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皇后折腰》 作者:浣若君 文案: 裴嘉宪性子清冷,为帝后一生励精图治,文定武襄,是一代明君圣主。 一生独污,世人传言其曾杀妻求位,为了夺得帝位,曾亲手斩杀发妻与嫡长子。 罗九宁恰恰就是裴嘉宪的发妻,至于嫡长子,自然也是她生的。 不过,还好,她提前洞息了天机……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主角:罗九宁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杀妻求位   东都洛阳自打入了九月之后,淅淅沥沥的小雨就不曾停过。   早晨雨才停,肃王府的正殿那青石砌成的台阶叫雨水冲刷的明光可鉴。   不过,整个正殿之中空空荡荡,没有一个宫人。   王妃罗九宁早已梳妆打扮好,端坐在窗前,听着外面的吵闹声。   “既孩子果真是王爷的骨血,还发着烧了,王妃为何要把他送出府,送回娘家去?王爷说了由我掌理府中庶务,我就得负起这个责任来。娘娘要出府看孩子,我可不敢准。”   这是妾侍宋绮的声音,格外的尖厉。   厉声责斥她的,是内院总管苏嬷嬷:“宋氏,你在这肃王府中也不过个侧房妾侍而已,娘娘因为尚且年幼不懂事,王爷才让你来掌理府中庶务,再说这种嚼舌根的话,奴婢可要代娘娘来拨你的舌根了!”   宋绮冷哼了一声:“王妃自己身子不正,嫁过来所作的事情没有一样能够服众,否则的话,王爷怎会不让她打理庶务?您要责就责,反正,王妃要回娘家,我不能准。”   收回目光,罗九宁手抚上桌子上一件件纯棉质,洗的干干净净的,属于婴儿的小衣裳。   这是儿子小壮壮的小衣裳,全是最细软的绵质,已经洗了很多水,捧在手里,淡淡的皂荚清香,便叫罗九宁想起儿子软绵绵,圆滑滑的小屁股。   她的儿子小壮壮生下来才不过三个月,昨天,不顾府中所有人的反对,罗九宁把还在发烧的壮壮给送回了娘家。   今天,她打算出府,回娘家去看趟孩子去。   但是在掌管内院庶务的妾侍宋绮这儿碰了壁。   宋绮好说歹说,就是不肯放罗九宁出府,还美其名曰,王爷的意思。   不过确实,肃王裴嘉宪离开东都去办差,走之前格外交行过,王妃年幼,性子单纯,必须好好呆在王府,哪里都不准去。   罗九宁将小衣裳,尿布,一样样往包袱里装着。   转眼的功夫,苏嬷嬷进来了。   显然,她未能说服宋绮,只能来劝罗九宁了。   她先给罗九宁行了个万福,才低声道:“娘娘,终归孩子是在您的娘家,要不,奴婢派人把孩子给您抱回来就得,您何必非得大动周章的出府,回趟娘家呢?”   罗九宁不语,依旧默默的整理着小衣裳,尿布,还有小婴儿们便溺完后,常要用的扉子粉。   她是小户人家的女儿,自幼惯会理包袱,一样样东西叫她摆的井井有条,整整齐齐。   接着,绸布刺啦一声,一个圆圆的包袱便已经打好了。   抬起头来,罗九宁才不过十六岁,略带着些婴儿肥的,圆圆的小脸上竟带着些与年纪不符的老成:“苏嬷嬷,我且问你,这肃王府之中,我是王妃,还是宋绮是王妃?”   苏嬷嬷嗫嚅了片刻,道:“当然是您,您是皇上亲自赐婚,王爷三媒六聘,于王府正门娶进来的王妃,而宋绮不过个伺候王爷久些的妾罢了。一府之中,谁也越不过您去。”   罗九宁于是笑了笑:“俗话说的好,一家之主,莫若夫妻,宋绮便再掌中馈,也不过一个妾侍而已,我便再无能,也是王爷的正妻,我要回家,缘何要征得你们同意?”   拎起包袱皮儿,她径自就出了西偏殿。   自游廊中穿过,出了王府正院,秋雨连绵的季节,门外两株桂花都叫雨给打蔫了,落在清透的石阶上,沾了露水,格外的鲜艳。   身为王府主母,真要硬下心肠出府,又有谁能阻拦。   但走到西水塘畔,眼看就要到西角门上时,苏嬷嬷还是硬着头皮就把罗九宁给拦住了。   她颇为难的说道:“娘娘,奴婢就说句不该说的话,您嫁进来八个月就生了小壮壮,王爷认他作自己的嫡长子,但到底是不是,您自己心里最清楚。   而且在您生了壮壮之后,王爷对您的宠爱不曾减过吧?他待您唯有一样要求,就是要您好好呆在府中,不许离开这座府第一步,您要再不听话,触怒了他,您的孩子还会不会是王爷的嫡长子,怕就难说了呢。”   罗九宁娘家是普通人家,得皇上御旨而嫁给裴嘉宪,实乃高嫁。   