右屯卫三百将士又是怎么一回事?他极力搜索自己脑海中所有近月余的事项,皆想不起有什么是与这西大营右屯卫换防有关系的。   “嗤——冯予,我说你这统兵中郎将可是当到狗肚子里面去了?”看着冯予一脸的茫然,冯驾怒,抬手抓起手边的一块牙牌便朝冯予身上狠狠砸去。   “当统兵的竟然不知自己的兵士在何处,若是开战,你拿什么去打仗?你自己一个人上吗?你能一个人去顶凉州城大门吗!”   冯予恻然,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实在不清楚这西大营右屯卫三百将士究竟发生了什么状况,昨天去喝酒了,难不成就在昨晚这三百将士叛逃了?可是这都一整夜了,西大营也没有人来给自己汇报这件事啊!   冯予忙不迭伏地,冲冯驾叩头不止,“节帅,末将实在不知西大营右屯卫发生了什么事,末将失职,有失节帅重托……”   李霁侠默然,他明白冯驾今日究竟为啥要找自己和冯予了,就是为了薛家的马场。他李霁侠私调了三百军士去替薛恒守马场,不过十数日而已,冯驾竟然发现了……   李霁侠不清楚冯驾是怎么发现这三百兵士不见的,西大营那么多兵士,就三百而已,李霁侠认为冯驾还不会那么闲,会每天去西大营点金疙瘩般数一遍人头,所以他才放心大胆地调走这三百人。   可眼下,冯驾明显去西大营点过金疙瘩了,那三百兵丁被他调走已经十多日,一直都没有人揭发,很显然是冯驾自己主动去发现的。   李霁侠的脑子里飞速旋转,他想应该怎样同冯驾说才会比较委婉、好听,还不能让冯驾迁怒薛家。   果然,上首传来冯驾盘旋在爆发边缘的声音:   “李霁侠,你是右屯卫的统领,你总应该知道你的兵士去了哪儿了吧?”   李霁侠低头,“是的,仲父大人,我知道……”   “好,总算找到一个知情的,那么你告诉我他们为什么要跑去荻台西北?”   李霁侠深呼一口气,定了定心,朗声答道,“仲父大人,薛家的马场在荻台,最近荻台流匪严重,我见岳丈大人应付得辛苦,所以……”   “所以你私调三百兵丁去替一个农庄守马场?”冯驾怒喝,断然截下了李霁侠的话头。   “我是节度使,我下的命令是右屯卫负责驻守屯营的西隘,你给我私自改成了荻台的薛家马场。李霁侠,你说我是应当追究你的违抗军令罪,还是应当追究那三百兵丁的私自逃亡罪?”   李霁侠愕然,他猛地抬头望着冯驾,难以置信。冯驾如此上纲上线,那是没得谈的意思咯?   第三十五章 惩戒   李霁侠破天荒地没有回冯府用晚膳, 冯驾下了狠心, 他让人转告芳洲,今晚李霁侠不回枫和园, 李霁侠的药如若要吃,便赶紧备好了,到时间送去前院书房给他喝。   冯驾要让李霁侠选, 是杖责李霁侠一百军棍, 并虢夺他那点可怜兮兮的兵权,将他贬黜为普通兵丁,还是追究那三百兵丁的私自逃亡罪,斩首?   冯驾不肯对他法外开恩,李霁侠慌了。   李霁侠这小身板,若是被这一百军棍伺候,怕是一天都拖不过去, 就得去追随他的亲生父亲, 并且,李霁侠压根就不愿意放弃他手中那本就惨淡的权力。若是选择斩首那三百军士, 李霁侠往后的路也不好走哇, 日后谁还敢听李霁侠的指挥, 替他办事?   李霁侠回不了枫和园,柳玥君不放心了, 派人去打听。被人告知, 李霁侠私调三百军士去薛家马场替薛家看马, 被大人发现了, 如今大人要罚他。   柳玥君听了,冷哼一声,甩着手儿,扭动柳腰就往冯驾书房走:冯驾也是个牛脾气,不就公权私用了几日嘛,这么计较干什么?   从来都被笑脸相迎的柳玥君破天荒地被冯驾狠狠叱责了一通,冯驾狠批柳玥君对李霁侠的无原则袒护,直接导致现在的李霁侠如此目无军纪,肆意妄为。所以,今天他一定要狠狠治一治这嚣张的“混世魔王”不可!   柳玥君惊愕,她不干了,哭得梨花带雨,冯驾不理。于是她又撒泼卖横,被冯驾毫不留情撵出了书房。   柳玥君火冒三丈,带着人气势汹汹地冲进了枫和园,这件事情都是遭瘟的薛可蕊引起的,若不是为了讨薛可蕊欢心,李霁侠怎么可能如此脑残行事?她要薛可蕊自己去书房找冯驾领罚,把她的儿子还给她。   得知李霁侠要受罚,薛可蕊吓坏了,李霁侠违抗军令,他们薛家怕是也难逃被罚的厄运。   夜深了,薛可蕊一步三回头地朝前院走。她知道这事李霁侠做得不对,但她的父亲薛恒蔑视军纪,同样也是抱着让李霁侠滥用职权的目的的。   薛可蕊抖抖索索来到书房,刚到院门口,正好遇见胡嬷嬷来给李霁侠送完狐皮大氅,自院内出来。李霁侠今晚跪书房思过,为避免李霁侠坚持不住,胡嬷嬷亲自送来了垫腿的厚垫子与充足的大氅与靠垫。   “胡嬷嬷辛苦了……”薛可蕊主动向胡嬷嬷致谢,她定定地看向胡嬷嬷手中的食盒,四层格,如今空落落地提在手里,想来李霁侠在书房一定美美的饱餐过一顿了。   胡嬷嬷拉长了脸,提着食盒只象征性朝薛可蕊弯了弯腰,似乎她手中的食盒有千斤重,所以抽不出手来见礼道福了。   “奴婢见过世子夫人。”   胡嬷嬷低垂着眼,脸上的皮肉硬邦邦的,连一丝笑都懒得挤。薛可蕊知道,她们都怪自己连累了李霁侠,怪她薛可蕊是攀龙附凤的小人,为了自己的个人利益害得夫主失势,他们“父子二人反目”,“千古罪人”这一称号薛可蕊这一辈子都别想挣脱了——柳玥君那声遏行云的高呼犹在耳畔。   “霁侠可还好?”薛可蕊轻声相询胡嬷嬷,她怕李霁侠因自己还受了其他罪,那柳玥君一定会扒了自己的皮。   “世子夫人,世子爷都这样了,你说他还能有多好?”胡嬷嬷翻着白眼,硬邦邦地冲薛可蕊回答。   这让薛可蕊很是吃了一惊,她自小称王称霸惯了,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仆人这样对待。可是俗话说得好,打狗也要看主人,胡嬷嬷是柳玥君的人,薛可蕊自己又被人拿了短处,气短雄不起,再吃惊,也只能将舌头咽进肚里边——无话可说。   薛可蕊咽了一口口水,李霁侠一直没回,枫和园便一直没有摆饭。直到柳玥君气势汹汹地冲来枫和园,劈头盖脸呵斥薛可蕊就是一个祸害,她才知道李霁侠被冯驾给扣住了。一番铺天盖地的批-斗后,薛可蕊便赶来这书房找冯驾“负荆请罪”,哪有机会吃饭,如今饿的前胸贴后背,看见食盒都会不止住流口水……   看见薛可蕊被自己怼得说不出话来,胡嬷嬷似乎心旷神怡地挺了挺腰,她轻描淡写地告诉薛可蕊,节度使大人不在,世子嫔若是想见世子爷怕是见不到,因为冯大人派了军士在书房门口把门,她送来的这些东西都是委托卫军转交的,世子夫人最好就在这院门口等冯大人回来吧。   薛可蕊颔首,与胡嬷嬷道别后便规规矩矩站在院门口等冯驾。   时节已至初冬,薛可蕊披着大氅立在门口,站久了也被冻得手脚开始麻木。   因为是来找冯驾请罪的,薛可蕊并没有带婢子随行。天色渐晚,夜风愈大,薛可蕊跺跺已经丧失知觉的脚缩到了墙根一棵大树后。   因躲的地方太偏僻,待她看见眼前的灯笼时,冯驾已经来到了眼前。   “大人……”薛可蕊一个箭步从树影背后走了出来。   薛可蕊的“埋伏”点如此与众不同,冯驾显然有些意外。他立定了脚,小厮提着灯笼立在冯驾身侧,烛光打在薛可蕊的脸上,照出她苍白小脸上被冻得乌青的唇。   冯驾惊讶地看着笼罩在蓬松白狐大氅下的薛可蕊,再望了望她的身后,发现她是一个人来的,他缓和了脸上的表情,冲她温和地笑: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呵……可蕊想找大人说说……”薛可蕊望着冯驾笑弯了眼,她倒是满心欢喜。等了这么久,他终于回来了,自己也不用再在这里吹冷风了。   “嗯,你来。”冯驾点头,脚步不停,示意薛可蕊跟他一起进屋。   冯驾一袭雕翎流云纹织金缎夹袄,外罩一件灰鼠皮大氅,龙行虎步走在抱松园的抄手游廊上,带起一路风,卷得那大氅如翻滚的黑云。   “你等了有多久了?冯状呢,他为何不让你进屋?”冯驾头也不回地询问薛可蕊。   薛可蕊小跑几步赶紧跟上,尽管他不会回头看自己的脸,薛可蕊依旧保持了饱满的热情,笑容满面地回答:“回大人的话,来得不久,只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得知大人不在,便想着在院门口等着您可以早一点同您说话,冯管家都不知道我来了。”   听见他问起冯状,薛可蕊想或许他会追究冯状伺候不周的责任,自己是来赔罪的,可不是来拉人仇恨的,于是她便陪了十二分的小心寻了一个体面的说辞。   听得此言,冯驾只淡淡一笑,她的嘴唇都冻紫了,至少在门口站了一两个时辰,想来她也知晓了她薛家的事,有些怕了。   冯驾没有去自己的书房,而是拐进了抱松园东厢的一间偏房,李霁侠在他的书房面壁思过,所以只能带薛可蕊来偏房问话了。   冯驾兀自解下大氅,小厮立马接过来收好,点亮烛火后便要退下,冯驾唤住小厮要他送碗姜汤来。他示意薛可蕊坐好,便开口问她:   “霁侠私自派轻骑兵给你们家看马场,你知晓的吧?”   “是的,大人,我知晓的。”薛可蕊回答得恭恭敬敬。   “你父亲要霁侠这么做的?”冯驾的嘴角依旧挂着淡淡的笑,问出的话却甚是直接,他想知道薛恒是不是他想的那种蹬鼻子上脸的小人。   薛可蕊低头,她知道父亲确实有这样的心思,不然也不会在归宁那晚专门提及此事。但是父亲与大伯心里虽然想又怎敢明说,只不过引蛇出洞抛了一个话饵而已……   薛可蕊踯躅良久,终于字斟酌句结结巴巴开了口:“呃……呃……父亲只是说了一下近日来流匪太多……”   “唔……”冯驾颔首,心里没来由松了一口气。   “那就好,此事你也不必再同你父亲多说了,我已直接将那三百右屯卫撤了回来,换上了我的私卫军。”   冯驾说得淡然,他斜靠在茶桌旁,抬手示意端姜汤的小厮把姜汤送给薛可蕊。   薛可蕊意外,原本还担心冯驾会追究父亲的责任,没想到如此轻飘飘地就过了?   更让她惊讶不已的是,冯驾撤回了原来替薛家守马场的右屯卫,又再派了他自己的兵去继续替薛家守马场,她不明白冯驾折腾如此复杂又是为何?   许是看见薛可蕊眼中的疑惑,冯驾笑道:“右屯卫守凉州西隘口,近日边境有些不太平,所以几个屯卫都安排了不少轻骑兵。他们适合冲锋,适合快速奔袭,却不适合捉贼,所以我替你们薛家马场换换人。”   不过,冯驾并没有轻飘飘就放过人的习惯,他依旧一脸郑重地冲薛可蕊表示:李霁侠是元帝托付给他照顾的人,既是他的主子,也是他的儿子。但眼下李霁侠是没有调换布防的权力的,在这凉州城,唯一的虎符在他冯驾的手里。薛家如今也是康王的人了,薛家缺什么,大可直接来同他说,他能办到的,自然不会吝惜。   薛可蕊窘迫,慌慌张张直起身来冲冯驾行礼:“蕊儿记下了,也会提醒家父,日后莫要如此拎不清楚。蕊儿感激冯大人的大量,也替家父在此,谢过大人照拂……”   冯驾抬手,示意她毋需多礼,照顾薛家,这也是他应该做的。   薛可蕊直起身来,拿眼瞅着冯驾那清朗的眉眼,发现他情绪似乎还不错,便试探地开口:“大人,那么霁侠……”   既然这件事就这么解决了,薛可蕊认为再罚李霁侠就没有必要了,所以她想询问冯驾什么时候放李霁侠回去。   说起李霁侠,冯驾却收敛了笑,他手拿茶盖轻轻拨着杯中的浮茶,口里却说得肯定,“侠儿目无军纪,私自调换布防,这是犯了重罪,不罚不足以正军纪。”   薛可蕊默然,她不再说话,也放弃了替李霁侠求情的打算。李霁侠私自调走右屯卫,不仅改变了冯驾的布防安排,更是在挑战冯驾的权威。虽然冯驾最终依然派出了自己的兵士去给薛家看马场,可是这命令是冯驾下的,而非李霁侠,这在军营里看来,那是具有截然不同的意义的。尽管李霁侠有着不俗的身份,可目前这节度使,依然还是冯驾,他不允许有人挑衅他的权威……   “世子嫔。”冯驾低眉放下手中茶盏,开口打断了薛可蕊的思绪。“侠儿虽然定会承了康王的爵位,但目前他只是一名校尉。侠儿向来就爱擅作主张,为人嚣浮轻巧,今日不出事,往后也定然会出事。不若我乘此机会狠狠给他一个教训,总好过日后在别处就得付出血的代价。”   薛可蕊颔首,她顺从地回答,“是,大人,蕊儿明白了……”~~   第三十六章 小卒   冯驾问完了他想知道的, 便唤来仆妇将薛可蕊送回了枫和园, 他自己也整整衣袍往书房走去。   李霁侠跪在书房的一角,脸色苍白。冯驾压下心中的不忍, 狠下心肠来兀自坐在一旁喝茶。   “侠儿想明白了,我为何要罚你吗?”冯驾淡淡地问。   “想明白了,我不应该擅作主张, 随意调换仲父布防……”李霁侠的确是跪得累了, 好容易鼓足了精神,依然回答得有气无力。   “想明白了就好,起来吧。”冯驾抬手,示意李霁侠可以起来了。   李霁侠惊讶,这么快就好了?他还以为要跪到明天一早呢!心下暗自兴奋,李霁侠扭动着僵直的四肢,挣扎着就从地上爬起来, 他佝着腰着就要上前去感谢冯驾的宽恕, 却听得冯驾平淡无波的声音继续传来:   “回去叫婢子们替你收拾好衣裳被褥,明日起搬去屯营住, 你现在是普通的兵丁了, 自然得住进屯营。”   李霁侠僵住了, 立在原地呆若木鸡。   “不是……仲父,您说什么……”李霁侠讪笑着, 心里跳得跟奔马似的。   “我说你已经不是校尉了, 你被我免职了, 所以你明日得去屯营服役。”   “仲父……免职?”李霁侠长大了嘴, 他不能相信冯驾真的会如此对待他。他是李氏子孙,这天下都是他们李家独享的,自己做一个校尉已经够委屈了,如今,凭什么连校尉都没得做了,反倒只能去做一个卖命流血的的兵丁?   “是的,就是现在,你已经被我免职了,所以你不能再住在冯府了。”冯驾看着面前的李霁侠,回答得理所当然。   李霁侠不能接受,他急切地冲冯驾说话,做着最后的挣扎。“可是……仲父,凭什么……”   “凭什么?你不是说你已经想明白了吗,为何还来问我凭什么?就凭我是你仲父,凭我是凉州节度使,凭你李霁侠违抗军令,我没取你脑袋就已经是对得住你了。”冯驾恶狠狠打断了他的话。   “冯予玩忽职守,管教不力,已经自领了一百军棍,现在趴在床上让大夫治屁股呢。只是你的罪孽比冯予还要深重一些,几百军棍都不够你赎罪的,所以只能免职了。”   李霁侠说不出话了,原本他就怨恨冯予做那西大营统兵中郎将是抢了自己的位置,这下好了,出了这档子事,冯予还是他的中郎将,自己却只能去臭烘烘的军营里扛旗子。   李霁侠无言,默默地咽下心中的苦涩,连礼也不想敬了,转身就要走,却被冯驾开口唤住。   “别这么有气无力,知道你舍不得你的世子夫人,我会让她每日去屯营看你的。”   李霁侠苦着脸,万般无奈,他抬手冲冯驾虚虚一拜,“侠儿谢过仲父。”   ……   就这样,第二天,李霁侠果然从冯府搬去了西大营。冯驾挺照顾他,给他安排了一个住两人的百长的营房。柳玥君难过得肝肠寸断却也没法,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背着大大的包袱,与那些军户家的儿子们住在一起。   西大营,成了薛可蕊每日都会去的地方,每日午时过后,薛可蕊都会和艾沙同乘一架马车一起去西大营。薛可蕊是奉柳玥君之命去看李霁侠,至于艾沙嘛……据她自己说来,是去安抚流民的。   薛可蕊笑,这流民又不是孩子,需得你天天安抚?她望着艾沙的粉面桃腮,与眼中那漫溢的期待,心中愈发好奇。可是不管她怎么问,自然都是问不出个结果的,薛可蕊只好放弃,她摇摇头,这艾沙一副甚是享受生活的模样,或许她不打算进京了,就要在这凉州城安营扎寨。   一名小卒领着薛可蕊往营房走,李霁侠是来受罚的,不是来享福,所以探望他的人也不能跟在府里那样声势浩大一群人陪侍。小卒两只手都被包袱占满了,薛可蕊自己也拎了一个大包袱,里面都是经柳玥君三番五次亲自查验后选定的吃食与补品。包袱有点重,薛可蕊折腾出满身的汗,李霁侠是因为薛府而受罚的,薛可蕊这回来照顾李霁侠倒是照顾得尽心尽力。   来到营房,门口有军士正在集结,薛可蕊拿着包袱,眯着眼仔细朝人群中看,小卒甚是机敏,明白了薛可蕊所想,张口答道,“李校……呃……李公子没出来,听百长说他今日有恙,在营房歇息。”   今日有恙?薛可蕊意外,怎么没听府上人说呢?她点头,示意小卒带自己去营房,她想尽快见到李霁侠。   到得营房,薛可蕊果然看见李霁侠懒懒地躺在床上,手里拿了一只苹果哼哧哼哧啃得正香。   薛可蕊默然,轻轻走到李霁侠身边把包袱放下。“听人说你病了,我便来看看,果不其然,是懒病犯了。”   李霁侠吓了一跳,转头看见薛可蕊来了,口里一个哈哈,抬手扔掉苹果就噌地一声坐起来。   “娘子好生无情,我确实是病了,你看我的手……”说着他摊开双手朝薛可蕊眼前递了过来。   手心一片通红,原是磨破了皮。   薛可蕊冷哼一声,转身不想再看他,“你想吃蜜酥鸭子吗?母亲说你喜欢,非要我带来。”   薛可蕊自顾自在包袱里面翻,这鸭子忒多油,染湿了包袱,害得她满手满身一层油,一身都是鸭子味。   “唔,唔!我要!”李霁侠兴奋,自从搬来屯营住,胃口倒是变好了许多,随时看见肉食都能两眼放光。   薛可蕊取来瓷盘,替李霁侠张罗好,又给他递上银箸,自己拍拍衣角坐在一旁看着他吃。   “娘子……你一个人来的?”李霁侠捻起一块肉,再不像从前那样精挑细选,倒是一口就吞下了肚,他一边吃肉一边冲薛可蕊问话。   “不是,我同艾沙一道来的。”   听得此言,李霁侠停住了嘴。   “艾沙可是每日都会来?”他目光微闪,似乎兴致满满。   “是的。”薛可蕊笑,“她说她来看流民,可我觉着不像。”   “哈哈!你以为她来做什么?”李霁侠笑得开怀,冲着薛可蕊随意答道,“她是公主,来看她的子民实属应当。”   李霁侠低头暗想,怪不得最近冯予都不大在营房了……   “今日听冯管事说冯大人也在西大营?”薛可蕊小心翼翼地问。   “是的。”提起这个,李霁侠情绪低落。这几日冯驾都来了西大营,还专门来看了李霁侠训练,似乎他很担心李霁侠的训练被人放水,所以要亲自来看看。   薛可蕊颔首,她向李霁侠表示自己得去寻一下冯驾,因为他派了私卫帮忙看护薛家马场,效果很好,已经连续抓住好几拨流匪了。   薛可蕊还带了一盅萧家羊肉馄饨给冯驾,用陶盅装了放在包袱的底部,薛可蕊将陶盅寻了出来,小心翼翼抱在怀里。   这是一家最近才风靡凉州的馄饨,招牌口味便是这羊肉馄饨。乳白的汤头,油亮的馄饨,漂浮点点翠绿的香葱,浓浓羊肉鲜香极限挑逗食客的味蕾。这家店自开业以来便被人挤破了门槛,薛可蕊也是过了饭点路过这家店,看见不再有人排队,才派车夫去买了一份。   “霁侠你慢慢用,我把这个给冯大人送去。”   “什么?你还留着好东西?为何不给我吃!”李霁侠不满,放下手中的鸭子肉就要来抢陶罐。   “别!我好不容易得来的,就一份,改日再给你买,可好?”薛可蕊腆着脸推开李霁侠的手,护紧陶罐就躲进了墙角。   “反正你这儿有一大堆,冯大人就这一样,你若吃了,我还得花心思想送他什么。”   李霁侠的胃口虽然好了些,但这鸭子下去几块倒也有点饱了。他放弃了那陶罐,抬手冲薛可蕊虚点几下:“唔——你且记好了,明日也给我带一份……”   “好好好!”薛可蕊冲他嗤笑,自顾自转身去寻冯驾。   ……   冯驾在议事厅与人议事,薛可蕊到的时候,冯驾还没议事完。一个自称赵桂斌的护卫立在院外,将薛可蕊带入了一旁的花厅等候。薛可蕊抱着陶盅等得心焦,怕馄饨凉了不好吃,她唤来花厅门口执戟的小卒,让他帮自己寻个灶,好将这陶罐给座在炉子上热起来。   好容易等到冯驾议事完,薛可蕊忙不迭再将羊肉馄饨端回来,用一只大碗盛了,小心翼翼给冯驾端进了屋。   “大人……”薛可蕊端着馄饨进了屋,看见冯驾正坐在上首,便讨好地冲冯驾喊,“蕊儿给您带了些吃食!”   薛可蕊眉梢带笑,眼中全是闪闪的光。   “呐,萧家羊肉馄饨!”浓郁的鲜香入鼻,一大碗馄饨在冯驾的面前呼呼冒着腾腾热气。   “大人尝尝,凉州的姑娘汉子都爱这个,好多时候都吃不上,今日可算给我逮着机会了……”薛可蕊手中捧着箸,热切地望着冯驾,巴望着他一瞬间便将这一大碗馄饨给消灭个精光。   冯驾的脸上露出欣喜的颜色,他扬起眉,望着薛可蕊:“为何还要给我带东西?”   薛可蕊捏着衣摆笑得腼腆:“因为大人帮我父亲捉住了流匪,蕊儿感激大人,便趁着给霁侠带东西,也给大人带一些。”   冯驾摆手,“小事一桩,无足挂齿。”   他抬手接过箸,低头端过大碗,唏哩呼噜,风卷残云般将碗中物事给扫了个一干二净。冯驾直起身来,接过薛可蕊手中的细棉帕擦擦嘴角,摸着肚子道。“世子嫔不必辛苦给我带东西,这么大一碗,没得累到你。”   薛可蕊拿着罗帕捂住嘴儿笑,“大人别客气,蕊儿孝敬您是应当的。”   薛可蕊兴冲冲地抱着空陶罐往营门口走,赵桂斌领了冯驾的令要将薛可蕊送上冯府的马车。看见薛可蕊抱着那陶罐跟个宝似的,赵桂斌开口问她,“世子夫人抱了啥好东西给节帅,这么稀罕。”   “萧家的羊肉馄饨。”薛可蕊笑意盈盈。   “哦?”赵桂斌一脸惊讶,“节帅也开始吃羊肉了?从前他可是不爱的。”   薛可蕊停下了脚,她转过头望向赵桂斌:   “你说什么?”   第三十七章 警钟   薛可蕊很是懊恼, 她一想到冯驾那满含欣喜的脸, 与那狂风过境般一扫而空的碗就觉得尴尬到不行。   这件事直接导致她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都没再去过西大营。薛可蕊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她害怕看见冯驾, 就像老鼠害怕猫,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拿出何面目再去面对冯驾那温暖的目光……   薛可蕊一向对出门这件事都热情高涨,可如今突然不肯出院门了, 这让柳玥君很是疑惑不解。薛可蕊扭扭捏捏地说她来了葵水, 吹不得风,柳玥君无奈,只得自己坐上马车去给还奋战在军营里的儿子送吃食。   李霁侠很是失望,他已经好几日未曾见过薛可蕊了,实在想念得紧。李霁侠明确要求柳玥君让薛可蕊来送吃食,换得柳玥君一声爆喝,骂他娶了媳妇忘了娘, 一心只想着那女人, 却连亲娘的面也懒得见。   李霁侠委屈不已,可他被困在军营里, 薛可蕊不来, 他也没有办法, 只得天天掰着手指数日子,计算自己能告假的时间。   李霁侠的失望, 冯驾当然看在眼里, 他也觉得奇怪, 为何薛可蕊不再来军营了。于是在一个清冷的午后, 趁着柳玥君来军营里看望李霁侠,也“顺便”来看望他时,他笑盈盈地冲柳玥君打听:   “玥君,世子嫔呢?她已经有三五日不曾来了。”冯驾从来不懂拐弯抹角,在柳玥君满心欢喜替他剥着香橙时,他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打听柳玥君的儿媳妇。   柳玥君手下一顿,她压下心中不虞,挑起秀眉意味深长地望着他:   “怎地?我说合着你们俩爷们儿都不想看见我是吧?我带这么些东西来伺候你们倒真是不如扔了喂狗。”   说着,她手下一个用力,将那剥了一半的香橙扔进了冯驾的怀里。口中也顺势狠狠掷出来一句:   “自己剥。”   冯驾正在看行军司马送来的卷宗,一只流着汁水的橙子从天而降。他忙不迭抬手接住,扬起头看见柳玥君那张恶形恶状的脸。   冯驾回神,终于明了她究竟在气个啥,他暗自一笑,忙不迭起身告罪:   “荣国夫人息怒,驾只是见侠儿近日来心神不宁,坐卧难安,连训练都心不在焉的煞是可怜。便想着替他问一问,没有旁的意思,玥君切莫放在心上。”   柳玥君拿了块棉帕,兀自狠狠擦着手上的秽物,暗自告诉自己这冯驾只是缺心眼儿,而不是真的衣冠禽兽。好容易压下了心头的怒意,她转过身来踱步至冯驾的身边,死死地盯着他的脸。   冯驾总是无所顾忌地插手她李家的私事,如此毫不掩饰地当众表达他对薛可蕊的袒护,柳玥君早就看不惯了。虽说冯驾对薛可蕊也并没有什么不合时宜的行为,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因着薛可蕊而如此不给她脸面,干涉她的举动,她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了了。   于是她决定今日定要借着这个机会,把警钟给他敲得再响亮一些,以免他往后真的一个不小心,误入了歧途,那就不好办了。   柳玥君正了正神色,抬起手指虚虚点着他的胸膛:   “我知你只是为了侠儿好,为了他们二人能夫妻好合,琴瑟和鸣。可是你也别忘了,她是女人,你是男人,该避的嫌,你还得要避。”   冯驾一愣,他看进面前柳玥君那意味深长的眼,只觉这女人简直无理取闹得可以,再正常不过的事,在她眼里也能看出点勾搭成奸的意味来。他冯驾行得端坐得正,他只是为了维护这家庭的稳定才做这些事的。   话虽如此,可自己今日随口就问起她的儿媳妇,的确欠妥了。   尽管冯驾对柳玥君的警告嗤之以鼻,他依然明白曲意逢迎的重要意义。自己的确做得轻浮了,她柳玥君站在道义的制高点说出了这番话,他无话可反驳。于是冯驾正色,面上一副诚挚认同的模样,冲柳玥君深深一揖到底:   “玥君说得对,驾虽出于对侠儿的关心,但的确没有把握好分寸。玥君放心,驾明白自己的身份,往后行事说话定会更加注意。”   见冯驾道歉得真诚,柳玥君神色稍霁。她长长呼出一口气,伸手一把抓过桌上那剥了一半的香橙,拿起瓷盘放置身前,继续替冯驾拾掇这橙子,口中啐道:   “得了,也不怪你,你也出于一番好心。往后啊,注意些就行。”   冯驾抬头,看见柳玥君木着脸剥橙子,心下放松。暗道,往后若有事,还得偷偷摸摸地去寻那世子嫔说道才行。如此大张旗鼓地,不仅达不成目的,反倒还引发了新的矛盾,失策失策,自己果然马虎了!   “愣着干嘛,过来坐啊!难不成还要我喂你!”柳玥君没好气地冲他喊。   “哎!好的!”冯驾回神,忙不迭高声应诺,“我这就过来!”   他忙不迭奔至柳玥君身边坐好,端起桌上瓷盘里分剥得整整洁洁的橙子,冲着柳玥君一脸讨好的笑:   “辛苦荣国夫人了,请荣国夫人先用。”   见他如此殷勤,柳玥君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了声,她拿起罗帕捂着嘴儿笑得娇羞。   “行了行了,你吃,有这份心就好,我才喝过茶,吃不下甜的,晚些时候我自己再剥一个便是。”   见她不再生气,冯驾彻底放下心来。他收回了手,再不看柳玥君那春意盎然的眼,只静静地捻起盘里香甜的橙瓣往自己嘴里塞。   这许多日不来,世子嫔莫不是生病了?   看侠儿那神不守舍的模样,他们夫妻二人应当相处甚和谐才对。可为何她却不能来军营探夫,莫不是那柳玥君故意拘着她?   冯驾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暗自揣摩。   柳玥君为人苛刻,冯驾看得明白,世子嫔的陡然沉寂,让他有些担心。其实冯驾还从不曾对府中后院事如此上心过,只因从前柳玥君曾辣手处理过被李霁侠抛弃的两名女子,而薛可蕊的出身也并不高贵。为了李霁侠那难能可贵的幸福,冯驾一直都有很“照顾”薛可蕊的自觉。   他希望康王府这风雨飘摇的家能和谐美满,希望李霁侠幸福,柳玥君开心,却绝不希望将这些美满建立在薛可蕊的痛苦之上。   香橙很快吃完,他摸摸自己的肚子,直起身来:   抽个空,得悄悄去枫和园寻那薛可蕊说道说道才好。   冯驾在心底如是暗下了决定。   ……   时日已至年末,天气愈发寒冷,这一日,薛可蕊在后院看见花园的尽头熙熙攘攘,有不少家丁在搬东西。薛可蕊惊讶,这到过年还有些时日,哪有现在就大扫除的?她走上前相问,你们究竟在干嘛?   有家丁抹开满脸的汗水告诉薛可蕊:这些都是堂少爷的东西,堂少爷要搬出府去住。   薛可蕊惊呆了,她不明白冯予为啥好好的非要搬家。她急急忙忙寻来丫鬟怀香,要她去打听打听冯予离开的原因。   不多时,怀香回来了,她告诉薛可蕊,是冯大人让冯予搬出去的。怀香神秘兮兮地告诉薛可蕊,“堂少爷与艾沙私会,被冯大人发现了。艾沙可是西番王要献给元帝的,堂少爷连陛下的东西都敢动,冯大人发怒了,所以让堂少爷别再住府里,让他去住屯营……”   薛可蕊惊呆了,冯予私会艾沙?可是艾沙分明每日都会与自己去花园弹琴,在院子里踢毽子,从没听她提起过冯予呢?   她揉揉额头,心底暗自埋冤冯予不知好歹。冯予向来分得清是非,怎能色迷心窍,喜欢上了艾沙?这一次连薛可蕊也不支持冯予了,她觉得冯驾做得对,这是冯予自找的。   薛可蕊不敢同李霁侠打听冯予,自那一次李霁侠打伤了冯予的鼻子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他。薛可蕊总是被李霁侠有意无意的隔绝于冯予的活动范围之外,薛可蕊心下不满,却也不好因为见不到冯予便同李霁侠闹。   薛可蕊主动来到了艾沙所住的东客房,想向她打听冯予的情况,看见艾沙正在翻看一本中原的游记。   “哧……可是突然想要做个游侠了?”薛可蕊扬起眉毛冲她打趣。   艾沙笑,“唔……我在想,待我功成身退,如若真的能做一方游士,倒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薛可蕊看见艾沙懒懒地靠在窗边,眼底一层青色,明显状态不佳。心里觉得,艾沙或许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样是“被迫的受害者”……   “艾沙,冯予他……”薛可蕊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向艾沙打听。   “世子夫人。”艾沙却直起身子打断了薛可蕊的话:“你说我这种人是不是注定就不配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的?如今还反倒连累了冯小将军。”   薛可蕊惊讶,她张大了嘴,望着艾沙那颓唐的脸,“艾沙,你心悦堂少爷?”   艾沙并不回避她的审视,直接盯着薛可蕊的眼睛点点头,“是的,是我要他来见我的,可惜我身负西番族人的殷殷重托,怎能半途而废?于是世子爷便向冯大人揭发了小将军。”   薛可蕊突然觉得自己果真迟钝得可以,艾沙与自己每日腻在一处,她竟然也没发现任何异样,反倒是李霁侠那被关在屯营里扛旗的人,率先发现了玄机……   艾沙叹了一口气,笑得无可奈何,“我有了我自己心悦的情郎,却不能与他长厢厮守。大家都知道我有我的使命,我须得遵道而行,所以这件事,我不怪世子爷,是我自己不好,随意动了心。只不知冯大人只一味将我留在冯府又是何意,也不知他预备什么时候送我去京城呢……”   薛可蕊恻然,没想到这件事居然是李霁侠捅出来的,心中对李霁侠莫名的鄙薄又抑不住地蒸腾。李霁侠还是不肯放过冯予呢!李霁侠的眼里容不得沙子,哪怕这沙子来得是那么的子虚乌有,李霁侠这不依不饶的阴暗作风,委实让她完全不能够理解。   薛可蕊心里也替艾沙难受,却又不知应从何处安慰她。伤害了她的人是自己的相公,可艾沙与冯予之间几乎没有任何成功的可能。天下无数有情-事,世间满眼无奈人 ,为何这世间的情-事皆是布满荆棘的迷障?   薛可蕊默默地将艾沙揽进自己的怀里,拿手轻轻拍打着她瘦弱的肩背,她听见艾沙在自己颈窝里轻浅的叹息。薛可蕊想到自己又何尝不是同她一样,皆是命运手下被-操-控的棋,心中一阵凄凉,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第三十八章 琼花   这天夜里, 薛可蕊与艾沙会面后回到枫和园, 便一直情绪低落。待她洗漱完毕正要睡下,有婢女通传说冯驾来到了枫和园的花厅, 想见世子嫔。   薛可蕊惊呆了,忙不迭翻身下床,随意披了一件夹棉衣裳便出屋来迎接他。   冯驾大步流星进了花厅, 金刀大马地坐上了上首的靠椅, 墨黑的缂丝麒麟纹滚边窄袖袍,搭配墨黑的狐皮大氅,显见得才从府衙回到家。   “蕊儿见过冯大人,不知大人寻可蕊有何要事?”   薛可蕊有些拘谨地立在一旁,因正要睡下,又赶得急,身上这件宽大的妃色绵袍下只是一件空落落的小衣。她隔着宽大的袖口, 揪紧身上这件广袖袍的腰, 想将自己裹得更紧实一点。   如此夜色迷蒙的时候,周身笼罩在冯驾沉沉的目光中, 她觉得自己发髻未绾, 未着中衣的颓废模样一定会很难看……   冯驾沉静了眉眼看向身前的薛可蕊, 突然觉得自己选择的这个时候似乎不大合适。世子嫔宽袍大袖,发鬓未绾, 明显已经睡下了又被自己给唤了起来。   可是, 除了现在, 他实在找不出旁的合适的时间再找她说话了:   薛可蕊再不去屯营, 他没了机会再见她。柳玥君白日都在府里,他回府的一举一动她都能知道,虽说他光明磊落无愧于心的,但柳玥君才当着他的面说了那一番话,他再顶风作案那就是傻了。眼下府里的下人大多已经睡下,他趁着夜黑风高放衙回府来见她一见,实在是太合适不过。   月光如水,美人如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梨花香。这寒冬腊月的哪有什么梨花,冯驾有些尴尬地发现,那扰乱人心神的幽幽梨花香正是自她松散的领口里散发出来的……   冯驾不禁有些愧疚,暗自唾骂自己思虑不周又选错了时候,下次要见她定要提前几个时辰事先打好招呼不可。   可是眼下,自己既然来了,该说的话还是须得说完才行。冯驾定了定自己有些畏缩的心,直了直腰背。他是作为长辈来关心她的,薛可蕊也是这个家的一员,他希望她能过得开心。薛可蕊嫁给李霁侠也有数月了,他还没有问过她习惯不习惯。   “也无甚要事,只是你许久不曾去军营,侠儿有些担忧,我便替他来看看你。世子嫔毋需多礼,你且坐下罢。”   冯驾扬起嘴角温言细语地冲薛可蕊说话,毕竟天色晚了来寻她说话甚是不妥,他顺便把李霁侠的名字拉过来作了挡箭牌。   听见冯驾让她坐下,薛可蕊便忙不迭冲冯驾施了一个礼,便在下首匆匆寻了一把椅子,在距离冯驾一丈远的地方坐好。   薛可蕊明显有些紧张,她才拍错了马屁,还没准备好再见冯驾,他就猝不及防地寻上了门来,她这心里七上八下的,正没个底呢。   薛可蕊不敢说话,只低着头静静地坐着,她听见冯驾那温和醇厚的声音传来:   “这些日子世子嫔的身体可还好?”   薛可蕊颔首,同样温言细语地答道:“谢大人关心,蕊儿的身体很好。”   冯驾见她面色水润,精神头十足,明显身体棒棒的,自然放下心来。   “荣国夫人可还好相处?”   冯驾是想问柳玥君是否有拘着薛可蕊,给她小鞋穿,不让她去见李霁侠。可他如此当着人面问人家的婆母是否好相处,怎能不让薛可蕊诚惶诚恐?   薛可蕊心头一个激灵,忙不迭直起身来把柳玥君给好好夸赞了一番。表示,柳玥君待自己就像对待亲闺女一样,她为能给柳玥君当儿媳妇感到三生有幸。   听得薛可蕊并未遭受虐待,冯驾更是放下心来,脱口而出:   “那你这几日为何不去西大营瞧瞧侠儿?他甚是想你。”   薛可蕊只当冯驾怪罪,忙正色解释,许是前些日子跑得多了些,她这几日倒是有些不大利索,想多休息休息,过几天再去军营看世子爷。   冯驾笑,示意她不用急,身子乏了当然得多休息。他又不是来催她上工的,只是担心她有什么事不得脱身才来枫和园看看她,并没有旁的意思。   薛可蕊却紧张到后背冒汗,忙不迭朝冯驾保证,过几日她休息好了一定会去西大营看望世子爷的,请大人放宽心。   冯驾笑,薛可蕊好好的,他就放心了。她与李霁侠看上去也没有闹别扭,他这一颗心更是妥帖地放进了肚子里。   冯驾点点头,只觉心头忧虑全消,他抬手冲薛可蕊摆一摆,止住了她的话头:   “世子嫔也不必再去屯营了,除夕将至,明日我便让霁侠回家,让你们夫妻二人团聚。”他的声音轻快又明朗,昭示了冯驾此时无比愉悦的心情。   薛可蕊心中一沉,抬眼偷偷看他,看见他脸上都是爽朗的笑,这位“慈祥的仲父”原是专门来与自己分享李霁侠即将返家这一重大“好消息”的……   薛可蕊默然,这真是一个坏消息。   她其实挺喜欢现在的生活。李霁侠被冯驾控制了起来,不能回家,薛可蕊不用伺候他起居,除了不能跑马,单单不用看柳玥君脸色这一样,她就觉得生活舒心多了!可惜待那个磨人的祖宗一回来,她又得变回枫和园的大丫鬟了。   可是她是世子夫人,总不能让世子爷一辈子住军营,不回家。薛可蕊敛下腰身,冲冯驾一福,淡淡地说道:“可蕊谢过大人。”   没看见预想中的欢欣雀跃,冯驾盯着薛可蕊平淡的脸有些愣怔。“唔……那么明日就得劳烦世子夫人替霁侠收拾收拾,好应对霁侠回府用晚膳。”   薛可蕊想,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李霁侠的行李自有兵丁送回来,到时候将包袱里的东西重新放回柜子、箱子即可。大不了把拔步床上的被褥都换换,换成红面的,为李霁侠回家增添喜庆。   薛可蕊这样想着,便虚虚冲冯驾颔首,“好的,他回来就是,也无甚好准备的,我把被褥都给他换换,让他睡个舒服觉。”   冯驾哑然,他望着薛可蕊那神不守舍的样子说不出话来。世子爷回家,这做世子夫人的就负责换一床被褥了事。世子夫人的心也真是够大的,冯驾突然有些明白为何柳玥君总是要针对薛可蕊挑刺儿了。   可是冯驾不是柳玥君,他能理解薛可蕊的反映。毕竟薛可蕊是被自己诓进府的,她能从以前那么仇视李霁侠,到现在能想到替他换被褥,说明薛可蕊已经在努力调整自己的行为,这已经是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变了。   “明日酉时,你与侠儿一道去拢翠园用膳,你就不必再安排晚膳了。替霁侠预备点热水,他回家要洗洗。再备点热汤,侠儿常说,军营里没有汤喝,他想喝家里的鸡汤。”为避免李霁侠回家便遇上锅清灶冷的局面,冯驾终于开口向薛可蕊补充了两点最为紧要的。   薛可蕊终于意识到,被另一个男人教导应该怎样照顾自己的丈夫,是一件让人非常窘迫的事。她飞红了脸冲冯驾顺从地应下,便立在一旁像做错事般低垂了头不说话。   冯驾猛然觉得此时的自己,像薛可蕊的另一个婆婆,忍不住笑了起来。眼看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冯驾直起身,笑意盈盈地同薛可蕊道别,要她早点回房休息。   那日薛可蕊主动送他羊肉馄饨,虽然不是他喜欢的东西,但冯驾心里依旧暖暖的,觉得她也是一个懂礼数,知进退的女子。所以他体恤他们夫妻二人的感情,特意网开一面照顾了李霁侠,给李霁侠一人多一点假期,好让他能早日回家多陪陪薛可蕊,让她不至于一人孤单单的呆在府里。   今日一回府,他便特意亲自来告诉她明日李霁侠回家的事。却出人意料地让她情绪低落,薛可蕊陡然而至的滞闷与沉默让冯驾原本舒爽的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   离开枫和园花厅的时候,冯驾回头望了望,他看见薛可蕊独坐灯下,云鬓低垂,松松缱绻缠绕在她弱柳盈盈的腰间。她闷闷地低着头,如夜间唯一线光华的琼花,清冷又孤寂。   冯驾转过了头,想起她第一次到冯府时,扮作小厮意气风发骑马摘花,英姿飒爽的样子。尽管他亲眼见过了,她并没有遭受李霁侠的冷遇,柳玥君的虐待。可冯驾依然觉得她就像一只孤傲的鹞鹰,只是为了满足李霁侠的个人感情需要,而不得不被人折断双翼,关入笼中。   好心情一扫而空,冯驾摇摇头,压下心头的滞闷,兀自转身负手往抱松园走,他一边走一边想:   她还是个孩子,却早早嫁了人,或许是因为想家,才会如此不开心。   薛可蕊的娘家就在城南,马上就是新年了,今年新年,或许可以邀请她薛家的兄弟姐妹都来冯府玩一些时日。与她聚一聚,陪她说说话,带她出去爬爬山,跑跑马,或许她就会开心一点……   第三十九章 元日   童谣唱得好:二十三、祭灶官, 二十四、扫房子, 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去割肉, 二十七、杀只鸡,二十八、蒸枣花,二十九、去打酒, 大年三十儿捏饺儿。   凉州城的大街小巷开始变得逐日热闹。脚夫、商贾们终于舍得抛下手中的活计, 早早回到自己的家中,看看自己许久未见的妻子,抱抱自己陡然就长大许多的儿女。如困兽般备受煎熬的李霁侠也终于回到了冯府,冯予却去了屯营。   冯府很早就在准备年事了,府宅各处挂起了红灯笼,四处门道皆贴上了新对联和新门神,门脸、挂符全都油上了新彩漆, 整个节度使府宅焕然一新。   三十这一天, 冯府要祭祖。薛可蕊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无论如何, 薛可蕊都无法想象端方严正的冯驾, 会选择怎样祭拜他的祖先。   终于在今日, 薛可蕊解了心中盘亘已久的疑惑,这让她愈发为冯驾的大气与磊落感到敬佩。   李家祠堂早早便被人打开, 四处窗明几净, 祭器工整。冯驾带着李霁侠并柳玥君与薛可蕊来到祠堂, 一行人按序立定后, 冯驾主祭,李霁侠陪祭。   康王府没了儿子,冯驾自己把自己送给了康王爷,做他李焕的儿子,为他撑起康王府的大旗。这是一场对李氏皇族的祭拜,可是却因人丁的凋零显得有些莫名的悲壮。   祭祀开始的时候,冯驾率众一起向李氏皇族的排位行礼。同祭拜所有皇族一样,冯驾共献爵三次,然后次第焚帛奠酒。与所有皇家春节祭祖不同,节度使府中并无乐队奏乐,祭祖是在隆重与庄严中进行完成的。   祭罢李氏宗祠后,柳玥君带着李霁侠并薛可蕊径直离开。冯驾却不能走,他还要马不停蹄赶去抱松园,抱松园的背后,便是他冯家的宗祠。   一直不能露面的冯予,正在冯府西北角的冯家宗祠里等着冯驾,李家祭祀当然不能有冯予的份,他只能在冯家的祠堂里等着他二叔一道,完成对冯家先祖的缅怀与祭奠。   薛可蕊忍不住一直往冯府的西北角张望,冯驾将自己的祖辈们摆在了皇家之后,可见他真的是将康王府的荣辱摆在了自己的心上。康王一派虽说凋敝了,空落落的祠堂里,就孤零零的李霁侠一个人算得上是康王的真正后人。可是冯家的人丁也不兴旺啊,冯驾算得上是冯家的标杆人物,元日祭祖,却也落得是孤家寡人一个。   薛可蕊一边走一边天马行空地想,很快来到拢翠园,仆妇婢女们热切地迎了上来,簇拥着众人欢天喜地地朝上房走。薛可蕊明白,这是要礼拜尊长,散压岁钱了。   柳玥君端端正正地坐在上座,绯红色双蝶戏花夹袄,搭配金丝穿花百皱裙,头顶椎髻,一支珠翠制成的孔雀开屏金步摇饰于髻前。蛾眉淡扫,朱唇一点,端的是雍容又华贵。   有婆子送来厚厚的锦垫,端端正正摆在柳玥君的跟前。李霁侠带着薛可蕊上前,笑眯眯地冲柳玥君叩头:“孩儿祝母亲健康长寿,年年都能如今日,如意吉祥,青春永驻!”   柳玥君笑得温和,她抬手接过身侧嬷嬷递过来的大封红,躬身分别递给李霁侠与薛可蕊。   “来来来,我的儿,做母亲的也不希望什么别的,只希望侠儿的身体健健康康,可蕊早日替咱康王府生出一个大胖儿子。”   一番话毕,引得身侧一众婢女仆妇们皆笑开了怀。   薛可蕊虽不大清楚娃是怎么生的,但直觉以她与李霁侠这样的生活方式是一定生不出娃的。可是这种事情谁也不好多讲,李霁侠对自己的好,瞎子都能看得明白。薛可蕊想,李霁侠一定只是因为照顾自己的情绪,才会对自己始终敬而远之,等到她的身心都做好了全部的准备,李霁侠便一定会给自己一个真正的洞房花烛夜的。   身侧的李霁侠破天荒的没有再说话,他接过柳玥君递过来的封红,放进怀里,咚咚咚冲柳玥君叩下几个响头,便默默起身立到了一旁。   只有薛可蕊窘得抬不起头,她垂着眼,小心翼翼接过封红,拿在手上,又恭恭敬敬冲柳玥君叩头。“可蕊,谢过母亲……”   ……   天地风霜尽,乾坤气象和,凉州大地银装素裹,新年的鞭炮声响过,只留满地残红。冯府要在初二这一天摆酒筵,邀请亲朋好友来冯府共贺新年。   天不见亮,冯府的门前便开始人声鼎沸,香车宝马满街跑,来冯府拜年贺岁的人马将诺大个双桂大街堵得是水泄不通。   冯府的主子婢仆们全体出动,引车分道的,接待迎客的,薛可蕊不到寅时便起床了,忙到快午时才终于有了机会小坐片刻。   冯驾在凉州除了冯予,便没有旁的亲人。而他节度使府衙的高官、僚属倒是来了不少。唐纪作为被柳玥君重点关注的人,也来到了冯府。今年他特意放弃了自己的节假,没有回京城,而是专门留在了凉州,因为柳玥君同他说和了一家好姑娘——薛府的薛可菁。   唐纪在瑞芳楼见过薛可菁,那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在人群中他一眼就看见了她。   苍天有眼,李霁侠只将她送到了路口便又被冯驾给绑了回来,换他去送薛可菁。这让唐纪欣喜若狂,一路上都想找机会同车里的薛可菁说话,奈何薛可菁那日受了惊吓,情绪低落,直到薛府门口,除了冲她拜别,他什么话都没能说成。   只能说自己真的受到了上天的眷顾,观澜阁吃酒,李霁侠告诉他荣国夫人要替他说一门亲,女方便是薛府的二姑娘,天知道他有多高兴!谁说天上不会掉馅饼,这不就掉了一个大的,还堪堪砸上了他的头!   唐纪兴奋极了,预备等两日若是没等到荣国夫人传话,他便主动去节度使府求柳玥君保媒。为了这门亲,唐纪连雷打不动的节假都放弃了,今年过年,正是与薛家二姑娘好好相处的绝佳时机。   薛府首次成为了冯府和欢宴上的新贵,不仅是因为有唐纪的期盼,更是因为有冯驾的着意安排。冯妆在过年前便早早送了请贴去薛府,盛情邀请薛恒携带家眷在初二这一天来冯府吃团圆饭。   薛恒受宠若惊,加上王氏也的确是想女儿了,夫妻二人便带了薛可菁与薛战,拉上一大车年礼便匆匆赶往冯府。   薛恒,王氏、薛可菁和薛战的出现,让薛可蕊欣喜若狂。她兴高采烈地带着自己的母亲和长姐参观自己的枫和园,游览冯府新建的牡丹园,虽说现在还没有牡丹花开,但这牡丹园有亭台轩榭,小桥流水,有这凉州城从未见过的浓郁的江南水乡风韵。   酒宴是在前院最大的堂屋中举行的,因为是一年一度的和欢宴,座次便甚是随意,只图家人团圆之意,所以并未区别男席、女席。诺大的正堂内鳞次摆满了大圆桌,冯驾的僚属占据了一大半,凉州城的贵妇们几乎全来了,星星点点挤在各处,扰得堂中的娇声燕语快要将彩漆的屋顶掀翻。   冯驾邀请薛恒及他的妻女与自己和柳玥君坐在了一处,李霁侠与薛可蕊坐在下首,冯予也来作陪。   得知冯予也要与自己同桌,薛可蕊看见柳玥君的脸上挂着鄙薄的笑,她侧身同李霁侠低声说话,“那个登徒子又回来了……”   李霁侠浅笑,点着头同她母亲低声附和着什么,换来柳玥君一阵花枝乱颤。   薛可蕊突然替冯予感到不值,不过一次失心,便沦为他人的笑柄。李霁侠与柳玥君安然享受着冯驾与冯予的付出,一边又安然夺去了冯驾与冯予叔侄的自由与尊严。他们是如此的心安理得,就因为李霁侠身上流淌的血是不同的吗?   冯予最后一个来,他正要坐到薛可蕊身旁那一个空位时,被李霁侠一把拉住了。   李霁侠拍拍自己的身侧:“二哥坐这里来,怎能把小弟抛开,我还要与你喝酒呢!”   冯予笑,转身重又走到李霁侠身旁坐下。   李霁侠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却让薛可蕊觉得刺眼得紧,她掉转头不再看他,只抓紧了薛可菁的一只手,叽叽喳喳同她说话。   这是一场和谐的家宴,母慈子孝,兄友弟恭。堂下有轻歌曼舞,席间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因为有家人作陪,薛可蕊也喝了不少酒,不多时便开始红霞飞满脸,醉眼带旎旎了。歌舞已经撤去,堂中众人开始三三两两汇集各处,热烈行酒令的,低语诉衷肠的,欢声笑语,你来我往,愈发的热闹。   突然听得冯驾低声冲一旁的李霁侠询问,“冯予哪儿去了,我要带他去同副使、参军大人们喝一杯。”   李霁侠早已离开了主桌,转战到了旁边的酒桌上。陡然被抓来问话,他也一脸茫然,他本来是在同冯予说话的,后来薛战来了,与他行猜拳,薛战输了喝酒,李霁侠输了喝茶。两人玩得尽兴,便避开主桌的柳玥君,挪到了侧面的一桌来。   这一桌有李霁侠的一帮玩耍朋友,皆是各大世家的公子少爷,一个个精神饱满,活力四射。一桌的年轻人热情高涨,玩到后来,李霁侠也开始喝起酒来,若不是柳玥君奔过来拦着,李霁侠已经要开始换大碗了。   李霁侠红着脸,望着冯驾只会傻笑,“呵呵!奇了怪了,喝杯酒的时间,我居然把二哥给搞丢了……”   冯驾想唤人去寻堂少爷,四处张望了半天,发现婢女小厮们一个个忙得手脚翻天。他摇摇头,放下酒盅负着手准备自己去寻,却被薛可蕊起身拦住。   “大人,您是要找堂少爷吧?我见他往东花园去了,您歇着,待蕊儿去寻他。”   薛可蕊笑眯眯地毛遂自荐,冯驾是宴会的主事人,不方便随意离开,反正见他往东花园去了,还是自己去寻他来比较好。   冯驾颔首,觉得如此安排也算妥帖,因婢仆不够用,冯驾询问薛可蕊,是否需要让薛可菁陪她一道去东花园。薛可蕊摆摆手拒绝了,她笑道:   “阿姊陪着蕊儿忙了一整天,也累了,还是歇着吧。这里是节度使府,又不是旁的地方,我自己能识路,不会走丢。”   薛可菁莞尔,冯驾在这里,她哪里都不想去。虽然只能与他谈谈薛可蕊在冯府的生活,她依然喜欢沉浸在有冯驾气息的环境中。倒是王氏主动站了起来,她想陪薛可蕊出去走走,依然被薛可蕊推回了酒桌,父母难得来一趟,今日逛园子逛了一下午,她不想母亲累着。   第四十章 桃夭   薛可菁默默地坐在下首, 听母亲王氏与荣国夫人闲散的聊。母亲很关心薛可蕊在冯府的举止与生活, 她向荣国夫人打听薛可蕊的作息,当她听荣国夫人说, 薛可蕊几乎都得睡到日上三竿才会起床,而荣国夫人几乎不需要薛可蕊每日午时之前来向她请安时,王氏惊讶得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   柳玥君一副慈眉善目, 万事皆不计较地模样, 她反倒拿手轻轻拍拍王氏的手背:   “我说亲家母啊,可蕊还是个孩子,还没长大,是得多睡会儿。再说了,咱们家又不缺人伺候,还差可蕊一个参茶倒水的不成?”   王氏窘迫,叹道, “都是夫人您大度, 这做人儿媳的哪能一点规矩都不讲,不认真伺候婆母, 整日里蒙头呼呼大睡的?待蕊儿回来, 我定要好生跟她说道说道!”   柳玥君捂住嘴巴朝王氏嗔笑:   “别!亲家母, 就这样,我家大人还嫌我严苛呢。你若再把可蕊拘起来, 家里那位怕是要炸毛了……”说完, 一双杏核眼直往身后冯驾的身上飞。   柳玥君扭着腰肢笑得灿烂, 似乎冯驾就是“她家里的那位大人”, 王氏望望眼前的柳玥君,再望望她身后正与薛恒说话的冯驾,面上的尴尬愈盛。   “咳……这……”王氏揉揉自己腿上锦缎的裙面儿,苦笑着开口。   “能嫁入康王府,是我家蕊儿前世修来的福分,可惜蕊儿身在福中不知福。是民妇教女无方,让蕊儿如此目无尊长,没个规矩……”   柳玥君大笑,她轻声宽慰王氏莫要忧心,也别再说她了。可蕊是个乖孩子,他们一家都很喜欢她,多睡一会觉,都是不打紧的。   王氏羞赧,只觉得从前对柳玥君一家的偏见都是自己一叶障目。康王爷一脉满门忠良,连冯驾都甘愿入赘康王府,做了康王爷的儿子,可想而知李霁侠与他的母亲也一定都是知书达理、明辨是非的皇家贵胄。   柳玥君望望温婉娴淑的薛可菁,想起一事,便扭过身去,冲冯驾耳语。冯驾听后,看看薛可菁,又再看看柳玥君,只暗自发笑。他招手唤来冯状,冲他吩咐完毕后,冯状便躬身离开。   柳玥君神秘兮兮地冲王氏使眼色:“唐纪将军来了,你们想瞧瞧吗?”   王氏笑道,“蕊儿已经替她阿姊看过了,说是不错。荣国夫人保的媒,哪里还需要再看,定然是极好的。”   柳玥君摆摆手,“哪里哪里!话可不能这么说,未来的女婿,定然是要亲眼看看才好。”   说罢,又朝薛可菁招招手,示意薛可菁也靠近一些,“我让冯大人唤那唐纪过来,你们母亲且在一旁看着。”   薛可菁低头不语,只作那娇羞状。她喜欢冯驾这样的男子,可惜只能看,不能要。旁的男子,无论扁圆,似乎都无法再入眼了……   须臾,冯状折返,身后跟了一名男子,宝蓝色曲水缠枝纹团领袍,腰间墨玉珮挂,麦色的皮肤,身型魁武,肩宽背厚。   薛可菁曾在李霁侠发狂的那晚被唐纪送过回府,可是那晚她受了惊吓,一路都在哭,也没正眼瞧过那个唐纪,自然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何模样。今日见管家带来一名气度不凡的男子,当下便猜到,这应该就是唐纪了。   薛可菁盯着那唐纪筋肉虬结的胳膊盯了半晌,目测那袍衫下的胳膊估计能赛过她的大腿粗,一看就知道是经年下蛮力练就的一身腱子肉。心中鄙薄渐生,薛可菁默默移开了双眼,只一个接一个地捻起面前的炸酥果吃。   王氏满心欢喜地看着唐纪,看他恭谨地同冯驾和柳玥君见礼,再冲薛可菁深深一揖,“唐纪见过薛二姑娘。”   王氏奇道,“咦,你们二人怎的认识?”   薛可菁语迟,她不想提李霁侠发狂的事,主人家正在眼前,再提李霁侠发疯,那是戳人眼窝子。还是唐纪脑子活,他转身冲王氏恭谨地答道,“回薛家夫人的话,从前瑞芳楼有契丹人闹事,二姑娘被困,那天夜里是在下送二姑娘回府的。”   唐纪这番话说得高明,既说清了二人见面的时间地点,还点明了二人见面的原因乃公事,避免了落人口实,更绕过了李霁侠发狂,所以换他自己上阵这一尴尬过程。   王氏了然,望着唐纪挺拔的身姿心里乐开了花。这荣国夫人身边果然是优秀儿郎众多,搭上了她的手,她不过随便一个招呼,薛家的姑娘便果然就好嫁了许多……   ……   薛可蕊提了灯笼,独自往东花园的深处走去。与主屋的热闹喧嚣不同,花园里静悄悄的,除偶有山雀受惊,扑棱飞上天空,诺大的花园里丝语未闻。   薛可蕊绕过一丛假山,准备穿过对面的银杏树林去往东厢的客房看看,却看见前方不远处,银杏林中的一方小暖阁内有融融烛火溢出。   薛可蕊愕然,那小暖阁她去过,是柳玥君觉得银杏林变得澄黄时甚好看,才派人修的一间暖阁。也就姑娘夫人们游园子累了才会进去喝杯茶,歇歇脚,平日里也没人专程走这么远,还钻树林里来休息。更何况现在正值夜深,有谁会来这密林深处游玩呢?   薛可蕊好奇,提了灯笼便往里走,既然有烛火,说明有主人家在,若是贼人,谁还敢掌灯?薛可蕊蹑手蹑脚地靠近那暖阁,也不知是哪个爱玩的妮子,这么晚了,不去主屋吃酒,偏躲来这犄角旮旯守夜?   才走到窗下,便听见了点点人声,薛可蕊笑:果然是爱玩的,都找到这里来了……   她抬起手,摸到格窗的边,桦木的花窗微颤,果然没有锁窗。   薛可蕊将格窗轻轻拨开了一道缝,拿眼偷偷望了进去……   不望不打紧,这一望,将薛可蕊惊的猛然一个后退,手中的灯笼猝然落地,滚落草丛,杳然熄灭。   四周是墨黑的暗夜,薛可蕊呆立原地,透过隔窗的缝,她看见了满屋的旎旎春光,冲进她的眼中,摄人魂魄——   屋内春榻上纠缠着两个人,女人的衣衫已半解,露出大半个雪白的浑圆,修长的玉腿如妖娆的水蛇缠上男人精健的腰。男人的筋骨健硕,穴窍饱满,蜜色的肌肤碾压过如映雪般白腻的柔软,给人视觉上以如此强烈的冲击。   女人已然情动至深,柔弱的纤腰轻颤如落蝶,一路缱绻缠绵中,薛可蕊听见艾沙那靡媚诱惑的娇呼越过格窗的缝钻入耳朵:   “冯予啊……”   才下肚不久的酒液开始燃烧,周身的血液开始沸腾,薛可蕊的脑子里如有万马奔腾般开始轰鸣。她后退两步,捂住耳朵,转身便往树林外狂奔。   薛可蕊一路丢盔弃甲,落荒而逃。她被吓坏了,一直奔到主屋的花墙外,薛可蕊还是跑得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眼前有光亮射入,月洞门内转出来一群人,薛可蕊收不住脚,直接扑入了来人的怀中。   “世子嫔,你怎么了?”   耳畔响起冯驾关切的声音,一只大手力道恰好地捏住她因紧张而绷紧的肩膀,将她从那宽阔的胸膛间轻轻推开,不远不近,正好距他两尺远。   薛可蕊满脸惶恐,抬起头看见身前立着冯驾,他的脸上挂着温暖的笑,眼中尽是安抚与询问。   “我……我……呃……”薛可蕊脑子里一团乱麻,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世子嫔寻到冯予了吗?”   冯驾一直在等冯予,实在等不了了,将士们该回营了,冯予还没回来。出得花墙,碰上寻人归来的薛可蕊,却依旧不见冯予。   “呃……没……没有……”   “那么你快回去吧,不用再寻了,陈参军他们要回去了。席面还没散,你去陪陪你父母,我送他们去二门,很快就回。”   冯驾着急送人,不方便再多问。他仔细看了看薛可蕊身上并无受伤,便不再多说,示意她赶紧回去,自己则领着自己的僚属继续往正门走。   薛可蕊颔首,移步到了路边,低眉垂首等候一众宾客跟着冯驾离开。众人鱼贯而过,李霁侠走过薛可蕊的身边,原本醉意朦胧的他陡然抬手捏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你去了哪里?”李霁侠低头,凑到了薛可蕊的耳边。   薛可蕊身心都受到了刺激,四肢脱力说不出话,可李霁侠说出的第二句话却让她疑窦丛生。   “你看见他了?”   薛可蕊猛然抬头,望着李霁侠,眼中有审度。   李霁侠眼中闪着光,那分明是戏谑:“他们二人在一起,你很难受?”   李霁侠既然能说出这样的话,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   薛可蕊惊呆了,她长大了嘴,定定地望着李霁侠说不出话来。   她实在想不明白,李霁侠一手操控,将冯予与艾沙推入火坑,对他而言,究竟有什么好处!   “你想干什么?”薛可蕊忍不住了,她压低了喉咙冲李霁侠低喝。   李霁侠挑眉,露出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他冲薛可蕊摆摆手指,“你不懂的,娘子。”   他一边后退着往冯驾一行离开的地方走,一边冲薛可蕊古怪地笑,“为了我们的这个家,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这个家好!娘子乖乖回去,等我……”   说完,李霁侠转身便朝众人离开的方向追去,丢下薛可蕊一个人在幽暗的花墙根焦灼又不安。   冯予与艾沙与暖阁中纠缠的身影,与李霁侠那促狭又诡异笑,生生扰得她原本就浆糊一般的脑袋愈发生疼起来。   薛可蕊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她是应该先厚着脸皮去通传冯予,让他们停止那危险的举动,还是先与李霁侠大闹,让他放弃他那阴暗的计划?   这真是一个难题……   薛可蕊踯躅良久,终是决定先回席面找自己的父母。冯驾已经见到自己回来了,指不定转眼便回,再离开只会让人愈发生疑,再说父母与家姐还在席面上等自己,长久不回也会让他们担心。   薛可蕊七上八下回到了筵席,她准备让怀香抽空去枫树林再寻冯予。甫一进门,便看见唐纪正在主桌上同王氏殷切地说着话。薛可蕊了然,极力调整了自己的面部表情,抬步来到了薛可菁的身边。   “阿姊……”   薛可菁抬起头,见到薛可蕊鬓边点点的汗,便开口问她,“找个人也这么累,可是这冯府太大了?”   薛可蕊若无其事回答道:“唔,走得急了些。”   人是坐下来了,可心脏还是跳得跟发了狂似的,薛可蕊深吸了一口气,决定给自己找点事分散分散注意力。   薛可蕊四下里张望一番,看见怀香正好被冯状叫出了宴会厅。薛可蕊暗忖,怀香应该不会耽搁太久,待她返转,再让她去暖阁也不迟。   薛可蕊凑过身,同薛可菁咬耳朵。   “你觉得他怎样?”   薛可菁目不转睛盯着薛可蕊,做出一个翻白眼的动作。   薛可蕊捂着嘴儿笑,她压低了嗓门凑到二姐身边,“他是冯大人的副使,可别小瞧了他。冯大人若是不在,他可以接管凉州。”   薛可菁瞪大了眼,目不转睛盯着薛可蕊的脸。薛可蕊暗暗点点头,薛可菁的脸上有惊讶泛起。她转过头望向身侧,越过王氏灿烂的笑脸,她再度把目光投上那张刚毅的脸——   这个角度看过去,唐纪似乎还是一个美男子呢……薛可菁如是想。   第四十一章 败露   李霁侠的动作实在太快了, 不等怀香返回宴会厅, 薛可蕊再度安排好人给暖阁里的那对儿鸳鸯报信,冯予带了艾沙在银杏林子里厮混的事便已经被冯驾知道了。   有婢女“私下”告诉了冯状, 冯状大惊,赶紧寻到冯驾,在他耳边悄悄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   冯驾听后, 震惊了一瞬便恢复了平静。他直起身来, 招呼柳玥君安排客人们逐次回客房,或送他们离开,自己则只带了冯状,便往东花园走去。   李霁侠眼尖,看见冯驾带了管家离开,死皮赖脸要跟着,冯驾拗不过他, 也就由他去了。   冯驾来到小暖阁外, 并没有打算破门而入,他只立在门口, 低低唤了一声:“冯予, 你给我出来!”   时间似乎停滞了, 暖阁内好一会儿才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木门吱嘎一声自内打开,借着昏暗的烛火, 冯驾果然看见冯予一脸惶然地立在门边, 身后露出半张低垂的嫣红的脸——是艾沙。   冯驾不说话, 他沉着脸缓步上前, 推开冯予的肩,迈进了点着融融烛火的小暖阁。他在屋里巡视了一圈,盯着屋子的一角静默了半晌,终于开了口,“冯予,你好大的胆子!”   李霁侠跟在冯驾身后,他细细打量着门边的二人,看见二人皆衣冠整洁。又随着冯驾进到了暖阁,只见暖阁内窗明几净,井然有序。   冯予倒是扑通一声就朝冯驾跪下了,“二叔……冯予对不住您,有负二叔重托……可是,可是予倾慕艾沙公主,想求二叔成全……”   说完,冯予冲着冯驾叩头如捣蒜。他身后的艾沙低着头,掩不住满面的羞赧,立在木门的背后,几乎要将自己挤入暖阁的墙壁。   冯驾望着冯予,又望望门后的艾沙,眉头紧蹙,他欲言又止。冯驾开口唤冯状先将艾沙送回她的房间,艾沙却不肯,她猛地推开老管家,冲到冯驾的面前,同冯予那样,咚咚咚低头就拜。   “节帅!求节帅做主,成全小将军与艾沙吧……”   冯驾终于忍耐不住,他黑着脸问道,“不去京城了,你这是又要留在我凉州了?”   艾沙一怔,开口道,“不,我要求见皇帝陛下,可是我也要嫁给小将军……”   听得此言,冯驾大笑,“你以为你是谁?且不说我允不允你嫁给冯予,当今天子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艾沙抬起头,望着冯驾一脸难以置信,“节帅想确认艾沙的身份,艾沙可以理解。可是艾沙就是不明白,节帅预备将艾沙这样一直扣留下去,永远也不能确定我的身份了吗?”   冯驾冷笑,“心之所证不足为凭,我要看见西番王的亲笔国书。”   “艾沙早告诉过大人,国书已被乱军损毁,再也找不到了。”艾沙跪直了身,冷若冰霜。   “所以你就只能等了,我又派了人南下罗歇,寻西番王探明真假。”   “你……”   艾沙无语,罗歇距凉州何止千里,再加上乱军肆虐,待冯驾探明真相,父王怕是早就撑不住了……   艾沙一脸绝望,她面色苍白,心如槁木。元帝对西番国的变故不闻不问,冯驾又将自己扣押凉州。如今喜欢上了冯予,将自己的身心统统付与了他,除了遭致冯驾更严苛的对待啥也捞不到!   自己注定一事无成,空奔忙了如此之久,西番国的父老乡亲无一不对自己寄予了厚望,年迈的父王还在罗歇的深山密林中挥汗流血,等着自己的援兵呢!   艾沙越想越悲哀,忍不住痛哭起来,她大叫一声:“你这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我艾沙真是瞎了眼,相信你这衣冠禽兽!”   言罢,她直起身,一把抓起身旁茶桌上的一只瓷花瓶,便往冯驾的头上砸去。   冯驾面不改色,出拳一推,堪堪推上那只瓷花瓶,撞上艾沙的胸口。冯驾正在气头上,本就筋骨紧张,艾沙是女人,怎受得住他这一推?只听得嘭哧一声闷响,艾沙便被冯驾一拳直接给推进了墙角,咣当一声,瓷瓶也碎裂一地……   “艾沙!”   冯予惊呆了,他连滚带爬奔至艾沙身边,看见她脸色苍白,因遭受到陡然的重击,青紫色的嘴角有一丝血红渗出。冯予心痛难耐,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只手捂上她的胸口,面上也与艾沙一样,痛苦不堪。   “二叔!”冯予转过头望向冯予,他面色惨白,双目赤红。   “二叔!予儿求二叔发发慈悲,就算艾沙不是真的公主,你也不要如此对待她。她若不是公主,便请二叔将她赏赐与我,予儿想要她。”   “没出息的东西!”冯驾冲冯予恶狠狠地骂。此时,眼力见过人的老管家冯状已唤来了两名稳重老实的小厮,抬着一块木板进了屋。冯驾冲老管家点点头,示意冯状可以将人带下去了。他调转过头,来到暖阁另一侧的格窗前,不想再看。   冯予快要哭了,他望望冯驾,又望望冯状焦灼万分。眼看冯状带着小厮将连呻-吟都发不出来的艾沙七手八脚抬上了木板,他竟扯着冯状的袖子不让走:   “状叔行行好,替艾沙寻个大夫给她瞧瞧……给她瞧瞧……我晚些时候再去看她……”   冯状无奈,只得拖着袖子轻言安慰,“堂少爷放心吧,老奴会照顾好艾沙姑娘的,你先撒手,没得耽误了给姑娘寻大夫……”   “够了!”冯驾一声暴喝,他倏然转身,一脚踢飞了冯予紧拽冯状袖子的手。   “管家且退下,今日我非要教训这个不长进的家伙不可。”   说完,冯驾手上一个用力,将冯状推出了暖阁。他嘭地一声关上了暖阁的门,顺手抄起一把交椅,劈头盖脸便朝冯予的背上砸去……   李霁侠缩在墙角,望着那横飞的椅腿,坐垫,吓得目瞪口呆。冯驾功夫好,打人的手艺也是一流,就那么几下,一张老榆木的交椅便在他的手上断成了零碎儿。   交椅很快就阵亡了,冯驾环顾四周,又看上一把花梨木的太师椅。才摸到太师椅的椅背,李霁侠便战战兢兢地扑了上去:   “仲父……”   李霁侠结结巴巴,“仲父啊……这把椅子太沉,二哥怕是撑不住……”   冯驾转头,看见冯予趴在地上喘气,口里牵出长长的清口水,混着血丝……   冯驾直起了身,油光水滑的花梨木太师椅总算逃过一劫。冯驾转身回到冯予身前,捏紧他的领口,将他一把提起:   “你这个色欲熏心的家伙,你当她是花楼里的姑娘,给银子就能睡的?你也不想一想她是你睡得起的吗?你就那么的管不住你自己,宁愿冒着杀身之祸也要满足一下你的兽-欲?”   冯予被打懵了,只大口喘气,说不出话来。李霁侠却听得呆住了,他四下里环顾,好容易将目光锁定在了那干净整洁的春榻上——   春榻的锦垫上,有几处暗暗的鲜红,渗入绯色的妆花锦垫,透着莹莹的水色,刺眼,又夺目。   冯驾很失望,对冯予失望,也对艾沙失望。他不是不能判定艾沙的身份,艾沙高贵又典雅,聪明又干练,她的优雅与大气是深入骨髓,是与生俱来的。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更不敢轻易就放艾沙走。   元帝对西番王的变故置若罔闻,装聋作哑,摆明了就是不想管西番国的闲事。可是西番是元帝的属国,属国都派人来了,元帝若是还不作出应和,岂不是要失信于天下人了?往后还怎么有脸再自称九州上国,还怎么有脸再在南洋、在西域呼风唤雨?   万幸的是艾沙丢了国书,没了证明身份的东西,冯驾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把这场会引起元帝尴尬的事件扼杀在摇篮中了。   西番雄踞葱岭之巅,天高云淡风景如画,却也经济落后民众困苦。如此鸟不拉屎的化外之地,元帝觉得就算是费钱又费力打下来了,也没甚搞头。大唐死了兵士,伤了国力不说,还换不来半毛钱,如此稳赔不赚的亏本买卖,就算是最富庶的九州上国也是不愿意去做的。   冯驾能轻而易举就猜到元帝所思所想,却无法判断艾沙那深不可测的个人魅力可能带来的影响。艾沙有倾国倾城的美貌,从前幼时去了京城便被天子留下,在宫中住了快一年。   艾沙是公主,不是野猫野狗,冯驾可以将艾沙扣留一年两年,却不能讲她永久扣留。万一那西番王从另外的关隘入了京城,向元帝讨要女儿,自己又该怎么交差?   所以冯驾一边以无法判断艾沙身份,派人南下寻西番王重开国书为托辞留住艾沙,一边快马加鞭派人赴京城向元帝传话:西番国公主艾沙到了凉州,想觐见陛下,恳求大唐出兵助力平乱。陛下拟如何处置,请尽快示下。   冯驾需要的是元帝的态度:如若元帝答应见艾沙,那么他就会把艾沙华衣美食供奉起来,雕车宝马,盛大仪仗恭送回京,因为她一定会是元帝的龙床新宠;如若元帝将冯驾的奏疏压下,甚至不再提起,他会果断地将艾沙以女匪贼的名义迅速秘密处决。   可是这下倒好,冯驾的如意算盘落了空,挨千刀的冯予竟然跟艾沙好上了,还把人好好的黄花闺女给弄没了。若是元帝找他要人,这可是一个大隐患啊!   冯驾揉揉隐隐发涨的额角,满心烦躁。他一把将冯予自地上提起,半拉半拽地拖着他往暖阁外走。   “走,回我的书房,今晚你就只能跪那里过夜了。”   走到那支嘎作响的木门口,冯驾停住了脚,他转过头冲李霁侠吩咐:   “格窗外丢了一个灯笼,你去查查,今晚还有谁来过。若是奴人,给我杀了,若是宾客,就带他来见我。”   冯予与艾沙的事,是冯驾的心头刺,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冯驾不希望他好不容易搏下来的家业,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毁于一个番女。   李霁侠愣怔,他冲冯驾拱手领命,一边来到格窗前。往窗外一看,葱茏草丛里果然有个灯笼,红绸的缎面儿上诺大一个冯字,标准的冯府制式红灯笼。   李霁侠有些恍神,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花墙外,自浓墨般的暗夜中突然冲出来的慌张无措的薛可蕊。   他突然有些紧张,不知怎的,凡是所有涉及到冯予与薛可蕊的事,都会让他无端忧虑万分……   第四十二章 醋意   李霁侠回到枫和园, 婢女芳洲如常给他递过来睡前喝的一大碗药。   李霁侠正要把药放到嘴边, 突然想起了什么。   “芳洲,我带回来一只灯笼, 在枫和园门口遇到状叔,与他说了几句话,不留意便将灯笼留那棵杨柳树下了, 你去给我取回来。”   “世子爷, 一个灯笼而已,干嘛这么着急,你先喝,喝完了婢子再给你取。”   李霁侠正色,放下手中的药碗,“我让你取,你就去取, 既然这么着急, 就一定不是普通的东西,普通的东西, 也不会如此催你了。取个东西而已, 让我说这么多, 还需得我求你不成?”   芳洲愕然,没想到李霁侠竟然因为一个灯笼生气, 忙躬下腰连声向他致歉, 并忙不迭转身朝屋外退, 去替李霁侠取灯笼。   芳洲奔得很快, 自打世子爷从军营回来后,她就没一次伺候好了世子爷喝药。李霁侠不是喝药时想起这件事还没做,打发芳洲去做,就是那样东西没有取,打发芳洲去取。   芳洲想看着李霁侠喝药,曾打发旁的丫鬟去替李霁侠做了,却换来李霁侠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他指责芳洲肆意推脱主子的差使。再这样发展下去,以后他李霁侠怕是就要使唤不动芳洲了。   芳洲无奈,只得加快步伐卖命地往院门口冲。早点取回来,说不定还能赶得上看李霁侠喝最后一口……   芳洲被叱责出了上房,李霁侠转进内室,看见绡纱帐丝纹不动,知道薛可蕊睡得正香。他转身回到茶桌旁,端起药碗来到后窗旁,打开槛窗,干净利落地将满满一大碗药倒入墙根下的那一片茶花从中。   芳洲提了灯笼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心中疑惑,究竟是什么灯笼让世子爷如此念念不忘。拿到手上仔细一看,顿时大失所望,这就是一个普通的灯笼,冯府多的是这样的灯笼,而且这灯笼还被裹上了泥,脏兮兮的,也不知世子爷是从哪里捡回来的。   待回到上房,芳洲不出意外的看见李霁侠正气定神闲地斜靠在茶桌旁,任由芳菱给他擦手。   “世子爷喝完药了?”芳洲问。   “是的,奴婢也替爷洗漱完了,世子爷可以去歇着了。”芳菱头也不抬,忙着搓揉手中的巾帕。   芳菱指着茶桌上空荡荡的药碗,要芳洲把药碗收走,她要伺候李霁侠去内室了。芳洲暗叹一口气,走上前来,提起手中的灯笼,送到李霁侠面前。   “世子爷,这灯笼奴婢给您放这墙角边可好?”   “唔,给我,我拿去里屋。”   芳洲颔首,只得将这只脏兮兮的灯笼交给了李霁侠。   李霁侠提着灯笼拐进里屋,随手将灯笼挂在了描金彩漆的衣架上。自己则解散外袍,躺进绡纱帐,任由芳菱捻被关帐,吹灯拔蜡,各自安置。   次日,薛可蕊醒转,看见李霁侠正躺在自己身旁望着自己兀自沉思。   “嗤——你不睡觉盯着我看什么?”薛可蕊睡眼朦胧,伸个懒腰,转过身去,准备再睡。   “娘子太美,为夫怎么看都不够……”说着,李霁侠竟揭开薛可蕊紧裹的被褥,兀自钻了进来。   温热的大掌隔着小衣抚上了薛可蕊的腰,他的胸膛紧贴薛可蕊的后背,双腿也将她的玉腿紧紧禁锢。   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的气息将她紧紧包围,以前李霁侠从来不会这样。虽然知晓二人是夫妻,如此亲昵实属正常,可是薛可蕊依旧忍不住开始紧张。她扭扭身子自李霁侠那压迫人呼吸的怀抱中挣扎出来,从床榻上坐起。   “天都亮了,我们得起床了……”薛可蕊抬手,就势将李霁侠紧压自己身上的腿推开。   她张口冲门外高呼,芳菱与怀香一前一后进了屋,一个提着水桶拿着巾帕,一个提着茶壶端着茶盅。   “世子夫人要起了?”怀香笑眯眯地问。   “是的,什么时辰了?”薛可蕊撩开纱帐。   “卯时刚过,世子夫人起得刚刚好。”怀香的声音清脆又明亮,像山谷里婉转的百灵鸟。   “唔,甚好。”薛可蕊点点头,靠上床头等着芳菱把绡纱帐挂好。   “怀香,我要穿我新做的那件藕丝琵琶衿外裳。”薛可蕊冲兀自在屋角衣柜中翻找的怀香高喊。   “好的,世子夫人。”怀香的声音自柜门里远远传来。   芳菱展开中衣,帮着薛可蕊细细穿好。薛可蕊从床榻上下地,才刚立稳,便看见了床头朝服架上的那个沾满泥污的灯笼。   心中咯噔一声响,薛可蕊觉得自己呼吸困难,对身边所有的男人、女人都无法直视。她立在床头,闭着眼睛,深深吸气,强迫自己将那猝不及防出现在眼前的画面像洗污泥一般,强力从自己的脑海中抹去。   “娘子,你怎么了?”   耳畔响起李霁侠幽幽的问话。   “啊……”薛可蕊慌忙循声看去,看见李霁侠歪倒床头,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脸。   虽然脑子里已经尽量空白,脸颊却依旧不可抑制地开始变得滚烫……   糟了……自己如此反常,李霁侠一定又要误会了……   耳畔是死寂的沉默,李霁侠只定定地望着薛可蕊那熟透般的脸颊不做声。   心跳得快要奔出胸膛,薛可蕊越是想压抑,脸上却越是烧得厉害。   终于,薛可蕊放弃了挣扎——算了,他误会就误会吧,反正那晚他就在猜测我吃了冯予的醋,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于是薛可蕊昂起头,红着脸,用那气势昂扬的声音,好似什么事都没有地冲李霁侠说话:“看什么看!我在等怀香给我送衣裳。”   李霁侠很显然不会相信,他扯了扯嘴角,冷笑一声道:“是吗,可为夫瞧着怎么觉着不像呢?”   “你看见他们在干什么了,所以你的心乱了……你口口声声说你与冯予什么事都没有,为何你偏偏又如此关注他的一举一动?仲父不过问了一句冯予的去向,你便要急吼吼地亲自去寻。他不过消失了一瞬,你就心急如焚,而我那日流血满地,你却自顾自弃我而去碧峰山跑马,图你自个儿快活去,你这不是不是关心他又是什么?”   “你视我为草芥,将他奉为明珠。你为他担忧,为他伤怀,还会因为他与旁的女人亲热而吃醋!你是我的女人,却为因为旁的男人脸红心跳。薛可蕊……你……你……你当我李霁侠是死的吗!”   李霁侠愤怒,他绷直了腰背,瞪圆了眼睛。他的眼里有深深的痛楚与歇斯底里的癫狂,似乎他眼前的薛可蕊就是一个背叛了丈夫的荡-妇-淫-娃。   薛可蕊惊呆了,她望着李霁侠,张大了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霁侠很明显猜到薛可蕊看到了什么,还偏偏捡了这个灯笼回来挂在床头,试图讽刺她。   看他这态度,若说那晚冯予与艾沙的事东窗事发,与他李霁侠没什么干系,她薛可蕊打死都不会相信。可自己为了冯驾的一句话,却阴差阳错地陷入了冯李二人的纠葛当中。薛可蕊虽然拒绝去回忆那令她尴尬不已的场景,但心中浓浓的羞耻感却分明是因李霁侠而起——   冯予与艾沙之间虽是最虚幻缥缈的爱情,却绝不可以被拿来作为把柄,让李霁侠大肆加以利用。更何况,虽不能判定李霁侠的真实意图,但李霁侠试图拿此事来试探、刺激、羞辱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态度本身,就是薛可蕊鄙薄至深的。   李霁侠就是一个小人,一个阴暗、猥琐、只会躲在角落里冲人发冷箭的小人!他不仅冲冯予射冷箭,也冲薛可蕊射冷箭。   这只污糟的红灯笼就是一支射向薛可蕊的冷箭,它让薛可蕊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李霁侠!”薛可蕊冲着那双满含“痛楚与悲苦”的眼睛一声暴喝。   “你这个肮脏的小人,你把我薛可蕊当作什么了?你终日无中生有,惯会指鹿为马,还心思卑鄙,手段下作!今日我就摆明了告诉你,我薛可蕊行得端,坐得正。你若非要觉得我犯了淫佚,大可以七出将我休弃,我薛可蕊绝不纠缠!”   说完,薛可蕊磴磴磴磴冲到呆立一旁的怀香身前,一把夺下她手里的衣裳,在众人呆滞的目光中,稀里呼噜自己胡乱穿了,再暴喝一声,“怀香,替我梳头,完了我要带我阿姊出街逛庙市!”   薛可蕊无奈,李霁侠就像一个孩子,胡搅蛮缠只为求她关注,可是他明明早已不是孩子,伤起人来可不是一二般的痛。薛可蕊再是能体谅他,能容忍他一两次,也招架不住如此经年累月地折腾。   除了躲开李霁侠几个时辰,外出散散心,自己寻个解脱,回来还能继续举案齐眉外,薛可蕊实在也找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再与李霁侠呆在同一个屋子里她怕是又要崩溃,于是薛可蕊果断地离开了枫和园,再度抛下李霁侠一人呆在枫和园,任凭他打鸡骂狗,她只求自己能出一口心中的晦气。   冯驾好客,春节尚未过完,冯府和欢宴后,冯驾便极力挽留王氏与薛家子弟留在冯府多住几日。王氏与薛恒乃薛家主心骨,正值过年,自然离不得薛府,当天夜里便紧赶慢赶回了薛府。倒是薛战与薛可菁好玩,反正回薛府也无甚要紧事,姐弟二人便承了冯驾的邀约,留在了冯府,宿东厢的文草园,小住些时日。   薛可蕊离了枫和园,便急匆匆往文草园赶。她庆幸正是过年,自己的姐弟还在身边,有个出气的地方,不然自己非得要被李霁侠那厮憋出毛病不可。   路过东客房,薛可蕊习惯性地想去捎上艾沙。猛然想起昨夜那场景,她不可抑制地开始畏惧,她缓缓缩回了早已迈出的步伐,扭了扭手中的罗帕,转过身,继续往文草园急急赶去……   第四十三章 庙市   碧峰山上有一座古刹, 名叫灵钟寺。寺庙坐落在凉州城西北郊, 碧峰山脚下。古刹背靠碧峰山,面朝明仪大街, 一条小溪将大街与古刹隔开。古刹四周树林阴翳,幽静宜人,既远离了俗世喧嚣, 又能探尽人间繁华。   古刹是前朝开国年间建的, 是前朝开国帝君为感激给自己提供过帮助的托珠法师建的寺院。托珠法师是天竺人,据他自己说,他已经活了上千年了,是与禅宗始祖达摩同辈儿的人物。为广传佛法,普度众生,他在黄帝时期来到了凉州。相传托珠法师生下来便双手合十,无法分开, 掌中自然隆起如有异物。直到托珠法师十四岁摩顶受戒时, 他的双手才得以分开,露出一只巨大的珍珠华光四射, 从此托珠法师的称号得以流传。   作为一个活了千年的和尚, 能为他作证的人也都不存在了, 人们早已忘记托珠法师的真实名字,只有他这一响当当的名号得以流传至今。灵钟寺作为托珠法师住持的宝刹, 自然声名大噪, 香火鼎盛。   每年春节, 农历正月初一至十五, 灵钟寺外明仪大街上都会举办盛大的庙市。除了祭祀各路神明外,庙会的各路文娱表演和特色摊贩,总能勾起凉州城所有百姓的勃勃热忱。   薛家三兄妹领着冯府的一众婢仆、小厮驱车来到了明仪大街外。大街早已人头攒动,车马不得而入,大家只能弃车集体步行前往灵钟寺。   薛可蕊想看街边的木偶戏,薛可菁却想先去灵钟寺卜卦上香,薛战无可无不可,他其实更想看街头那契丹人吞剑。   三兄妹立在路旁争论了半天,终于决定先去上香,再一路逛庙市回停在明仪大街外的马车上。   路人行人接踵摩肩,薛可蕊费了好大的劲才扯着薛战的袖子,冲破层层重围,从人山人海中钻进了灵钟寺的大门。   灵钟寺的大门外才跳过萨满舞,人群开始缓缓散去,有收刀捡卦的萨满法师零零散散地往寺院内走。   托珠法师是“仙人”,崇尚道法合一,灵钟寺祭祀通常会在传统的佛门祭祀仪式后,来一段豪放的不同种族的祭祀仪式。一来弘扬佛法天下苍生皆为念的高尚情操,二来彰显凉州城对各方来客兼容并包、和谐共存的浩大气势。   大雄宝殿在高大台基的尽头,一路有青石条铺就。青石的台阶古朴又内敛,袅袅青烟从道旁的香炉中腾起,悠扬的丝竹道乐和着阴柔清亮的唱经声从高台尽头的大殿内传出。寺内除了还有上香未完成的人们在朝大殿走,大部分人流都是流向寺庙外的。   眼看寺庙内人流终于消减了些,薛可蕊的心情变得轻松起来,她松了一口气,正了正衣襟,抬手扶了扶发鬓,提起裙摆开始沿着青石铺的台阶往大雄宝殿的方向走。   才走了几步,薛可蕊感觉到了怪异目光的注视。   她转过头,看见台阶的另一侧,一名萨满法师立在砗磲雕刻的莲花灯旁。这名萨满法师身穿带有飘带的法裙,戴着有鹰饰物的帽子,腰间系着铜镜,挂着腰铃,手里捏着羊皮手鼓,正不错眼的望着自己。   法师的脸上带着狰狞的面具,薛可蕊看不清楚他的脸,却能感受到他阴鸷的目光。薛可蕊心中一跳,这个异族人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强大气场,让她望而生畏。薛可蕊紧了紧自己牵着薛可菁的手,加快步伐朝走在最前方的薛战追去。   三兄妹很快到达坡顶的大雄宝殿,大雄宝殿大院正中摆了个大宝鼎,遒劲有力地刻着灵钟寺的寺名。其北则摆放着一个大香炉,炉中全是香客们敬佛的燃香。兄妹三人如旁的香客那样捐了香火钱,点了敬佛的香,再依次进了大雄宝殿的门。   释迦牟尼佛顶天立地端坐佛龛,低眉垂目说法相,宝相庄严。佛像前张挂的经幡沉沉坠坠,欢门及各种法器林立,整个大殿庄严肃穆,令人肃然起敬。   大殿的左侧坐了个小和尚,面前一只签筒,旁边站了几名夫人,荆钗布裙,小和尚正在与这几个妇人解卦。三兄妹依次拜过释迦摩尼佛,又再捐了香油钱,便来到左侧门口的小和尚跟前要算卦。   薛可菁先卜卦,她于蒲团上规规矩矩坐好,拿起签筒慢摇轻晃,不多时,掉出一支签,拾起一看,上书:投身岩下铜鸟居,须是还他大丈夫;拾得营谋谁可得,通行天地此人无。   “小师傅,小女子问姻缘,劳烦替小女子解解?”薛可菁将签递与那解签和尚。   和尚颔首,低眉垂目接过来一看,解道:“此签乃中签,投岩铜鸟之象,凡事宜顺吉之兆。若是问姻缘,姑娘曾经姻缘不利,如今则会有转吉趋势。姑娘切记,身清喜贫,知足知止。姑娘当有一颗清静心,平常心,看清楚什么属于你,什么不属于你。努力珍惜属于你的东西,放过不属于你的,万事勿要强求,顺势而为则吉。”   薛可菁颔首,心道,属于我的莫不是那新认识的节度使副使?唐纪生得五大三粗,虽然不及冯驾俊秀,但胜在年纪更轻,且地位也不容小觑。如若真的能为自己做夫婿,倒也是一门极好的姻缘。当下便笑意盈盈,包了一个封红恭恭敬敬递与那和尚。   “谢小师傅解惑,小师傅万事大吉。”   轮到薛可蕊了,她喜笑颜开抖落一支签,拾起来看,此签左下角有一支牡丹花,旁书:欲求胜事可非常,争奈亲姻日暂忙;到头竟必成鹿箭,贵人指引贵人乡。   “咦,此签为何与旁的不同,还是带花的?”薛可菁奇道。   “小师傅快给解解。”   小和尚接过签,依旧一副古井无波的模样,“此卦倒是因祸得福之象,姑娘想问什么?”   薛可蕊想了想,她已经嫁人了,毋需再求姻缘。最近自己与李霁侠的关系日趋紧张,还是问问夫妻关系的比较好,于是她张口答道,“问家宅吧。”   听得年轻女子居然不是问姻缘,小和尚颔首。他抬眼,终于留意到薛可蕊是绾发的,知道她已嫁人,便改口说道:   “夫人这支签乃上上签,虽说此签乃因祸得福之象,当下最是有些困难,但须知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夫人最是贵不可言,若问用事,只近贵人,顺势而为,必当否极泰来……”   贵不可言还能是什么?自然只能是皇后。   这陡然出现的“贵不可言”,让一干听众听得云里雾里,大家脑中正一片空白的时候,人群里传来蔡九娘的一声尖叫,喝止了小和尚继续发言。   “呔,好你个臭秃驴!我家夫人早已嫁人,你却肆意断她身份,你这秃驴好生没道德,开口便要诅咒人夫妻离心,家业生变吗!”   蔡九娘的担心不无道理,若是平常人家,大家只当和尚胡诌,呵呵一笑也就过了。可是李霁侠不同,他是元帝的侄儿,当今天子的近亲,若是说李霁侠要当皇帝,那可是妥妥的谋逆了。若是不考虑李霁侠谋逆,只说薛可蕊要当皇后,那不就诅咒李霁侠与薛可蕊很快就要分道扬镳吗?   无论怎样,都不能让那和尚再说下去了!于是蔡九娘果断发声制止了小和尚继续造谣,她大踏步排开众人,来到依旧一脸茫然的薛可蕊面前,一把捏紧她的手,将她从蒲团上扯起来。   “走,夫人,咱们别听这秃驴胡说!”   小和尚忿然,这新年伊始,他就坐这里解个签,居然还被人臭骂。出家人虽说都是好脾气,但大过年的就被人如此羞辱,是个人都会不高兴。小和尚不干了,直起身来冲蔡九娘合十:   “这位老婆婆,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只是就签解卦,这牡丹乃花中之王,再配上此上签寅宫的签文,这签本就是极贵的上上签,不作此解又该何解……”   “够啦!”蔡九娘气极,这小和尚如此喋喋不休地胡言乱语,她实在不能再呆这里了!   “走!夫人。”蔡九娘拉起薛可蕊就往外走,再不理那小和尚兀自自说自话。一大群小厮婢仆呼啦啦跟着愤怒的蔡九娘与惊愕的薛可蕊,眨眼间撤了个精光。   薛战与薛可蕊盘坐在蒲团上,望着眼前陡然发生的变故面面相觑。还是薛战率先站起来,满脸带笑,恭恭敬敬地朝依旧一脸忿然的小和尚合十。   “这位小师傅莫恼,在下替刚才那位嬷嬷向小师傅赔罪。呐,卦银在此,怎么说也不能让小师傅白费精神不是……”   说着薛战双手自怀中托出封红一个,递到小和尚的眼前。   小和尚面色稍缓,抬手接过封红。“那婆子当着菩萨的面就出言不逊,当真是蛮横无理至极!第一次遇见有人因为一支上上签不满意,你且说说,是我胡乱解签还是那婆子胡乱撒泼?你看看,你看看。”   小和尚显然还没从刚才的震怒中完全缓和过来,拿了那支签,拼命往薛战面前送。   薛战无言,忙点头称是,小师傅说的对,都是那婆子胡搅蛮缠,扰了佛门清净,实在罪该万死!   薛战扯扯薛可菁的胳膊,示意她跟自己赶紧走,这小和尚也太过于纯直了些,哪些话该说,哪些不该说完全没个眼力见。再让他说下去,被有心人听见,自己怕是也会脱不了干系。   薛家两兄妹冲小和尚胡乱拜别后,也匆匆追随冯家众人出寺院而去。   待人都走空,自厚重的经幡后转出来一名契丹男子,身着萨满法裙,头戴有鹰饰物的帽子,腰间系着铜镜,挂着腰铃、羊皮手鼓,手里捏着一块狰狞的罗刹面具。与大多数契丹人的粗犷不同,他生得龙眉凤目,鼻直口方,颇有些儒雅风流之意,只是在他和润的眉目中又出人意料地夹杂着迫人的气势。   “庆虚,刚才那女人是谁,你可知晓?”   小和尚冲来人行佛门礼:“八皇子殿下……您是指卦象为皇后的那位女子,还是……”   “那个皇后。”契丹男子迫不及待地截住了庆虚的话,他走到殿门口,望着冯府众人离开的方向,眼睛里闪着光,显见得兴致盎然。   “启禀殿下,那个婆子似乎是那女子的家奴,小僧没有见过。只是那女子小僧倒还有点印象,似乎是凉州城马贩子薛恒之女。”   “薛恒……”这名被唤作八皇子殿下的契丹男子点点头,口中默念着薛恒的名字,“这姑娘叫什么?”   小和尚一个弯腰,“呵呵,殿下,这个嘛,小僧就不得而知了。”   契丹男人笑,那双柔润的凤眼里闪烁的是鹰隼般势在必得的光,他抬手唤小和尚凑近些,再俯首贴耳如此这般低语一瞬。   小和尚愕然,抬头冲契丹男子提醒道,“八皇子殿下,那女子已经嫁人了,您瞧她绾着发呢……”   契丹男子直起身来,大手一挥,“无碍,庆虚照我说的做便是。”   八皇子赤术转身离开庆虚,大踏步迈出大雄宝殿殿门。他抬手抚上殿门口那根粗壮的雕龙柱,极目望向柏树林外明仪大街上那如织的人流。他扬起唇角,轻轻地说:   “这个汉人女子,我喜欢……”   第四十四章 眷恋   契丹, 原本只是盘踞大唐北方的一小股游牧部落, 伴随着契丹可汗的更替,原本积弱的契丹竟逐日开始壮大。他们从只占领北方一小块水草肥美的土地, 开始西进, 到占据了大唐北方大部分的草原,再到蚕食大宛,最后南下让原本辉煌的天竺臣服。   在汉人的数代帝王看来,契丹都是一个危险的存在。但是契丹可汗除了极个别曾与大唐交恶外,大部分对待中原都采取了友好的合作态度。再加上大唐自己一时半会儿也没法一口将契丹吃下,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契丹在北方的草原上混得风生水起。   赤术是当今契丹可汗的第八个儿子,他与他的五哥一道来到凉州, 只因他听过一支汉人的曲子: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 金鞭络绎向侯家。”   皇城的道路四通八达, 香车宝马络绎不绝, 这是怎样一副繁荣盛景啊!赤术很想去看看, 于是他们化作普通的萨满法师, 借道凉州,准备东进入皇城。   天竺早已匍匐在契丹可汗的脚下, 他们活了千年的神佛自然也得改随了契丹, 这赫赫有名的钟灵寺,便是赤术八皇子的第一个落脚点。   庆虚立在赤术身后, 踯躅了片刻终是开口:“八皇子殿下, 适才祭天大典, 托珠法师点炮仗时伤了手,鲜血直流,祭天时都不敢把手拿出来。小僧经过寮房时听法师说过几日的开坛讲经他不想讲了,他须得休息几日才行……”   赤术一声冷笑,“啐!堂堂千岁大法师被一个炮仗给吓颓废了,说出来也不怕人笑话?”   “他必须开坛讲经。”赤术转身,伸手将庆虚的衣襟一把抓住扯到自己身边,眼神犀利,话语中尽是不耐烦。“庆虚,你去转告吉玄,就说是我赤术的意思,若是他再敢偷懒,他这一代托珠法师就得立马追随他的师兄释迦摩尼佛去西天喝茶了!”   说完,赤术重重的甩开庆虚的衣襟,冷哼一声,拂袖转身离去。   赤术一个人向大殿外走,一边走一边摇头,心中喟叹:   这个吉玄摆明了就是个不听话的,若不是他长了一张历任托珠法师的脸,汗父才选了他坐托珠法师的位置,一次次容忍这个好吃懒做的蛀虫直至今日。现在看来寻找新接班人的任务已经迫在眉睫了,得抓紧时间催天竺的人快些才是,不然,不等他离开凉州,这个无心向佛的托珠法师自己就得先跑了……   ……   冯府一众人快马加鞭从灵钟寺里奔了出来,大家都避瘟神般急急远离这古柏森森的寺院,直通通便往明仪大街外停靠冯府马车的地方奔去。   薛可蕊被蔡九娘扯着手,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也有些惶恐,今日这支陡然出现的上上签确实给了她莫大的刺激。她有些后悔去抽什么签了,若是被惯会七想八想的李霁侠知道了,自己怕是还要吃更多的苦头。   明仪大街上让人目不暇接的秦腔戏、木偶戏、相声、双簧、变戏法等杂耍,以及面具、糖人、空竹、木偶等五彩斑斓的稀罕玩意再也不能吸引满心惶恐的薛可蕊。饱受惊吓的她马不停蹄,跟着一路上都不肯再说话的蔡九娘匆匆回到了冯府。   回到冯府的蔡九娘连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便匆匆赶去了拢翠园,薛可蕊不知道蔡九娘与柳玥君都说了些什么,反正当天晚上薛可蕊没再看见蔡九娘回拢翠园。   薛可蕊无可无不可,她准备明日一大早便去向冯状要一个新的管事嬷嬷。这蔡九娘做柳玥君的耳目也是太张狂了些,如此明目张胆,竟然连遮挡都不要了,她似乎毫无半分顾忌地就留在了拢翠园,既然那么喜欢呆在拢翠园便呆着去吧,一个仆妇而已,把我薛可蕊当什么了!   薛可蕊抽到的那一支上上签太过惊世骇俗,不多时,李霁侠刚回枫和园便也知晓了今天白日里发生的事。   李霁侠白天受了薛可蕊的气,便随了冯驾出府去巡视军营,转移了这一整日的注意力,再回府似乎也不再那么气了。听得仆妇战战兢兢地向自己汇报完那支非同寻常的签文后,李霁侠笑了——   这一回,李霁侠倒是难得的大度了一回,他以为,不管什么签,都不过是一支死物而已,放在那签筒里,薛可蕊能抽到,旁人也能抽到,怎能当真。他摆摆手,不以为意,兀自朝上房走去。   进得内室,他看见薛可蕊正在妆台前取着头上的珠花,她身后有仆妇进进出出忙着抬桶打水。   “娘子要沐浴?”李霁侠笑眯眯地问。   “唔,是的,今日去逛了庙市,出了一身的汗,洗一洗好睡得舒服些。”见李霁侠笑脸相迎,薛可蕊也不再提起早间的不快,只淡淡地回答他的话。   李霁侠低头默了默,算算也过了初三,不必避讳火神爷,沐浴也算不得什么了。他点点头,转身抓起身侧搭在架子上的巾帕,就要进净房。刚走到净房门口,李霁侠转过头,扬起眉冲四下里吩咐道:   “你们都退下吧,这里不需要再伺候了。”   众人皆愣住了,连薛可蕊也呆呆地看着他,忘记了取下悬挂耳边的一只玉钗。   须臾,还是芳菱最先反应过来,她开始发声招呼众人赶快撤退,世子爷要休息了,赶快把手上的活做完,好给世子爷腾位置!回过神来的芳洲拔腿便往房门外奔,她还没送药来,李霁侠的药必须要在他躺下之前喝下肚才行。   屋里只剩下薛可蕊与李霁侠了,薛可蕊怔怔地望着自己的夫君,一脸茫然。   “你把她们都撵出去做什么?我还要沐浴……”   李霁侠笑,“嗤——要她们作甚,没得打扰了我们夫妻二人亲近。”   薛可蕊的心里开始有野兔在突突突地狂奔,她有点害怕去猜测李霁侠的所思所想。他们二人是夫妻,李霁侠想做什么都是合理,且应当的……   薛可蕊强迫自己不要多想,并在心里一直这样告诫自己。   放好巾帕的李霁侠从净房里转了出来,他似乎也挺激动,他的眼里亮晶晶的,连带脸颊上也有些飞红。   “娘子进来吧,为夫伺候你沐浴。”李霁侠浅笑着来到薛可蕊的身边,抬手替她扯下那吊着几根头发丝悬挂在耳背后的玉钗,握紧薛可蕊那双如削葱根般的纤纤玉手便往净房里走。   薛可蕊被他扯着往净房走,她依依不舍地离开那把妆凳,一步三回头,脚下一边磨蹭着,口里一边絮絮叨叨地冲他念叨开来:“唔……唔……你忙碌了一整日,想来也累了,还是我自己来吧……”   李霁侠不睬她,只抿着嘴儿笑,进得净房,李霁侠抬手便关上了房门。热气腾腾的净房内雾气氤氲,云山雾罩的,一副让人心惶惶的节奏。李霁侠的大掌烫得像一块烙铁,烫得薛可蕊的心都扯起来老高。   氧气似乎有点不够用,薛可蕊觉得自己原本就奔若脱兔的心脏就要负荷不过来了,她抬手扯了扯自己的交领领口。   “相公……”   她的话被李霁侠重新堵回了口中,李霁侠将她一把推向木门背,头一低,便准确地吻上了她。   这是她第一次被自己的夫君亲吻,被人亲吻的感觉有点不好受。   李霁侠的手劲太大了,她的腰都快要被他给拧断了。薛可蕊忍着痛,抬起手来使劲推他的肩,勉力扭了扭腰肢,给自己腾挪了多一点的空间。感受到她的推拒,李霁侠倒是松了松手,口里也有了一瞬的走神,薛可蕊一个偏头,躲开了他的强力追击。   “相公,你把我捏痛了。”薛可蕊抬手摸干脸上的湿润,她有点不满李霁侠的莽撞,这都没个准备,便用那么大的劲,怕不是把自己当仇人了。   可是不等她继续开口表达自己的不满,只听得哗啦一声响,上身的对襟琵琶衿外裳便门户大开。薛可蕊惊讶,张开嘴想呵斥他的粗鲁,却看见李霁侠又抬手,干净利落地分开了她的中衣,露出了鼓鼓囊囊桃红色的肚兜,内里有波光盈盈。   李霁侠不说话,就这样闷着头宽衣解带,攻克下一层又一层防线。薛可蕊来不及多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她心中的恐惧早已不可抑制地肆意蒸腾起来。   薛可蕊终于忍不住高呼起来:“你要干什么?”   她满脸恐慌,只顾胡乱牵扯起四处乱散的衣裳。见她手忙脚乱,勾腰驼背的模样,李霁侠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娘子做什么呢?为夫还要问你呢。我们是夫妻,为夫疼惜你不是应该的吗?”   听见李霁侠开口说话,薛可蕊觉得心里舒服了一些,他如此一声不吭的模样像极了就要施暴的歹人,只会让她害怕。她一点也不喜欢李霁侠的疼惜,这玩意太惊心动魄了。薛可蕊本能地想拒绝,又觉得有违圣人训,憋了半天终于抬起头来,可怜巴巴地望着面色赤红的李霁侠:   “非得要是今天吗?”   “……”李霁侠一口噎住。   “可以明日吗?”   李霁侠无语,这也能讲条件?他果断地摇摇头:   “不行,我现在就要。”   李霁侠哪里肯她拒绝,说完他上前一步,抬手轻轻一推,便将薛可蕊推倒至门边的一张春凳上,抬手三两下除去她身上的重重阻碍后,腰身一挤,迎面而来。   薛可蕊吓坏了,她那颤若游丝的心防铮然断裂,她一个忍不住,像个孩童般张开嘴便开始卖命地大声哭喊起来。   也不知道喊了多久,身上的李霁侠倒是没有再做任何额外的举动了,神魂好容易归位的薛可蕊听见李霁侠喘着粗气在她耳边低声地恳求:“娘子别哭,求求你别哭了……娘子帮帮我,让我试一次……”   薛可蕊愕然,她不明白李霁侠的意思,倒是终于止住了哭。她睁开一只眼,偷偷瞄向李霁侠的脸,她看见他的脸异乎寻常的红,连眼珠子都布满了红血丝,似乎下一秒自他那无一不贲张的七窍里面就要流出汩汩鲜血。   薛可蕊突然有些担心他真的会突然暴血,对李霁侠性命的担忧,瞬间掩盖了之前对他生起的所有畏惧。薛可蕊瞪圆了两只眼,小心翼翼地望着他的脸:“你没事吧?”   “唔……无事,只是需要你帮帮我。”李霁侠越发的慌乱,语无伦次。   “帮你?怎么帮?”   “努……”李霁侠示意她往下看。   薛可蕊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她自然不敢听他的话四处乱看,只腾地一声瞬间臊红了脸。她抬手捂住了眼,嘴里嗔骂:“你个死变态,忒不知羞耻了”   经过此一番过节,二人之前的不快倒是一扫而空,薛可蕊忘记了害怕,她不再一味反抗,只闭着眼睛等候命运的最后降临。李霁侠也放松了许多,精神不再高度紧张,气氛也开始变得和谐起来。   就在薛可蕊惶惶然不知终日时,她听见李霁侠满含欣喜的声音传来。   “啊!啊!好娘子,我能行了……”   就在薛可蕊想要开口询问什么能行了时,只觉身上陡然一重,李霁侠竟一口气背过去,两眼一翻,直挺挺地栽倒她身上,像具僵硬的死尸再也不能动弹……   第四十五章 冷遇   薛可蕊被吓傻了, 她怎么都想不明白李霁侠怎么突然就晕厥了。直到端药碗来的芳洲听见了她声遏行云的尖叫, 自卧房外破门而入,薛可蕊的陪嫁丫鬟怀香才手忙脚乱地开始替她穿衣裳。   枫和园里乱成了一锅粥, 尖叫着要去寻荣国夫人的,抱着李霁侠哭天抢地的,替他穿衣裳系腰带的, 帮他抚胸口顺气的, 往他嘴里灌药的……   薛可蕊觉得自己落入了一个嘈杂无比的迷乱又混沌的世界,她只木瞪瞪地靠在一旁,死死盯着那面色陡然从血红变成铁青的李霁侠。李霁侠的双眼紧闭,他一动不动,沉沉死气有如实质将他的头脸紧紧覆盖,连薛可蕊都能看到他那乌黑的嘴唇是多么的可怕。   薛可蕊的心跳得很快,她觉得李霁侠怕是活不长了, 她从来没有见过哪个活人能有如此可怖的颜色。她想哭, 可眼里却是干干的,她为自己晦暗的未来感到绝望, 这里所有的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她害了李霁侠, 这个流着与天子一半相同血液的贵族。   李霁侠的命如此宝贵, 薛可蕊应该拿什么来偿还……   只有怀香一直死死搂着她,主仆二人什么话都没有说。薛可蕊想, 怀香应该也被吓坏了:   不用动脑子, 傻瓜也能够猜到, 如若李霁侠就此离开了人世, 他们整个薛家,估计都得要跟着陪葬。   不多时,柳玥君来了,胡嬷嬷也来了,薛可蕊看见她枫和园的管事嬷嬷蔡九娘也来了。   她们无一不是面色铁青,步履踉跄。胡嬷嬷还没来得及进门,便扯开她那标志性的沙哑大嗓门,震得枫和园的房梁都在噗哧噗哧往下掉沫儿。   “芳洲呢,芳洲呢?芳洲不是在伺候世子爷用药的吗,这都怎么伺候的!世子爷十多年没晕过了,为何偏偏今日晕倒了?芳洲,今日你不给姑奶奶我说出个一二三来,你就等着被打发去人市吧!”   芳洲哭哭啼啼地滚了出来,咿咿呀呀说着什么,薛可蕊听不清楚。脑袋里全是胡嬷嬷振聋发聩的怒吼,薛可蕊觉得那胡嬷嬷的余音定能绕梁三日不绝……   最爱说话的柳玥君却是哑着进门的,她似乎要晕过去了,所以发不出声儿来。柳玥君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已经走不得路了,是几个膀大腰圆的仆妇半抱半抬地将她塞进李霁侠的卧房的。   薛可蕊默默地看着她们哭得惊天动地,看着她们暴跳如雷地使唤了一连串的人去催促大夫。她们用看罪魁祸首的眼神看着躺在精美的雕花大床上的,一声不吭的薛可蕊,而她们最高贵的李霁侠却只能躺在净房的地板上——   因为依照从前大夫的提醒,一旦李霁侠晕倒,是不能随意挪动的。   不知道忙碌了多久,李霁侠在大夫的安排下,被人用木板抬上了精美繁复的雕花拔步床。而薛可蕊则顺应了众人的心愿,由怀香陪着“暂时”搬去了与枫和园相隔了两个花园的秋鸣阁。   李霁侠需要养病,禁不得人骚扰,所以薛可蕊心甘情愿地让出了枫和园,她甚至怀着迫切的心情住进了秋鸣阁——   如果可以,她愿意一辈子都住在冯府某个偏僻的小院,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过自己一个人的日子。   ……   秋鸣阁很冷清,就是一栋孤零零的两层楼阁,只因它缩在一大片茶花丛背后,没人走去玩耍,便不会有婢女去打扫房间,而打理花园的仆妇们更不会主动去清理屋子了。   所以薛可蕊与怀香刚来到这秋鸣阁时,望着满目的凄凉,怀香禁不住自喉间重重叹出一口气。   薛可蕊笑,“怀香,我觉得此处甚好,清静多了,比世子爷的枫和园强。”   怀香放下手中的包袱,自顾自开始寻找巾帕、水桶,想收拾出地盘来伺候薛可蕊坐卧。她手上不停,嘴上倒是应承得快:   “是的,夫人,婢子也觉得此处甚清静,夫人可以好好睡个觉了,吵闹了如此之久,婢子的耳朵里至今还在嗡嗡嗡作响呢……”   听得此言,薛可蕊自遍布蜘蛛网的格窗旁转过头来,冲怀香认真的问道:   “是吗?你是不是现在还能听见胡嬷嬷用她那嘶哑又浑厚的声音一直喊:潘儿,你拿的水壶呢,我让你拿水壶你为何拿个杯。潘儿,你拿的水盆呢,我让你拿水盆你为何拿只桶。潘儿,你拿的参片呢,我让你拿参片你为何拿块姜……”   怀香气结,又好气又好笑,只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她抬起头,望着一本正经的薛可蕊愣怔半晌,突然忍不住噗嗤一声爆笑起来。   怀香笑到肚子疼,她连手里的巾帕都拿不稳了,只扔到一旁,捂着肚子蹲下身来“哎哟哎哟”直叫唤。   薛可蕊望着怀香轻笑,“有这么好笑么?她们从来不都这样吗,一个个跟吃了火炮似的,世子爷不正常,她们也跟着不正常了……”   怀香依旧笑,笑着笑着她将头深深埋进了自己的膝盖。良久,薛可蕊见她不动,忍不住抬步向她走来,口里轻声唤她:“怀香?”   待她俯下身子拨动她的头,想看看她的脸,怀香抬起了头,却只见满面泪痕。怀香抬手一把抱紧薛可蕊的肩,将头埋进薛可蕊的颈窝,便开始呜呜呜兀自抽泣。   “我可怜的三小姐,你从来没有做错过什么,为何偏偏是你摊上了这种事……”   今日李霁侠的异常,就算是瞎子也都能看得出来。   薛可蕊愣住了,怀里的怀香甚是伤心,她心里泛起的是浓浓的感动。她知道怀香在为她哭泣,她的夫君李霁侠有病,不仅身体有病,连带心理也是病态的。   她在冯府过得很压抑,不能骑马打猎,不能游山玩水,不能大声笑快步走,就连说话也只能轻轻地。不过这些她都不在乎,她只希望自己不跑跳,不哭不闹也不笑,能换来一天清静日子过就行。   她知道柳玥君不喜欢她,可是架不住李霁侠很爱她,那么这就够了,她希望的也只是能凭借李霁侠的爱在冯府能安稳地住下去就行。   可是照如今的形势来看,想要在这人员构成怪异的冯府里求个安稳,似乎是一件顶困难的事,哪怕她什么事也不做,都会有灾祸找上门来。现在只求大慈大悲的菩萨们定要发功保住李霁侠的命,只有这样她们薛家才能够安稳得了。   薛可蕊轻轻地拍打怀里啜泣不止的怀香:“怀香,别伤心,我并不觉得我有多么的不幸,你看我们至少还能吃得饱,穿得暖啊,不是吗?”   怀香止住了哭,是吗?眼看这四处都是灰尘,连墙壁都在漏风的秋鸣阁,她倒是认为往后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怕也是不远了。   “唔……”怀香揉了揉眼睛,敛下自己难捱的情绪。她是婢子,人家主子都还那么坚强,自己怎能率先崩溃了?   怀香放开薛可蕊的肩膀,重新自地上直起身来。她拾起掉落在地的巾帕,手里捏好了,端端正正的冲薛可蕊行了一个礼:   “三小姐,是怀香不好,一点点破事就控制不住自己,白白惹姑娘伤心。”   怀香愈发不喜欢冯府里的人,她觉得她的三小姐永远都不可能变成世子夫人了。薛可蕊是来李霁侠身边装个样子的,柳玥君昧着良心将薛可蕊迎进门,也只为了满足李霁侠那变态的心理需求,所以在这个只有她们主仆二人的地方,她宁愿依然唤她为三小姐。   “嗤——还小姐呢,我是夫人……”薛可蕊嗔笑。   “哪有啊?人菩萨都说了,你是皇后,怀香还等着跟您一起飞黄腾达呢……”怀香拿着漆黑的抹布笑得没心没肺。   “呔!你这小蹄子,逮着机会就要犯皮,你当我是不会拿你怎样不成?今日你且看我怎么收拾你!”薛可蕊秀目园瞪,作势就要来挠怀香的痒痒。怀香惊,抱着水盆就往阁楼外冲。   “三小姐饶命!怀香再也不敢了……三小姐饶命……”   两名女子的欢叫声从灰蒙蒙的秋鸣阁内传入夜色,搅动起一汪墨黑的池水,惊动一树的老鸦,扑棱棱飞入夜空再也看不见。   秋鸣阁外,老管家冯状提着灯笼,垂首立在一棵老榆树旁,他的身前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没在老榆树的阴影内。墨黑的大氅,墨黑的襕袍,与周围的夜色浑然融为一体。   “大人,银杏林的事……”冯状见主子突然静默不动,似乎正拿不定主意,便开口问话。   “算了,此事也别再提了,她不是外人,知晓便知晓吧。她跟予儿关系不错,定然不会做出什么对予儿不利的事。”   “那么大人,今晚您还要给她换地方吗?”   “唔……”冯驾语迟,低头默了一瞬。   “今晚暂且就这样吧,明日待侠儿醒转,我细细问话后再做决定。”   老管家颔首,“大人说的是,问清楚些,也省得荣国夫人追着闹。”   “走吧,侠儿身子弱,她不是不清楚,今日这番事,就算给她一个教训也是应该的。”   说完,暗夜中男人的大手一挥,撩起袍角抬步便走。墨黑色的大氅掀起一阵风,呼啦啦扫过秋鸣阁泛出霜白的地面,同它的主人一道没入杂草丛生的月洞门后,再也看不见。   第四十六章 蜚言   薛可蕊闯大祸了, 要知道李霁侠可是康王府的独苗子, 冯府的眼珠子。   如今李霁侠赤身晕倒在同样衣冠不整的薛可蕊身上,这事儿怎么看怎么都是一桩内帷艳事, 实在让人羞于启齿。所以就在那晚事发的当时,激动到快要晕倒的柳玥君也没有冲薛可蕊多问一句话,只是轻飘飘地让她带上怀香去冯府西南角的秋鸣阁住一段时间。   其实就在李霁侠晕倒的第一时间, 薛可蕊就意识到, 自己怕是与李霁侠的意外昏厥脱不了干系了,毕竟李霁侠如此激动也是因为自己的存在。只是以她的生活经验,她无法想象人们会如何脑补她与李霁侠相处的场景。   当她的兄弟薛战怒气冲冲来到秋鸣阁,扬言今日就要将她带回薛府时,薛可蕊还在极力替冯府的人说着好话。毕竟冯家是凉州的天,父亲薛恒再怎么有钱也得要仰仗冯驾的鼻息生存。   可是薛战忍不了了,他气急败坏地痛骂冯府的人们一个个都是猥琐又龌龊的小人, 满腹男盗女娼, 这人模狗样的冯府真的是帏薄不修,在这里多呆一分钟都会让他无法呼吸!   薛可蕊无端觉得好笑, 薛战也是气极了, 口不择言, “男盗女娼、帏薄不修”此话从何说起?   她摇摇头,想劝说薛战勿要听风就是雨, 冯驾清正廉直, 冯家对她也并没那么苛责。   可是薛战就是一个点燃了火的爆筒子, 他怎么可能听得进薛可蕊那苍白无力的辩解?   他气冲霄汉地诅咒所有嘲笑薛可蕊“欲壑难填”、“如狼似虎”的冯家奴才。果然是鱼找鱼, 虾找虾,乌龟配王八。这帮只配供人奴役发卖的贱人,跟他们的主子一样不要脸皮,不是女主人的女人竟也能登堂入室,与自己的妹夫搅到一处,偏偏还无名无份地一起生活了如此多年,也不知被多少人看过笑话了……   薛可蕊目瞪口呆,她第一次发现她的这个兄弟竟然也是一位隐藏已久的骂街圣手,她手忙脚乱赶紧捂紧自家兄弟那毫无遮拦的大嘴。   “薛战!你再这样口无遮拦,你今天就得给我回薛府!”   薛可蕊瞪着眼,向薛战下了最后通牒。   “好!你当我还稀罕这腌臢之地不成?走,咱姐弟俩这就走!去他狗日的节度使府!去他……”   薛可蕊大囧,一巴掌拍上了薛战的胸膛,止住了他那振聋发聩的怒吼。   “你说,你可有当着他们的面这样骂过人?”薛可蕊横眉冷目。   “……”薛战一愣,挽起袖子,一脸戾气:“说啊!有什么不能说?这不都是事实吗?他们有脸做,还不准我说了!”   “你……”薛可蕊指着薛战的鼻子气得浑身发抖,薛战这样毫无顾忌地四处开炮,往后自己在冯府,还能怎么混?   “我说三姐,有咱爹撑腰你究竟在怕什么?你说你忍气吞声这么久,也没见有人说你什么好,不若你干脆强势一些,将那瘦猴子休了,咱回家。如果凉州呆不下去,咱搬家去余杭,听老宋头说,这几年来咱家的皮草铺子油水足着呢!咱薛府家大业大的,老爹又有本事,往后你想要什么样的夫君,咱都能给你……?”   “够了。”   薛可蕊扶额,沉声打断了自家兄弟的话。   这薛战口里能使三军的,让她脑瓜子生疼。“你回去收拾收拾,今天就回去吧……”   “……那三姐,你呢?”薛战小心翼翼地望着薛可蕊。   薛可蕊气急败坏。“我不要你管!”   薛战被薛可蕊推出了冯府。   显见得薛战之前应是得罪了不少人,看见薛战被薛可蕊拖着出府,一路上竟也没有一个主子或婢仆来挽留。都走出了二门,倒是冯予白着脸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他看见薛战“忙着”要回薛府,便来送送。   “薛家兄弟,这元宵还没过,就要走啦?要不再玩几日,过完元宵再走?”冯予苍白的脸上绽开笑颜,薛可蕊转头望着冯予的脸,突然发现不过几日,冯予似乎瘦了许多?   远远跟在薛战身后的老管家一看,心下叫苦不迭。府里出了这么大的事,那薛战虽说是体贴他姐,可口里却是没个把门的,再这样下去,冯府非要翻天了不可。好容易薛可蕊要将这个暴脾气的小爷送走了,这心里的石头还没落地,好巧不巧又碰到冯予。这几日因着过年不好撵冯予走,冯驾让他在书房的西厢屋里住着。他冯予自己都是一身骚,这又要自作主张,当家作主出头留客了?   好在薛战的“去意甚决”,不等薛战回神,薛可蕊便斩钉截铁地截下了冯予的话。   “薛府里也事多,薛战也有这么大了,是时候替我父母分分忧了,还是让他早些回去的好。”   冯予见留他不得,只得作罢,还邀约过几日二人同去打马球。薛战喜欢冯予的豪爽,在冯府这几日与冯予相处得挺愉快,当下便抱着冯予的胳膊一通热聊,一副好兄弟的亲热模样。   薛可蕊无语,催着薛战赶紧出门。好一番辞行后,薛战终于骑上了等候在冯府大门的高头大马。   “对了,二姐或许今日会来向你辞行。”薛战突然向薛可蕊提起了薛可菁。   “她这人最是趋炎附势,她同你说的话,你都别往心里去。我就是讨厌听她说话,才没同她一路来看你。我还是那句话,三姐若是过得不开心了,你自个带上怀香回薛府,咱家又不是吃不起饭了,犯不着卖女儿。”薛战看着薛可蕊满脸赤诚。   临别的话都准备好了,这小子又开始扯那些有的没的。薛可蕊揉揉额头,使劲冲他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你少说两句,没人当你是哑巴。快些走吧!”   薛战语迟,他知道自己这脾气留在冯家也是碍眼。李霁侠出了事,荣国夫人不高兴,自己这个外人还是少掺合,对三姐对大家都好。可是他实在担心薛可蕊,这三姐从来都大大咧咧的,单纯又执着,也不想人世的险恶,他怕她受了委屈在冯府没处诉。   可是薛可蕊是康王府的孙媳妇,他薛战实在再没立场干涉人王府的家务事。薛战皱着眉,满心不悦,又再啰嗦了一盏茶的时间,这才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冯府。   薛可蕊回到秋鸣阁,午时刚过,果然等到了薛可菁。薛可菁是从拢翠园来的,她去向柳玥君辞行,却被柳玥君留下用了午膳。   薛可蕊暗地里倒是吃了一惊,能被柳玥君那心眼跟针眼一般小的女人留下用午膳,尤其还在自己害得李霁侠晕倒的情况下,这薛可菁的能耐还真是让自己有些刮目相看。   薛可菁倒是没有同薛可蕊多说什么,她神情闲适地靠在槛窗旁,始终笑盈盈地同薛可蕊东拉西扯聊着天。倒是临到出门道别时,她貌似忧心忡忡地劝说薛可蕊:行事多看看,多想想,勿要再意气用事。   薛可蕊颔首,却不往心里去,只敛着袖,准备送薛可菁一道出门。   薛可菁却止住了脚,她转头看着薛可蕊脸上那无所谓的淡然,轻轻叹了一口气。   “蕊儿妹子,荣国夫人也病倒了,今日我去看她,她都没下过床。你作为荣国夫人的儿媳妇,出了那档子事,你却一直没露过面,只缩在这秋鸣阁吃了睡睡了吃,你叫我跟你说什么好……”   薛可蕊愕然,她看见薛可菁面上的恨铁不成钢,忍不住轻笑一声。“阿姊多虑了,此时她们正恨不得生啖我肉呢,我才不要去讨打。”   “哎——你做人儿媳妇,被长辈打骂两句,又能怎样?忍得一时的气,换来家宅和喜,何乐而不为?”   薛可蕊笑,不再与薛可菁争执,薛可菁是客,再说她也是为了自己好才说这些话的,不管自己爱听不爱听,都不能拂了阿姊的好意。   薛可蕊再度颔首,敛袖收腰,郑重地感激薛可菁的关心与提醒,她一定会认真伺候好婆母与丈夫,让家里的父母姐妹不要再为自己操心。   ……   送走薛可菁后,薛可蕊并没有去拢翠园看望病倒了的柳玥君,连李霁侠她也没有去看过。   薛可蕊独自坐在槛窗旁喝茶,回想起上午送走的胞弟,她突然觉得薛战说话虽然不好听,但实际上他却看得挺准。   她并不想自己受着气去换柳玥君一个人的高兴,更何况她并没有做错什么,甚至她也是这一场变故的受害者。人家蛮不讲理打了她的左脸,她不想再送上自己的右脸去求人家继续打。   薛可蕊坚信公道自在人心,可是这次却显然失了准头。   她自认为自己没有错,就不需要去跟谁道歉,而李霁侠晕倒是实实在在的,并且更让人无力的是:   李霁侠一连昏迷了好几日都没醒。   诺大的冯府一片愁云惨淡,薛可蕊似乎陷入了一个愈发尴尬的困难境地——   流言甚嚣尘上,恶意昭昭,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似乎冯府的人通过那日李霁侠赤裸的下身与可怖的面色就直接判定了:李霁侠的昏厥皆因薛可蕊的索求无度。   就在不知觉间,薛可蕊的名字竟然与荡妇画上了等号……   这或许是薛可蕊在新的一年里听过的最大的一个笑话了。   可是人们似乎都是这么认为的,就连冯驾也不例外,整个冯府的人都在有意或无意地将她抛弃在秋鸣阁。秋鸣阁没有小厨房,饭点时,怀香就连去冯府的后厨给薛可蕊取膳食都会被人以各种理由鄙薄嫌弃一番。   怀香望着眼前蔫巴巴的几根青菜,几乎看不见肉的冬菇肉汤,压下心中沸腾的怒火,勉力扯起嘴角,温言细语地宽慰薛可蕊。   “三小姐,今日厨房里只有这些,您就将就着用一些吧。下午我向管家告个假,去踏云楼给您买些点心。”   薛可蕊不说话,她觉得冯状应该不会批准怀香的告假。她是“罪人”,“罪人”的婢女怎能随意出府?如若允她终日吃香喝辣的,那么将她关在这秋鸣阁又有什么意义呢?人就是为了出心头恶气才将她送来秋鸣阁的呀!   薛可蕊笑,抓起竹箸,将面前的一小碗米饭一分为二,递了一半与怀香,“你坐下,咱们一起用。”   自己则端起另一半,低头唏哩呼噜便吃起来。   看着薛可蕊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怀香心里苦。这些饭菜,连冯府婢仆用的都不如,那柳玥君也忒心狠了些。薛可蕊空挂个世子夫人的名头,却分明就是一个讨李霁侠欢心的“玩意”,一旦李霁侠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们便将所有的错都归罪于这“玩意”的头上,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啊!   怀香好容易在下首坐定了,举着箸,却舍不得将薛可蕊那可怜兮兮的几根青菜给分走一半,便只闷头扒饭。   薛可蕊一把夺过怀香手中的碗,夹起面前的菜便放入怀香的碗中。“不吃点盐,你会没有力气的,你若病倒了,我还能指望谁?”   薛可蕊眉眼淡淡,她不怕人嘲讽,也不怕人污蔑。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她薛可蕊堂堂正正过生活,何须管他蜚短流长!   第四十七章 訾怨   李霁侠昏迷了许多日, 大夫说若是第五日还醒不过来, 怕是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眼看第五日到了,冯府众人的内心也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就连缩在秋鸣阁的薛可蕊也开始不住地询问李霁侠的情况,毕竟今日若是再不醒转,她再淡定, 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薛府坠落深渊。   在第五日的傍晚, 李霁侠不负众望终于幽幽醒转。   众人这几日的煎熬终于结束,康王府终于得以延续了!薛可蕊心头的巨石也落了地,薛家也终于保住了。   这一日的晚膳,柳玥君特意安排厨房多烧了几道菜。李霁侠醒转过来,柳玥君派人邀请冯驾来用晚膳。   柳玥君喜气洋洋,过几日就是上元节,李霁侠能在上元节前醒转过来是最好不过, 正好全家一起过节!   “胡嬷嬷, 你来瞧瞧我这镯子可还好看,要不要换个镶金的?”   柳玥君斜靠胡床上, 面前摆着一只妆柩, 正对着镜子翻来覆去地看着自己手腕上的一只玉镯。   胡嬷嬷眯缝着老眼, 笑眯眯地凑过来,借着烛火可劲地盯着那玉镯子看。灼灼烛火下, 柳玥君的纤长流利的皓腕如莹莹白雪, 胡嬷嬷咂巴着嘴儿, 发自内心地喟叹:   “啧啧!瞧瞧这只手, 可真是好看呐……”   柳玥君娇喝一声,佯嗔道:“啐!胡嬷嬷!说什么呢?”   “呵呵……我说夫人呐,这手腕子,带什么不好看?就是带根草,也是美极了,节度使大人一定会喜欢的。”   柳玥君掩面,嘴角的笑却如此明朗,“胡嬷嬷……”   胡嬷嬷满心欢喜,望着柳玥君如此神态,笑得愈发慈祥又和蔼。   不多时,冯驾来了。他刚从衙门回府,连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就赶了过来。   “玥君,听管家说,侠儿醒转了?”   还没进门,便听见冯驾喜气洋洋的询问。   柳玥君忙从胡床上下来,急匆匆赶往房门口迎接他。   “是的,大人,才醒了不到一个时辰。”柳玥君也是满脸喜色。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冯驾大舒一口气,望着柳玥君的眼睛里亮晶晶的,显见得他的心情也甚是愉悦。   冯驾大踏步走进了屋,屋里炉火烧得正旺,屋子里暖意融融的。冯驾抬手刚解下肩上的大氅,便有婢女早早走过来接走放好。柳玥君看见他还穿着官服,绛紫的麒麟纹缂丝团领袍,镶金嵌玉的蹀躞带。   柳玥君嗔怨道,“这年都没有过完,怎的如此繁忙?”   她记得从前冯驾过年期间从来不会忙成这样,大不了犒劳凉州驻军时要耽搁几日而已,哪像现在,比平日里公干还要忙。   “唔……最近北边的契丹人日子估计过太好了,皮有点痒,常来挑点事。”冯驾金刀大马地坐下,抬手接过胡嬷嬷递过来的热茶,无可无不可说道:   “最近有消息说,契丹国的五皇子与八皇子私服入了关,我们的各大关隘也的确没有收到过契丹王任何有关皇子入我大唐的文牒。这些日子,我都在联络周边的各大官员处理这件事,故而忙了些。”   柳玥君颔首,“大人可知,他们进关,所图何事?”   冯驾笑,“眼下尚且不知,既然两名皇子乃易服入关,想必没什么好事要做。”   冯驾放下茶盏,抬眼望了望屋中各处,奇道,“就你我二人一起用膳?”   柳玥君佯怒,“怎的,我就不能找你吃饭了?”   冯驾摆手,“哪里,哪里,我还当玥君也叫了世子嫔,一同庆祝侠儿醒转……”   “嘁——休要再提那个小贱人,她害得我儿成了那个样子,还一副清高孤傲的样子,我真是想想就气不打一处来。”柳玥君一脸鄙夷,张口打断了冯驾的话。   冯驾一愣,他没想到柳玥君对薛可蕊还有这么大的怨气。转瞬,冯驾继续开口,“玥君,薛可蕊是侠儿明媒正娶的世子嫔,不是小贱人。你一口一个小贱人,就算是侠儿听到也会伤心的。玥君也别再先入为主的臆断了,侠儿既醒,你可有亲自问过他?”   柳玥君杏眼圆瞪,望着冯驾一脸没好气,“什么叫先入为主?你还当那小贱人是好人?侠儿也说是世子嫔与他玩闹,他才晕的。”   李霁侠是赤身晕倒在几乎也是同样赤身的薛可蕊身上的,其实此种内闱丑事,一般人怎好细说?柳玥君也没能多问,不过就是哭天抢地地抱着李霁侠唤上几句,“我的儿啊!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竟然晕了如此多日,可是芳洲没伺候好你用药?”   作为此桩丑事的主人公李霁侠自然也不愿多提那不堪的经过,准备了那么长一段时间,感觉都差不多到位了,却在提“枪”上马的最后关头歇了菜,这在一个男人看来就是一桩莫大的耻辱!若不是因为对方是薛可蕊,他怕是又要杀人灭口了。   如今他巴不得立马就把那段可耻的回忆赶紧都给遗忘掉,所以当柳玥君再度问起事件的经过,李霁侠只淡淡地回应一句,儿子只是与世子嫔玩闹,没想到竟厥过去了……   李霁侠说的还不及芳洲及那一帮丫鬟们说得详细,芳洲将那整件事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都抖落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芳洲说,薛可蕊白日里去了灵钟寺,回来觉得汗湿了身子不舒服,便要沐浴。正好遇见世子爷回了屋,世子爷宠妻,就要赶走侍女,他自己来帮忙。世子夫人并不拒绝,做婢女的自然犟不过主子只好撤了,任由世子爷一个人与世子夫人呆在一处。   其后,柳玥君又再多问了几个婢子,皆答薛可蕊没有拒绝世子爷提出的“服侍”请求。   柳玥君怒了,一个男人提出要服侍女人沐浴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就不信薛可蕊不知道。可是这青天白日的,小贱人不仅欣然笑纳,还与李霁侠语笑嫣然。   李霁侠发病不会突然就晕厥过去,那是有个过程的。小贱人欲壑难填,看见李霁侠有了异状竟然为了自己的私欲对她的侠儿放任不管!这才酿成了今日的祸事。   柳玥君恨得牙痒痒,抹着泪儿,凄凄又惨惨:   “大人,你以为是玥君胡诌冤枉好人?那薛可蕊莫不是是被大家强迫去净房脱了衣裳沐浴的?那小贱人就是故意的!她白日宣淫不说,还不知节制,看见侠儿力有不支依然不依不饶,这才导致我的侠儿昏厥如此多日。大人啊!你说我康王爷一脉究竟是做了什么孽,要遭受如此多磨难不说,还偏偏摊上这样的狐狸精啊……”   冯驾低着头不说话,面色铁青。须臾,他直起身来,望着柳玥君那梨花带雨的脸,放柔了声音:   “玥君莫要再哭了,侠儿经此一劫,想必也能知晓凡事都得有所节制。世子夫人虽然照顾不周,但小夫妻能蜜里调油,也是美事一桩。从前玥君你不是还担心抱不上孙子吗?如今看来,侠儿已然大好,这不是康王府的大喜事又是什么?玥君,侠儿恢复了正常,与世子嫔琴瑟和鸣,哪怕有了一点小小的波折,好在没有酿成不可挽回的恶果,你做婆母的也应当感到欣慰才是……”   听得此言,柳玥君捏着罗帕,捂着嘴儿,似乎哭得好转了一些,她望着冯驾讨好的脸,口中虽依然啐骂,语调却是放缓了许多。   “话虽如此,我少了一桩烦心事,应该感到高兴。可是……可是传宗接代如若还会要了我侠儿的命,我宁愿不要那孙子……”   冯驾吃吃地笑,“是么?那么我去告诉侠儿,他的母亲只希望他天天吃了睡睡了吃,养得白白胖胖就好,不希望抱孙子……”   “呔!说什么呢!”柳玥君张口打断冯驾的话。   “有你这样劝人的吗?真是……”   冯驾仰头哈哈大笑起来,“好,好,那么我不说了。玥君也开心一些,我们去用膳,回来再一起去看看侠儿……”   ……   李霁侠大病初醒,烂泥似的躺在床上,只觉心慌气短,那颗脆弱的心脏似乎一直悬在半空中落不下来。他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只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不多时,芳洲进屋,禀告他说节度使大人和荣国夫人来枫和园看他了。   李霁侠躺在拔步床上冲芳洲眨了眨眼睛表示他知道了,他不想动,除了是因为身子乏,也因为他心情相当不好——   他醒来这么久,第一眼看见的是芳洲那熬夜多日后明显浮肿又颓废的脸,而他的夫人薛可蕊却一直都没出现过。   他问过芳洲,说薛可蕊被柳玥君安排去了秋鸣阁。秋鸣阁就是给夫人太太们小憩用的,怎好住人?   李霁侠知道柳玥君一定是埋怨薛可蕊了,可是柳玥君并没有禁薛可蕊的足,于是薛可蕊就如此心安理得地龟缩在那偏僻的秋鸣阁,将自己彻底扔进爪哇国了吗?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薛可蕊的心一直都不在他的身上,因为冯予,他对薛可蕊不是没有过怨恨。   可是薛可蕊明知他的心结,却从来不曾主动向他表达过爱意,就算他因为种种原因不能爱她,她却连一个主动的拥抱都不曾给过他,就连二人每一次争吵过后,主动服软的从来都是他,难道她薛可蕊就从来都没有错过?所以他才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让她的身心真真正正完全都属于自己,才会导致今日如此尴尬的局面。   李霁侠对薛可蕊又爱又恨,既着急又无能为力,自己准备了如此之的第一次亲密接触,竟然以这般不堪的结局草草收场,这对李霁侠的打击可不是一般的沉重。   薛可蕊一定在心里冷漠地嘲笑他吧?   所以她才会在自己醒来这么久后,都不曾莅临枫和园,施舍给他一句关切的问候。   她一定看不见自己究竟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来亲吻她、抚摸她。   她只看见了天底下所有男人都能做的事,而他李霁侠却做不了,往后她是不是就有了更多的理由来冷落自己,忽略自己,鄙薄自己?   李霁侠抬手,轻轻拂走眼角的湿润,他将自己的脸调整出一个最令人赏心悦目的表情,他要呈现给自己的仲父与母亲一个最好状态。不管怎样,这一次柳玥君出手要教训薛可蕊,他也乐得冷眼旁观。   第四十八章 煦日   上元节是汉人传统里最隆重的灯节, 是春节年俗中最后的一个节令, 上至天子贵胄,下至普通百姓, 无不把上元节视为与除夕同等重要的节令。上元节至,自旭日初升,人们便开始倾城而出。白昼为市, 热闹非凡, 夜间燃灯,蔚为壮观。特别是那精巧、多彩的烟火,更使其成为春节期间娱乐活动的高潮。   冯府今年的上元节也很热闹,因为李霁侠新年伊始就大病了一场,柳玥君特意为李霁侠的死里逃生准备了一场盛大的冯府家宴。   这场意义非常的家宴不仅仅是全家团聚吃个饭,柳玥君还在冯府安排了自己的灯市。除了在冯府各处张挂彩灯,柳玥君还寻来能工巧匠制作巨大的灯轮、灯树、灯柱等, 冯府上下满眼的火树银花。柳玥君还慷慨地给全府上下派发利是, 夜幕降临,冯状命人点燃事先堆放在冯府各处的烟花, 一时间, 整个冯府都笼罩在如星雨般的烟花雨中。   秋鸣阁却很冷清, 薛可蕊没有参加冯府的晚宴,也没参加冯府的灯会, 不是她不想参加, 而是压根就没有婢仆来相请过她。   薛可蕊与薛可菁不同, 她孤傲如斯, 若是旁人对她施以三分的颜色,她必定要回敬对方十分的鄙薄。既然柳玥君不想看见她,她也乐得留在秋鸣阁图个清静。   薛可蕊坐在花窗旁的春凳上,借着摇曳的烛火捧着一本游记看得津津有味,身侧的怀香则端着一方锦帕坐在绣墩正在绣一件胭脂色的肚兜。   “三小姐,今天是上元节,你当真不出去看看灯吗?听说府里请来技师扎了一个三层楼高的大灯轮……”   “不看。”薛可蕊淡淡地回应,柳玥君张罗扎的灯,她看了也堵心。   “那么……要不婢子去替三小姐向胡嬷嬷讨个允,咱们出去街上的灯市转转,听说今年的花灯特别好看。”   “算了吧,懒得走。”   薛可蕊眼皮都懒得抬,她不是不想出门,而是她知道柳玥君是一定不会应允自己出府看花灯的。柳玥君虽然没有明说,也没有大张旗鼓地再让自己去跪祠堂,但是自己得清楚自己是“戴罪之身”,明白了自己的现状,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才是正道。   目前自己最应当作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反省”。更何况怀香想向胡嬷嬷讨个允,让自己出府看灯,堂堂薛家三姑娘居然沦落到需要一个仆妇替自己说好话求个出府的机会,她薛可蕊丢不起这个人!   怀香不说话了,她也深知薛可蕊如今的尴尬处境,再提任何想法都难于上青天。天真又烂漫的三小姐,原以为嫁入侯门成了世子夫人定能吃香喝辣,生活顺风顺水,如今竟然连出门都成了奢侈,当真可怜得紧。   怀香低下头继续手上的绣活,这是她给薛可蕊绣的。三小姐被柳玥君“打入冷宅”,眼看这吃已经成问题了,想必日后的穿也会陆续出现问题,趁着现在手上还有些随嫁妆带过来的布匹,怀香准备日后都抽时间自己动手给薛可蕊做一些衣裳,以备不时之需。   主仆二人正默默地各自低头忙活着,忽听得篱笆门外有人呼唤,“怀香在吗?”   怀香一个激灵,抬头冲薛可蕊小声说话:“三小姐,是冯状管家的声音呢。”   薛可蕊抬头,看见怀香呈一脸神秘兮兮的惊讶状,她扯了扯嘴角,示意她出去看看,“或许老天开眼,派下冯管家给咱带汤饼果子来了,今晚都没吃上热汤面,忒寒碜的上元节了。”   怀香颔首,将手中的肚兜随手一扔,转身便往屋外冲去。   见怀香出门迎那管家,薛可蕊复又低头继续看手上的书,不管老管家究竟送了什么来,有怀香接着就行。   可是自怀香出门后,屋里屋外便一直静谧,薛可蕊也没往心里去,直到身后传来怀香怯怯的低语:   “世子夫人……”   “唔?”薛可蕊抬头,看见身前的暗影里立着一个高大的男人。头戴幞头、墨黑狐皮大氅下一袭紫地金锦襴绵袍,腰间金玉蹀躞带,足蹬长靿靴,默立于灯影之外如劲松。   心中陡然一凛,薛可蕊忙不迭丢下手中的书,自春凳上直起身来。“可蕊见过冯大人。”   刚想邀请冯驾坐上一旁的绣墩,薛可蕊眼风一扫看见绣墩上赫然一块胭脂色的肚兜,灼热的红,刺眼的金,那是刚才怀香正替自己绣的东西……   薛可蕊面不改色将目光投向远在房间另一角的一张茶桌及两把太师椅。这秋鸣阁不仅冷清,连家具也少得可怜,就连坐的地方也不够多。   薛可蕊默默地端起手边的烛台,莲步轻移,示意冯驾随自己往茶桌边来。她终于知道为何冯驾立在黑漆漆的堂中不吭声,原是没地方好坐……   薛可蕊柳腰款摆将冯驾延引至茶桌边,她面上的笑依旧灿烂,呢喃软语依旧动人,可是心中的窘迫却快要将她淹没。   这怀香什么都好,就是收拾东西有些差强人意……   薛可蕊满脑子都是那块亮瞎人眼的胭脂色肚兜,她甚至开始在心里默默地谴责怀香为何非要给自己选择一块颜色那么俗气的布料做衣裳。   薛可蕊陪着冯驾坐好,替他斟了一杯茶,心烦意乱间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便只呆呆地低头干坐着。倒是冯驾率先开了口,打破了屋中尴尬的气氛。   “今日上元节,怎的不出门玩?”   “谢大人关心,可蕊觉得乏,不想动。”薛可蕊的回答好听又周到。   “唔……”冯驾颔首,他当然知道她没法出门,柳玥君把她送来这秋鸣阁可不是为了让她躲清闲来的,只是除了这句废话他一时也不知道应该怎样开口。   “今日可有吃到厨房做的上元油饭?”   “可蕊谢过大人关心,吃到了。可蕊还是第一次吃到有花生味的上元油饭,很是喜欢。”   薛可蕊笑意盈盈,蛾眉颦笑间一如从前那般出尘脱俗,心情似乎并未受到府中流言蜚语的半分影响。冯驾盯着她的脸,发现她未施脂粉,面色也略显苍白。   冯驾四下里张望了一番,发现屋中陈设除了桌椅床柜是冯府自有的,其他东西皆为薛可蕊自薛家带来的陪嫁:凉州妇人们最爱的山羊绒抱毯,于阗国的水晶云母烛台,北方特有的邢窑白瓷茶器,极具西域风情的联珠对兽纹的帷幔与锦缘花卉纹锦被……   冯驾极目望向墙角的碧纱橱,内里似乎只有几只明显空荡的盘盏,在这样大过年的日子里,竟然连一只果子都不曾寻见。   冯驾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兀自低头喝茶,又平淡无波地问出一句话:“今日晚膳,请观澜阁厨子做的几道京城菜,你还吃得惯吗?”   入口一股浓郁的人参的甘甜与土腥味,夹杂着茉莉花干燥又过水后的独特清香——这茶也是北方特有的人参花茶,因北方气候原因,种出的茶叶味道皆不如湿热的南方,故而北方人多以茶混合人参或各类干花一并食用。   冯驾放下茶杯,心下了然,这茶只怕也是她随嫁的嫁妆了。   “可蕊谢大人关心,今晚的膳食很好,可蕊吃得很饱。”   听完这句万年不变的回答,冯驾很显然失去了耐性,他转头看向立在门边的冯状,“我说冯状,这秋鸣阁每日的膳食都谁在负责?”   “呃,回大人的话……”冯状一个警醒,忙从黑暗的角落几大步走到灯下。   “世子夫人的膳食目前都是拢翠园的胡嬷嬷在管理,咱冯府的厨房只是按照府里的定例将各个院子的份额分给各院的管事,旁的就没再多管了……”   冯驾颔首,他沉眉垂目若有所思,却没再多问。须臾,他转头看了看不苟言笑的薛可蕊继续开口,“想出去看花灯吗?”   冯驾陡然转换话题让薛可蕊猛然间不知所措。她想说“想”,又觉得应该说“不想”,一时间竟支支唔唔,半天也没说出个准话。   “走吧,我带你出去走走。”冯驾直起身来,作势要往屋外走。   “呃……大人,可是……”薛可蕊欲言又止。   “有什么好可是的,走吧,你们女子一年里能出府的机会少之又少,难得的上元节,浪费在家里,可是要后悔一年的。”   说完他朗声冲冯状吩咐,“管家,套马车,我要带世子嫔出去看看。”   ……   柳玥君果然大手笔,把诺大一个冯府装点得有如白昼,薛可蕊端坐马车中也能感受到来自冯府天空下刺穿厚实车窗帷幔的炫目灯火。   薛可蕊端坐车内,窗外的五色流光一如她现在的心情,翻腾沸扬,伴随着一股莫名的畅快感。   柳玥君试图将自己困于秋鸣阁终是“不得人心的”,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孰是孰非,公道自在人心。自己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不是柳玥君几句话,几个动作就能盖棺定论的。你看现在的冯驾,分明就并没有盲目地就站在柳玥君的那一边,薛可蕊自他身上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煦日般的温暖,与无微不至的关怀与体贴……   心里怀着“莫名的畅快感”的薛可蕊静静地坐在冯驾的身边,由一驾宽敞的马车载着,伴随轻快的马蹄声徐徐向冯府的侧门进发。   有冯驾带着,自己去哪儿玩都能理直气壮。果然,一路穿过两个花园,经过枫和园与拢翠园,再贯穿后院、前院,一路走来都没有一个人试图拦下或盘问冯驾的马车。   “西花园的池塘边竖了一个数丈高的大灯轮,你要去瞧瞧吗?”耳畔传来冯驾温柔的问话声。   又是那个大灯轮!柳玥君扎的灯轮子就这么招人待见?薛可蕊心下反感:   “不去。”她回答地干净利落。   冯驾似乎并不为薛可蕊的不领情气恼,却只淡淡地笑着说,“我们冯府的灯轮是仅次于明仪大街上那大灯楼的大家伙,在夜晚会显得更加金碧辉煌,所以才想问你要不要去看。如若世子嫔不想看,咱便不去就是。”   似是敏锐捕捉到了薛可蕊对柳玥君的排斥,冯驾干净利落地结束了以冯府灯会为主题的谈话,他唰地一声拉开车门帘,抬首冲马车夫高喊,“严家老汉,咱直接出府吧,不用再去花园转了。”   第四十九章 上元   月上柳梢头, 明仪大街上车水马龙, 人流如织。花市的灯光金碧相射,锦绣交辉, 映得整条大街像白天一样雪亮。   一到明仪大街,薛可蕊明显开始兴奋起来,她与冯驾一道弃车步行, 很快就被那满眼的莲花灯、狮子灯、兔子灯等各色各样的精致花灯给吸引住了。她早已忘记连日来的不快与各色闹心, 拉着怀香的手可劲地盯着那浑身都挂满了花灯的摊贩看。   “你喜欢什么就买几个吧。”冯驾笑眯眯地同她说话。   “好!我喜欢那个小兔子!”薛可蕊的目标甚是明确,她毫不犹豫地告诉冯驾她喜欢的东西是什么,并示意冯驾怀香喜欢画着八面仙娥的宫灯。   冯驾颔首,示意摊贩将兔子灯与八角宫灯递给自己。   薛可蕊欢欣雀跃,印着漫天的灯火,冯驾看见她苍白的小脸上也浮上了一层炫目的华光。他始终记得她身着一袭男装在冯府的后花园跑马摘花时那股飞扬与洒脱,她嫁给李霁侠不过半年, 那股飞扬与洒脱便消失不见, 而被眼前的苍白与无力所代替。   “街对面就是观澜阁,我带你去吃玉尖面与镂金龙凤酥。”冯驾扯了扯她的袖子, 示意她回回神, 赶紧跟着自己走。   薛可蕊点点头, 牵着怀香,一路紧跟冯驾, 穿过人流, 进到了观澜阁。   冯驾选了一间二楼幽静的小隔间, 带着薛可蕊坐在窗边欣赏这满城的盛景。   “这家店卖的都是京城菜, 我带你尝尝鲜,你从前吃过京城菜吗?”冯驾望着眼前的满街银河惬意地靠上椅背,也觉得神清气爽。   薛可蕊摇摇头,“没有,观澜阁是才开张的吧,从前都没见过。凉州城有不少西域菜,烤驼峰、蟹黄毕罗我都吃过。”   薛可蕊扭着腰,侧身斜靠在太师椅的扶手上,闲适随意地同冯驾说着话。她很放松,冯驾对她有与众不同的贴心与照顾,这在冯府,那是十分难能可贵的。冯驾对她的关照是如此的卓尔不群,这让薛可蕊不自觉地就将冯驾当作了“最贴心的自己人”。   冯驾笑,薛可蕊说的胡食都是经汉族商贩改良过的胡食,照顾了汉族人的口味与习惯,真正的西域烤肉、餢飳、毕罗,她怕是没有见过了。不过说起好吃的,薛可蕊的双眼亮晶晶的,活脱脱一副小女孩的热情模样。   他点点头,表示薛可蕊说的这些他也很喜欢,只是纯正京城小吃的味道,你们女孩子一定更是喜欢,有机会一定要让侠儿带你回京城去尝尝。   听得此言,薛可蕊却只笑笑,转过头去看那满街的流光溢彩,不再接话。如此美妙的时刻,她实在不想听见李霁侠的名字。   李霁侠就那么败人胃口?冯驾心如明镜,只暗自发笑,他垂下了眼兀自玩弄手中的茶杯盖。他一直觉得薛可蕊就是一个单纯又无甚心眼的大家小姐,与她相处的几次,都给了他相同的感觉。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她才不懂曲意迎合与奉承讨好,有意无意间反倒触了柳玥君的逆鳞。   其实带给薛可蕊煦日般的温暖,与无微不至关怀与体贴的冯驾,本意并不是要带她出来吃好玩好。他只是想去秋鸣阁提点提点薛可蕊,勿要太以自我的感受为中心,她是李霁侠的发妻,丈夫和婆母才是她应该放在首位的。有些时候,适当的委屈自己并不是不能接受的不公正,为了一个家的和美,每一个人都应该懂得屈从与让步。   冯驾也认为薛可蕊害得李霁侠差一点丢了小命有些过分了,可是当他来到黑漆漆的秋鸣阁,发现她并没有寻死觅活,也没有哭天喊地,甚至还告诉他她吃得挺正常时,这让冯驾心里颇为震惊。   冯驾分明已经看出她过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日子,她依然能如此安之若素,说明薛可蕊并不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她有一颗宽厚的胸膛,这意味着她对自己的丈夫与婆母也是宽厚并包容的,这样的人是不大可能会真正恣意妄为的。   薛可蕊再怎么不受宠,也是康王府的世子嫔,是河西豪绅家的嫡女,怎能任由奴才欺压,连吃食都给人克扣了?   禁足是禁足,体罚薛可蕊,那就是无稽之谈了。若不是她的陪嫁够多,再过些日子,他冯府岂不是要发生饿死主母的恶□□件了?   于是冯驾决定带她出府玩玩吃吃,玩和吃并不是目的,他作为李霁侠的仲父,李霁侠自然还是他所有工作的唯一重心。他想与薛可蕊谈谈李霁侠,可是薛可蕊明显不想谈……   冯驾悲哀的发现,李霁侠娶到薛可蕊这么久了,薛可蕊对他的印象似乎依旧没有任何改观。除了这几次大的冯驾也都知晓的摩擦,平日里小夫妻倒并没有什么争吵和不快传出,这一点冯驾可以肯定,不然柳玥君会第一个跳出来炸毛。这也从另一个方面印证了薛可蕊的大度与隐忍,对着自己并不喜欢的人,她也能做到为顾虑对方的感受而谨言慎行。   正是因为这样,柳玥君埋怨薛可蕊“如狼似虎”,“欲壑难填”就有些不切实际了,且不说她分明就是一幅纯直的闺秀模样,单说她如此的反感李霁侠,再怎么“如狼似虎”也发作不起来了吧。   冯驾摆摆头,决定放弃做李霁侠的说客,这女子受了这么多日的委屈,合该她出来玩玩,放松放松。侠儿自己不争气,连自己的妻子都拢络不住,还能指望别人替他说好话?   此时有小二进来上菜,冯驾抬手示意小二送些桂花酒来,凉州的人喝西域葡萄酒居多,桂花酒却是京城女子们爱喝的,今日他想让薛可蕊也尝尝。   薛可蕊望着面前的五花八门两眼放光,举着箸,一幅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模样,可是冯驾没有动,她便也不敢动。   冯驾笑,告诉她自己在家里吃得很饱,如今已经吃不下了,待会儿陪她喝点桂花酒便是。薛可蕊点点头,不再客气,直接从自己面前的一盘镂金龙凤酥开始发起了进攻。   晚宴很丰盛,玉露丸、长生粥、烤鹌鹑、通花软牛肠……薛可蕊顾不得体面,大快朵颐吃了个肚儿圆。让冯驾惊讶的是,薛可蕊吃菜却都只吃了自己身前的那一小部分,旁的地方都原封不动保持了原样。   冯驾笑,果然是大家闺秀,吃个饭跟蚂蚁掘堤一样,刨出自己的窝,其他地方还都是原样子。若是他吃,定是狂风卷残云,杯盘一片狼藉。   薛可蕊笑坏了,抿着嘴边的桂花酒望着冯驾吃吃的笑。“大人您说笑,蕊儿这是想给怀香带些走,她还没曾吃到呢。”   冯驾不说话了,早猜到了她怕是吃不饱饭,没想到这主仆二人竟然能落到这份田地……   冯驾抬眼看着薛可蕊的脸,或许是吃的高兴了,又喝了一点酒,那笑靥灿若春桃,隐隐透出一层红,分明又让他看见那个神采飞扬的俊秀采花小娇娥。   “世子嫔最喜欢哪道菜,往后叫府里的厨子给你做。”冯驾一面招呼跑堂赶紧来给这些菜食包好,他们好带走,一面随口询问薛可蕊。   薛可蕊依旧沉浸在美食带来的愉悦中,满脸喜色,“我爱吃那黄澄澄的虾肉的酥,煨牛肉,最后那碗面食也不错。”   薛可蕊笑眯眯地扳起白腻的削葱指,冲冯驾一本正经地细细数过自己才吃的心头好。冯驾笑,随口说道:“黄澄澄的虾肉的酥叫镂金龙凤酥,最后那碗面食就是玉尖面,是观澜阁的热门菜品,今日咱冯府招了观澜阁的厨师,便是做的这两道菜。”   薛可蕊窘,傍晚冯驾来秋鸣阁,自己还对他说晚膳吃的好,这么快就被打脸了……   不过薛可蕊不在乎,很快就把自己之前在秋鸣阁的尴尬统统抛到了脑后。不用再处心积虑考虑如何对婆母周全,也不必再委曲求全为李霁侠莫名就会出现的诡异想法买单。今日跟着冯驾出门看灯,看她喜欢的花灯,吃她喜欢的食物,肚子饱饱,心情美美,薛可蕊实在开心极了!   耳畔响起冯驾的轻笑,“别喝了,小心待会儿走不回屋,这桂花酒再甜也是酒,不是水。”   眼前一只大手瞬间夺去了手中的酒盏,薛可蕊挑眉,看见冯驾如弯弯月儿般的眼,“还能走吗?如果还能走,我带你去凉水河边放河灯。”   ……   薛可蕊终究还是没能去凉水河边放成河灯,她第一次喝这桂花酿,喜欢那甜丝丝的味道,便喝得陡了些,刚从座位上直起身来就觉得天旋地转。   冯驾及时扶住了她的胳膊,可是站直了的薛可蕊觉得自己醉得不轻,刚才坐着不觉得,怎的站起来就突然发作了?薛可蕊浑身软得厉害,拼了命地往地上缩,冯驾扶起左边垮右边,扶起右边垮左边。无奈之下,冯驾费尽周折好容易将薛可蕊弄到了楼下,寻了一处僻静地儿坐好。再让小二去寻一顶软轿来,好让薛可蕊坐进去。   冯状去找小厮来扛轿子,怀香则抱着薛可蕊靠在槛窗前等着,薛可蕊烂泥一滩似的歪倒在怀香的怀中,虽然脑子很晕,面上却是开心的笑。她揪着怀香的袖口上的金丝线,眯缝着眼睛瞧着距她两尺远的冯驾。   “你知道吗?我爹爹很有钱。”   冯驾想笑,这句话冷不丁地有什么意义?不过他自然不会与一个醉酒之人计较,便认真看着她微醺的眼,并频频点头,表示她薛家是河西第一大豪绅,有钱那是一定的。   薛可蕊点点头,很满意冯驾的捧场,“所以你知道吗?若不是因为你是冯驾,我一定不会嫁给世子爷。”   冯驾愣住了,他望着薛可蕊的脸,雾鬓云鬟,醉眼流转,口里说着颠三倒四的话,面上的神色却颇为郑重。他似乎能理解薛可蕊这句没头没脑的话的意思,薛恒当初不就是为了跟自己攀上关系,才费尽心机地使出各种手段接近自己的吗?   “大人,为了我父亲的愿望,我也一定会坚持下去的。”   薛可蕊嫣语娇态,笑靥灿若春桃,嘴里却说着女壮士般的豪言壮语,这让冯驾的心头有脉脉苦涩泛起。所以她是将自己作为薛家朝拜自己的献食,无所畏惧地贡献于李霁侠的面前,只为换取自己对薛家的眷顾?   有那么一瞬,冯驾觉得自己在这个磊落又坦荡的女子面前竟然显得如此卑劣。他咽了一口唾沫,好容易扯起嘴角露出一丝笑颜:   “好,我一定会照顾好你的。”   第五十章 自省   在回府的路上, 薛可蕊便一直躺在怀香的怀里呼呼大睡, 薛可蕊与怀香占用了马车,冯驾就只能在车外骑马了。   待薛可蕊回到秋鸣阁已经夜深了, 马车一直开到了秋鸣阁的篱笆墙外。薛可蕊睡得太沉,怀香唤不醒她,待冯驾下马撩起马车门帘时, 只见怀香一脸愁容, 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冯大人,世子夫人睡的太沉,唤不醒她呢……”   冯驾默了一瞬,转头看了看近在咫尺的秋鸣阁大门,他抬手示意怀香出来。   待怀香将薛可蕊小心翼翼放好,自己下了马车后,冯驾长腿一迈, 翻身坐上了马车的门檐, 自己再探身进马车,伸长胳膊就要往薛可蕊的胳膊和腿下薅。此时没有仆妇,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抱她, 就这么几步路还是自己来比较方便。   可是不等他姿势做老, 薛可蕊竟一个翻身顺着冯驾的胳膊直接滚进了他的怀里。   满怀馨稥,柔软的身躯贴近他的胸膛, 他甚至能感受到她柔软的鼻息, 带着女儿家特有的娇媚和一阵甜丝丝的梨花香, 这让身躯正保持四十五度角贴近地面的冯驾差一点脱力不支。   这是康王爷的孙媳妇!   浓浓的愧疚感油然而生, 冯驾转过头对准清寒的夜空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告诉自己就当抱了一个亲生的女儿,腰上一个用力,将薛可蕊给生生从车厢里给托了出来。   “掌灯。”冯驾抱着薛可蕊脚下不停,一边波澜不惊地吩咐怀香带路。怀香忙不迭接过冯状手上提的兔子花灯,借着花灯的光,将冯驾给引进了屋。   屋子很小,就一进,进门就能看见床。冯驾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将薛可蕊送到了床榻边,怀香小跑着好容易提着兔子灯勉强赶在了冯驾的前面。   才刚把人放下,怀香正要弯腰替薛可蕊扯过锦被盖肚子,身侧的冯驾却保持了躬身的姿势并无动作。   怀香奇道:“冯大人……有何不对么?”   “唔……无事。”冯驾若无其事地直起身来,拍拍自己的袍角,“你照顾好世子夫人,本官先走了。”   “遵命,冯大人。”怀香恭敬地冲冯驾躬身拜别,冯驾最后看了一眼绰绰灯影下的薛可蕊后,转身快步离开了秋鸣阁。   ……   冯驾回到抱松园,惊愕地发现柳玥君正在他的房间里。   “玥君,这么晚了找我有何事?”冯驾脱下肩上的大氅,自顾自倒上窗边的胡床等着婢女打水来给自己洗漱。   “我的节度使大人,玥君听说婢子们说,今晚你把我的儿媳妇带出去吃酒了?”柳玥君斜靠在茶桌旁,挑着眉抿着嘴,乜斜着眼,上上下下扫视着冯驾的全身。   “呵,原来是这事。”冯驾也不起身,口里只呵呵地笑,“是的,我带她出去看花灯了。”   “我说节度使大人,你是不是有点拎不清楚,她若要出去看花灯,能带她出去的怕应该只能是我的儿子吧?”柳玥君气得吹胡子瞪眼。   “那么你自己说,侠儿能带她出去吗?”冯驾面不改色。   “嘁——你可是要笑死我,就算我儿子生病不能看顾到他的媳妇,再怎么轮,也轮不到你去看顾吧?”   冯驾坐直了身,垂着眼脸色愠怒,他本想忍着不说的,可是这女人咄咄逼人,越说越难听,他实在听不下去了。   “柳玥君,不是我冯驾管得宽,只是你实在有些过分了。今晚我本是想去提醒世子嫔莫要那么爱使小性子,让她出来陪你和侠儿看看花灯,你们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地过个上元节,这不挺好的吗?   可是我去了秋鸣阁,你猜我看见了什么?四处漏风的秋鸣阁冷飕飕地刮着穿堂风,屋子里要啥没啥,连青皮果子都找不出来一个,这还过着年呢。你如今倒是记起来她是你儿子的媳妇了,可是为啥现在之前,你却将她做奴才打发?欧,不对,今晚你还给婢仆们散过利是,可她呢,堂堂世子夫人就只配餐风饮露?”   柳玥君坐得笔挺,只定定地望着冯驾的脸目光如炬:“尊敬的节度使大人,你的士兵们犯了错,你会怎么处罚他们?莫不是依然给他们好吃好喝伺候着,生怕他们累着了饿着了?”   冯驾烦躁,抬手搓搓脸,喉间冷哼一声,“究竟是谁错了还两说呢。”   柳玥君面色愈发沉坠如土色,她不语,良久才缓缓直立起身,“冯大人,如若你继续如此不知轻重好歹,非要插手我康王府的家事,那么待我儿身子大好,我就带侠儿并我的儿媳妇回京城康王府。”   “……”   冯驾无语,这柳玥君见风就是雨的脾气实在太折磨人了,李霁侠那性子跟他母亲倒是一脉相承,怨不得薛可蕊是抱着壮士般必死的决心来面对嫁给李霁侠这件事的。冯驾只觉额角突突直跳,他揉了揉额头,思虑了半晌,终于直起身来,走到柳玥君跟前,放低了声音。   “玥君,驾受天子重托,誓要将侠儿抚养成才,天子赐我节度使一职,也是想日后由侠儿掌西北边陲。你若就这样将他带走,他便如耄耋老者般终日守着那空荡荡的康王府混日子,日后我又怎能放心让他接管这方圆数千里的良田与阡陌呢?”   “哼,连自己的媳妇都看管不了,谈何看管这千里良田与阡陌?”   “你……”   冯驾气急,大手一挥,“你走吧,要走便走!还需得我求着你来照顾你们一家子不成?”   柳玥君气红了眼,脸颊憋得通红,她望着冯驾,再不说话,恨恨拂袖,转身离去。   柳玥君暴走,留下冯驾独自一个人在屋子里发呆,直到门口传来婢女念春怯生生的呼唤“冯大人……要洗漱么……”   念春与念夏已经在房门口逡巡多时了,上房的房门关着,柳玥君似乎与冯驾发生了不愉快,她们吃不准应不应该进门。   冯驾缓了一口气,抬手捂上隐隐酸涨的额角,“你们进来吧,快些给我洗完,我乏了,想睡觉。”   念春忙不迭带着念夏快步进门,“是,冯大人。”   念春单膝跪地给冯驾洗着脚,念夏留意到他紧蹙的眉头和兀自按压额角的手,便轻轻走到冯驾身边低声相询:“大人可是头又痛了?”   冯驾因长年操劳,行军作战不分昼夜,风餐露宿,作息不规律,曾落下了头痛的毛病。说来这头痛虽不比缺胳膊断腿,可休息不好便会头痛,头一痛起来更休息不好,如此恶性循环也真是要人命了。   正值年底,冯驾狠忙了一通,过年这几日也肉眼可见的忙。今晚又是一个沸腾的夜晚,几厢夹击,哪怕没头疾的人也会给闹头痛了。   冯驾抬眼,哑着嗓子回答道,“尚可,只有一点发胀,前几日有些忙,不曾休息好,刚才又吹过风。不过情况尚可,我好好歇上几日便好了。”   “婢子去叫张大夫来给瞧瞧?”   冯驾摆手,“不用,难得过个年,没事少去扰人家过节。他来也没用,无非给点汤药吃吃,你拿热巾帕来,给我敷一敷便好。”   侍立一旁的念夏急忙道喏,急匆匆唤婆子备好暖手水壶,用巾帕包了,枕在冯驾后头部。再拿两块巾帕用热水泡了,拧干后,放在他额角。   “大人好些了么?”念夏小心翼翼地问。   冯驾不想说话,只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嗯”,自顾自斜躺在胡床上闭目养神。   这段时间过得忙乱不堪,每日都只顾着应付新状况,都不曾认真思考过家里家外的人与事。   薛可蕊的难堪,他肉眼可见,柳玥君将她扔在秋鸣阁分明就想让她自生自灭。离开前将她送去床榻,那硬邦邦触感明确意味着那就是一块光溜溜的床板。   自己可以带她去一次观澜阁,但往后的日子里她依然只能仰仗柳玥君贴身嬷嬷的鼻息过日子。而且就算知道了她的现状,自己也无能为力,因为她是康王爷的孙媳妇。虽然冯驾坚持认为她是一个好女子,也很想给她更多的庇护,可他却无法真正照顾她的生活,更不能插手她的起居。   今晚柳玥君骂得难听,冯驾很委屈,但节度使大人并不是一个只会谴责别人而看不见自己的人,他会随时深刻反省自己的一举一动,并严格按照祖宗们的遗训判断自己是否有越矩。就像他认定了柳玥君是自己的嫂嫂,自己受皇命照顾妻侄,尽管他与柳玥君一个因为皇命,一个因为血缘,承担起了相同的皇家责任,但他也绝对不能因此就做出夺占大舅哥妻子的“不道德事”。   今日之事,经过深刻反思与回顾的冯驾也认为,自己出手干涉柳玥君处理她自己的家务事确实有不妥:譬如带着薛可蕊出去吃酒,怨不得柳玥君会生气。虽然他只是一时怜悯心顿起,可是如若在冯府之外,自己的这种举动的确会让一个有妇之夫拔剑而起,这的确是自己考虑不周……   “念夏,荣国夫人平日人待你们可还好?”   念夏笑,“是的,大人,荣国夫人贤良淑德,尽心尽力替大人看顾后院。平日里待咱们这些婢仆们也甚宽厚,谁有个头痛脑热的,夫人还会替咱安排大夫,休假派轮班啥的也都会考虑每个人的特殊情况,咱冯府的婢仆们都对荣国夫人交口称赞呢。你看今日荣国夫人还给大伙派了利是,听状叔说,这些银子都走夫人自己荷包里开支的,可没动大人您一分钱……”   冯驾颔首,又对兀自忙碌的念春问道:“念春,世子夫人对你们可好?”   念春歪着头想了想:“世子夫人年纪轻,不大爱与人说话,除了她自己带过来的几个陪嫁丫鬟,与旁的人接触得都不多。不过因上次婢子和念夏因世子夫人生病曾照顾过她几日,后来世子夫人倒是差了她院里的怀香姐姐给我和念夏送过几个金锞子。”   冯驾点点头,他抬手唤念春靠近一些。念春不解,不等她开口,却见冯驾探手冲她掌心而来,噗嗤一声暗响,一只盛满金锞子的钱袋落入念春的手中。   “念春,冯状身居管事,不好随意乱了府里的规矩。你是我抱松园的婢子,我给你每月涨月银五十文,往后你每日去秋鸣阁与世子嫔的婢子怀香走动走动,看秋鸣阁缺些什么,你便替她跑跑腿。这些金锞子,给你替她们做帮补用,日常流水开支你自己做好记录,若是需要大项开支,你再单独来寻我。”   念春明了,忙不迭收好银钱袋,俯首道喏:“是,大人……婢子记下了。”   冯驾点点头,只觉得有点心烦意乱,自己终日操劳只求将所有的工作都尽量安排得完美无缺,可是依旧有如斯重重矛盾。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将自己深深埋入层层锦被。   “你们且退下吧,明日我有公务,就不回府用膳了。念夏替我选些上好的杏仁,送去拢翠园,就说是我让你买的,送给荣国夫人煮粥吃。”   第五十一章 迷梦   今年的新年, 冯府果然过了一个“热闹年”, 先有冯予与艾沙在树林幽会被人撞破,再有李霁侠赤身晕倒在薛可蕊的身上, 最后还有上元灯节冯驾私自带了薛可蕊外出看灯。一个年过完,柳玥君真真是身心俱疲。   虽然冯驾派人送了杏仁与柳玥君,变相向柳玥君道了歉, 可是他也再没有在柳玥君跟前露面过, 更没有在薛可蕊的面前露面。   李霁侠恹恹地躺在枫和园那张紫檀雕花拔步床上,身旁是他的母亲柳玥君。柳玥君也恹恹地替李霁侠削着一只苹果。   柳玥君“漫不经心地”问李霁侠:“侠儿,平日里你仲父都什么时候来看你的?”   她知道冯驾对李霁侠的关注依旧,无论多忙,他一定会坚持来枫和园坐一坐,与李霁侠谈谈天。于是柳玥君也来枫和园守着,许久见不着他, 她只能寄希望于“偶遇”了。可是“偶遇”也是需要缘分的, 柳玥君天天守在枫和园也碰不到冯驾一次。   “唔,说不准啊, 有时早上来, 有时午间来, 晚上也来过……”   李霁侠回答得有气无力,他想念薛可蕊, 二人虽同住在冯府, 他却一眼都看不到她。他已经“再一次”原谅薛可蕊了, 他实在受不了见不到她的每一天。   柳玥君无比丧气, 看来除非她也住进这枫和园,不然怕是真的等不到冯驾了。   柳玥君冷笑,她与冯驾同一个府里生活也算有十多年了,他的脾气怎会不清楚。   她知道,冯驾虽然同她道了歉,那一定也是迫于当今天子的压力。他在心里一定是相当不服气的,不然也不会用这种方式同自己赌气。   他依旧对自己的儿媳怀着不轨的用心!   冯驾天天来枫和园,除了看儿子李霁侠好不好,一定也是为了看薛可蕊是否重回枫和园。他知道李霁侠见了薛可蕊就腿软,李霁侠一定会尽全力将薛可蕊再度接回枫和园的!这个可恶的男人,你那不堪的小心思非常可惜被我柳玥君识破了,所以正是因为你,她薛可蕊也一定不能再回枫和园!   柳玥君在心底里发了狠,就连手上的苹果被那锋利的果刀削出来一大块果肉,她也没有发现。   “母亲……孩儿想念世子夫人,我想去看她……”李霁侠可怜巴巴地看着柳玥君,低声向她哀求。   柳玥君回过神来,冲自己这不争气的儿子狠狠瞪了一眼:“憨货!有你这样管媳妇儿的吗?趁着她一次犯错,你不把她收拾服帖了,往后她便要骑到你头上屙屎!”   “我知道……母亲,可是……可是……我真的很想她……”   柳玥君一口气噎住,自己正要好好规制规制那个不知好歹的女人,自己的儿子却哭着喊着要见她,果真是自己的“好儿子”!   柳玥君语重心长地开始说教:“侠儿,你知道吗?这女子命太硬,法师说她是做皇后的命,虽说咱不一定全信,但咱也不能置之不理,你瞧,你这不就真的被她给妨到了嘛!”   李霁侠瞪眼,“母亲何意,这是预备要将她献给陛下了不成?往后这天下谁又去那劳什子的庙宇抽到那支签,便一定就能得到皇帝陛下的青睐了?陛下究竟喜欢的是那支签,还是喜欢素未谋面,远在天边的人?母亲非要如此附会,岂不荒唐?。”   柳玥君扶额,“如此踩尾巴似的,搞得像你的母亲就是恶婆婆,非要卖儿媳了不成?既然你媳妇的命硬,咱就先去庙里找大师替咱家给治治,减减她的福气,让她正好可以匹配我儿的命格,岂不妙哉?在她的福分被消减到合适程度之前,我儿最好还是别再见她了。”   李霁侠思忖,须臾开了口,“母亲言之有理,可是在此次求签之前,母亲与她薛家过六礼时便问过八字,也找人合过,回的可是金玉良缘,天作之合,如今却变了。母亲替儿子着想,行事谨慎是儿子的福气,可是儿子娶她至今在一起也已逾半年,半年都这样过来了,就偏偏这几日会妨到我不成?”   李霁侠放低了声音,苦苦哀求,“母亲就让孩儿见见她吧……”   眼见这李霁侠情根深种,哪能劝得动?柳玥君气不打一出来,憋了半天,好容易理顺了气,没好气地塞了一块苹果进他的嘴。   “想见她就努力让你自己好起来吧!你这样半死不活地躺着,她生龙活虎地站着,你愿意让她再笑话你一次吗?”   李霁侠笑,他深吸一口气,冲自己的母亲狠狠点头,虽然暂时还不能立马见到她,但有了母亲这句话,李霁侠顿时觉得生活变得有了意义起来。   他爽朗地冲柳玥君应承,并在心里给自己暗暗鼓劲,一定要好好养病,让自己的身子尽快恢复起来,这样,他便可以再度见到薛可蕊了。   ……   却说这薛可蕊,回到秋鸣阁便又重新回到了过去那无人问津的清冷境地。   怀香端来一大盘杏仁献宝似的捧到薛可蕊的面前。   “三小姐,瞧,念春给您送来了这个。”   薛可蕊轻笑,那冯驾也忒肤浅了些吧,他以为今天送篮果子,明天送盘杏仁,她就能过得钟鸣鼎食了?   见薛可蕊瞧不上这点吃食,怀香再接再厉:   “三小姐怕是不知道,那日上元节,您喝醉了。冯大人将三小姐您送回了秋鸣阁安顿好后才走的,因您醉得深,冯大人是抱着你回屋的……”   怀香说这话时,眼里闪着奇异的光,满脸都是意味不明的笑。薛可蕊满头汗,只觉这怀香无时无刻不在准备着讨打——   冯驾这一走,倒真是有些一去不回头的意思。   若说这就是冯驾口中的“照顾”,那薛可蕊就真的要看轻冯驾这个人了。念春代替不了胡嬷嬷把持薛可蕊的吃穿住行,除了偶尔代替冯驾给秋鸣阁送点“温暖”,让她饿得不那么厉害,旁的作用,几乎没有。   该吃不饱饭的依旧吃不饱饭,该禁足在这秋鸣阁的,依旧得禁足在这凄风冷雨的破竹楼。似乎上元节随冯驾外出看灯,只是自己做的一场梦。   薛可蕊拍拍脑袋,自嘲地摇摇头,她默默地在心底开解自己:   待在这秋鸣阁,除了的确委屈了肚子,旁的倒是挺自在。   如若非要让自己在呆在秋鸣阁与李霁侠身边选,她一定会选择秋鸣阁。虽说日子过得凄苦了些,但胜在没有糟心事,自己可以有一颗自由的心。若是留在李霁侠身边,不仅自己的身子不自由,就连自己的所思所想都得按照李霁侠的要求来做,不然一个不小心,迎接自己的将会是扑面而来的惊涛骇浪!   薛可蕊终于心安理得地禁了自己的足,终日守着破破烂烂的秋鸣阁过日子。倒是一个慵懒的午后,秋鸣阁难能可贵地迎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   艾沙来了。   艾沙似乎才大病了一场,面色苍白,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薛可蕊突然发现,自己过了一个纷繁芜杂的新年,自初三晚上的家宴后,竟一直没有再见过艾沙。   薛可蕊满脸疼惜,冲着艾沙张开双臂:   “我最美丽的姑娘,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比起你那会儿自叛军刀下捡回一条命时的情况还要糟糕,你是哪儿不舒服了么?”   艾沙无奈地笑,“世子夫人,我是来求你帮助的,没想到去枫和园找不到你,你们冯府的婢子们告诉我应该到这里来寻你,于是我便来了……可是我发现,你似乎比我还需要别人的帮助……”   艾沙一脸鄙夷地在秋鸣阁那可怜兮兮的屋子里逡巡了一圈,终是摇了摇头。   “要我每日偷偷摸摸从厨房给你带几个馍过来么?偷带东西我可是一把好手。”   薛可蕊无语,替她斟了一杯茶,再招呼艾沙坐下。“先说你自己吧,怎的了?变成这般模样。”   艾沙无精打采地坐下,“我怕是再也见不到冯予了……冯府宴客那日,我就见了冯予一面,就他二叔知道了,冯予被他二叔打了,如今冯大人还扬言要撤了冯予的职,将他撵回京城去守皇城。”   薛可蕊皱眉,她正想说此事究竟还是你们二人自己办得不地道。但看见艾沙眼中的哀戚,她又忍住了,只轻轻摇摇头:   “傻姑娘,纸怎能包住火?你们应该做的是尽量争取冯大人的帮助,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偷偷摸摸背着人私会。现在可好,惹得冯大人生气,索性铁了心来拆散你们。”   艾沙沉默,只低着头揪着上衣的衣摆,不再说话。   见她情绪如此低落,薛可蕊心中倒是怜惜顿生。回想到是自己的夫君李霁侠将这对儿苦命鸳鸯推进了火坑,她这心里就愈发火冒三丈。   家宴那晚在花墙外碰见他时,他便要准备揭发冯予和艾沙了吧?似乎只有打倒了冯予,他才能称王称霸。   这个无耻的小人,厚道心肠没有,嫉贤妒能倒是很有一套,还美其名曰为了这个家好。如此胸无大志,万事斤斤计较的庸人活该自己把自己憋昏厥四五日,也真是他自找的!   薛可蕊起身来到艾沙的身边,伸手揽紧她瘦削的肩膀,将她紧紧抱进自己的怀里。“可怜的艾沙啊……你的命为什么这么苦……”   薛可蕊心里很难受,她的夫君伤害了太多人,她却什么也做不了。忽又想起那日随冯驾去观澜阁,冯驾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在等轿子时,他曾在槛窗旁信誓旦旦地对自己低语,他会照顾好她。   可如今,誓言犹存,斯人安在?   所以这男人的话,都当不得真,无论大男人还是小男人,他们的热情都只有一瞬。都说艾沙是浮萍无根多坎坷,可自己呢?零落在这吃人般的侯府,又何尝不是命运多舛!   心中的苦闷愈盛,薛可蕊紧了紧怀里似霜打过的艾沙,将脸埋入她如云的绿鬓,掩住自己逐渐模糊的双眼,再也不想起来。   第五十二章 母子   修养了一月的李霁侠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恢复到从前的七七八八, 期间他曾多次向柳玥君提起要去秋鸣阁看望世子夫人, 均被柳玥君以他身子尚未恢复为由拒绝了。   李霁侠抓耳挠腮难过了许久,猜不出自己的母亲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便只得在空闲时间继续去寻自己从前的那帮朋友玩耍。   李霁侠是皇族宗亲,虽然康王一脉破败得早,但毕竟身份高贵, 又颇得皇帝重视, 自小的教育可是严格按照皇族标准开展的。有当世大文豪做皇子们及宗室子弟的私塾老师,李霁侠也包含其中。   故而李霁侠与纯武将出身的冯驾相比,骨子里的文人气息倒是重了不少。虽然李霁侠在处理政事上丝毫文人气息也无,崇尚严刑峻法,以狠辣著称,但离开朝堂的他也算得上是文人骚客一名。他喜欢诗文,并有一帮同好常常相聚于青山秀水之间谈诗论词, 激扬文字。   这一天, 百无聊赖的李霁侠继续与一帮墨客朋友们在碧峰山脚下的茶馆里谈诗论词,一名唤作崔青的公子哥见李霁侠兴致不高, 便凑过来关心他:   “霁侠兄眉宇间烦愁深锁, 兄台究竟遇上了什么烦心事, 连跟兄弟们游山玩水都不能排遣?”   李霁侠心中苦闷正愁找不到人诉说,便捉住崔青倒豆子般将自己母亲不允自己与妻子相见的悲惨经过, 详详细细地朝他说了一遍。   崔青奇道:“夫妻二人生活在一起不是应当的吗, 为何你母亲却不允你们夫妻二人相见?”   李霁侠面露尴尬, 觉得难以启齿, 毕竟谁也不想被人知晓自己的隐秘私事。他扭捏了许久,终觉自己的难言之隐是必须不能让家里的母亲与仲父知晓的,那么便只能寻求友人的帮助才行了。   李霁侠斟酌良久,咬文嚼字般,选择了一番用词,拽过崔青的袖子,寻了一个角落,压低嗓门将自己的难处给吐露了出来。   “崔青兄弟有所不知,我身子向来不好,劳动不得,与妻子行那云雨之事时常累得面色惨白无人色,欲仙欲死没感觉到,筋疲力尽倒是常事。为此母亲便对我那妻子颇有微词,觉得她不体谅人,强行出手将我们二人分开,再不允我们相见……”   崔青明了,他频频点头,这做婆母的为儿子考虑,厌恶儿媳妇拖扯了儿子的后腿,害儿子身心劳累,疏于功名或政务,导致棒打鸳鸯,强行休妻的并不在少数。李霁侠从来都生得瘦弱,禁不得折腾是显而易见的事,他母亲讨厌儿媳累着儿子,是可以预见到的。   崔青背着手哈哈大笑,他凑向李霁侠故作神秘道:   “霁侠兄寻到小弟算是哥哥你今日走运,不瞒哥哥说,我们成日里读书写文的,比不得那些使枪弄棒的莽夫。小弟我最近新纳了两房小妾,夫妻事来得频繁了些,常觉得对着娇妻会有些力不从心。前几日遇上一游方道人,专事炼丹,他送了小弟一盒密露散,此药乃真仙药,小弟服用后便觉神清气爽,面色红润有光泽,连驭两妾都不在话下。”   崔青拍拍李霁侠那单薄的肩膀,喟叹道,“霁侠兄若是想大展男儿雄风,让哥哥的娇妻再也离不开哥哥,小弟这密露散,那是最适合哥哥不过了……”   听得此言,李霁侠大喜,立马便缠着崔青要让他送些给自己不可。崔青是出来喝茶的,哪能随身携带药,无奈之下只得让李霁侠随自己回家取。   李霁侠着急,火烧屁股般便催着崔青赶紧回家。崔青带着李霁侠策马扬鞭回家取药,一路上见李霁侠如此急不可耐的模样,崔青好意提醒他:   此药呈粉末状,可溶于水,不拘男女皆可食用。男子服下可壮阳,女子服下可催情。霁侠兄的确生得瘦弱了些,建议少用些,若是怕经不起药效,可先让尊夫人服下,凡事让尊夫人主动些——也会别有一番风味啊……   听崔青介绍得如此活色生香,就在马上的李霁侠便已经开始臆想,若是薛可蕊服下此药得该有多么的销魂蚀骨了。一番人仰马翻后,李霁侠终于得到了一小瓶这天上仅有,人间绝无的仙药。李霁侠冲崔青真挚道谢后,便小心翼翼地揣着这小瓶仙药回了冯府。   回到冯府后,李霁侠便开始为自己与薛可蕊的二度相会积极准备起来。   因于柳玥君压根就不让他们见面,李霁侠自然知道接薛可蕊回枫和园相会是不可能的了,由他自己偷偷摸进秋鸣阁,主动求薛可蕊相见,便成了李霁侠的首选方案。   为保证夫妻会面的完美周全,李霁侠悄悄藏了一小袋密露散在自己的枕下。趁夜深人静,婢女们都退出房间后,李霁侠悄悄爬起身来。他摸出这一小袋密露散,小心翼翼打开,用小手指轻轻蘸了一点药粉放入口中……   唔,除了有点怪异的,类似石头的涩味,也没有很特别的味道。   李霁侠抹抹嘴角,再把密露散收好,继续缩进被窝便开始静静地等。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李霁侠便惊喜地感受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他浑身发热,掀开被子仅着了中衣躺在床上也不觉得冷。心头也有沸腾的燥热,他清楚那是什么感觉,那是他偶尔才会捕捉到的,弥足珍贵的男儿身体深处本能的欲望。   或许是因为不用应付自己预料之外的状况,一切都是那么从容不迫。出人意料地,这一次那惯常脆弱的心除了跳得快一些,并没有出现像上次那般疼痛的不适。   在李霁侠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的兴奋已然达到巅值,而自己的五脏六腑之大主——心却并未出现异常时,李霁侠开始兴奋起来。他甚至巴不得现在就冲去秋鸣阁寻找自己的世子夫人,把自己最珍贵的爱,悉数播撒进她身体的最深处。   这真是绝世好药啊!自己怎么就没有早想到呢?   李霁侠一个人,困囿于这方尺帷帐之中,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好容易,他伸出双手,第一次探至身下,尝试着经历所有男孩子在他们更小年龄便经历过的初次体验。   他的心里充满了激动、惊叹,与振奋,他发现了人生的新天地。在那一刻,他第一次明白了什么是满足,什么是美好。同他第一次听太傅传授政理一样,李霁侠在心底总结了此次成功与从前失败的不同经历,并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仔细对待自己与薛可蕊下一场珍贵的重逢。   ……   李霁侠忙着准备与自己的妻子“私会”,柳玥君也没有闲着。不知怎的,凉州城贵妇圈中流传出一个消息:   荣国夫人的儿媳妇曾在灵钟寺抽到过一根暗喻她要入宫做皇后的签。   这让柳玥君大为光火。   柳玥君愈发觉得薛可蕊就是一妥妥的灾星,自她出现后,儿子李霁侠就丢了魂,不仅丢了魂,还被薛可蕊害得丢了半条命。如今倒好,竟引来如此谣传,她倒是入宫做皇后了,又将他们整个康王府摆在什么地方呢?   若是因为李霁侠钟爱,柳玥君倒也能尽自己的最大限度容忍薛可蕊,但是如若影响到了康王府与李霁侠的政治生命,这样的灾星不除,早已不能平柳玥君的意了。   为了最后一次“挽救”康王府的世子嫔,柳玥君决定自己亲自去一趟灵钟寺,求那“千岁法师”好好替她康王府,也替她的侠儿看看,怎样才能消业。   柳玥君是大名鼎鼎的荣国夫人,不等她人到灵钟寺,得到消息的“千岁大法师”托珠法师便亲自迎出了山门,立在道旁,恭恭敬敬地等着柳玥君的光临。   “无量寿佛,柳玥君见过法师。”同所有来灵钟寺上香礼佛的善男信女一样,柳玥君是步行来到灵钟寺的大门的。她双手合十,冲前来迎接她的托珠大法师见礼。   托珠大法师低眉垂目,宝相庄严冲柳玥君合十: “女施主有礼了,施主光临我灵钟寺,真是令敝寺蓬荜生辉啊!女施主小心脚下,贫僧这就带施主进我禅院,施主有何困苦,皆可对我佛祖尽诉。”   柳玥君大喜,当下便随了托珠法师往寺内走。二人左拐右拐,来到一处幽静的禅院,托珠法师带柳玥君进了一间清雅的禅房。进得禅房,不等法师开口,柳玥君便先行一个跪拜,冲这“千岁大法师”深深叩首。   “法师慈悲,民妇有难,还望大师能指点迷津。”   法师微微一笑,一副普济众生的模样让柳玥君但讲无妨。   禅房里窗明几净,清雅幽寂,有整洁朴实的小和尚垂首低眉送来清茶,果子。感受到浩荡佛恩的柳玥君,当下便将自己的儿媳薛可蕊在这灵钟寺抽到上上签的事,原原本本地向托珠大法师吐露了一番。   法师颔首,他劝柳玥君勿焦勿躁,此乃小事一桩,夫人既然担心儿媳的命太硬,尽管向我佛法无边的释迦摩尼佛求助即可,释迦摩尼佛无所不能,只要夫人的心够诚,佛祖定能助力夫人达成所愿。   柳玥君急切,忙不迭求大师明示。   托珠法师微微一笑,将早已烂熟于胸的“佛言佛语”都道了出来:   要她连续七日来灵钟寺在佛祖面前“修课”两个时辰,修课的这七日,焚香、布斋、给佛祖添香油,一样不能少。如此持续七日,佛祖定然能替你的儿媳并儿子消灾解难,让你们全家和满终生。   法师笑意盈盈地提醒柳玥君:“修课的香油钱施主随意,佛祖不看重银钱多少,端看女施主诚意。”   柳玥君感恩戴德,哪敢慢待佛祖?当场便表示每日她定会供奉佛祖三百两纹银。   法师颔首,再提醒柳玥君:   “待你请愿结束,定要让你的被请愿人,即是你的儿媳妇独自来我灵钟寺还愿,感谢佛祖恩典。”   法师将那“独自”二字咬得很重,因为只有你儿媳独自一人前来还愿,方可让佛祖感受到她的诚意。   柳玥君但无不从,表示,为了家业昌盛,莫说让薛可蕊只是来还个愿,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是她薛可蕊应当做的。   法师甚喜,说道,“既然如此,那么就这么定下了,夫人回去准备准备,咱们明日,就开始吧。”   第五十三章 探妻   李霁侠如此重视自己与薛可蕊之间的夫妻恩情, 将他与薛可蕊的会面当作一门非常重要的课业来对待。   二人见面所需要的一切都准备好了, 知识点已理解透彻,物资收集齐备, 人也准备好了,如今就差一个天高云淡,月朗星稀的寂静深夜, 好让他翻墙过院, 来到爱妻身边重续这段断雨残云了。   李霁侠密切关注着荣国夫人的一举一动,毕竟他的母亲每日都要到枫和园来,他也得要找到合适的机会才行。就在前几日,柳玥君突然变得忙碌起来,每日除了派出胡嬷嬷定时来枫和园问问自己有没有好好吃药,有没有不舒服外,竟不再过来陪自己用膳。   李霁侠惊讶, 便派了芳菱去打听, 得知荣国夫人每日都要去灵钟寺拜佛修佛课两个时辰,回来便累得没了精神, 每日都得早早睡下。李霁侠大喜, 直觉自己的机会来了!   这果然是一个天高云淡, 月朗星稀的寂静深夜。李霁侠收拾妥当,背着自己的婢女, 换了一个名叫常喜的小厮跟着自己去秋鸣阁。李霁侠不是傻子, 身边的婢女、嬷嬷都是母亲的耳报神, 自己是去干坏事, 还是得前院的小厮跟着为好,顺便可以替自己看看门。   一切收拾妥当的李霁侠翻过窗,唤了常喜,陪着自己溜着墙根一路来到秋鸣阁的篱笆墙外。   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零星的虫鸣自花丛深处幽幽传来。李霁侠点点头,示意常喜就守在这篱笆墙外,若是看见人远远来了千万得利索点。常喜点头,让世子爷放心,再有条不紊地从身旁的包袱里面摸出来一件大棉袍,往自己身上一裹,在篱笆边寻了一块石头便挤着蹲了下来。   李霁侠放心了,兀自推开篱笆门便往秋鸣阁正门走,秋鸣阁乃两层小楼,内里漆黑一片,听不见一丝人语,显见得薛可蕊和怀香都睡着了。李霁侠来到屋外,抬手就开始砰砰砰地敲门。   不多时,一楼有烛火点亮,李霁侠听见怀香的声音从屋内传来。“是谁?”   李霁侠兴奋,压低了声音便答:“是我,怀香快开门。”   怀香开门看见是李霁侠惊讶无比,没想到这么晚了世子爷居然跑来了秋鸣阁,赶忙让开一条路让李霁侠进门。   “怀香,世子夫人还好吗?”李霁侠望着怀香,眼里有些踯躅,也满含期冀。他与薛可蕊太久没见面,他有些担心她会埋怨他。   每次薛可蕊都是因为李霁侠才遭遇厄运,并且在薛可蕊最困难的时候,这位世子爷都不见踪影。仅凭这一点,怀香就对李霁侠无法生得起好感,但不管怎样,李霁侠毕竟是薛可蕊的夫主,李霁侠对薛可蕊好,她也是喜闻乐见的。   见李霁侠深夜探访,怀香倒也真心替薛可蕊高兴,当下便劝慰李霁侠,说世子夫人过得凄苦,只盼世子爷能早日把夫人给接回去,世子夫人在二楼休息,世子爷上去便是。   李霁侠点点头,转身朝楼上走,并让怀香送点热茶上来。怀里揣着那包仙药,李霁侠准备用怀香送上来的热茶兑兑,好与薛可蕊同饮。   薛可蕊睡得正香,却被楼下的敲门声惊醒,然后听见李霁侠的声音,当下便有些惊奇。这世子爷看来恢复得挺好,这都能半夜溜号了。   薛可蕊自床榻上坐起,拿了一件棉袍披在肩上,她撩开床幔,斜靠在床头,死死盯着门外。   李霁侠自门外走来,薛可蕊看着他身披大氅自远而近。他的双眼闪着亮晶晶的光,清癯的脸上也算有了点血色,李霁侠走到离薛可蕊两步远的地方站住,欲言又止,脸上全是重逢的喜悦。   薛可蕊不知道他为何如此深夜前来看望自己,当然也不知晓李霁侠为了这次见面做过什么样的准备和安排,她只知晓这是李霁侠醒来后他们二人的第一次见面。   因为李霁侠晕倒,薛可蕊被柳玥君所诟,而“肇事者”李霁侠似乎从来都没有替她考虑过,他完全清楚事件的全部经过,却任由柳玥君将她禁足在这破败的秋鸣阁自生自灭,就连差人给她多送两件衣裳都没有。   薛可蕊不明白李霁侠为何一边对她展示出蛮不讲理的强烈的占有欲,一边又无比冷漠地对待她的身心感受。她已经不指望李霁侠能真的为她的喜怒多考虑那么一丢丢,这位世子爷爱的只怕是他自己吧?他在意的只是他自己的感受,薛可蕊的喜怒哀乐从来都不会是他考虑的范畴。   她默默地转过了头,不想理他。虽然薛可蕊不介意一个人就这样住在凄冷的秋鸣阁,却并不代表她非常高兴通过住进秋鸣阁这种虐待自己身体的方式,得到离开李霁侠的机会。李霁侠长期以来对她遭遇的种种不公平对待,始终保持如此冷漠的不闻不问的态度,这让她非常心寒。   “娘子……”李霁侠怯生生地呼唤她。   薛可蕊依旧别开脸,纹丝不动,她对李霁侠那貌似“讨好”的态度视若无睹。他哪一次不是肆无忌惮地伤害了她后,再用这种视她若珍宝的态度换得薛可蕊的原谅,然后再次将她践踏入泥泞,狠狠作践。如此不知疲乏地循环往复,直至她的身心皆伤痕累累。   “娘子还在怪我么?”李霁侠的声音无奈又委屈。   