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与我开太平》 作者:大茶娓娓 阅读指南: 【花式女追男,前九章三年前,第十章三年后。】 【女主嫁给男主过程曲折小虐,爱情走浪漫主义路线,女主义无反顾那种。】 【本文架空,朝代文化参考魏晋时期,正文与历史无关。】 第1章 闻香   谢映棠病了。   消息由翁主跟前最亲近的侍女红杏传来,红杏将话不紧不慢地说完,便屈膝对众贵女福身一礼,也不细看她们脸色,转身施施然而去。   几簇馥郁花枝前,漆红木栏前悬着六角水晶琉璃风灯,灿烂暖光点得这处明丽非常,众女的神色却显得越发精彩纷呈。石桌之上摆着极为珍贵罕见的果蔬佳肴,是众女借着许净安赔罪之由,特地想约翁主出来好好巴结着用的。   陈郡谢氏乃顶级门阀、世族领袖,谢鸣历任三朝,累官至大司马,后升为太傅,其长子谢定之善谋略、工军事,历任卫将军、抚军大将军、大都督,后任太尉,屡赐爵位不受,名满天下。   世族子弟多才俊,更遑论谢族?族中杰俊竞相而出,门客学生遍满天下,其声势直压宗室。   而后,谢定之尚奉昭大长公主为妻,嫡女有二,长女乃当今中宫,次女便是这谢映棠,得封端华翁主。   翁主行四,谢族子弟多为芝兰玉树,其上两位兄长,二兄官拜卫将军,手握一方兵马,三兄在尚书省中任职,如今在朝中正势头无俩。   如此显赫身份,远胜过宗室公主,谁人敢不好好捧着?   几日前,端华翁主与许净安因一事发生口角,随后两人便不再来往,贵女们见此不妙,便鼓动净安亲自备宴,邀翁主前来赏花吟诗,顺便重修于好。   偏偏此刻,翁主却忽然说自己病了。   脸色最难看的便是许净安了。   众女悄悄觑着许净安,见一双秋水剪眸渐渐蒙上一层氤氲之气,颤颤巍巍,我见犹怜,暗羡净安真真是天香国色名不虚传,面上却露出惋惜之色,纷纷顺着唉声叹气起来——   “唉,翁主病得这般突然,可惜了这些珍果。”   “本就是图个热闹,净安与翁主上回闹了次不快,这回正好借着赏花撮合撮合,省得姊妹间闹了嫌隙,谁知翁主竟不来了……”   “此前也不见翁主身子哪里不爽利,这病得未免也过巧了些……”   “哎,可别是还心底介意着上回之事,翁主平日也不是城府深重之人。”   “这人心隔着肚皮,谢翁主心思,你我哪里知呢?”   “……”   她们越说越将翁主的心思往坏处揣测,许净安腾地起身,对众人勉力一笑道:“既然棠儿不来了,那么姐妹们便散了罢,我也乏了,便不多留了。”说完便转身匆匆而去,众女一时雅雀无声,隔了许久才有人出声道:“翁主若是真病了,我们这些话若被旁的人知晓,岂不是得罪翁主了?”   “你还没看清呢?”有人嗤笑一声,“翁主是故意给净安下马威的。”   谢映棠真不是故意的。   小姑娘提着裙摆,追着一只尺玉霄飞练猫儿,飞快地穿过拱门,沿着抄手游廊窜入了别的院子,余光中缤纷风灯迤逦而过,夜风裹着的香意熏人,吹得她两颊憨红,更映得桃花眼清艳惑人。   她追着那只胆敢打碎她青花琉璃盏的猫儿,灵巧地从栏杆上跃了过去,又摸黑窜过花丛,来到一处华贵庄重的院落里来。   婢女沿着雕栏垂手而立,四下落英缤纷,灯火流彩,气氛却有些肃穆。那只猫儿的身影一闪而过,隐没在不远处的暖阁里。   谢映棠从假山后探出头来,眼珠子滴溜一转。   不太妙,这是她阿兄的院子。   若论谢幺平生最怕谁,不是她那满朝文武都忌惮万分的阿耶,而是她那名冠帝京的三兄。   她想了想,实在不想放过那只恼人的猫,于是靠着墙壁,蹑手蹑脚地挪到石狮子后,趁着人不注意,飞快地溜了进去。   那只大猫就在角落里。   谢映棠哼笑一声,慢慢逼近那只猫儿,那只猫儿躬着背脊,和她剑拔弩张地对峙着。   她忽然往前一扑,两手抓住它,猫儿尖声“喵”了一声,随即被她胡乱搂进了怀里。   它的两只前爪搭在她纤细的手臂上,谢映棠屈指轻弹它脑门,笑道:“我还治不了你?”   这只猫儿温驯得很,恹哒哒地垂着脑袋。   外间忽然响起人的脚步声,有人诧异道:“我方才怎么听到猫儿的声音?江兄,你可听到了?”   这是一个少年的声音,听着约莫十七八岁左右,语气带着一丝玩世不恭,却不是她熟悉的任何声音,谢映棠忙躲到屏风后去,借着纱帘勉强掩住身形,唯恐唐突见到外男,偏又是在阿兄的地盘里,少不得又被软禁罚抄书。   “三郎酷爱花草,上能引鸟弄蜂,焉知引不来猫狗?”另一人接茬道,声音清冷悦耳。   谢映棠在屏风后捋着猫儿,心道此人开口便唤三郎,这世上敢唤她阿兄三郎之人又有多少。   也不知是哪位权贵府中少年郎君。   暖阁内束着淡金色帷幄,珠帘坠着流苏,悬在吐纳香气的金貔貅前,阁内烧着地炕,暖融融如同夏日。几位轻袍缓带的世家少年在案后坐下,待侍女奉上温好的佳酿之后,便开始说笑饮酒,时而嬉笑怒骂。   忽见一侍女快步走进,对他们福身一礼,柔声道:“三郎方才被召入宫了,传话说让几位贵人自己先玩着,我家主人晚些再来,冷落了几位贵人,还请贵人勿怪。”   一人闻声大笑道:“成兄果真料事如神,上午才说陛下一准传三郎入宫,这会儿便灵验了。”   角落里坐着一个裹着雪色狐裘的少年,听到自己被点名了,才弯眼一笑,温温柔柔道:“那时不过随便说说。”   随便?   江郁摇着酒杯,懒洋洋道:“成兄是陛下身边的人,自然对陛下秉性了如指掌,换了旁的人,也不敢‘随便说说’。”   话带深意,气氛一时僵滞。   那位成氏少年似毫无所觉,摇了摇盛了热茶的酒杯,轻笑道:“或许是吧。”   他安然坐在那处,雪琢般的面庞,喝茶时睫毛下压,十分灵秀温柔。   唯他身后守着两位不显山露水的侍从,腰间俱悬着宫里的令牌。   别人喝酒,他偏就喝茶,可众人仿佛心照不宣一般,竟无一人主动给他劝酒。   江郁也笑,倒不纠结于此,转而对侍女道:“今日良夜,别尽说些无趣的事情,三郎不是说备了几个妙人儿做乐子么?人呢?”   一边侍奉的侍女忙答道:“我这便将人带来。”   不多时,几名身着薄纱的女子便在侍女牵引下慢慢走了进来,在帘后并排垂首跪直了身子,露出一段修长白皙的玉颈,几人对此视若无睹,仍旧在喝酒说笑,倒不急着去狎弄妓子。   谢映棠心道不妙,见这架势,怕是几人得一直玩到她阿兄回来方止,她一时进退不得,心焦难耐,只得把怀中猫儿抱得更紧了些。   有人饮酒已尽兴,便随手掷了酒杯,大笑着掀开帘子,随便弯腰擒住了其中一女子的下巴,迫使她抬头,口中笑问道:“美人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怕得浑身哆嗦,紧闭了眼眸,呐呐答道:“奴……奴家唤怜儿。”   那人看她怕得很,不禁戏谑道:“我便是这样可怕么?连睁眼也不肯?”   他话音刚落,席上便有人慵懒地开口道:“华兄这般急切,是唐突了美人,还不快快松手。”   席上少年纷纷发笑。   华萍摸着下巴,眯眼对面前女子道:“你瞧,他们都开始笑话我了,我今日心情甚坏,你说我当如何罚你?”   洛阳贵族子弟,多为纨绔浮浪之流,折辱这些禁|脔的手段也十分多样。   女子脸色发白,眼睫沾泪,知晓此劫难逃,只好柔顺地将身子放得更低,模样好不我见犹怜。   “这般看着我也无用,国色天香之女见了多了,我今日却想看美人主动。”华萍慢悠悠坐在了软毯之上,绣着淡菊的天青色软锦大袖拂落在一边,一双眸子分明噙着笑意,却更透出一股难言的阴郁深沉。   那女子浑身哆嗦着,不知如何是好,只好磕头断断续续道:“奴家……请公子示下……”   这一磕头,轻纱如水般划动,娇躯若隐若现。   隔着纱帘,席上有人眸色渐黯,心上遽然被点了一簇火,慢慢燎沸了鲜血。   暖阁内,暧昧之气愈浓。   久闻五陵子弟弄得一手风月事,谢映棠久居闺阁,竟不想今日居然在她阿兄的地盘里大开眼界,只觉那股羞赧之意直冲头顶,急得心乱如麻,实在不愿继续偷听下去。   她心急之下,抱着猫儿的力道一大,怀中猫儿忽然“喵”了一声。   谢映棠心底蓦地一跳。   她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要跑,刚一转身,后颈便被迅速大步走来的华萍给捞住了,这阴鸷少年定睛一瞧,见又是一佳人,眉梢一挑,口中笑道:“不想这里还藏了一个。”便绕到谢映棠跟前,企图以折扇勾她下巴。   她毕竟是翁主,何其尊贵,见扇柄伸来,不禁往后一躲,竖眉清叱道:“你要做什么?”   她这一抬头,便露出一张尚未完全张开的清艳小脸,不过婷婷袅袅十三余。   这年纪颇小,再看她抱着猫儿,身上衣饰讲究,倒不像是那些卑贱妓子。   华萍暂且收手,嗤笑一声,斜眼问道:“你是何人?”   也不怪他看不出谢映棠的身份,谢映棠虽身份贵重,却不喜与那些女子一般打扮得花枝招展,平日若不见旁人,便随意穿了简单衣裳,以竹钗束了长发,随意在自己的小苑里闹腾。   今日贸然跑出闺阁实属意外,她也是头一遭贸然站在这么多不认识的少年郎跟前,也不敢如实答出自己的身份了。   她谢族乃名门望族,百年风骨,更为世家之首,若她说出自己是谢幺,堂堂翁主半夜竟在此处,徒徒坏了自己清誉不说,反而会惹素来对她管教严厉的阿兄大发雷霆。   不可说。   谢映棠心念一转,低头答道:“我是府上翁主身边的婢女红杏,小娘子的猫儿跑了,唤我来寻,误闯此地,实在不敢打搅公子雅兴,方才躲在屏风后。”   此话既出,席上旁观众人也纷纷看了过来。   他们这些人,全是权臣望族之后,多数人早已出仕为官,在朝中也算颇有话语权,如今趁新帝继位在好友谢映舒府上聚上一聚,到不曾料到竟与那深闺中的谢翁主有了交集。   江郁淡声问道:“翁主的猫儿,自当是养在翁主的别苑才是,为何跑到了此处?”   这话是在试探,谢映棠心思一转,又福身答道:“实不相瞒,这猫儿打碎了我家女郎的爱物,小娘子命我惩处它,不料它竟一路窜逃至此地,是我处事不当,还望诸位大人多多包涵。”   华萍负手而立,却是嗤笑道:“多多包涵?你毕竟是个我,莫看主子是谁,你且说说,败了我们的雅兴,你又当如何赔罪?不若我等告知你主人,将你打上三十大板?”   他处处紧逼,谢映棠禁不住吓,脱口而出道:“不可!”   这娇俏小姑娘黑眸清亮,两颊因愠怒而微红,加之稚气未脱,此刻竟有一种含苞待放的娇怯之感。   在场少年们如何不知华萍此刻乃是故意激她,见这一朵含苞未绽的牡丹花儿初露娇态,皆好整以暇地看起戏来。   “既身处谢府,应循客道,华兄又何必为难主人家婢子,传出去便落了下成。”谢映棠正想着对策,便见纱帐被掀了开,玉珠相撞,那成氏少年起身走了过来,身后侍从对视一眼,忙紧跟上少年脚步。   少年站在华萍面前,微笑道:“不如,华兄今日便停手罢?正巧三郎还欠我一册书,我此刻便让这丫头带路去取。”   他黑眸漆黑,隐约浮动一丝冰凉雪光,华萍登时收敛气势,抬手施礼道:“既然成兄有事,那便罢了。”   少年微微一笑,对谢映棠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跟上,当下拂袖出去,端的是意态风流。   谢映棠将头埋得更低,快步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我回来啦!抱抱各位小天使=W=   本文男主性格温柔,前期看似无害安静,打野三年后发育成大佬,同理,女主前期单纯可爱后期霸气侧漏,请阅读有耐心!   女主和男主都会随着时间成长,从稚嫩的少年男女到手握乾坤。   最后,喜欢的话请收藏本文,要是非常喜欢的话就请收作啦~~~么么哒! 第2章 初芒   天幕高悬,星河璀璨。   谢映棠快步走在前面,沿路花影幢幢,香气袭人,身后的俊雅少年离她约莫一丈之遥,他身上的雪裘在凉夜里仍微微发亮,欣长身姿被游廊上的灯笼拉得极长,映入她深黑的眸底,明光隐现。   夜风吹来,她还能闻到一丝不寻常的清香,应是从他的衣袂上拂落的。   只是不知这是哪家公子,竟颇为讲究。   谢映棠轻车熟路地来到三郎的书房前,侍从见是成静,仿佛是习惯了一般,主动推开书房的门,她这才知,原来他是知晓这路是怎么走的。   谢映棠待进了屋,便抱着猫儿朝他行了一礼,“多谢郎君特意解围。”   少年颔首微笑,道:“举手之劳。”   她亦抿唇一笑,不由得抬眼,撞入一双温亮清澈的眸中,忙又撤回视线。   他倒丝毫不介意她唐突抬头,转身寻了处地方拂袖坐下,手随意搭在扶手上,淡淡道:“我此番是来找三郎的《千机图》,倒不知他放在何处了,你来帮我找找罢。”   她点头称是,将怀中猫儿放下,谁知那大白猫方才得到自由,便忽然朝成静身上跃去,倒是唬了她一跳。   谢映棠仓皇转头,便见那猫儿竟乖顺地伏在了少年膝头,雪白的身子和少年的狐裘几乎融为一体,他低头看着那猫儿,有些无奈地弯了弯唇,将手放在猫儿头上,轻轻顺着它颈边的猫。   “无妨。”   他轻笑道。   她只好转身,安心去寻那《千机图》,这图她此前无意间听父亲提及过,应是颇为贵重的东西,谢映棠在三郎放置重要物件的壁柜里找了找,很快便翻到了。   她走到成静身边,双手奉上那图。   他抬手接过那图,光下那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她的心微微一跳。   成静将图展开一看,点头道:“是这个。”   她轻声道:“郎君还有吩咐么?若是没有,我便退下了。”   少年不由得抬眼,唇边噙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这便想走了?”   她面上微窘,踌躇道:“翁主还等着我回去复命。”   他垂下密密的眼睫,目光淡淡扫过她腰间玉佩,道:“那你便回罢,这几日勿再闯此地,三郎设宴款待三日,此地不适合女子闯入。”   他是在提醒她,谢映棠福身表示受教,当下也不再停留,转身欲推门出去。   余光忽然瞥见他随手拿过案上一本书。   她脚步一顿,好奇似地定睛看过去,远远便见书页上写着“西厢记”三字,眼皮蓦地一跳。   她开门的动作生生停住,心下一横,又跑了回去,唤道:“郎君。”   少年抬眼看来,颔首示意她说。   怎么说?   这话本子,本就是她的。   前些日子,三郎从她枕下抄出这物时,便将她狠狠罚了一遍,说她净看些不入流的东西。   却不曾想,三郎将这物随手扔在桌上。   谢映棠道:“我是想说……郎君千万别误会,这本书不是我家三公子看的。”   他正好奇三郎何时竟有这等闲趣,闻言倒转眸道:“便为这事?”   她嗫嚅着回道:“实是……不想让郎君误会我家主人……坏了清誉便不好了……”   “竟是这般在乎你家主人名声。”少年失笑,手轻轻抚着猫儿,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你说说,此物是从何处来?”   他这一笑煞是动人,桃花眼惑人万分,其内春波荡漾。   她撇过头去,扯谎道:“不过是底下人行为不检点,偷看这书被三公子无意发现,倒没什么特殊来历。”   “那我改日便问问三郎,三郎御下素来严苛,手下竟能□□出这种下人?”   她微微一惊,有些慌了,只好道:“我……我实话告诉您罢,这实是翁主的书,不过,翁主还未来得及看,这本书实是碰也未碰过,郎君万万别说出去,我家主人因此早就大发雷霆了,郎君若再提此事,我家女郎必然再得遭殃,我、我也当被问罪……”   她说完,殷殷看着他,眉间露出恳求之色。   她如今年纪十二三岁,稚嫩可爱,嗓音清脆,俏生生得讨人喜欢。   这话本不假,三郎确实会再找她麻烦,她母亲身子不好,长姊入宫甚早,二兄又在她很小时便在外征战,阿兄于她,除却兄长之外,更像母亲长姊。   是以,最最见不得她没有大家闺秀的矜持温柔,镇日只想着捣乱。   外人只知谢幺娘是养在谢府深处的一颗明珠,谁知她又是这般。   少年本就不喜为难他人,看她如此恳求,便无奈地笑道:“罢了。”   她依依不饶地问道:“郎君是不同我家主人提了么?”   他却不好糊弄,指着她腰间玉佩,道:“阁下不肯坦诚,我又如何坦诚?”   她这才轻轻“呀”了一声,发觉自己露馅了,幸好腰间玉佩上只有谢族族纹,她只好敷衍着答道:“好吧,既然露馅了,我便实话实说吧。实在是迫于无奈才瞒着郎君,我是谢族二房夫人容氏之女。”   谢容氏之女谢秋盈,与她关系素好,这身份暂且借借也无碍,总归三郎不会怪罪秋盈,谢映棠心底默念“抱歉”,心想今日之后得好好补偿秋盈。   终归做不得谢映棠。   少年微笑道:“不料是个女公子,实在唐突。”   她便不再装做自己是下人,站直了身子,从容笑道:“实在不是故意瞒着郎君。如今既然已经坦诚,郎君可否答应小女子这一请求?”   他微笑道:“自然。”   与这满眼狡黠的小丫头多说几句话实是偶然,他成静秉承君子之风,又岂会真拿此书去问三郎?   她便欲退下了,可还有几分迟疑,指着他膝头猫儿道:“郎君不将猫给我么?”   他弯了弯一对明眸,道:“此猫本就是我的。”   她一时惊呆。   他纤长的手指轻轻拨弄着猫耳,低声唤道:“冬冬?”   猫儿轻轻喵了一声,尾巴轻轻扫着少年白皙的手背。   果真是他的。   她颊上飞了红霞,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它……竟是叫咚咚么……”   “立冬之冬。”他道:“前年立冬之日出生,本养在家宅之中,不料它越墙来了谢家宅邸……可是冒犯了小娘子?”   她道:“它打碎了我的青花琉璃盏。”   “那明日,在下便遣人上门给翁主赔上一盏。”   她忙摆手道:“罢了,今日郎君助我一次,便当扯平了。”说完,也实在是自觉不能再呆丢人下去,忙火急火燎地行了礼,急匆匆跑了。   谢映棠出了书房,深吸一口凉气平复了心情,忙提起裙摆,抄小路溜之大吉。   还好阿兄不曾回来,谢映棠一路平安无阻地回了自己的小院,刚跨过拱门,便见门口等得焦急难耐的红杏和金月拥了上来。   红杏道:“小娘子怎去了那么久?我和金月险些去找安嬷嬷了。”   金月却道:“小娘子脸色怎得这般红?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虽说有翁主名号,平日在府宅之中,侍女大都直呼小娘子。   谢映棠说:“一言难尽。”小姑娘懊恼地捏了捏眉心,耷拉着脑袋进了屋子里。   留下红杏和金月面面相觑。   夜里,谢映棠吹熄了最后一盏灯,只看着窗前清霜,仍旧难眠。   她翻了个身,将自己裹得跟茧子一般,脑海中却忽地响起那温柔少年如水似的语声——   “……本养在家宅之中,不料它越墙来了谢家宅邸……”   本就纳罕是哪家公子,居然是与谢族比邻而居。   洛阳谢族宅邸之大,堪比王府,亭台水榭一应俱全,从外看便威严华美,这象征着权势地位的一处,居的皆是朝中三公、王爵贵勋,可尽管如此,也未曾见人与谢族做邻居。   她翻来覆去想了想,脑中灵光一闪,忽地整个人坐了起来。   不对。   朝臣之中,当有一人例外。   昔日清河成族之后,成静。   当年清河成族何其鼎盛,势头便如如今的谢族,家主时任尚书令,人人尊称一声“明公”,门下子弟皆为朝中佼佼者,若非惹怒先帝,满门下狱,也落不到昔日大族一朝没落,长房凋零,只余成静一人。   传言成静天纵奇才,五岁为诗,七岁为赋,善论国事,过目不忘,及长,风格秀整,端方自持,举止规范,严若朝典,虽家族败落,却有高门名士之风。   先帝以喜爱之名,将他接入宫中做太子伴读,名为亲自教养,实则软禁掣肘,多少年寒来暑往,这位传言天纵奇才的少年郎,一不得入朝为官,行走坐卧皆被监视,二不得讨论朝局。   直至太子登基。   前几日帝京沸沸扬扬,说此人如何在无任何官衔的情况之下,震慑反臣,肃清叛乱,外联武将,力保太子登基为帝。   此后,陛下亲自下诏,让其一步登天。   锋芒之盛,前所未闻。   谢映棠饶是在深闺,也曾听人说过这位少年,也听阿耶(指父亲)不住地惋惜过,说此人多年来被软禁于宫中,治世才华不得施展,实在可惜。   她本以为当是个锋芒毕露眼高于泰山之人,可……竟是她方才所见之人么。   灵秀内敛,温文尔雅。   当年世传,国有无双,谢有佳郎。   谢郎便是她那阿兄,她也曾想过谁才可与她那阿兄媲美齐名。   谢映棠心魂震颤,不由得攥紧了被褥,黑夜里一双水眸清亮无比,再无半分睡意。   只是……这回实在唐突,她连连在他面前出糗,想来便懊恼至极。   书房灯火长明。   谢映舒饮了酒归来,见那少年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手撑着脸颊,一手正拿着狼毫,轻轻挠那猫儿脖颈,不由得一挑眉,佯怒道:“好啊!我道你为何不在,原来躲在这处逃酒?”   成静无辜的眨眨眼,旋即笑道:“只是在此一览三郎的千机图。”   他跟前摆的是猫,哪里是图?   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非此人莫属。   “装傻。”谢映舒冷笑一声,抬手抽走了他手上狼毫,道:“你可知,今日我入宫,陛下是如何同我说你的?”   成静好奇地问道:“怎么说?”   “陛下说:且留静多居府上多日,此人善装无辜,朕瞧之,甚烦。”   “……”   作者有话要说:主人家一般称为郎主,其子称为郎君。郎君不一定非得是妻妾称呼丈夫的,也算对男子的尊称。   郎君和公子的用法区别大概是:公子用于第三人称,当面一般喊郎君以示尊敬。 第3章 世家   晨曦刺破天幕,天色熹微时,落雪寂静无声,谢秋盈早早起身,携一干婢子穿过白雪茫茫的梅苑,直入了棠苑。   阁楼之上,谢映棠睡得正香,谢秋盈施施然坐在屏风前的太师椅上,拍了拍手,下令道:“红杏,你去开窗;金月,你将棠儿拉起来,给她洗脸。”   两位贴身侍女早已习惯这位二老爷膝下嫡小娘子的做派,连忙应了,纷纷去按吩咐行事。   谢映棠只感觉朦朦胧胧间,暖暖的被窝被人掀了开,随即被人摆布着穿上一层一层的衣裳,人还未完全清醒,就被人拉到了梳妆镜前。   谢映棠夜里失眠,后半夜方才睡着,此刻困极了,连眼皮都懒得掀上一下。   谢秋盈看她坐着睡觉的本事越发炉火纯青,柳眉跟着往上挑了挑,起身捏了捏谢映棠软软的脸蛋,“你还睡?你可知道,那群人在背后是如何编排你的?”   谢映棠疲惫地睁眼,懒洋洋地打开谢秋盈的手,咕哝道:“我若是在乎那群乌合之众,我昨日便去参加那夜宴去了。”   “那你昨日为何不去?莫不是真与许表姐决裂了?”   小姑娘慢吞吞地摇头,掩唇打了个好大的哈欠,才道:“表姐是个聪明人,我得罪她,总好过得罪我阿兄。”   “何意?”   “上回我被她们巴结着送了一堆东西,阿兄最不喜这般做派,可将我好一顿罚。”   提到三郎,谢秋盈也瑟缩了一下,三郎并非迂腐不化之人,可对棠儿的管教比对任何都严格,也让她们闻之心惊。   据护国寺方丈言,谢翁主命格贵重,兴族旺家,将来亦非常人,只是贵极易折。果真,谢幺是早产儿,年幼时便体弱多病,险些夭折,后来,谢定之遍寻名医,先帝甚至派来了御医,这才将谢幺的性命保住了。   此后,三郎便将那些名医收揽于府中,好时刻照顾谢幺。   三郎与谢幺一母同胞,对这幼妹之爱怜,便如当年皇后未曾出阁之时对三郎的悉心教导,只是谢幺虽然体弱,却生性顽皮好动,频频惹出乱子,加之身份尊贵,身边少不得一些居心叵测谄媚讨好之徒,三郎对其严之又严,都压不住这小姑娘的秉性。   譬如去年,谢幺因嘴馋溜去厨房,误食带了萝卜的菜,当场便过敏发作,三郎雷霆大怒,将她身边的下人杖了二十,谢幺扯着阿兄的袖子哭着求情了好一会儿,才让最亲近的两位婢子幸免于难,整个棠苑的下人战战兢兢好些时日,连带着谢幺自己都跟着战战兢兢的。   又譬如三月前,谢幺趁三郎出京办事,在宅邸内与众女一起踢毽子,结果染了风寒,她不敢告诉他人,唯恐身边人又受到牵连。可后来夜里高热难退,公主亲自来照顾女儿,将此事压下,不告诉三郎,才让身边侍女幸免于难,谢幺也因此被公主勒令每日跟着夫子学诗书,这才安分了好些日子。   谢秋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面色纠结道:“也对……三堂兄不能惹……”   金月端来小金盆,用帕子沾了水,给谢映棠擦脸,谢映棠这才渐渐清醒过来,道:“她们说我,无非就是我如何看不起表姊,随她们说去,我那堂姐生得花容月貌,早到了许配人家的年龄,将来嫁入了好人家,可让她们羡慕去。”   谢秋盈闻声笑出声来,“这倒是说对了,祖母可喜欢表姊了,可不会委屈她。”   谢映棠叹了口气,道:“在祖母那里,堂姐比我更讨人欢喜,我成天就惹事,不如表姊漂亮温柔……”   天光渐亮,透过窗棂,愈显得小姑娘眉目灵秀,小脸素白,肩头乌发如云。   婷婷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谢秋盈不以为然道:“我家家说,你是还未长开呢,将来未必比不上净安。”   谢映棠抿唇一笑,拿了妆奁中的一只步摇,斜斜插入发间。   两个小娘子再说了一会儿话,红杏便小步入阁,低声道:“小娘子,方才殿下身边的人传话来了,让你和盈小娘子一同去夫人那儿,晚些便一道去赴宴,今日太尉特地召几大世族设宴。”   许内眷参与,怕是关乎谢族了。   谢映棠不知这是何事,眼睛却亮了一亮,红杏瞧见主子这样的眼神便觉头疼,心底万万祈祷可别出什么岔子了。   再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谢映棠便和谢秋盈一道去了前苑。   堪堪穿过拱门,沿一路梅花走来,便隐隐听见小娘子们的说笑声,谢秋盈皱了皱眉,问身边侍女道:“她们……也是殿下叫来的吗?”   那侍女答道:“净安和秋媛两位女郎是公主殿下一早叫来的,府中旁的女郎是清晨结伴来找殿下请安的,殿下此刻正与琅琊王氏、颍川崔氏的夫人们说话,女公子们也都在那前面说笑呢。”   谢秋盈闻声冷哼道:“又是一群望风而来的货色,指望着巴结人出头,好笑得很。”   谢映棠噗哧一笑,拍了拍谢秋盈的手,敛了笑意,淡淡道:“我们过去罢。”   谢映棠还未走过去,许净安那厢已听身边下人在耳边私语道:“翁主和盈小娘子都往这边走来了。”   许净安喝茶的手顿了顿,抬手让她下去,随即不动声色地对面前的小娘子们笑道:“这都这个时辰了,不知棠儿妹妹们还来不来,昨日未见着人实在遗憾,今日可该见着了罢?”   旁的小娘子们闻言,心底都暗笑——哪有人刚刚热脸贴了冷屁股,还嫌不够丢人,又还主动要再贴一回的?   有人忍不住讥讽道:“总归殿下宠着翁主,谁知她来不来呢?或许是不愿来这热闹地儿,觉得我们扰了清净也未可知。”   另一人也跟着笑道:“许姊姊可真是心善,果然好姐妹就是好姐妹,不管人家如何,许姊姊都是始终如一的。”   “……”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又开始同昨日一般了。   许净安脸色微变,谢秋媛已腾地起身,气道:“你……你们别乱说!昨日四堂姐明明是病了,你们随意揣测别人,未免也太过分了罢?”   立刻便有人反呛道:“谢秋媛,你一个庶女,好脸色都得不到一个,这么生气作甚呢?”   谢秋媛眼底涌出水光来,咬着下唇不语。   她确实是庶女,母亲不过是最下等的侍妾,她比不得生母出自邯郸容氏的长姊谢秋盈,也比不得生母是大长公主、得封翁主的谢映棠,可她为人谨慎,丝毫不曾得罪过任何人。   可偏偏都嫌她身份低贱,好像沾上她都是晦气一般。   还连带着净安表姐。   许净安之母本是谢族嫡三小娘子,嫁于刺史许达为妻后,不久便病逝了,老夫人怜惜净安,将其接入谢族,净安自觉处境艰难、无依无靠,便如履薄冰,极会看人脸色,事事做得也算周全,讨人欢喜。   可在老夫人面前受宠是一回事,私下里少不得有人嫉妒,频频出言奚落,就爱看她面子挂不住的样子。   众人正在说笑间,忽然插入一道清亮婉转的声音:“在我谢族府中,庶出又如何?焉有任人欺负之理?”   四周奚落嘲笑之声戛然而止。   众女一时噤若寒蝉,纷纷让开身子,往声源处看去。   青衣侍女侍立在身后,簇拥着两个并肩行走的小娘子,一人正面色嘲讽,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们,一贯没什么好脸色。   另一人拥着雪裘,鹅黄色衣裙精美华贵,如画容颜在雪地里愈显清冷,一双桃花眼霎是夺目摄人。   正是谢映棠。   谢映棠的目光慢慢扫过每一个人,嗓音不大,字字却带着讽意,“别总是在背后揣测人意。我昨夜让红杏代为告知我染疾之事,你们是觉得我骗了你们?”   无人敢应一声。   许净安迟疑片刻,走到近前来,对谢映棠屈膝行了一礼,关怀道:“棠儿身子好些了么?”   谢映棠伸手拖出她双臂,笑道:“表姊客气什么?昨日身子不便,拂了姊姊的面子,实在是抱歉。”   许净安展颜一笑,忙回握了谢映棠的手,道:“今日也不迟,来,我特地给你占着座儿呢,过来坐罢。”   许净安牵着谢映棠的手走到石桌前桌下,众女看谢映棠渐渐缓和了脸色,慢慢地开始说话,将之前尴尬之事悄无声息地揭了过去,连带着对谢秋媛的态度也好了不少。   谢秋盈心下暗讽,她作势想走,却被棠儿一把拉住手腕。   谢映棠冲她抬了抬下巴,眯着眼一笑,像只狡黠的小狐狸。   ——走什么走?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谢秋盈忍了又忍,才陪谢映棠一直坐到公主遣人来唤她们,谢映棠率先进了屋陪着母亲,旁的小娘子们先行入席去了。   “家家,今日阿兄也在席上吗?”   谢映棠亲昵地搂着母亲的手臂,软声问道。   谢夫人——奉昭大长公主秦姣闻言,笑着点了点宝贝女儿的额头,柔声道:“你阿兄昨夜很晚才从宫里回来,这几日,府上有贵客光顾,你阿兄可不能陪你玩儿。”   谁要他陪我玩儿……谢映棠心底暗道。   她避阿兄唯恐不及,这活阎王要是知晓她昨日干了什么,不把她扒一层皮才怪。   丝竹声清逸缥缈,席上杜康飘香,世族男子依辈分分坐两侧,内眷则坐于边廊之上,两侧掩映屏风,灯笼依次悬开。   成静坐在谢映舒身边,身后依旧紧跟着那两个宫里来的侍从。   酒盏半满,果蔬珍奇,案上鎏金光彩四溢。   成静却不碰酒盅,不吃果蔬,只低头与三郎说笑,传言此二人各有千秋,一为帝王亲信,一为当朝炙手可热之臣,倒惹人频频侧目。   却不知他们说了什么,看成大人笑意和煦,应是什么风雅笑语。   眼前忽地拂过一缕鹅黄衣角。   少年谈笑间,眼尾只瞥见一缕明灿钗光,绞着那极长的青丝,轻柔到风流。   他下意识抬眼看去,便见少女搀着公主从席上走过,脑后鹅黄发带衬得背影温柔秀丽,待她款款坐下,方才露出一双盈着春水的明眸。   温柔散尽,却是灵气逼人。   见是故人,成静不由得微微一笑,却也不多看一眼,淡淡收回了目光。   小姑娘却不知被人注视了一眼,只侧头与身边的谢秋盈悄悄说话,笑靥如花。   她偶尔抬头,目光淡淡扫过席上端坐的男子。   个个皆是君子端方,世族风仪尽显。   钟鸣食鼎,积代衣缨;长戟高门,因循礼乐。 第4章 无双   谢定之高坐主位,身边大长公主秦姣温好热酒,微敛广袖,将酒碗推给夫君。   谢定之执起酒杯,和众世族家主颔首示意,目光一一掠过席上世族子弟们,忽然站起身来,大笑道:“新君继位,天下始定。今我观士族儿郎,风仪高雅,才高德瞩,或有上阵开疆大将之风,或有文史治国之才,数天下才人如大浪淘沙,后生可畏。此番欢聚,实为众少年子弟,来望各位入朝一展宏图,忠新君,报天下!来!我敬诸位——”   谢定之仰首饮尽。   满坐皆起,抬起酒杯弯腰行礼后,纷纷一口饮尽。   谢定之大笑几声,振袖坐下。   谢映舒待众人都坐下,复又甄满酒杯,再次站起,对众人微微一笑,端得是风姿俊雅,“家君敬完,在下也当敬上。小侄敬各位世伯,三郎敬各位同辈兄弟,还望日后朝中,各施拳脚,一较高下。”   “好!”琅琊王氏席中,一少年蓦地起身,端酒笑道:“久闻谢三郎佳名,今日一见,果让我辈顿生斗志!”   两人目光相错,眸中星光隐闪,饮罢拂袖坐下。   成静待谢映舒坐下,才将手边早已备好的一杯清茶推给他。   谢映舒黑眸逡巡过来,微微挑眉。   “有事待商。”成静道。   喝醉了如何商谈要事?   谢映舒低眼扫了一眼那杯中清水,他的眼睛在水中亦黑沉万分,“成兄果真万年饮茶,时刻做个清醒人。”   成静闻言,微微弯眼一笑,拢了拢袖子,低声道:“我在宫里待惯了,故而酒量甚差。”   又装傻。   谢映舒不再多言,只抬起酒杯,饮了一口茶,淡淡道了一声:“多谢。”   谢映棠坐在筵席之中,也在饮茶。   她看着堂上觥筹交错,举杯对饮,只觉他们好生有趣,看着看着,不觉手中茶已见了底。   她目光淡淡一掠,落在了自己的阿兄身上。   谢映舒正与身边的少年说话。   少年端坐在那处,眸中笑意温润内敛,风雅隽秀。   她心中蓦地一跳,差点打翻了面前碗具,身边的谢秋盈问道:“棠儿,你在看什么?”   谢映棠却看着那少年,目光挪也难挪。   那少年笑罢,抬起酒盅淡抿一口,眼神渐渐淡了下来,像一层铺开的雪。   这便是那位成静。   她谢幺头一次懊悔自己举止不如许净安温柔端庄,昨夜匆匆一面,白让他笑话了。   谢映舒说完话,无意间扫过女眷席间,忽见他那不让人省心的妹妹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这处,凤眸微眯。   他淡淡抬手,正欲让侍从传话斥她一顿,小姑娘忽然察觉了他的目光,赶紧把脑袋缩了回去。   谢映舒冷笑一声。   这丫头显然不会这么盯着他瞧,他身边坐着世族的公子们,一个个年少有为风流无比,也不知她看的是哪一个。   不知亲自教她多少次,她还是没个样子。   谢秋盈无比纳闷,看着就差把脑袋藏在案下的谢映棠,忍不住问道:“出什么事了?”   谢映棠在案下扯扯她的袖子,小声道:“我惹祸了。”   “啊?”   谢映棠说:“你瞧瞧我阿兄身边坐了什么人。”   谢秋盈依言去看,才瞧到成静,还未细看,谢映棠忙扯她袖子,“别看别看,我刚刚偷看,好像被阿兄发现了。”   “……”   谢映棠无比痛苦,“那个人是成静成大人,我昨日误闯这群公子的酒宴,多亏他解围。”   谢秋盈隐约有了不祥的预感,“然后呢?”   谢映棠说:“我没料到他今日会出席此宴,我当时跟他谎称,我叫……谢秋盈。”   “……”   谢秋盈惊得差点跳起来!   她吓得几乎要发疯,声音开始抖,“然然然后呢?堂兄可知晓此事?”   谢映棠说:“知晓的话,我还能安然无恙地坐在此处么?”   谢秋盈快吓哭了,“那位成大人人品如何?可会提及此事?你与他说了几句话?你撞破了酒宴,宴上有多少人?他们都认得你了吗?”   谢映棠一言难尽,只好沉默。   谢秋盈还欲再说些什么,忽然堂上有人倏然起身,声音清亮有力,引四座瞩目。   邺城江氏嫡子,江郁。   谢映棠也看去,见又是那日所见少年中一人,忙又低下头去。   谢秋盈:!!!   他们不会都认识你吧?!   江郁环顾四周,冲成静举杯笑道:“在下江郁,现任区区小吏,不过微末之人。久闻成大人天下无双之名,先帝谓为奇才,在下想敬大人一杯。”   此人形貌昳丽,器宇轩昂,颇有风度,在座长者微微点头。   谢映舒微微一顿,不由得眯了眯眸子。   多日前成静力压百官之事人尽皆知,初出茅庐,偏偏锋芒毕露,谁都想对他打压一二。   今日成静偶然出席,无疑是个良机。   成静喝茶的手微微一顿。   少年无辜地揉了揉眉心,起身,眉眼含笑,“区区不才,无双之名,纯属世人妄加。”   江郁却笑:“那大人敢喝此酒吗?”   成静端起桌上茶来,一口饮尽,抬眸笑道:“为何不敢?”   “好!”江郁也将酒饮完,继续道:“在下有疑问讨教,敢问大人可否作答?”   成静颔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上首,谢定之微微蹙眉。   长公主伸手拍了拍太尉的手,低声叹道:“先帝忌惮成静这孩子,不是没有道理,他没那么好落败,你也不必忧心拂了陛下颜面。”   谢定之低声道:“也好,趁此良机,看看此人适合为敌,还是……只能为友。”   席上两个身姿笔挺的少年郎,一人锦袍玉冠,一人白氅雪颜。   江郁道:“郁近来得知,大人得封秘书郎中,敢问大人身在其位,将如何谋其事?”   成静答道:“承蒙陛下重爱,在下免考校,直任秘书郎中,自当战战兢兢,恪尽职守,校雠典籍,订正讹误,上合圣贤之语,重新治学,文治天下。”   “那么……”江郁笑道:“若论校雠典籍,前人之文章浩如烟海,大人之举,无异捞沧海之一粟,在下曾听人评大人可比管、乐,辅佐君上,纵横寰宇,得世人仰望惊服。再观大人不久之前,擂鼓于殿外,以唇舌抵御群臣,其中胆识,当世罕见。如此之人,怎堪在海中捞粟,只尽本分而已?”   席上众人皆惊。   此语……针对之意甚浓。   成静抬手拢了拢白氅,淡淡道:“静不敢妄比先贤。为臣者,自当为主分忧,职责之外,则为逾越,轻则为不循礼法,重则为目无君上。况世人终不为神人,纵有大才,亦不可三心二意,况静之才能,在于唇舌,内修欠佳,不可大任。”   少年微微一笑,甩袖负于身后,看向四方嘉宾,朗声继续道:“今天下,有德无才之人可抚养亲老、救济天下,有才无德之人当为剑用,无才无德之人可出苦力之劳,各有其所,多才相积,自有大用。   与之相较,在下小小秘书郎,何足道哉?   反之,静坐于高阁之上,无丝竹管弦之嘈,清净自适,悠然自得,观天下云动,读前人所思,岂不妙哉?若将来天子有所需,再调静出来,静再竭尽所能,肝脑涂地,亦非甚晚。”   一番话堵得江郁一时无言。   “大人此言差矣。”席上另一少年忽地起身,抬手行礼后,方才垂袖正视成静,流利问道:“良机难得,君主亦有闭塞之时,为臣下者,忠君之事为其一,其二便是劝谏。昔有平原君门下门客毛遂和齐国孟尝君门下冯谖自荐于君。君当知,时不我待,天下自定时,依托他人之才而自身安逸于一隅,试问可为君子之作为?”   成静欣然笑道:“进退合机,松弛有度,方才上上之策。兄台既言君子,在下便言君子。夫君子者,德才兼备,有所为有所不为,容载万物,海纳百川。孙子兵法有言,有取有舍,取大于舍;恋恋不舍,必须全舍。   静侍君以观望,便是静之舍,弃自身而成全大义,也是舍。若天下自有治世之人,舍便是得,若无,则静自当上谏谋事,绝不敢退避,此举与兄台之言并无相悖。”   “况且。”成静转头看向上座,正对上谢定之由衷赞赏之眼神,不由得低眼轻笑一声,道:“以静之才,实在当不起溢美之词,静未及弱冠,年纪尚幼,虽有鸿鹄之志,却仍待锤炼自身,诸位与静论这天下,可依静看,这天下如何,应看诸公!”   在座皆静,都看着这席上少年。   这天下如何,应看诸公……   在场年轻子弟忍不住拍手叫好,浑身血液逆涌,灼得眼底灿亮如炬。   此人。   未满十岁,因策论名动天下。   而今十七,因皇宫之变而名响帝京。   巧舌如簧,侃侃而谈。   不好惹。   江郁年少气盛,所问之话难免过于挑衅,可他们看——   成静面上一丝恼意也无,反倒笑意温润,一双眸子在灯烛之下,显得更为温柔明亮。   良久,江郁叹了一声,抬手对成静一礼,“大人之心境,臣高山仰止。”   那少年也忙行礼道:“在下受教。”   成静笑眼弯弯,“浅陋之言,过奖。”   啪!啪!啪!   谢定之忽然抚掌笑道:“后生可畏啊!成大人之言,如何不妙?陛下得君,当如虎添翼。”   成静转过身来,不禁一笑,斜飞的眼角明媚动人,“稚子才疏学浅,实不敢过分班门弄斧,在座皆为人才,静一人,如何及得上大人高朋满座?”   字字说得从容,礼仪也恰到好处。   女眷席上的谢映棠不知何时,已将脑袋伸长了看。   谢秋盈连忙拉她,“别看了。”你嫌事儿还不够大吗?   她却不挪目光。   少年清隽背影,随灯烛摇入心底。   少能见阿耶亲自夸赞赏识之人,除却她那阿兄总获世人溢美之词,旁人,再难及这一二风华。   她正看着,不料那少年已说完话了,正回头欲坐,目光便擦过她的面颊。   对上她张望的一双眼。   他微微一笑,颔首示意。   谢映棠:“……”   小姑娘飞快地缩回脑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谢秋盈道:“……你该不会……”   谢映棠立即道:“没有,什么都没有。”   谢秋盈:“……”   她还没说有什么呢!   谢映棠看够了成大人之后,终于决定逃之夭夭了。   廊下多冷风,谢映棠生来体弱,便决定装病开溜。   她与谢秋盈溜得极快,谢秋盈假装亲自照顾她,两人顺理成章地抄了小路,只求快快远离这是非之地。   正在快步走间,忽见小路尽头出现一人,那人背对着她们,拢袖漠然而立,大氅雍容华贵,俊美无铸。   谢映棠心头一跳。   察觉脚步声渐进,谢映舒转过身来。   少年眉目冷冽,对她们微微一笑,眼底却没什么笑意,“担忧妹妹身子,为兄亲自来送一段路。”   作者有话要说:成静和上本男主沉玉的区别在于,一个外白里黑,一个从里到外都是黑的。   不过男主的改变在三年之后,这里只是简简单单地城府深,却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生死磨砺,所以温柔居多。 第5章 阴翳   层层纱门合上,金炉里冒着轻烟,一室暖气四溢,却平白有些冷。   阁楼外的西风压低了枯枝,青瓦屋脊上积雪簌簌而落。   少年坐在太师椅中,右手把玩着鞭柄,侧脸凉如冰铸。   谢秋盈缩在暖阁角落里,手指悄悄绞着帕子,脸色煞为苍白。   谢映棠坐在床边,耷拉着脑袋,任凭大夫为自己把脉。   须臾之后,郎中起身对少年拱手道:“禀郎君,翁主身子并无大碍。”   阁里两个小姑娘同时缩了缩脖子。   少年淡淡抬手,郎中收拾好药箱,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谢映棠有些心虚地往后退了退,小手抓着床褥,呐呐唤道:“阿兄。”   少年看过来,眼神冰凉,却微笑道:“是自己老实交代,还是让我亲自来查?”   谢映棠小声道:“我只是觉得宴会着实无趣……”   谢映舒冷笑一声,拿手中马鞭敲了敲桌面,“来人,拿杖子来,将红杏金月二人缚于院中,各杖二十。”   门外的两名侍女闻声噗通跪下,一个劲地磕头求饶,郎君带来的下人将她们擒住,麻溜地捆上绳子,推到院中跪下。   谢映棠飞快地起身推开窗子,探头从阁楼上往下看,见杖子已取来,小脸倏地苍白下去,转头对谢映舒跺脚嚷道:“分明是我惹的事,阿兄为何总是打我身边之人?不如打我好了!”   窗外风霜甚大,碎雪盘旋而入,兜头浇上一层寒气,吹得小姑娘青丝飞扬。   谢映舒眼底寒意更重。   谢秋盈见状不妙,忙硬着头皮起身去关窗,将风雪隔在外面,急道:“你是疯了不成?你这身子如何吹得冷风!”一边将谢映棠摁回床榻上坐着,一边又对三郎紧张道:“堂兄,棠儿不是故意的。”   谢映棠却执拗道:“阿兄罚我一人,是我昨日跑了出去,偶遇了几位面生的公子,今日频频看向阿兄这边,也是怕他们认出我来。”   她这么快便认了,谢秋盈心中一滞,只好无力地打圆场道:“棠儿妹妹是无意的,原是追着那打碎了青花琉璃盏的猫儿,那盏是我阿耶送的,棠儿喜欢得很。”   谢映舒慢慢拢了拢袖子,冷眼看她们二人一人一语,隔了许久,外面杖责之声渐渐响起,谢映棠脸色越发惨白,他等好了时机,才慢慢起身,取过一边架上的描金牡丹夹雪帽的绛色披风,披到妹妹身上,淡淡对身后人下令道:“停。”   谢映棠心底蓦地一松,通身力气一泄。   谢映舒给她系着披风系带,手指修长而冰凉,声音从她头顶传来,“你如今十三岁,年纪愈长,却愈发怕我。”   她咬了咬下唇,小脸低了下去,发丝垂下几缕,看不清神情。   红烛火光噼啪一闪,谢三郎的脸色也渐渐晦暗下来。   他道:“你或许觉得我待你过于严厉,但是,身在谢族,你当有此领悟。再过两年你若出阁,我便护不得你。”   她悚然一惊,没由来得有些迷茫无措,抬头惶然看着兄长,“阿兄……”   谢映舒系好了带子,垂袖淡淡站在浅色帷幄边,压边绣着碧色海天纹的云锦衣袍华贵无比,玉冠之下,容颜冷寂。   那被打了一半的婢女忍痛在纱门后跪下谢恩,谢映棠听她们的声音带着一丝极力隐忍的颤抖,抬头看了看兄长冰冷的脸色,心也如坠入茫茫谷底。   长到如今年岁,外界说她是谢族捧在掌心的明珠。   可她自视,不过尔尔。   不过是权势世族驱使罢了。   当年长姊入宫为太子妃,如今荣登后位,因这滔天皇权威严,她与长姊那份亲情也硬生生的隔开了。   将来,她或许也是重复的命运。   有什么用呢?   她是不知,阿兄所言“为她好”究竟是何意。   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   若振兴世族为好,为什么不许她搅入那些世族漩涡?   若赤子之心为好,为什么偏又逼她凉薄处事?   是时外间隔扇门被轻轻叩响,一青衣护卫快步走入,低声在谢映舒身边耳语了几句,谢映舒微微颔首,转身正欲离去,忽然脚步一顿,冷淡道:“你的西厢记我还未找你算账,如今正好一并清算清算。你既然自言甘心代下人受罚,那便将《仪礼》抄十遍。”   谢映棠遽然一惊,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这少年翩然而去,命人紧闭阁门。   “哪日抄完,哪日再出来罢。”   谢映棠被罚抄书,三郎却无一丝要罚谢秋盈的意思,谢秋盈心知自己若回去了,定然也会被自己母亲给训斥一顿,所幸谢映舒不曾深究,不知谢映棠冒名顶替之事,只当谢秋盈只是纵容包庇。   冬日甚寒,下人为了防止阁楼里的翁主染上风寒,便将地上都铺满红毡,角落里又置了暖盆,将门窗俱锁死,只开最为偏僻的一扇纱窗透气。谢映棠在案前抄书,暖意熏得人困乏,她便总不知不觉伏在桌上睡了,往常这个时候,红杏总会劝她上榻歇息。   可这日,谢映棠醒来后揉揉眼睛,只见阁内空荡荡的,没有红杏,只有洇开了一片墨迹的宣纸。   她拿起铜镜照脸,看到脸上也染了墨汁,只好去唤人打一盆水来洗脸。   外面只守着一人,听闻是要水,忙装了水进来伺候小娘子,待谢映棠洗完,那人便打算退下。   谢映棠道:“等等!”   那人停下,躬身道:“小娘子有何吩咐?”   谢映棠说:“红杏和金月怎么样了?”   那人低声道:“奴才不知。”   谢映棠咬咬唇,说:“我想见阿兄。”   “郎君有言,小娘子哪日抄完书,哪日便可见他。”那人躬身行了一礼,慢慢退了出去。   谢映棠听见阁门上锁的声音,在原地愣愣站了一会儿,闷闷地缩回榻上,也不愿写字,只环着膝盖神游太虚去了。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谢映棠再次醒来时,便见窗外有什么在飞。   她走到窗前细看,才发觉是一只做工极为精巧的风筝,楼下的谢秋盈裹着红白小袄,在雪地里牵着风筝线,对她不住地招手。   “棠儿!棠儿!”   谢映棠既惊且喜,双眸涌起一波水亮明光,她咧嘴笑出声来,露出一排白糯糯的细牙。   两个小姑娘没高兴多久。   谢秋盈很快便被三郎没收了风筝,赶了回去,隔了三日,她又带了新的风筝来找谢映棠,底下人依旧将此事告知三郎,于是半日后,谢映棠正在写字,便听见推门声,谢秋盈拖着包袱站在门口。   谢映棠眨了眨眼睛:“你怎么来了?”   谢秋盈耷拉着脑袋,“我也被关了,与你一道作伴。”   谢映棠想了想,身子往一边挪了挪,笑道:“过来坐罢。”   谢秋盈展颜一笑。   两个小姑娘在一起,总算不那么寂寞了。   可后来又被关了三日后,两人都慢慢感受到深闺寂寞了,坐在一起唉声叹气。   谢秋盈纳闷道:“三堂兄为何独独对你这般严厉?”   谢映棠仰头望天,“他就是与我过不去。”   谢秋盈沉默一会,又说:“要不……你还是去抄书吧?”   谢映棠也沉默了。   交齐十遍《仪礼》,已是两日后。   拖拖拉拉被关了半月,谢映棠早早梳洗完毕,便点了数名侍女跟随,径直往谢映舒的书房去。   这日无雪,云后初阳半露,冰雪逐渐消融,露出一片青绿瓦片,高墙阁楼参差伫立,放眼望去,只觉置身春雪消寒图之中,泼墨的红白,拨动心上的一泓清水。   穿越拱门,沿抄手游廊行了几步,便看到远远的一簇梅花前,一个清隽背影立在那儿。   谢映棠的视线被吸引过去,脚步微缓。   那人正低头看着在雪地上扑花的猫儿。   ……是他。   谢映棠终于停下。   身后侍女不由得出声唤道:“小娘子?”   她看着这一人一猫,身子不受控制,竟挪也挪不动。   可那少年已听见人声,转过身来,一眼便望见了被簇拥的小姑娘。   还是那般容色妍丽,稚嫩可爱。   成静不由得展眉一笑,抱起雪地上的猫儿,朝她走了过来。   她见他近身来,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这才屈膝行礼。   成静抬手一礼。   她动动眉睫,看向他怀中猫儿,不由得微微诧异道:“半月不见,冬冬竟长肥了这么多。”   “是有孕了。”   她面露惊奇,拽着衣角迟疑道:“我可以……摸摸它么?”   少年扬唇一笑,“自然。”   她便伸出右手,轻轻摸了摸冬冬毛茸茸的脑袋,这只猫儿极有灵性,前爪搭在少年手臂上,尾巴摇个不停。   小姑娘眼睛亮亮的,成静低眸看了看她,忽然问道:“那日宴后,三郎可曾罚你?”   她一惊,收回手来,仰着小脸看着他,“大人知晓了我的身份?”   “翁主那日与公主一道出席,三郎中途离席,前后联系起来一想,便知大概。”少年想了想,微微抱歉道:“三郎性子果决,我一时未将他劝下。”   她咬了咬唇,“实在不是故意瞒着大人。我阿兄罚我,也与大人无关,是我行为莽撞了。”   他失笑道:“无碍。”说罢,又道:“时辰不早了,在下先告辞了。” 第6章 剪舌   谢映棠待辞别了成大人,便领着一干侍女匆匆往三郎书房去。   她命人留守屋外,自己拿着抄满的一整本书,蹑手蹑脚地进了屋。   窗前晨曦撒落,三郎正端坐在案前写字,头也不曾抬一下,淡淡道:“我便是这么教你的?”   她忙站直了身子,乖巧地唤道:“阿兄。”   三郎搁下手中之笔,淡淡看向她,示意她将东西拿上来。   谢映棠忙递上抄书成果,嘀咕道:“我都会背了……”   “那小娘子可得多谢我。”三郎随手翻了几页,倒是笑道:“这字大有精进,你虽平日顽皮了些,可在这字画诗赋之上的才能,再多过几年,便能上朝与诸公讨教了。”   谢映棠兴奋至极,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转,奉承道:“我是阿兄的妹妹,如何能丢了脸去?”   这话听得三郎心头大悦。   三郎合上书,随手掷于案上,示意她坐,一面沉吟道:“这几日,可有想清楚了?”   “略通大概。”谢映棠道:“阿兄之所以恼我,并非仅仅因为唐突撞见外男,阿兄是恼我行事过于畏缩?”   三郎拿过案上折扇把玩,漫不经心道:“说来听听。”   “妹妹见到外男,避无可避,更该拿出我族的气度出来,而非一昧躲避,只想着……”她悄悄瞄了瞄阿兄脸色,才迟疑道:“……只想着,阿兄会罚我。”   三郎眉梢重重一挑,蓦地一合折扇,以扇柄敲了一下这丫头脑门,冷道:“胡思乱想!”   他看着就这么凶?   谢映棠委屈极了,捂住额头,瞅着他。   三郎终是缓和了神色,只好淡淡提点道:“你确实应拿出世族与翁主的气度,我们的母亲是大长公主,家家十六岁便敢在朝臣跟前谈笑自若,你若避无可避,便无需再避,克敌制胜,方为上策。”   谢映棠想了想,好奇地问道:“阿兄在朝中,也是克敌制胜吗?”   三郎看向这小姑娘,少年忍不住一哂,原本冷冽的面容霎时冰封千里,他嗓音低沉,道:“朝堂之上的事情,比这要复杂得多。临阵能克敌,是上策。可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上之策。”   谢映棠懵懂地点了点头,由衷赞道:“阿兄似乎很厉害。”   三郎瞧她一眼,敛了笑意,淡道:“厉害与否,你个小丫头懂什么?”   谢映棠嘻嘻一笑。   三郎指了指桌上的琉璃盏,道:“走的时候,记得把此物捎上。”   她眨了眨眼睛,大喜道:“阿兄送我的?”   “成静送你的。”   谢映棠心底微微一跳。   成大人?   似乎……成大人好像说过,会再赔她一个琉璃盏。   谢映棠看了那物,见纹路精巧,质感上佳,青色淡淡晕染在盏底,在微暗的光影之下,仍透着一层隐约的莹亮之感,极为通透纯粹。   谢映棠捧起那琉璃盏端详一番,惊讶道:“此物……比我原先的还要好上许多,成大人出手竟这样大方?”   “宫中之物,焉能不好?”三郎拿过案上书册,淡淡道:“麻烦事已毕,翁主还是早些回去罢,抱着你的盏,切勿到处说是谁送的。”   她嘻嘻一笑,这小姑娘笑起来之时,糯齿细白,显得分外娇憨可爱。她心底因为这小小的礼物开心了不少,忙抱过那琉璃盏,转身又要走,走了一半又赶紧回来对三郎行了个礼,做到无可挑剔之后,才蹦跶着跑了出去。   谢映棠将琉璃盏递给身边的侍女,慢慢穿过拱门,一离开三郎的院子,便蹦蹦跳跳地往往公主府的方向跑去,预备去给母亲请安。   随身侍女一路提醒着她要注意举止端庄,被却被某个撒欢的小姑娘无视了个干净。   还好一路上不曾撞到旁人。侍女一边擦着冷汗,一边紧张地注意四周。   行至僻静处,眼角余光忽然瞥到什么。   谢映棠脚步一顿,转过身去,朝身边人招了招手,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看向那处。   是一处落了雪的假山。   高大草木掩映之下,那处十分隐蔽。   侍女不解其意,细听才觉出有稀稀疏疏的声音。   似乎有人藏在那处。   四下无人,天地裹素,西风扑面,寒意也顺着靴底的薄雪慢慢渗上来。   那侍女慢慢白了脸色,身处这样荒僻之地,总没由来得让人有些发慌。   “小娘子,我们还是快些走罢……”侍女小声劝道。   谢映棠不以为然,倒不觉得吓人,只生了一丝好奇顽劣之心,打手势示意身边人噤声,自己蹑手蹑脚地往那处走去,意欲好好瞧瞧,是哪个不长眼的,居然敢在她面前鬼鬼祟祟。   她屏住呼吸,悄悄靠近,从那高大乔木之后绕去,慢慢探出脑袋瞧。   这一眼,便看见雪上鲜艳的血迹,和一团血色之物。   谢映棠蓦地一惊,小脸唰得惨白。   她身子吓得僵直,不知该如何动弹,目光不受控制一般,慢慢上挪。   一个人跪在那儿,满口是血,浑身抽搐着。   两个男子死死擒着他,一人手上拿着染血的剪刀。   “啊——”   谢映棠吓得尖叫。   那两个男子闻声一惊,抬眼便见一个华衣的小娘子站在那处,花容失色。   远处侍女正在观望,被这一声吓得魂飞魄散,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   “小娘子——”   “小娘子您没事吧——”   谢映棠直觉血遽涌至头顶,两腿发软,一口气竟没能提上来,眼前一黑,便往后狠狠栽去。   侍女飞奔过去,忙将谢映棠从雪地上扶坐起来,不住地唤着“小娘子”,见怎么唤也没用,便纷纷开始哀哀抽泣起来,为首的侍女大声吩咐道:“快快去找三公子!”一面招呼其他人将谢映棠搀起,小姑娘此刻已晕厥过去,双眸紧闭,睫毛轻轻颤抖着,脸色也时青时白,任她们摆布着。   婢子们一想平日三郎的雷霆手段,只觉此命恐怕不保,此刻只能尽量挽救。为首的侍女起身怒视那两名男子,目光扫过地上血腥之物时,脸色也白了不少,强撑着斥责道:“你们好大的胆子!谁让你们在此处做这等血腥之事?惊着了端华翁主,不要命了不成?”   那两个男子这才知晓这晕倒之人是谁,对视一眼,惶恐地跪了下来。   侍女们扶着小娘子,急得几欲撞墙寻死,才走了几步,身后渐渐响起软靴踏雪之声,少年清冷的声音响起,“发生了何事?”   侍女回身,见恰巧是之前与小娘子说过话的成大人,忙噗通跪倒在雪地里,哀哀哭求道:“大人!我家女郎受惊晕过去了,她身子骨弱,求大人快快想办法……”   少年垂袖而立,衣袂上的银丝纹绣十分华美,衬得风骨清逸淡漠。   他闻声皱眉,不解其意,待目光掠过跪在雪地里的男子,和那满口是血之人之后,眉眼倏然冰寒。   成静振袖大步走了过去,低低道了一句“冒犯”,从侍女手中接过谢映棠,一手穿过她腋下,再勾起她膝弯,将小姑娘打横抱起,大步沿着小路,往三郎院中折返而去。   怀中的小姑娘身子极轻,小脸贴在他的胸口,轻轻挣了几下,溢出几声痛苦的低吟。   他脚步更快,一边冷静地吩咐身边侍从道:“你去通知三郎,让他直接带了大夫来我房中。”   侍从领命,飞奔而去。   成静低眼看了看怀中之人,冷冷抿了唇。   谢映棠只觉自己沉浮在一片黑暗之中,浑身似被包裹着,眼底猩红一片,铺天盖地都是血腥味。   心跳如擂鼓,几乎要蹦出胸腔去。   她挣扎着从黑暗中醒来,只望见了一人光洁的下巴,低低呢喃了一句:“成大人……”   他脚步微微一滞。   她头脑混沌一片,口齿不清地呜咽了一声,“别看……有舌头……”   说罢,再也支撑不住,小手一垂,再次晕了过去。   她晕过去的一霎,成静已跨入了自己的居室,将她放在了软塌之上。   不一会儿,谢三郎大步而入,通身气势寒冽,目光倏然与成静相撞,又轻轻划了开去。   两人不动声色。   身后的大夫快步上前诊脉,又拿出药箱中的银针,以小火炙烤之后,扎入谢映棠身上几处穴位。   谢映舒冷冷看着。   四下婢子跪着不敢动弹,屋内烛火轻摇,一方静室内分明透着暖光,却随着谢映舒的到来,透出一股肃杀寒意。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窗外西风甚大,刮得人耳膜发疼,寒意灌入胸口。   沉浮的怒意压抑到了极点,谢映舒阖眸,袖中手狠狠一攥,复又睁眼。   昏迷过去的妹妹,早已无片刻之前的顽劣娇憨,死气沉沉,像极了她幼年那场大病。   听闻下人通传谢映棠撞见剪舌之事时,谢映舒惊怒交加,第一次顾不得仪态,想也未想便亲自去寻大夫。   身处世家大族,加之朝政之事勾心斗角,有些阴暗之事便心照不宣,可谢映棠却是极为纯净的小姑娘,族内兄弟长辈将她从小护得很好,哪怕是杀一只小猫小狗,也未曾让她亲眼见过。   今日突然撞见这等惊悚之事,她又怎么禁得住吓?   许久之后,大夫做完全程,才转身对谢映舒跪拜道:“禀郎君,翁主身子骨弱,加之受惊过度,才会猝然晕厥,并无性命之忧,在下开个方子,郎君待翁主醒来之后,让其服下,再好好调理几日即可,只是……”   谢映舒眼神阴鸷,冷冷道:“只是什么?”   大夫迟疑道:“只是……翁主此番受惊,只怕留下心病,日后若再想起今日所见之事,恐怕仍会存有心病……”   成静身后的侍卫张口欲为公子解释,成静抬手,止住了那人多言。   谢映舒倏然转身,冷淡道:“成兄,有事相商。”自己推门出去。   成静淡淡垂眼,随之出去。   廊下无雪,铁马乱摇,风卷碎花,触目是鲜艳冬梅,花枝伸展在头顶,似女子腰身,婀娜妩媚。   谢映舒拢袖在廊下站定,全身笼罩着一层薄薄的冷漠,回身问道:“剪舌之事,是你的人做的?”   成静叹道:“确是。此事是我失策,未曾选好时机,不巧竟会被令妹撞见。”   谢映舒彻底淡漠了眉眼,冷冷道:“成兄身兼大才,在下小小府邸,实在容不下成兄施展。”   侍从忍不住道:“谢大人何必动怒?此事于我家公子何干?谢大人这是不将陛下放在眼里么?”   成静斜眉看来,眸色微沉,“谁许你多言?退下!”   那侍从只好噤声,转身离去。   廊下只剩二人,成静只道:“这回,我抓的是奸细。”   谢映舒转过身来,皱眉看着他。   “此人声称谢府奴仆,跟踪于我,欲盗我信笺,三郎当知,此事意味着什么。”成静抬手揉了揉眉心,无奈地叹道:“我是天子亲信,正常情况之下,三郎试想,若被主人家监视,我应如何做?”   谢映舒心思何其通透,当下便明白过来,遽然一惊。   成静身为天子亲信,表面上说的是姑且留在谢府,实际上这其中利害关系,又有很多讲究。   比如,一个与世家作对的天子亲信,在世族里面被人跟踪,被盗看机密,他应作出什么反应?   应上奏陛下,弹劾谢族。   这是皇帝在测试他的忠诚。   成静若真的符合帝王的期待,就应该将那人杀了,与谢族为敌。   “我不傻,亦知你也不傻,跟踪这等下作之事,自然不是你做的。”成静的目光掠向一边落雪的石狮子上,嗓音凉冷了下去,“此人,是宫中派来的,针对的是你,更是我,我们的陛下……已经开始怀疑我的忠诚了。”   所以,他选了折中之法,让人就地剪去那人舌头,以示警告。   谢映舒皱眉更深,慢慢重复道:“……怀疑你?”   “其间恩怨,一时难以解释。”少年无奈地苦笑一声,看向那落雪飞檐,温声道:“我亲自扶他登基为帝,从此之后,便与他只是君臣,不再是生死之交。”   其实陛下早就开始怀疑他的忠诚。   从他身后总是跟随的侍卫便可看出,那些人,以保护之名,做着监视之事。   谢映舒沉默许久,才道:“你要与陛下为敌?”   “不敢为敌,陛下是君,臣只能听候君命罢了。”成静微微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这个人,无论是怎样的神情,都显得有些温柔无害,可谢映舒与他相识多年,自然明白他即便是要对什么人下手,也是微笑从容着的。   是时,下人快步过来道:“禀郎君,翁主醒了。”   谢映舒阖目敛去眸中冷意,再睁开时已恢复日常温和淡静之态,转身回屋。   刚一进门,就瞧见在榻上缩成一团的谢映棠,小脸素白,精神萎靡,只一双晃着水意的大眼睛含着不安之色,一见谢映舒进来,便朝他伸手喊道:“阿兄。”   谢映舒心软亦心疼,走到她身边去,把她抱在怀里,拍了拍妹妹的背脊,柔声道:“别怕,我在这里。”   谢映棠将唇咬至渗血,倔强地将尚未涌出的泪生生憋回,伸手扯了扯谢映舒的衣袖,嗓音干哑道:“那个人……”   “此事已经料理,日后定不会再有,棠儿勿念此事。”谢映舒在她看不见处皱紧了眉,此刻成静抱着猫儿推门而入,走到小姑娘身边蹲下,笑道:“翁主,看看谁来了?”   谢映棠从阿兄怀里探出脑袋来,眼色微动,“冬冬。”   那只长毛的尺玉霄飞练轻轻“喵”了一声。   成静道:“它想你了,翁主想不想抱一抱?”   谢映棠身子微僵,又重新把脑袋埋了回去。   她又不是七八岁的小孩了,成大人这是在哄她,她如何听不出来。   ……他居然特意过来哄她开心。   她又退出阿兄的怀抱,揉了揉眼睛,才朝成静伸出手,将冬冬抱到怀里去。   小姑娘蹭着雪白柔顺的猫毛,也跟这只猫儿一般,柔软温顺下来。   她也惦记着他,问道:“大人被吓到了么?那人……”一回想那情形,谢映棠脸色变慢慢僵白下来。   成静弯了弯眼睛,柔声道:“我若怕了,今日谁能救你呢?”   他说的委婉,自然不能说自己早已司空见惯,更不能说此事就是他安排的。谢映棠听在耳中,却不由得愧疚地想:原来成大人为了保护我,强忍着惧意。也是,像成大人这般如雪雕琢的儿郎,想必也不曾见过这等恶心血腥之事。 第7章 戏谑   谢映棠当日再阖眼时,便做了噩梦。   三郎院中新收拾出的厢房内,侍女随从们跪了一地,小姑娘拉着自己阿兄的衣角,哀哀地诉苦,女儿家的声音惊扰了枝头的雀儿。成静在树下喝茶,问道:“素闻翁主体弱,三郎平日竟连这等小事……也瞒着她么?”   相比于其他官家小姐,这般年纪早会在后宅里明争暗斗,胆量也绝无如此之小,小到……令人费解。   谢府仆人闻声笑了,恭敬地答道:“大人不知,我们这位翁主,既娇养,也不娇养。譬如,那日受惊是真的,如今抓着我家公子的衣裳,却是在故意闹了。”   成静饮茶的动作一顿,蓦地笑了开来。是时梅花花瓣被风送到了石桌之上,少年抬起广袖轻轻拂去,微笑道:“懂了。”   谢幺非说自己晚上睡觉害怕,这胡搅蛮缠的结果,便是被应允在三郎院中住上几日。   翌日清晨之时,成静与谢定之相坐于府中湖亭之上,两人就天下大势与兵法相谈甚久,太尉兴致极佳,便命人摆出一盘棋来,与成静切磋对弈。   白玉棋子叩响棋盘,清鸣悦耳。   “明公走棋过于保守,小辈请教,而今包抄夹击之势,当如何破解?”   “世侄擅于谋略,可算漏了一点。”   “何处?”   “祸起萧墙。”   少年眯起桃花眼,眸光微挪,良久抬头道:“小辈受人掣肘已久,此局应如何解?”   谢定之抚须微笑,“不破不立。”   成静沉思良久,正欲再言,忽然听得一片清脆悦耳之声。   谢映棠早早在外晃悠,腰间金玲作响,打破了一片寂静。   “成大人早安。”小姑娘踩着铃声靠近,在不远处停下,朝他一笑,又对谢定之道:“阿耶早安。”   谢定之笑道:“你这丫头,趁三郎不在,便来我这处闹腾?”   她粲然一笑,说道:“本是想找阿耶切磋棋艺,不想阿耶正与成大人对弈,女儿可以过来旁观吗?”   谢定之一口回绝,“你去别处玩玩,待我下完这盘棋,再与你切磋。”   谢映棠只好走了开。   她在偌大谢府中徘徊多次,待谢定之第三盘棋下完,小姑娘又在树后探头笑道:“阿耶阿耶,你下完了吗?”   谢定之敷衍地抬了抬手,“你爹与成大人棋逢对手,尚未下完。”将她打发走了。   谢映棠在亭外绕着柳树直打转儿,分外无聊,她将枝头的各色梅花折下,一片一片地吹了出去,想了想,又亲自去了一趟公主府。   谢定之下到第六盘棋时,谢映棠又在树后探头笑道:“阿耶,家家叫你去公主府用膳。”   连亲娘都搬出来了。   谢定之回绝道:“你家家素来最疼你,你代我去用膳也是一样。”小姑娘跺了跺脚,恼怒而去。   又过半个时辰,她又回来了,在远处唤道:“阿耶,翁翁他说……”   这回搬来了辈分最大的人。   成静先是未能忍住,低笑了一声。   “让世侄见笑。”谢定之叹息一声,转过头对她低声怒斥道:“你还给不给你阿耶面子……”   谢映棠笑吟吟道:“阿耶,您可别让翁翁久等了。”   谢定之抬手招来侍从,低声吩咐几句,过了一会儿,她翁翁谢太傅身边的老仆人亲自过来,将谢映棠领走了。   总算清净了一个时辰。   谢映棠犹不死心,待哄好了翁翁再来时,便见谢定之与成静已换了个地方,谢定之赏识这位后生,从朝局、棋艺、兵法,一直谈论到琴棋书画、圣贤之言,乃至昔日所见的珍奇古玩,将他引为忘年之交。   谢映棠爬上假山,放眼偷看,看得瞠目结舌,问红杏道:“成大人当真如此厉害?”   红杏笑道:“奴婢听闻,成大人七岁入宫时,先帝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考校他学识,当时成大人对答如流,遂被命为太子伴读。”   谢映棠不由得心想:几次亲眼目睹,成大人之才自然不言而喻了,只是这种只读诗书的文弱君子,昨日竟然也同我一起被那剪舌之事给吓到,果真是为难唐突了大人。   她越是这样想着,看着成静的目光更有几分不忍与倾慕,小姑娘趴在假山上,鹅黄衣衫在风中招展,在一片黑绿中分外醒目。   成静完成画作,抬眼便看见那一抹清秀人影,谢定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由得对下人吩咐道:“实在不像话,你去把她撵下来,让三郎去管着她。”   她素来怕三郎,回去只怕又是一翻闹腾。成静淡淡道:“不必。”他拿过案上玉笛,横执轻吹,不一会儿,谢映棠果然被他吸引了来,少年看着树后躲躲闪闪的丽影,和煦一笑:“翁主出来罢,太尉绝不罚你。”   她只好大大方方走出来,对成大人一礼,“打扰大人一整日,实在唐突。”   谢定之吹胡子瞪眼,“你还知道唐突?”   谢映棠抿了抿唇,还是顶嘴道:“阿耶总是不肯理我。”   成静抬眼,看了她一眼。   初见时她着素衫罗裙,长发随意束起,随性活泼,却在他跟前拘谨万分。再见时,她衣着华美,缎发上插着琉璃钗子,仪态合乎翁主身份,顾盼神飞,端庄温驯。此番见她,她却穿着嫩黄罗裙,白色披风衬得小脸精致,双眼骨碌碌转着,露出了她的秉性。   谢族教养出了一个妙人儿。   成静淡淡一笑,将玉笛递给她,道:“翁主若能吹出一支好曲子来,在下便将太尉还给你,如何?”   她却笑道:“我不要阿耶了,我要你陪我玩儿。”   谢定之:“……”   小姑娘无视父亲的怒目,横笛吹了一曲,竟是模仿着方才成静所吹曲目,自己临时变调,吹了个八九不离十,谢定之也有几分惊诧,不想这顽劣幺女居然如此聪慧。成静拿回玉笛,对谢定之拱手拜道:“小侄先行告辞,明日再来找明公讨教。”   谢定之无奈叹道:“我这女儿素来顽劣多事,你莫过于迁就,待她兄长自官署回来,这丫头也不敢嚣张了。”   成静笑道:“晚辈自有分寸。”   言罢,转过身去,示意谢映棠先走,谢映棠眉开眼笑,同成静一道走了。   从花苑到谢映舒院落之间的小路本积了宿雪,仆人将雪扫开,便由得谢映棠活蹦乱跳了,她脚步轻快,回头问道:“成大人昨日……真的没有被吓到吗?”   他微顿,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道:“小娘子收到我的赔礼了吗?”   她见他不正面回答,心道果真是吓到了他,目光登时有几分了然与内疚,又见他发问,忙笑道:“收到了,好漂亮的一个琉璃盏,比我叔父送我的还要名贵。”   他微笑道:“喜欢就好。”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不着痕迹地敛眸,心念微动,不知是错觉与否,谢映棠看着他的目光……竟有几分怜爱?   这名满天下的少年郎头一回开始自我反思。   ……他有什么值得可怜的地方吗??   成静思虑间,已走到院中,冬冬见他来了,绕着他的腿直打转儿。成静将它抱起,谢映棠摸了摸猫儿的脑袋,问道:“它应是快生了罢?”   成静道:“是——且慢!”   可这一声已经晚了,谢映棠好奇地挪动指尖,欲摸它肚子,冬冬忽然尖锐地喵了一声,抬爪抓向那只纤白小手,手背上登时留下了三道抓痕。   这抓痕一深两浅,鲜血霎时渗出,沾红了衣袖,谢映棠细眉一皱,眼睛登时腾起水雾来。   成静皱紧了眉,将这猫儿放下,握紧她的手腕,细细看了一刻,忽大步走回屋中,取了药箱来,沉声道:“怀孕母猫的肚子是碰不得的,小娘子坐到那处去。”   他语气不容置喙,谢映棠收了泪水,坐到石桌前去,她垂眼看着原本被他握过的地方,那处似乎有些发烫。   他却不查这女儿家心思,又抓住她手腕,牢牢控住,才将药粉撒在伤口处,她疼得低呼一声,他又取了另一种药膏,以手指抹开,这回怕弄疼了她,他动作极慢,问道:“疼不疼?”   她摇头,说道:“不疼,痒痒的,大人可以再重些。”   他不禁笑了,眼如皓月。   他为她缠好绷带,她垂下手,将受伤的手掩入袖中,迟疑道:“大人可不可以不告诉我阿兄?”   他看她紧张模样,忽然起了几分捉弄的心思,俯身笑道:“我在院中为你包扎,如何瞒得过下人?我不告诉你阿兄,他便不知道了不成?”   她环顾四周,忙道:“这里只有你我的仆从。”   “焉知隔墙无耳?”   “隔墙若有耳,我便认了!只是大人不要主动提及此事,好不好?”   “如此行事,实在显得不太地道。”   她便急了,跺脚道:“大人的猫儿抓伤了我,大人虽是客,我阿兄若计较起来,大人也不占理儿。”   她急得反过来威胁他,他一挑眉梢,意味深长道:“也是,我也不占理,那你我便狼狈为奸罢。”言罢抬手,往她头顶伸去,她蓦地往后让了让,茫然抬眼看他。   他却从她头顶取下一片枯叶来,长睫落下,笑道:“小娘子还要我陪着做什么?”   她想了想,道:“那便下棋罢。”   谢映棠的棋艺实在不好。   成静有意让她,仍是将她杀了个片甲不留,她每每到了绝境,就说:“这局状态不好,再来再来。”便将棋盘挥乱,重头再来。   成静好脾气地陪她下了三四盘,身后的侍卫大开眼界,一面暗自咋舌,一面觉得没眼看。   待侍女通传,说是三郎回府,正往这处走来,谢映棠才赶紧起身,匆匆告了别,一溜烟儿地转回了自己的房内。   从那以后开始,谢映棠仿佛与成静熟络了许多,开始每日同他说早安晚安。   譬如成静刚刚起身,正要出门,便看见门口那一抹丽影,谢映棠朝他笑道:“成大人早安。”小姑娘的身影一下子窜不见了,到了晚些时候,成静刚从三郎书房内走出,便又看见她笑吟吟地坐在廊下的木栏上,晃着双腿喊道:“大人去吃晚饭么?我备了好吃的糕点。”   闹得过分时,谢映舒便从书房内走出来,冷冷接茬道:“你该操心操心自己能否吃得晚膳。”   阿兄一出马,小姑娘便跑掉了。   又譬如,成静在吹笛时,拱门外有几个年轻的婢女们探头探脑,一副春心荡漾的模样。谢映棠正从另一处走来,见状折返回去,绕着湖畔走了一圈,顺手折了一枝初春新长出的细嫩柳枝,握在手心里随意甩动着逼近那些婢女们。   她们见翁主来势汹汹,吓得一哄而散,谢映棠得逞,便一人独占了成大人,缠着他要下棋。   忽有一日,正是深夜,窗外冷风簌簌撞着窗棂。   谢映棠醒来,蜷缩在被窝里,侧耳听风声,忽然感觉风声里夹着一丝细弱的呜咽声,像小猫低吟,她忙穿鞋下床,推开门去,冬冬从外面窜了进来,左右摇晃着,一下子便瘫倒下来,只对她轻轻“喵”着,拿脑袋蹭她绣鞋。   谢映棠看它模样难受,猜想是快生了,忙穿好衣裳,想出去叫成静,又一想这是深夜,实在不好去打扰,她咬了咬牙根,将冬冬抱起,一路来到后院,推开柴房,寻了处僻静干净的角落,便开始紧张地等待着。 第8章 芳心   猫儿产子,还是头一回见。   谢映棠提着裙摆飞奔回去,拿来房中软垫给冬冬铺上,看这雪白的猫儿不住地朝自己叫着,身子已经抽搐着翻滚过来,白颈伸长了,一副疼痛难忍的模样,谢映棠心疼极了,又不敢随意碰它,只好紧张地看着它,小声道:“冬冬不疼,忍一忍就过去啦。”   猫儿抬起一条后腿,尾下是一滩鲜血,它奋力挣动几下,肚子朝上扭动着,尾下隐约可见小猫崽伸出了一只腿出来,谢映棠咬了咬唇,这切切实实触目惊心的孕育之苦,让她心底又是难受揪心,又是惶惶不安。   无论是人还是动物,这份母性都太过伟大。   谢映棠从前只知女人生子不易,却也不知竟是这般难受,猫儿仰头挣动着,喉间已然没有了声音,谢映棠捂住嘴,眼泪簌簌而下,待冬冬产下第一子后,她顾不得脏乱,连忙伸手去接,将小猫崽放到一边。   心底似揉了一团未烬之火,心绪沉浮,一片烦乱。   谢映棠拿出袖中帕子,跪坐在地,小心翼翼地给幼猫搽干净身子。   她不知自己可以帮上什么忙,可既然冬冬无人可以依靠,她便在此处陪着它。   猫儿一胎多子,窗外夜风凌厉,寒意刺骨,谢映棠只听过妇人产子危险,此刻冬冬第二胎迟迟不出,她跪在它的身边,神情惶然,小脸苍白。   她垂头想了想,终于还是起身,飞奔去了成静住所,敲开紧闭的门。   成静睡眠极浅,早在外间急促脚步声响起之时,便已在黑暗中睁开了双眸,随即便听见谢映棠在门外低喊:“成大人,成大人……”   成静抬手一揉眉心,穿衣妥帖后方才开门,一低眼便看见谢映棠满手是血,缎发披散在肩头,衬得小脸苍白,黑眸浸水,心口蓦地一跳。   她急得扯了哭腔:“冬冬要生了,大人快随我来。”言罢就要去拉他衣袖,又看见自己满手是血,便快速地在裙摆上随意一擦,当即拽住了成静,火急火燎地拉着他便往柴房赶去。   成静眸子微黯,看屋外风大如斯,先回屋取了件大氅,将衣着单薄的小姑娘整个人罩了进去。   谢映棠猝不及防,被他这般严严实实一罩一拢,身子暖和了不少,心却狂颤起来。   他的声音低醇:“小娘子体弱,注意身子。”手在她肩侧无意拂过,拂袖大步朝柴房走去。   谢映棠猝然回神,连忙跟了上去。   回柴房之时,冬冬第二子已生下一半。   猫儿哀哀地蜷缩成一团,痛苦地扭动着,已经离了软垫,少年跪坐在它的面前,伸手抚了抚它的头,低声唤道:“冬冬?”   小猫声音细弱地应了一声。   谢映棠偏过头去,实在不忍心去看,将裙摆绞了又绞。   成静唤来身边两个侍从,淡淡吩咐道:“快去带翁主净手,这里交给我。”   侍卫应声上前,谢映棠起身出去。   待净了手回来,第二子已经生下了。   她不想冬冬竟然还未生完,惊奇地问道:“冬冬约莫共要生多少子?”   成静沉声道:“许有五子。”   谢映棠眉间忧虑更重。   成静抬眼,见小姑娘实在疲倦,便道:“不如小娘子先回去歇着,此地有我,不会出事。”   谢映棠摇头,在他身边蹲下,小声道:“我此刻也难以安眠,我陪大人一起。”   成静淡淡笑了笑,抬手伸向她。   她不解其意,身子一时僵住,抬眼愣愣地看着他。   少年衣袂之上淡淡的冷香袭入鼻尖,将那腥味冲淡不少。   他冰凉长指一勾,将她垂落在地的长发拢到她身前去。   她低头敛目,有些羞赧地抿了唇,小声道:“大人。”   他喉间发出一声带着磁性的低笑声,将手指敛入袖中,又命人拿来软垫,道:“小娘子去那边坐着罢。”   小姑娘又老老实实地道了声谢,蜷到那软垫之上,双手抱膝,虽姿态有些不太端庄雅致,却颇有几分娇憨可爱。   成静又好好地看了她一眼。   身后侍卫欲言又止,似想劝些什么,成静抬眼淡淡看他一眼,眼中警告之意甚浓,那人方抬手行了一礼,低头往后退了几步。   成静收回目光,眼神重新恢复澄澈无害,专注地看着冬冬。   因才睡醒不久,双睫还沾着水意,桃花眼里的一汪春水仿佛都要溢出。   他看着冬冬,谢映棠却在看他。   困意如潮水般裹卷而来,瞬间侵袭人的清醒理智,她抬手揉了揉朦胧睡眼,眼皮重如千斤,分明心内忧虑深重,此刻看着他,却好像安心了不少……   她阖上眼。   ……   月色如练,红烛照亮偏僻小屋内的一角,袍底华贵银线隐约一闪,似静室内一道刺目凌厉的光,划破眼前浓黑夜色。   成静安置好冬冬与其幼崽,起身吩咐道:“将它们带到我新置的宅邸之中,建一个可以御寒的新猫舍,备好粮食,此后……我许是照顾不成它们了。”   侍卫道:“郎君当日若下令杀了那人,而非仅仅割舌,明日回宫也当无忧。”   成静摇头道:“我若杀了,便是顺从陛下,与谢族为敌。我成静选择入朝,绝非为了争权,更不屑于做这等事情。”   侍卫心中钦佩万分,神情不由得更加恭敬,迟疑地看了看谢映棠,又低声道:“那翁主……”   成静转过身去,见谢映棠靠着墙壁,纤弱的身子蜷成一团,埋头沉睡。   广袖搭在膝头,她的睫毛落下一层浅淡阴影,小脸尖削。   他叹息了一声,上前走到她身边,对身边人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慢慢蹲下来,手臂绕过她的膝完,将她慢慢抱起。   她忽然动了动,以为是阿兄,嘀咕了一声什么,随即抬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她身子娇软,隐约带着一股天然的幽香。   少年的身子猛地僵住。   不是第一次抱她,毕竟是好友最宠爱的妹妹,他也视作义妹,将最温和的一面给了她。   她竟这般抱住了他。   他眼睫一垂,眸中黯了黯,低头看了看睡得犹香的小姑娘。   “郎君,这……这于礼不合……”侍从连忙道。   成静低声道:“噤声,今夜之事千万保密。”说着,命人推开门,抱着怀里轻盈的小丫头,往她的房间走去。   出得屋外,一阵冷风兜头而来,谢映棠似乎觉得冷,将成静搂得更紧,小脸贴在他胸前,手臂几乎要压弯了少年的脖颈。   她似乎睡得不安,小声喃着“阿兄”,长发流泻在肩背之上,睫毛都要触上他的下巴。   成静加快脚步,待到了她屋中床榻前,便要将她放下。   她却把他搂得死紧,不安地扭动着,小手对他抓得很紧很紧,几乎要扯乱了他的衣裳。   少年只得抱着她僵立在床榻前,进退两难。   她似乎梦到了什么可怕之事,身子开始抖,一个劲地往他身上蹭。   成静紧紧抿唇,只得抬手勉强压住她乱动的手,可这小娘子不安分起来跟那八爪鱼一般,他怎样都将她拉不下去,忍无可忍之时正欲开口将她唤醒,他低头瞬间,她的唇却忽然擦过他的脸。   带着一丝软。   他阖眸冷吸一口气,用了力道拉住她的手腕,将颈上她的手臂慢慢卸下。   她软软嘤咛一声,再也不动。   成静命人摊开床褥,将小小姑娘放下,亲自除去她的绣花丝履,将她身上乱发妥帖地理到身后去。   随即起身,命人吹熄蜡烛,大步往外走去。   待成静离去,谢映棠便睁开了眼睛。   她耳根开始发红,双眼清亮,将被子抱得紧紧的。   其实从被抱起之时,她就已经醒了。   决然不同于第一次被抱时的恐惧惊慌,今夜夜色甚美,少年的身上有一种淡淡的清香,让她的心也为之颤动。   十三年来,头一回有了小姑娘心事。   被他这般抱着,她控制不住浑身血液里的躁动,竟真如自己所欲一般,紧紧地抱住了他。   她的心在狂跳,明知这样的举动甚为大胆,甚至会带来难以想象的后果。   可她忍不住。   压抑着心口狂颤,她对他上下其手,甚至不小心……亲到了他。   谢映棠骤然闭眼,心潮翻腾,呼吸渐缓。   只是此番心迹,不知可否如愿。   翌日,谢映棠在偌大谢府晃了整整一圈,落花撒满衣襟,小姑娘垂袖立在桥前,面露茫然。   她抬袖,拂去身上落花,回了院中,坐在石凳之前,默默地饮茶。   午膳是同谢映舒一道用的。   谢映棠端坐在阿兄对面,小口地咬着肉,眼神四处溜着。   谢映舒身边盈盈站着一个美貌女子,十七八岁模样,素丝单襦,鬓发如云,发间仅斜插一根木钗,素雅淡静,通身装扮不似丫鬟,亦不像大家闺秀。   美人见谢映棠好奇地看着她,唇边露出一丝温柔笑意,半含妩媚,半含端丽。   虽非倾国倾城之色,那端庄温柔的仪态,却让谢映棠眼神微黯。   谢映舒是时淡淡道:“洛水,你先退下。”   “是,郎君。”美人柔声应道,朝他盈盈一礼,便转身退下了。   谢映棠回头看她。   莲步轻移,步态亦是袅娜多姿。   她咬了咬唇,回头问三郎道:“这是阿兄新纳的侍妾吗?看似与旁人不同。”   “她是落难的官家女子,贬为奴籍,有人特意买了来送我,我见她懂规矩,倒也留下了。”谢映舒抬眼,淡淡扫了一眼这丫头,笑意清淡,“怎么?觉得人家仪态端庄,远胜过小娘子你了?”   谢映棠咬筷子,不满道:“待我长大,亦是名门所出,大家闺秀。”   谢映舒冷笑道:“你再咬一下筷子,莫说大家闺秀,我让你知晓什么是好歹。”   谢映棠忙搁下筷子,乖乖巧巧地坐正了。   她想了想,还是神神秘秘地问道:“阿兄,你们都喜欢表姊那样的小娘子吗?”   许净安如今年方十六,知书达礼,讨谁都欢喜,甚至是她那严苛的公主娘亲,也总盼着她能学几分净安的端庄温柔。   谢映舒闻声,微微一笑,眼底却没什么笑意,“你又想闹什么?作甚么突然与她相比?”   谢映棠含糊道:“我还有两年便及笄了,我这是怕阿兄把我嫁不出去呢……”   她居然还愁嫁。   谢映舒笑得更加温柔,缓声问道:“为什么突然想着嫁人之事?谁让你有了这般心思?”   她笑道:“没有谁,我就是自己知道。”   三郎转念想了想,微笑道:“西厢记?”   她想起许久前楼阁之中,眼前这位少年施加给下人的毒打,便没由来地抖了抖,忙摇头,殷勤道:“我还不听阿兄的话吗?那样的书,我再也不看了。”   三郎看着她一张假笑的脸,略深思了片刻,道:“我告诉你如何才能成为许氏那样的女子,你也告诉我,你究竟想做什么,可好?”   谢映棠低头想了想,迟疑道:“阿兄当真不罚我?”   这素来锋芒毕露的少年郎此刻柔声道:“我怎么舍得罚你?”   谢映棠起身走到三郎身边,凑到他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   谢映舒当即变色,垂下眼睑,又柔声道:“哦?那个人,想必也是极好的儿郎罢?”   她掩唇笑道:“自然是好,比起阿兄来,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谢映舒点了点头,抬手摸了摸小姑娘的肩,淡淡吩咐道:“带翁主回自己的闺阁。”   两侧侍从闻声上前,谢映棠小脸一白,忙抓住阿兄的袖子,急道:“阿兄莫不是在诳我?你还没告诉我,怎样成为表姊那般漂亮温柔之人!”   谢映舒抽回袖子,冷笑道:“我观尔之朽木,再有十年也与大家闺秀无关。带走!”   这小姑娘当即就反应过来,自己不但被诳了,还被亲兄给数落了一番,当即就哭了,梨花带雨,好不可怜。偏偏这丫头在外头素来讲究,当着她阿兄的面,唯恐不惹他烦,嗓门哭得嘹亮。三郎冷冷看着她,厌烦至极,拂袖而去。   谢映棠被带回阁楼,又被锁在了二楼。   这回,谢映舒不曾罚她抄书,而是在某日亲自来看了她。少年穿着官袍,玉带轻缓,眉眼冷戾,他闲闲地坐在桌前喝茶,小姑娘便动也不敢动一下。   谢映舒看她看够了,方才冷淡道:“你与许氏不是同一类人,小娘子若真想让我瞧得起你,须得拿出一些东西来才是。”   她咬唇道:“像你们这样的男子,是不是都愿未来正妻,定是要端庄贤淑能定内之人?”   谢映舒眯了眯眼,看向这亲妹妹,“何谓我们这样的男子?”   谢映棠想了想,试探道:“……譬如,成大人?”   谢映舒蓦地了然,冷笑一声,拍手道:“原来翁主心中那人,竟是成静?小娘子可真是好眼光!”   谢映舒冷笑之时,眉眼如开锋的一把利刃,寒光湛然。   谢映棠见不得她阿兄这般冷笑,当即脸色微变,手心吓出了汗。   谢映舒冷冷警告她道:“你还未到出阁的年龄,再想着这等歪心思,便在阁楼里好好抄书罢。”他顿了顿,又道:“方才宫里传来消息,今早成静入宫觐见,触怒陛下,圣旨已抵达尚书台,册成静为荆州刺史,三日后离京上任。此去路途遥远,凶险难料,我看,小娘子趁早死了这份心。”   谢映棠脸色一白。   她蓦地上前,拉住阿兄的袖子,惊道:“他这等性子之人,怎会触怒陛下呢?阿兄,是不是陛下有意刁难于他?”   谢映舒身为人臣,本就不欲妄论今上,更遑论与这小丫头细说朝政,此刻只是厌烦至极,振袖起身,寒声道:“谢映棠,你再提他一句,我即刻上书参他一本,你信是不信?”   他几乎不唤她全名。   这向来优雅清冷的少年,也动了薄怒。   谢映棠咬了咬唇,再不说话。   谢映舒回身,居高临下,冷声道:“从今日起,我会寻教习嬷嬷教你礼仪举止、刺绣女红,请夫子教你琴棋书画,什么时候真如你所愿,做了个大家闺秀,我便什么时候遣散夫子,还望小娘子继续努力才是。”   言罢,拂袖而去。   谢映棠愣愣看着摇晃的珠帘。   她眼底噙了一点泪,忽然起身走到窗边,正瞧见三郎走出了院子。   她定定地看了半晌,低声道:“我又如何做不到?”   作者有话要说:谢映舒惯于声色冷厉,其实对女主操心得不得了。   改任刺史,其实算是升官了,但是其中又有很多考验,并不算好差事,后面会解释的。   女主十三岁时的剧情只是铺垫,准确来说,三年后好戏才刚刚开始。   她并不弱。 第9章 告别   谢映棠安静了整整两日。   教习嬷嬷辰时便来楼阁教她刺绣,午时满意而去,待禀告了三郎,午后便由陈夫子前去,亲自教授谢映棠诗书。   谢族族内无凡人,谢映棠自然也十分聪颖,她无须夫子刻意引导,便能举一反三、自抒己见,陈夫子原本以为翁主当生性顽劣,两日相处下来,却越发暗中赞赏她。   谢定之听闻三子为幺女找了夫子,也唤了陈夫子过去问话,见夫子言语间对谢映棠赞赏有加,心中暗奇,只当这幺女开始渐渐懂事了。   可谁又知,谢映棠其实伤心极了。   红杏和金月杖责后的伤渐渐好了,回到她身边继续服侍,谢映棠派她们去暗中打听过,不曾见到隔壁成府之中有人归来,成大人一入宫门,便再也不曾出来。   她忧心那温柔少年的处境,却不敢同阿兄说。   一晃三日,这份挂念只能彻底陷入无底洞之中,再窥不见一丝光亮了。   某日深夜,春雷大作。   谢映棠醒来,从阁楼上往下看去,放眼一片黑沉,什么都没有,让她也起不了任何期待之感。   她坐在床沿上,揉了揉眼睛,想起小时候家家抱着她,总说那些哄骗她的话。譬如,阿耶去出征打仗了,家家非说是去给她买小玩意儿去了;又譬如,二兄第一日出征,她听闻上战场容易死人,便哭闹着不许他去,家家便说,二兄是做大官的,只需坐着指挥将士打仗便好了。   可是,后来消息传来,二兄断了一条腿。哪怕那条腿后来由神医治好了,谢映棠也知道,自己不该相信任何人了。   他们都哄着她。   谢映棠待雨声停了,便起身穿好衣裳,推开门,想要如那日看见即将生子的冬冬一般,推开阁门,提起裙摆下楼。   守夜的仆人被惊醒,愣愣看着翁主,意欲阻拦。   谢映棠淡淡道:“我出去走一圈便回来,我阿兄可以命令你们,我也可以处置你们。”   那些人对视一眼,恭敬道:“小的跟着小娘子。”   她摇头:“不许跟,我一个时辰之后,自会回来。”   她态度强硬,那些仆人也不好过于紧逼,只好反复叮嘱几声,随即让开了。   谢映棠披上披风,跨出大门,清新寒冽的空气扑面而来,风中带着一丝风雨洗刷后草木的清香,沉沉黑暗之下,那些花草在无声无息地生长着。   她接过灯笼,趁着黑夜出去,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那日瞧见冬冬的地方。   她正端坐在石桌前,捧着那青花琉璃盏,与红杏笑着说:二叔这回总算带回了宝贝。   谁知那雪白猫儿从天而降,她受惊,手中琉璃盏被摔碎,于是顾不得婢女劝说,非要提着裙摆去教训这淘气的畜生。   一路飞奔到了阿兄院中,便瞧见了那风雅昳丽的少年郎。   谢映走到墙边,抬头望了望,将灯笼放下,将石凳拖到墙边,踩着那石凳,去够那墙壁。   一墙之隔,墙外不是谢府。   小姑娘爬上了那面墙,只能看见面前是一片草丛,乔木远高于树,她系起裙摆,小心翼翼地抱紧一根粗壮的枝干,顺着那棵树慢慢滑下。   便这样越墙了。   谢映棠知道,这里就是成府。   它被陛下赏赐下来才一月,可它的主人迟迟未至,这里徒留荒凉清冷。   她不懂朝局,但是她知道谁是好人,谁对尚且单纯的她给予温柔辞色,哪怕这温柔背后,或许也有那么多的思量。   谢映棠长到十三岁,其实没有那么多的心思,小姑娘情思是一切烦恼的开始,可此时此刻,她想,《西厢记》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张生闻琴声越墙而来,至少可以看见莺莺了。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谢映棠忽然闻到一丝冷香。   这气息如此熟悉,仅仅那几日短暂相处,便让她一直念着,直到断了阁中熏香。   她回过头来,果真瞧见了那“玉人”。   成静右手拿着锄头,左手提着灯笼,正站在那处,见是她,倒是惊讶万分,“翁主?”   她深深地看他一眼,敛目朝他行礼,“成大人。”目光落在他满是污泥的手上,问道:“成大人在做什么?”   成静原本想问她为何在此,可他借着灯光,隐约可以看见小姑娘湿润的水眸,他忽然便不想问了。   心照不宣之事,若不想承认,便不必问。   成静笑了一声,声音却听不出丝毫欣愉,“我方才将冬冬埋了。”   谢映棠惊道:“它……”   “我入宫匆忙,侍卫将它和幼崽安置在府中,前几日它越墙去了谢府,许是以为我还在那里,冲撞了府中旁人,被乱棍打死。”成静叹息一声,眸子转暗,“我今日若不寻机回来,那群幼猫也将活不成了。”   谢映棠只觉心被狠狠一揪,难受得喘过不气来。   她沉默许久,问道:“我听闻,大人被封为荆州刺史,这几日便要启程了。”   成静“嗯”了一声,看清她眼中伤心之色,不由得笑了,“刺史掌管一州,手握军政之权,虽地处偏远,却为要塞,我此去并非贬谪。”   她信了一半,又问:“大人将如何处理这些猫儿?它们太小,又失了母亲。”   成静沉吟道:“我会派人寻来母猫,待它们足月,便将它们分别送人。”   谢映棠抓了一把裙摆,心底一横,问道:“不若将它们送我抚养?”   成静皱了皱眉。   谢映棠忙保证道:“我阿兄管不了我这一点,我身处谢府,奴仆众多,也可以将它们照顾得很好。”   成静失笑,声音清雅低沉,他道:“那就劳烦你了。”   谢映棠点了点头,只觉无话,憋了半晌,终究只说:“此去路途遥远,大人保重。”   他颔首,“有缘再见。”   她便与他告别,沿原路回去。成静命会武功的下属将猫儿送入墙那头去,谢映棠将猫儿一只只抱回了阁楼,然后更衣入眠,重新进入梦乡。   这一夜好梦。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卷 完。 第10章 求娶   元昆三年春,三月初四。   胡人碦吉尔布率军奇袭峣关,连破三城,直逼卢氏,卢氏守将借兵于荆州刺史成静,彼时刺史正于宛城商讨事宜,遂千里增援,奇兵克敌。   彼奏折递回洛阳之路奇逢大雨,刺史未得圣命擅自出兵,逾半月,圣旨抵达荆州,诏令刺史成静归洛阳面圣。   三月二十五,刺史成静抵京,中护军王琰奉帝命,亲趋城外相迎。   春雨绵绵,帝京满街鲜绿被洗刷一新,望萃居前车马不绝。   沿街乔木参天,馥郁花香溢满街头,触目即是盛世繁华景象,最高的阁楼前,御笔亲书“望萃居”三子,其后朱墙高立,气派非常,小贩莫敢在此地吆喝。   细雨催人,街头人影寥落,混入暗暗天色,朦胧如褪色水墨。   望萃居前,行幰缓停,四匹赤兔胭脂马并驱而止,四角朱旗之上,银丝压边的谢族图腾迎风一展,车厢四角风铃清响,镂空雕花紫檀木车厢华贵异常,车辕镶金,引起行人纷纷侧目。   望萃居前小厮见此车停在此处,驾车之人面色肃然,显然是大族中人,忙小跑着上前,赔笑道:“不知是哪位贵人大驾?”   驾车之人淡淡道:“无须你管。”   此人看起来越发不好惹,小厮忙识趣地退了下来,老老实实候在一边。   等了不知多久,连马儿也开始踢起前蹄,望萃居上下来一白裙小姑娘,步履从容,帷帽边沿轻纱掩身,隐约可见窈窕身形。   马车边等候的侍女连忙迎了上来,笑道:“小娘子这回可是赢了?”   小姑娘弯腰走上马车,微微一笑,嗓音婉转动听,“我既然亲自出马,必给秋盈找回场子。”   前些日子,谢秋盈与高昌候三公子打赌,将自己最宝贝的玉镯子输了去,此物是她亲娘所给,丢了倒不好解释,秋盈缠着她诉苦了多日,她实在看不下去,今日便亲自出马,果将那三公子杀得片甲不留。   她谢映棠自诩赌术第二,谁敢称一?   红杏接过帷帽,忍俊不禁道:“小娘子这回耳根子可算清净了。”   谢映棠不置可否,待坐回马车之上后,这才取下帷帽,露出一张极为清艳的素白小脸。   马车内整整齐齐放着一叠衣物,谢映棠等车夫甩动马鞭之后,方才快速脱下外衣,换上边角纹饰华美的杂踞曲髯服,上襦嫩黄,袖摆飘逸。她换好衣裳,再对镜插好发饰,略略补了补胭脂,便微微一笑。   若说镜中小美人原是清水芙蓉,如今便是三月桃花。   谢族马车在宫门前出示腰牌后,便径直驶了进去,到了一处门前,谢映棠便下马步行,此刻衣裳服饰已经换好,甫一下马,周围侍从皆面露惊艳之色,皇后宫里派来接人的宦官忙笑着迎了上去,“端华翁主可算来了,公主和娘娘都等着您嘞。”   谢映棠笑道:“有劳中贵人。”   那宦官忙道“不敢”,一边带着谢映棠往含章殿走去,一面心想:果真是书香大族,这谢族来的贵人,分明身份贵重,却从不如旁的世家子弟般目中无人。   一路沿着长廊,穿过华亭花苑,含章殿便到了。   谢映棠待人通传后,便脚步轻快地跑进殿中,对主位上的华衣女子甜甜唤道:“长姊!”   殿上端坐一身着凤袍的女子,眉目温婉,气质高雅,自有一股出自名门的端庄秀雅之风。   正是皇后谢映瑶。   殿中人数不多,一边案前跪坐的奉昭大长公主秦姣笑叱道:“进宫了也没个规矩。”   “家家说她作甚?这丫头就是知道我们都宠着她,才这般肆无忌惮。”皇后朝谢映棠招了招手,谢映棠忙上前来,皇后把小姑娘挽在身边,柔声问道:“怎么此时才来?趁着三弟忙于政事,你又跑到哪玩去了?”   这三年来,谢映舒在朝中大展才华,升官极快,如今才二十二,便已官拜度支尚书。   政务繁忙,谢映棠这三年学问精进不少,越发懂事伶俐,渐渐地,谢映舒倒对她不似往日严苛,她便得寸进尺,总戴了帷帽往大街上溜达。   谢映棠嬉笑道:“我昨夜赶了新的诗稿,今日亲自送去老师府邸了,路过尚书台时,顺便将早晨熬好的热粥给了阿兄。”   ……还顺便路过了高昌侯府,将大公子刘冶用激将法骗了出来,和他在望萃居摇着骰子大杀特杀,总算替谢秋盈出了这口恶气。   后半截,谢映棠没敢说。   皇后闻言,欣慰地拍了拍谢映棠的手背,“我们家幺儿懂事了。”顿了顿,又朝公主弯了弯眼睛,柔柔笑道:“从三年前起,棠儿才名便传了出去,人家都说呀,谢定之家的端华翁主才貌双全,犹擅书画,满城文人雅客都闻寻拜谒谢府,想与谢翁主一较高下。”   谢映棠心说:敢来谢府找我的,也得扛得住我那阿兄的刁难。   谢映舒虽是文官,在朝中那无人敢惹的煞气,比起武官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谢映棠究竟如何,公主比谁都知道,当下只扫了她一眼,抬手命宫人全部退下,才正色道:“今日一早,中护军王琰出城去了,迎的是何人归洛阳,倒是没同百官说。”   皇后蹙眉,良久方道:“今日一早,女儿去殿中拜见陛下,陛下似在见一故人,将我拒之门外。”   公主沉吟道:“故人?我倒是听你阿耶提过一桩事。”   “何事?”   “刺史成静擅自出兵,满朝皆弹劾其目无君上,欲拥兵自重,欲劝陛下问罪于他。”   “成静成定初之才天下共睹,陛下未必肯动……阿耶又是什么态度?”   公主叹道:“他并未表态,但依我之见,今日应该便有结果了。”   皇后心念一动,抬眼看向公主,“母亲是说……那位故人……”   “应就是他。”   谢映棠紧挨着长姊,假装正在专心地吃案上糕点,心窍却微微一动。   三年未曾再听过这个名字。   也不知那个人……如今如何了。   待长公主与皇后话好家长,谢映棠才随母亲坐上马车,打道回府。   一路上,谢映棠一直在想着方才母亲与长姊的谈话。   曾经深闺懵懂,那文秀少年只需微微一笑,她便小鹿乱撞,不知如何是好。得知那人做了荆州刺史之后,她以为荆州远在千里之外,这绝不是个好差事,还担心得寝食难安,险些哭鼻子。   可三郎低估了亲妹的执着程度,谢映棠后来苦学礼乐诗书,又想办法从阿兄的圈内好友手上讨来了不少书册,将大齐的万里疆域、风土人情、先代野闻都了解得一清二楚,这才知晓,天下九州,荆州乃其一,位处长江中游,北可攻宛洛,东可取江东,西可进益州,地广人密,极为重要。而荆州刺史之职,不是太坏,而是太好。   好到……可以杀人。   当初那个少年不过是扶持君王有功,不曾混迹朝堂,不曾上过战场,不曾通晓为官之道,新帝继位,各方势力虎视眈眈,加之荆州驻守武将众多,他空降刺史,不过沦为别人的诱饵。   十三岁的谢映棠拿着书,冲进了谢定之的书房,彼时谢定之正在写奏折,忽然就看见一团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一头扎进了自己的怀里,小姑娘嗷嗷大叫,“阿耶!成大人有难!”   谢定之莫名其妙,待谢映棠慢慢说来,他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小丫头动了芳心。谢定之在心里发愁,还是扛不住软磨硬泡,回答了女儿的问题:“成静毕竟过于年少,当初他一人镇压世家,看似得人称颂,风光无俩,但是已经得罪了诸多家族,陛下将他派去荆州,一是想用他一人,换世族平息怒火。”   谢映棠问道:“那二是什么?”   谢定之叹道:“二是,若他没有能力保全自身,那么将来朝中,陛下不缺他一人辅佐。若他真的身负大才,安然无恙地坐上了那刺史之位,将来必为陛下手中利刃。”   谢映棠一听,当即十分心痛,在心里把自己那皇帝表兄骂了好几遍,又老老实实回了闺阁,开始着手了解朝中大员。   这一了解,便是三年暗中观察。   谢映棠正在思量间,马车便停了下来,她在母亲身后走下马车,眼前便一花,一个庞大的粉红东西猛扑了过来,一把将谢映棠抱了个满怀,“棠儿!你总算回来啦!”   奉昭长公主眯了眯眼,谢映棠奋力将那粉红东西从身上扒下来,果真是谢秋盈。   谢秋盈这才注意到公主正在一边,忙放开谢映棠,颇为紧张地屈膝一礼,“秋、盈见过殿下。”   公主上下打量了她片刻,淡淡道:“本宫知晓你与棠儿感情好,但在人前,也需注意礼节。”见谢秋盈战战兢兢地地称是,方才面色稍霁,抬了抬手,带着身后一干嬷嬷侍女回了公主府。   谢映棠等母亲一走,忙拉着谢秋盈去了谢府花园的小亭子里。   两个小姑娘对坐着,开始神神秘秘地咬耳朵。   谢映棠掏出那玉镯子,递给她,悄悄道:“你再去找那人丢骰子,我下回便不管你了。”   谢秋盈把镯子揣进怀里,赶紧奉承道:“果然棠棠一出马,刘冶定被杀得片甲不留。”   “那是。”谢映棠笑出两颗小虎牙,小小地得意了一下,随即正色道:“我让你打听的事情怎么样了?”   她已经十六岁了,正是嫁人的好年华。   世人都知,谢家四女谢映棠,母亲乃是当今陛下的亲姑姑,父亲乃是当朝三公之一,族中男子皆为朝中栋梁,谢映展如今驻守一方,谢映舒年纪轻轻,已官拜尚书。   家世如此显赫,加之端华翁主才貌双全,前来提亲之人,早已将谢家门槛踏破。   谢映棠为此愁得不得了。   朝中势力错综复杂,若说族中长辈嫁她不为联姻,那定是天方夜谭。   可她谁都不愿。   世族男子中,三妻六妾者数不胜数。权贵之家,明争暗斗亦不可少。若那人是皇族宗亲,那她只会面临更大的约束。   只有一人,她曾经想嫁。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以下小可爱:   等等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01-25 19:52:45   读者“君子式微”,灌溉营养液+1 2019-01-30 23:17:48   读者“拂袖°”,灌溉营养液+5 2019-01-30 21:16:31   读者“老栎树的梦”,灌溉营养液+4 2019-01-30 18:40:47   读者“拂袖°”,灌溉营养液+5 2019-01-28 18:20:07   读者“风铃草/:P”,灌溉营养液+1 2019-01-25 20:44:16   读者“拂袖°”,灌溉营养液+1 2019-01-24 23:23:31   读者“闪闪”,灌溉营养液+2 2019-01-24 23:01:02   读者“等一个二少的密聊”,灌溉营养液+1 2019-01-20 23:55:31   读者“缱绻”,灌溉营养液+4 2019-01-20 22:33:37   读者“曦云”,灌溉营养液+10 2019-01-20 11:36:29   读者“瓷中半枝莲”,灌溉营养液+14 2019-01-20 06:29:21 第11章 邂逅   谢秋盈说到谢映棠的婚事,忙紧张兮兮地将谢映棠拉到一边去。   谢映棠也跟着紧张得不得了。   谢秋盈道:“我今日一大早就在大门口蹲点,我感觉我快变成了门口那只大石狮子。”   可以想象,谢二爷膝下的大小娘子活宝似地蹲在大门口,像是她做得出来的。   谢映棠直入主题:“然后,你看见有人来提亲吗?”   “可多了!”谢秋盈贴上她的耳朵,“旁的都是些无名小辈,我若是大伯,定然不会将你嫁给那些人,可有一人,甚为可能。”   谢映棠睁大眼睛,一双黑眸闪着水盈盈的光。   谢秋盈叹道:“是吏部尚书江郁。”   谢映棠:“……”   江郁此人,乃邺城江氏嫡子,尚书令江施之子。   ……亦是她阿兄的好友之一。   谢秋盈没有细看谢映棠脸色,继续道:“他今日亲自带着仆人送了礼来,然后递了拜帖,应是被下人放到书房了,三堂兄今早去官署之后,只匆匆回来一次,只是他未去书房,稍歇一下便又出府了。”   也就是说,谢映舒许是还未看到拜帖。   谢映棠起身便要走。   谢秋盈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急道:“你去做什么?”   谢映棠抿紧了唇,眼色微沉,“江郁此人好色,我三年前便亲自见过他狎妓,如何使得嫁给他?”见谢秋盈惊疑不定地看着自己,她微顿,语气也沉下来,不容置喙道:“我绝不坐以待毙,此事我也绝不会拖累于你。”   说完,便抬手屏退侍女,独自往三郎院中走去。   还未至谢郎院中,沿路看去,拱门前便守着一二侍卫。   谢映棠的华贵裙摆轻轻扫过绣鞋之下的嫩草,传来隐约的沙沙声,侍卫闻声看来,便见端华翁主眉眼岑寂,红唇淡抿,慢慢走了过来。   她步履从容,在门口略略一顿,随即进了院中。   一路畅通无阻,谢映棠来至书房前,见门口有两三持刀侍卫,便决定另辟蹊径。   她若无其事地四处乱走,在无人处寻了一个粗细合适的树枝,鬼鬼祟祟地绕到书房侧面,将窗子翘了开。   她提起裙摆,双手撑着窗沿,灵巧地翻窗而入。   书房内光线昏暗,三郎素不喜奢华,陈设倒极为简单,墙上悬着一副泼墨仙鹤驾云图,案上书册摆放齐整,不染一丝尘埃,隔着书柜,一边放着一面描金山水冷玉屏风,帷幄虚束,半掩了里面光景。   谢映棠在案上翻找片刻,还是没有找到那拜帖。   她的目光从桌面掠至书架,又在书架上找了半天,余光忽然瞥见屏风之后,帷幄忽然动了动。   她眼皮倏地一跳,袖中手不由得紧了紧。   谁在此处?   她阿兄的书房,外有侍卫把守,谁又能在此处?   谢映棠浑身汗毛都要竖立起来,动也不敢动,顺手取了案上一本书,状似无意般往那处靠近。   她屏息须臾,忽然一掀那帘,就要往那人打去。   ……可眼前无人。   谢映棠睁大眼睛,脚下忽然被什么东西狠狠一绊,整个人便往前扑去——   天旋地转间,她只觉手腕一疼,腰肢被什么东西一带,整个后脑便撞上了硬物,身子陷入一片软褥之中,颈上蓦地一凉。   双腕被牢牢掣肘,动也动不得。   她狠狠地喘息了一声,咬紧下唇,冷冷看向此人。   帷幄外灯烛突闪,朦胧暖光渗过帷幄,方才被撬开的朱窗放入了一点斜阳光影,独照亮那人发梢。   那人隐匿在黑暗之中的双眼生寒,乍然一眼,便令她心惊胆寒。   脖颈上刀刃贴得更近,寒意透过肌肤。   她瞳孔蓦地一缩。   这是一个男子。   谢映棠徒劳地挣扎,整个人却如被钉在软塌之上,只有喉间溢出细微低哼。   听在那人耳中,像幼猫发出的细小娇吟。   男子眯了眯眼。   她深吸一口冷气,寒声道:“你是何人?敢擅入谢尚书的书房,好不知死活!”   她一开口,便听那人低笑了一声。   手腕力道遽然一减。   男子已站起身来,一把掀开了帷幄,抬手点燃灯罩内蜡烛,冷淡道:“三郎邀我在此歇息,不料见人撬窗而入,翻箱倒柜,实在扰人清净。”   声音清雅,如珠落玉盘。   谢映棠听得此声,微微一惊,用酸痛的手腕勉强撑坐起来,眯眼朝他看去。   书房内灯烛大亮,那人侧影修长凛然,阔袖淡垂,尚未换下的朱色官袍之上,暗线描摹的章纹馥郁华贵,映光流转。   侧颜冷淡,薄唇抿得紧,见她一动不动,他便低头睥去。   是一双熟悉的桃花眼。   成静。   因着才睡醒,那双桃花眼半含雾气,眼尾却挑着一成不变的料峭寒意。   他此刻也看清了她的脸,眸子眯了眯,旋即微笑道:“翁主别来无恙。”   这一笑,方才冰雪消融,眸子透出温和之意。   谢映棠看着他,目光挪不动。   短短三年,此人除却皮囊熟悉,一切都好似变了一样。   方才那一瞬……   比她阿兄相似,却又不同。   谢三郎年少有为,谢族芝兰玉树不知凡几,他却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   他执的是笔,行走坐卧皆风流雅致,虽可用笔杀人,一瞥一笑却带着与生俱来的矜持优雅,那种雅带了一丝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让人觉得此人高不可攀。   但,三郎的身上,多了一丝风流,少了一丝以血熏出的压抑杀气。   那种杀气诞于无形之中,是亲手捉刀饮血之人才可以拥有的,与浮华流丽的都城洛阳格格不入。   这样的人,即便是站在那里,也会让人感到一丝迫人的压力。   可成静方才那一笑,谢映棠险些以为自己是眼花了。   生来隽秀昳丽,将他通身阴鸷杀意遽然打散,遮盖得完美。   她垂下眼,摸了摸后脑,方才撞得有些疼了。   她沉默了几秒,才小声道:“偷溜进来实属无奈之举,不料打扰成大人安眠,还望大人勿要怪罪。”   她手指触到后脑时,眉间露出些微痛苦之色。   成静眸子微黯,转身朝她伸手。   她迟疑了一下,将手给他。   成静的手臂稳健有力,谢映棠借他站起,又小声道了个歉。   手腕又是一紧。   她愕然抬头,便看见成静将她摸向后脑的手慢慢拿下,他淡淡道:“别动。”慢慢走到她身后去。   她真的不动了,心跳忽然极快。   成静看了看小姑娘鬓发里微微的隆起,低声道:“方才不知是何人,下手不知轻重。”   她忙道:“无碍无碍。”说完又觉得有些过于客气,又噤了声。   被他握过之处,此刻竟有些发烫。   他无声一哂,未曾多言,只淡淡道:“先坐下罢,我随身携了药。”说完便去屏风外了。   谢映棠只好坐回软塌,左手捏了捏裙摆,紧了又松。   他回到她身边坐下,以手指抹了些许止疼化瘀的药膏,轻轻地抹在她撞疼之处。   他衣襟上带着一丝春冬寒气,还有一丝酸腥烟土味,不似那么多世家子弟身带熏香,却莫名将她安抚下来。   荆州刺史。   身居此位,暗枪冷箭不断,遭人刻意倾轧,若还是三年前那个纯粹无害的少年,才是奇事。   谢映棠念及,此刻有些心疼,不由得唤道:“成大人……”   成静手上微顿,“怎么?”   小姑娘咬了咬唇,忽然觉得这三年来,自己什么长进都没有。她心下一横,问道:“大人这三年……过得好不好?”   他淡淡一笑,答道:“尚可。”   她垂下密睫,嗓音低低的:“我阿兄不许我打听你,但是我自己去查过了,荆州那个地方虽好,那里的官员却不好周旋。成大人虽说尚可,其实还是不好吧?”   身后之人静了静。   她心跳忽地一滞,又觉此话唐突。   他却忽而淡淡笑道:“翁主三年,模样变了一些,却秉性如旧。”   她放在膝上的手轻轻一攥,转过身来,直视他的眼睛,说道:“我长大人了,也变好看了。”   成静蓦地低笑,点头道:“是好看了。”   谢映棠甜甜一笑,两颊梨涡一现又隐,鬓边金钗在暗室内明灭闪烁,更衬得她水眸清澈明亮。   经过方才几句交谈,那无形之中的隔阂才渐渐消散了。   许是因为烛火,或是因为晚霞透进来的暖光,谢映棠此刻,才觉得他变回了故人。   她渐渐又生亲近之意,丝毫不怕了。   成静淡淡看着谢映棠,眼底流露出一丝无奈。   方才经他一吓,她虽看似镇定自若,咬破的下唇和苍白的小脸却出卖了她的恐慌。   此刻瞧着,才慢慢被安抚下来。   之前如她所言,他确实过得算不得好。   可若想这三年所做之事,其实于他……已算很好。   谢映棠看了看四周,忽然道:“成大人,你还记不记得三年前,我与你初遇,也是在这书房之中,那时成大人几番说破我的谎言。后来,我被冬冬抓伤,大人也是这般给我上药……”   这一幕,似曾相识。   她心有喟叹,环顾四周,然后又道:“大人此刻若是好心,能容我在此处找一物,谢幺必然更加感念与大人的情谊。”   说了半天,七弯八绕,她的翻箱倒柜还没结束。   他心中觉得好笑得很,慢慢坐了下来,好整以暇道:“翁主尽管找罢。”   他倒想看看,她又在闹腾些什么。   说来也是有趣,他那向来冷漠淡静的好友,竟有一如此顽劣的妹妹。   可以把谢三郎气得勃然变色,可以让位高权重的谢定之无可奈何。   谢映棠找了许久,终于从一个木盒中找到了拜帖。   她打开看了看,果真是江郁想娶她。   简直痴心妄想。   谢映棠冷笑一声,转过身来,对成静敛衽一礼,笑道:“多谢成大人,我现在便要告辞啦,再不走,我阿兄就要回来了。”   他温声道:“将那药带上,三日便可消肿。”   她连忙折回来,弯腰拾起软塌上的药膏,衣袂相擦,鬼使神差地,她偏了偏头。   这一偏头,便和他挨得极进。   她抿了抿唇,小声道:“大人可以叫我映棠,或者幺娘。”说完也不等他回答,忙跑到窗前,跳窗而去。   成静低笑一声。   刀三火海整整三年,又一次见着了这活泼鲜亮的小娘子。   小丫头却还未走远,又从窗外探头进来,急急道:“大人!我的东西掉了!劳烦递给我一下!”   方才太激动,将那拜帖丢了。   她羞赧得只觉丢人,成静起身拾起那拜帖,无意间淡淡一扫,递给她道:“下回再翻窗,我便不救场了。”   她忙答应一声,缩回脑袋,又道:“劳烦大人关一下窗。”说完便一溜烟地跑了。 第12章 惩罚   成静站在窗前,等那小姑娘跑远了,才抬手将窗子阖上。   外间侍卫听到动静,试探性地问唤道:“大人可需要小的做什么?”   成静淡淡道:“无事。”他抬起广袖,袖中的手轻轻敲了一下桌面,似在沉吟什么,目光又掠向三郎摆放齐整的书架上。   须臾之后,他才拿出其中一份卷宗,慢慢看了起来。   谢映舒回来时,便看见成静斜卧在软塌上,眸子轻阖,手上虚握一本册子。   谢映舒抽出那册子,一看书页上标注,便淡淡道:“我当你不管京中之事,如今是想通了?不过也好,你留在洛阳,陛下用你我更安心,若是用了旁人,反倒麻烦。”   成静被他的声音吵醒,皱了皱眉,睁眼冷淡道:“陛下遣你来当说客?”   谢映舒蓦地一笑,闲闲地坐在了一边,故意叹道:“你日夜兼程奔赴回洛阳,歇也不歇便直接面圣,旧宅尚未清理,我看你实在困极,好心收留你,你便是这个口气与我说话?”   成静坐起身来,倒也不打算再睡了。眼前这人实在是闲得紧,他自然知道谢映舒在盘算些什么,皇帝继位三年,这三年来折腾得没完没了,谁都能看出新帝那颗想要收拢权利、大肆改革之心。   只可惜,世家的根基太深,皇帝在这些肱骨老臣面前,其分量不值一提。   谢映舒看成静不打算理他,又拿扇柄敲了敲他的肩,“诶,陛下到底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今日上午不过是有事上奏,结果莫名其妙地,将正在面圣的成静一道领回了家。   临走时,皇帝还让他俩好好叙叙旧。   谢三郎颇有些无语。   成静笑了一声,说:“陛下曾说待我为挚友,他会怎么说,你还不知道么?”   谢映舒沉吟道:“这是一个好时机。”   “是啊。”成静起身,推开窗子,望了望天边的晚霞,语气深晦莫名,“三年了,我也该回来了。”   ……   谢映棠回到阁楼中,将那拜帖看了又看,最终将它扔到了角落的炭盆里去,银盆中火烧得噼啪一响,火舌腾得上来,转瞬便将那物吞噬了。   小盆前铺着软垫,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儿和一直黑白棕三色的猫儿蜷在盆前,正在安睡。谢映棠怕火溅到它们身上去,将两只都抱到了一边铺了狐皮的太师椅中,其中一只醒来,毛茸茸的小爪子抓着小姑娘的衣裳,不让她走开,非往她身上拱去。   谢映棠咯咯笑出声来,把这大肥猫举起,脸颊蹭了蹭了它毛茸茸的猫脸,笑道:“还是你最贴心,我才不嫁人呢。”这话只能说给这猫儿听,她怅然地想了想,又将猫儿放下,起身走了出去。   才在院中坐了会儿,便瞧见谢秋盈提着裙摆奔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坐到她对面去,劈头便问道:“棠儿,怎么样?你有没有被人发现?”   谢映棠捧着茶,轻描淡写道:“我若被人发现,此刻怕是回不来了。”她略略一顿,又沉重道:“江郁果真是想娶我。”   “那你打算怎么办?”谢秋盈忧心忡忡。   谢映棠紧了紧杯子,抬眼坚决道:“我绝不嫁他,纵使阿耶和阿兄答应,我也不会就这么去嫁,总归……还有家家那里,还有长姊……”她心思不由得发散,又渐渐想起压在她身上的男子……谢映棠脸色一红,倏地起身,快步朝屋里走去。   谢秋盈忙起身,在她身后唤道:“棠儿,你别急呀……”   她正要追上去,外面又有仆人通传道:“小娘子,高昌侯府的大公子遣了人来。”   谢映棠脚步一顿,谢秋盈已怒道:“刘冶?他怎么这么阴魂不散!今日也真是巧了,底下人不知道干什么吃的,连刘冶的家仆也放进来了?”   那仆人被谢秋盈兜头发了一通火,面上更加诚惶诚恐,只得在心里腹诽——刘冶父亲高昌侯刘踞刚刚打了胜仗,皇帝大肆奖赏,这沉浸多年的高昌侯府忽然门庭若市,刘踞近几日频繁拜访谢定之,自然连带着他们家家仆也不好拦了。   谢秋盈想不明白的,谢映棠却了然于心,当下只让仆人下去,带刘冶亲信过来一见,再命人搬了长案和座椅在院中,好整以暇地坐着等。   不一会儿,刘氏家仆便过来了,见了翁主只站着行了一礼,然后命人将一箱礼物抬了进来,开门见山道:“我家公子想请翁主改日再聚,不知翁主可否赏脸?”   此人脸色倨傲,态度轻慢,跟他主子倒是一个德行。   一边侍立的红杏已率先冷了脸下来,区区一个高昌侯府,下人也这般没有礼数。   打个胜仗而已,当真以为在谢族面前算得了什么?   谢映棠双眼微眯,红唇淡淡一抿,素来细软的嗓音带了几分凉:“你们侯府的人,当真都这么不懂规矩?”   那小厮倨傲惯了,以为谢府与其他府邸一样,也都顾念着小侯爷面子,倒没料到对方会计较。他有些惊异地抬头看了一眼,这一眼便看见谢映棠掩在狐皮领子之间的娇颜,面露惊艳之色,遂又低下了头去。   谢映棠眸光一跳,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红杏已率先呵斥道:“放肆!替你家主人传话,还敢直视我家翁主?是谁教你这么无礼?”   那小厮嘻嘻一笑,套近乎道:“翁主与我家公子这般熟络了,想必也不会介意的。我家公子这回就是想……”   他话还未说完,忽然看见谢映棠起身了。   她轻轻睥了他一眼,黑眸里冷光一掠而过,淡淡道:“既然你都说,我与刘公子关系熟络,那我替他教训教训他的家仆,想必他也不会介意的。”她转眸扫了红杏一眼,红杏立刻会意道:“给我抓住他,拿杖子来!”   那小厮脸色霎时惨白,这才开始磕头求饶。   谢映棠回了屋,坐在软榻前抚着猫儿的毛茸茸的耳朵,听着屋外杖责声慢慢响起,那人开始惨叫求饶,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只闻杖子打在皮肉上的闷响。   谢秋盈怕把人打出事来,惴惴不安道:“棠儿,小惩大诫就行了,毕竟不是我们府上的人。”   她平日再倨傲,也从未这般打过人。   谢映棠权当谢秋盈吹耳旁风,等到大概打了三十来杖后,才慢悠悠地吩咐身边人道:“把人先扣着,遣人去把礼物抬回高昌侯府,顺便回了刘冶的话。就说他手底下的人无礼犯上,我已帮他教训了,想拿回人,便再遣人来抬。”   说完再拢了拢广袖,起身上了阁楼。   谢秋盈看着谢映棠的背影,贝齿咬了咬下唇,又去看院中,见那人趴伏的长凳上全是血,狠狠闭了闭眼,忙转身跟着上了阁楼。   一上阁楼,便看见谢映棠坐在案前,拿狼毫沾了墨汁,正打算写些什么。   谢秋盈坐到一边去,小声道:“我若早知刘冶是这般不知礼数之人,打从他一开始来府上时,我便不会同他说话,更不会被他撺掇着去赌……”   谢映棠道:“小事罢了。”她抬眼瞅了谢秋盈一眼,笑道:“我今日打人,你是吓着了?我阿兄旁的没教会我,这基本的礼数,还有惩治人的手段,我倒是学会了一些。”   谢秋盈看着谢映棠笑意温暖的脸,忽然觉得,她有些像三堂兄了。   第二日,高昌侯府遣了人来,将那被打得半死不活的家仆抬了回去。   谢映棠这一步走得无错,谢映舒听闻了,口头上倒褒奖了谢映棠几句,也没有太过将刘冶放在心上。   浪荡富贵子弟,不足与谋。   不过上午方才表扬了一下这丫头,下午谢映舒便带着两个仆人气势汹汹地进了阁楼。他毕竟是亲兄,任何关于谢映棠的事情都还是了解一二,前一日谢映棠莫名来他院子里晃了一圈的事情自然也知晓了,他再细细一查,便知道这丫头做贼了。   谢映棠紧张地站在桌案前,双手揪着腰间玉佩坠下的络子,退也退不得,只好硬着头皮迎着阿兄冰冷的目光。   谢映舒上下打量了她一阵,才道:“你是长本事了?”   “不是!”谢映棠斩钉截铁地答:“我只是不想嫁给江郁,江郁好色,我若嫁给他,将来定不得安生。”   谢映舒嗤地一笑,“嫁与不嫁,父亲自有定夺,由得你自己胡闹?”   谢映棠道:“那我便自己去求阿耶。我知道,江郁如今与阿兄您同在尚书台,他出身不低,将来也还有飞黄腾达之机,可是,阿兄,我不是联姻的工具。”   谢映舒眉心一搐,面色铁青地一拍桌案,冷喝道:“谁教你说这样的话?”   谢映棠抿住了唇,也不吭声了,只这般定定地瞧着谢映舒,一对黑眸里水光慢慢凝聚,她眨了一下眼睛,那光又散开了。   谢映舒冷眼瞧她半晌,好似看什么有趣的东西一般,他心底的怒意越堆越高,终究道:“你这么看着,我也不会心软。倒是你,这回比上回更为大胆,想让我怎么罚你?”   她不吭声,倔强地咬紧牙关,谢映舒便这样看着她,她不吭声,他也不发一言。   许久之后,两人仍这样僵持着。   谢映舒身后的侍卫谢澄是了解三公子的脾性的,此刻连忙对谢映棠使眼色,生怕她一时赌气,又讨了十天半个月的禁闭。   谢映棠却不看他,只瞅着自己的脚尖。   良久,谢映舒连道了两声“好”,拂袖起身道:“既然如此,我也不为难你,你既然这般坐不住,那便在这阁楼里待一个月罢!”   谢映棠的睫毛倏地一颤。   谢映舒侧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含了三分失望。随即,他再不看她,带着一干人离去了。   刚一下阁楼,谢澄便出声劝道:“郎君,翁主说的也不无道理啊,我们都亲眼见过那江郁玩弄女人的手段,翁主如何可以嫁过去?”   谢映舒停下脚步,冷冷地刮了他一眼,“我何事说过要将她嫁给江郁?”   “啊?”   谢澄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见谢映舒远去,忙又追了上去,急道:“那郎君气什么?哦……我明白了,郎君是觉得,翁主自己太心急了,不相信您?”   谢映舒冷然不语,脚下步子却越发快了。   作者有话要说:三郎对妹妹来说,形象太过严苛,而让她忽视了他其实也是最护着她的人。   女主即使懂了很多,但是她对于很多事情没有亲身经历过,也不会彻底了解他们的想法。谢映舒对她的惩罚有些无理,其实也只是一时生气。 第13章 拜访   又过了三日,奉昭长公主亲自派了人来,将谢映棠接到公主府去。   谢映棠穿着玉色的华贵罗裙,颈子裹着兔毛做的围脖,小手抱着两只呼呼大睡的黑白猫儿,端端正正地缩在椅子里,那座椅宽大,旁边还缩着两只白猫,她足底还偎着一只三色的猫儿。   长公主走进来时,好好地上下扫了她一眼,笑道:“你养的这一窝猫儿倒是越来越像你了。”   谢映棠唤了一声“家家”,从软椅中起身,搀着母亲坐下。   长公主十八生下长女,如今也不过四十来岁,除却眼角有轻微的细纹,素淡妆容之下,玉面端丽,眉若远山,乌鬓雪颜,一双秋水剪眸藏着与生俱来的高贵矜持,但看着女儿时,也不自觉流露出温柔来。   谢映棠是她最不省心的幺女,却也是长得却像她的。长公主伸出一根食指,轻触她眉心,笑道:“我既然将你接到此处来,你便安分些。你阿兄是为你好,莫再惹他生气了。”   谢映棠点了点头,将小脸贴上母亲的手臂,撒娇道:“家家一定要帮帮我,我不嫁江郁。”   长公主沉吟道:“你喜欢成静?”   谢映棠睁大眼,倏地放开母亲的手臂,愣愣地瞅着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长公主之前听三郎无意间提及过,一看她这反应,立刻就了然了。   在长公主看来,成静为人不错,年纪轻轻就擅于谋略,虽说家族曾出过事,但也绝非坏事,将来若行事谨慎,必飞黄腾达,倒也不失为良人。   只是如今时机不太对。   长公主牵过女儿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道:“成静确实一表人才,我家幺儿的眼光倒是不错。”   谢映棠双眸蓦地一亮,欣喜道:“家家也赞成我喜欢他吗?”   长公主点头,又微笑道:“你如今也到年纪了,喜欢便要自己去想办法,成静刚刚弱冠,素来不近女色,也未必对你中意。他如今一边是御前红人,一边是你阿兄好友,想要拉拢他,还是要从你三阿兄那里入手。”   谢映棠扬起唇,唇边笑涡分外甜腻可爱。   她起身想了想,说道:“我去给阿兄认错!”一说完这话,就有些急不可耐似的,转身便要走。   长公主忙唤住她,示意身边侍女将汤婆子递给她,明丽的面庞浮上一丝无奈,“凭你这弱身子,还敢往风里冲?好好照顾自己,再病了,就在我身边做一辈子老小娘子。”   谢映棠忙转身笑道:“多谢家家,家家再见!”说完便捂紧汤婆子,欢快地跑了。   长公主注视着她的背影远去,忽然低声对身边的婆子吩咐道:“你派人去看着点,发生了什么,回来向本宫禀报。”   那婆子低应一声,忙追去了。   天还是那般的天,风从谢府刮到了成府,两家之间的那颗巨大柏树簌簌甩动枝叶。天地之间,一缕不甚刺眼的阳光将庭院照得暖融融,原本多年无人居住的宅邸,在萧索之外也透出了几分烟火味。   隔着高高的石墙,成府众家仆已打扫好里里外外,正等着成静进去。成静负手站在一棵树下,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那树下隆起的土坑,这才想起来,这是他三年前养过的那只猫儿。   侍卫子韶上前请示道:“大人,可还有什么吩咐?”   成静指了指那土堆,淡淡道:“将里面的猫儿移走,另寻处埋葬。”