不过,在与裴嘉宪议婚之前,她是曾失过身的。   当然,罗九宁也曾跟裴嘉宪坦白过,说:“王爷,贱妾蒲柳,已然叫人夺了身子,非是完壁,便皇上赐婚也绝不敢嫁您,请您另觅良伴吧。”   当时,裴嘉宪一袭深青面的右衽长袍,清清落落,微勾着唇角说:“只要你跟那个人从此断了往来,就依旧可以作孤的王妃。孤亦非完人,更不介意女子是否完璧,罗姑娘不必在意这个的。”   罗九宁是因为这句话,才决议嫁进来的。   但小壮壮的来临,就仿如一道晴天霹雳。   因为罗九宁比任何人都明白,小壮壮确实不是裴嘉宪的骨血。   不过,就好比洞房之夜,裴嘉宪当着罗九宁的面刺破自己的手指,以充元帕,证明了她的完壁一般。   他当着王府众人的面,在小壮壮初生的那一刻,就抱起小壮壮来,于众人说:“这是孤的嫡长子,孤从今日起便有后了。”   将孩子软嫩嫩的小手放入罗九宁手中,他粗糙,掌心布满刀疤的大手握上罗九宁的手,三个人的手便这样握到了一处。   在那一刻,罗九宁觉得,自己虽在婚前便失了完璧,但裴嘉宪给她的,是再造之恩。   可谁能知道,这一切它并不是真实的,它不过是个假象而已。   *   “既王妃想去就让她去吧,苏嬷嬷又何必阻拦?违抗王爷的命令而出门的是王妃自己,咱们如实禀报王爷也就是了。”   妾侍宋绮也跟了来,手里攥了块帕子,微微的搧着凉风,如是说道。   罗九宁侧着望了宋绮一眼,语调略沉了沉:“恰是如此。便违抗了王爷的命令,亦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情,苏嬷嬷又何必为此而操心,你放心,届时王爷回来,我一力担着便是。”   说着,她回过头来,才十六岁的,犹还带着憨稚的脸上,一双漆黑的眸子冷冷扫了宋绮一眼,转身,绝决的出了肃王府。   事实上,小壮壮之所以会发烧,是因为罗九宁在三天前抱着他于西水塘畔转悠的时候,叫这妾侍宋绮的婆子给悄悄推入水中,呛的。   而之所以宋绮的婆子会搡她,也恰是因为,她入府之后,怀胎八月便产子,裴嘉宪明知孩子不是自己的,却依旧于她宠爱不衰,惹了宋绮的眼红。   落入西水塘后,罗九宁曾短暂的灵魂出窍过。   彼时,灵魂在西水塘畔徘徊时,居然看到一本话本儿。   话本儿的名字叫作《朕只为表妹折腰》。   因叫风拂开的页面上赫然书着‘裴嘉宪’几个字,于是罗九宁便将它捡了起来。   谁知,越看,罗九宁心中就越惴惴。   这话本里,非但有个‘裴嘉宪’,还另有一个‘罗九宁’。在书中,‘裴嘉宪’身为肃王,对于失了贞操,又还生了孽种的王妃‘罗九宁’千般娇宠,万般疼爱。   慢说宋绮,府中还有几位妾侍,统共加起来,也没有‘罗九宁’所得到的宠爱多。   但是,这‘罗九宁’的命运却非常非常的凄惨。   先是父亡,紧接着新寡的母亲丧去,再接着,疼爱她的家人一个一个,以极为凄惨的方式死去。她受到‘裴嘉宪’多少的宠爱,因为一个个死去的家人,就承受了多少的痛苦。   恰恰,罗九宁的父亲于一年前丧去了,而母亲,也正在新寡之中。   罗九宁愈翻愈疾,急于想知道书中这位‘罗九宁’一经历了一桩桩悲惨的事情之后,最后的结果,谁知翻着翻着,书却没了。   等她合上书本再看,这《朕只为表妹折腰》仅仅只是上册而已。   下册呢?罗九宁于是四处急急的摸着,找着。   就在这时,塘边走过两位着白衣的女子。   一位说:“也不知道浣若君是怎样设计这罗九宁的命运的呢?一个泄浴工具而已,随着女主角的出场,就该死了吧。   而裴嘉宪又要怎么做,才能得到皇位呢?真是好希望今天就看到结局啊。”   另一位道:“我曾听浣若君提过,说杀妻求位,裴嘉宪只有杀妻杀子,才能最终夺得皇位。否则的话,他又怎能匹配得上,书中最为美貌而又聪慧的杜若宁杜姑娘呢?   须知,只有皇后之位,才能配得上杜若宁的一颗水晶玲珑心啊。”   手中书卷掉落,罗九宁也于瞬间猛吸一口气,醒了过来。   然后,第二日一早,罗九宁就听丫头们悄悄说:“真真怪事,咱们府的王长吏,活的好好儿的,居然叫汤圆给噎死了呢。”   恰恰,《朕只为表妹折腰》这本书中,也有同名的长史,也是因为食汤圆而给噎死的。   落水之后,罗九宁第二天就缓过来了。   但是小壮壮却一直高烧不退。   九宁越来越犹疑,觉得自己就是那本书里命苦而又可怜的‘罗九宁’。   