薛可蕊无语,觉得自己想要与他谈爱,完全就是奢侈。他自己不知轻重,把自己憋晕了,害得啥也没做的她跟着受了那么大的罪,难不成还指望她对他今日的造访感恩戴德么?   见薛可蕊始终不理自己,李霁侠有些手足无措,不过好在怀香推门进来送茶。   “世子爷,夜间寒气重,喝点热茶早些歇息吧,莫要吹了风又凉了身子。”怀香关切地招呼李霁侠。   李霁侠颔首,谢过怀香的照顾,让她赶紧下去休息,这里不需要她伺候了,他会照顾好世子夫人的。   怀香点头,瞄瞄床头面沉如水的薛可蕊缩了缩脖子,再默默地关上房门后轻轻离开。   李霁侠再度确认门窗都关好后,来到了茶桌旁。他拿手试了试水温,又提起茶壶往桌上两个茶杯中倒了两杯茶,便端起这两杯茶向薛可蕊走来,也不管薛可蕊拒绝不拒绝,直接侧身坐到了薛可蕊的身边。   “娘子,莫要生气了,看在为夫今日特意来向你赔罪的份上,咱以茶代酒,相逢一笑泯恩仇可好?”   薛可蕊望着眼前端着茶,一脸讪笑的李霁侠冷哼一声。“还泯恩仇呢,你是说我负了你的恩,却还将仇报你?”   李霁侠大笑,“娘子说笑呢,是为夫负了你的恩,却不知投桃报李。”   薛可蕊依然不动,“哪敢让你报李,你再不朝我扔刀子,可蕊就感恩戴德了。天气凉,世子爷若要害你自己又生病,贱妾可就担当不起了,可蕊劝世子爷快些回去吧,枫和园暖和,我这里寒风呼啸的,没得冻到世子爷您。”   李霁侠举着杯,低头望着薛可蕊却不说话。薛可蕊不领情,他挺生气。他觉得自己对薛可蕊算得上是多爱多怜,百依百顺,哪一次不是他主动伏低做小哄她开心?可是自己总是单方面的付出,却换不来她积极的回报。薛可蕊总是那么恣意任性,爱使小性子,比宫里的公主都难伺候。   李霁侠将薛可蕊的逐客令彻底当作了耳边风,他举着茶杯,只望着薛可蕊的脸冷冷地吩咐道,“喝下去。”   刚下了逐客令的薛可蕊有些懵,她转过头来惊讶地望着李霁侠,有些不能理解他为啥非要在这个时候要求自己喝下这杯水。   “为什么?我不想喝水。”   “喝下去。”李霁侠沉着脸依旧坚持。   薛可蕊目瞪口呆。   二人一个端着杯,一个看着杯,双方僵持良久……   终于,薛可蕊坚持不住了,她抬手接过李霁侠手里的茶杯,一个仰头,干净利落地一饮而尽。不过一杯水而已,不值得二人如此剑拔弩张。她大不了再委屈自己一次喝下去,好让他赶紧走人。   见薛可蕊让步,李霁侠面色稍缓。他也将另一只手中的茶杯凑近自己的嘴,一口喝下。   “睡吧。”   喝下这杯不知蕴涵何种意义的水后,李霁侠卸下重担般轻轻呼出一口气。他直起身来,窸窸窣窣开始脱去自己的大氅和外袍,一股脑儿堆在床尾的春凳上,然后干净利落地爬上了薛可蕊的床。   薛可蕊惊讶地看着他行云流水般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后,躺到了自己的身旁。   “你干嘛睡下了?”   薛可蕊推推他的胳膊,明显不欢迎他的留宿。   李霁侠愈发不高兴,眉头都皱了起来。“你是我的妻子,服侍我睡觉不是应该的吗?再说这么晚了,外面又冷,你还要我就这样顶风冒雪又走回去?”   薛可蕊抬头看看窗外漆黑的夜空,虽然没有雪,风的确不小。尽管自己是万般不愿意,但也只能无奈地任由李霁侠留宿在这里了。   屋内灯影绰绰,薛可蕊掀开锦被,就想去吹灯,却被李霁侠一把拉住。“别管它。”   “可是开着灯不好睡。”   “别动,走来走去被窝里冷。”李霁侠闭着眼,口里嘟囔着,铁钳般的手死死拉住薛可蕊的胳膊。   薛可蕊想了想,终于放弃了再与李霁侠作对,她放下锦帐,除去外袍,重新钻回了被窝。他爱怎样就怎样吧,只要别再跟自己闹别扭就行。   第五十四章 薄情   不过只躺了一会儿, 薛可蕊就发现了异样:不知怎的, 今晚尤其热,连带李霁侠也像个火炉炙烤着自己。不仅身体热, 就连心里也如有百爪齐挠。   李霁侠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不舒服,他一把掀开被子,翻身过来便伸手探入她的小衣。炙热的大掌摸上薛可蕊柔软的腰肢, 带给她一阵怪异的激荡, 她竟如此渴望这只大掌能继续带给她更多的抚慰……   薛可蕊再不通世事也知晓这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她感受到李霁侠喷射进自己耳朵里滚烫的呼吸,带给她赤-裸-裸情-欲的信号,挑动起她不受自己控制的身体的和鸣。   薛可蕊用尽全身力气压制下自己身体深处的悸动,拼命推开了情潮渐涌的李霁侠。   “你且消停些!才从病榻上起来便忘了当初的惨状?”   李霁侠果然停止了动作,借着透过锦帐柔和的烛光,他怔怔地望着薛可蕊那嫣红的面颊, 如水的双眸。突然李霁侠咧开嘴冲她意味深长地一笑:   “娘子莫要瞧不起人, 为着今日来见你,你夫君可是下了一番苦功。不过娘子所言也不无道理, 为夫是瘦弱了些, 那么便求娘子怜悯则个, 劳动劳动娘子,成全为夫一次罢!”   说完他抬手架紧薛可蕊的胳膊, 就要往自己身上拖。   薛可蕊吓坏了, 再不管自己悸动不悸动, 拼了个手酸腿软, 终于挣脱开李霁侠的控制。   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才刚经历过那生死一瞬间的薛可蕊怎敢再松篱笆?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缩到了床尾,抱紧锦被的一角,望着李霁侠酡红的脸。   “你别动!我不想再往母亲的心头上又添一笔新账。”   李霁侠哪里肯依,不屈不挠也探身过来,只手一推,将薛可蕊按倒在那堆被褥上,一把扯开自己的贴身汗衣,直接密密实实地就压了上来。   “娘子别介!你我二人是夫妻,敦伦燕好不是应当的吗?又能有什么帐好记?”说完伸出手来便要脱她贴身的衣裤。   没想到李霁侠如此不听话,竟然对自己用强,薛可蕊又惊又怕,强忍着周身的酸软便奋力挣扎了起来。二人缠斗过程中,李霁侠的手隔着单薄的细布衫,碰到了薛可蕊的身下。   “这密露散果然是好东西,不过那么一小勺,水儿便浸透了布片儿……”   李霁侠沙哑的呢喃传入薛可蕊的耳,薛可蕊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李霁侠的手却直接抚上了她的腿间。感觉到腿间怪异的濡湿,李霁侠那滚烫的呢喃继续灌入薛可蕊的耳:   “娘子……你就别再坚持了,你且乖一些,今晚为夫保管能让你受用一回……”   薛可蕊终于明白李霁侠在说什么了,她大惊失色,李霁侠竟然为了让自己屈服,而给自己下药。怪不得自己今晚总觉得那么不对劲!   浓浓的耻辱感向她扑面袭来,她不明白李霁侠究竟把她当作了什么?爱或不爱在此刻已经变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李霁侠再一次不顾及她的感情,与她本就在柳玥君心中岌岌可危的尴尬境地,强迫她接受如此带有屈辱色彩的夫妻关系。   “你个混人!”   薛可蕊咬牙切齿将李霁侠狠狠推开。她唰地一声拉开了锦帐,赤脚站到了地上。   “你给我出去!”   薛可蕊被发跣足,身上的衣衫扭作了一团。她抬手指向门外,因着激动,周身都在筛糠般颤抖。薛可蕊面红耳赤,眼底却燃烧着熊熊怒火,她无法再次忍受李霁侠对自己肆无忌惮的羞辱与掠夺,在她还没有彻底变成同李霁侠一样的疯子前,她想先把他给打出门去!   薛可蕊的不配合与反抗显然激怒了李霁侠,连仙药都不起作用了,这薛可蕊是该有多厌恶自己?   李霁侠定定地看着薛可蕊,面色逐渐沉寂,直至变成了铁青。   “哼——你可以与冯予纠缠不清,可以让我仲父陪你逛灯市,却不肯施舍你夫主一晚夫妻缠绵,你把我李霁侠当成什么了?”   李霁侠自床榻上直起身来,眼中闪着饿狼般的光,他猛地抽身一步迈下床,胡乱扯下羁绊着他双腿的汗衫,就这样赤-裸着上身大踏步朝薛可蕊走来。   不及他走近,迎面而来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打得薛可蕊眼冒金星。   薛可蕊被打得懵了,傻愣愣立在原地不知道躲,紧接着第二个耳光则将她彻底击倒在地。耳朵里如雷鸣般嗡嗡作响,口里全是咸呼呼的腥味,薛可蕊终于回过神来,她想喊,喉咙却像哑了一般发不出声来。   眼看李霁侠面露凶光距离自己越来越近,薛可蕊心内恐慌,颤抖着双腿使劲将自己的身子往后挪。   薛可蕊挪到了茶桌边,李霁侠随之也奔到了茶桌旁,他抬手伸向桌面,再定睛时,他手中已然多了一只茶壶——那是他给薛可蕊下过药的壶。   李霁侠手中不犹豫,口里也不停歇:   “贱人!我对你还不够好吗?要什么给什么,好吃好喝把你供起来。你却整日里勾三搭四,对你自己的夫君则各种鄙薄。你给我说实话,可有与那冯予做下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说,你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竟然连我仲父也不肯放过?”   李霁侠越说越过分了,薛可蕊惊恐万状,她不知道李霁侠为何要以如此罪名指责她?她拼命摇头想反驳,却说不出来一个字,只能瞪着眼睛疯狂地掉眼泪。   李霁侠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不能自拔,哪里管薛可蕊回答不回答,这些早已被他认定的“事实”,都是薛可蕊不忠于夫主,不忠于家庭的鲜活的证据。   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霁侠单膝跪于薛可蕊身侧,一只手轻轻一薅,轻而易举钳住了她的脖颈,另一只手高举于他的头顶,是那让人肝胆俱裂的茶壶——   邢窑的白瓷,由厚实的泥胎烧制而成。薛可蕊想,今晚自己怕是要被他砸死在这里了。   耳畔传来让人魂飞魄散的瓷器爆裂声,热气腾腾的茶水泼了薛可蕊满头满脸。伴随那刺耳的爆裂声,薛可蕊浑身脱力,软绵绵跌倒在地……   薛可蕊是被怀香振聋发聩的哭喊声唤醒的。   她想让怀香别哭了,却连张嘴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怀香哭得投入,却不帮她找大夫,薛可蕊很着急,她不知道自己伤得有多重。   良久,怀香终于发现薛可蕊支楞着眼盯着自己,顿时破涕为笑,展开了颜。   “三小姐……三小姐……你要吓死我了!世子爷发了狂,口里一直胡言乱语着。他砸碎了茶壶还想砸其他东西,奴婢拦不住他,多亏院外的常喜听见了动静,拼命拦住了世子爷,把他带了回去。要不然……要不然……真怕世子爷会伤到你。”   薛可蕊转过头,看见湿漉漉的地上,满是破裂的陶瓷碎片。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脸和身体,意外发现它们竟然还都是完好的。   怀香见状,忙不迭握紧她的手,“三小姐放心,世子爷没有伤害你的意思,东西虽然被砸了,他也没有真的往你身上招呼,你可是周全着的呢!”   薛可蕊瞪着怀香,一口气噎住。不过心底里倒也的确松了一口气,好在李霁侠在砸下这茶壶时还保留了一丝理智,没有真的往自己头上招呼,那么自己是不是还真得要感谢他不杀之恩呢……   ……   李霁侠杀气腾腾地回到了枫和园。   他也顾不得遮掩了,只雄赳赳气昂昂地一脚踹开大门就这样一路走进了上房。   婢女们都吓坏了,你望我,我望你地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倒是芳洲胆大,畏畏缩缩好歹还能蹭到他的身边。   “世……世子爷……芳洲伺候你……宽衣歇下……”   李霁侠梗着脖子望着满屋满院一齐抖若筛糠的婢仆们不说话,突然他抬起手来,一把掀翻身侧一把架子上的铜盆,叮铃咣铛响彻云霄,吓得众人一齐惊呼。   “都他娘的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李霁侠面额上青筋暴突,声嘶力竭。   “啊!都出去,都出去!”芳洲忙不迭转身,挥动双臂,奋力撵动皆石化的众人赶紧都退出小院去。   “都出去,都出去,没得碍了世子爷的眼!”   转瞬间,诺大个小院的人争先恐后便都消失了个无影无踪。只留下芳洲一个,想走又不想走地在院门口磨蹭。   良久,芳洲终于重新关好了院门,再度回到卧房。   芳洲轻轻来到李霁侠身边:   “世子爷……时候不早了,您还是歇一会吧……”   纤纤素手轻轻拉开他脖颈间的狐皮大氅,幽幽女儿香透过芳洲稀松的领口飘入李霁侠的鼻腔。   李霁侠呆呆地望着芳洲那柔和的眼,温柔的笑,突然鼻子一酸,竟无比委屈地将芳洲一把抱住,俯首于她松软的发间,呜呜呜哭出了声来。   芳洲一愣,转瞬明白过来,她抬起手揽紧他的肩背,兀自轻轻拍打,“世子爷莫哭,芳洲陪着你呐……”   须臾,李霁侠终于止住了哭,芳洲便揽起他的胳膊,将他往拔步床边送。   二人来到床边,芳洲抬手麻溜地替李霁侠宽衣解带,很快收只剩了贴身的汗衣,芳洲摸摸李霁侠的脸,替他擦去面上的泪痕,就要安抚他睡下,却被李霁侠一把握紧了手腕。   “芳洲莫走……你就在这里陪着我……”   芳洲愣住,眼底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动。她飞红了脸,低着头拿眼瞟着李霁侠那疏朗的眉目不说话。   良久,她终于开口,“世子爷先好好躺着,没得受了凉……”   李霁侠苍白又紧绷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松动,他点点头,任由芳洲将自己送进被窝,将锦被细细捻好。   将李霁侠收拾妥帖后,芳洲再起身吹灯关帐,自己又脱了外裳远远地搭在床尾的春凳上,再撩开锦帐,自己钻了进去……   月影婆娑,花灯影煜,窗外夜风凛冽,锦帐内春意正浓。芳洲甫一进帐便发现李霁侠正赤条条地躺在锦被上,唬得芳洲一个趔趄。李霁侠不说话,密露散的药效还没得到发散,他心里正烧得慌。他不容芳洲拒绝,抬手三两下便扒光了她的衣裳,二人便彻底“坦诚相对”。   李霁侠的心头是剧痛过后的麻木,今晚薛可蕊的行为深深地刺痛了他,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如现在这般默默地舔舐“背叛”与“抛弃”在他心底刻画出的淋漓血痕。   他轻轻拉起芳洲的手,将它们凑近自己的身下。   “芳洲,来,你来伺候我。”   第五十五章 新宠   芳洲被世子爷宠幸了。   第二日, 芳菱找不见芳洲, 四处搜寻了一圈,终于在李霁侠的床上看见二人搂着睡得正香时, 芳菱便被惊吓到扭伤了脚踝。   冯府炸开了锅,要知道芳洲并不是第一天才到李霁侠身边的,芳洲从八岁进府便一直跟在李霁侠身边做婢女, 而李霁侠从前明明连女子都不愿再碰的。   有人说李霁侠恢复正常是世子夫人的功劳, 虽说世子夫人并不得荣国夫人的欢心,但她却实实在在地治好了李霁侠厌恶女人的毛病。   只可惜这才让李霁侠恢复正常,世子爷便移情别恋了,当真是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啊!   这一消息传到柳玥君耳朵里的时候,她正要迈上奔赴灵钟寺的马车。   柳玥君顿住了脚,她转过头, 面色平静无波。“世子爷可还好?”   “回夫人的话, 芳洲是谁啊,世子爷能不被照顾得好好的嘛?”   胡嬷嬷的老脸绽开得像一朵花儿, 芳洲是胡嬷嬷采买回府的, 自见到芳洲第一眼起她便喜欢这姑娘, 温婉又伶俐,一看就知道是个贴心的。芳洲也的确没有让胡嬷嬷失望, 进府后唯胡嬷嬷马首是瞻, 时不时得了稀罕玩意也不忘第一个孝敬胡嬷嬷。   “跟夫人您说话这会儿呀, 世子爷怕是已经出府去了, 世子爷说他躺了这许多日,躺也躺乏力了,便寻思着出门寻友人跑跑马,看看山水。当真是风华正茂,英姿勃勃少年郎啊……”胡嬷嬷满脸喜色,一副与有荣焉的欣慰表情。   柳玥君立在马车边思忖了良久,才开口问话,“铺床的丫头可有看过床单子……”   “呵呵,夫人您多虑了。”胡嬷嬷忍不住捂住嘴儿吃吃笑得意味深长。   “床单子自然是被丫头收去洗了,怎能还摆着污人眼睛……”   柳玥君不再说话,只是面色愈发沉坠。   胡嬷嬷自然看在眼里,明在心里,她知道荣国夫人此时究竟在想什么:还不就是那马贩子家的闺女,当了世子夫人这么久,便不曾落过红。之前荣国夫人还当是自家儿子的问题,今日看来,分明就是那薛可蕊不妥帖,害得夫人白白担心了如此之久。   柳玥君心头有说不出的痛楚萦绕,暗地里将薛恒翻来覆去骂了不知道多少遍。只可惜摊上这么一个儿媳妇,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如今还要倒贴那么大笔银子替她减福消灾。当真是个丧门星,粘上就脱不得身啊!   可是不管怎么说,薛可蕊如今还是世子夫人,再怎么生气,该去上的香,柳玥君依然得去上。她捂紧了自己的心口,深呼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淡淡地冲胡嬷嬷说话。   “让芳洲搬去主屋的偏房,从此这丫头就做侠儿的房里人,帮衬着世子夫人伺候世子爷就行。难得侠儿还有能入眼的丫头,虽然是个奴身,该提拔的咱当然得提拔,只是名分啥的也别坏了规矩。”   芳洲因为是奴籍,柳玥君自然看不上芳洲,就算作为唯二入了李霁侠法眼的女人,她依然当不得姨娘。就算只做通房,毕竟与婢女的身份已经有了质的飞跃,胡嬷嬷也禁不住在心里替芳洲高兴,忙点头称和:   “是的,是的,夫人说得对,老奴先替芳洲向夫人道谢,晚些时候,待咱从寺里回府,老奴让芳洲自己来给夫人请安。”   柳玥君点点头,摆手让车队赶快出发,今日还要上香,走得晚了,又该耽误回府休息的时间。折腾了这许多日,每次打坐都累得她腿软腰酸,她实在有些坚持不住了。   ……   做完法事,回到冯府已经过了午时。柳玥君马不停蹄赶来了枫和园,当她听说今日冯驾还没来看过李霁侠时,她忙唤来胡嬷嬷,要她让拢翠园的小厨房把膳食送来枫和园用。   柳玥君这回是铁了心一定要等到冯驾,她有很重要的事要与冯驾说,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她可不能给自己挖坑。   其实薛可蕊的事压根毋需冯驾同意,柳玥君一人定了即可。只是此女子因为与李霁侠有了牵扯,为稳妥起见,柳玥君依然决定与冯驾说道说道。避免出现那次跪祠堂时的尴尬情况出现:   柳玥君罚跪,冯驾却认为处罚错了,去把人给接出来。如此一来二去,对柳玥君自己在府里的威信也会有影响。从此以后,凡是涉及到薛可蕊的事,柳玥君都会多留一个心眼,与冯驾通个气,也好过事后他与自己纠缠不清。   过了酉时,晚膳刚撤,枫和园的婢子进门禀报,冯大人来了。   柳玥君终于舒了一口气,她坐直了身子,端正了表情,望着正门口严阵以待。   冯驾带着一身寒气进了主屋,立在门口任由婢女给自己收去大氅,露出内里靛蓝的锦袍。他抬起头,看见端坐上座的柳玥君。   “许久不见啊,难得玥君今日也在这里,侠儿呢?”冯驾四下里张望一番,没见着李霁侠,便朝柳玥君露出和煦的笑,冲她打趣。   柳玥君自鼻腔里冷哼一声,抛个白眼予他。“侠儿躺了这许多日,今日舒坦了不少,便带了小厮出门走动走动。我倒是寻大人许多日了,可惜大人一直如神龙见首不见尾,玥君实在寻不得大人。今日是强打精神在这里守株待兔,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等来了冯大人。”   冯驾讪讪地笑,“我这不一直忙嘛,便不得空来看你。今日来找侠儿,也是想告诉他,既然他身体已大好,那么是时候去军营了。”   柳玥君颔首,“陛下既然将侠儿托付于大人,怎样教导,自然冯大人您说了算。只是侠儿身子刚好,玥君还望大人可以体谅则个,莫要劳累到他,害得他又要病倒。”   冯驾笑,“玥君放心,驾心里自然有数,我也将侠儿当作自家骨肉对待,自然不能真累到他。”   冯驾在下首寻了一把椅子坐,接过胡嬷嬷递过来的茶,便自顾自喝了起来。“玥君说今日专门来寻我的,究竟所为何事?”   柳玥君正色,“大人,今日玥君在此等你,也是想同你说,侠儿多了一个房里人。”   冯驾顿住了手,转头望向柳玥君,面上露出欣喜的笑,“是么?我就说嘛,侠儿既娶了妻,自然会慢慢好起来的,果然不出所料。只不过……”   他顿了顿,面上露出一丝愧色,“只是世子嫔嫁进门才不过半年,侠儿便往屋里收人,传出去会不会落人口实……”   柳玥君果断开口打断了冯驾的话,“嘁——能有什么口实,他薛恒还敢来寻你理论不成?薛可蕊德性有亏,我既没退婚,也没追究他薛恒欺瞒皇室,就已经对得住他了。”   听得此言冯驾倒是愣住了,良久似乎才反映过来柳玥君的意思,他放下手中的茶盏冲柳玥君一笑:   “此事早已无法查证,初时侠儿有些不妥你我皆心知肚明,现如今你若非要掰扯此事,怕是得亲口问问侠儿方能做数。”   柳玥君不悦,“冯大人,我说你跟我如此针锋相对又是为何?我既然没提过要休了那薛可蕊,你还与我纠缠此事,可是觉得我说话不中听,所以要替那女子出气?”   见柳玥君生气,冯驾倒是不再开口了,只温言笑道,“玥君莫气,只是方才你提到了,我才顺口说一句。你也说了,薛可蕊依然是世子夫人,那就行了,别再扯那些有的没的就好。”   柳玥君无语,抬手示意冯驾打住,“行了,行了,不提这个,不提这个。还有一事须得给你说一说。”   柳玥君气急,不想与他多说,准备速战速决几句话说完了事,每次一提到那女子都会不痛快,那女子当真与自己犯冲!   “大人,你也知道的,前些日子可蕊去庙里上香,被断出她的命格过刚,会妨了侠儿。接着她与侠儿又生出如此多的事端,趁着这一次意外,我便去了灵钟寺想求那千岁大法师给我侠儿一并都看看。前几日法师便给我家侠儿看过了,说让我做法七日,再让可蕊按时去还愿即可化解。”   她眨眨眼睛,冲冯驾侧过身去,“大人,玥君做法已满七日,香油钱也给得足足的,菩萨一定会看到我的诚心的。只是接下来得让可蕊去庙里还愿一次,也需得做个法事,耗时较长,怕是得两日。我便提前跟你说说,若是你听见什么声儿,莫要误会我要撵他出门了……”   原来是这件事,冯驾虽在衙门忙,但家里的情况他还是略知一二的,他早知道柳玥君这几日天天去烧香。不管怎么说,她为李霁侠去庙里烧香祈福也是好事,她要烧便烧吧。看她将这烧香看得这么重,还专门提出来当作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与她商量,冯驾浅笑,只抬手打断她的话。   “此等小事,玥君自己决定了就好,我已知晓,玥君便依你心愿即可。”   柳玥君喜悦,既然冯驾已经同意,那么她便放心大胆安排下去吧。   第五十六章 还愿   薛可蕊一大早便接到了胡嬷嬷传来的柳玥君的令, 要她尽快收拾好东西, 今日下午就出发去灵钟寺,准备明日一大早由托珠大师亲自主持的祭祀还愿。   薛可蕊默默地应下了, 她当然清楚柳玥君究竟因为了什么要她去灵钟寺还愿,不就是因为自己抽到的那支签吗?薛可蕊能想象柳玥君初听到这支签文时会有什么表情,她那双溜圆的杏眼里一定翻涌着大难临头的错愕, 毕竟这件事不论怎样都会影响到他们康王一脉的名声。   薛可蕊很感激柳玥君没有果断地就将她逐出家门, 而是选择了“最后挽救”一次被困于绝境中的自己。她知道柳玥君还愿意留着自己是因为李霁侠,可是这李霁侠……   那日夜间李霁侠揍人时饿狼般血红的双眼,在薛可蕊的心里成功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如今一想到李霁侠,她就不可抑制地想起那双血红的眼睛,与那高悬头顶的“不幸以身殉职”的邢窑厚白瓷茶壶,真真让她闻李霁侠之风便能丧胆。   脖颈、腰背、臀腿都还在隐隐泛着痛,没人来问薛可蕊究竟还痛不痛, 也没人来管薛可蕊究竟还怕不怕。李霁侠给了薛可蕊最诚挚的爱, 也给了她最沉重的伤害。李霁侠的爱,她要不起, 这是薛可蕊对自己这段悲催姻缘的最佳注脚。   李霁侠宠幸芳洲的事, 沸腾了整个冯府, 怀香走在府里,一路上都看见窃窃私语的人群, 被不同的人指指点点, 薛可蕊已然成为了整个冯府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薛可蕊说不清楚自己对他究竟抱着何种情绪, 按说自己的夫君纳了新的女人, 自己应该哭天抢地,痛不欲生的。可是薛可蕊的心中却纹丝波动也无,甚至反倒还生出些许解脱之感……   尽管面对李霁侠,薛可蕊实在生不起愁肠百结的儿女情愫,但是,作为一个生活在这高门大院的豪门夫人,她也深知李霁侠的这种行为会给她这个世子夫人带来什么影响。   不受婆母待见的世子夫人,如今又失了夫君的宠,薛可蕊的前景以所有人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变得暗淡。   薛可蕊苦笑着摇摇头,有道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自己始终都只能是一个马贩子的女儿,天家贵胄、世子夫人啥的,意思意思就行了,切莫放在心上啊!   薛可蕊开始独自默默清点行李,再不去考虑李霁侠的问题。单就她自己来说,她也觉得自从遇上了李霁侠,自己似乎就没有交到过好运。是时候拜拜菩萨了,也不知这回去灵钟寺还愿,顺便向佛祖求点好运,佛祖会不会看在我薛可蕊心够诚的份上保佑自己一回呢?   因需要在灵钟寺住一晚,薛可蕊带了几套衣裳,除了贴身小衣,便是几件素袍。薛可蕊随手翻了翻,看见怀香替自己收了一件秋香色的夹袄。薛可蕊觉得不妥,毕竟是去见佛祖,带上一点彩似乎都是对佛祖的大不敬。薛可蕊便将这秋香色的夹袄拿了出来,另换了一件玉白色的绵袍。   除了衣物更多的便是一些洗漱用的小零碎儿,怀香很仔细,还带了洗发用的皂角和沐浴用的香胰子。   至于祭品嘛,因此次还愿只许薛可蕊一人前往,她自然带不去。柳玥君早就与托珠法师说好了,祭祀用的祭器与香烛,皆由寺庙提供,薛可蕊只要带上足够的金银即可。薛可蕊翻开包袱数了数,两锭金,五百两银,不过还个愿而已,柳玥君便备上如此多的钱财。不得不承认柳玥君的心意真的很到位,为了李霁侠的安危,柳玥君不惜代价……   薛可蕊清点得正认真,只听得秋鸣阁的竹篱笆嘎吱一声响,有人进了屋。   薛可蕊抬头,看见艾沙推开门自外走了进来。   “噫?行李都准备好了,可是要回娘家?”   艾沙一脸羡慕,这女子嫁人后还能经常回娘家的人可真是不多,也就薛可蕊这种嫁得近,夫家又开明的才能办到了。艾沙从不吝惜表达对薛可蕊的羡慕,虽然冯府也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李霁侠对薛可蕊诚挚的爱,与冯驾对薛可蕊尽全力的维护,就连艾沙也是能看得出来的。   “呵呵——我才犯了错,哪能如此轻易就能回娘家?”薛可蕊苦笑。   “午膳后我便要出发去灵钟寺,我得去还愿。荣国夫人为世子爷祈福消灾,法事做了足足七日,今日应该轮到我去还愿了。”   “噢。”   艾沙明了,她本是来安慰薛可蕊的,因李霁侠和芳洲的事,她怕薛可蕊想不开,所以今日特意来看看她。没想到正好遇见薛可蕊要去寺庙里还愿,而且还是替李霁侠祈福消灾。   做丈夫的才收了一房新人,这做妻子的还得去庙里替他祈福,怎么想都是一桩让人肝肠寸断的悲伤的故事,艾沙愈发替薛可蕊觉得不值了。   她拿眼偷偷瞟那薛可蕊,出乎意料地发现,她的面上并无半分哀戚之色。   “世子夫人……你还好吧?”艾沙小心翼翼地问。   “嗯?”   薛可蕊抬头望着她,看见艾沙面上都是关切与担忧。她终于明白艾沙究竟在担心什么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艾沙莫忧,我好的很。”   薛可蕊一脸淡然,“禁足了这许久,我能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尤其……”   薛可蕊冲艾沙眨眨眼睛,一脸挑逗卖弄之色——   “我还能一个人出府,这真真是一桩美差耶!”薛可蕊的脸上笑开了花,两颊飞红,连眼睛里都是亮闪闪的光。   艾沙无语,这薛可蕊的关注点果然总是如此与众不同……   或许她只是因为被憋太久了,所以才会如此渴盼出门。   只是艾沙关心的重点却不在这里,她神色微凝,望着薛可蕊有些难以置信。   “你要一个人去寺院?是你婆母的意思还是谁的意思?”   “婆母的意思如何,旁人的意思又如何?”薛可蕊笑。   “若是你婆母的意思倒也无事,只是你莫要再趁机四处瞎跑,当心你婆母只是给你又多挖了一个坑,其实她早派了人远远跟在你身后监视你,随时预备拿你的证据!若是旁人的意思嘛……”   艾沙深邃的美目里尽是警告,“你一个贵妇人,若有人作局害你,你就叫天天不应 叫地地不灵了。”   薛可蕊惊讶地张大了嘴,电光火石间,薛可蕊的脑海中早已演绎好无数个悲惨场景:美妇人独自外出遇上劫匪,被人劫持、要挟;林荫大道内遇上采花大盗,被人劫色,奸-杀……   薛可蕊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艾沙,你是不是有些见风就是雨了,我又不是没有一人出过门,从前我就常常独自出府,我还一个人去碧峰山跑过马呢!”薛可蕊瞪着眼,一脸不以为然。   边陲女子多彪悍,艾沙自然知晓独自外出跑马逛街的汉人女子并非异人。只是这回又不同,薛可蕊是去上香,不是去跑马。有些事分明就应该是聚众而为的,却非只要一个人去,若是有人特意提出来的,那就是心怀不轨了。   “你说说看,是谁提出来只能你一人去的。”艾沙不依不饶。   “听胡嬷嬷话里的味道……似乎这也是灵钟寺托珠大师的意思,说只有我这个被请愿人独自去上香,菩萨才会感应到我的诚心。”见艾沙如此纠结,薛可蕊倒是如实相告了。   “庙里和尚的意思?”艾沙惊讶。   第一次听说和尚还管上香人究竟来几个,这和尚的要求也忒多了一些!   “噗嗤——”薛可蕊大笑。   “人是千岁大法师,你莫要对仙人不敬,当心厄运缠身……”薛可蕊捂着嘴儿,伸出食指冲艾沙虚点两下。   “上香既然躲不了,那么你自己悄悄带一队人跟着。庙里几个,庙外几个,带着防身,还是仔细些为妙。”   艾沙不理会薛可蕊的警告,只自顾自冲薛可蕊噼里啪啦一通安排。她觉得此事不正常极了,庙里都是和尚,怎能留宿单身女客,她必须要提醒薛可蕊。   只是薛可蕊不以为然,她笑着冲艾沙摆摆手,“艾沙,你多虑了……”   “就算我想带人去也不行啊,万一日后荣国夫人听说了,骂我冲撞菩萨,害得他儿子交了厄运,我又该如何是好?”   “……”   艾沙无语,她望着薛可蕊淡然的笑脸欲言又止……   是啊,眼看薛可蕊在这侯王府中的地位越来越尴尬了,若是再对柳玥君的命令阳奉阴违,这世子夫人怕是要被撵出府去才能善罢甘休了。   艾沙不再说话,只是越来越心疼薛可蕊。她想,无论如何也得要找个人远远接应一下薛可蕊也好。她首先想到了冯予,可是冯予被冯驾关进了大营,得不到冯驾的允许,她压根儿见不到冯予。   这可恨的冯驾……   艾沙心中一个激灵。   对啊,自己怎么把冯驾忘记了?   艾沙不再勉强薛可蕊,只拉着她的手关切地问她,“那么你一个人出门也得要仔细一点,骑马去吧?”   “是的,骑马去,怀香送我到明仪大街。”   “唔,那就好。”   艾沙点点头,直起身来也帮着薛可蕊一块儿收东西。要在这冯府里谈薛可蕊的事,也只能找冯驾了,若冯驾也不管,那么待到夜深人静,她自己可以试上一试,看能不能突破冯府的重重关卡出得府门去寻他薛家人出手。   不过这样一来二去的,怕是要耽搁太多时间,若薛可蕊真有不妥,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最妥帖的法子还是得找冯驾。   艾沙决定了,一会儿就去二门外等着,待冯驾回府便去问问他的意思。   第五十七章 香客   薛可蕊用完午膳后便早早出发了, 随身行李就两个包袱, 挂在马背上一边一只。怀香送她到明仪大街路口,往后直到进庙门, 都得薛可蕊自己走。因为法师说了要自个儿去才能被佛祖感受到诚心,所以送行的人一定不能送太远。   尽管这是一次艰苦的上香历程,没有丫鬟婆子伺候, 时间又长, 还须得留寺里住一宿,薛可蕊却感觉不到辛苦。一来,她也不希望自己变成了康王一脉的灾星,让菩萨“治一治”自己她心甘情愿。二来,薛可蕊从小马背上过活,风里来雨里去的,只不过住住寺院, 这些困难在她看来压根都不值得一提。   薛可蕊一路走来都神清气爽, 怀香与她絮叨了一路,提醒她什么时候一定要吃斋, 什么时候一定要就寝。凡事多让那帮小和尚做, 大不了你给他们些银子, 反正柳玥君的银子管够,千万莫要累着自己。   二人行到明仪大街后, 怀香不得不退回冯府, 主仆二人终于分道扬镳, 留下薛可蕊一人独自前行。   薛可蕊让怀香放心, 快快回府复命,自己则策马扬鞭,一路急行军,很快来到了寺院的山门。   再往前走就是菩萨的家,自然不能再骑马。立在山门下,薛可蕊滚鞍下马,只手牵着马儿,自己继续前行。   不多时,薛可蕊已经牵着马儿来到了寺院的正门口。一名小和尚接待了她,他让薛可蕊将马牵去侧门的马房,自己出手帮薛可蕊提了两只包袱,让薛可蕊跟着自己往寺院的寮房走。   小和尚带着薛可蕊一路穿巷过院,也不知转了多久,薛可蕊被带到一处朴素幽静的禅院,小和尚推开其中一间禅房的门,示意薛可蕊可以进去休息一会儿。   “女施主就在此间勉强对付一宿,明早的祭祀,寅时便会开始,怕是要持续到戌时。明日女施主是祭祀完趁夜赶回去,还是继续留宿一晚,女施主可以根据自己的具体情况明日再定。”   小和尚很贴心,不等薛可蕊进门,便自己先进了禅房将前后的窗户统统都打开,给房间通风。又提了房间内的茶壶、水桶,恭恭敬敬地对薛可蕊合十:   “女施主暂且休息,小僧先去替女施主打些茶水。酉时小僧会给女施主送斋饭,饭后带女施主去经房与托珠法师一见,法师会交待女施主明日祭祀诸多事宜。小僧会往这禅房送几只火盆生暖,再送些热水、澡豆与女施主。施主与法师会面后,还须得如法沐浴,为明日的祭祀做好万全准备。”   薛可蕊还礼,感激小师傅周全的安排,并从随身的锦袋中摸出一颗金锞子与这小和尚,希望在接下来的两日里,能继续得到小师父周全的帮助。   小和尚羞涩,飞红了脸,扭捏地接过了金锞子,却笑意盈盈地夸赞薛可蕊“知礼、大度”。   薛可蕊微笑,告诉小和尚她一定会按照寺院的规矩行事的,让小师父放心,她就在这里等着小师父,用斋、见法师、沐浴都会按规矩来的。   小和尚颔首,转身离开自去忙,留下薛可蕊一人在禅房。   薛可蕊独自在房中转了一圈,四下里查看了一番:   这就是一间普通的禅房,整洁,清雅,弥漫着一股幽幽的寺院独有的沉水香味。灵钟寺香火向来旺盛,这禅房里摆放着精光内敛的花梨木禅床、几凳,彰显出灵钟寺厚重的历史与经济底蕴。而留宿灵钟寺的香客也不少,这些价值不菲的桌椅床柜都有明显的磨损痕迹。   薛可蕊暗自放心了些,从前都是与家人一起留宿府外,今日还是自己第一次一个人留宿寺庙,说她不在意,是不可能的。眼看这禅房住过的人挺多,灵钟寺也是远近闻名的大寺院,想来安全性也是可以得到保障了,毕竟只靠香油钱,就已经够这寺院赚得盆满钵满了,没必要费尽心思来打劫自己这样的柔弱女子。   薛可蕊转到后窗,向屋后看了看。这禅房应是位处碧峰山的东山脚,树林生得茂密,阳光照不进树林,黑黝黝的看不清里面究竟有些什么。   薛可蕊抬手将后窗啪地一声关好,再将插销仔细插好。这林子里太黑了,薛可蕊觉得最好还是别开窗。   ……   幽深的香殿内窒闷又昏暗,小和尚躬身敛衣推开香殿厚重的大门,疾走几步来到香案前停下了脚步。他低垂着头,轻声冲着黑黝黝的经幡内说话:   “法师,李世子的夫人已经来了。”   “唔,甚好,可是在东厢禅院?”   死气沉沉的垂坠经幡后转出来一个癞头和尚,身高不过五尺,凸额,凹目,宽大的嘴,并同样宽大的下颌,正是“活了千年的仙人”托珠法师。   “是的,法师,就是与八皇子殿下说好的那间禅房。”   “唔,好,庆玄且退下吧,我去向八皇子殿下通禀即可。”   托珠法师抬手,示意小和尚可以走了,庆玄躬身行礼后便要退下,刚退至殿门口又被唤住。   “那冯府可有派人来送李娘子?”   “回法师的话,李娘子的确是独自来的,连包袱也是徒弟我给她提的。”   托珠法师点点头,冲庆玄摆摆手,“好!去提醒庆虚,今晚安排守山门的人,千万得妥帖了。坏了八殿下的事,当心大家吃不了兜着走!”   庆玄忙不迭点头称诺,鞠躬又合十,终于退出了殿门。   托珠法师转过身,撩开经幡颠着腿儿朝大殿后走,一边走一边在心底暗笑:都说这八殿下最为精明强干,我看也不过尔尔。好容易入一次中原,竟然为了一名有夫之妇如此费尽周章。偷鸡摸狗入了关,也不知真的是为了查看世情,还是为了弄玉偷香……哈哈哈!   ……   艾沙守在二门,连晚膳也没回客房吃,她怕错过了冯驾回府,就不好再寻他了。   因为她和冯予的事,如今冯驾几乎是将她拿半个人犯来对待的。艾沙不喜欢被人监视着,冯驾也不强迫她,但规定她不许出二门。艾沙看过了,这前后院的外围都有披坚执锐的边防军,艾沙无语,冯府看家护院不靠侍卫,靠的居然是军队。   艾沙出不得二门,府里的人也不会听她的话,她便只能傻痴痴地守株待兔。   冯驾很忙,通常都在衙门用完饭后才匆匆赶回家。这一日同样不出意外的,艾沙等到太阳落山也没能等到冯驾。   随行的婢女受不住了,劝她如此杞人忧天是不是有点过了,世子夫人的事有她夫君和婆母做主,她一“做客”的管这么宽干什么?再说了,世子夫人是去上香,地点是那没长翅膀也没长腿的灵钟寺,你还怕这凉州城最富裕的和尚们造反不成?   艾沙听了却只是摇头,并不置可否。   婢女们说的是有道理,但是她自小就生活在诸法最为兴盛的西番,见多了各大宗教与政权的离析与纠缠。宗教依附于政权却也相对独立,各族入侵他族最多时候采取的方式便是通过宗教组织和宗法人士。僧人杀戮、强-奸、抢劫,她见得还少吗?她在西番边境遇上遭遇叛军也是拜她所藏身寺院的僧人所赐。   更何况,灵钟寺再是香客丰盛,也是一间寺院,住的是和尚不是道姑,主动要求女香客单身留宿,这件事哪怕在她们蛮荒的西番,也是相当引人侧目的。   艾沙不说话,既不开口反驳冯府婢女的话,却也不肯回房。艾沙清楚荣国夫人在冯府里的特殊地位,为了薛可蕊,也为了她自己,艾沙自怀里摸出几十个铜板,将它们分给随侍自己的两名婢女。要她们就这样先回客房,她一人在二门等冯大人即可:   艾沙叨扰冯府很久了,今日她等冯大人此等小事,也希望两位姑娘不用再拿出去讲,没得骚扰到荣国夫人清净。   两位婢女不过陪着艾沙吹了一会风,便得了几十文钱,还能提前回房,当然乐得轻松,当下便欢欢喜喜收下了。她们劝艾沙把大氅捂紧一些,若实在等不到冯大人,便也早点回去,她们不会把这些小事拿去烦荣国夫人的,让艾沙放心。   两名婢女走后,艾沙继续在寒风中坚守岗位。眼看天色越来越晚,艾沙愈发坐立不安,只可劲地围着廊门柱子来回打转。虽说这薛可蕊的事也只是她自己的猜测,做不得准,说不定真的只是法事的特殊要求而已。但越是如此宽慰自己,艾沙的心里就越慌。   也不知究竟到了何时辰,浑身几乎僵硬的艾沙终于看见自二门外走进来一队人,是管家冯状亲自挑灯迎进门来的。   艾沙心头一松,提起裙摆便朝前狂奔。   “冯大人!冯大人!”   艾沙满脸喜色,犹如将败之军终于看见了救兵。   “冯大人,艾沙等您许久了。”   冯驾拨开身前挑灯的冯状,踱步来到艾沙跟前。看见她身披天青色的鹤氅,却连嘴唇也跟那鹤氅一样,变做了天青色。他咧嘴一笑:   “艾沙姑娘怎的如此狼狈,为何不唤管家替你向我传话?”   艾沙局促,捏着衣袖的边揉扯个不停。她已经够讨人嫌了,怎敢还去支使冯府的老管家?   艾沙立在一旁吃吃地傻笑一瞬,便急切地冲冯驾低语,“大人是否方便,随艾沙去那边,艾沙有一事想求大人决断。”   艾沙抬手,指向一侧人迹罕至的大杨树背后。   冯驾无可无不可,抬步便往杨树背后走,“说吧,什么事,如此神神秘秘的……”   艾沙紧随而至,奔至冯驾身侧,压低了声音急切相告:“世子夫人被荣国夫人安排了去灵钟寺还愿,原本挺正常一件事,可那寺院的主持却特意强调要世子夫人单独前往,并且非得要世子夫人在寺院留宿数日,艾沙担心……”   黑暗里,艾沙看不见冯驾的表情,却听得冯驾那低沉的声音接过自己的话,“世子夫人现在何处?”   “今日下午便去了灵钟寺,今晚正宿在那寺庙呢?”   “无一人随侍?”   “回大人的话,世子夫人身旁无人随侍,连怀香也被留在了秋鸣阁……”   “你为何不找荣国夫人,白日里那么长时间,你偏偏等到现在才说!”黑暗里,冯驾的声音依旧无波,人却开始迈步朝外走。   “大人,这本身也是荣国夫人自己的安排呀,你让艾沙怎么同她说?”   艾沙的反驳得不到冯驾的回应,艾沙不知道冯驾究竟是不是真的在责备自己耽误了时间。她只看见冯驾疾步朝等候在路边的冯状等人走去,他拉过冯状,凑至他耳旁低声说了什么,换得冯状一脸紧张,立马招呼了两个人朝二门外跑去。   冯驾再没有管被他抛在脑后的艾沙,只独自一人疾步朝前院走去,走到二门外的月洞门旁,艾沙看见先奔出去的两名小厮牵过来一匹高头大马……   艾沙轻轻吐出一口气,心头大石陡然落地。冯驾没有怪她多事就好,他能亲自去看看,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第五十八章 佛恩   冯驾只带了自己的护卫统领赵桂斌一同出府, 他要余下的人都在府里候着, 如若他与赵桂斌其中任何一人未能在丑时回府,便要他们去军营通报唐纪, 让唐纪点兵去灵钟寺。   冯驾与赵桂斌二人快马加鞭一路往东疾行,好在建灵钟寺的大仙舍不得这俗世红尘,将寺庙建得比较靠近集市, 冯赵二人不过一个时辰便赶到了灵钟寺的山门外。   冯驾一身玄色劲装, 头顶同样玄色发带束发,宽肩阔背,双腿矫健又修长。他一面低头忙着清点自己身上的绳索、烟火棍,大刀、匕首、飞爪、钢针、几包毒粉与解毒-药,一面头也不抬朝赵桂斌问话。   “桂斌对灵钟寺可还熟悉?”   赵桂斌才将他与冯驾的马藏去了山坳里的一棵老榆树下,就赶过来与冯驾碰头,跑出了满脑袋的汗, 便抬起胳膊擦着满脸的汗。“还算熟悉吧, 前段时间才跟着勇子来这里抢过头炉香。”   “大人,你就这么肯定这庙里有猫腻?干嘛不直接带人来堵了前后山门, 给他一通清查, 不也一步到位了吗?”赵桂斌疑惑, 便向冯驾吐露心中所想。   冯驾笑,“一通清查也是办法, 只是……只是, 我怕是对世子夫人不大好。还是我自己先看看再说。万一真是冤枉了那寺院主持了呢?”   赵桂斌明了, 原来冯驾担心世子夫人若真有事, 被旁的人知晓了会坏了她的名声。毕竟李霁侠不是普通人,冯大人仔细一些也是能理解的了。   赵桂斌继续发问,“大人,咱们怎么找人呢?毕竟这灵钟寺也有逾千亩了。”   冯驾直起身来,皱着眉头望了望不远处,灵钟寺的巍峨山门笼罩在黑夜的轻纱薄雾里,缥缈又朦胧。   “咱以天王殿、大雄宝殿一线为轴,你清查西边,我清查东边。若发现世子夫人无碍,则任由她留宿寺中,你我二人轮流替她值守几个时辰便可,如若发现不妥,则将她直接带走,三发烟火为号,另一人负责吸引寺院僧人注意力,并协助撤退。”   “是,大人。”   冯驾紧了紧自己的腰带与护腕,冲赵桂斌颔首,“前方便是山门,咱从旁包抄去那山门后的林子里看看……”   ……   冯驾才刚进这片林子便发现了不对劲。   这是一片高大的桦树林,沿中轴通往灵钟寺的青石主路,整齐排列,绵延数里。在林中,透过稀疏的桦树枝,冯驾分明看见主路上被设了路障。   大树被砍倒横卧路中央,平整的地面突然多出来一堆枯树叶。一眼望去,还未到寺院大门,短短的一段引路上这样的路障竟然还不止一处。   “桂斌……”冯驾抬手拉住了赵桂斌的胳膊。   他自鼻腔里冷哼一声,“这寺院的值夜可真是别出心裁啊!”   “……”   赵桂斌也看见了,当下便暗暗称奇,路障都来了,这是要密谋造反了吗?这千年古刹莫不是想自寻死路了。   “我开路,你跟我后面,若有人拦我,帮我处理掉。我先进寺院,你负责望风,等我号令,我带出世子夫人后,你替我断后。”   冯驾显然知道情况不太妙,虽然他不清楚一帮僧人劫持薛可蕊的目的何在,但这古怪的灵钟寺断断再留不得了。   冯驾催身便往庙门方向冲,留下赵桂斌帮他断后。赵桂斌替他截住能通风报信的人,他要尽快进寺院找出薛可蕊,一点也耽搁不得了。   冯驾于林中择路奔行,他走得谨慎,像暗夜里奔袭的豹,林中人果然没有发现有人在这深夜光临灵钟寺了。赵桂斌倒是发现伏于树梢的几名守卫,抬手射出几枚淬毒的钢针,干净俐落将那暗卫拔除。   冯驾很快到了寺门,自然也不会再去叫门。他来到墙下,示意赵桂斌不用再走了,留在当地等他就行。赵桂斌拱手领命,冯驾颔首,转身越过寺院墙,几个起纵,便消失于暗夜的深处……   灵钟寺坐北朝南,绵延逾千亩,冯驾蹲在墙头,望着绵延起伏的房梁心下焦灼。如此多房间,一间一间找去,天也得亮了。不若先寻几处客房,就算盗贼劫人财物也得要先把戏做足了,该住客房的还得备好房间,不会在大殿门口就上手。   这样决定了,冯驾便极目往远处看去,待判定好几处主殿后,他开始向东首的偏殿奔去……   方正幽深的院落一个接着一个,连冯驾也感叹这灵钟寺的格局宏大。灵钟寺的客房分了好几种档次,有院落式的禅院,也有简易的一排排寮房。配备有高贵典雅的花梨木桌椅床柜,也摆放有朴素简单的柴木家具。   冯驾挠挠头,不知道这帮和尚会将薛可蕊归类到哪一种香客。不过今晚留宿寺院的香客很少,冯驾寻了好几处院落并寮房,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名香客留宿。此时不到亥时,还有香客在修晚课,这倒是给了冯驾更小的筛选范围,他专挑有光亮的地方走。   来到一处房顶,冯驾如常揭开房梁瓦,侧头往里看,却猛地被唬了一大跳——   雾气氤氲中,一名女子露出莹白如映雪的玉臂,正端坐香汤,云鬓低垂,独自徐徐拂水沐浴。   冯驾默然,轻轻放下砖瓦,转过头去,正要离开,突然想起什么,又直起身来四下里张望一番。发现这里是一处独立小院,东厢房、西厢房、耳房一应俱全,却都是黑漆漆一片,只有这一间屋子有亮光。   冯驾了然,复又回来重新坐好,蹲在房梁上默默地揉着自己的脸。   看不清这女子的脸,但这是冯驾寻得的唯一一个留宿灵钟寺的单身女客。被分配住进这样的大禅院,定然不会是身上没有二两油,荆枝作钗,粗布为裙的平民女子。大户人家的姑娘媳妇,被独自一人丢在这男人成堆的寺庙,除了那脑子缺根弦的柳玥君,怕是没有哪家大户还能做得出来了。   冯驾想立马冲下去将薛可蕊带走,可是她在沐浴,若等她沐浴完,也不知还来得及来不及?   目前看来,除了进山门那处有些古怪,寺院的禅房似乎都还算平静。可冯驾不敢懈怠,只紧绷着弦打起精神瞪起双眼,趴在房顶替薛可蕊静静地守着。   今晚天上没有月亮,只有乱卷的黑云和惨淡的几颗星象征性地挂在天空,四下里很黑。薛可蕊所在的禅院紧靠碧峰山,山上也同样黑漆漆的,山高林又密,愈发显得这家寺院阴测测,图谋不轨。   冯驾并没有轻松多久,便看见自紧靠禅院那面的碧峰山山林里悄么么钻出来一个人影,那人自暗林里钻出后,便大步流星直奔主题——   他大踏步向紧靠碧峰山这面的禅院走来,光影过处,冯驾看见他头戴毡冠,有珠玉翠羽为饰,额后垂金花,织成夹带,并与发辫合并为一总。来人身着靛蓝色左衽窄袍,腰间金革带,一身异族装扮却也贵不可言。   冯驾屏息,看见此人熟门熟路伸手似乎想要推开冯驾脚下这面窗扇——薛可蕊还在里面沐浴呢……   冯驾倏然发动,他左手指微动,掀开瓦盖,眼到心至,右手紧随其后朝脚下的房舍中掷出几粒飞蝗石。   扑哧一声,屋内烛火尽灭。   眼前陡然全黑,“初来乍到”的异族男子也不避,竟直剌剌朝那紧闭的槛窗扑去……   冯驾大怒,也顾不上多想,一个跺脚便踹开身下一段房梁,滚身翻入黑漆漆的房中。   薛可蕊正在沐浴,刚准备往头发上抹皂角,眼前陡然一黑,耳畔却一阵地动山摇,窗户破了,房梁垮了,自窗外,自房顶先后扑进来两个人!   薛可蕊惊呆了,愣在澡盆里忘记了动作。   眼看自窗外扑进的那人先进屋一步,但屋里实在太黑,那人自进屋后便呆在原地试图分清方位。转瞬间自房梁上掉下的那位明显凌厉了许多,那人对屋中布局似乎了如指掌,还未落地便准确地一脚踢上了先到者的肩。   一声闷哼,扑窗户那位便被后来者狠狠砸上了墙,薛可蕊似乎听到了骨节摩擦的声音。目瞪口呆中,唰啦一声厉响,那被砸的人竟瞬间从腰间抽出一把长刀,刀风烈烈作响,打着卷儿朝才从房顶落下的那人裹去。   那后来者似乎也不容小觑,不过一个错眼,薛可蕊只觉眼前有寒光一闪,两位不速之客竟一人拿出一把大刀开始对打起来。   两个人皆不说话,只闷着头一顿猛砍。薛可蕊看不清人,不知道他们究竟谁是谁,入耳只听得嘭嘭嘭重物跌落的声音,咔咔咔桌椅断裂的声音,嗖嗖嗖利刃破空的声音……   黑暗中,薛可蕊生怕被二人不长眼的刀锋给误伤了,在澡盆里被吓得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噗——!一声响,搏击正酣的二人中,其中一人跌到了木桶边。他的背撞上了木桶的壁,激起了木桶里面的水花四溅。   与这暗夜歹人的距离是如此的近,她甚至感觉到了他自喉间喷出气流时,胸腔震动引起的洗澡水的轻微波动!   周身不着一缕的薛可蕊心尖微颤——   “啊!”薛可蕊发出了两位入侵者攻入房间后的第一声长啸。   黑暗里的歹人们似乎终于想起来,他们究竟为了什么才这样搏斗。薛可蕊听见有人向澡盆这边攻来,却被澡盆旁的这个歹人一脚踹开,来人不屈不挠,奋力朝澡盆方向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澡盆边这名歹人的意志力似乎还要强一些,他不知怎么回事丢了刀,却依然赤手空拳应付着另一名举刀歹人的进攻。   薛可蕊觉得自己似乎是这两名歹人争抢的金娃娃,一个死命在自己身前盘旋,奋力阻挡另一个死命试图靠近自己的歹人。   薛可蕊暗自叫苦不迭,他们或许是为了自己包袱里面的那近一千两巨资?   一阵真实又准确的重击入胸的声音就在澡盆的左侧乍响,薛可蕊分明听见了人的关节扭曲脱臼的清晰脆响。紧接着有人或许是滚进了杂物堆,墙角里传来乒哩咣啷一阵淋漓不尽的乱响。   随着近在耳鬓边那一声响亮的脱臼声,早已被刀剑折磨得处在崩溃边缘的情绪轰然崩塌,薛可蕊抱着脑袋不可抑制地再度开始尖叫……   精神高度紧张的薛可蕊自自己震耳欲聋的高呼声、七零八落的杂物响声中,分辨出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是我,别叫了!”   有人在她的耳边说话。   薛可蕊瞬间闭上了嘴,她快要哭出声来,那是冯驾的声音……   不等薛可蕊再回过神来,身下的澡盆开始移动——冯驾将她连人带澡盆推进了更靠里侧的一块小角落里。   薛可蕊记得这里放了一只恭桶。   “别出声,我把他解决了就带你走。”   第五十九章 仲父   今晚没有月亮, 禅房又靠近山脚密林, 屋内漆黑一团,暂时分开的两名搏击者皆保持了静默——   将薛可蕊连带澡盆挪了位置的冯驾转身便发现, 自己找不到那刺客了。   他记得自己最后将那刺客踢进了屋角,可如今他又在哪里呢?   冯驾之前守在薛可蕊的澡盆边,因害怕自己的刀不小心削到了薛可蕊, 他便主动丢了刀, 赤手空拳与赤术搏斗。不过一个转身,赤术就丢了踪迹,在这么黑的环境下,对方有刀,自己无刀,这可真是一个糟糕的局面。   冯驾蹑手蹑脚沿着墙根儿朝屋子的另一边移动,他竖起了耳朵听着屋内的动静, 可屋里静谧非常, 这让冯驾心中烦躁顿起。他的武功就算再高强,也无法做到在睁眼如盲的环境下指哪打哪, 这啥都看不见让他有捆着手打架的无力感。   冯驾不敢点燃身上的火折子, 那薛可蕊没穿衣裳, 他也不知道应该去哪儿寻她的衣裳,如今只能寄希望于他能尽快在自己无刀的情况下, 赤手空拳手刃那赤术了。   黑暗困住了冯驾的手脚, 也困住了赤术的手脚, 他也不方便极了啊!他始终没想明白, 明明跟几个人都确认过了,薛可蕊是一个人来的,怎么突然又冒出来另一个男人?   胳膊生疼,被那男人给拧脱了臼,暗夜为赤术提供了难能可贵的掩护,他缩在墙角默默地捂着肩膀,着力轻轻一转——   胳膊终于可以活动自如了。   赤术直起身来,他不喜欢这么黑,对方丢了刀,他正好可以大刀阔斧速战速决。于是赤术自腰间摸出一支火折子,也不管暴露不暴露自己的位置,他噗地一声点亮火折子就要抛向空中……   不等火折子彻底燃起,自房屋的另一侧风驰电掣打过来几粒飞蝗石,赤术急忙躲避,手中的火折子被打熄灭,但他依然看见了端立对面墙中央的冯驾。   不等飞蝗石落地,赤术一脚蹬上身后的石墙,离弦的箭一般拔刀直冲冯驾的正脸而去。冯驾没有刀,不敢硬抗,只能躲闪,再拼命拿腿攻他的后路。   依靠黑夜的掩护,冯驾腾挪跌宕于残存的桌椅床柜之间,时不时还能捡起一条残破的椅子腿来攻击赤术的空虚之处。本来看不见就已经让赤术难过无比了,如今冯驾又老躲着自己,犹如耍猴之人将赤术逗弄得心烦意乱,赤术简直不爽利到了极点!   就在赤术左支右绌不得其法时,自另一侧墙角里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夹杂窸窸窣窣的摩挲声——   澡盆里的水早凉了,薛可蕊终于憋不住,自澡盆里悄悄起来想寻衣裳穿。   赤术暗喜,心知这莫名出现的男子是护卫薛可蕊的,便转身循声攻向墙角的薛可蕊。   冯驾敏锐地发现了赤术的意图,暗道不好。他早知道人在这盆里呆不久,时值初春,虽不致于滴水成冰,在冷水里呆着那也是彻骨的冷。但是迟迟撵不走那异族刺客,他也着急呀!   薛可蕊要寻衣裳,冯驾自然得全力配合。他气沈丹田尖点地,飞身跃起,自后追上赤术就要抬臂绞住他的脖颈。赤术后背长眼,倒提钢刀就来了个盘龙吐信,转身就冲身后反劈过来。冯驾就势侧身一滚,借那缠螺旋劲,旋臂便冲赤术面门而去。   冯驾没能锁死赤术,赤术也没能砍死冯驾,不过二人成功在屋角再度缠斗起来,总算给薛可蕊争取到了穿衣的时间。薛可蕊顾不上害羞,她自屋角走出,就要去取悬挂在屏风上的衣裳。摸了半天,四下里却空荡荡的,屏风早已不知所踪。   想起浴盆早被冯驾挪过位置,四周伸手不见五指,薛可蕊暗暗叫苦。就在她踯躅当地进退维谷间,冯驾眼观不见六路却能听得见八方。   “……你怎么了?” 冯驾奋力将赤术控制在自己一肘之内。   薛可蕊看不见他的脸,却知道冯驾这话一定是在问她。   “我的衣裳在屏风上。”薛可蕊第一次感激这墨黑的暗夜,她立在黑暗中冷冷地回应,她现在很冷,心中有发不出的怨气。   “……”   赤术一个浪里翻花,大刀逼得冯驾后退两步,眼看赤术脱离了控制又要冲薛可蕊而去。冯驾急了,顾不得好看,不等自己的身子摆正,扭着一个缠丝擒拿手便直奔赤术的裆下而去……   “屏风碎了……”   赤术大惊,一个扭身,使出霸王举旗,冯驾则踏出连环鸳鸯步,蹒跚跛行左右移,手上拉劈抄砍不停歇。   “你没带多的?”   “有,在床头的包袱里,可是我看不见床。”薛可蕊依旧凛若冰霜,浓浓怨气就算隔着墨黑的暗夜也能让人清晰地感受到。   “我带你去……”   冯驾松肩如灵猿,身动似龙腰,一个花招绕过了赤术的刀风,左摇右摆几大步来到了薛可蕊的身边。   他憋住一口气,顾不得多想,只暗自估摸了一下,抬手夹住她凝脂般滑腻的柳腰,提气纵身几大步来到某个同样黑暗的角落,立定后将她稳稳扶住,再轻轻往前一推。   “你快些。”   冯驾说完便急速后退,离薛可蕊远远的。身后有赤术赶来,二人在距离薛可蕊不远的暗处继续拼杀得你死我活。   冯驾的手干燥又温暖,带着一层薄薄的茧,覆在她冰凉的腰上,带给她莫名的安抚与宽慰。薛可蕊脑中一片空白,她身上一丝-不挂,便就这样被冯驾“抱”了一路,这是她第一次裸着被男人扛来又扛去,这让她以后还怎么直视李霁侠的仲父?   耳畔的厮杀声容不得薛可蕊多想,她木瞪瞪地往前一探手,果然摸到了棉布的床。薛可蕊惊讶不已,她瞪大了眼睛,眼前依然漆黑一片。   这就怪了……这么黑,冯驾又是怎么看见床的呢?   战斗在薛可蕊成功穿好行头后迅速结束,冯驾点亮了火折子,终于使上了刀。刀被冯驾放在澡盆旁,跟着澡盆被一并推入了放恭桶的墙角,在火折子的助力下,冯驾终于捡回了刀。   冯驾的刀法急如电闪,迅猛绝伦。劈扎斩撩、挑点抹缠,一把大刀舞得是虎虎生威。赤术原本就不想过于招摇,今夜与冯驾缠斗也是想趁着对方没有刀速战速决。可是计划落空后,眼看这男人刀法精湛纯熟,不仅是个硬茬,与他纠缠太久只怕日后还会给自己惹来麻烦。赤术忙不迭卖了一个破绽后,夺窗而逃。   冯驾收了刀,再推开窗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人再出来伏击,便转过头回到床榻边,一把抓起薛可蕊放置床头的几个包袱。   “走,咱们快走,这里不安全。”   薛可蕊虽明知此处已经不能再呆,但一想到明日的还愿祭祀,她便心有不甘。“可是……可是明日还要祭祀……”   “嗨!你还挂着那祭祀作甚?保命要紧,快走吧!”冯驾无语,一把扯起她的胳膊就要将她往外扯。   薛可蕊却紧紧地扯住了冯驾的袖子:“大人……或许刚才只是一个意外,我们让沙弥再给换一间房,说不定就好了……”   冯驾默然,他想起才进灵钟寺山门看见的那一排排路障,和埋伏树梢的神秘暗卫。   这灵钟寺他回去便要着手清查,如此肆无忌惮地坑蒙拐骗良家妇女,指不定暗处还有更加见不得人的勾当,信灵钟寺的还愿祭祀还不如信他冯驾手上的这柄刀。可是柳玥君要薛可蕊来灵钟寺还愿,薛可蕊就这样白白回去,柳玥君会生气是显而易见的,于是冯驾便冲薛可蕊拍胸脯保证:   “你且放心大胆随我一同回去,我保证荣国夫人不会寻你的不是。”   “可是夫人前几日做的法事不就白费了吗?”薛可蕊还是不甘心。   “嗨,都是骗人的把戏,哪里谈得上什么白费不白费!快些跟我走,晚了说不定还会遇上什么缠人的玩意呢。”   冯驾懒得与她多说,再不听她说话,一手拿包袱,一手兀自扯着薛可蕊的胳膊便出了禅房……   ……   冯驾早已将灵钟寺的大门小巷摸得一清二楚,出了禅院,他熟门熟路地带着薛可蕊很快回到了寺门外。   赵桂斌在寺庙外的一棵雪松后等着冯驾,看见二人出寺,便主动迎上去让冯驾从西边另一条小路走。西边好走,而山门外他都摸过了一遍,暗卫不少,还是换一条路为宜。   冯驾颔首,带着薛可蕊换了西边的路策马往冯府赶。   西边与其说是路,其实就是没人走的灌木林,哪怕有赵桂斌奋力开路,马儿行进其中也甚是困难。   马儿走得慢,颠得薛可蕊快要把隔夜饭给吐出来。薛可蕊与冯驾同乘一骑,因着颠簸,冯驾将手放在薛可蕊的腰上,将她护得紧紧的。行走摩擦中,薛可蕊能感觉到他胳膊上虬结的肌肉与温热魁实的胸膛。   适才在禅院情况紧急,薛可蕊未及多想,又有暗夜掩护,二人相处倒也如常。可如今静了下来,二人贴得紧,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他的体温与碰触,之前暗夜里二人不得已的近距离接触也变得愈发清晰与瞩目起来。   脑海中自己裸身的尴尬与他温热的大掌交相辉映,让薛可蕊觉得自己再也坐不稳在这马背上。自己的背上腿上,所有与他相贴的地方似乎都长出了利刺,所谓芒刺在背,用来形容此时薛可蕊的心境实在太贴切不过了。   似乎感应到了薛可蕊的尴尬,零落马蹄声中,薛可蕊敏锐地感觉到冯驾松了松放置她腰间的手,原本与自己紧贴的大手撤开,只用了虎口的一侧固稳了自己的腰,身后那温热的胸膛也后撤了一些。   “你放心,回府后你好好待在秋鸣阁歇着,旁的事都别管,我来处理就行。”耳畔传来冯驾淡然的低语,他的声线低沉又温和,一如他温热的大掌,给薛可蕊带来莫名的安抚与宽慰。   “嗯……”薛可蕊没有回头,只低低地回应了他一声,她的嘴角含笑,周身不自觉竟无比放松。她轻轻地阖上了眼,兀自闭目养神,心底有丝丝蜜意涌出,只是她却不察,只道是自己大难不死,劫后余生的感动。   “绌……”马儿走出了密林,三人两骑一前一后,伴随冯驾低沉的催马声,马蹄声渐急。踏碎满地的凝霜,搅碎静谧的寒夜,激起层层涟漪,荡漾开来,又渐渐平息,没入暗夜,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第六十章 罅隙   冯驾将薛可蕊带回冯府后连夜对灵钟寺开展了搜查, 一个晚上灵钟寺都鸡飞狗跳, 乱作一团。   待冯驾再带人人去灵钟寺时,山门后的暗卫及路障统统不见了踪影, 寺中除了诚惶诚恐的僧人们与惊恐万状的的诸香客,什么都没有搜出来。若不是冯驾亲自与赤术贴身肉搏过那么长一段时间,怕是真的会以为在薛可蕊留宿禅房外看见的异族男子只是自己的错觉。   冯驾将千岁大法师并一众沙弥一股脑带回了衙门, 准备细细严加盘查。谁知道竟犯了众怒, 整个凉州城的百姓们都震惊了。托珠法师是凉州的福星,自从法师来到凉州,凉州再也没有过外族入侵,哪怕是曾经几乎横扫大唐北方的辽人也没能攻入凉州城一步。冯驾再是手握重兵,权倾一方的节度使,也盖不过与释迦摩尼佛同岁的托珠法师啊,人是方外仙人, 你是凡夫俗子!凉州城的老百姓们自发来到冯驾的节度使府衙门口, 呈万人血书恳请节度使大人放过保佑凉州已逾千年的“千岁大法师”,还凉州城一个河清海晏、祥和太平。   不过给冯驾带来无穷烦恼的万人请愿已是后话, 最早踢翻火炉的却是长年屈居冯驾身后的荣国夫人柳玥君。   天不见亮, 柳玥君便得知冯驾居然连夜将薛可蕊从灵钟寺擅自接了回来, 还不眠不休地带了兵去搜查灵钟寺,抄了托珠法师的老窝, 害的原定今日为李霁侠转运而举行的还愿祭祀也泡汤了, 这让柳玥君怎么能忍!   她怒气冲冲地奔到了抱松园, 被告知冯大人一宿都在节度使衙门审讯证人, 没回府睡觉。柳玥君立马唤人套了马车赶赴节度使衙门,她要找冯驾当面理论!   柳玥君发髻未绾,脂粉未施,行色匆匆来到节度使衙门。在等候冯驾出来见她的空隙中,柳玥君向赵桂斌打听冯驾的情况。   “赵将军,昨夜节帅为何突然想起去灵钟寺接回世子夫人?”   赵桂斌严阵以待,冯驾对薛可蕊的照顾如此分明,就算他是个糙汉子也深知,冯驾此举可能会引起某些女人不好的猜忌。   赵桂斌深吸一口气,冲柳玥君作了一个揖,“回夫人的话,节帅是担心世子夫人独自留宿寺院不安全,才去准备替世子夫人值守几个时辰的。没想到竟然真的碰上歹人准备作恶,大人为保世子夫人安全,维护康王世子爷的威仪,这才出手赶走歹人,带回世子夫人的。”   赵桂斌很机敏,也很会说话,他没有提及艾沙这样无辜的好心人,只尽可能地客观描述冯驾救援薛可蕊的前因后果,让冯驾能有最大的赢面获得柳玥君的理解与支持。   可是柳玥君并不以为然,她望着赵桂斌轻笑:   “嘁——少跟我扯什么世子爷的威仪,逗我玩儿呢?他不是号称统帅过三军吗,他武艺高强,那么他捉的歹人呢?拿一个歹人给咱瞧瞧啊,莫不就是他带回来的那一群沙弥,或者就是托珠大师本人?”   “……”   赵桂斌无言,因为没有拿到歹人,这事死无对证,那么歹人一说便是不存在的。赵桂斌觉得除非冯驾最终拿到那几个不明来历的异族人,证明他自己的清白,否则他这一辈子怕是都没法说清楚了……   赵桂斌在心底里为冯驾默哀了一瞬,便听得柳玥君开口冲他询问冯驾与他入了寺庙后的情况,无非都是围绕冯驾与薛可蕊展开的。柳玥君关心的不是薛可蕊遇到了什么,冯驾遇到了什么,她绞尽脑汁关心的却是冯驾对她的这个儿媳妇都做了些什么……   赵桂斌替自家大人觉得不值,却也没法替他争辩,只得都一一照实答了。他们二人除了被救与救人的关系,他也的确没有瞧出什么旁的。   柳玥君一脸成竹在胸的模样,也不知她究竟是相信了冯驾的清白还是不相信。赵桂斌七上八下、惴惴不安中,终于等到了冯驾露面。   冯驾折腾了一宿没睡成觉,此时也有些乏了,柳玥君来寻他,他依旧打起精神笑盈盈地来见她。   “玥君想知道什么?”冯驾示意赵桂斌可以退下了。   柳玥君秀眉一挑,面上笑得古怪,“也没什么,只是听说大人碰上了歹人,担心大人,想来问问大人歹人捉住了吗?”   冯驾摆摆手,“眼下还没捉到。”   柳玥君笑,“就因为你、赵桂斌与薛可蕊见到了几个歹人,你便拿了整个灵钟寺的僧人,大人是不是有些小题大作了?”   冯驾惊讶,“有我们三个证人还不足够吗?他们伤害的可是侠儿的夫人,你自己的康王世子嫔呀!”   “冯大人!现如今不是证人不证人的问题,且不说你捉没捉到歹人,就算你说的都是对的,歹人武艺高强,只是给他们溜了。可目前就你们仨说有歹人,寺院里那么多香客,可能为您们仨作证?我听说留宿寺院的十多名香客可是啥也没看见啊!”柳玥君痛心疾首。   冯驾皱眉,满心不理解,“为啥你宁愿相信那十多名素未谋面的香客,也不愿相信我?就算我们三个的证词不够有力,你作为世子嫔的婆母,也应该能想到她一年轻女子被寺院主持要求单身留宿,怕是别有所图吧,你为何就如此心安理得地将世子嫔送入虎口呢?”   “什么叫送入虎口!“柳玥君怒,她觉得冯驾已经无可救药了,为了一个女人已经丧失了理智。   “我看你才是最大的虎口吧!”柳玥君直起身来,望着冯驾气势汹汹。   “我也来这灵钟寺做法事,为了侠儿,我连续在这灵钟寺做了七日的法事!七日啊,大人!不是一日也不是两日。整整七天了,都是我一个人留这灵钟寺,胡嬷嬷也是送我到山门便回了府,晚间才来接我回府。我柳玥君在灵钟寺一个人呆了这么久,怎么也不见大人您来救我于水火?可我那儿媳妇,不过来了几个时辰,你便打杀过来,不仅强行将她带走,还捉了灵钟寺全体沙弥问罪,节度使大人,你自己说,这又是何道理?”   冯驾的眉头皱成了一团,他的唇角绷得很紧,已经在尽力控制自己的怒意了:   “玥君,我知你为了侠儿来灵钟寺做了七日法事,如今我捉了托珠法师,害得你的还愿法事做不成了,你心中不甘。可是玥君,你自己也说了,你并未留宿寺院,但是他们为何偏偏要求世子嫔留宿?若不是我去得及时,世子嫔怕是早已遭奸人迫害!玥君,你静下心来好好想想吧,咱大不了就损失几千两银,可这灵钟寺的沙弥勾结匪人坑蒙拐骗,他们说的话,你怎能相信?他们做的法事有何灵气可言?”   柳玥君凛然:“是么?你只说人法师坑蒙拐骗,可我瞧着怎么觉着更像是才子遇佳人,英雄救美人,就是不知何时会走到以身相许后,相偕共白头。”   “……”   冯驾的脸瞬间沉了下来,黑得吓人。柳玥君是个暴脾气,他的耐性也很差,冯驾明显被柳玥君激怒了,他噌地一声直起身来,盯着柳玥君的脸半晌没说出话。   “我算是瞧出来了,你与那癞痢和尚和异族歹人就是一伙的,你宁愿将侠儿的发妻送给那歹人,也不愿让我捉拿凶手清查贼和尚。我冯驾是节度使,掌一方安稳,首当其冲要拿的便是你这种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之人!”   “你……”   柳玥君愕然,憋了半晌,好容易憋出一句话,“呵,好哇,这是要杀人灭口好夺人-妻室了?”   冯驾默然,眼中有戾气四射,须臾,只听得他一声暴喝,“来人!”   呼啦啦自门外冲进来一大群披坚执锐的卫军,第一个便是才退下不久的赵桂斌。   赵桂斌冲着冯驾一个拱手,“节帅,有何吩咐?”   冯驾拿手指着柳玥君轻点,“把她给我带下去,这妇人失心疯,骚扰官衙,侮辱朝官,往后莫要再放她进来。”   赵桂斌愕然,望着屋中的两位贵人不知所措。   柳玥君眼冒金星,抬起手来指着冯驾气得浑身发抖。   “冯驾,你罔顾陛下信任,有负天子重托。你手握重兵,雄踞一方,却觊觎天家媳妇,将侠儿的安危置之脑后。不惜捏造是非,凭空构陷托珠法师,陷害无辜只为满足你自己的无耻私欲……罪孽啊,罪孽!你这是要犯众怒啊……你会下地狱的!”   柳玥君发鬓松散,目眦尽裂,活脱脱一失智泼妇。冯驾厌烦,不想再看,只抬手冲赵桂斌示意:“让她闭嘴,给我带出去。”   赵桂斌领命,一个箭步上前,掏出一团布,胡乱将柳玥君的嘴一堵,一众军士押着那柳玥君,如押解人犯一般推着出了门。   ……   冯驾端坐大堂,乌沉沉紫檀大案桌后是他更加乌沉沉的眼,他垂着眼,盯着那光秃秃的桌面不知在想啥。不多时,自门外走进一名年轻将军,身姿挺拔,气势昂扬,他冲上首的冯驾一个抱拳:   “唐纪参见节度使大人,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冯驾抬起头,依旧眉眼沉沉。“周边各州县可有回应?”   唐纪摇头,“回大人的话,除了姑墨郡郡使曾抓到过一名契丹驿臣,搜出一封随身携带的令信外,各大州县均一无所获。”   冯驾点头,自年底获悉契丹八皇子与五皇子私服入了关,他便一直在查找他们的下落。昨日在黑漆漆的禅房与那名异族男子搏斗时还不觉得有什么异样,可是自薛可蕊穿好衣衫,他点燃火折子后,他才觉得眼前这名男子来头不小。   且不说他功夫了得,一柄典型契丹惯用的眉间直刀,头顶、腰、袖皆珠玉环翠,衣着打扮分明北方游牧族的贵人打扮。在冯驾与这异族男人的打斗过程中,他的手眼身法明显带上了浓重的中原武术的色彩。冯驾记得契丹八皇子自小便流落北方诸郡的寺庙,是被汉人和尚养大的……   送薛可蕊回到冯府后,冯驾直觉自己定然错过了什么,可是待他再带人去灵钟寺,却什么也寻不到了。不仅再没寻到那异族汉子,连带自己还遭了柳玥君忌构,怎么解释都说不清了……   冯驾长叹一声,眼下不仅这契丹皇子捉不得,是个祸害,还有更灼人的麻烦亟需自己处理,他懊恼地举起拳头,冲面前的案桌轻轻一锤。   “唐纪。”   “末将在。”   “点五十兵士,带去冯府后院西北角的秋鸣阁,给我守好了,没有我的令,任何人不得入内。秋鸣阁的衣食采买,着令冯状亲自处理。”   第六十一章 残花   柳玥君狼狈不堪地回到冯府, 与冯驾沟通未果的她情绪崩溃, 将拢翠园闹腾了个翻天覆地。   拢翠园内一片狼藉,青瓷的片儿、白瓷的面儿、彩釉的沫儿、秘瓷的渣, 拢翠园的花盆、瓷瓶、瓷碗、彩罐,所有能砸的东西统统都被柳玥君毁于一旦。   冯府的下人们跪了一地,管家冯状望着满地的狼藉心痛到无以复加——   这么多东西, 就连天子赏赐的红珊瑚都被柳玥君五马分尸了, 再置办回来,不知道大人今年的俸禄还够不够用啊……   柳玥君才懒得管冯驾俸禄够用不够用这样的问题,她发鬓散乱,正哭得昏天黑地。   满地狼藉中,李霁侠枯坐一旁,只呆呆望着自己的母亲,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宽慰这个可怜的妇人。他也很伤心, 虽然他相信自己的仲父一定是因为歹人侵犯了她的妻子, 才替他李霁侠出手一锅端了灵钟寺,坏了自己母亲的安排, 毁了自己转运的事。可是看母亲这么伤心, 李霁侠不可抑止地觉得自己也受到了某种莫可名状的伤害。   柳玥君从来没有这般失态过, 哪怕康王府被辽人团灭,她抱着尚在襁褓中的李霁侠躲在康王府的地窖里, 听着满院辽人那令人肝胆俱裂的屠杀声, 都没令她像今日这般绝望过。那个时候她知道他们康王府的女婿来救他们了, 他们还没有死绝, 他们还有退路。   但是今天,柳玥君感到了绝望,她实在太失望了,不过替儿子娶了一个媳妇,竟然闹到家宅不宁,就连多年没红过脸的至亲之人也翻脸成了仇人。   她虽然没有成功嫁给冯驾,但二人长年一同照顾李霁侠,倒也生出一种超脱姻缘,升华如亲人般无间的感情。   他们一起经历了康王府多少欢笑与泪水,多少辛酸与拨云见日,柳玥君都历历在目、悉数在心:   李霁侠生病,冯驾也感同身受,不眠不休陪侍在侧,给李霁侠关爱,给柳玥君抚慰。李霁侠身体康健,学有所成,武有所进,李霁侠的每一个小小的进步,每一个失败的挫折,冯驾都与柳玥君一同分享一同承担。他们一起看着李霁侠长大,看着他变得强壮,一步一步直到今天。他不是柳玥君的夫婿,却早已成为康王府的顶梁柱,他不是李霁侠的父亲,却早已成为李霁侠坚实的后盾,柳玥君心中永不垮塌的天。   可如今,这天怎么说塌就塌了?   柳玥君不敢相信冯驾会因为薛可蕊抛弃她与李霁侠,她也不能相信冯驾会因为一个女人抛弃他自己的信仰与坚持。冯驾会因为她是康王爷的儿媳妇拒绝娶她柳玥君为妻,那么他一定也会因为薛可蕊是李霁侠的世子嫔而坚守住他心中的底线!   不然,向来知忠义,明廉耻的冯驾与他口中那强抢良家妇女的异族歹人又有何区别?   柳玥君举着手中硕果仅存的一柄玉如意停止了哭泣,如有清露入心、醍醐灌顶,柳玥君明白过来了——   是薛可蕊的错!是她,一定是她!   是薛可蕊这个狐媚子,勾引了冯驾,让冯驾为她失了心,着了魔,做出这么多让亲者痛仇者快的不正常举动!   柳玥君直起了身,重新变得斗志昂扬,她一抹嘴角泥泞的湿泪,大踏步便往屋外奔去。   “胡嬷嬷!带上拢翠园的小厮们,随我去秋鸣阁。冯管家!带上周护卫和他的人,也一道走!现在就去,赶快些!”   一阵香风掠过,从屋外飘进来柳玥君急切又威严的命令。   愁容满面的胡嬷嬷瞬间便猜到柳玥君心中所想,不由得一凛,忙不迭扯起还在发愣的李霁侠,跌跌撞撞跟着柳玥君一同向外奔去。   柳玥君难得的跑的很快,她撒开腿狂奔,害得跟着她猛追的胡嬷嬷并李霁侠口脸都奔到苍白。   可是还不等赶到秋鸣阁的篱笆门口,柳玥君愣住了,秋鸣阁外那一排排金戈铁盾又是几个意思?   冯驾的冷酷无情已明明白白摆到了柳玥君的眼皮子底下,为了阻止柳玥君找薛可蕊“寻仇”,他甚至派出了金戈铁马来对付他的“亲人”。   冯驾的心如此直剌剌又毫不掩饰地展示在柳玥君的眼前,现实如此残酷,又血淋淋。它们毫不留情地将柳玥君好容易替冯驾找出来的小小借口轻易击碎,原本还心存一丝侥幸的柳玥君彻底崩溃,她禁不住哼哼两声,心头的怒与怨无处发泄,一个情绪翻涌,竟直挺挺晕厥了过去……   ……   薛可蕊也被吓到不行,好容易回到秋鸣阁,原以为终于可以睡个好觉,可是天刚蒙蒙亮,门外竟然来了几十个全副武装的军士,一个个执戟又拿盾的,显然把这秋鸣阁当成了火拼第一线。   执戟军士里有一个头目,自称孙五的,他告诉薛可蕊,往后这秋鸣阁的吃喝都归冯状大管家管了。冯状会给你们主仆二人送来一日三餐,衣帽鞋袜也都有人专门送来,日后夫人与这位小姐姐都不用再出门了,天天在秋鸣阁吃了睡睡了吃就行。   薛可蕊与怀香听得一脸懵,薛可蕊没想明白,错的不在自己,为啥冯驾还要将自己禁锢起来。   不过,待她远远地看见柳玥君带了浩浩荡荡一大群人直奔秋鸣阁而来时,薛可蕊终于明白了: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冯府,只有用边防军的尖牙利齿将自己全副武装起来才能谋得一线生机,这是薛可蕊眼下最无奈也是唯一的选择。   柳玥君是带了不少人来,包括不少家丁与护院,那是她准备用来撵薛可蕊出府的,薛可蕊的嫁妆多,得多带点人来帮着扔东西才行。可是没想到一到秋鸣阁竟然看见这样一幅场景,这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   柳玥君再怎么逞英雄,也不敢拿冯府的护卫与冯驾的边防军对峙,虽然不过区区五十名边防军,但是,他们所代表的冯驾的态度清晰又明确。   柳玥君晕了,一众仆妇拍胸的拍胸,顺气的顺气,掐人中的掐人中,人仰马翻,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李霁侠一看,自己的母亲气晕了,妻子躲进了秋鸣阁,还被仲父派来的军士严密保护着,气不打一处来。他气急败坏地冲到秋鸣阁的篱笆门口,隔着密匝匝的盾牌长戟冲秋鸣阁的大门内高声呼喊:   “娘子!你若还当自己是我李霁侠的妻子,便出来一见可好?”   李霁侠的声音里有浓浓的愤慨,和深深的伤痛。怀香扯住了薛可蕊的袖子,冲她默默地摇头,示意她莫要出去沾染这个麻烦事。   薛可蕊不以为然,她自自己的胳膊上默默捋下怀香的手,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她不要担心。   薛可蕊整了整自己的衣裙,莲步轻移走出门来到院内,隔着那一排排盾牌长戟冲李霁侠深深一个万福。   “相公。”   李霁侠正了正身子,定定地看着眼前的薛可蕊。云鬓低垂,脂粉未施,月白的夹袄,水绿的长裙,清澈淡雅得像雪山顶上那朵虚无缥缈的雪莲花。   胸中有浓浓的爱意翻涌,他舍不得他的妻子,于是李霁侠强力咽下心头的苦涩,幽幽地问:   “娘子,你愿意随我回枫和园么?”   薛可蕊面露难色,她有些不确定自己随李霁侠回了枫和园,会不会被柳玥君大卸八块……   好在士兵孙五立马站出来替薛可蕊解决了这个难题,他果决无比地告诉李霁侠:按照节度使大人的吩咐,世子夫人哪里都不准去,她只能呆在这秋鸣阁等冯大人回家。   李霁侠愕然,愣在原地老半天没动。   他才是这浩荡凉州数千里土地的主人,却两手空空,只能任由自己的仲父全权处理自己的军队、财产、百姓、房屋——   还有自己的妻子。   心头有热血莫名地沸腾,口里有淡淡腥气翻涌。李霁侠狠狠压下喉间的哽咽,用尽全力扬起嘴角:   “娘子……我……我仲父……他……他对你还好吧?”   听得此言,好容易醒转过来的柳玥君生生气到喷出一口老血,一口气吊上来便吞不下去,几乎又要给厥过去。一众仆妇拍胸的拍胸,顺气的顺气,掐人中的掐人中,人仰马翻,又是一阵惊涛骇浪。   薛可蕊窘然,想反驳什么,却不知从何反驳。好容易回过神来,敛好了心神的薛可蕊冲李霁侠又是一个万福。   “相公,冯大人对我很好……相公,你误会了……节度使大人他,他只是把我接回家来而已……”   薛可蕊及时闭上了嘴,四周一片静默,一种让人无比尴尬的气氛,在秋鸣阁方圆数十丈的范围内迅速氤氲堆积。薛可蕊发现无论她怎么说,这都是一件极其容易让人产生无限遐想的神秘又悲哀的故事。   “儿啊!你还同她说那么多干什么?”   身后传来柳玥君悲愤的呐喊,她直挺挺自地上站起身来,冲着望向薛可蕊满目柔情的李霁侠瞪大了她通红的泪眼。   “侠儿,跟娘走!我们走——”   第六十二章 战车   秋鸣阁的晚膳又恢复到了从前枫和园的标准, 五个荤菜三个素菜, 一份小吃一盅汤。   薛可蕊抹抹自己圆溜溜的肚子,惬意地砸吧了一下嘴。   她知道今天自己吃到肚子里的佳肴, 门口威风凛凛的护卫,都是冯驾用什么换来的。   她对冯驾怀有深深的敬意,她深知为了自己冯驾承担了来自柳玥君的全部压力, 甚至未来或许还会有更多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   冯驾是好人, 薛可蕊也不想给他增加负担,可是她也没法了。她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怪圈,一个令她左右为难,进退维谷的泥潭。不管她做什么,不做什么,哪怕对李霁侠与柳玥君百依百顺,言听计从也有可能让自己陷入新的漩涡——   比如前几日的上香。   她只是愧对“被自己克了”的李霁侠, 才遵从了柳玥君的心愿, 然后换来了今日冯府的鸡犬不宁。   心内是深深的疲惫,薛可蕊知道, 柳玥君和李霁侠都认为, 他们各自皆受到了深深的伤害, 她能理解柳玥君看见冯驾派出拱卫秋鸣阁的兵士后的绝望,也能对李霁侠隔着重重盾甲对自己喊话的辛酸感同身受。   可是她又何尝不是遍体鳞伤?回想起自己在灵钟寺的惊心动魄, 若不是冯驾出手救了她, 她怕是早已不在人世了。   在这水深火热的冯府, 薛可蕊发现自己想要活命, 一味顺从、讨好柳玥君与李霁侠似乎反倒会适得其反。或许因为自己不是薛可菁,柳玥君与自己之间横陈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从前自己以为可行的,李霁侠的爱压根儿靠不住,每一次的不幸都因李霁侠而起,反倒是冯驾,每一次的脱困皆是因他出手。   冯驾以他对忠义、仁爱的理解、以审判者的眼光审视柳玥君、李霁侠与薛可蕊的婆媳、夫妻关系。他不会无理由站在柳玥君与李霁侠的一边,也会客观判断薛可蕊的利益诉求。他就像冯府永不知疲倦的裁判官,在外断公务,在内则用这同一套处事标准断家务。   薛可蕊知道,冯驾是最希望这个家和睦的人,他无欲无求,只求康王一脉能发扬光大。他全心全意地对待柳玥君和李霁侠,也全心全意地待她,薛可蕊。   冯驾是天生的卫道者,他的尽忠尽职、勤勤恳恳,薛可蕊看在眼里,感念在心。他很辛苦,在外同那契丹人打,回家同柳玥君斗。薛可蕊想:里外不是人,费力不讨好,说的就是他这种人吧……   如若冯驾像李霁侠那般,对薛可蕊这一“外来者”的所思所想视而不见,一味只维护那柳玥君,他或许还能轻松些。就像从前薛可蕊未过门时,冯驾分明就是康王府的一切,与柳玥君相处也甚和谐。现如今他也要替薛可蕊发声了,冯驾与柳玥君的离析与决裂,薛可蕊肉眼可见。   薛府的人多,薛可蕊自小便明白家务事没有对错,没有奸忠,有的只是人情感的抉择:   就像从前在薛府,仰仗薛恒的爱,薛可蕊便能通吃薛府。现如今来到冯府,冯驾那明辨忠奸的卫道士精神,竟成为了薛可蕊意料之外的,安身立命的最大保障。   冯驾是强大的,但他也有一个最大的弱点,便是不明白家务事不能谈对错,不能辨忠奸。不过也正因为如此,薛可蕊才有了今日求一线生机的可能。   薛可蕊决定了,除非李霁侠一纸休书将她休弃,既然今日脸皮已撕破,将冯驾捆紧在自己的战车上,她便能通吃冯府。   “怀香,孙五说冯大人什么时候回?”   薛可蕊摸着肚子惬意地询问忙着收拾桌椅的怀香,她想尽快与冯驾谈,她要摸清冯驾的所思所想,方便她的下一步安排。   “回三小姐的话,节度使大人在衙门用晚膳,用完晚膳再回冯府。”   “唔,甚好,我先小憩一会儿,待大人回府,你唤孙五去相请大人,就说我有事寻他。”   有那一群武装到牙齿的兵士守卫,薛可蕊心里无比踏实,既无被柳玥君责骂之虞,也无被李霁侠骚扰之困扰。薛可蕊决定补一补瞌睡,如果可以,她巴不得让孙五永久驻扎在这秋鸣阁……   ……   冯驾回到冯府,首先便来到秋鸣阁看薛可蕊。他白日里就听说了,柳玥君带了一大群人来寻薛可蕊,又被自己安排在秋鸣阁的守军给震了回去。   他知道自己这回是把柳玥君得罪狠了,可是他没办法啊!薛可蕊是李霁侠的妻子,柳玥君却不把人当儿媳妇看,肆意欺凌。如此恃强凌弱,侠儿与世子嫔怎能幸福?   于是冯驾先来看薛可蕊,想给她安抚,告诉她莫怕,他站在她这一边。可是一来便看见薛可蕊睡得正香,怀香忙不迭要起身唤薛可蕊,却被冯驾一把拦住。   “世子夫人昨晚没休息好,且让她睡,我先去枫和园,晚些时候再来。”   冯驾不知疲惫地继续奔往枫和园,他不准备再理会柳玥君,他要直接同李霁侠谈。   李霁侠也在等着冯驾,他的仲父,原本他最敬重的人,今日竟给了他如此猝不及防的打击,让他手足无措。   李霁侠站在院门外迎接冯驾,看见冯驾远远来了,他冲他的仲父深深鞠躬,身后是他新收的房里人,芳洲。   “仲父,您回来了,侠儿在等您。”   “侠儿多礼,快些进屋。”冯驾疾步上前,他低低地回应,嘴角挂着淡淡的笑。   冯驾走过李霁侠的身边,一把抓起李霁侠的手,便将他往屋里带,他的望向李霁侠的眼睛里全是慈爱的笑,眼里布满了红红的血丝,都是他多日操劳的明证。   “侠儿身体可是大好了?”   “是的,仲父,昨日出府见过友人,还跑了一会马,都没觉有什么不妥。”李霁侠依旧恭谨,他对冯驾的尊重与敬畏一如既往。   冯驾点头,脸上漾开了笑,“甚好!明日随我去军营,落下的军务,你都得慢慢再捡起来。”   “是,仲父。”   冯驾转头,看见紧跟李霁侠身后的芳洲,她看见冯驾的目光扫来,顿时一凛,当下便立定了身子冲冯驾恭恭敬敬道个万福。   “芳洲见过节度使大人。”   冯驾颔首,并未再说什么,他不再管芳洲,只拉着李霁侠的手大步往上房走去,口里还不忘谆谆教诲:   “侠儿本就当注意保重自己的身体,当谨记凡事过满则亏,莫要再让你母亲担心。”   从前冯驾与柳玥君担心李霁侠不能生养,自发生与薛可蕊的“内闱艳事”后,反倒担心李霁侠不知节制了。李霁侠不多说话,没人知道他的内情,除了在心里暗自嘲笑一下他们杞人忧天外,更多的却是无法抑制的脉脉忧伤……   李霁侠不想与冯驾多谈自己的事,只口里胡乱应着,心里想的却是旁的事情。   好在冯驾来寻李霁侠也不是为了谈他收新欢的事,二人进了上房便停了寒暄,各自坐好。   李霁侠低眉垂目一副任冯驾开口的模样。   冯驾抿了一口茶,斟酌了一下用词,便缓缓开了口。   “侠儿,今日我很忙,衙门里有事耽搁不得,于是我便把你的世子嫔留在了秋鸣阁,并派了兵士守卫,只是想我们能有机会在平和的环境下谈论你与世子嫔的事。”   李霁侠垂着眼不说话,他其实一直都很平和,冯驾想要镇压的只是他母亲一人而已。   “是的,仲父,侠儿能理解仲父的良苦用心。荣国夫人确实很激动,如若不是那几十兵士,如今侠儿的世子嫔怕是早被她撵出府去了。”   李霁侠点着头,轻声附和冯驾刚才的话。   冯驾颔首,为李霁侠的大度感到满意。他只手拿起杯盖,轻轻拨着杯中的浮茶继续开口:   “侠儿,你的母亲为你考虑得周全,为你的世子嫔却无法同你一般周全。世子嫔是你的妻子,你是她的夫主,你应该多替她考虑周全些,这样世子嫔也能好过一些。你的世子夫人在府里心情舒畅了,你们夫妻二人也定能更加琴瑟和鸣。”   冯驾认为正是因为李霁侠的缺位,导致薛可蕊在冯府受了委屈,也正是因为李霁侠的缺位,她们婆媳二人之间的矛盾也愈演愈烈,以至于到了现在很难调和的地步。   李霁侠默然,仲父指责他没尽好丈夫的责任,那么他便要来替自己尽责任了么……   不过李霁侠自然不敢如此质问冯驾,他在心里是不服气的,他觉得自己已经够委屈了,面对薛可蕊的任性,他忍让了那么多。他与薛可蕊争执,薛可蕊丢下他独自在车上流血不管,自己去跑马,他可有过一句怨言?他为了薛家马场受冯驾罚,他可曾有过一次抱怨?自己病倒了,薛可蕊一面不露,反倒是病倒的他,连夜冒着刺骨的寒风也要去看她。   所有这些让步、道歉、讨好,统统都是他一个人做的,没有哪一次二人争执后,薛可蕊施舍过他一次主动的拥抱和安慰。   李霁侠越想越委屈,终于禁不住低声反驳冯驾的话。   “仲父,孩儿也觉得世子嫔有时候有些目中无人了些,她仗着孩儿对她情根深种对孩儿恣性妄为。她是孩儿的世子嫔,孩儿认了,可是对母亲,她亦如此,怨不得母亲责怪她。”   冯驾认真听李霁侠说话,并不打断他,末了,他垂下眼思索了片刻,才郑重开口:   “侠儿,薛可蕊是否尽到了世子嫔的责任,自然是你最有发言权。既然世子嫔做得不够好,又恣性妄为,所以你与玥君的打算便是将她送入诡异的佛寺,任由她自生自灭吗?”   第六十三章 须眉   李霁侠一噎, 抬起头来正要反驳,冯驾又开口补充:   “侠儿, 过去的事咱们暂且不提, 因为它们对比今日之事都算小事一桩。世子嫔犯了错,你的母亲无论是罚她跪祠堂, 还是将她关入秋鸣阁禁足,抑或是上元节也不闻不问,任由她吃糠咽菜, 暂且都算是世子嫔为她自己所犯错误应当承担的处罚。可是将她一个人送入佛寺, 单从她一女子的安全来说,却是大大的不妥了。荣国夫人想不到,你是他的夫君, 难道你也想不到么?”   李霁侠涨红了脸, 憋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一句话。薛可蕊一人去还愿祭祀, 那是托珠法师的要求, 就连母亲都深信不疑, 又怎能怪他思虑不周呢?再说了, 那灵钟寺有歹人的说辞,也就薛可蕊、冯驾和冯驾的护卫三个人提出来, 究竟是不是真的有歹人,旁的证人一个都没有!   李霁侠对冯驾的说法不服气,相当不服气!   “仲父, 祭祀这事不能怨我们!再说了, 母亲当时也征求过您的意思, 您不也没瞧出来问题吗?”   “……”   冯驾默然,他的确知道祭祀这件事,李霁侠这句堵截自己的话可算说到点子上了,自己也的确没能尽快发现灵钟寺的问题,这是他的失职,冯驾频频颔首:   “你说得对,我承认,我也有错。那么我想知道,你与你的母亲往后预备如何处置这位恣性又自专的世子嫔呢?”   李霁侠沉下了脸,怎么处置,他还不是要问问母亲的意思……   “额……仲父,要不咱们一块去问问母亲……”   不等李霁侠说完,冯驾不耐烦地抬手截住了李霁侠的话,“不用问了,今早你母亲既然带了护卫去秋鸣阁,便能知晓她的态度了。现在我来,就是想知道你自己的想法,你是同你母亲一样,还是另有想法?”   “仲父……若是我同母亲想法一样如何,不一样又如何?”李霁侠抬起头,望着冯驾一脸踯躅。   冯驾一脸漠然,冷冷地开口,“如若一样,你便休书一封,我带去秋鸣阁,你与那薛家小姐从此一拍两散,天涯陌路,从此再不相见……”   “不!仲父,我不要休了娘子,不要!”李霁侠着急起来,抓紧冯驾的胳膊便开始喊。   冯驾不动,死死盯着李霁侠张皇的脸兀自冷笑,“可她恣性又自专,你母亲与她如何相处,侠儿又该如何解决?”   “我劝她对母亲多忍让,她受的委屈,孩儿在房里赔给她便是,只要她不再闹,孩儿受多大委屈都没有关系!”   听得此言,冯驾愈发沉了脸:“侠儿,一味忍让怎能长久,人的忍耐总是有限的。我说你刚愎自用,你莫要嘴犟,目前你最应当做的就是认识到你自身的错误与不足,并尽力弥补,挽回世子嫔的心,这才是长久之计!”   李霁侠默然,冯驾依然纠结他与薛可蕊谁对谁错的问题,这事儿都过了,纠结这些还有何意义?   “仲父,就当是我错了好吧?孩儿离不开世子嫔,求仲父放了她,让她回到我身边。从前的事,孰是孰非,咱都一笔勾销,只求往后她能一心一意,好好与我过日子便成。”   冯驾怒,竖起眉毛,“什么叫就当是你错了?这本来就是你错了!”   他横眉怒目,满脸恨铁不成钢:“我说侠儿啊!你早已不是孩子了,薛家小姐嫁给你,生病了你不管,冷了饿了你不管,你可知在今日之前世子嫔在秋鸣阁的的吃穿用度靠的全是她自己的嫁妆?生活起居放任自流倒也罢了,就连性命安全如此重大的事情你也放任自流,你说有你这样当人丈夫的么!”   冯驾狠狠放下手中茶盏,丁零当啷撒泼出一大片茶渍:“世子嫔的错误,世子嫔应自己反省,却不能当成你逃避作为男人应当承担责任的理由!”   李霁侠胸中有激浪滔天,薛可蕊与自己孰对孰错,他与薛可蕊可以自己判断,柳玥君可以判断,偏就他冯驾最没有立场来判断!   最没有立场的人不仅频频插手他李霁侠的夫妻事,还开始控制他妻子的人身自由了。这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德高望重,温恭贤良的长辈应该做出的事。   可是对方是冯驾,手握千军,执掌这凉州沃野千里,自己两手空空,一无所有,与冯驾争执他与薛可蕊究竟谁对谁错又有何意义呢?难不成自己都对了,他便能将妻子还给自己了?   李霁侠深呼一口气,强力压下胸中的沸腾,直起身来,冲冯驾恭恭敬敬地跪下。   “仲父,侠儿知错了……”   ……   薛可蕊醒来时天色已晚,陡然想起自己还没见到冯驾,薛可蕊忙向怀香打听节度使大人的去向。   怀香笑眯眯地告诉她,节度使大人来过了,看见三小姐在睡觉,便先去了枫和园。   听说冯驾先去找了李霁侠,薛可蕊暗自懊悔,要知道与人解决问题,越是顺序越靠前的越能占便宜,不然人家都商量好了,自己便只能被动地等待安排了。   薛可蕊心下忐忑,连看书、绣花都无法分神,便站起来围着屋子转圈。怀香见状,扑哧一声笑,说婢子从没见过小姐有如此着急等人的时候,要不要婢子求孙五去枫和园看看,看冯大人啥时候过来?   薛可蕊啐骂,将她赶走。她摇摇头,怀香怎知她心中所想,她决定了:趁此冯驾还愿意出手的机会,她可一定要把戏做足了,她不能再回枫和园。   被李霁侠休回家不大好看,虽然她自己无所谓,但母亲怕会受不了。最好的还是让自己留在这秋鸣阁,无拘什么理由都好,别与那失心疯的母子二人呆一处就行。   好容易等到了冯驾,薛可蕊见他还穿披着大氅,穿着官服,墨黑狐皮大氅下,绛紫的麒麟纹缂丝团领袍,镶金嵌玉的蹀躞带。   薛可蕊亲手接过怀香端来的新沏的茶,示意怀香可以退下了。怀香知趣地退下,再关好门。屋中只剩下冯驾与薛可蕊二人了,薛可蕊端着茶,莲步轻移来到冯驾身边,借着摇曳的烛火,望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小心翼翼地问话。   “大人,您还没有歇过吧?”   冯驾笑,大手一挥,“无碍,还撑得住,只要你与侠儿都能安好便成。”   薛可蕊缩回了身子,低着头不吭声,一颗心瞬间荡到了谷底。   他这么说话,便是还想撮合自己与李霁侠。   自己睡过了头,看来冯驾分明与李霁侠重新勾兑好了。李霁侠依然不肯放过自己,自己是李霁侠的妻子,李霁侠不休妻,那么她便得乖乖回去伺候那恶魔似的世子爷,今晚便是冯驾撤手的好时候。   看过了李霁侠的种种阴险龌龊,薛可蕊说什么也不会再回去了,李霁侠有暴力倾向,下药又打人的,她还想活久一点呢。   “大人……蕊儿对不住世子爷,想留在这秋鸣阁日夜为世子爷与荣国夫人念经诵佛,朝颂祈福。”薛可蕊开门见山向冯驾提出了自己的诉求。   “哦?”冯驾轻笑,“对不住世子爷,你倒是说说看哪里对不住侠儿。”   薛可蕊愣,她没想到冯驾的关注点居然在这里,难道不应该是后半句话吗……   “唔……”薛可蕊想了想,她觉得自己预计不到到李霁侠的所思所想,并随时满足李霁侠那变态的生理、心理需要,算得上是自己不够知情识意的表现吧。于是她稍稍总结了一下,开口道:   “我不够体贴,不知道照顾人,不仅会妨到世子爷,还总让他生气。”   冯驾颔首,“你不够体贴,算是个不足,世子嫔能意识到自己的不足是好事,那么往后你便多体贴他一些,尽到世子嫔的责任便好。”   他柔和了眉眼,冲薛可蕊侧过身去,“侠儿舍不得你,希望你回枫和园,你明日便收拾收拾,回去枫和园吧……”   “不!”薛可蕊大惊,她不要冯驾说出这样的话!她吃了这么多苦头,最终还是得回到那个让她崩溃的环境当中去,她绝对不能接受。   “我不能回去!”薛可蕊拒绝得果断,脸上除了抗拒便是惊恐。   “为何不能回去?”冯驾奇道,“你不是才说了,你还要做个体贴的妻子吗?”   薛可蕊五内俱焚,焦灼得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左右为难间,只能红了眼眶,可怜巴巴地望着冯驾,满眼的祈求:   “大人,就让我留在这秋鸣阁吧,我有些害怕世子爷……”   冯驾挑眉,“害怕他,为何会怕他?”   薛可蕊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利落地扑倒在地:“大人,世子爷他打人,我怕他打死我。”   “……”   冯驾坐直了身子,定定地望着薛可蕊,他记得李霁侠已经许久没有发过狂了。   “侠儿打你了?”   “是的……现在我的腰腿都还不利索……”薛可蕊泪花点点,可怜兮兮。   冯驾默然,这可难办了,自己与李霁侠说好了的,他若支持自己的安排,他就一定会把薛可蕊给李霁侠送回去,如今她埋怨李霁侠打人,又该怎么劝她回去呢?   冯驾没有继续怜香惜玉,虽然被人打十分值得同情,但是她是李霁侠的妻子,被夫主打了也只能回他身边去。   “唔,侠儿打你是不应该,回头我教训他。只是他今日也说了,与你的沟通少了些,二人总容易产生误会。他想让你回去,往后凡事他会多听听你的想法,你也多为他考虑考虑。”冯驾一脸温和,一心劝和小夫妻。   可是薛可蕊早已看透李霁侠,那厮就不能以正常人的思维来度他,在冯驾的身边能出落成这样也当真堪称一奇。这回自己若是不坚持住了,往后死无全尸说的就是她薛可蕊本尊。   “不——”薛可蕊抗拒得厉害,摇着头哭的稀里哗啦。   “可蕊啊……你且起来,知道你受了委屈,往后那厮再打你,你来寻我,我亲自揍他……”   冯驾满眼讨好,甚至摒弃了世子嫔这一称呼,改亲切的唤她的名字。他腆着笑,伸手到她眼前示意她快起来。   冯驾并不是真的来扶她,只虚虚作出个扶的动作。可薛可蕊不干,她伸出胳膊一把推开冯驾呈于身前那双热情的手,一副肝肠寸断的架势,往后一缩,跪坐在地。她挺直了腰板,望着冯驾豪气干云:   “大人,你若再逼我回去,我就把你干的好事都捅出来!”   冯驾收回了手,他惊讶极了,一脸愕然,“什么事?我又做了什么?”   薛可蕊心跳如脱兔,嘭嘭嘭的震得自己头晕脑胀。她也不想当小人,可是她被逼到了墙角,不出此下策她也别无他法了。   薛可蕊将头扬得更高,用尽全身力气斩钉截铁地说出了惊得冯驾可以铭记一生的话:   “你在禅房里摸了我,你不能丢下我不管!”   第六十四章 锋芒   薛可蕊看见冯驾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了色, 他浓眉紧锁, 死死盯着薛可蕊的脸,眼中有风卷云涌, 紧绷的面上黑沉沉如罗刹。   薛可蕊心里咯噔一声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冯驾,她挺害怕冯驾也跟李霁侠一样骤然发作, 暴起揍人。   不过薛可蕊很快便放下了心来, 冯驾毕竟不是李霁侠,他就算被震懵了也不会出手揍女人。薛可蕊看见冯驾的脸由白变青,又由青变黑,最后再变成红。   直到最后,冯驾一脸愧色直起身来,恭恭敬敬冲薛可蕊深深作揖:   “禅房那时我对世子嫔的确多有得罪,但毕竟事出有因, 还望世子嫔看在驾是为了救你的份上宽恕我一次。从今往后我定会对世子嫔尽忠尽职, 护卫周全,再不让世子夫人身陷险境。此禅房一案仅此一回, 驾保证绝无二次。”   冯驾一副肝脑涂地、赤胆忠心的模样让薛可蕊瞬间自信了许多, 她以袖拂面, 只觉心肝肚肺里都充满了激动。她很快便放下了初始的担忧,若是冯驾斥责她恩将仇报, 或翻脸不认人, 一副老子做了就做了, 还不都是为你好的蛮横样子, 她便只能默默地吞下这哑巴亏。   可是冯驾显然也觉得自己在禅房的举动有违纲常,他在如此激动的情绪下依然瞬间对她服软,薛可蕊想:他一定宁愿藏着这个秘密直到老死,都不会主动向李霁侠吐露。   薛可蕊暗笑,她信心满满,对付擅长使武力的李霁侠,她的确没有办法。可既然冯驾认了他这一短处,对不擅长使用武力的,又有把柄被自己捏着的冯驾,薛可蕊觉得自己的把握实在是足足的。   薛可蕊缓和了神色,直起身来,望着冯驾柔声说道:   “大人不必心有愧疚,蕊儿自然知晓大人是为了我好,可是大人,您知道吗,我宁愿被世子爷休弃,也不愿再回枫和园。”   冯驾满腹怨气却也没法再雄起,他承认自己犯了错,却丝毫不能动摇他要薛可蕊回枫和园伺候李霁侠的坚定决心。   “世子夫人,你的责任便是照顾好世子爷,就算我对不住你,也该我冯驾自己向你赎罪。都说人生于天地之间,各有其责,知责任者,大丈夫之始也。我冯驾作下的罪孽,驾自会承担,绝不含糊,从今往后,驾对世子夫人,鞍前马后,尽心竭力尽忠赎罪。只是世子夫人,你万不可迁怒世子爷,更不应该拿此事作为你逃避责任的借口……”   “大人!”薛可蕊沉声打断了冯驾的话,她的脖颈高高昂起,像一只高傲的小公鸡。   “大人,我是女子,不是大丈夫。今日我偏就这么说了,若是要我回去枫和园,我便向荣国夫人说破你我之事!”   “……”   冯驾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他承认薛可蕊这招真狠,他的确不敢向李霁侠坦白。   冯驾向来行得正坐得端,包括对薛可蕊,从来都进退有度,循规讲理,如今却偏偏让灵钟寺禅房那桩意外给钳住了七寸。   冯驾再耿直也是混过官场的人,察颜观色,曲意逢迎他也是一把好手。柳玥君与李霁侠摆明了对他干预后宅事颇有微词,可以这样说,柳玥君母子对他抱有的所有心结与不满,皆源于他与薛可蕊那无中生有、虚无缥缈的敏感关系。   可是他分明只想让出身低微的薛可蕊能受到公正一些的对待。   却落到这种有嘴说不清的尴尬地步……   悲哀的是,受益者薛可蕊似乎也开始利用起柳玥君与李霁侠那可怕的心结,来威胁他匍匐于她的身下了?   冯驾站得笔直,眼中全是凛冽的寒光:   “你威胁我?”   眼见猎物要拼个鱼死网破了,如若冯驾陡然来一句:你去说吧,要说便说。薛可蕊想,柳玥君一定不会等她说完,便立马轻取了她的小命。   薛可蕊心内一紧,不等冯驾再开口说话,破釜沉舟般往自己那高悬的心房内强势注入最后一股勇气。她腰肢一软,颓然倒下,瘫倒在地,满目苍凉。   “大人……蕊儿命苦啊!再回枫和园,我定然活不长了!蕊儿恳求大人,看在家父为凉州驻军捐资不少的份上,求大人恩赐蕊儿一封休书,蕊儿宁愿被世人耻笑、鄙薄,下半生孤独老死,也不愿年纪轻轻便惨死在世子爷的手中……”   薛可蕊面色苍白,发鬓散乱,钗笄惨淡,那副孤苦伶仃、四面楚歌的模样的确让冯驾也为之动容。   冯驾立马忘记了自己才刚受到薛可蕊无理的威胁,正在生气。现在他只觉手足无措,进退两难。   小媳妇也不知及笄了没有,便过得如此生不如死,若说自己一点责任也没有,那是睁眼说瞎话!若没有自己从前的纵容与不作为,薛可蕊仗着她父亲的金满地银满仓,做个豪绅家的少奶奶,那是轻轻松松的事!   冯驾眉头紧锁,面露难色,他蹲下身,笨拙地冲哭得眼泪鼻涕一把抓的薛可蕊柔声劝慰:   “好了好了,不过回去你自己夫君身边,哪有那么惨,死呀活的都来了。侠儿离不开你,怎能舍得休了你……”   “我宁愿他休了我!”薛可蕊泪眼婆娑,望向冯驾一脸决绝:   “大人……大人既然不再管蕊儿,就连休书也是求不来的,蕊儿也没力气再挣扎了,今晚便自己寻一根绳子,一了百了,也好遂了大人的心愿,让大人再无后顾之忧……”   “……”   冯驾恻然,这叫什么事儿呀,什么叫遂了他的心愿,再无后顾之忧?说得好像他真的辜负了她似的……   冯驾再无力气逼迫一个生无可恋的可怜女子,只蹲在了她身边想尽全力止住她澎湃汹涌的泪水:   “世子嫔莫哭,当心哭坏了身子,你且起来,驾不会丢下你不管的。你先歇着,我改日再去一趟枫和园,与侠儿谈好了再来寻你。”   ……   冯驾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难受过,他觉得自己真的成了油煎豆腐两面黄。   他不小心“碰”到了薛可蕊,这件事猝不及防往他的心上压了一个沉重的枷锁。   他认为,当时他与薛可蕊二人都无比尴尬,但毕竟事出有因,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这种事情若是被旁的人遇上了,他冯驾顺势娶个妻子也不是不能接受,但是薛可蕊有丈夫了,她嫁给了世子爷,为大家脸面计,薛可蕊一定会与他一样,把这件事情默默地揣在心里,永远都不会再在人前提起。   可是令他没想到的是,薛可蕊竟当着他的面大剌剌就那么提起了,不光提起了,还要求他“承担责任”?   他自然没法承担责任,只能赎罪,抹下脸面来求薛可蕊原谅。没想到她竟以此为要挟,要她助力她与自己的丈夫“分居”。   冯驾曾与李霁侠说好了,若是李霁侠改掉自己胡乱发脾气的坏毛病,沉下心来跟着冯驾学本事,规规矩矩与薛可蕊过日子,冯驾定会撤掉秋鸣阁门口的守卫,说通柳玥君,将薛可蕊送回李霁侠的身边。从此一家人就好好过日子,再也不胡乱生是非了。   毕竟是自己带大的孩子,李霁侠挺配合,当下便拍胸脯保证,往后定然听冯驾的话,绝不辜负仲父大人的期待与厚望。   冯驾设想得挺美,可是现实却狠狠扇了他一耳光,他没想到自己遇到的一个障碍便是从来都温柔可亲的薛可蕊。   冯驾要么得听薛可蕊的话,任由薛可蕊留在秋鸣阁,要么便自己主动向李霁侠坦白那日夜里在灵钟寺禅房内发生的一切。   冯驾不怕浴血疆场,不怕龙潭虎穴,但是不管做过多少心理建设,冯驾都对坦白这件事心内发憷。   李霁侠对薛可蕊的看重,路人皆知,李霁侠的身子本来就不好,若得知薛可蕊曾裸身被自己扛来又扛去,冯驾难以想象李霁侠会变成什么样子。   冯驾从不受人威胁,可是这次不一样,他不想让李霁侠难堪。本来都是无心的事,专门去说,反倒惹大家都无法再好好过日子,干嘛不让这件事就这样随风淡去呢?   所以冯驾决定自己必须要食言了,他没办法实现自己对李霁侠的承诺,顺利将薛可蕊送还他身边。   只是冯驾并不准备再去找李霁侠谈,仅仅才过了几个时辰,他没法如此迅速就自己扇自己的脸——   他准备采取拖字诀。   冯驾大手一拍,转身便继续投入那不眠不休彻查灵钟寺的重要工作当中去。就在这项工作顺利推进的过程中,凉州城的老百姓们忍不住为托珠法师的“悲惨遭遇”发声了。他们自发来到冯驾的节度使府衙门口,呈万人血书恳请节度使大人放过保佑凉州已逾千年的“千岁大法师”,还凉州城一个河清海晏、祥和太平。   冯驾一面清查托珠法师的罪证,一面应付全城百姓的不懈纠缠,正在焦头烂额中,李霁侠亲自寻到了节度使府衙来。   第六十五章 义女   看见李霁侠那一脸愁苦的样子, 冯驾就知道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自己躲了这么久,薛可蕊一直没回枫和园, 这小子一定来找自己讨账来了。   这几日他回府得很晚,就是不想与李霁侠有太多的照面,养李霁侠十多年, 他第一次害怕见到被自己亲手带大的这个孩子。   “侠儿来啦?在西大营还顺利吧?”冯驾面色如常同李霁侠打招呼。   “顺利, 予二哥很照顾我。”   李霁侠恭恭敬敬地冲冯驾作揖。年刚过完,冯予便被冯驾赶回了军营,如今李霁侠也回了西大营,依旧在冯予手下做一名小小的校尉。   “仲父,我听予二哥说,您今日将那托珠法师放回去了?”   “是的,该问的都问完了, 旁的也暂时还没发现新的, 城里的百姓为着他闹腾的凶,便先将他放回去吧。”冯驾头也不抬, 便如是回答。   李霁侠惊愕:“仲父, 您怎能如此没有定力, 自己捉了的人,被几个泥腿子一乍乎, 便又放回去, 往后大家都学会了, 一有事便来闹, 你这节度使当得还有意思吗……”   冯驾不以为然,抬手打断了李霁侠的话。   “侠儿别担心,只是放他回灵钟寺换个地方呆着,我让唐纪派了人看着他,若是再有异动,便能立时拿下。”   李霁侠不再说话,只望着上首的冯驾暗自腹诽:怕不是装不下去了吧,原本就没有什么歹人,被旁人一逼,便现了原形……   不过李霁侠一定不会如此给自己的仲父难堪,毕竟仲父现在还算是站在他一边的,冯驾说了要把薛可蕊带回他身边的,今日他便是来催冯驾的。   “仲父……”李霁侠欲言又止。   “仲父,母亲……母亲想见你。”   李霁侠的脸色很难看,他觉得自己的一个头有两个大。柳玥君一直闹着要见冯驾,说到底他还是李家的臣,却罔顾伦常,贪恋少主的世子嫔,编出花样百出的谎言就为了骗人,她要让冯驾回府见她,她要当着众人的面撕下他虚伪的皮,露出他丑恶的瓤!   李霁侠无言,虽然他也很委屈,却觉得母亲这样大吵大闹很是招人厌烦,不仅唤不回冯驾的心,且并不能解决问题。还闹得他夫妻分离,如今连面也见不到。   虽说李霁侠对他的仲父也有不小的意见,但是冯驾承诺帮他带回妻子,还是深得李霁侠的心的。李霁侠一直在等冯驾出手劝说自己的母亲,允许薛可蕊回枫和园,可是冯驾最近特别的忙,为了查找歹人,仲父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了,如今连家都不大回了,就为了捉出歹人,好还他一个清白。   冯驾为了清白将他对李霁侠的承诺抛到了身后,李霁侠等不了了,冯驾清白不清白是一回事,怎么也不能耽搁了帮他带回妻子啊!   “仲父,今晚回家用晚膳吧?我让厨房备了你爱吃的蜜酥鸭子,咱们一家人好好聚一聚,说说话。”李霁侠一脸赤诚,向冯驾发出热情的邀约。   “呃……”   冯驾对“聚一聚”不感兴趣,但是也能听出李霁侠话里的话。心想如此久拖着也不是一个办法,虽说有点欺负小孩子的味道,但是这也是自己迫不得已:   正好有柳玥君这个火筒子冒泡,自己为何不趁此机会借力打力?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天,今晚便借着柳玥君撒泼,一举推掉自己不小心就给李霁侠发下的承诺。   这样想着,冯驾竟对惯爱撒泼的柳玥君生出一丝感激之情。   “好的,有劳侠儿费心。咱们的确许久没有好好谈心了,今晚我便去你枫和园用完膳,顺便好与你母亲谈谈你与世子嫔的事。”冯驾笑意盈盈,满口答应。   李霁侠喜出望外,当下便冲冯驾叩头:“多谢仲父关爱,侠儿在家等仲父。”   ……   柳玥君终于见到了冯驾,多日未见,冯驾除了眼底红血丝多一些,心情似乎并无不妥。他该吃吃,该喝喝,精神奕奕,眉目飞扬。   柳玥君却过得糟透了,失望、不甘、绝望、哀怨……各种最悲哀的情绪将她包围,生生憋了这许多日找不到发泄口,柳玥君觉得自己快要被憋出毛病来了。   知晓柳玥君被气得不轻,冯驾从身上摸出一柄玉梳送与柳玥君。梳背为一只喙沿高啄的飞凤,火红妖娆,为一整块赤红和田玉整雕而成,和田玉本就珍贵,如此顶级的和田红玉尤为难得一见。   只是这玉梳原本不是为柳玥君准备的,冯驾路过玉器店,正好看见了店家摆在最醒目位置的这柄玉梳。   玉梳上的飞凤有着迷人的脖儿与优雅的翅,红彤彤的鲜艳像极了姑娘含羞带怯的脸。握在手上那精巧流畅的触感,像极了那晚禅房内手底的纤弱与滑腻。冯驾从来不思考这些风花秋月的琐事,可是这柄玉梳的美是那么恰到好处地点到了他心中的位置,让他忍不住就想把它买下来。   冯驾花费了不少的银子买下这柄玉梳后,发现自己脑中想的竟然是禅房内那桩见不得人的意外事件,他忙不迭挥去脑中杂念,为避免自己再不由自主摸到这柄烫手的玉梳,他把这柄玉梳藏进了最不好找的衣襟深处。   今日得见柳玥君,冯驾想起自己没带礼物,这柄“见不得光”的玉梳正好可以拿来凑个数,还能顺便斩断“孽根”,他便毫不犹豫地将它摸出来赠与柳玥君讨她欢心。   柳玥君见这玉梳通身赤如丹砂,艳若鸡冠,油脂光泽,精光内敛,实乃上上难得之极品,心底也有抑不住的丝丝喜悦漫溢。   其实冯驾除了往秋鸣阁派出军士看护好薛可蕊外,并未做出任何逾矩的举动。他为李霁侠与薛可蕊的破镜重圆殚精竭虑,为抓捕灵钟寺的劫匪呕心沥血。胡嬷嬷就极力劝说过柳玥君:   夫人啊冯大人也是男人,男人跟孩子一样,是需要哄的。夫人是女人,你需要发扬你的长处,将大人的心拉到你这边来。让他心安理得地待在你的身边,全心全意为你着想,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泼妇似的闹,你一闹,他便厌烦你,心自然就往那狐媚子身边靠。一个温柔又多情,一个泼辣又蛮横,你说男人会喜欢哪一个?   柳玥君虽然对冯驾又恨又爱,巴不得生啖其肉,却也觉得胡嬷嬷说得有道理。再加上冯驾送自己玉梳主动示好,于是柳玥君极力控制了自己的情绪,总算给了冯驾一点好脸色。   柳玥君难得的没有在用膳时絮叨不停,手里却依然忙着照顾李霁侠吃饭,或许是因为习惯所致,才给李霁侠撕过一缕鸭脯肉的柳玥君掰着一块鸭腿递到了冯驾的面前。   “冯大人看上去憔悴了许多,多吃点蜜酥鸭子补补身子。”   冯驾似乎并无所感,接过肉来大口便吞,旁边的胡嬷嬷却乐了,转过头去捂着嘴吃吃笑。   不多时,一顿饭毕。冯驾、柳玥君与李霁侠端坐一处,开始讨论对薛可蕊的处置方案。   “薛可蕊是世子嫔,当然应该住回枫和园。”冯驾理直气壮地抛砖引玉,李霁侠精神抖擞,闪亮着眼睛坐在一旁激动地望着自己的仲父。   “我不同意,薛可蕊德行有亏,当休弃出府。我是世子嫔的婆母,儿媳妇去留自当由我说了算,节度使大人与世子嫔有瓜田李下之嫌,玥君劝大人应爱惜名节,主动避嫌。“柳玥君淡然,绞着手中的罗帕盯着冯驾的脸,眼中尽是警告。   “……”   柳玥君果断干脆,手起刀落,把冯驾堵得一噎。   冯驾定了定心神,休弃薛可蕊在他看来是最糟的结局。虽然薛可蕊在求他相帮时口口声声称宁愿被休也不要回枫和园,但弃妇的下场往往都很凄凉。   不少平民女子若被夫家休弃,不是以死明志,便是老死家中闭门不出。薛可蕊的父亲虽腰缠万贯,但世人的耻笑与嘲讽一定能压得她一柔弱女子喘不过气来。更何况薛可蕊嫁的是康王世子,若是被休,往后再嫁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有谁敢娶曾经的康王世子夫人呢?   冯驾想留住薛可蕊,但他觉得此话由李霁侠说出口更合适,于是他转过头望向李霁侠,“侠儿,你的意思呢?蕊儿是你的妻子,你有何意见?”   冯驾望向李霁侠的眼中尽是鼓励,他希望李霁侠能表达出他的意见,那么他就好继续下面的话了。   可是李霁侠注定要让冯驾失望了,虽然李霁侠惯来恣意,但在李霁侠心中,他始终是将母亲的感受排在首位的。在某些特殊的情况下,哪怕他有再多想法,如果母亲强力坚持,他也一定会委屈自己,尽量满足母亲的要求。   此次冯驾与薛可蕊之间的过节对柳玥君伤害至深,当着自己母亲的面,李霁侠不忍再往柳玥君伤口上撒盐。在柳玥君灼热目光的注视下,李霁侠口中呐呐,吭吱了半天,心中虽万般不愿,依然用低如蚊蚋的声音说:   “世子嫔的事,孩儿听母亲的……”   冯驾不语,他似乎有些明白了为什么薛可蕊在求他时说,宁愿被休出府去也不要再回枫和园。   如果依冯驾原来的性子,为了康王一脉的和谐安宁,此等夫妻内闱事,柳玥君与李霁侠达成一致后便自然可行。原本就是李霁侠夫妻之间的事,他一做姑父的,有何插手的必要?可是这一路走过来,他也算看了个清楚又明白,此时的他倒生生憋出来一口恶气。   看着柳玥君望向李霁侠时,那逐渐扬起的嘴角,冯驾气定神闲地抓起手边的一只玉雕核桃兀自摩挲,口里说出的话惊倒了在座的一大片人:   “既然要休了薛家小姐,那么待她出府时,我把她收作义女,就留在我府中,改日给她再择夫婿另嫁。”   第六十六章 蜕变   柳玥君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再次成功被冯驾点燃。   枫和园闹翻了天, 战火集中在冯驾与柳玥君之间, 就冯驾要收薛可蕊为义女这一说辞蔓延开来。   柳玥君自是不答应的,她看不惯薛可蕊已经到了鼻子不是鼻子, 眼睛不是眼睛的地步,怎么都不对付。   可是冯驾说了,既然都被你们休弃了, 我怎么处置, 你们母子还管忒多作甚?   冯驾这一次倒不是纯粹为了兑现自己对薛可蕊的承诺,他也是真的想替薛可蕊打这个抱不平。李霁侠是扶不上墙的,枉为人夫,薛可蕊年纪轻轻被婆母如此对待,就算薛恒没有给他冯驾进贡过巨资,他也有些看不下去了。   冯驾态度很坚持,柳玥君气急败坏, 愈发肯定了冯驾就是心怀不轨。要不是胡嬷嬷使劲拽着, 柳玥君又会忍不住爆出更难听的话。   李霁侠默默地缩在墙角,难过得快要哭出来。他不想休掉他的妻子, 仲父说好了要帮他的, 可说了半天却说成了现在这个局面……   有了冯驾这个兜底, 柳玥君再不敢提休妻的事了,休掉薛可蕊岂不正好便宜了这对“奸夫淫妇”?   柳玥君要薛可蕊留在世子嫔的位置上, 却不准她再回枫和园。她要求冯驾撤走他安排在秋鸣阁的边防军, 薛可蕊是她的儿媳妇, 理应由她看管。   冯驾不再说话, 他没有理由拒绝柳玥君,虽然他很不想撤走他的兵士,但是他的确没有立场插手康王世子嫔的生活起居。   “玥君,我的兵我可以撤走,但是你要知道,世子嫔不是人犯,你若肆意体罚、虐待她,当心传出去你就得吃官司。”冯驾说得一本正经。   柳玥君冷笑,“吃官司不也是你来判吗?你便可以趁此机会将我打入大牢,正好永绝后患。”   冯驾捏着玉雕核桃笑得意味深长,“并不能排除这个可能,我会向陛下上奏,荣国夫人肆意虐待康王世子嫔,有辱皇家威仪,你看陛下会怎么办?”   柳玥君不再与他争,望着冯驾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不想与他说话,蹭地一声冲到冯驾面前,连推带搡地将他撵出了拢翠园。   言尽于此,二人的底线也都互相探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薛可蕊的事就这样再度稀里糊涂地永久性搁置起来,柳玥君被迫止戈,虽万般不情愿,但柳玥君想:   不管怎么说,有自己看着,薛可蕊再翻不起天,那就够了。   ……   薛可蕊终于如愿以偿了,冯驾的执行力果然很强,自己要留下来在这秋鸣阁躲清闲,当真就留下来了。她很庆幸自己在最后关头揪紧了冯驾,只要有这卫道士出手,哪怕是泰山崩于前,自己也能真的做到面不改色了。   冯驾的态度如此鲜明,虽然他一再否认,但他与薛可蕊之间那若有似无的,不可言说的晦涩关系足以引起旁人的瞩目。   可是,旁人再瞩目也不能把冯驾怎么样,因为冯驾的行为并无任何可指摘之处,就算你把冯驾的所作所为都捻出来一一排揎,他所有行动的目的,都只是为了让这位皇家的媳妇能在冯府过得稍微像个主子样而已。   自那次佛寺遇险,冯驾拿兵围守秋鸣阁与柳玥君对峙事件发生后,冯驾似乎自觉与柳玥君扯破了脸皮,再对薛可蕊施以援手起来负担倒是少了许多。   他觉得秋鸣阁房屋太破,想给薛可蕊挪地方,被薛可蕊主动拒绝。薛可蕊认为自己“抛弃”李霁侠,转投冯驾的帐下已经够刺激人了,她不想把自己的对手逼上绝路。   见薛可蕊铁了心要住在秋鸣阁,冯驾拗不过她,便派来了工匠,将秋鸣阁的屋顶、门墙统统都给整饬了一番,不说让这一方小阁楼变得富丽堂皇,至少也不能像个燕雀之居。   见冯驾替自己整饬房舍,薛可蕊倒是没有拒绝,这蓬门筚户的,住起来也的确不舒服,冯驾要弄便弄吧,她薛可蕊完全没必要为了某些人莫名其妙的心情委屈了自己的身体。   而在薛可蕊眼里的这“某些人”的心境,也的确因为这次秋鸣阁对峙事件发生了重大的改变。柳玥君第一次开始正视薛可蕊,那个不起眼的,看上去愣愣的小姑娘,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向来都知礼节、懂进退的冯驾频出错招!   柳玥君不是傻子,待到真的尘埃落定,冷静下来的柳玥君,反倒不再像初始那般声嘶力竭地大肆宣扬冯驾觊觎人妻,枉为人臣。柳玥君知道,痛击冯驾除了让冯驾更快地离开她,什么好处都捞不到。她绝口不提灵钟寺的事件,开始主动向冯驾示好,就连她对薛可蕊的态度也开始变得微妙起来。   柳玥君不会真的虐待死了薛可蕊,秋鸣阁每日的膳食出乎人意料地继续维持了冯状张罗时那样的五个荤菜三个素菜,一份小吃一盅汤。各院每日的时令果子糕饼,李霁侠有的,薛可蕊也一定有。每月各院贵人们应该裁的各色衣裳,薛可蕊也一样不少。   原以为要粗茶淡饭、青灯古佛了此残生的薛可蕊,意外地反倒过起了与从前一无二致的锦衣玉食的好生活。   更重要的是,柳玥君也没有派出护院将薛可蕊监禁起来,她依照府中主子的标准给薛可蕊添置了丫鬟婆子,只是秋鸣阁的婆子较其他院子的来得更粗壮一些……   今日自己这一切都是冯驾给的,薛可蕊深谙家宅内院角力之道,自然也知晓柳玥君派出身强力壮的婆子来她身边的意思。无非就是限制一下自己的社交范围,柳玥君要防的并不是薛可蕊偷跑出府,只要李霁侠与冯驾不来秋鸣阁,冯府的天下就还是她柳玥君的。   薛可蕊暗笑,其实她自己并不介意就主动呆在这秋鸣阁,哪儿也不去。至于男人的脚嘛……柳玥君应当反思的其实应当是她自己。   ……   寒来暑往,很快入了夏,薛可蕊当真每日都安安静静地呆在秋鸣阁那儿也不去,除了偶尔与艾沙在秋鸣阁竹篱笆的院子里说说话、弹弹琴,便守着一盏油灯替李霁侠祈福。   冯驾本就谦谦君子,惯来举动有度,进退从容,一旦安排好了冯府众人的归属与状态,自然便又全身心投入自己的节度使公务之中去。将邱五撤走后,他除了亲自来验收过一次秋鸣阁的整饬情况,和检视婢仆配备与器物安排后,便再也没有在薛可蕊的眼前出现过。   冯府诸人回到了自己应循的生活轨迹中,除了秋鸣阁多了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薛可蕊,一切似乎又回到了薛可蕊嫁做世子嫔以前。   只是经此一变的李霁侠却出人意料地,似乎涅槃重生了——   他不再抗拒冯驾对他的苛刻要求,主动住进了西大营最普通士兵的军营。李霁侠同士兵们一起在烈日下扛枪,一道训练至夜深。他甚至比普通的军士们还要辛苦,因为冯驾每日上午的例行巡查与议事会,李霁侠都要一同随侍学习。   李霁侠甚至开始学会了沉下心来认真管理聚集在西大营屯营外卫城的西番流民事务,为切实解决流民带来的社会及经济问题,冯驾允许流民就地入籍,并将他们聚集在西大营屯营西北的卫城内,统一教授并组织西番牧民们放弃游牧,改从事耕种。   作为对外族一贯的强硬派,李霁侠竟也能扬起笑脸常驻那西番流民甚多的卫城,组织生产,规范秩序,还亲自指挥破获了一起混入卫城流民当中的西番叛军探子案。   那数名西番探子来自西番叛军,他们的目的是寻找艾沙,掌握大唐对西番王的态度与支持度。好在是李霁侠敏锐地发现了他们,并将他们一网打尽,这让冯驾也对李霁侠的果敢与英勇赞不绝口。   李霁侠的蜕变与进步众人可见,冯驾对此挺满意,让他开始着手替自己打点节度使治所内的中军亲兵。   李霁侠再没回过冯府,只没日没夜地留在军营。这让芳洲非常担心,她担心李霁侠的身子受不了,每日都会给他送来冯府专门为他特做的膳食,并给他送药,可是这些东西统统都由卫兵们转交了,芳洲压根就没有与李霁侠再见面的机会。   李霁侠不肯回府住,世子嫔形同虚设,芳洲也见不到李霁侠。胡嬷嬷心下焦虑,暗暗同柳玥君抱怨,这冯府就快成了柳玥君一个人的府宅了……   柳玥君朝着佛龛内的菩萨顶礼,她眉眼淡淡,冲胡嬷嬷开口:   “嬷嬷,你老眼昏花了吧?还没瞧出来么,侠儿这是被人伤到深处了……”   胡嬷嬷愣住了,“夫人,您说的是世子嫔么?”   柳玥君面沉如水,并不看她,眼底有晦暗不明的火焰闪烁。她直起身来,冲菩萨合十,再缓缓转身,扶着胡嬷嬷的手就往外走。   “胡嬷嬷啊,你就别问了,侠儿他,这是长大了……他是李家的子孙,自然会有皇家的气象。他被人伤了,却也不是坏事,有谁规定,皇家的孩子就非得要受人敬重呢……”   “夫人说笑了,世子爷是陛下的侄子,更是受陛下看重的孩子,为了他,陛下专门拨出这凉州府界让世子爷来学习。谁若不敬他,自当以大不敬治他的罪!”   “呵呵……”柳玥君笑,“嬷嬷此话差矣,得人敬重非是你的名头,而是你手中的权柄,与你手中的力量。嬷嬷以为是唱戏呐,画个莲台便要受人膜拜,你若不能杖钺在手,自然就会有人欺你势弱。”   “可是,世子爷不是已经开始掌权了么?我听说他还替冯大人掌了中军亲兵。”   柳玥君点点头,轻轻吐出一口气:“都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只盼我的侠儿此番真能因祸得福,从此往后便能一飞冲天,也算咱们娘儿俩没有白吃这些苦。”   胡嬷嬷面上带笑,眼眶却开始泛红,“这些日子见夫人如此难过,老奴的心里实在是生不如死,今日也想对夫人说上几句心里话:这人生在世,最为难得是知足。老奴跟着夫人这么些年,见得也多了,世子爷真是您顶好的儿子。其实夫人您仔细想来,这么多年来,您一直有节帅照顾,儿子孝顺,您应该感到满足才对……”   柳玥君停下了脚,她望向胡嬷嬷,眼角也开始带上了一丝颓色。“嬷嬷说得不无道理,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有朝一日,猛然发现你自以为了解他已深的人,其实并不是你以为的那样,你这心里,怎能不痛?”   胡嬷嬷语迟,“夫人……”   “嬷嬷,冯大人……”柳玥君欲言又止。   “冯大人他还去秋鸣阁么?”   胡嬷嬷抓紧柳玥君的手,粲然一笑,“嗨!我说夫人,忒爱瞎操心,老奴就说了,冯大人怎么可能是那种人?冯大人自那日带了状管家去秋鸣阁清点过奴人后,便再没有踏进过秋鸣阁一步了。”   柳玥君点点头,心下稍宽,面上却依旧愁眉深锁,“可是他也不回府了,侠儿住进了军营,他便更有理由再不回府了……”   “夫人多心了,或许大人他真的只是忙。”   “哎——嬷嬷,我说了你定然又要说我疑神疑鬼。可是这里是大人的家,大人他若真的统统都放下了,便不会不愿回府……唔,不是不愿,他那是不敢……”   “夫人……您……”   胡嬷嬷叹了一口气,“夫人,您如此,冯大人也会觉得很累的。您可知道,当你越想用力握紧手中的沙子,却越是丢得更多……”   眼看胡嬷嬷又要开始絮叨,薛可蕊干净利落地打断了她的话:“嬷嬷,你放心,我是柳玥君,家父是柳国公爷,我若真的想要什么会搞那么复杂么?我只是不想让大家都难受,搞得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而已。嬷嬷放心,我心里有数。”   说完,柳玥君突然想到了什么,她自怀中摸出一封书柬,抬手便递给胡嬷嬷,“她也许久不曾出门了吧?把这个给她,我柳玥君也不是那么不通情理的人,虽说要大家谨言慎行,却并不是要将她关到天荒地老。”   胡嬷嬷颔首,抬手接过书柬,赤红的封笺透露出浓浓喜庆,凑近一看,原是一张婚帖。   八月初八,唐纪亲迎薛家二姑娘——薛可菁。   第六十七章 窥望   薛可菁的婚事很早就定下来了, 期间出了薛可蕊去寺院还愿的事, 之后薛可蕊便待在秋鸣阁被禁足,当她得知薛可菁竟这么快就要嫁给唐纪时, 惊喜了好一阵。   不管怎么说,薛可菁都是她最亲密的庶姐,她为薛可菁最终获得这桩好姻缘发自内心的高兴。   “怀香, 陪我去拢翠园, 我要向荣国夫人多求几日,早些回薛府看看二姐。”薛可蕊笑意盈应盈盈,满怀期待。   怀香也很高兴,三小姐许久没有如此开心过了,如果能趁此机会回一趟薛府当然最好不过了。   可是薛可蕊的愿望落空了,柳钥君当然不会给她回家散心的机会。   薛可蕊闷闷不乐的在秋鸣阁又呆了好几天,好容易等到了到了八月初八, 薛可蕊终于可以离开这禁足了许久的冯府, 一大早便往城南的薛府赶去。   薛可蕊走得很早,寅时不到便套了马车出了冯府的大门。怀香笑她, 起这么早,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三小姐要出嫁了, 二小姐怕是还没起床吧。   薛可蕊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薛府离得远, 此时出门, 到家应该刚好赶上二姐起床, 岂不正合适?   怀香笑, 只仔细地替薛可蕊收拾发簪,裙摆。天气热,又是回娘家看姐姐出嫁,薛可蕊好歹也打扮了一番。她身着一件轻软细薄的单丝罗花笼裙,裙摆上有用细如发丝的金线绣出的各色花鸟,精美纤细。怀香也知薛可蕊在冯府憋太久,想家了,难得有机会回一趟娘家,当然要打扮得清爽一些。   薛可蕊是第一个离开冯府的人,柳玥君并冯府其他人都会等到花轿进了唐家的门才会去唐府参加喜宴。   唐纪不是凉州人,父母长辈自然都在京城。为了这次娶亲,他先是准备将薛可菁及薛家一众家眷带回京城,后来觉得工程过于庞大,后又决定在凉州置办房产,将自己的父母接来凉州小住一段时日,顺便也把他与薛可菁的婚事给办了。   所以唐府完全就是一个崭新的府邸,是唐纪年初置办的,他马不停蹄奔回京城接了自己的父母,又拖上军中的弟兄们花了半年时间火速整饬宅院。一切准备妥当后,唐薛两家的亲事才终于尘埃落定。   唐纪对薛可菁算得上是一见钟情,他彻底拜倒在薛可菁的石榴裙下,又有柳玥君牵线保媒,不到一年的时间,便如此火急火燎地将薛可菁给娶回了家。   在薛可蕊看来,二人认识的时间长短不是问题,男人的心才是最重要的。唐纪对薛可菁如此痴迷,注定了薛可菁的婚姻生活会有一个幸福的开端。   就像她与李霁侠,他们的开端虽然只是李霁侠单方面的热情,但的确也给了薛可蕊甜蜜幸福的感觉。李霁侠是因为有他自己的问题才会导致二人如今的渐行渐远,可唐纪不同,分明就是一个开朗阳光又积极的年轻人,薛可菁嫁给唐纪一定会一直幸福的。   今日的主角是薛可菁,王氏太忙,来不及关怀自己的亲生女儿。薛可蕊也不在乎,能呼吸到薛府那带着熟悉味道的空气,她便已经心旷神怡。   薛可蕊坐在闺房的一角,静静地看着薛可菁在母亲的张罗下,继续被大房的婶婶周氏一通折腾,厚实的香粉,刺目的胭脂,再套上繁复的花冠……   她仿佛看见了曾经的自己,因为对未知前路的担忧,那个时候她也是忐忑的。薛可蕊轻轻来到薛可菁的身旁,笑眯眯地问她。   “阿姊还好吗?”   薛可菁抬眼看向她,满眼都是水汪汪的笑,“嗯,甚好。”   薛可蕊才十五,正值情窦初开的大好年华,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的浪漫姻缘自然也是薛可蕊曾经向往和渴盼的。望着薛可菁那张红艳赛过三月桃花的脸,薛可蕊突然好生羡慕:   与她和李霁侠不同,薛可菁也喜欢唐纪,自己那场可笑的姻缘算什么,二姐和唐将军才是真正的神仙眷侣呢!   心中的酸涩如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此时的薛可蕊无比憎恨那个亲手斩断她获得心念神往、两情相悦美好姻缘可能的李霁侠。自己嫁人不过一年,便尝尽了人情冷暖,眼看就要如此孤老终身了,那个宠爱自己,保护自己的人,这一辈子也别再肖想了。   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出现了一双温热有力的大手,抚在她冰冷的腰上。   “你放心,回府后你好好待在秋鸣阁歇着,旁的事都别管,我来处理就行。”那淡然的耳语低沉又温和,一如那双温热的大掌,给薛可蕊带来莫名的安抚与宽慰……   薛可蕊一个激灵猛然回神,待她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在想什么时,她惊讶得合不拢自己的嘴巴。   她揉了一把自己的脸,强迫自己从那莫名其妙的白日梦中醒过来——   或许是成天待在秋鸣阁念经太久了,青天白日的也开始做怪梦。薛可蕊狠狠挠了一把自己的耳朵,一把抓过屋角的一只描金檀木盒,凝神屏气剥着里面的谷豆。那是薛可菁上轿前,婶婶周氏要撒进花轿的,婢子们都很忙,薛可蕊决定自己给帮着剥剥壳,总好过这样呆坐着胡思乱想……   ……   喜宴是在唐府新扩建的花园里举办的,薛可蕊跟着一帮姐妹并唐家几个从京城来观礼的姑娘一起,坐上了最靠假山的一张席面。薛可蕊跟着薛府的姐妹们将薛可菁送进了唐府,她不想这么快就回去,反正回去也没法在薛府过夜,总得回冯府去,不如留在唐府吃吃喜宴,看她们闹过洞房后再走。   薛可蕊没有去找柳玥君,一个人能如此自由自在实在太难能可贵了。如果可以,她巴不得这喜宴能一直开下去,这样她就可以赖在唐府不用回去了。   薛可蕊汗颜,为自己生出这样奇葩的想法感到可笑,她想起薛可菁离开冯府那日对她说的话:你做人儿媳妇,被长辈打骂两句,又能怎样?忍得一时的气,换来家宅和喜,何乐而不为?   薛可蕊觉得自己的确不如薛可菁洞明世事、人情练达,她知道自己应当去找柳玥君,跟在婆母的身旁照顾她,陪她说话,做出一副情同母女、一团和气的吉祥气派给别人看。可是薛可蕊偏就觉得自己与柳玥君就不必这么麻烦了,才发生过那件让大家都难堪的事,柳玥君一定也十分不想看见她。   薛可蕊心安理得地坐在假山旁喝酒吃肉,一直吃到天色渐晚,华灯初上,压根不管院内来了多少客人,冯府又来了哪些人。   同薛可蕊一样,李霁侠来得也很早,他向冯驾告了假,花轿还没进府他便来了唐府候着。他想薛可蕊一定也会来,他想早点见到她。   康王世子要见自己的世子嫔居然得靠旁人娶亲的喜宴来达成,这简直是一个莫大的讽刺。   李霁侠很想念薛可蕊,而他的母亲不允他去见她,李霁侠便真的不再去寻薛可蕊了。   李霁侠并不埋怨自己的母亲,柳玥君这次受到的刺激不小,李霁侠不止一次看见柳玥君一个人在灯下悄悄抹眼泪。   这让李霁侠心痛难忍,他受不了自己的母亲如此难过的样子。柳玥君受了一辈子的罪,临到自己娶妻了,不仅没让她享成福,反倒给她一次无比沉痛的打击。李霁侠觉得不能再让母亲因为自己而哭泣了,就算不能给她送去心念念的良人,也不能再只为自己的私欲,不管母亲的感受。   可是他实在想念妻子,忍受不住了,便将自己埋进军营。铺天盖地的刀枪剑戟与军令章程,总会塞满他空虚的心房与寂寞的夜晚。   李霁侠混在热情的人潮中,一眼便看见了同样混在一堆女眷中的薛可蕊。   她还是那么神采飞扬,光彩照人。李霁侠死死盯着那张依然明媚的笑脸不眨眼,在心底默默刻画她醉人的拥抱与温柔的呢喃……   李霁侠就这样隔着沸腾的人潮静静地看着薛可蕊,他几乎忘记了今天的主角薛可菁究竟长什么样?   新娘子是高是矮,是扁是圆他也完全没看见。他只看见薛可蕊穿了一件单丝罗的裙,那裙面穿金走银,是他从前没见过的,真是一件很衬她的裙子!他看见薛可蕊吃了不少东西,她坐在人群的背后,嗑了一大堆瓜子,吃了一盘青李后又吃了一盘香蕉。   李霁侠无奈地笑,吃这么多酸的又甜的,一会可没了胃口吃饭。她总是这样,爱吃的就吃一大堆,也不管吃完了肚子会不会不舒服。   大红灯笼点得亮,李霁侠不顾柳玥君的安排,坚持一个人坐在了花园的最边角,正好能隔着湖看见假山边的那一桌。他看见薛可蕊兴高采烈地拉着一个他不认识的姑娘一杯一杯喝起了甜酒——凉州姑娘都有好酒量,薛可蕊生于凉州,长于凉州,自然也生就了一副好胃。   李霁侠看得神魂颠倒,萦绕心头的全是迷醉人心的柔情:   薛可蕊笑眯眯地与人干杯,李霁侠也开心,他笑眯眯地冲她隔空举杯。薛可蕊仰头饮尽杯中酒,李霁侠也毫不犹豫地一口干完自己手上的酒。似乎只有这样与她“对饮”,他才能真切地感受到她勃勃的热情,与她馨甜的气息……   李霁侠极少饮酒,今晚芳洲不在他身边,又摆脱了柳玥君的束缚,不知觉间便多喝了些。几杯酒下肚,竟开始有些昏昏然。   身旁不知什么时候坐过来几名公子,其中一个穿玉色直裾的男子望着李霁侠明显意兴盎然,他拿把折扇指向李霁侠转头便唤身后,“崔兄!快过来,这位可是你说过的李家世子爷?”   李霁侠不悦,捻着酒杯,乜斜着眼循声看过去。他是谁,竟然胆敢当面就这样指着自己像看猴似的还大吵大叫?   可是喝多了酒,眼神聚焦有些困难,不等他看清楚来人的样貌,李霁侠听见有人惊喜地同自己打招呼,还一把抱住了他的肩。   “哈!霁侠兄啊,最近怎的神龙见首不见尾,想找你可真是不容易!”   第六十八章 纵酒   李霁侠转头, 看见崔青抱着自己的肩, 满脸欣喜,崔青也是红霞晕满脸, 显见得已经喝过不少了。   李霁侠忘记了适才的不快,只笑着也冲崔青打招呼,“好久没同崔青兄弟喝茶, 最近可好?”   崔青笑得爽朗, “你都不来同我们吟诗作对了,可是无趣得紧啊!”说完一把拽过身侧那位男子就往李霁侠眼前送。   “给霁侠兄介绍一位新朋友,王沛武,咱们诗社的新掌事!”   新掌事?李霁侠惊奇。   文人总是有些风流气,惯爱聚众清谈,李霁侠也不例外,他与这群“文人骚客”们终日春花秋月, 对月怀古, 还成立了一个清谈社。因李霁侠“名头大”,号召力强, 往日这帮人便唤他为“掌事”, 就是凡事都听他号令的意思。可如今自己只不过沉寂了一阵, 这帮家伙便另拜了山头?   李霁侠定睛,发现此人正是刚才当着自己的面大喊大叫的人, 心下正有些不悦, 却听得崔青继续开口。   “霁侠兄有所不知, 此人乃大名鼎鼎的剑阁居士, 王沛文先生的胞弟啊!”崔青满脸兴奋,抓着李霁侠的那只手因着激动,将李霁侠的手腕生生捏出来一道印。   王沛文乃当世文豪,自己的皇帝伯父曾差一点御批他为探花。因王沛文生性风流,行事颇放诞不羁。在宰相大人的暗自提点下,元帝斟酌再三终是将他抹出了三鼎甲,最终王大文豪也没能留在京城,而是受封到剑南道境内一偏僻小镇做了个县令。   王大文豪虽然只是一芝麻小吏,架不住他文采斐然,在民间呼声极高啊,天下文人无不以与剑阁居士,王沛文先生相结识为傲。李霁侠了然,原来是王沛文的兄弟,怨不得也是如此做派,那倒是见怪不怪了!   王沛文爱喝酒、爱交友,王沛武显然也不会出其右。李霁侠当下便冲王沛武拱手作揖,王沛武热情迎合,几番你来我往,不多时便兄弟情深、相见恨晚了。   王沛武咂巴着嘴,冲李霁侠侧过身来问,“之前沛武见霁侠兄一人独酌,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霁侠兄可是遇见了什么难办了事?”   李霁侠笑,“也无甚特别,军营里有些烦心事。”   王沛武大笑,“如此良辰美景,霁侠兄居然还在为公事烦恼,岂不是忒煞风景了!今日就是一个供大家狂欢的日子,上来!”   说着王沛武不知冲什么地方一招手,便走过来一名女子,李霁侠定睛,但见那女子身着素色纱裙,宝髻松挽就,铅华淡妆成,行动袅娜,举止风流,当真是难得一见的美女。   只是这女子究竟是谁,王沛武叫她过来又是何意?李霁侠正迷茫间,只见王沛武一把揽住那女子的腰,荡气回肠冲李霁侠介绍:   “霁侠兄弟,这是我途径玉门时新纳的妾宛娘。宛娘在玉门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通音律,擅歌舞,最重要的是……”   那王沛武故作神秘般眨眨眼睛,“宛娘最知人心意,我若是烦了,累了,宛娘便陪我饮上三五杯,便定能百愁全解。霁侠兄弟既然心中有郁结,那么为兄今日便和在下的美妾一道,陪兄弟好好喝上一整夜,定要让霁侠兄弟重展笑颜!”   王沛武话音刚落,便见那宛娘颔首冲他低低一福,粉脸含羞意,笑颜如花绽。“如此良辰美景,公子当纵意尽欢,怎能还受俗事困扰,宛娘愿陪公子一饮,不醉不归。”   李霁侠感叹,这王沛武果然深得他哥的真传,都说王家兄弟一把剑一壶酒便能走天涯,今日看来当真不假,连自己新纳的妾侍居然也舍得贡献出来与自家兄弟们分享!   李霁侠喜悦,举起酒杯正要应和,身旁的崔青又挤了过来,叫嚷着非得要大家同醉不可。   一众人你拥我抱叫嚷了好一阵,终于在一阵杯觥交杂中正式进入了酒宴狂欢。一桌人喝得正酣畅淋漓间,但听得宛娘一阵嗔怨:   “嗨,不公平,你们这儿一桌男人,就我一名女子,你们都要缠着我喝,如此下去我怎能应付?不行不行!我不喝了,你们自个儿玩吧。”   崔青一看美人儿要退出,哪里肯干,忙喊来身后的小厮要他去寻自己的小妾也来陪着喝酒。崔青的父亲在冯驾手下做了个都虞候,唐纪娶妻,崔青的妹妹便来做了个女傧相,崔青凑热闹,带来了自己最爱的小妾随侍。因今日来唐府观礼的人太多,崔小妹忙不过来,崔青的小妾也跟着去一道打下手。   小厮去寻崔青的妾,席上众人见劝不动宛娘,忍不住四下里搜寻看还有谁可能带了女眷来一道拼酒。转头看见醺醺然的李霁侠,崔青乐了。   “哈!我说霁侠兄弟,我们这一桌就数你最有艳福,娶得娇妻,最近又收了一房美眷,今日可别藏着掖着了,新妾可曾带来?叫出来让兄弟们唤声嫂嫂!”   崔青此言即出,一帮不怕死的便拼命应和。都知道李霁侠是京城来的贵公子,一来便娶了河西赫赫有名的薛家老爷的嫡女,想来房里的侍妾也定然个个姿色过人,大家铆足了劲儿地怂恿李霁侠带个佳人出来给这帮土包子都开开眼。   受人吹捧总是能让人心旷神怡的。李霁侠有再多烦恼也早被这帮嘴上跑马的给吹嘘到七晕八素了,他抑不住周身沸腾的热血,一拍胳膊一声高呼:   “不过吃个酒,你们这帮家伙却忒会作妖,不爽快,不爽快!宛娘也忒矫情,王兄你有责任!”   李霁侠眯着眼,红着脸,衣襟半敞,珠帽稍偏,他拿手指朝着王沛武轻点,一脸鄙夷道:   “我娘子,虽是闺秀,可酒量却是没的话说。也不像你这小娘子,一会嫌人多,一会嫌不公……”   王沛武乐了,“好!尊夫人如此豪爽,今日大家伙儿不把尊夫人唤出来认真见个礼,道声喏,可就说不过去了啊!”   不等王沛武说完,一桌酒汉皆癫了个狂。不过大家胡乱打闹,话赶话竟然要把世子夫人给逼出来了,这怎么想都怎么刺激!   李霁侠也是豪气干云,不就喝个酒嘛,没了冯予,他还有薛可蕊呢!李霁侠一个抬手,唤来唐府添酒的婢女,要她去假山旁,把那个身穿单丝罗描金纱裙的夫人给叫过来。   眼见婢女真的离开去相请世子夫人,满桌众人皆惊,大家不错眼地极目望向荷塘的对面,谁不知那薛可蕊生的貌若天仙,如今能得一饱眼福,今日这喜宴来得可真值了!   直到薛可蕊跟着唐府的婢女一头雾水来到李霁侠的身旁,她望着李霁侠那熟虾似的脸,心头五味杂陈。   “相公寻贱妾有何吩咐?”当着诸多宾客的面,薛可蕊依旧恭恭敬敬地冲李霁侠道福。   酒壮怂人胆果然是有道理的,原本对薛可蕊只敢远观不敢相见的李霁侠如今正有满腹的豪情无处抒发。他拍拍自己身侧的空位,气冲霄汉地冲薛可蕊指点道:   “来,坐这里,陪我喝酒。”   “……”   薛可蕊惊讶,自己好歹还戴了一个世子嫔的名头,这里乱糟糟坐了一大堆人,李霁侠就这样让自己同这一帮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男男女女一道喝酒?这也太不合适了吧!   可是李霁侠不容她拒绝,长臂一捞,将薛可蕊拉至身边端端正正坐好。   “兄弟们,看清楚了,这就是我的世子嫔!”   李霁侠脸红脖子粗,眯缝着眼抬手搂着薛可蕊的肩,冲满桌目瞪口呆的众人“隆重介绍”。   桌上众人再无人敢胡乱接话,只匆匆瞟过那张皎若明月的脸,便低下头忙不迭冲薛可蕊见礼。   只有风流成性的王沛武不介意,他毫不掩饰自己对薛可蕊的欣赏,他笑眯眯地冲薛可蕊打招呼,并举起酒杯要向她敬酒。   薛可蕊无比尴尬,虽说彼时女子抛头露面并不少见,但堂堂世子嫔被人拽出来跟一大桌人胡乱喝酒却是挺少见了。   薛可蕊想走,可是李霁侠将她拽得死死的,她低头唤李霁侠少喝点,可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薛可蕊也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是没有用的。   坐立不安中,薛可蕊无可奈何只得与王沛武并几个李霁侠的“兄弟们”一一喝过了一杯,果然如李霁侠所言,薛可蕊面不改色手不抖,一看就是个能喝的。   那王沛武的小妾宛娘倒是瞬间兴奋了起来,或许她认为薛可蕊同她一样是这桌酒席上唯二的女子,便亲亲热热的坐到薛可蕊身边,要她随自己一道“放倒”这桌上所有张狂的男人。   薛可蕊大囧,她并不热衷于“放倒”男人,更何况她已经嫁人了,不是花楼里可以大肆陪男人喝酒调笑的姑娘。刚想拒绝,便见烛火融融中奔过来一位唐府的婢子,她跑得很急,面上一脸严肃。   这婢子来到李霁侠身边就低下头冲他耳语,薛可蕊呆坐李霁侠身旁,被一片欢声笑语紧紧包围了,压根听不见那婢子说了什么。却见李霁侠脸上原本爽朗的笑容有了一瞬的凝固,只那么一闪而过,李霁侠又恢复如常。   李霁侠清了清嗓子,抬手朗声冲在座诸人告罪:“兄弟们恕罪,今日是唐将军迎娶拙荆的二姐,适才唐家人传话来了,有事相请拙荆去一趟后院。不能再陪诸君喝酒了,望各位海涵,海涵啊!”   薛可蕊心中大大舒了一口气,就着李霁侠的说辞便站起身来向在座诸人告辞。那唐府的婢子也知趣,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等着她,待薛可蕊下桌,便忙不迭迎上来就要领着薛可蕊往后院走。   薛可蕊转身,见李霁侠却并没起身,他头也不回便继续与身旁的人推杯换盏,看也没再看薛可蕊一眼。   薛可蕊了然,原来李霁侠还要继续喝,她无可无不可,转身便跟着那婢子往花园深处走。薛可蕊没有机会再做薛可菁的女傧相,所以这回的亲迎仪式她便彻底做了回看客。今晚也是奇了,一整天都没有人搭理自己,到了晚上却被人不住地唤来唤去,也不知这回又是谁要寻她?   薛可蕊跟着那婢子一路穿花拂柳来到一处幽静的凉亭,凉亭紧靠一片桦树林,隔开了喧闹的宴会场,凉风拂过,带动满树绿叶哗哗作响,让薛可蕊也放松了不少。   那婢女走到凉亭外便停住了脚,柔声冲着薛可蕊说话:“世子夫人请进,婢子先告退了。”   薛可蕊满腹狐疑地朝凉亭内看去,亭内隐隐绰绰果然有个人影,薛可蕊颔首,谢过婢女带路,自己捻起裙摆便往凉亭里走去。   不等她走进亭子,眼前晃过一个高大的人影,一个男人压着隐隐怒意的声音传来:   “你知不知道,你究竟在做什么?”   第六十九章 私期   薛可蕊惊得一个哆嗦, 立时顿在原地再也迈不动步。   那声音里有不容辩驳的斥责之意, 低沉又威严,分明就是冯驾。   薛可蕊了然, 冯驾眼看自己跟着李霁侠在与人喝酒,当着诸多人的面,又怕李霁侠的脸上不好看, 这是寻了个托辞将自己从那酒桌上给逮出来了。   虽然薛可蕊在嫁给李霁侠以前, 也曾有过豪迈又不拘礼节的异性友人,也熟知当下在年轻人群中兴起的那股不羁洒脱之风。可是,她依然有些心虚——   她知道冯驾的意思,与李霁侠的洒脱与随性不同,冯驾规矩惯了,定然不喜欢年轻人那漠视男女大妨的豪放调调。自己跟着李霁侠在那宴会场与一群不知道哪里来的男女喝酒,在他这样的“卫道士”看来确实不雅观极了。   可是, 她不喝不行啊, 不喝,李霁侠不让她走……   薛可蕊惴惴不安地搓了搓手, 暗自斟酌了一下, 开了口:   “大人……唔……是世子爷让我过去的……”   冯驾一愣, 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这小子脑子不好使, 怕是被驴踢到了。”   薛可蕊哑然, 却不想替李霁侠辩解, 耳畔又传来冯驾的低语:   “往后那小子若再让你做什么有伤风化的事, 你就当面拒绝她。”   薛可蕊恻然,冯驾以“有伤风化”来定义自己刚才喝酒的事,这李霁侠怕是没好果子吃了。   冯驾继续问话,却让薛可蕊吃惊不小。   “那带着一个女子的男人是谁?”   这都落实到具体人头上了,看来冯驾看得挺清楚。薛可蕊不知道他究竟呆在什么地方看见她的,因为她坐在李霁侠身边时,怕被柳玥君看见触到霉头,曾四下里张望过,没见着柳玥君,也没看见冯驾。   “呃……不认识……”   听冯驾那不大顺遂的语气,薛可蕊觉得告诉他王沛武的名字,定会给那恣意却甚无辜的男人带来厄运,薛可蕊终究还是没有说实话。   冯驾点点头,也不再追问,“那种人你也别认识了,一副涎皮赖脸的模样就是成日里无所事事的浪荡子弟。跟他一道的女子也不是个好的,我看多半是那男子从花楼里带出来的,那么随便就扯着你是要让你喝酒吧?日后少跟这种人接触。”   “……”   薛可蕊无语,她觉得冯驾一定不认识王沛文,这种目空一切的行事风格可是时下最时髦的“骚客做派”。不少自命不凡的“学识人”都以这种豪放不羁的浪漫生活方式为追求。   “你没有同玥君一起?”   “唔……”薛可蕊点点头。   “戌时已过,你也该回府了,如若你不想与玥君一道回去,我派人拿车送你。”   虽然薛可蕊万分不想回去,可是嫁到唐府来的是薛可菁,不是她薛可蕊,她的家在冯府。听得冯驾要她回去,她也只能默默地再度点头,只是心情太差,这回却是连话也不想说了。   耳畔传来冯驾一声低低的轻笑。“说起回家就这副神态,还是外面好玩?”   薛可蕊愕然,这么黑咕隆咚的,冯驾莫不是属猫头鹰的,还能看见自己的表情?她赶忙打起精神急匆匆冲冯驾深深一福,“哈,哪有,大人说笑,蕊儿自然是要回去的。”   冯驾的心情似乎好转不少,却不再催她,只侧身给她让出一条道,只手往亭内一引,“不想走便进来坐一会吧,我给你做护卫。   冯驾做护卫,那可是常人难以胜任的恩典啊!薛可蕊知道冯驾是在跟自己开玩笑,便也不拒绝,大大方方就应了冯驾的建议,摇摇柳腰便揪着手帕进了凉亭。   不用立刻回家,薛可蕊自然开心了许多。她走进凉亭,看见摇曳烛火下,入目一片艳丽的牡丹。   “啊,真美!”薛可蕊满口赞叹。   “这都是普通的紫斑牡丹,好养极了,唐纪赶得急,能栽出什么好东西。冯府不也有牡丹园吗?霁侠还搭了一个暖房种了几株姚黄……”   冯驾没有说完,便知趣地闭了嘴。他知道薛可蕊为何不喜欢回冯府,就连回那府门都这么勉强,还能有什么兴趣去看他冯府有啥稀罕玩意?就连花,自然也是别人家的好看些。可是除了言语上多宽慰她两句,冯驾也没旁的办法。自己说过要伺候好她赎罪的,却将她不管不顾丢在秋鸣阁,许久没有关心过她,冯驾决定趁此难得的机会得要补偿补偿她。   “如今这秋鸣阁住着还冷么?”   冯驾始终记得过年那会儿去看薛可蕊,那屋里关着门都能寒风凛冽的,心里便一直揣着这件事,所以借着上次与柳玥君闹矛盾,索性一鼓作气将秋鸣阁给大整饬了一番。但距离整饬好秋鸣阁已经这么久了,他还没问过新楼阁使用人的居住体验,今日正好可以对薛可蕊做个使用感受的回访。   “……”薛可蕊侧目,这都盛夏了,再冷也冷不到哪里去了……   不过她依旧绽放一个灿烂的笑脸,很感激地冲冯驾道了一个福:“谢大人关心,如今这秋鸣阁啊,冬暖夏凉,温暖又舒适,蕊儿满意极了!”   冯驾颔首,受到薛可蕊的肯定,这让他有种不可抑制的满足感。   “府里太闷了是吧?你喜欢什么,我给你弄回家。”冯驾准备再接再厉。   “呵呵,谢过大人的关心,蕊儿过得挺好,有艾沙陪着,每日可以弹弹琴,说说话,就可以了。”薛可蕊笑,她不需要什么,就这样静静地呆着就好,能够不跟李霁侠与他娘打照面就是对她最大的照顾。   冯驾背着手,低头望着薛可蕊开口道,“唔,只可惜艾沙也待不了多久了,等这几日安排好,我便要将艾沙送回京城。”   “什么?”薛可蕊惊讶,连艾沙也走了,自己不就等着坐一辈子的牢了吗?   冯驾颔首,面上神色赧然,“是的,陛下下了旨意,他要艾沙进宫。”   就在今天,冯驾收到自京城来的旨意,元帝要诏艾沙进京,他已经烦躁一整天了。他知道艾沙进京意味了什么,是亲侄子冯予给他埋了一个祸根,他不知道应该怎么跟艾沙表达往后他对艾沙的期望。   “大人……艾沙是不是再也不会回凉州了?”薛可蕊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她惴惴不安地冲冯驾发问。   “是的。”冯驾倒是不避讳,张口便如是承认。   薛可蕊的心情瞬间沉重,她想起了冯予。“那么冯小将军……”   话音未落,冯驾果断打断了薛可蕊的话:“陛下不会让她再回来了,艾沙会留在陛下的后宫。”   “……”   薛可蕊一口噎住,不再追问。冯驾已经分明告诉她,艾沙的事再也不是她能肆意谈论的了,就连冯予的名字都绝对不能再在艾沙面前提起。   冯驾定了定心神,缓和了语气,“如果你觉得闷,过几日我让你二姐进府陪你。”   冯驾知道薛可蕊与薛可菁向来亲近,下意识地便想到可以让薛可菁来冯府陪着薛可蕊玩。   难为冯驾一个大男人还要替薛可蕊考虑她跟谁要好,可以让谁陪着玩最合适。薛可蕊也觉得冯驾真是贴心极了,知道艾沙走了自己会闷,还专门让自己的二姐来陪自己玩。可是薛可菁才嫁了人,怎能再来冯府陪自己玩?   薛可蕊兴奋之余,也向冯驾道出了心中的疑问。冯驾看着眼前那张闪闪发光的脸,轻笑道:   “这还不好办?唐纪是我的兵,我让他护送艾沙进京,你二姐不就有时间来陪你了?”   薛可蕊惊喜,她张大了嘴,为冯驾对着自己的部下还能耍出此种无赖的手段感到振奋。此举虽然可怜了唐纪与二姐,但是真真是熨贴到了薛可蕊的心啊!   “可是……可是唐将军今日成亲呢……”薛可蕊又惊喜又怯然。   “无碍,唐老先生还在京中做录事,此次来凉州也是告假奔个仪式,本就要回京的。待唐纪休沐够了,我便差他亲自护卫艾沙进京,顺便送他自己的亲爹回家。”   薛可蕊兴奋得快要跳起来,如果可以,她想使出自己对付薛战的手段,跳到他肩上把这个专想馊主意坑人的上司给锤打一番。不过此种手段如果真使出来了,那就是大逆不道了。薛可蕊激动得脸蛋通红,兀自捏着罗帕望着冯驾一脸喜不自禁:   “好好好!唐将军才成亲,大人也别催得他太紧,可蕊倒是不慌的。”   印着斑驳的花影,冯驾看见薛可蕊的脸上如皓月般散发出柔美的华光。见她如此高兴,他也忍不住开心起来,似乎能讨得她欢心,便是他成功的明证,他非常享受她因自己的行为而喜悦兴奋的过程。   温柔的月光在清风习习的凉亭四周浅浅晕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腻的味道将二人紧紧包裹,凉亭中的两个人都没有留意到身后桦树林外有一队牵马的宾客走过——   李霁侠走在队伍的末尾,常喜牵着马走在最后。只那么一眼,李霁侠便看见树林深处那团隐隐绰绰的光亮,整个凉亭都笼罩在轻纱般缥缈的薄雾中,散发出一层淡淡的晖光。那里有他熟悉不过的袅娜身影,还有一个他更为熟悉的高大的背影。   李霁侠默不作声地转过了头,当作自己什么都没有看见,他冲王沛武和崔青随意说着男人间的玩笑话,他们都要各自回府了,自己最近常驻军营,越发难得与朋友们相聚,今晚他要亲自去送送他们。   李霁侠突然觉得有点虚脱,腿上似乎有些乏力,他想早点回家,再走下去他怕自己会瘫到地上。李霁侠抬手扶住了崔青的胳膊:   “崔青兄弟,我突然想起母亲曾让我陪她一道回府,如若跟你们走了,再陪我母亲回家怕是太晚……”   “无碍!”王沛武单手搂着自己小妾的腰,爽快地接住了李霁侠的话:   “霁侠兄弟回去接你母亲吧,时候也不早了,令慈定然也累了,你还是早些送她回家的好。”   第七十章 新令   李霁侠逃也似地奔回了枫和园, 迎面而来的是芳洲温暖的笑。   “世子爷回来啦!芳洲给您洗漱。”   “走开。”   李霁侠黑着脸, 头也不抬就把芳洲推开,他心情很糟糕, 得不到排解,他觉得自己快要憋死了。   冯驾是他的仲父,他宽厚又儒雅, 能文又能武, 他拥有有击不垮的雄兵,还拥有有打不倒的身躯,冯驾从来都是他仰望的目标。可是,从前心里对冯驾有多濡慕,今日便有多愤慨。   李霁侠想挥起拳头揍上冯驾的脸,可是他这瘦弱的身板怎能撼得动自己的仲父。也想冲到冯驾院门口大声呵斥他为什么要抢自己的世子嫔,可是李霁侠知道冯驾一定会说:一个男人却跟女人似的, 成天疑神疑鬼、见风就是雨, 他不过是找薛可蕊交代几句话而已。   李霁侠暴躁地蹬开自己的靴子,轰隆一声倒上床。帐外传来芳洲温柔的呼唤:   “世子爷, 芳洲给您洗脚。”   心头恶气顿生, 李霁侠两腿一抬, 狠狠朝芳洲面上蹬去……   伴随一阵响亮的桶盆杂响,芳洲惨叫一声扑倒在地, 半边脸肿起老高。   “世子爷……”芳洲望向李霁侠, 满眼不可思议。   “滚!我叫你滚, 你听不见么!”床上的李霁侠坐得笔直, 目眦尽裂。   “是……是……”芳洲一个激灵,从地上翻身而起,连滚带爬逃出了房门……   李霁侠和衣胡乱睡了一晚后,第二日早早离开冯府去了节度使府衙。他没有去偏房看过芳洲是否被自己踢坏了,也没有问过蔡九娘芳洲被他伤得有多严重。他彻底忘记了头一晚他的“暴行”,寅时不到,便拍拍屁股离开了枫和园。   芳洲伤得很重,脸肿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却还躬着身子在窗边绣着什么东西。芳菱看见了,口里啐骂着便往芳洲身边奔去:   “嗨,芳洲,你是不想要你自个儿的眼睛了么?”   芳菱来到她身边,看见芳洲在借着窗外漏进来的阳光,眯缝着眼绣着一件金丝流云纹滚边襕袍的角,芳菱认出来这是李霁侠的。   “世子爷多的是衣裳,破了就扔呗,你绣这个作甚?”芳菱气不打一处来。   芳洲笑,将浮肿的红脸扯动出一个怪异的笑:“恩,反正躺着也没事,不如动手做点事。这件衣裳是世子爷最爱穿的,扔了怕是不好。前几日世子爷都不肯脱下来洗,非要穿着去吃唐将军的喜酒,昨晚吃完喜酒今早才换下的。”   这件宝蓝色金丝流云纹滚边襕袍,芳菱倒是记得清楚。那时世子嫔与世子关系尚可,二人要同出府门,是她伺候李霁侠穿的这件衣裳。当时便被世子嫔夸赞了一句,说那宝蓝色像蓝孔雀的羽,亮闪闪的衬得世子爷气度不凡,器宇轩昂,从此以后这衣裳便成了李霁侠上身最多的那一件,这不,穿破了还被芳洲捡起来补。   芳菱有些气结,只觉得芳洲有些蠢。世子爷自打娶了世子嫔便没再发过狂,可是世子嫔搬去了秋鸣阁后,世子爷似乎又开始变得越来越暴戾。芳洲叹了一口气,一把夺过襕袍,拉过芳洲的手:   “芳洲……咱们只是做婢子的,你莫要生出旁的心思了。”   “嗨,我能有什么旁的心思?世子爷能让我住进偏房,每日能让我多看他两眼,我就心满意足了。芳洲只是心疼世子爷,打小没了爹,跟着荣国夫人长大,虽然冯大人也尽力照顾他,但怎比得上自己的亲生父亲。世子爷脾气不好,只是因为没人真的疼他,关心他,没有人真的问过他究竟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芳洲抬手擦了擦自那肿成核桃般的眼缝里流出来的,不受她控制的分泌物,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世子爷他还是小孩心性,可是冯大人和荣国夫人都只当他是发疯,非要强力将他控制起来,让世子爷更加痛上加痛。其实你们都没搞清楚,世子爷打闹,犯浑,都只是为了引起你的关注,让你能看见他的不安与焦虑而已。”   芳菱语迟,她想起李霁侠那时常痴痴凝望窗外的背影,似乎开始有些明白了芳洲的话。她咬了咬嘴唇,看着眼前那张已然变型的脸,将嘴边的话重又吞了回去,她想说的是:世子爷打闹,犯浑,的确只是为了引起人的关注,只可惜那人不是你。   ……   李霁侠早早地来到了节度使府衙,每日卯时是冯驾例行的议事会时间,届时,冯驾手下的文职武将,包括各大副将、参军、统军,及副使、行军司马、判官、掌书记都会来议事堂参加议事。李霁侠想趁此机会与冯驾好好谈谈,直接向冯驾表达他的抗议。   卯时,冯驾准时出现在议事堂的大门外。众将拱手,各文职官员见礼后众人归位。唐纪新婚休沐,冯驾的另一位副史宣读了今日议事会需要涉及的议事内容,李霁侠意外地听见,冯驾要整顿藩镇的军纪。   彼时中原的文职武将们都有狎妓的习惯,遇见自己喜欢的还会带在自己身边,或替对方赎身。冯驾对自己的部下向来要求严格,严令禁止官员在公务时间狎妓。这原本没什么好再争议的,只是今日突然重提军纪倒是让众人惊讶不已。   冯驾清了清嗓子,气定神闲地颁布了他预备施行的新的整顿官吏风气的政策:   从今日起,不允官吏私自替官妓赎身,也不允官吏在除教坊司之外的其他地方私会官妓。如有违背,罚没一年月俸,三年内不许升迁。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虽说为官需要讲清廉,讲正气,但是官妓她存在的本身便是给当朝各大小官吏休闲、交流、甚至做公干辅助用的。不仅有各地教坊司作为统一的管理部门,宫中还有专门执掌教坊司的有司,可见这官妓也是得到天子认证的官方从业人员,与咱衙门里的差役那是一样一样的!   再说了,与官妓交流又不是与人断事,还需要正经危坐,升堂鼓、令牌、惊堂木伺候,大家说话做事必定是很闲适的。情到深处给官妓赎身,从此相守白头,成就一段传世佳话,或带着官妓回家,进衙门,推荐给家人、部下、顺便接待同乡、同僚可不是人之常情吗?   现如今,冯驾封杀了官员们与官妓深交的一切可能。大家只能公干结束后,利用自己的私人时间,争分夺秒与自己心水的官妓享用一番短暂的相会时光。或与自己的同僚、佐属一道,如今日议事一般与官妓坐在一处,探讨人生利益、礼义廉耻。冯驾不准人将水灵灵的官妓带走,不许纳官妓为妾,甚至不许将官妓带出教坊司,这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众人皆不明所以,冯驾却以手拂颌说道:昨日,他在副使唐纪的喜宴上,竟然看见有人带了妓家女子,男男女女同咱们藩镇官吏们混作一处,跟那市井小民一般衣不端,帽不正地当众喝酒行令,高声喧哗,成何体统!为官就需得有为官的样子,所以,今日他要在整个藩镇推行这一政策,要求各大官员洁身自好,遵照执行。   李霁侠默然,知道冯驾是在说自己。昨日冯驾当着自己的面叫人带走了自己的世子嫔,今日就要借着由头出手来敲打自己了?这真是让李霁侠肝肠寸断啊!   李霁侠后牙槽咬得嘎嘣响,心里已是巨浪滔天,浑身热血翻涌了。昨日冯驾唤了婢女来寻托辞带走薛可蕊,好歹还给自己留了一丝脸面,今日当众提及自己的事,还专门为此出一道禁令,要推广至全藩镇执行,这就是赤-裸-裸的打脸了!   李霁侠忍不住一个迈步上前,拱手道,“仲父……”   谁曾想冯驾比李霁侠还要先发难,他一口就截断李霁侠的话:“世子爷,昨日唐纪喜宴上与你同坐一处的,带了个妓家女子的人是谁?”   “……”李霁侠哑然,冯驾什么意思?   不等李霁侠多说,他听得冯驾继续说道。   “昨日喜宴虽非公务时间,但世子爷带着你的世子嫔与那男子并一桌男人于众目睽睽之下,同一妓家女子嬉笑打闹,实在有损皇家威严,还请世子爷能如实告知本官那男子姓氏……”   “节帅!”李霁侠受不了了,再不管礼节不礼节,他扬声打断冯驾的继续追问,并果断抛弃了“仲父”这一带有浓重感情意味的称呼。   “节帅,那男子非凉州人士,是霁侠昨日才认识的朋友,那女子虽出身青楼,却是他自玉门赎出来的,怎能再算妓籍?节帅就算要推行新令,法不溯及既往,过往之事,节帅如此紧逼不放,又有何正义可言?”   李霁侠站在堂中,怒目圆睁,他不服气极了。王沛武和宛娘不过拉着薛可蕊喝了一杯酒,便被冯驾看在了眼里,忌恨心里。冯驾今日出这个禁令,摆明了是要拿他李霁侠和王沛武做筏子,从前还能隐瞒一二,今日便憋不住自己上手了,这厮对薛可蕊的龌龊心思已是昭然若揭!   冯驾却不管,只沉着脸淡淡地问,“那么你觉得无拘什么人无视皇家世子嫔的威仪,当众拉着灌酒是合情合理的咯?世子嫔是你的不假,可也是皇帝陛下的侄媳妇,太后娘娘的孙媳妇。我冯驾倒想问问世子爷了,你眼里还有没有陛下,有没有太后了?”   “……”   李霁侠气堵,快要被憋死,想反驳却不知从何说起!能把一番见不得人的话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他冯驾也算是开天辟地第一人了。   满堂众人皆哗然,这事可真闹得……合着大家都跟着世子爷做了给他配盘的菜!   不管怎么说,这事都不是在座哪一位个人可以轻易插得上手的。开始还对冯驾如此武断做派略有微辞的文臣武将们都纷纷低下了头,一个个锯嘴葫芦般极力缩小了身子,可劲往大殿的最深处挤……   看李霁侠被气得不轻,冯驾或许觉得自己有些不近情面,便转头问向堂下早自行堵了眼耳口鼻的众将及僚属。“你们当中可有认识他的?”   众将哑然。   一股难以言说的神秘气氛自这雄伟的大殿中幽然散开,四下里静谧一片……   直到大殿最深处传来一名参军气若游丝的颤颤回音:“节……节帅……他叫王沛武,岭南人氏,其兄为剑南道青溪县县令王沛文……”   “……”众将恻然,只恨今日自己为何没有同那都团练使一样,坏了肚子……   第七十一章 愁绪   冯驾终究还是把那王沛武给寻了出来, 他不依不饶地将那满头雾水的王沛武从凉州城外一处大宅子里给揪出来, 以犯上罪名给发配到了凉州最偏远的珙门关做劳役。   陡然遭遇莫名厄运的王沛武真是冤得赛过了窦娥,兀自指天发誓往后自己再也不找人喝酒了。   冯驾抒发完心头恶气后, 冷静下来,他也会认真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或许他也觉得自己过于上纲上线,王沛武不过一介浪荡书生, 白身一个, 如此与他纠缠反倒显得自己斤斤计较了。没过几天,冯驾又派人传令,让珙门关的校尉将王沛武又给送回了凉州。   平民携自家小妾逼迫世子嫔喝酒一事终于尘埃落定,虽然王沛武最终只是受了点惊吓,但冯驾的禁妓令却是确确定定地执行了下去,给凉州所有的达官显贵,官宦世家都牢牢地套上了一根紧箍。   而因此事而昭然于世的, 冯驾对世子妃那似是而非的非凡情谊, 也如同一根巨大的炮仗,在凉州所有文臣武将的心头掀起了轩然大波。文臣武将们虽都不敢发表什么不当言辞, 但世子妃这一个称号, 却在凉州所有人心中默默地与禁词画上了等号。   冯驾不是傻子, 自己的部下在想什么他也能猜出个一二三,他不以为然, 他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有理有据的。处理王沛武的事情时, 他正在气头上, 难免有些过火, 但是他不也及时纠正过来了吗?这帮家伙,看来平日里都太闲了,满脑袋的男盗女娼,才会如此曲解自己的行为。   王沛武被冯驾追责的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凉州的贵胄圈内悄然传开,很快,柳玥君也知道了。心头的苦水流了一地,她却不敢发声,只唤来精神明显颓废了许多的李霁侠到自己院子里来,轻言细语好好安抚了许久。   “我的儿,听说你把芳洲踢伤了?”柳玥君拉着李霁侠的手,满面愁容地望着他,顾左而言他。   “唔……”李霁侠的神魂明显不知在何处。   “母亲,可以让世子妃搬回枫和园吗?”这几日,李霁侠满脑子都是薛可蕊,他的女人,他却在逐日丧失着对她的控制权。   柳玥君沉了脸,她真的不想再听见这个恼人的名字。   没有哪一家的主母可以容忍一个狐媚子盘亘在自己儿子的身边。   柳玥君扯了扯嘴角,将李霁侠亲亲热热拉到自己怀里。“我的儿,因为薛可蕊你吃了多少苦头了,你若还是那么放不下她,你就等着你的母亲被活活气死吧。”   “……”李霁侠不再说话,只低着头默默细数心头的伤痕。   “我的儿莫要伤心,世子嫔的事你别放在心上,前几日为娘往宫里去了信,让太后替你打听打听,看哪家的闺女适合给你做良妾。”   柳玥君算是想明白了,有冯驾在,世子嫔这个位置决计没法再给薛可蕊夺了,若她有任何“异动”,那冯驾是一定会跳出来就势要收薛可蕊为“义女”的。与其给自己背后挖坑,不如就用世子嫔的称号困住薛可蕊,世子爷只能有一个世子嫔,但没人规定世子爷只能有一个良妾呀!   李霁侠不需要良妾,他只需要薛可蕊。可是很显然,现在已经没法再跟柳玥君谈薛可蕊了,他只能再次默默地冲柳玥君摇头:“母亲,不用麻烦了,孩儿不需要良妾……”   见李霁侠如此颓靡,柳玥君心头有无限爱怜升起,她抬手拍打着李霁侠的肩,对李霁侠,更是对她自己轻声说道:“侠儿别这样,是世子嫔不好,你不是不知道她向来恣意,不知检点。你也别怪你仲父,他这么做,也为了咱皇家的脸面……”   李霁侠自是不能再说话的,他当然明白柳玥君话里的意思。母亲跟着冯驾这么多年,眼看仲父移情别恋,是个人都无法接受。母亲能做什么呢?不仅母亲做不了什么,就连他,也是做不了什么的,母亲能这样往好了想,还是他母子二人的造化呢!   这样想着,李霁侠抬起了头,红着眼冲柳玥君勉强扯动了一下嘴角,“恩,孩儿现在就指望母亲能好好的,没有你,孩儿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柳玥君笑,满眼慈爱,她抬手摸李霁侠墨黑光亮的发髻。“啐!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你又不用我抱着喂食,还扯什么离得开离不开的。”   ……   冯驾很忙,他很快便将王沛武的事彻底抛到了脑后,他面不改色,行动如常,依旧带着李霁侠成日里连轴转,教授他领兵,传授他理政。   其实在李霁侠看来,王沛武逼薛可蕊喝酒的事,那只是一件小事,可其下包藏的问题,才是冯驾自己应当加以自省并认真审视的。   李霁侠几次想开口与冯驾好好谈谈,不是谈王沛武,而是谈薛可蕊。出了这等事,冯驾依然还能如此坦然与自己相对,那么他不是脸皮厚,不怕双方尴尬,便是神经粗,压根儿不自知问题的严重性。   李霁侠不知道冯驾究竟是神经粗还是脸皮厚,或是二者兼有。李霁侠想,多半是因为冯驾向来称霸惯了,自己这只蝼蚁的感受,冯驾这样的英雄人物应是不屑一顾的。经过这段时间的事,李霁侠对冯驾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只是囿于自己势力不够,哪怕遭受了天大的侮辱,也只能自己默默地打落牙齿和血吞。   这一日,清理完手头的事,李霁侠从西大营来到了节度使府衙寻冯驾,他决定与自己的仲父开展一场真正属于男人间的对话。   李霁侠来的时候,冯驾正在与人议事,李霁侠一个人坐在宽大、高朗的政务堂内等冯驾。   节度使府衙的政务堂为歇山屋顶,七开间,屋宇宏伟,高大榆木廊柱数十棵,黝黑铮亮,粗壮浑圆。堂中一溜端方严正的太师椅,其后是一排乌青锃亮的紫檀长架,上面架着冯驾的大刀和长戟。玄铁的大刀静静地躺在长架上,精光内敛,透出森森寒意。刀柄上有黝黑的盘龙,狰狞的龙嘴上叼了一粒幽蓝的宝石,这是元帝赏赐给冯驾的大刀。   李霁侠默默估了估那宽厚的刀身,他觉得这柄沉重的玄铁刀落下来不用到底就可以将自己的腰斩成两段。   他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摸了摸自己瘦骨嶙峋的腰背,抬手抓起案桌边的茶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   李霁侠摩挲着手里的茶杯,默默在心底梳理自己预先想好的,与冯驾的说辞:   仲父,世子嫔是我的女人,你不能靠近她!   不对不对!怎能还叫他仲父?这诡异气场也不知会不会自己就首先破了功。   冯驾,世子嫔是我的女人,你要注意你自己的身份!   我若唤他冯驾,他会不会抬手拿这刀背来打我的屁股……   李霁侠烦躁起来,唰啦一声撑开靠椅,起身来到屋外,盯着门口一株红海棠看:   称呼啥不重要,他首先是我李家的臣,其次才是我仲父,我要谨记我才是李家的子弟!   他不顾君臣尊卑,不顾男女大妨,肆意靠近我的世子嫔。不管出于什么目的,男人随意靠近女人本身就是不稳重的表现。如今他不仅靠近了我的世子嫔,还开始与她私会,如此卑劣,如此丧尽天良,这行为不仅是对我李霁侠的不尊重,也是对我皇帝伯父的不尊重,更是对我李家王朝的不尊重!   李霁侠在心底义愤填膺,豪气干云地同自己陈述完以上事实后,只觉周身有热血涌动,瞬间有了底气许多。他李霁侠站上了道德的制高点,没有什么可以再将他吓退!   不等李霁侠多做几遍心理建设,猝不及防地,自影壁外陡然转进来一个人,龙行虎步,气势凌人。   李霁侠措手不及,条件反射般佝下了腰,忙不迭冲冯驾作揖:“仲父……”   冯驾面色铁青,似乎与人议了什么让他不高兴的事,他抬眼看见李霁侠立在廊下,便抬手冲他示意,“唔,侠儿来得好,我正好有事要找你。”   冯驾金刀大马进得大厅,兀自坐上了上位,他示意李霁侠坐到自己跟前。   冯驾与李霁侠不同,他要谈的,从来都只会是家国大事,为人道义。困扰李霁侠多日的儿女情愁,都是李霁侠一人的伤春悲秋。   “侠儿,你知道吗?昨晚,珙门关外有西番叛军攻城。”   “什么?西番?”陡然听得此言,李霁侠也的确有些懵。西番国不是在闹灾吗,西大营外都是他们的流民,还能有力气来攻城?   冯驾没有耐心同他多解释,只拿手指点着面前的案桌提醒他,“侠儿,你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去年底契丹五皇子和八皇子私服入关的事吗?”   “嗯嗯,我记得。”   “那就是了,你看契丹皇子来了,就连西番的叛军也来攻城了。”   李霁侠狐疑,压低了声音,“仲父是说……”   冯驾颔首,淡淡地回应,“是的,我说过不了多久契丹人便会试图来攻打我边关了。我已通令凉州边境今日起关闭所有关口,不允许任何人进出各关隘,有强行过关者斩。”   李霁侠点头附和,“早就该如此了,仲父,从前西番闹灾,我就建议您锁关,您偏不信,还招来这么多流民。若是西番人和契丹人都来打我们,凉州城内还有那么多西番流民,他们内外一夹击,我们又该如何是好?”   冯驾抬手,打断李霁侠的话,他眉头紧锁。“区区流民何足挂齿,如若当中真的有细作,西大营抽两个屯卫便能对付。重要的是,咱守城的将士们得看牢了,也不知那契丹皇子走了没走,我这里一点消息都没有……”   不等李霁侠开口,冯驾自怀中又摸出一份信笺,抬手送到李霁侠面前。“侠儿且看,这是自宫里来的信,太后娘娘想让你和你母亲回去,康王爷他病重,要你们回去侍疾。”   太后是元帝与康王爷的生母,康王爷与元帝乃同胞,都是太后的亲生儿子。老太后年纪大了,住在后宫颐养天年,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看顾好自己那当皇帝的小儿子,与常年卧床不起的大儿子。   李霁侠拿着信,低头看见那淡黄的蜡染笺上,印着鲜红的太后印鉴。但凡李霁侠离开京城,总是隔不了多久就会收到一封这样康王病重,要求侍疾的信。李霁侠知道,真相不一定是康王爷病重,曾祖母想念怕是更主要的。   良久,李霁侠自牙齿缝里低低地挤出一句话:“仲父……我不想回去。”   “哦,为何不想走?”   李霁侠语迟,他不愿意回京,是因为他不能一直都像个孩子一样任由冯驾揉扁捏圆。   凉州原本就是他李霁侠的,冯驾只是代他管理,并传授他管理经验。可如今自己这正牌主子快要被他冯驾欺负死了,他若再回了京城,往后只怕是连一块立锥之地也找不出来了。   “回京便只能闲着,我不想闲着……”李霁侠的声音低如蚊蚋。   “哈哈!好!”冯驾的仰头大笑,他抬手拍了拍李霁侠的肩,满心欢喜。   “我就说侠儿长大了,也肯学了,都说上阵父子兵,如今边关吃紧,我自然还是希望你能留下来。”   冯驾听不见李霁侠的腹诽,他的欢喜发自内心。   “可是……可是,太后那里……”李霁侠迟疑,不回京好说,可又怎么向太后娘娘交代呢?   “咳!这你就不用担心了,让你母亲回去便成。”冯驾回答得爽快,他眨眨眼睛凑近李霁侠的脸。   “让你母亲回去,你就可以住进秋鸣阁了……”   第七十二章 侍疾   心头有诡异的情绪翻涌, 母亲走了, 就自己一个人,他应付起来应该能自如一点……   李霁侠愣愣地没有回应, 耳畔传来冯驾提高嗓门的询问:“侠儿,侠儿?”   李霁侠回过神来,眼前是冯驾放大的眼。“侠儿究竟怎么想?”   李霁侠急忙拱手, “谢仲父体恤, 仲父此计甚妙,便依仲父所言罢。”   “只是……”李霁侠皱眉。   “仲父,若母亲也不肯回京呢?”   冯驾揉揉额角,淡淡地回答。“她不会不回去的。”   李霁侠奇道,“是么?仲父为何如此有把握?”   冯驾挑眉,“呵,你也不瞧瞧究竟是谁出马?”   “……”   冯驾说出那句“让你母亲回去, 你就可以住进秋鸣阁了”时, 李霁侠看见冯驾一脸坦然与理所应当。他说不清楚自己心里的感受,仲父与薛可蕊, 一个是他最亲的人, 一个是他最爱的人, 同时将他碾入尘土狠狠践踏。   “那……侠儿便静候仲父佳音了。”李霁侠冲着冯驾淡淡地笑,心头却有苦水横流。冯驾是节度使, 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 唯有靠自己, 才是最好的出路……   冯驾说他今晚就会回去劝说柳玥君回京城, 李霁侠无可无不可,他和母亲都是仲父的棋子,他想怎么走便怎么走吧。   因冯驾要回拢翠园用晚膳,冯府的大厨午时刚过就开始准备今晚的膳食。柳玥君亲自来到后厨,吩咐做菜的厨子少放点盐,并给冯驾炖一盅糖水雪梨。前几日她听见冯驾有些咳嗽,也不知是不是受了风寒。   厨子笑,提醒柳玥君:荣国夫人,节度使大人定然不会受风寒的,现在还是暑夏……   柳玥君不悦:让你做你就做呗,无拘是风寒还是风热,喝盅糖水雪梨总是对嗓子有好处。   见柳玥君生气,大厨忙不迭跪下,赶紧承认柳玥君说得有道理,小的一定会少放点盐,并给节度使大人煮一盅糖水雪梨的。   酉时不到,冯驾就到了拢翠园,拢翠园的丫鬟婆子立马严阵以待,一个个打起精神,直如有天子临巡。柳玥君为着晚上这顿晚膳已经纠结了一个下午了,从厨房的吃食到拢翠园的凉垫,冰盒子,再到门外的花盆摆放,都不知有多少婢仆遭受到柳玥君的叱责。一番折腾,弄得整院子的婢仆们都心惊胆战,生怕一个不小心没做好引起两位贵人的不满,给自己招来灾祸。   柳玥君满心欢喜,往日再多的愁怨统统都一股脑儿丢去了爪哇国,再也想不起,她情绪饱满地向冯驾迎了上去:   “大人可是许久没曾来过拢翠园了,玥君还以为大人真的觉得我碍眼,要想撵我走了……”   冯驾定睛,看见迎面袅袅而来的美妇人香粉轻施,娥眉淡扫。正嘟着嘴,脸颊飞红,冲着他嗔笑。   冯驾扯起嘴角冲柳玥君一笑,兀自转身就往堂上走,一边走,一边同柳玥君作揖:“呵……是么,那么今日得向玥君告罪了,最近实在太忙,我自己都已经不知时日了。”   柳玥君拿起罗帕捂着嘴儿盯着冯驾吃吃笑,“大人说笑,怎敢受了您的告罪,大人能记得这拢翠园还有我这个人就好。”   冯驾不说话,只顾自己坐好,又笑眯眯唤胡嬷嬷给他拿把折扇来扇风。   “走了这许久,屋里太热,窗户都给开大一些。”冯驾头也不抬便如是吩咐。   柳玥君见他去掉了头顶的幞头,只用一根发带束紧头发,他身上穿了一件明蓝色的葛纱广袖袍,筋骨丰沛的胸膛随着他的动作自那轻薄的葛纱底透出遒劲的线条来。尽管如此,冯驾的额头上依然满是擦不尽的汗水。柳玥君忙不迭抬起手中的绢扇凑到他跟前可劲地扇,口里絮絮念着:   “你到底走到哪里去了,就从府门口走到这拢翠园,需得出如此多汗么?”   “能去哪儿,说了要回来,自然是完事了马不停蹄便来见你。”   冯驾兀自拿把大扇扇得猛,口里说得随意,倒让柳玥君生出些老夫老妻的感觉来。心里头有止不住的缱绻缠绵生发出来,柳玥君眉梢眼角皆含笑,侧过身子来,放柔了声音冲他幽幽地说:   “去花厅摆饭罢?那里风大。”   “唔,最好不过了。”   柳玥君一个眼神示意,侍立一旁的胡嬷嬷立马得令,转轴似的飞出房门火速安排起来。   冯驾并柳玥君移步到花厅不多时,李霁侠也来了,他笑容满面地冲冯驾与自己的母亲见礼。因着各人皆有所想,不久前才吵得不可开交的三人重聚一堂,竟也显得喜气洋洋,一派和谐。   待得饭食上桌,李霁侠迫不及待地便夹起一块鸭腿送到冯驾的面前,笑容满面:   “仲父快些用,这些日子仲父辛苦了……”   冯驾笑,只当他渴盼世子嫔,心下暗暗骂了一句小兔崽子,便抬手捂住嘴干咳了几声。他定了定心神,最后捋了捋白日里整理过的思路,便无比温和地冲柳玥君开了口:   “玥君……今日我收到京里的消息了。”   “嗯,说什么?”柳玥君笑意盈盈,头也不抬兀自帮着桌上的两个男人剥着鲈鱼的刺。   “康王爷病重,要我们派人回京侍疾。”   柳玥君顿住了手,收到信倒是不意外,从前只要一离开京城,催侍疾的信不也是三日一传两日一封的吗?   可是她不想回去,康王爷病重十几年了,一直就那么躺着吃喝拉撒,除了一口气上不来驾鹤西去,柳玥君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症状可以算得上是病得更重了。   “那么侠儿自己回去吧,我在凉州照顾你仲父。”柳玥君淡淡地冲李霁侠如是吩咐。   “……”李霁侠被自己的娘堵得说不出话来,只鼓起了腮帮子,瞪着眼睛可怜兮兮地望向冯驾。   冯驾抬手,果断地冲柳玥君抛出了自己的反驳:“咳!侠儿不能回去,最近边关吃紧,都走了谁来干活?”   柳玥君嗤笑,“说得跟没人似的,你不还有唐纪和冯予吗?”   “唐纪要护送艾沙回京,陛下下了诏,要诏艾沙进京。这事冯予做不了。河西道下辖十二州,就我与幽州节度使驻防,原本大家的活就排得满满的,如今东走一个西走一个,留下的人岂不要累死?”冯驾回答得斩钉截铁。   “那你说怎么办?”柳玥君放下了手中的箸,神情开始变得严肃,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你回去,跟着唐纪一起,这样也好,省得我还要再派人送你。”冯驾波澜不惊。   “那么侠儿跟你留在凉州?”   “那是当然,我自会照顾好他的,你且放心。”   “世子嫔呢?”   “……”冯驾无语,都这样了柳玥君还能盯着薛可蕊。   “她是世子嫔,当然得跟着侠儿留在凉州咯。”   “我不同意。”柳玥君直身端坐,唇角绷得紧紧的。“那个狐媚子不能与你们单独在一处,我不放心。”   “你说什么?”冯驾黑了脸,放开手里的碗,坐直身来。“她是世子嫔,不是狐媚子,你再这么说,就连陛下也会生气的。”   “打住,打住!看看,看看,大帽子又来了。”柳玥君笑得意味深长。   “我不过说了一下,就立马抬出陛下的大旗,要是我真走了,你们两个怕不是要为了我的儿媳妇打起来。”   冯驾的脸色很难看,他皱了皱眉,忍下胸口一口恶气,放缓了语气继续轻言细语同柳玥君说话:“我说你就放一万个心吧,世子嫔是皇家的媳妇,我是做臣子的,怎敢以下犯上?”   柳玥君不说话,如果依照她的性子还会说出难听的话,可是自己图了口舌之快,伤的只会是冯驾的心。