他转头看了看那树叶稀少的树,又道:“把它移植到别的地方去,此处就换……就换一棵海棠罢。”   子韶面露讶色,倒也没再说什么。   成静慢慢走进里屋,目光扫过里面许多珍奇的物件,似笑非笑地一掀唇角,管家紧张地跟在后头,也不知郎君此意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忽然听见成静问道:“都是陛下赏的?”   管家点头道:“是。”   成静不置一词,桃花眼上长长的睫毛轻微一落,不知低语了一句什么,管家还待细听,便看见成静朝那软塌上走去,摸了摸那料子,又笑问:“这也是陛下赏的?陛下对我未免也太过上心了。”   他的语气分明是轻飘飘的,管家却狠狠一抖,赶紧道:“是、是您叔叔送来的。”   成静颔首,也不多言,索性直接坐了下来,闲闲地倚到一边,怡然地假寐起来。他的眉目清雅,闭目时,白日的凌厉深沉全然退却,唯独留下宁静秀气。   管家见他有休息之意,忙命人全部退下了。   待歇息半个时辰,宫里便来人了。   成静肃整衣冠,俯首跪地,大内管待宣完旨意后,便低头对他笑道:“陛下虽是贬您为中书舍人,但实则是以退为进,陛下深意,想必成大人都明白吧?”   成静接过圣旨起身,淡淡笑道:“自然明白,劳烦中贵人转告陛下,臣成静自当竭尽所能,成为陛下手中之刀。”   大内管满意一笑,又多说了一些客套之话后,便带人浩浩荡荡地离去了。   成静将圣旨随手掷到桌上,敛了笑意,冷淡道:“果真不出谢兄所料,走,去谢府。”   身后两名侍卫忙跟了上去。   堪堪通报主人家后,成静走到三郎书房门口,便听见小姑娘清脆的笑声,“阿兄高兴了吗?我一定再不惹阿兄生气了,以后若是有事,一定找阿兄商量好不好?”   成静在门口停下,以眼神止住侍从,继续听着。   谢映舒的笑声传来,似无奈似叹息,“你这丫头!成日鬼话连篇,别以为我不知道,是家家给你支招的?”   “嘿嘿。”小姑娘不好意思一笑,然后拉住她阿兄的衣袖,软声求道:“那我为了表示歉意,这几日给阿兄端茶送水好不好?我留在阿兄面前,也可以多学到一些关于时事之事。”   谢映舒正要说话,适时成静推门而入,笑道:“学时事?那小娘子与其找你这不靠谱的兄长,还不如找令尊?”   谢映舒见是他,起身抬手一礼,成静回礼之后,便抬眼看向谢映棠。   那丫头不料心上人突然出现,吓得直接溜到她阿兄身后去。   成静看她踌躇的模样,眼里掠上一丝笑意,倒不觉得有什么。谢映舒已皱紧了眉,低喝道:“谢映棠!”谢映棠忙站直了身子,赶紧亲自去甄了热茶,慢慢端到成静面前,屈膝行了一礼。   成静接过茶盏,眼神似笑非笑地,从她的脸上慢慢掠了过去,口中道谢道:“多谢映……”那个“映”字在他唇齿间慢慢一碰,便迅速化为另一个腔,“……翁主。”   她站在他的面前,踌躇又羞赧,心动又紧张,耳根子慢慢涨红了。   上回她匆匆离别,便是说要他唤她“幺娘”或者“映棠”。   那句话,已经将她的心思展露无遗。   那时她尚不觉那般行径唐突大胆,此刻被他当面这般戏弄,她便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脑内生烟。   她身后,谢映舒冷眼看着。   她在成静面前杵了一会儿,才赶紧撤了回来,又飞快地睇视了成静一眼,那玉色裙摆晃动着,便从木门那处迤逦而去。   院中鸟鸣啾啾,窗棂外枝叶乱摇,馥郁花影便坠落在脚下,混着男子衣袂上淡淡的水波纹,像一片花砸出的潭中涟漪。   成静晃着盏内的茶乳,微笑道:“果真是中书舍人。”   谢映舒点了点头,掩唇咳了咳,他最近太过操劳,这几年来头一次受了风寒。静了一会儿,问道:“陛下上回可有跟你暗示什么?”   成静搁下那茶盏,说道:“上次下令驻军自宛城绕永宁抵曹阳,将胡人逼入山中,后方高昌侯逢暴雨晚至,坐收了渔翁之利,陛下本不欲嘉其功勋,但看此役之中,我一旦被获罪,便是大都督宋让独揽军权,为保制衡,便顺道升了刘踞的官。”   “刘踞自袭了祖上爵位之后,此番倒是扬眉吐气,一时门庭若市,陛下想必乐见其成。”谢映舒抿了一口茶,语态懒散,“此人不足挂齿,难成气候。”   “错就错在这难成气候之上。”成静道:“刘踞的侄子强占田产,早被典农中郎将参了一本,如今,刘踞远亲县令刘峪又与当地太守勾结,私相授受。而刘踞又想着趁百官结交之际,拉拢党羽,其子刘冶又与颍川崔氏之子崔君堂交好。”   “宋让为人刚正,不喜与世家为伍,倒白白便宜了这个姓刘的。”谢映舒咂摸着想了想,觉得有些意思,他揶揄道:“想必定初也没把高昌侯府放在心上吧?”   成静蓦地一笑,摇头道:“我管他作甚?陛下的意思,还是由着他蹦跶。”   谢映舒复又笑问:“那定初说他作甚?”   成静回他一笑,“你猜?”   谢映舒道:“闲的?”   “……”成静抬手揉了揉眉心,无奈道:“盯着你我的人不知多少,我不过来做做样子,告诉那些暗地里筹谋之徒,我跟你们谢府现在关系紧密,让他们小心着点,别伤了自己人。”   “好你个成定初!”谢映舒抄起桌上一本书,朝他砸了过去,嗤笑道:“你这厮说了半天,找我做挡箭牌了?”   成静接过那本书,又丢了回去,弯了弯眼睛,笑吟吟道:“看你泱泱大族,何须挂齿此等小事?”   ……泱泱大族。   谢映舒慢慢敛了笑意,薄唇一抿,深深地看着他,“定初,当年你们成族,才是世族之首,你真的不在意吗?”   作者有话要说:成静,字定初。   谢映舒,字若瑾。   看到你们都夸完女主夸哥哥,为我的男主掬一把泪。   这样吧,今天留评的,字数有十五字(可以随便凑)或者夸一顿男主的,我就给发红包啦,金额随机,单人最贵不过100JJ币(1RMB),就当新年贺礼吧~~反正本文读者现在还不多,这个钱咱给得起=w=   最后,《艳煞他》新番外晚上会放在微博上的! 第14章 思慕   文昭十六年,晋王与齐王夺嫡失败,晋王党羽屠戮殆尽,唯剩尚书令成诤之族。   文帝继位,以惜才之名,三驳成诤罢官之请,时人皆敬服文帝仁德。   庆熙二年三月十二日,上以尚书令成诤贪污受贿、构害忠良之名查抄成府,昔日清誉满天下的清河成氏一夕陷入泥沼,遭万人唾骂。   成族上下皆下狱待斩,然成诤门生众多,满朝皆信成君之德,联名上书,上遂改为流放,然成诤血书陈其清白后自缢于牢中,言辞恳恳,唯求文帝下放过全族性命。   逾三日,成诤次女成瑷于狱中夭折,妻姜氏自尽,文帝感念成族辅佐两朝,遂赦免全族之罪,改为贬谪,并诏成诤幼子静入宫为太子伴读。   自此,成氏一族就此衰落。   当年之事,百官都缄默不提,其实很多人心里都明白,为何突然下狱成氏全族,十有八九是文帝之意。   一个帝王,不会真正地容忍昔日阻碍自己为帝的臣子。   所谓仁德之名,不过是做给天下人看罢了。   那年,成静六岁。   他刚刚历经了丧父之痛,随后便失去了妹妹和母亲,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叔叔一家。   可紧接着,这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便被官兵无情地抱到了宫里,从此被迫学着皇宫的规矩,做太子身边的仆从,再也见不到亲人一面。   那些年来,他谨小慎微,不知躲过了多少明枪暗箭。   文帝曾说不许他参与政事,可他远远低估了太子与成静的情谊。   书房内涌动着水墨香气,那日光渐渐下移,暖黄光晕从谢映舒的脚下慢慢挪移,照得成静袍底的暗色绣文流转生辉。   成静低垂着眼,冰凉的指尖摩挲着杯沿,他的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指腹却有着明显的厚茧。   说不怨,是不可能的。   文帝驾崩前夜,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东宫,面色惨白地冲向正在用膳的太子,太子笑着问道:“阿静,你用膳了没?要不要一同用膳?”   成静拉住太子的衣袖,眸子极冷,嗓音极寒,“殿下!您相不相信臣?”   太子慢慢敛了笑容,认真道:“阿静,孤早就说过,你是孤最好的朋友,不管孤是什么身份,你都是。”   “好!”成静盯紧太子的眼睛,沉声道:“那么殿下现在听臣说。陛下已经驾崩了,贵妃密不发丧,臣怀疑她正在暗中联络外臣,殿下现在快快去求见陛下!不管他们怎么拦,殿下都一定要闯进去!”   太子脸色蓦地一白,反手抓紧了成静的衣袖,“那你要去做什么?”   “臣借殿下腰牌一用,想办法混出宫去。”成静深吸一口气,站直了身子,低声道:“如果今日落日之前,大将军未能入宫,臣便已凶多吉少,那时殿下千万记得保全自己!”   太子惊道:“大将军?你难道想用兵……”   成静袖中之拳狠狠一攥,冷道:“事已至此,若不采取手段,殿下必败,殿下只要信臣,臣便是拼了性命,也要送殿下登上帝位!”   ……   旧时记忆一现又隐,成静搁下茶盏,面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叹道:“人都是往前看的,旧事……不提也罢。”   文帝害他父母,他护文帝之子,说来也是有趣。   谢映舒深深地看他一眼,眼中有怀疑之意,面上却也宁静恬淡,不再多说。   成静自书房出来时,一眼便看见在树下荡秋千的谢映棠。   她费了好大的劲,将自己院里的秋千搬来了这处,然后晃着秋千等成静,这样,成大人一出来,她便可装作自己在玩,与他笑着打招呼。   譬如现在,她便朝成静粲然一笑,“成大人!”   成静站在那处,冲她轻轻颔首,随即好笑般地盯住了她,兴致盎然,显然也看出这小娘子心思不单纯。   她得了回应,心底大喜,忙从秋千上跳下来,将早已备好的一束五颜六色的花递给他,笑道:“我方才采了这一束花来,实在好看,送给您!”   子韶抱着剑站在成静身后,诧异地挑了挑眉。   他们家主子倒是头一回被一小姑娘送花。   成静本觉不妥,但看着谢映棠面上甜甜的笑涡,心下一软,倒是抬手接过了。   她喜不自胜,仿佛受到了鼓舞,仰头殷殷地看着他,问道:“大人可还记得,三年前,您托付给我的五只猫儿。”   他“嗯”了一声,她便雀跃道:“我将那五只猫儿养得可好了,大人要不要去看看?”   子韶心头一惊,连忙道:“我家大人待会还要入宫面圣,耽误不得。”   成静淡淡瞥了子韶一眼,子韶连忙噤声。   成静微笑道:“今日便罢了,在下与小娘子改日再续。”说着,他低眸摇了摇手上的花,那笑容带了一丝忍俊不禁,又道:“多翁主好意。”说完,便抬手对她一礼,谢映棠连忙还礼,眼睁睁看着他远去。   她在小庭院里伫立须臾,忽然有人上前道:“翁主,公子让您进去。”   谢映棠:“……”   糟糕,忘记是在她阿兄眼皮子底下了!   ……后来之事,不说也罢。   只是翌日,谢映棠又从她的闺阁里掏出了落了灰的白玉棋子,她想起成静颇爱下棋,便命红杏悄悄地将棋子送到隔壁成府,里面附赠一张小纸条:改日愿与君共弈。   谢映棠抱着猫儿焦心地等着,直到红杏回来禀报道:“小娘子,成大人收下了。”   她大喜过望,隔了两日,又打听到成大人喜欢烹茶,便去了谢定之那里一趟,从她爹手上顺了不少珍贵的茶叶,又命红杏送去了成府,附赠小纸条:口感颇好,请大人一尝。   又隔三日,谢映棠想起母亲手上有珍藏的名家字帖,乃是先人孤本,对文人来说,此物千金难买,她打好了主意,又在母亲面前软磨硬泡,长公主看透了这丫头胳膊肘往外拐的模样,索性用那字帖将她打发了。   于是翌日,成静正在看一则卷宗,便看见管家捧着一个木盒走了进来。   他冷淡一扫,“又送了什么来?”   管家笑道:“孤本字帖。”   成静面色微变,抬手打开那盒子,略略一看,便沉声道:“无功不受禄,将此物退回去。顺便转告翁主,让她日后不必再送了。”   管家迟疑道:“那……之前的棋子和茶叶呢?”   “悉数退还。”   管家惦念着对方毕竟是谢家,加之翁主身份尊贵,这般驳了面子也实在不好,忙劝道:“翁主到底还是喜欢郎主您,小的以为,要不就将字帖归还了,其他之物还是留下……也省得翁主心里不快。”   成静眸子淡淡一阖,懒散道:“随你。”说完,将手上卷宗往桌上随手一掷,身子后仰,假寐起来。   管家忙退下了。   回禀谢映棠的说辞并无那般干脆,只说受这般大礼,实在有愧。谢映棠一想,成大人确实是君子之风,不喜白受了馈赠,便也只说了一句“是我唐突了。”管家回府后,不敢扰了郎主歇息,便也没有将这种客套话转告。   翌日,谢映棠早早起身,想着许多日没有见过成静了,便搬石头在高墙下堆起,她提着裙摆踩着石头,爬到了墙头。   成静正在树下自己对弈,便看见谢映棠探出了一颗小脑袋,笑着唤道:“成大人早啊!”   他身边的侍卫吃了一惊,成静以盏遮了笑意,颔首道:“翁主早。”   她趴在墙头,摇头道:“我说过了,成大人不必唤我‘小娘子’,唤我名便好。”   成静好整以暇地反问道:“我唤你小娘子,与你唤我大人,不是同一个道理?”   谢映棠愣住了,她看着成静俊美无俦的脸庞,忽然小脸一红,小脑袋便缩了回去。   转眼四月,尚书令江施六十大寿。   江施与谢定之共事多年,关系颇好,寿宴之前便特意交代了谢定之,参加寿宴之时切要带幺女前来,谢定之无奈,想起那不省心的女儿,便提前提点了谢映棠一番,当日带她去了。   四月的晚风最是撩人。   月光洒在一汪剔透湖水之中,和红灯笼的光交织着。   亭上歌舞不绝,府中车马来往,皆是世家大族、当朝重臣。   一辆镶金砌玉的马车停在江府门前,四马驾辕,高悬族旗。来往无论官员或是平民,皆纷纷侧目,更有甚者忙迎了上来,热络地巴结起来。   谢映棠慢慢走下马车,跟在父兄身后。江府仆人见谢定之亲自来了,忙笑迎了上来,拱手道:“大人快快上座,还有谢尚书,这位是……”   谢映舒冷淡道:“是家妹。”   那小厮连忙又满面堆笑,对谢映棠拜道:“原来是端华翁主,失敬失敬,翁主请。”   谢映棠甚少来这种场合,也甚少见这般谄媚而又圆滑之人,当下抬头,看了看谢映舒。   谢映舒也皱了皱眉,低声道:“别乱跑。”   谢映棠应了一声。   谢定之走进大门,那些趋炎附势的小官们连忙也浩浩荡荡地跟了进去,只是不好大声喧哗了。接引的小厮忙不过来,只唯恐怠慢了谢定之,不一会儿,江施亲自出来迎接,笑道:“谢兄终于来了。”说着,又留意了一边站立的谢映棠。   江施越瞧越满意,不说此女身后代表的势力,单说仪态气质,便让人中意万分。   难怪郁儿会主动提出求娶之事。   几人见过礼,江施便将谢定之带上上座。 第15章 冒犯   谢映棠跪坐在席下女眷中首几位,少女长发柔软,眉目灵气逼人,全无昔日稚嫩模样,既知是谢映舒之妹,在座的世家子弟便频频偷看着她,面露惊艳之色。   藏在谢府中的那颗明珠,转眼已这般成熟了。   女旦甩动水袖,慢慢上了戏台,开始咿咿呀呀唱着曲儿。   尚书令江施坐主位,次席便是谢定之,琅琊王氏、颍川崔氏、邯郸容氏等世族皆坐在下方,席上当朝三公重臣低低絮语,许是在谈论国事,而席下年轻一辈频频发笑,又许是在讨论那戏台上腰肢妩媚的女旦。   侍女陆续而入,银盘上呈着珍奇小菜,一一放在诸位跟前,再一一甄满酒水,添置小碟银箸。   谢映棠端起温酒,掩袖小抿了一口,目光无意间扫过众人,忽然注意到有人在看她。   她抬眼回视过去,便看见主席上的江郁朝她微笑颔首,男子颇为俊朗,乍然一望便觉冷酷凌厉,广袖淡淡拂袖,让人不禁感到他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样的人笑起来,虽易让小娘子家心动,但对于心有所属的谢映棠来说,也没什么吸引人之处。   都是她阿兄圈内好友,她都有耳闻,一个比一个黑心罢了。   还是成大人温柔。   “赵王殿下到——”   “中书舍人成大人到——”   满座喧闹之声,因这两声通传,俱安静下来。   赵王披着深蓝狐裘,裘下锦衣华贵,腰悬蟒玉,金冠墨发,大步走来。   成静一袭天青色衣袍,阔袖淡淡背在身后,与赵王一道进来。   满座皆起身行礼。   赵王大笑道:“无碍,今日是孤与定初来迟了,诸位请坐!”说着,又对身边的成静调笑道:“得亏听了你意见,不然你我都被耽误在宫里了。”   成静微微一笑,对江施抬手一礼,“晚辈见过江世叔。”   江施笑道:“三年不见,贤侄比昔日大有不同啊,来,王爷与贤侄上座。”   赵王沉身落座,虽眉眼含笑,却是王侯之身,是以与在场众人有一种无形的隔阂,他仅仅只是坐在那里,便让满座宾客有了一丝拘谨。   成静与谢映舒颔首示意,本欲坐在下方,被赵王不由分说地拉到身边坐着,赵王与他不知兴致勃勃地说着什么,许是在延续来江府之前的交谈,成静笑意无奈,含笑的侧颜在一室光影中更显俊雅无双。   谢映棠打从成静进来开始,目光便一直黏在他身上。   毕竟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谢映棠佯装饮酒,不知不觉竟将一杯喝完了,她脑袋有些发晕,忙又找婢子要了醒酒汤,摇了摇小脑袋,怕自己醉晕在了当场。   其实她的酒量还行,往日与谢秋盈也偷偷喝过,一杯根本灌不醉她。只是今日……她实在有些纳闷,难不成是江家的酒格外浓?   江郁看着小姑娘悄悄地摇脑袋,实在可爱,眸色微黯,握着酒杯的手也紧了紧,唇角不自觉地上扬。   “江大人在笑什么?”刘冶顺着江郁的目光看过去,见是谢映棠,意味深长地笑道:“原来江兄是在看小美人。”   江郁皱了皱眉,转眸扫了刘冶一眼,淡淡道:“不可无礼。”   翁主有翁主之位,又不是蓄养的家妓,怎可随意直呼“小美人”?   刘冶倒是毫无所谓,他心里明白,眼前这小姑娘看似温顺可人,其实就是一个有着爪子的猫,总会把人给挠一下,也不是那么好相处的。江郁也不必装得多正人君子,大家都一起玩过了,食色性也。   筵席进展至后来,谢映棠起身,走到庭院中吹风,醒了醒酒意。   那酒后劲实在大,她越来越晕,靠着树的身子越发绵软,心里越发觉得不安,艰难地往谢映舒走去。   才走两步,还未到堂中,面前忽然走来一人,挡住了她的去路。   谢映棠眯了眯眼,道:“刘冶?”   刘冶邪邪一笑,“翁主怎么这么不知礼节,直呼我大名?”他低头靠近她的脸庞,不怀好意道:“怎么说,都该唤我一声‘郎君’吧?”   她蓦地往后退了几步,怒喝道:“你放肆!”   刘冶笑着,拿折扇去勾她下巴,被谢映棠抬手拍开,他又去捏她脸颊,她侧脸避开他的手,越发觉得不对劲,忙要跑开。   刘冶伸手拽住她的手腕,狠狠一拉,便将她掷回树上,慢慢逼近她,“你跑什么?打我家奴时,你不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吗?如今便怕了?”   谢映棠后背作痛,咬紧牙关,冷冷道:“刘冶,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身处江府,她父兄皆在此处,刘冶敢动她,当真是疯了不成?   还是他高昌侯府,以为她谢族是软柿子,说捏就捏?   可她远远低估了刘冶的无赖程度。   刘冶摸着小巴笑道:“你想用你的家族压我?美人,你未免也太小瞧我刘冶了。”他说着,便不由分说地捂住谢映棠的嘴,谢映棠拼命挣扎,被他死死揽在怀里,他在她耳边喷着热气,嘿嘿地笑着,把她连拖带拽地拖到僻静无人的西苑里去。   谢映棠只顾着拼命扑打他,狠狠咬了一口他的手心,刘冶“嘶”地松手,当即怒了,狠狠地扼住她的脖颈,恶狠狠道:“贱人!待我夺了你的身子,谢府又如何,还不是要将你乖乖嫁给我,到时候我便是你的天!”他低头想要亲她,谢映棠身子软绵灵活,挣出了一只手,狠狠打了他一耳光。   刘冶怒极,将她大力掼到地上去,一手抓紧她的头发,不让她跑掉,又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细绳,压着她去捆她双手,谢映棠挣扎不脱,鬓发也彻底散了开,她瞪视着刘冶,眼泪沾湿了睫毛,唇瓣咬出了血。   刘冶却觉得她此刻妩媚至极,爱怜地抚着她的脸颊,一边嗤笑道:“不出意外,今日你爹便要将你许给江家了,江郁有什么好?你跟着我,我保证好好宠你一辈子。”   她脸色霎时惨白,又是一阵拼命挣扎,嘶声哭叫起来,他死死捂紧她的唇,“现在叫什么叫?等我跟你完事之后,你再叫也行,把他们都吸引过来,让所有人都看清楚我们两情相悦,你看除了我谁还要你?”   他一边说,一边去扯她衣带,最外层的衣服散了开,她扭动着,手腕磨出了血,仿佛不知疼一般,身子如濒死的鱼一般打着挺儿,刘冶还待继续脱她的下一层衣服,外面忽然有灯光亮起,有人脚步轻缓,慢慢落在了门外。   刘冶停住了手,将谢映棠捂得更紧,谢映棠的眼泪簌簌流下,狼狈不堪,只拼命地发出呜咽声来。   门外那人停了停,再也没听到声音,便又慢慢远去。   刘冶待彻底没了脚步声,又去撕扯谢映棠的衣裙,她突然间生了力气,狠狠将他一撞,大声哭喊道:“救命——”刘冶气急,拿她的衣裳堵住她的嘴,正待说话,大门忽然被轰然踹开。   成静提着灯,冷冷站在门口。   他的目光掠过刘冶略泛潮红的脸,又落在被捆缚在地、狼狈不堪的谢映棠身上,瞳孔蓦地一缩。   袖中手狠狠一捏,他眸色越发冰寒。   刘冶一愣,见是他,忙又笑道:“原来是成大人,这等私事,还请成大人不要插手。”   成静冷冷道:“放开她。”   刘冶干笑道:“大人要是不嫌弃,你我也可共享之,这谢家小娘子的身子可软了……”   成静大步走向他,抬脚将他狠狠踹开,这一脚用了十成力道,刘冶倒在一边,痛苦地捂着肚子,一时说不出话来,不可置信地指着成静,“你”了半天。   谢映棠躺在那处,泪眼朦胧,羞愤欲死。   她知道有人来救她了,那人是谁都好,可偏偏是她最喜欢的成静,这样好的儿郎,怎么可以见到她最狼狈的一面。   他一定觉得她不干净了,一定不会要她了。   她哽咽有声,眼泪越发汹涌,打湿了衣领。   身子如坠冰窖,从未比此时更加感到寒冷。   成静耐心地除下她手上束缚,又拿出她口中塞着的布料,手细心地为她理好头发,柔声唤道:“翁主?”   她哭得越发凶,抬手捂住脸,乌黑的青丝散在肩头,肩耸个不停。   成静心头一软,目光扫向她手腕、脖颈处的伤痕,转头看向刘冶,眼神霎时变得阴鸷,杀机毕现,“你父亲刘踞尚不敢如此胡作非为,谁给你的胆子?”   刘冶捂紧肚子,踉踉跄跄起身,面容扭曲,指着他怒道:“你区区中书舍人,有什么资格管本公子的事?不知死活!”   成静冷笑一声,甩袖起身,拉住他那手腕狠狠一拧,关节发出一声脆响。   刘冶惨嚎一声,再次滚落在地,痛得浑身哆嗦,口中还在逞强,“你、你你……我爹不会放过你的!”   “令堂之罪,还待我上奏陛下,一一清算。”成静拢了拢衣袖,居高临下地睥着他,足底碾上他的胸口,刘冶只觉剧痛,连连告饶起来。   成静看似文弱,然而任职刺史多年,并掌一方军政之权,前段时间又方退敌军,怎会手无缚鸡之力?   对付一个刘冶,不费吹灰之力。   谢映棠慢慢坐起身,抱住双臂蜷缩在角落,身子仍在剧烈地抖动着,双眼茫茫然看着虚空,连每一寸骨头都在发痛。   所幸最里面的衣服未曾被人扒下,她把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仿佛这样就可以好好地保护住自己。   心仿佛已经死了。   从前,别人连碰她都碰不得,更遑论如此滔天大辱!   刘冶千刀万剐,亦不能平息她之怒。   她眸中仇恨之意显露无遗,双眼似浸了血,手慢慢握紧了一边落下的发簪。   可那目光落在成静身上,她又狠狠闭眼,喉中涌起一股腥甜。 第16章 报复   她想杀了他。   滔天恨意像□□一般,迅速蔓延至每一寸骨骼,让她恨不得即刻化为厉鬼,将那人给掐死。   可她做不到,也不必做了。   成大人来救她了。   她心跳得极快,思绪昏昏沉沉,唯有一丝绝望的意识在慢慢浮沉。   “刘踞与世家交好,借升官之机笼络官员,借此私相授受,贪赃枉法,泰安、钜平一带百姓皆被你族人私贪良田,陛下继位之处,严下旨意,武将不得私贪田产,不得借军权欺压当地良善,不得逾越文官职权,违令军法处置。”成静语气森寒,冰冷的嗓音狠狠掷到地上,“令堂一一破戒,你刘氏一族自身难保,还敢妄想染指他人?”   刘冶脸色大变,惊骇地望着他。   陛下早在成静抵达洛阳之前,便开始着手调查刘踞之事,皇帝需要一只用来震慑百官的鸡,而这只鸡本不会是刘踞,毕竟此人实在是一个不错的棋子,况且牵连重大,动高昌侯还需循序渐进,皇帝那回对成静提及,成静也觉得是如此。   但是他改变主意了。   动谁都可以,他偏偏动谢映棠。   外间忽然传开哐当一声,成静遽然回头,便看见有衣角一闪而过。   有人看到了屋内光景,已经跑了。   想必不久之后,便会有人很多人赶过来。   成静黑眸微黯,忽然笑了一声。   刘冶惊疑不定地看着他,脸色似见了鬼一般,也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发笑。   成静慢慢蹲在他的面前,好整以暇道:“待会就会有人赶来,我是御前之人,又与赵王关系亲近,你说……你会是什么下场?你们刘家又会是什么下场?”   刘冶脸色遽然惨白,唇瓣嗡动几下。   成静冷眼看着他脸色变化,便知此人不过是外强中干。   他微微笑道:“我此刻先去找赵王,待会若有人来,你便装作你在玩弄婢子,不可暴露翁主的身份,你若表现得好,我会替你解围,否则今夜,你没有性命走出江府,你信是不信?”他的语气温缓,一字一句却让人心底发凉。   刘冶抬头,不可置信道:“你敢威胁我?”   “我这双手下的沾的鲜血可不少了。”他语气清淡,仿佛是在谈论天气一般,“你不信,大可一试,把性命陪在此处,你想必也会‘青史留名’了。”   刘冶狠狠一抖。   成静起身,淡淡道:“脱下外衣。”   刘冶暗自咬牙,终究还是怕了,忍着疼,老老实实脱下最外面的袍子。   成静接过那衣物,慢慢抖开,转过身去,在谢映棠面前蹲下。   “翁主。”他声音低沉,似怕她受了惊吓,声线带着一丝温柔,“在下先帮你将衣物披上,稍后切勿出声露脸,之后我自会应对。”   她抖了抖,从臂弯里抬起小脸,嗓子有些哑,“成大人……”   他叹息一声,抬手为她擦去眼角泪痕,柔声道:“别怕,我会护着你。”   早知这颗深闺明珠定会被人觊觎,只是不曾想,她竟会受到这般伤害。   一为道义,二为交情,三为对她本身的怜惜之意,他又怎么忍心不护着她?   谢映棠被他那温柔的声音安抚下来,不再抗拒,任凭他将衣裳披在她身后,往上一拉,盖住她的脸。   成静起身,冷冷瞥了刘冶一眼,快步出去了。   不一会儿,以赵王和江施为首,众人闻风赶来,不知发生了何事。   待看到刘冶站在那处,身边有一罩着衣物、身量娇小的女子之后,众人纷纷露出了然的笑意。   许是某个好看的女子被刘冶给相中了,便直接出手了。   江施不料自己寿宴之上,这刘冶居然跑来狎妓,当即脸色青黑,甩袖道:“刘公子这是何意?”   刘冶没由来地抖了一下,心虚地看向人群中脸色难看的高昌侯。   目光触及站在赵王身边眉眼含笑的成静之时,刘冶暗自咬牙,不敢轻举妄动。   赵王摸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了一眼那衣衫凌乱的女子,笑着打圆场道:“江大人消消气,今日是江大人大寿,正巧刘大公子瞧见了中意的,不若孤做主,将此女赏给刘大公子算了,江大人成全一对鸳鸯,也算图个喜庆。”   身后众人连忙附和。   赵王都已开口,江施纵使再有不满,也只能暂且吞咽下这口气,当下拂袖而去。   众人又连忙跟着离去,赵王给成静递了个眼色,也随着去了。   成静走了半途,便又独自折返,远远便看见谢映舒站在树下,似乎有所察觉,抬眼便看见成静走了过来。   两人目光一触,谢映舒脸色冰寒,劈头便问:“我妹妹呢?”   那家仆慌忙入席禀报刘冶之事前,他便看见谢映棠早已离席。   他命人四处寻找,竟连她丝毫踪迹也没发现。   方才他对刘冶身边女子仅仅匆匆一瞥,便觉有些熟悉。   ……心里便有个大胆揣测。   谢映舒浑身鲜血遽停。   倘若真是她……   成静深深地看着他,从他的眼底读懂了他的怀疑,点了点头,沉重道:“是她。”   心底惊雷猛地炸响。   谢映舒身子晃了一晃,一丝血色也无。   他狠狠攥了攥手心,大步往那柴房奔去。   谢映舒奔进柴房,便看见小姑娘靠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头上还罩着那衣物。   刘冶见是他,吓得动也不敢动,忙解释道:“谢大人!我我、我真的没有对她做什么!我连衣裳都还没脱完,成静就来了!”   成静随后便进来,吩咐身后侍卫道:“把人捆起来,堵上嘴,送回高昌侯府。”   子韶子磐上前,将刘冶狠狠掼到地上,拿帕子堵了嘴,将手脚都麻利地捆了起来,再往一人长的袋子里面一罩,将人扛了出去。   谢映舒将罩在谢映棠头顶的袍子取下,触目一片腥红。   她一双灵动的眸子已经紧紧阖上,衣衫散开,鬓发凌乱,洁白如玉的脸颊沾了一些灰,唇上一点血色也无,右手还紧紧握着钗子的一头,而那钗子锋利之处已被用力扎入了心口,鲜血由里至外渗开,染红了一大片衣裳。   谢映舒身子一僵,抱着她的手猛地收紧,将谢映棠打横抱起,咬牙唤道:“定初!快去备车马!”   她的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在空中一晃而过。   成静脸色一变,奔了出去。   谢映棠被秘密抱上马车,谢映舒离不开妹妹,便命谢澄转告谢定之,自己已提早回去。   谢定之还不知发生了何事,待回府后,便看见奉昭大长公主哀哀地哭着,大夫跪了一地,谢映舒跪在他跟前,低声禀报了事情始末。   谢定之当即怒不可遏。   谢映舒低声道:“孩儿已经封锁了消息,对外宣称翁主大病,确保消息不会走漏,只是刘冶那里,难保不会宣扬。”   谢定之怒道:“姓刘的欺人太甚!”   “阿耶打算怎么做?”谢映舒眸光微闪,“我不想放过整个高昌侯府。”   谢定之冷冷道:“明日我便亲自入宫觐见陛下。刘冶?死不足惜!”   谢映舒点头道:“儿子知道该怎么做了。”   “等等。”谢映舒正要走,谢定之叫住他,吩咐道:“今日谢府欠了他成静一个人情,明日你遣人送礼过去。”   谢映舒道:“儿子明白。”   “幺儿现在如何?”   谢映舒转过头来,脸色非常难看,“郎中正在尽力救治,簪子虽未及心脏,但失血过多,加之受惊过度,棠儿还未醒来。”   谢映棠出生时早产,一向体弱多病,府中养这么多郎中,便是为了保她安然无恙地长大。   那么多次将她从死神那处拉回,他对她管教严厉,千防万防,却防不过小人之心。   谢映舒抿紧唇。   翌日,诸多官员不约而同上奏皇帝,细数高昌侯刘踞之罪,刘踞于朝中据理力争,终被皇帝留于宫中。   早朝散后,谢定之与奉昭公主一同入宫求见陛下。   戌时三刻,皇后在元泰殿外求见皇帝,随后皇帝下旨,将刘踞打入廷尉待罪。   “他江施府上守卫几时如此无能,刘冶身在江府,妄图强占端华,居然无一人发现阻止?”   御书房内,皇帝蓦地起身,拍案怒道:“倘若那时你没路过,朕是不是还要再看一场好戏?”   殿中灯火摇晃,照亮皇帝的锋锐眉眼,一张脸上眸色沉凝,嘴边腾蛇纹随之浮现,怒意昭然。   成静垂袖立在御阶之下,淡声劝道:“谢尚书已封锁消息,少有人知晓此事,今早谢府已传来消息,翁主性命无碍,只是还在昏迷。臣以为,陛下需给谢族一个公道,以平息怒火。”   “愚蠢至极!”皇帝负手来回踱步,冷冷道:“朕原以为,刘踞自己会识相一些,谨慎行事,没想到给朕捅了这么大一个窟窿!他以为那战功是自己的?那是朕白给他的!自己掂不清自己几斤几两,还以为与几大世家送了几回礼,谢族便将他当成了自己人?!胡扯!他死事小,一旦谢族暗查贪污一案,还有那么多人,朕一个个都保不住!”   他说着,手往桌上狠狠一拍,怒道:“朕白养了一群废物!一个个想逼死朕?啊?这都是些什么废物!”   成静弯了弯唇角,低声道:“陛下勿急。”   皇帝的目光隐匿在十二旒冠冕之后,薄唇淡抿,看向他道:“定初可有法子?”   成静微微笑道:“陛下将臣留于洛阳,便是想要在皇权与世族之间寻求平衡点,臣之前冒昧,以为刘踞可用,可此人毕竟只是庸才,久留必成祸害,陛下这回除去他,并非坏事。”   皇帝皱眉道:“那掣肘之人呢?”   “无须掣肘。”   皇帝微微一怔。   成静唇角噙笑,在殿中踱了几步,语气清冷,“高昌侯与世家交好,必然提出条件,此番谢族翻脸,将不留余力置刘踞于死地,届时必然波及世族利益,陛下何不让他们斗,越斗越狠,方可坐收齐成。”   皇帝不解道:“刘踞对上谢族,无异于以卵击石,又何来斗狠一说?”   成静慢慢道:“陛下只需将此事暂且压下,先不颁布圣旨,届时刘踞狗急跳墙,必然暗中求助,陛下再顺藤摸瓜,将与刘踞有关之人悉数挖出,以谢族之名大肆贬斥,便足以让世家离心,此一计,必伤及谢族。”   陈郡谢族势力庞大,文武百官皆不敢触及锋芒,此事不会对这个大族造成什么重创,却足以让文武百官不敢再唯谢族马首是瞻。   因为他们知道,谢族行事狠辣,不会对任何人留情。   皇帝看着他,眼底慢慢漫上来一股欣悦之色,不由得低叹道:“天可度,地可量,唯有人心不可防,但见丹诚赤如血,谁知伪言巧似簧。”   成静笑意愈盛,“君不见李义府之辈笑欣欣,笑中有刀潜杀人。”他后退几步,抬手朝皇帝深深一拜,“此事还待臣周旋,陛下静候佳音即可。”   “定初果真善谋略,有大才。”皇帝笑了笑,慢慢走下御阶,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又问道:“端华翁主那里,你确定消息已经封锁?”   成静又是一笑,一双桃花眼浅浅弯起,看起来无害极了。   “高昌侯府如今人心惶惶,臣已派人潜入,将□□投入茶水之中。”他算了算时间,又微笑道:“此刻,刘冶应是哑了罢。”   作者有话要说:【天可度,地可量,唯有人心不可防,但见丹诚赤如血,谁知伪言巧似簧。】和【君不见李义府之辈笑欣欣,笑中有刀潜杀人。】出自白居易《天可度》虽然是唐朝的诗,不过既然是架空,就不要在意这些小细节啦QAQ男主针对的不是谢家,虽然城府比较深很会装,但他人不坏,他其实是别有所图(不是篡位)   然后感情线快就有一些进展了。 第17章 表白   说了那么久,成静弯腰告退后,皇帝方才平静下来。   他端坐在御座之上,眸色阴寒,除了没有拍案暴怒之外,并没有比之前好上多少,一边奉茶的内侍心肝乱颤,唯恐皇帝抬手把茶拂落到地上。   原本陛下继位之前,人人都说皇太子性情温润儒雅,这才三年,他便被下面一群比谁都会玩心计的臣子给气成了这般暴脾气。   大内官冯意见圣上神情不豫,斟酌着上前道:“陛下,成静既然都已经说了破解之策,此事便可放下了,您何必还忧虑呢?”   皇帝沉沉一笑,“朕当然放心世家了,从小到大,朕就从未见过有什么事情,是成静摆不平的。”   冯意听他语气,揣测不出他对成静的态度是喜是怒,忙噤声不语。   皇帝道:“朕把他放在荆州三年,迟迟不召回来,你可知是为什么?”   冯意连忙请示。   皇帝叹道:“他这样的人,你给他三分机会,他便可以闹出十分的事情,你压他三分,他便回报你六分,这样的人,朕若非是无人好用,是绝不会用的。”   谢府棠苑内,青衣奴仆垂首立在雕花扇门外,屋中婢女身形影影绰绰,药香熏人,逶迤的帷幕之后,几名郎中惶恐地伏跪在地上,榻上躺着一个纤弱小姑娘,长发铺散在软枕之上,苍白的肌肤没有一丝血色。   谢映舒用帕子替妹妹擦了擦额上冷汗,眸底愈寒,最终将手中帕子狠狠一攥,头也不回道:“我养你们多日,不是要一群酒囊饭袋。”   其中一郎中紧了紧拳头,满手皆是冷汗,他伏地拜道:“大人,翁主自小体虚,加之幼年那几场大病已让她伤了根本,此番受惊事小,牵动旧疾事大,草、草民已经竭尽所能,是草民无能,医术有限。”   谢映舒双手捏拳,手背上青筋暴起。   身边的小姑娘没有反应,她天生嘴角上扬,梨涡浅浅,饶是在昏迷之中,也有一副甜美娇俏的相貌,好像梦到了一桩美事。   谢映舒看着她,眼前仿佛闪现那日在柴房中的一幕,眼底杀意骤起,攥着帕子的手上微露青筋。   谢澄见此情形,心头猝然一惊,忙单膝跪地,急急道:“郎君,属下以为,不若满城张贴告示,遍寻天下名医,只要能治好小娘子,便重金犒赏,或许有江湖能人可以挽救小娘子性命。”   “不必了。”   清淡的嗓音忽然打破压抑,成静推开门走了进来,冷淡道:“我已寻到一位神医,若瑾不如让他试试。”   谢映舒眸色微沉,看向成静身后之人。   那人连忙抬手行礼道:“鄙人姓窦名海,是成大人荆州旧识,此番碰巧游历至洛阳,恰逢此事,略通医术,斗胆请求为翁主诊脉。”   谢映舒看向成静,眸中颇有怀疑之色。   成静的目光掠向榻上沉睡的小娘子,眼色微黯,垂眸道:“我曾被刺客重伤,是窦郎中所救,他医术精湛,若瑾大可放心。”   谢映舒闻声忙起身,对窦海抬手一揖,道:“劳烦阁下救家妹性命。”   窦海忙道:“在下定然竭尽所能。”言罢连忙放下药箱,跪坐到床榻边,低头为谢映棠把脉。   窦海神色几变,又忙拿出银针,在小火上炙烤片刻,慢慢碾动着扎入小姑娘几处大穴。   她不安地挣动几下,眉心紧蹙,迟迟不醒。   窦海再次把了把脉,又慢慢抽出银针,换了更细的针,慢慢扎她人中。   “啊!”   小姑娘痛呼一声,蓦地睁开眼。   谢映舒心头一跳,大步上前,便看见谢映棠半阖着眼,眼泪顺着苍白的脸颊簌簌而下,无声地哭着,仿佛魂魄已被抽离。   谢映舒心底被狠狠一揪。   窦海道:“大人莫急,待在下施针完毕,再开几剂方子,翁主便可无碍。”   那地上伏跪的郎中们纷纷抬头,对视一眼,面露震惊之色。   成静亦是上前,淡淡道:“刘冶已哑,刘踞自顾不暇,你若想杀人,尽管下手便是。”   谢映舒飞快转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只道:“我妹妹的心结在你。”   成静眼色微动,薄唇微微抿起。   谢映舒看着他,脚下寒意顿生,狠狠一咬牙,冷声道:“随我出来。”   檐下春风扫绿叶,廊下悬挂的风铃琳琅作响,百鸟鸣声时起彼伏,天边流云溶溶,唯有一束光阳刺入眼底,灼得人瞳孔发痛。   成静一出来,谢映舒便直接了当道:“我当初极为不赞同她对你有意,因为我知道,你成静生来便不是站在世族的立场之上的,你是一柄双面利刃,可杀人,可救人,而你杀的人,将远远多于你救之人。”   成静眸子轻阖,不置一词。   确实。   他不像谢映舒,身处世家大族,贵不可言,势力滔天,族人成千。   他成静自幼便孓然一身,他是如何活下来的,他比谁都清楚。   “但是棠儿偏偏喜欢上了你。”谢映舒抿唇淡道:“早在三年前,她便与我说过,她想嫁给你,那时我不过觉得她荒诞可笑,可你看,三年不见,她还那般缠着你。”   成静睥他一眼,冷淡道:“三郎让我娶她?”   “你岂会听我?”谢映舒冷冷道:“你娶她,将来你若反世族,她当如何?将来陛下若弃你,她当如何?你不傻,我亦不傻。”   成静唇角轻掠,“令妹是个佳人,奈何我非良配,三郎想如何?”   “那便暂且哄哄她罢。”谢映舒吐出一口浊气,定了定神,负手道:“且不说你再她心底何等重要,她最难堪的一面被你看见了,这心结又怎么办?”   成静垂袖站在檐下,敛目不语。   脑海中忽地浮现往日情景——   从墙头探出脑袋的小姑娘笑得灿烂,欢欢喜喜地朝他打招呼。   抱着冬冬的小姑娘口齿伶俐,眼神几转,笑靥点亮了春色。   她从假山后探出头来,手上握着柳枝,吓跑了偷看他的小娘子们。   良久,他才道:“行。”   谢映舒叹了口气,道:“我还有公事处理,这里都是我的亲信,你尽管陪她说话,安慰安慰便好。”谢映舒说着,往后退了一步,抬手道:“告辞。”说完,转身大步离去。   成静垂袖静立在檐下,转身进了屋。   窦海已经撤了针,见他进来,忙上前问道:“谢大人呢?”   成静道:“这里交给我。”   窦海点了点头,按下心头惊诧,指了指帘帐后,低声道:“在下去开几个方子交给厨房熬煮,翁主现在还醒着,哭得好不可怜,唉……这外伤可治,心病难医啊。”   成静微笑道:“多谢窦兄,改日定当酬谢。”   窦海忙道:“不敢不敢,成大人好好保重。”说完便提着药箱出去了。   成静在珠帘外站了一会儿,才拿过金盆上的帕子,沾了热水拧干,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谢映棠正坐在床上,身上拢着一件狐裘,长发随意散着,小脸雪白,半阖双目。   成静在床边坐下,微笑着唤道:“翁主。”   她似在出神,陡然听这一声,身子颤了颤,猛地抬睫看他。   只见成静坐在一边,水蓝色常服显得素雅端方,阔袖淡淡敛在膝头,一双清淡如水的眸子静静看着自己,像三月的春风,乍然揉皱了一池湖水。   她心底陡乱,忙又撤回目光,刚刚才止住的眼泪又不受控制一般簌簌落下,沾湿了睫毛。   忽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着手帕,慢慢递到了她的面前。   “翁主。”她听见男子干净温柔的嗓音,“别哭。”   她定住了,只看着面前的帕子。   昏迷之中的黑暗并非全然是封闭的,她可以听到很多声音,郎中的说话声、阿兄焦急的声音、母亲哭泣的声音……甚至,还能反复听到刘冶的狞笑声。   即便是知道刘冶没有得逞,成大人在最后关头救了她,她也觉得难堪至极,那种羞愤挑衅着她多年来的骄傲与尊严,是一把锋锐的刀,将陈年积压的身外之物悉数剥离干净,所过之处鲜血淋漓,伤疤难愈。   所以,那日在衣物的遮挡之下,她听见那么多人的说话声,她便想了结自己。   可那把锋利簪子没能将她彻底杀死,她还是活过来了。   再醒时,她也不知道自己这算什么。   她做不到若无其事,也做不到再次杀了自己,好像天下人都看了她一场笑话,包括她的心上人。   可成静给她递帕子了。   她原本纷乱的念头,因为面前这一递,忽然就安静下来。   谢映棠慢慢接过帕子,擦干了脸上的泪。   屋中极为安静,外面的鸟鸣声也渐远,四方狭小之地内,她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许久,她听见自己说:“大人因此嫌弃我了吗?”   成静有些惊讶,随即微笑道:“这不是你的错,我又怎会因此嫌弃翁主?”   她抬眼,看着他温和晶莹的双眸,咬紧下唇,又摇头道:“我不再是一个干净无暇的人了,我配不上你了。你许是猜到了,我原是喜欢你的,特别特别喜欢,比我从前的遇到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喜欢。”她抬手又拭了一把眼泪,“可是,你这样好,现在的我,又哪里配得上你。”   成静敛了笑意,淡淡地看着她。   他将她端详了好一会,忽然抬手,握住她正在擦泪的那只手的手腕,语气有种道不明的沉凝,“你喜欢我?”   她被他的动作吓得一缩,唇瓣抖了抖,迟疑道:“是。”   “想嫁给我?”他再次逼问。   她的心猛跳起来,抬眼看着他,说:“是。”   成静了然,松开她的手腕,起身逼近她的身子,手臂撑在她身侧,将她困在方寸之地。   逆着光,他一双黑眸却锐利异常,牢牢锁住她的脸,像一簇乍然腾起的火,霎时燎得她血液奔涌。   她不由得要低头。   一只手却牢牢钳住她的下颔,逼着她抬首。   他的声音低沉,又问:“真的想嫁我?”   她压抑住自己猛烈的心跳,咬牙答道:“我想嫁给你。”   “呵。”他低笑一声。   她心乱如麻,不知他是何意。   ……只感觉现在的他,没由来得让她有些害怕。   他抬手去拉她身上的狐裘,笑着道:“既然如此,那么择日不如撞日,你就以身相许如何?”   外罩的狐裘被他随手掷到地下。   她仓皇抬眼看他,好像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手指已轻而易举地挑开她的衣带,慢慢一拉,小姑娘白皙光滑的香肩已露了一半。   她低呼一声,去拢自己的衣裳,他的手却牢牢抓住她的手腕,摁至床头,容不得她的丝毫抵抗。   那件最里的素白亵衣,转瞬便被剥离肩头。   雪肩粉颈,锁骨精致,触目春光惑人。   娇躯触及冰凉的空气,凉意浸人。   成静眯了眯眼,手掌抚上她的脸颊,手指带着一丝冰凉的触感,顺着慢慢往下,勾住她颈后肚兜的系带。   她紧紧闭上眼,偏过头去,身子微微颤抖。 第18章 开导   她大病刚醒,身子支撑不住,怎禁得起一场共赴巫山?   成静自然晓得这道理,也知道面前的女孩儿不明白,她被他轻而易举地困住,像被关在金丝笼里一只羽毛靓丽的雀儿,因为惧怕和体弱,小脸煞白煞白的,几乎和那墙壁一般白。   卷翘的睫毛随着眼皮阖上而紧紧压着,她在颤抖。   分明是怕的。   口口声声说喜欢他,却又这般不禁吓。   成静的目光掠过她微露的肌肤,眼神极黯极沉,指腹慢慢捻动着她颈后的系带。   要挑开,轻而易举,那么她的最后一丝防线将彻底坍塌。   他是一个正常的男子,不是那些腐儒,只知墨守成规、坐怀不乱。   因为是男子,怎么可能面临这般美色,当真不惊不贪不念?   他扣着她手腕的手,掐断过妄图害他之人的脖颈,他捻着她肚兜的手,捉过刀,握过缰绳,拿过笔,杀过人。   世家子弟多蓄家妓,玩弄更多无辜的女子不知多少,也有人给他送过女人,但无一人,令他心动。   可谢映棠不同。   她是目前他最了解的女子,她身份尊贵、纯洁无暇,她心性骄傲、娇软可爱,她的身子是待绽的花儿,可以让很多男人为之疯狂。   她总觉得他好,以为他是端方君子,克己有度。   其实……不过是志不在此罢了。   安静的空气像将她凌迟的刀。   谢映棠闭上眼,不去看他,所有神经都紧绷在颈后的手指上,仿佛就有一根弦,会随着带子的解开而彻底断开。   不知不觉,下唇咬出了血迹。   那只手忽然前挪,掐住她的下颚,让她松开贝齿。   他的声音冰凉凉的,没有一丝她熟悉的温度,“这副动也不动的模样,未免过于扫兴。”   她身子一僵,眼角倏发烫,整个人的理智都快被烧光。   眼泪又顺着脸颊流下,她开始颤抖,被他钳住的身子开始剧烈挣扎。   此时此刻的他让她陌生。   不像那个平日温柔的成大人,这个人冷酷、强硬,给她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这哪里是成静?   手腕上力道忽然一松。   随即,她的衣裳被拉起,狐裘重新披到身上,裹得严严实实的,温暖重新降临。   谢映棠仓皇抬眼,成静已坐得离她远了些,目光温和,仿佛刚才只是一场幻觉。   他终究不是刘冶那种蠢货。   单凭美色若真能打动他,他又岂会久久不接受眼前的少女?   当年奉昭大长公主年少时,引天下豪杰趋之若鹜;谢太尉之风流儒雅,亦为世族楷模。   谢映棠之容色,自然不言而喻。   “翁主想清楚,你喜欢的究竟是想象中的我,还是真实的我?”他微微笑着,又反问道:“真实的我,翁主又了解吗?敢了解吗?”   谢映棠攥紧了褥子,心乱如麻。   他又淡淡问道:“若翁主日后完全了解在下,可还会喜欢在下?”   连他是好人坏人都不知,又谈什么喜欢?   太天真了。   她面色时白时青,一双盈盈水眸带着惶惑,看着他不言。   ……温润如玉的他,冷酷强硬的他。   她不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   看遍那么多书,她当然知晓官场复杂,能这里面存活下来,成静怎会没有手腕?   可她没有细想过,这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的志向在哪里,他的喜恶、好坏、作风,又是怎样?   成静看着她急遽变幻的脸色,便知道她听进去了。   这还是一个女孩儿,心思或许过于脆弱,禁不得打击。想到此,成静又温声哄道:“若你有日真的了解了我,那时还是喜欢我,便是成某高攀翁主。只是如今,你是若瑾之妹,于我亦像妹妹,除此之外,在下还无别的念头。”   她心底一紧,说不出那酸酸涩涩之感,只是固执地睁大眼睛看着他。   良久,她又小声问道:“那,成大人可嫌弃我?”   他扬眉一笑,“我怜惜你还来不及,怎会嫌弃呢?”看她实在还是不放心,他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她头顶的发,低声道:“你是翁主,论身份,该是我高攀你。翁主,你可知,我率军路过战乱之地时,逃难妇女许多衣不蔽体,父死子亡,可这又如何呢?谁也不能阻止她们求生,生死之外,其他皆为浮云,成大事者若忌惮这等礼节小事,便白白落了下乘。”   这些话,本不应对她说。   前朝后宫之中,腌臜手段不知凡几。   若无狠之一字,如何能独善其身?   成静沉了沉眼色,语气蓦地强硬起来,“你是翁主,你身处谢族,身份贵不可言,冒犯你的,杀了便是;怨恨你的,斩草除根便是;诋毁你的,那便威慑他们。刘冶已哑,高昌侯府满门将诛,俱是因你一人,如此,谁人不是高攀于你?”   谁人不是高攀于你?   她看着他,心底猛颤。   屋内沉香袅袅,一室宁静,唯有心跳作祟。   从前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   人人都羡慕她是公主之女、皇后之妹,可谁又知她在人前风光之后的厌烦?   可她只看见自己的身不由己。   ……没有看见这与生俱来的权力。   世事在人为。   成静可以孤身独活十几载,为什么她就不可以?   她若这般无用,只想用死逃避,也无怪……他不喜欢她。   她沉默良久,终是牵动唇角,冲他勉力一笑,“我明白了。”   他亦是薄唇一弯。   谢映棠的目光流连在他眉眼之间,此时方才从那些惊吓之中慢慢缓过劲来。   眼前之人,她确实没有完全了解。   可她想了解。   了解他的欲望一旦滋生,就像黑暗中有了养料的藤蔓,疯狂地开始滋长。   她闭上眼,又睁开。   方才他是在吓她,看她敢不敢真的如她所说,豁出去也要嫁他。   她是不敢。   但以后……未必。   外间忽然响起敲门声,有人唤道:“郎君,陛下传召您入宫。”   成静闻声起身,正要告辞。她垂下眼,忽然道:“大人可否应我一个请求?”   他动作一滞,回身看向她,“什么?”   她鬼使神差地,说道:“我想让大人……抱抱我。”   成静一怔。   没料到她居然会提出如此要求。   心里有些哭笑不得。   她看他迟疑,有些急了,忙又道:“我知道有些唐突,我就抱一下,大人抱抱我好不好?”   她知道错过今日之后,或许将来也不可能了。   他看她半晌,唇角往下一压,“好。”说罢弯腰,将女孩儿揽到了怀里。   一抱即松。   成静正要站直,她忽然抬手拉住他胸前衣襟,头一偏,唇瓣亲到了他的脸颊。   成静动作一僵,眯了眯眼。   她迎着他复杂的目光,坚定道:“我会了解你的。”手慢慢松开他的衣裳。   成静深深地看她一眼,拂袖转身,大步出去。   谢映棠拢紧衣裳,又独自痴坐片刻,外间的侍女便端着浓黑的药进来,她皱了皱眉,忍着苦涩喝下了,随即又慢慢躺下,蜷缩成一团。许是药的作用慢慢上来了,她的意识在一片朦胧光影中沉浮,不知不觉便又睡过去了。   这一觉的时间似乎极长,她又梦到了狞笑着的刘踞,他疯狂地撕扯着她的衣裳,她在哭喊着,忽然,面前的刘踞变成了狰狞的恶兽,张开血盆大口对着她,她握紧匕首,拼命地刺了下去,鲜血四溅,将她的衣裳全部染红了。   她惊慌地扔掉匕首,抬眼却看见身下是满地的尸骨,颅骨上一双黑洞洞的眼睛就这样冷冷地看着她,她吓得尖叫,一抬眼却看见树下负手而立的阿兄,阿兄眼神冰凉,低叱道:“你哭什么?怎么这么没出息?”   画面一晃,成静对她微笑道:“杀得好,谁敢冒犯你,你杀了谁便是。”   一梦极长。   再醒时,也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胸口的伤口依旧泛疼,她张了张口,发现嗓子干得一个字也说不出,床边的香炉还在燎着草药,她捂着嗓子剧烈地咳了咳,拉动床榻边悬挂的风铃,红杏闻声慌忙进来,见她已醒来了,忙将温茶递来,伺候她慢慢饮下。   谢映棠润了嗓子,问道:“我睡了多久?”这一开口,声音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红杏低下头,悄悄地憋回眼角的泪,小声答道:“小娘子睡了整整两日了。”   明明人好端端地睡着了,可后来怎样也唤不醒,她提心吊胆了好多日,唯恐小娘子再也醒不过来了。   谢映棠微微一怔,又问道:“谁来看过我?”   红杏答道:“三公子,盈小娘子,大长公主,还有老夫人都亲自来过。对了……还有赵夫人。”   赵夫人?   谢映棠想了想,才反应过来,赵夫人是她爹的妾室,二兄的生母。   原本赵夫人出身寻常小吏之家,身份低微,后来机缘巧合先嫁给谢定之为妾。再后来,谢定之尚公主为妻,赵夫人避公主锋芒,自公主出嫁后便深居简出,心知公主厌恶自己,便不敢四处走动。久而久之,公主倒也没再将赵夫人放在眼里,只是赵夫人生下长子之事始终令人耿耿于怀。   哪怕庶出的长子谢映展外出为将,对嫡母分外孝顺,公主也不曾对赵夫人有过好脸色。   谢映棠是嫡女,处在偌大谢府之中,对赵夫人的印象只有匆匆几面。此刻听闻,也觉得有几分奇怪,她的亲兄亲娘担心自己还说得过去,赵夫人过来看她,倒是十分罕见了。   她淡淡一垂眸,只道:“你快去将我醒来之事知会家家他们,莫让家人为我担心。”才说了两句,她又低头猛咳起来,牵动胸前伤口,疼得她直抽气。   红杏见伤口又渗了血,忙又招呼人进来,大伙又是一阵手忙脚乱,谢映棠麻木地躺在床上,任由她们摆布着,她的眼睛从每一个人焦急的面孔上掠过,仿佛不解一般,又淡淡问道:“你们为什么这么急?我自己都不着急。”   红杏看她这副冷淡的模样,仿佛灵魂都出窍了,与之前生动可爱的模样截然不同,这一病竟性情大变了,她想着,眼眶不由得红了,掩面哭道:“奴婢是在心疼小娘子啊。”   金月忙将她拽到后头去,不让谢映棠看了糟心,强颜笑着对谢映棠道:“小娘子快好了,成大人请了窦神医的。对了……小娘子不是喜欢成大人吗?成大人昨日也来瞧过小娘子了,只是小娘子还未醒,相信稍后小娘子又可以见到成大人了。”   谢映棠看着她笑得比哭还要难看的脸,心底有些好笑,想努力装出一个笑容来,可她实在太累了,只定定地望着金月半晌,又重新闭上了眼。   不知这身子究竟是怎么回事,短暂的醒来后又是漫长的昏迷,谢映棠在昏昏沉沉中想:幸好那日精神最好之时对成静表露了心意,如果她还有机会醒来,她一定不会再轻贱自己的性命了。   她再也不要父兄为她担忧,她要卓然傲立,她要一言无人驳,她要他看到……她可以做他的妻子。 第19章 发威   谢府对外宣称谢映棠是隐疾复发,需悉心调养,世族公子们偶尔来谢府见三郎,便会提及三郎素来可爱顽皮的妹妹,他们都是从小就识得,不过是感情亲疏的区别,加之外男与深闺女郎见面不便,所以只能迂回着点。   其实很多人都很好奇,江谢二族的亲事到底能不能成。   不久后,谢定之便亲自拒了江家的求娶。   纨绔风流的公子哥们看着江郁阴沉的脸色,心中玩味,索性一左一右拉着他去喝酒骑马,又觉得这事有些耐人寻味,便还想见缝插针地去谢府一探究竟。   谢映棠身子时好时坏,阖府上下都将她宝贝得紧,郎中在棠苑进进出出,三郎一日来看望好几次。   某日她精神稍好,便裹着披风坐在堂上的暖炉前喝药,那披风领口是从族中少年郎前段时间刚猎下的狐狸身上扒下来的,领子上雪白的毛皮衬着少女苍白干净的脸庞,愈显得她娇嫩可爱,一边侍立的仆人都频频看她,总觉得下一刻翁主脑袋上要冒出一对狐狸耳朵。   可她是人呀。   饶是人,这副画面也甚为养眼,谢映舒刚刚下了早朝,好友圈子里一群公子们便围了上来,这个说备了千年灵芝要送他妹妹,那个得了新奇玩意儿可以讨他妹妹开心,更有甚者直接笑道:“若瑾,你们谢族刚刚拒了江郁,那打算什么时候嫁妹子啊?”   谢映舒:“……”   谢映舒冷着一张脸,回了府,那群人又死不要脸地跟了过来。   谢映舒原本打算将人敷衍了事,谁知正在喝药的谢映棠听闻他回来,便起身迎了出来,见有外人在,一时进退不得,只好乖乖巧巧地唤了一声“阿兄”,又对那群儿郎们一个个叫了过来,“几位郎君安……”   之前还笑得欢的士族公子们被小美人惊艳了一下,又被叫得安静了一瞬,随即笑着嘘寒问暖起来。   谢映棠在他们中找了找,没找到成静,便觉得有些失落,之后便又怏怏的。她身子吹不得风,谢映舒将她的披风拉紧,冷声吩咐道:“送翁主回去歇息。”   谢映棠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道:“成大人呢?”   谢映舒皱眉道:“过几日让你见他。”   谢映棠得了此诺,便安心回去养病,在多日调养中,她的身子已恢复了不少,便寻了风和日丽的一天,让人将东西都搬到庭院中,自己坐在树下,闻着花香晒太阳,晒得浑身暖洋洋的。   高墙外是尘世烟火,她在这里假寐,只能感受到春风拂面,像美人温柔的抚弄。   谢映棠睁开眼,右手握着那根自裁的钗子,用拇指触了触钗头雀尾,略有些扎手。   红杏许多日见她不笑,此刻又握着那钗子发呆,吓得浑身一抖,忙扑过去道:“小娘子!万万不可啊!”   谢映棠淡淡看她一眼,反问道:“什么不可?我要做什么?”   红杏脸色急遽变幻,忙又站直了低头道:“是我莽撞了。”   谢映棠把钗子递给她,拢了拢披风,闭上眼没再说话。   就这样晒到了午时,谢映棠不知不觉睡着了,又被枝头鸟叫声唤醒,听见角落里有人窃窃私语。   一人神神秘秘道:“我近来听入房伺候的姊姊说,翁主上回不是发病了,而是自戕…!你说人本来好好的,去了一趟江府就要死要活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另一人意味深长地揣测道:“能有什么事?翁主身份那么尊贵,能让她寻死觅活,想来也不就那么几桩事?”   “诶,我听说本来族中大人们,都商议着将翁主许配给江家郎君的。”   有人嗤笑一声,“那亲事不是没人提了吗?许是嫌弃了翁主,自戕可非小事,更何况,人还清不清白也未可知呢?”   “你、你的意思是……翁主被人……”   “不然为什么好端端寻死觅活去?”   谢映棠睁开眼睛,被这说话声彻底吵醒了。她目光轻扫,发现红杏她们都不在身边,难怪由得那群不知道哪来的婢女在不远处咬舌根,声音不大不小,分明也有故意的成分。   她们见谢映棠睁眼看了过来,便一哄而散,倒是一丝一毫也不担心谢映棠找她们问罪,毕竟这些日子府上人人都在传谢映棠的各种遭遇,一个比一个骇人听闻,虽然都只是揣测,却十有八九确定了,翁主和江氏的婚事是不成了。   兴许她就嫁不出去了。   若嫁不出去,饶是翁主又如何?留在府中的女郎不过是个笑话,更何况,谢映棠素来性子好,加之府上许多人都在传此事,她们就算是当面说这事,也不怕谢映棠发怒。   谢映棠抬手喝了一口热茶,将嗓子润好,才起身走向屋中,将窗子打开透气,再将披散的头发重新挽起,略施粉黛,整个人便入脱胎换骨一般,五官都鲜亮起来。   她定定地看了看镜中的小美人,唇角蓦地一弯,起身走到门口守着的婢女身边,淡淡问道:“方才说话的那些人,你可认识?”   那婢女迟疑道:“我……认识。”   谢映棠点了点头,吩咐道:“把人都给我抓来,绑在院中,我要亲自教训。”   那婢子迟疑着,不敢去抓人,谢映棠冷冷道:“不去?要我也治你个包庇之罪?”   那婢子从未见过谢映棠如此冷酷的神情,吓得一抖,忙招呼旁的仆人跑去抓人了。   谢映棠拿了屋内悬在画壁边的马鞭,坐在院中抚着鞭柄,等那群胆敢犯上的婢女都被捆缚过来,才慢慢起身,蹲在其中一人面前,拿鞭柄抵着她的脸颊,微笑道:“方才是怎么编排我的,再说一遍?”   那婢女吓得面无人色,赶紧求饶道:“我错了!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我再也不敢了,翁主饶了我吧!”   谢映棠笑着叹息道:“我让你再说一遍,你怎么就不听话呢?”她拍了拍那人的脸颊,在她们惊慌的注视下慢慢起身,拉了拉手上马鞭,忽然抬手狠狠一挥!   “啊——”   那婢女惨呼一声,身子一抖,谢映棠眯了眯眼,冷笑道:“叫的太难听了,给我堵上她的嘴。”   一边的仆人忙上前,将一团布料塞入她口中。   谢映棠满意一笑,又是一鞭狠狠抽了下去。   她下手毫不留情,一鞭下去必然皮开肉绽,一丝一毫也不像病弱之人。   谢映棠手握长鞭站在院中,一双漆黑的眸子越发湛亮,而一边侍立的家仆都看得头皮发麻,大气都不敢出。   谢映棠打累了,便将鞭子递给了别人代打,自己坐在太师椅上,慢悠悠地喝茶观赏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那几个婢子都奄奄一息地躺在了地上,额上全是冷汗。   谢映棠好整以暇地看了看她们身上的伤痕,似看着什么有趣的事物一般,待看够了,才抬了抬手,命人将她们抬下去,随口问道:“这是谁手底下的人?”   先前负责抓人的婢子忙答道:“有两人是赵夫人身边的下人,旁的都是打杂的下人。”   谢映棠动作微微一滞,垂下长睫,心中暗自冷笑。   不知谁那么自不量力,这便想四处散播谣言对付她。   从前她在府中,人人对她都尊敬万分,她也以为旁人对她没有丝毫恶意,如今才大病一场,便看出了人心险恶。   那几个婢子浑身是血地被拖了出去,才到门口,便撞到刚刚过来探望妹妹的谢映舒。   谢映舒还穿着深红官服,广袖淡垂,整个人都衬得气势不凡,看见那几个婢子倒皱了皱眉,转头与身边的成静对视一眼。   成静也有些惊讶。   两人一同进了院子,便看见谢映棠坐在院里饮茶,一抬眼瞧见他们,便笑着唤道:“阿兄!成大人!你们来啦。”   谢映舒看她脸色红润,心下担忧便被暂且压下,淡淡问道:“方才那人,是你打的?”   谢映棠一撇小嘴,嗔怒道:“她们私下里把我编排得可难听了,我不杀鸡儆猴,往日府上便没我的立足之地了。”她顿了顿,状似无意般瞟了一眼成静,补充道:“她们还说我日后都嫁不出去了。”   成静恰好对上她瞟过来的眼神,“……”   谢映舒屈指敲她脑袋,低叱道:“胡言乱语!谁敢让你待不下去?”   谢映棠抬手捂住额头,仰头冲谢映舒嘻嘻一笑。   谢映舒看她精神大好,显然又是一副蓄势待发、马上就要开始闹腾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他素来声色冷淡,不太喜欢笑,如此一笑便是外界传言中风姿无双的谢三郎了。谢映棠一把拽住他的袖子,趁机求他道:“好阿兄,我在这府里闷久了,你让我出去玩罢?”   谢映舒抽回袖子,沉吟须臾,转头对成静道:“定初带她出去瞧瞧热闹?”   谢映棠惊呆了,破天荒的,她阿兄居然主动让成静陪她玩儿,她眨着一对晶亮的眼睛,期待地瞅着眼前的两位男子。   成静算了算手上还有几道圣旨没宣,微微一笑,“这热闹可不是一般人敢瞧的。”   谢映棠:???   成府的马车就停在谢府门前。   谢映棠随成静跨出大门,子韶见成静身后还跟着一白裙黑发的少女,再仔细一看,原来是谢映棠,表情不由得有几分古怪。   这么多年都没见过郎君接近过女人,喜欢的竟是这种类型吗?   谢映棠察觉出子韶在看她,转过头去,朝他扬唇一笑。   成大人身边的人也应讨好才是。   子韶表情尴尬,扯出了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   谢映棠被侍女扶着走向马车,她这才注意到,马车后站着许多持刀官兵。   看服饰,应是廷尉府的人。   她眉心一跳,转头看向成静,“这是……”   成静微微一笑,“去抄家。”   谢映棠:“……”   他语气淡得像是在说“去吃饭”,谢映棠一时有点没反应过来。   成静低头看着她,唇边那点带笑的弧度此刻并不显得他很温柔,反而显出几分好整以暇的感觉来。她一时没忍住,又问道:“陛下让大人做中书舍人,不怕你得罪人吗?”   他不由得笑出声来,嗓音沉沉,“但凡做官,有什么得罪不得罪的讲究?”   她想想也是,又好好地打量了他一下,她实在有些想不透,此刻看起来这样温润闲适的成静,去抄人的家又是什么样子。   谢映棠没有再耽误时间,转身就上了马车,马车内垫着毛茸茸的狐皮毯子,座椅是用特殊的棉质布料裹上的,坐上去又软又舒服,两边车壁上还贴着一个她不曾见过的小木盘,座椅下面亦有几个小暗格。   谢映棠甚少见这般内设,坐下了就没安分过,成静按动座椅旁一处机关,那小木盘便落了下来,平放在谢映棠身边。   成静将暗格里的茶盏拿出,亲自倒了一杯水递给她。   他一开一关的动作间,谢映棠已看清楚了,那暗格虽小,里面的构造却别有洞天。   她接过茶水,低头淡抿一口,竟是热的。   这还能保温?   她眼睛一亮,抬眼灼灼地看着成静。   成静知道她的意思,解释道:“这是我偶然识得的一位木匠亲自设计,我见他设计得颇为实用,便要了图纸来,命人做了放在我的马车里。”他又从一个暗格里拿出好几包零嘴儿来,打开放在她身边,笑道:“喜欢吃吗?”   她忙拿了一颗梅子放入口中,鼓着腮帮子点头道:“喜欢!”   这感觉简直太舒服了!   她真是没想到,成静看似对什么都好像是淡淡的,却这般会享受。   她看着他的目光不由得更加热切,咽下口中零嘴儿,凑到他身边去,笑吟吟道:“成大人这么好,我更加喜欢了呢。”   成静也笑,目光中如有怜惜,柔声道:“翁主,女孩子的真心不必反复当面说出口来,因为一个男子,倘若真的爱你,是不会容你说第二遍的。”说着,他又很自然地问道:“旁的零嘴儿都不沾一下,是不喜欢么?”   她脸色红了红,旋即变得苍白,身子不由得缩了回去,小声应道:“我喜欢吃甜的。”   成静点了点头,敲了敲车窗,唤来了子韶,淡声吩咐道:“去买一些甜食来。”   子韶:“……”   去抄个家,为什么要弄得跟郊游似的?   作者有话要说:四千字肥章来袭~明天也是~比起别的大大还是太少啦,不过我决定努力肥肥的! 第20章 开刀   虽然万般不理解成静为什么非带着谢家小娘子去办理公事,尤其还是这样不太好的公事,子韶内心感慨了一万遍,还是将甜食买来了。   谢映棠一路吃着甜食,饮着乳茶,悠然地坐在马车里,马车四角没有坠饰她喜欢的流彩风铃,那时,她乘车在宫廷与深宅中流连,便听着铃声消遣烦闷。可如今,身边坐着她的心上人,她的心扑通扑通跳着,忽然庆幸没有那风铃打散她的最后一丝清醒。   成静又拒她了。   谢小娘子心中颇为烦闷。   虽说,她确实行事有悖士族门第一贯的风度,也知自己应先主动了解成静,可她还是烦闷。   为什么……抱过亲过,连衣裳也脱过,虽然每桩事都各有原因,可他也应该负责吧?   他为什么还不负责呢?   他就这样不想娶她吗?   谢映棠轻轻鼓着腮帮子,以余光轻瞟成静,心底痒痒极了,暗暗将袖中的帕子拧成了长条的麻花。   要是旁的男子,敢这样晾着她,她定不放过。   偏偏这人……罢了。   成静想晾,她追便是……   谢映棠一路上小心思不断,直到马车慢慢停下,她眼睁睁地看见成静从暗格里面掏出一大摞圣旨,选出其中三卷,就准备下车了。   谢映棠看着那么多圣旨,有些吃惊,毕竟宣旨是个特殊的差事,成静要将那些府邸一一跑遍,若所宣旨意坏事居多,触及有些人的利益,那便是真正得罪人了。   但是成静事先便说过,此行主要是抄家。   成静下了马车,负手淡淡扫了一眼高昌侯府的牌匾,这府邸大门半开,门口小厮瞧见一位穿着官服的大人带着官兵来了,直觉不妙,连忙上前赔笑道:“这位大人——”   成静看也未曾看他一眼,直接淡淡一挥手。   身后带刀官兵一拥而上,瞬间便将整个高昌侯府包围起来,里里外外围得如铁桶一般,那下人吓得面无人色,噗通一声跪下,拉住成静的衣摆哭求,成静静立不动,吝于施舍一个眼神,一边的侍卫已上前,将那下人拖进了府中。   一干官兵直接横冲直撞地涌入前庭后院,将各门牢牢锁死,再将里面一干人等全部抓出,一时从妻妾小辈,至丫鬟仆人,哭喊声连成一片。   谢映棠坐在马车上,透过窗子往外看,她虽抱着冷眼旁观的心态,此刻亦觉得心惊胆战。   成静垂袖站在府前,正侧对着她,面容冷肃,桃花眼如浸了冰。   似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抬眼回望过来,牵动唇畔一笑,抬手示意她可以下来。   他对着她时,又是另一幅温柔可亲之色,谢映棠蓦地想起那日他剥她衣裳之事,脸色又红又白,终究还是起身下车。   她服饰华贵,一看便是哪家世族中的贵人,有成静在此坐镇,一边衙役倒不敢随意置喙,更不敢多瞧一眼。   谢映棠走向成静时,正巧一名司官上前请示着什么,她看见成静微侧头笑语着什么,待她近前,他正在说最后一句,“……闲人勿查,妨碍搜查者暂且收押。”   谢映棠走近了,待那司官离去,才对成静道:“大人与阿兄深意,我知晓了。”   成静淡笑道:“若瑾是想为翁主报仇,区区刘氏,除之轻而易举。但成某别有所图,刘氏害人不浅,实为朝廷蛀虫,不除无以振刚纪。”说着,他端详了一下她始终淡定的面容,她既然能鞭打下人,这反应也算是在意料之中的,他微笑道:“进去罢。”   谢映棠“嗯”了一声,随成静跨进府门。院中衙役围成一圈,蓄势待发,许多人正跪着。女眷们缩在一边嘤嘤哭泣着,好不凄惨,刘姓男子们埋头跪着俱胆战心惊,面如土色,刘踞携其儿女跪在正前方,浑身发颤,已然知晓自己命不久矣。   成静好整以暇地看了看刘踞灰败的神色,笑意凉如秋夜湖水,“侯爷别来无恙。”   刘踞见来宣旨之人是他,脸色不由得大变,恨恨道:“我今日竟落在你手上!你要杀要剐朝我身上招呼便是,不要为难我妻儿。”   成静轻睥他一眼,目光半含讽刺,也倦于与他多说,当下展开圣旨,淡淡道:“刘踞接旨。”   刘踞连忙将头伏了下去,浑身打着颤。   “刘踞居功自傲,交通朝臣,子弟不肖,欺害忠良……朕不降罪,有负黎民百姓,着贬为庶民,打入死牢待斩,女眷皆没为官奴,府上男丁悉数流放,钦此——拿下!”   成静一声令下,衙役一拥而上,将刘踞捆起拖走,刘踞嘶声大喊:“成静!你与我、与我固然有旧忿,但我求你向陛下进言,饶我幼儿!”   他此生树敌众多,后辈一旦落入廷尉之手,再被其他落井下石的官员随便编个莫须有的理由,必然命不久矣!   成静笑容温和依旧,眸底却一片漠然。   刘踞还未说完,衙役已将他的口堵上,连拖带拽地往外拉去。   府上女眷幼儿哭闹不休,跟随而来的度支尚书手下官员招呼手下人上前,开始查抄整个侯府。   一时众人分头查抄,翻箱倒柜,动作极其粗蛮,再将所得之物一一登记在册。   谢映棠看见女眷中一位华衣妇人正抱着一个四五岁的锦衣男童,大概猜出那些男童应就是刘踞的幼子。衙役正要上前夺人,那妇人便哭着将儿子抱紧,疯了一般地求饶起来,那一些婆子丫鬟也纷纷过来胡乱撕扯起来,哀嚎哭叫声不绝,闹得翻天覆地,年纪稍长的老太太一口气不曾顺上来,两眼一翻便往后倒去。   成静瞧这乱象,微微皱了皱眉,将她们全权交由手下人自行处置,自己拂袖往内院走去,才刚走几步,一女子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忽然挣脱了衙役,一把扑到了谢映棠脚下,哭求道:“这位女郎!这位女郎!求求你……救救我祖母!我祖母晕过去了!”   她看出谢映棠身份特殊,应是可以求情之人,便紧紧抱住她双腿,扯住她裙摆不让她走,谢映棠抿了抿下唇,求助似地看向成静,成静已寒声道:“把她拖开!”   衙役上前,一左一右地擒住那女子,抓住她头发,将人粗暴地拉开,谢映棠这才看清那小娘子面容——她也不过只是十六七岁模样,泪水哭花了整张脸,一双通红的眸子怨恨似地盯着所有人。   谢映棠心底微动,快步走到成静身边,低声唤了一声:“大人。”   成静含笑看着她,已经明白她是要代为求情了,便朗声吩咐道:“端华翁主亲自求情,来人,将老太太抬走,吩咐郎中救治。”   谢映棠不曾想成静居然点名是她在求情,忙捧道:“我不过来凑个热闹,还是大人仁慈。”   成静好笑道:“我哪里仁慈了?这高昌侯府冒犯翁主在前,你不计较,倒是心胸大度。”   她静了静,摇头道:“我分得清是谁害我,对刘冶,我欲杀之而后快,但旁人是无辜的。”   他饶有兴趣,又笑问道:“既然无辜,何不求我彻底放过他们?”   谢映棠抿了抿唇,抬起眼看着成静。   他微偏垂着头,眼神在盯着面前乱象,却又在认真地听她说话,眉峰如刀,俊美如玉铸人,一抹似凉非凉的笑意凝在唇角,在暗红色官服的映衬下更显冷酷威严。   这个人,或许真如他所言,她从未了解过。   但他这般耐心同她说话的模样,偏偏又让她抑不住心头狂跳。   原以为畏惧冷酷的他。   可此刻看他查抄侯府时的笑语晏晏,忽然又觉得,此人城府深重,志向不浅,冷酷不过是他的武器而已。   她看着他对外的冷酷,对她的温柔,竟不怕了。   她压下心头砰砰之声,淡淡道:“自古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若以私情治国,便法纲不振,她们固然无辜,但被刘氏子弟迫害的百姓亦有父母儿女,他们又何其无辜?刘冶既敢动我,对平民女子只会更不留情面,他又迫害了多少人?自作孽,不可活,不知怜爱百姓,谁又怜他妻儿?”   成静却反问道:“他妻儿并未让他作恶,此又何解?”   “于他妻儿,确实过于残忍,但若无此惩处,如何以儆效尤?”谢映棠摇了摇头,低声道:“家君曾言:‘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国无法不立,世人震慑于法度威严,方可内外清肃。”   成静微笑道:“法能刑人而不能使人廉,能杀人而不能使人仁,所贵良吏者,贵其绝恶于未萌,使之不为非,非贵其拘之囹圄而刑杀之也。”他似想到了什么往事,目光寥远一瞬,淡淡道:“世上大是大非,什么又说得全然正确呢?”   他说此话时,尾音微微下滑,声音透着一股清淡的冷意。   谢映棠不由得抬眼瞧了瞧他。   她想了想,说道:“世人总非你我可救,可我知道,我们都是在救自己。”   成静不由得转眸看了她一眼。   他低眼一笑,“翁主颖慧。只是,世人持本心难矣,人心易变,这颗赤子之心,在下便希望,翁主不管将来经历什么,都不要丢掉。”   “不会的。”她扬唇笑道。   在阳光下,她一双漂亮的眼睛仿佛收纳了春光,眉眼盈盈,顾盼神飞。   成静袖中手微动,想抬手摸摸这丫头的脑袋,又自觉荒诞,将手放下了。   她似有察觉,朝他走了几步,手牵住了他的袖子,碍于身形遮挡,旁人看不太分明。   她眸子清亮,有些期待地看着他,又想探入袖中去拉他左手,自己也知道这等行径不太妥当,但她就是忍不住。   总归,成大人是不会对她发脾气的。   她把手探入他袖底,悄悄去勾他手指,成静低眼,不含情绪地看着她,身子往后退了一步,她又紧跟着上前,佯装在与他说笑,笑意却又狡黠又羞赧。   仿佛在说:牵一下手又没事。   成静想:上回给这丫头的教训还是不够。他怕她受惊,却不曾想这谢家小娘子胆大包天,行径比三郎还要猖狂。   他蓦地抬手,抓住她的手腕。   她慢慢眨动双眼。   成静唇角往下一压,握着她的手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转身将她半是控制着往内苑带去。   内苑人甚少,她被他钳制得紧紧的,挣扎轻了挣不脱,重了便会被人看出端倪,只好一路紧紧贴着他的手臂。   成静身后的子韶看着两人的背影,倒有些纳闷了,这两人怎么挨得这么近?在说悄悄话?   成静一路将谢映棠带到僻静处,才低头道:“我竟是小瞧了你。”   谢映棠装糊涂,茫茫然地看着他。   他抬手捏了捏她的下颔,声音微微发凉,“自恃优待而得寸进尺,翁主,这对你阿兄百试不爽,但我不是他。”   她仰头看着他,倔强道:“你今日非要同我说这么多回么?方才在马车上说了一回,我已经听见了。”   他松开手指,退离她一步。   她怕他厌烦,又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小声唤道:“成大人。”   “成静。”   “成定初。”   成静抽回衣袖,往前走了几步,查抄侯府的人已快速寻来,正在禀报查抄出来的东西,那人慌慌张张,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成静听着禀报,神色越来越冷,最终快步走向前厅。   统计财政的官员连忙将搜到的金银器具一一指给成静,细说其价值,再将新搜出的名册和密信递给成静,成静略略一翻便合上了,淡声道:“兹事体大,本官还需上奏陛下。府中可还有未搜查的?”   一边立即有人说道:“还有最后一间库房未曾查完,数目众多,大人还需稍等。”   成静淡淡抬袖,命他退下,自己在这处静等。他站着,转头看了看还站在那处的谢映棠,面上依旧是冷冽的,心里却叹了口气,吩咐身边的子韶道:“你先带翁主回马车上等着。”   子韶得令,立马走向谢映棠,请她回车上坐着。谢映棠也不再使性子了,抬脚走出了侯府,裙摆扫过还未来得及除掉的杂草。有衙役不慎抬头望了一眼她的背影,只见美人长发柔软,身影袅娜,衣带飘逸脱俗,举止亦带着世家的涵养,不由得挪不开眼。   成静静等片刻,最后的账目终于完成,他略略看过那条目,冷笑一声,道:“这回便有好戏看了。”说着大步走向马车,却不上车,改为骑马,又往下家去宣旨。 第21章 旧事   当日成静一共去了五家,所宣圣旨无一是好事,而他每离开一家,京中权贵暗暗派下来盯梢的人便立刻回去通知自家主人,不过才一天,帝京上空便飘着一股阴翳之气。   满朝文武安静地有些过分,都在自己家中缩成了乌龟。吏部尚书在尚书台踱来踱去,焦头烂额。   他们都不知道刘踞是哪里犯了太岁,只道成静刚归洛阳,陛下便同他找人开刀,这一刀划得太深,那些官官相护、结党营私的事情纵使需要大刀来治,可当这第一刀真正地落下来,百官还是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们再一咂摸,为什么谢族突然就开始针对高昌侯了?成静与谢映舒关系颇好,有没有这一层的原因?谢族是世家之首,站在陛下那边也不应该啊,更何况这宣旨之人是成静……他们一想再想,还是觉得奇怪,只能自我解释这是成静手段高明所致。   他们在愁,谢映棠也愁。   她一个人被晾在马车内,只要成静下马,她便连忙从车窗内探出脑袋,不停地唤“成大人”,成静起初是不打算理这女孩儿的,他有些理解了三郎为何待她这般严苛,这样的性子,不严点怕是要翻天。   但是他后来有些绷不住了。   成静走到马车边,她立即喜笑颜开,赶紧道歉道:“成大人,我再不随便拉你的手了,是我错了,你别生气啦,进来坐着吧?”   子韶:“……”   拉手?拉什么手?   成静垂眼看着她。   她紧张地看着他,好像怕他真的不理她了。   他淡淡道:“翁主,那么多好男儿,为何偏偏是我?”   她摇头道:“那么多好男儿,普天之下,我却觉得你是独一无二。”   “静又何德何能?”   “喜欢何必非要找到解释?”   他注视着她,和煦的眸光渐渐涌起一股难言的深意,她见他不言,倔强地看着他,又道:“我再不碰你了,成大人也别离我这般遥远,好不好?你说我不了解你,大人又可真的明白我?”   日光倾斜,一片光影照亮成静胸前的官袍纹路,他的睫毛被光打出长而密的阴影,半面露在光下,半面在影中,这样的容颜在一明一暗的交织下,更显几分沉静阴郁。   天边云烟散去,此处人烟稀少。   成静侧眸对子韶吩咐道:“圣旨已颁完,你让随行衙役都回去,稍后我自会回宫复命。”说完,又起身上了车。   谢映棠看着坐进来的他,面露喜色。   成静道:“可愿随我去一个地方?”   “好。”   马车一路驱到城外西山脚下,谢映棠走下马车,山间百鸟鸣叫,绿意盎然,成静站在她身边,让子韶看着马车守在山脚下,道:“随我上山。”   谢映棠跟他一路跋涉,走到半山腰去。   他穿过枝叶繁茂的小路,越走越偏僻,却不曾停下。   轻车熟路,仿佛这条路已走了无数遍。   半山腰中,高大的树木将一处掩起,杂花四处乱开,落叶零落,萧条凄凉。只有一小方没有落叶的地方,静静伫立着一个巨大的坟包。   无碑无名。   成静站在坟前,淡淡道:“这是我成氏一族族人的尸骨,我族半数被杀,父母、妹妹和一些旁系亲人都死了,因犯大罪不得好好安葬,我叔父不敢收殓,只好由我长大后,亲口向今上讨了恩典,暗中安葬家人尸骨。”   谢映棠怔怔看着成静,脸色逐渐发白。   他面上看不出一丝哀伤,只有平淡的陈述,“只是我将他们安葬时,尸身已不可分辨,只好将他们合葬在一处,希望可以慰藉他们在天之灵。”   成静说着,转身看着她,道:“我是罪臣之后,你平日见到的我再风光无限,不过只是表象。”   她摇头道:“这不是你的错。”   他淡淡一哂,抬手指着那坟包,语气森凉,“这也不是他们的错。”   谢映棠怔然。   他说:“翁主,你出身世家大族,看到的只有好的地方,你可知洛阳繁华之外,有些地方仍是饿殍满地,妻离子散,战乱不休?你可知世族揽权,对百姓的迫害有多严重?你可知当今天下,我无父无母孓然一身,我要的又是什么?你又可知……家君母死在先帝手中,我为何甘在朝中为官,兢兢业业服侍先帝之子?”   他的声音冰凉如流水,自她耳畔慢慢涌过,让她渐渐失神。   成静道:“你我立场不同,我有我的责任,这条路太凶险,只能我一个人走。”   她失声道:“你要与世家为敌?还是你要为你父母报仇?”   他却不答此话,反问她道:“这样的我,有什么好?”   她上前去,忽然伸手抱住他,手臂紧紧环着他的腰,摇头道:“别说了,这样……又怎么样呢?我会因为你,去看到我不曾看到的,学会我所不会的,这样还不够吗?”   他任凭她抱着,没有再推开她,只是道:“当年我被接入宫去,我对先帝感恩戴德,不认叔父一家,人人都在暗中笑我狼心狗肺,包括你正在京外的二兄,他说,他纵为庶子,也知‘傲气’二字当如何书写,宁死也不肯背离先祖。”   她闭上眼,心疼得无以复加,“我懂,宫里诸事波云诡谲,你只是为了能在宫中活下去。”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语气蓦地柔和下来,“翁主,你先回去罢。”   她仰头看着他,把他抱得更紧,“我回去之后,你定觉得我难缠,不会再来谢府见我。”   他无奈地笑了笑,说道:“我待人从来算不得温柔,我既然对你态度如此,便是不会恼你。”   “可是哄我?”   “不是。”   她展颜一笑,又说:“你当初托付给我的五只猫儿还养在我那里,它们都长大了,还有的生了小猫。”   “我改日便去看。”   她松开他,又道:“那大人也不要喜欢别的女人,等着我好不好?”   他滞了滞,无奈地点头。   她吸了吸鼻子,笑出声来。   成静再祭拜了一下族人,便带着谢映棠原路下山了。   天色将暗,天幕低垂,黑云不知不觉遮蔽了太阳,沉沉压在了头顶,连山脚下的风也大了起来。   成静面圣后出殿时,子韶已将谢映棠送了回去,顺便回府拿了雨伞,在宫门口静静等着。   正等得百无聊赖时,雨幕中便隐隐有人走了来。   成静找御前大内管借了伞,与几位大臣一道走向宫门。   春末的雨水沿着碧色砖瓦慢慢滴下,将夜幕洗得更加浓黑。   光禄勋崔昌平、廷尉王恪,以及尚书令叶玄三人一路说笑,时不时与成静说几句,长者在前,成静始终微笑着,让王恪暗生赞赏之意。   崔昌平笑道:“定初啊,你去了荆州三年,这回总算是归洛阳了,这些日子过得还算习惯罢?”   成静微笑道:“下官本就是在京中长大,思乡已久,此番回洛阳喜之不尽,自然不会不习惯。”   “这洛阳可不比荆州,明枪易躲,暗箭可就难防喽。”叶玄瞟了他一眼,淡淡提点道:“你还是太年轻了,陛下毕竟赏识你,今日特地派了你去奉旨查抄高昌侯府,之后你还是要谨慎小心,有些事情不要太较真,年轻人总把握不了分寸。”   王恪闻言皱了皱眉。   这话里含义,便是要成静注意一下朝中百官的心思,高昌侯府可以搜出很多见不得的人东西,有些事情可以呈上去做做样子,有些事情一旦呈上去,谁的脸上都不好看。   刘踞混迹官场多年,和谁都算扯得上几分关系,尤其是他们这些官场老人。   若要细查,谁又算得上完全干净?   不过成静入宫禀报之时,他们刚刚与陛下议事完毕,正在殿外等着下人送伞过来,只知成静拿了一大摞纸张进去,也不知他与陛下私下里说了些什么。   成静笑意不变,转身看着叶玄,语气平淡,“下官多谢叶大人提点,只是下官任职刺史三年,也亲眼见过民生疾苦,自古以来,贪官相护,其网密而广,牵一发而动全身,已至政令难以实行,久而久之,必溃千里之堤,致使国家腐朽,下官深知刘踞在其中分量不过如轻如鸿毛,但此人不除,何以震肃百官,重振纲纪?”   他看着叶玄逐渐变色的脸,又笑道:“下官深知叶大人清廉,想必叶大人也盼着百官不贪不腐之日罢?大人稳重,下官年少气盛,甘愿螳臂当车,是以已将诸事奏于陛下,不欲徐徐图之。”   “你!”叶玄脸色彻底黑了下来,冷冷甩袖道:“你这行事未免太过鲁莽!”   成静静默不言,任由叶玄发怒。   他方才说得算是客气话,毕竟叶玄任职中书令,是他上司,不给点面子也不好。但说句不客气的话,他就是觉得叶玄心思过深,自己所做并无错处。   非他狂妄自大。流水不腐,户枢不蠹,陛下将他留在洛阳,其意便在此,他若做不到,皇帝哪怕与他表现得再情深意切,也会立即换掉他这颗棋子。   王恪见叶玄神色不豫,沉吟片刻,开口道:“定初为陛下的忠心,我们算是看到了,只是定初想过没有,你如今势单力薄,以卵击石可不是聪明人的做法。”   成静含笑道:“刘踞如今便是关押在廷尉府,之后审讯便是全权交由王大人,下官一未逼其造反,二未亲自告发,三未参与审讯,何谈怕人报复之说?还是王大人认为,将此事压下,大胆欺君才是明智之选?”   他口齿伶俐,确实行得光明磊落,王恪叹了口气,摇头道:“是是非非,我们也都明白,你好自为之。”   叶玄冷哼道:“他自己懂什么?当真以为京中的那群老滑头跟荆州属官一样好对付?”   成静笑道:“自然是不同的。在荆州,下官行走坐卧都要防着被人拿刀抹了脖子,如今到了洛阳,不曾见到舞刀弄枪的莽夫,趁口舌之快之人倒有不少。”   “你!”叶玄指着他,脸色黑如锅底。   崔昌平抬手拨下叶玄的手,笑着拍了拍成静的肩,连衣袖上沾了雨水也不在意,只道:“世侄聪明伶俐,此前谢定之也经常与老夫提及,老夫便静观其变了,还望世侄好好施展,切勿失足了。”   几人说着,已慢慢行至了宫门前。   子韶连忙去给成静撑伞,成静手上得闲,忙抬手对几位行了一礼,“多谢几位大人提点,下官这便回府了。”   崔昌平笑道:“衣裳都淋湿了,快快回去罢。”   成静抬眼,朝崔昌平颔首一笑,便转身上了马车。   崔昌平看着雨幕中马车逐渐远去的影子,暗暗思忖道:果然成静还是不同寻常,与其为敌,不如好好拉拢。   叶玄则脸色极差,心道这小子要是再落他手上,定然让他吃不兜着走。   王恪抚着胡须,暗叹一声,这回,算是有好戏看了。   几人心思各异,互相寒暄几句之后,便分道扬镳。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的事情比较复杂,很多还没交代,会一一展开的。   这也是他迟迟不接受女主的原因之一。   还有一个原因:女追男还没到高潮怎么就能轻易答应呢?   今日还有一更六千多字。 第22章 春心…   谢映棠暮时回府,直接被三郎那边的下人给请了去。   三郎一日未去官署,倒是气定神闲,随口问了问她此去有什么想法,她便说已将上回那事放下,无论如何,他们都帮她出气了,她再纠结于那事,便是与自己过不去了。   谢映舒闲闲倚在案边,大笑道:“我也当知道,你这丫头自小就没心没肺得很,日后保持着这心态也好,不囿于世事,乐得自在。你记住,无论如何,谢族人都在此,不要再寻死觅活的。”   她也觉得那时实在羞耻,赶紧点头答应。   谢映舒看天色不早,她还未曾用膳,便索性留她在自己那儿吃,期间又无意间问起此行可有发生了别的什么事,谢映棠便用春秋笔法随口说了,有意将成静带她去山上之事略去,又不敢说她对成静动手动脚的事情,这样一来,能说的便只有抄家之事了。   谢映舒听到成静抄出了许多名册之后,眉峰才微微一动,又叫来了谢澄,不知低声吩咐了什么,用完晚膳后便要动身出去。   谢映棠:“阿兄!”   谢映舒顿了顿,回身问道:“怎么?”   谢映棠嗫嚅道:“成大人今日是得罪了不少人么?”   谢映舒挑眉,反问她道:“在官场上,什么是得罪?他得不得罪人,与你谢映棠何干?”   他说完,又好好扫了一眼这女孩儿,撑了伞匆匆而去了。谢映棠看着消失在雨幕中的修长人影,叹了口气,拿筷子戳了戳碗。   身边,忽然坐下一个青衣女子。   谢映棠抬眼,却见那女子正敛眉朝她微笑,黑发披在身后,衣摆宽大,广袖敛在膝头,是个安顺温柔的美人。   她唤道:“洛水姊姊。”   洛水微笑道:“见过翁主。”   谢映棠看她衣着,微微蹙眉,洛水看透了她的怀疑,便回答道:“我有孕了。”   谢映棠一怔,登时喜道:“真的?”   洛水点头。   她自三年前没入奴籍,而后又辗转来到了谢府,做了三郎身边伺候的人,这三年来,因她温柔谨慎,行事颇有分寸,三郎倒也偶然将她带在身边,久而久之,便真的做了三郎的人。   谢映棠搁下筷子,拿帕子轻轻搽了嘴,便起身搀着洛水坐到一边去。   她有些感慨地说道:“我阿兄那般不好说话,洛水姊姊居然也能伺候他这么久。”   谢映舒行事冷酷果决之名响彻府内外,人人都说他不像谢定之,亦不像长公主,反倒性子随了严苛冷戾的翁翁。   洛水噗哧一笑,温柔的面容浮上一层明丽春水,道:“三郎行事确有手腕,但行的都是磊落之事,正如他待翁主您,固然严苛,却也是在担心您。”   谢映棠笑出一道浅浅的梨涡,抬着小下巴骄傲道:“所以,我才不与他计较。”   洛水微微一笑。   洛水沉默良久,终于慢慢道:“我初来谢府的时候,本是很怕的,因为那时除了我,还有别的奴籍女子被买了来,她们……遭遇不太好,后来都没有留在谢府,只有我一人幸运地留下来了。”   “后来,我怕我是下一个,所以主动求见三公子,说宁可伺候他一辈子,公子那日闲闲倚在榻边,低头瞧了瞧我,只问了一句:‘你又怎知我是什么样的人,便敢留在我身边?’我说:‘世人都传谢有佳郎,妾旁的不敢说,但是三公子一定是好人。’他便大笑道:‘世人妄言,怎可轻信?’我便没有再敢接话,公子看了看我一会儿,便说留下我了,只是又对我冷言道:‘不过借你安身之所,若敢抱有他心,便将你乱棍打出府。’我哪里敢筹谋别的?当时只是又惊又喜,连忙谢恩了。”   “随后不久,我便知道,公子身边还有一些别的女人,只不过公子不喜女色,待她们不冷不热,她们稍有不慎,便会落得不好的下场。后来,我又见到了翁主您,我看公子对您没有好声色,却在您生病时时时刻刻关心着,我便知晓,他真的是一个好人,不过面冷心热罢了。哪怕……这世上能让他付出真心的人少之又少。”   “后来,我便悉心伺候他。”   “只要他皱一皱眉,我便知道他是不开心了,即便他在笑,我也知晓何时的他才是真正心情不错的。后来一日,公子刚刚被擢为度支尚书,那日他与朋友们喝了酒,我将他带回来时,他忽然在马车上问我:‘我与朝中那些奸佞弄权之辈有何区别?’我便笑着说:‘旁的妾不知道,但是只有您待妾好,您不会和他们一般,肆意践踏无辜之人。’他看了我一会儿,便笑了起来,沉沉地说道:‘那哪日我若变了,你便提醒我罢。’”   “回府之后,我熬了醒酒汤,那汤还未喂他饮下,他便将我拉到了床上。”   “再后来,我便一直在他身边,他偶尔会与我说说旁的事情,不过点到即止。我知道公子虽身处大族,一直以来却不愿依靠家族玩弄权术,故而才堪堪与江尚书平起平坐,所以我也一直支持着他,哪怕我只能为妾,他将来还会有正妻,会有嫡子。”   洛水说到此,一双美眸上浮现水意,道:“我沦落到这般地步,不敢再奢求什么了,如今若能好好生下孩子,我还有什么不甘心呢?”   谢映棠沉思片刻,只诚恳道:“我也会帮着阿兄好好照顾你的,这是我的侄儿。”   洛水破颜一笑,伸手拉住她的手,柔声道:“多谢翁主。其实,妾说了这么多,只是想求您一事。”   “何事?”   洛水道:“公子说,公主殿下当初与赵夫人同日有孕,赵夫人先于殿下生下二公子,至此公主始终心有不满,碍于人言未曾多说,而今公主不知妾已有身孕,他日公主若是知晓,翁主替妾在殿下面前求情可好?”   谢映棠笑道:“那是自然。”   洛水展颜一笑,忙起身要拜,谢映棠受了她这一礼,又说:“我也要谢谢你,我好像彻底明白什么了。”   或许像他们这样的人,想要的不过是一个明白自己的人。   谢映棠回到棠苑后,红杏禀报说赵氏又来求见过了,许是因为她鞭责下人之事。   谢映棠得知后,便命人传了口信给赵氏,说如今天色已晚,明日再叙。   明日一早,赵氏便亲自来了。   谢映棠坐在阁楼上的太师椅中,穿着一身绛红衣裙,白罩雪色斗篷,分明将近夏日,红杏却还是不放心,又将温热的小炉递给她,唯恐她吹风病了。   赵氏甫一进门,便瞧见这眉眼精致的小姑娘,忙上前关切地问道:“翁主近来身子怎么样了?”   谢映棠笑道:“多谢赵姨关心,身子已好多了。”   赵氏端详了一下她的脸色,尚看不出不悦之意,心口大石稍微落下些许,又笑道:“你这一病可将许多人吓坏了,身子好了便好,你自小身子骨弱,老夫人日日上山祈福着,就盼你平安呢。”   谢映棠但笑不语。   赵氏眼见气氛尴尬,又忙笑道:“昨日,我手下婢子行事过于鲁莽,冲撞了你,小娘子既然已经教训,便万万别放在心上去,别平白弄坏了心情。”   “赵姨不说,我都快忘了。”谢映棠抬手拨了拨指甲,抬眼笑得疏离,“这等小事,我岂会放在眼里?我阿兄就曾告诉我,手底下的人,总是要时常敲打敲打,不然日子一久,他们就连主子也不会放在眼里,一个人倘若御下都做不好,更遑论其他,赵姨,我说的是吧?”   赵氏脸色微变,忙笑道:“说得是,我日后定好好管教她们。”   面上虽是如此说着,心底却一沉,指甲不知不觉陷入了手心。   这话不就是在讽刺她吗?   她出身低微,与公主宛若云泥之别,她生下二郎谢映展之时,变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被奶娘抱走了,谢定之为安抚公主,不许他们母子想见,直至公主产子,便有让嫡母抚养二公子的意思。   而公主却说,生子元气大伤,实难照顾两个儿子,便继续让奶娘带着二郎,时不时再去探望一下。   一面如此,一面也限制赵氏亲自教养二郎,说赵氏出身卑微,怕她带坏了小公子。   久而久之,赵氏心心念念的儿子长大后,却待亲母疏离,只一心建功立业。   尚在京中之时,便每隔五六日向嫡母请安一次,而每月才探望她一次!   为别人做嫁衣,这滋味当真难受。   赵氏念及此,眼底带了一丝嫉恨。   谢映棠哪管赵氏想到了何处?再随便应付了几句,赵氏便辞别了。   赵氏刚走不久,谢映棠正抱着猫儿看书,便看见外面蹦蹦跳跳地窜进来一个人影。   “棠儿!”谢秋盈一把扑过去,揉了揉她的小脸蛋,笑道:“看美人气色不错,许是身子大好?”   谢映棠放下书,心里叹了口气,刚走一个麻烦,又来一个麻烦中的麻烦。   谢秋盈丝毫不觉得自己是麻烦,拉着谢映棠好大一通长篇大论,非要将自己这几日所有所见所闻,包括没了她如何凄惨寂寞都一一倾诉干净才会罢休。   谢映棠听了一半便受不了了,将猫儿往谢秋盈怀里一塞,便要下楼去。   谢秋盈:“诶诶,你对我就这么冷漠吗?棠儿!”   谢映棠提着裙摆跳下楼梯,便抬手捂住耳朵。   红杏见状忍不住笑出声来,金月也忍笑道:“盈小娘子没准就是成心的,小娘子自打成大人回洛阳之后,便将盈小娘子冷落了不少。”   红杏也道:“对呀,盈小娘子不知来了多少次,也是经常见不着人,险些就气得去找公主了。”   金月叹道:“小娘子可不能这么一直紧着男人,我时常听人说,小娘子家做事得矜持,不然男人不喜欢的。”   谢映棠:“……”   她睁大眼,把这两个当着她的面数落她的人一人瞪了一眼。   两人都噤声了。   谢映棠小脸红彤彤的,一双极大的眸子含着不可置信的神情,指着自己道:“成大人会不喜欢我?”   两人:“……”   谢映棠:“走着瞧!”   谢秋盈从楼上追下来,问道:“谁?成大人是谁?”   谢映棠偏不告诉她,谢秋盈看周围人都神色了然,唯有自己被瞒在鼓里,气得一跺脚,恼道:“好啊,棠儿,你连我都瞒,看我不治你!”说着便朝她扑了过去,谢映棠忙去躲,两个小娘子家在屋里疯疯闹闹,直到谢秋盈把谢映棠困到椅子中,喝道:“你说不说?不说我便挠你痒痒了!”   谢映棠笑个不停,俏颜上泛起一阵细汗,显然是玩累了,忙道:“我告诉你就是!你别闹了!”   谢秋盈娇哼一声,按着谢映棠的手微微松了力道,谢映棠慢慢道:“成大人呀,他是——”谢秋盈凑过去听,谢映棠突然抬手将她猛地推开,又往外跑去,边跑边笑道:“你来抓我呀!”   谢秋盈脸色大变,又追了出去,“我饶不了你!”   两人又从屋里闹到了院中,红杏和金月对视一眼,眼底都露出了一丝笑意——没想到小娘子随成大人出去一趟,回来又变回了从前那个活泼爱闹的她。   若她真能如愿嫁给成大人,想必也会过得很幸福罢?   院中,两个小姑娘嬉笑怒骂,追赶打闹,正玩得起兴,却没人瞧见外头刚刚来了人。   许净安许久不曾见过谢映棠,此刻正好趁着老夫人和奉昭大长公主打算来探望谢幺的当儿,一道过来了,顺便在长辈面前讨个欢心,她一副迫切思念棠儿妹妹的模样,快步走在前面,不料刚一踏进院门,便与谢映棠撞到了一块儿。   谢映棠爬树翻墙惯了,很快便稳住了身影,一低头便看见摔在地上的许净安,愣了愣,忙伸手拉她,“表姊,你撞疼了没有?”   那伸出手便这样僵在了半空中。   许净安低着眼,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似摔得疼极了,好像没看到那只手一般。   满院奴仆见老夫人与公主一道来了,纷纷行礼。   谢映棠皱了皱眉,收回手来,先是对长辈问了好,再淡淡吩咐一边的婢子道:“你们快把表姊扶起来。”   这回换婢女专门来扶,许净安才慢慢站了起来,抬手悄悄擦去眼角的泪,勉励一笑,“方才那是意外,是我没看路,棠儿没有撞疼吧?”   她这副模样,谁都看得出是明明疼,却还隐忍着,任谁看了都不由得觉得心疼。   老夫人眉头一软,柔声道:“你这丫头,莫要逞能!若是摔伤了,便回去上药,女儿家落了疤痕便不好了。”   许净安忙摇头道:“无碍的,净安还能坚持。”   老夫人叹了口气,又对谢映棠叱道:“你这病才好,怎么又在院里疯闹?枉别人日夜担心你身子,你就这般不懂照顾自己?”   公主也看着她,素来温和端丽的面容上,一双细眉微微皱了皱。   谢映棠知道祖母最疼许净安,多说无益,只好顺着认错道:“是棠儿玩心重,日后一定收敛!”老夫人看了眼她,叹了口气,又道:“你是姣儿的女儿,又得封翁主,却不及净安半分端庄贤淑,什么时候再去好好学学规矩,这样怎么嫁得出去?”   谢映棠:“……”   她头一次感觉这般无力。   谢秋盈倒是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她一点也不觉得棠儿比不上许净安,只是私底下不摆什么架子而已,可比时时刻刻都娇弱可怜的许净安讨人喜欢。   几人将老夫人应付过去,谢映棠再皮笑肉不笑地对许净安嘘寒问暖了片刻,总算将老夫人和许净安给送走了。   谢映棠松了一口气。   谢秋盈见只剩下公主,也不敢多呆,也寻个理由告辞了。   公主秦姣坐在谢映棠身边,笑着叱她道:“你呀,这也是自找的!镇日玩闹,这回总算是被责骂了罢?”   小姑娘不可置信地睁大眼,道:“家家也不向着我?”   公主笑着,抬手抚了抚女儿的手,柔声安抚道:“我怎会不向着你?只是近来,你祖母在愁净安的婚事,毕竟都十九了还未嫁出去,谁看了忍心?只是我却不喜这种性子的丫头,相比之下,还是我们棠儿灵秀可爱。”   谢映棠眼珠子极快一转,问道:“家家为何不喜她呢?”   “此女心思过深,这样的女子,我见得多了。”公主笑意微敛,美目微微有了冷意,凉凉道:“我在宫中长大,后妃中美人诸多,谁人不擅装柔弱博得天子怜惜?便是我当初嫁给你阿耶,也有些不要命的敢横插一脚,只可惜,有了当凤凰的心,还是没这个手段,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   从宫里到宫外,她亲眼见了帝位更替,长女入宫为后,儿子从初入官场到如今如鱼得水,还有什么不曾看穿?   谢映棠挽住公主的手臂,笑道:“女儿也会和家家一样,决不让别人欺负了去。”   公主怜惜地抚了抚她的脸颊,眉心一软,“看你这副模样,想来你阿兄将你开导好了,你还执着于成静吗?”   谢映棠点头,将脸颊在公主肩头蹭了蹭,软声道:“女儿越来越喜欢他了。”   公主道:“改日我进宫一趟,让陛下为你们赐婚。”   谢映棠蓦地一惊,连忙跳起来道:“别别别!我要自己打动他!您可万万别插手!”   公主冷道:“怎么?他区区中书舍人,背后无世族支撑,还敢瞧不上你不成?”   眼见她亲娘又误会了,谢映棠急了,她起身走了几步,又坐了下来,开始慢慢同公主解释,成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公主听她说了半天,别的没听出来,谢映棠喜欢他倒是实打实的。   公主抬手揉了揉眉心,涂着绛色凤仙花汁的指甲显得分外妍丽,她无奈道:“罢了,只是成静若敢欺负你,本宫定不过放过他。”   谢映棠忙点头,再说了几句,便将这最后一位给送走了。   一连应付了这么多人,谢映棠小酌完一杯茶,便提笔在案前奋笔疾书起来。   这三年来,她遍读诗书,其中造诣虽不及朝中大儒,却已胜过一般的文人,谢家明珠的才名宣扬至了京外,绝非是浪得虚名。   谢映棠一直写到晚上,才将新完成的诗稿整理好,让红杏去打听光禄勋崔老的二公子回洛阳没有,红杏匆匆去了一趟,回来笑道:“崔二郎刚刚抵达洛阳,小娘子是怎么知道的?”   谢映棠起身,拿起帕子擦了擦手,淡淡道:“他半月前求我借他诗稿,说已经自邯郸启程,进来多日天气阴翳,风雨不休,壶关一带正处太行山,周边河流众多,道路泥泞多雨,易生灾害,这样一耽搁下来,大概便有半月。”   说着,谢映棠又抬头看了看天色,又将诗稿放回了桌上,摇头道:“罢了,你还是明日交给他罢,顺便帮我问一句,我找他讨的东西带来了没有。”   红杏连忙应了,又拨开珠帘,朝外探着脑袋,低声在嘱咐底下人准备热水。谢映棠挪步至另一间屋子里,抬手解了披风,又慢慢解开腰间系带,褪下淡粉色折裥下裙,她日常所穿的衣裙摆长曳地,飘逸舒展,一时倒有些麻烦,一边婢女忙上前帮忙更衣,将衣裙妥帖地挂在一边的架子上,再将热水端来,洒以花瓣、香料,便合上门出去了。   谢映棠迈脚入了浴池,将身子浸在里面,舒服得眉梢一舒,她抬手轻撩水波,在水汽缭绕中阖眸,身子渐渐放松了。   意识沉沉浮浮,眼前也雾气一片。   薄雾中渐显出一人的面容。   那个清秀俊雅的少年郎跪坐在浴池边,温暖的手掌轻抚着她脑后长发,他低头看着她,声音低沉喑哑,“映棠,映棠。”   她抬头瞧过去,惊道:“成大人……”   成静微微一笑,端得是温柔内敛,清澈透底的桃花眼倒映着她的影子,手指慢慢从她的脑后挪到她的颊边,将她的下颔捏着抬起,低头贴上她的耳畔,“你不是喜欢我吗”   她仿佛沉醉在他温柔的抚弄下,身子渐渐瘫软,娇躯白皙滑腻,双眸噙着颤颤水意,他的手伸入池水下,轻轻触碰她的身子,手指所及,她浑身燎起一阵烫意,身子也慢慢酥麻瘫软下来,只不管不顾地搂住他的脖颈,上身破水而出,将整个娇躯靠近他的胸膛。   他低笑一声,将她从水中彻底捞起,低头埋在她的颈窝,轻轻亲吻着她的锁骨。 第23章 小聚…   “小娘子……”   “小娘子。”   “小娘子,醒醒!”   谢映棠蓦地惊醒,眼前涌现刹那间的光明。   身子微微一动,方发觉浑身又软又暖,是浸在水里的。   她敛下长睫,手虚虚握了握。   方才,她竟做了那样的梦。   温柔的成大人,柔情缱绻……与她翻云覆雨。   她心跳得厉害,面色泛着潮红,不知是被热水泡的,还是羞的。   红杏看她呆呆地不应,忙又唤了几声小娘子,又道:“小娘子在里面泡了太久了,我担心才闯进来,没料到您居然睡着了。”   她抬手揉了揉脸颊,含糊地应了一声。   红杏起身,拿过一边的柔软的白色纱裙,轻轻掸开,笑道:“小娘子快起来罢,我服侍您更衣。”   她说着转身,却忽然瞧见谢映棠一头扎进了水里,大惊失色,“小娘子!”   谢映棠在水里泡了好一会儿,可那水温尚未凉下来,只将她的脸颊越燎越热,她又腾得浮出水面,满心秀躁难耐,双靥霞光弥散,眸含盈盈春水。   饶是若水,也头一次见着自家小娘子如此清媚惊艳的模样,竟一时呆了呆。   谢映棠抬手捧住脸颊,嗓音细若蚊吟,像小幼猫一般,“……你先出去,我自己穿衣。”   红杏仍未回神,一时惊呆怔在原地。   少女有些急了,声音大了些许,“你出去呀!”   “是是是,我这就出去!”红杏虽满头雾水,仍旧将衣裳挂在一边,忙出去合上了门。   谢映棠孤零零地坐在浴池中,脑子一片纷乱。   她再喜欢成大人,也从未幻想过与他……做那等不太雅观的事,谢映棠也不知道为何会梦得如此匪夷所思。   ……简直没脸再面对他了!   谢映棠起身穿好衣裳,又回屋窝进了被褥,却迟迟不肯灭灯睡觉。   红杏诧异道:“时辰已经不早了,您现在不困吗?”   平时这个时辰,谢映棠早睡了。   谢映棠不敢睡,怕一闭上眼又梦到成静,只好含糊道:“我稍后自己熄灯,你先出去罢。”   红杏虽不知她为何洗个澡就变得如此奇怪,最后还是退下了。   谢映棠抱膝坐在床头,呆坐许久,不知到了什么时辰,才起身去吹熄了蜡烛,躺下睡了。只是这回一闭眼,还未来得及做梦,脑中登时又浮现那副场景来……男子温暖却有力的大手,他的眼底的深情,他在她耳畔呢喃低笑,热气喷洒在她的颈间,挠得人发痒……谢映棠耳根又泛起红潮,终是受不了了,蓦地坐起身来,发泄似地大叫了一声。   外间今日留下守夜的红杏吓了一跳,忙过来敲门道:“小娘子!您怎么了?”   谢映棠耷拉下脑袋,无力道:“……没事。”   这样自我折磨了一整夜,翌日,谢映棠便起得有些晚了。   她醒时,红杏已从崔府回来,告诉她道:“崔二公子说,让小娘子三日后移步望萃居,他将亲自将东西交给小娘子,顺便叙旧。”   谢映棠不置可否,目光淡淡掠过一边书案上的笔架山,忽然又问道:“近来可有什么别的消息?”   红杏道:“三公子近来一直在官署,我出入府门时听人说,似乎是彻夜未归。”   “嗯?”谢映棠眉梢微挑,转眸看了过来。   度支部的人一忙多日,已是焦头烂额。   度支尚书谢映舒下了死令,要将之前登入的账册一一细查,尤其是从刘踞那头开始的账。度支尚书掌全国赋税、官田收入,登记入册的账本本是已经算好的,这算账也是一门灵巧活儿,多年来,度支部未曾出过大的差错,一靠上下官员精于算学,二靠那圆滑的处事原则。   可如今,自从高昌侯府一出事,成静查抄出了许多贪污受贿霸占田地的官员名单以及罪证之后,谢映舒便没有继续装聋作哑了。   官署上下官员齐心协力,彻夜未归,行事效率一时达到最高——上面压着活阎王似的谢三郎,谁也不敢懈怠了。   朝中百官早朝时听谢映舒上奏重查之事,只觉眼前一黑,一个麻烦精成静还没有摆平,眼下谢三公子便又开始横插一脚。   这是在把人往死里整啊!   于是乎,他们开始琢磨对策了。有人跑去谢府拜访了谢定之,有人去度支部与谢映舒打太极,甚至还有人不要命地去弹劾人家。   然而不久后,又来了一件奇事,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泰安、钜平一带刘氏官员贪污受贿、中饱私囊的罪证刚刚上报不久,高昌侯入狱的消息已遍传天下,随即当地太守急报百姓聚众闹事,竟不等朝廷亲自下令将犯事官员押送入京问罪,就将刘赟、刘洪二人杀害,并围堵了太守府。   太守在递入朝中的奏疏里表示自己“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姓刘的作恶与自己实在是没有关系,事情越拖越久越闹越大,百姓聚集起来连官兵都没办法,他们非但要抢回田地,还要要回自己被贪掉的家财,甚至要写万民血书,上达天听。最后太守抓住了带头闹事的一名书生,将他交给官差带入洛阳之后,当地百姓才消停了一会儿。   “何太守与刘氏素来不睦,我倒是听说,他之所以在那里做了个小小的太守,就是因为曾遭刘踞排挤陷害,这回整个刘氏家族遭殃,他乐得落井下石。”华萍一摇折扇,抬碗喝了一口温好的酒,又用扇柄勾身边女子的下巴,语气慵懒。   “我说姓何的怎么这么草包,连这种事情也不知道早点压制,原来是任由它闹大,这样一来,姓刘的一死,当地的实权又回到他手上了。”廷尉之子王琰嗤笑道:“说到底,还是委屈了那聚众闹事的小书生。”   崔君彦敲了敲桌面,想了想,笑道:“我倒是有些好奇,何太守是怎么把人成功带走的,当地乱成那样,他自身都难保吧?”   “只需声称送书生入京面圣,上交万民血书,细数刘赟、刘洪二人罪状,以酌情赦免百姓之罪,那书生自然欣然前往,他是民心之所向,百姓见他前去伸张正义,自然不会再闹。”成静端坐在案前,不碰酒盅,淡声道:“我若是他,为防事情闹大,上面怪罪他无所作为,必然在路中埋下杀手,或者买通官差,悄无声息地取了他性命。”   “又或者。”谢映舒轻笑道:“顺其自然,等他抵达洛阳,直接与廷尉府打声招呼,让人将他关押起来,洛阳诸事繁杂,门道众多,无人关心他一个小书生,让他死在牢中亦可。”   成静道:“只是,这回他料不到,这回我们要插手了。”   谢映舒道:“那书生死不得,我已派人去接应。”   “……”华萍表情僵了一僵,干笑道:“我说两位仁兄,你们犯得着这么认真吗……”   成静淡淡瞥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当然犯得着。”   谢映舒皱眉道:“虚文,此事你无须插手。”   江郁在一边听了半天,终于出声道:“我倒觉得,那书生不值一提,天下间像这样的事情太多了,这种官员如跗骨之蛆,如何铲除得干净?陛下怕也不在意那么一个地方,更看重的是朝中局势。”   成静略一扬眉,倒是笑道:“德光是聪明人。”   江郁看他神态,心念一动,又看向一脸高深莫测的谢映舒,蓦地了然,大笑抚掌道:“你们两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就是不知这肚子里卖得什么药……”   “不是我们,是他。”谢映舒嗤笑道:“谁知道他肚子里卖的什么药呢?”   他们此刻正在望萃居三楼的一处呆惯的雅间里坐着,三楼所呆之人多为名门之后和当朝权贵,位置最佳的雅间“碧水江汀”素来被谢三郎包下,一群贵公子们坐在一起,聊的却是当朝时事,谢映舒本是被崔君彦软磨硬泡地拉过来的,呆了不久,便起身告辞了。   谢映舒刚走不久,外面便闯进来一个锦衣少年。   这少年约莫十七八岁,眉目清秀,举止洒脱,外面的仆人一时不查,竟让他生生钻了空子,忙也跟着冲了进来,诚惶诚恐地跪倒在地。   谁知少年刚一进来,便对江郁笑着唤道:“德光兄!”然后又对崔君彦恭恭敬敬地喊道:“阿兄。”   随他闯入的仆人这才知晓是崔二公子,抬头对视一眼,忙退了出去。   崔君裕环视一周,又对华萍、王琰一一问了好,独独不知成静是谁。华萍忙笑道:“二郎,这位是成静成定初,现任中书舍人。”崔君裕连忙欣喜道:“原来你就是成静!我一路回洛阳,可听了不少有关你的传言!想见已久,竟不料今日这般有缘。”   他欣喜地上前许多步,就差直接扑到成静的案前。成静微笑着看着他,一双清澈的明眸笑得如同弯月,崔君裕少见这般温润安静之人,只觉得看着他,心里就像霎时被吹来了一阵春风,将浮躁都洗涤干净了,也不由得笑了起来。   崔君彦正欲呵斥弟弟无礼,却见他蓦地后退几步,抬手朝成静一拜,笑道:“君裕见过成大人。”   成静抬手回礼,淡淡一笑:“君若不嫌弃,唤在下定初便是。”   崔君裕越发高兴,忙唤了一声“定初兄”,崔君彦对这个弟弟委实无奈,低叱道:“还不过来坐着?没个礼数!”   崔君裕抬手挠了挠头发,坐到一边去,任由侍女为他倒满酒。   酒过三巡,腹饱酒憨之后,崔君裕便从怀里掏出一叠纸来,对江郁炫耀道:“德光兄,你猜我拿的是什么?”   江郁皱了皱眉,“什么?”   “嘿嘿。”崔君裕笑吟吟道:“当然是你心上人的诗稿了,我可是拿价值连城的宝贝找她换的,翁主才名天下皆知,不知德光拜读过多少?”   翁主?   成静听见熟悉的称呼,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滞,眼睫低低一垂。   眸中神情无端有些冷。   江郁脸色微变,不动声色道:“曾有幸与翁主说话,翁主才情自然毋庸置疑。”   崔君裕调笑道:“哦?那江兄打算什么时候提亲?”   他还不知道江郁已经提过亲了。   江郁脸色有些黑了。   其实说起这件事,他也有些郁闷,本来亲事将成,翁主人也来了江府了,谁知回去就莫名大病一场,随后谢定之便亲口拒了婚事。   谢映棠,他当然喜欢。   也曾特意再次问过谢映舒,谢映舒对此也是直接拒了,只说“家妹重疾未愈,恐唐突了德光兄,族中长辈亦另有打算”,随后便没了消息。   崔君裕看他神色不豫,倒是挑了挑眉,也不再深问,又偏头去找成静攀谈了。   这少年郎性子外向,自小不爱读书,只爱畅游山水,他父亲为此特地请了大儒做他先生,传授他课业,奈何这性子实在管不住,加之上有长兄经营家业,崔君裕便心安理得地在外游历,顺便收集奇珍异宝,听当地轶事。   他游历至荆州时,早就听闻了成静此人,只是他抵达时,成静已经离职赴京,生生错过了这一面,这回倒是意外有了攀谈的好机会。   崔君彦对成静的态度倒是淡淡的,看弟弟那般欣喜,虽觉得不太合适,倒也没有出声阻止。   他们这群人,玩归玩,利益归利益,成静于他们,是友也是敌。   作者有话要说:华萍,字虚文。   江郁,字德光。   不知道隔这么久大家还记不记得,这些人其实就是第一章 出现过的那群少年,当时喝酒玩乐玩弄妓子,如今在朝廷中有个一官半职,不过士族子弟总是空降高位,个别人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第24章 论局…   望萃居到将近宵禁时方才熄灯,楼前几辆华贵马车相继离去,夜幕高悬,繁星漫天,谢府暗中培养的死士一路暗中窥视,将上京途中妄图杀人灭口的杀手悉数斩杀,随即回洛阳复命。   成静坐上马车,子韶站在车窗边,低声道:“探子回来了,纪清平安然无恙。”   纪清平,便是那集合百姓杀了贪官的书生。   成静半阖双眸,似在假寐,却蓦地冷淡道:“纪清平,此人你觉得如何?”   子韶沉思须臾,如实回禀道:“此人不知深浅,若懂进退分寸,郎君或可一用。”   成静不置可否,半隐在黑暗车厢内的双眼微微发亮,泛着墨玉般的冷光,“派人暗中监视,便看他在京中,活不活得三日。”   子韶领命,随即低头退下。   夜里洛阳刮起了大风,将小铺外旗帜吹得飘摇,谢府棠苑精美小楼已熄了灯,月下只有星零人影在院中闪动。   锦衾寒冷,谢映棠不知不觉蜷缩成了一团,仍是被冻醒,便掩唇低咳着,趿鞋起身,去关阁楼上的窗子。   她弯腰将一只蜷在毛毯上的猫儿搂到怀里去,又咳着,重新窝回被褥,去唤外面的婢女。   金月正守在外面,听见她咳嗽便知大事不妙,连忙提着烛光推门进来,在床边柔声问道:“小娘子是不是受凉了?要不要我去命人煮一碗汤药?可是被子薄了?”   谢映棠蜷着不语,半阖的眸中映着一丝朦胧烛光,脑子仍是混混沌沌的,只将那大猫搂得死紧。   那猫儿被她一搂,此刻也醒了来,便抬头蹭了蹭小姑娘光滑白皙的脸蛋儿,伸出湿漉漉的小舌头舔了舔她。   金月见她不答话,心下越发担忧,便将烛台放在一边,以手背轻贴她额头,不由得一惊。   是烫的。   她慌张地跑了出去,大声吩咐旁的守夜仆人,“小娘子又染了风寒,快快去准备汤药,将郎中请来……还有!行事小心些,千万别惊动了三公子!”   外间的下人也是一惊,几人的脚步声渐次响起,慢慢归于岑寂。   谢映棠便躺在那儿,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不是被子薄了,是她又病了。   她就这样躺着,又是被众人一顿摆弄,喂汤添衣嘘寒问暖,这样的事情太频繁了,她活了整整十六年,早已学会了随遇而安,而今躺在那处,就似灵魂出窍了一般,唯剩下手指上一点湿漉漉的触感重新凝聚了她的神智。   猫儿抓着她的衣裳,似乎也看出了她的难受,便往她手心拱了拱。   她淡淡一笑,抬手挠了挠猫儿的下巴,笑了起来。   金月正拿着帕子替她擦去额上细汗,见她牵着唇角,笑出一对甜甜的梨涡,便也笑道:“花花养了三年了,正与小娘子心意相通着呢。”   谢映棠阖上滚烫的眼皮,心中乱成一片,一阵难言的感觉涌上心头,燎得她眼皮更烫,似乎就要落下泪来。   病中总是心思多,她混混沌沌了一整夜,流了满身的汗,寒气脱去,身子又渐渐好了起来。   谢映棠习惯了自己身子时好时坏的症状,也不大放在心上,又在院中坐着喝茶。   阳光暖融融的,晒得人昏昏欲睡,淡粉色的垂丝海棠在枝头开得热烈,鲜艳地迷人眼,花枝间正趴着一直打盹的白猫,那猫儿神态惫懒,白爪子攀在花上,无意间摇下一大片海棠,砸在了嫩草间,它的一耳是黑色的,正轻轻抖动着。   一只猫儿正在小小的棠苑里飞檐走壁,花花最是黏她,趴在她的膝头呼呼大睡,还有两只在草地上打着滚儿,两只滚着滚着滚到了快去,就忽然开始打了起来。   谢映棠支着脑袋看着它们,笑弯了一双眼,又端起热茶喝了一口,笑声清脆,“白白就是喜欢缠着球球打架,每次又挠不过它。”   金月笑道:“上回白白脸上留了一道抓痕,过了许久才淡了些,许是公猫格外顽皮一些。”   谢映棠抚了抚怀里的花花,将它抱起递给金月,起身入屋,略略施了粉黛,稍微掩饰苍白脸色之后,就起身去了阿兄那里。   谢映舒又不在。   洛水也在院中晒着太阳,正双手捧着下人熬制的安胎药喝着,便感觉有一阵朦胧暗香袭来,她一抬头,便瞧见小姑娘站在面前,折扇一展遮住半边脸庞,露出一对明媚灿烂的桃花眼。   洛水噗哧一笑,起身要与她见礼,一边道:“妾见过翁主……”   谢映棠一合折扇,抬手将她搀起,连连道:“你如今有孕,何必拘泥于礼节。”她低头瞧了瞧洛水初显轮廓的肚子,好奇地问:“这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洛水柔声笑道:“还不知道,不过妾希望是个男孩儿,最好长大了跟三郎一般。”   “阿兄太凶了,这个性子不能学去。”谢映棠认真道。   洛水又笑,只是那笑又透出几分伤感来,“只是……若是男孩儿的话,我未必可以亲自将他养大,那赵夫人便是例子。”   三郎还会再娶正妻,若那女子也是个名门或宗室之女,又不那么有容人的度量,想必她的下场会与赵夫人相似,或许会更惨。   谢映棠毕竟是公主的女儿,洛水不好多说,怕惹她不满,谢映棠却安抚她道:“我阿兄那么好,只要你不惹他不快,又何必为难你呢?”   洛水笑着,沉默不言。   谢映棠陪着洛水说话,小丫头口齿伶俐,洛水笑着,眼底也浮现一股释然之色。眼前的小娘子非但没有架子,还这般可爱善良,与那些眼高于顶的贵人不同,也与那些见风使舵的下人不同。   等到了晚膳时分,谢映舒一袭官袍,从外面大步进来,见她二人在一处倒是眉梢微挑,笑意不达眼底,“你又什么时候与洛水这般要好了?”   洛水连忙起身,敛衽行礼,唤了一声“郎君”。   谢映舒淡淡颔首,微微抬手,身后下人连忙上前,将她搀到屋里去。   谢映棠站在一边,抬眼看了看他的神色,见他眼底略有倦色,眉间是罩着一股令人退避三尺的戾气,似近日政务惹他心烦,便慢慢走到他身边去,关切道:“阿兄,我听说近日度支部颇忙,你与成大人……还在彻查高昌侯府的案子吗?”   谢映舒淡睥她一眼,抬手用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问道:“还难受么?”   谢映棠摇头,灿烂地扬起笑容,一把挽住他的手臂,“阿兄果然还是关心我的!”   他懒得再多说,只将身上的小娘子扒拉下来,快步入了屋,谢映棠又跟着进去,在他身后喊道:“阿兄阿兄,你怎么不叫成大人来做客呀?”   谢映舒在桌案上翻找卷宗,又坐下拿笔开始写着什么。   谢映棠又在他身边闹腾道:“阿兄,成大人最近怎么样了?他要是也很累的话,那等你们不忙的时候,再叫他来玩可好?”   谢映舒不答话,她又自顾自地去握了墨碇,一边帮他磨着墨,一边又笑道:“阿兄,你用膳之后早些歇息罢,明日一早我们一起去给家家请安可好?”   “……”   “我听说祖母近日在给净安表姐找人家嫁出去呢,阿兄可知道?”   “……”   谢映舒冷冷瞥了她一眼。   谢映棠立即噤声,乖乖地坐到一边去,隔了许久,又忍不住道:“阿兄,朝中发生了什么事,你可以同我说说吗?”   “你想知道什么?”谢映舒一改平日不让她知晓朝政的态度,斜眉看了过来。   她兴奋地坐直了,笑道:“我想知道那日查抄高昌侯府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与之相关的事情。”   大浪起于度支部查账。   谢映舒根据抄家的名册,彻查当地账目,将之前所有遮盖过去的地方全部找出,列了清单上奏帝王,但此事牵连甚大,即使是皇帝也做不到完完全全的一刀切。   谢映舒不蠢,不会真那么老老实实地得罪所有人,那份清单其实也颇有讲究,还带了一点与成静事先串通好的成分在里面,皇帝与他们也心照不宣,拿到名单之后,挑挑选选了几人出来杀鸡儆猴。   以此,便可更换当地官员。   这一系列事件引发的连环效应,便是所有世家暂时安分了一会儿,不过此事确切来讲,对于大族来说也是不值一提,朝中三公九卿无人被彻底撼动,只是成静凭借此事,算是彻底在京中站稳了。   哪怕会被一些人暗中忌恨,至少陛下用他用得趁手,陛下一安心,谢族便也少了不少麻烦,身为外戚与世族之首,谢族这几年来,也是被皇帝虎视眈眈着,在夹缝中周旋。   再说成静那边。   纪清平被带入洛阳,寻机又闹了一出案子,当日便引起了百姓关注,让廷尉官员不得不重新提审他,将两案一起审。   纪清平又在供词之后揭露了另一桩丑事,即泰安官员家中丑闻。   其实作为当地人,这些私底下流传的丑闻不知道有多少,只是真假难辨,不过再假的话,传着传着也真了,连廷尉王恪都没想到,纪清平这人,看似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书生,没想到这么会来事儿,他死磕硬碰,巧舌如簧,频频拖延,就是不想彻底下狱。   他知道,自己一旦彻底被判了坐牢或者别的罪名,便随时会被人暗中做掉。   只是此人无权无势,也确实没有什么自救的本事,只能用这种无赖的方式,利用舆论闹一闹。   成静命子韶监视了他几日,觉得此人可用,便开口向皇帝提了一下。   “陛下正当革新换血之际,如今人心浮动,自当恩威并济,此人身后无权无势,宜做纯臣,为陛下驱策。”   隔日,陛下便下了道圣旨,赦纪清平无罪,念其一心为民,刚正不阿,擢其为江南皖城县令。   皖城近来频发水灾,难民大多数流亡逃难去了。   不是什么好差事,做不好没准还是要掉脑袋,但是做好了必有嘉奖。   纪清平这一局逆风翻盘,谁也不曾料到。   成静亲自去廷尉府将人接出,直接把他送到了宫里面圣。   纪清平从未想过自己有见到皇帝的一日,跪在殿中瑟瑟发抖,口齿也不利索,皇帝负手站在阶上,冠冕后的双眼淡淡眯起,凝视了他片刻,偏头对身边淡定非常的成静问道:“这就是你找的人?”   成静微笑:“是。”   皇帝冷笑道:“你在逗朕?”   “臣不敢。”成静诚恳道:“您看,他连陛下您都怕,这么纯的臣子,岂不是更好驱策?”   皇帝:“……”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男女主对手戏 第25章 相处…   皇帝虽然觉得,成静此人,说话总有些时候不太厚道,但这人一向的秉性摆在那儿,从小到大,成静就没有说过几句顺耳的话。   皇帝忍了忍,还是没有发作。   他拂袖坐回御座,低眼俯视这打着哆嗦的纪清平,横看竖看也还是嫌弃,又忍不住看了一眼成静。   成静还是带着那般从容的笑意。   皇帝叹了口气,说道:“那……就这样罢。”顿了顿,又对纪清平寒声道:“你既是成卿一手举荐,今后诸事便要谨慎,你若捅了什么篓子,朕便要治他一个识人不清之罪。”   这话其实是说给成静听的。   成静没什么反应,纪清平却战战兢兢道:“草民……不对!是臣,臣明白了!”   皇帝抬手揉了揉眉心。   ……   “纪、清、平。”