于是,她才会顶着苏嬷嬷的念叨,果断把孩子送回了自己的娘家,离肃王府不远的罗家去。   在书中,孩子就是被送回罗家之后病才退烧的。   罗九宁觉得,只要自己回娘家,然后看见孩子的病好了,就能证明,她确确实实,就是话本《朕只为表妹折腰》中那个下场凄惨的罗九宁。   一半是忧心儿子,一半是想要验证自己的人生,沿着肃王府的高墙,沿路婆子、丫鬟,小厮们诧异的目光,罗九宁便小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择日不如撞日,本来想明天开文的,但耐不住没留言,没评论的寂寞,我今天就开啦。   不要被前面吓到哦,这是一篇宠文,真宠文。 第2章 有名无实   出了肃王府,走过高高的王府院墙,再穿两个胡同,进了丹枝巷,一处如意小门,门前清扫的干干净净。   这便是罗九宁的娘家,罗家。   疾步进了院子,就在东厢房里,窗扇半开着,圆头圆脑的小壮壮儿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正在熟睡之中。   罗九宁一把抹上额头,孩子果真一点也不烧了,额头冰冰凉凉的,显然烧已经退了。   埋头吻在儿子圆乎乎的额头上,罗九宁狠命的嘬了一口,嘴里嘟嘟囔囔的连着说了几声我的乖儿对不起,娘不该丢下你的。泪珠子啪啦啦的往下落着,可又怕母亲陶七娘万一进来撞见了要心里更难受,又连忙儿的揩干了。   忽而,她的手一停,却是从孩子的襁褓下摸出颗红色的丸药来,放在鼻子便嗅了嗅,又放进嘴里舔了舔,罗九宁收起丸药,把儿子抱了起来。   前院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陶七娘声音隐隐约约,似乎是在后院之中。   九宁于是再揩了把眼睛,铜镜里瞧着自己脸色不那么毛燥了,才往后院去。   “我罗家一门就没出过逃兵,说宾儿一个百户会率兵逃跑,降于契丹人,打死我也不信。有种就叫雁门关骁骑营的卢纪国到老子面前说来,老子当年统兵的时候,他还不过个毛头小子了,王八蛋,如今竟敢这么着欺负人,说不定我的宾儿也战死了,他们瞒而不报,这就是在欺负咱们老实人。”   罗老爷子是个世袭的兵户,一生都在城门口做守卫的,守了几十年的城门,练就一双老寒腿,如今两条腿蜷在一处,基本已经不下地了。   他向来声音大,嘴里不停的吧嗒着烟锅子,说起话来总是骂骂咧咧,三句话不离脏字儿。   罗老太太是个小脚妇人,头发花白,性子极为懦弱,嘴也碎:“我就生了俩儿子,良儿为皇上挡箭死了,宾儿做了逃兵,阿宁还生了那么个无父的孩子,这家人算是完了,全完了。”   “好好儿的说老二,提阿宁作甚,娘是怕这洛阳人都不知道咱家壮壮的身世,好要四处宣扬叫大家都知道还是怎的?”陶七娘更生气了,直接就开腔责斥婆婆。   “老大媳妇你先莫急,我的宾儿就不是个会做逃兵的人,他准是出了什么事。   至于壮壮的身世,那有甚,不就是阿宁在皇宫里叫那些狗杂种给欺负了才有的吗?裴嘉宪嫌弃他不肯养,老子不嫌,这孩子老子养,养一辈子!”   陶七娘再吼一声:“这是什么光鲜事儿吗?你们就哭的哭吼的吼,叫外面的人听见了,阿宁的脸往哪儿搁?那孩子的事儿,能是这样大声说的吗?”   九宁于窗外轻轻唤了一声:“爷,奶,娘,我回来啦。”。   罗老太太立刻就止了哭声,赶忙的揩着眼泪。   罗老太爷连忙也把烟锅子往脚上蹭着,蹭灭了烟锅,还拿手挥着烟雾。   陶七娘早就迎了出来,一脸的阴沉:“好好儿不在王府呆着,缘何往家跑?”   九宁道:“我来瞧瞧壮壮,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娘怎能把他一个人放在前院?”   陶七娘似是才想起来,哎哟一声,指着公公道:“还不是你爷爷总爱抽烟,我怕要熏坏了孩子,没好抱进来?”   九宁怀里抱着孩子,略带责备的目光望过去,瘦巴巴的罗老爷子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咳了两声,连忙道:“不抽了,不抽了,说好有了重孙子就要戒烟的,我从此真不抽了。”   说着,他远远儿把个烟锅子从窗子里扔了出去。   大儿子为皇帝挡箭死了,二儿子作了逃兵,最疼爱的大孙女好容易因为父亲为皇帝而死,才被赐婚作王妃,可是偏偏生了个孽子。   