柳玥君闪着杏眼,抿着嘴儿只望着冯驾笑得深沉。   冯驾无奈,只叹了一口气问她,“那么你说怎么办?”   “世子嫔是康王爷的孙媳妇,从没在王爷面前尽过孝,要回也该她回去。”   “……”   李霁侠一直默默地坐在一旁,抱着胳膊望向冯驾,看自己的仲父与母亲争抢自己的世子嫔,冯驾寸土必争,母亲寸步不让。   李霁侠突然觉得很好笑,转瞬又觉无比悲哀,自己已经渺小到旁人都看不见的地步了,我李霁侠给李家列祖列宗丢脸了。   不等李霁侠再度开始伤怀,他看见冯驾自怀里又摸出来一封信笺放置桌上,推到柳玥君的眼前。   “那也行,我让世子嫔回去带话给太后娘娘,就说你不回去了。要选谁入赘康王府,她老人家自己定了就行。”   话音未落,柳玥君愣住了,“等等!入赘,什么入赘,你在说什么?”   李霁侠也愣住了,他听见了入赘,大概能猜到是指的什么。他想起冯驾说,荣国夫人一定会回去的,原来是因为这个。   可是这封信冯驾从来没有向他提起过,就连白日里冯驾说他今晚回来劝荣国夫人回京时都没提及过这封重要的信。李霁侠想,这封信一定是冯驾回府前才“变”出来的。   冯驾不理柳玥君的追问,拿手点点送到她面前的那封信笺,示意柳玥君自己打开看,他则低下头,继续对着碗里的鸭腿奋战。   柳玥君惊讶,拿起信笺拆开看,柳玥君只那么一扫,心情便荡到了谷底,原是一封催婚的信,上面还盖了太后娘娘的鲜红的印鉴:老太后怜惜柳玥君,想给这孙媳妇找个夫君,但康王府势弱,不希望柳玥君离开皇家,便想招个上门女婿帮衬着柳玥君过日子。今年正好赶上三年一次的科举考试,入了秋,元帝会在宫里举行殿试,老太后想让柳玥君也回宫里看看,跟她一起选个后生入赘康王府做柳玥君的夫婿。   柳玥君兀自拿着信,心里苦哇。找什么夫婿啊,眼前不就正好有一个嘛?还不用选,也不用入赘,老太后莫不是老眼昏花看不清楚?   从前在京里,老太后偶尔心血来潮,看着形容枯槁的柳玥君会心生怜悯,想着要收她做孙女帮她再嫁。可是柳玥君总是不肯,若真被老太后收作了孙女,她的婚事反倒没那么多好回旋的余地了。彼时冯驾还没被自己拿下,若老太后一急,觉得冯驾无望,把自己嫁给了旁人,自己还挣脱不得啊!   柳玥君原想自己天天跟着冯驾,靠持久战术将冯驾收入囊中后,再请老太后做主促成良缘。届时她与冯驾你情我愿,郎情妾意,从此恩爱到白头岂不美哉?只是她跟了冯驾那么多年,到现在也能看出他压根儿就不想娶她做节度使夫人。   如今老太太重提给自己选婿,柳玥君觉得若任由老太后自己处理了,怕是会带来不少麻烦事。按现在这形势看来,倒真的得回京一趟才行了……   沉静下来的柳玥君细细思量了一下,望望冯驾心无旁骛猛啃鸭腿的模样,心头倒是生起来新的念头:   这些日子以来,自己与冯驾的关系因为薛可蕊的意外插入,貌似走进了死胡同。二人这么对峙下去,哪怕再守着他十年也是无甚意义的。既然京城来信了,自己为何不跳出眼下这苑囿,借此机会从高处入手,从外围着力,一鼓作气,将冯驾拿下!   如此决定了的柳玥君倒是很快便放下了心中的芥蒂,她柔和了眉眼,轻叹一口气,幽幽地了开口:“那便好吧,既然太后娘娘着急让我回去,我回去一趟便是。只是将侠儿留在凉州,还望节度使大人尽心照拂才好。”   此言既出,李霁侠暗自惊叹,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感受。冯驾果然从不打诳语,围魏救赵之精髓,仲父当真运用得是得心应手。   李霁侠端坐一旁,应景地显上自己恰如其分的微笑,不管怎么说仲父一直以来都是自己奋力攀越的高山。他看见冯驾懒洋洋地坐直了身,轻轻靠向身后的凉垫,抬手拿起手边的细棉布,细细蘸过自己的嘴角,他轻轻颔首,挑眉道:   “那就这么定了,侠儿于我心中,早已胜过亲生骨肉。你且放心回,他跟着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第七十三章 心跳   定下了不日就要回京的方案, 柳玥君便开始加紧着手处理回京的各项准备事宜。   她给冯府的大小管事及各院婢仆们都轮着一一布置过去, 眼下她就要离开凉州回京城,剩下府里两个男人也不会照顾自己, 柳玥君要各院的管事都要切实负起各自的责任来。   冯状负责统领冯府的全部事务,包括金钱开支,超过二两银子的开支由冯状负责, 超过十两银的则需李霁侠点头。府中的年节开支、人情往来皆按原来的标准自动进行, 冯状掌管冯府的全部账本,每月只需去向李霁侠汇报一下总账即可。   冯府的大小管事都规规矩矩地侍立在地,柳玥君自动将薛可蕊排除在了冯府主子之外,听训的婢仆们也没人敢提。柳玥君的安排就是冯驾的安排,他们从来都是这么认为的,也从来不会有人想过要对柳玥君提出异议。   人事安排妥当后,柳玥君集中用了小半个月大肆采购凉州的各类珍奇山货。因为是回京, 柳玥君需要上贡宫里的皇帝陛下、太后娘娘、皇后姐姐。为出入宫禁方便, 内诸司史的职事官、太后身边的公公、女使也需要打点。无论多少,这些统统需要柳玥君一一准备妥帖。   柳玥君天天带着胡嬷嬷出入凉州各大珍奇山货采买集市, 每天都有不同的车驾流水般出入冯府。其中有柳玥君自己花钱买的各类毛纺织品、皮货和山珍, 更多的, 却是凉州各大商铺、冯驾所辖河西道各州县敬献的西域奇珍异宝、珠翠香料。契丹的山羊绒、安息香、瑞麟香波斯的琉璃盏、水晶云母、玛瑙珠翠,大食的珊瑚、琥珀, 月氏的玛瑙, 扶南国的火齐珠。林林总总, 让人眼花缭乱。   柳玥君心安理得地采集或接受着冯驾僚属的各类馈赠, 人们早已习惯将柳玥君与冯驾看作一家人,送给柳玥君,也就等于送给了冯驾。   送礼的络绎不绝,冯府里每天都人来人往,就连偏居秋鸣阁的薛可蕊也感觉到了不同,她开口问怀香。   “怀香,这几日府里有什么事吗,每日都迎来送往的。”   怀香也觉得奇怪,奔去前院问冯状,才得知是柳玥君要回京了,这在四处采买搜罗凉州的各色好货,好回京敬献皇帝陛下。   柳玥君要回京了?薛可蕊觉得奇怪。   怀香捂着嘴笑,“三小姐也是个爱操心的人,荣国夫人在的时候,你嫌她麻烦。现在人要走了,你又问东问西,莫不是还舍不得她走?”   “啐,小蹄子总拿主子开玩笑,说话也没个正型,总有一日你会吃到苦头的!”薛可蕊瞪着眼啐骂怀香。“那个妇人,最是多事,她走了,我乐得清静。只是……只是她这要把冯府搬空的架势,会不会伤了节度使大人的元气。大人整日里事多,这冯状怎么也不去提醒提醒他……”   薛可蕊皱眉,望着窗外遥远的中门,心中独自发愁。   怀香愕然,快要忍不住大笑出声。好容易忍住了,本想说她,这男人的东西天生就是给自己女人用的,小姐在这里如此心疼,可是觉得荣国夫人不配用节帅的钱,合着该由小姐你来用才对?话都溜到嘴边了,怀香觉得如此开主子的玩笑确实过分了,怕被薛可蕊打断腿,好容易忍住了,涨红着憋笑的脸,扭扭身子出了房门。   薛可蕊却并没发现自己的思路有什么问题,前段时间冯驾因为她在二姐的喜宴上被人劝酒,罚了人家去珙门关做劳役,她也听说了。她觉得有些尴尬,她知道冯驾这是在为她撑门面,可是此举会如何刺激到李霁侠,不用说,薛可蕊也能猜想得到。   不过薛可蕊已经彻底放弃考虑柳玥君与李霁侠舒坦不舒坦的问题了,嫁入冯府这快两年的时间里,只有自前不久,冯驾出手将她护在他身后开始,薛可蕊才觉得自己总算过得有了点人样。   被人照顾的喜悦与感动清晰又浓烈。   薛可蕊无比惬意地躺上了冯状才送来秋鸣阁的一张玉雕牙床,听冯状说这是西域一家玉贩子送给节帅的见面礼。玉贩子说凉州的暑夏也不好过,送张玉雕床给节度使大人消消暑。冯驾收到后试了一下觉得不错,就让冯状送来了秋鸣阁。   经过冯驾整饬过的秋鸣阁,如今不仅不漏风了,连生活物资也逐渐丰富了起来,铺床的各色锦垫、兽毛织品、锻帐皮货、吃饭喝水的金杯玉盏、琉璃的花瓶、玛瑙的彩罐应有尽有。每月除开柳玥君安排胡嬷嬷送来的各院例行的供应,冯驾怕她受了柳玥君苛待,也搬了不少东西进秋鸣阁,如今的薛可蕊除了不能自由出门,小日子过得倒是心舒体泰得很。   既然冯驾给了薛可蕊他力所能及的照顾,薛可蕊自然也会感念在心,凡事替冯驾考虑再三,周全一二,在她看来自然也是理所应当的。所谓投我以桃,报之以李,不就是这个理嘛!   柳玥君搬家似的准备自己回京的行李,虽然让薛可蕊有些心疼,但一想到柳玥君离开那日便是二姐薛可菁进冯府陪她之时,薛可蕊的心里也是相当雀跃的。   柳玥君要回京,艾莎要觐见皇帝陛下,唐老先生也要回京继续当他的录事,唐纪一人率部护送这三人进京也是顺便的。唐纪既送了他自己的爹,同时完成了冯驾交代的任务,自己还能与二姐同住。薛可蕊再一次感谢冯驾做事的高效与周全,自从她再不理睬李霁侠,全身心求助于冯驾的庇护后,自己的生活状态很明显得到了相当大的改变。   秋鸣阁所建之地正对一隘口,若是有风,秋鸣阁的院门口便正当风场。冬天这秋鸣阁狂风呼啸的受不了,到了夏季,却成了人人都羡慕的好地方。   这日,才吃过晚膳,薛可蕊如常搬了一把竹躺椅仰躺在秋鸣阁门口那棵玉兰树下,闭着眼享受这夏日傍晚里难得的习习凉风。夕阳西下,酒足饭饱,摸着肚儿吹着风,当属人生第一大美事!   薛可蕊躺得正惬意,耳畔传来怀香轻声的呼唤。   “三小姐……三小姐!”   “唔?”薛可蕊抬起了头,看见怀香垂着手立在自己眼前。   “什么事?”   “三小姐,冯状管家刚才来了,他要三小姐你现在就去前院冯大人的书房,节度使大人有话要同你说。”   “哦……”薛可蕊直起了身,简单捋了捋自己的发鬓就往院外走。   怀香正在秋鸣阁院门口替薛可蕊绣衣裳,想唤个人跟着薛可蕊走,却被薛可蕊一把拦住。   薛可蕊不以为然地摆摆手,“不用唤了,我一人去了便成,转眼就回。不过就府里走走,又不是不识路,状叔带我去罢。”   怀香见她坚持,转头想想有冯状带着也不会出漏子,便放下心来,不再坚持。她笑着朝薛可蕊道别,目送薛可蕊袅袅娜娜出了院门,自己又继续低头,侍弄手底下这件绡纱的裙。   薛可蕊跟着冯状往前院走去。她许久未曾再见过冯驾,柳玥君在府中的时候,冯驾一般是不会来秋鸣阁找她,也不会让她去前院的。她心下疑惑,也不知冯驾今日寻自己,究竟所为何事……   ……   薛可蕊跟着冯状穿花拂柳,穿过一面高大的垂花门,来到前院的书房。冯驾的书房是一个宽大的院落,跟薛府薛恒的书房一样,进得院落便是一方别致的大荷塘,可是这荷塘相较薛府书房的荷塘却有着天壤之别。   薛可蕊第一次看见如此大手笔的书房,说是房,其实却是一座庭院了。冯驾雄踞河西七州,任这凉州节度使,自己的宅院修得平平淡淡,可这书房却是极尽奢华,单就这书房院落中附带的荷塘的占地,就是薛可蕊从没见过的:   荷塘水面广阔,池边山石嶙峋,辅之以葳蕤花木,时值夏日,极目望去,荷塘内碧波漾漾,荷叶田田,有清香远送。楼阁轩榭依地势建在荷塘的周围,其间有漏窗、回廊相连,园内的山石、古木、花卉,错落有致,引人入胜,织绘出一幅幽远宁静的美丽画卷。   绕过荷塘,薛可蕊看见不远处杨柳坞的尽头,有一座扇亭依水而建,墙上匾额、屋面、轩门、窗洞、半栏均成扇面状,正对那花繁叶茂的荷塘正中央。在这里可欣赏水中之月,可享受清风之爽,当真是赏荷的绝佳去处。   薛可蕊心内暗叹,这冯驾当真好玩,冯府的后花园那叫一个普通,可这书房倒是修得气势磅礴。或许是因为他酷爱念书不爱逛院子,所以才会对自己的书房如此在意。   不等薛可蕊暗叹完,冯状已将薛可蕊引至了书房门口。冯状止步,又转过身来恭敬冲薛可蕊躬身,做出一个引路的动作:   “世子嫔请进,节度使大人正在屋内等着您呢。”   薛可蕊颔首,抬步便独自一人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因有葱郁的黄杨林做掩,高大的厅堂内很凉爽,四面的窗扇大开,薛可蕊看见冯驾一人独自立在后窗边拿着一只描金木盒在细细打量。   见薛可蕊进屋,冯驾抬起了头,他笑眯眯地冲薛可蕊走来,示意她坐到一侧的茶桌旁。自己则关上木盒,捏在手里,踱步来到紧挨薛可蕊另一侧的椅子上坐下。   或许因为怕热,冯驾没有带幞头,难得一见的是竟用了一根丁香色的发带绾紧发髻,衬得他那两道浓长的剑眉愈发黛浓又利落。薛可蕊转过头,看见身旁的冯驾穿得也很轻薄,鬓边的发丝被打湿了,丝丝缕缕卷在耳旁。待他凑得近了,幽幽一阵胰子的清香扑鼻而来——原来他才沐浴过。   烟紫色的葛纱袍下,衬着落日炫目的光,薛可蕊看见他没有穿汗衣,隐隐可见蓬勃的筋肉。   冯驾坐在她身边,他垂着眼拿着手中那只木盒兀自思量着应该怎么开口,书房里很静,除了他们静对的二人,什么人都没有。丝丝胰子残香并夏日水汽的潮隐隐约约灌入口鼻,这让薛可蕊的心口猛然有些滞阻。薛可蕊觉得脸上有点发热。她赶忙低下了头,不知道自己的眼睛究竟应该看他近在咫尺的胳膊,还是看脚底这块砖。   “许久不曾去秋鸣阁看你,你过得可还顺遂?”   耳畔响起冯驾亲切的问话,低沉中带着丝丝柔软。像一杯温热醇厚的茶,有种沉淀后令人迷醉的香。   “唔……甚好。”薛可蕊低低地回了他三个字。   “吃的可还好?”   “很好……”   “每月可有裁衣裳?”   “有的……”   “月银,胡嬷嬷可曾按时给你?”   “给了……”   薛可蕊为自己的心慌感到有些难为情,却愈发心慌,她越想让自己放松,心就慌的越厉害。冯驾只是关心她的生活,她本应给予他热切的回应,并感谢他的关心,可是因为心慌,她实在没法说出更多的话。   冯驾倒是无所谓,他只是觉得薛可蕊今日似乎有心事,恹恹的,兴致不高,便想多问她几句。可是薛可蕊却怎么都待不住了,只不过一个小小的滞闷,不知为何竟然一波赶一波,不多时便掀起了惊涛骇浪。   “大人。”薛可蕊局促不安地直起身来冲冯驾深深一福。   “大人有事请讲,如若无事,蕊儿便回去了……”   冯驾愕然,他才刚起了个头,还没开始讲呢,她怎么就要回去了?   冯驾心下狐疑,见她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便开口问她:   “你……有急事?”   “嗯……有……”薛可蕊将手中的罗帕翻来覆去的拧,微微点头,想起若冯驾问起什么事来,又非要帮助自己,怕是不好办,复又猛然摇头:“呃……没有!”   冯驾定睛看向她的脸,看见她的脸颊红通通的,鼻翼时不时便大张,呼吸也乱。   “你……不舒服?”他明显抬高了声音。   “呃……没有,没有!”   薛可蕊摇头,摇得像拨浪鼓。心中有脱兔狂奔:不好,他看见我的失态了,怎么办,怎么办!   “你一定是有不舒服吧,你坐好,我去给你唤大夫!”冯驾有些紧张,他直起身来就要去开门。   薛可蕊更慌张了,她也没搞明白,今日明明啥事都没有,自己为何竟如此失态?她手足无措,慌乱得快要哭出来,这人为啥非要搞那么清楚,实在太讨厌了!   她一个箭步冲上前,伸手便想去拦他,却因为太紧张,控制不大好,竟一个不小心就结结实实扑上他那仅一层轻薄葛纱覆盖的胸膛……   胰子残留的清香带着冯驾温热的体温,及真实厚重的虬结筋肉的触感,直如火苗瞬间燎痛了薛可蕊的全身。   她“啊!”地一声尖叫,自他怀里弹开,双颊嫣红。薛可蕊又羞又臊,再也滞留不住,她一把推开面前那有一瞬迟滞的身躯,自己手忙脚乱打开紧闭的房门,逃也似地飞奔了出去。   如遭雷击,冯驾呆立当地。他忘记了说话,透过洞开的大门,冯驾傻傻望向薛可蕊离开的方向,许久不能动弹……   第七十四章 筹谋   夕阳如丹, 烧红天边一大片乱云。   冯驾负手立在书房外依水而建的扇厅旁, 望着眼前的漾漾碧波痴立良久。他手里拿着一个描金漆木盒,正是刚才在书房等薛可蕊时看过的那一个。   不多时, 管家冯状来得亭中,他冲着冯驾的背影恭谨一揖:“冯状见过大人。”   扑面荷风中,冯驾转身将手中的木盒递予冯状。   “账本匣子你先收着吧, 明日这个时候, 你自己送去秋鸣阁。”   冯状有些不解,“大人,适才世子嫔来的时候,您不就要给她这匣子么,为何不当面给她?”   “……”冯驾语迟。   “今日不合适,还是明日合适些。明日你用完饭食,便自己把这账本和东库房的钥匙统统交给世子嫔, 往后府里的小额开支你管, 超过十两银的开销皆得去求世子嫔的手牌。”   听得此言,冯状在心里便暗自揣摩了一番, 觉得应该是荣国夫人今日还在府内, 要明日才会走, 若今日就给了薛可蕊这账本匣子,怕走漏了风声, 让荣国夫人又胡乱吃干醋, 给大人找不痛快。冯状觉得此理由甚妥, 还是大人想得周全!立马便应承下来:   “是, 大人,小的记下了。”   冯驾低头兀自思忖了片刻后,又转身问那冯状:“这段时间各统军、推官、市贾和大豪户们送来的东西,你都做好记录了么?可曾截留一半?”   冯状躬身相禀:“回大人的话,小的都依照大人从前的吩咐皆一一做好了记录,金银珠宝、皮草革缎皆截留一半存于咱冯府,因荣国夫人车马不便,大件和独件目前都存于府中。大人若是要看账表,小的这就去给大人取来。”   冯驾抬手止住了冯状已经准备后撤的脚:“管家先不急,待我一会去拢翠园看过了,你再找来给我不迟。”   冯状道喏,他明白冯驾的意思,冯驾要亲自去看柳玥君的行李后,再回来看他记录的贿礼清单。   冯驾并非真的只问国事不问家宅的马大哈,他向来谨言慎行,不光对自己的公务审慎,更会谨慎对待自己的家事,有道是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所以冯驾收礼讲究挺多,冯状向来都会很认真地对待冯驾手中的每一块铜板,更何况以冯驾名义收受的贿礼了。冯状知道自己的这位主子看似大大咧咧,实则暗地里瞧得挺明白,典型的揣着明白装糊涂。   冯驾对自己收过的东西和送礼的人与事无一不记得明如指掌、了然于胸。世人皆道凉州节度使八面能使风,甘言好辞、贿赂公行统统来者不拒。可又有谁能看穿冯驾不同于大多数贪财好利之人的处世之道?他对不同的行贿人行不同层次的回馈,有的行贿者可能真的会得到他毫不吝啬的丰厚回报,有的反倒还会有横殃飞祸之嫌。各宗好赖,皆源于他心中的那根尺。   冯状心下肃然:所谓知世俗而不俗世,更像是眼前这尊怪佛的行事之道。   冯驾又随口问了问柳玥君的行程安排,再向冯状补充了几点意见,最后提醒冯状今晚便要挨个通知众人,明日卯时大家定要去冯府二门等着送荣国夫人和艾沙公主回京。   末了,冯驾还特意提醒自己的管家,勿要忘了还在西大营的冯予。那小子得来送柳玥君,不能因为艾沙,便因噎废食。   冯状皆一一应下,为保稳妥,还追问了一句:秋鸣阁的世子嫔呢?   冯驾不假思索便回答:荣国夫人是世子嫔的婆母,婆母回京,当然要知会她,你还得要提醒她,务必提前到场!   待一切安排妥帖,冯驾才整整衣冠,大踏步往拢翠园走去。   冯驾这是在为柳玥君离开后的事务做积极安排,原本这些都应该由府里的女主人来处理,可是他没夫人,而冯驾知道柳玥君一定不会安排薛可蕊管家,如此一来,便只能他来动脑子了。   柳玥君安排冯状处理府中事务,他觉得不妥。冯状再怎么也只是个管家,执行主人意志尚可,怎能自己也做了主人?薛可蕊是世子嫔,荣国夫人离开,自然应该由薛可蕊掌管冯府。   为家宅和睦计,冯驾也认为,此种事项当然完全不必非要扭着柳玥君掰扯。反正柳玥君也要走了,他自己趁着合适的时机私下里给处理了便好,所以今日他专门唤薛可蕊来他书房交接账本和钥匙,准备将冯府里林林总总的规矩章程、人事安排都给薛可蕊细细讲讲,顺便提醒她明日送柳玥君回京之事。   可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今日居然一句话没讲成,未来的冯府掌家人来了不到燃一寸香的时间,便推开门头也不回就跑了。而薛可蕊那不同寻常的反应分明就是情窦初开的模样,这让冯驾觉得自己真的陷入了“困境”。   冯驾甚少认真思量儿女情长,他觉得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他投入大量精力去密切关注,胜过考虑自己的妻子。与许多愧对发妻后幡然悔悟的男人不同,冯驾在荣月郡主死后的这么多年里,也甚少在发妻的牌位前痛苦地反思那段他亏欠她的日子。冯驾的生活是勇往直前的,他的目光从来都在眺望更远的前方,从来都不曾为谁而停留过。   今日的薛可蕊让冯驾第一次生出了紧张的感觉,说不出来为什么,薛可蕊陡然发作推开他冲出房门后,他的心也开始狂跳起来,像狂奔的野马,快要冲出他的胸膛了。   鼻尖还萦绕着幽幽苏合香,是她扑到他怀里来时残留下来的。就像大张在他中军牙兵阵前方的那柄帅旗一样,那味道竟一直紧紧裹挟着他,怎么甩都甩不掉,大有人在旗在的意思,这让他有些心慌意乱。   冯驾相当清楚自己与薛可蕊各自的身份意味了什么,于是他强迫自己不要多想,甩着袖子来到这扇亭吹风,荷香扑鼻,她的味道果真就没有了……   ……   自灵钟寺一案后,薛可蕊再没有单独见过柳玥君,眼下柳玥君要走了,她也没有准备去单独见一见。   回到秋鸣阁的薛可蕊翻箱倒柜找了许久,终于从一只鎏金彩漆的木盒中找出来一支钗。   薛可蕊带着这支钗兴冲冲地去寻艾沙,艾沙明日要回京,她是来为她送别的。   这是一支和田玉钗,凉州一名老玉匠去世前耗数年心血磨制出的最后一支金蝉玉叶钗。钗柄有金包玉,钗头为金蝉卧玉叶,纯金的鸣蝉,和田羊脂白玉叶薄如蝉翼,晶莹润泽。薛可蕊希望她与艾沙的友情能如这支金玉钗笈,如金坚,似玉纯。   艾沙喜悦,将钗细细包好,让婢女收进妆匣的最里层放好。艾沙转身拉着薛可蕊的手,送了她一只金铃铛。艾沙来凉州前被叛军洗劫过,没甚好东西,唯这个铃铛,是艾沙贴身带手腕上的,趁此机会便送给薛可蕊做个纪念吧。   “可蕊……”艾沙笑得灿烂,眼中有璨星点点。   “嗯。”薛可蕊抬头笑盈盈地看进她的眼睛,“何事?”   艾沙语迟,眼中的光亮却愈盛。   “……”   薛可蕊望着她愈发心痛难言,她别过了头,假装整理自己的裙摆——   她知道艾沙想要说什么,可薛可蕊这种情况,她自己也比艾沙知道得多不了多少,她也不清楚那人的情况。   那个自枫树林私会后,她们再没提起过的人,冯予。   ……   明日就要离开冯府,柳玥君也没闲着,她一边忙着清点回京的行李,一边在大脑里飞速审度着自己对冯府的人与事有无纤毫的遗漏。   “胡嬷嬷,冯大人说这次送咱们回京的是唐纪,你可曾去找予少爷核实过?”突然想到了什么,柳玥君停下手中的一袋物事,抬头向胡嬷嬷问话。   听见荣国夫人问话,胡嬷嬷忙屁颠颠地奔过来:“是的,夫人,奴婢这在点着账竟然忘了这一桩事还没回过夫人,该死该死!”   说着抬起胖短胖短的巴掌,往自己的老脸上啪啪作势扇了两下。   “夫人交代过的事,奴婢自然问过了,确实是唐将军送咱们,顺便送那艾沙公主和唐家老爷。”   胡嬷嬷笑得灿烂,额角上还挂着汗。   柳玥君凝神,面上微动。“那么薛家二姑娘不就闲着了?可要随唐将军一同回京?”   胡嬷嬷捂着嘴儿笑:“夫人可是忙糊涂了,二姑娘这称呼可得扔了,该叫唐夫人了。”   柳玥君也笑,“嬷嬷提醒得对,我倒是叫顺了口。”   胡嬷嬷捻着袖口,扭着老腰,凑近柳玥君的耳旁:“奴婢听唐府的管家说,唐夫人会在唐将军走后来咱们府里陪她妹子……”   说着,还一脸鄙夷地冲西边的方向甩出去一个白眼。   “哦?”柳玥君却并未显露出来任何不悦。   “不用说,这定是咱冯大人的好主意……”柳玥君望着窗外笑得意味深长。   柳玥君止住了口,整日里怨妇似的发牢骚,她觉得自己还没有走投无路到那个地步。这“碍眼的”走了,冯驾想讨薛可蕊的欢心会使出各种手段,这是柳玥君用脚指头也能猜得到的。当初她答应回京时,便做好了接受冯驾会全力以赴,殷勤讨好那狐媚子这一事实的万全准备。   “无碍,菁儿来府里,我可是欢迎的。”   柳玥君挑起眉毛,冲胡嬷嬷招招手,“去,赶紧的,叫他们套驾马车,我今晚要抓紧时间去唐府走一趟。”   第七十五章 送别   寅时不到, 薛可蕊便候在了二门外的凉亭里。   “三小姐, 可会凉?”怀香试图将手中的薄面披风给薛可蕊披上。   薛可蕊抬手推开已至近前的披风,断然拒绝道:“不用, 暑夏的清晨最是舒适,难得能凉快凉快。”   薛可蕊来得早,听蔡九娘说荣国夫人还在用早膳。薛可蕊无可无不可, 她就是来凑个排场的, 如今自己算得上是与柳玥君扯破脸皮了,不仅因为李霁侠,也因为冯驾。   一想到那个名字,就想起昨日自己那不堪的失态。   今天又要见面了……   薛可蕊的心里有点发虚。   自大门外陆续有凉州达官显贵的贵妇人们带着各自的婢女进了府,她们是柳玥君的“闺阁密友”。有妇人进得门来还会礼貌的走过来与薛可蕊见礼打招呼,有几个妇人或许与柳玥君关系“不一般”,进门后却只拿白眼仁望天。   薛可蕊并不往心里去, 她带着怀香站在人群的另一侧, 深深地吸气,定了定心神, 安慰自己道:今日人多, 他没时间同我说话, 届时记得躲在人群的最后便成。   不多时,管家冯状领了几驾马车过来, 停在二门外, 听冯状说按冯大人的意思, 他和世子爷还要一直送荣国夫人到凉州城门外。   薛可蕊木然地转开头, 管家说的这些跟她都没关系吧?柳玥君如此厌恶她,定然不会希望她一路跟着一起到城门外。   又过了一会儿,冯予从府门外回来了,他冲薛可蕊热情地见礼。许久没有见过冯予,今日能再度见到这个开朗又阳光的堂少爷,薛可蕊很开心,为她自己,也为艾沙。   “冯小将军最近还好吧?”薛可蕊昂起头,笑盈盈地望着晨曦中的冯予。   冯予头戴幞头,穿了件绯色色团领袍,织锦镶金流云纹滚边,嵌宝玉銙带,墨黑长靿靴,剑眉星目,英姿勃发。他冲薛可蕊一眨眼,薛可蕊看见他的眼中有璨星点点。   “唉……好什么啊。”冯予叹了一口气,脸上却一脸戏谑的笑,“我大概是被我二叔给绑架了,我来这凉州也有两年了,二叔一次假都没批过给我,我娘都想我了。”   冯予的父母健在,都在京城,为了帮助冯驾和李霁侠,冯予离开自己的家跑来了凉州。力气出了不少,结果还得了李霁侠的忌诟,好容易喜欢上了一个姑娘,又遭受自己二叔的打压。薛可蕊觉得,如今艾沙去了京城,为了冯予他自己的安全,冯驾也绝对不敢再放冯予回京城老家了……   薛可蕊有点心疼这个阳光般的男子,她喜欢同冯予说话,他们都是坐不住的同一类人。如果不是因为俗世的种种壁垒,薛可蕊觉得自己一定会跟冯予成为马背上的好朋友,终日纵马青山绿野,笑谈俗事繁华。   “唔……你可以把伯父伯母接来凉州啊!”薛可蕊跟他出主意。   “我爹告老还乡后或许可以吧……”冯予随口答道。他眯着眼,手里不得闲扯起身旁一片树叶,塞进嘴里吹出一声刺耳的响笛,又兀自兴高采烈地将这片树叶踩入泥泞。   “……”   薛可蕊静默一瞬,又再开口,“军营里多苦啊,小将军可要搬回来住了?”   冯予是因为艾沙才被冯驾撵出府住的,艾沙今日也要离开冯府,薛可蕊下意识便问出这样一句话。她的本意是要邀请冯予回冯府住,可是话一出口,她便发现这话的不妥了,有这样戳人眼窝子的吗?嘴还没闭上,便一脸尴尬地望着冯予。   冯予看见了薛可蕊脸上的尴尬,却依旧笑得灿烂,他不以为然地摆摆手,“没事,我就不搬回来了,免得霁侠不高兴。”   薛可蕊默然,她知道冯予的意思,经过了这么多,他与李霁侠定然再也回不到过去亲密无间的样子了,李霁侠那个惯会无中生有的小人,冯予的现在也正是拜他所赐呢!想起过往种种,薛可蕊心中难受,低下了头望着自己脚尖发怔。   “世子夫人……”冯予转过头低低地唤她。   “霁侠他看得你甚紧,你若不喜欢,便要明确拒绝他。你好好同他说,他那么喜爱你,他一定会听你的话的。”   薛可蕊惊讶,抬起头望着冯予,看见他一脸关切。“我也不方便来找你,其实早就想跟你说了,我二叔是个好人,他心疼你,你有处理不了的事便去寻他,他会替你解决好的。旁人的话你别听,胆鼠之辈怎能理解鹓雏的心?我二叔可不是他们想的那么龌龊。”   薛可蕊说不出话来,满怀感动。冯予显然听过了关于她的所有流言,他看得见薛可蕊的不堪与无助,也看得见李霁侠的阴暗偏执与对她的一往情深。他自知无力帮她,便给她指路冯驾,冯予今日便是来告诉薛可蕊,他能理解冯驾,也能理解她。   许久没有听到过如此贴心的话,让薛可蕊的鼻腔禁不住也有些发酸。   “小将军……”   薛可蕊感动,正抬头想要对他再说话,却听得游廊的尽头传来一阵人语嘈杂声。薛可蕊转过头,看见柳玥君拉着李霁侠的手,和冯驾一起,在一大群仆妇、丫鬟的陪侍下走了过来。   冯予当即便大步往后一退,离薛可蕊远远的。   薛可蕊无奈,只得暗暗自嘲一番,就着冯予撤离的势,她也往凉亭的更角落里缩了进去……   冯驾龙行虎步走在最前面,柳玥君满面春风地拉着李霁侠的手走在他身后,不厌其烦地在说着什么,他们身后跟着浩荡荡的婢女和仆妇。在旁人看来,这三人往那里一站,倒真是有些一家人和谐又温暖的感觉。   薛可蕊挪开了眼睛,有柳玥君的时候,连阳光都会变得刺目一些……   待三人走近,冯予走过来拉了拉薛可蕊的袖口,他示意薛可蕊同自己一道出去凉亭迎接柳玥君。   薛可蕊知道自己不能做乌龟就这么躲着,那女人是自己的婆母,她与冯予算是这冯府的“主子”,怎能反倒缩在一堆客人的背后?   薛可蕊点点头,跟了冯予朝柳玥君他们迎了上去。   “冯予见过二叔、荣国夫人、世子爷,夫人要回京,予今日来送送夫人。”冯予冲他们作揖,如金石相合的声音里洋溢着蓬勃的热情。   “儿媳见过母上大人,见过夫君,见过冯大人。”薛可蕊也深深道福。   柳玥君冲冯予的方向点点头,说了一句“好孩子。”   薛可蕊不知道柳玥君说的这句话包不包括自己,但她权当包括了,便自己直起身来,低着头静静地侍立路旁。   此时,身后的贵妇人们纷纷涌至路旁,将渺小的薛可蕊瞬间淹没在人海的背后,她们向柳玥君见礼道福。有妇人拉着柳玥君的手,一副依依惜别的样子。   冯予抱住了李霁侠的肩,兄弟二人好似跟从前一样的你一拳我一掌地开着玩笑。冯驾笑眯眯地站在一旁看着眼前沸腾的送别场景——   并人潮外,那个孤零零的世子嫔。   冯驾没有多的表情,估摸着大家你来我往地也差不多了,他大手一挥冲在场诸位一声令下,“走罢!”   这副送别的热烈场景随着冯驾的令,开始缓缓移向冯府的大门外。   大门外候着四驾马车,两驾给胡嬷嬷等几个婢仆用,两驾给柳玥君李霁侠和冯驾用,他们要一直送到城门外,薛可蕊自动默默地与那帮贵妇人们站到了一起。   同柳玥君李霁侠和冯驾不一样,薛可蕊觉得自己属于这冯府的“外人”。   “世子夫人请上车,您要与荣国夫人一道坐马车去城外。”   耳畔陡然响起冯状恭敬倍至的声音,拉回了薛可蕊开始变得游离的神志。   她抬起头,看见冯状躬身站在她身前,一只手作出引路的动作要将她带向路边的那几辆马车。   薛可蕊惊愕,怎的自己也要去送?   “是冯大人如此安排的。”不等薛可蕊张嘴,冯驾果断地开口止住了薛可蕊问话的企图。   冯状端着和蔼的笑,将薛可蕊往人群外引,并示意怀香赶紧跟上,伺候世子夫人上车。   薛可蕊不再追问,在冯状的安排下登上了第二辆马车,她抬头看了看前方,是一辆挂着冯府铭牌的宽轴大马车。鎏金彩漆,华光闪闪,薛可蕊想,那定该是他们“一家三口”同乘的。   薛可蕊毫不意外地看见柳玥君扯着冯驾就要将他往第一辆马车上带,而那时冯驾牵着部下送来的一匹马,正要翻身上马……   薛可蕊无语。   她知道柳玥君向来都会这样做,这个心眼比藕节还多的老女人越是在人多的时候,越会如此给冯驾“上枷锁”。   薛可蕊毫不意外地看见冯驾踯躅了一瞬,面对柳玥君的坚持与周遭送别的人群,他很快便顺从地离开了那匹雄健的马儿,跟着柳玥君一道上了马车。   李霁侠牵着柳玥君的手,小心翼翼地将他的母亲送上了车。就在李霁侠自己也准备上车时,薛可蕊看见车内伸出来一只带满金镯的素手,果断地将李霁侠往外推着。   冯状快步奔上前去,薛可蕊看见他垂手躬身冲李霁侠说着什么,一只手还直往自己乘的这驾马车指——原来她是要李霁侠来与自己同乘。   心头有莫名的心酸与难捱,薛可蕊唰啦一声放下车门帘猛地缩回了车里。   虽然知晓管家这样的安排是最合适的,在这么多人面前,世子嫔一个人坐着马车,跟着世子爷与荣国夫人走,怎么看都是一副凄凉的画面。可是一想到再与李霁侠一处挤在如此狭小的空间,而柳玥君身边守的还是冯驾,薛可蕊这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苦辣酸涩俱全,唯独没有甜。   薛可蕊怔怔地坐在车里,盯着自己足下的这一方寸之地一动不动。不多时,李霁侠进了车内,自外传来冯状气势磅礴的一声高喝,车夫们手中的皮鞭发出一声响亮的脆响,车轮磔磔,车队一行开始往城外走去……   第七十六章 故人   马车队开始往双桂大街的街口走, 薛可蕊没见到艾沙, 觉得奇怪,莫非艾沙不走了?   薛可蕊掀开车窗帘往外瞧。背后便是愈来愈远的冯府, 重檐斗拱的金柱门廊,朱漆大门大开,鎏金的门钉和兽面铺首油光水滑。大门外送行的队伍已散去, 稀稀拉拉留了几个预备收场子的小厮。   府门外不远处, 一驾华盖大马车闪着金光孤零零的守在一株老梧桐树下,赶车的军士锁甲铮亮,威武严整。在距离他们不过数丈远的地方,薛可蕊看见了艾沙和冯予。   晨光微熹中,艾沙穿上了她西番国特有的红裙,一身妖艳的大摆裙穿金走银,发髻低垂, 搭配一顶彩翎高耸的小帽, 远远看去像极了一朵火红的凤凰花。冯予低垂着头,立在她身旁, 二人不约而同都着了一身火焰似的绯红。   这让远在马车里的薛可蕊突然觉得, 他们二人是在用这蕴含类似婚嫁意味的红袍, 来约定终身,再互道珍重……   隔得太远, 薛可蕊看不清他们二人的脸, 她不忍地别过了头。薛可蕊难以想象向来开朗的冯予, 此刻正在用什么样的心情与自己最爱的女人道别。   一想到昨日去艾沙房间道别时她那欲言又止, 薛可蕊心里就难受得跟堵了一块石头似的。正捂着心口兀自哀戚间,耳畔传来李霁侠幽幽的询问。   “娘子,今晚回枫和园住可好?”   薛可蕊回过了神,这才想起李霁侠还在车内。   薛可蕊喉间梗阻,说不出话,她的心头还残存着无边的哀戚。李霁侠当然不知,他眼里只看得见独自沉默的薛可蕊,这让他原本怯怯的心开始变得有些愤怒起来。   自己的世子嫔,当着自己的面,竟然还能对自己如此视而不见!   被自己的仲父与母亲忽视就已经够难过了,没想到连自己的世子嫔也如此漠视自己的感受!   薛可蕊仓皇地抬头,她看见李霁侠的脸色依旧那么惨白,可那两条疏朗长眉下的睡凤眼却早已沉坠到了眼窝最深处。   薛可蕊敏锐地感觉到,李霁侠不高兴了。   李霁侠为啥又不开心了,薛可蕊不知道,或许是因为自己没有理他吧?可是薛可蕊自己也正在难过,腾不出心情来安慰他。   薛可蕊只觉心力交瘁,这些时日来,她身边发生了太多让人无能为力的事,感觉好像过了几年般的累。   “相公,贱妾呆在秋鸣阁是为了给您祈福,眼下看来,贱妾的祈福也甚是有用。相公不仅身体康健,似乎公务也挺顺利,听说你进了中郎将,冯大人还将他的中军牙兵交给了你。”   薛可蕊坐直了身,朝李霁侠的方向微微倾了倾:“相公就让贱妾留在秋鸣阁继续为您祈福吧……”   李霁侠无语,虽然知晓自己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定然请不回这位祖宗似的世子嫔,可是看见薛可蕊如此不以为意地就一口拒绝了自己,他的心依旧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深深的伤害。   李霁侠不再说话,他转过了头,只沉着眼死死盯着眼前这块颤抖不已的马车帷布。他没有再继续哀求薛可蕊,虽然薛可蕊是他心尖上的那颗朱砂痣,但他是男人,他也有自己的尊严。   二人一路无话,连面朝的方向都是一左一右,避免着有丝毫交集。直到一行人来到凉州城外,车队停下,李霁侠也默默下了车,薛可蕊这回倒是搞拎清了,她麻溜地跟着李霁侠下了车,来到了头一辆马车的旁边站好。   马车门帘打开,冯驾下了车,柳玥君掀开窗帘望向车外。“侠儿……”   柳玥君的面上有化不开的担忧与不舍,李霁侠一个箭步冲上前握紧了柳玥君伸出窗外的手。   “侠儿,娘回京一阵,很快就回……”柳玥君红了眼眶。   “母亲放心,孩儿和世子嫔在凉州等您。”   薛可蕊低下了头,她能理解李霁侠的苦心,眼下他还舍不得自己的这副皮囊。只是现在还朝柳玥君提自己的名字,也不知柳玥君会不会担心到走不动路了。   果然,听见李霁侠提起世子嫔这三个遭瘟的字眼,柳玥君便瞬时开启了喋喋不休数落人的模式:   “侠儿,母亲最不放心的就是你,芳洲向来仔细,她照顾你吃穿,你也别烦她,千万别骂她,也别打她,枫和园的事通通交给她做……”   “好了,好了!我们都记下了,我说你念叨得累不累,你没说累,我们也听累了。”冯驾冲上前打断了柳玥君的话,他听不下去了,就这点破事,柳玥君翻来覆去地倒腾。他与李霁侠又不是傻子,怎么过日子也得要她教?   “你……”柳玥君转头,无奈地望着冯驾笑,她舍不得眼前这个男人,可是为了往后能真正得到他,此刻短暂的分离是必须的。   柳玥君叹了一口气,望着冯驾嗔骂:“大人,玥君的话你都要记好了,照顾好你自己,也照顾好我儿,若你们二人中有任何一个有了不妥,当心我柳玥君不依不饶找你算帐!”   “是的,是的,荣国夫人说的每一句话我与世子爷都记下了,若我冯驾没照顾好世子爷,要打要骂,任凭荣国夫人处罚。若我自己没照顾好我自己,自当面缚舆榇,负荆也来荣国夫人面前请罪。”   柳玥君痴笑,捏着罗帕望着面前的两个男人,心中柔情万千。   冯驾招呼自己的侍卫军后撤,薛可蕊看见护送的军士自动分做了两队,一队由赵桂斌带着陆续往冯驾身后汇集。另一队人马在唐纪的号令下迅速整饬为两纵队,将柳玥君并随行的十数辆马车紧紧护在中央。薛可蕊一一看去,在队伍的当中,混着几驾唐府的马车,她知道里面一定坐着唐纪的父母亲眷。   薛可蕊焦灼地在车队中搜索,她想找艾沙,那架镶金嵌宝的华盖大马车,她还想最后同她道别,她想告诉她她会永远想着她。   可是当着柳玥君并李霁侠的面,她不敢肆意到处走。直到冯驾最后一声令下,柳玥君被迫放开了李霁侠的手,不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任由马车队带着她们一众人等,往远处的前方走去。   薛可蕊跟着李霁侠站在路旁,焦灼地抬头望着依次自自己面前走过的一辆一辆马车。直到队伍中迎面驶过那驾珠光宝气的大马车,薛可蕊激动地迎上。   “艾沙……”   车窗帘掀开,薛可蕊看见那张皎如秋月的脸如常那般冷清。   薛可蕊鼻头一酸,追上面前的马车,抬手送上手中的柳枝,脚下不停,口中急道:“艾沙,此去一别,如木之离土,望我的艾沙随处皆安,一如可蕊手中这支柳条,随地可活……”   艾沙没有说话,却红了眼眶,她抬手接过柳枝,贴胸轻抚,“可蕊……”   车马磔磔,怎会再等二人叙别情?艾沙接过柳枝后,已没了时间再说话,马车远走,带起一阵乱尘。   “可蕊……”   薛可蕊追着那卷乱尘徒奔了几步,再也追不上,身后一只手却拉住了她。   “娘子,我们回城,为夫带你去吃好吃的。”   ……   冯驾说一家人许久没有聚一起吃饭了,让李霁侠带上薛可蕊先去明仪大街上的观澜阁等着,他回家带上冯予,他们三个男人并世子嫔一起用个午饭。   李霁侠与薛可蕊静静地坐在观澜阁顶层一间幽静的阁间内,薛可蕊默默地望着阁窗外熙攘的人群,与满街的繁华。   她记得上元节那天,冯驾也带她来这里了,还让她吃到了在府里没吃到的玉尖面与镂金龙凤酥。那玉尖面,是一碗充满韧性与柔情的面,汤香、面滑,香气醉人,与自己常吃的拌面线相比,明显有嚼劲多了。像战场上英姿勃发的战士,爆发力十足,生机勃勃。   镂金龙凤酥也不错,松脆又香甜,内里那腌肉的咸香混合带浓郁蛋香的松脆面皮,当真让人欲罢不能!可是自己总是更喜欢吃面一些,希望今日还能再吃一碗玉尖面……   薛可蕊沉浸在她与冯驾的美妙回忆中无法自拔,毕竟自嫁给李霁侠,最美好的回忆反倒是源自冯驾给她的庇护了。无论是散发醉人香气的玉尖面,还是给她带来暑夏清凉的玉雕牙床,这些散发出脉脉温情的东西,无一不是冯驾真诚待她的明证!   李霁侠默默品味着心尖翻涌的苦涩,薛可蕊似乎彻底把他忘记了,他已经许久没有再靠近过自己的世子嫔,没有闻过她发间的馨香,也没有再感受过她柔软的拥抱。他很想念她,可是眼前的薛可蕊却分明早已将他忘记……   薛可蕊只怔怔地望着窗外发呆,眼中全是他看不懂的光华,李霁侠想问她需不需要先来点果子垫垫肚子?   “娘子……”李霁侠的声音有些犹疑。   薛可蕊没有反应,她竟然没有听见李霁侠说话。   李霁侠愕然,他张了张嘴,最后放弃了再开口说话的打算。他垂下头,咽了口唾沫,也咽下了自己满腹的委屈。他抬手拿起面前的茶杯,一杯一杯往嘴里猛灌茶水,似乎只有多倒点水,才能浇灭他心头正熊熊燃烧的烈火。   第七十七章 劝诫   冯予被冯驾强拖着来到了观澜阁, 他脸色惨淡, 嘴唇泛着不正常的白。   冯驾知道他心里难受,却不许他一个人呆着。他说:男子汉大丈夫, 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你去做。天天呆在屋里哭鼻子的,那是娘们!如果你难受,就跟我去喝酒, 咱们今天就陪你喝个痛快, 完事你回军营睡一觉,明日便又是生龙活虎西大营统军一个!   冯驾带着冯予也来到观澜阁后,一直呆坐发怔的薛可蕊才又重新“活了过来”。她站起身来笑眯眯地同冯予打招呼,朝冯驾见礼。在现场热烈气氛的衬托下,薛可蕊再面对冯驾,也终于自如了许多。   她的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嘴角那对小梨涡若隐若现。李霁侠看得失了神, 刚才还一直神魂都不知在何处的世子嫔, 如今因为另外两个男人的加入,便立刻绽放出了最迷人的光华。   冯驾早已将那日薛可蕊的失态主动尘封到记忆的最深处, 他若无其事地同世子嫔见礼, 如往常那般关照她的感受, 为她安排靠窗户的位置坐好。他开玩笑般嘲笑李霁侠不懂照顾世子嫔,两人干坐了那么久也不知要两份点心和果子先混着嘴巴。   冯驾为薛可蕊要了一份镂金龙凤酥和一碟龙眼, 因为薛可蕊喜欢吃荔枝, 此时早过了荔枝成熟的时节, 而龙眼的口感类似鲜嫩多汁的荔枝, 冯驾便自作主张给她要了一碟龙眼专门摆在薛可蕊的面前。   冯驾望着眼前两名青春正年少的年轻人笑容满面,许久没有同冯予和李霁侠同时一起喝酒了,冯驾提议今日大家团聚,正好可以一叙旧情。   李霁侠的面上端着恰如其分的微笑,他静静地看向在座的众人。   他第一次发现薛可蕊似乎真的很喜欢冯驾给她点的镂金龙凤酥和龙眼,龙凤酥有许多细碎的沫,薛可蕊却挺有办法。她用自己的罗帕轻轻托着那龙凤酥,躲在罗帕后小口小口咬去那酥饼,再取来一只空碟,罗帕轻轻一抖,碎末便皆去了碟中,干净又清爽。   薛可蕊为在场的众男人礼节性地分发了几粒龙眼后,便镇定地享用起冯驾为她点的这份果子来。她吃得很快,纤长的手指翻飞,晶莹剔透的龙眼肉便进了那殷红的丹口,一眨眼便只剩个乌漆光溜的核。   薛可蕊用起这源自京城御膳的镂金龙凤酥如此驾轻就熟,显见得不是第一次吃。不过薛家有钱,什么东西没吃过?李霁侠觉得,她从前在家时就尝过这京城糕点也不一定。   但他依然觉得奇怪:连他都不清楚自己世子嫔的口味与喜好,仲父终日操劳,究竟是什么时候对她的饮食喜好,琢磨得如此准确又透彻的呢?   李霁侠没有动观澜阁最有名的招牌点心镂金龙凤酥,他想他往后一辈子都不会再吃这龙凤酥了。他也没有动薛可蕊摆在他面前的,冯驾为她点的龙眼。李霁侠只噙着淡淡的笑,对着面色同样惨淡的冯予一杯一杯往肚里灌着——茶。   冯驾从来不允李霁侠喝酒,至少在有冯驾在场的时候,李霁侠是与酒绝缘的。   与痛失所爱却还在强颜欢笑的冯予一样,李霁侠是真的在借“茶”消愁了。   槛窗前薛可蕊那温柔缱绻的笑眼,与她面前那两碟镂金龙凤酥与龙眼,都让李霁侠莫名觉得自己正遭受着世上最狠毒的嘲讽,刺眼的龙凤酥与那诡异的龙眼都裂开了它们的大嘴冲着他大笑:   世子嫔明显移情别恋了,别恋的对象,便是眼前这名喜笑颜开、重权在握的男人。   李霁侠想将面前这几颗龙眼给毫不留情地扔出去,可是他忍住了。   他默默地咽下杯中苦涩的茶汤,如常与上首的冯家叔侄二人“推杯换盏”。他知道他会有讨回来的那一天,只不过不是现在。   “蕊儿今晚可要回枫和园?”   席间,冯驾似乎不经意地向薛可蕊提起回枫和园的事。她是世子嫔,理应回到他夫君身边照顾丈夫。   可是薛可蕊依然不买账,她拿起手边的细棉布擦擦嘴,冲冯驾一颔首,轻言细语,将在马车上对李霁侠说过的话,又原原本本地冲冯驾说了一遍。   冯驾不以为然,轻笑着说,“世子爷是你夫君,你与其祈求隔得老远的菩萨保佑他,不如你自己出手好好照顾他。”   听冯驾非要让自己回枫和园,薛可蕊停下了手中原本忙碌不已的箸。她坐直了身子,拿罗帕捂紧了嘴儿,满脸不情愿。   眼看薛可蕊当众对自己摆脸色,李霁侠怒火攻心,猛地将手中的茶盏往桌上狠狠一杵,“你这婆娘好生难伺候!究竟你是夫主还是我是夫主,哪怕只是让你回来伺候我起居,就是让你立马给我跪下唱支曲儿,你都应该给我老老实实地做了!”   李霁侠话音未落,满场愕然。李霁侠向来对薛可蕊都有好脸,如今陡然当众斥责她倒是第一次见。   薛可蕊呆怔,自己手中的箸掉了也没发现。李霁侠的斥责她倒并不往心里去,反倒是冯驾的态度让她感觉到深深的无力与颓唐。她望向满场神色各异的男人,心头又怒又气,冯驾不顾她的感受迫不及待地将她推入李霁侠怀中,这让她伤心难过、失望透顶。   薛可蕊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压下心头隐隐撺动的火苗,绷直了腰板,冷冷地冲李霁侠扔过去一句话:   “相公,贱妾有罪,上不能事舅姑,下不能诞子嗣,早已犯下七出之罪。今日,既然夫君提起,贱妾也深知对不住夫君,甘愿受夫君责罚,愿自请出府以告贱妾不孝、逆夫之罪。”   李霁侠大怒,一巴掌拍向面前的案桌,蹭地直起身来,怒气腾腾。   “贱人,你说什么?”   他探过手来,顺势刨开面前那几颗早就看不顺眼的龙眼,再一把薅起薛可蕊放置桌上的手,“贱人,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把你怎么样?你以为你们薛家那点银钱够得筑起城墙来挡住我李霁侠的刀……”   “侠儿!”   一旁的冯驾终于忍不住喝断了李霁侠的怒吼,他一把拉住了李霁侠的另一只手,示意他放开面前的薛可蕊。   李霁侠气急攻心,怎肯放手,血红的眼里充斥着不甘与愤懑。他手上一个用力,扯得薛可蕊生生抽一口冷气,倒进他的胸膛,一阵龇牙咧嘴。   冯驾默然,放开李霁侠的手,直起身来,抽出腰间的刀,啪地一声砸在面前的桌上:   “你也要忤逆?”   ……   冯驾终是仗着武力将这场家庭闹剧平息。   李霁侠被冯予架着,半拖半扛地拽进了冯府的马车。   李霁侠铁青着脸,步履踉跄,眼中尽是被重创后的伤痛。   “霁侠,别伤心,节帅会替你处理好的。”冯予扛着李霁侠的半边身子,口里也不忘急促地安慰他。   冯予不过想浇个愁,却遇上了新的麻烦,李霁侠与薛可蕊当众吵架,让他分神不少。薛可蕊看上去柔柔弱弱的,没想到发起恨来也挺瘆人,把李霁侠气成了这般模样,让冯予顿时对薛可蕊刮目相看。冯予忘记了自己的烦恼,主动站出来将失态的李霁侠劝走,只想尽力为二叔分忧。   李霁侠不说话,只在心里冷笑。他回过头望向观澜阁顶层那黑漆漆的窗户洞,心头的愤懑如滚滚潮水将他淹没。   冯驾把薛可蕊留在了那阁间,他要亲自劝说世子嫔回到李霁侠的身边。   薛可蕊静静地坐在槛窗旁,她低垂着头,束肩敛息,柔弱又恭顺。   眼看世子嫔如此楚楚可怜的模样,倒让冯驾莫名地不敢再逼她。   “……呃……他……他弄痛你了么?”   冯驾来到薛可蕊的面前,轻轻坐下。   “大人,您是怎么认为的?”   猝不及防,薛可蕊抬起头,她的眼里含着泪,竟然先将了他一军。   冯驾踯躅,他知道她不愿回枫和园,可是李霁侠也不愿放她走。   “……蕊儿,驾也不想逼你,可是……”冯驾左右为难,这不是他个人的事,他可以控制李霁侠的行为,却无法左右李霁侠的想法。   终于他下定了决心,将自己心中所想如实吐露:   “可是霁侠他不放你,我也不能强迫他……他是你的夫主,所以……”   面上有一丝失望闪过,薛可蕊满怀不甘,她红着眼,直直盯着冯驾的脸,“那么大人是要放弃蕊儿了么?”   “什么?”   冯驾错愕,转瞬便明白过来,望着逆光中颜如舜华的薛可蕊,他心疼得说不出话来。   冯驾低头,沉默了片刻又直起身来。他认为,薛可蕊已经够不幸的了,他不能再给她多余的困扰与伤害。于是,冯驾对着泪眼婆娑的薛可蕊立定了,抬手竟冲她深深一揖:   “世子嫔在上,下官受陛下与康王爷厚爱方得今日之势。康王爷满门忠烈,下官受陛下重托一力辅佐康王世子爷镇守这河西藩镇七州十屯。驾首先是康王爷的臣,其次才是世子爷的仲父。您是世子爷的发妻,李家皇室的媳妇,驾愿上刀山下火海替世子嫔护卫周全,也绝不能做出有负皇恩,有违纲常的忤逆事。”   冯驾说得诚恳,却字字诛心。   冯驾说的很对,薛可蕊自己也不敢抱多余的奢望,可是被冯驾如此明目张胆地划定义,明规矩,那刺耳的言辞依然犹如隆冬腊月里,泼面而来的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让薛可蕊的心头冻到麻木。   冯驾说得明了,他深知薛可蕊未曾说出口的心头事,今日便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她只能是李霁侠的世子嫔,而他只能是她的臣。   冯驾话音未落,薛可蕊忙站起身来,却架不住头有些发晕,浑身脱力一般,她忙伸手扶住了身侧的案桌。薛可蕊立在打躬作揖,和顺恭谨的冯驾面前,挺直了自己腰背,口里只淡淡地说话。   “冯大人放心,薛可蕊深知自己的职责所在,今晚便会搬回枫和园。”   她高高地昂起头,努力让眼眶中的泪水不要落下。苍白的脸上写满倔强,却掩不住内里早已狼狈不堪,残碎一地的心。   第七十八章 恩典   薛可蕊终是回到了枫和园, 怀香领着秋鸣阁的婢子们忙碌了一下午, 才将秋鸣阁里薛可蕊要用的物件,一件不落地搬回了枫和园。   薛可蕊心中不爽利, 虽然在观澜阁里,当着冯驾的面她没有苦苦哀求,也没有掉眼泪。但是回到枫和园后, 薛可蕊却忍不住关上房门痛痛快快大哭了一场。   除了怀香一直皱着眉头守在门外焦灼地转, 其他婢子们都躲得远远的。世子夫人好容易回来了,却将自己关在房门里从未时一直哭到酉时,若世子爷突然回来看见这幅场景,只怕又会是一场腥风血雨。   李霁侠是天黑了才回的冯府,冯予带着他出去喝酒了,这回两个小伙子终于喝上了酒。他们二人从日头高挂一直喝到皓月当空,二人虽然曾经有诸多不对付, 但是眼下在断肠伤神这个问题上却是一路人。   冯予想着他自己的艾沙, 李霁侠想着薛可蕊和冯驾,二人抱着酒坛子不说话, 就这样闷着头猛喝一气。陪侍的小厮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 悄悄往他们的酒坛子里面掺水, 先少掺一些,往后越掺越多, 两个醉汉竟也没发现。   可是就算是喝水, 也是带了酒气的水。两个人都喝了太多, 也都醉了。为了方便, 冯府的小厮们将两位爷都拉回了冯府。冯予住进了前院的东客房,李霁侠还能走,则由常喜和常贵架着,往枫和园走。   刚进得院门,芳洲便捏着罗帕冲了上来,手忙脚乱地摸了一身酒气的李霁侠一通,大惊失色地胡乱呵斥了一阵,便领着常喜常贵架着李霁侠,一起往上房送。   上房的门紧闭着,薛可蕊晚膳也没有吃,就这样把自己关在屋里。上房没有开过门,芳洲他们虽然有钥匙,但没有哪个婢子胆敢在这个时候用钥匙直接打开上房的门。   “世子夫人开开门,世子爷回来了。”怀香口里讨好着,一边轻轻拍打着房门。三小姐在里面哭了很久,嘤嘤嘤地持续了老长一段时间。后来变成间歇性地哼吱,如今倒是消停了许久,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再来一波。   “世子夫人……”见房门还是没有动静,芳菱也跟着上来一起叫门。   “嗯——”一声长啸,原本混沌的李霁侠抬起了头。   都说酒醉心不醉,李霁侠便是这样的人。喝酒后头晕乎乎的,整个人似乎都沉浸在那天旋地转的混沌里,不再想那折磨人的烦心事了。可脑袋醉了,这心里依然门儿清,还能感觉到剧痛后麻木,知道自己受过伤。   听见婢女们叫门许久也没能让自己进门,李霁侠回过了神来,他睁开眼睛不耐烦地瞅着那油光水滑的榆木门,开口说话:   “谁在我房间里?”   芳菱尴尬地回道,“回世子爷的话,是世子夫人在房间里。”   听得此言,李霁侠禁不住心头一个哆嗦,犹如当头一盆水泼来,让他瞬时清醒了许多。   “世子夫人回来了?”李霁侠站直了身子。   “是的,世子爷,世子夫人下午便回了,还把秋鸣阁的东西都搬了过来。”   “她为何不开门?”李霁侠瞪着眼,满怀狐疑。   “呃……”芳菱满脸尴尬。   “或许世子夫人有事……没听见?世子爷再耐心等等,婢子再叫叫,指不定马上就能开……”说完芳菱冲怀香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赶快猛敲门。   怀香明了,手下用劲,捶得木门震天响。   李霁侠皱眉,捂着耳朵满脸不耐烦:   “行了,行了!吵死了,你们不是有钥匙吗,为何不拿钥匙开门?”李霁侠推开胳膊下的常喜,兀自靠上门廊下的大柱身歪歪扭扭地站着,逻辑还挺清晰。   芳菱大窘:“回世子爷的话,世子夫人……夫人在屋里头哭呢……婢子们不敢私自开门……”   “什么?”   李霁侠满脸惊讶,“你说她一直都在里面哭?”   “……”   门外众人皆深深低下了头,大气也不敢出一个。   “走,扶我出去,我去东厢房。”   李霁侠一把揪住常喜的胳膊,就把他往自己胳膊底下杵。他脸颊绯红,垂着眼,口里兀自催着:“快些走,我累了,要睡觉。”   他不准备再进去了,如果薛可蕊骨头够硬,就这样与冯驾对峙到底,他还会心生敬佩,伏低做小再去秋鸣阁求她恩典自己一回。可如今,自己软硬皆施都不能折服的世子嫔,如此轻易便依了冯驾的心愿回来跟他过日子,还把自己关进屋子委屈地哭。   他李霁侠不是乞丐,这施舍来的恩典,他宁愿不要。   ……   李霁侠在厢房睡了一宿,可洗漱的东西还在上房。第二天一早,李霁侠依旧要来上房洗漱。   让薛可蕊惊讶的是,李霁侠居然对自己昨日施加给他的薄情,没有表现出丝毫不悦,对他昨晚进不得屋被迫睡了东厢房的事也绝口不提。   “娘子起了?”   李霁侠接过芳洲递给他的巾帕,一边洗脸,一边转过头望着才从拔步床上起身的薛可蕊说话。   不管怎么说,李霁侠毕竟是她的夫主,是世子爷,昨日遭到自己的冷遇被拒门外,薛可蕊心里还是有些发虚,她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娘子,今日为夫要去西大营公干,午时不能归家,酉时回府用晚膳。娘子且在家休息,你二姐应该很快就会来冯府陪你了,听管家说,唐夫人处理完他府上的事便会过来。”   “嗯……”薛可蕊再度哼哼一声,李霁侠难得的不吵又不闹,她有些不习惯。   “娘子,为夫先去屯营了。”李霁侠收拾妥当后,立在堂中央笑吟吟地看着薛可蕊。   “好的,夫君慢走。”薛可蕊心里惴惴的,忙不迭同他道别。   李霁侠颔首,再度吩咐了婢女务必照顾好世子嫔后,撩袍便出了房门。   薛可蕊呆坐床头,等了好一会,见屋外悄无声息,丝语未闻,便差了怀香出去看。怀香出得门,不多时便折返,朗声回禀薛可蕊世子爷确实已经出了府门,往西大营去了。   薛可蕊惊讶不已,李霁侠难得有如此宽宏大量的时候,当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既然李霁侠不闹,薛可蕊当然乐得清静,不多时,冯状来了,带来一盒子账本并一串钥匙。冯状将冯驾的安排一一都说给了薛可蕊听,换得薛可蕊惊愕了好一阵。   不过,薛可蕊很快便接受了自己掌家的新身份。自己是世子嫔,冯驾要让自己有做主人公的自觉,要让自己真正融入李霁侠的生活,关心他,照顾他,让世子嫔掌家,在冯驾这样的男人看来,自然是理所应当的,不让世子嫔管家,才是不合礼制。   冯驾是自己的臣,薛可蕊在心里如是对自己重复着这句话。自己那些可笑的小心思,在冯驾眼里怕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吧!   释放完胸中悲戚的薛可蕊懊恼万分,觉得自己当真丢脸了,在冯驾面前彻彻底底做了一回小丑。   薛可蕊晃晃脑袋,拍拍自己的脸,强迫自己别再去想那段让人肝肠寸断的故事。虽然自己的初次动心结束得如此惨烈,但二姐要来了,往后有二姐陪着,定然会跟艾沙在时一样,也不会孤单的……   ……   刚过午时不久,门房来报,唐家夫人登门。薛可蕊兴奋,忙不迭唤了丫鬟婆子跟着自己一路往前院去迎。   薛可菁盘着妇人的发,眼含秋波,粉面含春,袅袅娜娜朝薛可蕊走来。   “三妹!”   “二姐!”   薛可菁笑成了一朵花,薛可蕊也发自内心地欢喜,她一把抱紧了薛可菁的腰,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   薛可菁带了自己的陪嫁丫鬟云岑并婢女婆子几个,云岑穿着打扮不同于旁人,显见得在唐府依然深受薛可菁重视。薛可菁领着自己的婢子们同薛可蕊见过礼后,薛可蕊便亲自带着薛可菁去往距离枫和园不远的文草园落脚。   “二姐,往后你都住这文草园。往东边穿过两个花园便是我的枫和园。”薛可蕊一副主人家的模样周到地冲薛可菁指点。   “知晓,去年过年的时候才住过呢!”   “唔,对,二姐才住过不久。”薛可蕊点点头。“怕你忘了,明日再陪你四处转转温习一遍。”   薛可菁转过身,看见薛可蕊一脸老道又俐落的模样,忍不住牵着薛可蕊的手转了一大圈,薛可菁笑眼弯弯:   “哟嗬!妹子长大了,挺有主母的派头。”   薛可蕊噗嗤一声笑,拿手虚点点薛可菁的鼻尖,“别打趣你妹子了,我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而已。”   薛可菁笑,揪着薛可蕊的胳膊死缠烂打,“好家伙,你说谁老虎呢?”   薛可蕊冲她白眼一翻,“须得我多说么?你说谁是母老虎,便就是谁!”   听得此言,薛可菁摆摆头,抬手点上了薛可蕊的唇,“啐,小蹄子还是没变,当心隔墙有耳,祸从口出。”   薛可蕊不以为然,一把推开薛可菁的手,“怕啥呢,我也是实话实说而已。”   言罢,薛可蕊再度拉起薛可菁的手,要她跟自己回枫和园:   “二姐,来我枫和园一起用晚膳,今晚世子爷要回来。”   “冯大人呢?”   “也会回,只不过他自己留他园里用,不与咱们一起。”   “哦。”   薛可菁点点头,心中想到荣国夫人临行前来唐府寻自己请托的那桩事,她便禁不住疑惑不已——   荣国夫人让她帮着看牢了薛可蕊,莫要让世子嫔单独近了节帅的身。   可看眼下这情况,貌似他们二人也无甚异样的。回想从前住冯府那几日里,她也甚少见冯驾回府用膳。柳玥君见冯驾的机会都不多,更何况她薛可蕊了。   薛可菁留意过,每日除了李霁侠与她们姐妹二人一起用晚膳外,冯驾从不曾在府上露过面,薛可蕊也从来不提起这位冯大人。薛可菁想,莫非是柳玥君自己多疑?因为这两个人看起来循规蹈矩极了,何止循规蹈矩,他们二人就像两条永远不可能交集的平行线,毫无任何可探究之处。   薛可蕊似乎真的与李霁侠回归了正常的夫妻生活。李霁侠每晚酉时准时回家用晚膳,他与薛可蕊相敬如宾,既不拌嘴也不红脸。薛可蕊对李霁侠也颇为顺从,府里有无法决断的事便开口问问李霁侠的意思,李霁侠无法决断的,再由他去询问冯驾。   李霁侠长大了,不仅越来越懂事,人也变得越来越稳重。随着薛可蕊的回归,李霁侠与冯驾的关系也得到了空前的改善,李霁侠抛弃了过去的所有陋习,勤奋理政,认真听取冯驾的指点与意见,真正做到了“子孝父慈、相濡以沫”。   冯驾也看到了李霁侠的变化,不再满足于将他留在行伍中任武职带几个兵,而是将他调至自己身边任判官兼掌书记,主要执掌撰写辞章。虽说这职位的级别虽只能算个中等,可李霁侠从未真正独立参与过州郡,甚至藩镇的行政管理,冯驾也是想充分发挥李霁侠擅长文墨的优点,让他先从独立撰写辞章开始,慢慢学会管理州郡,直至整个藩镇。   薛可蕊从来不主动打听冯驾的事,却知道李霁侠开始入幕僚替冯驾写辞章,薛可蕊知道冯驾这是誓要将李霁侠培养成文治武功皆能独当一面的人。李霁侠本就是这千里藩镇的主人,能放手给他的东西,冯驾定然不会吝惜。薛可蕊想,冯驾或许很快就要让出他节度使的位置了,元帝选择冯驾辅佐李霁侠,当真是妥帖得很!   薛可菁就这样在冯府里住下了,每日除了与薛可蕊吃吃喝喝,说说笑笑,便是帮着薛可蕊处理一下府中诸事务,日子过得倒也轻松又愉快。   可是薛可菁很快便被打脸了,柳玥君的担心,并没有过多久便得到了证实。   让薛可菁担心的,并不只是冯驾与她妹子之间那晦暗不明的点点情思,让薛可菁更为诧异的,却是李霁侠与冯驾之间因为薛可蕊而产生的稀奇古怪的相处模式……   第七十九章 休沐   议事堂内一派喜色, 因为最近冯驾寻到了私服入关的契丹两位王子的踪迹, 虽然目前尚未成功抓获两名契丹王子,但冯予依然成功重伤了两位王子中的一位。   冯驾连日来这心情都大好, 拉着李霁侠坐在案桌旁,要跟他谈谈心。   “侠儿最近进步颇大,驾深感欣慰。”冯驾的面上洋溢着欣慰的笑, 因为心情愉悦, 连眼角都在闪着光。   “如今侠儿替驾掌辞章,此职位说大不大,说小嘛,可所行之事却甚紧要。仲父希望你沉下心来,从单一的文书开始学习,也希望侠儿勿骄勿躁。”   李霁侠的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在他看来, 冯驾如此高兴, 怕是认为自己得了个替他写文章的官,就像捡了多大个便宜似的。以自己对这藩镇的贡献, 就算得个副使都是应该的!   可是李霁侠自然不会无脑地混说一气, 他甚是谦逊, 谨小慎微地伺候在冯驾的身侧,恭谨地回应道:   “这些年多亏了仲父夙夜操劳, 侠儿时刻都在担心枉费了仲父的一番苦心, 让仲父失望。”   见李霁侠如此懂事, 冯驾越发喜悦, 点点头道,“唔,侠儿长大了,让仲父颇为省心,我冯驾终能不负陛下与康王爷重托。这是李家天下之幸,也是李氏皇族之幸啊!”   李霁侠面露羞赧,“霁侠无时不在提醒自己乃李氏子孙,从不敢放任自己随坡而下。”   冯驾笑,看着李霁侠日益也变得红润的面颊,温言相询:“侠儿近日来与世子嫔可还和美?”   陡然从公务转到私事,李霁侠愣了一瞬,复又微红了脸颊,躬身回应道:“谢仲父关怀,世子嫔对侠儿颇为和顺,经历如此许多,我们二人也算是终于修得正果了。”   冯驾放心了,冲李霁侠颔首,“我记得过几日便是立冬,是你十七岁生辰……”   不等冯驾说完,李霁侠已上前一步打断了冯驾的话,“仲父,侠儿的生辰不重要,如今边关事务繁多,眼下母亲又不在凉州,仲父经年操劳,怎能再为侠儿考虑生辰不生辰。再说了,侠儿每年都会有一次生辰,区区一次而已,仲父不必挂怀。”   冯驾竖起眉毛,“怎能不管?又不是困苦人家,如此重要时刻怎能忽略……”   “仲父……”李霁侠上前一步再度拱手,面上再度露出羞赧的笑:   “仲父,自去年碧峰山北麓靠近狮子滩的地方挖出来一片温泉后,便有不少凉州贵人去此处游玩。今年初崔都虞候家的小公子崔青筹措了一点银钱,在这碧峰山狮子滩建了一片宅子,唤侠儿空闲时便去赏玩一番。世子嫔喜欢,想去看看,但咱藩镇事务繁忙,一直也不得空。眼下天气也渐凉,其实侠儿早已同世子嫔商量好,今年孩儿生辰,我便陪世子嫔去这狮子滩游玩几日……”   话音未落,李霁侠的面上早已绯红一片,冯驾了然,原来这小夫妻是要去过一过二人世界。他微笑着点点头:   “妥!如此安排也甚是美满,最近也算有点暖阳,那么你明日起便不用来了,带着你的世子嫔去狮子滩吧。”   得到恩典的李霁侠却并没有立时应承下来,他思索了片刻,反倒大步向前冲冯驾深深一揖:   “仲父,孩儿每长一岁,也意味了仲父多辛苦了一年,怎能独自一人携了娇妻游山玩水。侠儿想,不若这几日我们父子二人集中安排安排,处理好眼下屯营的事,咱们一道去狮子滩好好玩上几日?”   冯驾笑,冲李霁侠挥挥手,“不用如此麻烦,你去玩,我留在府衙理政便是。”   李霁侠不依,缠到冯驾身边来,抱紧他的胳膊非要让他同去,他甚至给冯驾出了一个主意,“仲父若是觉得孤单无人陪,不若侠儿给您寻个美姬,陪仲父一道去泡热汤?侠儿知道凉州沁欢楼的王老鸨手上新得了几个极品还没□□,要不明日孩儿让王老鸨给仲父您……”   冯驾受不得,皱起眉头抬起胳膊将李霁侠轻轻推开,“哎哎哎——行了,行了!小兔崽子可是越来越不老实了!”   李霁侠笑,“仲父怕什么,母亲又不在……”   冯驾冷笑,竖起眉毛瞪着眼睛冲李霁侠佯怒,“够了,别说了,不就是想让我同去嘛,需得着如此麻烦?我一个人去就行,我好好休息几日也好,莫要让人来耳边缠我。”   李霁侠笑得爽朗,“就是嘛,这不就好了,咱们一家也一块出去乐呵乐呵!”   “对了,仲父。”李霁侠复又笑眯眯地冲他俯下身:   “我也唤上唐夫人和予二哥,唐夫人陪了世子嫔许久,也得出去玩玩才好。予二哥,我多日未曾与他喝过酒,难得有时间休沐,想同他玩耍玩耍。”   “嗯,甚好!”冯驾点头,“你叫世子嫔去安排吧,他们都同去,人多也热闹些。”   李霁侠喜笑颜开:“是,仲父,今晚回府,我便让娘子着手安排!”   冯驾亦开心,望着李霁侠日渐沉稳的眼心中愉悦,他顺手端过自己案桌边一碟点心,送到李霁侠跟前,“努,用点这个么?今早唐夫人送来的,说是她自个儿做的,我吃着觉着挺正宗。”   李霁侠定睛一看,是一碟“透花糍”。这是宫里御膳中最有名的一款点心,先将熟豆泥中的豆皮滤掉,制成豆沙,美名“灵沙臛”。同时,将上好糯米捣打成糍糕,夹入灵沙臛做馅,还巧妙地将这豆沙馅塑出花形。经御膳房厨娘灵巧酥手的层层巧制,糍糕的糕体呈半透明状,于是豆沙的花形得以隐约透映出来,“透花糍”由此得名。   只这宫里的点心,薛可菁怎么会做,这倒真是稀罕了。不过李霁侠好奇的并不是薛可菁会做这透花糍,而是薛可菁为何单送给了冯驾,中午他还回过一趟冯府,他可没在薛可蕊房里见到这个好东西。   “唔……甚好……仲父,唐夫人还来这节度使府衙?”李霁侠尝了一块透花糍,一面止不住点头赞叹,一面随口问冯驾。   冯驾点点头,也随口回答,“嗯……也不常来,不过,我让她以后别再来了,如果非要送什么东西,可以让冯状送来就行。她是客人,可用不着替我冯府干活,好好陪着世子嫔就行。”   薛可菁很关心冯驾,哪怕只是来冯府做客,她也会尽力打听冯驾究竟在哪里、做什么,然后会体恤冯大人如此辛苦,三五不时便倒腾点花样,给送到节度使府衙来……   李霁侠很惊讶,口里蜜甜的透花糍似乎多了点非同寻常的味道。他禁不住啧啧称奇:薛家的姑娘们果然一个个都如此的不同凡响!   李霁侠暗笑,他似乎明白了薛可菁为何整日里黏糖人似的粘着薛可蕊了。也不知是母亲还是薛可蕊的主意,找来这样一个女人陪薛可蕊。   不过李霁侠除了在心底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薛可菁狠狠嘲笑一番,也并不准备多说什么。因为他知道,薛可菁那见不得人的小心思想想用在冯驾身上,只会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   冯府,枫和园。   晚膳后,薛可蕊如常想出门同薛可菁一道游园子,散散步,却被李霁侠唤住。   “娘子莫走,有事需要娘子费心张罗,过几日为夫休沐,狮子滩的温泉最近可是名声大噪,为夫想去玩玩,可否劳动娘子明日去瞧瞧……”   薛可蕊很惊讶,为何李霁侠突然就想泡温泉了。   她支楞着眼睛望向一脸温和的李霁侠,“从没听你说起过,怎么突然就要我去安排?”   李霁侠笑,“不就泡个热汤,难道还要想个三年五载的?当然是突然想起便突然去咯!”   薛可蕊又问,“你不是一直很忙吗,怎的有时间休沐?”   李霁侠冷哼一声,“莫不是我就活该忙到老死,我也有休沐的时间,趁此自己过生辰的时间,总得要好好玩玩才是啊。”   “你生辰?”薛可蕊惊讶极了。   李霁侠笑,拿手点点她的鼻尖:“呵,莫非你以为我是自天上掉下来的?”   “呃……非也……”薛可蕊大窘,“我是说我居然不知道……”   李霁侠淡淡地笑,“所以你不就更应该陪我去泡热汤了?明日便派人去狮子滩看看吧,若没人占,立马就把接下来的五日都给我预定好。”   薛可蕊瞪圆了眼睛,“明日便去?这么着急,究竟是玩耍还是抢地盘?”   “……”   “就你我二人去吗?” 薛可蕊有些惴惴,她小心翼翼地望向李霁侠,讨好地望着他那看不清神色的眼睛。   “不,仲父会去,你去同你二姐也说说,让她也去,我会叫上予二哥。”   “噢……” 薛可蕊拍拍胸口,放心地缩回了自己急促前倾的上半身——   那就好……当然这最后一句,她是在心里说的。   李霁侠与薛可蕊从来就没有再睡到一张床上过。   自薛可蕊再度搬回枫和园,向来黏她很紧的李霁侠竟变了个人似的再也不纠缠着薛可蕊闹了。他让人搬了一张牙床到里间,就放在槛窗的下面,距薛可蕊睡的那张拔步床大半个房间。   薛可蕊觉得李霁侠身份高贵,长期睡牙床对不住他皇族的身份,便与李霁侠协商后换了一下位置,由薛可蕊睡牙床,李霁侠睡拔步床。   二人相敬如冰地生活了几个月,薛可蕊不是没注意到过李霁侠的转变,他不仅性子变了,似乎连处事方式也变了。一个人在一夜之间突然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不是内心遭受了重创,便一定是他特意隐瞒了什么。   但是薛可蕊没有心思去认真揣摩李霁侠究竟是被自己重创了还是被冯驾重创了。   李霁侠是皇家子孙,温文尔雅、进退有度原本就应该是他做到的。毕竟皇家的教育最是精细与讲究,他也算读了那么多年的书,总不能都读到狗肚子里面去了。从前的他是不正常的,是个人都不应该如此偏执又阴暗,如今的李霁侠走了那么多年的弯路,总算是转回来了,当真是李家的祖坟埋得好,保佑了他李霁侠悬崖勒马、迷途知返。   薛可蕊看不见李霁侠深藏在他浅浅笑意下的黯然伤神,也看不见他每个温言暖语后,转身便浮现的痛心入骨,她只当李霁侠幡然悔悟了。   逐日向好,不正是君子应当为的吗?   薛可蕊原本还担心李霁侠会在某个悄无人烟的夜晚,突然对她发起同上次那样惊心动魄的“攻击”。可是睡了几个晚上,发现一切皆平安,她便放下了心来。为了感谢李霁侠的“安静”,薛可蕊对李霁侠也挂上了好脸色,用上了好声音,安下心来与他一起度过往后“互不侵犯的美满姻缘”。   是夜,薛可蕊照顾李霁侠躺下后,回到窗边牙床上,自己也脱了外裳安心躺下。   不多时,房间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清浅呼吸声。   当真个莲睡香甜微笑容,一觉便睡至天明。   静谧安静的墙角传来窸窸窣窣的暗响,绡纱的帷幔一层层揭开,暗夜中李霁侠轻轻地坐了起来。   他缓缓朝牙床走来,走至牙床的床头。   李霁侠蹲下了身,透过槛窗的缝,月光幽幽撒上了牙床上那张丽质仙娥般的脸。   他伸出手,轻轻抚上她的脸——   “总有一天,你的夫君会打败他,将他踩在污糟的泥泞中。”   李霁侠闭上了眼,将自己的唇凑近她的脸,感受她柔软的鼻息……   “到那时,你便只能匍匐在我的脚下了……”   第八十章 温泉   薛可蕊第二日便亲自去了碧峰山北麓的狮子滩瞧那崔家的庄子, 为了方便行山路, 薛可蕊与薛可菁一起,姐妹二人连马车都没坐, 直接骑马进的山。   两个姑娘都是大户出身,看庄子的自然眼界颇高。崔家听说报信的小厮说,冯府的世子嫔和唐家的少夫人一起来看自家的温泉庄子, 立马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扫院擦桌子的,忙了一大早上,尽了全部人的洪荒之力把这庄子打扫得整整齐齐、清清爽爽。   薛可蕊和薛可菁进得崔家庄子,见这庄子虽只是一个私家庄园,倒也修得重轩复榭、华丽异常。庄子是比照京中王侯们喜爱的庄园模样修的,数十亩占地,坐西向东, 依碧峰山北麓延伸段, 按中轴对称三路构筑布局,逐级升高, 纵深递进。   庄园四周均采用银石铺砌墙基, 青砖砌成的围墙上有梅兰竹菊样式的月窗, 给这片气势恢宏的庄子带上了些许江南庭院的意味。园内主宅、花圃、客房应有尽有,花圃错落有致, 院落精巧华丽。楼宇皆为三路三重殿宇, 院中青石铺路, 院墙彩绘粉饰, 幽雅又舒适。   这崔家只是一个小小的都虞候,竟然出得了如此多银钱建这庄子,也不怕被人告发?   薛可蕊心中生疑,便开口问那带路的管事,崔家除了在节帅手下做武官,可还有人做旁的事?崔管事心到神知,他们崔家既然敢这样修宅子,自然也是有点底气的,不然被人举报到了冯驾耳朵里,抄家砍头便是分分钟的事情了。   崔管事绽开笑脸温言细语地同薛可蕊解释,因崔家大房的大姑娘在宫里做了贵妃,所以这宅子是给宫里的贵妃娘娘预备的。只因崔家老爷喜爱结交好友,为人仗义,便将这宅子做了迎来送往的去处,凡是有熟悉的亲朋好友想来,崔老爷统统欢迎!   薛可蕊了然,合着这崔家老二的都虞候,只怕也是沾了宫里那位娘娘的光,给捐来的……   薛可蕊一路走去,看见沿围墙四周砌有十余座高大的碉楼,同凉州的城楼一样高耸入云。薛可蕊好奇,问那管家,这碉楼可是做护卫用的?管家颔首,说为宫中贵人的安全考虑,这崔家庄园便建了这碉楼,可以布防保卫庄园的兵士高达数百余人。   就冲那一圈的碉楼,薛可蕊便非常满意,当下便拍板定了:待明日冯府收拾妥当,大家便住进这崔家庄园。冯驾是节度使,他住的地方定然不能是清汤寡水的土宅院一个,有这十来个碉楼,也方便冯驾的亲兵驻守,这地方给他做休假用,当真合适极了!   薛可蕊不自觉地就把冯驾的标准当作了选择居住地的首要标准,不过她自然是意识不到的。决定好了休假的地方,薛可蕊和薛可菁也挺高兴,两姐妹在崔家庄子里用过膳食,又再沿着庄园转悠了一个下午,才优哉游哉地又骑马回了冯府。   待回到冯府,李霁侠已经在枫和园等着了。听说姐妹二人已经把明日度假的地方给敲定了,他也高兴,忙招呼两姐妹坐下吃饭,连声感叹今日辛苦娘子了。三人围坐桌前抓紧时间用完晚膳,又再唤来冯府的总管、各管事、婢仆、伙夫、车夫一通细细安排。诸事妥帖后,才又分头回房梳洗,收拾妥帖睡下,一夜无话……   ……   第二日,冯府的侧门很早就开了,车马自其中鱼贯而出,除了十多驾华盖大马车,还有无数骑马的小厮与军士,浩浩荡荡穿过双桂大街,走了许久才走完。   因着人多车多,冯府的车马是快傍晚了才进的碧峰山狮子滩,崔家庄子的管家在路口迎接冯府的人马。崔管家策马来到世子嫔的车旁,低声向她禀告:   昨日崔家二老爷第一时间得知了节度使大人要来这崔家庄园玩耍的事,特意派来崔家四小姐崔娉、五小姐崔妍前来庄子陪侍世子嫔与唐夫人。因贵人们来得突然,崔二老爷暂时还排不开节度使大人交办的活儿,所以暂时赶不来庄子,争取明日处理好手上的事后,再来向节帅请罪。   薛可蕊颔首,循着崔管事的手看向他的身后,人群最前方立着两名衣着华贵、千娇百媚的姑娘,见薛可蕊看过来,便温温柔柔地冲她一个万福。   薛可蕊了然,看来这两个便是他们崔家的两名小姐了,又听得崔管事继续热情洋溢地冲她说话:   麻烦世子夫人提醒一下大伙,进庄后便跟着咱崔府的小厮走,咱按照昨日说好的方案住宿。节度使大人的护卫们可以进驻那几个碉楼,大家收拾收拾,庄子的后厨会给各个院子送吃食。今日来得有些晚了,视野不好,便先歇息,若是要泡热汤,建议大家明日再作安排。   薛可蕊颔首,说崔管家如此安排甚好,就按管家说的办。   冯府的人来得齐,冯驾难能可贵地也来泡温泉。冯予不准备来,他拒绝了李霁侠,但是冯驾却把他揪来了,还给他安排了同自己一样多的婢仆。   冯家的车马入庄后,穿过重重门墙却并没有停车。薛可蕊唤来了冯府各院的管事,安排他们伺候着各自的主子,直接坐车去到崔家庄子的各大小院落休息。   崔家庄子是按照伺候宫中贵人的标准修建的,庄子挺大,贵人若用走的岂不累坏了?所以庄子里的路四通八达,主路修得都挺宽,足够马车奔行其间。   冯家住进了庄子里最大的群芳园,位于庄子的正西边;李霁侠与薛可蕊住进了离群芳园不远的牡丹园;薛可菁住在芙蓉园,离薛可蕊的牡丹园只一墙之隔;冯予住木槿园,跟冯驾隔了一座小花园。   听崔管事的介绍,崔家两名姑娘则住在距离牡丹园和芙蓉园不远的青兰园,随时可以伺候夫人们游玩。薛可蕊笑,感谢崔管事的好意,说今日大家赶了一天的路,也都累了,想先休息,明日再叨扰两名崔家姑娘了。   崔管事称喏,最后再检查了一遍各院子里的奴人和物资配备后,兀自退下不提。   将冯府一众人等各自安排妥帖后,薛可蕊也累坏了,叫怀香替自己梳洗后就想躺下,李霁侠自门外进来了。   “娘子,今日辛苦你了,给咱们安排得如此妥帖。”   李霁侠来到薛可蕊身边,笑吟吟地冲她道谢。   薛可蕊笑,“夫君何须如此多礼?过两日是你的生辰,贱妾理应为夫君张罗。不过安排个住处,如此小事,何须挂齿。”   李霁侠笑得羞涩,来到妆台前挨着薛可蕊坐下。他拿起手边一罐香脂,打开瓶盖挑起一小块香脂,便拿着薛可蕊的一支柔荑细细地擦抹起来。   李霁侠的手纤长流利,它们紧紧抱着薛可蕊的一只手,将那块香脂抹上薛可蕊的手背,再用掌心捂化了,又细细推开至整个手背、手心。   李霁侠的双手温热,带着男人特有的粗砺与温柔的力道,薛可蕊感受分明。二人许久不曾如此亲密,这让薛可蕊有如芒刺在背,不习惯极了。   她踯躅了片刻,终于不经意般冲李霁侠发问:   “相公,你刚才出去见着冯小将军与我二姐了吗?他们安顿得可好?”   冯驾是住这里最大的群芳园的人,而薛可蕊却只提她二姐与冯予的名字,压根不提冯驾。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薛可蕊总会在人前避免提及冯驾的名字,那人就像是一个隐形人,在冯府,是不存在的。   可是在李霁侠看来,这却只能是薛可蕊心虚的表现。他低下了头,捏着薛可蕊的一只手兀自摩挲。   “娘子,我刚才只在咱们这牡丹园里转了转,旁的地方可没去。”   “奥,无事,那么夫君先歇着,贱妾去瞧瞧他们可还缺了什么……”说着,薛可蕊顺势将手自李霁侠的掌间抽出,盈盈起身,再冲李霁侠道个福,便捻起裙摆出了门。   李霁侠低头,望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兀自发呆,好一会儿才重新抬起头来。他面沉如水,眉头紧锁,望向薛可蕊离开的地方想了想,终是出了门,尾随薛可蕊而去。   薛可蕊才出门就发现自己糊涂了。   因之前打算的是睡觉,她遣走了奴仆和婢女,只留了怀香给自己洗漱。怀香给自己洗完去倒水,李霁侠便来了。紧接着自己就要去“关照冯予和薛可菁”,这阴差阳错的自己竟然没带婢子便出了院门。   既然出都出来了,薛可蕊也不想再回去,这一进一出的岂不显得自己仓皇无措,心里有鬼吗?李霁侠本就容易多心,可别再招惹他生气了!   薛可蕊事先来过这崔家庄园,倒是识路,于是她就这样豪气干云地一个人往前走,就像之前本就打算一个人出来转悠的一样。   薛可蕊懒得多想,薛可菁离自己近,她先绕去了东边的芙蓉园,准备看完薛可菁后再去看冯予。   薛可蕊低着头走的急,细碎莲步踏过点点金桂,搅动满地暗香,却没注意到距离她不远的身后,李霁侠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一脸阴鸷又落寞。   薛可蕊很快到了芙蓉园,看见薛可菁正呼来喝去招呼自己的婢仆们,唤崔家庄园的人给她送点热水来,她要先沐浴一个。   “三妹,先等等我,我这坐了一天的马车,吃了一整日的灰,还是洗一洗比较好。”薛可菁一边胡乱扯着头上的珠花,一边忙不迭招呼薛可蕊坐好。   “二姐也忒讲究了,明日就要去泡温泉,不正好可以洗了?现在洗一遍,也不嫌多事?”   薛可蕊无聊地捻起一粒瓜子,一边啃一边笑薛可菁。   薛可菁不以为然:   “嘁——你想,若是明日去温泉,你我二人一脱出来,臭烘烘,脏兮兮。你说你好意思当着那崔家人的面,在那香喷喷的汤池子里细细搓痂垢吗?”   “噗——”   薛可蕊口中的瓜子喷了老远。   “难道不是吗?”薛可菁挑眉,“我记得上次见你沐浴怕是有好多日了吧?你别说你今日不要先洗洗……”   薛可蕊受不了了,站起身来冷沁沁丢下一句话就要走,“你先洗,我去看看冯小将军住得可好。”   薛可菁见状,忙不迭高喊,“哎!妹子不要我陪着一起?”   “不用。”   薛可菁撇撇嘴,一脸嫌恶,“明日可别跟我同池子洗……”   第八十一章 张机   薛可蕊来到冯予住的木槿园, 听伺候的婢子说冯予睡下了, 她便没有再进去。薛可蕊抬头看了看还没完全落下的夕阳,心知冯予怕是要难过挺长一段时间, 便不再进屋打扰他,只开口问那婢女,小将军是否还住得习惯?   婢女点头, 说小将军挺好伺候的, 崔家庄子里东西也挺齐全,没有缺什么。   薛可蕊放心,转身便往院外走。来到通往群芳园和牡丹园交接的大花园时,她停住了脚,薛可蕊想,还需要再去看看冯驾的情况么?   崔家准备得挺好,吃的用的皆备得足足的, 想来也不会缺什么, 再说伺候冯驾的小厮婢仆若发现缺东西,一定会去找管家要, 自己不去看也饿不死那节度使大人。   这样想着, 薛可蕊就迈开步子往自己的牡丹园走, 可是走到一半又掉转身来。虽说这崔家要啥有啥,但是自己负责此次休假活动, 安排大家的吃住行, 自己这个“总管”用心周到地照顾每一个人, 偏不管他冯驾, 也实在有点说不过去。如此厚此薄彼,说不定还会引得那男人多想,以为是自己心虚,对他还有想法,不敢去见他。   如此走了停,停了走,折腾了半天,薛可蕊终于下定决心还是要去群芳园看看,哪怕就在院门口问问冯状也是应该的。   于是,薛可蕊掉头便往群芳园而去,来到院子的门墙外,不等她开口,便看见冯驾立在院门口在跟冯状交代着什么。看见薛可蕊远远地来了,冯驾便停下与冯状的谈话,转过头只等着她走过来。   薛可蕊心下一跳,暗道果真不巧,这人正好也站在屋外。   可此时已无后悔药好吃,薛可蕊定定心神,鼓起一口气往院门口走去。来到二人面前冲他二人见礼后,薛可蕊扬起明媚的笑脸相询冯状:   “状叔,群芳园可有缺什么?”   冯状拱手道喏,“谢世子嫔关心,冯大人这里一切都好。只是西厢靠着一块塘,周遭山石嶙峋,草木蔽日,视线也不好。这块塘也不知是装什么用的,光溜溜杵在这里,平白给冯大人的护卫们增加了不少负担。老奴正跟大人商量,是不是去找崔管家把背后那樱草园打开,让大人搬去那儿住……”   不等冯状说完,薛可蕊忍不住捂住嘴儿笑出了声。   “状叔有所不知,这块塘是预备好引庄外那温泉水进来的,只因那温泉水毕竟不是崔家一家的,耗费太多怕引起周边住户的公愤,所以平日里也不敢随便引水。这塘又是一方死塘,温泉水不能循环,囤久了也失了意味,崔管家便说等咱们都到了,要泡热汤时再放进来。只今日咱们来得晚,崔管家问过我是否要放水,我便让他算了,今日大人先休息,待明日再放也不迟。”   冯状了然,原来是引温泉水的。这崔宅果真大手笔,那温泉在崔宅的西南边,群芳园在崔宅的最里位置,要把水引到这院子里来,可得要挖好长一条暗道。为了让贵人住得舒服,还备了这么长一条引河,当真是煞费主人家一番苦心了。   得知这塘并非什么安全隐患,冯状便放下心来,冯驾也笑道,“我说冯状,你是不是少见多怪了,若真的去问人崔管事,怕是要被人笑话了。”   冯状不以为然,摸着脑袋兀自笑,“大人莫怪,谁叫他崔家手里没那份从容,却又学那贵胄要排场,搞得如此不伦不类,该是我笑他才对。”   冯驾点头,说还是冯状管家说得对,他崔家就是典型的心有余而力不足,活该被管家笑。既然隐患排除了,冯驾便让冯状各自退下,眼下这里没有什么需要他伺候的了。   眼看冯状退下了,又只剩薛可蕊与冯驾两人对立院门口。薛可蕊想走,又觉得二话不说走了更尴尬,便开口问冯驾:   “大人,听崔家管事说,崔家二老爷明日要来庄子亲自伺候您。”   崔家二老爷是冯驾手下的都虞侯,他的一举一动,冯驾自然了如指掌,哪里用得着薛可蕊来汇报。可是为了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别扭,这个话题也是薛可蕊绞尽脑汁好不容易才想出来的哩!   “呵!”冯驾却显得挺自然,及时捧场地对薛可蕊的话作出回应:   “崔子楷啊,他要替我练兵,我已经令他别来了,若是借口来陪我耽误了练兵,我还要罚他。”   薛可蕊默然,合着那崔二老爷这马屁算是白拍了。   说完这个话题,薛可蕊再找不出话来问冯驾,便立在门边低着头兀自发呆。   耳畔响起冯驾低声的询问:   “侠儿对世子夫人还好吧?我听蔡九娘说你与侠儿最近都颇为和顺。”   薛可蕊一愣,抬起头来看见冯驾正望着她,脸上都是关怀。   薛可蕊心下冷然,暗道:反正你只是一个做臣子的,狗拿耗子管那么多闲事干什么?心中陡然赌气不想理他,便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   “我过得很好,节帅不必担心。”   唤他节帅的,多为官场上冯驾的同僚或下属,才会用冯驾的军职作为对他的尊称,家里人可不会如此生硬地唤他。听她唤自己的军职,又见她一副高冷勿扰的模样,冯驾了然,知道她生气了。觉得好笑,心中有莫名的柔情涌动。   他笑眯眯地点头,依旧恭谨和顺的模样:“那就好,今日辛苦世子夫人了,到这庄子来玩你可开心?崔家的吃食你可还习惯?”   耳畔回响着冯驾温柔的声音,就像情人间关怀的呢喃,可实际上他分明就是与自己划出了天堑般的界限的!   薛可蕊莫名变得愤怒起来,她无比讨厌冯驾用这种态度与自己说话:这男人为何就那么爱与人牵扯不清?既然把自己当作了皇家的主子,为何依然还要用这种声音同自己说话,这不是以下犯上又是什么?   她不耐烦地拿手往空中挥了一下,似乎这样就可以将冯驾那暧昧不清的低语给统统赶走。   “节帅,我若说我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我讨厌跟你们在一起玩就想搬回秋鸣阁,你会答应我的请求吗?”   薛可蕊抬起头,死死盯着冯驾的眼睛。   气氛莫名地陡然变得紧张,冯驾愕然,愣了一瞬,对着薛可蕊摇摇头,正要张嘴补充两句,却又被她狠狠打断:   “省省吧,节帅!既然您什么事都做不了,就少来琢磨我究竟舒服不舒服,开心不开心了。您还有什么事吗?若没事,我就走了。”   薛可蕊义正严辞地斥责冯驾不该如此滥表关心,全然不顾是她自己先要留在这院门口听冯驾说话的。   冯驾却不是一个爱挑刺的人,他并没有揪着是薛可蕊先来寻他的这一点纠缠,只正色道,“世子夫人,我只是担心你……”   “你少这样假惺惺了!我是世子嫔,你有资格担心我吗?”   薛可蕊面上怒气冲天,她望着一脸错愕的冯驾心中畅快,只觉得有种把这数月的积怨统统都发泄出来了的感觉。   “……”冯驾默然,再也说不出话来,望着薛可蕊怒张的眼一脸惨淡。   见冯驾吃瘪,薛可蕊感叹自己为何如此迟钝,从前居然不知道还可以用这“高贵的身份”肆意欺压冯驾?   这感觉真畅快!   冯驾眉头紧皱,眼里有看不明的风卷云涌。   薛可蕊觉得自己的气势已经到位了,于是她高傲地昂起头,从鼻腔里轻蔑地喷出一声“哼”!转过身,施施然往院外走去……   ……   薛可菁敛袖收腰,甩开大步拼命往西面赶,她记得薛可蕊说过要去看看冯予,她也想跟着,说不定——   还可以看看冯驾。   可是,当薛可菁刚奔至木槿园外那方花园的月洞门外时,她听见墙根底下有人唤她。   “唐夫人。”   薛可菁惊讶,转头循声望去,看见李霁侠一个人立在墙根,也不知究竟在做什么。   “世子爷?”   薛可菁惊讶,“世子爷在这里等人?”   “不,我刚从木槿园出来,见唐夫人来,便跟你打个招呼。”   李霁侠笑眯眯,“唐夫人这么急,可是要寻我予二哥?”   陡然被人抓个现行,薛可菁有点惶惶然,她忙不迭将手放在腰间的裙面上擦了擦。   “噢,不是的,我追我那三妹,她说她来冯小将军这里了……”   李霁侠笑,狭长的睡凤眼眯成了一条线。   “世子嫔早已离开这里了,听予二哥说,她离开也有小半个时辰了,唐夫人找我娘子有事?”   “噢噢,无事,无事,我只是怕我妹子累到,若是有事,想赶来帮帮她。”薛可菁讪讪地笑。   李霁侠颔首,只负手朝薛可菁踱步而来,“我娘子可能去了崔家小姐那里,也可能去找崔家管事了。平日里都是我母亲照料得多,难得一次她掌事,就让她多跑跑吧。”   说话间,李霁侠已然来到了薛可菁的面前。   “既然唐夫人有空,能否陪霁侠去花园那头坐坐?霁侠有些事想要问问唐夫人,还望夫人不吝赐教。”   第八十二章 设阱   薛可菁被李霁侠拉着在崔家庄子的花园里说了许久的话, 见李霁侠如此诚恳, 薛可菁还当他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问。没想到说了半天也就问问她薛可蕊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从前在府里读过什么书,习过什么文。   薛可菁被问得莫名其妙,便开口相询李霁侠, 为何非要选在这个时候问这些?   李霁侠笑, 回答她,因为他发现自己不了解她的世子嫔,连世子嫔的喜好都搞不清楚,还得别人来告诉他,他觉得很对不住世子嫔。   薛可菁笑,她觉得李霁侠对薛可蕊真是一往情深,可从前的李霁侠对自己分明如此反感, 单从这点来看, 李霁侠倒还真是一名正人君子。   薛可菁抱着自己的胳膊,望着李霁侠轻笑:“世子爷为何不直接问世子嫔呢?反倒来问我, 这些事情对她来说又不是不能让人知晓的辛密。”   李霁侠暗道, 知你定要去寻那薛可蕊, 不就是想把你给拖住吗?母亲也真是小器得够可以,人都走了还要坚持往府里埋个眼线。   不过李霁侠当然不会如此冒冒失失便将心中所想告诉薛可菁, 他只摆摆手指, 冲薛可菁轻声说道, “唐夫人差矣, 做相公的自别处打听来,与自己告诉相公的,哪一种更讨女子欢心呢?”   薛可菁了然,面上露出夸张的表情,连声赞扬李霁侠果真是爱妻子的好典范!换得李霁侠面颊绯红,一派赧然。望着李霁侠飞红的脸,薛可菁不由自主想起枫和园上房里,摆在主屋大床对角的那张小牙床。   薛可蕊曾毫不遮掩的告诉她,那是她睡觉的地方。这让薛可菁惊讶不已,她想多问几句,可是薛可蕊明显不想谈,薛可菁只当是因为李霁侠在薛可蕊嫁进府里才一年便往屋里纳妾的事惹恼了她的三妹,所以夫妻二人正闹冷战呢,便不再追问。   可是说来眼睁睁看他们夫妻二人相处也有几月了,薛可菁发现他们二人也不像在冷战的样子,反倒夫唱妇随,相敬如宾得很。薛可菁当真有些看不明白了,她想起从前唐纪曾悄悄当作笑话告诉她的冯府辛密:   世子爷因贪恋世子嫔的美色,夜里不知节制,累晕倒在世子嫔的身上。   那会儿因为这事,荣国夫人与薛可蕊闹得挺僵,冯驾还让唐纪点了几十兵士去了冯府专门守着世子嫔,避免她们婆媳二人在冯驾看不见的时候发生冲突。   薛可菁扭着罗帕,乜斜着眼瞟向身侧的李霁侠,看他清癯的脸,单薄的肩。总觉得眼前这位李世子,与自己的三妹,并不是她眼见的那般正常……   ……   李霁侠回到牡丹园时,薛可蕊已经回来了,她卸掉了头上珠钗,换上了宽大的寝袍,却只静坐在妆台前望着镜中的自己发呆。   李霁侠来堂中央的茶桌旁,笑吟吟地看着镜中的薛可蕊,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娘子都看过了?”李霁侠的声音里饱含着愉悦,似乎他只是出门呼吸了一下新鲜空气。   “……是的……”她回来的时候李霁侠不在,也不知跑哪里去了,虽然知晓自己与冯驾之间可以算得上是“光明磊落”,可是不知怎的,薛可蕊这心里总会有些惴惴。   李霁侠端起茶杯闲适地拨着杯中的浮茶:“崔家做得可还周全?”   “相公放心,崔家办事甚妥帖。”   李霁侠点头,沿着杯沿轻轻喝下一口茶:   “仲父那里,娘子可曾看过,他还好吧?这段时间为着那两名契丹人,边关有些紧张,仲父忙着视察防务,连轴转了许多日,我有些怕他累倒。”   李霁侠静静地盯着顺着自己的嘴被带到茶杯边缘的一小块茶梗,琥珀色的茶汤颤抖着,奋力想攀上茶杯的边缘,将这块茶梗重新带入它的怀中。李霁侠将茶杯轻轻一侧,茶梗再度没入茶汤,沉入杯底——   李霁侠知道薛可蕊偷偷去见了谁,有道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既然他们二人郎有情、妾有意,自己稍微再忍一忍,往后待自己喝干了这茶汤,那茶梗不依然还得乖乖听自己摆布嘛……   薛可蕊愣住,透过面前的妆镜静静地看向茶桌边的李霁侠,她看见李霁侠眉目疏朗,神情淡然,压根没有丝毫异样。可是自她搬回枫和园,李霁侠几乎就从未与薛可蕊谈过冯驾。   薛可蕊转过身看向李霁侠: “相公需要贱妾做什么吗?”   “唔,也无须特别做什么。”李霁侠站起身来,走到薛可蕊身旁坐下,他认真看进薛可蕊的眼睛:   “只要娘子费点心神,让我仲父这次在崔家庄子休息好,玩高兴就行。”   第一次听见李霁侠要自己多照顾好冯驾,薛可蕊呆呆地望向李霁侠,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   “相公……”   ……   李霁侠有他自己的想法,薛可蕊如此忽视李霁侠的存在,自然看不明白李霁侠的心。   李霁侠认为冯驾任命他为判官兼掌书记,明显还是不信任他。只是天下男人,无一不爱权与钱。冯驾久居高位,早已尝过权力神秘力量的人,怎会甘于让出手中权柄?李霁侠认为,冯驾怕是永远不会给他他需要的那个位置了……   李霁侠来这凉州已经三年了,折腾了如此之久,自己依然只是一个给冯驾写辞章的文书,替冯驾掌管过一队屯卫,并他自己的亲兵。说来自己也是带过兵的人了,只可惜这些兵没有一个是自己的人!   李霁侠不知道冯驾究竟什么时候才会给他这凉州藩镇七州十屯的军政大权,可是他很清楚,自己已经迫不及待了。   他开始尝试转变一下策略,很明显冯驾是一个吃软不吃硬的人,一味地与他对抗,换来的只会是他愈发疯狂的镇压。就像他的母亲,如今连在这凉州都呆不成,只得回京城去了。   既然仲父喜欢自己的世子嫔,那么就让薛可蕊出马替自己达成心愿吧!   第二日清晨,薛可蕊在一片沁人的丹桂香中醒来,她甫一睁眼,便看见李霁侠穿戴整齐地在整理案桌上的一只大簸箕,那馥郁的桂花香便是从这簸箕中散发出来的。   “咦,怎的还有桂花?”薛可蕊惊讶,凉州城里已经有梅花开了,这狮子滩的桂花居然还在开。   “是啊!”李霁侠转过身来,端着簸箕凑到薛可蕊的面前。   “这些都是醉狮湖边的桂花,或许因为挨着温泉,这些花儿也都开得甚好。我听婢子们说,湖岸边还有不少菊花也在开。”   李霁侠望着薛可蕊惊讶的眼点点头,再度强调了醉狮湖的与众不同,“醉狮湖据此庄子不远,就挨着庄子外的那块温泉湖,两个湖,不过一里之距,却一个热,一个凉,当真是奇迹!娘子若是休息好了,今日上午,咱们便约上予二哥、崔家两个姑娘和你姐,一起去醉狮湖游玩一番可好?”   时下,温泉是好东西,上至天子下至百姓,无一不爱在这凉飕飕的冬季泡热汤池子。如果可以,所有的高门贵胄都想在自家院子里给挖一口温泉出来。可是这凉州的“地头蛇”不发声,谁也不敢在冯驾的眼皮子底下把那珍稀的温泉给占为己有。   狮子滩的温泉不属于哪一家大户,是裸露在公共地带的,只是被几家大户的庄子给围了起来,除了那几家大户好用,平头老百姓的确不方便来泡了。可是不管怎么样,那温泉依然属于公共地界,青天白日的,大家也不好脱了衣裳泡热汤,便说好了就在晚膳后再去泡一泡。   如此一来,白天的时间倒是都空出来了,昨日忙活了一整日,薛可蕊有点累,原想着用完午膳后再约自己的二姐和两位崔家姑娘一起去碧峰山走一走。可眼下看来,李霁侠是坐不住的,这不,一早爬起来就想约着大家一起去游湖。   听李霁侠将醉狮湖吹捧得如此天上仅有人间绝无的,薛可蕊也有些动心,当下便唤了怀香进来给自己梳洗,并让怀香负责去通知崔家姑娘、冯予和薛可菁一块去游湖。   待薛可蕊安排完,怀香就要往外走时,李霁侠唤住了怀香,“先去群芳园相请节帅,如若他不去,速回来告知我。”   薛可蕊看了李霁侠两眼,也不说话,回过头来继续往自己的眉头蘸黛青。   自嫁给李霁侠,这世子爷就把她看得甚紧,生怕她抛头露面被人看了去,如今带薛可蕊出来玩,不仅邀请了被他视为眼中钉的冯予,还邀请了跟她有过流言蜚语的冯驾,今日去游湖,竟然也不让自己避大家。陡然变得如此大度的李霁侠,当真让人惊叹不已!   “夫君。”薛可蕊放下手中的粉盒,转过身来望向李霁侠。   “夫君,贱妾有点疑问一直没想明白。”   “唔?什么不明白,娘子请讲。”李霁侠扬起眉,一副神采飞扬的样子,看上去心情很不错。   “夫君从前不是不允可蕊出门的么?如今怎么……”薛可蕊踯躅,李霁侠变化太大,她觉得有点不稳当。   “哈哈哈哈!”李霁侠大笑,放开手中的簸箕向薛可蕊踱步走来,他轻轻牵起薛可蕊的手:   “娘子,仲父为你的夫君付出了多少,你知道吗?从前是我不好,我年纪轻,不懂事,老是犯浑,跟仲父对着干。如今我也娶了妻子,成了家,该明事理,知对错了。如若我一直都活得那样懵懂又糊涂,你觉得正常吗?”   薛可蕊颔首,李霁侠说得对,他也是读过书的人,理应知道事理,再说他眼看就十九,他们李家的祖先在他这个年龄早都当皇帝了!这样想来李霁侠变成熟也是理所应当的。   她抬头看进李霁侠的眼,看见内里闪着深沉的光,薛可蕊强迫自己不再想脑海中莫名浮现的种种猜忌,只扬起嘴角冲李霁侠绽开笑颜:   “恩,夫君说的是,能看见夫君如今日般过得自如,开心,可蕊也甚是欢喜。”   第八十三章 关怀   不多时, 怀香回来了, 她告诉李霁侠与薛可蕊,冯大人让大家都去游湖, 他就不必去了。   李霁侠挑眉,“那么仲父呆在宅子里又做什么呢?”   怀香低眉,“冯大人说他休息休息就好……”   李霁侠没有再说话, 只兀自想了想, 再转身看向呆坐一旁的薛可蕊。   “娘子若是不嫌麻烦,可否代为夫去劝劝?”   “啊?”薛可蕊茫然,她瞪大了眼睛,“相公说什么,你是让我去劝冯大人吗?”   “是的。”   “为何?”薛可蕊不耐烦,她就是嫌麻烦哩!又不是孩子,不想出门便不出门呗, 干嘛非要去劝人出门玩?   李霁侠笑, “娘子,不是为夫偷懒, 而是为夫此次召集大家休假, 也是见仲父太累, 为了让他能休息休息,莫要累坏了身子。至于为何非要娘子去劝嘛……”   李霁侠低头斟酌了一下语词, “一来, 此种事务本身便是家中主母出面处理为宜, 二来嘛, 仲父待我向来严格,我都这般岁数了,再去他身边缠着要他陪我出去游湖,有失体统。”   “万一仲父骂我贪玩,又该如何是好?”李霁侠苦着脸,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姿态,望向薛可蕊,看得薛可蕊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夫君说得是,此等游玩事,还是我们女子去说比较好。”   薛可蕊被李霁侠逗笑了,也忘记了昨日自己才找了冯驾的不痛快。她站起身来,拍拍袖口,甩起手儿就往屋外走。   “相公,可蕊可以去劝,可不能保证能劝得动哟!”经过李霁侠身边时,薛可蕊媚眼儿一飞,冲李霁侠打趣。   李霁侠笑得开怀,冲着薛可蕊点头:“娘子去劝就好,我李霁侠的娘子出马,必定马到成功!”   ……   薛可蕊意气风发地往外走,可是才走到牡丹园门口便滞了脚步。她昨天才态度很恶劣地对待了冯驾,不知道今天自己送上门会不会被他摆脸色。   薛可蕊一步一徘徊地往群芳园那高大的门墙口挪,简直举步维艰。可是这院子总共也就这么大,不多时,终于还是走到了牡丹园的大门口。   院子里静悄悄的。   薛可蕊探头探脑地瞅了半天也没看见一个人,心下正疑惑,突然听得一侧耳房内一阵窸窸窣窣杂响。薛可蕊忙探身去瞧,扑鼻一股红参香,她看见一个小厮正背对大门守着一只小炉子煮着什么。   “做什么呢?”薛可蕊立在门口扬声相问。   小厮转头,看见薛可蕊立在门口,忙不迭拱手,“回世子夫人的话,小的这是在熬参。”   薛可蕊挑眉,她当然知道这是在熬参,“给冯大人用的?大人他怎么了?”   “回夫人的话,大人今早起后便说头痛,想睡觉。状叔叫了军医官来瞧,也没瞧出什么毛病,只说冯大人许是忙碌太久,身子有些乏,多休息休息便好了。军医官让小的们弄点黄芪和着红参熬出水给大人喝点,补补肺气。可是咱正好没带黄芪,管家便带了甘老四他们几个出去寻崔家管事,让他们帮着弄点黄芪来,只留了小的在这里看炉子。”   薛可蕊颔首,“那大人现可好?”   小厮指了指紧闭的上房门,“世子夫人,大人正在屋里休息呢,或许是没睡好,刚才叫念夏帮着点了香后,便一个人呆在那屋里,怕是又睡了。”   薛可蕊默然,怪不得开始怀香来相请冯驾被拒绝了,原来是身子不舒服。既然不舒服,当然不能再出门,这样想着,薛可蕊便冲这看炉子的小厮点点头:   “既如此,那么你们就好好照顾大人,我回去同世子爷说说,让他也过来瞧瞧。”   小厮唱喏,当场应下。薛可蕊透过炉子半开的盖,低头瞧了瞧炉中的红参,棕红又饱满,散发出微香又特异的苦味。薛可蕊点点头,这参倒是好参,就是缺了黄芪,也不知冯状什么时候能拿得回来。   “虽说这参需要先煎一会儿再加药,但红参统共熬上一个时辰也就足够了,熬制的时间越长,药效反倒会减低。你这儿熬多久了?”   薛可蕊皱着眉头,拿勺一边搅着药罐里的红参,口里一边絮絮叨叨地念。   薛家二老爷是开正和堂药铺的,薛可蕊从小跟着父亲贩马、卖马、替马儿看病,直至后来扩张到抓人吃的药,薛可蕊常年做薛恒的小尾巴,懂一点药理的皮毛那是妥妥的。   小厮见薛可蕊过问,忙躬身向前,告诉世子夫人:状叔说了,红参只预煎半个时辰,如今这罐里的水才开不久,他改了文火煎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薛可蕊颔首,提醒小厮看好时辰,到点了就别再熬。小厮皆应下,薛可蕊放下了心,放下手中的勺,就要准备往回走。出得耳房,来到院内,薛可蕊转头看向上房,榆木的大门紧闭着。再看看窗,或许是怕冯驾被吹漏了风又着凉了,也同样关得死死的……   薛可蕊摇摇头,这都谁干的,不舒服的时候还闭这么紧,一点风不透,怕不是要闷死人?   薛可蕊大踏步向上房走去,二话不说推开了门。   屋里一阵浓郁的檀香味,夹杂着滞闷的浊气,让薛可蕊一进门便被那檀香味刺激得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转身扫视了一番,没看见冯驾。   这是一间三开间的大屋,中央为堂屋,右为茶室,左手堂中央立了一面大大的紫檀落地大插屏。薛可蕊了然,大插屏后自然是卧室,冯驾没在堂里,自然是在里屋睡觉了。   抬眼看见宝鼎炉中烟丝袅袅,大小窗橼皆深闭,这屋里的檀香味自然只会越来越浓。薛可蕊轻叹一口气,大步朝里走,就要去开那屋角上的窗。   薛可蕊只开了两扇窗,便听得身后有桌椅轻挪的声音。转过身来,看见身后的太师椅上坐了一个人。   冯驾头顶发带束髻,身穿一件月白色的广袖袍,袖口领口走了一圈青竹纹滚边,腰间一条大红色如意丝绦随意挂着。他的唇色有些苍白,眼底一层青色。   “大人可是不舒服?”第一次见冯驾如此颓糜,薛可蕊心中的惊讶远远多过担心,在她心里冯驾就跟那金刚罗汉似的,从来都铁骨铮铮,怎么可能会生病?   薛可蕊莲步轻移来到冯驾身边,她仔细瞧了瞧他的脸,除了有点疲惫,看不出旁的颜色。薛可蕊早已忘记了昨日的不快,只为冯驾的颓唐感到不安:   “大人可有发热?”   见薛可蕊如此担心,冯驾忍不住笑了,“无碍,我没有发热,也没有受凉,只是有些累,需要休息。”   冯驾捉住了赤术的尾巴,他兴奋,已经许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昨日又一天睡得晚,积劳成疾,竟诱发了头痛,让他这个钢铁之躯也大呼扛不住了。   “是么?”薛可蕊还是担心。   “是的。”冯驾肯定地向她保证。   “那么你又为何起来了?”   “……”冯驾无语,世子嫔嘭地一声推开门,紧接着一个震天响的大喷嚏,再吱吱嘎嘎推开窗户,就算睡再死也得醒了吧……   “咳……咳,世子嫔来寻我,所为何事?”冯驾略过薛可蕊的问题,反客为主询问薛可蕊的来意。   薛可蕊一愣,想起自己是来邀请冯驾去游湖的,便告诉他,世子爷想约了大家一同去游湖,既然大人您不舒服,那么您就留在崔家庄子里休息吧。   冯驾颔首,感谢薛可蕊的相请,叫他们自去游玩,不用管他。   薛可蕊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开,又旋即止顿住了脚,特意走过来提醒冯驾:人不舒服,更得要通风透气,只要风不对着你人吹就行,不可以把窗户关得那么死。   冯驾看向面前的薛可蕊,想起昨日她莫名冲自己发火,此刻又是一脸担心又愤然的模样,觉得她煞是可爱。   冯驾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他不仅能看得穿薛可蕊那隐秘的少女心,更能看得穿自己这颗不安分的心。他清楚自己的每一次悸动都是因为什么,也明白自己偶然的失态都是为了谁……   昨日薛可蕊的指责可谓是振聋发聩,冯驾也是在那时猛然发现薛可蕊批评得很对!   是自己错了,自己越矩了,自己在心底里,压根儿就把自己摆错了位置!   如果说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他还能找得出这样那样的理由与借口。但自己那颗五两六钱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他自己可是一清二楚的。   因她今日的造访,他清楚地感觉到了心底里升起丝丝暖流,还带着莫名的丝丝甜意。冯驾果断地决定:是时候扑灭自己那颗再次不安分的危险思想了!   冯驾冲薛可蕊扬起感激的笑,张嘴正要将她礼貌地遣走,半掩的房门嘎吱被人自外推开。   薛可蕊回头,看见管家冯状呼啦啦带了一群人进屋,定睛一看:是崔家的管事,跟着一群小厮,并一个姑娘……   那姑娘,薛可蕊还记得,刚进崔家庄子那天,崔管事带着来院门外迎接他们时便介绍过的——   崔家的四小姐崔娉。   冯状回来了,看来黄芪已取回,想来已经下药罐熬了。只那崔娉为何跟来了这里?薛可蕊满脸疑惑地看向崔管事。   冯状三步并作两步领着崔管事来到冯驾身边,不等拱手冲冯驾见礼,口里已开始说话:   “大人怎的坐起来了?您难受就别出来吹风啊!”说着转身就要唤身后的小厮去关门窗。   冯驾抬手止住,“不用!就那样开着通风,开始感觉闷,我让世子嫔开窗后感觉舒服多了。”   听得冯驾如此安排,冯状便不再坚持,那窗开在屋角,吹不到冯驾,他想透气便透气吧。冯状的眼风早扫到立在冯驾身边的薛可蕊,待自己口里得了空,马上给薛可蕊打了一个千儿,道“见过世子嫔”。再抬手拉过崔管事,恭恭敬敬地冲冯驾解释:   “启禀大人,崔管事听说您病了,便汇报了崔家四小姐,四小姐也来看您了……”   话音未落,便见崔娉自人群中走出,冲上首的冯驾盈盈一拜:   “崔娉见过冯大人,见过世子嫔。”   冯驾勉强扯起苍白的唇,轻笑道,“驾无碍,休息休息便好,怎当得四小姐亲自来探望?”   听得此言,崔娉低眉垂手道,“大人,家父不在,贵客有恙,我自当来照顾。听管事说,您头痛?”   “是的。老毛病了,太忙便会头痛。”   崔娉上前几步,愈发亲切地说:“大人,家父也曾头痛,娉儿跟着府里的医师学过几招,家父甚为受用,要不,让娉儿来替您按按?”   薛可蕊愕然,如此奔放的小姐可不多见了,上来就要自荐给外男按摩脑袋。   她定睛看向近前的崔娉,年岁与自己不相上下,生得满搦宫腰纤细,如描似削身材,俊眉修眼,落落大方。   薛可蕊了然,她总算明白崔都虞侯为啥派两个闺阁姑娘来“陪世子嫔和唐夫人玩耍”了——   薛二老爷从前不也派了二姐伺候冯驾“喝茶”嘛……   薛可蕊莫名火冒三丈,她想让崔娉走,又找不到由头。这庄子里没男主人,崔娉是唯二的女主人,客人病了,主人出面照顾,那是礼节。   好在冯驾“颇有自知之明”,他忙拒绝了崔娉的“好意”。他说他很敏感,除非医师按,旁人若按了,头会更疼。而且这次的头痛也不严重,你看他都没有提过回冯府,依然待在这崔宅准备晚上泡温泉。其实他连药都不需要的,真的只要再睡一觉就好了。   冯驾坚持,冯状便立马附和,他也劝崔娉放心,黄芪也取回来了,冯大人睡一觉,再喝一碗黄芪红参汤,晚上定能神清气爽地泡温泉!   一众人你来我往老半天,终于把崔娉说通了,带着崔家管事和一众小厮退下。屋里只剩疲惫的冯驾,薛可蕊和冯状。   冯驾本来睡得好好的,被人一通折腾,闹得头更痛了。他抬手,示意冯状也退下,他不需要人伺候。   冯状上前,想把冯驾扶进内室,换得冯驾不耐烦的呵斥,“行了行了,我只是头痛,又不是折了腿,我只是想安静地呆着。你也退下吧,我一个人坐一会,再自己回去躺。”   冯状领命,只得退下,临走前不忘转身看了看一直沉默一旁的薛可蕊。薛可蕊明了,冲他点头,意思是她知道冯驾要休息,马上就走。   房门轻轻关上,房间里终于归于了平静。薛可蕊轻轻吐出一口气,觉得自己的脑袋都快要被吵痛了,也真是难为了本就头痛的冯驾。   薛可蕊轻轻来到冯驾面前,同他辞别。冯驾睁开微醺的眼,还给她一个温暖的笑。   薛可蕊转身细碎了脚步就往屋外走,走到门口,转身看向独坐大屋中的冯驾——   他一身素袍就那么孤零零地坐着,颓然又无力。   薛可蕊突然觉得把冯驾一人丢在这昏暗的房间里睡觉甚是可怜,便又转过身来冲冯驾一个万福:   “大人,可蕊精通推拿之法,大人且歇着,便让可蕊给您按按吧?”   第八十四章 头疾   薛可蕊说出这番话的时候, 冯驾心里莫名倒突突甩了两甩。   那崔娉提出要伺候他推拿时, 他心里瞬时蒸腾起的是惊讶,暗自将那崔子楷狠狠揣摩了一番:这厮最近殷勤献得很勤啊, 莫不是有啥活不小心没做好,给自己留了祸根?无奈冯驾实在头痛得厉害,没时间多想崔子楷的事, 便先在心里给崔都虞侯挂了个号, 准备回府衙后去细看细看。   只这薛可蕊陡然如此对自己献殷勤,冯驾却生出了紧张的感觉。不只是紧张,似乎还带着莫名的悸动与渴盼?   如此精细的情绪冯驾自然是不会去多想的,他只狠狠咽下一口唾沫,定了定心——   今日莫不是个好日子,接二连三有女人主动要给他按摩!   一大早起来便被一大群人轮番轰炸的冯驾真的是头晕眼花了,但他依然对着薛可蕊露出一脸感激的笑:   “不必了, 世子嫔快去陪侠儿吧, 你们难得出来玩一次,别为了我耽误了你们夫妻二人开心。”   薛可蕊可是鼓足了勇气, 才向冯驾自荐推拿的。   冯驾又不是自己的叔伯姑父, 自己是女人, 可不好跟外男授受不亲的。可是人崔家姑娘都能提出给冯驾推拿,为啥轮到自己头上反倒不能了?说来冯驾也能算是自己的“仲父”呢!   这样想着, 薛可蕊心中“大定”, 脱口而出她也要伺候冯驾推拿——既然把他当了“爹”, 那么就没什么好避嫌的了!   冯驾那萎靡不振的推辞, 显然不足以阻止薛可蕊“尽孝”的决心。   狠话既已说出口,薛可蕊怎容他拒绝?她不由分说,健步如飞走回了冯驾身边。自那崔娉提出要帮冯驾按摩头起,她就不爽利极了,崔家人也真是不长眼,竟然敢在她面前班门弄斧——   冯驾拒绝崔娉时说过,他只容医师给自己推拿,旁人按摩了会更不舒服。不管这究竟是不是冯驾应变的推脱之词,薛可蕊都自信满满:旁的她不敢说,但推拿之事,她相信冯驾一定不会失望的。   薛可蕊示意冯驾坐正,不等他作出“最后一次挣扎”,便迅速抬手将拇指指腹取准了冯驾的百会穴,左右食指腹分别取准左右承灵穴,两手一前一后,沿督脉向后刮至风府穴,及左右风池穴。   薛可蕊家中贩马,从小就玩马,马儿会生病,薛可蕊自然精通治马,后来薛恒贩卖马儿药时顺便卖点人吃的药,从此便开了药铺。薛可蕊会治马,治人只是顺带的,只是治马也算是医药的实操,薛可蕊摸过了成千上万匹的马,阴差阳错也因此练得了一双灵巧又力道精准的手。   薛可蕊的手柔软中又带着坚韧果决的力道,透过她温热的指腹传进冯驾的皮骨。那干净利落的取穴加上流利连贯的刮揉,竟给冯驾带来一阵穿透骨髓的激荡。   猝不及防的刺激带给他一个哆嗦,好容易忍住了,那过电般酥-麻的感觉竟顺着她柔中带韧的指尖又准确行进到了风府穴,再止步不前,紧接着左右风池穴上一连串螺旋式的按压……   口中原本拒绝的话生生被他重新吞了下去,冯驾顺着那股“心旌荡漾”,任由薛可蕊将自己的头固定在太师椅的靠背上。   “世子嫔好手法!宫里的太医都不定有你这一半好……”冯驾闭上了眼,神魂已不知去往何处,初时的千种思万种虑统统都瞬间被扔去了爪哇国。   冯驾的吹捧并不是没有依据,他这头疼是老毛病了,如果连续一阵时日睡不好觉或熬夜过深,他就会犯头痛。从前元帝派来了宫里的太医给他推拿,手法应是没问题的,但太医都是男人,哪比得薛可蕊的柔荑和软?那大骨节子扣在脑门上,硌得他脑壳生痛。   见冯驾一副享受的模样,薛可蕊愈发自得。   “大人舒服吧?早跟您说了,我这一通伺候,就连大罗神仙来了也得要服气。我爹就说我,这手上功夫,若在河西地界称第二,便没人能称第一!”   薛可蕊的声音婉转清脆,夹杂着气势磅礴的口号,莫名让人觉得可笑至极,原本闭着眼兀自享受的冯驾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是的,世子嫔说得对!驾深有体会。”   话音一转,冯驾继续问道,“世子嫔的手艺是跟谁学的?”   薛可蕊哈哈一笑,“跟我家马场的罗八叔学的。”   “马场?”冯驾不明所以。   “是的,罗八叔会替要生产的母马按摩,马儿难产时,罗八叔便往母马身上几个穴位按一按,就能很快娩出小马了,我觉得神奇,便跟着学了两手。”薛可蕊的回答干净利落。   “……”冯驾皱起了眉,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   许是发现自己说得不对,薛可蕊尬笑一瞬,忙不迭开口补充:   “大人放心,给人推拿肯定不能像给马推拿一样,我也是跟着家中夫子看了医书,熟记了人体穴位后再融会贯通,自己琢磨出来的。”   冯驾颔首,正想赞叹薛可蕊聪明,这都能融会贯通也是很不容易了,又听得薛可蕊无比自豪地炫耀:   “大人放心吧,不会给您按坏了的。除了我爹,大人您可是第二个享受我推拿的男人。”   冯驾笑,“哦,是吗?驾荣幸之至。”   “大人,昨日我看您都挺好,为何今日突然发作?”薛可蕊手上不停,嘴上也不停。   冯驾闭着眼,嘴角弯出一个优雅的弧度,与她聊天,总是能带给他不一样的愉悦,他淡淡地说:   “唔,昨夜子时,我那留屯营的副使派了人来同我汇报契丹王子的下落,因着急要布置,我便多耽搁了一会,很晚才睡……”   “契丹王子?”薛可蕊不明白。   “就是你今年初在灵钟寺遇见的那个歹人啊。”   薛可蕊无言……   她早已将那件事抛置脑后,没想到冯驾居然一直还在找……   “呃……都过了那么久,大人……大人就算了吧。”薛可蕊低低地劝,她只当冯驾是为了给自己报仇才这样执着。   冯驾却并不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他坚决果断地回答道:“不可能!我不把他亲手捉住,绝不罢休!”   冯驾没有多想薛可蕊究竟在想什么,他只从他自己的职责出发,从对元帝忠诚的角度出发,认为那是散发着浓郁危险信号的两个人。他必须要将这二人捉住,才能把可能发生的危险扼杀在摇篮之中。   “对这种人绝不能姑息养奸,不说别的,你就想想那晚他如此来袭击你,你就得支持我把他杀了!”   冯驾咬牙切齿,薛可蕊却低着头,面红耳赤。   时隔这么久,再提起那晚,简直就是自己的耻辱!   薛可蕊想起冯驾轻拂在她赤-裸腰间粗粝的掌,只觉得浑身都不得劲起来,连带手指底下与他温热头颅接触的地方,都开始变得发烫,快要燃烧起来!   再把自己手下这颗头的主人当作“爹”,似乎有些困难了……   填鸭式的信息强化已然失效,大脑已经无法再度暗示自己冯驾也是自己的“仲父”,哪怕是“伯父”、“叔父”、“姨父”……各类皆无用:原本因为用力劳作有些酸软的手指开始变得迟滞,每根指头似乎都有了自己的意识,变得“害羞又畏惧”。   薛可蕊尴尬无比,她闭上了嘴不再说话,臊得巴不得立马寻个洞把自己埋起来。可是挖洞是不现实的,眼下自己手上的工作才最重要!   冯驾对薛可蕊的尴尬一无所知,他只闭着眼静静感受,并期待着薛可蕊在他头顶制造出一波一浪的抚慰。   薛可蕊奋力挥走脑海中纷繁复杂的杂念,用尽全力舞动自己的手指,让它们继续保持原来的频率与高水准的劳作。   薛可蕊好容易控制好了自己的四肢百骸,她默默安慰自己:就当自己正在推拿的,是一匹母马吧……   ……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冯驾的头痛似乎缓解了许多。他忙不迭示意薛可蕊停手,自己则从太师椅上重新站了起来。   “唔,很好,舒服多了。”冯驾抬手,揉揉额角,“我去睡一会,下午定能恢复正常。”   说着,冯驾抬步就往内室走。   “世子嫔回去吧,今日可真是多亏了世子嫔帮助。手指可有酸软了?”冯驾立在屏风旁,笑眯眯地问薛可蕊,同时也婉转地提醒薛可蕊可以走了。   “无碍。”薛可蕊摇摇头,她自动只听见了后半句,至于前半句,那是不存在的。“能为大人解忧是可蕊的荣幸。”   薛可蕊将手藏在袖子下,面上带着温柔又娇媚的笑。   说不酸软是不可能的,不过一盏茶时间,如今袖子底下的手指跟要折了一般,酸痛中似乎还在隐隐发胀。   推拿最是讲究力道与精准,不仅要柔,更要有劲。这就是为啥真正的推拿师都是男人,而最善伺候人的女子则只配待在内闱,挥动小拳头,替老爷少爷们捶捶腿,揉揉肩。   冯驾颔首,为薛可蕊的“无碍”表现出了“放心”。他敏锐地看清了她藏在袖子底下的手指明显有些轻颤,可是他不打算再对她多做感激了。   冯驾坚决果断地斩断了胸中牵绕的缱绻柔肠,只后退一大步,与薛可蕊拉开大大的距离,拱手抱拳冲她恭敬地作了一揖:   “今日是驾不好,耽误了世子爷与世子嫔玩耍。还望世子夫人回去后,替下官向世子爷赔个罪,也替下官向世子爷告个假。白日里就容下官多休息一下,晚上再陪世子爷泡温泉。”   见暗示不成,冯驾开始直接告诉薛可蕊应该走了。   若放在平时,冯驾在薛可蕊示好后还敢摆出如此姿态,定然会让原本笑意晏晏的薛可蕊瞬间变脸。可是今日不同,她本就只是来邀请冯驾出游的,薛可蕊猛然发现,不知觉间,自己竟然已经耽误了如此之久!   “糟糕,出来太久,霁侠还等着我呢!”   她惊慌失措,来不及生气,忙不迭冲冯驾一个点头,话也来不及说,就提着裙摆,飞也似的地往屋外冲去……   第八十五章 补阙   其实薛可蕊已经耽误了如此之久, 再争夺这一盏茶、两盏茶的时间早没了意义。李霁侠早在她滞留冯驾身侧, 暗恨崔娉不知好歹非要主动伺候外男时,便清楚了薛可蕊迟迟不回牡丹园的原因。   李霁侠的面上看不出任何不悦, 他只淡淡地朝芳菱摆手,“知晓了,你退下吧。”   芳菱有些踯躅, 她拿不定主意, 世子爷就叫她去看一下世子嫔究竟在做什么,又啥也不做地回来,他不是要跟世子嫔一道出去游湖的吗?如此空跑一趟,又是何意?   “世子爷,要芳菱去催世子嫔回来吗?”   “不用,你可以退下了。”李霁侠回答得依然果决。   芳洲看见他眼角那无法遮掩的惨淡,便捏着罗帕轻轻凑上来。   “世子夫人一去不回, 也不管世子爷这儿是不是还在等着, 世子爷想游湖,要不咱们先去游着, 有冯予小将军、崔家五小姐和唐夫人陪着, 咱一样可以畅意玩耍一番……”   “不去了。”   李霁侠揉着脸, 重重地仰身倒向身后的锦垫。   “我也休息一会儿,你们都出去。”   芳洲知晓李霁侠在赌气了, 这世子嫔就是太野了, 仗着世子爷喜欢便如此恣意妄为, 一点也不知道体恤一下世子爷。芳洲愈发心疼李霁侠, 又弯下腰来轻轻安慰李霁侠:   “世子夫人向来如此,世子爷也别再跟自己过不去,您不是喜欢采五味子吗?听说那温泉湖边……”   “住嘴!”芳洲一番好意,谁知道李霁侠竟怒喝一声打断了她的话。   芳洲呆怔,不知道李霁侠为何又突然生气。   “你一奴人,有何资格评说世子嫔?”李霁侠面色铁青,似乎被芳洲的话给气坏了。   “仲父是我李霁侠的长辈,长辈不舒服,世子嫔去伺候原本就是应当的,你们这帮咸吃萝卜淡操心的奴人若再一惊一乍,恣意煽风点火,说人小话,当心我再不留情面,给你们好看!”   满屋的婢子们皆愣住了,大家话也不敢说,都垂下了头。大家皆在心中暗道:芳洲一番安慰却将李霁侠气得够呛,也不知李霁侠这番话究竟是说给芳洲听的,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   薛可蕊回到牡丹园门口时,看见薛可菁正立在院门口,似乎在等她。   “阿姊……”薛可蕊老远就开始喊,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以掩饰她心中的惴惴。   今日在冯驾那里耽搁了太久,她也有些心虚。   “阿姊在这里做什么,可是在等我?”薛可蕊跑得急,气喘吁吁,额角挂着汗,眼里带着笑,闪着亮晶晶的光。   “妹子,你可是以为你还是薛家百人疼,千人爱的薛三小姐?”薛可菁黑着脸,梗着脖子,显然正在压抑着心头的熊熊怒火。薛可蕊跑去冯驾那里如此之久,不知道为什么她就特别生气,替李霁侠打抱不平。   原以为薛可蕊跟冯驾就是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平行线,是荣国夫人自己多疑,搞错了。没想到现实狠狠打了脸,薛可蕊装了这么些时日,终于装不下去了,趁荣国夫人不在家,她竟借着自己掌事,不时就往那人身边跑。   “阿姊,此话怎讲?”薛可蕊惊愕,她不知道薛可菁为啥生气,立在自己这二姐面前说不出话来。   薛可菁正色道,“蕊儿,不过传个话,你可知你究竟传了有多久?你的夫君是世子爷,就算是世子爷自己下的令,让你去跟节度使大人传话,你怎能抛下你的夫君在屋里傻等,而你自己却滞留在外不肯回家?”   薛可蕊了然,原来二姐是伸张正义来了。二姐总是很关心她,时不时便会指点她,凡事应该这样做,应该那样做。   虽然薛可蕊常常觉得薛可菁管得有些宽,她是客人,却经常自作主张做些主人家的事,薛可蕊依旧会在薛可菁惹自己不高兴的时候告诫自己:   二姐也是为了她薛可蕊的家庭和美才这样插手冯府的事务的,她希望自己与李霁侠琴瑟和鸣,希望冯驾身康体健,这些都是薛可菁对她无私关爱的体现。   此时亦然。   薛可蕊咽了口唾沫,定了定心神,扯起笑脸冲薛可菁闻言细语道:“二姐莫怪,冯大人生病了,所以我才多耽误了一下。”   薛可蕊一脸讨好:“霁侠生气了?我这就进屋去跟他解释解释……”   薛可菁一脸无奈,似乎对薛可蕊那不知轻重缓急的行为很是无奈,她皱紧眉头走近薛可蕊身边,又要开始她谆谆的说教。薛可蕊哪有功夫听,屋里的李霁侠最是紧要,切莫要憋不住,又给炸了!她火急火燎地轻轻推开薛可菁渐近的胳膊,涎皮赖脸地冲薛可菁一通比划,迫不及待地捻起裙摆飞奔入了上房。   ……   李霁侠躺在床上直睡到午膳端上桌才起来,薛可蕊笑容满面地伺候他洗漱,用膳。她一边殷勤地伺候李霁侠吃鱼,帮他剥鱼刺,一边小心翼翼地告诉李霁侠他的仲父头痛犯了,并怀揣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等着李霁侠再对自己问点什么。   可是李霁侠什么也没有问,他对薛可蕊的解释也并不感兴趣。李霁侠似乎很开心能看见薛可蕊回房来吃午饭,只兴致勃勃地拉着薛可蕊讲,午膳过后他一定要去游湖了,仲父不去便不去吧,咱们自个儿去,听说湖边有五味子,下午大家可以去采来吃。   李霁侠一点也不担心冯驾头痛的问题,他说冯驾不时便会头痛,那是睡少了,没毛病。让他睡上一整日,保证又是生龙活虎一条好汉!重要的是,莫要有人去打扰他,说着还往薛可蕊送去意味深长的一瞥。   薛可蕊忙不迭点头,拍胸脯保证下午一定要把李霁侠陪好,大家开开心心过一个愉快的下午。   因着这一股莫名其妙的“愧疚之情”,这一天,薛可蕊都把李霁侠讨好得像个祖宗。薛可蕊放弃了午睡,认真张罗下午的游玩,安排好车马、人员后,又张罗着冯予、薛可菁、并崔家两位小姐一同出行。   看着薛可蕊忙前忙后地张罗,崔家五姑娘崔妍忍不住也跟在薛可蕊屁股后头瞎奔一气,她凑到崔娉面前嗔笑道:“四姐姐没法向爹爹交代了,你看你不会管事,凡事都是人世子嫔忙前忙后,四姐姐非得要认真反思自己不可了!”   崔娉却并不以为意,抬手将崔妍打出车去,自己缩在马车里依旧不动,“这不都要出发了么,还能有啥忙的……”   薛可蕊笑,叫崔妍赶紧上车便可以出发了。这次游玩是李霁侠的安排,她本就没打算指望崔家这两个姑娘来张罗,不过崔娉的大架子倒真让她有点惊讶,想来应该是那崔都虞侯没交代好,只告诉了崔娉来讨好冯驾,忘记了跟她提世子爷与世子嫔了吧……   一行人声势浩大地来到了醉狮湖畔,只见一道山坡将醉狮湖与温泉湖隔开,靠近温泉湖的一侧杨柳依依、碧波粼粼,徐徐清风中竟感受不到一丝寒意,直如阳春三月。   众人皆称奇,无不兴致高涨,纷纷下车朝那温泉湖边奔去。薛可蕊笑,兀自留在最后,她唤来崔家管事,要管事将准备好的茶水糕点统统搬去靠近温泉湖那面的小亭内,大家好一边感受那暖风熏人,一边吃吃喝喝。   崔家五小姐崔妍也留在了最后,她帮着薛可蕊张罗好茶水桌子,果子茶点后,亲亲热热地拉着薛可蕊的手坐上了铺面绣垫的长椅。   “世子嫔真贤惠!”崔妍望着薛可蕊,对她表达着发自肺腑的赞叹。她听说过不少这位世子嫔的流言蜚语,说她恣意,爱使小性,不受荣国夫人的喜爱,可今日一见,分明就不是传言中说的那样。   薛可蕊羞赧,今日也是因为情况特殊,所以表现得格外好一些。如此高帽子戴起来,她想偷点懒都不好意思了……   今日游湖的都是年轻人,一瞬一个主意,一会儿一个想法。这里才登陡坡,爬高坎采过了五味子,招呼奴人把果子都洗了端上来,转眼又想寻艘船,把这堆吃的喝的都搬去船上,大家一边游醉狮湖,一边行令。   虽说有崔家管事指挥奴人下力气,但也须得有人张罗周全。也不知怎的,原本最爱插手冯府事务,教导薛可蕊该如何行事的的薛可菁竟再也不吱声,只缩在后面跟着大家该吃吃该喝喝。当“主人”的崔家四小姐崔娉,一直都拿双眼珠子望天,跟薛可菁倒是走得近,二人一直凑作一处,叽叽咕咕也不知究竟在说啥。   崔妍年纪小,谁也不能指望她能安排好大家玩乐,高帽子被带上的薛可蕊果然不再好意思偷懒,她俨然成了这次聚会的主事人。各方安排周全,陪吃陪玩,忙前忙后,当真累了个半死。   待到晚霞爬满天,一众人等兴之所至,便在这温泉湖畔搭桌摆碗,就着霞光万道搞出一场别出心裁的晚宴。酒足饭饱后,李霁侠摸摸自己吃得圆溜溜的肚子,望向正强打精神的世子嫔:   “好娘子,大伙也吃得差不多了,不如咱们都别回去了,就直接去那啸狮坳里泡泡热汤吧!”   第八十六章 温泉   这温泉池乃一自然形成的占地数十亩的大汤池, 泉眼里常年涌出高温的汤泉, 引得池面上长期沸沸扬扬,云蒸霞蔚, 煞是好看。   这眼温泉是因从前这周边的农户们,经常直接从这池子中取水回家沐浴才名声大噪的。只是它的温度甚高,人不能直接入内, 若不小心跌入其中还会皮开肉绽, 要想直接用这温泉水沐浴得引流去别处,降低温度后方可使用。于是便有了周遭这几户庄子的人家,在自己庄子里挖池子引流温泉水沐浴的法子。   只是引流至自家院中泡温泉可不是最惬意的泡法,能徜徉在星罗的暖池中,仰望蓝天白云,感受和风煦暖,更能给人的身心带来不一样的愉悦。所以这些富豪们便在温泉湖不远处的啸狮坳里, 人工掘出来星罗的暖池。   这些人工挖凿出来的暖池大小不一, 情趣也不一。有的掩映在花木深处,有的则散落在光秃秃的石滩上。汤池们也被赋予了各式优美的名字, 有星河池、月影池, 也有荻花池、暖梅池。在掘池子的时候, 富豪们也是因为考虑到了使用的方便,将池子沿啸狮坳东西走向分布, 方便男客女客分别使用。   今日是世子爷来泡温泉, 啸狮坳里自然也做了周全的准备。冯府的卫兵拨出了百余人, 与崔家的家丁一起, 沿啸狮坳各处禁戒。婢子仆妇们也早早守在了各大暖池旁,等着为主子们提供辅助和指引。   李霁侠引着众人来到啸狮坳,一番嬉戏打闹后,李霁侠与冯予去了石滩上的星河池,姑娘们则自去了掩映在一大片蔷薇花从后的荻花池。   李霁侠遣了芳菱去相请冯驾,可不知怎的,冯驾依旧没有来,他让芳菱带话给李霁侠,让他们好好玩,不用惦记着他了。   李霁侠无可无不可,许是冯驾的头还在疼,所以他还要再休息一天吧。   薛可蕊与薛可菁,并崔家两位姑娘一同来到荻花池旁,早有崔府的婢女们迎上来帮着众人宽衣解带。薛可蕊见池子边伺候的人够多,便招呼怀香和芳洲也自去寻个池子泡泡,毕竟能像今日这般外出泡温泉的时候可是不多。   薛可菁带了云岑,见薛可蕊放了自己婢女的假,也觉得身边无须如此多人守着,也挥手让自己的随行丫鬟也自去玩耍。于是得了主子恩赐的婢女自然满心欢喜地奔至各处,肆意畅享这来自大自然的神秘馈赠了。   在婢女的服侍下,四人皆除了外袍,婢女们来到崔家两个姑娘面前开始解她们的汗衣,再解肚兜……   薛可蕊惊讶,“如今泡温泉可都这样裸着泡了?”她记得从前都会留着里衣下水的。   耳畔传来崔娉噗嗤一声笑,“世子嫔真逗,您上一次泡温泉怕不是十年前了?如今女子们都不兴穿着衣裳泡暖池,那样泡着,衣裳沾水贴了身可不舒服极了,现在咱都只穿一层裹胸。”   崔娉的声音尖利又刺耳,说出来的话也同样刺耳,不知道是不是薛可蕊的错觉,她总觉得这个崔家四姑娘特别爱针对她。可再仔细看那崔娉,她只望着薛可蕊笑得前仰后合,似乎真的只觉得薛可蕊逗趣儿。   崔娉笑得欢,薛可菁似乎也被她逗乐了,捂着嘴儿嗔骂,“小蹄子休要猖狂,我们薛家是平民,哪比得你崔家王侯将相?我们第一次泡暖池可不就是十年前嘛,那会儿蕊儿还小,连衣裳都不必穿的,哪里还管什么裹胸不裹胸。”   话音未落,满场人皆笑了,就连一旁侍立的崔家婢女也憋的一脸憋笑,肩膀抖落个不停。   薛可蕊无语,她虽然大度,但是也不喜欢被人当众提及光着屁股蛋子时候的事。再说了,谁还没有个光屁股的时候,就算自己从没泡过暖池,也不必如此嘲讽吧?   转过眼,薛可蕊看见崔家婢女们各自手上拿来一块三尺见方的细棉白布,小心抖开来就往崔家两个姑娘身上裹,自胸部起,那下摆堪堪盖过臀部。   崔娉眼角带笑望着薛可蕊,“呐,这就是裹胸。”   薛可蕊没有再理崔娉,闭上了嘴只等着崔家婢女们过来也给自己穿那劳什子的裹胸。薛可菁许是无意,毕竟自己从前泡暖池的时候才几岁,的确是不需要穿衣裳的。但薛可菁好歹是家姐,那崔娉就是缺脑子了,跟世子嫔抬杠,她是觉得自己的脸太大吧?   鼠目寸光的小人耳,薛可蕊在心里暗暗地嘀咕,她犯不着与这样的人争风斗气。   崔娉生得丰满,前凸后翘,被婢女们拿裹胸这么一裹,端的是曲线玲珑,凹凸有致。   “啧啧啧!娉儿莫不是仙子下凡,往后的夫婿可是有福气了……”耳畔传来薛可菁玩笑般的赞叹声。   薛可蕊头也不抬,懒得再理她们调笑。她很累了,巴不得马上泡进温泉舒经活络,也好解解乏。有婢子来到薛可蕊身旁,替她除去汗衣后,露出莹白如玉的肌肤,霞光投射其上,有如曦光映照雪地直逼人眼。   婢子又揽起薛可蕊松坠的发髻绾于腕间,那如云绿鬓乌黑闪亮,如黝髹可鉴。因温泉水多涩气,不好直接沾湿了头发,婢女便替薛可蕊除去发簪后,重新盘个高髻,用金钗固定至头顶。   “世子嫔真白,快要晃花我的眼!”身侧传来崔妍的赞叹。   薛可蕊羞赧,低头冲崔妍轻轻啐了一口,转过身去,不肯再以正面示人。   婢子们笑,一手拿着裹胸夹在肘下,转过身来又要替薛可蕊解肚兜。薛可蕊有些害羞,她不习惯在这么多人前脱光光,便轻推婢子的手,要她到后面去,她自己脱了自己裹裹胸。   见婢子放手,薛可菁忍不住了,她早已换上裹胸,单等那啰嗦的薛可蕊了!   她几大步奔到薛可蕊面前来,一把夺过婢子手中的裹胸布,口中碎碎念,“咳!都是女子,谁还稀罕瞧你不成,来动作快一些,我们也好早点下池子。”   说着她伸出手将薛可蕊身上那锦花绣雁的肚兜给一把扯了下来,但见胸乳菽发,前圆后实,颤颤巍巍跟玉脂似的夺人眼球。   “啐!阿姊做什么!”   薛可蕊又羞又急,抬手捂着胸口躬着背就要去夺薛可菁手上的裹胸布,薛可菁见状,恶趣味顿生,抬手举起手中的裹胸布作势要逃。   薛可蕊哪里肯依,顾不得羞,伸手要扯薛可菁的胳膊。可是薛可菁早已脱了衣裳,只着一层裹胸布,薛可蕊没抓手可拿,那指甲便直接触上薛可菁的皮肤,就那么狠狠一挠……   薛可菁吃痛,停下了打闹,她捂着胳膊,转过头来竖起眉毛瞪着薛可蕊:“我说你这小妮子可是跟我有仇,生生给我挖出一道血槽来!”   薛可蕊愣住了,她定睛看向薛可菁裸露的胳膊,果然见一条长长的红印从手腕蔓延至手肘。   现场气氛急转直下,原本还在一旁看热闹的崔家两个姑娘也愣住了。崔娉抿着嘴儿,扭着腰,一副看好戏的姿态。崔妍则直接目瞪口呆,她觉得很尴尬,不知道应该先劝薛可菁还是薛可蕊。   “阿……阿姊……对不起……”   薛可蕊顿时气焰全消,光着身子仓皇无措地守在薛可菁身边,不知道应该怎么跟二姐解释。她只是害羞,薛可菁非要来逗她,她也被惹出些火气来,便就着那股力就给薛可菁来了一下。   “哼!”薛可菁不再说话,抬手将裹胸的布巾往薛可蕊身上一扔,转身就自顾自往池水边走去。   薛可菁丝毫没有再与薛可蕊亲近的姿态,崔妍彻底懵了,崔娉却一副了然的笑,眼见好戏结束,崔娉便咬着唇施施然尾随薛可菁而去。   崔妍愣怔,半晌来到独自低头忙活的薛可蕊身边,替她扯起裹胸布的边。因那只是一块布,需要一粒金锁扣锁边,这裹胸才不会掉,可是薛可蕊哪里会弄这个,这可是她这辈子第一次穿这样的东西。   崔妍是小姐,从来都只动嘴不动手的,二人手忙脚乱忙活了半天也没扣上锁扣。一时气急,崔妍猛然想起旁边都是看热闹的婢女,顿时火冒三丈,大吼一声:“你们都干站着干什么呢?还不来给世子嫔弄锁扣!”   一旁看呆了的婢子终于回过了神,打躬作揖慌不择路地奔过来,忙替薛可蕊整理裹胸。   一番人仰马翻后,四位主子终于都下了池子。   可是这荻花池里的气氛却稍嫌诡异——   薛可菁只同那崔娉腻在一处,压低了喉咙说个没完。她们二人好似真的相见恨晚,薛可菁离薛可蕊远远的,连薛可蕊的方向都不曾张望过一下。   薛可蕊身心俱疲,她又累又伤心,忙活了一整天,她真的连胳膊都抬不起了。自己因为着急又难受,没能控制好力道抓伤了薛可菁,薛可蕊的心里很内疚,又暗自怨恨薛可菁胳膊肘往外。薛可菁如此待她,的确让她心里难过得不能自持。   薛可蕊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真的做得太过,把薛可菁得罪惨了,她才会这么生气。可是从前的薛可菁明明大度多了,不会像今天这样,因着自己的一点无心之过便揪着不放,更何况事后她分明有对她道歉。   下到暖池后,无人招呼的薛可蕊只一个人默默寻了个角落坐好,情绪低落到了极点……   崔妍呆头呆脑地缩在池水里,看着一边热聊正欢的四姐与唐夫人,又看看独坐暖池静默不动的薛可蕊。终觉得薛可蕊更加需要安慰一些,便轻轻坐到薛可蕊身边,冲她温言细语地没话找话说。   薛可蕊转头给了崔妍一个礼貌的笑,她很喜欢这个小姑娘,天真又纯直。虽然口笨,想安慰她,找的话题也甚是别扭,但是人家想安慰薛可蕊的心却是能明明白白感受到的。   为了不辜负小姑娘的一番好意,薛可蕊只得打起精神来同崔妍没话找话说。不多时便听得崔娉在一旁高声唤崔妍:   “妍儿,跟姐走,咱们去那暖梅池泡泡。”   薛可蕊抬眼,看见薛可菁已经从水里起身,袅袅娜娜正往荻花池的围挡外面走。薛可蕊心里一沉,二姐没有叫她,莫不是为了自己那失心的一挠,就要准备与自己死磕到底了?   薛可蕊沉下了眼,往暖池底更缩了一层。   崔妍凑近薛可蕊的耳朵,热情地唤她:“世子嫔,咱们走吧!听说暖梅池天生带异香,那暖池水散发出来的梅花香,让泡在里面的人也会变得花香四溢起来,最是能美容养颜,延年益寿呢!”   薛可蕊冲崔妍灿然一笑,“谢五妹妹相邀,我觉得这荻花池就已经很好了。今日可蕊有些乏累,不想走,妹妹自去,我一个人泡一会就先回去了。”   崔妍语迟,她知道薛可蕊为何不想跟她们走。她是主人,怎能容忍客人独自一人泡暖池?再说那暖梅池位置较偏,从前每次来这啸狮坳,都因这样那样的原因没有去泡成暖梅池。这次时间尚早,薛可蕊也是第一次来泡温泉,无论是为她自己,还是为照顾薛可蕊,她都很想带薛可蕊去见见稀奇。   “世子嫔,走罢!”   薛可蕊笑着摇头。   “好姐姐,求求你了……”   薛可蕊依旧摇头。   “可蕊姐姐……”   “世子嫔娘娘啊……”“我的小祖宗啊……”   眼看崔妍越唤越离谱,崔娉忍不住了,她早已走至荻花池围挡的门口,又站定了身,转过头来装作没有听见薛可蕊拒绝的话,高声对崔妍喊:   “妍儿,耳朵聋了不是?叫你去暖梅池呐!要走便走,不走我就不等你了!”   说完,崔娉也将头一昂,二话不说转身没入围挡之外。   薛可蕊惊,忙起身推拒崔妍,“你快些走,晚了你也走不成了。我就在这里便好,你也瞧见了,我累了一天,能休息一会比什么都好。”   话已至此,崔妍也不好再勉强薛可蕊,她只好直起身来,小心翼翼地问薛可蕊:“世子嫔真的一个人可以吗?”   薛可蕊扬起笑脸:“无碍,不是有你家婢子相陪吗?”   崔妍终于颔首,她走上池岸,接过婢女递过来的广袖外袍拢上身,又冲婢女仔细吩咐一番,要这两位婢子看顾好世子嫔,安顿周全了才转身大步往崔娉离去的方向追去。   第八十七章 梅池   四周终于安静了下来, 薛可蕊一个人坐在荻花池水中, 靠上暖池壁,默默地感受神奇温泉水那酥心的温度带给身体的慰藉。四肢百骸犹如被这泉水注入了新生的活力, 周身毛孔全开,通体舒泰……   薛可蕊一个人靠在池水中闭目养神,周身暖暖的, 昏沉沉似乎要睡去。   直到脚底传来丝丝酥麻, 薛可蕊吃惊,猛然睁开眼,看见脚底一群指甲盖大小的鱼儿正争先恐后地啃食自己的脚!   “啊!”   薛可蕊尖叫起来,噌的一声自池底站起,池水太滑,她一个趔趄差一点摔倒,身旁一双手扶住了她, 耳旁有女子温柔的声音响起:   “世子夫人, 世子夫人莫怕!奴婢是嫣红,奴婢是专门替崔家老爷养温泉鱼的。这些都小鱼儿都是温泉鱼, 是崔老爷特意养来伺候贵人泡暖池的。”   “什么?”薛可蕊惊魂未定, 抚着胸口颤抖着声音看向身侧——   一个面生的, 修眉端鼻的婢女正稳稳地扶着她的胳膊。   “你叫嫣红?”   “是的,世子夫人。”婢女眉眼弯弯, 温柔可亲。   “你说这些东西是什么?”薛可蕊一脸难以置信。   嫣红冲薛可蕊颔首微笑道:“回世子夫人的话, 它们是温泉鱼, 是崔老爷自天竺国商贩处买回来的神鱼。它们不怕温泉水, 可以在温泉水中存活,而且它们最喜人身上的废物,可以帮你去除身上的尘垢皮屑和皮肤里的脏东西。”   嫣红笑弯了眼,轻轻将薛可蕊扶到岸边坐好,“这些神鱼,可以替世子夫人您按摩、去痒、涤污,它们的作用啊,大着呢!”   “你说的是真的么,它们不会咬我?”薛可蕊将信将疑,她转身拖住嫣红的胳膊,似乎一旦发现这婢子说谎,她便要立马将嫣红拖下池子喂鱼。   嫣红笑红了脸,“是的,世子夫人,奴婢怎敢骗您。为了让贵人们玩得尽兴,这些温泉鱼是崔老爷吩咐嫣红,特意给各位贵人们送来玩耍的。”   说着嫣红撩起袖子,将手探入水池,果然见这群小鱼儿纷纷游过来,围着嫣红的素手舔舐个不停。再看嫣红,眉开眼笑,似乎被挠得很痒,笑到耳朵根都发红……   薛可蕊放心了,总算舒了一口气。岸边太凉,嫣红见薛可蕊不再害怕,便抽回了手,扶着薛可蕊的胳膊将她再次轻轻送入温泉池。   池中的小鱼儿看见“猎物”,果然再度游了过来,围着薛可蕊的脚板底,小腿一通猛舔。酥痒再度席卷而来,薛可蕊忍不住大笑起来,在水里颤成了风摆柳。   “奴婢想请问世子夫人,唐夫人和我家两位姑娘都去了哪里?”   岸上,嫣红展开了笑颜询问薛可蕊。   薛可蕊只手扶着池岸,笑到不能自已。她抬起手,指着荻花池外,“她……她们去……去了暖梅池……”   “哦,既如此,那么奴婢带来的这些温泉鱼是不够了,婢子这就回去再取些来……”   薛可蕊抬眼,顺着嫣红的视线看去,果然见地上摆了一只木桶,桶里装了半桶水,内里游动正欢的,正是逗得薛可蕊乐不可支的温泉鱼。   薛可蕊自池水底爬起,她指着这半桶鱼儿向嫣红问话,“这些,给她们送去不够么?”   “不够。”嫣红笑,“我听胭脂说两位夫人和两位小姐都在一处泡暖池,世子爷和冯将军在一处,我便备了这两处的鱼儿。如今给了世子夫人您半桶,剩下这半桶是世子爷他们的。”   “哦。”薛可蕊颔首,“你去哪里取鱼?”   “回世子夫人的话,奴婢回崔家庄子取。这些鱼儿都是崔老爷专门养的,有贵客来了才取出来给贵客玩玩,平时都养崔宅的鱼池里呢。”   薛可蕊泡了温泉,周身似乎又有劲了,她抬头看了看天边那摇摇欲坠的落日,“天快黑了,我们也没多少时间可泡了,待你这么一去一回,我们也该撤了,不若你把我这池子里的鱼儿捞起来给世子爷他们送去得了。”   嫣红皱眉,抬眼看看天,的确也没多少时间好泡了。今日得到贵人们不回府的消息太晚,自己光耗在捞鱼送鱼上的时间都已经够多了,再回去一趟,也的确是来不及了。   “可是,可是我若把这池子里的捞走,那么世子夫人就没有鱼儿玩了。”嫣红满脸为难。   “无碍。”薛可蕊轻笑,干净利落地自池子里起身。“我带着这桶鱼儿去暖梅池跟她们一处泡一泡便是,这样你就不用再跑来跑去抓鱼儿了。”   嫣红听言,感激不尽,只觉得这个世子嫔真是贴心又温柔,一点世子嫔的大架子都没有,实在是个妙人儿!当下便跪下冲薛可蕊叩拜不止。   薛可蕊笑,让嫣红不用这么客气,她带来鱼儿给她们玩耍,这点小配合自是应当的,今日辛苦嫣红了。   薛可蕊自温泉水中起来后,侍立在荻花池边的两名崔府婢子赶忙伺候她披上一件广袖细棉袍。薛可蕊让其中一名年幼的婢女去找一只木盆来,帮着嫣红把这荻花池中的鱼儿捞起来好给世子爷他们送去。另一位仆妇看上去身板较粗壮些,薛可蕊便叫她提上地上那只木桶,领着自己去暖梅池寻薛可蕊并崔家两个姑娘。   薛可蕊安排妥帖后,便告辞了嫣红,自己跟着剩下的这名仆妇一路往暖池深处走去。   暖梅池当真距离荻花池挺远,夕阳已经落入地平线下,只留下一抹昏黄的余韵还铺在天地交接处。薛可蕊身披细棉袍,脚蹬软底鞋跟着崔府的仆妇一路向东。   “世子夫人可觉得冷?”那提水桶的仆妇转过头来询问薛可蕊,太阳落山了,她怕薛可蕊冻着。   薛可蕊摆摆手,果断地回答:“不凉,我正热呢。”   啸狮坳里的暖池星罗棋布,随时都能遇上冒烟的暖池,一路走来都是热气腾腾的。再加上今日泡了挺久的暖池,四肢百骸都被暖池的热汤浸泡通透了,走在这温泉环绕的小路上,薛可蕊并没感觉到一丝寒意。   行至一处山坳,却听得身后传来匆匆脚步声及嬷嬷的呼喊。“孙家娘子!”   “嗯,康嬷嬷唤我何事?”提桶的仆妇当即转身,放下桶,高声询问追将上来的这名嬷嬷。   “孙娘子,崔小少爷来了,他人才到庄子,听说你不在,哭着喊着滚到地上撒着泼不肯起来,大家实在没法子了,不得已才来寻……”   薛可蕊不解,看向那身强体壮的仆妇。但见这仆妇绞着手,望向那康嬷嬷一脸为难,“嬷嬷,奴婢这儿要送世子夫人去暖梅池呢,怕是不好去见小少爷。”   但见这康嬷嬷脚下生风,挂着满脑袋的汗珠,健步如飞奔至薛可蕊身边,忙不迭就冲薛可蕊叩头:“奴婢失礼了,实在对不住世子夫人,当着世子夫人的面就这样大呼小叫的,奴婢该死啊……”   薛可蕊抬手止住了这嬷嬷的动作,温言问她,“嬷嬷寻这位娘子可是有急事?”   康嬷嬷听得薛可蕊问话,连忙如实相告:原来这崔都虞候六年前得有一子,便是这崔府的小少爷,眼前这名孙娘子是崔家小少爷的奶娘。   孙娘子奶了崔小少爷至六岁,月前崔夫人觉得小少爷再继续吃奶下去怕是要遭人笑话了。就如今这小少爷在府里时,一时兴起了便会抱着孙娘子找奶吃,搞得府里的小丫鬟们见了崔小少爷都会不好意思,毕竟这少爷已经六岁,进学堂都两年了,早已不是婴儿了。   就在数日前,崔家小少爷终于开始了艰苦卓绝的断奶历程。为彰显此次断奶的决心,不能再像从前断奶那样半途而废,崔夫人手起刀落将孙娘子送来狮子滩的宅子,彻底断了小少爷的念想。   可怜小少爷没了奶吃,日嘶夜嚎,折腾了整整七天了,折磨得崔府上下人等都脱了一层皮。下人们叫苦不迭不说,就连小少爷自己也哭得说不出话来了,崔夫人心痛儿子,舍不得见他受苦,想重新招孙氏回府。可是崔小少爷等不及了,听说母亲允了孙氏回府,便迫不及待地奔来了狮子滩。   薛可蕊大窘,这么大的少爷了,为了一口奶居然奔来了这狮子滩!照这样的局势发展下去,崔小少爷一辈子都别想断奶了……   薛可蕊转身看向身侧的孙氏,孙氏低着头,红着脸,一脸的尴尬。再看看一旁的康嬷嬷,青黑色的眼底,略显凌乱的头发,显见得日子不好过极了。   薛可蕊暗自发笑,“那么,想请问孙家娘子,那暖梅池究竟在何处?孙家娘子给我指条路,我自个儿寻去。”   话音未落,便见康嬷嬷与孙娘子皆一脸尴尬中又带着感激,二人拼命朝薛可蕊叩头作揖,口中道歉不止。   孙娘子告诉薛可蕊,暖梅池就在这山坳的背面,转过这个山坳,可以看见一排枫树,穿过枫树林就到了。   薛可蕊颔首,她让这孙娘子与康嬷嬷赶紧回去,莫让小少爷再哭了。   康嬷嬷感激涕零,巴不得就要立马跪下,抱着薛可蕊的腿高呼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了。薛可蕊招呼她们二人快走,便见这康嬷嬷跟无常催命似的,提溜着孙娘子一路屁滚尿流地朝啸狮坳坳口奔去……   薛可蕊无奈地摇摇头,兀自抱着嘴笑出了声。独自一人立在路边傻乎乎乐了一阵,低头看见脚下的半桶鱼,薛可蕊犯了愁。   糟,忘记这里还有半桶鱼了,现在就剩自己一个人,今日怕是非要亲自给崔家小姐当一回婢女不可了?   薛可蕊踯躅,她不是提不动水桶。从前长期混迹马背,薛可蕊的臂力不说有多过人,比起大多数闺秀来倒是强出了不少。   可是一想到要给崔娉送鱼去,她就心中不爽利。薛可蕊想把这桶鱼扔了不管,想想这鱼是崔都虞侯从天竺贩子手中买来的,此等活物,从天竺奔来凉州,走了何止千里万里,每一条鱼都一定是价值不菲了。如此随意就扔了半桶,感觉对不住崔老爷的热情款待。   思来想去良久,薛可蕊终于决定还是把鱼送去暖梅池。毕竟自己的二姐在那里,就当对薛可菁赔罪吧!   第八十八章 暗杀   薛可蕊提着鱼桶朝那山坳深处走去, 一边走一边琢磨着那崔家小少爷得吃多久的奶, 崔家夫人才会舍得给他彻底了断。   她记得薛战吃到了两岁,也是死活断不了奶, 最后还是父亲靠他那只蒲扇般的大巴掌,威慑加恐吓,终于断了薛战的奶瘾。这崔家老爷是个投机钻营的, 崔家夫人又是个行事没原则的, 断个奶都可以拖到六岁,怨不得崔娉生的如此尖酸刻薄……   脑子里一边想着此种无聊事,脚下一边机械地往前走,待薛可蕊发现身边已再无暖池冒热气时,她陡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一片陌生的山头前。   薛可蕊吓出了一身冷汗,转过头来往回看, 似乎看见了自己离开孙娘子时的那片山坳, 她忙不迭提着桶往回走。待薛可蕊再次赶回到这片山坳,她发现身边依然没有冒气的暖池——   她迷路了。   薛可蕊立在黑黝黝的山坳里, 背心渗出冷沁沁的汗。   不过几步路而已, 转过那个山坳就到了暖梅池, 自己居然走迷了路!   薛可蕊提着鱼桶忘记了放下,她仓皇四顾:太阳早已落山, 就连最后一丝余晖也彻底收了回去,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身后是连绵起伏的小山丘、高山坡。狮子滩在碧峰山的东北, 薛可蕊想,这些山头一定是碧峰山脉的延长线……   薛可蕊身穿广袖袍,内里是湿漉漉的裹胸,有寒风袭来,激得她一个哆嗦,打出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就在薛可蕊提着鱼桶,围着山坳里这棵老榆树不知所措地打转时,有人自身后拉住了她的胳膊。   一个熟悉的,男人的声音传进耳朵:“你在这里做什么?”   如溺水之人看见了救命稻草,薛可蕊心中猛跳数下,仓皇转头。昏暗的暮光中,她果然看见一个身材魁伟的男人,宽肩阔背,猿臂蜂腰——   是冯驾。   “……大人……”薛可蕊激动到不能言语,原以为自己要迷失在这片大森林里了,没想到老天爷还是舍不得她,给她送来了冯驾。   薛可蕊不知道冯驾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片黑黝黝的森林,她那颗兴奋到颤栗的大脑还想不到那么多需要关照的地方,她只知道自己获救了,再也不用一个人呆在这片恐怖的黑森林里了。   “大人……”   冯驾总是能在薛可蕊最需要他时便真的出现在她身边,薛可蕊纵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她觉得他像身披金锁甲,跨骑汗血马的大英雄,身披万道霞光从天而降来到这里黑山谷,只为救她于危难。薛可蕊提着鱼桶,望着身边冯驾心中充盈的是满满的感动。   薛可蕊就这样望着黑暗中冯驾的脸,任由心潮翻涌,积压了满腹的委屈,身体也乏力得慌。不过几个思量,竟红了眼眶,鼻头一酸,忍不住呜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冯驾愣住了,心想她本是应该在泡温泉的,如今一个人立在这里定是跟人走散了,忙张口温言宽慰:“世子嫔莫怕,有我在,你大可放心,驾这就送你回崔宅。”   “你手上提的是什么?”冯驾弯腰,接过她手上那只木桶,她一直提得紧紧的,很珍贵的样子……   待接过手一看,冯驾语迟。   世子嫔提了一桶鱼来这深山老林。   冯驾无奈,他咽下一口唾沫,默默地四下里一通环顾,选择了路沿下一道深沟。他提气纵身跳下深沟,把这桶鱼塞进了深沟里的芦苇丛。   “走,我带你走。”冯驾奔回路面,一边走一边掸袍角的土,冲薛可蕊急急吩咐。   “那鱼……”见他把鱼藏进了芦苇丛,薛可蕊抹开脸上的泪,下意识冲他喊。   “不要了。”夜风中传来冯驾冷沁沁的回答。   薛可蕊一个激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心底为那桶名贵的天竺神鱼祈祷了一瞬,便吸溜一下鼻头,赶紧尾随冯驾离去的方向迈开大步跟上。   四周黑漆漆的,不把冯驾跟紧了,怕是要被山鬼捉去吃掉!   ……   冯驾走得很急,薛可蕊迈开大步奔跑才能勉强追上他。身上的细棉袍很宽大,随着她的奔跑鼓进去凛冽的风,离开了暖池的熨贴,薛可蕊就算跑起来也觉得如坠冰窟。   鼻子一痒。   “啊——嚏!”又一个大喷嚏震彻寰宇。   冯驾停下来,立定了脚步,很严肃地问她,“你怎么回事,很冷么?”   薛可蕊发现自己打喷嚏貌似犯了大错,可是她的确很冷,忍不住不打喷嚏。她忙不迭点头,“大人等等我,我很快就好!”   说着她转身走到路边,背对冯驾,借着昏黄暗夜与大袍衫的掩饰,迅速将双手退出广袖。十指翻飞三两下解开半湿的裹胸,干净利落地往地上一扔,再将两只手重新塞回广袖。   果断转身,依旧如初,还是那个褒衣博带的世子嫔。   这大袍子倒是挺方便穿脱……   薛可蕊在心底默默地想。   “你把什么扔了?”透过暗夜的阻隔,冯驾依旧敏锐地发现了地上那一滩炫目的白色。   不等薛可蕊回答,冯驾三两步奔至近前,弯腰便将那物捡起……   才刚捡起来,指尖传来诡异的带着体温的濡湿,冯驾便明白自己究竟捡到了什么。   “……呃……呃……”薛可蕊已经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了,她低着头,尴尬地搓着手,语不成句。   捡起来了就不能扔掉!   冯驾深吸一口气,泰然自若地将这块湿热的裹胸缠成了一团,捏在手里。   “走,赶快跟我走,往后别再胡乱扔东西了,有不要的,先给我。”冯驾双眉紧锁,他的语气里尽是郑重与严厉,他是把这件事当作很重要的事情来跟薛可蕊作强调的。   见他不是开玩笑,薛可蕊禁不住也正色,异常坚定地把头点成了鸡啄米:“可蕊记下了,大人!”   薛可蕊很坚定,自己肯定不会再扔东西了——因为自己也没甚东西好扔了。   冯驾点头,转身低着头继续朝前走,薛可蕊大步跟上。奔行中,冯驾能听见背后咻咻喘气声直如架了一只小风箱。   虽然目前的形势的确很急,但是她总归只是个女子。或许是觉得自己待她太过苛刻,冯驾怕薛可蕊多心,便放缓了脚步同她低声攀谈。   冯驾问薛可蕊怎么与人走散了。   薛可蕊轻笑,哪里是走散了,是人家压根儿就把她扔下了,她是提着鱼去讨好人家的。   冯驾愣,他甚至转过头来仔细看了看薛可蕊的脸,确定她不是在开玩笑。   “嗤——没想到堂堂世子嫔如此不受人待见,连自己的亲姐姐都不帮你忙。”冯驾似乎觉得很好玩,竟笑着这样说。   薛可蕊生气了,她觉得自己可没做错过什么,也不知薛可菁和那崔娉二人发的什么疯,处处跟她做对。因为这个事,她今天可是憋了一肚子的火了!   “你就嘲笑我吧,我是真傻,人家压根儿就不想看见我,指不定脸上冲我笑,心里早把我骂了个千百遍了。我还自以为是给人忙里忙外一通操持,非得要腆着脸去给人送劳什子的鱼!讨不到一句好不说,还搞得自己迷了路,三更半夜的在这鬼地方又遭人嫌弃!”   薛可蕊怒气冲冲地说出这一大堆话后,便闭紧了嘴巴不再说话。冯驾走在前面,虽然看不见她的脸,但分明感受到了她的激愤。   回想起之前自己对她的苛责,冯驾顿时觉得薛可蕊当真可怜得紧,她忙了这一天,一定已经很累了,如今却还要跟着自己在这黑漆漆的山林里疲于奔命。   冯驾索性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定定地看进她的眼睛:   “世子嫔说得不对,首先你应谨记的是,你才是世子嫔。在这狮子滩,你完全不必要伺候除世子爷以外的任何人,包括你的二姐,所以刚才那桶鱼,你早该扔了,亏得你还自个儿提了那么久。”   “……”薛可蕊愣怔。   “如果你愿意,你完全可以拿出你世子嫔的气势来,谁惹了你,你就治她的罪。”冯驾说得一本正经,斩钉截铁。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我请你二姐来府里住着,是为了让你高兴,而不是为了给你添堵的。你的二姐如若不能与你站到一处,胳臂肘反倒往外拐,我可以让她立马回去,也可以替你教训她的夫君。如若你还不满意,我可以找个由头降她夫君的职……”   “别别别,大人!行了行了……千万别这样,我们女子间的玩笑话,当不得真!”   不等冯驾说完,薛可蕊忙不迭冲冯驾摆手。她捂住嘴儿吃吃地笑,这人也真逗,如果冯驾真因为今天薛可菁得罪了自己,便治唐大人的罪,那才真的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今天憋屈了一整日,就因冯驾刚才这一句话,倒让她彻底开心了起来。冯驾说得很对,她是世子嫔,为何反倒要看别人的眼色过活?   见她高兴,冯驾心里也松泛了些。他笑眯眯地冲薛可蕊点点头,转身继续向前,并示意她跟上。   “太晚了,走在这深山老林的不安全,你也尽力走快一些。”冯驾柔声说道。   薛可蕊开心,笑眯眯地冲他点头,迈开大步赶紧跟上。可是才走了几步,便见走在前方的冯驾脊背一僵,突然愣住。   薛可蕊正要开口询问他怎么了,却见身前的冯驾猛然一个后退,差一点撞上薛可蕊的前胸。电光火石间,冯驾转身一把捞起身后的薛可蕊便往一旁黑黝黝的山林里面冲。身后紧随而至的是利箭嗖嗖破空声,沥沥拉拉射入树身,插入石缝,没入黑土……   第八十九章 折节   薛可蕊心绪大震, 他们遇上山匪了!   可这碧峰山怎么会有山匪?   薛可蕊想不明白, 不过她也没办法再思考问题了。冯驾将她夹在胳膊下奔行山林间,犹如夹了个布娃娃, 东奔西突,钻密林,跃高坎, 抖得薛可蕊是七荤八素, 快要喘不过气来。   冯驾奔得很快,薛可蕊不知道他究竟要奔去哪里。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停了下来,冯驾将她立正放好了,用他低沉又严肃的声音说:“别动,就藏在这里。”   薛可蕊抬头环顾四周,发现这里是一处山坡顶。月亮升起来了, 又大又圆, 当着坡顶洒下一地清辉。   入目一片荒草地,将一片槐树林与一块壁立千仞的石壁隔开。这石壁后有一道裂缝, 冯驾非要将薛可蕊塞进去。   冯驾把薛可蕊塞入石壁缝后, 就转身离开了她。薛可蕊惊讶, 这四周黑洞洞的,他可不能把自己一个人丢在这深山老林啊!   薛可蕊着急, 紧跟冯驾转过石壁, 抬起了手想拉他, 却没真的拉住他, 因为冯驾又将她推了回去,示意她别动,别说话,就这么等着。   在薛可蕊的瞠目结舌中,她看见冯驾穿过那片草地,抖抖索索抖开他手上那块“白布”,展得规整了便钻进对面那片槐树林。不多时,静谧无声中,有树影轻颤,影影绰绰地,借着月影的清辉,薛可蕊看见自己那块裹胸透出个白影,悬在密林中迎着夜风招展……   “进去,别出来。”   冯驾挂完了“伪装物”又倒了回来,他冲薛可蕊低沉地喝令,并捏着她的胳膊将呆怔的薛可蕊重新塞进了石壁缝,便不再说话。   半晌,薛可蕊抖抖索索,朝着守在石壁边缘,探出半个身子望向石壁外的的冯驾道出了萦绕心头许久的疑问:   “大人……他们是谁,为何要杀我们?”   冯驾没理他,只抬手让她闭嘴。   借着清冷的月影流光,薛可蕊看见冯驾眉头紧锁,他闪亮的眼死死盯着石壁外,像潜伏黑夜里的狼。   形势太危急,冯驾没功夫跟自己说话,薛可蕊咽下一口唾沫,紧紧闭上了嘴巴。她也害怕那些山匪,却不知冯驾的护卫们都在哪里,为啥只留冯驾一个人在这山林间行走?   不多时,薛可蕊看见自山谷底升起一发烟火,带着炫目的光升上天空,伴随其后的是布谷鸟似的零落起伏的鸣叫。冯驾明显激动起来,他干脆从石壁后走了出来,曲指成环,放入口中发出一声响亮的唿哨。   薛可蕊心下疑惑,却看见冯驾似乎发现了什么,陡然转身躲回石壁后,他自己也探身挤进了这石壁缝,他冲薛可蕊一个手势,示意她不要动。   石壁缝很小,冯驾进来后薛可蕊觉得太挤了。可是不等薛可蕊表达出此地太挤的意思,自石壁后窸窸窣窣传来人群奔行的声音,伴随刀剑铮鸣,有枝条荆棘断裂之声传来,看来从山坡底冲上这山顶的人不少。   石壁外传来叽叽咕咕男人的低语,薛可蕊心中一凛,浑身僵直,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个。虽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是薛可蕊知道他们说的是契丹语。   石壁外都是契丹人!   不是一个契丹人,而是一群契丹人!   而石壁的另一边却只有冯驾一个人。   薛可蕊自动把自己排除在了对峙双方力量对比之外,她只是一个拖油瓶,冯驾除了要对付这群恶魔似的契丹人,还得要分神来照顾她……   薛可蕊害怕极了,她宁愿一个人提着那桶鱼守在那颗歪脖子老榆树底下转圈,也不愿跟着冯驾躲在这石壁后,隔着一块石头与一群拿着刀剑的契丹人对峙。   双腿不自觉地开始发抖,她知道冯驾的功夫好,可是对方那么多人,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人家一人一剑,指不定也能把冯驾戳成个筛子。   因为情绪过于紧张,薛可蕊浑身软绵绵的,夜风吹来,似乎更冷了,薛可蕊又冷又怕,她觉得自己又要打喷嚏了。可石壁后就是恶魔,薛可蕊深知要是这一个喷嚏下去她和冯驾将会面临什么。心下惊惧,薛可蕊忙抬手捂住了口鼻,口鼻连带眼窝里一阵酸涩,憋出一汪眼泪跟着腮帮子流,生生把那喷嚏给憋了回去。   感觉到身边的异状,冯驾转过头,看见身前的薛可蕊正一脸狼狈地捂着口鼻。月光下,她宽袍大袖,行动间露出肩膀两侧玉白的锁骨与光洁的一段小手臂。他惊讶地发现,她竟然只穿了薄薄的一层细棉袍。   怨不得她老是打喷嚏。   冯驾暗自懊悔,怪自己的反应太过迟钝。踯躅了半晌,他张开双臂,探过身去,将她揽进怀里……   薛可蕊屏住了呼吸,就连心脏似乎也停止了跳动。   他的怀抱厚重又温暖,带着淡淡的迦蓝香,入鼻柔软又内敛,带给她脉脉的慰藉倒让薛可蕊原本仓惶的心放松了许多。   “暖和一点了么?”冯驾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话。   自己呼出的气喷在他胸前,又折返回来,给薛可蕊带来分明的灼热感。薛可蕊觉得自己的整张脸颊都在燃烧,她轻轻地点点头,以气流的形式自齿间闷喷出一声:“嗯……”   冯驾轻笑,哑着喉咙继续开口:“没关系,他们去了槐树林。”   “……”   薛可蕊一口噎住,眼前出现那块大张于夜风中的裹胸……   “等赵桂斌他们冲上来,还会有一番缠斗,到时候你莫怕,我会保护好你的。”   听说还会有一番缠斗,薛可蕊瞬间气紧。   “大……大人,你要好好的……”   薛可蕊颤抖着心说出这番话,她想让冯驾小心点莫要被突厥人打死了。可是话说出口来,突然觉得像极了夫妻间的临别留言,尴尬又难堪,小心脏跳得愈发猛烈,咚咚咚咚,快要震出胸膛。   冯驾却并不觉得尴尬,他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同天下所有男人对着心上人会有的呢喃般,轻声安慰道,“知道,你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   不过一转眼,薛可蕊的心放下去还不到交代几句话的时间,荒草坪对面的槐树林中传来一阵箭雨穿破万物的扑哧声,伴随四周此起彼伏的闷哼及重物倒地声。   心脏瞬间吊至喉咙口,双手一阵痉挛,薛可蕊攥紧了冯驾腰间的革带。   冯驾松开怀抱,转身想探出头去看一下外面的情形,却被薛可蕊拼命拽住。冯驾动不了,一低头,看见腰间一双玉白的素手青筋暴突。他浅笑,抬手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放开。   薛可蕊摇头,满眼惊惧。   冯驾无奈,双眉一扬,佯作厉色。   薛可蕊继续摇头,眼中全是哀戚之色,似乎冯驾这一出去就一定会被一箭扎死。   冯驾深呼一口气,直了直腰背,二话不说抬手握紧薛可蕊的手,就将腰间的桎梏给直接扯了下来。   “……”喉间一股真气散尽,周身力道顿失。薛可蕊踉跄跌出石壁缝,跪坐在地,涕泗无声横流。   冯驾无语,他转过身来将薛可蕊重新扶起后塞进石壁缝,心下一股柔情泛起,他抬手拍了拍她颈后松软的头发,示意她莫哭,转身向外走去。   心弦绷至极限,薛可蕊快要哀嚎出声,便听得凌乱的脚步声已奔至石壁外侧。有零星的羽箭射上身后这块石壁,噼里啪啦乱响折作一团。   一个人影扑通一声跌至石壁侧,堪堪扑倒在冯驾快要迈出石壁的脚尖前,那人身穿灰袍,外搭深棕色牦牛皮褡护,目若铜铃,彪腹狼腰,背上颤颤巍巍插着一根羽翎箭。   契丹人奔过来啦!   惊惧瞬间爆发,薛可蕊吓得一哆嗦,如炸雷劈响在头顶,她怔怔地望向那张狰狞的脸忘记了叫喊。   那还没死透的契丹人瞪圆了眼睛看向石壁后的两人,手指微动。冯驾淡然,抬脚对准那契丹人的下颌一挑,但听得清脆的“咔嚓”一声骨节响,眼前这名彪形大汉的头便软塌塌地垂落在地,那铜铃般的眼睛依旧瞪着,却再也不能动弹。   喉间有一股腥气翻涌,薛可蕊抖抖索索捂住胸口开始干呕。   冯驾默然,二话不说便开始脱衣裳,他身穿一件墨黑色麒麟纹织金缎绵袍,墨黑的织锦,配杏黄丝线勾花,错杂融浑,内敛又精丽。   冯驾脱下绵袍,内里是规整的劲装,他弯下腰身,将绵袍轻轻搭在薛可蕊身上。   他俯身将她的腰身轻轻掰向石壁内侧,温言宽慰她:“你可以脸朝里,别看。”   一边说着,他一边向石壁外退去,刚走至石壁边缘,便有数名髡发张须的契丹人举着刀扑将过来。冯驾只手一抬,寒光闪过大刀出,刀光剑影中,冯驾已与那波契丹人斗到了一处。   石壁外,刀剑相撞声代替了原本利落的剑矢破空声,赵桂斌带人冲了上来,他们把这群契丹人逼到了石壁外侧,短兵相接。   薛可蕊捂着脑袋,神魂早已跟石壁外那沸腾成一锅粥的战场一样彻底乱了套。   她果然不敢再看近在石壁口的冯驾,只将自己的脸紧紧贴在石壁的内侧。尽管早已缩起脑袋当了鸵鸟,依然不能清静:狰狞的喊杀声,刀剑入肉砍断骨头的脆响,还有血浆四溅喷上石壁的滋滋声……穿透石壁,声声入耳。   冯驾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刀含四尺影,寒光决浮云,所过之处,如虎入羊群,纵横莫当。他一路劈斩撩砍,一路寻,这伙契丹人中,没有上次与他交手的那名贵族男子,冯驾有些失望。   在亲卫军小伙子们的配合下,战斗结束得很快。冯驾将手中淋漓的大刀在身前最后一名负隅顽抗的契丹人身上擦拭干净后,唰啦一声收刀入鞘。   他命赵桂斌带走俘虏,打扫战场,自己则抽身转回石壁后。   石壁缝里黑漆漆一团,定睛看去,薛可蕊已将那件墨黑麒麟纹织金缎绵袍严严实实顶在她的脑袋上,独自蜷缩在那石壁缝里像只惨遭遗弃的小兽。   冯驾心中柔软,不知为何,他下意识抬眼望向石壁外,赵桂斌正带着自己的部下各司其职,清点俘虏的清点俘虏,打扫战场的扫战场,忙得正不亦乐乎。   就那么一瞬,脑海中一片空白,冯驾任由着自己的冲动探身而下——   他单膝跪地至她身边,轻轻揭开面前的墨黑织金缎绵袍,不及开口,眼前衣袂翻飞,芳气喷喷,薛可蕊翻身扑入他的怀中。   薛可蕊被吓坏了,她揪紧了冯驾的衣袍,俯首于他怀中兀自抖个不停。   心头有怜惜漫溢,他想也不想,便伸出手来搂紧她颤若落蝶的纤腰:“好了,好了,别怕,我回来了……”   他猛然发现,不知自何时起,他早已无法抗拒她的爱。   ……   第九十章 神伤   冯驾已经被人追踪许久了, 从节度使府衙到冯府, 这伙人围着他转圈没有三月也有两月了。他们始终找不到机会下手,这回好容易等到冯驾出了凉州城, 契丹人终于撒鹰了。   联系到近段时间来边境的形势,冯驾想,他们如此迫切地想要杀了自己, 怕是要准备对凉州动手了。   冯驾今晚亲自去那碧峰山边缘转悠, 也是想将自己作饵,引那契丹人上钩。可没想到的是,就在靠近狮子滩入口的拗口外,他发现了异常。   他也是听见那个大喷嚏才赶忙奔过来看的。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歪脖子榆树下,那个身披大袍, 提一只木桶的女人竟然是薛可蕊。   冯驾没法再安心作饵了, 之前希望契丹人咬上自己,如今又生怕他与薛可蕊被契丹人盯上。   他一路狂奔, 想抄近路回崔宅, 好巧不巧, 还是被契丹人给截在了入崔宅的山梁外。好在赵桂斌不辱使命,终究还是与他协力配合, 成功拿下了这波杀手。尽管没有拿住赤术本人, 但至少痛击了契丹王子的嚣张气焰, 借机争取挖出契丹王子的踪迹还是有希望的。   冯驾如常将薛可蕊送回了李霁侠身边, 可是,又与往常不同,入崔宅后,他让赵桂斌送薛可蕊回的牡丹园。一想到要看见李霁侠,他心里有些发怵。   从来都是他实力碾压李霁侠,今日,却破天荒有了认怂的趋势……   冯驾心慌气短,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原以为绝对不可能成为他桎梏的女人,竟然将他深困泥淖,举步维艰。冯驾不擅长思考这类问题,更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不会的东西,就搁置处理呗!指不定哪天突然就知道怎么处理了也不一定啊!   于是,冯驾不再多想,他与世子嫔之间这种违忠义,悖礼德的晦涩情愫会给他自己,给冯府带来怎样的不良后果,便干净利落地甩开脑中全部杂念,全身心投入到眼下已初现眉目的工作中去。   薛可蕊却没有地方好转移注意力,她忐忑不安地回到牡丹园时,李霁侠正好被冯驾的传令兵给传出去听口信了。   见屋里没有人,薛可蕊大舒了一口气,忙不迭催着怀香给自己洗漱。   见薛可蕊如此着急,怀香也开始着急,她忐忑不安,心里七上八下扯得心尖尖都痛起来。   “三小姐,你去了哪里?我们到处都找不到你,堂少爷急坏了,一个人奔去了狮子滩外的林子里去寻你。这不,听说你被节度使大人带回来了,崔家管事又派了人去寻堂少爷。”   “……”   薛可蕊无语,合着自己不见了,也就只有冯予一个人会着急了,旁的人不都好好地回家睡觉了嘛……   可怜自己费心费力当牛做马做了这么久的掌事,还想着亲自提鱼去给她们玩,看来自己的人缘当真有点差啊。   有道是“患难见真情”,虽然她并没有真正“患难”,但薛可蕊这心里依然隐隐作痛。薛可蕊并不介意李霁侠对自己想扔就扔,想夺就夺,他不从来都这样的吗?只薛可菁对她也如此漠视,就当真有些刺激到她了。   只可惜李霁侠只是去听个口信,又不是一去不复返,很快他便折返回了上房。   李霁侠一回来,薛可蕊便顾不上伤春悲秋了。   她有更迫切的事需要担心。   薛可蕊正泡在澡盆里用热水清理身上残存的温泉味,那暖池水泡着虽然舒服,但泡完之后皮肤会涩涩的,非得要用胰子再清理一遍不可。   李霁侠进了房门,听见净房内有水声,知道她在沐浴,便直愣愣走过来,推开净房的门,就那样大咧咧、直勾勾地盯着澡盆里的薛可蕊。   薛可蕊吓了一大跳,愣在水里只回望着李霁侠,忘了跟他打招呼。   怀香也吓坏了,手里一个哆嗦,差点把胰子给扔出去。   “呵,怎么,见到我很意外?”李霁侠挑眉。   “……”   良久,净房中的愣怔二人组才恍然大悟般急忙摇头。   “哈,不,只是相公陡然推门,我有点意外。”薛可蕊笑得尴尬。   李霁侠点头,自鼻腔里喷出一声哼哼,他笑眯眯地抬起手指冲怀香示意:   “你们继续,别管我,我就在这儿坐着等你。”   ……   李霁侠枯坐在净房的门边,心头有百味翻涌。赵桂斌来了,是来代替仲父转告他今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的。   听赵桂斌说,薛可蕊遇上刺客了,刺客是来刺杀冯驾的,薛可蕊却因为走错了路不小心被牵扯进去了。所以节帅要李霁侠照顾好薛可蕊,让她早点休息。   听得此消息的李霁侠惊呆了,刺客居然追着冯驾跑到了这狮子滩来。要知道这里住的都是大户,各家都养私兵的,再加上冯驾来,进驻了节度使的亲卫军。如此一来狮子滩一带也算得上是重兵把守了,想杀一个人那是不容易的,可那刺客不畏艰险,也要来这狮子滩刺杀冯驾,显见是下了决心了,这可是一件大事!   “仲父受伤了吗?”李霁侠满面担忧。   “世子爷放心,节帅无碍。”   李霁侠放下了心,继续开口道:“我还是随你一道去看看仲父吧。”   赵桂斌拱手:“世子爷不用麻烦了,节帅说了,天色已晚,世子爷也该早点休息,节帅他去地牢审讯俘虏了,所以让末将来知会世子爷一声。”   听得此言,李霁侠倒是立马收回了原本已踏出去的脚。   冯驾没受伤,不让李霁侠去看他,本也不是个大事。只今日不同,冯驾是与世子嫔一道回来的。依冯驾的做派,若放在平时,世子嫔被他半夜三更带回家,还出了这等事,他既然好手好脚的,定然会第一时间来跟李霁侠见面。不光当面交代一番以示他冯驾与世子嫔之间的磊落,至少也会嘱咐他世子嫔受了惊,好好安慰安慰她。   他不是最担心世子与世子嫔的夫妻感情吗?   今日倒好,他把薛可蕊往牡丹园里一扔,叫个护卫统领来跟李霁侠知会一声,他自己借口审讯俘虏躲得远远的。   冯驾的反应倒是颇耐人寻味……   李霁侠是跟着冯驾长大的,冯驾对李霁侠知根知底,李霁侠又何尝不对冯驾的脾性了若指掌?他清楚冯驾为人处世的方式,也深懂冯驾的内心。   赵桂斌却完全不懂李霁侠的心,他办完了冯驾交代的事,得赶着回去。临走了又突然想起来一桩事还忘记了说,他停下脚,转过身来冲李霁侠拱手抱拳:   “世子爷,节帅还说了,让您吩咐婢子为世子嫔备点姜汤喝了,哪怕睡下了也得起来喝了再睡。”   李霁侠一愣,旋即忙不迭点头,他觉得有点眼晕,定了定心神,好容易扯了个笑脸将赵桂斌送走,自己则端了一杯茶坐在花厅里蓄了好久的力气。   李霁侠知道他的新策略或许真的开始走上正轨了,可他的心里却为何依然那么痛……   终于觉得自己考虑得差不多了,李霁侠振作了精神,踱着方步回到了上房。   薛可蕊正在沐浴,他突然有点害怕见她,他怕她从此对他冷眼相待,再也不理他了。   李霁侠端正了衣袍,整理了表情,带上一个自认为最轻松的表情抬手推开了净房的门。   他依然想知道薛可蕊的态度,她是他的妻子,他舍不得她。   薛可蕊和怀香那见鬼似的表情让李霁侠有点生气,这让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多余的人。世子嫔猛然见到冯驾的表情一定会是羞涩加喜悦的吧?这让李霁侠愈发气堵。   浑身仿佛陡然充满了力量,李霁侠决定要与薛可蕊死磕到底!   李霁侠抄起手来心无旁骛地盯着浴桶里正在沐浴的薛可蕊,浴桶里的她露出香肩美背,肤若凝脂,玉白胜雪,削肩蝤颈。一种缠绵的姿态,却有万般的风情,令人销魂失魄。   世子嫔真是一个美人儿,怨不得仲父也喜欢……李霁侠盯着薛可蕊那晃花人眼的香肤玉骨在心里默默地这样想。   可薛可蕊却觉得尴尬,只觉得自己手脚都不知应当怎么放了。不过想到李霁侠是自己的相公,看看自己也没什么,便也没再发话赶他走,只将身子往澡盆里更缩得低了一些,再转过头低低暗示怀香赶紧些洗。   很快,薛可蕊便清洗完毕,该擦身子了,怀香取来细棉布对着薛可蕊展开,等她起身走过来。   薛可蕊却不动。   怀香一愣,转瞬明白过来,便走至另一侧,堪堪挡住了李霁侠的视线,继续等着薛可蕊起身。   这一回薛可蕊倒是挺配合,很快裹着那细棉布朝李霁侠走来,低头拿眼尾一扫,示意枯坐一旁的李霁侠自己洗完了。便红着脸,头也不回,三两步走出了净房。   李霁侠的心情稍缓,世子嫔对他还算和软,这让他放心了许多。   李霁侠走出净房,看见薛可蕊已经窝在床尾,把汗衣都穿戴整齐了。   “贱妾伺候相公歇息。”薛可蕊还是同从前那般温柔守礼。   李霁侠想起赵桂斌带的话,要婢子给薛可蕊熬姜汤。可是此话若放在平时,从旁人口中说出来,他也会觉得甚是合理,可今日自冯驾的口中提出来,李霁侠就偏不想照做了。   于是,李霁侠既没找婢子安排,也没准备再考虑这个问题。他只微笑着颔首,任由薛可蕊替他收拾妥帖了躺下。捻好被褥,收好帐子后,薛可蕊自己也靠床榻外侧倒头睡下。   “娘子遇上刺客了?”黑暗中,李霁侠开口问薛可蕊。   “恩,是的。”   “娘子可有受伤?”   “没受伤。”   “那就好……”   李霁侠问得简略,薛可蕊也回答得简略,二人如此简单的对话后,李霁侠便住了嘴。就在薛可蕊以为李霁侠已经问话完毕了,耷拉下眼皮准备入睡时,她听见李霁侠又开口了:   “你怎么遇上我仲父的?”   “我迷路了,站在一棵老榆树下的时候冯大人便来了。”薛可蕊淡淡地说。   “然后他带你走了?”   “是的。”   “然后遇上了那群契丹人?”   薛可蕊皱眉,她转过了身,背对着李霁侠:“是的,然后我就回来了。”   薛可蕊迅速地拉完了今晚所有的经过,就闭上了眼,不想再讲了。今晚在遇见冯驾之前她有多疲累,多委屈,提着那桶鱼她又走了多远的路。那群契丹人出现后有多么的惊险,她又有多么的害怕?这些李霁侠统统不关心,他只关心她的妻子有没有勾搭上别的男人,或是别的男人有没有勾搭上他的妻子。   薛可蕊静静地躺着再没了动静,李霁侠望着她的背影沉默了良久,等他再想开口问她有没有被仲父提刀杀人吓到时,他发现薛可蕊正呼出了轻浅的气息,已经睡着多时……   第九十一章 回城   尽管才遭人追杀, 还连夜审讯俘虏, 次日寅时,冯驾照旧很早便起了床。独自到群芳园的后院里打了一套拳后, 他才回到内室洗漱完毕,再叫婢女摆饭。   才刚端起碗,李霁侠来了。   “霁侠见过仲父。”李霁侠恭恭敬敬, 等到冯驾示意他坐下后才捡了下手一个位置坐好。   “侠儿可曾用过早膳?要不要在我这里用一点?”   李霁侠忙笑着点头, 摸摸肚子又蹭到了冯驾身边的位置来。   “甚好,我就陪着仲父用点吧,世子嫔又赖床,我也没叫人摆饭,走了这么一会儿,好像真有点饿了。”   听得此言,念春赶忙招呼婆子多摆一副玉瓷碗和箸。   “世子嫔生病了?”待李霁侠坐定, 冯驾如是冲李霁侠问话。   “嗯?什么?”李霁侠有点没有回过神来。   “你刚才说世子嫔还没起, 她可是生病了?”   李霁侠恍然大悟,“喔, 这个啊……”   他忙摆摆手, “没有没有, 仲父多虑了。孩儿的世子嫔许多时候都会赖到卯时才会起,这是常事, 常事, 哈哈!”   “是么?”冯驾皱眉, 随口说道, “昨晚世子嫔泡暖池,穿的少,怕是要冻着,待会儿你回去的时候留意一下她。”   冯驾说完这句话,端起碗来,随意挑起一块栗子糕就往自己嘴里送。李霁侠望着冯驾,脸上依旧挂着恭敬的笑:   “谢仲父关心,其实泡了暖池身子最为暖和,都说泡暖池,祛百病便是这个理儿。她昨日跟着唐夫人她们泡了那么久,怎么可能冻着。”   听得此言,冯驾顿住了手,他有些不满,这李霁侠分明就没关心过薛可蕊。昨天她与薛可菁闹了矛盾,连暖池都是独自一个人泡的,还挂念着给薛可菁送鱼玩。可见昨晚薛可蕊究竟经历了什么,眼前这个做夫君的压根儿就没有问过,亏的昨天她还鞍前马后伺候他玩了一整天。   冯驾板起了脸,“叫你回去看,你就回去看,我既然这么说了,就一定是有道理的。你不关心你世子嫔昨晚的事便罢了,昨天她好歹还替你张罗了一整日,不过要你看一下她有没有生病,又不会累断你的腿。”   “……”李霁侠无语,他端着碗坐在一旁,一脸懵,不过他很快便回过了神,忙摆出一副恭敬的表情冲冯驾一个躬身:   “好的,仲父,霁侠知错了,待我用完这碗粥我便回去看……”   李霁侠一边说一边囫囵往嘴里塞东西,“待我看清楚了再回来给仲父说一下她的情况。”   “……”冯驾愣,如寒冬腊月被雷劈。   他停下了箸,抬眼看向身侧的李霁侠。李霁侠面色淡然,只闷着头奋力往嘴里扒饭……   原本还想问李霁侠,昨晚有没有按他吩咐的让婢子熬点姜汤给薛可蕊喝,冯驾也决定放弃了。他心下微动,咽下一口唾沫,生生将那句话给憋了回去。   冯驾放柔了声音对李霁侠笑道,“侠儿慢点用,咱又不赶时间,没得噎到你。我只是希望你们夫妻二人和美,并不需要你把你们小夫妻之间的事都来向我汇报。”   一边说,他一边往李霁侠面前送过来一碟蒸饼,一碟醋芹,“吃点菜,别光扒饭,我这儿可没人苛责你。”   “唔……唔……”李霁侠口里塞满了食物,来不及对冯驾说话,只能口里呜呜着,一边又冲他不住点头。   口里塞满了蒸饼,醋芹,李霁侠的大脑里一片空白,他也搞不清自己究竟塞了些什么东西进自己的嘴。只觉得心里很苦,也不知是那醋芹里的醋汁放太多发苦了,还是早起忘记了漱口,所以吃什么都是苦味……   ……   薛可蕊果然生病了,李霁侠一回去就发现她睡得不一样的死,一摸额头,当真有些热。好容易把她唤醒了,问她还有哪里不舒服,薛可蕊却说不出话来,哼吱哼吱半天才闹明白她喉咙疼,鼻子塞,头痛。   定是受了风寒,李霁侠心中了然,忙不迭去派人寻那崔府管家找大夫来给薛可蕊看病,又差了怀香去知会冯驾,世子嫔受风寒病倒了。冯驾说了不用通知他,可是李霁侠知道,自己如果告诉他了会更合他心意……   得到消息的冯驾果然来了牡丹园,他没有敢进内室,只老老实实坐在厅堂里等着李霁侠。   这次薛可蕊病倒,全赖主人家没有安排接待好。这不是崔娉和崔妍的错,她们是小姑娘,自然不懂怎么周全安排,这都是崔子楷一个人的错。崔子楷的心思从一开始就歪了,自然接待不好世子嫔,回头非要寻点崔老倌的不是不可,才能出一出这心里头的气,冯驾一个人坐在厅堂里如是想。   “仲父,你怎么也来了?”李霁侠急匆匆从内室里奔出来。   “侠儿。”冯驾直起身来,冲李霁侠点头。   “大夫来瞧过了么?”   “瞧过了,仲父放心吧,大夫说就是一般的风寒,拙荆受了寒,开了点清热解表的药,发发汗就好了。”   冯驾放下了心,既然大夫已经看过了,那么应该就无大碍了。他决定不再纠结于薛可蕊的病情,避免李霁侠多想,冯驾颔首,凑过身来冲李霁侠低语:   “侠儿,仲父怕是得先回凉州一步了,昨晚审出个契丹人,说了不少有用的东西,那契丹王怕是有隐秘组织隐埋在咱大唐的不少城关。这可是一件大事,非得要好好查查不可。”   李霁侠正色,“我皇待契丹王向来亲厚,那契丹王竟敢在我皇眼皮子底下做出如此多见不得人的沟沟桥桥,当真令人不齿!”   李霁侠一把抓紧冯驾的手腕,“仲父你先回去吧,我再多留这狮子滩一日,待娘子松泛点了我就带她回去。”   冯驾笑得温和,“不要紧,你也操劳了许久,你若喜欢这里,就带着世子嫔留在这里养病吧,玩腻了再回去。我和予儿先回去,我会把赵桂斌他们留给你,有他们护卫,你还是大可以放心的。”   “不必了。”李霁侠果断地挥手,冯驾和冯予回去掌事,他在一边躲清闲,这可不是他希望的。   “仲父,眼下边关局势繁杂,我若还想着休息,怎能对得起陛下的殷殷嘱托。仲父放心吧,假可以往后再休,仗可不能往后再来打,待娘子好转,我就带着娘子回凉州城。”   冯驾欣慰,他为李霁侠的反应感到满意,他点点头,最后关照了一下李霁侠也要照顾好他自己,他和冯予在凉州等他回家,便离开了牡丹园。   冯驾与冯予当天就带了一队亲卫军押解了捕获的十余名契丹俘虏回了凉州,李霁侠带着薛可蕊并薛可菁留在崔宅,冯驾来一趟狮子滩却压根儿没泡成一次暖池,这让崔家管事一直自责了许久。   李霁侠笑着开解那老管家,节度使大人从来都这样,公务多,想休息多半也是休息不成的,肩上担子重,责任也大。   老管家叹了一口气,满面自责:   是啊,节帅保凉州平安,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就巴望着能为节帅多做一点事,多分担一点忧,也算是给节帅奉一份尊敬,献一份忠心。可是我这个管事没当好,没能让节帅泡成暖池是一桩,就连节帅的身体也照顾不好!   你看看节帅,第一天来崔宅便赶上头痛,我们这儿的大夫推拿手艺不好,不敢让他伺候节帅,四小姐倒是会一点,可惜节帅依旧看不上。最后还是多亏了世子嫔出手,听状叔说,当天世子嫔替节帅推拿过后,节帅饱饱睡了三个时辰,多亏了这三个时辰啊,不然晚上还捉不得那群契丹人呢……   李霁侠惊讶,薛可蕊替仲父推拿过?   薛可蕊究竟还有什么是不会的?   这女子不出声不吭气儿的,会的东西竟然还挺多!   看看冯驾,知道薛可蕊喜欢吃什么,还能在她迷路的时候刚好就能出现在她的面前。而薛可蕊呢,她会推拿,还正好就能医治仲父十几年都不能根治的头痛,这两人天生就是来刺激我李霁侠,鄙视我李霁侠的么!   李霁侠默默地憋了良久的气,好容易等崔家管事自我检讨完毕,满脸愧色地退了出门,李霁侠终于舒了一口气。   好在不用再说了,再说下去,真不知道他还会说出什么让李霁侠崩溃的辛密出来。   那些琐碎细节李霁侠实在不想知道,很显然,他什么都不知道的话,对大家都会比较好一些。   ……   冯驾和冯予离开,薛可蕊倒真的好好修养了几日。没了冯驾在崔宅,薛可菁也老实了许多,没有了盼头,薛可菁似乎终于想起了她这个妹子,才是地位高贵得让她只能仰视的世子嫔。   薛可菁有事没事便要来“照顾”薛可蕊,可是才经过了暖池那一遭,薛可蕊就算再好脾气也忍不得薛可菁了。她派出了芳菱把守院门,除了崔家管事,旁的人一律不许进。   这算是薛可蕊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当众打薛可菁的脸。薛可菁是她的姐,却与旁人一样,被排斥在薛可蕊愿意“接见”的范围之外。   饶是薛可菁脸皮再厚,她也觉得面上有些挂不住了。她是被冯驾邀请来陪薛可蕊玩的,结果不仅没陪好“主子”,反倒还被薛可蕊拒之门外。   薛可菁知道自己这次是做得过分了些,勾结外人搓磨薛可蕊。可不知怎的,她就是忍不住,一看见薛可蕊那张撩骚男人的脸,她就想拿话狠狠刺激她。如果能再来一次,薛可菁想,她一定还会那样做。   薛可菁再没去找崔娉,她又不是没眼力见,薛可蕊正在气头上,可不能再拿话柄给李霁侠了。   这一天,听崔管事说世子嫔的身体好了许多,晚膳后还去花园里转了好大一圈。知晓薛可蕊怕是病一好,一定就要回去了,薛可菁抖擞了精神,来到牡丹园寻薛可蕊。   不出预料的,她依然进不去牡丹园。芳菱挺尽职尽责,带了两个膀大腰圆的仆妇把个院门守得是密密实实。   薛可菁不死心,她不回自己的小院,只守在牡丹园门口逡巡。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薛可菁等到了李霁侠要出门。   见薛可菁一脸焦灼的模样,李霁侠暗笑,甩着袖子悠哉悠哉地走过来相询自己的这位大姨子:   “唐夫人来我牡丹园可有要事?”   “咳……世子爷。”薛可菁望着李霁侠一脸讨好的笑。   “我是担心我妹子,就想看看她……可她小性子又轴,不肯见人,我这是……我……咳!”   薛可菁一脸尴尬的苦涩,手足无措的模样倒真像受到自家妹子“苛待”的好姐姐。   见薛可菁这模样,李霁侠发自内心地觉得这薛可菁真是个事儿精,早知道她不是个好的,也就薛可蕊和冯驾这两个缺脑子的人把她当亲人看。   可是,很多时候事儿精反倒能成为自己击杀敌人的最有力武器,李霁侠虽看不起薛可菁,却并不妨碍他对薛可菁施以好颜色。   “唐夫人说得对,我娘子有时候就是个孩子脾气,你别放在心上。你想见你妹子,便来见就是,侠这就带唐夫人进屋。”   听得此言,薛可菁振奋,喜不自胜,忙不迭冲李霁侠道谢再三,跟着李霁侠就往牡丹园里走。芳菱见世子爷亲自带路,自然不敢拦他,只能由着薛可菁跟着李霁侠一道,大摇大摆地进了院门。   第九十二章 诱掖   “妹子, 阿姊来看你啦!”才刚进门, 薛可菁便扬起声音冲里屋呼唤。   李霁侠心中暗笑,笑薛可菁的鼠目寸光和厚颜无耻。他的嘴角微扬, 招呼薛可菁不用拘谨,多玩一会,又转头冲薛可蕊说了一声“唐夫人来了。”便自顾自转身离开, 丢下薛可菁独自与床榻上的薛可蕊相对。   薛可蕊正靠在床头看一本札记, 听见薛可菁的声音响起,她心中一阵烦闷,压根儿不想理她。如今她也觉得自己或许是对这个庶姐实在太好了,宠得她有些得意忘形,竟敢胳臂肘往外拐,伙同外人一起来对付她。   所以薛可蕊只管坐在床上连头也懒得抬,不仅对薛可菁的呼唤充耳不闻, 就连对李霁侠的招呼也视而不见。   见得不到回应, 薛可菁也不会不好意思。她干咳两声,一副踯躅又无措的模样:   “妹子, 冯大人是让阿姊来陪你开心的, 可是阿姊不好, 没能照顾好你,还害得你生病……阿姊没脸再赖在你身边了, 待你的病好全, 我就回冯府了。”   薛可菁好歹还算是客, 听得此明显带有告别意味的话, 薛可蕊总算决定给客人一点面子。她抬起头,就像所有主人都会做的那样,冲薛可菁随意问道:   “好的,阿姊请自便。可是唐将军要回来了?”   薛可菁面上笑得灿烂,忙不迭应承道,“不多久了,才收到唐府来的消息,说是进了雍州,他轻骑返程,最多不过半月便能到了吧。”   薛可菁说完后,薛可蕊只礼节性地点点头,便又低下头来继续看书,摆出一副“你现在可以走了”的模样。   可是薛可菁才不会那么容易就放弃,她清楚薛可蕊的脾气,她孺慕了自己十多年,哪能说丢便能丢的?   薛可菁迈开步子,不用再等主人家邀请,她主动来到薛可蕊的榻前轻轻坐下:   “妹子,眼看我这也没法再陪你了,只是临走前想起几句话还没同你讲。好几次想问你,又被旁的事岔开了,一直也没同你讲成。只是母亲大人交代过的任务,我不能不完成,今日临别便来将母亲的话转告于你。上次我回家看母亲,母亲便向我问起过你,问姑爷待你好不好……”   薛可蕊久不曾回府,陡然听见母亲在担心自己,再加上薛可菁那压低的嗓子,声音软软的,就像一个温柔可亲的大姐姐在关心自己的小妹妹。薛可蕊也忍不住柔和了眉眼冲薛可菁答话:   “阿姊在冯府也待了如此之久,我过得好不与好你也该能看见了,世子爷待我挺好的。”   “妹子,这个我自然知道,看见你在世子爷身边过得滋润,阿姊心里也替你感到高兴。只是母亲一直担心你的肚子可曾有动静,她听说我要来你府上陪你,还专门嘱托我让我转告你好好将养身子,好尽快给他们康王爷家养个儿子。”   听得此言,薛可蕊倒是笑得爽朗,“阿姊你也瞧见了,他与我分睡两张床,怎么可能有儿子。”   薛可蕊似乎并不觉得她与李霁侠这样的夫妻关系有什么丢脸或悲哀的,便如此直通通地就将薛可菁的话给堵了回去,不过她也不忘侧过身去提醒薛可菁:“阿姊,母亲那里你就不用同她如实汇报了。”   薛可菁早猜到李霁侠与薛可蕊之间怕是有什么问题,还特意存了一份看热闹的小心思。但是没有看见意想中的郁郁寡欢,悲天悯人,薛可蕊如此洒脱不羁的态度,看不出丝毫悲戚哀悯,倒真是让薛可菁暗自惊愕了一瞬。她杏眼园瞪,做出一副惊讶又担心的模样:   “傻妹子,女人怎能不生儿子,没儿子你往后怎么在府里立足?莫不是因为有我在你身边守着,害得你们夫妻二人不好亲近?”   薛可蕊摆摆手,淡淡地回答。“阿姊多虑了,就算你不在,世子爷与我也是这样相处,完全没有任何不同。你就放心吧,世子爷他习惯的很呢!”   薛可菁暗自惊讶,只觉得怕是还有更加可怕的真相她还没有猜到。薛可菁也算是嫁过人的妇人了,对于女子从姑娘到妇人转变的表象,还是小有心得的。   那日在荻花池泡暖泉,薛可菁出手脱了薛可蕊的衣衫时,便看过了,她这个妹子,嫁给李霁侠已逾两年,可这付身子却依然像极了姑娘家。换句话说,就不像妇人的身子,反倒跟那还未出阁的姑娘一样,周身皮肤紧绷绷、弹性十足。待她入水,那凝脂般的皮肤白处雪白如映雪,粉处则粉嫩可人,全然不似妇人因着被夫君宠爱过,体肤会呈暗沉之色。   念及薛可蕊说的二人一直分床睡觉,薛可菁踯躅良久,终于忍不住相问:“妹子你这么美,世子爷可曾在夜间贪恋夫妻敦伦事?”   薛可菁如此契而不舍地关心她与李霁侠的夫妻感情,让薛可蕊愈发觉得不耐烦。她不明白薛可菁究竟想从她口里知道些什么,但薛可菁如此关心她和李霁侠的隐私,这让她非常不高兴。   首先,她不愿意与人谈论她和李霁侠的关系,其次她想让薛可菁赶紧回去,于是,薛可蕊面无表情地直通通吐出一句话来,惊得薛可菁的心跳直接漏掉了两拍:   “世子爷不喜那事,我还未曾与他圆房。”   薛可菁惊呆了:哪有男人不喜那事的,尤其新婚这几年,一定是逮着机会就要侍弄一番的。   也就李霁侠一个人才会不喜吧……   薛可菁想起唐纪说的,李霁侠曾晕倒在薛可蕊身上。她禁不住心底暗笑,他哪里是不喜,怕是不能吧……   心头有沸腾的热血在恣意翻涌,薛可菁知道那是看戏的愉悦,她正要极力压下快要上扬的嘴角,做出一副悲痛怜悯的模样安慰薛可蕊几句,却听得薛可蕊冷沁沁的声音传来。   “阿姊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我和世子爷这样已经很好,很知足了,不需要阿姊担心子嗣的问题。”   薛可菁一口噎住,主人家都这样发话,她也不好再赖下去了。便只得悻悻地直起身来,做出要走的样子,口里勉强说了几句安慰的话:   “世子爷成日操劳,妹子能这么想也是世子爷的福分,阿姊没别的意思,只是希望你们夫妻二人能和和美美,长长久久。”   薛可蕊颔首,既不感谢薛可菁的关心,也不挽留她再坐一会。薛可菁了了心头疑惑,却依然感觉不到一丝胜利的快感,这让她无端觉得憋屈。她冲薛可蕊最后道别后,正要转身离开,薛可蕊却又开口唤住了她:   “过几日,我和世子爷要回冯府。这狮子滩距离凉州城也不算近,阿姊若是想回唐府,也别着急这几天了吧,与我和世子爷一道回凉州城,进城了,你再回去也不迟。”   薛可蕊直直地看向薛可菁的脸,眉眼清冷又淡淡,无端竟生出一种上位者的凛然气质。薛可菁顿住了脚,她心中微动,忙不迭低眉垂首,恭恭敬敬地冲自己这个妹子道了个福:   “既如此,便谢谢过蕊儿妹子了……”   不过三五日,薛可蕊便真的好得七七八八。这一天,李霁侠带上薛可蕊和薛可菁终于要驾车回城了。   崔家两位姑娘也来送,崔娉依旧还是那副老样子,对着薛可蕊皮笑肉不笑。薛可蕊不喜欢她,对着崔娉一番你来我往后,便只拉着崔妍的手一路走一路说。   薛可菁似乎心情不大好,与她喜欢崔娉也没说上几句话,倒是约好了回凉州后再见面,还互赠了一块小手帕以示纪念。   宾主一番互诉衷肠后,李霁侠策马扬鞭,终于带着冯府的车马,意气风发往凉州城赶去。   ……   如今的李霁侠醉心政务,才刚回到冯府,他便急匆匆赶去了节度使府衙。   政务堂里的人群才刚散去,冯驾独坐上首兀自揉捏额角。   李霁侠走进了政务堂,直通通便朝上首的冯驾走去。   李霁侠来到冯驾身边,冲他一个拱手,“仲父,霁侠回来了。”   冯驾抬头,示意他坐下。   “侠儿,据契丹俘虏交代,他们在凉州,有一套相当完备的接头人组织,士农工商皆有覆盖。这个组织也相当隐秘,就连这些契丹俘虏自己也不清楚他们的组织在凉州究竟有多少成员。他们之间只采取定向联系,哪些人与谁接头,都事先被固定好。除了各地的大当家,及长老以上级别的人物,他们可以掌握全部或部分成员信息外,其他人能联系并认识的,通常都只有一个人。就像我们抓到的这批契丹俘虏,他们只与一名唤做吉玄的人联系,据他们的说法,这个吉玄也只是一名长老而已。”   李霁侠撇撇嘴,“那么仲父的意思是……”   冯驾点点头,盯着李霁侠的眼睛,“契丹人已然成势,他们占据了太多的土地,不能再让他们打入关内。我们需要排查凉州所有的士农工商及平民和妓馆,驱逐契丹人,找出与契丹人有勾连的外族人和汉人,并将他们剿灭。”   李霁侠笑,“仲父最终也得靠族籍来辨别忠奸了?”   冯驾挑眉,“时移世易,乱世自当用重典。若是再在契丹人中做清查,岂不更费时费力?”   李霁侠点头,对这类论调他自是最支持的,在他看来这样的清理早就应该进行了。   李霁侠正色,“赶走契丹人,看脸就行,好办!只是要在西番人、天竺人和汉人中做清查,仲父准备从什么地方入手呢?我听说替契丹人做奸细的人还不少,并且他们与普通的百姓并无区别。”   冯驾挑眉,“侠儿你觉得应该从何处入手?”   李霁侠浅笑,“如此关键步凑,仲父定然已经想好了,为何还要来问孩儿?”   冯驾抬起手指冲李霁侠轻摇,“不,我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我觉得我的想法并不够周全。”   李霁侠皱着眉头思量良久,很郑重地缓缓开口,“侠儿想向仲父讨要西大营的统兵权,那儿有西番人的流民聚居区。既然西番人也是契丹奸细的重要组成部分,那么西大营北屯卫居住的西番人自然首当其冲应作为我们筛查的突破口。”   冯驾笑,“呵,西番流民就那么像奸细?”   李霁侠不以为然,“因为北屯卫易于入手,且流民本身就经历复杂,算得上是我们藩镇最大的一处软肋了,他们也正是契丹人打入我藩镇的重点发展对象。”   冯驾唇角紧抿,眉头皱成了一个川,显见得并不认为李霁侠适合做那西大营的统兵。   冯驾也认为应该重点排查一下西大营卫城里的西番流民,但是这个主事的就算不是冯予也不应该是李霁侠。   回到凉州后为着那奸细的事,冯驾又是连轴转了好几日了,头开始隐隐作痛。他抬起手来轻轻按压他的太阳穴……   却见李霁侠突然站起来走到门边高呼“来人”。   冯驾不解,抬头看着门边的李霁侠。   “快去,去冯府接世子嫔来这里,节帅的头痛犯了,叫她过来帮着伺候。”李霁侠对听令的军士如是吩咐。   冯驾惊讶,却见李霁侠转过头来冲他浅浅地笑,“我听赵将军说了,仲父回来的这几日就没休息过,头肯定难受了吧。我让娘子过来伺候仲父,也是想仲父能松泛松泛,最好她给您推拿过后,仲父能睡上几个时辰,您的头痛也就好啦!”   冯驾不说话了,既不开口拒绝,也不表示接受,只望着李霁侠,若有所思。   他的嘴角噙着淡淡的,若有似无的笑,右手随意地搭上身前这张油光水滑的老榆木大案桌,五指无意识地拨弹着案桌光洁的边。   李霁侠倒是一脸坦然的样子,似乎派出他自己的世子嫔来伺候冯驾,并不是一件值得大惊小怪的事。他立在冯驾身侧,冲冯驾一个抱拳:   “侠儿与世子嫔,都希望仲父能身康体健,再不受病痛折磨。”   第九十三章 渴盼   当天傍晚, 李霁侠回了枫和园用晚膳,薛可蕊却没有回。   薛可蕊留在了节度使府衙,她要替冯驾推拿。   李霁侠一个人在枫和园,稀里呼噜刨下两大碗白米饭后,摸着肚子心满意足地笑。再唤来芳洲, 二人一番耳鬓厮磨后, 倒上床榻就开始蒙头呼呼大睡。   到了亥时, 李霁侠突然醒了,他一把推开怀里睡得正香的芳洲, 口中催促道, “快些出去,你怎么能睡在这张床上?”   芳洲好容易睁开眼睛,发现身下果然是锦被绣褥, 是李霁侠的床,忙不迭翻身爬起来。她既不是李霁侠的妻, 也不是李霁侠的妾, 自然是没资格睡主人家的床的,她得回耳房里那张小床上去睡。   芳洲三两下爬起来把自己的东西拾掇好, 李霁侠也就抱着她胡乱摸摸,亲亲的,可不能因为睡错了地方让薛可蕊看见后胡乱生闷气。   “世子爷, 世子夫人不回了么?”芳洲抱着自己的衣裳, 望向屋角渐长的漏刻, 如是问李霁侠。   “瞎说什么呢, 哪能不回,一会就回了。”李霁侠气势汹汹地冲芳洲甩了一句过去,便翻身从床榻上坐起,直挺挺地坐在床中央一动也不动。   “世子爷怎的坐起来了?”芳洲奇道。   “出去!”李霁侠闭眼。   芳洲脖子一缩,吐吐舌头,缩手缩脚往耳房溜,气氛不对就要赶紧跑,这世子爷又不爽利了,怕不是也担心世子夫人了吧?   世子夫人只是去做推拿,自然是要回的,亥时刚过,枫和园大门吱呀呀一阵响,怀香陪着薛可蕊回来了。   “回来了?”李霁侠依旧端坐床当中,一动也不动。   “是的。“薛可蕊淡淡地说,她一边脱下身上的大氅递给一旁的怀香,一边示意怀香去打水,她好洗漱。   “给大人推拿着,他睡着了。怕他醒来后还有吩咐,我便在那里候着了,所以现在才回,让夫君久等了。”薛可蕊心事重重,一本正经地跟李霁侠解释她晚归的原因。   可是李霁侠似乎并不想听,他的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无碍,我已经睡过一会了,才刚醒。今日倒是辛苦娘子了,娘子回来我就放心了,那么我继续睡,娘子也早点歇息。”   李霁侠说完便兀自倒头继续睡觉,薛可蕊一番洗漱后也吹了灯,自己回到窗边的牙床上躺下。   窗外树影斑驳,月朗星稀,薛可蕊躺在牙床上无法入眠,她心中惴惴,总觉得不踏实。   李霁侠对她态度的转变如此诡异,总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今日当她出现在节度使府衙议事堂时,她分明能感觉到涌动在李霁侠与冯驾之间的诡异气氛。   李霁侠热情洋溢地将薛可蕊往冯驾身边带,“一定要世子嫔来给仲父尽孝”。   冯驾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默,看这二人如此诡异的模样,薛可蕊也觉得尴尬无比,只低着头小声给冯驾道福。   冯驾似乎有很重的心事,他一直低着头,连对薛可蕊微笑都异常勉强,不过最终他依然把薛可蕊给留了下来。李霁侠转身拂衣离去,只留下薛可蕊与冯驾在议事堂内沉默相对。   终于还是冯驾先开了口:今日又要辛苦世子嫔了,耽误你们夫妻二人相聚的时间,驾心中有愧。   薛可蕊抬头冲他微笑:大人可别这么说,替大人分忧是可蕊应该做的事。   没了李霁侠在场,冯驾似乎自在多了。   他直起身来,笑眯眯地示意她跟自己走。冯驾将薛可蕊带到了一处幽静的厢房,这里有高贵华丽的家私物件,也有繁复精美的罗帐珠帘,冯驾说这是他在节度使府衙休息的地方。   说话间,他走到一张雕花牙床上躺下,并示意薛可蕊赶快开始。他说他是真累了,这连轴转了好几日,常常想着她在狮子滩崔宅替他推拿的那副场景,无比怀念,好容易盼到她再来,这心里真是期待极了。   薛可蕊忍俊不禁,冯驾这般说话,让她忍不住想起为了一口奶,不惜追至啸狮坳都要寻回那孙娘子的崔家六岁小少爷。薛可蕊捂着嘴儿小声笑话他:   大人怎的也像个孩子,不就推拿个头颈嘛,值得这么期待?   冯驾也笑,他转头望向薛可蕊的脸,眼睛里亮晶晶的,满满幸福的味道:你是没头痛过,不知道那痛的滋味,如若真的有人手到痛去,赛过得道升仙。   见他如此说话,薛可蕊心里是真高兴,就像吃下一大罐蜂蜜。能被人如此期待,能不喜悦吗?更何况,如此期待她的人是他。   薛可蕊彻底将李霁侠抛到了脑后,她嗔笑着让冯驾躺好,她全身心投入为冯驾推拿。他果然很受用,不过几个反复,竟沉沉睡去。薛可蕊不敢怠慢,虽说他人睡着了,能继续替他舒筋活血总是更好。于是薛可蕊轻轻替冯驾盖好褥子后,依旧留在他身边,手上动作不停,坚持做满一炷香时间才停了手。   屋里安静极了,手上没了活干,薛可蕊便认真开始想起问题来。她觉得冯驾似乎不再抗拒她了,就像他今日说的那样,甚至还会很渴盼。她能感觉到他说出这话时的真情实意,莫非真的只是因为自己这手上功夫,才会导致冯驾对自己态度的变化?   薛可蕊汗颜,转过头望着他沉静的睡颜忍不住吐吐舌头:瞧你这德性。   冯驾不是孩子,总不至于如此肤浅吧……   薛可蕊忍不住轻叹一口气,转过身将被褥捻得更紧一些,透过迷蒙的夜色,她看进屋角那面富贵满堂落地大插屏。那里面躺着李霁侠,薛可蕊觉得心里烦躁极了,之前与冯驾呆在一处有多静谧安好,现在便有多烦躁抑郁。   薛可蕊觉得自己陷入了一股洪流当中,一个她无法控制的,黑暗凶险,又杀机重重的洪流之中。   ……   男人的心思,自然是男人看得最清楚。   第二日李霁侠很早就起了床,他气定神闲地叫来芳洲,要芳洲给自己找一身最舒适的衣裳,把他打扮得清清爽爽地,他要去节度使府衙见节帅。   芳洲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出声,“世子爷从来都是器宇轩昂,哪里需要特意打扮!”   听得此言,李霁侠更乐了,抬手往芳洲那丰臀上一拍,“我的芳洲从来都是这么会说话,来给爷亲一个。”   “……”   薛可蕊还没起床,缩在牙床上,只想让自己变成另一床锦被,这李霁侠如此趾高气昂的,也不知道傻乐个什么劲儿。   透过锦被的缝,薛可蕊看见李霁侠身穿紫菱袍、大袖衣、绢丝绫袴,头戴云冠足蹬乌皮靴,当真精神抖擞、神采飞扬。   薛可蕊不知道他究竟因何事得意,不过她也懒得去猜,她转过身,懒得再看端盆水都端得满脸绯红的芳洲,也懒得再去琢磨李霁侠那光鲜亮丽的一身和他来得莫名其妙的春风得意。   李霁侠却并不介意被薛可蕊忽视,他今日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而且,他认为冯驾一定会帮助他实现他的愿望!   意气风发的世子爷以最快的速度用完了早膳,再与慢吞吞收拾自己的薛可蕊打过一声招呼后,便迫不及待地冲出了房门。   李霁侠脚下生风,很快走进了冯驾的政务堂,果不其然,才刚进屋的他便瞥见了端放桌角的符节与令牌。   听得李霁侠进屋,冯驾自窗边转过了身,他抬手冲李霁侠示意。   “侠儿且坐。”   “仲父……”李霁侠面带红光,紧绷的面皮上压不住那隐隐期待之色。   冯驾端坐官椅,面带郑重:“昨日我思虑良久,觉得侠儿说得对,清理西番流民实乃当务之急。你也曾处理过西大营北屯卫流民事务,还曾立下不小的功劳,早该嘉奖你了。今日正好,趁着需要清查细作,便将这西大营符节与令牌统统都交给你吧。我已将予儿调至珙门关做守城将军,晚些时候我自会带你去西大营履职,如有其它未尽事宜,侠儿可日后再细谈。”   心底有抑制不住的沸腾,李霁侠好容易才按捺住那早已不能控制的双手。他满怀激动地直起了身,冲冯驾一个拱手:   “霁侠何德何能,受仲父如此信任!”   冯驾笑得温和,“侠儿不必自谦,以你之才干,做这西大营统兵绰绰有余。”   李霁侠愈发恭谦,他一揖到底:“霁侠定不敢负节帅重托!”   冯驾颔首,他示意李霁侠就在这政务堂候着,待他再做些安排就带他去西大营履职。   说完,冯驾转身便离开了政务堂,李霁侠自应诺候在当地不提。   冯驾毕竟还是不放心的,他必须要做好相应的布置。若是在平时,李霁侠想带多少兵给他带带也无碍。可值此特殊时期,西大营统兵明显成了一个极其敏感的位置。如何处理好那逾万的西番人,关系到整个凉州城及整个藩镇里所有外族人对冯驾的态度与看法。   大唐雄踞东土最富饶之地,九州上国自然有它最磅礴的帝王气象,开放又英明的九州上国已然成为天下所有人向往的圣地。仅冯驾所辖藩镇七州十屯,便有外族人近十万。虽说只是十万平民,但若有一个不小心,这十万平民变十万暴民所带来的杀伤力还是很能让冯驾头痛好一阵子的。   冯驾想直接从冯予手上拿回一部分权力,亲自处理西番流民,可是李霁侠站出来了,他要做那西大营统兵。   答应他吧,人李霁侠才上任就要削他的权,明显不信任人家,还不如不给他这统兵呢!区区一个中郎将的职位,却可以在冯驾与李霁侠之间划出一道深深的裂痕,如此损害君臣关系,乃至“仲父子”关系的脑残行为显然是不可取的。   若是不答应他,冯驾实在狠不下这心。他愧对李霁侠的信任,李霁侠分明看穿了他与世子嫔之间的晦涩情愫。不知是李霁侠有意还是无意,他并不介意冯驾对自己世子嫔怀有非分之想,他甚至主动推出他的世子嫔,只为了讨冯驾一次欢心。   那一声声仲父,在冯驾听来不啻于一把把剜向自己心口的刀——   这西大营统兵,他是非给不可了……   第九十四章 维谷   李霁侠接替冯予, 任西大营统兵, 这一消息如疾风吹遍了凉州城的大街小巷。   一时间有人欢喜有人愁,虽说只是一个品阶并不高的中郎将, 可这北屯卫城居住了凉州逾七成的外族人,且以西番人数最巨,而这统兵中郎将在西大营及北屯卫城就是绝对的一手遮天。多少人都在心里暗暗大吃一惊——   凉州的风向, 要变了?   谁不知道李霁侠向来以大汉族姿态行事, 他们康王一派被辽人灭门,想要李霁侠宽厚待他们外族人显然是痴人说梦。   “往后咱外族人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咯……”一个满脸皱巴巴的西番老者坐在高朗的屋檐下,抖着稀拉拉的几根白须,满面愁容地揉着眼窝。   “阿公莫哭,咱们再回西番不就好了?”他的身旁立着一个穿花衣戴花帽的西番小姑娘,收拾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白里透红的脸蛋, 一双眼睛又大又圆,显见得被家人呵护得很好。   “咳, 咳, 咳!小娃娃你懂什么啊!你以为回西番就跟你去家后院的菜园子那般简单?你爹的糕饼店才开张了这一年, 咱们家便起了这么大栋房子。你娘跟着汉人夫子学种地,家后院的青稞才播下秧子, 擎等着今年能有个好收成, 再给你添个弟弟呢。咱西番有匪人打劫, 连王都逃那天山背后去了, 你说你爹娘怎么回去,怎么回去?”   老者皱巴巴的眼角亮晶晶的,举起那双核桃似的枯手怎么也擦不干净。   小姑娘显见得被刺激到了,她撅起嘴来大声冲老汉的耳边喊:“我不要弟弟!我不要弟弟!谁敢再提弟弟,我就一个人回西番!”   喊完,小姑娘一甩手便冲回了身后的大屋,只留下老汉一个人在篱笆院子里长吁短叹:   “哎……作孽啊……作孽啊……”   ……   冯府,文草园。   薛可菁正在招呼手下一干丫鬟仆妇收拾行李,她是真的要走了。虽然相当舍不得离开这冯府,可是她毕竟是唐夫人,跟这姓冯的人家毫无关系。   蔡九娘佝着身子,涎着脸凑到薛可菁耳边说话:   “唐夫人,昨日下午,世子嫔又单独去了节度使府衙,亥时过了才跟着冯大人的车马一道回的府。”   “哦?”薛可菁扬眉,“她是以什么由头出去的?”   “咳!唐夫人你是有所不知啊!”蔡九娘一脸痛心疾首,“咱们这世子爷是越来越糊涂了,昨日是他自己派人来接走世子嫔的……”   “你说什么?”薛可菁打断了蔡九娘的话,一脸难以置信。   “是的,唐夫人!”蔡九娘有底气,说得斩钉截铁:   “确实是世子爷亲口唤她出去,并送到节度使府衙的,而且世子爷还很快就回了,只留了世子嫔一人留在节度使府衙。据说……据说是要世子嫔替冯大人推拿……”   薛可菁惊讶得张大了嘴,她印象里李霁侠看得薛可蕊挺紧,怎么可能主动将薛可蕊送出去见外人。   “其实唐夫人,是您不清楚情况,自荣国夫人回京后,世子爷似乎就看得开了。时不时便将世子嫔支去找冯大人,传个话呀,带个好呀什么的。这些日常里的礼节倒罢了,如今还能替大人推拿上了,这可真是……”   耳畔传来蔡九娘絮絮叨叨的长吁短叹。   “你为何不早对我讲?”薛可菁皱眉,盯着蔡九娘,脸上的怒意清晰又明白。   “咳,唐夫人,不是奴婢不肯讲,只是你也知晓,世子爷从前是怎样的,如今他突然变得如此行径,我们大伙也是没反应得过来啊……”蔡九娘把脸皱成了一条苦瓜,垂头又丧气。   薛可菁直起身来,“九娘,去替我唤来云岑,让她备纸砚,我要写信。”   听得此言,蔡九娘正色,忙不迭应下,转身退去就寻那云岑。   今日听得的消息太过出乎意料,薛可菁心事重重独坐院台,望着墙角一株梅花发怔。丫鬟云岑走过来,一手拿砚台,一手拿纸笔。   “少奶奶,奴婢把纸砚给您铺这儿了。”   说话间云岑已将手中物事统统摆上了薛可菁面前的案桌,纸用镇石压好,砚台里也磨好了墨。   薛可菁点头,起身来到案桌前,提笔蘸墨就要往纸上写。一眼瞥见见云岑不知好歹依旧立在身旁,薛可菁顿住了手。她斜着眼冲云岑那么一瞟,云岑立马心到神知,当下便冲薛可菁施了一个礼,转身快步离去。   薛可菁写完了信,用火漆封好了,盖上唐府的印,再高声唤来云岑,要她把这封信送交唐府管事,让唐管事通过馆驿尽快将这封信送往京城。   “少奶奶,这可是给唐将军的家信?”云岑笑眯眯地冲薛可菁打趣。   薛可菁却没反应,看也不看她,只端起一杯茶,浅浅地抿了一口,淡淡地说:   “封套上有写,是给荣国夫人的……你催唐管家快些,越快越好。”   云岑惊讶,忙不迭颔首,拿着手上这封急信匆匆便往府门外跑……   薛可菁长叹了一口气,随手拿起身边的暖手炉放置腿上细细摩挲。眼下这形势已经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薛可菁觉得冯驾和李霁侠之间有诡异:   冯驾与薛可蕊走得越来越近,李霁侠似乎一直无动于衷,只是这李霁侠的官位嘛——   倒是越做越大了。   ……   李霁侠获得这西大营统兵一职究竟是实至名归,抑或有软硬皆施、威逼利诱之嫌,李霁侠与冯驾皆心知肚明,却甚有默契地心照不宣。   二人如常生活在冯府,李霁侠照旧恭谨地唤冯驾“仲父”,冯驾也依然和蔼地称他“侠儿”。二人时不时还会一同去节度使府衙公干,照旧一副亲近和合的模样,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只是冯驾再不提希望世子爷与世子嫔夫妻敦睦一事,世子嫔三个字在他口里绝了迹。他变得越来越忧心忡忡,也愈发忙碌。他长时间地滞留在节度使府衙,回府的时间越发晚了。   李霁侠却并没有忘记在枫和园新做了糕饼,煲了好汤时,差薛可蕊亲自给节度使大人也送去一份。   最关键的是,冯驾公务繁忙时,节度使府衙的后院里总会早早地就停好一驾去掉了铭牌的马车。在冯驾休息的厢房内,薛可蕊会早早地候在那里,单等冯驾放衙回房,为他推拿头颈,活络筋骨。   而原本几乎从不需要人照顾的节度使大人,似乎一夜之间就变得十分需要人照顾起来。他频繁地开始“头痛”,还比往常需要更多的“高汤”。   李霁侠自然是把冯驾伺候得“周到又妥帖”,而冯驾似乎放弃了“抵抗”,他对李霁侠的“示好”来者不拒,反倒对来自世子嫔的“照顾”乐在其中。   薛可蕊在的时候是冯驾最开心的时候,他“贪婪”地享受着每一段有薛可蕊在的时光。他深知薛可蕊的身份对他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所以他将原本护卫自己的卫兵们都撤了,只为每一次薛可蕊来的时候,能有最少的人看见她出入。   冯驾不是才刚束发的毛头小子,他时刻谨记自己与薛可蕊独处的时光究竟是用什么换来的。他与薛可蕊在一起时,进退依旧有度。他并不会因为院中没有护卫,房里没有婢女,便趁此机会对世子嫔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举动。   他与薛可蕊之间似乎只是单纯的“照顾者”与“被照顾者”的关系,他只是一个忙碌的节帅,在他忙碌之余,薛可蕊替他推拿,给他送羹汤,仅此而已。   所以,薛可蕊放心了。她虽然觉得自己如此“偷偷摸摸”与冯驾接触似乎有些不妥,可是她与冯驾的每一次见面都经由了她夫君李霁侠的手,而冯驾与她的相处也分明如此“光明磊落”。   如果有谁会拿她与冯驾的“幽会”说事,也一定是那人自己心术不正。   若是在平时,薛可蕊自然明白,无论男女的接触如何正大光明、磊落轶荡,只要是背着第三人进行的,那么就会有瓜田李下之嫌,尤其她还是一个有夫之妇。   可是再多的不妥与男女大妨都敌不过二人在一起时,冯驾带给她的前所未有的迷醉与眩晕。虽然冯驾并没与她说出任何不同寻常的话,做出任何越矩的举动,她依然能从他非同平常的灼热气息与压抑的浓烈视线里,感受到他蓬勃的热情与非凡情愫。   冯驾就像一杯饱含了鸩毒的蜜酒,让她在一杯又一杯香醇的酒香中麻醉自己的双目与内心,忘记了杯底那能杀人于无形的鸩毒。   第九十五章 辞别   就在所有人都对“世子嫔”这三个字变得日益“讳莫如深”的时候, 薛可蕊也逐渐察觉到了李霁侠的不妥。   这一日, 薛可蕊照旧留在厢房里等冯驾,她想趁着给冯驾推拿的机会谈一谈李霁侠。可是这一次却等了许久, 快到戌时,冯驾才匆匆进了房门。   “大人,您回来了……”薛可蕊莲步轻移, 流苏慢摆迎至房门口冲冯驾施礼。   见得薛可蕊, 冯驾很高兴,他一路走一路对薛可蕊笑,“世子嫔久等了,驾有事耽搁,回来晚了。”   有如春风入隙,每次见得冯驾,薛可蕊总会将脑中所有的烦闷事暂时忘却, 她也笑眯眯地冲冯驾颔首:   “大人公务繁忙, 可蕊多等个一时半刻的也无甚大碍。”   薛可蕊来到冯驾惯常躺身的牙床旁坐下,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可是冯驾却破天荒并没有动作。   “大人?”薛可蕊眼含疑惑。   冯驾立在槛窗旁, 沉下了脸, 他定定地看进薛可蕊的眼。晚霞的余晖透过窗棱打到他半边脸上, 勾勒出他凌厉的眉骨与高挺的鼻梁,一半明一半暗, 让人看不透他脸上的表情。   见他如此神态, 薛可蕊没来由地有点紧张。她禁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踯躅着开口:   “大人, 你……”   薛可蕊止住了话,因为冯驾负手缓步踱至她的身边,二话不说竟探身而来准确地握住她一只素手,将她自春凳上给扯了起来。   他将她扯至他的身边,两个人隔得很近,二人呼吸交织。薛可蕊的心忍不住砰砰砰开始猛跳起来,脑中一片空白,眼前似乎有花火飞溅,貌似开始有了眩晕的预兆……   “蕊儿……我可以这样叫你么……”他依旧捏着她的手没有放开。   冯驾的掌心宽大又温暖,手指纤长又有力。薛可蕊总算明白了什么叫做神魂颠倒,如今的她就是这样晕乎乎的,她反握着冯驾的手,舍不得放开,原本预备好的要与他谈的李霁侠的事,也早被扔去了九霄云外。   “嗯……”薛可蕊红着脸,低低地哼了一声。   “蕊儿,我今日来是想跟你说三件事,第一件事便是来向你坦白,驾对世子嫔的感情早已越过君臣之谊,不敢求与卿携手共白头,但求卿卿能恕我冒犯之罪,此为第一桩。”   冯驾的声音喑哑低沉,带着他的气息震荡入耳,让薛可蕊的神志更加不清了……   “第二桩,便是驾对世子嫔生出此等非分之想,有违天道纲常,有负陛下重托。驾自知罪孽深重,非千刀万剐不能尽褪满身罪孽。驾愿择日回京,自请革职,谪贬至他处,尽我余生替陛下祈福,为世子爷与世子嫔日夜吟诵。”   耳畔男人的声音依旧喑哑又低沉,可表达出来的意思却让薛可蕊一个激灵。   “等等……大人……你,你说什么?”薛可蕊震惊,她抬手死死拉住冯驾的胳膊。   冯驾却兀自沉默,他浓眉紧锁,抬手缓缓捋下她紧缠他胳膊上的柔荑,后退一步,只手撩起袍角,却冲着薛可蕊抱拳拱手,单膝跪地。   “蕊儿,驾曾经允诺过要护你一世周全怕是做不得数了。我得回京向陛下请罪,驾犯下死罪,不敢奢求吾皇开恩,但从此以后,驾便只能与蕊儿山水相隔,不复再见。纵有千般难舍,万种相思,我亦深埋于心,万望蕊儿珍重……此乃驾今日所言第三桩……”   如五雷轰顶,薛可蕊的神魂终于聚齐了,却又被这晴天霹雳给劈成了碎末。她满脸的难以置信,好容易回过神来,薛可蕊双腿一软,抖抖索索地也朝冯驾跪下了。   她膝行至他身边,拉过来他依旧拱于顶的双手,将它们抱在怀里:   “大人……大人……你为何要走……”薛可蕊满目凄凉。   “蕊儿,我说过了,我今日来找你说的第二件事便是我犯下死罪,须得回京面圣请罪。”冯驾深深看进她的眼,似乎想要看进她的心里去。   “不,不要……”薛可蕊仓皇地摇头,两行清泪流至腮边。   “我不会让你走的。”   冯驾的神色微动,滞了一瞬,却又重新挂上清浅的笑:   “蕊儿,驾的命是陛下给的,我不能做一个被千夫指,万世遗臭的逆臣。”   “……”   薛可蕊的眼泪犹如洪水决了堤,自从冯驾开始不再拒她,她就知道他一定不会这样轻轻松松就吞了李霁侠的世子嫔。他一定会想个法子,就像薛可蕊在话本子上读过的那样,给自己来个金蝉脱壳,暗度陈仓什么的,这样她就能顺理成章摆脱李霁侠的桎梏,从此与他缱绻缠绵,双宿双飞。   可没想到的是,冯驾肆意接纳了她的温柔后,带来的竟然是这样一个出乎人意料的结局!   “不……不!大人,不是你的错,是我,是我错了!”薛可蕊哭的稀里哗啦,再不管面上难看不难看,只死死抱紧冯驾的手不愿放开。   “大人,我错了!我不应该来寻你说话,不该来给你送果子,不该来给你推拿。大人,你别走,我以后再不来了,大人,我一定不会再来了,大人,你放心吧,别走了大人……”   薛可蕊哭得痛彻心扉,她是真的后悔了,后悔自己肆意妄为,任由自己的心绪无数次接近他,利用他。   如果说当初她寻求冯驾的帮助,只是为了向他求一处生存庇护,在他一次又一次对她施以援手后,薛可蕊也清楚自己的心中早已不复当初单纯求助的目的——   她多了新的渴盼,不同于以往的,她明知会给他,也给她自己带来巨大伤害的某种奢望。可是她依旧放纵自己的行为随性而动,以至于到今天被李霁侠看穿,并加以利用。   如果说李霁侠是一个躲在角落里试图暗害冯驾的赌徒,那么薛可蕊就明明白白地做了这赌徒手中的剑——是她害了冯驾,害得他从一代忠良变成了受天下人不齿的逆臣!   “大人……你把我抓了吧,我错了,是我心怀不轨,引诱了大人,求大人把我交给陛下,让他治我的罪……”薛可蕊哭得神魂颠倒,眼泪鼻涕一把抓。   “呔!说什么呢你!”冯驾惊愕万分地打断了她的话,他一把将薛可蕊自地上提起,双手紧紧固住她的胳膊,用力摇晃她的身体以宣泄他的愤怒。   “这样的话你若再敢说第二遍,我会后悔我没有在今日抽刀杀了你!”冯驾瞪圆了眼睛,内里通红,闪着冷冷的寒光,让薛可蕊忍不住一个哆嗦,剩下的话被这凌厉寒光给逼回了肚里。   冯驾望着花猫似的薛可蕊禁不住长叹一声,他柔和了面上的表情,掏出怀里的绢帕,轻轻替她擦去面上的泪水。   “蕊儿,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你的信任。你是一个好姑娘。我冯驾有负你的信任,有负你的重托。我不过晚了一步,晚了一步明白你的好,还出手将你推入火坑……”   冯驾顿住了口,眼中有点点晶莹闪烁,他手上一个用力,将她揽入怀中,俯首于她馨香的发间。   “世子爷配不上你,我却用了手段将你诓来,如今这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这是我冯驾应承受的处罚,与你无关,蕊儿切莫放在心上。”   他紧紧地搂着她的纤腰,贪婪地呼吸着她发间的芬芳,似乎想要将她的味道永远铭记心中。   颈间有一缕冰凉的濡湿感传来,薛可蕊不知道是不是他轻轻吻了她一下。而后,冯驾便果断地放开了薛可蕊,后退两步:   “我会跟世子爷好好谈,你和我之间什么事也没有,是我对你起了非分之想,你是无辜的。世子爷是男人,他必须要保护好他的妻子,世子爷心里是很爱你的,我走了,他一定能原谅你……蕊儿,你忘了我吧。”   冯驾的眼中全是坚定的决绝与不可抗拒,这让薛可蕊感到无比绝望,她压根就没有真正拥有过他,这就要失去他了么?   她不甘心!   可是她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挽留住他。   于是她只能拿出对付薛恒的手段,哭喊着一甩袖子:“不!我不要!”   薛可蕊继续满面泥泞地一把吊上他的脖颈,抱得死死的:“我不要你走,不要你走!要不然你带我一起走!”   要是薛恒被这么吊着,一定早已上气不接下气,老眼昏花,头晕目眩,立马屈服了。可是冯驾毕竟不是薛恒,他有的是力气,冯驾皱眉,一把将她扯下来,按至椅子上坐好。   冯驾正色,负着手,一本正经道:   “蕊儿,你已经嫁人,怎能跟人私奔?更何况你嫁的是世子爷,你走了你的家人怎么办?再说了,我压根儿就没想过要与你私奔,这样的蠢话休要再说第二遍!”   “你……”薛可蕊愕然,一腔热血换来一通冰冷的说教,这可真够打击人的……   “蕊儿,我冯驾做了错事,这就要立马回京请罪,你也要及时止损,该断的念头,立马就得要断。你是世子嫔,你心里只能有世子爷,你要一心一意陪着世子爷,照顾他的生活,为他生儿育女。”   冯驾的声音威严又坚定,能把一番离别的话说得如此掷地有声,气势磅礴,也只有他冯驾才能办到了。   薛可蕊无语,她可怜巴巴地望着立得笔直的冯驾心中不甘又委屈。   “我没法替世子爷生儿育女,他不喜欢我……”   “你把我忘了就能了。”冯驾果断地打断了她的话。   “……”   薛可蕊无语,她想告诉冯驾的是李霁侠也甚是抗拒她,她往后恐怕只能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她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替李霁侠诞下小世子了。   可此时的冯驾显然没有心情与她讨论怎么与李霁侠生孩子的事,他一门心思要劝说薛可蕊忘记他,好好跟李霁侠过:   “我冯驾只是你生命中的一个过客,除了选择忘记,你别无他法。”   薛可蕊再也不能说话,心下难过,瘪瘪嘴又要开哭,耳畔传来冯驾依旧无波的声音:   “我告诉你,撒泼耍横在我这里是没有用的,我手下过的人犯多过你吃过的米饭,我有千万种方法让你留在世子爷身边。你想哭便哭吧,我先走了,半个时辰后,世子爷会亲自来把你接回去。”   第九十六章 别绪   薛可蕊哭闹了一个晚上也无甚作用, 冯驾果然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 独留薛可蕊一人在厢房里一脸愕然。   害得自己痛不欲生,然后他就这样挥挥衣袖走了, 不带走一片云…… 他什么意思?   薛可蕊莫名地变得火冒三丈,她抬手一挥,砸掉桌上的一只青瓷茶壶后, 情绪崩溃, 忍不住张开嘴哇哇大哭起来。   可是任她怎么哭屋里都只有她一个人,连怀香也不见了。薛可蕊哭了一会儿,又没吃饭,肚子饿得咕咕叫,觉得再哭下去也无甚意思,便止住了嘴,默默地躺在冯驾的牙床上闭着眼睛兀自伤心。   冯驾说了, 他要回京请罪, 然后他会辞官归隐吗?官至一方节度使,冯驾也算得上是一方土皇帝了, 如此风光的人物突然从云端跌落泥泞, 冯驾也真真是赔尽一生了。   这样想着, 原本愤怒难捱的心似乎又开始生痛。与皇家世子嫔有染,薛可蕊觉得元帝定然不会如此轻易就允他归隐, 如果主动请罪的都能被原谅, 那么就没有被杀的官吏了。元帝或许会杀了他?   薛可蕊噌地一声坐起身来, 心跳得飞快。转念一想, 冯驾也算是康王府的栋梁,又有柳玥君在,只要柳玥君肯出面,皇后和太后再一说好话,冯驾的小命指不定也就保住了……   薛可蕊就这样一会哀,一会愁,深陷凤愁鸾怨与自怨自艾的交替煎熬中无法自拔。却没有留意到厢房一侧的花窗后,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眼。   “节帅……”   黑暗中,赵桂斌走近冯驾身后,拱手抱拳。   “去,回冯府唤世子爷,叫他来接世子嫔。”冯驾头也不回,只对着花窗的另一面,一动也不动。   赵桂斌踯躅,想说什么又忍住了,须臾,才回出一声, “是。”   赵桂斌退去,黑沉沉的暗影中只剩了冯驾一人独立窗前。他贪婪透过花窗,望向窗户的另一面,柔和烛火下那张柔美的脸,不舍得离去。   胸中有一种深沉的痛,他抬手抚上心口,一只珠钗落入手中——   莹润的东珠散发出温柔的光华,像极了薛可蕊那双秋波流转的眼。冯驾摩挲着手中的钗笄,轻叹了一口气……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   如果问最近在凉州,谁是最风光的人,人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说出同一个名字:   李霁侠。   无论在政权,军权,李霁侠皆大获丰收。这位李家世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下一个接一个的高地。   冯驾将李霁侠提拔入幕职,任行军司马,参与谋议,协统戎务。作为冯驾的重要僚属,李霁侠终于正式开始代替冯驾,直接处理大量军政戎务,并七州十屯的行政事务。   李霁侠却越来越多地流连花楼酒馆,他越来越不爱回家,如果不是因为冯驾有眼睛看着,他宁愿一辈子滞留在花楼酒馆里不回去。   “我说李大司马!”   崔青的胳膊下揽着一个美妓,凑过脸来冲李霁侠说话:   “我们大家都觉得奇怪,为何李大司马喜欢上了这花楼里的姑娘,越来越不爱回家?我记得,从前你可是争分夺秒地都要回家去守着娘子的……”   “啐,崔老七可是皮子痒了?”不及崔青说完,一旁一个满嘴酒气的豪绅子弟截住了他的话。   “男人哪有成天回家找婆娘的,又不是两岁小童要吃奶,还得赶着趟的回家去找?”   话音未落,便引得满堂哄笑,一群醉生梦死的男人搂着一个个花枝招展的歌姬们皆笑得前仰后合。   “咳!我说杨老八你是孤陋寡闻了,人大司马的媳妇可是凉州有名的美人儿,哪是这些庸脂俗粉所能比的。你们这群凡夫俗子没见过仙子,就不要在这里作无知了。”   说话间,崔青扯过李霁侠的袖子,挑眉逗他,“说,是不是跟嫂子闹矛盾了?若是不得解,寻个机会带出来,让兄弟们帮你们夫妻二人开解开解。”   李霁侠扯起个笑,正要说话,那唤做老八的人又开了口。   “啐,崔老七老念着人世子嫔作甚?当心大司马一怒之下把你告发给陛下,一刀斩了你小子的狗头!”   老八摸了摸腮帮子底下那颗巨大的黑痣,咂咂嘴巴,勾起身侧一歌姬的下巴,附身便冲那张敷满香粉的脸而去:   “今天崔老七说话说话不中听,妹妹们一会儿可得要把这崔老七掀翻了不可!家中的媳妇再好看,怎比得过咱寻芳楼的妹妹们好看。就算上赶着寻奶吃,定然也是妹妹们的好吃些……”   话音未落,耳畔响起一阵娇声浪语,女子们的尖叫声和男人们迷醉的呼喝声几乎就要掀翻屋顶。   李霁侠也笑,指着丑态百出的老八乐不可支。心底却又有化不开的烦闷涌起,熏得他眼窝发酸直想流泪。他一把揽过身侧陪侍的歌姬,与她相叩一杯酒,再一仰头,猛灌一大杯琼浆入腹。   腹中火热,一直烧到胸腹再至喉咙,终于将那股苦涩压住。   “什么时辰了?”李霁侠双目微醺,随口问向身后侍立的跑堂。   “哈,回爷的话,眼下快到亥时了。”   听得此言,李霁侠仿佛终于酒足饭饱一般,摸摸肚子直起身来,“走啦!你们接着玩,今晚都算我的,叫谢老倌记我账上。”   “哎,哎!怎的这就走啦?还没玩高兴呢!”   老八一看,不答应了,世子爷没玩好就走了,定是那玉珠没伺候好,于是瞪起两只牛眼睛冲玉珠呵斥:   “玉珠,怎么回事,惹世子爷不高兴了?”   “没事,没事,没有的事!”李霁侠忙转身伸手喝住那老八。   “今日还有事,非走不可了。玉珠很好,本官喜欢,明日再来,还要玉珠姑娘伺候。”说完伸手揽住玉珠的香腮,往她唇上狠狠啄了两口,复又直起身来,冲四下里施个礼,拍拍屁股大踏步离开……   “玉珠,这大司马总是如此待不了多时便会走么?”   见李霁侠走远,老八拉开身前的歌姬,只迫不及待伸着脖子相询那玉珠。   “是的。”玉珠是个长着一双媚眼儿的女子,“大司马从来来寻芳楼,都只喝酒,不留宿。”   说话间,玉珠架着手嗑着瓜子,直拿那眼儿飞过去瞟那老八。“人家才是斯文人,不像杨八爷,哪一次不是如狼似虎跟饿了百八十年似的,楼里的姑娘们都忒怕你了……”   杨老八大笑,“啥,说我不是斯文人?斯文人难道就不睡女人了?”   他一把拉过玉珠的手,将她扯进自己的怀里,捏住了玉珠的下巴,嬉皮笑脸道,“小娘子若是喜欢斯文的,今晚便与兰如姑娘一起来伺候我,也好看看你杨八爷究竟斯文不斯文,温柔不温柔……”   一时间,堂中娇声浪语沸反盈天,崔青捏着手中的酒盏有些出神。他定定地望着桌对面的玉珠若有所思,引得他身侧的小娘子一阵怨声载道,勾拿得崔青忙不迭心肝肉儿的一阵好哄。   崔青胸口一阵发热:怨不得那李世子就爱找这玉珠,看那撩骚男人的媚眼角儿,和精细的口鼻。光瞧这侧脸,还真有些像那世子嫔啊!   咦,不对,世子嫔不就在他家里么?这李世子又寻来这花楼再找个世子嫔作甚?   酒喝太多,脑子里一团浆糊似的乱,崔青想不明白,觉得脑壳痛,拍拍脑门懒得再想。不管怎么说,改日自己定要寻个机会,点了这玉珠的卯,自己非得来享受一回才行……   ……   李霁侠照旧不在家,薛可蕊无可无不可,反正李霁侠在与不在她都无所谓,不在她还轻松些。   薛可蕊坐在妆台前任由怀香替她收拾头上的珠钗。   今日怀香的动作有些慢,摸着妆匣,又摸着薛可的头翻来覆去地数了老半天。   “怎么了,怀香,哪里不对?”   怀香一脸疑惑,再度确认了一遍后,踯躅着开口:   “三小姐,怎……怎的好像丢了一那只鎏金东珠钗。”   “嗯,哪支?”   “就是去年在瑞芳楼买的,特大一只东珠,您说快赶上鸽子蛋的那支……”   “嗯呐,我知晓,昨儿不是还带过去节度使府衙的么?”薛可蕊点头,对着面前的妆镜翻来覆去地看自己的头发。   “今早是芳菱梳的头,她给我用了那套点翠的头面,所以今日应该是没带这只钗的。”这一点,薛可蕊倒是说得肯定。   “三小姐,不管今日带还是没带,这支钗既然不在您头上,便该在妆匣子里不是吗?”   “那是!我记得……我记得你总是给我插在这儿……”薛可蕊扬着眉,举起手,抚上自己的耳后。   “是啊,三小姐,可是昨日婢子被管家唤去了,是芳菱替您拆的珠花,完了我也没回来细瞧。这都整整一日了,那小蹄子弄丢了你的珠钗竟也不吭气,她可是嫌命太长了!”怀香怒目,脸颊都涨红了。   “我找这小蹄子算帐去!”   怀香说着便扭头就要出门去唤芳菱,却被薛可蕊一把拉住。   “不用了,昨日你我曾一道出去过,许是昨日便弄丢了。”   薛可蕊皱着眉,昨日芳菱替她梳洗,她不是瞎子,可是拿眼一直瞧着的。芳菱向来规矩,这只钗丢了明显不是芳菱的错。   怀香一愣,想到昨日薛可蕊的确被世子爷给送去过冯驾那边,她也有些吃不准了。   “可是……可是,三小姐,若是丢在了路上,被旁人拾去怎生了得!”怀香打着转,焦头烂额,急破了头。   “嗤——”见怀香如此着急,薛可蕊倒是不再着急了,她望着怀香涨红的脸,抿着嘴儿笑:   “不就一只钗嘛,丢了便丢了,我又不差那一支。你也别找了,去铺床,我要歇息了。”   怀香顿住了脚,“三小姐,话虽这样说,您还有那一盒子的珠花呢,可如若被粗鄙野蛮之人拾去,岂不辱没了三小姐您的名声?”   听得此言,薛可蕊倒是正色了起来:   “怀香说的对,我也只能希望拾得它的人是个遗世独立,清雅高洁的饱学之士了……”   话音未落,薛可蕊便直起身来,她一把拉过怀香的手,转身就往牙床旁走。   “倒是怀香你,如今能做的也就只能祈祷那只钗莫要被山野村夫给拾到了。旁的,你什么也做不了。”   第九十七章 匪乱   薛可菁跟着李霁侠夫妇回到凉州后, 很快便独自回了唐府。管家冯状将薛可菁送出府门后,只向薛可蕊通报了一声便没了下文。冯府的人都知道,薛可蕊与薛可菁闹矛盾了,可至于是什么矛盾, 却不甚清楚。   冯驾也知晓了这件事,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墙边一枝光秃秃的梅花枝,神思早飘去了狮子滩——   他想, 若不是薛可菁发疯跟薛可蕊闹别扭, 薛可蕊为了寻那劳什子暖梅池走迷了路,他怕是还不能发现自己早已深陷情网了吧……   冯驾冲管家冯状摆摆手, 示意他知道了,并提醒冯状,这是世子嫔娘家的事,旁人莫要多闲言。   冯状忙低头应合, 表示自己定然不会多言。   阳春三月,杨柳堆烟,万物复苏, 入眼满目春色,大地一片生机勃勃好景象,薛可蕊却提不起来精神去欣赏。她心下彷徨, 满怀无措, 她知道她自己这般失魂落魄究竟是因为什么——   他真的要走了。   听怀香说, 唐纪回凉州了, 随唐纪一道, 回到凉州的,还有一个宫里的老太监。元帝要冯驾尽快回京,有要事相商。   这要事是什么,元帝没有说。其实元帝不说,有点脑子的人也能猜到是什么。柳玥君回去了,李霁侠与冯驾又生出了如此多诡异的你来我往。   冯驾并不是一个不愿意承担责任的人,他非常愿意回京,就像他对薛可蕊说的那样,他会主动择日回京请罪。可是眼下边关形势不明,还不是他能回京的时候,就算元帝不说,冯驾也是打算要回去的,只是时间会晚一些。   只是元帝才不管啊,他是皇帝,他觉得此时回京正当时,冯驾就得此时回京。   冯驾写了一封急信回京,请求晚些时候回京,待他处理好边关事务再走。很快元帝便回了口谕,是让另一个年轻黄门马不解鞍,奔袭数千里,跑死几匹马才传到的:   他不允冯驾再耽误了,边关一没兵变,二没匪乱,三没天灾,你这个节度使要走,随时都能走,不想走的话,一辈子都能有事拖着你走不了。你若再推脱,当心寡人翻脸不认人!   冯驾无奈,连夜召集所有部众安排布置,火急火燎,人仰马翻折腾了小半月,诸事好容易算打理了个马马虎虎。   事情打理好了这就要走了吧。   明日,后日?冯状不肯说,冯府里其他人也不清楚了。薛可蕊一股火起,她知道是他不肯告诉她,薛可蕊压下心头怒火,甩甩袖子,她还不稀得知道呢!   就在一个普普通通春日的清晨,阳光正好,李霁侠早早起床,收拾得精神又俐落。   “娘子,我出门了。”李霁侠张口冲薛可蕊打招呼。   “相公今日不是休沐吗,怎的这个时辰出门?”薛可蕊正对着熙暖的阳光看手上一块绣帕,便如是随口问道。   “仲父回京,我去送送。”   话音刚落,薛可蕊愣怔,再抬头,却只看见李霁侠转过影壁的袍角。   日光突然炫目到令人发晕,一行清泪竟在不知觉间滚落腮边,   他真的走了,   连面都不想与她再见……   ……   李霁侠终于赶走了冯驾,夺回了属于他自己的阵地。   可是他并没有胜利的喜悦,冯驾任命他为行军大司马,参与谋议,协统戎务。就在冯驾临走前两天,他却将冯予再次从珙门关调回,委任为节度使副使,代行节度使职权。   就连走,他也不忘往李霁侠头顶再套一根紧箍。   李霁侠受刺激了,这姓冯的究竟与自己有什么仇什么怨?连走都不忘羞辱自己一番!   自己连世子嫔都献出来了,他还想怎样!   可是有再多不甘心也只能忍了,李霁侠不能拿冯驾怎样,就连一句重话也是不敢对他说的。   好在恶人自有恶人磨,冯驾回京了,皇城里的皇帝叔父自然会给他好看。   李霁侠轻笑,冯驾仗势欺主,连主的女人也敢欺了,这回他不脱层皮怕是不能得善终。冯予算什么,他二叔倒了,他也蹦哒不了几天了,这几日就让他过过最后的干瘾吧!   李霁侠对付自己人向来手段高超,他深谙人心世故,摸得清冯予的脾性,握得准冯驾的软肋,看得透薛可蕊的每一个表情,可他却踩不准关外契丹王的那一桩谋划。   就在冯驾离开后不久,关外的局势便急转直下。北方契丹匪乱渐盛,隔三差五便有“不受控制”的“契丹匪人”突破大唐的防区,“不小心”冲进边民的村庄烧杀劫掠一番,再扬长而去。西边,连西番的叛军也日益猖狂起来,他们开始逐日-逼近珙门关城门外。   一时间,似乎所有的外族人都开始蠢蠢欲动起来,凉州城周边七州十屯似乎一夜之间被人架上了火炉子,危如累卵。   冯予很清楚这是因为什么,冯驾从前南征北战,不少夷人皆与他交过手,无不铩羽而归,他的威名在外族人心中有很高的地位。这也是为什么会有契丹杀手锲而不舍一直跟着冯驾转悠,想要杀了他。如今冯驾主动走了,契丹人少了一桩心病,他们执行起从前的计划来,自然顺当了许多。   冯予拟定了新的城防策略,对外,他紧闭所有城关,加紧布防边塞。对内,冯予要李霁侠谨慎处理细作清查工作,莫要再像从前那样,一队牙兵明火执仗地冲击所有外族人的商铺,住宅,掘地三尺满屋一通搜查,不分青红皂白将外族人唏哩呼噜带去衙门一通拷问。眼下外部局势紧张,藩镇的内部稳定较之前节帅在的时候更加重要和敏感,一味动粗,当心祸起萧墙。   李霁侠不以为然,他嗤笑冯予小家子气,长得精干强健,行事却跟个娘们似的。藩镇内统共多少外族人,凉州城才多少外族人,我们把持七州十屯的兵士又有多少,掌控凉州的牙兵又有多少?大不了两眼朝天,咱翻脸不认人,所有异族人,咱关起门来,藩镇军统统大刀伺候。   此话一出,冯予再不敢与李霁侠顶牛,他只是代行节度使职权,从前他就压不住李霁侠,现在,他依然压不住。   没了冯驾压制的李霁侠愈发肆意妄为,藩镇内的外族人中,能走的纷纷使出十八般武艺,四处花高价贿买、请托各种能攀上的关系,只求一张能离开凉州的过所。   走不了的穷人们只能在每日太阳落山的时候,关门阖户,吹灯拔蜡,一家人围坐一团,老老实实缩成个乌龟,祈祷上苍保佑李霁侠率领的牙兵们在今晚不会猝不及防冲进自己的家门。凉州城内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   薛可蕊想母亲了,这一日,她跟着府上的厨娘学着做了点京城的龙凤酥,自我感觉不错,便用食盒子装了,准备带去薛府,给父母和兄弟尝尝。   李霁侠经常不在家,就算回家也常常很晚,冯驾也走了,府里就薛可蕊一个主子,白日里,就算走了也不会有人能拦得住她。于是薛可蕊在这样“无人监督”的情况下,自然是想走哪里就可以走哪里。   薛可蕊只带了怀香并芳菱两个丫鬟便登上了冯府的马车,由几名护卫跟着,一同往薛府走去。   马车跑得很快,哒哒哒的马蹄声轻快又清晰。   薛可蕊心中疑惑,从前这大街上可不敢如此跑马,“邱十八,今日为何跑这么快,当心撞着人!”   薛可蕊口中冲车帘外高喊,一边示意车里的怀香挑开车帘,提醒驾车的马夫邱十八慢一点。   车外传来邱十八爽朗的笑,“哈哈,世子夫人多虑了,哪有什么人啊,鬼影都没有一个,我才敢这样跑啊!”   薛可蕊惊讶,此时怀香正好掀开了车帘,薛可蕊看见了青石板的路面,和道旁鳞次栉比的木屋棚架。   “蓝家巷子……这里是蓝家巷子吗?”薛可蕊有些踯躅,忍不住低声相询身侧的怀香。   “是啊,三小姐,这里是蓝家巷子。”   薛可蕊惊讶极了,她转身唰地一声拉开车窗帘,入目只有一排排灰沉沉的木排房,和风中吱嘎摇摆的零落的窗棂和竹蓬。   “人呢?”   薛可蕊疑惑不解。蓝家巷子是一处外族人聚居的巷子,这里聚集了大量摆夷住户,大部分靠家中的摆夷女子售卖摆夷刺绣为生。凉州不少绣楼的汉人商户都爱来这蓝家巷子找绣娘,摆夷女子绣活好,价钱便宜,如果没有特殊的要求,用摆夷绣娘比用汉人绣娘性价比高出许多。   这里虽然只是摆夷绣娘居住区,但是摆夷人多,就算大家都不出门,也不至于这街上连个人都看不见。更何况,摆夷绣娘的绣铺子可是都得开门迎客的,可今日,除了街上没人,就连摆夷绣娘的铺子也没见开张一个。   “世子夫人,您是有所不知。”身侧,芳菱捏着罗帕倾着身子开了口。   “最近这凉州城不太平,契丹细作太多,世子爷挨家挨户查细作呢!”   “可是查契丹细作为何要来这摆夷绣娘住的巷子?”   “嘁——夫人真逗,那细作可是有腿有手的人,人可是会到处跑的啊!世子爷需要把所有的外族人都给查一遍才行。”   “……”   薛可蕊无语,好好的绣铺巷子生生给折腾成了鬼巷子。   “那么这里的摆夷住户呢?”薛可蕊好奇,李霁侠总不能把摆夷人都给杀了吧。   “唔,这奴婢就不知道了,或许有的呆在家里,有的被捉去了衙门……”   说话间,一名随车的护卫紧赶几步追了过来,他自马上冲薛可蕊拱手道:   “夫人,此处危险,夫人还是关上车帘的比较好,咱们也好快速穿过此地。”   薛可蕊更惊讶了,只愣愣地盯着那护卫忘记了说话。不过那护卫貌似也不需要等到薛可蕊的点头,唰地一声,直接抬手便主动替薛可蕊拉上了车帘。   薛可蕊好容易回过了神,听着窗外急促的马蹄声,回想起往日记忆中蓝家巷子的热闹繁华。不过月余,竟能生出沧海变桑田、恍然如隔世之感……   第九十八章 铩羽   花开两朵, 各表一枝。冯驾只带了几十名亲兵给自己做护卫, 便回了京城。冯家人尽出,到了城外迎接冯驾。   冯珲是冯驾的兄长, 他主动下马,迎上了自己远道回家的兄弟,并替他牵好缰绳。   “二弟回来了, 回咱冯府吧?”冯珲的脸上挂着笑, 向冯驾征求意见,并热情洋溢地招呼冯驾跟自己走。   这次冯驾回京,宫里没有人出来迎,显见得他并不是回来领赏的,自然只有他们冯家一处地方好选择。好在冯家在京城有宅子,坐落在京城大户聚居地琴台大街正中央,是冯驾与兄长冯珲共同起的宅子。若是没有这第二手的选择, 一心一意只做那康王府的上门女婿, 冯驾这次回来还真没地方好住了……   见到自己的兄长,冯驾也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他远远就翻身下马, 冲至兄长的面前, 狠狠抱了抱冯珲的肩。   “嗯,哥, 咱们回冯府。”   有一群人急不可耐地迎面涌了过来, 冯驾看见是随大哥带来迎接自己的冯府的家人, 首当其冲的便是大嫂殷氏, 忙拱手作揖:   “冯驾见过大嫂。”   “二弟回来啦!”殷氏急匆匆走在最前面,她抬头望着冯驾一张脸笑开了花。   冯珲满脸喜色遮不住,拉着冯驾的手对他说:“二弟行了如此远,定然累坏了,这次回咱冯府住一段,我让你大嫂给你西苑收拾了一番,换了新做的锦被绣褥,上好的罗帐珠帘,保管让二弟住得舒服。”   “小弟回来只管享受,却让大哥大嫂替小弟操劳,实在辛苦大嫂了。”   冯驾垂手,应得恭谨。以往他长年转战南北,回京多为战后班师回朝。金鼓喧天,领千军万马,元帝亲自出迎,先至大殿听封领赏,再身披彩帛,跨骑簪花高头大马,一派花红柳绿、前呼后拥直接回康王府住,甚少回冯府。如这回这般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倒还真是头一回。   殷氏展开了眉,“二弟哪里话,你难得回来,大嫂能有机会替你收拾房间,高兴还来不及呢!”   说着又拿眼盯着着冯驾上下打量一番,“二弟又瘦了些。”再转过头去,望向冯驾身后那几十名随从仔仔细细一个个地看过去……   冯驾见殷氏如此神态,自然知道她在寻什么,可如今殷氏的愿望注定要落空了。冯予一来得帮着冯驾守凉州,二来因着艾沙的事,怕是得在外躲上个三年五载才能再回家了。   冯驾尴尬,不知道应该从何处跟殷氏说起,倒是冯珲心到神知,他猛咳两声:   “瞅什么瞅!二弟奔了大半月了,吃不好睡不好的,你这婆娘只管把我们丢在这路边站着,还不赶快带二弟回家!”   殷氏回神,抑不住眉宇间的失望和落寞。虽然早听说冯驾回京,压根没提冯予,但想到他是冯予的二叔,这次回来公干,不用提也应该想到把侄子带回来给大哥看看才对。没想到没被提到名字的冯予果然就是没回来成的,这心中的失望排山倒海,简直让殷氏快要生出些许怒意来。   “行了,行了,快走吧!”冯珲推了冯驾一把,催他赶快上马,一行人收拾妥帖,重又骑马驾车,沿着官道,朝城门鱼贯而去。   ……   回到冯府的冯驾破天荒的并没有主动朝宫里递帖子求见元帝,他只是向有司通报了一下自己已奉旨回京,并报备了随行的数十名护卫。   当天夜里,柳玥君便来到了冯府。   柳玥君一袭华冠丽服,身披彩帔,摇曳款摆来到花厅时,她看见冯驾一个人端坐上首,低眉垂目正在等着她。   “大人……许久不见,怎的瘦了些,可是管家没好好给您煮饭吃?”能再度看见冯驾,柳玥君满心欢喜。她双目微闪,抿着嘴儿,挑着柳眉,满眼柔情,欲说还休。   冯驾直起身来,冲柳玥君施礼,并引着她往一旁的靠椅上坐。   “玥君说笑,我只是累了点,养几日便好了。不过数月未见,玥君越发好气色了。”冯驾笑眼弯弯。   “啐——贫嘴。”柳玥君冲他打趣。“久不见大人和我儿,茶饭不思,夜不能眠,怎会有好气色。”   冯驾却不应答,只虚扶着她的胳膊将她伺候坐好,再亲手给她捧来一盏茶。   “玥君请用茶。”   柳玥君笑,借着接过那茶盏,抬手抚上他端茶的手,“大人可曾想过我?”   冯驾正弯腰递茶,低着头堪堪正至她额角。抬眼便看见柳玥君那高高扬起的笑脸,香腮红艳若桃李,朱唇一点桃花殷。   他直起身来,让自己离柳玥君能远一些。冯驾沉下眼,认真想了想,“玥君,你离开凉州后,便有契丹人围着我不停地转悠,我每日忙得脚不点地,哪有时间想你。”   说着将手上的茶盏轻轻送进柳玥君手里,自己则抽回了手。   柳玥君翘起嘴角,将茶盖揭开,轻轻捋了捋浮茶,浅浅抿了一口。“那么你有想过旁的人么?”   冯驾选了与柳玥君正好相对的一张椅子坐好,听得柳玥君出此言,他缓缓靠进身后的大官椅,只手下意识地轻点官椅那油光水滑的扶手,他目不斜视地望着柳玥君的脸。良久,才唇角微动,吐出一个字。   “有。”   空气中有什么陡然凝固,柳玥君顿住了手。她头也不抬,只淡淡地说:   “你是侠儿的仲父,你也不怕伤了侠儿的心么?”   冯驾不说话。   柳玥君轻轻将手中的茶盏放至身侧的茶桌上,抬起了头。她没有痛不欲生,也没有声嘶力竭,只用那和缓并异常宽容的声音,试图同冯驾商量:   “大人,你不是孩子了,你应该知道什么事情应该怎么处理才能对我们大家都最好,不是吗?所以玥君想劝大人回头,这样咱们还能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你有我,也有侠儿,还有什么不能满足的?”   冯驾没有立刻回答她,花厅里一个婢女都没有,冯驾将她们都撵了出去。空气里是浓浓的沉郁和晦涩,按说摊上这种事,柳玥君占据了道德制高点,冯驾明显处于劣势,柳玥君以这种姿态来同冯驾说话,他不说感激涕零,至少也应该有所触动才行。   可是冯驾却并没有柳玥君意想中的不堪和气短,反倒直勾勾地盯着柳玥君瞧了许久,鹰视狼顾,目射寒光,似乎把柳玥君当成了他今晚需要审讯的人犯,直到把柳玥君盯到心中发慌。   良久,冯驾终于敛回了目光,轻叹了一口气,开口说出了柳玥君进门以来最长的一段话:   “玥君,我不止一次告诉过你,我可以给你和侠儿一个家,我们一起把侠儿养大,可这并不意味着我愿意接纳你为我的妻子。你是我的嫂子,我也没想过要娶我的嫂子为妻。我已经对不起康王爷一次了,不能再对不起他第二次。不是说你不够好,而是我不是你的良人,你我二人虽不是亲人却早已胜似亲人,我不能对不起你,我不能保证在强迫自己迎娶了你之后,我还会像现在这样耐心地待你,耐心地待侠儿。   康王府经不起更多的挫折了,我情愿做康王府的臣,也不想再做一遍康王爷的婿。就像现在,我一心一意做王爷的臣,不是就很好?或许,这么多年来,我都做错了,我不应该直呼你的闺名,让你对你我二人的关系有了不应该的误解……”   “大人!”柳玥君急急打断了他的话,她直起身来,连眼眶都急得发了红。   “大人,玥君想要一个丈夫,而不是一个臣子。”   冯驾长长呼出一口气,“我从未阻拦过你寻找丈夫,在你找到你的丈夫之前,我不介意承担你与侠儿需要的一切责任与帮助。这是我对康王爷应该承担的责任,我也是在尽我一个臣子的责任。”   冯驾如此冥顽不化,明显有些出乎柳玥君的预料。她失望透顶,柳眉上挑,乜斜着那双吊稍眼冲冯驾冷冷地说话:   “是么?你这个臣子的确是没想过要娶我这个嫂子为妻,却准备好了要与我儿抢他的世子嫔。”   话音刚落,空气中陡然变得紧张起来,虽然柳玥君觉得她说得十分准确又有底气,可是自冯驾周身散发出来的,浓浓的低气压依旧让柳玥君莫名的背心生凉。   回想起康嬷嬷对自己的劝诫,柳玥君也禁不住心头陡然一颤:糟糕,我又忍不住拿话激他了……   这样想着,柳玥君又开始止不住后悔,自己总是这样沉不住气,明明说好了要好好劝他的,没想到三两句不如意,自己的暴脾气又上来了。   不等柳玥君再开口缓和一下现场的紧迫气氛,冯驾倒是波澜不惊地开了口:   “玥君,你说错了,你其实一点都不了解我。且不说你们是主,我是臣,我为人臣则当忠其主。单说薛可蕊,既然是我替侠儿将她娶进门的,我便一定不会再出尔反尔夺人所爱。”   冯驾直起了身,负手踱步走向对面的柳玥君,他低头沉着眼看进柳玥君那因着激动又开始圆瞪的眼:   “我承认,我对世子嫔有了越矩的非分之想。所以,玥君,你知道吗?我这是回来请罪的,哪怕陛下不诏我回,我也得要请旨回京。我自请革职,请求陛下为我天家威仪,治我冯驾大逆不道之罪。”   不等冯驾说完,柳玥君早已张大了嘴,一脸错愕地望着冯驾,半晌没回过神来。   “你说什么?”柳玥君一把抓住冯驾的胳膊,“你的节度使之职怎么办?”   “陛下自有定夺。”   “你莫不是脑子坏掉了?”柳玥君一脸难以置信。   “就算你不做那节度使,你难道就能得到她了?”   “我从没想过要得到她,玥君,你多虑了。”   “那你又是为了什么?冤家!”柳玥君快要控制不住了,她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简直不可理喻!   冯驾皱眉,深呼了一口气,“我犯了错,就得向陛下请罪,只为了我康王府的尊严。”   柳玥君无语,简直无言以对。她转身抓起桌上的茶杯咕咚咕咚仰头猛干完了整整一杯茶,好容易平息了心绪,再转过头来时,她已再度柔软了眉眼:   “大人。”柳玥君温柔地揽上他的胳膊。   “您大可不必向陛下请罪,只要大人您听我的,您可以继续做您的凉州节度使,侠儿也可以与世子嫔依旧和美,您也不必再有负罪感了……”   “柳玥君!”不等柳玥君说完,冯驾却干净利落地打断了她的话,他转身脱离柳玥君双臂的纠缠,立定在了摇曳烛影之下。他目似深潭,内有寒冰,烛火明灭不定,打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给他一张脸生生衬托出修罗般狠戾的轮廓:   “柳玥君,就算我从没打算过夺那薛可蕊,也绝没想过要迎娶荣国夫人您!   夫人机关算尽,就想借陛下之手尽快诏我回京,究竟是为了什么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吗?   虽说我本也打算了要回京,可如此不容人商量地便将我自边关诏回,全然不顾凉州如今究竟正在发生着什么。如若无事倒也罢了,如若有了其他意外,我冯驾戍边不力要承担一半责任,而另一半,妨碍边将公务,全都得由你柳玥君一人承担!   河西七州十屯,数十万边民,军士的生命和安全岂容儿戏?我是王爷的臣,您是王爷的儿媳妇,君臣有别,还请夫人自重!”   第九十九章 皇恩   柳玥君是哭着跑出冯府的, 可把冯珲的管家吓了个半死, 连忙去禀告了冯珲。冯珲寻他二弟,却被冯驾告知, 不用管她,那女人蛮不讲理,所以他把她撵出去了。   冯珲无语, 他劝冯驾谨慎行事, 那女人有个皇帝姐姐,当心她姐来找你算帐。冯驾笑,拍拍冯珲的肩,让兄长勿忧,他心里有数,他是元帝的臣,他应付好元帝便成。   冯珲不信冯驾, 却又说不过他, 只好在忐忑不安中,揣着颗七上八下的心, 好容易胡乱过了一夜。   第二日宫里果然来了消息, 元帝诏冯驾进宫。   经柳玥君这么一来探底, 冯驾心里有了数,既然自己猜得都没差, 那么这回他有信心把柳玥君的破事给抹过过去了。   元帝传诏冯驾, 的确是为了柳玥君的婚事。柳玥君不知用了什么招数, 竟得了太后的允诺, 太后要元帝亲自出面做通冯驾的思想,太后要将柳玥君认作义女,加封公主,再将柳玥君以皇家礼仪下降给冯驾。   如若不知前情,元帝或许还会觉得这是一桩甚好的姻缘,对康王府好,对他这个皇帝来说更好。而且,这也算得上是加给冯驾身上甚大的一桩恩典,让冯驾跟元帝做连襟,这不是恩典又是什么?   可是那荣国夫人跟着冯驾那么久,冯驾也不愿娶她,可见冯驾压根儿就不喜欢柳玥君。如今若是仗着自己皇帝的势以皇命压他,元帝想,就算冯驾抗不住皇命领了旨,可把他冯驾作弄臣之嫌,自己是怎么都摆不脱了。多了一个连襟,却少了一员大将,无论怎样,这都是一桩不划算的买卖。   如今,元帝终于还是要来劝说冯驾了,那是因为,元帝也听说了,冯驾与世子嫔有染。   元帝可以容忍冯驾玩弄着柳玥君的感情而不娶她,却不能容忍冯驾染指他李家的世子夫人,毕竟这是关系到皇家体面的问题。   元帝抬手让冯驾坐到他身边来,拉着他的手腕,扬眉笑他:   “寡人发现少驰才是真名士。”   冯驾惶恐,忙拱手相告,“岂敢,岂敢,下官承浩荡天恩,自当谨记陛下重托,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不敢有违帝训纲纪,岂敢学那些行事乖张又不讲究的名士作派。”   元帝颔首,依然笑眯眯地说,“无碍,大家都是男人,朕也甚理解你。都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少驰不爱年长色衰的玥君妹子,偏偏钟爱正值豆蔻的世子嫔,这本也是人之常情。”   冯驾大惊,元帝陡然甩出这件事,倒让冯驾真的有些猝不及防,他忙屈膝就要跪地,却被元帝一把拉住。   “只是朕的侄儿媳妇毕竟已经有了夫家,节度使大人既然来晚了一步,还是别再强求了吧!”   元帝说起这话,满眼戏谑,似乎这只是一件十分有趣的内闱风流事,他并不放在心上。可话锋一转,皇帝继续说道:   “要不你便依了太后娘娘的心愿,迎娶朕那小姨子柳玥君。只不知那玥君妹子使出了什么招数,母后执意要加封她作公主,朕也劝说不得,她想做什么公主便由她做去吧。只是少驰放心,玥君年纪长,岂能亏待了少驰,朕特允你可纳妾,可立侧室,多少随君意,皆不受祖制限,少驰你看可好?”   元帝也是被逼的没法了,这太后天天来跟他唠叨,要他看在康王的面子上帮柳玥君一帮,柳玥君就要冯驾,旁的人都不要。玥君虽说年纪比冯驾大一点,但也曾经是京城有名的美人儿,知书达理,温婉又大方。冯驾娶了她,也亏不了哪里去。   元帝本不想为难冯驾,非要让他娶一个嫁过人的做夫人。所以这么多年来,哪怕皇后时常来念叨,他自己也能看得清柳玥君的心思,却不肯替柳玥君对冯驾多说一句话。但如今,冯驾自己犯了错,也怨不得他拿此做筹码了,要么你便娶了柳玥君,算帮朕一个忙,朕便饶你冒犯世子嫔之罪。   元帝的态度很温和,他不想揪着冯驾与世子嫔的那点破事纠缠不清。这种事大家各让一步,便能海阔天空,所以冯驾让一步,他也让一步,便能两厢安好了,何乐而不为?   冯驾垂首,他明白元帝的意思,元帝是为他好,给他准备了这一条对大家来说都比较舒坦的解决方法。   可是他并不认为这是一个好的解决方式,相反,在冯驾看来,这个方式糟糕透顶。他知道他自己心里装着谁,自己能控制自己到什么程度。在那个人近在咫尺的地方,他没法保证自己能成功强迫自己的内心一辈子。   于是冯驾一撩袍角,冲元帝扑通一声跪下了:   “谢陛下替罪臣考虑如此周全,只是驾不想委屈了康王爷,委屈了荣国夫人。今日求见陛下,也是想向陛下请罪,驾有罪,有负陛下重托,只能自请革职,如何处置,听凭陛下发落。”   “……”   元帝默然,不过娶个妻子而已,又不会少块肉,他原以为一定会是十拿九稳的事,没想到在冯驾这里居然一点作用都不起。他宁愿官都不做了也不要娶那柳玥君,这冯驾的脑子是不是也太轴了点……   ……   柳玥君的婚事再度如从前那般被搁置了下来。   可凉州节度使冯驾与康王世子嫔的风流韵事却如疾风般迅速席卷了京城所有高门、贵胄、门阀、世家。   在凉州,有冯驾自己那张脸坐镇,旁人就算听见了也能当作没听见。但这里是京城,京城不是凉州,达官贵人们正好有用不完的精力来互相倾轧,互揪短板,冯驾这种明显对他人有利的把柄,同僚们自然是众人拾柴火焰高。   谣言甚嚣尘上,甚至有人开始传言,冯驾是因为与康王世子嫔有了苟且,被康王世子当场捉奸,二人矛盾日盛,元帝为保护康王世子的性命,将冯驾连夜召回京城的。   柳玥君俨然成为了时下最惹人疼惜的悲情人物,不论贵贱,男女老少皆会对柳玥君的悲惨遭遇掬一把辛酸泪。可怜的女人出身高贵,却一直甘愿做那冯驾背后的女人,给他支持,陪着他一路高升,从区区一名校尉,一路登高位极人臣。待到他做了一方节度使,荣国夫人也落得个色衰爱弛,换来了冯驾的另觅新欢。   且不说别的,冯驾玩弄柳玥君的感情长达十数年之久,一直不给人名分。到了凉州又看上康王世子的世子嫔,强抢人妇。逆臣欺主,还加上夺人-妻室,冯驾便以如此夺人眼球的方式,迅速由一代美将军沦落为寡廉鲜耻负心汉的代名词。   这些谣言让冯府的冯珲坐不住了,每天都有人背着他指指点点。这天夜里,他顺着墙根儿溜回家,拉住冯驾要他跟自己说个明白,可是冯驾无所谓,他问冯珲:   我是跟着哥哥你长大的,你觉得我会是这样的人吗?   冯珲白日里被不同的人轮番轰炸,头有些发晕,稀里糊涂地冲他摆头:不是。   冯驾淡淡地笑,那不就结了?他让冯珲堵住耳朵,莫要往心里去,他连罢官都不怕了,还怕几句谣言?   元帝也听见了这些谣言,但是他权当作没有听见。冯驾桀骜,从他连元帝的面子都不给,坚持不肯娶柳玥君便能看得出来。元帝虽不像女人那般怀恨在心,但暗自唾骂冯驾不知好歹也是避免不了的。既然现成铺好的路子你不走,那么相对应的恶果,冯驾便自己品一品吧,正好磨一磨冯驾的锐气也是好事。   冯驾不肯就范,元帝自然也不肯放他走,他并没有罢免冯驾的官职,因为冯驾善战,流放去边疆修城墙显然大材小用了。   柳玥君的婚事得不到妥善解决,太后不满意了,天天揪着元帝闹。元帝心里烦,虽不提冯驾官职的问题,却也没有再给他旨意告诉他究竟预备怎么处置他。元帝只把冯驾留在了京城,让他呆在冯府“待命”。   这一待便是小半年……   冯驾从前大多任武职,但也历过文职,在京中也算是有不浅的人脉。刚回京时,三五不时还会有人带着帖子来冯府见他,叙旧清谈,推杯换盏。   可随着冯驾与柳玥君婚事不成,直到引发辅臣与世子嫔绯闻艳事的惊爆,冯驾在京城慢慢变得颇有些千夫所指的味道。虽然他还挂着一方节度使的名头,但他孤身一人回的京,手上一无兵权,二无财权,妥妥的空架子一个。   闹到这般田地,柳玥君再没来冯府寻过冯驾,元帝也没再传召过他。从前与他一条线的文职武将们,也渐渐地对冯驾避而远之。都说形势比人强,就算有些不愿意见风使舵的僚属,也不得不慢慢屈从于能烁金的众口,不得已而离开冯驾以求自保。   冯驾耳聪目明,含笑任由身后云卷云舒,千帆过尽,他自岿然不动。   冯驾就这样孤零零地留在了冯府的一方小院,每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每日独自在后院打打拳,便是去自己的书房翻翻从前积累下来的书籍字画,把玩把玩从前得势时留在府里的古玩珍宝。   短短这小半年时间,冯驾也算看透了世态炎凉,人情淡漠。   冯驾在阳春三月离开的凉州,回到京城后待在冯府无所事事,眼看夏去冬来,又快一年春来到。   形势就在这一年的深冬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除开冯驾任了凉州节度使统领边塞七州十屯,元帝尚设立了另外九大藩镇掌大唐东南西北各大边陲,无一不是手握重兵,集经、政、军大权于一身。   就在这一年的冬天,最富饶,实力也最为强劲的河北三镇节度使高淮昌叛变。   高淮昌以元帝朝中过多胡人将官,惑乱君心为名,高举叛军大旗,一举跃过黄河,一路向南,剑锋直指京城而来。   元帝慌了,忙调兵遣将指派临近的驻军抵抗,可高淮昌兵强马壮,准备充分,以破竹之势,一路过关斩将,眼看就快要冲进京畿地区。   元帝召集京畿地区直属藩镇八大防御使,立马组织力量抵挡高淮昌的兵马。可世事总是如此多舛,京畿北同州防御使就在阵前,临阵叛变,高举帅旗加入了高淮昌的叛军行列。   一夜之间京城大乱。   安心在冯府“休养”的冯驾再次进入了元帝的视线,元帝不能没有冯驾,他宁愿不要柳玥君也一定要留住冯驾。   哪怕冯驾才被京中诸人嘲笑、鄙视了个灰头土脸,但元帝依然连夜亲自赶到了冯府,送来符节、帅印、帅旗,将冯驾从头到脚威风八面地武装了起来。   左相抖着胡子站了出来,劝诫元帝,用人当用贤,冯驾品行有瑕……   不等左相说完,元帝便恶狠狠地打断了他的话:   朕的左相大人,你们嘲笑冯将军,鄙视冯将军时如狂风卷落叶般无情。试问,你们中又有谁能用你们那张妙语连珠、能说会道嘴,去替朕抵挡住攻进禁中的叛军呢?   第一百章 御敌   冯驾赶鸭子上架, 临时抽调京畿地区直属藩镇军约十万人奔赴同州边境, 抵抗高淮昌。   叛军攻势正猛,这临时抓调出来的中央军, 就连冯驾自己都从来没有见过。冯驾觉得不趁手,如此没准备的仗,他也是第一次打。临行前一日, 冯驾急求见元帝, 他向元帝提出,自己手下的兵他不了解,希望元帝能给他再推荐几名副将。   元帝但无不允,当下便与冯驾开始细细琢磨。此次抽调的军士,多来自京畿外延的成义军、泾州屯卫军,和山南屯卫军,思虑片刻, 元帝便让侍立的黄门传召来三名督尉进宫, 请冯驾任命差遣。   不多时,果然来了三名将官求见。此时冯驾刚陪着元帝用过午膳, 正准备商谈商谈军需等事宜, 不方便让三位将官听。元帝便让这三人立在花园旁的凉亭里等着, 他与冯驾先在花园里散散步,待他和冯驾商议完了再接见他们三人。   三名将官侍立一旁, 半个时辰后, 元帝也散步完毕, 他正要准备让这三名都尉上前来与冯驾谈, 冯驾却说不必了。   元帝很惊讶,冯驾浅笑道:   “陛下,适才我们散步时,下官已瞧过那三人了,穿栗色袍那个一直垂手观地,不敢抬头,是一个忠厚老实之人,可派作守城,分配军需,此等保守、细致的工作,却不适合做驾的副将;   穿酱色袍那个心术稍偏,善宠工媚,在人前彬彬有礼,可待你我转身,便东歪西倒,左顾右盼。行军打仗必定专权擅势,阳奉阴违,不可任用;   穿蓝色袍那个,身姿严正,始终挺立不动,双目直视且沉稳,他的能力定不在我之下,可委以重任,我要那着蓝袍的都尉。”   元帝暗自惊愕,要知道这三人皆为四品督尉,军职虽不大高,但都曾在自己所在的军中独立承担过战斗指挥,并均为所属藩镇军里的新兴将官,所以元帝对他们都还能有较深的印象,今日才把他们都推荐给冯驾。没想到不过半个时辰的时间,还没让他们开口说话,冯驾便做出了选择。   “少驰要不要再与你淘汰的两位聊聊?”元帝好心向冯驾建议,万一错过了良才怎么办?   冯驾再度摆手,“陛下放心,我带军看的人多了。人之品性,是可从他无意识的细微神态动作中看穿的。驾与陛下散步,便正是他们三人上交一场突袭考校的好时机。三人的表现皆发乎本性,驾既已看穿,又何必再谈?”   元帝大喜,抚着下颌哈哈大笑,他狠狠捶了两把冯驾的肩,“少驰精明强干,把朕的安危,交给少驰,朕放心!哈哈哈哈!”   冯驾最终带走的这名将官,名叫魏从景,他自一场无声的特殊考校中胜出。而此后的事实,也证明了冯驾的确没有看走眼,在冯驾的戎马生涯中,正是因为有了魏从景,冯驾才最终攻克了一道又一道的难关,攀越一重又一重的高峰,直至他人生的极顶。   ……   冯驾带着手中的十万兵,在副将魏从景的协领下出征了。冯驾把兵带到了金州城便止住了脚,百里外便是高淮昌的前哨阵地。   冯驾唤来魏从景,要他拿金州布防图来看。一番斟酌后,将这可怜巴巴的十万人分成了三份。冯驾又挑出两名副将,让他们分别带领数万兵陈兵于距金州城不远的两座小僚城,隐秘布防。自己则带余下的数万兵留在金州城中,让魏从景只带了数千人出城伏击高淮昌正连夜赶来的前哨部队。   高淮昌一路高歌猛进,队伍越打越大,再加上同州防御使的加入,高淮昌叛军正士气高涨,风头正健。此次任先锋的正是高淮昌的侄子高畅,他带了五万兵快马加鞭前来金州探阵。   才进金州地界,在一方毛竹林里,高畅遭到了伏击,伏击他的正是冯驾的副将魏从景。高畅没听过魏从景的名字,但遇上伏击,高畅自然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来与魏从景对抗。   魏从景人少,高畅人多,自然不指望能灭了高畅,但是高畅看见魏从景带来的人盔不端,甲不齐,就连兵士们手中的兵器也都是不一样的。原来冯驾带来的兵原本就是临时抓瞎从不同屯卫抽调出来的,有的是重骑兵,有的是轻骑兵,有的是步兵,骑兵的马也没时间配齐,所以很多骑兵顺便也兼任了步兵,导致整支部队看上去五花八门,乱七八糟。   高畅忍不住哈哈大笑,这一路走来有模有样的抵抗他也遇到过不少,但如此不成系统的大唐军队,他还是第一次看见。想到这些都是曾经与他同属于一个阵营的军队,高畅只觉得自己都快要替他们感到惭愧了。   魏从景却并不感到惭愧,他认认真真地伏击高畅,也能打死几个高畅的军士。高畅眉头一皱,帅旗一挥,几个军阵压过来,魏从景那几千人眼看就要被蚕食。   魏从景眼看形势不妙,立马鸣金收兵,转身就要跑。可是就这几千人也是临时凑一起的,队正和火长之间沟通与协调也有问题,队正得到消息先跑了,火长还不知道,还是有兵卒看见别人都撤了,开始声嘶力竭地大喊,这批负责来伏击高畅的队伍才七零八落地终于撤了个一干二净。   遭遇伏击的高畅快要笑破了肚皮,手里的画戟都快拿不稳了。他抬手唤来自己的行军司马,问他元帝这回又派了哪个遭瘟的来送死。行军司马毕恭毕敬地说:“是冯驾。”   “那个偷腥康王世子嫔的?”高畅满面红光,眼中亮闪闪的全是兴奋。   行军司马无言以对,只得默默点点头,以示赞同。   高畅索性丢开画戟,双手扶紧鞍头,笑了个虎躯乱抖。老半天过去,好容易止住了,高畅终于直起了身,冲身后一挥手:   “走,咱们去金州,捉了冯驾,拿他去换个世子嫔来给伯父当妾,哈哈哈哈!”   魏从景伏击高畅很认真,逃跑也甚是投入,数千人丁零当啷一齐向西跑,端端正是要回金州的方向。   高畅开怀,如今来了人带路,跟着魏从景指不定还能直端端顺着冯驾的引桥直接进那金州城!   行军司马谨小慎微钻出来提醒高畅:那冯驾善战,远近闻名,小将军是不是也别追了,咱慢慢走,等探马探路探规整了咱再冲刺也不迟……   高畅追得正兴起,抬手冲行军司马头上一个大爆栗:怕什么,冯老虎偷腥成瘾,早变了软脚猫。跟我冲,咱今天夜里咱就冲进金州城,捉了那冯驾看看拿这美将军能引出几个世子嫔回家暖床褥!   于是,高畅一路耀武扬威奔西而来,追着魏从景的屁股跑,把个魏从景追得是屁滚尿流,丢盔弃甲。   高畅追到金州城下时,正好红霞满天。魏从景带着人马稀里哗啦,作鸟兽状从半掩的城门下涌进了金州城,再吱呀呀牢牢抵死了城门再也不肯冒头。   高畅抬头望向城墙头,大张的冯字金光灿灿。只可惜城墙头没几个人,透过城墙垛口,高畅看见了龟缩在墙垛后的兵卒,那同样五花八门的刀枪剑戟从城墙垛口冒出头来,似乎都在裂开了大嘴冲高畅哭诉:我能怎么办啊,我也很无奈啊……   高畅望着墙头那炫目的帅旗一咧嘴,摇指一挥:“攻城。”   ……   金州的城门果然好开,城墙头上的兵卒们心不在焉象征性地抵抗了一会竟四下里逃开了。   高畅策马,率先冲进了金州城门,他带着自己的亲军刚进得城门,出乎意料地发现,在城门后面不远处不知何时竟多了一层箭楼,两层城楼相合,围出来一处瓮城。   高畅心中咯噔一声,暗道不好,转身就想走,身后城门竟吱呀呀自外阖上,四周城楼上齐刷刷冒出来一圈弓-弩手,一个个皆弓满弦,弩劲张。   高畅回身,只见自城楼上那面炫舞九天的帅旗下走出一人,金锁甲,绿沉枪。剑眉修目,燕颔虎颈,下颌贴面一层黛青色的髭须整整齐齐:   “高家小将军,许久不见,今日得见,驾甚感欣慰。”   紧闭的城门外传来鸣金呼喝之声,高畅知道,那是城门外丢了主帅的自己的兵士与冯驾的人展开了近距离对攻。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没了主帅,门外那几万散兵游勇在冯驾眼里就都成了丧家之犬,收拾起来自然不费吹灰之力。   高畅就这样轻轻松松做了冯驾的第一个俘虏,高淮昌知道后,大吃一惊,连夜安排两名将官做前哨,自己扯起大部队浩浩荡荡便朝金州冲来。   高淮昌的前哨在毛竹林同样遭到了魏从景的伏击,不过这一次,却损失惨重。因为叛军前哨没有携带重武器,加之又是夜晚,视野不好,魏从景在毛竹林里撒下不少铁蒺藜,布下不少陷马坑,和自动弩,生生折腾得这支前哨几乎折损一大半。   高淮昌怒,以排山倒海之势,绕道进攻金州,在金州城下鏖战了一天一夜不分胜负,正急火攻心之时,发现后续部队怎么没见到踪影。高淮昌忙派人回去寻,才发现自金州东北东南两处僚城内,突然出现大量中央军,他们出其不意出现在了高淮昌的身后,生生将高淮昌的队伍给分成了两半。前半截与冯驾鏖战在了金州,后半截却还在百里之外的胡桃垭口与莫名其妙就从天而降的中央军混战不休。   高淮昌被数倍少于自己的中央军困在了小小的金州,这一困就是两月。几十万人守在这金州方寸之地你碾我来我碾你,折腾得一方小小的金州是焦土遍野,寸草不生。   高淮昌攻不下金州,急得嘴冒泡。冯驾手中无兵也难受,一边与高淮昌死扛,一边四下里搜罗各屯营的防御使,要他们配合出兵。   可时至今日,李家数代帝王延续下来的扩边陲,重藩镇的军事传统早已囤积起巨大的安全隐患。边疆节度使雄霸各方,大唐的疆土倒是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扩张,中央政权反倒日渐积弱。   值此天下纷争之始,各地的节度使皆看见了属于自己的美好明天,真正能一心一意为元帝战斗的节度使已经是凤毛麟角了。不少大权在握的节度使开始借勤王之名互相倾轧,一边与高淮昌争地盘,一边悄么么地打起了元帝的主意。   高淮昌眼看自己绷不住了,不想再与冯驾对耗,后撤数百里后,绕道楮州西进京城。   冯驾知道,在今日的形式下,自己就算能生出八只手来,也不可能再在京畿的外围保得京城无忧了。他趁夜撤军,率领余下的数万军队马不解鞍赶赴京城。   第一零一章 交困   冯驾身披重甲, 率一队轻骑兵直接骑着战马奔进了皇城。他挥舞着长-枪叫开禁中大门, 也不管下马不下马,直通通便往元帝寝宫奔。   寝宫大亮着满堂烛火, 却不见一个人。冯驾转身退出,随手捉住一个仓惶如逃鼠的小黄门厉声问他元帝在何处。   小黄门颤颤巍巍地回道:启……启禀节帅,陛下……陛下去了太后寝宫。   说话间自那小黄门的袖口, 袍裆口稀里哗啦掉出来一大坨珠玉铜盘……   冯驾无语, 但再没精力管这等宫闱杂事了,他转身策马便率部往太后宫门奔。叛军早已不止高淮昌一人了,各地豪强纷纷揭竿而起:   宣称剿逆贼的,灭胡人的,还有勤王的,如今天下已然大乱,京城早已成为极危之地, 元帝再也不能待在皇城了, 他得离开京城,今日冯驾便是紧赶慢赶奔回来带元帝走的。   奔至太后寝宫, 诺大的宫门口除了几个颤颤巍巍面瘫脚软的太监和嬷嬷, 连侍卫都见不到一个了。冯驾顾不得多想, 三两步奔进主殿,一把推开大殿大门——   葳蕤灯火下, 太后怀抱着依旧昏迷的康王爷, 元帝、皇后、柳玥君, 从后宫奔过来的几名元帝的后妃, 左相、右相、三省六部的尚书、侍郎……   乌泱泱挤满了一大殿的人。   “少驰回来了!”见冯驾进殿,元帝第一个回过神来,忙不迭自座上起身,直奔冯驾而来,他急切地拉着冯驾的手:   “少驰……他们……他们……”元帝双目赤红,眼中尽是愤然与不甘。   “陛下……下官这是来带你走的。陛下莫慌,有下官在,定然能护送陛下平安离开皇城。”冯驾拱手,低声急促安慰元帝。   “是啊,冯大人,咱们也都是来劝说陛下和太后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的,可是陛下偏偏不肯走,说关系到皇家的威仪,君王应与皇城同在……”年逾六旬的左相急得满脸都是泪,显见得众人已经劝说多时了。   冯驾抬手打断了老左相的话,拉住了元帝的手直截了当地告诉他:   “陛下,今日午时,京城城门外来了两队人马,分别是河北三镇的高淮昌与沧州的赵綦,他们各自带来十万人屯兵于皇城北十里。   驾是今日凌晨丑时回的京,先去兵马司夺了统军的符印,重新布防了京城五大城关后,才赶来这禁中见您。目前驾手中有自带戎兵七万,再加上兵马司并如今依然坚守皇城的守军两万,合计不足十万人。如若高淮昌与赵綦攻城,下官往最好估计,能为陛下争得十五日时间。”   冯驾抬手一抹流至眼角的汗,咽了一口唾沫:“陛下若想让李家先祖的家业万代永固,还请陛下仔细斟酌。”   元帝无力地抬手,颓然坐至阶下,捂紧自己的脸,伏首磕上自己的膝盖竟不再作声。   殿内一片静谧,众人皆不发一语,只听得大殿角落满目凄惶的几名妃嫔自喉间发出低低压抑的啜泣声。   良久,元帝抬起了头,他扬起手,示意冯驾将他拉起来。元帝拉紧了冯驾的胳膊,双目赤红:   “少驰,护送朕与诸位大人南下江南道。”   冯驾颔首,正要拱手领命,却见自元帝的怀中晃晃悠悠飘出来一张信笺。三根羽翎鲜艳异常,上盖大红火漆,隐约可见河西字样的印鉴……   “陛下,这是……”   冯驾眼疾手快,就在这封信笺落地之前,他将信笺一把捞住。   他本不想私自查探天子密信,但这信笺却是元帝拆开看过的,背后火漆太重,落地时堪堪正面朝上,一行小字猛然入目:   契丹南侵,凉州城破。   如晴天霹雳当头炸响,冯驾拿着这封信,惊呆了。   就在此时,自大殿的一角爆发出女人痛不欲生的哭喊,柳玥君泪流满面自大殿角落冲至冯驾的面前,她一把抓紧了冯驾胸口的护心镜死命地摇:   “大人,我的儿啊!我的侠儿啊……”   大脑一片空白,耳畔只余下柳玥君那撕心裂肺的哭喊萦绕回旋……   冯驾第一次感觉有些慌。   呼吸似乎也停滞了,冯驾的胸口一阵阵地发闷,额角内似乎钻进了一条苍龙,跳动着急着要钻破他的皮肉。他想起了他的侄子冯予和柳玥君的儿子李霁侠,可眼前如电闪般眩得他快要站立不住的,却是那双脉脉含愁的泪眼——   大人……你为何要走?   手里还拿着长-枪的冯驾突然也很想跟元帝一起,坐在这石阶上抱着自己的头先哭一会。   他抬起头,才发现殿里每个人的眼睛都是红红的。上首的太后似乎被打击到失了神,只死死抱着什么都不知道的康王,目光呆滞地盯着房梁的某处发呆。   大殿内一片愁云惨淡,冯驾是这里唯一一个没有资格流泪的人。他定了定神,拉紧身前的柳玥君,柔声安慰她现在形势紧迫,咱先带了陛下出城再说。   殿内没有一个人说话,这让柳玥君的哭声在空旷的大殿里愈发显得凄惨又绝望。   冯驾抬眼四下里望了望,看见胡嬷嬷面色惨白地挤在宫门后的一群宫女中,他招招手,唤来胡嬷嬷,将瘫软在他身前兀自悲伤的柳玥君塞到了胡嬷嬷手里。   “照顾好你家夫人。”   说完他毅然转身,开始有条不紊地为元帝布置撤退事宜。   冯驾开始一个宫殿一个宫殿清理元帝还能带走的妃嫔。来到一处巍峨炫目的宫殿前时,他顿住了脚。   “这处宫殿叫什么,从前怎么没见过,才起的么?”   “启禀节帅,此处唤做璃纱宫,的确是陛下才起的一处宫殿。”身侧一位面皮垂坠的老黄门垂首说道。   “哦,内里所住何人?”冯驾一边问一边急匆匆地往殿门口走,却被身侧这名太监给急匆匆拉住。   “节帅且慢!”这名带路的太监似乎有些急,生怕冯驾一个不小心便冲进去了似的,急忙站到了冯驾的正前面,将去路给挡了个严严实实。   “回节帅的话,这里是璃婕妤所住的宫殿,只不过如今璃婕妤身体有恙,节帅还是别去了的好。”   “哦?”冯驾略惊讶,他抬头看了看这异常华美的宫殿,联想到此处的主人只是一区区婕妤,位份如此平庸却能住进如此标准的宫殿,想来元帝对此女子的感情甚是不同啊……   只见这黄门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字斟句酌地冲冯驾解释:   “咳,节帅,是这么一回事……璃婕妤乃番人,是西番王敬献给陛下的。您是知道的,西番闹叛军许久了,璃婕妤一直想让陛下出兵去西番帮助他爹西番王。可是节帅您知道的……陛下也忙,一直顾不上处理璃婕妤的家事……”   冯驾默然,心底有什么东西被打翻了,连带口里都泛起一层苦涩的味道。   冯驾抬手,打断了老黄门对璃婕妤“家事”的论调,他沉声对这黄门发问:   “璃婕妤现在怎样了,为何不让我进去带她南迁?”   黄门尬笑,舔舔嘴唇继续开口:   “回大人的话,璃婕妤犯了错,她因自己的诉求得不到陛下的回应,竟出手伤了自己腹中的龙种!可笑这璃婕妤毕竟只是个番人,控制不好咱汉人的药量,红花汤一口气喝了太多,龙种没得凄惨,她自己也被伤了身子,长年身下淋漓不止,散发恶臭,方圆数丈都让人无法靠近。太后娘娘说了,璃婕妤心狠手辣,连天子的龙种,她自己的骨血都敢杀,此种恶妇哪能再住如此豪华的宫殿,想将璃婕妤搬走,只可惜陛下……”   “够了,别说了!”冯驾狠狠打断了老黄门的话。黄门被陡然而来的呵斥吓了一大跳,抬眼看见面前的冯驾浓眉紧锁,脸色甚是难看。   冯驾看也不看这黄门,只定定地望向璃纱宫那璀璨的庑顶:   “带我进去。”   ……   冯驾几乎没有认出来靠在黑沉沉床头上的那名女子就是艾沙。   他记得两年前他还看见她穿着大红的裙子,坐在回京的马车上精神抖擞地与薛可蕊道别。   可眼前的这个女人,眼窝深陷,形容枯槁,瘦骨嶙峋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如若不是因为那双眼睛里还闪着他熟悉的光华,冯驾一定会以为是那黄门在胡说八道。   “……艾……艾沙?”   “冯大人!”艾沙一眼就认出了冯驾,那张骷髅似的脸上竟然还能变化出一股生气来。   “冯大人……”艾沙不错眼地盯着冯驾,一股难以言说的激动在她的脸上涌出一抹绯红。   冯驾坐在艾沙的面前细细打量她枯枝般的手指,与丧失了生命活力的过分干瘪的脖颈与那锐利的,如果还能被称之为肩的部位。   “……艾沙,叛军打进了京城,我来带你和陛下走。”冯驾柔软了眉眼,让自己看上去能变得和蔼可亲。   艾沙一愣,显见得对宫门外的世界一无所知。转瞬,她便笑眯眯地冲冯驾摆首:   “艾沙谢过大人好意,只是艾沙走不了了。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躺在马车上,怕是还没出城就能给抖散架了,没得还给大人您增加负担。大人您自己带着陛下走吧,艾沙就留在宫里等你们回来。”   “……”冯驾皱眉,艾沙说得对,他们是去逃命,不是去外出求医,一通亡命地奔忙后,艾沙还能剩几口气,还真不好说了。   冯驾不是女人,自然学不来爱怜多怨那一套,他迅速地判断好艾沙留与走之间哪一种效益最大后,便果断地直起了身:   “你留在这璃纱宫不安全,我送你去望仙门外的废殿。万一叛军打入了禁中,璃纱宫这种地方首当其冲会遭受攻击,西宫那边的废殿,反倒是最安全的地方。”   艾沙无可无不可,只淡淡地说,“冯大人有经验,艾沙听您的。”   冯驾颔首,正要问她她身边的宫女呢,便听得艾沙用她那气若游丝的声音喊了一句珮儿。   自锦幔的背后竟然转出来一个瘦小得几乎跟艾沙一样的小宫娥,她怔怔地望着冯驾身上血迹斑驳的铠甲,似乎被他身上的这身行头给吓到了。   “珮儿,包几床被子,带上我的匣子,我们跟冯大人走。”   这名唤作珮儿的小宫娥忙不迭点头,冲艾沙行礼,转身便开始收拾衣帽珠匣。   身侧的冯驾拦住了无头苍蝇般的小宫娥,“带什么东西,你就不用操心了,珮儿拿上娘娘重要的东西即可,旁的东西,我让我的这些兵,把这殿里的家伙什统统都帮你搬走。”   一边说,冯驾一边低下了身,伸手穿过锦被,将艾沙连人带被子一股脑儿都给抱了起来。   手上轻飘飘的,如果不因为艾沙还露出了头脸着急地催那小宫娥拿匣子,冯驾还会以为自己只抱走了一床被子。   “快走!”说话间冯驾的人已闪至殿门,留下满屋开始翻箱倒柜收东西的士兵。   珮儿傻呆呆地望着满屋的零落显见得还没回过神来,还是那黄门心细如发,走了一半发现珮儿还没动作,立马倒回来挥起手中拂子朝向珮儿的屁股就是一下:   “赶紧着啊!还等着贵人来抬你不成?”   珮儿这才回神,忙不迭口里应着,转身自床头摸出一只鎏金锦盒直奔殿外,追着冯驾的方向而去。   第一零二章 归去   “珮儿, 匣子拿了么?”艾沙似乎挺宝贝那个匣子, 时刻不忘提醒那小宫娥。   “璃婕妤放心,奴婢带上了。”小宫娥身子似乎也不大好, 追了这几步连嘴唇都白了。   冯驾走得急,一来事态本就紧急,这时间就是元帝的生命。二来, 自艾沙身上的确有一股浓浓的混杂血腥气的怪味传出, 催得他机械性地大踏步朝前冲。   见那小宫娥追得凄惨,冯驾便稍微放慢了脚步,也好让这小宫娥追得舒服点。眼风扫到一旁珮儿手里拿的东西。小小的一只盒子,眼看着像只妆匣子。   “什么东西,这么宝贝。”冯驾随口问道。   “没什么,只是一些朋友送的,留作纪念的东西。”艾沙垂着眼, 淡淡地说。   朋友送的, 是冯予送的吧……   原本被压下的忧虑被重新激起,冯驾不说话了, 凉州城破, 他担心冯予战死, 他便没法再面对自己的兄长和大嫂了。   艾沙却不知晓,她见冯府瞬间变了脸色, 还当冯驾依然如从前那般忌讳她连累了冯予, 心下暗自啐骂自己不知好歹, 忙勉强扯起笑脸重又给解释了一遍:   “是世子嫔, 艾沙在凉州,多得世子嫔照顾,匣子里有世子嫔送给艾沙做纪念的东西……”   听得此言,冯驾心里更难受了,他记得自己也有一只珠钗呢,是他从她头上偷拔下来的。是不是自己以后也得拿个盒子把这支珠钗给珍藏起来,想她的时候便只能拿出这支珠钗来摸一摸,看一看了?   冯驾越想越烦躁,简直心乱如麻。   冯驾再没说过一句话,他的沉默与滞闷,艾沙也能感受到,便不再开口,只垂着头任由冯驾抱着她并一大团被子,跟不知疲惫的骡马一般在飞廊斗拱间疾驰如风。   很快,冯驾便奔到了西宫外,选择了一处相当隐秘又破旧的废殿作为此次行动的最终目的地。入目是满眼的苍凉,大殿顶飘荡着褴褛的帷幔,牵动着千丝万缕的蛛丝尘网。殿门口有冷风吹来,残破的布幔如群魔乱舞般搅动起呛鼻的尘埃。   冯驾想,艾沙将在这里度过她残存的人生,他们至少数年内都不会再回来了,也不知待元帝再回来时,还能不能有机会回来这处废殿,替艾沙捡拾几块骸骨。   为了让艾沙能住得舒服一点,冯驾命军士们给艾沙收拾出来一间厢房,又给她和那身子同样不大好的宫娥备了些吃食和水。   冯驾估摸着,这些东西可以足够让他们主仆二人在这黑洞洞的废弃之地坚持个月余了,最后他来到那张摇摇欲坠的,开了口的柴木床边替艾沙攒了攒绣被,就要抽身离开。   艾沙却唤住了他。   身后传来艾沙嘶哑的低语:   “大人……我想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大人可不可以告诉艾沙,他现在还好么?”   心间的苦涩如巨浪陡然掀起万丈高,冯驾快要熬不住心头的沸腾,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冯予的好叔父还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土霸王。   他深吸了一口气,却并没有转身。   “艾沙放心,予儿立了功,如今他正陪侍陛下身边快要出那南大门了,他升职了,做驾的节度使副使……”   身后传来艾沙欣慰的浅笑:“那甚好,我就知道,冯小将军与大人一样,都是铁骨铮铮,德才兼备的冯家好儿郎……”   冯驾红了眼,他垂下头。今天他第一次体会到了,无能为力的感觉。   ……   冯驾率领了两万轻骑兵护送元帝及部分妃嫔宫娥,与尚留存在元帝身边的文臣及亲眷自皇城南门一路向南。而魏从景则率领这剩下的几万人坚守皇城,为南逃的元帝与百官争取宝贵的生命时间。   柳玥君哀伤过度,一路上都恹恹的,冯驾心里难受,却连伤心的时间都没有。他忙于伺候元帝逃难,安排逃命的线路,还要阻截追兵,并主动剿杀一路遇上的零落的流兵。   除开西南边陲,长江南向来富饶。除了岭南节度使辖临近南洋边陲数州郡,李家帝王向来只按道、州、郡,在江南地区设置中央直辖的府衙。因属中央直接管控,江南向来少战事,除了少部分自北而下被打散的流兵,越往南走,局势也越安定。   江南富庶,百姓安居乐业,若有零星叛军落单至长江一线,反倒还会有被当地道台、知府给剿灭之虞。也正因为如此,元帝才终于有了一个可以暂时安身立足的地方。   翻过巫山山脉,冯驾终于带领这个庞大的逃难队伍沿着长江一路向东行进。逃离了追兵的魔掌,开始有州郡知府、道台及各地观察使为元帝接应。   冯驾开始以元帝的名义对江南各地观察使重新安排布防,阻绝北方混乱的叛军,并加强维护南部各地的社会秩序稳定。除了例行的维护队伍安全稳定,冯驾也终于有了一口喘息的时间。   心底被自己强力压制的忧虑已堆积至峰值,冯驾曾经悄悄找到了那名送信回京的凉州驿臣,并将他带到了南逃的队伍当中。趁着如今局势稍安,冯驾迫不及待地寻到了这名来自凉州的驿臣。   “潘驿使,驾想知道你离开凉州时,情况究竟是怎样的?”   “节帅啊……”   潘驿臣抖抖索索地跪下了,老泪纵横。   “下官知道此时再提凉州已经不合时宜,可是不提,下官又过不了心里那个坎。节帅啊……凉州,怕是再也没有了……”   脑袋里面闷闷的,冯驾想,无论潘驿臣再说什么他应该都会这样一直混沌下去吧,可是当他真的亲耳听到潘驿臣用他那与他年龄不相符的苍老的声音,描述他曾经熟悉的凉州时,冯驾依然能感受到心底一浪高过一浪的钝痛。   “下官离开凉州时,凉州便已经乱了,凉州城里的契丹人造反了。于是世子爷开始绞杀凉州城里的契丹人,后来蔓延到西番人和摆夷人……”   潘驿臣顿了顿,似乎有些说不下去了。“副使冯小将军与世子爷起了争执,冯小将军将世子爷抓了起来。可是世子爷手上有牙兵,然后牙兵们又造反了,他们冲进了节度使府衙与冯小将军对抗……”   冯驾的心一层一层凝成了冰,又再一层一层剥离成了碎片。他早知道李霁侠暴戾,冯予压不住他,于是他给冯予副使的权力,结果引起他们兄弟二人内讧。   潘驿臣直起了身,露出他那双浑浊又通红的眼:   “关外的契丹人趁着内乱开始攻击珙门关与铁门关,冯小将军半夜从牙兵手里逃了出来。他来不及再管那群不讲道理的牙兵与牢房里的世子爷,留了副使唐纪唐大人在凉州后,他带了屯卫兵去珙门关增援抵抗契丹人。可是凉州城里的外族人已经疯了,他们都在与汉人百姓争抢金银财宝,粮食布匹。牙兵们杀红了眼,他们才不管谁是谁了,只要是外族人,一个不留,都统统杀光……”   潘驿臣双目赤红,鼻息凌乱,眼前似乎又出现了凉州那副人间地狱般的模样,他痛心疾首:“凉州城是被我们自己人灭了的啊,节帅!”   “节帅啊!”潘驿臣长跪于地,匍匐挪至冯驾的足尖前,紧紧拽住了他的袍角,“节帅,你为何要走?契丹人攻下了北边的铁门关,长驱直入拿下塔衣镇后,攻到了凉州城下……下官奉世子爷之命带了这封印信回京求援。”   “下官连夜冲出东大门,穿过凉水河时,我看见西大门那边火光烛天,城门一带尽燃,像煮开了一锅水……”   冯驾面色惨白,只觉四肢无力。好容易让自己立住了,他低头看了看匍匐在地的驿臣。   “今日,距离你带信出城,怕是有月余了吧……”   “……”驿臣不说话,只抱着冯驾的皂靴呜呜呜地哭,直到后来那压抑的哭阀竟再也抑制不住,变作了号哭。   驿臣自知失态,捣叩在地,将自己的前额叩击得砰砰砰声声作响,也止不住喉间那早已崩塌到一塌糊涂的哀鸣。   冯驾颓然,他俯身将失态的驿臣一把扯起。驿臣满面风霜却哭得像个孩子,冯驾看见潘驿臣的面上全是亮晶晶的浊泪,蜿蜒流过他沟壑遍布的脸,混合着一路的尘土和污垢一直流到他的下巴。   “本官知道了,待安顿好陛下,本官自会去河西看看情况……”   ……   元帝自顾不暇,像凉州这样的关外之地便只能任由它自生自灭了。   冯驾收到过关内道的消息,玉门早已经丢了,河西的唯一隘口已经在一个月前被契丹人占领。   凉州已经彻底成为了一座孤岛,孤悬契丹王朝的腹地。按正常人的思维来判断,过了这一个月的烽火硝烟,凉州只怕是已经成为了契丹王的王庭。   可冯驾还是想要回凉州看看,不光是为了李霁侠与冯予,也是为了她。   关内道还在朔方节度使的手中,虽然王良辉也不是一个省油的,但是冯驾想,他免费出力气去帮朔方节度使清扫他关外的契丹人,王良辉这样的老狐狸是一定不会拒绝这样的好事的。   不说把契丹人撵走,他偷偷摸摸轻骑突袭凉州,探一探他们的死活还是有操作可能的。   冯驾说干就干,刚到新安江头的衢县,他便向元帝提出来,自己要回凉州。   元帝很惊讶,他告诉冯驾,凉州早丢了,你现在回去,就是送死,你明白吗?我们大唐需要你这样优秀的将领,朕还要恢复我们李氏王朝的辉煌。待朕落足余杭后,你得替朕北伐,扫清叛军,先打赵綦,再打高淮昌。   冯驾苦笑:那凉州呢?   那里原本就是关外,先帝运气好才夺下来的。在前朝,原本就是契丹人的地界,丢了便丢了呗,也没甚好可惜的。   冯驾无语,合着在元帝眼里,凉州就跟他后宫的一个嫔妃一样,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   就像对艾沙,当冯驾告诉元帝,艾沙只能留在禁中等死的时候,元帝也是用这同样一副表情告诉他,男子汉大丈夫当有所取有所不取。   冯驾不再说话,他知道他是说不通元帝的,但无论如何他都要去凉州看看,哪怕抗旨违皇命,他也要回去看看!   似乎知道了冯驾心中所想,元帝天天把冯驾揪在身边,无时无刻不把他带着一起。带他一起召见地方的文官武将,还带他一起游览江南的山山水水。   冯驾等不住了,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辞别了冯珲与殷氏,他说他要去找荣国夫人。   似乎知晓了冯驾的意思,冯珲有些踯躅,他想劝冯驾放弃,可那是他自己的儿子,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没了,他怎么都想不过去。   殷氏却很干脆,她麻溜地替冯驾包好一大包干粮并各类干果肉脯,打打结实塞进冯驾的手里:   “二弟,既然去见荣国夫人,便带些果子糕饼去。”   “……”冯珲无语,真要把这些送给荣国夫人,怕是要笑掉人大牙了。   “二弟……”冯珲满面凄惶。   “你知道,我就你一个亲人了……”冯珲的眼里尽是不舍。   冯驾也热了眼眶,一拜到底:   “大哥大嫂,驾……尽快回家。”   三人皆甚有默契地什么也没有说,冯驾带着这一大包“糕饼”麻溜地溜出了他们所居住的官宅,大街上彻夜有官兵巡逻,见到冯驾,有认识他的千夫长还会恭恭敬敬地冲他行礼,并高呼“见过节帅”!   冯驾也不避他们,只大摇大摆地一路向东,他是真的要去元帝住的行宫,他也是真的要去找柳玥君。   第一零三章 春望   冯驾需要康王的腰牌, 不然他连余杭的地界都出不去。   他没办法搞到过所, 元帝还没有想到过要给逃难的这帮人分发什么过所,大家都是来逃难的, 如果有人需要过所,那一定是奸细!   所以冯驾没有办法了,他想到了康王爷的腰牌。皇家男人的腰牌都是一块和田的籽玉牌, 玉牌上面雕龙画凤的, 当中都是一个字:“李”。   王爷的腰牌有大用处,可以当过所,还能直接调兵。虽然不一定真有兵可以给你调,但是这腰牌原定的功效就是这么巨大的。   柳玥君替冯驾拿到了康王爷的腰牌,今晚冯驾便是要去取这腰牌。   冯驾是在柳玥君的卧房里面见她的,数万人猛然涌进余杭,余杭知府好容易寻出来一处做了元帝的行宫。但很明显住处依然是很紧张的, 能做到一个贵人一间屋, 余杭知府已经尽力了。   “驾深夜打扰荣国夫人,实在冒昧……”   冯驾规规矩矩地冲半躺在雕花牙床上的柳玥君施礼。   “冯大人一个人?”柳玥君不错眼地盯着冯驾背上那只明显容量惊人的大包袱, 一脸错愕。   “是的, 驾会尽量沿着官道走, 我的副将魏从景如果还活着,他会跟着我们寻来余杭, 这样我就又有随从了。”冯驾说得平静, 他这是抗旨出逃, 逃的还是北方, 谁敢跟他一起走?自然只能他一个人才对。   “……”   柳玥君一脸哀戚之色,她自牙床头直起了身,手里捏着一块用花布包裹的小物件。   “大人,玥君已经没有了儿子,不想再失去你……”柳玥君抬头望向冯驾,一脸郑重。   冯驾却并不说话,他自光影之外走过来,直通通自柳玥君手上拿过这块花布,拿手捏了捏,觉得没错后,万分珍重地揣进怀里。   拿到腰牌的冯驾对柳玥君低低地说了一句:“辛苦荣国夫人了。”   便果断转身就要出门。   柳玥君红了眼眶,她紧赶两步冲冯驾低呼:“大人!你一定要回来啊!”   冯驾止步在了半开的木门口,他并没有回头,站在光影之外,只手把着门边,留给柳玥君一个暗沉沉的背影。   “我走了,你保重。”柳玥君等不来冯驾的回头,她似乎听见冯驾这样对她低低说了一句话后,便急匆匆地没入了黑暗。   冯驾没有对玥君多说什么,这段日子以来他的心里都一直如火煎。柳玥君只关心李霁侠,却不知冯驾较她更要痛苦数倍,他担心冯予,担心李霁侠,更思念薛可蕊。   冯驾一袭墨黑的劲装,背负着殷氏给他准备的干粮袋,怀揣着柳玥君为他偷来的康王腰牌,干净利落地翻身跃上同样墨黑的大宛战马,钢鞭一抖,踏着一路的星光,策马疾驰向北——   玥君,我不会回来了,如果他们都死了,我会留在那关外,找回属于我自己的辉煌。   ……   清明清风至,阳春正三月。在这花木新生的伊始,大唐控制逾数百年的河西,却再也迎不来属于它的春风。河西藩镇沦陷,只是凉州并它周边的三座城池却保留了下来。冯予以珙门关为据,将凉州并周边三座关隘又给夺了回来。   冯予不愧是冯驾一手带出来的战将,他以一己之力率领为数不多的藩镇将士夺回了早被契丹人攻下的凉州城,又搜罗旧部,重整旗鼓,一鼓作气与契丹人拉锯数月后,据守住了三座城池。   契丹人很意外,他们一直打到了玉门,却在自己的腹地深处,被冯予撕开了一个口子。   不过契丹王并不把凉州这个口子放在心上,就算这里有一个看似顽强的口子,这也只是大唐帝国垂死的挣扎了吧!   契丹王意兴盎然地唤来他的辅臣相问:冯予,究竟是什么来头哇?   辅臣以为自己的王要准备发怒了,战战兢兢地回答:启禀高贵的可汗,冯予是那冯驾的侄子,如今任凉州节度使副使的……   契丹王愈发笑眯眯,盯着眼前一幅卷轴,举起来冲辅臣示意:可是画上这个美少年?   画中人手持宝剑,长身玉立如劲松,眉同翠羽,目若朗星。   辅臣匆匆拿眼一瞟,忙不迭点头:没错,没错,就是这小子……   契丹王仰面哈哈大笑:有意思,有意思!   辅臣被自己的王笑得心尖发毛:高贵的可汗,赤拔王子说了,下月,下月待他打完萨珊波斯那个老不死的,他便从乌珠河回来收拾冯予这臭小子。   契丹王不说话,只捻着胡子盯着画轴兀自笑。   冯予,怎会是他的威胁?他是猫,冯予是鼠,有时候猫与鼠玩耍玩耍也甚是美妙。   更何况……   能与如此美少年较量,他迪烈,求之不得。   ……   尽管熙风渐暖,凉州城依然阴霾重重。虽然山河依旧,可昔日繁华的五郡咽喉之地却只剩下残破的城楼与破败的街道。暖风吹绿了遍地乱草,却吹不开凉州人脸上的笑靥,苍苍林木掩住了屯卫将士们孤独的坟茔,却掩不住凉州百姓心底早已横流的血和泪。   冯予独自一人立在的斑驳的扇亭内,望着眼前水波粼粼的荷塘,夏天还没到,荷塘里只剩枯枝败叶,看上去倒为这原本应当春意盎然的荷塘平添一抹苍凉与悲怆。   “堂少爷。”身后传来女子轻柔的呼唤。   冯予转身,徐徐清风中,女子的笑靥似那田野中喷香吐艳的桃花,娇美可人。   “弟妹……”冯予踯躅。   “堂少爷寻可蕊有何事?”薛可蕊对着冯予轻轻盈盈施了一个礼。   冯予颔首,正色道:“嗯……弟妹……”   “嗯?”   冯予皱眉,揣摩了好久的用词,终于果断地憋出了一句话:   “弟妹,予找到世子爷了。”   “哦,可算找到了,他在哪儿?”   “……在客房。”   “客房?”薛可蕊惊愕。   冯予一脸难色,“弟……弟妹,世子爷他们与那契丹人都混在了一处,今天兄弟们也是去碧峰山脚打野鹿才偶然发现了刻着世子爷名讳的箭矢。一路寻去,才在一处山涧里发现了世子爷。”   冯予低下了头,“弟妹,你也知道,世子爷去北大门堵截契丹兵也是上月的事了……过了这么久,又泡在那么潮湿的沼泽地,要不是他身上那柄带着猫眼石的宝剑,兄弟们都已经认不出他来了……”   冯予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到几乎不可闻,“状叔去了客房,他说世子爷从小就可怜,生于战乱,走,也走在战乱。他要亲手替世子爷最后擦擦身,帮他穿件最好看的衣裳……”   冯予说不出话了,他低着头,十指抓紧自己襴袍的边,青筋根根分明。   “弟妹,你就别去看他了……待今晚灵堂搭起,你多陪他几日……”冯予的声音低如蚊蚋。   “……”   薛可蕊闭上了眼,眼前出现的是李霁侠那张清冷的脸,和他落寞的笑——   娘子太美,为夫怎么看都不够……   虽然曾经对他有过那么多的不满与怨怼,可是当她真正听到冯予说他再也回不来时,心口的钝痛依然如此深沉,让薛可蕊无法直起腰来。   她抬手捂上自己的脸,屈身蹲到了地上。她已经许久没有让他睡过她的床了,连手也没有让他摸过,她与他就像完全无关的两个人,她不想见他,他也极力躲着她。   她知道他是孤独的,他这一辈子都深陷在他孤独的牢笼里无法解脱。他曾经试图抓紧过她的手,可是她也无力,她拖不动他……   “侠……”   掌心低下传来薛可蕊悲怆却无力的呼唤,冯予俯下了身,他抓紧她的手腕,看见自她指缝间流出来满手的晶莹。   “弟妹……节哀……铁门关和尧关的兄弟们说,关外的契丹人退了,据说是西边的萨珊波斯又闹事了,契丹人分了神。这段时间咱们就抓紧时间把世子爷的后事办了,时间不够,怕是给不了霁侠太多,只能万事从简。谁知道那契丹人什么时候解决了萨珊波斯,便又该回来收拾我们了。”   薛可蕊无声地流泪,为李霁侠,也为冯予,更为这背负着千百年希望的凉州。   薛可蕊知道,这历经沧桑的凉州,就像被大水围困的最后一处高地,如今的他们没有一个人能保证,今天脚下的这块高地能不能坚持到明天太阳升起——   试想,茫茫大海中,孤零零的一座小岛,它又能坚持得了多久呢?   ……   李霁侠的灵堂就布置在冯府二门外的厅堂里。李霁侠的丧礼没有吹奏,没有法事,更谈不上皇家仪仗。凉州城做白事的人都跑光了,就算没跑的,也忙不过来了。城里天天都有数不完的丧事,大家已经麻木,就算请托人来帮着吹个唢呐,人家也没心情来奉陪。   李霁侠好歹也是汉人的世子爷,凉州局势恶化前,李霁侠关闭了城关,管理过所也管得紧。许多能力不够,或思想准备没到位的汉人贵族反倒没走成,所以稀稀拉拉也能有几个汉人曾经的贵族,前来冯府给李霁侠点支香。   薛家满门都没走成,因为李霁侠是凉州的长官,以身作则,薛家也不能走。这次凉州城破了两日,薛家损伤巨大。但好在冯予又打了回来,一大家子人,人都没事,这就是最大的幸运。   薛可蕊新寡,薛恒和王氏来冯府陪了女儿几天。薛可蕊恹恹的,吃什么吐什么,王氏以为薛可蕊怀孕了,又不敢问她,好容易找了个稳婆来看,人稳婆摊手冲王氏摇摇头,表示还是找大夫吧。   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寻到个大夫,老大夫摸摸薛可蕊的脉,提笔开了一剂解表散寒的方子让薛可蕊吃。   王氏莫名有些失望,拿着方子发了好半天的呆。薛可蕊看在眼里,悲在心里,她兀自冷笑:怨侣这个词,便是为她薛可蕊和李霁侠准备的吧……   都说暴风雨前的黑暗总是特别难熬,这一天傍晚,照旧晚霞漫天。尧关外却惊现大量契丹军队,他们自东向西而来,扬起漫天尘土。守关的唐纪震惊了,探马得来的消息分明是契丹人撤退了,集中兵力都去攻打西边的萨珊波斯了,这里陡然出现的自东边跑来的契丹军队,却是怎么个情况?   接下来更让唐纪震惊的是,这些契丹军队来了,经过尧关,却只巴巴地望了望城墙上高悬的帅旗,又沿着尧关的城墙根儿继续向西奔去!   唐纪坐立不安,以为这帮契丹人又要怎么了,他们把凉州并三僚城围了个水泄不通,要打要杀拜托来个痛快,这样冲来又冲去,干吓人却不动手,又是几个意思?   很快唐纪的疑惑便得以解开,有探马屁滚尿流奔进大营来报:   苍天有眼啊!苍天有眼啊!大唐派人来救咱们凉州了!大唐来人了!大唐终于来人了!   三军将士们无不扔下枪戟,俯首向东叩拜不止,他们喜极而泣,抱头痛哭。   自苍茫戈壁与靡糜天空的交接处,隐隐约约传来群马健蹄叩地的轰隆声,漫天的黄沙里,探出了金灿灿的帅旗——   一面硕大的“冯”字帅旗如天神般陡然降临尧关。   冯驾,来了。   第一零四章 节帅   魏从景当真没死成, 他替冯驾与元帝断后。虽然没人再能监督他了, 他依然率部浴血奋战,生生将城楼外的叛军阻隔到了第十六日, 超额完成任务后,他才一路向南追,终于在江南道入口外五里地的地方遇上了冯驾。   冯驾大手一挥, 要魏从景跟着自己去打契丹人, 魏从景自然领命。   军中将士们皆汉人,其中不乏不少来自西北边陲的战士,国破家灭,外族入侵,内乱不休。外不能保家国,内却在与自己曾经的兄弟战友们内耗不休,大家心中早已憋屈到慌了, 一听说可以跟着冯驾一起去打契丹人, 大家自然一呼百应。   更何况,冯驾善战, 兄弟们看在眼里, 值此乱世, 放下刀剑回家种地显然是最愚笨的法子。寻个靠山,于这乱世中搏机遇, 显然更符合大多数人的价值选择。   于是这一路走来, 冯驾一边走一边搜罗旧部, 待他一路过关斩将杀至关内道时, 竟然笼络回来逾十万兵。其中大部分将士,多来自西北,一部分是冯驾从前的旧部,还有一部分,甚至是曾经与冯驾交手过的敌方将士。   冯驾与所有大乱斗的豪强不同,他志不在中原,他是唯一一支行军目标为西北的军队。朔方节度使王良辉虽忌惮冯驾这十万兵,但他知道冯驾的目标是他城关外的契丹人,没想过抢他的朔方地区。于是王良辉便打着哈哈给冯驾让开了一条路,甚至还分外豪气地主动给冯驾补给。他犯不着多树一个敌人,他还要忙着与东边的赵綦抢晋中地带呢!   冯驾迅速在契丹国的东线战场撕开了一道口子,契丹的西边有乱,东边本就放缓了进攻,于是冯驾一来,契丹人便守不住了,所过之处,契丹人望风披靡。   冯驾追至尧关城楼下,当他看见城楼上高悬的唐字帅旗后,惊讶到合不拢嘴。   唐纪泪流满面地大开关门前来迎接冯驾,他激动不已,原以为大家就要在这凉州活活熬死了,没想到,我们的节帅回来了!   冯驾喜出望外,在这里他见到了“活的”唐纪,实在出乎他的意料,唐纪既然守着城,说明活着的人定然远远超过他的预料。   冯驾胆战心惊地向唐纪询问:“河西藩镇还剩下多少地儿呢?”   唐纪答:“四个城池,包含凉州与三僚城,兵马尚余十万。”   冯驾开心:“冯予呢?”   “冯小将军在凉州。僚城是末将与张霈他们几个在守。”   冯驾点点头,心放下去一些。   “呃……世子爷与世子嫔还好吗?”冯驾挑着眉望向唐纪,心里敲着小鼓。   “唔……”唐纪有些迟滞,想了想决定先说活着的人。   “世子嫔尚好,他们薛家也无碍,只是损失了不少钱财。”   冯驾的心瞬间放下去一多半,他扬起了嘴角直点头,人活着就好,钱财都是小事。   “侠儿呢,他还好吧?”冯驾笑意盈盈,一副神清气爽的闲适模样。   唐纪垂了头,并不说话。   堂中一阵静默,冯驾沉下了脸,心头警铃大作:   “告诉本官,侠儿呢?”   ……   冯府的大门全开,直至内宅,全用白纸糊了,大门前有牌楼竖起,表明这家有新丧。孝堂外,挂神像,旁挂黑白挽联。灵桌供神主,香炉烛台倒也供奉得规整又得体。   薛可蕊身着素衣,跪坐灵堂的一侧给李霁侠烧纸钱。怀香急急忙忙给她送来一只软垫,要她起身,“三小姐,这垫子太薄,你身子才好些,就来这冰冷的地上跪着,怎能这么大意呢,来快些起来,奴婢给您加一层。”   薛可蕊任由怀香替自己处置好,重又跪下,继续手上的活计,“怀香,芳洲的情况好些了么?”   自李霁侠失踪后,芳洲便急出了病,直到前几日冯予自碧峰山脚下寻得李霁侠的尸首,这女子便得了失心疯一般时哭时笑。薛可蕊找来大夫替她看病,却又瞧不出什么问题,只说是有了癔病,须得好生将养了。   怀香扶着薛可蕊的腰好生让她跪好了,慢慢开口:   “得了癔病,能怎样好,不就只能这样耗着么?她还不就是老样子,一会哭一会笑的,到了午时便非要端出炉子来要给世子爷熬药,蔡九娘拦都拦不住。今儿一早,九娘便将那炉子藏起来了,每次生火,忒大的烟,满院子的人都没法呼吸了,希望今天能消停点。我看她呀,只怕是再也好不了了。”   薛可蕊默然,说不出什么感受,她的心里堵得慌,望着当头置于香案头的李霁侠的画影,她突然有些想逃。   薛可蕊抬起手,示意怀香给她借点力。怀香明了,一把抬住了薛可蕊的胳膊,将她给扶了起来。薛可蕊转身,堂外炽烈的阳光照进眼里,明晃晃的,照得薛可蕊忙不迭抬手遮上了额顶。   炫目的白光中,立了一个人,肩宽背阔,挺立如松。   薛可蕊心口一跳,有什么东西涌上喉间。   她眯缝着眼,细细地看向突然出现在日光中的这个人慢慢走进堂中。   他用一根看不出颜色的布带束紧发髻,穿了一身锁子甲,散发出冷冽的寒光,腰间酱色犀牛革,当胸护心镜上还布满了泥污与血痕。   他一边走一边定定地望着堂中央李霁侠的画影,一直走到香案头才停下,面上墨黑一片看不出是粘的血污还是泥。   薛可蕊不错眼的望着他那黝黑的眼,斧刻般的颊,鼻头一阵一阵直发酸。   冯驾立在香案头望着李霁侠的画影脑子里一片空白,耳朵里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唯有胸腔里那颗心倒是咚咚咚咚震得耳朵也跟着一齐轰鸣。   画上的李霁侠还是像他没回京时那般笑,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冯驾转头,看见一旁的薛可蕊一身素白,仰头望着他,早已泪盈于睫。   “蕊儿……”冯驾好容易动了动那干裂的嘴唇,“我回来了。”   薛可蕊却再也绷不住,崩溃喊出一声,“大人……”   便抬手捂着脸哭得涕泗流涟。   ……   冯驾终于回到了凉州的节度使府衙,他不仅人回来了,还带回来逾十万铁骑。他就像一缕春风吹进了久不见希望的凉州,给困顿中的人们带来新的血液和重新抗争的动力。   冯驾原本就是大唐的战神,从南到北他替元帝开疆扩土,论抢夺地盘,契丹人怎会是他的对手。凉州曾经本就是他自己的藩镇,他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熟悉无比。重回凉州的冯驾犹如龙归沧海,虎入深山,他依靠手中这二十万兵,与冯予固守住的这不大的高地,将河西藩镇的土地,重又给一寸一寸给夺回来不少。   薛可蕊离开了枫和园,她无法再继续呆在曾经有过李霁侠的地方,她总是做噩梦,梦见李霁侠血流满面地来向她痛陈,他是那么的爱她。   薛可蕊重新住回了秋鸣阁,她一个人在这里住惯了。住在这里,她不会做噩梦,心情也会畅快许多,她喜欢这个隐藏在花木深处的小阁楼。   薛可蕊如常做着冯府的女主人,尽自己全力照顾冯予,也照顾冯驾。   冯驾和冯予并不常回家,他们要出去打仗。但是他们不在家并不妨碍薛可蕊替他们制备当月的衣裳,从里衣到外衣,薛可蕊统统一手操办。她比做李霁侠妻子的时候还要用心地四处搜罗能用来制衣裳的布匹,并从中选出最好的来单给冯驾和冯予做。   凉州才经过一次洗劫,城里的物资奇缺。不仅食物稀缺,布帛、药材,所有的生活物资统统奇缺。再加上凉州依然孤悬西北,四周都在打仗,行脚商早已绝迹,薛可蕊一面招呼冯状自库房里搬出府里尚存的所有物资储备,按月做好规划。一面放开手脚,与冯府的下人们一起,将冯府的后花园开垦出来种上青稞、高粱,和棉花。   一个月里,冯予能偶尔在家待上一两天,冯驾则是几个月能回来一两天。就在这为数不多的几天内,薛可蕊会给他们准备他们最爱吃的饭菜,冯驾不吃羊肉,冯予却挺爱,如果遇上某一天两人同时回来,薛可蕊便费尽心思搜罗来两人都爱吃的牛肉。   这一天,管家冯状急匆匆奔来秋鸣阁找到薛可蕊。他告诉薛可蕊,今晚冯大人和冯小将军会一起回家用晚膳,与他们一同回府的还有一队来自南诏国的大约十余名使臣,并数十名将官。冯驾会将他们都带来冯府用晚膳,要府里赶紧做好准备。   冯状是来找薛可蕊支银子的,现在凉州城物价飞涨,一两银也就只能买几斤牛肉,要置办这样大一场宴席,没有几锭金是办不过眼的。   薛可蕊颔首,给冯状批了两锭金,让冯状一会拿着她的手牌去账房支取。薛可蕊在心底默默心痛了一把银钱后,又开口问冯状:   “这些都是些什么人,如今到处都在打仗,怎么还能有南诏国的人能走到这千里之外的凉州来?”   冯状拱手,“回夫人的话,听带话的校尉说,是南诏国的三太子殿下。从前冯大人帮过南诏国的大忙,如今咱凉州有难,他们便是千里迢迢特意来帮咱们大人的。”   “哦。”薛可蕊点头,危难时刻方显真情,此刻能来对冯驾示好的,的确是难能可贵的真朋友了。更何况人家还冒着战火,奔行千里赶来凉州,的确得好好招待招待。这样想着,薛可蕊又叫住了正要转身离开的冯状,她思虑片刻,将支取银钱的批条改成了四锭金。   “他们是冯大人的贵客,东西紧着好的办,如若不够用,你尽管再来找我要。要让客人吃好喝好,千万莫让大人丢脸。”薛可蕊温声冲冯状仔细吩咐。   冯状正色,忙不迭拱手应承下,并让薛可蕊放心,他这就带上小厮出门,待置办好了食材,再来请世子嫔亲自掌眼。   第一零五章 心事   沉寂已久的冯府难得地也挂上了灯笼, 这些灯笼还是大前年柳玥君还在府里的时候, 上元节置办灯会时备下的。   望着那入目满眼的红色,薛可蕊心中有感慨万千。李霁侠与柳玥君, 如今都不在她身边了,仿佛已经成为了她遗忘已久的一个梦,在她脑海里只能作为一帧帧画面而存在, 带给她无穷的唏嘘与感叹, 无关乎仇怨,无关乎恩义……   冯府的门廊下大红灯笼整整齐齐,就算没有笙歌夜舞,那浓浓的喜庆的味道也能将整个冯府的上空给熏染得火热起来。   薛可蕊不错眼地望着那一排排红彤彤、圆滚滚的灯笼,心里想着,大前年上元节冯府置办灯会,整个冯府架上那么多花灯, 定然比起今晚美上不知多少倍了。只可惜那时自己正当被人嫌弃, 没能有机会亲眼看看那副盛景。   酉时刚过,前院一阵人仰马翻, 薛可蕊知道, 定然是冯驾和冯予带着客人回府了。   薛可蕊没有去前院厅堂迎客, 她是新寡的世子嫔,张罗招呼客人这些事情, 自然只能是冯状去做。昨日听管家说起, 冯驾又得了几座城池, 她很想出去看看他, 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回过府门了,她有些想念他。   怀香往秋鸣阁送来了晚膳,一碟秋葵,一碟胡萝卜,一碟蒸饼,外加一碗豆腐汤,和一碗白米饭就是薛可蕊今晚的晚餐。她要为李霁侠茹素,虽然冯府里没有一个人要求她这样做,薛可蕊依然主动要求厨房单独给她做素食。李霁侠活着的时候她为他做不了什么,他死了,反倒能将世子嫔该做的事做得妥妥帖帖。   “怀香,冯状可有说过厨房的人手不够?”   薛可蕊一脸愁容地冲身旁的怀香发问。凉州城破了两日,那两日简直过得暗无天日,就在薛可蕊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在契丹人的马刀下时,好在冯予攻回了城。   可是府里的婢仆早都跑光了,大难当头,当然是各自的命更重要一些。所以到如今府里的婢仆人手都是缺的,但是现在是非常时刻,府里大多时候就薛可蕊一个主子,为了节省银子,薛可蕊认为冯府就不必再补招婢仆了。   “唔……”怀香口里包着一大口蒸饼,忙不迭点头,“是的,三小姐,状叔说了,让我这里吃完饭就过去帮着照应呢。”   薛可蕊点头,也赶紧催促怀香,“既然如此,我这里你就不用管了,我自己会把碗盏送去后院,你吃快些,也好去给冯状搭把手。如果没吃饱,我让后厨给你留一只鸡腿,晚上回来你慢慢啃。”   怀香口里呜呜呜地应着,当真狼吞虎咽,看得薛可蕊忍不住捂着嘴儿笑了好一阵。   怀香很快便抽身去了前院,薛可蕊慢条斯理地用完了自己的晚膳,再唤来正在池边吭哧吭哧洗衣裳的吴嬷嬷,让她给自己备个空食盒。她要把这些用完了的杯盘碗盏统统收了送去后院给仆妇洗,顺便再给怀香装几只鸡腿回来,免得她晚上回来忙饿了。   吴嬷嬷应诺,手脚麻利地帮着薛可蕊收拾好,用一只大食盒装了,脏盘子放底部,干净的罐子放上层。再用手掂了掂,吴嬷嬷开口了:   “世子夫人,这盒子忒重,夫人能提得动?要不还是放在这里,待奴婢洗完衣裳再送去吧?”   薛可蕊摆摆手,“无碍,这点东西,本夫人我可单手提行数里!”   说完,薛可蕊直起身来,果真单手就提着这食盒飞也似的出了院门。   将脏盘子送去后院时,薛可蕊顺道瞅了瞅厨房的锅,看见一旁的小灶上还用小火炖着一锅粥。   “冯三儿,这粥炖着是给谁吃的?”薛可蕊随口便向后厨的管事问话。   “哈,世子夫人!这些粥啊,都是给琴房的姑娘们留的,刚才赶时间,她们只胡乱用了些肉和菜。采薇姑娘说口里干得慌,让厨房给她们姐妹几个备点爽口的粥,晚间回来她们再用点,所以……”后厨的管事冯三儿搓着手一脸讪笑着从灶旁直起了身。   “琴房?”薛可蕊不解,她可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住的这个冯府还有什么琴房。   “呃……”冯三儿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不等他再解释,忙着备鲜果的甘大娘在案桌旁笑出了声:   “哈哈!冯三儿逗您呢,夫人!这小子不老实,对着世子夫人也敢打哑谜,当心我替夫人出刀教训你这没正形儿的!”   甘大娘挥舞着一把大菜刀,正大刀阔斧地分切着一只只去了皮的,白嫩嫩的苹果肉。她转过头,用她标志性的大嗓门冲薛可蕊打着哈哈:   “夫人,其实也没啥,就是他们爷们儿常去的沁欢楼。今日有贵客登门,冯大人叫了沁欢楼的老鸨,送了几个能歌善舞的姑娘,来陪贵客喝酒的。”   “……”薛可蕊明了,她扯了扯嘴角,冲冯三儿和甘大娘点点头,示意她知道了,便提着装了两只鸡腿的食盒,迈开腿往外走。   沁欢楼,她当然知道,凉州城最有名的花楼,里面不仅有美艳的汉人女子,还有不少西番女子投身其中。从前吴守信做节度使时,沁欢楼盛极一时,凉州不少达官贵人的小妾,有不少都出自沁欢楼。   叫欢场里的女子上府门陪客人喝酒,那是贵胄的作派,从前凉州城里也有少数有权有势的贵胄会这样做。因为要人自白日起便上门.服务,花楼里的老鸨非要更多银子才肯放人,要是点了楼里知名的姑娘上门,若你没权没势,有点地位的姑娘压根儿就不会搭理你。   花楼女上门陪客不稀奇,稀奇的是叫人来陪侍客人的人是冯驾,在薛可蕊眼里,冯驾似乎是不近女色的。更稀奇的是,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那沁欢楼还能有心情做卖笑的生意……   不过很快薛可蕊便想明白了,冯驾是男人,全天下所有男人都会做的事,他为何就做不得?从前有柳玥君一尊佛似的守在冯府,冯驾就算有这种时候定然也会选择在府外进行,如今柳玥君不在府里了,他自然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理虽是这个理,薛可蕊却莫名地有些生气。她提着食盒偷偷摸摸顺着墙根儿往前院厅堂溜,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干什么,不知怎的,一听见有沁欢楼的女子来陪客人,她就想去前院寻个暗处来悄么么地守着。   很快,薛可蕊便溜到了宴会厅前的花园内。她立在一丛桃花树后,透过芬芳四溢,稀松大张的桃花枝的缝隙,薛可蕊看见宴会厅的大门大开,厅内满当当坐了一圈的人。   冯驾端坐上首,面前一张长条几,看那菜式与酒盏,应该还有一人与冯驾同坐。只是眼下那座位上却是空的,那人许是有事暂时离开。   冯驾的左右下手分列了两长溜的案几,赴宴的人没有一个是薛可蕊认识的,想来这些人就是冯状所说的,南诏国的使臣了。冯予坐在冯驾的左下手,他们叔侄二人皆与人推杯换盏,兴致正浓。   堂下坐了几名女子,因她们皆是背对大门,薛可蕊只能看见她们袅娜的背影,娉娉婷婷,婉转风流。她们一意只顾抚弄着古琴、琵琶、洞箫……果然吹拉弹唱,一派奢靡好景象。   薛可蕊不错眼地盯着厅堂内吃喝弹唱,折腾得热火朝天的众人,自己则猫着腰,缩在一棵桃树的后面。她禁不住自鼻腔内冷哼一声,心里暗道:哪怕是战乱,冯驾依然成功让这场宴会保持了大唐时期最纯正的奢靡气质。   薛可蕊盯得正带劲,突然听得身后有窸窸窣窣的衣摆响,她猛然回头,看见自己身后不知从哪里突然窜出一个人影来。   薛可蕊吓了一大跳,她踉跄后退几步差一点扔掉手里的食盒。   “你是谁?”薛可蕊捂着心口大口喘气,一幅死里逃生的惨淡模样。   “呃……”来人头戴玉冠,身穿一件描金绣彩的玉白色的缎袍,他似乎也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薛可蕊吓坏了,往一旁闪了几步差一点闪到他自己的腰。   “这位姑娘……”缎袍公子虽然差一点闪到腰,依然不忘保持客气,他冲薛可蕊拱手作揖:   “在下是节帅的客人,承蒙节帅厚爱,今日特来叨扰府上。贵府建得甚是雄伟,在下刚才去了一趟恭房,回来,便寻不得路了……转了老半天转到这桃花林,听见前头有歌舞声,知道自己快到了,这才……”   薛可蕊了然,原来是上茅房迷路的客人。   冯府缺婢子,客人来了也没个引路的人,怨不得人家要迷路,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薛可蕊忙躬身冲对方施礼:   “是的,公子,这里已经是厅堂的花园了,公子一直朝前走便是。”   听说自己没有走错路,这名男子甚是开心,忙不迭冲薛可蕊道谢,又大踏步往前走。走了几步这男子便顿住了脚步,又转过身来:   “姑娘你……”   他望向薛可蕊耳后尽绾的发髻及时止住了嘴。牟寻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望着薛可蕊咧嘴一笑,便转身急急忙忙赶回了厅堂。   牟寻刚回得厅堂,冯驾便朗声唤他:“三殿下,怎地去这么久,我以为你掉恭房里去了,正要派人去寻你。”   牟寻笑得尴尬,忙摆摆手说:“节帅说笑了,都怨节帅府里菜太好吃,牟寻嘴馋吃太多,让节帅看笑话了。”   牟寻对自己刚才的迷路只字不提,冯府缺婢子,他也瞧出来了,不然不会没有引路的人。可是他不能让主人家尴尬,凉州在打仗,冯府成这样,实在正常极了。   牟寻挥挥衣袖,干净俐落地将所有不周到通通扔到了脑后去。冯驾是他们南诏的恩人,他依旧扬起谦恭又内敛的笑,冲殿内众人拱手致歉:自己耽误太久了,失礼失礼了!一面迈开大步朝冯驾身边走。   冯驾热情地招呼牟寻赶紧回到他身边坐下,只手握紧他的手腕,笑得眉眼弯弯:   “殿下快坐好,咱们接着来,刚才还没说完,驾的心事,三殿下就帮着驾给解决了吧?”   牟寻坐好,他望向冯驾,眼前浮现的却是适才在厅堂外桃树林里遇见的那名女子,柳叶眉,睡凤眼,眉梢眼角皆含情,一举一动尽风流。   定然就是她了!   牟寻忍不住扬起了嘴角,他笑眯眯地同冯驾点头:   “节帅,牟寻适才趁着去恭房想过了,咱南诏与中原大唐历来交好,寻迎娶中原女子实属水到渠成。更何况是节帅府上的人,节帅既有此心,寻自当感恩荷德,哪里谈得上是帮节帅的忙?而是牟寻应三叩九拜,谢过节帅的恩典才对啊!”   听得此言,左下手牟寻的詹事坐不住了,他张口想对牟寻说什么,却被牟寻一个眼风甩过去给死死堵住。   詹事不甘心,却又说不得话,心中郁闷:冯驾要把他府上的寡妇塞给三殿下做正妻,三殿下好心来给冯驾施援手,冯驾就预备这么回馈三殿下?   殿下一表人材又是第一次娶妻,便被人给塞个死了丈夫的寡妇,这事儿怎么看怎么不划算啊!只奇怪这三殿怎地突然变懦弱,开始还借口王子婚事需得禀告父王,求南诏王定夺。为何不过一个转眼,他便这样态度陡然百八十度大转弯,二话不说,通通应承下来了呢?   真是奇怪,真是奇怪得很啊!   第一零六章 贽礼   冯驾要把薛可蕊收作义女, 替她再度寻个夫家。   冯驾明知自己心里究竟怎么看待薛可蕊的, 但是他依然作出了这样一个令他,令薛可蕊都难以接受的决定。   刚回冯府的那一日, 那白花花灵堂里香案头上,李霁侠那依旧没心没肺的笑,深深刺激到了冯驾。李霁侠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 他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   这其实也只是一部分原因, 还有很重要的原因是:探马来报,萨珊波斯被契丹人所向披靡的弯刀给彻底打趴下了。得到这个消息的冯驾心一沉,他知道,关乎凉州生死的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了……   打仗打的就是补给,没有人能够打一场毫无持续补给能力的仗。冯驾再善战,也只是人, 他不是神。   就在冯驾急得团团转的时候, 牟寻来到了凉州。牟寻得知泱泱九洲上国就冯驾一人抛却身家转战西北关外,禁不住心生敬佩。专门带着人马, 从大唐的极南端, 穿越了中原逾十个州郡, 三四个内战区,只为给冯驾送来大量黄金与药材。   虽然知道有些强人所难, 冯驾依然迫不及待地伸手抓住了牟寻这根救命稻草。他恳请牟寻带走薛可蕊, 凉州, 早已成为一方浮土, 朝不保夕,他没有办法带走她,也没有办法再保护好她,那么就帮她找一个有能力呵护她一生的人吧。   南诏是一个历史悠久,建国时间远超大唐的古国,历代南诏王皆与大唐交好。当朝南诏王宅心仁厚,贤明清正,文治武功皆甚是过人,百姓安居乐业。而给自己千里送支援的牟寻,更是能谋善断,智勇双全,是南诏王最为宠爱的儿子。   把薛可蕊交给牟寻,冯驾认为,这是在当前情况下,对薛可蕊来说,是她最好的选择。   牟寻陡然听说冯驾要送个寡妇给自己,可是吃了不小的一惊。从来都是送未婚女子予人拉好感,送寡妇的,他倒是第一次遇见。   冯驾接着说道,世子嫔是个好姑娘,年方十八,虽然比三殿下长了那么一点点,但俗话说得好,女子大一些才会疼人。他舍不得让世子嫔孤独终老,愿将她收作义女,以冯府小姐的名义让她自冯驾府出嫁。   牟寻虽仰慕冯驾,对汉人小姐也甚是渴望。但他毕竟尚未娶妻,世子嫔再怎么改姓冯,从冯府坐花轿出门,都无法改变她是一个寡妇的事实。   牟寻愿意为冯驾赴汤蹈火,但如此随意便娶个寡妇回家做自己的妻子,且不说母亲会怎么想,就他自己也是不大愿意的。于是牟寻借口娶妻当由父母做主,想将此事给搪塞过去。   冯驾似乎有点能体会到从前薛恒使出浑身解数也攀附他不成的无力感了,宴席上,冯驾便用起他那三寸不烂之舌想劝牟寻松个口,允世子嫔能出面来一见,好让薛可蕊能有一条通天大道好走。   功夫不负有心人,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原本推拒不休的牟寻,态度瞬间来了个急转弯,对这桩亲事欣然接受。这让冯驾心里又惊又喜,又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想流泪的冲动。   冯驾端着手中的酒盏,只觉自己终于解决了久压心头的一桩大事,忍不住眼窝发涩。他将酒盏凑近唇边,猛然一抬手,将整杯酒一口灌入喉中。   他下定决心般深呼一口气,抬手唤来侍立一旁的念春,低声向她吩咐:   “去秋鸣阁,叫世子嫔过来……”   ……   薛可蕊依旧保持着窥探的姿态不错眼地“监视”着厅堂里众人的行踪,她打定了主意,一定要盯梢到宴会结束。狎妓的官吏她见多了,一个个脑满肥肠,愚不可及的蠢笨模样可是难看极了。如今正值打仗的特殊时期,不管怎么说,她都有义务提醒冯驾千万要打起精神,莫将京城里花天酒地的颓靡作风带到了战场上来……   薛可蕊看见念春急匆匆地跑了出来,不多时,又急匆匆地奔回了大厅。薛可蕊看见念春奔到正替一位南诏人斟酒的怀香身旁,凑近她耳边说着什么,怀香便又冲出了厅堂……   不多时,薛可蕊惊愕地发现秋鸣阁的婢仆都过来了,凑在厅堂外的门廊下叽叽咕咕不知道在争执着什么。   薛可蕊果断自桃树后走了出来,她提着食盒走到一众婢仆的面前,气定神闲地问道:   “你们都是来帮衬冯状的?难道我的秋鸣阁就不需要人看顾了?”   众人回头,看见薛可蕊,皆愣住了,不知她究竟是从哪里走出来的。还是怀香回神得快,见到金娃娃般猛然跳起,她一大步冲到薛可蕊面前,抓住她的手,满脸激动:   “世子夫人啊!终于找到您了,您去哪儿了?冯大人正找您呢!”   说着,怀香一把抓住薛可蕊的手,将她往厅堂里面带。“快跟奴婢进去,大人已经等您许久了。”   薛可蕊一头雾水地跟着怀香往厅内走。   怀香她们寻薛可蕊太久,大家都没想明白就在这府里,世子嫔怎么还能失踪了?心惊胆战过了这么久,直到薛可蕊主动现身,怀香的心情一直都过于激动,以致于大家都忘记了薛可蕊手上还提着一只食盒,也任由薛可蕊提着食盒就这样进了大厅,也没有一个人想起来将她手上的食盒先收起来。   怀香甩开大步领着薛可蕊进了厅堂。   薛可蕊莲步轻移,流苏慢摆,跟着怀香向上座的冯驾走去。凝脂为肤翡翠裙,黛眉远山朱点唇——   只是手里却提个食盒。   大厅内一阵静默,就连一直咿呀不停的歌女舞娘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冯驾静坐上首,端如钟磬,他目沉似海,只静静地看着薛可蕊从厅堂的尽头缓步向他走来。   “可蕊见过大人,见过堂少爷。”   薛可蕊提着食盒冲冯驾与左下手的冯予盈盈一拜。   端的是娉婷袅娜风拂柳,启齿似燕语呢喃。   冯驾敛神,开口对薛可蕊说话:   “你手上提的是什么?”   薛可蕊一愣,这才发现自己手上不折不挠地还提着那只漆墨的食盒。想说是带回自己秋鸣阁吃的宵夜,又觉得怕是会让人觉得自己嘴馋。口里喃喃半晌,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一急之下,干脆抬手将手中食盒一把塞进身侧怀香的手里。   “回大人的话,是可蕊给怀香带的鸡腿,这婢子爱吃鸡。”   “……”   话音刚落,堂下响起此起彼伏一阵憋笑的声音,舞娘们捂着嘴儿笑得脸颊通红。   怀香臊红了脸,提着那烫手的盒子忙不迭冲冯驾告罪,一阵鞠躬行礼,手忙脚乱退了下去。   “蕊儿你过来,见过南诏国三殿下。”冯驾扬起嘴角冲薛可蕊招呼。   薛可蕊一愣,抬眼看向冯驾的身侧。那名头戴玉冠,身穿玉白色描金绣彩缎袍的男子正眼角含情,笑意盈盈地望着她。   心头有诡异的不安泛起,薛可蕊敛下心神转身也同牟寻施了一个礼:   “可蕊见过三殿下……”   薛可蕊这心里咚咚咚咚跳得厉害,原来刚才在桃林里遇见那上茅厕迷路的人就是南诏国三殿下。这人才见过她鬼鬼祟祟地在桃林里窥探,这会又装模作样在这里同他见礼。他会不会觉得自己行踪诡异,然后去同冯驾讲?如果那样,自己这张老脸才真是丢尽了!   薛可蕊正担心不已,好在这三殿下挺能察言观色,他见薛可蕊冲他见礼,忙不迭站起来,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也恭恭敬敬地对着薛可蕊回礼。好像真的第一次见面一样,搓着手,一脸的局促。   薛可蕊垂首,暗自感谢三殿下高超的演戏技巧。   冯驾唤来仆妇,要她们替薛可蕊摆张小几,就在三殿下的侧旁,方便蕊儿照顾三殿下。   薛可蕊大惊,她惶惶不安地望向上首的冯驾,可是冯驾压根儿不看她,只垂着眼一味安排仆妇摆菜布碗。   小几摆好了,菜碟酒盅也布好了。薛可蕊有些慌,她觉得冯驾是要将她送人了,可是她是世子嫔,世子嫔不是皇家的人吗?怎么冯驾还能有资格将自己随便送人?   凉州城是孤岛,冯驾就是这孤岛的王,他才不会管什么皇家不皇家。在这种时候,无论多高贵的人,哪怕是金汤玉食伺候出来的仙人,都与大街上那群荆钗布衣的人一样,只能被分为活着喘气的人,和被契丹人打死的人。   冯驾对薛可蕊面上的惨淡视而不见,他笑盈盈地吩咐薛可蕊一定要照顾好三殿下,三殿下是她的恩人。   薛可蕊听不明白,自己莫名其妙地怎么又冒出来一个恩人。她脑子里一团乱麻,心里头慌得是六神无主,她对恩人不恩人的不感兴趣,她只想知道冯驾是不是真的准备把她送出去与人交易。   薛可蕊再慌,也没办法当着如此多人的面质问冯驾究竟是怎么打算的。她只能惴惴不安地在牟寻身边坐下,拿起玉箸却鬼使神差地伸进了酒盅里去“夹菜”……   好在牟寻很体贴,他反过来还替薛可蕊布菜。   牟寻给痴怔的薛可蕊夹了一块鸭脯,薛可蕊便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自己才死了丈夫,不能碰荤腥。   牟寻连身道歉,忙不迭夹回来,自己张开嘴,一口吞下。   牟寻耐心地把薛可蕊面前的荤菜都端开,换成自己面前的果蔬干果。   一旁的冯状见了,忙不迭冲上前去,亲手把薛可蕊面前的摆盘统统都换了一遍。并连声向薛可蕊躬身道歉:世子嫔赎罪,那婆子忙糊涂了,忘记了世子嫔的规矩……   薛可蕊并不会为仆妇们的这些过失生气,她的腰背挺得笔直,只定定地盯着与她一丈之隔的冯驾。她就不信了,冯驾当着她的面,还能躲避到哪儿去?   殊不知冯驾也是一个能屈能伸的人,他若无其事地只与牟寻说话喝酒,连眼风都没有给过一个给薛可蕊。   牟寻对冯驾举杯:“节帅,既然诸事皆定,寻明日便带了可蕊姑娘回南诏吧。”   冯驾惊讶,“三殿下这么着急,不再多玩几日?”   牟寻笑,“原定七月便回南诏,可这一路上阻碍太多,脚程甚慢,再多耽误几日,我母亲怕是要急死了。”   冯驾颔首,“也行,这一路上战火纷飞,我也不多留三殿下了。殿下这一路上吃苦不少,驾派副将魏从景送殿下回南诏吧……”   不等冯驾说完,牟寻抬手阻了冯驾的话:   “节帅毋需多礼,寻走的是关内,战火纷飞是不假,可寻身上有南诏国书,交战各方对寻倒还都算客气,须提防的无非是些山匪路霸。寻身携万两金尚能平安无阻地抵达凉州,此时一身轻的,自然更好回了。节帅这里需要人,魏将军是节帅的臂膀,还是让魏将军留在节帅身边吧!”   薛可蕊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面前早已变凉的一块豆腐,麻木的心底早已荒芜一片。   就在牟寻直起身来对冯驾告别,并转身准备对薛可蕊说什么的时候,薛可蕊唰地一声自座上站了起来。   她绕过了牟寻宽阔的肩,直通通对着那一丈远的后方唤出了冯驾的名字:   “冯驾,我是康王世子嫔,你有何权力把我随意送人?”   第一零七章 义父   薛可蕊陡然冲冯驾发问, 再不管现场惊愕的众人。她不能等了, 再不说出口,看眼下这形势, 今晚那三殿下怕是就要将自己带出冯府。   冯驾这回倒是不避了,他垂下了眼,看向牟寻身边的薛可蕊:   “你是我冯驾的义女, 我是你义父, 自然有资格处置你的亲事。”   “义女?”薛可蕊惊讶,“义父?”   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你是我薛可蕊的义父?”   “就在今天。”冯驾淡淡地回答,“事太多,忘记跟你说。对不住了,义父道歉,没有提前同你讲。”   薛可蕊瞪大了眼睛, 简直令人啼笑皆非!   薛可蕊气极了, 几乎不能控制自己。她死死盯着冯驾那张淡漠的脸,好容易控制住了自己兀自气到发抖的腰身, 颤抖着声音说:   “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也没用, 你们薛家那边, 我自有交代。”   冯驾胸有成竹,反正整个薛家都得走。往后他薛恒的身家性命还得靠牟寻周全, 他有充分的把握薛恒会为他此举真心实意地致谢。于是冯驾干净利落地结束了薛可蕊的抗议, 他转过头来对同样魂飞天外的冯予下令:   “予儿回房去收拾收拾, 陪三殿下回驿馆, 也陪陪蕊儿。今晚你和蕊儿跟着三殿下一道都住驿馆,蕊儿的行李、随从,晚些时候都会跟着蔡九娘与怀香一道去驿馆。你想办法替你二叔周全周全,有什么事情,今晚务必统统都处理好。明日一早,蕊儿要与三殿下一同出发。”   冯予也是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但他毕竟跟在冯驾身边做了这么多年的将军,很快便明白了冯驾的所思所想。他瞬间投入了角色,对着冯驾一个抱拳,果决又肯定的回答:   “是!末将领命!”   冯予的背心出了一层汗,世子爷才走,冯驾就迫不及待要将薛可蕊重新嫁人,离开这朝不保夕的凉州,去做南诏国的皇子夫人。   这对薛可蕊虽是一桩好事,可那薛可蕊明显体会不到二叔的一片苦心,薛可蕊的倔脾气,冯予有所领教,二叔要他今晚就能把薛可蕊给劝说得服服帖帖,时间太赶了!他不知道他能不能劝说得成功……   冯驾颔首,为冯予的表现表示满意。他挺直了腰背,一个眼风过去,薛可蕊身后出现两名膀大腰圆的仆妇。   眼看自己就要被当作人犯给带走了,薛可蕊又气又急,急到手脚瘫软,几乎就要一口气喘不上来给气晕过去。   “大人……大人!”薛可蕊哭得梨花带雨,她再也不管了,只一步扑到冯驾的脚下,抱紧了冯驾的皂靴不肯撒手。   “大人!别赶蕊儿走!蕊儿听你的话啊,你不喜欢我留在冯府,那么求大人将蕊儿送回薛府,从今往后我就在薛府替世子爷守节,再不迈出大门一步!”   “大人啊!蕊儿照顾冯府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哪里做得不好,大人您告诉我便是,可别撵我走啊!大人……”   薛可蕊含悲带恨的哀求,一声声大人,喊得是痛彻心扉,用情至深。   冯驾垂着眼,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背过身去,抬手冲那两名膀大腰圆的仆妇一个示意。两名仆妇便带着一阵劲风走过来,抓小鸡一般将薛可蕊自地上扯起,也不管她愿意不愿意,三两下就掰开她紧缠冯驾的手,半哄半推将薛可蕊架出了门外。   薛可蕊似乎被刺激坏了,不过几个挣扎,竟哑了嗓子,四肢瘫软,门外传来薛可蕊幽幽的哽咽渐行渐远,很快便没了声音。   冯予呆呆望向门外,禁不住恻然,垂首扶额,不过一个离家,堪比苌弘化碧,望帝啼鹃……   薛可蕊折腾得如此悲惨,最尴尬的还是牟寻。他觉得此时的自己就像强抢民女的恶霸,让他心里一阵一阵的难过。   “节帅……”牟寻一脸尴尬地望着冯驾,“可蕊姑娘似乎不愿意……”   “无碍!”不等牟寻说完,冯驾大手一挥截住了牟寻的话。   似乎害怕牟寻反悔,冯驾抬手拍了拍牟寻的肩,温言宽慰道:“小孩子家家的,过了今晚就好了。”   “……”   ……   厅堂内客人皆撤了个精光,稀稀拉拉剩了几个打扫现场的还留在厅堂内收拾着东西。冯驾一人端坐在小几前,默默地一杯一杯往肚里灌着酒水。   冯状立在厅堂的一角,招呼着甘婆子将下首的小几都撤走,只留冯驾一个人的东西保留在原地不动。   周采薇将身前的琵琶掸灰拂尘收拾妥帖,她抬头看了看上首那个兀自沉默的男人,眼里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光。   周采薇直起身来,正要转身离去,袖摆却被人扯住。周采薇抬眼,看见冯状默不作声地立在自己身旁,广袖下,是他暗自扯住她袖摆的手。   “采薇姑娘且慢。”冯状不动声色地兀自低语:   “大人最近的心情一直都不好,今日又这样闷头猛灌酒。为大人身体计,我希望采薇姑娘能在咱冯府多留几日……”   周采薇是沁芳楼的花魁,有一副惹火的身材,与一双狐狸似的吊稍眼儿。如今到处战乱,沁芳楼也快要散伙了。要不是老鸨在凉州城破那一日也没走成,她们这群被困在凉州的姑娘们都不知道应该住哪里了。   沁芳楼许久没有接待过类似冯驾这样大手笔的客人了,这次来冯府,老鸨也是交代了又交代:这次的活儿,咱可一定要全力以赴,咱不要金,也不要银,让冯府给咱多多的粮食!   冯状见采薇不开口,以为她不愿意,便自袍下伸出一根手指,蠕动着嘴唇:“你陪侍好大人的话,一日十袋米……”   周采薇将琵琶夹在胳膊下,她用吊稍的狐狸眼盯着冯状那根冲天的手指,丹唇轻启:   “成交。”   冯府的大红灯笼依旧高挂,满园旖旎的暖色却捂不热冯驾如坠冰窖的心。他不愿意再去思考任何事,他一杯一杯往自己的肚子里灌酒,只想将自己变成一根木桩,或许一个灯笼也不错……   直到鼻尖传来一缕幽香,冯驾看见周采薇怀抱琵琶缓缓走到了他的身边,云鬓低垂,修眉联娟。   冯驾看了她一眼,也不理她,继续低着头不住地灌酒。   “节帅,可要听曲?”   “不听。”   “……”周采薇想说,反正你都没事,一边喝酒一边听曲不是正好?可是冯驾的脸很冷,想来也不会接受她合理的建议。她咽了一口唾沫继续开口:   “管家以十袋米为彩头,要我陪大人开心,为了那十袋米,我想试一试。”   酒盅轻叩,冯驾顿住了手。   “我说了,你走开。”   冯驾的脸很黑,比屋外深夜的天还要黑。   周采薇止住了口,她有些怕冯驾,这人一点不懂怜香惜玉,连对他心爱的女人也能毫不犹豫地扔垃圾般说丢就丢。   “采薇求大人怜惜则个,我坐这里弹,你一只耳进一只耳出,我完成了管家交办的任务,也好得那十袋米回去,省得妈妈说我们姐妹不好好干活。”   冯驾抬起了头,他看向眼前的这个女人。第一次遇见以这种方式卖唱的人,也当真是耿直界的楷模了。   “我给你十袋米,你也不用再弹了。”冯驾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经地向采薇承诺。   “我还想要更多。”   “……”冯驾一噎。   “那么,你想要多少袋米?”   “大人听我弹完再决定给我多少袋米。”   冯驾笑,豁然展颜。他觉得这个女子很有趣,不自觉间他便被她的话带进了她的圈子,他觉得与她说话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冯驾挑眉,抬手相请,做出一个洗耳恭听的动作。   周采薇暗自窃喜,她深深呼出了一口气,在心底给自己暗暗加油,侧身于一只春凳上坐好。   周采薇转紧琴轴,葱白玉指捻紧拨片随意那么一勾,拨动琴弦试弹了几声,竟已有幽幽情思暗生。   周采薇低头,信手徐弹,弦弦凄切悠远,隐含沉思,弹的是一首凉州曲。   大弦浑宏悠长,小弦和缓幽咽,时而铿锵激越,时而悠扬缠绵。诉说着凉州千年的雨雪风霜,也用琴声把边塞姑娘心中无限的往事说尽。   冯驾本就深陷对薛可蕊的缠绵情思难以自拔,如今再听到这首无限苍茫的凉州曲,心中的伤感愈盛,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冯驾凄惶,“哪有你这样逗人开心的?将死之人都要被你弹死了。”   周采薇挑眉,“节帅有所不知,这苦闷亦如同洪水,需得治,靠的是通,而非堵。大人心中苦郁深沉,早已有了崩塌之势,大人不可一味压制,适时的宣泄,反倒有利于大人的身体健康。”   那双天生魅惑人心的吊梢眼中全是嘲讽:   “大人心中所想,却从来不敢施之于行,如此畏首畏尾,瞻前顾后,当真不似大人在战场上睥睨天下那般从容。大人胆小到连让自己软弱一次都不敢,都知道弓弦不能一味地紧张,更何况大人您这个人呢?”   说着她直起身来,走近冯驾的案几,抬手夺去了他手里盛满酒的酒杯。她弯下腰,将自己的脸凑近冯驾的鼻尖,毫不羞怯地直视进他的眼睛:   “大人喜欢什么?采薇都可以陪大人做。”   冯驾不动,他正襟危坐,望着采薇的脸不眨眼。   “你叫采薇?”   “是的。”   “你家老鸨一共需要多少米?”   “……”   周采薇无语,这冯驾不解风情可谓已深至某种非凡的层次。   她颓然直起身,用一副无可救药的眼神悲悯地看着他:   “好吧,节帅,采薇输了,我这就回去,那十袋米也不要了。”   说完,周采薇转身就要走,却被冯驾一把拉住。   “干嘛要走?”   冯驾一脸意外。   “我问你的赎金,要多少可以替你赎身?你也别回去了,就留在我的身边吧。”   第一零八章 舞娘   冯驾起得很早, 今天是牟寻回南诏的日子,他得要去送他。   昨晚强迫自己睡下后,冯驾便一直做噩梦。一会梦见自己被契丹人杀死了, 一会梦见薛可蕊被契丹人给截走了。一大早起来就觉得疲累无比, 似乎打了一晚上的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念春。”冯驾一边擦着手, 一边唤了一声正替自己整理床被的婢女念春。   “管家把周采薇安排去了何处?”   “回大人的话,采薇姑娘住进了文草园, 只是府里婢子不够, 只有小红与周婶伺候采薇姑娘起居。”   冯驾点头, “甚好,有小红和周婶已然足够。你去提醒一下冯状,今早送二百担米去沁芳楼,替采薇姑娘赎身。”   念春忙不迭应下, 心里暗自惊叹:一起床就念着替采薇赎身,看来冯大人果真对那花魁另眼相看。早听说沁芳楼的花魁非同凡响,她仗着自己追求者众多,不知拒绝了多少要替她赎身的人,就只为钓得一金龟婿。   没想到,那个最终上钩的人竟然是冯驾……   念春暗暗叹了一口气, 在她的记忆里,冯驾从来不会做出此种脑袋发热之事, 尤其是对青楼女子。冯大人从不带青楼女子回家,更别说替她们赎身了。可这唯一一次带回家的青楼女子,莫非就是往后的节度使夫人了?   念春心里感慨万千,冯大人与世子嫔的暧昧关系, 从前闹得沸沸扬扬,昨晚不过几个时辰便烟消云散, 也不知是大人无情,还是从前的传言压根儿就是假的?   如此想来,念春也不得不承认自家大人在男女情爱上,当真够薄情。念春想,或许成大事者都不能受缚于情爱吧……   只可惜了那因着大人白白浪费了十多年青春的荣国夫人,不值啊!   冯驾离开冯府往驿馆而去,一大早冯予便派了人回府禀报,说离开冯府后,薛可蕊竟然不再哭闹,乖乖地用膳,按时睡觉。冯予准备好的一大堆说辞统统用不上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冯驾暗自发笑,他就知道薛可蕊其实最是能看清形势的。她明白他既已做出了决定,找旁的任何人哭闹都毫无意义,与其白白浪费力气,不如好吃好睡保养好自己的身体,也好迎接接下来的逾千里急行军。   为了避免薛可蕊见到自己再度哭闹纠缠,冯驾在距离牟寻出发前一个时辰就进了牟寻所住的驿馆。他只与牟寻做了最后的道别,便匆匆离开了驿馆,同他上一次离开薛可蕊一样,他依旧没有勇气当面与她道珍重……   ……   冯驾没有再见薛可蕊,只把心一横,直接回到了节度使府衙集中精神安排军务。   他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牟寻该是什么时候离开凉州城门,也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她会以什么样的心情离开凉州。   反正她注定不会成为自己的女人,离开凉州,是她最好的归宿,也是自己对她最好的交代。   冯驾准备待牟寻将薛可蕊成功带回南诏后,再将薛恒一家送出凉州。南诏远离中原,薛恒有本事,背靠牟寻在南诏再建一个薛氏商业帝国,那是手到擒来的事。   至于他自己嘛……   冯驾想,他会守着凉州,直到最后一刻的。   冯驾在府衙一直忙到月上中天才回到冯府,因不用再招待客人,冯状将前几日悬挂门廊下的大红灯笼统统都给收了起来。没了大红灯笼的加持,诺大一个冯府空荡荡的,入眼满是清冷又孤寂的黑色。   冯驾突然悲从中来,此时的他无比思念被自己亲手送走的薛可蕊。虽然以往他也甚少在府里与她单独会面,但是,知道她就在府中的某个房间,就连冯府门房的灯光都会变得格外温柔一些……   冯驾从来不会伤春悲秋,他敏锐地发现自己竟然如女人那般深陷相思的樊笼无法解脱,他觉得自己必须要做点什么。   冯驾没有再回抱松园,那里孤枕冷衾的,他怕自己受不了孤独的折磨,又连夜奔出城去将她追回来。自己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亲手将她送给了牟寻,千万可别半途而废了。   冯驾来到了他的书房,那个有着巨大荷塘的气势磅礴的书房,就在这里,冯驾第一次看清了她的女儿心事。   天气已近初夏,坐在荷塘边的扇亭内,冯驾端坐案前,对月独酌。他让婢女点亮所有的烛火,再将全部窗扇打开,让沁凉的晚风吹进亭当中,好让他被浓浓相思支配的大脑能清醒一点。   冯驾又开始一杯一杯往肚里灌酒,突然,他听见自自己的身后,传来夹杂着铃铛脆响的细碎脚步声。   府里能有谁没事往自己身上挂这么多铃铛?冯驾虽然心存疑惑,但他不想动,依旧低着头独自喝闷酒。   直到耳畔响起女子温柔的呼唤:   “节帅……”   冯驾抬头,一双波光潋滟的吊梢眼散发出极致妩媚的光。他突然发现,自己太过哀伤,竟然忘了府里新来了一个才刚摆脱了妓籍的女人。   “采薇姑娘来了……”嘴角噙着笑,冯驾示意周采薇到自己身旁坐下。   周采薇也不推拒,大大方方紧挨着冯驾坐下,抬手抓起案头上的一只空杯,自己斟满了酒便对着冯驾举杯:   “大人替采薇挣脱了苦海,听得管家说大人回府了,采薇这是专程来感谢大人的。”   眼前十指蔻丹娇艳欲滴,那双狐狸似的吊梢眼闪着狡黠的光,她的柳眉高挑,朱唇一点嫣红,红裳一袭夺目。今晚的周采薇似乎比起昨日多了一丝挑衅的味道与势在必得的气势。   冯驾素来敏锐,可现在的他宁愿糊涂。他如此难过,迫切需要一尺香绫来捂紧他的眼,蒙上他的心。   冯驾懒懒地笑,嘴角扬起一个优雅的弧度,他也举起手中酒盏,与眼前这双柔荑所举的酒盏轻轻一叩:   “举手之劳,采薇姑娘不必挂在心上。”   言罢,他脖颈一仰,整杯酒一滴不剩,灌入喉间。   周采薇死死盯着冯驾那滚动的喉结笑得风情万种,她柔媚了声音夸赞冯驾:“节帅好酒量!”   又再举起酒杯,自己也仰头一饮而尽。   冯驾太容易走神,一杯酒下去,他又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周采薇笑,轻轻柔柔凑到冯驾耳边问他:采薇会跳大食舞,节帅想看吗?   冯驾回神,望向身边的周采薇,这才发现她穿了一件大红色的袍。大红的缎面红艳似火,那红袍上穿金走银,点缀以闪闪发光的珠玉,好似将天上的繁星披到了身上,让她看上去明艳照人。   冯驾笑道,“呵,今晚的采薇姑娘甚是不同……”   周采薇嗔笑,拿手指轻点冯驾筋肉蓬勃的胸膛,“少贫嘴,人家诚心是来道谢的,可不许节帅随意打趣!”   说完,周采薇转身,走到亭外,但听得她一声高呼,自外带进来一个佝偻着背的老汉,手里端着一面小红鼓。老汉年纪很大了,佝偻着腰,眼睛眯缝着,费力地辨别着脚下的沟壑坡坎。   冯驾望着老汉不明所以,但听得周采薇柔声对他介绍:   “此乃王老汉,采薇的仆从,常年替采薇击鼓配乐的。”   冯驾颔首,想起周采薇是要表演跳舞,自然需要人来给她伴奏。   就在冯驾一心期待间,但见周采薇娉娉婷婷自座上站起,她随手松开外裳的腰带,“唰啦”一声响,大红外裳应声而落。露出内里鼓鼓囊囊的同样穿金走银的紧身胸衣,与堪堪遮住翘臀的大红短裙与满腿纠缠的闪闪发光的流苏。   扇亭内的烛火似乎也被刺激得陡然一跳,周采薇的胳膊与双腿,并一大段腰肢陡然暴露眼前。她的手腕与足踝上套着金灿灿的一圈铃铛,正是那急雨般银铃声的来源,紧绷的胸衣与垂瀑的流苏遮不住她玉藕般的肌肤,与光洁柔美的曼妙曲线。   静谧夜色中,扇亭内春光大好,那端鼓老汉却视而不见,他只兀自眯着眼,一个抬手,便有干脆利落的鼓点声自他手下的小皮鼓传出。   似行军的号令乍响,那水蛇般的腰肢一抖,周采薇对着冯驾跳起了一支大食祭司舞。   冯驾沉眉端坐上首,不错眼地盯着眼前衣着华丽又大胆的采薇,任由心底有恶魔横生。   他不是第一次看女人跳这种煽动力极强的祭司舞,军中的将官们最渴望的就是看大食女子跳这种衣着暴露的祭司舞。因舞娘腰腹间抖动的频率惊人,汉人将官们给这种祭司舞起了一个简单粗暴的名字,叫大食肚皮舞。从前领天子诏西进与大食国交好时,冯驾便第一次在大食王的宫殿内欣赏过这种与众不同的,豪放又兼具魅惑的舞蹈。   而周采薇,与其他所有的舞者不同,她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媚色,那曼妙的舞姿毫无保留地凸显出她丰润的曲线,柔软的腰,与纤长的腿,恍若狐仙临世,专为此舞而生。   玉臂清辉,纤腰曼妙。   周采薇一步一步逼近冯驾的身侧,他能闻见自她发间隐隐溢出的幽香,她直勾勾看进冯驾的眼,让他能看见她眼底那滚烫的灼热。   周采薇用她如雨打落蝶般的振颤,小鹿疾走般的惊跃,孔雀睥睨天下般的高视阔步,带动繁响的银铃,如轻云般慢移,如疾风般旋转。   “珠缨炫转星宿摇,花鬓斗薮龙蛇动”。   今夜的周采薇已然化身深山中最妖媚的那只狐妖,她的每一个眼波,每一次摆臀都只为挑起男人身体最深处的本能,让天下所有观者都为她的媚色倾倒、折服。   她探出手拂上他宽厚的胸膛。那双魅惑人心的吊梢眼,赤。裸裸又火辣辣地直抒情爱与欲.望的音韵。   心底有什么东西被成功唤起,冯驾似乎忘记了积郁已久的过往。他的鼻腔里,眼睛里,尽是周采薇迷醉人心的香,与明晃晃的温柔与妩媚……   他抬手握紧了轻颤于他掌心的纤腰,就像握紧了柔软又惊惶的小鹿的喉。   心头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塌,冯驾垂下了眼,他在心底默默地告诉自己:   她已经走了,就这么着吧……   他想,明天他就可以抛下一切去攻城掠池,忘记一切烦恼去与日月争辉了。   明天,他一定会是一个全新的冯驾。   ……   他轻轻揽上周采薇的腰,鼻息滚烫,一股激流穿胸而过,周采薇彻底沉沦在冯驾滚烫的气息中,她急迫地搂紧冯驾的腰,碰触到他的坚实的身体,心头一阵狂喜。     冯驾洁身自好,不喜青楼,妓家女子无不以战胜这名龙章凤姿却又生性严正的凉州头号霸王为毕生目标。   谁也不会想到,就在今天,是她周采薇实力折桂。   或许这缠绵来得过于陡然,冯驾的神魂还不及调整好状态,他手下迟滞,眼看马上就要有走神的趋势。采薇一不做二不休,口中一个嘤咛,柔软了腰肢密密实实倒进他的怀中。   一股稍嫌刺鼻的香味窜入鼻腔,提醒冯驾:身边的人只不过是他眼下对自己施的蒙汗药。   心头有一抹熟悉的酸楚轻轻划过,不过那么小小的一点,却如暗夜里燃烧的一只火烛,瞬间驱散了包裹冯驾的黑色迷梦。   他伸手抓住了周采薇的手腕,“慢着!”   第一零九章 妒妇   清冷月光下, 黑暗幽深的双桂大街深处一路奔来一人一骑。马上人身型纤细却不失矫健, 她身裹锦锻带帽长披风,将自己从头到脚裹得一个严严实实。从那双紧握缰绳的细腻修长的纤手可以看出, 来人是个女子。   她直通通来到火烛高挑的冯府大门口,急匆匆叩击着那门中央威武狮头铺首口中的衔环。   不多时,门房有人出来, 打开一道门缝, 见到来者惊愕异常,忙不迭躬身让路。女子将身上的披风裹得更紧一些,低头闪身便进了冯府。   这女子唤来几名值夜的仆妇,四下里相询了一会,心中了然,迈开大步独自一人朝前院书房走去……   ……   扇亭内烛影潼潼,柔软的烛光打在周采薇那柔润的身躯上, 愈显春色无限, 可萦绕在二人周围的气氛却颇为怪异。   冯驾抬头离开了周采薇。   “节帅?”周采薇立在当地,低眉望向面前的冯驾开口轻轻唤他。情潮渐退, 她的面上还挂着未褪的潮红, 眼中却怯怯的, 她发现她似乎有些没拍对马屁。   冯驾低头,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周采薇, 心里似乎更加烦闷。   貌似不管怎样都不能再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这让冯驾愈发颓唐。   他叹了一口气, 觉得再勉强自己又何尝不是对自己的另一种为难?要不然一会干脆去后院舞一会子刀。于是他轻轻抬手:   “这亭子里寒风呼啸的, 我还是送你回去吧。”   周采薇踯躅,她有些吃不准冯驾的想法,刚才她跳舞时都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不高兴了?   “那么采薇再给大人弹支曲?”她好心地提议。   “算了,今日太累,我想回房休息。”冯驾垂首,当真一副精神不济的模样。   耽搁了这半晌,周采薇也分明感觉到适才的良好氛围已无法挽回。冯驾迈步朝外走,示意她跟自己出去。周采薇虽失望透顶,却也只得依依不舍地照做。   冯驾大步疾行于前,周采薇默默地跟在后面。   陡然而至的失落让周采薇觉得这怕是自己最失败的一次“任务”了,沁芳楼花魁的称号,她实在戴之有愧。   似乎是感觉到了她情绪的低落,闷头猛冲的冯驾放慢了脚步。他转过头来看着周采薇,月光下的她柳腰花态、曲眉丰颊,却垂着头,一副丧气模样。   冯驾心下微动,禁不住张口问她:“采薇姑娘怎的去了沁芳楼?”   四周静谧,陡然听见冯驾的声音,周采薇似乎吓了一跳,禁不住一个激灵。她抬起头,望向冯驾忙不迭一个万福:   “回节帅的话,采薇家穷,继父好赌,我是被他抵债抵去勾栏,后来又辗转来这凉州的。”   周采薇答得平静又简略,似乎在说一个与她不相干的故事。   冯驾点头,幸福的结局千篇一律,悲惨的人生各有不同,他明白这些挣扎在生活泥淖中女子的痛苦。他盯着周采薇那云淡风轻的脸也禁不住感叹万千——   就连冯驾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周采薇是他见过的最会跳舞的女子。   “现在好了,本官给你赎了身,你想去哪儿都可以,你甚至可以回你家乡……”   “节帅!”周采薇震惊,她双膝一软,猛地跪地,冲冯驾膝行几步。   “节帅不要采薇了?可是您昨天才说过……”周采薇慌了,面如土色。   她没伺候好冯驾,不过一转眼,她又要沦落街头了吗?除了去青楼,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手足无措间,周采薇开始咚咚咚地冲冯驾叩头。   “节帅恕罪,采薇知错了!节帅恕罪……”   见她如此,冯驾明了,他自喉间轻笑两声,低头冲周采薇温言说话:   “我说过的话当然作数,你若不想走便留在冯府,你还可以住在文草园。”   周采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头有霞光渐起。她抬起了头,“真的吗,节帅?”   “是的,那是自然。”冯驾回答得肯定。   “若是驾还有宴请,便叫你再来弹曲。”   周采薇无语,眼下兵荒马乱的,等到下一次冯驾宴请,也不知是猴年马月了。   周采薇踯躅,她不由地凑近冯驾:“那么节帅您呢?”   “往后驾会变得很忙,怕是不大有工夫回府了。”   “……”   周采薇无语,冯驾失了那世子嫔,貌似打击不小,真没瞧出来,如此恭谨内敛之人竟然有如此惊世骇俗的怪异癖好。自己伺候不了他,再留在他府里,那是要当个闲人了。   可是她不想走,她既不想回沁芳院,也不想流浪街头。   “那……那么……”周采薇跪立在地,一脸局促。   似乎看透了她心中所想,冯驾豪情万丈地伸出一只大掌,冲天一挥:“无碍!你就算吃闲饭也吃不了多少的。”   “节帅……”周采薇感动到热泪盈眶,她禁不住直起身来,一脸激动地望着他。这样既不要她干活,还白送吃喝,当真让她周采薇无以为报啊!   “采薇姑娘不是凉州人,老家又在何处?”   出其不意地,冯驾这样问话。   心里虽然疑惑,周采薇依然规规矩矩地答话:“采薇乃鄯州人氏。”   冯驾颔首,原来她是朔方的人。 “也不想回鄯州看看?”   周采薇摇头,她不明白冯驾为何老把话题往她老家引。她是不会回去的,看冯驾的意思,这一回去,怕是再也回不来冯府了,她才不会上他的当!   “没关系的,若是你还想回老家看看,本官还能派人送你。”冯驾不屈不挠。   周采薇的头摆得坚定,她是一定不会回去的,好容易攀上冯驾,她怎肯放手?不过她想了想,还是试探地向冯驾问话:   “八月是采薇母亲的祭日,今年若是节帅方便,可否送采薇回朔方一趟……”   “八月……”冯驾皱眉,望着虚空的月夜在思索着什么,神魂似乎又开始游离。   “若是八月怕就没有必要了……”他喃喃地自言自语。   周采薇不明白,扬声问他,“节帅说什么?”   周采薇的声音挺大,唤得冯驾回神,他立马抖擞了精神认真回答道,“没有问题,若是八月本官能抽得出人手,定要送你回朔方。”   周采薇粲然,她觉得冯驾人挺好,就算情绪低落,也不像许多客人那样胡乱发脾气。而且挺好说话,说什么应什么。待到她八月回乡,还有节度使大人的亲兵护送……   周采薇似乎已经看见继父那张浮肿的老眼里面流露出怎样敬畏又艳羡的光了。   一阵风吹过,周采薇不可抑制地打出一声响亮的喷嚏。   冯驾定睛,这才发现周采薇还只穿着那“衣不蔽体”的舞裙。   冯驾笑,“傻女子,你为何不披外袍?”   他袍角一撩,转身要走,并示意周采薇跟上。   “走吧,咱们回扇亭,去替你拿衣裳。快些走,也没几步路……”   冯驾突然止住了口,他立定脚,如遭雷击般立在原地再不动弹。   “你先回去。”   他的声音里再不复刚才的温情款款。周采薇知道,这句话他定然不是对着他眼前那团黑暗说的。   冯驾定定地望着不远处一抹黑暗竹林的背后,他一脸沉寂,眼底全是周采薇看不明白的光亮。   周采薇一脸茫然地看着他的侧脸,原本脱兔般的心一层一层逐渐归于沉寂。   她就知道,她的“豪门梦”果然不会那么容易就实现了……   这里是一处花墙的拐角,月光照不进来。黑漆漆的拐角里种了一丛黑漆漆的紫竹,一团黑影自那紫竹丛后转了出来,黑暗中传来女子蕴藏勃勃怒意的声音:   “你是谁?”   周采薇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你走开。”那声音里明显有压抑的愠怒。   周采薇不动,她是冯驾的人,犯不着听别人的使唤。   见自己的话不起效用,黑暗里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竟如寒星般射出了凌厉的光,她转过头对准冯驾的脸,那目光灼灼逼人,直勾勾看进了冯驾的心里。   冯驾魂飞天外,好容易重拾了清明,他看也不看傻呆呆立在他身后的周采薇,扬声便冲他身后胡乱低斥了一声。   “还不赶快退下,本官的话也不管用了?”   周采薇暗自颓唐,深深呼出一口气,退至了暗夜的深处。她转身看了看花墙根对立的两人,摇摇头自嘲地一笑:   得了吧,能混口饭吃都不错了。好在自己成功离开了那朝不保夕的沁芳院,跟着冯驾,有了活命的机会。也算达成了自己目标的一半,先就这么着吧!   这样想着,周采薇倒是加快了脚下的步伐朝湖边那灯火通明的扇亭奔去,她的外袍还在里面,她还得赶紧回去穿好衣裳带王伯回房休息……   黑暗里,萦绕着难以言说的诡异气氛。   女子轻轻走近依旧沉默的冯驾,一边走一边脱下头顶遮住了半边脸的缎帽,解下缠绕颈间的披风缎带,露出那张皎若明月的脸,她紧绷着唇角仰头迎上他的眼:   “大人如此辛苦,怎能让大人独守凉州?我知您孤独,大人若是需要女人,那么……那么,是否需要可蕊来陪您……”   “你……你,怎么回来了?”