小书房内,谢映棠慢慢默念了一下这个名字,笑道:“只是,官场水深,他哪怕是个身家清白的小书生,却也未必出淤泥而不染,阿兄真的放心吗?”   三郎淡淡一笑,道:“用人,不仅要看那人人品如何,人都是会变的,你若自觉有那个本事掌控他,便可用。”   “那为何成大人要找如此无用之人?”   “无用?”三郎好笑道:“什么叫无用?你看他在帝王面前畏畏缩缩,可你又想,如此畏缩无能之人,又是如何一路闹上都城,并在廷尉府折腾了那么久?”   谢映棠心思通透,转瞬便领悟了,又笑道:“阿兄,我前几日听闻,有人来拜访阿耶呢。”   三郎淡淡道:“那人见阻止不了我,便来向阿耶求情。”   谢映棠笑得更开心,“原来阿兄也有这么一天?”   谢映舒看她的好奇心大概满足了,便赶人道:“我如今困乏得很,小娘子可还有事?”   谢映棠起身道:“那阿兄好好歇息吧。”她说着,却又踌躇着不肯就这么走,又道:“那……你什么时候去请大人……”   谢映舒都被她给气笑了,唇边划过一丝冷薄的笑意,说道:“你想请他,自己请便是。”   她大喜,连忙出去了,顺便反手带上了门,谢映舒冷冷瞧了那门片刻,便坐到软塌上去,阖上眸陷入深眠。   他虽困极,睡眠却极浅,周遭若有什么动静,便会即刻醒来。   谢映舒听到些许窸窸窣窣的声响,蓦地睁开眼来,一手狠狠攥住面前的手腕,那人吃了一惊,连忙跪倒在榻前,惊惶求饶道:“奴、我不是有意打搅公子安眠。”   她一边求着,一边露出一张清丽又带着一丝妩媚的小脸,谢映舒坐起身,眯着眼打量她片刻,面上看不出丝毫喜怒,冷冷唤道:“来人。”   谢澄连忙进来,问道:“郎君有何吩咐?”   他也注意到了那跪伏在地的女子,皱了皱眉。   果不其然,谢映舒语气阴沉,“谁把她放进来的?”   谢澄抬手抓了抓脑袋,纠结道:“属下也是刚刚回来,没看见她进来啊。”说着,又出去将之前的守门侍卫叫了进来。   那几个侍卫匍匐在地,一句解释也说不出。   不用再说什么,定是他们勾结好了的,是贿赂还是别有所图,都不重要了。   谢映舒冷淡道:“把人带下去,侍卫一人打五十板,发配到别处做事,不要再让我看见他们。”他一顿,又有趣似地看了看那女子颊上的泪水,不带一丝怜惜地说道:“这个人,随你处置。”   那几个侍卫闻言,开始拼命磕头求饶,谢澄好整以暇道:“公子身边不留任何无用之人。”说着,命人将这些人全部捆了起来,粗暴地将那女子推倒在地上,在她的惨呼痛哭中,就这么一路粗暴地拖了出去。   谢映棠那边,刚刚请了成静过来。   成静记得自己答应过她,要瞧瞧那五只猫儿,虽觉得去见谢映棠不太妥,但还是去了。   谢映棠又在荡秋千。   春光明媚,惠风和畅。小姑娘脑后梳着细小的辫子,发间插着玉色钗子,鲜艳明媚,一袭鹅黄裙衫,裙衫随着风摆动,飘逸柔美。   她见了他,便遥遥挥手道:“成大人!”那握着秋千的手一松,她身子不稳,险些摔了下去,忙又紧紧攀住,冲他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成静走了过去,衣袖轻摆,微微溢出一丝暗香,“翁主,可须在下帮忙?”   她点头,他便将那秋千稳住,她待秋千平稳之后跳了下来,说道:“大人稍等一下。”跑到屋中,将花花抱了出来,又回去,来来回回好几次,将五个小家伙都搬到了院中。   成静垂下长睫,目光从它们身上逡巡而过,微微一笑。   她看见他笑了,也跟着笑道:“我将它们照顾得是不是很好?”   “是很好。”   “大人想抱几只回去养吗?”   “不必,它们与你更亲近。”他蹲下身子,摸了摸其中一只白猫的脑袋,许是他天生带着亲和温柔的气息,那猫儿反而亲近他,对他软软“喵”了一声。   谢映棠也提着裙摆蹲了下来,笑着点了点白猫的眉心,“这只叫白白,最是调皮,没想到竟喜欢大人。”   成静抚了抚白白的耳朵,他的手修长白皙,指甲干净,光下愈显骨节分明。   她的心微微一跳,小心翼翼地瞄了瞄他的侧脸。   他说她不知他的好坏。   可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坏人呢?   谢映棠起身,笑道:“大人既然来了,那便进屋坐罢。”   他起身,不置可否,往屋内走去。   婢女上前奉上茶水,谢映棠跪坐在他对面,亲自抬盏为他甄茶,眸光微闪,扬唇道:“这是我们谢族自陈郡运来的茶叶,大人尝尝?”   说着,将那茶杯退到他的面前,又笑,“我这里不备酒,大人不介意吧?”   “无碍。”成静抬起那茶杯,低头淡抿一口,道:“好茶。”   她笑意更甚,水色眸子静静盯着他,又给自己倒满,然后再命婢女换了另一种茶来。   “这是南方的普洱。”她待成静饮完,笑着给他继续倒满,壶嘴一倾,茶香四溢,烟气氤氲了她的眉眼,她歪头浅笑道:“茶出银生诸山,采无时,杂菽姜烹而饮之。只是这里无姜,味道又是不同。”   她在公主府陪着奉昭公主时,时常烹茶弹琴。   母亲不在意她是否诗书造诣深刻,却注重她的礼节教养,本朝礼法严苛,出自名门,她可以保持活泼热烈的秉性,却不能失了风雅,成为市井中那等粗鄙胡闹的女子。   是以,谢映棠对茶略通一二。   成静倒深感意外,便与她慢慢聊起茶道来。   一边侍立的红杏和金月二人见他们所聊甚欢,便悄悄地退了下去。   子韶也听得云里雾里,见那两位婢女退下了,也忙跟了出去。   子韶一出去,就兴致勃勃地问她们道:“你们家翁主,是不是对我家公子有意思呢?”   红杏掩唇笑道:“还不明显么?”她眸子一转,试探道:“不知这位大人可否透露一二,成大人是否对我家女郎动心了?”   子韶无奈地耸了耸肩,“可我也不知道啊。”他回头看了看屋里,又低声道:“不过,我还是头一次见公子待人这么有耐心,你们翁主也很厉害啊,好像懂很多的样子。”   “那是。”金月得意道:“我们小娘子自小家教严苛,何止茶道,小娘子还擅绘山水,弹琴吹笛亦是略通一二,此外,诗文书法更不在话下,你别瞧她性子活泼,实则找遍洛阳,也甚少有官家小姐能与她媲美的呢。”   这句话是不是吹的,暂且不说。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将暗时,谢映棠才唤了金月进来,让她准备上好的纸笔,备好镇纸砚台,将桌案清理干净。   成静站在桌案前,左手微敛阔大的袖摆,拿起上好的笔。   谢映棠舀了一点清水入砚台,抬手亲自为他磨墨,待墨汁渐渐充盈,她便放下墨锭,对他微微一礼,“多谢成大人赐教。”   她想看他的字。   成定初神童之名自幼年开始,后来作为太子伴读,所见的都是朝中大儒,目光所及都是天下之最。   他自从入朝,便甚少再有闲心做这等风雅闲适之事,如今写给她看,也实属偶然。   谢映棠本不欲麻烦他,谁知成静却欣然答应。   她站在一侧,等着他落笔。   他侧脸俊逸秀雅,声音淡淡的:“想写什么?”   她笑道:“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他的手微微一顿,眸色微深,抬眼朝她看来。   她坦然回视,眸子清澈透亮,就这样直白得迎着他含着深意的目光。   “大人为什么不写?”   成静垂眼,不再犹豫,提笔挥毫。   他的笔法流畅潇洒,字在刚劲中透着风流灵动之意,每一个转折却刚硬遒劲,如寒雪劲松,点若小石入湖,勾撇转挑却又如风御雷霆,刚柔兼济,锋芒恰到好处,极尽书法之千变万化。   笔下墨迹渐显,力道深敛,首尾呼应,笔意贯穿,他一字一字地写过来,笔铸千山,将神采俱付之于其上。   谢映棠心中动容,第一次心生拜服之意。   待成静放下笔,她才低声道:“成大人……这般有才,将这字送于我可好?”   他淡淡道:“想用来做什么?”   她轻咬下唇,说:“想日日放于案上,欣赏临摹,了解大人字中神韵。”   他心念微动,抬眼看向她,又觉方才所写字实在不妥,这样送给她,好似给了她暗示一般,便淡声道:“我再写一副正经的送给你罢。”   她忙将那张纸夺了过去,背到身后,仰头瞧着他,“我就要这张。”   他皱眉道:“于礼不合。”   “哪里于礼不合?”她问完,不等他回答,又立即道:“于礼合不合,日后还不一定呢。”   红杏:“……”   小娘子又开始耍赖了。   能不能矜持一点??   成静眉皱得更紧。   他唤道:“子韶。”子韶有些为难地上前来,便要去夺谢映棠身后那纸。   小姑娘哪里是他的对手?子韶略施巧劲,便将那纸张夺了过来,谢映棠气得瞪了他一眼,又可怜巴巴地看向成静。   成静看她气急败坏的模样,心里觉得好笑,却道了句“承让”,便往外走去。   “诶!”谢映棠跟着跑了出去,又要从子韶手上去抢,子韶将那张纸举得高高的,硬是不给她捞到,谢映棠跺脚道:“你给不给我?你可不是成大人,本翁主才不与你客气!”   她两颊微红,美眸含怒,一张灵气逼人的脸,硬是做出这般神态,连子韶都觉得她可爱。   子韶知道,那些个大小姐要是真的生气,哪里是这等模样,想必脸已黑得似锅底一般,当下有恃无恐,一下子窜到成静前面去,得意道:“翁主要是凭真本事抢到,连我家公子也无可奈何。”   谢映棠半提裙摆,跃了过去,两人绕着圈儿追追打打一会儿,成静停下脚步,颇为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他抬手,一把抓住谢映棠的后衣领,将小姑娘拎小鸡一般地拎了过来,低头问道:“闹给我看的?”   作者有话要说: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以上出自诗经,就是在暗示表白。 第26章 气恼…   谢映棠吓一跳,一时哑然,过了一会反应过来,喏喏答道:“我想要那幅字。”   成静沉吟道:“此物如今是我的,依礼,翁主应拿东西来换。”   她微微怔愣,脱口而出道:“大人想要什么?”   成静道:“看在翁主心中,何物与此物等价。”   她低头想了想,走回屋中,拿出他三年前送她的琉璃盏,递给他。   他低眸淡扫一眼,微露一丝笑意来,“拿我的东西换我的?”   她说:“大人的东西在我眼里都是同等重要,我睹物思人三年,该换一物才是。”   这番歪理,也只有她说得出来了。   成静示意子韶接过琉璃盏,将纸张还给她,她抱着那副字,欣喜道:“多谢大人。”   成静不再多留,拂袖回府。   待走到无人处,子韶才上前道:“郎君不将东西给她,是不是心有顾虑?”   成静冷淡道:“若被人学会我的字迹,此人若居心不良,将来便有大患。”   子韶惊讶道:“那郎君为何还将东西给她?”   “罢了。”成静垂眸,淡淡道:“不说区区几字是否能让她临摹,翁主聪慧,应明白分寸,若真出事,我也自有对策。”   自有对策。   子韶没有见过第二个能笃定得说出这四个字的人,心中暗府,神态越发敬佩。   成静的表情至始至终十分冷淡,脚下步子却不由得加快了。   他骗不过自己。   其实,他就是心软了。   看着她毫不掩饰地表达喜欢,再心硬如铁的人,也不可能丝毫不为所动。   他这个人,有时候过分清醒了。   若他稍微感性放纵一点,兴许真会情不自禁地回应她的感情。   但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从后花园走出,跨越拱门,沿抄手游廊往谢府大门走去,迎面却走来一个女子。   那女子瞧着年轻漂亮,鬓发如云,衣着鲜亮,步态透着一丝温柔媚意,正低眸与身边的婢女笑着说什么,不曾注意到成静。   成静神色冷淡,只停下脚步,让她先行。   女子不曾细看他,只知是外男,忙加快了脚步,步履间却保持着世家女郎的矜持。   她与成静擦肩而过,未曾忍住,眸子一转,轻轻觑了他一眼。   不过一眼。   她脚步微顿,心里似烧起了一团火,转瞬脸颊发烫。   成静丝毫未觉,继续快步离去。   “这位郎君。”身后,女子温柔软腻的声音响起。   成静微微皱眉,转过身来,抬手示意,“小娘子何事?”   女子的目光黏着他的眉眼,又将他看了一遍,再看他衣着气质,想必不似常人。   她心跳愈快,柔声道:“我唤许净安。之前从未在府中见过郎君,敢问郎君是?”   姓许。   谢族嫡三女谢念怀嫁前幽州刺史许达,想必这便是那位遗孤。   成静道:“在下中书省成静。”   许净安柔声笑道:“原来是成大人,净安在闺中亦久仰大人之名呢。”   成静不置可否,长袖淡然低垂,通身萦绕着清逸冷冽之气。   子韶在心中暗叹。   他家郎君与端华翁主熟络实属偶然,可不代表哪个女子都好随便与他套近乎。   当年在宫中,瞧上少年成静的宫女不可谓不多,谁又敢真正上前吐露心意?   许净安看他神态清冽,身姿挺拔,容颜隽秀,越发心动,可此刻得不到回应,却又有些难堪了。   她咬了咬下唇,柔声道:“看大人来的方向,应是才从棠苑来的罢?不知棠儿妹妹近日身子如何了?我进来忙于陪着外祖母,倒是疏于陪伴棠儿了。”   谢映棠根本就没有提过她。   成静垂下眼,处于本身的教养,不冷不热答道:“尚可。”   许净安还欲再说,成静便冷淡道:“在下还有要事,暂且告辞。”说完,也不等她回应,直接转身离去。   许净安伫立在原地,双手将帕子揉了又揉,念念不舍地看着男人的背影渐渐消失。   侍女锦儿嘟着嘴唇,不解道:“小娘子,你方才不应该唤住那人的,您是老夫人捧在手心上的外孙女,他一个外男,哪里适合与你说话?”   许净安敛了笑意,道:“连翁主都能与他来往密切,我为什么不可以?你瞧这成大人,果真如外界传言一般,是个无双好儿郎。”   锦儿嘀咕道:“老夫人正张罗着您的婚事,您难不成……还想嫁给他不成?这京中谢王崔几大家族显赫非常,我也未曾听过一个成家啊。”   “嫁大族有什么好?妯娌关系复杂,郎君三妻四妾,如成静这般的身份,我去了才是不可撼动的大夫人,那些个小妾都不足挂齿。”许净安轻瞥锦儿一眼,含笑吩咐道:“我寻个机会便去像外祖母提及,你派人给我打听打听成静的消息。”   “打听什么?”   身后传来一声清喝。   许净安眉心一悚,脸色微变,转过身来。   她对上一双冰凉的眼睛。上翘的眼尾笑意讥诮,墨色瞳仁里的寒意森寒,杀意裹挟在里面,乍然一望,让人从头到脚都觉得冷。   那抹情绪一现又隐,许净安往后踉跄一步,再次抬眼。   谢映棠正微笑着看着她。   分明眉眼带笑,笑意却显得锋芒毕露,红唇似抿非抿。   许净安心里一慌,强自镇定道:“原来是棠儿妹妹……”   谢映棠笑着打断她,一步步靠近她,声音冰冷地掷到地上,“我问你,打听什么?”   她甚少这般发脾气。   阖府上下人人都说谢幺性子讨喜。   直到她大病之后,将一婢女鞭得浑身是血。   自此后,除了谢族中几位素来亲近的贴身下人之外,无人再敢随意同谢幺说笑。   许净安念及此,神色带了一丝慌乱,忙道:“我只是对方才那位大人心生好奇,你与他貌似交好,我不过想通过他更加了解你一些……”   “是吗?”谢映棠微笑着,奇怪地偏了偏脑袋,“你想了解我,为什么不直接来问我呢?这些日子都是秋盈偶然陪我,而表姊你只在祖母面前讨好,可叫我伤心呢。”   虽说是伤心,面上却没伤心之色。   谢映棠笑吟吟地看着她,方才的冷意明明荡然无存,许净安却仍觉得她此刻有一丝可怕。   许净安连忙道:“是我疏忽了,日后一定好好陪陪妹妹。”   谢映棠有趣似地看着她。   她这位表姊,谁提及了都要夸她一句温柔懂事,她年幼时,也最最羡慕她,甚至扬言要与她一样。   一转眼三年了。   她谢映棠慢慢长大,不再被她温柔可怜的外表所蒙蔽,反倒觉得好笑得很。   父母双亡寄居谢府,以谢族嫡出女郎自居,对外实在是有风范得很,可当着她的面,却连句实话都不敢说。   方才她与成大人告别,将那幅字放回屋里之后,便悄悄地跟在成静后面。   她不想让成静觉得她无礼,却又实在有些舍不得他。   她觉得自己已经魔怔了。   可才走不久,许净安居然叫住了他。   她躲在暗处,越看越怒,就好似自己珍爱的东西被别人分了一杯羹。   更何况,什么东西她都舍得,唯独成静不可以。   谢映棠听许净安和婢女说话,听到许净安说喜欢成静时,她已经控制不住了。   谢映棠看着许净安,蓦地展颜一笑,两颊梨涡一现,着实明媚可爱。   她歪头看向锦儿,笑吟吟道:“那你可还要打听成大人?”   锦儿心底一跳,惊慌地跪了下来,忙道:“我、我不打听了。”   许净安面上青白交杂,越发难堪。   “像表姊这般温柔的美人,当得起更好的男人,还是别念着成大人了。”谢映棠慢慢靠近,在她耳边一字一句道:“因为,他是我的。”   “谁都不能抢走他。”   “谁敢同我抢,我便不会放过谁。”   许净安身子不自觉地颤抖起来,袖中手紧握成拳,两眼倔强地盯着虚空一处,不自觉露出忿恨的神色。   谢映棠站直了身子,好好端详了一下许净安的表情,笑道:“表姊保重。”说着,便转身而去,脚步轻快,倒是心情颇好的模样。   又过几日,春光明媚。   望萃居地理位置最佳的雅间内,下人悄无声息地守在四周,崔君裕斜倚着软塌喝酒,一边玩着手中折扇,早已等候多时。   外间脚步声渐渐响起,下人推开纱门。   身着素衣、头戴帷帽的少女慢慢走了进来,盈盈一行礼,“见过崔二公子。”   少年坐着抬抬手,装模作样道:“在下见过翁主。”   谢映棠一把掀开帷帽,笑道:“将近一年未见,二郎想我没有?”说着,直接坐到他对面去,动作倒是熟稔至极。   崔君裕一挑眉梢,笑道:“怎能不想!当初你阿兄让人将我撵出府去,我可是至今都还记忆犹新,这次我回洛阳,可都是绕着你们谢府走的。”   那次,崔君裕随母亲一同拜访谢府,半道开溜,跑去与谢映棠躲在一起斗蛐蛐儿,被发现后,先是被三郎给撵了,回府后又挨了一顿家法。   他与谢映棠算是从小就识得,谢崔二族在官场上联络紧密,又是世代姻亲,两家年少一辈自然相交甚笃,甚至常常约着一起骑马狩猎。   偏偏崔君裕就和谢映棠性子相投,镇日不消停。   两方长辈都有些头疼。   崔君裕打骂罚跪死不改性,谢映棠打不得骂不得,只能靠上头的阿兄压着。 第27章 围观…   崔君裕兴冲冲道:“诶,我跟你说,这一路上我可听了不少趣事,近来京中可热闹?”   谢映棠笑道:“是热闹,几家欢乐几家愁。”   “唉,刘踞一垮,戏是越发好看了。我还没抵京,一路上便看见官兵在抓人,百姓议论纷纷,夸的是你那阿兄,还有成静成大人。”说起成静,崔君裕又来了兴致,眉飞色舞道:“翁主,你可知成静是谁?荆州一带可人人都知晓他大名,自他做了一州刺史,当地军农可不是好了一丝半点!他行事极有手段,一开始不服他的官员后来都服服帖帖的,你想想……那可是偌大一州!”   谢映棠听他夸成静,倒是侧眸与一边侍立的红杏对视了一眼,继而笑吟吟道:“后来,他不是因罪入京,被罢免了刺史之职,该做了一个没什么兵权的中书舍人么?”   “那不过是迂回之计!”崔君裕立即反驳道:“先帝在时,前尚书令尚未获罪,谢太傅便曾说过:‘成族儿郎,芝兰玉树,吾观令君长子静,若教养得当,将来必出则为将,入则为相。’这样的人,回洛阳岂不是更为游刃有余?”   她翁翁?   谢映棠虽不知这段故事,却听得心情大悦,这种夸成静的话好似夸在了她自己身上,她像一只被撸顺了毛的猫儿,弯着眼睛笑,“那成大人可真厉害。”   崔君裕得意地抬了抬下巴,“我前几日凑巧碰见了他,改日替你引荐引荐?”   一边的红杏没忍住,噗哧一下笑出声来。   崔君裕:“……”   谢映棠抬手掩唇,笑声清脆,“那我可比你早多了,三年前我就认识成大人啦。”   崔君裕:“……啊?”   他愣了愣,又怀疑道:“他可是外男,你上面顶着个如此严厉的谢郎,出府次数又这么少,即使有过一面之缘,又能与他多熟?”   你不也是外男吗?   谢映棠睁大水眸,轻轻横他一眼,“那又如何?我如今与你相见,很难吗?”   崔君裕:“……好吧好吧,你们熟。”反正他还是不太信。   就去年三郎将他撵出府时的冰冷眼神,他到今天都记忆犹新,他才不信,还有谁再敢去触这个眉头。   两人又随口扯了一些别的事情,话题又渐渐引到奇珍异宝上来,谢映棠问道:“你遮遮掩掩那么多日,究竟给我带来了什么东西?”   她的这一点喜好与谢定之相似,总喜欢收集奇珍异宝,望萃居每月初三是必来的,因为此处每逢那时,权贵商贾会在一楼拍卖一些罕见的物事,有时是神丹妙药,有时却是前朝古玩,或是如千年玄铁一般的特殊奇宝。   崔君裕决心离京游历时,正好因课业未完成而无可脱身,谢映棠帮他写了一篇赋应付了夫子,又许诺待他归来,再会赠他诗文,以换他日后寻得的任何珍宝。   “今日不是初三了么?”崔君裕笑道:“你出府机会少,我特意约你在今日,也是省了诸多麻烦。”   他说着,命一边侍立已久的布衣小厮上前来,那小厮将怀里抱着的深黑色雕花紫檀盒子小心地放到案上,再拿出钥匙将外面的金锁解开,扳开搭扣,露出里面的物什。   谢映棠眉心一跳。   “赤玉卮?”   此卮光彩流丽,玉石打磨而成,通体温润,微显赤色。   当真是价值连城之物。   谢映棠抬手轻抚卮身,眸子越来越亮,抬眼问道:“这是在何处得的?”   崔君裕哈哈笑道:“翁主喜欢就好。不过此物来历就说来话长了,本来我路过江南,皖城近日不是在发水灾么?难民四散奔逃,朝中赈灾粮来得迟缓,层层克扣下来,也剩得不多了,我本来想着好好观望一下当地官员,这种情况下不是最容易滋生事端么?他们当地官官相护已成常态,谁知签典未到,太守又是外调京官,一下子认出来我来,怕我向族中提及此事,便送了我此物。”   谢映棠脸色微变。   崔君裕没有注意她的脸色,又浑不在意地喝了口酒,嬉笑道:“那太守也是识时务,不过他也是过于谨慎了,江南那乱摊子,我管他作甚?我又不是我阿兄。不过……我看他态度殷勤,此物你必然喜欢,便也收下了。”   谢映棠语气微沉,“他区区一个太守,又是如何得到赤玉卮的?你不问清楚,就不怕拿来的是不义之财吗?”   崔君裕转着杯子,不以为然道:“那又如何?谁还敢找我的麻烦不成?”   谢映棠细眉微拧,抬眼看着他。   崔君裕看她满脸不赞同,无奈道:“这世上不义之财多了去了,哪个当官长久的人清廉正直?我不受了此物,他也照贪不误,你又何必较真呢?”   谢映棠盯着他,“你说什么?”   他已经习惯了这些官场规则,说这些也是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   崔君裕一愣,道:“我说错了么?”   谢映棠腾地起身,恼道:“你没说错?那错的是谁?被贪的百姓?”   她忽然间脾气这么大,崔君裕被吓了一跳。   她冷冽的目光此刻与三郎如出一辙,崔君裕一时被她给震住,沉默许久,才不确定道:“可这又不是我贪的……”   谢映棠冷笑道:“他们自作孽不可活,颍川崔氏百年风骨,也要与他们为伍?”   崔君裕无奈地捂住额头。   雅间内小厮们都以为一贯不给人面子的二公子会生怒,谁知过了一会儿,崔君裕无奈道:“罢了罢了,此事是我疏忽了。”   谢映棠又坐了回来,只道:“此物我不要了,不义之财,取之烫手。”   崔君裕叹道:“也是,那我过几日,再想办法将此物处理了,日后再寻机重新为你收罗宝物。”   谢映棠面色稍霁,却道:“也不必勉强。”   她正欲继续说什么,忽然听见外面传来喧闹怒喝声,继而许多人的脚步声沉沉响起。   她脸色微变,扬声问道:“外面怎么了?”   外面守候的小厮连忙进来,弯腰笑道:“是几位公子在抓一小贼,贵人暂且息怒。”   “小贼?”崔君裕喝了一口茶,略一挑眉,似笑非笑道:“望萃居是什么贼人都可以进来的么?”   那小厮解释道:“小的也不知道,据说那小贼是一穷书生,几位公子出于爱才之心,有心结交,不想此人盗了玉佩不还。”   谢映棠心念微动。   盗玉佩?京中世家子哪个出门不是前呼后拥,还能让人盗了玉佩?   崔君裕也是如此想法,当即讽刺道:“只怕是故意找茬的罢?”   那小厮惶恐道:“小的、小的不敢妄加揣测。”   崔君裕索性起身,冲谢映棠抬了抬下巴,“瞧热闹去?”   谢映棠拿过帷帽带上,起身道:“好。”   那小厮没料到眼前两位贵人真的如此感兴趣,又不敢阻拦,只好在前面带路。   此刻三楼的走道外站了一些人,屋子里面端坐着几个锦衣公子,正中央之人慢慢喝着酒,正低眼看着眼前被人擒住的麻衣少年。   那少年约莫十七八岁左右,见挣脱不了,转而怒道:“你诬陷!明明是你主动将玉佩送我,现在又诬陷我偷东西?”   一边的某个公子哥闻言嗤笑:“笑话!那玉佩是容大哥母亲留给他的,会送给你?”   此话一出,周围人纷纷开始窃窃私语。   那少年脸涨得通红,忽然反应过来,“你们算计我!”   “诶,此话差矣。”正中央那人忽然淡淡道:“本公子算计你一个穷酸家伙做什么?若不是我,你以为你有资格踏进这酒楼一步?只是可惜,你这人恩将仇报,实在是个小人。”   他说着,又叹道:“这样吧,本公子看你实在可怜,你把东西还给我,我就放过你,也不报官了,如何?”   那少年脸色一变,咬牙道:“容临!你少血口喷人!玉佩分明是你主动送我的!报官又如何,我问心无愧!”   他双眼猩红,显然是怒极。   容临的表情忽然变得极为痛惜,对身边那么多看热闹的人道:“你们看看他!我有心放过他,他还倒打我一耙!”他表情陡然变得阴鸷,甩袖起身道:“如此冥顽不灵之人,那便报官好好审问罢!”   他一声令下,家仆便拿来绳子捆人,那少年拼命挣扎,大喊道:“容临!天子脚下!我岂容你诬陷!”   “哦对了,本公子忽然想起来,你还是个朝廷命官?”容临脚步一顿,转头对身边的一帮公子哥们笑道:“好像还是陛下新任命的县令呢,是不是?”   “对啊,不过此人身份这般低贱,让他做个小小的县令是抬举了。”   “偷盗为君子不齿,这等人如何能做官?”   “我听说他就是靠闹事来的洛阳,好像是叫纪清平?”   “嘁,区区小人耳!”   “我还听说,此人还是中书省成静亲自举荐的呢!”   “没想到成静还有眼瞎的时候?”   又那些富贵公子们一人一句造势,一边看热闹的人们都纷纷开始指指点点,那少年拼命挣扎辩解,却别人堵住了嘴。   在这种地方,没什么好辩解的。   这里的人,无论是对是错,都不会反驳出身邯郸容氏的容临。   无权无势,在洛阳又惹了这种公子哥儿们,他们有的是办法对付。   谢映棠看容临和纪清平的神态,便已知了事情真相。   纪清平初来洛阳,自然不知晓望萃居是一个怎样的场所,在这里,别人纵使是空口白牙地诬陷他,他也得受着。   县令又如何?   有谁将县令放在了眼里?   眼看那少年就要被人押走,谢映棠原本不打算贸然插手此事,忽然听到了“纪清平”三字。   她心念微动,忽地想起那日,三郎也与她提过此人。   她还未有所举动,紧接着便又听到有人说……成静眼瞎了?   谢映棠眸子微眯。   谢映棠右手一攥,还没来得及开口,身边的崔君裕忽然拨开了前面看戏的众人,上前一步,正色道:“我看此人没有问题,谁说成大人眼瞎了?”   容临动作一顿。   他恼怒地循声看去,正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敢跟他唱反调,便看见崔君裕把椅子慢悠悠地拖到门口,优哉游哉地坐了下来,显然是打算堵着不让他们走。   崔君裕一扬折扇,笑吟吟道:“容临?别来无恙啊。”   容临见是他,忙抬手见礼,后面一群公子们没见过时常在外游山玩水的崔君裕,见容临都见礼了,也忙跟着见礼。   崔君裕随便抬手一揖,便笑道:“几位在这里合起伙来欺负一个人,怕是不太好吧?”   容临皱眉道:“崔兄此言差矣,此人偷盗在先,我拿他去见官,谈何以多欺少?”   崔君裕笑道:“证据呢?”   容临道:“在场诸位早已将事情看得一清二楚。”   “我在这里看了一会儿热闹。”崔君裕嗤笑道:“从头到尾便是你们以势压人,喊着捉贼,何曾真听过他辩解?”   容临眼神微冷。   崔君裕这语气,分明是来者不善。   可这毕竟还是光禄勋崔大人的嫡二公子,他若得罪了,许有后患。   容临强自压下心头不快,放缓了声音道:“那崔兄想怎么办?”   崔君裕抬手,命侍从拿下纪清平口中塞着的布料,低头问他:“他的玉佩呢?”   纪清平咬紧牙关,不发一言。   崔君裕面色微沉,“你若不说,我便也救你不得了。”   “我说!”纪清平看他打算走,迟疑道:“我……我拿去当了……”   当了?!   崔君裕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又问了一遍,“什么?”   “他说他当了。”容临冷笑着走上前来,慢慢贴近崔君裕的耳朵,低语道:“崔兄,我就说了,这小子穷疯了。我劝你,不要再管此事,此人卑贱鄙陋,哪里值得你我……”   “他是我的朋友。”   一道清亮的声音插了进来。   侍女拨开前面众人,谢映棠慢慢走了进来。   她走得不急不缓,一面命人将门合上,将围观众人阻隔在屋外,这才慢慢取下帷帽,冲容临颔首笑道:“容二兄不知肯不肯赏我这个面子?”   容临先是面露惊艳之色,听她唤“容二兄”,再细细一回忆,便知道这是谁了,连忙拜道:“见过翁主。”   容谢两家是姻亲。   他姑姑嫁的是谢定之的二弟,这样一算,谢映棠这么唤他已是客气。   他是庶子,在外可以逞家族的威风,却并不受宠。   崔二公子尚未出仕,不务正业,尚可得罪一二。   可眼前这位,其兄与他阿耶同为尚书,其背后势力庞大,远非他可以媲美。   容临心念百转,又看了一眼狼狈的纪清平,暗忖道:就这傻小子,有什么本事让崔谢两家的人都这么看得起他?   他再抬起头时,已是满面堆笑,“翁主方才说,纪清平是你的朋友?”   谢映棠笑吟吟的,两靥的小梨涡若隐若现,“是。本翁主素来仗义,朋友有难,自然得帮了。”   容临笑道:“翁主打算怎么帮?”   谢映棠:“赔钱?”   一边的容府小厮连忙道:“那玉佩是公子母亲所留,岂是钱能换的?”   “放肆!”红杏连忙呵斥道:“我们家翁主问的是你们主子!”   那小厮如此无礼惯了,此刻方才反应过来,连忙跪了下来。   容临暗暗咬牙,看着谢映棠。   谢映棠笑吟吟地回头,轻觑了一眼红杏,“凶什么呀?”   红杏噤声退下。   谢映棠对容临笑道:“既然玉佩无价,那我将玉佩赎回来,此事便罢了,如何?”   容临记得之前就得到消息,纪清平早就将换来的银子花了。   那玉佩确实是佳物,换了整整一百两。   一百两可不是小数目。   容临心中暗嘲,面上故作为难道:“那……既然翁主和崔兄都这么说了,那好吧。”   谢映棠唇角泛出一丝若隐若现的冷笑,直接命人去当铺。   一盏茶的功夫之后,下人回来禀道:“翁主,那掌柜的说,要、要一百一十两……才肯赎回去。”   谢映棠眼皮蓦地一跳。   这么多?   她看向纪清平,“银子你都花了?”   纪清平:“……是。”   这么多钱,一口气全花了?!   他干了什么!   崔君裕扶额暗叹一声。   他已经开始怀疑,是不是真的帮错人了。   谢映棠轻吸一口凉气,定了定神。   这么多银子,她一时也拿不出来。   若回府去库房索要,母亲兄长问起,定也会责她多管闲事。   说不定她又要被软禁。   谢映棠看向崔君裕,以眼神示意,有钱没?   崔君裕看向自己身后的贴身侍卫,有钱没?   侍卫回之以茫然的眼神。   谁出门带这么多钱啊?压根用不着啊!   纪清平并不认识这两个帮他的人,他在地上扭动几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低声道:“这是我一个人惹下的事情,何必劳烦你们破财,两位的好意,在下心领了……”   容临见他还有自知之明,唇边笑意更甚。   他正要让人将纪清平带走,谢映棠忽然开口道:“崔君裕。”   崔君裕一愣,“啊?”   谢映棠:“赤玉卮呢?”   崔君裕微微一惊。   她难不成……打算用赤玉卮换玉佩?   赤玉卮价值连城,其价值远远胜过一枚玉佩。   谢映棠低声道:“今日刚好初三,楼下正在拍卖,赤玉卮恰好可以卖个好价钱,多的钱再想办法处理,先把人救了。”   此物本就来路不正,卖了便卖了。   崔君裕想想也对,便招来人,低声吩咐了几句,再对容临道:“容兄多等一会儿吧,稍后便可将你的玉佩赎回。”   赤玉卮的出现引起一阵哗然,随后富贵人家纷纷出价,卖了五百两银子。   家仆暗搓搓地收了钱,便去当铺将玉佩取了回来。   容临皮笑肉不笑地收下玉佩,还是放了纪清平。   谢映棠命人给纪清平松绑,将人带回之前的雅间里,再给他递了一杯茶。   纪清平却迟迟不受,只长揖道:“多谢两位仗义搭救,那一百一十两银子,在下……日后会还的。”   崔君裕敲了敲桌面,嗤笑道:“你还得起?”   纪清平垂下眼,声音落寞,“我会尽量……”   崔君裕又讽刺道:“你也别太自作多情,我救你,只是因为成大人,他若是因你担了污名,你又如何过意得去?”   谢映棠抬眼瞪了他一眼。   崔君裕老老实实噤声。   谢映棠起身走到他面前,微微笑道:“你不必紧张,成大人既然推荐你,想必你也有不错之处,他看中的人,我放心。”   纪清平微微一震,下意识抬眼,触及小姑娘温柔明亮的眼睛时,立刻低下了头。   他期期艾艾道:“多谢小……翁、翁主。”他还记得之前容临对她的称呼。   此人高高在上贵不可言,竟会主动帮他。   纪清平心底纷乱,忽然生了一丝希冀,猛地抬起头来。   他嘴唇动了动,眼底藏着一丝奇异的光,那光像夜间忽明忽暗的火种,是在做最后一丝挣扎。   纪清平狠狠一咬牙,忽然双膝一落,朝谢映棠拜了下来。   “你……”谢映棠微微一惊,身子身后几步,“你做什么?”   “不瞒翁主,那一百两,我是买了粮食布帛。”纪清平长长跪伏,低声道:“翁主心地如此善良,我想求您,救救他们。” 第28章 流民…   日上中天,旋即缓缓下移,将天边一束流云压得发红,黄暖明光透过窗棂,将一束打着旋儿的尘埃照亮。   那日光便照亮了少女鲜艳的裙摆一角,华贵的软锦边角以蜀绣手法压绣红丝银线,让人看一眼,便因这触目的高贵感到退却。   谢映棠后背紧靠桌角,广袖低垂,静静看着纪清平。   “……江南水患频发,战事近年不休,难民成灾,朝廷虽有过救济,可层层克扣之下,百姓非但无可得到救济,反而遭受剥削欺压,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只能流亡等死。”纪清平静静跪在那处,声音干哑,“从廷尉府出来后,我原以为,我帮一方百姓除去了贪官,让他们多年的苦日子得以告终,我的目的已经达成了,可我……后来又看见,洛阳城外还有那么多的流民!天下之大,我拼死所做,不过是螳臂挡车罢了。”   纪清平说到此,喉间微哽,又低头行大礼,以额轻触手背,低声道:“容临之辈,见我贱而不死,有心戏弄折辱,先是示好,听我倾诉苦衷,便鼓励我将玉佩换成银子,买来粮食救济,由此落入他们的圈套,是我愚钝。只是,清平……实在于心不忍,流民何其无辜,他们都是有血有肉的人,他们只是想要入城求得庇护,却被称作‘刁民’,难道要在城外活活等死吗?”   崔君裕从他说到流民开始,手上折扇便一合,慢慢扣着桌面,细细倾听。   越听下去,眼色便逐渐暗沉下来,玩世不恭尽数褪去,神情竟有些发冷。   他拂袖起身,冷冷道:“起来!”   纪清平抬头,愕然地看着他。   “我与翁主绝非以权压人、目中无人之辈,何话不可好好说,非要行如此大礼?”崔君裕丢开折扇,上前弯腰,亲自将纪清平托起,沉声问道:“纪兄所言,当真属实?”   纪清平咬牙道:“仆之所言,绝无半点虚假。”   “好。”崔君裕转过身来,看着谢映棠。   谢映棠偏头瞧了瞧按捺不住的崔君裕,柳眉轻挑。   士族子弟中,她独独与崔君裕交情不错,其中之一,便是崔君裕不拘小节的性情。   世人都说崔二郎放浪形骸,实则,此人酷爱游山玩水,结交各方名士,收集奇珍异宝,绝无半丝士族的骄矜孤傲,在谢映棠眼底,方才是至情至性之人。   如今,崔君裕忍不得,她自然也不愿忍。   谢映棠扬唇浅笑,缓声问道:“郎君如今可否有空,带我与崔郎一道出城看个究竟?”   纪清平眸子大亮,急忙道:“足下若是方便,自然可以!”   出洛阳城过郁山脚下,荒僻无人之处便有一座破庙。   四下孤鸟绝迹,寒风瑟瑟,树林沙沙声不绝于耳,唯有日光透出一丝暖意。   谢映棠从谢族马车上下来,身子静立不动,任由红杏取过披风给她罩上,妥帖地整理好襟前系带,目光却慢慢扫过眼前荒凉破败的庙宇。   不由得皱了皱眉。   这庙宇屋顶破败,夜里定然漏风漏雨,近来季春转孟夏,雷雨阵阵,如何栖身避雨?   她念及此,转头看向刚刚从崔族马车上下来的纪清平。   纪清平低声咳了咳,哑声道:“就是那座破庙,翁主与郎君且跟在在下身后,流民防备心强,怕误伤了二位。”   崔君裕听闻流民无粮食,出城时便命人买了一大袋粮食,此刻命人将粮食从马车上搬了下来,慢慢抬进庙中。   谢映棠随之进去。   庙中光线颇暗,杂草丛生,上方巨大的佛像已经破败不堪,角落结了细密的蛛网,蛛网上还挂着雨后留下的水珠。   流民们蜷缩在一起,个个衣衫破败,发丝凌乱,面黄肌瘦。   有人浑身是伤,有人身带残疾,甚至有人抱着襁褓中的婴儿。   谢映棠进来时,正看到一个男子将一块已经干硬的麦饼撕成了极小的许多块,再一点一点分发了下去。   可这些饼根本无法充饥。   见到纪清平,其中几人面露欣喜之色,待看见他身后衣着异于常人的谢映棠和崔君裕时,面上笑意陡然消失不见,纷纷露出戒备憎恶的神色。   谢映棠触及他们不善的目光,心口如被堵死,喘不过气来。   这些人……   她衣着鲜亮,居于高阁,而士族钟鸣鼎食,争相牟利,目之所及皆为风雅中事、权势利益,而忘却天下民生。   谢映棠垂下眼来。   纪清平对流民们解释道:“这二位是我新结识的友人,带了一些粮食过来,特地过来探望帮助你们的。”   那些流民依旧戒备地盯着他们。   有人狠狠呸了一声,“这些富贵人家,哪有那么好心!若当真有心救助我们,三娘岂会被那些当兵的活活打死?”   “就是。”有人恨道:“我看,这粮食都有毒!想要毒死我们一了百了!”   “朝廷何时管过我们?”   “这些人好狠毒的心啊!”   声声指责咒骂,字字诛心。   谢映棠的心骤然一沉,身子微微一晃。   红杏连忙搀住她,低声唤道:“小娘子……”   谢映棠慢慢推开她,缓缓走到那些粮食面前,命人将粮食打开。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动,众人的目光便随之被吸引过去。   只见谢映棠从袋中拿了一张面饼,小口微张,正要一口咬下。   “小娘子!”红杏不由得失声唤道。   谢族自幼锦衣玉食的小翁主,怎吃得这等磨牙塞口之物?   谢映棠动作微顿,随即抬头,浅浅一牵唇角,冲红杏安抚一笑。   她垂下眼,张口轻咬了一口。   眉心浅蹙。   嚼之如蜡,实难下噎。   可即使如此,她还是小口慢嚼,动作出于多年来形成的习惯,显得矜持优雅,让观者一时挪不开眼。   气氛一时安静下来。   这样漂亮精致的小姑娘,与此地格格不入。   她艰难地吃着难以下咽的干饼,时不时干咳几声,显然颇为难受。   方才说有毒的难民彻底噤了声。   他们也是有良心的人,发生灾难之前,他们也是有妻有子的普通百姓。   眼前这位小娘子在用行为反驳他们,没有毒。   良久,一个黑瘦的男子出声道:“多谢小娘子救助……”   旁人见状,有些人开始出声道谢。   谢映棠低头吃饼的动作微微一顿,旋即颔首一笑。   她接过红杏递过来的水囊,掩唇微微润了润嗓子,才出声道:“我们是真心想要帮助各位,你们若是不嫌弃,这些干粮,还可救助你们一段时日。”   崔君裕此刻才回神,忙附和道:“再过几日,在下会想办法上报朝廷,安置你们的去处,这几日,我们只能略尽绵薄之力,勉强带些衣食。”   那些流民面面相觑,良久,才有人结结巴巴道:“你、你真的没有骗我们?”   “……朝廷真的会救我们?”   “我家女儿病了,你们可以带她去看大夫吗?”   “我阿翁年事已高,你们可以先安顿好他吗?”   “……”   谢映棠脸色越来越差。   她一双美眸里流露出痛惜的情绪来,纪清平见状,连忙上前道:“我们都在尽力为之,我……我刚刚封了县令,如今我也是朝廷命官,我、我明日便上奏!”   崔君裕心中低叹。   纪清平这等微末官衔,怎么可能帮得上忙?   可是,他多理解他此刻的苦衷,哪怕自己做不到,也要给他们希望。   罢了。   崔君裕定了定神,亲自从袋中拿了饼,一一分发过去。   谢映棠见状,也连忙过来帮忙。   流民坐得零散,谢映棠亲自将面饼一一发放下去,有些人颤抖着接下粮食,有些人始终怀疑她的好意,有人则不待她递过去,便疯狂来抢。   谢映棠被一群脏兮兮的稚嫩少年们围住。   她手上捧着饼,还未递出去,他们粗鲁地去夺她手上的饼,有人甚至妄想一人抢走所有,谢映棠自然不答应,一边唤着“放手”,一边抓着面饼不肯松手。   崔君裕见状深深皱眉,迅速往这处走来。   谢映棠的力气何其小,崔君裕离她还有几步之遥时,一个少年见他过来,连忙狠狠推攘了谢映棠一把。   谢映棠惊呼一声,身子往后狠狠一踉跄,眼看便要栽倒——   红杏瞳孔蓦地一缩,失声大喊,“小娘子!”   崔君裕眼皮一跳,连忙上前拉住谢映棠的手腕。   谢映棠只觉身子失控,随即眼前一花,天旋地转之间,被人拖着慢慢稳住了身形。   她却还惦记着那些干粮,不待朝崔君裕道谢,便去看那群脏兮兮的少年。   那些干粮掉在了地上,却被他们眼疾手快地抢了去,宝贝似地抱紧在怀里,警惕地望着她。   ……怕她来抢他们的粮食。   谢映棠心乱如麻,垂在身边的手轻轻一攥,转过身去。   却见庙门口站着两个身影。   成静逆光而立,一双冰凉的眸子半匿在暗处,薄唇淡抿,身姿笔挺修长。   谢映棠慢慢眨动眼睫,一时有些难以回神。   良久,眼前之人的目光幽幽扫过她被人握过的手腕,淡淡开口了:“翁主,好巧。”   谢映棠迟疑道:“……好巧。” 第29章 谈话…   两人目光交汇。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你在看什……”崔君裕见谢映棠愣在那儿,顺着眼看去,一时也呆了呆。   没料到能在这里见到成静,他愣了愣,随机大喜,忙上前作揖,“定初兄。”   成静回礼道:“崔兄。”   纪清平见他们互相都认识,忙上前来,对成静拜道:“明府亲至,欣喜之至。”又对崔君裕解释道:“在下有幸结识成明府,亦提及此事,不料今日明府亲至,实属巧合。”   他对成静的称呼十分尊敬,想必已唯他马首是瞻。   崔君裕眸光微闪,笑吟吟道:“君不必拘谨,我仰慕定初兄已久,如今在此处遇见定初兄,便说明定初兄与我们是一类人。”他说着,又转头看向谢映棠。   咦?   ……人呢?   谢映棠往后一步一小挪,安安静静地瞅着他们说话,第一次没有对着成静巴巴地贴上去。   她心里懊恼得紧。   方才崔君裕拉她被瞧见了,虽然成大人不曾说什么,但肯定会觉得不妥。   崔君裕若是不拉她,她宁可就这样摔了,所不定……成静还能怜香惜玉一番。   她见崔君裕看过来,水润漂亮的眸子责备地瞪了他一眼,想了想,又装作无心道:“……我们来之前备了一些干粮,方才正在发放,只是这只能一解燃眉之急,这些百姓还是需要安置,暂时,还不知应如何解决。”   崔君裕被谢映棠这般一瞪,只觉有些摸不着头脑,颇有些委屈。   在他看来,谢映棠这一瞪委实凶巴巴的,可那斜眼轻嗔的眼神落入成静眼中,却似眼波轻转,春水荡漾,纤柔少女的妩媚嗔喜一时尽显。   成静眸色微沉,裹了一层晦暗的深意。   他冷淡道:“清平与我提及此事时,我已留意,方将此事上奏于陛下,朝中暂未想好对策,流民四散,人数众多,不仅在这一处,方才我从城外来,已将大部分百姓安置了。”   谢映棠轻轻咬了咬下唇,心跳愈快。   原来还有那么多。   她深思片刻,便道:“我今日回府后,便去问问家君。”   “有明公支持,此事定可事半功倍。”成静微微一笑,从她身边越过,他身上带着隐约的暗香,被庙外的风送入她的鼻尖,闻之清雅怡人。   他来到那袋干粮面前,朝他们笑道:“一起发罢?”   谢映棠上前,帮成静发干粮,几人见状,也纷纷过来帮忙。   这回成静来了,因他气质冷淡,步履深沉凛然,举手投足又带着一丝淡淡的压迫,那些流民看他身份不凡,更加不敢造次,少年们从谢映棠那处抢得食物后,也不敢再次冒犯了。   谢映棠自从成静一来,便安静了许多。   她一改面对崔君裕时的张扬肆意,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细细倾听这三个男子交谈,也不插话,素白小脸隐在雪白领子之中,黑发散在肩头,显得俏丽可爱,真真如瓷娃娃一般。   成静发完粮食后净了手,又与崔君裕交代完一些事情,便走到她面前来。   她低垂着眼睫的视线中出现一方淡蓝袍角,便顺着望上去,撞入他深黑的眸底,眸子明澈,却像比深渊还沉。   她低声道:“大人能有救济百姓之心,实令我意外。”   “你才令我意外。”他淡淡一哂,“今日望萃居容临公然刁难清平之事,多谢解围。”   她微微赧然,抬头轻瞅他一眼,水意朦胧的眼睛里,那抹光便轻轻荡了开来,可她又迅速偏过了头去,睫毛上下翩跹一下,“君招揽纪清平之事,家兄对我提过,能帮到大人,我也很高兴。”她忽然想起一事,又问道:“上回大人来看猫儿,我忘了问及,高昌侯府中所查的名册,究竟是如何处理的?”   成静念及此事,眸色微寒,抬脚走出破庙。   谢映棠紧跟其后,待到一处僻静之地,他才淡淡道:“有些人,终究还是放了,看似声势浩大,真正下狱获罪之人,不过是权贵弃子。”   谢映棠微微一怔,那疑问不经思考,便迅速脱口而出,“大人与陛下……都无可奈何吗?”   “翁主熟读四书五经,比一般闺阁女子更了解朝政,应知如今朝中局势。”成静缓缓道:“士族并立,门阀相斗,党派之间互相拉踩,少帝继位三年,手中之权难以收拢,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朝中党派相斗,各为其主,战事输赢成为权势争夺的筹码,而无人顾惜百姓,无人在意江山飘摇。”   “令尊谢明公为世人所敬,你二兄亦为人中龙凤,如今征战沙场已有三年,为何迟迟不班师回朝?不过是因为内外都有掣肘,你谢族如今乃世族之首,既为天下楷模,亦为众矢之的,上有君心难测,下有百官虎视眈眈,牵一发而动全身,亦难轻易成事。”   “为君不易,为臣亦不易。”成静语气微重,“这些事情,只能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   他的话半含点拨之意,谢映棠顺着细细一想,便点头道:“我明白了。”她却还是有些意难平,又道:“可天下之大,亦有许多心系国运之人……”   “你看这世间,人人都想要权势,阴私算计,脏污不堪,他们明知如此,却还要被这些身外之物玩弄于股掌之间。有些人生来尊贵,尸位素餐,碌碌无为,只想着玩弄权术,却还凭着荫蔽步步高升。而有些人,夙兴夜寐,勤勤恳恳,却终被泼得一身腥,成为无能之人的垫路石。”成静摇头道:“不是心系国运之人去救百姓,而是正义之士去救这世间的不公,能救得了不公,后来者才可让天下大安。”   救这世间的不公……   谢映棠心头微震。   她蓦地抬眼,看着他,望入他的眼底。   他说得已是很清楚了。   他想干什么,他所认为的世间公理,甚至他也说了,他想做的事情。   她沉默良久,手指轻轻蜷起,指尖触感冰凉。   忽然就好像明白,眼前的男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从前,朝廷的许多事情我都不关心,因为我以为,我的父兄、族人,所面临的是一个任他们施展的天下。”她轻声道:“可我如今明白了,成大人,君即便不是我的心上人,也会是我所仰慕之人,日后,君之所为,我必鼎力支持,家君和家兄亦是正直之人,想必也会在这条路上与君相互扶持。”   成静微微一笑,抬手为她拢下鬓边发丝。   她遽然一惊,抬眼看着他。   目光相触,两人眼波同时一荡。   他的动作也是一顿,唇边笑意淡淡敛去,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来。   一向沉静自持的心,头一次动摇了一丝。   他转过身,语气冷淡下来,“时辰不早了,翁主速速回府罢,再晚便于礼不合。”   她在他身后静默须臾,盈盈行了一礼,“大人告辞。”说完便转身去了,柔软的裙摆扫过一片乱草,将沙沙声越带越远。   成静面色如常,待她离去,才垂下眼睛,遮住眸底淡淡的无奈和懊恼之色。   他或许……真的动摇了。   从前还能认为她身份尊贵,对他的追求不过是她一贯骄傲的气性。   可方才,他从城外一路过来,正要跨入破庙,便看见小姑娘孤零零站在那儿。   她捧着饼,艰难地吞咽着,又用微笑告诉别人,她没有下毒。   那时,他仿佛听见心里有什么在慢慢融化。   谢映棠乘马车回到谢府,便径直去找了谢定之。   谢定之正坐在堂上,三郎坐于偏席,案前摆着刚沏好的上好蒙顶茶,正边饮边与阿耶交谈。   谢映棠像一阵风儿,扑向谢定之的怀中,唤道:“阿耶!”   谢定之将幺女接了个满怀,低叱道:“举止无端,若被外人瞧去了,该耻笑谢族教养出来的女儿没有礼数了!”   她嘻嘻一笑,“这里没有外人,女儿想亲近阿耶。”她灵动的眸子骨碌碌一转,觑见了一边端直跪坐的谢映舒,登时眼皮一跳。   谢映舒神色不豫,正冷冷看着她,好似要好好瞧着,她还能继续闹出一场好戏来。   谢映棠硬着头皮对他行礼,“阿兄……”   谢映舒以眼神警告她,又冷声道:“我与阿耶正在谈事,妹妹有事否?”   谢映棠只好将心中的想法说了。   她没有提亲自去城外探望流民之事,也将容临与纪清平的事用春秋笔法盖了过去,只着重强调纪清平被人欺辱,难民无处安身之事,又说了部分成静的原话,添油加醋,力求能打动眼前二位。   谢映舒听完,毫无悦色,反而冷声道:“谁让你去接近纪清平?”   谢映棠一怔。   “穷酸书生之流,目光短浅,不可深交。”谢映舒沉声道:“离纪清平远一些。”   她失声道:“可……”   “可纪清平如今归顺于成静。”谢映舒冷笑道:“你是什么身份?休要为了讨好他人,让自己平白失了礼节与教养。”   她咬了咬下唇,小脸微白,沉默不语。   “不过,棠儿所言救济流民之事,倒是可以考虑一二。”谢定之沉吟片刻,右手轻抚长髯,微笑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族不可对百姓疾苦冷眼旁观,此去一为声望民心,二为道义,不过,流民性情暴戾,易生事端,棠儿真想去帮他们?”   谢定之一旦发话,三郎便垂下眼来,不再多言。   谢映棠直视着阿耶,认真道:“女儿想去。”   “好!我们谢族的女儿,果真绝非怯懦自私之徒。”谢定之偏头对谢映舒道:“三郎,你这个做阿兄的,也少叱她几回,我瞧着,棠儿这几年是越发懂事了。”   她懂事了?   她不惹祸就是大好事了。   三郎垂眼敛去眸底情绪,恭谨道:“孩儿过于心切,此事不会再插手。”   谢映棠得到允许,本就十分开心,没想到紧接着,她向来慈祥和蔼的阿耶竟然开始责备阿兄,她呆了一呆,心底怕暗中得罪了三郎,忙笑道:“无碍的无碍的!我知道,阿兄是为了我好。”   谢映舒眼睫半掀,冷淡地瞥了她一眼。   小姑娘被这样一扫,心里着实发憷,便赶紧告辞了。   待她提着裙摆欢乐地离去,谢映舒才继续与父亲谈论当朝要政。   他们一直说到天色渐暗,谢映舒起身行礼之后,才又径直去了公主府请安。   一路上,谢映舒表情冷峻至极,谢澄方才目睹谢映棠如何进去又如何出来,便试探道:“郎君可是觉得翁主行事不妥?”   谢映舒冷声道:“她与书生交好,将来有害无利,恐与士族中人交恶。”   谢澄沉默不语,他跟在郎君身边这么久,自然知晓,三郎不喜书生。   何止三郎,甚至是整个士族子弟的圈子,对于穷酸书生,都是排斥在外的。   如今天下等级严格,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个别世族子弟轻视对方门第,也觉得出自小门小户的书生,眼见狭隘,自私鄙陋,缺乏高雅之风,与之结交不过乃笑话。   除此之外,寒门子弟身后无靠山,而世族之间,多为结盟互利关系,细密的圈子一旦形成,便将寒门子弟排斥在外了。   且不说寒门书生是否真如他们所言这般不堪,在寒门之中,亦有许多书生对贵族子弟不屑一顾,认为他们终日碌碌无为,荒诞度日,目无礼法,不过是靠着家族势力便可轻松谋得一官半职,实则尸位素餐,压榨百姓,一无是处。   总之,这上下矛盾,久而久之便日益突出。位居高位的寒门子弟依旧少之又少,也鲜有人去在这两边周旋,因为稍有不慎,便会被人恶意报复。 第30章 心思…   偌大的公主府一如这些年,安谧宁静,与世无争。正殿的廊外悬着几排明亮的琉璃宫灯,寝殿中的烛火熄了一半,谢映舒到时,公主身边的贴身侍女腊梅正好推门出来,恭敬行礼道:“殿下还未歇息,郎君进去罢。”   谢映舒笑意清雅,缓声问道:“家家近来身子如何?”   腊梅叹道:“郎君放心,殿下风寒快痊愈了,这些日子,小娘子时常来探望,只是……郎主甚少过来。”   饶是他们这些做子女的,这些年也看得出来,谢太尉与公主的感情是越发淡了。   谢映舒垂下眼,低声道:“战事吃紧,阿耶处在太尉之位,诸事繁忙,等他得闲,我定劝他来探望家家。”   “郎君有这份心已是足够了。”腊梅微微一笑,福身告退,让谢映舒进去。   公主尚未更衣,命人布好酒菜,连夜招待儿子,谢映舒跪坐在侧席上,同母亲说了几句体己话,临走时,公主叫住他道:“你可知,二郎如今战况如何?”   二郎,便是他那庶出的哥哥谢映展。   因年少性子刚烈,从军后骁勇善战,如今已连升几级,位列为将。   谢定之对这二子颇为喜爱,虽是庶出,所得的教导待遇却不输嫡子。   谢映舒年少时与这位二兄的感情倒颇深,不过自从谢映展投入行伍之后,谢映舒便与他日渐疏离下来。   谢映舒垂下眼,低声道:“前方战事吃紧,父亲正日夜为此操劳,二兄如今正在潼关与敌军僵持,前几日刚刚出战,如今退守城中,等待援兵。”   公主点了点头,微笑道:“他会没事的。”   谢映舒抬眼,看了看公主美丽的眸子,公主有一双妩媚而威严的凤眸,这双眼睛没能留给妹妹,却传到了他身上,看看着母亲的眼睛,微微一笑,语焉不详道:“二兄此战若胜,有八成会班师回朝,说来,孩儿也颇为想念他。”   公主起身,摆了摆手,便掀开珠帘往屏风后走去。   谢映舒见母亲乏了,便也转身退下了。   谢映舒对母亲虽是笑语晏晏的,实际上刚刚离开公主府的他脸色阴沉至极,子韶一路上依旧不敢同郎君说话,直到入夜之后,谢映舒去洛水屋子里坐了一会儿,洛水性子温驯,总是尽最大的努力讨三郎欢心。谢映舒将美人揽在怀里,以手指揉捏她软软的脸蛋,又将她的下颔抬起,瞧了瞧美人盈了水一般的眸子,淡笑道:“自你有孕了,整个人也软得跟水一般了。”   她含羞低眸,手心贴着小腹,轻声道:“可惜如今,妾不能服侍君,郎君百忙之中来探望妾,妾已是万分荣幸了。”   谢映舒依旧微笑着,手指轻轻撩拨她密密的睫毛,眼睛微微泛凉,“你前半生长于书香名门,也是个女公子,怎就这般懂得讨好男人?”   她微微一惊,咬着下唇道:“妾一不敢悖逆郎君,二……妾是真的希望郎君能够开心。”   谢映舒低低“哦”了一声,松开她的腰肢,她知晓他一贯的意思,便起身替他宽衣,可尚未碰到他的衣裳,他又起身出去了,人影离去,那门板就这样来回晃着,洛水怅然地盯着空荡荡的门口,忽然听见谢澄在一边笑道:“您早些歇息,郎君今日心情不快。”   洛水蹙眉道:“大人可否告知,为何不快?”   谢澄笑道:“郎君心思难测,在下也不知晓。”   洛水又道:“那……郎君今日可见了翁主?”   谢澄有些惊讶,倒也实话实说,“是见了翁主。”   洛水心底还是有疑窦,却没有再问。待谢澄走后,洛水才转头问贴身的婢女:“倩儿,上回闯入公子卧房的婢女如何了?”   倩儿抬眼看了她一眼,便低头答道:“那女子……已被杖杀了。”   洛水脸色霎时惨白,身影不稳,往后踉跄数步,才堪堪撑住身子。   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她阖眸,身子微微颤抖。   那人与她无关,可分明是有心人在针对她。   她如今怀孕四月,小腹微显,公子不许她随意走动,说是养胎,实则变相软禁。   但是私下里,下人都在传她有孕之事。   公子尚未娶妻,妾室有孕,便是犯了忌讳。   谢族家风严谨,她早就可以猜到的,或许无人会容忍她生下孩子。   或许是赐一碗安胎药,或许如踩死蝼蚁一般捏死她。   可她还想赌,赌公子是否对她抱有怜惜之意。   可之前,有婢女闯入三公子卧房之事,闹得阖府皆知。   倩儿看她脸色惨白,神色凄婉,便故意道:“我听说,那女子被谢澄大人拖出去时,谢澄大人本欲用剑直接给她一个痛快,可那女子却抓着谢大人的衣摆,嚷着‘洛水可生子,妾既可犯上而无事,我所求如她,罪又何以致死?’,谢大人闻言生怒,便命人取了杖子来,将人堵上嘴给活活打死了。”   洛水身子剧烈地晃了晃,再也支持不住,一把跌坐在地。   她觉得头昏脑涨,眼前一阵阵发黑,抬手捂住眼睛,身子却越抖越厉害,眼泪沿着指缝汹涌而出。   她就知道,都是针对她的。   又或许,下一个这般下场的人,就是她了。   洛水不知在地上坐了多久,才终于抬头,嗓子干哑地吩咐倩儿备了一些糕点,送去棠苑,向翁主问好。   她实在没有办法了。   棠苑的小楼上,谢映棠得了阿耶允许,高兴地蹦跶来蹦跶去,一想到明日或许又可以见着成大人,便开始将衣柜里好看的衣裳拿出来,挑挑选选,又将打开自己珍藏的妆奁,将阿姊送的翡翠雀尾钗拿出。那钗头坠着纯银链子,微端碧色珠子晶莹剔透,插在鬓边,便衬得眼眸透亮如宝石。   谢映棠抚着钗子,对金月笑道:“明日我去城外,打扮素雅为宜,但又不想让成大人瞧着我没有差别。”   金月笑道:“小娘子本就生得好看,不必特别打扮,成大人哪里是只看皮囊的人?”   谢映棠斜眼觑她一眼,轻声道:“我面对他时好看与否,表现的是我自己的心意,他瞧不瞧我,我才不管呢。”她说着,又将钗子插入鬓间,对着铜镜照了又照,对金月眨眼道:“这样可好看?”   金月忍俊不禁,“好看好看,姑娘再过几年,想必跟天上的仙女一般了。”   谢映棠柳眉一竖,正要说她马屁拍得实在敷衍至极,红杏推开了阁门,低声禀道:“小娘子,三公子的妾室洛水送了东西来。”   谢映棠动作微顿,有些呆住了,问道:“谁?”   红杏也纳闷得很:“是洛水,说来真是怪了,三公子身边的人怎会来找小娘子您?于礼不合不说,三公子那处可又经过了允许?”   谢映棠想起白日阿兄的神态,当时她兴冲冲地扑到阿耶怀中,却不曾注意到他们是在谈论何事,只是阿兄的表情从头至尾都不是很轻松。   她顾忌着三郎,犹豫要不要见见洛水的人,又觉得若能找到她这处来,想必还是有急事,加之洛水既是三郎身边人,应也没什么可防备的,索性道:“让人进来罢。”   红杏犹豫了片刻,便去把人叫了进来,那婢女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至始至终不敢抬头,只将臂弯里揣着的热糕点放在一边,恭恭敬敬道:“我家娘子问翁主安。”   谢映棠搁下钗子,问道:“可是有什么事情?”   倩儿恭敬道:“我家娘子腹中孩子已满四月,眼见月份大了,娘子行动不便,却想念着翁主,想问问翁主何事有空,可否一叙?”   谢映棠笑道:“我近日事情颇多,倒不是很得闲,你去回禀你主子,待我有空,定去找她玩儿。”   倩儿见人请不过来,又迟迟不肯走,谢映棠看她还杵在那儿,又问道:“可还有事?”   倩儿低声道:“我家娘子还想问翁主,公子今日看似不豫,近日可遇着什么不快的事情?娘子人在身边,可好想办法劝一劝。”   这是在……借她打听她阿兄?   谢映棠一怔,旋即皱眉道:“我也不知,你去回禀洛水姊姊,我阿兄不喜多管闲事之人,尤其是身边人,她还是少打听为妙。”   倩儿不敢再多说些什么,便也退下了。   红杏等人走了,才皱眉道:“小娘子还是少些与洛水来往,且不说此人是什么身份,三公子又岂会喜欢您接触他的妾室?”   金月也道:“我觉得那个洛水,瞧着便是心思多的,小娘子作甚还予她好声色?上回她求您为她怀孕之事求情,一看就是没安好心!殿下这般疼您,您若真劝了,岂不是伤了殿下的心?”   “何止伤心呢?”红杏忧心道:“这种话一旦说出口,便要怪小娘子您不晓事了。”   金月越想越恼,恨不得直接将那点心直接退回去。   三年前三公子亲自来棠苑惩治谢映棠之事,她们还历历在目,那一回,翁主毫发无损,可她们这些做下人的,可都蜕了一层皮。   如今想来,仍觉得后怕得很。   谢映棠坐下摆弄着钗子,摇头道:“我当然明白轻重,不会真去惹家家不快,只是,洛水从前也如我一般,长于闺阁,如今沦落至此,也委实无辜。她若只图自保,不害我阿兄,我也未必非要对她冷眼相向。”   红杏叹道:“小娘子这份善心,好也不好。”   谢映棠仰着小脸看着红杏,笑道:“我不恶意揣测别人,是我一贯的秉性,只是,也不愿任由别人欺负利用了去。”   谢映棠正说着,外面侍女已过来催促她更衣,谢映棠看时辰不早,便起身去沐浴了。当晚,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有些失眠。   她阿兄是何等人?人人都称,谢郎身份高贵,风雅隽秀,遇事从容淡静,向来都只有他找别人麻烦的份。   她这些年,也算是非常了解他的,若不是干系家族或是江山的大事,他甚少记挂在心上。   如今又会是什么事?   还有……洛水找她是何意?   是将她作为了可以依靠依仗的对象,还是单纯地关心她阿兄?   谢映棠翻了个身,小手忽然探到被褥里毛茸茸的一团,她蓦地将那一团大猫搂进了怀里,小脸蹭着毛茸茸猫儿脑袋,满足地叹道:“……还是你好。”   猫儿发出一声软哼。   她轻轻捏了捏它的耳朵,又自言自语道:“你知不知道,你可是成大人送给我的,你家家叫冬冬,是立冬之日生的,我见你的那日,翻了成大人家的院墙……”   少女小声说着,便慢慢困得睡了过去,梦里似乎也朦朦胧胧地回到了三年前,那日夜里的雨刚停,她翻墙过去,不料上天垂怜,让她见着了心心念念的人。   少年成静那般柔柔一笑,仿佛将她的魂都给勾去了。   洛水深夜在屋中忐忑不安地等了许久,才等到倩儿折返。   洛水忙问道:“翁主可有说何时来见我?”   倩儿冷笑道:“翁主说没空,还要你安分些,三公子不喜心思多的人。”   洛水唇瓣轻轻一抖,俏容失色,“可……”   “翁主说的也对。”倩儿打断她,不耐烦道:“公子在此处,什么事情不是尽在掌握之中?你与其做这些事情惹恼公子,不若好好讨好公子,让他对你心存怜惜。”   洛水咬紧唇瓣。   翌日城外,谢映棠站在棚中施粥的时候,脑子还在回想着梦中的少年。   年岁日久,当初那些平淡的细节非但没有完全忘却,反而日益清晰。   她如今才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有时候也像是上天注定的。   面前的男子领了一碗热粥,低声道了谢,下一位老人便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来。   谢映棠吩咐道:“去扶着这位老伯。”   身边谢族仆人上前来,将老人搀到一边去歇息,又去取了碗,将粥端到老人面前。   那老人连连道谢,谢映棠低眸一笑,又亲自拿了碗,将粥盛了递给下一个人。   粥铺前人流涌动,谢太尉早就在朝中打了招呼,端华翁主拿了阿耶的腰牌,在城外行善事,引得经过城门的士族马车纷纷停下观望,事情渐渐传扬开去,百姓一时称颂。   后来,崔君裕便闻讯赶来,与纪清平一起帮忙安置百姓,崔君裕将上回拍卖赤玉卮多余的钱拿来,顺理成章地买了一些布匹为他们做了一些衣裳褥子,纪清平则一个个问候过去。   城外这桩事也引来了一些贫寒书生,他们这些人素来不得志,却抱着一颗救济天下的心,虽多数只是空想,却也热心时事。   他们本不喜欢有些贵族子弟的做派,可瞧见谢崔二族的族旗之后,却又暗暗咋舌,低声议论着散去了。   个别人却留下来,迟疑了许久才去问道:“我、我可以与你们一起吗?”   崔君裕直接笑道:“自然可以,这位兄台,在下崔君裕,唤我崔二便可,不知兄台姓甚名谁?”   “……”   崔君裕不拘小节的性子鼓励了许多人,才半日便已安置好了大多数流民,谢映棠戴好帷帽,笑吟吟地坐在一边的胡床上,接过侍女的递来的帕子,慢慢擦着额上细汗。   崔君裕忙活了一会儿,拎着胡床到她身边坐下,沉默半晌,沉重道:“我想出仕。”   谢映棠意外地看过来,“为何?”   “他们日子过得都不好,我还在镇日游山玩水,动辄一掷千金。”崔君裕讽刺地笑了一声,“我所不屑一顾的,是他们永远也想不到的,我又何德何能?再这样下去,我于心不安。”   “也好。”谢映棠想了想,问道:“那你可又想好,是从文还是从武?”   “我不知道。”崔君裕怏怏地叹了口气,“我得回去问问阿兄,文武都好,总之,我决定得做个有用的人了,如今想想,除却那些附庸风雅的本事,我不会武,也不太懂治理百姓,好像什么都不行……”   他越说越发地郁郁不乐,陷入自我一无是处的谴责之中,谢映棠也不知该怎么劝他,两人便这样坐着,吹着城外刮来的凉风,相继陷入沉默。   前方传来一声清响。   谢映棠循声看去。   一名布衣男子抬手挥开了谢府家奴的手,嫌恶道:“这是什么粥?跟水似的,堂堂谢族,说得是来救人,实际上出手也这么吝啬?”   那家奴脸色微变,碍于礼节教养,便只低声解释道:“这粥并不稀,足下去城中任何一个粥铺内打听,都是如此。”   “哦?”那男子道:“你们这些当权者欺压我们在先,现在又假惺惺地过来施舍,谁知道里面有没有下毒,还是以为就凭这样,我们就对你们感激涕零?”   那家奴皱紧眉,转头与身边人对视一眼,另一人道:“天子脚下,我们不会下毒,你若再成心诋毁,休怪我们不客气。”   那男子等的就是这一句,连忙大喊道:“你们快看啊!谢族仗势欺人了啊!我就问了一句有没有毒,就要杀人灭口了!”   挤在后面的百姓不知发生了何事,听闻此言一阵哗然,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有人正欲喝粥,闻言将一碗粥全部打翻。   有人刚刚喝完热粥,脸色一变,便开始疯狂干呕起来。   场面微有失控。   那人是成心来找茬搅事,明眼人一看便知。   或许是单纯看不惯他们这些士族,又或许受人指使,不愿谢族白白得了仁慈之名。   纪清平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忙道:“诸位别慌!我们不会做这等恶毒之事!他只是污蔑!”   可任他怎么喊,都无人理他。   谢映棠敛袖起身,慢慢上前,冷笑道:“给我拿下他!”   那人一惊,没想到众目睽睽之下,谢族的人真的不顾忌人言,直接要对他动手,连忙一边大喊着杀人灭口,一边要跑,谢府的下人个个文武兼备,很快就将此人摁倒在地,堵上嘴麻利地捆了起来。   谢映棠慢慢走到那人面前,语气从容,声音响亮,一字一句道:“谢族不担污名,是稀是稠,有毒与否,你既然心存质疑,那便去廷尉府自己告状如何?”   那人“唔唔”直叫,下人将他口中布料取出,他立刻怒喊道:“你们官官相护!哪里会公平断案!”   下人等他将话说完,复又将他的嘴重新堵上。   “你一不信谢族,二不信廷尉,在你眼中,天下皆不公,那何为公?”谢映棠冷笑道:“凭你一人信口雌黄,肆意污蔑,便是公了不成?”   她转过身,掀开帷帽,对那些正在议论纷纷的百姓道:“诸位听我一言。”   议论声渐渐平复,众人都闻声看来。   “谢族行事光明磊落,不屑于做沽名钓誉之事,更不屑偷工减料,更遑论在粥中下毒?”谢映棠嗓音清亮,一字一句落入众人的耳中,“谁今日喝了粥之后若出了事,我族自会安排郎中为各位诊治,除此之外,谁若染了风寒之类的疾病,亦可请郎中看病,一切费用谢族自行承担。”   她语气坦荡,掷地有声,百姓一时陷入沉默。   有人认出谢映棠就是上回破庙之中啃烧饼之人,忙出声道:“我相信这位小娘子!”   一人带头,人群中渐渐响起附和之声,局面这才慢慢稳定下来。   谢映棠转身对身后侍从使了使眼色,对方立刻意会地点头,忙去招呼百姓,一个个笑得如沐春风,温言细语,将躁动的众人慢慢安抚下来。   成静下马车时,便看见谢映棠重新戴上帷帽,又坐回去歇息了。   他垂下眼,低眸笑了笑。   子韶见他笑了,也道:“谢小娘子性情善良,柔中带刚,属下听说,今日天还未亮,她便走来施粥了。郎君,你看她分明是金枝玉叶,还一整日呆在这里,也是与别人家的女郎不同。”   成静淡淡看了他一眼,冷淡道:“你是何意?”   他眸子微凉,子韶心底一惊,忙道:“属下多言。”   成静冷淡不语,只上前去,朝纪清平淡淡一颔首,纪清平见他过来,忙放下手中事情过来,两人到一边去说话了。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成静与纪清平说完了话,又走到谢映棠面前,将帕子递给她,“翁主何不多歇一会儿?” 第31章 真心…   谢映棠猝不及防被他递了个帕子,正想接过,却又立即反应过来,忙压下心头的雀跃之感,摇头拒道:“我既然肯放下素日的架子来帮他们,便是将他们当成与我一样的人,他们都尚且过得如此辛苦,我又如何能随意歇息,白白被人说作沽名钓誉。”她说着,对成静扬唇一笑,“成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   成静无奈一笑,“翁主族中儿郎何其多,何必又让翁主亲自出来受苦?”   “我族儿郎都在官署忙呢。”少女嘻嘻一笑,腾出手来,抽过他手上帕子,擦了擦手背溅上的粥,又笑道:“家君和家兄都应允了我来帮忙,何况,我是女儿身又如何了,大人也如那些短浅鄙陋之徒,以为女儿家便什么都做不了吗?”   她口齿伶俐,说得倒是头头是道。   成静不置可否,谢映棠便又转过头去,似乎不再打算与他说话了。   他眸子微眯,凝视她精致的侧颜良久,才低声道:“哪里是这个道理……”   “嗯?”她似乎没听清,又斜眼瞧过来,眼尾往上轻轻一掠,清媚惑人。   成静眸子微微一黯。   他想说:哪里是这个道理,如她这般的小娘子站在跟前,哪怕她能干,他也绝不忍心让她亲自做任何事。   无关男女之别,不过出于他那一丝怜爱之心。   成静垂下眼,慢慢挽起袖子,上前几步,低声道:“我来吧。”   他声音低沉,沉沉响在她耳畔,震得她耳膜酥麻。   谢映棠一时滞住。   脑内一乱,忽然就止不住心慌意乱,又想起她屡屡在深夜闭上眼,却因那次春梦抑制不住的遐想——那男子在她耳畔,也是这般温柔低语。   她耳根渐红,想说一句拒绝的话,手中东西却被他轻而易举地夺了去。   谢映棠手上一空,身边的红杏看她犹在呆愣,索性主动上前,将翁主搀到了一边去。   谢映棠在一边站了许久,才慢慢反应过来。   方才,成大人抢了她的活。   他不让她做。   他为什么不让她做?   他是看不起她吗?他不是这种人呀。   那他……是怜惜她?   可,他为什么又要怜惜她呢?   谢映棠越想越深,小脸越来越红,忽然跑到红杏身后去,将小脸埋入她的背里。   红杏:“……小娘子?”   谢映棠含糊道:“你替我挡一会儿。”   红杏:“……”   她们俩谁都没有注意到,自己说话的声音并不小,并且一字不落地落入了成静的耳中。   成静并未回头,只专心于手上的事情,唇角却不自觉地向上扬了扬。   直到天色将暗时,谢映棠才准备回府了。   打从成静抢了她的活开始,她便一直在偷偷瞄着成静,越瞧脸越红,若是让她阿兄知晓她在外头这般不矜持,恐怕是要气死。   可她就是忍不住。   她发觉,成静对那些百姓笑时,笑容才是温暖和煦的,上回她随他去高昌侯府抄家,那时他也是在笑,可那笑容却只让人觉得疏离冷淡。   她手上还攥着成静递给她的帕子,她想了想,过去福身行了一礼,将帕子递还给他,“多谢成大人。”   她其实不必等到现在才来还帕子。   到底是想还帕子,还是来与他搭话呢?   成静接过帕子,颔首道:“不必客气。”   她笑了笑,忽然想起昨晚洛水之事,便道:“敢问大人,近日朝中有什么事吗?”   “嗯?”成静皱了皱眉。   谢映棠低眼道:“我阿兄近日似乎有些忙,我只是好奇,才有此一问。”   成静沉吟道:“近日似乎无大事,在下去帮翁主打听一下,或许会有结果?”   谢映棠忙道:“那多谢大人!也或许……是我多心了。”她话还未曾说完,家中奴仆却已催来,她忙行了一礼,道:“那我就告辞了。”说着便往马车方向走去。   才走了几小步,谢映棠又忙跑回来,仰头看着成静,迟疑道:“成、成大人……”   成静停住脚步,转头看她,微笑道:“翁主还有事情?”   谢映棠咬了咬下唇,小脸涨得有些红,唯一双眸子含了水,里面仿佛藏了千万情绪。   他心中好笑,索性静静等着她说。   其实方才的言行,他自己也十分清楚,他已经没有控制住自己了。   她若心思敏感一些,想得再多些,或许,也会察觉到其中的一些端倪。   他心动了。   所以他才会怜惜她,才会给她递帕子,才站在这里一整日。   此刻,她就站在面前,似有千言万语想要倾吐。   成静垂下眼,手指微蜷。   倘若她问他,是否心动,他是否应该承认?   他如今……适合娶她吗?   他心思百转。   谢映棠却忽然道:“大人,我我、我今天很不错……对不对?”   他微微一怔。   她抬眼瞅着他,有些紧张,又往前挪了挪,似乎是顾忌他又如以前一般冷眼相待,又往后退了退。   成静眉心微动,连子韶都瞧着着急。   谢映棠仿佛下了巨大的决心,又道:“那,大人,你可以碰我一下吗?就一小下。”   成静垂眼看着她,眼底疑惑霁散,忽然化为温柔。   心软亦心疼。   他低声问道:“碰你一下?”   她咬紧唇,尖削的小脸上,眸子闪烁着,小梨涡若隐若现,煞为可爱。   他又笑道:“一小下是怎么碰?一大下又怎样?”   她呆了一下,眼神几转,隔了许久,才试探道:“……那,大人随便碰?”   只要碰就行。   天知道她是怎样喜欢着他,就这样期盼着他能碰一下。   先前的人都渐渐散去。   成静淡道:“子韶先退下。”   子韶正好奇着接下来会怎样,猝不及防听到这一句,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退下了。   这里,除了来往不认识的人流,便只剩下了他与她。   谢府马车被大棚遮挡,先前众人悉数散去。   成静唇边的笑意,便这样慢慢淡了下来。   他认真地打量着她。   杏眼桃腮,梨涡浅浅,樱唇娇艳欲滴,是个极美的美人。   当真是世事难料。   当年他无心解围所救的小娘子,如今婷婷袅袅地站在他的面前,败而不馁,就这样大胆地吐露心声。   这一点,他倒是极为羡慕她。   骄傲洒脱得令他也心生向往。   他忽而低眸轻笑一声,抬手将她搂入怀中。   少女的身子娇软纤细,带了一丝隐约的体香。   她的发间携了一丝海棠香味,许是以海棠捣了药,染作香料洗发。   他环紧她的腰肢,眸光从未比此时更加温柔。   终究还是决定,向她表露心意。   他也不是畏首畏尾之人。   若决意心动,他便只会将心爱之人,快速收入怀中。   她在他怀里不安地动了动。   随即,有些迟疑地,回抱住了他。   大庭广众之下。   或许谁都看不见。   她甚至不想管别人看不看得见。   她心跳得极快,手在抖,身子在颤,眼底忽明忽暗。   他主动抱她了,她灵魂都快要出窍,宛若做梦一般。   她抱着他的手臂越收越紧。   上方,成静忽而低低一叹。   他的语气温柔而无奈,“好了。”   她便松开手。   成静放开她,又忍不住,抬手为她拢了拢鬓边碎发,笑道:“这回是我犯规了,碰了你不止一下。”   他的漆黑双眸内泛着点点柔光,像春风乍起,吹皱一池湖水。   谢映棠蓦地一笑,眼睛弯如月牙儿,“大人还可以多犯几次规。”   他低笑一声,“留着日后再犯罢。”   她心底一丝甜蜜化开,是说不清的开心,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明媚。   正笑着,红杏那处却等不及了,已经过来唤人了,谢映棠忙应了一声,便转身去了,只是一步三回头,颇有些恋恋不舍的模样,因着开心,不仅仅眉开眼笑,连走路也活蹦乱跳了不少,委实不像一个累了一整天的人。   子韶见谢映棠上了谢族马车,便也回来了。   他什么也没看见,只瞧见谢映棠雀跃开心的小模样,不由得叹道:“翁主……可真可爱得紧,像……”他想了想,一拍手心道:“像只狡黠的小狐狸!”   可不是嘛,她笑起来时,眼尾上扬,眸光潋滟,勾人心魄如狐狸一般,方才离去的模样,又像只得逞的小妖精,只差一条狐狸尾巴摇呀摇的了。   打这种比方已经够过分了,子韶自然不敢继续说下去,不过见成静没有又扫来那种冰冷的眼神,又自言自语道:“郎君可还记得,去年我们在荆州猎得的那只小白狐,可不是就是这样,毛发浓密,让人瞧着想摸一下,不过可惜了,白白让文将军要了去,给他夫人做了条围脖。”   成静冷淡道:“噤声。”   子韶连忙住嘴。   成静眸子微暗,抬脚上了马车,便端坐在里面,闭目小憩。   ——像狐狸?   他觉得不像。   他倒觉得,她像他三年前养的那只尺玉霄飞练猫儿,温驯顽皮的冬冬,总是最为贴合他的心意。   她望过来的眼神,紧张热切里裹着一丝顽劣一丝狡黠,还有两分悄悄的渴盼。   就好像,非要他那般揉上一揉,亲上一亲,她便会立刻眉开眼笑。   ……总而言之,她像猫儿。   像话本子里,修炼成人的小妖精。   成静忽然睁开眼,皱了皱眉。   他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第32章 失眠…   成府马车一路疾驰,很快便抵达宅邸,成静下了马车,穿过游廊拱门,径直回了后院,途径那高墙边的一树海棠,他脚步微顿,抬眼看了看。   不知不觉,垂丝海棠已悄然绽放,满树桃红鲜亮,绺绺倒挂,映着朦胧夜色,莹莹发亮。   他倏尔敛目一笑,慢慢走进了书房。   婢女已经提前沏好了热茶,连忙摆在桌上,再点好纱灯照明,便退下了。子磬见子韶回来了,拉着他到一边窃窃私语,似乎在讨论这一日城外的热闹景象,成静倦于理会,敛袖端坐在案前,挑了笔架山上的一支狼毫,想练练书法,忽地就想起那日在谢府,伶俐狡黠的少女不由分说地要去了他的字,也不知打的是什么算盘。   他想到谢映棠,忽然念及她白日对他提及的事情,搁下笔淡淡唤道:“子磬。”   子磬入内,问道:“郎君有何吩咐?”   “近日朝中可有什么事?关于谢族的。”   子磬沉思片刻,答道:“可是关于战事的?属下倒是知晓一桩。”   “嗯?”成静转眸看来。   “近日宋匀将军来信,他经打探获悉,胡人当初被郎君亲自率军击溃于夔关,很快便卷土重来,当初的将领碦吉尔布中流箭卧榻不起,随后不久,他便不治而亡。接替他的是蒙伽,蒙伽此人,性情暴戾,长于兵法,只是耐心不足,故前几日率兵围了新城,谢映展如今困守新城,顾及城中百姓,进退不得,粮草不济,只能等待援军。”子磬道:“新任刺史宗槐欲派兵就近从上庸支援,但如此一来,新城得救,上庸危矣。”   成静沉思片刻,问道:“荆山何如?”   “宋将军在信中说,荆山援军来不及。”子磬道。   成静眸光微沉。   宗槐畏惧谢族势力,必拼命救新城。   先不说蒙伽此人深浅如何,新城是否可救,但上庸一旦失去,便难以挽回。   舍二郎,还是赌一把?   此战尚未在朝中传开,新城未败,二郎以骁勇著称,未必料不到宗槐想法。   以他之硬气,愿不愿等别人来救他?   谢太尉或许因此事烦恼。   那么,三郎为何而烦?   是担忧二郎安慰,还是因为别的?   成静起身,抽出暗格中舆图,于案上展开,冷声道:“你过来看。”   子磬连忙上前。   书房内的烛火到二更方熄。   成静折好舆图,将写好的信递给子磬,淡淡道:“将此信借暗桩交给宋匀。”   子磬嘴唇微动,终是道:“……郎君欲帮二郎?”   “不是帮二郎。”成静微微一笑,语气莫测,“此事,终究还是看他们谢族,我与其看上庸失守、天子震怒,不如看二郎班师回朝,届时又会有一场好戏。”   他口中语气煞是淡静,子磬低头看了看手中信笺,忽而一弯唇角,“郎君颖达。”   成静见天色不早,索性起身回了卧房,侍女早已将热水打好,他洗漱之后,着单衣拥被躺下,屋内烛灯霎时全灭,只留隔着描金屏风的一抹隐约月光在微微沉浮着,照入他深邃的眸底。   成静闭眸,呼吸渐深,脑中慢慢闪过白日所见所看种种,又将方才书房之中所考虑的诸事一一捋了一遍,蓦地想起离别之前的那个拥抱。   少女体带馨香,柔软乖顺,紧紧搂着他的腰。   她在他的胸前慢慢呼吸,她的长发不经意地缠到了他的手臂上,她的眸子湿润明亮,盈盈藏着桃花水。   他不是没有见过女人,他自小生得俊秀,又伴于太子左右,朝他示好的小宫娥不知凡几,便连行走在路上,也总能被人丢帕子丢香囊,可他都一一拒了。   再到后来,一心扑在大事上,更不曾想过丝毫风月之事,想着,沉溺玩乐之流庸俗无能,他何必与之为伍?   可他现在,心猿意马。   ——“翁主……可真可爱得紧,像……像只狡黠的小狐狸!”   他心里想了一遍的,他觉得不像,她像那只猫儿。   可她不管像什么的,她在他眼底,都是越想越美好、越想越可爱的,他想着三年前,小姑娘翻墙过来,瞧见他时一脸喜色,三年后的她,翻窗潜入书房,巧笑倩兮,唇畔梨涡浅浅,实则满腹玲珑。   她太美好了,美好得让他都觉得奇异。   与经历痛苦的他来说,他的温柔不过是她因为爱慕而产生的表象,可她的美好却从未作假。   谢族明珠,所言非虚。   成静在黑暗中,就这般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脑子意外地清明。   向来一本正经的那个谁……就这样失眠了。   一旦发觉自己的心,那少女就仿佛真的化成了妖,对他下了什么药,让他心飞神弛。   ……成了精的谢映棠。   她若长了一条毛茸茸的尾巴,或许真的如子韶所言,那般可爱得让人疯狂。   成静坐起身来,抬手揉了揉眉心。   脑中臆想还未停止——   她平日喜穿鹅黄、淡粉色衣裙,腰间系带绑得曲线玲珑,玉环沿着流苏,襦裙摆动,便轻轻动着,那广袖随着身姿轻扬……   瘦削背脊后披散着乌发,身形袅娜多姿,不施粉黛亦角绝色。   她今日戴着他未曾见过的碧色钗子,银色坠子在鬓边摇晃,让他的心也跟着痒。   想将她纳入怀中。   想看看那玲珑腰带、翩翩广袖襦裙下的身子,是如何柔软。   成静狠狠闭眼,狠吸一口凉气,索性掀被起身,就这样着单衣推开了窗。   窗外凉气一涌而入,霎时将朦胧情绪吞噬得干干净净,脑内一时清明。   他的目光掠过树颠,探向空中弯月,忽而一弯唇角,复又阖上了窗子。   谢府棠苑的小楼上,深夜里忽然传来“嘭”的一声。   守夜的婢女唬了一跳,忙隔门唤道:“小娘子,小娘子?”   谢映棠懵懵地坐在地上,疼得眼底盈泪。   白日里,成大人抱她了。   所以方才,她失眠了。   半夜在床上滚来滚去,她自顾自地咬着被子傻笑着,就这么……滚落在地。   那婢女迟迟听不见小娘子出声,生怕出了什么事,忙推门进来。   “小娘子!”她瞧见坐在地上的谢映棠,惊呼一声,忙上前去扶,“您没事吧?摔疼了没有?要不要请郎中来瞧瞧?”   谢映棠只觉丢人,借着婢女起身坐回榻上,含糊道:“不必了。”   那婢女却仍旧担心,“小娘子若出事,公主与三公子必然问责,小娘子千万别藏着掖着,您身子金枝玉叶的,磕碰可非小事。”   “真不必了。”谢映棠借着黑暗,悄悄地挪了挪小屁股,稍微有点疼,她皱了皱眉,说道:“我半夜睡得不安稳,这也不是第一回 了,你去帮我点一下安神香,便退下罢。”   那婢女仍放心不下,却不好再说,忙道了一声“是”,去点了安神香,再细细叮嘱几句,便关上门出去了。   谢映棠闻着安神香的浅淡的香味,闭眼强迫自己入睡。   可一闭眼,脑中却浮现几个时辰之前,那个深深的拥抱。   他的怀抱宽阔温暖,一如她多次幻想。   他温柔时的眸色如此令她心动,一如她梦中多次所见。   他说话时流露的宠溺,若非她多想,便是代表了他的在意。   他主动抱她了。   是不是代表着,他现在也喜欢上了她?   为什么会喜欢呢,她一时也措手不及。   她想着三年前,她站在华萍面前进退不得,那个披着雪白狐裘的少年,就这样掀帘而出。   他微笑道:“既身处谢府,应循客道,华兄又何必为难主人家婢子,传出去便落了下成。”   她从未瞧见过如此风雅隽秀的少年,谈笑间的气度直逼三郎,她一时呆住了,随他离去,才悄悄注意上了他。   后来的一切,都是她在辛苦地相思。   本来三年来,已将少年的身影逐渐淡忘。   可那回书房一面,他将她压在榻上,她就知晓,她这回完了。   谢映棠在黑暗中,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即使是在安神香的作用下,脑子还是清明的。   她如堕梦中。   脑中还在反复翻涌着——   他平日笑时,唇角便那般随性地翘起,天生暖融融的桃花眼,完美地遮掩了他的全部锋芒。   他平素衣着朴素却又不失礼,他说他身世坎坷,与她不同,可他却一人撑起了一切。   想抱紧他。   想看看那挺拔身躯之下的心,是如何想的。   他是真的喜欢她吧?   她没有做梦吧?   谢映棠抬手捏了捏脸颊,果真疼得抽气,她在黑暗中,却又忽然傻乎乎地一笑。   真好呀。   这一夜,隔着高高的院墙,两人都难以入眠。   谢映棠最终还是未曾入睡,便起身点燃烛灯,捉着朱钗好好瞧了瞧,又放下,拿出她珍藏好的卷轴,横向铺开,便是那日成静写的字。   她敛袖磨墨,拿起毛笔开始练字。   成静最终也未曾入睡,便起身点燃烛灯,翻开案上兵法书籍细细看了起来。   才看两页,便觉实在难以专心,索性穿衣去了书房,拿出空白画轴,慢慢描摹出画上美人的轮廓。   少女坐在墙头,笑意盈盈,海棠花在她身边开得热烈。   他唇角轻轻一压,低笑出声。 第33章 甜蜜…   翌日,城外粥棚那处,红杏站在那儿施粥,不远处的谢族马车里,谢映棠蜷成小小的一团,正在打盹。   她困极,抬手揉了揉眼睛,掀帘瞧了瞧外面的天色,估摸着成大人还没来,便又缩回去继续睡。   朦朦胧胧间,感觉脸颊上痒痒的。   有人在她耳边吹气。   谢映棠悚然一惊,立刻抬起了头。   手腕却被人一把抓住,整个人被带入了温暖的怀中。   那人贴着她的脖颈,低笑道:“就这么困?”   是成静。   他的声音有一丝酥麻一丝痒,在她耳边说话时,呼吸的气流吹得她鬓边碎发轻扬。   她脸颊一时红透,不动,也不说话。   虽一整夜因他辗转反侧,却还是觉得在做梦。   察觉出她的走神,他的手掌绕至她跟前,手心一合,紧捏着她的下颔,迫使她抬了抬,“几时又这般羞怯了?”   她顺着他的力道,顺势靠上他的肩,身子微侧,睁大水眸看着他。   她还有些迷糊,他低笑出声,瞧着她这湿润殷红的唇,忽然低头,以指腹按了按她的唇瓣,“昔日卿跳脱顽劣,我不胜其烦,如今甘愿为卿所扰,卿卿却又这般安静了?”   她小脸霎时红透,唤道:“成大人……”   “在下卿卿复卿卿,你却还唤成大人?”   她一时哑口无言,抬眼看着他,她靠得是这般的近,他的心如被滚水浇过,昨夜的万般遐想又重新涌至眼前,燎得身子火热。   他垂眼,淡淡一笑,放开对她的掌控,她却忽然抓住他的手,眸子明亮,“成郎……”   成郎二字,本可是一般友人对他的称谓,可他在她心中终究不同,成郎二字在心头辗转许多日,左右都觉得暧昧,故而她平日只唤“成大人”。   如今,可算是将“成郎”给唤出了口去。   可她看着成静带笑的眼睛,又忽然觉得不妥。   她唤成郎,他的朋友也唤成郎,她与他的那些朋友,又似乎没有差别。   虽她还未嫁给他。   可现在既然已表露心意,那她随意唤了又能如何?   她漆黑的眼珠子转了转,忽然唤他:“定初。”   成静笑着,低低“嗯”了一声,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顶。   她又觉得不对,定初似乎也没有区别呀,她阿兄也是唤他定初,她为什么要和她阿兄一般呢?   谢映棠又立刻改口,再唤道:“……阿静。”   成静眉梢轻轻一挑。   “静静。”她自顾自地念着,忽然一合手掌,扬唇笑道:“我就唤你静静!”   成静:“……”   这小姑娘实在是高兴坏了,他也觉得奇异,手指顺着她鬓边往下,在她颊侧微微流连,微笑道:“那就静静罢。”   她高兴地一把投进他怀中,手臂紧紧环住他的腰,含笑阖眸,轻声道:“……真好,你也喜欢我。”   他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笑道:“好了,我是偷偷溜进来的,再在这处窃窃私语,待你谢府仆人来了,便要说我是登徒子了。”   谢映棠这才反应过来,忙放开成静,率先跳下了马车,她开心到不踩杌子,直接提着裙摆从上面蹦了下来,然后又对外头的子韶灿烂一笑。   子韶从昨日郎君将他支开时就开始纳闷,今日眼睁睁地看着成静登徒子一般上了谢府的马车,就隐隐有了预感,如今谢映棠再这样一笑,心里大概是明白了。   心里暗道他家郎君果真好手段,一遍对谢映棠回了一礼,笑嘻嘻道:“翁主好。”   成静从马车上下来,冷淡地扫了他一眼。   子韶立刻噤声,低眉垂眼,慢慢往后挪了挪。   城门外粥棚仍有许多百姓在接受救济,只是渐渐少了些许。   崔君裕见谢映棠与成静先后走来,忙迎上去,笑道:“我昨夜回府已经和家君提及此事,想必不久之后,尚书台便不会再坐视不管了。”   纪清平却叹道:“峣关之地新起战事,洛阳流民到底只是少数,多数人却还在四处散逃,性命堪忧,安置他们只能治标,却无法治理根本。”   崔君裕狠狠一咬牙,抿唇不言,良久,才不甘道:“我若早些出仕,如今也不至于如此无用。”   成静瞧他一眼,微笑道:“出仕也好,崔兄聪颖机敏,假以时日,定能有用。”   崔君裕不料自己会被成静亲自夸赞,面上大喜,眸子也亮了几许,忙道:“我一定好好做事!将来若能与定初兄同殿为臣,才是极好!”   后来几日,他们便时常聚在此地施粥。   谢映棠总挑无人处与成静相处,就连对贴身的红杏金月,也不曾告诉过他们已两情相悦之事,唯恐三郎知晓她在外这般作为,命人将她捉了回去,好好管教一番。   成静虽是她阿兄的好友,近日却没有去过谢府与三郎聚会,而三郎偶尔带着谢府门客,去望萃居与众同僚聚会,也未曾特意邀请成静。   三郎不喜书生,不喜掺和热闹,好友圈子对此纷纷缄口。   而自崔君裕回府后与父亲提及了流民之事,崔昌平细细一想,流民在都城之外累积,也委实不像话,便又与几个有人讨论后,写了折子呈了上去。   陛下很快便下旨,命尚书台尽快安置流民,并彻查为何百姓会一路流落到洛阳,当地官员又是干什么吃的。   成静草拟圣旨之后,又命人知会纪清平,催促他尽快去江南赴任。   眼看耽搁了许多时日,纪清平非走不可了,可他还是不太明白如何当官,他总觉得自己的那些小聪明实在不经用,便又屡屡拜访成府。   成静欣然接待,与他相谈整整两个时辰,再给了他一些路费,让他顺利去江南。   转眼已到五月。   洛阳的夜色甚美,成静在望萃居中与赵王及王府幕僚饮酒,他酒量甚好,可皇家的人都以为他三年来的酒量没有长进,故而,成静做出醉酒的模样,桃花眼朦胧生雾,只支着脑袋微微发愣,赵王醉酒之余心情甚好,拍着成静的肩不停地大笑,与他开玩笑作乐,众人本是小聚,却因这几坛酒,而开始玩闹了起来。   赵王自小与当今帝王感情甚笃,故而与成静也有很好的交情,他拍着成静的肩,醉醺醺地呢喃着“阿静”,说着年少时的过往,所及“三年前你去救火”时,成静笑意不变,眼底却彻底寒冽下来。   他笑道:“当年的事情,王爷怎还记挂呢?”一面笑得开怀,眼底却反倒暗了几分。   赵王揽过他的肩,脚步蹒跚,笑道:“怎么能不记得啊,照孤说,你那时的性子就是倔!可君又如何倔得过孤那皇兄呢?哈哈哈哈……阿静,君为何不笑?哎呀,不就一把火……”   成静薄唇冷冷一抿。   他的半张脸隐在黑暗中,眸中阴鸷瞧不分明,却定是冷酷凛然的模样,多日洛阳城中养成的柔和之气一时全敛,眸底冷光闪烁着。   他垂下密密的眼睫,转过头来,又对赵王的幕僚们醉醺醺地笑道:“你们瞧……王爷都醉了,要不,你们快点把王爷扶回去吧?此地人多眼杂,届时被有心人见了弹劾,可是不妙……”   赵王府的幕僚们一想也是,忙上前一左一右搀着赵王,就这样摇摇晃晃地下楼,摇摇晃晃地上了马车,他垂袖站在原地,目送赵王府车驾离去,面上表情慢慢恢复冷冽,便又独自往成府走去。   月光随着夜色渐深,越发地亮,将人孤零零的影子拉长。   成静踩着一地雪霜,忽然听到大街另一边,马车四角的风铃叮铃铃作响。   谢府的马车在另一家酒楼前停下,那酒楼名唤“锦绣楼”,实是“布衣楼”,当朝文人书生,或是不得志的寒门子弟,都喜欢在此处聚会,吟诗作对,附庸风雅。   权贵士族因而不屑,对此形容为“借酒浇愁,愤世嫉俗之流,不足与谋”,可是这世间是不是真的值得愤和嫉,却又值得深思了。   成静微微顿足,偏头看去,触及从楼上下来的那抹绛色身影,不由得微笑开来。   少女红衣张扬,眉目却温和宁静,与身边的书生微笑作别。   她因偶然识得纪清平,才摸到了这个地方来,又因流民改变了对下等百姓的成见,故而肯与他们相交。谢家翁主的才名满洛阳,她闲暇之时遛到此地来,戴着帷帽,在合乎礼节的距离上与他们谈笑,凭借满腹才情,很快便与他们打成一片。   她也同他提过,她如今行事缜密了许多,时常借着去探望母亲,先去了公主府,再从公主府的后门溜出来,便可去锦绣楼。   如今,他看她,越发出落得大方得体。   其实,她本就大方得体,并不缺乏丝毫作为名门贵女的气度,只是许多时候,她因着对他的感情,将那矜持抛之于脑后了,故而时时刻刻都显得沉稳不足,任性有余。   她与友人作别,便掀开帷帽前的白纱,欲跨上马车,余光却瞥见了月下的那抹月白身影。   他就这样站着,身子挺拔隽雅,广袖低垂,眉目安静。   她一愣之后,随即笑着,与身边的红杏说了些什么,他看着她眸子转得灵动,似在耍什么赖皮,最终红杏上了马车,那马车疾驰而去,只留下一个她。   谢映棠笑着奔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后来,谢映棠一口一个“静静”,叫得正欢。   成静的朋友们听见了,在成亲时纷纷拿这个来嘲笑成静——   “静静,可算把翁主娶到手了?”   “静静复静静,这是谁家静静?”   谢映棠一把掀开红盖头,跺脚道:“静静只有我能喊,你们给我住嘴! 第34章 事发…   夜色下,少女裙踞飘动,转瞬便来到他的面前。   街上行人寥落,可还是有人,她想扑到他的怀里去,却还是忍住了,只伸手牵住他的衣袖,笑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成静微笑道:“刚刚陪别人在望萃居上饮酒,你又在做什么呢?”   谢映棠小脸微红,身上带了一丝熏香,萦绕在他的鼻端,她笑嘻嘻道:“我在交友呀,锦绣楼上的那些人,可是一点架子都没有,与他们相处,倒也不错。”   成静点头,“是不错,只是,你回去又如何交代?”   她说:“我已经很谨慎了。”   “你三哥耳目布到洛阳城外去了,你谨慎又有何用?”   “嗯……”她想了想,仰着头看他,“那你早些下聘礼娶我,等我做了你的妻,他们便管不着我啦。”   他笑道:“那卿卿的意思是,待你嫁我给妻,仍要与旁的男子来往么?”   她摇头,复又点头,说:“我与他们来往,不单单只为了玩乐,这些寒门,如今不得朝廷重用,可他们于天下却举重若轻。”   “哦?”   “当今天下,南有胡人入侵,西北敌国暗中窥视,随时可能两面夹击,加之近来水患频发,我朝士族不齐心,上下猜忌,届时怎会有好局面?”谢映棠道:“单凭士族,如何能行?静静,你不觉得吗?”   他抬手抚了抚她的脸颊,笑意渐沉,忽而低叹,“你有如此远见,怎奈朝中大多是目光短浅之辈。”   她抬手捉住他停留在她颊上的手,眼波一横,嗔道:“静静少转移我注意力了,我问你什么时候娶我呢?”   她一口一个“静静”,饶是到了今日,成静还是没有听惯。   他微微一滞,旋即低声道:“等时机到了。”   “什么时机?”   “我就这样求娶,实是高攀了卿卿,令尊又怎会舍得嫁你?”他安抚性地捏了捏她的手指,沉吟道:“须等令兄归京……”   “二兄?”谢映棠道:“家兄在边疆作战,近日竟是要回了吗?”   她没有听闻任何班师回朝的消息。   可她也记得成静的不一般,或许他说要回来,就真的是要回来了。   可这与她嫁他有何干系?   似看出了她的疑问,他笑道着,双眼弯弯,“要娶你,自然要准备充分,让他们没有反对的余地……”他说着,听见她小腹轻轻一叫,似乎是饿了,便低低一笑。   她赧然道:“我今日下来,不过喝了几杯酒,几杯水……”   他笑着凑近她,低低一嗅,分明是满鼻馨香,倒是他,才有酒味。   可他却故意逗她道:“嗯……果真是有些难闻……”谢映棠忙后退几步,他又将她拽近几许,“……难闻到,我都快晕了。”   她抿紧唇,要笑不笑的样子,梨涡浅浅,眸子晶亮。   他却扣紧了她的手,十指相扣,将她往另一处拉去。   她便紧靠着他,随着他走,走到一家面馆前。   离宵禁约莫还有一个时辰,面馆临近打烊,店中客人所剩无几,掌柜的正在打扫,见来了客人,忙过来招呼道:“诶!两位客官要吃什么?”   “老伯,来两碗面罢。”成静微微一笑。   谢映棠随他寻了一处干净的位置坐下,等着老伯端上面来。   她坐在成静的对面,支着脑袋,笑吟吟地看着他,烛光下,他的眼睫很长很密,像盖上的一把刷子,她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拨了拨他的睫毛。   那只垂下的眼睫便这样扬了起来,刷得她指腹发痒。   成静一把抓住她的手,眼眸弯弯,让她把冰冷的掌心贴在他的脸颊上,“这样呢?”   谢映棠摸了摸,“静静的脸好软啊。”   她忍不住捏了捏。   成静拿开她的手,淡淡道:“卿卿摸过了,有什么补偿没有?”   她水眸发亮,“君要什么补偿呢?”   成静看着她潋滟的一双眸子,在暗夜中更加惑人,沉吟道:“那……允我摸回来?”   她小脸一时红透。   他见调戏得差不多了,再多说几句,这小丫头怕是要钻到桌子底下去了,便只是笑笑,不再继续拿言语撩拨她。   掌柜的很快便将面下好,端着托盘过来,笑道:“两位客官,你们的面!”   成静给了银子,笑着道了一句“多谢”,掌柜的乐呵呵道:“二位瞧着……是夫妻罢?”   谢映棠赶紧抢话道:“是!”   成静转眸瞥了她一眼,唇角轻掠。   “郎君和夫人男才女貌,煞为般配,我在这处经营多年,也甚少瞧见如此一对璧人。”掌柜的笑道:“那就祝两位一直白头偕老,恩爱如今日了。”   谢映棠眉开眼笑,“那便多谢老伯了!”   掌柜的笑得亦开怀,抚着胡须慢慢去了。   谢映棠对成静笑道:“你介意我那般说吗?”   成静道:“迟早之事,说了何妨?”他拿起筷子,指了指那面,对她道:“我三年前离开洛阳之前,便是吃的这家面,味道倒还不错。”   谢映棠一怔。   她或许是没有想到他还记得这种小事,或许是在想,离开洛阳对他来说,或许太过残忍。成静却笑道:“只是有些感慨罢了,因长于宫中,我也落得了几分娇养的毛病,刚去荆州的时候,好几日水土不服,想念的便是洛阳的面。”   谢映棠含糊地“嗯”了一声,不再追问,只低头吃面。她确实是饿了,将一大碗面吃得干干净净,只是吃相过于秀气,待她吃完,便已是不早了。成静起身,目光淡淡掠过几乎无人的街道,将她袖底的小手攥紧。   她还是和他一起往府邸的方向走去,只是她喝了酒,原本就晕乎乎的,如今吃饱喝足后,越发困倦,竟频频掩唇打着哈欠,他瞧她这模样委实可爱,拿手指轻轻挠她下颌,她笑着躲开,“……你以为是在挠猫儿呢。”   她每次挠自己养的五只肥猫,便是挠那小下巴,它们会不自觉地抬起下巴,顺从地仰着脖子,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他微微一顿,又把少女捞过来,嗓音低沉,“不喜欢?”   她笑道:“痒。”   他低笑,也不捉弄她了,她扬眉觑他,忽然想到他之前正经疏离的模样,如今坦诚之后,又是截然不同的样子,不由得笑出声来。   真好。   她的睫毛上下扑闪两下,困得眸子迷蒙。   谢族的马车已经离去,只余下了他府中的马车,成静带她到街角,上了马车,怕她睡着,便将甜食给她吃——他虽自己不爱吃甜食,却自从上回她坐了他的马车之后,就一直让人备着。   谢映棠却已经吃饱,看什么都不再有食欲,只靠在他肩头,眼眸轻阖,呼吸浅淡均匀。   成静垂眸,放在膝上的手指微蜷。   还有许多事情,未曾完全解决。   天下未定,干戈未止,太平盛世时,谢太尉未必肯将女儿嫁他,更遑论如今?   须等时机成熟……   谢府门前一只巨大的石狮子长着可怖的牙,几盏灯笼在夜色中飘摇着,府门并未阖上,府中几名侍卫站在门口,目不斜视。   谢映棠睡着了。   成静将她唤醒,她还不愿就这样与他分别,正这样恋恋不舍着,忽然听见马车前响起熟悉声音。   那个声音道:“仆见过成大人,请成大人让端华翁主下来。”   谢映棠脸色霎时惨白。   那个人的声音,是红杏。   声音分明平静,却透着一丝压抑的痛楚。   成静眯了眯眼,安抚性地抚了抚她的长发。   他冷淡道:“你是谁?”   红杏低声道:“仆乃红杏,是翁主的贴身婢女。”   “为何在此?”   对方陷入沉默,许久,才缓慢道:“三公子震怒,杖责多人,仆领刑毕,便在此跪等。”   谢映棠猛然抬头。   她狠狠咬唇,身子猛颤一下,忽然往外冲去,成静拉拽不及,便看见她跳下马车,一把跪坐在了红杏面前,扶着她双肩,声音哀恸,“红杏,我又连累了你……”   红杏微微一动,后背便渗出血来,只好艰难道:“小娘子……快快请起……折煞我……”   谢映棠转头,看见金月也跪在不远处,脸色惨白,满额冷汗。她惶然地环视一眼,又瞧见门口目光冰冷的侍卫。   她顿时手脚冰凉,身子在颤。   眼眶骤然发酸。   她闭了闭眼睛,骤然深吸一口凉气,原本温暖雀跃的心,被这冰冷的府邸一时全部冰封。   寒意彻骨。   成静掀开车帘,起身走下马车。   他低眼看着谢映棠,眸内温和一时尽敛,寒意毕现。   他转头看向一边漠然而立的谢澄,冷笑道:“堂堂谢族,便是如此杖责下人?”   谢澄抬手对他一礼,淡淡道:“我族处置家奴,不劳大人过问。”   成静薄唇冷冷一抿,眼中寒意煞为凛冽,“我若要管不可呢?”   “她是谢族的人,干君何事?”门内传来一声清朗的笑声,谢映舒一袭家常的蓝色锦袍,如水的缎子在夜色中显得清凉。   成静转身,两人目光铿然一接。   墨发玉冠,谢映舒面上尽是笑意,眼中却杀机毕现,彰显了他的盛怒。   他漠然扫过跪坐在地的谢映棠,冷冷道:“我来管教家妹,成定初,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作者有话要说:我最期待的修罗场来了~~~~~~ 第35章 惩治…   谢映棠听到阿兄的声音,身子便是轻轻一颤。   她垂下眼,眸底情绪看不分明。   她该猜到的,除非她能忍住不与成静说话,否则,这样的事,她阿兄如何会瞧不见?   或许是早就不满,如今不过是在等一个将她抓住的时机而已。   她侧身抬眼,看向成静。   他身姿修长挺拔,此时侧颜冷峻非常,只这般看着谢映舒,眸光微凉。   成静凉凉一笑,“管教?若瑾,令妹的事,你真的想好了吗?”   “这话该是我问你,当初,你是怎么与我说的?原来你成定初,也这般喜欢出尔反尔?”谢映舒向前走了几步,冷然振袖,一边的侍卫立刻上前,将红杏等人强硬地拖回了府中,并请谢映棠回府。   她身份尊贵,他们不敢随便动她。   谢映棠深吸一口凉气,慢慢起身。   她迎着那束迫人的目光,慢慢走到成静面前,仰着小脸看了看他,小声道:“我要回去啦。”   她眸底盈盈闪着泪光,又是自责,又是眷念不舍,还带着一丝惶惑。   成静彻底沉下眉眼,“我在这里,不必害怕。”   谢映舒冷笑一声,这尊贵儿郎的眉眼张扬而阴狠,就这样冷然地看着他们。   谢映棠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是谢家的人,我的家人,都不会伤害我的。我喜欢你,却也不希望,你如今就因为我而惹了麻烦,静……成大人,你回去罢。”她含泪笑了笑,转身走到谢映舒身边去,唤道:“阿兄。”   谢映舒冷冷道:“你唤我阿兄也无用,谢小娘子还是直接去大堂,自有人收拾你。”   谢映棠袖中的手紧紧捏了捏,她没有再说什么,她知道身后,成静的目光还在紧紧黏着她的背影,其实这样于她来说,就已经足够了,她没有再犹豫,直接跨进了谢府大门,随侍卫去了。   成静黑眸沉冷,像一把出鞘的剑,这样直直射向谢映舒。   谢映舒迎着他的目光,冷笑道:“我仅有这一位妹妹。”   “你这一位妹妹,自幼被你管束,如今就连她喜欢谁,若瑾也要干涉?”成静讽刺地微微笑了,摇头道:“我当初是这般答应过你,那时你说,我的立场非敌非友,将来我或许会一败涂地,不能给她最好的。如今我便重新告诉你,我拼尽全力,也会给她一个最好的。”   谢映舒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振袖大笑,“你?偌大的洛阳谁不知,你成定初不过是陛下的一条狗!”   “世人蝇营狗苟,既非我,又如何明白我?”成静丝毫不恼,垂袖走了几步,衣袍纤尘不染,冷淡道:“做陛下的狗,与做世族的狗,三郎又是哪一个呢?”   谢映舒敛了笑意,沉声道:“无论如何,你都别想娶我妹妹。”   “娶与不娶,尊府是有决定的权力。”成静微笑道:“只是,不知到了后来,是否会身不由己呢?”   谢映舒手心一攥,咯吱作响,眸底腾起火来。   成静转头看着他的眼睛,丝毫不惧。   他们相识这么多年,无论曾经一起喝酒有几分真几分假,如今这般撕破脸皮,还是头一遭。   谢族是顶级门阀,势力之大,远盖过一个成静。   可那又如何呢?   他以蜉蝣之力撼树,又不是头一遭。   这么多年,先帝都没能让他自生自灭。   一个谢族,他纵使推翻满盘计策,重新筹谋,又能如何?   四下一片安静,只有夜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   谢澄低眼站在一边,只觉这两人剑拔弩张之时,教人观之胆战心惊。   郎君甚少如此怒过。   这些年,翁主是他最亲近的妹妹,纵使朝堂上杀机四伏,族中竞争激烈,他对这一母同胞的妹妹,却是倾注了最为漫长的耐心。   谢映舒忽然冷笑了一声。   “那就拭目以待罢。”   他说完,便再也不看成静一眼,冷淡拂袖而去。   成静收回目光,抬脚走回自己的府邸。   分道扬镳。   谢映舒一路往正堂疾步而去,容颜冷酷,薄唇紧抿。   从那处过来的下人忙跑到三公子身边,低声道:“郎君,小娘子被郎主罚跪在祠堂里了。”   谢映舒脚步微滞,眯了眯眼,“阿耶亲自罚的?”   那下人叹道:“小娘子直言不讳,就说自己喜欢成大人,郎主素来宠爱小娘子,如今也被气坏了,说再不狠狠罚一顿,恐让她翻了天去。”末了,又补充道:“郎主还欲缒杀小娘子身边的下人,但是小娘子哭着大喊,便也作罢,只是将那些婢女悉数换走了。”   谢映舒冷笑道:“是我自小将她见她护得太好,反让她忘了自己的身份。”   那下人问道:“郎君……要不要去探望一下小娘子?”   谢映舒眸色微动,“不必。”说着,脚步一转,直接往自己书房方向去了。   当夜,奉昭大长公主带着公主府下人,亲自来祠堂救女儿。   谢太尉麾下侍卫早已守在门前,见公主过来,上前行礼道:“属下奉太尉之命,请公主离去!”   公主冷冷一笑,“本宫的女儿唤他一声阿耶,不是让他肆意责罚的!”   公主冰冷的眼神如有实质,冷酷如冰刃,通身气势寒冽,让那侍卫都觉得满头冷汗。   他略有迟疑,忽然单膝跪地,沉声道:“太尉之命,小将不敢不从,请殿下恕罪!”   公主寒声道:“让开!”   侍卫道:“恕属下不能让!”   公主低头看着他,气极反笑,指甲齐齐没入掌心,狠狠拂袖,快步往谢太尉卧房走去。   谢定之刚刚回到卧房不久,便看见窗外隐隐亮起火光,继而多人沉沉的脚步声响起,心中暗叹。   公主推开门,劈头便怒道:“棠儿做了何事,你竟要如此重罚她?”   谢定之冷淡道:“殿下不仅是公主,还是谢族主母、我谢定之之妻,礼节不可失。”   公主阖眼深吸一口气,笑着抚掌道:“君如今位高权重,当真别有一番气势。”   谢定之皱了皱眉,转过身来,直视着公主。   公主如今也才四十,因保养得当,容颜依旧明丽张扬,一双含威不露的凤眸反填了两丝高不可攀之感。   自他娶她为妻,因他长子谢映展,她如鲠在喉,他亦不肯妥协。   这么多年来,他居他的太尉府,她居她的公主府,聚少离多,夫妻感情并不深厚。   她总是这样,平素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可含怒看着他时,那双眸子总能激起他心底浓浓的怒意。   谢定之看着她,沉沉开口:“阿姣,我无意与你争辩。”   公主讽刺一笑。   谢定之道:“幺儿一心扑在成静身上,屡次偷溜出去,与人结交,不顾礼法,不管教如何能行?”   公主冷道:“那你便让她罚跪?她那身子,如何禁得住罚?”   “一时之痛,好过酿成大错!”谢定之紧紧抿唇,怒道:“若不管教,世人如何看我谢族?洛阳城中门阀鼎立,四处遍布着眼线,她去锦绣阁与寒门子弟附庸风雅,不知者以为我谢族肯与那些人为伍!彼时与几大家族互相猜忌,后果不堪设想!她之立场,已经站在了我族的对立面!”   像谢映棠这样的身份,在外面公然结交书生,便是在替谢族表态。   虽然偌大谢族,根基稳固,势力遍布天下,权势大可遮天,未必是她可以撼动的,但这样的事情,无异是家族之耻。   谢族族规森严,对族中子弟的教养要求破严,礼法逾距已是大忌,如此之事……没有按家法打她几棍已是不忍心。   公主微微一惊。   她也料不到平日乖巧的女儿,居然触碰到了家族的底线。   平日教她琴棋书画四书五经,闲暇时便带她煮酒烹茶,她几时又开始关注这些事了?   这是……成静教她的?   公主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冷淡问道:“此事……阿耶可有知道?”   谢太傅平时虽儒雅斯文,在涉及这些问题的事情上,却是雷厉风行,从不心慈手软。   难怪,谢定之从来溺爱谢映棠,竟亲自让她罚跪。   若仅仅只有罚跪这般简单,倒也罢了。   谢定之道:“今晚许是已经知晓了,我方才派人去守着了,阿耶若动怒,便说我已罚了幺儿。”   公主含怒道:“成静……他究竟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她想了想,又忽然问道:“倘若处理掉那些书生,可不可以将此事暂且压下,成静如今势弱……”   谢定之瞥她一眼,冷笑道:“势弱?若他是依靠势力之人,便不会活到今日。他成族多数人死于先帝之手,今上亦欠他几条人命,如鲠在喉!成静如今看似为陛下手中刀刃,实则城府极深,荆州至今仍有旧属对其念念不忘,新任刺史如履薄冰,或难以长久,这样的人,哪怕他站在谢族那一边,我也不会答应让他娶了幺儿。将来他若被陛下弃之不用,我们的女儿……便要随他入狱流放不成?”   公主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谢定之垂袖不语。   公主扑到他面前,拉着他衣裳,惊道:“你是猜测……成静想造反?”   谢定之攥紧她的手腕,低声道:“只是猜测,幺儿若执意不改,我只能将她早些嫁出去。”   公主沉思片刻,又问道:“嫁给谁?”   “崔君彦。”   谢定之道:“幺儿幼时便与崔家二郎亲,崔昌平也颇为喜欢她,堂堂名门崔氏,比起败落的成家,更可以让她幸福安乐。”   崔家长子崔君彦年少有为,如今二十有四,正任虎贲中郎将之职。   其父崔昌平乃光禄勋,任职总领宫内事物,手中握有宫禁内外兵马,秩中二千石,位列九卿,权利亦重。   谢映棠若嫁崔家大郎,不仅于两家有利,对谢映棠的未来也是极好。   何况,崔家的几位郎君都与她熟识,去了也不会担心寂寞无依。   相比之下,又何必去跟着成静这样的人吃苦呢?   公主松开手,原地踱了几步,叹道:“那丫头性子如我,又怎会轻易妥协?她上次自尽一回,焉知没有第二回 ?”   谢定之沉声道:“此事由不得她自己做主。”   谢家祠堂大门紧闭,祖宗牌位前,烛台上灯火长明。   谢映棠低头跪在地上,下人顾及她身子弱,怕她受凉,特意给她披上了披风。   她拢紧披风,只觉双腿僵疼,也不记得自己跪了多久。   身后大门发出吱呀一声,脚步声沉沉响起。   谢映棠朦朦胧胧间睁开眼,只看见身边一缕描金的华贵袍角。   头顶,男子嗓音低沉,“跪了一夜,反省出了什么没有?”   谢映棠沉默不语。   身边的人那人慢慢蹲下,伸手钳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眼看他,“回答我。”   谢映棠小脸惨白,低声道:“阿兄,你不要逼我。”   谢映舒眸子冰凉,“我只是在逼你不要自寻死路。”他冷笑一声,“幼时,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能替你暂且压下,可如今,我也救不了你。”   谢映棠闭了闭眼,静默不语。   她想好了,再怎样,也不能撼动她的信念了。   除了她割舍不下的爱情,还有她面对流民的恻隐之心,她早就想过很多遍,士族与寒士,是不能如此互相仇视下去的。   成静没有错。   所以,她何来错呢?   谢映舒看她顽固不化,表情愈冷,便这样冷冷站在她身边。   祠堂内一片安静,风从门缝里吹进来,将烛火吹得跳跃,那火光镀上少女苍白的脸庞,更显得她纤弱无力。   谢映舒皱紧眉,深深地看着她。   她的坚决与倔强,不知是随了谁,可宁死也不承受屈辱,可受苦也不改变心意。   他垂下眼,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叹道:“……你这丫头。”   她抬眼,眼底惶惑不安。   谢映舒收回手,转身看着祖宗牌位,淡淡道:“你可知,谢族在这天底下,究竟代表了什么?” 第36章 软禁…   谢映棠跪坐着,抬头看着那牌位,抿唇不言。   代表了什么?   谢映舒双瞳深黑,通身气质清寒,冷淡道:“我们一族之利益,早已不仅仅关乎一族,如今,我朝之主力便是士族,国家仰仗士族,而赐予贵族子弟高等官爵,让士族为了利益而护国,这种局面,是大势,没有人可以撼动。”   谢映棠一怔,随即低声道:“可是上下猜忌,民心偏移,看似完整,实际分崩离析,长此以往,如何能行呢?”   谢映舒微微扬眉,转头瞥了她一眼。   他这个妹妹,平日是他小瞧她了。   以为她活泼爱闹,单纯是闺中女子的烂漫,他便索性好好宠着教着,只等她嫁人的那一日,看她一生平安喜乐足矣。   却不知她的心如此之大。   他眯了眯眼,似感慨似愠怒,淡淡道:“难怪……成静会喜欢你。”   谢映棠仰头看着他,“阿兄又如何解释我的话?”   他笑了一声,淡淡道:“上下猜忌,两败俱伤自然是死局无疑,一方若可以彻底压倒一方,自然可解。”   “可士族之间亦相互掣肘,难以同心协力。”谢映棠还记得成静说过的话,摇头道:“外敌在前,流民如此之多,你们仍要不闻不问吗?”   谢映舒冷笑,“你还是不明白,成静能站在世族的对立面,是因为他的家族已经彻底垮台,他如今孑然一身,自然不怕。”他蹲下身来,抬手捏了捏妹妹的下巴,手劲之大令她吃痛要躲,他却不容许她的逃避,逼着她看着他,慢慢道:“谢族若改变立场,必群起而攻之,那便是下一个成家!你是想与自家人为敌,还是想与整个谢族同归于尽?”   谢映棠心底一颤。   一股寒意蓦地从脚底腾起。   她忍着疼,摇头道:“我不是……”   “我也希望你不是。”谢映舒的手慢慢下滑,又慢慢扼上的她纤细的脖颈,慢慢收紧,“你若不是我妹妹,我便杀了你。”   谢映棠一时呼吸受阻,睁大眼看着他,似乎是反应不过来。   谢映舒感受着手掌下那纤细的力量,只要他用力,这个从小被他视为最珍贵的宝物,就不会再被人觊觎。   他淡淡阖眸,忽然猛地甩袖起身。   谢映棠被他大力地掼到一边去,她低头撑着手,忽然一阵猛咳,发丝从两侧垂下,遮住了部分神情。   他毕竟是她阿兄。   幼时,但凡她生病了,他都会亲自喂她喝药。她想要什么他都给,她闯了祸是他善后,哪怕后来,他又会转过头来将她教训一顿。   他总是最是严苛,却又最是护短。   嗓子并不痛,他没有用很大的力气,可她就这样拼命地咳着,眼角都要咳出了泪。   她抬手拉住他的衣摆,嗓子里有了一丝哭腔,“阿兄,我真的不想与你为敌。”   谢映舒深吸几口气,袖中手紧紧攥了攥。   他当然知道她不想。   是他太气了。   气她,气成静,也气自己。   他真的想恨不得将她杀了干净,可奈何如此心软。   她从小犯了再大的错,也不过关一关,罚一罚抄书,便是连读书时不听话打手板,才一下,小丫头便双眼盈泪,让人就此作罢。   谢映舒重新蹲下,抬手替她擦了擦眼泪,慢慢垂下眼,“你还想嫁给成静?”   谢映棠咬了咬唇。   谢映舒唇色有些泛白,笑意轻嘲,拂袖起身,再也不看她一眼,“那我便祝翁主,能有日与情郎喜结连理,百年好合,两情相悦,最好……一起实现你们可笑的志向。”   他拂袖而去,脚步声渐远,再不回头。   谢映棠抬手掩面,伤心至极。   后来,她也不记得自己跪了多久,总之,她双膝已经麻得快要失去知觉,她夜里又饿又冷,可她熟悉的人从来没有出现过一回。   一旦触及家族底线,她记忆中慈祥的阿耶,溺爱她的家家,似乎都换了副面孔。   她心底发冷,却还是不肯认错。   再后来,便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按照多年来的规律,她醒来时,家人应已经心软。   可这一回,谢映棠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躺在祠堂里,侍女们给她喂了热粥,请郎中来瞧过后,便让她继续跪着。   谢映棠倔强,哪怕身子摇摇晃晃,也要跪下去。   就连那些未曾伺候她的婢女瞧了也不忍心,出言相劝,都被一一漠视。   谢映棠跪得端正,唇上已毫无血色。   洛阳城中的谢族长辈们听闻了此事,都亲自去与谢定之讨论了此事,他们想动家法,但谢映棠身子比常人弱上许多,又如何挨得住再重一点的处罚?   便一拖再拖,只暂且让人跪着。   谢映棠后来又晕了过去。   那一次晕倒,便是高烧不退,漫长的昏迷。   公主终究狠不下心来,冲进祠堂命人将谢映棠抬回了公主府,路上碰见神色淡静的谢映舒,公主猛地抬头,指责道:“你便是这么做兄长的?你妹妹已经这样了。”   谢映舒冷淡道:“总归是死不了的。”   公主怒道:“你说什么?”   谢映舒一扯唇角,笑意凉瑟,目光落在抬着妹妹远去的下人身上,摇头道:“家家又能护到几时呢?”   公主恼怒至极,抬起手指着谢映舒,低声训斥起来,谢映舒倦于多说,面上恭谨万分,心底却冷淡至极。   公主将谢映棠带走之后,请了许多郎中为她诊治,可她迟迟不醒,谢府的人来过几次,皆被公主斥退。随后,谢定之在早朝之后亲自造访崔府,与光禄勋崔老谈了婚事。   谢府门前的探子匆忙回了成府,成静负手静立在窗前,听人禀报探听到消息。   那人说到“翁主昏迷不醒”时,成静遽然抬眼,眸底寒光一溅,旋即垂下眼睑。   袖中手攥得死紧。   谢族真的下得去这狠手。   既是要惩治谢映棠的胡闹任性,也是要告诉他:他非但配不上她,还会拖累她。   可他偏不信。   要么他自己不愿要,他势在必得之人,必不会就此放手。   他薄唇冷冷一抿,淡淡问道:“锦绣楼里的书生们是否已经召集?”   一边的子韶道:“已经都安排好了。”   成静道:“将我府中珍藏的字帖三日后拿去望萃居拍卖,这几日先放出消息,就说谢族暗罚端华翁主,编造得越乱越好,并鼓动昔日她救济的流民,三日后,再借拍卖将消息传到京中权贵圈子内。”   子韶微微一惊,“那字帖……可是前朝书法大家失传之物,当为无价之宝。”   成静转过身来,淡淡道:“为她一掷千金,值得。”   子韶心底深深一憾。   成静垂下眼,拿过案上已经写好的书信,吩咐道:“再把此物递到西城妙萃坊去,暗中交给掌柜的,他自然知晓应该怎么做。再将消息散播开来,让崔二郎提早知晓。”   子韶问道:“郎君真要为了她……将原本的计划全部打乱?”   初来洛阳,成静还在荆州的时候就说,以韬光养晦、徐徐图之为佳。   如今贸然因她动用部分势力,又与权势最为鼎盛的谢族对上,或许他也难以自保。   成静推开窗子,看着窗边一片鲜亮碧绿,他特意移植过来的垂丝海棠已经开了一半,满树鲜红。   他道:“乱就乱罢,我有何惧?”   那日之后,洛阳城中渐渐传开流言。   有人说,端华翁主心地善良,不过不小心摔碎了御赐的什么东西,便被族中人处罚,因身子骨弱,已经昏迷不醒;有人却说,端华翁主是与谁家儿郎两情相悦,谢族棒打鸳鸯,端华翁主才想不开自尽了;更有甚者,说世族见不得族中女子与寒门来往,故而发怒惩戒,翁主如今性命垂危。   事情一开始就传得离谱,后来随着流言扩大,更是成了各个版本,什么匪夷所思的揣测都有,茶馆街巷里人人议论不休,可不管怎么传,归纳起来,不过就是——端华翁主心地善良,奈何不小心惹了那些权贵不快,如今很惨很惨。   那些被她救济的百姓,或是仰慕其才情的读书人,都开始愤懑不平。   欺压百姓也罢,这些士族规矩之严,竟是连自家人都不放过么?   当初站在粥棚下的小娘子何其善良坦诚,定是这些权贵有心与人家过不去。   百姓想的不多,只在口口传着翁主有多好,甚至夸大其词,神乎其神,只差将翁主夸成九天仙女下凡,短短几日之间,民心已彻底偏了。   有人暗中造势、利用百姓。谢族的探子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迟了。   后来,失传的名家字帖便出现在望萃居,引得名门公子纷纷高价竞拍。   竞拍的当儿,席间小厮来往走动,便在悄悄谈论谢族那事。   声音不大不小,偏偏又传到那些公子哥的耳朵里。   再后来,谢定之下朝时,便被好友崔昌平一把拽住胳膊,劈头便问:“你们谢族那翁主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定之眯了眯眼,才了解事情始末。   他与崔昌平解释了一番,回府后,气得拍案,便命人将谢映棠带来。   可身边的仆人却道:“郎主……翁、翁主她,还没醒。”   谢定之忽然怔了怔,问道:“她昏迷多久了?”   “翁主身子已经好转了,公主殿下还日夜守着。”仆人道:“待翁主醒来,殿下那处定会传消息回来的。”   谢定之阖眸,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正要抬手让人退下,忽然一顿,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会不会是成静?   那小子疯了不成?   谢定之沉吟片刻,去见了谢太傅。   虽然这件事情实在荒谬,且对谢族名声有损,但他毕竟也是做父亲的,哪里真的忍心这么罚女儿?   顺水推舟,改为从轻处罚也不是不可。   后来,谢映棠醒来时,便发现自己身处棠苑,一边案上的药正冒着热气。   她艰难地撑坐起来,茫茫然环顾一周,却发现身边的婢女无一人面熟。   心往下沉了沉。   随后几日,谢映棠便又被软禁在阁楼上。   说来,她并不是第一次被关,关来关去的总归还是渐渐习惯了,没有人的时候,她自己也能找到消遣。只是,这一回与往日都不同,偌大谢府,她除了身边那些陌生冰冷的面孔外,再也找不到任何人,无人可以来探望她,她也不出去。   那些新来的侍女都是曾经在谢太尉跟前服侍过的,个个懂得分寸,既不会对谢映棠无礼,也不会纵容她做任何不合适之事,偶尔谢映棠写字趴着睡着了,便会被她们叫醒,推着去沐浴更衣,再一股脑儿地塞进被子里,阖上门来,又留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谢映棠这回做不到心安理得消磨光阴,她担心着成静,亦怕族人会采取别的办法,便尝试了许多逃跑的办法,每次连第一道门都没跨出去,便被人给抓了回来,她实在聪明,花样繁多,侍女们与她斗智斗勇,久而久之,谢定之亲自过来,素来慈祥的父亲对她不再有好声色,劈头便问:“是不是非逼着为父见你捆起来?”   谢映棠遂不敢再动。   