罗老太太心里苦极,但还是强撑着笑脸:“阿宁最爱吃奶奶煮的南瓜羹,你们先聊着,我给阿宁熬她最爱吃的南瓜羹去。”   从后院出来,陶七娘瞧着婆婆进了厨房,咬牙道:“可真真是愁死个人,咱们这儿还一摊子事了,你二叔一个百户,不在雁门关好好当兵,居然就悄没声息儿的逃跑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九宁的二叔罗宾今年都三十三了,从军十来年屡犯军纪,这一回居然还逃跑了。   在那本《朕只为表妹折腰》里,书中的‘罗宾’也是不服军纪,逃跑了的,而且,这件事后面还牵扯着一桩很深的阴谋。   从小壮壮的发烧,再到罗宾的逃跑,罗九宁的人生,与书中的‘罗九宁’可谓是一模一样了。   且不说这个,俩母女到了前院,陶七娘的脸也越来越沉了:“怎么,昨儿孩子今儿又是你的,究竟是宋绮还是裴嘉宪,就把你个奉旨成婚的王妃给赶回娘家来了?”   “娘,哪有什么赶不赶的,女儿就是想您了,回来看您一眼不成吗?女儿过的好着呢。”罗九宁说。   “既你过的好,怎的发着高烧的孩子就给送回来了?”说着,陶七娘转身进了屋子:“快点给我回去,这孩子娘替你看着,快走,赶紧儿的走。”   罗九宁站了良久,忽而就抱着孩子跪下了。   跪下之后,从怀里掏出把削水果的小匕首来往自己胸前一横,她便道:“娘,求您了。女儿这一生不作王妃也可以,那怕讨吃要饭也不嫌弃,但不能没有壮壮。您不能杀他。”   “我?我何曾要杀你的孩子?”陶七娘忍不住低吼。   罗九宁伸出打着颤的手,手中一只朱砂丸圆溜溜的滚来滚去。   朱砂,于成人或者无事,孩子吃上这么一粒,非死即傻。   所以,在《朕中为表妹折腰》那本书中,小壮壮侥幸未死,却成了个傻子。   罗九宁千辛万苦生下来的,无父的孩子,抱回娘家之后倒是不发烧了,可是却叫陶七娘拿朱砂弄成了个傻子。   究其原因,还是她想要为罗九宁狠手除去一个累赘,所以想要痛下杀手,只可惜究竟药下的不够,没有毒死孩子,只是将个好好儿的孩子给毒傻了。   “没出息的东西,早叫你一幅药堕了去,你不肯,如今看看,你这辈子都叫这东西给毁了。”陶七娘恨女儿不争,又舍不得打她,戳了一指头道:“便娘真要了壮壮的命,也是娘遭报应,与你又有什么干系?你就不能听娘的话,舍了这东西回去好好儿过你的日子?”   罗九宁横着匕首,也不再说话,头抵着儿子白嫩嫩的小面颊儿,只是不住的亲着他,吻着他,嘴里喃喃的说着对不起。   她怀了孽胎,在王府的时候何不曾想过把他堕掉?可是手捶不下来,药石也无效,这孩子他就一直顽强的,在她肚子里不肯出来。   生了无父的孩子,上对不起父母,下对不起孩子。   但既已经生下来了,罗九宁是死也不会放手,任人那怕伤害一分一毫的。   “既早知有今日,在宫里的时候为何不系紧了你自己的裤头带子?娘当初怎么教你的,你个傻子,娘白养了你,白疼了你,一点警惕之心都没有,乱吃东西,乱走动,叫人夺了身子去。如今生这么个东西,便嫁入皇家又能如何,他一辈子都是你的耻辱你懂不懂?”陶七娘气的直跺脚。   罗九宁也不说话,圈紧了壮壮,便是个哭:“对不起,娘,我对不起你,但你要真把我的孩子弄出个三长两短来,女儿肯定会陪着他死的。”   去年的中秋夜,罗九宁的父亲罗良陪皇帝南巡,在江宁府时遭遇刺杀,为皇帝挡箭,身亡了。   同天夜里,罗九宁被皇后召到长安,去宫里陪伴她为皇帝妃嫔的姨母陶八娘。   就在那天夜里,她因不知何时误食了媚药,与人有了一夜错欢。   原本,罗九宁也想找到那个男人的,可是就在第二天一早,她便听人说父亲死在了江宁府,而姨母陶八娘,也在中秋夜的一场大火中仙去了。   就这么着,罗九宁那件事情,就草草揭过了。   至于这孩子,当然也肯定的是那个人的孽胎了。   “把这孩子放下,你给我回去好好儿作你的王妃,听懂没?快去,否则的话,咱们索性大家一起死了算了。”   陶七娘也不怕女儿,索性掰转她怀中的匕首,就朝向了自己。   罗九宁瘫坐在地上,死咬着牙关,抱紧孩子,就是不肯松口。   陶七娘与女儿恨了半天,忍不住吼道:“莫不是裴嘉宪把你给赶回来的,他是摆明了的要休你了是不是?   否则的话,娘这样逼着,你为何就是不肯回王府去?”   罗九宁眼圈儿莫名一红,忽而醒悟过来,连忙道:“裴嘉宪仍还是愿意要我的,仍还是爱我的,只是容不下这孩子。   