冯驾皱着眉,一脸难以置信,他似乎还未能够从薛可蕊陡然出现在他面前,所带来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薛可蕊止住了脚,立在他的面前,轻轻一笑,“我只是去求那三殿下放过我,他人善心慈,便真的放过我了。为了不惹新的麻烦,我一个人先回,怀香她们或许要过几日才能赶着马车回府。”   “……”   “我不想离开凉州,你若非要把我当作你的义女,我就当着吧,你若想让我替世子爷守节,可以放我回薛府……”   不等薛可蕊说完,冯驾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搂得紧紧的。他俯首于她松软的绿鬓间,心头有激浪翻滚,让他的眼窝又禁不住阵阵发酸。   “你……”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将自己的脸往她的云鬓深处埋得更紧一些,掩住了眼角那不受控制的一抹湿热。   “别说了……回来便回来吧,驾其实……其实很高兴……”   第一一零章 婚约   冯驾神清气爽地回到了自己的抱松园, 第二日又斗志昂扬地继续去节度使府衙安排军务。   他终是让薛可蕊就这样留在了冯府, 再不提要帮她找新夫家的事。至于放薛可蕊回薛府嘛——   那从来就不是他心里认为可能出现的选项。   府中众人也颇为识趣,也绝口不提薛可蕊在那一日已经成为冯驾“义女”的事实。   只是阖府上下却不约而同地摒弃了“世子嫔”这一有着特殊含义的称呼,大家都跟着怀香一道唤她做“三小姐”。   这天深夜, 冯驾依旧忙到深夜才回府。洗漱完毕正要躺下, 却听得院门口一阵杂响, 有人在同念春和念夏吩咐着什么。   冯驾转头,看见薛可蕊裹着一层厚厚的夹棉披风进了屋。   冯驾惊讶, 来到屋中央端立着看她, “可是才从冰窖出来?已是初夏, 怎的捂这么厚?”   薛可蕊来到他身边, 一脸严肃地望着他,“大人,您难得在府里呆几天,昨日可蕊才回府,太晚没时间与大人说话,今日我专门等着大人回府了便过来寻大人的。”   “嗯。”冯驾挑眉, 抬手示意薛可蕊坐茶桌旁, 自己也寻了个位置, 在她身旁坐下。   他笑眯眯地看着薛可蕊, 不知道她今日要说的, 与她身披如此厚实一件披风有何关系。   薛可蕊正襟危坐, 清了清嗓子, 开口问话:   “大人, 那个住文草园的女子是沁芳楼的姑娘。”   冯驾点头,“是的。”   “那么大人为何要将她留在身边?”薛可蕊愤然,在她看来,敢将青楼女子娶进门的人不是脑满肥肠的昏官就是色.欲熏心的庸碌之人。   冯驾抬眼,看见薛可蕊面带愠怒的脸,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见他完全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不考虑她的感受,薛可蕊愈发烦闷。眼中怒意大涨,正要开口叱责他是好色之徒,冯驾一把抓过她的手,捂进自己的大掌里细细摩挲。   “蕊儿……那天你跟着牟寻走了,驾心里难过……没别的意思……”   他低着头,声音又苦又涩:“让蕊儿生气,这件事是我错了,求蕊儿饶恕。”   薛可蕊虽然知道不少男人三妻四妾外,还都会狎妓。但是她认为像冯驾这样的人,是一定不会像那些庸俗粗鄙的男人一般,只知道流连青楼,从那些人尽可夫的低贱女子身上寻找自己的快意与解脱。   “既然大人知道她是青楼女子,那么还请您把她赶出府去。”薛可蕊坚持抽回了自己的手,神情庄重地对他说话。   冯驾一惊,定睛看她,见她如此神态,知她生气了,这才认真低头思考了一下,再正色对上薛可蕊的眼:   “蕊儿,驾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心下绝望,一面想让你过得好,一面又舍不得你。为着你的事,我已经忧虑数月了。”   他垂下手,望着薛可蕊那一脸的严肃,柔软了眉眼:   “驾并不想为自己的行为找借口,只想对蕊儿说声对不起……如今既然你已回府,府中下人如何处置,当然都由蕊儿一人做主。你想怎么处置那周采薇,你便怎么处置,不需要再来问我。”   薛可蕊一愣,禁不住直起了身,“是吗?”   冯驾点头,只望着她那一脸气势昂扬,并不再说话。   薛可蕊凛然,“她不是你的……”   冯驾挑眉,抬眼望着她:“蕊儿,周采薇并不是我什么人,我只是才替她赎了身,也没想过让她做我什么人。若非要说是什么……她算是我冯府的歌姬吧。”   冯驾低头想了想,面色沉沉地再度开口:“只是蕊儿,那周采薇……驾希望蕊儿能放她一马。”   “为什么?”薛可蕊不悦。   冯驾迟疑着,垂眼思索了半天,终是开口道:“没事。”   他抬起头,冲薛可蕊伸出手,想让她再回来坐好:   “周采薇替驾解忧,我觉得她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不该如此沦落风尘,颠沛半生。所以那日一时兴起,就想将她收在身边。既然蕊儿你不喜欢她,你自处理了便是,驾绝无二话!”   听得此言,薛可蕊暗自深呼出一口气。尽管那晚光线不好,薛可蕊依然能看出来采薇身上穿的大概是件什么衣裳,如此暴露的着装意味着什么,哪怕她再不通男女情.事也能猜出个一二三来。   薛可蕊并不准备揪着这件事不放,冯驾给她寻了新夫家,她很失望,其实此次她再回冯府,也只是想告诉冯驾她不需要嫁人,只想让冯驾放她回薛府。毕竟薛府离冯驾又不远,她现在只想回薛家安安静静过日子,想瞒住冯驾也不可能。   可是没想到,再度回府的她竟惹得冯驾激动万端,他拉着她的手,难以成言,犹如珍宝失而复得,他似乎要叩谢上苍,冯驾的失态让薛可蕊暗自惊讶了许久。   昨晚冯驾忘记了周采薇的存在,犹如奔行沙漠的旅者发现绿洲,他眼里、心里除了感谢上苍什么也没有。犹如饱胀的水袋瞬间破了一个口,这让原本气郁难当的薛可蕊竟再也发不出脾气来。   满腹怒火瞬间变成了一肚子的狐疑:   他如此舍不得自己,又为何要撵她走?   她直言相询冯驾,自然得不到任何结果。薛可蕊无奈地摇头,不再逼问,只道抽时间再问问那青楼女子的事,他可是要纳一房妾了?   冯驾没有妾室,自她认识他以来,他似乎就是孑然一身的。而她薛可蕊依旧是李霁侠的遗孀,他没有给过她承诺,却让她管理了他的府衙。   薛可蕊想,冯驾是凉州的“王”,也没有娶妻,他要做什么,以她的世子嫔遗孀的身份,的确管不上他什么。   如今冯驾虽没给她节度使夫人的名头,却给了她冯家主母的地位,不仅没有袒护那周采薇,还向她道歉,这让薛可蕊的心里舒坦了许多。似乎他已经将她默认为了他心中的另一半,这当中隐含的蕴意带给薛可蕊的不仅仅是被人讨好的满足感。   如今,既然他坚持说那女人只是他府中的歌姬,这让薛可蕊对那周采薇的局面有了一个更加明确的掌握,倒也在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   薛可蕊依旧渴盼着能与冯驾白头到老的,她与他互相爱慕。如今她新寡,他也未娶,一切似乎都能变得顺理成章了……   既然冯驾没有要纳妾的意思,薛可蕊便彻底放下心来,心中有难掩的激动,连带脸颊也激动到发起烧来。   看见冯驾伸出手来唤她过去,薛可蕊双目微闪,却并不接受冯驾的邀请,只直挺挺地原地站着。   “我……我……我还有一事。”   “嗯?你说。”冯驾惊讶,不知道她还有什么未尽事宜没有说出来,只满眼疑惑地看着她,等着她说话。   “唔……唔……”薛可蕊似乎颇为尴尬,揪着那厚实的绵披风,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无碍的,蕊儿莫急,慢慢讲来。”冯驾温言宽慰她。   冯驾发声,让薛可蕊愈发难堪。她纠结了好半天,终于咬咬牙,下定决心般,唏哩呼噜一把扯散了身上那沉重披风的系带。唰啦啦一阵锦缎落地声,冯驾看见薛可蕊剥笋般只着一件肚兜,一条亵裤脱壳而出。   那白花花的胳臂腿儿在房中璀璨的烛火下,炫目得让冯驾差点一头栽过去。   “你……”冯驾直不起身来,扶着茶桌的边,有些眼晕。   “大人!”薛可蕊鼓足了勇气,振作了精神,冲冯驾说道:   “昨日我便跟您说过了,大人需要人陪侍,可蕊便来陪大人。今晚,可蕊便是来兑现诺言的。”   “……”   冯驾无语,他低头沉默了片刻,才又直起身来,走到她的身边。   他弯下腰,捡起她脚边堆红砌绿的缎面厚披风,细细抖开拍拍干净了,再给她轻轻披到肩上。   冯驾顺着自己替她拢披风的手,将她紧紧揽入怀中:   “蕊儿,你是大家闺秀,可别再这样了……”   见冯驾竟二话不说又给自己穿上了,薛可蕊又羞又急,涨红了脸,泛红了眼眶一脸仓惶:“大人不喜欢蕊儿?”   薛可蕊的心慌是实打实的,冯驾宁愿要一个妓.女,也不愿意来碰她,这可是堪称能让人神魂俱灭的晴天霹雳!   心头涌动的是无限的柔情,冯驾自喉间发出一阵轻笑,抬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髻:“傻姑娘,驾心悦蕊儿啊……”   听得此言,薛可蕊粲然展颜,冯驾终于对她说出那句话了!   薛可蕊眉开眼笑,她几乎快要跳了起来,“那么……那么……大人会娶我么?”   薛可蕊一把掰过他的头,盯着他的眼,满眼渴盼……   “……”   冯驾的眼中有云卷云舒,薛可蕊看不懂他的表情,只死死盯着他那柔和润泽的唇。   “驾当然要娶蕊儿。”   薛可蕊喜出望外,将适才主动求爱的尴尬彻底抛置脑后。她不管不顾一把抓住了冯驾虬结的胳膊: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大人会娶蕊儿。”   冯驾笑,低头抿唇仔细想了想,拿手轻点她的鼻尖:   “一个月后……”   “一个月后小暑前,驾迎娶我的蕊儿。”   “为何是一个月后,而不是二十日……或十日?”薛可蕊躁动着,如一只欢快的小雀,迫不及待。   冯驾挑眉,他的嘴角噙着笑,眼里闪着狡黠的光:   “因为驾会算,那是一个好时候……”   第一一一章 人言   整个晚上, 薛可蕊一直都很兴奋, 她对冯驾的爱,热烈又赤.裸裸。冯驾答应了要娶她, 她便主动留下来与他耳鬓厮磨一番。   从府里的菜园,说到冯驾书房里的藏画,折腾到深夜, 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抱松园回秋鸣阁。   说冯驾不高兴, 那是不可能的。哪怕有再多的顾虑,当他真的将那句话说出口时,他那甚少翻波的内心,分明就感受到了排山倒海的幸福。   ……   节度使大人终于要娶妻了,这一回整个凉州并周边的僚城边塞都“暗流涌动”,之所以不是轰动,而是暗流涌动, 那是因为节度使大人要娶的妻子是从前的康王世子嫔。   虽然冯驾娶妻是一件足以轰动凉州的巨大事件, 但因为女方曾经是康王世子嫔的身份,让这一桩原本正常不过的婚事莫名地也被染上一丝暧昧的, 不可言说的诡异色彩。   不过冯驾并不在乎这些问题, 这里是凉州, 他除了怕打不过契丹人,什么也不用怕。他毫不介意旁人状似艳羡却暗含惊愕的眼神, 继续以饱满的热情投入到艰苦的防务工作中。   薛可蕊却没办法如冯驾那般洒脱, 她的父母健在, 兄弟姐妹也俱全。就算人家不当冯驾的面说, 背后的非议,也会给薛恒与王氏的生活带来巨大的影响。   王氏来到了秋鸣阁接女儿,薛可蕊要嫁进冯府,自然不能再住在这里。薛可蕊之前在冯府已经住了这么久了,现在才要回家,虽然有点捏着鼻子哄眼睛的味道,但是为了大家面上好看,这样子还是总要做做的。   门房恭恭敬敬地把这位未来的节度使丈母娘给迎进了府门,王氏这一次来冯府时,看见薛可蕊换了住处。这楼阁从外观看虽不显眼,内里却布置得精致又华贵,薛可蕊住在这小阁楼里吃喝玩闹倒也乐得其所。   王氏轻叹了一口气,她也说不上来心里究竟是什么感受。李霁侠战死,她心疼女儿小小年纪就得做寡妇。彼时寡妇二嫁绝对算得上是祖坟冒青烟的大好事,更何况二嫁还能再度嫁入豪门,这薛可蕊的人生不能不说是异常的精彩了。可是王氏心里,无论如何都生不起一丝高兴的感觉来。   当冯驾的行军大司马浩浩荡荡带着一队军士来到薛府告诉薛恒与王氏,下月节度使大人将迎娶薛家三小姐时,王氏惊得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冯驾虽位高权重,但是王氏和薛恒都觉得,对薛可蕊来说,他并不是薛可蕊的良人。   说起来,李霁侠战死,薛可蕊已经成了地地道道的寡妇,冯驾再娶薛可蕊本是无甚好指摘的。可是因为李霁侠与冯驾非同寻常的关系,他们二人虽不是父子却胜似父子,在这样的情况下,冯驾再娶薛可蕊,便颇有些“子死,父继妻”的味道。   这样肆无忌惮的做派暗合北方外族人“妻妾不外流,父死子继,兄死弟继”的粗鄙风俗,却为汉人所不敢苟同。   冯驾是节度使,大家不敢拿他怎样。可是背过身去,王氏觉得,怕是整个凉州,早都将他们薛府的笑话,看了个够。   有时候王氏想,被人取笑便取笑吧,好歹薛可蕊总是又嫁出去了。可是,王氏依然清楚地记得柳玥君当着她的面,与一桌客人说起冯驾时的那股亲热劲。她与冯驾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柳玥君只是回了京城,并不是死了。如今冯驾仗着凉州一带被战火隔绝,便真的放心大胆关起门来做了土皇帝,大张旗鼓也要娶了康王世子的遗孀。   如若凉州从此便与中原永绝交通,冯驾圈地自封为王,这事反倒还好处一些。可凉州深处苍茫大西北,怎么可能真的独立成国?不与中原互汇交通,凉州怎么可能还会有从前那般昌盛的模样?   一旦凉州回归中原,冯驾继续回京做他的官,那柳玥君依然是皇族一派,到时候可怜的薛可蕊又当如何自处?   凉州乱得早,王氏和薛恒并不知道京城的皇帝都已经逃去了余杭。但不管怎么说,冯驾与柳玥君做了那么久的“一家人”,现在陡然要娶薛可蕊,总是会让人对从前薛可蕊做康王世子嫔时,冯驾与世子夫妇三人之间的关系浮想联翩……   原来还当冯驾是个恭谦仁厚的,没想到竟然也是个笑里藏刀的混世魔王。   王氏摇摇头,轻叹了一口气,手下不停清点着面前被怀香拢在一处的大小物资。   可是薛可蕊却并不认为自己就要嫁给一个“混世魔王”了,她兴高采烈地盘算着自己今日离开冯府后会在什么时候再回来,冯状在冯府后院种的小麦怕是快熟了,也不知能不能赶上看冯状收小麦。   薛可蕊从来没做过农事,因战乱府中人手不够,她才跟着管家去后院的小麦地里,第一次看了冯状播种,并亲眼看见了小麦出苗。   薛可蕊大喜,仿佛发现了新的生活乐趣,她乐此不疲地跟着冯状去地里浇水,为小麦除虫,她亲眼看见经自己双手打理的小麦结出了穗儿,心中的愉悦,那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   “娘,您说,我还能赶得上看管家收小麦吗?”薛可蕊忧心忡忡地相询自己的母亲。   王氏抬头,看见薛可蕊容光焕发的脸也忍不住失神:蕊儿嫁两回了,也只有这一回看上去才有了盼嫁的感觉。她似乎早已忘记当初她嫁给李霁侠时是怎样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不过今日从她那从未放下过的嘴角来看,薛可蕊只怕也早已将那位可怜的世子爷抛去了爪哇国。   王氏记得薛可菁曾经说过,李霁侠对薛可蕊甚是宠溺,就连薛可蕊被算命的人说往后要做皇后也能不往心里去,还极力维护薛可蕊。   如此通情达理的夫君,也不知为何仿佛从未走进过她三姑娘的心里?自李霁侠战死后,王氏就从来没有见过薛可蕊在离开那灵堂之外的任何地方,为李霁侠祷告过,更别说提起过李霁侠的名字……   王氏没来由的有些生气,虽然明知道李霁侠已经再也回不来了,再怎么怀念他,为他好,他也无法感知得到,但是王氏依然会为薛可蕊的薄情和寡义感到有些不可理喻。   王氏禁不住深深叹了一口气,“蕊儿……”   “霁侠走了有多久了?”   “嗯,母亲为何突然问这个?”薛可蕊有些惊讶,母亲为何把话题突然跳到李霁侠身上。   “唔……”薛可蕊偏着头,估摸着想了想。   “也有小半年了吧。”薛可蕊砸吧砸吧嘴。   王氏沉下了脸,“蕊儿,你先头的夫君是一月半失踪,二月最后一日被冯小将军找的。到今日也才四个月零十五天,哪里到了小半年了?你自己夫君的忌日,竟然还没我这个做丈母娘的算得清楚。”   薛可蕊定睛,看见母亲暗沉沉的脸,知道母亲不高兴了,她收起了嘴角的笑,立得端端正正:   “娘为何这样表情,不过没算清楚时日而已……”   薛可蕊噘着嘴,心中有些委屈。她要嫁给冯驾了,心里高兴,所以一时间有些得意忘形。下意识觉得距他走的时间太短,自己就要嫁人不大好听,便用了一个模糊不清的“小半年”来试图粉饰太平。   可是,难道因为李霁侠战死了,她薛可蕊就应该每日哭哭啼啼,就连再嫁他人也非得要端出一副悲痛万分的模样才行?   王氏似乎并不这么想,她转身走到茶桌旁,撑着桌沿缓缓坐下。   “蕊儿,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霁侠是你从前的夫君,为何为娘就从未听过你提起过他一句呢?说来他也陪了你逾三年,就算你们二人没能诞下孩儿,但是你也不能把人家说忘就忘了吧?”   “……”薛可蕊无语,她不明白母亲今日究竟怎么了,自己要嫁人了,母亲反倒还嫌她太高兴?   “娘,你到底怎么了?”薛可蕊正色向母亲问道。   或许觉得自己如此扫女儿的兴,也有些不对,王氏缓和了表情,定定地看进薛可蕊的眼睛:   “蕊儿,你要嫁人了,原本也是一件好事。可是霁侠毕竟离开你还不到五个月,你就如此匆忙地嫁人,若是他泉下有知,岂不为你们二人过去的三年寒透了心?”   “蕊儿。”王氏伸手示意薛可蕊走过来一些,她拉起薛可蕊的手,扬起脸,露出最柔和的笑:   “可不可以跟娘先回家,咱们再替霁侠守个小半年,凑齐一年。明年春天,你再与节度使大人成亲?”   再守小半年,怎能凑齐一年?那不也才大半年吗?母亲为了劝自己不嫁人,捡起自己“夸大其词”的手段来倒真是得心应手……   薛可蕊惊讶,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从来丧夫的女子都很难再嫁,好容易能嫁人,哪一家父母不火烧眉毛地将女儿送出去,生怕男方后悔,女儿又得继续守寡。可自己的母亲倒好,生怕自己嫁早了,拖着拽着的不让自己嫁人!   能早一天嫁给冯驾,薛可蕊决不会再拖一天,她早就迫不及待了。他们二人已经耽误了太多时间,可不能再拖了。   于是薛可蕊撅起了嘴,果断地一扭腰,“不。”   王氏惊讶,直起身来板起脸问她,“你就这么着急地想要嫁给他?”   薛可蕊也不遮掩,直截了当地回答王氏,“是的,如果可以,女儿巴不得明天就能嫁给他。”   “你……”王氏瞬间变了脸色,抬起手指着薛可蕊的鼻子说不出话来。   薛可蕊却不依不饶,她沉声相问:“娘,霁侠已经战死,女儿丧夫,有人要娶我,若是放在旁人身上,怕是立马就要点起炮仗庆祝,为何母亲偏偏一脸难看?”   王氏也生气了,一把拽着她的手,将她拖至身边压低了声音厉声问她:   “你说,从前霁侠还在的时候,你们是不是就已经开始了?”   “……”薛可蕊一口噎住,她一脸惊讶地望向自己的母亲,她不知母亲为何会如此恶毒地揣测自己与冯驾的关系,她为母亲能生出这样的想法感到难以理解。   见薛可蕊不回答,王氏却以为是薛可蕊理亏所以答不上来,她继续压低了嗓子追问:   “小蹄子,老实告诉娘,你与节帅有没有做过对不起霁侠的事?”   薛可蕊的心很痛。   原本打算果断将自己过去三年里那难堪的过去彻底丢进时间的深渊,再也不要提起。那个可笑的婚姻除了给自己带来一场愚蠢又可悲的经历,什么也没有带来,如今却被自己的母亲揪住不放的追查。母亲甚至还因此怀疑起了自己的人品,冯驾的用心。   薛可蕊扯起嘴角,冲王氏皮笑肉不笑地说,“娘,你是不是还怀疑是我,或者节帅借刀杀死了李霁侠?”   王氏一愣,旋即冷冷地说,“不是为娘心理阴暗,娘只是希望我薛家的女儿能知书达理,往后不要被千夫所指。”   薛可蕊语迟,她气坏了,瞪着自己的母亲,咬得后牙槽咯嘣咯嘣直响。   “娘!”薛可蕊狠狠一甩袖子,满目通红:   “你的女儿何时曾有过那么大的能耐,会调兵,还能遣将,更能呼风唤雨召来契丹人?不说我,只说他冯大人,娘又可曾见过,冯大人为了凉州,究竟过了多少个不眠的夜晚?大人回京是为了什么,母亲您知道吗?”   薛可蕊一脸心痛不已:   “您不知道,既然您不知道,母亲又是从何判断大人就能为了我区区一个嫁过人的女人,胆敢以整个凉州数十万军民的生命为诱饵,只为绞杀世子爷一人?大人千里奔袭,杀入重围,重整河西藩镇旗鼓,还得背着像母亲您刚才说出的这些流言蜚语过日子,若是只为了一己之利,大人他须得这样作践自己吗?”   王氏并不答话,只垂下眼角冷冷地问她,“既然你问心无愧,就应该为了霁侠守节。不要求你多了,只不过一年,你便像被踩了尾巴。你说,你们的所作所为能不让人多想吗?不止是我会多想,我们薛家的人会多想,整个凉州,整个河西藩镇,乃至京城里的陛下,大臣们都会这样想!”   王氏缓了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为了你和节帅未来的幸福,你们必须明年成亲,如果可以,为娘希望你们越晚越好!”   第一一二章 处置   虽说薛可蕊万分不情愿为了死去的李霁侠晚一些与冯驾成亲, 但是为了让母亲别再那么反感冯驾, 薛可蕊勉强接受了王氏的建议,她说她会在晚上, 待冯驾回府后与他谈。   王氏却一脸坚定,“你不用担心,为娘今晚不回家, 就在你这儿呆着, 我去同他说。”   “……”薛可蕊无语,为了那莫名其妙的一年时间,母亲也真是偏执得够呛……   今日,冯驾回府得稍微早一些,他在晚膳前回的冯府。冯驾让厨房把饭菜摆在抱松园,然后让冯状去相请王氏与薛可蕊来他抱松园用膳。   王氏义正严辞地拒绝了冯状,她要冯状还是把她和薛可蕊的晚膳送来秋鸣阁, 二人既已谈婚论嫁, 薛可蕊便不好再与冯大人见面了。   冯状颔首领命,忙不迭统统应下, 转身飞奔回抱松园, 如实相告冯驾。   听完冯状的转述, 冯驾笑,他摇摇头, 笑得无可奈何。   既然薛可蕊的母亲都这样说了, 那么大家便照办吧!冯驾要管家赶快摆饭, 用完晚膳, 他要亲自去秋鸣阁走一趟。   冯驾出现在秋鸣阁的篱笆墙外时,王氏已立在院门口等他好一会了。   “民妇见过冯大人。”王氏朝冯驾深深道福。   冯驾亦拱手作揖:“驾,见过薛家二奶奶。”   王氏抬眼,看见冯驾身上墨黑地莲花盘绦纹锦袍的下摆,飘飘荡荡垂了一根鲜红色的如意丝绦,当中一颗蜜黄色-猫儿眼,大如指面,通体细腻干净,有如蜜糖配乳白。   王氏不悦,猫儿眼可谓锱铢千金。这样一颗大如男子大指面的蜜黄色-猫儿眼,就王氏所知,就放在过去,整个凉州城有能力寻得出货的商户也就她薛家二老爷一家了。   如果王氏没有记错,这颗最上等的猫儿眼是薛可蕊十四岁时,薛恒送给她的庆生礼。薛可蕊很喜欢,如此大一颗猫儿眼不好带头上,她便配上五彩丝绦将这石头挂在腰间。从前跟着李霁侠时,王氏还见她带着这猫儿眼未曾离身,也不见她把这石头送人。李霁侠不过一闭眼,这猫儿眼便瞬间去了冯驾的身上,这让王氏怎么想得过去?   王氏深呼了一口气,按下心头的巨浪滔天,只暗暗告诉自己:人冯驾也是一代贵胄,这一定是他自京城带过来的……   “冯大人请进。”王氏扬起笑脸,抬手请冯驾进门。   冯驾颔首,笑眯眯撩袍便大步进了门。   进得厅堂,冯驾四下里一扫,并未看见薛可蕊。立时心中了然,暗道这王氏也是个耳根子软的,受了旁人的气,便要在自己这里找补回来。   不过冯驾并不准备对王氏的心思做什么动作,他只静静地坐着,等王氏先开口。   王氏坐好,招呼怀香上茶备果子后,便温言细语地对着冯驾开了口。她告诉冯驾,明日她就要带薛可蕊回家了,这么多年承蒙冯大人照顾,薛家满门对大人您都是感激加敬佩的。   冯驾笑,对王氏拱手道:薛夫人不必多礼,驾照顾蕊儿和薛家是应该的,可别再拿出来单独提了。再说驾马上就要迎娶夫人您的女儿,能为薛家分忧,是我冯驾的荣幸。   王氏比冯驾大不了几岁,单就这一点,她就没法将冯驾当作自己的女婿。再加上有过李霁侠那一层,王氏几乎是臊红了老脸冲冯驾建议:   世子爷过世不到半年,大人您与小女的婚事……看能不能晚点再说……   冯驾面不改色,依旧笑眯眯地说:   “不能。”   王氏一噎,望着冯驾那锋利的眉眼,笔直的腰板,忍不住想拽过薛可蕊来狠狠揍她一顿。   “大人,这世子爷才刚走,蕊儿不替夫君守节,只着急着嫁人,怕是会遭人非议……”   “什么非议啊,有谁敢非议节度使夫人,莫不是嫌命长了?”不等王氏说完,冯驾便打断了她的话。   “薛夫人放心吧,你只管嫁女儿,旁的事,统统交给我。若有谁敢妖言惑众,你来同我讲,我让推官去处理。”冯驾一手端茶盏,一手轻掀浮茶,说得淡然,脸上的笑也淡淡。   “……”   王氏张口还想再说,冯驾却抢过了话头。   “薛夫人带蕊儿回府后,驾会派我的大司马来府上问名。驾在凉州没有亲人,时间仓促,也来不及回乡请兄长,这往后的六礼过场皆只能由我的大司马代为处置了,还望薛夫人海涵。”   王氏笑,“大人,其实民妇也不急,大人尽可慢慢来。”   冯驾放下手中茶盏,扬起嘴角,冲王氏拱手:“主要是在下很急,所以……委屈蕊儿了,还望薛夫人恕罪。”   王氏无语,双手无力地绞着手中罗帕,一脸为难:“冯大人决定了的事,我们平民小户的自然不好拒绝,那么……大人怎么说便怎么办吧……”   冯驾定睛,看向一脸难色的未来丈母娘,心中了如明镜。他敛了笑兀自低头,暗道,就当自己真的是以势压人吧……   他直起身来,拍拍身下的袍角,立定在了王氏的面前,恭恭敬敬冲她一揖到底:   “夫人肯将爱女嫁与我冯驾,驾感念在心,定当结草衔环,以报夫人恩德。”   冯驾喜着墨袍,凝重的墨黑暗藏绣虎雕龙,搭配他魁梧矫健的身材,愈发显得昂藏七尺,气度非凡。此时的冯驾对着王氏躬身作揖,收肩敛腰,背若负弓,尽管他伏低做小,迎面依旧一股迫人气势。   见冯驾诚挚如斯,王氏也禁不住心下微动。女儿命苦,头一个丈夫身体不好,走得早,这冯驾好歹身强体壮的,总强过那病恹恹的瘦猴子。自己为人父母的,被旁人说道两句比起女儿的幸福来,自然还是蕊儿的终身幸福比较重要。这样想来,嫁给冯驾也算是一个好出路了。   王氏轻叹一口气,“大人能如此真诚待我女儿,民妇也放心了,只是民众对大人尚有误解,所以民妇初始才会对大人有那番建议。只是现在,民妇也想通了,有道是流言止于智者,如今凉州不太平,大人与蕊儿呆在凉州也住不安生。待到大人赶尽契丹贼人,还我凉州一片太平天,大人与蕊儿便能守得云开终见日了。”   冯驾直起身来,眼角低垂,唇边挂着淡淡的笑。   “薛夫人放心,用不了那么久,待驾真的迎娶了蕊儿,自然也就没有人会再说什么了……”   “哦?”见冯驾如此肯定,王氏惊讶,“大人此话怎讲?”   冯驾笑,掩去了眼底深藏的雾霭。“不怎讲,薛夫人到时候便知了。”   ……   薛可蕊被母亲禁止再见冯驾,她虽心有不甘,却也不好违背母亲的意愿。无奈之下便抄起手来在屋里转着圈,仔细又将府中诸事在心底给默默过了一遍。猛然想起还有文草园的那个青楼女子没有来得及处理,便趁着夜色带上才回府门的怀香就往文草园赶去。   进得文草园,便见那周采薇一身打扮得规整,带个老仆从,手里提个包袱,立在窗明几净的大院当中迎她。   “采薇叩见薛三小姐。”周采薇对着薛可蕊深深道福。   薛可蕊本不想来见这种青楼出身的女子,可是因为冯驾的存在,让她不得不正视周采薇,并亲自来文草园处理周采薇的事。   “怎的,收拾齐整了可是要出门?”薛可蕊淡淡地问她。   “是的,三小姐。”周采薇答得恭谨。   “采薇自觉叨扰贵府多时,是时候该回去了。”   “呵……”薛可蕊禁不住发笑,自己来了,她便要开溜,这女子倒是灵敏得可以,怨不得自己才走,她就能入得这冯府。   “可是要再回沁芳楼?”薛可蕊挑眉,半挖苦半嘲弄地问她。   周采薇低着头,口里支支吾吾,一副踯躅样,显见得还没想好去哪儿。   薛可蕊定睛看她,碎花的衫,彩棉的裙,窄袖小衣,干净利落,一副市井姑娘的整洁模样,身后却跟了一个弯腰驼背的老汉。   老汉年纪很大了,面皮皱得像核桃,手指干瘦像枯枝,跟周采薇一样,穿得倒是干干净净,簇新的短褐,厚实的布履,显见得被人照顾得挺好。   薛可蕊知道,时下花楼里的女子也会像她们闺阁女子一样有自己的婢仆,伺候自己起居。而一般做婢仆的多为年轻女孩,身轻体健好干活,可从没见过带老头的。把这般年纪的老人家带在身边,别说伺候自己起居了,怕是得自己去伺候他了吧!   薛可蕊禁不住开口问周采薇,“他是你什么人?”   “回三小姐的话,王阿公是采薇的仆从,民女跳舞时,阿公是替我打鼓的。采薇从前从玉门辗转来这凉州时,尚年轻,不懂规矩,受到姐姐们的排挤。是阿公一直照顾采薇,从此便替我打鼓。直到节帅替采薇赎身,采薇来到这冯府,王阿公自然也跟着来了。”   薛可蕊颔首,暗道这花楼女子为人倒还有几分情意,受人点滴之恩,便终身相报。   看在她机灵懂进退,为人尚知节义,原本预备好斥责她的话就不必再说了吧。毕竟这事,冯驾自己也办得颠三倒四。   薛可蕊想了想,决定闭上自己的嘴,毕竟同为女子,周采薇主动避嫌了,自己也用不着赶尽杀绝。   薛可蕊转头,冲怀香一个示意,便见怀香端着一只木盒来到周采薇面前。   “这里是二百两纹银,你拿去,寻个地方学点手艺活,好好过日子吧。”   薛可蕊知道,花楼里出来的姑娘因经历原因,除了会些媚人的活,旁的可都不会做。她给周采薇一点银钱,让她学一门手艺傍身,无拘是绣花亦或做汤饼,自己开个店自食其力,总好过再回花楼卖笑。   除此之外,薛可蕊虽清楚冯驾与这周采薇之间谈感情应是杞人忧天,可是自己如若一毛不拔将那周采薇给撵出府去,也显得太冷硬了一些。为了让冯驾心里好过点,她愿意给周采薇这些银钱,做她生活的帮补。   见薛可蕊给自己银钱,周采薇一怔,转瞬明白过来,忙不迭接过木盒,冲薛可蕊叩首致谢,并表示,节帅与薛三小姐的大恩她会铭记在心,也一定会好好珍惜自己重获自由的新生的。   见周采薇没有半分想滞留的纠缠,薛可蕊也放心了。这周采薇为人干净利落,也不是个缠人的,这件事,就让它到此结束吧!   薛可蕊点点头,再不多说,只带着怀香,转身离开了文草园。   ……   待薛可蕊离开,周采薇才直起了身,她探身望向薛可蕊离开的方向,轻轻叹了一口气。   望着手中的木盒,周采薇痴立片刻,才转过身来。她望向身后的王阿公,粲然一笑,挽起他的胳膊,凑近老人家的耳边,冲他大声地喊:   “阿公!咱们该走啦!”   老先生的眼随时随地都是半眯的,像是在打盹儿,听得耳边的喊叫才费力地抬起头。   “走吗?好啊,我要回房,站不住了,想睡觉……”   老人家口里嘀咕着,一般颤颤巍巍地挪动自己的双腿,就要往厢房走,却被周采薇一把拉住。   “阿公!走错啦!咱们家在院子的外面!”   老人家一惊,转过身来一脸诧异地望着周采薇:   “薇啊,你怎的又要搬家了?咱不是才搬来这里的吗!”   周采薇点头哈腰,发出震耳欲聋的回应:“是啊!阿公啊!昨天就告诉过你了,咱们又该搬家啦,你怎的又忘了?”   老人家一听,又搬家了,瞬时露出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他伸出手指指着周采薇兀自扬声数落:   “我说你啊你啊,都说居有定所,归有所依,哪能像你这般今日住这里,明日住那里?你说你如此定不下心来,往后你像我这般老了,又该如何?”   周采薇无语,不想与他多说,拽着他的胳膊就要将他往外带,“阿公,你最好少说两句,现在咱们去骠骑大街,你家薇儿看上了骠骑大街正中央的一户宅子,今日咱就去把它盘下来,保管让阿公你住得舒服,睡得开心!”   其实就在薛可蕊来文草园之前,冯状来过了,他给周采薇带来了冯驾的口信与两锭金。冯驾要她尽快带上手实去凉州府衙司户处开个过所,择日回乡,这两锭金,便是冯驾给她的“盘缠”。   周采薇无语,这冯驾就那么嫌弃她?宁可如此豪放地砸给她两锭金的“巨资”,也不愿她再留在凉州?   她默默地收下这两锭金,钱自然是有大用处的。   可是她为何就非得要如他的意呢?   “什么?”老先生拼命抽回了手。“婊.子大街?薇儿怎能去那种地方?咱只跳舞弹曲!”   “……”   周采薇一口噎住,咽了一口唾沫,凑到老爷子的眼睛跟前,指着自己的嘴要他看着:   “骠——骑——大——街。”   老人家眼睛瞪的溜圆,一副怒发冲冠的模样,口里发出震天的怒吼:“这不还是婊.子大街吗!我说你这妮子……”   周采薇扶额,抬手止住了王阿公那振聋发聩的喊叫,“阿公别喊,别喊!叫旁人听见了可不好,您老人家跟着我走便是,到地儿了您就睡觉,可好?”   一听说睡觉二字,老人家瞬间不说话了,他记得自己刚才就是要去睡觉来着,怎的还没睡成?   见他终于安静了,周采薇转过身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她无奈的望天,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可不就是婊.子大街嘛……   第一一三章 待嫁   不管怎样, 薛可蕊的似乎终于迎来了人生的转折点, 她与冯驾情投意合,冯驾也不会像李霁侠那样阴暗偏执。除了契丹人, 如同高悬于凉州头顶的一柄利剑,无时无刻不在震慑着凉州藩镇人民的心以外,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薛可蕊曾经问过冯状, 这凉州城外的契丹人怎样了。冯状总是笑着安慰薛可蕊, 三小姐放心,也不看看守咱凉州的是谁,说起打仗守城关,谁还能比得过咱冯大人?   薛可蕊不放心,便亲自问冯驾。冯驾也笑,摸摸她的头,小妮子莫担心, 你也见识过我的本事, 可曾见过我吃败仗?   薛可蕊不以为然,都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没有后继的军队是打不了胜仗的。而这凉州就是一块孤岛, 全靠自己自足, 就连冯驾都自己扛着锄头下地与将士们一起种地了,这还没到收成的时候, 此时如若契丹人打来了, 这凉州还能守得住吗?   冯驾笑的更深沉了, 他那微扬的凤目里满是浓浓的爱恋, 他思忖片刻便拍着胸脯向薛可蕊保证:蕊儿莫怕,若是契丹人打来了,我便抄他后路,先截他们契丹人的粮草不就好了?   真的可以吗?薛可蕊激动,这个主意甚好!   当然可以!冯驾依然笑眯眯。   薛可蕊放心了,大人就是有本事,这种主意都能想得出来!薛可蕊越想越高兴,忍不住跳起来抱紧他的脖颈,往他那光洁的喉结上,吧唧就是一口。   大人您就是我们大家的保护神呢!   冯驾仰天大笑,笑得脸颊红通通的,他将薛可蕊紧紧地搂在怀里,紧到薛可蕊几乎无法呼吸:   我冯驾做蕊儿一个人的保护神就好……   ……   第二天,薛可蕊便跟着王氏坐上薛府来的一队马车,浩浩荡荡出了冯府的侧门。许久没有回过薛府,薛可蕊心中也是期盼的,但一想到又要离开冯驾一个月,见不得他的面,还没回到薛府的她心里又开始思念起来。   马车走得很慢,薛可蕊挑开车窗帘望向窗外,她看见繁华的走马大街上人声鼎沸。虽然依旧有不少店铺关门抵户,但是豆腐摊,包子铺,卖绢布的,裁衣裳的,卖纸的,卖米油面盐的大都开起来了。一路走来,薛可蕊从那熙熙攘攘的人流与鳞次栉比飘扬的店招中,依稀看见了凉州城昔日繁华的模样。   “娘,这大街上似乎真的热闹了许多。”薛可蕊抬起胳膊趴在车窗上,兴致勃勃地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   “是的,冯大人回来了,契丹人走了,这大街上的人也慢慢都出来了。”王氏正低着头替薛可蕊捻着披风上的一根浮线,那是薛可蕊嫌热,非要脱下来的。   “唔,只不知这契丹人什么时候还会打回来。”薛可蕊望着窗外喃喃地说。她喜欢繁华的凉州,她希望契丹人永远都不要再回来了。   “应该不敢再回来了,只要冯大人留在这凉州一天,契丹王便会老实一天。冯大人曾经亲手俘虏过他们契丹人的王,那契丹王对着冯大人叩头臣服后,才被大人放回了契丹。所以,你看这次他们围住了凉州数月之久,最后还是看见冯大人来了,便立马撤退了。”   王氏小心翼翼地把那发散的线头贴着披风的缎面打了一个结,再将线头凑近嘴边,用牙咬住,狠狠一拧,那多出的线头便应势被截了下来。   王氏双唇一抿,将口中的线头吐出,“放心吧,冯大人只要把河西藩镇原来的属地统统都收复回来,咱凉州就圆满了。”   薛可蕊原本挺担心的,今日听母亲这么一说,觉得挺有道理。契丹王是冯驾的手下败将,从前就是闻冯驾名,便望风而逃的主,想来也不应该再那么不知道好歹,非要跟冯驾死磕才对。   这么想着,她便真的放心了下来,你看大家都放心了,自己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阔别多年,薛可蕊再度回到了薛府,薛家能回来的都回来了,只为迎接薛家有史以来最高级别的准夫人。   因薛可蕊回家是备嫁,加之有李霁侠那一节,薛府诸人虽重视,却不敢将薛可蕊再嫁冯驾的事挂上嘴,大家无不采取“外松内紧”的态度对待回府备嫁的薛可蕊。毕竟薛可蕊二嫁的事原本就如此敏感,太过支持,抑或太过不支持,对他们自己都没有任何好处。   薛可菁立在人群中,望向薛可蕊,心中说不出来的难过,就连装出一个笑都变得越来越困难。   她原本是不想回府的,可自己的夫君在冯驾手下做副将,薛可蕊回府,她不回去迎接,人情上便说不过去了,于是含悲忍泪地回来冯府迎接未来高贵的节度使夫人。   薛可菁觉得薛可蕊就是一只披着绵羊皮的狐狸精,苍天无眼,竟让妖孽横行人间。原以为自己向柳玥君揭发了冯驾与薛可蕊之间的不正常关系,冯驾也被成功召回了京城,仗着天时地利人和,那么柳玥君也应该能将冯驾制服才对。   谁知道这柳玥君拿着这一手好牌也收服不了冯驾,竟然让他再度归来,还大张旗鼓地迎娶了那狐媚子薛可蕊。   当真是猪队友,猪队友!   嫉妒、不甘早已将薛可菁彻底淹没,她甚至没有想过不论冯驾最终娶了谁,都不可能娶她薛可菁这样显而易见的道理,只一味地嫉恨薛可蕊,恨她抢走了她心里的白月光。这位陪伴她身边逾十年的妹子早已成为了萦绕薛可菁心头的,无论何事都非得要比一长短的“对手”,她只为恨薛家二房这唯一的嫡女而恨。   薛府再一次举办了家宴,两房人都汇聚得齐攒攒。大房早已嫁人的大姑娘薛可云,撑着腮帮子冲薛可蕊直砸吧嘴:“咱们家最有福气的就是蕊儿了,在家是叔的心头肉,嫁人先嫁世子爷,就连丧夫了还能再嫁节度使!岂是我等凡夫俗子所能仰望的?”   薛可蕊笑,抿着嘴儿不说话,她在心里想,如今得嫁节度使,也是拜从前的世子爷所赐,如若没有头一遭嫁得李霁侠,哪能有今日得嫁节度使。   哪怕是第二次嫁人,薛可蕊依然甚是害羞,低眉垂目臊得小脸儿通红。   与薛可蕊对坐的薛可菁可是难受到了极点,跟有蚂蚁啃噬过周身一样让人坐立难安。可是薛可菁的脸上依然挂着高贵又恰到好处的笑,好像她也在为薛可蕊感到高兴一样。   “妹子,你是世子嫔,冯大人娶你可会向京城去消息?毕竟你好歹也是他们李家的皇家媳妇。”   猝不及防地,在一片歌功颂德,溢美之词泛滥中,薛可菁口里一边嚼着脆饼,一边呈漫不经心状高声向薛可蕊问话。   她不怕被人怪罪,因为她的夫君除了冯驾可以压住他,旁人谁都得叫他一声爷。正因如此,薛可菁便认为她是有这个底气的,她可以当着大家的面,在饭桌上就这样直通通地下薛可蕊的脸。   在座众人皆有些惊,他们都尽量避免再度提起李霁侠,免得给大家皆带来不必要的尴尬。可这薛可菁竟如此不避讳,张口就这样将人家的前夫和未来的夫君提到一处摆着,可不是往人眼里戳钉子吗?   话音刚落,薛可蕊的面上果然有些尴尬,她拿起罗帕蘸了蘸唇角,清了清嗓子开口答道:“如今边关吃紧,再加南方尚有契丹人尚未赶尽,朔方也不安定,河西藩镇孤悬关外,大人不好派出使臣回京报信,京城那边尚未通知。”   凉州一直被契丹人围困,冯驾攻入凉州后,对驻守凉州的官兵下了死令:人心安定便是凉州安定。他要所有随他打回凉州的官兵们,都不许散布皇权式微,元帝早已逃去南方的消息。   彼时交通不便,人员来往全靠双腿与牛马,加上关内关外连年征战,人员交流变得愈发困难,消息最为灵通的军士们不开口,待到如今冯驾初控河西大部,老百姓们依然无从得知京中元帝的情况。   所以,包括薛可菁在内的薛府诸人,皆认为京城局势尚安,元帝依然稳坐皇城,万事皆在掌控。   听得薛可蕊说冯驾娶妻竟然未曾通禀过元帝,在座诸人皆觉有些尴尬。   且不说冯驾乃元帝近臣,迎娶当家主母无论从人情世故还是君臣礼仪来看,都应该首先通禀君王。就拿薛可蕊那敏感的身份来说,她曾经是元帝侄儿媳妇,冯驾娶了皇帝侄儿媳妇,还不跟皇帝说一声。那不是缺心眼吗?   不是冯驾不怕元帝手起刀落来复仇,就是从没把娶妻当作一回事,跟他冯驾纳一房妾一般,随便意思意思就行了。就怕这门亲事到头来落个偷梁换柱,一月后的亲迎,压根儿也是在敷衍。   经薛可菁这画龙点睛般的一句点拨,原本身披彩衣灼灼,头顶霞光万道的准“节度使夫人”,似乎也有了“人设崩塌”,“底裤泄漏”之态势。   好在同堂吃饭的都是一家人,大家听得薛可菁的话后,就算不替薛可蕊惴惴不安一番,也不好幸灾乐祸地公然嘲笑她。   最后还是薛战开口结束了这场女人间无聊的争风。   薛战不耐烦,自一盘酱香小乳猪后直起身来,他毫不客气地冲薛可菁发话:   “二姐,人节度使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官,怎么安排还须得你一妇人置喙?就算人家谁都不告诉,他说娶进门的是正妻,你薛可菁还敢不叫那女人为节度使夫人?”   薛战手拿一只猪脚,口中唾沫星子横飞,将薛可菁给堵得一噎。   “所以我劝你还是省省吧,当心管多了,说错了话,我三姐夫一怒之下给你家唐大人一顿好看。”   薛恒虎着老脸坐在上首,呵斥薛战粗鲁,说话做事跟那街头的屠夫一般不讲究,要他赶快坐下,别再说话贻笑大方了。   转过头来,薛恒再不顾那崔氏的脸面,对薛可菁一顿脸色,责备她目中无人,当心祸从口出!   经薛恒一番整顿,堂上众人再不敢提此事。大家皆装作“此乃小事,不值一提”的淡然模样,继续大口吃肉咽菜。   满堂亲眷皆无人搭话,大家都若无其事地该干嘛干嘛去,好似无一人看见薛可蕊面上那渐起的不自然和眼底微闪的怒意。   第一一四章 挑拨   家宴过后, 薛可蕊强撑笑颜给家中姐妹分发了自冯府带出来的胭脂、珠花,毕竟许久不曾回娘家,带点小礼物予姐妹们是应当的。偏偏轮到薛可菁时,薛可蕊的礼物派完了。   薛可菁当然不稀罕这些绢啊花的,如今她也不可能缺这些东西。只是薛可蕊当面下她的脸, 她也觉得有些生气。   “二姐, 你家唐将军乃重臣, 家中应是不缺的,所以这次妹子就没替姐姐您准备了。”薛可蕊挑眉, 嘴角带笑对薛可菁解释。   众人侧目, 要说谁缺,在座各位都没人缺珠花。大家都知道薛可蕊如此说话,怕是因为之前席面上薛可菁的那番话不中听。   可是薛可蕊地位高, 薛可菁也不赖,一时间众姐妹竟无人敢帮腔, 一个个就当没听见, 兀自嘻嘻哈哈讨论着各自新得的珠花。   “无碍,呵呵, 妹子客气。”薛可菁干笑两声,强装笑颜。   薛可蕊颔首,再不理薛可菁, 只转头冲在座诸兄弟姐妹, 叔伯婶姨道了别, 推说自己累了, 便早早回了馨风苑休息。   薛恒与王氏的脸拉得老长,薛可菁的生母崔氏有些慌了。她扯着薛可菁的修正兀自低声叱骂她,崔氏觉得薛可菁怕是傻了,竟敢与薛可蕊作对。   崔氏的絮叨,让薛可菁愈发怒发冲冠。她要崔氏闭嘴,她不满,大声反驳崔氏说她说的都是事实,难道你们不都是这么想的吗?只不过被我一人给说了出来,就跟犯了弥天大罪似的,一个个都护着她,给我甩脸子……   不等她说完,只听得啪一声脆响。但见薛恒抬手冲那絮叨不止的薛可菁脸上就是一巴掌。   “你滚,呆不下就别呆了!”   薛恒气急,面如土色。   全场一片静默,薛可菁也惊呆了,要知道长这么大,这还是薛恒第一次打她。薛可菁满脸难以置信,捂着脸直起身来怒气冲冲地冲出了院子……   众人愕然,崔氏更是一脸惨无人色,一场家宴竟因为一句话,导致一家人不欢而散。   ……   薛可蕊默不作声地走,就连眼风也没留一个给身后急匆匆跟着她追的怀香。怀香也不做声,她知道薛可蕊心里有事,那薛可菁摆明了就是回来恶心薛可蕊的,真是白瞎了薛家这么多年来对她薛可菁的养育了!   薛可菁不安好心,薛可蕊不是不知道。可是眼下兵荒马乱的,要置办一场浩大的婚礼,一月时间定然是不够的。薛可菁肆无忌惮地挑拨她与冯驾的关系,往她们薛家人的心里种上恶意的种子,这女人唯恐天下不乱,总有她吃苦头的时候!   虽然薛可蕊并不介意她与冯驾的婚礼从简,可是那女人的这番话倒真是又说到了一些点子上,薛可蕊想,薛恒与王氏定然也是这么认为的,不然二老不会一整日都一副甚是疲惫的模样。   这场亲事,来得似乎特别突然,突然到让薛可蕊生出一种不真实感来。在今晚之前,薛可蕊还可以当作是自己的幸福突然来敲门,可是今晚薛可菁那看似随意的一句话,也的确勾起了她心底从未被留意到的不安全感。   冯驾好似忘记了他还是李家的臣,他对这门亲事的过于草率,就连薛可蕊自己也有些感觉。   前些日子因为沉浸在自己与冯驾定情的喜悦中,薛可蕊并没有认真思考过二人真正走到一起后应该面对的困难,今日薛可菁简简单单一句话便将薛可蕊这桩亲事的种种不妥贴,给道了个透透彻彻。   冯家没有亲眷来观礼,也没有禀告元帝,甚至没有知会一下他远在京中唯一的兄长,冯驾就这样一个人呆在凉州便将康王世子的遗孀给娶回了家。这让这桩原本震撼力惊人的婚事怎么看怎么觉得不稳当,犹如雾中花、水中月一般,只是一个美丽的影,虚无又缥缈。   薛可蕊大踏步迈进了馨风苑的上房,入眼是熟悉的黄花梨木博古架,架子上摆满了蓝田玉花瓶、玉鼎,有淡淡伽楠香自屋角那对掐丝珐琅的三足薰炉中袅袅升起,又幽幽四散开去。房间西首一面紫檀雕百鸟朝凤嵌玉石座屏风,屏风后一张黄花梨木雕花拔步床,帐幔繁复华美。   王氏让馨风苑保持了薛可蕊出嫁前最原始的面貌,就连一只薰炉都没有动过。   薛可蕊立在屋中央四下里环顾了一会儿,暗自叹息:这天底下,也只有父亲母亲对自己才是最妥帖的了吧?   薛可蕊闷闷地坐在了妆台前,“怀香,帮我洗漱,我要睡觉了。”   怀香忙不迭应下,转身出门唤上王氏新给薛可蕊派上的婢女一道,急匆匆便四下里替薛可蕊张罗起来……   ……   在薛府的日子平淡又嘈杂,府中诸人皆甚有默契地再不提那一日家宴上,薛可菁让所有人都难堪的问话。   薛恒与王氏也压下满怀的踯躅,兴高采烈,又小心翼翼地与冯驾派来的各色管事,司马迎来送往,快速处理着寻常人家也得要耗时数月才能完成的六礼过场。   因战乱,冯府这回送来的聘礼相较头一次替李霁侠置办的,明显平淡了许多。礼金二百万贯,礼饼一担,海味八式,生鸡两对,猪肉四斤,大鱼十斤,老椰子两对,酒十担,四京果两担,生果两担,油麻茶礼两担,帖盒二十。   跟巷尾朱员外家娶媳妇的礼单差不离,礼单中规中矩,唯一的不同,便是冯驾将礼单中柴米油盐的量给足足提高了一倍!   或许是因为眼下正值战乱,薛府人多,吃东西也多,所以冯驾就给多送点?薛可蕊在心底暗暗地想。   这一次送聘礼的,与数年前替李霁侠送的一样,都是冯状送来的。可先后两次,送的东西却有了天壤之别,头一回是红罗金银迷人眼,这回却是糕饼油麻抖实在。   王氏照旧的喜笑颜开,依然拉着薛可蕊一起来清点满院子的挑担箱笼。   薛可蕊望着眼前的一挑挑,一担担喷香扑鼻的糕饼油麻,如若没有看错,她似乎还看见了时下最受百姓欢迎的——大米。   薛可蕊并不认为冯驾对她的感情会因为这平庸的聘礼而变得同样平庸,她还没俗气到同拱仪大街上贩布的那帮精于算计的妇人一般,根据金钱的多少来来衡量冯驾对她的感情。   藩镇军需要打仗,成山的金银丢进去也很快泛不起水花。就连冯驾自己都得带头下地去种粮食,他能给薛府送来他自己种出的粮,已是他诚心的最大体现了。   可是,薛可菁强势往薛府众人的心底种上了恶意的种子。自那日有薛可菁毫不留情面,“深刻又尖锐的提醒”,没有人不会在心底觉得称霸这沃野千里的冯驾,送来的这些柴米油盐,不是对薛可菁那日判词的最佳注脚。   就算薛可蕊自己能理解,她也知道,旁的人,一定不会跟她一样体谅冯驾,理解冯驾与她的这场婚礼。   于是薛可蕊温柔地抱着王氏的肩,她低声冲自己的母亲说话:   “娘,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脚知道。我与冯大人,情投意合,大人对蕊儿的心,旁人怎会知道?有人不安好心,恶意中伤,你若因她的话生气,埋怨我们自己人,那不就正好中了她的圈套了吗?要知道心怀不轨的人,她打的就是让这个家分崩离析的坏主意。”   王氏展眉,转过头来望着薛可蕊的脸,笑得慈祥:   “我儿说的是,大人为人正直,特殊时期,婚事也不能那么苛刻了,毕竟大人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去做。为娘相信我儿的选择,也相信节帅。菁儿无理,我会劝崔氏好好劝导她的,乖女切莫放在心上,没得坏了你与节帅的感情。”   薛可蕊笑,她摇摇头说,她从来不会因为旁人的挑拨质疑冯大人对她的真心,并再度感谢母亲的宽宏大量与理解。   薛可蕊劝解父亲,勿要因为薛可菁的话动怒:“大不了您就当没生她这个女儿,让她别回来了。不怀好意的人海了去,您打得了她一人,可还能打旁人?您无法控制心怀不轨之人的想法,可是他们除了逞逞口舌之快,还能把你怎样呢?无论如何,他们也无法代替我们自己的生活。所以啊……”   她轻轻揽上父亲的腰,“我们一家人一定得开开心心地过啊。”   薛恒有些激动,因着薛可菁那番话,他已经许久不能好眠了,见小女儿如此安慰他,薛恒一张老脸也绽开了笑,他拍拍薛可蕊的肩,长吁一口气:   “好!我的好女儿,你与节帅能安好,爹爹就放心了……”   薛可蕊颔首,她压下心底隐隐的不安,只默默的想:大人,你可千万要对得起蕊儿的信任,我薛家人的信任啊……   薛可蕊第一次亲眼看见了自己未来夫君送来薛府的龙凤书帖:“素仰壶范,久钦四德,千金一诺,光生蓬壁”。   嗯,的确是蓬壁!薛可蕊在心底默默地想。   薛恒红着眼,抖抖索索提起笔,亲自回帖。可是因为太过激动,原本能写一手漂亮字的薛恒接连毁了两张红笺。薛可蕊心中难捱,她轻轻来到父亲身边,拿出自己的罗帕轻轻蘸上父亲的眼角。   薛恒冲薛可蕊尴尬地笑,掩饰他心底的沸乱。   “久了不动笔,为父今日有些手抖,让乖女见笑了。”   薛恒的鬓边泛起了浅浅白霜,面上的笑因眼角那逐日横生的深浅沟壑变得愈发慈祥。薛可蕊望着眼前父亲的笑脸,喉头有点梗阻,竟再也说不出话来。   薛恒一笔一划,无比郑重并虔诚:   “一枝幸附,三生契合,七襄愧极,九如庆祝。”   ……   第一一五章 燕约   一个月的时间眨眼便过, 冯驾的大司马往薛府送来了雁, 告知薛恒吉日:   三日后将迎亲,成礼。   这天夜里, 怀香照旧替薛可蕊松散了发髻,收捡了珠花,洁面敷脂, 擦手洗脚后, 陪着薛可蕊来到内室替她关窗拢帐,拔蜡吹灯。   怀香将薛可蕊收拾妥帖后便退出了房门,薛可蕊一个人躺在床上,在黑暗里瞪大了眼睛望向头顶的承尘暗自发呆。   今日王氏来到了馨风院,将冯驾将于三日后来迎亲的消息告知了薛可蕊。   薛可蕊面上笑盈盈,心里却不知什么原因,七上八下地跳得欢。   王氏不以为然, 她拍拍薛可蕊的手, 告诉她别多想,姑娘们出嫁都这样的, 因为要离开家跟另一个男人走了, 担心是正常的。   薛可蕊颔首, 让母亲早点回去休息,父母被那冯驾的司马因着婚事, 催了个屁滚尿流, 她在一旁干看着都替父母心疼。   王氏不是薛可蕊, 她不懂薛可蕊的担心。薛可蕊觉得母亲说得不对, 她分明早已嫁过人了,怎么还会担忧呢?   或许是太久没见到他,自己才会担忧如斯吧?薛可蕊在心底默默地想。   正在痴症间,薛可蕊听见窗棂边传来一阵碎物撞击声,明显是有人拿小石块在击打窗棂。   心下生疑,薛可蕊翻身下了床,随意披了一件外袍来到窗边立定了一瞬。确定了的确是有人在故意砸窗户,她重新理了理身上的缎袍便抬手打开了窗——   薛可蕊的闺房是一个两层的小阁楼,就在正对窗口的楼下,淡淡月影中立了一个魁梧健硕的身影。   见她开窗,那人影忙不迭走至窗下,他仰着头望着她笑,薛可蕊看见两道浓长的剑眉,并那双点漆似的眼睛。   是冯驾。   不管怎么说,这一月没见过面,陡然看见自己的心上人,薛可蕊原本滞闷的心倒是重新活泛起来。她笑逐颜开,对着窗下的人影挥了挥手。   三日后便要成亲了,一个月都不见他人影,薛可蕊不知他为何今晚非要来寻她。这么晚了,也不走大门,却偷偷摸来到她闺房下面砸窗户。   不等薛可蕊再张口说话,但见楼下的冯驾可劲冲她摆着手指,示意她往后退。薛可蕊明了,便侧身让开了窗户口。   她伸着脖子透过窗户缝往下看,果然看见冯驾撩起袖子,扎紧衣摆,抬手抱紧一根廊柱,竟跟个猴似的蹭蹭蹭就往自己这窗户口爬了上来……   猴爬得很快,如履平地,不过一呼一吸,冯驾那丰隆的猿臂已掀开槛窗的边,撑得大开。他一个用力,抬腿便翻身进了屋。   “你为何……”   薛可蕊迎上前,想问他为何非要翻窗来见她。他是节度使,他若想见她,大张旗鼓走大门,哪怕有再多不合适的原因,薛恒与王氏也不敢拒绝他。   可是薛可蕊没有说完话便让冯驾给堵了回去,她轻盈盈迎上前去时却冷不丁落入了一个宽厚又炙热的怀抱。   黑暗中,薛可蕊能感觉到他脱兔般的心跳与才爬墙翻窗后略丰沛的湿热气息。一个柔软又温润的东西衔住了她的唇,有灵巧的舌不由分说地撬开她的贝齿探入她口中,与她的丁香蜜舌缠绕,翻滚。   呼吸陡然被攫走,薛可蕊惊呆了。冯驾还从未如此急迫的吻过她,在她的印象里他从来都是温柔又从容不迫的。   薛可蕊踉踉跄跄倒退两步被冯驾抵到了窗边的墙上,冯驾似乎很急迫,他吸干了她嘴里的空气,横扫她的口腔。薛可蕊被他死死压在墙上,退无可退,口里呜呜哼哧着毫无还手之力。   冯驾不仅人力气大,连嘴的力气也很大,气都被他吸干了,大有顺着这两片儿嘴唇,把小小的薛可蕊也一并吸到他肚子里之势。薛可蕊没得吸,脑袋里晕沉沉的,四肢都开始发软了。   她用尽全力抬手推他如铁般坚硬的胳膊,他不肯罢休,却将她的腰往墙上压得更紧。   身前的冯驾筋肉紧绷,似乎到处都鼓鼓囊囊的,膨胀又热情勃勃,她推不动也捶不动,就连肚子上也有什么奇怪的坚硬抵住了她。   薛可蕊吓坏了,口鼻似乎丧失了呼吸功能,因为缺氧,薛可蕊只觉自己那可怜的小心脏都开始疯狂地挣扎起来。   一只滚烫的大手轻易就突破重围,探入她松散的袍衫开始四下里逡巡,每一寸肌肤陡然开始燃烧,没有禁地的感觉让她惊恐。修长的手指开始肆意地轻拢慢捻,从未有过的刺激伴随他手指所过之处,震荡入心,一股诡异的颤栗自腰腹深处蒸腾而起。   如一记闷雷当头乍响,眼前天旋地转,薛可蕊用尽全身力气狠命地掐他的胳膊——   “唔……唔……不要!”   如当头一盆冷水,神志突然被唤醒,冯驾邪火尽褪,他似乎有些迟疑,却依然踯躅着停了手。   “呃……呃……我……”冯驾放过了她的嘴,也松开了他自己的手,却依然将薛可蕊压在墙上。   “大人!”薛可蕊胡乱护紧自己的外袍,只手狠狠捶他的胸口,气急败坏:“你究竟要干什么?”   冯驾拿手狠狠搓着自己的脑袋,费了好大的劲才平缓了呼吸,他深深地看进她的眼睛,似乎想把她看进自己的眼睛里面去。   他那黝黑的眸子亮闪闪的,像黑暗天空里的晶亮的星星。冯驾低下了头,却并不准备松开身下被他紧锢的薛可蕊,他重新弯下腰将她密密实实地抱紧。   “蕊儿,我好想你啊……”   他在她的耳边吹着气,用很委屈的声音向她乞求。   从没见过这样的冯驾,心尖一股莫名的酥.软,薛可蕊似乎立马就要投降,要主动献上她的吻。   可薛可蕊自然不是这样的无脑之人。   “这里是我家,当心被我娘发现,把你打出房门,让你丢脸又丢人!还有三日,还有三日我们就能在一起了,你急什么?”   她嗔笑,暗道冯驾够傻,若是只为了一时之快,落得个被岳家父母埋怨,那不是傻是什么?   冯驾默然,是啊,要是弄出什么动静被门口那白胖的嬷嬷发现,转告了王氏,那惯来严肃的丈母娘定然不会对他手下留情的。   冯驾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将脸深深埋入她馨香的发间。他凑近她的耳旁,压低了嗓子,将他喑哑的呢喃送入她耳中:   “你能偷偷溜得出去吗?明日我休沐,可以带你出去玩。”   第一一六章 凉州   冯驾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过眼了。   就在一月前, 契丹人顺利收拾完了西边的萨珊波斯, 契丹大王子赤拔亲自率部二十万前来围剿这苍茫大海中的一叶扁舟——凉州。   冯驾严令禁止所有知悉此战报的统军、属将向各自僚属、家属作丝毫透露,他要让整个凉州保持它原有的安宁与静谧。   凉州, 在契丹人攻入斑驳城门前那一刻,都必须保持镇定。   冯予知道自己的二叔究竟在想什么。   “二叔……”冯予瞪着同样赤红的眼,弯腰同奋战在阵图堆里的冯驾说话。   “二叔, 或许我们可以暗地里先把几大门阀世家, 豪商巨贾送出凉州。”   冯予不赞同冯驾如此野蛮的做法,他想保留住点人脉,万一凉州最后挺住了,保全了凉州那几大门阀世家,豪商巨贾,也就保留住了凉州东山再起的机会。   “不。”冯驾发鬓微乱,满脸都是疲色, 下颌那原本贴面的黛青色的髭须因着久不打理也变得颓废不堪。   “予儿, 且不说咱兵力紧张,由谁带着一帮手无寸铁之人穿过东线玉门一带的契丹人防区就是一难事。就算带他们出去了, 他们难不成去投身那朔方节度使王良辉帐下, 继续吃香喝辣?   我们倒是费尽心思帮他们逃走了, 你能指望贪生怕死之徒还能从王良辉手里再顺利回来?予儿别做梦了,与其让他们带着万贯家财逃走, 不如让他们都留在这城内, 为我搏命的藩镇军士们提供些物资钱财, 大家活命的机会还能再大一些, 凉州才有可能保住。”   冯予窘然,“可……可是他们总会有知道的那一天……”   冯驾毫不在意地摆手: “知道便知道呗,就算知道了他们也来不及了,除了指望我冯驾,他们谁也指望不上。难不成你还担心那帮成日里穿金戴银的老家伙们,冲进我帅府来咬我两口?”   “……”冯予哑然。   冯驾轻点手指对冯予说道:“既然咱们都无处可避,事到如今,予儿千万莫要怀一丝怜悯之心。你放一个出城,便会有一群人出城,你放这一群人出城,不放那一群人出城,抑或你放全部人出城,局势便会失去控制,凉州就乱了。”   “是,二叔。予记下了。”冯予躬身受教。   冯驾抬手揉揉额角, “今日魏从景可有说过赤拔的人到何处了么?”   “回二叔的话,魏将军说,赤拔已至珙门关外一百里地开外,契丹军队日行四十里,到咱珙门关也就这三两日的事情。”   听得此言冯驾再不说话,沉寂的面上也有淡淡哀色渐显。   “二叔……三日后……您……”   冯予踯躅,他不知道冯驾究竟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的薛可蕊,虽然李霁侠已经不在了,但甫一听说冯驾要娶薛可蕊,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无法接受最终居然是由自己的二叔娶走李霁侠曾经最爱的女人,毕竟李霁侠在他心中就跟他的兄弟一样,而冯驾则是神明般的存在。   同所有凉州的将官百姓一样,冯予甚至还怀疑自己的二叔会不会在离开凉州前便与薛可蕊有了往来。   神明怎能只为一己之欲,做下如此让人无法苟同的混事?冯予一度失望透顶。   可是,眼下他对冯驾的排斥却有了些许的松动。   赤拔二十万大军逼近,无根浮萍般的凉州要全仗冯驾这双能点石成金的手来固守了。冯驾骁勇善战,又刚正义烈,他打定主意要与凉州共存亡,仅凭这一点,冯予便依旧愿意匍匐在他脚下,尊称他一声节帅。   三日后冯驾迎娶薛可蕊,在这样一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态势下,舍身取义的末路英雄不管做什么,都是可以被世人原谅的。   很明显,冯驾已经来不及迎娶他的心上人了。   “二叔……”冯予鼓足了勇气劝慰冯驾。   “您可以把您与薛家三小姐的亲事提前两日……”   冯予难能可贵地向冯驾提出了如此建议。在他看来,在凉州这个随时可能覆没的孤舟上,他二叔与薛可蕊还没开始,便很快就要结束了:   在战争中,女人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她们像昙花一样脆弱又短暂。如果冯驾想,他今晚就可以举行他与薛可蕊的婚礼。   “不。”不等冯予说完,冯驾抬手止住了他的话。说话间他自怀中掏出一块符节,啪地一声拍于桌上,送至冯予的面前。   “我的赤翎军送给你,两日后赤拔至珙门关,东线尧关外的契丹人为做配合定然会尽出攻我东线。彼时,驾会将我自己的牙兵尽数增援尧关,替你引开契丹军,予儿便能带上薛家三小姐冲出包围,离开凉州。予儿切记,切勿滞留朔方藩镇过久,尽快向南走,南边战乱纷杂,反而不会有人盯着你……”   “二叔!”冯予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他已经做好了与契丹人决一死战的准备了,而冯驾却在这里教他应怎样逃走。   冯予急红了脸,语无伦次,“我不走,二叔,我是节度使副使,怎能临阵逃脱?”   冯驾面沉无波,说话的语气却是铿锵又决绝:   “你也知道你是节度使副使,今日我这个节度使,便命你千万要护卫好我冯驾的节度使夫人,你也要抗命不尊吗?”   冯予不能言,他低着头,望着面前的虎头符节,眼里噙满了泪。   “拿走这符节,今晚便去点兵。”   冯予不动。   耳畔啪地又是一声巨响,冯驾抽出了刀一把拍在冯予面前。   冯驾咬牙切齿:“你自己选,军法还是符节。”   扑通一声响,冯予匍匐跪在了冯驾面前。   冯予泣不成声,“二叔……”   ……   冯予带走了赤翎军的符节,那是一支冯驾亲手带出来的精兵。每一位赤翎军战士皆是自各路军中千挑万选选出来的军中翘楚。他们挎劲弩,使横刀,奇袭冲锋,暗杀攻城,无不擅长,是冯驾手上妥妥的最顶级的精锐轻骑兵。   冯驾将他们交给了冯予,他要冯予带上薛可蕊去余杭。   了了一桩心事的冯驾吐出了一口气,终于放心了!他直起身来,看看更漏,想起自己许久没有见过薛可蕊了,心头有浓浓柔情蜜意缱绻缠绕。   突然想到了什么,冯驾翻箱倒柜自箱底找出一面铜镜,拂去镜面的浮尘,他转悠了一大圈,最终还是拿起了桌上那柄才恐吓过冯予的花钢大刀——   他将大刀凑近自己的下颌,一刀一刀精细地削整起了自己那颓乱的髭须……   冯驾一个人策马扬鞭来到了冯府门外,时候已经不早了,他想薛可蕊或许已经睡下了。突然福至心灵,他翻身下马,将马拴好后,自己则敛袖收衣,冲薛府那高耸的院墙奔去。   几个起纵,冯驾熟门熟路地来到了薛可蕊的闺房外。他不知道往后自己还能不能再见到她,可是他知道,三日后的一别,自此山高水长,烽火连天,恐怕就是一辈子了……   冯驾用石块叩开了薛可蕊的窗户,她兴高采烈地将他迎进了屋。黑暗中,周遭充斥着他熟悉的甜腻的女儿香,心头有情潮翻涌,冯驾把持不住,他实在太想她了,便心随意动,搂紧身前的女子想发泄对她沉入骨髓的爱恋。   当然,薛可蕊毫不意外地推开了他,他一腔热情无处发泄,只得默默地压下胸中的万蚁噬心。   冯驾并不生气,相反他觉得他品尝到了从前从没尝到过的美妙滋味。他的蕊儿实在太可人了,她有一种其他从来都没有品尝过的醉人味道,只是与她深深的一吻,他便已沉沦,不知所以。   冯驾想:他没法得到她往后的下半辈子,但是他得到过她的心,这已经足够让人满足了。   “你能偷偷溜得出去吗?明日我休沐,可以带你出去玩。”   冯驾可以休沐的假期已经累计了不知道该有多长了,虽然按眼下的形势来看,明日并不是一个适合休沐的好时候。可是冯驾想,这或许是他这一辈子最后一个休沐日了,他想送给他的节度使夫人薛可蕊。   冯驾邀请薛可蕊出门玩,就在二人成亲的前两天,不得不说这真是一桩奇事。   薛可蕊笑,一面笑他痴傻,连三日都不能等,心里却被甜到快要晕过去。她早已忘记就在不久前,她还在为冯驾的不靠谱而戚戚哀怨,在母亲的陪同下,满怀沉郁地望着冯驾差人送来做聘礼的柴米油盐惴惴不安。   冯驾为她沉迷,为她失态,薛可蕊当然是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她觉得她薛可蕊再也不用羡慕旁人了,她果真找到了小话本里面才有的爱情,找到了属于她自己的幸福!   也只有在冯驾切切实实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薛可蕊这心里才真的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她的眼里只看得见冯驾的脸,其他的一切,统统都是浮云!   自古以来要成婚的男女双方连面都是不允许见的,这冯驾果然是随性洒脱,三天也不想等,要见面便见面!   薛可蕊知道跟他一起出去怕是要被母亲狠狠教训一顿,可是她不舍得看他失望。他如此思念自己,一刻钟也舍不得耽搁,翻墙爬院地也要来看看她,抱抱她。她又有什么理由来拒绝他的邀请呢?   “好,我明日随你出去!”薛可蕊笑眼弯弯。   冯驾喜出望外,抱紧薛可蕊的脸又是一顿猛亲,二人站立不稳,撞到一旁的博古架。一只蓝田玉花瓶滴哩咕噜东歪西倒眼看就要落下,冯驾眼明手快扶住了花瓶,另一角一只玉鼎却又滚至了架子边。冯驾着急,一个只手擎天接住了那玉鼎,左上角的玉佛手也不争气,赶来凑热闹,手忙脚乱的冯驾便只能疾步翻身再来个双手托天……   偏偏博古架上东西多,搞得冯驾是一脸狼狈,自顾不暇。薛可蕊乐坏了,一手捂嘴,一手捂肚子笑倒在了春榻上。   冯驾侧目,阴测测地踱步至春榻前:你且笑吧,待你夫君笑出来的时候,你便该哭了。   说着但见他一个伏身,春榻上那娇小的身影便被密密实实罩入阴影……   黑暗中有冯驾咻咻的鼻息传来,“叫你别动,我一会还要回去爬墙,且让我休息一会。”   “可是,大人,你既然要休息,为何不把蹀躞带解下,也省得那七事硌到你我。”   “……”   “大人?”   “什么……”   “你为何不说话?我叫你把那七事……”   “早解下了。”   “那为何……”   “这个解不下的。”   “……”   第一一七章 绸缪   冯驾太久没有休息, 好容易见到了薛可蕊, 搂着她柔软的腰,闻着她醉人的香, 这一睡竟好似中了迷魂药,睡得极沉。   薛可蕊本就是一个好睡的,嬉笑打闹了一阵, 也挨着冯驾一起睡得香甜。第二日日上三竿了, 闺房里依旧静谧一片,婢女怀香却是拿着棉帕,领着几个二等丫鬟翩翩走进了薛可蕊的闺房。   刚转过那面花开富贵绢丝落地大插屏,怀香走在最前面,一眼便瞥见春榻上挂着墨黑色缎袍的一角。三小姐闺房里怎会有墨袍?怀香心中猛然一跳,暗道诡异。   怀香自小深处大院,一路陪着薛可蕊长大, 深知有关主子的事务必要留得遮掩, 若傻乎乎地一味闹大,可是几面都讨不得好的, 一个不小心, 当心最后担责任的还会是她自己。   于是, 怀香捏着袖口止住了步,就在一瞬间, 她心中早过了千道沟万道坎, 很快便做出了决定。怀香转身让身后随行的众人候在落地大插屏外, 自己则蹑手蹑脚地往那春榻靠过去……   当真是当头一个大霹雳, 纱帘背后的春榻上果然和衣躺着两个人。一个是她家小姐薛可蕊,另一个竟然是小姐未来的节度使姑爷!   受到刺激的怀香禁不住眼前金光四射,踉跄几步差点跌翻在地。好容易扶住了身侧的房柱,怀香想起屏风外还等着三个端水拿盆的婢女。一番紧急权衡后,怀香哆嗦着手,决定还是得关着门来解决这件事。   怀香定了定心神,调整好了表情,捻着棉帕重又施施然回到插屏外。   “你们且退下去吧,小姐这里,我一个人来就行。”怀香对侍立候命的三个婢女如是吩咐道。   三婢女虽觉得奇怪,但也不多问,能让自己少干活那自然是好事,有谁还会揪着人问为何给自己松担子吗?   于是,怀香很容易便打发走了三个婢女,她再度细细检查了门窗是否关好,再转身回到春榻旁。   也不知昨晚节度使大人来得是有多晚,耽误了睡眠,经这么一番人来人往,薛可蕊与冯驾竟然依旧相拥而眠,还是没有醒!   怀香无奈,走到薛可蕊身边抬手轻轻推她的胳膊。   “三小姐,三小姐!”   薛可蕊看来是真累了,还没睡饱,怀香这么一喊,没有把薛可蕊喊醒来,冯驾反倒悠悠睁开了眼睛。   冯驾转过脸,看见怀香脸上惊恐又尴尬的表情。冯驾似乎也有点儿懵,他想不明白怀香怎么在自己的房里。   直到看见依旧沉睡自己怀中的薛可蕊,冯驾终于明白,自己是在薛可蕊的闺房里就这样和衣过了一夜。   冯驾将自己的胳膊自薛可蕊的头颈下轻轻扯出。他翻身坐起了身,拿手捂上自己的脸,使劲揉搓了一会,终于清醒了过来。   他转过头来,淡定从容地扯过一块薄毯替薛可蕊盖盖好,并对立在春榻旁,呆若木鸡的怀香吩咐道:   “别叫了,昨晚睡得晚了,你家小姐还没睡醒,且让她多睡一会。帮我打水,我要洗漱。”   说着冯驾便大大咧咧地踱步到了闺房的槛窗旁,扭扭脖子,伸伸胳膊腿儿,舒展筋骨。似乎这里就是他自己的房间,而怀香,就是他自己的贴身丫鬟。   怀香则全程一脸三魂丢了两的呆怔模样,望着莫名“从天而降”出现在小姐闺房里的男人哑口无言。直到冯驾不耐烦地催她,她才猛地反应过来,忙不迭收盆兑水,又自薛可蕊的箱子底寻了一块细棉帕放入盆中浸水,好给冯驾伺候洗漱……   一番忙活后冯驾还是颇有自知之明地婉拒了怀香给他送早膳的请求,急匆匆就要出去。薛可蕊终于醒了过来,看见此时已然天光大亮,冯驾居然还在自己房里,并自如地吩咐怀香做这做那,薛可蕊被惊得噌地一声自春榻上坐起。   “蕊儿,你先在家待着,你夫君这就先回去,安排安排再拿车来接你。”冯驾凑到薛可蕊身前,弯下腰往她鼻尖上轻点。   “你……你……你怎么……”薛可蕊一脸难以置信地望着冯驾,语不成句。   “是的,我睡着了,可你不也睡着了吗?”   冯驾笑眯眯地一边说话一边往腰上绑着蹀躞带,怀香见状,忙不迭上前帮他挂那七事。   “蕊儿莫忧,为夫不会让你尴尬的。”冯驾知道薛可蕊在担心什么,便拍胸脯朝她保证。   说话间,冯驾也收拾妥当,他来到薛可蕊身边,满眼宽慰地摸摸她的脸,便转身走向昨晚他进屋的那扇窗。打开窗户后,冯驾反手自外勾住窗户的框顶,转头冲薛可蕊眨眨眼,一个鹞子翻身,便消失在了窗外。   ……   或许老天爷实在不愿意恩赐一个休沐日给冯驾,才刚翻出薛府的院墙,冯驾正要往府门外那棵昨晚自己拴马的老榆树下走,他看见冯予端骑一匹赤红大马,自那棵榆树下催马而出。   被自己的侄子逮着偷摸摸翻墙留宿女人香闺,这真是一件丢老脸的事。   冯驾立定了脚,不等他重新挂上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冯予却没那心思去纠缠冯驾的风流韵事,他急匆匆低头冲冯驾一个抱拳:   “二叔,魏从景将军说,昨晚珙门关上守备物资的小卒玩忽职守,不小心点燃了木料堆。多亏巡逻的校尉机灵,赶紧率了人马灭火,才保住了一旁的粮草库。可是做守城工事的木料和铁器却是损毁不少,珙门关周遭多戈壁,魏将军无处寻木材,想让凉州城给支援些木料给他筑工事。”   听得此言,冯驾皱眉,都知这次契丹人来势汹汹,各大城关无不严阵以待。凉州并周边十数个防区原本就是沧海孤舟,指望不上后继支援,军需全靠自给自足。凉州为老城邦,生产能力最强,军需官便将凉州的军备物资再稍作分配后,形成了目前的装备态势。   可是魏从景自己不小心,烧了自己的守关工事,又叫冯驾从哪里挪物资给他?再说珙门关距离凉州城也有百十里地远,待凉州的军士搜罗好木材,再用牛车绑了,吭哧吭哧给他运过去,契丹人怕是早都将他魏从景的头挂关门口了!   冯驾越想越气,心里烦躁,忍不住啐骂出声,“该死的魏从景,旁的地方哪有多的给他?走,跟我去珙门关,我非要让魏从景把他自己的肋骨扎成木排桩去筑工事不可!”   冯驾毫不犹豫地走了,他要去珙门关视察防务,却忘记了自己才邀请过薛可蕊,今天要带她出去玩的事。   冯驾废寝忘食,忙得昏天黑地,他当然不会让魏从景真的献出他的肋骨来扎木排筑工事,冯驾盯上了珙门关外一处老坟山。   珙门关是老城关,周边有零散的村落,驻军也不少,于是当地驻军并不少便选了关外一处荒山坡埋葬死去的兵士或家人。   有坟便一定有木材,装尸首的棺木,搭墓室的木架,这些统统都可以拿来用嘛。   魏从景便亲自带人去掘那新坟,活人要活命,只能仰仗往生者恩赐点木头了。珙门关的百姓们听说魏将军需要木头,卸门板的,拆床架的,众人拾柴火焰高,不过一个整日,倒也把亏损的防御材料弥补得七七八八了。   可怜薛可蕊还满心欢喜地守在薛府等着冯驾来接她出游,从日挂中天等到日薄西山也没等来冯驾的马车。薛可蕊哪儿都没有去,就连母亲邀她一起用膳都给拒绝了,她要守在那窗边里等冯驾。冯驾是偷偷来的,定然还会来这窗户口砸石头……   待到一切安排妥当,冯予体贴地为冯驾端来一大盆肉糜粥让他垫垫肚子时,屁股一天都没挨到过凳子的冯驾,终于想起了自己对薛可蕊许下的承诺。   糟糕……   冯驾抬手揉额头,脑袋痛得更厉害了,太阳穴里倒突突跳得厉害,焦头烂额说的就是自己吧。   “二叔。”冯予轻声唤他。   “二叔,后日便是您迎娶薛三小姐的日子,您还要回去吗?”   冯予迟疑,他拿不准冯驾究竟是怎么打算的。冯驾一面积极准备打仗,一面要他保护薛可蕊,一面又忙着去与薛可蕊私会,他实在猜不出冯驾究竟准备怎么打算对付薛可蕊。   冯驾大手一拍,冲冯予直眉瞪眼:“要啊!我冯驾一个人这么多年,总算要有妻子了,怎能不回去?”   冯予默然,暗道冯驾果然是工作女人两不误,如此忙成了转轴,也不知他身体能不能吃得消。   冯驾抬眼看看周遭沉沉的暮色,冲冯予颔首道,“时候还早,这里有魏将军看着,予儿这就陪二叔回府准备准备吧。”   冯驾挂着满脑袋的汗,与冯予连夜就往凉州赶。后日,便是迎亲的日子,他心底有些惴惴不安:   他想他的蕊儿一定生气了,自己才说过的话转身便忘了,让她白高兴一场,也不知成亲那日她会不会与自己对着干,不听话……   第一一八章 怨嫁   冯驾留宿薛可蕊香闺一事, 在薛可蕊睽睽怒目监视之下, 怀香自然不敢告知王氏。可是就在当天,不过一个转背的时间, 冯驾便将他才说过的话给忘去了爪哇国,让薛可蕊空等了一整天,这无疑是对薛可蕊的一记沉重打击。   今日是薛可蕊留宿薛府的最后一天, 薛恒与薛战难得地同时在家, 都没有出门干活或玩耍。经上次家宴不欢而散后,薛可菁自然是要给城楼上守关的唐纪送饭,肯定不会再回娘家的。薛可菁的生母崔氏从不来凑薛恒与王氏一家四口的热闹,薛可蕊最后一次好好地跟自己的父母兄弟用了一次晚膳。   薛战或许是这薛家唯一一个因薛可蕊嫁给冯驾,真正欣喜若狂的人了。薛战絮絮叨叨地念叨着嫁给冯驾的好处,全然不顾父亲的冷脸与胞姐的不安,似乎要嫁入冯府的人是他, 而不是薛可蕊。   除了薛战一个人一脸喜色关不住, 王氏与薛恒却是喜忧参半,笑也不是, 愁也不是, 一脸惨淡, 让薛可蕊的心也莫名地开始惶恐起来。   只可惜此时薛可蕊更多的心思依然在想着冯驾,关注点却不在自己的父母兄弟身上。她完全没有顾得上关心在如今的局势下, 自己父亲的马场是否还能继续运营, 也没有关心过薛战在家中药铺里历练得是否顺利。   她同薛恒与王氏一样, 为着揣摩冯驾对她薛可蕊有几分真心而斤斤计较, 为着估算嫁入冯府后她薛可蕊会得几分地位而杞人忧天。多年后,当薛可蕊再度回忆起与自己父母、胞弟这最后的一场晚餐时,心中的悔恨与疼痛,无以言表……   一家人心思各异地用完了晚膳,母亲王氏自然又要拉着薛可蕊的手细细安排一番。可是因着冯驾爽约的事,薛可蕊一直都提不起来精神,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应承着母亲的话。   王氏絮絮叨叨自晚膳一直说到月上中天,似乎想将薛可蕊往后的一辈子都在今晚给她统统安排好。薛可蕊听得神魂颠倒,只想直接倒母亲榻上就这么睡死过去。   王氏意犹未尽,末了,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直起身来踮着脚尖一路小跑奔至屋角一只大方柜前,也不叫婢女帮忙,自己动手打开柜门便朝柜里探进大半个身子,窸窸窣窣一阵猛翻。   薛可蕊正在疑惑间,但见王氏满面春风地拿出一方小小的锦缎包裹的物事。大红色的云锦,描金画凤。   在薛可蕊满是疑惑的注目下,王氏小心翼翼地将这片包裹着什么东西的云锦铺在薛可蕊的面前。一层一层轻轻柔柔地打开了,这让薛可蕊觉得自己的母亲正在给自己展示的是一件稀世珍宝。   直到一件火焰般赤红色的描金刺绣肚兜呈于眼前。   薛可蕊嗤笑,不就一件肚兜吗,搞得如此神神秘秘,害她还莫名地紧张起来。   王氏笑开了颜,挑眉怂恿薛可蕊展开看看。   薛可蕊无语,心道母亲啥时候也变得如此幼稚起来,还玩引蛇出洞的把戏。她无可无不可地随手捻起这块肚兜,提到自己身前——   不看不知道,一看还真把她吓了一大跳。   这肚兜折起来时,看着跟平日里穿的肚兜差不离,可一拿起来便发现它实则“别有乾坤”。   抛开那栩栩如生的鸳鸯戏水不说,这肚兜倒是做成了一个肚兜的样式,却生的比正常的肚兜短了许多,脖颈上的吊绳也长,这样会直接导致整个肚兜在胸口的位置也下移了不少。不用上身,单看这块小小的“变异肚兜”也能知道,这肚兜遮不住上也遮不住下,单单只能裹紧胸口那两只小白兔罢了……   薛可蕊烫手般扔掉了这件小肚兜,咽了一口唾沫,臊红了脸。   “母亲给我看这个作甚?”   王氏却笑得一脸慈祥,她笑眯眯地拉起薛可蕊的手,将这块羞人的肚兜展得平平整整给铺在她面前。   “乖女莫恼,好歹你也嫁过一回人了,有些事也用不着如此忌讳,为娘也是为了不让你吃亏才帮你张罗的这东西。”   王氏温柔地冲薛可蕊说话,眼角的细纹全都舒展开来,让薛可蕊觉得母亲是要跟自己说一件最贴心的闺阁悄悄话:   “乖女嫁过那康王世子爷,当知晓世子爷与节度使大人是大大不相同的。世子爷是头婚,而冯大人从前是有过一个郡主夫人的,那夫人身家、地位皆不凡,冯大人却依然甚少归家。咱们都知道冯大人一表人材却久不娶妻,荣国夫人守着他他不方便是一个原因,可跟过他的校尉们都知道,他也是一眼高的人,又从没缺过女人投怀送抱的。   蕊儿你乃二嫁,比不得那些没出阁的大家闺秀,如若你依旧跟个木桩子似的只知道敷衍夫君,你怕是很难得到冯大人的欢心……”   薛可蕊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的母亲,王氏满脸堆笑,却掩不住眼底的深深的落寞,她那笑意盈盈的眼窝深处也分明有泪光点点。王氏抬手拂了拂散落脸旁的碎发,继续开口劝慰薛可蕊:   “乖女莫要不信为娘的话,为娘不是想要你去跟那低贱的狐媚子争宠,只是想让乖女往后能在那冯府立得住脚,日子能过得顺一些。冯大人虽说要娶你做正妻,原因咱不知道,但大人的心究竟在女儿你身上有多少,蕊儿你应该也是有数的。   咱们家出身商贾,家中也没多的助力能给乖女撑腰,待你明日嫁进冯府,往后的路便只能靠你自己走了。乖女生得好姿容,为娘想,就算以色事人非上算,但女儿你有这个资本,便大张旗鼓拿它首先来笼络住夫君的心也是顺手的事,咱们又何乐而不为呢?”   说话间,王氏将那羞人的肚兜重又叠得整整齐齐,依旧用那锦缎包好,仔仔细细放入薛可蕊的怀里。   “前些日子那青娘子来咱正和堂抓药,为娘正好在,那青娘子眼馋为娘的云肩好看,便与我攀谈,一来二去倒跟她有了些接触。   偶然说起你不日就要嫁与节度使大人,那青娘子便透露了几招笼络夫君的招数,说是不少贵胄夫人也曾从她这儿得过这法子,都说效果好,还要争着感谢她呢!   法子其实甚简单,便是这只肚兜,这肚兜啊,也是青娘子让为娘照着做的。青娘子说,这如今的男人啊,都喜欢姑娘们穿这个……”   薛可蕊扶额,那青娘子是凉州有名的“妓家老前辈”,此娘子极善调-教姑娘,不少花楼头牌皆出自这青娘子师门。薛可蕊不信王氏说的只是偶然提及自己的婚事,母亲为了让自己抓住冯驾的心,也真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连妓家老鸨都寻上了……   不是王氏对自己的女儿没有自信,薛可蕊知道,在旁人的眼里,冯驾与自己的感情本就来得莫名其妙,母亲觉得不可靠,那是显而易见的。再加上那日家宴上,薛可菁一句轻飘飘的问话,不可避免地也给母亲的心里盖上了难以磨灭的黑色阴影。   为了不让母亲担心,薛可蕊无可奈何地收下了那烫人的迷你肚兜。她本是不担心冯驾对自己的感情的,可是,这次他当着自己的面也能爽眼前的约,当真让薛可蕊觉得看不清冯驾这个人了。   说自己不了解他,可他热切的拥抱与滚烫的吻是那么清晰又明白。说自己了解他呢,薛可蕊却完全不能掌控他的一举一动,上一秒他能给你无上的宠爱,下一秒便能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薛可蕊嫁得太好,“高处不胜寒”。除了大房两位出嫁后专程回家的薛可兰与薛可云来看过薛可蕊,旁的人只在薛可蕊回家第一日家宴上露过一下面,便统统躲得远远的。   至于薛可菁嘛,她需要“忙着照顾夫君”,自是一次都没再回来过。   薛可蕊想,明日自己出嫁,除了大房的两个姐妹,只怕也不会再有姐妹来送自己了。她一直闷闷不乐,到了晚上很晚也不肯睡。怀香不说话,她知道三小姐究竟在等什么,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三小姐,快些睡下吧,明日就得亲迎,你还要起早,昨晚姑爷没来,今晚姑爷定然不会再来了……”   “怀香你也忒胆大了!”不等怀香说完,薛可蕊却是怒了:   “谁说我在等他?”   怀香无言,咽了口唾沫,缩缩脖子,不再与薛可蕊纠缠这一件事,只走到她身边来示意薛可蕊赶紧去睡觉了。   薛可蕊气得脸红脖子粗,也不理怀香探至身前的手,鼓起腮帮子,自己噌地一声站起来,蹬蹬蹬蹬便一个人冲进了内室。   怀香默默地替薛可蕊收拾好被褥床帐后也退下了,她知道薛可蕊不高兴了,可是她也没打算再去劝她。不知怎的,三小姐对着冯大人便会变得小气又矫情,从前的三小姐从来不会这样,为着一点点芝麻绿豆的小事,说风就是雨。   怀香摇摇头,阖上身后的房门无奈地笑:反正明天就要嫁进冯府了,再见到那个男人三小姐自然又会再高兴起来。   薛可蕊一个人躺在床上,心中的不爽利憋得她难受极了,便将自己埋入被褥兀自掉眼泪。   冯驾不仅爽约了不说,连一句道歉都没有,不光没有派个人来与自己交代一声,更是直接就索性失踪了整整两日!回想起从前薛可菁的那番话,冯驾对他与自己的婚事如此随意对待,真真是让薛可蕊的心中一阵一阵直发寒!   薛可蕊躲在被窝里暗自抹泪,无处话凄凉:明日,他或许会忘记来迎自己吧……   这样想着,忍不住又是一阵心潮翻涌。薛可蕊噙着泪,咬着手指头恨恨地想:这样也好,明日,他也别来了,我好直接出家做姑子去!   第一一九章 新娘   或许连老天爷也不希望薛可蕊顺利嫁入冯府, 就在这天夜里,东线的尧关一度被契丹兵给攻破了。   沉寂已久的契丹人突然发作,许是怕冯驾跑路,他们的进攻目标是东边的尧关。那是凉州守军最恰当的首选退路,冯驾派了重兵把守, 由节度使副使唐纪亲自做守城的将官。   尧关一度易主, 虽被唐纪又给夺了回来, 但是凉州城里蜂拥而至的伤兵、死尸瞬间勾起所有凉州人心底最紧绷的那根弦,半年前那可怖的一幕再度袭上心头。   人们开始从各个渠道打听契丹人的消息, 凉州城关城门了, 所有陆续被冯驾和冯予收回的河西藩镇在回归后便一直锁城闭关,凉州城杵在当中央,按说能有何必要关城门?   所有凉州人的心都开始渐沉深渊——   凉州遇上了最大的危机, 就连冯驾,怕是也保不住它了……   人心开始惶惶, 不过一个夜晚的时间, 整个凉州都宛如惊弓之鸟,富贵人家开始收拾家当准备跑路。可是这城门也关了, 外面到处都是契丹人,跑不了路,那么便挖地道吧!于是, 如火骄阳下, 诺大的凉州城街道上几乎见不到人影, 大家都躲在家里挖道穴, 或是去那葳蕤的碧峰山寻找自己最恰当的去处。   薛可蕊早早地起了床,她没有让丫鬟伺候,而是自己给自己细细打扮了起来。因昨晚几乎没有睡,脸色难看,今日薛可蕊自己往自己脸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粉。   再看看镜中自己疲惫低垂的眼角,惨无人色的脸颊和嘴唇,薛可蕊蹙眉。她不想在今天反倒一副沉郁颓败的惨淡模样。   薛可蕊低头往妆台上一个逡巡,抬手揭开所有装盛各色丹脂的雕花象牙筒,在自己身前排成一排,再拿起一支软笔,蘸取点点丹脂,开始往自己鬓边、口唇上描画……   王氏端着大红喜服进得内室时,正看见薛可蕊往自己额间贴花钿。   “怀香,怎的让三小姐自己动手,你自己却缩一旁躲懒?”   王氏进得屋来,一边走一边数落一旁的怀香。   怀香也一脸尴尬,捏着袖子答得委屈:“夫人,不是怀香偷懒,而是……而是小姐她不让婢子插手……”   “什么?”王氏惊讶。   不等她再开口,耳旁传来薛可蕊温柔的呼唤,“母亲来了。”   王氏回神,忙扯起个笑回答道:“是的乖女,我去寻过你婶婶了,她说她今日身子不舒服,起不得床,所以……”   王氏止住了嘴,一脸呆怔。   “所以请母亲勿忧,女儿已经给自己收拾妥帖了。”   薛可蕊转过了身,她抬头望着自己的母亲,眼角秋水漾漾,嘴角梨涡浅浅。与所有的新娘子不同,薛可蕊的妆面是她自己画的,如今兵荒马乱,做全福人的婶婶不来了,薛可蕊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娘亲,蕊儿今天美吗?”薛可蕊直起了身,笑意盈盈。   今天薛可蕊的脸散发出夺目的光芒,妖娆又惑人。柳叶眉浅浅,眼尾高挑,与时下所有妇人将面靥贴在两颊不同,薛可蕊将那描金的玉靥贴在了眼尾。包金的点点珠玉紧贴她线条柔美的眼角蜿蜒而上,如越鸟展屏,凤尾大张,无限婀娜绮丽,为她原本就自带三分慵懒柔媚的睡凤眼平添了一股赤-裸裸的蛊惑气息。   “蕊儿喜欢这妆面,我觉得比婶婶打点的要好看许多。”   丹唇皓齿,那红艳的口脂点在薛可蕊桃花瓣似的樱桃小口上,刺目得让王氏睁不开眼睛,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乖女……”   王氏胸中块垒,说不出话。整个凉州都乱了,一大早西大营的兵就开始往东城门集结。人心惶惶,早已无人还会关心她的蕊儿今日出嫁。   “乖女向来很美,今日尤盛,来,过来,让娘替你穿上这喜服。”   王氏强压下心中的难捱,极力扬起嘴角招呼薛可蕊到她身边来。   大红喜服层层叠叠,花钗大袖袍穿金走银,雍容华贵,珠玉流苏的云肩,描金的四喜大滚边。发间珠围翠绕,配上薛可蕊眼尾那摄人魂魄的花钿,像极了天上仙姝,美艳不可方物。   王氏只手接过婢女递过来的芝麻饼,弯下腰身贴心地送到薛可蕊的嘴边:   “乖女先用点饼,待夫家来催妆,便不能再用东西了……”   王氏的声音苍老又低哑,言至最后竟再也发不出声儿来。   整个薛府都静悄悄的,向来关心二房侄儿侄女的大伯和大伯娘不见了,专程回府送薛可蕊出嫁的薛可兰和薛可云也消失了,就连府中仅存的为数不多的婢仆也一副惊魂疯狗般地没法再干活了。   除了薛恒、王氏与薛战还留在二房的院子里等着冯府来迎亲,旁的人都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闷头只顾四处探寻逃生的通天道。   契丹人来了,也不知冯驾今天还会不会来……   薛可蕊腰背笔直地坐在妆台前,静静地看着母亲眼尾那绵长的细纹,它们似乎更深了。母亲的眼里闪烁的是慈爱的光,它们让薛可蕊真正感受到了平静和安宁。   薛可蕊展开了笑颜,嘴角那两点梨涡甜美又醉人。她点点头,就着母亲的手,凑上那芝麻饼轻轻咬了一口:“恩,好的,今日辛苦母亲了。”   吃了半只饼,薛可蕊再也吃不下,王氏唤怀香端来一杯清水,让薛可蕊喝下,重又给她补了口脂。   “这下好了,可别再吃东西,没得弄花了妆,就不好看了。”   王氏放下手中的口脂盒,坐直了身子轻吐一口气,她笑眼弯弯,大功告成似的端坐着只顾欣赏自己的“杰作”。   薛可蕊笑,捏着母亲的手舍不得放开,就在昨夜都还一直不安的心竟因着母亲那双温暖的手变得不再凄惶。   闺房里静悄悄的,母女二人相视一而笑后便再没有说话。王氏不说话,薛可蕊也不说话,她们只静静地等着院外的鞭炮声响。   因为若是夫家来了人迎亲,女方会在院门口燃放鞭炮。从前这些事都是由府里的小厮们做,可是自昨晚尧关失守后,府里的管家就找不见人影了,所以今天守在门口等着放鞭炮的是薛可蕊的小弟,薛战。   一个时辰过去了,院门口静悄悄的。   两个时辰过去了,院门口还是静悄悄的。   王氏有些急了,她那紧握薛可蕊一双柔荑的手心里开始有汗水渗出。她直起身来想去院子外看看,却被薛可蕊拉住了手不让她走。   “母亲别走。”薛可蕊的声音平静无波。   “母亲不是舍不得女儿吗?节度使大人他这是在体恤母亲,舍不得你我母女二人受分离之苦呢……”王氏眼前是一张笑得没心没肺的脸。   “你……”王氏语迟,满脸忧愁。   “母亲快坐下!”薛可蕊手上一个用力将王氏给重又拉了回来,她一把搂上王氏的脖子,紧紧搂住不撒手。   “女儿一刻也不想与母亲分开……”   薛可蕊的语调娇娇软软,像极了孩童的糯糯呢喃。王氏的心尖猛然一颤,泪水忍不住灌满了眼眶,她伸出手紧紧抱住了身前女儿柔软的腰肢:   “乖女,母亲也舍不得你呢……”   ……   院门口终于有零星的鞭炮声响起,薛恒原本准备了上千发炮仗,可是契丹人来了,府里一片混乱,一堆炮仗只剩下了手上这一袋子。   炮仗是吓唬山上野猪豺狼的最佳利器,薛恒想,许是府里的下人们随身带上碧峰山去了。山上有猛兽,万一藏身的时候遇上一只,扔出这个炮仗去还是能吓走几只野猪的。   如瑛魂乍醒,王氏回神,忙不迭拿起身边的红盖头一把遮上薛可蕊的头,她一脸喜色地牵起薛可蕊的手,将她朝门外带。   “乖女快走,姑爷来了,莫要让姑爷久等。”   “……”   薛可蕊怔怔地跟着王氏起身朝院门外走,今日缺傧相,这催妆的不必催妆了,他薛府也不必闭门了,倒是挺洒脱。   不过薛可蕊本也不介意这些虚头八脑的过场,她跟着王氏默默地走到了前厅。   透过盖头的缝隙,她看见一双沾满泥污的革靴走到了身前,她心下一惊,抬头一把掀开红盖头,眼前出现冯驾舒朗的笑眼。除开他脚上那双不合时宜的战靴,同样一身鲜艳欲滴的绯色喜袍将他那张略带疲色的脸也衬得英姿勃发。   “哎哎!蕊儿怎能揭盖头!”   身后响起王氏的惊叫,她飞身上前就要从薛可蕊手中夺回那红盖头。薛可蕊不依,将盖头胡乱扭作一团,塞进了胸口的衣襟。   “我不要。”   王氏气急,转身就要再去寻个新盖头来,却被冯驾一把拦住。   “岳母大人莫找了,蕊儿不喜那帕子,便由她吧!”   那声岳母大人成功拦住了王氏的脚步,还没喝过茶,便被冯驾唤岳母,王氏有些不好意思,立在当地揪着袖口一脸尴尬。   薛可蕊也不好意思,颔首低眉地咬着嘴角瞟着身侧的冯驾直发笑。   冯驾却很坦然,他一把拉起薛可蕊的手就往厅堂下走,一边走口里一边絮絮叨叨:   “驾的傧相们都扛着大刀上城楼去了,没了人帮我扎场子,倒是对不住蕊儿了。驾才去几处城门口看过一遍后才赶来薛府迎的你,喜袍倒是换上了,又寻不见鞋子,眼看时候不早了,便只能将就着来接你,今日事多,还要求蕊儿且担待些才好……”   正如怀香所料,一旦对上冯驾的眼,薛可蕊准能忘记她心头的不快。薛可蕊抿着嘴儿噙着笑,一门心思跟着冯驾走,倒不是她容易犯花痴,而是冯驾看她时眼底那浓浓的爱意,分明是那么滚烫又炽烈。   冯驾牵着她时他温柔的手,送进她耳朵里低沉的浅语无一不在告诉曾经不安的薛可蕊,她大可以放心,眼前这个男人的心,是彻底只属于她一个人的。   冯驾将薛可蕊牵至厅堂下立好,转身示意薛可蕊跟自己一起冲上首的薛恒与王氏齐齐下拜。   “岳父岳母大人在上,今日本是驾与蕊儿的大喜日子,却遇上契丹进犯,驾无能,不能保凉州一方平安。岳父岳母大人不计驾之过错,依旧将蕊儿嫁与我冯驾,驾感念在心,今日,驾便对天立誓,我冯驾定当尽心竭力保薛家周全,护蕊儿一生。”   说完,冯驾长身伏地,恭恭敬敬地给薛恒与王氏叩了三个响头。   王氏早已控制不住满积双睫的泪水,再也顾不上体统不体统,拿起罗帕捂着嘴儿哭得稀里哗啦。   薛恒也难得地红了眼眶,他望着身前伏地的冯驾,心头有巨浪滔天。从前他想方设法要攀上的冯驾,如今正匍匐在他脚下尊称他为岳父,而他薛恒的商业帝国却再也不复存在了……   第一二零章 爱侣   没有鞭炮, 没有唢呐, 也没有迎亲的队伍,薛可蕊就这样跟着冯驾一起出了院门。薛家的仆人昨天半夜里便跑得七零八落, 原定的送亲队伍也是凑不齐了。只剩下薛可蕊的贴身大丫鬟怀香没有跑,她依旧跟在薛可蕊身后,手拿一个小包袱, 陪着薛可蕊一同去冯府。   一行人来到薛府大门口, 一匹周身墨黑的战马正立在门外的大杨树下。   “蕊儿,我的兵都上城楼去了,为夫没有轿子……”冯驾讪笑,一脸真诚地向她道歉。   薛可蕊笑,他是一个人来的,能有轿子才怪了。她冲冯驾摆摆手,示意她并不介意。   薛恒、王氏与薛战将薛可蕊送到了府门口, 薛可蕊回头, 眼含热泪地交代自己的父母兄弟一定要保重身体,过几日她再回门来看他们。四个人正眼泪汪汪依依惜别的时候, 冯驾却将薛恒悄悄拉去了一旁。   “小婿有一物送与岳丈大人, 如何处理, 由岳丈自行决定。”冯驾压低了嗓子说得郑重。   薛恒惊讶,满眼疑惑地望着冯驾。只见他探手至怀中, 掏出一张盖满红印鉴的纸, 无比珍重地递入薛恒手中。   薛恒低头看去, 其上端盖凉州节度使冯驾的印鉴, 并凉州城防司的印鉴,大红的墨印在刺目的日光下灼灼逼入人眼——   这是一张河西藩镇的过所。   薛恒想,他手上拿的,或许是这整个河西藩镇开出的唯一一张过所。   心头有什么东西猛然被掏空,薛恒抬头,难以置信地望着冯驾:   “节帅……”薛恒的眼睛有些发涩,他不敢贸然揣测冯驾的意思,心里哆嗦着,好容易开了口:   “节帅到底有几成把握?”   冯驾垂着眼,唇角微动,“两成。”   “……”   “岳丈仔细听小婿接下来的话:岳丈从东门出,在您抵达尧关之前,所有关将见到此过所都会给您放行,这是没问题的。到得尧关,岳丈务必从北门出,北向绕过玉门后一路向南,若见到沿路都在打仗,您也别惊讶,关内已经内乱一年多了,陛下并整个朝廷早已南迁至余杭。岳丈可一路南行至江南,如今就那儿还算是安稳的。”   “这一路上都不太平,为岳丈安全计,钱财尽量少带,好在岳丈有本事,驾记得你们薛家在余杭开了一家皮草铺子,去年我还去瞧过,宋掌柜说生意尚可,也不知岳丈此去,那皮草铺子能否顺利支应你们薛家的全部开销。岳丈到得南边后若有难事,可以拿着驾的手牌去余杭北,依柳山庄寻驾的兄长冯珲,他在吏部尚书手下任职方郎中,小婿兄长为人厚道,得知您乃驾的岳丈定会不负请托的。”   说话间,一块赤金手牌落入薛恒手中,金灿灿的虎头怒目狰狞,其下正当中镌一灿金大字“冯”。   “在接下来的两日里,尧关北大门还是安全的,岳丈还能出关,还请岳丈早做打算,早动身。小婿也求岳丈体谅,藩镇军里实在抽不出人来护送岳丈了,所以才对岳丈您说如何处置您自己定夺。”冯驾说得明白,他也不想死,他手上的每一个兵都干系重大,无法再拨人护送薛恒离开凉州了。   “节帅……”薛恒依然踯躅,他觉得很难决定。   “我若真选择走的话……”   “走,十成。留,两成。”冯驾说得更加直接,离开凉州,自然死不了,留下来,则赌那两成活命的机会吧……   “……”薛恒胸口一坠,如遭当头棒喝,身子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他想到了薛可蕊,他的女儿,蕊儿莫不是才离虎穴又进狼窝?   似乎感应到了薛恒的担忧,冯驾那平淡无波的声音继续传来:   “至于蕊儿,岳丈放心,驾可以不要我自己的命,也得要我的蕊儿活。”   “那可不行。”薛恒不依不饶,就算薛可蕊活下来了,他冯驾却死了,往后他的蕊儿岂不是又要守寡?   “节帅你也要照顾好你自己才是。”薛恒望着冯驾欲言又止。   冯驾挑眉,看见自己岳丈一张圆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满腹话语不知从何说起的模样,心下了然,忍不住浅浅一笑,他冲薛恒一拱手:   “岳丈放心,驾乃指挥官,我知道怎样对自己最好。”   听得此言,薛恒面上果然冰消云散,他摸摸自己圆滚滚的肚子,神情闲适地冲冯驾点头。冯驾的回答让他很满意,一颗心终于放回了肚子:   人孙子兵法都说了,三十六计走为上,不会逃跑的战将一定不是好战将,冯驾如此达权通变,看来是预备好了那最上计了!她的女儿是一定不会再守寡了。   ……   冯驾终是带着薛可蕊离开了冯府,二人同骑那一匹战马,倒是一种别有滋味的迎亲方式。怀香独骑一匹马,那还是薛府自己的马,算是薛府唯一的送亲代表了。   没了轿子的遮掩,薛可蕊倒是把凉州这一路的风景看了个明明白白。眼看宽大的大街两旁一排排寂静无人气的排房楼阁,和风中吱嘎摇摆的零落的窗棂和竹蓬,上一次凉州沦陷时的惨状不可抑制地再度浮上心头。   薛可蕊难受,俯首往身后冯驾的怀里愈发缩了缩。   “大人……蕊儿从小在凉州长大,当真看不得我熟悉的家乡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冯驾低头,看见她蝤颈低垂,绿鬓如云,心头微动。他勒马转身唤住了怀香,要怀香自己先一个人回府,他与节度使夫人晚些时候再回去。   “你唤我什么?”薛可蕊听见冯驾自鼻腔里发出一声轻笑,没了怀香在旁,他将胸前的她搂得更紧了。   一个转念回神,薛可蕊明白了冯驾所指,禁不住愈发害臊,她抬手往身后那宽阔的胸膛上猛捶两下,便嘤咛一声一头扎进他怀里捂着脸再也不肯起来。   冯驾开怀,搂着她仰天大笑,紧夹了夹马腹,催动马儿跑得更快。   “前日为夫军务缠身,忘了陪你出去玩,今日给夫人补上,你说可好?”   他低下头,凑近她耳边,压低了嗓子同她说话。末了,还挑逗地往她耳朵里轻轻吹一口气,再往那柔腻的耳垂上恶作剧般咬了两口……   周身一股电流通过,薛可蕊一个哆嗦,四肢陡然脱力,几乎就要瘫倒在他怀里。   “……你……”薛可蕊抬手死死抓紧他胸口的衣襟,涨红了脸,双目盈盈支楞着眉毛故作恶状抬眼瞪着他,口里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提起这件事,薛可蕊原本不想让他这么轻易就糊弄过去,可是看看他眼底的淡青色,和那双看不出本色的泥污斑驳的战靴,她心中充盈的是满满的柔情与疼惜。   心头的怨怼尽消,怎么都再生气不起来了,两日前那场折磨了她数日的爽约风波,便在冯驾这云淡风轻的几句打情骂俏中灰飞烟灭。   四处都冷清寥落的,除了偶尔有一两只仓惶逃窜的野狗,连个人影都看不到。薛可蕊不知道冯驾准备要将她带到哪里去,也不知道在这样一种凄凉的氛围下,这凉州城还有什么地方值得他们二人去游玩。   可是薛可蕊不在乎,她只紧紧窝在冯驾的怀里不动弹,任由冯驾将自己带去他认为适合的地方。她已经是他的妻子了,当然可以如眼下这般肆意享受心上人对自己的恭维与讨好,她喜欢这样被他宠爱的感觉。   冯驾搂着身前的薛可蕊策马扬鞭,他一路向西,一直奔往西大营的方向。   薛可蕊好奇,他把自己带到军营里来干什么。可是西大营里似乎一个人都没有,里里外外悄无声息的。薛可蕊看见了从前士兵们居住的营帐空荡荡的,连空地上的刀剑架子也不见了。不多时又看见了从前李霁侠与冯予打过架的那一方小院,青萝依旧葳蕤,冯驾却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依旧催马一路向西。   眼前出现一片绵延起伏的开阔田野,田野里的小麦还没成熟,半黄半绿的,让原本翠绿的田野变得更加生动多彩。麦田在微风里泛着黄绿的浪,穗儿扬起高昂的头颅,伸开一根根锋利的麦芒迎向火红的太阳,与那白花花的阳光缕缕纠缠。   薛可蕊想,这一定是屯卫城里住户的庄稼地了,从前艾沙瞧她的西番族人,定是来的这里。这样想着,心中突然感慨万千,她直起身来,想看看艾沙的西番族人从前居住过的卫城,可是冯驾却并没有带她参观卫城的意思,他只绕过卫城的边缘,一路向北而去。   直到马儿离开这片彩缎般的田野,登上一处山坡,冯驾终于将缰绳一勒,口中“吁”地一声止住了马。   冯驾滚鞍下马,不等薛可蕊动作,他便伸过手来握紧她腋下,抱孩子似的将薛可蕊给抱下了马。   “蕊儿跟为夫来,从前每次来西大营,我都不爱待房间里,就喜欢到这里来吹风。”   冯驾一边说一边拉着薛可蕊的手就往山坡的更高处走,薛可蕊四下里一张望,发现这是一片宽阔的草甸,绿草如茵,迎风飞扬。草甸的尽头矗立一座高台,巍峨的石基上,一座城楼高耸入云,重檐歇山顶,五踩作斗拱,挺拔又俊秀。   “这便是狄台,此乃前朝驻防凉州的狄将军所建之点将台,因此处一直属西大营防区,所以蕊儿你定然从没来过。”   薛可蕊欣喜,薛家马场就在距狄台不远的地方,薛可蕊从小便去薛家马场骑马,却从没来过这里。   冯驾寻了一块大青石,鼓起腮帮子吹了吹,三下五除二褪掉自己的喜袍铺在那大青石上。冯驾仅着中衣坐上了大青石的一角,再冲薛可蕊张开双臂,满脸堆笑地招呼她:   “蕊儿过来坐坐。”   薛可蕊颔首,大大方方地走过去紧挨着冯驾坐下,再笑盈盈地接过冯驾递过来的水壶,小口小口地喝着水。   冯驾就势将她搂进怀中,在她耳边轻轻地说:   “城里兵荒马乱的好不紧张,为夫带你来看看咱凉州的山水,多么美好,多么宜人……”   这山坡位置高,薛可蕊坐在那草甸上极目望去,只觉天高云淡,心旷神怡,她从没在这个角度看过狄台的风景:   高山、流水、河谷组成了层次分明,浓淡相宜的绮丽背景,近处是她才走过的那片缤纷多彩的田野。此时已近傍晚,夕阳西下,在如锦晚霞的辉映下,鳞次栉比的卫城农庄也都披上了一层柔软的光晕。   虽无人语,却依然繁华。   大地似乎开始变得温柔,空气中充满着泥土湿润的味道,有淡淡雾气自山谷间升起,将农庄轻轻环绕,青草的芬芳与逐渐蒸腾的轻纱薄雾在金色的阳光中融汇在一起。   四下里空无一人,但是薛可蕊却似乎看见了眼前星罗的农庄上有炊烟袅袅,还听见了农妇唤儿回家的呼喊声。几道霞光,将大树的背影投射出一道道长长的线,眼前这片土地被那灿烂的霞光描绘得如此细腻又温柔,让人心醉神迷……   压抑心头的阴霾似乎都被眼前这悠然自得的狄台烟草给涤净,薛可蕊深深呼出一口气,感叹道:“真美啊……”   耳畔传来冯驾喑哑的呢喃,“是啊,驾也舍不得这醉人的凉州,舍不得我的蕊儿……”   薛可蕊一愣,她听不懂冯驾的意思,待要开口再问却被冯驾一把推倒在了这大青石上……   第一二一章 妻子   薛可蕊愣住了, 惊愕不已也忘记了叫喊。冯驾将她推倒后却又并不着急了, 他的嘴角噙着淡淡的笑,侧着身子俯首至她鼻尖,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面颊与丹唇:   “狄台晚霞再美,怎美得过我冯驾的新娘子……”   薛可蕊不说话,只定定地望着他赤红眼底那隐隐跳跃的火光, 胸腔里那颗沉寂已久的心也随着那渐长的火焰变得逐渐迷乱和忐忑。   冯驾火热的目光流连于她那媚态天成的美妙凤目与朱丹一点嫣红的唇, 终于,他忍不住俯下了头,一口含住了了她光洁莹润的唇珠。   薛可蕊闭上了眼,她轻轻迎了上去,加深了这个吻。冯驾曾在她漆黑的闺房内吻过她,她也算是“有经验的人”了,她知道他喜欢的究竟是什么感觉, 于是她主动探出了她的丁香小舌, 舔舐他的唇,撬开他的齿, 果然迎来他一阵排山倒海般的索求与沉沦。   冯驾的手开始变得滚烫, 它们放在她纤弱的腰上, 将她箍得紧紧的,似乎想要将她柔软的身体揉进他的胸膛。空气开始变得滚烫, 他的呼吸也滚烫, 一直烫到薛可蕊的心里, 让她的心尖一阵一阵地发着颤。   胸中的爱意大涨, 胀得她的眼窝也开始发涩。他滚烫的鼻息落到她胸口裸露的皮肤上,带给她一阵难捱的酥麻,薛可蕊忍不住低吟一声,手间一个用力,狠狠勾上他的脖子,将自己的脸深深没入他的胸膛。   冯驾明显变得急迫起来,他急切地寻找她腰间的搭扣,可是薛可蕊的喜服太过繁琐,解开一根绳还有一个扣,折腾了好半天,那件喜服依旧牢牢地穿在薛可蕊的身上。   心头如有灵光乍现,在那么一瞬间,薛可蕊突然就想逗弄逗弄冯驾。她再不管那恼人的腰带,只故意扒着那宽大的描金滚边,王氏送给她的那件大红小肚兜便露了出来——栩栩如生的鸳鸯戏水绣在那轻薄如纱的绢丝上,遮不住上,也遮不住下,春色无边。   薛可蕊听见一阵倒吸气的声音,冯驾俯身而下,一口咬上了她柔软的耳垂,唇齿磨砺间,带给她一浪高过一浪过电般的悸动,充斥她的四肢百骸……   心潮汹涌如惊涛拍岸,薛可蕊张双臂,将他紧紧搂进自己的怀抱,怀中他紧绷的感觉愈发清晰,冯驾似乎在奋力憋着什么,很痛苦的样子,脸红脖子粗。可是薛可蕊不准备停下,她很享受能让向来端方的冯驾如此欲罢不能的感觉。   心随意动,薛可蕊开始扭动她柔软的腰肢,双手攀上他的后背,四下里探寻他每一块丰沛又力张的蓬勃筋肉。   离开他的胸膛老远,她依然“听”见了他狂奔如野马的心跳。   冯驾忍不住了,早已滑至崩溃的边缘。他咬破了嘴才将自己从她蛊惑人心的纱衣间挪开,他气喘如牛,额角青筋爆出,他趴在薛可蕊的身上,居高临下,如狼一般恶狠狠瞪着她喘了老半天的气,才终于有力气直起自己的腰来。   “小妮子你找死啊,竟敢在这里勾引为夫?”冯驾直起身来摸了一把脸,扯了扯嘴角,哑着嗓子好容易从酥软的齿间挤出来一句话。   身上陡然轻松,让薛可蕊顿时怅然,她不明白冯驾为什么非要停下来,她不是已经是他的妻子了吗?   “我们还没拜堂,喝交杯酒呢……”冯驾低低地说,声音里竟然有说不出的千般愁万种怨。   “那么你的喜堂布置好了吗?”薛可蕊气鼓鼓地冲他发问。   “……”冯驾不说话,他低下了头,一脸羞赧。   “下人们都跑光了,我又忙……”新晋的新郎官口中喃喃。   “新房挂上红幔换好红帐了么?”   “……”冯驾继续讪笑。   薛可蕊没有再说话,只露出一副了然的,“你看,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   突然发现自己特享受看他手足无措的模样,薛可蕊的眼底有狡黠的光一闪而过,她忍不住就想逗逗他,便抬手就作势要去拉他坐直了的腰。   “你的冯府里压根儿就见不得人吧?所以咯,我的大人啊,咱们还不如就在这儿成亲……”   “夫人,且慢!”冯驾果然如临大敌,像一只敏捷的兔子,迅速闪到一边。   他一袭雪白中衣早已凌乱不堪,面上尚有情潮未褪,却一副受惊的模样仓皇失措地躲她的手……   薛可蕊无语,不禁哑然失笑。   “第一次发现大人也会有害羞的时候?”   她抬起宽大的喜服大袖,盖上自己的脸,躲在那喜袍后咯咯咯地笑。   冯驾却笑不大出来,他低头,似乎正在心里作出什么重要的决定。半晌,冯驾终于抬起了头:   “蕊儿,驾心里有愧,我不能给你一个正常的婚礼,就连一个观礼的宾客都没有,我今天也是鼓足了勇气才敢一个人去薛府迎你……”   薛可蕊并不介意,她无可无不可地摆摆手:“无碍,情况特殊的时候,我也不需要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冯驾一脸感动,又探过身来拉住她的手,小心翼翼试探着看进她的眼睛:   “咱们什么都没有,没有唱礼官,没有红烛,没有撒帐的同心金钱和五色彩果,就连牵巾也没有一条……我担心了一整夜都不能阖眼,就怕今天蕊儿会不高兴。”   薛可蕊定睛看向冯驾的脸,那天夜里看不见,早上起来又一阵忙乱没看清,距离上次她离开冯府,冯驾竟然瘦了如此之多。刀削斧劈似的脸颊线条愈发分明,搭配上他疲色深沉的青色眼底,薛可蕊可以想象在过去的一个月里,他过的是怎样暗无天日,终日操劳的生活。   薛可蕊心中疼惜,抬手轻轻抚上他的脸,“最近可是太忙?你憔悴了许多。”   冯驾点点头,闭上眼就着薛可蕊轻贴他脸颊的手轻轻摩挲,“为着蕊儿的事,驾焦虑了太久,觉也睡不好。”   他的声音低沉中带着浅浅轻扬的尾音,颇有些与人邀功讨赏求宠爱的意味,这让薛可蕊忍不住又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冯驾说他焦虑难入眠,薛可蕊却忘记了思考他为了娶她什么事都没有做,他的焦虑究竟着落于何处,这样天大的一个破绽。薛可蕊只看见他的委屈与可怜巴巴,心中禁不住爱意泛滥——   她头脑一热,牵起冯驾的手,将他自大青石上拖起,将那件喜服自青石上拿起,抖抖平整又拍拍干净。薛可蕊亲自替冯驾整理好了中衣,替他穿好这件大红喜服,自己则低下头,摸索半天解下了腰间的红腰带,展展平整了,一头自己拿好,一头塞到冯驾手里。   “大人拿好了,这就做我们的牵巾吧。今日我便与大人指天为媒,以地为聘,结为夫妇。薛可蕊愿以终身为托,陪夫君一道战蛮夷,斗逆贼,还我凉州乾坤朗朗,海清河晏!”   薛可蕊说出这番话时是毫不犹豫的,她拿着红腰带做的牵巾仰头直视冯驾的脸,那火凤般的眼中有璨星点点,因着激动,薛可蕊的脸颊泛起一层醉人的嫣红。   冯驾垂首看向身前周身都写满决绝的姑娘,胸中有巨浪滔天。他唇角紧抿,不发一言。   耳畔传来薛可蕊珠落玉盘般婉转的呼唤,“夫君,咱们可以拜堂了……”   ……   暮色低垂,冯驾抱着薛可蕊策马疾驰在空无一人的明仪大街上,薛可蕊俯首于他的怀中,鬓边散落的发丝缱绻飞扬,与他胸口赤红的喜袍胶葛、纠缠。   “夫人饿了么?”   “唔……”猫咪一般糯糯的回应换来冯驾眼底更加深重的墨色。   “驾,带夫人去吃好吃的,喜欢吗?”他自喉间吐出几个字,极尽温柔。   薛可蕊喜欢他的宠爱,她仰起头,盯着他上下翻滚的喉结,嘴角梨涡浅浅:   “好,但凭夫君安排。”   马蹄声疾,二人一骑停在了一栋四层楼高的飞檐重楼前,薛可蕊照旧是被冯驾抱孩子般抱下马的。薛可蕊抬头,看见这是大名鼎鼎的观澜阁,与往日不同的是,观澜阁没有掌灯,死气沉沉的一片黑,连大门口的牌匾都不知道哪儿去了。   “夫君,东家定是跑路了,你还来这里找吃的?”薛可蕊扯着冯驾的袖子提醒他。   冯驾摆摆手笑道,“没有,契丹人来得猛,东家的金条没收完,还来不及走。今早来接你的时候我还在这家吃了一只饼,是从东家后院的锅里分出来的。东家娘子说她家夫主才买了一大堆锅碗瓢盆补从前的缺,准备这两天在后院挖个坑把这些东西都埋起来,也好等这阵风头过了再挖出来继续用。”   “……”   冯驾胸有成竹地一边拉着薛可蕊的手一边去砸观澜阁的门,嘭嘭嘭地震天价响。   不多时,房门背后果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有老者压低嗓子的声音传来,“来者可是节度使大人?”   冯驾扬眉,“正是在下,还请庄家管事替我通传你家庄老爷给我冯驾再做一餐饭食。”   话音未落,房门吱呀一声自内打开,一名管家模样的老者眯缝着眼躬身立在门口,侧身让过冯驾进屋后,不等冯驾再开口,便长揖到底:   “果然是节帅大驾光临!东家胆小,不敢出来见人,只派了小人前来查探,有失远迎,还请节帅恕罪……”   冯驾笑吟吟地扶起了管事,只扯过身后的薛可蕊与他站在一处,冲管事说道,“庄管事免礼,驾的新妇向来喜爱你家的饭食,今日咱们都饿了,想再来尝尝庄老板的手艺。”   听得此言,庄管事忙抬眼扫了一眼身穿大红喜服的薛可蕊,面上惊喜交加。   “啊!早听说节帅要迎娶薛家的三小姐,莫不是今日便是节帅与薛三小姐的大好日子?”   “管事说得对,正是今日。”   庄管事一脸喜色,直起身来,忙不迭又对着冯驾和薛可蕊打躬作揖,口里说着吉祥话。管事一脸兴奋地搓搓手,将二人引入顶楼的上座。热情洋溢地点亮了整层楼所有的火烛,红彤彤的烛光刺破暗夜,照亮了漆黑凉州头顶的一片天。   第一二二章 别兮   整层楼都是红彤彤的, 印在薛可蕊的脸上, 眼尾那描金的玉靥如飞凤展翅,熠熠生辉。花梨木的桌椅整洁又水滑,月白的汝窑茶盏汁水莹厚, 似玉非玉。冯驾与薛可蕊对坐窗前, 夜幕沉沉, 红烛高烧,冯驾的目光温柔如水将她紧紧笼罩, 薛可蕊想:   这或许就是爱情的味道。   “东家说观澜阁缺了不少食材, 但是他会尽量用他家眼下还有的食材为我们置办这桌晚膳。”冯驾面带愧色。   “蕊儿莫怪……”   薛可蕊定定地看着冯驾, 看他踯躅的样子, 拘谨地摩挲着那茶盏的沿口,他为不能给薛可蕊提供一桌最好吃的晚餐感到羞愧。   心头跟打翻了蜜罐子似的甜,薛可蕊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大人可曾算过,今日你已经道过多少次歉了?”   “呃……”冯驾一脸尴尬。   “没关系的,大人。”薛可蕊伸出手去, 将他那只不得安宁的大手紧紧包进自己的掌心。   “只要能跟大人在一起, 就算吃糠咽菜, 蕊儿也绝无怨言。”薛可蕊死死盯着冯驾的脸, 她要让他看见她眼中的坚持与肯定。   冯驾果然看见了她眼中的光芒, 他漆黑的眼中霾暗愈甚, 他的嘴角扬起浅浅的笑, 一如既往的懒散, 又似是而非:   “能娶得蕊儿,驾三生有幸……”   冯驾作为凉州的节度使,在眼前的形势下,是凉州唯一的希望,观澜阁的东家亲自挽袖子下厨,用他毕生所学为冯驾与薛可蕊置办了这一场特殊的晚宴。   通花软牛肠鲜香扑鼻,光明羊炙通红可爱,仙人脔黄澄油亮,乳酿鱼酱汁稠浓……庄老板亲自为今晚唯一的一对食客捧来了十数道他精心烹制的菜肴,末了,还学着跑堂的小二喜笑颜开地躬身打了一个千儿:   “二位贵客慢用……”   薛可蕊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她很开心她最喜欢的玉尖面也在今晚的菜单中。不等她将箸伸向那一碗香气扑鼻的玉尖面,案桌对面的冯驾早直起身来,端起白玉小碗周周到到地先替薛可蕊盛了一小碗起来,还不忘浇上那酱香油亮的汤汁。   “夫人请慢用。”   冯驾双手将碗捧至薛可蕊身前摆好,目光却一刻不曾离开薛可蕊那张艳色绝世的脸。   薛可蕊望着他抿嘴儿一笑,“夫君也请用饭。”   说完,薛可蕊端起碗便大口吃了起来,今天一整天都在折腾,她也的确是饿狠了。   薛可蕊虽谈不上是狼吞虎咽,却也吃得的确挺欢脱,桌上的菜每一样她都吃了,还吃得挺多。冯驾却吃得很少,稍稍碰了几下便收了箸坐在一旁看她吃。   “大人怎的吃这么少?”薛可蕊口中嚼着鱼,不忘挤出时间来关心一下冯驾,她直起身来为冯驾盛了一碗仙人脔。   “大人用点这个,你看看你瘦的那可怜样儿……”   冯驾无可无不可,嘴边依旧挂着那淡淡的笑,接过薛可蕊伺候他的这碗仙人脔,拿起一支匙细细地搅着。   “我记得从前你爱吃这个。”冯驾望着那澄黄的仙人脔有些失神,眼前浮现的是她初嫁李霁侠时那局促不安的手与飘忽不定的眼。   “唔……是的……”薛可蕊胡乱地点头,对着那盘炙大羊排展开了进攻。   “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心?”   “什么?”薛可蕊一愣,含着半块羊排骨忘记了吐。   冯驾笑,挑眉望着她,指了指手中的碗:“我说的是仙人脔。”   薛可蕊也笑了,仙人脔,她从前爱吃,其实现在也爱吃。只是今晚与他一起用饭,觉得这些菜与往日不同,都个儿顶个儿的好,心头好太多,自然得从不常吃的开始吃。   “不曾变心,只是今晚喜欢的太多,顾不上它了。”   冯驾展眉,“那么人呢?”   薛可蕊一愣,望着冯驾眼中渐起的薄薄水汽,暗道:莫非男人也会吃醋?   心头愈发觉得好笑,薛可蕊故作沉思片刻,看见他眼中的光亮愈盛,心道莫要逗他太狠,才放下手中的箸。   薛可蕊抬头认真地看进冯驾的眼睛:   “夫君多虑了,蕊儿心中,从来都只有大人您进来过。”   薛可蕊的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冯驾心尖一颤,几乎就要放弃心中所念。他忙不迭收回心神,借低头摆放酒盏的机会强力敛回眼中的湿热。   桂花酿汩汩倒入两只白玉酒盏,悠悠醉人的酒香四溢。冯驾垂下眼,郑重又庄严,他一只手端起一杯酒,越过案桌将其中一杯递与对面的薛可蕊。   “夫人,今晚虽没有红帐花烛,好在这里有酒。为夫权且借花献佛,你我二人便拿着这酒一起来喝一杯交杯酒,也算没有白费了今日的吉日良辰。”   薛可蕊笑得灿烂,和冯驾的合卺酒什么的,她最爱了。忙不迭站起来,薛可蕊无比珍重地接过这杯酒,握在手中。她看见冯驾走了过来,来到她的身边,只手轻轻穿过她的胳膊——   他的嘴角噙着笑,那淡淡的,慵懒的笑,闲适又自然,薛可蕊却看见了他眼底的风卷云涌。   爱情的甜蜜早已冲昏了薛可蕊的头脑,她沉沦在他璨若繁星的双眸中,跟着他举起了酒杯。   他的唇润泽又丰厚,他的眼里有柔情万种。烛火瞳瞳,光阴摇曳,冯驾死死盯着薛可蕊的脸,看着她喝下跟自己的这杯合卺酒,也看进她的眼……   耳畔轰鸣声渐起。   四肢瞬时脱力,那才盛过桂花酿的白玉酒盏当啷一声落地,瓷沫飞溅,酒盏摔了个粉碎。天旋地转中,薛可蕊极力睁大自己的眼睛,想看清楚身前的冯驾。   她看见冯驾面无表情地浸在满目的红色里,却如映在水中的月,雾中的花,虚无又飘渺。薛可蕊心下着急,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他,只看见他掩在那淡淡红色薄雾的背后,无声地对她张开了嘴:   我爱你——   眼前陡然一片漆黑,心神也随之落入暗夜。唯有黑暗来临前,红色薄雾后冯驾眼里的那点光,穿透了重重暗夜,直直射入了薛可蕊的心里。   ……   冯驾坐在槛窗前,默默地看着窗外浓墨似的一团漆黑。他的怀里紧紧抱了一个人,那是沉睡中的薛可蕊。   不多时,身后传来吱嘎一声响,房门被人自外推开,冯予领着赵桂彬进了房门。   “节帅。”二人冲着冯驾一个抱拳。   冯驾却并不回头:“人和东西予儿都带够了吗?”   冯予颔首,“是的,带够了,二叔。”   “可有查探过尧关外的契丹人?”   “回二叔的话,小侄查探过了,契丹人依旧与我们的人在关外南十里外的李家沟纠缠不休。”   “甚好……”   冯驾点头,他低头望着怀里沉睡的薛可蕊沉默了半晌,终于抬手冲冯予一个示意:   “时候不早了,你带她走吧……”冯驾的声音古井无波,冯予却无端听出来悲凉的感觉。   冯予虽从来反对冯驾与薛可蕊的这段感情,可事到如今,他也会为他的所见所感而触动。冯予低着头,踯躅着向冯驾建议。   “二叔……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冯驾摆摆手:“不用考虑了,我已经考虑得够久了,快些动作吧,别让尧关的兄弟们等太久。”   听得此言,冯予也倒是利落,他大踏步走上前去,来到冯驾的面前,躬身一揖到底,“二叔,小侄得罪了。”   言罢,冯予便伸出手来探进冯驾的怀中,将薛可蕊给打横抱了起来。   冯驾的腰背依旧笔挺,只是在冯予抱过薛可蕊直起身来的一刹那,冯予看见冯驾抬起了头,眼里有什么东西瞬间暗淡。   心头有诡异的哀伤翻涌,被冯予强力压下,他抱着薛可蕊就往屋外走,就在他快要走出房门时,冯驾又开口了:   “予儿,若是凉州没了,你到了南边儿帮她家替她寻个好婆家……别等我。”   冯予一惊,顿住了脚。冯予转过身来,看见冯驾正立在槛窗的前面,目光沉沉地望着他,并他怀里的她。   窗外有风灌入屋内,将廊檐下的大红灯笼吹得吱嘎直响。光影摇曳,冯驾的眉眼愈发变得模糊不清,他一个人身着红袍站在那墨黑与彤红的混沌交界处,孤独又清冷。   “我没有与她拜堂,也没有与她圆房。出了这凉州,在世人眼里她依然还是那个世子夫人,她还能再嫁人,予儿千万要照顾好她。”见冯予不说话,或许为打消冯予的顾虑,冯驾如是向他解释。   喉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冯予突然觉得他的二叔好可怜。可是他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只能冲冯驾点点头,再自牙齿缝里挤出了一个字:“嗯。”   走过这雅间的门扇之前,冯予又停下脚步,他默了默,转头冲冯驾说道:“二叔你要照顾好你自己。”   原本望着冯予的背影持续痴怔的冯驾立马回神,他扬起嘴角冲冯予点点头,“嗯,你放心,我会的,予儿也一路顺风,二叔就不送你了。”   “好!”冯予用力地点点头,压下眼底的酸涩,再也不看冯驾,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带着薛可蕊便往观澜阁的楼下走去……   冯驾立在原地,肩平腰正,挺得笔直。他只定定地望着冯予离去的方向沉默着,如一棵静默的松。   见事情都圆满解决了,一直等在一旁的赵桂彬走上前来提醒冯驾:节帅,得了您的令,司马、参将们都准备好了,都在节度使府衙等着节帅您呢。   听得此言,冯驾点点头。他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揉揉自己的额角,再理了理自己一丝不苟的袍身,大手一挥,吩咐道:   “走吧,咱们得接着干活了!”   说完他长腿一迈,率先跨出房门,赵桂彬挎着刀紧随其后。二人昂首挺胸,头也不回,丢下这满室旖旎,义无反顾朝向那暗夜的最深处走去……   第一二三章 誓言   没了对薛可蕊安危的担忧, 冯驾放开手脚开始准备与契丹人的战斗, 他以军营为家,与将士们同吃住, 河西十数郡的军事布防工作也紧锣密鼓地有序开展起来。   只是人马够多的契丹人,很快便将整个河西藩镇不多的十几个城关团团围住,多头并进, 全面开花。冯驾虽以善战闻名于世, 可是,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河西藩镇本就羸弱,如今又失了中原帝国的后盾,少吃少穿的,也没个出路,被契丹人疯狂碾压那是肉眼可见的事。   冯驾自知这是一场难熬的苦战, 很快他便收拢了担任出关伏击、偷袭任务的全部队伍。紧闭城关, 高悬吊桥,拒绝出城, 寄希望于险峻的城墙能助力守军御敌于城门之外, 尽可能地降低自我损耗, 加快契丹人人力物力的耗费速度。   今晚,冯驾难得地回了冯府, 连轴转多日, 呆在军营里他一直不得休息, 趁今日战事稍缓, 他便回府来准备好好睡一觉。   诺大的冯府灯火阑珊,与其他高门大户不同,冯府的婢仆并没有一个出逃。反正也出不去凉州城,他们见多了冯驾打仗,深知与其自己到那荒郊野岭躲着,还不如呆在冯驾的身边来得安全。如若跟着冯驾也得死了,就算躲去其他地方也定是死路一条。   冯驾回到自己的抱松园,用过晚膳后在府里信步乱走,不知觉间来到一排竹篱笆前便止了步。   这里是秋鸣阁。   有什么东西在细细啃噬着他的心,冯驾盯着那篱笆院内整洁的花圃与光亮的青石板地面微微愣怔一瞬,便只手推开那篱笆门,抬步往院内走去。   许是想到薛可蕊离开这里是为了准备回来做节度使夫人,一定不会再回来秋鸣阁的,薛可蕊的东西统统都被拉走了,只剩下冯府从前就摆在这里厚重家具。   诺大一座阁楼空荡荡的,铺床的各色锦垫、兽毛织品、锻帐皮货,吃饭喝水的金杯玉盏、琉璃的花瓶、玛瑙的彩罐统统不见了踪迹,就连原本摆在纱窗旁的那张玉雕牙床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冯驾一拍脑袋,暗自懊悔,他忘记提醒下人们别动这秋鸣阁了。如今这小楼变成了这般模样,想要找出些她的味道,又该再去哪里寻呢?   像孤独的小孩弄丢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冯驾挂着一脸的愁云惨雾,熟门熟路地摸上了二楼。他颓唐地立在同样空荡荡的卧房正中央,死死盯着紧靠墙根儿那张空荡荡的床塌不错眼。   那一日,寒风呼啸中,他便是抱着醉酒的她回到这冷冰冰的秋鸣阁,再将她丢上这硬邦邦的榻,自己则作贼心虚般地自顾自逃走了。   冯驾心内酸楚,默默地来到床塌前坐下,细细摸过薛可蕊曾经躺过的那片光秃秃的木板,“蕊儿,驾欠你的,好多……”。   鬼使神差地,冯驾的手触开了榻边的小橱,咔吱一声,窸窸窣窣滚出一大包软绵绵的物事。冯驾抬手将这包物事捡了起来,放置身下这光秃秃的床板上细细打开来看。   这是一包缎布,有大有小,明显是姑娘做绣活后裁剪下的边角余料。冯驾随意了翻,都是些细碎的布头,残留的丝线,各种颜色,各种形状。冯驾将包裹这些布头的细棉布扯了扯,预备重新包好再塞小橱里去,一块艳红的绢布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绢布上五彩斑斓,块头也挺大,颇有些成品的模样,冯驾拿起这块绢布展开来看:   果然可以称作是完工了。有两只五颜六色的胖乎乎的鸳鸯紧靠一起,于荡漾的池水间游弋。冯驾之所以断定此乃鸳鸯而不是鸭子,倒不是绢布上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彩色羽毛,而是于绢布一角绣画出的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字——百年好合。   冯驾再捡起几块小的布头展开来看了看,果不其然,不是半截长相怪异的花,便是只绣了一半的比这对儿鸳鸯还要浮肿的动物……   冯驾愣愣地看着这堆并不能被称为绣活的布头,心中隐隐发痛——   这明显不会是怀香的手艺,分明就是薛可蕊拿来练手的。冯驾似乎看见了薛可蕊在绣完这些剑走偏锋的花鸟虫鱼后,一脸懊恼,垂头丧气地模样。   冯驾善丹青,自然有一双苛刻的眼睛。虽然他知道,自己若真的与薛可蕊成了亲,往后自己的房里四处充斥着如此拙劣的绣品,那会是怎样一幅场景?   可是冯驾却忍不住眼眶一阵阵发热,只觉眼前这对儿骨骼清奇的鸳鸯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美丽的鸳鸯。   他一把抓起这绣着胖鸳鸯的绢布捂紧胸口,细细摩挲着,它就像蕊儿的手,细腻又光滑。他知道,他的蕊儿是怀着何种郑重又虔诚的心来绣这对儿胖鸳鸯的,就像她在狄台解下腰间的红绸带作牵巾,非要与他拜天为父,拜地为母,再与他交拜成礼一样……   薛可蕊对他的爱如此沉重,又赤-裸裸。   他却没命去接住她的爱。   冯驾突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到不能自持。他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湿润,笑着自言自语道,“真是个傻姑娘……”。   兀自笑了半晌,冯驾直起身来,虔诚又郑重地将这绣着胖鸳鸯的绢布折叠规整了放入怀中。他毅然决然地直起身来,干净利落地转身大踏步走出秋鸣阁,耳畔响起萧萧狄台上薛可蕊的铮铮誓言:   “今日我便与大人指天为媒,以地为聘,结为夫妇。薛可蕊愿以终身为托,陪夫君一道战蛮夷,斗逆贼,还我凉州乾坤朗朗,海清河晏!”   那声音清扬婉转,百啭千回,却振聋发聩,直击人心……   ……   冯予在一小队赤翎军的护卫下,带着薛可蕊马不解鞍疾驰向东,他们顺利穿过尧关,途径玉门后一路向南。冯驾不仅懂进攻,也深谙在战争来临时如何选择逃命路线。冯驾的藩镇军吸引住了契丹人全部的注意力,冯予带着这人数也不少的一拨人竟无比顺利地逃出了契丹人围困河西的绵长阵线,一直奔往朔方地区。   薛可蕊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当她自马车中醒来时,冯予早已奔出了尧关,正趁夜疾驰穿行在一片丘陵之间。   她依旧穿着大红的喜服,身下马车辚辚,刚一睁开眼,薛可蕊便知道,冯驾果然骗了她。   他从来都没有放弃过把她推开的决心,明的不行便来暗的,硬的不行便来软的。他甚至不惜一并哄骗了她的全家,给她编织出一个五彩的梦,蛰伏一个月,只为在那最紧要的关头,一发中地!   果然是一个心狠手辣之人!   心中既愤怒又哀伤,愤怒的是:他不顾自己对他的一腔赤诚,骗取她薛家如此多人的信任,对她和薛家耍下如此手段;哀伤的是:冯驾送走了她,他自己却留在了危如累卵的凉州,这不是正好说明凉州早已保不住,冯驾这是抱定必死的决心了?   车窗外传来催马的低喝声,薛可蕊听出来了,那是冯予的声音。   薛可蕊了然,自喉间发出一声冷哼,嘴角挂着嘲讽的笑。她嘲讽自己眼拙,看不出冯驾的企图,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她是薛可蕊,不是那只会唱歌跳舞的周采薇,可以任由谁揉扁搓圆——   冯驾又错了,错在派了冯予“押送”她,如若派出的是他身边那个罗刹似的黑面副将魏从景,她也只能乖乖就范。不过薛可蕊想,冯予是他侄儿,对他来说也是另一个“不可有失”的对象,他让冯予同自己一同出逃,也是没办法的选择了。   只是,薛可蕊太了解冯予了,她依然是他的节度使夫人,她完全有能力要求“押送”她的冯予,听命于节度使夫人的安排。   薛可蕊抹了一把无声滑至腮边的泪,昂起头,抬手唰地一把拉开了身前颤动不休的车窗帘,冲车外低喝:   “停车!”   马车辚辚,终于放缓了行进的速度,渐渐停下,昏暗夜色中出现冯予的脸:   “薛三小姐醒了?你……”   “叫我冯夫人。”薛可蕊沉着脸,干净利落地打断了冯予的话。   “……”   冯予语迟,他咽了一口唾沫,觉得此事有点难办。   踯躅了半晌,冯予决定让步。不管怎么说,也就一个称呼而已,眼下逃命要紧,冯予也就不想跟薛可蕊就此小事纠缠不休了,他挠挠头重又做了个揖,开口道:   “予见过婶婶。”冯予很周到,他明白了薛可蕊的意思,便迅速调整了自己的位置,并对薛可蕊冠以最正确的称呼。   冯予比薛可蕊还要长几岁,这声婶婶却喊得无比洒脱又自然。   “……”   周遭众人皆面面相觑,军营里的人都知道冯驾的意思。从前冯驾娶了荣月郡主,就曾告令三军他们的将军娶妻了,还大摆酒宴犒赏三军整整三日。如今续弦,正逢战乱,就算不能犒赏三军,通告一下新节度使夫人究竟是谁总是应该的吧。   可是冯驾什么都没有说过,该干嘛干嘛,就像压根儿没有这档子事儿。反倒是小卒们自集市、酒肆中听见有民众议论节帅娶妻一事,才满怀狐疑地跑回来问,还被队正一通臭骂,让大家莫要做那长舌的妇人,眼睛只会盯着节帅家里的大姑娘小媳妇。   这个节度使夫人,怕是薛可蕊自封的吧?   不过赤翎军终究是赤翎军,将士们虽觉得眼前这“世子嫔”比原来那个柳玥君还要脸皮厚一些,但大家终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来,只是齐刷刷地,不露声色地统统往后退了一层,让自己尽量缩到暗夜的深处去……   唯有冯予,是不同的,这声婶婶,他喊得一点也不勉强。他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二叔与薛可蕊之间那种“小榻琴心展,长缨剑胆舒”的情致与胆识,并为之折服。   他深知薛可蕊于二叔的意义,薛可蕊就是他的婶婶,虽然从此以后山高水远,薛可蕊无法再嫁给冯驾,但在冯驾的心里,冯予相信,薛可蕊早已成为他的节度使夫人了。   第一二四章 婶婶   “婶婶唤小侄, 可是有什么吩咐?”冯予问得一本正经, 看得黑暗中的赤翎军又往后退了两步……   第一次被冯予唤做长辈,薛可蕊也觉有些难以适应, 她定了定神,清清嗓子开了口:   “堂少爷,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回婶婶的话, 咱们这是去往朔方的路上。”   “我说的是最终要去哪里。”   冯予踯躅片刻, 依然如实告诉了她。   “余杭。”   薛可蕊面无表情,“那么你二叔呢?”   冯予低眉垂眼,“他在凉州。”   薛可蕊扬起脸,幽幽地笑:“你这是将你二叔直接丢咯?”   却只换来冯予一阵沉默。   “他跋山涉水,劈荆斩棘回来救你,只为今日你心安理得地抛下他离开,换他代替你去死?”   薛可蕊的声音古井无波, 内里包含的嘲讽与耻笑却刺得冯予如有万蚁噬心。   “堂少爷正当弱冠之年, 冯大人也只及而立。堂少爷尚未娶妻,冯大人也……”   “婶婶!”冯予猛然冲薛可蕊跪下, 扬声打断了她的话。   “婶婶误解小侄了……”   冯予趴在地上, 薛可蕊看不见他的脸, 却能听出他声音里的滞涩。心中有愉悦暗生,冯予越是如此难过, 她薛可蕊的赢面就越大。   薛可蕊实在太了解冯予了, 他长年伴随冯驾左右, 比起李霁侠, 冯予反倒更像冯驾的性子。贪生怕死,寡廉鲜耻那不是冯予能容忍的。   她知道,藩镇副使不战而逃,是冯予的痛处,于是她便揪住冯予的痛处狠狠刺激他。   果然,冯予有些失态了,他说出那头一句话后,喉间梗阻了好一阵才勉强说出了后面的话。   “只是……只是军令难违……”   薛可蕊才不管什么军令不军令的,她只管冯予屈服不屈服。可是这一次冯予或许受到过冯驾的强力恐吓,薛可蕊分明看见冯予的手已经开始止不住地轻轻颤抖,他依然恭恭谨谨又不容人拒绝地将薛可蕊重新塞回了马车。   车队继续前行,薛可蕊无奈,她不再坚持,从这里到余杭还远得很,她有的是时间。   “冯予。”薛可蕊半躺在马车里,张嘴就冲着马车外直呼冯予的名字。   薛可蕊逐渐适应了她的“长辈”身份,喊起冯予的名字来,自然愈发得心应手。   “是的,婶婶,小侄在。”车窗外传来冯予压低的声音。   “我可是要穿着这一身喜袍一直到余杭?”   冯予一愣,想起薛可蕊自被冯驾送走便一直没换洗过,大姑娘家家的不比他糙汉子一个,可以几天不洗脸不漱口的,可如今是在逃命……   冯予摸着脑袋想了想,终于被他寻到个妥帖的法子。   “婶婶。”他弯下腰冲马车内的薛可蕊轻轻柔柔的回道。   “前方第一个关隘便是朔方藩镇的鹤城,待咱们到达鹤城,予便带了婶婶去住店,婶婶您说,这样可好?”   ……   朔方是节度使王良辉的地盘,算得上是己方地区。契丹人都一哄而上打西边的河西藩镇了,王良辉这里除了城防稍严格了一些,并没有锁城关,可见此处的安宁祥和。   当守城官兵陡然看见这张自河西藩镇开出的过所时,还小小的惊讶了一番。   “河西,还在吗?”扛戟的校尉用两根手指捏着那盖着冯驾鲜红印鉴的过所,一脸惊奇地向冯予问话,那挤眉弄眼的表情就像在打听隔壁的张寡妇有没有偷汉子。   冯予不悦,冷着脸没好气地回答:“当然还在,东至尧关,西至铁门关,十几处城关还在冯大人手里。”   “哦……”校尉了然地笑,收起手中拦路的戟,却并没有把过所还给了冯予,也没有让他走的意思。   “这冯驾还挺能扛啊,啊?哈哈哈!”   校尉犹如发现了一只会表演杂耍的猴,眼里放着光。他转头同身后的同僚们说笑,换得关口上所有驻防的兵士们都伸长了脖子,一边发出响亮的笑声,一边往这边看。   薛可蕊端坐马车中,只垂着眼一声不吭。冯予虽同薛可蕊简单说过一下关内的情况,可薛可蕊未曾亲见,便无法设想,如今只听这看城门的小卒的话,薛可蕊便禁不住为冯驾感到不值:   如若元帝还坐镇京城,说这话的猢狲早就该进大牢了。猢狲顶着一张汉人的脸,说出来的话,却不是汉人的话。   同薛可蕊一样,冯予和赤翎军将士们都没有说话,大家只一声不吭等着王良辉的守城官兵笑够了好放他们进城。   “兹,有江南道人氏,茶商世家,王六郎王策,携亲眷返乡探母。凭此过所,望途径各城关予以放行过关……”   校尉举起手中的过所,摇头晃脑开始高声念起过所上的字表。   “你们乃茶贩子?”   “是的。”冯予的声音平淡无波。   说话间,那校尉只拿眼虚虚一个示意,便有一队兵士拿着长刀短戟来到冯予身后的队伍中,查货的查货,点人头的点人头。   一名小卒举着一把大刀,唰地一声挑开了薛可蕊所乘马车的门帘,看见端坐车中一袭喜袍,还叉手浅浅冲他一躬身的薛可蕊禁不住一愣。   “她是谁?”   小卒拿刀指着薛可蕊,转头冲冯予高喊。   冯予忙不迭走过来,长身直立于那卒子与马车之间,尽量将车上的薛可蕊挡在自己的身后。   “回这位官爷的话,她是小民的新妇,小民觅得贤妻,母亲却远在家乡,小民便带她一同返乡,让她也回老家侍奉母亲。”   薛可蕊是被“半路劫走”的,没有随身行李,便一直穿着那繁复的大红喜袍不曾换下。如今被守城兵问起,说薛可蕊是谁都不合适,冯予也只好把这门“亲”给揽到自己头上来了。   或许是怕那军士会对薛可蕊有什么不利,冯予难得地尊称一名小卒为军爷,还躬身冲他作了一揖。   那小卒明了,原来是新婚小夫妻回家接老娘的。他点点头,收回了手中的刀,作势就要离开,却依旧不忘瞪着两只蛤-蟆似的肿泡眼,伸长了脖子往幽暗的车内张望。   只可惜那冯予生得身高腿长,立在马车门口,挡住了蛤-蟆眼小卒的视线,小卒跟掐了脖子的鸭子似的无功扑腾了一会,实在看不见薛可蕊那张清辉冷月似的脸,也只好倒提着手中的刀,悻悻离开。   卒子们清查完毕,那校尉将手中的过所还给冯予,晃晃手中的戟,示意冯予一行可以进城了。   马车徐徐启动间,薛可蕊听见马车外有人惊奇地问:   “这个冯驾,可依旧是原来康王爷府上那个玉面将军?”   “可不就是他嘛,凉州节度使来着,你没见到那巴掌大的大红戳?”   “他不是被皇帝召回京了吗?怎的又回去了?”   “召回京?为何召回京,可是要擢升,哈?”   “啐,自己的地盘都丢了怎会要擢升,说你孤陋寡闻啊?冯驾夺那康王世子嫔,去年,京城里闹炸了锅……”   “啊!”马车外的人声明显沸腾了些。   “有这等腌臜事?可那康王世子不是冯驾自己带出来的么,唤他作仲父的?”   “可不是嘛,就偏有这种腌臜的贵胄啊!不是我说,越是手握重权的人越不把主子放眼里,奴大欺主,将大欺君啊!”   “啧啧啧!怨不得弄丢了河西,好好的一大块地啊,交给这种腌臜竖子守,活该他丢了凉州,哎!”   冯驾强夺他人-妻室的事,似乎比讨论河西藩镇是否存在还要劲爆一些。男女老少,连那守关的兵士全都涌到了一处,七嘴八舌地开始讨论起这一桩曾经燃爆京城的豪门辛密。原本稍嫌拥堵的城门口瞬间变得宽敞起来,端坐马车内的薛可蕊能明显感觉到马车开始疾驰起来。   心口突然有点痛,薛可蕊还清楚记得他孤身返回冯府李霁侠灵堂时,那面目全非的模样。她想,经过这十来日,冯驾一定又变得面目全非了,只可惜在这天下众人的口中,他做什么都不重要了,因为他早已变成了供人狎侮的谈资……   ……   冯予面色铁青,一路牙关紧咬,带着一行人进得鹤城的城门后,随意寻了一处房间够多的客栈便匆匆住了下来。   冯予很贴心,他一言不发地替薛可蕊安排房间,请店家给寻了个手脚麻利的婆子,伺候薛可蕊洗漱,帮她出街买里外换洗的衣衫。   一行人在客栈里休整了两日,大家伙儿该换洗的都换洗妥帖,该添补的物资都添补完毕,冯予觉得是时候继续赶路了。   可是薛可蕊在鹤城住下后却舍不得走了,她说她身子不舒服,受不得马车抖,想歇一歇。冯予想,反正也没了追兵,婶子要歇便歇吧。只是这一歇便是十来日,冯予催三催四,一行人好容易七零八落地继续开拔了,可是只行了两日,才刚到得下一个小集镇,薛可蕊又要歇,这一歇继续十来日磨蹭着还不想走。   冯予不是傻子,当然看得出来薛可蕊的心思,他生气,却不能把薛可蕊怎样。抓耳挠腮了好多天,终于,冯予把心一横,趁着云淡风轻,和风惠畅,他来到了正在客栈后院杨树下打盹儿的薛可蕊身旁。   “小侄见过婶婶。”冯予笑意盈盈地冲薛可蕊躬身施礼。   “堂少爷多礼。”薛可蕊一边对着冯予颔首致意,一边懒洋洋地揉揉眼,从靠椅上坐直了身子。   她伸出纤纤玉指捻起身旁小桌上的一粒梅子冲冯予示意,“堂少爷可要尝尝这个,店家今日才去后山采的,味道不错。”   冯予忙含笑摆手,示意薛可蕊自用。   “堂少爷今日来寻我,可是有事?”或许的冯予的“知趣”让薛可蕊自信心莫名爆棚,她一边自顾自用那梅子,一边懒懒地冲冯予问话,长辈架子拿得是十成十。   冯予却并不往心里去,对待薛可蕊,他依旧恭敬有加:“是的,婶婶,小侄今日来还是老规矩……催婶婶您该动身了。”   薛可蕊踯躅,露出一脸为难的表情,“唔……唔,堂少爷可否暂等几日,这次我出行,没有带足合适的衣物,前两日夜里睡觉漏了风,这腰都还是痛的……”   “婶婶。”冯予干净利落地打断了薛可蕊的话,这样的说辞他的耳朵已经快听出老茧。这薛可蕊周身上下怕就没有一块皮是好的,再由她这么磨蹭下去,他们这一帮男人就该老死在这小集镇了。   “婶婶,我知道你究竟在等什么。”冯予直起了身,垂着眼冷冷地看着依旧坐得惬意的薛可蕊。   “予劝婶婶早日死了这份心思吧,打仗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节帅要赶跑契丹人,少说也得看明年的发展态势了。婶子想守在这朔方等节帅凯旋,婶子的心值得予敬佩,但是我依然要告诉婶婶,朔方并非你我能久留之地,节帅让你我改头换面回乡,怕的便是那王良辉日后下绊子,再说了……”   冯予挺了挺胸膛,清了一下嗓子。“节帅不会再回江南,婶子与节帅山水相隔,予也劝婶子莫要再等。节帅明确告诉过小侄,他没有与你拜堂,也没有与你成礼,只为让小侄尽快回到余杭,再替婶子找一个夫家。”   第一二五章 正道   冯予存了刺激薛可蕊离开的心, 他便特意用了那种轻浮又无所谓的语气, 来谈论给薛可蕊再寻个夫家的事。   果然,话音刚落, 原本闲适的气氛陡然变得怪异。薛可蕊变了脸色,她难以置信地望着身旁笔挺兀立的冯予,缓缓直起了身。   “你说什么?”   这消息来得太过陡然, 又没个心理准备, 薛可蕊双目瞪得溜圆,望着冯予,一副遭受晴天霹雳的惨淡模样:   冯驾这是把她休了?   她这个做新娘子的,还没被他带进冯府便被丢弃在半道上。也不知这究竟算是被他休了,还是算没嫁人成功呢?   薛可蕊的脑子有些转不动,她没工夫去仔细辨别自己应该被划归为被人休弃的弃妇,还是应该被划归为没二嫁成功的寡妇。不过, 不管怎么算, 这结局都是一样的,他不准备要她了!   薛可蕊心中犹如打翻了五味瓶, 苦涩、辛辣样样俱全, 唯独没有甜蜜。枉自她还满腔热忱地用喜袍上的红腰带代替牵巾, 当着他的面立下了那一大堆豪言壮语,合着人家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娶她过门?   从薛府家宴上薛可菁那轻佻又随性的问话, 到冯驾对她忽远又忽近的态度和距离, 再到亲迎那日母亲眼底闪烁的忧虑……所有的一桩桩一件件悉数浮上心头, 犹如一块块沉重的巨石, 压得薛可蕊胸中滞闷,喘不过气来。   出嫁前母亲无比郑重塞给她的“改良肚兜”,亲迎那日,荻台上的薛可蕊好容易解开了羁束,对他做出的种种着意挑逗与引诱,无一不在裂开了大嘴嘲笑她的无知与幼稚。   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薛可蕊可谓是脸面尽失。   她完全能想象,那个怪异的二姐薛可菁得到此消息后会怎样来取笑她。也完全能想象,若是被父母知道了自己如今的现状,会多么地失望。   就连立在她面前,正同她说话的冯予似乎都在笑话她傻,不然他的语气中怎会有嘲讽!   话才说出口,冯予也觉得自己似乎有点过分了。虽然薛可蕊和二叔不会再见面,但这样歪曲冯驾的意思,并说出如此明显鄙视薛可蕊的话,似乎对她也太不公平了些……   冯予只犹豫了那么一瞬,便迅速将心中的不忍死死压下。薛可蕊在跟他较劲,谁先心软谁就输!如若不把她刺痛了,他们这么多人就得自己把自己困死在这朔方不可,他这也是走投无路,非出此下策不足以震慑这女人!   薛可蕊定定地立在原地,说不出话来。她四肢僵硬,手足脱力。   冯予的脸变得如此刺目,薛可蕊不想再看见他。她废了好大的劲才自喉间挤出来三个字:   “你……走开……”   薛可蕊面色苍白,手也在止不住地颤抖。冯予看在眼里,却一股豪气梗在胸中,他将嘴抿得紧紧地,绝不怜香惜玉!   “我叫你给我走开!”   薛可蕊前所未有地发出了一声怒吼,她抬手指向院门外,望着冯予目眦尽裂,瞪大的双眼里因着愤怒彤红一片。   冯予也不说话,他牙关紧咬,绷直了自己的腰。一甩自己的袖子,转身便朝院门外走去……   ……   薛可蕊将自己一个人反锁在房间里不肯出来,直到深夜,晚膳也没有吃。冯予捧着面碗立在房门外唤她:   “婶婶,婶婶。”   不是冯予恶毒,想要往薛可蕊流血的心上再撒一把盐。而是他下意识便将薛可蕊当作了自己的婶子,便这样喊了出来,却并没有意识到,在经历了下午自己与她院中的那番对话后,这一声声的婶婶是有多么的刺激人。   果不其然,在冯予的第三声婶婶才刚滚到嘴边,房门后传来某种重物砸落门边的声音。   “住嘴!不许你这样叫我!”   门背后传来薛可蕊透骨酸心又隐忍的低叱。   冯予一愣,旋即明白了过来。他喉结滚了滚,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重又开口:   “薛三小姐开门用碗面吧……”   “你给我走开!”   “三小姐开开门……”   “你走啊!”门后的声音明显激昂起来,透出浓浓的悲伤。   那声音里的痛如此深沉,这让冯予也禁不住伤怀起来。他眉头紧蹙,放低了嗓子:   “三小姐……”   “滚!”   “……”   冯予一口噎住。   还想再说,自门背后再度发出一声崩溃般的怒吼:   “你给我滚啊……”   “……”   冯予端着碗悻悻离开,他依然很担心薛可蕊,怕她有什么不好。她一个人呆在房里,饭不吃,水不喝的,他怕她出意外。   于是,趁着夜黑风高,冯予动身了。他把自己一身利落地穿戴起来,短衣窄袖,短褐穿结。   冯予悄无声息地翻身跃上房顶,来到隔壁屋的窗外,屋内黑漆漆的,悄无声息。他试着推了推窗,倒是能动。   冯予放下心来,手上一个用力,将窗户推开一个空隙,自己一个侧身,便挤进了薛可蕊的房间。   屋子里黑漆漆的,冯予立在原地,适应了好一会才分辨出自己在房中的方位。   床在屋子的西北角,冯予抬腿就要往墙边而去,却猛地顿住了脚——   黑暗里,那光-溜溜的床板上一动不动端坐了一个人,挺得笔直,端如钟……   冯予倒抽一阵冷气。   脑子里陡然一麻,好容易缓和了过来,冯予柔软了自己的声音,冲那黑影子笑道:   “三小姐大半夜的不睡觉,坐在这里可是要吓死个人了。”   “我坐这里是专吓偷鸡摸狗的小贼的。”黑暗里,幽幽传来薛可蕊古井无波的声音。   “……”   平静下来的薛可蕊反倒让人更加心疼。   “予并无他意,只是担心三小姐的身体,所以出此下策过来看看你……三小姐快些歇息吧。”冯予愈发温柔地为自己翻窗入室的行为向她道歉。   “你怕我寻死?”   “……”   薛可蕊冷沁沁地说:“那倒不会,我薛可蕊遇人不淑,定不会拿旁人的过错来惩罚我自己。我会活得好好的,比他还要活得更长,活得更好。”   “……呃。”   冯予语迟,他突然好生心疼。   心疼自己的二叔,也心疼薛可蕊。可是这不正是他希望看见的局面吗?   他相信,正在浴血奋战中的二叔,也一定会希望薛可蕊能这样想……   冯予定了定神,压下心头的苦涩,“三小姐能这么想,那是最好不过了。既然无事,那么予,这就回去了。”   说完,冯予转身便往那窗户走去……   薛可蕊却唤住了他。   “小将军有门不走,为何还要翻窗?”   “……”   冯予顿住了身子,暗自啐骂自己脑子卡壳了。   “门在这里。”   黑暗中,薛可蕊冲一旁门的方向指了指,也不管冯予看得见看不见。反正他们冯家的人都有半夜时翻窗,黑暗里视物的特殊嗜好与本领,哪怕伸手不见五指,他们姓冯的都一定能看得见的。   果然,冯予的确看见了薛可蕊的手势,他立在堂中冲薛可蕊一个抱拳。   “三小姐早点歇下,予,告辞了。”   说完,冯予便准确无误地朝那门扇大踏步而去。他刚拉开了门,薛可蕊在他身后淡淡地说话:   “这家客栈太破,我不喜欢,小将军预备什么时候走?”   “……”   鼻尖突然有些发酸,冯予强迫自己忍住了,他没有回头,也淡淡地回应薛可蕊。   “予也觉得此处不好,咱们明日一早便走,三小姐意下如何?”   “甚好。”   “那便这么说定了,予自去安排,三小姐且休息。”   “有劳小将军了。”   ……   这注定是一个让人无法入眠的夜晚,冯予果然失眠了,他躺在床上,紧贴在靠近薛可蕊房间的那面墙上。他听见墙那面的房间里不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和细软鞋底与地板的摩擦声,他知道薛可蕊也是一夜未眠。   第一日,冯予起的很早,他早早地召集好赤翎军,收拾了车马行李,一众人等精神抖擞地列队在院门外等着薛可蕊。   不多时,薛可蕊独自挎着一个包袱出来了。   因没有婢子,薛可蕊也收拾得甚是随意。大红喜袍早已脱下身,她在耳后随意绾了一个髻,用一块蓝花布帕子包了避免散落。身上穿一件北方妇人们常穿的麻葛窄袖短衣,搭配一件麻布素裙,挎只灰布包,活脱脱一个陇北小村姑模样。   “三小姐来了,咱们走吧!”   冯予热情洋溢地迎上前去,接过她手里的包袱,搀着薛可蕊的手腕便将她往马车上引。   他不是没看见薛可蕊眼底暗沉沉的青色和苍白的脸,可是他除了看她流泪什么也做不了,所以冯予选择了对她的痛苦视而不见——   这是她必须要经历的磨难,时间一长,她自然就能看淡这段情。待到她再嫁人,所有的一切便能重回正轨了。   冯予这样想着,便满怀信心,他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情绪饱满地举起手中马鞭振臂一呼:   “出发!”   赤翎军将士们腰间的刀剑相撞铮铮锵锵,精健高头大马徐徐抬步,铸铁马蹄叩击青砖地发出佩玉相击的叮咚声,沉重的马车轮轧轧哑哑再度向南出发。   第一二六章 困兽   薛可蕊终于屈服在了冯予高超的手段之下, 还主动要求冯予带她离开, 这让执行护送任务的冯予的确轻松了不少。   从此以后,这一路上薛可蕊变得配合了许多。她的身子再也不会这里痛, 那里不舒服,也不会一会要住店,一会要寻集镇置办时令衣裳。她只默默地呆在马车里不言不语, 任由冯予率着队伍披满身晨雾开拔, 顶漫天星光搭帐。   行军速度明显提高后,冯予的队伍很快便出了朔方来到了牧州。牧州乃陇右节度使的治所,同朔方节度使一样,陇右节度使宋元庆也热衷于与自己的左右州郡抢地盘。冯予打定了迅速通过陇右地区的主意,正要招呼众兄弟们催马快走,可惜天不遂人愿,冯予却被迫盘桓牧州, 这一待, 便是数月——   薛可蕊自离开鹤城不久便染上了风寒,咳嗽不止, 只不过薛可蕊的状态看上去并不算太差。冯予请来大夫给薛可蕊开了一些润肺止咳的药后, 便带着大部队继续上路了。一行人一鼓作气风餐露宿, 长途跋涉十多日,待他们到得牧州, 薛可蕊却已经病到不愿再下车吃饭了。   冯予掀开马车帘, 长腿一迈钻进了马车, 一眼便看见薛可蕊裹着被子睡得正香。   “三小姐, 起来用饭。”   冯予轻声唤她,薛可蕊却并不回应,只缩在被子里一动也不动。   彼时已渐近暑日,冯予早已穿上了葛纱短褐,薛可蕊却能捂这棉被里丝纹不动,看得冯予都替她发热起来。他摇摇头,轻轻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来就要去揭她足足遮住半张脸的被子。   “三小姐,三……”   冯予止住了嘴,他看见缩在被子里的薛可蕊呼吸沉重,面色酡红。他早顾不得男女大防,倾身向前,便以手拂上她的前额。入手一阵热浪,惊得冯予一把丢掉手中的马鞭,忙不迭剥开被子,探手摸了摸薛可蕊的脖颈……   “老八。”冯予沉下了脸,扭头冲马车外呼喊。   “属下在,将军有何吩咐?”马车外传来男子低沉的应答。   冯予望着薛可蕊一脸愁容:“三小姐病倒了,你去给大家伙寻个客栈,咱们得在这牧州呆一阵了。让武统领来,跟我一起去牧州城里寻个医馆,好给三小姐仔细瞧瞧。”   车外传来老八唱诺的声音,冯予觉得眼前这红通通的薛可蕊盖如此多被褥一定会很热,便自作主张替她松了松被子,又将她的手自被窝里拿出来透气。   麻葛窄袖松开,伴随一缕细碎的脆响,一只小巧玲珑的铃铛自薛可蕊的袖口露了出来,其上镌刻精细繁复,又极具西域特色的饰纹。心下咯噔一声响,冯予顿住了手,他认识这只铃铛。   武统领还没有到,冯予侧过身来,缓缓坐到了薛可蕊的身侧。他兀自盯着薛可蕊手腕上那只铃铛,神思惘然:   自己此番回余杭,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她……   薛可蕊这一病便病了大半月,冯予带着浩荡荡一大群人包下客栈一个大院子。薛可蕊的病来势汹汹,冯予不敢大意,找了牧州最有名的大夫,抓最好质量的药材,冯予亲自做起了小厮,天天啥事都不做,就鞍前马后地在薛可蕊身边伺候。   牧州的大夫手艺不错,薛可蕊的高热很快便退了,可是她的胃口却一直很差。吃什么吐什么,人也瘦去一大圈,连那丰润的桃腮都凹陷了下去,整个人跟柳叶儿似的,一阵风来就会吹走。   望着薛可蕊恹恹的模样,冯予有些担心。他怕冯驾说谎,有什么瞒着他,便唤来大夫继续为薛可蕊看病。在冯予提心吊胆、七上八下中,老大夫捻着稀稀拉拉几根胡须砸吧砸吧嘴,终于开了口:   “这位姑娘郁气沉滞,造成肝气不舒,肝失条达。以致经脉涩滞,气血失调,所以啊,这胃口也不好了。”   老大夫说薛可蕊有心事,建议她万事皆看开些,这心病则非药石可以解了,大夫要冯予多开解开解她,心情舒畅了,病自然就好了。   听得此言,冯予轻轻舒了一口气,他忙不迭应下,心中却暗自叫苦。谁不知这薛可蕊究竟因何事而沉郁,可是这心结,当真是难解得很啊!   很快,这变幻莫测的形势便替冯予作出了选择。陇右节度使宋元庆与他人争夺地盘不力,不小心引火烧身,竟引来大量藩军围攻陇右南部城市。为自保,宋元庆大手一挥,关闭城关,不许人进,也不许人出。   冯予无奈,薛可蕊这么一病,他们倒成了瓮中的鳖,真的走不了了。可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战事无常,宋元庆关闭了城关,他们便趁此机会留在牧州,让薛可蕊好好将养身子也是好的。   ……   冯予并薛可蕊被困在了牧州,冯驾这边也是内外交困,日子不好过极了。   随着契丹人的步步紧逼,本就势单力薄的河西藩镇在苦苦坚持了六个月后,冯驾好容易夺回的十数余防区尽失。如今,也就只剩下这凉州城,与距它不过几十里地的珙门关了。   冯驾手下的猛将尽数折羽,包括唐纪在内,也没能守住尧关,大家都灰头土脸地围坐在冯驾身旁,枯守着凉州这一方城池。   照常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冯驾召集了手下将领们继续讨论守卫珙门关事宜。珙门关与凉州靠背而立,有它在,凉州才能不担心后背受袭。珙门关关隘险峻,加上有魏从景把守,所以才会在遭遇契丹人冲击逾半年,还能有珙门关坚守至今的奇迹出现。   更漏已过戌时,大帐外传来传令兵求见的口令,冯驾抬手示意帐门口守将放行。   不一会,传令兵热情洋溢的声音在大帐内响起:   “启禀节帅,姑娘们的膳食做好了,特遣属下来知会各位将军一声,可以开饭啦!”   大帐内欢呼声雷动,众将兴奋。一张张灰头土脸的面上开始闪动着激动的光芒,犹如一只只嗷嗷待哺的小兽,他们终日流血流汗,每日的吃饭时间,便是他们唯一的娱乐时间。   冯驾笑得无可奈何,他抬抬手指,示意大家爱干嘛干嘛去。大帐内哄地一声低呼,众将瞬间作鸟兽散,眨眼间便跑了个干干净净……   大帐帘子揭开,融融篝火下,周采薇那明媚的笑脸出现在众人面前。她短衣窄袖,扎腹利索了,带领一众妇人们手中皆捧着食盒,守着大锅,热热闹闹地围着当中一丛熊熊篝火站了一圈。   周采薇也是在契丹人来的那一天,才终于明白了之前为啥冯驾如此执着地要她回老家。只可惜她一味顾着跟他赌气,还在骠骑大街置了宅子。待到契丹人攻来,她也再没了离开的机会。   凉州再度被困,周采薇追悔莫及,可是也没了办法。待到初始的恐慌过去,她却反倒不怕了,因为全城百姓都行动了起来,他们自发给藩镇军出力,还捐钱捐物。   周采薇也捐了,她用薛可蕊给她的钱置办了宅子,冯驾给她的两锭金的“盘缠”,便在这样一个特殊时期,被周采薇给捐了出去做了“拥军费”。   妇女们自发组织了一支厨娘队伍。每日替守城的将士们浆洗做饭,军中便不再需要伙头兵,这样就有了更多的男人能抽身上城楼杀敌。周采薇是厨娘里面捐钱最多的,便做了这厨娘队的负责人。   “各位将军劳动了如此之久,想必也饿极了。姑娘们为大家备了些吃食,将军们都快些来用吧……”   周采薇情绪饱满,丝毫不受这围城之困扰。她热情洋溢地对冲出大帐的将官们说话,温柔可亲地冲众疲惫不堪的士兵们微笑。她似乎迷恋上了为众将士们煮饭的工作,并为之竭尽全力。   冯驾的大帐,只有他自己的亲军和得了他召见的人才能进。为了整个藩镇军的安危,节度使的饭食有专人负责,并伺候他用饭。周采薇见不到他,但是她依然很满足——   因为她终于做了和冯驾同一战壕里的“战友”。   周采薇不是傻子,光瞧瞧这阵势,也能知道此次契丹人来势汹汹。薛可蕊再度自冯驾身边“失踪”,用脚趾头想,也能知道冯驾究竟把那女子给弄去了哪里。   可是周采薇并不嫉恨那个女人,那个占据了冯驾全部心神的女子。她反倒觉得自己很幸运,是上天给她的恩赐,因为,最后跟着冯驾去死的人是她。   周采薇穿得朴素,却身形窈窕,说话的声音里自带一股娇媚,如同盛开在这压抑沉闷大帐中的娇花,给这无边的暗色注入了一抹鲜红,让众人紧绷了一整日的心,感受到了一缕温柔。   将士们都很喜欢漂亮的周采薇,因为周采薇人美声音甜,大方又开朗。大家疲惫之余与她说说笑笑,她也不会生气。于是,周采薇便成了凉州城守军们最喜欢的姑娘,她热情洋溢,会做饭会唱歌,还很“平易近人”。   “好好好!周姑娘今日又做了什么好东西?”人群中早有人按捺不住,扬声高喊起来。   “啐!看把你急得。”周采薇挑着那双狐狸似的眼,冲着人群里一声嗔笑,引得早就口水长流的诸位再次精神一振。   “今日为各位将军们准备的是芥菜面疙瘩。”周采薇柳腰款摆,走到仆妇们手中抬的一只大锅前,一把揭开了锅盖,将锅中食物展示给大家看。   入鼻一股夹杂芥菜味的面香,芥菜剁成末,揉进面粉里,煮成一大锅混沌不清的物事。依然换得在场众人们满堂喝彩……   做困兽斗的凉州已经很困难了。   虽然有冯驾坐镇的凉州还算安稳,不像上次那般自己先乱起来。但是如此坐吃山空,城里的食物已经很紧缺了,大户人家与蓬门荜户之间也早已没了明显的区别。老百姓自发将家中的财物布帛捐献给冯驾的藩镇军做补给,毕竟,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冯驾如若败了,城里的汉人也只能被契丹人绑去做奴隶。   听着帐外的喝彩声,冯驾难过地垂下了眼,他瞥见身侧的副使唐纪,安安静静地低着头,既不为帐外的欢呼声所动,也不被那面疙瘩所动。   冯驾心中愈发滞闷,唐纪陪着他南征北战,无怨无悔,也曾立下赫赫战功。可是,在这末日之时,他瞒着自己的兄弟们将自己的女人和她的家人放出了凉州城,却让他们及他们的爱人坚守在这孤城,陪自己等死。   薛家二房除了呆在唐府的薛可菁没有走,其他人都走了。冯驾想,唐纪定然是知道了他的小动作的,可是唐纪依然不发一言,坚决执行了冯驾下达的所有守城将官及家属皆不得离开的命令。   冯驾需要一个和谐大同的稳定局面,唐纪当然得全力配合。   冯驾并没有向僚属们解释,为何冯予突然不见了,众将士也没有人问。所有人都认为,统帅的命与僚属的命不能同日而语,哪怕冯驾现在自己要先撤了,要在座众兄弟断后,在藩镇军所有僚佐将官看来都是理所应当的,更何况如今冯驾只是暗自送走他的亲眷。   冯驾扬起眉,冲唐纪温和地笑:“今晚无事,副使大人要不回一趟唐府?家中娇妻也许久不见你面了,回去瞧瞧夫人吧,这里没旁的急事了。”   唐纪抬起头,眼中闪着光,他的确很久没回过家了,他很想念他的妻子薛可菁。   “真的……可以吗?”   冯驾笑,眼底的青色让他的眼显得愈发深陷,“当然可以。”   听得这句话,唐纪立马变得神采飞扬起来,他直起身,冲冯驾深深行礼,承诺他不会睡得很死,节帅如若有急事,依然可以半夜派人去唐府将他唤回来。   冯驾点点头,嘴角噙着笑抬手示意他快走,唐纪满脸喜色出了大帐,留下身后众将士围着几锅面疙瘩继续沸腾。   冯驾无意识地拿手拨弄着自己面前的大案桌,心绪沉重——   他相信唐纪本人的忠心,但是他故意忽略了薛可菁,不知道会不会给自己这位忠诚的僚属心里留下什么难以弥补的创伤……   第一二七章 曙光   契丹人围着魏从景驻守的珙门关打了快半年, 双方都打红了眼。契丹人搞来了中原军队才会使用的巨弩车、抛石机疯狂轰击珙门关的高大城墙。   面对契丹人的凌厉攻势, 守城的魏从景并没有被吓到,反而越战越勇。   对于被契丹人轰塌的城墙, 魏从景有条不紊地安排部下进行封堵。   而魏从景用以封堵城墙缺口的东西,也绝对的抓人眼球——不是砖石瓦块,而是门窗木板, 和废旧的棺木。这些经由冯驾指点后搜集的床板、棺木, 相较于砖石瓦块和门窗而言,体积更大,也更方便实用,更容易及时堵住缺口。   累月的战斗导致珙门关内外风烟弥漫,城内的藩镇军如坠云雾。契丹人被这小小的关隘拦住,气急败坏,愈发疯狂地发起进攻。不久, 坚固的珙门关城墙, 再次被猛烈的攻城炮轰出缺口。此时,自地底下挖出来的棺材板也用完了, 再没了封堵缺口的材料, 魏从景便将战死的藩镇军尸体, 填进缺口之中。   然而,在蜂拥而至的契丹军的猛烈冲击下, 这种办法也无法再阻止契丹人前进的步伐。珙门关再也守不住了, 魏从景开始带着部下往凉州撤退——   凉州城高大雄伟, 用黏土做的墙面平整光滑, 能更加有效地防止敌人用云梯爬墙。   冯驾黑着脸端立城墙头,金锁甲彩凤翅,身后戈戟林立,一副气吞山河的气势却只静静地立在高大的女墙背后,旗也不肯出。   “节帅……”赵桂斌欲言又止。   冯驾对赵桂斌的呼唤置若罔闻,只瞪着天边那卷云似的扬尘不说话,直如地府罗刹临凡。   不多时,军阵的后方又传来一阵骚动,有传令兵再度来请冯驾示下。赵桂斌憋不住了,终于鼓足勇气,上前一步对冯驾拱手:   “节帅,魏将军……”   不等赵桂斌说完,冯驾便狠狠打断了他的话:“还要本将说多少遍?早就三令五申过了,谁也不许开城门!”   “……”   赵桂斌哑口无言,他咽下一口唾沫,忍了忍,终于缩回了脚步,再不说一句话。   赵桂斌深知冯驾的迫不得已,凉州城门比不得家中的木门,随开随关。城门全靠铁索与绞盘控制,无论开关都会笨拙迟缓许多。契丹人紧随魏从景的溃兵身后,肉眼可见,城门一旦打开,很可能来不及等再度收好铰链,契丹军就会瞬间冲进凉州城来。到时候,想要关闭城门,将再无可能,后果难以想象。   赵桂斌一口银牙咬碎,望着盘桓城楼下一身狼藉的魏从景残部心生无限悲凉。   魏将军再也进不来凉州城了,节帅不开城门。   天边的“卷云”翻滚而来,直扑凉州城的面门,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赵桂斌闭上了眼睛,他能明白地听见城楼下契丹人那特有的彪悍怪叫,还能听见零星刀剑相击的声音,扑面的寒风中似乎飘来了血的味道……   有如芒刺在背,赵桂斌的心也缩成了一团,只觉自己再也无法直立在这城墙之上。他鼻子发酸,眼窝发热,身后传来将士们此起彼伏的倒抽气声。   “撤。”   冯驾古井无波地喝令,他将身后的战袍只手一捞,率先转身往城楼下走去。   一干将士们无不面色苍白,步履虚浮,大家行尸走肉般跟随冯驾往城楼背后走去。只留了为数不多的城楼守军依旧驻守在高大的垛子后,瞪着一双双空洞无物的眼,等着城墙下那场明显胜负已定的战斗结束……   冯驾策马将凉州城各处关口仔仔细细再度捋了一遍,不等他回到西大门,在半路上便遇见了匆忙奔过来寻他的唐纪。   “节帅……”唐纪满面通红,头盔歪了也顾不得正,远远看见冯驾,便胡乱滚下了马,冲冯驾边叩边喊:   “启禀节帅!魏将军杀了赤拔!他杀了赤拔!”   “……”   周遭一阵静默。   唐纪抬起头,满脸泪痕,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堂堂七尺男儿竟激动地稀里哗啦。他一边抬手,用那黑漆漆的手兀自抹着脸上的泥和水,一边嘶哑着喉咙冲冯驾高喊:   “末将,请节帅示下!”   人群中开始骚动起来,有人忍不住抱着嘴发出了呜呜呜的声音。   冯驾愣了愣,黑沉沉的眼底有风卷云涌。   不过一瞬,他便扬鞭策马,奋力朝西大门的方向冲去。   “愣着干嘛?还不快随本将冲出去啊!”   随风飘进众人耳朵里的,是冯驾激动到变形的声音。众将皆回神,忙不迭策马跟上,大家无不心潮汹涌,热血澎湃,西城门守军尽出,随冯驾极力向城门外黑压压,却呈仓惶色的契丹军冲去……   ……   赤拔是契丹军的指挥官,虽有契丹王迪烈亲自坐镇,但赤拔向来以彪悍勇猛著称,且战功卓著。此次攻打凉州,契丹王也是存了锻炼自己这大儿子的心,凡事皆以赤拔的决定为先。   赤拔好容易攻下了珙门关,虽然只是一个小关口,但是毕竟是河西藩镇唯二的关口之一,眼看就要活捉冯驾了!赤拔抑不住心口的激动,亲自率领了逾十万大军就要来追杀手下败将魏从景,顺便先来这凉州城边安营扎寨。   魏从景已是丧家犬,丢了珙门关,军心也乱了,契丹王当然笑眯眯地任由长子赤拔去嘚瑟一回。可没想到的是,到了家门口也进不得城的丧家犬魏从景,竟狗急跳墙,发了狠,掉转头来主动迎战赤拔。   魏从景之勇猛,有万夫莫当之能。他一把重刀挥舞得虎虎生风,一改初始的颓势,他在凉州城楼下重振了残兵,区区几千人拿出最后的力气来往冲杀,竟让他在乱军之中直接取走了赤拔的头!   陡然失去主帅,原本处于上风的契丹大军瞬间乱了阵脚。   战斗态势急转,魏从景如初尝血腥的雄狮,披散着头发,满身血污。他瞪红了铜铃似的流星眼,一手提着赤拔的头颅,一手挥舞长刀,于契丹军中左冲右突,杀得契丹军如被收割的麦田,东倒一片,西歪一块。   冯驾率部参战,固化了这场凉州保卫战的胜利,数倍于藩镇军的契丹军才是真的变成了丧家犬,不多时,便在藩镇军的围剿下逃命的逃命,投降的投降。   冯驾,竟取得了意料之外的巨大胜利。   再也抑制不住心底的沸腾,冯驾深知今日这意外的收获,带来的影响会是巨大的。赤拔是契丹王亲选的继承人,如今赤拔死了,凉州必将遭到契丹王疯狂的报复。   但是契丹王的天下,却是他这个儿子赤拔替他打下来的,契丹王迪烈虽也不笨,比起赤拔来,威胁却是小了许多。迪烈随后的歇斯底里虽然是可以预见的,但是,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   赤拔战死,如惊天一道霹雳震得四海八荒一阵乱抖。   赤拔替契丹王打下了这浩荡千里江山,却意外死在冯驾手下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将手中,这无疑是一道注入凉州人体内的强心针,无论是谁,都会为凉州那光明的未来高呼三声:苍天有眼!   乱斗场般的中原各路“豪杰”们除了暗自感叹一番“冯驾的命真长啊”之外,依旧分不出精力来,对那苍茫的大西北投入任何关心。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滞留牧州的冯予收到了冯驾派出的传令兵送来的羽翎信。信上并未给冯予作出任何指令,只是告诉他赤拔战死,凉州城暂时保住了。   冯驾终究是不死心的,当他猛然发现自己还有活命的机会时,他自然是想要再度抓住她的。   冯驾的心思冯予只能猜出来一层,至于更深的意思,可惜冯驾太高看他这个侄子了。   同冯驾一样甚少关心儿女情长的冯予看完密信的唯一感觉就是:   热!很热!周身热血沸腾!   他只觉得自己已经坐不住了,冯予原本就走得不甘心,要不是迫于冯驾的“淫威”,也为了保住冯驾唯一的心上人,了冯驾一桩心愿,他是一定不愿意如此离开凉州的。如今听得赤拔战死,凉州的形势一片大好,再让他走,他怎么还能挪得动步子?   于是,冯予兴冲冲地奔来找薛可蕊商量:   他想让赤翎军带着薛可蕊继续南下,而他自己,则要折身返回凉州去寻冯驾。   薛可蕊面无表情地半躺在春榻上,望着窗外的一片零落的枯叶发怔。   “小将军说什么?你要回去凉州?”   “是的,三姑娘。”冯予满脸喜色。“二叔太厉害了,我就说嘛,二叔从来没有失败过,他是一定可以守住凉州的!”   “那我呢?”薛可蕊一脸莫名。这算什么事,自己折腾了半天不仅失去了家人庇护,还独自沦落他乡成了孤家寡人?   “北方战乱,三姑娘也别回去了,我给你我冯府的牙牌,你就跟着武统领他们一道回余杭,我父亲……”   “你说什么?”不等冯予说完,薛可蕊便瞪圆了眼睛果断打断了他的话。   “你是我什么人,我为何要去寻你的父亲?”   “呃……”   冯予被堵得一噎。冯驾原来的打算就是,让薛可蕊回去后依旧在余杭冯家的庇护下呆着。以京官家属的身份也算有点头脸,冯予再帮着薛恒给她寻一门亲事,可以找到官家子弟,总好过做一个流民随便找个乡野村户嫁了。   冯驾的打算是很周全的,可如今世异时移,冯予感受不到冯驾心内的波动,却依旧在坚定地执行着凉州被困前的原始方案。   冯予想同薛可蕊开口阐明这当中的利弊关系,正在踯躅间,冯予听见薛可蕊淡淡地开口说话:   “我要回凉州,我要找我爹娘。”   “三小姐,你爹娘也走了,你离开凉州的当天,他们便拿了二叔给他们的过所离开了凉州。”   薛可蕊惊,倏地直起身来,“他们去了哪里?”   冯予摇摇头,“我不能确定,但是听二叔的意思,他们一定会去余杭,因为余杭还有你们薛家的皮草铺子不是?”   薛可蕊一愣,倒是兀自沉思了一会,觉得冯予说的也甚有道理,父母和弟弟若是要离开凉州,多半也只能往余杭走了。且不说中原战乱,不适合住家,单就说为了维持生活,也的确应该只有余杭一处好走了。   这样想着薛可蕊倒是放下心来,她缓缓靠向身后的锦垫,继续波澜不惊地开口:“那么我也要回凉州。”   冯予挑眉望着她:“你父母兄弟皆南下,你不是要寻他们吗,反倒又要回凉州,又是为何?”   薛可蕊面无表情:“若是契丹王杀了他,我去替他收尸,若是契丹王杀不了他,我便回去把他杀了。”   “……”   薛可蕊抬手一把拍向身旁的案几,震得手边的茶盅丁零当啷一阵乱响。   “我与冯驾的仇,不共戴天!”   第一二八章 重逢   赤拔战死, 可谓是冯驾与契丹王迪烈战斗的分水岭。   丧子之痛令迪烈心绪大乱, 打仗最忌浮躁,迪烈本就对冯驾心存敬畏,如今又死了自己最得力的大儿子, 就算他怒发冲冠, 歇斯底里, 巴不得明天就把凉州城给攻下来。可是,既然有了被冯驾抓住的机会, 冯驾又怎会让它轻飘飘地溜走?   不等迪烈回过神来, 冯驾趁士气正旺, 当天夜里便组织了一场针对珙门关的偷袭, 给立足未稳的迪烈一记重创。随着战斗的持续深入,元气大伤的迪烈将本已到手的多个关口再度拱手让给了冯驾。待到来年春夏之交,契丹军队里意外爆发了一场瘟疫,眼看冯驾将原来的十数防区再度扩张到近二十个关口,河西藩镇的原始雏形竟初现规模……   契丹王迪烈仰天长啸,到嘴的肥肉眼看就连渣都不能剩, 还死了自己最得意的大儿子, 真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可是, 再痛不欲生, 追悔莫及都于事无补了, 内外交困, 急火攻心之下, 迪烈自己也病倒了, 契丹大国师守了自己的主帅整整一夜,第二日终于得到了王命:   撤军!   ……   这接下来的日子,对凉州百姓来说绝对都是个顶个的艳阳天。上至高官贵胄,下至贩夫走卒,无不笑逐颜开,一派喜气洋洋。一时间魏从景的名字响彻凉州大街小巷,冯驾与魏从景的声誉再度飙升至顶峰。   一个暖风熏人的傍晚,冯驾终于从北线收回的最后一个关口铁门关回到了凉州城。英雄归来,凉州城自然万人空巷,百姓们自发走上街头,为回家的勇士们献上瓜果、鲜花和他们的欢呼与掌声。   好容易穿过了满大街热情又沸腾的人群,冯驾遣散了与他同样疲乏的将士们,独自一人策马朝冯府奔去。   许久不曾回家,未等至家门口,冯驾远远便看见管家冯状带领一众家丁仆妇,声势浩大地守在大门口等着他。   冯驾有些惊讶,他滚鞍下马,一边大踏步往府门走,一边冲无一不动容的众婢仆摆手:“我说你们这是干什么?”   冯状抖抖索索出列迎了上来,“大……大人啊……”   他一边抬起袖口擦拭眼角的泥泞,一边满眼激动地望着冯驾。老管家那苍老的嘴唇蠕动了半天终不能成句,好容易憋出了一句话:“大人……您辛苦了……”   冯驾不禁哑然失笑,之前还当府里出什么事了,合着还真就只是来迎迎他的……   冯驾眉开眼笑,抬手拿一根手指冲着冯状虚虚轻点,一边摇头一边打哈哈:“哎哟哟,管家,你说让我说你什么好……”   冯状激动不已,只抬手拉着冯驾的袖子不撒手,那双老茧遍布的手因着长久的田间劳作,变得愈发黝黑。   一干婢仆也合拢过来,簇拥着冯驾,眼里无不亮闪闪的都噙着泪。   冯驾无语,扶额轻叹,“好了,好了,都快回府吧,全挤在门口,可是要唱戏给路人看了。”   听得此言,冯状才猛然回神,忙招呼众人赶紧让大人回房休息,莫要再耽搁了!好一阵人仰马翻,浩浩荡荡一大群人才簇拥着冯驾进了府门,冲前堂而去。   ……   冯驾用了这一年来最丰盛,最惬意的一顿晚膳。冯状为他架起了彩绢围屏,备好了沐浴用的水,香胰子。酒足饭饱后,冯驾便独自一人摸着肚子,踱着方步进到内室,宽衣解带,开始清理自己那污垢遍布的身体。   冯驾出身寒门,因着自小的习惯,他不喜欢有人伺候自己沐浴,房里没婢女也没小厮。为他取用方便,冯状在浴盆的一旁放了一条春凳,供冯驾放置巾帕与换洗衣物。   冯状很贴心,他知道冯驾的身上一定脏得可以,不多时又让小厮抬进来另一满盆水,热气蒸腾,清莹秀澈。   冯驾很高兴,换了一盆水,只觉周身毛孔尽开,通体舒泰,惬意地大呼一声过瘾!   小厮们抬走了废水,留冯驾一人在内室里继续泡热汤。没了人打扰,不知觉间乏意袭来,冯驾竟靠上木桶的边缘,阖上眼,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有细碎脚步声响起。   冯驾常年习武,敏锐与警醒早已植入骨髓,更何况如今是在浴盆里,自然也不会睡得像死猪。   只是他并不想动,那脚步细碎轻浮,来人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他想,不是替他铺床的念春便是替他收拾房间的念夏。   可是,出乎人意料的是,那脚步并不只囿于外间那方寸之地。细碎脚步目的性极强,它直通通冲围屏背后而来……   冯驾想,怕不是冯状又给他寻来个女人“活泛筋骨”?或者,还是那死性不改的周采薇?那女人都能混进他的军中去煮饭,想来混进这冯府也不是难事。   心底微动,冯驾依旧不睁眼,只抬手捻起身边放香胰子的木盒盖藏于掌心,只等来人转过围屏……   冯驾凝神静气。   一阵清浅的呼吸透过霭霭雾气钻入他的耳中。   他的心跳瞬时漏了半拍。   鼻尖传来熟悉的清浅梨花香,冯驾的手指有些颤抖,指间那木盒盖悄无声息滑入水中……   心中一个激荡,他正想睁眼转头,颈间轻轻挨过来一丝冰凉,冯驾知道这是刀锋。   女子冷冰冰的低语传入耳中:“死鬼,我找你讨债来了。”   不知是否因为热汤太热,还是屋中水汽太浓,冯驾的眼底湿湿的。   他没有回头,只抬起自己湿漉漉的手抚上那只紧握刀柄的素手,轻轻摩挲。   “你可回来了……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薛可蕊愤怒了,她手里还握着刀,可是澡盆里这位被“劫持者”明显还没有感觉到她具有攻击性?   薛可蕊不甘心,张嘴想要告诉他,她是回来杀负心汉的。她想做出居高临下的气势来,便迈开大步朝澡盆走了一步,好让自己的声音更靠近“被劫持者”的头顶。   可是冯驾是在洗澡,澡盆边缘湿漉漉洒了一地的水,薛可蕊不管不顾地一脚踩上去,脚下一滑,下盘不稳,滋溜一声竟扑向地面!   她的手里拿着匕首,匕首正紧贴他的颈间,她脚下一滑,手上便没了准头。冯驾眼明手快,张开大掌一把握紧她的皓腕,又觉此种姿势还硌着个澡盆,对她来说角度不对,用力过大怕是会掰得她受伤,便就势又松了松。   刀锋渐近,冯驾腰间一个用力将自己的上半身微微上顶,奋力向后一仰头……   犀利的刀锋擦着他的下巴,破空而过。   他的手依旧握着她的手腕,顺着薛可蕊落地的劲,冯驾在澡盆里翻了个身,趴在澡盆的边缘,正面对着倒地的薛可蕊,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抬着她拿刀的手,刚好避免了她彻底趴向湿漉漉的地面,砸个狗啃屎。   待这波摔倒的劲过去,薛可蕊狼狈不堪地抬起了头,正好对上冯驾月牙般弯弯的笑眼:   “夫人!”   冯驾不说话还好,一说这话,薛可蕊明显又被刺激到了,她猛然抽回自己的手,噌地一声自地上爬起,小脸涨得通红,柳眉倒竖,一副怒发冲冠的羞愤模样。   “谁是你夫人?我怎么可能是大人您的夫人?你我既没有拜堂,也没有成礼,何来夫妻一说?”   薛可蕊恶狠狠地甩出这句冯予曾经“转告”给她的话后,便死死瞪着冯驾那张错愕的脸,她怒目圆瞪,几乎快要喷出火来。   看她怨妇似的,咬牙切齿地说着“拜堂”与“成礼”,显见得此事已成了她的心头刺。   总算知道她为何气恼了,冯驾不怒反笑,他趴在澡盆的边缘,定定地望着薛可蕊那张怒不可遏的脸,口里忙不迭冲她道歉:   “夫人莫气,是我错了,虽事出有因,但是我冯驾让夫人伤心了,就是我的错。”   如此没有深度的道歉自然无法缓解薛可蕊正当沸腾的怒意,她气昏了头,怒气冲冲地奔至澡盆边,弯下腰来凑到冯驾的鼻尖前,咬牙切齿道:   “说,你为何要三番五次欺骗我的感情?”   冯驾一愣,他很震惊薛可蕊会用“欺骗”二字来评价他的行为。他认为充其量算“哄”,至于欺骗嘛,肯定不是。   于是冯驾倒是正经了神色一把薅住了她的手:“蕊儿,我冯驾对你的心你还看不明白吗?我能为你上刀山下火海,能为你不顾生死,只为护你一世周全,我冯驾对你的心至真至诚,天地可鉴!”   “你的确可以为了我不要你的命,可是你却不愿意娶我。”薛可蕊斩钉截铁。   冯驾无语,“我这不是娶你了吗?”   “你这能叫娶吗?”薛可蕊再度扬起了声音,说起这事她就来气:“你若真娶了我,还能对你那混侄子说出既没有拜堂,也没有成礼,这样的混话吗!”   “说!你究竟把我薛可蕊当成什么了?你究竟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你究竟有没有把我的放在心上?”   薛可蕊愈发义愤填膺,她想揪着冯驾发泄心头的愤怒。待伸出手来,却发现他光溜溜的,连个抓手都没有,于是便只好朝空中胡乱挥舞着双臂。   冯驾被堵得一噎,在心里把那冯予翻来覆去给狠狠痛骂了一番。他咽了一口唾沫,伸长胳膊,将薛可蕊那只无处安放的拿刀的手再度放置自己颈间,让那把刀贴自己的脖颈放着。   薛可蕊气得早忘记了手上的刀,被他这么一拿,反倒吓了一跳,忽又想起自己的确是来找冯驾算帐的,又咬咬牙,继续一副横眉怒目的模样瞪着澡盆里的冯驾。   “那么蕊儿今日是来取我小命的咯?”澡盆里的冯驾问得很认真。   “是的,今日不杀你难消我心头之恨!”薛可蕊咬牙切齿。“不过在杀你之前,我希望能听你回答完我问你的那些问题。”   冯驾点点头,他皱着眉,一副沉思的模样,仿佛真的正在揣度自己是否要配合薛可蕊的刺杀行动,交出自己的小命。   