谢定之看着女儿战战兢兢的模样,只觉得脑仁疼,拂袖而去后过了几个时辰,公主便亲自来瞧了瞧幺女,跟她例举了许多与她年纪相仿的士族女郎们,人家如何如何知书达礼,谁谁又已嫁了人,如今操持一府事物,颇有主母风范。谢映棠却说她将来亦能为成静打理一府,气得公主也拂袖而去。   之前全洛阳便在传翁主的各种传言,如今她与外界隔绝的消息又不胫而走,外界也有人私下里好奇这一回又发生了什么事。老夫人素来不太管小辈的事情,听人说了谢映棠欢喜成静,狠狠一拍桌案,愠怒道:“这丫头!好生糊涂啊!”   许净安此刻正侍立在一边,给外祖母端上刚刚沏好的茶,闻声心念一转,柔声劝道:“外祖母消消气,棠儿妹妹心思单纯,素来与谁都相处得好,一时忘了自己身份,只要还未酿成大错,净安以为,便也不算大事。”   她一说“忘了身份”,老夫人便想起谢映棠素来不摆架子,名门闺秀温柔谦逊是为好事,但这丫头,素来与人嬉笑疯闹,也讨得那一群下人都爱与她开玩笑,这又像什么样子?老夫人皱了皱眉,冷哼道:“还是自小娇养惯了,行事不矜持也罢,又怎么能在外面胡闹?”   谢秋媛甚少见祖母如此如此生气,见状悄悄瞧了许净安一眼,便笑道:“我听说,堂姊前几日被罚跪在了祠堂,大伯父与翁翁都狠下了心来,想必……如今也该知错了罢,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祖母消消气。”   “说到此事……”许净安担忧道:“棠儿妹妹现在还被关在棠苑,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一个说想必已知错,一个又说正被软禁着,显然是没有知错,还在倔着。老夫人念及此,恨铁不成钢道:“那什么……成、成静?此人不过一芝麻小官,她看上了他哪一点?”   许净安念及记忆中那风雅隽秀的儿郎,便斟酌道:“棠儿许是觉得……此人人品不错,故而一时忘了身份……”   “荒谬!”老夫人甩袖起身,往谢太傅书房走去。   许净安与谢秋媛对视一眼。   待在老夫人面前一唱一和地落井下石之后,许净安才带笑往自己的小院里走去,谢秋媛慢慢跟在她身后,笑道:“上回叫她威胁表姊你,如今这么快,便将自己给搭进去了。”   许净安眼波微横,掩袖轻笑道:“她毕竟身份摆在那儿,无论如何,公主与表兄都会惯着她,我也不是故意针对着她,只是这么多年来……她也该收敛收敛了。”   “我猜呀,这回,大伯父兴许是要尽快将她给嫁出去了,那人也不会是成静。”谢秋媛抬手摩挲着手腕上的珠串,笑道:“只要把她嫁出去了,以后便没人再碍眼了。”   许净安但笑不语。   谢秋媛走在后头,迟迟未曾得到回应,抬眼看着表姊温柔纤细的背影,笑意又慢慢敛了去。   这么多年相处来,许净安想的是什么心思,她又如何瞧不出?只可惜她是庶女,嫡出的姊姊谢秋盈素来只亲近谢映棠,哪里睁眼看过她一眼?她虽有些不情愿,却也只能凑过去巴结在老夫人面前说得上话的表姊,许净安长得像她亡故的母亲,老夫人瞧见这外孙女,便开始思念自己那命不好的女儿,故而许净安想做什么,老夫人都宠着些的。   说来也是讽刺,她虽是庶女,可怎么着也应该比眼前这位父母双亡的许家女儿好一些,可许净安看似温柔无害,又哪里是好惹的人?   想到此,谢秋媛不由得挂上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来。   许净安也快嫁人了。   她倒是好奇,许净安口口声声说想陪祖母一生,可她心底……相中的又是谁呢?   谢秋媛正思索着,余光中一抹鹅黄一闪而过。   她抬眼看去,登时皱了皱眉。   谢秋盈带着两个丫鬟,正从另一条路走来,脚步匆匆,看似颇为着急。   狭路相逢,谢秋盈脸色也是一变,随即露出一丝笑容来,迎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章先走一下剧情,只有罚跪软禁这一个玻璃渣,大家放心,这一卷内男女主会成亲的。   后面还有好几卷呢。   此外,我决定将文名改为《卿卿与我开太平》,尽快换文名和封面。 第37章 栽赃…   看见谢秋盈大摇大摆地走过来,许净安脸上挂着的微笑也是一僵。   谢秋盈是什么人?   她跟谢映棠不一样,谢映棠不会主动对人有恶意,生气次数也少之又少。   但,谢秋盈在整个谢族同辈中,却少有人与她相处得好。   这位盈小娘子,外人称一句谢六娘,平时也断断不敢惹,为什么?这位脾气暴起来,会让你亲眼见识一下什么叫飞扬跋扈。   阖府上下的年轻女郎中,觉得她性子好的,大抵只有谢映棠了。   今日,谢秋盈有些反常。   她平时瞧见许净安,顶多皮笑肉不笑地唤一声“表姊”,见了谢秋媛,甚至连一个眼神也吝于施舍,用她平素在人前话来说,这两人的性子,她合不来,不喜欢。   谢秋盈父亲谢寒之任镇西将军,常年在外,谢秋盈的性子随了她父亲,加之母亲谢容氏性子温柔,喜欢清静,故而也不大管束谢秋盈。   这样一个人,在关系最好的姊妹被软禁的情况下,她满面笑容地朝你走过来,你会怎么想?   许净安下意识后退了一步,随即反应过来,又带笑迎上去。   谢秋盈与她目光相错,笑着唤道:“表姊。”   许净安笑道:“好巧,表妹是来找外祖母请安的吗?”   “不巧。”谢秋盈笑意忽然一收,淡淡道:“我就是来找你的。”她微微一顿,似笑非笑的目光从许净安身上挪至后面的谢秋媛身上,冷笑道:“有一件事,还请二位解答一二。”   她说着,抬手拍了拍手掌,身后的婢女将一物呈上。   看清那东西,许净安眼神微微变了。   是一个手串。   谢秋盈端详着她的脸色,似笑非笑道:“上好的檀木手串,暗香四溢,每一颗珠子上都雕着细密的佛经,两侧镶金,又以名贵丝线串连,瞧之价值不菲呢。”   许净安僵硬地笑道:“此物我丢失许久,不知妹妹是从哪里找到的?”   “丢失?”谢秋盈却笑道:“我若记得不错,六年前你来谢族,我祖母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此物赠予你,此物从护国寺晓慧方丈处求来,以寺中千年古木制成,受香火百年,价值连城,可见祖母对你之偏爱,当时祖母送你时,我们可都好一顿羡慕呢——这般名贵的东西,表姊说丢失就丢失的吗?”   许净安眸子闪动,低声道:“是我疏忽,之前也与外祖母告罪了,妹妹能帮我找到,实在感谢。”说着,便命人将那手串取回。   谢秋盈却一把夺过那手串。   许净安道:“妹妹这是何意?”   谢秋盈把玩着那手串,笑道:“我还有一些疑问,还请表姐解答。”   许净安皱了皱眉,柔柔笑道:“妹妹尽管说罢。”   “金月被祖母亲自下令杖毙,说是手脚不干净,敢盗主子的东西,若不是我恰好路过,这会子,人怕是已经被打死了。”谢秋盈笑道:“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表姊的东西会在她身上?”   她语气半含讽刺,笑容也不甚友善,明摆着将怀疑写在脸上。   许净安淡淡道:“前几日,我听说棠儿身边的侍女被换走了,想着棠儿与她们感情素来不错,怕棠儿心里挂念,便亲□□问了一二。”   “如何慰问?”   “自然是将人召来,说了几句体己话。”   “那表姊中途可有将她独自留下?”   “我中途离去一小会儿。”许净安皱眉道:“怎么?妹妹这是在怀疑我故意陷害她?”   谢秋媛是时也跟着出声道:“表姊素来不与人交恶,没道理故意陷害那婢子,阿姊何必为难呢?”   谢秋盈闻声看了过去,冷声道:“我问你了吗?”   谢秋媛轻咬贝齿,默默住嘴,眼中闪过一丝不甘。   许净安以眼神示意谢秋媛,让她不必挑衅谢秋盈,一面又叹道:“我当时将手串放在梳妆台前,因知晓金月素来是棠儿身边的人,故而也不觉得她会盗走此物,谁知人心难测……”   谢秋盈拍手道:“人心难测?这话说得可真对!我可是问过金月了,她并未独自呆在你的住所,身边人多眼杂,她又如何下手盗窃?反之,你突然将她叫去,她手上杂活无人接替,反被管事的姑姑抽了几鞭子,后来,一群大丫鬟冲进了她的住处,从她枕下搜出手串,不停辩解便只要想要她的命……表姊,你说究竟是谁人心难测?”   她见不到谢映棠,急了许多日,越想越觉得不对,便去找了红杏金月。   谁知刚一跨进荒僻的打杂院子,便看见金月被人抓了,人人都说她是贼。   一个婢女偷窃算不了什么,哪怕是依规矩将人卖出府,或者杖毙,也不会有什么人关心。   偌大谢府,人事变动是常态。   只是这个人,曾经服侍谢映棠。   有心人该怎么说?如今阖府上下都说翁主惹怒了太尉,所以身陷囹圄,如今又传出贴身侍女盗窃,那她们在背地里又该怎么议论谢映棠?   她谢秋盈识人从不出错,金月秉性如何,她又怎会不知?   说到底,不过诬陷罢了。   杀金月,既可败坏棠儿的名声,又可让棠儿伤心自责。   她怒极,一刻也不愿多等,直接跑去找了三郎。   彼时三郎刚刚回府,听了此事,神色当即冷了下去,念及亲妹名声,便让人将金月关押起来,并下了死令让知情众人悉数封口。   之后,是暗中处置了金月,还是为她伸冤,还待细细思量。   谢映棠还被软禁着,金月的事情若惹恼了族中长辈们,显然也不妥。   谢秋盈想了想,便又自告奋勇,跑来找祖母求情。   没想来才走半路,便又碰见这手串正主了。   谢秋盈心底冷嘲,暗想:她那棠儿妹妹这回可算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了,平时跟她说了多少次,对许净安不必留太多余地,可她偏偏不听。   人家现在都爬到她脑袋顶上来了。   谢秋盈念及此,眼神更冷几分,狠狠刮向许净安。   许净安此时正好抬眼,两人目光相撞,冰火交融。   许净安心跳渐快,心中暗嘲,面上笑意也全部消失。   再温柔谦逊的一个人,面对如此显而易见的恶意,再笑便显得虚伪了。   她傲然迎着谢秋盈不善的眼神,冷笑道:“妹妹怀疑我,可要拿出证据来,或者你我去祖母跟前,让她老人家评评理,究竟是不是我故意栽赃陷害?”   “我确实没有证据,不过这件事情要怎么处理,还是请表姐想清楚。”谢秋盈上前几步,用只有她们可以听见声音道:“先不论表姐对棠儿是否有恶意,表姐当真确定要闹得人尽皆知吗?杀了金月,你得罪的不仅仅是棠儿,还有三堂兄和大伯母。”   公主并不喜欢许净安,许净安初来洛阳时,因不小心冲撞公主,被公主府的姑姑亲自教了规矩。   自此之后,许净安不敢再随意放肆。   而此后但凡宫中大宴朝臣,众名门夫人携族中嫡系出入宫门,都甚少带许净安。   谢族并未由公主做主。   可如今谢太傅身体日益不济,长房谢定之逐渐掌控全族话语权,公主联系宗亲与士族,面上敬着长辈们,府族中许多事也偶尔过问,少有人忤逆。   谢老夫人是长辈,当年年少时扶持太傅,把持内务,让夫君无后顾之忧,加之其机敏贤惠,帮夫君不知躲过多少明枪暗箭,谢太傅一生宦海沉浮,辗转各地州郡,才将并非是士族领袖的谢族日益壮大。   念及当年,谁都敬佩老夫人。   只是当初心思玲珑的当家主母,已开始渐渐享受天伦之乐,膝下四子二女,两子战死沙场,一女远嫁,一女香消玉殒,如今跟前只剩下两个亲生儿子。   长子谢定之长于兵法谋略,战绩斐然,曾以七千奇兵突围敌军五万兵马,力挽狂澜,一战成名,而其风姿俊美,有君子风流仪态,是以世人称之位儒将。随后,其权柄日重,官至太尉,手上仍有兵马。   三子谢寒之骁勇善战,屡次作战身先士卒,而此前不过只是文官,直至三年前,新帝继位,藩王叛乱,时任刺史的谢寒之临危受命,镇压叛乱,随后转战三千里,卸任刺史之位,在边关抵御敌寇。   接连痛失骨肉逐渐磋磨了昔日佳人的玲珑心性,而谢族却在无声之中声望达至鼎盛,旁支族人不甘示弱,鸿儒遍出,门生遍满天下,渗透军政大权,势力不断扩张,让皇族亦不可贸然与之交锋。   而随着家族的昌盛,族中骁勇的少年子弟们,或上战场建功立业,或从文指点江山,昔日的朴素逐渐变为奢靡,当年成族宝马雕车香满路,如今谢族宝扇迎归九华帐。而这因军权而来的显赫,也逐渐变为行风流雅致之事的贵族作风。   一族兴旺至极,便将昔日的苦都忘于身后。   老夫人这些年,早已不复当年。   谢秋盈不知这一点,但许净安多年在外祖母身边,如何不知,外祖母这些年来,沉迷道教,思念亡女,哪有当年外界传出的半分果决?   见许净安冷颜不语,谢秋盈又再接再厉道:“表姊只要亲自出面澄清金月的清白,无论金月是否真的盗窃,别人都只觉得赞你一句大度,三堂兄他们,亦会觉得你当初口口声声说与棠儿是好姐妹,不是空口白话挂在嘴边的,你说是不是?”   许净安笑了一声,意味不明道:“妹妹可都替我想好了啊。”   “可不是吗?见不到棠儿后,我在这府中镇日无聊,我阿兄毕竟不比三堂兄,那般肯理我,我能找谁呢?”谢秋盈粲然一笑,“就是不知往后几日,我日日来烦表姊,表姊可否嫌弃?”   许净安一怔。   谢秋盈说要日日烦她?   她原本就有些功败垂成的气恼,听她这一说,心中越发郁结,好似一口闷气堵在喉间,想吐吐不出,只能生生咽下去。   她强自忍下心头的厌恶不满,硬生生扯出一个笑容来,“我怎么会嫌弃妹妹呢。”   “那就好。”谢秋盈笑得更开心,“那我便去告诉三堂兄啦,就说表姊大度,表姊快快去帮忙澄清吧?待日后见了棠儿,想必棠儿也要亲自来谢过你呢。”   许净安眼底阴郁更甚,待谢秋盈走后,手中的帕子已被绞了又绞,满目愠怒。   谢秋媛迟疑了许久,才上前道:“表、表姊……我没想到她那么快……”   许净安猛地回头,冷冷道:“我不是早就让你把她支开的吗?”   谢秋媛咬了咬下唇,“可……可她要去,我也拦不住啊……”   许净安冷笑一声,吝于再给她一个眼神,直接甩袖去了。   谢秋媛站在原地,袖中手慢慢捏起。   她凭什么要去把谢秋盈支开?   这些年来,谢秋盈看不起她也罢,许净安凭什么也对她颐指气使?   当真以为她是她的一条狗了不成?   活该!   谢秋媛狠狠剜了一眼那抹背影,转身从反方向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解释一下三郎的问题,大族里面争权夺利的事情也多,虽然女主不大接触,但是三郎实际上养成的性子比较独断冷酷,为了达到目的不折手段,所以也很难容忍别人忤逆他,他会做出改变的。   至于你们说的,像耽美……成静与三郎从小就认识,以前确实是好朋友,所以不要想太多。   然后兄妹恋…也没有啦QAQ哥哥只是亲手把女主带大,结果她被人骗跑了就算了,连阵营都要改了,所以反应特别大,好像养了个白眼狼似的。   虐也没多虐,就这几章,成亲前一堆破事,解决了万事大吉,然后讨厌的人都见不着啦~~ 第38章 消息…   后来,许净安果真亲自去见了三郎,出面澄清金月之事。   她澄清清白之余,又向三郎询问了谢映棠的现状,三郎略略答了,许净安又说了一番关怀备至的话,随后便屈膝一礼,转身告辞了。   只是才走到中庭,便瞧见长廊那处走来一体态丰腴的妇人,白肤乌发,眉眼含情脉脉,煞是美丽动人,许净安一时停住,那妇人见了她也是一惊,许净安身后的婢女便道:“这是老夫人的外孙女,许小娘子。”   那妇人微微释然了,屈膝行礼道:“妾洛水见过小娘子。”   许净安淡淡一笑,头一次见着三郎的妾室,心念微动,便与她多说了几句才走。   洛水百般打听,才得知谢映棠被禁足之事,一时陷入绝望,没想到又见着这衣着光鲜的许净安。   许净安言语间有一丝讨好拉拢之意,洛水却只想着自己能否自保,屡次忽略了许净安的拉拢,待许净安离开后不久,洛水才忽觉后悔。   她正懊恼着,没想到许净安又托人悄悄捎了口信。   口信中也提及洛水的顾虑,许净安是聪明人,很快,洛水便回道:“妾身不由己,还请许小娘子多加担待。”   许净安坐在自己阁中喝茶,听到这回复,掩唇一笑,又起身去了外祖母那儿。   翌日,一骑手持捷报绝尘而来,马蹄声惊动整座皇城。   西北羌人与南疆胡人这几年屡屡进犯边界,尤其是胡人,西南贫瘠,骑兵粮食短缺,便屡屡冲破关隘,意图扩展疆域,掠夺粮草,边疆城池在多年战争下得失掺半,想要报效家国的士族子弟也纷纷参战,而马革裹尸之人却占多数。   连年不停的征战,不仅那西南州郡人心惶惶、流民四散,就连国库也日益虚耗,边疆官员人事变迁极快,士族在这样的局势下想要明哲保身,却又不得不冲向疆场。   但那些冲锋陷阵,战功卓著之人,却又并非贵族子弟。   一连这么多年,荆州、雍州一带武将云集,士族元气大伤,那处武将拥兵自重,一直是一片乱象。   世族屡伤元气,虽最为庞大的几个家族难以被撼动,但因财力军力耗损过重,举国上下都需休养生息。   但敌军却势如破竹,不给丝毫喘息之机。   直至三年前,谢寒之亲率十万大军抵御羌人,随后,年少从军的谢二郎谢映展转战至荆州,三年后,谢映展被困于新城,粮草不济,援兵难以救援。   而后,昔日刺史成静麾下虎贲校尉宋匀未遵将命,擅自率八百亲骑,突袭胡人后方,烧毁粮草,使得敌方方寸大乱,谢映展趁机突围,背水一战,虽不胜,却也不败。   上庸援兵尚未走远,闻讯急速回城,挽回了局面。   而突围而出的谢映展,麾下将士士气大振,遂与另一方军队会和,随即以奇兵反攻。   这一场战并不持久,胡人粮草耗损大半,士气萎靡不振,节节败退,直至撤兵。   捷报传来,帝王大悦,朝野震惊。   而出生寒门的武将宋匀自此一战成名,而谢族二郎谢映展也功勋彪炳,值得大加封赏。   一时,谢族上下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满朝文武纷纷庆贺谢定之。   皇帝为振奋军心,决定亲自赴城外迎接凯旋大军。   黑帽玄裳的内侍垂首立在巨大的朱红殿门外,殿中无人侍立,沉香薰人,逶迤的宫帷之后,墙上悬着一副刺绣的山河海晏图,图前赫然伫立着一道凛然的身影。广袖轻垂,黑漆细纱制成的官帽衬得侧颜如冰,刀削般的面容暗藏冷锋。   蜀锦精美,这一针一线呈于极品绸缎之上,山河部署、机关要隘尽收于眼前,男子凝视着,目光从东北柳城掠至西南嘉陵,忽然听见身后人开口道:“定初觉得这幅刺绣如何?”   成静侧过身子,低眼道:“自是极品。”   皇帝的目光隐匿在十二旒冠冕之后,抬眼看着那图,淡淡道:“这么多年来,朕对着这图不知多少次,总是在想,究竟能在几时听到捷报传来。”   成静敛目笑道:“如今陛下安心否?”   “安心?敌军有卷土重来之日,怎可安心呢?”皇帝声音沉沉,又道:“说来,朕上回听到捷报,还是你亲自率军击退胡人,那时,那人叫……宋匀?那个人,也是你下属?”   成静颔首,“臣回洛阳之时,宋匀尚默默无闻。”   皇帝点了点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眼前的男子双眸清冷,眼睫纤长,从长眉到薄唇,并无一丝戾气。   若非真正地发生过,真的难以想象,时隔三年,昔日温柔的少年郎,非但没能死在荆州,还已手握重兵。而他和他昔日旧属,相继杀退了勇猛残暴的胡人大军。   还是仅有的两次南疆大捷。   皇帝收回目光,转身坐回御座之上,淡淡道:“成卿觉得应该如何封赏宋匀呢?”   成静道:“陛下无须重用,论功行赏便可,宋匀不善兵法,勇猛有余,韬略不足,不适合大加提拔。”   “上回你虽违令,却也立功,朕把你削到区区中书舍人这个文职上,怕是军中早已不满了吧?”皇帝笑着翻了翻面前的名册,语气不咸不淡,“朕再不嘉奖宋匀,怕是难以稳军心了……不过朝中上品武将中,出身如宋匀之人倒是极少,朕也不介意为他破例。”   成静笑道:“陛下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哦?”皇帝抬手支着脑袋,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笑道:“你就这么了解朕么?知道朕还有别的意图。”   “与宋匀一同立功的,是谢映展,陛下若让谢映展独大,今后谢族势力必然更加鼎盛,而士族经战乱日渐羸弱,难以与谢族制衡,这不是陛下乐于看到的罢。”成静低眸一笑,“就是,臣很好奇,陛下对谢映展是什么态度?”   皇帝低叱道:“成静,君心难测,哪有臣子这么直接问的?”   成静笑得两眼一弯,“臣不问便是。”   他不再说话,皇帝不料他还真不打算这么聊下去了,心里哭笑不得,忍得颇为难耐,过了一会儿,又探头朝下首喊道:“诶,定初,朕都说了,私下的时候,朕与你是好朋友。”   成静抬头,看了看皇帝,那双眼睛半含笑意,真无一丝平日早朝时帝王的威严,便也一顿,随即笑了开,“臣知道,若不当陛下是朋友,臣如何敢以这种语气与陛下说话呢?”   他笑得无害,桃花眼内水波流转,清澈而安然。   心中却微微一嘲。   当朋友?   这世上,他名义上的朋友不知凡几。   皇帝、谢映舒、赵王……还有那么多人,都口口声声说他是朋友。   朋友二字,究竟何解?   成静退离御书房之时,正好看见刚刚入宫的赵王。   他目光微闪,抬手对赵王一礼,正欲默不作声地退下,赵王却忽然把他一揽,笑着把他拉到一边去,兴致盎然道:“诶,上回你与孤喝完酒之后,还没直接回府吧?”   成静眸光微闪,冷淡道:“王爷想问何事?”   赵王看他不直面回答,便摇头笑道:“你还有什么不能告诉孤的?我听说,你惹谢族了?”   赵王在洛阳中遍布眼线,就算洛阳城中多数贵人不知,但那日事情发生在谢府门前,赵王知道也属正常。   只是成静没想到,赵王居然兴致勃勃地当面来问。   成静眼角微挑,漆黑的眸底泛出淡淡冷光,冷淡道:“不过只是小事,不劳王爷记挂。”   赵王却神秘道:“有什么不好说的?你与那谢家的小翁主……”   成静偏了偏了身子,不着痕迹地躲开赵王的手臂,衣袖淡淡一拂,与他拉开半步之遥,低眼道:“下官还有要事,先失陪了,王爷还是去见陛下吧。”说完,都不等赵王出声阻拦,便拂袖而去。   赵王愣在原地,随即进去见了皇帝。   他不管怎么想,也实在难以将成静与谢族那深闺里的翁主联系到一起,相识这么多年,他们渐渐妻妾成群,互送美人,却只有成静对男女之事不感兴趣,镇日只知道看书练武,谁都觉得他无趣。   可尽管再好奇,赵王也没有向皇帝提这件事。   成静那厢从宫门出来,慢慢走上马车,安静地端坐片刻,忽然问道:“近日谢府有什么消息没有?”   子韶道:“没有。属下只打听到,翁主被罚跪之后,一直被关在阁楼上,谁也见不到她。”   成静垂下眼来。   一连许多日了。   她那般活泼爱闹的性子,真被这般与世隔绝,又该如何难受呢?   她离开时,眸光眷恋不舍,面对族人的怒火,她……又哭过没有?   她舍不得他,又是不是一直在想着他?   成静蓦地双手一攥,手背上青筋迸出。   眼底越来越冰,寒气四溢,眸光如碎冰。   怪他。   怪他没有再多忍一段时机,一面对初次悸动的男女之事,便开始冲动冒进,才害她沦落至此,而他却还不能轻举妄动。   他现在斗不过谢族。   时机还未到。   他一闭眼,脑海中又浮现她分别时,满眼的惊慌与不舍。   等他娶她。   等他彻底将她收入府中,定不将她困于高阁,定给她一番自由天地。 第39章 二郎…   帝王亲赴城外迎接凯旋将士之日,执金吾将高台层层死守,光禄勋手下皇城禁军立于两侧,铁甲铮寒,肃杀威严。   远远的,马蹄声渐起,地面尘嚣微溅。   洛阳城中贵族们面露惊色,尚未见人,大军的凛然杀气已渐渐传来。   远远的,天边渐渐浮现黑沉沉的虚影。   大齐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鼓乐骤响,号角长鸣。   皇帝在高台之上负手而立,衮服翩然。   大军无边无际,寒光在日光下刺得人瞳孔作痛,数万马蹄沉沉踏响,气势非常。   大军之首,黑马白甲之人,乃大都督宋让。   大军转瞬来至眼前。   马上众将动作一致地翻身下马,齐齐道:“吾皇万岁!”   声音震天。   在场百官心魂震颤。   宋让单膝跪地,拜道:“末将宋让,幸不辱使命!”   皇帝大笑道:“宋卿快快请起!”一面说着,竟亲自走下高台,来亲自扶众将起身。   宋让身边跪着一年轻将领,皮肤黝黑,浓眉厉眼,薄唇冷峻。   皇帝看了看他,笑道:“谢将军此次功不可没,快快请起!”   那男子沉声道:“臣行忠君报国之事,乃是本分!”   皇帝笑意更甚,侧身对谢定之笑道:“太尉,卿之子,有你当年风范啊。”   一边,一身官袍的谢映舒微微抬眼,扫了一眼那一身铠甲的男子,唇角冷淡一勾。   是一笑,也不知是喜是恶,是笑,还是讽刺。   谢定之上前几步,抬手笑道:“臣不敢当陛下赞誉,犬子还需磨练。”   男子抬头,眸光清亮,看了一眼谢定之,复又垂下头去。   皇帝笑着抬手,命成静展开诏书,便当着此刻三军的面,宣读封赏诏书。   那诏书一字一句念下去,百官脸色便微微变了。   册谢映展为征南将军,录太守事。   册宋匀为前将军。   满朝哗然!   在场老臣纷纷对视一眼。   谢映展出身谢族,册为征南将军尚能说得过去。   可宋匀区区布衣草莽出身,从校尉一跃为前将军,可谓一步登天!   这如何使得?!   且不论宋匀是否真得当得起此职位,以士族之间密切的利益链来说,骤然空降这武将官衔,将来在军中,宋匀若不听将令,不知好歹,故意与贵族子弟作对,又该如何?   成静手持圣旨,抬眼慢慢扫了一眼在场众人。   将众人眼神尽收眼底,唇边不由得泛起冷笑。   宋匀在他身边时,他为磨练这少年心性,只让他做校尉,便是考虑会有今日。   一步登天才好。   一步登天,这些士族才能措手不及,宋匀在荆州军中积累下来声望并不低,待战事再起,便是由得宋匀肆意纵横。   成静微微一顿,眼神回拢,继续将满旨封赏快速念下。   声音清冷,如珠落玉盘,清响在众人耳畔。   待他声音一落,众将士便再次呼喊万岁,声响震天。   饶是百官再有异议,也无可奈何了。   呼喊声中,所有人表情各异,只有谢映舒偏头,深深地看了成静一眼。   这个人,终于开始不老实了。   犒军结束后,谢映展入宫进御书房与帝王私下谈事。   待谢映展出来后,身子忽然被一形色匆匆的内侍一撞,那内侍连忙道歉,却头也不回地跑了。   谢映展微微皱眉,手心一合又张。   是一张纸条。   他捏紧手心,大步出宫,待上了谢族马车,才将马车展开。   上面文字细小,字迹龙飞凤舞,略显熟悉。   ——一别多日,君欠定初之人情,当何时归还?   谢映展眉心一跳。   又是这个成定初。   当真是阴魂不散啊!   他才刚回洛阳,怎么又被这人给盯上了?   当初他远在荆州一带作战时,刺史成静便屡屡找他的茬,两人在军务上意见相左,以他谢映展的暴脾气,若非有人拦着,喊着礼节军法不可违,他非要与他打上一架不可。   后来,成静用激将法将他坑入山间险隘,又非诱他许下承诺,当真无耻!   不过,他谢映展向来豪放,技不如人,倒也罢了。   但是时至今日,他但凡听见成静的名字,都觉得眼皮开始乱跳。   字迹力透薄纸,背面隐隐有墨迹渗出。   谢映展一把翻过那纸条,便又见一行话。   ——令妹深陷囹圄,恳请关照,见面再议。   谢映展紧紧皱眉。   他妹妹?   棠儿?   棠儿又被罚了?他什么时候认识他妹妹了?   还有……他究竟来的哪门子自信,以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让他照顾他的亲妹妹?   究竟谁才是外人?!   谢映展越想越觉怪异,还是决定先回府,再好好打听一下族中发生了何事。   谢族长辈此刻皆已到齐,太傅亲自设宴,为归来的二郎接风洗尘。   二郎虽是庶子,却年少骁勇,断断续续立下不少小功劳,如今一战成名,倒是令许多嫡出的世族子弟羡滟不已。   嫡庶虽有关礼法,但逢此乱世,无人瞧不起谢家二郎。   谢映展入堂上拜见族中长辈后落座,目光从同辈身上掠过,皱了皱眉。   果真没见着妹妹。   这般宴会也不让她参加,她这回……情况有点严重啊。   阿耶与嫡母对她那般珍爱,竟也能狠下心来。   谢映展面上淡淡,心底却暗道:是什么都好,可千万别与成静有什么特殊瓜葛。   因着二郎凯旋,谢府中欢声笑语不绝,却被隔离在寂静棠苑之外。   谢映棠披发坐在镜前,淡淡看着镜中美人。   美人乌鬓白肤,细眉含情,容颜精致,倾国倾城。   她闭了闭眼,眼眶发热。   一连这么多日,她被困于这方寸之地,当真痛苦难耐。   可她还是坚持下来了。   家人对她软硬兼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她都不变心志。   可她睁眼闭眼皆在此地,无人知晓她的不安。   她怕成静出事,怕他知难而退,怕她被人安排好了一切,还怕被她连累的婢女出事。   她日日被这种怕煎熬着,仿佛快要疯掉了。   她知道,只要肯服软一句,阿耶便会放她出来。   可她真的不愿。   谢映棠眼底盈泪,水眸揉碎了烛火的光影,又将小脸埋在双臂中。   脑子昏昏沉沉的,也不知什么时候,就这样趴着睡了。   再醒来时,天色已暗。   谢映棠推开窗子,探头看了看楼下,又转头看了看那床榻。   为了睡觉舒适,床单往往垫了多层。   她牙关狠狠一咬,心中下了某个决定。   反正也不那么高,摔也摔不死。   一不做二不休,谢映棠抽出一层下面的床单,撕成两条,快速绑成绳结,又拉扯着试验硬度,再继续撕,直至那布绳够长,才绑在窗内的紫金檀木桌角上,自己提着裙摆踩着桌面,夜间的风吹得她长发乱舞,衣袂猎猎作响。   她心跳如擂鼓,浑身血液都在奔涌。   手攥得那布条越发紧,她狠狠一闭眼,往下跳去。   身子在半空中这般一晃,手心细腻的肌肤剐蹭着布绳,蓦地起了皮。   她拼命拽紧绳子,瞳孔收缩得极小,浑身都僵硬着。   凭着那一丝倔强不肯服输的性子,她努力地往下滑着。   终于落地。   谢映棠顾不上手心火辣辣的痛感,就这般披发跑了出去。   谢府到了夜间,一路上火光不灭,红灯笼高悬,欢声笑语隐隐传来。   谢映棠小心翼翼地躲在树后,咬牙咽下满腹委屈,悄悄窥伺着众人。   等他们离开或是不注意,她便飞快窜过去,谢府甚少有人潜入,也无人仔细注意不寻常的动静。   就这般,她竟穿过一个又一个院子,离谢府大门又近了些。   谢映棠悄悄躲在草丛里,等着那一波巡逻的侍卫走过去,便快速冲过去。   若被他们发现,她便又会被关起来,从此再也没有机会。   所以,若被发现,她便去抢他们腰间的佩剑。   总之无论如何,这都是最后的孤注一掷。   眼前,那群侍卫慢慢走过去……   就是这时!   谢映棠猛地起身发力,衣襟却忽地一紧,她心口一跳,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腰便被人大力一扣,随即手腕被人往后一带,就这样带到了一棵树后。   她的后背紧贴着那树,被人死死地按住,嘴亦被捂住,心跳顿止。   那人的脸隐在暗处,却不像任何一个她熟悉的人。   她的心骤然一凉。   那人却忽然开口:“是我,你二兄。”   谢映棠微怔。   谢映展之前正在与族中堂兄弟说话,余光隐隐觉得有什么闪了过去,他行军多年,何其敏锐,很快便发现了披头散发蹲在草丛里的谢映棠。   那时就觉得无奈亦心疼,正要过去把这丫头拎起来,谁知她竟突然朝那些侍卫冲去。   他心中一吓,想也不想便将这丫头逮了过来。   府中侍卫都是参过军的,若是出手,可不管她是什么身份,绝对会伤了她。   这丫头……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谢映展叹道:“我今日方回京,你或许还不知道罢,棠儿,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他慢慢松开捂着她嘴的手,另一只手却还紧紧扣着她手腕,怕她又做出什么傻事来。   谢映棠眨了眨眼睛,低声唤道:“阿兄……”   谢映展连忙柔声哄道:“别哭,你与我说说……唉,你这丫头,我是你阿兄,还不帮着你么?”   小娘子抬手揉了揉眼睛,低低“嗯”了一声,一头扎入了她二兄的怀里。   谢映展心里叹息,抬手抚了抚她脑后的长发。 第40章 面谈…   谢映展把妹妹带到了自己的卧房,合上门窗,谁也不知道她在他这里。   谢映棠敛袖跪坐在席上,喝了口热茶暖了身子,再将自己的遭遇悉数说了。   她说到与成静两情相悦时,谢映展眼角轻轻一搐,端着茶的手一抖,那茶水也溢出些许。   谢映棠噤了声,扬睫默默看着他。   谢映展语气复杂地开口,“你……真的想好要和他……”   谢映棠点头,伸手抓住他的衣袖,恳求道:“阿兄帮帮我好不好?我怕、我怕阿耶将我这么关着,是想直接把我嫁出去,我不想嫁给别人,我只要成大人。”   谢映展头疼得紧,拍了拍妹妹的手背,低声道:“让我想想。”   谢映棠不再说话,只乖乖地跪坐在那儿。   屋内烛灯只点了一半,少女清秀的面容隐在暖光下,睫毛在脸颊上拉长了一片阴影。   她下巴比几日前尖削些许,想必也是茶饭不思,受了苦的。   谢映展本想劝她死心,一抬眼看见她这模样,心里也委实软得一塌糊涂。   这丫头,从小,三郎待她严苛,她拿捏准了他的好脾气,总是躲到他院子来。   那时,他区区庶子,如何抵挡住三郎的凌厉锋芒?每次瞧见小丫头哭嚎着被三郎拎走,都觉得好笑得很。   而如今,一眨眼,小丫头也长大了啊。   也罢。   谢映展问道:“你住的是阁楼,是如何逃出的来的?”   谢映棠低低道:“我撕了床单拧作绳索,从二楼窗外跳下来的。”   谢映展心底一吓,抬手敲这丫头脑袋,“这么危险?日后千万别这么做了,知不知道?”   谢映棠心道未必,只是抿唇不语。   谢映展也实在没办法,他一想,成静其实也算是不错的选择,那人看似温和无害,实则诡诈多谋,当初能坐稳刺史之位,淡定地与各方周旋,常人想都不敢想。   或许洛阳中的权贵都以为此人不过多谋善断,但他却真正地见识到了这个人非同一般的忍耐力。   他能看上他妹妹,也算是还有几分眼光。   谢映展起身拿过他自己的黑色披风,给谢映棠罩上,低声嘱咐道:“我现在把你送回去,你先乖乖呆着,别急,我会去找成静商量对策,他既然说喜欢你,也不会看你被嫁出去。”   谢映棠点了点头,谢映展正要转身走,谢映棠又拉住他的衣袖,仰头问他:“他……这几日可说想我?”   谢映展暗暗一磨后牙槽,睁眼说瞎话道:“他当然想,就差冲到谢府来将你截走了。”   谢映棠悄悄抿唇笑了笑,沉寂的眸子又亮了亮。   谢映展哄了哄她,直到妹妹面上重新展露笑颜,肯自己回去呆着了,才带着她往棠苑走去。   棠苑外不点灯火,一片寂静,似乎还没有人发现她的逃离。谢映展带着谢映棠从黑暗中潜过,来到那窗下,他拉了拉布绳试了一下,转头道:“抱紧我,我把你送上去。”   谢映棠紧紧地环住他的腰,谢映展揽紧她,一手拉着那绳子,身子借力往上爬去。   他从军习武多年,这点高度对他来说轻而易举,很快就爬上了二楼。   谢映棠取下披风还给他,他环视一周,看这方寸之地确实狭小,棠儿这般欢脱的性子,果真是难以长久地忍耐下去,便安抚地抚了抚她的长发,皱眉道:“别担心,我有空便来看你,他们发现不了我。”   谢映棠说:“阿兄可不可以帮我转告一下成大人?”   谢映展道:“你想说什么?”   “告诉他,我……”谢映棠说了几个字,忽然又顿住,摇头叹道:“罢了。”   谢映展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转身下去了。   他念着妹妹的事,第二日早朝之后,便让较为熟识的朋友代为拦住了成静,约定午时在锦绣楼相见。   锦绣楼上无锦绣,坐在这无贵人的楼上,谢映展把玩着折扇上的流苏,静静等着。   待到午时,一抹修长人影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成静轻袍缓带,白袍衬出无双风骨,飘逸的衣袖盈着淡淡冷香,像拢下了一片云雾。   侍从见正主过来,纷纷上前奉茶,用的都是谢府自带的上好的蒙顶,连茶具都是青瓷雕花,光泽流彩,价值连城。   成静拂袖跪坐下来,淡淡一笑,“谢将军。”   谢映展摆了摆手,把手中折扇搁在桌上,开门见山道:“我昨日见到了我妹妹。”   成静垂下眼,容颜清冷,正是侧耳恭听的模样。   谢映展冷笑道:“她昨夜妄想逃跑,从二楼跳窗下来,被我发现后,又被送了回去。”   成静放在膝上的手微微一颤。   他的呼吸微乱,静了许久,才问道:“她受伤了没有?”   问出这一句,似乎用了极大的力气。   “没有。”谢映展抬眼扫他一眼,扬唇讥诮道:“你有胆子勾引我妹妹,就没想过她可能被你连累?”   他不知从头到尾,都是谢映棠拼尽全力,才追上了眼前的男子。成静并不争辩,他知道自己也犯了大错,便低声道:“还请将军尽举手之劳。”   谢映展敲了敲折扇,好整以暇道:“你未免太高看我了。”   成静慢慢起身,抬手对他弯腰长揖,语气沉静,“将军自有这能耐,下官再次恳求将军。”   谢映展唇边的笑意慢慢敛去。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成静对他放下架子,想必是真的在意。   可他看着成静这模样,忽然觉得无比畅快,昔日被他戏耍打压的情景一时全部涌现在眼前,他不无刁难道:“你恳求我?你与我非亲非故,纸条我看了也帮了,我凭什么还帮你?”他嗤笑一声,“再者,我与你的恩怨还没算清,你真的以为,我会答应你娶我妹妹?”   成静微微抬眼,眼瞳凉如冷玉,眼尾往下一沉。   他站直身子,表情凉了下来,通身沉冷之气四溢。   谢映展笑意不变,又慢悠悠地换了个手支着脑袋,回视着成静。   这才是他熟悉的那个刺史成静。   统领一州,他通身的气势多了一丝凛然压抑,与他在沙场上滚过尘土的杀气不谋而合。   这个人就算是回了繁华洛阳,气质也不会被繁华消磨殆尽。   成静看着谢映展带着笑意的脸,冷声道:“第一次,你从秭归去往巫峡,意图兵分三路,主要以水军攻之,敌军主力却偏向巴东,我不阻你,永安危矣。第二次,敌军伏于洛谷,你欲开辟栈道以奇兵破敌,却不知后方盩厔军心不稳,几近哗变,我若不害你,你违抗将领事小,你手下八千轻骑怎可不全军覆没?”   谢映展脸色遽变,霍然起身,寒声道:“若非是你,宋郎怎会战死?我未告知大都督,已是对你手下留情。”   那宋郎,便是大都督宋让之子宋玧。   阵前痛失爱子,宋让悲痛万分,仍咬牙打完了那一场战事。   “手下留情?”成静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低头拂了拂袖摆,摇头笑道:“世人都知君骁勇,却高估了你的智谋与忍耐力。宋郎不死,怎会有宋都督怒守子午谷的战绩?后来,不是也有宋匀了吗?”   谢映展骤然一惊。   宋匀,宋玧。   成静归洛阳后,宋匀正是宋让跟前最得长官欢心的少年将领。   这么一咂摸,才知不寻常。   谢映展双手狠狠一握,抬手猛地挥向成静的脸。   成静身子一侧,抬手横挡他手,身子轻飘飘地躲了过去,冷笑道:“谢将军还是想好,真的要与我为敌?”   谢映展怒道:“你如此不折手段,怎可为我妹妹良配!”   成静凉凉笑道:“是吗?”他骤然后退,躲过谢映展紧跟过来的一拳。   谢映展几圈落空,骤然拔剑,成静眼角冰冷,进退应对有余,一时那低矮案几骤然被掀翻,茶水瓷器哗啦啦散了一地,两人竟越打越凶。   “郎君!郎君快别打了……”谢府跟来的小厮急得焦头烂额,见劝说无效,唯恐出了人命,忙要跑出去叫人,谁知刚跑到门口,谢映展当空将剑一扔,那剑急速插入木质门上,横在那小厮的眼前,剑身清鸣,震颤不止。   那小厮两腿一软,跌坐下来。   谢映展冷冷瞥了一眼这没用的废物,收手冷道:“你想如何?”   成静背靠着屏风,冷然道:“几日后宫宴,你将棠儿带出来。”   谢映展眉梢一扬,“你唤她什么?”   “棠儿。”成静面色如常,“我喜欢的,势在必得。”   谢映展忍了又忍,又问:“我带她出来,又能有什么用?难不成你还要带她私奔?”   成静道:“我看见她安然无恙,才能彻底放心,至于娶她,我自有办法。”   谢映展抿唇不言。   成静走过去拔出门上的剑,丢还给他,笃定道:“哪怕你如今还有疑虑,将来不会后悔与我合作。”他语气平淡,如在述说现实,非但不显狂妄自大,还给人一种胜券在握的感觉。说完了这些,他也倦于再停留,直接转身出去。   谢映展抬手,长剑清鸣一声,入了鞘去。   他的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雅间,转身回了府。 第41章 宫宴…   谢映展回府时,正巧看见三郎从里面出来。   两人目光交错,谢映舒抬手道:“阿兄。”   谢映展抬手回礼,笑道:“三郎要去何处?”   “尚书台有些要事需要处理。”谢映舒微笑道:“阿耶方才正有事与你说,阿兄直接去书房罢?”   谢映展点了点头,谢映舒与他擦肩而过时,忽然又出声道:“三郎,我怎么没见到棠儿?”   谢映舒微微一顿,随即转眸笑道:“她那脾性,又闯了小祸,等过几日放出来了,阿兄自然能见到了。”   谢映展紧盯着他平静无波的双眸,慢慢道:“是吗?”   谢映舒淡笑道:“你这是不信我?罢了,信与不信,你去问阿耶便是,不过我要事先提醒你一声,这桩事谁也插手不了,阿兄又何必管呢?毕竟,我们都不会害她。”正说话间,谢澄从外面跑进来,禀道:“郎君,马车已经备好了。”   谢映舒颔首,又瞥了一眼表情不甚好看的谢映展一眼,似乎并不放在心上,冷淡拂袖去了。   谢映展眸子微黯,转身大步去见了父亲。   谢定之正端正跪坐在案前,广袖半挽,埋首翻着以往的卷宗,面前铺着一张舆图。   谢映展上前拜道:“阿耶。”   谢定之沉沉“嗯”了一声,抬手揉了揉眉心,直截问道:“宋匀越级拔擢之事,你怎么看?”   谢映展微顿,脑海中一霎想过成静的话,随即垂眼道:“孩儿觉得不简单。”   “是不简单。”谢定之抬眼冷冷道:“方才我入宫觐见,陛下欲大办宫宴庆功,主要为你们这些年轻一代的将领接风洗尘,所提拔有功将士皆在邀请名册,无论贵贱,意欲以此鼓励军心,你又怎么看?”   无论贵贱……便是要公然将士族与寒门子弟放于一席之上。   自武帝以来确立九品中正制,士族揽权,寒门被阻隔于权利之外后,这是第一次,陛下如此公然要打破这层隔阂。   说是鼓励军心,其实深想,似乎也有一层深意在里面。   再结合成静的话一想,又更加心惊了。   谢映展面色僵硬,许久,才难以置信道:“陛下如此做,不会让几大家族公然不满吗?”   谢定之淡淡地瞥他一眼,冷声道:“说是鼓励士气,谁敢置喙?于陛下来说,此刻谁的利益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能打赢后面的仗。”谢定之慢慢起身,挽起的广袖随着他的动作慢慢拂落,他负手慢慢走到谢映展面前,沉声道:“展儿,你此战为何能立功,你应知道原因罢?”   谢映展心跳愈快,低声道:“孩儿明白。”   “宋匀此人,我已派人查过,年少聪颖,奈何身为孤儿,无牵无挂,自然无可掣肘。”谢定之侧过身子,身影被飘摇烛火拉得细长,声音越发沉淡,“宋匀为什么要冒险救你,怕也是有人暗中指使。”   谢映展薄唇略动,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起。   良久,他才艰难道:“是成静。”   谢定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是他。这小子,我之前以为是高看了他,没想到还是低看了。”   三年前,那个少年与他在湖亭中对弈,他便隐隐觉得成静有故人的影子。   像他父亲——昔日的尚书令成诤,人人尊称其一声“令君”,因其风姿德行皆为当世楷模,才绝天下。   后来,又因成静惹怒陛下,被贬去荆州,而暗叹他沉稳不足。   再后来,又因他查抄侯府,而觉得此人行事操之过急,实在刚极易折。   可如今一咂摸,又似乎不是这么回事。   谢定之垂眼,淡淡吩咐道:“你去宫宴之后,记得不要与那些寒门将军们产生冲突,少喝酒,注意动向。”   谢映展低声应了。   谢定之道:“退下罢。”   谢映展抬眼看着父亲的背影,喉间动了动,却迟迟不走。   谢定之皱眉道:“还有何事?”   “孩儿有一事求父亲!”谢映展一咬后牙槽,蓦地单膝跪地,抬手道:“妹妹心性单纯,求父亲不要再责罚,她一为嫡女,二有翁主之位,不可让外人看了笑话。”   谢定之垂眼看着他,不言不语。   谢映展又道:“孩儿恳求父亲,宫宴之时将妹妹带去,一来,可让在场世族儿郎们与她一见,或许她便改变了心意。二来……以妹妹尊贵之身,不去未免于礼不合。三来……”   谢定之却不欲听下去,抬手打断他道:“你见过成静了?”   谢映展脸色一僵,垂首道:“是。”   “看来他也坐不住了,罢了。”谢定之道:“那便带棠儿去罢,只是在此之前,我不会将她放出来,你去回复成静,就说——”   谢定之蹙眉想了想,笑道:“就说,谢族的人,一辈子都是谢族的人,别想着能从我手中夺去我的女儿。”   谢映展不解其意,还是道:“其实,孩儿以为……”   “你认为,成静也是良配?”谢定之摇头,抚髯沉沉道:“他一个小小的中书舍人,凭什么就有底气,要娶我族最尊贵的女子?”   “且不说他是何立场,若娶我族女郎,又会让天下人如何看待。”谢定之冷冷道:“这小子,心思比他父亲还深,平日所表现的喜怒未必是真的喜怒,棠儿嫁他,若是真心自然好,若不是真心……将来被他辜负,怕是连出路都寻不到了。”   谢映展一想也是,他妹妹就一个,虽并非一母所出,自小感情却好,谁人不好好宠着?将来若嫁了个居心叵测之徒,怕也是白白要受委屈了。   还是要考虑周全才是。   成静……确实有些捉摸不透。   这处在思虑谢幺亲事,谢映棠那厢却在楼上睡得昏昏沉沉,小手抓着狼毫,脸上也蹭到了墨汁。   她醒来后,只顾着爬上床,踢掉鞋子钻进被褥,强迫自己早日入眠,似乎一睡着,又见着了心上人。   这样直到晚上,侍女将她叫去沐浴,谢映棠脸上的墨汁才被她们给擦了去。   那些侍女饶是伺候过郎主的,严肃而训练有素,此刻也不禁笑了,便柔声道:“翁主这几日不开心,若是觉得闷了,也可以与我们说话的。”   谢映棠道:“你们帮我去问问阿耶,他什么时候肯消气?我快闷死了。”   侍女们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其中一人道:“翁主只需要妥协便好了。”   谢小娘子闻言,顿时不再说话了。   她才不妥协。   后来,日复一日的,谢映棠真的快闷死了。   只是她在床上百无聊赖地打着滚儿时,奉昭公主便推开了阁门,笑道:“棠儿,这几日想家家了没有?”   谢映棠一把掀开蒙着头的被子,也不穿鞋,便赤着脚奔了过去,一把投入母亲的怀中,“家家!”   公主怜惜地抚了抚女儿的长发,心疼道:“乖女儿,当真是苦了你了,家家现在便带你出去。”公主抬手,身后端着黑木拖盘的婢女上前,将拖盘上衣物发饰拿在手中。   谢映棠抬头,疑惑道:“去哪?”   “去参加宫宴。”公主将谢映棠推到梳妆台前,跪坐下来,亲自拿木梳为她梳发,柔声道:“你二兄如今归京了,打了胜仗,陛下对他大加封赏,你与他多年不见,也好借此机会见见,还有你三兄,舒儿平日虽严厉些,也是一直担心着你,只是被你阿耶狠心地拦在外面了。”   谢映棠静静看着铜镜中的少女,没有回答。   公主为女儿梳了好看的发髻,又给她穿上华贵的曲裾,广袖飘逸如仙,飘带衬得少女身形窈窕,而她双颊略施粉黛,眉眼盈盈,眼尾上翘得勾人,远远一瞧,便让人挪不开眼。   谢映棠照着铜镜,抬手抚了抚发间的琉璃钗,问道:“我又为什么要打扮成这样?”   公主笑道:“未出阁的端华翁主,风华绝代,为何不能让在座男儿都心生倾慕呢?”   谢映棠脸色微变,“家家!”   公主抬手点她眉心,叹道:“你瞧你,这般便恼了。你一心一意扑向成静,这些日子可见他亲自来求过什么?待会若宫宴见他,你也不可与他眉来眼去的,注意礼节,知道不知道?”   谢映棠咬咬下唇,心道“这如何可以控制得住”,却答道:“女儿省得。”   公主微笑道:“宴后,你再随我去瞧瞧你长姊。”   谢映棠低声应了,待侍女上前给她系好披风,便跟在母亲身后下了小楼。一路沿着谢族的亭台水榭,穿过游廊花苑,谢映棠晒着久违的太阳,左右都被侍女贴身看护着,她眯眼看了看母亲的背影。   奉昭大长公主的背影纤细笔直,华贵的裙踞随着动作左右荡着,像被春风拂过的水波。   身边所有人的目光尊敬而恭谨,在长公主面前,没有人有冒犯的胆量。   谢族的马车就停在府门前,谢映棠跨过门槛,便看见静立在一边的一抹修长身影。   谢映棠过去屈膝一礼,“阿兄。”   谢映舒淡淡颔首。   谢映棠察觉出了他的冷淡,便咬唇不再说话。   三郎或许还在为那时她在祠堂的态度耿耿于怀,这一点,她觉得无话可说。   这一对自小最亲的兄妹俩陷入了互相不说话的尴尬境地,公主皱了皱眉,道:“上车罢。”   谢族的马车华贵,前后婢女跟随,黑木为车,四马驾辕,家族图腾刻于车壁之上,四角坠流苏风铃,排场不可谓不大。   此次宫宴,帝王特邀各大家族之中掌权之人,以及年轻一辈的贵族子弟,以出仕或有爵位为先。至于女子,除却诰命之外,还有带有翁主县主之类头衔的女郎,先入中宫拜见皇后,再入席参加宴会。   长公主牵着谢映棠的手,从一众命妇身前慢慢走过,那些人纷纷低头行礼,谢映棠目不斜视,表情淡淡的——这样的场面,她从小就已见了许多。   她一路来到皇后跟前,弯腰行了礼,皇后便笑道:“来,到我身边来。”   谢映棠不紧不慢地走上台阶,将手递给皇后,端直地跪坐在她身边,皇后上下瞧了瞧妹妹,心疼道:“我听说你惹怒了阿耶,让我瞧了瞧瘦了没有。”左右端详后,又把她的手背拍了拍,低声叹道:“你这丫头,还是长大了。”   谢映棠抿唇笑道:“阿姊,我们不说别的,妹妹这回来,是想你了。”   “油嘴滑舌。”皇后笑嗔她一眼,又道:“你便在这里陪我罢,稍后与我一同入宴。”   公主笑道:“她怎么使得与皇后一同入宴?棠儿,快下来。”   谢映棠正想动,皇后却将她的手攥得更紧了,面色不变道:“家家说什么尊卑呢?我是皇后,我带妹妹赴宴,是想告诉有些人,这是本宫的亲妹妹,身份高贵,谁也不可冒犯。”   她话中意有所指。   谢映棠抬眼看了看阿姊的侧颜。   皇后笑意温柔端庄,青丝如云,凤冠金钗摇荡在鬓边,颊侧花钿明灭,映得那双眸子暗光明灭,颇为幽深。   谢映棠忽地一笑。   宫宴设在靠近御花园的太液池边。   那些从未入宫的寒门将士们,早早便随大都督宋让一同入了宫,面对突如其来的碧瓦飞甍、雕梁画栋应接不暇着,身边宫娥个个算得上一等一的美人儿,在这仙境般的环绕之下,他们都有些拘谨了。   寒门将士们一个个本就是在马背上生存的汉子,没几个懂得附庸风雅的门道,他们站在那处,目不斜视,唯恐哪里唐突冒犯,却被聚在另一处的身着锦绣、腰坠美玉公子哥们暗地里笑话着。   这方寸之地,左右两边,矛盾立显。   成静垂袖立在一边,轻袍缓带,玉冠清凉。   他正冷眼看着眼前两方人互相排挤的模样,身边响起男子低沉的声音,“怎么?这不是你想要看到的?”   成静回身,与他抬手互相行过礼,便淡淡道:“若瑾怎么独自一人在这里?”   谢映舒不答,反而闲闲倚上围栏,偏头笑道:“我在这里,你见了不快?”   成静笑道:“怎么会?”   “怎么不会?”谢映舒唇瓣轻勾,低眸撩了撩袖摆,凉凉道:“毕竟你要与我那二兄暗中联络,怎么会乐意见我打搅好事,是吧?嗯……他答应你什么?把棠儿带出来,幽会?私奔?还是做更大胆的事?”   这一番话,说得已足够明显。   成静面上仍是带笑,眼底笑意却淡了下去。   他侧头看那树上悬着的琉璃宫灯,语气淡得像揉碎了的风,“三郎找我说这样的话,似乎是有些违反规则了。”   “如今我已看出你的意图,还有什么违反不违反的道理?”谢映舒嗤笑一声,慢慢站直身子,目光从不远处一个个寒门将士的身上扫过,嗓音渐渐凉了下来,“我幼时喜武,后来却最厌为将,当年年少,竟把心事向你袒露了。”   当年年少,少年谢郎冠盖满京华,非但生得俊美无俦,家教出身都是顶顶的好,他还文武双全,不知惹洛阳多少少女芳心暗许,连先帝都对这个侄儿赞叹不已。   可少年家教严苛,向来恪守礼法,除了他一母同胞的妹妹,他不与他人过于亲近,甚至偶尔发怒责罚下人,使得人人在他面前噤若寒蝉。   这样一个尊贵的少年,与成静相识于宫中。   那年,他长姊嫁东宫为太子妃,谢映舒入宫探望阿姊,成静站在殿外,听少年与阿姊倾诉那顽皮的妹妹又闯了什么祸来、他近日又看了什么书、有什么读到的见解,成静不由得笑了,正要走,殿外的花枝却扯住了他的衣袍,他就这样无奈地发现了。   成静说自己只是奉太子命,过来拿太子妃这处的藏书,并无意打搅太子妃姐弟相聚。   谢映舒却久闻他大名,有了结交招揽之意。   后来,两个少年便这样熟识了。   谢映舒成了毫无悬念的□□,成静在拉拢人的本事上,确实已经胜过了朝中许多老奸巨猾的大臣,谢映舒后来也想了想,他那时确实是不知不觉地被成静给诳了,属于被人卖了还给数钱的那种。   不过,谢三郎何等骄傲的个性,素来高高在上,说一不二,说支持太子,就支持太子。大家做好兄弟,就一路死磕到底。   纵使长姊嫁入东宫,族中长辈也不欲年少的谢映舒掺和进夺嫡之争,他偏偏就掺和了,差点在书房被谢定之给亲自揍了,不过谢三郎素来矜持,人前还是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的模样。   只是后来,眼见的入行伍从军的机会,因他那倔强别扭的性子,便被二郎给夺走了。   谢映舒最喜武,想着驰骋疆场之日,但他是嫡子,又是公主所生,所有人不愿他去吃苦。   就连父亲也说,他或许不如二郎会忍。   谢映舒一气之下,去做了文官。   他确实聪颖,连太子都屡次与成静赞叹谢郎的文采与手腕,后来,成静却在太液池边,看见穿着官袍冷着一张脸的谢三郎。   谢映舒后来又后悔过,自己或许是脑抽了,才会在太液池边对成静吐露那样一番话。   他说:   “我凭什么不如二兄会吃苦?”   “匹夫之勇如何从军?我熟读兵法,比不上他?”   “我从文,未必不如了他去。”   “我若将来从武,必跟他姓!”   彼时,少年成静面上笑意柔柔,却在心中默默道:“跟他姓,难道就不姓谢了不成?”   再后来,谢映舒回去又一咂摸,感觉自己丢人了。   少年秉持着最后一丝要面子的心态,对成静就是看不顺眼,觉得此人实在阴险得很,就是喜欢套自己的话,定不要再干出这等没有格调的事情来。   他果真是忍住了。   再再后来,少年们长大了,每个人都开始难以捉摸,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打算,而令他们都心生感慨的是,渐行渐远的人……竟是成静。   谢映舒想着往事,讽刺一笑,“我那二兄,当真是什么人都敢打交道,你这样的人,他居然也信。”   这话也不知是在讽刺谁。   成静淡淡道:“利人利己,为何不可信?”   “罢了,随他信不信。”谢映舒冷淡道:“那几日我想了很多,你想利用他激怒我,是不是?”   谢太尉二子,嫡子从文,庶子从武,当今天下重武,战争不休,是以庶子压嫡子一头。   虽无人敢置喙嫡子之尊贵。   但是,谢映舒知道,他父亲是偏心的。   或许,是从多年前让他二兄入行伍开始,又或许是从他出生开始。   赵夫人是个美人,二兄若长得像那女人倒也罢了,可他长得像太尉。   而他谢映舒,似乎如他那尊贵的公主母亲一般,是这滔天的显赫硬塞给他的。   谢映舒眸子漆黑,映着宫灯上的暖光,却似乎有一片化不开的冰。   成静面对他的质问,毫不避讳地答道:“是。”   谢映舒转头凝视着他的眼睛,眯了眯眼,倏地一笑,“可我偏偏不怒。”   成静也笑,“不怒也好,你若再对你妹妹发火,我岂不是要心疼坏了?”   谢映舒听到他提到谢映棠,表情倏然一冷,“痴心妄想!”说着就拂袖而去。   宴会开始之时,长席两边摆开,士族与武将按家族与品级分坐两侧,女眷随家族入席。   谢映棠随着皇后,在一众宫娥的服侍下,慢慢步入殿中。   内侍一声尖细的呼喊,众人纷纷俯身大拜。   谢映棠微微转头,看着文武百官匍匐在地,又看着皇后母仪天下的威仪。   忽然就有些恍惚。   这就是一国之后,万人之上,赫赫的权势,让天下人都不得不匍匐在脚底。   谢映棠垂下眼来,更加专心地搀着皇后入席。   皇后站在上首,抬手命众人起身,众人不敢昂首直视,纷纷敛袖入席。   皇后拍了拍谢映棠的手,低头与她耳语道:“成静是个好儿郎,但你要想好你要的是什么?好了……你下去罢。”   谢映棠心头微震。   她长姊是在暗示她,如她这般的显赫尊贵,成静是否能给她?   如今,是不能。   没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没有大族钟鸣鼎食般的生活,或许将来,是聚少离多,是刀山火海。   谢映棠微微一笑。   她对皇后屈膝行礼,低声道:“妹妹早就想好了。”   她站直了身子,转身,迎着筵席上所有人的目光,慢慢走下了高台。   丝竹声中,脚步声已被掩盖,可所有人似乎有默契似地,都在此刻抬起头来。   他们或惊艳,或呆滞,或眼神复杂。   这是端华翁主。   深闺多年,头一次如今大胆立于金殿百官前。   谢映棠微微一笑,端得是倾国倾城。   她瞧见席中谢族所在,便慢慢走了过去,然后在三郎身边慢慢跪坐下来。   席中,成静抬眼,目光追随着少女的倩影。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六千字,今天晚上没了。   连续日六许多天,终于快进得差不多了。   对于我这篇文的双线,有时候一走剧情就是这么多章,我也很无奈啊……或许以后多写几本就不会再有这种情况了?大概还是笔力问题叭。 第42章 深吻…   多日不见,她瘦了。   比起以往,又多了一丝沉静一丝稳重。   他捏着酒杯的手微微一紧。   他不需要她的成长。   是他亏欠了她,才让本该保持活泼天性的她,日益被这样打磨。   而直到现在,她都没有妥协,她的坚持令所有人束手无策。   他又何其有幸。   成静眸子暗沉,眼前的少女抬手甄了一杯酒,低头饮了一小口,随即抬眼,目光在席上扫过。   她从众人脸上一一看过,似乎在寻找什么,成静好整以暇地看着,看着她找到他时,眸子微亮,随即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来,水眸的光盈得满满的。   她委屈得很,可以从容面对一切,可当她瞧见他时,压抑的感情忽然止不住,一股脑儿地涌了上来。   一边,许净安顺着谢映棠的目光,看到了成静。   她眸子微闪,心底暗嘲。   本来,她不应来这宴会。   不过,外祖母想到她应嫁人了,便与皇后说了,破例带她入宫,看看有没有中意的好儿郎。   谢映棠再喜欢成静又如何?谁会答应?   当初口口声声威胁她不许打听成大人,她偏要让她眼睁睁地看着,她是如何抢走成大人。   许净安心生一计,便决定待回府,就与外祖母亲自开口。   想必,大家都乐见其成。   有三郎坐在身边,谢映棠饶是再思念成静,也不敢盯着看许久,只能端端正正地跪坐着,喝茶吃菜,安静得与世无争。   却不知,谢映舒早已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他疲惫至极,厌烦至极,瞧着成静,眉眼冰凉,却又无能为力。   他哪里愿意做那恶人呢?   对成静撂再多的狠话,终究还是顾忌着妹妹,万一当真是上天促成的美好姻缘,他又怎么忍心让妹妹再也不开心?   长姊便是例子。   年少嫁入东宫为太子妃,如今贵为皇后,人人看她母仪天下,不知后宫佳丽三千,她又有多少无奈辛酸?   皇后无嫡子,众臣已暗中非议多年。   这期间多少苦,他这个做弟弟的,也都看在眼里。   宴会一直进行到晚上,其间有人离席又归,皇帝端坐在上首,屡屡与众武将说笑,也不责怪他们礼节不周。   陛下态度如此清晰,那些一开始有些拘谨的武将纷纷放开了动作,开始大口喝酒吃肉,肆无忌惮地大笑。   皇后见这势头,便借由困乏,提前回宫,将这宴会留给男儿们。   而在场命妇贵女们见状,也陆续退下。   谢映棠陪着长姊,恋恋不舍地离去了。   许净安见她去了,便也跟着起身,身影从席上一晃而过。   赵王端着酒杯坐在下首,眯了眯眼,忽然对成静扬眉笑道:“翁主身边那小娘子,也是谢家的?”   成静顺着看去,忽然笑了,“是谢太傅的外孙女许氏。”   赵王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句,对成静挑挑眉梢,“看来这谢族上下,你都熟悉得很呐?”   成静淡淡道:“略知一二。”   他的目光从谢映棠的身影上收回,便专注地看着面前的觥筹交错。   酒憨餍足,忽然有一个男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举杯对皇帝道:“陛、陛下,末将征战一十三载,都不记得受过多少刀子,没想到竟有入宫来,见到陛下的一日。”   皇帝轻笑一声,“爱卿为国出生入死,朕得之有幸。”   那男子摸摸脑袋,“嘿嘿”一笑,摇摇晃晃地走到殿中来,因为身影不稳,那酒水也频频被洒了出来。   另一边的世族子弟们纷纷皱眉。   有人淡淡笑道:“这位将军真性情,只是陛下跟前,如何可以这般随性?将军还是坐回去罢。”   那男子皱了皱浓眉,忽然怒道:“陛下都没说什么,凭什么你让俺坐回去俺就要坐回去?你他娘的是谁啊?”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面色微变。   有人立刻起身,将那男子拉了回来,打着圆场笑道:“魏将军喝多了。”   魏凛一把挥开他的手,不悦道:“老子没醉,现在还可以再战个几场!等那胡人打过来,你他娘的还不是要老子上?”   此话一出,劝他那人立刻僵住了,蓦地单膝跪地,“陛下恕罪!”   皇帝眯了眯眼。   殿中一时安静下来。   赵王都不料敢有人现在当着所有人的面如此不敬,当下都有些傻眼了。   而成静端着酒杯,笑意渐沉。   他就知道,让这群武将与世族子弟同殿饮酒,必有一方率先发难。   积怨已久,这些骁勇的武将,适合疆场,饮酒之后更是不拘小节,哪里会顾忌场合?   那率先出声的士族子弟心底暗笑。   果真是没见过台面的东西,鄙陋不堪,看他现在还能如何下台?   他起身,抬手对皇帝拜道:“陛下!魏将军御前失仪,按礼应拖出去。”   魏凛一听,忽然伸手拽住他一领子,怒道:“你说什么?你个小白脸,要把俺拖出去?”   眼见御前场面失控,殿中侍卫忽然一拥而上,将两人强硬地拉开,魏凛一边推攘着侍卫,一边喊着“你们想干什么”,在场众人表情越发难堪,都暗暗觑着陛下的脸色。   喝醉酒之人何止一位,一见同袍战友又被那些目中无人的世族欺负,有人也起身,指着对面席嚷嚷道:“你他娘的什么意思?”   两方见势不妙,酒劲一旦上头,便纷纷起身开始干架起来。   皇帝神色彻底冷了。   他蓦地起身,怒道:“全都给朕拿下!”   那些侍卫登时有了底气,一拥而上,将那些武将一把按倒在地,麻利地捆了起来。   皇帝冷冷一笑,“实在是好得很,一个个当朕是空气?”   宋匀喝酒不多,便是防着此事,此刻连忙跪下,请罪道:“陛下恕罪!他们初次得见天颜,兴奋之下喝多了,因而御前失仪,轻陛下恕罪!”   宋让也忙请罪道:“老臣御下不力,请陛下责罚!”   皇帝面色沉沉,冷眼看着他们。   当着他的面就敢如此明目张胆无法无天,那远在边疆,上下之间又该是多分崩离析的局面?   他拂袖怒道:“把他们带下去醒酒!何时醒了,何时再带过来见朕!”他转头看了一眼成静,复又重新坐了下来。   那些闹事之人悉数被带走,大殿内寂静一片,无人再敢出声。   隔了许久,笙歌再起,在场众人却全然失了饮酒的兴致。   成静再坐了一会儿,便暂时离席。   他轻车熟路穿过御花园,渐渐远离笙歌处,宫人越来越少,而月色洒在他的腰间坠着流苏的精美玉佩上,光华流转,越发显得整个人气质非常。   他来到临近西宫的假山边,便看见无人的空地处,少女盈盈立在那处,神色惶然,四处张望着,似乎是迷路了。   他早已安排好了,让内侍寻借口引她出来,将她带到此地。   只是那人或许走得太快,反而让佳人忧心了。   成静唇角微微上扬,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一把抱住少女的身子,将她的唇一把捂住。   少女身子娇软,却被他惊吓,拼命挣扎起来。   可挣扎着,忽然慢慢不动了,整个人慢慢靠在他的胸前。   他松开捂住她的唇的手,轻轻捏了捏她的下颌,笑道:“怎么?知道是我?”   谢映棠一言不发,拉开他的手,默默埋进他的怀中。   手环着他的腰,愈抱愈紧。   成静轻轻叹了一声。   他回抱着她,低头抚着她的长发,就这样静静站着,等她平复漫长的思念。   谢映棠紧紧抱着他,眼眶微微发烫。   她想他。   想得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浑身难耐。   如今抱紧他,方才微微觉得心安。   谢映棠紧紧阖眸,双手慢慢探上他的肩,忽然猛力一推。   成静猝不及防被她如此一推,身形一时不稳,往后踉跄数步。   后背狠狠撞上大树。   她踮起脚尖,呼吸紧促,睫毛在颤。   溶溶月光下,她的眸子泛着水光,波光流转,勾魂摄魄。   他低头看着她这一对眸子,心尖蓦地一揪。   眼底渐渐被点燃了一簇火。   她轻轻闭上眼,小脸有些红,睫毛抖得厉害,在做着最后的犹豫。   最后,她踮脚,唇瓣轻轻碰上他唇上柔软。   她的唇水润而饱满,隐隐泛着一丝少女的香甜。   她在他唇上碾磨,小心翼翼,一点点试探。   眼睛越闭越紧。   成静被她这样按在树上,看着少女这样紧张地亲着自己,又大胆又不够放肆,心底如被猫儿挠了一下。   酥痒至极。   难耐至极。   他眼底的火越燎越炙热,大掌忽然狠狠一箍她纤细的腰肢,将她按进怀中。   她微微一顿,似乎被他鼓励,双眸轻轻睁开一条缝来。   瞅他一眼。   他的大半面孔隐匿在阴影下,只那双眼,火热而明亮,一眼便牢牢攥住她的心。   她微启唇瓣,丁香小舌飞快地往外一探,浅浅舔了他一口。   成静眼底之光登时大盛——   他霍然抬手抓紧她手腕,手臂带着她的腰肢飞快一转,她只觉眼前一晕,后背狠狠一撞,便被他死死扣在了那棵树上。   他低笑一声,声音清雅低醇。   她被他如此一笑,心底登时一麻又软,睫毛狂颤,眸底水光颤颤。他大掌拖着她的下颌,让她抬头,低头撬开她的唇齿,舌尖长驱直入。   扑面而来都是他的气息。   她秀颈轻仰,呼吸一时受阻,只感觉呼吸被他一点点掠夺过去,他的唇齿紧紧碾磨着她的,舌尖交缠,他攻城略地,她丢盔卸甲。   她身子渐软,热潮一阵一阵涌了上来,双腿微软,被他紧紧扣住。   进退不得。   混沌之间,她眼睫上下一扇,什么都没看见,只瞧见他的脸。   眉峰飞掠入鬓,双眼清寒,眸底温柔而明亮。   她忽觉心安,眼睛眨了眨,鼻尖发酸。   那么多日以来受的委屈,忽然不值一提。   她抬手,轻轻挣开他的手,然后紧紧搂住他的脖颈,更为猛烈地回应着他。   何必去管今夕何夕?   只要他在这里,她就什么都不怕。   她眼角一滴冰凉的泪水顺着脸颊滑下。   成静抬手,以指腹慢慢为她擦去鬓边泪水,慢慢离开她的唇。   她被他揽紧身子,伏在他怀里,轻轻低喘。   他的手抚过她的长发,忽而低声道:“……我都不知,要该如何爱你才好。”   谢映棠眼角愈湿。   有他这一句,就已经足够了。   有人爱着她,她便有勇气这样坚持下去。   她蓦地伸手,再次揽住他的脖颈,又将唇凑上去。   他眸子微闪,怕她踮得累,便弯腰迎合她的吻。   这一吻,方才的猛烈难耐才收敛了许多,更加温柔而缱绻。   她鬓发微乱,低喘着,又缓缓离开他的唇,亲着他的唇角,沿着嘴角往下,到他的下巴,再到他细长白皙的颈,在他的喉结处微微流连。   她闭上眼,浑身都在颤,仿佛一切大胆的行事都成了本能。   她恨不得整个人融入他的身子里。   她红唇微启,一口含住他的喉结。   腰间手臂蓦地力道一紧。   作者有话要说:有糖了,我想看到很多的评论,你们配合吗?   我这人扛不住评论区请求,所以隔壁坑三郎的已开,喜欢的可以收一个,不定时更新。   因为那坑讲三郎,必然会涉及剧透问题,所以也不会更的很快,至少会比这个坑要慢。 第43章 报复…   成静黑眸沉沉,喉间微动,身子被她撩拨得发热。   他喉结动了动,抬手握住她的肩,企图将她拉开,低声道:“乖,别闹……”   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喑哑。   她抬眼瞧了他一眼,眼底情意浓浓,带有一丝媚色一丝急切,“静静不喜欢我吗?”   他压抑着嗓子,眸底温柔而无奈,“静静怎么会不喜欢你?”   “那你不让我亲?”   “别闹。”他抬手揉了揉她的腮帮子,“以后给你亲。”   她却不依了,伸手拉紧他的衣袖,软声道:“我就要亲,我想你,现在不亲,万一以后都亲不到了……”   她说着这样的话,眼神却纯净无暇,看得他眸色越来越深。   他薄唇淡淡一扯,忽然想起她罚跪之事。   她自小娇生惯养,被罚得晕过去那么多次,想想就令他心疼。   心里就这样软了一截。   罢了。   她要胡闹,就给她闹吧。   他抓紧她的手,低声道:“那卿卿闭上眼睛,让我来亲你可好?”   她抬眼,愣愣地看着他。   他道:“闭眼。”   她怔怔闭眼,心底有一丝忐忑不安。   他低头,薄唇带着一丝凉意,亲在她的眉心,又慢慢挪向她的眼睛,从额角慢慢往下。   她只觉得脸上有些痒,将他攥得越发紧。   他忽而开口:“还未问过你,是不是真的决意嫁给我。”   她心微微一颤,睁开眼,看着他的双眼,道:“我早就想好了。可是,静静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什么?”   她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眸子弯了弯,“我与你说得还不清楚么?”   谢映棠道:“他们都说,你要与谢族为敌。”她仰头看着他,祈求道:“你能不能答应我……倘若不到非要不可的地步,不要与他们斗?我不想看见任何一方出事。”   她殷殷望着他,他眉头一蹙,“谁告诉你,我非与他们相斗不可?”   谢映棠呆住了,“难道不是么?”   “我如今小小官衔,与你谢族相斗,无异于以卵击石,我又不蠢,为何非拼着去两败俱伤?”他叹息着,把她蹭乱的鬓发慢慢理好,柔声道:“让你左右为难,我岂不心疼?若让你这般痛苦,我又何必娶你?”   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可是,我的家人都不接受你啊。”   他淡淡一笑,端得是隽秀清雅,“所以我正在想办法,你不必担心,再等几日就好。”   她看着他,那双温润清澈的眼睛仿佛可以看入她的心底,她按捺下心头的纷乱思绪,又撇过头去,将头靠在他的肩上,“那……我阿兄呢?他曾经与你那般要好,可如今是不是因为我……”   “不是因为你。”成静道:“待我娶你之日,便告诉你我的一切。”   她的心有些空旷,有些茫然,有些冷。   此刻却因为这一句话,终于安心。   她闭上眼,低低道:“好。”   西宫这处偏僻无人,四周之后萧瑟凉风。   成静眼角忽然闪过一抹光。   暖黄在远处一闪而过,似有人提着宫灯慢慢来了。   谁大半夜往这么偏僻之处过来?   成静面色微凛,蓦地抬手扣住谢映棠手腕,低低道:“别出声。”一面将她搂在怀中,快速往宫墙边闪去。   他贴着墙壁,身子一瞬隐匿入黑暗中。   谢映棠紧紧靠着他,抬头只看见他微抿的薄唇,弧度凛然摄人。   宫墙那边,一抹修长人影提着宫灯,快步走了过来。   锦袍玉冠,衣着华美,眉眼深沉冷酷。   谢映棠心跳蓦地加快。   是三郎。   她下意识抓紧了成静的衣袖,有些不安地冲他摇了摇头,似乎想出去。   她不想连累他。   成静抬手抚了抚她的后脑,无声地安抚她。   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谢映舒偏了偏头,忽然往这处走来。   那一抹幽幽灯光照亮了黑暗一方。   成静眯了眯桃花眼。   三郎突然来此处,绝非一时兴致。   他行事缜密,引谢映棠来的宫人是他多年以来的亲信,绝不可能泄密。   是谁?   跟着他,他不可能不察觉。   那么……跟着谢映棠?   他的目光渐渐下挪,忽然抬手紧紧捂住谢映棠的唇,身子一转,便将她摁至墙上。   她蓦地睁大眼睛,说不了话,就这样微惊地看着他。   他眸光深而沉,慢慢凑到她耳边,用极小的声音道:“若未料错,你身边有人跟踪。”   谢映棠悚然一惊。   右手指甲不由得陷入掌心。   谁敢跟踪她?   成静又道:“现在,我去将你阿兄引走,你有把握护好自己么?”   她眨了眨眼睛,迟疑地点了点头。   他却有些不太放心,他不知她身边会有什么人不知不觉地潜伏着,那人又会不会危害到她,便又道:“若有危险,你便往东跑,那里人多,无人敢动你。”   她点头。   他怜惜地亲了亲她的额头,又哄道:“也不必害怕,那人应是你谢族人,不敢动你。”   她又点头,眸子湿亮,眷恋不舍地看着他。   她想说,他不必这样担心她,她不能时时刻刻都求他护着,既然敢做,便要敢承受危险。   她不怕。   她只是不舍。   今夜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似乎看出她的不舍,成静低低叹了一声,只道:“好好照顾自己。”说着便放开她,抬脚朝外面走去。   谢映棠偏头看了他一眼,一咬牙往反方向悄悄跑去。   她每次进宫都有宫人牵引,且走的都是繁华之路,不认识这段荒僻之地,只能漫无目的地跑。   她跑地气喘吁吁,也不知自己到了哪处,却看见面前一池湖水,在月光的倒映下泛着莹白的光。   她停下来,想起成静的话,又沿着湖畔往东走。   往东,便可慢慢找到人。   四周一片寂静。   她迎着冷风慢慢走,远处便隐隐可见宫灯的粲然光芒,显得那处繁华异常。   她眉头往下一压,心底压着的巨石终于被拿开。   她慢慢往那处走去。   才走几步,谢映棠忽然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许净安站在不远处,也在往那个方向走,似乎没看见她。   谢映棠明明记得,她随长姊回寝宫时,许净安也随她一道去了。   她不欲搭理许净安,频频与长姊说笑,许净安便一言不发地跟在身后,安静地出奇。   为什么在这里?   谢映棠眸子微眯,目光扫过她的裙摆,瞳孔骤然一缩。   裙摆上沾了苍耳。   她一路走过来,只有之前那处杂草丛生,野生苍耳长在草丛里,若不小心便会沾上衣裳上。   是她?!   谢映棠眼中蓦地腾起火来,眉梢冷冷一扬,快步走了过去。   许净安听到脚步声,转头看了过来,待看见是她时,眼中掠过一丝惊慌。   谢映棠唇边冷笑更甚,“是你向我阿兄告密?”   许净安茫然道:“妹妹说什么,我听不懂……”   “装,继续装。”谢映棠冷笑道:“你有胆子告状,竟怕被我识破不成?表姊这么多年深藏不露,我倒是真没想到,你竟是在人后偷偷摸摸的小人?”   许净安咬唇,含泪道:“棠儿,你怎么能这么想我,凡事也得有个证据……我都不知你做了什么,如何去告你的状?莫不是你自己做贼心虚……”   话音未落,谢映棠蓦地抬手,狠狠掴向她右颊。   啪!   这一耳光凌厉至极,许净安只觉右耳嗡嗡一响,随即整个右颊都蔓延起火烧一般的痛感。   她疼得眼泪夺眶而出,不可置信地捂住脸,“你敢打我?”   “我是翁主,为何不敢?”谢映棠笑了笑,轻轻揉了揉打疼了的手心,“倒是你,脸皮这般之厚,让我手疼了,怎么办?我再教训你几下?”   她抬手又要打,许净安捂着脸猛地后退,摇头道:“你……我一心拿你当妹妹,你怎么可以打人!若让舅舅与外祖母知晓……”   谢映棠眼神一寸寸寒下去,“你还装?”   若不是许净安,她又怎会这么快与成静分别?   她想他想得快疯了。   那么多个生不如死的日日夜夜,她都熬过来了。   如今,她刚刚燃起的热情,被眼前这个贱|人浇灭得一干二净。   谢映棠忽然快步上前,许净安尖叫一声,抬手要推她,谢映棠毫不犹豫地抬手,对着她又是狠狠一扇。   许净安想还手又不敢,索性便咬牙忍着,泪眼盈盈,不住地挣扎推攘。   谢映棠当然知晓她一贯的作风,许净安此人,一贯喜欢装可怜,就等着她出手打人,届时再回族中告她一状,她如今深陷囹圄,再加上这般打人,必然被重罚。vx公号:books186   谢映棠冷笑一声,手上之力越发大了,狠狠将许净安推倒在地。   她挽起袖子,就借着这处无人,居高临下地睥着许净安。   许净安没由来得背脊发凉,那抹杀人般的目光如有实质,似乎要将她一寸寸千刀万剐。   她双手往后撑着地,一点一点往后挪。   谢映棠笑意嘲讽,“怎么?你落井下石如此干脆,现在竟是怕了?”   许净安含泪摇头道:“棠儿,你冷静冷静,这是在宫里……”   她简直疯了!   若惊扰宫中某个贵人,失仪之罪谁担得起?   谢映棠一把扯住她的衣裳,“宫里怎么了?我看此地刚好,适合打人,适合报仇。”她笑吟吟道:“有本事,你叫救命?我顶多又被罚跪一顿,你又会是什么下场,你自己想想?”   谢映棠贵为翁主,当真不会出什么大事。   只是她许净安,自小失去双亲,寄人篱下,且公主皇后皆在宫中,定会拿她出来挡刀。   许净安脸色蓦地惨白。   她深吸几口气,强逼着自己冷静。   没事,没事,谢映棠顶多发泄一顿。   她不敢做出更过分的事情。   只要她挨过去了……   等她回府,定要好好哭诉一顿,看谢映棠如何辩解!   许净安忽然有了一丝底气,正要说话,谢映棠忽然一把将她拽起来,往河边拖去。   许净安大惊,拼命地挣扎,可任她怎么扳,都弄不开谢映棠的手。   “你疯了!”   谢映棠冷笑道:“我没疯。”   虽说没疯,她眼神却透着一股狠辣之意,许净安彻底慌了,身子还在被她往那处拖拽,忙哭求道:“棠儿,表妹!我错了!你饶了我吧,这里是皇宫啊……”   “棠儿,你冷静冷静……”   “求求你,别把我推下去……”   那河如此之深,一旦掉下去无人救,她会没命的!   谢映棠冷笑道:“我今日定不可能放过你。”   她说着,已经来到湖边。   夜风甚大,吹得她衣袂发丝纷飞,表情却极为冷静。   她的余光瞥见有人过来了。   虽看不清那人是谁,但定不是普通宫人。   许净安淹不死的。   谢映棠手上力道忽然一松,许净安无意间的一推竟将她推得往后踉跄数步,眼看就要栽入湖中,许净安知道后果难以设想,下意识伸手拉住谢映棠的手臂。   谢映棠却就等这一刻。   她反手抓住许净安的手腕,狠狠一拽,借力身子一旋,将许净安整个人推了下去!   湖中骤然响起求救扑水声。   谢映棠看着她在湖中上下扑腾,估摸着那人马上过来,便立刻提起裙摆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剧情线还没走完……还有一丢丢,走完就成亲。   其实女主是有脾气的,只不过她对在意的人硬气不起来,许净安打扰亲热,底线问题hhh昨天有小天使问什么时候更新,我答的是以后没特殊情况就晚上九点,但是九点好像太迟了,以后还是跟春节一样六点吧。 第44章 告状…   到了这种地段,自然对于去含章殿的路了如指掌,谢映棠小心地避开人多之处,一边跑一边拉散衣裳头发,再将脸上掐了一道红印,便直接掩面冲入含章殿内,一把扑在皇后跟前,低泣道:“阿姊,你、你快去救救……”   皇后刚刚与命妇说完话,正纳闷这丫头说是出去透气,却不知跑到了哪处去,正要派人去寻,谁知谢映棠竟这般狼狈的回来了,忙起身扶住她,“救谁?你怎么了?”   谢映棠抬起头来,露出脸上的红痕。   皇后眸色暗了一沉,愠怒道:“谁做的?”   谢映棠一把扑进长姊怀中,抽抽搭搭道:“是、是净安表姊,她素来看我不快……方才与我在河边发生了争执,她要推我,我自然不肯,便与她撕扯了起来……谁知她没站稳,竟摔进了湖里。”   皇后骤然一惊。   今日是陛下宴请士族与有功将领之日,若闹出了人命来,陛下必然雷霆震怒。   谢映棠泪眼盈盈,哭道:“我怕被人瞧见,回去定然又会凶多吉少,所以我才跑回来了,阿姊……你快去救救表姊罢。”   一面这样哭着,她心底却在暗嘲。   许净安会哭,她也会。   等许净安回来,必然会哭诉告状,那她干脆恶人先告状,让许净安无处诉苦去。   她怕什么?   阿姊家家俱向着她,往日让许净安得意这么久,不过是因为她性子耿直,从不假以辞色而已。   皇后听她这般哭,右手指甲齐齐陷入掌心,抬头对身边宫人喝道:“快快派人去看看!给本宫把人救回来!”   一干宫人见势不妙,也忙跑去了。皇后只觉头疼,又亲自将妹妹带到了一边,替她整理仪容,一面又在想若当真出事,当有一套怎样的说辞来应付陛下……正沉思着,宫人已折返回来,伏地禀道:“回娘娘!许氏无碍,赵王途径湖畔,将她救了。”   皇后眉头一松又紧,沉吟道:“替本宫谢谢他,将许氏带过来,本宫要亲自问话。”   宫人应了一声,又退下了。   谢映棠抬头看着皇后,迟疑道:“我是不是给阿姊添麻烦了……”   皇后无奈道:“你呀,何时又让我真正省心过!日后千万别胆大妄为了,今日你若打不过许氏,你摔下去了可如何是好?”   谢映棠小声道:“表姊她不敢让我真的摔下去,本来,我是真的站不稳,她伸手拉我,结果……自作自受,摔下去了。”   皇后微怔,随即有些哭笑不得。   这丫头也算聪明,仗着自己身份不一般,许净安不敢胡来,真的就胡作非为,有恃无恐。   不过,这样也好。   将来……也不会任由别人欺负了去。   皇后心底微微有了计较,便轻轻横了谢映棠一眼,勒令她好好反思反思,倒也真不指望这丫头能反思个所以然来。随即便直接出去,在外面见许净安。   许净安浑身湿透,小脸惨白,跪在那处瑟瑟发抖。   她如此狼狈至极,满腔都充斥着滔天恨意。   那股不甘和屈辱如毒汁,将她整颗心都浸地发紫发黑,汩汩淌着脓水。   她以为自己要死了。   正在绝望时,却被人一揽入怀,随即被带上了岸来。   她伏在岸边吐着水,狼狈不堪,眼前却蹲下一个人,那人衣着华贵,拿折扇挑了挑她的下巴,饶有兴趣道:“竟是个美人。”   许净安不知这是谁,只知道是个贵人,便连忙道:“我是被谢——”   “谢什么?”一道冷淡的声音插了进来,“谢族女眷都已去含章殿,许小娘子这是落单了?为何在此处?”   许净安仓皇抬头,却看见成静冷漠至极的脸。   她想起她躲在草丛里,悄悄看着他抱着谢映棠深吻的模样,脸色又白了一丝。   他肯定知道。   成静垂眼淡淡扫了许净安一眼,平日温和的面容看不出一丝柔和的神色,只有长睫半敛之下淡淡的杀意。   他瞧见了泥地上星零的苍耳。   不是谢映棠来过,就是这人也是从西宫过来的。   或者,二者兼有。   他冷眼看着许净安,分明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许净安原本告状的话语却哽在了喉间,再也不敢说一个字。   她心有不甘,又觉得屈辱,好似被人如蝼蚁一般践踏着。   她甚至想重新跳下去,将自己彻底淹死了干净。   后来,皇后跟前的人便寻来了。   赵王知晓后,倒也没什么表示,随他们将人带走,只是瞧了瞧许净安如花似玉的脸庞,又笑道:“你们动作轻些,莫唐突了佳人。”   那些宫人应了,赵王便不再管这些事,与成静说笑着渐渐离去了。   许净安思绪骤然回神。   面前出现了绣着凤尾的玄金衣摆。   皇后垂袖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道:“听说,你瞧本宫的妹妹不顺眼?”   许净安的声音细若蚊吟,“娘娘……”   “不管谁是谁非,本宫是皇后,眼底揉不得一粒沙子。”皇后冷淡道:“在皇宫,谁敢在本宫眼皮子底下不守规矩,本宫便让谁吃不了兜着走。不过,这件事情上,你与棠儿都不对,本宫已经将她训斥,日后此事不必再提。”   许净安仰起头来,眼眶中泪水打转,端得是我见犹怜,“娘娘,我绝不会主动惹棠儿……”   皇后冷笑一声,拂袖转身走了几步,“本宫的妹妹是何秉性,本宫如何不清楚?不要想着在本宫面前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本宫可不是祖母,也不会瞧见你,便想起本宫那去了多年的姑姑。”她回过身来,冷然道:“这件事情,你若敢再打什么主意故意提及,本宫有的手段惩治你,懂吗?”   许净安低泣道:“净安懂了……”   屏风后,谢映棠垂袖站在那里。   许净安的委屈如她所料,她的阿姊永远都护着她。   可即便如此,她也笑不出来。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抚上唇瓣,闭上眼,脑中又浮现起黑暗中,他唇瓣柔软的触感。   为什么总是匆匆一面。   她想他想得快疯了,最终却只能得到一个吻。   得不到他的人,不能长久地呆在他身边,不能与他堂而皇之地站在人前。   她真的受够了。   谢映棠抬眼,慢慢走进了内殿。   许净安换了身衣裳之后,待到宫宴结束,便与谢映棠一道跟着公主出宫。   不知宫宴后来又发生了何事,谢映棠瞧见二位兄长时,只见二郎眉头深蹙,三郎表情寒冽,两人都不怎么说话。   谢映棠心中称奇,想问发生了何事,想到她回去后又要做回阶下囚,便又不再说话了。   许净安安安静静地坐回了自己的马车,谢映棠若有所思地瞧了眼她的背影,忽然趁着侍女一时不慎,跟着跳上了许净安的马车,一把钻了进去。   身边众人发出一阵惊呼。   许净安睁大眼看着跟进来的谢映棠,脸色微白,“你进来做什么!”   谢映棠笑道:“表姊口口声声说对我没有恶意,难道还是不想看见我吗?”她眸子滴溜溜一转,又笑道:“落水还是没能好好教训你一顿?”   许净安脸色惨白,怒道:“我已经没有招惹你了!你却还要来招惹我?”   “你以为,仅仅只是落水,便能平息拆散我与静静之怒?”谢映棠笑意一收,道:“我不管你打着什么主意,再惹我一下,我便更不会手下留情。”   许净安讽刺道:“我不惹你,你便以为你能如愿?”   “我如不如愿,与你无关。”谢映棠道:“该说的都已经说了,表姊还是自己好自为之罢。”说完,便转身跳下马车,又往自己的马车内走去。   一路回了谢府,谢映棠与母亲告别,便往自己的院落走去,谢映舒看她甚少再展露笑颜,身子瞧着也瘦了不少,本来一直不理她的心有了一丝动摇,又取下自己的披风为她罩上,亲自送她回去。   谢映棠小声道了谢,与三郎并肩而行,心里惴惴不安。   许净安告密,三郎虽没当场捉到她,心里却肯定是明白的。   夜色浓重,树梢头的月光洒下轻微,照亮眼前的曲折小路。   晚风飒飒,吹得三郎衣袂翻飞。   谢映棠迟疑道:“阿兄把披风给我,自己不冷么?”   谢映舒道:“不冷。”   谢映棠“哦”了一声,又道:“阿兄还生气吗?”   “气。”   谢映棠噤声不言。   两人又这样僵着,一路上都没有再说话,直到进了屋子,谢映棠将披风理好递还给他,他命身后侍从将披风手下,看了看她这里的环境,蓦地开口道:“闷么?”   她答道:“闷。没有人来看我,我以为你们都不要我啦。”   谢映舒眯眼扫了她一眼,道:“即便如此,仍是不悔?”   “不悔。”她低眼看着脚尖,说道:“我喜欢的是成静,可是阿兄在我眼里,也是不能缺少的。我不希望你们逼我选择,我嫁给别人,会一辈子不开心,可阿兄若有日再不肯认我,我会伤心懊悔,内疚一辈子的。”   这一番话说得谢映舒表情微缓。   他面上却还是没什么多余的神情,只是说:“行了,你的那些伎俩,我还不知道?莫再与我打感情牌。”   谢映棠道:“我是真心的啊……”   “你口口声声真心,待谁都易拿真心,将来若无人护你,你又怎样独善其身?”谢映舒抬手揉了揉眉心,“我倒是后悔,从小将你护得太好。”   她咬咬下唇。   谢映舒道:“本来,我只愿你嫁王侯贵族,做人上之人,一生无忧。可我今日看见长姊,她贵为皇后,母仪天下,身子却越发不如从前,方幡然醒悟,落入寻常百姓家,未尝是坏事。”   “身处高位,尔虞我诈太多,朝臣之间,官民之间,君臣之间,甚至是兄弟、父子之间,都永远不会停息。”谢映舒道:“可能无人告诉过你,长姊三年前初次有孕,那孩子自从没了之后,便再难有孕。”   谢映棠失声道:“这是为何?”   “为何?”谢映舒冷笑道:“因为谢族势大,扶持今上有功,又是外戚,若皇后生下长子,百官必上奏册封太子,届时江山是姓秦,还是姓谢?”   谢映棠道:“可阿耶从无反心。”   “黄袍加身,便不可独善其身。”谢映舒淡淡道:“有没有反心,不重要。”   谢映棠心头微震。   谢映舒抬眼,深深地看着她的双眼,“所以,成静为何突然被召回洛阳为官,你还猜不到?”   谢映棠身子微晃,脸色陡然惨白。   “我不知道他如何与你承诺。”谢映舒转身要走,最后道:“成静城府之深,当今天下亦难有几人匹敌,你若真跟了他,焉知不会沦为棋子?” 第45章 宋匀…   成静在宫宴结束后,与文武百官一道出宫,并不作丝毫停留。   更深露重,才出宫门,便有皇宫侍卫飞速追了上来,急急道:“陛下谕令,命成大人即刻入御书房觐见!”   子韶一愣,转而皱眉道:“宫门即将下钥,我家郎君如何回去?”   那侍卫表情冷肃,又沉声将谕令重复一遍。   一边皇命不可违,可郎君饮了酒,如今应该是累了,怎么还能进去连夜议事呢?   子韶正迟疑着,马车内传来清淡的声音,“回去。”   子韶忙应了一声,驱车回转。   行了一段路后,成静正欲下车步行,那侍卫又道:“陛下特旨,大人不必下车。”   成静微顿,倒是受了。马车一路行到御书房前,他才敛袖下车,快步走进宫殿。   一路走一路解下披风交由侍从,淡淡问道:“陛下此刻一人在殿中?”   内侍忙答道:“陛下心情不快,方才皇后娘娘来了,里面情况似乎……不太好。”   成静眉目一沉,拾级而上,正要通传入殿,却见殿门被人推开。   皇后慢慢跨出门槛走了出来,鬓边凤冠闪烁,衬得神色晦暗不明。   她跨出宫殿的刹那,又恢复了以往温柔端庄的神情,对成静微微颔首,微笑道:“晚上还把定初召来,本宫已为你安排了寝殿,今夜就歇在宫里。”   成静抬手对皇后一礼,低声道:“多谢娘娘。”   “你与陛下一起长大,当年在东宫,本宫与你也时常见面,倒也不必客气。”皇后抬袖,低声道:“陛下此时不豫,本宫劝也劝了,但终究还是比不得你,你快些进去罢。”   成静道:“臣会的。”   皇后微微点头,又宫女搀着慢慢去了。   成静直起身子,抬脚入殿,此刻御书房内光影明亮,红烛在四角跳动着,御台上的玄色身影修长笔挺,被光拉下一层浅淡的阴影。   成静进殿下拜,“臣叩见陛下。”   皇帝转过身来,怒道:“你好大的胆子!宫宴之时四处乱跑,让朕亲自寻你?”   成静微微一顿,道:“臣不胜酒力,出去醒酒去了。陛下与百官共庆战事,臣无论在否,似乎都没有关系。”   皇帝怒道:“共庆?”他快步走下台阶,冷冷看着成静低眉顺眼的模样,“是不是共庆,卿心中难道不明白吗?”   成静道:“魏凛出身贫寒、目不识丁,对洛阳中的规矩不甚清楚,故而御前失仪,陛下将人暂且关起来,合情合理。恕臣愚钝,看不出哪里不妥。”   皇帝垂袖不语,就这样冷冷的看着他。   君臣二人僵持许久,成静终于道:“此刻急不得,今日那些将军下狱,消息一旦传了出去,外面势必军心不稳,将矛头对准士族,届时陛下再趁机给士族施压。”   皇帝淡淡道:“明日早朝,朕不用想便知,他们会趁此机会发难。朕想借宫宴鼓励寒门将士建功立业,不曾料到反而顺了那些家族的意。”   成静沉吟须臾,摇头道:“臣此刻也无良策,只能暂时等等。”   “等什么?”   “等他们争,他们越争,陛下越能寻找出他们的破绽。”   翌日朝会,琅琊王氏子弟王玄便上奏弹劾目无法纪的魏凛等人,直言有功当奖,有过当罚,礼法不可因人而异,何况御前失仪,实在罪不可恕。   随后,华萍上奏,也说那些将军应当重罚。   有两人开头,旁的官员便纷纷附和起来,本来朝廷中势力交错,纯臣少之又少,他们越是如此,皇帝越觉如鲠在喉。   随后,这件事情被抛来抛去,仍旧没讨论个所以然来。   下朝之后,宋匀求见皇帝,陛下不见,他便在殿外跪着,一直跪到夕阳西下。   那些被下狱的将军都是入行伍多年,不但骁勇善战,也为家国流了不少的血,军营里与众将同生共死,如此一朝得以提拔,可去了一趟皇宫便被人关起来,谁都咽不下这口气。   虽明明白白地说着他们是因御前失仪而被下狱,可别的将士们,偏偏就觉得,这是士族们容不下他们。   宋匀在殿外晾了整整一日,更是坐实了他们的猜测。   成静从御书房出来后,遣熟络的内侍将宋匀扶出宫门,自己在宫外偏僻车道上的马车里等候,宋匀一出来,便看见了成府车驾。   当即一怔,随即喜出望外,大喊道:“大人!”   成静在马车里淡淡道:“进。”   宋匀在朝中的沉稳一时荡然无存,像个不羁的少年一般眉开眼笑,一把跳上了马车。   成静端坐在马车里,眉目一如往昔。   一别多日,宋匀喉头滚了滚,竟不知该从何说起,憋了半晌,只低低唤道:“大人!”   他来洛阳之时,满心便想着又能再次看见成静。   昔日帮他照顾他的刺史成静,回了那繁华洛阳,面对暗处的杀机,过得是好是坏?   成静抬眼,墨瞳晶莹冰凉,从少年黝黑的面庞上慢慢扫过,笑道:“你如今是将军了,果真是没有让我失望。”   时间一转三年前。   陛下谕旨抵达荆州之时,成静当着所有人的面接旨,便打算收拾行装,翌日回洛阳。   众将与属官依依不舍,不让他离去。   然成静心志坚定,只说不必再议,便回书房整理最后的东西。   他整理完书案,阖眸歇息片刻,便听见外面脚步声沉沉响起,随即有人隔门唤道:“大人,属下求见。”   成静回身淡道:“进。”   那人抬手推门而入,一眼便看见了窗前身姿挺拔的男子,上前走至三步之遥,右膝蓦地一落。   这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身着厚重铠甲,因参军多年,肤色黝黑,一双眸子却明亮摄人。   成静淡淡睥他一眼,“何事?”   少年喉间滚了滚,急道:“大人,属下想随大人回洛阳。”   “起来说话。”成静慢慢坐下来,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声音凉如玉石,“洛阳无战事,但门阀并立,势力交错,非你用武之地。”   少年起身,僵立半晌,突然狠狠一咬牙,“可大人回去,也将面临诸多危险,属下去了,至少也可以照顾大人一二。”   成静眼色暗了下去,“便是陛下不召我归京,我也会寻机回去。”   “大人?!”少年惊道:“您如今在荆州大权在握,为何不愿在此韬光养晦?”   成静轻瞥少年一眼,忽然笑道:“宋匀,你的志向是什么?”   少年宋匀不假思索道:“属下希望护得一方百姓安居乐业。”   成静又道:“那你说,如今胡人被退,荆州无恙,荆州百姓又过得如何?”   宋匀嘴唇微动,不知该如何答,垂在身侧的右手却狠狠攥起。   成静笑道:“你看,你也知晓,武力无法让百姓安居乐业。杀敌,杀的不过是敌军,敌军没有克扣百姓赋税,没有以权谋私,没有相互掣肘,勾心斗角。”   宋匀浑身僵硬,只怔怔看着成静。   眼前这位最年轻的刺史大人,不过刚刚弱冠,五官隽秀,俊美无俦,除却通身沉凝从容之气,如此一看,像是洛阳来的贵公子。   宋匀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些年,初来乍到的俊秀少年,如何从不喜喝酒、只会微笑,变成擅于喝酒、算计,以及杀人。   良久,宋匀才艰难道:“属下……在京中等着大人。”   成静转回头去,低声道:“把我桌上的舆图拿去,其中要塞俱已标注,你将它交给陈谊。”   宋匀闷闷道:“是。”   成静起身,大力拍了拍他的肩,“按着我说的,好好坚持下来。”   “属下遵命!”   后来,宋匀依成静的命令,设法投身去了大都督宋让麾下,几次战役之中出生入死,英勇无双,终于引来宋让的侧目。   少年本是跳脱的性子,却在众将喝酒说笑时默默坐在一旁,沉默寡言,只低头擦着自己的刀。   宋让出帐,众将士纷纷唤道:“大都督!”他颔首,站在了这个少年身边。   沉默许久,他问:“你叫宋匀?”   宋匀将刀用布条裹好,声音低低的,“回将军,属下是叫宋匀。”   宋让看了看这年轻的少年,沉默一会儿,又问道:“昨日之战,是你以一人之力隔断绳索,切断敌军退路?”   宋匀起身,单膝跪地道:“是,属下不遵将领,请大都督责罚!”   宋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薄唇淡淡一命,“那……就罚你,明日为跟在我身边,共伐子午谷。”   宋匀抬眼,惊道:“大都督!”   宋让拍了拍他的肩,“明日一役,看你表现。”   宋匀微微一震。   肩上的那只大掌,沉稳有力,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道。   成静于他,是兄长与恩人;而宋让于他,却更像父亲与老师。   他这一路走来,并没有用许久,可他抵达洛阳之时,却如置身于梦中。   宋匀咽了咽口水,急切道:“大人!属下早在宫宴之时就想与您说话,可周围人多眼杂,实在不好暴露你我关系,如今总算有了机会……您这几日过得怎么样?”   成静笑道:“我一切都好,倒是你,跪在御书房外,是何意?”   “魏凛他们虽性格鲁莽,却是良将,陛下若因失仪处罚他们……那该有多少将士为此愤愤不平?”宋匀低头,黯然道:“属下无能,虽得以升迁,却依旧人微言轻,无法为他们求情。”   成静眼色微沉,淡淡道:“宋将军如今品级上升,不必口口自称属下。”他话中微顿,又叹道:“你可知,你跪在外面,不仅仅是在求情,还是在逼迫陛下?”   宋匀不解其意,茫然地摇了摇头。   成静道:“如今谢族独大,其余世族紧随其后,陛下要抓人要放人,并不能肆无忌惮。虽说陛下继位已有三年,可如此外戚之局面仍不曾改善。”   宋匀问道:“那应如何?”   成静道:“先勿轻举妄动,任凭事态发展,待到一发不可收拾之时,自有转机。”   宋匀似懂非懂,只好应了。   成静看他如释重负的表情,笑了笑,又与他谈及荆州之事,说到往事,少年宋匀的话总是格外之多,他眼神晶亮,神采飞扬,心雀跃地要飞到马车外去了,仿佛之前那个沉默严肃的少年已经彻底消失了,他又回到了了当初每日骑马练剑的岁月。   成静在路口让宋匀下车,便命子韶驱车回府。   途径谢府,看见谢府大门口人流往来,看衣着打扮,因是旁的大族中人。   成静回府后,越想越觉得不对,随后到了晚上,便换了一身低调的天青色长袍,去了望萃居。   又逢初三。   望萃居拍卖极其热闹,崔君裕坐在二楼雅间上,捧着茶看他们争相报价,兴奋至极。   面前忽然放下一柄折扇。   成静站在他身后,淡淡笑道:“崔公子,好巧?”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加更,晚上还有。   剧情设置其实也不那么复杂,可能是事情太多大家就觉得麻烦,要是有没看懂的可以文下提问。   成静现在不是权臣,他主要挣的是人心。 第46章 出逃…   崔君裕回头,见是成静,连忙起身施礼,“成大人。”   成静笑道:“今日初三,二郎果真一如既往守在此处。”   崔君裕抬手挠了挠脑袋,笑嘻嘻道:“上回我自从与翁主救济流民之后,就觉得我收集了太多奇珍异宝,实在浪费,不如拿到此处来卖了,换些银子救救百姓,或者凑些军队补给,应该还能管点用。”   上回那件事对他影响甚大。   崔君裕说到做到,这等为崔族争取声誉之事,崔昌平知晓后也不曾阻止。   成静倒有些出乎意料,双眸一弯,笑道:“二郎有心了。”   崔君裕笑道:“能帮他们,我也很高兴。我想过了,人是活的,东西是死的,我省一顿饭的钱,就已足够一家百姓活上一两年,我何乐而不为?”   侍从见成静来了,便去奉上热茶,摆好案几,成静在一边跪坐下来,拢了拢阔大的袖摆,微笑道:“也是,只是崔郎也当小心,莫与翁主一般惹了忌讳。”   “说到翁主。”崔君裕抬手支着下巴,苦恼道:“今日,我阿兄送了聘礼去谢府,好像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成我嫂嫂了。”   成静眸子一眯,眼底霎时腾火。   他垂下眼,强自压抑眼中薄怒,淡淡一笑:“是么。”   那笑意里,三分冷嘲,七分盛怒。   谢映棠一觉醒来时,不知已是什么时辰,她掀帘坐起,拿过床头的冷茶,不管不顾地一口饮尽,方觉得喉咙好受了许多。   她披衣起身,推开窗,居高临下望去。   晚风卷得她长发飞扬,今夜无月,阁楼之下,有人提着灯笼来回匆匆走着,倒不同于往日的死寂。   谢映棠不由得拧起细眉,眸光微闪。   等到侍女进来伺候之时,她才抬头问道:“今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崔大郎提亲之事阖府皆知,那侍女早就私下里与旁人津津乐道了一回,此刻猝然被问起,眼神有些躲闪地偏过头去,笑道:“那就不知道了,小娘子从何问起?”   谢映棠将她神情尽收眼底,眉梢微掠,“当真不骗我?”   那侍女咬咬下唇,迟疑道:“是……”   谢映棠笑道:“那你慌什么?”她慢慢走向那侍女,身子靠近,那侍女闻到她身上一股浅淡的幽香,越发慌乱地后退,谢映棠抬手擒住她下颌,逼她抬眼直视自己,一字一顿道:“你如今是我身边的人,若有什么事情瞒了我,我日后只要知晓,必不会放过你。”   声音低而冷,一字一句响在这方寸之地,如冰锥扎入心底。   那侍女脸色苍白下来。   她蓦地跪倒在地,低声道:“小娘子恕罪!他们都说,现在还不能告诉您……”   谢映棠长睫微垂,竟是笑着道:“告不告诉我,与我无关,只是我会不会放过你,便看我自己的意愿了。”   那侍女一听这话,越发惶恐不安,浑身都开始打战,哆哆嗦嗦道:“小、小娘子恕罪,是……是……崔家大公子送了聘礼来,说要求娶您……”   一句话如惊雷,劈得谢映棠身子一晃。   她垂下眼,唇边笑意全消,一双美目寒意遍生。   夜风吹得人透心凉。   深夜无星亦无月,夜风扑得人面颊发冷,谢映棠装作腹痛,打晕侍女跑了出来,她贴在树后,剧烈地喘息着,手心因紧张被冷汗浸透。   侍卫在府宅中快速穿行,手上刀刃隐隐反射出刺目亮光,身子如攒动的黑云,脚步声沉沉惊人心。   谢映棠狠狠咬紧牙,努力屏住呼吸,将身子放低,趁侍卫一过去就冲出去。   她跑得飞快,一把钻进草丛里,脚却不小心踩动树枝,发出一声脆响。   “谁?!”那侍卫霍然回首,快步跑了过来。   数柄长刀同时拨开草丛,谢映棠被他们强硬地抓起,其中一人道:“得罪了。”便将她双臂用力钳住,往谢太尉书房押去。   谢映棠一路喊着“放开我”,那些侍卫都是府中特意训练的精英,谢族满门大多数为武将,侍卫身手了得,任谢映棠如何挣扎哭喊,都始终面无表情。   他们将少女带到书房,谢定之端坐在上首,冷冷道:“我当真是不知,为何会生了一个如此有反骨的女儿。”   谢映棠咬紧下唇,心中极为委屈酸涩,便不甘地问道:“可女儿又岂是随意移情别恋之徒?女儿与崔郎只是熟识,却并无任何感情,我就是喜欢成大人!若嫁了别人,我便再也不会开心了。”   “好、好!”谢定之连连道“好”,怒极反笑,挥袖道:“把她带回去,要是再敢跑,便那绳子把她捆了,绑也要绑着去成亲。”   谢映棠怔怔地看着谢定之,一双秋水横波的眸子轻轻一眨,眼眶里便溢出泪来,那泪珠在眼眶里不住地打着转儿,她却又倔强地不肯让人发觉,便咬紧唇偏过头去。   侍卫不等她哭出声来,便将她强硬地带走了,路经正匆匆赶来的三郎,三郎脚步微顿,看着妹妹红得跟兔子似的眼睛,又瞧见那侍卫控制着她的姿势,便皱眉道:“放开,我带她回去。”   那侍卫迟疑片刻,放开了手。   谢映舒拿出帕子,替妹妹擦了擦泪水,无奈道:“你跑得掉么?府中的侍卫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谁让你自讨苦吃的?”   谢映棠却一把拉住他的手,哭求道:“阿兄,我再也不顶撞你了,我求求你,你帮帮我好不好?我不要嫁给崔郎。”   谢映舒眼底没什么笑意,慢慢抽出手来,在她绝望的眼神下,将她的手腕抓紧,带回了棠苑。   谢映棠当夜又是大病一场。   她哭着哭着,便彻底昏睡了过去,可她害怕再醒来时便到了成亲的日子,所以她从梦中挣扎着醒来,在寻思着怎样逃跑,又发现棠苑已经被侍卫围得如铁桶一般,任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她脑袋昏昏沉沉,被逼着喝药也不见好,这回,她的心志受到摧折,便越发萎靡不振,病情也眼见着恶化。   公主实在拗不过她,便亲自来探望几次,连宫里的皇后也听闻了此事,派了太医前来探望,谢映棠俱不肯配合。   她宁可就这样死了,也不要嫁给别人,与成静成为陌路。   另一边,许净安回府后,便一直在深闺称病不出,直至脸上被谢映棠掌掴的红印渐渐消了些许,她才敢出门。谁知刚刚出去,便听见有人在说翁主与崔家大郎即将成婚之事,那崔大郎也是极为优秀的男子,许净安一面嫉恨谢映棠的好命,一面又觉得实在是大快人心,谢映棠那般喜欢成静,也不能与心上人在一起。   可是,她也得不到成静。   她心里还想着那个温润安静的美儿郎,他笑起来时,仿佛天地都随之亮了。他虽身份不及旁人尊贵,却长于皇宫,带着一股王孙的气度,又从不目中无人,这样的人……谢映棠嫁不得,可她想嫁。   她虽长于谢族,却日日伴在老夫人身边,她嫁去并不会有那么大的阻碍,她坚信着。   许净安便寻了一日,在老夫人面前掩面低泣,佯装无意被人发觉的模样,待到老夫人问起,便说了自己心悦成静之事。   她口口声声说着不忍伤害与棠儿的姐妹情,老夫人不知她二人旧忿,瞧了动容,便说让她去劝劝棠儿,许净安得了恩准,便备了一些滋补的汤药,亲自去探望谢映棠。   隔了几日,谢映棠高烧刚退,昏昏沉沉醒来,便看见帐外少女朦胧的身影,许净安端着汤药,靠近了她,柔声笑道:“表妹,我来瞧你了。”   谢映棠眯了眯眼,她眼中许净安的影子在摇晃,从一个重影又慢慢分裂成两道虚影,许净安的面容模糊不清,逆着光,像狰狞恶鬼。   她被人扶坐了起来,却忽然猛地挣脱婢女,往后蜷缩起来,那些婢女忙出声哄着,又是一阵手忙脚乱,谢映棠被她们摆布着,偏头看着案上跳动的烛火,这才慢慢回过神来,看清了许净安带着淡淡讥诮的脸,嗓子干哑道:“怎么是你?”   许净安微笑道:“我来与妹妹叙旧,顺便宽慰你一二。”   谢映棠转过头去,不再理她。   她脑子发晕,只混混沌沌地想:她与许净安当真是孽缘,自从她慢慢长大,开始厌恶眼前这个表姐之后,她与她便总是想方设法地要膈应着对方。   许净安亲自为谢映棠喝药,谢映棠疲惫至极,实在倦于反抗,倒也什么都没说。   许净安递来一勺,她便咽上一口。   许净安见一碗药即将见底,便开口命一边伺候的侍女全部下去,说要与谢映棠说一些姐妹间的体己话,那些侍女不疑有他,便也悉数退下了。   一室明亮,红烛滴泪,烛火噼啪一溅,谢映棠的面容一隐又现,双眸漆黑如无底之洞,越发衬得脸色极白。   许净安微微一笑,逼近了谢映棠,讽刺道:“你也有今天。”   谢映棠垂着眼睑,面无表情。   许净安得意地搁下碗,起身道:“不过,我看你实在可怜,我便大发慈悲,面前可以帮一帮你,就看你敢不敢了。”   谢映棠睫毛动了动,眼皮也不掀一下。   良久,她才道:“说罢。”   声音因药的润泽,稍微恢复了少女婉转清脆。   她此刻精神稍稍好些了。   但越是清醒,心底越是死寂。   潜意思里,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这回再也逃不掉了。   她年少成长的温暖摇篮,竟成了最为束缚她的囚笼。   事到如今,没有什么听不得了。   或许,眼前这个令她讨厌的人,真能给她一线希望。   许净安也不含糊,直截了当道:“你若真想嫁给成大人,此刻便有一个逃出去的机会,就看你敢不敢了。”她推开窗子,低头看了看把守的侍卫,道:“侍卫守卫得并不特别严密,我可以故意装作被你打晕,再帮你拖住三表兄,然后你换上我的衣裳,至于之后怎么逃,皆看你自己了。”   谢映棠睫毛半掀,一扯唇角,“你被我打晕,又好告我一状。”   “是,我就要陷害你。”许净安毫不避讳,转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看你为了成静,是不是心甘情愿被我陷害;看你觉得敢不敢赌上被重罚的危险,去搏一搏与成静在一起的机会……当然,你若当真没这个胆量,我便走了,反正你如今已经够惨了。”   谢映棠抬眼,与许净安的眸子对上。   谢映棠有一双极为漂亮的眼睛,以前扬唇笑起来的时候,双眸都弯成了月牙儿,眼尾上翘,瞳仁晶亮,像吸纳了天下最美好的春光。   如今这双眼,深邃无波,仿佛要将人的灵魂都吸进去。   许净安看见这样一双眼,被她推入湖中的恐惧陡然袭上心头,没由来得觉得心头发慌。   良久,谢映棠道:“行。”   许净安微讶。   谢映棠道:“我换上你的衣裳,从楼上翻下去,借黑暗装作是你,从侍卫面前溜过去,之后如何,随你。”   许净安更加惊讶,“你要从楼上跳下去?”   疯了不成?!   谢映棠淡淡抿唇,“我自有办法。” 第47章 跳墙…   梦中一把滔天之火。   时间似乎凝固在那一瞬,风卷火星,黑雾腾然入空,辉煌的宫殿一瞬间被巨大的火焰包裹住,那火焰如同一只猛兽,狞笑着,嘶吼着,吞吐滚滚浓烟,猖狂可怖,在众人的惨叫声中张牙舞爪。   雕梁画栋倾颓在一夕之间,天地变色,火光烧入眼底。   他疯了似地推开众人,拼命地往宫殿里冲,耳边嗡嗡作响,人声哭声俱已远去。   有人拼命地抱住他,那些侍卫冲上前来,将他轻而易举地按倒在地,他死命地挣扎,咬牙道:“放开我!”   身后却响起一道冰冷的声音,“按住他。”   他身子僵了僵,遽然回头,眸中血色渗人如厉鬼。   那身着龙袍的少年淡淡看着他,说道:“阿静,你进去会没命的。”   他的唇抿出了血,拼命盯住眼前这个陌生的帝王,每一寸骨骼都在响动,血液奔涌上脑,眸底火光霎时一黯。   那一瞬眼底的哀伤苍凉,仿佛天地已经倾颓在眼前。   皇帝一惊。   他看着皇帝,忽然喉间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喊,滔天之火腾然而起,霎时将理智烧毁殆尽。   成静遽然睁眼,眸底寒光一溅,旋即垂下眼睑。   四下寂静无声,一盏孤灯沉浮在溶溶夜色中,书房内布置素雅简单,一纸舆图铺在眼前,手边茶水已凉。   他单手支额,方才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一连多日留在宫中,诸事繁杂,中书舍人负责起草诏令,他之责任也随之加重。加上皇帝总留他秉烛夜谈,中书令丘胤年迈昏聩,虽位高权重,实则不谋其政,久而久之,中书省之任,多压于他们这些官衔低下却实权在握的人身上。   操劳多日,近日得知棠儿被逼嫁人,又暗中动用了一些势力,留意着周遭动向,时刻都紧绷着,每日歇息不过两个时辰。   他原以为自己尚能坚持,却不曾想,刚刚坐下不久,潮水般涌来的睡意顷刻间侵蚀了他的神智。   成静薄唇一抿,推门出去。   沿着游廊在偌大府邸内慢慢游荡着,夜风寒冷入骨,霎时将头脑都洗刷得清晰冷静。   这府邸在陛下赏赐给他三年之后,重新等到了他的归来,皇帝下令扩建修整,将原本规格并不大的素雅小宅,扩建成了如今豪华宽阔的成府。   雕梁画栋、亭台水榭一应俱全,这皇恩浩荡不知是给他看,还是给这洛阳城内的文武百官看。   夜凉如水,天空星辰密布,月光倾洒在成府后苑内的小池塘里,湖上泛起粼粼水波。   成静垂袖站在石桥上,轻袍缓带,衣角不染纤尘。   这繁华洛阳的夜色与荆州一样,但洛阳城内,纸醉金迷,门阀鼎立,荆州城如在天外。   转眼间,陛下登基三年,他在官场三年,都已经变了。   三年来,明枪暗箭,杀机四伏,他名为刺史,实则处境艰难,身上大小伤痕却不知多少,亦从未有过一日安眠。   三年锻就雷霆手段,手下桀骜将士俱被压得服服帖帖。   三年让他学会隐藏自己最真实的情绪,越是怒极越要微笑。   三年不曾梦过往事。   他淡淡阖眸,梦中那火又腾将上来。   三年前,新帝登基,在宫中设宴犒赏镇压叛臣的官员,西宫燃起了一把火。   那日风大,大火一连烧了许多宫殿,将他唯一在京中的亲人、因谋反而软禁的宁王、被废的贵妃、以及许多对新帝不满的大臣,一并化为了灰烬。   他说:“陛下,成静不管有没有亲人,都会忠于陛下。”   皇帝却说:“阿静,朕也不想。”   向来温柔无害的少年失望透顶,头一次深切地怨恨起自己的无能来。   他在宫殿的废墟外站了一夜,皮囊依旧美好纯净,内里却已经渐渐腐朽。   后来,这对少年君臣僵持了下来。   成静在殿外叩首,随即依圣命出宫办事,又被谢三郎截胡,去了谢府暂居。   皇帝派了人保护他,实则在行监视之事,他临行前,皇帝让大内管冯意问他:“阿静当初亲口立誓,要辅佐朕,我们做一世无双君臣,阿静可还记得?”   成静没有回答,他知道一个足够的聪明的臣子,此刻一定要向皇帝妥协。   但他没有。   后来,他便去了荆州。   所有人都以为他必死。   可他没有死,三年之后,他回到洛阳后的第二日,皇帝让他喝了一壶酒。   从前,一杯酒足以让他醉倒,故而别人饮酒猜拳,他独独饮茶,为的是不在不知不觉中被人害死。   可那日,他醉眼朦胧地跪坐案前,其实神智清明,心中暗嘲。   他醉醺醺地告诉皇帝:“静如今亲人离散,只有陛下了,又怎么会背叛陛下呢?”   皇帝亲自扶他起来,感慨道:“没想到三年过去了,阿静还拿朕当挚友。”   成静垂下眼,遮住眼底讽刺的神情。   挚友?   此一时彼一时罢了。   魏凛那些将军下狱之时,皇帝是怒的,甚至对他迁怒。   因为他不曾达成皇帝的要求,他不是一把好使的刀。   可他还这样强撑着,一遍又一遍地告诉陛下:请相信臣,臣相信此事可以解决,臣还有用。   他就是皇帝拿来对付世族的刀罢了。   成静的目光掠过湖面,耳畔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此处是在后院,府中家奴入夜不可在后院中随意走动,除却府中少许守夜侍卫,无人可以来此处。   成静等了许久,也未曾见到侍卫踪迹。   他眼色微动,出于多年养成的直觉,快步往声源处走去。   高墙上,一个雪白的东西隐匿在海棠花枝后,影子在微微晃动。   成静眯眼细看,一只小手在月光下显得白皙光滑,那只手拨开一朵红色的海棠花,随即,小丫头从花枝密叶中探出头来。   她着一身雪缎白裙,黑发不束,就那样随意地散在肩头,鬓边两缕漆黑青丝遮得小脸尖削,只一双秋水明眸含了半分明媚春光。   像在暗夜中悄悄成精的海棠妖。   她攀着树枝,从高墙上往下望着,瞧见他时,眸子微微一亮,“静静,静静!”   成静眸子微眯,看清是谢映棠,不由得失笑道:“卿卿这是在做什么?”   她瞅着心上人,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躲我阿兄。”   “躲他作甚?”   “我阿兄忒坏,如今正带着侍卫满府搜查我,不许我见你。”她补充道:“也不许我嫁给你。”   成静看着她苍白的脸,心忽然被刺痛了一下。   她看着他,垂下眼睛,声音低低的,“你知不知道,他们要将我嫁入崔家。”   “我知道。”   “可是,我不想嫁给别人,我若想到有日我会成为别人的妻子,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就很难受。”她攀着花枝,落寞地坐在墙头,伤心极了,“我喜欢你喜欢得这样明显,他们为什么都不能成全我呢?我已经别无办法了,我活着,或是死了,都阻碍不了我来证明自己的心意,否则,我便枉为自己。静静,我是不是逃不掉了?我阿耶若不允许,这世上谁能容下你我呢?我也不想拖累你啊。”   他看见她的眼泪,亦觉眸中刺痛,心底似被刀给划开,鲜血淋漓。   “可是我想嫁给你呀。”小姑娘抬手摸了一把眼泪,眼眶有丝丝泛红,“我老实告诉你吧,我回去之后,又被关到了阁楼之上,我病了许久,病到险些忘记你了,后来许净安便来了,她怂恿我逃跑,其实是想借机害我。可我偏偏遂了她的意,翻了阁楼上的窗子,用绳索偷偷溜出来了。我就想见你一面,今后不管我会如何,我都死而无憾了。”   成静越听越心疼,哑声道:“棠儿,有我在,事情并没有尘埃落定。”   她攀着海棠树枝,自顾自道:“我就来瞧你一眼,我要回去了,这面墙实在太高,我千辛万苦爬上来,却不敢下去,我以为我见不着你了,可如今却如愿以偿了。”   成静抿紧唇,“你下来,我接住你。”   谢映棠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带着哭腔道:“静静,我好喜欢你啊。”   她说完,便微微转过身子,企图跳下墙回去。   那墙太高。   谢映棠犹豫着,她怕疼,可她也怕牵连成静。   就在她犹豫不决之时,她攀附着的树枝忽然发出清脆一响,谢映棠身子不稳,惊叫一声,从墙头坠落下去。   雪白的衣袂当空一扬,映入他惊慌的眸中。   成静瞳孔一缩,冲了过去,抬手要接住她。   她稳稳砸进他的怀里。   他痛苦地闷哼一声,身子不稳,只下意识抬手抱紧她,与她一同滚落在地。   她身子一翻,下坠的力道虽被缓冲了些许,身子却狠狠磕上的泥土上坚硬的石子。   成静忍着肩头剧痛,撑手坐起,低头看着身下的少女。   他怕她出事,右手下意识拖住了她的后脑勺,手背被磨得有些破皮,却还好护住了她最重要的部位。   可她表情痛苦,冷汗淋淋而下,倒抽着丝丝冷气。   成静薄唇紧紧一抿,眉峰霎时聚拢,关切道:“哪里撞疼了?”   她躺在他臂弯里,眼泪夺眶而出,断断续续道:“……脚……还有后背……”   他眉心一跳,忙身子后退,果然发现她的脚腕被尖利的石子划破,鲜血渗出,染红了白色的绣鞋。   他心底寒意一聚,又小心翼翼地拖住她,将她轻轻翻了过来。   后背也被石头划破,甚至扎入了肉里。   她疼得浑身哆嗦,额上冷汗不止。   他心中霎时大恸,搂着她的手臂紧紧一收,第一次竟不知如何是好。   她眸底浸雾,唇瓣上的血色一点点彻底褪去,牙关却阻不了痛苦的呻|吟。   他眼底猩红,半跪着慢慢起身,将她打横抱起,快步走向自己的卧房。   成静连夜急召府中郎中。   谁也不知府上为何会多了一个漂亮的小娘子,还与他们成大人瞧着十分亲密的模样。只有子韶面露惊色,连忙去准备热水,甚至来不及回答子磐的疑问。   郎中先给谢映棠包扎好脚上伤口,又要动她后背,只是少不得要脱衣,郎中面露迟疑之色。   成静看他包扎伤口时,已大致知晓流程,便再问了问细节之处,便决定亲自动手。   谢映棠伏在软塌上,眼泪打湿了整张小脸,她哭着说:“静静,我好疼啊。”   他低头吻去她脸上的泪,柔声道:“别怕,我在这里陪着你。”   “好。”她低低道:“你在这里,我再疼都愿意。”   他越发心疼,指腹慢慢擦去她眼角的冰凉的泪水,又慢慢起身坐到榻边,拿剪子慢慢剪开她的衣裙。   作者有话要说:本卷倒计时~~ 第48章 搜人…   月光透过纱窗,打在软榻前。   他慢慢剪开她的衣裳,一层一层剥开,便露出里面的白皙的肌肤。   她摔下来时,后背被尖利的石子划破,鲜血浸湿了后背,伤口也沾染上了泥土和石子,一看便惨不忍睹。   他呼吸微重,不带一丝绮念,用帕子沾了热水,慢慢将她伤口周围的泥土和血搽干净,在用郎中以火消毒的方法,为她清理伤口,再涂上上好的金疮药。   期间,她断断续续地喊着疼,她只要说疼,他便停下来等一等,等她又重新咬紧了帕子,又继续给她包扎。   涂好药膏之后,他顿了顿,见她咬着帕子,半晌没有出声,才发觉她已经昏睡过去。   他低叹一声,又拿巾帕为她擦了擦汗,再去脱她的衣裳。   虽还未娶到她,此举实在是冒犯,但此刻若不包扎好,伤口若是恶化,便后患无穷。他低头解开她的衣裳,把她轻轻揽到怀里,绷带缠过她的胸下,将那一周缠牢固了,才又将披风罩在她的身上,起身将她抱到床上去。   她睫毛动了动,仿佛觉得冷,下意识贴近他的身子,索求那份温暖,他拉过被褥,将她裹好,又让她趴着睡,再起身绕过描金山水镂空雕花屏风,将安神香置入紫金小炉中。   成静垂下眼,扶着握柄的手微微攥紧。   谢族将她逼到了这个地步。   他原本想等最后的时机,等到兵权局势发生变化,他便可与谢太尉提条件,用来换她。   再有谋略手段的人,单凭一己之力,也不可能胜过根基如此稳固的大族。   可如今……去他娘的时机成熟!   他再忍,便不配娶她。   成静将门轻轻阖上,快步去了书房,召来子磐等人,让他们即刻送口信出去。   随后,他回到卧房,坐在床边看着谢映棠,等她慢慢苏醒。   后半夜时,谢映棠浑身发热。   她本就生病了,这回出来吹了冷风,加之情绪过于激动,又受了伤,便昏昏沉沉地靠在成静怀中,额头滚烫,只紧紧抓着他的衣裳。   他裹紧她的身子,一点点喂她喝药,冷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郎中在屏风外惴惴不安道:“这位小娘子……许是之前就染了风寒,尚未痊愈,又受伤受惊,才再次引起热症。”   成静抿起唇,眸子冰冷。谢映棠伸臂搂住他的脖颈,将柔软的脸颊轻轻贴在他颈边,声音细若蚊吟,“我从小就身子不好……谢府有专门为我诊治的郎中……静静将我送回去罢……”   她还是担心他,若被人发现她在他这里,定会牵连了他。   成静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柔声道:“我不会把你还给他们,他们既然对你不好,便由我来照顾你。”   她眼睫微动,将他搂得更紧,一言不发。   他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肩,又低声道:“你若累了,便闭上眼睡一睡,我保证,一直在你身边,再无人欺负你。”   她听得他在她耳畔说话,声音低沉而温柔,脑子里却混沌一片的,不知他说了什么,只是意识到,他是在安慰她。   她唇角无力地一扯,眸子阖上,通身力道登时一泄,又再次昏睡过去。   成静定定地看着她,等到她再无动静,才又将她安置好,起身将郎中唤出去。   谢映棠年幼多病,体质特殊,那郎中也觉得实在有些无从下手,不知她平日忌讳,怕用错了药。   成静只好让他开了温和的方子,暂且让她舒服一些,然后坐等天亮。   天亮之后,谢映舒亲自带兵围了成府。   谢三郎本在书房浏览卷宗,却忽然听得下人来报,说洛水身子不适,期望他去探望一二。谢映舒近日心情甚差,倒也有几分放松的心思,索性去她那处走了一遭。   洛水在他面前撒娇,她一向守规矩,那夜却十分心思玲珑,他一时来了兴致,便在她那处歇了一会儿,她又说怕他闷得慌,便备了酒菜,让他这样席地坐着用膳,自己在一边弹琴给他听。   他那时抬手捏了捏她的下颔,调笑道:“你今日倒是格外的乖巧,是觉得我冷落你了?”   洛水低眸,露出修长白皙的一段颈子,轻嗔道:“郎君公事繁忙,妾讨您欢喜是应该的。”说着,又亲自为他甄了酒,眸底含情脉脉,两靥升起红晕来,煞是娇怯动人。   谢映舒不曾疑心,接过酒喝了,随后便困意来袭,被洛水搀到了床上。   翁主打晕许净安逃跑之事传来,侍卫急急敲门,洛水却道:“郎君已经歇了,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罢。”   那一夜,侍卫见无法叫醒三公子,阖府上下搜查未果,便只好去告知了谢太尉。   谢太尉雷霆大怒。   许净安被郎中瞧了,说没什么大碍,却哭哭啼啼的,好不伤心。谢映舒醒来时已过了许久,他匆匆赶来,却发现妹妹失踪了,只有一个许净安在那处跪着,低声述说谢映棠的过错。   他若能早些亲自抓到她,或许此事可以压下,不会惊动太多人。   可为时已晚。   谢映舒素来了解这个妹妹,他在心中细细想了一遍她可能去的地方,才发现有一个地方,侍卫是搜查不到的。   一墙之隔,成府。   三郎当即主动向谢定之请命,再也不客气,打算直接带兵包围成府,临走辞别父亲时,他低头,冷冷地扫了一眼地上的许净安。   