娘,你不要杀壮壮,替我养着他,女儿保证王爷他依旧是爱我的,我也会永远在王府里过的好好儿的,您就拉一把我这可怜的孩子,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友情提醒:孩子是男主滴,男主是裴嘉宪,不过,男主目前并不知道孩子是自己滴。   这是个一夜错欢之后,追妻火葬场的故事哈。 第3章 媒人上门   罗九宁新产不过三月,古历三月妇人的恶露净,才可同床。   就在三天前,是小壮壮的百岁,裴嘉宪就曾当面说,罗九宁是时候该搬到正殿去住了。   肃王府的正殿自然是由裴嘉宪住着。   而他正殿寝室内的那张床,也是最叫罗九宁害怕的东西,新婚头三夜,就是在那张床上,罗九宁与裴嘉宪圆了三次房,不过,一次都没能圆房成功过。   也就是说到如今为止,他们虽成了夫妻,之间还有了个孩子,但事实上一直以来都没有过夫妻之实。   她为着壮壮这个孩子,一听裴嘉宪还要招自己侍寝,再兼他也是哄孩子般,温言缓语的说起此事,她自然是立刻就点头答应了的。   谁知就在当晚,便叫妾侍宋绮的婆子给推到了西水塘中,恰好裴嘉宪领了皇差出了东都,三日未归,此事也就耽搁下了。   若非叫陶七娘逼着,罗九宁竟还忘了这茬儿。   她突然想起来,在她做过的那个梦里,自己被那两个女子称之为是:泄/欲工具。   罗九宁想起那俊若神谪,笑似檀郎的裴嘉宪吹熄了灯之后上了床的情形,深深打了个寒噤。   经了床上的事儿,她可算是明白什么叫作泄/欲工具了。   陶七娘不明究里,一听说女婿还肯要女儿侍寝,脸色倒是稍霁。   一把夺过罗九宁怀中的匕首,她道:“娘确实起过要杀壮壮的心,但他是你的孩子,杀他,娘的心能不疼吗,能不烂吗?   可是壮壮于你来说是一生的大耻辱,在王府的时候娘伸不出手去,就不提了,既你把他送到了咱们家,娘就非替你把这个后路断了不可。往后有什么报应,娘受着,大不了娘和壮壮一起死,提前去见你爹。”   说着,陶七娘就哭了起来:“你二叔家那两个从小没了亲娘的,娘一把屎一把尿也拉扯到大了,娘岂是那般狠心之人?可娘得替你除了这个孽障啊。”   “是不是只要女儿还能和王爷同床,是不是只要王爷不嫌弃女儿,您就不杀壮壮,就愿意养着他?”口不择言的,罗九宁问道。   陶七娘狠着心道:“恰是,你要再能把王爷的心暖过来,只要他不计较这孩子,仍还愿意要你,你们能好好儿的作夫妻,娘又不是刽子手,好好儿的杀人作甚?”   罗九宁瞧着圆嫩嫩,软香香的儿子似乎是饿了,咧着嘴巴正准备要大哭了,连忙掀起自己的衣襟便开始喂奶。   她虽是王妃,但因为孩子血统不正,在生下来之后,生怕裴嘉宪为了洗自己之辱,要去子留母,便奶,也一直是自己亲喂的。   小家伙一口叼上粮袋,咕嘟咕嘟就吃了起来。   “放心吧,娘替你照着孩子,保证不杀他,将他给你养的胖胖儿的,你快回你的王府去,快去。”陶七娘说着,已经开始搡罗九宁了。   俩人正推搡着,便听窗外一人高声唤道:“七娘,七娘可在否?”   陶七娘立刻高高儿应了一声:“在。”   转眼,有个妇人进来了。   “七娘,大喜事找你哟。”进来的这妇人,姓何,是洛城城中有名的媒婆,恰就住在罗家隔壁。   这何媒婆妇人嘴巴极大,颧骨极高,两只眸子里闪着精厉的光,鬓侧插了一朵正艳的芙蓉花儿,见人便是三分笑,嘴甜的跟抹了蜜似的。但只要一背身,多难听的话都能骂得出来。   她唇上涂着血红的胭脂,进门便是咧唇一笑:“哟,这不是咱们胡同里飞出去的金凤凰,肃王府的王妃娘娘?居然也在娘家?”   九宁心中顿时警觉起来,罗家只有一个新寡,就是陶七娘,这媒人上门,作甚?   不过,她也点了点头,应道:“何婶婶好。”   陶七娘却是仿佛如临大敌般的,就把个何媒婆给拉出去了。   “我没有再嫁的心思,你快走吧。”忽而,陶七娘尖厉厉的一声,罗九宁也就抱着孩子,跟了出去。   何媒婆一张嘴端地上跟那要下蛋的母鸡似的呱嗒呱嗒:“那宋伯允宋大人说了,他愿意再等一个月,过了十月再成亲,但规规矩还是要行的,咱们改日先订个亲,你看如何?”   要说,整个洛阳城中,可是无人不知宋伯允。   他是洛阳城的巡城御史,又称八府巡案,听着好大的官威,其实就是个在这洛阳城里抓捕盗贼,管理治安,审理诉讼的小杂役而已。   