最后他冲薛可蕊点点头,“好!蕊儿质问得好!只要能让我的夫人消气,今日我冯驾让你扎上百八十刀也不是不可以。”   说着他抬手冲薛可蕊示意,要她随自己站起来,“不过在你下刀之前,我得把我们二人的婚书交给你,你先销毁了这婚书,也免得我死后你还得继续当寡妇。”   说完,冯驾毫不犹豫就直起身来,带动一盆洗澡水稀里哗啦一阵响,男人的蜜色胸膛陡然破空而出,在灼灼烛火下散发出柔润的光,其上有水滴晶莹,印透出他蓬勃胸膛上暧昧的肌理。   攻守之势随着冯驾这一起身,陡然逆转。薛可蕊心中一慌,急忙调转视线,可是澡盆能遮的地方有限,哪有旁的地方好搁眼睛?猝不及防地,满目风光一览无余,粼粼水光映照中他那精壮健美的腰腹流利而下,矫健的大长腿丰沛有力……   那一处扎人眼的强烈冲击刺得薛可蕊被烫似的浑身一抖,快要握不住手中的刀,她闭着眼睛高声尖叫起来:   “别!你别起来!”   听得此言,冯驾一愣,起身的动作瞬间停滞半空。他扯起嘴角笑得轻浮,“夫人还怕羞?没穿衣裳的又不是你……”   “你个不知羞的家伙!你光溜溜的,怎能四处走!”薛可蕊闭着眼,举着刀,满脸通红。   冯驾笑, “我在洗澡啊!你见过谁还能穿着衣裳洗澡?”   他二话不说,果断抬步,稀里哗啦带动半盆子水洒落四周。再不管耳畔传来振聋发聩的尖叫,与含混不清的怒骂,迈开长腿跨出澡盆,躬身绕过薛可蕊的刀尖,伸长胳膊去够那春凳上的衣裳与巾帕。   他拿起巾帕立在当地,大马金刀地兀自拿细棉帕擦着身:   “蕊儿莫急,盆里水凉,我非得要起来不可了。待为夫穿好衣裳,再让夫人来杀我不迟。”   第一二九章 恩义   薛可蕊兀自捂着脸哇呀呀怪叫, 直到一只温热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乖, 莫要再叫。”   他的声音低沉又温暖,带着醉人的笑意。“我穿好了。”   薛可蕊抬头, 看见那双半月般的笑眼。她秀眉稍蹙,正要发作,却被他手上一个用力给揽进了怀里。   “真高兴还能再看见你……”   冯驾的拥抱热切又急迫, 他只松松地穿了一件宽大的细棉袍, 半开的衣襟下是蓬勃的筋骨与滑腻的皮肤,散发出胰子的清香,让人莫名心醉。   “你不是要撵我走吗?”薛可蕊一把将他推开,果决干脆地将他的万丈柔情踩到脚下,狠狠践踏。她已打定主意,这次绝不心软!   “这是打仗,不是儿戏, 我这不是怕伤到你吗?”   薛可蕊怒不可遏, 她扑上他的胸膛,揪住他的衣襟, 咬牙切齿地说: “你还让冯予给我另找个夫家。”   她的语气中有刺骨的冰凉, 哪怕他用最炙热的拥抱也无法融化。   “你是安了心要抛弃我, 你这个负心汉!”   薛可蕊死命揪着冯驾的衣襟,冯驾想, 如果她是男人一定是想将他自地上提起来。只可惜她实在太矮了, 当然提不起他来, 可是这种明显饱含挑衅意味的动作, 也是能激起冯驾心底那隐隐怒火的。   他皱起了眉头,薛可蕊如此曲解他的意思,让他忍不住就要生气。   “我的心,你当真看不懂?”   “啐!我就是看懂了才回来找你算帐的,你这厮薄情、寡义,还装腔作势……”   薛可蕊怒目圆瞪,借着心头的怒意说得气冲霄汉,冯驾却陡然发作,将她一把摁在了净房一侧的墙上,打断了她的话。   “蕊儿,你说话实在太难听了……”冯驾张开大掌钳住她的腰,将嘴凑近她的鼻尖,深深地呼气。   “真没瞧出来,我的蕊儿如此冥顽不化……”   说着,他一个低头,四片唇瓣便紧紧地贴合在了一起……   薛可蕊惊呆了,不知他为何突然发作。她心下一颤,条件反射想推开他,却发现他的胳膊跟铁箍似的,箍得她纹丝不得动弹。   口里的舌也被缠住了,薛可蕊又气又急,她正在与他算帐,此时的他,难道不应该伏低作小,深刻检讨,沉痛道歉才对吗?   可是冯驾不按套路出牌,这让薛可蕊愈发怒发冲冠!   薛可蕊拒他不得,想起自己还有刀,握刀的右手正要用力,腕间却传来阵酥麻,手中瞬间脱力,再也握不住那刀,但听得叮当一声响,匕首被卸下,惨然落地。   “你知道吗?如若不是因为魏从景,我就真的死了。”冯驾从容不迫地放开了她的嘴,转战于她细腻柔软的脖颈间。   “莫非你还想做一个两嫁的寡妇?”   薛可蕊失了刀,正满怀不甘,就想骂人,却感觉到身前一轻,一股凉风袭来,不用低头便知身上的罗衫已松。   薛可蕊大惊,这登徒子在吵架的时候还能有心思做这些动作,实在刷新人的心理底线!   可是冯驾的动作太快,不等她再度发声,身前的肚兜也飘然落地……   一只大手似乎带着滚烫的魔力,轻拢慢拈间,一种诡异的感觉攫住了她,魂魄似乎被那只手牵引,让她神智不清,如同置身幻境。   “啊……”咒骂的话被他惊到重新滚回腹中,陡然而至的刺激让她抑不住浑身颤抖,语难成句。   “你……你不想娶我,就……就少来招惹我!”   茫然无措的双手四下里无功地做着推拒的动作,神魂虽已破裂,但薛可蕊依然记得自己是来找他算帐的。   冯驾无语,他不知她为何就偏对他的痴狂视而不见。他若不想娶她,怎会对她的生死如此执念?   冯驾懒得理她,手下却不停,他为薛可蕊的执拗感到无可奈何。这女人轴起来也跟头牛似的,不给她点颜色看看,她还真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单丝萝的纱裙不知何时早已悄然落地,斗志昂扬的薛可蕊早已消失不见,替而代之的是脑中一片空白的呆鸟一只。她感觉到了他温热的大掌游走峰尖谷底,带动她腰腹间阵阵暖流涌动。   “我不想我死了,你还得为我守寡。”冯驾的回答干净又俐落。   天旋地转中,呆鸟般的薛可蕊被他平放到了墙边那张春凳上,她的世界开始迷乱,腰软腿酥的,好似化成了一滩水。她紧紧攀住了他宽厚的肩,似乎那是她唯一能救命的礁石。   薛可蕊的口里不自觉地吱唔着,眼前有乱红纷飞,准备了满腹寻仇的话也早被她扔去了爪哇国……   直到她感觉到了他的到来,周身一个激灵,她抬手死死抵住了他的胸膛,哀求道:   “别!别这样……”   他停住了动作,耳畔回响的是他粗重的喘息。   “……蕊……蕊儿,我们是夫妻,还望夫人可怜则个,成全为夫一回……”   眼前出现浴盆中见过的那一物,薛可蕊心下惊惧,觉得不妥,自己定会受伤,下意识就想拒绝。可是冯驾哪容她抗拒,低头一啄,叼住了她的耳垂,气息吞吐间,轻咬慢碾。   心尖过电般穿过一阵激流,直通四肢百骸,薛可蕊娇呼一声,再度沉沦。待她察觉身下有异样感传来时,她已无法再拒绝。   胸口陡然缩紧,如壮士临刑,她闭紧了双眼,死死地拽紧他的脖颈。   冯驾吊在半空,却被绞得难受,几乎就要缴械投降。他无奈再度停下,喘着粗气轻轻安慰她:   “你且放轻松些,很快就好。”   薛可蕊眉头紧蹙,额角上全是紧张出来的点点汗珠。“真的吗?能有多快?”   “……”   他想了想,“就你吃个镂金龙凤酥的时间。”   薛可蕊默然,眼前出现浓香扑鼻,金黄酥脆的镂金龙凤酥一碟。她暗自估了估自己的吞咽速度,觉得的确有够快的,心里终于放下了些。   她转了转身子,却听见冯驾发出一声难捱的闷哼。薛可蕊不理,继续折腾了一番好容易将腰肢给放软了些。可是她才开始放松一点,还不等她完全准备好,便有一阵刺痛猛然袭来,痛得她龇牙咧嘴忍不住高喊一声……   冯驾来不及抬手捂紧她的嘴,便先暗自叹息,他忙里偷闲止不住想:今晚这内室真是鼓乐喧天,不等天明,府里人应该都知道薛可蕊回来了。   ……   好一阵风停雨住,薛可蕊抱紧自己的头脸死死抵着那春凳的边不肯起来。她又委屈又难过,要不是冯驾一直唤她小声点,她真的想张开嘴巴号啕大哭——   他从来都不会停止欺骗她,就像现在,她真的好难受……   而此时冯驾的心里,滋味也不好受。他坐在地上,抬手挠着自己的头,心头有巨浪滔天。   那简陋的宽面春凳上,点点猩红刺痛了他的眼睛。   初始的震惊早已转化为颓唐,后悔与沮丧将他紧紧包裹。他究竟作下了什么孽,要如此伤害他身边两个至亲的人……   如今看来过去那三年的世子嫔生活,是薛可蕊的噩梦,也是他冯驾的噩梦。   “蕊儿……对不起……早知如此,我便不会在这硬邦邦的春凳上就……”   冯驾满脸愧疚,他蹲下身来,凑近薛可蕊的脸,温言细语地冲她道歉。   临别前于荻台,她那般架势,他只当她早已知人事,男欢女爱本就乃人之天性,二人久别重逢,她一番刀来剑往,激得他失了魂,一腔热血尽冲大脑,只想狠狠发泄一番他对她的入骨相思。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只顾一己之欲,彻底忽略了她的感受。要知道她还是一大闺女,说什么也得给她一个真正的洞房花烛夜才对啊!   听得他认错,原本心里就憋屈的薛可蕊愈发有了决堤之势,眼泪汩汩往外涌,她抬起手,捏起棉花般的粉拳,冲冯驾那大敞开的胸膛乱雨般地砸了过去:   “你个骗子!你又骗我!”   “对不起,蕊儿,我真的错了!”冯驾单膝跪立春凳前,低着头,面上的忏悔之色明明白白。   “你说你是鸟吗?”   冯驾惊,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又是什么意思?   “……什么?”   冯驾一脸惶恐,脑子里转得飞快,生怕有什么错处被自己遗漏。   薛可蕊抬手捂着脸,悲不自胜:   “你个满嘴跑马的混球!只有鸟吃镂金龙凤酥才须得磨蹭这么久,这分明都够我吃一碗玉尖面了……”   “……”   上房里的动静实在有点大,院内干活的仆妇丫鬟们开始频频走神。   念夏把冯驾的皂靴同汗衣一起放入水盆准备一同洗了,后厨的蒋婆子送来了给冯驾准备的乌鸡汤,却没有人来迎,只由着那蒋婆子立在天井当中开始进退两难。   冯状立在一旁看得吹胡子瞪眼!   太多人守在院子里有碍观瞻,于是,冯状虎着脸,大刀阔斧将抱松园的仆人们统统都放了假。他让丫鬟仆妇们赶快回房,只留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在耳房里等候冯驾的传唤。   待一切安排妥当,月牙儿早已挂上了树梢。   冯状揉了揉忙得酸软的腰背,踱步来到院门口的桂花树下。他抬头望了望半空中清冷的月牙儿,扬起了嘴角:   “大人……他可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第一三零章 夫人   怀香傍晚便听说薛可蕊跟着堂少爷回来了, 她兴奋难当。   门房的小厮笑眯眯地告诉怀香, 三小姐去抱松园上房了,一会就能回秋鸣阁。怀香眼里热乎乎的, 可劲地冲那小厮点头。被滞留在冯府,一年不见主子,怨不得怀香如此激动, 她实在等不及想要马上见到自己的三小姐了。   可是从红霞满天, 等到月上中天,怀香也没能见到薛可蕊。实在等不了了,怀香便主动寻来了抱松园,却见冯状痴呆呆地立在院门口,对着一轮明月暗自抹眼泪。   “状叔,您这是怎么了?”怀香跑得气喘吁吁,大老远便冲冯状招呼。   “状叔, 我家小姐……”   “嘘——”见怀香奔来, 冯状忙不迭冲她摆手,示意她噤声。   “咳!喊什么喊!鬼撵来了?”   冯状眉头紧锁, 啐骂怀香大惊小怪。   怀香委屈, 撅着嘴冲冯状诉苦, “状叔,我家小姐……”   “呸呸呸!还什么小姐, 去年就该是夫人了, 小蹄子莫不是皮痒了?”   怀香愣, 猛然回神:“啊!对对对!夫人!可是状叔, 我家夫人她……”   冯状淡然, “夫人当然在冯大人房里,你就各自回去吧。”   说完,还冲怀香摆摆手,示意她现在就可以走了。   “……”   怀香惊讶,她记得去年冯驾迎娶薛可蕊,人也没迎回府,三小姐便直接“失了踪”。这天地都没拜过,三小姐才回府,就直通通奔去了冯驾房里,难不成还要认那冯驾做夫君不成?   见怀香还在磨蹭,冯状不耐烦了,干脆抬起胳膊直把她往院门外推:   “快走吧!大人这里有我伺候着,你就不必再来守着了。”   “哦……”怀香被冯状拒绝得果断,迫不得已,一步三回头抬腿往院门外挪。不等她走出院门,却听得冯状高声又将她唤住。   “怀香且慢,差点忘了!”冯状挠挠头,几大步追了上来。   “我跟你一道回去秋鸣阁,夫人的东西可不能再放秋鸣阁了,夫人既然嫁给了冯大人,自然应该住这抱松园才对!”   冯状恍然大悟般絮叨个不停,他甩开大步冲在最前面,追得怀香快要背过气去。   “走,快些走!我的错,下午堂少爷带夫人回府时就没安排好,搞得现在如此被动……”   冯状一脸懊悔,好像真的是他没把节度使夫人的行李安排好地方。见此情形,怀香没有说话,只闷头大步朝前冲。她面色如常,心底却暗自惊讶:   三小姐这是直接晋升节度使夫人了?去年迎亲那日,她一个人先回了冯府,她分明看见冯府并没有安排亲迎,府中清风雅静的,就连红灯笼都没有挂过一个!时隔一年,突然失踪又复返的三小姐便如此主动就住进了冯大人的抱松园。   怀香浅浅叹了一口气,说不清心底究竟是何滋味:   薛可蕊这节度使夫人头衔,名不正言不顺的,怎么想都怎么替三小姐觉得不值……   ……   无论怀香是有多么地替薛可蕊感到不甘、不值,薛可蕊都再没有回秋鸣阁,她正式住进了抱松园,成为了冯府的女主人。   下人们都唤她为节度使夫人,可是这位夫人是节帅没有经过仪式便娶到手的,这在当时是难以被常人所理解的。   虽然冯驾与薛可蕊的亲迎仪式是因为特殊原因才中断的,但是不管怎么说,没有那一层仪式,薛可蕊的节度使夫人头衔在世人眼里便就缺了一点意思。   这道理,冯驾当然很清楚。他从来都当薛可蕊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自然不会给她半点委屈受。照如今这形势,河西藩镇复兴有望,他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再有性命之忧,自然应当将与薛可蕊未完成的成亲仪式纳上日程。   就在冯状将薛可蕊的衣物、行李正式搬入抱松园的当天夜里,冯驾便一脸郑重地拉着薛可蕊的手向她告白:   “去年迎娶蕊儿,驾因种种原因没能给你一个隆重的仪式,我一直耿耿于怀,以致今日想起都甚觉羞愧。”   薛可蕊正在灯下给他补襕袍的襕边,那襕边是带了一层金丝线的缠枝纹,冯驾因清理藩镇辖区,时常也会外出作战清剿,衣袍磨损甚快。   听得冯驾提起此事,虽然她也觉得冯驾必须应当感到羞愧,但是念在毕竟事出有因,许多事也不是他一人所能控制的,薛可蕊便扬起温柔的笑,作大度状安慰他:   “无碍,大人,蕊儿不在乎这些虚礼,只要大人有一颗爱惜蕊儿的心就够了。”   冯驾噙着笑,挤到她身边将她搂进怀里,轻轻夺下她手中的襕袍,随意翻看:那柔美流畅的缠枝纹在襕边的一角嘎然截止,狗尾续貂般接出来一段针脚豪迈的彩色丝线……   冯驾轻笑,“蕊儿是做我冯驾的夫人的,可不是我家的绣娘,在灯下做这活计,没得伤了我蕊儿的眼。”   说着,他只手一扬,襕袍落入墙角的置物架,窸窸窣窣铺落一地锦绣。   “咳!哪有你这般埋汰东西的……”   不等冯驾回神,薛可蕊忙不迭自他怀里挣脱,起身直扑那襕袍而去。   “这是你剩余不多的苏绣锦袍了,要么你就别再穿这样的织锦衣裳去骑马,要么你就让我把它彻底补完……”   一边说着,她一边抓起这锦袍拢在自己腿上,拍拍规整了,又要再度继续自己的工程。   薛可蕊绣活不好却不自知,她似乎热衷于展示自己的绣技,今日学了新技法,明日又会了个花样,她每一点滴的进步都会迫不及待、大张旗鼓地在这上房里各种意想不到的地方立马加以展示出来。   冯驾无奈,他不是嫌弃她补得不够好,在他看来,每一只丑陋的鸭子都代表了一颗她爱他的真心。这屋里各种形态诡异的绣品都是薛可蕊存在的明证,他孤独了太久,他喜欢这种无处不在的,有她的感觉。   可是……   “嗯,蕊儿,我们可不可以立一条规矩?”   针线篓子被他拿开,他抓紧她的手,让她再不能拾掇手上的绣活。   “什么规矩?”薛可蕊回答得漫不经心,她的视线总是往那针线篓子里面飞,她很忙,他却总是要来打扰她。   “今后我回屋的时候,你得一心陪着我说话,不可以做旁的事。”   “嗯?”薛可蕊回神,她终于舍得将视线转到他的脸上,她惊讶不已:大人这是在向她撒娇吗?   薛可蕊扬起了嘴角露出脸颊上那两只浅浅的梨涡,她的眼中全是逗弄:“大人又不是孩子,怎的还如此缠人?我这又不是闲着在玩,也是要为你做事的,就这样你也要捡七捡八?”   冯驾无所谓,他不想与她多费口舌,只将她扯起来可劲往内室里带,换得薛可蕊一阵抗拒。   “别啊,就剩一点点了,让我补完,不然我睡觉都不得安稳。”薛可蕊今日才学了一种新的针法,正好用在冯驾的襕边上,陡然被冯驾粗鲁地打断,她心有不甘啊!   更何况——   这厮昨日才把她弄痛了,今天走路都不顺当。虽然他平日里待她挺温柔,可是一想到再要与他单独于内室相处,她这心里怎么都会有一点发憷。   见她这幅神态,冯驾嘴角的笑愈发暧昧,他转过身来躬身盯着薛可蕊的眼,回答得郑重又肯定:   “咱们新婚,自然得多交流交流才行。来,夫人这两日辛苦了,让为夫替你推拿推拿。”   “呔!”话音未落,薛可蕊陡然喝止住了他,冯驾不解,满眼疑惑,但见她柳眉倒竖,凤眼园瞪,明显生气了:   “你莫不是忘记了,你去年就把我迎进了门,咱们已经成亲一年了,早算不得新婚。”   冯驾恍然大悟,一拍脑门,“啊,对啊!我错了,咱们已经成亲一年了,该打该打,那么便请夫人责罚。”   薛可蕊笑,“说错一句话而已,以后记住便可,哪须得责罚,免了免了。”   冯驾不干,拉紧她的手,一脸严肃,“兹事体大,涉及夫人你的身份地位,怎能轻飘飘就免了,当然得罚。”   薛可蕊无奈,只得挑起眉毛问他,“那么你说,应该怎么罚你?”   冯驾挺挺腰背,一本正经道,“唔,为夫旁的也不会,倒是跟着夫人你学了一门好手艺,就让为夫替你推拿推拿吧!”   薛可蕊无语,他念念不忘给自己推拿,摆明了就是没安好心。她身子还没恢复,可战他不得,不管怎么说,都不能让这厮再得逞了,于是薛可蕊板起脸,厉声相叱:   “我什么时候收过你这样一个徒弟,休要贫嘴了,我不进去!”   见她这样一副严防死守的模样,冯驾倒是被她逗得乐不可支,他愈发爱怜地揽紧她的纤腰,放柔了声音:“夫人你想多了,为夫当然知道你身子还不好,自然不会再强迫于你。你放心吧,从今往后除非夫人你主动要求,为夫绝对不敢再越雷池一步。”   薛可蕊一楞,冯驾知道她怕痛,便如此开诚布公地对她下这种承诺,这让她的心里当真放轻松了不少。   “真的?”薛可蕊满眼惊异,她觉得能冯驾能发出种誓言,说明他真的是一个能严格自律的好男人。   冯驾点点头,一脸肯定,“当然啊!”言罢又低下头,附至她耳边,压低嗓子,冲她耳中吐出阵阵暧昧的热气,“昨日伤到了夫人,为夫只想看看你好些了没有……”   薛可蕊的脸腾地一声烧得通红,她啐骂一声,一掌拍向他的胳膊,就要挣脱,却被他拽得更紧。   “蕊儿乖,我只是帮你看看,绝不再动手。如若不好,就再给你上一点药……”冯驾再不容她多说,半抱半拖地将她给搂进了内室。听怀香说,今天一整日薛可蕊都没出过门,他有点担心,所以一定得要再看看……   第一三一章 心花   内室里烛影摇曳, 罗帐灯昏, 这过于暧昧的气氛让薛可蕊不可抑止地又开始发憷。   眼前这男人的劲忒大了些,她周身的关节至今还在酸痛。她腿脚发软, 心尖发颤,抬手死死拽紧了冯驾的胳膊,眼中满是祈求:   “你真的不要再做什么……”   “嗯嗯, 你放心, 我保证不动手!”冯驾果断点头,说得斩钉截铁,要她放心。   他毕竟还是她的夫君,不是街角的匪徒。   薛可蕊见他一副挺讲道理的样子,蜷缩成了一团的心好歹也松泛了一点。她暗自给自己打气,好容易放下戒备,一脸为难, 抖抖索索地再度躺上床……   冯驾迫不及待地就要替她宽衣解带, 却被薛可蕊一把拦住。   “你不能动手啊!”   “知道,夫人放心, 为夫绝对不动手!”   冯驾正色, 义正言辞的保证就像下军令状一般掷地有声, 就差指天发誓若有违背,则天打五雷轰了。   薛可蕊终于放心了, 她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今日可曾上过药了?”身下传来他轻飘飘的问话。   “没有。”   被冯驾如此审视, 这让薛可蕊臊得快要无地自容, 她抬手捂住了绯红的脸。“那药膏涂上去黏黏的, 我不舒服。今日既不大痛,便没再用药了,只要你别再碰我,我想,过两日便一定能好。”   “我见你一整日没出门,怕是痛得很,还是再上一点药吧?”   “不要!我说了,只要你不动,我便很快就能好,蕊儿的身体康健全赖大人您的一举一动了!”   薛可蕊凤眼园瞪,她抬手捂住自己的伤处,一字一句地警告他,提醒他勿要轻举妄动。   冯驾果然不会再轻举妄动了,他直起身,咧开嘴凑到了薛可蕊的身边:“不上便不上!此时瞧上去倒是没有像昨日那般红肿了,只要蕊儿觉得舒服就好。昨日为夫不知轻重,害得你哭泣,可知把我吓得有多惨吗?”   冯驾规规矩矩地盘腿坐在了薛可蕊的身旁,他的脸上洋溢着轻松明媚的笑,一副如释重负的舒坦模样:   “夫人怕是累着了,为夫不会按摩头,眼下倒是可以替夫人松泛松泛筋骨。”   不等薛可蕊拒绝,他便直接出手按上了她的腿。   “方才见到夫人腿上有淤青,为夫甚是心疼。是为夫不好,昨日选了一个坏地方,如今当真后悔极了……”   薛可蕊本想拒绝,但是昨日他的确折腾得狠了点,自己的腰腿当真不舒服得很。冯驾习武,按摩起腰腿来倒是一板一眼有模有样,被他这么一按,的确一阵阵通体舒泰。   他昨日犯了错,今日就变得像只顺了毛的猫,薛可蕊放下心来,惬意享受他的小意恭维与劳作伺候。   冯驾按摩得很认真,严谨又仔细,他谨遵自己的诺言,严格控制自己双手的力道和位置,不该碰的地方绝对不碰。他将替薛可蕊按摩当作排兵布阵一般神圣,全神贯注,轻重适当,拿捏稳当。见他如此谨小慎微,犹如对待一只瓷娃娃,薛可蕊又忍俊不禁,她摆摆手,笑吟吟地安慰他:   “无碍,你也是无意的,我不怪你。”   冯驾点头,满脸感激,“谢夫人不怪之恩,为夫按摩得还成吧?”   薛可蕊噗嗤一声笑出声,“很好,手艺不错!”   “是吗?”冯驾一脸欣喜,似乎真的为自己的行为搏得了薛可蕊的认同感到高兴。“为夫还有一门手艺令人称绝,夫人可要领教一番,保管叫夫人满意。”   薛可蕊惊异,“哦,是吗?什么手艺……”   不等她说完,剩下的话便被他堵回了肚子里。   只见冯驾俯首而下,直至那处传来一阵濡湿又柔软的温热……   薛可蕊的心瞬间吊至半空,脑袋里轰然炸响。   冯驾固住了她的腿,如一只惨遭雷击的呆狍子,她周身瘫软,压根儿拒绝不得。   震惊已不能形容她的心境,薛可蕊第一次知道夫妻之间的缠绵还可以用这种方式表达。诡异的感觉抽走了她的魂魄。她只觉自己是一名手持长杆的江湖舞者,行走在高张于悬崖上的丝绳间,独步于粉身碎骨的边缘,每一步都惊心动魄,却蚀骨销魂。   就在薛可蕊与冯驾第二次怪异非常的欢好中,她心底的花,开了。   ……   薛可蕊终于明白了爱情的终极意义,仅仅这两日,冯驾的层出手段让她大开眼界。   “淫贼,说,这前前后后,你究竟祸害过多少黄花大闺女?”薛可蕊懒懒地躺在他怀里,一边感受他宽厚胸膛带来的温暖,一边伸出两指揪着他的韧劲十足的皮肉对他“严加拷问”。   “唔……夫人为何如此揣度为夫?只是因为为夫今晚伺候好了你,你便要如此怀疑我?”   冯驾眯着眼说得随意,却把薛可蕊臊了个脖颈通红。她心中既喜且羞,口里却不肯让步。   “淫贼!花花肠子如此之多,定是常年与人厮混学来的浪荡手段!”   冯驾轻笑,“那倒是,你也不看看你夫君究竟是谁,送姑娘与我的可不在少数,当初你爹不也要送姑娘与我吗……”   不等他说完,薛可蕊心头酸水瞬间喷涌八丈高,手下一个用力,换得冯驾龇牙咧嘴一阵猛吸气。   “夫人饶命!”   “呔!你竟敢提那事!如若你当真收下了我姐,就绝对没有你我的今日了!”一想到薛可菁,薛可蕊的心里愈发不痛快,手下愈发用劲,只想揪住眼前这遭瘟的,将他给大卸了八块。   见她发怒,冯驾一阵低笑,一面躲着她狂乱的双手,一面胡乱指天发誓:“你那庶姐就是一不知好歹的!怎能与我的蕊儿作比?在你爹书房里时,我便没瞧上她,倒是被我的蕊儿惊艳到了,大方又娇美,害得我以为见到了天上下凡来的仙女……”   “嗯?”薛可蕊在狂躁中也不忘一愣,“你说什么?”   “什么我爹书房?”   薛可蕊有点晕,她瞪着眼前涎皮赖脸的男人极力于自己脑海深处搜寻,只觉得自己似乎曾经错过了什么。   见她懵懂,冯驾是真是开心极了,觉得她怎能如此可爱?只想把她揉进怀里再狠狠疼爱一番。   “我悄么么躲在暗处,就只为能多偷看我的蕊儿一眼……”   见他没个正形儿,薛可蕊心下一个激扬,瞬间丢掉脑中的疑惑,红起脸蛋又开始忍不住掐他。   冯驾再不理她的胡闹,虬结的胳膊抱紧了她的腰,干净俐落地将她固定在自己怀中,他深深俯首于她的耳旁喃喃低语:   “蕊儿放心啦,男人的本事,那是天生的。驾的为人行事如何,蕊儿难道还看不出吗?”   他笑眼弯弯,嘴角的笑在漾大。“就算你爹当初将你送与我,我也绝不会收下。不过这样一来,我定然会后悔到死了……”   薛可蕊横眉怒目,这厮虽说得嘴贱,但的确是事实,严于律己,洁身自好,的确算得上是他的优良作风了。薛可蕊悻悻地松开了手,他毕竟比自己年长,从前的事自己也的确管不着了。   纤纤玉指轻点他鼻尖,“那如今为何倒还犯浑了?”   冯驾轻笑,“我能犯什么浑?夫人究竟怎的了,故意捻酸吃醋却是为何?”   说话间,一只大手开始四处作乱,“看来夫人仍是不满意,为夫表现得还不够好……”   薛可蕊躲避不及,神志似乎又开始有了碎裂的趋势……   这厮又要耍花招?   心头一股火气,有恶念顿生。薛可蕊眨眨眼睛,翻身便坐起,稀里呼噜一把将早已凌乱的衣襟扯得大开,两腿一分便豪迈地跨骑上了他的腰。   “来吧!今日我便看看大人还有什么好手段不曾使出来。”   “……”   一招定乾坤!局势陡然逆转,这回却换冯驾一脸窘然了。   他仰面朝上,望着眼前灼目的美景心惊胆寒。今日逗逗她还成,若不小心被她逗到了自己,却没个发泄处,到时候彻夜难眠,苦的还是他自己。   “呵呵!蕊儿,我不敢,驾没有手段了,我对夫人无计可施,求夫人放过……”   薛可蕊诡谲一笑,利落解下松散的外袍,仅着肚兜冲他俯身而下……   “你那小肚兜呢?今日这件比不上那件好看……”身处劣势的人佯作轻松,依然嘴硬。   是吗?薛可蕊笑,只手一抬,连这“不好看”的一层也没了。   “唔……”   这回换冯驾试图“死命”挣扎着推她柔软的肩,想要摆脱她的纠缠,她却不容他推拒,只抬起胳膊将他缠得更紧。   强做固执的神志逐渐滑入崩溃的边缘。   他骨软筋麻,连带声音也在发抖:“欧……好蕊儿,饶我一命……”   事已至此,讨饶怎会有用?薛可蕊像只八爪鱼死死缠上了他的腰……   翻滚的红被锦浪中传来冯驾压抑的低喘,他的声音沙哑中带着噬骨的迷醉,只幽咽地冲她倾诉着心底的情思绵长:   “蕊儿,谁叫你来得太晚,我只是一直在等你而已……”   第一三二章 弥补   未时已过, 节度使府衙里如常威武庄严, 今日有冯驾提前便召集好的议事会,各大小将官们用过午饭后来不及再休息, 便早早来到议事堂等着冯驾的到来。   魏从景气势磅礴地走进了政务堂,堂中众人端坐,冯予面色威严地端坐一侧。魏从景来到冯予身旁, 看见这位冯兄弟如此严肃, 忍不住吭哧两声:   “我说小将军怎的如此表情,可是午睡时梦见被你亲娘打了屁股?”   冯予贴身带了一只荷包,内里放了一块从没人见过的,据说可以防身护体的符。红彤彤的小袋子做得精巧清秀,一看就是女人送的。这荷包兄弟们都见过,大家都爱扯着冯予笑话他,说他一大男人还跟细伢仔似的用一个一个的小袋子挂身上装零嘴儿。   冯予不睬他们, 被笑得没法了, 才淡淡地说是他母亲给他求的护身符。于是,冯予的大男宝的称号就这样给盖得严严实实的了, 大家有事没事便要拿这话头来逗他。   冯予从不介意被兄弟们嘲笑, 反正他脸皮厚, 旁人笑他的,他还是最爱那只小荷包。今日再度被魏从景逗, 冯予依旧没好气地冲他白眼。   “午睡什么啊!才收回失土, 我们每个人身上都一大堆事要做, 哪像你, 只要不出征,就算契丹人守在城外,你也能安然午眠。”   魏从景只管打仗,政务从来不管,那是司马参军们应该做的事,与他魏从景无关。   听得冯予讽刺自己,魏从景也不生气,只咧嘴一笑:   “小将军说笑了,那么小将军如此情绪低落可是被累着了?如若忙不过来就向节帅提出来呗,何必自个儿憋着自个儿?”   冯予无言,只叹了一口气,却不再搭腔,他也是有苦说不出。   冯驾要重办他与薛可蕊的亲迎仪式。   因着契丹人攻城,节度使原定的亲迎仪式被扰乱。若不通过亲迎之礼而成亲,那是不合礼制的,堂堂节度使夫人怎能因为区区一个仪式给世人留下话柄?   所以,冯驾要冯予带赤翎军南下,将薛恒与王氏给重新接回凉州,这样,冯驾的亲迎仪式才好顺利重新开展。   冯予有些头疼,他忍不住皱眉:“二叔,您不是迎过一次婶子了吗?再迎一次也不怕人笑话。”   冯驾摇头,“那个不能叫作迎亲吧,什么都没有准备。那时候我就没想过要把她迎进门,委屈蕊儿了,如今既然大家都好好的,可别再让她受委屈了。原本应该我亲自南下迎岳丈大人的,只可惜河西局势新定,眼下还有不少事情需要我亲自处理,离不得人,所以只好劳动予儿了,替你二叔南下一趟,去接一下薛家二老爷。”   冯予无言,他不想去。他才从关内回凉州,什么事都还没做,现在又要再回去?想想都不甘心!   可是他再不甘心也没法,冯驾重迎薛可蕊的决心已下,冯予拗不过他。   冯予迫不得已接下了这倒霉差事,唯觉心中憋屈得慌。他不知重启亲迎仪式究竟是薛可蕊贪慕虚荣,赖着冯驾要来的,还是冯驾为搏红颜一笑,自己一拍脑袋作出来的决定。   眼下她薛可蕊早就住进了冯府,以节度使夫人的名义伺候了冯驾这么长一段时间,再装模作样迎一次,也只是图个噱头罢了。   可不管怎么说,这趟差事冯予是做定了。冯驾给他下了军令状,要他在丹桂飘香的时候,让薛二老爷带着薛可蕊重新在薛府安顿好。他要在硕果累累的金秋,迎娶他最意外,又最珍贵的妻子。   一众将官又等了一盏茶的时间,冯驾依旧没来。从前有事,冯驾一般都会提前到场,从不让人久等。于是,有人等不住了,开始向冯予打听节帅是不是回冯府了?   冯予苦笑,冯驾就在这府衙后院的厢房里好好歇着呢。   午时,薛可蕊来了,她给冯驾带来了她亲自安排的午膳,她认为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战斗,冯驾瘦了不少。所以,往后这冯驾的膳食便不再由军营里安排,而是应该换做她来安排了。   薛可蕊耐心又仔细地给冯驾伺候摆饭,她见案桌上横七竖八堆了一大堆卷宗,便伸手就要去收拾,却被冯驾开口唤住。   他要薛可蕊过来同他一起用膳,书桌什么的就别再管了。   薛可蕊笑眯眯地应下,掉转身来便紧紧挨着冯驾坐好。她开口招呼冯予也过来用膳,她带的饭菜挺多,小将军可以过来一并用了。   冯予忙不迭推拒,躬身施礼就要告辞。自薛可蕊进屋,那冯驾的眼便再没离过她的身,早把他这个侄儿丢去了爪哇国。这屋内的温度早已随着薛可蕊的到来开始直线上升,他冯予才不要在这里用膳,遭人嫌弃呢!   冯予急吼吼地离开了厢房,他这是第一次亲眼见冯驾与薛可蕊单独相处,只觉得有些不大能适应。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二叔,原本锋芒毕露的他会因为薛可蕊的到来突然变得温和又柔软,连带他的脸上也在闪光。   这让冯予相当的不习惯。在他印象里,冯驾从来不会为谁而驻足。冯驾的时间从来都被各类军务排得满满的,他不需要儿女情长软玉温香。   除了荣月郡主曾经作为冯驾的妻子长时间呆在他身侧,冯予从没见过哪一个女人能在冯驾身边出没超过半个时辰。   可如今看来,冯驾的时间也可以过得很慢,就像现在,他认为冯驾一定不会在未时三刻以前出现在政务堂的大门口。   于是冯予轻笑,他朗声劝慰等不及的兄弟们稍安勿躁,节帅说了未时三刻议事便一定会准时到场。是你们自己来早了,既然早来了,便老老实实等着,怨不得节帅没有提前到场。   虽说冯驾向来早到,众人也适应了冯驾的作风,凡事只可提前,不许准点,准点即为迟到。可如今冯予的话却是有理有据,堵得众将一阵语迟,无力反驳,一个个也只得吐吐舌头,缩回脖子老老实实地呆在自己的座位上,瞪着双眼兀自发呆。   见众人终于老实了,冯予放下心来,开始细细琢磨起自己后日出发南下接薛恒的事。此时距凉州之困已逾一年,薛恒一家定然早到了余杭。一想到元帝与荣国夫人也在余杭,冯予突然有些担心:   冯驾娶了薛可蕊,此事定不能长久隐瞒。自己此番南下余杭,更是将冯薛两家的关系昭示于众。不知那元帝与柳玥君,会不会因此与冯驾结怨……   ……   未时三刻,冯驾果然准点出现在了政务堂的大门口,一点也没有提前。   在众将故作淡定的聚焦般的注视下,冯驾一脸坦然地坐到了政务堂的上首。   “人都来齐了?咱们开始吧。”冯驾若无其事地开口说话,似乎压根儿没注意到自己今日没有提前到场,是多么的怪异。   冯驾的声音响起,众人皆回神,一个个心中了然:往后啊,大家也别争先恐后地表现了,节帅他不讲究这个了,大家准时到就行……   此次议事,是讨论河西藩镇如何进一步扩大战争成果,加强藩镇内外稳定等要务。   因着冯予要离开凉州,冯驾便将原本应属于冯予的差使转交给唐纪。唐纪义不容辞地接下了,又紧接着一个抱拳,向冯驾朗声禀告:   “节帅,末将想求节帅开个过所。”   冯驾挑眉,满眼疑问:   “怎地?你有人要离开凉州?”   “是的,节帅。”唐纪颔首。   “拙荆怀孕了,末将想让她回余杭生产。留在凉州,无人照看她,我也无法陪她,不如趁现在身子还算方便,让她赶回唐府,让末将的父母照顾她。”   冯驾了然,那崔氏跟着薛恒去了余杭,薛可菁别了生母独自留在唐纪身边。如今薛可蕊回来,他薛家二房也就这两姐妹在凉州了。眼下薛可菁有了身孕,且不说薛可蕊已与她这二姐反目,定不想主动去照顾薛可菁的生活,就他冯驾而言,他觉得眼下还是他更需要薛可蕊的照顾。   于是冯驾二话不说便开了口:“恭喜唐将军了!尊夫人既已有了身孕,自当有人日夜看顾。咱凉州百废待兴,的确不适合唐夫人休养,唐将军想让她回余杭,本将自当全力配合,区区过所何足挂齿?放衙后,你且来寻我要便是。”   唐纪再度冲冯驾一个抱拳,感激不尽。   为示亲近,冯驾又主动提起让唐纪调派些牙兵随唐夫人南下入关。契丹人虽然撤了,但河西藩镇的清扫工作没完成,眼下流匪与残兵依旧猖獗,这一路上还须得多注意安全才好。   唐纪点头称是,感谢冯驾的关心与恩典,表示他正想向节帅多要点兵护送薛可菁南下。如今节帅主动提起,他唐纪当真是铭感五内!   冯驾随即抚掌大笑,说唐将军毋需如此,你是我的副使,照顾好你的家眷,也是我冯驾的责任。   满堂文武官员皆纷纷应合,他们冲唐纪道贺、祝福,气氛一派和乐融融。冯驾脸上挂着笑,心底却有一丝沉重。   他有些失望,其实他并不觉得薛可菁有离开凉州的必要。留在凉州的妇人多了去了,难道她们就都不会生孩子了?唐纪生性敦厚,这主意定然是薛可菁一人定下的,是她自己想要离开凉州。   冯驾不知道薛可菁为何一定要离开凉州,离开唐纪。他想,或许是因为唐纪公务繁忙,他们夫妻二人难得相见,而她的生母又远在余杭。女人有了孕,是会变得娇气些,由此便想寻她自己的母亲去,也不是不可能。   思虑至此,冯驾暗自叹气,看来唐纪也是不容易,相较薛可蕊对他冯驾的心,薛可菁,当真无情许多啊……   第一三三章 琴瑟   晚间回到冯府, 冯驾便把薛可菁怀孕的事告诉了薛可蕊。虽然她们两姐妹有了罅隙, 但此等重要的事情他觉得还是有必要告诉薛可蕊。   “哦,知晓了。”   听见这个消息, 薛可蕊的面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她只淡淡地表示了一下她已知悉此事, 便转头继续替冯驾张罗汤羹。   “蕊儿, 你要去看看她吗?”   冯驾立在花窗旁, 扬声问她。   “不去。”   薛可蕊的回答干净又利落。   冯驾笑,暗道这小妮子还挺记仇呢。不过, 他就喜欢她这锱铢必较的小模样,要不是因为她咽不下那口气,她怎会拼死也要回到凉州来, 跟自己算个明白账。   “好!我的蕊儿好气魄,对付这种不知好歹的家伙就应该不给她留任何情面!”   冯驾的赞扬振聋发聩。   薛可蕊无语, 转过身来给了他一个大白眼。   “只可惜我坚持得还不够彻底, 依然让你这种人给钻了空子。”   冯驾大笑, 踱步来到她身后, 自后轻轻揽上她的腰。似乎生怕惹了薛可蕊生气, 他躬下身凑在她耳旁, 说得柔情万丈:   “蕊儿说笑了, 为夫对你的心怎能与那薛可菁相比?蕊儿不喜那薛可菁, 不理她便是, 只是她乃唐纪发妻, 对她该有的照顾, 驾却一点不能少。否则伤了唐将军的心,对我,对凉州都不好。”   薛可蕊也不转头,手上兀自忙活,口中轻笑,“这个道理我自然知晓,为了唐将军,必要的尊重,咱们自然应当给她。”   冯驾点点头,沉声继续开口,“所以,薛可菁有了身孕,今日唐纪向我提出要将薛可菁送往余杭唐府照顾,为夫答应他了。”   毕竟是自己濡慕了十多年的二姐,陡然听得薛可菁要离开凉州,薛可蕊心中一跳,正想说什么,却觉得胸前异样,有一双温热的大手顺着小衫的下摆伸了进去。   耳畔传来他庄重的告白:“蕊儿,我派了冯予快马加鞭南下余杭去接你的父母。我要大张旗鼓地将你迎进府,做我的节度使夫人,以弥补你出阁那日之遗憾。”   他的声音郑重又严肃,薛可蕊知道,冯驾这是在向她道歉,为她当初所受的全部委屈。   可他的十指却在薛可蕊的身前翻转腾挪,毫不吝惜播撒他恰到好处的温柔。   心底有层层爱意如涟漪般泛起,薛可蕊手足发软,站立不得。她正在案几前摆饭食,动弹不得,只得抬手撑住了面前的案桌边缘,颤颤巍巍,生怕一个疏忽跌进面前的汤碗。   “唔……大人……别闹,当心弄洒了,饿肚子的可是你……”薛可蕊媚眼含春,气息稍乱。   薛可蕊的警告冯驾充耳不闻,他不仅不扶住了她,反倒腾出一只手来,搂紧她柔软的纤腰,不轻不重地那么一捏:   “你立稳当了,怎会洒?”   “嘤……”腰间一个激灵,薛可蕊足软筋麻,差一点直接缩到地上去。   “我让冯予轻装上路,他快马加鞭不出一月便能至余杭。只是岳丈他们就没法这么赶了,再怎么赶,咱也得给他们预留三四个月的时间。”   冯驾在她耳后一本正经地说话,气沉丹田,吐纳自如,如同在议事堂与人议事那般气定神闲地指点江山。   “迎亲的日子安排在九月,暑热刚退,寒气未至,穿那缂丝喜袍正好不用穿夹袄,舒服又漂亮,蕊儿,你看可好?”   为了让薛可蕊舒舒服服地嫁给他,他也算是费尽心机,连什么时节穿什么衣裳都考虑进去了。   口里不苟言笑,修长的手指却不曾停歇,轻拢慢拈,肆无忌惮地搅动起一池春水……   平静的水面之下早有暗潮汹涌,薛可蕊双颊泛红,神魂已呈离舍之势。   “……啊……”   冯驾却是真心在讨薛可蕊的主意,听不见回应,他便扬声继续追问:“府中在整饬花园,到九月怕是也不能尽数完工,蕊儿可会觉得太赶?”   腰间一松,薛可蕊发现自己完好如初的花间裙下,亵裤悄然落地,战火开始席卷至她的身下。   “……”   薛可蕊受不住了,站都站不稳当,哪里还能回答他的提问?   “你……你这混球……走开……”   薛可蕊双手撑着案几的边,哆嗦着,呈累卵之势一边勉力抵抗着冯驾的骚扰,一边呵斥他,要他住手。   可是呵斥无效,身后的冯驾再不做声,只默默地探身过来,伸长了胳膊将薛可蕊面前的菜肴重新往里给挤了挤,给她腾了一尺见方的一块空地。   感觉到冯驾的逼近,薛可蕊大惊失色,心跳如擂鼓,张口就要拒绝,这里都是饭食,怎能对着一桌菜就胡来?待会儿大家还怎么吃得下饭!   可是不等她发声,身后的男人只轻轻一推,便得风味成颠狂。   “蕊儿当真聪明,只不过几日,便能与为夫配合得如此默契。”   耳畔吹过阵阵热气,带来他低低的呢喃,灌进她的耳朵,拨动她颤若游丝的心弦,推动她行走在云端的峰尖。   或许是一直担心着这一桌菜,徘徊在禁忌边缘的爱具有更强烈的刺激性,薛可蕊很快便瘫倒在这一尺见方的案几边,鼻尖堪堪一盘炙鹑子。   鹑子肉酱红油亮,在灼灼日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薛可蕊觉得自己也像这鹑子,趴在这案桌上泛着光,让身后那恣意妄为的冯驾给大卸成了八块。   炙鹑子的香气混合冯驾爱的味道让薛可蕊很快飞升到了云端,眼前有乱红缤纷,她抑制不住紧靠这盘炙鹑子开始喘息。冯驾紧紧贴在她的耳旁,似命令,又似恳求:   “蕊儿,驾也想要个孩子……”   ……   冯驾惯来受元帝重用,不光因为他善战,更重要的是他的治才亦颇为出众。夺回失地的他重掌河西,一面厉兵秣马积极清扫敌军残部,一面大刀阔斧整顿、重建藩镇。   随着冯驾新政的逐步推进,凉州百姓们终于恢复了生产、生活,河西藩镇的政治经济也逐日走上了正轨。   时光飞逝,冯予离开凉州已逾三个月,盛夏渐至,薛可蕊与冯驾和好后便天天待在府里,替他管理后院,照顾他生活。擎等着冯予将薛恒夫妇接回凉州,好让冯驾再大张旗鼓地迎她一回。   虽只是照顾冯驾的生活起居,却依然不轻松。冯驾不比李霁侠,他是节度使,异常繁忙。   无论寒暑,每日寅时冯驾便会起床,薛可蕊也会跟着起,二人一同在婢女们的帮助下洗漱完毕后,一整日的繁忙劳作便正式拉开序幕。   冯驾起床后会去后院练半个时辰的刀,趁着这个时间,薛可蕊就亲自去后厨检查并安排厨娘们准备好按薛可蕊标准制作的,节度使大人的专属早餐。   冯驾爱吃肉,还特爱吃油水足的肉块。虽说他每日消耗大,吃忒多肥肉也不见长多胖,薛可蕊依旧觉得,一大早就吃这些油重的东西不利于冯驾的肠胃健康,她要调整冯驾的饮食习惯,就从这早餐开始。   冯驾耍完刀后会回房沐浴,寒暑无休,薛可蕊则亲自伺候他沐浴。因为冯驾有头疾,平日里趁着沐浴、小憩,薛可蕊都会替他按摩按摩关节,疏通疏通经络,以免真的头痛起来才临时抱佛脚。   待一切收拾利索,冯驾也该去衙门了。冯驾去节度使府衙继续奋战,薛可蕊依旧不轻松,她担当起了冯府女主人的角色,处理府上各色大大小小繁杂琐事。   薛可蕊虽说忙碌,可小日子倒是过得充实又快乐。从前随冯予南逃路上变得枯黄干瘪的脸,又变回了原来红润丰泽的模样,因着与冯驾蜜里调油,薛可蕊原本就顾盼神飞的眼,变得愈发勾魂摄魄,女人味十足。   一进暑夏,达官显贵们便纷纷脱下厚重的锦缎换上轻薄的纱衣,荆钗布衣们则穿上吸水又透气的葛衣。凉州城里的裕兴楼难得地进了一批珍贵的绡金纱罗,因着战乱,凉州城的商铺减少了一大半,薛可蕊已经许久没有见过最新的纱罗样式了。   这一日,薛可蕊带上丫鬟仆妇与侍卫,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府门去裕兴楼,选纱罗裁衣裳。才刚走上明仪大街,随侍薛可蕊的怀香便扬声唤住了车把式。   “严家老伯,且停一停!”   驾车的严老汉将手中缰绳一拉,口中长吁一声将马车停在了路边。随车的嬷嬷忙奔上前来询问,怀香姑娘可是有事要吩咐?   怀香唰地一声拉开了车门帘,面带急迫,身后露出薛可蕊半张苍白的脸。   “张嬷嬷,能寻些银丹草来吗?夫人有些头晕。”   张嬷嬷一听,忙不迭应下,转身便往明仪大街的另一头跑。银丹草乃时下百姓解暑热的常用草药,街尽头正好有一家凉茶铺子,一定备有银丹草。   薛可蕊斜靠在马车窗棂上,兀自闭着眼,嘴唇乌青。怀香见状,索性将车门帘卷至车顶,车窗帘也打开了,只为给薛可蕊透透气,让她好过些。   “三小姐,头还很晕吗?”怀香一手拿把绢扇,拼命给薛可蕊扇着风,一手拿块细棉帕,轻轻替她擦拭额角的点点汗珠。   薛可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也不肯说话。她说不出话来,眼下她的头正晕得厉害。或许是天气太热,今日出府门,马车才出二门她就觉得胸口闷得慌,马车帷幔又厚实,走了这许久,怕是中了暑热了。   怀香得不到回应,愈发心慌起来。她火急火燎唤来随行的婢女们,倒水的倒水,找冰块的找冰块,连派了两拨人去街尾催张婆子快些寻银丹草,还安排了两名小厮回府通知管家。   直到一名被催得满头大汗的小婢女突然扬声高呼:   “怀香姐姐,街对面的小巷子里不就正好有一家医馆吗?为何不将夫人送去让医馆的大夫瞧瞧?”   第一三四章 突变   凉州城百废待兴, 城里原有的医馆早已七零八落, 薛家原本开了凉州城最大的药铺正和堂,却因契丹人的入侵与薛恒的离开也彻底关了张。   摈开多余的随从,只由两名仆妇的搀扶着, 薛可蕊挪动着脚步来到了这家小小的医馆前。不及到门口, 便看见了堆山塞海的人:   挑担的, 背箩筐的,抱孩子的, 形形色色的荆钗布衣挤在一处, 纷纷伸长了脖子, 极目看向数丈之外的那一处小铺面。   薛可蕊强忍着难受, 抬头看向人群尽头,医馆门头的那块柴木牌匾:   杨氏医馆。   薛可蕊了然,这是一家闻所未闻的平民医馆。大夫或许是从前哪一家医馆或药铺的帮工或学徒,先头的东家关了张,只因目前凉州大夫稀缺,他便支了这家小医馆来赚点钱。   一旁的怀香似也看出了这家医馆的档次有些低, 她踯躅着开口:“这里人太多, 三小姐若是还能忍, 咱慢慢驾车回府寻张大夫……”   不等怀香说完, 薛可蕊抬手止住了她的话。   “我忍不了了, 我不走, 就在这里看病。”   薛可蕊面色惨白, 唇色乌青, 额角汗水止不住地往外冒,的确是再也走不得了。怀香见状,心痛难忍,忙不迭应下了,让两名婆子扶着薛可蕊在人群的最外面候着,她独自一人挽起袖子直奔人群的最深处而去……   时值盛夏,路上偶见中了暑热之人,人们皆知此病甚急,拖延不得,这暑夏的高温,一个不小心可是要夺人小命的。薛可蕊发病得急,怀香挤进人群,一通好说,也博得不少排队候诊的百姓的理解,竟让怀香给顺利寻到了杨大夫的跟前,让薛可蕊插队看病。   两名婆子扶着薛可蕊缓步进了医馆堂中,坐诊的果然是一名年轻后生,身穿葛布衣,脚穿粗布鞋。薛可蕊知道,这后生一定就是医馆的主人,杨大夫了。   医馆的门脸儿小,就连坐诊的厅堂也只有巴掌大,薛可蕊进到堂中时早已有了几名五大三粗的妇人将那杨大夫团团围住。待薛可蕊再加入进来,巴掌大的杨氏医馆已经被人塞得是满满当当,连转身都打不过来了。   杨大夫拨开围缠住他的几名妇人,探身看向刚进门的薛可蕊。见她金钗华服,显见得出自富贵人家,却面如土色,由两名仆妇搀了,颤颤巍巍立在堂中央。   杨大夫心下了然,今年暑夏来得特别陡,这段时间大道上热晕的人可不在少数。他抬起手腕擦擦汗,自座上起身,径直走到薛可蕊的面前,冲两名仆妇扬声吩咐道:   “你们把夫人送到墙边那张小榻上平躺着,我同这几位大婶交代完了便来替夫人看诊。”   怀香与仆妇们赶紧照办,将薛可蕊往那吱嘎作响的小榻上安顿好了,便听见杨大夫急匆匆地继续吩咐:   “随行的婢仆们都出去,我这儿太小了。你们都堵在这里,我没法给人看诊,病人也没法透气了。统统都给我出去,候在门口,我看诊完了自会出来叫你们。”   怀香听得此言,张嘴就想拒绝,却见薛可蕊惨白着脸冲她一个示意,将怀香想说的话给堵了回去。   “你们……便依大夫所言,出去罢……”   “可是三小姐……”   “出去……”薛可蕊双眉紧蹙,“我无碍的,门口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怀香无奈,又墨迹了好一阵,终于带着那两名仆妇依依不舍地退出了诊室……   ……   怀香提心吊胆地守在医馆门口,眼睛死死盯着屋内靠墙躺着的薛可蕊。   其实这医馆也就巴掌大一点,她站在医馆的大门外,不消伸脖子,一眼便能尽揽屋内一切景致。她看见那年轻大夫立在薛可蕊的身前,毫不避讳地探手把住了她的脉搏,又弯腰同榻上的薛可蕊说着什么。   怀香想听一听大夫都说了些啥,只是身后待诊的人太多,叽叽喳喳过于嘈杂,扰得怀香的脑袋嗡嗡作响。天气本就炎热,再加上这无休止的吵闹,怀香止不住汗如雨下,暗道这杨大夫真是不容易,终日生活在这样一种嘈杂的环境里,还要看诊、开方子,当真非一般人能忍受的。   也不知是因为薛可蕊中的暑热比较严重,还是什么其他原因,杨大夫守着薛可蕊一边说话又一边比划了许久。就在怀香急不可耐,就想迈步冲进厅堂听个明白时,她看见杨大夫离开了薛可蕊,任由她独自从榻上坐起了身。   “哎呀,我的姑奶奶啊!”怀香一个箭步冲进了医馆,三两步便奔至小榻旁,她抬手扶住了薛可蕊的胳膊:   “三小姐别动,我让嬷嬷们过来扶你。”   “不必了。”薛可蕊轻轻捋了捋腮边的碎发,浅浅呼出一口气。   “躺了一会儿,我好多了。”   说着她便自小榻上起身,扶着怀香的手来到堂中央,对那杨大夫盈盈一福:“谢过杨大夫。”   接着,薛可蕊又转过头来对怀香说话:“交一两银的诊金予杨大夫。”   那姓杨的大夫手下一顿,他要的诊金是十文,这夫人给他一两银,果然是大户人家出来的……   杨大夫抬头看向薛可蕊,见她一脸喜色,感激中有愉悦,这一两银明显给得舒心又畅快。如若推拒怕是要引来一番纠缠,反倒耽误他看诊。思虑至此,杨大夫扬起嘴角,远远地冲薛可蕊施礼,便不再拒绝。   怀香点头,急忙照办,交了银两与那大夫后,正想问他自家夫人究竟是何病,劳烦大夫开方子,身旁的薛可蕊却拉紧了怀香的手腕:   “怀香快走罢,莫要打扰杨大夫替后面的人看诊。杨大夫辛苦,民妇告辞了。”   怀香错愕,这方子都没开,为何就要走了?   “三小姐,大夫的方子呢?”   薛可蕊脚下不停,她拉紧怀香的手,兀自往外走,口里淡淡地说, “我本无病,开甚方子?”   怀香一愣,凝神看向薛可蕊的脸,见她脸色虽然依旧有些苍白,但乌青之色尽褪,走道也自如,显见得是好多了。   怀香瞠目结舌,暗道这大夫果然是神了,她看得分明,那杨大夫也就替薛可蕊把了脉,说上了几句话,三小姐的病怎地就好转了,连药也不用吃?   不等怀香再问,薛可蕊已牵着怀香的手走到了外面的大街上。   “怀香,去唤严老伯,叫他回府赶辆敞架子的牛车来,我乘牛车回府。”   ……   夜幕中,诺大的冯府烛光点点,荷塘里的荷花开了,空气中被浸染上了悠悠荷香,伴随着阵阵蛙声,抚慰人们操劳一整日后疲累的身心。   向来准点放衙的冯驾今晚没有回府,冯状专程来到抱松园,他告诉薛可蕊:傍晚时分冯大人曾差人回来禀告过,今晚他有要务需要处理,一时脱不得身,叫薛可蕊不用等他。   薛可蕊了然,点点头说知晓了,她让冯状代替自己送一点瓜果与汤面去节度使府衙,白日里她才不舒服过,晚上就不去折腾了。   冯状领命,回薛可蕊的话道:他这就去安排冯大人的宵夜,待拾掇好了,他亲自给大人送去,叫薛可蕊放心。他又转头吩咐丫鬟仆妇们伺候夫人早点休息,一切安排妥当了,才离开抱松园。   薛可蕊坐在妆台前,怀香替她解散发间的珠钗。   “三小姐,真的不用再请张大夫替您再看看吗?我总觉得白日里那泥腿子大夫不靠谱。”   换乘牛车回府的薛可蕊果然没有再犯恶心,虽说一群人跟着那老牛车沥沥拉拉走到午时才走回冯府,但薛可蕊总算是平安回到了家。怀香就奇了怪了,薛可蕊自小马背上长大,骑马、驾马车向来得心应手,怎会像那些从没坐过车的村妇们,只能坐敞气的牛板车,挨不得锦幔的大马车?   怀香依旧觉得薛可蕊的身体是有毛病没被杨大夫瞧出来,薛可蕊头晕绝不可能是因为那马车,试想,从今以后节度使大人的夫人出行都只能靠牛车,岂不笑掉人大牙?   薛可蕊眉眼淡淡,她让怀香放宽心,她的身体好的很,不需要再看病了。在家休息几日,过段时间说不定就能再坐马车了。   怀香无奈,本想再劝,可是看见薛可蕊面上的倦容,便不得不就此作罢。   薛可蕊睡得很沉,冯驾什么时候回来的她也不知道,只是待她睁眼时,看见他穿戴整齐地坐在床头等着她醒来。   “唔……大人这是才回来还是要出去?”薛可蕊揉着眼,口中嘟囔着,挣扎着就要起床,却被冯驾伸手按住。   “蕊儿不用起,眼下还不到寅时,我一会就得去府衙,你就别管我了,再睡一会吧。”   冯驾的眼底一层青色,他冲薛可蕊眨眨眼,探身而下,和衣挤到了她的身边。   “蕊儿……这段时间我会很忙,怕是不能陪你太长时间……”   “嗯,知道了,大人自己也要注意休息,再忙也需要睡觉。说,昨晚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冯驾伸手探进薄褥,寻到了她的手,握进手心慢慢地摩挲,似在思考着什么,却并不回答薛可蕊的问题。   良久,冯驾终于开了口:   “蕊儿,有件事,我想听听你的意思……”   “唔……你说。”薛可蕊睡眼惺忪。   “咱们的仪式……可以再晚些吗?”冯驾的声音温柔又陪着十二分的小心。   “嗯?”   薛可蕊皱眉,她虽然并不介意那尚未真正完成的亲迎仪式,但如果能耀武扬威地嫁给冯驾,她自然也不会拒绝。毕竟因为这个仪式的缺位,冯府之外的人见到她,除了深谙内幕的机灵人儿会尊称她一声节度使夫人外,唤她薛三小姐的人并不在少数。   薛可蕊睡意全消,她扬起头,望着身前的冯驾发问:   “怎么?可是那契丹人又打来了?”   第一三五章 孤臣   薛可蕊心中的失望不言而喻, 可是她面上却不显。她得理解冯驾,毕竟他是非常愿意给她一场盛大的亲迎仪式的,不然也不会费心费力安排冯予南下余杭接她的父母。   冯驾将她搂进怀里,抚摸她的发, 轻言细语同她解释,语气里满是诚挚的歉意:   “蕊儿,南方来了圣旨, 要我南下勤王。”   “什么?”   薛可蕊蹭地一声坐直了身子, 她不可思议地转头看向身侧的冯驾。   “你又要丢下这凉州不管了?”   冯驾噗嗤一声笑出了声,“蕊儿哪里话,什么叫又要丢下凉州不管?凉州是我的根,也是我冯驾的家,怎能不管?只是眼下高淮昌与赵綦叛军已然成势, 他们攻破了长江天堑。陛下有难,连余杭也待不稳了,我得先回去救他。”   “若是契丹人再打来了怎么办?”   “唔, 契丹王元气大伤,我认为至少两年内他都不会再发兵了。虽说我河西才稳定不久,根基尚浅, 但我们有唐大人守关, 予儿也不日便能回, 要保河西一方安康还是无虞的。”   薛可蕊无语, 她知道, 冯驾若是这么说, 那就是已经做好决定了。今日来问她,并不是真的来讨她主意,而是来直接通知她的。   “你什么时候走?”   “待我安排好藩镇事务便走,约莫这个月底。”   薛可蕊一凛: “须得你亲自回去吗?派魏将军回去不行吗?来的可是是陛下的亲笔诏?”   “呃……”冯驾难得地有了一瞬的迟疑。   薛可蕊心中警铃大作,“是康王府给你来的信?”   “欧,不是的,蕊儿,切莫多想!”冯驾如临大敌,忙不迭出声解释:   “是陛下先来了勤王诏,我觉得眼下回去有些困难……便暂时按兵不动。前几日……前几日,这不又收到康王府里的来信……说,说内外交困,陛下身心俱惫病倒龙榻,太后娘娘一把年纪,也亲自轮番在康王和陛下身边照顾,给他们鼓励,给他们安慰……”   薛可蕊倒吸一口冷气,在肺里滚了一圈又重重地吐了出来: “柳玥君的信是什么时候到的?”   “……”冯驾语迟,望着薛可蕊那沉静的眉眼兀自讪笑。   “嗯……前几日……”   “前几日是几日?一日还是两日?”   “唔……我记不大清了……或许是一两日前。”   “是么,为何不及时同我讲?”   “蕊儿……我这不是怕你担心吗?想先自个儿认真考虑清楚了再来同你说……”他凑过身来,将自己的额头顶上了她的额,语气中尽是讨好与恳求,他眼底浓重的青色也一览无余。   薛可蕊定定地看着眼前的那团青色,幽幽地笑,“我看一定不止一两日,三四日应是有的。”   “……蕊儿……我……”   “我想或许是七八日。”   “蕊儿……”   “……”心底有说不出的怒火在幽幽地跳,薛可蕊突然很想骂人,骂那不中用的废物皇帝,更想骂那阴魂不散般扼紧冯驾咽喉的柳玥君。   “蕊儿莫气,当心气坏了身子。其实无论是谁给了我书信,说到底……我还是李家的臣……”   薛可蕊闭上了眼,在心底告诉自己:算了,跟他说再多,也是没用的,就这样算了吧……   “那么你什么时候回来?”薛可蕊直楞楞地望着他,眼里全是冯驾看不明白的失落。   眼见薛可蕊松口,冯驾脸上漾开明媚的喜悦,他愈发讨好地拽紧了她的手:   “蕊儿放心,驾只帮助陛下将叛军打回长江以北便收兵回河西,我想最迟不过明年春天便可回来见你。”   冯驾言之凿凿,说得肯定。   “是么?打仗还能卡得准日子?”薛可蕊望着他的脸,说得轻蔑。   冯驾笑,“蕊儿莫要小瞧了为夫,旁的不敢说,打仗嘛,普天之下难有人能出驾之右……”   “行了,行了!”薛可蕊毫不客气地转身打断了他的话,她将自己滚入了薄棉褥子里,拿褥子抱紧了自己的耳朵——   她不想再听见任何有关元帝和柳玥君的消息,元帝枉为帝君,河西丢了不说,就连自己屁股底下的中原地界也看不稳,还被自己的臣子追着屁股打。做他元帝的臣民当真是劫难,要不是冯驾私自“潜逃”夺回凉州,浩荡河西数十万军民早就干脆利落地做了契丹人刀下的冤魂!   身后挨过来一副宽厚的胸膛,耳畔传来冯驾的声音,温柔又和缓:   “就知道我的蕊儿最是体谅人,无论驾做什么,第一个支持我的准是我的蕊儿。蕊儿放心,这一回驾安排得妥帖,你就乖乖地呆在凉州等我,等为夫回来,铺十里红妆,拿雕车宝马迎你过门。”   薛可蕊不回头,只将脸深深埋进褥子,听得冯驾奉承的言语,她不但没有变得舒心,反倒更加难受——   她知道他是李家的臣,可是眼下在内有群雄逐鹿,外有契丹环伺的情况下,不懂回转的愚忠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冯驾向来就不是只会下蛮力的武夫,不然他也不会在第一次收到圣旨后依旧按兵不动。   薛可蕊深知康王府败落一事究竟在冯驾心中烙下了多深的痕迹,让他彻底丢下那半死不活的康王爷不管,冯驾是决计做不到的。薛可蕊心里很清楚,无论是谁祭出了康王府这杆大旗,冯驾便非回去不可了!   除了重重地暗自叹气,薛可蕊什么也做不了。   她知道冯驾很辛苦,经年操劳,从来不曾好好休息过一天,如今又逢主上召唤,他很难抉择。她的确不想再给他增添负担,所有可能给他带来困扰的人和事,她统统将它们屏蔽在自己能掌控的范围之内,只为能让终日操劳的他能少一分忧虑,多一分安稳。   所以今日他的选择便是,委屈“懂事”的她,转而帮助“最需要人照顾”的李家?   薛可蕊忍不住自嘲: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当真是真理啊!   ……   尽管薛可蕊深知通过什么手段,便可死死钳住冯驾的“命门”,可是她依旧没有打算将冯驾推入更加艰难的境地。他是她的男人,哪有自己的男人自己不心疼,反倒跟着外人一道,卯着劲来折磨他的道理?   薛可蕊如常尽心尽力照顾冯驾的饮食起居,就算冯驾因公务太忙不能回府,与冯驾生活有关的方方面面,薛可蕊依然亲力亲为。   这一日,薛可蕊安排好了应该送去节度使府衙的夜宵后,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抱松园沐浴。   因天气炎热,为了消暑,姑娘们都爱将水温兑得低一些,这样沐浴起来也舒服些。若是汉子,大多就直接上凉水了,沁心透凉,好不畅快!   可是薛可蕊却与众不同,她走到浴盆边,探手试了试水温,唤住了怀香:   “怀香且慢,这水太凉,给我多加些热水。”   怀香一愣,虽觉薛可蕊忒怕冷了些,她依然按照薛可蕊的要求,重又给她加了些热水。   “三小姐,怀香发现,这几日你似乎变得怕冷了些,可是哪里不舒服?”怀香一边忙着替薛可蕊宽衣解带,口里一边絮絮地念着。   “没有的事,我只是觉得水热一些才解乏,凉水固然凉快,可是洗后却没有那种筋络皆舒展的感觉。”薛可蕊一面跟怀香一道除着自己身上的衣衫,一面淡淡的回应她。   “哧——”怀香笑,摆摆头,口里应承道:“好吧,三小姐喜欢就好。”   “咦……”正在忙碌间,怀香突然止住了手,捂着嘴儿,望着薛可蕊兀自吃吃地笑。   薛可蕊抬眼,看见怀香正死死地盯着她的胸口,一脸欠揍的坏笑。薛可蕊无语,懒得理她,便白了她一眼,一个迈步跨进了浴盆,自顾自开始往身上浇水。   “三小姐,三小姐!”转眼间,怀香自身后冲了上来,她一把捏住薛可蕊光洁滑腻的肩膀,好让薛可蕊转过头来看见她的脸,那是一副发现新大陆的惊喜模样。   “呆子,咋咋唬唬的鬼叫作甚?”薛可蕊一脸没好气。   “三小姐!”怀香兴致勃勃道:   “自打三小姐跟了冯大人,这副身子可是越变越好看了,你瞧,就连一对儿乳都变大了不少……”   或许是因为太过惊讶,说话间,怀香的视线再一次落到了薛可蕊的胸前,并张圆了嘴,露出一副极其夸张的表情。   “咱家大人果然有本事……”   薛可蕊的脸蹭地一下变得通红,她抬手护紧自己的胸口,望着痴傻的怀香怒目圆瞪,口中嗔骂:   “小蹄子怕是皮痒了,竟敢挤兑你家姑奶奶!当心我叫你连续值夜三个月!”   怀香回神,看见薛可蕊眼中的蓬勃怒意,忙不迭伏低做小,口里讨好着,抬手抓起桶边的巾帕忙活着替薛可蕊搓背。   “哎哎哎!三小姐别介,怀香这是替三小姐您高兴呢!你与大人能和和美美,蜜里调油,不是咱冯府的福份,也是我们这些婢仆的福气嘛……”   怀香眉开眼笑,手下不停,她的喜悦发自内心,她很开心她的三小姐终于找到了她的良人。   虽然这幸福来之不易,但天道好轮回,好人果真还是有好报的啊!   怀香正独自开心着,却没有留意到自己手下的三小姐薛可蕊却低垂了眼,蹙紧了眉头,沉浸在她莫可名状的忧虑中,再不说话……   第一三六章 惜别   七月瓜果熟, 垂涎几疑在梦中。薛可蕊近日来膳食习惯大变,除了瓜果蔬菜,她几乎不碰荤腥。好在正值七月瓜果收获季,不然怀香还会担心薛可蕊没东西可吃。   原本就忙碌的冯驾果然在这个月末忙出了新高度, 他几乎不能回府。怀香开始替薛可蕊暗自伤神为何冯驾不愿意回府,她悄悄拉住薛可蕊的袖子,压低了嗓门问她:三小姐要不要去节度使府衙看看, 大人莫不是“有了新情况”?   薛可蕊笑, 若无其事地劝诫怀香,节度使大人忙,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怀香勿须杞人忧天,大人又不是孩子,须得天天看着。   薛可蕊依旧每日都亲自去后厨替冯驾准备餐食, 就连早膳也单独准备,只是她再不自己亲自去送,而是让冯状每日安排小厮跑腿。她似乎心事重重, 终日守在抱松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知心里究竟在想个啥。   怀香看在眼里疼惜在心,三小姐近日来“闹苦夏”闹得严重, 东西吃得少不说, 还得替冯驾操持生活。累到三小姐那原本丰润的脸颊都缩水了一大圈, 冯大人却压根儿不知道回府来看顾一下薛可蕊。   眼看薛可蕊终日里独守空房, 情绪低落的模样, 怀香实在憋不住了, 她愁容满面地再度拉紧薛可蕊的袖子,压低了嗓门问她:   三小姐,你既然如此忧虑,为何不亲自去府衙瞧瞧大人?大人再忙也是人,难不成还能忙成了鸮子,晚上也不用睡觉了?   薛可蕊则笑得一脸无奈:怀香你说对了,他就是忙成了鸮子,他这么忙,我就不要去打扰他了,没得惹他分神,更耽误了他手上的活。   怀香侧目,只张大了嘴看向一脸淡然的薛可蕊,心中黯然:   从前听家中的婶子们说,这男女新婚头两年都巴不得天天在一起腻歪着。看前些日子三小姐与冯大人都是郎情妾意、琴瑟和鸣的样子,还以为他们一定也会腻歪个三年五载的。谁曾想甜蜜不过数月,二人竟如此迅速地就到了平淡期?莫非因为大人是续弦,热情来得快,去得也快?   怀香天天为薛可蕊操心着,却压根儿就没操心到点子上。她只看得见冯驾终日里如神龙见首不见尾,薛可蕊面上有淡然与沉默,对薛可蕊那如油煎般的焦灼内心,却一无所知。   当然,这怨不得怀香,因为就连冯驾,他也是不能了解的——   这是一个清凉的夏日夜晚,皓月当空,清风徐来,薛可蕊独自横卧榻上,纱衣轻薄,露出玉白如藕的胳膊腿儿,只在腰间搭了一块薄毯。   也不知是啥时辰了,薛可蕊睡得正香甜,只觉腰间一阵酥麻,有人缠上了她的腰。待要睁眼,鼻尖传来熟悉的淡淡伽楠香,薛可蕊心下了然,也懒得睁眼,只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兀自睡觉。暗道,今日可是稀罕,他也舍得回府了。   可是身后的男人似乎并不打算让她安生,一只大手熟门熟路地开始四下里探寻,所过之处,小衣、肚兜统统望风而散。薛可蕊惊,忙不迭睁开眼,一把扯住摇摇欲坠的亵裤扭头喝止道:   “你在做什么?半夜三更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冯驾不管,也不答话,抓住她那行阻截的小手固在了身后,另一只手十指翻飞,三下五除二将她剥成了光溜溜的笋。   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自后凑到了她的耳边,顺着她的耳廓一路撩拨到了她的颈间,直扰得薛可蕊头晕目眩,四肢发软。   “你,走开……”她本能地要拒绝,却被他掰过脸来堵住了嘴。   他的大掌带着滚滚热浪游走峰尖谷底,引得薛可蕊的腰间一阵一阵不由自主的颤栗。直到冯驾觉得火候够了,翻身而起,掰过她的肩,让她仰面朝上,而他自己则要当胸覆下时,理智唤醒了混沌中的薛可蕊,她猛地抬手止住了他就要压上她小腹的健腰。   “你住手!”薛可蕊的声音虽颤若游丝,内里却透露着坚定。   “你下来,不许你招惹我,我太累了,我要休息。”   冯驾哑着嗓子轻笑,“又没叫你动,你就这么躺着,我来劳动……”   “不可!你给我下来!”薛可蕊生气了,她涨红了脸,连眉头都皱起来。   冯驾一愣,见她真的不愿意,也只能讪讪地收了手,替她把零落的小衣收拾好,扯过薄毯,将二人都盖好后,默默地再度躺下。   似乎害怕他再度发作,薛可蕊转过身去,将背对着他,一副严防死守的模样。冯驾有些失望,但是也不再强迫她,只探过身来,贴上她的后背,将她紧紧搂进怀里。   “蕊儿,后日我就要带兵开拔了。”他将脸埋在她的后颈窝,压低了嗓子冲她说话。   薛可蕊的心一沉,转过身来盯着他的脸,“这么快就要走了?”   “是的,该交代的交代完了,是时候去余杭了,完成我该做的事,也好早日回来迎你过门。”   提起这命运多舛的亲迎,薛可蕊的心里便堵得慌,她一翻身又拿背对着他:“可别再提这件事了,我哪儿敢奢望,只要你能全须全尾地回来便好。”   冯驾心下难受,知道是自己不好,屡屡让她失望。他低下头,拿额头顶着她的后脑勺,满腔赤诚地说:   “蕊儿,李家对驾恩重如山,驾没能好好报答过他们,就算我不做他们李家的臣,也应当报答陛下对我的知遇之恩。”   听见他这套耳熟能详的说辞,薛可蕊愈发心烦,她将脸埋进臂弯,就着自己心底的怒意,恶狠狠地怼他:   “休要扯这张虎皮,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心思?陛下诏你,你不回,那柳玥君唤你,你便上赶着回。那柳玥君究竟是你什么人,如此听她的话,连我都得给她让步!”   冯驾一愣,转瞬便明白了。还说她为何不再来府衙送饭食,原来是因为这个生他的气了?   薛可蕊向来大度,甚少有斤斤计较的时候,此番这醋虽说吃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冯驾心里却犹如吃了蜜一般的甜。   他笑弯了眼,忽又想到她正在生气,自己这么乐呵怕是要火上浇油,便立马拉下面皮,绷出一副严肃又认真的表情:   “蕊儿你多心了,驾并不是因为听荣国夫人的话才回去。你也知道,眼下中原大乱,以驾之能力也只能偏安一隅以求自保,怎能再振李氏荣光?故而,初接帝诏,驾也甚感无力。只是……只是再接荣国夫人来信,听闻康王爷现状,驾又怎能坐视王爷身陷战乱,置李氏安危于不顾?”   薛可蕊依旧不回头,自喉间挤出一声冷笑,“你倒是这般磊落地回去了,就怕有人不安好心,借着你对王爷的忠心,趁你这次回去,连皮带骨将你给囫囵收了,让你从此生是她李家的人,死是她李家的鬼,非要替他老李家重振旗鼓不可……”   冯驾愕然,琢磨了老半天才终于明白薛可蕊话中所指,他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   “蕊儿放心,你才是我冯驾的妻子,咱们还在狄台对着天地结过誓,我冯驾怎会负了你,又娶旁人?”   冯驾的声音轻快中带着戏谑,他是把薛可蕊担心的这件事当作笑话来看的。   薛可蕊当然知道冯驾自己是不愿意娶柳玥君的,不然柳玥君也不会白白浪费了如此多年的宝贵时间。但柳玥君却从来没有死心过,再加上元帝需要冯驾替他卖命,值此特殊时刻,薛可蕊认为:   将冯驾永久性地捆绑在柳玥君身边,对想要彻底控制住冯驾的元帝来说,可是一个最有效,也是最简便的方式。   虽说以恶度人非君子所为,但为了自己的利益,皇家的手段向来层出不穷,这一点,薛可蕊自己可是深有体会。如今冯驾要南下余杭勤王,给柳玥君,给元帝送去一个难得的大好机会,薛可蕊认为,自己的担心并非空穴来风。   “蕊儿看轻为夫了,我冯驾又不是女人,还能被人强迫得了?前年我回京城,不也全须全尾地回来见你了吗?放心吧,蕊儿,只要我想,没有人能强迫我做什么,也没有人能禁得了我的足。”   冯驾轻抚她的肩,让她放心,又将自己的唇凑到她耳边轻轻摩挲。   “蕊儿,其实我从来就不敢奢望能真的得到你,你就像那天上的星星,可望而不可及。直到……直到侠儿他……”   冯驾顿住了口,他说不下去了。薛可蕊僵直了身子不动弹,她也明白了,明白了冯驾非要逆天下之势回余杭勤王的全部原因所在。   自冯驾回到凉州,他们二人皆颇有默契地再不提起那个人的名字,就像他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样。可是薛可蕊知道,横亘在他们二人之间的,从来都有那个男人的影子。   李霁侠是薛可蕊的劫,又何尝不是冯驾的劫呢?   薛可蕊想,如若这一次他不回余杭挽救康王府于水火,他这一辈子怕是都不能安生了。   “蕊儿,陛下据天然的长江关隘,守最富裕的江南三道,原本是能高枕无忧的。我只替陛下夺回长江一线便回,如若陛下还念与我之间的君臣情谊,就不会再三为难于我,定会允你我夫妻团圆。驾跟随陛下多年,这点气度,他还是有的……”   冯驾紧紧地贴在她身后,凑在她耳边低声说话。不知是说给薛可蕊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浓浓的低气压笼罩在冯驾的周围,就连薛可蕊也觉得窒闷得慌。   她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继续保持沉默。   “明日要点兵,怕是不能再回府了……”冯驾的声音很低,恹恹的,万般不舍。   薛可蕊皱眉——没想到今晚竟然是二人再度分别的时候,也不知下一次见面究竟会在什么时候。   “所以啊……我们许久都不能再见面……”亵裤再度被拉开,一只大掌灵蛇般游走于她滑腻的腿间,于她的心弦之外轻轻叩问。   “蕊儿……”   从他的呢喃中,薛可蕊听出了浓浓的不甘与哀怨,心中忍不住一阵发笑。尽管胸中早有柔情漫溢,她依然坚决地止住了他那不安分的大手,开口淡淡地回应道:   “不可。”   “……”   他沉默了,将脸埋进她如云的绿鬓再也不动弹。   薛可蕊无奈,轻轻吐出一口气,终于转过身来,抬手掰过他的脸,让他看着她的眼睛。   “你……要好好的……”   融融月光下,冯驾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璀璨的黑曜石,他望着薛可蕊郑重地点头:   “嗯,我会照顾好自己的,驾还要留着这条命回来迎你呢。”   “你说过……明年春天便回,可别食言……”她抬起手指,依依不舍地在他胸膛上轻轻划着圈。   薛可蕊说得很轻,只留一股气流的声音,冯驾知道,她快要哭了。连心尖都瞬间变得柔软,他抬手握紧了她的柔荑,放置唇边轻轻吻着。   “我保证提前回,若有违背……嗯……”   他想了想,干脆利落地说道:“叫我冯驾日后生不出儿子。”   “呸呸呸!胡说什么呢?”薛可蕊急了,挣脱出手来,死命捶他的胸口。   冯驾被她逗笑了,也不躲她粉拳的攻击,反倒凑过身来胡乱将她拥进了怀里:   “傻蕊儿,生不出儿子,可以生女儿啊。咱们生一个同你一样漂亮的女儿,你们娘儿俩就像我的两姑娘,驾天天给大姑娘当马,给小姑娘当牛。”   “你……”   薛可蕊语迟,她莫名地红了眼眶,难过到再也不能言语……   第一三七章 金匙   翌日清晨, 薛可蕊最后一次替冯驾穿戴明光铠。她紧了紧他腰间的活舌带,给他带好铁胄,冯驾最后一次搂了搂她的腰,便再度离开家门。   薛可蕊没有去送他, 她怕自己忍不住要开口留住他。   她立在上房的门口,朝着冯驾离家的方向久久凝望。她将双手放置在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上,轻轻抚摸。薛可蕊在心底默默地安慰自己, 待到明年春天, 他还能赶得上陪她一起,迎接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冯驾踌躇满怀地离开了凉州,他只带了魏从景这一名副将随他一道领军南下。有魏从景这拼命三郎在,他有十二分的把握,可以迅速击败高淮昌与赵綦。这样一来, 他偿还了他欠李家的债,从此以后便能与他的蕊儿一起,踏踏实实地守在凉州这一方小天地过日子了。   冯驾派出的探马回报, 冯予接了薛恒夫妇并薛战,正加紧朝凉州赶。冯驾长舒了一口气,这也是他为何能放心离开凉州的重要原因之一。   薛恒一家能顺利离开余杭, 说明元帝对冯驾这门亲事还没有反感到无法接受的地步, 不然冯予也没法如此顺利就将薛恒夫妇带出余杭了。   其实冯驾认为, 他与薛可蕊的结合, 唯一的错处便是:薛可蕊是作为李霁侠遗孀的身份存在的。彼时寡妇再嫁并不惊世骇俗, 只是除了皇帝自己的女儿, 作为皇家的媳妇,几乎不可能有再度嫁人的机会。   眼下李氏皇族似乎纵容了冯驾迎娶康王世子嫔的行为,这让冯驾禁不住对元帝及李家感恩戴德。李氏肯放薛可蕊,元帝肯承认他迎娶李霁侠的世子嫔,他便不惜再披战袍,为李家,为元帝赴汤蹈火一回。   冯驾安慰薛可蕊:冯予回来了,他带着你的父母兄弟回来凉州陪你。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有你的家人相陪,蕊儿定然也不会孤独的。   薛可蕊心内感叹:父母兄弟是为她那未能顺利完成的亲迎仪式才回凉州的,只可惜他们回来了,冯驾又走了,那亲迎,还是迎不成。   虽说补办亲迎泡了汤,但父母兄弟正在回凉州的路上,倒真是一桩好事,多多少少的确缓解了薛可蕊因冯驾离开带来的苦闷心情。从此她便安安心心地呆在冯府养胎,除了每日烧香拜佛,替冯驾祷告祷告,便是望眼欲穿等自己父母兄弟的到来。   薛可蕊没有告诉冯驾她已有了身孕一事,一来是那时阴差阳错,她正好没来得及告诉冯驾,冯驾便先告诉她他要回余杭勤王,为了不给冯驾增添心理负担,不让他带着后顾之忧上战场,薛可蕊选择了暂时隐瞒自己的孕事。   二来,薛可蕊其实也不能免俗,她对冯驾承诺的补办亲迎仪式,其实抱着挺大的希望,她不想以后外出还被人唤做薛三小姐。或许每一个闺阁姑娘心中都有一个粉色的梦,她们希望自己能在万众朝贺中出嫁,希望自己与夫君的爱情能得到亲友的祝福,大众的艳羡。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筹措再周全,这珠胎已暗结,他又要上战场。   薛可蕊想,她或许应该放弃让冯驾再迎她一次的打算了,待他明年归家,她已临近分娩。孩子都有了,这些虚头巴脑的仪式,怕是只能就这样算了吧……   便宜冯驾这老小子了!   薛可蕊在心底恨恨地想:好在从前六礼还走完了“五礼”,收到了他的聘礼,虽说都是些柴米油盐,但好歹也算是份聘礼。不然她这个媳妇,还当真是白捡来的。   直到一次沐浴,怀香突然发现薛可蕊那本应平坦的小腹,没有预兆地竟微微隆起!怀香惊呆了。   薛可蕊淡淡地说:“我与大人在一起也有好几个月了,有了身孕,不是挺正常吗?”   怀香目瞪口呆,过了许久才咽下一口唾沫,幽幽地问她:“可……可是……三小姐,咱们都还不知道……”   薛可蕊咧嘴一笑,“现在你不就知道了嘛。”   怀香无语,这算什么事儿啊!   “可是,三小姐,你有了身孕,也不同我们大家说。薛老爷和二奶奶还没回到凉州,冯大人便忙着去南下勤王,你看你现在身边都没个亲人照顾,婢子们也是愚钝,你害了那么长时间的喜,咱们大家伙愣是没瞧出来!”   怀香捶胸顿足,一脸懊恼。   薛可蕊见状只是笑,她说,她不想让冯驾担心,她虽从没上过战场,但是也知道打仗切忌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冯大人向来以作战迅猛彪悍著称,此次出征他本就顾念重重,如今又陡然添了家室,她怕他心中负担太重,反而失了手。   “大人是出征打仗,可不是去游山玩水的。”薛可蕊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他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南下勤王,若是因为我腹中的孩儿害得大人耽误了行程,或害他分心,生出什么意外,我们娘儿俩的下半辈子可就没着落了。”   听得此言,怀香忙点头,表示附和:   “三小姐说得是,要说这冯大人可真是好福气,能娶得我家三小姐作妻子。现如今兵荒马乱的,像三小姐您如此知书达理,识大体顾大局的贵人可真不多了。更多的是像二小姐那样,趁着有了身孕或旁的理由,想方设法也要离开这凉州,你看人唐将军还在凉州,二小姐不也抛下自家相公去南方养胎了嘛。”   薛可蕊挑眉,她想起冯驾同她说过,薛可菁有了身孕,唐纪曾向冯驾求一份离开凉州的过所。   “阿姊她已经走了么?”薛可蕊忍不住向怀香发问。   “可不是走了嘛!听说拿到过所的当天她就走了。”怀香一脸鄙夷。   薛可蕊默然,眼前浮现出唐纪那张沉寂又内敛的脸。   她想,唐纪定然也希望薛可菁去一个更加安全又舒适的地方准备生产,可是她觉得唐纪在送走薛可菁的那一刻,一定也是很难过的。   ……   薛可蕊不想对薛可菁的行为作出任何评价,在她自己来看,这里有她的夫君,所以凉州就是她的家,她是一定不会离开自己的家的。   薛可菁则与薛可蕊不同,凉州城破那次,她已经被吓破了胆,虽然事后凉州又被冯予给夺了回来,如今冯驾更是将整个河西给夺了回来,她依然觉得,孤悬大西北深处的凉州绝不能再呆了。   她想劝唐纪离开凉州,可唐纪是副使,怎么可能走得了?好在很快,薛可菁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有腹中胎儿做要挟,区区一张离开凉州的过所,当然可以信手拈来!   如今这好容易摆脱了“泥潭”的薛可菁正在十数名军士的陪侍下,在玉门一家酒馆吃酸汤面。   天气太热,薛可菁一边吃面,额角汗水一边汩汩直流,云岑忙着帮她擦汗打扇。   “奶奶,张统领让奴婢来告诉您,今日奶奶想在这店里用膳便用吧,只是往后可别再这样了。张统领说,眼下契丹残兵尚未清理干净,离凉州越远越猖獗,为奶奶安全计,咱们还是低调赶路比较好……”   “唔……唔,行了行了!”薛可菁不耐烦地打断了云岑的话。   “吃一碗面,你也能说如此之久,残兵猖獗,你看这大街上,行商叫卖,吃面吃饭的人还少吗?偏偏就我一人露不得面?”   “……”   云岑语迟,她望着薛可菁那圆瞪的双目,再不敢吱声,只得拿把扇子,闷头替薛可菁猛扇风。   薛可菁心下烦闷,那张统领估计是属老鼠的,在河西地界儿也跟做贼似的昼伏夜出。她又不是逃犯,多日不见阳光,今日出来吃碗面也被催得个屁滚尿流,再这样下去,怕是不等到余杭,张统领自己就先把自己给吓死了。   薛可菁吃了酸的还想吃点甜的,她看上了隔壁桌要的酿梅子羹,很想让店家给自己也来一份,可是张沛亲自上阵来劝说薛可菁。他挂着满脑袋的汗,向薛可菁施礼:   “大奶奶,您若是想要那酿梅子羹,我叫小七他们在这里替您候着。末将在您马车内备好了冰块,您随末将先赶路,咱们今日还得赶着出关门。店家做好酿梅子羹后,小七会追上咱们给您送过来,也好过您守在这里受热。”   薛可菁无语,好心情早被这帮奴才给耗得一干二净了,哪里还能再吃东西?她白了张沛一眼,自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   “得了得了!你们跟着我一路,我吃了一肚子的气,吃气都吃饱了,哪里还需得吃东西?”   说完,她抬手“嘭”地一声往桌上一拍,起身便往店外走去。张沛惶恐,忙不迭躬身告罪,一行人诚惶诚恐地忙伺候着薛可菁,一路浩浩荡荡地朝大街的深处走去……   张沛策马走在薛可菁车驾的左前方,他面带倦色,却依旧全神贯注地替薛可菁警戒。他从前不是护卫薛可菁的,他本是冯驾赤翎军中的一名校尉,因领了军令,才来护送薛可菁回余杭。   可是他从未与薛可菁接触过,这一路走来,薛可菁与他都一直不对付。薛可菁不喜欢他一板一眼的死板作风,凡事都要与他作对,就连吃碗面这样的小事,都能生出一番风波来,这让张沛大呼吃力。   张沛很忧虑,他并不是天生胆小,而是自离开尧关,他便发现了不妥。   他们被人跟踪了。   可是一路经过了十余个关口,他让守关将官协助查找可疑跟踪者皆无果。众人得到的结论都是:一切正常。   而那诡异的跟踪者,也一直不曾有什么动作,薛可菁一行没有遇到过被人投毒,也没遇到被人偷袭,他们这一路上都顺顺当当的,连个山匪都没遇到过。   被人跟踪,似乎只是张沛一个人的错觉。   张沛抬起手腕擦擦自己额角的汗,他在心底默默安慰自己:今晚就能出玉门,出了玉门便是朔方节度使王良辉的地界了,届时没了可接应的将官,薛可菁应该不会像现在这般挑三拣四,张扬跋扈了吧?   可是张沛终究没有等到薛可菁对他的态度变得柔和,他的担心很快便成真了。   不等走到玉门的南关门,薛可菁的车队在经过一条空旷的小巷时,从小巷两侧的高墙上突然跳下一大群身着劲装,黑纱蒙面的刺客。他们一个个手持大刀,自半空中飞身而下,直通通便朝薛可菁的马车而来。   张沛大惊,忙不迭安排一队人阻截来袭的黑衣人,自己则带了剩下的人马紧紧护卫着薛可菁的马车,急速朝小巷外撤退。   一阵人仰马翻,张沛护着薛可菁的马车疯狂地冲出了黑衣人的围剿圈。   青石路蜿蜒,转过这个弯道,巷口就在眼前。   张沛的额头受了伤,鲜血汩汩直流,迷糊住了他的眼。他一手紧握缰绳,一手抚上自己的眼,想将自己的眼晴擦得更清亮一些。   不等他呼出胸中一口浊气,车队已转过这弯道,黑压压一大队人马出现在巷口。   更多的黑衣人手持劲弩列阵于前,眼前有寒光闪过。张沛勒马,电光火石间,他依然拔刀飞身跃起,想要护住身侧这辆马车。   可蚍蜉怎能撼树?不等张沛口里发出一声叫喊,伴随“嗖”的一声嘹响,一只闪着寒光的毒箭已射穿他的咽喉……   ……   巷口外,停着一架宽大的青帷马车。马车直剌剌地横亘路口,将那原本就狭小的路口给挡了个严严实实。   一名黑衣人来到马车前,他一手抚肩,单膝跪地,躬身冲马车内禀告:   “八王殿下,人都清理干净了。那女子,需要现在就带来给您看吗?”   马车内,赤术半眯着眼,支着肘,斜靠在缎面软垫上。听见小卒的禀告,他没有睁眼,只咧嘴轻轻一笑:   “知道了,不用给我看。带下去,好生给本王伺候着,她是本王打开凉州大门的金钥匙,可别再有丝毫的闪失……”   黑衣人正色,愈发恭谨:“是!属下领命!”   第一三八章 疑窦   时间过得很快, 转眼已至立秋。薛可蕊终于熬过了孕初三个月,再也不会因为肉味犯恶心,因为闷热犯头晕了。   这一日她正斜躺在屋檐下,一边看树下的两只小雀抢米, 一边不停歇地往嘴里塞着桔瓣。   怀香端着一盅乌鸡汤走了过来。   “念春妹子,张大夫说了,这桔子空腹吃了最是伤胃, 一次吃一两个便已足够, 我看这一篓桔子怎的就吃到只剩这几个了,你为何不劝着夫人些?”   怀香立在胡床旁,手里提着空落落,只剩了几只桔子的竹篾筐,满脸难以置信。   念春则一脸难色地躬身立在一旁:她也难办啊!这薛可蕊要吃, 她怎么拦得住?   “怀香忒讲究作甚?”一旁的薛可蕊终于开口。她一边自顾自地吃着桔子,一边不以为然地冲怀香摆手:   “不过几个桔子,怎会伤得到我?你且放心, 一会饭点我还能吃一大碗!”   “……”   怀香无语,看薛可蕊依旧不依不饶地往嘴里塞桔瓣,便气不打一处来, 她忙不迭抬手一把夺过了薛可蕊手中余下的桔瓣。为防止薛可蕊来夺, 还将夺来的桔瓣一把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天灵盖一阵发麻, 怀香一边忙不迭吐着口中的桔瓣, 一边苦着脸嘴里一阵阵倒抽冷气:   “我的天啊!酸……”   手中桔瓣被人夺走, 薛可蕊满脸不悦, 竖起眉毛正要发作,怀香却一脸难以置信状,发出惊天动地的感叹:   “酸成这样了还说不会伤到,昨日是谁说腹中嗳气,酸水直冒的?莫说是我们,就是二老爷、二奶奶回来了,也会斥责你胡乱吃东西的!”   听得自己父母的名字,薛可蕊瞬时忘记了桔子的事,张口便问怀香:“今日问过唐将军了吗?我爹娘到哪儿了?”   见薛可蕊一副急迫的模样,怀香笑,忍不住挤兑薛可蕊:   “都是要做母亲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天天找爹娘?前日不是才问过唐将军吗,说还有小半月,冯小将军就带着薛家老爷和夫人进凉州了。这才过了两日,那么依然还剩小半月的路程。”   “你……”   薛可蕊无语,她狠狠瞪了伶牙俐齿的怀香一眼,再不与她说话,自胡床上翻身而起,扭头便往堂前走。一边走,一边还在心里恨恨地想:   这怀香,真是够懒的,连传一句话都要嫌累,还是我自己亲自去问唐纪吧!懒惰的怀香,是时候打发这小蹄子嫁人了,哼!   念春一看,薛可蕊还没喝鸡汤,忙不迭端起被怀香放置小几上的乌鸡汤冲薛可蕊尾随奔去:   “夫人,夫人!且等等,您的乌鸡汤还没喝呢!”   怀香正在收拾面前被薛可蕊折腾得七零八落一团乱的小几与胡床,她抬头望望沸腾着离开的主仆二人,忍不住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   三小姐当真还是个孩子,这都要做母亲了,她自己依旧是个孩子脾气。只不过,今日她怕是要失望了。   因为一个时辰前,她才去节度使府衙寻过唐纪。节度使府衙一团忙乱,压根儿就没人能够抽出时间来搭理她。   唐纪似乎遇到了挠头的事,他甚至来不及礼貌地冲怀香问候一句“节度使夫人可还好?”这样的话,便一脸焦虑地在节度使府衙内东奔一趟西跑一路……   ……   薛可菁失踪了,如五雷轰顶,初得到消息的唐纪大脑里有一瞬的空白。   “你说什么?不是有张沛随侍吗?”唐纪恶狠狠地望向身前一脸惶恐,汗流满面的校尉,逼视得那校尉三魂失了两魄,快要站立不稳,直接瘫倒在地。   “……呃……是的……唐将军,副尉说……说张沛被人射杀,一箭穿喉……”   “什么!一箭穿喉?”   唐纪目瞪口呆,脚下一软,几欲跌倒。他大喝一声,拍案而起:   “点兵!我要亲自去玉门!”   可是无论唐纪再怎么亲自去玉门查看,现场那经历搏杀后血腥的现场,与张沛惨死的画面无一不在提醒着唐纪,薛可菁是被仇家掳走了。   这仇家没有杀薛可菁,而是将她带走了,因为薛可菁乘坐的华盖大马车还是完好无损的。   仇家究竟是谁,他们究竟想要什么,唐纪不知道。可是他知道,对方想要的,一定非要重要……   不多久,就在唐纪心中油煎火燎,生不如死时,滞留玉门的他等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唐纪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客栈,才刚推开自己的房间门,便看见自己的房间当中立了一名身着胡服的契丹男子。   契丹男子压根儿不避,就这样直剌剌地立在房间正当中等着唐纪。   唐纪知道他要找的人,来了。   唐纪推开房门的手下一顿,依旧迈着方步进了房门,房门悄无声息地在他身后关好。唐纪不动声色,沉声冲契丹人说话:   “你是谁?”   契丹男人直勾勾地盯着唐纪,见唐纪进屋后还不忘关好门,他嘴角一勾,扯出一个笑来:   “唐将军,我家王爷想见您。”   说话间,自内室里转出来一个人,身着契丹人标志性的左衽窄袍,腰间金革带。他头戴毡冠,嵌珠玉翠羽为饰,额后垂金花,乌发编作辫垂坠身后。   他负手缓步朝唐纪走来,嘴角噙着笑,龙眉微扬,却目含嘲弄。   “久闻唐将军大名,今日得见,赤术深感荣幸……”   ……   随着父母兄弟归期的临近,薛可蕊每日都会差人去打扫薛宅,好让父母兄弟一回到凉州便能顺利住进薛宅。   可是诺大个薛宅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打扫过无数遍了,冯予领着薛恒一家都还没回到凉州。   薛可蕊有些着急了,每天她都差怀香去节度使府衙打听冯予的动向。可是最近这些日子却不大找得到唐纪了,怀香打听不到消息,便告诉薛可蕊,奴婢没本事,找不到唐将军。   薛可蕊无奈,虽然她知道就算她每日一问,她的父母兄弟也不会早一天到凉州。可是憋住不问吧,她这心里总不踏实,每日问一问,哪怕得到的都是相同的回答,也能分明感受到家人逐日靠近的亲切之感,并给薛可蕊那颗孤独的内心带来莫大的安慰。   于是,为了缓解每日因等候怀香消息带来的心头那焦灼情绪,薛可蕊决定亲自去节度使府衙找唐纪。   薛可蕊乘着马车来到节度使府衙时,门房告诉她,唐将军去了西城门检视城防。   薛可蕊颔首,示意马夫将马车赶去西城门。   怀香咋舌,“三小姐为了一句话,不惜跑个通城,也不嫌累得慌?”   薛可蕊笑,“这句话可不是普通的话,我不问着了,晚上都睡不踏实哩。”   怀香无奈,摇摇头只能任由薛可蕊折腾。   一行人紧赶慢赶赶到西城门时,薛可蕊却陡然开口示意车夫靠路边停车。她兀自挑开车帘细细朝城门上看去,面带疑惑。   “三小姐,怎么了?”怀香不解。   薛可蕊不说话,只盯着高高城墙头那飞扬的旗帜瞧了半天,才呐呐地开口:“唐将军把大人的中军牙兵撤下了,换上了他自己的屯卫军。”   薛可蕊虽是女子,却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内宅妇人。冯驾还在凉州时,薛可蕊便经常出入节度使府衙,也会跟着冯驾一道出入军营,登城楼,出边塞。冯驾喜欢带她看他经手的军政事务,与她分享他偶然的感悟心得。所以薛可蕊非常清楚,凉州高高城楼上那威风凛凛的赤焰旗,便是冯驾自己亲手带出来的中军牙兵的旗帜。   眼下并无战事,唐纪为何非要撤下冯驾安排好的守将,薛可蕊自然不知道原因。可是她也觉得唐纪此举非常令人不可思议,且不说中军牙兵是属于谁的嫡系军队,单说这牙兵的整体战斗力,便是整个藩镇军中的精锐军队了。精锐兵拿来守藩镇的治所,合情合理又理所当然。   薛可蕊唤来怀香,要她上前去寻那西城门的司戈。不多时,一名小个子司戈扛着一柄刀来到薛可蕊的身边。薛可蕊笑意盈盈地问那司戈,唐大人还在这儿么?她有要事想找唐大人。   司戈不认识薛可蕊,却被提前告知了薛可蕊是冯驾的夫人,所以这司戈心头虽云山雾罩的,对薛可蕊倒是毕恭毕敬。他冲薛可蕊一个抱拳,朗声答道:   “回夫人的话,唐大人去了珙门关,这几日都不会回来了。”   “哦,珙门关?”   薛可蕊一惊,“可是契丹人又打来了?”   珙门关是东进河西的天然隘口,珙门关有事,必定是契丹人到,如今的凉州人对珙门关几乎都有条件反射了。   “非也,非也!”司戈笑得爽朗。   “夫人多虑了,唐大人只是前去珙门关调整布防,没其他原因。”   又是调整布防?   薛可蕊心头狐疑更盛,她记得冯驾离开前曾向她夸口,这一回他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河西几大重要城关可谓是固若金汤。仗着他的布防,不说十年八年,至少两年三年,河西离了他冯驾,也完全经得起契丹人的冲击。   可如今冯驾才走不久,唐纪便开始急着调整布防,又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薛可蕊沉默了半晌,终是摇摇头,她强力压下心头的不解,决定不再纠结凉州城防的问题。   唐纪是冯驾的副使,冯驾将凉州交给了他,怎么排兵布阵,自然应当由唐纪说了算。薛可蕊一介女流,怎能随意干涉唐将军的军务?   第一三九章 俘虏   薛可蕊的疑惑终于在一个平常的午后得以解开。   昏黄日光中有黑压压的军阵自街道的尽头走来。阴森森林立的剑戟划破了凉州城原本淡然的天空, 犀牛革甲胄的叩击声震穿了凉州百姓心头那一汪原本平静的池水。   这一天,契丹人如变戏法般地从天而降,出现在了凉州城的大街小巷。   薛可蕊急匆匆唤来冯状,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冯状苍白着脸, 颤抖着向薛可蕊回答道:   “唐将军丢了珙门关,还被契丹人活捉了,唐将军都被捉了, 咱凉州还怎么能守得住……”   薛可蕊惊呆了, 这之前可从没听说过有契丹人攻城的消息,那唐纪不过去珙门关调整布防,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被契丹人给捉了?可是凉州城已经被契丹人占领了,再纠结这些也是于事无补。当下之际首当其冲应考虑的便是怎样保住自己的小命!   薛可蕊在初听得唐纪被捉,河西全面沦陷的消息时慌乱了一阵后, 很快便冷静了下来。   在冯状手足无措、又强作镇定地安排众护卫保护薛可蕊,做好突出重围的准备时,薛可蕊只静静地立在一旁, 不出声也不动作。   她知道她再也不是这凉州高高在上的节度使夫人了。   河西数千里土地统统落入契丹人手中,她不是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整个河西都被契丹人一锅端了,再躲, 又能躲到哪儿去呢?   薛可蕊压下心底百般的沸腾, 以手轻抚着自己圆鼓鼓的肚子, 只在心底默默地同腹中的宝宝说话:   我的儿, 往后, 只能咱母子相依为命了……   冯状想带薛可蕊去碧峰山躲一躲, 有冯府的守卫护着,说不定还能瞅得空送薛可蕊突出重围。   而彼时薛可蕊的身孕已足五个月,正值飞速发展的时期,看她大腹便便的样子,再让她骑马怕是不大可能了。可如若让她乘马车,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冲关,只怕是将薛可蕊带出凉州城门的机会都没有……   这位发鬓斑白的老管家抬手揉揉自己的脸,终是咬咬牙,决定了:拿出现有的,冯府全部的家丁,试也要试一次,把薛可蕊送出凉州!   ……   薛可蕊穿着凉州妇人常穿的粗布花边口半袖衣,下着长裙,混杂在一大群衣着各异,却同样惊惶的平民中,被人群裹挟着,向凉州城郊的点将台涌去。   这里曾经是冯驾出征时使用的誓师台,他曾无数次在这里高举手中的杖钺,率领自己的万千铁骑,冲出凉州,横扫漠北。   可如今,这里被契丹人占领了,他们把凉州的百姓都撵了出来,要他们参加在这里举行一场重要的“安民仪式”。   点将台的一侧乌泱泱坐了一大群契丹人,正中央的一位,生得五大三粗,身长九尺,腰阔十围。豹头环眼,满面的络腮胡被那倨傲的表情撑得根根直立,一看就知是个狠角色。   这位居中者气度不凡,被众人群星拱月般围在正中央,尤为鹤立鸡群。薛可蕊想:他或许是契丹人的某位贵族,仰仗自己非凡的出身,便能如此耀武扬威,或许甚至他就是契丹王的某个儿子。   薛可蕊对契丹王的儿子不感兴趣,而高台上,端坐这名狠角色旁边的人,才是真的吸引住了薛可蕊的全部注意——   那是一名女子,她身着契丹人传统的左衽袍,那袍面描金绣凤,腰间革带缀满珠玉。她云鬓高耸,额间一颗男子大拇指盖般大小的猫眼石璀璨夺目,衬得她愈发美艳,让人挪不开眼睛。   女子凤眼半弯藏琥珀,朱唇一颗点樱桃,正千娇百媚地靠在这名契丹贵族的胸前,与那面目狰狞的男人眉目传情。   薛可蕊的呼吸停滞了。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分明离开凉州数月之久的薛可菁怎么又回来了凉州,而眼前的她腰肢纤细,哪里还有半分怀孕的模样?更为诡异的是她与一名“黑罗刹”般的契丹人打得如此火热,可是她的夫君唐纪又该怎么办呢?   薛可蕊参不透这其中的委原,不过,不多时她便从点将台上那名说着汉话的契丹官吏口中得知,这名“黑罗刹”乃契丹王的二儿子,赤骁。作为契丹王的代表,今日领着自己新纳的妾室,是来观礼安民仪式的。   再次见面的薛可菁居然成为了契丹二皇子的妾室?   薛可蕊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似乎猜到了薛可菁与唐纪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而薛可菁在此次契丹王攻入凉州城事件中究竟起了什么作用。   薛可蕊心底的震惊难以言表,直到她看见一队汉人军士被押上了点将台。依旧是那名契丹官吏用不大标准的汉话向现场的凉州百姓解说:   这些都是冥顽不化的士兵,他们不肯服从我们最伟大的契丹可汗,所以今日便在此将他们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不等众人回过神来,便听得台上一阵刀风乍响,数十颗人头齐齐落地。   薛可蕊脚下一软,倒进身后一只强健的臂弯。   “夫人……咱们快走,南向的契丹人撤了。”   护卫谢冲正压低了嗓门同她说话。   薛可蕊心慌气短,只觉得自己的胸腔里空落落的没个着落。她说不出话来,只能死死捂着自己的心口,冲谢冲轻轻点头。   谢冲颔首,正要搀着薛可蕊暗自离开,可是没等他动作,薛可蕊却突然背脊一僵,再不肯走了——   点将台上的尸首撤了,又换了一波汉人百姓被押上了高台。而这一回,薛可蕊分明看见了她等候多日未曾得见的父母与兄弟薛战。   他们都穿着契丹人统一配发的粗布囚服,身带枷锁,脚捆镣铐。薛恒和王氏低着头,看不清他们面上的表情。唯有薛战一直高高昂着头,怒目圆瞪地望着距离他们不远的,端坐高台另一端的契丹官员们,并他的二姐,薛可菁。   尽管隔得很远,薛可蕊依然伸长了脖子,贪婪地望着高台上那并不伟岸的父亲,纤弱委顿的母亲,和她那永远斗志昂扬的小弟。   泪水模糊了双眼,她知道远在南方的他们,是为了参加自己与冯驾补办的亲迎仪式才回凉州的。可没想到的是,冯驾的这道喜讯,竟然成了他们薛家二房的催命符。   薛恒一家是随冯予一道回凉州的,可究竟怎么又落入了契丹人手中,冯予又去了哪里?薛可蕊已不得而知。唐纪既然早已叛变,凉州外围想来必定早就落入了契丹人的手中,怨不得他们归期已过,薛可蕊左等右等也等不来父母兄弟进城。   薛恒、王氏与薛战是作为凉州的商界人士与其他商贾东家一同被押上高台的。点将台上乌泱泱跪了一大片的人,有米行的王员外一家四口,草药贩子赵家两房逾十余人……   薛可蕊甚至还看见了上次亲迎之日,曾为她和冯驾置办了那一桌让她永生难忘的席面的观澜阁东家,庄老板。   薛可蕊不知道契丹人究竟想得到什么,她的耳朵已然听不清那操着一口怪异口音的契丹官吏,究竟都说了些什么。   薛可蕊站在人群中冲高台上拼命地大喊:“薛可菁!救救咱爹娘……”   谢冲大惊,再也顾不得礼制不礼制,忙不迭出手捂紧了薛可蕊的嘴。   此处是户外,再加上人群里骚动得厉害,呼唤亲人的,哀声恫哭的,此起彼伏。薛可蕊的呐喊轻而易举便淹没在了人声鼎沸之中。   不多时,那操汉话的契丹官员抬手控制住了全场,他再度向台下的人群宣布:这些都是不肯向契丹王投诚的商贾,他们冒犯了契丹王的天威,所以——   杀无赦!   如火星掉落干柴堆,薛可蕊瞬间被点燃,谢冲却比她更快,他毫不犹豫地出手将薛可蕊禁锢在自己的腋下,二话不说便将她往人群的背后拖——   他必须要带薛可蕊离开了。   薛可蕊奋力挣扎着,被谢冲倒拖着往后退。她的口被捂住了,只能发出困兽般的呜呜声,她瞪大了双眼,望向高台上的亲人,泪如泉涌。   透过汹涌的人潮,她看见刽子手扛着大刀再度走上了高台。她的庶姐薛可菁自如地与那契丹人语笑嫣然,她对这台上的一切依旧视若无睹,她的脸上挂着与赤骁同样倨傲的表情,仿佛垂首跪立在刽子手面前的薛恒是一个她不认识的异族陌生人。   刽子手举起了他们手中的刀。   薛可蕊的心开始狂跳起来,热血突突突地直冲她的头顶,连带她的双目也开始变得赤红。耳畔的喧闹声渐远,薛可蕊只听见自己急若擂鼓的心跳声……   耳畔似乎响起了刀锋的铮鸣。   薛可蕊全身一松,软绵绵地瘫软下来,晕了过去……   ……   是年九月,契丹王迪烈终于将河西藩镇七州十屯统统纳入囊中。   凉州沦陷后,节度使副使唐纪被斩,尸首高悬凉州城门曝尸十日。   为震摄人心,契丹王迪烈下令于点将台当众斩杀汉人军士数百人,汉人官吏并商贾百姓数百人。诺大的点将台血流成河,怨气冲天。血水渗入点将台周围的地面,染红了土地,多年之后,依旧呈一片猩红。   第一四零章 娘子   尧关, 这里布防较旁的关卡更为不同一些。   契丹八皇子赤术与九皇子赤冒来了,他们是来视察军务的。河西藩镇军虽然被契丹人打散了,但是依然势力不俗。他们变成了山匪,四处作乱, 这让契丹王大为光火,他要自己的八儿子与九儿子亲自出马,整饬河西的治安。   中军大帐内, 赤术正独坐大帐的一角独自喝着闷酒。   此次攻下凉州, 他居功至伟。要不是他消息灵通,提前拿了薛可菁做诱饵,诱得唐纪叛变,哪能有今日父汗兵不血刃便轻取这河西藩镇七州十屯?可是原本立下汗马功劳的自己却被父汗分配出来“扫清流寇”,至于“稳定后方, 执掌政务”这些活则分给了他的二哥赤骁!   赤术满怀不甘,父汗的偏心已经十分明显了,自大哥赤拔在凉州城下被魏从景杀死后, 父汗就专让他干这些费力又不讨好的活。而坐享其成,锦上添花的事情则统统送给他那二哥赤骁,他想起母妃吉拉氏曾悄悄对他说过的话:   可汗从来都疼爱他那死去的阏氏, 大皇子赤拔与二皇子赤骁的生母, 郎敦氏。契丹王迪烈在郎敦氏弥留之际便指天发誓, 说他往后定会全力培养郎敦氏所生的两个儿子, 将他们其中的一个, 立为他王位的继承人。   父亲对他发妻的誓言, 无人能知真假,也就他母妃这样的女人,才会终日将男人莫须有的誓言絮絮叨叨长年挂在嘴边。   可是从现在父亲所有的所作所为来看,且不管他是否曾经对天发过那样的誓言,但至少从他的行为来看,自大哥赤拔在凉州战死后,二哥赤骁,或许真的就是他心目中唯一的王位继承人。   赤术双眉紧锁,抬起手中的酒壶,一杯接一杯往自己肚里灌酒。冯驾的藩镇军战斗力惊人,虽然唐纪死了,但这些藩镇军零零散散地流落山野,三五成群也能扰得他叫苦不迭。他与九弟负责这东边的尧关,兄弟二人守在这方寸之地征战了月余,也才将尧关周边不多的地盘给清理干净。   正在独自生闷气中,帐外突然响起士兵的犹疑的禀告声:   “八王殿下,关上的九王殿下派人来了,想问您一件事……”   “你说。”赤术手上不停,依旧一杯接一杯地猛喝酒。   “……呃。”帐外依旧踯躅。   “本王叫你说啊!”赤术不耐烦了,冲帐外一声怒喝。   那传令兵明显被吓坏了,帐外陡然响起兵器坠地并咚咚咚的跪地叩头声:“启禀八王殿下,九王殿下说,关上有人找您。”   赤术无语,长吁一口气,自座上直起了身。他整整腰间的革带,转身抓起座上的大刀,龙行虎步朝大帐外走,边走边摇头:   这小兵也是笨得可以,不就一句话的事嘛,折腾了如此之久。   ……   赤术来到尧关的门口,大老远便看见关门外乌泱泱围了一大群人,九弟赤冒甩着手中的蛇皮鞭,一脸看好戏的模样立在一棵大杨树下等着他。   赤术面无表情地走上前去,赤冒则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   “赤术,有人找你呢。”   赤术金刀大马地分开面前的层层军士:   “谁找……”   赤术止住了嘴。   他挑眉,眼底有明灭不定的光芒闪烁。   人群的正中央立着一个女人,准确地说,是一名有了身孕的女人。   她发髻高束,只用一块花布包紧。身穿契丹人常见的左衽窄袖衫,腰间一圈彩棉束腰,下着一件粗布裙,活脱脱一个契丹妇人的装束。因着怀了身孕,腹部隆起,让她看上去有些憨态可掬。   可是她肤色白皙,粉面桃腮,完全不似契丹女人那般黑里透红。眉若远山含嗔带怨,目横秋水波光滟潋,举手投足间自有风情万种,分明就是一个汉人女子。   面对着层层披坚执锐的契丹士兵,女子明显被吓坏了。她紧紧攥着手中的麻布包袱,将它隔在自己隆起的腰腹间,似乎这样用只包袱挡了,她的肚子就可以平安无事了。   赤术展颜,心情莫名变得大好,适才独饮时的阴霾一扫而空。他负着手,自人群中走出,缓缓向那女人走去……   “你别过来!”见到有人靠近,那女子立时跟踩了尾巴的猫似的尖叫起来,她举起手中的麻布包袱,对准赤术,似乎那就是一柄剑。   “我找赤术!”这句话却是用契丹语说的。   她的契丹话很生硬,应是会的不多,能说的只有几个字,所以她一边说着汉话,一边用那含混不清的契丹话翻来覆去地念叨着赤术的名字。   周围的契丹人都被逗乐了,开始嘻嘻哈哈笑起来。   赤术不作声,完全不受她的威胁,继续朝前走去。   那汉人女子踉跄后退,退到身后那棵大杨树上时,她那圆滚滚的腰身晃了晃,终于停了下来。   这回再也没地方好退了。   赤术抬起手,撑上她身后的那棵大杨树,将她禁锢在他的胸前。   赤术垂下眼,好整以暇地盯着她那张因愤怒与紧张变得有些变形的脸,也不吱声。   “你……你干什么,你这个千刀万剐的契丹狗!”   女子明显被赤术那轻佻的举动给激怒了,她柳眉倒竖,怒目圆瞪,咬牙切齿地用汉话对赤术进行了咒骂。可是她的声音如玉莺般婉转,配合那并不凶神恶煞的表情,让人觉得她更像是一只虚张声势的猫。   赤术勾唇:   “我来了。”   他低下头,像安慰一只情绪有些激动的猫似的,在她耳边轻轻地说话。他说的是汉话,准确地说,是凉州话,非常标准的凉州话,就像他本就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凉州人一样。   女子惊呆了,她抬头望着面前这张戏谑的脸,怔怔地问:“你是谁?”   这回她倒是不再用她那蹩脚的契丹话了,凉州话本就给人以黏黏的感觉,这女子的嗓音糯糯带着幽幽的哀怨,更是击锤到了那群契丹士兵心尖的爽点。身后的契丹士兵被撩拨到了,有人开始叫好。   他们在怂恿赤术继续。   嘴角的笑如涟漪般荡漾开来,赤术抽回了手。他往后退了一小步,整整自己的袍角,学着汉人的模样,拱手冲那女子深深一揖:   “在下赤术。”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大笑,夹杂着刺耳的口哨与尖叫。那女子明显被惊倒了,她呐呐地望着面前的赤术,目瞪口呆,再也说不出话来。   赤术直起身来,定定地望着一肘之外的她,眉梢眼角都是满满的笑意:   “小娘子寻在下何事?”   “……”   女子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赤术轻笑:   “既然我这样问你了,难道你不应该回答我说,是因为怀了我的孩子?”   那围作一圈的士兵们终于忍不住狂笑起来,原本整齐划一的剑戟开始东倒西歪。   女子又羞又怒,她想骂人,却不知道应该骂什么。只能气鼓鼓地站着,桃花般的脸颊一阵青一阵白,像凉州那盛夏的天,变幻莫测。   赤术终于忍不住了,他仰头哈哈大笑两声,大步上前,弯下腰身,一把薅起兀自左右为难的女子,横抱于胸前。   “跟我走吧,我的小娘子。”   女子大惊,手脚乱挥想挣脱赤术的控制。可是她那细胳膊细腿儿的,能有几分力气?再加上她身怀六甲,行动愈发笨拙,这点抗拒在赤术眼里就像挠痒痒般毫无意义。   士兵们三三两两地开始冲赤术吆喝起来,他们给赤术让出一条道,一边冲他指指点点。有人打趣地对赤术大喊:“殿下可是赚到了,捡一个送一个,往后儿子也能捡现成的了。”   赤术不理,只大踏步往关门内走,才走了几步,赤冒杵着长戟挡住了他的去路。   “八皇兄且慢。”   赤术停下脚步,瞟向自己的这位兄弟。   “怎的,一个大肚婆娘九弟也要跟我抢?”   赤冒不以为意,只正色道:“八皇兄,她是汉人奸细,兄弟们杀光了她的护卫,这才留下了她一人。皇兄不可为这妖妇的面容所惑,咱们得先好好审审。”   赤术不理,只将怀中的女人抱得更紧,他咧嘴一笑:“九弟多虑了,一个女人而已,你还怕她掀起什么风浪不成?”   赤术不想再与赤冒纠缠,他抱着女人绕过赤冒的枪尖,便继续迈开大步朝前走:   “春宵苦短,九弟就莫要再与为兄纠结了……”   身后士兵们的尖叫声愈甚。   “你……”赤冒无语,却也只端着长戟再无动作。   身前的女子依旧像一只疯狂的小猫,兀自挥动着她哪里都没够着的手脚。赤术手腕翻转,双臂一个用力,便只手将她胡乱挥舞的手脚给禁锢了起来。   女子动弹不得,便张开那唯一能动的樱桃小口,开始对着赤术声嘶力竭地嘶吼出她自认为最恶毒的各式诅咒。   赤术不屑还口,却被她那嘶吼声震得耳朵嗡嗡作响。   他停下了脚步,摇摇头,脸上却笑开了颜,他低头望向怀中的女人低声一喝:   “嗨!找死呢?薛可蕊。莫非你还想叫他们给绑去大牢?”   第一四一章 奴婢   赤术脱口而出薛可蕊的闺名, 这让薛可蕊惊讶不已。她忘记了挣扎,瞪大了眼,满怀狐疑地盯着赤术的脸,并极力于脑海中搜索所有与契丹人相关的线索。   看她一幅费解的模样, 赤术只扬起嘴角轻笑,却并不与她多说。   赤术抱着薛可蕊大步流星地回到了大帐,他将薛可蕊轻轻放在床头, 便叫来仆妇替薛可蕊准备热水和巾子。   吩咐完仆妇后, 赤术便开始脱衣裳,露出来一层洁白的单衣。   “你要干什么?”   薛可蕊怒目圆瞪,她一动不动地缩在铺着兽皮的床榻一角,嘴角紧绷,一脸警惕地盯着那个兀自忙碌的契丹人。   她有些紧张, 虽然早就对契丹人的残暴有所耳闻,但是她现在正身怀六甲,腹大如鼓。她没想到这契丹人的急渴可以到如此程度, 连孕妇也不肯放过。当真是蛮夷,蛮夷,活脱脱的禽兽!   赤术手上不停, 他弯腰解下了腿上的绑腿, 再直起身来盯着一脸如临大敌状的薛可蕊, 自鼻腔内挤出一声轻笑。他依旧不回答她的话, 兀自来到屋角的大柜前, 抬手拿出一件青色缎袍, 三两下套上身,再给自己系上革带,往腰间挂上刀剑……   原来他只是换一件衣裳好出门。   心下陡然一松,薛可蕊轻吐一口气,终于坐直了身子,再不吭气。   这时,有仆妇送来了热水,并一叠五颜六色的衣物。   “你先沐浴,有仆妇伺候你更衣。我有事先出去一趟,酉时便回。你就待在这帐内,等我回来。”赤术一边朝大帐门口走,一边整理自己腰间的革带,并开口用汉话冲薛可蕊吩咐。   赤术吩咐完后,便停下了脚,立在大帐门口等着薛可蕊回应。   可是他低估了薛可蕊的脾气,很明显薛可蕊并不准备为他出手将她“救”回营帐表示感谢,她只低着头呆呆地盯着地面的某一处,不吭声,也不搭理赤术。   赤术挑眉,他盯着眼前这木头桩子似的女人再度冷哼一声,便掉转了自己原本正要出门的脚,大踏步朝床榻而来。   他三两步奔至床榻边,抬手一把捞起薛可蕊那玲珑的下颌,让她的脸直直对上她的眼睛:   “薛可蕊,你得要搞清楚,我是你的主人,在我对你说话的时候,你必须要回答我是或不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装聋作哑。”   薛可蕊的下颌虽然被固定住了,可她那圆瞪的怒目依然明白地泄露出她内心的抗拒与鄙视。   “契丹狗!”   薛可蕊咬牙切齿道。   意料之外的,赤术却并没有生气,反倒盯着薛可蕊那涨红得如桃花般的脸咧嘴一笑:   “薛可蕊,今天是我救了你。如果没有我,现在你就要带着你肚子里的孩子一起去山那边的尧关营房里,献出你这高贵的身体,去伺候那成百上千的士兵们,让千人枕万人尝。”   “猪狗不如的契丹狗!”薛可蕊暴怒,“你杀了我吧!你们这群畜生,连孕妇都不放过的人不是畜生又是什么?总有一天你们会死无葬身之地的,连老天爷都容不得让你们这群不知羞耻为何物的家伙再为害人间……”   薛可蕊的咒骂丝毫起不到任何震慑作用,赤术明显不怕薛可蕊的诅咒,他忍不住大笑起来,他笑出了声,打断了薛可蕊的怒骂。赤术抽回了自己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在老天爷把我收走之前,你还是先考虑一下你自己吧。”   他饶有兴味地躬下身,定定地看着薛可蕊那点漆的双眸,精巧的翘鼻,与明目张胆写着鄙夷的如樱红唇。   “你如此不听话,又或者……”   赤术抬手轻抚自己的下颌,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的可行性:   “我应该现在就把你还给我那九弟,让他带你去营房……”   “……”   薛可蕊再不说话,只瞪圆了双眼对着赤术狂泻出她无声的控诉。   如果薛可蕊的目光有实质,那赤术定然早已被烧成了灰烬。可是赤术不在乎,他轻笑,侧过身来让出了一条路,又冲薛可蕊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走吧,既然你不喜欢我这里,我便把你还给我九弟。”   薛可蕊依旧横眉怒目,可身子却纹丝不动。   嘴角的笑意在无声地扩大,赤术挑眉,“还要我请你?”   说话间,他一大步上前,再度捞小鸡一般将端坐床头的薛可蕊给一把捞起,像刚才回营帐那样将她横抱于胸前,抬步就往大帐门外走。   薛可蕊大惊,她下意识便伸手紧紧抱住赤术的脖颈,喉间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不要!”   已走至营帐门口的脚步应声而停,赤术低头,面无表情地望着怀里满脸通红的薛可蕊:   “你可想好了?”   薛可蕊低垂着眼,不说话,既不摇头也不点头,而她那双柔软的胳膊,则一直倔强地挂在赤术的脖颈上。   等不到薛可蕊回应,赤术的眼底有光一闪而过,他扬起嘴角,点点头:   “好吧,既然你不回答,我就当你还是要走的,那么我这就将你送还给我九弟……”   “不要……”   胸前传来低如蚊蚋又怒气冲冲的喝止。   “你想好了?”赤术的问依旧平静无波。   “嗯……”这一回,那微弱的回应却是来得及时。   赤术仰头。   “大声些,我听不见。”   “是的,我想好了!”   薛可蕊扯直了喉咙,借着胸口的那股蓬勃怒意,她用尽了全身力气喊出来这句话。她的高呼振聋发聩,不像在回答问题,更像在咒骂正抱着她的契丹人赤术。   她知道这帮契丹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她不能被送去士兵的营房,虽然眼前这名唤作赤术的契丹人也不是好东西,但是他既然能叫出来她的名字,说明他曾经认识她。既然是认识的,跟着一个认识的契丹狗,总好过被丢进谁都不认识的契丹狼群中。   得到回应的赤术似乎很满意,他点点头,终是把薛可蕊又重新抱回了床榻边,轻轻放好后,他直起了身。   “你先沐浴更衣,我酉时便回。你就待在这大帐内,等我回来。”   赤术不厌其烦地再度重复了一遍自己初始的安排。   他的嘴角噙着笑,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薛可蕊,等她的回答。   薛可蕊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低头沉默了半响,终是从鼻腔里哼吱出来一声:   “好……”   赤术笑,他点点头,转过身去,满怀喜悦地朝大帐外走。   “好!薛可蕊,你记好了,从今以后,你就是我赤术的奴婢!”   赤术一面龙行虎步朝大帐外走,一面抬起一根手指,仰面朝天大声说出了那样的话。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愉悦,他没有回头,这句话他不需要薛可蕊对他作出回应。这是他的宣誓,是对薛可蕊说的——   也是对他自己说的。   ……   赤术依旧回到了尧关的关门口,他寻到了自己的副将呼力邪。   “呼力邪,听说今天是你捉到的那个女人?”   赤术口里叼着一根枯草茎,一面眯着眼极力望向戈壁滩的尽头,一面随意地询问副将呼力邪。   “是的,八王殿下。”呼力邪冲赤术恭谨地行礼。   “属下正在巡逻,看见一群咱们的族人走过,可是他们却偷偷摸摸的,属下便上前拦住了他们。这一拦,属下便发现他们其实是汉人,只不过穿了我们族人的衣裳,当中就有那个同样穿了我们族人衣裳的大肚婆娘。”   呼力邪胡子一抖,讲得是眉飞色舞:   “属下发现了不妥,自是率领人马与这群汉人斗作了一处。这群软脚虾怎是我呼力邪的对手,不多时,属下便将他们都杀光光了!只剩了那女人一个,属下正想把她带回关门,九王殿下来了,他想把那女人带走。属下觉得应该先给八王殿下您禀告一声,便对九王殿下说,此女怕是奸细,还是与八王殿下说一声的好。   九王殿下不乐意了,他便冲属下大喊:赤术审得,我就审不得?属下说,九王殿下当然审得,可是还是与八王殿下说一声的好。可是九王殿下很着急,他想立刻就把那女人带走,于是他便扯着那女人就要往自己马上带,还说,赤术说什么你们都记得,我赤冒说什么你们都要拦。   这时,那女人已经被他拖到马背上了,眼看就要被带走。她突然尖叫起来,对九王殿下说:她不是奸细,她是来找赤术的。”   呼力邪顿了顿,他眨眨眼,凑到赤术的面前,露出一副“是男人都懂”的一副表情:   “谁不知咱八王殿下从来都风流倜傥,这女人长得娇媚,又怀着身孕,还口口声声说是来找殿下您的……兄弟们都觉得此事非同小可,就连九王殿下也住了手,所以……”   赤术无语,盯着呼力邪那张欠揍的脸,只想给他一个大耳刮子。可是他忍住了,九弟赤冒脑子缺根筋,他呼力邪也是个傻的。赤术、赤术,不都是他俩自己说出来的吗?怨不得他一到那关上,便听见薛可蕊不住地念叨他的名字,合着把他当挡箭牌了!   赤术抬手,止住了呼力邪那兴致勃勃,还要大讲特讲的嘴: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那女人的事,往后谁也别再提了,今日,就到此为止!”   呼力邪忙不迭点头,笑得憨厚:“是、是、是!殿下,到此为止,到此为止!”   见呼力邪一副完全配合的模样,赤术放心了,他抬手拍拍呼力邪的肩,以示鼓励,再转身便往关门深处走去。才走了几步,赤术听见呼力邪犹疑的声音传来:   “八王殿下……那女人,你不认识吧……”   赤术扶额。   他觉得呼力邪白长这么大一颗脑袋了。   他懒得理这大傻子,没有回头,只抬起一只手食指擎天,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   他不想多谈薛可蕊,这个女人是他的。   他很开心居然是她抽中了那只签,她注定会是他的皇后……   第一四二章 臣服   夜幕低垂, 赤术大步穿行在星罗的营帐间。他想起还独自留在大帐里等他的薛可蕊,心底竟有一丝甜蜜涌起。不由自主地,他加快了脚步,他有些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她了。   才刚走到营帐的门口, 赤术顿住了脚。他看见几名仆妇都立在大帐外,低着头,一副踯躅又不知所措的模样。   “发生了什么?你们都站在这儿。”赤术沉声相问。   几名仆妇转身, 看见赤术回来, 就像看见了救世主,她们忙不迭冲赤术叩拜:   “八王殿下,奴婢们无能,小夫人她……她不要我们伺候……”   赤术侧耳听着,他定定地望着眼前幕帘低垂的大帐, 面上却看不出表情。   他点点头,冲仆妇们晃了晃手指,示意她们退下。   一帮仆妇如释重负般长吁一口气, 纷纷冲赤术行礼告退。赤术抬起头,正了正自己腰间的革带,深吸一口气, 径直朝面前的大帐门走去……   甫一进门, 赤术的脚便被一卷衣物缠住了。赤术定睛, 看见满地的彩色衣裙, 洁白的巾子。沐浴用的大桶还摆在屋中间, 内里的水早已凉透。   赤术心下了然, 他踱步来到床头,薛可蕊依旧保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她身上穿的,自然还是那件逃命时伪装用的左衽袍。   “怎的,小娘子不喜欢她们?”   赤术弯腰,扬起嘴角冲薛可蕊说话。   薛可蕊抬头,眼中的冰凉就像寒冬腊月里凉州的风。   “契丹狗都离我远一点。”   赤术挑眉,脸上流露出了然的表情,他点点头,恍然大悟般开口说道:   “本王给你交代过的事,没有哪一件是可以不完成的。既然你不喜欢仆妇们伺候,那么我赤术便勉为其难,亲自来伺候你吧。”   说话间,赤术大步走到营帐门口,他扬声唤来卫兵,要他立马送一桶热水来。   薛可蕊惊呆了,她自床榻上坐直了身子,一脸惊恐地望着赤术,坐立不安。   “你要干什么?你给我出去,我不要你伺候!”   赤术不说话,只兀自忙碌着,他弯腰一件一件捡起满地的衣衫与澡巾。   卫兵送来了热水,赤术只手提了,大手一扬,呼啦啦全倒进了大桶。他也不管水温合适不合适,一把扔掉手中的空木桶后,抄起袖子,一言不发便朝床头的薛可蕊走来。   心头有种不好的预感,薛可蕊吓坏了,她将自己挤进了墙角,双手抱紧那根雕花的檀木床柱。   果然,如她预想的那样,赤术来到床头,捉小鸡一般将她自墙角给捉了出来。他完全无视薛可蕊那杂乱无章的抵抗,将她直立杵在地上,只手往她腰间一扯,那彩棉的腰带便啪嗒一声应声而断。   左衽的外袍虚虚地散开,麻布的素裙悄然落地,露出内里小衣的一角与洁白的亵裤。   见赤术对自己动粗,薛可蕊忘记了害羞,她变得暴怒,如被逼至墙角的困兽,她奋起挥动拳头,便往赤术的脸上招呼。   赤术长得身高体壮的,他看见了迎面而来的粉拳也不躲避,在他看来薛可蕊的这些抵抗都是无谓的。他将自己的下颌微微扬起,那雨点般的拳头便悉数落在了他宽厚的胸膛和虬结的肩膀上,如雨点打上了棉花包,除了发出些噗噗的闷响,什么作用也起不了。   因着要挥动拳头,薛可蕊没有躲避赤术的靠近,可是她劲虽用了不少,却将自己大开的门户彻底暴露在了赤术的面前。赤术不说话,他牙关紧咬,抬手揪住了她洁白的中衣,两手一个用力,只听得嘶啦啦一声布帛裂响,洁白的中衣瞬间变成了一块破布,轻飘飘坠地,露出仅着一层肚兜的优美的香肩,与胸前一大片如映雪般玉白的肌肤。   薛可蕊忍不住惊叫出声,她如被火燎般缩回了手,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胸口,忙不迭弯腰就要去捡地上那早已不成型的衣裳。   赤术怎容她遮掩,只微微躬身拿手指一勾,后背上肚兜的绳结散开,不等薛可蕊回过神来,胸前那块最后的遮羞布便被赤术一把给扯了下来。   薛可蕊慌乱到了极点,她惊叫着就要往后退,撞上身后的床柱再也无法后退。赤术面无表情地逼近早已惊恐万状的薛可蕊,他弯下腰来,抓住她亵裤的边,又是嘶啦一声裂响,可怜的薛可蕊便如光溜溜的笋,坦呈于赤术的面前。   周身再无可遮挡的东西,薛可蕊反倒不再惊叫了。她安静了下来,双手无力地下垂,勉力遮住自己的小腹,她后牙槽紧咬,死命地咬紧自己的嘴唇,将那红润的下唇咬出一层莹莹的血痕,她拿眼死死盯着沉默的赤术,有泪水无声地自那圆瞪的妙目中溢出,眼中的怒火与仇恨直可灼穿那浓墨般昏暗的天际。   “还要本王抱你进浴盆吗?”   面对情绪已然崩溃的薛可蕊,赤术不再动作,他后退了一步,淡淡地问话。   赤术不动作,只负手沉着眼死死盯着那挣扎在崩溃边缘的女人。   薛可蕊对着赤术无声地流泪,透过她眼中的怒火将那赤术焚烧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她还是低下了头,她挪动僵直的腿,自己走进了浴盆,也不管水是冷是热,她将自己深深地埋进桶里,让那澄净的水漫过自己的胸,淹过自己的肩……   赤术立在胡床的一侧,静静地看着浴桶里的薛可蕊。   他看见了她眼中的绝望。   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自己果然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能下得了手如此侮辱一个有了身孕的女人,更何况她还曾经是他心中最美的那朵花。可是他咽了口唾沫,忍了忍,这女人跟石头一样的硬,他不能让自己被她给硌崩了。   浴桶里的她露出香肩美背,肤若凝脂,玉白胜雪,削肩蝤颈。虽有孕在身,依然有着缠绵的姿态,散发出万般风情。她将自己死死地埋在浴桶的最深处,可是他知道她有饱满混圆的双乳,因着怀了身孕,变得愈发丰满又充实。   “孩子是谁的?”   一片沉寂中,赤术开口问话。   浴桶里依旧沉默,四下里寂静一片。   “本王知道定然不是那痨病鬼的,若是那痨病鬼的,现在你怕是就该生了。只可惜痨病鬼死得早,看不见你替别的男人生孩子的样子。”   浴桶里传来一丝水波声,薛可蕊背对着赤术蜷缩在浴盆深处,泪水滂沱而下。她有些受不住了,她想,自己为何不在尧关上就寻一把剑,一了百了?   沉默中,赤术的面色愈发难看,他紧了紧垂于身侧的拳头,扬眉扯了一个笑:   “明日,我让贵婆子熬一碗药,你喝了,往后便只替我生孩子。”   浴桶里的薛可蕊脊背一僵,周身汗毛倒竖,如有五雷轰顶,将她的神明给重新轰了回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薛可蕊终于不再沉默,她哆嗦着嘴唇转过身来,就那样跪在浴桶里,对着立得笔直的赤术低低地叩首:   “殿下……求求您,求求您放过我的孩子……”   第一次听见她唤他殿下,而不是契丹狗,赤术的眼底有一丝寒意划过,不过只那一瞬,他便重新换上了如常般放荡不羁的笑。   “为什么本王要容忍你生下其他男人的孩子?要知道你是我赤术的奴婢。”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这句话。   也不知是水太凉还是她太过激动,跪在木桶里的薛可蕊哆嗦着,摇摇欲坠。她定了定心神,好容易咽下了一口唾沫,重新哑着嗓子开了口:   “如若殿下肯放奴婢腹中孩儿一条生路,奴婢愿当牛做马服侍殿下,今生今世任凭殿下驱使,绝不敢再有丝毫怨言……”   薛可蕊颤抖着说完那些话后,便扬起那张惨无人色的脸,一脸渴盼地望向赤术。   可是,这回却轮到赤术不说话了。   他终于把她弄趴下了,可胜利者却丝毫感觉不到胜利的喜悦,赤术不自觉地变得有些烦躁。   他一边缓步朝浴桶走来,一边若有所思地兀自折着自己的指节,发出咔咔的关节声响。那声音在静谧的大帐内显得那么的突兀,每一声都好像折在了薛可蕊的心上,让她的每一根神经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赤术走到浴桶旁,抬手拿起架子上那洁白的澡巾,轻轻展开了,也不说话,只低垂着眼望着跪坐浴桶里的薛可蕊不作声。   看着他那乌沉沉的眼,薛可蕊明白了他的意思,周身忍不住又是一个哆嗦。可是她没有办法再抗拒他,那个有着恶魔般手段的男人。   一阵寒风吹过,大帐内的烛火奄奄一息挣扎在垂死的边缘,四周似乎更暗了。   脸上热乎乎地笼罩了一层热气,薛可蕊抬手抹了一把脸,发现全是水,抹到了嘴角边,咸咸的,她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在不知觉间流了那么多的泪。   她想她这一辈子也没办法再见到冯驾了。   于是她默默地咽下心头的苦涩,她将他的脸自她的脑海深处强力抹去,也将他与她曾经拥有过的数月美好时光从脑海深处强力抹去。她强迫自己关闭自己的心房,哪怕内里早已血流成河。   “殿下……奴婢有身孕,怕是没法伺候您……”   薛可蕊捧着她的大肚子缓缓地从浴桶里直起了身,就那样正对着赤术的面,温顺地垂下了她的眼……   四周再度陷入一片静默,赤术没有动作,也不说话。   很久了,久到薛可蕊也开始不耐烦,以为赤术悄悄离开了,就要睁眼去看,却听见赤术那冷得似冰刀的声音扑面而来:   “忘了那人,听本王的话,一心一意跟我过。”   说完,一股寒风袭来,细棉巾帕被扔上了她的肩。薛可蕊抬头,看见赤术已转身,负手大踏步离开了大帐。   第一四三章 父亲   秋天到了, 尧关外开始有落叶纷纷而下。大帐内虽然没有生火,但因为卫兵们早已为自己统帅的住所内外都铺上了厚实的毛毡,人呆在暖洋洋的被窝里依旧能舒服到不愿意动弹。   赤术寅时便起了,他踏碎一地清辉在营地背后的高台上耍了半个时辰的大刀,再披着一身晨雾去到尧关的城楼上操练了一个时辰的兵马。   待他再回到中军大帐时, 两名婢女走上前来, 一个给他递来擦脸的汗巾,一个给他送茶。   赤术一手接过婢女送过来的香茶, 一边对那婢女问话:   “本王的小夫人怎样了?”   那婢女迟疑了一瞬, 才开了口:   “回八王爷的话……小夫人她……小夫人起床后便一直哭, 饭食也不肯用……”   “她可还驱赶你们,不要你们服侍?”   “唔, 这倒没有。今日便是奴婢替她穿的衣裳, 梳的头。小夫人她虽是一直哭,却并不再打骂奴婢们。”   婢女垂着眼, 回答得恭恭敬敬。   赤术颔首, 并不以为意,他抬起手来, 随意地冲那婢女吩咐道:   “她要哭便哭吧, 你们按时给她送饭, 她若不吃也随她。”   “是,八王殿下。”婢女躬身道喏, 踯躅片刻, 依然好心地提醒赤术:   “殿下……只是……只是小夫人有孕在身, 如此一直哭泣,或一直不用饭,怕是会对孩子不大好……”   话音未落,递巾子那位明显一愣,忙不迭走到这位正冲赤术回事的婢女身后,不着痕迹地拉她的袖子提醒她。   “这个无碍,她会好起来的,你们该怎样伺候便怎样伺候,旁的,不必担心。”   赤术视若无睹,依旧不以为然地摆手,他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既然她已明白她再也回不去了,他也不想逼她太紧。   薛可蕊就这样在赤术的大帐内住了下来,她不再大吵大闹,不再咒骂,只安安静静地待在大帐内终日以泪洗面,兀自神伤。   赤术却让士兵们另给他腾出了一顶大帐。他不再回自己的大帐歇息,也不准备搭理薛可蕊。   他一门心思地清剿尧关内外的流匪,他是契丹王最聪明的儿子,只不过是收拾这样一群失了主帅的汉人军队,他应付起来自然是得心应手。   他只是偶尔才会唤来伺候薛可蕊的婢女,问她们薛可蕊的情况。婢女们告诉他,小夫人还是老样子,眼睛哭肿了,成了一道缝,连路都没法走了。   赤术只是笑,他无法想象那样一双波光潋滟的妙目变成一道缝,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直到后来,婢女们告诉他,小王妃在床上饿了三天,连哭都没力气了,今日终于用了点菜粥。   赤术听见这个消息时,正在用膳,他点点头,随手抄起一块大肘子送到嘴边,开始大啃特啃——   他知道她舍不得死,她最是能看得清形势,怎么舍得自己把自己饿死?   赤术表扬了婢女,赏赐了她一大袋碎银子。可是他依旧不去见薛可蕊,在外人看来薛可蕊不过是赤术一时兴起捡回来的大肚妇人,如今玩腻了,便被他抛弃。   那倒是,赤术何时缺过女人?一个有了身孕的妇人,怎么可能让赤术一直为她驻足?   直到秋去冬来,尧关内外已被赤术收拾得差不多了,赤术想,过不了多久,他就可以回王庭见自己的母亲了。   这一天,婢女告诉赤术:今日小夫人主动跟她说话了,小夫人打听殿下您的情况,她问您是王的第几个儿子,还问起您在王庭的职位。   ……   赤术终于回了他自己大帐,他解下了腰间的大刀箭簇,挂上大帐一角的木架。再将自己的长靴胡乱一蹬,便和衣躺到了铺着兽皮,散发着幽幽梨花香的床榻上。   薛可蕊端着一碗羊肉汤面走了进来,贵婆子说今晚殿下要回来用晚膳。他喜欢吃羊肉汤面,所以今日特意给殿下备了一些,要薛可蕊给他送去。   薛可蕊进了大帐,看见赤术和衣躺在床上,似乎累坏了。   她不好催他起床,便将手中的汤面放置案桌上。薛可蕊转头看了看床上的赤术,他似乎睡着了,一动也不动,大帐内静谧无声的,就只剩她一人对着面前这碗汤面发呆。   薛可蕊盯着这碗汤面发了一会呆,心想,自己身上若是有毒-药,趁此机会给下到他面碗里,她就能手刃仇敌,大仇得报了。   只可惜她找不到毒-药,哪怕一颗巴豆都找不出来。更何况被捕的时候还被搜刮了全身,如今她身上可谓是一无所有。   薛可蕊抬起了头,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角落那只木架上,赤术才解下的大刀所吸引。就像蜜蜂无法摆脱花粉的吸引,薛可蕊不受控制地朝那柄大刀靠近,那精光内敛的大刀像这世界上最精美的艺术品——   它能轻易就达成她所有的愿望……   就在薛可蕊望着那柄大刀神魂颠倒不知所以的时候,身后传来自男人喉间的,压抑的低笑。   薛可蕊吓了一大跳,转过身来,看见赤术歪倒在床头,憋笑到满脸通红。   一股无名火起,薛可蕊气鼓鼓地立在屋角,竖起柳眉,望着赤术一脸怒意。   “你过来,过来我身边。”   赤术冲她抬起了手,他的长眉轻扬,眼角笑意盈盈,适才的疲态一扫而空。   “你快过来,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见她不动,赤术再度扬声催促。   薛可蕊无奈,只得离开那木架,缓步来到床榻前。   赤术抬手,一把拉住她的柔荑将她扯到自己身边。   “你知道吗?在尧关外十里地那片枯河滩里,有一种草,茎上长着钩状的硬刺,酱汁白且臭,它叫驴儿倒。驴吃了五步即倒,口吐白沫,抽搐而亡,更别说给人吃了。”   赤术的声音低沉又和缓,夹杂着浓浓的柔情蜜意,似乎在与她诉衷肠,可说出来的话却是怪异非常。   “你若是想下毒,可以首先考虑这种驴儿倒。我一定会腹烂肠穿,口吐白沫,七窍流血,痛苦身亡。只可惜驴儿倒长得太远,你得先去寻一匹马,再瞅准时机奔出关门,奔到那十里地外采了毒草再回来。”   赤术咂舌,摇摇头,莫不惋惜道:“可惜了,对你来说不大适用。”   薛可蕊惊呆了,她张着嘴忘记合上,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逗得赤术又是一阵狂笑。   “不过不要紧,本王还能教你另一种方法……”他坐直身来,拉着薛可蕊的手,凑到她鼻尖前,深情款款地说:   “你瞧见了我那柄大刀,法子虽是好法子,只可惜刀太大,等你好不容易将它举起来,我已经睡醒一觉起来了。暗杀讲究一个快准狠,你需要一柄短刀,比如这个……”   说着,他自怀里摸出一柄仅一掌长的匕首,珍重万端地递到薛可蕊的面前:   “你用这个,可以在我睡着的时候,我再警醒也没法赛过短刀的速度。可是也不一定,你不会武功,运刀速度应是不会太快,本王行军多年,可以在睡梦中接住敌人射进我王帐的箭。其实你还有更好的选择……”   赤术顿了顿,他眨眨眼睛,凑近薛可蕊的耳畔,压低了嗓子,用那魅惑却若有似无的撩拨对她低语:   “你可以尝试着勾引我一回,趁我进入你的时候拿出这柄匕首,那时我最是迟钝,你一定能够大获全胜……”   薛可蕊花容失色,她转头,惊恐万状地盯着面前这样挂满戏谑的脸。终于,她的惊恐慢慢变成了震怒,她涨红了脸,怒目圆瞪,因着愤怒,那的秋波宛转的妙目愈发水色潋滟。   “恶心!畜生!登徒子!臭破落户!”   薛可蕊气坏了,她用尽毕生所学对赤术进行了咒骂,可是囿于她的经历,她的咒骂听起来就像学堂里的童生在生硬地背诵她并不熟悉的骂人词汇。   看见薛可蕊失态,赤术很开心,就像孩子搞破坏成功一般,他笑得无比畅快。他觉得无论薛可蕊做什么或不做什么,都能无端地给他带来如此多的欢乐,他真的很喜欢与她待在一起。   可是薛可蕊不想与他待在一起,她用尽全身力气抽回了自己被他紧握的手,怒气冲冲地冲到大帐一角,寻了一块软垫,就那样一屁股坐下去,对着大帐乌黑的帐幔兀自抹眼泪。   薛可蕊实在太伤心了,她觉得自己很没有用,她不敢死,也杀不了他。   她以手轻轻抚摸自己逐日膨胀的腹部,心头又是一阵剧痛袭来,眼泪跟断线的珠子一般扑哧扑哧往下掉,她一腔怒火无处发泄,一个忍不住,竟呜呜呜呜哭出了声。   一双遒劲的胳膊自身后揽住了她膨胀的腰。   “因为杀不了我,你就这么伤心?”   赤术在她耳畔低语,他的声音里有愉悦,如阳光般充满了活力。这让薛可蕊愈发火冒三丈,她不想听见他的声音。   可是她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她不仅没法杀他,连拒绝他的机会都没有。   “明日我还要早起,磨盘村还有最后一股流匪需要我去处理,你哭得这么惨,我会很担心的,你别让我一边出征打战一边还要替你担心好吗?”   赤术难得如此温柔,他心中疼惜,开始温言哄劝痛哭不止的薛可蕊。   “如果我哭可以把你哭死,我就算两只眼睛都哭瞎了也要天天哭,时时哭。”   薛可蕊憋住了一口气,自抽泣的间隙恶狠狠地甩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赤术无语,他瞅着两只眼肿成了桃的薛可蕊,皱起了眉头:   “我的死,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要知道,我若是死了,还能有谁能像我这般,为你肚子里的孩子撑起一把保护伞?”   听得此言,薛可蕊瞬间止住了哭,她一脸狐疑地抬起了头,望向身侧。   赤术垂眼,他抬手轻轻抚上了薛可蕊那高高隆起的肚子,温柔却虔诚:   “父王派的活,我这就要完成了,过几日我便要带你回凉州。待我们回到凉州城,你一汉人女子,怀着汉人的孩子,你以为你可以安然无事地呆在我契丹人掌控的凉州,再平安无恙地诞下孩儿吗?”   薛可蕊自那浮肿如桃的眼皮后,呆呆地望着赤术的脸,咽了一口唾沫,没有说话。   赤术轻笑,他抬眼,看进面前薛可蕊那肿胀的眼,一脸淡然:   “本王已经派人向父王与母妃禀告过了,你怀了我的孩儿,过几日,你便要随我一道回凉州。”   第一四四章 家眷   初冬的清晨, 晨雾迷蒙,天光虽已大亮,可太阳还没冲破浓雾的包围,清灰色的天空中什么也看不见。   赤术带着薛可蕊回凉州了,除了他不是孩子的生父, 他真的很照顾薛可蕊。他怕薛可蕊回到凉州会情绪波动, 便陪着薛可蕊一起坐马车,给她说笑话, 替她把果子分成汉人喜欢的一个个小块。   他们契丹的姑娘从来不这样吃东西, 可是他知道薛可蕊一定不会捧着一只苹果就张开大嘴直接那么啃, 所以他愿意自己麻烦一点,给她分成小小的一块又一块, 只为让她能吃得舒服一点。   马车走上了明仪大街, 透过半开的窗帘,薛可蕊看见车窗外鳞次栉比的商铺也有了零星的开张。她留意了一下, 发现从前卖包子的变成了卖炉饼, 卖胭脂水粉的变成了卖皮草。   赤术一边替她分割着手中的苹果,一边耐心地温言向她介绍:   小娘子许久未曾回来, 一定不清楚咱们契丹王的最新政令。因着战乱, 不少汉人商贾都跑了, 如今的契丹王为繁荣市场,发展经济, 除了对农户和牧民们免租, 还将这明仪大街闲置的铺子都分给了平民, 免三年租金,鼓励有能力的平民从商。   薛可蕊轻轻靠上了身后的锦垫,她扬起嘴角,望着赤术手中舞动不停的,正在替她分割果子刀,自喉间发出一声冷笑:   “是啊,你们把汉人商户都杀了,终于有位置腾出来,给你们的人来卖这些臭烘烘的动物尸皮与不知所谓的面饼了。只是我很好奇,现在还有足够的人来买你们的东西吗?”   赤术停住了手,他抬起头来,看见薛可蕊嘴角的嘲讽与眼底的鄙薄。他轻笑,将自己膝盖上的果碟轻轻放置一旁,再扬起头来对着薛可蕊和颜悦色地说:   “小娘子似乎很瞧不起我们契丹的商人,可行曰商,处曰贾,有所谓商者无域,相容共生。都是行商坐贾之人,何来高贵低贱之分?”   薛可蕊凛然,“我鄙薄的不是你们的商人,而是你们契丹人得以立足凉州的手段。”   赤术挑眉,他盯着薛可蕊那一脸寒冰目光微闪。   突然他裂开了嘴,似乎发现了一个很好笑的问题,他笑眯眯地冲薛可蕊开了口:   “本王知道,我的小娘子娘家乃豪商,那薛恒一人便独遏河西商界龙头。你家与从前的藩镇军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与勾连,我们契丹人控制不了他,也控制不了薛恒手中的产业,自然只能杀了他。”   他伸手握住了薛可蕊的一双柔荑兀自轻轻摩挲,“如若父汗要杀你,本王就算背上忤逆的恶名也会尽力将你救下,因为你是我的小夫人。只若是旁的人,本王可没那个义务去救……”   薛可蕊不拒绝他的抚摸,她望着赤术那多情的眉眼一脸淡然:“你们戕害百姓,涂炭生灵,杀我父母,毁我家园。你们是刽子手,是恶魔,总有一天你们统统都会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赤术笑出了声,“小娘子天天咒你家相公死,也不想想我若死了,你岂能独活?”   薛可蕊也笑,满眼悲悯地看着他:“我活着也是行尸走肉,如若能让你下地狱,我不介意没有来生。”   赤术看进她的眼,满脸温柔,他抬手轻轻抚上她的脸,“八王殿下的小夫人岂会没有来生?你相公会杀了那阎王,夺了他的阴曹地府,这样我的小娘子便能永生永世都与我赤术在一起了……”   说话间,他轻轻拉过她滑腻的脖颈,低下头,覆上她樱花般红艳的唇……   ……   赤术的府衙坐落在明仪大街的尽头,赤术将原本属于两家大户人家的府宅打通了合作一家。宅子青砖黛瓦,高墙大院,别有一番浓墨重彩的沉稳与厚重。   薛可蕊不知道这宅子的主人现在何处,不过能住得起这样宅子的人,薛可蕊想,他们多半就在那日点将台的安民仪式上,便与她的父母兄弟一道,做了契丹王祭旗的献食。   薛可蕊垂着眼一言不发跟着赤术往宅子的最深处走。   赤术一路走的是偏门,薛可蕊想,他一定是在躲着什么人。   不过她完全没有心思去猜。   赤术是皇子,他的父母双全,同所有皇子一样,他拥有庞大又健全后宅人员那是一定的。薛可蕊对赤术的家宅完全不感兴趣。   直到,赤术终于停了下来。   薛可蕊抬头,看见不远处的屋檐下站了几个人。   人群的正中央立着一个中年妇人,她穿着朴素的衣裙,绾着简单的发髻,头上也无甚钗饰。她的身后则跟着一位峨冠博带的女人,环佩玲珑,锦罗玉衣。   中年妇人遥望着赤术,流露出慈爱的目光。薛可蕊看见赤术大步朝那妇人走去,朝那妇人躬身跪拜:   “孩儿参见母亲。母亲怎么自己出来了?孩儿安顿好了自会前往拜见母上大人的。”   那妇人却笑,眼中亮闪闪的,一脸慈爱。她抬手将赤术自地上扶起,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脸。   “为娘得知术儿今日归家,特来你府上候着。除了想尽快看看我的儿,也想看看她。我知道你不会带她来见我,所以我便主动在这里等你。”   赤术低头,一脸赧然。他转过头,看见薛可蕊只呆呆地立着,便冲她招手,示意她过来。   “这是本王的母亲,快来拜见母妃。”   赤术与他母亲的对话是用契丹语说的,薛可蕊虽听不大懂,根据眼前的场景也能猜出两三分。可是她不想动,便装作听不懂,直到赤术用汉话唤她上前。   薛可蕊垂着眼,双手交叉握拳在腰间,规规矩矩地屈膝对那吉拉氏行礼,她行的是汉人礼,是晚辈对长辈的礼。   吉拉氏并不介意,她的嘴角依旧挂着淡淡的,高雅的笑,目光却死死落在薛可蕊那高高隆起的腰腹上。   赤术则面色微沉,他弯腰将薛可蕊轻轻扶起,再转过头用契丹话低声冲吉拉氏解释:   “她不会契丹话,母亲多担待。”   吉拉氏颔首,表示她并不介意。她抬起头,笑眯眯地问赤术:看她这肚子,怕是有六七个月了,我儿知道她什么时候生吗?   赤术垂首,轻声告诉吉拉氏他当然知道,薛可蕊会在明年河水解冻的时候生。   薛可蕊看见吉拉氏身后那位峨冠博带的女人面色一变,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吉拉氏倒是依旧微笑,她面色如常地吩咐赤术将他这位新夫人带去后院休息,再叫赤术过一会将薛可蕊安顿好了就来陪她一起用晚膳。   赤术皆应下。   薛可蕊立在一旁,漠然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赤术没有跟她介绍那位立在吉拉氏身后的女子,薛可蕊想,她一定是赤术的正妻,可是赤术只同他的母亲说话,对那女人视而不见,也也没有让薛可蕊对她行礼。   赤术与他母亲道别后便带着薛可蕊继续往宅院深处走。   穿过一方小花园来到一处幽静的小院。薛可蕊抬头,看见院门口写着“葛园”。   赤术带着薛可蕊进了院子。   “本王喜欢这里,宽大又安静,初时曾想将此地做书房,可是这里距前院太远,走起来不方便。如今送给我的小娘子做卧房住倒是很不错。”   赤术一边示意下人们赶紧替薛可蕊收拾行礼,一边转过身来,拉着薛可蕊的手亲亲热热地向她介绍这个院子。   薛可蕊环顾四周,浅浅地笑,她冲赤术点点头:   “是的,我也很喜欢这里,殿下实在应该把这里用作您自己的卧室。”   赤术笑,他无不惋惜地说,他的卧室在东面的魁香园,是玉娆选的,他没法拒绝。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不过现在我的小娘子住进来了,这里就等同于是我的卧室了,也无甚区别的。   薛可蕊笑,这院子应是先头女主人清修,纪念自己心上人的地方,也不知有没有拿来做过祭堂。   可是她不在乎。   薛可蕊抬手指着院中一丛白似霜的花儿对赤术说:   “那个是你种的吗?”   赤术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那是大而饱满的喜容菊,开得正艳,纯白无暇,如白雪铺陈绿地。   赤术望着那花儿,摇摇头:“我们搬进来的时候便有了,本王觉着那花挺好看,就叫下人们将它养了起来。怎么,你不喜欢?”   薛可蕊不置可否,波澜不惊地说:“无碍,我们汉人只在人坟头种这种白花,人死了,便在他的灵堂摆上白花。如今这花能摆进你的卧室,我觉得挺合适。”   赤术挑眉,只一瞬,他望着身前的薛可蕊禁不住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他低头,凑上薛可蕊的鼻尖,眼中尽是戏谑闪烁:   “那么我的小娘子是要在这院子里都种上这种花吗?”   薛可蕊点点头,不错眼地看着赤术的脸,“是的,如今这白菊已成功晋级为我最喜爱的鲜花。”   赤术笑得愈发开怀,他忍不住拉过薛可蕊的手,放置自己的心口:   “这就是你对本王的邀约吗?要我天天都来你房里住?”   薛可蕊一噎,扯过自己的手,拿背对着他。   “殿下,贱妾腹中的孩儿已近七个月,不多久就要生了,再不适合伺候殿下,还望殿下.体恤。”   赤术却不依,“还不还有两三个月嘛……”   他契而不舍地来寻薛可蕊的手,“为了这些花,你也得要敲锣打鼓地来迎我才对。”   薛可蕊瞠目,“你……”   第一四五章 王道   赤术终是没有再来葛园, 因为他被他的母亲吉拉氏给绊住了。   吉拉氏垂着眼淡淡地问她这个唯一的儿子:   “你为什么要替她做掩护?你要搞清楚你自己的身份,你的父亲是可汗,怎能容忍你混淆皇室血统?”   赤术停下了手中的箸,正色道:“母亲,此话从何说起?薛可蕊腹中的, 正是孩儿的血脉。”   吉拉氏沉默了一瞬:“赤术, 你就算不喜欢玉娆,那个汉人女子也不能做你的阏氏。她曾经与冯驾有过婚约, 就算她在你刚入关的第一天便与你有染, 你也不能保证她腹中的孩子就是你的, 而不是那冯驾的。”   赤术坐直了身子,朝吉拉氏的方向微微倾了倾:“母亲放心, 我可以保证这孩子就是我赤术的, 不然冯驾怎会明知她有孕在身,还弃她而去?”   “……”   吉拉氏无语, 只能长长叹出一口气:   “我的儿, 就算母亲信你,你父亲那一关, 也不一定能过啊……”   “所以儿子今日才会来求母亲, 还请母亲为了儿子下半生的幸福, 勉力周全一二。”赤术伏身,面对吉拉氏长跪不起。   吉拉氏垂首, 眼底的忧虑更甚。她不受可汗待见, 连带她的儿子赤术也长期被他父亲有意无意地忽视。赤术在契丹王的九个儿子当中, 文韬武略算是最亮眼的,可是他的地位也是最尴尬的。最不受可汗待见的人,却拥有最高的天赋,这无论在过去还是现在,也不管是在汉族或契丹皇族中,都注定了他要走的,必须是一条荆棘密布的路。   “我的儿……”吉拉氏的叹息沉重又绵长。   “虽然母亲从来都是站在你这一边,这一次我也依然会帮你。可是……我的儿,你也知道你父汗的性格,若事有不成,为娘希望你一定要悬崖勒马,切勿因小失大……”   赤术以额顿地,他眉头紧锁,可口里说出的话却是大喜过望的样子:   “能得母亲支持,孩儿便放心了。有母亲在,孩儿怎会有过不去的难关?”   ……   赤术好几日都没有再去葛园,这倒给了薛可蕊意外之喜。她知道赤术有妻子,应该也有不少妾室,他长久在外征战,好容易回家一趟,自然都得去照应一圈。薛可蕊想,待他再来葛园,她或许就该生产了。   薛可蕊正如此喜滋滋地设想着,便收到了婢女带来的,赤术的传唤——   赤术要她现在就去前院的书房,他在书房里等她。   薛可蕊有些不解,不知道赤术能有什么事非要让她去书房。不过她依旧整了整衣袍,示意婢女这就带她去见赤术。   婢女惊讶,问她,小夫人不用梳妆?   不用了,我从来不需要梳妆。   薛可蕊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能让她为他梳妆的人早就不见了,如今的她,就连梳个头发都嫌多余。   婢女掩面,笑道,小夫人天生丽质,就算不梳妆也赛过了东园的姬兰。   薛可蕊淡淡一笑,示意婢女快走。她不关心姬兰是谁,她只希望尽快见到赤术,好知道他究竟为了什么非要让她去书房。   薛可蕊来到书房时,赤术正在书桌前看书。见到薛可蕊进来,他示意她坐到他的身边来等他一会。   薛可蕊不肯坐到他的身边,只远远地寻了一把椅子坐好。   赤术浅浅一笑,也不勉强她,他任由薛可蕊坐得远远的,自己则继续低头看书。   薛可蕊干坐着没事,便仔细端详起正认真看书的赤术来。   被他俘虏来这么久,薛可蕊还是第一次仔细看他的脸。与薛可蕊见过的大多数野蛮粗犷的契丹人不同,他生得龙眉凤目,鼻直口方,颇有些儒雅风流之意,只是在他和润的眉目中又出人意料地夹杂着一股迫人气势。   赤术看得认真,这让薛可蕊想起从前在节度使府衙见过的,终日于累牍的卷宗中忙碌不休的录事参军。   她终于忍不住抬手捂着嘴噗哧笑出了声。赤术不解,抬起眼来看她。   “小娘子因何事发笑?”赤术挑眉。   薛可蕊兀自捂着嘴笑了一会,好容易忍住了:“我是在想,你们契丹,可曾出过什么饱学鸿儒,可以写得出书来给我们的殿下看。”   赤术展眉,他抬起手来将那书朝薛可蕊晃了晃: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看的是你们汉人的书。”   薛可蕊好奇,直起身来走到赤术近前,她看见赤术读的是史记。   心头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薛可蕊不由地脱口出:   “中国有服章之美,谓之华;有礼仪之大,故称夏。夏者,家继礼法圣贤之学,国从利益相承之出,家有千年源流圣贤传,而国家继吾国吾民之利益而世代传承。衣必精美,物必丰盛,人必礼学,国必利益,君臣必称吾国吾民,此乃真正的华夏!”   薛可蕊在说这番话时,她的眼亮晶晶的,脸上闪烁的是赤术第一次在灵钟寺见她时才见过的高贵与从容。她以睥睨天下的气势冲着赤术虚虚一点:   “而这些,你们契丹人,统统都没有。”   赤术坐在椅子上,仰望着面前容光焕发的薛可蕊,很认真地看她的脸。   “你说得对,我的小娘子。”赤术郑重地点头。   “我们契丹,只有马刀与长弓。我们没有书可读,便只能向你们汉人学习。于是今天就是我赶走了你们的藩镇军,夺回了原本就不属于你们的凉州,还得到了你,我的小娘子。”   薛可蕊沉下了脸:“可是殿下,你自己也说了,得到我们的凉州你靠的是马刀和长弓,你们杀死我们的汉人百姓,只为你们契丹王的基业能得到巩固。殊不知最强大的是人心不是武力,公道自在人心,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得人心者得天下,武力再强大不得人心,总有一天我们汉人会重新夺回凉州,让你们再尝失败的滋味!”   赤术笑:“你是指冯驾还会打回来吗?”   薛可蕊一脸鄙薄地看着他,“是的,冯大人他一定会回来杀了你们。”   赤术咂舌,不以为然道:“我的小娘子你可知道你的冯大人如今正在做什么吗?”   赤术直起身来,一脸闲适地靠上面前的书桌,双手抱于胸前:   “高淮昌占了李家老二的地盘,李家老二不乐意了,正揪着冯驾这条狗去与高淮昌一道狗咬狗。他们只看得见长江沿线三道那数千里的土地,哪里还瞧得上凉州这样的穷乡僻壤?李老二早就不要凉州了,也就冯驾这样的轴性子才会在凉州磨叽个不停。这次他再回江南,你以为李老二还会放他回来?”   赤术笑得爽朗,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冯驾想占山为王,你以为旁人都瞧不出来?李老二又不是傻子,如若我是他,趁此机会收了冯驾的兵权,让他永生永世都做自己的一条狗,一辈子陷在关内,替他打完高淮昌再打王良辉,收完河南收河北,岂不快哉?”   “等你家冯大人替李老二打完全国,如果他还活着,只怕是早已儿女绕膝,妻妾成群了。而你呢,我的小娘子?”   赤术伏身,凑近薛可蕊的面前,带着满脸的似水柔情,只手轻轻抚上她高高隆起的腹部:   “冯驾他是靠李家出山的,他已经被李家绑架了,他逃不开的,他已经习惯了凡事首先为李家考虑。就像他今天可以抛弃你一样,往后只要李氏还有需要,你和你的孩子便都得再度让位。只有我赤术才是真的把你捧在手心里,就像现在,不管你肚子里怀的究竟是谁的孩子,只要你肯呆在我赤术身边,你所有的一切,我统统都能接受……”   赤术的声音低沉又魅惑,这让薛可蕊无端有些失神。莫名地有悲从中来,她突然觉得赤术有一点说得很对,冯驾的确是因为李家的天下才离开凉州,离开她的。   漫天的失落淹没了她,她忽然觉得心灰意冷。冯驾说他会在春天回来,可看这眼下的情形,他与凉州隔着烽烟万里,再想回来,当真不知何年何月了。   可是——   再失落又与眼前这个男人有什么关系呢?   薛可蕊凛然,自鼻腔内轻轻发出一声冷哼:“化外蛮夷怎能明白我礼仪上邦的忠贞与赤忱?与你谈气节,只怕是对牛弹琴。不懂礼义廉耻,不知忠良恭谦的宵小之辈,妄想统治我泱泱中华,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赤术却并不生气,他只情意绵绵地望着薛可蕊,似乎在反驳她的话,又似乎在向她告白:   “我的小娘子,在你眼里,你们汉人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气节,便是你区分高贵与低贱的理由吗?你以为我赤术的胜利只是一次偶然的走运吗?   不,你错了,你的夫君熟读你们的历史。我想告诉你的是,可不要看不起我们这些化外边民,你可知自古以来,你们汉人皇帝中能干的皇帝大多也是穷苦人出身,而你们的文化人、高贵人其实是比较没有出息的。   你们的汉人皇帝中,有许多都是高贵人,腹有诗书气自华,却是最没有用处。前朝的炀帝会做文章、也会写诗词,更有南陈后主也是能诗能赋之人,可是你瞧瞧他们都做了些什么?反倒是小娘子口中的一些粗鄙之人能办大事,譬如,你们汉朝的高祖皇帝就算是顶厉害的一个。”   赤术轻笑,抬手轻轻摩挲着她光洁的脖颈与玲珑的下颌,压低了声音,意味深长地说:   “我也并不是说凡贵族出身的人、文化人就一定干不了大事。关键是要有丰富的生活经历,要熟悉社会、了解民意,才能统治一方土地,掌控一个民族……”   说话间,赤术弯下腰,将嘴凑近了她的耳边:   “而我赤术,就会成为这样的一个人。”   薛可蕊惊,转过头来一脸狐疑地看进他的眼睛。   赤术勾唇,对着她眨眨眼睛:“薛可蕊,你会爱上我的。只要我想,还没有什么不会折服在我赤术的脚下,你脚下的千里江山是,女人亦是。”   薛可蕊皱眉,瞪起眼睛来正想斥责他狂妄自大不知好歹,却见他直起身来,一把拉起她的手就要往外走。   “我的小娘子,时候不早了,这些人生大义,如果你够幸运,便留到晚上在被窝里与我亲热的时候再讲。现在你得要先随我去父汗的王庭,他要见你。不是我赤术恐吓你,此行可是你的劫,只怕是凶多吉少,今晚你非得要指望我不可了,我的小娘子……”   他转过头来一脸凝重,说出来的话却轻浮得可以:   “你是我赤术的女人,我会对你负责的。”   第一四六章 希望   凉州, 原节度使府衙。   冯驾的节度使府衙建在凉州城的正中央,明仪大街的尽头。节度使府衙的门匾早已换下,如今这里成了契丹王临时的行宫。   契丹王征伐大唐的大西北,疆土宽广,没有一个临时的王庭是不合适的。凉州, 千百年来作为大西北的政治经济重镇, 拿它作王庭的临时治所,实在合适不过了。   因凉州从前非凡的政治、经济地位, 节度使府衙建得颇为气势恢宏。这里有葱茏的密林掩印, 殿宇典雅气派, 碧瓦朱楹,檐牙高啄。正脊鸱吻为琉璃彩雕, 兽面图案的滴水均为特制瓦当, 殿阁相映,茂竹修林, 绵延数里。   临时王庭今日很热闹, 契丹王迪烈大摆宴席,宴请自己的儿子们。   因为赤术与赤冒从尧关撤军, 意味着原大唐河西藩镇的七州十屯已基本整肃干净, 契丹王的疆土正式扩张到了中原王朝的西北边陲。   这是一场重要的宴请, 迪烈专门点了名,要赤术将他新纳的汉俘薛可蕊也带来王庭, 他要亲眼看看这名怀上了他儿子骨血的“特别的女人”。   或许是预感到了薛可蕊此行凶多吉少, 赤术自带着薛可蕊坐上马车起便一直阴沉着脸苦苦思索着什么。   薛可蕊也枯坐一旁, 兀自沉默。她的心里也忐忑,虽说赤术是她薛家的仇人,平日里无时无刻不在诅咒他早点去死,但孕妇的日子不好过,放眼这凉州,也只有赤术才会如此心甘情愿给她肚子里的孩子以庇护了。   “今晚宴席上,你就咬死了孩子是我的便好,旁的你都统统推给我来说。”   赤术不止一次用这种庄重的语气再三提醒薛可蕊。他怕薛可蕊不知好歹,胡乱说话。   见他这般如临大敌的模样,薛可蕊也紧张起来,她忙不迭点头,像小鸡啄米。   “殿下……”薛可蕊扭着袖口,可怜巴巴地望着赤术。   “你说你父汗会相信我们的话吗?”   薛可蕊很担心,她觉得迪烈如果相信了赤术的话,那他一定坐不上契丹的王位。   赤术不说话,只沉着眼死死盯着薛可蕊的脸。看他如此神态,薛可蕊那原本就惴惴不安的心,随着颠簸的马车一甩一甩逐渐沉到了谷底——   完蛋了,这回连赤术也救不得她了……   马车里的气氛愈发变得沉郁。   突然,赤术咧开嘴冲薛可蕊展眉一笑:“小娘子是不是有些爱上我了?觉得我赤术就是你的救命恩人。”   适才的紧张气氛瞬间化为乌有,薛可蕊无语,他总是有这种能力可以在瞬间挑燃她的怒火。薛可蕊竖起眉毛,瞪圆眼睛就想开口咒骂他,突然想起一会儿自己还要靠他救命,便生生咽下这口气,掉转过头去望向窗外,再也不看他。   身后传来赤术深情款款的告白:“今晚若是有了什么意外,本王无法带走你,你一定要听我父汗的话,耐心等我几日,过几日本王便能把你再带出来了。”   “我的事,就不劳殿下您操心了,我就是一俘虏,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薛可蕊横眉怒目,恶狠狠地冲赤术发泄的自己心内的怒火。   身后传来男人压抑的低笑,薛可蕊觉得自己今晚就算直接死了也不是一件多坏的事,所以她不想再看赤术,也不再去想自己今晚是不是会遭遇巨大的挑战,她只定定地望向窗外——   这是一条她曾经无比熟悉的路。   沿着这条大街走,可以去往节度使府衙,而在前面的这个路口,如果向左转,则可以到双桂大街。   那里有冯府。   她想起了管家冯状,想起怀香,芳菱。   和芳洲。   契丹人来的那一天冯状让谢冲带走了冯府全部的侍卫,所以冯老管家和怀香他们应该是跟凉州所有的平民一样,都那么轻而易举地就做了契丹人的俘虏……   她当然知道冯状、怀香他们不会再住在冯府了,现在的冯府指不定早改成了哪一个髡发张须的契丹王爷的府邸。   冯状年纪大了,但好歹是男人,他或许去了西屯卫替契丹人种植青稞。芳洲脑子坏了,应该没有契丹人会再要她,薛可蕊想,类似芳洲这样的汉人妇女多半会被送去契丹人的军营。她身子本来就不好,事到如今,精神不正常的她,是否还能活着,都未曾可知。   至于怀香、芳菱这群年轻女子……薛可蕊摇摇头,奋力将她们那一张张明媚的笑脸从自己的脑海中抹去。   她不能去想,也不敢想。   连她自己都活成了这个样子,更何况她们呢?   不知觉间,薛可蕊红了眼眶,她痴痴呆呆地伸长了脖子望进转角处的双桂大街,似乎这样,她还能看见冯府那鎏金彩漆的大门。   和那大门后,替她与冯驾终日操劳的冯状,还有她的怀香……   就在薛可蕊望向双桂大街的尽头,神魂不知去往何处时,耳畔响起了赤术高声的喝止。马车停了下来,身后伸过来一只大手,赤术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小馋猫,可是饿坏了?我看你的口水都流出来了。不就是一碗汤面嘛,来,你相公带你去吃。”   薛可蕊茫然,转过头来看见赤术那双半月般的笑眼,他抬起手来抹上她的下颌,一脸嫌弃。   “啧啧啧,这么大的人了,看见别人吃汤面还能流口水……”   薛可蕊愕然,看见赤术抹过自己嘴角的手指果然亮晶晶的。她大囧,想来是自己想冯状他们想出了神,一直张着嘴,连口水流出来了也不知道……   赤术拉着薛可蕊的手,就要下马车。薛可蕊无奈,刚想拒绝,告诉他她并不是馋了,瞬间却突然止住了嘴,将已涌至嘴边拒绝的话给生生咽了回去——   透过大开的车门帘,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里有一家面馆,应是新开张的,是薛可蕊从没见过的面馆,就开在了双桂大街的入口。小小的门脸儿,门口高挑着一杆旗,旗上书一大大的“面”字。   就在那飞扬的旗杆下,侧身对着她的,是一个汉人樵夫,他的身旁堆放着他新砍的柴。樵夫正在吃一碗汤面,身侧的凳子上放着他的竹斗笠,所以樵夫的头上空空的,只梳了一个凌乱的发髻。发髻用一根麻绳胡乱捆着,露出他入鬓的长眉与高挺的鼻梁……   薛可蕊快要忍不住颤抖起来。   胸口涌出来一块石头,堵住了她的喉咙,有什么情绪翻涌,搅动到她快要流出眼泪来。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吃面的樵夫,颤颤巍巍地跟着赤术下了马车,她脚下踉跄,几乎快要挤到赤术的背上去。   耳畔传来赤术充满怜爱的嘲笑,“小娘子莫急,当心脚下,你相公这就带你过去。”   薛可蕊好容易控制住了自己的面部表情,让自己看起来能变得正常。她调转过视线来,望向身侧的赤术,奋力翘起嘴角,算是对他扯了一个笑。   赤术认真地看着她的脸,眼里是浓浓的柔情蜜意。   “乖。”   赤术满怀疼惜地摸摸她的头,便紧紧搀着她的胳膊,一行人簇拥着赤术与薛可蕊,朝那小面馆走去……   ……   薛可蕊觉得自己快要不会走路了。   不过一条街的距离,薛可蕊却觉得好似走过了千万里。   好容易走进了小面馆,薛可蕊被赤术安排在了靠近面馆里侧的桌子坐好。   薛可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控制住自己不要再去看那个樵夫,心跳得很快,如同在胸腔里装了百八十头公牛一齐狂奔。   她知道那樵夫一定也看见了她,虽然他没有抬头,只一直与他面前的汤面奋战,但是薛可蕊分明看见他吃面的动作开始变得迟滞。   赤术问薛可蕊要吃什么汤面,并给她念了几个名称,薛可蕊一个都没听进去,张口便道:“我要玉尖面。”   赤术笑,一脸宠溺地刮刮她的鼻子:“傻女子,这儿哪有玉尖面,只有揪面片汤和热辣子汤面。热辣子对你不好,我瞧着揪面片汤似乎更合适你一些,我让店家给你来一碗揪面片汤吧?”   薛可蕊颔首,大脑里一片空白。   随从们不熟悉汉人吃食,于是赤术亲自出马替薛可蕊前后安排。他不厌其烦地告诉那煮面的汉人婆子,面汤里少放大料,尽量清淡一些,还有,别放姜丝儿,那玩意上火。   薛可蕊独自一人端坐在条凳上,屁股上如同长出了钉子,左右都不是。赤术的随从们太多,她没有机会去同那樵夫说话。   薛可蕊想过许多种方法,能与那樵夫有一个错肩的交流。她想过走出门口去,路过樵夫身边时装作不小心绊一跤,也想过缓步走出去,装作不小心撑上他的桌面……   可是薛可蕊最终放弃了。有赤术在一旁,还有那么多契丹侍卫守着,眼下的确不是能与他交流的时候。   不多时,樵夫吃完了自己的汤面,薛可蕊看见他拿起了身旁的斗笠戴在头上,遮住了他那张依旧英气逼人的脸。   樵夫没有着急着走,他先走到正兀自忙碌的店家身旁,凑到那正低头摆放汤面碗的老者身旁说了句什么,再从怀里摸出几块铜板塞到了老店家的手里。   薛可蕊痴痴呆呆地望着自己面前的桌子,只用自己眼角的余光,目送那樵夫挑上他身后的柴担,颤颤悠悠一路远去……   薛可蕊低下了头,她装作揉搓自己的脸,抬手不着痕迹地拂去自己不受控制流出眼角的泪水——   她知道他一定会给她留下点什么,他或许还会再来找她。   薛可蕊想,他或许就是自己跳出这泥淖的希望。   从来就不会失败的冯予。   第一四七章 诘问   待薛可蕊用完汤面, 赤术搀着她缓步朝外走时,那名白发苍苍的老店家果然开口唤住了薛可蕊。   “夫人,买一只纸鸢玩玩吧,老朽家传是做纸鸢的,我做的纸鸢飞得最高, 飞得最久。”   薛可蕊止步, 转过头来看向这老者。看见他面孔黝黑,冲她展开慈祥的笑。他身后的墙壁上果然挂着几只纸鸢, 有画着老鹰的, 蝴蝶的, 还有一只成大长串的……   “夫人,我的纸鸢与旁人家的不同, 这骨架上系有竹哨, 风入竹哨,声如筝鸣。夫人可在每日午后去到自家后院, 迎着风将这纸鸢放上天去, 好玩又好听……”   见薛可蕊有兴趣,老者转身自身后的墙上取下一只老鹰纸鸢, 翻过面来, 露出其上的哨笛, 拿手指着,展示给薛可蕊看。   薛可蕊的心再度开始狂跳起来, 她调转脚步就要往这店家身边走去。   见自己的攻略生效, 老者扬起眉毛开始对赤术进行游说:   “这位大人给您夫人买一只纸鸢吧, 我的纸鸢好看又好玩,姑娘媳妇们都喜欢。”   “怎么,你一开面摊的还能卖纸鸢?”赤术笑着问他。   “这有啥稀奇,老百姓做小本生意的,若是生意不好,便由我婆姨看店,我自己出去跑摊呢!”   说着老者转至墙角,竟然从那墙角又推出一只小货摊来。小货摊上的东西琳琅满目,有姑娘喜欢的头花彩线,也有孩子玩的抓铃响鼓。货摊四个角上装有四只木轮,看来老者是靠推着这货摊走街串巷的。   “呵呵,老朽人老了,挑不了东西,便自己做了这么一辆车……”   老者脸上挂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对赤术解释。   赤术颔首,“老人家好精神,往后定能财源滚滚!”   说着,赤术伏身,自那货摊上拿起一只拨浪鼓,自己晃了晃,拨浪鼓发出清脆的啵啵声。   “小娘子,为夫给我儿子买一只拨浪鼓吧,开春了待他出来也好有玩的。”赤术手里拿着拨浪鼓,挑眉冲薛可蕊说话。   薛可蕊不好意思起来,嗔骂他不知羞。赤术则笑得爽朗,将这拨浪鼓递给身后的侍卫,再顺手捡了几只响铃,几个布玩偶,一并塞到那侍卫怀里,他仰头询问薛可蕊:   “小娘子还要什么?”   薛可蕊立在老者身旁,目光直往那老鹰纸鸢身上瞟。   赤术了然,点点头。他不疑有诈,笑眯眯地冲着身后扬声一声断喝:“管家来付账,这里的一堆,和一个纸鸢……”   ……   买到纸鸢的薛可蕊很兴奋,一路上都将那纸鸢抱在怀里爱不释手。   赤术忍不住笑她:晚点咱干脆也抱着这只纸鸢去吃席,到时候人家以为你脑子有病,父汗便不再追究你了也不是不可能。   薛可蕊不理,只拿白眼仁儿看他:你这人最是欠揍,我就算有病也是被你给气出来的!   赤术更开心了,忍不住抚掌大笑,他的眼里亮晶晶的:   “你若能为本王生气,说明小娘子是把本王当作自己人看待的,所谓爱之深恨之切就是这个理。不过陪本王睡了几晚,小娘子便芳心暗托,本王甚幸……”   薛可蕊惊,为此人的厚脸皮咂舌,她决定转过身去,不再与他说话。因为不论说什么,他都能找出千万种理由来讨她便宜。   赤术却心情大好,他似乎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一路上揪着薛可蕊翻来覆去地逗。先前的阴霾一扫而空,马车磔磔,一路疾行,很快便到了契丹王迪烈的临时王庭。   薛可蕊自然不会傻到真的抱着个纸鸢去吃席。她让随从把赤术买的孩子玩具,和她买的纸鸢都收好了留在马车上,自己则跟着赤术一路前行。   穿过王庭的大门,经过重重回廊来到二门。有王庭的宫娥迎上来,将他们二人引进了花厅,说大王要几名殿下都在这里候着,宴席很快就要开始了。   薛可蕊一直低着头只顾盯自己的脚下,赤术让她走她就走,让她坐她就坐。直到耳畔响起一阵炸雷似的豪放的大笑,薛可蕊抬头,看见了一位铁塔似的人物——   他身长九尺,长得五大三粗,腰阔十围。豹头环眼,满面络腮胡。薛可蕊知道,这就是曾经在点将台主持过安民仪式的赤骁。   不出意外地,薛可蕊在赤骁的身旁再度看见了薛可菁。她依旧那么美艳绝伦,面上挂着目空一切的微笑,一双眼死死地盯着薛可蕊那高高隆起的腹部,似乎有些吃惊。   薛可蕊别过了脸,她知道薛可菁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虽然她也很鄙薄自己,可是为了她腹中的孩子,她别无他法。   赤术与赤骁你来我往一番道好后,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赤骁便直通通地向赤术发问:   “我说八皇弟,这女人可就是一次便怀了你种的那个汉人女子?”   赤术浅笑,只简短地回应:“是的。”   赤骁一脸意味深长,“八皇弟向来马虎,有些事情还是仔细一些比较好……”   赤术不想与他多说,别过脸去,冲赤骁打着哈哈。   “多谢二皇兄提醒,愚弟再马虎,自己的儿子还是能认得的。”   在这种场合提这样的话头,那赤骁明显别有用心。薛可蕊一言不发地垂首立在赤术身后,除了为自己那尴尬的肚子忧心,薛可菁对赤术的熟络也让薛可蕊吃了一惊。   薛可菁对人向来热情,见到赤术,则尤甚。她接过赤骁的话,肆无忌惮地调笑赤术可是她见过的技艺最高超的鞠客。   薛可蕊惊呆了,她觉得薛可菁可是无法无天了,竟然当着她夫主的面与旁的男人开如此具有特殊意味的玩笑。   果不其然,薛可蕊看见赤术的脸沉了下来,眼里闪着的是她看不明白的光。就连铁塔似的赤骁也不乐意了,拉着薛可菁的手就把她往身后扯,一边扯口里一边叱责:   “你这女人可是皮痒了,欠收拾?哪有你这样说话的,给老子滚回去!”   说话间,赤骁目露凶光地扯着薛可菁便往自己的座上走,薛可蕊不出意外地听见一阵娇声漫语隐隐传来,换得赤骁又是一阵明显退了火的嗔笑。   好容易脱身的赤术拉着薛可蕊的手,带她走到大厅的一角,才终于坐好。他牵着薛可蕊的手在大袖的后面轻轻捏了捏,示意她别害怕。   大厅内挤挤挨挨地坐了一大堆人,薛可蕊知道赤拔死了,那么这里的便都是迪烈的八个儿子了。赤术没有向他的兄长们介绍薛可蕊,自然也没向薛可蕊介绍他的兄长。薛可蕊分不清谁是谁,但是也能看出他们脸上各异的神色。   薛可蕊默默地挨着赤术坐好,她低下了头,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赤术因为有了薛可蕊的加入,果然是与众不同的。很快便有宫人寻来,告诉赤术,契丹王想单独见见他。   赤术颔首,自墙角直起身来,薛可蕊一脸仓皇地看着他,他望着薛可蕊那一脸紧张的小模样扬起了嘴角。   “我很快回来,你乖乖坐这里吃果子,若是需要什么你可以唤那个宫女帮忙。”   赤术抬手,示意墙角里的一名宫女走过来。待她走至近前,薛可蕊发现她竟是一名汉人女子。   赤术周到地替薛可蕊安排座位,帮她应付来自皇家的诘问,临走了还不忘给她寻个汉人宫女来。赤术如此尽心竭力,这让薛可蕊无端地也变得信心百倍起来。   她不担心契丹王会跟赤术谈什么,至少在对待薛可蕊的生死安危问题上,赤术对她的态度清晰又明白。   她想,赤术那么聪明,再加上他对自己的一腔热忱,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定可以保住。   ……   薛可蕊只默默地低头缩在大厅的一角,独自啃自己手里的一只梨。   她是孕妇,时不时便会突然就饿起来。她的胃口本就不大,应对突发性饥饿便只能靠少食多餐了,不过来赴个宴,赤术还能在半路上带她先去吃点面。薛可蕊不知道契丹人一般会在什么时候开宴,她怕自己突然就饿了,在身边有食物的时候,她总会尽量首先填饱自己的肚子。   薛可蕊低头啃梨啃得正津津有味,身旁一阵香风拂过,薛可菁来到了她的身边。   她的脸颊依旧那么夺人魂魄,她的腰肢依旧那么纤细,如水蛇般扭到薛可蕊身边坐下。   薛可蕊转过了头,她想,从前还当是给薛可菁一份好姻缘,没想到最终却是害了唐纪,也害了他们薛家自己……   “没有廉耻的家伙,我对你还能如此自如地凑到我身边来感到有些震惊。我以为你会像一只缩头乌龟把自己缩起来,没想到你还能如此大摇大摆地走出来见人。”   薛可蕊拿着半只梨,直起背来,望着身边的薛可菁冷冷地说话。若在往常,她早就抓起手边那只装梨的银盘砸上薛可菁的脸了。只可惜现在她们都是俘虏,而且她还身怀六甲,赤术又不在,她怕自己打不过薛可菁。   薛可菁却不生气,她盯着薛可蕊的肚子捂着嘴儿吃吃地笑:   “我没有廉耻,看来还是我的蕊儿妹子最有气节,这么快就怀上了八殿下的孩子,可不可以告诉你二姐,到底用什么法子可以让殿下一发折桂?”   薛可蕊暴怒,她瞪圆了眼睛想要发作,突然想起自己肚子里的孩子还真就只能是赤术的,便瞬间将那股火重新又给咽了回去。   薛可蕊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满腹汹涌的仇恨,只淡淡地说:“你弑父杀弟,也不怕遭报应?”   薛可菁一愣,不过一瞬便重新恢复如常。“凉州新定,契丹王整肃朝纲,薛恒腰缠万贯却不愿配合。他自己一心求死,旁人怎能救得?我薛可菁只是一介女流,可左右不了可汗的旨意。”   薛可蕊瞋目,好容易控制住了自己的手,她重新拿起手中剩下的半只梨,继续机械地往自己嘴里塞。   她不想再看见薛可菁,她在想,如果爹爹泉下有知,会不会后悔生养了他这两个女儿。一个将他生生引入火坑,另一个则索性将他作为攀附蛮夷的人血阶梯。   薛可菁似乎对薛可蕊的肚子很感兴趣,她契而不舍地揪住这个主题向薛可蕊打探。   “三妹什么时候生?”   薛可蕊低头吃梨,不理她。   “看这模样,三妹怕是早就遇见八王殿下了……”   薛可蕊依旧沉默。   薛可菁等不来回答,也不生气,只抬起手来捂着嘴笑得诡异:   “都说八王殿下生性孤傲,行事乖张,三妹就算有了他的孩子也切莫掉以轻心。八王殿下的女人直可排到玉门关外去,可汗的这几位殿下里面,对付女人手段百出,能抓住你的心,摄紧你的魂,让女人为他疯为他魔,说的就是他八王殿下……”   薛可蕊放下了手中的梨,她浅浅地瞥了一眼身旁的薛可菁,觉得她话里有话,再看她眼底那诡异的寒光,只觉得她与赤术的交情只怕不是她看见的如此简单。   不过薛可蕊对猜测赤术与薛可菁的关系毫无兴趣,薛可菁是赤骁的女人,她再怎么折腾也只能做赤术的“小嫂子”。薛可蕊只关注她腹中的孩子,只要赤术还愿意当这孩子的“爹”,她的这颗心就可以放下了。   薛可蕊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垂向薛可菁那平坦的腰腹,心中暗自为早逝的唐纪不平。可怜唐将军勇武了一辈子,就因为眼前这蛇蝎般的女人,在生前最后一刻自毁英名,却也没能保得住自己的一脉骨血。   第一四八章 王妃   有宫娥来报, 宴席开始,花厅内的众人三三两两开始往大厅走。   薛可蕊低着头,默不作声走在人群的最后。来到宴会大厅,薛可蕊发现这里是原来冯驾的议事堂,契丹王把它改作了宴会厅。她正想缩小身子, 走到大厅的角落去, 却被一名宫娥堵了个正着。   “夫人请随奴婢来。”小宫娥垂着手,毕恭毕敬地延请薛可蕊。   薛可蕊无奈, 只得跟着走。小宫娥将她领到大厅的上首, 薛可蕊看见赤术正朝她招手。   “小娘子过来, 坐我身边。”赤术拿手拍拍身侧一张小几。   薛可蕊颔首,侧身坐下, 便低着头拿眼冲那赤术使眼色, 想问他契丹王的意思。   赤术不说话,只垂着眼下意识把玩手中的一只酒樽。   “小娘子莫怕, 往后无论你在哪儿, 本王都会尽全力照顾你的。”   心瞬间荡到了谷底,薛可蕊直起了身。她知道契丹王不是傻子, 她是冯驾的未婚妻, 如今怀了身孕。这样趁手的人质, 契丹王不亲自守牢了,怎么可能听凭那赤术把她留在八王府?   薛可蕊再不说话, 只皱紧眉头, 垂着眼, 盯着自己面前这一尺三寸的案几发怔。   赤术也没有像平日那样再拿她寻开心,二人都只默默地坐着,谁也不说一句话。   不多时,契丹王携妻眷到场,宴会开始。   契丹王迪烈是一名有着一头羊毛卷发的高大男人,虽已年过不惑,但那一身栗色的皮肤让他看上去健壮又精神抖擞。迪烈的身后跟着一名女子,或许是见惯了汉俘的下场,薛可蕊对在这个地方再次见到周采薇,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周采薇跟在迪烈的身后,浓妆艳抹,一身花团锦簇,她似乎比从前在冯府时更加光彩夺目了。比起薛可菁的婉转娇媚,周采薇更有一种霸气外露的美,她肆无忌惮地綉蓄起了她原本浓长的眉,搭配那双狐狸似的吊梢眼,竟透露出一股迫人的英气。   周采薇高昂着头,她的目光只虚虚地在薛可蕊的脸上停留了那么一瞬,便不着痕迹地再次挪开,依旧一副睥睨天下的傲然神色。   薛可蕊望着上首的周采薇有些神思惘然,这名被冯驾自青楼赎身出来的女子,曾经试图勾引冯驾未果,被她赶出冯府不知去向。如今凉州沦陷,此女操持起旧业来,倒是如鱼得水,竟一举成为了契丹王的女人。   她或许是她们这群俘虏中最幸运的一个了吧……   薛可蕊在心底暗暗地想。   宴会在一派歌舞升平中开始,席间觥筹交错,人语喧哗。赤术恢复了往常的爽朗,他热情洋溢地与自己的兄弟们说笑,毕恭毕敬的向上首的契丹王敬酒。   迪烈或许已经在私底下同赤术达成了某种协议,他们没有再提薛可蕊,薛可蕊甚至不知道今晚她会在哪里过夜。所以薛可蕊的情绪一直很低落,她只自顾自坐在赤术身边默默地夹菜吃,连赤术盘子里的菜都是他自己夹的。   直到耳畔响起薛可菁那慵懒又轻浮的声音:“三妹,今日是你第一次见咱们高贵的可汗,你是不是应该也端起酒来,跟我一起向可汗敬一杯酒?”   薛可蕊回神,抬头看见薛可菁那双挑衅的眼,淡淡地说:   “不过被人俘虏的女奴,有什么资格跟人敬酒?”   薛可蕊有身孕,她本就没想过要向谁敬酒,更何况在她看来,在座的都是该下地狱的人,怎能可能给他们敬酒。