谢映舒站在成府门口,官兵人人手执兵器,一路冲撞进来,府中侍卫阻拦不得,连忙去通报成静。   谢映舒冷冷站在院中,看成静快步走来,劈头便道:“把我妹妹交出来。”   他眸底深黑,眼底怒色浓重。   显然是已经气极。   未出阁的女孩子屡次逃跑不说,翻墙去了别人家里,甚至极有可能孤男寡女共度一夜。   简直反了天了!   他在父亲面前不表现怒意,可一旦看见成静,心里那股愠怒便如火一般燎了起来。   成静垂袖站在他面前,淡淡道:“三郎带兵私闯朝廷命官府邸,合规矩否?”   “谁敢说不合规矩?”谢映舒嗓音清冷,隐隐压抑着怒气,“倒是你,敢将我妹妹藏起来,自身都难保罢!”   “口口声声私藏翁主,敢问三郎一句,令妹昨夜为何而逃?”成静倒也倦于否认,直接质问道:“是被逼得如何走投无路,才会选择翻墙逃出?三郎唤她妹妹,可有真当她为亲妹?”   谢映舒怒道:“由不得你来质疑!”他猛地甩袖,下令道:“给我把人搜出来!”   “慢着!”身后一声清喝,谢映展快步走了进来,拦在了谢映舒面前,急急道:“三郎何必大动干戈?将妹妹带回便是,如此行事,洛阳城中旁人如何作想?”   谢映舒倒是没想到,谁都可能过来解围,偏偏解围之人却是他那庶出的兄长,倒是似笑非笑地开口,眼底一丝笑意也无,“阿兄这是要帮着成静?”   “我无阻你之意。”谢映展抿唇道:“我不过就事论事,成静如今是御前之人,你以权欺压,不分青红皂白便要硬来,说来说去都是你之不对。”   谢映舒冷冷道:“畏首畏尾,兄长从军多年,仍是毫无长进,实在可笑!”   谢映展上前,抬手要拍他肩安抚,低声道:“你听我说……”   话音未落,眼底雪亮刀光蓦地一闪!   谢映展眼皮一跳,下意识后撤去躲,不可置信道:“你这是何意!”   一面说,他身子一转,猛地抽出侍卫腰中佩剑,横剑一挡。   刀兵铿然一击,剑身反射着凛然的光,照得谢映舒眼底一片阴鸷。   谢映舒唇边尽是冷笑,“疯的是你,再给我挡着,我便将你一并捆了。”   碍事又碍眼,此人实在令他恼火至极!   谢映展道:“我是你阿兄!”话音刚落,手腕登时一麻,谢映舒手腕一转,又朝他侧方劈去。   他招势凌厉,手腕沉稳有力,每一招都带着扑面而来的凛冽之气,谢映展一一接招,不住地后退,竟心惊地发现,谢映舒这些年来武功突飞猛进,竟一丝一毫也不输战场上的将士。   剑光刺目。   谢映舒手腕一抖,再次击他下盘,谢映展猛地横剑,不退反进,剑柄横撞他剑刃,长剑一旋,猛地袭向他手臂。   谢映舒嗤笑一声,手腕一震,剑身猛地一撞,两人登时拉开距离。   谢映展眼神复杂,“你……”   谢映舒冷冷道:“让开!”   这两兄弟剑拔弩张,成静倒是站在一边,颇为意味深长地看着。   谢映舒能感觉到成静的目光,越发觉得暴怒,抬剑指着谢映展,却对官兵们沉声下令,“搜!谁敢阻止,立刻给我捆了!”   那群侍卫随这一声令下,悉数冲向成府四面八方。成静表情冷冽,也不做阻拦,片刻之后,一侍卫便冲了出来,单膝跪地,“禀大人!已经找到翁主!”   成静丝毫不慌,仿佛置身事外。谢映舒眼神微动,冷淡道:“何不将人带来?”   “回大人,实在是……带不过来……”   “什么?”谢映舒眉头紧紧一皱。   那侍卫低下头,“翁主……此刻不便过来,属下实在是不好冒犯。”   此言一出,谢映舒蓦地一顿,下意识狠狠扫向成静。   成静唇角微掠,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令妹身体如何,三郎自己都不知道吗?”   谢映舒凝眉,冷冷道:“你什么意思?”   成静淡淡道:“我什么意思?我倒是想问问三郎是什么意思,究竟是为了她好,还是打算彻底毁了她?”   谢映展听这语气,越发觉得不对劲,忙出声道:“她到底怎么了?”   成静缄默不言,只拂了拂衣袖,冷淡道:“随我来。”   他抬脚快步沿着小路走去,谢映展紧随其后,谢映舒伫立在原地,眸光惊疑不定,蓦地暗暗一咬牙,快步跟了上去。   他原本暴怒的心,因为隐隐对她身子的猜测,而忽然平息下来。   她本是极为乖巧的女孩儿,哪怕年少顽劣,却也懂事,能被训斥之后暗暗注意,也怕家人真因她生气,故而总是乖乖认错。   那乖巧又狡黠的模样,常常让他想罚又不忍心。   谢三郎是什么性子?外人对他的评价并不一致,闺中少女说他芝兰玉树,风华绝代;天下看客说他才智双全,尊贵无双;朝廷百官却说他冷心冷情,杀伐决断。   可了解他的,譬如他长姊,却曾经笑言,他不过外冷内热,越是在意的东西,越是放不开手,可偏偏又不喜欢别人都知道他在意,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   这别扭性子,也不知是随了谁。   所以,他又哪里真的舍得害谢映棠?   他一手呵护长大,小心翼翼地护着,想给她最好的教养,让她做这天底下最令人羡慕的女子。   可如今,又成了什么样子?   一路上,他都看着成静的背影,深深地陷入过往的回忆。   世事着实难料,不仅是他这妹妹,还有眼前这个人。   当年东宫里的小伴读无害温驯,总是笑吟吟地唤着他“三郎”,然后告诉他,他今日与太子殿下学了什么,有多有趣。   而如今,好朋友的表象终于装不下去了。   成静走得不急不缓,衣袖缓缓摆动,拢住了一片浅淡的暗香。他穿过游廊,到了一处幽静的别院,才忽然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三郎一眼。   这一眼,三郎隐有不好的预感。   成静推开门,淡淡道:“进来罢。”   那门一开,扑面而来便是安神香混着草药的模样。   这股味道在棠苑总是时常出现,三郎简直对此熟悉到了骨子里,此刻一闻到这股气味,当即脚步便停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加更。 第49章 心软…   谢映棠坐在床上,身上严严实实地裹着大氅,那些衣裳都是成静的,她青丝不束,脸色苍白,正低头咳着。   见成静进来,她抬头看了过去,不出所料,她的兄长们也来了。   她眸子深黑,不含一丝波动的情绪,唇上血色全无。   谢映舒一眼便看见憔悴的她。   他脸色微变,快步冲了过去,惊怒道:“你怎么……”   他的话戛然而止,谢映棠猛地扑上前来,一把拉住他的衣摆。   他浑身血液遽然静止,低头看着她。   她低咳着,哀声祈求道:“你不要带我回去好不好……”   谢映舒心底一凉,面上的忧色慢慢敛去,继而一股怒意腾上心头,“你还这般倔强——”   她仰头看着他,唇紧紧抿起。   她这样一动,裹好的衣裳登时脱落,成静知晓她身子如何,连忙走上前去,丝毫不避讳地攥住她的手腕。   她偏头看他,谢映舒脸色一沉。   成静攥着她的手腕,让她重新躺回去,给她妥帖地拢好衣裳,才冷冷道:“你大可以迁怒于我,但不要为难她。”   这话是说给谢映舒听的。   她却怕三郎发怒,忙抬手抱住的成静的腰,将小脸贴上他的侧腰,慌忙道:“阿兄你不要阻止我,我、我与成大人已……”她狠狠一咬牙,“已有夫妻之实!”   此话一出,屋内三位男子同时一愣。   谢映展惊道:“什么?!”   谢映舒右手一攥,怒道:“你反了天不成?”   谢映棠一言不发,浑身开始难以抑制地抖动起来,将脑袋埋进成静怀里。   成静不动声色,看她竟自毁清白至此,一时心里软得一塌糊涂,抬手抚了抚她的后脑。   她紧紧抱着他,不顾兄长越来越黑的脸色,闭上眼,急急道:“我是他的人了,这样不清白的女子,阿兄若不想弄死我,便成全我罢!”   她却不知,她侧身抱上成静时,扯动身后伤口。   那血迹便从绷带内渗了出来,微微染红了衣裳。   谢映舒一怒方起,便触上她身后的血迹,眼皮狠狠一跳。   她是何时受伤的?   他深吸一口气,渐渐冷静下来。   受伤至此,加上身子虚弱,成静定不会与她贸然行云雨之事。   她为了让他成全她,就连这种谎言也敢随便说出来了么!   若是外界知晓……   谢族名声暂且不言,而她彻底惹怒家族,又该是怎么后果?   谢映舒薄唇弧度寒冽,狠狠一闭眼,复又睁开,蓦地抬头看着成静。   成静心底亦恸,对他摇了摇头。   他与三郎虽关系不复当年,却始终了解三郎的性子,他太过于独断,工于心计,却又过于冷酷寡情。   谢映舒一言不发,只垂下眼睑,看着谢映棠的脸。   她此刻见他不作声,正悄悄偏头瞄着他,水眸里半是惧意,半是惊慌。   不知为何,他心底颇为不是滋味。   谢映展上前几步,也看到她身后的血迹,忙道:“三郎,你还不肯妥协么?”   谢映舒冷淡道:“我妥协又有何用?偌大谢族,非我可以做主。”   这语气,便是稍稍松动了。   他再狠,也终究还是心软了。   罢了。   但愿,成静是她的良人。   但愿,她莫要步上阿姊的后尘。   谢映舒转过身,一言不发地推门出去。   成静见他出去了,才摸了摸谢映棠的脸颊,坐在她身边来,柔声问道:“还疼不疼?”   谢映棠声音软如幼猫,“疼。”   成静抬手,以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感觉到没那么烫了,才微微放下心来,“以后不用如此莽撞,更不要随意置身于险境,我与你说过几遍,你要记在心里,知道吗?”   她点了点头,抬头看向一边撇过头去的谢映展。   谢映展觉得这俩人实在没眼看,不过时间一长,他慢慢也就接受了他们在一起的事实。   不过,他站在这处,也着实觉得别扭。   谢映棠问道:“二兄,阿兄他……是不是肯放过我了?”   “或许是。”谢映展无奈道。   “那……我可以不回去了吗?”   “你还想不回去?!”谢映展眼皮一跳,蓦地开口道:“你都未出阁,还想留宿在别人家?”   他的声音或许过大,外面的谢映舒猛地推开门,冷哼道:“你还想不回去?”   谢映棠不敢再说话,又把脑袋扎回成静怀里。   成静护着她,淡淡道:“她回去是什么后果,三郎心里清楚。”   谢映舒道:“不回去是什么后果,定初心里不清楚?”   成静冷淡道:“所以症结在于令尊,三郎既然愿意成全,那何不好人做到底?”   他脸皮忒厚!   谢映舒忍了又忍,心道他凭什么要给他成静做好人?能成全已经是看在妹妹的面子上,他冷笑道:“我做什么好人?帮你去说服我父亲?”   成静颔首,“正是。”   谢映舒又是冷笑,“你以为我父亲如我一般,会因此而心软?”   “令尊刚正谨慎,说一不二,自然难以动摇。”成静淡淡道:“只是,令尊与公主这些年来,感情似乎越发冷淡?棠儿若出事,谢族好交代,宗室那边呢?你们士族遮天蔽日,与宗室也越发关系紧张,这一点,令尊自然需要考虑。”   “再者,令尊有仁爱之心,对子女自然心存怜惜,他为一族之主,自然不可宽恕丝毫逾距之事,但若真如棠儿所言,我与她已有夫妻之实呢?”成静感觉到怀中少女微微一僵,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肩胛,嗓音清冷,“三郎才智谋略冠绝天下,相信令尊也只有考量,如今,静只希望二位郎君可以出手相助,劝说一二,便以棠儿刚刚的说辞冒险一试,至于迁怒,自有我一人承受。”   谢映棠连忙摇头,“不要……我阿耶下手绝不留情……”   她非要从他怀中转出来,成静低眼看着她,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我自有分寸,我若出事,如何还能好好保护你?”   她咬了咬唇,眼泪在眸中打着旋儿。   谢映舒实在看不下去,偏过头去,淡淡道:“行,我能配合你。只是后果如何,便于我无关了。”   成静笑道:“多谢。”   谢映舒冷哼一声。   谢映棠迟疑着,也跟着喊道:“多谢阿兄。”   谢映舒转过头来,似怒非怒道:“你这丫头,我还未找你算账!”   她又缩回去。   只要三郎说她,她便往成静怀里躲。   三郎面上黑如锅底。成静无奈,唇角微微一扬,眸子也随着笑容扬起,而弯成了温柔的月牙状。   倒是一边的谢映展无声地叹了口气。   三郎这变卦,也委实变得够快,方才还拿着剑招招狠绝,如今却又如此好说话。   罢了,毕竟是他弟弟。   后来,四人还在屋中说话,谢太尉从皇宫出来,便径直来了成府。   能让谢太尉亲自出来,可见此事动静之大。   四人对视一眼,随即假装十分不和睦的模样,一前一后陆陆续续出去。   谢映棠依商议计策,一把跪倒在父亲面前,哭着说自己已经以身相许,气得谢定之脸色不比之前的谢映舒好看多少。   谢映棠哭得凄惨,哭着哭着便昏迷过去,那身上的血迹便露了出来,成静便上前如实说了。   谢映展当即不忍,开口劝了几句,谢映舒见二兄开口,便也不情不愿地帮腔了几句。   谢太尉忍了又忍,然后将成静单独召到一边去。   当日,谢定之仍是想将女儿带回去,只是装昏迷的谢映棠分外着急,便佯装在睡梦中仍哭喊着成静的名字,她演得卖力,身子情况也确实没有造假,连她两位兄长都差点相信了。   众人面面相觑,是时谢映舒便开口道:“孩儿以为,就让妹妹呆在成府,由我族亲自带人看守,不许成静与她独自想见,亦是一样。”   装昏的谢映棠急了。不带这么坑亲妹妹的!她要是见不着成静,她得多难受呀!   谢映舒继续道:“此外,对外亦要封锁消息,不可让人知晓翁主来过成府,至于与崔家的婚事……应是可以退了。”   谢映棠一急复安心,这话倒是不错。   崔家大郎再好,她也不要嫁。   这世上,谁都比不上她的静静。   谢定之虽然心软,却也没那么容易放过成静,加上三郎言语之间,也仅仅只是在为自己妹妹求情罢了,倒是一丝一毫没有说成静的好话。谢定之对成静道:“我纵使成全你,可我族旁系如何看待此事?崔族又将如何看待?”   成静恭敬答道:“只要明公肯成全,至于这些利害关系,再等几日,静自有办法解决。”   谢定之想起这几日朝中闹得沸沸扬扬的几件事,眼神忽然一利,“那件事……你是不是你事先就已料到?”   他说的是宫宴之上的争端。   成静听懂了,并不承认,也不否认,只低声道:“此事将来或许会惹明公不快,但在下可以保证,只要娶了她,将来定不会主动加害谢族。”   主动,也就是说,谢族只要不率先出手,他也不会率先动手。   而加害这个词,用得更是巧妙。   无辜而获罪,是为加害。   有罪而获罪,是为惩治。   而谢族,其实在政治上举重若轻,不可单纯用有罪和无辜来衡量,只是将来格局形式变化,这个大族是否会与他对上,却又未可知了。   谢定之本就没指望他能推心置腹,陛下养的纯臣,若被他轻易策反,棠儿嫁过去反而更容易吃苦。谢定之垂袖沉吟,蓦地开口道:“我不与你计较,只是,你就这样带走了她,是不是需要付出代价?”   成静抬手,弯腰深深一礼,“任凭明公责罚。” 第50章 算账…   谢定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带他去了谢族,依谢族家法,拿出藤条狠狠地抽了他许多鞭。他昂首笔直地静立在那儿,广袖翩然下垂,眸子半阖,薄唇抿得死紧,没有露出一丝痛苦的表情。   谢定之惊叹于他的毅力,又命人拿杖子来。   成静若受伤严重,将来谢映棠又会如何心疼一番?倚靠在一边看戏的谢映舒想到此,连忙上前,“阿耶,他毕竟是朝廷命官,若罚太重而不可上朝,陛下问起又当如何?”   他微微一顿,又想起谢定之根本不必如此遮掩,又道:“阿耶若未消气,孩儿还有一招。”   “说来。”   谢映舒淡淡一笑,偏头对谢澄吩咐了什么,片刻之后,谢澄端了一大盆水过来。   “一盆盐水,不知定初可敢?”谢映舒拂袖转过身来,俊美无俦的容颜上,笑意摄人而冰冷,“定初会让我失望吗?”   成静脸色苍白,抬眼淡淡扫了一眼谢映舒。   谢映舒看他如看戏,一向谈笑晏晏的面容,无一丝昔日对他情面。   他淡淡一笑,颔首道:“来罢。”   谢映舒笑意渐无,转过身去,狠狠扬手。   那盆盐水被人端起,朝成静泼去。   谢映舒没有回头,也没有听见任何的呻|吟求饶之声,只听得一声闷响。   他看见许多人都露出震惊的神色,连谢定之也叹了口气。他等了许久,终于转过身去。   成静单膝跪地,一手死死撑着地面,浑身湿透,身后的鞭痕上血迹渐渐褪去,他的身子在轻微地发抖,嘴唇毫无血色。   许久,他才平复住了呼吸,抬头看着三郎,哑声道:“如何?”   谢映舒心中没有一丝快感。   可他却微微笑了,哪怕那眼底笑意全无,他倨傲道:“算你还有些本事。”   谢定之深深地叹息,终于相信了成静的真心,彻底松口妥协。   成静这样狼狈地半跪在堂上,就这样笑了。   谢映舒看了他半晌,拂袖而去。   可才走出去,又咬牙切齿地吩咐道:“快去带他换身衣裳,包扎伤口,记得拿那不易留疤的药膏。”   谢澄愕然道:“郎君这是……”   “我不过是担心我妹妹罢了,别说是我吩咐的!”谢映舒冷冷瞥了一眼谢澄,快步离去。   成静被人带去包扎了伤口,待他稍稍平复了痛楚,才回了自己府邸。   谢族毕竟也不会太过分,只是将谢映棠的那间屋子重重围住了,成静想要探望却又想起答应谢太尉的话,便只站在屋外,淡淡看着那紧闭的屋门。   他如今算是让她安心了,他其实并无丝毫不妥,只是现在看到谢族侍卫的架势,才真正地了解到她在家中面临的是什么样的软禁。   这骤然降临的祸事终于要结束,他希望她能变回从前那个谢映棠。   以前或许还觉得她那般吵闹任性,实在是还未长大的孩子,如今他却想见她吵闹任性,天天闹他也无妨。   成静到了深夜,忽然又想起谢映棠的那五只猫儿。   他第二日下朝,便直接去谢府将那几只猫儿抱了回来,那些猫儿跟了谢映棠,性子也都黏人讨喜,丝毫不怕生,反而蹭着他的掌心,围着他叫个不停。   成静将它们抱回去,命人为它们准备了食物,再将棠苑里的猫窝搬去,让它们尽快适应环境。   可其中有几只猫儿,却食不下咽。   许是想念谢映棠了,成静抚了抚它们的小脑袋,将它们交给谢映棠身边的侍女,让她将猫儿抱进去。   谢映棠瞧见猫儿,果真开心了不少,抱着那猫儿又是亲又是笑。   侍女对成静细细描述她的开心,成静听了,才稍稍心安。   而谢府中,三郎从尚书台归来时,一边往自己书房里走,一边听谢澄禀报府中事宜。   谢澄神色焦急,“洛水身材日显,今日殿下派人来问了,属下及时挡回去了,不知郎君究竟是什么打算?”   谢映舒微微一顿,这才想起被忽视了多日的洛水。   上回他无故昏睡,才造成谢映棠翻墙去了成府,而族中长辈震怒,他还未来得及与她算账。   三郎冷笑一声,脚步一转,快步走向了洛水的居所。   洛水正坐在床边低头喝茶,忽然看见推门而入的谢映舒,身子抖了抖,随即起身迎了上去,不自然地笑道:“郎君怎么来了……”   谢映舒一把攥住她妄图触碰他的手腕,手劲之大令她吃痛蹙眉,“棠儿何时得罪于你?”   许净安眸子瞬间噙水,摇头道:“妾不知郎君何意……”   “你不知?”谢映舒冷笑一声,松开她的手,优哉游哉地寻了处地方坐了下来,拿过案上的狼毫把玩着,语气漠然而冰冷,“你若自己不承认,我便亲自来审问了。”   洛水迟疑地咬了咬下唇,就倔强地站在那儿一言不发。   谢映舒唇边笑意更甚,抬手拍了拍,“甚好。”他蓦地扬声,“谢澄,进来!”   谢澄连忙推门进来,唤道:“郎君有何吩咐。”   洛水身子颤了颤,上下红唇轻轻嗡动,终究没有多说一句话。   谢映舒几近漠然地看着她,“她肚子里的孩子,留得也实在是够久了,今夜便赐一碗落子汤罢。”   洛水闻声,抬眼看着他,她泪眼朦胧,倔强地咬住下唇。   这个结果是她日夜梦过无数回的。   她不明白,自己分明是世族女郎的出身,为何就因她父亲下狱,她就得沦落至此?   她不配拥有自己的孩子吗?   她陪了他整整三年,可到头来,他竟也这般不留情面。   那碗汤药很快便端了来,送到了她的面前。   药汤浓黑,闻起来便令人头晕目眩。   洛水再也忍受不住,一把跪倒在地,膝行到三郎跟前,一把抓住他的手,哭求道:“郎君当真如此狠心吗?这是我们的孩子啊……难道郎君昔日对洛水的宽容……都是假的吗……”   谢映舒怜惜地抚了抚她的脸颊,笑道:“我给过你机会了。洛水,千万不要挑战我的耐性,我这个人一旦没有耐心,便只剩下心狠手辣了。”他淡淡扫了谢澄一眼,谢澄大步上前,一把擒住洛水的手腕,在她的哭喊声中将她强制地拉了开来,她却还是看着三郎,就这样倔强的扭着头,死死地盯着他,眸中含着似恨非恨的情绪。   谢澄一把将她推攘在地上,拿过那碗药,就这样直接灌了下去。   药汁顺着脸颊没入鬓发间,混着滚烫的泪,谢澄松开洛水,她一把伏下身子,捂着胸口猛咳,越咳越厉害,身子在不由自主地发抖。   谢映舒看着她,等到她肚子开始疼,鲜血渐渐渗出衣裳时,才淡淡道:“传郎中。”   谢澄又应了,出去吩咐了下去,谢映舒看事情办得也差不多了,便闲闲起身,淡淡道:“你想好,孩子没了只是其一,你身边这些人的性命,又该如何?”   说完,他便毫不留恋地从洛水身边走了过去。   三郎撂话时,并未避讳什么人。当夜,洛水身边的贴身侍女倩儿便跪在了谢澄面前,全盘托出了许净安与洛水的暗中联系,又道洛水曾求助于谢映棠,只是那时谢映棠并未贸然答应,虽然后来,谢映棠从成静那处探听到了三郎因朝中事情烦心的原因,让人转告了她。   后来,谢映棠还在被软禁时,许净安便与洛水暗中联系上了。   三郎听了谢澄的转告,当即震怒,却并未多做什么。   他还在等。   等洛水放下她所谓的倔强,向他亲口说出自己的所作所为。   可后来,洛水依旧没有说。   去诊脉的郎中来回复谢映舒,说是孩子已经彻底没了,彼时谢映舒正在练字,闻声没什么表情,只挥手让郎中下去。   他正要提笔继续方才的书法,忽然看见案上放着一只精致的小纸鸢。   她刚来谢府时,便是用这只小纸鸢让他选择留下她。   有些记忆实在太过遥远,他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当年他在宫里,也遇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孩儿,那小娘子姓郑,用灵巧的纸鸢讨得他的外祖母明懿皇后欢心,便常常来宫里玩耍。   郑家小娘子,闺名秀宜,而没入奴籍之后,更名洛水。   她是洛水,不是郑秀宜。   谢映舒静立半晌,忽然一把掷开那笔,兴致索然。   翌日,谢映舒便命人叫来了谢秋媛。   谢秋媛绞着帕子,战战兢兢地杵在那儿,对于这个身份异常高贵的堂兄,她一向是敬而远之的,从未想过会与他说话,甚至是被他主动叫来。   她心里有些忐忑不安。   可谢秋盈一早就听闻了谢秋媛被叫去之事,禀着凑热闹的心,她草草去给母亲谢容氏请了安,便跟着来了,眼见着谢秋媛被问及许净安的事情,却迟迟不肯答,便嗤笑道:“堂兄有所不知,她就是表姊的小跟班罢了,哪里会出卖她?棠儿出事那会儿,她们俩怕是私底下庆贺着呢。”   谢秋媛含泪道:“不是!是、是表姊……她不许我说……”   谢秋媛早就想报复许净安了,此刻便添油加醋,顺势将许净安的暗中所作所为悉数说了出来,大到对成静有意、诬陷金月盗窃,小到抢了她的朱钗,还在老夫人面前暗示谢映棠的任性妄为……   谢秋盈站在一边,闻言倒是愣了许久。   随即便反应过来,意味深长地笑了。   许净安这是……被人给卖了啊。   谢映舒眯眼看着面前的少女,谢秋媛如今还未及笄,长相随了她那身份低微的生母,不我见犹怜,却透着一股子无害,可她哪里无害?分明是心思深到了极点,才会这般借机倒打一耙。   便是一边看戏的谢秋盈,也颇为聪明圆滑。   他蓦地就想起自己那妹妹。   大族中的女子,单纯者甚少,诸如许净安这类人,也是数不胜数,女人之间的争风吃醋,早就从未出阁时便开始了。   可谢映棠,真真是抱着一颗赤子之心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连谢映棠都有些变了呢?   从成静归洛阳后,她被刘冶冒犯开始。   对世人绝无恶意的她,就这样被他一次次偶然的疏忽和故意的冷落,被逼到遍体鳞伤。   他垂下眼,抬手让她们退下,一边吩咐了下人送她们去谢定之那处告发许净安,将金月红杏调回谢映棠身边,才乘车又去了官署。 第51章 战事…   两日后,以火漆密封的军报飞快传入洛阳。   御书房外响起沉沉马蹄声,殿中闭目小憩的皇帝微微睁眼,剑眉一拢,眸光微闪。   入宫不下马,当是军事紧急。   他霍然起身,正要开口唤人,那殿门已被人推了开,一个身穿兵甲的将士飞冲过来,一下子扑倒在他的面前,高声道:“禀陛下!军事急报!”   当日午时过后,皇帝急召两位辅政大臣入宫议事,他坐在高高的御座之上,脸色黑如锅底。   谢定之站在下首,看着御案上的火漆军报,终于开始心惊。   七月三日,西北羌人政权更替,原守成之君被自己暴戾好战的弟弟谋反取代,随即大军便更换统帅,在宫宴之日分三路来攻,金城、洮阳、沓中相继失守。北方粮草不济,军队节节败退,大都督宋让已归洛阳,群龙无首。   加之有功之将因御前失仪而被下狱,西北西南军心不稳,士族子弟难以抵御骁勇的羌人,或弃城而逃,或全军覆没,甚至有人为了自保,强逼百姓装作将士抵御敌军,借机遁逃。   敌军此役有备而来,来势汹汹,举国上下皆沉浸在大战告捷的喜悦之中,谁知瞬间连连失守,军心越发不稳,几位战功显赫的将领意欲率军奇袭,皆身中万箭而亡。   而如今,上邦太守陈鸣死守城门,存亡只在旦夕之间,而街亭之前便布有大将军薛淮安军队的一半,如今正顽强死守。   一夕之间,山河飘摇,民不聊生。   此战之惨烈,朝野上下人人震惊,而洛阳城中一片繁华,若非亲眼看见这字字刺目的军报,也许无人敢相信,一国之中,竟有极致的繁华和极致的地狱。   皇帝狠狠闭眼,复又睁开,冷冷道:“两位爱卿以为如何?”   大司马容峥与谢太尉对视一眼,随即容峥沉声道:“老臣以为,陛下宜速速派兵支援,让大将军先救街亭,与兵法会和,再往上邦。”   “派兵、派兵。”皇帝原地踱步几回,蓦地回身怒道:“举国上下兵力无数,为何多年来难以大捷?朕派大将军支援,那南方胡人又当如何?如今善战之将,皆被你们以礼法相拘,关在了牢中!”   “陛下息怒。”谢定之皱眉道:“事急从权,如今军心不稳,臣以为宜将他们先放出来,加以安抚,再派去疆场,在此之前,宜让大都督火速先去支援,至于南方胡人,宜再派将领。”他微微一顿,又道:“臣请命亲自前往。”   皇帝微微一顿,随即眯眼看了过去,“太尉当真想亲自去?”   谢定之道:“家父行伍出身,臣亦从军多年,此战关乎天下,不可轻率,臣亲自前往,一来可稳军心,二来,臣或可退敌。”   “好!”皇帝淡淡一笑,又问道:“太尉以为,朕又该如何安抚那些将领?”   谢定之缄默,许久才道:“臣但听陛下吩咐。”   他许是猜到了什么。   先是宫宴,再是下狱,再是流言纷纷,所有人都瞧不出任何端倪。   士族得意洋洋,旁观着好整以暇。   而如今,战事兴起,局势便彻底被扭转。   之前的故意打压,都似乎是重重铺垫。   打压得越狠,反击得越狠。   只是,谢定之仍有些奇怪,若这真是被设计好的,那么,是谁在筹谋安排?   是成静?   若是他,那么他又为何会知道,羌人会打过来?   通敌卖国?此乃大罪,任何有脑子的人,都不会选择与毫无信用的羌人合作,损人不利已。   谢定之想不通,他心里隐隐觉得不安,为将为官不知多少载,从未有过这种被人操控全局的不安感。   随后,皇帝命成静拟诏,赦免那些御前失仪的将领无罪,再让成静亲自颁布旨意,借与宋匀的昔日交情,让宋匀亲自入牢房将众将迎出,设宴款待一二之后,再让他们即刻带兵离开洛阳,火速增援。   “俺就知道,这他娘的根本没俺什么好事,俺还以为皇帝突然顾念俺们的战功,原来是要我们去送死啊!”一人酒憨,便拍案怒道:“罢了!俺在这洛阳实在待不下去了!再看见那些叽叽歪歪的贵族子弟一眼,老子连饭都吃不下了!”   “就是!不把我们当人看,有事就好好供着,说起来,那些个小白脸能打个狗屁仗?还不是要老子带着兄弟们去冲锋陷阵!”   “……”   这些刚刚从牢里被放出来的将军颇为激奋,一边大口灌酒一边大骂拍案,仿佛那桌子便是士族。   宋匀端着酒杯的手一顿,苦笑道:“几位消消气,这里还是洛阳,小心隔墙有耳。”   “洛阳?老子怕他个屁!”一人呸地一声,“再把我关进去,我看看谁还卖命!”   “我说宋匀,你这回没有吃上牢饭,你可不知道,我们在狱中可憋屈了,连个狱卒都看不起我们!我呸——”另一人恼怒道:“我们做什么要来洛阳受这份气?平时就被那些无功而升官的士族子弟压迫,现在到哪里都要受气不成?”   宋匀看他们酒劲上头,怎么说都听不进去,有些无奈地对成静摇了摇头。   这些人,平日也没有这么大的脾气,可见这回当真是气狠了。   其实喝酒,并不至于让人丧失理智,对着帝王耍酒疯。   那日究竟是为何失控,有心人其实可以深想。   成静坐在一边,微微一笑。   “诸位息怒。”他抬手,对诸位将军端了端酒杯,笑道:“将军们又何必再气愤?士族加害不成,反倒成就了在座诸位,此宴结束后,静亲自送将军们出京,离开洛阳之后,天高地阔,任凭诸位施展,静在京中只会为各位周旋一二。”   “成大人客气了……”魏凛忙笑道:“我是个粗人,但也不代表不讲道理,大人是什么样的人,兄弟们心里也都明白得很,这回也不用太麻烦您。”   一群人纷纷附和。   宋匀却笑道:“这话说得就不对了,我们和成大人谁跟谁啊?大人肯送大伙离开,也是拿我们当兄弟,你们岂有拒绝的道理?”   成静弯了弯唇角,倒是无奈一笑,声音清淡,“诸位不必客气,此去艰险,将军们不可大意,羌人体格健壮、擅于骑马,而新任统帅不知深浅,关键时刻切忌以大局为重。”   他再多多叮嘱他们几句,便命人备了马,与他们一起骑马走到城门,再说了几句话之后,便目送着他们离去。   城门即将关闭,成静高踞马上,薄唇弧度渐渐压平,再无笑意。   他与谢族这一役,还是他赢了。   但是此战之艰难超乎想象,是成是败,还未可知。   谁都别想得意地太早。   他勒紧缰绳,急速调转马头,一扬马鞭,策马回府。   身下枣红骏马跑得飞快,风鼓起他的衣袂,将鬓便发丝吹得乱扬。   成静到了府邸,翻身下马,子韶连忙迎了上来,接过缰绳,闻到一股淡淡的酒气,皱眉道:“郎君伤口还未痊愈,怎么能与人饮酒?”   “无妨。”成静神色冷淡,抬脚往卧房走去。   才走几步,他蓦地一顿,问道:“棠儿身子如何了?”   子韶答道:“翁主身子大好,谢太尉派了谢府的郎中过来,说日后就为翁主专门伺候着,还说……您若真要娶她,这几日便可成了。”   成静不置可否。   谢族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   他沉吟片刻,淡淡吩咐道:“明日一早,便送聘礼去谢府求亲。”   子韶忙应了,随即想起什么,又笑道:“谢族的侍卫都撤了回去,翁主现在正在亭中赏月,郎君要不要去见见?”   成静转眸淡瞥他一眼,“你倒是知我喜怒。”说着,便径直往凉亭那边去了。   月色皎洁,湖面上沉浮着一片粼粼清光。   少女披散着长发,外裹枣红色梅花小披风,安安静静地坐在亭中围栏上,小脚微微晃着。   她怀中抱着一只花斑猫儿,小手被猫儿捂得暖呼呼的,她看着湖水倒影,正愣愣地出神。   成静看到那一抹小巧人影时,白日的满心压抑忽然烟消云散。   他抬脚走入亭子,广袖低垂,盈着一片暗香。   似乎是怕惊扰着猫儿似的小娘子,他脚步极轻极缓,就这样来到了她的身后。   谢映棠正在出神,鼻尖忽然就闻到一丝暗香。   香味清冽而不浓郁,更像是夜的气息,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个感觉。   谢映棠头也不回,扬唇笑道:“静静不想我吗?”   身后的男子答道:“想。”   她张开双臂,仰着小脸笑,“那你怎么不抱住我呀?”   话音刚落,便落入温暖的怀中。   他的声音沉沉响在她耳畔,搔得她有些痒,“抱住了,你便再也逃不掉了。”   她心底羞赧不止,低低“嗯”了一声。   他低笑,脸微微一偏,薄唇在她颊侧亲了亲,忽然将她打横抱起,她惊呼一声,那正在打盹的猫儿被惊吓,从谢映棠的身上跳了下来。   成静把小丫头紧紧拢入怀中,替她挡去了风,便将她直接从凉亭里抱回去。   她抬起手臂,紧紧地揽住他的脖颈,小脸贴在他的胸膛之上,垂下眼帘。   忽觉心安。   这是她的夫君了,再不可更改。   她会与他一路扶持,生死同舟,荣辱与共。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深水蓝蓝27瓶、万花谷白敬亭24瓶、瓷中半枝莲11瓶、拂袖°10瓶、26070511 6瓶、阿金5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52章 温暖…   一路清风卷暗香,夜色煞是迷人。   她被他抱到了卧房的矮榻上,她这般被他钳制着,被逼着直面着他的温柔,她身子微蜷,坐在他的腿上,鬓发有些散开了,下巴微扬,露出白皙秀美的一段颈子。   他低头亲着她的眼皮,再慢慢挪移至她的唇瓣,碾磨轻舔,她闭上眼,只耐心地感受着他的气息,两靥却涨得通红,似乎是羞得。   他温香软玉在怀,从未有过比此刻更为美妙之感,桃花眼微微眯起,手轻轻挪到她的腰间,问道:“伤口还疼不疼?”   她点头,复又摇头,瞧着他,眼底有雾。   他笑,又侧腰抓住她脱下鞋的小脚,让她蜷起腿来,她脚心微痒,往他怀中缩了缩,他越发有了兴致,柔声道:“卿卿还在羞么?”   她小声道:“还未成婚,你便要这般欺负我么?”   他笑意更甚,低头逼近了她的眼睛,“卿卿以为这便叫欺负?那我若真欺负你,甚至比这欺负得更狠,你又待如何?”   她眨了眨眼睛,隐约知晓一些男女之事,便问道:“你……是想与我做那些有些羞羞的事么?”   他心底好笑,便顺着她的话,笑道:“夫妇坦诚相见,本是天经地义,你不愿?”   她把脑袋埋进他的衣服里,闷闷道:“你瞧了我两次了,虽未看光,可我还有什么羞的?更别说不愿了。”   成静倒不知她竟会这么答,一时怔然,随即笑吟吟道:“那下回,就让卿卿瞧回去?你又想瞧哪里呢?”   她越发羞,一句话也不肯说了。   谢映棠在脑海中默默想象了一下成静脱了衣裳的样子,越想越觉得自己见不得人,她哪里见过不穿衣服的男人,尤其这人是她喜欢了那么久的成大人,她更觉得要疯掉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挠了挠她的脖颈,笑道:“你缩成这样作甚么?难道我要与小乌龟过一辈子么?”   她痒得扭了扭身子,却还是不肯说话,那耳根却渐渐红透了。   从未如此羞过。   他面对她时,从前恭敬有礼,如今却这般言语风流,撩拨得她不知如何是好。   他又笑,“小乌龟再不把头伸出来,我便要来硬的了。”   她迟疑了许久,弱弱地探出脑袋,伸长颈子亲了亲他的唇瓣,软声道:“静静最好了,我们就好好抱着行不行?”   他看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心中越发觉得她可爱,眼眸也温柔下来,以指腹按了按她的唇瓣,柔声道:“你以为我当真要对你如何?”说着,又把她揽着往怀里靠了靠,像她平日抱着猫儿一般,他捏捏她的耳垂,又抚了抚她的长发,眸子弯弯,“谢家翁主贵不可言,肯来我怀里,我得好好养着才是。”   他容貌俊秀清雅,那双眼光彩流转,煞为漂亮迷人,被他这样注视着,她心里不知有多开始,便又乖乖地窝了回去。   霞色遍布满靥,她闭上眼无暇自顾,任凭他这样抱着她。   就这样相互抱着,便是极好。   她靠在他怀中,不知不觉已然入睡,呼吸清浅平缓,他待时辰不早,才将她抱了回去,让贴身侍女为她宽衣。   翌日谢映棠醒来时,只见卧房内空无一人,她穿衣起身,理好头发,便推门出去。   成静正坐在一棵海棠树下,正低头饮茶。   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抬头看来,便微微一笑,朝她伸出手来。   她欢快地跑了过去,却不将手给他,而是绕开了他的手臂,一把扑到他怀里去。   成静一把接住这小丫头,轻笑道:“早上就这么热情?”   她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糯糯的牙,“静静是在特意等我吗?”   他点头,让她站直了,再让她坐到对面去,将已经烹好的热茶推给她,笑道:“我已经命人给你收拾好了衣物,今日我带你出城玩一玩,晚上便回谢府吧。”   她一怔,随即咬唇道:“……这是何意?”   他看她模样,知她是误会了,又忍笑着反问道:“你不回去,我怎么八抬大轿抬你过来?堂堂端华翁主,便急到连婚礼也不想要了?”   她又是一呆,旋即抬手捂住脸,嗓音细若蚊吟,“……这样啊。”   成静拿了扇柄,轻轻敲她的手腕,又笑,“将来的成夫人,你在夫君跟前这般羞涩,可如何是好啊?”   她耳根一红,又想起昨晚被他撩拨调戏之事,只觉眼前这人仿佛突然间性情大变一般,完完全全是吃透了她,她本以为自己才是主动的那一方,没想到这么些时辰过去了,她也只是负责了害羞而已。   她倏地起身,转眸轻轻嗔了他一眼,那一眼水眸含情,似喜似怒,直勾得他心猿意马,险些又将她拉回身边。   谢映棠却瞅准了时机,不给他拉,一直跑回了屋子里,阖上门便不出来了。   成静哑然失笑。   看来……这丫头还是要好好教教才是。   谢映棠僵持不了多久。   她哪里能忍住把成静关在外面,她坐立难安,在屋里团团转,等到自己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她便悄悄将门推开一条缝来,看成静还坐在那处没有。   成静还坐在那处。   他神色安然,手边茶杯莹白如玉,衬得他手指骨节分明,修长干净。   他正拿着一本书,低眸认真地看着。   她忍不住,又走了过去,一把抽掉他的书背在身后。   他抬眼看着她,一言不发。   她偏过头,不自然道:“在阳光下看书,容易眼睛痛。”   成静:“……嗯。”   嗯。……嗯?   “嗯”是什么意思?   谢映棠别扭道:“静静不是说要陪我出去玩儿吗……”   他却无辜道:“你躲回去,我当你不喜欢出去,便让人取消了行程。”   谢映棠:“……”   她咬了咬牙,又说:“那、那我今日晚上才回去,白日又该如何?”   他淡淡道:“白日,适合睡觉,喝茶,抚琴,卿卿爱做什么,都可以做。”   她忍了又忍,“那你呢?”   成静笑道:“我?我觉得今日天气暖和,适合读书。”   她登时急了,将手中的书一把砸入他的怀里,扭头便要走,才走了几步,又被赶过来的成静一把扯住手腕,他无奈道:“骗你玩的。你一时不给我碰,一时又想要我陪的,我到底是不陪好,还是陪得好?”   她一咬下唇,闷闷道:“我哪知道,你陪我我就怕得慌,瞧不着你我又想你。”   她一边说,一边自己都觉得心惊,她哪里来的这么别扭的脾性,可一在成静跟前,她就忍不住骄纵刁蛮起来。   以前是担心他不高兴,如今却是被他纵容到忘形了。   她想到此,忍不住抬眼看了看成静。   又忙道:“我、我只是还未习惯,我虽喜欢你,可日后当如何做你的妻子,替你处理内务,我又还未完全想好。”   他叹道:“我没有那么庞大的家族,无需你为此殚精竭虑,只顾着相夫教子,你从前是什么样,日后仍旧是什么样便好。倒是我,才未曾完全想好,将来世事难料,我绝不可能冷眼旁边,届时又该如何安排你?”   她投入他的怀中,轻声道:“君去何处,我便去何处。”   他扬唇一笑,抬手拨开她额前的碎发,便低头在她眉心印上一吻。   那日,成静还是将谢映棠带出城游玩了一番。   她不会骑马,站在那枣红骏马旁犹豫不决,成静高踞马上,右手握着马鞭,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笑吟吟道:“上来,我拉着你。”   她果断地后退一步,“不……”   他循循善诱,“坐在我怀里,我带你骑马,可以跑很远很远,岂不妙哉?”   她便有些心动,过了许久,才迟疑地将手递给他。   手上力道一紧,她被他骤然拉起,身子腾然一跃,随即腰肢被他揽紧,侧坐在马背上。   她有些怕,将他的脖子揽得紧紧的,闭上眼不去看,力道之大让他无法坐稳。   他抬手拍拍她的后背,“乖,放松,你睁开眼看看。”   她浑身紧绷,听他耐心地安抚,才悄悄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细缝。   映入眼帘的,是他的喉结,她目光上挪,看了看他的神色,又转眸去看四周。   视线高了许久,臀下马背稍稍有些硌人,她被他稳稳地揽住,应该是不会掉下去。   可下面……好高啊……   她不会骑马,这种事情,她阿兄素来也不会让她接触,如今上马背是头一遭。   不过,有成静护着她,倒还不错。   他将手上缰绳交给她,让她紧紧握住,在她耳畔耐心道:“你抓紧缰绳,想让马儿慢些跑时,便向后勒紧缰绳,若独自骑马,切记夹紧马腹,想让马儿开始跑,便一夹马腹,一扬马鞭——驾!”   他蓦地一扬马鞭,那马开始跑了起来,谢映棠低呼一声,又紧紧抱住他,睫毛一颤一颤的,他笑道:“连墙都敢翻,却怕骑马?”他故意用激将法,她这才强撑着松开他,睁大眼睛,紧张地盯着前面的路,她怕极了,可身后的男子御马极稳,那股气定神闲的从容通过手臂传递到她的心尖,她被无声地安抚下来。   他这才再次扬起马鞭,立刻加速,马蹄踏起一地尘埃,她仿佛身子腾空而起,扑面而来的风吹得满面清凉。   她不由得笑了起来。   成静问:“想不想学骑马?”   “想。”   “待你我成婚之后,我便教你。”   “好。” 第53章 请婚…   天色将暗时,成静送谢映棠回了谢府,便径直入宫去了。   他先是与皇帝细细说了近日的战事,皇帝翻开荆州一带的奏报,淡淡道:“若是所料不错,羌人这回有备而来,朕单单派几个将士去,未必能解燃眉之急。”   成静道:“陛下怀疑,羌人或许是与胡人合谋?”   皇帝搁下奏报,目光雪亮,隐有淡淡怒色,“若当真是合谋,天下必然大乱,朕才继位三年,决不能在朕的手上失去一丝一毫的疆土。”   成静垂眸。   皇帝盯着他,眼神越来越亮,眸底似闪着两簇幽幽火焰,“定初素来有计策,那醉酒之计,便是你事先料到的,而如今,想必也已经想好了作战对策?”   成静抬眼,看着皇帝期待而殷切的目光,心底骤然一凉。   这么多年,皇帝总是用这样的目光看着他,因为从小到大,都是他在出谋划策。   皇帝是个好皇帝,心系天下,从不刚愎自用。   可,帝王无情。   他摇头道:“臣无能,上回提前得知羌人之事,只是因为当初偶尔识得的商贾无意间提及羌国内乱,食材断货,臣因而知晓新主当为暴戾之君,才敢就此一赌。然敌国计策,臣实在无从得知。”   皇帝唇角一搐,沉沉道:“谢太尉不日将前往南方,一来稳定军心、加固防守,二来,防备胡人突然进攻。”   成静道:“只是陛下担心,谢太尉若去了,而那处无战事,当地军队是否会重新洗盘,是否会有一部分人被打压。”   皇帝深深地看着他,颔首道:“定初知朕。”   殿中一片寂静。   良久,皇帝才抿唇道:“南方水患未止,胡人若打来,势必一团乱麻。”   成静道:“陛下想如何安排?”   皇帝缓缓道:“朕让你,以签典的名义,前往公安一带安抚流民,清算当地贪污官吏,并时刻监视秭归诸郡动向,一旦有异动,火速向朕密报。”   成静抿了抿唇,眸子微凉,低头领命。   皇帝拂袖让他退下,可他忽然跪下,低低道:“臣有一事相求,还请陛下成全。”   皇帝微微讶然,转过身看着他,“定初还有什么事?”   成静垂眼道:“臣欲娶谢族的端华翁主为妻,恳求陛下成全!”   成婚虽是两家议定,但他身份特殊,必须要与皇帝事先说清楚。   君心难测,何况眼前的君王,擅于猜忌,生性多疑。   皇帝蓦地一惊,随即皱眉道:“你说什么?”语气微沉。   成静行礼叩首,“臣与翁主两情相悦,还请陛下成全,臣虽娶她为妻,却不会为谢族所用。”   皇帝拂袖,“荒谬!”   成静一言不发,一直这样跪着,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殿中一片清凉,金砖地面寒凉一片,寒意透过膝盖慢慢渗透上来。   皇帝低头看着他,这一对君臣忽然僵持起来,没有人主动开口。   许久,皇帝才寒声道:“你要娶的是什么人,你当真清楚了?”   端华翁主,他那表妹地位之重要,应是极好的联姻工具,以谢族之势力,她所嫁之人应当是天潢贵胄,非皇即王。   “臣心里明白。”成静道:“是以,臣才来特地告知陛下。”   “成静!”皇帝愠怒道:“你不要仗着朕对你的信任,就以为朕会容忍你的一切!”   “臣不敢。”成静淡淡道:“陛下从未容忍臣的一切,臣素来有自知之明,臣也明白,若背叛陛下,下场必如烈火焚身,万劫不复。”   皇帝喉间一哽,竟是被他给噎住了,隔了许久,依旧恨恨地看着他,心头没由来得越来越气,那股气越无可宣泄。   从他为帝之后,成静便喜欢动不动给他跪下,恭恭敬敬,百无疏漏,将自己贬到了尘埃里,仿佛在说:你是帝王,我是臣子,你可以不讲道理,你随便对我发脾气都好,我不介意。而自他从洛阳归来,该笑时还是在笑,却越发恭敬了。   皇帝心里憋了一口气,看着这个昔日与自己兄弟相称的男子,良久才深吸一口气,闭目道:“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就是在讽刺朕。”   “臣不敢。”成静还是那句话。   那眼帘低垂,跪姿卑微而沉静,对皇帝的态度表示漠然。   皇帝气急,快步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道:“朕虽然登基,却还是念着当年的情谊的,阿静,你不要想太多,朕不许你娶谢家翁主,也是怕你被谢族掣肘。”   成静将头埋得更低,只道:“臣明白,臣感谢陛下。”   当年,那场大火,烧毁了他所有的念想。   从此,他成静成为了唯一一个无父无母,亦无族人的孤家寡人,他原本想着,待他扶持如今的君主登基,他便能与昔日分离的亲人取得联系,他便能搜寻证据,平反成族上千人口的冤案。   可他心心念念辅佐的君王登基的第三天,他便一无所有了。   他还敢信吗?   年少时最为坚定的信仰一夕坍塌,他用了三年才能适应独自坚强地往上爬,他不敢了。   如今,若不将一切掌握在自己手中,他迟早会再次承受一次锥心之痛。   皇帝见他油盐不进,脸色愈差,许久,才道:“你要娶端华,不是不可以,只是朕再给你赐一位妾室,帮你与谢族周旋。”   成静摇头道:“臣不做负心之人,臣只娶一人。”   “你放肆!”皇帝只觉额头上青筋暴跳,恼怒道:“朕已退了一步,你却还是不领情?”   “君王何必插手臣子的家世?此事臣心意已决,朝廷诸事,绝不会因成婚而搁置,还不够么?”成静讽刺地笑了一声,摇头道:“而今局势变化,翁主本与崔族定亲,而突然间改嫁于臣,在外人看来,臣不过是那强取豪夺之徒,翁主不过是利益的牺牲品,臣对于谢族来说,终究还是不是最好的选择,不是吗?既然如此,陛下为何不放心呢?一切来自士族的愤怒与不甘,都有臣在前面受着而已。”   皇帝沉默了许久,才道:“……罢了。”   成静立刻叩首,“臣多谢陛下。”   皇帝复杂地看着他,“朕交代给你的事,你记得好好办,届时朕会再暗中派你一千兵马,那一千人怎么用,全看你自己。”   成静淡淡道:“臣遵命。”   两人又陷入沉默。   皇帝转身坐了回去,过了一会儿,又问道:“端华性子如何?朕记得,她如今长大,似乎出落得更加好看,能讨你喜欢,应是个好姑娘罢?”   成静想起她,便微微笑了,“是,她性子讨喜,一如外界传言。”   皇帝看着那抹刺眼的笑容,疲惫地挥了挥手,“行了,你退下罢。待成婚后,便与她一道入宫来,让朕看看。”   “臣告辞。”成静慢慢起身,转身离去。   谢映棠回府后,还未跨进棠苑,便瞧见红杏和金月两人站在门口,正翘首望着,见她回来了,忙笑着迎了上来,双双跪倒在地,含泪唤道:“小娘子。”   谢映棠没想到居然能再看见她们,忙亲自将她们扶起,心底也有些一抽一抽的疼,“我还能见着你们,又看见你们没事,我便也放心了。”   红杏擦了把眼泪,破涕而笑,“是盈小娘子告发了许氏,三公子震怒,便将事情闹大了告知老夫人与郎主,顺便为我们求情,郎主便命人将我们放出来了。棠苑的侍女多数又变回从前的人了,三公子身边的人还说,小娘子的婚事已经定下了,您要嫁给成大人了,我们都为您高兴着呢。”   金月哭哭啼啼道:“小娘子,我们可想您了,伺候您那么久,我差点以为再也见不着您了。”   谢映棠忙拿出帕子,亲自为金月擦了擦眼泪,亦酸涩道:“你们吃苦了,日后跟着我,再也无人胆敢为难你们。”   红杏金月对视一眼,纷纷笑了。   红杏道:“小娘子快进去吧,我们已经收拾好了,盈小娘子还在里面等着呢。”   谢映棠点了点头,便往屋里走去。   才推开门,正坐着喝茶的谢秋盈听到声响抬起头来,便一把冲了过来,用力地抱住了谢映棠,“棠儿!你可想死我了!你这死丫头,有了心上人便忘了我,你嫁人了,我今后可怎么办呀……”   谢映棠被她撞得往后踉跄了许多步,谢秋盈力道之大,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谢映棠微微无奈,心底却仍旧是甜蜜的,便扬唇笑道:“我哪里会忘了你?我被软禁的那些日子,可时时刻刻都想着秋盈能外面放着风筝,然后进来一起陪我呢。”   谢秋盈噗哧一笑,松开了她,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算了,我就原谅你了!你如今嫁人也好,成大人是个好人,往后你跟着他,他也能好好照顾你。”   谢映棠抿唇一笑,两靥梨涡浅浅,煞是可爱。   谢秋盈再把谢映棠拉到一边,与她兴致勃勃地说了许净安的下场。原来,谢秋媛全盘托出许净安的所作所为之后,一向宠爱她的老夫人也发怒了,谢定之也觉得此女实在白被谢族养了这么多年,顾忌着已故妹妹的颜面,便决意将许净安送到乡下别庄去养着。而谢族其他人却认为许净安年岁已大,还是嫁人为宜,便在为她寻找夫家。   只是,许净安在宫中落水之事不知何时被抖落出来,她浑身湿透地被赵王和成静撞见,成静要娶翁主,自然对她无意,而赵王……王妃过世已有三年,如今府中倒是缺了一些女人。   谢秋盈说到这里,十分气愤,“她倒是好命!耍了那些个腌臜手段,没想到还能当上王妃!若非我族为她撑腰,她哪里来的资格做赵王继妃?”   谢映棠倒不是如此认为,她读书甚多,在与那些寒门书生接触的过程中,才渐渐了解到,如今宗亲被士族压制,也并没有在朝政上讨到多少好处,今上继位后,诸王多数被狠狠打压至一蹶不振,如今不过虚挂着王爷的头衔享受俸禄,却没有一点旁的用处。而赵王,因与皇帝自小感情甚好,故而仍旧有一些实权,手上兵马不多,却时时刻刻都被掣肘着,这是宗亲仅剩下的力量之一。   而皇帝一面信任这个弟弟,给他权力,也一面想着要压制掣肘他。赵王看似身为王孙贵胄,风流肆意,镇日喝酒寻欢,实则也如履薄冰。   世人说赵王鲁莽,耽于享乐,可她看来,这赵王也算是一个聪明人。   毕竟,鲁莽无能的他,好过一个懂的算计的他。   许净安嫁作赵王妃,怕也是从此入了火坑了。   谢映棠心底暗嘲。   成静早就与她说过今后天下可能的局势,这赵王今后若被清算,许净安又会如何呢?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   将来,当真未可知。 第54章 大婚…   谢秋盈又与谢映棠说了近日三郎院中的事情,说来也令人唏嘘,洛水怀孕几月,当真被三郎一碗落子汤打掉了孩子,没了孩子不说,自己忧郁过度,也大病一场,险些丢了性命。   洛水向来受宠,三郎待她与旁的女子不同,偶尔也会纵容她使些小性子,洛水也一向乖顺温柔,从不恃宠而骄,也不知这回是怎么了,三郎知晓洛水大病,也不曾去探望一下。   谢映棠听到“孩子没了”之时,便惊得起身,失声道:“阿兄当真如此狠心……”   “我劝你还是不要多问。”谢秋盈看了她一眼,“洛水是什么身份?三堂兄待她算是极好了,你可还记得上回,有婢子潜入了三堂兄的屋子,便被拖出去杖毙了,有些恻隐之心,我劝你还是不要动得好。”   谢映棠愣了会儿,又被谢秋盈拉着坐下,她过去挽起谢映棠的手臂,又笑道:“莫管别人的事了,你嫡亲的阿兄做事,自有他的道理,他又岂会是不讲道理之人。”   谢映棠低声道:“我信他,只是洛水……她其实也是个可怜人,至少我看得出,她喜欢我阿兄是真的,想必那孩子,她也是真心不能割舍的。”   谢秋盈叹息一声,抱了抱她,“别人的命运我们管不了,待你嫁去了成府,你定要好好保重啊,人人都说你是下嫁,可我家家说,成大人不是一般人,你跟了他,一定要小心。”   谢映棠鼻尖微酸,拉住谢秋盈的手,“往后我便不能陪你玩了。”   “那有什么?”谢秋盈笑道:“世族那么多未出阁的女郎们,我还寻不到消遣么?倒是你,若有一日被欺负了哭着要回来,我当是第一个骂你一顿的。”   谢映棠展颜一笑。   她与谢秋盈又玩了一会儿,到了傍晚,谢秋盈便直接在棠苑歇下了,这两个从小就感情极好的堂姐妹缩在一个同一个小被子里,在耳畔讲着悄悄话,又渐渐地开始嬉笑打闹,玩到了深夜,两人才相继睡去。   翌日,谢太尉跟前的仆人过来叫起,让谢映棠打扮一番,去见族中长辈。   谢族的上一辈,嫡系旁系众人都在那处,谢太傅坐在主位,看着谢映棠一身华服走来,端庄优雅,确实有这些年他们教养出来的气度,便也无奈地笑了。   本来,谢映棠的婚事当如她的长姊一般,与利益权势相关,需要每一个长辈深切地考虑清楚,她的出嫁,或许不如当年谢映瑶的十里红妆、百官贺拜,却也定然是天下瞩目的。   可如今,他们终于决定,让她嫁给成静。   将来,她还是谢族的女儿,却也是成家的主母,她未必会与谢族站在同一条线上。   也或许,她会为他们拉拢最得力的助手,或者培养最恐怖的敌人。   将来的事情,不想也罢。   谢定之深深地看着自己这女儿,将她唤到自己跟前来,神色复杂道:“你嫁去成家,是你自己的选择,我给过你更好的机会了。”   “女儿不会后悔的。”谢映棠微微一笑,缓缓道:“女儿知道,阿耶是为了我好,将来无论如何,女儿都不会忘记谢族的养育之恩。”   谢定之无奈地笑了笑,挥手道:“去吧,与你的伯伯叔叔们都说会儿话,今日族中晚宴,三日后便送你出嫁。”   谢映棠屈膝一礼,便转身一一问候过去。   一转眼,三日之期便到。   棠苑被人装点了漫天喜色,红烛摇曳,帐下人影绰绰。   谢映棠换上一身极为精美的大红婚裙,披发静坐在梳妆台前。   她淡淡地看着镜中美人。   美人鸦鬓雪肌,远山眉半含柔软,大红的蜀绣衣裙衬着雪肌,更显得她高贵美丽,气度无双。   最是那一双秋水剪眸,清媚天成,微微一转,便愈显勾魂摄魄。   其实不施粉黛,已是极美。   她随了奉昭公主的相貌,是个天生的美人胚子。   但那些侍女仍旧给她细细抹上胭脂水粉,用螺黛描好眉,再给她盘上高高的发髻,戴上凤冠。   一妆既成,满室婢女婆子皆露出惊艳之人。   谢映棠看着镜中温柔端庄、华贵雍容的女子,红唇弧度加深,敛袖慢慢起身,接过一边侍女奉上的团扇,静静等待着。   直到外间锣鼓乐鸣声起,外间人们大喊着“新妇催出来”时,谢映棠方才微微一笑,由红杏金月一左一右搀着,团扇半遮娇颜,一步步走了出来。   她走出阁楼,跨出棠苑,走过谢府里的每一个熟悉的小路,一路上,她从小到大一路扶持的好姐妹都看着她,感情甚笃的侍女们满面笑容,她的两位兄长,一左一右地站在一边,对她颔首微笑。   长公主一把拉住她的手,殷殷叮嘱道:“定要照顾好自己,你一直都是家家的好女儿。”   谢映棠眼眶微微湿润,朝父母行过礼后,方才转身登车。   宝马华盖,车两侧帘帐虚掩,风吹红绡纱帐,端华翁主之颜天下共观之。   锣鼓喧鸣,热闹震天,沿路红锦铺道,百姓夹道翘首观望,前后百名侍女跟随,长长的车驾穿过一条条洛阳的长街,让天下人都心惊于谢族的显赫。   谢映棠端坐在车中,微微仰首,凤冠压得脖颈微酸,却压不住满心欢喜甜蜜之情。   她嫁给成静了。   从今以后,她不是谢家小娘子,不是端华翁主,她就是成静的妻子。   天下人都目睹着这一幕。   那条路并不远,但对谢映棠来说,却隔了好半日。   直到车停下,她才慢慢敛裙起身,又喜娘牵引着,慢慢走下车来。   成府里面,围着许多熟悉的、陌生的面孔,那些人,有她的亲族,朝中的文武百官,还有成静的友人。   而成静一身喜袍,垂袖立在那处,正对她温柔地微笑。   谢映棠隔着团扇,任凭红霞飞满脸庞。   后来,便是入青庐,新人行交拜之礼,共饮合衾酒。   谢映棠什么也听不见,只能感受到面前的目光灼人,耳边是喧天的热闹,她一路都未曾停歇。   直至送入洞房,她应付完祈福的喜婆们,方才端坐在床上,静等新郎。   原本的那一份喜悦被劳累冲淡,谢映棠又饿又累,便微微有些撑不住了。   依照正常流程,成静应还有将近一个多时辰才能进来。   红杏怕小娘子闷得慌,便悄悄走在窗户那处去,偷瞄外面光景,又笑道:“小娘子莫要担心,大人……不对,是郎主,定会心疼你,快快完事回来的。”   谢映棠双靥发烫,偏过了头去,心跳愈快。   屋内红烛高燃,屋外红灯笼高高悬起,夜幕高悬,繁星密布。   喧闹嬉笑声之外,夜风穿袖而过,将酒意也吹得醒了几分。   成静一身红色喜袍,笑意半收,回身去看那廊下幽幽灯火。   夜色已深。   他的小娘子,还在洞房里面等着他。   他微微一笑,掷开了酒杯,对面前的好友们抱拳笑道:“在下还有夫人需要照顾,你们先喝着。”   “诶,这算什么啊?我参加过那么多次成婚,也就你格外心疼你家夫人。”华萍说着,被身边另一个年轻男子用手肘轻轻捅了一下,他这才回过神来……成静的夫人是三郎的妹妹,还当真委屈不得,忙又笑道:“你快去罢,勿要唐突了佳人。”   成静含笑瞥他一眼,“华兄若是喝酒未喝尽兴,在下日后也再可奉陪,只是今日却不能大醉了。”他说着,眸子弯了弯,看得一桌子的年轻男子们暗暗咋舌,便挥了挥衣袖,翩然而去。   夜色如霜,将红袍染上一层凉意。   成静提前命子韶准备了热的吃食,此刻便将东西藏在衣袖里,慢慢推开婚房的门。   屏风前立着几个婢女,见他来了,忙屈膝行了一礼,垂首恭敬地退下。   成静跨过门槛,反手合上门。   一室暖红,照得他眸子温柔。   他绕过屏风,一眼便看见以团扇掩面,端坐在床上的谢映棠。   她颈子修长白皙,莹白雪亮如上好的白瓷,漆黑的长发向上盘起,凤冠奢华刺目,衬得容颜惑人如妖精一般。   仿佛是察觉到了他的靠近,她身子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可仅仅只是坐着,在他眼底都显得勾人万分。   他低笑一声,抬手抽走她的团扇。   她轻轻一吓,睫毛往上一扇,眸子便带着股氤氲水意,这般愣愣地看着他。   他的目光在她面上游弋,眸色渐暗,心底似慢慢烧起了火。   他的眼神便如此带有侵略性地锁住了她,直看得她浑身僵硬,不知如何是好。   良久,成静才略一弯唇角,快步走近她,手探入她的衣袖,牵住她的手。   她向来体寒,一双手都是冰凉冰凉的,被他火热的大掌一裹,便霎时觉得温暖。   她抬眸看着他,目光交错,她心念一动,低声唤道:“静静……”   “还唤静静?”成静微笑着,声音低沉而蛊惑人心,眼底波光摇荡。   她便改口,“夫君……”   当真是又乖又贴合他的心意。   他抬掌,怜惜地轻抚她的右颊,指腹轻轻蹭上她的下唇,轻轻一揉,她身子便在他掌下轻轻一颤。   他低下头来,张口衔住她的唇。 第55章 洞房   铺天盖地都是他的气息。   谢映棠心跳越来越快。   仿佛要溺毙在他的温柔之中,她闭上眼,呼吸清浅,扬臂环住他的脖颈,忘情地深吻。   他的唇齿带有侵略性地扫过她的每一块地方,含着她的幽香,目光灼热烫人。   他的手臂慢慢环过她的腰肢,迫使她越发靠近他,另一只手掌微微按住她的后脑,拖住沉重的凤冠,以免她的脖颈酸疼。   她在他这样的呵护和攻击之下,身子渐渐软了下来,眸底雾气越来越重。   上回一吻,是在西宫的角落里,那时的不甘与酸涩还历历在目。   而今一吻,却已是洞房花烛夜。   她何其有幸,能被他这样珍爱着,呵护着。   他的舌尖撩拨着她,她细细喘气,下意识想要推他,手臂却脱了力,浑身都软在他的怀里。   他离开她的唇,抬手解开她头上凤冠,展臂搁于一边桌案上,再将她盘好的长发散了下来,以指腹轻轻擦去她唇上的深红口脂,从袖底拿出包好的热腾腾的包子,笑道:“饿了没?”   她早就饿得两眼发晕了!   谢映棠眼睛一亮,却不接那包子,而是兴奋地惊呼一声,又探过头去,在成静脸颊上亲了一口,眉开眼笑,“静……夫君,夫君最好了!”   他好笑得很,抬手捏了捏她的鼻尖,“卿卿都嫁为人妇了,还跟个孩子一般。快些趁热吃了罢。”   她眸子滴溜溜一转,拿过那包子,倒也不拘束,就这样低头吃了起来。   她细嚼慢咽,像一只猫儿。想到此,成静看她的眼神越发深了。   曾经就荒谬地幻想过,她若真是一只猫儿便的小妖精,又当是如何法力深厚,才将他勾得这般神魂颠倒。   她的坚持令他钦佩,若非她从不放弃,对他的拒绝从不气馁,或许,他便娶不到她了。   错过她,才是他此生的一大憾事。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他低声默念,弯眸笑道:“人生一大乐事,当属洞房花烛夜。就这般看着你,我便觉得再也无憾。”   她吃包子的动作一顿,抬头看着他,腮帮子鼓鼓的,含糊道:“我也是。”   那般模糊的三个字,听在成静耳朵里,好像她哼哼唧唧了一阵,他失笑,抬手敲她脑袋,“你嫁来之前,你阿兄未曾教过你,吃饭时莫要这么说话么?”   她抿唇害羞一笑,快速咽下口中食物,才瞅着成静,可怜巴巴道:“我是觉得,夫君肯定是比阿兄纵容我的,你不喜欢吗?你若觉得不太好,那我往后便不这样了。”   她虽是这样说,大眼睛却这样看着他,好像吃准了他不会说不喜欢。   成静无奈,一把坐到她身边去,将她带到自己腿上坐着,才笑道:“你这副模样,日后只能给我看,知道么?在我跟前,你爱如何便如何,但在别人跟前,你得时刻记着你的身份,莫要露出这般模样。”   她嘻嘻一笑,一把抱住他,“好。我喜欢静静,当然只能在你面前如此放纵了。”   她软软的脸颊在他下巴右侧蹭了蹭,便又低头继续吃了起来。   她真的是饿坏了。   一日下来不可进食,加上她今日比平日要累多了,索性他提前料到这种结果,命子韶在厨房里单独准备了包子压压肚子,今夜的洞房又得如何圆满?   想到洞房,成静目光下挪,视线在她光滑的锁骨处游移片刻,黑眸又亮又黯。   谢映棠下口吃完后,便跳下床拿过帕子擦了擦嘴,感觉到成静在看她,她微微一愣,转头看过去,有些茫然。   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接下来要干什么。   接下来,自然是合衾酒。   成静拿过案上一对鸳鸯酒杯,将其中一只递给她,笑道:“卿卿与我共饮,从此白头到老,一生不负。”   她接过那酒,酒杯里波光熠熠,是红烛投出的暖光,一如她此刻之心,又暖又宁静。   她微微一笑,双手执杯,与成静同时一饮而尽。   烛光摇曳,将这一对璧人的身影拉得极长。   热酒下腹,谢映棠身子回暖,小腹有些灼热,便抬眼看他。   成静将一对酒杯搁下,看见她有些试探的目光,便笑问道:“卿卿在瞧什么?”   “我瞧你……”她道:“……你困了吗?”   “不困。”   她“哦”了一声,没由来得有些紧张,又问道:“那……你现在要跟我聊天吗?”   此话一出,她自己都觉得自己说了胡话。   大好的洞房花烛夜,哪对夫妻会用来坐着聊天?   以后天天对着,还怕话说不够?   成静一时失笑,嗓音沉沉,听得她更加不自在。   她的双手不自觉地拧着大红衣摆,正待偏过头去,却被他手掌一合下颌,强制转了过来。   他笑着,抬手去解她襟前衣扣,眼睛带笑,“卿卿可知那床榻上的白帕子是作何用处?”   她一怔,依他话将目光扫去,双颊霎时爆红。   那、那不就是来验女子落红的么?   其实,她们这些身份尊贵的士族女郎,是万万不可能存在身子不清白的事的,成静无父无母,她上头无公婆可孝顺,那着重看这帕子的人,怕是谢族了。   成静探到她耳边,轻飘飘道:“卿卿今夜若是不肯,你夫君明日怕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她耳根子一痒,身子缩了缩,忍不住要抬手推开他,他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已解开上面最后的系带,将她的外衫慢慢散来了开,“往日做惯了正人君子,今日为夫要做一次登徒子,就看卿卿配合与否,而为夫又是否需要强硬着来。”   她被他使力一带,便觉身子不稳,侧伏在床榻软褥之上。   他扬袖起身,转身带笑看着她,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慢悠悠地去解腰间系带。   玉带落地,大红外袍落下,中衣落下……   他身上衣裳渐少,露出宽肩窄腰,身子瘦却不显孱弱,让人扫一眼便羞得不能自已。   可他的姿态却坦然而从容,那目光让她不看去对视,只能慢慢往床角去缩。   他看她要躲的模样,薄唇淡划,“这是不愿?”   “不是……”她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唇,软声道:“今日,我有点紧张,能不能先别……”   她昨夜在棠苑里的时候,谢秋盈便与她八卦了许多,还告诉她,女孩子第一夜时,会很疼很疼……   她也不是怕疼,就是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她当然喜欢成静了,但是要与他做那等不太雅观的事情……又好像实在有些没有准备好。   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叫准备好了。   成静才不会给她一拖再拖,她自己是不知晓,可从他的角度看来,眼前这丫头一张小脸一红得更熟透了的桃子似的,她衣衫半解,此刻正面前捂着,那一头鬓发早就被他打散了,正软趴趴地垂在肩头。   雪肌白如羊脂玉一般,整个人而就这样铺陈在软褥之上,像画师刚刚画成的上好美人图。   她眸含水光,红唇娇艳欲滴,这般凌乱又妖艳的模样,哪里不是在勾引他?   他是个正常的男人,当初差点剥了她肚兜却没有真正下手,不代表他当真是柳下惠了。   忍着?怕是在做梦吧。   成静蓦地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脚踝,在她的惊呼声中,将她整个人拖了过来。   她衣裳半落于肩头,他又在她的低呼中解开她中衣的带子,那中衣登时铺散在床褥上,露出肩头上的一抹雪色。   谢映棠蜷起身子,去抓他手腕。   成静却先一步抓住她的小手,十指交叉,他将她的手带到一边,单手撑在她脑侧,低头含住她的下唇。   这回舌尖却不作乱,而是在她的唇瓣上碾磨细品,仿佛尝着这世间美味。   她软软低哼一声,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抓住了他胸前衣襟,发丝蹭得越发乱了。   他低笑一声,手指慢慢挑开她身上的最后几层衣裳。   喜袍、中衣、小衣……一件件落在床下。   她眼眸朦胧地望着他。   成静温柔地笑道:“别怕……”他声音低醇,在她耳畔带着蛊惑人心的魅力,她越发无力,便看着他倾身压下,铺天盖地都是他的气息。   烛光盈盈,春潮暗起,洞房外的侍女羞红了脸颊。   翌日清晨,窗外鸟鸣啾啾,树梢头喜鹊在叫,阳光透过窗棂,打得玉质屏风寒光流转。   谢映棠睫毛微抖,随即睁开了眼。   她一睁开眼,便发现自己正蜷在男子怀中,细腰被他牢牢把控着,她身子温暖而酸痛,提醒着她发生过什么。   思绪回笼。   昨夜,他将她求饶悉数咽下,她浑身抖似被车碾过一般,酸疼难耐,又被袭上的不知名的感觉包围着。   完事之后……他给她擦干净身子,一遍又一遍地哄着她。   而她不知是疼的还是累的,偏就被他那般一哄,就越发不肯出声。   他便一直哄着,直到那后半夜。   她累极,便在他的臂弯里沉沉睡去。   谢映棠又快速闭上眼,复又睁开。   映入眼帘的,是他光洁的下颌,和压下的浓密睫毛。   安静睡着的成静,一如三年前身披狐裘的少年郎,温柔而无害。   那时不曾想到,为她解围的他,真就成了她的夫君。   他那次或许也是无意之举,相比也不曾想到,无意间救下的少女,会往后的在这么多年里,念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卷 完。   下卷走升级流,剧情加速,女主成长。 第56章 相识…   屋中暖意融融,谢映棠从被褥里探出手来,想要悄悄坐起。   才起到一半,身上被褥下滑,她才发觉自己没穿什么衣服,登时脸红地缩了回去。   她这一起一坐,冷风吹入了被褥里,成静微微蹙眉,睁开了眼。   一睁眼,便瞧见面前裹着被子拱起来的一大坨。   他愣了一愣,随即扬眉笑道:“大清早的,卿卿在干什么?”   她一把探出脑袋,瞅着他,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他看着她,她看着他。   她在他的目光下,小脸越来越红……   成静莫名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   这丫头素来羞得很,许是昨夜将她弄得厉害了,她一夜过去一回神,怕是觉得自己不能见人了。   嗯,还有,她没穿衣裳。   他没给女子穿过衣裳,她昨日睡得那般沉,他为了不打扰她,也省得再那般折腾。   果然,谢映棠气急败坏道:“我没穿衣裳!”   他“嗯”了一声,气定神闲道:“起来穿便是。”   她怎么起来?   谢映棠小脸又红了,“静静!”   “乖,叫夫君。”   她有些恼,又瞅着他一言不发。   成静无奈一笑,抬手一拉,在她的惊呼声中将她一把拉进怀里。   她赤|裸而温暖的身子这般贴着他,她登时有些不敢动了。   成静在她耳畔笑道:“卿卿还在羞?看来昨夜那等事情,还得多做几回才是。”   她赶紧摇头,“不要!静静,你最好啦……”   嗓音又软了下来。   自己都是他的人了,她当真完完全全地是落在了他手上,吃干抹净任凭他来。   成婚后的成静,哪里还有一丝之前的克制?   虽然……她也不讨厌这样的他。   可是,她感觉她时时刻刻都得一惊一乍的。   成静见逗她也逗够了,便掀被率先起身,罩上外衣,扬声唤道:“来人。”   红杏连忙进来,看见了缩在被子里的谢映棠,又瞧见床榻下散落的衣裳,登时脸色一红,期期艾艾道:“郎主请吩咐。”   成静淡淡瞥她一眼,对着谢映棠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伺候夫人更衣。”   说着,也不再为难羞怯的谢映棠,直接绕过屏风,在她瞧不见的地方更衣去了。   谢映棠这才迟疑着,裹着被子坐起来。   红杏出去拿了衣物,再过来替谢映棠理了理头发,笑问道:“小娘子……不对,是夫人,夫人昨夜过得可好?”   谢映棠顾忌着成静在外面,悄悄在红杏耳边愤愤道:“昨夜可被他欺负了一通。”   红杏心里暗暗忍笑,心想当初那般温润如玉的成大人,哪里舍得欺负她家小娘子?想必是好一顿巫山云雨呢。   瞧这模样,连衣裳都未穿,这是赤诚相对了一夜?   成大人……还真是格外喜爱着小娘子呢。   红杏心里笑过了,面上便哄道:“郎主是喜欢您,来不及疼爱着呢,您快起身罢,今日是嫁过来第一日,夫人还是莫要太迟了。”   谢映棠闻言,便没有再继续扭捏了,红杏剥下她身上的被子,心无旁骛地伺候她穿衣,却在瞧见那满身欢爱的痕迹之后,红霞无声无息地飞上了脸颊。   初为妇人,谢映棠的打扮较之未出阁时,有了些许不同。   她衣着端庄,鬓发间的发钗多了些许,整个人多了一丝沉静的气度。   她当有主母风范,却也没有太过严肃——成静特意同她说过,成家上无公婆,下无小姑小叔子,他也没有妾室,不需要她特别地做什么。   她只需要见一见成府的下人。   谢映棠梳妆好后,便掀帘出去,将手递给成静。   成静上下打量她一番,微笑道:“成夫人端庄秀雅,颇有主母气度。”   谢映棠抿唇浅浅一笑,三郎与长公主都绝非温柔可欺之辈,这些年来,她也或多或少受到了一些影响,只是在谢府,人人都敬着她让着她,她甚少独当一面。   而今,她必须学会独立了。   成静牵着谢映棠的手,带她去了前苑大堂前,那处的下人都已聚集,成府的下人虽不如谢族那般衣着华锦、万般讲究,却也十分训练有素。   他们见人过来了,忙一齐跪下行拜礼道:“奴见过郎主、夫人。”   谢映棠慢慢走到他们跟前,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淡淡扫过,旋即微微一笑。   “都起来说话罢。”   那些下人纷纷起身,垂首恭敬而立。   他们对夫人的相貌只有那淡淡一瞥,心里却惊为天人。   这便是他们郎主刚刚娶的夫人。   来自大族,气度非凡,高贵却不疏离。   谢映棠垂袖淡然而立,长袖掩过她与成静紧紧握着的双手,她转头看了一眼成静,成静便对子韶淡淡使了眼色,子韶会意,连忙上前,对谢映棠躬身笑道:“夫人初次管理府中内务,属下这便为您一一介绍。”   “这位是厨房总管。”   “小的李仁。”   “这位是掌管财务的薛管家,府中收入开支需从他那处报备,而按规定,从今以后,薛管家会将一切账目给您过目。”   “小的薛才,见过夫人。”   “这位是掌管府中安全的李护卫,夫人平日若有事,尽可叫人传唤。府上规定到了夜间,除巡逻侍卫外,非贴身下人不得入郎主与夫人的寝居之所。郎主身份特殊,府上把守颇严,还请夫人见谅。”   “这位是子磬,与我一样,是郎主身边亲近下属,亦是荆州人。”   子磬上前一步,沉声道:“属下见过夫人!”   子韶微微一笑,继续按着顺序,将府上每一个下人都介绍了一遍。偌大成府,里面的下人却安排得井井有条,谢映棠一面听着,一面倒是觉得没什么,成静府上已经被安排得井井有条,即使多了一个女主人,亦无须多作改变。   谢映棠受了下人的拜礼,再将他们恩威并济地说了几句,便被成静带走了。   曲径幽狭,成府身处种了桃树细竹,花香满径。   天边白云滚滚,天湛高远,清风徐来,卷着细碎的花瓣,吹到成静的衣袂上,又有几片花瓣落在了谢映棠的头上。   谢映棠摇摇脑袋,将那花瓣摇落下来,一把挽紧成静的手臂,“静静要带我去哪儿?”   成静淡淡道:“带你见几个人。”   “什么人?”她有些好奇,侧眸瞧他侧颜,扬唇笑道:“莫是静静还有什么关系甚好的人,我不曾见过,这回是要介绍给我了?”   他微微一顿,转眸看她,眼底带了几分笑意,“确实。”   她竟是一怔,随即被他带得走快了几步。   很快便到了一处偏僻的小院子里。   成静推开木门,便看见一少年长发高束,一身干净利落的衣裳,双臂上广袖撩起,他正露出一截光洁的手臂,正拿着抹布去揭煮沸的瓷盖。   他坐在一个小小的胡床上,坐姿不拘一格,面前那口大锅香气四溢,似乎是在煮什么东西。   他听见推门的声响,抬眼看过来,眼神蓦地一亮,“大人!”   他一下子跳起来,连忙将挽起的袖子放下,整理整理仪表后,快步上前拜道:“大人您今日终于给我机会叙旧了。”他说着,带笑看了看谢映棠,抬手抓了抓脑袋,不好意思道:“夫、夫人……”   谢映棠噗哧一笑,唇边漾出一对甜甜的梨涡,端得是可爱无害,少年看她这般可爱讨喜的模样,一时有些呆了,脸色急遽变幻,成静已笑着解释道:“这是宋匀将军,只是他长到这么个年岁,净去想着打仗杀敌去了,倒是不太同女人说过话。”   谢映棠了然,便对宋匀颔首道:“宋将军。”   宋匀连忙摆手,嘻嘻笑道:“我其实只是成大人麾下的一个小将罢了,前段日子立了功,得陛下抬举,不值一提,不值一提。”他不敢再直视谢映棠,只心中暗暗咋舌,原来素来冷淡的成静也会喜欢这般可爱温柔的女孩子。   早就听说成静要娶谢族的翁主,他当时还暗暗担心,以为是谢族想要耍什么诡计,翁主许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女子,成大人若当真娶个活祖宗的回来,怕是格外麻烦了。   如今一看,哪里是什么高傲尊贵不可一世的千金小姐,一丝骄傲之气也没有。   宋匀本来就对谢映棠好奇到了极点,昨日成婚之时,他这样的武将身份特殊,而士族皆来道贺,他生生地忍住了没有来祝贺,今日一大早便从后面溜进来了。   这后面是单独开辟出来的一个幽静小院,四周设有机关,把守严密,成静常将友人安置于此处秘密叙旧,倒也方便。   他之交往对象,也并非位高权重之人,但是却也是极为至情至性之人。   谢映棠也觉得宋匀与她往日所见的贵族少年们不同,虽举止有些随便,眉目却格外张扬明媚,给人一种极为爽利的感觉,便笑吟吟道:“宋将军真性情,这是在院中煮什么?”   宋匀忙解释道:“我和韩靖明日便要奉诏离京了,外边战事紧急,方才熬的是粥,是我们当初在南方常常一起煮着饱腹的东西,加桃花酿的酒烹制,虽不及珍馐佳品,却是我们当初经常和兄弟们一起煮着吃的东西。”说着,宋匀便朝里喊道:“韩兄,大人和夫人过来了!”   里面的人答应一声,随即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大笑着推门而出,边走边道:“大人来得可真是时候,东西都快煮好了,我今日特地买了酒,一醉方休可好啊?”正说着,便瞧见成静牵着的谢映棠,愣了愣,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   这小娘子是谁?倒是生得粉雕玉琢的,格外漂亮。   宋匀在一边暗示性地咳了咳。   韩靖一拍脑袋,恍然大悟,连忙拜道:“唐突了夫人,小的韩靖,是成大人昔日荆州旧属。”   这五大三粗的汉子拜在谢映棠面前,谢映棠倒是不恼,只是有点好奇,便笑道:“韩将军请起,你们与静……与我夫君,平日都这般熟络的吗?”   韩靖笑着解释道:“成大人素来没有架子,都把我们当成兄弟,我们也都把大人当好兄弟,以前在荆州没那么多的讲究,也不需要动不动就跟洛阳里的人一样跪下行礼,我们刀山火海几番之后,能活到今日,就已是天大的缘分了。”说着,又有些不好意思道:“夫人是大族里的翁主,小的粗鄙不堪,还请夫人见谅。”   谢映棠忙笑道:“没有没有,韩将军客气了。”她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望向成静,将他的手臂搂得更紧,“静静说是不是?”   这回,她可总算是把“静静”这个称谓给喊了出来,韩靖和宋匀俱是一愣,随即意味深长地笑了。   原来这两人,感情已是如此之深了?   按照往日,成静脾气虽好,却并不好惹,底下人哪个不是拿捏着分寸开玩笑的,谁又敢真正逆着给老虎捋毛?   可是成静肯被夫人这般称呼……   静静,倒像是个喊小娘们的称谓。   不过,瞧瞧他们这生得俊秀无双的成大人,不知道为什么,这称呼就好像……也不那么违和。   眼前这三人各在想些什么,成静不用想便知。   他有些无奈,屈指一瞧谢映棠的脑袋,半叱道:“属你顽皮。”语气却又是笑着的,丝毫不怒。又侧眸对憋笑憋得辛苦的宋匀道:“要笑便笑,忍着作甚?”   宋匀连忙掩嘴,一阵猛摇头,韩靖却有些忍不住了,一下子笑出声来,触及成静凉飕飕的目光,连忙又打住了。   静静……   实在好笑得很呐!   谢映棠也看出来了,他们这是在笑话成静了,虽然始作俑者是她,可她的夫君怎么能就这么给别人笑话呢?她柳眉一竖,嗓音清脆道:“静静是我唤的,你们可不许叫,也莫要笑话。” 第57章 无奈…   她说得认真,却没有起到什么作用,这般护着心上人的模样,却又格外显得可爱又滑稽,成静越发无奈,宋匀也越发觉得好玩儿,忙点头道:“夫人放心,只有您叫,只有您叫。”一边说,一边悄悄看成静的脸色。   嗯……还看不出什么异样,应该没生气。   几人一直站在门口也实在不妥,成静便率先进去,在院中落座。院子里几个小胡床都已备好,他们几个男子坐着说笑,谢映棠不喜坐着这低矮的胡床,觉得不太雅观,便亲自出去拿了软垫回来,敛袖端端正正地跪坐在一边。   成静肯带谢映棠过来,便是已彻底信任她,宋匀也信得过谢映棠,便无拘无束地随便说笑,一如谢映棠与他也相识多年。谢映棠看着面前的三个男子,头一次有了一种正在慢慢走近成静的感觉。   从前与他,说的都是最浮于表面的东西,谈的是情爱与志向,她却没有了解过他身边的朋友,他的下属,他所喜欢眷念的东西。   而今,她对他的意义,想必已经不同了罢?   宋匀给这对夫妇倒了茶,抬头问道:“属下走了之后,大人可还有什么安排?这几日军情紧急,连谢太尉都要亲自出动了,陛下没有给您什么安排吗?”   皇帝封成静为签典的圣旨并未颁布,还待谢太尉离京奔赴南方之后,再以赈灾反腐的名义外派成静,他们自然也都不知晓。   成静眼角微凉,尚未回答,谢映棠已奇怪地看了过来,疑惑道:“我阿耶要离开洛阳?”   “战事又起,军情刻不容缓,岳父几日前主动请命,明日便动身出发。”成静握了握她的手,低声道:“明日带你提前回谢府,你去送送罢。”   谢映棠点头,心底愈发焦急,又张口想说些什么,红唇动了动,旋即止住了。   成静安抚性地紧了紧她的手,暂时没有细细解释。   宋匀还在看着他,等他解答。   成静摇头,淡淡道:“这几日,陛下应该会颁布旨意,届时自然见分晓。”   宋匀皱眉道:“可是我觉得,以陛下的态度,会不会又让您离开洛阳?”   成静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待到太阳西下,宋匀与韩靖一同从后门离开,成静与谢映棠一同用过膳后,他才带她去了书房。   书房内沉香弥漫,角落里的熏炉残留暖意,窗子半开,半湿润的风卷着花香进来,将案上书页吹得扬起。   谢映棠侧坐在成静的腿上,脑袋靠着他胸口,样子有些慵懒。   用完晚膳后,便有些昏昏欲睡。   可她还惦记着白日所说之事,仰首看他,不依不饶地问道:“静静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成静半揽着她的腰肢,低眼看着她。   她咬咬下唇,抓着他的衣裳,微微坐直了,又注视着他的漆黑双眸,蹙眉道:“你……”   才说了一个字,成静已低头,在她唇角轻轻一吻。   她有些怔愣,看着他,他目光漆黑明亮,眸子里只有她。   顺着她的唇瓣,加深这个吻。   温柔而怜惜,大掌轻抚她的发。   她水眸光影闪烁,细眉微舒,忽地不知如何是好。   一吻即止,成静把她抱紧,在她头顶叹了一声。   她有些揪心,泄声道:“你当真有什么……”忽地就说不下去了。   她才嫁给他。   可这天下不太平,总有那么多迫不得已的事情,需要他去做。   嫁给他之前,她反复想过的,若他有迫不得已,被京官外调,或是要上战场,她又该如何?   她意向坚决,觉得什么事情都可以挺过去。   可没想到,这样的事情来得这般快。   “陛下命我以签典的身份出京。”成静的语气沉而冷,“胡人随时可能出兵,外敌虎视眈眈,士族争相夺利,若有军事生变,陛下便让我从中周旋,尽力控制住局势。”   谢映棠咬紧下唇,一言不发。   他抬手抚住她的头,拇指在她光滑的脸颊上轻轻滑过,她盈水的眸子就这样看着他,一眨不眨的,水光看得他心底软得一塌糊涂。   他哪里舍得离开她?   她是他好不容易才得过来的珍宝,捧在手心里好好疼爱着宠着还不来不及,更不要说让她独守深闺,为他日日忧心。   可他……又能如何?!   成静看着身上的谢映棠,眼神越发晦暗不明,透着一丝森然冷意。   他如今还是太弱了。   从前孓然一身,生死由天命,他不过尽人事而已,从不觉得有什么羁绊。   而如今,谢映棠是他的弱点。   他不能让她跟着自己吃苦。   不能被迫与她多次分离,不能对世事束手无策。   他蓦地将她紧紧揽入怀中,沉声道:“对不起。”   她心底巨石沉下,红唇一抖,抬手便要推开他。   成静却一把攥住她手腕,缓缓道:“我如今有太多为难,绝非忍心惹你伤心,我所作所为,一为我之志向,二是为了你。”   她不由得泄声道:“我能随你去吗?”   成静淡淡摇头。   谢映棠垂眼,眼眶微湿。   他抬手,手指沾了沾她睫毛下的泪,柔声哄道:“那里危险,我怎放心让你跟着我涉险?谢族里谁又会答应?你在洛阳才是最安全的。”   她摇头,一把搂住他的脖子,低泣道:“你别丢下我,静静,我不要一个人呆在这里。”   成静哑声道:“我会派人保护你,三郎那处我也会知会好,棠儿,我会很快回来。”他的手臂环过她细嫩的腰肢,让她背靠着自己坐着,再探手拿过帕子和一边折好的一方舆图,用帕子给她擦了擦泪水,才将舆图展在她面前。   “你看。”他在她耳边说话,声线温柔,“这里是公安,这里是孱陵。”   “此地临江,水患严重,我此去是整治贪腐官员,若胡人不从夔关进犯,我便能很早回来。”   她颤声道:“若进犯呢?”   “若进犯,而我不出手的话。”成静手指轻划,顺着偌大的疆域慢慢往北,指向街亭,“此处,将会有一支精锐的兵马死伤大半,甚至全军覆没。”他手指往东,“羌人两路兵马将攻汉兴,会和后直逼雍州长安。”   她心头一震。   “若胡人当真来攻,那时天下军心大乱,岳父将在荆州部署军队,但士族将领多数追随大将军薛淮安,荆州势力复杂,若有一丝疏漏,后果不堪设想。”他说话间,故意掠过了谢定之部署防线的顾虑,眸光瞥向她盯着舆图的素白小脸,淡淡道:“我曾用三年时间,走过了荆州的每一寸土地,对那处地形之熟悉无人能及,而熟悉地貌又得蒙帝王信任之人……棠儿,是我。”   “若当真酿成祸事,而南北俱未能抵挡敌军攻势,天下必乱,那时,天下无人可以幸免,你、我、士族、甚至是宗室。”   她一言不发,袖中手却慢慢攥紧了。   他声音凉得如深秋夜里的风,“……哪怕天下能人应时而出,或有骁勇之将击退敌军,若不能让羌胡十年之内无力再战,我朝国库虚空,水患致使粮草紧缺,又能支撑到何时?”   她身子紧绷,越听越发惶惑不安。   成静抚了抚她紧绷的背脊,把她揽紧,“所以,即便是陛下不要我去,我也会去。长居长安,非我用武之地,即便是从做人上人考虑,我也要去。”他忽而又低叹,“从前成静无野心,而今,我想带你走上权力之巅。”   他低头蹭了蹭她的鬓发,声音越来越低,“……是我负你。”   她心尖一恸,抬眸看着他,摇头道:“我明白了。”她深吸一口气,握紧他垂在一边的手,“答应我——”   她抬眼紧紧盯着他,“平安回来。”   他眼底倒映着她的模样,眸色深深,沉声应道:“必然。”   谢映棠破颜一笑。   她实在好哄得很,成静心底并未释然,终究还是他对她不起,娶她第二日便害她落泪,实是他的无能。   他有时候,总会暗恨自己力量之渺小。   他年幼时不晓事,眼睁睁地看着父母妹妹死在自己面前,长大后无权无势,自己拥护的君王一把火烧了自己的亲人,不管那君王口口声声的无意是真是假,那都是他的无能所致。   他不会再允许自己失去她了。   他记得谢映棠当初找他索要自己的字,便为了哄她开心,又提笔写了当初一模一样的一副字出来,只是这一回不同的是,他是握着谢映棠的手写的,她的小手没在他的掌下,光滑温暖,谢映棠本来的伤心之情被他渐渐抚平,便也展颜笑了。   成静在她耳畔,咬耳朵道:“这个字要这么勾……”手腕微微用力,那字的勾撇万分有力,谢映棠感受着他的力道,也慢慢思索着他一贯的写字风格。   她临摹过几回,只是形像神不像。   可这般被他捉着手写,她又有了一丝平素体会不到的感觉。   他勾画的力道非常强劲,而转折却又圆融,并不显露出太多的锋芒。   一如他这个人,不喜贸然拼尽全力硬碰硬,而是锋芒尽收,玄机半藏,以迂回之力给予敌人致命一击。   她忽然有了一丝勇气。   担忧未来担忧安危的烦恼,就这样烟消云散了。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虽然文中愁云密布,但是男主是不会存在任何问题的,担心也是瞎担心,什么事都没有。   只是分离这个……确实要分离,但是我会写得很快,后面斗得比较激烈,跟上一卷画风不一样了,女主不是被护在羽翼下的娇宝宝…其实,这是个女强文=W=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拂袖°5瓶、biubiubiu 1瓶、徐佳怡?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58章 回门…   翌日,谢映棠很早便起,更衣梳妆分外讲究,非要将自己打扮得光彩照人,让谢族上下都觉得成静将她照顾好才行。   成静对此颇为无奈,却也由着她折腾了许久,才带她上了马车,一同去往谢府。   成府马车堪堪在府门口停下时,便有下人笑着往里奔去,大喊道:“翁主回来了!”   红杏上前掀开帘子,谢映棠踩着杌子下来,闻声不由得扬唇一笑。   不久,谢映舒便快步走了出来,阔袖舒展,俊雅无双,朗声笑道:“你这丫头,算你还有些良心,提前一日便回来了。”   谢映棠一把扑过去,欢喜地唤道:“阿兄!”   谢映舒往边上一让,以折扇抵住她的额头,面上笑吟吟的,端得是矜持优雅,“嫁为人妇了,还没大没小,让你夫君怎么看?”   谢映棠嘻嘻一笑,转身遛回成静身边,有恃无恐道:“我夫君才不会介意。”   谢映舒看她笑容灿烂,又变回了往日那个长不大一般的小丫头,便微微安心了。   白白折腾那么多日,既然她嫁给成静能过得这般满足,也未必不是一桩好事。   可一面觉得安心,又有另一股不太妙的感觉升起。   谢映舒转眸,目光正好与成静不期而遇。   两人都不动声色,谢映舒转身一扬折扇,淡淡一笑,“来罢,阿耶等你们很久了。”   紧跟在三郎身后,谢映棠再次跨进谢府大门时,心境与早已与往日不同。   才短短几日,这个她从小长大的奢华大宅,便已经不是她的归属之处。   她的目光掠过参差有致的屋檐,天边流云在碧瓦飞甍之后涌动。   人都是熟悉的面孔,却又截然不同了。   才走了没多久,谢映展便一身甲胄,笑着迎了上来,戏谑道:“妹妹在夫家怎么样啊?”   “二兄!”谢映棠惊喜一笑,随即看见他满身铠甲,奇怪道:“你这是要做什么去?”   “在洛阳呆了许久,最近又有战事,我便要随阿耶一道启程了,这回还要带上五郎七郎他们。”谢映展怕这丫头又担忧不舍,语气故意说得轻描淡写,又对成静笑道:“妹婿最近怎么样?”   成静颔首,淡淡一笑,“一切都好。”   谢映展一想,成静当初抓草莽出身的将军们入狱的苦肉计,可是实在高明得很,前前后后那么多次,他自己、士族、父亲,都相继地在他手上吃了闷亏,这口气还是实在难以平复的,哪怕成婚前,成静已让他们消气了。   可如今瞧着这对新婚燕尔的小夫妻,忽然又觉得十分欣慰。   不管政事上在如何,成静到底还是对他妹妹好的。   谢映展本来有些挂在心头的疑虑,忽然就有些不想说出口了。   成静却看破他心中所想,笑道:“容远心里想什么,尽管说出来罢。”   谢映展神色微凛,还有些顾忌着妹妹的感受,谢映棠已眨眼笑道:“阿兄,我将我夫君暂时借给你啦。”   谢映展一愣,旋即失笑,不轻不重地瞪了这丫头一眼,便对成静抬手道:“那边请。”   成静点头,两人慢慢往另一处去了。谢映棠待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才回过头来,对谢映舒道:“我知道外面又开始打仗了,阿兄还是留在洛阳么?”   谢映舒眸子微凉,清淡道:“我是文官,离开洛阳作甚?”   “因为阿兄的武艺,妹妹我是见过的。”谢映棠扬唇粲然一笑,“阿兄若是个将军,想必也是极为厉害的。”   谢映舒敛目不言,只淡淡道:“还啰嗦些什么?阿耶与家家都一番好等。”   谢映棠连忙住嘴,与三郎一同快步走去。   提前一日回门,谢映棠等成静叙话回来,便与他一同走了进去。   谢太尉与奉昭公主坐在上首,闻声一同看来。   谢映棠一眼便看见自己的父母。   生她养她,疼她爱她。   她不由得眼眶湿润。   较之出嫁之日,泪水更为汹涌。   多年来,长公主居公主府,谢太尉住谢府,夫妻就这样沉默地僵持着,感情渐淡。   她与三郎,早就习惯了两边跑,公主总放不下宗室皇家的骄傲,而谢太尉一路刀山火海而来,心性非同寻常,亦难轻易妥协,也放不下自己所执着的东西。   那偏院里的赵夫人,更是如鲠在喉。   阿耶这么多年来,对公主并非无一丝怜惜之情。   三番四次地想委婉地与她和解,可她态度坚决。   其实,向来骄傲的大长公主秦姣,也不知自己是在坚持些什么。   她看着自己乖巧的小女儿在自己跟前,顾盼间有一丝丈夫的神采,小女儿说话总是小心翼翼的,在她面前提到阿耶之时,也会不由得软了嗓音,就想让她去谢府。   但秦姣,除了与大多宗室切断往来、在谢府尽到自己身为主母的责任之外,却始终未曾迈出那一步。   可如今,女儿出嫁,嫁给了成静。   当年宗室向士族妥协,如今士族又向区区一个成静妥协。   秦姣想,她或许也没有什么好坚持的了。   她这一回,是第二次与她的丈夫并肩坐着。 第一回 ,是谢映棠出嫁,她看着女儿拜过高堂,笑靥如花。   当时便有些觉得,自己是亏欠了儿女许多。   秦姣看见女儿有些氤氲的眼眸时,便有些惊了。   她忙对女儿招招手,“棠儿来,让家家看看。”   谢映棠奔了过去,一把抓住母亲的双手,扑倒在母亲的膝头。   母亲的手柔软而温暖,轻轻抚着她后背的漆黑缎发,柔声笑道:“好了,哪有成婚第三日便回娘家哭的?”   谢映棠从母亲膝上抬头,破涕一笑,“女儿这是高兴所致,才一日不见,便特别想念家家。”   她说着,又转头对谢定之唤道:“阿耶。”   谢定之和蔼一笑,对成静招了招手。   成静上前行礼,“岳父。”   谢定之点了点头,抬手抚着胡须,笑道:“我不要你做什么别的事情,只有一件事,无比照顾好棠儿,她若哪里有损伤,我必拿你是问。”   “小婿定会竭尽所能,给棠儿最好的。”成静沉声应道:“今后无论如何,无论世事如何,世人又如何,小婿都不会放开她一丝一毫。”   谢映棠回过头去,美目中水光闪烁,不禁露出一笑。   秦姣抬手抚了抚女儿的脑袋,轻轻叹道:“他这般,我还有什么不放心呢?”   待与父母相见敬茶后,谢映棠便提及了要送父亲、兄长和堂弟们出城的要求。   谢定之起初有些诧异,一想却也欣慰,成静肯提前告知谢映棠出征之事,也绝非冷酷心狠,而是想得透彻,与其届时让谢映棠伤心难过一番,不如让她提前坦然接受。   谢映棠的坚强和勇敢从不让任何人失望,她决定坦然地送父兄离京。   马蹄震起一地喧嚣,洛阳城郊外,肃整军队早已蓄势待发。   洛阳城内适合参战的将领陆陆续续奉旨离去,而谢太尉位高权重,手下握有虎符,此番作为统帅离开洛阳,便有些声势浩大。   谢映棠站在成静身边,目送着黑云般延绵不绝的大军,内心震颤不止。   这便是我朝的好儿郎们。   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   而他们即将出征,若最坏的情况发生,不仅她的家人会面临危险,这天下千千万万的将士们也会再也不能回来。   闺阁话本里听再多,不及亲眼目睹着大军蓄势大发的凛然一幕。   谢映棠抓着成静的手微微一惊。   成静感觉到了她的心潮起伏,低声道:“当年在荆州,军中诸将并非精锐骁勇之师,部分仅仅只是临时征来的壮丁,充作将士推上战场,并无此声威,却让人更觉震撼。”   谢映棠微阖双目。   难以想象,那时又会是一种多么令人绝望而惧怕的景象。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这天下,非权贵一家之天下,每个人都有血有肉,一个人的死亡,便可能意味着更多无辜的人丧失希望。   无人有资格得到天命优待,无人可以选择退缩。   这场战争来得太可怕了。   可却是如此,她才觉得,她需要支持成静,让他无所畏惧,一路往前。   士族的年轻儿郎们也有人在其中,五郎七郎都未到弱冠的年纪,却身穿铠甲高踞马上,一派意气风发、踌躇满志。   谢映展翻身上马,勒紧缰绳,扬眉对谢映棠一笑,示意她可以回去了。   谢映棠迎着兄长的目光,尽力地扬着笑容点头示意,在婢女的搀扶下走上马车,却并未完全离开,而是继续等着大军离开。   号角吹响,军令即发。   马蹄声震动地面,震颤着人的耳膜。   谢映棠忽然一把投入成静的怀中,紧紧地抱着他。   成静抚着她的后脑,低头在她耳边,声线极致温柔,“没事的,他们都会平安归来。”   谢映棠摇头,只抱着他,那手越发地紧,仿佛要将他揉入自己的身体里。   成静垂眸看她。   这丫头……在逼着自己长大。   一边逼着自己接受那些她所害怕的事情,一边却又真的在担心害怕。   他低声一叹,抬手捂住了她的双耳,将那震天的马蹄声隔绝大半,才冷声吩咐道:“回府。”   “好嘞。”外面的子韶应了一声,一挥马鞭。   马车一路疾驰,很快便递了腰牌入城,穿过大道,直达成府大门前。   成静右臂穿过谢映棠的膝下,打横将她抱起,她低呼一声,抬手搂紧了他的颈子,惊道:“你要做什么?”   成静脚步不停,低眸瞧她一眼,笑意渐渐漫上眼底,“好好疼你。” 第59章 缠绵…   新婚洞房夜后,也有佳偶缠绵夜。   成府内侍卫面容恭肃,家丁心无旁骛地做事,见郎主抱着夫人归来,都只是侧目轻看一眼,眼底有了一丝笑意,随即垂下眼来。   谢映棠埋首在成静颈边。   腰肢下的手臂坚硬而稳健有力,将她箍得紧紧的。   她小声道:“你……”   成静低眸看她。   她心微微一动,后牙槽轻轻一磨,继续道:“好好疼我……是什么意思?”   他失笑,将她抱得更上来些,脚步如飞,直入后院,碰地撞开门后便将她往软榻上一丢。   她身子一滚,身下褥子铺得蓬松柔软,倒一丝一毫也不疼。   她半撑着手臂,神情又惊又奇。   他单手撑着墙壁,便这样带笑看着她。   谢映棠屈腿褪下牡丹红绣布履,又跪坐起来,仰着下巴看着他,眸光闪动,好似忽然间明白了什么,便抬手解下鬓边沉重的赤金五凤坠玉花步摇,打散了发髻,长发披落在肩头。   初夏总令人困倦,清凉冷风从门缝里溜了进来,吹得人只觉清凉。屋内香炉未开,阳光却刺过窗外巨大的乔木,鲜花繁叶投下斑驳疏影,仿佛将浓浓初夏的盎然生机也传了进来,在熏过冷香的衣袂之上流转。   成静看着她,笑意缓收,慢慢上前道:“卿卿初嫁给我为妻,若镇日总忧心不止,为夫便要心疼了,不若趁这大好时光一阵享受。”   谢映棠偏过头去,目光柔柔一飘,一边落在了床前的檀木桌案上。她看了一会儿,又回头道:“不管外面乱象,便是强自做个糊涂人,可我们偏偏又不糊涂呀。”   “不做糊涂人。”他抬手,将她鬓边发丝拢在耳后,“只做糊涂事。”   他将她衣衫褪下,这回她不复第一次的抵触,却仍旧娇怯。   她往后躺下,肌肤滑腻白皙,手臂勾着他的脖子,成静不疾不徐地地解开腰带系带,褪下外袍,将她拥入怀中。   午后一番享乐,倒也令人酣足。   谢映棠浑身酥软,无力垂落在一边的指尖轻轻打着颤,肌肤上泛起一阵潮红。   成静拿披风紧紧将她裹了一层,直接将她打横抱出了门去。   成府后院新开辟了一处露天水池,一边用玉砖砌着阶梯,四方宁静无人。   那池水是新引流进来的,里面却未曾养鱼,池水清澈见底,被暖融融的太阳晒着,正带了一丝别样的清凉之感。   四下和风澹澹,谢映棠侧首一望那池水,便有些明白成静之意。   他将她轻柔地放在池边的大石头上,谢映棠将双脚踩上被阳光晒得微烫的鹅卵石,裹紧了披风,只觉浑身沐浴在阳光下,颇为舒适。   只是身子还有些绵软无力,她勉强挣着自己坐着,眸子含嗔似地望了一眼成静。   这一眼也非她故意撩人,实在是她身子无力,眼眶都还是湿的。   大白天的,光天化日之下,他又变着法儿地与她玩。   成静笑出声来,抬手脱下衣裳,就这样当着她的面下了池水,温水漫上胸膛,那池子并不深。   他半倚靠在池边的玉台,微微扬眉,出声道:“过来。”   语气温柔而宠溺,带着一丝刚刚云雨之后的沙哑。   他一贯这么对她说话。   谢映棠坐在大石头上,一时未动。   那披风将她裹得不紧,只要她稍稍一动,便可能春光乍现。   成静又笑,“还不过来?要我拉你不成?”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谢映棠越发羞赧,心想他瞧也瞧过,这周围又无人,索性就咬了咬牙,蹙眉艰难起身。   双腿有一丝发软,脚底石子虽不尖利,踩上去却有些不太舒服。   成静好整以暇地看着,越发满意。   她身姿曼妙,平素的清丽脱俗荡然无存,只剩下妖媚入骨。   长腿细腰间,若隐若现的痕迹都拜他所赐。   美不胜收,勾人心魂。   这世上能让他心潮如此翻涌之人,大抵只有她了。   谢映棠盯着成静火燎般的目光,快些朝他走了几步,膝盖一软,险些就往前摔了下去。   成静立刻伸手,长臂一把横过她的细软腰肢,将她一把带入水中。   水花溅起,温水漫上锁骨,她贴上他的胸膛,只在他跟前露出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   她身子不稳,全凭他在水下钳制着腰肢。   成静低头含住她的耳垂,她轻轻扭动一下身子,他便笑问:“可还舒服?”   这池水暖融融的,泡着并不觉得冷,整个人浸在里面,每一寸骨头都慢慢地放松下来了。   谢映棠点了点头,不再挣扎,只将下巴轻轻地搁在他的肩头。   成静的手探到玉台上,取了一些用鲜花晨露、首乌、猪苓研磨好的洗发香粉,插入她后脑的发间,轻轻按摩揉捏,香气四溢。   她的长发飘在水面上,像一片浮动的海藻。   成静为她一丝不苟地洗好的头发,才拿过一边的巾帕,擦干了她滴水的头顶,再探手捏了捏谢映棠的下巴,“怎么?还趴在我身上,这是不想起来了?”   谢映棠顺势将下巴搁到他的掌心,眼睛眨了眨,嗓音也懒洋洋的,“就不起。”   他笑了一声,无奈地牵了牵唇角。   靠得这般近,谢映棠抬眼瞧着他,可以看到他漆黑的双眼,那眼睛一圈漆黑浓密的睫毛仿佛天生卷翘,他的桃花眼不似三郎那般狭长冷酷,却极大极亮,显得温柔而清澈。   他每次瞧她的时候,眼中都带着一丝笑意,就好像她这个人,哪里哪里都讨他的欢心,不管是哪一方面,在他眼底都显得稚嫩可笑一般。   谢映棠这样想着,不禁伸出手指,拨了拨他的睫毛,看着那漆黑深潭里倒影着她自己的影子,不由得想笑。   她也真就笑出了声来。   成静手臂往上一带,她低呼一声,便被他带着一转,身子伏上了玉台的边缘。   成静在她身后。   谢映棠看不到他,无端的有些慌,“你干什么?”   成静笑道:“头发洗了,身子还未洗干净,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谢映棠咬住唇,不言不语。   成静伸手拿出沐浴香料,在她后背上按揉了一下,笑得意味深长,颇为促狭,“为夫按得夫人舒服吗?”   他手指作乱,谢映棠挣扎着道:“我自己来,不要你——”话说了一半,生生被他给卡在了喉咙里。   又是水中好一番嬉戏,谢映棠偏偏又是个闹腾的小性子,成静本想着快些洗了回去,不曾想,硬生生地陪着这小丫头在水里面闹了好一会儿。   待真把这丫头给制服了,成静起身穿好衣裳,才将她捞了起来,拿东西擦干。   他一边做着,一边觉得实在是有意思地很,谁家夫君镇日跟照顾孩子似的照顾夫人的?   偏偏谢映棠靠在他身上,一副猫儿被捋顺了毛的满足。   成静起身,唤来侍女,侍女们端着外衫鱼贯而入,小心翼翼地服侍着谢映棠穿上层层衣裙,再将她湿漉漉的头发裹得干了些许,才又蹲下,伺候她穿鞋。   谢映棠抬脚,配合她们将一切都收拾好了,成静上前牵过她的手,笑道:“走,去书房。”   书房里,笔墨纸砚早已备好。   桌案前有纱罩裹了灯芯,暖光四溢,书房外的风声夹杂丝丝婉转鸟声,屋内弥漫着一股墨水沉香的气息。   成静拿出镇尺,压住宣旨四角,淡淡道:“你过来。”   谢映棠闻声过去,接过成静手中的笔,目光微闪。   成静笑道:“你不是一直想临摹我的字?这几日便好好学着罢。”   谢映棠看了一眼,见成静拿出他以往的作品,那些东西都是闲暇之时临摹的一些大家,却又未曾完全仿照,还是他自己的字迹,字迹圆融而不失飘逸,勾转撇捺遒劲十足,更为工整规范,流畅昳丽。   谢映棠拿过笔,细细看了一会儿,终于蘸了墨汁,提笔开始写。   她自小也练书法,加之从前在棠苑思慕着他,便拿他的字迹临摹,以此排解思念难耐之情。此刻这般写来,成静就在一边看着她,她的手腕有些抖。   成静出声道:“沉下心来,心不沉,字也不好看。”谢映棠闻声咬了咬唇,强自定身,深吸一口气,提笔慢慢写了开来。   成静便拢袖站在一边看着,目光不离她右手,只要她的笔画稍有偏移,便会出声提醒。   谢映棠一路写来,不知废了多少手稿,越往后,越有了一丝丝领悟的感觉。   成静看她一直这般写,也实在是累,便也上前扶住她的手腕,低声道:“要这样勾。”手腕微微用力,带着她的手一挑,再是一撇下去,便又是流畅飘逸的一笔。   谢映棠悟性极强,道:“静静松开一下。”成静闻言松手,她又自己凭着感觉,又画了几笔,再慢慢琢磨着,一字一句地抄下去。   成静看着她渐渐找到了一丝感觉,便点头道:“不错。”   她嘻嘻一笑,抬眼觑他一眼,“静静你当年人称当世无双,却不知我在洛阳城里书画清谈,亦从未败给过他人,除了我阿兄。”   成静抬手摸摸她脑袋,被她不满地拨开了手臂,他失笑,点头赞道:“只可惜,当初年少尚且意气风发的成静,未曾有机会遇见过谢族的小翁主。”谢映棠连忙放下笔来,扑到他身边笑道:“确实可惜,当年我若早些见着你,或许如今我们连孩子都有了。”   成静“哦?”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瞧了瞧她的肚子,“卿卿这是想要子嗣了?只是卿卿自己都还像个孩子,生下一个,我怕是要多带一个了。”   这几句话说得谢映棠面红耳赤,她娇嗔道:“我哪里像孩子了?你喜欢带孩子,便自己生去,可别扯上我来。”   成静促狭道:“不扯上你?你让我找谁去?莫不是……”他话还未说完,谢映棠又跺脚道:“不许!”成静微笑道:“你激动什么?你以为我要说什么?”   谢映棠抬手捂住耳朵,见说也说不过他,便转身要跑出去,成静一把拽住她的后衣领,将她给提溜了回来,一把按住她的手臂,沉沉道:“这便要跑了?你又能跑到哪里去?”更 多 文 公 众 号:小 小 书 盟谢映棠气道:“我就跑,今天晚上不给你碰,明日也不行。”   成静连忙服软,一把将她搂了搂,哄道:“好了,你不是孩子,我才像孩子。”   谢映棠心道他实在虚伪,可她也知晓这不过是闹着玩的,倒是没真的生气,才略微哄了两句,她便绷不住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是进入下一卷不好看了吗?感觉评论区冷冷清清,嘤嘤嘤。 第60章 心疼   第二日,谢映棠穿衣起身,这回她里面穿着亵衣,倒是不曾羞赧地避讳着成静。   成静靠在床边,抬臂撑起帐帘,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穿衣服,目光灼灼迫人。   那些衣裳繁复得紧,谢映棠自己哪里穿得好?她饶是自己穿好了,那打结的手法也委实令人哑然失笑,成静等她穿得差不多时,才起身拉了拉她腰侧的结,笑道:“这是什么系法?”   谢映棠茫然地一眨眼。   有问题吗?   她的打结手法倒也有趣,仔细一看也真不丑,只是平素礼法严格,衣着之上也要求一丝不苟,谢映棠平日由侍女伺候着,这般打结也是头一回。   成静笑道:“这倒是有趣,只是夫人在府中可以系着玩儿,出去了还是顾忌着堂堂翁主的面子。”   谢映棠笑吟吟道:“我这几日都在静静面前,那我就这般系着。”   成静无奈一笑,扬声唤来了下人,吩咐道:“备车,带上拂云,我与夫人要出城。”   拂云,便是他一贯骑着的枣红色骏马。   那是皇帝御赐,确实一日千里,堪称绝世宝马。   那下人应了一声,躬身退下去准备了,谢映棠诧异道:“难道又要出城骑马吗?”   成静抬手捏了捏她的脸蛋,“让你学骑马,一是带你放松,二是……天下战争不休,洛阳城内未必安全,将来若我不在你身边,你或许用得上。”   不知为什么,谢映棠听到这话,便忽然觉得难受起来。   她虽心中胀涩,面上却轻松地点头道:“我知道了,我会好好学的。”   成静怜惜地抚了抚她的脸颊,低头在她眉心印上一吻,“乖。”   城外还是旧地方。   成静先是带着谢映棠骑着拂云走了一圈,再慢慢加速,等她渐渐适应了在马背上的状态,才带着她跃下马背,再告诉她怎样自己翻身上马。   拂云并不是一匹脾气温和的马,谢映棠本来有些怕它。   她试探着伸手,手心贴上拂云的前额,轻轻抚了抚拂云的马鬓,拂云的鼻子里发出一声低喘,随即蹭了蹭谢映棠的手心。   谢映棠开心地笑出声来。   她与拂云相处和谐了,这才敢拉缰绳上马,成静告诉她应怎样踩马磴子,她被他扶着上上下下两个来回,第三回 才终于顺畅了。   她兴高采烈地坐在马背上,对成静摆摆手,神采飞扬道:“没事啦,我已经会了。”   成静略一扬眉,还没来得回她一笑,便听到一声尖叫。   “啊……静静!!”   谢映棠悚然一惊,拼命去拉缰绳,身子摇摇晃晃,吓得花容失色。   她一高兴便得意忘形,方才一不小心踢到了马腹,拂云会错了意,忽然就开始跑了起来。   成静瞳孔一缩,右手狠狠一攥,身子快速朝拂云掠去。   谢映棠只觉得身子晃得厉害,只听见成静冷声喊了一句“伏低身子”,她慌忙去伏低身子,身子一斜,眼前天旋地转,只觉腰间一紧,落入一人的怀中。   成静薄唇冷抿,眉峰冷冽似冰,右臂搂紧谢映棠,一把拉紧缰绳,低低“吁”了一声。   拂云在他身下渐渐安静下来。   谢映棠心跳极快,紧紧抓着成静的衣裳。   成静眼睫淡淡一落,掩去眸底森凉之意,下颔绷得极紧,问道:“怎么样?”   谢映棠喉间一哽,并不说话,沉默地摇了摇头。   她觉得心悸。   方才险些落下马之时,她只想着谁能救她,可当她真正地落入成静的怀中之时——   方觉得自己无用。   第一反应是想着他。   将来,他真不在身边之时,她饶是学会了骑马,又如何独自一人保护自己?   成静或许也会派人保护她的罢。   但是她若永远在他羽翼之下,成静为天下殚精竭虑,又怎能时时刻刻护她周全呢?   偌大谢族,她的父兄尚且无奈远征。   堂堂公主,她家家生来便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也曾在深夜低叹。   至高无上,并非真就至高无上了。   更遑论一个他?   谢映棠紧紧阖眸,心潮泛起,一时心头如被风雨吹打的孤舟,漂浮不定。   更遑论一个被帝王猜忌、无父无母、坚持到今日的他。   谢映棠抓着他的力道忽然一紧。   “被吓着了么?”   没有看出她的异样,成静缓了神色,又恢复了那温柔宠溺之态,在她耳边小心翼翼地底下头来,似乎又想怎样哄哄她。   谢映棠背对着他沉默着,紧紧咬着唇瓣,不让自己泄露出一丝恸意。   她缓缓摇了摇头。   成静不疑有他,翻身下马,朝她伸出手来,淡淡道:“今日就到这里罢,回去好好歇歇。”   谢映棠沉默着,伸手去捏住那缰绳,缰绳粗糙,磨在她细嫩的掌心,有些硌手。   她摇头,抬眼直视着成静的双眼,“我没事,我还想继续骑马。”   成静看着她湿润而明亮的眸子,眼神略暗了一丝。   良久,他才垂下那只僵在空气中的手,垂袖淡淡道:“好。”   当日直至深夜,二人才回到府中。   星光璀璨,夜幕高悬,湖畔清辉冷寥,成府门前灯火浮动,浅风徐徐。   子韶见二人一直不回来,险些亲自出城去寻,堪堪踏出府门,便看见马车远远驶来。   成静走下马车,便淡淡吩咐道:“多准备一些热水,夫人要沐浴更衣。”   子韶大致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心中诧异今日怎就这么拼命,当下却应了一声,抬手使唤人牵走拂云,匆匆去准备热水了。   成静垂袖在马车前静立片刻,月光清辉洒上袍角,眉峰鼻梁的弧度皆冷冽万分。   他站了须臾,恢复了本来的温和容颜,才转身掀开帘子,淡淡一笑,“还不出来吗?”   谢映棠困倦万分,却还是打着精神不让自己睡着。   她对成静的心疼之感一发不可收拾,就是不想让他抱着她自己回去。   成静不是没有感觉。   他亦心疼她的心疼。   谢映棠困得声音软糯,绵绵软软地道了一句“来啦”,身子却晃晃悠悠的,揉着朦胧睡颜走得左歪右倒,在下来踩杌子时脚底一滑,整个人扑去成静怀里。   成静张臂将她抱了个满怀。   白日洗发后的淡淡清香还残留在她的发间,哪怕她浑身香汗淋漓,他闻起来,亦觉得怀中人而香甜万分。   他低眸亲了亲她的额头,也不问她还不要不要坚持自己走了,直接将她抱了回去。   谢映棠挣扎着保持清醒,但他的怀抱实在是太熟悉了。   置身于这般熟悉而温暖的环境之中,浓浓睡意如潮水般涌了过来,她眼皮重重一阖,彻底隔绝了整个世界。   夜凉如水。   再醒来时,不知是几更,窗外天色未凉,空气里泛着凉冷的湿意。   入夏之后雨水浓重,檐角铁马的摇晃声声声入耳。   谢映棠往被子里轻轻一缩,抬手摸了摸手臂。   她身上干净而温暖,成静已帮她洗了澡,换了身干净衣裳。   她心里还是说不出来的心疼酸涩,伸出手臂去,抱住背对着她的男子。   她紧紧抱着他,只沉默地蹭了蹭他的背,像她养的猫儿,总是这般轻蹭着她的掌心。   表示依恋,表示信赖。   他睡眠向来浅,黑暗中的双眸无声睁开。   他的眼睛,仿佛沉浸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仍旧浓黑得发亮。   他薄唇微抿,一言不发,就这般感受着身后女子的依赖。   白天之时,他就能猜到,她忽然的强颜欢笑,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世间总不给他喘息之机,他不止一次地想得到些什么,上天都要这般残忍地拆开。   他无惧残忍,只怕她又被逼着成长。   一夜难眠,两人互相带着心事,默然无声。   天色微亮时,成静起身上朝,谢映棠头一次这般早起,便要在院中摆了凳子,去摘树上将谢的海棠花。   满树鲜红,谢映棠踮脚在树下探着手,红杏和金月小心翼翼地护在两侧,不住地喊着“夫人小心”。   成静抬手揉了揉眉心,抬脚出了门。   他后脚一出成府大门,谢映棠便来了巨大的胆量,利落地一撸袖子,一拢裙摆,极为灵活地开始爬树。   她从前只敢悄悄地爬棠苑的树。这个秘密,三郎不知,连谢秋盈也不知。   成静归来时,谢映棠做在院中,捧着热茶喝得惬意,满地海棠花,树上光秃秃。   一片安稳宁静。   谢映棠瞧见他回来了,便起身招呼着侍女为他换下朝服,然后亲自端了热茶给他,笑吟吟道:“我方才命人将海棠花打落了,我曾经向谢府的厨子请教过海棠糕怎么做,今日我亲自做给你吃,好不好?”   成静看着她充满希冀的目光,却并未贸然答应,只是微微一顿,微笑着反问道:“卿卿还会下厨?”   “我……”她有些含糊道:“我应该是会的罢,我瞧别人下厨,好像都不太难的样子。”   成静微微皱眉,还未说下拒绝的话,她又急忙道:“静静答应我好不好?我想下厨。”   成静便也不拒绝了,颔首道:“好。”   谢映棠喜出望外,直接招呼红杏道:“快快收集了院子里的花,洗净了拿给我……啊不对!是送到后院小厨房里去!”   红杏高声应了一声,谢映棠笑着凑到成静跟前,踮起脚尖亲了他下唇一口,裙摆翩跹一摆,整个人便欢快地翩然而去了。   留下成静淡然立在那处,抬手抚了抚下唇,眼睫轻落。   作者有话要说: 第61章 做饭…   谢映棠从前跟着谢府的婆子学过海棠糕的做法,只是那时,她年纪尚小,时逢公主生辰,她恳求三郎与她给家家一个惊喜,兄妹俩便亲自下厨,向来不太冷着脸的三郎也在那一日格外的好说话,她在一边做着些简单的活,看着少年谢三挽着袖子站在厨房里,斜眼瞅她一眼:“你在此处添乱么?”   小丫头笑嘻嘻道:“我给阿兄帮点小忙,话说回来,阿兄真的会吗?”   三郎几不可闻地皱了下眉头,冷淡道:“当然会。”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上一篮子的花瓣洗干净,然后低头开始认真地做。   其实三郎也不大会。   不过少年心性极高,绝不会承认自己不会,他哪怕将海棠糕做得不太好看,却也还是硬撑着去拿给母亲了。   谢映棠踮起脚尖,从食盒里面捻出一个尝了尝,嫌弃道:“阿兄做得没有王婆婆的好吃。”   三郎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那你别吃。”   小丫头连忙将糕点一股脑儿地塞进了嘴里,腮帮子鼓起,含糊道:“好吃好吃。”   少年冷眼看着她这傻乎乎的模样,漠然转身出去,却在跨出门的刹那,自己先没忍住笑了。   想起过往的事情,谢映棠只觉得心里温暖无比。哪怕她自知处境两难,却也明白自己是被很多人爱着的,她的兄长们、她的父母、她的长姊、秋盈堂姐……还有她的静静。也因为如此,所以她几乎没有畏惧,还是想坦然地面对生活。   厨房里食材都已备好,谢映棠凭着模糊的记忆,挽起袖子洗海棠花瓣,然后在小碗中捣着糖粉。她做得认真,也不让旁人插手,厨房外的下人垂首等候,成静过来时,便对下人无声做了个手势,他们连忙退下,只留下成静一人负手而立,站在外面看着她忙碌的背影。   他看了许久,才抬脚进去,拿过帕子擦了擦她额上的汗,无奈道:“怎么就坐不住呢?”   她仰着小脸看他,笑了笑,踮脚在他唇上亲了一下,推他出去道:“你先出去,等我做好了给你尝……”   成静却一把拉住她的手腕,眸色深深,就这般注视着她的双眸,“卿卿也未尝过我的手艺。”   她呆了一呆,纳闷道:“你……”   “我自己会做饭,做不来满汉全席山珍海味,做些日常的吃食倒是毫无问题。”他抬手捏了捏她的鼻尖,眼眸一弯,“这样罢,卿卿做自己的海棠糕,为夫来备些别的东西,今日的午膳便这般解决了。”   她还未答应,他便不等她再次开口,直接笑道:“那就这么定了。”说着,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笑眯眯地挽起袖子,也开始忙活起来。   谢映棠转身看着他忙碌的背影,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睛。   成静动作流畅,一边吩咐子韶打下手烧柴,一边在案板上切菜,刀功简直一流,谢映棠捧着个小碗慢悠悠地搅她的面粉蜂蜜,搅着搅着便走了神,只顾着去看成静切菜去了。   似乎感觉到谢映棠在偷偷瞄他,成静唇边勾起一股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对小夫妻互相恩爱着,只是可惜委屈了一边蹲着捂着嘴烧柴的子韶,他打架耍剑倒是一流,却头一次对柴火犯了难。   他呛得厉害,脸都被险些被熏黑了,好不狼狈。   谢映棠收回视线,又瞧见子韶实在是滑稽得很,便对一边的红杏使了眼色,让红杏给他递帕子擦汗,再去叫来了专门烧柴的下人,莫要在为难子韶了。   子韶闷声离开的时候,心里还有些忿忿然——枉他跟着成静那么多年,成静一心想着坑他,还是夫人人美心善。   成静手上刀法不停,一根黄瓜被他切得光滑平整,薄厚均匀,他将黄瓜放入一边的盘里,又拿了鸡蛋过来,熟练地一敲,然后咕咚一声,鸡蛋落入碗中,不偏不倚,连蛋壳都敲得好看。   谢映棠越发地看呆了。   成静心底暗笑,手下不停,淘米切菜下锅一气呵成,蒸炸煮焖样样都会,他显然是故意的,就要在谢映棠面前大显身手。   谢映棠被刺激到了。   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自己怎么能什么都不会呢?想下个厨都能被比下去,难不成她只有被成静好好养着的余地了?她暗暗咬牙,用余光偷瞄成静,硬是没有跟他多说一句话,只埋头做她的小糕点。   谢映棠心灵手巧,那糕点出炉之时,也确实分外漂亮。   她小心翼翼地将糕点端上来,去拉成静的衣袖,把他拉到糕点前,笑吟吟道:“怎么样?我做的好看吗?静静要不要尝一尝?”   成静瞥了一眼,点评道:“还行。”   谢映棠不乐意了,“哪里不好?分明这么好,你就是故意不肯夸我。”   成静没急着反驳她,等他最后蒸的几盘菜出炉后,他命人将菜陆陆续续搬上桌案,谢映棠这才是服了。   她一边吃得极为爽快,一边有些有些意难平,“为什么你什么都会?”   成静笑意微敛,“当初在宫里的时候,我不能参与政事,偶尔闲了,便四处找消遣,其中御膳房也是个去处,那时时常在东宫下厨,若陛下晚上饿了,我们便悄悄地坐在屋顶上,摆上几盘菜,带上几瓶酒,看月亮吃东西。”   那时,少年们虽然面临着四面八方的危机,却也懂得苦中作乐。   人人都瞧他们是人中龙凤,贵不可言。却不知那时,能爬上屋顶看个月亮,也是人生中的一大乐事。   谢映棠落睫,筷子戳了戳软软的米饭,问道:“静静与陛下感情那般要好,如今却回不到以前了吗?”   成静笑道:“是以前看的太少,陛下那时总是承诺我,待他登基为帝,他便让我涉足朝堂,与我做一对万古流芳的君臣。我那时也一直坚信着,但是后来我便发现,其实,陛下想错了一件事。”   “什么?”   “他以为我只是想一展抱负,想不受压制地一展宏图,一路青云直上。”成静叹道:“其实错了,从前的我,一直都没有那么大的野心。”   从前的他,已经万般感谢自己能活下来了。他入宫之前,叔叔要让他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因为只要他能活下去,成家就还有希望。   他有幸能结识那时的太子,能认识三郎,能把东宫当成他暂时的家,他觉得已是万幸。   朝堂波云诡谲,他也没那么想去涉险,他不愿与权贵打太多的交道,洛阳城中的士族子弟飞扬跋扈,他也不喜。   但是好像从一开始,从他显露一丝与众不同的远见开始,身边的人都认为他是有野心的。   包括他最信任的君主,最要好的朋友。   无一例外。   后来世事无常,他不知不觉地,也确实被他们逼上了一条不归路。   三郎最终还是答应让棠儿嫁给他,其实他知道三郎的无奈。三郎也不是多年前那个明艳张扬的少年郎了,他从前或许还能指点江山,觉得自己能如何如何,如今恐怕也是空余头疼。   成静思绪飘远,直至谢映棠夹着一块海棠糕送到他嘴边时,他才回过神来。   他张嘴咬住,嚼了嚼,味道不错。   “虽然没有你做的好吃,但是我也是头一回这样……”谢映棠说:“你未瞧过我阿兄做的呢,品相实在难看,也不好吃,当初他做了海棠糕送给家家,家家吃了几口,待他一走,便立刻命人将海棠糕收到一边去,还不许我告诉阿兄。”她说到此,有些小得意,一把挽住成静的手臂,“那午时过后,静静还要带我出城骑马吗?”   成静笑道:“去,怎么不去?你既然想好好学,我便好好教了。”   谢映棠眉开眼笑,快速地吃完了午膳,便跑回去换了身更干净利落的衣裳,长发一并拢在脑后扎好,看起来倒是英姿飒爽。   成静直接翻身上马,将另一根马鞭扔给她,“这一回,卿卿就自己骑马出城,有把握没有?”   谢映棠点头,踩着马磴子上去,抚了抚拂云的马鬓,扬鞭道:“驾!”   二马并驾齐驱,一同跨出了成府大门,一路朝城外疾驰而去。   马蹄下烟尘滚滚,扑面而来俱是夏至的热风。   夹道百姓纷纷侧目,只见马背上一对年轻男女一前一后过去,端得是明媚张扬,风姿无双。   尚书台官署内的一间小屋里,男子阖上面前的卷宗,抬手捏了捏眉心,表情颇为不耐。   下级官员见他神色不豫,心思狂颤不止,忙上前赔笑道:“大人这是又想到了什么烦心事……”   话还未说完,谢映舒一眼冷冷瞥来,那人登时噤声了。   无怪他们害怕眼前这位谢大人,从身份来说,这位是公主之子,与当今圣上感情甚笃的表弟,皇后的亲弟弟,甚至是将来的谢族家主。就算不论身份,这位谢大人自打被分来了尚书台,便大刀阔斧雷厉风行,度支部下面官员叫苦不迭,整日战战兢兢,唯恐被这尊大佛发难。   度支尚书这一官职,说来其实也算不上多有实权,尤其是在如今的局势之下,谢族将才屡出,这位嫡长子却委屈在这方寸之地,谁瞧着都有些说不过去。   但谢映舒,硬生生地将这个位置坐稳了,还倒腾出了许多事情。   光查账目清算官田,便不知道揪出了多少浑水摸鱼之人,谢三郎后台之硬,与以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度支尚书截然不同,他觉得不爽了,谁都别想好过。   