这倒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宋伯允生得个罗锅背,贼眉鼠眼,还生着一种会传染的皮肤病,其形样,大约算得上洛阳第一丑人了。   不过,他的姑母宋金菊是肃王裴嘉宪的外祖母。   而他的侄女,正是裴嘉宪府中那个执掌中馈的宠妾宋绮。   便三十多岁了,又还是个寡妇,陶七娘的丈夫罗良活着的时候,身为皇家侍卫,相貌英俊,身材高大,一表人材,她可没想过把自己委身给那样一个令人嫌恶的人。   是以,她断然道:“何妈妈,这事儿您就别想了。寡妇嫁人,也有个愿不愿意,我就把话撂在这儿,就是宁可此刻就死,我也绝不再嫁。”   何妈嗨的一声,声音顿时就提高了起来:“陶七娘,人常言此一时彼一时,瞧瞧你如今的样子,两鬓斑白,状如老妇,这时候还有人愿意娶你,已经是高看你一等,你还想嫁谁,哪里还有像样点的男人还会要你?”   因为丈夫罗良的死,陶七娘一夜急成了白头,此时红颜依旧,满头白发,仿如枯槁一般。   何媒婆这一声,把石榴树上两只正在筑窝的燕子都给惊飞了。   陶七娘也懒得与这媒婆废话,直接指着自家大门道:“你给我出去,你也记好了,我陶七娘此生守寡,绝不嫁人。”   媒婆鬓角那朵芙蓉花儿直颤着,抱臂侧首,盯着陶七娘瞧了一眼,道:“七娘,我可告诉你吧,咱们这一胡同的人都盯着了,你家老二是个逃兵,真要叫他逃回家来,明儿就有人举报到官府,他就等着受死吧。   你家承功不是在龙门书院读书?宋伯允要是不高兴,随便打个招呼,立马就能叫他滚回家。   至于你们罗家,可看好了自家的前庭后院儿,小心有个火啊水啊,盗啊的,你要不肯答应婚事,巡城御史可就巡不到你家喽。”   陶七娘顿时怒了:“何媒婆,你这话什么意思?”   媒婆翻个白眼儿,扭着腰别过了头,鬓边那朵□□花也如她一般的,趾高扬昂。   因为愤怒,陶七娘把女儿在家的事儿都给忘了,厉声道:“何媒婆,我丈夫可是为国,为皇上而殉的,你一个媒婆说这种话,就不怕我报到长安,报到皇上那儿去,打你的板子?”   何媒婆抽了抽红唇:“人走茶凉,你丈夫是为皇上死的,可你家老二却是做了皇上的逃兵呢。那你又敢不敢把这事儿告到皇上面前啊?”   陶七娘气的直发抖,忽而眼泪吧啦啦的就开始往下滚了:“我妹妹还曾是皇上的宠嫔,便死了一年,皇上迄今相思未歇。我女儿可是肃王府的王妃。   我们一家焉是你们这些宵小能欺负的,你个恶媒婆,你给我滚,滚出这大门去。”   毕竟街坊邻居的,何媒婆叹了口气:“七娘,那宋伯允在咱们洛阳城里,人们可是称之为鬼难缠的,鬼都难缠,他看上了你,想要娶你,你觉得咱们能有甚办法?   他虽不过个巡城御史,人家的姑母是肃王的外祖母,侄女是肃王府的宠妾?来头大着呢。你要有能奈,叫你的女婿肃王殿下,叫皇上替你作主去呀。   否则,今儿我走了,明儿还有别的媒婆上门,这亲事,你躲不掉的。”   便丈夫为国而殉,便妹妹曾是皇帝的宠嫔,可如今陶七娘什么也作不得。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而宋伯允恰就是那只阎王座下最难缠的小鬼。   陶七娘手里一只石榴攥烂了皮儿,欲要砸到这婆子脸上去,却只攥出汁儿来,往自己的罗裙上啪嗒啪嗒的滴着。   忽而背后一只烟锅砸了过来,恰砸在何媒婆的脑袋上,接着,便是罗老爷子格外重的一声哼:“宋伯允?老子镇守城门的时候,他不过老子名下一个刷马的小崽子而已,扯起虎皮作大旗,我的儿媳妇也是他能欺负的?”   罗九宁回过头去,便见爷爷两腿架着拐杖,已从后院里一摇一拐,走了出来。   罗老爷子虽说两条腿因为风湿而蜷到了一起,架上双拐还是能走路的。   而且,他手臂力量极大,架起双拐来,遥遥瞧着仿如一只陀骡,突噜噜的就飞过来了。   自幼的老兵油子,又粗又野,老爷子人还远远儿的,对着何媒婆呸的一声,一口浓痰就飞了过来:“你个恶媒婆,当初八娘本能嫁个好人家,就是你从中捣鬼掉了亲事,害她入宫,一把大火烧死在了宫里,如今你还敢给我的儿媳妇作媒,看我不打死你。” 第4章 薄药圣手   何媒婆既是媒婆,自然有一张能把活人说死,死人说活的嘴:“老爷子你可知道你为甚瘫了?就是因为您这爆脾气,总想打这个杀那个的,可小心哪一日把自个儿给气死了才好哇。”   这不是火上浇油嘛。   罗老爷子一手高架着拐就扬了起来:“看老子不打死你个恶妇……”   “爹!”   “老头子!”   