薛可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激她喝酒,摆明了没安好心。   薛可蕊只是想把薛可菁撵开,薛可菁自然清楚,她怎会如此轻易就放弃,薛可菁口中轻笑:   “三妹如此妄自菲薄,就算不敬酒,也该端起酒壶去伺候可汗喝一盏吧。”   薛可蕊烦躁,正想回敬她要伺候她自己去。却见薛可菁就那样立在堂中央,大声对着上首的契丹王说话:   “可汗在上,可菁的妹子薛可蕊对奴婢说,咱姐妹俩想给您敬酒,望可汗切莫推辞。”   话音刚落,便见上首的迪烈以手托腮望向了薛可蕊的方向。迪烈的眼中尽是玩味,他笑眯眯地点头,口中回答着薛可菁的话,“你们能有此心,自是甚好。”眼睛却看着薛可蕊,等着她向自己来敬酒。   薛可菁对赤骁的攀附,迪烈看在眼里,在他心里,像薛可菁这般“有眼力见”的女俘做他儿子的妾侍,他自然愿意给她应有的厚待。只是那薛可蕊……   迪烈的心里充满了期待,薛可蕊曾经与冯驾有过婚约,他很希望看见冯驾的女人被他们契丹人给驯服在身下,这不仅是对冯驾的侮辱,更是他契丹人的荣光!   薛可蕊沉默了一瞬,便直起身来。   给杀了自己家人的仇人敬酒,这让薛可蕊心底对薛可菁的仇恨更加上了一层楼。可是眼下为自己的小命着想,薛可蕊依旧走到了堂中央,只手端着茶盅,一只手捧着自己的大肚子,颤颤巍巍地冲上首的迪烈跪下:   “可汗在上,奴婢薛可蕊因有孕在身,实在不好饮酒。今日便以茶代酒,祝愿可汗圣体康泰,国运昌盛。”   说完,薛可蕊再不看上首的迪烈,只抬起手中的茶杯,兀自咕咚一声喝干了,便默默地保持着初始的姿势,垂首跪着,等迪烈呼她退下。   如此没有诚意的敬酒,这让观者无不侧目。   赤术愣住了,不过脑中一个回转,他便直起身来,自己也来到堂中,挨着薛可蕊跪下。   “父汗。”赤术冲上首的迪烈恭谨行礼。   “可蕊怀了儿臣的孩儿,喝不得酒,她的酒便让儿臣来替她喝了吧。”   说完,他举起手中的酒碗,冲迪烈一个示意,便一仰头,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   赤术亲自下场替薛可蕊撑腰,一旁的薛可菁看着,再不说话,只一脸鄙薄地瞥着依旧跪地的薛可蕊,自鼻腔里轻轻哼哼,别过了头。   上首的迪烈并没有生气,他定定地看着跪在堂中央的八儿子与薛可蕊,心中愈发舒坦。他懒懒地靠上身后的椅背,禁不住仰天大笑起来:   “我的儿,难为你了,如此护着她……”   言罢,迪烈不以为然地挥挥手,“起来吧,别跪着了!回去坐着,好好喝酒!”   赤术暗自松了一口气,正要抬手扶薛可蕊起来,却听得迪烈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对他吩咐:   “薛可蕊怀了术儿的孩子,那八王妃也是个没生养过的,不会照顾人,不若就让薛可蕊留在王庭,让你母妃亲自照顾吧。”   赤术的心里一沉,知道事情已无法回转。父汗不仅在打冯驾的主意,也在打他的主意。   薛可蕊有孕,迪烈当然明白那孩子不可能是赤术的。一方面,控制了薛可蕊,迪烈便能钳住冯驾,人质的威力有时候甚至能大过数十万军队。   另一方面,迪烈能看见赤术对薛可蕊的维护,眼下政局初定,正值选立太子的关键时期。迪烈想立赤骁为太子,可赤术于朝中实力不容小觑。也是上天给了他这个机会,薛可蕊的孕事竟从天而降,成了赤术的软肋,迪烈将薛可蕊控制在王庭,基本也就控制住了赤术这一派有可能生出的任何隐患。   宴会前,赤术用尽了浑身解数与迪烈周旋,想要说服迪烈,让他把薛可蕊留在八王府。迪烈不同意,他虽不直接点破赤术上赶着“喜当爹”这桩糟心事,却对将薛可蕊留在王庭的态度甚为坚决。   赤术知道,父汗能不纠缠薛可蕊肚子里孩子的血脉问题,已经是很给他赤术面子了。他清楚自己拗不过迪烈,但眼下也只能如此,于是赤术便松开身侧的薛可蕊,冲迪烈再度俯首:   “儿臣谢父汗恩典,只是就要辛苦父汗、母妃了……”   话音刚落,一直沉默不语的周采薇靠在迪烈身旁低低地开了口:   “可汗,薛可蕊乃汉俘,就算有孕,怎能劳烦宫里的王妃照顾,岂不折煞了可汗您的威名?”   周采薇低着头,也不看堂中央的薛可蕊,只一脸谨慎地向迪烈建议:   “如若可汗放心,可以将照顾薛可蕊一事交给采薇,采薇定会替可汗将她照顾得妥妥贴贴……”   迪烈转过头来,望着身边千娇百媚的周采薇,心下柔软,他抬手揽上了周采薇的腰,眉开眼笑:   “爱妃如此为本汗王着想,当真暖心啊……”   周采薇低头,声音糯糯的,“可汗休要打趣,这也是臣妾应该做的……”   薛可蕊侧目,从前因着那王老头的事还对周采薇另眼相看,破例送她这样的青楼女子两百两银,权当送给她一点心理上的补偿。都说婊.子无义当真不假,如今凉州沦陷,她便迫不及待地另攀高枝,再转过头来同契丹人一道对付可以称得上是她恩人的自己了!   不等薛可蕊再多想,便听得那迪烈笑眯眯地问:   “爱妃,本汗王记得你也曾在冯府住过一阵,那么爱妃与那薛……”   周采薇讪笑,娇呼着抬手捂上了迪烈的嘴。   “可汗!”   周采薇小脸通红,媚态十足攀上迪烈的肩,口中嗔怨:   “可汗休要混说,彼时臣妾乃他家家奴,人可是贵人……臣妾是想,臣妾与她都是汉人,照顾起来或许会更衬手一些,也好让八王殿下放心啊……”   说着那双狐狸似的吊稍眼朝堂中薛可蕊的方向一瞥,千般幽怨万种风流,换得迪烈又是一阵仰天大笑。   “爱妃莫要多心,本汗王也是为了术儿才多问两句。爱妃体贴,本汗王可是看在眼里的,把术儿的姬妾交给爱妃照顾想来我术儿也是满意的吧?”迪烈只手搂紧周采薇腰,满脸含笑望着下首的赤术。   赤术哪敢拒绝,当下便再度叩首感谢父汗隆恩。   薛可蕊垂首,心中愈发荒凉。她其实并不介意自己被这群契丹人关在哪里,她只是有些担心,担心自己再保不住腹中,她与冯驾最后的那丝联系……   第一四九章 飞鸢   周采薇将薛可蕊安排在了最偏远的落英院, 这里紧靠临时王庭的最西北角,是原节度使府衙的库房区,远离迪烈居住的后殿。   赤术有些不高兴,觉得落英院太破,他想去寻迪烈给薛可蕊换一处住, 却被薛可蕊拦住。   她虽不愿意住在王庭里, 但是能摆脱赤术每日不休的纠缠,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所以无论住在王庭的哪里, 都差不离了。薛可蕊甚至觉得落英院甚是合心意, 那迪烈也不是个好的,能住得离他远一点, 最好远到迪烈想不起, 也是对她自己变相的一种保护。   有仆妇们把薛可蕊的东西送进了落英院,都是王庭里迪烈的宫女与嬷嬷, 可是在人群中, 薛可蕊却看见了几个八王府的熟悉面孔,其中便有常年伺候赤术饮食的贵婆子。   “小娘子放心, 你吃的用的, 本王都会替你照顾周全。”赤术拉着薛可蕊的手, 一脸颓色,却面带郑重。   “唔。”薛可蕊点点头, “奴婢谢过殿下照拂。”   虽然是自己的仇人, 可是在这危机四伏的契丹王庭, 就自己的人身安全问题上,薛可蕊认为赤术还真是唯一一个值得她信赖的人。   为着赤术的顾虑周全,临别之际,薛可蕊怀着满心感激主动将自己臃肿的身躯蹭入他怀中,俯首于他的胸前轻声地说:   “殿下辛苦了,为着可蕊的事,操了如此多的心……”   此时月光如水,播洒在二人的身上,四周静谧,空气中有莫名的温柔与安好荡漾。赤术俯首,看见薛可蕊如白玉般优雅光洁的蝤颈。   赤术展眉,他破天荒没有嘴贱招惹薛可蕊咒骂,却只抬手轻轻拢住她的圆滚滚的腰。他俯首于她颈间,温柔又多情:   “小娘子暂且安心待几日,为夫尽快来接你……”   薛可蕊俯首于他怀中,并不抬眼,只自喉间轻轻挤出一声:“嗯……”   ……   住在落英院的日子果然静谧又安好。没有赤术那三五不时蠢蠢欲动的试探,也没有原来预想中契丹王迪烈无处不在的不知名威胁感。   迪烈似乎忘记了他曾经把薛可蕊扣留在了落英院,他没有派出超过其他宫殿配置的侍卫看守落英院,也没有来落英院“提审”薛可蕊。   薛可蕊就像被人遗弃在了落英院,虽无法出宫门,却也无人打扰。   听出入的宫人们说,近日来可汗难寻极了,不止后果的妃嫔们见不到他,就连辅臣们找他也甚是艰难。因为他被他的汉女侧妃迷住了心,那名汉女不知使了什么招数,勾得可汗成日里颠三倒四的,得空便往她宫里跑,就连惯来受宠的大妃也许久不见迪烈了。   薛可蕊暗笑,周采薇的沁欢楼头牌可不是白当的,区区契丹大妃,怎能是她的对手?   这样想着,薛可蕊在心底把那周采薇再度狠狠鄙视了一番。薛可蕊知道,周采薇把她安排在落英院,可是用心良苦的:   为避免出现同上一次类似的落败,周采薇这是把她“看”起来了,藏到这鸟不拉屎的落英院,只为杜绝任何意外发生的可能。这样她周采薇就能占据主动,立于不败之地了。   为了自己的虚荣,屈从蛮夷就算了,就连自己这样腹大如鼓的孕妇,周采薇都如此防着,迪烈后宫的那些女人们,往后怕是都得吃苦了……   周采薇的“护食”行为,无意中替薛可蕊分担了不少压力,而贵婆子为了薛可蕊的饮食,一副严防死守的模样,则让薛可蕊更是放心了许多。   除了腹中的孩儿,薛可蕊已放下了自己的一切,赤术深知她的担忧,尽他的全力,给予了她以不同于所有战俘的待遇。薛可蕊知道,赤术若要掠走她的一切,易如反掌。他能做到如今这地步,作为自己的仇人,就连薛可蕊也不得不赞叹赤术一声:真君子。   薛可蕊每日都缩在这远离王庭政治中心的一方角落,吃吃睡睡,没有让她恶心的人,也没有让她糟心的事儿。   薛可蕊觉得,这是她自凉州沦陷以来,过得最舒坦的一段日子。   直到这一天的午后。   她看见了悬挂厢房屋角的那只纸鸢。   她其实一直都记得这只纸鸢。只是搬入落英院搬得如此突然,赤术的管家把葛园的东西都搬来了,浩浩荡荡十几驾马车,数十名婢仆足足收拾了一整日才归置妥帖。   东西多又繁杂,薛可蕊孕后嗜睡,在一旁盯了一会儿便架不住累睡着了。待她次日醒来,便已找不见那纸鸢的踪影。   贴身伺候她的婢女是赤术送进宫的他府上的婢子,虽是为了薛可蕊的安全计,但薛可蕊也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也会通过她身边这几名婢子的嘴,传入宫外赤术的耳朵。   所以,她不敢对这只纸鸢表现出太多的关心,只闷着头每天兀自到处转悠,以期哪一天自己能“偶然”得见这只纸鸢。   果然,这一天午后,薛可蕊“意外”地发现了被婢女们胡乱丢弃厢房墙角的这只纸鸢。   她很惊喜,枯坐了如此多日,竟然发现了一个新玩具!所以薛可蕊兴冲冲地拿起这只纸鸢寻到了落英院的掌事女官。   “萧女使。”薛可蕊满脸喜色,双眼亮晶晶的,一副期待的模样。   女使正在招呼王庭的宫人们往落英院的门廊屋檐挂灯笼,新年快到了,王庭需要挂灯笼装扮装扮,哪怕此处是临时王庭也不能例外。   “夫人有何事?”萧女使转过身来,笑眯眯地询问薛可蕊。   “我想玩这个。”薛可蕊眉梢眼角堆满了笑,自身后呼啦一声拿出那只画着老鹰的大纸鸢。   萧女使轻笑:“一只纸鸢而已,夫人想玩就玩吧!”   薛可蕊兴奋,正要转身离开,萧女使又开口提醒她:“夫人你有身孕,可别跑,要玩纸鸢你让宫人们放,你一旁看看便好。”   “好的!我知晓,谢谢女使提醒!”薛可蕊走得匆忙,她转身冲女使致谢,笑眼弯弯。   纸鸢很大,老鹰画得活灵活现,那鸣哨也响,在空中发出尖利的嘹响,老远都能听见。   薛可蕊立在光秃秃的梧桐树下,仰着脸眯缝着眼极目看向天上的纸鸢。花园里,一名身量瘦小的小宫娥替她时不时或奔跑,或调整着手中的引线。   小宫娥尚未成年,玩起纸鸢来脸颊通红通红的,她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夫人!纸鸢已经很高了,再放绳,怕是就要断了!夫人还要放吗?”   小宫娥跑得兴奋,一边唏呼唏呼吸着鼻涕,一边红着脸冲薛可蕊高喊。时值年尾,风是挺大,纸鸢好放,只可惜太冷,就这么在花园里吹一下,薛可蕊已经冻到手脚冰凉了。   身后传来贵婆子嗔怨的低呼:“嗨呀!我说夫人啊!从来都是开春儿才放纸鸢,哪见过寒冬腊月玩这玩意的?”   说话间,贵婆子迈开小碎步奔至薛可蕊身旁,她拿手摸摸薛可蕊那冰凉的手,又是一阵大呼小叫,忙叫人回去取暖手炉。   贵婆子满脸堆笑冲薛可蕊讨好地说:“我说夫人啊!别看了,咱回去吧,该吃点心了,老奴给您预备好了蜜糖煎太例面。”   薛可蕊不想走,又再执拗了一会,终是随着贵婆子回了房。薛可蕊心下忐忑,她也不知自己今日放这纸鸢究竟是对,还是不对。可是她知道,若是不放这纸鸢,自己这心里也会永难安生:   那纸鸢飞那么高,还带着响,冯予是定能看见了。只是自己住在这王庭,如此给他示意,会不会给冯予带来不必要的危险……   ……   其实何止冯予能看见,王庭之外,远在半个凉州城外的赤术也看见了。   赤术正在清点要替薛可蕊送进王庭的衣衫鞋袜,对要送去薛可蕊手中的物件,赤术向来小心。他不容许有任何意外发生,眼下立储之事正值紧要关头,这些给孕妇用的东西,都得先经他过目。   “贺利,那呼哨声是什么东西?听着好似从城那边传来,传忒远,莫不是军哨响?”   赤术一边一件一件仔细翻看木箱里的绫罗绸缎,一边漫不经心地询问身侧的护卫。   “回八王爷的话,那是自王庭里传来的,应是有人在玩纸鸢,那纸鸢是带响儿的,真是不多见。”回话的侍卫笑眼弯弯,显见得对那会发声的纸鸢也甚是感兴趣。   “……”   赤术挑眉,他止住了手上的动作。   “哦,是吗?”   心底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翻涌,赤术直起了身,他一把扔开手里的裙衫,迈开大步朝门外走。   “走,带本王去瞧瞧。”   赤术一边走,一边低声唤那护卫带路。护卫贺利听言,禁不住一凛,忙不迭抬步赶紧追上赤术——   赤术的语气淡淡,可他听出来了:内里隐藏的怒意,却是明明白白。   贺利领着赤术往外走,他有些忐忑,如有芒刺在背。他不明白八王殿下怎么突然就生气了,莫不是自己的言行太过轻浮?   才刚走出门,迈进宽阔的院中央,赤术便看见高飞在天空的,鸣哨的那只纸鸢。虽然飞得高,其上描画的那只犀利的雄鹰,仍然依稀可辨。   “八王爷……”   看见赤术突然不走,只死死盯着那纸鸢不错眼。贺利迈步上前正想询问,这纸鸢可是有不妥?却被赤术抬手止住了他的话。   贺利满怀疑惑地后退,立在赤术身后。他看见赤术皱紧了眉头,望着天上鸣哨的纸鸢若有所思……   第一五零章 择机   赤术亲自将他为薛可蕊准备的衣衫鞋袜给送进了宫, 他不要旁人插手送衣衫这样的活,一方面是为了薛可蕊的安全,另一方面嘛——   自然也是为了他自己能有机会看看她咯!   “小娘子可还住得习惯?”赤术牵着她的手,笑眯眯地问她。   “奴婢谢殿下关心,奴婢住这里甚好。”薛可蕊仰头望着他, 也是笑意盎然的。   赤术突然发现, 自打薛可蕊住进这偏僻的落英院开始,她就会冲他笑盈盈地示好, 还会主动对他投怀送抱。   心底有什么被打翻了, 苦涩涩的, 旋即一股怒火缓缓升起……   赤术扯开嘴冲她一笑:“小娘子平日都做些什么?”   “唔……也无甚好做的。无非就是吃吃睡睡,绣绣花什么的。”   “可曾想过本王?”   “……”   薛可蕊顿住了, 她倒是真的低头想了想, 再郑重其事地告诉赤术:   “有时候会想你。”   “想我作甚?”赤术兴味盎然。   薛可蕊有时候会想,冯予能不能救她脱离这苦海, 是赤术厉害, 还是冯予厉害?   所以这也是想了。   当然她自不会这样回答他。薛可蕊看着他的眼,缓缓地说:   “可蕊会想, 八王殿下文武双全, 照顾可蕊周到如斯, 可蕊真的很感激。”   薛可蕊并没有在敷衍他,她对赤术的仇恨是刻骨铭心的, 可是对赤术的感激也是实打实的。如果冯予能带她离开, 她希望赤术能很快把她忘了。   赤术挑眉, 似乎发现了一件很搞笑的事,他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什么?只是感激本王的照顾?”   他摇摇头,扯着薛可蕊的手,将她轻轻拉入自己的怀中,他只手虚虚拂过她乌黑的发:   “本王不爱照顾人,都是别人照顾本王。本王连猫狗都不稀得照顾,怎么舍得出力气去照顾一个不相干的人?本王这是爱你啊……你也要爱我才对。”   “……”   薛可蕊无语,只能保持沉默。赤术口味怪异,她实在想不通自己这大腹便便的样子能有什么好爱的。   不等她回答,赤术那低沉晦涩的声音再度传来:   “薛可蕊,你得要对得起本王的真心,要对本王好,一心一意跟着我,千万别做对不起我赤术的事……”   他拿手捏着她玲珑的下颌,让她抬起了头。   “回答我,你不会做对不起我的事。”   “……”   薛可蕊无语,今日这赤术又发哪门子的疯了?   “回答我。”   他的手上用力,捏得薛可蕊下巴生疼。   薛可蕊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她皱起了脸,忙不迭点头,拿手狠狠拍打赤术那捏着自己下颌的手:   “行了行了!快放开!我不做对不起你的事!”   好容易拍掉了那恼人的铁钳,薛可蕊皱着眉,拿手狠狠搓着自己的下巴,一脸怨念地盯着赤术。   “我被关在这里,周围都是女人,想做对不起你的事,也不能啊!   赤术原本沉下脸站着,听见这话倒忍不住笑起来。   “怎的,想男人了?”   他不可遏制地再度换上那幅吊儿郎当的样子,负手朝薛可蕊走来。   “这儿不就有个现成的吗?”   见他这样,薛可蕊如临大敌,忙不迭转身想跑,却被他自身后一把捞进怀里。   他的嘴贴近薛可蕊的耳旁,还是那意味深长的低语:   “薛可蕊,听话一点,本王会对你好的……”   ……   下午才放过纸鸢,半夜,薛可蕊再度醒来时,便看见了一身墨黑劲装的冯予。   薛可蕊惊呆了,她哧溜一声爬起来,望着黑暗里端坐自己床头的冯予,薛可蕊抬手抱紧自己的脸,忍不住热泪盈眶。   “堂少爷……”   “婶子。”冯予冲她抱拳。   听得冯予开口,薛可蕊更是悲从中来,禁不住拿起被褥塞住自己的嘴,任由泪水滂沱而下……   “婶子莫哭,是予不好,长久寻不得你,害你身陷魔窟不得脱身。”   冯予想安慰她,却换得薛可蕊愈发的难捱,她知道冯予究竟冒了多大的危险才进入这契丹的王庭来见她,她不能走漏了风声。于是她为避免自己发出什么不该有的声音,便死死咬紧被褥,几乎快要背过气去。   直到冯予也忍不住了,见薛可蕊哭成了这般模样,他坐立难安,便一把扯起锦被的另一角来替她擦眼泪。   知道他时间紧迫,薛可蕊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她嘶哑着嗓子悄声问冯予:你现在在哪儿,在做什么,冯大人在哪儿,他又在做什么,准备什么时候打回凉州……   冯予笑,婶子一口气问这么多问题,我只有一张嘴,怎么回答得过来?   冯予告诉薛可蕊,他和一帮兄弟们就在凉州城外的碧峰山。军队被打散,目前已派出几名中郎将奔走河西七州十屯收拢残部,他与几百兄弟们眼下则主要从事暗杀契丹高官的活动。   冯予轻笑:“在收拢残部完成之前,我们能多杀几个契丹高官是几个,也好为后续收复失地的工作做好准备。”   薛可蕊点点头,无不担心地问他,“契丹人捉你们了吗?”   冯予乐了,“捉啊!怎能不捉,可是也得他们捉得到我啊!”   冯予晃晃脑袋,无不得意道:“契丹人善攻城,守城和游击却不擅长。想捉我冯予,可没那么容易!”   薛可蕊颔首,她知道冯予跟他叔一样,都是属泥鳅的。可是她自己的父母兄弟就不一样了,他们跟着冯予回来,就被契丹人给杀了……   想起自己枉死的父母兄弟,薛可蕊心里有点难过,她就那么静默了一瞬,冯予便敏锐地感觉到了她的异样。   “婶子,予有罪!”他直起身来,对着薛可蕊竟深深叩首在地。   薛可蕊惊讶,正想翻身下床去扶他,却听得冯予压抑的声音传来:   “婶子,予带了薛家老爷夫人与小公子才进尧关,便遇上了契丹人。因事发突然,予没有准备,予与薛老爷一家及随行数百人统统做了契丹人的俘虏。”   冯予将自己紧紧压低在地面,声音里有浓浓的愤恨:“予从前驻防过尧关,趁大牢换监,我打死守卫后从尧关牢房里逃出来。只可惜予势单力薄,无法再救得薛老爷夫妇与小公子……求婶子饶恕小侄失职之罪……”   听冯予谈及自己父母兄弟,薛可蕊禁不住悲从中来。可是冯予不是神仙,遇上这样的事,也不是他一人能控制的,薛可蕊自然不会怪他。于是薛可蕊忙不迭起身下床,伸手将冯予扶起:   “堂少爷无需自责,快些起来,可蕊怎能怨你!”   冯予起身,口中恨恨道:“婶子,薛可菁被契丹人掳做人质,唐纪临阵投敌,将河西藩镇七州十屯悉数拱手让与那契丹人,是唐纪害了我们凉州,害了我们河西藩镇数十万军民的性命!”   薛可蕊心下凄凉,自契丹人举行安民仪式那一天看见薛可菁跟那赤骁在一起时,她就猜出这大概了。可事已至此,河西尽失,真就苦了他们这群无辜的汉人边民与藩镇军将士了……   正兀自伤感间,薛可蕊听见冯予小心翼翼地询问:“婶子,那日陪你去双桂大街街口那小面摊吃面的契丹人是谁?”   薛可蕊回神,抬眼看见冯予一脸关切地看着她,只觉自己愈发没了脸再见他。   她知道冯予究竟是在想什么。   冯予还没回到冯府便被契丹人捉了,不曾知道她有了身孕,如今陡然看见她腹大如鼓的模样,又跟着个契丹人,薛可蕊几乎可以肯定冯予是一定会如此问她的。   虽然孩子是冯驾的,但如今她跟着赤术却是事实。如此断肠事薛可蕊自然不好同冯予多讲,就连自己那隆起的腹部似乎也成了她不幸的注脚。   “……唔……唔……”   薛可蕊胡乱地搅着自己的衣摆,低低地回答冯予:“他叫赤术。”   冯予面色微动,但他很快掩去了眼底的阴霾,似乎生怕薛可蕊多想,冯予绝口不再多问赤术,只扬起嘴角,放柔了声音安慰她:   “婶子莫急,予今日便是为救你而来。那日见你,不方便同你说话,便托了那邱老汉借纸鸢向婶子传话。后来予也去问过邱老汉,他说你当日便拿了纸鸢走,可是第二天予守了一整日都没见到你的纸鸢。只当婶子有事耽搁了,再等几日依旧没见着,你知道我有多着急吗?”   说到最后,冯予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他长眉舒展,目盛繁星。   “我还当是邱老汉没完成我的请托,反倒骗我,三番五次去他摊上问,差一点与他翻脸。”   薛可蕊抬眼望进冯予那璀璨的眼,心头有说不出的感动沸腾。   “让堂少爷担忧了,可蕊住在这王庭,就连放个纸鸢也是不方便的。”   冯予一脸释然,颔首道,“是的,好在今日终于成功相见。”   薛可蕊无不担忧地问,“堂少爷,你滞留这契丹王庭,待会儿该怎么出去?”   冯予笑,“怎么进来的,便怎么出去咯!我离开余杭时,凉州尚安好,也不知二叔会离开。现在凉州沦陷,我更不能得知二叔的消息了,如今凡事皆得靠自己来完成不可。不过婶子你放心,予今日来见你,就是想让你放心,今日虽不能带你直接出王庭,但是予这心中已有了思量……”   冯予顿了顿,示意薛可蕊凑近一些:   “婶子,今晚来见你时予看过了,趁夜色直接带你出王庭的确有些困难,也怕伤着你,最好的法子是能在王庭之外将你带走。所以就委屈婶子再坚持些时日,眼下契丹王大局新定,是该要择日立太子了,再加上年关将近,契丹人应会有些出王庭的庆典。予会严密关注契丹王的动向,还请婶子也留意王庭内消息,如若有你能出王庭的机会,还请婶子尽力争取,并及时传话与我……”   说着,冯予抬手指了指薛可蕊高挂墙角的那只纸鸢:“婶子若有话带与我,便放出这纸鸢,予自会来见婶子。”   薛可蕊颔首,二人相谈正酣,却听得落英院外一阵喧哗,有人重击捶门伴随着呼喝的声音传来。窗外有烛光渐起,薛可蕊听见有仆妇起了床,疾步奔至院门口去开门。   心脏陡然收紧,薛可蕊大惊失色,她一把抓紧了身侧的冯予。   “不好!堂少爷,有人来了!”   第一五一章 掩护   冯予也一惊, 不过他转瞬便镇定了下来。   “婶子,可有容得下予的箱笼?”   薛可蕊被吓得三魂丢了俩,无头苍蝇般在屋里转了一圈。发现自己东西太多,竟塞满了全部柜子、箱笼,要把冯予装进去, 还得专门腾个箱子。   可是现在很明显已经没有时间腾箱子了。   契丹人久居漠北, 他们不睡“床”,睡的是火炕。伴随他们入主凉州, 这节度使府衙里的床则统统都从木架子改成了火炕。   火炕与床同宽, 长却因居室长度不同而不同。一般由砖石搭, 覆盖以一层平整的石板,石板上又覆盖以泥摸平, 最后铺上炕席。炕留有灶口和烟口, 灶口用来烧柴,烧柴产生的烟和热气使炕发热, 烟则从火炕烟口通过烟囱排出室外。   如此一来, 就连床底下也是没法躲人的。   “堂少爷,你上炕, 到我被窝里躲着, 我出去应付他们。”   薛可蕊面无人色, 却极力让自己保持清明。   冯予也看出来了,眼下这屋里, 除了薛可蕊的被窝, 的确也没地方好躲了。   冯予点头, 忙不迭翻身上炕,口里还不忘冲薛可蕊道歉:   “那么,便请婶子多担待了……”   薛可蕊是贵人,火炕上挂了幔帐。待冯予将自己密密实实裹进被窝后,薛可蕊忙不迭上前放下幔帐。   她将火炕用幔帐攒攒规整,自己寻了一件外袍披着,凌乱了头发,装作才被惊醒的模样,走出了房门……   才出得房门,薛可蕊便看见满院的兵士,明火执仗。为首的一个,黑面大胡子,满脸横肉,正与站在廊下的萧女使说着什么。   见薛可蕊出门,二人停止了谈话,皆转过头来看着她。   不等薛可蕊走近,萧女使便迎上前来,冲薛可蕊见礼。   “启禀夫人。”   萧女使低眉顺眼跟薛可蕊解释:“干木将军说,他们在王庭外的一间废弃民房内,发现一名巡逻兵的尸体,衣裳被扒了,还不见了腰牌。干木将军怀疑,有贼人混入了王庭内,今晚,他们便是挨个宫门查找贼人来的。”   薛可蕊的心一阵狂跳,手足瘫软,几乎无法走路。她不敢再走,便那样直愣愣地当地立着。   她好容易控制住了自己的面部表情,让自己看上去能有一种自然的严肃气质。半晌,才得以张开嘴:   “萧女使,我怀了八王殿下的孩子,可汗是让我在这落英院养胎的,你就准备这样让我养胎?”   女使大惊,忙不迭告罪,她赶紧上前扶住薛可蕊的腰,就要将她往厢房里送。   “夫人恕罪,是下官没有考虑周到,下官让人给您铺好褥子,你且进厢房里歇着。我让干木将军先来查查您的卧房,待他查完了,下官再亲自来厢房接您回去睡觉。”   话音刚落,薛可蕊觉得自己已经快要灵魂出窍了。   冯予还在她榻上,她怎能让这帮蛮夷进屋!   “不可!”   薛可蕊用尽了全身力气冲萧女使高声怒喝:   “你算什么东西?胆敢随意调换我的住处?我乃八王殿下夫人,在这落英院,我说了算!我就要住我自己的上房,谁也别想我挪位置!”   薛可蕊傲然挺立于上房门口,披散着头发,横眉怒目,傲视着满院子被坚执锐的契丹兵。   “夫人……”   萧女使面上一脸为难,她想了想,冲薛可蕊跪下了:   “下官冒犯了夫人,罪该万死,只是今晚干木将军也是为了宫中贵人们的安危才清查各大宫门的。若是有贼人真的躲进了咱落英院,无论是对可汗,亦或是对夫人您,也是有极大危害的啊!”   萧女使一脸诚挚,对着薛可蕊低下头,便咚咚咚地往那地上扣。   薛可蕊不为所动,一脸漠然,“我房里没有贼人,不用查了。”   说了如此之久还进不得门,一旁的干木将军等不住了,他自后仗剑上前,对着薛可蕊深深跪地:   “夫人,末将奉可汗之令守卫宫门,护皇城安稳。今日有巡逻兵死亡一事,末将也曾禀告过可汗,今晚搜查各大宫门,也得到过可汗的许可。”   说着,他从自己怀里摸出来一张盖了红戳的纸,呈于薛可蕊眼前:   “末将有可汗批准搜查各大宫门的手谕一份,还请夫人过目。”   薛可蕊傻眼了,可她立在房门口依旧不动,既不接干木送上来的那张纸,也不肯挪步。   “你知我不识字,给我看这个,可是存心要笑话我?”薛可蕊冷沁沁地说。   干木无语,他当然知晓这汉女夫人不识得契丹字,可是为了搜查这落英院,难不成他还得要去寻可汗再写一份汉文的手谕?   那不是找死吗。   这女人分明就是在故意刁难他!   干木忿然,汉女费尽心机地要阻挠他进屋,说明她心中有鬼,她房里定有猫腻!   干木后牙槽紧咬,嘎嘣直作响,全身热血翻涌。他忍不住腾地起身,立得笔直,脸上的胡须根根竖立。   “来人!将这女人拖开,我要搜查她卧房……”   “放肆!”不等干木说完,他浑厚的喝令声后传来另一声女子高亢的怒喝。   如惊鸟腾空,激越云霄。   众人大惊,皆回头看向院门口——   院门外走进来一名锦衣华服的女子,发髻未绾,只松松地用条布带系了垂在脑后。秀眉浓长,目光炯炯。   见她出现在院门口,满院军士皆自动排开,为她腾出一条道。   华服女子昂着头在最前面,走路带风,如携千军万马,其后有宫娥列队随行。   她眉眼淡淡,来到干木身前立定了。   干木惶然,忙不迭冲她单膝跪下,只手抚上右肩:   “干木叩见王妃娘娘。”   “你可以出去了。”周采薇漫不经心地冲他说话。   干木愣怔,他有些茫然的抬起了头。   “本宫说的就是你,干木。你带上你的人,现在就离开。”   周采薇立得笔直,依旧淡淡地冲干木说话。   干木急了,他直起身来,手足无措,“可是……娘娘……”   “出去!”   “……”   干木不动。   周采薇挑眉,望向干木一脸疑问。“还要本宫继续?”   干木大惊,忙不迭再度跪下,冲周采薇叩首:“末将遵命……”   ……   原本塞满院的契丹兵列队鱼贯而出。   薛可蕊只觉脑子里一团浆糊,周身都是大难不死后的脱力。她软软地靠在身后贵婆子的身上,任由贵婆子那粗壮有力的胳膊将她搂进她厚实的怀里。   “送八王夫人回屋休息。”   耳畔传来周采薇冷冷清清的吩咐。   “是,王妃娘娘……”众婆子宫人回答得恭谨,一众人七手八脚地把薛可蕊重又送进了上房。   回到上房的薛可蕊痴痴呆呆地坐在炕头,既不说话也不上炕睡觉,她推开了替她宽衣的贵婆子,就那样拿眼直勾勾地盯着坐在屋中央的周采薇。   她在等周采薇离开,这样她才好吩咐这帮下人们统统都出去。周采薇不走,哪怕薛可蕊喝令她们走,她们都不敢走。   可是周采薇似乎没有半点要走的意思。   她闲适的靠在小几旁喝茶,似乎在等薛可蕊睡下了再走。   薛可蕊当然不会有睡下的意思,她不明白周采薇究竟有什么“企图”,她半夜三更来到自己的卧房,一定不会是只想来看自己睡觉的。   于是两个女人就那样古怪地对峙着。难为了一帮宫人们,手足无措地立着,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最后,还是周采薇解放了煎熬中的众宫人。她放下了茶杯,让大家都退下,她淡淡地说:   “可汗让本宫照顾八王殿下夫人养胎,今晚夫人受惊,睡不着觉,本宫陪她说会子话。”   众宫人领命,皆俯首道喏,再毕恭毕敬地鱼贯退出。   薛可蕊端坐炕头,望着周采薇严阵以待。这女人虽是汉人,但是她贪慕荣华,不惜认蛮夷为夫。尽管她的到来替自己解了围,但是她知道,这种蛇蝎美人的杀伤力并不比刚才那黑面罗刹将军的杀伤力小。   宫人们都走了,屋里只剩薛可蕊与周采薇两个人。   薛可蕊冲周采薇颔首致谢,“今晚多谢王妃娘娘照顾。”   “不必客气。”周采薇抬手,淡淡地说。   “你我二人也算是老相识,我周采薇承过夫人您的恩,这点小忙,不过举手之劳。”   周采薇说得自然,薛可蕊却觉得有些尴尬,她与周采薇的交往,可算得上是爱恨情愁,刀光剑影了。她们因同一个男人相结识,如今再度住在同一个男人的王庭里。   “夫人这肚子,可是有七个月了?”   出人意料地,周采薇真的关心起薛可蕊的肚子来,而不是谈刚才的搜查风波。   “是的。”   薛可蕊一愣,旋即点头称是。她回答得简略,对于她的肚子,她并不想多说,旁人能知道的越少越好。   “唔。”周采薇点点头。   “那么开春后不久就要生了,是八王殿下的孩子?”   周采薇依旧问得淡然,薛可蕊的心中却警铃大作,她下意识挺直了腰背,不动声色道:   “是的。”   周采薇浅笑,目光沉沉,如有实质,“是么?”   “当然是。”薛可蕊回答得肯定。   见她如此斩钉截铁,周采薇笑了。她直起身来,缓步走向薛可蕊。   薛可蕊坐得笔直,像一只护崽的猫,堵在床幔的正中央。她望着渐近的周采薇,嘴角绷得越来越紧……   薛可蕊的手心开始出汗,内里握着一只包金的玉簪。   如若她出手,我可以用玉簪戳瞎她的眼睛。薛可蕊死死盯着周采薇那眼中意味深长的笑,在心里暗暗地想。   可是在距离薛可蕊数尺远的地方,周采薇站定了。   “外城酉时换防,内城戌时换防。”   “嗯,什么?”薛可蕊一头雾水。   “巡逻兵分块巡逻,约莫十个大块,以王庭中轴为线均分,所以八王夫人可以在这两个时候来采薇宫里找本宫。巡逻兵对汉人模样的女子查得严,他们不认识夫人您,所以得趁他们人少的时候出门才会方便。”   周采薇很快说完了这番话,便抄起手来望着薛可蕊不再开口。   薛可蕊张着嘴,半天合不拢。她很惊讶,她能有什么非得去找周采薇说的?   不过周采薇作为“管理”自己的契丹王妃,自己与她保持好联系,的确是应当的。   于是,薛可蕊冲着周采薇点点头,“谢王妃娘娘提醒,可蕊记下了。”   见薛可蕊应下,周采薇点点头。   “夜已很深了,本宫这就回去,八王夫人也别多想了,早些睡觉,好好养胎。”   就像所有照顾孕妇的人一样,周采薇的表情恬淡,语气温和。薛可蕊便直起身来,立在床幔的入口处,冲她深深道福:   “可蕊谢娘娘关心,恭送娘娘……”   第一五二章 步罡   冯予终是顺利离开了契丹王庭, 当天夜里,薛可蕊睁着眼生生熬到天光大亮。直到获悉王庭里没有再捉到什么刺客,一颗心才终于放了下去。   因着冯予的那番话,薛可蕊开始四下里打听王庭里所有的祭祀、庆典活动。   萧女使不疑有他,笑眯眯地告诉薛可蕊:   “不多久就是春节了, 届时会有一场盛大的祭祖。可汗会带大家出王庭, 去祭祀台祭拜先祖,祭拜完成后, 还有一系列的庆祝活动。最有名的便是可汗亲自主持的比武大赛, 都是军中出色的男人参加, 胜出者可以直接获封将军,或加官晋爵呢!”   说起春节比武, 萧女使口若悬河、眉飞色舞, 显见得每年的比武大赛吸引住了多少姑娘的注意力。   可是薛可蕊对他们契丹人的比武不感兴趣,她关心的是什么时候出王庭。   萧女使冲她摆摆手:“夫人也忒急了些, 庆典活动一般安排在春节过后第一天, 以往是在契丹王庭的玉珠湖旁举行,因今年来了凉州, 具体举办地点怕得要待可汗再定了。”   薛可蕊低头, 掰着手指算了算, 满打满算,从现在到春节还有两个多月。要她独自一人滞留这契丹王庭多一日, 都度日如年, 更何况再等两个多月了。   念及此, 薛可蕊禁不住有些情绪低落。   见薛可蕊如此渴盼出门,只道她被关这落英院闷坏了,萧女使笑,她告诉薛可蕊:   “如若夫人实在闷的慌,可以去寻西宫的汉妃娘娘说话,娘娘似乎很关心夫人,时不时便会向下官问起夫人您的起居、生活。”   听萧女使这般说,薛可蕊想起那晚周采薇曾经来落英院“看望”自己,时机那么巧,她觉得这周采薇似乎别有用心,言行举止都有些让人看不明白。   于是,薛可蕊决定了,今日便去西宫拜见周采薇。不光是为了解自己心头那桩疑惑,单就说周采薇既然“照顾”了她,作为礼节上的回应,她也应该去感谢一下周采薇才对。   ……   薛可蕊来到西宫,看见周采薇躺在一盆鲜羊奶旁,一名宫娥正用一块细棉帕浸了羊奶给周采薇敷脸。   薛可蕊冲着周采薇行了一个汉人的大礼,见薛可蕊来拜见自己,周采薇并不感到意外。   她抬手,示意宫娥扶她坐起,替她拿来清水洗去面上的奶液,又送来香脂,每一寸肌肤都细细地抹了。周采薇示意宫人们都退下,她这里不需要照顾了。   周采薇端坐妆镜前,左左右右仔细看着镜中自己才浸泡过羊乳的脸,一副很满意的样子:   “可汗每日都会送来羊乳,本宫喝不惯,拿来敷脸倒是也不错。”   薛可蕊无语,只能颔首对周采薇那吹弹可破的皮肤表达一番赞扬。她为周采薇的铺张咂舌,她知道契丹人有饮用羊奶的习惯,会用羊奶煮茶,做吃食。可是许多穷人家却是靠贩卖羊奶维持生计的,许多穷人也都喝不上羊奶的。   这周采薇倒好,拿许多人都喝不上的羊奶来敷脸,真是暴殄天物!   周采薇神情淡然,她随口问薛可蕊:“今日是什么风把八王殿下的夫人给吹来了?”   薛可蕊彬彬有礼地答道:“奴婢是来感谢王妃娘娘的。”   说着,她自身后送过来一只锦盒,打开来,内里一只上好的老山参。主根粗短,呈横灵体,腿八字分开,五形全美。   “奴婢承蒙娘娘照顾,感激之前无以言表,今日特送来山参一只,聊表心意。”   薛可蕊眉眼低垂,态度甚是恭谨。她并不认为周采薇这样靠出卖自己身体的人值得她如此尊敬。而是她觉得目前在这王庭里,周采薇似乎发觉了自己的不妥,为了冯予,也为了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她需要认真探一探这个古怪的女人。   周采薇笑,也不推辞,接过薛可蕊手中的山参便放到了身侧的茶几上。   “夫人近日来身体可还好?”周采薇浅笑吟吟。   “甚好,多亏了娘娘您的周全照顾。”薛可蕊敛腰。   “夫人您客气,这也是本宫应当做的。”   薛可蕊笑,“娘娘人美心善,也亏得有娘娘,不然奴婢哪能在落英院住得这般安生。”   听得此言,周采薇倒真的是展开了颜:“本宫也是瞧着夫人您辛苦,所以才特意安排了个僻静的住处给夫人。之前还担心夫人你觉得简陋,如今听得夫人满意,本宫的心也就放下了。”   薛可蕊已经起了个头,周采薇却绝口不提那晚的事件,这让薛可蕊的心愈发沉到了谷底——   她怕是知道了点什么?   一想到冯予的行踪极有可能泄露,薛可蕊的心里愈发惶恐不安,正兀自忐忑间,却听得周采薇状似无意般将话锋一转:   “不知夫人可有吃酥炸蚕豆的习惯?”   薛可蕊一愣,她不知道周采薇为何突然提起了吃食。可是她也不好多问,只得勉力压下心头的不安,颔首回应道:   “奴婢不爱,可奴婢的小弟甚是喜爱此物……”   薛可蕊垂首坐着,她想起薛战曾经怀揣一把炸蚕豆,一边走一边将那蚕豆高高抛向空中,自己再张嘴接住的模样,这让她心里有些不好受。   许是脸上哀戚之色太过明显,薛可蕊听见周采薇的声音传来:“既然来了八王爷身边就别再想过去的事了,安心伺候好王爷才是正理。”   薛可蕊抬眼,看见周采薇指尖轻轻点,眉眼淡淡。她不由得想起从前曾在冯府文草园见过的,替周采薇打鼓的老阿公。她忍不住张口问道:   “那王阿公……”   “他死了。”   周采薇回答得干净利落,她面无表情地果断地结束了关于王阿公的话题,也不再多说。她似乎不满意薛可蕊将话题调开,继续契而不舍地要将话头引回那吃食去:   “本宫酷爱吃蚕豆,只可惜可汗不喜。岂止不喜,可汗那是憎恶!长久吃不得蚕豆,如今本宫做梦都是吃蚕豆。实在思念得紧,想请问夫人,能否给本宫弄一点蚕豆进王庭……”   周采薇压低了声音,侧着身子凑向薛可蕊,将她上半身全压在支楞桌边的左手肘上。她的眼底闪着沉沉的光,这让薛可蕊无端觉得这蚕豆就是天底下最稀有的一种宝物。   薛可蕊很惊讶,堂堂契丹可汗的宠妃,竟然需要向她请托偷带物件,关键这物件不过几文钱一两的蚕豆。这可真是一件稀罕事!   薛可蕊直觉有诈,张口就想拒绝,周采薇却不容她开口,她示意薛可蕊靠近,自己则用了更低的声音直截了当地冲她继续安排:   “本宫给你一个月的时间,替本宫带一包蚕豆粉。记住是蚕豆粉,若买了蚕豆,切记打磨成粉后再带入宫中。下个月的今天,本宫去落英院寻你。”   周采薇这一番话说得如此理所当然,薛可蕊惊呆了。她同周采薇一样,都困囿在这王庭,她周采薇都弄不到都蚕豆粉,凭什么薛可蕊就一定能弄来?   薛可蕊张大了嘴,瞪圆眼睛望着周采薇再也说不出话来。周采薇不问薛可蕊找谁,怎么弄到蚕豆粉,便如此同她安排,摆明了就是知道她薛可蕊有暗线!   如此扯破了面具,薛可蕊倒放下心来,她挺直了腰板望向眼前的周采薇,冷冷道:“既然王庭内不允许有蚕豆,娘娘为何偏就要吃此物?”   周采薇沉默,看进薛可蕊的眼睛,愈发冷冽:   “可汗吃不得蚕豆,若王庭内有蚕豆出现,斩。”   薛可蕊一愣,不等她反应过来,却被周采薇一把捉住了手腕,她那压低了的声音里充满了赤-裸裸的威胁与警告。   “如若你想告密,我就揭发你藏匿刺客,要死大家一起死。所以了,为了咱们都能活命,你还是乖乖听我的话为好。”   ……   薛可蕊行尸走肉般回到了落英院,心头滔天的巨浪已将她的神志震裂一地。   迪烈沾不得蚕豆,吃一点,很快就会呼吸困难,心跳加速。有一次迪烈不小心吃到了含蚕豆的饼,连眼珠都变得蜡黄,那一次差一点就一命呜呼了。从此以后迪烈便严令禁止王庭任何角落出现任何含有蚕豆成分的食品,物品,发现一个杀一个,就连住处也得要焚烧掉。   周采薇问薛可蕊要蚕豆,并以冯予为要挟,摆明了是想要那迪烈的命。显见得为了一包蚕豆粉,周采薇应是密谋已久了……   薛可蕊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脸,她至今还有些没回过神来。   她不知道周采薇与迪烈之间是否有什么问题,但是她知道,如若有人能给她带一包能杀死赤术的药,她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就去杀死那个男人的。   眼底涩涩的,喉间是无法抚平的梗阻。薛可蕊只感觉到周身蓬勃的热血,她的心一直狂跳,她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一条通往光明的路,找到了她这斑驳人生,真正的意义……   薛可蕊默默地回到了上房,她遣开了伺候自己的婢女,关上了房门。   门背后,那只五彩斑斓的老鹰风筝,广翅大张,双目似刀。薛可蕊望着那双犀利的鹰眼,心中有沸腾的愉悦幽幽蒸腾,她的嘴角禁不住微扬——   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第一五三章 踏斗   这一次, 周采薇“体贴”地,亲自送来了一套王庭内侍的服装及腰牌。她告诉薛可蕊,为方便行走后宫,穿内侍服比较好。   薛可蕊颔首,她默默地收下了这样一套制作精良的内侍服,不再多说话。   她不知道在周采薇的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 但是周采薇那决绝的情绪与破釜沉舟的勇气,她感同身受。   薛可蕊并未透露冯予的信息,周采薇却准确地送来了一套男人的衣袍。薛可蕊展开来比划了一番, 觉得给冯予穿应是差不离的,愈发感叹起周采薇对男人的敏锐性来。   薛可蕊禁不住捂着嘴笑出声来:能做沁芳楼头牌果真是有原因的,或许周采薇的鼻子与普通女人不同?   薛可蕊用同样的方法召来了冯予,把这套内侍服送给了冯予, 换得冯予一阵惊讶, 可劲赞叹薛可蕊好手段。   薛可蕊笑, 她哪能寻到这玩意?她趁机将周采薇的要求转告了冯予, 冯予自然一口应下, 他很高兴能够有人能主动刺杀迪烈, 不过他也提醒薛可蕊,投“毒”虽可行,但也得做好周全安排。   冯予告诉薛可蕊,他会去弄来蚕豆粉, 无须一个月, 五日便可, 五日后他会再回王庭给薛可蕊送来周采薇需要的蚕豆粉。   ……   是夜,皓月当空,整个王庭都在寂寂夜幕中沉沉睡去。   落英院背后是一大块废弃的荷塘,因此处从前曾经是节度使府衙仓库所在地,所以屋舍都有些破旧,契丹人来了也抽不出足够的银钱来彻底修缮,便将此处给落下了,任由野草藤蔓占领了这里的屋舍与院落。   薛可蕊好容易偷偷从落英院溜了出来,按照周采薇说的法子避过了巡逻的守卫,独自一人行走在通往荷塘的小道上。   今晚是她与冯予约定的会面时间,今晚冯予会来,周采薇也会来。他们约定的会面地点,便是荷塘旁那个废弃的小院。   薛可蕊才刚进小院,着一身内侍服的冯予便从一块破碎的帷幔后走了出来。   不多时,周采薇也来了,她穿了一身骑装,额角还挂着微微汗珠,显见得为了此次会面,她也费了不少力气。   冯予从怀里掏出来一个油纸包,周采薇接过来打开看。借着微弱的月光,但见鼓囊囊一大包粉状物,入鼻一阵蚕豆清香。   周采薇颔首,显见得很满意。她万分珍重地把这一包蚕豆粉放入怀中,三个人再一起走到更加黑暗的帷幔背后,就这场特殊投“毒”行动的细节,开展更加详细的讨论。   周采薇告诉冯予,迪烈的膳食有专门的膳食司负责,严密管控提供给迪烈的全部食材。迪烈也甚是小心,从不吃非膳食司提供的任何食物,哪怕来她宫里也从不吃东西。   这蚕豆粉有一股浓郁的豆香味,拿来冲水显然不行,热水一冲,蚕豆味老远就闻到了,还是得弄进菜里才好。   周采薇话锋一转,她告诉冯予与薛可蕊,下月初五,迪烈会召集他八个儿子去王庭聚会,讨论今年春节庆典的诸项事宜。届时膳食司要置办一场宴席,工作强度增大,她也好插手一些。   冯予颔首,表示记下了,他一定会按时将人安插好,待时机一到,就立马出手,将薛可蕊与周采薇救出王庭。   因为按他们三人的约定,如若周采薇得手,迪烈定然会暴毙当场,就算不死也得残。届时契丹王庭必然大乱,契丹王的儿子们会为了他们父亲的暴毙忙乱不休,冯予并他的僚属们就能瞅准时机将薛可蕊与周采薇带走了。   待三个人讨论得差不多,冯予表示他得要走了,也劝周采薇和薛可蕊快些回去。   冯予要出王庭,这么深更半夜的,自然不能走宫门。他摸到了小院的后门,告诉薛可蕊他可以从王庭的北墙出,要薛可蕊与周采薇自己也小心一些。   三人一番道别,冯予四下里看了看,觉得周围并无异样,便冲两女子一个抱拳,自己则麻溜地闪身,没入了沉沉暗夜。   待冯予离开,周遭再度陷入一片静谧。薛可蕊长吁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她转过身来冲周采薇点点头,示意她们也该走了,二人便一前一后自小院的侧门出,穿过一片荒草地,往荷塘而去……   才刚走到荷塘的近前,在一片高大的桦树林旁,一直急匆匆走在前面的周采薇突然停住了脚。   薛可蕊心下疑惑,正要走上前去询问周采薇为何止步。话才刚到嘴边,便被她生生又重给咽了回去——   就在那片黑黝黝桦树林的边缘,立了一个人。   长辫的发,精健的腰,长腿阔臂。   薛可蕊忘记了呼吸,只觉自己的一颗心脏猝停。   他是赤术。   周采薇立在当地,她静静地望着赤术,赤术也定定地看向她们。   薛可蕊自后绕出,她走上前,冲赤术低低一拜,“八王殿下……”   赤术一反常态,并不上前来拉着她,也不说话。   薛可蕊的脑中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赤术为何不呆在他的八王府,却出现在了这里,也不知道应该对赤术说什么,更不知道他会怎么处置她们。   就在薛可蕊低着头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赤术来到了她的身边,透过眼角的余光,薛可蕊惊讶地发现,赤术的手上倒提了一把刀,其上鲜血淋漓,正在往下滴着血珠。   而在赤术身后不远处的血泊里,横七竖八躺了几名王庭的巡逻兵,一动不动死得透彻。其中还有几人更是人头落地,身首异处!   心底咯噔一声,一个激灵,薛可蕊猛然回神。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满面愕然地抬起了头,望向近前的赤术。薛可蕊惊讶地张大了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本王替你杀了他们。”   赤术右手提刀缓步而来,他低垂着眼,对着薛可蕊淡淡地说话。   “他们一路都跟着你,本王不能让他们活着回去……”   “你……”薛可蕊难以置信,她一直被笼罩在震惊中无法自拔。   赤术闭了嘴,他柔软了眉眼静静地看着她,眼底有脉脉温柔。   薛可蕊语迟,她不知道应该对他说什么。   他们正在密谋怎样杀死他的爹,而他则立在这树林旁替他们放风……   二人对立良久,终于赤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他抬起自己空闲的左手摸摸薛可蕊微乱的发鬓,对薛可蕊浅浅地点头以示安慰,再转过身去走到周采薇的面前。   “他给了你什么,拿出来。”   赤术的语气平淡无波,却似将一粒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薛可蕊心绪大震,她忙不迭奔至赤术身边,下意识就想拦住他,却被他一把拉至身后。   “你自己拿出来,若是被本王搜出来,就更不好看相了。”赤术不回头,依旧淡淡地冲周采薇说话。   周采薇兀自瞪着赤术,依旧沉默,也不动作。   一旁的薛可蕊忍不住了,她开口冲赤术低呼:“殿下!殿下!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让娘娘来这小院的,与娘娘无关……”   “你闭嘴!”   赤术转过头,狠狠打断了薛可蕊的话。趁着月影清辉,赤术看见薛可蕊面上那无人色的凄惶。他又忍不住柔和了眉眼,大步回到薛可蕊的身边,柔声安慰道:   “你别怕,这儿没你什么事,有事也是我赤术的,与你无关。”   “不,不,殿下!”薛可蕊急不可耐地一把抓住赤术的胳膊。   “求求你放过娘娘,今晚的事真的与她无关……”   薛可蕊知道周采薇身上那包蚕豆粉若是被赤术搜出来,她会面临什么样的结局。所以她忙不迭把所有的事都揽到她自己身上,因为她看明白了,赤术可以容忍她,却不能容忍周采薇。   “这样的话,我劝你最好别说第二遍。”赤术显然没那么好糊弄,他开口截住了薛可蕊的话,声音低沉又冷冽,有薛可蕊从没听过的呵斥之意。   薛可蕊怔怔地看着他的脸,她看见赤术的脸上分明有勃勃怒意:   “本王说过,今晚这里的事,与你无关,你唯一应该做的,便是养胎。待你顺利诞下孩儿,便安心替本王生儿子。”   赤术一把捏住薛可蕊的腰,将她扯进自己的怀里,凑到她耳边压低了嗓子:   “本王说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听不到薛可蕊回答,赤术的手上愈发用力,“听明白了吗?”   “……是……明白了……”   自鼻腔内发出一声轻笑,赤术点点头,放开了薛可蕊。他弯腰将手中的大刀随意往地上的杂草丛中一裹,抹去多余的血迹,又直起身来,唰啦一声收刀入鞘,自顾自抄起袖子就往周采薇的身边而去……   ……   那包蚕豆粉终是到了赤术的手上。   他拿着这满满一大包蚕豆粉,有了一瞬的错愕。只是他的脸上只震惊了一瞬,便又重新恢复了平静。   他抬眼看向身前的周采薇,口中说道,“你胆子挺大,法子也很出色,只是……”   赤术顿了顿,他抬起手中的那包蚕豆粉,冲周采薇晃了晃。   “只是你没法将这玩意加入膳食司为可汗提供的饭食里面去,因为你无法往膳食司插入你自己的人,就连你自己,也无法靠近可汗的每一份饭食。”   赤术依旧说得平静,就像在同人议事般泰然自若,丝毫没有一点震怒,暴躁。这让抱着必死决心的,一脸决绝的周采薇禁不住有点懵,她不大能明白赤术的意思。   直到赤术那依旧平静的“善良提议”再度传来:   “本王,可以替你将这东西送进膳食司。”   犹如脑门炸响一道晴天霹雳,原本快要瘫坐在地的薛可蕊瞬间忘记了害怕。她张大了嘴,怔怔地望着赤术,难以置信。   第一五四章 同盟   赤术带走了这包蚕豆粉, 他让周采薇放心,并向周采薇保证:   膳食司有他的人,这包蚕豆粉会在下个月可汗与他们几个皇子的酒宴上,被加入宴席上,迪烈最爱喝的羊皮花丝汤中。迪烈吃菜不一定都吃,可这羊皮花丝汤, 他每次都要喝下几大盅,把蚕豆粉放入羊皮花丝汤,绝不用担心失手。   薛可蕊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不敢相信赤术真的会出手杀死他的亲生父亲。   赤术当然明白她们的心中所想。他并不指望她们能相信他的话,他只要那个结果就行。赤术一边将蚕豆粉仔细藏入衣襟的深处,一边淡淡地说:   “下月的庆典筹备宴,除了我们几名皇子要参加, 还会有朝中众臣参与。这是一场十分重要的宴请, 将由二皇兄赤骁负责操办, 不仅要做出庆典安排, 可汗还预备在这场酒宴上向百官宣布他新选的继承人……”   薛可蕊恍然大悟, 不由得对赤术另眼相看起来:   此人心狠手辣堪称当世典范, 为了自己的皇位,不惜借刀杀父。在赤骁主持的宴席上用蚕豆粉杀死自己的父亲,如此一来,皇权空悬, 赤骁背负杀父之名, 此类一石二鸟之策, 也只有赤术这种六亲不认的人才能做得出来了……   周采薇也明白过来了,她愣怔了半天,才终于消化完了赤术话里的所有涵义。半晌过去了,她才干笑两声,冲赤术盈盈行了一个礼:   “那……如此甚好,采薇就静候八王殿下佳音了……”   赤术笑,眼里闪着光,躲在暗夜的背后,那阴阳莫辨的神态让薛可蕊想起匍匐在茂林中的狼,危险,又狠辣。   他经年蛰伏,只为等那最后的一瞬——   一击致命。   ……   尽管得到了赤术的保证,薛可蕊依旧惴惴不安,她夜不能寐,食难下咽,就怕在迪烈宴请那天出了什么意外。   而赤术,在得到那包蚕豆粉后也好似失踪了一般,除了时不时会派管家朝王庭里送来供薛可蕊使用的各色用度、各式消遣,竟再也没来落英院看过薛可蕊。   就在薛可蕊心乱如麻、七上八下中,萧女使送来了迪烈的一道口谕:   明日酉时,王庭里要举办一场宴席,朝中众臣与所有皇子均会到场,迪烈要赤术的汉俘夫人薛可蕊也去参加,陪她的夫主赤术赴宴。   当天夜里,赤术终于来了,他是应诏来王庭议事的。他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轻轻柔柔地安抚薛可蕊,让她放心,膳食司的事皆已安排妥当。   薛可蕊第一次没有为赤术在夜晚来看她感到紧张和厌恶,她满怀振奋和感动,破天荒主动为赤术斟了一杯茶,她笑吟吟地劝赤术在她房里喝茶休息一会再回去。   赤术端着茶,望着薛可蕊笑得一脸古怪:本王为你做了这么多,也就只配坐这里喝杯茶?   薛可蕊一噎,愈发为难,她知道他意有所指,心底竟然升起一丝愧疚。明日待迪烈一咽气,冯予便要带她走,在她滞留凉州这段时间,若是没有赤术的庇护,她还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样想着,薛可蕊便立到赤术的近前,冲他盈盈一拜,低眉顺眼,放软了声音道:“奴婢会将殿下永远铭记在心……”   赤术只手端着那茶盏,顿在了半空,他面上的神情晦涩,看不出喜怒。   或许是觉察到自己的回答不能让他满意,薛可蕊正绞尽脑汁想再编一点好听的说给赤术听,却见赤术沉着脸直起了身:   “你且休息,本王先走了。”   赤术说得淡淡,似乎心里有事。   薛可蕊却是一惊,直觉是自己让他不高兴了,便张口想说话。   赤术却再不滞留,抬步便往屋外走,一边走口里一边撂下一句话:   “薛可蕊,你要记好了,你曾经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   薛可蕊抬眼看他,看见他眼底闪着光,似有千言万语。可是薛可蕊哪有心思去猜赤术究竟在愁什么,怨什么,她只要赤术能记得他要去“毒”死他亲爹的承诺,不会坏了她与周采薇的安排就好。   于是薛可蕊忙不迭点头,一脸讨好的笑,张口说得肯定,“记得的,殿下,奴婢自然记得自己的身份。”   赤术点头,他面无表情,深深看进薛可蕊的眼,一撩袍,转身离开了落英院。   ……   第二日才过了午时,薛可蕊便早早就穿戴好了。为着今晚迪烈的宴请,她特意换上了一身俐落的墨绿色胡服,因为胡服有着分叉的下摆,裙摆也够短,露出一截羊皮小彩靴。发髻高束,紧衣窄袖,实在是离家出走,漏夜潜逃的最佳必备装扮。   赤术第一眼看见一身墨绿色骑装打扮薛可蕊时,眼中那意味深长,又忍无可忍的笑将薛可蕊的脸熏得通红。   “你什么意思?”薛可蕊生气了,竖起眉毛恶狠狠地凶他。   “你知道吗?你这样露出四条细胳膊腿儿,就像一只穿着衣裳的大青蛙。”   “你……”薛可蕊气鼓鼓地白了他一眼,懒得理他。   见她不高兴,赤术忙不迭道歉:“小娘子莫气,是本王眼拙,青蛙哪会穿衣裳,分明是我赤术的小娇娘才对。”   说着他兴冲冲地一把捞起她的手,握在手心,温情款款地说:   “今日怎的想起如此打扮?知道的明白你是去赴宴,不知道的还会以为你是要去陪本王赛马。”   赤术问得随意,却叫薛可蕊的心跳瞬间漏了两拍。   “谁说胡服只能赛马穿?衣裳而已,我想什么时候穿就什么时候穿!”   薛可蕊暴怒,装腔作势地喝斥他以掩饰心底的不安。   不过赤术对薛可蕊确实好脾气,他并不生气,只小心翼翼地扶着薛可蕊圆那滚滚的腰,将她扶上马车后,再紧紧拉着她的手,一言不发地坐着,一刻也不肯放开。   沉默良久,就在薛可蕊愈发气急,用尽吃奶的力气想要抽回自己的手时,赤术再度开口:   “小娘子是本王的心尖肉,不过一件窄袖袍,哪怕你想要一件凤袍,我赤术也会上刀山下火海给你夺来。”   薛可蕊一愣,抬眼看他的脸,看见他眉眼淡淡,难辨喜怒。二人端坐车内,他却将她的手拽得紧紧的,说出来的话也奇怪。   薛可蕊止住了自己的动作,毕竟是自己心虚,她不再斥责赤术,也不再试图挣脱他的手。薛可蕊自鼻腔内发出“哼”的一声,便转过头去再也不看他。   迪烈的晚宴一派和谐又喜气洋洋,周采薇照旧坐在上首迪烈的身边,紧身的袍服勾勒出她千娇百媚的身段。   就像对所有宫人一样,周采薇并不看薛可蕊,也不试图与她说话,在有迪烈的时候,周采薇的眼里、心里似乎就只有这伟大的契丹王一个人。   一番酒酣耳热后,宫娥们鱼贯而入,端上来了一盅盅鲜香四溢的汤羹。   不等宫娥们将汤食彻底摆好,薛可蕊便振奋起来,她不着痕迹地看向身侧的赤术,她看见赤术暗暗对她一颔首。   薛可蕊了然,心中大定,她抬头看向上首:   迪烈身边的宫人接过汤盅后,照旧用银针探入盅内一试——   蚕豆粉又不是毒药,宫人自然试不出什么问题。那宫人进行完例行的测毒之后,才又将汤盅端端正正地放置迪烈面前。   迪烈似乎真的很喜欢这羊皮花丝汤,自这汤端上来他就有些迫不及待了,好容易等到宫人检测完毕,他一把抓起匙,端起陶盅便开始大口大口地喝起汤来。   而他身侧的周采薇照旧一副温柔的笑,忙不迭自怀中掏出一张绢帕,蘸上迪烈的嘴角,口里还无可奈何地劝诫:   “可汗您慢些,当心呛着……”   薛可蕊放心了,她长吁了一口气,终于低下了头,她用匙舀起一勺汤,慢条斯理地送入自己的口中——   唔……浓郁的鲜香充斥唇齿之间,鲜美的羊肉肆无忌惮地刺激着人的舌尖,挑逗人的味蕾。   好汤,好汤,果然是好汤!   薛可蕊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仰起头……   直到耳畔响起她梦寐已久的杂乱呼号声——   “可汗!可汗!您怎么了?”   有重物噗嗤一声闷哼着倒地。   伴随周采薇撕心裂肺的尖叫,凌乱不堪的杯盏碎裂、桌椅推拉声,人们开始疯了般地朝上首迪烈的方向冲去。   赤术也冲了上去,他丢下了身边的薛可蕊,同他所有的兄弟们一样,仓皇无措地涌到迪烈的身旁,做出一副难以置信又惊恐万状的模样……   诺大个宴会厅乱成了一锅粥。   身后有人在轻点薛可蕊的肩。   薛可蕊转头,看见一名将帽檐压得很低的侍卫凑到了她的身后。   薛可蕊心下了然,她拿眼最后望了望身前这沸反盈天的宴会场,后退两步,再转过身,义无反顾地跟着那名神秘的侍卫匆匆奔出了大殿……   来到大殿外的一处角落里,薛可蕊果然看见了周采薇,她正与另外一名侍卫一起,匆匆往小巷的最深处跑。   一名引路的侍卫对薛可蕊与周采薇低声说道: “走,快些!咱们从荷塘背后的北墙出去。”   薛可蕊颔首,加快了步伐,四个人一路飞奔,朝落英院背后那方被废弃的荷塘奔去。   在荷塘的入口,薛可蕊再次看见了身着内侍服的冯予,他扛着一柄大刀自一面假山的背后转了出来。他示意四人赶快随自己走,他们要穿过那个废弃的小院,赶到王庭的最北面。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五个人才刚赶到荷塘前,自那浓密的桦树林深处竟乌泱泱冲出来一大群披坚执锐的契丹兵。   他们头戴皮毡帽,身披犀牛皮甲胄,一手执盾,一手执长.枪,呼啦啦堵住了五人的去路,再将他们团团围住。   薛可蕊惶惶然,她气喘如牛,心跳如擂鼓。她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会有人专门在这荷塘边等着他们?   眼前的军阵被人自后排开。   薛可蕊看见一个男人自那排开的军阵间走了出来——   他头戴毡冠,有珠玉翠羽为饰,额后垂金花,织成夹带,并与发辫合并为一总。熟悉的靛蓝色左衽窄袖袍,腰间金革带……   赤术沉着脸站在了军阵的最前面。   薛可蕊惊呆了,她不知道赤术究竟是什么时候追上来的,他明明刚才还在大殿里哭天喊地地喊他的爹……   “殿下……”   薛可蕊口中喃喃,不知所措,冯予就在她的身边,她不能眼看着冯予被他们捉起来。   于是,薛可蕊自冯予的身后走了出来,她朝赤术奔过去。她知道他喜欢她,她要去求他放过冯予,只要赤术肯放了冯予,她什么都愿意听他的。   可是不等薛可蕊奔到赤术的身边,一阵震耳欲聋的狂笑声传来。自赤术的身后又转出来一个人——   皮帽幅巾,擐甲戎装,貂鼠作扞腰,精健强悍,虎体猿臂,不是契丹王迪烈又是谁!   第一五五章 斗转   迪烈很高兴, 冯予率领藩镇军残部骚扰他们契丹人的凉州驻军,折损了他好几员大将,连带文官也死了好几个,搞得整个王庭人心惶惶不说,让他这个可汗也颜面扫地。河西藩镇的治所都拿下了,竟然治不住一波流匪!   冯予的名字再度进入了迪烈的视线, 他很惊讶这个冯驾的侄子,在原本可以平安呆在中原的情况下,非要跑到已被契丹拿下的凉州来与他作对,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精神?   他们冯家的男人果然都是与众不同的!   迪烈的内心充满了激动。初次攻入凉州时,当得知留守凉州的指挥官是唐纪而非冯予时,迪烈心里还曾一度有些失望。那个英姿勃发的年轻男子,不仅有朝露般的美姿容, 还有让人不可小觑的战斗力, 迪烈非常渴望能冯予一战!   今天, 就是他迪烈的幸运日!冯予正立在他契丹王的长.枪下, 只会一脸阴鸷地望着他, 却不能再反抗。   终究还是他的儿子赤术技高一筹!   迪烈满怀喜悦地来到赤术身旁, 抬手拍拍自己儿子的肩,狠狠搂了搂,以示鼓励:   “本汗的好儿子!”   迪烈的喜悦溢于言表,眉梢眼角都堆满了笑。若不是赤术机敏, 顺藤摸瓜、将计就计, 一通操作化腐朽为神奇, 他迪烈怎能如此轻易就擒得那狡猾的冯予,得偿所愿!   赤术反倒比迪烈淡然许多,他并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而是以手抚肩,冲迪烈行了一个礼:   “父汗,此次行动能够成功,儿臣的小妾薛可蕊亦功不可没。若非她赤胆忠心,替儿臣成功引出那反贼,儿臣怎能在今日生擒悍匪?”   迪烈忍不住又是一阵仰天大笑,他举拳轻轻捶上赤术的肩,口中啐骂:   “臭小子,见了那女人就走不动路了?这个时候也不忘替她邀功?”   赤术讪笑,对着迪烈愈发恭谨:“父汗说笑了,儿子只是实事求是……”   迪烈愈发觉得好笑,他抬起手来豪气冲天地一挥:   “我儿放心,本汗不会为难她的。今日太晚了些,你们就先在这王庭里住下,明日一早你便带她回府吧!”   薛可蕊瞠目结舌,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是赤术,利用她,做出了今日这一个局,牵出萝卜带出泥,将他们一网打尽。   震怒已不足以表达薛可蕊心内的全部,她面色铁青,双唇止不住地哆嗦。   她知道,冯予完了。   脑中一股热血翻涌,她想也不想,憋住了那一口气,怒吼一声,抬起手来,十指成拳,恶狠狠地朝那赤术的面门扑而去……   而赤术明显比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敏捷许多,不等薛可蕊那一声怒吼滚出口,赤术不过一个闪身,不等薛可蕊反应过来,便将她牢牢控制在了他的怀中,他将暴怒的薛可蕊夹鸡崽似的夹在腋下,另一只手则果断地捂上了她的嘴。   他不由分说地将薛可蕊往人群的背后拖,把位置让给了迪烈,并他的士兵们,而他则夹着薛可蕊躲进了暗夜的深处。   薛可蕊拼命地挣扎,做着无谓的扑腾。她已被怒火烧昏了头,透过赤红的双眼,她看见冯予的两名僚属拔刀朝迪烈冲了过去。很明显,在力量对比如此悬殊的情况下,这两名士兵就像地里的白菜一般,瞬间就被迪烈的士兵们剿除。   冯予没有做任何反抗,他知道在目前的形势下,任何抵抗都是没有用的。他任由迪烈的士兵上前来,用粗粗的绳索将他反剪绑好。   迪烈没有说话,他背着手走到一直沉默的周采薇的身边。   那个就连静默都透出一股摄魄气势的女人仰头望着迪烈,薛可蕊看见她冲迪烈微笑,口中喃喃说着什么,只可惜隔太远,薛可蕊听不见……   周采薇熟捻地攀上迪烈的肩,主动献上她的香吻。迪烈也不推拒,他们二人便当着如此多兵士的面,当着赤术、薛可蕊,并被五花大绑的冯予的面,站在两具新鲜的死尸旁,就那样旁若无人地亲吻起来。   泪水模糊了薛可蕊的眼,那是被仇恨烤红的眼,被悔恨逼出的泪。在那一瞬间,薛可蕊无比痛恨自己的女儿身,痛恨自己的无能,她连累了冯予,不能手刃仇敌,无力回天……   迪烈被周采薇紧紧地抱在怀里,二人吻得浑然忘我,迪烈不满足于只攫取周采薇的红唇。他长得高,便只手将周采薇给举了起来,当着众人的面将一只手伸到了周采薇的前襟,果断地一扯……   耳畔响起契丹兵们零落的压抑的奚笑声,有人开始高呼“可汗神勇”……   薛可蕊闭上了眼,她被赤术以一种别扭的姿势禁锢在腋下,已激动到神魂颠倒。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对着眼前的任何场景,除了自喉间发出怪异的,怪兽般的嗝嗝声,什么事也做不了。   薛可蕊那迷乱的神志在看见娇喘中的周采薇自迪烈的腰间抽出了一把佩刀后,有了一瞬的断片。   她忘记了呼吸……   周采薇就那样高高举起了刀,只可惜,就像赤术说的那样,她们没有习过武,运刀的速度不够快。正像一只猪拱食着周采薇前胸的迪烈突然发作,他那忙碌不休的左手反手一捞。   尚未等薛可蕊看清楚,原本还在周采薇手上的佩刀不知怎的就到了迪烈的手上。   女子的娇喘声顿止。   不过一瞬的静默,便有喷天的血柱自周采薇的颈间迸发。   迪烈松开了手,周采薇像一只碎裂的布娃娃软绵绵地跌落在地……   薛可蕊剧烈地“抽搐”起来,像一只刚被人抹了脖子的鸡,作出濒死的挣扎。赤术再不滞留,夹着薛可蕊干净利落地就往王庭的深处走。   这里不用再呆了,父汗既已经处理好,便不再需要他守着了。   赤术一边走,一边兀自摸着薛可蕊那沸乱如滚锅的脉搏。他有些担心她把孩子给折腾没了,这女人还怀着身孕,看了这些场面,会不会被吓出什么毛病?   因为担心,赤术有些心软了,待转出那片桦树林,感觉已经离迪烈他们很远了,赤术放开了薛可蕊的嘴。他温柔地将她横抱在怀里,看进她的眼。   “别怕,我的小娘子。本王说过要保护你,就一定能够护你周全,明天,本王就能带你回家了……”   ……   赤术松开了薛可蕊的嘴,却出人意料地并没有听见预想中歇斯底里的怒吼与嘶喊。   薛可蕊不再抗拒他的安排,也不试图挣脱他的怀抱,只一脸木然地抬头望天,原本清澈似水的一双妙目如泉眼,悄无声息地一味流泪。   如果让时光倒流,赤术还是会做如此选择,但是看见薛可蕊这样,赤术仍旧觉得心疼难忍。   他无比温柔地唤她:“薛可蕊……你说句话,你说句话啊……”   赤术希望薛可蕊还能像从前那样疯狂地揪住他厮打、咒骂,哪怕诅咒他死也好。可是他得不到她的回应,她就像个木头人,沉浸在自己悲伤的世界里无法自拔。   赤术抱着薛可蕊飞快地奔回了落英院,他将她放在炕头坐好,她便在炕头默默流泪。他唤婢女送来了洗漱用的水,他亲自替她洗漱,她也不拒绝,依旧沉默着任由泪水汹涌。   赤术无能为力了,他不知道女人的泪能有这么多,他不舍得再离开,便留了下来。他轻轻搂着她臃肿的腰腹,与她相拥而眠,在她耳旁细细宽慰,告诉她她得要考虑她自己的身体,不管怎样,你腹中的宝宝还指望着你呢!   一提到腹中的孩子,薛可蕊果然不再流泪。她默默地靠在赤术的胸膛上,安静又柔顺,这让赤术莫名生出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他轻轻拍打着她柔美的香肩,“这就对了,跟着本王好好过,忘记过去,本王会让你成为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的。”   薛可蕊没有回答,但是他却感觉到了那双柔软细嫩的手轻轻扯住了他的衣襟。   赤术唇角微扬,他缓缓闭上了眼,将怀里的她搂得更紧……   半夜里,赤术突然惊醒,他发现自己的怀中空空的,薛可蕊竟然消失不见。   不过,只那么一瞬,他便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暗夜幽光中,在炕头的朝服架前,立了一个人。   赤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躺在床上,一颗心沉若死水。   他知道她在干什么。   他的腰带与佩刀就挂在那朝服架上。   薛可蕊仅着轻薄的小衣立在朝服架前,她避过了那把冗长的佩刀,小心翼翼地寻到了他的腰带,她记得赤术的那把一掌长的匕首就在那腰带上挂着。   很快,她寻到了那把匕首,她将匕首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拔掉刀鞘后,那幽冷的玄铁在暗夜里发出莹莹的寒光。   薛可蕊无比神圣地握着这柄刀,就像握紧了这世界上最强有力的权杖,而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的赤术,便是她待宰的羔羊。   她的心狂跳起来,握着刀柄的手禁不住有些微微发抖。   薛可蕊屏住呼吸,一步一步轻轻走向那只熟睡的羔羊,每一步都好像走在高悬半空的丝绳上,颤颤巍巍,又惊心动魄。   就在她走近赤术身边高举起手中的刀时,她看见原本沉睡的赤术突然睁眼,他看见了近在咫尺拿刀的薛可蕊——   却只拿一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她,似有千言万语。   赤术没有动作,他既不制止薛可蕊那挥刀的手,也没有躲闪的意图。   薛可蕊心中一跳,原以为自己会被他一掌拍死,没想到这怪人却失心疯一般任由她来杀。   既然他不动,薛可蕊一咬牙,决定继续。   高举的双手却因这意外略微一滞。   在刀锋落下的一瞬间,薛可蕊看见赤术的嘴角噙着笑。不知是嘲弄,还是炫耀,总之赤术嘴角挂着的正是她最厌恶,却又最常看见的那种笑,是每一次都能将薛可蕊给气得哇呀呀一阵乱叫的那种笑……   扑哧一声,耳畔传来刀锋入肉的闷响,就像拿刀切案板上新洗净的大白菜一样,那感觉诡异,散发着让人神经错乱的惊悚。   薛可蕊松开了手,她的呼吸停滞了。   她看见赤术的左肩上插着那把匕首,鲜血汩汩自伤处流出。   赤术却跟没事儿人一样自炕上缓缓坐起,嘴角挂着那让薛可蕊生厌的笑,他望向炕头的薛可蕊轻轻地说:   “薛可蕊,还敢昧着良心说不爱我吗?”   第一五六章 疯子   赤术被刀扎得血流了半身, 说出来的第一句话却如此的没头没脑。   薛可蕊却听懂了。   她跌倒在炕头,浑身筛糠似的抖。   她望着赤术嘴角那嘲弄的笑不住地摇头:   疯子,这男人就是个疯子!   心底的恶魔早攫走了她的魂灵,她失了魂,心里空落落的。薛可蕊害怕极了,她抬起两只胳膊抱着头, 口里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   赤术光着脚跪到了她的面前,他任由自己的左肩上血流如注,伸长了胳膊将她搂进怀里试图安慰她, 却被薛可蕊尖叫着躲开。   薛可蕊情绪崩溃,她胡乱挥舞着双手,双目赤红,冲跪立在她面前试图向她靠近的赤术大喊:   “滚!给我滚开!疯子!疯子!你就是一个疯子!”   薛可蕊的尖叫声惊动了院子外的卫兵们, 他们冲进了上房, 看见鲜血流了半身的赤术, 和缩在墙角嗷嗷乱叫的薛可蕊。   赤术喝斥卫兵们要他们出去, 可这里是王庭, 他们是迪烈的士兵, 赤术指挥不动他们。   一个统领模样的人果断下令让他的手下带走赤术,八王殿下受伤了,得赶快找御医医治。   赤术被人拖着,依旧不肯走, 统领心到神知, 当即跪下冲赤术保证:“属下会照顾好小夫人的, 除了属下,不会有人知道今晚这落英院发生的一切。”   赤术点点头,不再挣扎。   赤术走了,屋子里安静下来。薛可蕊将自己狠狠挤在粗粝的墙上,口里也停止了喊叫。她沉默着,浑身颤抖,无意识般死命拿手指往那砂石的墙上抠出一道道血痕。   她痛恨自己为什么还要睁着眼看这个令人作呕的人生——   赤术就那么躺着,任由她杀,她却偏了刀锋刺上了他的肩。   ……   薛可蕊回到了八王府,她静静地呆在开满白梅的葛园哪儿也不去。   还有一个多月就要生了,肚子越来越沉重,薛可蕊整夜整夜无法安睡,常常睁着眼静静等天明。   冯驾说,他会在春天回来,可是春天已经到了,很明显——   他又食言了。   虽然知晓这只是一个无法实现的梦,薛可蕊依然会为腹中的孩子再也看不见他的父亲感到悲哀。她不知道往后自己应该以怎样的语气对孩子介绍他的父亲,她没有脸见她自己的孩子,也不敢再见赤术。   薛可蕊很担心冯予,她想,冯予是契丹人的心腹大患,他或许早死了,契丹王好容易捉住了他,一定不会留着他与他一起探讨武力斗争的意义。   薛可蕊想知道冯予是不是死了,或是被葬在了哪里?这样她好判断是不是可以在元日那天向赤术讨个恩典,好出府去给自己的父母兄弟烧纸钱时,顺便给冯予也烧一把。   可是赤术受伤后似乎被什么人给绊住了,他再没有来葛园看过薛可蕊。   薛可蕊找不到人问,像与世隔绝的傻狍子被困在葛园不知天日。   直到腊月二十八,王府里的下人们开始忙碌着准备年节了,赤术终于来到了葛园。   刚进葛园,入目便是成片绽放得正欢的一丛丛白梅。   “这些白花可是小夫人叫你们种的?”赤术一边走一边冲身旁的婢女问话。   “是的,夫人在入王庭之前便叫奴婢们把院中的花草都捋过一遍,带色儿的都铲了,全种上了纯白的喜容菊和这白梅。”婢女低着头,回答得毕恭毕敬。   赤术无语,他想起她刚入八王府时说过的那番关于流传在汉人风俗中白花的论调。   他无奈地摇摇头,暗道这白花终究还是不吉利,傻女子忘记了她自己住这葛园的时间分明比他多多了,如此下得了狠手诅咒自己的人,倒真是不多见了……   “你一会替我转告管家,今晚便差人来把这院里的花草都给本王清理清理,白色儿的都挖了,统统给本王换上红色儿的。”   赤术一边走一边干净果决地吩咐着,换得那婢女一脸惶恐地应承。她不知道今天这些白花怎么惹到了王爷,从前他不是也挺爱白色儿的花吗?屋角那丛喜容菊还是王爷自己亲口叫留的呢……   可是如今赤术变了,他最讨厌白色儿的花了,他不喜欢那惨白惨白的颜色,就像他小娘子的心,惨淡又冷漠。他还是更喜欢在灵钟寺见过的那个会生气、会嗔笑的汉人世子嫔。   赤术自己推开上房的门走了进去,把正呆坐在窗边的薛可蕊给吓了一大跳。她已经许久没有与人说话了,薛可蕊想,如果赤术再不来,她或许就要丧失说话的能力了。   赤术没来的时候,薛可蕊想他来,好向他打听冯予的消息,可是待他真的来了,看见那张让她畏惧又嫌恶的脸,她又不想理他了。   赤术的左胳膊还是不大能动弹,木木地垂在身侧。薛可蕊沉默着瞟了一眼他的左肩,便转过身去望着窗外的白梅再不看他。   赤术也不生气,他笑眯眯地来到她身边,拿自己还活泛的右手拉住了她的手,亲亲热热地坐下:   “小娘子近日可好,本王瞧着你这肚子好似又大了些……”   说着他低下头,一脸惊异地望着薛可蕊那声势浩大的腹部。   “这可是本王的第一个儿子呢……”   他无比虔诚地抚上那高高的隆起:“儿子你可别再长了,你已经长得够大了,没得往后还会给你娘增加痛苦……”   薛可蕊本不想理他,正扭头盯着那白梅发怔,听得此言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赤术不解,“小娘子笑什么,本王说得可是不对?”   “你又看不见,怎知道是儿子。”薛可蕊捂着嘴儿笑话他。   赤术摆摆手指,不以为然,“长这么大,还能不是儿子?若是姑娘家,怕不就是个傻大妞。”   赤术口里说着不靠谱的事,薛可蕊笑他傻,孕妇的肚子里可不只有孩子,汤汤水水的怕是比孩子占的地盘还要大,赤术这傻子竟会以为肚子大说明孩子也大,他不是大傻子,还能有谁是?   薛可蕊被赤术的傻话逗乐了,却没注意到这是二人自迪烈“诈死”事件后第一次语笑嫣然。   她只捧着自己的肚子笑得开怀,薛可蕊想,赤术没猜对,她希望肚子里的是个姑娘,因为冯驾说过,如果他春天没有回来,他便不能有儿子,她可不希望她的宝贝背着自己亲爹的诅咒过日子……   赤术也开心,他喜欢看薛可蕊笑,无拘是什么原因,哪怕是笑他傻,能让薛可蕊开心,是他毕生追求的目标。   “小娘子,这就要过年了,父汗要在碧峰山脚下的灵钟寺举行祭天并比武大赛。你长久窝在这府院内,想必也闷坏了吧?趁此机会,本王也好带你出去玩玩!”   赤术主动邀约薛可蕊出门玩,她长久窝在这葛园,既不见人,也不肯出门。赤术担心她的身体,让婢女们带她出府溜达溜达,让自己的小妾姬兰来陪她说话,却一直不能成功。她抗拒所有人的关心,也抗拒所有人的示好,今日气氛不错,赤术决定再度亲自出马一试。   薛可蕊没有回答,她皱着眉,敛了笑,沉默良久,终是朝赤术缓缓跪下了:   “殿下……奴婢乃带罪之身,可没脸再随侍殿下左右了。奴婢就待在府里哪儿都不去,只想求求殿下,告诉奴婢冯予将军在哪儿……”   赤术一愣,旋即笑了,“小娘子怎能如此妄自菲薄,连父汗都不曾追究过你什么过错,你如此主动给自己带帽子,又是何意?”   他弯下腰,将大腹便便的薛可蕊轻轻扶起,“冯予自是在王庭里,你问他作甚?”   薛可蕊一惊,她为冯予还活着感到振奋,迪烈还没有杀他!她一个激灵,抬头看进赤术的眼,她的面上是大喜过望的惊讶。   似是明白了她的担心,赤术垂着眼,笑眯眯地对她颔首:“是的,冯予是你们汉人的英雄,咱们可汗求贤若渴,你们汉人的英雄,可汗自然也懂得珍惜……”   赤术的脸上有一种奇怪的表情,语气也奇怪,可是薛可蕊太过激动,她为冯予还活着感到振奋,所以并未发现赤术面上的不同寻常。   “殿下!”   薛可蕊的喉间有些梗阻,她突然觉得能尊重他们汉人英雄的迪烈,也不是原来她认为的那么一无是处。   “殿下……您能让奴婢去看看他么……”   薛可蕊的声音里充满了试探的恳求,她觉得自己这个请求并不过分,因为就算是冯驾大牢里关押的人犯,当人犯的家人要求探望人犯时,冯驾也不会为难人家的家眷的。   薛可蕊觉得这样的事情对赤术来说并不难办到,毕竟他是王爷,不过见一名人犯,他没有理由不满足她。   只是这一次,赤术的不好说话也让薛可蕊惊讶无比。他低下了头,一直沉思,似乎冯予被关进了一个非常难进入的地方,这让薛可蕊的心一下子就狂跳起来。   “他死了?”   赤术噗嗤一声笑,“小娘子莫要一惊一乍,本王说过他好好的,便一定是好好的。”   “那你为何不带我去见他?”   “……”赤术没说话,薛可蕊却分明看见了他眼底闪烁的难色。   “殿下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赤术如此犹豫不决,这让薛可蕊愈发心慌。   又过了半晌,赤术好容易下定了决心,他抬起头来冲薛可蕊微微笑:   “小娘子毋需如此,冯予他好得很,可用不着你去担心他。小娘子且放宽心,勿要如此愁眉不展,过几日随本王去灵钟寺看祭奠,你自然就能看见冯予。”   第一五七章 暗约   为着赤术的那句话, 薛可蕊果真高兴了起来, 她那惨白的脸上终于带上了笑,她比从前任何时候都盼望过年, 为着两日后的比武大赛她更加夜不能寐。   赤术却沉下了脸,虽然用冯予的名字做诱饵,终于将她引出了这府门, 可薛可蕊越是这么期盼, 赤术的心里就越有不好的预感。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或许……   他压根儿就不该提冯予的名字?   他明知道冯家的人在她心中有什么样的地位,更何况冯予与她的相处早已不是一两天,他却如此心怀侥幸,肆无忌惮……   赤术难得地开始变得惴惴不安起来,他觉得自己怕是收不了场了,他悄悄唤来自己的护卫贺利, 要他去打听打听冯予的近况。   很快, 贺利回来了。赤术正在写东西,贺利一脸难色地趴在赤术耳边一阵低语, 听得赤术的一张脸也越来越黑。   赤术牙关紧咬, 手里握着笔, 却连墨汁浸润了一大片纸也没发现。   末了,他啪地一声折断了手中的笔, 将这支断笔狠狠砸向桌面, 残破的断笔砸上笔山, 稀里哗啦倒地一大片。书房侍立的小厮被吓坏了, 连滚带爬地扑上来,忙不迭收拾满地的狼藉。   赤术猛地直起身来,背着手在房中央困兽般猛转几大圈。终于,他决定了,两日后,绝不能带薛可蕊走出这府门。   ……   只可惜赤术说出去的话,也是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如今赤术想反悔也于事无补。   这一天正是初一,薛可蕊早早就起床了。她很快就穿戴整齐,打扮妥帖,安安静静地坐在房内等赤术来接她出门。可是,赤术注定要让薛可蕊失望了,他一大早就悄悄溜出了府门,他还三令五申告诉自己的管家:   绝不能让葛园的薛可蕊走出府门!   薛可蕊自天不见亮等到日上三竿,还是等不来赤术。她唤来婢女,要婢女去问问赤术,今日究竟还要不要出门。   很快,婢女便回来了,她扭扭捏捏地告诉薛可蕊:   八王殿下他……他早走了……   薛可蕊无语,她明白,赤术这是反悔了。她想不通一直试图让她走出府门的赤术为何一夜之间就反悔了,他不是一直在劝自己出去散散心吗?如今自己好不容易答应了,他怎么又反悔了?   薛可蕊自然猜不到赤术心中所想,不过她也懒得去猜。她直起身来,二话不说便自顾自朝府门外走,任由婢女们喊,仆妇们拽,都止不住薛可蕊走出府门的脚步。   就在王府的大门口,八王府的管家拦住了薛可蕊,他要薛可蕊回去。薛可蕊自然不愿意,她挺着大肚子就往管家的身上撞,管家吓坏了,出动了王府的侍卫,要他们带走薛可蕊。   薛可蕊怒了,她振臂高喊:我是八王殿下的夫人,你一个仆人,有何权力阻拦我去寻找八王殿下!   正在众人杂乱无章的争执时,有人来了。   薛可蕊看见原本斗牛似的管家立马见了祖宗般怂了下来,趴在地上可劲地叩头,口里唤着:“见过八王妃。”   薛可蕊转头,果然看见一个女人正缓步向她走来。面色威严,云鬓高耸,一身珠光宝气。   薛可蕊安静了下来,她默默地立在当地,既不向那女人敬礼,也不开口说话。   女人不错眼地望着沉默的薛可蕊,眼底的目光沉沉,让人看不明白她心中所想。   “薛可蕊?”女人向她问话。   薛可蕊点点头,赤术并没有向她介绍过她,她也不想认识她。   “我是玉娆,八王殿下的阏氏。”   薛可蕊依旧只是点头,并不说话。   这名唤做玉娆的女子为薛可蕊这种无动于衷的表情感到吃惊,她看了看薛可蕊那持续无波的脸,再看了看她蔚为壮观的大肚子,终于再度开口:   “你想出门?”   话音刚落,薛可蕊也终于拿了正眼看她,“是的。”   薛可蕊的面上依旧没有表情,倒是很肯定地冲她点头。   玉娆笑,她抬起手,冲趴在地上的管家示意:   “你让开,夫人随我一同出府。”   ……   薛可蕊终是出了八王府,她不明白赤术的妻子为何要出手帮助自己,或许她只是为了和赤术做对?   薛可蕊并不喜欢她,因为这位八王妃在看向她时,眼里那浓浓的嫉妒与厌恶是如此的分明。   薛可蕊决定到地方就赶快离开这个女人。   马车很快就到了灵钟寺,此时已近午时,迪烈的祭祀早已完成,人们三三两两地朝灵钟寺山门后的一块大草坪上赶。   接下来便是姑娘少妇们期盼了整整一年的比武大赛了,迪烈在草坪的正中央搭了一块高台,红幔翻飞,台前硕大的金鼓与飞扬九天的旌旗,将比武大赛那紧张又沸腾的气氛迅速渲染到了极致。   薛可蕊有意放慢了脚步,离那玉娆远一些,她身边只留了两名婢女陪侍,是赤术安排给他的贴身侍女。   薛可蕊躲在人群的背后,她没有挤去高台的正前方,那里是为达官显贵们准备的位置。玉娆便是坐在那高台的正前方,最好的位置上,薛可蕊想,一会赤术一定也会来,她还是别去凑那热闹的好。   契丹贵族们三三两两朝那高台前聚集,他们或呼朋唤友,或牵群引伴。不多时,契丹王迪烈也来了,他在契丹官员的陪侍下走上高台,巨型金鼓被雄壮的契丹兵士擂响——   迪烈要为这场大赛揭幕了。   从前这契丹人的新年比武大赛,多是为选拔军中优秀男儿,增强军队战斗力,鼓舞士气。而今年因契丹王新占了河西一大片土地,这新年的第一场比武大赛便具有了更加特殊的意义。   契丹王迪烈,要为今年的比武大赛助阵,他要亲自下场与大赛的获胜者对阵,并给获胜者当场册封大将军称号。   薛可蕊在熙攘的人群中伸长了脖子,她四下里张望不休,因为赤术说过,只要她来了今天这比武现场就能看见冯予,于是她就来了。   可是她看见了一身华服的赤骁、赤术,并迪烈的另外几个儿子,甚至看见了妖娆多姿的薛可菁,却并没有看见冯予。   无论台上,还是台下,她都没有看见他。   在迪烈用他那粗犷的声音嘶吼出了一大堆薛可蕊无法听懂的口号与怪叫后,比武大赛开始了。   有自军中事先筛选出的精壮将士们走上台,开始一局一局,一阵一阵的对垒。契丹人设计的程序很科学,预选赛是事先就进行过的,眼下上台的,已经是经过筛选出来的“种子选手”了,大大增加了比武的可看性与高效性。   可是薛可蕊并不喜欢看契丹人对打,她在台下兀自寻了一阵冯予无果后,开始变得不耐烦。她准备离开这比武场,到山那边的演练场去看一看。那里是契丹军士们的休息准备区,她想,冯予是人犯,就算到时候要被人当靶子打,也一定会与他的看守一道在这演练场休息。   薛可蕊在两名婢女的陪侍下离开了比武场,她要去找冯予,所以不想被人跟着。可是这两个婢女守她守得挺紧,薛可蕊摆脱不得,好容易想到个法子,她让一人去向端坐高台前的玉娆禀告一下,她想随便走走。小妾向主母禀告去处,自是应当,如此一来便支走了一人。   薛可蕊又叫另一人去替她寻找端坐高台上的赤术,她是看见赤术在高台上只坐了一会儿,便拍拍屁股悄悄溜了,于是她就让最后一个婢女去寻,婢女怎能再寻得到?如此一来,薛可蕊终于自由了。   薛可蕊难掩心底的兴奋,提起裙角飞快地朝山那边跑,她知道,就算她遣走了婢女,留给她的时间也不多,她需要尽快找到冯予。   转过山梁,便是演练场的入口,薛可蕊大步朝里走,甫一进场,沿着山脚便是一溜的马房,有成排的马儿在吃草,马草堆放得整整齐齐。   经过一排马草堆时,薛可蕊听见有人在马草堆后说话。   “冤家,你究竟还要磨蹭到什么时候!”   那声音清扬婉转,如玉珠落盘。薛可蕊忙里偷闲扯了扯嘴角,脚下却来不及停留。这是薛可菁的声音,这女人也真是事多,好好的比赛不看,躲到这马料堆里来干什么。   薛可蕊来不及管薛可菁的一举一动,正在飞奔间,另一个声音传来,成功止住了薛可蕊原本飞奔的脚步。   “你催什么?我自有我的安排,你别急,本王说过的话,自然会记得,绝对不会食言。”   那声音沙哑中带着特有的尾音,说着最标准的凉州话,就像他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凉州一样——   那是赤术的声音。   薛可蕊的脚不受控制地停了下来,她端端立在这堆马饲料前,竖起了耳朵……   她为赤术与薛可菁一同出现在马料堆后感到吃惊。虽然自赤术与薛可菁为数不多的几次会面中,她感觉到了薛可菁与赤术之间不一般的熟络,可薛可菁是赤术的“小嫂子”,她还真的没有想过把赤术与薛可菁扯到一起。   “冤家,我等那一天已经很久了,我无法忍受没有你的每一天,你知道我守在那大傻子身边得有多烦躁吗?”   薛可菁的声音里充满了浓浓的怨念,薛可蕊能想想得出薛可菁那皱着鼻子,一脸嫌弃的模样。   “哼……”薛可蕊听见赤术自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哼:   “你这女人,最是多事,本王的二哥最是会疼人,他那么爱你,你还能有什么不满?”   有衣袂摩挲的声音传来,薛可菁的声音闷闷的,口鼻应是被什么给堵住了,根据二人对话的上下文,薛可蕊想,她应该是将脸埋进了赤术的怀里——   “可惜他不是你啊……”薛可菁的声音幽怨又情思绵长,就像可怜女子在思念自己的情郎那般愁苦。   薛可蕊屏住呼吸,她想听赤术的回答,人小嫂子都说这话了,作为男人的他总应该有所表示才对。   男人的表示自然不会缺席,马料堆后继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织锦衣料摩挲的声音。薛可蕊想,赤术一定不会有闲心去替薛可菁撑裙摆,薛可蕊直觉自己发现了什么惊天大阴谋,她更不愿意走了,就想听个明白。   “嗯……待你事成……啊……你可是要将我纳为……夫人?”   薛可菁似乎正在遭受什么“酷刑”,她的声音开始变得破碎又虚弱。   “唔……那个当然……”赤术自己也没好过多少。   “那么……我那妹子薛可蕊呢?”说起薛可蕊的名字,马料堆后的薛可菁明显斗志高昂了许多。   “她也是本王的小夫人啊……”赤术不以为意。   “不行!我明明先到的,我要做你的侧妃。”薛可菁的逻辑严密,口齿清晰,显见得已从“酷刑”中解脱。   赤术却难得地没有回应。   “冤家!当初在玉门,你是怎么同我讲的?那时候可是心肝肉儿的喊得正欢,你说只让我委屈数月,你便要将那赤骁拿下,到时候我居功至伟,封赏我做妃也不是不可以……可如今……如今都翻年了!我还在天天陪着那大傻子睡觉!你这兔崽子是不是压根儿就没想过要我,就想索性把我塞给那傻子算了!”   薛可蕊震惊了——玉门?   她曾自护卫谢冲的口里了解过,薛可菁是在玉门失踪的,彼时唐纪还曾去过玉门寻她。   听薛可菁这话的意思,她在玉门时便和那赤术勾搭上了,要知道那时她还怀着唐纪的孩子呢!   唐纪为了薛可菁丢了性命,献上了河西藩镇数十万军民的性命。要早知道是现在这种情况,也不知那冤死的唐纪会不会后悔认识了他们薛家……   薛可蕊突然觉得胃里的早饭一阵一阵翻涌,马料堆后的两个人只让她觉得恶心,跟眼前的这堆马饲料一样,只配丢在这露天,让畜生们吃进肚子里,再变成马粪拉出来。   薛可蕊面色苍白,她抬手捂紧自己的嘴,强力压制住喉间的翻涌,就怕自己真的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她后退两步,退出了这散发着湿臭气味的马料堆,提起裙摆,飞也似的冲出了马场。   第一五八章 冯予   春寒料峭, 可草料堆后却风光旖旎。薛可菁衣衫半解, 露出胸口大半个浑圆,她的腿上光溜溜的, 正跨骑在赤术的腰上,她把赤术死死地摁在了一堆草料上不许他起身。   “冤家!今日你不给我一个准话,休想轻易走人!”薛可菁揪住了赤术腰间蹀躞带上的玉带钩, 口中嗔骂, 手下也不停,玉带钩应声而落,蹀躞带散开,却被赤术一把按住。   “你,给我下去!”赤术突然噤了声,他只皱着眉冲薛可菁张合着嘴,无声地做着口型。   “什么?”薛可菁一脸不耐烦, 根本不听。   “下去!”赤术依旧下达着他无声的喝令。   薛可菁不理, 竖起眉毛,气鼓鼓地揪着他腰间的裤带边, 就像在骑一匹马。   赤术不耐烦, 懒得再跟她多说, 一把捏住她的腰,将她从自己腰上给扯了下来, 不管不顾地就将她丢进了一旁的草料堆。   赤术抓起刀, 一骨碌自草料上起身, 他只手撑着料堆的顶, 噌地一声翻身跃过障碍,立在马料堆的外围,极目向马场的边缘望去……   “有人来了?是谁?”   身后传来薛可菁紧张兮兮的低声询问。   “啐!你给我闭嘴!”赤术火冒三丈,拿刀柄狠狠地砸向身后的草料堆。   他的脸色很难看,黑得可以拧出水来。   他似乎看见了一个圆滚滚的身影,在马场的尽头奔跑,跑得那么急,就像一只受惊的獾……   ……   薛可蕊在演练场漫无目的地转了几大圈都没有看见冯予,她无功而返,觉得赤术一定是为了骗她出门才胡诌了冯予的事。   她神情颓废地回到了比武场,随便寻了一把椅子坐好。整个碧峰山到处都有重兵把守,旁的地方她也没法去。   比赛已接近尾声,薛可蕊看见比武现场的外围已经有不少龇牙咧嘴,伸胳膊甩腿的残兵败将在一脸丧气地怨天怨地怨对手了。眼下正留在台上的是一名身长九尺有余,赤-裸着上半身,膘肥体壮,胸大肌抖落得跟猪大腿一般厚实的男人。   就在薛可蕊望着比武台上那男人波涛汹涌的胸大肌兀自发呆时,她惊讶地发现,自那高台上,迪烈的身旁,站起来一个人——   他发髻高束,用一根玉色发带束紧,其上一根玉簪如他温润的皮肤一般莹润柔和。他长眉入鬓,目若朗星,行动间风流百态,分明一翩翩少年郎。   少年郎弯腰冲身旁的迪烈说着什么,他的姿态有些怪异,薛可蕊细细看去,发现他的一双手竟一直被一根铁链绑住,反剪在背后!   薛可蕊远远地望向高台,她的呼吸停滞了。   那是冯予。   冯予一身玉色长袍,紧身、窄袖,上好的缂丝云锦,勾勒出他的宽肩细腰窄臀。薛可蕊从没见过穿这样衣裳的冯予,所以刚开始寻了冯予那么久却一直没发现,他其实就在迪烈的身旁。   薛可蕊不解,心头有疑窦丛生。   她看见迪烈冲着冯予温和地笑,他示意身后的侍卫来给冯予松绑。一个统领模样的人走上前来,似乎想制止迪烈的举动,可是迪烈明显不会听一个侍卫的意见,那统领很快便铩羽而归。   迪烈执意要给冯予松绑,薛可蕊看见双手得以解放的冯予冲迪烈点点头,他揉着手腕,面沉无波,迈开大步走向高台正中央。   冯予来到高台正中央,二话不说便对着那一身膘的九尺大汉摆开了阵势。他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而对方是执刀的,冯予却赤手空拳。   薛可蕊坐不住了,她不顾旁人诧异的眼光,甩开步子奔到了高台的正下方。她也不去理会会不会挡着身后的人,就那样直挺挺地立在高台下,痴痴呆呆地望着伫立高台上的冯予。   冯予看见了高台下的薛可蕊,他冲她挑眉一眨眼,甩过来一个安慰的笑,他想告诉薛可蕊他很好,不用担心。   薛可蕊的心头有巨浪滔天,她自然知道冯予是俘虏,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而冯予这个俘虏,当得可真的有些莫名其妙。   冯予陡然出现在高台上与九尺大汉对垒,场上一瞬诡异的静默后,便爆发了一阵压抑的沸腾。看客们都激动了,他们明显都很清楚冯予的身份,有契丹大姑娘小媳妇开始用契丹话兴奋地叽叽喳喳,“就是他,就是他……”   薛可蕊大致明白她们都在说冯予,她能明白她们说的每一个字,但是合起来却怎么都听不明白。不过她也不想去弄明白了,她能明白冯予的意思就行——   薛可蕊以手握拳,冲高台上的冯予轻轻挥了挥:   加油!   冯予看见了她的鼓励,他望向薛可蕊的目光沉沉,似有千言万语……   彪形大汉笑了,望着眼前矮他半个头的冯予露出满口大黄牙:   “嬖臣尔,休要张狂!赤手空拳也敢上擂台?不怕你爷爷拆掉你的瘦鸡腿?”   说话间,大汉哇呀呀怪叫着一把扔掉了他手中的刀,抖弄着满胸的肥肉,一堵肉墙似的朝冯予扑将过来。   冯予闪身避过,却被大汉反手抓住长袍的角,缠住了腿,再也行动不得。   薛可蕊看明白了,大汉用的不是拳法,而是摔跤。   冯予显然没与人摔过跤,他被大汉缠住一条腿后习惯性地拿另外一条腿去攻击大汉的头部。薛可蕊暗道不好,但见大汉怒吼着抬起另一条胳膊便将冯予攻击过来的腿又给死死缠住。   两条腿都被缠住的冯予立时失了准心,当下便被掀翻在地,九尺大汉像一头矫健的豹,瞬间扑上了冯予的腰。他抬肘前出,眨眼间硌上冯予的前胸,将他的后背密密实实压向地面,冯予就像一只被平摊的小犬,瞬间失去了反攻之力。   耳畔有契丹人的欢呼声乍响,薛可蕊的心猛然一沉,正要为冯予担忧,却见原本处于上风的九尺大汉猛然间发出了痛苦的怪叫。薛可蕊定睛,看见九尺大汉原本压制着冯予双手的一根手指以一种诡异的角度翻转了起来——   冯予揪住了大汉的一根小指,将这根小手指生生旋转了一圈……   原本被压得动弹不得的冯予一个鹞子翻身自地上弹起,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翻身骑上了九尺大汉的腰,抬起胳膊,抡起拳头,嘭嘭嘭便朝大汉的太阳穴一阵猛击。   高台下的薛可蕊看得瞠目结舌,一众看客惊呆了,立时有执行官冲了上来,他们制止了冯予残暴的攻击行为,并告诉他,这是比武,不是战场,点到即止。   冯予被人拉开了,大汉也被同伴们扶起。冯予不甘心,凌厉的双目中尽是熊熊的怒火。九尺大汉也怒了,他猛甩几下被冯予砸晕的头,抓住自己的小手指猛拧了几下,将那节摇摇欲坠的小指头重又给塞了回去。他紧握双拳,目眦尽裂,口中发出一声震天的怒吼。   冯予的嘴角被撞破了皮,渗出丝丝血痕,他抬起手背擦了擦,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后,大踏步来到比武台的一角,面北而立。冯予高高昂起头,口中念念有词,他闭上了眼,面对着北方长跪不起。   须臾,冯予重新直起了身,干净利落地一把扯下自己腰间的革带,三两下脱下那件与他的行事风格并不搭调的玉白色外袍,并一层洁白的中衣后,露出一身彪悍的腱子肉。   现场气氛陡然飙升至顶峰,台下的看客们开始青筋暴突地高呼起高台上九尺大汉的名字:   “班图尔!班图尔!”   薛可蕊惊呆了,她怔怔地望着冯予那仿佛蕴藏着一条苍蟒之力的蓬勃筋骨,似乎有些明白了他想干什么……   于是薛可蕊红了眼眶,她一个人立在高台的正下方高高举起她的双手:   “冯予!冯予!”   薛可蕊用尽全力高喊,全然不顾面上那纵横的热泪。   冯予不会想做契丹王的将军,他只想做这苍茫凉州最后的供祀。   薛可蕊想,就在今天,她要轰轰烈烈地,大张旗鼓地,做冯予一个人的拥扈。   ……   班图尔再没了耐性与冯予赤手空拳地摔跤,他捡起了地上的佩刀。冯予是俘虏,不配拥有武器,所以班图尔要快刀斩乱麻,用他手中的刀,利落地割下冯予的头。   冯予沉着脸,立在高台的一角,他看见班图尔弯腰去捡地上的刀,他的嘴角露出嘲弄的笑。不等班图尔直起身来,只那么一瞬,冯予已飞身至他近前,他抬起膝盖击中了班图尔的面部,紧接着一阵掌肘连击,班图尔尚未直起身,头脸及后颈便被冯予锤了个皮开肉绽。   班图尔狼狈不堪,他抱着头就地滚了好大一圈,终于滚到了高台的边上才得以脱身,倒提着刀踉踉跄跄直起身来。   班图尔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中原汉人比武不是讲究个正大光明吗?比武前得先亮个相,再隔空高喊对骂一通,气势上你来我往比较一番后,大家都准备好了,再你一招我一势地较量。   可是这冯予,他,他不按套路出牌!班图尔怒了,他都还没捡起刀来,冯予就出手了,要不是他劲大,刀抓得紧,就连手上的刀也能给冯予夺走了!   冯予轻叹了一口气,他想夺那刀,他没有太多的时间与无关的人纠缠,这莽汉手中的刀才是他的目标。   冯予冷哼一声,再接再厉,他不等班图尔再度立稳,便欺身而进……   班图尔举刀直进,冯予闪身,却在经过班图尔身后的时候,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踢出一个扫堂腿,堪堪踢中班图尔握刀的手腕。   手腕猛然遭击,班图尔吃痛,手中的刀快要忍不住脱手。班图尔自然不能如此出丑,生生忍住了,借着那股势,将刀锋一横,单腿转身,直剌剌横劈过来。   冯予就在班图尔身后,班图尔这一转身,便正对了他面门。冯予却并不躲闪,反倒走出一连串三角步,欺入班图尔近前,直直滚入他前胸。不等薛可蕊看清楚冯予的手势,便见班图尔的刀锋改了方向——   就在冯予与班图尔错身的一瞬间,薛可蕊看见班图尔的喉间裂开了一道口子。班图尔肥厚的皮肤翻了起来,露出内里白生生的肉。   现场一片静默。   不过一瞬,有血浆乍起,如爆裂的水袋,滋滋作响着冲天而起。   这一回,就连现场的执行官也来不及冲冯予喊出点到即止这句话了。班图尔像一滩烂肉,软塌塌轰然倒地。   热血轰然涌上头顶,如此近距离看见班图尔倒下,薛可蕊第一次没有感觉到害怕,她品尝到了嗜血的快感。犹如第一次撕咬到猎物咽喉的小豹,薛可蕊浑身都是沸腾的热血,她赤红了眼,高举拳头,冲着高台上的冯予声嘶力竭地喊出了一声:   “杀——”   冯予倒提着原本属于班图尔的刀,挂着周身斑驳的血和汗,面无表情地立在高台的正中央。   他浑然不顾仓皇间冲上高台将他团团围住的执戟的卫兵们,只将他冷冽的目光穿透重重人墙,投向高台另一边的契丹王迪烈。   卫兵们试探的脚步,在迪烈发出一声嘹亮的呼喝后停住了。   迪烈自兵阵后直起了身,他目光沉沉直视着被自己的军士们团团围困的冯予。   迪烈的嘴角挂着兴意盎然的笑,他抬起一只手,让随从递来他的画戟,单手提了,迪烈踱着方步朝比武台的正中央走去。   “予儿果然好本事,本汗今日也来与你切磋切磋,你若胜我,本汗的命,任由你处置。如若是本汗胜了……”   迪烈顿了顿,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   “本汗便封你为罗帷将军,届时予儿就切不可再推辞了哟?”   第一五九章 涅槃   薛可蕊惊呆了, 愣在原地老半天回不过神来。   现场的契丹人却因迪烈的这番话开始狂笑,他们中有人开始尖叫,还有契丹大姑娘捂着嘴儿,遮住眼,羞红了脸。   高台上的冯予却并不生气,他的眼里闪着疯狂的光, 嘴角挂着笑,充满了嘲讽的意味。薛可蕊听见冯予带着嗤笑的口吻对迪烈说话:   “契丹老狗千万要记得你自己说过的话,可别学老娘们儿耍赖, 希望你能活到你希望的那个时候。”   冯予的这番话自然得不到迪烈的回应,可高台下的薛可蕊,却一脸神圣地仰望着台上挺立如松的冯予频频点头。   在她眼里冯予就是能横扫天地的战神,妖魔鬼怪见了他只有逃命的份, 他们只配匍匐在冯予的脚下唤他爷, 他们口里发出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笑, 正是他们自己给自己奏响的催命的鼓乐。   迪烈抖着长戟与冯予战到了一处。   迪烈拿长戟, 冯予使大刀, 冯予丝毫没有躲闪的意思, 每一次被迪烈的长戟赶至外缘后,冯予都会疯狂地逼入迪烈的近招。   冯予将手中的刀舞出了冲天的气势,挟、抌、钩、斩,环环相扣, 层层递进。冯予步态诡异, 刀法惊艳绝伦, 薛可蕊只觉眼前有寒星点点,银光皪皪,如银海飞双腕,冰花散满身。   刀风猎猎,杀气腾腾,一片眼花缭乱中,迪烈颓势已现。冯予挑眉,透过飞舞的寒光,眼中戏谑更甚。他抡圆了双臂,一招一式愈发狠辣,刀刀直逼命门。   迪烈有些吃不住了,节节败退。冯予自知机会稍纵即逝,他手下微动,压下赶至他腰间的画戟,顺着戟杆翻身滚至迪烈近前,他一手钉死画戟的刀头,另手则举起大刀,直直斩向迪烈已大开的面门……   眼前闪过一道寒光,伴随一阵劲风,有人自侧旁击中了冯予的右肩。   精钢铮鸣,冯予一声闷哼,已至迪烈眉间的大刀骤然脱手。   薛可蕊大惊,定睛一看,一名身着僧袍的癞头和尚手持一根长铁棍横亘在了冯予与迪烈之间。   冯予被癞头和尚的铁棍击中,踉跄后退,不等他立稳,自比武台的后方又稀里哗啦猛然跳出来十余名手持铁棍的僧人。这十余名僧人如演练多次,配合自如,不等冯予回神,便瞬间将失了兵器的冯予压倒在地。   有侍从送来了铁链。   便是开始一直绑着冯予双手的那一条。   如薛可蕊今日初见他的那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一群和尚将冯予的双手反剪,用那铁链再度将他给捆了个严严实实……   迪烈扔掉了手中的戟,踱着方步,一脸闲适地走到了冯予跟前,迪烈弯下腰:   “予儿,你又输了。”   全场一片静默……   薛可蕊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须臾,她听见身后响起了契丹人沸腾的高呼。他们高呼着“可汗万岁”,“可汗英武”,所有的看客们都在赞美他们伟大的契丹王,庆祝他们的可汗赢得了这场比赛的胜利。   薛可蕊垂下了眼,她默默地低着头,眼前早已模糊一片。   身后欢呼声雷动,高台上却一片静默。   冯予没有说一句话,他既不咒骂迪烈的无耻也不嗤笑迪烈的无赖,却让薛可蕊的心里愈发血流成河。   有什么东西自薛可蕊的心底悄然破土,发芽……   再无反抗能力的冯予被这群僧人拖着走了,迪烈冲着高台下欢呼的臣民们挥挥手,也摸着肚子笑眯眯地离开。   台下传来众人释然的唏嘘,这让薛可蕊有些眼晕,震惊早已不能诠释她心内的全部。   原本喧嚣着成为满场焦点的比武台一片宁静,只有冯予不久前夺来的那把刀还静静地躺在高台的正中央。   那把差一点就劈开迪烈头的刀身上还残留了班图尔的血。薛可蕊死死盯着那把刀,如失了魂的布娃娃,她木瞪瞪地迈开步子,登上台阶,冲台上的那把刀走去……   赤术负手立在比武场的入口处,一脸铁青。他沉着脸,唤来自己的副将呼力邪。   “替本王把内庭统军撒班将军叫过来。”   迪烈带着冯予走了,呼力邪想,赤术这个做儿子的应是要撒班加强对迪烈的保护了,于是他忙不迭领命,应诺退下。   吩咐完呼力邪,赤术转过头,指着正前方高台下的薛可蕊,冲身后自己的护卫贺利继续安排道:   “你去把她给本王带下来。”   他并不认为让薛可蕊看见这些会对她有什么好处,他觉得他的阏氏玉娆莫不是疯了?   可是不等赤术再将头转回去,他便听见自高台的正前方响起一阵刺耳的呼号声——   “有人摔倒了!”   ……   八王府灯火通明,府中众人来来往往,神色慌张,烛火持续好多天都没有灭过了。   王庭里的御医来来往往好几拨人,无不满面惶恐地来,扼腕叹息地走。   薛可蕊流产了。   她腹中的胎儿还有不多日子就要出生了,薛可蕊却在此时跌落高台。就在比武场的高台下,薛可蕊血流如注,一阵人仰马翻回到王府后,她生下了一个死胎。   魁香园上房。   赤术将他的发妻玉娆给绑了起来,他说他要治玉娆的杀人之罪。   “赤术,我说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那女人肚子里怀着的压根儿就不是你的儿子,你自己给自己扣一顶锅带着,是怕没人知道你捡了人家的破鞋?”   玉娆挑着眉,用她那尖利的声音狠狠地嗤笑赤术。   赤术也笑,他望着玉娆,眼中写满了无可救药:   “你以为你把她的儿子杀了,你就能诞下王孙了?你真是一个蠢女人,做了旁人的傀儡还不自知。”   玉娆则冷笑一声反唇相讥:“你以为你把我杀了,你就能娶那破鞋为妻了?我也不怕告诉你,你自己的母亲就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你!那日让人抽掉比武台的台阶,也是你母上大人的意思……”   贺利一个人立在魁香园的院子里等着赤术,他看见上房的灯灭了,赤术自里走了出来,他一边走一边擦拭着佩刀上的血迹。   “你,进去替八王妃收尸,敛装好了便对外发丧,就说八王妃病逝了。”赤术指着上房的门,冲贺利吩咐。   贺利惊呆了,赤术却说得淡然,他不能够惩罚他自己的母亲,但一定不能再任由玉娆胡乱说话了……   ……   三天后,薛可蕊终于醒了。   当她陡然摸到自己空落落的腹部时,她惊呆了,须臾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便用询问的眼光看向赤术。赤术一怔,忙不迭将她搂在怀里轻声安慰她:   “呃……小娘子听我说,你还年轻,御医们都说了,你好好将养身体,不出一年,咱们还能再有孩子的……”   薛可蕊愣住了,她低着头,赤术看不见她的表情,他以为她会痛不欲生,哭天喊地,可是他却并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他的怀中一片静默。   赤术有些紧张。   “你没事吧?”   薛可蕊不回答,她抬手推开了他。赤术缓缓直起身来,他惊讶地看见薛可蕊只面无表情地揉了揉自己的面颊,再将自己的头脸深深埋进松软的绣褥。她长叹了一口气,轻轻回答道:   “我知道了,你走吧,我会养好身体的。”   赤术第一次心里没了底,他惴惴不安地朝薛可蕊伸去了双手:“小娘子……”   薛可蕊转过了身,拿个背影对着赤术。   赤术愈发担心了,没了那个孩子做要挟,他怕她会离开他。于是赤术再度躬身,将床榻上的薛可蕊轻轻搂进怀里。   “小娘子……我心悦你,你还有我呢……”   可是身下依旧沉寂,薛可蕊不理他,她似乎忘记了她汉俘的身份,她是赤术的奴婢,赤术才是她的主人——   赤术那原本充满期待的心晃晃悠悠荡到了谷底。   有道是,当人死都不怕了,便没有什么可以再恐吓到她了。   ……   赤术派人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薛可蕊,谨小慎微地喂她进炖得稀烂的食物。每天选背风的回廊散散步,随行还要背个凳子,以免什么时候她突然走不动了,好歇歇脚。   这一天,薛可蕊如常在婢女们的陪侍下散步,她感觉自己的腿较往常更有劲一些了,便提议今天是否可以走更远。   婢女们自然很开心,便带她往后院更深的地方走。才走到一排低矮的厢房后墙外,薛可蕊听见了零落的叮当碗勺响,原来这是走到王府的后厨来了。   有人在洗碗,薛可蕊无可无不可继续往前走,却听见有人突然张口问话。   “卜里他娘,达珠这段时间去了哪儿,怎的都没见过她了?每日里除了摘菜洗菜,还要起早贪黑地刷锅洗碗,我都快受不了了。”   另一名被唤卜里娘的人开口了:“你还不知道?达珠被抽去了三公主府当差,再不回来了。”   “啥?为啥要去三公主府?公主还能缺人伺候?”   卜里娘干笑:“可不就是缺人伺候嘛,三公主的未婚夫干木将军死了。”   干木?   薛可蕊脚下一顿,这个名字她知道。她想起她曾住在王庭里落英院时,冯予第一次来看她便遭遇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搜查行动,若非周采薇及时出手相救,冯予那一次就该落网了……   “干木将军死了?他不是在王庭里给可汗做贴身侍卫统领吗?人可是大官啊!怎么好好的突然就死了?”刷锅的妇人似乎很惊讶,连锅也没刷了。   “嗨,你还不知道啊!凉州城里都传遍了,新年祭祀那日,那姓冯的后生输了比武,可汗将他带入寝宫。可好事还没成,那后生不知怎的竟脱了铁链,还神出鬼没地摸了一把刀出来,哎呀呀……”   卜里娘的声音里有所有长舌妇惯用的,惊世骇俗的故弄玄虚,似乎这就是一桩三千年一遇的惊天大事件。   “你知道那后生功夫好,非得要十几个武僧才能制得住他。他这一脱身可不就坏了大事了嘛,要不是可汗屋里守满了卫兵,咱可汗可就真成了咱草原上第一个死在男人床上的王了……哎,作孽啊,作孽!”   薛可蕊呆呆地立在窗下,耳畔有轰鸣声渐起。一名婢女自她身后走了上来:   “夫人……”   薛可蕊不动,抬手制止了婢女继续说话。   “所以干木将军便是那时殉职了?”刷锅妇人压低了嗓子。   “可不就是嘛!听说可汗的侍卫死了十几个,伤者不计其数。要不是撒班将军带人冲进去拿戟将那后生乱枪-刺死,咱们的可汗怕不是就该换人了……”   “嗨!你说这爷们儿的花样也真够损的,人好好一后生,看人家长得俊俏,便非要将人当女人使,可不是伤人根本嘛,怨不得人拼了命也要杀他……”   卜里娘笑了,似乎捏起了鼻子笑话那刷锅妇人的无知,“我说你是只知闷头干活的傻大姑你可别否认,你当真不知那冯家后生是谁?”   “是谁?”   “冯驾的侄子啊!之前做这凉州节度使副使的……”   厢房内响起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哇呀呀!可汗莫不是疯了……也不怕冯驾哪天知道了,杀回来一路打去他的上京……”   “噗哧——可是你别说,那冯家后生可真是生得俊,比好多姑娘家还好看……怨不得……”   “是么……是么?那日我去掰苞米了,可是没见着,快些给我说说……说说……”   两位长舌妇正满脸喜色地扯着一只簸笠,小话说得正欢,却听得墙外惊天动地一阵尖叫——   “夫人!夫人!”   第一六零章 重生   薛可蕊再度晕倒, 赤术大怒,他斥责府中下人们多嘴,埋怨婢女们不给薛可蕊寻好道走。赤术手起刀落杀了那唠嗑的两名仆妇,并陪侍薛可蕊散步的十多名婢女。严令禁止整个王府的人再谈论任何有关王庭,有关府中主子的任何事项。   可是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听到了,再禁言, 又有何意义呢?   赤术知道薛可蕊从一开始就选择屈从于他的翼下是因为什么,所以他毫不犹豫便给自己戴上了一顶并不太光彩的帽子。只因他自己觉得值了,为了真正拥有他天选的皇后, 他不过只需要付出一个轻飘飘的名头,如此好差事他赤术为何要拒绝?   一切都如同赤术预料的那样在顺利地发展,他对薛可蕊的庇护明显起了效果,就算她再不肯承认, 他已经清楚知道在她那颗倔强的心里, 早已有了赤术强势留下的烙印。   可是现在, 一切向好都在比武大赛那天陡然逆转。   先是那最重要的把柄给一跤摔没了, 自薛可蕊流产后赤术便一直很担心, 他怕薛可蕊觉得活下去没了盼头, 非要去寻死。好在醒过来的薛可蕊并没有去寻死,虽然她的反应有些怪怪的,但她依然老老实实呆在他的王府里。   可是这人还没挺过来两天,那冯予的事又被下人给抖落了出来, 这不是旧伤未好又添新疤吗!   冯予过得屈辱, 就连赤术自己都觉得自己的亲爹不是个东西。曾经叱咤河西的战神, 就算一朝不幸沦为了阶下囚,也容不得人如此折辱。   汉人有句话说得好:士可杀不可辱。   迪烈这样做,是在逼死他这个做儿子的。赤术一直对薛可蕊隐瞒着冯予的事,就连曾经对她做出过的出府承诺都被他死皮赖脸给赖掉了,就怕薛可蕊知道了冯予的现状,把他爹的混账事算到他的脑袋上。   薛可蕊此番再度晕倒,指不定再醒来就要化身女修罗,不把他赤术的皮扒下来一层怕是不会罢休。   所以赤术一直忐忑不安地守着薛可蕊,要在她醒过来的第一时间就献上他最诚挚的爱意,可能还有起死回生的希望……   让赤术喜出望外的是:醒来后的薛可蕊既没有再提冯予的名字,更不再喊打喊杀地要找赤术寻仇。与往常不同,她不再躺在床上,而是很努力地要让自己的身体变得好起来。   每天她要吃三大碗饭,三大碟肉食与大量蔬菜水果。每日饭后则去王府后院散步半个时辰,每天下午还要去王府的后院亲自除草,她说她要种一畦菜。   见她如此积极向上地生活,的确不像寻死的模样,赤术放心了。他还是很高兴的,不管怎样,她依然愿意呆在他身边,这就够了。   薛可蕊向赤术讨要出入王府的腰牌,她说她不能像人犯一样天天被关在这小小的院子里,既然你的小妾们都能出府,那么我也要出府。   赤术轻轻拉起她的手:小娘子,不是我赤术为难你一个人,只是你身子还没好,最好别出府,现在你还不需要这个玩意。   赤术一脸诚恳地望着薛可蕊,似乎真的是站在了薛可蕊的立场在替他考虑。   薛可蕊定定地望着赤术:   “你怕我跑了?可是这整个河西都是你们的人,我一个人就算跑又能跑得到哪里去呢?再说你觉得你关能关住我吗?白天你要去王庭,虽然府里有卫兵,但是你的王妃死了,你认为你府上的那些小妾们可以拦得住我?”   “要么你拿根绳子把我绑起来,要么你给我腰牌,再派百八十个看守把我看起来。你自己觉得哪一种法子更合适?”   赤术笑了,他觉得薛可蕊变了,变得比从前的汉人世子嫔还要可爱,知道跟他一样说狠话了,真是个勾人的小妖精!   他乐不可支,抬起手来往她脸上胡乱捏了一把,口中啐道:   “小蹄子还激我?本王如此爱你,连命都可以给你,你要什么不能给?”   说着赤术伸手自腰间掏出一块金灿灿的腰牌,其上有雕龙画凤。他豪情万丈地把腰牌塞进薛可蕊的手中,弯下腰来点点她的鼻尖:   “别太贪玩。”   ……   赤术放下心来后便开始变得异常的忙碌,常常一宿一宿地不回府,东园的姬兰天天来葛园“看望”养病的薛可蕊。当她发现赤术也没来葛园时,便又垂头丧气,一阵长吁短叹地离开。   薛可蕊觉得姬兰很可笑,自己是一个怀过孩子的妇人,而她是赤术府上最漂亮的歌姬,又没生产过,模样也出挑。对比生过孩子的薛可蕊,她明显占上风啊,也不知姬兰如此担忧个什么劲?   姬兰却不以为然,她望着薛可蕊的脸,眼中有意味深长,她笑眯眯地对薛可蕊摆摆手:   “我说蕊姐姐,日后你若是做了主母,可别忘了提拔妹妹一回。旁的人我不管,千万要给妹妹我一条活路,我可是从来都站在你这一头的。”   薛可蕊莫名其妙,叫来婢女要她们赶紧把这只恼人的苍蝇赶走。姬兰笑得前仰后合,捂紧嘴儿拍拍薛可蕊的肩,要她好好养身子,若是烦了,欢迎来她的东园寻她打马吊。   姬兰扭着水蛇腰走得风情万种,她在心底里羡慕这个成功让赤术背锅的女人——   许多人都知道薛可蕊腹中的孩子不是赤术的,可是大家都不敢吭气,要知道赤术从来都做不出这种舍己为人的事。赤术肯吃这种亏是一定有原因的,要知道他先头也带回来过一个汉俘,也是一个有了身孕的女人,只是月份尚浅。那女人腹中的孩子可不就是赤术亲自出手给解决了的,亏得那女人还掏心掏肺地对他爱得死去活来……   薛可蕊一门心思地将养自己的身体,她每天都要出府去溜达。   她是真的在溜达,并不是去做什么特别的事。每天她都会坐着马车到很远的郊外去散心,去碧峰山脚下逡巡。   她很喜欢看各式各样的花花草草,每天都要采回一大把野花野草的,种在葛园的后院,种了又锄,锄了再种。   赤术也曾悄悄地溜去薛可蕊的“菜地”里去看过,她种的大多都是些箭头草,地丁、角子之类,也无甚特别。赤术盯着丛生一地的杂草苦笑着摇摇头:   这女子经此一遭倒真的变得有些神秘兮兮起来了,搞得他也如此神经质……   这一天,薛可蕊照旧一大早便叫人套了马车,一身葛衣素袍出了门。她带了一只精巧的竹背篓,和一柄把手上绑着云锦的小锄,这些行头都是赤术亲自过目后置办来的。   薛可蕊要去碧峰山挖野菜回家种,大家都习惯了,也任由她如此自娱自乐,在葛园关起门来当农妇。   才刚走出府门,她便发现了不妥,凉州城街道上素缟遍地,经幡满天。薛可蕊掀开马车帘,探头向窗外随行的婢女询问:   “今日这是怎么了,一整条街一齐办丧事?”   那婢子捂着嘴儿噗嗤笑,又一副诚惶诚恐地模样赶忙敛了笑,低眉垂首:   “夫人说笑了,夫人您一直在家养病,故有所不知,前日夜里可汗驾崩了,咱这是正举国丧呢……”   “驾崩了?”   薛可蕊惊呆了,眼前出现迪烈那站如松、坐如钟的魁梧身躯,耳畔响起他中气十足、振聋发聩的笑声。   “怎么驾崩的?”薛可蕊不解。   “回夫人的话,是蚕豆中毒。可汗向来服不得蚕豆,因可汗迟迟定不下王位继承人,二殿下赤骁便等不及要篡夺王位,就在邀请可汗去他府上聚会时,给可汗用了一大碗加了蚕豆粉的汤……”   薛可蕊沉默,眼底有黑色的雾汹涌翻腾。如有清露入心,她终于明白了在这场契丹皇子们的王权争夺战中,赤术是有多么的出类拔萃!   他的确是要杀了他的亲生父亲,只不过不是在与她们说好的那个时间。赤术的终极目标便是今天吧!她薛可蕊只是赤术手中一条小小的鱼饵,周采薇与冯予则成了他能进一步靠近他父亲的人肉阶梯,他杀了周采薇与冯予,换得了今日除掉他兄长与父亲的机会。   赤术,他就是天生的王者。   冷酷,又狠辣。   他善于利用身边一切能利用的人和事来达成他的目标。赤术的“小嫂子”薛可菁在这场政变中应是起了巨大作用的,不然赤术从周采薇身上得来的蚕豆粉也进不得二王殿下的府衙。   薛可蕊想,过不了多久,这八王殿下的府上应是又要举办一场喜事了……   “那么如今又是谁任新可汗?”虽然知晓多半是那个人得掌大宝,薛可蕊依然向婢女发问。   婢女垂首,回答得恭谨:“回夫人的话,目前尚未推选新可汗,但听王庭里的国师说,眼下是咱八王殿下代行理政。”   薛可蕊点点头,放下了车窗帘缩回了手,她挺得笔直坐在马车的正中央,抬起手中的绢帕捂上自己的嘴角。   看来她也得要抓紧时间了……   第一六一章 期约   不出薛可蕊所料, 就在这春风拂面的阳春三月, 薛可菁一身披红挂绿地,被人抬进了八王府的魁香院。听回事的小丫头说, 薛可菁是作为赤术的侧妃进门的。   这天夜里,送进葛园的晚膳都比平日里多了两个菜式,婢女们安安静静地伺候着薛可蕊用膳, 大气也不敢出一个。因为不少伺候其他贵人的婢子今天都受罚了, 她们害怕今日薛可蕊的脾气也会变得暴躁起来。   薛可蕊大口大口地吃着菜,一脸舒坦的模样,似乎发生在八王府魁香院的喜事与她无关。她没有心思去考虑婢子们担心的那件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抓紧时间考虑。   终于,薛可蕊吃饱了,她懒懒地靠上身后的软垫,嘴角挂着惬意的笑, 冲伺候她身边的小婢子招招手:   “你过来。”她拿起自己的腰牌递给那婢子。   “明日一早, 拿这腰牌去管事那里支五两银,替我安排一场晚宴。”   “晚宴?”婢子有些惊讶, 她不知道在这府中还能有谁是薛可蕊需要宴请的好友。   薛可蕊笑, 眼中亮晶晶的, 闪着让人振奋的光芒:   “是的,我要举办一场晚宴, 只有我们三个人的晚宴。后天晚上我要宴请八王殿下与新入府的菁侧妃, 祝福他们喜结连理。”   ……   薛可蕊做了一份十分精美的请帖, 一本正经地交到了赤术的手里。   赤术正对着一堆卷宗忙得焦头烂额, 甫一拿到这请帖,翻来覆去看了好半天才看明白这是薛可蕊做的。   “这字儿是你自己写的?”赤术一脸惊讶。   “是的。”薛可蕊也一脸喜色。   “没想到小娘子人长得美,字也好看,我收下了。”赤术果断地把这张请帖放进了手边一只小柜的最深处,便转过身来继续手上的活计。   “殿下还没回答我是否可以拨冗赴宴呢。”薛可蕊问得毕恭毕敬。   赤术抬眼,看见她眼底分明的期盼。他停下了手中的活,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经地问她:   “我纳侧妃,你就这么高兴?”   薛可蕊惊讶,一脸询问:“殿下何意?莫非希望奴婢在您大喜之日垂头丧气,痛哭流涕?”   她抿着嘴儿吃吃笑着:“奴婢是发自内心地替殿下与新侧妃感到高兴,所以才想举办这场晚宴,来对两位贵人表达我的祝福。”   赤术点点头,再度开口,“你身子好些了吗?”   赤术陡然转换话题,薛可蕊一愣,不知他此时问这个有什么意思。   “谢殿下关心,奴婢大好了。”   赤术将手指放置案桌上轻点,他抬起头,看进薛可蕊的眼睛:   “我纳薛可菁是因为在你之前,我答应过她,帮我扳倒赤骁后便给她名份。”   薛可蕊点点头,“殿下言出必行,乃真君子。”   “五月,司仪官要举办新可汗登基大典,那时候我要立大妃。”   薛可蕊再度点头,“恭喜殿下。”   赤术顿了顿。   “你就是我的大妃。”   薛可蕊不说话了。   赤术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他面无表情,也不说话,只等她的回应。   良久,薛可蕊再度冲赤术行了一个礼,开口问他:“殿下,明日的晚宴,您能参加吗?”   手指有些烦躁地在案桌上画着圈,赤术面沉无波,回答得干脆:   “不去。”   薛可蕊一噎,她咽了一口唾沫,再接再厉。   “殿下您还是参加吧,奴婢为您备了好酒。”   案桌后一阵静默。   “奴婢会弹曲,您若参加,明晚我给殿下弹曲。”   案桌后依旧一阵静默。   “殿下,你我二人许久未曾一起用过饭,明晚就来与奴婢一起用晚膳吧……”   无聊到画圈的手指终于停下,赤术抬起了头。   “明日就你我二人,你叫薛可菁别去。”   薛可蕊面有难色,她胡乱绞着手中的罗帕,“可是……可是……”   “如果明晚我过去只是为了看你如何嘲讽我对你的真心,你觉得我还有去的必要吗?”   薛可蕊停下继续蹂.躏手中那张早已不成样子的罗帕,看进他的眼:   “那么你想要什么?”   “我要你侍寝。”   薛可蕊一愣,她看见赤术挑着眉静静地看她,眼睛里面黑沉沉的。   “可是殿下,您的新侧妃才刚刚……”   “既然你身子已大好,便不应该再推辞了。”   薛可蕊无语,“你为何天天都挂念这种事?”   “我是男人,不挂念这事的那是阉人。”   薛可蕊瞠目,她对赤术的赤.裸裸表示无言以对。   “你天天念叨这个,总会一天你会死在女人身上的。”薛可蕊咬牙切齿。   赤术冷笑,“本王将你留在身边是做夫人的,不是做祖宗,可不就是专门做这事用的,我念叨这个不挺正常吗?”   “你……”   薛可蕊闭了嘴,她想了一下,只要他明日肯去,再与他纠结这个问题明显再没了任何意义,于是她扬起笑眼,露出嘴角那对儿小小的梨涡,对着他深深一福:   “是,殿下……”   赤术笑,面色终于和缓,他抬手摸摸她嘴角那浅浅的温柔,面上尽是柔情蜜意:   “甚好……明晚,我来。”   ……   薛可蕊迈开大步朝葛园走,她不由得大舒了一口气,最难请的赤术都搞定了,便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薛可菁对一切能在能薛可蕊面前耀武扬威的机会,自然都是不会放弃的,她非常爽快地接下了请帖,并让送请帖的婢女回复薛可蕊:   明日酉时,她会准时带八王殿下一同去夫人的院子赴宴的。菁侧妃对小夫人的忠心很满意,在往后的日子里,她一定不会忘记小夫人的好的。   得到好消息薛可蕊很高兴,看得周遭的婢女们皆一愣一愣的,她们无不静悄悄地干活,压低了嗓子说话。她们一致“推选”了一名三等丫鬟担任明晚陪侍薛可蕊宴请的“重要任务”。   那婢子的名字叫翠烟。   今晚的葛园披红挂彩,大红灯笼高高挂。为配合今晚的喜庆气氛,薛可蕊把这黑沉沉的葛园打扮得像一间喜堂。   薛可菁立在葛园的大门口望着红彤彤的大门廊禁不住捂着嘴儿吃吃笑起来:   “我这妹子真是可爱,不过吃顿饭,搞这么大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八王府有姑娘要出嫁了吧……哈哈哈!”   薛可菁笑得快要直不起腰来,她转头看向身后的赤术,却见那个男人一脸严肃地盯着虚空的某处一言不发。他沉默不语,也不理薛可菁,抬手一撩袍角,便大踏步朝葛园深处走去……   薛可蕊领着一干仆从立在葛园的正当中,待得二人进院子,薛可蕊便领着仆从们纷纷跪地请安。像时下所有的汉人贵胄一般,薛可蕊是按照小妾迎夫主与主母的标准来迎赤术与薛可菁的。   这番仪式看得薛可菁心花怒放,她为薛可蕊的兰心蕙质感到振奋。她觉得她胜利了,就像征服了这世界上最高的一座高山,她不仅战胜了赤术,更是战胜了薛可蕊。   “殿下与侧妃请随我来……”薛可蕊笑意吟吟地领着二人往里走,走过门槛时,还不忘提醒二人小心脚下。   待得进了屋,便见屋当中摆满了一大桌子的酒菜。红彤彤的烛火闪烁,烘托着满屋的酒菜香,当真一副灯红酒绿的奢靡气氛。   薛可蕊将他们二人引到主位上,一左一右安顿好后,又小心翼翼亲自给两人斟满了两杯酒。酒汤鲜亮,散发出一股醇厚浓郁的香气,赤术知道,这是中原汉人的红曲。   “这杯酒,是奴婢特意为二位准备的,能请到二位贵人同时莅临葛园,奴婢甚是惶恐。八王殿下英明神武,菁姐姐貌美如花,二人真乃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如今能结为连理,妹子我当真替你们感到高兴。”   薛可蕊立在桌子的下手,对着上位的两位“新人”说出了上面的话。说话间,她抬起手,将两杯酒分别端端正正地摆在赤术与薛可菁的面前。   “今晚是菁姐姐第一次来妹子的院子,殿下可得要陪姐姐多喝两杯才是。”   薛可菁的心里乐开了花,望着面前伏低做小的薛可蕊,她清清嗓子,正要开口说话,却见身旁的赤术轻轻推开了面前的酒盏。他面无表情地缓缓直起身来,理了理自己的袍角,对满面堆笑的薛可蕊淡淡地说:   “你们俩喝,本王还有事,先走了,晚些时候我再回来看你们。”   说着,赤术转身就要出门,薛可蕊一惊,忙不迭直起身来拦住他。   “殿下!酒都没有喝一口,怎么就要走了?”   赤术垂着眼看向薛可蕊,“酒可以不喝,昨日你说的话我还记得,待我戌时回来,我希望能看见你们的酒席已经撤了。”   薛可蕊一愣,她心下急迫,便拿手扯住了他的袖子,“殿下!今晚的酒席便是专门为殿下您张罗的,殿下既然来了,好歹也与可蕊一起喝一杯。”   说着,她急匆匆地弯腰端起酒盏,塞进赤术的手中,自己再端起一杯酒,示意呆坐的薛可菁也别落下了。   “来,菁侧妃,第一杯酒,是可蕊敬你们的,祝殿下与侧妃……”   “够了!”   薛可蕊的祝福还没说完,便听见赤术恶狠狠地打断了她的话。   薛可蕊一愣,抬眼看见赤术的脸阴得可怕。   他将手中的酒盏砰地一声杵回了案桌,他垂下眼,看着薛可蕊:   “你再怎么样折腾,也必须按照我说的来,所以我劝你还是安安静静地把心多放在我身上,这样你还能过得舒服一点。”   薛可蕊一脸惶恐,“殿下……”   她不知道赤术怎么突然就不高兴了。   赤术见不得她这副模样,愈发气堵起来。一肚皮的气找不到出处,他觉得一刻也不能再在这里呆了,便长长吁出一口气,抬起一根手指,冲着薛可蕊轻点:   “你……真有你的……要吃,你们自个儿吃,我一会再来。”   说完,赤术利落地转身,大步离开了这一片通红的葛园。   第一六二章 生门   赤术就那样昂首挺胸地走了, 换得薛可蕊端着酒立在当地愣怔良久。   直到薛可菁实在等不住了, 她直起身来,走到薛可蕊的身边,看见薛可蕊眼中那浓浓的失落, 就像丢失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一样。其中饱含的绝望与痛苦, 让薛可菁觉得今晚赤术的半途爽约, 是一件比撞见赤术与他人偷情更要让人无法忍受的事。   “行了,他事多, 临时爽约是常有的事, 你就别介怀了。”   薛可菁无所谓地拍拍她的肩, “他不来, 咱们姐儿俩自己吃。”   薛可菁笑眯眯地冲薛可蕊端起了酒杯:“来三妹,咱们本就是一家人,从今往后应该更加亲密才对。”   看见薛可菁手中的酒盏,薛可蕊似乎才回了点魂,她怔怔地点点头,又自嘲般摇摇头, 笑道:   “他不来, 是他自己没福分, 咱们正好可以多吃点……”   薛可蕊低下头, 轻轻摩挲着手中的酒盏, 沉思了半晌, 她缓缓开了口:   “二姐……”   她的声音柔和中又带着淡淡的忧愁, 就像正对着自己至亲的人一样, 说着最深情的话。   薛可菁似乎也被感染了,忘记了自己是来薛可蕊院子里寻找优越感的。她已经许久没有听过薛可蕊用如此郑重又深情的语气跟她说话了,甫一听到薛可蕊用那种柔软的声音唤她,她甚至有了一瞬的失神。   “嗯?”   “二姐陪了蕊儿十四年,我们永远是姐妹,对吧?”   薛可菁抬起头,看见薛可蕊的眼里闪着晶莹的光,她觉得今晚的薛可蕊有些特别……   “那是当然。”薛可菁神情严肃地点点头。   “那么今晚就让三妹陪阿姊干了这一杯,愿我们来生还能做姐妹。”   说着薛可蕊抬起了手中的酒杯,冲薛可菁高高举起,她的眼里亮晶晶的,带着笑,似乎真的很开心能在赤术的王府里,再度与她重做“姐妹”。   薛可菁笑了,重新获得一个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小跟班,自然是能给人带来莫大的满足感的。于是她也举起了手中的酒,与薛可蕊轻轻一扣:   “愿我们永远是姐妹。”   说完她停住了手,只静静地看向薛可蕊。   薛可蕊笑得愈发开怀,她冲薛可菁一个示意,抬起手,一个仰头。   一杯酒下肚。   她笑眯眯地将空酒盏在手中把玩着,挑眉望向桌对面的薛可菁。   薛可菁放心了,她也冲薛可蕊报以温柔的一笑,捏起酒盏、抬手、仰头,一气呵成。   “妹子今晚甚是特别。”薛可菁浅浅地笑着,兀自拿手在空空的酒杯边缘画着圈。   “那是自然。”薛可蕊笑得惬意,似乎完成了一件十分重大的事,她满脸都是放轻松的笑。   “因为咱们很快就可以对咱死去的爹娘说,爹娘,女儿给您二老赔罪了。”   “……”   薛可菁一愣,扯起嘴角笑她:“妹子说什么?”   薛可蕊笑得愈发爽朗:   “二姐,你六亲不认跟了蛮夷不说,还引狼入室,将河西逾千里江山,数十万军民拱手送予豺狼。你早已不配做咱薛家的子孙,也不配做一个汉人。   咱老薛家有罪,生养了一个祸害凉州的妖孽,所以今日三妹我便要替天行道,送你去见阎王。让你在阎王跟前好好向咱枉死的爹娘,惨死的唐将军,屈死的堂少爷,和怨死的千万汉人同胞们请罪!”   薛可菁惊呆了,她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她噌地一声自座上站起,因为她看见自薛可蕊的鼻下竟漏出来一缕鲜红……   “蕊儿才说了,咱们永远是姐妹,为了让姐姐您走得洒脱,也为了替咱老薛家向河西数十万同胞谢罪,三妹我便勉为其难地陪你一起走。”   薛可蕊口中不停,似乎害怕在薛可菁咽气之前说不完,她很努力地在加快自己的语速。薛可蕊只手捻起面前的空酒盏,对着早已被震慑到痴呆的薛可菁:   “这是大名鼎鼎的红曲,入口甘洌醇厚,二姐定然没有尝出来,三妹我朝里加了点驴儿倒。为了压下驴儿倒的腥臭气,我又费尽心思去碧峰山转悠了几十天,给腥臭的驴儿倒勾兑上点甘草,地丁和角子,这样一来,味道果然好多了……   驴儿倒是八殿下曾经推荐给我的,八殿下是好人,热情又厚道,总是给蕊儿提供最新的灵感。这驴儿倒果真效力过人,我曾用一滴驴儿倒在一盏茶的时间内杀死了一头牛……”   薛可菁面色惨白,她后退两步踉跄倒地,震惊早已不能概况她心绪的全部——   她看见薛可蕊只絮絮叨叨地讲,一边讲一边有血自鼻下汩汩流出。薛可蕊也不去擦,就那样流着血,面上一层白一层红的,活脱脱自地狱爬上来勾魂的鬼!   小腹内开始有绞痛传来,薛可菁害怕极了,她弯下了腰,泪流满面,开始忍不住尖叫起来:   “啊!啊!救命!”   可是红彤彤的厢房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看见。婢女呢?她的婢女们呢!   “二姐别喊了,你们刚进门我就差人关了院门不让你的仆从进。只是让赤术那厮给跑了,最该死的就是他,可惜我命才一条,只能死一次,否则我定要再死一次,拽也要把那丧尽天良的契丹狗贼给拽进阴曹地府!”   薛可蕊的脸开始变得铁青,应是也正经历着难忍的腹痛,她开始往地上缩,缩到墙边的一只小柜旁抱着双膝坐着,兀自大口喘气。   诡异的厢房内飘荡着诡异的酒菜香,空气中回荡着薛可蕊铿锵有力又支离破碎的碎碎念,如同来自地狱的召唤,让早已处于崩溃边缘的薛可菁魂飞魄散!   薛可菁绝望地捂上自己的脸,竟摸到一手的濡湿,放下来一看,满手血红。   “啊……啊……啊……”   薛可菁吓坏了,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吼,她疯狂地将自己的手往地上擦,又疯狂地拿自己那鎏金的缂丝裙摆擦自己的脸,擦到满脸满身一齐红彤彤。   “二姐,别擦了,没用的。我看过喝了驴儿倒的牛,先是鼻子流血,然后你的眼和耳也会流血。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再过一程,你的嘴也会吐血,那是自你肚肺肝肠里面翻涌出来的血。你会忍不住不吐,直到把你自己的心肝肚肺统统吐出来……哈哈哈哈!”   看薛可菁如此狼狈,早已半躺的薛可蕊开始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尖利的笑声回荡在飘着酒香的红彤彤的厢房内,令人毛骨悚然。   薛可菁崩溃了,捂着脑袋拼命朝房门口爬,薛可蕊疯了,一脸的狰狞,那诡异的怪笑将森森的恐惧直剌剌刺进了薛可菁的骨髓。   “救……救命……疯……疯子……”   腹中绞痛愈甚,一股腥气涌至喉间,薛可菁开始忍不住呕起来,咕咚咕咚果然一口一口的血。   耳畔响起另一个干呕的声音,像厉鬼唱和。薛可菁抖若筛糠,一边呕,一边号,血泪齐下,如闸口泄洪。   房门陡然被人冲开,薛可菁听见有人冲进了房,她朝那声音“看”去,却只看见满目的血红。   薛可菁着急,究竟是谁进来了,也不来救她,却端端往那墙边的壁橱跑,是去救薛可蕊了吗?   薛可菁等不住了,用尽全力朝那声音伸出了手——   “救……我……”   ……   赤术皱着眉,背着手大步朝自己的书房走。他的心情糟透了,不过想去葛园陪薛可蕊吃个饭,却生生被她刺激到快要当场发作。   薛可蕊眼中的喜悦与历尽磨难终解脱的畅然深深刺激到了他,他不过兑现自己的承诺纳了个侧妃,她薛可蕊就真以为她可以解脱了?   她心念念的依旧是怎样离开他。   这女人就是个铁石的心肠,喂不熟的白眼狼!   为了庆贺他纳了个侧妃,她张灯又结彩,指不定还会有鼓乐齐鸣,弄笛又吹箫。   赤术抬起脚,砰地一声一脚踹开了书房的门,气鼓鼓的坐在了书桌前,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空荡荡的案几发呆。   不多时,肚子里开始咕咕咕地叫,赤术想起自己本是去陪薛可蕊吃饭的,结果没吃成,便想让管家给他送些饭菜来。   才刚张开嘴,赤术突然怔住了——   心口突然猛跳数下,脑袋里开始嗡嗡作响,赤术腾地自座上弹起,他发现自己的手脚已经开始不自觉地发颤。   大事不好!   是自己大意了。   赤术一路狂奔,端端直奔葛园。大氅缠住了他的腿,他一边跑一边解开大氅,将它丢进道旁的池子里。   赤术呼哧呼哧朝天吐着气,觉得心跳太快,与他的呼吸不搭调,快到都影响他吐气了,扯得心肝肚肺都在痛。   才冲到进入内宅的花墙外,正前方稀里哗啦传来一阵凌乱嘈杂的奔忙声。   一个婢子面色惨白地冲了出来,端端冲到赤术的胸口上,又给哇啦惨叫一声弹开。   赤术打乱了步伐被迫停下来,他定睛,看见是伺候薛可蕊的葛园的婢女。   赤术喘着粗气来不及问话,却见婢女惊慌失措地滚倒在地,周身抖若筛糠。   “殿下,殿下!大事不好!菁侧妃与小夫人中毒了!”   第一六三章 渡越   中毒了?   赤术大惊, 却并没有失色, 反倒有种预料成真的确定感。   他早就感觉到了薛可蕊的异样,可直到刚才走回到书房他才猜到薛可蕊心中所想。   这场晚宴有异样, 他想,她的确只有投毒一条路可以走了。   “什么毒知道吗?”   另一名仆妇滚了上来,她趴在地上, 哑着嗓子同第一名婢女一样浑身哆嗦着冲赤术疾疾禀告:   “回殿下的话, 听伺候的翠烟说,是驴儿倒。”   不等那仆妇说完,赤术已经开始大步朝后院半跑半疾行,一边跑又一边开始脱外袍。他撩起自己的袖子,露出刚劲有力的一段手臂。   “你们,过来几个人。”   他指着身后屁滚尿流的几个婢女与仆妇发了话。   “是的……殿下……奴婢们在……”   “你,去找管家, 要他跟你一起备好足够多的热水巾帕送到葛园来, 越快越好……”   “是的,殿下, 这些翠烟已经叫了人去做了。”   “……”赤术一愣。   “翠烟是谁?”   “殿下, 翠烟是葛园的三等丫鬟, 现在正守着侧妃与小夫人。她是去年呼力邪将军自铁门关带回俘虏后,先头的可汗给殿下您……”   “够了!”   赤术不耐烦地打断了这名阔嘴妇人的唠叨。既然现场有人守着, 还知道拿水拿帕子, 想来也是个机灵人, 这让他心里稍稍定了定。赤术拿出自己的腰牌递给这名仆妇:   “那么你去叫管家安排个人拿着这个进王庭寻国师, 要他带上他的密炼水,速速到本王府上来一趟。”   “是,殿下……”   赤术脚下不停歇,拿手指随意点了几名婢女,继续开口发话:   “给本王拿个碗,你们准备好煎药的炉子,瓦罐,抽两个人,一个去库房抓枯矾末九钱,白矾二十四钱,一个去厨房切萝卜干一两,拿鸡蛋七只,速速送到葛园煎起来!”   四个婢女仓皇领命,碗好找,不等赤术冲进葛园,一只大陶碗便被递到了赤术的面前。   赤术点点头,停下脚来。他二话不说,将自己的袖子挽得更高,一把抽出腰间的大刀,在众目睽睽之下,抬手自自己的左边胳膊上削下一块肉来。   软塌塌,又血咕噜咚地丢进面前的这只碗里。   “拿走,告诉煎药的婢子,这是药引。”   人乃万物灵长,大病急病以人肉为药引,是契丹人一直信奉的理念。如今薛可蕊有难,赤术做此举动理所应当,也毫不犹豫。   ……   赤术带着半身血冲进了葛园的厢房。   府中的医官在赤术奔忙的间隙替他包扎了胳膊,可是他跑太快,血比平时流得更多,连这医官的衣裳也被染红了半身。   赤术顾不得自己的胳膊,他吭哧吭哧喘着粗气冲进厢房时,看见厢房里一片狼籍。薛可蕊与薛可菁一个躺在屋的里头,一个躺在屋的外头。   一名婢女正将薛可蕊放置里屋一张春凳上,俯面朝下,一只手则伸进薛可蕊的喉咙,奋力地在替她催吐。   “翠烟?”赤术急匆匆奔至里间来到薛可蕊的身边。   “是的,殿下,奴婢进来时,侧妃已经在呕血了,再催吐怕是作用不大,所以奴婢便选了小夫人催吐。”   “很好,你做得很好!”赤术打断了翠烟的话,他急匆匆俯下身子看向薛可蕊早已没了人色的脸:   “还不曾吐血?”   “不曾,只是开始空呕了。”   “好,你催吐了多少?”   翠烟忙得满头大汗,她也不提醒赤术,再任由薛可菁在外间那么躺着,怕是就真的回天乏力了。她只垂着眼,冲赤术仔仔细细的回复薛可蕊的情况:   “呐,殿下瞧地上,也不多,这汤面的渣还是小夫人晚膳前垫巴肚子的,想来晚膳她并没有用过多少,倒是晚饭前垫肚子的都给吐出来了。”   赤术盯着地面,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好,翠烟,你干得很好,好好照顾小夫人,本王不会亏待你的。”   驴儿倒是河西一带特有的草,带剧毒,放过牛羊的娃都知道,牛羊自己是不吃的。但是总会有没经验的小娃子,第一次割草料时会不小心在料堆里掺杂点驴儿倒的叶呀根的,牲畜们吃草口量大,剁吧细了牲畜们也挑捡不出来,就那么和着吃了便会中毒。   所以关外的牧民们对付驴儿倒也算是有了不少的经验,毕竟对一个牧民家族来说,每一头牛羊都是很精贵的存在。   如果牛羊中了毒,牧民们会抬来几大桶水,掰开牲畜的嘴,呼呼呼呼朝里灌凉水,将牛羊的胃冲洗干净,这毒也能解了七八分。末了再给牛羊喂点枯矾、白矾,搭配点萝卜,不出两天,中了毒的牛羊又能继续活蹦乱跳了。   赤术并非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浪荡子弟,又常年在外领兵打仗,应付某些特殊的中毒事件堪称经验丰富了。   只是薛可蕊不是牛羊,不可能拿凉水洗胃,这翠烟在第一时间知道拿手指替薛可蕊催吐,已经是帮了赤术很大一个忙了。   仅仅催吐还不能排出早已进入人体的毒素,所以赤术让婢女们给薛可蕊专门熬制解毒的药,只求能先暂时保住薛可蕊的小命,待国师带着他的密炼水来,再给薛可蕊进一步排毒。   赤术的胳膊有伤,他依然坚持自己抱着没了动静的薛可蕊往屋外走,经过外间同样没了生气的薛可菁身边时,他顿住了脚……   他的小娘子拼了性命也要取了薛可菁的命,他有一点点能明白这两姊妹之间究竟有什么矛盾。   他不过只在心底里过了那么一下,便毫不犹豫地抱着怀里的薛可蕊继续往外走。   “替菁侧妃收尸,侧妃中毒太深,已回天乏术了。”   赤术头也不回就这样吩咐,既然薛可菁是他小娘子心念念要杀死的人,那么她就只能去死了。   赤术故意忽略掉了他自己,他认为他是薛可蕊的夫主,在他没准备自己死的时候,就连薛可蕊自己,也是不允许死的。至于薛可蕊心里怎么想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只能是他的大妃。   ……   薛可蕊在床上躺了小半个月才好容易幽幽醒转过来,当她费力睁开眼睛的时候,赤术正坐在床边掰开她的嘴往她肚里灌菜汁。   赤术很忙,他也是好不容易抽出一点时间来看她,替她润润嘴唇,帮她喝点菜汁肉汁。   薛可蕊就那样睁开了眼,赤术那难有表情的脸也开始变得明媚。他扬起了嘴角,眼中尽是欣喜:   “小娘子,你可算醒了。”   他寻到薛可蕊羸弱的素手,将它们握在掌心。   “我以为你再也不能醒了,往后我就只能守着不会说话的你混日子了。你的相公最近很忙,我也是才过来喂你喝菜汁,便碰见你睁眼,你说我们是不是真的很有缘分?”   赤术很高兴,口里喋喋不休地念叨,他已经许久没有与她说过话了,今天他想一次性把从前的欠账补完。   “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赤术凑到薛可蕊的鼻尖,眼睛里亮晶晶的闪烁着喜悦,就像孩子在向自己最爱的人人展示自己最喜欢的玩具,有讨好,也有炫耀:   “你的相公将咱契丹人控制的土地扩张到了西边的波斯,如今你家相公控制的领土是天底下最大的。小娘子,我早就对你说过,你面前的这个男人会掌控这天下,如今我果然做到了!所以我准备给咱的国家起个名号,今日正好你也醒了,这起名号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噢!还有一个好消息。你最讨厌的薛可菁死了,她被你毒死了,没能活得过来……”   赤术顿住了口,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   他看见薛可蕊面无表情地抽回了手,她转过了头,只留了一个后脑勺给赤术。   她望向他的眼神似乎在看一个陌生人,没有高兴也没有愤怒,她是那么平静地看着他一个人在兴奋,看他一个人喋喋不休,自己再漠然地转身离开。   “小娘子,小娘子……”   薛可蕊的脑子似乎坏掉了,她既不说话也不生气,更不会高兴,终日里就那样木木地缩在葛园的某个角落里,拒绝与所有人交流。   赤术有些茫然,唤来大国师玄玉质问他的密炼水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大国师玄玉拍着胸脯保证自己的东西绝对经得起考验,从来没有谁因为喝了他的密炼水变成了傻子,再说了,殿下您自己也喝过这密炼水,可有变傻子?   赤术摇摇头,是的,大国师的密炼水是仙药,可从没吃傻过人。可他的小娘子怎么傻了?赤术百思不得其解。   “莫不是因为那驴儿倒?”玄玉踯躅着开了口。   “毕竟从前没人吃过,所以咱们也没经验……”玄玉一脸尴尬。   赤术无语,驴儿倒奇臭无比,汁液流出后老远就能闻到臭气,哪怕主动寻死的人都宁愿选择吊死、淹死,也不肯在弥留之际如此为难自己。   也真难为了薛可蕊,竟能被她寻到除臭的法子,让他都没能闻出酒里的臭气来。   赤术摇摇头,长叹了一声,这也是他自己作下的孽,没事跟那女人提什么驴儿倒……   如今她傻了,十有八九就是这驴儿倒惹的祸。   可是又有什么法呢?   其实赤术觉得这样也挺好,她傻了,便不会知道逃跑,那么她就能永远呆在他身边了……   第一六四章 傻女   薛可蕊终是醒来了, 可人却痴痴呆呆的, 不哭不闹也不笑,更不说话。   尽管不必再担心她会在某个时候突然逃跑, 可是原本活泼又灵动的女子突然变成这幅模样,是个人都会扼腕叹息。   众人都清楚薛可蕊在赤术心底的位置,于是大家都来葛园看她。因为赤术马上就要当可汗了, 他需要在他行大典后尽快册封大妃, 而阏氏的位置却一直空缺,大家都知道这是为什么。   赤术的母亲吉拉氏也来看望过薛可蕊,她一派沉寂地来,满面铁青的走。她觉得自己的儿子怕是疯了,于是她决定狠狠地教训教训赤术。   赤术跪在吉拉氏的面前,听他母亲斥责他不知好歹。他早过了任性的年纪,也没了恣意的资本, 他很快就要做帝国的可汗, 为了帝国的安稳,他必须要有自己的大妃与子嗣。   “如果那傻子能替你生个儿子, 你就算立个傻子大妃也不是不可以。”   赤术持续保持沉默, 这让吉拉氏失去了耐心。她恶狠狠地甩下这句话后便走了, 她自认为自己已经够开明了,她的让步已至底线。   赤术也觉得他的母亲的确够开明了, 于是当天夜里他便来到了死气沉沉的葛园。   他牵着薛可蕊的手静坐床头。   “小娘子, 你相公的新王庭快完工了, 就在临时王庭的后面, 我加盖了一片殿宇,那是你相公往后的后宫。待王庭完工我带你去看,我给你造了一个新的宫殿,很大,很华丽。明日你便搬去我的卧房吧,这葛园住不得了,阴森森的,晦气地很。”   薛可蕊不说话,她也觉得这葛园阴森森的,可是她不介意。赤术这厮像鬣狗一样敏锐,她杀不了他,便只能寄希望于她住的地方越邪气越好,最好能邪死赤术。   当然她不会再这样说了,她对赤术的言论不发表意见,依旧一脸木然地望着脚下虚空的某处。   房间里死气沉沉的,薛可蕊也死气沉沉的,赤术第一次有了受挫的感觉,既然他已经将她从阎王爷家门口给夺了回来,她为何依旧隔他如此遥远?   赤术没来由的生气起来,他不再进行无谓的自言自语,便一把扯开身旁这个傻子的衣裳,二话不说将她压倒床头。   薛可蕊没有拒绝,也没有挣扎,她的身躯依旧如此娇嫩,如此婀娜,如一朵娇艳欲滴的鲜花,终于成功地挑起赤术身体深处的欲.火。   可是薛可蕊像一截木桩,一动也不动,一声也不吭,这让赤术愈发绝望起来,他觉得自己心头的雪莲花怕是真成了黄花干了。   心头有邪火燃烧得愈发沸腾,不知道是怒火还是欲.火,赤术借着这股火粗暴地碾压过她柔软的身体,进行着无比敷衍的前戏,却发现这傻子的眼睛竟一直睁得大大的,盯着他的脸。他惊讶地发现,内里居然有嫌恶。   心头猛然一跳,赤术停住了手。   他伏下身来,认认真真地看进薛可蕊的眼睛,面无表情。赤术既不说话,也不动作,两个人就这样走火入魔般对视着。   终于,赤术自喉间发出一声轻笑打破了这难捱的静默。   他抬起手来轻轻抚上她的脸,满眼都是温柔。   “你终是藏不住的,薛可蕊。”   ……   夜风萧瑟,赤术仅着一件汗衣立在房门外的廊道下。护卫贺利来到他身后,单手抚肩,颔首道:   “殿下,夜深露重的,您穿得如此单薄……”   赤术抬手打断了贺利的话。   “咱们走。”   赤术垂着眼,声音里面冷冰冰的。   “是……”   贺利颔首,他虽心有狐疑却并未多问什么,他刚想唤人,想叫婢女去屋内把殿下的大氅给带出来,却发现赤术竟迫不及待地走开,甩着手朝葛园外大步走去……   薛可蕊独坐床头,望着窗外的一弯月芽儿发怔。自己白日里睡太多,常常晚上坐起来想事情,她觉得她已经变成了一只鸮子,往后都昼伏夜出。   薛可蕊抬起手揉揉自己的眼角,自嘲地笑,暗道,其实想来这样也不错,她无法离开这里,白日里如果都在睡梦中渡过,也能避免看见那帮让自己恶心的人和事。   让人恶心,果然是一件伤人的大杀器,这样一来,你完全不必要做什么,便像一堆散发着冲天恶臭的垃圾,能迅速将方圆数里的一切生物迅速击退——   就像她恶心赤术的到来一样,今晚她成功把赤术本尊也恶心走了。   赤术那云山雾罩的试探实在太让人厌恶了,她讨厌他无处不在的犀利的审视,他是一个危险的恶魔,一不小心就能把你的魂魄勾入地狱。   于是她直接拨开赤术那心怀不轨的审视,用她自己的方式告诉他,在她眼里,他就是一堆垃圾!   赤术看进她的眼睛时,她也从他的眼底看到了隐隐窜动的火焰。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   可是,她想告诉赤术:没用的!   “乖,闭上你的眼晴。”赤术盯着她,浅浅地笑。   “和夫君圆房时不能如此咄咄逼人……”   他抬手捂上她的眼,他在心底里嘲笑薛可蕊的幼稚,她以为自己是高子进?学人装傻就能火中取栗,一飞冲天了?   他的小娘子实在太倔强了,赤术想,今晚他就能教她如何正确地做一个契丹可汗的大妃。   只是他实在没有办法在如此迫人目光的逼视下,与他心头的白莲花进行心灵的对话。薛可蕊看着他的眼神,让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堆散发着恶臭的垃圾。   薛可蕊依旧挺尸般不动不言语,待他将手拿开,那双眼睛依旧炯炯有神。   赤术无奈,他叹了一口气:“你要看便看吧……”   说完他直起身来,分开她的腿,俯身而下。   此时他看见了她眼中冰凉的鄙视。   如若只是送给他泄欲的女人,哪怕这女人的眼里能生出刀子来,赤术都不会在乎。可这是他的大妃,他心念念如此之久的皇后,他没有办法对她的鄙薄视而不见。   薛可蕊不说话也不抗拒,却让他感觉到了比抗拒更让人挫败的暴击。   如同火星掉落干柴,赤术一下子就着了,他火冒三丈,便一把伸出手箝住她的下颌:   “你这女人什么意思?”   薛可蕊依旧不说话,就像真的傻子一样,却有着直刺人心的犀利的双目。她用她的不动作狠狠嗤笑着他的懦弱,告诉他武力正是他懦弱的表现。也用她毫不掩饰的鄙视的目光告诉他,在她眼里他就是一堆垃圾!   时间突然变得很慢,赤术心头原本烧得正旺的火焰也在这无声的鄙薄下一层一层结成了冰。   赤术怒了,手下用劲,他听见他手下的下颌骨发出嘎吱嘎吱极限的抵抗声,可印入眼帘的,依然是一张鄙薄又嘲讽的脸。   他松开了手,看见那细腻柔润的下颌上一片青色。   赤术再不说话,他直起身来,二话不说胡乱套了层汗衣,便转身走出了房门……   ……   赤术再没有来过葛园,他很忙,帝国初定,他终日操劳,身心也都很疲惫。他空闲下来时就想休息,与薛可蕊无休止的心理较量让他愈发疲惫。   不多久,赤术收到管家的禀告。管家说葛园的小夫人的精神好似出了问题,不仅终日木瞪瞪的不说话,还时常做些让人不可理喻的事。   比如她常常整日整日地坐在窗台前扎绢花,打络子,裁剪五彩的小裙袄,把房间里塞满小孩子玩的毽子,彩绳,似乎她身边正养了一个小女孩。   “小夫人莫不是流产伤了神智,以为自己还生了个女儿?”管家皱着眉,忧心忡忡地如是向赤术询问。   “还有,最近下人们常在半夜里听见有人在后院里哭,时不时还能看见鬼火,前日里安排了几个胆大的家丁去抓鬼,看见是小夫人在烧纸……”   管家望着赤术一脸惨淡,“殿下……现在府上的人都忒怕小夫人了,就怕她哪一日突然发狂伤了人,葛园周边的几位夫人都纷纷要求换到东园去住……”   赤术默默地听着,却只低着头不说话。   半晌,他朝管家挥挥手示意他退下,他能猜到薛可蕊究竟为何会有如此行为,可是他依旧不准备给她自由。   当天夜里,赤术来到了葛园,未及入院门,他果然听见自那草木掩映的花墙角落里,隐隐约约传来女子压抑的哭声。   赤术循声寻去,果然,透过重重花木,他看见在密林深处一块空地上,有人燃起了一堆火,兀自捂着嘴儿哭,时不时还将身边的物件捡起来投入火堆。   赤术仔细看了看,发现除了一叠叠纸钱,还有穿着彩衣的布偶,绢纱的花,五彩的络子……   暗夜中,那火光荧荧,配合薛可蕊那一声声泣血般的哀泣,愈发让人觉得四肢生凉,赤术面无表情地立在暗夜的深处,心底如一潭死水再也生不起波澜——   他知道,薛可蕊没有疯,也没有傻。   她只是心死了。   第一六五章 敬畏   赤术直到他即位大典举行都没有再立新的阏氏, 而大妃的册封仪式自然也一直拖着。不光吉拉氏不高兴, 就连众朝臣也开始议论纷纷。   大国师玄玉受众朝臣委托前来王庭相询赤术,想问他是不是想做一个开天辟地的没大妃的可汗。   国师玄玉到的时候, 赤术正盯着一张中原地图发呆。   “玄玉见过可汗……”   玄玉是个道士,虽然做了大国师,他依旧习惯穿戴他传统的道袍。紫阳巾, 八卦衣, 鹤顶龟背,凤目疏眉,一派飘逸神态。   赤术抬眼,冲他点点头,“国师坐。”   玄玉颔首,恭恭敬敬选了一个下首的位置坐好。   “可汗瞅着这中原地图发呆,可是为着那中原的战事?”   玄玉摇着拂尘抬眼问话, 他似乎有些明白了赤术究竟在担心什么。   赤术如此骄傲的人也会敬畏, 同他的父亲一样,他不能不忌惮冯驾。   “可汗, 贫道听闻冯驾夺回长江一线后, 受封南蜀王, 挥兵讨伐剑南道的赵玄武,眼下赵玄武已支撑不住了……”   “是的。”赤术面沉无波, 看不出喜怒。   “眼下中原大乱, 冯驾放弃富饶广阔的河南道, 兵家重地山南道, 转而入蜀中,与赵玄武争夺地貌险峻的蜀地,可汗觉得事有不妥?”   赤术皱着眉思索了一会儿,才扬起眉毛望着玄玉:   “冯驾西进蜀中,有可能只是为了江南道西边的安定……”   他顿了顿又继续开口:“国师,冯驾要打谁,不足虑。他们远在中原,与我赤术相隔十万八千里,中间还有个一锅粥般的中原,就算他要再夺回凉州也不是一两日就能办到的。只是大国师……你难道没有发现冯驾受封南蜀王,这一消息来得更为震撼吗?”   玄玉笑:“可汗多虑了,李老二要西进打赵玄武,没个由头怎么打,不如把南蜀送给冯驾做封地,这样冯驾便有理由出兵了。”   赤术一脸不以为然,“非也非也!你当李老二这么舍不得蜀中的山水?那厮最是目光短浅,本汗有十二分把握那李家皇帝更想打的是高淮昌手里的山南道,发兵蜀中实在是逼不得已……”   赤术面沉如水:   “南蜀王是冯驾自封的,李家皇帝,被冯驾挟持了。”   ……   冯驾的日子的确不好过极了。   他才刚开始与高淮昌缠斗在一起,便听说凉州城破了。   初听得消息的他有点懵,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传信的校尉说的一定是其他地方。   “你说什么?哪里破了?”   冯驾沉着脸,眼中怒意蓬勃,似乎这传信的校尉再不想清楚到底哪里破了,他就会一刀砍下这轻传谣言者的头。   校尉有些畏惧,三魂去了两,他哆哆嗦嗦好容易咽下一口唾沫,再度委屈巴巴地开了口:   “节……节帅,驿臣传来的羽翎信……他说是凉州破了……”   说话间,冯驾的鼻尖下递过来一封加盖大红印漆,粘贴三根羽翎的信。   冯驾的身子晃了晃,他觉得有点头晕,便抬起手来撑住身边的案桌。   “你……替我拆开……”   冯驾转过身去,缓缓地坐下,他的手轻轻放在案桌的背后,自己的腿上。   微微发抖。   校尉也很紧张,他怕冯驾一个忍不住拿起手边的大刀砍错了地方。于是他哆嗦着拆开信后,便猫着腰从大刀的对面远远地伸直手臂,给冯驾送到了面前……   四下里一阵静默,持续的静默。   校尉心下狐疑,抬起头来悄悄地看。正好看见冯驾面无人色地坐在一张春凳上,他死死盯着面前的那张纸,瞠目而视,再直挺挺地向后栽倒……   “节帅!”   ……   冯驾破天荒地晕倒了,元帝也很心疼自己的这位能臣,便微服出宫,连夜奔驰七八百里,亲自赶到长江边的前沿阵地来安慰冯驾,给他打气。   元帝到得中军大帐时,冯驾才刚从床榻上坐起身来。他仅着一层中衣,发鬓微乱,一脸的颓色。   “嗨!朕的少驰啊!你这样让朕怎么放得下心啊……”   元帝伸长了胳膊,一脸关切地冲冯驾的病榻而去。   “臣,冯驾见过陛下……”   冯驾苍白着脸,支着胳膊想下床来给元帝叩头,被元帝一把拦住。   “咳!这都啥时候了,还讲这些虚礼!”   元帝一脸责备之色,抬手将冯驾固在了床头。   “别介,咱君臣二人就这样坐着说说话。”   “听说,少驰是收到了河西驿臣送来的急信了?”元帝和缓地开口问话。   “是的,陛下……”冯驾低低地垂下了头,难掩面上哀戚之色。   “陛下,臣有罪……河西……河西……”   心头愈发难受,冯驾语难成句。   “少驰切莫如此,河西孤悬关外,保不住便保不住吧。”   见冯驾难过,元帝安慰起人来倒是洒脱,似乎河西不过是他家后院的一块菜园子,多一块不多,少一块也无所谓。   “少驰千万要保重好身体,替朕重拾这千里江山,重振我李氏辉煌!”   冯驾无语,凝神顺了好半天气才得以再度张口:   “陛下……河西扼西线咽喉,通一线于广漠,如此说丢便丢了,将我中原直通通曝露与契丹,这让微臣如何想的通?”   冯驾一脸痛心疾首,似乎见元帝的情绪太过自如,不够悲伤,所以他要让元帝摆正态度。   元帝正了正腰板,心下有些不悦:谁不知道你冯驾的小心思,除了你还认我这个皇帝,旁的可不就跟那高淮昌、赵綦一样一样的,都想圈地为王,称霸一方。那河西是你的老巢,如今老巢被人一锅端了,你自己想不过去,还非要我这个皇帝来陪着你一起哀伤?   元帝甚至觉得河西丢了还挺好,那冯驾仗着凉州远在关外,天高皇帝远的,自己管不着他,还想占山为王,拥兵自重。如今阴差阳错被契丹人给削了势,对他元帝来说反倒是一件好事。   让冯驾重新回归朝廷,让他就做自己身边的一员将,给他多少兵他便带多少兵,叫他打谁便打谁。如此一来,对他李家,对朝廷都是有百益而无一害的。   于是,元帝定了定心神,咽下一口唾沫,再度温言开了口:   “这河西丢都丢了,爱卿再伤心已是无用,不如收拾好心情,安安心心呆在朕的身边,好好替朕收拾这残破河山。”   冯驾沉默,他低着头,只觉满怀悲伤无处诉:   烽烟乱世,国破家亡。他为人夫,却无法给自己小娇妻以庇护,害得她远在敌巢生死未卜;他为人臣,却摊上这羸弱君王,还朽木难雕。他上无力振兴这破败朝纲,下无法荫庇家人,他冯驾当真就是一窝囊废啊!   冯驾压下喉间哽阻,勉力打起精神冲元帝一拱手。   “陛下说得是,驾定要调整好心态,尽快结束这场不知所谓的战争。”   冯驾不想再与元帝多说,这皇帝就是个目光短浅的。元帝向来如此,蝇营狗苟,碌碌庸才,终日里得过且过,才会导致如今的豪强四起,国不能国。与先皇帝相比,元帝实在庸碌,难成大器!   见冯驾好转,元帝也放轻松了些,他冲冯驾点点头,要他保重身体。那高淮昌实在坏得可以,朕都让到余杭来了他都还不肯放过,如今朕非得要给他点颜色瞧瞧不可。   冯驾颔首,他要元帝放心,那高淮昌就是一短命相,他冯驾定要在一月之内取他狗头。   见冯驾表态,元帝放心了,他拍拍冯驾的肩,要他好好休息,明日他再来中军,与爱卿一同商讨御敌大策!   说完,元帝直起了身,刚要离开,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他低着头,望向冯驾,一脸安慰:   “此番凉州沦陷,爱卿失了未婚妻,朕也甚感哀痛。爱卿替朕终日操劳,怎能缺了佳人呵护?为弥补少驰丧爱之痛,朕特赐美人十名予爱卿,不日便送来少驰大帐。”   冯驾无语,他抬起头再度冲元帝拱手:“臣谢陛下隆恩,只是臣这是在打仗,陛下让臣一边打仗,一边带十名佳人玩乐,这……这实在有损我军军威。陛下还是免了这桩恩典吧,就让微臣一心一意替陛下打仗,替您取回那高淮昌的头。”   元帝颔首,见冯驾态度坚决也不再勉强,看他的确无碍了,才终于最后道了一次别,转身离开。   冯驾目送元帝离开,却不肯再睡了,他斜靠在床头只沉着脸兀自思量。   值此乱世,群雄逐鹿,豪强云集,李氏江山已至穷途末路,岌岌可危。他愿意帮助元帝,可是又有谁愿意帮助他呢?   他不过想与自己的娇妻固守一方净土,二人关起门来过日子。如此简单的愿望,在元帝这里也成了一种奢望。   只有他冯驾一人敢逆天下势南下勤王,当他抛下娇妻,孤身一人在长江边上替李家流血流汗时,元帝却轻飘飘地告诉他凉州丢了便丢了,女人这里大把的是……   这让冯驾怎么能再忍得过?   冯驾垂首掩面,默默擦去眼角的湿润。   他决定了,他要打回去,打下这半壁江山,只为一条通回凉州的路。   如今河西藩镇尽失,他徒有手中十余万精兵也于事无补,眼下的他没了根基,压根无法脱离江南道,带兵出征。想要挥师北上夺回河西谈何容易?   冯驾沉思良久,终于他直起身来,冲帐外高呼:“来人!替我唤魏将军来。”   他揉了揉自己的脸,理了理自己略显零落的发髻,规规整整地穿好衣裳,端坐在大案桌后等着魏从景。   高淮昌的藩镇军,是他的第一个猎物。   他要自己囤军夺地盘,不光从元帝手上夺,还要从与他为敌的各大藩镇军手上夺。   两手都要抓,也两手都要硬。   第一六六章 相王   这次回余杭, 柳玥君第一天便来见冯驾了。她知道薛可蕊与冯驾定了亲, 却也无力再阻挠,李霁侠的死占据了她全部的思绪, 她失去了自己最后的依靠,也失去了能控制冯驾唯一的那条线。   柳玥君望着眼前一脸沉寂的冯驾,觉得他熟悉又陌生。   面对这张熟悉无比的脸, 失去了李霁侠的牵连, 柳玥君发现自己竟再也找不回从前那种能对他吆五喝六的勇气。她不敢斥责冯驾移情别恋,更不敢斥责他迎娶侠儿的世子嫔。   没了侠儿的壮胆,没了李氏皇族的撑腰,柳玥君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就从来就没有得到过他的爱,没有爱情的支撑,高高在上的节度使大人有何理由来迁就她一个落魄皇族家的遗孀?   柳玥君含悲忍泪, 硬扯起一个笑来祝福冯驾终于觅得佳人白头偕老, 祝他此次南下勤王马到成功。   冯驾其实不大愿意再见柳玥君,因为李霁侠的缘故, 柳玥君的每一次出现似乎都在提醒他, 薛可蕊究竟是谁替谁娶进门的发妻。   尽管冯驾再三提醒自己, 薛可蕊是寡妇,他与一个寡妇的婚姻无人可指摘。可是他依然很别扭地对柳玥君见礼, 尽量委婉地劝柳玥君放宽心思, 养好身体。他只能给她力所能及的帮助与言语上的安慰, 旁的什么也给不了。   而元帝呢, 只字未提薛可蕊的事,想来是因为要冯驾替李家卖命,所以薛可蕊就当是给冯驾的赏赐。   其实无论是赏赐,抑或让步,结果都是一样的,冯驾只管自己能得到薛可蕊就好,至于元帝他怎么想,冯驾都不管。   如今河西沦陷,薛可蕊失踪,冯驾丢了根基与牵挂,元帝又有了机会替他考虑“亲事”,安排他的生活与生命了。不过这一次,冯驾不打算像上次那样,将自己困囿在此种不知所谓的无聊事中了。   这一次,他不会再任人摆布,他时间不多,他浪费的每一天,便有可能是他蕊儿承受的多一天的苦难。他之所以一定要回去,不只是为了不辜负不知生死的她,更是为了不辜负河西地区数十万军民的殷殷期盼。   冯驾开始大力扶植自己在军中的亲信,“用人唯亲,其次才贤”在这一特殊的时期是冯驾唯一的,也是最快的发展自己对军队控制力的方式。   在一场又一场对高淮昌的战斗中,冯驾如拼命三郎,不眠不休亲自承担一次又一次的冲锋。他不允许出现任何一次失败,所以只能尽量他亲自来了。   如此拼命,效果也是显著的,在一次与高淮昌的持久缠斗中,冯驾在魏从景出神入化的配合下,终于一箭射穿了高淮昌的咽喉。   每一次大战告捷,都是冯驾亲兵势力急速扩张的好时机。战争是凝聚军心的最强催化剂,就在这一场又一场的战斗中,冯驾再一次迅速成为了元帝身旁最强有力的战神。   秋高气爽,丹桂飘香。这一日,因高淮昌阵亡,而顿失统帅的山南藩镇军终于退回了长江以北。冯驾全面控制了长江沿线,元帝再一次来到了冯驾的中军大帐。   他是来督促冯驾赶紧过江的,他想要冯驾一鼓作气,趁胜追击,将高淮昌的势力彻底剿灭,将山南道彻底纳入他李氏怀中!   魏从景立在冯驾身后,只手按着腰间的刀柄,他对冯驾低声禀告:   “节帅,您要的兵,末将都点齐了。”   冯驾立在高岗顶端,却不回头,他依旧死死盯着眼前连绵的山丘不说话。清风拂过,扬起他吊腿上铮亮的甲叶,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从景,你说人生在世究竟是为了什么?”   魏从景一愣,不知冯驾为何突然开始迎风怀古了,他从前可不会这样。不过这位憨厚老实的大汉倒是很认真地挠挠头,想了想后咧嘴一笑:   “节帅说这些,末将粗俗可从没想过,只知道我一定要立功,赚钱,好让家中的老母亲能吃好穿好!”   冯驾笑,转过身来,魏从景看见他脸上有浓浓的落寞。   “你说得对,咱们是男人,若是家里人都照顾不好,还有什么脸为男人?”   说着,冯驾抬起手往魏从景肩膀上一拍,示意他随自己走。   “走罢,去大帐。同将士们说了吗?按之前咱们说好的来。”   “是的,节帅,都同兄弟们说好了,节帅放心,都是咱们从河西带回来的过命的兄弟。”   冯驾颔首,双眉一扬:“好,咱们走。”   ……   元帝坐在大帐上首,身后是护卫仪仗及熙攘侍立的宫人。元帝闲适地用着手边的一杯茶,看见冯驾一个人走进大帐,他抬起头冲冯驾微笑着招手:   “少驰,朕来看你了。”   冯驾单膝跪地对元帝行了一个武官礼:   “臣,冯驾见过陛下,那高淮昌手底下有几个硬骨头,伤了咱们不少弟兄。驾今日一大早便去了花杨村堵截那波残兵,折腾到现在才回。陛下远道而来,微臣没能来迎接,反倒要陛下等微臣,实在惭愧,还望陛下恕罪。”   元帝打着哈哈,表示他不介意这些虚礼,少驰你这不是在替朕忙正事嘛,朕等一等又有什么关系?   冯驾再度叩首谢恩,君臣二人一通你来我往见礼后,围坐一处,便开始商议高淮昌撤军后,中央军的作战计划。   “少驰,山南藩镇扼中原要害,北倚鲁南山地,南近长江,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此次高淮昌死,山南叛军群龙无首,正是少驰你乘胜追击,一举拿下山南地区的大好时机!”   元帝一脸喜色,斗志昂扬,举着手说得是眉飞色舞。好似中原就是一粒长在树上的桃,冯驾只要伸手轻轻一摘,便可以把山南藩镇囫囵个儿地送到他元帝的面前了。   元帝说完这番话后便笑眯眯地望着冯驾,等着他贡献出预想中的道诺。可是这一次冯驾却破天荒没有喊出那句元帝耳熟能详的“臣领命”。他反倒皱着眉头想了许久,再抬起头来一脸难色地望着元帝:   “陛下,臣觉得不妥。”   “哦,为何不妥?”元帝惊讶。   “陛下,您瞧……”冯驾说着自手边拿来几个茶杯,齐攒攒摆在桌上示范给元帝看。   “长江北仅中原腹地便有高淮昌与赵綦,他们的周边尚有四大藩镇,节度使四名,眼下这帮手握重兵的家伙们早乱斗成了一团。如今高淮昌战死,他儿子接替他掌管了山南藩镇军,如此一来,长江以北的平衡态势已失。陛下尚且知道趁此机会要出手夺那山南藩镇的地,旁的节度使就不知道出手么?”   冯驾抬起眼来望着元帝:   “陛下,咱们的能力尚且只能自保,与群狼抢食,咱还不行……”   元帝迟疑,“那依少驰之意,该当如何?”   冯驾浅笑,拿起一只茶杯轻轻拨去了西边:   “进蜀中,灭赵玄武。”   不等冯驾抽回手,元帝面上已有鄙薄之态。   “我说少驰,哪有放着好好的沃野良田不去夺,非要翻山越岭进大山的?”   “可是陛下,以咱们的能力也只能打这大山了。”   “打下来做甚?莫非给朕找个藏身之处,待那赵綦或王良辉再打来时,朕好有个地方躲?”   冯驾扬起嘴角,不置可否。   “蜀中亦有沃野千里,正适合我等势力不厚之人去休养生息。待得兵强马壮,十拿九稳了,再东出灭贼寇,岂不更妙?”   “不去!”元帝皱眉,抬手在空中胡乱挥着。   “眼下朕在江南呆得好好的,为何要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   “夺下蜀中,给江南一个稳定的后方,进可攻退可守,有何不好?”   “后方,江南数千里沃野还做不了后方?你冯驾连贫瘠的凉州都能守,还守不住这富饶江南?”   冯驾不说话了,望着一脸执拗的元帝只浅浅地笑。他坐直起身,缓缓靠向身后的椅背,望向元帝,挑眉道:   “陛下,驾不能只守在这江南方寸之地。看门的事,陛下自己若做不了,便得尽快给自己寻一个能看得住的地方才好。”   听得此言,元帝明显不悦了,他沉下脸,看进冯驾的眼晴,疾言厉色:   “冯驾,别以为朕不清楚你心里的小九九!你不就还想着那河西吗?真不知道那蛮荒之地究竟有什么东西如此吸引着你!若是只为了一个女人,冯驾,你当真让朕失望透顶!”   元帝怒气冲冲,噌地一声直起身来,一巴掌拍在身前的案桌上,震得桌上的茶盏叮当当一阵乱滚。   若是在平时,皇帝发怒了,做臣子的自当诚惶诚恐立马跪下向皇帝求饶,并赶紧放软态度接受皇帝的安排才对。   可是这一次,元帝并没有等到冯驾像顺毛的猫一般缩到地上。冯驾只垂着眼,也不看元帝脸上那蓬勃的怒意,只手把玩着面前的一只茶盅,口中依然淡淡地说:   “陛下,行军打仗,还是依驾所言为好。”   “你说什么?”元帝愈发怒发冲冠,他抬手指向面前冯驾的鼻子:   “冯驾!你可是要谋逆?你当你是谁,凭什么如此对朕说话?”   拨转茶杯的手嘎然停下,冯驾依旧靠在椅背上,他抬起头,面沉无波:   “陛下,行军作战的人是我,攻守进退自然应当由驾来决定。陛下如若非要问个凭什么?那么——   就凭我手中的兵。”   说着,那修长的食指只轻轻一拨,白瓷的茶杯便咕噜噜滚至桌沿,哐当一声砸落在地,瓷沫飞溅……   元帝一惊,不及说话,便听得耳畔一阵杂响,自帐外哗啦啦冲进来一大波被坚执锐的兵士。一个个手持盾牌,端举大刀,二话不说奔至元帝的近前,将元帝与他身后的护卫及宫人,统统围了个严严实实。   冯驾轻轻吐出一口气,终于舍得将那忙碌不休的手指自案桌边挪开,他气定神闲地直起身来,负手立在元帝近前:   “陛下,您说呢?”   ……   元帝终是没有再回余杭,他被冯驾给“留”了下来。   冯驾要元帝下一份诏书,封他冯驾为南蜀王,把整个蜀中做封地统统送给冯驾。然后派人把这份诏书西进送与剑南道节度使赵玄武,宣布撤销剑南藩镇,要赵玄武回京复命等待另派。   赵玄武趁着山中无老虎,正一个人躲在崇山峻林中蚕食早已面目全非的西番地区,陡然接到这样一份无厘头的诏书,自然不会傻到真的立马就抛下手中的一切,净身离开蜀中,真的回京等候元帝另派。   赵玄武打着哈哈领了这份诏书后,又回转头去继续埋头于自己蚕食西番的活动中。元帝“等不及”,再下诏书催促,用脚趾头想也能知道,诏书过去依旧是泥牛入海杳无音讯。   于是元帝“大怒”,“派出”南蜀王冯驾,亲自出征,西进蜀中,剿灭叛将赵玄武。   另一方面,冯驾仗着在皇帝身前的势,插手整个余杭的守备力量,并布防安排。在冯驾要求元帝封自己为南蜀王的同时,余杭临时皇城里也在暗夜的掩护下进行了一场翻天覆地的兵变。   配合冯驾成功“留下”元帝后,魏从景连夜赶回余杭,紧急召集临时皇城的城防司,并三省六部的主要官员,重新布防了整个余杭的军备力量。   能拉拢的拉拢,执意抗命的斩。一夜之间整个临时皇城阴云密布,一众文臣武将皆心知肚明:   李家的气数,怕是真到头了……   至此,冯驾基本完成了对中央军队的全面控制,他长吁一口气,握紧拳头,轻轻捶上身前的榆木大案桌。   案桌上有两本檄文,一本是南蜀王讨伐赵玄武的战斗檄文。另一本呢,则是讨伐契丹可汗赤术的——   蜀中,只是供养他前进的营地。   冯驾的目标是河西,他要绕过中原这一传统北上路线,避开林立的豪强,穿过羸弱的西番,直插河西地区西线,契丹的腹地——   凉州。   第一六七章 大妃   不过短短数月, 赵玄武便在冯驾疯狂的攻势下铩羽而归, 可是冯驾怎能容忍他归了就归了?他要的就是赵玄武的老巢!   于是就在这一年的秋天,冯驾以超乎所有人预料的速度迅速拿下了整个蜀中地区, 而此时,距离薛可蕊失踪已逾一年。   凉州城的城门很早便被狂奔的一骑兵卒给叩开了。   这是一名契丹探马,他自西边的珙门关来, 他们潜伏在西番的人带来了一条异常重要的消息——   蜀中的冯驾又出兵了, 而这次他行军的路线却是西北面,直指凉州。   赤术通传传令兵觐见时正在用早膳,他身边坐着的就是一直沉默的薛可蕊。传令兵挺有眼力见,他冒昧地请求赤术能否将尊耳伏底,他好悄悄地对赤术说话。   赤术笑,颔首特批传令兵伏到他肩上来说,因为他正在往薛可蕊的碗里放一块夹肉馕饼。这女人自从活过来之后便不再吃肉了, 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他不允许她不吃肉,所以每天得监督她吃完一个肉饼, 不吃完不许走。   传令兵伏在赤术耳边冲他低声说完那条消息后, 便伏身跪到了地上。   赤术的面上并无任何波澜, 他抬抬手指示意兵卒退下,眼睛却依旧自如地盯着薛可蕊手边的那块饼, 他用自己的眼神告诉她:   今天不吃完, 依然不放你走。   所以这是一场艰苦卓绝的对抗, 虽然只是一块小小的肉饼, 薛可蕊知道她若屈服了,往后还会有一桩又一桩更多需要她屈服的地方。   这男人就是个恶魔,他总会有千奇百怪的法子让你屈从于他的意志,匍匐在他脚下。   既然她要为自己早夭的女儿茹素,那么她就一定要坚持到底!   薛可蕊不动摇,望着一脸沉寂的赤术闭紧了嘴巴,既不说话也不动。   赤术沉着脸,眼中有莫名的光影涌动。   “说,你要怎样才肯吃肉?”   他等不来薛可蕊的回答,惯常的沉默就是薛可蕊的态度。   “哎——”   赤术长长叹了一口气,自怀里摸出那把一掌长的匕首摆在薛可蕊的面前。   “说吧,你想吃我身上的哪一块肉,我割下来给你包饼里,这样你就又可以养得白白胖胖的了……”   若是从前,赤术拿这样的话激她,薛可蕊一定会暴跳起来,哇拉哇拉开始诅咒他死。可如今,这样的话对薛可蕊再也不起作用了,眼前的她依旧那副木瞪瞪的表情呆坐着,仿佛她是真的傻了,就要保持这种神情直到天荒地老。   等不到薛可蕊的回答,赤术也不灰心,他伸出手来握起她端放身前的纤纤素手,轻轻柔柔地对她说话:   “小娘子,你知道吗?为了你,你的夫君就要出征去与人打仗了。打仗的地方很远,你若不吃饱一点,怕是等不到看我吃败仗的那一天。”   说完,赤术便直起身来,拍拍自己的袍角,头也不回地便走出了房门。   四周一片静谧。   薛可蕊抬眼看了看房内房外。   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   她低下头,拿眼往面前小几上一阵逡巡,又沉思了半晌,终是伸出手来去小几的一角拿起一块素饼藏进袖子里。再低下头,一小口,一小口,细细地嚼起来。   她不能把自己饿瘦了,冯驾打回来了,赤术的死期就要到了。   薛可蕊吃得认真,却没注意到自己身后的槛窗外悄悄凑过来一个人影。   赤术立在窗外,看着吃饼吃得正欢的薛可蕊面沉如水。   他眉间有愁绪深锁,唇角却轻轻扬起。   他的小娘子。   从来都是如此可爱……   是年冬天,就在冯驾横穿战火纷飞的西番地区时,契丹可汗赤术册立了自己的新大妃:   萨珊波斯王的小女儿,吉雅公主。   ……   整个契丹国的人都沸腾了,他们契丹最英明神武的可汗终于立大妃了。   所有的人都清楚赤术坐拥成群姬妾为何大妃之位偏偏空悬。   有人说如若可汗真立了薛可蕊做大妃,那就真给咱契丹人长脸了。也有人说,如若立薛可蕊为大妃,那契丹定要大祸临头了。且不说冯驾对薛可蕊的感情如何,赤术胆敢公然将冯驾的未婚妻立做大妃,就是对冯驾赤-裸裸的叫板!   听到这些闲言碎语时,国师玄玉只摇头不语。他们都看不明白可汗的心,只有他才知道可汗的隐忍与大度。   可汗如此骄傲,他有骄傲的资本,足智多谋,才华横溢。他从来都是先可汗身边最亮眼的皇子,受朝中文武百官的欣赏与赞扬,如今他自己做了可汗,自然也受到朝中众人的顶礼膜拜。   如此精明强干的人怎会真的因为对远在天边的冯驾心有忌惮,而改变自己的决定?   玄玉知道,赤术若想立薛可蕊为大妃,他随时都能立,此事之所以久拖不决,绝不是因为忌惮冯驾——   他忌惮的正是他心中大妃之选的薛可蕊本人。   向来敢说敢做的赤术,也会因为女人的情绪委屈自己的意志。   玄玉忍不住笑了,这个世界上还真能有赤术也攻不下的高山,当真是难得一见了。   在萨珊波斯王来王庭替自己的女儿向可汗提亲时,玄玉看见了赤术眼中的踯躅:   赤术留着这大妃之位是有所期待的,但是萨珊波斯却是先可汗迪烈与大皇子赤拔好不容易收服的,萨珊波斯骨头很硬,他们契丹人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才换来了萨珊波斯的归顺。   