是以到了今日,谢太尉带谢族子弟出征,谢三郎必然心情不佳,整个尚书台,上到尚书令江施,下到门口扫地的,都在小心翼翼地观察三郎的表情。   这不,这脸色又阴下来了……   两边的芝麻小官们硬生生打了个寒战。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第62章 发觉…   谢映舒一言不发,脑海中却反复回荡着白日之事。   他换了官袍预备上朝,推开门却见洛水跪在门口。   洛水大病一场,身子虚弱不堪,本来是下不来床的,但她偏偏要跪在门口,就好像是在挑衅他一般。   三郎冷眼看着她的身影。   几日不见,他险些都快忘了她的存在,但每次快要忘记她的时候,她总会用各种方式窜进他的脑海中,他昨夜好不容易未曾梦到她,她却又跪在这里,实在是令他厌恶。   他这样想着,看她的目光更加阴鸷。   洛水看见面前出现一缕熟悉的衣角,她混混沌沌的意识才终于清明了一瞬,她摇摇晃晃地直起身子,俯身朝他拜道:“妾想求郎君一件事。”   谢映舒冷笑道:“你以为,你这样跪着,我便会怜悯你了么?”   洛水笑了,“妾不奢求郎君的怜悯,郎君哪里是有怜悯之心的人呢?这么多年,妾在郎君身边伺候着,从怕您到爱您,就做好了被抛弃的准备。只是,从前郎君对妾说过的那些话,还有那天在马车上的种种……您或许再也不愿意回忆了,但是妾永远都会记得。”   谢映舒冷冷抿唇,神色越发冰冷,“你说够了吗?”   洛水脸色惨白,仰头看着他,自顾自道:“妾跪在这里,只是想问一问,郎君既然这般厌恶我,当初为什么偏偏要留下我?既然肯对我表露心迹,又为何总是要作践我?因为我看穿了你的骄傲,知道人前风光的谢三郎,实际上又有不堪的一面吗?”   “郑秀宜!”谢映舒猛地甩袖,狠狠盯着她,怒道:“你是疯了不成?”   “郑秀宜不是疯了,是死了。”洛水凄然一笑,苍白的面容上,红肿的双眼里只余下空洞的黑,“郎君既然还记得郑秀宜这个名字,是不是……也曾将最初的亲事当了真?秀宜曾经以为,你会是我的夫君,我会是你的正妻,可后来我便配不上你了,你由我的未婚夫……变成了我主子,可我仍旧是抱有期待的,可那碗堕胎药端上来后,我才知道只是我妄想。”   她第一次见到三郎,是在御花园里偶遇。   那一次,粉雕玉琢的郑家小娘子坐在千秋上,好奇地看着那清秀俊逸的少年郎。   她的贴身侍女告诉她:“这便是与您有婚约的谢三郎,洛阳人人赞他芝兰玉树,风姿无双,等小娘子将来长大了,嫁给他定然幸福。”   十二岁的郑秀宜羞红了脸颊,她想主动去与那看起来冰冷的少年说话,却发现少年为人骄矜孤傲,实在不好相处。   再后来,家逢变故,贵公子谢映舒再次出现时,是与一众好友饮酒作乐。   他斜斜倚在那处,眼角上挑的弧度动人,姿态风流而潇洒。   改名洛水的郑秀宜忽然觉得耻辱。   她历经折辱,第一次感觉自己被□□裸地剥开了最后的尊严,因为她要在昔日的未婚夫面前卑躬屈膝,婉转讨好他人。   但出乎意料,他为她解围了,并且留她在身边。   他带她的态度算不上好,却也算不上差,她怦然心动,她辗转不眠,她惶恐不安。   她时时刻刻,都在揣摩他的心意。   越是靠近,越是发现他的另一面。   原来睡着的谢三郎也可以那般可爱,原来醉酒的他那般无害,原来他也有温柔的一面。   她承认,自己早就沦陷了。   有时候,她会看见活泼讨喜的小翁主四处惹祸,三郎每次都会佯装出很生气的样子,有时候眼睛里却是带着笑意的。   洛水不知有多羡慕谢映棠。   若她能平平安安长大,她也可以如此肆意,也可以堂而皇之地与翁主一般,朝着三郎撒娇,却只换他带着无奈和宠溺的眼神。   洛水知道,这一切大抵是不可能的。   可她想起三郎至今未曾娶别人为妻,想起他带她的那一丝丝不同,忽然就觉得……她为什么不能搏一搏?   若无意外,她就本就该是他的妻子,不是吗?   事实证明,她输了。   输得非常彻底。   三郎的心,她觉得自己看透了,又觉得还是捉摸不透。他爱不爱她呢?或许他不爱她,只是她一直在自作多情,也或许他一直都爱她,只是他对她的那些微薄的感情,比不上门阀礼法,配不上他的骄傲。   总之,洛水觉得自己应该放弃了。   早朝时分,天色都未曾亮起来,只有路两旁的灯笼发着猩红的光,将她面颊上的泪反射出冰冷的光。   谢映舒站在她面前,身姿笔挺修长,眼神冰冷、肃杀。   他对她动了一丝杀意。   但那抹杀意转瞬即逝。   因为他听到了她的一声抽泣。   谢映舒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撇过了头去,冷声吩咐道:“把她带下去。”   说完,直接从她身边走跨过,头也不回。   太阳升起前是最冷的,谢映舒一直到上朝,都有些心不在焉。   他上完朝并未回府,而是直接去了尚书台,直到现在,仍旧觉得心烦意乱。   以往半个时辰可以看完的卷宗,他已经看了整整两个时辰。   可一闭眼,脑海中浮现的,是洛水跪在那处的样子。   谢映舒眼神冰冷,腾得起身。   一边小心翼翼观察他脸色的小官不禁一抖。   谢映舒道:“我先回府一趟。”也不等人反应过来,便直接快步走了出去。   坐上马车,车还未抵达谢府,远远便听见马蹄声。   谢映舒掀开帘子,便看见是谢映棠骑马出城去了。   不由得眉头一皱。   她何时学会的骑马?   成静教的?   成静与她刚刚成婚,为何突然要教她骑马?   谢映舒这几日对着外面传入洛阳的消息头疼,他虽不用上战场,却一直在揣摩着各方的意图。   唯一令他觉得讶异的是,成静一直没有动静。   陛下到了现在,若还将成静拘在中书省,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种种疑窦堆积心头,从方才看见谢映棠骑马之时,蓦地豁然开朗。   谢映舒狠狠一攥掌心,冷冷道:“回尚书台!”   谢族马车急速调转,谢澄不明所以,仍旧极快地返回尚书台。   尚书令江施正低头翻阅卷宗,只闻急促脚步声,随即谢映舒推门而入,沉声道:“都出去。”   这话,是在对着屋里其他小吏说的。   那些人迟疑一瞬,纷纷起身行了一礼,慢慢退下了。   谢映舒快步上前,对江施行礼道:“江世叔,家君不在,小侄有事相议。”   他唤的是世叔,而非大人。   自称小侄,而非下官。   那这件事,不是关乎政事,而是关乎世族利益。   江施抚须缓声道:“世侄有什么想法,尽管说罢。”   谢映舒沉声道:“侄儿想说之事,是关于成静。”   太阳西下之时,谢映棠与成静才从城外归来。   她将骑马练得更加熟练了,心里有了小小的成就感,是以一路上都眉开眼笑的。她侧头与成静说说笑笑,成静看她如此开心,便也淡淡笑了。   她多学一些防身的东西,他便放心一分,毕竟他此去安危难料,若他不得不做出什么不太好的事情来,她在洛阳或许也会有危险。   他在心里估摸着,离他前往荆州或许时日不久,只要大将军薛淮安能够及时支援薛淮安,保住上邦,他便多拖几日,继而安安心心地去公安一带周旋,静观其变。   若胡人不攻城,他便会很快回来,谢映棠也不会等很久。   可他没有想到,有些事情来得是这样快。   成府外灯笼浮动在暗夜中,成静一手牵马,一手拉着谢映棠的手,踩着一地清辉而归,便远远看见府门前的轿子。   看规格,是宫中御前来人。   谢映棠看见门口垂首恭候的内侍,便心里微沉。   门口等候的大内官远远看见走上来的人影,忙笑着上前道:“成大人啊,咱家在这里等了一下午了,您可算回来了!还有翁主,端华翁主与大人刚刚大婚不久,陛下都让咱家来代为祝贺呢。”   谢映棠笑道:“那还望公公回去后,替我谢过陛下。”   “诶,要谢的话,便让成大人亲自去宫里见陛下吧。”大内官话锋一转,双眼笑眯眯的,意味深长道:“陛下此刻急召,您现在才回来,已是耽误了许久,大人还是随便收拾收拾,便随咱家入宫吧。”   谢映棠心口猛地一跳,笑意登时全消。   她是隔三差五便往宫里跑的,大内官对这位谢家小翁主不可谓不印象深刻,太皇太后与皇后都宠着她,陛下也待她温和,是以这丫头,在宫里也是个难伺候的小祖宗。   只是偏偏嫁了成静。   大内官顶着翁主冰冷的眼神,只觉头疼得紧。   成静紧了紧谢映棠的手,颔首笑道:“那劳烦中贵人多等候等候,下官进府中收拾一二,便立刻去。”   大内官连忙赔笑道:“您快些就好。”   谢映棠冷冷瞥了他一眼,正要开口质问,成静手上力道却一紧,直接将她不由分说地拉了回去。   谢映棠一路跟着成静,他脚步极快,她跟在后头,越来越觉不平。   成静将她拉入房中,阖上门来,猛地将她一把拉入怀中。   她心尖一颤,抬眼惶然不安地看着他。   成静黑眸雪亮刺目,沉声道:“或许出了什么意外。按正常设想,陛下应等时局稳定,在朝会之时颁布诏书,而非如此仓促。”   她唇瓣轻抖,脸色霎时惨白,“那你……”   “我不知能否回来,你需照顾好自己。”他暗暗一咬牙,抬手抚了抚她的脸颊,飞快转身,翻找出一枚玉佩,以及一个小巧的木匣子,递给她,眼神幽深,“这个玉佩是我的信物,我昔日朋友下属皆认识此物,还有洛阳城中的部分暗中势力,皆可动用玉佩。你将它日日戴在身上,或许能护你意外。此外,这个木匣子里有我尚未一一告诉你的东西,你将此物收好,切忌落入他人手中。”   她抱紧那匣子,急急道:“可你此去安危又如何?”   “我自会护好自己。”成静低头,呼吸渐重,深深地看她一眼,“好好保重,相信我。”   说完,直接推门出去,头也不回。   谢映棠凝眸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直至他彻底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中,这才身子一晃,垂下眼来。   心口发烫,失魂落魄。 第63章 告别…   殿角的金貔貅吞吐着御用熏香,殿中金砖蒙上了一层朦胧虚影,气氛压抑而冷清。   皇帝在御座前来回踱步,蓦地回身道:“江施那匹夫竟能提前猜到朕之意图?你可知方才几位大臣联名上奏,让朕加封你为中书侍郎?”   成静静立在殿中,广袖淡淡垂落,眼眸半阖,渐渐陷入沉思。   江施此举也实在是在他意料之外。   如今中书令丘尹年迈病弱,手中之权多落于下级官员之手,只要加封他为中书侍郎,他便会成为中书省里不可或缺的人物,必须留在御前参知政事。   自然也不能奔赴荆州了。   江施位高权重,本就不是将他特别放在眼里,此时此刻战事混乱,尚书台想必也急需筹备军粮物资、调任官员、实施诏令,必然焦头烂额。   既然如此,谁会注意到他?   谁会在几大士族出动之时,将目光放在他一个小小的中书舍人的身上?他无权无势,因为娶了谢映棠,在别人眼中,或许应是那等中途依附权贵之人。   到底是谁……看出了他的意图?   那个人,不但要了解他的作风,知晓他的为人,还要看得起他的本事,将目光始终紧盯在他的身上。   成静细细一想所有可能之人,脑海中忽然浮现一个人的名字。   谢映舒。   以三郎对谢映棠的宠爱,必然不许他断然离开,更怕他阻挠士族。   当然,这仅仅只是揣测。他相信谢映棠不会背叛他,那么能揣摩出他的意图之人屈指可数,可无论那人是谁,如今与他定然是站在了对立面上。   他欲离开,那人欲阻挠。   可谁又能真正阻止帝王的心意?   成静道:“所以,陛下如今急诏臣入宫,是想让臣即刻离开洛阳,明日一早再颁布旨意,届时谁都不可阻止?”   皇帝淡淡“嗯”了一声,叹道:“阿静,朕也不想如此仓促,可他们既然猜到,便要委屈你铤而走险了。”   “陛下纵使不说,臣也会如此做。”成静的声音清冷,在殿中回荡着,“干系重大,臣此番奔赴公安,是非去不可,是为了自己,也是了陛下。”   “朕再次与你说清楚,这回朕只给你一千人,若当真出了状况,朕让你自己全权做主,定要力挽狂澜,但绝不可乱了规矩。”   “臣遵命。”   “若达不到要求,又当如何?”   “臣任凭陛下处置。”   “当真有把握?”   “有。”   皇帝闻言,扬眉一笑,倒也觉得今日的成静实在好说话得很,便道:“朕已经派人给你备好了马,待你出城,自有人接应。此番路远,阿静定要注意安全。”   成静抬手行礼,“谢陛下,臣定不辱使命。”说着,便要告退。   “慢着。”皇帝忽然出声,淡淡道:“你与端华分开得如此匆忙,可还要再见一面?”   成静动作一顿。   他眯了眯眼,有些不确定地抬头,“陛下说……什么?”   还见一面?   棠儿远在宫外,他竟还能回府一见?   他一向风淡云轻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龟裂,没想到他也会有如此意外的时候,皇帝微微一笑,“你的夫人,朕方才派人接进宫了,卿尽管放心,你不在洛阳的这几日,朕定会替你好好护着她,皇后与她姐妹情深,也好有个照应。”   成静眉心悚然一跳。   他眼底霎时冰融火起,寒意一寸寸顺着胸腔弥漫开来,每一寸骨头都渐渐僵硬起来。他默然站了许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臣多谢陛下。”   他低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只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便随着内侍退了出去。   一边的大内官连忙上前,不确定道:“老奴方才感觉……成大人似乎有些不满。”   “他不敢不满。”皇帝垂袖看着紧闭的殿门,淡淡道:“他的夫人在朕手中,他若想无后顾之忧,便乖乖地听朕的话。他做得好了,端华自然安然无恙。”   “可老奴认识成大人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他像方才那般不快,平白让人觉得瘆得慌。”   皇帝淡淡瞥了他一眼,嗤笑道:“看来,他是真的很在意端华啊,朕当初要给他美人他不要,还要让朕的大内官感觉瘆得慌。”   大内官连忙躬下身来,赔笑道:“老奴说错话了,老奴掌嘴!成大人再如何,都是陛下的臣子,陛下让他往左,他又岂能往右呢?”   皇帝冷笑一声,“但愿如此罢。”   谢映棠独立站在一间光线幽暗的宫殿里。   殿外月辉洒入窗中,与殿中微薄的烛光交融起来,宫殿里外打扫得干干净净,但觉无人居住之象,谢映棠试着推了一下门,心里巨石一沉。   门被锁了。   成静入宫之后,那些还逗留未走的内侍们忽然换了一副面孔,催促她更衣入宫,说是带她去见她长姊。   但是她对皇宫的路熟悉大半,一路上被内侍牵引着,才忽然明白,这不是去含章殿的路。   察觉不对时已经晚了,他们将她强硬地带到此处,反锁上门关了起来,任她喊叫怒骂,威逼利诱,皆无动无衷。   谢映棠深吸一口凉气,强自冷静下来。   夜里颇冷,她在原地来回踱步,让身子渐渐回暖,脑内却急速思考着——   她知成静牵扯了许多利益,这回入宫也是意料之外,方才成静那般对她匆匆交代,想必便极有可能真的直接离开洛阳。   但他离开,不代表别人敢对她下手了。   以她之身份,若此刻出事,必然牵连甚广。   而那些内侍定然是宫里之人,这一点不假,但他们能顺利将她关在此处,她的阿姊必然不知情。   那么……是皇帝亲自授意?   关着她,难不成还想利用她控制成静不成?   谢映棠伸手摸了摸腰间玉佩——成静将此物给她之后,她便直接贴身带着了。   此刻,面对着这一殿冷清幽暗,她竟没由来得觉得透心的凉。   成静避不开那么多的阴私算计,连她也不能幸免。   小时候,总以为谁都要敬着她让着她,身边的人谁都不敢冒犯她,别人所经历的那些阴暗不堪的事情,都降临不到她的头上来。   可如今,她终于直面这样的事情了。   仿佛迎头一棒,她终于从沉溺的安乐窝里彻底苏醒过来。   谢映棠背对着大门,也不知自己究竟站了多久,心便在黑暗中这般沉浮不定。   殿外渐有脚步声响起。   那脚步声稳健有力,由远极尽,沉稳的脚步声后仍跟着一串的凌乱碎步,似乎有人带着一干宫人走了过来。   门外解锁声蓦地响起。   谢映棠霍然回身,彻底冷了脸,就要看是谁敢将她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地关押起来。   那门被推了一半,男子清冷的声音响起,“退下。”   声音里夹了一丝愠怒。   零散的脚步声渐远,谢映棠神色一怔,面上冷意霎时消散。   成静推开门大步进来,一眼便看见站在正中的谢映棠,他喉头微动,一字也不待说出口来,猛地将她拦腰搂紧怀中。   力道之大,恨不得将她揉碎在怀里。   她只觉喉间一哽,急急抬手回抱了他,将小脸靠上他温暖的胸膛,轻轻一嗅,又是熟悉的气息。   短短几个时辰,竟分别又重逢。   成静只觉太阳穴突突得疼,双眼骤然一闭,低声道:“委屈你了。”   她摇头,柔声道:“陛下为难你没有?”   “没有,但我今日便要离开洛阳。”他抬手捧住她的头,低头亲吻着她的眉心,额头相抵,他咬牙冷道:“是我没有本事,害你被迫被困于此处,当初你被困于楼阁之上,我便无能为力,如今我若再救你不得,便是我配不上你,生生拖累了你——”   他话未说完,她连忙摇头道:“不是的!”她心有哀戚,双眼漫上泪来,抓紧他的衣裳,垂眼道:“是我,我做不了什么,只能让你畏首畏尾,徒留后顾之忧。”   他心底暗叹,她总是想着自己的问题,可他作为男儿,又如何能容忍妻子随自己受委屈?无论如何,不管她如何说非他之错,他心里便认定了,就是他无能。   那他便借此机会,一步登天。   让冷眼旁观者落入污沼,让高高在上堕入尘埃,而他成静,此去必要将他们踩在脚下。   为天下,更是为她。   成静原本清澈温和的双眸中,骤然闪过一丝不甘的冷意。   谢映棠借着昏暗的光,也心惊地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连忙抱紧他,摇头道:“我没事,静静不要为了我生气,你放心走罢,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他抿唇,冷道:“我不在时,你便尽量呆在皇后身边,千万不要四处乱走,亦不可与世族妃嫔往来密切。”   “好。”   “饮茶用膳切记让人先试吃,平日保持清醒,切勿饮酒。”   “好。”   “若有不便之事,大可求助三郎。”   “好。”   他低头看了看她,怜惜道:“若是想我呢?”   她咬了咬下唇,“若是想你,我便瞧瞧你给我的玉佩,或者临摹你的字。”   “好。”他声音忽而低哑下来,又好好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道:“等下回相逢,我必将你时时刻刻都带在身边,再也不分离。”   “好。” 第64章 无趣…   成静走了。   一切仿佛都回到了原点,谢映棠没有喜欢过一个少年郎,也没有嫁过人,那些那她刻骨铭心的种种,都仿佛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了。   他们唤她“翁主”,给她将宫殿布置得温暖舒适,寸步不离地看守着她,她与他们说话,他们便战战兢兢、诚惶诚恐。   宫里的人都是一副面孔,谢映棠觉得无趣,又过了几日,才向皇后提出要熟悉的人侍候的事情。皇后应下了,红杏被特许入宫陪侍,入宫时特地带了成府的枕头软褥,谢映棠一贯恋床,终于在那一日抱到了熟悉的软枕,忽觉心安。   可心里又空落落的。   红杏站在屏风外倒茶,正要将茶端上来,才堪堪绕过屏风,便看见谢映棠伏在床上,将小脸埋入枕头,轻轻地蹭着。   仿佛是蹭着那人温暖的胸口,只是这一回,没有人抬手回抱着她。   那人走了,走得干干净净。   只留下她一个人,面对着一群陌生的人,日日为他担惊受怕。   红杏忽觉心酸。   她眼眶不由得红了,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强笑着上前,“夫人这是想郎主了吗?郎主是何等人呢,一定会很早回来的。”   谢映棠坐直了身子,仰头勉力一笑,起身接过茶道:“你不必伺候这般费心伺候着,如今你我二人身陷囹圄,也没多么讲究。”   红杏忙道:“您莫说这样的话,照顾您是我的本分,更何况,郎主也希望夫人好好保重自己。”   谢映棠食指摩挲着杯沿,没有说话。   后来几日,委实无聊得紧,谢映棠百无聊赖之时,便去找皇后说话。皇帝将她留在宫里的理由是“姊妹叙旧,也好有个照应”,谢映棠索性日日陪着阿姊抚琴烹茶,不管前朝的事情如何,只静静等候成静的消息。   她从前时常随母亲入宫,倒不大与宫中的其他妃嫔来往,而今陪在皇后身边,便少不得要见到那些时时刻刻过来请安的妃嫔,皇后自小被作为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培养着,十六岁便嫁去东宫为太子妃,自有母仪天下的风范。   谢映棠安安静静地跪坐在一边,侧目瞧了瞧那些花枝招展的妃嫔,再看看端庄威严的阿姊,心道果然还是她的阿姊最有气度。   或许,正室与妾室的区别,大概就在此处?   谢映棠一边不着边际地想着,一边暗暗庆幸,还好她家静静只一心一意待她一人,若作为正妻还要面对着丈夫的三千佳丽,那得多伤心呀。   想到成静,她又不免垂下眼来,满眼落寞。   谢映棠心不在焉着,看着那些妃嫔巧舌如簧,一个个口腹蜜剑,争奇斗艳,她们的笑容不知是真是假,有人在这场无声的硝烟中落败,惨淡而去,而有人趾高气扬,带着胜利者的笑容骄傲离去。   谢映棠看着,又好像没有看到眼睛里去,也不知自己究竟该做些什么,便懵懵懂懂地随着阿姊进入内殿,姊妹俩说话喝茶,安安静静,相对无言。   谢映棠的面容隐在缭绕烟雾之后,尖削小脸上细眉弯弯,梨涡若隐若现。   对于这个妹妹,皇后不可能看不出她的怏怏不乐,但她除了是谢族的女儿,是谢映棠的阿姊外,她更是一国之后,她明白成静对于陛下意味着什么,自然也明白为何要留谢映棠在宫中。   皇后心里也不忍,便只好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我知晓你在担心什么,棠儿,既然入宫了,便要学会随遇而安,阿姊会好好护着你的。”   谢映棠摇头道:“我执意嫁给成静,这个结果便是我自己选的,我不怨阿姊,亦不怨陛下,若我夫君能早日归来,更是皆大欢喜。”   “你能想通便好。”皇后欣慰一笑,抬手拔下她鬓边凤尾牡丹镶玉金步摇,斜斜插入谢映棠的乌黑缎发间,笑道:“好物宜配美人,这钗子配你,便送你罢。”   谢映棠抬手抚了抚钗子,抿唇笑道:“谢谢阿姊,只是阿姊也是美人啊。”   “本宫再美又有何用?”皇后侧首低叹,“陛下后宫佳丽三千,本宫之容色,终究不及百花盛放之美。一国之后,也当以贤为首要。”   皇后说这些话时,眼中是显而易见的无奈与落寞,却在抬头的瞬间,她闪烁的眼眸深处又恢复了温柔从容,华贵的凤冠下,她两靥的金钿却发着盈盈之光,如此端庄,如此秀美。   这便是皇后,永远都秉承着骄傲的仪态。   谢映棠一时无可安慰,只握紧了阿姊的手。   皇后抬眼一笑,伸手轻点她额头,“你这丫头,别镇日陪着本宫了,我是个无趣之人。你若是闷了,便去御花园走走,透透气也好。”   谢映棠摇头,“我就在此处陪着阿姊。”   再过三日,谢映棠之承诺果真被自己打破。   一国之后看似高高在上,你瞧她穿的彩线凤袍,戴的是华美凤冠,吃的是珍馐佳肴,出入宫殿皆为人前呼后拥,日子却过得繁琐复杂而无趣。   谢映棠跟在阿姊身后,也委实觉得自个儿憋闷地紧,每次还未呆够两个时辰,她便眼神乱飞了。   自己的妹妹,皇后如何不知她的心思?便掩唇笑道:“莫要跟着本宫了,皇宫如此之大,无限制你的去处,好好玩一玩罢,只要不闯祸便好了。”   谢映棠还有些犹豫,“那……阿姊没有人陪,不会无聊么?”   “本宫这么多年,几时需要人陪了?”皇后忍俊不禁,“你若觉得玩不来,本宫让小顺子陪着你玩儿?”   小顺子,便是含章殿前的大太监。   小顺子正垂首侍立在一边,闻言便弯着眼睛笑了,“需要奴才陪着翁主吗?”   谢映棠忙摇头道:“不必了。”   皇后跟前的宫人平素也并不算得闲,小顺子与谢映棠虽认识得早,但谢映棠也不愿给阿姊添麻烦。   小顺子笑眯眯的,“翁主莫要嫌弃麻烦,奴才对宫里熟悉,自能带您解闷。”   谢映棠坐不住了,忙提着裙摆起身,拢了拢广袖,匆匆一礼,“妹妹先自个儿出去玩了,有红杏陪我,阿姊莫要再挂心了。”说着,便一扯红杏的袖子,快速奔了出去。   这架势,颇有点像落荒而逃。   小顺子觉得好笑得很,没忍住,笑出了声来。   皇后看了他一眼,无奈道:“你派几个人去盯着,宫中到底还是有不安分的,这丫头心思单纯,切莫惹了祸出来。”   小顺子当即敛笑,低低应了一声,快步退了出去。   御花园内,花香铺满路,夏日日头似火,枝头百鸟乱啼。   谢映棠沿着河走,脚尖踢着石子,与红杏随口闲聊着。   正说着话,忽见对面浩浩荡荡来了一行人。   谢映棠脚步微顿,凝眸看去,便看见为首一人身姿婀娜窈窕,身着一身绛红色蜀锦华衣,满头金钗晃得刺目,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一群宫人,委实惹人注目。   谢映棠再细看那女子面容,螓首蛾眉,玉鼻樱唇,端得是柔媚无双,应是那日将惠婕妤生生气走的李夫人。   她心下诧异得很,只道了句“好巧”,不欲与此人碰面,便打算直接离去。   堪堪转身,便听见身后人怒喝一声,“是谁这么不懂规矩?谁给你的胆子,瞧见了夫人居然不行礼?”   谢映棠脚步微滞,心里觉得好笑,转过身道:“李夫人好大的排场。”   李夫人渐渐逼近了,才瞧见这是个极为清秀灵气的小美人,心下暗惊,又再细看她衣着,才有些回忆起来,这应是皇后的妹妹,谢族那个刚刚下嫁不久的端华翁主。   皇后多年不得盛宠,这些年来,除了打理后宫诸事之外,倒是日渐没什么存在感。   李夫人不以为惧。   李夫人讽刺一笑,却也没有继续让身边的宫人训斥下去,只意味深长道:“翁主既然来宫里暂住,便要守一下宫里的规矩,见着我便走,让旁人瞧见了,只会说谢族对您疏于管教。”   谢映棠不气不恼,只扬眉道:“家君从未教导过我,遇见后宫妃嫔当行何种大礼,便是我家家长于宫中,也未曾提过后宫一丝一毫。”   她说得是实在话,李夫人却觉得谢映棠这是在讽刺她只是个上不得正经台面的妃嫔,终究不如她长姊高贵。李夫人暗暗冷笑,面上却挖苦道:“是吗?那翁主自今日起,便要好好学学了,倒也不晚。”   谢映棠饶有兴趣,抬手抚着下巴,上下打量了一下李夫人一眼,又绕着她转了一圈。   李夫人愠怒道:“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呀,夫人是个美人,打扮得也花枝招展的,一身衣着品秩却是一般。”谢映棠笑吟吟的,两靥梨涡深深,分外可爱,“只是,夫人之位比之翁主当如何?若我比你卑贱,自当端端正正行礼拜见,若翁主高于夫人,夫人又有何底气来……质问我?”   一番话说得李夫人面色时红时青。   其实这等地位,并无明文规定,只是谢映棠素来都不必顾忌许多,因为哪怕是皇宫的公主,也未必比她尊贵。   端华翁主,是当今陛下的亲表妹,亦是太皇太后宠在心尖尖上的外孙女,更是谢太尉之女,连见了皇帝也未必需要正正经经行礼,头衔或许一般,地位却远超了公主。   更遑论与李夫人比谁比谁高贵?   谢映棠对自己的认知越发清晰,她懂得利用这个与生俱来的筹码,来获得飞扬跋扈的权力,便又故作苦恼地对一边的宫人问道:“你知道吗?”   那宫人沉默不语。   “你知道吗?”   “你可知晓?”   “……”   谢映棠一路问过来,那些宫人结结巴巴,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谢映棠眼珠子转了转,又笑着一拍手心,“这样罢,既然都不知晓,我便去问问我皇帝表兄,这样最简单不过了。”   宫人面面相觑,无端有些慌了,李夫人脸色铁青,冷静又冷静,才强自扯出一个笑容来,“翁主误会了,我不是非要论出一个尊卑出来,待翁主也并无恶意,只是方才远远见着翁主转身,还以为翁主待我不满……”   谢映棠:“哦。”   哦?“哦”是代表你还打算去问陛下,还是不问啊?   李夫人早就听说过谢映棠忒会闹腾的性子,此刻拿捏不定,又暗暗一咬牙,勉强笑道:“翁主还是消消气,之前是我鲁莽了,我在这里陪个不是。”   说着便要行礼,却被谢映棠一把拖住了手臂。   李夫人错愕抬头。   谢映棠笑吟吟的,一双飞扬明眸亮如二月春光,“你别拜呀,我还未问我表兄呢,若夫人比我高贵,你拜了,我岂不是还要赶快赔礼?实在是折煞我了。”   绕来绕去,她还是要那这种芝麻小事去问陛下?!李夫人气急,语气不由得硬了几分,“我一心与翁主修好,绝非要分出个尊卑出来!”   谢映棠玩也玩够了,见这李夫人连这等小情绪都藏掖不住,心里暗笑,面上一本正经道:“好,那日后还请李夫人多来含章殿陪我玩呀。”   含章殿,皇后寝殿。   来含章殿陪她玩儿?!李夫人越发气闷,却还不得不笑道:“只要皇后娘娘不嫌弃,定会多加探望翁主。”   作者有话要说:会加速剧情,作者不会写宫斗,相信我,男女主会不久之后相逢的。 第65章 不安   含章殿中沉香袅袅,谢映舒端坐在长案前,正低头饮茶。   皇后抚着杯沿,低叹道:“棠儿这几日虽在我身边,但我瞧着,她到底还是不如从前无忧无虑了,这丫头果真是长大了。”   谢映舒闻言淡淡一笑,“她的心怕是随成静离开洛阳了。”   “棠儿毕竟嫁给了成静,你这事做得也是绝了些,不过从我族的利益考虑,到底也是应该的。”皇后又问道:“近日阿耶那处可有消息传来?”   谢映舒答道:“一切尚且顺利,上邦险险守住了,胡人那处还没有动静。”   “那便好。”皇后颔首,又笑道:“对了,本宫近日听说,你身边有个小妾流产了?你是怎么回事,这些年拖着不娶正妻便罢了,还让妾室怀孕,你一向懂规矩,怎的这处却失态了?因为那女子是郑秀宜?”   谢映舒微微一怔,倒是没有料到皇后连此事都查得一清二楚。   他眯了眯眸子,勾起唇角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阿姊素来了解我,我又岂是那般优柔寡断之人?怀孕不过是个意外,事情既已解决,阿姊便不必费心了。”   皇后看着这个生得极为俊美无俦的弟弟,心中暗叹。   洛阳城中不知多少士族女郎视他为梦中情郎,可到底……她这个弟弟,性子也不知随了谁,越大越雷厉风行,平素心思深沉,连他们这些亲人也渐渐瞧不出他的意图了。   一晃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当初那个心思纯净的少年郎也长大了,一如她当初设想,他文武双全,是族中最优秀的儿郎,将来亦能抗起整个家族的大梁。   皇后这般想着,不禁微微笑了。   外间传来脚步声,谢映棠提着裙摆奔了进来,笑道:“阿姊,我方才瞧见了李夫人……”话还未说完,便瞧见了一边坐着的三郎,她微微一愣,旋即笑着对他行礼,“阿兄。”   谢映舒笑道:“你这是又见着了什么有趣的事?进了宫也不安分。”   谢映棠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笑吟吟道:“倒不是别的事情,只是方才碰着了李夫人,这位夫人好生嚣张,不过论嘴皮子上的功夫,她倒是欠些火候。”   皇后蹙眉道:“此人生性好妒忌,好惹是非,你莫要与她打交道,更不要与后宫别的妃嫔沾染上关系。”   谢映棠笑嘻嘻地应了一声,倒是没怎么放到心上,只是如今好不容易见着三郎了,她得将放在心里许久的话问出口了,便急急道:“阿兄,你可知静……我夫君怎么样了?”   谢映舒心道果真如此,面上冷笑一声,“怎的?不问兄长与阿耶如何,却先问起丈夫来了?翁主才嫁给他几日,当真不是谢家的人了?”   谢映棠忙解释道:“没有。我自然也会问及父兄……只是与夫君离别几日,我难免想他……”   谢映舒眉梢微挑,眼底寒意更重了几分。皇后见这丫头说越说越没边了,便掩唇咳了咳。   谢映棠赶紧噤声,转头瞧瞧阿姊,又瞧瞧阿兄,委实有些委屈得慌。   谢映舒却不打算就这么放过她,笑意沉沉道:“阿耶是去打仗,而你的夫君,不过是以典签之身前去赈灾,一并彻查贪污,行使监察之权,孰轻孰重不言而喻,你竟先提成静?”   谢映棠心底一跳,袖中手下意识紧捏成拳。   三郎看着她的目光深不见底,半含审视,眼底森然寒意头一次令她心惊。   他……他莫不是在怀疑她?   怀疑她提前知晓成静并非做一个签典那么简单,却帮着成静瞒着谢族?   谢映棠呼吸微乱,状似无意地嗔怒道:“我方才都解释过了,是我的错,阿兄当着阿姊的面,难道也要这般与我计较么?”   谢映舒看着她的表情,忽地一笑,“是我依依不饶了。”   谢映棠得逞似地眨了眨眼睛,又一溜烟儿地蹿到他身边去,跪坐下来,殷勤地替他满上酒,“阿兄最好啦。”   谢映舒不置可否,只淡淡扫了她一眼。   谢映棠佯装丝毫没有察觉出一丝一毫的不对,面上依旧嬉笑自如,心底巨石却越来越沉。   仿佛快要透不过气来。   她知道三郎一贯的作风,他素来没什么好声色,哪怕心情愉悦,待她也不会放软态度。   更遑论如此轻易地承认自己的不是,上一刻分明是冰冷审视的眼神,下一刻却又漫不经心地笑了。   那笑意凉瑟,直晃得她心底惶惶不安。   她的兄长,就这样开始怀疑她了么?   谢映棠心神不灵,笑意也带了一丝勉强,只是借着一贯擅长的嬉笑怒骂,强自掩盖了过去。   七月底,正是荷花开放的季节。   满池邯郸已绽,美不胜收,满目鲜红柳绿,生机勃勃。   谢映棠在御花园的亭子里练字,满地废纸。   亭外宫人垂首恭敬而立,红杏在一边叹道:“夫人是有什么心思么?画了好半日了,却也一张满意的字也没有。”   那石桌上正铺着一张素白宣纸,字迹龙飞凤舞,遒劲有力,笔画转折处切金断玉,堪称极佳之作。   但谢映棠看来,总觉得差了些神|韵。   她拿着狼毫,怔怔地看着满桌墨痕,心思乱成一片。   成静的离去,三郎的试探,后宫的嫉妒……才短短半月,她只觉被压迫地喘不过气来,心下越来越烦闷。   成静没有消息。   或者说,他也许是有消息的,但是那些朝局,却很少有人朝她提出,哪怕提了一二,她能从中扑捉到了他的消息,也只有那么一句话而已——   典签尚安,行事雷厉风行,弹劾公安县令等数十官员,一地贪污得治,为百姓爱戴。   除此之外,便杳无音信。   甚至连胡人是否攻来,谢太尉是否已部署好防线,成静又是否需要涉险……她一无所知。   谢映棠强自定神,抬笔又要再写。   风中花香甚浓。   将近八月,荷花开得热烈,她与他,到底也只是一起做过海棠糕而已。   她还未曾问过他,为何她嫁入成府之时,便看见成府内有一树又一树的海棠花。   三年前并没有的。   是不是……他也早就对她有意,只是她被他拒绝的那些日子里,他自己也不知自己那隐秘的心意?   心思一时飘忽,狼毫上墨汁忽地滴下,一纸好字便这般毁了。   谢映棠掷了笔,将那纸拿起一揉,旋即怒气冲冲地丢开,转身便走。   红杏看她无名之火来得如此之快,连忙上前劝道:“夫人消消气,若是实在觉得烦闷,便去抚琴如何?之前皇后娘娘命人将府中的琴搬来了,便是要给您解闷的。”   谢映棠止住脚步,眼睫颤了颤,旋即摇头道:“是我自己心神不宁,练字宜静心,我如此这般,练再多的字也不过是无用功罢了。”   “夫人许是太过想念郎主了。”红杏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只好道:“您如此,郎主若知晓了,也会担忧的。”   谢映棠转身,淡淡看着满池荷花。   当真是美不胜收。   荆州在南方,不知那处的静静,是否也能瞧的到这般美景?   只是如今于她来说,景是美景,最想要的那人不在,她却无暇欣赏了。   不知不觉,成静在她心中留下的痕迹,已是如此之深。   谢映棠其实明白,她这样是不好的。   太过依附于夫君,她离了他只能在心乱如麻之中度过,终究懦弱无用,这不是她所希望的她,也不是他需要的她。   那日,她带笑奔了进来,打断了阿兄与阿姊的对话,其实并非无意。   午后令人昏昏欲睡,含章殿外的宫人被日头晒得头晕脑胀,是以她跑入殿中之时,倒无人特意来拦。   她慢慢都走近殿中,还未进入内阁,便听见阿姊说——   “棠儿毕竟嫁给了成静,你这事做得也是绝了些,不过从我族的利益考虑,到底也是应该的。”   她的兄长,究竟做了什么?   成静忽然的提前离开,是不是与他有关?   谢映棠不知道,她也不敢问起,那个问题如鲠在喉,她每夜但凡闭眼,总会梦见有一日,她的兄长用带着厌恶的眼神看着她。   醒来方觉是梦。   如今,连她的兄长都不能给她足够的安全感了,她又该怎么办呢?   谢映棠自己都觉茫然。   她被这种沉浮不定的情绪包裹着,已经浑浑噩噩多日,今日也是一样,她再多看了那荷花池一眼,便转身回去了。   陛下对她这个表妹颇为客气,虽将她留在宫中,安置的宫殿却偏僻而不失奢华。   许是想给她一个清净,又不好怠慢。谢映棠想起记忆中的那个表兄,她幼时也与尚是太子的帝王一起玩过,那时,身份顶顶尊贵的少年笑道:“棠儿表妹这般聪颖,若他日孤登基为帝,定给棠儿寻个不错的夫家。”   谢映棠谨记着母亲教导,端端正正地行了礼,脆生生道:“那臣女便多谢殿下了。”   太子忍俊不禁,一扬折扇道:“棠儿将来长大了,定是个美人,那时孤又该头疼了。”   谢映棠闻言,有些期待地抬起头来,“真的吗?那我比……比起净安表姊呢?不对,我比我阿姊又如何呢?殿下尽管说实话,勿要在乎我的感受。”   太子大笑道:“旁的不说,你这性子,便是旁人无可比拟了!”   她那时也是傻乎乎的,无怪哪家少年郎来了,都会笑着说翁主是个妙人儿,怕是从那时起,三郎便对她有些不满了——谢三郎骄傲优秀至此,哪里忍得下这么一个天真无邪的妹妹?   说白了也是蠢。   谢映棠在屋中坐了会儿,又起身出去,便远远看见湖边又一抹小身影,身后跟着几个宫女。   她上前去,那些宫人见是她,纷纷行礼,谢映棠再低头瞧了眼那小童子,粉雕玉琢的,倒是极为惹人爱,她不由得笑了,蹲下来问那童子道:“你是谁?”   小童从未见过有人这般同他笑着说话,眼睛瞪得圆溜溜的,随即倨傲道:“我、我是三皇子,你是我父皇新纳的妃嫔么?我怎的从未见过你?”   谢映棠不由得笑了,小童身后的宫女忙道:“殿下,这位是端华翁主,乃是皇后娘娘的亲妹妹。”   小童对嫡母素来敬畏,一听便连忙收敛了倨傲神色,道:“原来是翁主,是我唐突了。”   他少年老成,着实有些可爱得紧,谢映棠笑吟吟道:“小殿下在此处做什么呢?”   小童子答道:“我出来散散步。”   他瞅了瞅眼前极为漂亮的女子,忍不住问道:“那翁主出来做什么呢?”   “我也出来散步呀。”   “……哦。”   谢映棠对这小皇子委实喜欢得紧,她性子亲切,小皇子也亲近她,两人便这样一言一语地说了起来。   红杏告诉她,这位三皇子,正是惠婕妤所生,只是惠婕妤不太受宠,便将所有心力放在了教导儿子身上,三皇子虽说不那么聪颖,却极为乖巧老成,任谁见了他都欢喜。   谢映棠对惠婕妤是有印象的,她这半月在后宫之中,少不得与后宫妃嫔打交道,而这惠婕妤,她是刚入宫时便有印象了。   她初次陪在阿姊身边,早上诸妃前来请安,这惠婕妤便多次被李夫人挖苦。   她那时瞧着惠婕妤,第一感觉,是此人颇像许净安。   倒不是说是长相,却是一身楚楚可怜的气质,也不知是否真的软弱可欺。   或许是因为气质实在令她想起她那表姊,谢映棠那时便开始留意惠婕妤。   李夫人生得好看,平日也颇得圣宠,皇后除却治理后宫内务外,平素对她的做派倒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久而久之,李夫人恃宠而骄惯了,倒也开始欺负那些不太受宠的妃嫔。   惠婕妤分明位分并不那么低,膝下也养育皇子,却因出身不高,总是一副得楚楚可怜的模样,性子也怯懦,少不得成为靶子。   谢映棠还记得,当着皇后的面,李夫人是如何刁难讽刺惠婕妤的,而后者不过含泪隐忍,实在气急了,才会反驳几句。   但凡反驳,皆被李夫人挖苦。   惠婕妤如此,一手养大的三皇子,自然也是个心思纯净、小心翼翼的孩子。   谢映棠日日在湖边等着三皇子,跟他讲各种各样宫外的趣事,三皇子再老成,也终究也是个孩子,扛不过几日,便主动求着谢映棠给他讲趣闻。   谢映棠从前不知偷看了多少话本子,便将里面的故事稍稍改编,换了一种说辞,讲给三皇子听,久而久之,三皇子对她是越发黏着了,整日都往她这处跑,连惠婕妤跟前的宫女都跟着来了,说道:“这些日子实在是麻烦翁主了,小殿下在宫中一向缺少玩伴,故而黏人了些,还请翁主多担待着。”   谢映棠转眸轻瞥看书看得津津有味的三皇子,笑道:“无碍,小殿下讨喜,正好陪我解闷了。”   一面说着,又不免惆怅地想:如今连三皇子都七八岁了,正宫皇后却始终无所出,她阿姊……心里恐怕也不好过吧。   虽忧心皇后,谢映棠却也不得不承认,她一瞧见三皇子,心情便好了不少。   或许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心思纯净如美玉无瑕,谢映棠只有在与三皇子相处时,心底的烦闷燥意才会削减一丝。   是夜,谢映棠饮了热茶后更衣,熄了烛灯,侧身睡去,正意识朦胧间,忽然听见外面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一小太监猛地敲门,急急道:“翁主,皇后娘娘急召您去含章殿!” 第66章 宫斗…   谢映棠猛地掀被而起,扬声道:“发生了何事?”   大半夜急召她,难道是她阿姊出了什么事?   那内侍却急道:“是……是三皇子,这事也委实奇怪,娘娘如今正在连夜彻查,故而请您去一趟。”   谢映棠的心一松复紧。   三皇子?   这小皇子单纯可爱,母妃并无丝毫势力,平日也受宠,谁会突然对他下手?   谢映棠起身唤来宫人,宫人们鱼贯而入,拿起衣物,小心翼翼地伺候她更衣,待到梳洗妥当,谢映棠才跨出门去,急匆匆地随那小太监去含章殿。   昨日刚刚下过雨,一路闷热夜风吹得人心里烦闷。   谢映棠强自压下心头不耐,快步入殿。   殿中极为热闹。   几个宫人正跪伏在金砖地面上瑟瑟发抖,一边站着几个衣着华丽的妃嫔,正你一言我一句。   惠婕妤跪在正前面,背脊却挺得笔直。   谢映棠只淡淡扫了一眼,便上前对皇后行礼,“端华参见娘娘。”   大庭广众之下,也不好直呼阿姊。   皇后端坐在上首,烛光下闪烁的凤冠照得眉目沉凝不定,半晌,才沉沉开口,“棠儿,今日你给三皇子吃了什么东西?”   谢映棠蹙眉,尚未开口,惠婕妤便怒道:“翁主!他还只是一个孩子,你便这么狠心要害他么?”   谢映棠眯了眯眼,转身直视着惠婕妤怒意昭然的脸。   她忽地反应过来,自己被人栽赃陷害了。   谢映棠倒也不怒,目光一一掠过所有人的脸。   那些人,或有人冷眼旁观,或有人幸灾乐祸,也有人诚惶诚恐。   她忽然就觉得有些好笑。   她又不是后宫中的妃嫔,作甚么非要拉她下水呢?   皇后看她久久不语,又道:“棠儿,本宫在问你话。”   谢映棠回身,毫不避讳道:“棠儿今日做了桂花糕给三皇子吃。”   “就是桂花糕!”一边跪着的宫女忽然嘶喊道:“小殿下一回去就闹肚子疼,随后就昏死过去,期间没有吃旁的东西,一定是这桂花糕有毒!”   谢映棠冷淡回眸,漠然瞥了那人一眼。   桂花糕有毒无毒她不知道,只是这宫女表现得也太过急切了,这般拙劣的陷害伎俩,她只要不蠢,就不会看不出来。   她能看得出来,皇后自然也能看得出。   只是为避免徇私之嫌,皇后依旧好好地审问了谢映棠一番,谢映棠从头到尾态度从容,但凡所问,俱如实回答,哪怕她每答一句,就有人会立刻强行说她想要如何如何害人。   仿佛编造好了一般,谢映棠忽觉讽刺。   其实她在宫中,当真没有害皇子的道理,只是皇后多年无所出,宫人私下里也曾议论过皇后对眼下的几位皇子如何看待,可即使皇后做得再好,有心人也会觉得,皇后是容不下这些皇子的。   巧就巧在,谢映棠是皇后的亲妹妹。   谢映棠知道,这件事情不单单是针对她,也是在针对皇后。哪怕会有一丝对皇后贤名不利的流言,都可能引起大患。   是以,谢映棠在听够那些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污蔑之后,便冷笑道:“若我冤枉的呢?只是不知,污蔑翁主是何罪名?我乃皇后之妹,公主之女,岂容你们肆意污蔑?”   那些伏地的宫人悉数一颤,埋首不语。   谢映棠对皇后道:“既然如此,那棠儿求娘娘给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   她眼神坚定,微含愠怒之色,皇后忽觉心头一暖,自然允下。   随后,谢映棠便着手彻查三皇子中毒之事。   太医来瞧过三皇子,说是性命险险保住了,还好救得及时。这话一说,背后又有人会说谢映棠是如何如何毒辣心肠,但谢映棠从不替人背锅,她朝皇后要了特权,下令将所有议论之人悉数抓起来杖责。   先堵悠悠之口,随后便是顺藤摸瓜。   谢映棠亲自审问了三皇子身边的所有宫人,她威逼利诱,很快便盘问出了一丝别的东西。   事情顺利得出奇,以致于谢映棠最终告诉皇后,真正妄图陷害她之人是李夫人时,她自己也觉得有些奇怪得很。   李夫人行事高调,有时仗着皇帝盛宠,甚至屡行僭越之事。   幕后元凶是她,似乎也说得过去。   人人都会说,李夫人是日渐不满于低微的地位,她是想做皇后了,才会选择陷害对后宫一无所知的端华翁主,以此来打压皇后。   真相大白后,宫闱里流言风向又一时往另一边倒。   谢映棠在某个午后,听见红杏添油加醋地提及流言时,只觉哭笑不得。   她就这样从阴狠恶毒之人,又变成了善良无辜之人。   红杏又笑道:“小殿下出事,陛下又怎有不知道的道理?起先也不知为何,陛下并未插手,待您将事情真相查出来后,才下旨贬了李夫人,又好好安抚了一番惠婕妤。”   谢映棠闻言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手指无意识地轻敲着桌面,她忽地想起与李夫人仅有一次的交谈。   李夫人虽算不上多有城府之人,却也绝非主动惹是非之人。   那回她不过故意提了身份尊卑的讲究,便让李夫人立刻放软了态度。   说是如此直白得要同时对付她与皇后?实在有些站不住脚。   此外,谢映棠还发现了一个有趣之处。   她在这一桩事里,兜兜转转,只做了一个推波助澜的角色。   她敢下令封住所有人传谣言的嘴,也敢一个个盘问宫人,因她后台强硬,毫无畏惧,身份也特殊。   只要她查,必有所得。   就好像,是有人故意布置好了一切,就等一个如她般毫无畏惧之人,将后面的事情扯出来,目的便已达成。   从头至尾,似乎都不是为了陷害她。   而如今,是什么结果?   李夫人被贬,三皇子日渐康复,惠婕妤有复宠之势。   而李夫人之前因牵扯到谢映棠与皇后,李氏家族彻底得罪谢族,如今在朝中似乎屡遭弹压。   不看过程,但看结果。   说这一桩桩只是巧合,她才不信。   她更愿意相信,这是惠婕妤的一桩计中计,不过是想借她的身份,斗垮李夫人上位而已。   谢映棠这般想着,便在一个午后,将心中怀疑与皇后说了,一面感慨道:“若真是如此,后宫也未免太过于复杂了,人心当真是难测。”   皇后微微一笑,“你既然看破了,便也不用说出口来。我本以为你初次遇见这样的事情,应当是慌张无措的,还在想着怎样才能将你护住,没想到……你也是长大了。”   “我总要学着去保护别人。”谢映棠弯唇一笑。   正说话间,外面忽然响起一阵尖利的通传声,“陛下驾到——”   谢映棠喝茶的手一顿,旋即放下茶盏,快步起身跪下,俯身行礼。   皇后淡淡扫她一眼,快步迎了上去,笑道:“陛下今日怎的来了?”   皇帝来得匆忙,衣袍上沾了一丝寒凉冷意,此刻淡淡伫立在那处,便没由来得给人一种压迫感。   他对皇后的关怀不置可否,目光淡淡一扫,便看见了伏跪着的谢映棠,抬手道:“端华免礼。”   谢映棠道:“谢陛下。”她直起身子,慢慢起身,意欲垂首侍立在一边。   皇帝又蹙眉道:“坐。”   谢映棠动作一顿,又道:“谢陛下。”一面挪了挪身子,在稍稍远的地方跪坐下来。   小时候的端华固然可以在太子面前嬉笑怒骂,可如今,她是臣妇,他是君主,尊卑是一条不可跨越鸿沟。   皇帝看她有几分不自然的模样,偏过头去咳了咳,忽然又道:“朕这几日忙于政事,本意欲将你接入宫来,便于姐妹叙旧,却忘了遣人问候,端华近日过得如何?”   谢映棠盯着自己腰间玉佩的浅绿穗子,眼神飘忽了一下,乍然听见此话,忙回神应道:“妾住得还习惯,多谢陛下体恤。”   皇帝淡淡道:“你不单单是朕的表妹,便是因你乃成静之妻的身份,日后在宫中有何不便之处,尽管命人告诉朕,或者告诉皇后。”   谢映棠浅浅抿了抿唇,“是。”   “也莫要被人栽赃陷害,平白受了委屈。”   这句话好像意有所指,谢映棠抬头,飞快地瞧了一眼帝后的脸色,又垂下脑袋去,闷闷地应道:“是。”   皇帝侧目扫了皇后一眼,冷淡道:“后宫应该整治一番了,皇后以为呢?”   皇后轻声应道:“是。”   皇帝笑意微讽,“只是,朕昨日下令贬李夫人为美人,如今想来,有些人分明是有罪过的,却反而行赏,实在是说不过去。”   皇后微微一怔,“陛下是指……”   皇帝将这来龙去脉也看得清楚。   他冷笑道:“李氏行事嚣张,惠婕妤对付她,朕自然能体谅一二。只是,朕今日一想,又觉得惠婕妤心思过深了,这样的人留下来,朕觉得不好。”   皇后怔然道:“陛下是都想罚?”   眼前的帝王,当真是坐拥佳丽如云,只是皇后嫁他那么多年,至今都看不透他的心。   他总是宠完一个妃嫔便转身忘掉,一个又一个骄傲的女子以为自己可以从此恃宠而骄,却又被帝王毫无征兆地抛弃。   眼前这人,心思诡秘莫测。   皇帝淡笑一声,漫不经心。   “罚。”   皇后沉默须臾,低声应道:“是。”   谢映棠隐隐约约听到了一声低叹,似乎是阿姊发出的。谢映棠心尖一刺,此刻真真切切地看到这一对帝后的相处,才忽然感觉到对阿姊的心疼。   君心难测。   而方才那短短几句话,更让谢映棠觉得闻所未闻的心惊胆战。   这便是帝王,说丢弃便丢弃。   不说后宫嫔妃与皇帝之间,便是连君臣之间,这样的猜忌也是时时刻刻都存在着的。   皇帝目光一扫,便看见低眉顺眼的谢映棠,忽地笑了,“端华多年不见,性子倒是安静了许多。”   谢映棠忙抿唇浅笑,“陛下面前,端华不敢造次。”   “方才吓着你了?”   “没有。”   皇帝却饶有兴趣,“你觉得朕罚得对不对?”   皇后动作一顿,细眉浅拧。   这种问题,谢映棠应是不会答错的罢?   顺着陛下的心意来便好。   谢映棠却微微抬起了头,“端华直言,端华觉得,陛下罚重了。”   皇后眼皮蓦地一跳。   “哦?”皇帝却也没生气,只是又问道:“为何觉得罚重了?朕合该怜香惜玉?”   “端华并非此意。”谢映棠低声道:“端华只是觉得,陛下长于宫中,阴私算计瞧得应是不少,后宫妃嫔众多,谁又不会心生妒意?女人间的争风吃醋乃常事,端华斗胆揣测,陛下恼的是……如今西有羌人,难有胡人,国库空虚,水灾频发,而敌军厉兵秣马,蓄势待发,如此乱象之下,后宫却仍想着攀比争宠,实是可悲可恨。”   未曾料到她竟会这么说,皇帝眸子微眯。   “而端华此番入宫,无论是以翁主之身,还是以成夫人之身,皆为天下人所看着。”谢映棠抬头,看着皇帝,眼睫微垂,恰恰遮住了那一点直视双目的角度,“是以,端华被卷入这后宫纷争,让天下人看到的,只是动荡不休、各为其利的高位罢了。”   谢映棠的咬字清晰,清脆的嗓音回荡在空荡荡的殿中。   殿中气氛一时僵滞。   皇帝未曾料到,谢映棠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这是成静教她的?还是她便是因为这与众不同的眼界,才彻底吸引了成静?   她确实说对了一部分。   这几日后宫闹得沸沸扬扬,他今日才得闲,将来龙去脉捋了一遍,所幸端华不是个懦弱性子,将事情已解决了七七八八。   想到那些妃嫔,皇帝脸色微冷。   大敌当前,外面战况已经快翻了天去,这些女人却还在后宫里争风吃醋,还妄想将手伸到谢映棠的身上。   谢映棠身系成谢两家,而成静……如今正在做极为重要之事。   若端华当真是被后宫给害了,后果不堪设想……   皇帝只觉厌烦。   那群莺莺燕燕,终究还是什么都不懂。   “不错。”皇帝淡淡道:“端华能有如此远见,朕是小瞧了你,如今朕才知道,为何成静会一心一意待你了。”   谢映棠低眸不言,隔了许久,才道:“端华斗胆,想请问陛下,我夫君如今如何?”   “他好得很。”皇帝笑道:“如今天下皆闻成定初之名,你夫君是一战成名了。”   谢映棠蓦地抬眼,惊怔不语。   “成静在外屡立奇功,朕断不亏待功臣家眷。”皇帝淡淡吩咐道:“传朕诏令,日后宫中,若无紧要之事,上至妃嫔,下至宫人,都不得打扰端华翁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占占占占5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67章 利益…   成静一战成名。   谢映棠知晓这个消息后,便一整日都有些魂不守舍起来,她回去后命人打听,摸清来龙去脉已是在第二日辰时,她一边听着红杏细说,一边怔然地摘下鬓边玉钗,手指摩挲着玉柄,触感冰凉。   诚如成静所料,胡人在上邦险险保住、众人都松了一口气之际,突然来攻。   彼时谢定之已基本部署好计策,怎知梅雨季节南方多雨,而胡人此次并不急于攻城,而是在上游夯土蓄水,待墙体松动,成决口之势,便可直冲下游,其声如雷,势不可挡,直没夔关巴东之地,诸郡城悉数被淹,防线倾颓于一夕之间。   江水淹死之人数不胜数,而典签成静行事雷厉风行,早在胡人尚未有丝毫动静之时,便将手能触及之处通通整顿一番,闹得当地人心惶惶,上下官员俱看他一人之脸色——陛下此次派这位前刺史为典签,又给其先斩后奏之权,便明摆着目的不简单。   而成静本有余威,在与现任刺史死磨一段时间之后,他如愿以偿地寻到了最佳时机。   他观测天气地形之后,屡屡推测敌军做法,决定什么也不做,只用皇帝给他的一千人,暗中凿堑挖坑。   将近半月,洪水果来,悉数被引流至别处。   一方百姓幸免于难。   成静事先备好退路,因水攻而节节败退的士族麾下军队驻扎入城,士气萎靡不振。而那些城池白白送于他人,丢的是疆土,更是他们的尊严,谁能忍下这一口气来?更何况水攻只能用一次,他们决定这回全力一战。   但被成静一力否决。   他是陛下亲派典签,军政上都有监察干涉之权,主帅谢定之不在此军之中,谢映展拿捏不定,反被怀疑因成静娶了他妹妹而徇私,成静不欲军中忽起内讧,以致人心不稳,便擅自立下军令状,再拿四千人马另行出兵,自能夺回关键城池。   谢映展一把攥住成静的手臂,恨声咬牙道:“你想清楚!棠儿还在洛阳……”   “若此战你我皆败,亦护不了她。”成静拂开谢映展的手,冷淡道:“不必再议。”   谢映展含怒看着他,“你究竟有几分把握?”   “六分。”   “你疯了不成?!”   “我没疯。”成静垂袖淡淡立在那处,全军唯他一人不穿甲胄,通身寒冽之气却丝毫不输任何武将。   他哪怕就这样站着不说话,周围敢与之争辩之武将都少之又少。   成静眼眸深黑,其中森然压迫如有实质,他一把拿过军令状高举,眼神一一扫过在场诸位将领,一字一句道:“最了解荆州地形之人,是我。诸将在此见证,此战若无功而返,静愿以血祭旗!”   那些将士心中微撼。   他们的命是成静提前挖堑,硬生生地给拽回来的,而如今,这个没落大族的后人,说要率五千人以命相搏!   他们士族中人当真无能不成?面对这样的成静,他们如何不觉得尊严受到挑衅?   有人恨声道:“他娘的,老子的跟胡人拼了!”   “不就是水淹吗?水淹不死我们,就代表老天爷都没打算让我们死!”   “敌军未亡,我们又怎能死在前头?”   “……”   成静看着他们,露出一丝极淡的微笑。   随后,他率共计五千的兵马,用计佯装手中几万兵马,擂鼓扬旗以示声势浩大,频频误导敌军。   孙子兵法有云,强而避之,怒而挠之,用而示之不用,能而示之不能,最终乱而取之。   成静用兵之诡谲,令敌军捉摸不透,不知他手中究竟有多少兵马,是十万还是五千?   他究竟想干什么?是进攻,还是埋伏,还是截粮草?   敌军主帅早就听说过成静,一时不敢大意,当真以为成静是个洪水猛兽,怎知他虚张声势,不知拖延了多少战机。   随后,谢定之大军过来增援,双方发生激烈一战。   谢定之在作战上手段雷霆万钧,胡人无暇多顾,而成静借着谢太尉那波猛烈反攻,果断撤军,又靠自己对地形的了如指掌,去走一处极为隐蔽的山中密道,奇袭胡人后方。   胡人粮草被劫,爆跳如雷,全军上下都恨不得将成静的祖宗十八代通通问候一遍,然后为了留有退路,否决了再次进军的想法,想要先将秭归临沮掌握于手中。   他们以为成静又会过来阻挠,谁知成静非但不阻,反而在他们没有注意之时,极快地将其余几座防守几乎为空的城池给收了回去。   战旗上“成”字飞扬,胡人去探兵马,不过几千人。   登时傻眼了。   成静这一战,以战术闻名天下。   这是好消息,消息传入洛阳,皇帝才知,自己果真没有用错人。   成静如今占着那城,手中兵马不多,粮草是从胡人那处抢过来的,看起来还是岌岌可危。可有些世族们早就眼红了。   仿佛天大的便宜都被他给捡了去。   这几战死伤人数无可估量,男丁俱战死之家族比比皆是,士族受挫严重,之前谢定之在荆州一带重新调配的武官也被重新打得散了。   成静占着那座城,敌我双方皆觉得一言难尽。   ……   谢映棠垂目,冰凉的指尖拂过腰间暖玉,淡淡一笑。   她的静静总如此强大,哪怕他孓然一身,锋芒亦能遮天蔽日。   离开洛阳的他,少了那些牵制与怀疑,似乎才真正地寻到了任由自己驰骋的疆场。   谢映棠起身推窗,目光穿过檐上垂落的潺潺雨幕,感受着浓夏漫上来的潮湿雨气,她忽然低头摆弄了一下华贵的裙摆,对一边的红杏笑道:“我现在一想到他,就有些心疼,但是比起他,我在这宫里又算得上什么呢?”   她索性抱着成府带来的软枕,任凭风透过窗子吹了进来,她靠在软塌上,闭下眼小憩,外面雨点滴答声越发清晰,节奏感愈急愈促,沉闷如天边擂响的战鼓。   此时此刻,她多么想要有一个如他一般无畏而洞察一切的心。哪怕她被困在这华贵的衣袍下,什么都做不了,至少可以提前知道,自己应拿出怎样的勇气,来应对紧接而来的刀山火海。   成静之举令皇帝松了口气,谢映棠在宫中也过得日渐惬意,他们或许是因为成静,看她的目光有了一丝不同。   若刚开始只是觉得这位翁主是下嫁了,没什么可巴结的地方,如今便觉得谢映棠还是那个谢映棠,她还是最有靠山的那一个,哪怕是嫁给了没有势力的成静,她也依旧能靠着夫君站起来。   谢映棠对她们的想法一无所知,她能感觉到身边的人都对她越发恭敬了,不过转念一想,皇帝亲自下了口谕,后宫又有谁再敢来烦她呢?就连刚刚痊愈的三皇子,也被惠婕妤管束得越发严格,没有跑出来找她玩闹了。   一晃眼,又是御花园索然无趣的几日。   谢映棠听身边的人说,之前那几战太过惨烈,谢族儿郎们中都有一些人负了伤,而满门死于疆场之上的家族也不计其数,动荡的不止是疆场,而是举国上下的根基。   其中一个比较特殊的家族,便是姜氏家族。   安乐公主嫁长乐乡侯姜屿,而此战,姜氏满门男丁尽死于沙场,只留下一个八岁的男童。   皇帝下令接安乐公主秦漪回宫,那日日头火辣刺眼,安乐公主回来得非常低调,只与谢映棠在御花园匆匆见了一面。   安乐公主双目红肿,低头只看着路。   谢映棠与她见过礼,两人平素也没什么交情,便这样分道扬镳了。   只是到了午时,谢映棠又在含章殿瞧见了她。   秦漪来对皇后请安,皇后拉着她的手,好好嘘寒问暖一番后,又安排了秦漪日后的随侍宫人和所居宫殿,才又劝慰道:“事已至此,公主还是好生散散心罢,若觉得日子苦闷,让棠儿陪着你也无妨。”   许是因为同样都嫁了人,谢映棠亦觉得秦漪可怜,便主动劝了几句。   秦漪原先只沉默不语,待到后来,又忽然抽噎一声,继而掩面哭泣起来,她哭得声嘶力竭,一把扑倒在谢映棠的膝头,谢映棠吃了一惊,皇后忙遣散宫人,递了帕子过去。谢映棠紧紧搂着秦漪,小声的劝着她不要伤心,接过那帕子,笨拙地为她擦干脸上的泪。   秦漪从未哭得那般狼狈。   谢映棠看着痛不欲生的秦漪,心也被紧紧揪了起来。   她懂秦漪的感觉,却不敢想,倘若有一日,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她自己身上……   谢映棠一边哄着秦漪,心里忽然空落落地,不由得攥紧了腰间玉佩。   后来,秦漪便时时来找她。   秦漪性子安静温柔,她虽贵为公主,却也知晓,做了寡妇的公主在宫中也不过只是个闲人罢了,故而,与谢映棠也只是喝茶下棋罢了。   秦漪仿佛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论做什么,都会提到已故的丈夫,谢映棠不知如何安慰,也只能听她每日这般诉苦。   秦漪推开窗,看着树梢头的喜鹊,轻声问道:“棠儿,你说它在叫什么呢?现在名不聊生,它又凭什么在这里唱太平?”   谢映棠蹙眉道:“喜鹊乃是祥瑞之物,兴许这几日,便有捷报传来了罢?”   “那又有什么用?”秦漪低喃道:“我的夫君,我的儿……全都没了啊……”   谢映棠看她神色落寞,正要起身过去安慰,秦漪忽然转过头来,对她笑道:“棠儿,我忽然想起来,我曾经在宫中藏了一坛酒,你陪我共饮可好?”   谢映棠微顿,看秦漪目光灼灼,满目哀戚,正要点头说好。   心念忽地一动。   成静交代过她,切勿饮酒。   哪怕连饮食,也要让人事先验过才行。   饮酒会让人失去防备,不管那人是谁,她都不应轻易放下戒备。   谢映棠抿唇,唇边梨涡浅浅,委婉拒绝道:“我素来酒量不好,公主还是找别人作陪罢,省得我糟蹋了一坛好酒。”   秦漪却笑道:“那酒是桃花酿的,少饮并不醉人。棠儿,如今在宫里,谁都瞧不起我,我可只与你最亲近了,你却连这点面子也不肯给我?”   谢映棠摇头道:“公主还是……”   “棠儿。”公主截断她的话,“你……你莫不是也怀疑我……”   谢映棠摇头叹道:“不是。罢了,把酒拿来罢……”   她一边说着,一边朝红杏暗暗使了个眼色,红杏连忙退了出去。   宫人上前倒满桃花酒,由下人试饮之后,谢映棠方与公主对饮。   才小饮几口,外面便想起沉闷急促的脚步声,一人推门而入,伏首道:“翁主,谢大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依旧加更,晚上九点还有。   可能这几章都有点无聊,宫里的事情我想略写,但是略太多了的话又会丢失很多逻辑,已经尽量快了。   下章要暴力起来了~~走起! 第68章 刺杀…   三郎来了?   谢映棠给红杏使眼色,只是想让红杏谎报说她阿姊急召,她便可趁机脱身而不饮酒,只是没有料到,红杏尚未行动,三郎便亲自过来了。   秦漪也颇为意外,但只好作罢,起身告辞。临走时又放下了一盒糕点,说是心意,谢映棠倒不甚有胃口,便随口吩咐道:“让下人们分食了罢。”   秦漪是来去如风了,可怜谢映棠刚刚逃过了酒,却未曾逃过三郎冰冷的目光,谢映舒将她身上的酒气闻得一清二楚,当即微笑道:“看来翁主在宫中的日子过得不错,还有闲心这般饮酒作乐?”   谢映舒哪怕这样笑着,眼底却无一丝笑意。   谢映棠讨好地笑道:“是公主硬要我陪她饮酒,妹妹哪里敢在宫里这般肆无忌惮的?”   谢映舒淡淡一笑,只道:“姜氏一族,尽数死于疆场之上,也委实可惜。”   谢映棠含糊地“嗯”了一声,亲手给兄长倒满茶水。   谢映舒敛袍坐下,接过茶水微抿一口,淡淡道:“……只是,如姜氏这般下场的家族,并非只有一家。我今日收到信,二兄腹部受伤,还好没有大碍,七郎伤势过重,已打算抬回洛阳了。”   谢映棠手一抖,茶水四溅,将干净的桌案洒得一片狼藉。   谢映舒淡淡瞥了桌面一眼,语气不由得软了些许,“你也不必时刻忧心。我特地来此见你,是想提醒你一番。”   “提醒什么?”   “成静此番立功,于我朝来说,是好事,但于士族来说,胜过以往任何一次冲击。”谢映舒声音发寒,黑瞳深晦莫辩,“各大家族各有死伤,重则满门战死,哪怕是我谢族,亦折损几个年轻子弟。你可知晓,在这样的情况下,成静以五千精兵奇袭,麾下将士死伤不过几百人,究竟意味着什么?”   谢映棠瞳孔骤然一缩,身上出了一层黏腻冷汗。   意味着,成静的一飞冲天,必然承载着许多人的怨气。   士族倾颓,为何要他人做嫁衣?   哪怕成静的这一切,都是靠他自己得来的,换成别人,根本不可能成事。   哪怕成静确实稳住了战局,没有让南方战况往更为恶劣处发展。   但这些士族,谁会容忍成静爬到他们头上去?   谢映棠之前总在想着成静的安危,如今才刚刚想到这一层,经三郎这般一点拨,她蓦地开始后怕。   再细细一想,这几日与她姐妹情深之人,是秦漪。   谢映棠正要说话,忽然听见一声尖叫。   她霍然抬头,问道:“怎么了?”   红杏跌跌撞撞奔了进来,一把伏跪在地,面色惊恐,口齿都开始不清,“有、有人……死了!”   谢映舒蓦地起身,沉声问道:“在哪?”   “是给夫人试食小太监。”红杏咽了咽口水,口齿也利索了许多,“方才我将公主带来的那盒糕点拿去,打算让他们都分了去,他吃下后才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便忽然倒地不起了。”   试食的太监?   谢映棠霎时浑身冰凉,她还未有所反应,谢映舒已猛地上前拉住她,低声问道:“你感觉如何?”   谢映棠茫然地看着兄长阴沉的脸色,慢慢摇了摇头。   她觉得无碍。   也许不是那酒的问题?   谢映舒却冷声吩咐道:“快去传太医!”刚刚说完,又立即道:“回来!”   可怜一边跑腿的宫人又战战兢兢地回来,诚惶诚恐地等候着命令。谢映舒此刻恢复了冷静,问红杏道:“那糕点,旁的人可都吃了?”   红杏点头,“吃了。”   “无碍?”   “无碍。”   谢映舒眼色暗了一寸,又吩咐道:“先把人处理了,此事先勿外传,再传太医,说翁主染了风寒,让他过来请脉。”   谢映棠是真没有觉得自己哪里不对,除了刚喝了酒还有点晕,便安慰道:“阿兄不必担心我,那太监说不定是有什么隐疾,或是他之前也吃过旁的东西,然后食性相克……”她不过随口一说,却忽然顿住了,脸色变了变。   会不会是……食性相克?   谢映舒显然也被提醒了这一点,当即起身,命谢澄将那小太监尸首带出宫去,打算亲自找人切胃验尸。   临走之前,他又好好地看了谢映棠一眼。   一向俊秀冷冽的容颜有了一丝担忧,他柔声叮嘱道:“保护好自己,我明日还会入宫,若有危险,一定要去找阿姊。”   谢映棠道:“阿兄不必担忧,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谢映舒走后,谢映棠便独自在寝殿里坐着。   她没有再吃别的东西,也没有贸然向任何人透露此事,而是又将白天之事梳理了一遍。   利益,人命,感情。   秦漪在与她亲近的同时,又在谋算着怎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她吗?   一股寒意陡然顺着脚底漫了上来,连汗毛都跟着一根根竖起,冷彻心扉。   谢映棠深吸一口凉气。   不对。   姜家男丁战死,与成静并无直接关系,而如今木已成舟,秦漪与世族的关系基本已全部切断,又有何必要杀她泄愤?   秦漪没必要杀她,或许是她想多了。   但,白日经阿兄提醒,谢映棠只觉此刻四面都是危险,不敢再闲适度日。   翌日清晨,秦漪又来了。   她这回倒是什么都没带,只是与谢映棠闲聊,说着说着,便无意间问道:“棠儿,昨日的糕点可还好吃?”   谢映棠眸光一闪,垂眼笑道:“还不错。”   “这可是我亲手做的,我夫君从前也喜欢吃这糕点,我后来便学了做法,只要他不出征,我便亲自做给他吃……”秦漪想起已故的夫君,忽然又有些伤感,“这几日我总打扰你,棠儿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谢映棠微微一笑,道:“我明白你有多难受,只是事已至此,公主还是应当往前看,你还有一个幼儿,总是要好好将她养大。”   “是啊,我还有一个孩子。”秦漪抬手拭泪,摇摇晃晃起身,低泣道:“我今日有些不适,还是先回去了。”   刚来便要走,从前在她这处至少也要呆个半日,谢映棠眯了眯眼,扬声命人送公主一段路,便起身绕过屏风进去。   谢映棠拿出被子里的小匣子,打开细细一看,大抵知晓成静安插的人是哪些,才唤来红杏,附耳吩咐几句,让红杏前去联系那些人,快去快回。   谢映棠知道,她大可去找皇后,但若真有人要害她,这便是成静与世族的矛盾,她还没有确定猜测时,还不想让家族因她大动干戈。   谢族的立场,从来都没有动摇过,而她却不想强迫自己去二选一。   只是红杏刚走不久,便有人来通传道:“翁主,皇后娘娘让您过去。”   这些人衣着确实是含章殿前宫人,谢映棠不知阿姊找她何事,但含章殿远比此地要安全,谢映棠到底还是答应了一声,决定去了。   一路跟着这个宫人走去,谢映棠发觉路不对,脸色微变,“这是要去何处?”   为首太监转头赔笑道:“翁主别紧张,娘娘现在正在湖心乘凉呢,说是御前新赏了上贡的新鲜水果,邀请您一同去品尝。”   谢映棠眉梢微扬,“既然如此,那容我先回去换身衣服。”   她说着便要折返,那太监一把拦住她去路,为难道:“翁主可要体谅一二,娘娘若是等久了,到时候小的吃不了兜着走。”   “你不让我回去,你也会吃不了兜着走。”谢映棠清叱道:“让开!”   那太监依旧不动,表情却彻底变了,“翁主当真不肯配合?”   谢映棠微微一惊,手下意识后挪,抓紧了袖中短刀。   她勉强镇定道:“怎么?这是在宫里,你们还想逼我走不成?”   那人阴沉一笑,忽然抬手,一把抓向谢映棠手腕。   谢映棠蓦地后退,衣袖一扬,手中刀光一闪,狠狠切向他手背,那人不料她居然还藏有匕首,吃痛松手,谢映棠顾不得其他,趁此机会转身便跑。   原本跟随她的宫人四散惊叫,此处动静大了起来,那人捂住手背伤口,恶狠狠道:“抓住她!这回万不可失手了!”   身后几位宫人全部露出凶狠表情,快步追了上去。   谢映棠凭借自己对皇宫几条路的熟悉程度,左弯右绕,尽量往人多的地方跑,可她久处深闺,终究跑不过练家子,很快便被人一把扯住衣裳,往隐蔽处拖去。   那人死死捂着谢映棠的嘴,低骂道:“臭娘们!要不是主子说尽量活捉,老子今天就弄死你!”   谢映棠竭尽全力挣扎,手上匕首脱手,只拼命踢打着那人。   那人抬手便是一巴掌,“妈的!你再敢动来动去,我便切了你一只手。”   谢映棠被打得鬓发四散,侧过头去。   左脸火辣辣地疼,她咬紧牙根,沉默不语。   见她这回安静了,那人低骂一句,拿过麻绳要绑她双手,扯着她踉踉跄跄往偏僻处走。   那人手背鲜血不断渗出,不过草草用衣裳擦了去,一滴一滴没入草丛。   谢映棠眼前一阵阵发黑,强自让自己保持清醒,眼前却越来越晕。   尚未弄清发生了什么事,只感觉颊侧有疾风飞快擦过,便听见跟前男子一声惨叫,所有人全部倒了下来。   谢映棠定神一看,才发现他们后背都中了箭。   她悚然一惊,霍然回头,却见红杏一把扑到她面前,哭道:“夫人!是我来迟了!您没事吧?”   红杏身后站着几名侍卫,相貌陌生,也绝非有什么品级之人。   成静的朋友总是如此之多,而那些人,也大多出自寒门。   其中一侍卫对她抱拳道:“小的李征,这是姚兼,成大人昔日我们的有恩,我们救夫人来迟,请夫人现在跟我们离开!”   谢映棠问道:“去哪?”   那匣中有成静的信物,亦有锦囊,锦囊上言:若发觉有性命之危而无解,便去寻几个特别的人,届时自有安排。   “成大人早就交代过我们,您既有危险,整个洛阳城中杀机四伏,便不适合久呆。”李征一边为她解绑,一边飞快道:“我们留在洛阳,不过是为了寻机报成大人之恩,我们会一直护送您出城,然后带您去见成大人!”   谢映棠却有些迟疑,“我若走了,又是否拖累其他人?届时陛下那处……”   李征摇头道:“我们会找人为您善后,在旁人看来,只是刺客将您掳去,而您下落不明。”他转头一扫地上死去男子,眸子一暗,喉结滚动几下,急急道:“诸事皆不用挂心,我们早已经准备好,只看夫人……是否愿意跟随我们离去?”   谢映棠垂目不语,心潮如怒浪翻涌,久久不能平静下来。   一边是留在洛阳,希望家族可以庇护她,却迎接着暗处的杀意。   一边却是破釜沉舟,断然离开洛阳,却会让阿姊和阿兄他们担忧。   若她留下,结局尚且未知,若她选择离开,那便不能回头。   年少时家人无微不至的呵护,闯祸时父亲宠溺的笑容,兄弟姊妹们玩乐的瞬间,那些无忧无虑……   一旦离开,便悉数要随她而去了么?   她眼中温暖安逸的谢家,却是被人眼中只手遮天的门阀贵族。   扪心自问,她究竟应该信谁?   这一刻,她竟第一次感觉如此悲哀,如此无助。   她狠狠闭眼。   “我愿意。”   作者有话要说:女主在洛阳的环境之中,走在哪里都被贴上标签,她做什么都只是因为自己的身份,所以增长的只有勇气,却不能反抗什么。   还是去找男主叭~ 第69章 怀疑…   晨曦初现,天地间一线明光在无边江水的尽头出现,两岸芦苇长得极高,寒风吹过,拂动女子的裙摆。   夜色转淡,天地只余哗哗水声。   谢映棠坐在船头,两只脚轻轻晃着,闭目听着声音。   从宫里到宫外,一切逃离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她第一次发现,原来不显山露水的成静,也在暗中收拢了那么多人心,小人物的力量不可忽视,他们在那些权贵的眼皮子底下,就这样顺顺利利地离开了养育她的洛阳。   李征他们的确早已未雨绸缪,只是这回事发突然,谢映棠身上并未带任何行李,只有红杏陪在她身边,主仆二人互相照应着。   李征看她从未吃过苦的模样,一路上几次询问过她身子如何,谢映棠都答尚可,无一例外。   但谢映棠其实并不舒服。   她的左脸还是有些疼,是被那些人打了的。她长这么大,上回被人粗鲁地对待,还是在江府。   那时,有父亲兄长替她撑腰,她亲眼目睹了冒犯她之人满门被诛。   可如今,她只能含泪咬牙忍下去。   彼时被打受辱,她便寻死觅活;如今越是被人算计谋害,她越是要咬牙撑下去。   到了如今这般田地,方知当初为何成静会那般劝她,会说她以为的天塌了,其实并不算什么。   也难怪他那时说,她与他并不合适。   谢映棠低头看了看玉佩,手指摩挲着玉佩上的穗子。   不过短短几月,她便经历了这么多,回首以前,当真是觉得一言难尽。   可她知道,前面的路更凶险。   谢映棠抬头看着无边无际的江水,忽然开口唱起了歌儿——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她嗓音清脆婉转,尾音清澈,像百灵鸟在枝头的啼叫,在这空荡荡的山水间回荡着。   天地蒙昧,她展开双臂,任凭满袖盈风。   正在划船的李征和姚兼双双一怔,李征拍手附和道:“好!夫人唱得好听!”   “夫人弄得我也想来唱了。”姚兼哈哈大笑,随即展喉唱了起来。   还没唱几句,便被李征踹了一脚,李征怒骂道:“你他娘的凑什么热闹?听夫人唱!好好的意境全被你给搅和了。”   “诶,说话就说话,你踹我干嘛?”姚兼不干了,一撸袖子,“你不让我唱?我偏要唱!”   这两人越争越起劲,红杏没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谢映棠亦是扬唇一笑,心里那最后一丝阴霾,俱已烟消云散。   时间回到六个时辰前。   谢映舒请神医验尸之后,发觉酒水中果真掺了几味无色无味的药,与糕点食性相克,只要有人喝了酒之后再吃糕点,定然会死得神不知鬼不觉。   他当即出了一身冷汗,再也耽搁不得,直接入宫去找谢映棠。   一面快速往谢映棠那处奔去,一边沉声吩咐谢澄,速速去通知皇后,彻查近日后宫是否有人行为异常,顺便加强皇宫守卫。   谁知还未到,便看见前面乱成了一片,皇帝正垂袖立在谢映棠居住的宫殿前,满目阴鸷。   大庭广众之下,皇后竟放下了一贯的骄傲威严,跪在一边,神情哀戚。   谢映舒只觉心底一凉。   仿佛有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气自脚底涌起,每一寸骨节都慢慢僵化,呼吸受阻,脚底沉重。   他第一次有些不敢上前。   不知过了多久,谢映舒才缓缓上前,抬手对帝后一拜,“臣参见陛下,参加皇后娘娘。”他微顿,抬眼道:“臣过来探望妹妹,不知这里发生了何事?”   皇帝目光阴沉,盯着他半晌,蓦地一闭上眼,低声道:“端华不见了。”   端华翁主不见了。   亲眼目睹翁主陷入危险的宫人吓得话也说不清,只是说翁主被人以皇后的名义骗去偏僻处,然后察觉时已经晚了。   皇宫中侍卫出动,搜查御花园的每一个角落,没有看见翁主,也没有看见任何人的尸体,只有草丛里的一滩血迹。   极有可能,端华翁主是被人带走了。   皇后寻不到妹妹,当即身子脱力,险些晕了过去,宫人连忙将她搀住,待皇帝闻讯暴怒而来时,皇后已主动跪下认罪。   是她无能,让人敢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对她的亲妹妹下手,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难辞其咎。   端华若真出事,皇帝又怎得好交代?皇帝此刻暴怒至极,险些亲自废了皇后,可他旋即冷静下来,皇后与端华俱是谢太尉之女,又怎可废立?   皇帝狠狠甩袖,下令封锁洛阳城门,全城搜查翁主下落,上至嫔妃宫殿,下旨市井胡同,不可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皇帝亲令,京卫悉数出动,黑甲铁蹄沉沉踏过洛阳城的每一条街道,寒兵利器冰冷慑人,惊动了若有不知情的人,百姓闭门不敢出门,百官亦心惊胆战。   如此大动干戈,一夜不休地搜查,那些门阀世家互通消息之后,方知是翁主失踪了,心思各异。   谢映舒将秦漪下毒之事说出,皇帝当即提审安乐公主,秦漪却一力否认自己所作所为,可任她如何解释,这终究是证据确凿。皇帝下令送安乐公主去佛堂忏悔,对她最后说道:“姜家死在战场之上,是为国捐躯,不怪天底下任何人,在朕眼里,奉之是功臣,成静是功臣,而你秦漪,却是实实在在的蠢货!”   秦漪听到自己夫君的名字,哭喊道:“我没错!我哪里有错?若非成静忽然撤军,我夫君又怎会战死!为什么偏偏是我要经受丧夫之痛,我夫君该死,她谢映棠便不该死了不成?!”   谢映舒眸色微凉。   他淡淡立在一边,身姿挺拔,眉眼沉寂,眼底只有无边的杀意。   皇帝厌烦抬手,那些侍卫立刻上前,将秦漪拖了出去。   殿中恢复安静。   皇帝转身,看了看谢映舒深晦莫测的眼睛,谢三郎平日总是一副冷淡的样子,此刻通身疏离的清冷之气,终于一寸寸化为寒冰利刃,从眼角至眉梢,都积压着浓浓戾气。皇帝沉默须臾,终于开口道:“若瑾,此事是朕不对,不该将安乐接入宫中,放她与端华相处。”   “臣不怪陛下,臣如今只想冷静一下,恕臣告退。”谢映舒唇抿得死紧,弯腰行礼,转身离去。   背影一如既往地冷漠寒冽。   安乐公主被陛下亲自关入寺庙修行之后,流言便渐渐传了开。   传得最多的那一种流言是,成静害了姜氏满门,公主想为已故的夫君儿子报仇,便决意拿谢映棠下手,让成静也尝尝丧妻之痛。   而成静此役非但间接导致姜氏满门男丁之死,亦损害部分士族利益,他半路杀出得太突然,让士族们如鲠在喉。   故而,他们都帮着传流言,渐渐地,洛阳城中的说法便是——成静此战邀功心切,害死姜家,公主迁怒端华,反而害如今的谢家翁主失踪。   便是连谢族中,都渐渐有人对成静极为不满。   这才将谢映棠嫁过去才多久,成静便离开了洛阳,撇下她不说,如今竟害得她生死不明!   奉昭大长公主听闻此消息时,当即心悸地喘不过气来,当场晕死过去,谢映舒在榻边苦守三日,才被苏醒的公主拉住手,不甘地嘱咐道:“你……你一定要找到你妹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谢映舒点头,低声道:“孩儿请家家保重身子。棠儿若是在此,亦不忍见您如此憔悴。”   奉昭公主却死死盯着他,双目猩红,又含恨道:“成静!是我看错了他!我悔不该将棠儿嫁给他!”   谢映舒紧紧抓着母亲的手,另一只掩在袖底的手已紧捏到指节泛白,皮肤下的青筋清晰可见。   他抬手,手指极快地拂过母亲的睡穴,再起身为母亲掖好被角,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酷容颜,寒声吩咐道:“好好照顾殿下,不可再当面提及翁主。”   公主府侍女低声应了,谢映舒慢慢出去,心底积压着一股浓涩郁气,兜头一股清风吹来,才将他混沌的脑子洗刷得彻底清明。   秦漪或许真有害谢映棠之心。   但她若正要动手,根本用不着如此迂回。   下毒,便是最好的手段。   谢映棠能侥幸避过一次,不代表能避开第二次第三次。   而如今所有人,无论事情是否有显而易见的纰漏,皆说谢映棠是秦漪所害,也就是,间接得因成静而被迁怒。   是么?   秦漪如今没有夫族,害谢映棠能得到什么好处?更何况,成静之计从未针对过姜家,他只是在保全大局而已,姜家之灭,纯属偶然。   可谢映棠出事,会让成静无心守成,会让君臣之间生出间隙,亦会让谢族生起怒火。   与其说秦漪为了泄愤而无意间酿成此祸,谢映舒更相信,想害谢映棠之人,另有其人。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便是证明。   谢映棠若安全,想必已经躲了起来;她若落入别人手中,那定是一个不错的筹码。   作者有话要说:三郎永远奋斗在冷静的最前线~~换地图走起! 第70章 六郎   夜色阑珊,西陵城楼上火把高燃,千里之外的风裹着鲜血的酸腥之气,伴着沉沉马蹄声一路逼近,将士翻身下马,飞速冲上城楼,单膝跪地,沉声道:“大人!京中两封密函!”   城楼上,一袭天青色轻袍广袖的成静冷淡而立,身形挺拔修长,广袖淡淡垂落,衣襟上却不染一丝尘埃,反而满袖盈风,散落了夜里的淡淡寒气。   他闻声转头,拿过那两封密函,不紧不慢地拆着,冷淡问道:“为何是两封?”   “其一来自皇宫,其一不知是谁。”那将士沉声答道。   成静的手微微一顿,旋即拂袖道:“退下罢。”   “是!”   待那将士退下了,成静才慢慢展开密信。   第一封来自皇帝,细说如今局势,朝中弹劾他之人数不胜数,让他多加忍耐周旋,再过几日方可等到救济粮草。   粮草尚足,但支撑不了半个月,成静眼神岑寂,不带一丝波澜。   信的末尾,又提及谢映棠失踪之事,前后关于安乐公主的始末都略略提了,并对他多加安抚,提醒他无论谢映棠安危如何,他都宜静心将眼前之事做好,如今侍卫正在满城搜寻谢映棠下落,必会给他和谢族一个交代。   君要臣死,臣都不可不死,更遑论为了一个女人?   皇帝相信,他不会……至少如今不会,为了一个女人不识趣。   成静神情漠然,抬手将密信伸入火把之中,带火舌腾起,手指便轻轻一松。   那信燃成灰烬,落于脚下尘埃之中。   成静再拆下一封信。   这是他埋在洛阳的暗桩送来的。   信中细说谢映棠在宫中的遭遇,再提及提前备好的一切终于有了用处,李征姚兼已带谢映棠和婢女红杏连夜离开洛阳,待送夫人抵达襄阳之后,自会通知成静亲自安置夫人。   成静的目光久久凝于那几个字上。   ——险避下毒,又遭刺杀,夫人伤及左脸,却无大碍。   攥着密信的手紧了紧,指节发白。   成静垂下眼,将密信折好,依旧伸入火中。   那腾起的火舌照亮了漆黑的双眸,火光在瞳孔里飘荡,像他此刻心中的一抹刺痛的红痕。   他闭了闭眼。   脑中却缓缓浮现她望着他时的神情。   她眼眸清澈温柔,望着他便如望着整个世界,满心甜蜜与依赖。   她的眼睛是那般漂亮,身子是那样的软。   她侧眸笑时,脸颊上的梨涡那般恬静可爱。   洛阳城中,她或许会遭遇的一切皆被他猜测过,他本就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   人人说,谢三郎冷心寡情,可他看来,三郎不过外冷内热。   而真正外热内冷之人……是他。   他选择将她留在洛阳,一为作战带她着实不便,二为来自谢族的压力。   其三,却是因为他需要她在洛阳。   成静拢了拢衣袖,慢慢走下城墙,路过士兵皆对他行礼,他迎风一路四处乱走,太阳穴无端地有些疼,思绪却越来越远。   临走时,他叮嘱她要小心,确实料到她会遇到危险。   他留下她,便是需要她夹在谢族与皇帝之间,若他们护得好她,他便无后顾之忧,他们若护不好她,那他便亲自出手。   谢映棠出事,皇帝对他心存愧疚,自然会放松许多,还他人情。   而谢族,与帝王之间的芥蒂会加深,至于他……谢族本就没有将他当作自己人。   最后一点,他要逼谢映棠做选择。   她既已嫁他为妻,哪怕他当初说并不会主动对付谢族,亦不能容忍她的摇摆不定。   他的妻子,便要连人带心,都牢牢绑在他这处才是。   耳边仿佛响起她的声音——   “静静不要为我生气,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放心走罢。”   “若是想你,我便瞧瞧你给我的玉佩,或者临摹你的字。”   不知不觉走到训练场,他拿过一边的弓箭,拉满弓弦,松指射了一箭。   正中靶心。   千军万马亦盘算轻松,他成静既担得世无双之名,既受得天下群起而攻之,亦能将她牢牢收于怀中。   如这掌中弓箭,脚下城池,皆在股掌之中。   西陵城风一路吹到宛城,谢映棠提起裙摆,慢慢走下马车,岸边带着草帽的男子走上前来,横剑抱拳道:“在下秋无易,是成大人荆州旧属,特地在此接应夫人!”   谢映棠微微一笑,“秋将军不必多礼,这回是我麻烦了你们。”   “夫人不必客气。”秋无易抬眼看见她的容颜,眸中惊艳微闪,旋即低下头去,恭敬道:“成大人对我们有恩在先,我们亦是主动追随大人,如今能帮夫人,亦十分高兴。”   谢映棠想起成静,微微一顿,低声问道:“那他如今……”   “夫人不必担心,成大人如今在西陵城中,胡人攻势凶猛,多处城池相继沦陷,西陵易守难攻,占据重要之位,只要西陵不破,胡人便难继续深入腹地。”仿佛发现了她所担忧的事情,秋无易出声安慰。   谢映棠一路上悬着的心才慢慢放下。   舟车劳顿,她从洛阳赶至宛城,已用了许多日,总担心着会有什么变故。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她哪怕相信他的能力,也怕他得知自己的消息,因而分心。   秋无易顾忌谢太尉正在宛城,唯恐暴露,便在宛城中安排好了一家小旅舍,让谢映棠修整一下行装。多日不曾好好沐浴,谢映棠洗干净了身子,再换上一身朴素的衣裙,将头发简单挽起,倒像个寻常人家的小娘子了。   红杏这回也狼狈得紧,谢映棠没让她伺候着,而是让她去收拾一下自己,红杏很快便换了身衣服,回来就看见换了副模样的谢映棠,不由得噗哧一笑,上前去解她腰间系带,一边好笑道:“夫人今日头发挽得不错,只是这又是什么系法?看来夫人到底还是离不来奴婢们伺候着。”   谢映棠低头瞧了瞧,不满道:“不就是打个结而已,我爱怎么系便怎么系,你这家伙,我夫君都不曾嫌弃我,你倒是说我离不开你了?”   红杏忙哄道:“是是是。夫人的结系得也好,只是在外的,还是让我来伺候着吧。”红杏笑着解开她的系带,又重新一道一道系紧,然后在正了正谢映棠的头发,才笑道:“好了!翁主到底是翁主,穿上多劣质的衣裳,都不掩一身贵气呢。”   她这话倒是说得真心实意,谢映棠生得好看,褪下繁复衣裙,满头发钗后的她,虽没有从前的端庄矜持,却更显得清丽脱俗,灵气逼人。   谢映棠笑嗔她一眼,像只被捋顺了毛的猫儿,倒也生受了这马屁,推门下楼了。   李征、姚兼,以及秋无易俱坐在下面等着,店小二已将菜肴悉数上好,满桌菜香四溢。   他们这些粗人,本身就穷的很,平时吃饭也没什么讲究,从前艰难时,甚至连树皮草根都啃过,自然不需要吃什么丰富菜肴。   只是谢映棠金枝玉叶的,他们怕照顾不好她,届时不好向成大人交代,尤其是李征和姚兼,自打离开洛阳以来,他们是眼睁睁地看着她一点点消瘦下来的,还不得赶紧补回来?   谢映棠下来后,看着这满桌菜肴,也委实吃了一惊,忙摇头道:“诸位何必这般照顾我?我并非娇生惯养之人,如今这般局势之下,何苦为了我再铺张浪费?”   姚兼干笑道:“我们看夫人您这些日子都饿瘦了,还是好好补补,日后也有力气赶路。”   李征也道:“我们都有钱,夫人不必歉疚。”   “夫人还是别拘谨了,再迟疑一会儿,这饭菜都凉了。”秋无易笑道:“这是我们的心意,您若觉得欠了我们的,届时见了成大人,再行将银两补上便是。”   盛情难却,谢映棠终究不能拒绝,只好坐下,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只是她跋涉千里,到底还是有些水土不服,才吃了几口,便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实在吃不下了。   她捂着胸口,小脸煞白,惊坏了这三个男子。于是又去匆匆找大夫,折腾了好半日,谢映棠才缓了过来,秋无易看她身子如此,实在不好在拖延,只好与李征姚兼提早道别,立即送谢映棠过襄樊,前往襄阳城。   襄阳城更加靠近西陵,且根据如今胡人攻势,如今已基本算作边境之城,只是城中粮草尚足,兵力亦足,城墙稳固,相对其他地方都要安全许多。   可尽管如此,谢映棠入城时,仍觉得城中一片萧索景象。   许是敌军已不远,襄阳城中人心惶惶,百姓皆面露愁容,愁云密布,集市中吆喝的小贩也基本全部收摊,人人都想趁早离城避难,将士亦在匆忙整理武器,修筑城墙。   谢映棠身份不可贸然暴露,怕被有心人利用。是以秋无易只能委屈她扮作他的家眷,跑遍满城才找到一家尚在营业的旅店,将她安顿下来,再去求见襄阳太守,将宛城将令传达下去。   襄阳城防守固若金汤,城外堑沟俱已挖好,引水而入,暂时胡人不可攻下,谢太尉下令襄阳迅速调兵支援前线,襄阳太守却久不受命。   谢映棠在旅店里惴惴不安,与红杏小声说话,忽地便听见外面有一片马蹄声急促响起,百姓发出惊呼,她微微一怔,起身推开了门窗。   一眼便看见,城下黑甲锐兵的将士们骑着黑马,像一片乌压压的云,横冲直撞地掠过集市,为首一人,身姿修长,举手投足皆含杀气,眉眼锋利似刀。   正是六郎,谢秋嵘。 第71章 失散…   似乎察觉到斜上方的灼灼目光,六郎猛地抬眼,眸中似寒刀出鞘,谢映棠心尖一跳,猛地缩了回去。   手心不由得渗了汗。   是六郎。   她与这位堂兄素来没什么交往,六郎擅于武艺,只是年纪尚轻,尚不如二郎战功卓著,却也极为难缠。   比起二郎,世人皆说六郎城府深重,心思多疑,行事偏激。   谢映棠不用想便知,她失踪的消息应是早就传去了阿耶那里,那么阿耶身边的这些兄长们,自然也是知晓了。   她心里一沉,冷静不得,抬手合上了窗子。   方才匆匆一瞥,不知六郎注意到她了没。   谢映棠垂下眼。   红杏看她神色慌张,奇怪道:“夫人这是瞧到了什么?”   “是六堂兄。”谢映棠冷静道:“他行事素来不近人情,比我阿兄有过之而无不及。红杏,你这几日切勿出去,莫要被发现了。”   红杏一惊,她在谢府那么久,自然也知道这自小就长在军营里的六郎,不由得惊慌道:“那怎么办?若是被他发现,六公子定会将您带回去。”   “我若被带去见了阿耶,我便彻底完了。”谢映棠暗暗咬牙,沉声道:“这几日,我们都要小心,若当真被察觉,无论如何也要逃走。”   红杏惴惴不安地点头,手不由得绞了绞帕子。   谢映棠侧眸去看窗外,透过窗棂,天边黑云涌动。   正是山雨欲来。   风挟马蹄声而来,一队士兵停与太守府前,谢六郎高踞马上,眉目冰冷,身侧校尉翻身下马,大力扣动府门上铜环,声响惊人。   须臾,大门被人推开,府中老奴一看来人,吓得腿一软,忙上前笑道:“这几位将军不知找太守……”   话尚未说完,六郎沉声道:“回去通传,安北将军谢秋嵘特来襄阳要兵。”   那老奴一听姓谢,连忙赔笑道:“是是是,小的这就去通传。”一面说,一面连滚带爬地去了。   六郎手握缰绳,看那人狼狈模样,讽刺地嗤笑一声。   不多时,太守邓安陵走了出来。   邓安陵抬头看了看六郎,淡淡笑道:“谢将军这么大动干戈过来,是不是不太合规矩?”   “战场之上,事急从权,我倒是想问问邓大人,太尉亲令太守即刻调兵,为何不调?”六郎冷冷问道:“邓大人若延误军机,论罪当如何,大人心里可有数?”   “是否延误军机,非谢小将军一人可断定。”邓安陵轻抚长髯,眸子精光微现,“老夫在此处,早就收到了西陵成静之信,胡人主帅性狡猾多谋,极有可能将袭击夷道作为缓兵之计,实则穿越荆山突袭襄阳,直取荆州腹地,我若贸然调兵,届时襄阳城破,百姓又当如何?”   “啧,成静此人,不过区区签典,陛下要他参知军政,非让他敢贸然插手军务,太尉亲自下令,区区成静,太守拿他出来说事,未免也太过可笑。”六郎不屑一笑,翻身下马,缓缓走到邓安陵面前,右手慢慢按上腰间佩剑,笑意渐渐泛冷,“邓大人是不是误会了,我来此地,不是来与你商议,大人若当真要违将令,本将军便不客气了。”   邓安陵脸色微变。   他唇动了动,愠怒道:“你!你们谢族行事,都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么!”   六郎微微扬眉,摇头道:“大人此话差矣,若你当真不服,便去与太尉亲自去说罢。”六郎扬臂冷声道:“拿下!”   周边侍卫齐齐出剑,横指邓安陵,泛起一片刀光。   邓安陵怒声道:“谁敢!”   六郎轻轻嗤笑一声。   邓安陵急急道:“陛下昨日刚刚下诏,改成静为车骑将军,金印紫绶,掌征伐军事,如今他之将令我又为何不可遵?”   六郎神色微变,“你说什么?”   从文官中书舍人忽然变为车骑将军?   一步登天,不外乎如是。   邓安陵冷笑,“昨日陛下圣旨抵达之日,成将军便直接下令给襄阳,严防死守,不可懈怠,谢将军说我到底遵是不遵?”   六郎右手猛地攥紧,青筋暴跳。   他死死盯着邓安陵。   心下却在飞快权衡。   成静并非善茬,得陛下宠信,他若公然与之为敌,届时恐怕会让陛下更加忌惮谢族。   来襄阳之前,大伯父亲自下令,尽量逼邓安陵交出兵权,只要邓安陵不与成静里应外合,此战便不会过多触及士族利益。   成静的出现,他们本都不放在眼里,可如此才后知后觉——   此人,对士族的影响实在太大了。   所以,到底要不要硬来?   若是硬来,陛下会怎么想?   从前还能说成静不过区区典签,如今却不同了,他是车骑将军,位比三公,有临时战场决策之权。   除非大伯父亲自过来,才可压成静一头。   更何况……成静刚刚娶了他堂妹为妻,如今棠儿下落不明,不知与成静是否有关。   六郎眼色渐沉,连道了两声“好”,终于转身离去。   邓安陵登时松了一口气。   他看着六郎的身影,转身回屋,低声对迎上来的秋无易道:“今日谢秋嵘回去,未必会放过襄阳,你若回西陵,切记提醒成将军。”   秋无易点头:“属下记得!”   谢映棠坐在楼上喝茶。   茶水才喝一半,忽然便听到楼下响起沉沉脚步声,有人发出惊慌叫喊。   谢映棠蓦地起身,下楼去看,才走几步,便透过楼梯间隙,看到侧脸俊美的六郎。   他果真看到她了!   谢映棠身子一僵,飞快地冲了回去,红杏正在屋中,不知她为何如此惊慌,谢映棠劈头便道:“六堂兄应是过来抓我了!我现在要快快躲起来,他与你未曾见过几面,你记得若是找来,千万要假装不认识我!”   红杏心中大骇,急急道:“那夫人要去何处去?!这里哪有地方可躲!”   谢映棠深吸一口气,飞快道:“我记得还有一个地方可躲,到时候我寻机躲入人群中,等他们离开,我自会回来。”说完,她再也等不及,打散头发勉强挡住一张秀丽的容颜,推门跑了出去。   红杏还待唤住她,却听见外面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登时打了个寒战。   六郎将剑横放在桌上,负手而立,等着侍卫将人抓下来。   只要他之前那一瞥没有看错,定然是谢映棠。   他虽然想不透,她是怎样从洛阳千里迢迢来到襄阳,但成静在西陵,不是吗?   若真是她,抛弃家族来寻找成静,也当真是大错特错。   只是,他到底不是三郎,也不是二郎,谢映棠不但不是他的亲妹妹,也还有翁主头衔,他并不能如何,只能将人先带回去,让大伯父处置。   他不由得又想到自己那个亲妹妹。   谢秋盈与谢映棠自小感情就好,这两个小丫头,镇日就只道打闹,母亲不知多少次在信中忧心秋盈将来如何嫁得出去,毕竟秋盈始终还是比不上谢映棠,谢映棠如何顽皮都没有干系,但谢秋盈的彪悍之名却传了出去。   若今日逃的是谢秋盈,他定将那丫头打上一顿,再好好捆回去。   实在是反了天了。   过了不久,一士兵下来道:“将军,没有发现人。”   六郎侧目道:“嗯?”   他亲自动身,上去一一看了一遍,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掠过,当真没有发现任何人。   只看见一个身形与谢映棠相似的女子。   六郎眯了眯眼。   难不成……当真是他看错了?   谢映棠躲在一个不起眼的大缸里。   那缸许是要用,谢映棠在黑暗中倾听着动静,却忽然感觉自己被人给抬了起来,有人嘟囔一声“怎么忽然这么沉”,然后将缸一路搬下楼,搬到了后院。   谢映棠感觉差不多可以出去了,便掀开盖子跳了出去,那搬缸的仆人见状吓了一跳,谢映棠低低道了一句“抱歉”,便飞快地跑了出去。   她怕三郎还要搜查后院和一楼,便极快地往街道上人流里冲去。   只要她还能记得回来的路,便不会有什么事情。   只是大街上期初人流并不多,不久之后,官兵却忽然全数出动,招呼着百姓快速撤离,谢映棠看所有人行色匆匆,便问一老伯发生了何事。   那老伯答道:“据说胡人预备攻城了,快些逃命吧!”   谢映棠心底一沉,正要往赶回客栈寻红杏,奈何人流拥挤,有士兵看见她在往回跑,不耐烦道:“回去干什么?不要命了?还不快走!”说着,将谢映棠往前推攘了一下。   谢映棠不小心踉跄一步,咬住了下唇。   百姓撤离刻不容缓,守城将士全数出动,不管谁想不想留,皆要快速撤离。   谢映棠被迫一路往前走,眼睁睁看着自己将与红杏失散,说不定红杏此刻也被迫要离开,只是她怎能就此离开?秋无易寻不到她,她又当如何与成静团聚?谢映棠暗暗咬牙,寻了一个机会,看准了一边看似品级不一样的将军,便猛地朝他冲去。   那将军吃了一惊,谢映棠已急急道:“我是秋将军家眷!这位将军可否帮帮我,让我找到我夫君……”   她话未说完,一边的士兵已叱责道:“哪里来的女人,还不速速撤离!”那将军暗想秋无易哪来的家眷,心中冷嘲,正要冷眼看着谢映棠被人撵走,眼神忽地一闪。   他看见了谢映棠腰间玉佩。   他微微一惊,直接探手伸向她腰间,谢映棠极为敏捷地后退一步,抬手掩住玉佩,警惕地看着他。   她这一抬头,才露出被乱发遮挡的绝佳容颜。   那将军冷冷道:“你究竟是谁!为何会有此玉佩?若不坦白,我便将你抓起来审问!”   谢映棠微微一愣。   她抓紧那玉佩,有些迟疑要不要说出自己身份,那将军又冷笑道:“看来,这玉佩是你偷的了?”   谢映棠摇头,道:“这是我夫君给我的。”   “秋无易?”那将军又是冷笑。   秋无易怎么可能有成大人随身之物?   谢映棠抿紧唇,沉默不语。   就在那人快没有耐心之时,她才忽然抬头,淡淡道:“我夫君不是秋无易,但将军既然认识此玉佩,是谁还需要我说么?”   那将军眯了眯眼。   成静之妻?   天下皆知,成静之妻是谢族的端华翁主,翁主贵不可言,怎会出现在这种地方,还如此狼狈不堪?   谢映棠沉默须臾,忽而抬手,从袖中拿出另一物件。   那是她一直随身带着的,证明她翁主身份的腰牌。   上面篆体雕刻“谢”字,醒目刺眼。   那将军蓦地一惊。   他猛地单膝跪地,沉声道:“属下魏凛,见过夫人!” 第72章 危急…   他这一跪,引来周围多人注目。   谢映棠浑身僵硬。   她知道自己这是彻底暴露了,但她实在没有选择,若她被迫离开,她将面对怎样的事情都难以预料。   暴露,至少代表还无人敢明目张胆动她。   只要六郎不来。   谢映棠上前低声道:“将军请起……此地不宜……”   魏凛恍然,这才后知后觉地一拍脑袋,起身对身边的士兵低声耳语了几句,才对谢映棠笑道:“不知夫人为何会在此,夫人先随我去避一避,具体之事,之后再说。”   谢映棠点头道谢,魏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方才还凶巴巴的汉子,现在倒是有些拘谨了。   谢映棠看他这模样,稍微心安下来,随魏凛去了太守府。   她有些迟疑,魏凛却安抚道:“太守邓大人为人甚好,定可暂且庇护夫人,夫人尽管放心。”   谢映棠却还惴惴不安——她刚来襄阳时,本可以直接去见太守,为何秋无易却偏偏要将她藏在客栈里面?是不是代表太守并不算自己人?   可由不得她迟疑,魏凛便进去通知了邓太守,邓安陵知晓谢映棠在此之后吃了一惊,想着刚走不久的谢六郎,又想着成静,便有些头疼。   若不将谢映棠交出去,这回便真是他不占理了,谢族要是追究起来,可没有方才的谢六郎好糊弄。   但若交出去,成静那处也不好对付。   胡人穿越荆山来攻襄阳,这里支撑不了多久,而成静如今在西陵周旋,并不会贸然来救襄阳。   城中人心惶惶。   若将谢映棠留在城中,一旦城破,谢映棠危在旦夕。   其实最好还是将她送走,再知会成静,谈好条件。   邓安陵亲自出去迎接谢映棠,待看到她时,不难看出她身上与身俱来的贵气,显然也假扮不得翁主,应确实是本人。   邓安陵本欲让谢映棠随百姓一同撤离,他权衡再三,确实不应将女子留在城中,届时一旦开战,便无暇顾及谢映棠。   可谢映棠听闻六郎会参与护送百姓之事,便坚决拒绝,邓安陵不难猜出成谢两家矛盾,想必谢映棠这回是决心跟随成静了,权衡再三,便暂且答应了。   只是邓安陵心中自有另一番打算,便给谢映棠安置了厢房,再命人秘密去传信去西陵城,告知成静谢映棠之事。   他夫人在此,想必成静会火速赶来救人罢?   将在外,宜以大局为重。   谢映棠险些失散的消息传至西陵时,成静正在营帐中看着地图,闻言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问道:“秋无易呢?”   子韶道:“魏凛先一步将夫人交给了太守,秋将军迟了一步,将人没有要回来,如今正跪在外面,请求郎君处置。”   成静冷笑一声,起身拢了拢衣袖,声音冰冷,“让他跪着。”   他坐了回去,慢悠悠地喝茶,再听子韶慢慢说襄阳城中的细节。他料得不差,六郎果真逼去了。只是六郎去搜查谢映棠、她逃跑时却又恰逢百姓紧急撤离是他意料之外,不过让他欣慰的是,她遇事到底是冷静了许多,没有他在身边,她也知如何权衡利弊,尽量做最大的保全。   只是,太久不曾见到她,也不知她瘦了没有。   成静将茶喝了一半,子韶却已经坐不住了,焦急地问道:“郎君不打算去要回夫人吗?”   “暂时不必,大局为重,我若轻举妄动,后果不堪设想。”成静垂下眼,看着茶水中倒影的影子。   子韶抿了抿唇。   成静淡淡一笑,“是不是觉得我此刻过于冷漠了?”   “夫人毕竟是金枝玉叶,哪里受过苦?”子韶言尽于此,他也知在大事面前应懂得轻重缓急,但一想起离开洛阳前看似那般娇滴滴的小娘子,便觉得实在是有些憋闷。   这么说来,夫人也实在是坚强得很,若换作别的女子,怕是早已哭哭啼啼了罢?   成静放下茶盏,冷冷道:“是我委屈了她,只是这兵,出不得。”   他说着,身子往后轻轻一靠,轻邈目光掠向营帐角落的火盆上,双目微阖。   “但愿襄阳多撑几日。”   “不可!”襄阳城太守府中,谢映棠蓦地推开门,快步进来,扬声道:“此刻兵力虽不足,但粮草尚能坚持一些时日,如何能此刻让士气萎靡不振?!”   内堂几位将军正在议事,见谢映棠就这般直直闯了进来,俱抬头皱眉。   邓安陵沉声道:“此地非翁主宜来之地,翁主还是回去罢,如何作战,与翁主无关。”   “我亦是本朝子民,为何与我无关?”谢映棠抬眼直视邓太守,语气冷硬道:“我在府中研究荆州舆图多日,自然也是知晓襄阳战况如何,如今虽我可解之局,但太守若想让襄阳与前面接连失去的几城一般,届时胡人深入腹地,后果便不堪设想!”   “荒谬!”一位身材魁梧的将军冷哼道:“兵力不足,届时我等俱要陪葬,不如未雨绸缪。翁主一介女流,莫要在此处出丑了!”   “诸位历经数次战役,看似勇猛,此刻却不若一介女流。我看,诸位不过贪生怕死罢了!”谢映棠冷笑不已。   在场几人纷纷变色。   有人愠怒道:“战场之时,怎可又妇孺随意指手画脚!还不将翁主请回去!”   一边将领闻声上前,要将谢映棠请回去。   一边的魏凛见状皱眉,却未曾出声阻止。   谢映棠胸腔剧烈地起伏,抬头骄傲地昂起头,直视着邓太守,一字一句道:“襄阳不可失。”   哪怕有一丝希望,都要挺到最后。   若襄阳失去,后面便一发不可收拾。   当初在洛阳,成静便与她分析过荆州的每一块重要城池。   他指着襄阳,声音低沉温柔——   “你看,这是襄阳。此地易守难攻,若敌军深入荆州,攻得襄阳,战局即可顷刻间扭转。”   “无论如何,此地万万不可失,这是先机,亦是底牌。”   “只是,这周边诸郡,亦各有其用处。战场之上,权衡大局之时,有时主帅不可兼顾,是成是败,亦需看城中守将。”   一句句话飞速闪过脑海之中,谢映棠直视着邓太守,不作丝毫退让。   他们知,她亦知,大家都赌不起。   若无援军,届时当真城破,殊死抵抗变成了白白的牺牲。   谢映棠蓦地闭眼,四肢血液逆涌。   她冷静道:“我有一计,或许可多拖延几日。”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将军齐齐侧目。   谢映棠不知如今具体战况,让他们一一说清楚,待她心中确认此计或许真可一试后,才命人拿了笔来,在纸上慢慢写了几字。   字迹眼熟。   邓安陵微惊。   她竟会模仿成静之字?   谢映棠低声道:“诱敌惑敌,以强示之。”   “何解?”邓安陵紧接着问道。   “我仿照我夫君字迹,佯装西陵密函送来,给胡人截获。”谢映棠也没有什么把握,抱着试一试心态,试探道:“我不知这周边具体地形,只是之前我曾听闻,我夫君当初率几千士兵,谎称大军数万,果真唬住敌军。若诸位有办法仿照此计,佯装西陵援兵不日将至,胡人或可不敢贸然攻城。”   “我有办法!”魏凛双瞳明亮似火,飞快道。   “好!”谢映棠低应一声,双眸水亮,她转头看着邓太守,“太守以为此计如何?我军按兵不动,上下皆作安之若素之态,迷惑敌军,再以假信混淆视听,或可多拖延几日。”   邓太守却道:“若拖延几日后,援兵却不至呢?”   “那便殊死抵抗。”谢映棠胸腔内似积郁了一股污浊之气,她闭了闭眼,摇头道:“我只能想到此法,我知道他的,他会来救襄阳的,只要我们可以等到。”   她父亲虽是一朝太尉,此刻却也在那处与成静里应外合与胡人抗击。   此番胡人兵分几路,襄阳这里,只能自己好好撑住。   成静会来的,只要他那处得胜,便会过来救她。   她坚信着。   后来几日,便依谢映棠之计行事。   来自“成静”的密信被胡人截获,魏凛手下军队虚张声势,果真唬住了敌军。   敌军主帅生性多疑,且在成静手中吃过亏,这回果真不敢贸然进攻。   敌不动我却动,邓太守命士兵在城墙上叫阵,屡屡辱骂,试图激怒胡人。   可他们越故意激怒,对方主帅越发多疑,更不轻举妄动。   那些士兵拿捏好分寸,叫阵适可而止,又在城墙上喝酒吃肉,以示敌军他们粮草充足。   胡人有些坐不住了。   谢映棠伏在桌上,细细研究着案上舆图,手指在图上划动。   红杏端茶进来道:“夫人先歇一会儿罢。”   谢映棠摇头道:“不必了。”   她还想再多想想对策,胡人不傻,这种计策忽悠不了多久。   红杏沉默不语,只上前去,将茶盏小心翼翼地放到了一边桌上,眼眶微微红了。   她没忍住,低声抽噎了一声,又连忙抬手擦去泪水。   谢映棠闻声,愕然抬头,便看见红杏一双红彤彤的眼睛。   “你怎么了?莫不是担心安危?”   红杏摇头,又哭又笑道:“我是心疼夫人。”   谢映棠一怔。   随即心尖软了一软。   她垂下眼,无奈地牵了牵唇角,笑道:“我好好的,如今也被太守派人贴身照顾着,有什么好心疼的呢?”   红杏摇头,上前一把拉住谢映棠,“夫人……夫人从前何其无忧无虑,如今却被迫想着这种事情,如今生死难料,是我没用,没有一开始在宫里就保护好您……”   谢映棠从袖中抽出帕子,亲自为红杏擦了擦泪,她弯眸笑道:“傻红杏,我是谁呢?我是静静的妻子呀,我为了我自己,为了他,也要学会独当一面的。”   红杏呜咽道:“是……是我失态了,夫人莫要介意了。”一边说着,她又拼命扯出一个难看笑容来,“郎主定会来救您的,一定会的。”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或者下下章重逢? 第73章 援军…   夕阳西下,天边云呈现出火烧般的赤红。   谢映棠坐在围栏上,抬头看着天边云,在心里默默数着日子。   时日不多了,她的计策渐渐失效了。   若所料无错,敌军大抵是准备攻城了。   襄阳城粮草再充足,敌人粮草不足,也会速战速决。   只是不知……成静那边如何了。   若此役襄阳不保,成静又该如何准备收复山河呢?   她是静静的妻子,不能落入敌军手中,若她不得不结束自己的生命,他又当如何呢?   他会伤心的罢。   谢族或许也不会放过他的。   可她又能如何?   她或许一开始应该随六郎离去,是她太过鲁莽,不想再深陷囹圄,却让自己到了这生死存亡的地步。   可她若不留下,襄阳又怎能拖到现在?   她给襄阳争取了希望,哪怕只有一丝希望。   红杏站在她身后,不忍道:“夫人还是回去吧,外面风大。”   谢映棠淡淡“嗯”了一声,慢慢起身,往屋里走了几步,忽而侧眸看她,低叹道:“我应让人将你送走的,害你也随我在此涉险。”   红杏摇头,一把抓住她的双手,“夫人不要这么说!红杏陪你,是生是死,我都会陪你的。若没有夫人,我在您出嫁之前就会被打死的,又怎会今日的红杏呢?”   谢映棠微微一笑,“好。只是如今结局未可知,也未必是死局了,我们都不要伤心了。”   红杏连忙抬手擦干泪,猛地点了点头。   她看着如今淡定稳重的谢映棠,心里实在是心疼得很,却又实在不敢当面说出口,只能强颜欢笑,不让谢映棠因她而伤心。   实际上,红杏不知偷偷在无人的角落哭过多少次。   谢映棠能猜到红杏此刻心里有多难受,她心里叹息,亦觉得很累很累,仿佛脑内那根弦随时要绷断似的。   可她不能松懈,亦不能垮掉。   第二日天色熹微时,敌军攻城。   许是襄阳城中有奸细,敌军攻城出乎意料之快,且提前获悉成静之妻谢映棠就在城中,故而下令不杀城中女子,全部生擒,而后一一筛查。   外面喊杀震天,城中一片凄惨萧瑟之象。   谢映棠站在屋中,慢慢擦拭着手中匕首。   她眼神宁静,红杏被她提前支开了,但是红杏此刻迟迟没有回来。   或许是因为猜到她的打算,亦理解她不愿为敌军俘虏的骄傲,所以红杏没有进来打扰她。   多劝无益。   又或者,红杏打算送她一程罢?   谢映棠将帕子掷于脚下,听着外面的喊杀声,慢慢抬手,双手握着刀柄,将那刀尖对着自己的心口。   她闭上眼,睫毛微微抖着,呼吸急促起来。   脑子里飞快地闪过许多事。   ……忽然就想知道,成静现在做什么。   千里之外,她的阿兄和阿姊是不是还在寻找她的下落。   她的家家如何了,阿耶若知晓她在襄阳,将来又会怎样想她呢?   端华翁主谢映棠,皇后之妹,公主之女,天生贵不可言,高高在上。   她或许将这一手好牌打得稀巴烂了。   只是……事已至此,无怨无悔。   双手微动,那刀尖抵上胸口。她的手抖得厉害,正要再次用力,屋门忽地被撞了开。   她霍然回头,下意识后退抓紧了匕首,却见那是一个面生的士兵,那士兵见她正欲自我了断,吃了一惊,随即急急道:“翁主莫要绝望!在下奉成大人之命前来接您,成大人马上回来支援,夫人快快随我走!”   谢映棠微怔,“他……”   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他来了?   她如堕梦中,那士兵却由不得她再犹豫,直接过去拉她手腕,低声道了一句“得罪了”,便将谢映棠飞快拉走。   谢映棠心乱如麻,只能满心茫然地随那士兵从隐蔽的小路一路逃离,她不知如今满城哪处能暂时躲避灾难,只听到四面八方不绝的兵戈和惨叫声——胡人已经入城了。   那士兵走得轻车熟路,谢映棠不由得问道:“你要带我去哪?”   她忽然觉得有一丝不对。   成静若能赶来支援,为何太守都未曾得到消息,这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小兵,却能提前得知?   她越发怀疑,脚步微顿。   眼前的人猛地回头,抬手劈向谢映棠脖颈。   她只觉颈上剧痛,随即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谢映棠只觉脑子昏昏沉沉,身子仿佛不是自己的,连动一根手指都难。   她睁开眼,眼前却什么也看不见。   有人用黑布蒙住了她的眼睛。   她想叫喊,却发现自己的口也被堵住。   她感到绝望,呼吸乱了一丝。   面前似乎站了什么人,她听到一丝细微的声响。   有人啧啧怪笑,“成静之妻?长得倒是不错,这细腰这小脸,我倒是想把她留着自己享受享受。”   另一人谄媚道:“将军若是喜欢,自然可以留着,只是要先利用她去和成静谈谈条件。将军可不知道,这可是谢定之的女儿,您不但可以威胁到成静,还可以威胁到对方主帅。”   那人惊讶地“哦”了一声。   谢映棠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   随即,一只冰凉粗糙的手,狠狠捏住了她的下巴。   她大惊,拼命挣扎,浑身却没有一丝力气。   那人哼笑一声,“看来是醒了,醒了也好,等成静赶过来,就把她吊在城头,让千军万马都看着,成静的夫人要遭遇什么。”说着,又觉得有些可惜,“好好的小美人儿,老子见了那么多中原女子,也未见到比这个漂亮的,可惜了。”   谢映棠默默听着那人的话,泪顺着眼角流下。   她想咬舌自尽,此刻却连死都难。   成静刚刚与胡人交锋结束,手下兵马刚与谢映展会晤,并火速赶往襄阳。   只是为了不打草惊蛇,成静依靠对地形的熟悉程度,绕了其他的路。近日没有雨,道路易走,麾下将士士气极高,转瞬便可抵达襄阳。   成静高踞马上,探路士兵飞快策马回来,翻身下马,禀报道:“将军!胡人以基本攻下了襄阳!”   成静握着缰绳的手猛地一紧。   他脸色遽然一变,一边的谢映展已脱口而出道:“居然晚了一步!”   成静猛地闭上眼,浑身鲜血逆涌。   她一定会没事的。   她还在等着他去救她。   他霍然睁眼,血色映目,咬牙冷道:“不晚!加速行军!”   大军抵达襄阳后,不做丝毫停留,直接开始攻城。   谢映展骁勇无双,为前锋率军扑向城门。   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尚未喘息一口气、享受一丝胜利的喜悦的胡人霍然听见喊杀声,大惊之色,随即便被雨幕般的箭矢刺穿了身子。   成静对胡人的怒火达到了极致,没有丝毫保留,用最骇人的手段攻城。   成谢大旗迎空飘扬,遮天湮日。   短短几个时辰之内,城门第二次被攻下。   胡人统帅未曾料到成静来得这么快,大军迅速溃散,一开始便失去先机,以至于后面如一盘散沙。   而原本打算绑于城头的谢映棠自然也没有被带出来。   军队节节败退,厮杀惨烈。   成静忽然一扬马鞭,身下拂云长嘶,他挥剑猛砍敌军,飞驰而上,一时无人可挡。   所过之处,皆是一片惨叫。   他抄起身后弓箭,拉满弓弦,箭尖寒光闪烁。   百发百中。   成静寒声道:“杀!一个不留!”   身后将士高声呐喊,声音排山倒海。   士气大振。   谢映棠闭上眼,忽然听到外面滔天的喊杀声。   她微微一怔,猛地睁开眼睛。   襄阳已经沦陷,这喊杀声从何而来?   莫不是……他来了?   谢映棠想动,身上仍无一丝力气。   忽然有人快步进来,猛地将她拽起,一把扛上肩头,快步出去。   谢映棠浑身难受,挣扎不得,心里越发沉重。   他们想要干什么?   谢映棠只感觉胃里翻江倒海,眼前发晕,脑子渐渐不清醒。   耳边喊杀声越发清晰,看样子,是援军破城了。   就在她感觉自己快昏过去时,便被人狠狠地摔在了低上。   她后背剧痛,身子微微蜷起,又感觉被人蛮横地拖起,蒙头装进了麻袋里。   她听到有人在喊:“成静!哪怕我们此战输了,你的夫人还在这里!”   她身子一僵。   成静?   他在这里?   襄阳城已重新回归,只有这一部分胡人在殊死抵抗。   成静高踞马上,冷淡地看着对面的人。   那被黑袋套头的女子,与谢映棠身形一模一样。   她看起来狼狈至极,被人用刀架着脖子。   谢映展霍然转头,看着成静,怒道:“棠儿为何会在此处?!”   成静不言,目光落在女子身上。   那胡人将领怒道:“我就算攻不下襄阳,我们将军也能打得你们落花流水,迟早让你们的皇帝跪下来求饶!成静!就是你杀了我们不少将士,我这回就算是死了,也要拉你夫人陪葬!”   成静看着他,目光凉瑟,“死到临头,偏偏还做困兽之斗。”   那人怒极反笑:“成静,我还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只要你能备马让我离开,我便放你夫人一命。”   成静冷淡不语。   那人又笑,“哈哈哈哈,难道你居然连你夫人的性命都不要了?就为了杀我?”   谢映展怒道:“成定初!这是棠儿!”   如今局势既然已经挽回,为何不能救她?   半晌,成静才慢慢颔首,“备马。”   身后将士立刻去牵了几匹马来。   那人以眼神示意身边的人,手下立刻上马,将一个大袋子放上马背,袋中不知是何物,形状有些奇怪。   谢映棠在麻袋之中,拼命地挣扎,心里疯狂嘶喊。   她在这里!!她会被他们带走!   她绝望至极,难道要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人带走吗?   成静冷眼看着他们,沉声下令:“让路,放人。”   那人迟疑着,拉着身前女子靠近了马,又道:“你派人与我一同出城,等我出城,再把你夫人给你。”   成静讽刺一笑,抬手应允。   那人带着那女子翻身上马,猛地一甩缰绳,飞快策马逃去。   成静淡淡看着。   就在那人背对着他之际。   他忽然抄起身边弓箭,拉满弓弦,眼神在那一瞬间凝至冰点。   一箭射出,贯穿两人。   “棠儿——”谢映展目眦欲裂,猛地挥剑砍向成静,“你敢杀她!” 第74章 重逢…   那剑霍然劈来,成静反手挑剑,两剑铿然一接,发出刺耳的低鸣。   成静手腕一转,猛地使力一勾一撞,那剑当红划出一道弧线,寒光一转,稳稳落在地上。   剑身清吟,嗡鸣不止。   气氛霎时冷凝,成静神情漠然,抬手道:“把尸体拖过来。”   身边士兵应了一声,将那被一箭贯穿的两人一路拖了过来。   谢映展飞跃下马,猛地扑到那女子跟前。   两手颤抖着,慢慢去掀开那头上黑袋。   他忽地一怔,随即扭头看着成静,“你早就猜到?”   成静冷笑道:“身形一样又如何,我自己的妻子,我自己会认不出?”说着,他亦翻身下马,快步向另一匹马走去。   那些残留的胡人士兵见头领已死,俱下马瑟瑟发抖。   成静淡淡扫了他们一眼,脚步不停,来到那马边,将马上麻袋慢慢抱了下来。   他隔着袋子一摸,便知这里面确实是一个人。   身体轻盈,体态娇小,也是个女人。   他呼吸沉重一分,将袋子慢慢放下,解开封口,便看见一动不动的谢映棠。   他目光霎时阴寒,慢慢顺着看了下去。   她脸色苍白,眼睛上被蒙着黑布,嘴被堵住,双手双脚俱被牢牢捆起,勒出青紫痕迹。   此刻倒在他臂弯里,一动也不动。   他取下她口中堵塞之物,将手挪到她脑后,解开了那蒙眼系带。   他看见一双湿漉漉的眸子。   她双眸半睁,呼吸微重,就这样看着他。   睫毛上沾着眼泪,她在看见他的那一瞬,两眼霎时通红。   成静心尖蓦地一刺。   抱着她的手猛地收紧,将她牢牢按入怀中。   他身上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谢映棠被他这样抱着,一瞬间百感交集。   她身子动弹不得,只能被迫承受着他的拥抱。   他抱得如此用力,让她知晓,他亦深深地担心着她。   她忽然哽咽一声。   排山倒海的委屈后知后觉袭来,所有人前的淡定与从容顷刻间瓦解。   那么多日的孤单与恐惧都未能让她落泪,她以为她什么都不怕了,可以从容赴死,可以面对敌军的折辱,可以独自挺过一切。   可她如何不怕不惧,她又如何没有弱点?   她当然委屈,这种委屈在看见成静之时,一把不可收拾。   谢映棠将小脸埋入他的怀中,哭得越发厉害,身子在剧烈地颤抖着,却又顾忌着身边那么多人,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眼泪顷刻间打湿他的衣襟。   成静眼眸漆黑,薄唇抿得死紧,心口猛地腾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怒意。   他此刻方觉后悔,方才就不该一箭将那人射死。   不千刀万剐,难以平他之怒。   他抬手示意将士将剑拿来,用剑慢慢割断了她手脚上的绳索,再抬手将她抱了起来。   这样一抱,忽觉她身子是这样的单薄,她这么多日,应该吃了不少苦头。   他本想命人将她带到自己身边来,也可时时刻刻护着她,却未曾料到这一路上的意外。   是他疏忽了这一点,害她吃了苦头。   成静抿紧唇,冷冷吩咐道:“肃清襄阳城,清点人数。”   说完,他淡淡扫了一眼迟疑着要凑过来的谢映展,抱着谢映棠快步入了屋。   谢映棠被下了迷药,身子软绵无力,动也动不得。   她被他平放在床上,她侧过头,就这样依依不舍地看着他。   成静低头亲了亲她的眉心,柔声道:“我在这里,再不让你受半分委屈。成定初说到做到。”   谢映棠眸子里的水光霎时又凝聚起来。   她眼尾轻轻一抖,细眉浅皱,露出痛苦的神情来,眼泪又顺着眼角滑下。   他心口一窒,连忙又抱她入怀,低声道:“是我不对,是我不对,你尽管怨我罢。”   她无力地靠在他胸前,想摇头,脑子却昏昏沉沉的,没有一丝力气。   他不知她此刻究竟有多伤心,便只一味地这样哄着她。   他的声音低沉磁性,带着一丝蛊惑般的温柔,像春风拂过湖面。   她在他缓慢的低语中,紧皱的眉头终于慢慢舒展开来。   不知不觉便昏睡过去。   再次醒来时,她只感觉身上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手腕脚腕传来清凉的感觉,好像刚刚上了药。   身上力气渐渐回缓,外间夜幕深深,屋内只点着一根蜡烛,光线昏暗。   成静阖眸静坐,半靠在她床边。   她慢慢坐起身来,被褥顺着雪肩滑落。   谢映棠怔怔看着成静,仿佛置身于梦中。   他睡着时,容颜干净清秀,浓黑卷翘的睫毛细密地压下来,白日眉眼间的戾气一扫而光,仿佛又是洛阳那个温润如玉的成定初。   她目光微扫,盯住了他的薄唇。   忽而探身过去,在他唇上轻轻印了一下。   他似有所感,眸子霎时睁开,眼底寒光一现,下意识攥紧她的手腕。   她吃痛,低低“啊”了一声,他又猛地收手,手臂一把缠过她的腰肢,将她带入怀中。   谢映棠一把扑上他的胸膛,手臂顺着往上一滑,搂住他的颈。   贴得如此之近。   成静低眼细细看着她。   她脸色没那么苍白了,休息好了之后,应该是没有大碍了。   她的睫毛上还是沾着水,漆黑的眸子闪着光,泪眼盈盈的。   仿佛即将哭出来。   他心疼,低头亲上她的眼睛,她下意识闭眼,他冰凉的唇摩挲着她的眼皮,忽而低叹,“我都知道了。”   