陶七娘和婆婆同时又喊又拉我没有再嫁的心思,你快走吧,拉扯不住,陶七娘扯不住公公,连忙吼了一句:“壮壮还在睡着呢,九宁也在这儿瞧着,您老怎么又来这套?”   罗老爷子恨恨道:“姓何的你给老子滚,再叫老子瞧见你乱作媒,老子不打死你。”   何媒婆才不怕呢:“那您老可多烧几柱高香,求着您家老二赶紧回来吧,否则的话,如今的朝廷,一个逃兵可是要满门抄斩的哟。”   听了这句,就连罗老爷子也给吓唬住了,站在那里气的直喘气。   “说我二叔是逃兵,何婶婶您亲眼瞧见他逃了?”罗九宁忽而上前一步,略带着些婴儿憨的小脸上一股子淡淡的倔意,出声却是格外的平和。   何媒婆道:“哼,是宋伯允宋御史说的,这事儿王妃您是不知道,宋绮是给四爷作妾的,可知道的清楚着呢。”   听她这口气,作妾比作妻光彩多了似的。   “皇家的妾侍们,用太后娘娘常劝慰我的话说,就是些用物儿,供爷们玩儿用的。军国大事,或者爷们言语间不小心漏了一句出来,她们敢往外传。只要能证实,我以王妃的身份,不必通过王爷就能打死她们。”这话说的斩钉截铁,仿如铮铮骨声。   “何婶婶,你能帮我证实,此话果真是宋绮那个妾侍传的吗?”再上前一步,罗九宁这一句反问,直接叫何媒婆哑口无言。   妻妾妻妾,自古就是不可愈越的鸿沟。   便是皇帝,只要立了中宫,皇后就是后六宫当仁不让的主母。皇帝稍微宠幸一点别的妃子,大臣们还要上折子弹一声皇帝这是宠妾灭妻呢。   至于民间,或者公侯府中,就更严厉了。   妾嘛,不过是个玩意儿,当今律法,主母想要打杀或者发卖了妾侍,便闹出人命来,闹到官府里,顶多也不过赔点钱了事,还没有那一家的主母,因为打杀了妾侍就被官府问过罪的。   何媒婆作人伢子,最知道这个。   她叫九宁这句话给愣生生的唬住了,从地上捡起跟罗老爷子撕打时跌落的那朵花儿,往鬓角胡乱一插,走了。   *   娘儿俩坐在一处,陶七娘这才说起这何媒婆上门的缘由。   却原来,那宋伯允家和陶七娘的娘家皆住在羊肠胡同,俩家是对门对面的邻居。   那宋伯允因见陶七娘生的美貌,又还与自己同龄,自幼没少觊觎过陶七娘的美貌,那色爪,自然也没少伸过。   陶七娘嫌他生的丑,又还生着一身的癞疮,当然就不肯叫他欺负,为此,陶宋娘家没少针锋相对的骂过架。   自从罗良甫一死,他就天天缠着陶七娘。   今如今估计是听到罗宾做了逃兵,罗家这算是背上罪了,这就大模大样的就缠上来了。   陶七娘说到这里,眼圈一红,尚娇丽的红颜衬着满头白发,就轻轻捂上了自己的眼睛,不忍叫女儿看到自己弱不可支的一面。   她从丈夫死的那日,其实就叫宋伯允给缠上了。   整整一年啊,那獐头鼠目的宋伯允不停的缠着她,出门买菜,他跟着,偶尔去庙里上柱香,待她回过头来,宋伯允死皮赖脸,就站在身后。   她每每都给吓的毛骨悚然。   甚至于,有一回她出门去不远处的铺子里收租金,回来的时候晚了些,那獐头鼠目的宋伯允直接就把陶七娘给堵到了巷子里。   宋伯允不止因为小时候得癞疮相貌丑陋不堪,身上还生着一种顽癣,只要离的近了,就可以看到,他身上的皮屑是会不停往下掉的。   陶七娘本是个极为爱洁的妇人,给堵在巷子里,望着那一身皮屑,当时就吐了。   偏偏宋伯允还故意搓着自己的胳膊:“陶氏,你不是总嫌我这身皮肉恶心,告诉你呗,等成了亲,你可天天要吃它了,此时嫌弃,将来怎么办?”   这可不就是押准了九宁怀着孽胎,在王府里也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过日子的缘故吗?   陶七娘忍了一年,本以为只要女儿在王府,犹还是王妃,宋伯允就不敢造次。   谁知道因为小叔罗宾在雁门关的突然出逃,那宋伯允就明目张胆的逼上门来了。   “所以娘不止想杀了壮壮,还想自我了断了去,就为了女儿能在肃王府抬起头来重新作人,是吗?”罗九宁强撑着不敢掉眼泪,可说这话的时候,眼泪止不住的就开始啪啪往下落了。   陶七娘一见女儿的泪,愈发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这一家子老的老,弱的弱,承功和阿婵自有他们的活路。   娘确实不止想自己死,还想把你奶和你爷两个也都解脱了,否则的话,你说怎么办?难道说娘就任凭着宋伯允欺负,去吃他那恶心的皮屑不成,还有壮壮了,娘不能叫他一辈子拖累着你啊。”   