如今赤术当政,人波斯王为向可汗示好,才不远千里专程来到王庭,向可汗献上他自己的亲生女儿。   与萨珊波斯联姻,对契丹帝国的好处肉眼可见。尤其在此种南有冯驾威胁的情况下,身后有富饶的波斯帝国相携,不仅是赤术的福份,也是契丹人民的福份,更是契丹帝国的福份!   赤术只踯躅了一瞬,便很快换上一副欣喜若狂的表情。他很开心地抚掌大笑,直起身来握紧波斯王的手,对波斯王表达着他最真挚的感谢,并告诉波斯王:   他正好缺个大妃,为感谢波斯王的厚爱,赤术愿意将美丽的吉雅公主立为我契丹帝国的大妃,希望契丹与波斯永世交好,再无战乱。   听得此言的玄玉轻轻吐出一口气,他终于放心了。还以为赤术会不知好歹地用“纳”字来应付波斯王,让他欣慰的是,赤术终究还是把契丹帝国、他们契丹百姓放在第一位的。   契丹国需要这一桩亲事,契丹人民需要吉雅公主这样一位大妃,于是他们的可汗就替他们完成了!   整个王庭的人都很开心,吉拉氏尤甚。王庭有专门的一群官员为这场盛大的皇家婚礼做筹备,赤术也很配合,婚礼需要的婚书,名帖,皆由赤术亲手题写。   他是很用心地在筹备迎娶这样一位来自波斯国的大妃。   可是玄玉却在每个皓月当空的夜晚,都能在寂静的清波亭看见独自伫立望月的赤术。   玄玉没来由地有些伤怀,他终于忍不住了,便上前对着赤术的背影说话:   “可汗……”   赤术转身,望向玄玉,眼中笑意盈盈:   “国师。”   “可汗怎么还不回宫?夜已经很深了。”   赤术笑眯眯地说:“不想睡,便来这里玩玩。”   玄玉无语,这里黑咕隆咚的有什么好玩……   “可是您白日里便说累了,明日还有早朝,您就回去歇着了吧,别玩了……”   赤术怔了一会,终是点点头,冲玄玉笑道:   “国师说得对,本汗是应该回去了。”   赤术一脸喜色地背着手往寝宫走,走了一半却被身侧的宫娥唤住了。   “可汗,您走错路了,前面是灵均院,夫人她……”   赤术顿住了脚,在宫娥的提醒下他回过了神。   薛可蕊不欢迎他晚上去她的寝宫,虽然她不说话也不拒绝,可是她周身那每一个细胞都饱含的抗拒,哪怕他隔着一丈远都能感觉得到。   他不想因为这件事,将她从自己身边推得更远。   “好,咱们回本汗的寝宫。”   赤术点点头,转身又朝另一条路走。   他走得很快,身后有宫人小跑着追上他,低声对他说:   “可汗,兰侧妃说,前日里您夸她调的香好闻,今日她又调了些,想请可汗您过去一同赏玩赏玩……”   “不去。”赤术拒绝得干脆。   “回本汗寝宫。”   赤术沉着脸,脚下不停,今晚他谁都不想见,他就想一个人呆着。   赤术龙行虎步走得正带劲,耳畔突然响起国师玄玉的声音:   “可汗,您看,您头上这块匾额可还成?”   赤术回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忘了让玄玉自己也回去休息,这个时辰了还让他跟在自己身后走了如此之远!   “哈!国师,本汗竟然把你忘了。”赤术一脸赧然。   “可汗,无碍!微臣送可汗回宫本是应当。”   玄玉摆摆手,让赤术不必介怀。他抬起手指了指身侧一处宫殿门楣上的匾额,那是一块新挂的匾额。赤术定睛,发现是自己新建的议事殿。   “可汗,您新起的名儿,已经挂上了。”   玄玉笑眯眯地示意赤术看那匾额:   “正则殿,正则……今日连皇太妃都夸可汗起的这名儿好,挂在这殿头上,威武又沉稳。”   赤术抬起头,望向那鎏金彩漆的紫檀匾额,在融融月色中如披上一层轻纱般若隐若现。   正则……   赤术在心底默默地念,他忍不住笑了。   他们都是契丹人,没有人能明白薛可蕊给她自己那巍峨壮丽的寝殿起名叫灵均的意思。   可是他明白。   他们汉人的英雄屈原,曾经写过一篇绚烂又宏伟的抒情诗“离骚”。在这一篇诗文中,屈原便将自己化名为正则,字灵均,那是一个充满爱国热情的诗人。   薛可蕊用屈原在离骚中的化名作为自己宫殿的名字,是想随时告诫她自己,勿忘国仇家恨,永葆一颗赤子之心吧?   她如此抗拒他的爱,不惜自戕以死明志,只是因为他的身体里流淌着的不是她们汉人的血?   赤术背着手望着那匾额,气顺神清,他对这块匾额很满意,有一种恶作剧成功的喜悦油然而生,连带心情也瞬间大好起来。   你叫灵均,我叫正则,咱们依然是一体的……   第一六八章 议和   冯驾来势汹汹, 他似乎等不及了, 他的体内充满着洪荒之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冯驾让满头包的西番叛军首领迅速为他让出了一条通往凉州的道。   冯驾领着数十万人马,气定神闲地穿过了羸弱又混乱的西番地区,抵达了珙门关关门下。   赤术端坐凉州的王庭内, 他的身前围坐着他即位后所剩无几的三个兄弟, 一个个神色各异。   赤冒一脸不高兴,扯着嗓子率先站起来发言:   “可汗!咱们才建国不久,呆在这凉州也才一年。凉州原本就比不上咱们的上京,距离中原太近,压根儿就不适合咱皇族居住,臣弟早就说过,这凉州呆不得, 呆不得, 看看看,这不报应来了吗!”   话音未落, 自侧旁伸出一只手猛然拍到赤术的头上:   “啐!九弟瞎说什么呢?什么叫报应?有这样诅咒自己的吗?我看如果有报应, 也是得首先报应到你头上, 谁叫先父忘记给你生个脑子!”   “你……”赤冒转头,死死瞪着自己的七哥赤彦, 目光如炬。   “行了行了!别吵了!”赤术沉着脸打断了自己兄弟们的无谓争执。   “都来说说吧, 你们觉得怎么办才好。”   “可汗。”   七王赤彦冲上首的赤术一个拱手, 开了口:   “那冯驾从江南一直打到了凉州, 明眼人一看便知道他如此契而不舍究竟是为了什么。冯驾纵横漠北十余年,他的手段咱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河西是他的老巢,咱们趁他走占了他的窝,他这是来寻仇了。   其实这河西距离中原太近,距咱上京又太远,眼下咱们的军队的布防至远都去了波斯,留个河西吊在中原的入口,还得另拨人马来守,怎么着都是个累赘……”   赤彦皱着眉头,轻叹一口气:“依我的意思嘛……何不把这河西还给冯驾,与他议和,咱井水不犯河水,从此各自在各自的地盘里转悠,也别再打了。”   赤彦的说辞引得赤冒一阵赞喝,他早就想走了,就怎么对付冯驾这个问题上,他从来都主张“避其锋芒”。   “三哥呢,你怎么看?”赤术转头,目带询问地看向另一边的赤司。   赤司却不正面回答,他望着自己的这位可汗兄弟点点头:   “可汗,臣的领地从来都不在河西,臣对河西向来不熟悉,这场仗应该怎么打,臣还是听可汗您的。”   赤术默然。   赤司说的,实际上也是他所担心的。他们才来河西一年多,清扫流匪的事也还没彻底完成,根基还没扎牢,冯驾便回来了。看冯驾这副气吞山河的气势,他们要想守住河西这一大片地,一定得是恶战连连。   更重要的是,这一年多来,契丹一直在扩张西线,无论兵力还是财力都有些捉襟见肘。除非河西对契丹有什么非同寻常的战略作用和战术意义,死守河西,的确有些意气用事……   赤术心头难捱,便又张口相询一旁的国师玄玉。   “国师,你的意见呢?”   听得点名,玄玉手摇拂尘站了起来。   “可汗……”玄玉冲赤术深深一拜。   “可汗您不是早就有了决断吗?不过碍于心头不舍,才会如此牵肠挂肚。其实就算我们建议您死守凉州,您也是不会听的,不是吗?”   “……”   赤术语迟,望着玄玉半天不能说话。   玄玉笑,其实自赤术册立吉雅公主为大妃开始,他就放下了,他已经做好将薛可蕊还给冯驾的准备了。   对这个如此心念念的女人,赤术其实能有千百种法子将她带走。为何他依然决定留下她?   可不就是为了这凉州吗……   冯驾屯兵于珙门关外,声势浩大,绵延数里,大有将珙门关城楼上的契丹守将碾为齑粉之势。   当天夜里,魏从景领着一名契丹兵卒来到了冯驾的面前。   “启禀南蜀王,此乃珙门关守将呼力邪派来送信的传令兵。他说他带来了契丹可汗赤术的亲笔信,赤术想与王爷议和。”   ……   赤术派了他的三皇兄赤司前往珙门关与冯驾议和。   冯驾其实不想议和,他更想把赤术这个乘人之危的给揍趴下。直到赤司自怀中拿出来一本厚厚的名帖,恭恭敬敬地捧至眉间:   “王爷,这是我们可汗向大人您提交的汉俘清单,包含原河西藩镇高官家眷一万,藩镇军将士三万,及其家属五万人。”   心中咯噔一声响,冯驾定定地看向对面的赤司,他面无表情地冲身侧的副将抬抬手指:   “给本王拿过来。”   副将自赤司手上接过那名帖,细细展开了,给冯驾摆在面前。   开篇一个斗大的名字印入眼帘,冯驾便快要绷不住,几欲崩溃。   他死死盯着那个名字。   凝重端庄的唐楷工整严谨地描述出了那个人的身份:内庭女使。   这是一个比较受人尊重的女官职位,主要从事对可汗后宫的协调工作,并不干重体力活,也不直接伺候某一个贵人,反倒还会有人来伺候她。   这说明了契丹人对她的看重,并没有给她太多难堪。   冯驾的心像卷进来一股飓风,内里狂风大作,飞沙走石的。他脑子里一团浆糊,除了眼前的那个名字,他什么也不能想,也不会想。   大厅内一阵死寂。   “你们的条件。”终于,冯驾开口了,他没有抬头,名册也没有被翻动过,冯驾依旧死死盯着面前的这一页纸,面无表情。   赤司看向冯驾,眼底有一线光芒闪过,又迅速掩去。他恭恭敬敬地冲冯驾行了一个礼:   “回王爷的话,可汗不需要太多,只想跟节帅商量,咱以凉水河为界,凉水河以北归我契丹,凉水河以南原封不动还给王爷您……”   话音未落,一旁的魏从景憋不住了,他脸色一变,就想开口说话,突然想起冯驾还在这里,便将溜至口边的话又生生吞了回去。   河西藩镇共七州十屯,凉水河贯穿东西将藩镇一分为二,凉州城便在凉水河的南端,凉水河以北尚有三个大州,从来都是河西藩镇的组成部分。   如今赤术拿薛可蕊的名字,就想让冯驾让出这三大州的地盘,手中握着如此有底气的把柄,怨不得赤术会舍不得与冯驾血拼。   赤司说完话后便恭谨地垂手站着,小卒给他送来了椅子他也不坐,一副伏低做小的谦恭样,说出来的话却狂妄又嚣张。   冯驾终于舍得将自己的眼睛自那名帖上拿开,他抬起头来望向对面的赤司:   “你们可汗很精明,他或许猜到本王想要什么,驾不否认你家可汗的睿智,可是你们知道吗?这做生意也得讲究一个分寸,如若你们不讲章法,信口开河,不给对方留余地,那么对方便会来个破釜沉舟,你们可汗自己也会竹篮打水一场空的。”   冯驾长长吐出一口气,他直起身来,再不管让他神魂离舍的那本名帖,只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昂首挺胸地站着。他冲赤司冷笑:   “回去告诉你家可汗,洗干净脖子等着我冯驾的大刀吧!”   说完这句话,冯驾转身便要往外走。他的心里空荡荡的,就像对着自己想得却得不到的珍宝,浓浓的失落感包裹住了冯驾,四肢百骸都脱了力。   他说出来的话,其实是他最拒绝说的。当冯驾看见那个名字时,他就知道,无论契丹人向他提出什么要求,他都会一口答应下来。   口里虽然很想应,可心里却很清楚。他知道,赤术的这个要求他不能答应。凉水河以北是广袤的黑土地,那里的土地最肥美,种出来的粮最优质,那里住着逾十万的汉人百姓,他们世代在河西耕种,繁衍生息。   凉水河以北,是整个河西的大粮仓,也是河西能维持安定的最坚固保障。丢了这三个大州,河西便不能再成为河西了,或许会成为一个真正的荒漠……   他想,他可以亲自上阵做先锋军,趁夜潜入凉州王庭,一个殿一个殿地寻找他的蕊儿。他没有资格放弃凉水河以北的土地,但是他可以用自己的血汗向他的蕊儿请罪。   冯驾走得气势昂扬,心底却一片狼藉,知道她还活着,喜悦不及泛起,他便被浓烈的担忧裹挟得神魂颠倒。   他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吃得可好,睡得可好?契丹人可有打骂她,驱使她干她无力去做的活?   他舍不得走,却不得不走。   就在冯驾绷着最后一口气,让自己能走出雷霆万钧的步伐时,刚至门口的他听见自身后传来赤司热情的挽留声:   “王爷且留步!”   冯驾心头一紧,僵直地立定。   赤司一脸讪笑地追了过来,他仰起头,不住地对着冯驾拱手作揖:   “王爷请息怒,王爷请息怒。您知道,咱们契丹人生活苦,穷怕了,好容易吃上了一次米饭便馋渴得很。在下那皇弟向来眼界窄,就想着要让契丹百姓们都能吃上一顿好的。   在下就曾多次同他讲,人南蜀王的地就不是你能打主意的地方。要吃粮,便好好给咱南蜀王进贡交束脩,向王爷您学种地治国的本事,可不兴这样打啊杀的。王爷且回来,咱再好好议议?”   冯驾费力地转过自己僵直的脖颈,看见赤司那张热情洋溢的脸。   心中蒸腾起的竟然是大难不死的感觉,冯驾用尽全力控制了自己的面部表情,他点点头:   “好,再给你一次机会。”   第一六九章 重归   冯驾最终与赤司达成了协议, 双方从此止戈, 并以从前河西藩镇的地界分割线划分彼此的区域。冯驾归还从前自迪烈时期夺得的燕支山一带,既不多占, 赤术也不能少拿。   在第一次击溃迪烈大军后,冯驾曾一度打过了契丹人的燕支山。这是契丹人的传统草场,水草最为肥美, 赤术此番重夺河西也是因为想为这燕支山地区重建一个稳定的政治环境。   除了彻底解决燕支山地区的归属问题, 赤术移交所有汉俘与冯驾,作为回馈,冯驾开放北线铁门关与契丹经商。   议和完毕的赤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的兄弟赤术的确是他们契丹最优秀的可汗:   赤术的底线便是守住这燕支山,赤术夺了凉州,俘虏了冯驾的未婚妻,最后却换得了燕支山的回归。   燕支山紧靠河西北线, 长久以来深受汉人帝国威胁。经赤术此一番运作, 获得冯驾画押议和书的契丹,从今往后便有了冯驾这一变向的守门神。有冯驾堵在南, 赤术再也不用担心朔方的王良辉会仗势欺人了!   而冯驾自己呢, 竟也不觉得亏。毕竟最开始契丹人要的可是整个凉水河以北, 如今一切不过重回原点。   至于把燕支山归还契丹,虽然他觉得就算打, 他也不一定就会吃败仗。但是为了那数万汉俘, 能兵不血刃, 和平解决双方战事自然最好。燕支山是契丹人的传统牧场, 赤术肯放人,他把他们的牧场归还赤术也不是不可以。   赤术善用话术,在他安排下,赤司甩出那本名帖后,第一轮要以凉水河为界划分双方地盘的“强取豪夺”,成功让冯驾体验了一把大起大落的精神刺激,狠狠打压了冯驾的心理期待。   冯驾被“盘剥”得太狠,自然不干。赤术也知道,冯驾不是元帝,怕是做不出那种舍地求安稳的事。虽然赤术从未想过冯驾会真的把凉水河以北的地区都给他契丹,他的狮子大开口也只是想诈冯驾一诈,万一这冯驾真应下了,也算是他们契丹运该发达。   总之,这一切不过是在刺激冯驾,毕竟他打仗厉害,在他眼里,赤术就是给他填牙缝的餐前小食而已。   赤术要赤司第一时间甩出那本杀伤力惊人的名帖,再用此种话术对冯驾既诱又压,将冯驾拉下心理优势的神坛,才能大大增强谈判成功的可能性。   不管怎么说,这次议和是成功的,议和双方都很满意。冯驾迫不及待地想要进驻凉州,他与赤司约好了,明日一早,双方互挂白旗,契丹军队三日内撤离河西各大关隘。冯驾要赤司保证:   一个月之内,所有没有他冯驾颁发的手实的契丹人,统统离开河西地区。如有滞留者,杀无赦。   ……   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清晨,薛可蕊依旧很晚才醒。天气已经渐热,她也换上了轻薄透气的绢纱裙。只是今日却甚是不同,翠烟给她拿来了一件汉人姑娘的襦裙:   藕合色的襦衫,窄袖右衽。搭配烟紫色的纱裙,腰间施褶裥,裙腰系绢带。   薛可蕊暗自吃惊,她一愣,随即抬头望向翠烟,目含询问。   翠烟知晓薛可蕊的疑问,便笑嘻嘻地开口:“夫人别意外,这是可汗让奴婢给您穿的。可汗要奴婢转告夫人,他走了,再不回来了,让奴婢就跟在您的身边,伺候您,照顾您……”   薛可蕊惊呆了,她定定地望向翠烟,发现翠烟身上穿的也是一身汉人的对襟袄裙。   心头有诡异的情绪翻涌,压下了对赤术溃败的喜悦之情,薛可蕊突然有些害怕——   她知道,冯驾回来了。   ……   薛可蕊要翠烟收拾行李,她要离开这灵均宫。   翠烟很惊讶,她不明白薛可蕊为何要走,他们汉人的战神冯驾回来了,可不就是她薛可蕊幸福生活的重新开始?   可是薛可蕊依旧不说话,她低着头,默默地收拾着手边成堆的绢花、络子,与布偶。   翠烟无奈,她知道再问薛可蕊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于是便也不再逼问她,只自顾自不停歇地把薛可蕊的衣裳,箱笼统统寻出来摆了一屋子。如今冯驾回归,想必大家也该改穿汉服了。可是薛可蕊在赤术身边呆了这么久,甚少汉人的衣裳,这些胡服也都得带走,先慢慢应付着,往后再慢慢添置汉服。   “夫人,这个还要么?”   薛可蕊抬头,看见翠烟自箱笼里翻出来一支拨浪鼓并两只响铃——   那是在偶遇冯予的面馆门口,赤术给他“儿子”买的玩具。   “要烧给小小姐么?”   翠烟挠挠头,问得一本正经,她有些犹豫,这响铃是铁做的,怕是不好烧化……   薛可蕊死死盯着那只拨浪鼓和响铃一脸诡异的表情,让翠烟猜不到她心中所想。   终于,薛可蕊直起身来,她走到翠烟身边,抬手拿过这拨浪鼓与响铃,将这几只玩具塞进了床头雕花的小柜里。   翠烟明白,薛可蕊这是要把它们扔了……   那拨浪鼓是木头加羊皮做的,上边描着彩漆,还画着一个胖娃娃抱条鱼,好看极了。翠烟觉得有些可惜,响铃烧不化扔了可以理解,可是那拨浪鼓如果烧给小小姐,小小姐一定会非常喜欢的!   可是薛可蕊不想要,不要便不要吧!   主仆二人默不作声地收拾着包袱箱笼,很快便收拾出来两大箱加一大包袱的东西。   翠烟望望那块头比她还要大的包袱箱笼,有些犯难了。   “夫人,咱们东西多,怕是背不走,奴婢还是去寻个马车来坐吧?”   薛可蕊望望一人高的行李,再看看翠烟与自己那细柳条儿似的胳膊腿儿,也不由自主地点头。   是啊,非得要个马车不可的。   翠烟见薛可蕊认可,便高高兴兴地将她搀去窗边坐好:   “夫人且等等翠烟,宫人们都走了,奴婢这就去马房看看,应该还有被遗留下来的马儿,奴婢去套了,赶来这灵均殿,咱们再驾马车出宫。”   薛可蕊笑眯眯地颔首,示意翠烟快去马房。翠烟会意,冲薛可蕊一福,便匆匆出了殿门。   翠烟跑得快,薛可蕊望着她的背影,心头有解脱的释然:   翠烟是个汉人姑娘,生得憨厚模样却甚是伶俐。从前跟着铁门关一家药铺东家学做药童,契丹人攻下铁门关后,翠烟被作为女奴辗转送给了赤术。也正因为翠烟学过药理,阴差阳错竟救了薛可蕊一命。   薛可蕊在心底默念翠烟的名字,翠烟对她的忠诚让她想起了她再也找不见的怀香。   “翠烟……”   望着翠烟远去的身影,薛可蕊张开了嘴,在口中品读着翠烟的名字。   “禅室吐香烬,轻纱笼翠烟。”   薛可蕊抿着嘴儿点点头,她喜欢这个名字。   久不发声的她,那原本婉转轻脆的声音里带上了一层喑哑。驴儿倒灼伤了她的喉咙,过去那不堪的经历磨砺了她的内心。   她已看惯浮华,只想寻一处心安。   薛可蕊拢了拢耳边散落的鬓发,嘴角噙着笑,露出那对儿若隐若现的小梨涡,眼中全是饱含喜悦的期望:   她就要与翠烟一道行走天涯了,她们要去一个谁也不认识她的地方,主仆二人相依为命,安安静静地生活。   她已没了再须牵挂的人和事,是时候只为薛可蕊自己而活了。   如今冯大人赶跑了契丹人,她杀死了薛可菁。爹、娘、小弟、堂少爷,采薇姑娘,你们的仇,冯大人和蕊儿都给你们报了呢……   薛可蕊独自一人坐在窗边,周遭静谧非常,除了枝头叽喳的鸟儿,整个灵均宫都一片沉寂。   薛可蕊直起身来,她走出了大殿,四周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向来繁忙嘈杂的宫殿突然变得如此空旷,全世界似乎就只剩下了薛可蕊一个人。   这种感觉真是奇妙!   马房在王庭的东南角,距离灵均宫有大半个王庭了,翠烟还要套马车,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自被赤术接进契丹王庭,薛可蕊还从没走出过这灵均宫,今天,她决定自己就在这只有她一人的宫殿里面走一走。   薛可蕊立在大殿的前门口,四下里望了望,她选定了一条洒满阳光的路,一路向东走……   一路上鸟语花香,佳木茏葱,头顶有阳光灿烂,撒下一路金光点点。行走其间,薛可蕊禁不住心情大好,她第一次发现,裹挟自己逾一年的重重阴霾似乎突然消散,自己这原本残破又沉重的身躯也瞬间变得轻盈又灵动起来。   薛可蕊笑眯眯地走,一路走,还一边采了一朵怒放的牡丹花戴在头上。   直到她走到了一处宫殿前……   层台叠嶂,直上重宵。   这是一处巍峨的宫殿,只那正门处飞翘廊檐的掩映下,朴拙遒劲的两个大字吸引住了薛可蕊的目光——   正则。   心口一个咯噔,薛可蕊停下了脚步。   身边没有宫人能与她介绍此殿的用途,但是薛可蕊直觉就知道,这就是那个人的手法,宫殿不是给他睡觉的,就是他公干的。   匾额上那纵任奔逸的狂草,似乎变成了赤术桀骜的脸,挂着那能洞穿她身心的目光,裂开了嘴,冲她笑。脚下不可遏制地一软,薛可蕊心中惊惧,转过身来拔腿就要跑。   却在廊道的中央猛然停住了脚。   廊道的尽头转进来一个人——   挺拔的身姿,宽肩阔背,身穿金锁甲,手挽玄铁刀。剑眉修目,燕颔虎颈,一层贴面的髭须将他一张脸衬托得愈发威严又沉稳。   薛可蕊惊呆了,她下意识想跑,可是身后那堵让她惶恐的大殿门,成功阻绝了她能奔逃的最后一个选项。   她抖抖索索地立在廊道的正中央,面带惊惧地望着陡然出现在角门入口处的冯驾。   冯驾停下了脚,呆呆地立在角门口忘记了挪步子。   与薛可蕊不同,他的面上全是浓浓的惊喜与绽放的愉悦。   冯驾定定地望着廊道中央的薛可蕊,缓缓扔掉了手中的刀。他的眉梢眼角全是灿烂的笑,眼中闪闪如繁星漫溢,他朝薛可蕊热切地张开了怀抱:   “蕊儿!驾来接你了……”   第一七零章 揣度   赤术将大部分汉俘都集中在了浣衣局的大门口, 还剩下不多的从事较高工种的俘虏, 则任由他们留在各自的宫殿。   于是冯驾带了兵来接手赤术的宫殿,士兵们在一个殿一个殿的搜查。冯驾闲着没事做, 想起汉俘名册上做内庭女使的薛可蕊,他想尽快找到她,于是便往后宫走。没想到才寻了几个殿, 便看见正在廊道中间发呆的薛可蕊。   冯驾很激动, 他张开双臂疾步上前将薛可蕊紧紧抱在怀里。   “蕊儿,我回来了……”   他将薛可蕊搂得紧紧的,似乎害怕她再次不见了,他死死地箍着她柔软的腰肢,紧到到薛可蕊快要喘不过气来。   熟悉的气息重新将她包围,薛可蕊有些想哭。   却更想逃。   她有些害怕看见他璨星般的双眸,这会让她不知所措。她不清楚他是否依然还是从前那个冯大人, 但是她早已不是从前那个薛可蕊了。   “蕊儿……”   冯驾将脸伏在她耳后低低地唤她, 他喉头哽咽,这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愈发低沉。   薛可蕊定定地立着, 她想起她与冯驾最美好的那段时光。冯驾说起情话来也是一把好手,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让人迷醉的诱惑, 总是带给她目眩神迷的感觉。   “是我做错了,我回来太晚, 让你受苦了……”   冯驾搂着她, 开始向她道歉。薛可蕊觉得他是应该道歉, 就算他没有保护好她, 是事出有因,可是她为此失去了她的女儿,她已经不准备原谅他了。   于是薛可蕊伸出手开始推开冯驾的拥抱,冯驾自然是不愿的,他只手抓紧了薛可蕊推拒的双手,将她死死固在怀里,便开始寻找她樱花般的唇。   男人的气息不由分说地强势灌入她的口鼻,这让薛可蕊原本就忐忑不安的心开始陡然狂甩起来。她害怕极了,被人强迫所带来的惊惧不可遏制地陡然冲入脑海,尤其他是冯驾,更让她心惊胆寒。   嘴被他控制住了,她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哀鸣。冯驾不停,他实在太想她了,想要她的全部,于是他开始向她的贝齿间发起进攻。殊不知这一举动却遭到了薛可蕊的奋力抵抗。   她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再用力挣脱了他的怀抱。   脱离了冯驾的桎梏,薛可蕊踉跄后退,好容易立稳当了,她抬起头来以袖掩着唇,怒气腾腾地望着一脸惊愕的冯驾,冲他狠甩了一把眼刀子,便头也不回地转身逃开……   冯驾很懵,他的舌头被薛可蕊咬破了,渗出丝丝咸湿的血。他立在当地用力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次确定了那个狂奔如脱兔的烟紫色的背影就是薛可蕊。   一颗心晃悠悠荡到了谷底,冯驾低下了头,漫天的挫败感包裹住了他。   心头那禁锢多日的担忧如猛兽般蜂拥而出,他想,这回他真的伤到薛可蕊了。   ……   冯驾马不停蹄地进行着接手凉州及整个河西的工作,忙到亥时才回到节度使府衙的厢房。他把赤术的王庭又改回了他从前的府衙,冯驾从前的卧房在府衙的东北角,于是他让自己临时抽调出来的管家,又把他的卧房布置成了过去的样子。   冯驾龙行虎步回到了前厅,他一边兀自松着自己的革带与护腕,一边相询替自己布置了一整日府衙的管家:   “夫人歇下了么?”   临时管家陈柏峰是一名校尉,从前替冯驾管理粮草,如今成了冯驾的“管家”。陈柏峰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个子男人,长着一双精明的眼,与一副干练的身板。   听见冯驾问起薛可蕊,管家陈柏峰一面替冯驾松着甲胄,一面忙不迭应道:   “歇下了,早歇下了,夫人她歇在厢房呢。”   “厢房?”冯驾愣住了。   “是的……”陈柏峰讪笑,他也很为难,那薛可蕊死活都不愿意去上房,一群人好说歹说,她都一直一言不发,闷头坐在厢房不肯挪窝。   “夫人……夫人她不听劝……”陈柏峰低着头,声音越来越低,低如蚊蚋,因为他看见冯驾的脸越来越沉,越来越沉,沉得他心惊胆战。   良久,冯驾终于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了。他来到厢房,立在薛可蕊床头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后,又独自一人回了上房,洗漱完毕了,冯驾让陈柏峰把四处收拾妥帖,吹灯拔蜡,再各自安置。   次日,冯驾很早便起了,陈柏峰带了几名卒子进了屋。   冯驾盯着这一群端水拿盆的男人们撇了撇嘴,开口道:   “管家,今日出去招买几个婢子,往后本王还要在这凉州住一阵,没婢子使唤可是不方便啊!”   陈柏峰忙不迭应承,说这两天事多,什么都没有准备,所以还没顾得上婢子这一节。他回头就要去招婢子,这帮大老爷们粗手粗脚的,还望大人恕罪。   冯驾点点头也不再多说,这些事原本都应该是薛可蕊替他处理好,就像从前在冯府那样,她是那么尽心竭力地替他管理府宅,照顾生活。不过一年多时间,她竟变化如斯……   见冯驾兀自沉思,陈柏峰怎会不知冯驾心中所想。他凑上前来,低声冲冯驾建议:   “王爷,小的见夫人精神似乎不大好,胃口差,也不吃肉,是否需要小的给夫人寻个大夫给瞧瞧……”   话音未落,冯驾转头,长眉似刀,目射寒光,唬得陈柏峰一个哆嗦,他忙不迭扑倒在地,叩头如捣蒜:   “王爷恕罪!王爷恕罪!小的只是见夫人面容消瘦,体格单薄,才会提此建议……”   冯驾却怒发冲冠,他很想把口无遮拦的陈柏峰给一脚踹出门去,好容易咬碎银牙给忍住了。   “夫人能吃能睡,瞧什么瞧?她能有什么毛病?我看有毛病的人是你,不分好赖,不知好歹!你是本王的管家,管家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你也得要有个分寸。”   “是,是,是,王爷,小的知错了!”陈柏峰被吓坏了,缩在地上不住地叩头,像一只仓皇的猫。   冯驾眉头紧锁,他揉揉额角,心头愈发烦躁,便抬抬手指示意陈柏峰出去。   “你先退下吧,这儿不需要你伺候了,卯时本王要去碧峰山,你给本王备好马。”   陈柏峰继续猛叩头,一番赌咒发誓后终于离开了上房去给冯驾备马。   陈柏峰屁滚尿流地滚出了上房,他决定了,从此以后绝不再主动提及有关大夫的任何字眼。   谁不知俘虏的日子不好过,尤其对方还是契丹人,王爷夫人外表瞧着尚可,谁知道内里究竟变成了啥样,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也说不定啊!但冯驾刚愎,不肯面对现实,竟讳疾忌医到了如此地步。   陈柏峰离开,屋里只剩冯驾一个人。他皱着眉望着窗外一丛月季发呆,花茎上一根一根粗大的刺像极了他蕊儿笼罩周身的锋芒。   他不是没发现薛可蕊的异样,她不肯说话,拒绝与人交流。可是自她保养得依旧得当的外貌来看,她并没有被人当作可以任意打骂的奴婢。冯驾知道一定有人赋予了薛可蕊不一样的东西,所以她才会变得如此敏感又神经质。   薛可蕊的身体没有问题,她的脸颊尚红润,映雪般的肌肤依旧吹弹可破。她的吃睡也正常,除了不吃肉,冯驾看不出他的身体有任何不适。他的蕊儿应是被人照顾得很好,因为他在她细腻光滑的指尖看见了鲜亮的蔻丹……   他知道她不是女使,就算不用伺候某一个贵人,契丹女使也是需要照顾贵人的生活的,同所有宫女一样,女使是不被允许在指尖涂抹蔻丹的,以防女使通过蔻丹神不知鬼不觉地朝贵人下毒。   能把薛可蕊以女使身份留在王庭,并能娇养起来的,冯驾不知道那个人是死去的迪烈还是现在的赤术。如果是迪烈,跟一个死人计较自然计较不过来,冯驾也只能忍了。   可如若是赤术……   冯驾想,虽然他与契丹才签订了议和协议,如果赤术把这张纸当成了他的金刚护身罩,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他知道她的蕊儿遭受到了难以想象的伤害,不然她不会从原来开朗又热情的模样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想,她或许不愿意再爱他了,可是他不怪她,这些都是他冯驾一个人的过错。   他不想刺激到薛可蕊,所以他不会对薛可蕊进行任何方面的“检查”。无论她经历过什么,他都希望她能将过去统统放下,任由时间的流水冲刷掉那些伤痕。   再把这些给她造成伤害的人和事,统统交给他来一一解决。   冯驾狠狠揉了揉自己的脸,直起身来,给自己寻了一身素白的袍衫,连头顶束髻的发带也换成了纯白色。   他无比郑重地将袍衫的衣角与领口理得平整,将腰间革带扣得严谨,并工工整整地挂上短刀、长剑、火石……   今天,他要赶往碧峰山见契丹三王爷赤司。   昨日赤司便亲自上门来与冯驾说好了,他要带冯驾去迎接冯予的骸骨,冯驾要把这个跟随自己征战多年的侄儿,带回蜀中。   第一七一章 承诺   冯驾一直没有见到过赤术, 那个大名鼎鼎的契丹可汗。   带冯驾去迎冯予骸骨的是赤司, 他一脸愧疚地冲冯驾拱手作揖道:他们契丹的可汗赤术近日来忧虑成疾,病倒了, 如今又要给王爷您腾地方,所以可汗他没法亲自出面向王爷您赔罪。   冯驾浅笑,他冲赤司摆摆手说:无碍, 你们能积极履约便是对我冯驾的尊重了, 旁的虚礼,咱不讲究。   虽然冯驾觉得作为可汗的赤术因为要退出凉州,所以气病了是可以想象的,但是赤术正当壮年,又不是快要病死了,如此躲着一直不露面就很能说明一些问题。可是他依旧还是希望自己能找到确切的证据将赤术判罚。   冯驾开始向赤司打听薛可蕊在被俘期间的生活。   很明显,从赤司这里, 冯驾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冯驾不往心里去, 他抬手示意赤司带他去看冯予。他知道冯予是一定不会投降的,他的这个侄儿或许是在唐纪叛变后, 自己坚持率领残部, 在与契丹人对抗的过程中血溅沙场的。   冯驾高高昂起头, 他为他的侄儿感到骄傲,他们是战将, 为保国土战死疆场那是每一个战士的荣耀。   直到赤司将冯驾带到了一片气势恢宏的陵园。   陵园占地逾千亩, 高大的墓冢端卧碧峰山脚下, 除了不像王侯那般高筑陵墙。森森松柏间, 竟也铺筑了宽阔的青石神道通往墓冢,神道两侧石狮石人整齐又森严。   “王爷,这就是冯小将军的墓冢。”   赤司抬手示意冯驾随自己前行。   冯驾有些惊讶,他很意外契丹人能以如此高规格对待他们的敌人,他冯驾的侄子。   许是看出了冯驾的意外,赤司双手抱拳朝天一拱,一脸肃然地对冯驾解释:   “且不说咱们可汗素来敬重王爷您,对王爷的侄子冯小将军也同样敬重。单就冯小将军而言,小将军是你们汉人的英雄,他作战勇猛,文武双全,尽管战死于两军对阵的沙场,但咱们契丹人也敬重他是一条好汉!   所以,在下的皇弟亲自为小将军建造了此墓冢,名曰将军冢,并在此驻守陵军三百人,日夜守护冯小将军的英灵。”   赤司这回倒不是在忽悠冯驾,将军冢的确是赤术特意为冯予建的。那日迪烈寝殿发生械斗后,诸位皇子还曾为赤术无比积极地主动请缨,要为冯予治丧感到意外与难以理解。   毕竟冯予是以迪烈脔宠的身份存在的,可赤术竟然不顾自己王爷的身份,要亲自上阵给冯予治丧。甚至还叫上了大国师玄玉也一并参与其中,活脱脱一王侯丧礼的阵仗了。   事到如今,看今日冯驾脸上那隐忍的激动,赤司也禁不住在心底暗自庆幸:赤术莫不是早就算到了今天?这小子当真有先见之明啊!   冯驾低头,向来喜怒不溢于言表的他也有些忍不住了。心头有苦涩翻涌,他默默地翻身下马,徒步穿行于苍松翠柏之间。   道旁的草甸茵茵,青石路整洁又严整,显见得赤术花了大力气在维护冯予的这座陵墓。   冯驾一脸沉寂地来到神道的尽头,高大的墓冢门前,威武庄严地伫立了一队披坚执锐的守陵军。   阵前端立八名彪形大汉,他们肩扛一具油光水滑的金丝楠木棺椁,众人皆表情庄肃,伫立当地,稳如钟磬。   冯驾望着那棺椁,倒吸了一口气。直到今天,他依然为生龙活虎的冯予,突然变成了一具棺椁感到难以置信。   他抬步缓缓来到这座只有帝王侯爵才配拥有的恢弘墓冢前,轻轻抚上面前这具浑厚庄严的金丝楠木棺椁。   当手真实触摸到冰冷的楠木边,冯驾终于再也忍不住,一个屈膝,当地跪下。   他死死抱紧那棺椁,再难起身:   “予儿……”   ……   回城路上,冯驾策马走在最前面,心情沉重,一路上都低着头一言不发。   赤司也不打扰他,只默默地跟在冯驾身后,谨小慎微地担任随从的角色。   赤司知道他的兄弟赤术又成功再下一城了,为着冯予那超规格的王侯级陵墓,无脑的迪烈给他们契丹帝国埋下的那个隐患,已经被赤术成功填平。   冯驾如此忙碌,就连哀伤都是不允许进行得长久的,他的沉郁很快便被策马疾驰而来的传令兵给打断了。   “启禀王爷,夫人她……夫人她想跑,被正在南门巡视的魏将军给捉了回来。”   传令的小兵体贴入微地趴在冯驾的耳朵上,压低了声音对冯驾说出这一秘密情报后,一脸豪气地直视进冯驾的眼,就像魏从景才成功捕获了一支叛军一般值得他歌功颂德。   冯驾无语,默默地咽下一口唾沫后,他自马背上坐直了身子。   “走,回城。”   言罢,冯驾高举马鞭,策马朝凉州城门疾驰而去……   薛可蕊是混迹在契丹人群中过关时被魏从景发现的。   她与她身后那圆脸婢子实在太夺人眼球了。   薛可蕊生得白生生的,混迹在一堆黑漆漆的契丹人中,驼着一只巨大无比的包袱,吭哧吭哧地往城门外挤。那圆脸婢子则佝着腰,跟在薛可蕊身后,无比痛苦地背负两只硕大的箱笼,踉跄前行。   主仆二人皆如此与众不同,魏从景就算立在高高的城门顶也一眼就锁定了她们。   魏从景想不通薛可蕊背这么多东西究竟想到哪儿去?他问话,薛可蕊只保持沉默,再问那圆脸婢子,婢子也不知道薛可蕊究竟想去哪里,一问三不知。   无奈之下,魏从景只得让几个扛刀的卒子给薛可蕊好吃好喝地伺候起来,自己则遣了传令兵立马去寻冯驾,要南蜀王自己来处理他的家务事。   冯驾策马奔到南门,甩开大步冲上城楼后,看见薛可蕊呆坐在暗沉沉的关楼内,那名唤做翠烟的婢女则呆立在她身后,身侧的案几上摆了几只歪歪扭扭的梨,和一杯茶。   “蕊儿……”   冯驾挂着满脑袋的汗来到薛可蕊的身边,他满面堆笑,弯下腰,一副讨好的模样望着永远都一个表情的薛可蕊:   “蕊儿想去哪里玩?驾带你去。”   薛可蕊不悦,转过身去,拿个后脑勺对着冯驾。   她就想跑,可不要谁陪着玩。可是冯驾占领了赤术的王庭,翠烟来不及寻到马,便被冯驾的兵给提溜了回来。   她们搞不到马车,便只好如此趁着契丹人撤退的当口,直接人肉闯关。眼看就要成功,好巧不巧偏偏又遇上了魏从景……   如人所料,冯驾依然等不来薛可蕊的回答,他也不生气,反倒愈发柔和了眉眼。   薛可蕊的每一次沉默,都是一次击入他心房的鞭笞。是他将自己困囿于李氏的泥古守旧,不懂回转,造就了他与蕊儿两个人的悲剧,也造就了凉州的悲剧,河西的悲剧。   有道是,为人臣者,当上安君国,下报黎民。所以冯驾忠心耿耿一心只为康王一脉撑天柱地,为李氏一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是他呕心沥血,付出半生操劳换来的却是与爱妻的鸾凤分飞,国破家亡。   故而有圣人云:忠国不忠君,忠民不忠人,才是真正值得人毕生追求的“大忠”。   只可惜,兜兜转转一大圈,直到今天,冯驾才真正明白了“大忠”与“小忠”之间的天渊之别。而他自己,也为自己的愚钝,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蕊儿,我冯驾回来了,我再也不是过去那个冯驾了。如今,你的夫君是南蜀王,掌管整个江南并蜀中。我要为我的蕊儿贡献最好的生活,为我与蕊儿的小家挡风遮雨。我想牵着你的手走完这一辈子,也希望蕊儿莫要将我推开……”   冯驾拉着她的手,说得情真意切。   旁人都在暗传,薛可蕊的脑子坏了,精神出了问题。可是冯驾不允许属下如此“污蔑”他的妻子,军令一压,僚属们自然都闭了嘴,可群众们心里的想法却从来都没有因为“强权”而改变过。   被旁人以看傻子的眼光看待,冯驾除了更加心疼他的薛可蕊,也愈发懊悔自己当初的固执与驽钝,半分对薛可蕊的怨怼也生不起来——   他知道薛可蕊能听得明白他的话,旁人不清楚薛可蕊,可是他清楚:因为她眼中偶然乍现的幽光,正是他从前熟悉无比的狡黠。   既然她没有疯,也没有傻,那么总有一天他的小娇妻一定会为自己的赤诚所打动,重新敞开心扉,再次投入他的怀抱的。   “蕊儿,驾这几日有点忙,我知道你闷了,蕊儿可否耐心等我半月?半月后,驾带蕊儿出城散心。”   冯驾当然知道薛可蕊带着翠烟,如此大包小包地往城外走,究竟想做什么。他不是不担心,也不是不害怕,可是,他只字不提薛可蕊“违规冲关”的真实意图,也不准备禁她的足。   他只如此向薛可蕊真诚地恳求,恳求她等他半个月。   他相信,就在这半个月内,他一定能交出一份能让他的蕊儿满意的答卷。   第一七二章 矜恤   冯驾要求契丹人三日内交还城关, 一月内完全撤离河西地区, 所以这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能看到城关下人马熙攘的热闹景象。   珙门关外,一处稀疏的胡杨林旁, 有一队很长很长的军阵。契丹士兵们正坐在道旁休整,一队队执勤兵高举着威武严整的戈戟警戒,旗幡飞扬。   经过此地的契丹老百姓看见他们, 无不面色一变, 忙不迭低身行礼,一番顶礼膜拜后再匆匆推着小车,领着家人疾步匆匆离开——   老百姓们都知道,这是来自契丹王庭的军队,那高高飞扬在空中的玄色旌旗,与军中侍卫那油光水滑的犀牛甲,便是王庭侍卫的标志性装扮。   军阵中有一辆奢华又精美的华盖马车, 锦缎的车帷, 嵌宝的窗牖。赤术端坐其中,他没有同道旁那些大腹便便的官员般下车透气, 也没有无所事事地四处张望。   赤术只手挑开车窗帘, 唤来自己的大国师玄玉。   “他醒了么?”   赤术不点明“他”是谁, 玄玉竟也能听得懂。大国师摆着拂尘点点头,躬身回复赤术:   “是的, 醒过来了, 刚过珙门关就醒了, 臣的迷药下得刚刚好。”   赤术点头, 他为自己拥有玄玉这样一个仙药圣手感到幸运。玄玉这个大国师治药与他治国同样优秀,连迷药时间都能卡得如此精准。他赤术能得到玄玉辅佐,是他的福气。   “把他带来本汗车里。”赤术对着玄玉如是吩咐。   “是,可汗。”   不多时,玄玉果然领着一架同样镶金嵌宝的马车过来了。他命令护卫们自车上抬出来一个人,又将这个几乎动弹不得的年轻男子送上了赤术的马车。   “你醒了?可还能说话?”赤术笑眯眯地低头冲那年轻男子问话。   男子穿了一件靛青的素色左衽袍,虽然手脚皆自如,他依然只能软软地躺在锦垫上不能动弹。   听见赤术问话,男子却并不回答。他无力地躺在地上,一只手捂紧自己的胸口,面无血色,那对原本浓长的剑眉紧蹙,在一脸惨白的映衬下,显得愈发黑白分明。   “可是心口又痛了?”赤术凑过身来关切相询。   许是痛得厉害,男子说不出话来,他咬紧牙关,任由额角上的汗珠密匝匝挂了一串。   赤术见状,忙不迭只手伸进他前襟里一通找,寻出来一瓶药,打开盖子倒出一粒药丸后二话不说便塞进男子的嘴里。   “你胸口的剑伤太深,还好偏了那么一毫发,没刺穿心膜,不然就算是玄玉也救你不得了。”   赤术垂着眼淡淡地说话。   “往后切记别那么容易激动,长期这么痛着,你不成废人也成残人。”   一粒药下去,年轻男子似乎舒服了些,他躺在地上,兀自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原本惨无人色的脸也慢慢变得红润起来。   “赤术,你这是开始抱头鼠窜了?”男子有了点力气,四下里张望了一番后,张口第一句话便是挖苦赤术。   “是的。”赤术面无表情,他压根儿不回避,也不生气,直接了当地脱口而出:   “因为你叔来了,本汗只能让贤。”   “……”   地上的男子一噎,他竖起眉毛望着一脸淡然的赤术,眼中开始有怒火燃起——   既然冯驾来了,赤术为何还要把他偷偷运走!   “别介!冯予。”赤术面沉无波,“一会心口又痛,可没药吃了,国师说了,那药丸一天只能吃一次,这意味着你每日只有一次生气的机会,可得要想好了再发作。”   赤术乜斜着眼,“好心劝诫”冯予。   冯予战斗力忒强,比武那日,冯予被迪烈捆去后殿。赤术知道冯予的手段,见他如此规规矩矩地跟着走了,猜他必有后招,便叫了内庭统军撒班将军去殿外候着。不多时果然听得殿内鸡飞狗跳,撒班赶忙冲进殿看,发现冯予已经砍倒一大片了。   撒班领了赤术的令,要将冯予重伤后带走。   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当着迪烈的面,将人砍杀到将死未死,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不小心就会把执行者自己给祸害进去。   撒班率领众将士好容易将冯予给制服在一片血泊中时,迪烈的一名贴身护卫突然失心疯一般拿剑刺向冯予的左胸,要不是撒班急中生智一个趔趄将那护卫给撞了一下,冯予就真的得直接去见阎王了。   只剩一口气的冯予很快便被撒班的人给带走了,不多日,撒班便向迪烈回禀:冯予伤势过重,一命呜呼了。   看着冯予“死气沉沉”的脸,迪烈很伤心,却也回天乏术,只得放弃。赤术得知迪烈想给冯予厚葬,便热情洋溢地站了出来,“要替父汗分忧”。迪烈鼠目寸光,看不明白冯予对契丹的意义,所以赤术非要自己来,他需要用冯予的这场“葬礼”,来为契丹谋后路。   听得赤术的话,冯予忿然作色,却也只能将满腔怒火化为自己的噗嗤一声笑。毕竟胸口疼痛的那种感觉,就算是他也大呼受不住。   “所以,我这是被你当做人质了?”冯予冷笑。   “你这厮已经败了,留着我,我二叔也不会多分你一块地。”   冯予觉得赤术太蠢,竟然连这一点也看不明白:   如若赤术以他为要挟,在阵前当面向冯驾讨要地盘。他那光明磊落的二叔一定会第一个搭箭挽弓,冲他大喊:   予儿,我们是战士,马革裹尸是我们的荣耀!今日二叔送你一程,待我取下赤术那厮的头,便能替你报仇啦!   然后再一箭射穿他的喉咙。   在土地这个问题上,冯予相当清楚,冯驾不会受任何人的威胁。   赤术当然也清楚,不过他压根儿也没准备让冯予做人质换土地。于是他白了冯予一眼:   “你的脑袋里便只有人质、胁迫这样的字眼吗?你忘记了你的坟茔还是本王替你修的,前几日,本汗的三哥带了你叔,去将军冢请了你的骸骨,本王的亲军为了那场移交仪式可是操练了许多日。   要做人质总得能给人威慑吧,你已经死了,早做不得人质了,你只是我赤术手上的一粒棋,待到需要时才会用的棋。”   “你……”   冯予怒目,回想起自己初醒过来时正看见赤术头戴缌麻,身穿丧服,为他办丧事的模样。冯予这个名字的确是早被赤术埋进将军冢了,禁不住悲从中来——   二叔一定伤心坏了……   可是他伤势太重,如今依然动弹不了,只能跟个牲畜似的被赤术运来运去。   “你要拿我换什么?”冯予皱眉,既然赤术也清楚冯驾吃软不吃硬,那么留着他又有何用?   赤术笑,倒也不遮掩,他双眉一扬:   “换我契丹的百年安稳。”   冯予啼笑皆非,“赤术,你想让我替你打仗?你对我冯予虽说有救命之恩,但是我已经这样了,就算我想报恩,也再为你提不得刀。”   赤术摆头,“谁要你提刀了?自有你二叔替我契丹提刀。”   冯予愣住了,“此话怎讲?”   他望向赤术,双目炯炯,一副严防死守的警惕模样,他觉得此人甚危险,一肚子坏水,让人猜不透他究竟想干什么。   赤术却不肯再讲,只笑眯眯地望着冯予:   “本汗救你,也是因为敬重你是条好汉,既然是好汉,便自然得有好汉的气节与尊严。你放心,本汗欣赏你这样的英雄,绝对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不愿意做的事。”   “我也不会因为你救了我的命,转头与我二叔为敌的。反倒是你小子得当心了,小心我一朝恢复了身体,血洗你的上京。”   听得此言,赤术倒是哈哈大笑起来:   “小将军戏言,你不会的。”   赤术抬起手指冲冯予轻点,“一来,你冯予是君子,怎能做得出戕害百姓的事?二来嘛……”   赤术伏下身,满眼带笑,看进冯予的眼睛: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赤术才是这天底下的王,你会像我倔强的小娘子一样,心甘情愿收起你那满身利刺,为我赤术臣服,为我契丹臣服。”   听赤术说起薛可蕊,冯予倒是回过神了。   “我婶子呢?”   冯予一脸严肃地质问赤术。既然冯驾来了,赤术开始狼狈逃窜了,他就应该向冯驾俯首称臣,并把薛可蕊还给冯驾才对。   赤术不喜欢冯予对薛可蕊的这个称呼,他觉得忒刺耳。可是他也没办法矫正,只能放任自流。冯予不怕他威胁,他除了将他杀死,找不出第二条路来威胁他,更何况,冯予压根不介意被他杀死。   “我把薛可蕊留王庭了,你们汉人的军队会找到她的。”   适才一派闲适的赤术消失不见,现在的他一脸不悦,也不看冯予,只望着眼前车窗帘上密匝匝的青竹篾发呆。   “哧——”冯予忍不住笑了。赤术再无法无天也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哇!   “你会死无葬身之地的,敢动我叔的妻子。”   冯予说得畅快无比,他笑吟吟地望着赤术,眼中尽是愉悦,似乎已经看见赤术身首异处、血流遍地的凄惨模样。   赤术知道冯予的意思,可是他不怕,便冲冯予无所谓地一笑:   “冯予,亏得你还是个男人,竟然这么不了解女人。薛可蕊心甘情愿跟着本汗如此之久,她的心早已不复当初的澄澈。”   他望向冯予,用打赌的语气冲他说话:“你信不信就算本汗现在就立在她面前,她也不会告诉冯驾,我就是赤术。”   冯予怒,想跳起来揍他,无奈跳不动,便只能依旧躺在地上咬牙切齿:“秃髯小贼,你真是个贱人。”   赤术被冯予骂,也不生气,他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语气也淡淡:   “你可别嘴硬,眼下本汗当真要回一次凉州,本汗没来得及与她道别,这一路都走得不顺心。你要不要跟本汗赌上一赌,看看我的小娘子,当着本汗与你叔的面,究竟是会说还是不会说……。”   冯予瞠目,他觉得赤术当真是个疯子,能目中无人到如此地步,今晚怕就是他的死期。   赤术太狂妄,他太不了解冯驾了,他二叔能走到今天,靠的可不只是一片忠心与赤胆。   “你会没命的,我劝你还是消停一些。”   冯予半笑半认真地对赤术建议。   虽然赤术是冯予的敌人,但是,除了赤术是契丹人外,冯予觉得赤术算是他们契丹人中才情最为出色的王了。英雄惜英雄,就像赤术对冯予的欣赏明白又清晰外,冯予也会忍不住向赤术提示他的不妥。   “可是我一直忍不住想她,你知道吗?本汗从来都没想过要扔下她,我还准备立她为本汗的大妃……”   赤术一边说一边直起身来。   “两日后,咱契丹的萨满法师要给冯驾贡献一场祈福仪式,表达我契丹与你们汉人交好的决心。本汗没有与她道别,正好趁此机会回去一趟,就远远地看她一眼……”   赤术难得的露出一脸颓色,冯予能看见他眼底的不甘与伤怀,冯予张了张嘴,又忍住了。   虽然赤术救了他的命,可是他霸占了河西,霸占了薛可蕊,他终究还是他冯予的敌人。   所以,赤术应该死。   ……   冯予没有再与赤术多说,他任由赤术就这样离去。   直到多年以后,冯予与玦画谈及赤术时,他都会对她说:   他冯予没有对不起河西,也没有对不起二叔。只是他个人亏欠赤术一条命,所以在二叔兵临上京时,他才会出城,以一己之力,止戈定揎。   玦画却笑了:你这傻子,你又中计了,你知道赤术为何会说,靠你可换契丹的百年安稳?   为何?   玦画愈发无语:蠢材!你不是已经做了吗?为何会做,难道不应该我来问你?   第一七三章 祈福   这是如常和煦的一个清晨, 薛可蕊甫一睁开眼, 便看见冯驾一脸温柔地冲她笑。   “蕊儿,今日契丹人自凉州正式撤退完毕, 大街上会有庆祝活动,你要去看看吗?”   薛可蕊不做声,她刚准备摇头, 又想起冯驾刚才的话中有个突出的关键词——   大街?   莫不是那活动还是露天的?   薛可蕊瞬间精神百倍, 能到街上去,听上去是一个很不错的建议呢!   薛可蕊没有再摇头,她点点头,坐起身来,任由冯驾替她整理小衣,穿上外裳。   冯驾没太多的时间与她说话,也没渠道亲密, 于是每日早间便成了冯驾亲自出马当丫鬟的时候。冯驾抓紧一切机会与薛可蕊说话, 告诉她今天他又清空了几个城池,迁回了多少百姓。   虽然得不到她的回应, 冯驾依然一个人讲得带劲。在说到庆典活动时, 他看见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光, 他想,她还是没放弃离开他的念头……   冯驾依旧不能确定伤害他蕊儿的那个人是谁, 但冯驾想, 如果那是一个活人, 那么他一定能在那人露面的那一瞬间, 将他认出。   “蕊儿,庆典自午时开始,会一直持续到晚上。你身子不好,咱们看完萨满祈福便回衙门休息一会。晚上还有游花灯,你若精神好,咱们再继续出门。”   冯驾一边说,一边拿了玉梳细细替薛可蕊通着头发。   “可惜驾不会梳头,不然今日定要给我的蕊儿梳一个最好看的头发。”   冯驾无不惋惜地将玉梳递给了身后的翠烟,镜中的薛可蕊美丽又冷清,这让他心底禁不住泛起一阵爱意。他低下了头想吻上她的脸,却感觉到她瞬间的躲避。   虽习惯了她的抗拒,冯驾心底依然有些伤怀。一时间一股执拗泛起,他手下用力,将她的脸固定了,自己则去势不停,只在凑近她的脸时,生生转了一个向,吻上了她的发际……   只蜻蜓点水的一个吻,冯驾迅速离开了薛可蕊的脸,他抬头看进面前的铜镜,镜中的薛可蕊除了有些愠怒,似乎并没有发作的迹象。   这让冯驾禁不住轻轻呼出一口气,他不由得暗暗自嘲:什么时候,他冯驾竟也变得如此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了……   ……   自午时开始,大街上便开始热闹起来,人们纷纷走上街头,庆祝凉州的回归,道旁的大树上挂上了凉州百姓们亲手扎的灯笼,稍有点存货的家庭还贡献出了彩绢。   冯驾的大司马安排了全城庆典,大司马及诸多将士走上街头,他们设立了慰民点,为重回凉州的百姓们发放粮食与种子。   曾经的戏园子重新开了张,戏子伶人们走上街头,建帐搭台,免费为路人们唱戏。曾经的江湖艺人们也不歇着,胸口碎大石,喉间吞火,赤胸顶枪,一场场表演赢得一群群姑娘媳妇、老少爷们驻足喝彩。   冯驾口中的“出门”,与薛可蕊预想中的相去甚远。他并不允许薛可蕊单独行动,今天的冯驾似乎很闲,闲到他无时无刻不紧紧拉着薛可蕊的手,东看看西瞧瞧。   大街上的表演虽然很精彩,可是薛可蕊的愿望落空了,还是倍感失望。就在她情绪恹恹地登上冯驾的马车时,魏从景来了。   魏从景告诉冯驾,契丹人的萨满法师到了西门广场,他们代表撤离的契丹国向咱南蜀王敬献完最后一次祈福仪式后,也会离开凉州城,希望南蜀王与夫人拨冗赏光。   冯驾颔首,转头拿眼相询薛可蕊。薛可蕊被冯驾扯着走了一个下午,有些累了,她靠在座位上,无可无不可地挥挥手,她无所谓冯驾去哪里,只要能让她坐着就行。   冯驾见薛可蕊没有摇头,但情绪也不高的样子,便拉着她的手温言对她说:   “那么我们便去看一会吧,毕竟对方有心,不去露个面也不礼貌。”   冯驾小心翼翼地邀请薛可蕊参加他的活动,生怕一个不如意惹得她不高兴。   听得他低沉又小意的声音,薛可蕊回过头来。她抬眼细细看向面前的冯驾,这分别了许久,再次重逢,她还真没有再仔细看过他。   她看见冯驾瘦了许多,持续又高强度的征战,给他俊朗的眉宇间也蒙上一层薄薄的秋霜。车窗外有阳光打在他的半边脸上,半明半暗,勾勒出他高挺的鼻梁与深邃的眉眼,他的脸上带着笑,却愁绪难掩。   这让她想起初次与他共处一马车的情景。   那时的他,意气风发,眉宇间的快意与洒脱曾压得她不敢直视。   他曾经是那么高高在上,如今竟也会为了她的一个表情踯躅伤怀……   心头涌起一股脉脉哀伤,她突然有些感动,他坚持牵着她走了这么久,也只是希望她不要离开他而已。   薛可蕊虽然没有开口,却难得地冲他扬起嘴角,点点头。   得到薛可蕊应和的冯驾明显兴奋起来,他如同得到糖果的孩子般爽朗地笑起来,将她轻轻揽进怀里拍了拍。   “好蕊儿,咱们去西门。”   ……   契丹人在西门广场的正中央燃起一堆篝火,数十名契丹人身穿法裙,戴着鹰饰帽子,腰间系着铜镜,挂着腰铃,手持抓鼓,围坐在一旁等候仪式开始。   冯驾领着薛可蕊到场后,一位契丹栽力引着冯驾并薛可蕊端端走上正对篝火的一处看台上。看台是萨满师们临时搭的,其上早已铺设好了桌椅,摆放好了瓜果,单等人去坐了。   薛可蕊转头看看环立了一大圈的看客,明白了,原来这看台是专为冯驾设的,他不来,人祈福仪式不开始呢。   冯驾领着薛可蕊于看台的正中央坐好,此时,候坐一旁的萨满法师们开始三三两两地起身了。   四周的看客们开始兴奋起来,等了许久的祈福仪式终于开始了。汉人百姓们很喜欢看萨满法师跳神,萨满的跳神大大不同于村里、屯里跳神的神婆,一根筷子一炷香就能胡言乱语大半天。   萨满教的跳神是一场严谨的表演,是像一个伶人,一个舞者,一个歌者和一个乐坊一样整体的融合。他们的表演严格又谨慎,看他们的表演,娱神亦娱人,人神可同娱。   果决轻快的鼓声响起,数十名穿戴整齐的法师们在契丹栽力的引领下,迈着规范化的棱形步子,有节奏地晃动腰肢,带动腰间沉重的腰铃,从广场的一侧缓缓来到了广场正中的篝火堆前。   与从前的萨满跳神不同:这一次的跳神,法师们都没有带面具。   他们直接用油彩,将面具画到了脸上。   他们看上去都变成了一个样子,面目狰狞,那是北方游牧民们心目中,神明的模样。油彩直接画到了脸上,这让他们的妆容愈发逼真,且不会脱落。   薛可蕊坐在冯驾的身边,静静地看着眼前让观者群情激动的表演——   直到鼓声变得愈发密集,为首的一位法师双眼紧闭,开始随着鼓点快速地抖动身体,周遭的法师们齐声唱起了神调。   角落里一位“特殊的”法师引起了薛可蕊的注意。   他的脸上画着与旁人一无二致的油彩,遮住了他的本来面目。可是他那两道犀利的目光,却毫不遮掩地直直向薛可蕊射来……   那眼神如此不加回避地直抒胸臆,这让薛可蕊不得不开始细细端详起这名法师来。   一曲歌罢,为首的那名法师将一捆两头点燃的香按照三角交叉的形状排列好。随后,法师们开始双手挥香,晃动着腰铃跳起舞来。   薛可蕊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罗帕。   那名法师长腿阔臂,有一副宽厚健实的胸膛。他的长发乌黑又浓密,于脑后编成了几缕,再混成粗粗的一总,油光水滑……   赤术来了。   薛可蕊的脑中轰然一响,对他惯常的排斥,在此有冯驾存在的时刻变得愈发强烈。她记得冯驾说过,赤术投降了,所以这位威风八面的契丹可汗早已灰溜溜地撤离了凉州。可不知为何,今日却在跳神的萨满法师中看见了他。   她不知道赤术为何非要选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出现在她面前,也不知道他究竟想要干什么。   耳畔的腰铃声整齐又震耳,粗犷又原生的豪迈气概将薛可蕊紧紧裹挟。薛可蕊如一只受惊的鹿,只觉自己的心脏犹如大海里的一片枯叶,随那整齐又节律的腰铃声上下沉浮,无处可躲……   背心湿漉漉的,薛可蕊低下了头。就在她正要直起身来,让身后的翠烟陪她一道回去时。   身旁伸过来一只温暖的大手将她冰凉的素手轻轻握住:   “蕊儿可是累了?”   冯驾微笑地看着她,他的笑容暖暖的,眼睛里都是满满的温柔。   薛可蕊呆呆地望着他,点点头……   冯驾眼中的笑温和又体贴,这让薛可蕊原本仓皇的心变得沉静起来。   她沉下心来便想:她不能走,也完全没有走的必要,她若心虚地离开,还以为是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她不应该心虚,更不应该胆怯,既然那丧尽天良的赤术自己都不害怕,她又有何理由害怕?她无愧于天地,自当堂堂正正做人!   于是薛可蕊又赶快摇摇头。   她不希望冯驾会生出什么误解,更为关键的是,她不希望她自己,会生出什么误解。   薛可蕊已经表态了,而冯驾却没有按照她的表态做动作。他的面上依旧挂着那温暖的笑,笑眯眯的眼睛里都是薛可蕊熟悉的爱意满满。   冯驾张嘴向他身后的魏从景吩咐:   “从景带夫人下去,夫人累了。”   第一七四章 曲证   薛可蕊就这样被冯驾从看台上给“送”了下去, 薛可蕊不知道冯驾为何非要说她累了, 不过,既然他给了她一个走的理由, 她也乐得借坡下驴。   冯驾目送薛可蕊离开后,又转过头来,一脸闲适地继续看萨满法师跳神。   他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目光投向场内, 身处最角落的, 舞动不休的那名健硕身材的萨满法师身上。   那是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冯驾想他一定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习武之人,对人的身型步态尤为敏感。更何况对冯驾而言,阅千人,历万态,一个有着鲜明个人特色的,在冯驾过去的生活中曾经留下过浓重烙印的人, 他怎会轻易忘记。   须臾, 冯驾轻轻靠上椅背,自胸中吐出一口恶气。   他面沉无波, 只在唇边轻轻划出一道嘲弄的弧线:   那么, 你可是赤术?   ……   赤术并不是容易热血上头的人, 他深知自己蒙起头脸来,迅速撤离凉州才是他赤术的上上选择, 所以他第一时间便将冯予迷晕了给带出了珙门关。   可是走了这一路, 因为缺少了与薛可蕊的道别仪式, 就像孩子临睡前没有听见母亲温柔的道别话便无法入睡一样, 赤术始终觉得自己还是少做了一件事。   所以他就想趁着最后这一波萨满法师的祈福仪式,将自己的头脸给遮掩起来,最后再看他的心上人一次。   赤术发现,自己从小到大做过那么多恶作剧,就此次画油彩跳神最是有趣,也是最为成功的一次——   在场诸人都没人发现他是谁,冯驾也不认识他,端坐看台看得是津津有味。   或许是自己的目光过于犀利,赤术看见薛可蕊那长久木然的脸上出现了裂痕。   赤术禁不住心情大好起来:薛可蕊怎会是他的对手?无论她撒泼耍横,还是装疯卖傻,统统都敌不过他赤术的一道凝视。   只可惜成功也是失败的亲兄弟,薛可蕊很快便被冯驾送走了。赤术看见冯驾温柔的冲薛可蕊说话,并安排了一名黑脸将军将薛可蕊送下了看台。   心上人走了,赤术也觉得没了意思,他可不愿意傻乎乎地跳舞给冯驾看。   好在祈福仪式很快结束了,赤术收了腰间的响铃,提了身边的法器就要拍拍屁股走人。却听得身后传来一声让萨满法师留步的高呼,用的是蹩脚的契丹话。   赤术抬头,看见周遭的汉人守卫们提了长戟冲天直挥舞,朝他们这群跳神的萨满法师一个劲地示意。他转过身,看见数名校尉自看台上下来,直奔他们这群法师而来。   “各位法师且留步,南蜀王想见见你们。”一名身穿锁子甲,腰挎大刀的敦实将军恭恭敬敬冲法师们拱手抱拳。   ……   赤术没有走成,直觉怕是有诈,但看见冯驾是将所有法师都留下了,冯驾也是一脸笑吟吟的样子,他又强迫自己放下心来——   毕竟他们的萨满祈福向来都拥扈者甚众,冯驾为他们的表演所动,想与他们再聊聊也实属正常。   赤术随众人一起围坐在冯驾身旁,他看见冯驾没有穿战袍,一身缂丝的锦襕袍,头顶玉簪束顶。想是经年作战也损耗他甚猛,比起多年前在灵钟寺漆黑禅房里与他对攻时,冯驾憔悴了不少。   冯驾那张与冯予有着三分神似的面上堆满了笑,和润又谦恭,看上去比桀骜不驯的冯予还要人畜无害,这让赤术无端放下心来。   “法师们的祈福,跳得甚好,驾替凉州百姓感谢你们的祈福,也感谢你们有个英明的可汗,能择得良道。”冯驾笑眯眯地开了口。   萨满法师跳神,都会有一牵头人,那就是他们的栽力。如今这栽力正一脸惶恐地坐在冯驾身旁,谨小慎微地配合着冯驾的示好。听得冯驾夸赞他们契丹可汗能屈能伸,知道良禽择良木而栖的道理,忙不迭点头附和:   “王爷说的对,咱们契丹当永远视王爷马首是瞻,与咱大汉族人世代交好,永无战乱。这也是咱今日来替王爷您祈福的重要目的啊!”   冯驾听了,很满意,他点点头,再度对那栽力“敦敦教诲”:   “回去也请法师向你家可汗转告我冯驾的话,驾愿与你们契丹交好,还望他永记今日教训,再不要妄起兵戈。   从前驾任节度使时便对你们契丹甚是宽容,给你们我河西的外族手实,允许你们暂留河西,赋税皆与西番人一样,享受同盟国优待。只可惜你们的先头可汗不知满足,竟还想着得寸进尺,这让驾可真是寒心至极啊!”   赤术却有些听不下去了,他自角落里站了起来,冲冯驾及其僚属一个抱拳:   “南蜀王、众汉人将军,在下倒是有几句话好说。”   听得赤术要发言,冯驾终于把目光投向了人群背后的赤术,他望着赤术那五颜六色的脸,温和地冲他颔首致意:   “这位法师请讲。”   赤术点点头,冲冯驾一个深揖:   “王爷此话可是不周全了,要知道你们李氏太宗皇帝便说过他的治夷心得,还写入资治通鉴让你们汉族后人辈辈传颂。”   冯驾乐了,“小法师当真有趣,我太宗皇帝又说了什么,让你给捉住了把柄?”   赤术摇摇头,顶着这张狰狞的油彩脸扯开一个笑,抱拳冲东方一个拱手。   “王爷此言差矣,这可不是把柄,而是咱契丹崇尚太宗皇帝陛下的原因之一,他说:自古以来,世人皆以中华为尊,而轻贱胡人,然太宗皇帝却不分汉胡,皆视为同等,所以胡人亦皆视太宗皇帝如父母一样尊敬。”   冯驾笑,“那么小法师的意思是指,我冯驾还不够仁慈?”   赤术一脸惶恐状,忙不迭低头作揖:   “王爷恕罪,小的不敢!小的只是说,只要大人们皆像太宗皇帝那般真心与咱胡人交好,岂会再有不睦之事……”   冯驾挑眉,他定定地望向赤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小法师善辩,且深谙我中华王道之精髓,就连我冯驾也佩服不已呢。”   赤术愈发谦卑,口中推拒着,直接伏到了地上,冲冯驾叩首。   经此番一节,冯驾倒是没再继续他那套“胡夷不听话,直接揍他丫”的理论了。他依旧笑眯眯地与那栽力语笑嫣然,末了还让一旁的陈参军亲自开路,送这批萨满法师们出城。   赤术混在人群中,暗暗吐出一口气——   终于成功撤离了!   差一点还以为冯驾要将他当场揪出来杀头,没想到冯驾只是与他论辩了一会胡汉相处之道……   契丹众法师在冯驾亲军的护卫下一路向西,守城兵亦很配合,只稍作了查验,便二话不说开门放行。   魏从景送完薛可蕊后再度折返,待他再回到西门广场,发现四处都收刀捡卦拾掇得差不多了。而冯驾却依旧一个人端坐看台,守着身前的那张木桌并几碟瓜果,低垂着眼,不知道究竟在想啥。   魏从景轻轻走到冯驾身后,踯躅着开口。   “王爷……”   “夫人回家了?”不等魏从景说完,冯驾便开口问话了。   “回王爷的话,夫人已平安回家。”   “她可还好?”   “甚好,属下瞧她除了有些累,旁的都很正常。”   冯驾点点头,再不说话,继续那么呆坐着……   魏从景挠挠头,他上前一步,正要开口问冯驾是否还要去旁的地方,这里人都撤光了。却见冯驾抬起拳头缓缓杵上身前这张案桌的边,直起身来——   耳畔传来木料挣扎间崩坏的咔嚓声。   眼前这张案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皲裂出道道沟壑,随即噗噗噗掉落一抔尘土。哗啦一声响,这张油光水滑的老榆木案桌便不无惨烈地肢解成了一堆柴火,哗啦啦作响着带着其上的瓜果噼里啪啦跌落满地……   “……”   魏从景无语,喉结滚了滚,他默默走到这堆“柴火”旁,虎着脸冲左右招呼:   “看看看,哪个不长眼的给王爷抬来这样一张朽木桌?王爷不过放下手,便垮成了一堆柴,若是伤到王爷了,狗崽仔们仔细你们的皮!”   冯驾不说话,只挎起腰间的大刀迈过那堆“柴火”,面无表情地大踏步朝西门方向走。   “陈永良回来了吗?”冯驾一边走一边冲身旁的小卒问话。   “回王爷的话,陈参军送萨满法师们出了西大门便回了,眼下正过下马桥呢。”   “好。”   冯驾点点头,扯过小卒身后一匹战马的马嚼子,就要上马。魏从景见状,结合之前冯驾迫不及待要他送薛可蕊回家,隐隐猜到冯驾究竟想要做什么,忙不迭冲上前去,冲冯驾的背影高呼:   “王爷!可要末将随行?”   冯驾手下不停,他翻身上马,钢鞭一抖,马儿已朝西大门方向疾驰而去。   如锦晚霞中,冯驾高高举起手中扬起的马鞭冲身后的魏从景晃了晃:   “不用!本王自己一人处理便好!”   魏从景紧追两步,听得冯驾如此笃定,便也停下脚步。他转身找来自己的副将,要他点上一队人马跟自己出城,远远跟着王爷。虽然对王爷来说对付几个契丹人就是小菜一碟,但是他不去盯着依然是不放心的。   魏从景在心底也替冯驾感到难过,他觉得契丹才与冯驾签的那纸协议,怕是白签了……   第一七五章 落定   赤术一行出了凉州便一路策马狂奔, 他们不敢做丝毫停留, 连夜赶到珙门关关门口。他们怀揣冯驾亲手开出的过所,自然很快便通了关。   离开珙门关, 河西这最后一处关隘,赤术终于松了一口气,脱离了冯驾的控制区, 就意味着他彻底逃出生天了!   赤术彻底放下心来, 队伍开始放缓了进度,他忍不住在心底里暗暗得意:   呵呵,横扫漠北的战神,也不过尔尔嘛……   来到一处杨树林时,赤术招呼自己的法师队友们都在这片杨树林里歇歇脚。众人得令后皆大舒了一口气,大家马不解鞍,没命地逃了这么几日, 早都人困马乏了。   一众人等歪的歪, 倒的倒,很快便各自寻了好去处让自己能松一口气。   赤术也下了马, 他安排好了行警戒的人后, 又唤来栽力, 告诉他就在这林子深处有一处泉眼,让栽力带人去取点水回来给大家作补给, 顺便带马儿也去喝点水。   栽力领命后自去安排不提, 赤术则寻了一处干爽的地面, 挨着一棵粗大的杨树的根儿坐下了。他解下腰间的水壶, 从怀里摸出一块馍,塞进嘴里兀自大口大口的吃。一边吃一边擦嘴,突然吃到满嘴的油彩味,猛然想起自己还画着一张鬼脸。   赤术无奈地摇摇头,忙不迭直起身来,重新揣好馍,拍拍屁股自己也去林子深处寻那泉眼洗脸。   待他赶到那泉眼旁,栽力已经收集好供补给的水,并将马儿饮好了。栽力见赤术来了,便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候着他。   赤术转头看见身后声势浩大的等候队伍也忍不住笑了。   “栽力带着人先走吧,我这很快就好,便能追上你们的。”赤术摆摆手招呼栽力带上马儿和小厮们先走。   栽力四下里观望一番,并没发现任何不妥,而赤术也就洗个脸,他们先走几步也无甚问题。于是栽力忙行了个礼,便带着人马往来路折返。   脸上的油彩抹得有些厚,赤术连搓带抠折腾了挺久,好容易觉得差不多了,才直起身来。   就在他直起身的那一刹那。   后背陡然一紧,赤术感觉到了一股寒气的迫近。   眼底一抹光亮闪过,不等自己彻底立直,赤术抬臂抽刀,猛然一个转身——   身后有刀风来势凶猛,如苍龙破空,裹挟着来人的蓬勃怒意向赤术扑面而来……   叮当一声响,赤术的玄铁刀架上了迎面而来的花钢大刀。   透过冰冷的刀光,赤术看见一双凌厉的眼,瞳如漆,眉似刀。   赤术凝神,正想张口嗤笑他言而无信,非大丈夫所为,却听得耳畔一阵细碎的刀风嘹响。   心中咯噔一声,赤术暗道不好!   无奈赤术举着刀,手上动作已做老,再想躲避为时已晚。冯驾左手持一柄一掌长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携风带势,直剌剌狠狠插入赤术的颈间……   没有感觉到痛,赤术甚至没有发出一声闷哼,便只觉周身都是脱力的酥软。   他轻轻地闭上了眼,在倒下的那一瞬间,赤术在心底冲薛可蕊笑:   小娘子你说对了,我当真死在女人的身上 ……   冯驾俯下身,自赤术的颈间拔下那把匕首,将那带血的匕首上往赤术肩膀上擦了擦,便重新挂上自己的腰间。   就在此时他看见了赤术的脸,一脸平静,还挂着山泉的水珠。   虽然知晓赤术已再无存活的可能,为保险起见,冯驾依旧抬手摸了摸他颈间的脉搏。   冯驾盯着赤术那张朝气未褪的脸,自鼻腔内发出一声冷哼。   “小贼子,你爷爷找了你这么多年,你终究还是交代在我手里了。”   冯驾手下不停,开始在赤术身上四处搜索,很快便在他怀里摸出来赤术跳神时用的手鼓。冯驾细细瞅着这只制作精良的皮手鼓,觉得是个不错的证物,便擦擦自己的手,将这皮手鼓仔细放入自己的怀中。   拾掇好了一切,冯驾直起身来,四下里望了望,确定无碍了,才又消无声息地没入密林,离开这片杨树林。   ……   赤术莫名其妙地死在了杨树林深处,当他的随从找到他时早已没了气息。众人无不觉得惊异,因为他们一路走来都没有遇到过阻碍,也没有遭人跟踪,一帮法师们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因为所有的一切看上去都那么的正常。   冯驾并没有对萨满法师们做出任何阻碍的举动,甚至连不满的表情都没有给过。他甚是喜欢契丹人送上的祈福仪式,还派了他自己的亲兵护送赤术一行出凉州城。   赤术的几个兄弟却皆于心底里认为,赤术之死与他霸占了薛可蕊不无关系,毕竟他们几兄弟都活着,偏偏就他赤术一个人死在了珙门关的关门外。   可是他们拿不住冯驾的证据,反倒对冯驾愈发望而生畏。赤术没有儿子,便由当下势力最为强劲的三王爷赤司代替赤术掌控了契丹。   赤司并没有找冯驾询问他八弟的死因,因为赤术死在了河西地界之外,再怎么寻仇也寻不到冯驾头上去。为避免提及会让冯驾不光彩的事,赤司甚至没有多提赤术的死因,只给赤术办了一场低调的葬礼,将他们契丹最英武的可汗的死,就这样给悄无声息地了结了。   管家陈柏峰给薛可蕊送来了一只皮手鼓,小巧玲珑的手鼓很精致,其上镶金嵌宝,一看就知道非一般法师能用的。   薛可蕊心下惊异,抬眼望向陈柏峰,陈柏峰也一脸茫然,他完全搞不清楚冯驾的意思,他只是一个负责传话的。   “夫人……”   陈柏峰满脸堆笑,用最温和的语气对薛可蕊恭恭敬敬地禀告:   “王爷什么都没说,只是让小的把这只小手鼓给夫人您送来。王爷还要小的转告夫人,说夫人若是肯赏脸,还望夫人于今晚戌时去后花园的荷塘与王爷一同赏月,王爷在荷塘边的知春亭内摆了酒宴,专门儿等夫人。”   陈柏峰一字不漏地背完了这堆说辞后便闭上了嘴,自己则垂首,高举这只皮手鼓于薛可蕊的面前,等着薛可蕊抬手将这只皮手鼓拿走,然后他就可以回去复命了。   薛可蕊沉静了眉眼细细看向这只皮手鼓,这是一只极具异域风情的小鼓。她抬起手来将这只手鼓握在手里轻轻摇晃——   有熟悉的响铃声传来,这让她想起了数日前,让她心惊胆寒的那场萨满法师祈福仪式。   薛可蕊手握小手鼓静静地坐着,她看见鼓身上描画的狼图腾,狰狞又冷峻,那是契丹人的图腾。   心里似乎陡然闯入了一头野猪,横冲直撞。胸口有一种诡异的感觉沸腾其中,让薛可蕊神魂离舍,她怔怔地望着手中的小手鼓,就连陈柏峰向她告辞也没听见。   这是赤术的手鼓。   今日却成了冯驾向她表白的信物。   薛可蕊望着这只鼓开始吃吃笑了起来,笑那人的妄自尊大与自作自受。那丧尽天良的终于死了,他自以为是在冯驾的面前狂妄,终于自讨了苦吃。   也笑她自己与冯驾的无缘,总是在等待与错过中虚掷了光阴。   笑了一会儿,薛可蕊的眼角又不由自主地流出了泪。她直起身来,擦擦自己的脸,再找出两块火石、一只火盆。   薛可蕊将这只鼓放入盆中,一边拿手肘抹着眼角淋漓不止的泪,一边双手拿着火石,嗒嗒嗒嗒,对着这只小皮鼓打起了火。   自己的大仇得报,她终于解脱了。   须臾,火盆里的火焰开始旋转、跳跃,打着圈儿地朝天送起阵阵浓烟。赤术的皮手鼓在火盆里扭曲变形,鼓皮化成了烟,香樟的木柄变成了灰,带着香樟的味道飞上天空,似乎还有一丝淡淡的,杜衡的味道……   薛可蕊轻轻闭上了眼,她仰起自己的脸,任由眼角的泪划过嘴角,让那丝丝杜衡的味缠绕自己的鼻尖,抚上自己的脸——   那是赤术的味道。   ……   夜已经很深了,知春亭内烛影婆娑,冯驾一个人坐在亭里,面前摆着一大桌的菜。温酒壶中的酒水早已凉透,薛可蕊最爱玉尖面也化成了硬梆梆的一坨。   冯驾一个人守着这一大桌的酒菜静静地坐着,戌时已过,婢女们温酒已经过了一遍又一遍,薛可蕊却一直没来。   冯驾不动筷,更不动身,他终于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尽管这些都是因他的过错才导致的局面,可是他若不杀那人,他会终生难安。   酒菜失了原有的味道,冯驾的心也失了原有的澎湃。尽管他舞动手中的刀,便能摘星揽月,横扫乾坤,可是他不小心弄丢的东西,如今费劲心力却怎么也找不回来了。   直到婢女们都已经站不住了,冯驾便叫婢仆们都退下,他一个人等着夫人便好。   管家陈柏峰提议,由他去相请夫人来知春亭用膳,也省得王爷您空等,却被冯驾抬手拦住。冯驾让陈柏峰也可以回去了,他这里不需要人伺候,他再坐一会便会自己回去的。   可是管家陈柏峰不敢走,他只走出了知春亭离冯驾不远不近地站着。   陈柏峰立在黑暗里无奈地摇头,他觉得王爷的愿望是必定要落空的,王爷什么都不给人说清楚,单拿只鼓给夫人。连他都搞不清楚王爷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更何况脑子有问题的夫人了。   第一七六章 迁就   那晚薛可蕊拒绝来赴宴, 冯驾以为, 自己杀死赤术会因此伤了薛可蕊的心。可事实证明他的担心多余了,让冯驾喜出望外的是:   自打他杀死赤术, 薛可蕊似乎放弃了再次逃跑的企图,她反倒老老实实留了下来,再不试图偷偷带了翠烟去冲关。   冯驾实在无法猜到薛可蕊的心中所想, 或许她只是为了感谢他为她作出的努力?   薛可蕊变得愈发地柔顺, 终日里安安静静地待在他的后院,打打络子、编织彩缎。   还有,薛可蕊迷上了念佛,她在她的卧房背后开辟出来一间小屋,她在不打络子的时候便会钻进这小屋念经祷告,翠烟说里面都是薛可蕊放的牌位。   冯驾心里也不好受,他知道因为他的疏忽, 薛可蕊失去了她的全家。正因为此, 他觉得薛可蕊再怎么恨他、埋怨他,他都能接受, 只要她不再挂念那个人便好。   好在薛可蕊并没有让他失望。   尽管冯驾上交的答卷没能让薛可蕊满意, 但他却试探到了更为重要的东西——   虽然薛可蕊一直都木呆呆的不说话, 可冯驾就是知道,她并没有因为赤术的死变得更加悲伤。   这给了冯驾莫大的鼓舞。   河西的整饬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冯驾将手边的事统统交给了魏从景, 他想回南蜀, 回江南看看。他需要打通一条自中原通往河西的路, 西番太过陡峭,如若不能与中原相连,河西依然是一处孤舟。   冯驾只字不提小皮鼓的事,也不提赤术的名字,更不会责备薛可蕊那日的爽约,他如常每日一早便去薛可蕊的床头等她醒来,抓紧这有限的时间与她说话。   “蕊儿,驾要回南蜀了,我想带你一起走。”   冯驾一边替她顺着乌黑的长发,一边用平静的口吻对薛可蕊说话。他不指望薛可蕊能像从前那样兴奋地跳起来一把抱紧他的脖颈,咯咯咯笑着兴奋地高喊“好啊,好啊!”。   他很欣喜地发现,她并没有很排斥——   因为她依旧是那样一副木然的表情。   要知道他若试图亲吻她,她脸上流露出来的可不会是这样一副神态。   于是这一回,冯驾带着薛可蕊一同出发了。凉州留下了她太多悲伤的回忆,冯驾想,他一定不能将他的国都设在凉州。   ……   春华秋实,岁月辗转。   又是一个三年。   冯驾如筑巢的蜜蜂,终日南来北往地征战。为了将凉州与南蜀连成一片,冯驾攻下了王良辉的朔方地区,强占了西番叛军的东南地区,在沸乱的中原地区的西方,打通了凉州与南蜀之间的一大片山水。   是年春天,在将自己的兄长冯珲一家接回锦城后,冯驾称帝,建都锦城,国号南蜀。   元帝居余杭,仰仗冯驾的庇护,在风雨飘摇的江南苟且偷生。冯驾并未削夺他的国号,可是元帝也深知,如若没有冯驾在江南的驻军,哪怕是余杭,他也是呆不稳的。   因为就在冯驾称帝的当年,北方的豪强们也纷纷南下,开始争夺江南三道这富庶的鱼米之乡了——   既然你冯驾都称帝了,虚头巴脑的君臣情谊就别再提了吧。如果识相,请让开你的位置,别再管这废物皇帝了!   风雨飘摇如此多年,江南朝廷早已空有其表,现如今遇上强敌来袭,立马分崩离析。   元帝再度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他身边没有良将,从前的良将全都变成了豪强。为了让冯驾能全力以赴替他保住江南最后的一块落脚地,这位李氏最后一位皇孙自请禅位,自封越州王。   至此,曾经辉煌一时的李氏帝国终于消亡。   从来都不会有人嫌弃自己的土地太多,尽管江南是给由元帝蜕化成的越州王养老的,但是它既然还在冯驾的手上,冯驾自然也不舍得轻易扔了。   冯驾当仁不让地再度投身这场疯狂又喧嚣的江南大乱斗,历时一整年,他再度守擂成功。就在这熙风吹开寒冰的早春时节,冯驾终于披着满身风尘回到了南蜀皇宫。   “黛螺,三小姐还好吗?”   冯驾一边脱下满身尘土的甲胄,一边对一旁侍立的宫娥问话。黛螺是庆芳宫的宫女,负责贴身照顾薛可蕊。   黛螺听得冯驾问话,忙不迭敛腰颔首:“回陛下的话,姑娘还是老样子,不哭不闹,没事就打打络子,做点花呀,布偶啥的,再抽空又把这些东西都给烧了。”   宫娥们口中的三小姐,正是薛可蕊。在冯驾将薛可蕊带回南蜀皇宫后,他便要求下人们都唤薛可蕊为三小姐。因为冯驾觉得自己亏欠了她一场婚礼,她是他的皇后,怎能允许旁人叫她夫人?所以在那场婚礼完成前,还是让大家都称薛可蕊为三小姐为好。   冯驾颔首,他长久不在,那女子是愈发习惯了一个人闷着的生活,再这么下去只怕是会真傻了。   冯驾点点头,抬手便招呼宫娥们备水:“朕要沐浴,完事了再去庆芳宫看看。”   冯驾要在锦城再呆月余,下个月清明,他要回凉州替李霁侠扫墓。   但凡冯驾回皇城,他都会来与薛可蕊共进晚膳,薛可蕊不吃荤腥,他劝说不得,也不再逼她,只与她一同吃素。   “又是一年春时到,蕊儿想去哪玩么?”   “碧灵山谷的迎春花开了,你想去看看吗?   “栖雁湖来了许多白鹭,每日清晨漫天飞舞,嗷嗷叫声不绝于耳,许多女孩子都喜爱它的美,争相去栖雁湖看白鹭,或许咱们也可以去看看?”   一个晚上都是冯驾例行的自言自语,薛可蕊如常不说话,冯驾却也不会不耐烦。   “下月便是清明,朕要北上凉州,蕊儿可要同去?”   此话刚出口,他果然看见她愣了一下,那张冷若冰霜的脸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尽管薛可蕊自己甚是抗拒提及凉州,冯驾坚持认为,想要解开薛可蕊的心结,怕是依旧得回到那个令她伤心的地方才行。   他努力了如此多年,她仍然深陷自己心内的樊笼无法自拔。除了再度回凉州,他实在想不出旁的法子了。   薛可蕊迟疑了,她的父母兄弟还在凉州,她不是不想他们,只是再不回凉州,她似乎便能成功将那段可怕的时光成功埋葬。   薛可蕊抬起头,望向桌对面的冯驾。   他的嘴角挂着笑,一如过去那般懒散又淡然。他的眉眼依旧温柔,却难掩岁月予他痛击后的憔悴。   她有多久没有同他说话了?   薛可蕊默默地想:   他欠了她很多,也给了她很多。她也很想让他能过得轻松一些,或许,这一次可以勉为其难“迁就”他一次。   沉寂良久,薛可蕊终于决定还是要回去看看,回去看看她的父母兄弟,看看世子爷、堂少爷、周采薇……   还有那个人曾经走过的地方。   于是她轻轻点了点头,似乎还从喉间滚出一声“嗯”……   ……   春分未过,冯驾便安排好了北上的仪仗。因为有了薛可蕊的参与,北上的时间被冯驾提前了十五日。   这是薛可蕊三年来第一次走出南蜀皇宫,冯驾很高兴,仿佛攻克了一座相当难攀越的高山,他拉着薛可蕊的手,一路上都笑眯眯的进行着意料之中的“自言自语”。   车队很快出了锦城,车窗外疾驰而过的景色也开始变得单调起来。冯驾有些累了,他长年征战,就连回宫睡觉的时间都很少。   他抬手摸摸薛可蕊的脸颊,告诉她他昨晚不曾睡好觉,想在马车上小憩一会儿,蕊儿一个人呆着,若有什么需要可以掀开车窗帘子唤车外的大总管方同,你的翠烟也跟在方同身边的。   薛可蕊点点头,将自己往车门边上再挤了挤,给冯驾腾出了更多的位置,便低着头默默地坐着。   “你坐进来些,快要掉出去了。”冯驾忍不住笑了。   薛可蕊不动,依旧紧挨着那颤抖不休的车门帘默默地坐着。   冯驾无奈,只能摇摇头兀自躺下,不再逼她。   “你好歹抓住那车舆门口的扶手吧,我可不想我冯驾的妻子因坐马车坐成个小瘸子。”   薛可蕊默默地伸出了手,摸到车门口的扶手,紧紧握住。   冯驾放心了,点点头,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车厢里安静下来,温暖的阳光自半卷的车窗帘照了进来,照在冯驾的身上,给他套上一层薄薄的霭光。   冯驾闭着眼睡得香,丝毫不觉有光照着会睡不舒服。薛可蕊坐着不想动,只静静地看着阳光的触手一缕一缕缠上他的胸膛,再一寸一寸爬上他沉静的睡颜……   终于,她忍不住了,直起身来轻轻摸到那半卷的车窗帘边,拉开挂钩,将那阳光唰啦一声屏蔽于窗帘之外。   还说晚上睡不好觉,我看你在日头底下都睡得挺好呢……薛可蕊无奈地摇头。   转过身来看见冯驾耳畔有飞舞的光芒,薛可蕊心道神奇,我这不是关了窗帘么?   定睛再看,竟是他鬓边一抹浅浅的霜白……   心中咯噔一声响,有盛满回忆的奁匣被打翻了,苦苦涩涩地流满一地。   薛可蕊忍不住伏低了身子跪坐到他身边,她凑近了他的耳畔,盯着那抹霜白一直看——   她已二十有四,竟然忘记了他也已至不惑。   鼻头酸酸的,冯驾在她心里从来都是战无不胜的,却忘记了他也敌不过时间的围剿。   冯驾的睡颜依旧沉静,薛可蕊便趁此机会用眼睛细细描绘他疏朗的眉、高挺的鼻梁……与愈显锋芒的颊。   就薛可蕊自己知道的,他已经操劳十年了,整整十年,他南征北战,难得一日清闲。   心中微动,薛可蕊忍不住抬起手来就想抚上那抹霜白,似乎她用手一摸便能擦去那白,露出内里的黑。   冯驾却在此时毫无预警地睁开了眼。   “驾已经老了,蕊儿却正值青春。”   “所以蕊儿会嫌弃我吗?”冯驾展开了颜,眉梢眼角都是漫溢的温柔。   薛可蕊一愣,坐直了身子,缩回手。她望着冯驾带笑的眼,心头是说不出的难过。   她想告诉他,她只有恨他的时候,从不曾有嫌弃他的时候。   于是,薛可蕊摇摇头,换得冯驾扬起头来又是一阵哈哈大笑,他伸出手来死死抓紧了她的手,不肯放开:   “就知道蕊儿不会嫌弃,驾的下半生就全仰仗蕊儿你的照顾了。”   第一七七章 跑马   冯驾打通了连接凉州与南蜀的路, 车队行进得很快, 冯驾与薛可蕊抵达凉州时,距离清明尚有五日空闲。   从前的契丹王庭改成了凉州府衙, 冯驾取消了藩镇建制,而是设立专门的凉州牧掌管凉州地区的行政管理与生产,军队布防则由他自己直接指派的将军负责。   从前的冯府尚存, 冯驾舍不得丢, 便捡起来重新整饬一番继续做他的冯府。这一次回到凉州尚有五日空余,冯驾正好带着薛可蕊再度住回了冯府。   新冯府内依旧草木葱茏,房舍修葺一新,无论是房舍布局,抑或花草树木,冯驾都将这宅子恢复到与从前一无二致。   方同领着宫人们护送冯驾与薛可蕊浩浩荡荡得进了宅院。皇城的禁卫军则将这一普通的宅院密密实实地保护了起来。   一行人直通通朝上房走,冯驾熟门熟路地走在最前面, 薛可蕊则低着头默默跟在他身后半步之距。   再度回得冯府, 薛可蕊心中感慨万千。她甚至不敢抬头,府中的一草一木, 一砖一瓦都承载了她太多的回忆。   有痛苦, 也有甜蜜, 如今却都是她这颗残破内心所不敢承受的。   抱松院内大屋高檐,长窗深锁, 依旧有桑柏错落, 花木扶疏。才刚进院子, 薛可蕊便敏捷地抓住了翠烟的手, 急匆匆冲那东厢房而去,似乎害怕有人与她抢了那厢房的位置。   冯驾听得动静,转身看见那脱兔般的身影正好冲到了东厢房的屋檐下。   他忍不住笑了,便冲那方同随意问道:“厢房收拾出来了么?”   “启禀陛下,统统都收拾好了的,老奴与守宅子的老余头说了陛下要回来,他便差了府中众人把宅子里所有的房间都给拾掇了一遍呢。”方同垂着眼低低地对冯驾回话。   冯驾颔首,负手便也往那薛可蕊选的东厢房而去。   才推开门,便看见翠烟正热情高涨地,将随身携带包袱中的香脂水粉整齐码放在窗边的妆台上,而薛可蕊则逡巡于房间内,四下里细细地看。   见冯驾陡然进屋,薛可蕊一愣,旋即又冲他浅浅一福。   “黛螺她们还没进院儿,晚些时候,她们会带着行李来这厢房,蕊儿喜欢这里,尽管住。”冯驾负着手,笑眯眯地冲她说话。   又见薛可蕊一脸严肃又紧张的模样,冯驾似乎猜到了她心中的忧虑,他再度开口补充:   “我住上房。”   在冯驾单独与薛可蕊共处时,他依然习惯对她自称“我”。似乎只有在用上这一毫无身份界限的称呼时,他们二人便能回到从前那最美好的时光。   话音未落,冯驾见薛可蕊一脸释然的模样,似乎还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冯驾无语,虽然他很想她,可是还没馋渴到让她如此严防死守的地步吧?三年来,她一直如此抗拒他,他心中戚戚然,个中委屈有谁能知?   每一次薛可蕊毫不遮掩的疏离,都是狠狠划向冯驾心头的一抹刀,他失望透顶,面上却依旧不显。   “这次留的时间宽松,还有几日才清明。我记得蕊儿好骑术,反正闲着没事做,明日咱们去碧峰山跑马吧。”   难得将薛可蕊带出宫门一次,冯驾决定再接再厉邀她跑马,定不能再让她窝在屋子里。   果不其然,听见要她出门,薛可蕊的脸上立马出现了为难的神色。不过冯驾自是不容她摇头的,不等薛可蕊那秀眉蹙起,他继续抛饵:   “咱去东山麓跑马,返程路上正好可以绕去你薛宅看看,看我替你修缮的府衙合眼不合眼。”   冯驾扬起了头,他望着兀自揉搓罗帕的薛可蕊,眼中是十拿九稳的笃定。   薛宅一出,原本要皱眉的人果然没再动作了,薛可蕊抬眼轻轻瞟了一眼一脸和蔼的冯驾,终于点了点头。   冯驾觉得薛可蕊的心病,之所以那么多年都无法排解,唯一原因就是她不能调整自己的心态,融入到眼下的一派繁华中来。   从来都是多情聪颖惹尘埃,心思纤细的人更容易受到来自外界的伤害。反倒是无情无义之人还能活得百无禁忌,寿比南山,正如蜀之刘禅,南陈后主陈叔宝。   没心没肺的亡国皇帝自然不能与他的蕊儿做比,但是过于敏锐聪慧的人反倒会为自己那七窍玲珑的心思所困。有时候学学这些亡国皇帝的放浪形骸与恣意妄为,又何尝不是对自己那过于紧绷内心的一种调剂呢?   所以,冯驾要带她出去跑一跑,看看凉州的山水,感受春天醉人的和风,他的蕊儿一定会再度发现生活的美好,生命的多姿。   ……   第二日天才刚蒙蒙亮,自冯府的正门便冲出了一大队人马。   为首的二人皆利落打扮,紧衣窄袖,腰悬刀剑。   薛可蕊骑一匹白马,穿一身胭脂色男子团领窄袖袍,同色发带束顶。这一身英武又不失娇媚的装扮是冯驾亲手替他收拾的,佩剑也是冯驾寻的。他始终记得她第一次来冯府赴宴时的洒脱与灵动,他希望一身侠士的打扮,能唤回她从前的那份不羁与豪迈。   冯驾依旧骑一匹纯黑的大宛马,搭配他一袭流光溢彩的宝蓝色缎袍,一人一马都精神气十足。   冯驾转过头,认真看向身侧的薛可蕊,他看见她神色依旧寡淡,但眉宇间的愁云已浅去许多。冯驾心下鼓舞,暗自给自己鼓气——   加油!只要她自己不放弃,他便有希望。   此时天色尚早,路上只有稀稀拉拉预备开张的店家,披星戴月的路人与劳碌奔忙的货郎。一行人疾驰向东,撒下一路清脆的马蹄声与利落的呼喝。   经过熟悉的双桂大街,穿过曾经的蓝家巷子,这一路走来,冯驾明显感觉到了薛可蕊那颗逐渐复苏的心。   她骑得很快,挥动马鞭的频率越来越快,可是冯驾并不认为现在便是回薛府的好时候。   于是,就在快要进入走马大街的路口,冯驾自侧旁俯身扯住了薛可蕊的缰绳,将她往另一条路带。   “走这边,咱们先跑马。”   薛可蕊没有拒绝,任由冯驾将她带离了走马大街的路口。   除了涉及肌肤相亲的问题,旁的事,薛可蕊一般都是木然的。   待到日头高挂,一行人已来到碧峰山东山麓脚下。冯驾勒马四下里打量了一番,决定自一块宽阔的草甸入山。   “蕊儿,瞧见那处草甸了么?”   冯驾抬起手,冲薛可蕊示意:   “自那里可以进入这一道山脉,山脉的尽头便是狮子滩,咱们自然不必跑这么远,翻几座山头就行了。”   “来吧,蕊儿,咱俩比一比,看谁先到那块草甸……”   冯驾满面带笑,扯着缰绳冲薛可蕊发出了第一轮挑战,可是不等他说完,只见身侧一抹白光闪过,薛可蕊策马如一道闪电冲那草甸疾驰而去……   冯驾挑眉,望向那疾驰而去的胭脂色背影扬起嘴角,他轻笑,也一个扬鞭,迎头追上。   阳光温柔,和风熙熙,风入松林,掀起松涛阵阵,策马扬鞭于沃野,当真能带给人无穷的抚慰与畅然。   薛可蕊策马疾驰于前,她的双腿矫健有力,紧夹马腹,腰肢稳中有柔,随马儿的起伏传递她的韵律。冯驾发现她的骑术的确甚优,一招一式豪迈奔放,全无女子的内敛与拘谨。   薛可蕊时而俯低于马背,蹬腿虚坐,随马儿腾挪飞驰,时而按辔小跳,绕过荆棘石滩,灵巧又轻盈,如一片飘落原野的云。   冯驾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只是快到草甸那一瞬,他一个催马,迎头赶上,一黑一白两匹马儿如纠缠于绿野的黑□□灵,双双抵达绿草如茵的坡顶。   ……   薛可蕊玩得尽兴,身处这如画山林,她也自然心旷神怡。   “蕊儿,绕过这道山梁,还有一块更大的草甸,你要去么?”   见她那张一贯寡淡的脸上也挂上了畅然的笑容,冯驾决定再接再厉,便向薛可蕊提议,去往更高处。   薛可蕊勒马立定了,抹开被风吹上嘴角的发丝,她的额角浸润着点点汗珠,眼里闪烁着期待的光。她嘴角含笑,偏头看向冯驾,对着他果断点头。   冯驾颔首,他很满意薛可蕊的表现,今日指不定便是他突破屏障的第一步!   于是冯驾惬意地坐直了身子,他侧过头去,冲刚赶至他身后的护卫统领赵融一个眼风,一名顶盔贯甲的魁梧将军便俯耳来到了冯驾身边。   “你们就在这儿等着,朕一人带她去到燕子山山顶便下来。”冯驾压低了嗓子在赵融耳边下达了他今日的第一道旨意。   “可是陛下……”赵融有些为难,不及开口讨价还价,便被冯驾给堵住了嘴。   “昨晚魏从景才清理过燕子山一带,放心,不会有事的。”冯驾抬起手,说得淡然。   赵融一噎,抬眼偷偷瞟瞟脸颊跑得通红的薛可蕊,再看看一脸庄重的冯驾,好容易忍住了自己快要裂开的嘴——   陛下也是不容易,费尽心思好容易让他的心上人稍微打开了一道门缝,眼看机会稍纵即逝,为了寻个僻静之处还得跑到那高山顶上去。   既然体会到了陛下的不易,赵融自然也知道顺势而为了,他一个抱拳拱手,冲冯驾道诺:   “是!陛下,属下领命。”   冯驾愉悦,一脸坦然地拉起缰绳便领着薛可蕊往燕子山山顶而去。赵融则后退,吩咐众人就地休整,耐心等候陛下下山。   燕子山虽高,却并不陡峭,还风景如画,这也是冯驾选择带薛可蕊来这东山麓来跑马的原因。山路蜿蜒却不难走,马儿行走期间还能一路欣赏沿途的风景,倒也是一桩美事。   冯驾领着薛可蕊一前一后往燕子山峰顶而去,行进小半个时辰后,终于来到一大片草甸前。极目望向草甸的尽头,燕子山峰顶就在不远的正前方,原来这山峰上半段没有绿树,只有迎风飞舞的劲草,远远望去绿浪翻滚,当真一派浩大气势!   薛可蕊兴奋,正要策动身下的马儿狂奔上顶峰,却听得身旁的冯驾一声轻呼:   “哟!这儿还有个好东西。”   薛可蕊掉头,看见冯驾正翻身下马,自不远处的一从灌木上取下什么东西。   待冯驾转过身来,薛可蕊看见他手上拿着一只纸鸢。   广翅大张,其上描画一只老鹰怒目而视。   薛可蕊望着冯驾手上这只老鹰风筝沉默不语。   这只纸鸢自然不会是冯予曾暗示她购买的那一只,纸鸢是青竹篾撑开纸糊的,若是遗落荒野,哪怕是几天也撑不过去,更何况几年了。   只是天下的老鹰风筝何其多,只只长相都差不多,值此阳春三月,正当人们玩纸鸢的季节,这只纸鸢应是城中哪位姑娘或孩童放上天后,被风扯断了引绳,给带到这山顶来的。   薛可蕊只定定地盯着这只纸鸢看,冯驾当她喜欢,便继续开口撺掇她:   “这纸鸢还不错,引线也够长,你要不要玩一玩?”   冯驾举着这纸鸢,一脸挑逗。   鬼使神差地,薛可蕊竟呆呆地望着冯驾的脸,点点头。   第一七八章 斗熊   冯驾翻身上马, 拿着这纸鸢兴高采烈地正要将它放飞, 却见薛可蕊自旁猛地冲了过来,从冯驾手上一把夺过这纸鸢, 转身策马便走。   冯驾定睛,看见薛可蕊无比珍惜地抱着这纸鸢,策马向山坡顶走。只道她自己想要放这纸鸢, 便也不拦她, 任由薛可蕊拿着这纸鸢开始策马小跑,再高高举起,放出引线,将这纸鸢迎风放飞。   纸鸢应是才被风吹落山坡不久,尚且完好,山坡上的风本就大,再加上是在马背上放, 纸鸢越飞越高, 越飞越高……   直到变成一个小小的点。   纸鸢飞得高,更高处的风更大, 渐渐地纸鸢已不需要再借助马儿奔跑的力。它在更高的地方任由风带着飞, 飞到了薛可蕊胯.下白马的前头, 带着马儿一齐往坡顶狂奔。   薛可蕊只定定地望着马头正前方那摇曳飞舞的纸鸢,神魂离舍——   她想起了冯予, 那个阳光般的堂少爷。   那是她生命中渡过的最黑暗的时光, 冯予为她点亮了一盏灯, 让她第一次明白了,   什么叫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周遭一团静谧,唯有呼呼山风哀鸣,似是向那日冯予对天祈拜的回应——   听见啦,听见啦,凉州这不还是回来了……   风儿吹散了薛可蕊柔软的发,也吹乱了薛可蕊如枯槁般的心,此时的她无比渴望自己也能化作一只轻盈的纸鸢,飞上天空,让清冽的风洗涤她周身的尘埃,净透她的心灵。   带她走……   薛可蕊高高扬起了头,望向天空。   热泪纵横。   她没有听见身后疾驰的马蹄声,与冯驾焦灼的呼喊。   薛可蕊策马跑得太快,冯驾一时也追不上她。待他发现薛可蕊竟走火入魔般不知减速时,白马已带着那胭脂色的身影如箭一般,射到了峰顶的边缘……   燕子山再平缓也是山,有山则有崖,山顶的下面,   便是崖。   冯驾急出了一身冷汗,手中马鞭狂抽,黑马吃痛,撒开四蹄没命地赶。   就在崖顶的边缘,冯驾果断抛出了手中的马鞭,顾不得那鞭会不会抽得薛可蕊痛,就这样借马鞭的力,将薛可蕊自白马背上给扯回了自己怀里。   此时的黑马也已奔至崖边,不过一鞭之距,压根儿已无回转余地。   千钧一发之际,冯驾脚下用力,怀抱薛可蕊自黑马背上拔地而起。他奋力往后一跃,只求能尽量距离那崖远一些,就这样抱着薛可蕊呼啦啦滚入另一侧的灌木丛……   有道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冯驾躲过了高崖,却又再度深陷泥淖。   他只顾带着薛可蕊远离那悬崖,却没留意到另一侧的沟,也不浅。只是被密密灌木林遮住了,肉眼不容易判断。   冯驾带着薛可蕊滚入灌木丛后,便跟个球似的呼啦啦往下滚。灌木丛里的枝条、藤蔓狠狠抽上他的脸,火辣辣的疼。冯驾怕伤了怀里的薛可蕊,便拿自己的胳膊将她护了个严严实实,单等滚到平地,二人便自动停下。   只可惜,二人滚了良久竟还未有停下的趋势,反倒愈发有了身下腾空的感觉。   冯驾暗道不好,心说怕是坠到另一个崖下了,忙不迭腾出一只手来想抓住身边的灌木,好给自己减减速。   只可惜除了有福祸难测这句话,还有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眼前陡然一亮,二人竟滚出了灌木丛,冯驾探手一捞,却只捞得满手鲜嫩多汁的草。   狗娘养的……   身下陡然一空,冯驾第一次有了安详宁静的感觉。   他放弃了抵抗,只将怀里的她抱得更紧……   天旋地转中,后背上被一硬物狠狠击中,砸得冯驾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预备好了共赴黄泉的苦命鸳鸯被一棵老榆树的根重重拦了一下,又继续接着滚……   ……   不知道过了多久,薛可蕊醒了过来。   冯驾把她搂得紧紧的,她抬起了头,看见他沉静的睡颜。   她想起自己是跟着冯驾一起滚到这山坡底了……   心中咯噔一声响,薛可蕊抬手摸上了他的脖颈。   心跳咚咚声中,薛可蕊终于舒了一口气。   还有脉搏,他还没死呢。   薛可蕊再试着动动自己的胳膊,自己的腿,发现除了有些酸胀,尚无大碍。她便尝试着推开了冯驾的胳膊,再自他怀中坐起身。   薛可蕊四下里望了望,发现此地是一处深沟。四周是高耸入云的山,一条小溪自西贯东穿过沟底,她与冯驾便正是躺在沟底这条小溪边。   薛可蕊低头望望一派安详的冯驾,探出手来往他周身上下摸了一圈,似乎没发现何处有伤,或缺损,便放下心来。   此时正当午时,阳光勉力穿过层层密林,投射到小溪的水面上。他们出来折腾大半天了,薛可蕊也觉得腹中饥饿,既然冯驾眼下看来还算周全,她便决定自己抓紧时间去东边那片坡上寻点果子。一来垫巴一下自己的肚子,二来也好给冯驾准备点吃食,省的他醒来后也肚饿。   说干就干,薛可蕊扎起袍角,挽起袖子便开始越溪登山,攀树缘枝。   山沟底水草丰美,虽才开春,倒也能寻得一些青梨与桑葚。薛可蕊将那袍角打个结扎紧,作出一个兜的形状,一路爬一路采还一边吃,不多时便吃了个肚儿圆,袍兜里也装满了山果。   薛可蕊骑坐在一棵野梨树上,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兜中的战利品,估摸着给冯驾一人吃也够了,便哧溜哧溜自树上滑下来,预备返程。   可是才走几步,便觉脚板底下软绵绵的,低头一看——   一堆一堆的残破的梨和元枣子,仔细看去,还混杂着一坨一坨黑泥似的物质。   薛可蕊心中疑惑,这梨和元枣子瞧着像人吃过一半的,莫非此处还住着人家?   正在疑惑间,耳畔传来一阵窸窣杂响,她抬起头来,循声望去……   让人魂飞魄散的一幕出现了。   就在距离薛可蕊不过数丈远的地方,一根粗大的枯树背后,缓缓坐起来一堆黑漆漆的庞然大物——   一只大黑熊出现在薛可蕊的眼前!   如五雷轰顶,薛可蕊呆立当地。   看尽浮华的她不怕死,她甚至设想过像那纸鸢一样飞向半空被这呼啸的山风带走,可是却从没设想过被一只黑熊带走。   薛可蕊听男人们说过,熊瞎子咬起人来比老虎还猛,那一巴掌拍碎壮汉的头跟拍西瓜一样轻而易举。打虎英雄常见,打熊英雄却不常见。   她不曾打过猎,也未曾近距离观察过野兽,可是今日当她真真切切立在一头黑熊的跟前时,才真正体会到了男人们说这句话的确切含义——   这黑熊实在太大了!   又厚又大,像一座山。   黑熊脸盆般大小的黑脸上,那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正冷冷地审视着薛可蕊。它的大长嘴微微张开,露出尖利的牙齿。它的耳朵向后伸,下巴咬紧,自喉间发出阵阵低吼。   脑中一片空白,薛可蕊除了静默着与这只熊对视,什么也不会做。   直到她听见身后传来男人沉沉无波的低语:   “我的心肝,别怕,别怕,镇定些,镇定些……”   薛可蕊倒吸一口冷气,   冯驾来了。   也不知他这句话是说给她听的还是说给熊听的,薛可蕊听见冯驾继续在她身后絮絮叨叨地柔和了嗓子说话:   “我的心肝,咱们都是不搭嘎的天涯客,咱就不墨迹了啊——”   突然看见光明,再不怕死的薛可蕊也会觉得欢欣鼓舞,她正要回头,却听得他继续开口:   “别回头。”   她定住了头。   “也别转身。”   正欲动步的薛可蕊僵直了四肢继续呆立当场。   “蕊儿你慢慢后退——慢慢后退——”   冯驾的声音低沉又平缓,似乎在安慰她,又似乎在安慰面前那只“呜呜呜”自喉间嘶吼不止的熊。   “我的心肝儿别紧张——没事的——没事的啊——”   薛可蕊压下心头的沸乱,好容易聚集了气力到那软绵绵的脚上,开始一寸一寸慢慢向冯驾声音传来的方向后退。   她听见他的气息愈来愈近,还听见细碎又清晰的刀剑出鞘的声音。   “好样的,真棒……”   身后伸过来一只刚劲有力的手握住了她的胳膊,薛可蕊心头陡然一松,脚软筋麻,几欲跌倒。那熊的模样长得忒可怖了,她宁愿自那高崖顶跌下摔死,也不愿意被这样丑陋又恐怖的东西吃进肚子。   冯驾依旧用他安抚的声音絮絮叨叨冲那熊说话,一手举着那柄花钢大刀,高高举过头顶,一手拉紧了薛可蕊的胳膊将她护在身后,再缓缓向后退。   黑熊的胆其实并不大,除非误认为受到威胁,一般也不会主动攻击人。那熊正在排粪便,薛可蕊是误入了熊的茅坑才惊动了黑熊。   冯驾想就这样平平静静与这黑熊一别两宽。黑熊个头大,劲也大,那熊掌一挨着人,不是伤筋便是断骨,还长得皮糙肉厚的。他只有一个人,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与这熊瞎子拼命。万一他被熊一掌拍死了,他的蕊儿就彻底没得救了。   原本只一意行端详事的黑熊见冯驾挪步,明显激动起来,它开始伏低身子,试图做出进攻的动作。   冯驾停住了脚,他冲薛可蕊抬抬手指,示意她先走。自己则扛着大刀立在原地,继续与黑熊对峙。   “你先走,我随后便到。你出去河滩上等我,如果可以,你最好先生一堆火,这山里保不齐还有旁的野兽。”冯驾头也不回地对薛可蕊吩咐道。   薛可蕊吓坏了,见冯驾要留下断后,她怎肯再走,张口便拒绝:“不。”   薛可蕊的声音很低,却引得冯驾一个激灵。她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对,因为眼下她一门心思都在面前这头熊的身上。   冯驾没有回头,只望着那黑熊扯了扯嘴角。“你站远一点,别转身,也别跑。像刚才那样,慢慢退到林子边上去,若是看见我被这熊摁趴下了,你便跑。我肉多,熊瞎子要吃也得多啃一会,好歹也能多拖点时间。”   “……”薛可蕊无语,原来这就是冯驾的“缓兵之计”吗?   眼前的黑熊再不肯坐着与冯驾对视了,它缓缓直起身来,像一堵黑墙翻过那截烂木桩,开始向冯驾走来。薛可蕊看见这头熊直起身来能有她两个人高,就连冯驾在它面前也变得“娇小可欺”。   “你走。”这一回,冯驾再不墨迹了,他将手往后一推,示意薛可蕊赶紧后退,自己则举着大刀开始向那黑熊迎了上去。   眼下是早春,这头熊应是才冬眠醒来,腹中正饥饿,眼下正好来了两个人,这熊怕是思索了一会,觉得还是吃人肉比吃果子靠谱,这就要采取行动了。   冯驾才从山上滚了那么长时间,被摔得七晕八素的,这么快就要投身战斗,显然有点力不从心。薛可蕊看见他脚步虚浮,迈过那堆烂梨烂元枣时,还绊了一下……   薛可蕊心内一颤,下意识便开口冲他喊:   “大人,当心些,蕊儿在林子边上等你。”   第一七九章 逢生   薛可蕊的嗓子喑哑中带着焦灼, 就算她再不想原谅冯驾, 也不愿意见他当着自己的面被一头黑熊给吃掉。她见冯驾状态不佳,很是担心, 便忍不住脱口给他鼓劲。   薛可蕊的鼓励当然是有效的,能在最危急的关头听见一直沉默的爱人开口对自己说话,这样的鼓舞堪比有一队精兵助阵。冯驾抖擞了精神, 再不避那熊, 提刀便朝那熊的大脸盘砍去。   黑熊看起来笨拙,行动起来却丝毫不比其他动物逊色。它仰仗它的身高体重优势,直通通便朝冯驾压将过来……   在错身的一瞬间,它还知道猛一缩头,避开冯驾冲它面门来的大刀,改了个方向,直扑冯驾的腰间。   冯驾看得分明, 抽身便闪, 黑熊扑了个空,熊背却被冯驾的刀给划伤了。   如若是人, 被冯驾这一长刀拉在背上, 不死也动不了了。只可惜这是熊, 不是人,黑熊被伤到了背, 凌乱又肮脏的熊毛除了看上去变得湿了一点之外, 与平时也没什么两样。既没有鲜血喷涌, 也没有行动受阻。   大黑熊被激怒了, 口中咆哮一声,又迅猛无比地一个“神龙摆尾”,与冯驾贴身缠在一起。   大黑熊熊掌可碎骨,熊爪可破肉,与它可缠斗不得。冯驾怕是摔懵了,脚下步伐凌乱,转眼便被黑熊缠倒在地。薛可蕊吓出了一身汗,好在他一个鲤鱼打挺又直身起来,此时熊掌已至近前,多亏了冯驾手上有刀,一个全舞花差点绞下整只熊掌。   那熊也不傻,知道这刀的厉害,忙不迭躲得远远的,龇牙咧嘴,喉间发出阵阵低吼,只肯瞅着冯驾的握刀的右胳膊转。左试右探,还知道逢击而避、乘隙而入,就想把眼前这只握刀的手给扯下来。   黑熊居然知道躲刀,这让冯驾有些生气。他想尽快结果黑熊性命的,于是他举着刀再度向黑熊发起了进攻。黑熊这回却不避了,抬起熊掌直通通便朝冯驾的来刀拍去……   熊掌一巴掌可拍碎一切生物的骨骼,其力道已非正常格斗所能承受的,故而时下猎人狩猎熊瞎子皆用弓箭、长矛。刀剑乃近距离格斗兵器,与熊贴身肉搏,那是在挑战人的体能极限。   冯驾劲再大也大不过熊,与熊比手劲那是找死。黑熊这一巴掌是冲冯驾拿刀的胳膊来的,冯驾见状自然侧身换个方向再进,熊爪成功拍上冯驾的刀侧,花钢大刀应掌而落……   薛可蕊立在一旁看得真切,一瞬间三魂去了两。黑熊见刀落地,知道自己机会来了,怒吼一声便朝失了兵器的冯驾迎面扑来。   黑熊攻势了得,又近在咫尺,冯驾自知躲避不得,一个咬牙,反倒迎向直扑他面门的黑熊,于熊爪底下搏机会,扑向跌落在熊脚边的那把刀。   黑熊见冯驾主动“投怀送抱”,自然不会客气,熊腰一弯,就要将渺小的冯驾彻底揽入它身下。却见冯驾在“熊抱”合拢的那一瞬间,一个乌龙绞柱翻身爬上熊背,趁那熊嘴一时咬不着自己,用尽全身力气拿刀便往肥厚的熊脖子上狠狠一插,几乎全柄没入……   黑熊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直起身来像一尊铁塔撑天柱地。这一下,熊背上的冯驾呆不住了,立马跌落在地。   黑熊脖颈间插着冯驾的大刀,就那么瞠目立着。   早已魂飞魄散的薛可蕊无比惊悚地发现这家伙居然还没有死,竟带着那把刀又直通通朝跌坐在地,赤手空拳的冯驾飞身扑去……   薛可蕊抬手捂上了眼,浑身颤抖。   她想起冯驾说的,若是他被熊摁趴下了,便让她赶快跑。可是她的腿早成了一滩烂泥,哪里还能跑得动?   她想,黑熊吃完了冯驾就可以来吃她了。可是她缩着脖子,闭紧眼睛等了半晌也没听见那黑熊发出饕餮撕扯的声音。   心下不禁疑惑,薛可蕊松开指缝,自指间缝隙中看出去……   她看见大黑熊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薛可蕊的心狂跳起来,她忙不迭冲上前,来到黑熊身边。   黑熊应是死了,它闭着眼,颈间插着冯驾那把大刀,这回倒是能看见鲜血汩汩了。而冯驾被熊密密实实地压在地上,一丝衣摆都瞧不见。   薛可蕊着急,围着这头死熊拼命转圈。冯驾被压在下头,不被压死也被闷死了。她拿手扯那熊爪,扯不动,抬那熊腿也抬不动。   薛可蕊急出了眼泪,对着黑熊肚子底下拼命地喊:“大人!大人!你还在吗?”   熊肚皮底下一阵静默。   薛可蕊愈发仓皇失措了,扯住几根熊毛声嘶力竭哭喊起来:   “大人啊!大人啊!你倒是应句话啊!蕊儿叫你呢!你可千万别死了啊——”   熊肚皮底下一直没有回应,这让薛可蕊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冯驾被熊瞎子压死了,她连仇恨都找不到对象了……   薛可蕊无力地跪地,她怔怔地望着眼前黑山似的熊尸,热泪滚滚铺满面。   “大人啊……你怎么这么快就死了……”   正在哭天抢地间,耳畔似乎传来闷闷的哼哼声。   薛可蕊耳朵一竖,忙不迭噤了声,她盯着黑熊死尸瞅了半天,终于发现自黑熊头部底下有声音传来。   薛可蕊兴奋,忙不迭跳起来,三两步奔到熊头跟前,看见那熊闭着眼,脑袋却晃了晃。薛可蕊振奋不已,顾不上害怕,她忙不迭抬手抱紧那熊脑袋,顺着这股力就将黑熊脑袋给挪去了一旁。   “呼——他娘的,实在太臭了……”   冯驾的脸出现在熊头之下,白一块黑一块,一脸嫌弃。   “大人——你还活着!”薛可蕊跪坐一旁,看见冯驾“死而复生”,忍不住喜极而泣。   “我的头在这里,你对着那熊屁股喊什么?我叫了你好久,你却只顾哭,我都快闷死了……”冯驾软绵绵地问,语气里透着无可奈何。   “我……”薛可蕊住了嘴,又不说话。   冯驾也不再说话,他极力压下快要忍不住上扬的嘴角,只闭上眼静静休息——   他很开心,他的蕊儿肯为他流泪,还肯为她开口说话,那就是原谅他了。   他的苦日子终于到头了……   如果早知道遇熊可以化解她的心结,他一定会在回到凉州的第一天,便逮只熊来干仗。   看见冯驾再度闭眼,薛可蕊又开始紧张起来,便开口唤他:   “大人……大人?”   冯驾一直这么被熊尸压着,怎么也不肯起来?薛可蕊想提议他起来,却被冯驾开口打断。   “别叫,这东西劲好大,累坏了,让我且缓一缓,待我有力气了再出来。”   “……”   ……   冯驾终是带着薛可蕊成功脱险,他领着薛可蕊踉踉跄跄回到那河滩,太阳已快要落山,冯驾的护卫统领赵融还不见踪影。   冯驾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腰间,发现原本挂在蹀躞带上的烟火棍不见了,想是自那高山坡上滚了那么久,给滚丢了。烟火棍是冯驾给下属联络的唯一工具,如今丢了,便只能被动等人来寻了。   冯驾抬头看看满天的红霞,心道赵融怕是要再过一会才会想到上山来寻自己,既然没法向山外发讯息,不如着眼当下,先把自己与薛可蕊安顿好了再说。   于是,冯驾便沿着河滩一路寻,在山根边寻到一个小洞,便在这洞口就地生了一堆火。冯驾又拿根棍,去小溪里叉来几条鱼,二人就着这鱼,再配上薛可蕊采回来的野果,也算对付了一顿饭。   二人的晚饭虽简单,却是冯驾自寻到薛可蕊这三年来吃得最开心的一顿饭。自打他熊口脱险,薛可蕊便开口了,虽然话依然不多,对他的回应却明白又及时。   薛可蕊还主动替他多烤了两条鱼,她说他今日辛苦了,多吃两条鱼也好补补身子。薛可蕊向来都爱做事,却不一定做得好,像她从前酷爱的绣花一样,她烤的鱼偏老,许是害怕烤不熟害肚子,冯驾吃的鱼都黑漆漆硬梆梆的。   可是冯驾不在乎,他已经许久没有这种被她照顾的感觉了,他定定地望着薛可蕊一脸严肃烤鱼的模样快要流下眼泪。就连那黑炭似的烤鱼,在眼下这时刻也变成了龙肝凤胆。莫说是两条烤焦了的鱼,哪怕薛可蕊塞两块石头给他,他也能吃得下去。   “呐,蕊儿且歇歇,待我去把这身上洗一洗,再回来给我的蕊儿铺床休息。”   冯驾吃饱喝足,拍拍肚子就想去溪水里洗个澡。他与熊瞎子纠缠过,周身都臭烘烘的,他自己都能闻到一股熊味。   “……大人……”薛可蕊却望着他一脸难色。   自薛可蕊开口说话,便一直按从前的习惯唤他大人。冯驾也不纠正她,他就喜欢听薛可蕊唤他大人,这意味着她还是他从前的那个蕊儿。   “怎么,你害怕?”冯驾站直了身子,闲适地问她。   “你若害怕便过来看着我洗……”   话音未落,便见薛可蕊涨红了脸,她别过头去,再不理他了。   冯驾心头愉悦,仰起头来哈哈大笑几声,再不逗她,转身便往溪边走,临走前他依然不忘安慰她,让她放心:   “蕊儿你放心,你这儿有火,烧着火,不会有动物敢靠近的。你且稍等片刻,驾很快便回。”   第一八零章 大结局   冯驾的袍服上被染了一大片熊血, 他便将衣裳洗了, 又再穿着一身湿漉漉的外袍回到火堆旁烤火。   薛可蕊一看,惊呆了。   “你怎么能穿着湿袍子烤火?”薛可蕊哑着嗓子, 一脸难以置信。   “那能怎么办,滚下山的时候又没带包袱,难不成要我脱光光了坐这里?”   冯驾望向火光映衬下的薛可蕊, 咧开了嘴:   “或者, 你去山上采些叶啊枝的,替我做件叶子裙遮遮?”   “……”   薛可蕊一口噎住,脑子里不由出现冯驾一身光溜溜,像从前自祖母口里听来的大山野人般,只在腰间围一圈兽皮枯叶遮住光屁股蛋子,一脸威严地坐在这火堆旁烤火的模样,便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冯驾正淡定地坐在火堆前拨弄柴火, 见她一个人笑得花枝乱颤, 怎会不知她在想什么。   他不介意,只淡淡地说, “蕊儿的口味当真独特, 如若你喜欢看野人, 我冯驾表演给你看也不是不可以。”   说着他便真的直起身来,开始脱身上的湿袍子。   薛可蕊惊呆了, 瞪圆了眼睛, 张着嘴, 桃瓣似的小口拱得像只喇叭。   冯驾才解了几粒扣, 突然想起了什么,便停下手来。他从身后的柴火堆里捡出来几根竹竿,三搭两搭地支起一个简易的竹架子,把这架子支在了火堆旁,再开始继续脱衣裳。   薛可蕊呆呆地看着他,依旧为冯驾说的要为她表演野人感到震惊。   冯驾一脸闲适地脱下湿外袍,挂上火堆旁的竹架子烤着,露出内里同样湿润的中衣。他手下不停,脱下中衣后再挂上架子,露出一身闪亮的肌肉——   并腰间一条洁白的裈带。   那是他干爽又整洁的裈裤的束腰。   “是不是很失望,我还穿了裈裤,你的叶子裙派不上用场了。”冯驾冲她眨眨眼,一脸戏谑。   “噗——”   薛可蕊无语,别过脸去,言语中尽是鄙夷:   “谁稀得看你。”   冯驾笑,“那倒是,早都看光光了,自然不喜欢,还是穿叶子裙的好看。”   “啐!”薛可蕊涨红了脸,干脆转过身去,冲他啐了一口,“臭不要脸……”   看她害羞,冯驾笑得爽朗,便也不再逗她,只捡了一把枯枝,握成一总,兀自低头忙着打扫脚下这条大青石。   薛可蕊听见扑哧扑哧枝条擦地声响,转过头来看见冯驾专心打扫那石头,忍不住好奇地开口问他:   “你扫那石头做什么?”   “赵融他们今晚铁定寻不来了,咱们总得要睡觉,这石头便是今晚的床。”   冯驾说得随意又理所应当,薛可蕊却跟认怂的猫似的忙不迭低下头,把自己缩成了一团。   冯驾听不见回应,便抬起头来看她。见她这样一幅尊容,面上继续一抹苦涩滑过。   冯驾掩去面上的不堪,佯作无所谓,扬起嘴角冲她温言道:   “你若嫌挤,我可以去河滩上睡……”   薛可蕊继续低着头,既不挽留也不否认冯驾的提议。   四下里陡然安静了下来,原本语笑嫣然的和谐场景瞬间冰冻。   冯驾也不说话,只低着头默默地扫。直到他终于打扫完了这块石头,直起身来冲薛可蕊招呼:   “你过来休息吧,今晚只能这样对付一下了,好在这里还有火,不至于被冻坏。”   说完,他便捏着手中的简易枯枝刷,迈步朝洞外走,准备再去洞外寻块石头扫了,好给自己安置。   薛可蕊不说话,也不动。   直到他绕过洞口的火堆,经过她身边时,她才开口低低唤他:   “你背上怎么了,可是摔肿了?”   冯驾顿住了脚,只觉心中无限委屈。他又不是铁人,从那么高的山顶上滚下来可是把他给撞了个七晕八素。好容易醒过来又跟一头狗熊血拼一场,来不及喘口气,便来安顿他们二人的吃饭住宿。事到如今,他还来不及查看自己身上究竟受了多少伤呢……   可是,不管有多少委屈,冯驾也只能自己默默忍了。他浅浅地笑:   “无碍,只是被石头给硌了一下,几天便好。你不用担心,快些去安置,天一亮,赵融他们准就寻到这儿来了。”   说完,他再不逗留,迈开大步便往外继续走,却被一只柔荑自他身后拽住。   “行了,外面怪冷的,你又没衣裳穿,睡河滩上,准受凉。我无碍的,你便也睡这洞里吧……”   薛可蕊压低了声音与他轻轻地说话。她的嗓子哑哑的,让人无端生怜。   冯驾转过了头,见她低眉顺眼立在他身后,扯着他的胳膊:   “来吧,大人,蕊儿给你仔细瞧瞧,身上可还有旁的伤疤。”   虽然只是替他看一下伤,留他宿洞里,冯驾已感动到喉间梗阻,说不出话来。从前习以为常的照顾,在他弄丢她数年后的今天,显得是如此的弥足珍贵!   冯驾没有说话,他任由薛可蕊牵着他的手重新进到洞里。她将他再度带到火堆旁,借着熊熊火光,往他身上细细地看。   “还痛吗?”   她伸出冰凉的手指,在他乌青到发紫的地方轻轻打着圈。   冯驾的鼻头一阵发酸,突然想哭,他说不出话来,只能使劲地摆摆头。   “这儿呢?”   冰凉的手指换了一个地方打圈,再继续问他。   冯驾继续可劲地摇头。   薛可蕊轻轻笑着,“行了,你可是摔傻了,背上都被砸青了还不知道?”   她直起身来,柔声安慰他,“大人且等等,蕊儿给你敷点药。   冯驾惊讶,想问她这荒郊野外的,哪来什么药?却见薛可蕊立直了身子,在自己的前襟里一通找,摸出一把地锦草。她捻起一株地锦草放入口中细细碾碎了,拿手指蘸起口中融碎的地锦草,便躬身往冯驾的背上敷……   “这是蕊儿下午采野果时在山上采的,当时你还昏迷着,不知大人身上究竟会有什么伤,便随便采了点能治外伤的草。若是大人用不上自是最好,但毕竟从那么高的地方滚下来,没细细看过可是说不准。所以便寻思着带回来,万一有能用得上的地方。   大人切莫嫌弃,这深山老林的,没有药碾子,只能如此了。”   薛可蕊一边敷一边浅笑着冲他说话。   “这是地锦草,乡下人常用它来敷外伤,虽不至于立竿见影,但好歹也能清清伤口,缓解缓解红肿。”   薛可蕊絮絮叨叨地说着,口中不停,手下也不停。冯驾只静静听着,听她用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说话,用冰凉的手指在他背上画圈,心中的沸腾如起潮的海浪,一浪高过一浪……   她还是那个心思细腻,爱他关心他的蕊儿。哪怕她不肯对他说话,甚至失去了继续活下去的力量,她依然是会爱他如斯,万事都会替他提前考虑周全的蕊儿。   冯驾低下了头,使劲揉了揉自己已开始变得模糊的眼睛,他想转过身去将她狠狠搂进怀里诉说他对她的爱恋,可是他忍住了。   他任由薛可蕊在他身上一寸一寸地找,细细地搽。他无比贪婪地感受她馨甜的气息,与柔软的抚触,如同在沙漠中终于发现绿洲的旅人,心中沸腾的是激动,与狂热。   良久,薛可蕊终于停止了继续往冯驾身上敷药。她直起身来,脱下自己的外袍铺在大青石上,示意冯驾可以躺下了。她自己则仅着一层中衣侧坐一旁,望着冯驾,眼中亮晶晶的,都是宽慰。   冯驾无言,抬手便往大青石上的胭脂色外袍而去:   “你会冷的,虽说已开春,但是夜间依旧寒冷……”   他想让她穿着这外袍睡觉,却被薛可蕊一把拦住:   “无碍,这儿有火呢。”   薛可蕊说得果断,不容他拒绝:“衣裳还没干,你身上什么都没有,就那样躺着会生病的。”   她抬起手来,隔着那衣袍拍拍大青石的面:“来吧,大人快歇下。”   冯驾再不说话,他望着一脸坚持的薛可蕊想了想,终是选了远离火堆的那一面躺了下去……   见他听话地躺好,薛可蕊终于放心了。她也默默地蹬掉绣鞋,身着中衣,挨着冯驾光溜溜的胸膛躺好。   虽说有火堆的炙烤,可是身上没有被子,依然可以感到阵阵寒意自洞外袭来。薛可蕊有些担心,便将手轻轻搭上他的小腹。   “你可会冷?”   他的小腹光滑又冰凉。   冯驾却不说话。   听不到他的回应,薛可蕊愈发肯定了自己的担心,便张开五指,用自己的掌心给他捂着腹中央的一小块地盘,试图给他一点温暖。   可是她的手太小,一个巴掌能捂热多少地方?于是她便将自己的身体朝他身边紧紧靠去……   直到那只不安又焦虑的左手碰触到一处怒张的坚硬。   他钳住了她的手。   他的气息覆上了她的脸,冯驾沉着脸侧过身来将她的腰死死压住。   “我没有哪一天不在想你……”   他不容她拒绝,便吻上了她的嘴。   薛可蕊一惊,条件反射想逃,可是他趁她吃惊,便攻入了她的口,搅动起一池春水。   薛可蕊没有再咬他,似乎给了他某种不可言说的信号,让他的攻势愈发肆无忌惮。   似乎认为她的反抗不足为惧,他放弃了她的手,直接推开了她的衣裳。   寒意包裹住了她的身体,紧接着又被他出奇滚烫的舌细细碾过每一寸肌肤。   薛可蕊有些紧张,她抱紧了他的肩,钳得死死的。   “蕊儿别怕,我是你的冯驾呢……”   他的呢喃温柔又多情,裹挟着滚烫的气流窜入她的耳中,带给她一阵又一阵莫名的心悸。   她放松了手,闭上眼,只静静感受她曾经久违的爱,牵着她的魂灵,一步一步走进繁花似锦的圣殿……   直到感觉到他果决有力的到来,掀动起她心弦的沸乱,她突然想起那个未能见得天日的孩子。   如狂涛中摇帆的船,薛可蕊变得脆弱又敏感,她忍不住再度钳紧了他的脖颈,一口咬上他的肩。   感受到他虬劲的筋骨在她有力的齿间无力地挣扎,她那不甘的心内终于感受到了一丝复仇的快感。   “你是个没良心的,你把我们抛弃了,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   她流泪,握紧拳头狠狠砸他的肩。   他却不说话,只闷着头向她诉说心底的爱恋。一次又一次,将她原本就脆弱不堪的神智,撞得愈发支离破碎。   那久违的,熟悉的浪潮再度如约涌来。   薛可蕊放弃了抵抗,她闭上了眼睛,等待今晚的冯驾再度将自己带走。   在令人目眩神迷的峰尖,她忍不住开始颤栗,周身不由自主地缩紧,口中愈发用力,她的舌尖甚至品尝到了一丝腥甜的湿润,带给她诡异的征服的快感。   她听见他用那蛊惑人心的声音一直在她耳旁恳求:   “蕊儿……做我的皇后,再也别离开我……”   她的身体被他攫住了,钉死在高悬的半空。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舌头,口中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她热泪滚滚,滂沱而下。她死死攀住他虬结的肩,指甲嵌入他丰沛蓬勃的筋肉。   胸中有浓浓的爱恨交织,她想将他揉进自己的身体,让他一辈子做自己的奴隶。于是她用尽全身力气,借着身体深处那股澎湃又激昂的浪,自喉间狠狠地喊出:   “好——”   ……   有诗云:   镜水夜来山月明,和泪眉妩点娇娘。   万里归来年愈少,笑时犹带岭梅香。   自作清歌传皓齿,雪飞炎海变清凉。   阅尽千帆终执手,此心安处是吾乡。   【正文完】   第一八一章 番外·凤栖梧(一)   忽如一夜春风来, 凉州城东的老薛家突然挂上了红绸灯笼, 就连大门口的薛宅门匾也换上了敕造二字。   薛家的三姑娘薛可蕊要做皇后了。   因为一场意外的落崖,薛家三姑娘薛可蕊一夜之间便恢复了神志, 不仅会说话了,还一跃成为了这南蜀国最尊贵的女人。惹得凉州不少大姑娘小媳妇都跑去那燕子山放风筝,大家无不啧啧称奇:   这燕子山究竟有什么神力, 竟然能包治百病, 还能转运改势?   为着封后,冯驾把空落落的薛家宅院也给热热闹闹地打扮了起来。挂上灯笼,铺上彩绸, 这些事, 都是总管方同在冯驾的授意下, 亲自一一完成的。   因为薛家,除了还有个名号还遗落凉州, 旁的, 什么都没了。二房自是不提了,只留薛可蕊一个。就说那大房, 除了两名外嫁的闺女尚存人世,薛家, 作为曾经独遏河西商界龙头的老大,已死的死,散的散, 再也捡不起来了。   薛可蕊站在空落落的薛宅大门口, 身后是威武庄严的禁卫军并成群的宫人。今日她衣锦还乡, 可家宅却已只剩一排排的空屋大院了。   “蕊儿,咱们进去吧。”   冯驾抬手揽住她的腰,将踯躅不敢进屋的薛可蕊直往薛宅大门内推。他一边推一边笑她:   “以前不是老想着回来吗,如今站门口却又怂了?”   薛可蕊不说话,她心里很难受。看不见薛宅的时候,她想念自己的闺房,也想念儿时曾经玩耍过的后院。待到再回到薛府,当眼前的薛宅依旧,人面却全无时,那蚀骨锥心的痛,更让她难以承受。   冯驾见她面色苍白,自然知道她心中所感,他却不以为意,只推着她可劲地往府内走。   “走吧,走吧,你先进去,能有什么惊喜也说不定。”   薛可蕊无奈地进了院门,刚转过那依旧气势恢宏的青瓷浮雕大影壁,迎面便便看见几名荆钗布衣的妇人领着几名小孩当地立着。当头两名妇人皆情绪激动地望着薛可蕊,眼中有热泪盈眶。   薛可蕊惊呆了,她忘记了再挪步,口中只呐呐地唤:“大姐,四妹妹……”   眼下立着的正是薛家大房的大姑娘薛可云与四姑娘薛可兰。   薛家势力大,契丹人第二次兵临凉州城后,冯驾把薛家二房送出了凉州城。后来凉州保住了,惊魂未定的薛家大房立马趁势也奔离了河西,南下余杭。可中原一路战乱,也不知究竟是遭山匪打劫,抑或被兵戈误伤,从此以后竟渺无音讯了。   唯有大姑娘薛可云与四姑娘薛可兰,因嫁得远,远去了关内,反倒在这兵荒马乱的时节保存了性命。   “三妹……”   薛可云一脸激动地冲上前来拽着薛可蕊的手,只拿眼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薛可蕊。名噪一时的河西薛家如今就破败得只剩下她们这三姐妹了,男丁都没余下一个。   “我们还当再也见不着你了……”薛可兰立在她大姐的身后,望向薛可蕊欲言又止,实在说不下去了,便拿手中的绢帕捂住自己的嘴,兀自抹眼泪。   薛可蕊也激动万端,薛家几个姐妹里面,从前就数薛可菁与她相处最多,其次是薛可兰。薛可云较她要年长许多,薛可蕊出生后,没过多少年,薛可云便出嫁了。只如今薛家凋零,剩下的这三姐妹再次见面,血脉亲情带来的亲近感,相较从前,反倒浓烈了许多。   “好了好了,都别站在这院里哭了,都快进屋坐坐吧。”冯驾看不下去了,张口提醒三位抹泪不止的妇人都快进屋。   经人提醒,三姐妹才回过神来,相携缓步往上房厅堂走。   亲人重逢,自然牵着手亲亲热热叙亲情。薛可兰生了两个儿子,薛可云生了一个姑娘,皆带在了身边一道回的薛府,三个小孩都争先恐后地唤薛可蕊姨姨。薛可蕊欢喜,手边却没有玩具好送给仨小家伙,便只得自怀里摸出几个金锞子送给小家伙们玩。   薛宅因长期空置,冯驾只安排了为数不多的几个奴仆打点宅子,值此特殊时刻,便是由方同亲自出面为薛家三姐妹操持吃住了。   酉时不到,死寂多年的薛宅又重新开宴了。   这是一场非同寻常的家宴,薛家两房人也就剩下这孤零零的一桌人了。薛可云作为大姐,召集两位妹妹并三个晚辈首先随她出到房门口,正对南方,恭恭敬敬地拜敬一杯酒。   三姐妹祭拜了祖先才重新回到桌上继续开宴。薛可云与薛可兰原本嫁得也不差,只是中原亦常年征战,长久这般兵荒马乱的,就算有再多的家当也能给折腾得所剩无几。故而时至今日,两姐妹也只能荆枝作钗,粗布为裙了,连带几个小孩也穿戴得朴素。   薛可蕊开口要两位姐妹留在河西,毕竟她与冯驾在河西,好歹还能照顾一二。她们远在关内,城头经年变化大王旗,她与冯驾想照顾她们都不能。   薛可兰似乎有点动心,说回头劝劝她夫君,看她家那跑茶的茶商愿意还是不愿意来河西。   薛可云则直接让薛可蕊莫担心这些有的没的,她们吃得饱,穿得暖,可用不着她来操心。倒是薛可蕊自己,最好多想想自己的事,薛可蕊自己也老大不小了,是时候给咱南蜀皇帝陛下添个一男半女的了……   薛家散得早,无人知晓薛可蕊曾经有过身孕,就连冯驾自己也是不知道的。此话刚出口,在座众人皆嬉笑如常,上座的冯驾也只拿眼望着薛可蕊笑眯眯地扔眼风,薛可兰还激动得不住点头应合。薛可蕊则心中一个咯噔,难过得快要掉下泪来。   好容易才忍住了,薛可蕊知道大姐薛可云是关心她才说这话的,便也不往心里去,只勉力扯起个笑,继续与两位姐妹说说笑笑。   酒宴持续到亥时才散,三姐妹牵着手儿走了好长一路,才依依不舍地各自回院安置。薛可蕊要在薛府住上一段时间,直到冯驾立后的封诏书下达,她才会从薛府出门,南下至冯驾的皇城锦城,行册封大典。就连薛可云与薛可兰,这也是得了冯驾的传诏,专程赶回凉州来陪她的。   这是时下正儿八经的册封帝后的仪式,薛可蕊虽早就留在了冯驾身边,但是冯驾认为自己亏欠她的就是那道亲迎仪式。此次册封皇后的大典,便一定不能马虎了,宁肯多跑点路,也要给薛可蕊一个惊天动地,声势浩大的册封典礼。   一个晚上,薛可蕊都很兴奋,拉着自己姐妹的手,絮絮叨叨说了一个晚上。只是在与两姐妹分开后,她便沉默了,撇下冯驾一个人可劲地往馨风苑冲。   “蕊儿慢点,有了姐妹忘了夫,有你这样过河拆桥的吗?要知道今日你能得见你的姐妹,还是我冯驾的功劳呢!若是没我赤翎军亲自出马,隔着这烽火连天的,你们姐妹莫说相见,就连写封书信都是不可能的。”   冯驾满脸委屈,跟着薛可蕊直撵,张口便抗议她的冷落。   可是薛可蕊却依旧不领情,她虎着脸闷头往前冲,一直冲进了馨风苑,再回过头来扯着冯驾的袖子,要他跟着自己一块立在这厢房的门口。   “蕊儿何意?”   冯驾有些不解,为何薛可蕊大半夜的不回上房睡觉,非要带他来这厢房干什么?   “你得随我进去向人告罪。”   薛可蕊淡淡地说。   “告罪?”冯驾惊讶,他不明白这薛府的厢房里还能住着什么人可以承受得了他告罪的。   可是薛可蕊不再理他,她只认认真真地将冯驾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再抬起手来替他理了理冠服,解下他腰间的佩刀靠在房门口后,薛可蕊抬手推开了厢房的门。   “你随我进来吧……”   冯驾跟着薛可蕊进了厢房,厢房里烛影绰绰,照出一室静谧。他发现这是一间祭拜堂,上位的龛子上两排黑黝黝的牌位。   冯驾了然,原来薛可蕊是把她的祭祀堂随身带着了,怪不得每次出门那翠烟都大包小包地背着,也真难为那圆脸丫鬟了。   冯驾再细细往那牌位上看,发现都是薛家二房的人,薛可蕊的祖父母、父母、兄弟,唯独没有薛可菁。   架子的另一侧还摆着一只牌位,孤零零的,上面写着冯予的名字。   “堂少爷是英雄,所以蕊儿也要替他烧香。”   见冯驾不错眼地盯着冯予的牌位看,薛可蕊一边点着手中的香,一边淡淡地冲他解释。   薛可蕊就着手中的香,对着这两排牌位默默地跪身祷告了一番后,再将香炉中快要燃尽的香换掉。   “你也来。”   薛可蕊侧身,给身后的冯驾让位置。   冯驾了然,原来薛可蕊是要他来祭拜她的父母兄弟,这个他倒是完全可以接受,因为正是因为他的过错,导致了薛家如今的破败。   只是在他正要迈步上前时,冯驾抬手指着案几边缘一只小小的无字牌位发了话:   “这是谁,怎的没有名字?”   他为薛可蕊供奉一只无字牌位感到奇怪,究竟是谁,让薛可蕊连名字都懒得写,却还能与她的父母兄弟同放一处,并享受她的日夜供奉。   薛可蕊垂眼,回答得平静无波:“这是我的女儿。”   * * *   冯驾愣住,心头有盛满苦涩的水罐打翻了,又苦又涩流满一地。只可惜赤术这狗贼死在那杨树林的,不然他还会拿刀再多捅那厮几刀。   他尽力让自己别多想,只让自己流露出一脸温和的表情,再张口宽慰薛可蕊:   “是驾的过错,蕊儿别伤心,往后你还会有我的孩子的。”   “的确是你的过错,你罪不可恕!”不等他说完,薛可蕊便抬高了声音冲他咬牙切齿。   “这就是你的孩子,是你害她不能得见天日,死在了契丹人的手里!”   她扬起脸,望着冯驾,眼中闪着愤怒的光。   冯驾有些呆了,他只定定地望着薛可蕊那双红通通的眼,再怔怔地望望身侧那块小小的无字牌位,有些难以置信。   就像有人突然指着一块木牌告诉他:这就是你的孩子。冯驾除了感觉有些无所适从外,便是惊恐。   他抬起手来摸了摸那块排位,硬梆梆又冷冰冰,就像他的予儿一样,变成了一块只具有象征意义的木头。   突然有悲从中来,冯驾这才发现在不知觉间,他竟然失去了如此多的东西。   脑袋里面空空的,冯驾抬起手来将薛可蕊一把扯进自己的怀里,紧紧地搂住。任由她举起粉拳狂乱打在他肩上噗噗作响,任由她张开嘴,痛哭流涕,一把鼻涕一把泪糊满他的胸膛。   薛可蕊哭得很响亮,很持久。冯驾简直难以将哭得如此惨绝人寰的薛可蕊,与从前那个不说话的小傻子联系在一起。   她可能从来都没这样畅快地哭过,便那么一直憋着……   冯驾默默地想,愈发觉得怀里的薛可蕊可怜,是自己对不起她。   “好了好了,没事了……咱们还有大把时间呢……”   冯驾想安慰她,毕竟哭太久,怕是对身体不大好。   可是薛可蕊不乐意,她的女儿没了,冯驾就这么轻飘飘地两句话就完事,怎么都说不过去!   她一把抱紧他的脸,将他固定在自己眼前。   “你对不起咱娘儿俩,我罚你就在这里守夜一晚。”   薛可蕊说完,便当真抛下冯驾独自离开了。   冯驾则真的留在这厢房,准备守夜一晚。   对比薛可蕊和他女儿的遭遇来说,守夜一晚实在是太轻了,这个夜他守得是心甘情愿。   第二天待薛可蕊来到厢房看冯驾时,他跪立在那龛子前挺得笔直。他面前的那只小小的,原本空白的无字牌位上则多出来一排字:   爱女冯可儿之位。   “驾用匕首刻的,晚些时候我让方同寻点白漆来,我亲自给描上。”跪立地上的冯驾听见薛可蕊进屋,淡淡地开了口。   薛可蕊走上前,定定地望着这只牌位。   “冯可儿……”她在口里低声地回味这个名字。   “是的,我的姓和你的名,便是咱们女儿的名字。”冯驾抬起头来看她,眼中一片炽热:   “她真的是女儿吗?”   薛可蕊点点头:“蕊儿为她准备的是姑娘家的裙衫襦子,只可惜我没能亲眼看看她,我便当她是女儿了。”   “……”   冯驾无语,合着是男是女都没搞清楚,他也跟着起了一个姑娘家的名字。可如若是儿子被他起了这么一个名字,那就不中听了……   冯驾忍住了自己想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想法,毕竟孩子都没了,再纠结她究竟是男是女又有何意义?   他咧了咧嘴,冲薛可蕊点点头:“好的,蕊儿,咱们的女儿如今有名字了,便唤作冯可儿。”   薛可蕊死死盯着那牌位,眼眶中再度噙满泪水,她转头望着眼底一片青色的冯驾,也点点头:   “嗯!她叫冯可儿……”   第一八二章 番外·凤栖梧(二)   是年春天, 薛可蕊受封南蜀国皇后, 册封大典在锦城南蜀皇宫举行。   三天斋戒沐浴后,冯驾率众官员祭告天地及宗庙。这一天, 天不见亮,披甲卫士与宫廷礼仪侍从就分列宫门两侧,宫中奏起礼典乐曲, 司礼太监在大殿忙碌的备齐册封所需要的香案, 与册封的所需物件,丹陛两旁设置好了歌舞艺人。   一切准备妥帖后,内庭宫人敲响三次钟鼓, 百官与身着衮冕服的冯驾随后进入大殿。礼部官员为冯驾奉上册封书以及皇后宝玺放于册宝案, 百官以及其侍从皆着礼服、官帽严正而立。   薛可蕊头戴九龙四凤冠, 身着出祭礼服,走出中宫门。在引礼使的带领下, 薛可蕊拜领了皇后册书以及宝玺。又在冯驾的携领下, 赴奉先殿拜谒祭祀过冯氏祖先。拜谒过先祖后,二人再度返回龙位大殿, 行八拜之礼……   待到一套流程彻底走完,薛可蕊已经被折腾得头晕眼花了。   回到沁芳宫的薛可蕊彻底累瘫倒在凤床上, 她突然发现,威风八面地做皇帝的妻子,也是一场折磨人的差事。   册封典礼结束后, 宫中尚有一场酒宴, 并歌舞表演。只皇家的酒宴不比平常人家的酒宴, 观礼众人可没人敢劝皇帝的酒。冯驾早早回到沁芳宫时,天边还挂着彩霞。   薛可蕊强打起精神自榻上起身,无可无不可地捻起早已散落身边的大红盖头给自己盖上,还不忘在放下盖头之前,抬眼迎上冯驾的面,冲他一个招呼:   “怎的这么早就回来了?”   “……”   冯驾立在内室门口,无言以对,合着在她眼里,那块巾子就那么不招人待见?   其实在他看来,那大红盖头也是没甚用处的东西,他与蕊儿熟悉如斯,早已不需要再遮掩了。   他笑眯眯地来到她身边,将她的盖头牵牵好,只手拿起身边的喜秤,扬起嘴角轻轻问她:   “皇后,朕这就掀盖头咯?”   不等他说完,红盖头下的薛可蕊自己却忍不住了,她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抬起手来,自己呼啦一把将盖头扯下。   “行了行了!别搞这些虚头八脑的东西了,折腾一天快散架了。”   薛可蕊笑红了脸,他们二人孩子都有了,还搞这些欲说还休的把戏连她自己也觉得别扭。她一把扔开红盖头,抬起手来帮他除去身上的御冕,也好让他松泛一点。   冯驾则低头任由薛可蕊伺候,他静静地看着薛可蕊略显苍白的脸,满眼疼惜,他抬起手来抚上她的脸:   “可是累坏了?谁叫你平日里都只吃素,今日不过多走几步路,便累成了这个样子。”   薛可蕊不服,拿眼瞪他:“谁说只是多走几步路?明明折腾了一整天呢,蕊儿寅时便起床梳妆了。”   冯驾笑,拉起她的手牵着她走到桌案前,侧身坐下。   “得得得!可不是委屈皇后娘娘了嘛,害得你劳动了一整日。”   薛可蕊嗔笑,正要拿话反击他,却见冯驾扬声唤来门口侍立的宫人,要她们摆好酒席,他要陪皇后用膳。   薛可蕊兴奋,忙不迭点头,附和冯驾关于吃饭的安排。为了这次的册封典礼,午时她只吃了一只素饼,肚子里早咕咕叫了。   不多时,席面摆好,浩浩荡荡一大桌。薛可蕊定睛看去,全是白嫩的豆腐,青葱的莴苣,清亮的白菜汤,一大桌都是符合她要求的素菜。   薛可蕊很高兴,拉着冯驾的手赶紧坐好。   “来,陛下也快些吃,今日你累坏了,来喝碗白菜汤润润喉。”   如今做了皇后,她终于也知道对冯驾改口唤陛下了。   冯驾笑眯眯地探手接过薛可蕊替他盛的白菜汤,如往常那般稀里呼噜几大口喝下。他不挑食,荤素都可以吃得很香,只是今日似乎特别饿一些,几大口喝干了薛可蕊替他盛的汤后,他自己又继续添了两碗。   “蕊儿吃这个……”冯驾笑盈盈地替薛可蕊送来一勺白嫩嫩的豆腐,翠绿的葱,玉白的豆腐,让薛可蕊禁不住食指大动。   她点点头,拿匙舀了,忙不迭放入口中……   薛可蕊惊呆了,她瞪圆了眼睛望向一脸淡然大口吃白菜的冯驾,口里包着那“豆腐”,吐也不是,吞也不是——   这哪是什么豆腐,入口一股鱼肉的滑腻鲜香,分明就是一大块伪装成豆腐的鱼肉!   可是它们看上去弹力十足,分明又是一块块豆腐的模样,还撒上了细碎的葱!一块鱼为何要充作豆腐?   “吃进口里的东西可不兴扑哧扑哧到处吐啊!”冯驾似乎感觉到了薛可蕊的尴尬,他口里不停一边嚼着青菜,一边提醒她。   “不可浪费,也不可学那市井莽汉。”   薛可蕊进退两难,瞪着眼梗着脖子僵持了老半天,终是将这块“豆腐”给咽了下去。   或许它们只是长得像豆腐的鱼肉吧……薛可蕊想。   那像豆腐的鱼做得也的确美味,细腻又软糯,入口即化,她吞下这块鱼肉后,又拿眼四下里逡巡了一番——   吃绿色儿的青菜一定不会错!   于是薛可蕊便伸长了筷子给自己夹了一块通体翠绿的莴苣块。   让人怒不可遏的是,被放入口中的莴苣用它浓烈的鲍鱼鲜味提醒着她,这就是一份用鲍汁熬制出来的菜块,那星星点点散布其中的酱色“蘑菇丁”不用尝便知道:   那一定是鲍鱼切作的丁。   望着薛可蕊的一脸憋屈像,冯驾脸上浮现出了然的喜悦,这让薛可蕊愈发怒发冲冠。她强忍怒意吞下这块耗费厨子大量心血的鲍汁焖莴苣后,再一把抢过冯驾面前那碗快要见底的白菜汤,仰头便是一口——   不出她所料,这其实也是一份披着白菜汤外皮的老鸭汤,只是汤头被捞得干净,一点油水都看不见。   “厨子往汤里加了点酿造的酸萝卜,是不是喝起来更加美味又解腻?”   吃得一脸欢的冯驾还“不知死活”地冲薛可蕊发起了邀约。   “蕊儿要不要也来一碗?”   薛可蕊生气了,直起身来竖起眉毛凶他,问他为什么要置办这桌偷梁换柱的酒菜。   见她生气,冯驾终于肯放下手中的箸,他抬眼望着她,抬手要将她拉下坐好。薛可蕊不肯,执拗地立着不肯屈服。冯驾叹了一口气,终于不再强迫她,却只拿起她的手抚上自己的脸。   他开口问她:“你看我是不是瘦了许多?”   薛可蕊不悦,转过头去不理他,她吃素跟他瘦了有什么关系?   “蕊儿,我们是夫妻,每日我除了操劳国事便要来陪我的皇后吃饭,可是你不考虑我的感受,天天吃素,我都快变成山里的猴子了……”冯驾拉着她的手,说得可怜巴巴,似乎吃素就是一件惨绝人寰的凄凉事。   “你吃你的肉,我则吃我的素,又没人逼你吃素,可是你为何把我这一桌的菜都换成了肉?”   “不,蕊儿!”冯驾打断了她的话,说得斩钉截铁。   “你也知道只吃素不吃肉会导致身体不好,你本就吃得少,现如今连路都走不动了。往后咱们还要有第二个孩子,你若一直如此瘦弱,怎么可能怀得上孩子?”   薛可蕊挑眉,正要反驳,却被他一把截住话头:   “我知你为何坚持要吃素,可是蕊儿,你知道吗?可儿既然已经走了如此多年,咱们对她的怀念放在心上就好,犯不着以折磨自己的身心为代价来弥补对她的亏欠。可儿已去了天上,如若她天上有知,定然也不希望她母亲为她吃素如此多年,以致亏损了身子吧?”   薛可蕊依旧直挺地立着,她望着冯驾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先红了眼眶。   冯驾手上一个用力,将她扯进自己的怀里坐好,再柔软了声音好好劝她:   “咱们今日便说好,往后每年正月初三可儿生日那天咱俩都吃素,旁的日子,你也别再忌口了,好么?”   薛可蕊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只低着头动动嘴皮呐呐地念:“我哪有变瘦?”   冯驾笑,张口便答:“还说没变瘦,乳儿都变摊鸡蛋了。”   薛可蕊涨红了脸,抬手便往他身上一顿乱捶:“打你个登徒子,有你这么说话的么?”   冯驾不管她的攻击,抬起一只手直截了当覆上她的左胸,再伸长了脖子凑近她耳边,压低了声音冲她耳朵里吹气:   “从前那样就挺好,可是现在呢……”   他叹了一口气,一边叹气一边拿手兀自称量,口中啧啧道:   “现如今缩水不少啊,若是再瘦一点,怕是连我都能赛过你了。”   说完手中一个用力,还故意狠狠捏了两把。   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薛可蕊瞬间被激怒了,她忘记了自己正在追究吃到假素菜的事,只想马上把眼前这个作死的男人给痛揍一顿。   薛可蕊尖叫一声,自冯驾腿上坐直起身来,也不管这里是酒桌边,就那样居高临下扯开冯驾的衣袍领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自己纤细的胳膊给伸了进去。   她知他怕什么,便准确地寻到他胸膛上的那一点,学那男人的手法猛然一顿揉捏捻扯,口里一边念叨:   “你这厮嘴贱,我倒要看看你这对乳儿究竟能不能奶孩子……”   男人的那处也甚敏感,冯驾怕痒,被薛可蕊如此折腾,惹得他一个哆嗦,忙不迭逮住她的胳膊就要往外扯,口中讨饶:   “皇后饶命,我错了,是我不知好歹,胆敢与皇后比胸。”   “……”   薛可蕊一噎,手下不停,坚决果断钳住他那销魂一点,口里恨恨:   “你刚才怎么说我的?”   “没……没有,奶孩子的事自然还是得你们女人说了算,我这玩意只是猪鼻子插葱,装象……”胸口又痛又痒,冯驾忍不住了,苦笑着讨饶,一脸难受。   “不对,你说你喜欢大胸。”   “不不不!没有!”冯驾斩钉截铁,举着薛可蕊的胳膊半上不下的,苦不堪言:“哪里敢……”   薛可蕊怒目,手下一个用力,“你说什么?”   “轻……轻点!我的皇后长得最是匀称了,什么地方都刚刚好……”   “……”薛可蕊无语,咽了一口唾沫继续气势昂扬:   “往后你还要如此浑说吗?”   “不不不,绝对不再提!”冯驾赌咒发誓。   听得此言,薛可蕊松开自己那只并不像铁钳般的手,将吃假素菜的事彻底丢去了爪哇国。她伸出手来帮冯驾理理衣襟,又再拍了拍冯驾那硬邦邦又鼓囊囊的胸,再暗自挺了挺自己的小胸膛,心道:   貌似这厮的确挺“有料”的,自己确实得多吃点才行了,切莫真被他给比下去了……   好容易脱离了“魔爪”的冯驾大舒一口气,他的胸脯就是他的软肋,薛可蕊那一通折腾,弄得他是心慌气短,头晕脑胀。他一把拽住了她依旧忙碌不休的手,劝慰道:   “别折腾了,咱们还没喝合卺酒呢。”   “喝过了,从前在观澜阁,你把我药倒了。”薛可蕊回答得波澜不惊。   “……”冯驾一噎,继续开口。   “那次不算,这次重来。”说话间,冯驾抓起桌上的木酒杯便给他自己与薛可蕊一人斟了一杯酒。   “这次可再没药了?”薛可蕊眨眨眼,开始嘲讽他。   冯驾无语,懒得与她多说,拽过她的手,将酒杯塞进她手里,自个儿抬臂绕过她胳膊。他率先将酒杯放置自己口边,双眉一扬看进眼前那波光潋滟的双眸:   “若是有药,也只可能是春水流。”   薛可蕊一愣,瞪圆了眼:   “春水流是什么?”   “嗤——”冯驾笑,却并不答话。他抬起空闲的左手来轻轻推了推端着酒杯只顾发愣的薛可蕊:   “快喝。”他示意她快回神,眼下他们还有正事。   眼看薛可蕊也准备好了,冯驾举起酒杯,将头一昂,喉结翻滚,一杯酒率先下肚。   薛可蕊也干净利落地干了杯中酒,她擦擦嘴角,契而不舍地拽住冯驾追问:   “春水流是什么?”   “……”   冯驾瞟了她一眼,依旧不回答,他一把夺过薛可蕊手上那只才喝过合卺酒的木酒杯,将两只酒杯往床底一扔……   冯驾撩起袍角,俯身往床底看去。   待他直起身,转过头来,正对上那双装满询问的妙目。   “一仰一合,大吉……”   “你还没告诉我春水流是什么?”薛可蕊的专注力惊人。   “……”   冯驾无语。   “快点告诉我春……”   “行了行了!你一妇道人家如此关注这些作甚?”   冯驾佯作厉色,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他一边往榻前走,一边挂上严肃又认真的表情批评薛可蕊:   “今晚是你做皇后的第一天,不想着怎样伺候好朕,却只唧唧歪歪问东问西,还要不要朕休息了?”   薛可蕊提着裙摆上前一大步:“可是……”   “没有可是了!快点过来,朕要休息了。”   薛可蕊还想张口,入眼一双凌厉的双目,内里射出灼灼寒星……   薛可蕊无语,只得放弃心中执念,跺跺脚,不情不愿地冲冯驾而去。她只是觉得“春水流”此名甚美,让她生起潺潺春水流不尽,烟波浩渺绕江南的浪漫情愫,一时兴起便非要弄清楚如此美妙的名字对应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可是冯驾不肯说,不说便不说,改日她去问方同。   这样想了,薛可蕊便重又挂上一副兴高采烈的表情,唤来宫娥,与她一起周到又细致地替冯驾洗漱完毕,替他将衣衫褪下,被褥床帐拾掇好,自己再收拾妥帖了也跟着躺下。   宫娥们留下案头一对高烧的红烛后,便掩窗关门,鱼贯退出了寝殿,四周顿时没入了昏沉的暗夜。   鸾帐内,冯驾侧身趴上了薛可蕊的肩,“蕊儿,今晚是咱们的洞房花烛夜呢……”   可是忙碌了一整日的薛可蕊,此时已经陷入半沉睡状态了,她推开冯驾的手,翻了个身,口中嘟囔着:   “别闹!困……”   昏暗的烛火穿进锦绣成堆的凤床,照到薛可蕊的脸上。冯驾看见她睡颜沉静,鼻息清浅,已有细细的鼾声传来……   他忍俊不禁,抬手捏住她的鼻子,依然不醒。   他坚持捏着,除了招来她毫无章法的一通挣扎,该睡的依然睡得深沉。   见她困成了这样,冯驾无奈地摇头。不过一个册封大典而已,竟累成了一滩烂肉,可见她身子是该有多虚,往后是真的得规定她每日必须喝两碗鸡汤了。   冯驾掰过薛可蕊的肩,让她那娇俏可人的脸能完整展现在他的眼前。他凑过身去,抬手搂紧她的腰,将自己的脸深深埋进她松软如云的绿鬓,深深呼吸——   入鼻那清浅的梨花香就像是他的专属迷药,带给他无限心安与畅然。   冯驾心安理得地闭上了眼。   他很开心,   他那美丽活泼、单纯又可爱的蕊儿,终于是他的皇后了。   * * *   翌日清晨,   阳光正好。   冯驾在一阵鸟语花香中醒来,耳畔有细碎人语声传来,伴随叮当环珮声响。   冯驾一探手,身侧空空的。   他忍不住笑了,这妮子成日里吃斋念佛的,倒是养成了早睡早起的好习惯。   冯驾揉揉眼睛,窸窸窣窣自榻上坐起身来,伸直胳膊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他扭了扭脖子,转了转自己的肩肘,张口便唤:   “蕊——”   锦绣的床幔唰地一声自外被人拉开,   眼前出现一张灿烂的笑脸,生生将冯驾已吐至嘴边的“儿”字给撵了回去。   冯驾惊呆了,他定定地望着逐渐凑至他鼻尖的那张温柔的笑脸,说不出话来。   眼前这新妇,鬓挽乌云,眉弯新月,面若银盘,檀口点绛。   “郎君——你可算是醒了。”   入耳是如玉珠落盘般女子的嗔笑。   “不就与荣月成个亲,怎的就能累得郎君睡了一天一夜?”   第一八三章 番外·百花杀(一)   冯驾有些懵, 他揉了揉自己的脑袋,脑海里分明还残存薛可蕊那松软发间的馨香,与温软桃腮的滑腻触感。可看这眼前的荣月郡主活灵活现的,分明还是二十年前的模样。   见冯驾只抱着脑袋兀自枯坐床中央,荣月郡主笑了, 她抬手抚上冯驾的额:   “摸上去没发烧呢, 你可是还想睡?只是郎君, 你我二人成亲已两日,你便足足睡了两日, 陛下在宫里都问过你几次了, 说你这新郎官为何还不去宫里拜见太后,太后娘娘都等不及要见她这孙女婿了!”   “成亲?”冯驾皱眉,抬眼问荣月。   “呆子, 莫不是南洋剿匪太过劳累,一挨着床便能睡上整两日, 竟然还能睡到忘记了枕边人?”荣月郡主侧坐床头, 低着头只拿眼尾扫他,抬手捂着嘴儿吃吃笑, 一脸羞涩。   见她这副表情,冯驾愈发瞠目,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再度抱紧自己的面颊可劲地揉。   再度睁眼, 看见的依然是荣月郡主那嫣红如三月桃花的脸……   冯驾压下心底的失望, 结结巴巴地开了口。   “郡……郡主……”   “嗯?”   “如今……何年……何月?”冯驾捻着被角望向荣月, 一脸期待。   “嗤——当真是睡傻了么?如今荣月的二皇叔初登基, 国号昭元,今日乃昭元元年四月初八。”   如五雷轰顶,冯驾呆若木鸡。   昭元元年,彼时他才从岭南道回京领赏,以一任小小都尉的身份入赘康王府,受封骠骑大将军。   再不容他墨迹,荣月郡主主动将木鸡冯驾上下衣裤都整理妥帖了,牵着他的手,将他引至床头的妆台前坐好——   铜镜中出现一张年轻的英姿勃发的脸。   剑眉星目,面若冠玉。   “郎君,今日午时你须得陪荣月进宫,宫里太后娘娘有宴请。帝国新定,父亲要替陛下分忧解难,荣月的大哥要随父亲戍边安东,明日便走,玥君嫂子有了身孕,放心不下大哥,也会随他一同去往安东。今晚的宴请,你是非去不可的。   荣月还担心你起不来,正准备要叫你,没想到你自己倒醒了过来。这样也好,你睡饱饱了,今晚正好去宫里替荣月好好陪父亲与兄长喝酒……”   荣月立在冯驾身后,亲自替他梳头,一边梳,一边口里絮絮叨叨地讲。   冯驾怔怔地听着荣月郡主的话,心头有巨浪滔天。   安东城、康王爷、怀孕的柳玥君……   不过抱着他的皇后睡了一晚,他怎的就回到了二十年前?   ……   冯驾一整日都神魂离舍的模样,他无比惊骇地看着被高淮昌与赵綦攻下的京城重又恢复了从前的锦绣模样,禁庭依旧一派威武庄严。   元帝变年轻了,坐在丹殿上神采飞扬地冲他招手。冯驾好不容易重新适应了自己的都尉身份,躬身冲元帝施礼,一副其乐融融的君臣和睦景象。   冯驾与意气风发的元帝并四肢依旧康健的康王爷同坐一处,听他们讲述着二十年前的国事、民生,恍恍然,让他有些神魂颠倒。   不多时,皇家的宴席开始,柳玥君在仆妇丫鬟的陪侍下挺着硕大的肚子进了宴会场,冯驾直勾勾盯着那装着李霁侠的大肚子,忘记了撤眼睛,直到荣月郡主在桌子底下死命掐他的胳膊。   “呆子!你可是没见过大肚妇人!”荣月竖起眉毛,眼中燃烧的尽是警告。   冯驾终于回了神,他暗自吐出胸中一口恶气——   这都他娘的什么事儿啊,合着他的皇后此时还没出生呢……   心头有无限幽愁暗恨生: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可怜深情记谁人呐!   好容易,他顺了顺自己的情绪,转头向荣月发问:“你知你嫂子肚子里的孩子叫什么吗?”   荣月一愣:“还没生呐,又不知男女,怎能起名,嘁——当真是个傻的!”   冯驾笑,坐直了身子,垂眼只望向身前这方寸桌面,淡然道:“驾知道,他是你侄子,名唤李霁侠。”   ……   凉州的春雨甚少有下如此久的时候,沥沥拉拉足足持续了一个月。   今晚依旧是一个凄冷的雨夜,黑沉沉的夜如浓墨重重涂抹在天际。天空中飘洒着淅沥沥的小雨,带给人渗入骨髓的寒,让人几乎快要忘记此时已至深春。   薛宅。   巍峨的青砖大宅如曈曈怪兽蜿蜒在浓密的树影里,今晚的薛府被恶魔攫住了。从来都只为行商作贾的薛家不知怎的,竟招来了朝廷的京官。   薛家大老爷薛诚与二老爷薛恒抖抖索索地跪伏在地,堂屋中密匝匝围立了一圈的军士。昏沉沉的灯影外,上首太师椅上斜靠一人,正闲适地把玩着手中的茶盏。   “说,你们薛家近年来究竟送了多少钱财予那吴守信?”   黑暗中,太师椅上那人的声音低沉又冷漠,像他手上正把玩的那只汝窑茶盏一样,透着刺骨的冰凉。   薛诚被吓傻了,趴在地上快要化成了一滩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上首那位爷是京里来的大官,据他的名帖来看,还是当今天子元帝的亲戚,受封骠骑大将军。此次来凉州是专为替元帝查处凉州节度使吴守信贪墨朝廷税银,涉嫌以权谋私,忤逆朝廷等犯罪行为的。   吴守信是才承了他死去的爹的权柄,掌管这河西符节的。他们吴家向来爱财,从前吴守信的爹做这凉州节度使时便一贯吃拿卡要,盘剥商贾,鱼肉百姓。只因他吴家势大,朝廷一直没来管。如今倒好,贪墨最厉害的爹死了,儿子才接过这烂摊子,朝廷便要出手收拾儿子了。   薛恒抬手擦了擦流进眼里的汗,心道这吴守信才上台,根基未牢便遇上皇帝追责,这一回那吴家怕是得翻船了。值此危急关头,与他吴家划清界限,方为上策!   于是薛恒趴在地上,以首叩地,字斟酌句地代替自己的兄长开了口:   “回冯使君的话,咱薛家也是受害人啊,要知道那吴守信是官,他张口便要咱薛家送他千匹絁,咱们也不敢不给啊……”   “哦,你们薛家只送过那千匹絁?”   上首那人的声音里有浓浓的嘲讽,明显不信。他自太师椅上直起了身,冲跪伏在地的薛恒倾身而去……   “靠着这千匹絁,你们薛家便换来了这田连阡陌,米烂成仓?”   听得此言,薛恒趴在地上,忍不住一个哆嗦。他抬起头来,望向上首——   那人有着斧刻的面颊,浓长的剑眉,双目如点漆,鼻直若悬胆,分明一温润佳公子,可他行事、说话却偏偏阴鸷又酷烈。   薛恒牙关紧咬,看进那人的眼睛:   “冯使君,小民已经交待得很清楚了,我们薛家也是受害者,我们的千匹絁不是送给那吴守信的,而是被他盘剥走的。”   薛恒定定地看进眼前那双漆黑的眸子,内里黑沉沉的,看不透那人心底究竟在想什么。这位冯使君有着与他年龄不相匹配的阴沉与老辣,同他的兄长薛诚一样,薛恒心里也一点底都没有。他不知道自己的这番说辞究竟能不能保全这风雨飘摇的薛家。   可是再发憷,薛恒也得要抗住,他的妻子王氏才刚生产,年过而立的他好容易迎来了自己的第一个嫡女,薛可蕊。好日子才刚开始,他是薛家的顶梁柱,无论如何他都得要将眼前这玉面罗刹给应付过去才行。   不管怎么说,他家是白身,没道理违法犯罪的官员不受罚,偏偏来罚他们这些手无寸铁的平头百姓吧!   眼前的黑眸中,有光芒闪烁,薛恒不知那光是否代表了来人的嘲笑之意。他听见上首的冯使君继续用他那平淡无波的声音对他说话:   “薛家老爷,你很精明。你自知依天子律例,行贿者比照监临之官减罪五等,那吴守信罪大恶极,你们薛家一旦被牵连,不死也得残,于是你便定要与那吴守信脱离干系,以保你薛家安稳。”   薛恒心口一跳,忙不迭俯身捣蒜似的拜:   “冯使君吓煞我等小民也!当着使君的面,小民怎敢巧言令色,虚与委蛇?小民之言句句属实,绝无虚言!”   薛恒趴在地上,眼泪汗水一齐流,脑袋里嗡嗡嗡炸雷似地响。他觉得自己快要受不住了,如若可以,他甚至希望那使君把他薛恒一刀斩了出气,只求能放过他妻儿性命。   上首没有声音,等了许久,就在薛恒正想开口求这位冯使君给他一个痛快时,他听见那冰凉的声音冲堂下一个吩咐。   “都给本官带上来。”   堂外一阵凌乱的嘈杂声由远及近,薛恒心下惊异,转过头看。这不看不打紧,一看来人,薛恒头皮一麻,就要跟薛诚一样瘫倒在地了——   门外乌泱泱被顶盔贯甲的军士们押进来一大群人,全是他们薛家两房的女眷与小孩,这当中便有薛恒的妻子王氏。王氏满面凄惶,怀里抱个婴儿,正是他新得的嫡女,七个月大的薛可蕊。   薛恒崩溃了,连滚带爬奔去那冯使君身边,揪住他襕袍的边,一把鼻涕一把泪:   “求使君大人开开恩啊!我薛恒犯了错,这颗头求大人拿去便是。都说祸不及家人,她们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和孩子,还求大人高抬贵手,放过她们。小民跟大人走,但凡大人需要,我薛恒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薛恒一脸苍白,满眼绝望,一声声哀求堪比杜鹃啼血。在场的薛家男女老少无不面无人色,一副大祸临头的凄惨模样。   只可惜在场最有权力的冯使君却一直沉默,既不说要统统杀头,也不说带走薛恒。直到被军士们押进门的女眷们统统被撵作一处,胡乱挤作一团跪好后,冯使君终于自那黑漆漆的太师椅上直起了身。   他自暗处走来,身着墨黑的缂丝襕袍带着迫人的气势,来到隐隐绰绰的光影之下。   他垂着眼冲这群仓皇的女人一一看过去……   直到他的目光落在了浑身抖若筛糠的王氏身上,   并她怀中襁褓里的那个婴儿。   王氏抬头看向眼前的这名年轻男子,他虽没有开口,王氏依旧能感觉有莫名的恐惧瞬间袭来。她止不住泪流满面,抱紧怀里的孩子,一面摇着头冲那冯使君哀求,可是她说不出话来,只能自喉间发出呜呜呜的哀鸣。   使君大人死死盯着王氏怀中的婴儿瞧了许久,就在众人皆以为今晚的杀戮将从薛恒的小女儿头上开始时,昏暗的空气中飘来他古井无波的询问:   “她是谁?”   薛恒瘫坐在地,早已无力再对答。反倒是跪立一旁的头扎总角的小女孩开了口:   “她是我的三妹妹。”   小姑娘的声音清脆悦耳,像黄鹂鸟般婉转。男人转过头,便迎上那双黑黝黝又亮闪闪的眸子:   “回使君的话,这是我三妹妹薛可蕊。”   小姑娘口齿伶俐,一脸笃定:   “她才七个月,连话也不会说,她不是坏人。”   男人笑了,露出一口白白的牙齿,他冲小女孩点点头,弯下腰来认真看着她的脸:   “那么,你可是唤作薛可菁?”   此话一出,女孩身后便有一妇人面色一变,抬手将这总角孩童扯进怀里,试图阻止她说话。   可是薛可菁不肯闭嘴,眼前的使君大人长得如此好看,怎能是坏蛋?她觉得她的父亲和母亲都是胆小鬼,于是她挣扎着摆脱了她母亲的控制,大大方方冲到男人跟前点点头:   “是的,使君大人,我就是薛可菁。”   男人展眉,嘴角有笑意如涟漪层层放大。他直起身来,冲薛恒高声说话:   “薛恒,本官可以放过你薛家。只是为日后审案计,你须得献出一人做人质让本官带走。”   薛恒一凛,忙不迭膝行数步,想让冯使君把自己带走。却见那使君弯下腰,拿手指着王氏怀中的婴儿冲王氏说话:   “我冯驾要这个孩子,给我带走。”   第一八四章 番外·百花杀(二)   我是人质, 是被父亲质押在冯府的人质。   从来都只听说战败国的太子会被自己的国人送去战胜国做人质,却从没听过有谁家会因为自己做了错事,把子女送去官衙做人质。   可是我就遇上了这样的奇葩事。   其实奇葩事还不止一件,我虽离开父母做了人质, 多年后,当母亲与我再聚,提及我出生便被迫离家的事时,母亲还会无限感慨地说:   冯大人是好人, 当年多亏了他出手,不然咱们薛家早在吴守信垮台那日就该散伙了。   每每听见这话, 我就会笑。母亲常常嗤笑父亲钻钱眼里去了, 我看她其实也钻在钱眼里的。   父亲靠着官府发财,先头的官老爷垮台了,父亲理应受到牵连, 用脚板底也能想到。可是大人放过了他,替他在皇帝面前打了掩护, 母亲便说大人的好话。可如若大人秉公执法也抄了咱薛家, 母亲又该如何说呢?   * * *   我叫薛可蕊,今年十八岁。   我自生下来便被大人带回了冯府, 听奶娘张嬷嬷说, 大人是在一个雨夜把我带回冯府的,那时的他未及加冠。   彼时大人是有妻子的, 是咱京城里最高贵的郡主。可是不知为何大人却总不回京城, 他就留在了这凉州, 建了一座冯府,修了一方巨大的荷塘。   我喜欢这荷塘,每次大人放衙后抱着我来这荷塘边的扇亭吹风时,我都会高兴得咯咯咯直笑。   大人没有孩子,却把我照顾得挺好。我是作为薛府的人质留在冯府的,而大人似乎忘记了我人质的身份,只把我当成了练就一身“奶爸”本领的试验田。   大人很有耐心,他得空便会向奶娘学习怎样抱孩子,孩子才能觉得舒服。还向奶娘学习怎样哄孩子睡觉,给孩子喂食……   张嬷嬷总是偷偷地逢人便笑,大人可真是个机灵人儿,一教便会,不像那些粗手粗脚的莽大汉,提起孩子就抓瞎,连自己的儿子都不会照顾。   大人他心细手巧,除了没法亲自奶孩子,旁的手艺,他可是玩得溜溜的,怨不得大家总是夸大人文能定乾坤,武能安天下。这可让张嬷嬷捡到不少懒躲哩!   其实直到现在,我都不能理解大人非要选我这样一个婴儿做人质的意义所在。   选我做人质,虽然可以给父亲薛恒带来心理上的威慑感,可与此同时,我给接手我的人带来的负担与麻烦,远远大过他能获得的利益——   在我生活不能自理的时候,他要照顾我的生活。在我牙牙学语的时候,他还要陪我说话,陪我玩乐。   慢慢地,我变得越来越强壮,也越来越顽皮。我力气变得很大,成天爬树翻墙,掏鸟窝,捅马蜂窝。   每一次遇到险情,念春都会去寻大人。念春一去,无论大人正在做什么,他都会立马放下手中的活,十万火急,亲自出马,飞奔到我跟前来攀高墙、战马蜂。   大人身高腿长,胳膊也长,干起翻墙爬树的活计来可谓是驾轻就熟,为此,大人没少赢得我最热烈的喝彩和拥抱。   大人是凉州最大的官,却天天要为我这个薛家小屁孩的事鞍前马后地转,惹得旁人常常以异样的眼光看大人。   可是大人的官最大,旁人有再多的惊讶也只能选择咽下肚子去。   大人却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他总是笑眯眯地鼓励我,安慰我:“蕊儿别怕,你是我冯驾的女孩儿,除了杀人放火,你想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我也乐了。我薛可蕊可是认真念过书的,杀人放火,那是强盗行径,我怎么可能会去做?   于是我拍拍大人的胸膛让他放心:蕊儿是乖孩子,一定不会给大人您丢脸的!   得到我保证的大人果然“放心”了,他继续放任我驰骋郊野。也正是因为有了大人这样无所不能的“护卫”一路保驾护航,我的胆子愈来愈大,行事也越来越猖狂。   有时候直闹到大人他自己都下不来台了,他便无奈地摇摇头,嘴角微微上扬,挂上那浅浅的笑,用懒散又无所谓的语气对我说话:   “蕊儿乖,别顽皮,跟我回家……”   直到有一天傍晚,我正爬上了一棵酸枣树,尽情享受极顶的乐趣时,树下小道上走过来一个人——   那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陌生女人,她梳着简单的发髻,用白帕子包了,一身素白,一脸颓然地在路上走。   这女人模样倒是生的周正,只是身上太素了,脸色也不好看,跟走马大街路口办丧事的周家人一样,脸上一层晦气。   我不喜欢她,一时间心头有恶念顿生,于是我便捻起一粒酸枣,眯起一只眼,对准那女人的脸,来了一发……   俗话说得好,只图一时之快,遂受无穷之伤。   那一晚我破天荒感到了害怕,第一次一个人缩在厢房里冰冷的被窝中连晚饭都没敢出去吃——   抱松园上房里的动静实在太大了,我想,那带白帕子的女人怕是将大人房里所有能砸的东西都砸了。   我听见她骂了许多话,许多我怎么想都想不明白的话:   她说大人怕不是有毛病,眼前娶个现成的妻子当摆设,非要抢别人家的女儿来养。大人你若是想要女儿,堂堂郡主还不够资格给你生女儿?   她还骂大人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他们李家对大人一路扶持,扶持到一方节度使。却在安东遭遇辽人血洗时,想派大人出兵东援,竟然被大人以距离过远为由果断拒绝!   现如今康王一脉尽断,只留下她容月一人,还是个守活寡的。冯驾你不忠不义,不仁不孝,做出这等离经叛道,抛妻离家,背信弃义的龌龊事,冯驾你禽兽不如!   那女人的战斗力实在太强悍了,她从酉时一直骂到了亥时。就像是大人杀了她全家一样,她对大人尽一切诅咒之能事,就因为今天傍晚在酸枣树下被我丢了一颗酸枣!   我又气又怕,想冲出去揍那女人,却苦于自己太过弱小,打不过她,便只能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我枕着那声遏行云的河东狮吼沉沉入睡时,大人进了我的房间。   他揭开被子看见我带着满面泪痕入睡,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轻轻拍我的脸,把我唤醒。   “蕊儿也会有害怕的时候?”   我睁开眼,看见他嘴角那嘲弄的笑,我愈发委屈了。心头一股酸涩喷涌而出,我哇地一声狂哭出声:   “大人!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因为手太滑,酸枣不小心掉到了那夫人脸上,她便要作势打我……”   大人见我哭,果然开始手忙脚乱。   他抬起袖子替我擦拭脸上的泪,口中不停温言宽慰我:   “蕊儿莫怕,驾可没有怨你的意思。就算你真的想将酸枣丢到那夫人脸上,驾也不会对你说半个不字……”   “那夫人坏,不是好人!一点点破事便母老虎一般逮着人咬。”   听得我发言,大人忙不迭点头,连声附和:   “是的,是的,蕊儿说的对,容月她就不是个好的。不止她,连带他们整个李家都不是个好的!还是驾的蕊儿好,人美又心善。乖蕊儿可千万别再哭了,哭得我这心里一抽一抽的痛……”   大人对我的维护,超出了我自己的想象,很是让我满意,于是我终于止住了哭。   当然,为了让整个过程看上去比较和缓流畅,我还是坚持抽泣了好一会儿才停止了哭泣,就好像我真的经历了心头巨大伤痛的缓慢愈合一样。   我抬起胳膊捂住了脸,在心底暗暗得意:就知道只要我一哭,大人他必定俯地认输!   ……   我与大人就这样在欢笑与泪水中一同走过了十三个春秋,直到这一年的春节,我干了一件特别愚蠢的事……   正准备出门看花灯的我,身下突然开始流血,先是流了一腿,后来流了一凳子。   我害怕极了,急急忙忙躺到床上。感受到身下汩汩热源不断,不用低头也能知道,一定是流一床了!   我害怕极了,躺在床上就开始张嘴大喊。可是那会正值人们出门看花灯,放炮仗,四周闹哄哄的。念春和念夏被我支出门去寻大人了,旁的丫鬟也不知去了哪里,我喊了老半天也没人来应一声。   终于,我的情绪崩溃了。我还年轻,才十三岁,我不能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在了抱松园的厢房里!   于是我强忍着腹部的疼痛,决心一定要去到院子外寻求帮助。为避免失血过多毙命,我极力控制住自己的下半身不要动弹,从床榻上翻身爬到了地上。   我挥动胳膊在地上一寸一寸地往门口爬,一边爬,一边给自己鼓劲:   加油!你一定能行的,很快就能爬出门了!   ”嘭”地一声,门被人自外推开了。大人大踏步冲进了房间……   他看见正在地上奋力爬行的我惊呆了。   能在失血过多毙命前见到他的面,我心内一震,忍不住对着大人痛哭出声。   “大人!救救我!”   许多重伤之人会在说出这句话之后,便会心内一松,昏死过去。我还算坚强,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动作冲大人伸出了手。   或许是房中逶迤满地的鲜血震慑到了大人,他飞奔到我面前来,将我一把搂进怀里,上上下下仔细打量:   “蕊儿……蕊儿,你究竟哪里不舒服?”   我眼含热泪,抓起大人的手,按到了自己的小腹上,口中难言。   大人一怔,继而摸到了我裙摆上的濡湿。   我看见他面上有风云变化,眼中尽是奇怪的光。   很快,大人便重新打起了精神,他温言安慰我不要怕,他这就去唤个嬷嬷来帮我处置……   我着急了,我受伤了,大人为何不亲自替我疗伤,反倒去寻嬷嬷!   我抬手想拉住大人,可是他跑太快,我没能抓得住他。   很快,有嬷嬷来了,嬷嬷笑眯眯地俯低我耳旁悄悄地说话……   得知真相的我恨不得立马寻个地缝把自己给埋起来。   可是大人他不允许我把自己埋起来。   他端着一盅红糖水进了我的房间。   “蕊儿肚子还痛吗?”   “不!”我把自己埋在被窝里拒绝露面。   “既然不痛便起来吧,天儿还早呢,驾带你出去看花灯。”   “不!”   “……”   大人不说话,来到我床头侧身坐下:   “蕊儿乖,驾给你带了这个,你喝了肚子便会暖起来。”   “不!”   大人顿了顿,他放下手中的陶盅,寻到我的手,紧紧捂在心口:   “蕊儿你知驾有多高兴吗?”   我依旧将自己埋在被窝里不说话,我不明白这究竟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我的蕊儿终于长大了,驾等你十三年了……”   ……   下人们都在暗戳戳地议论,他们都说我是大人给他自己养的童养媳。   我不知道什么是童养媳,可是从他们那一脸八卦又隐含着诡异兴奋感的语气来看,一定不是件好事。   我不高兴了,大人如此疼爱我,我不允许旁人说他的坏话!于是我便蹬蹬蹬冲去那有着诺大荷塘的书房去寻大人。   “大人!赶马的邱十八说我是你的童养媳!”   我气鼓鼓地对大人汇报,希望他能发威惩处那祸害他名声的邱十八,把这个多嘴的马夫送去人市。   没想到大人却并不生气,他只是放下了自己手中的书,抬起眼来认真看着我:   “蕊儿,你喜欢我么?”   我一脸不可思议,这还用问么?   自然一通猛点头啊!   “喜欢!”我斩钉截铁。   大人笑,他摇摇头,继续开口:   “是什么样的喜欢?把我当做父亲,还是兄长?”   大人对我说话向来很温柔,只是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分明听见了他声音里有一丝颤抖。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变成了能主宰大人命运的神。   我很想再次捉弄一下大人,叫他做我的父亲。可是我忍住了,我的父亲是薛家二老爷,可不是能拿来随便开玩笑的。于是我抬起胳膊一把扑进了他的怀里:   “就把你当大人那样喜欢啊!大人放心,蕊儿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大人没有动作,我看见他的喉结滚了滚,却也没有说话。他面上有我看不明白的踯躅,却不肯明白告诉我。   我知道他还当我是小孩,可是我已经不小了,我明白许多大人以为我不明白的事。我马上十四岁了,嬷嬷说女孩来过葵水后便开始成年。   我觉得嬷嬷说得很对,因为我的胸脯开始变得鼓胀,我的腰肢愈发柔软纤细,双腿开始变得浑圆修长,我的脸颊变得像那沁芳楼窗牖缝里的那些姑娘那样,能对男人产生巨大的吸引力……   走在大街上,会有骑马而过的年青公子不知好歹冲我吹口哨,甚至有人会来试图跟我搭讪。每每这时候,护卫谢冲便会冲我埋怨一通,说我不坐马车是多么的不明智。   对此我总是嗤之以鼻,这些毛头小子的青涩伎俩我统统瞧不上。   我喜欢成熟、有担当的男人。   一身正气,英姿飒爽——   就像我的大人。   于是在我十五岁及笄礼后,我决定“主动出击”。   及笄礼后,为庆祝我成年,大人带我去狮子滩泡温泉。他带了另一个女将军,唤做殷玦画的陪我一起泡,而他自己则去了另外的池子。   殷玦画是个聪明姑娘,我很喜欢她,或许因为成日里与刀剑为伍,她的脾气甚是火爆。一着急就咋咋唬唬的,说白了,就是有时候会突然变成马大哈。   我决定今晚便从这殷玦画开始入手。   我选择了最偏远的暖梅池,与殷玦画一起,只穿了一层裹胸泡温泉。泡着泡着,我突然大喊一声:   玦画快看那山上!我看见有人鬼鬼祟祟地朝咱们这里看!   玦画一听,立马炸了:   哪个嫌命长的兔崽子不知好歹!敢来招惹本将军!   于是她豪迈地披上外袍,拔剑便往山上飞奔。   我乐了,闲适地靠在暖池边上闭目养神。待数到差不多一炷香时,暖梅池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我了然一笑,深吸一口气,将身子一缩,沉入水中……   耳畔陡然静谧,不过一瞬,我在水底果然听见了玦画惊天动地的一阵尖叫:   “蕊儿小姐呢!蕊儿小姐哪里去了!蕊儿小姐不见了——”   四下里开始有凌乱的沸腾,到处人仰马翻。   我自水底偷偷溜到暖池角落的一株三角梅丛底下躲着喘气。   直到我听见他的声音在暖池围屏外响起:   “蕊儿不在里面?”   “是的,大人,殷将军说里面没人了。”有护卫低声回禀。   我翘起嘴角,再度沉入水中,悄么么溜到池边躲着。   我就那么在水底等着……   果不其然,直到我透过雾汽蒸腾的池水看见那抹熟悉的宝蓝色缎袍的一角。   我唰啦一声自池底跃起,一把拽住他的腿,便往池子里面拖。   他猝不及防被我拽进暖池,不等他发声,我便八爪鱼般缠上了他的腰,将他死死摁在暖梅池的池壁上……   那一刻,我看见他眼底闪着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光,让我突然间有些发怵。   “大人……蕊儿就等你来哩……”   不等我说完,大人一把钳住了我的腰,反守为攻一个转身将我摁在了暖梅池壁上。他二话不说,一个低头便衔住了我的嘴。   天旋地转中,我第一次品尝到了爱情的滋味……   我终于成为了凉州节度使夫人,成为了冯府的女主人,住进了抱松园的上房。   婢仆们当面都一派喜色,喜气洋洋,可是我知道,背过身去,他们都在窃窃私语。   我知道他们都在想什么,无非就是我是大人一手养大的,我是商户女,是人质。   可是我不在乎,我一个人“霸占”了大人十五年,我早就应该是他的妻子了,如今正式成为了大人的女人,理所当然,又顺理成章!   新婚之夜,他憋住一口气问我:   今晚你为何不问缕金龙凤酥的事?   我愕然:为何要提缕金龙凤酥?我才吃了一碗饺子,眼下还不饿。   大人愣住了,他噗嗤一声笑,抱紧我一阵心肝肉儿地唤。   “我的蕊儿实在太可爱了……”   我笑得灿烂,那是!蕊儿从来都是大人的小棉袄。   话音未落,换得大人一阵压抑的狂笑,他捏捏我的脸:   驾不要你当我的小棉袄,我的女儿才能做我的小棉袄,你只能做我冯驾的妻子。   ……   大人说他要陪我到十八岁,中原大乱后南下南蜀,他要为我打下一个太平的盛世。   我不知道他说此话的依据是什么,为何一定是我十八岁,而不是十九岁,或二十岁?   大人或许会看天象,他的确说对了,就在我快要十八岁的那一年年底,中原藩镇大乱了。   可是大人看天象没有看全。   他看见了中原会大乱,却没看见北方的契丹也变化了。   不知道契丹王庭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年之内,契丹局势风云变幻,八皇子赤术以众人皆未预料到的方式,如一匹黑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入契丹人的视线——   赤术发动了一场政变,夺取了契丹王的宝座。   在心甘情愿做了十八年的“人质”后,就在我十八岁生日那天,我终于摆脱了人质的身份,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自由人——   契丹人打入了中原。   大人出兵拒敌。   可是因大人从前背叛康王爷的事,过早失去了元帝的信任,他手中无势。失去了广袤中原的支持,大人只能固守河西这方寸之地,他的力量始终有限。   在与契丹王赤术对抗的过程中,关内的王良辉出兵了。   这是一个品格低下的人,他趁着大人与契丹人交战的关键时刻攻击大人的后方,凉州腹背受敌。   大人他是被来自中原的自己人害死的。   凉州,在经历了数百年中原汉人的统治后,终于再度回到了契丹人的怀抱。   一夜之间我变得一无所有。   我失去了冯府,失去了薛府,失去了父母兄弟。   也永远失去了他。   契丹王赤术把我带进了他的王庭,他告诉我他统治了凉州,他才是这浩荡河西的主人。   赤术想象大人对我那般对我好,想让我做他的大妃。他说他喜欢我的脸,喜欢我的身子,也喜欢我的桀骜不驯……   其实我想,赤术或许是大人上辈子的仇敌,他应该单纯只是喜欢大人拥有的东西而已。他喜欢大人足下的土地,喜欢大人手中的权柄,也喜欢大人最疼爱的我……   契丹人统治了咱汉人的凉州,统治了十年,二十年?   我不知道。   但是我知道,赤术一定会深陷所有凉州汉人前赴后继的斗争洪流中。   因为,就连住在王庭里的我,也无时无刻不在寻找自我救赎的机会。   就像现在,   我终于成功点燃了灵均殿的穹顶。   在炫目的通红中,我看见了旋转飞舞的火凤,也看见了大人那张温润的脸——   他的嘴角挂着浅浅的笑,依旧用他懒散又无所谓的语气对我说话:   “蕊儿乖,别顽皮,跟我回家……”   * * *   虽说父母的陪伴是每个人不可或缺的东西,而我自小便被人剥夺了这种权利。可是还有另外一种爱,它穿越了时空,跨过了轮回,它让我心甘情愿匍匐在它的脚下,为它臣服。   为它生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