她微微一怔,身子僵住了。   他闭眼,手臂将她抱得死紧,语气带着一丝隐忍的哑,“我听人说了,若非这些日子你用计拖延时机,我亦救不下襄阳。”   “原来我成静之妻,拥有这般的胆识和智谋。”   他暗暗咬牙,手抚上她的脸,低头蹭了蹭她的脸颊,“对不起。”   她摇头,低声唤道:“……静静。”   “做静静的妻子,是委屈了你。”他道:“我如今对你承诺,将来若再让你独自面对这般绝望境地,我必不放过自己。”   她摇头,手臂紧紧搂住他,在他耳边低语,“不需要!我若活在你羽翼之下,我亦过意不去,能替你分忧,为你拖延住襄阳,我该庆幸才是。”   若非她误打误撞滞留襄阳,无人能拖住襄阳,后果不堪设想。   这一分偶然,换来的不止是她的苦头,亦是大局的挽回。   她该庆幸才是。   谢映棠闭了闭眼,忽然慢慢松开他。   她跪坐起来,抬眼瞅着他,眼底的光慢慢汇聚起来。   她抬手解开衣裳的领口扣子,忽然道:“静静想我吗?”   成静眸子霎时一黯。   她伏低身子,微微伏跪着,伸出一根小手指探上前来,轻轻挠了挠他的掌心。   他反手抓住她的小手,嘴角轻轻一搐。   她眼底光愈盛,带着他的手,让他渐渐滚烫的手掌落于她的酥胸之上。   她垂眸,声音低低的:“静静,我想你了。”   他忽然探身上前,她只觉一股大力袭来,身子便被迫往后倒去。   她的发散在床褥上。   她依旧毫不避讳地看着他的双眼,又抬手抱住他的腰肢,在他胸前蹭了蹭。   成静不确定道:“你身子如何?”   她低低“唔”了一声,软声道:“无碍的。”   “药效可退了?”   “退了。”她把他抱得更紧,“夫君不必顾虑这么多。”   “好。”他的声音带了一丝笑意,抬手去褪她衣衫。   她衣衫之下的娇躯他许久未见,如今想来,也分外怀念。   一室暧昧,纱帐落下。   谢映棠身上满是香汗,紧绷的身子霎时力道一泄。   成静起身命人打好热水,再将她抱入盆中,亲自为她洗了洗身子。   他一丝不苟,大掌含柔,眸子半眯,神情带着一丝餍足的慵懒。   谢映棠黏他黏得如八爪鱼一般,雪白藕臂缠着他满是肌肉的手臂,仰着小脸在他下巴上啃了一口。   成静低笑,大掌在她右臀上轻拍,“闹。”   她咬唇软软娇哼,却还是啃着他,顺着下巴往下,又在他喉结处轻舔。   她忽地想起当初,在皇宫的角落,她那时也是与他久别重逢。   彼时对未来毫无底数,她只盼着能与他珍惜每一刻。   哪里又能料到,如今远在襄阳,她早已是他的夫人。   谢映棠抬眼看着他,眸光温亮。   忽然觉得无比幸福。   她眸子一转,忽然问他道:“静静是怎么知道,那个人不是我的?”   他就扫了一眼,就那么笃定吗?   若是误杀了又怎么办呢?   成静笑道:“她腰间没有我给你的玉佩。”   她狐疑道:“就因为如此?”   “此外,还有你那独一无二的打结手法。”他抬手轻刮她鼻尖,弯眸笑道:“那人衣衫穿得一丝不苟,哪里是你会做的事情?”   她心有不服,又道:“若我当日是旁人伺候我更衣呢?”   她那么多年来,都有婢女前呼后拥着照顾她,她那样穿衣裳又有过几回?   “此两事,已引起我怀疑,后来看见了那麻袋,便觉得你或许在里面。”成静笑意渐沉,忽然又低声道:“是直觉。”   “直觉?”   他笑了一声,“我若对我明媒正娶的夫人,连半丝举手投足的直觉都没有,那我又怎得对得起卿卿?”   这话说得她小脸泛红,谢映棠低咳一声,偏过了头去。   身子却依旧紧紧地搂着他,不说话,只这样紧紧抱着。   翌日,谢映棠醒来时,身边已经没有了人。   她的手下意识在身边一探,被窝已凉。   不知他起得有多早。她拧了拧细眉,掀被起身,下意识唤道:“红杏……”   刚刚唤出口,她脸色忽地一变。   红杏还未找到。   谢映棠顾不得思考,拿过衣衫匆忙穿起,再随便理了理头发,便推门冲了出去。   经过一整日的清理,襄阳城已基本恢复往日秩序。   只是台阶围栏木柱之上,皆有刺目血迹、深刻刀痕,来提醒着她,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   谢映棠一出来,门口的士兵便行礼道:“属下见过夫人!”   唤的不是翁主,却是夫人。   谢映棠若是在往日,怕是会暗暗高兴一阵,这些人更将她看作是成静之妻。可如今,她顾不得一切,只急急问道:“我夫君在何处?”   那士兵见她面色如此焦急,面面相觑一阵,继而道:“成将军在帅帐议事。”   谢映棠一提裙摆,飞快地跑了过去。 第75章 红杏   主帅帐中,数位将军围在一起,成静站在上首,低头看着舆图,沉声问道:“羌人主力大军如今在何处?”   韩靖连忙答道:“属下得到消息,近来大将军兵马囤于陈仓,想必羌人已被逼退,但局势不容乐观。”   成静的目光顺着舆图游走,停留在了渭水附近。   战局仍不容乐观。   他能救一个襄阳,不代表这天下的其他“襄阳”都能被救。   别的襄阳,缺少一个敢于用命拖延时机的谢映棠,亦缺少一个兵贵神速的大军。   成静眸光微闪,道:“谢映展。”   “末将在!”   成静转头,淡淡瞥他一眼,道:“可愿率七千兵马,绕行长坂坡,诱胡人转向而攻?”   谢映展微微皱眉,“这是何意?”   “北方拖延不得,胡人宜速战速决。”成静冷声道:“此去艰险,予你兵马不多,你可愿意?”   谢映展单膝跪地,“末将遵命!”   “好!”成静还待继续说话,忽然外面听见一阵声响,随即侍卫阻拦的声音响起。   他皱了皱眉,正欲开口叱责谁敢打搅议事,忽见谢映棠掀帘冲入。   成静动作微滞,眼神霎时一变。   所有将军闻声同时转眸去看,发觉是她时皆面色各异,谢映展已出声道:“棠儿?”   帘帐重落,谢映棠低低喘着气,又抬起眼帘。   目光掠过在场所有男子,继而凝于成静的漆黑双瞳之上。   她喉间一哽,有些焦急,心知不该打搅他议事,却又实在难以再等。   她快步上前去,伸手拉住了成静的衣角。   众目睽睽之下,她抬眼望着他,眼波水光盈盈,因焦急而俏脸泛红。   成静眼神微微变了,忽地一把攥紧她手腕,对身边人沉声下令,“暂且散了,有事稍后再议。”说着,便直接将她拉入怀中,带着她快步出去。   帐中泛起低低的哗然。   这些人,大多都是在几场战争之中,早已对成静心服口服之人,成静平素严以律己,御下以严苛著称,哪会像今日一般……被小美人拉了拉衣角,就忽然要散会?   而其余虽谢映展过来的部下,虽觉荒诞可笑,但顾忌这女子是谢映展之妹,倒也未曾多说些什么。   一瞬间众人心思各异,目光皆如火般燎人,纷纷投向谢映棠。   谢映棠心尖一颤,只能埋头闷在成静怀中,竭力去忽视众人探究的眼神。   成静抬手拍了拍她的背脊,直到带她到无人处,才放开她,问道:“何事?”   她咬了咬唇,有些吃痛,又松开,望着他急道:“你昨日攻下襄阳之后,可曾找到红杏?”   成静微微凝眉,“红杏?”   “我被人骗走之前特意支开了她,她不在我身边,后来我便再也没见过她。”她有些焦急,又特别懊悔,双眼通红通红的,“她是不是出事了?静静就算没有发现她,又可否找到了她的尸首?好歹有个下落罢!”   她说着,眼泪便簌簌而下。   成静低头擦去她眼角泪水,温声道:“你先莫急,我去寻人问问,横竖她都在城中,断不会没有下落。”   谢映棠闷闷点头,又伸手抱住他的腰,把小脸贴入他的怀中。   成静抚了抚她的后脑,语气忽而低沉冷然,“你方才说,是你支开她?”   谢映棠身子下意识一抖。   他狐疑地眯眸,脸色愈阴,她连忙摇头道:“我是让她帮我拿东西,谁知她刚刚去了,便有人来找我。”   他语气深晦,“彼时外面正在攻城,危险难料,你却让她远去?”   谢映棠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的手已钳制住了她的下颌,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肌肤。   “当时敌军破城,你忽然要支开她,是想做什么?”   谢映棠想偏头躲避质问,身子却被他猛地扣紧,她退无可退,只能直面着看着他。   他冷声道:“让我想想……以你的秉性,不愿落入他人手中,对此局面只有一法可解……”   她摇头,他却低头,抓着她的手不自觉地用力。   “你想自我了断?”   她垂下眼,静默不语。   她有时候觉得特别奇怪,为什么他的心思总是这般缜密,她无意间用错一个词,便能让他迅速抽丝剥茧,看透一切。   她的一切心思仿佛都在他面前展露无遗,她都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她本想瞒下来的。   她的沉默无疑验证了一切,成静眼底霎时腾火,只死死地盯住她。   他呼吸重了一丝,恨不得将眼前人狠狠教训一番,又知道她做的没有错。   她只是不想拖累他而已。   这么一想,他忽然觉得讽刺得很。   倘若不是奸细将她骗了去,是不是她此刻已经没了?   他倒是还要感谢那奸细。   成静猛地用力,她后背一痛,被他紧紧按在身后木柱上。   她惶然抬头,他眼神漆黑,像望不到底的深渊。   “谢映棠。”他咬牙狠狠警告她道:“你若再敢随便拿自己性命开玩笑,我便……”   他话顿住,懊恼地一皱眉,又忽然低头狠狠咬住了她的唇瓣。   他的动作头一次如此凶狠,她吃痛,抬手要推他,却丝毫动不了。   成静咬了满嘴血腥,又在她耳边怒道:“你究竟听到没有?不管遭遇什么,你亦要拼命活着!能活下来就行,我会救你!”   她摇头,看见他目光逐渐阴鸷,又连忙点头,抬手触上他的眉眼,“静静别生气了。”   她声音柔软,尾音上扬,哪怕他再狠,在她这般的温柔依赖面前,亦完美没辙。   成静猛地放开她,转身走了几步,深吸一口气。   他简直是要疯了。   她对他永远都只有包容,永远只有无条件的信赖,他有时候都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决策出来,她又凭什么要这么完完全全地为他好?   他又气又想笑,蓦地开口道:“我当初留你在洛阳,便是料定你会有危险,我用你的安危当赌注,让陛下因此而让步……你可明白,我并非你眼中一心一意只为你好的那个人?”   她沉默许久,眼睫轻垂,点头道:“我知道。”   她慢慢上前,伸手去拉他的手,低声道:“但便是因为如此,我知道,我的夫君眼中更有大局,他不会因为我一昧隐忍,不会关心则乱,他有更多需要权衡的东西……你这样,我觉得没有错啊。”   “当年在洛阳,你带我去查抄侯府,后来你告诉我那么多……你说成家因帝王猜忌而死,将来焉知你不会被今上猜忌,如今四面埋伏,你不如此博得机会,难道要与我战战兢兢一辈子吗?”   “是我太过轻视自己,忽视了你的感受……对不起。”谢映棠抓紧他的右手,轻轻摇了摇,“你低头看看我好不好?”   成静闭眼复又睁开,侧头看了去。   她攀着他的手臂,眸子清澈,唇瓣上还带着被他咬破的伤口。   他忽然低头,将她环住,低叹道:“是我不对。”   后来,成静便去命人寻找红杏下落。   此事说来也颇为有趣,那日红杏寻不到谢映棠,惊慌失措,以至于跑到了危险之处,又误打误撞救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小士兵。   她找不到谢映棠,却又不能无法对性命垂危之人坐视不管,便将那人拖去了僻静的角落躲了起来,忍着满心惧意,给他包扎。   太守府后院无一处安全,她给他包扎好之后,又将他拖入柴房里,让他蹲入缸中,勉强去躲一劫。   可那士兵堂堂男儿,哪里肯躲在这里苟且偷生?他不愿躲避,却感念红杏恩情,便让红杏躲进去。   他要出去守着。   红杏本是不愿的,她想:若谢映棠出事了,她便横竖也是要随夫人而去的。   她是死是活,都没那么重要。   那士兵却道:“若翁主未曾出事,你却出事了呢?未确定消息之前,你还是躲在这里吧。我是将军,我要与襄阳共存亡。”   他说完,不由分说地盖上了大缸的盖子,快步出去。   谁知还未与人缠斗,便忽然听见城外厮杀之声。   援军忽从天降。   那士兵大喜过望,随后与援军会和,便归入了成静麾下。   随后,大军在襄阳修整,他不过等级最末的小小兵卒,想求见成静却不得法。   便只将红杏安置下来,等到城内被肃清奸细,彻底安全之后,再让红杏亲自去找谢映棠。   谁知才过了一夜,成静便亲自下令寻找红杏。   谢映棠坐在屋里,红杏扑在她膝头,嘤嘤哭泣道:“我差点以为,红杏再也见不着夫人了。夫人日后万万不要支开红杏,不管发生什么,我们一起面对好不好?”   成静静立在一边,听着红杏的话,不含情绪地看着谢映棠。   谢映棠感觉到他在看她,有些尴尬地咳了咳,然后轻轻抚了抚红杏,安慰她道:“我再也不会如此了,能平安已是万幸,那个将军是谁?可否过来一见?”   红杏闻言,不好意思地往后缩了缩,低头抿唇不语。   谢映棠瞧她模样,隐隐觉得有一丝不同寻常,便试探道:“你……莫不是对他……”   “自然没有!”红杏连忙否认,又期期艾艾道:“只是我救他一回,他就我一回,我、我与他已经扯平了,他一个微末小兵,夫人见他作甚?还是算了吧……”   她目光躲闪,谢映棠越发好奇,便正色道:“你虽是我的贴身侍女,这么多年来,我却一直拿你做好姐妹。这将士为人正派,我焉有不见之理?还是将他叫来罢。”说着,她对成静眨眨眼,“静静让我见一见罢?” 第76章 歇息…   她既开口,他岂有不应允之理?   成静命人找来那将士,随即抬脚出去,在外面慢慢等着。   红杏神情忐忑,站在一边拧着裙摆,就是不敢看那小兵卒。   那小卒跪在地上,低声道:“小的吴滨,本是长安人士。红杏小娘子秉性善良,小的身份低微,有幸被她救下,后来情况紧急,才不得不有所冒犯之处,实在不知如何报答她与夫人,若……”他抬头,不确定地瞥了一眼满脸不自然的红杏,期期艾艾道:“若红杏小娘子不嫌弃,小的可以负责的。”   “你瞎说些什么!”红杏跺脚,嗔怒道:“我不要你负责,你若说够了,变回去做你的守卫罢!”   吴滨忙低下头去。   谢映棠转眸轻觑红杏一眼,拉她道:“我瞧这小将军实诚得很,人家不过是想对你负责罢了。”   红杏急道:“怎么连夫人也打趣我?”   谢映棠却玩心忽起,抬手托住下巴,笑吟吟地对吴滨道:“哎,你且说说,你为什么要红杏负责?你可知她是从小跟着我的婢女,我视她如亲生姐妹,你是如何敢开这个口的?”   吴滨咽了咽口水,紧张地摇头道:“小的知道……小的高攀不起,只是红杏小娘子为小的疗伤之时,不、不得以扒了小的的外衫,后来……小的为了让她躲入缸中,不得以手段强硬,抱、抱了她……”   红杏怒喝道:“你还说?!”   吴滨抬头看着她,焦急道:“我、我不敢隐瞒夫人,我知道,女子的名节很重要,当时生死关头,我本是无意。但是现在既然安全,我也不会抵死不认账的,对你不公平……”   红杏快气哭了,上前道:“我才不要嫁给你!你少自作多情了!”   她作势要踢打他,谢映棠眼疾手快,连忙伸手将红杏拉了回来,无奈道:“你又急什么呢?只要他说得不是胡乱编造,我不该知晓你的事么?”她安抚性的拍了拍红杏的手,又对吴滨正色道:“你如今什么都没有,娶了红杏,难道只能委屈她么?我决不让我身边之人受委屈,你想娶她也好,不想负责也罢,也得先想想,你能拿得出什么?”   吴滨低下头来,落寞道:“小的……小的什么都没有。不过!不过小的以后一定会努力的,若是将来小有所成,再来对红杏负责可好?”   谢映棠不答应也不拒绝,只微微一笑,“那时也得看红杏自愿与否,只是小将军既然如此有担当,那我便祝你早日有所成了。”   吴滨激动道:“多谢夫人!”他有些无措地看了看红杏,红杏偏过头去,横竖不愿意瞧他,吴滨喉结微滚,低声道:“我会努力娶你的。”说着,他又沉沉对着谢映棠磕了两下头,便起身告退了。   谢映棠等人出去了,才对嗔视红杏一眼,“你啊!也真是倔得很,我怎的从前没有发现,你竟也是说一不二的性子?只是我瞧着,这吴将军倒是不错。”   红杏瘪了瘪小嘴,委屈道:“我就是要一直跟在夫人身边,嫁人有什么好?再说了,如今天下这么乱,我又怎能安心嫁人?”   确实,如今天下大乱,百姓人心惶惶。   更何况,这吴滨作为将士,将来安危难料。   谢映棠再如何盼着红杏好,也不宜选此刻为红杏寻夫家。   她安抚地朝红杏笑了笑,便想起成静还等着外面,起身推门出去。   成静正负手站在围栏前,低眸与人低声交谈着什么,侧脸俊美却冷冽,眼睫淡垂,眼神却分外凝重。   谢映棠脚步一停。   他是真的很忙,自离开洛阳起,这么多日所经历的大小战役不知多少起,日日皆需要提心吊胆,日日他都不得安眠。   行军打仗,错上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谢映棠拢了拢身上披风,慢慢走上前去。   近日要入秋了,风也着实大了起来,清风扫游廊而过,将她身上的绛红色披风掀起。   成静一眼便看见这一抹醒目的红,便又低声说了几句,就让人那将士退下了。   那将士正是韩峥,此刻转身欲走,便看见迎面走来的谢映棠,他还记得在洛阳时,新婚第二日便与他们围在一起吃酒的谢映棠,便对她抬手一礼,笑吟吟地走了。   谢映棠待韩峥走了,才上前柔声问道:“你……才刚刚打下襄阳,又很忙么?”   “敌军一日不退,便一日不可安心。”成静拉过她的手,拉起衣袖看了看她的腕子,沉吟道:“勒痕倒是淡了些,你要记得上药。”   她被人掳走,手腕脚腕上勒痕触目惊心,他还记挂着。   谢映棠收回手来,无谓地笑了笑,“现在也不疼,也不会留疤,我倒是不急。”她眼珠子转了转,一把揽住成静的手臂,问道:“你现在忙不忙呀?”   成静低笑,“你想干什么,直说罢。”   “嘿嘿,我没有什么图谋,就想让我的静静歇一歇。”她把他的手臂抱得更紧,整个人仿佛挂在了他的半个身子之上,又慢悠悠地拖着他往屋里走去,“过来嘛,静静过来歇歇,我怕夫君过于劳累,将来若房事上有心无力便不好了。”   他挑眉,声音戏谑,“有心无力?”   她话是胡诌,闻声也不回头,耳根却渐渐泛红了。   她把成静拉回房中,支开了红杏,只让他放松地躺在软塌上,便撸起袖子,轻轻地给他捶肩。   她小手力道不大,捶在身上像挠痒痒,成静闭目感受着那一对小拳头在身上游走,丝毫没觉得有多放松,倒被她捶得小腹腾起了火。   他睁开眼,拉住她的手腕,声音低哑,“歇一会儿罢。”   “不要。”   “乖,来我怀里趴着。”   她踌躇了一下,又摇头,“是我捶得不舒服么?”   成静眼神一黯,“是太舒服了。”   谢映棠:“……”   谢映棠虽想不透为什么捶他几下,他的眼神和语气都会如此奇怪,却到底还是收敛了,便又乖乖地挪到他头边坐着,慢慢去按揉他的太阳穴。   他确实是累了,这回被她温柔地按揉着,呼吸着她身上淡淡的幽香,很快便堕入梦中。   一连这么多日,从未如此睡得心安。   谢映棠察觉到他呼吸均匀,已然睡着,便起身拿过一边的披风盖在他身上。   她怅然地看着他的睡颜,伸手拨了拨他的睫毛,又轻轻叹了口气。   他说她照料不自己,他又何尝不是?她怕他再这样下去,年纪轻轻就白了头发。   说来,她家静静也才弱冠没几年。   这般年轻,就已凭一己之力达到常人无法企及的高度,果然成静神童之名,从小都绝非谣言。   可神童,又有什么好呢?   生逢乱世,他越厉害,便要承受更多罢了。   谢映棠再次叹了口气。   成静及时救襄阳之战传回洛阳,引起朝野注目。   很多人都没有想到三件事。其一,以襄阳易守难攻的地势以及防守,所有人都觉得襄阳安全,甚至连谢太尉都意图从襄阳调兵,又为何会有一支胡人大军去奇袭襄阳?   其二,胡人在攻城之前行调虎离山之计,便是为了拖延成静和谢太尉两方,可为什么成静行军速度如此之快?两方都没有误事,简直不合常理。   原本,他们还想借机弹劾成静,此次却真的失望了。   而其三,便是谢映棠。   她是怎么出现在襄阳,又是怎样拿出计策来救了一座城池?   如今襄阳落入成静之手,士族里面有人唉声叹气,此事又有端华翁主亲自推动,谢族人心思各异,他们没料到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没料到端华会突然出现,没料到她如此冷静,没料到时间拖延的如此之巧。   而心情最为复杂的,便是六郎谢秋嵘。   他果真是没有看错,上回楼上惊鸿一瞥之人果真是谢映棠!虽然不知她是如何眼睁睁地从他手中逃脱,但六郎怒的是邓太守居然敢瞒着他谢映棠之事,这一个个的,合起伙来骗他拒他,当真是不将谢族放在眼里了不成?   六郎得知消息时正坐在营帐里面喝酒,当即一掌将桌子拍出了个大窟窿,在身边人胆战心惊的眼神中,阴着一张脸去找了谢太尉。   “大伯父!侄儿终究不能甘心!侄儿请命将棠儿带回来!”   谢太尉皱眉道:“你纵使去了,成静又怎会放人?邓安陵你尚可对付一二,成静城府之深,你与他打交道,又岂是对手!”   七郎也劝道:“阿兄,你先冷静冷静。如今宜以大局为重,至于成静和棠儿,等战事结束回洛阳,有他们受的。”   六郎暗暗咬牙,没有继续请命。但他出去之后,依旧咽不下这口气,便直接夺了一匹马,带了几个亲信,直接冲去了襄阳。   胡人暂时不会来攻,他快去快回便是。   而谢太尉正在帅帐中思忖今后应如何继续作战,忽然听见士兵来报说七郎抢了马跑了,一愣之后怒叱道:“胡闹!”   一个个都不让他省心! 第77章 发怒…   成静歇息了小半个时辰,便起身出去继续忙碌了。   谢映棠坐在院中喝茶赏花,她不好去打搅那些将军们,只能守好自己的本分,不让成静担心她。只是到了傍晚,谢映展过来找她了。   屋内点了盏灯,谢映棠跪坐在长案前,将热气腾腾的茶推给谢映展,温声道:“阿兄,夜里冷,喝热茶暖暖身子罢。”   谢映展接过茶,看她好一会儿,见她眉目恬淡安宁,比起当年在洛阳的模样,不知沉稳安静了多少。   人遇逆境,总能飞快成长。   谢映展低头微抿一口热茶,道:“明日一早,我便要再次出战,今后或许与成静不是一路之人,你……真的确定要跟在他身边?”   谢映棠微微一笑,“是。我与他,如今也算是一同经历过生死,如今对我来说,只想和他面对着今后的所有事情,阿兄还是不要再干涉我了。”   “你早就出嫁了,你是他成静八抬大轿正儿八经娶过去的夫人,我还管你作甚么?”谢映展无奈地摇摇头,“当初你出嫁时,我与三郎都在想,将来你若受了委屈,娘家又当如何为你撑腰。可如今再看,你过得很好,倒是我们谢族对你放不下。士族与成静越发水火不容,你到底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我们身上流着一样的血,谁又忍心将你也视为敌人呢?”   谢映棠动作停住,垂目沉默了一会儿,含笑点头道:“我知道,阿兄不必担心我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果然你还是长大了。”谢映展挑眉一笑,又道:“你知不知道,你从洛阳跑出去的事,可把三郎气得不轻,等战事结束,你回了洛阳可得小心一点,见了他千万绕道走。”   谢映棠瑟缩了一下,她想起三郎就有些毛骨悚然的。   谢映展哈哈大笑,慢悠悠起身拍了拍她的肩,便笑着出去了。   他才出去没多久,成静便回来了。   他身影岑寂,衣袖淡垂,水色衣袍沾着夜的清凉,细闻便带淡淡冷香。身形带动窗边烛台上的火光一颤,那光照入深黑眉眼,便显出眼底三分暖意。   他看见谢映棠端坐在那,案上放着弓和长剑,金属漆黑坚硬,在她白皙的手下愈发显得肃杀。   她听见声响,起身迎来,替他拍了拍身上露水,然后贴入他怀中,笑道:“这几日忙过之后,会不会稍微得闲一些?”   他摇头,“陛下心急,不会容我在襄阳耽搁太久,几位将军皆奉上谕,意欲加速赶往北方,而我这里需先退胡人,收复失地。是以这几日之后,还需继续行军。”他握了握她的手,低头问道:“呆在这里,闷不闷?”   “有红杏陪我,不闷。”她眼神温亮,拉着他的水走到里面去,一边道:“我已命人备了热水,你早些歇会儿吧,你若怕我闷,日后将我带在身边亦是也可,我绝不再如上次那般打搅你们。”   他薄唇微弯,“我是主帅,你爱打搅便打搅,此事之上,我倒是委屈不了卿卿。”说着,他一把将她抱住,又偏头在她耳侧轻舔一下,“卿卿既然心疼我,那要不要满足一下为夫?”   她脸色微红,却也不拒绝,只扬声吩咐了一下外边婢女莫要再进来打搅,便主动去解自己身上衣裳。   女子曼妙身躯渐渐显现,他眸色渐沉,上前吻住了她的锁骨。   六郎赶来襄阳城时,天色熹微,城中侍卫刚刚换班,便看见谢家六郎骑马冲撞进来。   谢映棠早早起身,刚亲自下厨做好糕点,便听见外面马蹄之声,随即有人一路往里,侍卫急急喊道:“哎!谢将军!您不能进来……”   那人脚步不停,冷笑道:“我偏要进来,他成静能奈我何?”   谢映棠听见那说话声便是一怔,尚未有所动作,便看见有人气势汹汹闯了进来,她抬眼与那人对视一瞬,霎时浑身汗毛直立,放下手中东西便连忙往里跑。   “谢映棠!”六郎快步追了过来。   谢映棠飞快地推开房门,没有一丝迟疑地反手关门,成静刚刚梳洗完毕,闻声抬眼看来,尚未说出一个字,便见一溜烟儿地蹿到了他身边,拉着他衣袖紧张道:“静静保护我!”便一把蹲在了他的身后。   成静眉头一皱,侧身垂目扫了一眼怂成一团的谢映棠,谢六郎已推门进来,看见冷然而立的成静,倒是一勾唇角,似笑非笑道:“没想到成大将军在此处,倒是唐突了。”   “我纵使不在此处,谢小将军追着我夫人不放,便是不唐突了么?”成静对谢映棠低叱道:“起来!像什么样子!”   谢映棠委屈巴巴地眨了眨眼睛,抓着他的衣袖慢慢起来,就是往他身后躲。   三郎好歹还讲道理,这个六郎却是完全不讲道理的主。   为什么都过了这么些日子了,襄阳城快破的时候他不来支援,如今城池保住了,他却过来找她的麻烦?   谢映棠暗暗咬牙,把成静抓得更紧,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谢六郎看她躲自己躲成这样,气得都笑了,“好啊!谢映棠,你之前不是挺会躲我吗?我手下那么多人都没找到你,现在怎么不躲了?”   谢映棠还嘴道:“我为什么要躲你?我阿耶和阿兄还没说什么呢,你上来就要大动干戈,以为我现在还怕你么?”   六郎不怒反笑,“那你过来!”   “不过来!”   “你信不信把你逮回去?你年纪长了,胆子也长了?”   “你又能大我多少?”谢映棠不以为然,有成静挡着,她有恃无恐道:“我阿兄还在这里呢,他都没意见,你算老几?”   “你!”谢六郎抓紧了手中剑鞘,怒道:“你再怼我一句?!”   谢映棠:“……”她觉得六郎真的敢动手,便没再敢还嘴。   成静也是头一回看她又怕又怂又跳脚的样子,谢六郎逼上门来,这倒也是头一遭。   是不是太不将他放在眼里了?   成静冷淡道:“谢小将军可知道你在做什么?闯入我卧室,冲撞陛下亲封骠骑将军,是目无礼法,还是藐视圣上?”   六郎冷哼一声,不屑地对他抬了抬下巴,道:“怎么?拿陛下来压我,你还敢治我之罪不成?”   他心里笃定,成静不敢。   如今破胡人,成静必须仰仗士族的力量,不然他寸步难行。   他若敢对他发难,便是成静率先在两方势力中发难,届时陛下要怪,也要怪成静不识大体。   他谢秋嵘骁勇善战,在将士中名望颇高,也不是那么好动的。   成静抬手拂落谢映棠的手,慢慢上前几步,淡淡道:“六郎贸然闯入城中,扰乱军中秩序,按兵法当行军棍二十,以公而论,六郎非我之不下,是以我因将你绑回谢太尉处,再做处置。以私而论,六郎冒犯我夫人在前,冲撞我在后,我亦应好好教训你。”   谢映棠小心翼翼地往后挪了挪,悄悄观察二人的神情。   六郎直视着成静,笑意渐收,“你敢对我动手?”   成静淡淡道:“不敢。”   他哪里敢?谢家儿郎,他随便绑一个,便是公然地挑衅士族,尤其在如今这种敏感期,对他有害无利。   谢六郎料他也不敢,便缓了神色,道:“你带她在身边终究不妥,今后凶险难料,不若将棠儿送回洛阳,自我三堂兄与陛下好好照看着。”他说完抬眼,瞳孔蓦地一缩,心下登时警觉。   成静通身气息冷冽,他只是淡淡看看六郎,那双漆黑宁静的双眸冷意刻骨,裹着浓厚杀意。   那抹显而易见的杀意转瞬即逝,他垂下眼来,又笑,“谢小将军还是想得太多了,我是不敢动你,但有些事情实在忍不了,便与敢不敢无关了。”他蓦地抬手,冷声道:“拿下!”   屋外侍卫霎时涌来,抬枪对准了六郎。   成静慢慢上前,蓦地抬手抓向他脖颈,六郎微惊,横剑来挡,谁知成静招数极快,以手肘轻轻一撞,将那剑重新撞回剑鞘之中,再抓着他的手腕一转,那剑鞘便横在了六郎颈间。   “你!”六郎重来没料到过,成静看似文弱,伸手却如此了得。   “论招数与巧劲,你不是我的对手,你练武是在沙场,不知我自小赖以生存的是什么东西。”成静冷笑,慢慢靠近他,杀意又再次浮现,声音压得极轻,“谢族?如今恰逢乱世,哪个家族也做不到独善其身。她既然是我的人了,便容不得谢族插手她的一切。”   六郎睁大眼,第一次有些不认识眼前的人。   成静,谁人不说此人城府极深,却如棉花一般,一拳揍过去也没什么反应?   “静静别……”谢映棠见他们动了真格的,忙上前去拉成静的衣摆,咬唇道:“你不让他带走我就行了……”   成静转眸冷冷瞥她一眼。   谢映棠头一次见他眼神这般得冷,有些呆住了,便听见他问道:“我若非要处置呢?”   若非要处置你谢家的人呢?   你究竟是顺着你夫君来,还是帮着你所谓的亲族?   在成静看来,这些士族子弟,大多如谢六郎之流,狂傲肆意,目中无人,为所欲为。   谢映棠或许只是觉得他们脾气差些,他却知道,这些人的滔天大胆之后,不知轻轻松松地弄死多少条人命。   所以,才不将他放在眼里。   或许是以为,哪怕他成静娶了谢映棠,其地位也不过上门赘婿,任他谢家拿捏。   着实天真可笑!   谢映棠慢慢咬住了下唇,脸色唰得惨白下来。   成静冷淡地看着她渐渐变化的脸色,蓦地一笑,“难以决定?”   六郎也紧紧盯着她。   谢映棠沉默。   成静便不再等候,寒声下令道:“给我绑了!送回谢太尉军中,顺便转告太尉已句,谢秋嵘目无军纪,宜当杖责,有我军中全体将士作证,还望太尉勿要徇私才是。”   “是!”身边士兵高声应道,随即将六郎退了出去。   成静等人全部退下,才慢慢讽刺一笑。   大清早的,当真是好一出闹剧。   如今是他坐镇军中,难以想象,当年那些并非士族出身的将领,是如何被士族子弟屡次这般随意摆布的。   难怪,这么多年,朝中战事不断,却屡屡吃亏。   朝中不乏优秀将领,却上下难以齐心,有能力者被掣肘压制,士族牟利,不愿一家坐大。   不过,这种局面,也应当结束了。   他既然出了洛阳,便不会轻易回去。   他要杀出一条血路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后面依旧加速情节,就是解决一下主要矛盾,然后差不多本文就没了。   女主对家族的印象还是她年少的避风港,却忘了,她眼中的亲人,在别人眼中究竟有多可怕。   她觉得是性格不好,别人却觉得是目无王法。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尔潼立微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局势…   天边晨曦出现,淡淡金芒缓慢地泻入屋中。   屋中安静得连掉一根针也清晰可闻。   谢映棠站了许久,都没有一句话要说。   成静没有等她,直接往外面走去。   她见他要走,忙追上去,拉住他衣袖,急急道:“为什么非要这般不放过呢?他是我堂兄,对我并无恶意。”   成静反手攥紧她的手腕,冷声道:“依你所言,我为你当容忍整个谢族肆意乱来?”   她摇头,又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何必这样作对?你若当真气不过……”她摇了摇他的手臂,仰着小脸看他,软声道:“我日后一定全部听你的,静静放过他好不好?你若因他与我阿耶不睦,那于你亦无好处,我不想看到你们如此……”   成静轻轻一笑。   他笑意如含嘲讽,却阖眸冷淡道:“你还是太天真了。”   她心底一沉,就这么僵住了。   他抬手抚了抚她的脸颊,淡淡道:“你当初嫁给我,显得那么义无反顾,便该料到今日。”   她摇头,“那时,静静分明答应我,不会害谢族。”   “我当初是说,我不会主动与谢族为敌。而今非我害他,我所行,不过是正常之举,合乎礼法。”他眼神凉薄,语气却还是忍不住缓和下来,道:“棠儿,你所谓的待你好的家人,在别人眼中,却是罪孽深重之人,你究竟明不明白?”   她咬唇,只道:“所以,你觉得他们罪孽深重,便要这般不顾忌我的感受?”   他皱眉道:“我顾忌你的感受,但并非事事都依你,此事没有可商榷的余地。”   说完,他便抬脚要走。   谢映棠一路追出了院门,抬臂拦住他道:“你与我说清楚!”   “让开。”   “我不让!”她咬牙,双眼噙泪道:“你此刻态度这般不好,是不是觉得我胡搅蛮缠?”   成静表情彻底冷了下来。   周围士兵皆露出震惊好奇之色,谢映棠这才反应过来,她此刻情绪过激,确实是胡搅蛮缠了,还白白给了他人看戏的机会。可她还是觉得意难平,死死地盯着他,一咬牙,又上前去,用自己最大的力气把他拖回去。   成静眸光一闪,倒是没有推开她。   她把他拉回屋里,关上门了,才恨恨道:“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成静冷声道:“你这是说得什么话?”   “那、那你要是爱我的,你便别走,先与我说清楚!”她在他面前,终究还是不能做到完全的强硬,便咬唇委屈道:“我知道我方才闹得过了些,但你有何又态度如此不好?你看你现在,你现在便这般冷眼看着我……”   她这样说着,不由得撇过了头去,抬手抹了抹泪。   成静神情微缓。   她双眼微微泛红,嗓音是越来越低,他若再冷一些,想必她都要扯哭腔了。   他低叹一声,伸手将她搂入怀中。   怀中人身子僵硬,似乎想退,他力道一紧,将她抱得更紧。   成静道:“我从未待你态度不好过,今日是我之错。只是,我与你家族之间,你是逃避不了的。”他偏头,贴上她的耳廓,声音沉而冷,“不是让你今日做选择,太尉通晓道理,自然不会真的因此而贸然与我为敌,战场之上,聪明人都该往前看。只是今日算是给你提个醒。”   “我不会为你一昧容忍,谁在我这里都是一样,只看对错,不讲亲疏。”   她沉默不语。   他又道:“最开始的时候,我便与你在洛阳城外表明了初心,棠儿,我能坚持我自己,你呢?”   她闭了闭眼,慢慢松开他的手。   她不能。   当初闺阁里不知天高地厚,知道改变这天下是多么艰难的事情,却远远料不到,这于她是刮骨疗伤。   刮去她身为谢家人的皮肉,她不敢想。   她的沉默代表了她的回答,成静淡淡一笑,倒也没有再逼她伤心,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顶,低声道:“我先去帅帐议事,让红杏陪你解闷罢,这件事……你若再做不得决定,那我便会一直代劳。”   他说完,便出去吩咐了一下侍卫,头也不回地离去。   谢映棠抬手捂住脸。   襄阳之战传入洛阳后过了十天半个月,成静便决意再次行军,谢映展骁勇,带兵屡次深捣胡人腹地,成静与谢太尉里应外合,后面几场战役倒是极为顺利。   很快便开始攻城,将之前失地收回,直至将胡人逼退至秭归,前前后后也仅仅用了两个月。   而这两个月,南方战事不可谓不精彩,而死于沙场之上的将士更是数不胜数,天下皆在征兵,而成静在荆州坐镇,加之寒门优秀将领屡被封赏,亦有一些壮年男子纷纷选择投军参战。   局势总是在瞬息万变的,这一场场战役之中,士族的作用逐渐被削弱。   转眼要入冬了。   深秋小雨淅沥,屋檐下铁马乱晃。   谢映舒从御书房推门出来,门口小宦官连忙为他撑起伞,赔笑道:“奴才送谢大人一程。”   谢映舒冷淡道:“不必了。”他拿过那伞,慢慢沿着白玉丹墀而下。   宫门口,正有几个官员将手揣在衣袖里取暖,见他来了,纷纷对视一连,连忙带笑迎了上去,“谢大人,不知这回陛下是什么态度啊?您今日过去劝,劝动了么……”   这几月里,谢映舒终于由度支尚书升任尚书仆射,他一跃成为整个尚书台仅次于江施的人,手中权力真正地开始向士族收拢,随着太尉等人的离去,谢映舒的话语权与日俱增。   谢家三郎本就文武双全,年少时人人都说,“国有无双,谢有佳郎。”那无双成静如今在外作战,而留守洛阳的谢郎,又怎能差了去?   他一直在等的就是一个时机。   成静权力日重,为稳定安抚士族,陛下便升他官职,而他谢映舒手段之强横绝不给所有人喘息之机,一旦等来机会,尚书台大刀阔斧重新整治,江施随他自由施展,这几日成效颇丰。   不说别的,洛阳城中暗中埋伏的那些暗桩,便被三郎拔出不少。   而如今,成静战功卓著,名号日益响彻天下,可他尽管是自己立了功勋了,也带着他手下将士得了不少封赏,可北方抗羌之渐渐战死的家族,还有在伐胡之战中未曾讨到得失参半的谢太尉,便是朝中权贵对他日渐堆积起来的怒火。   成静不属于任何党派,他的崛起势必威胁到所有人的利益。   除了皇帝。   皇帝对成静的一切举措满意至极,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成静这个棋子居然如此好用,简直是指哪打哪,无往不胜,皇帝惊喜之余,自然不会让朝中人去动成静。   是以方才谢映舒入御书房觐见陛下,便被皇帝恩威并济地说了一通。   皇帝答应再派一些人去成静军中,看似监视掣肘成静令百官心安,其实谢映舒心知肚明,皇帝也心知肚明,陛下就是在偏袒成静,他形式化地派那些人去,那些人又岂会是成静的对手?   论打仗,成静是佼佼者,论及朝廷权谋,成静亦不差分毫。   谢映舒皱眉道:“陛下终究还是不舍得动南方兵权,我料想不久之后,我父亲亦会被调往北方。”   “这可如何是好啊!”其中一官员惴惴不安道:“再这样打下去,成静手中的兵权得大成什么样?他将来若是回来,我们又岂会是他的对手?”   “不会的。”谢映舒倒是笑了,“陛下圣明,岂会眼睁睁地养大一只老虎,要我看,等他长得差不多的时候,便是时候拿去祭旗了。上有大将军与宋大都督,这兵权与他成静,到底也是只有一时之缘的。”   他心里清楚得很,一个棋子应该怎么用,陛下并不会比他差。   “那便好。”另一人笑道:“只要不伤及根本,倒可以随便让成静小儿多蹦跶几日。”   谢映舒侧眸看着那人笑,他也笑,笑着笑着,笑意却蓦地一收,沉声道:“赵郡李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这几大家族,还是给我好好长点眼头,在这种时候,就不要再闹腾了。”   哪怕如今天下战事不断,百姓民不聊生,却仍有一些家族在浑水摸鱼,企图从中敛财。   一码归一码,谢映舒再拥护家族利益,也着实厌恶这等安图享乐之辈。   他不赞同成静,不代表就支持某些人为所欲为了。   谢映舒表情冷冽,那些人蓦地一愣,连忙讪笑着做了保证,好歹将谢三郎哄得神情缓和了些,才战战兢兢离去。   谢映舒吩咐道:“谢澄,这几日你派人多盯着士族些,有人敢在这时候闹事,一样论罪处置。”   谢澄领命退下,谢映舒转身看了看这巍峨的皇城,抬脚往后宫走去。   皇后自谢映棠失踪之后便生了一场小病,如今身子刚好,谢映棠的消息也传了回来,可虽说安心了不少,却还是食欲不振。是以谢映舒一直担心她身子,这几日来不知往后宫跑了多少趟。   皇后虚弱地斜靠在榻上,无奈地笑道:“你总往我这处跑什么?进来没什么政事吗?”   “政事重要,阿姊是一国之母,身子也重要。”谢映舒替她掖了掖被角,问道:“太医又来看过没有?”   “不过食欲不振罢了,又何必需要太医呢?”皇后淡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拿了一颗酸梅放在嘴里,叹道:“近日实在是没有胃口,倒是吃酸得比平时多了些。”   谢映舒眸光一闪,低声道:“阿姊还是趁早让太医来看看,毕竟身处后宫,万事还是谨慎为妙。”   皇后看他神色凝重,便点头道:“好。”   后来,谢映舒亲自去太医院,叫了平日有些交情的年轻太医来含章殿。   那太医诊脉后大惊,连忙叩首道:“臣恭喜娘娘!娘娘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谢映舒陡然一惊。   他霍然回身,亦看见皇后同样震惊的神情。   三年前,那个太医分明说,她再不会有孕……   一国之母难以有孕,皇帝看在谢族的份上将此事压下,而皇后这么多年,皆在战战兢兢地坐在皇后之位上。   中宫无所出,乃是大忌。   而她无所出,似乎又避免了谢族外戚独大的局势。   皇后霎时眼眶通红。   本以为三年也熬过来了,今后的日子也必然要苦熬过去,哪怕再过几年,皇帝因她无子而要废后,她亦无可怨尤。   谁知如今……她竟是有孕了?   谢映舒连忙上前,抓紧那个太医,沉声道:“你确定没有误诊?”   “下官断断不敢!”那太医低头道:“娘娘已怀孕两月,如今正是需要静养,没有胃口和喜酸只是正常现象,方才臣细细诊过脉了,娘娘身子也并无其他异常。”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会淩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如不慎该资源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麻烦通知我及时删除,谢谢! 第79章 难受…   皇后抬头道:“舒儿你……”   谢映舒蓦地转身,低头在皇后耳侧道:“阿姊,阿弟以为,此事还是不宜声张。”   皇后皱眉道:“可此事迟早会被陛下知晓。”   谢映舒沉声道:“能瞒一时便是一时罢,如今情势特殊,阿姊此刻有孕于陛下未必是好事,甚至会让陛下更加防备谢族,如今阿耶在外,一旦被陛下猜忌,极有可能白白为他人做嫁衣。”他飞快地起身,走到那太医跟前,低声道:“在宫里做事,还需长些分寸,这件事先不要声张,你可明白?”   那太医自然懂得这道理,即便他不懂,也绝不敢在此刻与谢大人和皇后作对,连忙叩首道:“臣明白!请皇后娘娘尽管放心,臣会开些开胃滋补的方子,便说娘娘只是食欲不振,身子并无大碍。”   皇后颔首,嗓音清冷,“你先退下罢。”   那太医领了命,连忙拿起药箱退了下去。   谢映舒再叮嘱了阿姊几句,便离开了后宫,往后几日,便不曾再去含章殿了。   快入冬时,洛阳冷得早,谢府里人人都在忙碌,自谢映棠与许净安相继出嫁后,府中少了欢声笑语,亦少了那些世家贵女们时常的聚会赏花。   谢秋盈一日日地陪在容夫人身边,容夫人近来也在为她寻夫家了,据说有谢映棠做前车之鉴,容夫人打定主意也不愿让谢秋盈也嫁给无权无势之人,便相中了几大家族里面的年轻儿郎。   乌云蔽日,凉瑟秋风横扫落叶,昔日喧闹的棠苑无一丝人气。   谢映舒一身常服,披着雪白大氅,不知不觉便踱步至了棠苑门前。   他抬眼,望了望那门上的牌匾,便推开门进去。   转眼间,他一手养大的那个小丫头,已离开洛阳快半年了。   还记得春天时,她一袭春衫在院中闹腾,屡屡被他叱责,屡屡又死性不改,还妄想去他那里,只为瞧一瞧温润如玉的成静。   如今他日益位高权重,她已嫁作他人妇,疼爱她的母亲缠绵病榻,长姊暗怀龙胎,成静兵权在握。   怕是早已物是人非了罢。   恍惚间,那个小姑娘一溜烟儿地蹿到了他的身边,抓着裙摆笑吟吟唤道:“阿兄今日来干什么呀?我今天可乖了,我去瞧了家家,然后待会儿要去找秋盈玩儿。”   这丫头笑起来之时,糯齿细白,唇畔小梨涡若隐若现,端得是分外娇憨可爱。   谢映舒晃神一阵,才知眼前不过幻觉。   他唇边的隐约笑意渐渐消失,垂眸站了片刻,便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成静掀开帅帐帘子进来时,谢映棠伏在桌上,已经沉沉睡去。   他对一边的红杏抬手示意,红杏连忙悄悄出去,留下这两人独处。   成静慢慢走到她身边,低头看着她恬静的睡颜,抬手将她的发丝拢于脑后。   她与他置气了两个月,虽嘴上未曾说,两人的感情却忽然淡了许多。   他知她难过,可她偏偏又倔强,除却那一次对他服软之后,便再也没有主动提及谢家之事。   她如今在他身边,也丝毫不能抗拒他。   所以,以沉默回应,他亦做不到妥协,两人便僵持到了今日。   成静叹了一声,抬手将她抱了起来,走到榻前放下,再低头吻了吻她的唇。   她并未醒来,只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随即抬手将他抱住。   成静眸光越发温柔,抚了抚她柔软的发。   他便一直这样坐着,一直等到她醒来。   谢映棠醒来时,发觉自己伏在他的膝头,手臂将他抱得死紧,猛地坐了起来,缩回手看着他。   成静淡淡道:“怎么了?见是我就这么大反应?”   她垂眼不语,默默拢了拢被子,将身子退得更里一点。   她不说话,成静便也不再说话,只这样看着她。   隔了许久,她终究忍不住,低声道:“你今日……没有公务处理么?”   “今日没有。”成静答道。   她低低“嗯”了一声,把身子慢慢蜷了起来,低头看着自己垂落肩头的长发。   他如今手上兵权日益令人忌惮,再不必屡屡受人脸色。   但她却不知,自己如今算是什么,说是他的夫人,却像被他养在身边的金丝雀一般,不被他给予丝毫选择的余地。   成静忽然道:“明日我会亲自出战,最后一战,胡人这里的事情应该解决了。”他垂眼道:“明日安危难料,敌军或许会袭营,这也是我计策之一,届时我会安排人保护你,不必害怕。”   她听到“袭营”二字,瞳孔蓦地睁大,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又停住了。   成静柔声道:“棠儿,若此战胜利,我便要北上,北方战事不容乐观,大将军身受重伤,羌人比起胡人,未必要好对付。”   她又低低“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翌日,大军号角鸣响,成静带兵出战。   谢映棠呆在帅帐里,听着外面嘈杂的声音,心底没由来得发慌。   又过半个时辰,胡人袭营。   四面惨叫声不绝,成静提前埋伏好的士兵冲上来厮杀,谢映棠被人紧急带走。   但周围皆是刀光剑影,鲜血溅得到处都是,她不是第一次参与打仗,却是一次直面这样的生死,她吓得面色惨白,被他们带去躲好。   耳边似乎都回荡着刀剑刺入皮肉的声音,触目都是血色。   那些将士垂死的面容仿佛在眼前挥之不去。   她不自主地发颤,将身子蜷起。   也不知过了多久。   只感觉有人的脚步声响起,身边的士兵低声到了一句“将军”,她便被人抱了起来。   她抬眼,见是归来的成静,再也忍不住,紧紧地埋入他的怀中。   他身子一僵,这是这么多日以来,她第一次对他这般主动亲密。   成静低眼看她惊慌失措的容颜,抬手拍了拍她的肩,低声道:“别怕,我都安排好了,谁都不可能伤害你。”   她埋头在他胸口,低低呜咽一声,没有吭声。   成静没料到她竟害怕至此,手臂收紧,沉声吩咐道:“清理大营,审问俘虏。”说完便将谢映棠重新抱回了帅帐。   帅帐里的尸体已被人清理干净,地面上沾着一丝血迹,谢映棠看见便是一颤,把他抱得更紧。   成静把她慢慢放下,拿了巾帕给她擦了擦脸,慢慢道:“这些将士,他们都上有父母,下有儿女,可真正又有多少人,能不永远留在沙场上呢?”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坚决。   她闭上眼,把自己抱得更紧。   她此时此刻,脑中一直回荡着那些血腥场面。   那些人临死前绝望而愤怒的眼神,滚落在地的头颅,战马嘶鸣之声,刀剑的光芒刺目。   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又是一回事。   哪怕是在战场,他也将她护得太好,没有让她亲眼看见一丝一毫的修罗场。   她沉浸在巨大的震撼中难以自拔,成静便起身出去,先是与诸将交代了一下战争事宜,便又让人烧了热水端来,将谢映棠的衣物渐渐剥下,给她擦净了身子。   她泡了热水,身子放松许久,便在他的臂弯里沉沉睡去。   只是哪怕沉溺在睡梦之中,仍旧在不断呓语,成静那夜始终未曾睡好,只因为她频繁的噩梦。   到了半夜,她惊叫坐起,成静抬手点燃了烛灯,把她抱着低低安慰。   谢映棠怔愣地看着眼前的人,察觉到那是梦,便渐渐平静下来,只是淡淡看着成静,道:“我不能随军出战,但我留在帐中,你还要派人护我,我是不是拖累你了?”   成静低声道:“没有。”   她忽地笑了,“我之前与你闹,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成静皱眉看着她,火光镀上他的脸庞,给漆黑瞳仁添上了一丝暖意。   她闭目道:“我不过是不甘心,我为什么一定要做选择?亲情与爱情,为什么非要舍弃一个不可?不,你甚至都没有给我主动舍弃的机会,我已经做不了选择了。但是……静静,夫君,棠儿想问你,若时间回到那日大火之时,你成氏族人还在世,陛下想杀,你可愿意去救?忠君与亲情之间,你会选哪一个?”   他沉默不语,只凝目看着她,眉眼温度难辨。   她偏过头,看着一边跳动的烛火,心底砰砰急跳。   “我不走回头路,若是当初的我,会选族人,如今的我,只会选择忠君。”他蓦地开口。   她心口一窒。   未等她再次说话,他又凑上前来,把她抱紧,贴在她耳侧,又与她耐心地说他的无奈。她心底酸楚,知道他此刻是在担心她的难过,甚至是懊悔当初嫁给了他。他反复唤着“棠儿”,她却慢慢沉默下来。   她从来都不是不懂他的道理,她只是需要接受的勇气而已。   他说着说着,也陷入沉默。烛光将两人相拥的影子打在墙上,一室寂静。   谢映棠怔怔地看着那影子。   这是一个何其冷静到可怕的一个人,不会因她动摇丝毫他的立场,他爱她,却爱得如此理智,令她不得不做出选择,要么是他,要么是谢族,没有一丝犹豫的余地。   她已经犹豫了两个月了。   她知道,她若依旧不肯对他表态,他可以一直同她这样耗着,他对她的疼惜一如往日,但她却跨不过那条坎。   那日在襄阳,六郎冲撞他之后,便被五花大绑送至谢太尉跟前,当真打了二十军棍,卧床半月才能下地。   至此之后,谢六郎便记恨上了成静,甚至扬言要让成静付出代价。   将与将不合,成静是无所谓的,不喜欢他的人多了去。只是谢六郎偏激至此,后来又屡屡犯下错来,以至于被谢太尉亲自革除了武将官职,抽了五十鞭子,送回了洛阳。   谢映棠承认,谢家儿郎,人人都有非凡之才,只是论及秉性,却甚少有不心高气傲之人。   出自顶尖豪族的骄傲已经深深地烙入了他们的骨子里。   她冷静了这么多日,成静也让她慢慢看到了,她为之求情的六郎究竟干了什么,不服将领、轻率出兵、手中寒门将士被他随意轻贱,他的下场,也验证了他的可恨。   他已经把这一切摆给她看了。   她双手攥得死紧,手心已不自觉渗出丝丝冷汗来。   良久,她才轻轻道:“我不怪你,我如今也做不了什么。你说我优柔寡断也好,说我妇人之仁也好,或许以后我会想通罢,但是现在,你不要逼我。”   “当初的你像如今的我,我日后是否会成为如今的你,我不知道。”   “但是我好不甘心啊,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我要被迫失去?”   “今日那一战,死了那么多人,我才终于想起来,他们也是有家人的,他们的痛苦,或许根本不会比我少。”她想到这里,真的很难受,嗓音哑了下来,眼泪也大颗大颗地砸下来,“我现在……我什么都不知道,你真的不要逼我。”   成静连忙抱紧她,低声道:“那就别想了,是我不对,乖,先睡一觉,明日什么都好了。”   她抓着他的手,不肯睡,多日与他不冷不热的委屈一齐涌了上来,她哭得越发厉害。成静吃了一惊,便低头细细亲她,手拍着她的背,也不知折腾了多久,她才迷迷糊糊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80章 怀孕   胡人被逼退之后,成静奉命火速北上增援。   北方战局实在不容乐观,如今大都督重伤,大将军手下兵马受创严重,陈仓汉兴之地尽数落于敌手,而攻入城中的羌人无恶不作,大肆杀戮,死于羌人手中的将士与百姓数不胜数,更有城池被灭后一举屠城,城中上至士族,下至乞丐,皆被暴尸荒野。   而今羌人大军逼近咸阳,支援刻不容缓。   成静未曾与谢太尉一路,他先行北上,行军速度极快,只是刚刚出荆州之时,便听闻大都督宋让重伤不治而亡,当即一凛,随即加快了速度。   而紧接着传来的,便是谢族和崔族几位将军的噩耗。   前有战事紧迫,后有陛下反复催促,成静不得不加快了速度。   谢映棠捂着嘴,对送上来的干粮摇头。   成静搂紧她,低声问道:“是哪里不舒服?真的吃不下?要不要喝粥?”   他担忧了好几日,她身子毕竟禁不起折腾,已经好几日食不下咽了。   她凝眉道:“你不必管我。”   “我不管你,你又是如何照顾自己的?”成静接过红杏递上来的粥,端到她嘴边,柔声道:“安分点,你身子若一直如此,我便派人送你离开,好过随军这般折腾。”   她一听他不让她跟了,连忙摇头,成静又柔声诱哄道:“那就乖乖吃几口。”   谢映棠看着那热气腾腾的粥,迟疑了一小会儿,慢慢凑上前来,一口含住汤匙。   她皱眉咽下,过了一会儿,又忽然觉得胃里翻江倒海,连忙推开成静的手,低头干呕起来。   成静蓦地一惊。   红杏大惊上前道:“夫人!你怎么了!”   谢映棠紧紧抓着成静的手臂,飞快摇头,她呕得太厉害,眼睫上都沾了泪。   红杏惊叫不止,成静这才回神,连忙搁下瓷碗,抬手在她后背上轻拍。   谢映棠疯狂地喘息着,待干呕停止,才慢慢直起身子,无力地倒在成静怀中,成静拿过帕子替她擦了擦嘴,低声道:“罢了,不想吃就不吃了……究竟是哪里不舒服?”   她默默闭眼,摇了摇头,成静便道:“等大军进入宛城修整,便寻郎中来给你瞧瞧。”   大军进入宛城后,宛城太守特地派了最好的郎中过来,为谢映棠诊脉。   谢映棠精神萎靡,好不容易才喝下一点粥去,便怏怏地伏在榻上,成静坐在床边,轻轻扶着她的发,问郎中道:“她怎么了?”   那郎中又细细重新把脉一遍,眉头一展,不忧反喜道:“草民恭喜将军!”   成静皱眉。   那郎中笑道:“夫人之所以会是如此,乃是因为有孕了,腹中孩子才一个多月,是以才感觉不适,草民开几个安胎的方子,夫人好好休养便是无碍了。”   成静在听到“有孕”时,眉头便忽地一抖,他霍然起身,动作之大惊得红杏连忙后退,他却转身紧紧盯着谢映棠,耳中所有声音俱已远去,郎中后来之言仿佛被隔离去了另一个世界。   心底大震,浑身血液霎时奔涌起来。   她有孕了。   她竟然有了他跟她的孩子。   谢映棠也听到了郎中的话,她身子一僵,下意识抬头看向成静,触及他惊喜的神情之后一怔,开口道:“我……”   他蓦地上前,却身子不稳,膝盖狠狠磕上了床沿,动作之大令她眼皮一跳,他却顾不得这狼狈,连忙伸手将她搂紧,唇瓣微抖,“别说话。”   她一时哑然,只由得他这么紧紧地抱着她。   红杏见状,连忙带着郎中出去,将屋子留给这二人独处。   谢映棠的手抚上小腹,心头惶然,竟觉得有几分不真实。   她就这么怀了他的孩子?   为什么又偏偏是在这种时候。   在她举棋不定,畏缩不前时,现实给了她狠狠一击,令她不得不往前看。   她默然,垂下眼来,哑声唤道:“静静……”   “你勒疼我了。”   他连忙松手,神情疼惜无比,忙扶着她双肩柔声问道:“身子可还舒服?有什么想吃的吗?”   她怔然看着他的脸,垂目不语,他低眼看着她的小腹,那里平坦无比,难以想象这里会有他的孩子,他当真激动不已,连呼吸都是急促的,手掌慢慢抚上她的肚子,低声道:“我成静孤苦一生,唯你一至亲至爱之人,如今亦多了一缕血脉相连,我何其有幸。”   本以为孤家寡人,无牵无挂,可以无所顾忌地苟活于世,亦可潇潇洒洒地离开尘世。   可谁知,机关算尽,唯她做了他命中的意外。   成静含笑垂眸,抬手抚上她的脸,疼惜道:“一月之前,你还与我置气,那时我忙于公务,不曾多加关爱与你,唯有那次醉酒……”   那次醉酒,是在一次大捷之后,军中上下首次破例喝酒庆贺,他作为主帅,被韩峥他们拉去饮酒。   那夜他喝得酩酊大醉,回帐时便看见正在饮茶的谢映棠,她许是困了,刚刚更了衣打算就寝,见他回来亦没什么表情,他却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低头亲她。   她抗拒地推他,却推不动,便气愤道:“这算什么?你回来便要这般对我?”   他弯唇一笑,那笑意带了三分邪气,看得她心头猛惊,尚未说出话来,他便将她狠狠抛至床上,大掌轻松地扯开她的衣裳,倾身压下。   她挣扎哭叫却毫无用处,她是第一次这般抗拒他,可他醉得只剩下情不自禁,哪里会管她甘愿与否?   当夜,她被他折腾了许久,直至第二日他起身时,才发觉在蜷在被褥里面低低啜泣的她。   他一愣,皱眉回忆发生了何事,却只觉脑内巨疼无比,后知后觉地,前一夜的抵死缠绵才慢慢回笼。   他这才知晓他做了何事,连忙去抱她,她却怕极了他的靠近,一个劲地往后缩着,一向漂亮的眼睛红肿得可怕,便这样又惊又怒地看着他。   他低声哄道:“棠儿,别怕。过来,我不动你……”   她咬唇,却更加慌张地往后缩,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下来,委屈又无助。   成静那回,实在哄不好她。   他也懊悔,头一次喝酒酿成如此后果,那夜下手恐怕没有轻重。其实,她哪里是不肯给他碰?只是在那样的心结之下,被他如此强制地蹂|躏一番,只是提醒了她她的无能为力,她愤怒不甘又没有办法,过不去的是自己心里的那个坎儿。   后来,成静哄了她整整三日,她最终也未曾对他展露笑颜,只是默默地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佯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依旧安安静静地呆着。   只是,那之后,两人之间越发尴尬疏离了起来。   成静一如往昔般对她好,只是她很少再那般抱着他呢喃着“静静”了,他不肯妥协,却又频频期盼着她能想通,谁知她这么倔强,当初她为了他抵抗着谢族,那时谢族的无奈悉数报应到他身上来了。   他心底焦急,却又无能为力,面上依旧是淡淡的,每日照常问她一日三餐,睡前会抱一抱她,她若愿意,他还会抱得更久一点儿,却仅此而已了。   可如今,她有孕了。   那一夜无心之失,竟导致了这样的结果。   他如今一想,除了满心歉疚心疼,竟不知该怎么办了。   谢映棠也没有想到自己竟会有孩子,她还完全没有做好做一个母亲的准备,何止是做母亲,她甚至没有想过,在这样的局势之下,她应该怎么面对腹中的孩子?   成静的低语令她回神,她看他悲喜交杂,心底也酸涩不已,不自觉地抬手,柔软的掌心贴上他的手背。   她轻声道:“我没事,只是……我还不想做一个母亲……”   他身子一僵,笑意顿无,旋即故作平淡地垂下眼来,“那……”   “不过。”她又淡淡打断他,垂目看着自己的肚子,“既然已经有了,便好好生下来罢。”   成静蓦地抬眼,眼睛一亮,看得她一顿。   那双眼里也太多的东西,懊悔、心疼、无奈、歉疚、深爱……那么多的情绪混合在一起,加之战场磨砺的疲惫容颜,令她心底一堵,心底无端地生出尖锐的刺痛感。   她的心底也早已起了滔天巨浪,面上却仍旧是淡淡的,不想在他面前表露过多的激动。   后来几日,成静便极尽所能,将她捧在手心里。   她孕吐不止,加之乏力恶心、食欲不振、头晕嗜睡,害喜太过严重,以至于他时时刻刻都对她放心不下来,索性改了议事地点,军中上下人人暗道成将军如何将翁主捧在手心里,当真是为美人折腰了,可谁知成静一日下来,仅仅是哄她喝安胎药,便要花费不少力气。   当初她对他百依百顺,如今却不大买他的账了,她害喜严重,虚弱之余还不肯吃饭喝药,他软硬兼施都没用,她打定了注意要犟着,他便也只能眼巴巴地陪着她耗着。   也是因为这样,他才知当初那般乖巧的她是有多好。   一日下来,两人互相耗得辛苦,晚上非等她饿得难受,他才亲自端来热了无数遍的热粥,一勺一勺喂她喝下,等她歇下后,他又连夜回去继续商议策略,军中好几位将军都眼睁睁地看着他来回忙活,心底纳罕至极……谁见过这么难哄的女子?也亏得成静有耐心,真的由着她闹。   算无遗策,千里克敌的成静成大将军,是彻彻底底在军中由御下严格变成了惧内了。   成静甘之如饴。   他如今只希望,谢映棠能好好喝药。   作者有话要说:就是这么突然,说怀就怀。   直男成静表示实在不会哄女人,以前一句话就可以哄得她眉开眼笑,现在十句都不管用……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81章 僵持…   天边晨曦初现,营中将士皆在练武,成静越过重重士兵,猛地掀帘而入。   帘帐重落,遮蔽住了外面的透进来的晨光。   帐中光线昏暗,只有安神香在徐徐点着,谢映棠蜷缩在榻上,睡颜疲惫,乍然一看,身子如此娇小。   很难想象……这样柔弱的女子,腹中正在孕育他的孩子。   成静上前,为她拢了拢被子,她在睡梦中仍旧不安稳,可此刻于他来说,却比平日乖顺了许多。   从来没想到,一向柔弱温柔的她,居然也会如此坚决地反抗他。   他作为她的夫君,在情。事上当真无力,如今也无可奈何。   守夜的红杏把头一点,蓦地清醒过来,见成静在此处,连忙上前道:“郎主……”   成静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转身出去。   红杏连忙跟了出去。   营帐外,成静负手而立,淡淡问道:“夫人今日可有好好喝药?饭量如何?”   红杏迟疑道:“夫、夫人今天没有喝药……”   成静眉心一跳,蓦地垂下眼来。   红杏又结结巴巴道:“今日我、我劝也劝了,可夫人实在没胃口,喝了粥又吐了,便只是随便喝了点茶便睡了。夫人觉得不舒服,红杏以为……这总归还是心结使然,要不郎主还是好好哄哄夫人罢……”   成静回身问她:“红杏,你觉得她到底是如何想的?”   “夫人不管如何想,终归都是爱郎主的。”红杏答道:“只是,夫人是谢族一手养大的,养育之恩大于天,她又岂能随便放下?有一句话,红杏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罢。”   “红杏觉得……是郎主您错了。”   他怔然,“我……错了?”   “您是夫人最喜欢最信任的人,怎么能如此不理解她的苦衷,反而强行逼迫她呢?”红顶着成静半含压迫的目光,一咬牙,将心中所想尽数说了出来,“夫人最伤心的,不是您打了六公子,也不是您那日醉酒强要了她,而是……您让她失望了。”   成静怔然不语,身影岑寂,满袖清寒。   红杏道:“夫人她一直以为,无论发生了什么,您都会一如既往地护着她,理解她,所以这一路下来,她才在一直咬牙坚持着,哪怕是面对生死,她都有勇气不要命,因为她想护着您啊。”   “我知道。”他干涩道。   就是因为知晓,所以他亦不能看她如此憔悴,他哪里会不心疼?只是没有想到,她会如此决绝。   红杏笑了笑,又轻声道:“可是她这般拼命为您,若是因而酿成谢族因她而蒙难的后果,夫人又当如何自处呢?”她叹了口气,摇头道:“红杏斗胆问一句,郎主难道没有折中之法吗?夫人她……这些日子下来,已经越来越不像当初的她了。”   当初的她骄傲明媚,爬树翻墙无所不精,敢因为喜欢便胆大妄为勾他手指,也曾心软去城外搭建粥铺。   如今的她,左右为难,身形消瘦,日渐颓靡,连睡觉都要蜷缩起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保护好自己。   成静脑海中浮现她的睡颜,心底愈发心疼。   他低声道:“我知道了,这些日子……你好好陪着她说话,她若有什么不舒服之处,速速来向我禀报。”   红杏屈膝一礼,“是。”   成静当夜便没有再回帅帐,而是带着这样的疑惑懊悔,连夜巡营,吹着夜风冷静。   他想了很多很多,一桩桩一件件,确实是他亏欠了她。   他还在平步青云,她却已经满身伤痕。   后来几日,谢映棠都不大吃东西,成静一日日听红杏汇报她的情况,一日日坐立难安,全军上下一日日见着他们的成大将军来回踱步,彻底失了千里御敌的淡定。   终于,在某个小雨淅沥的午后,在红杏哭着说谢映棠又打翻了安胎药之后,成静大步回账。   他薄唇紧抿,看着沉默虚弱的她,眼底是清晰可见的盛怒。   他沉声道:“拿药过来。”   红杏迟疑道:“可是夫人不愿……”话还未说完,便被成静冰冷慑人的目光给镇住了。   红杏连忙端上黑糊糊的一碗药,成静抬手接过,看着谢映棠淡淡道:“你既然口口声声说想要孩子,便好好爱护你腹中的骨肉,你再……怨我,孩子也是无辜的。”   谢映棠偏过头去,沉默不言。   成静倾身揽过她的身子,她惊怒回头,挣扎着推他,“你放开我!”   他看着她苍白的面庞,心下一横,便甘愿做了这恶人,手臂紧紧将她钳制在怀中,手捏开她的下颌,迫使她张嘴。   谢映棠反抗不了,只胡乱抬手推他,成静冷冷道:“红杏,抓住她的手。”   红杏浑身一抖,犹豫着不敢上前,可她知道,若谢映棠再不配合,只怕身子当真是吃不消了,便一咬牙,抖着声音道:“夫人,红杏得、得罪了,我们是为了您好。”说着,便将她的手紧紧抓住,钳制在身后,谢映棠睁大眼,再也动弹不得。   成静抬手,慢慢给她灌下药去,便松开她,起身道:“再过半个时辰,你若不肯喝粥,我便亲自来喂。”说完,他深深地看了一眼低头猛咳的谢映棠,以眼神示意红杏,转身出去了。   谢映棠终究还是性子倔强,没有因为他的逼迫而妥协。   成静果真在半个时辰之后来了,红杏哀哀哭求,奈何这两人谁也不看她,成静接过那粥,又强行给谢映棠灌了下去。   她喝完便反胃干呕,所幸吃下的粥没有全部吐出来。   她呕得眼泪疯狂涌出,睁着一双红肿的眼睛看着成静,抬手草草抹去了眼泪,忽然道:“我改变主意了,我不想要这个孩子了。”   他身子一僵,脸色唰得惨白,“什么?”   “我说,我不想要了。”她报复式地看着他,直接用袖子抹去唇边沾上的粥,“你要是敢逼我要孩子,我便亲手杀了他。”   她看着他的脸,越发想说偏激的话刺激他。   高兴么?不高兴。   但是他越是心痛,她越是得意,她想让他对她失望,让他也尝尝被爱人如此忽视感受的滋味。   成静身子晃了晃,垂下眼来,薄唇抿得越发紧绷。   良久,他才缓缓道:“你若当真不要,那……那我去命人开打胎的方子,只是落胎对身子终究不好。”   他嗓子有些哑。   他看着几近偏执的谢映棠,忽然很想问她一句,为了那个满是阴谋诡计、不顾百姓存亡的谢族,她真的值得如此吗?   他不是一个无私的人,甚至不算是一个好人,真正地好人为了实现目的,绝不会如他如今这样不择手断。   可他……也是想要好好护住她啊。   诸般心事不过藏在看似淡然的皮囊之下,谢映棠倏地冷笑,“怀胎对身子也不好。”   成静点头,没有再多说,只是起身为她掖了掖被子,低声道:“你好好休息,可以没有孩子,但是你若再不肯吃饭,我还是会继续强灌。”   她咬紧唇,撇过头不去看他,只觉得额头上落下轻轻一吻,他的气息一浓又淡,旋即脚步声响起。   她蓦地睁眼,复又冷笑,“我方才所说……不过是骗你的。”   成静脚步一顿,转身皱眉看她。   她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报复,她就这般坦然回视着他,仿佛要将他一切徒劳的伤心都收入眼中。   成静忽然觉得很累,只柔声道:“好生歇息罢。”   说完,只留下一个错愕的她,掀帘而出。   后来几日,成静都歇在了别处。   只是在深夜,他若是偶尔难眠,才会起身去帅帐中,盯着她的睡颜沉默许久,又悄无声息地离去。   韩靖是第一个瞧不下去的。   他那日禀报完战事,便磨蹭着没有退下,反而对成静眨眨眼睛,“末将看将军这几日……实在是寝食难安,想斗胆问一句,夫人如今怎么样了?”   成静低声道:“她依旧与我倔着。”   韩靖想起当初新婚之后活泼可爱的小翁主,抬手苦恼地捏捏眉心。   ……女人一旦闹起脾气来,未免也太难搞了吧。   他想了想,凑上前去,“要不,您去哄哄夫人?我以前听人说,这女人啊,闹就是为了让夫君注意到她们,您去试着妥协一下,她说什么就是什么,这事说不定就成了!”   简直是馊主意,成静不欲再听,直接将人给撵了出去。   韩靖刚走不久,魏凛便过来了。   魏凛干笑了几声,硬着头皮出主意道:“属下看将军您进来实在是被闹腾得没有办法,不如……您来点硬的?我以前听人说,这女人就是喜欢坏一点的男子,您要不……”   话还未说完,成静便寒声道:“出去!”   “诶,您别生气啊。”魏凛摸着脑袋,干笑两声,连忙跑了。   而后两个时辰里,又有三人相继前来支招。   成静委实忍无可忍,便起身下令道:“传我军令,军中上下再有议论琐事、懈于操练者,但凡发现,便以军法处置!”   此话一出,整个大军不知安静了多少。   成静委实头疼。 第82章 会和…   太阳尚未升起,天地皆一片漆黑。   战马飞快奔来,上面士兵身子摇摇欲坠,疯了似地挥舞马鞭,想要再快些,再快些。   大营渐渐出现在眼前,他不由得狂喜,身下战马已再也支撑不住,连人带马摔倒在地。   “快——”那人摔倒在地,仍旧疯狂嘶喊,“我要见成将军!”   巡逻士兵俱是一愣,连忙上前将他拉起,另外几人飞奔去主帅帐中。   谢映棠刚刚喝完粥,此刻正安然地坐在成静怀中。   他手段强硬,她到底还是妥协了,肯好好吃东西,也没有再与他闹。   她既然沉默,他便也只能沉默,只是如今将她抱在怀中,却觉得心底空落落的。   总感觉,他已经失去她了。   可他如何忍心呢?   她一日郁郁不乐,他便陪上一日,她若一直不开心……   他却要好好想想了。   “报——”营外士兵飞冲进来,膝盖一落,飞快道:“禀将军!长安求援!”   成静猛地一惊,放开谢映棠,快步走了出去。   元昆三年冬,羌人将领柯察尔横空出世,以骑兵绕道夹击,大将军薛淮安身重流箭亦在拼死作战,随后,一波又一波的猛烈进攻让他们节节败退,山河在眼前逐步沦陷,许多身怀大义之人不愿做苟且偷生之徒,皆了断于城中。   羌人勇猛,这回战况传入洛阳,洛阳人心惶惶。   战况至此,已可以抛开一切内斗。   山河若当真沦陷,谁也无法独善其身。   谢族帅帐之中。   “什么!”谢太尉霍然起身,原地踱步好几个来回,冷冷道:“粮草不济,械甲不足,为何此刻才来报?!”   那士兵闷头道:“羌人勇猛,当时我大军被围困,无以向外界求援,后来以一千兵马拼死铺路,我们才得以冲出埋伏,将消息传来。”   谢太尉深吸一口冷气,只觉得眼皮突突地跳。   眼前诸将面色各异,听闻那远方惨烈战况,每个人都在微微颤抖,两眼发红。   谢七郎最先忍不住,飞快上前道:“将军!末将请命率军增援!”   “末将也请命出战!”   “末将也是!”   “……”   谢太尉眼神暗沉,看着面前群情激愤的将军们,摇头道:“暂时不能支援。”   七郎大惊道:“为何!”   为何?   此刻若是支援,极有可能便宜了成静。   战事确实为首要,但若因此战,世族丧失最后的筹码,往后便无力再与成静抗衡。   他不能畏缩不前,亦不能过于冲动。   谢太尉下令道:“羌人不知深浅,此事不宜冲动。速速传令去给成静,令他率军于我军会和,再行商讨增援事宜。”   成静一日之内,先后收到战报与军令。   军令如山,谢太尉在此战中有统领全军之权,成静自然不能擅自违背。   但谢太尉之意图,成静却看得极为清楚。   不得不说,谢定之确实是个老狐狸,一边要与他合作,一边又要时刻防着他给所有人狠狠一击。   成静不由得冷笑。   他转身看着舆图,在心中默默勾勒了一下羌人的行军路线。   不得不说,敌方实力之强,与胡人截然不同。   他了解胡人,知己知彼,故而百战不殆。但这羌人……更何况是新出现的年轻将领,却不知深浅。   着实太过仓促了。   但军令既下,成静便号令全体将士整顿完毕,恭候太尉亲至。   谢映棠默默喝完一碗粥,忽然抬眼看着红杏,“你为什么总是瞧着我?”   红杏小声道:“夫人……憔悴成这样,当真还要与郎主这样僵着么?”   她淡淡一笑,“我现在什么都没想好,姑且这样僵着罢。你看他,哪怕我不理他,成定初也依旧是成定初,他依旧可以叱咤风云,有没有我……只怕是无所谓的。”   “夫人别这样说。”红杏心底哀戚,低声道:“郎主那么爱您,您看他日日看着您,也是心疼的,只是、只是男儿如何能只顾儿女私情呢?这不代表他不在意您。”   谢映棠苦笑,“或许是吧。”   过了一会儿,外面便想起号角和马蹄声。   谢映棠凝眉坐起,“红杏,你快去瞧瞧发生了何事。”   红杏答应一声,连忙小跑着出去,随即回来大喜道:“夫人!是、是太尉来了!”   谢映棠蓦地抬头,“什么?”   红杏喜笑颜开,“是太尉率军来了,似乎今日与郎主会和,而后一起商讨之后作战事宜。夫人,您不是一直都很想念太尉吗?为什么不开心?”   谢映棠心底大石彻底沉下,她摇头道:“阿耶与我夫君相见,他们二人……会不设计对方吗?”   如今世族与庶族水火不容,而世族内损严重,他们谢家也在顽强支撑。   兵权日益加重的成静,和饱含怒火的谢定之。   谢映棠不敢想。   可事实上,成静与谢太尉见面时,两人态度非常和平。   成静静立在下方,谢太尉一一问过情况,才笑道:“你军中倒是上下恭肃,无须整顿,今日会晤之后,便一同北上增援。”   成静淡淡一笑,“是。救长安刻不容缓,若让羌人深入腹地,则我们行军多有不便。”   谢太尉道:“陛下方才下达诏令,命这几日我们加快行军,大将军支撑不了几日,那处群龙无首。”   成静点头:“陛下所言极是,太尉既然统领全军,静必服从太尉安排!”   两人目光交错,互相点头一笑,随即众将便散了。   散了之后,谢太尉专门叫下成静,说要一同去看伤兵。   天边乌云滚滚,狂风骤起,寒风卷着黄沙,军中是死一般的寂静。   谢太尉慢慢走过士兵们,身后跟着二郎和成静,三人一路走进兵帐,才看见突围传信的那几个伤兵,他们伤得极为严重,此刻身上刚刚被包扎好伤口,正疼得到抽冷气。   三人静默无言,谢太尉放下帘帐,负手出去,道:“羌人之手段远胜胡人,这回你可有把握胜过敌军?”   成静低声道:“或可一试。”   谢太尉转身看他,语带戏谑,“小子莫要太过狂妄,这世上百战百胜的将军,可是百年难逢。”   成静静默不语,许久,才笃定道:“不会输。”   谢太尉笑了,却也不继续执着于这个问题,反而问道:“棠儿就在这里罢?”   成静道:“就在帅帐。”   “现在可能去看?”   “丈人想去,小婿自然不拦。”成静一笑,让开了身子,“只是,她近来有孕了,身子尚且虚弱,恐不能多说几句话。”   谢太尉脸色微变,不料竟会她也怀孕得如此猝不及防,连忙快步走了出去。   身后的谢映展抬手拉住成静,不待思考便劈头质问道:“你怎么回事?!就这么照顾我妹妹的?”   成静垂眼,低叹道:“此事是我失策。”   “她若有事,我必与你好好清算新仇旧恨。”谢映展冷冷松开他,快步跟了上去。   几人快速去了帅帐,谢映棠刚刚穿好衣裳,本来打算自己主动去见父兄,不料他们直接进来了。   她看见长久不见的父亲,连忙上前,含泪唤道:“阿耶!”   谢太尉上下看了看她,心疼道:“你这丫头,怎的嫁人了也不好好照顾自己?”他拉过女儿,安慰似地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问道:“进来吃得如何?听说你有孕了,怎么偏偏挑了这个时候?可有好好吃安胎药?”   她仰着小脸,扬唇笑得灿烂,“阿耶放心吧,女儿会照顾好自己的,我夫君待我很好。”   她笑得如此明媚,一边的成静眸色一黯,脸色落寞。   口口声声说她极好,不过就是不想让家人替她担心罢了。   只怕也是怕,怕谢太尉因此责难他。   虽她言语间也故意护着了成静,可成静此刻,突然就无比无比地嫉妒她的家人。   嫉妒她对家人的维护,嫉妒谢族能将她养大。   以致于她如今,心心念念离不开的,都是血肉亲情。   成静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柔声道:“你身子弱,不要一直站着了。”   她蓦地转头,看了他一会儿,嘟着嘴赖皮道:“夫君当真是不讲道理,我好不容易见着阿耶了,想多站一会儿还不行么?”说着,她笑吟吟地搂住谢太尉的手臂,撒娇道:“阿耶,你瞧我夫君。”   谢太尉大笑,抬手抚了抚她的发,“好了,都已经嫁人了,还这般跟个小丫头片子似的,当心你夫君不悦。”   谢映棠听他这么说,竟偏过头去,笑着问成静道:“那夫君会不悦吗?”   成静微笑道:“自然不会。”   话虽如此说,可他眼底并没有透出一丝一毫的笑意。   一边垂首站着的红杏看着全程,只觉心惊肉跳。   谢映棠虽是在笑,可这景象,怎么看也是在故意针对成静,做给他看的。   他越是不让她亲近家人,她越是要当着他的面这般向父亲撒娇。   仿佛是在向他示威,也是在告诉他,她到底会选择谁。   这两人……到底还要互相折磨要几时去?   红杏低头叹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会淩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柚子10瓶;1234567 2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摇摆…   “阿耶来得急,也为你做不了什么,军中万事皆苦,你如今身怀有孕,可想回洛阳好好安胎?”谢太尉与谢映棠说话,话到末尾,冷不丁如此说了一句。   成静微微眯眼,眼神微冷,谢映棠忙道:“不必了。我……我毕竟是定初的夫人,洛阳也未必安全,况且我如今也并无不适,也不用专程让人送我离开了。”说着,她晃了晃谢太尉的胳膊,娇嗔道:“阿耶就别总想着送走女儿了!”   “好好好,不送你走。”谢太尉失笑,转身对成静道:“她倒是一直黏你,在军中也好,你可得好好照顾好她。”   成静微笑道:“那是自然。”他伸手将谢映棠拉回来,轻笑道:“都怀孕了,怎的还跟个孩子似的,快去歇着。”   她瞥他一眼,不情愿地撇了撇嘴,便去寻地方坐着。   “棠儿。”谢太尉忽然道:“你随我过来,有些话,我要与你单独说说。”   谢映棠忙应了一声,心底暗笑,也不理成静,直接便跟着谢太尉出去了。   外面士兵往来,谢映棠随父亲走到无人处,见他迟迟不开口,才试探地唤道:“阿耶?”   谢太尉转身,神情凝重道:“棠儿,你这回怀孕,也着实过于巧合了。”   她心念一动,凝眉道:“怎的巧合?”   “你可知道……”谢太尉叹息道:“你阿姊如今也有孕了。”   谢映棠惊道:“什么!”   她一惊之后立刻回神,却奇怪道:“可阿兄分明说阿姊之前流产,如今再难有孕,为何怎的突然……”   “此事谁也不知原因,依太医所言,不过只是巧合。”谢太尉道。   谢映棠抿唇,旋即笑道:“那阿姊好不容易又有了孩子,只怕是很欢喜了。”   “未必。”谢太尉看见她的笑容,叹道:“……你还是太单纯了。”   谢映棠笑意渐渐消失。   她垂眸细细想了想,阿姊怀孕究竟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旦皇后生下嫡长子,太子将立……届时谢族权势将更加攀升……外戚独大……   她蓦地惊出了一身冷汗。   “你阿姊有孕一事,是三郎密信所告知于为父,我族势大,如今又在在外掌控兵权,唯恐天子提前猜忌外戚专政,横加掣肘,使我族在战士上步步维艰,故而隐瞒不报,待到月份大了,再寻机告知陛下。”谢太尉看着她,淡淡道:“棠儿,你如今既然已经嫁给成静,有些话为父本来不该说,但还是不得不告诉你,你阿姊如今岌岌可危,成静是陛下的一把刀,随时可以砍向我们,一旦我族出事,你阿姊未必会安全。”   谢映棠想也不想,便惊道:“不可!”   “如今局势复杂,实在不容乐观,我们在外鞭长莫及,只能顾好自己,你说不可,可你的夫君呢?”谢太尉摇了摇头,惆怅地长叹道:“他如今仍与陛下联络紧密,军中上下人人皆知,他就是陛下派入军中的耳目,谢族几役折损族人已有几十人,你三叔更是直接丢了性命,我们如今……也不过是在苦苦周旋。”   谢映棠怔然道:“可他到底也撼动不了阿耶您……”   “他如今被封骠骑将军,陛下偏袒,又赐他假黄钺之权,如何撼动不了?”谢太尉愁道:“他如今也不是可不是当初那个中书舍人了,否则又如何会如此对六郎下手?棠儿啊,你在他身边这么久,难道察觉不出来他想动谢族吗?”   这一句话简直问到了谢映棠的心坎儿里,她彻底怔住,默然许久也说不出话来。   确实,她就是因为他对谢族的紧抓不放,而与他僵持了这么多日。   难道……真如阿耶所言,成静如今的力量已如此强大,并决定害谢族,害她的阿姊?   ……他会吗?   曾经的谢映棠,或许会斩钉截铁地说他不会。   可如今,她真的不知道。   成静能对她绝食如此不动摇立场,为何不会对她最重要的亲人下手?   哪怕她的阿姊是无辜的,他这样为达目的不惜手段的人,为何就不能害她的阿姊?   谢映棠越想脸色越差,最后竟是往后踉跄一步,险些摔倒,被谢太尉一把拉住。   他慈爱而怜惜地看着女儿,又循循诱导道:“为父本不该告诉你这些,可却看你在他身边,如今却瘦了许多,当真也是不忍心……棠儿啊,你当真了解成静吗?三郎与你最亲,他是怎样的人你自是明白,可三郎为何当初不愿你嫁给他?他并非良人啊。”   她脑中一片杂乱,只摇头道:“可他、他自己说的,他所作所为皆有理可循,他说他的立场是对的。”   她什么都有些怀疑他了,偏偏最后还相信,成静所坚持的立场,还是基于他所坚信的对错之上。   她不过是伤心他的态度罢了。   可如今,她最亲爱的父亲却告诉他,不是这样的。   谢太尉看她有些动摇了,眸光一闪,又沉声道:“他的立场若是对的,那我谢族便成了乱臣奸佞,人人得而诛之的恶人?棠儿,你信他的话,却又为何不信为父的话?我将你养大,你的阿姊待你如何?三郎二郎待你如何?你却都忘了么?”   她紧紧咬牙,心底越发难怪,低眸不语。   谢太尉步步紧逼:“你再扪心自问,成静当真对谢族没有加害之心?如今以御敌为重,他想的,究竟是杀敌还是除掉拦路石?我们若错上一步,便再也没有命回去!”   谢映棠眼泪簌簌而下,抬手捂住脸,摇头道:“我不知道!”   谢太尉看她情绪失控,想必已经开始怀疑成静了,便放弃了紧逼,又柔声道:“为父也不是要逼你,告诉你这些,不过是让你留心罢了。棠儿,你即便是嫁出去了,谢族与你,终究是骨肉相连的。成静可以三妻四妾,可家人终究是家人。”   他说着,将帕子递给她,无奈地轻哄道:“好了,你这丫头,都嫁人了,还总哭什么?”   她抬手抹去眼泪,却哭得越发汹涌。   谢太尉抚须低叹一声,却也不继续说了,便等她慢慢哭够了,再让她回去。   一番话,能让她动摇,便已足够。   成静军中不乏他埋下的眼线,谢映棠与成静早就开始互相僵持之事早就秘密传入了谢太尉耳中,谢太尉细细一想,夫妻不睦正是从六郎出事开始,谢映棠当真是他的好女儿,哪怕嫁人了,也会毫不犹豫地护着家人,而依成静势在必得、绝不妥协的性子,势必会让她伤心。   本以为仅此而已了,这丫头当初爱成静爱成那般,又能如何坚决?可今日瞧见了她如此消瘦憔悴的她,谢太尉才忽然觉得,这倒是个好机会。   成静可以防备所有人,却如何防备枕边妻子?   谢映棠心思积压已久,只要他再添油加醋,略一推动,必然会让她对成静彻底怀疑。   他这次女……什么都好,只是太过单纯,太过重情。   有她母亲的固执,却不如她阿姊圆滑果断,聪颖却不世故,对外再能护得了自己,却对亲近之人全然相信。   谢太尉心底固然疼惜,却也知,在大族的利益面前,谢映棠又算的了什么呢?   谢映棠回去时,脸色极差。   成静看见她脸色如此,忙将她拉入怀中,柔声问道:“怎么了?太尉与你说了什么?”   她小脸素白,唇色极淡,只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眸子这般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得他紧紧皱眉,将她揽得更紧,“棠儿……”   她心乱如麻,摇头不言。   成静抬手抚上她的脸,他掌心温热,却如何都融化不了她一般,没由来得有些慌了,“有什么心事告诉我便是。”   她忽然一笑,“告诉你?”笑着笑着,眼泪便流了下来,“那你告诉我,你愿意为我妥协吗?”   成静将她抱得更紧,咬牙不言,脸色暗了一寸。   她靠着他的肩,哭得越发汹涌,蓦地抬手捶他,“你!我当初若是听我阿耶的,未曾嫁与你为妻……”   他手蓦地一抖,忙打断她,慌忙哄道:“我输了,算我输了!你想要什么,我尽量为你做便是,不要说这样的话。”   他语气惊慌,清透温润的双眼泛起血丝,把她箍得喘不过气来。   哪怕是抱着她,他的心也是跳得极快。   她后悔嫁给他了?   她彻底不爱他了吗?   不就是因为一个谢族,与他置气,以堕胎恐吓,如今还说不想要他了?   他本笃定她会为他妥协,本计划令她全身心尽为他一人所有,如今她的坚决……却让他彻底慌了。   成定初千算万算,算不到谢映棠会说不嫁他。   他箍紧她,睫毛轻颤,又后知后觉弄疼她了,忙松开,动作之大险些令她不稳,他又慌张扶住,柔声道:“你与我说,想要什么,讨厌什么,我们好好谈一次,好不好?”   她看着他,眼眶渐红,竟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对她的在意,并非是有假。   可她如何敢相信,他肯就因此而妥协。   沉默良久,谢映棠轻声道:“方才那话,是我不对。”   “……但是,你让我好好想想吧。”   作者有话要说:女主还是爱男主的,就是脑子太乱了,还没捋清~最美好的相爱在第一卷 已经交代,其实喜欢得太浅了,作者我自己作死地认为,夫妻之间还是要吵一架才更亲~~经历大风大浪而坚定不移地相信对方,才算是我认为的最理想的地步吧。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会淩4个;小丸子2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水瓶座823 10瓶;弱水zz 2瓶;君子式微、拂袖°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4章 纠缠…   “你与我的孩子,我还是会好好生下来的,上回只是气话,孩子毕竟是无辜的。”   一室草药香气弥漫,成静端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安静的容颜。   谢映棠抚着小腹,阖眸道:“你终究与谢族非亲非故,我不强求你要与我一般尊重爱护我的家人,你所坚持的东西,自然是有你的道理。成定初所做的决定,迄今为止,天下人都没有丝毫的怀疑,我也相信你,因为你是我夫君。”   “但是,我待我家人态度如何,我要如何选择,你同样不能干涉我。”   她慢慢坐直了身子,冷静地看着他的眼睛,淡淡问道:“如何?”   昨日她因父亲所说之话情绪失控,整整一夜的时间给她冷静,她已经慢慢想清楚了。   她既然不能左右他的决定,那她便决定她自己。   她不知道自己是对是错,但是她知道,此刻的她只能顺着心走。   是以,今日清晨,外面军情紧急,她仍是让成静来帐中,与他开诚布公地说了这一番话。   成静看着她平静无波的眸子,沉默须臾,点了点头,嗓音清雅,“可以。”   她听见他答应了,便微微一笑,起身要走,成静却又唤道:“棠儿。”   她脚步一顿,停了下来,没有应答,没有回头。   身后响起沉沉脚步声,旋即落入温暖的怀抱。   成静抱紧她,下巴轻轻摩挲着她的头顶,“你要说的说完了,那我在意的东西呢?”   她蹙眉问:“你在意什么?”   他眸子黑沉而锐亮,“夫妻间的感情。”   她微微一怔,竟是语塞,成静不等她说话,又低头蹭了蹭她的发,“卿卿不要再折磨我了,好不好?”   声音软了下来,像春风乍然拂过一池桃花水,尾音又带着前所未有的柔软和委屈,不像平日步步紧逼的他。   谢映棠的心,霎时抽动了一下。   旋即,密密麻麻泛滥开的,皆是一抹说不上来的心软与疼痛。   她眼眶一热,抬手想回抱住他,却又松下手去,就这么背对着他,红着一双眼,反手推开了他。   成静被她的动作弄得往后一退,他看着她毫不留恋的身影,垂下手来,袖中手慢慢紧捏成拳。   当日大军已经逼近大将军麾下大军驻扎之地。   成静在走过营帐,监督士兵操练,正打算回去,身后蓦地有人唤道:“成将军!”   他止住脚步,转身淡道:“何事?”   那士兵心急如焚,期期艾艾道:“是、是援军之事,属下虽然不懂决策,但是属下觉得……这战事还是拖不得了,他们与我们一样,都是活生生的人命,粮草不济,兵甲缺失,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将军到底打算何时出兵?”   那人神色紧张,唯恐唐突问及计划是冒犯,徒惹成静不悦。谁知成静只是微微凝眉,旋即笑道:“我定会尽力去救他们,不必担心,出战就在这几日。”   “那太好了!”那士兵满脸欢欣,咧嘴笑了,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又道:“那成将军亲自去吗?”   成静一怔,失笑道:“为何问我?”   “不瞒将军您,属下之所以来南方参军,就是仰慕您已久,谁知来了没多久,您就去洛阳了,如今……属下跟着您也打了半年了,属下总觉得,只要将军出手,一定是可以打胜仗回来的!”   “当真如此信我?”   “自然!”那士兵激动道:“您如今在我们心目中,可是那头号战神呢!不过将军自有安排,属下也不好干涉一二。”   成静负手而立,抬眼看了看天色。   天色正好,在对具体地形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之下,适合突袭。   他微微一笑,“我会竭尽所能。”   而后回营帐,谢太尉果不其然,有意命成静出战。   众将商议足足两个时辰,而后定夺成静与二郎各率兵马,兵分两路,而后首尾合击,先试探敌军深陷,再重创敌军,不求退敌,以援助大将军、保留实力为上。   而谢七郎再率兵马随机应变,用以接应,防范未然。   夜里山风凉意袭人,寒意迫人,谢映棠裹着厚厚的狐裘,慢慢走上山坡。   大军连夜集阵筹备,自山坡从上往下看去,便看见暗夜里的火把闪烁着,像黑暗中巨兽的双眼,幽然阴森,在她眼前这般晃来晃去,令她没由来得心悸。   她就这么看着大军慢慢集结,心跳也逐渐加快。   哪怕这一路顺利,她随军以来从未遇过真正的危险,可她对于战争的记忆,仍旧停留在血腥与刀光之中。   成静这回出营率军作战,她很担心。   红杏在一边道:“夫人还是回去罢,再不回去,郎主之后寻不着人,怕是要着急了。”   谢映棠点头,转身回去。   一路与许多士兵插肩而过,绯红衫子广袖飘然,长摆摇曳流苏轻坠,她这一抹红艳引来无数士兵侧目,却未有人敢多看一眼,如此唐突冒犯。   她目不斜视,径直往成静帐中走去,便看见帐前侍卫下意思横戟,见是她,忙又收戟低声道:“将军刚刚回帐。”   谢映棠颔首,冲他们一笑,抬手掀帘而入。   眼前光影一晃,尚未看清一切,身子已被狠狠拉入一方狭小天地之中,后背似乎撞上什么硬物,她身子一软,低低娇吟一声,叫完才哑然噤声,狠狠瞪向来人。   帐中没有点灯,黑暗中幽幽浮着他森黑发亮的眼睛,成静抱住了美人,满怀馨香,又放肆地抚她秀发,捏她下巴,亲她脸颊,在她的颈边锁骨处留恋,眷念深深,难以自拔。   她再气愤的眼神,俱被他一一无视。   谢映棠尝试推开他,却被他一把攥住手腕,他大掌温热,探入她衣下,柔声道:“卿卿不要挣扎,我就想亲热亲热你。”   她咬牙,声音微抖,“你又想硬来?我如今有孕了!”   他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睛,委屈又无辜,“那回真的是意外,我不硬来,你让我抱抱可好?”   她哑然,心中暗道:作甚用这委屈的语气同她说话讨好,还问她肯不肯给抱,他如今已经把她抱得这般紧了,他给她机会拒绝了么?   虽是这般想着,可她的感情毕竟还在,还是没能抗拒得了这般柔软又小心翼翼的他,便由着他抱了。   成静抱着她,贪婪地嗅着她身上淡淡的幽香,又忍不住蹭了蹭,她小腹如今并看不出来已经有孕,他却小心翼翼的,唯恐碰到了他们的孩子,又怕她又不愿意了,一边软软地蹭着,一边又低声唤她,“卿卿”和“棠儿”轮番着叫,却将谢映棠的心越唤越酥软。   她忍不住,推攘了他一把,“今日怎的了?”   他低笑,抬手揉了揉她的脸蛋儿,“我明日出战。”   她“嗯”了一声,“那……注意安全。”   “只有这一句话么?”黑暗中,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想象出他有些郁闷的神情,“我今日其实又喝了酒的,你闻到了么?”   她闻了闻,“闻到了。为什么喝酒?”   “于我,喝酒之后,抱你才肆无忌惮。”他说:“我真的很难过,不要再与我闹别扭了,被你粘惯之后,再瞧见你冷言冷语的模样,我真不知如何自处。”   她不言,他自顾自地说:“棠儿,有些事情我不妥协,是因为我觉得,一旦妥协,或许会有难以预估的后果,我赌不起,我爬到今日,除了你之外,我便只有这一条命了。”   “我这条命,谁都想取,但是他们偏偏取不到,为什么?因为我身后是陛下。可是你又明白不明白,陛下杀了我的亲人,我却还要为他肝脑涂地、万死不辞的滋味?他是君,我无可怨由,但是,我也并非冷血之人,四年前,我亦失去了我至亲之人。”   “所以,我懂你的感觉,也知道你有多痛苦。但是人此生若只随心来,又会酿成多少烦恼?我们都身不由己。”   “但是,谢族与我的家人不同。成家落没于十几年前,便是因帝王猜忌不满,当年的成家,便如如今的谢族,我父母死于帝王之手,亦死于党争、士族、权力、迷失本心之中。”   “谢族。”他低喃,讽刺道:“谢族,泱泱大族,善于弄权,绝非善类。棠儿,你信他们的好,为什么就不信我的好?我对你的爱,绝不会比他们少。”   她偏过头去,扬声唤红杏道:“红杏!快备醒酒汤。”   “你瞧着我。”他皱眉,抬手将她头扳正回来,迫使她看着他,又笑了,笑痕深深,低声道:“你就这么多看我一会儿,天亮之后,我就去打仗了。”   “此战把握如何?”   “没有把握。”   她心里一堵,重复道:“……没有?”   “羌人深浅未可知。”他闷闷道:“计策定了不知凡几,终究还是拿捏不定,羌人情况如何,我方一无所知,届时皆看随机应变。你父亲说,我非出战不可。”   她心口蓦地一堵,无言以对。   沉默了许久,她反手抓住他的手,柔声道:“平安归来。”   他眼睛霎时大亮,沉声应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凌晨晋江崩了,章节死活发不出去。 第85章 战败   十二月十九日,谢映展率军出营北上,为先锋对陈仓发起猛烈进攻。   而成静在两里之外埋伏驻扎,静观其变。   起初,羌人大军以为对方只是困兽之斗,没料到援军竟来得如此及时,措手不及之下,险险扛住了第一波攻势,但谢映展作战素来果断,攻势越发猛烈,两三波进攻下来,敌军已有些难以支撑。   起初战局如此,本十分可观,但羌人借地势不正面与援军冲突,拖延之下,谢映展久攻不下,将士士气渐弱,本以为双方就要这样僵持下去,谁知羌人不远处还藏有另一波兵马,两面夹击,情况危急,谢映展率军急速撤退。   一路撤退,一路惊险,北上地势险峻,敌军之骁勇超乎想象。   哨兵飞速赶来,成静知道消息后,便传令全军埋伏备战,接应谢映展,依照一开始的计策,谢映展若撤退,则将敌军引诱入此处,此地险峻异常,适合夹击。   但羌人亦非愚蠢之辈,并未一路闷头追击,而是在埋伏之外进退犹疑。   成静便用计诱之。   但对方谨慎异常,几日下来,双方已互相试探好几个来回。   随后发觉不对,敌军准备撤军。   对方主帅不急不慌,只是想将薛淮安大军活生生耗死,而若让他们回去,此次援军之行便毫无意义,成静思虑再三,最终决定冒险主动出战,将羌人拦截于此处。   月色如霜,白雾浓重,寒风袭人四下寂静无声。   人影浮动在暗夜里,兵甲皆用黑布包裹,唯恐月光反射出冰冷刀光。   乌泱泱埋伏在暗处的士兵压低声音,轻轻地呼吸着,双眼锐利如鹰,在暗处紧盯着敌方火光闪烁的大营。   成静半跪在暗处,眉心拧得死紧。   他带几千人大费周折绕道在此处,以靠近得不能再近,又令七郎探路,二郎随时准备接应,今夜兵行险着,若可袭营成功,则初步目的达成。   空气中传来暗响,七郎已经归来,在他身边半跪下来,低声道:“敌军全无防备,许是料定我们不敢来,将军此刻可要动手?”   成静问道:“路可已经开辟好了?”   “沿路皆有巨石埋伏,可进可退。”   “东西已经备好?”   “火箭皆备好。”   成静淡淡一笑,抬眼穿过掩映的杂草,看向那营帐。   看似万事俱备,可总觉得有些不安。   他成静向来不打没有把握之仗,但如今军情紧急,他只能赌一把了。   “上!”他沉声下令。   暗处火箭齐发,将士冲入敌军大营,厮杀震天。   山谷之外,谢映展手握缰绳,高踞马上,静等消息传来。   但时间拖得越久,他越发觉得奇怪,眉头不由得越皱越紧。   方才七郎主动请缨前去探听消息时,他便隐隐觉得不对劲,后来又在沿路设伏士兵之中看见父亲身边的熟悉面孔,便更觉得奇怪了。   但战事紧急,大局为重,谢映展希望自己只是多想。   三更天时,前方终于响起急促的马蹄声。   谢映展定睛却看,瞳孔霎时一缩。   那士兵浑身是血,胳膊上还插着箭,甫一到了跟前,便再也支撑不住地摔下了马,艰难道:“快……快……中计了!成将军……危险……”   谢映展大惊,高声下令道:“快去救援!”   谷中此刻交战激烈。   最冷的风,最刺目的火,最冰冷的剑。   厮杀惨叫声不绝于耳,众将浑身是血,倒地之人越来越多,成静逐步后退,越发被逼入绝境。   抬眼往上看去,乌泱泱黑云无声攒动,唯有月光反射的刀光揭示出,这是暗中埋伏的羌人大军。   火光倾天,战况狂乱,箭雨交错不绝。   成静持刀四顾,眼神阴寒至极点,冲上前挥刀砍那人右腿,踩镫飞腾而上,猛地出刀划向那人脖颈,将人刺翻。   他握紧缰绳,一夹马腹,身下战马陡然加速,他手中之刀快速横扫而过,势不可挡,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出来。   一路横扫,连斩敌军将领,高处冷眼看着战局的羌人主帅柯察尔偏头问道:“那人是谁?”   身边副将答道:“是骠骑将军成静,字定初,听说退胡人之功他居大半。”   “哦。”柯察尔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抬手示意身边的人将弓箭拿来,搭箭拉弓,眯眼对准成静,就待一击毙命——   成静动作之快令人难以预料,极快地弃刀横槊,动作极为敏捷,将跟前敌方士兵当胸刺过,重重一挑,一路拼杀,双目猩红。   七郎被几位太尉身边的将领护着,正在艰难拼杀,渐觉体力不支,支刀微滞片刻,不料身后有人拔刀刺来,身边将领已大喊道:“谢将军!小心——”   七郎陡然一惊,尚未回头,便看见成静策马快速奔来,目光冷凝成冰,手中铁槊高高一抛,那物裹着冰冷肃杀之气,霎时向他刺来。   七郎浑身鲜血逆涌,只觉杀气扑面而来——   那铁槊却从他脑边稳稳擦过。   身后传来一声惨叫。   成静沉声高喝,“愣着做什么?!”   七郎霎时回神——方才他以为成静发现了什么,此刻怒不可遏正要拿他寻仇,不料竟是救他。   心底有些五味杂陈,但此刻生死攸关来不及细细思索,七郎拔刀回身猛砍,耳边风啸不绝。   身后却传来马的一声长嘶。   “将军!”   “将军——”   成静滚落下马,眼前撞得一阵发黑,浑身喘息渐止,才看见方才抢来的战马已经倒地,身子微微抽搐,马腹上正插着铁箭。   耳边风啸声渐远,浑身剧痛无比,眼前的黑幕渐渐褪去,天地才恢复本来颜色。   他暗暗咬牙,口中铁锈之气弥漫,余光瞥见一缕寒光射来,顾不得其他便翻身一滚。   那箭擦身而过,几位敌方士兵霎时全力攻他一人,齐齐拔剑劈下!   成静硬撑着抬脚踢翻一人,身子尚未起来,后背便被狠劈一刀,他身子猛烈一搐,飞快抓起那人手腕横刀来挡,身子仰躺在地上,艰难地撑着那四五柄刀。   牙关咬得死紧,那刀尖就逼近在鼻尖之上,体力渐渐不支。   高处,柯察尔未料自己居然失手,轻轻“啧”了一声,旋即又拔出一支箭来,瞄准了成静。   唰得一声,那箭没入他的肩胛。   成静霎时剧痛,浑身冒出一阵冷汗,手臂微搐,却仅凭着一丝微弱的意志力,艰难地撑着箭。   柯察尔再拿箭来,箭尖上挪,这一回对准的,是成静的脖子。   手指蓦地一松。   成静大吼一声,猛地爆发出最后的力气,将身上压着的刀尽数挑开,翻身而起,挥刀猛砍。   “成将军——”   “将军小心!”   诸将心惊胆战,见敌军尤为针对于他一人,霎时拼命来救。   七郎猛喝道:“成静!”他将手中刀掷了出去,企图让成静借住。   可那刀擦手而过,成静手臂抽搐,鲜血奔涌而出,竟连抬手也做不到。   浑身疼痛,眼前俱是血色。   从未战败被埋伏至此,他此刻面临生死边缘,脑中蓦地清醒一瞬。   为何会中埋伏?   为何敌军早有防备?   为何事先备下的巨石毫无用处?   脑中响起惊天之雷,他霍然抬头,眼神杀气弥漫,看向七郎。   本念棠儿情分,他方才策马救他,若他当真通敌卖国……   尚未想清,便觉后背剧痛,成静一刹那神智全无,只觉极度的怒意仿佛要透过眼神化为实质,鲜血流淌无休无止,杀意亦无休无止。   最后一瞬的念头,竟是大营中怀胎两月有余的棠儿。   上回醉酒一别,说是生死难料,真未想竟是永别。   她许是……要伤心了罢。   他此命为谢族所害,战场之上,友军构陷,他当真万分不甘,恨不得死后化作厉鬼。   是谢族欠他,算他用命为她妥协。   成静意识全无,浑身力道一泄,轰然倒地。   七郎尚未看清一切,便看见成静猛地倒下,他瞳孔猛缩,蓦地仰头怒喝:“柯察尔!”   声音之怒,宛若困兽哀嚎。   柯察尔眉梢微微一挑。   他看见成静倒下,才无趣般扔掉了弓箭,淡笑道:“本帅素来信守承诺,传令下去,撤军!”   主将倒地,军心霎时不稳,谢七郎陷于震撼之中,忽然觉得,自己错了。   最终记得的,是倒在血泊之中的身影。   而后羌人如约退军,尚退一半,谢映展援军已急速赶到,只是掩护撤退之中,未能来得及护送伤员,以及收尸。   厮杀中的三军全然不知情况如何,只知成静倒地,群情激奋,拼命要去救他,柯察尔本觉得目的达到,剩下的已没有什么看头,打算回去,便又见这群人还待纠缠,索性又不撤兵,只有意放过七郎,却将不识好歹之人意欲尽数屠杀,谢映展来救时惨睹此人间炼狱,只觉浑身僵硬,脑中一片空白,只能尽量保全大局,仓促退军。   但最令人震撼之幕,是以韩靖为首,那群分明来得及撤离的寒门将士,誓与成静共存亡。   他们不听谢映展号令,没有退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不会挂的,别被吓到~本文男主金手指已经开了。   七郎用袭营的消息换成静之死,让羌人放过其他将士。   等这件事情过去,男主就彻底崛起,回洛阳走起~关于有小可爱说虐,好吧我承认是有点虐…虎摸你们,挺过去就好~这是必经之路QAQ 第86章 恸哭…   谢映棠深夜忽然坐起,心口没由来地一阵阵发慌。   帐中没有点灯,手在外面的红杏听见动静,掀帘轻声唤道:“夫人?”   “我没事。”谢映棠捂着胸口,深深呼吸几口气,阖眸道:“只是许久没有感觉如此心悸了,许是近来要入冬了,心里委实浮躁。”   红杏闻言,倒是掀帘进来了,慢慢给她倒了热茶递来,柔声道:“夫人若是实在睡不着,我便陪您坐会儿说说话吧,郎主前几日已经出战了,夫人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万万要等到他回来。”   谢映棠接过水小饮一口,仰头看着红杏,笑道:“多亏你一直在我身边,若没有你照顾我,我又会艰难许多。”   红杏笑道:“我也很庆幸能服侍夫人,金月还留在洛阳呢,我可比她幸运多了,至少跟着夫人,可以经历许多不一般的事情。”她接过杯子放下,又拿起披风给谢映棠披上,低头瞧了瞧谢映棠的小腹,好奇地问道:“夫人怀了小郎君,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觉吗?”   谢映棠轻抚小腹,微微笑道:“倒是没什么感觉,只是镇日为他孕吐不断。”   “小郎君这般折腾他家家,将来也定是个闹腾的。”红杏笑着想了想,拍手道:“若是像夫人当初闹腾的性子,也是极为可爱的,想必郎主也万分欢喜!”   谢映棠垂下眼来,“或许是吧。”   红杏夜里陪她说了一会儿话,谢映棠稍稍睡得更安稳了一些,只是心跳仍旧有些快,她在被子里翻来覆去,眼睛透过黑暗看着那桌案,不用看清便知,那上面放着成静给她的玉佩。   他在时,她千方百计地逃避,他如今一离去,那日醉酒他抱着她的话忽然又历历在目。   ——“棠儿,你信他们的好,为什么就不信我的好?我对你的爱,绝不会比他们少。”   ——“我爬到今日,除了你之外,我便只有这一条命了。”   她闭上眼,耳畔他的温柔低语仿佛仍在一遍遍回响,眼眶不由有些发热。   一夜难眠。   翌日清晨,谢映棠尚在睡梦之中,便听见外面喧闹的声音。   红杏急急掀帘道:“夫人!大军归来了!”   谢映棠不料大军归来竟如此之快,瞌睡霎时醒了大半,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露出笑颜,她急急披衣梳妆,便快步走了出去。   甫一出去,笑意蓦地全消。   士兵们面上一片惨淡之色,残兵败将不知凡几,人人都狼狈不堪,满面愁容。   这是……   “难道没有胜吗?”身边的红杏也觉得奇怪,失声道。   谢映棠心口一堵,越来越有不祥的预感,顾不得其他,连忙提起裙摆往谢太尉帅帐中奔去。   红杏见她身怀有孕还如此激动,连忙唤道:“夫人!慢点别急。”一面说,一面跺了跺脚,飞快地追了上去。   谢映棠穿过众将,军中几乎没用女子,一看便知身份,是以一路人无人敢拦。她一路畅通无阻地跑到帅帐前,守卫士兵尚未横戟呵斥,谢映棠已闷头冲了进去。   她跑得太急,小腹有些痛,却又顾不得身子,只去抬眼去寻心中那人——   帐中昏暗,里面将士颇多,谢太尉皱眉站在上首,地上正跪着几个人。   除却谢家二位兄长,其余人皆是陌生面孔。   谢映棠心底一沉。   她进来时,谢太尉便没有再说话,众将全都看着她,看着她的脸色渐渐又焦急变为惨白,全都低下头沉默了。   谢太尉道:“棠儿你……”   “我夫君呢?”谢映棠声音猛颤不止,断然打算谢太尉,情绪有些失控,“他在哪里?我为什么没有看见他?”   “棠儿,你冷静些。”谢映展艰难道:“成静他……”   谢映棠遽然看向他,眸中带了一丝希冀。   就盼着他说一句,成静此刻在别处忙碌,或是临时有计划变动。   总之,千万千万不要是出事了。   她的目光如此热切,触及她的眼神,谢映展越发疼惜这个妹妹,忽然有些说不下去了。   他的沉默无疑代表了噩耗,谢映棠心尖猛痛,含泪摇头,慢慢往后退道:“不可能……他那般谨慎的人……不可能出事……你们都骗我……”   “棠儿,是我不对,他是为了救我,才不小心摔落下马,以致于中了一箭。”七郎双目猩红,艰难道:“本来我们设伏,意欲偷袭敌方,诱敌深入,谁知那柯察尔狡猾至极,早就预备好瓮中捉鳖,成静中箭生死不明,局势危急,我们实在抢不回尸首……”   “不会!”她大声打断他,喘息着,眼底渐渐泛红,几近歇斯里地,“为何会战败?为何独独是他出事?他不会死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她下唇猛颤,心底骤然生凉,浑身鲜血都仿佛已经止住了奔涌,只感觉胸腔仿佛碎裂成了一块一块,连呼吸都锥心般的痛。   话刚说完,便觉眼前一黑,浑身力道猛地一泄,她再也支撑不住,往后栽倒下去……   “棠儿!”   “翁主!”   “夫人!”   耳畔众人的呼唤声渐渐远去,她最后阖上眼,只觉得满心是滔天的哀凉绝望。   再次醒来时,不知身处何地。   她闻到一缕药味,以为又是成静来催她喝药,慌急转头,却看见端着药走过来的红杏。   谢映棠霎时眼眶一红,再也支撑不住,掩面哀恸地哭了起来。   红杏一惊,连忙放下药碗给她擦泪,唤道:“夫人……”   谢映棠一把投入她怀中。   她紧紧抱着红杏,起初是哀哀恸哭,后来抽泣渐渐激烈,最终变成了嚎啕大哭。   她不信他出事,可是身边人都这么说。   她再不信,再自欺欺人,终究瞒不了自己。   此时此刻,环顾四周无他的身影,她忽然觉得自己孤零零一人,彻底绝望。   为什么谁都无事,偏偏就是他?   明明出发前一夜,他还对她承诺,说要平安归来。   一闭眼,仿佛那个人还抱着她,在她耳畔唤她“卿卿”。   她眼底泪化作血,哭得双耳鸣响不止,推开红杏疯狂地干呕起来,眼泪打湿满脸,眼前茫茫不能视物。   红杏吓坏了,也跌坐在地,掩面哭了起来。   她一边哭着,一边踉踉跄跄地爬起来,跑到帐外去疯狂地求见谢太尉,说夫人情绪失控……   那些人很快便带了医者过来,谢映棠情绪失控,赤脚站在地上,不许任何人碰她。失去成静的她宛若受伤的小兽,她只觉眼前人人都很可恶,人人都妄图想加害她的静静。   谢映展顾不得其他,强硬地将妹妹搂入怀中,一遍又一遍地安慰着,谢映棠却哭得险些晕厥过去,最终浑身脱力,又在他的臂弯里昏死过去。   医者为她诊了脉,沉重道:“翁主情绪过于激动,动了胎气,若一直以来如此伤心,于身体将是大害。”   谢映展问道:“那可有什么办法?她万万不可流产,她自小身子就极弱。”   医者叹道:“下官只能尽力,可以开些安神的方子,谢将军定要日日照看好翁主,翁主如今身子……实在不容乐观。”   谢映展转头,看着谢映棠苍白的睡颜,哪怕是在睡梦中,她的眉头仍旧皱得死紧,低低呓语着,不知是在唤谁。   那一日紧急撤离,他只看见拼死杀出来的七郎,却听众将说,成静已经中箭而亡。   柯察尔攻势猛烈异常,不全军覆没已是万幸,自然不可能给成静收尸。   他料不到,或许军中上下也无人料到,几乎是百战百胜的成静,竟折于这与羌人的第一场战役之中。   再谋略无双之人,亦有失手之时。   只是可怜了他的妹妹。   嫁予成静未满一年,怀胎两月有余,竟生生成了寡妇。   “静静、静静……”她忽然急促地唤起成静,身子不安地动了起来,声音扯了一丝哭腔,“静静不要丢下我,我不和你闹别扭了……”   她一边唤着,眼泪一边奔涌得无止无尽。   谢映展紧紧盯着她,脸色晦暗,垂下眼来,心底仿佛是在流血。   这是他的亲妹妹,身份高贵。   不管嫁人与否,她终究是谢族的翁主。   哪怕成静去了,他也断不会让她因此受半分委屈。   谢映展一直在妹妹身边坐到深夜,又低声交代了红杏一些事宜,才掀帘出去。   脚步声渐远,四下又恢复宁静。   谢映棠蓦地睁眼,双目空洞地看着上方,在黑暗中默默流着眼泪。   她都在想,自己为什么这么多眼泪,哭了整整一日,此生也未曾如此伤心过。   她与成静,本以为是一桩万分美好的好姻缘,如今看来,却更像是孽缘。   是在报复她么?报复她的冷眼相待,报复她对他的示弱置之不理,所以让她失去……   他弯眸低笑,他神态冰冷,他温柔无奈,他矜持清冷……   他在她跟前遮天蔽日,以至于她从未想过,她会有失去他的那一日。   她今日痛得仿佛是习惯了,此刻只觉心里毫无知觉,仿佛被人开了一个大口子,有风倒灌着涌入,自己已彻底灵魂出窍。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会淩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7章 多方…   元昆三年冬,注定是多事之秋。   先是大都督宋让重伤病故,大将军薛淮安被围困,百战百胜的骠骑将军成静率军增援,谁知首战便折于陈仓,许多寒门将士誓与成将军共存亡,坚决不肯撤离,尸身不明。   经此之战,谢太尉麾下大军士气萎靡不振,大大失了之前一往无前的勇猛。   随后,谢太尉亲自率军出击,誓要救围困的薛大将军,谁知敌军将领柯察尔阴险狡诈,善用兵发,久攻不下。   十二月二十八日,大将军缺失粮草,终于支撑不住,全军覆没,羌人再次向前挺进,与谢太尉对峙于五丈原。   与此同时,武平侯谋反,相继买通数个京卫,洛阳城中一场血战,尸横遍野,而后帝王大怒,下令整治朝中官权,凡有谋反嫌疑之人悉数下狱,谢映舒借士族威望大肆弹劾,亲自下狱官员达五十人,朝堂动荡不安,谢映舒权势再上一层楼。   天下兵力再次分出三万兵马,镇压武平侯麾下大军。   内忧外患不止,天下人心惶惶,士族大不如前,寒门群情激愤,百姓怨声载道,天下大乱。   元昆四年二月十一日,帝王昭告天下,皇后有孕。   士族接连战败,一发不可收拾。元昆四年二月十二,羌人破长安,直逼渭南潼关,离洛阳越发之近,江山社稷危矣。   朝中争吵不休,无人知晓此刻谁才有希望破羌人,成静一死,天下再难找出优秀将领,而诸如魏凛宋匀这些将军,却在作战之中屡次与士族不和,数次争吵下来,两方都未曾得到好处。   此刻,举国上下才终于开始忧思家国的命运,再沉溺于繁华荒诞之梦的权贵,也被现实打击得幡然醒悟。   “皇后娘娘在做什么?”谢映舒下了朝便径直去了含章殿,低声对殿外的宫女问道。   那小宫女低头答道:“娘娘刚刚服下安胎药,此刻还未午睡。”   谢映舒淡淡“嗯”了一声,直接抬脚拾级而上,推开殿门进去。   殿中袅袅燃着安神香,金砖地面泛着莹莹亮光,帷幄虚束,隐约露出软塌上的女子身形。   皇后谢映瑶着繁复宫装,风髻露鬓,娥眉淡扫,发间只斜斜插了一根白玉簪,绞着那明黑乌丝,流光溢彩。   她瞧见了谢映舒,便将茶盏搁到桌上,微笑道:“你近来总往我这里跑,三天两头的,你让外面人怎么看?”   谢映舒微微一笑,上前坐在榻边,温声笑道:“阿姊怀有身孕,万事还是谨慎为重,至于外人……让他们说去,我们自家姐弟叙旧,谁敢置喙?”   皇后不由得笑了,细细端详了一下这位阿弟,不得不说,三郎越发沉稳,这几日江山动荡不休,人心惶惶,也亏得他留守洛阳,才能震过那些老臣,力压局势,稳定人心。   时势造英雄,本以为未让他为将出征,谢映舒是万分不甘的,将来就算留在洛阳,也未必能用文官之职好到哪里去。   但,三郎偏偏做到了。   越是动荡不安的局势之下,他越能彰显出异于常人的冷静与毅力。   成静战死,时局动荡,皇帝少了那把利刃,如今即便是身为九五之尊,在皇宫内亦是步履维艰。   而三郎,却正好替他解决了一些麻烦。   三郎虽是士族中人,亦是谢太尉的嫡长子,皇帝对如今局势已全然失了把控,自然会仰仗着他。   是以,这短短几月,三郎权柄日重,早已今非昔比。   皇后看着眼前俊美清雅的男子,笑意渐渐欣慰,又想起这一母同胞的三人,还有一个棠儿,如今刚刚有孕便已守寡,着实悲惨。   棠儿不肯回洛阳,她似乎还在坚守着什么,皇后想到这个妹妹,不由得抓住谢映舒的手,切切道:“你若得闲,再去信给阿耶罢,让他把棠儿送回来,怀孕委实不好受,更何况她的处境如此艰难,这丫头……着实太苦了些。”   谢映舒垂下眼来,道:“她是什么性子?素来不将自己的性命当回事,我已劝过许多次,又岂会需要阿姊亲自来催呢?”   只是,他去信无数封,都不敌成静在她心目中的分量罢了。   所谓苦苦坚守,不过是还在自欺欺人,盼着成静可以回来。   当真是可笑。   为了所谓的感情,她总是意气用事。   他将她亲自带了这么大,她在这一点上,却半点不如他冷静。   谢映舒心中不由冷笑。   皇后收回手,叹道:“若知如此,当初便不该纵容她,是我们自小太惯着她了,不愿过于压制她的秉性,只想教她仪态礼法,反而养就一身硬骨。”   “路是她自己选的,我们如今,除了尽力护着她,又还能如何?”谢映舒耐着性子,低声劝道:“阿姊这几日注意身子,每日都要找太医请脉,吃穿皆要先行验过,万万不可马虎大意。”   皇后无奈地瞥了他一眼,“本宫知道了,还需要你提醒吗?”   这对姐弟对视一眼,皆同时摇头失笑。   ***   御书房入夜之后,灯火仍旧亮如白昼。   诸位大臣议事后纷纷退下,开始分开筹备接下来的事宜,皇帝却忽然叫住了一位士兵。   那士兵正是宋匀,如今匆匆回洛阳一趟,明日一早便要重新奔赴战场。   皇帝记得,眼前的宋匀是成静昔日的下属,便赐坐赐酒,笑着问他道:“你觉得近来战事如何?羌人有几成把握退?”   宋匀拘谨得很,踌躇几下之后,起身拜道:“臣不敢预测战事,只是陛下大可放心,臣等竭尽全力,也要守住山河。”   “不必紧张。”皇帝微笑道:“起吧。”   宋匀默默起身,低头站在一边。   “坐。”   宋匀踌躇之下,再次坐下。   皇帝看了他一会儿,蓦地问道:“若是成静还在,你觉得又有几分把握?”   宋匀蓦地抬头,有些不可置信,却又低眸道:“成将军擅于谋略,精于兵法,若他在,胜算至少能大三成。”   “这么笃定?”   “臣笃定。”宋匀暗暗咬牙道:“当初在荆州时,臣便是亲眼看着成将军是如何一步一步镇服众人的,他若在,定会对局势有所挽回……只是、只是如今乱成一片,将军一世英名,竟折在那陈仓!”   皇帝笑意不变,终于将心底揣测多日的怀疑问了出来:“那宋爱卿以为,成定初一世英名,当真就草草折于陈仓吗?”   宋匀蓦地一惊,霍然起身道:“陛下是说——”   “朕只是怀疑。”皇帝沉声道:“他出事,他手下将士只服他一人,便宁可誓死追随于他,一千将士滞留下来未曾撤退,为何之后未曾找到任何尸首?死得如此不明不白,不像他成定初的作风。”   宋匀顺着这话,细细一想,忽然心中便燃起巨大的希望。   他咽了咽口水,激动道:“臣也是如此以为!陛下说得有道理!”他激动地一把跪下,拜道:“臣、臣想再去陈仓探一探,弄清真相。”   “此事疑点颇多,成静此战就算没把握,又为何会损失如此惨重?朕早就怀疑了,怕是有心人作祟罢!”皇帝冷笑一声,慢慢走到宋匀面前,抬手将他拖起,殷殷叮嘱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朕如今是鞭长莫及了,士族倾轧,宋爱卿也当看得出局势,此事便交予你了,切记暗中行事,尤其要瞒过谢族。朕手中还有一些兵马,若定初当真未死,你便酌情处置,若他当真战死——”   皇帝闭上眼,沉声道:“便暗中彻查此事,朕的人,不可就这么死的不明不白!”   “是!”宋匀单膝跪下,虎声应道。   ***   “棠儿?”   “妹妹?”   “……”   谢映展不知唤了谢映棠多少声,她才回过神来,转眸看向他。   谢映展将药端了上来,温声道:“喝药罢。”   汤药浓黑,苦味弥漫,谢映棠却毫不迟疑,直接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她猛地放下药碗,用帕子捂着唇忍了忍,过了许久,才一展眉心,抚着肚子问道:“阿兄,我的身子如何了?”   谢映展笑道:“无碍的,你好好静养,事已至此,便不要一直难过了。”   听到这话,她垂下眼来,攥着的帕子的手微微用力,沉默不语。   不可能不难过。   只是她哭了那么久,偶尔的昏迷提醒了她,她不能再这么颓废下去了。   哪怕她此刻全然绝望,觉得无依无靠,也要尽全力保住腹中的孩子。   那是她唯一的念想了。   谢映展看她又伤心起来,自觉多言,只好抬手抚了抚妹妹的发顶,柔声道:“我先去处理公务,夜里再来看你。”说着,他慢慢起身,替她拢了拢衣裳,便起身出去。   谢映展一路出去,便看见正在与士兵一同操练的七郎,七郎方才射了一箭,正中靶心,他满意地掷开弓箭,揉了揉手腕,忽地看见正在看此处的谢映展,连忙带笑走过去,“堂兄。”   “七郎箭术越发精湛了。”谢映展抬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   “大伯父亲自勒令严加操练,我又岂能偷懒?”七郎笑了笑,随即问道:“棠儿如何了?她今日还有好好吃药么?”   “腹中孩子是保住了,只是这丫头还是倔强,谁都瞧得出她有心事,偏偏一开始还知道要哭,如今连哭也不哭了。”谢映展想到妹妹便头疼,又问道:“你现在可有空,我有一事问你。”   “什么事啊?”   谢映展轻捶了一下他的肩,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跟上来。   七郎纳闷地跟过去,直到来到无人之处,才嬉笑道:“堂兄,你这么神神秘秘的,到底是想说什么啊?”   谢映展笑意陡然全收,眸子寒冽,冷声问道:“七郎,我问你,成静出事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话刚问出口,七郎脸上笑意登时一僵。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会淩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会淩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败露…   七郎沉默一刻,状似无意道:“当日发生了什么,堂兄不都知道么?成静被柯察尔射中,我们救不及,为顾全大多将士性命,只能撤退。”   “这些不用你说,我自是知道。”谢映展眯着眼睛打量他的神情,沉声道:“当日,为什么一切计划皆是临时起意,一切安排如此妥善,敌军将领会提前料到成静会如此?为何你会主动请命率兵去设伏,又为何……柯察尔不去射你这个早有威望的谢小将军,却独独要射刚相识不久的成静?”   七郎霍然抬头,“你是怀疑我?”   “不得不疑。”谢映展冷声道:“七郎,我知道,因为六郎之事,你始终对成静耿耿于怀,他对谢家亦有威胁,但是有些事究竟做不做得,我以为你会有分寸。”   七郎怒道:“我没有!空口无凭,堂兄为何就觉得我做了什么?”   “没有吗?”谢映展笑了笑,那笑意有些讽刺,他低声道:“论在军中,我比你久,我若问我当日出战的亲信,你觉得我会寻不到蛛丝马迹?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既然敢做,便不要怕被人察觉……通敌是大罪,甚至可诛九族,七郎,此事若是败露,你究竟知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七郎脸色遽然一变,右手狠狠攥紧。   谢映展又继续道:“这件事情,我必须告诉阿耶。”他转身,作势要往主帅帐中走去。   七郎连忙伸手拉住他,急急道:“堂兄!”他飞快地咽了咽口水,脸色几变,才暗暗一咬牙,道:“我此举也是为了家族……我士族已经后继无力,成静若不死,一旦任他发展壮大,我们岂不是都要被他踩在脚下?”   谢映展飞快回身,怒道:“你!”   他不过轻易一诈,果然将他诈了出来。   当真没想到,六郎桀骜,七郎看似本分,实则也是如此不知后果之人!   且不论棠儿如今是何情况,他将一己私利放于国家安危之前,便是极大的荒唐!   谢映展猛地深吸一口冷气,垂在身侧的手疯狂抖了起来,恨不得将这竖子直接揍一顿。   他怒道:“你还不知悔改?若是羌人破国,届时保住利益又如何?你我都将成为亡国之人!大战在前,你当真是疯了不成?”   七郎不屑道:“羌人自然可退,若是给了成静活命的机会,你我都会是下一个六郎……不,我们会更惨。”他缓了缓神色,上前低声道:“堂兄,事已至此,我们现在应该想想怎么退敌,我固然做得不太厚道,但此事只要压下,便神不知鬼不觉……”   谢映展看他仍是不知错,此刻若是放纵姑息,将来说不定还会为了所谓的利益做出什么匪夷所思之事来,当下越发怒极,右手紧攥成拳,猛地挥向他的脸。   七郎猝不及防,被他打得摔倒在地,又撑手站起,一抹唇角血迹,冷冷道:“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谢映展气极反笑,又是一拳打过来,七郎侧身去躲,几个回合下来,已被他死死擒住,谢映展冷笑道:“我现在便去押你去见我阿耶,你想瞒下来,行。此事关乎满门,我们自然会瞒,但尔等愚蠢之徒,不打着实难平我之怒!”   七郎挣扎道:“你放开我!”   谢映展丝毫不理会,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路将他押去谢太尉帐中。这对兄弟关系素来不错,可此时此刻,七郎脸色发青,二郎怒不可遏,倒是引来了众人暗中议论纷纷。   谢映棠刚刚喝完药出来,便瞧见这一幕,不禁皱眉道:“这是怎么了?阿兄素来脾气好,怎的与七郎闹得这般……”   红杏也觉得奇怪,嘀咕道:“真是奇怪,二公子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莫不是七公子做什么事惹恼了?”   谢映棠皱了皱眉,也往谢太尉帐中走去,“还是去看看吧。”   若是有什么事,她或许还能劝解一二。   她怀胎已经快五个月了,如今肚子已经大了,行动多有不便,红杏一路小心地搀着谢映棠,直至慢慢走到帐前,却发觉帐外守候的侍卫全部退了下去。   她心底疑惑,偏头与红杏对视一眼,正要进去,忽地听到里面传来谢太尉的怒叱声:“混账!你是疯了不成?!”   七郎跪在地上,不甘心地扬着头,大声辩解道:“我也只是为了谢家,成静不死,后患无穷,大伯父素来杀伐果决,此刻面对如此对手,居然也要心慈手软了吗?”   “你放肆!”谢太尉霍然起身,将案上文书狠狠砸到他脸上去,“要对付也不是那时,大将军全军覆没,千千万万无辜的将士,皆是因你一己私欲而死,你究竟愧是不愧?!”   七郎面色铁青,沉默不语。   “事已至此,如今便只能将此事压下,一旦败露,后果不堪设想,陛下如今为人掣肘,正嫌没理由找我麻烦。”谢太尉眉头皱得死紧,负手来回踱步,转身唤道:“二郎,此事交给你,可能知情的将士悉数解决了,万万不能泄露出去。”   “阿耶!”谢映展惊道:“可……可他们都是无辜之人……”   “见惯生死,经历至此,没有谁不无辜,我亦不忍,可又能如何?”谢太尉闭了闭眼,“不必再说。”   谢映展拳头攥得死紧,呼吸陡然沉重起来。   他自是明白,此事一旦被有心人揭发,届时便是他谢族通敌卖国,后果不堪设想。   只能瞒下去,不得不瞒。   成静已死,更何况,若无七郎此举,将来,他们或许也真会与成静你死我活。   他沉默许久,才道:“孩儿明白。只是……七郎胆大妄为,阿耶打算怎么处罚?”   七郎暗暗咬牙,梗着脖子不说话,仍旧是不甘心的模样。   谢太尉冷冷扫了他一眼,道:“推出去,三十军棍,五十鞭,给我狠狠地打!”   七郎脸色一变,不服道:“我不过是为了谢家而已!就算我不动手,大伯父难道当真没有杀成静之心吗?您当初每次听闻成静发来的战报,神情绝非有假,若不是棠儿和皇后恰好这个时候有孕,您还会犹豫吗?!”   此话一出,连谢映展心头都是一跳,连忙去看父亲脸色。   有些话当真直说不得,更何况如此忤逆父亲颜面,谢映展他自己都不敢,谁给七郎这小子滔天的胆子?   “你放肆!”谢太尉甩袖怒道:“人人尊你一声谢小将军,便给了你以下犯上的胆量?我今日便替你父亲好好教训教训你!无知竖子,当真该打!推出去!”   谢映展连忙一把拉起七郎,一边捂住他的嘴,硬着头皮把他推攘了出去。   一掀帘子,便看见门口站着的谢映棠。   她脸色惨白,清艳双眸漆黑如无底的深渊,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他们。   谢映展手脚霎时冰凉,唤道:“棠儿,你……”   她看着他,目光又挪向七郎脸上,七郎此刻面对她格外心虚,便撇过头去,咬牙一言不发。   她看着看着,蓦地一笑。   这笑意三分冰凉,七分嘲讽。   触及这样奇怪的笑容,谢映展只觉她此刻宛若撞了邪似的,整个人都不正常起来。   她可以哭可以闹,可此刻就这样带着几分冰凉,笑着看着他们,令他觉得,这个妹妹已经彻底变了。   没由来一阵心慌。   谢映展伸手去拉她,柔声道:“此事待我之后与你……”   话还未说完,谢映棠猛地甩开他的手,抬手对七郎狠狠扇了下去。   啪——   七郎的脸偏向一边去。   他终究对谢映棠有愧,此刻生生受了她一耳光,沉默不语。   谢映棠双眼猩红,浑身发抖,含恨道:“我为了你们,冷言冷语待他数月,我相信的至亲之人却暗中想着杀我夫君,我误将恶人当作好人,又为你们委屈了他那么久……我当真是愚蠢!我为什么还要相信你们?”   她双眼无泪,眸子却猩红如血,声音渐渐失控,歇斯里底:“是我大错特错!什么父亲!什么兄长!当初口口声声是为我好,不过是觉得我愚蠢好骗罢了,若我今日没有来,你们打算骗我到几时!”   红杏从未见她如此疯狂,比起上次听闻成静死讯还要吓人,哭着上前扶住她道:“夫人消消气!夫人你还有孩子啊,不要动了胎气……”   谢映棠甩开红杏,捂着肚子,拼命忍下痛感,又指着七郎,一字一句煞为冰凉,“堂兄又如何?我定不会放过你!”   七郎再也忍不住,冷冷嗤笑道:“妹妹还是妇人之仁,有翁主之位,只要能保住家族显赫,届时再嫁又有何难?成静究竟有什么好?谢家养你长大,便是让你向着外人吗?”   一字一句宛若刀刃,狠狠刺入她的心中,将一颗心搅得支离破碎。   她浑身痛极,心里冷极,此时此刻,才觉得这一切,不过是她以为的一切罢了。   可笑又讽刺。   她眼中霎时闪过一丝血雾,呼吸愈紧,张口还欲再言,蓦地心口一疼,往后栽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会淩3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会淩6瓶;君子式微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薨逝…   梦中一片沙尘飞扬。   她身着白裙站在高高的山丘上,看见千军万马厮杀呐喊,鲜血四溅,头颅滚落,血腥场面令她触目惊心。   她浑身冰冷,便看见一人身着铠甲,身下战马飞驰,过千军入过无人之境。   他手中长刀寒光凛然,所过之处腾起一片薄薄血雾,刀剑滴着猩红的血,寒光在月光下泛着刺目的光。   忽然一把箭猛地射了过来!   那箭极为凌厉,她眼皮一跳,疯狂大喊出声,那人却仿佛听不到她的声音,对身后的危险毫无所知。   一箭穿过身体,他滚落下马,鲜血至口中涌出。   他仰躺着,望着天,蓦地偏头,逐渐失去焦距的目光却去满眼惊恐的她相撞。   她看见他口型微动。   “好好保重。”   霎时铺天盖地的哀伤自心口涌出,她身子痉挛,一把跌坐在地,不顾一切地嚎哭出声,像个孤单无助的孩子。   谢映棠是哭着醒来的。   一睁开眼,便发觉浑身都出了冷汗,大夫跪在地上,有人正坐在她床边,逆着光,眼神晦暗不明。   她喘息一阵,睁着朦胧泪眼看过去,那人的面容的渐渐清晰,正是谢太尉。   她浑身一僵,偏过头去。   谢太尉叹道:“为父知道,你是在怨我们无情,可七郎固然有错,可你想过没有,成静若是无事,也绝不会放过谢家。”   她冷笑,“阿耶不必说了。”   谢太尉皱眉,看着她不语。   她此刻心底一片冰冷,只余下铺天盖地的哀凉之感,除此之外,丝毫不带有任何对家人的恻隐之心。   所谓的家人,一直都妄图支配她,支配利用不成,便不顾她的死活,宁可私通敌军,也要杀了成静。   对,谢太尉是无意的,可他选择了遮掩。   为亲不慈,为臣不忠,为将不义。   若非她那日偶尔撞见,将来余生是不是都将不明真相?   生下孩子,又成为嫁人的工具,他们会利用权势,用她再次笼络别的家族。   谢映棠想到此,便又是冷笑不已。   帐中一片冷清,谢太尉看着女儿漠然的面庞,头一次陷入沉默。   他自然心疼女儿,但他除了是一个父亲,更是一族之主。   谢太尉态度坚决,淡淡道:“棠儿,成静既然已经去了,逝者已矣,你还是要往前看。”   谢映棠沉默不语。   谢太尉叹道:“事已至此,为父若不帮七郎压下,一旦事情败露,整个谢族都会被冠上千古骂名,棠儿,你心里再不痛快,又能如何呢?”他说着,将药碗端来,亲自要为女儿喝药,柔声道:“你腹中之子,我们还是护着你好好生下来,但你大好的年华,将来也不能如此磋磨了,回了洛阳,你依旧是最初那个端华翁主……”   “这一年以来的事情,你就当做是做了一场梦……”   她猛地掀翻药碗,撑手坐起,含恨道:“我不可能忘记!我一辈子都是他的妻子,他活着,哪怕在天涯海角,我也等着他回来。他若死了,我便为他守寡一辈子!”   “荒谬!”谢太尉低头看着那洒了满地的碗,终于拂袖起身,怒道:“孺子不可教也!当初若非你兄长和母亲求情,谁又会答应将你嫁给成静!你要与他守寡?你如今能做得了自己的主么?”   她双目渐红,倔强地望着谢太尉。   谢太尉冷冷吩咐道:“喂翁主喝药,她不肯配合便灌下去,直到生下孩子,便直接送回洛阳。”   说完,他毫不留恋地转身而去,不顾身后传来她疯狂抗拒的声音。   洛阳,皇宫内。   皇后身边的大宫女蓉儿端来安胎药,笑道:“已经五个多月了,娘娘可有感觉到小皇子在动?”   皇后笑着道:“这孩子安静得很,未必是个皇子,若是个公主,也是极好的。”   蓉儿忙道:“这怎么行呢?娘娘可是要生下嫡长子的,将来啊,小皇子或许还能封为太子……”她掩唇道:“然后奴婢和娘娘,都会亲眼看着小皇子慢慢长大,长成陛下或是谢大人那般玉树临风才好。”   皇后失笑,轻嗔她一眼,“你啊,一天到晚小嘴儿跟抹了蜜似的,净会讨我欢心了。”   蓉儿嘻嘻一笑,冲皇后眨了眨眼睛。   皇后看着蓉儿面上明媚的笑颜,微微一晃神。   蓉儿是新调来她身边的,她就是瞧这丫头明媚阳光,笑起来分外可爱,像极了棠儿,便忍不住将她留下。   棠儿自从那日出事,便离奇出现在襄阳,随后一路吃苦至今,听二郎在信中所说,她如今已不大笑了。   那小娘子在她身边嬉笑玩闹仿佛还在昨日。   一眨眼,世事变迁,天地变色,故人也都变了。   蓉儿看见皇后一直盯着自己看,有些不自在地唤道:“娘娘……”   皇后回神,垂眼一笑,偏过头去问道:“今日陛下可有来过?”   蓉儿登时来了兴致,连忙道:“陛下今日来过了!只是娘娘那时在午睡,陛下不忍心打扰,便又离去了,娘娘要不要奴婢去叫陛下呢?陛下近来可关心您了!”   皇后微微一怔,含笑摇头道:“政事已经焦头烂额,还是算了罢。”   时间飞逝地极快,转瞬又是两月。   章华殿宫人飞快进出,一派兵荒马乱之象,凡出来之人皆端着满满几盆血水,令人触目惊心。   里面传来阵阵惨呼之声。   周围人跪了一地,皇帝垂袖站在殿外,表情冷黯。   谢映舒听着长姊的惨叫,再也忍耐不住,一把抓住皇后跟前太监的衣领,将他狠狠抵上身后大红木柱子,眼神阴鸷至极点,寒声问道:“究竟是为什么会早产!你们是怎么照顾皇后的!若是母子有恙,你们死不足惜!”   皇帝眸子微动,看着一边暴怒的谢映舒。   那太监也不知到底出了什么意外,明明之前都还是好好的,却忽然开始叫腹痛。   他在三郎的逼视下越发胆战心惊,浑身上下抖得厉害,话也说不全。   谢映舒猛地松开手,右手紧捏成拳,狠狠打在柱子上。   指节上磕出了血迹,他却毫无知觉,双目之中,殷红血丝渐显。   第一胎流产,此胎又是早产,从今以后,皇后再难有身孕。   若是母子平安,孩子或许只是身子弱些。   可若母子出事……   谢映舒简直不敢想。   他最在乎之人,便是这一母同胞的阿姊和妹妹,长姊待他如母,自小对他温柔教导,宽容有加,他常常心思急躁,不肯饶人,总是长姊在期间劝解开导……   他看着那一盆盆血水还在不住地端出来,再也忍不住,一把跪在了皇帝跟前。   皇帝皱眉道:“谢卿怎么了?”   “臣想进去看看阿姊,隔着帘子也好。”谢映舒道。   “荒谬!”皇帝低叱道:“朕都进去不得,你还想进去?”   谢映舒紧紧抿唇,只道:“臣只是担心阿姊安危。”   “朕又何尝不担心?”皇帝冷冷拂袖,道:“起来!就在外面给朕好好等着。”   谢映舒却不肯起。   皇帝瞥了他一眼,冷笑道:“规矩毕竟是规矩,你进去了又能如何?若是不肯起,你便跪着罢。”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才有宫人退了出来,低声道:“禀陛下,皇后娘娘生了。”   皇帝蓦地一惊,谢映舒心头大石终于落下,连忙问道:“皇后娘娘如何?”   “娘娘安然无恙,只是……”那宫人犹豫许久,终于一把跪在地上。   谢映舒笑意渐散。   皇帝沉声道:“只是什么?”   那宫人哆哆嗦嗦道:“只是……娘娘所生的是……是死胎。”   一句话如惊雷。   谢映舒猛地往前拉住那宫人,怒道:“你再说一遍!”   那宫人惶恐道:“陛下恕罪!奴婢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小皇子生下来便没有气息,浑身发紫,陛下饶命!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皇帝浑身一僵,脚步如飞,飞快冲入殿中。   殿中从太医到产婆,俱已跪了一地。   每个人的表情都非常惊骇,恰恰可以证明,方才那宫女所言非虚。   皇帝沉声问道:“孩子呢?”   一边的产婆闻言,哆哆嗦嗦地膝行上前,将怀中用明黄布帛裹好的孩子举起。   皇帝弯腰接过那孩子,低头一看,神色遽变。   浑身青紫,气息全无。   当真是死胎。   元昆四年四月十七,皇后早产,诞下死胎,满朝震惊。   如今内忧外患不止,江山危在旦夕,钦天监连夜上书,直言此乃不祥之兆,皇后身系厄运,不宜再居含章殿,宜迁于西宫。   满朝议论纷纷,国母生下死胎之事,自古以来闻所未闻,甚至有人说皇后当不起中宫之位,气运与国家相悖。   无论臣下如何上奏,皇帝俱置之不理。   四月二十八,皇后自缢于含章殿。   国丧钟深夜敲响,谢映舒猛地惊醒,思绪回笼不过须臾,蓦地快速起身,高声唤道:“谢澄!”   谢澄连忙进来,两眼通红,一言不发地跪了下来。   谢映舒动作停住,心口一僵,心里骤然冰凉一片。   谢澄低声道:“郎君节哀,皇后娘娘她……薨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离完结不远了,我也不知道还有多少,本月应该是可以结束的。 第90章 反心   含章殿,皇后灵前,诸妃哀哭。   谢映舒走到含章殿外,目光触及那巨大的黑棺,身子一个踉跄,谢澄连忙将他扶住,“郎君!”   谢映舒默默地推开谢澄,站直了身子,就这么看着那棺木,如在梦中。   分明昨夜,他从含章殿退下来之时,阿姊还在对他微笑。   他得了陛下默许,日日都在含章殿,唯恐阿姊心情不快,那日,从未提及过小皇子的阿姊忽然问道:“那孩子……怎么处理了?”   他一时僵住,不敢回答,皇后又微笑道:“我不过是问问,怀胎七月早产,可毕竟也是我的亲骨肉,你的亲侄儿。”   谢映舒只好答道:“小皇子生下来便是死的,是以陛下命人葬了。”   “可有赐名?是以何礼而葬?”   那个小皇子被视为不详,更是皇家的耻辱,如何可以赐名?又怎能以重礼安葬?   谢映舒不言,心底蓦地升起一股悲凉、愤恨、无奈的情绪,所有情绪混杂在一起,令他太阳穴突突地疼,心底也跟着抽得厉害。   目睹阿姊怀孕时的喜悦,步步为营,小心有加,终究在这重重宫闱之中,亲眼见着阿姊成为牺牲品。   皇后看着他的神情,一切都明白了,便点了点头,不再多问,只是道:“三郎,这么多年,自从我入宫开始,便甚少与你下棋了,来对弈一局罢。”   谢映舒默然,低声道:“好。”   她微微一笑,抬手命众人将那棋盘拿来,然后由宫人搀着慢慢起身,端坐下来,柔声道:“依照你年幼时的规矩,你先落子罢,阿姊后来。”   谢映舒便笑了,拿过黑子,轻轻一落,淡淡笑道:“阿姊从前教我下棋时,总是故意让我赢,但是这一回,阿姊不许再让了。”   皇后掩唇笑道:“不让。我让了一辈子,今日要好好赢你一回。”   殿中红帐被外间灌进来的风吹动,山水描金屏风前,两人的影子被光影拉得不住的摇晃,殿外花影投在三郎的水色广袖之上,皇后一边下着,一边温柔地看着阿弟。时至今日,方才知这一生,她是身不由己,但是终归还是有挂念着的东西。   那个人不是冷漠无情的君王,不是她在宫中所见的形形色色的面孔,而是她的亲人。   她落子,笑着问道:“你如今还未娶妻,可有相中谁家的女子?”   谢映舒一顿,含笑摇头,“我哪有这样的心思呢,如今天下乱成这样,我只希望早日结束战乱罢了。”   皇后却忽然问道:“你在意的那个洛水呢?”   他动作一顿。   皇后心底了然,笑道:“你自小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我又如何看不出你的心意,洛水其实很好,当初若无那些事情,她也早就嫁你为妻了,如今又做了你的妾室,是缘分使然。”   他垂下眼睫,淡笑道:“她要的东西,我都给不了。我与她,至多只能算作孽缘。”   皇后笑着摇头,没有再多说,专心看着手里的棋。   他们下了一局又一局,天色渐渐暗下来,皇后才起身道:“我也乏了,三郎,我们这就散了罢。”   谢映舒说了一声“好”,逆着殿中的光,他看着皇后的笑颜,只觉心头一阵恍惚。这么多年来,阿姊都是一如既往的娴静温柔,好像无论什么事情,都压不垮身为一国之后的她。   可她如今,却说她累了。   他低声吩咐蓉儿好好照顾皇后,便转身出去,皇后一直看着他消失在视线中,亦转身去更衣。   回忆如此清晰,清晰到谢映舒听着满殿的哭声,看着阿姊的棺木,暗暗痛恨自己起来。   为什么自己没有早早发现?   谢映舒闭上眼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有了走上前去的勇气,跪在一边哭泣的蓉儿似有感觉,抬头看见他,蓦地往他身前扑去。   “谢大人!”蓉儿哀哀道:“奴婢、奴婢有话想说!”   谢映舒看着她,冷淡道:“什么事?”   “事关皇后娘娘,还请大人移步。”   那日深夜,谢映舒动用谢家的势力,暗中调查了很多人。   从皇后早产前一日所接触到的所有宫人查起,到产子之时所有进入过含章殿的人,从太医到产婆,终于查出不寻常的蛛丝马迹。   结果令人心惊。   谢府的书房内,谢映舒奋笔疾书,去信去边关。   “孩儿无能,未能护好阿姊,帝王无道,恐外戚专政,以药引阿姊早产,谋杀皇子,使阿姊生担污名,死后亦不能安……”   他写完,看着这信上触目惊心的字,一时觉得恶心。   他纵使是士族子弟,却仍在尽心辅佐郡王。他想起年少时,他频频去东宫找还是太子的陛下,三个少年郎偷偷喝酒,私下互相称兄道弟,那时本以为,这一辈子也会这样走下去,可没想到在成静离开后,他会是下一个违背誓言之人。   什么忠君,什么兄弟,可笑至极。   他谢映舒绝非隐忍之人,他不是成静,只会愚蠢地妥协。   既然帝王忌惮外戚,不愿皇后生子,那他若不让他好好看着外戚是如何造反,岂不是可惜?   元昆四年五月初六,谢定之大败柯察尔。   军中上下部皆已换血,如今兵力松散,陛下不得不加封谢定之为大将军,统领一切兵马,谢定之挥师向西,一路势不可挡,羌人久攻疲敝,加之攻占城池便会分散部分兵力,本以为此时仍可坚持一举拿下洛阳,未料此刻敌军还有绝地反击之能,一时溃败,尽又让谢族抢得了先机。   一丝士族声威得以挽回,当初成静旧属已悉数打散,若有抗拒者军法处置,哪怕皇后薨逝,谢族却未曾动摇分毫。   皇后自缢,皇帝在诏书之中称为病逝,给其最后的颜面,但谢族并不愿领情。   谢太尉收到三郎的信后,暗中吩咐三郎在洛阳先不动声色,暗中加紧联络诸位老臣,此战之后,倘若羌人溃败,必要好好清算有些事情。   如今唯一的阻碍已经被除掉了,天下兵权握于手中,皇帝小儿,也着实不将谢家放在眼里了些。   当真以为自己是君,便能一次又一次挑战底线么?   宋匀在陈仓寻找成静,本不抱太大希望。   大战之后,这里一片萧条,他暗中潜入此地,连自己的性命都已高高悬起,根本想象不出,这里还会有离奇失踪的成静和那一千将士。   但他找到了。   在那一处偏僻逼仄的峡谷之中,上天开辟地缝,巨石高山为屏障,竟生生将外面的兵马与这世外清净之地完全隔开。   是有年轻士兵长与陈仓,刚好对此地地形熟悉。   而粮草,却是一千多人日夜以吃树皮为继,直至寻到山中庄稼与可食的果子,勉强支撑至今。   天不绝成静。   天色未明,天然地缝之下的山洞中,火把刺啦燃起,士兵们东歪西倒地躺在地上,一个个睡得沉,听到细微的脚步声,一个个却醒得极快,天生的敏锐让他们眼中杀气四溢,纷纷将目光投向来人。   宋匀随着放哨士兵一路过来,步履如飞,心急如焚,待走到此处,一眼望见角落里撑头假寐的成静时,又惊又喜,大呼道:“将军!”一边唤着,飞奔过去,跪在他跟前,含泪咬牙道:“将军!你没有死……”   成静睁开眼来,眸光如电,狠狠锁住了他的脸。   看清是宋匀,方才皱眉之后又低声道:“你……”   “陛下怀疑您是否为奸人所害,又究竟是不是真死,故命属下暗中前来寻找,属下误入此地,未曾料想果真碰着您!”宋匀激动道:“听闻将军身受重伤,此刻身子如何?为何会藏于此处?将军日后可有什么打算?”   成静弯了弯唇角,沉声道:“莫要激动。”他看了看周围因宋匀的出现而精神抖擞的士兵们,淡淡道:“柯察尔心高气傲,不曾将我们杀了,他想看我们回营窝里斗,未曾想再回神寻找之时,我们已经寻了此地藏身,他搜寻三日无获,便继续进军了。”   宋匀急急道:“那将军伤势如何?”   “我无碍,已经过了许久,伤口早已痊愈。”他低声问道:“此地消息闭塞,外界情况如何?我们如今只有一千人,粮草支撑不了几日,兵甲全无,寻不到反击时机。”   宋匀便将外面情况细细说了,从战局到皇后薨逝,谢三郎把持权力,到谢定之封为大将军,成静越听脸色越阴沉,终是苦笑道:“我这一失足,竟酿成如今局面,这谢族若再是一往无前,今后江山是否姓谢,也未可知。”   宋匀暗惊,连忙跪地道:“还请成将军想想办法!”   “我自会想办法。”成静沉吟许久,才问道:“陛下命你来寻我,可有给什么别的东西?”   宋匀这才想起来还有一物,自责地一拍脑袋,连忙从胸口掏出一物呈上,“这是调动一部分兵马的兵符,是陛下最后能亲自调动的力量,陛下说若您还活着,便全权交由您,任您行事!”   兵符铁铸,边上纹着细小篆文,光华流转。   成静拿过虎符,掌心硌着那物,冷声道:“必然反攻,不辱使命。” 第91章 重逢…   谢定之麾下兵马一路逼退羌人,临近陈仓之时,宋匀拿兵符暗中调动兵马,成静已拿到了部分兵力,兵马驻扎在山谷附近,暗中设下埋伏,守株待兔。   只是成静迟迟没有动手。   若是出兵,只会徒徒助长谢定之声威,于他并无用处,他在等。   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最好是谢族战败之时,他再出现,力挽狂澜。   本以为这个时机不好等到,谁知陈仓那处山脉众多,成静觉得此地好设埋伏,柯察尔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是以,谢定之在此地受挫了一回。 第二回 ,两军僵持不下,七郎与谢映展为先锋,分别率领左右军往中间汇合,谁知柯察尔早有准备,险些将他们击毙。   此刻,成静动手了。   局势大翻盘,谁也没有料到,峡谷身处还会埋藏了另一支奇兵。   谢七郎从马上摔下,马上就要被人一刀砍下,成静便弯弓救了他一命。   他在谢七郎见了鬼似的注视下驱马走过去,冷淡地瞥他一眼,“救你第二回 ,你是愧还是不愧?不过,无论你愧不愧,旧忿还是要好好清算的。”   七郎双手猛地攥紧,咬了咬牙根,从牙缝里挤出几字来,“……你没死?”   “让你失望了。”成静凉凉一笑,再也不看他一眼,拔刀冲杀进去。   这一场战斗之中,成静再次玩了一出奇兵天降、力挽狂澜,让天下都为之震惊。   消失四个月,谁都觉得他已经暴尸荒野,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谁知他又回来了!   回来也罢,居然手下将士人人士气大振,一个个仿佛饿惨了的狼似的,瞅见敌军便咬了上去,杀红了眼。   他们憋的太久了。   被困于山洞那么多日,他们与世隔绝,实在是憋屈地很!   如何能不趁机好好发泄一番!   去他娘的敌军!   那一场战斗持续了整整一日,成静与谢定之会晤之时,谢定之的神情亦是瞬息万变,成静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沉声道:“属下见过大将军。”   谢定之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似笑非笑,“成将军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的?”   “属下从哪里钻出来不重要,重要的是,属下没有死,还能继续作战。”成静抬头一笑,目光与谢定之相撞,他的眼神里沉淀着丝丝寒意,令谢定之一时觉得心惊。   再细看时,他又是眉眼带着无害的笑意的。   但,谢定之知道,成静或许对他如何中埋伏心知肚明。   此次回来,必然不简单。   谢定之冷淡地撇过头,沉声下令道:“即刻回营!”   谢映棠得知阿姊噩耗之时,正是深夜,她本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泪了的,可是那一日,她又生生哭得晕了过去,军中的大夫连夜给她诊治,唯恐动了胎气,不知给她灌下多少药,她才渐渐平复了心情。   只是拖拖拉拉将近七天,她才刚刚从阿姊的噩耗之中缓过神来,一早上眼睛仍旧是红肿的,红杏看着她日益大起来的肚子担忧不已,便绞尽脑汁地哄她开心。   可无论她怎样去劝去哄,谢映棠都实在是笑不出来,短短半年之中,她相继失去两位至亲至爱之人,那份痛苦令她此时此刻看见腹中的孩子,都觉得心底针扎似的疼。   红杏出去打水伺候谢映棠梳洗,谁知刚刚出去,便丢了盆冲了回来,大喜道:“夫人!将士们大捷回来了!”   这几日战事激烈。谢映棠不知听了多少这样的消息,便也只是懒懒地掀了掀眼皮,淡淡道:“我知道了。”   红杏却神情激动,一把扑到床前,急急道:“还有……还有郎主!郎主也回来了!”   谢映棠一怔,慢慢转过头看着她,“什么?”   “她说,我回来了。”帘帐被猛地掀开,那人快步走了进来,微笑道:“棠儿,这么多日,委屈你了。”   他身姿笔挺,一身盔甲峥嵘,那笑容那声音……   谢映棠脑中轰然一声响。   是他。   她仿佛是在梦中,心口一刹那破冰又腾起火来,双眼已不受控制地酸涩起来,眼前雾蒙蒙地,仍旧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他的面容渐渐模糊,她猛地抬手抹了一把泪,颤声道:“这、这定然是梦……”话说到最后,已然开始泣不成声。   她太想他了。   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她都盼着他能入梦,她好在梦中,好好地再瞧上他一眼,再与他好好地说上一声对不起。   是她不信他,是她无理取闹,她就希望他能回来。   成静看她伤心恸哭,而他离开时尚未显露的小腹已经如此之大了。   心下心悸一霎,密密麻麻地心疼至心口泛起,浑身僵硬起来。   他连忙上前,一把将她揽入怀中,柔声哄道:“是我,棠儿,我没有死。”   她将小脸靠在他的胸膛之上,紧紧搂住他的腰,抽噎地哭。   一字也说不出口。   铺天盖地俱是他的气息,熟悉又令人怀念,她惟愿这真是梦,哪怕不是梦,也永远都不要再醒来……   这四个多月的委屈、难受、无助、愤怒,忽然间就这样齐齐涌出。   她以为她可以撑下去的,至少可以安然无恙地生下孩子。   可这努力伪装的坚强,在抱住他时,已经彻底崩塌摧毁。   心口疼得仿佛在流血,饶是锦衣玉食,高高在上,亦觉得此生实在是苦。   成静抬手抚着她的发,将她小心翼翼地护在怀中,然后低头将她脸颊上的眼泪一点点吻去。   她缩在他怀里,身子娇小,小脸惨白,就这么呆怔一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瞧。   好像仍在辨别,眼前这个成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成静看着她这惶然不安的模样,指节沉沉一响,大力地箍着她的肩,看着她的眼睛道:“你的静静就在这里,你不用再担心受怕了。”   静静……   她霎时皱眉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唤道:“静静!”   声音软得像个孩子。   成静再次将她抱住,让她小心地坐在自己双腿之上,只能无奈地哄,哄了一声又一声,她才中失而复得的情绪之中彻底回过神来,她这回主动地搂紧他的脖子,抽抽搭搭地,蓦地扬起下巴亲了他一口。   成静眸光雪亮,看着她,掠了掠唇角。   一别四月,她彻底没有之前与他置气的气焰了,她现在什么都不怕,就怕失去他。   谢映棠拽着他的手指,恨不得整个人紧紧贴着他的身子,将自己融入他的骨血之中,这样,他就不会再丢下她了。   “……之前是我不对。”她静了许久,终于缓缓开口,嗓音嘶哑,“我总想着你会害谢家,却没有料到,他们也不会放过你,若非我这般向着他们,或许你也不会险些丢了性命。”   “没事。”他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眸含温存,“我已经回来了,不要自责。”   她抿了抿唇,在他的安慰之下浅浅笑了,将脑袋靠在他的胸膛前,只觉得心安。   一边的红杏看着谢映棠终于开始笑了,心里也跟着高兴,不忍打扰这两人互相亲热,便悄悄地退了出去。   成静抱着谢映棠,手轻轻地抚上她的肚子,低声道:“这些日子,你怀孕无人陪着,苦了你了。”   她身子这般瘦,本就孕吐导致消瘦许多,这么多日他却不在身边,可想而知会有多难捱。又想她痛失夫君,独自守了几个月的活寡,又拼命着要护好腹中孩子,便知她有多痛不欲生。   他自己的夫人,哪怕是与他闹别扭,他也是了解的。她是一个好姑娘,只是有些刀子嘴豆腐心而已,哪怕再不肯给他碰,也绝非凉薄之人,所以失去他时,她又多绝望呢?   成静甚至不敢深想,失去她的他,会面临谢族怎样的逼迫,会接受到旁人怎样的目光,午夜梦回,又会多么自责悔恨。   他低头,抵着她的额头,慢慢道:“是我对不起你。”   “既然你让我不必内疚,你也勿道你对不住我。”她摇头,搂住他的手臂,笑道:“孩子已经快有七个月了,静静是想要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呢?”   他低笑,俯身将耳朵贴上她的肚子,忽然感觉她的肚子抽动了一下,他怔怔道:“这是……动了?”   她掩唇,笑容明媚,一双秋水眸子里闪烁着盈盈水意,嗔道:“这叫胎动,孩子在里面,踢着他阿耶呢。”谢映棠说着,仍旧不放过地摇了摇他的手臂,催促道:“你说呀,夫君是想要儿子,还是女儿呢?”   他无奈笑道:“女儿想必像你,自是极好的,若是儿子,也是不错,将来便多了一人护着你。”他叹了口气,抬手将她鬓前碎发慢慢拢于耳后,“我有时,真不知该如何疼你护你才好。等战事结束,一切尘埃落定,我带你游山玩水可好?”   谢映棠点头应道:“好!不过当务之急,还是眼前的战事。你千万注意安全,不要再如那次……”   他怕她又回忆起那无助的几个月,徒徒惹了伤心,忙截断她,弯唇笑道:“此次我与你父亲共同进攻,再不会有之前冒险之事,棠儿尽管放心,待羌人退出关外,我们便回家。”   回家……   她霎时鼻尖一酸,吸了吸鼻子,点头道:“好,我等你带我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会淩3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2章 谋划…   梦中仍旧是那一场战争。   她站在高处,对着浑身染血的他痛哭流涕,无论她怎么呼唤,他都听不到她的声音。   谢映棠醒来时,发觉自己被成静抱在怀中,他紧紧搂着她,两人青丝交缠。   他一遍又一遍地说:“没事了,我没事。”   谢映棠登时有些想笑,又觉得眼眶酸涩。   成静肯定是被她吓着了。   哪怕她见着了未死的他,那种怕他出事的恐惧却早就在几个月中深入骨髓,她总是反反复复做那样的噩梦,在夜晚哭喊大叫,也曾经吓坏过红杏。   谢映棠抬手回抱他,将小脸在他身上蹭了蹭,柔声道:“我知道。不过是噩梦罢了。”   他抿了抿唇,摸了摸她的头顶,又下榻去点起灯,倒了一盅水来,慢慢喂着她饮下。   温水入腹,她稍微清醒了一些。   成静重新将她抱住,下巴搁在她的颈边,身子靠在她后背上,从后面低声道:“做我的夫人,实在是委屈你了。”   她摇头,“这样的话,就不说了,至少……静静,我是爱你的,所以不管吃苦与否,我都是自愿的。”她抬眼望着几案上闪烁的烛火,心底如那灯芯一样,暖意笼罩,一点点明亮起来,长夜难眠,她索性与他说话去,“是七郎害的你,夫君知道吗?”   成静点头,淡道:“我救了他两回。”   她望着那摇曳的烛火,声音忽然冷了下来,“是啊,你都救了他两回,他还是那般不知错的样子,口口声声说是为了谢族,可私通敌军……已经绝非私怨了。”   通敌卖国,自然不是私怨。   大可株连九族,遗臭万年,小……自古以来通敌卖国者,无一人没有被灭族。   成静眯了眯眼,感觉她话中有深意,沉声道:“你想如何?”   她蓦地转过身来,面对面看着他,唇瓣动了动,欲言又止。   成静看着她眸中水光,抬手抚了抚她右颊,柔声道:“无妨,直说便是。”   谢映棠垂下眼来,鼓起了巨大了勇气,才一把扯住他衣袖,殷殷望着他道:“你与七郎的恩怨,你尽管去报……但是静静,私通敌军之事……”   他薄唇淡淡一掠,已经明白她之意,便安抚道:“谢族没有私通敌军。”   她一怔,看着他不语。   “通敌卖国的家族,下场可想而知,天下人人得而诛之,但是我不愿你被牵连此等污名。”他双目漆黑,火光在他眼底跳动着,嗓音温淡,“那四个多月以来,我被困于峡谷之中,也想了许多……”   “我不应对你步步紧逼,这件事于你,无论对错,你坚持的只是孝心而已。”   “士族中不乏善良正义之士,我哪怕因陛下要与士族为敌,也知晓那些是非道理,弄垮一个家族太容易,但是庶族与士族,未必也不能共存。”   她睁大眼,惊道:“那你……今后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先退敌军,待我回洛阳,再行思考新政之事。”   她惊奇,“新政?”   成静笑着,揉了揉她的发顶,带着她重新躺下,在被子里抱着她,柔声道:“是新政,若士族肯配合,便可采用迂回手段,未必要与谢族对上。此事源远流长,不可操之过急……好了,不早了,睡罢。”   她有些好奇,还想继续问,却看见他已经闭上了眼睛。   她瞧着他的睡颜愣了半晌,忽然扬唇一笑,探上前去,在他唇上轻轻一吻。   她轻声道:“静静最好了。”   他心底觉得好笑得很,眉心微动,并未睁眼,只感觉她凑得自己更近了些,毛茸茸的小脑袋蹭着他的下巴,有些痒。   他睁开眼,低眸看了一眼她,手臂蓦地一紧,将她狠狠揉入怀中。   翌日清晨,红杏进来伺候时,便发觉了另外一副光景。   谢映棠未曾穿鞋,晃着双腿坐在床上,支着腰使唤道:“静静,我要喝水!”   成静便去给她倒了杯水来。   她一抬下巴,笑吟吟道:“喂。”   成静无奈一笑,抬手捏了下她的鼻尖,将那水杯递到她唇边,喂着她慢慢饮下,又拿帕子搽干了她的唇,似笑非笑道:“夫人还有什么吩咐?”   谢映棠又蹬了蹬双腿,说道:“我腿好酸,静静帮我揉揉。”   成静便抱着她,将她往后挪了挪,看着她撑着大肚子靠在枕上,然后轻轻为她按揉双腿。   门口的红杏都看呆了。   她看了许久,才猛然回过神来,有些踌躇着要不要上前打搅这两人,谢映棠已先一步瞧见了她,扬声道:“红杏,什么事?”   红杏连忙上前,低声道:“是、是二公子想见见郎主,要不……我去推了罢?”   成静料想无甚大事,便随口道:“就说我没空。”   红杏:“……哦。”   谢映棠笑嗔他一眼,“你就不怕是什么要事吗?”   “要事再重要,也不及夫人的腿重要。”他微微一笑,手上力道微微一重,问道:“这样如何?夫人觉得是重些的好,还是轻些的好?”   她蹙起眉心,轻微疼痛之余又觉得有些舒服,忍不住笑了,“不轻不重刚刚好,静静按摩都如此娴熟,大可以转行了。”   “转行去做什么?”   “转行去给我按摩呀,本翁主养你。”   他失笑,“端华翁主年轻貌美、秀丽无双,在下甘愿无偿按摩一辈子,翁主还是先将自己照顾好了,再说养别人之事吧。”   她轻轻蹬了他一脚。   成静未死的消息传回洛阳后,朝野上下起了轩然大波,最高兴的莫过于皇帝,而最觉得不安的则是士族。   之前都以为他战死,他们行事没什么忌惮了,本以为这天下还是他们的天下,没想到成静又回来了……   虽然谢定之升为大将军,当初成静手上几万兵马已经大多数分散了,但是这人素来不安分,谁都保不准,这人这回大难不死,是不是又要做什么事情出来。   谢映舒正静坐在书房的书案前,手闲闲搁在一边,广袖翩然,衣袂之上暗香流转,高贵而清冷。   隔着一扇雕花檀木描金屏风,尚书台一位主薄正躬身立在那处,他正慷慨激昂,直言如今庶族越发不将士族放在眼中,某处百姓又再次发生暴动,因战乱而产生的流民难以镇压,如今国库空虚,粮食紧缺,简直处处都是忧患。   谢映舒静静听了半天,才倏然冷笑道:“我倒是不知,如今尚书台连这等事情都处理不好,还要特地来过问我?”   那小官连忙赔笑道:“谢大人息怒,其实这等事情,我们以往处理都是有惯例的,只是……”他为难道:“只是从前上等官员都出身士族,寒门俱都下品,自上回成静将军在洛阳任中书舍人起,便提拔了一些寒士为官,比如去年派去江南的纪清平,他官衔不大,当地百姓却只拥护他一人,他只管袒护暴民,暴民也顺着杆子爬,越发不将我们办事的人放在眼里,是以下官这回来,只是想请教一下,我们到底是该退让,还是按以往的规矩行事……”   谢映舒眯了眯眼,低喃道:“纪清平……”   他有些想起来了。   当初纪清平便是被成静亲自从廷尉府救出来的,随即一路提拔,随后派遣去了江南。   也因为此人,棠儿才与成静暗通款曲,两情相悦。   他那时以为,这不过是个小人物,实在不足挂齿,况且那纪清平出身极低,眼界泛泛,看似呆笨,他的一众好友们,都觉得是成静眼睛出了问题。   而事实证明,成静眼光颇为毒辣,一眼便看准了,纪清平适合拉拢寒士人心。   如今外患不止,成静在外与世族为难也就罢了,居然还在暗中让人染指国家内政。   此人当真是居心叵测。   谢映舒冷笑道:“到底也是成静亲自瞧上的人,你便传达我的意思下去,让尚书台先勿与寒士摩擦,他们既然要拉拢人心,便让他们好好拉拢去。再者,你将当初与成静暗中有瓜葛的庶族官员列出清单来,几日后呈给我。”   那人连忙应道:“下官遵命。”说着,便抬手一礼,慢慢退下了。   谢定之帐中夜里仍未熄灯,七郎通报之后进来,默不作声地跪了下来。   谢定之只瞥了他一眼,便冷笑道:“怎么?这回他没死透,你倒是怕了?”   七郎抿唇道:“之前是侄儿鲁莽,但是他知道这件事,未免事情败露,届时又惹出祸端来,侄儿想……”   他的话顿住了,谢定之当然知道他想说什么,猛地掷开手中的笔,冷哼道:“你以为你是他的对手?那样都未能害死他,如今便又能怎样?”   七郎暗暗咬牙,不甘道:“可留他终究是祸患……”   “祸患自然要除,但是不是现在。”谢定之淡淡道:“你先避着成静,勿要主动惹他,如今棠儿怀孕七月,他自有分寸,有些事情此刻究竟做不做得。如今,我们便让他随意发挥,他胜得越多越好,最好,此战首功便是他。”   七郎失声道:“伯父!”   “你还是沉稳不足,多向二郎三郎学学,莫要同你六兄一般激进而不计后果。”谢定之叹了口气,慢慢起身,负手看着桌案上的舆图,嗓音蓦地低沉下来。   “谢族已经无须大功,这回我们要让陛下亲眼看着,他是怎么养大了一只猛虎,随时可以将他反噬。”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不多了,我又数了一下,估计本月完结。   到后面的情节都比较无聊,我感觉还是没写好,太仓促了。下本一定要存稿够了再开文,保证质量为首要。   原本说好的甜文……甜好像也就前面甜了QAQ我一直坚信我是个甜文作者,但是好像写文到现在,没有一本全甜的。   但是我还是不会放弃的嘤嘤嘤。 第93章 民心…   元昆四年五月初八,大军乘胜追击,谢定之与成静兵分两路夹击敌军,羌人连连败退,成静此番兵力充足,又无之前之顾虑,便在战场之上重振之前的伪饰,与柯察尔斗智斗勇。   这一回,谢定之非但没有对成静屡次针对,反而以其屡屡立功之名,上奏对其加官晋爵,为振奋军心,皇帝亲自下旨封其为绥乡侯,又以其忠君爱国,升为大都督,赐其兵马七万。   此令一下,举国震惊。但逢此危难之际,若吝于封赏,则令天下将士白白寒了心,而且成静屡立奇功,确实当得起如此过重封赏。只是从本朝开国之时起,如此平步青云之人简直少之又少,越是这样一飞冲天,便越是有可能从高处摔下来粉身碎骨。   但,成静从他十七岁帮助太子登基之时,便已经向全天下人表明了态度。他一路走至今日,从未畏惧过被群起而攻之,所以升任大都督,于他,也不过只是一盘调味小菜罢了。   他在意的是,应该如何破敌。   此外,谢映棠已经怀孕七个多月,她生产在即,军中大夫又全都为男子,加上又没有稳婆,成静担忧不已,唯恐她这样瘦弱的身子骨禁受不住,是以在路过村庄时,破天荒下了个奇怪的命令。   凡路遇流民之中有女子,俱要细细询问是否有过生产经验,凡能为翁主接生者,便以利益交换其随军,以备翁主生产。   此令一下,没过多久,便大概找了三四名产婆,加上军中本有的大夫,应该是无恙了。   对此,谢映棠还对成静笑侃道:“我自己都不怕,静静却这般忧心,从前我倒是瞧不出,你竟有这般为人操心的本事。”   成静却皱眉道:“此事实在马虎不得。”他坐在床边,她却躺在床上,不住地拿脚趾去勾他腰封,实在是顽皮得很,成静按住她作乱的腿,低叱道:“怎的怀孕了还这般胡闹。”   她眉心一皱,不满地嘟囔道:“我就这么躺着难受,肚子重得很,腰也酸,腿也酸。”   他连忙伸手探向她腰间,柔声问道:“要不要我替你揉揉?或者唤红杏进来?”   她故意道:“不要!你都说我胡闹了,总归我这孕妇无人怜悯,腰酸疼便酸疼罢……”   话还未说完,成静便一把捂住了她的唇,柔声道:“好好好,是我不对。夫人最大,你想做什么,尽管做便是。”这丫头说起反话来,也实在是让他头疼。   谢映棠这回满意了,她像只捋顺了毛的猫儿,仍旧用脚趾去作乱,成静无可奈何,直到将她摁在床上,挠了她一顿痒痒,她才痒地不知如何是好,连连求饶起来,发誓再也不放肆了。   晚上温香暖玉在怀,不得不说,成静看着这样的谢映棠,还是有动了欲念的,只是她大着肚子,他碰也碰不得,也只能生生忍下了,待她睡着后便自个儿去帐外吹冷风,某日路过的宋匀看到成静大都督独自坐在山丘上,便也一屁股往他身边一坐,唤道:“将军。”   成静转眸看他一眼,微微一笑,道:“这么晚了,还不去歇息?”   “将军不也是没歇息吗?”宋匀笑道:“我就知道,您一旦回来,羌人便再无可胜之机,战事胜利指日可待。”   成静淡淡道:“非我一人之功,大将军作战多年,指挥得当,亦是功不可没,众将骁勇,士气高昂,更是一大助力。”   宋匀抬手拍了拍脑袋,忽然想起自己忧心许久之事,干脆趁现在无人问了出来:“将军,你与谢族……当真是和平共处了么?”   成静眯眸道:“什么?”   宋匀道:“您如今归来,军中便开始莫名流传您与世族不睦之谣言,又将如今战况称作您一心立功,借由翁主讨好大将军,故而让大将军举荐封您为大都督……”话还未说完,宋匀便噤了声。   他看见成静温和的眼神霎时冷凝成冰,瞳仁身处如静海生波,泛起浅浅的杀意。   成静垂眸深思片刻,脑中倏然而过什么,蓦地冷笑道:“原来如此,看来我欲放过,他谢族却仍旧想与我一较高下了。”说完便拂袖而去。   留下愣原地的宋匀,没由来地打了个寒战。   后来的作战之中,成静屡立奇功,逐渐被天下人神话,天下将士俱对他万分佩服,民间也渐渐开始流传着大都督打仗时的各种传言,坊间说书人对此乐此不疲,百姓拍案叫好,一时大都督成静,成为了民心所向。   洛阳皇宫的御书房中,一如既往地气氛压抑。   皇帝眯眼看着御史公从民间搜刮来的话本子,翻开俱是有关成静的各种轶事,所谓三头六臂,武曲下凡,暗中得到世外高人秘籍传授等等,皆是无稽之谈,将满案话本猛地拂落在地,冷喝道:“我朝有功将领,岂能由得人如此编排,着实胡闹!”   下面御史台和尚书省的官员面面相觑,谢映舒低眼看着脚尖处散开的一页话本,上面正明晃晃地写着“大都督神兵由天降,十七万敌军丢盔甲。”不由得皱了皱眉,抬手道:“陛下,臣以为此事,不在百姓,实是国家战事拖延多年,如今有大都督破敌,自然便将希望寄予他一人身上,实属可以体谅。”他略略一顿,嗓音清冷,“只是……如今百姓之中却有些不好的言论。”   皇帝蓦地抬眼,“什么言论?”   “百姓中有人言,先帝在时,尚书令成诤无罪而诛,而今……”谢映舒蓦地停住。   皇帝听见“成诤”二字,眉心便跳了跳,冷声道:“继续说!”   谢映舒未曾搭话,身后的尚书台小官员连忙上前道:“禀陛下,百姓是说,如今陛下您无所作为,成静心胸宽广,不计前嫌,一心为国为家……”   话尚未说完,皇帝蓦地起身道:“胡言乱语!”   那官员连忙噤声,所有人惴惴不安地低头。   皇帝闭了闭眼睛,“在此时机,将军在外作战,对内若再有人传播谣言,论罪收押,不得轻饶,尚书台给朕盯紧了。”   谢映舒应道:“臣遵命。”   皇帝抬眼看了他一眼,挥袖道:“都退下罢,谢卿留下。”   众臣悉数告退,谢映舒独自留下,抬头淡淡看着皇帝。   皇帝重新坐下,抬手揉了揉眉心,沉声道:“若瑾以为坊间传言如何?”   谢映舒微微一笑,“自然是无稽之谈,只是……”   “只是什么?”   “陛下,您是知道的。”谢映舒抬头看着皇帝,淡笑着摇头道:“这几场战役下来,朝廷折损太多,士族亦是。如今各大家族,包括谢族,都是元气大伤。臣只希望,待战事结束,谢家可以好好休养生息,家君在信中,亦是与臣反复提及愿解甲归田之事……至于成静,他如今已经不同于往日了,臣说一句心底话——谢族不愿再争,亦无力去争。”   这一番话,不可谓不推心置腹。   他心知肚明,皇帝也心知肚明,甚至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成静与世族始终都是在争的,从前或许还可以理解为,是皇帝在与世族暗中较量。   皇帝继位之初,先帝亲自钦定几位辅政大臣,而那些人除却一人是宗室外,其余三位皆是世族领袖,而那唯一的宗室,在一年之后暴毙身亡。   自那时起,皇帝便觉得,世族之只手遮天程度,实在令人难以想象,他若在皇座上做一个傀儡皇帝,冷眼看着臣子们争权夺利,对他肆意摆布,倒不如不做帝王。   所以,他才选择了最亲近的成静。   可这些年下来,越来越像一个合格的臣子,而不像一个兄弟。   是成静变了吗?   谢映舒如此骄傲之人,如今竟会在御书房直言这话,他为了对付谢族所养大的这只野兽,是不是真的长大了?   皇帝看着谢映舒,蓦地挪开目光,低声道:“朕知道了。只是大将军未老,朕还需要他的辅佐,若瑾勿再说此话,你与你父亲,于朕都很重要。”   谢映舒淡淡一笑,没有再说话。   心里觉得有些讽刺。   什么重要不重要,不过是帝王笼络人心冠冕堂皇的手段,若他当真觉得重要,为何要那般对待阿姊?   终究是不放心皇后生下储君,才用此手段令她早产,可却逼死了她。   阿姊又何其无辜。   身为一国之后,端庄优雅,实为天下典范,她从未做过一丝一毫逾距之事,却被指为不祥。   谢映舒带着假笑看着眼前这人,忽然就觉得自己愚蠢,为什么年少之时会选择支持他为帝?为什么他与成静都摊上了这样无情无义的君王?又凭什么……阿姊白白地喜欢了他那么多年!   谢映舒袖中手紧捏成拳,青筋迸出,面上仍旧冷淡,轻声道:“陛下若无要事,臣便告退了。”言罢,便转身离去了。   走至殿门口,他又回头看了一眼。   正好对上皇帝投来的目光。   两人目光隔空相撞,俱带着难以捉摸的深意。   谢映舒率先收回目光,微微一笑,不再迟疑,推门出去。   殿门阖上,彻底隔绝了身后的视线。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会淩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会淩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4章 产子…   谢映舒径直出宫,刚刚跨入马车,谢澄便将一纸迷信递了上来,低声道:“这是蒋大人送来的,蒋大人说,郎君想要之事信中俱已说明。”   谢映舒神色淡淡,不置可否,待进了马车,才将信纸展开,慢慢看了下来。   信中详言近来调查成静势力之事,蒋大人本着重于调查那些被提拔起来的寒士官员,却意外发觉他在洛阳与一家当铺来往甚密,细细调查之后,才发觉当铺老板与成静颇有瓜葛,而两人互通密信也有些许时日。   因而顺藤摸瓜地揣测出,当初谢映棠在宫中遇刺,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襄阳城,或许与成静在洛阳的暗中势力有关。   谢映舒看到此处时,脸色已全然暗了下来。   他指腹慢慢摸索着那粗糙的纸面,忍着强烈的愠怒,继续慢慢看了下去……   除却在洛阳的势力之外,以纪清平为首的部分官员,已经不大畏惧士族中人的势力,开始了公然对抗,上疏弹劾。   谢映舒冷笑一声。   大家族再损耗严重,门阀之家依旧是门阀,这等蝼蚁,也想撼动洛阳城中的大家族?   实在荒谬!   他故意在陛下面前示弱是一回事,但实际上谢族能不能被人低看,又全然是另一回事。   成静……好、极好!   他偏偏要与他作对,哪怕他再顾及当初的少年情谊,如今也不得不狠下心来了。   是敌的,终究是敌。   哪怕他不忍,也别无选择。   谢映舒将手中密信捏皱,寒声吩咐道:“果真是极好的,既然如此,便不用怪我无情了。谢澄,你去命人调查成静当初的一切举动,事无巨细,皆要一一收集。”   谢澄微惊道:“郎君想要做什么?莫不是要对付成大人?”   谢映舒微微一笑,眼底却没什么笑意,“作为陛下的狗,成静不死,我又能如何能好好施展呢?这个人,要怨便怨他生在成家,又被陛下看中,长大后仍是死性不改,我不欲与他为敌,他偏偏要做我的拦路石。”   “可是!”谢澄急急道:“翁主如今是成大人之妻,郎君想报复他固然可以,可翁主又当如何?她是无辜的,难道将来要随他一起下狱不成?”   想起那个固执的妹妹,谢映舒微微怔了一下。   阿姊被逼死了,如今棠儿便是他最亲的人了。   他怎会舍得害她?   可若不为阿姊报仇,他又如何甘心。   “事情若成,届时我会保护好她。”谢映舒淡淡道,谢澄还欲再说,谢映舒往后慢慢一靠,仰头闭目道:“不必再议。”   谢澄无声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他叹了口气,郁闷地一扬马鞭,快速驾马车离去。   抗羌战事结束,是在两月之后。   战事结束地出乎意料得快,谢映棠临产在即,大军急着班师回洛阳,成静便向陛下请求与谢映棠暂时留在边境,租了一间干净的小屋,又找了些许产婆大夫,整日守着谢映棠。   成静紧张得不得了,镇日都瞧着她的肚子,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端茶送水喂饭一一亲力亲为,甚至还主动去找大夫问产妇注意事宜,用纸一一记下,再整日去从市井里买鸡回来,净给她做一些大补的汤。   有成静在身边,谢映棠原本是不怕的,可她瞧着他那般紧张兮兮的模样,不禁嘟囔道:“如此大动干戈,倒令我也开始怕了,可是我生啊,又不是他生。”   红杏忍俊不禁,“郎主是担心您,人家都说妇人十月怀胎,生子分外艰难痛苦,夫人身子本就虚,郎主是怕您吃不消。”   谢映棠抿唇笑了笑,心里觉得甜腻腻的一片。   不得不说,自他归来后,她日日被他捧在手心里,果真没有再受过半点委屈。   她或许曾经怀疑过是否真的应该嫁给他,可看成静如今这般心疼她的模样,她想:嫁给这样爱她的人,她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   当初那个少年郎站在树下抱着猫儿,眼眸弯弯,她那时就心动了。   他的正直、他的温柔,一直以来都是她坚持着喜欢他的动力。   哪怕被无数次拒绝,他说了无数遍:“翁主,在下与您不合适。”   她也不曾放弃,她知道,若是放弃,定会是终生爱而不得的遗憾。   如今回顾从前,谁又能想到,口口声声说不喜欢她的少年,如今在她耳边絮絮叨叨如老妈子一般?   谢映棠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晒得满身都是暖暖的阳光,忽然听到几声鸡叫,旋即红杏笑道:“郎主回来啦。”   成静一手一只鸡,将鸡递给雇来的厨子,上前欲抱谢映棠,一边笑道:“今日感觉身子如何,想生吗?”   谢映棠一边往后躲,嫌弃地看了看他满手的鸡毛,一边撇嘴道:“是我想生就生的吗?静静这几日是不是都昏了头了。”   “怕是要高兴地昏了头。”成静拿过红杏递上来的帕子,慢慢擦了擦手,笑道:“这几日在这里,总觉得我已经辞官归乡,与你浪迹天涯去了。这样的日子倒是不错,可是,待你产后调养完毕,我们便要启程回洛阳了。”   她亦觉得不错,听到久违的“洛阳”二字,倒是怔了一怔,“若是回去,你还会受到封赏吗?”   他微笑道:“自然是会的。”   “可是……你已经官拜大都督,又领假皇钺之权,手上数万兵马,如何还能继续封赏?”   她看得极为清楚,成静倒是有些惊讶了,却无奈摇头道:“战事是一回事,可战事之后,洛阳并不会安全多少……棠儿,你我都知功高极易震主,古今帝王都擅于鸟尽弓藏之计,这是为臣者必须跨越的一道生死关。”   “可陛下又何以绝情至此?”   “陛下自然不会。”成静笑着摇头,轻轻捻起一边的花枝上的一朵牡丹花,斜斜插在眼前这丫头的鬓间,他低眼看着她一双担忧的面庞,笑着捏她脸颊,“陛下不会,不代表天下人不会,亦不代表士族不会。人言可畏,三人成虎,而今天下弹劾我之奏折不知凡几,战事过后,他们都不再有所顾虑,你说陛下会如何选择呢?”   陛下会怎么选?   是选他一向最为信任的成静,还是选择相信这天下悠悠之口?是觉得应该成静该防,还是觉得应该相信他,让他好好辅佐他治理天下?   一个仁慈正直的君主,至少会相信有能力的忠臣,可是一个如当今陛下一般生性多疑,阴刻自私的君王,他未必相信任何人。   谢映棠对皇帝再无好感,或许是从他逼成静离开洛阳开始,或者是将她软禁在宫中开始,但是对他的最后一丝唯一作为臣民的尊敬,都随着阿姊的死灰飞湮没。   哪怕这在她幼年的记忆中,如今的陛下,在那时只是个温润如玉的小少年。   谢映棠此时不知陛下会不会,但是,她想起了当初皇帝对成静做的事情。   一夜之间烧尽他的所有亲人……   谢映棠浑身倏然起了一阵冷汗。   她伸手欲拉住成静细细叮嘱他注意安全,可谁知话还未曾出口,她脸色蓦地一变,小脸霎时惨败如纸。   成静眉心一跳,连忙问道:“怎么了?!”   她脸色痛苦,轻轻倒吸着冷气,低声道:“我……我肚子疼……”   成静大惊,一把将她抱起往屋里走去,又回头低喝,“快去寻产婆和大夫!”   产婆和大夫待命已久。   红杏满头大汗地跑过去叫人,急的跳脚,那产婆们忙去备热水剪子,成静在榻边紧握着谢映棠的手,她的手心已被冷汗濡湿,难受地不住地低吟,成静无能为力地看着她,只能温柔地哄道:“别怕,无碍的。”   谢映棠虚弱地扯出一个笑容来,她想说自己当然无碍,她才不信经历至今,她的性命还能被区区一个生孩子给夺走不成,可话到了嘴边,变成了撒娇似的带着哭腔的声音,“静静……我还难受啊……”   丝丝血迹从身下洇出,打湿了身下床褥。   成静吓得魂飞魄散,哪怕理智告诉他这是正常的,他仍旧吓得不轻,还欲将她紧紧抱住再细细安慰之时,产婆们已经对他道:“妇人生子,男人入内乃是大凶,郎君还是快快出去!”   话音一落,哪怕是素来不敢有一丝一毫逾矩冒犯的红杏,此刻也急了眼,直接叫人去将成静拉出去了……   成静落寞地站在外头。   起先里面没什么声音,随后便渐渐响起了谢映棠声嘶力竭的惨乎声,她疼得如此厉害,成静的心都要疼碎了,只默默地一口有一口地喝茶冷静,到最后一把掷了酒杯,拂袖往前走去。   子韶眼疾手快,第一个拉住他,“郎君!夫人产子男人不宜进去!您进去了也帮不了什么忙!干脆就在这等吧!” 第95章 儿女   成静心急如焚,听着谢映棠的声音,冷冷便甩开子韶的手,谁知子韶这回这个人拽着他的手臂,抓着他不放,急急道:“郎君进去之后,产婆们只会紧张,届时有害无利,郎君平日如此冷静理智之人,为何事情到了夫人身上,便难以冷静了呢?”   成静顿时冷静下来,子韶所言并无道理,是他关心则乱了。   但他此刻听见她的声音,恨不得自己代她承受这孕育之痛,满心只有一个念头——将来一定不要再生了。   不生了,说什么也不生了。   再这么折腾几回,他怕她还能坚持,他就先疯了。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蓦地响起婴儿的第一声响亮啼哭,产婆笑着道:“出来了出来了!诶,是个白白胖胖的小郎君呢!”   成静浑身力道霎时一泄,喜不自胜,当下快步冲了进去。   谁知才走了一半,便又听人惊叫道:“哎,怎么还有一个!”   成静眼前一黑,脚下一个踉跄。   “郎君!”   谁知名震敌国的成静成大都督,在夫人生孩子这件事上,当真是吓得一惊一乍的了。   当日,谢映棠诞下一对龙凤胎。   一口气得全一双儿女,子韶和红杏都欣喜得不得了,连产婆都是眉开眼笑的,连连道喜庆,只有成静看着两个乳母怀中的孩子,脸色阴晴不定。   到底是自己盼了许久的孩子,他也不是不喜欢。可是一想到棠儿被这两个小家伙给折腾成这样,成静就高兴不起来。   非但不觉得高兴,还觉得沉重。   ……养两个孩子啊。   且不说谢映棠自己就还像个孩子,照顾好自己已是万幸,饶是他自己,都觉得有点猝不及防了。   成静细细看过两个孩子,便挥袖命产妇将儿女都带下去,起身往谢映棠房中走去,边走边低声问道:“夫人现在情况如何?”   “夫人身子无恙,刚刚生子精疲力尽,故而已经昏睡过去,只要好好调养身子便无碍了。”身后紧跟着的产婆低声答道。   成静淡淡“嗯”了一声,冷淡道:“去找子韶要赏银罢。”   “多谢郎君,老妇祝郎君和夫人恩恩爱爱,早日儿孙满堂。”产婆脸上笑开了花,弯腰行了一礼,便转身飞快离去。   成静没有丝毫理会,只在院中稍稍停顿了一刻,便推门进去。   屋内幽暗,一丝灯火也无,夕阳的光透过窗棂,打在床前的地面上。   谢映棠静静躺着,面容疲倦,脸色苍白。   她睡得很沉。   成静慢慢过去,坐在床边,伸手抚了抚她乌黑的发,忽然发觉她的发尾有些干枯,曾经这一头青丝,乌黑耀眼,是多年的娇生惯养细细调养出来的,如今……却是跟着他受苦了。   怀胎十月,实属不易。若是他能选择,那日也定然不要醉酒,让她在艰难的时刻忍受孕育之苦,在最敏感的时期生下孩子,今后还会再多一分牵挂。   他垂下眼,在黑暗中静静看着她的脸,忽然低下头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他柔声道:“辛苦了。”说着,替她掖了掖被角,起身出去了。   子韶打发完大夫和产婆,便开始着手处理启程回洛阳的事宜。如今正处于敏感时期,成静一日不归京,便可能多一分难以预料的危险,所以只要谢映棠醒来,便要立即出发。   两个孩子都各自请了乳母带着,倒是不必担心,只是取名却成了问题,还需等着谢映棠醒来。   谢映棠醒来时,问的第一问题便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成静坐在床边,轻轻拍了拍手,两位乳母慢慢进来,对谢映棠福身一礼,抱着孩子凑上了前来。   这是一对龙凤胎,粉雕玉琢的,煞为漂亮。   兄长生了一对桃花眼,像他;妹妹小巧精致,像她。   谢映棠惊喜地捂住唇。   成静将她搂在怀中,抬手轻刮她鼻梁,低笑道:“当真是迷糊了,连生了几个也不知道?”   她却不管他的,连忙朝奶娘伸手道:“来,把孩子给我抱抱。”   其中一位奶娘上前,将妹妹递给谢映棠,小家伙正睡得香甜,似乎有感觉,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肉乎乎的小手抓着她的衣裳,谢映棠笑得温柔,低头亲了亲女儿,柔声道:“我是家家呀,叫家家。”   奶娘笑道:“夫人,孩子才刚刚出生呢。”   谢映棠却不管这么多,又指着成静道:“这是阿耶,你阿耶将来保护你们,将来谁也不能欺负到你们。”   成静低笑着,伸手戳了戳这丫头的小脸蛋儿,低声道:“生得像你,将来定捧在手心护着。”   谢映棠转眸轻睥他一眼,又将女儿交还给奶娘,接过了儿子。   这孩子不像刚刚出生的孩子那般皱巴巴的,非但是白白胖胖的,眉眼也格外秀气,睫毛格外的浓密,此刻虽被转交出去,却格外的安然恬静,可想而知将来亦是个隽秀无双的好儿郎。   当初的少年成静,也是被称作无双。   谢映棠眉开眼笑,低头亲了亲儿子的脸蛋儿,说道:“看着他,就好看看见了幼时的静静,静静当初也是这般可爱吗?”   成静失笑道:“我怎么知道?照我看,天下孩子皆是一般模样,卿卿还是好好调养好自己身子,与其将心思花在可能像我的孩子身上,不若好好珍惜珍惜为夫?”   她嗔他一眼,唇畔的一丝温柔微笑却如春日慢慢绽放的花儿,带着温柔的绮丽笑意从唇角漾到了眉梢,眼波盈盈,妩媚动人。   像那一池春水,被微风吹起了几丝涟漪。   他带笑看着她,眸色渐沉,终于再也压抑不住,将她揽入怀中,就直接隔着这懵懂无知的小小婴儿,吻住了她柔软的唇。   采撷住满齿芬芳。   连名字都懒得想,翌日,两人便启程归洛阳。   舟车劳顿,路途遥远,谢映棠强忍着身体不适,勉强赶路,成静记得大夫叮嘱过产后也需好好调理身子,不可落下病根,便每到一个客栈,便要停下来让她歇歇。   与家家相反,两个孩子却安安分分的,不吵也不闹,谢映棠都有些惊奇,对成静感慨道:“或许两个孩子,都随了你的性子。”   成静笑问:“我是什么性子?”   “安之若素,稳如泰山。”谢映棠叹了一口气,支着下巴道:“不像我,我年幼时,可比十三岁遇见你时更顽皮,那时闹得我阿兄,整日恨不得挥着鞭子抽我,可他偏偏又舍不得,只能被我气得浑身发抖,继而冷着一张脸,拿下人出气。”   “我也许没有告诉过卿卿,我从很早开始,便已经听说你了。”成静笑道:“那时,我在东宫,三郎从宫外来,经常与太子妃提及你,说你又如何胡闹的,非得抽死你不可。那时,太子妃便会劝三郎消消气,让我陪他对弈一局。”   谢映棠好奇地抬头瞧他,“也就是说,静静早就注意到我了?”   “谢家翁主是个妙人儿,我自然会注意到。”他抬手为她拢了拢垂落的发丝,垂眸,声音凉淡,似在回忆,“那日你被华萍戏弄,我原本在作壁上观,不欲干涉他们的玩乐中事,却看见你抱着我的猫儿,我那时想,这般爱猫的小娘子,想必也是个极为讨喜的丫头,却不曾想,竟是闻名已久的端华翁主。”   她有些赧然,“说来也是巧,冬冬打碎了我的琉璃盏,它又带着我跑到了你的面前,不然之后也不会有这么多事了。”   “那便多谢它了。”成静笑着捏了捏她的耳垂,柔声道:“……多谢它,将你送到我的面前。”   他声音低沉喑哑,尾音酥软而撩人,令她后脊轻轻一绷,心底泛起密密麻麻的酥软之感。   她伸手抱紧他的腰,耳朵贴着他的胸膛,倾听他沉稳的心跳,“答应我,等回了洛阳,也要小心行事,不要与他们纠缠,洛阳城中的那些人难以对付。”   他点头,安抚地摸了摸她的脑袋,“我有分寸。”   很快,他们回到了洛阳。   回洛阳那日,整个洛阳都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子磐和金月撑伞在站在城外,翘首等待着,远远便看见子韶驾着马车赶来,喜不自胜地迎了上去。   子韶跳下马车,对子磐眨了眨眼睛,子磐单膝跪地,“子磐终于等到郎主和夫人回府之日!”   成静掀开帘子,走下马车,低声问道:“府中诸事可好?”   “府中一切井井有条,郎主不必挂心。”   成静道:“好,速速回府,再去请一个郎中来,为夫人诊脉。”   “是。”   府中一切如故。   金月伏在谢映棠的膝头,又是哭又是笑,便又回头骂红杏,“好啊你!当初你随夫人离开了,偏生将我留在了这处,我这一年来,当真是提心吊胆的,唯恐再也见不着夫人了……”   谢映棠亲自给她擦泪,无奈笑道:“我已经回来啦,金月别哭了。”   金月却一把抓住她的手,殷殷询问道:“夫人身子如何?夫人近来可是染疾了,为何郎主要去请大夫?夫人若是哪里不舒服,尽管与金月说……”   谢映棠无奈一笑,与红杏带笑的目光隔空相撞。   红杏噗哧笑了出来,“夫人自然无恙,只是刚刚生下小郎君和小娘子,还在坐月子呢。”   金月一呆,硬生生一句话也没说出来,眼泪糊在了脸上。   “好啦。”谢映棠掩唇笑道:“红杏,你快领着她去瞧瞧两个孩子,也让她高兴高兴罢。”   红杏高兴地应了一声,一把将还在发呆的金月拖了起来,往外边走边笑道:“我可跟你说,小郎君可乖了,特别像……”声音渐渐远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96章 谢府…   谢映棠看着她们远去,含笑垂眸,捧着热茶慢饮了一口。   顾及她还在月子中,身子虚弱,成静不让众下人前来打搅夫人歇息,亲自去将洛阳城中的事情一一料理了一遍,才回了卧房。   谢映棠看着他回来,作势要起身,成静忙按着她双肩,让她坐了回去,低头问道:“刚刚回来,可要歇息一会儿?”   她摇头,心里还是惦念着一些事情,睁大眼睛望着他,道:“我想回谢府一趟。”   成静眯了眯眼睛。   她低眼,失落道:“阿姊去了,可怜我却见不着她最后一面。我家家也病了,阿兄也不知如何了,我只是……很担心他们。”   成静脸色微缓,温柔地抚了抚她的背脊,低声道:“想去便去罢,只是我却不能陪你了。陛下传召,我急需入宫面圣。”   她低低应了一声,又怕他担心她回了谢府,会被当初的家人为难,便握了握他的手心,轻声道:“你去罢,等你出宫,便去谢府接我罢。”   “好。”成静慢慢起身,开始更换朝服,待终于换上一身朱色官袍之后,他垂袖看着她,又道:“你阿兄如今在尚书台只手遮天,洛阳城上下人人畏惧他之手腕,这一年,非但是我变了,他也变了。”   她心尖一颤,有些不安地咬了咬下唇。   她去谢府之前,又细细打探了一番,才知这一年下来,秋盈早已出嫁,她谢映棠未曾嫁给崔家大郎,阴差阳错间,秋盈却做了崔族的主母,从此之后与世隔绝,在族中好好操持大小事务。   而许净安嫁给赵王为王妃后,早在一月前诞下了世子。   当初三个小姑娘互相暗中较劲,如今都已嫁人,怕是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谢映棠听闻红杏说完,淡淡一笑,披上了绛红雪领披风,慢慢走上了马车。   成静的马车上有暗格,她拉开暗格,果真看见里面备着新鲜的蜜饯。   自那日抄家,她告诉成静她喜欢吃甜食后,他的马车里便常常备着。   谢映棠一路吃着蜜饯,直到抵达谢府门前,才用帕子擦了嘴,慢慢走下马车。   两位乳母抱着孩子,在后面慢慢下车。   红杏上前对守门侍卫道:“端华翁主回来了,快去通报大将军。”   那侍卫一惊,看了一眼衣着气质俱非同常人的谢映棠,连忙跑了进去。   不一会儿,府中管家便亲自出来迎接,满面堆笑道:“翁主终于回来啦,回去中堂吧,郎主和三公子都在那处呢。”   “有劳了。”谢映棠微微一笑,轻车熟路地走过昔日的路,慢慢走到中堂。   堂上坐着谢定之,谢映舒正跪坐在一边,低头饮茶。   谢映棠快步进来,唤道:“阿耶!阿兄!”   谢映舒手微微一顿,闻声抬眼,一眼便看见了谢映棠。   她瘦了。   非但瘦了,连通身气质也沉稳了许多,像一个真正的当家主母,亦配得上大都督夫人之名。   一年多的生死磨砺,仿佛将她身上最后一点未曾入世的纯真磨去了。   谢映舒眨了眨眼睛,仿佛看到十六七岁的长姊,一身华贵裙衫,作为太子妃,在对他盈盈微笑着。   眼前画面一晃,阿姊的温柔的笑靥,又与眉目灵秀的妹妹重合了。   谢映舒猛地起身。   谢映棠看着许久未见的他,从前兄妹俩关系极好,她素来黏人淘气,从未与他分开许久,如今一别一年,竟觉得眼前的兄长已经俨然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深沉冷淡,肃杀冷酷,不像那时笑语晏晏的浊世佳公子。   谢映棠眼眶一热,上前走了许多步,伸手去扯三郎的袖子,“阿兄……”   他抬手抚了抚妹妹的发,低声道:“回来就好。”   她眼眶登时通红。   “阿姊走之前,最放不下的便是你和我。”谢映舒深吸一口气,偏头看着角落里摆着的那只青花白瓷瓶,淡淡道:“你无恙就好。”   她听见他提及阿姊,眼泪止不住滚滚而下,低低抽噎了一声。   心口一片酸涩滚烫。   她被软禁在皇宫里时,那日陪了阿姊用膳,便回了居所歇息,谁知那毫不放在心上的一面,竟是成了永别。   她怀胎十月,生了这一对儿女,才知怀孕有多么不易,才知身为母亲,对孩子有多渴望。   一朝早产,诞下死胎。   ……想必阿姊是伤心透了吧?   定是有人害她的,谢映棠不用想便知。   或许是知道是谁却不想追究,或许是再也忍受不料这些见不得人的算计,如今坚强的阿姊,最终也放弃了人世。   她抬眼看着三郎。   血浓于水,兄妹俩的悲伤也是一样的。   哪怕三郎看似神色淡淡,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伤心之感,她也知道,他是难过的。   她拿起帕子擦了擦眼泪,强自笑着道:“阿兄,阿耶,你们快来看看孩子们,我将他们带来了。”   谢映舒一怔,奶娘已抱着孩子走上前来,屈膝一礼,低头恭敬地站在那儿。   谢映棠过去接过女儿,笑道:“阿兄你瞧,你的小侄女儿像不像妹妹我呢?阿耶,女儿终于也做母亲了。”   谢定之连忙起身,过去接过这香香软软的小家伙,抱在怀里轻轻颠了颠,连连道“好,好。”   谢映舒怔然看着那小婴儿。   她此刻已经能睁开眼了,一双漆黑的眼睛骨碌碌转着,不明所以地看着这些人。   嘟嘴鼓了小泡泡,小家伙伸出肉乎乎的手,一把抓住了谢定之的美髯。   谢定之大笑道:“哎哟我的胡子,这小丫头,和你是一样的皮啊。”   谢映棠抿唇笑了笑,又转眸对谢映舒笑道:“阿兄不喜欢吗?”   谢映舒如何不喜欢?   他看着臂弯里的小丫头,仿佛看到他小时候踮着脚站在摇篮边,望着的含着手指头睡觉的谢映棠。   果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谢映舒微微笑了,亲自接过了小家伙,抱了抱,又柔声问谢映棠道:“你才刚生产不久,身子还需调养,何必急着回来。”   “我这不是想念你们吗?”谢映棠扬唇一笑,又抱来另一个小家伙,指着谢映舒道:“来,叫舅舅。”   这么小的孩子,会说话才怪。谢映舒失笑,摇了摇头问道:“孩子取名叫什么?”   这话一问出口,谢映棠也愣住了。   谢定之皱眉道:“怎么?连名字也没取?”   谢映棠干笑道:“忘、忘了。”   “……”   谢映舒眉梢轻轻一抽。   实在荒谬。   成静平日狡诈得很,万事都算计在心,怎么却连给亲生孩子连名字都不取?   谢映棠也苦恼得很。   平日一口一个“乖儿子”、“好女儿”,压根就没觉得不取名字有什么妨碍,所以叫得习惯了,两人都十分顺其自然地……忘了。   谢定之吹胡子瞪眼,“当真是胡闹!成静怎么办事的,这是不将孩子放在心上?”   谢映棠连忙开始解释,连连担保今日便让成静给孩子想名字,不知解释了多久,也多亏二郎闻讯赶来,才勉强解了围。   随后,谢映棠便去了公主府。   奉昭大长公主秦姣一如既往地沉珂在榻,自从那日谢映棠在洛阳遇刺失踪后,再到后来世族接连战败,皇后自缢,秦姣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   谢映棠扑在床头,哭着抓住母亲干枯的手,“家家,家家!女儿回来了,是女儿不孝,令家家担心了。”   秦姣挣开她的手,掩唇咳了咳,哑声道:“你走开。”   谢映棠哭道:“女儿知道错了,家家原谅我好不好?”秦姣却倦于再看她一眼,偏过了头去,只想着这如今乱象局势,又怨又怒。   怨的不是这个傻女儿,怨的是她偏偏喜欢上了成静。   成静是陛下养成的一头猛虎,就是因为他,那皇帝才如同有恃无恐一般,徒徒害了她的长女。   那般懂事的瑶儿,自从进宫后步步小心,始终心系家族,最终却落得这般下场。   她枉为大长公主。   连自己的女儿都没能护好。   不气任何人,她就是气自己。   现在看见谢映棠的脸,公主仿佛就看见了无辜惨死的瑶儿。   一国之后,自缢而死,又是何等的屈辱和无助?   谢映棠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哀哀求着母亲,一边的二郎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对三郎使了使眼色,无声问道:“解围一下?”   谢映舒抬手令两位乳母进来,将孩子抱到了床前,上前笑道:“家家您看,这是棠儿刚刚诞下的两个孩子,龙凤双胎,双喜临门。”   秦姣浑身僵硬起来,依旧沉默着,没有回头。   谢映舒又抱过小侄子,拉着小家伙的手臂,让他的小手轻轻打在公主的手背上,笑道:“家家,您看啊,您外孙说,想让您抱抱他呢。”   谢映棠抬起头来,殷殷望着自己的母亲。   不知过了多久,秦姣拿帕子擦了擦泪,才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孩子,对谢映棠招了招手,“棠儿,过来。”   “家家!”谢映棠低唤一声,提着裙摆飞快起身,扑入母亲怀中。   “好孩子,是家家不对,不该迁怒于你。”秦姣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好不容易回洛阳一趟,今日便留在公主府陪着家家可好?我命人去知会成静一声。”   谢映棠本有些迟疑,可看着母亲的脸,却实在拒绝不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会淩3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君子式微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7章 陷害…   御书房灯火明亮,皇帝支着手肘闭目沉思,直到总管进来通报道:“陛下,大都督回来了,正在外面求见。”   皇帝倏然睁眼,眸子里黑光微闪,淡淡道:“他倒是一路马不停蹄,比朕预料得早。宣吧。”   总管应了一声,连忙退出去将成静放进来。   成静一身官袍,慢慢走近殿中,拂袖跪拜道:“臣成静,参见陛下。”   他看起来,完全没有变。   只是当初温和的他,看似俯首帖耳,毫无反抗之力,可皇帝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早已成长成了一头猛虎。   兵权可削,可此人积累的威势却不可削。   皇帝低眼扫了一眼案上的密奏——这是他的人暗中收集的与成静有瓜葛的官员名单,不得不说,成静从不参与党争,可他偏偏又代表了一股势力。   总有些人无条件的相信他,总有人对朝廷毫无信任,只追随成静。   令他无端生怒。   皇帝淡淡一笑,不动声色道:“定初快快请起,一年多未见,让朕好好看看你。”   成静慢慢起身,微微一笑道:“臣离洛阳一年,陛下近来可好?”   “朕好得很。”皇帝起身走下御阶,来到他面前,细细看了看他,抬手在他肩头微拍,“朕果然没有看错人,一直以来,你都是朕最有能力的臣子。你此次战功卓著,想要什么封赏?”   此话一出,成静便垂下眼来,淡淡笑道:“臣如今已官至大都督,又有爵位在身,于臣已经登峰造极。臣惶恐,实在不敢再要封赏。”   皇帝却笑道:“此话差矣,有罪当罚,有功当赏,朕若不赏你,你答应,这天下将士却不答应了。”他沉吟片刻,淡淡道:“朕封你为大司马,与大将军共掌军政如何?”   成静瞳孔一缩,霍然抬头,急急道:“不可!”   皇帝唇角噙了一丝笑意,“为何不可?”   成静单膝跪地,抬手沉声道:“臣德不配位,不可担任大司马之职,骠骑将军和大都督早已是抬举了臣,臣又如何还能与大将军平起平坐?大将军历经两朝元老,论才能阅历,远远胜过臣。”   皇帝却笑,“你之才能,天下有目共睹,更何况大将军是你岳父,你与他共事,自然能和平共处。”他拂袖道:“就这样罢,不必再议。”   成静心底一沉,手指一缩,指节沉沉作响。   他欲韬光养晦,不欲过多加入这天下纷争,可如今这情势,却是要将逼上断头来了。   他低声道:“臣多谢陛下,若无要事,臣便告退了。”说着便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满面温淡笑容霎时冰冷到了极点。   成静快步退出,便令子韶向宋匀传达消息,令他早些准备约束手下将士,不得落人把柄,并提前留有后手。   此外,还需将他手中势力一一重新部署。   显而易见,皇帝是盯上他了。   不,甚至不止是皇帝。   皇帝今日会对他这么做,肯定不是临时起意,看来他不在洛阳的时候,洛阳落于某些人的监视之下,已经做了许多事情了。   成静坐在马车里,冷笑不已。   皇帝令他失望了。   更令他失望的,是这世族倾轧的局面,他们依旧不给他丝毫喘息之机。   把他拿出来,与谢定之分庭抗礼,无异于要让他直面世族的所有威胁。   他的这位陛下,再也不是当初东宫心思纯净的少年了。   成静闭上眼。   抵达谢府后,成静命人通传,打算将谢映棠带回去,可须臾之后,却是谢映舒慢慢走了出来,轻笑道:“你来晚了,母亲已经留棠儿在公主府陪她了。”   成静神色淡淡的,“是么。”   “许久不见,定初看起来好像什么都没变?”谢映舒笑着,慢慢走到他跟前,四目相对,这对昔日的好友此刻却只有冷淡疏离,谢映舒唇边挂着似笑非笑的笑意,悠然道:“陛下此刻,想必已经加封你为大司马了罢?”   成静眯了眯眼。   谢映舒对他不算友善的目光丝毫不介意,只是微微一笑,自顾自地道:“很遗憾,你不在之时,整个洛阳都快落入我手中了。陛下久居深宫,哪里能管到我呢?我自然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给他看什么,他便能知道什么。”   他此刻分明是笑着的,脸色却透出出一股阴郁杀意出来,与从前光风霁月的谢三郎截然不同。   当初的他,雅致、清冷、矜贵,而如今的他,狠厉、阴沉、心有城府。   成静眸色微暗,意味不明道:“三郎对杀我,是势在必得了?”   谢映舒低笑道:“杀你?谁叫你如此不安分呢,你若稍微蠢笨一些,稍微软弱一些,我念及旧情,也许还会放你一马,可你偏偏要做我的拦路石。”   成静却倏然一笑,“拦路石?那么,三郎,我现在拦你什么路了?你想做什么?”   他语气带了一丝笑意,话里意味深长。   谢映舒脸色霎时冷冽下来。   他盯着成静良久,才意味不明地一笑,“你是个聪明人,我与你说话,用不着拐弯抹角,不若定初猜猜,你接下来会面对什么事情?”   成静却不愿再与他周旋,只收了笑意,冷冷道:“无论我面对什么,可棠儿是你妹妹。”   “她自然不会出事,只是你就说不定了。”谢映舒拂袖而去。   元昆四年七月二十三,上擢大都督成静为大司空,位列三公,位高权重,与大将军谢定之共掌军政大权。   满朝哗然,奈何谢族不发声,陛下并不收回成命。   随后,朝中士族出身的文官日渐对成静不满,屡屡上疏弹劾,论其履历尚低,又说其失踪数月耽搁战机,更有甚者,说成静不过是运气好才立功,总之什么原因都搬了出来,只是为了针对他。   意料之中,成静不动声色,任凭外面掀起惊涛骇浪。   随即,八月初九,谢映舒上奏弹劾成静,言其暗中揽权,结党谋私,居心叵测,作战期间更与柯察尔暗中联络,通敌卖国,令人发指。   所呈上的证据,俱是早已备好的。   将事实加以改变捏造,再令人做伪证,只要皇帝点头,无论事情是否真实,俱可下定论。   当初的清河成氏,就是这般满门下狱。   风水轮流转,唯一的后代又要走一条路。   成静并不解释,只是在府中与谢映棠好好相处了一段时日。   谢映棠抱着儿子,指着成静笑道:“昼儿,你阿耶又要离开一段时日,你说他讨厌不讨厌,总是抛下我们母子。”   成昼呆呆地望着成静,眨了眨大眼睛,肉乎乎的小手揪住家家的衣裳。   成静无奈道:“我与你说清楚了,此番以退为进,是要引蛇出洞。”   谢映棠却不高兴道:“只有这一个计策吗?你若被打入大牢,那种地方……少不得要吃苦,万一出来之时是个半死不活的样子……”   成静捂住她的唇,弯眸笑道:“你就是这么咒你夫君的?”   她呆呆地看着他,鼻尖微酸,猛地将昼儿推入他怀里去,起身就要走。   成静却将昼儿放在床上,快步将她搂入怀中,柔声哄道:“我与你提前说,是想让你不要为我担心,而非与我置气的。棠儿,你阿兄他们想做之事,我只怕是大逆不道,若能息事宁人,我又岂会委屈你来与他们较量?”   她吸了吸鼻子,委委屈屈道:“我知道,自打我知道七郎他们合起伙来害你之时,便不再怨你了。可是……”她转头看着他,“你当真阻止不了他们吗?若是大逆不道之事,那谢族全族……”   成静却沉声道:“陛下将我封为大司马,便没有再给我丝毫退路了。”   她眉心一抖,偏头咬唇不语。   成静低头亲了亲她的唇,“高处不胜寒,越是在高处,摔下来死得越惨,我如今只在尽力保护你与孩子,昼儿和妤儿都还小,你在府中就好好照顾他们,可好?”   她眨眼落泪,哽咽道:“我想跟你在一起。”   “乖。”他慢慢拭去她脸上的泪,又温柔道:“我有你和孩子,岂会再拿自己的安危当儿戏?你在这里,有些事情也需你来做——”   他低头,在她耳侧细细交代了一些什么,谢映棠抬眼看他,许久才道:“……你让我回谢族?”   “接近你兄长,他不会伤害你,还会庇护你。”他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记得我给你交代的话,找到她。”   她却有些迟疑,“可是怕我做不到……”   “狠下心来。”他握紧她的手,“局势若再我掌控之中,我必不会赶尽杀绝。”   她沉默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连床上的昼儿都开始哭了的时候,外面奶娘听到声响,开始连连敲门,“夫人,要不要奴婢将小郎君抱下去?”   谢映棠蓦地抬头看着成静,“我会尽力的。”   “嗯。”   “你进宫之后,记得不要硬碰硬,千万不要受伤。”   “你也是。”   她勉强一笑,放开成静,扬声对外面的奶娘道:“不必了,我来喂昼儿罢。” 第98章 赐死…   成静将下属交来的密信和信物递给谢映棠,让她收好,再与她温存片刻,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谢映棠目送他远去,便转过身去,淡淡道:“帮我盯紧公主府,若我阿兄去探望家家,便迅速通知我。”   下人低声应了。   近来大长公主身子越发不好,谢映舒偶尔也会去探望,下人刚刚禀报过谢映棠,她便起身拿上披风,吩咐道:“来人,带上昼儿和妤儿,我们再去公主府一趟罢。”   这回,她佯装不知三郎也在,只说要探望家家,公主府的下人没有阻止,一路领着她走到公主寝殿,便退了下去。   谢映棠狠狠掐着自己手臂上的肉,逼出了两行泪水,便提着裙摆一把冲了进去,边跑边哭,伏在了公主跟前。   四下未曾看到旁人,唯有吃了一惊的秦姣。   秦姣蹙眉问道:“棠儿,你这是怎么了?”   谢映棠却只顾着哭,端得是梨花带雨,好不凄惨。她一边哭着,一边用余光扫着周围,直到屏风后隐约出现一抹修长人影之后,她才哭着抬头,膝行过去拉住母亲的手,哀哀求道:“家家,家家,求求你帮帮女儿……”   秦姣拉着她的手,心疼道:“好好说话,发生什么事了?细细与我说来,别哭了。”   谢映棠掩面,哭求道:“家家,我夫君、我夫君他被陛下召入宫中,他出事了。家家帮帮我好不好,我听说……是阿兄他弹劾,私通敌军、结党营私……那是满门抄斩的罪啊,他真的是无辜的,女儿不想死,家家救救我好不好……”   秦姣微微一惊,猛地抬头,登时与谢映舒的目光相撞。   她有些愠怒,拍案道:“舒儿,你要杀你的妹妹?”   谢映舒看着母亲,又淡淡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谢映棠,端着茶慢慢走过来,将茶盏放在床头,低声道:“家家喝茶罢。”才转过身来,对谢映棠道:“我不杀你。”   她双目噙泪,仰头看着他,眼前的人影子模模糊糊,看不清面容。   她一眨眼睛,视线恢复清明,看着他冷淡的神情,忽然有些不认识眼前的人。   这分明是她的亲兄长,一母同胞,多年悉心照顾,此刻却越来越不折手段。   她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杀了成静?为什么总是不肯放过?   难道当真如成静所说,谢映舒有更为大逆不道的想法吗?   她背脊发凉。   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滚滚而下,假戏已经真做。   谢映舒看着她的脸,慢慢蹲下身子来,微微一笑,“你求到家家这里来,以为我就会心软吗?你的道行还是太浅了,日后多跟成静学学……不,你没有机会了。棠儿,跟阿兄回谢府,阿兄还会一如既往地待你好。”   “……没有谁可以欺辱你,还是如从前一般不好吗?不要向着外人,谢族才是你应该依赖的。”   “牢狱艰苦,这样吧。”谢映舒笑着,慢条斯理地与她打商量,“你随我回去,你与孩子们都不必受那牢狱之灾,我会命人准备和离书,怎么样?你若执意不肯,牢狱之中,阿兄可不能保证孩子会不会安全。”   她陡然背脊发凉,惊恐地望着他,唇瓣微抖,“你……”   他笑着,又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发顶,“怎么?不愿意?”他说着起身,冷淡地拢了拢衣摆,转过身对神色复杂的公主笑道:“家家,你也看到了,这丫头还是向着成静呢,果真嫁出去了,就是别人家的……”   他话还未说完,谢映棠却猛地哭道:“我、我愿意,孩子终究是无辜的。”   谢映舒话头止住,满意地勾了勾唇角,对她伸手道:“来,乖妹妹,起来罢。”   她看着面前的那双手,浑身都冷如冰窖。   她不动,他便也不动,就耐心地看着她做最后的挣扎。   良久,她才慢慢将手递给他,被他强硬地带了起来。   谢映舒在她耳侧笑道:“这才识相,阿兄也不忍心看你受苦,若是阿姊在天之灵知晓你过得不好,她又该多伤心呢?你这丫头,该懂点事了。”   谢映棠沉默不语。   她猛地闭眸,任由泪水划过脸颊。   成静太了解三郎的性子,依成静计划行事,谢映棠不被任何人怀疑,就这样顺理成章地被谢映舒带了回去。   谢映舒果真给她备了和离书。   她拿笔坐在案前,久久不肯动笔。他便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冰凉的手指抚摸着昼儿的脸蛋儿,笑意半含危险,谢映棠知道这是一种无声的警告,她暗暗一咬牙,终究是选择相信成静,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和离便和离,一张纸而已。   她迟早撕了它。   可签下名字之后,她终究还是难过,便掩面痛哭起来,谢映舒兴致索然地拿过那纸,瞥了她一眼,冷笑一声,便拂袖而去。   随后,棠苑便被收拾了出来,谢映棠重新住回了旧时阁楼。   可她看着这未出阁时的居所,只觉得讽刺万分,这世上或许再无人比她更惨了,出嫁之后,娘家与夫家自相残杀,逼她和离,害她夫君,甚至拿她的一双儿女作为要挟。她实在想不通,为何她觉得天下最好的阿兄回变成这个样子,不折手段,工于心计,对谁都翻脸无情。   分明当初,她从墙头上摔下来,连夜高烧不退,向来不妥协的三郎便这样心软妥协了。   她从来不怀疑兄妹间的感情。   难道就因为阿姊死了吗?   夜间下了一场小雨,谢映棠蜷缩在被褥中,侧耳听着外面的风雨声,忽然在想,这个时辰,成静在做什么呢?   他被扣留了,已经被打入廷尉府彻查,廷尉府中残酷手段不知凡几,她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的。   他这一生,从未负过皇帝,是皇帝负他。   希望这最后一点君臣之间的体面,不要被皇帝亲手撕碎了。   谢映棠哪怕没有经历过他的一切,想想都觉得心疼万分。   ——“君王不仁,臣子也不必再忠了。”   ——“夫君不忠,棠儿便陪夫君不忠。”   “你接下来想做什么?”欢爱之后,她身子疲乏,蜷缩在他怀中,轻轻靠着他的手臂。   他低头亲吻她的脸颊,顿了顿,低声道:“置之死地而后生,我想带你走上权力巅峰。”   “取而代之吗?”她蓦地一惊。   “不,我不做背负骂名之徒。”他弯了弯唇,顺着她的脸颊而下,在她的雪白酥胸处流连,舌尖撩拨得她红潮再次泛起,她偏头将小脸埋在被褥之中,听他忍着笑意道:“不谋逆,不造反,已是我给他留的最后一丝君臣之间的颜面。”   “但,乱臣或许是做定了。”   ……   谢映棠回过神来,翻了个身子,手探入枕下,拿出成静给她的信物。   那是一枚玉佩。   他说,这玉佩是洛水的,准确来说,是被已故的御史大夫郑士文的。   当初的郑家,亦没落得不明不白。   始于党争,便与谢族脱不了干系。   谢映棠将玉佩靠在胸口,深深吸入一口凉气。   这无边暗夜不知有多长,何时才能迎接天明呢?   ……   陛下的判决尚未下来,还未牵连到谢映棠,和离书便由廷尉转交入监牢之中,令成静签字。   成静没有犹豫地签下了字按压,廷尉王恪神色复杂,“你倒是洒脱。”   成静抬头微笑道:“小侄这回身陷囹圄,不能再连累妻儿。”   王恪叹道:“孽缘啊!你分明不用与谢族作对,君心难测,鸟尽弓藏的道理你不懂吗?”   “我懂。”成静笑道:“可是,小侄一开始便没有选择的余地,与其一辈子庸庸碌碌,何不做一场大事呢?世叔是王族家主,恕小侄冒犯一问,世叔觉得世族是对的吗?”   王恪神情复杂,“不对又如何?百年的根基,绝非你能撼动的,你知道不知道?”   成静却摇头,淡淡道:“事到如今,小侄并不后悔,如今我还未输,最终结局如何,世叔拭目以待罢。”   王恪连连道“糊涂”,觉得此人实在是无药可救了,最终只说了一句“可惜了”,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甩袖而去。   狱卒上前,重新锁上牢门。   成静安然坐在牢中,拿起桌上的一杯茶,慢慢饮了一口。   稳如泰山,丝毫不慌。   虽然并未对他动用私刑,却丝毫不值得成静高兴。   这恰恰说明,此次他被判入狱,当真是有预谋的,非但是谢族在幕后暗中操纵,更说明了更令他警惕的问题。   要么,陛下当真是对他产生了猜忌之心,决定不分青红皂白地对付他。   ……士族受到重创,他将成静当作了新的敌人。   要么,谢映舒如今对洛阳的掌控程度,已经到达了可以控制陛下的程度。   前者令他心凉,后者令他心惊。   陛下的判决下来得极快。   如成静所料,他们不打算给他一丝喘息之机,决定直接判他死罪。   念及他战功卓著,陛下特赐恩典,不必斩首示众,而改为赐毒酒留个全尸。   成静叩谢皇恩之后,御前总管便笑道:“成大人快些上路罢,您看您,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来生投个好胎,一定要识相些,莫要再与不该做对的人做对了。”   他说再多废话,成静也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直接拿过酒杯,一饮而尽。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会淩4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9章 谋逆…   谢家想害一个人,在洛阳,本就是轻轻松松的事情。   成静被赐死之日,边关将士议论纷纷,反抗情绪十分高昂,几近哗变。   但乱象被宋让等将领及时镇压。   到底还是远离权利中心,闹也闹不出个所以然来,谢映舒当日亲自去检查了一下“尸体”,便满意地点了点头,淡淡道:“随便寻个地方埋了罢,不必立碑,他仇家太多了,就这样吧。”   御前总管对谢映舒满面堆笑,讨好地应了个“是”,便连忙命人拖着成静的“尸体”退下了。   成静再次睁开眼时,周围都是黑漆漆的一片。   他伸出手来,看了看沾满灰尘的手心,忽然听到身边有细微的喘息声,扭头看了过去。   黑暗之中,宋匀坐在一边,笑道:“您醒了!”   成静在黑暗中低低应了一声。   “属下刚刚将您从坟里面刨出来,差点吓死我了,真没想到谢映舒说埋人就埋人,差点就以为您要被憋死了。”宋匀笑出一口白牙,伸手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又道:“别说,这假死要当真好用,幸好当年我们在荆州认识了窦海,不然这回倒不知道该怎么脱身。”   成静没有回应,只抬头捏了捏眉心——假死药的药效并未完全褪去,他此刻还有点头晕。   他一边吐纳,一边淡淡问道:“这是何处?”   “这是属下在郊外的一座废弃老宅,闲置已久,周围没什么人居住,只是如今整个洛阳都在谢族监视之下,属下怕暗中有人监视到这里,便没有点灯。”宋匀道。   倒是谨慎。   成静低声道:“给我准备一套衣服,待我换了之后,即刻启程吧。”   宋匀点了点头,又从怀中摸出兵法来递给他,“将军尽管调遣兵马,属下已经全部知会过了,只要谢族有什么轻举妄动,将军就可以主动出击了。”   “事情不可操之过急。”成静皱紧眉,慢慢撑着身子站起来,捂住脑袋,又低声道:“我夫人如何?”   他提前与谢映棠说过假死之事,只是此事终究有危险,他怕她还是担心。   三郎应该是不会为难她,只是以三郎多疑的性子,就怕她再次被软禁起来。   宋匀道:“大人放心,夫人安然无恙,只是……”   “只是什么?”   “……夫人又病了。”   谢映棠站在屋中,舀了一盆水,对着头顶一遍又一遍地淋下。   她身子虚弱,不过才用了小半盆,便已浑身滚烫。   她确实被谢映舒软禁了,也唯有此法,才能争取到一丝机会。   她不知道外面如何了,但是她只有一个念头——   尽管完成成静交给她的任务。   只要做好了,她就可能救他,才有绝地反击的希望。   谢映舒过来时,她虚弱地坐在床头,小脸惨白,身子软绵无力。   他当即怒道:“你便是这般糟践自己的身子?”   她睁开眼,对他惨然一笑,“阿兄,我的死活对你重要吗?”   她看着谢映舒的脸由暴怒转为讽刺,脸色却白了一寸。   她没有再说话,闭上眼去,直到婢女端来黑乎乎的汤汁,她才配合张嘴,小口小口饮下。   谢映舒看了半晌,微微伏低身子,对视着她的双眼,“谢映棠。”   她睁开眼,望着他。   “你说我残忍,你又何尝不是。”他一字一句,声音冰冷至极,“我作为兄长,到底有过亏待你吗?”   她抿唇,偏头不语。   他自然没有。   但是有些事情,根本就不能用简简单单的兄妹亲情来衡量。   当初的她天真烂漫,或许会觉得阿兄是世上最好的男子。   可如今,放在她眼前的,是这个天下,和那么多的性命。   那些寒门儿郎们,要被士族赶尽杀绝,凭什么?   成静从头到都是被逼的,他周旋至今,又哪里做错了?   七郎为害成静,私通柯察尔,可成静为了她,没有将此事捅出。   谁知竟倒打一耙!   她在心软,可对方却丝毫不心软。   孰是孰非,她觉得她已经想清楚了。   她安静许久,盯着那雕花窗棂,许久都不开口。   谢映舒拂袖而去。   她的病情不曾好转,再过三日,果真被解禁了。   她知道,谢映舒对她的容忍已经抵达极限;也知道,她的苦肉计奏效了。   可三日之后,她出来时,整个洛阳已经变了天。   皇帝身子直转急下。   大内官冯意早已与谢映舒勾结,日日送入御书房的汤药都掺了慢性毒。药。可太医诊治之后,只会说只是染了风寒。   其症状也与风寒并无二致。   早朝罢了几日,满朝惶惶不安,成静被“赐死”之后,还有一大堆烂摊子需要收拾。   而这些烂摊子,自然全部落入谢族手中。   当初是几大门阀鼎立,以谢族为首。而战事过后,士族之中,几大世家全部需要调养生息,唯有谢族遮天蔽日。   是以,这天下大权,毋庸置疑落入谢定之与谢映舒手中。   随后,民间寒门书生渐渐产生不满。   谢映舒将计就计,令他们引导舆论风向,暗中安插人手诱导,令天下渐渐传开帝王昏庸的言论。   再利用成静之死,说皇帝枉杀忠臣。   几日诱导下来,舆论的大火便越烧越烈。   最初的那几位辅政大臣拟好圣旨,进入了御书房。   皇帝看着面前的圣旨,脸色骤变,冷冷道:“你们这是何意!”   谢定之微微一笑,“陛下在位四年,这四年来,国家内损严重,陛下又宠信成静,不料此人居心叵测。臣看陛下身子抱恙,实在是累了,不若退位让贤罢。”   “荒谬!”皇帝甩袖起身,又猛地低头猛咳起来。   他撑着御案,咳得撕心裂肺,帕子上染了血迹。   谢定之扫了那帕子一眼,又笑道:“陛下看来是命不久矣了。”   “朕只要还是皇帝,不盖下玉玺,朕就还能发号施令。”皇帝冷冷道:“大将军这是要谋逆吗?”   “谋逆不敢,只是陛下无能,臣实在不忍心看着这天下,再在无能之君手上消耗下去。”谢定之笑着逼近他,“陛下,您看看您都做了什么?您让成静屡次与我们作对,您想防着什么,我们又怎么会不知呢?可您既然用了人,为什么要疑他?臣的女儿早产,背负如此骂名而死,当真与陛下完全没有关系吗?现在陛下是案上鱼肉,还想试图反抗吗?”   这一连串的询问,堪比字字诛心。   “你!”皇帝猛地抬手指着他。   谢定之微微一笑,“冯意,拟诏。”   皇帝霍然转头,一边的冯意在他喷火似的目光下走上前来,伸手拿过玉玺……   此时才知,原来自东宫开始就一路伺候他的冯意,竟然是谢家的人。   皇帝“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丝丝血迹溅上几人袍角。   谢定之冷淡地看着他,看他还在继续挣扎,指着他那几位同僚反复说着“狼子野心,其心可诛”,觉得实在无趣地很,转过头来对崔江二老笑道,“陛下现在病得脑子也不太清醒了。”   崔昌平低眉不语,江施笑道:“是,还是让陛下好好歇着吧。”   他们如今空有虚衔,亦不能反抗谢定之。   他们都很识相。   谢定之满意一笑,拿了诏书后,便对冯意吩咐道:“陛下如今神志不清,危在旦夕,可以放出消息去了,好好准备准备罢。”   顺着谢定之的意,皇帝病重的消息极快地放了出去。   传位诏书还未拿出,谢映棠知道时机不等人,便开始寻找机会。   她与身边的婢女聊天,渐渐得知洛水自从被三郎厌弃之后,如今居住在何处。只是说是厌弃,其实也不全对,三郎或许对洛水终究还是有一丝怜惜之情,每个月都回去探望一下。   洛水没有闭门不见,但是两人总是相对无言。   更多情况下,都是她伺候他一夜之后,她什么也不提,他便也什么都不说,两人会将一夜的缱绻不约而同地忘记,然后,他依旧是光风霁月的谢三郎,她依旧是卑贱渺小的小侍妾。   当初怀孕堕胎的风波,成了两个人都不提及的话题。   洛水最初或许还是抱有幻想的,但是她再也没有期待过谢映舒的怜悯之心。这个人,冷静又薄情,是她从一开始没有看清。   她想:就这样吧。   午时的阳光照得院中乔木投下斑驳影子,洛水看着桌上简陋的午膳,着实没有胃口,便命人撤了下去。她将琴扳到院中的树下,坐下来好好抚琴,余光便见有人走了进来,那人低声道:“外面日头大,娘子还说进屋歇着吧。”   这人嗓音婉转,哪怕刻意压低了声音,仍听得出来是个极为年轻的小娘子。   洛水抚琴的手微微一顿,转头看了去。   这人穿着婢女服饰,微微低着头,露出雪白的一段颈子。   洛水眯了眯眼睛,“抬起头来。”   眼前的人迟疑片刻,慢慢抬头,与她四目相对。   是谢映棠!   洛水顿时大惊,正要起身,谢映棠已飞快上前,按住她双肩,低声道:“我这回来找你,是有要事相商,进屋说话罢。”   谢映棠说话的语气十分冷静平淡,与洛水记忆中那个任性娇气的小翁主截然不同,不知为何她变化会如此之大,洛水微微一晃神,旋即反应过来,冷冷道:“翁主还是请回吧,妾与您没有什么可说的。”   谢映棠却道:“我是偷溜过来的,仅此一次机会,你当真确定了不要听我说吗?郑秀宜。”   洛水猛地抬头,“你唤我什么?”   “郑秀宜。”谢映棠俯下身去,一字一顿道:“你郑家究竟是怎样满门下狱的,你当真不想知道吗?你本就是金枝玉叶,沦落至此,难道真的甘心?”   她眼神平静,却带着一丝极端的冷淡,仿佛要望入洛水心底。   甘心么?   自然不甘心。   被人百般折辱,她如何能甘心!   洛水不知花了多长时间才说服自己,这就是她的命数,她如今没有靠山,只能被迫接受这样的命运。   可如今却有人问她,想不想知道自己家族之事。   洛水看谢映棠的表情越发不善,警惕道:“你无端来找我,便是要告诉我这些?”   谢映棠微微一笑,眼底却没什么笑意,“若是郑氏无冤情,我自然不会来找你,你不必管我有什么目的,你只需问问自己,想洗去这一身污泥吗? 第100章 下毒…   洛水和谢映棠进了屋。   洛水坐下,不善地看着她,直接道:“翁主想说什么,说罢。”   不怪她对谢映棠缺乏善意,当初谢映棠与她亲近,但后来却对她置之不理,而后许净安趁虚而入,害谢映棠不成,反而连累她失去了孩子。   虽此事不是谢映棠的错,但洛水对谢映棠喜欢不起来。   或许也是出于那丝微妙的嫉妒心,她们本是一样的,出身高贵,将来都注定一声顺遂。   可落魄的洛水看着依旧如此耀眼的谢映棠,看着对她宠溺温柔的三郎,就是感到嫉妒。   她知道不对,可是她忍不住。   ……这些东西,她本来也应该拥有的。   洛水垂下眼去。   谢映棠不管她此刻态度如何,直接从袖中拿出一枚玉佩来,递到她的面前。   洛水猛地一惊,“这是……”   “这是你父亲的。”谢映棠淡淡道:“你父亲当初被判的是流放,而后在流放途中死于疾病,这枚玉佩便下落不明,你可知为何会落于我手?”   洛水抬眼看着她,眸子闪烁着泪光,咬唇道:“我阿耶他莫不是被人……”   “他是被人灭口的。”谢映棠不急不慌地坐到她对面去,双臂放在桌上,伏低身子看着她的眼睛,“他知道的太多了,流放不过是个形式罢了,若有人想杀他,有一万种方法收拾他。而你,之所以没入奴籍,阴差阳错落入谢府,又独独被我阿兄留下,你可知为什么?”   洛水红唇微抖,许久都问不出那个“为什么”。   她以为是谢映舒对她心怀恻隐之心。   难道就连这个……也是自作多情吗?   谢映棠细致地观察着她的表情,没有放过一丝一毫的细微变化。   她再接再厉,低声道:“当初郑大人涉嫌贪污,牵连甚大,实则是被冤枉的。旁人欲杀他而后快,自然是怕有朝一日被他重新报复,可他死了,他手上的筹码却无人可以找到,作为掣肘,自然要将你收入府中。”   洛水霍然起身。   她睁大眼睛,盯着谢映棠,久久回不过神来。   谢映棠对她微微一笑,唇畔梨涡一现又隐,“我虽不知当年郑大人究竟得罪了多少人,但我知道,杀他之人来自谢族,而那时,我阿兄刚刚入朝,上头第一个官员便是郑大人,不过郑大人没做多久,便又换了人了。”   这话半真半假。   谢映舒与郑士文确实是曾经上下属,那时谢映舒年少初入朝堂,性情张扬不羁,哪怕与郑家嫡女有婚约在身,也未曾将郑士文当岳父对待。   相反,郑士文此人刚正不阿,迂腐不化,在某些事情的政见上总与同僚不合。   谢映舒暗中观察,这俊雅少年整日看着尚书台吵得不可开交,自己坐在位置上喝茶,却将他们的交谈一字不落地听了去。   心底也暗嘲郑士文之冥顽不化,但他官阶尚低,宁肯坐山观虎斗,也懒得去掺和这些事情。   郑士文之后下狱,与谢族脱不了干系。   但想一想,谢族权倾朝野,门生遍布天下,郑士文但凡动静闹得大一些,便绝对与谢族会扯上关系。   这种关联,可以理解成仇家,也可以直接忽视。   具体恩怨如何,谢映棠其实不知道。   但是成静给了她几个筹码,足以动摇洛水了。   她将话说得半真半假,就是为了牵动洛水心中最脆弱的那一根线,只要洛水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怀疑身边最爱的人对她的目的,就达到了谢映棠的目的。   成静那时问她:“若有一日,你知晓我所做的一切只是在利用你,我害你家族,杀你父亲,你又会如何?”   她思考许久,缓缓道:“我或许亲手杀了你。”   他微微一笑。   她又说:“可我若真的爱你,我杀了你,自己又怎么还活得下去呢?”   成静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笑道:“可有些时候,你必须狠下心来。你要这般劝动洛水,只有令她因爱生恨……”他微微一顿,又低眼道:“她才会成为我们手上的一把刀。”   “而那把刀,刺向的是我阿兄。”她抓住他的手,犹豫道:“我不想害他,静静,你能不能……”   他知道她要说什么,叹道:“三郎若肯主动放弃,我又为何要如此行事?棠儿,我至多只能答应你,若大事皆成,我能击垮谢族,将来定不杀谢族满门。”   她低头不语。   他又亲了亲她的眉心,柔声道:“我知晓你不忍,此事或许还会威胁洛水性命,三郎是睚眦必报的性子,于你亦不算安全。”   “但是,要成大事,许多事无暇兼顾。”   “三郎既然编造罪名欲杀我而后快。”他声音微沉,“那我为何,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谢映棠回过神来,看着面前脸色越来越差的洛水,勉强定了定神,又意味深长地笑道:“你以为,我阿兄是真的在意你?他或许确实是对你存有怜悯之心的,可你于他,又算得了什么呢?”   洛水冷冷盯着她,强撑着道:“翁主如今所作所为,皆是在帮着成静。谁知你所言是真是假,怕是只想利用我罢了?”   谢映棠早料到她会如此说,不慌不忙地微微一笑,从衣袖里掏出几封泛黄的密信来,一看便是年代久远。   若没有准备充分,成静也不会来让她来冒这个险。   说动洛水,凭几个证据,易如反掌。   洛水不是那些在朝堂上心机城府极深的男人们,她所知的并不多,也不会察觉出许多细枝末节的漏洞,只要可以攻其心,便足够了。   成静最擅把控人心,此事进展得极为顺利。   谢映棠一路惊险地回到棠苑时,便看见屋中已经站了一个男子,那人背对着她,负手而立,显然已经等了许久。   她一眼便认出这人的背影,低声唤道:“二兄……”   谢映展转过身来,对她微微一笑,“三郎做事过于偏执,他没有为难你吧?”   “他不会为难我的。”谢映棠问道:“我夫君……他怎么样了……”   哪怕签了和离书,她对成静的称呼,始终都是夫君。   谢映展眸色微黯,低眼注视着她的脸。   她被他看得心头有点慌,正在想该不会果真跟成静说的一样,谢映展便沉重道:“他被陛下赐死了……”   她登时睁大眼,身子不稳,险些往后栽去。   谢映展眼皮一跳,连忙伸手拉她,担忧道:“你没事吧?”   她定了定神,咬唇道:“我没事。”   谢映展看她脸色如此之差,哪里像无事之人?便抓紧了她的手腕,低声道:“人终究是要往前看的,你还有一双儿女,一定要好好保重。如今三郎一心复仇,我亦难以插手……”   她抬眼望着他,“连你也不行?”   “他是嫡子,我不过庶出,在族中自然比不上他有威望。更何况,如今的三郎,权倾朝野,天下如今已无人可以阻他。”二郎低低一叹,“我也未曾料到他下手会如此果决,甚至不顾你的安慰。棠儿……我会想办法的,您尽管放心。”   她却担忧道:“那你可知,如今外面如何了?”   “天子重病,不理朝政。阿耶已经拟了传位诏书,欲逼陛下退位。”谢映展沉重道。   谢映棠猜想了很多事情,都未曾想到,谢族如今竟如此肆无忌惮!   逼天子退位?   这是要明着篡位不成?   谢映棠猛地打了个寒颤。   她紧紧攥着谢映展的手,“阿兄!你想想办法,你快去阻止他们……一旦行了这一步,便再也没有退路了……”   谢映展苦笑道:“我自然知道没有退路。三郎……他不打算给自己退路了。”   谢定之以将圣旨拿在手中,只待时机一到,对天下颁布旨意。   立赵王嫡子秦昭为帝。   秦昭不过刚出世三个月,生母是赵王妃许净安。   这一旨诏书,其意不言而喻。   扶持幼儿登基,谢族要做暗中的帝王了。   许净安是谢定之的侄女儿,这小小幼儿,与谢族关联颇深。   成年的帝王屡次触犯他们的底线,只有这般年幼的宗室子,才可拿捏于股掌之间。   事到如今,谢族若败则是万劫不复。   只能一错到底。   谢映展感到无力,他驰骋沙场这么多年,自以为行的都是忠君爱国之事,却未曾想,他的家族会造反。   或许是因为皇后,或许是因为野心。   他无能为力,只能随意安抚了一下谢映棠,便打算离开。   谢映棠却忽然叫住了他。   她看着谢映展,心底有一个念头在来回反复,叫嚣着让她冒险一把。   她说:“兄长愿意相信我吗?”   “我还有一个办法。”   **   洛水与三郎冷战了一年多,她以为这一辈子都会继续这样坚持下去,尽管这份坚持在别人看来,只是愚蠢而已。   她终究选择了妥协。   她那日打扮得好看,妆容精致,穿着从未穿过的华美衣裳,亲自去与三郎身边的人说:“我要见郎君,烦请通报一下。”   没有多久,他果真来了。   其实那时候,皇帝命在旦夕,洛阳人心浮动,人人都在揣测接下来的事情。   他一定很忙罢。   但洛水偏偏就请动了他。   她端坐在案前,看着推门而入的他,不知自己是该哭该是该笑。   这个人,格外薄情,有时却又格外多情。   洛水微笑着低眸,甄满了一杯茶,柔声道:“妾今日忽然想通了,有时候,妾这样的坚持当真是可笑,今日妾叫来郎君,不知道晚不晚?”   谢映舒低头看着她精致的面庞,她甚少如此盛装打扮,如今这样一看,仿佛多年的卑微烟消云散了。   此刻,她不是洛水。   是他尚未过门的夫人,郑秀宜。   谢映舒深深地看着她,“你能想通,自然不晚。”   她微微一笑,将手中茶水递给他,“郎君喝茶罢,妾想坐着与郎君说会儿话,就耽搁一会儿,好不好?”   谢映舒的眸光逐渐变得温和,伸手接过那茶。   她的目光温柔地凝视着他,看着他毫无防备地坐下,慢慢将茶喝尽。   她轻声道:“我们就此别过罢。”   洛水死了。   她死的那一日,穿着最华美的衣裳,三郎中毒濒死,外面察觉不对劲的谢澄拔剑冲了进来,只听见谢映舒在意识涣散前,含恨道:“杀了她。”   谢澄毫不犹豫地将剑穿过了她的身体。   洛水握着剑,浑身鲜血淋漓,却偏头看着谢映舒。   她说:“你看,你就是这样的人,任何人胆敢对你不利,你都可以毫不犹豫地杀了。”   谢映舒瞳孔微缩,他浑身因为毒药在痉挛着,强撑着最后一丝意识,冷冷盯着她。   洛水却再也没有力气,她张了张嘴,做了个唇形,声音还未发出,身子便轰然倒地。   谢澄冷冷收回剑,一把扑在谢映舒身边,担忧道:“郎君!您没事吧!”   谢映舒猛地吐出一口血来,彻底晕死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准备。 第101章 终曲…   于此同时,皇帝病危,辅政大臣悉数入宫,消息传出皇宫,文武百官俱预备入宫。   三郎出事的消息本不欲走漏风声,但当日动静实在太大,洛水的尸体被人拖了出去,这事便有些压不住了。   成静就等这个时机。   他起兵了。   之前为了让帝王退位顺理成章,谢族以为成静已死,便不再怎样抹黑他,任由民间传言皇帝冤杀忠良,而成静也料定谢族不会再干预流言,也令手下人暗中传播了一些流言。   是以他发兵之日,百姓并无抵抗情绪。   在他们看来,他们所能见到的,并非如今站在权力顶端的权贵,而是真正能让他们看到对他们好之人。   成静便是其一。   他为百姓征战沙场,也曾救济过他们,他提拔的那些官员,也为了百姓与士族对抗。   他们都铭记在心。   三郎昏迷不醒,手中诸多事情,皆被谢映展趁虚而入。   没有谁会怀疑谢映展,这位谢族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他骁勇善战,正气凛然,若非只是庶子,他或许能与三郎一较高下。   谢映棠说:“阿兄,这是唯一的退路了。如今就算谢族赢了,执掌乾坤,又能怎样呢?百年之后尽为千夫所指,后患无穷。将来若能登极,皇位亦名不正言不顺。”她顿了一下,又反问道:“你是将军,如今天下百姓民不聊生,谢族所为是否合乎时机,阿兄,你看不出来吗?”   谢映展双手攥得死紧,垂眼道:“可如今哪有退路……”   “有退路。”   “什么?!”   “只要陛下没有驾崩,事情便能以大化小,只要我们能联手将事情及时压下去,便能力挽狂澜。”她注视着他的眼睛,斩钉截铁道:“我保证,谢族一定有退路。”   天色未明,远方战报抵达洛阳,便被谢映展提前截获。   他下令给亲信,大开城门,迎接成静。   第一缕阳光穿透云海,城外蓄势待发的将士们正在磨刀霍霍,他们只听见一声巨响,便纷纷抬头看着慢慢打开的城门,傻眼了。   一校尉警惕道:“将军,末将怀疑有诈……”   成静高踞马上,低低笑出了声来,挥手下令道:“传令大军,立刻进城,不必戒备。”   一路城门大开,连过数城,悄无声息,看似声势浩大,实际上连刀都没□□。   谢映展在洛阳外等成静。   他看着眼前这活得好好的人,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无奈懊恼,低声骂道:“果真是祸害遗千年,你哪有那么容易死。”   成静扬眉一笑,“二郎也出乎我的意料。”   “我只是想争取后路,谢族所做之事,我并不赞同。”他冷冷瞥了他一眼,强调道:“绝非是帮你。”   但是,如今也只有你能挽救局势。   后半句,谢映展没说。   谢映展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自己会有帮着外人对付自己家族的一天,趁着三郎昏迷,他动用三郎信物,蒙骗过了谢族麾下的将领,待他们回过神来,已经追不回撒丫子狂奔的成静大军。   数百面旗帜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洛阳城外,城门将士睡眼朦胧,一眼瞟过去以为自己眼花了,再望一眼,登时吓得手中长。枪哐铛一声落在了地上。   身边同伴被吓了一跳,咕哝道:“干什么啊真是……拿个东西都拿、拿——”   那人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成静微微一笑,回身问道:“诸位准备好了吗?”   身后将士齐齐吼道:“属下待命!”   吼声如排山倒海,霎时狂风卷起,尘土喧嚣,战旗猎猎作响,惊动整个洛阳。   文武百官都在往皇宫赶去。   帝王寝殿内,烛火昏暗,皇帝望着床顶的龙纹,眼前渐渐模糊。   谢定之笑道:“陛下无子嗣,臣已经帮陛下找好了继承人,赵王世子秦昭可堪大任,陛下觉得如何?”   他微微伏低身子,贴近了皇帝的脸。   那双漆黑的眼睛里俱是不加掩饰的野心,皇帝猛地抓紧床褥,竭力出声,却只能发出“咯咯”的声音。   “最后的时刻,陛下还是歇会儿吧,九泉之下自会有人等您。”谢定之笑道:“陛下千不该万不该之事,就是与臣做对。臣历经几朝,当初尚书令成诤入狱,为何臣却不动分毫?先帝都拿臣没有办法,何况是陛下您?”   成诤为人正直,谢定之不同。   他懂得揣摩人心,比成诤更适合官场。   尚书令成诤得民心而名满天下,到如今也不过满门被灭,唯一的后代成静也终究不是对手。   他们都忠君,忠君之后的下场,都是如出一辙的凄惨。   谢定之却只忠于自己。   大内官冯意端来最后一碗药,绕过屏风,笑着唤道:“陛下,恁该喝药了。”   皇帝瞳孔微缩,竭尽全力想要大喊,却连动都困难。   谢定之拂袖道:“灌下去。”   轰——   不费吹灰之力,洛阳城门轰然被撞开,成静一扬马鞭,飞速往皇宫方向冲去。   净卫悉数出动,却在看见谢映展之时,犹豫起来。   城门校尉华萍眯了眯眼,怒斥道:“谢将军,你在做什么?!”   谢映展冷冷回道:“三郎在我手中,虚文还是不要插手得好。”   华萍眼皮一跳,望着他的目光越发不善。   他们这些京城士族子弟,皆以若瑾为首。   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可……谢映展是疯了不成?   权衡许久,华萍挥手道:“全部退下。”   成静大军畅通无阻,直逼皇宫。   一路马蹄沉沉,震起一地烟尘,声响惊天动地,未曾来得及入宫的文武百官被这阵仗吓得屁滚尿流,百姓皆闭门不出。   谢府之中,谢映棠陡然睁开眼睛,猛地起身。   她浑身血液停涌,心快要跳出心口。   他回来了!   虽提前知道他计划,诸事进展也十分顺利,但她却未曾料到他会如此之快,此刻乍然听到那震天喊杀之声,好几日深陷囹圄的阴霾悉数烟消云散。   谢映棠喜形于色,直接推门欲离开棠苑。   谁知刚走一半,却看见谢澄迎面走来,一把抽出了剑,横在她颈间。   她浑身一僵,谢澄冷笑道:“翁主,郎君已经醒了,请您过去说话。”   ***   谢映舒靠在榻上,正低低咳着,青丝拂落在肩上,烛光镀不暖他俊秀的面容,他低垂着眼睫,脸色苍白而冰冷。   谢映棠被谢澄拿刀架到此处。   她一眼便看见床上的谢映舒,有些不自然地瞥开头,轻声问道:“阿兄,你怎么了……”   话还未落,谢映舒倏地睁开眼睛。   那黑眸冷戾阴鸷,像冰封千里的雪原。   她一时噤声。   谢映舒冷冷看着她,撑手艰难坐直,他唇色苍白,青丝垂落在颊边,与白日的凌厉截然不同,此刻透着一股病态的清冷。   她看他撑着的手都在微微颤抖,连忙上前去扶他,“你、你没事吧……”   他却蓦地抬手,她只觉身子不稳,被他狠狠拉到跟前,身子磕上床角,痛得她紧紧皱眉。   旋即一只手,狠狠扼住了她的脖子,逼她仰头。   他虽然中毒,手上力道却丝毫不减,她呼吸受阻,仰头看着他冰冷的脸色,眸中泪光微闪。   此时此刻,她最亲近的兄长看她的眼神中,俱是滔天杀意。   他只想杀了她。   她知道是她下手在先,却仍觉得心里被剜了一般地疼。   若非他执意谋反杀成静,她又如何能被逼到出此下策?   她又怎么舍得?   谢映棠蓦地闭上眼,手抓住他的手腕,因为太过用力,谢映舒腕上青筋迸出,她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   她从未想过真的要杀了他,她给洛水的毒药,也并非是致命的。   只会让他昏迷,错失良机而已。   他要杀了她,可成静来了。   他若当真杀了她,成静必不会放过他。   想到这些,她抓着他手腕的手微微用力,挣扎得稍稍剧烈了些,大脑却因为缺失空气,渐渐失去意识。   颈间力道却忽然一松。   她身子不稳,攀着床沿,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着咳着,便哽咽起来。   谢映舒含恨道:“看来是我低估了你,未曾想到,我防得了别人,却被至亲的妹妹所害。”   谢映棠摇头,一只手捂着脖子,一只手慌忙抓紧他的手腕,哑声道:“阿兄,只要你现在停手……你停手,我夫君不会伤害你的……我保证,你停手好不好?”   谢映舒脸色苍白,拿过一边的一叠纸张,冷笑道:“这又怎么算呢?”   谢映棠脸色微白。   这是她给洛水看的东西。   若无这些东西,洛水也不会为她所用,亲自对他下毒。   更不会被谢澄一剑杀了。   谢映舒看着那纸,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   “杀了她”三个字,几乎是下意识唤出来的,他那时的狂怒让他极想杀人,可当谢澄将剑刺入洛水体内的那一瞬间。   他分明感到了一丝难过。   他以为他会死,鸿鹄大志就被这样一个女人给了结了。   所以,就算是死,他也决不能放过她。   可醒来,他却发现是一场骗局。   洛水是受了至亲妹妹的哄骗,对他含恨在心,却没有下杀手。   她爱他,却被他杀了。   谢映舒紧紧闭上眼。   谢映棠咬了咬下唇。   她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成就大事,她只能做出一些不得以的选择。   洛水是无辜的,可是谁不无辜呢?   谢映棠跌坐下来。   谢映舒闭目道:“把她关起来。”   谢澄上前,拉起谢映棠,她却忽然慌忙道:“阿兄,我夫君已经进入洛阳,事已至此,你快快停手罢!”   她被谢澄拉得一个踉跄,旋即拖了出去,声音渐远。   谢映舒冷笑道:“休想。”   帝王寝宫中,大内官伸出手指在皇帝鼻息下轻轻一探,轻声道:“大将军,陛下已经……没气了……”   谢定之微微一笑,从袖中拿出传位诏书,下令道:“传百官。”   话音刚落,忽然有人轰然撞开大门。   一行士兵纷纷涌了进来,成静冷笑地抚掌道:“传百官?大将军导得一场好戏。”   谢定之惊怒道:“你没死?”   成静微微一笑,“我舍不得棠儿,又怎么会死呢?文武百官此刻皆落于我一人之手,岳父大人您……还是束手就擒罢。”   这一场大乱,就被成静一招假死重来告终。   谢定之来不及调兵与之抗衡,便落入成静手中。   谢映展跪下道:“阿耶,恕孩儿不孝,孩儿实在不想看您……一错再错下去了。”   谢定之怒叱道:“孽子!当真是孽子!”   成静冷眼看着,便直接进入了寝宫。   皇帝已驾崩。   他握着剑柄,沉默地伫立在御榻旁许久,看着皇帝最后的容颜。   他还是晚了一步。   这一世君臣,便到此为止罢。   不知过了许久,宋匀进来唤道:“将军!属下已经包围谢府,谢映舒在里面,是否现在抓人?”   成静这才回神,微微一笑,道:“走罢,最后一只漏网之鱼了。”   宋匀却大笑道:“将军该去把夫人接回来了!再不去,小心夫人等急了!”   成静笑着瞥他一眼,眉眼倏然一弯。   **   谢映棠蜷缩在角落里,双手被反缚在身后,眼睛亦被蒙上,只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她听到外面的有马蹄声,有刀剑相击的声音,继而一切归于沉寂。   她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挣扎了一下,闻到那人温暖的气息,便没有再动。   成静在她耳侧温柔道:“是我。”   “一切都结束了。”   她浑身力道一泄,放松了身子,轻轻靠在他胸膛上。   他慢慢给她解下绳索,抱她出去,一路众将士嬉笑着看着他们,谢映棠有些不好意思,将脑袋扎入他怀中去。   却听得头顶上,他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   “昼儿和妤儿都饿了,我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