罗九宁这才算是明白了,原本疼爱自己的娘突然变的那般气势汹汹,她一来就连忙儿的要赶她回肃王府。   并非娘不爱她了,娘其实是早就抱着想和小壮壮,并罗家老爷子老太太同归于尽的心的。   她望着母亲半晌,道:“娘,您难道忘了,咱还有祖传的薄药,只要有薄药,女儿就能帮您挟治宋伯允,只是,您肯相信我吗?你肯不伤我的孩子吗?”   陶七娘叫女儿这一问,又愣住了:“宋伯允那个恶徒想要强娶娘,与薄药有甚关系?”   薄药者,大多以动物油脂,再加上各类药汁与精油炮制而成,用于皮肤,或者穴位之上,是治疗各类皮肤病,以及人们筋骨顽痛,风湿顽癣时的良药。   陶七娘的父亲陶亘,曾经是这洛阳城中治薄药的大家。   他一生生了九个女儿,没有男丁,而这九个女儿之中,唯有陶八娘与陶九娘学习了治薄药的手艺,而罗九宁则师承两个小姨母,亦学得一手治薄药的手艺。   罗九宁起身进了里间,拉开自己她闺房的妆台,里面琳琅满目的,摆满了一排排的,或白瓷,或青胎,或珐琅彩的瓷盒。   旋开,这些瓷盒中全都是白色的凝膏,一盒盒,若在旁人嗅来,不过一股浓浓药味的膏脂罢了。   但是,这是罗九宁,或者她与她的姨母陶八娘和陶九娘几个按着当年陶家的祖传秘方而自己治的薄药,全都用着最好的原料,药性极其强的。   曾经,八娘和九娘带着罗九宁治药时,她虽也学的认真,可从来也不曾想过,这些薄药,将来会成为她在穷途末路时,赖以翻身的良药。   “娘,您不要杀我的孩子,我帮你挟治宋伯允,好不好,你给女儿三天时间,三天时间就好,女儿一定替你解决了宋伯允,徜若不行,你便真带着壮壮自杀,女儿也再无话可说,行否?”罗九宁捧着薄药,圆憨憨的脸儿,却也一脸大人似的凝重。   陶七娘并不相信女儿,但是她如今已然走投无路了,心中恍恍惚惚,其实仍想的是死,仍还虚以尾蛇的应付着罗九宁:“行行行,我把壮壮壮留下照看着,你快回王府去吧。”   罗九宁不知道该怎么跟母亲讲自己梦里看到的那本书,以及书中那些凄惨无比的事情。   书中的陶七娘虽说几番狠心欲要带着壮壮和公公婆婆同归于尽,可是到底女子心善,始终下不了毒手。   最后,那宋伯允几番强娶不成,索性一把火烧了陶家。   而陶七娘为了救小壮壮,叫火给熏晕在院子里。那宋伯允不知从何处寻了具烧焦的尸首假作陶七娘,而把真正的陶七娘给带回家去,从此就作个豢养的性/奴了。   可怜陶七娘一个才不过三十三岁的年轻妇人,不堪宋伯允的玩弄,更是不小心染上了他那一身令人作呕的皮癣,于某一日趁他不注意就上吊自杀了。   而宋伯允对于陶七娘,其实也没有什么男女之情,之所以要强娶她,折磨她,恰是为了报当年陶七娘弃他而嫁罗良的屈辱之仇。   见陶七娘死了,他一不报官二不下葬,直接把她扔到乱葬岗上,叫野狗分食掉也就完了。   如此悲惨离奇的死法,徜若说出来,罗九宁怕陶七娘要不信,可是徜若她不说,眼见得陶七娘仍得要走书中的老路,心中千万般的思量着,罗九宁决定还是独自冒险,孤注一掷的,救娘,救壮壮,并救疼爱自己的爷爷奶奶。   她埋头在儿子额头上亲吻了许久,于沉睡的小家伙耳侧念念叨叨说了不知道多少遍对不起,又说了不知道多少遍娘爱你,乖乖在此等着娘,便戴上幂篱,由陶七娘送着出了罗家,准备回肃王府去了。   出了门,陶七娘还是一味哄罗九宁的话:“乖阿宁,你只要记得千万要学会讨王爷的欢心,他是肃王府的家主,也是你的丈夫,只有讨好了他,再替他生个孩子,便从今往后他心中仍有芥蒂,便不爱你,你王妃的地位也是稳的,你可明白?”   罗九宁并不言语,出门的时候,特地戴了一顶她未嫁时行走于街面时,常戴的幂篱。   俩母女走到丹枝巷的口子上,她遥遥指着前面巷口,便问陶七娘:“娘,你可瞧见了否,那两个人你可认得?他们是谁?” 第5章 唾面自干   陶七娘定晴一瞧,那不远处两个黑短打交衽袄儿的男子,皆生着歪瓜裂枣的样子,俩人皆是紧紧盯着她家门户的方向,一动不动的蹲着。   这可不就是天天跟在她屁股后面跟踪她的,宋伯允手底下的混子们。   她不想自己女儿好端端儿的王妃跟自己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染上干系,连忙推了罗九宁一把:“阿宁,这两个混混跟着娘久了,便化成灰,娘也识得他们,你快走你的,不用管他们。”   可怜的陶七娘,叫那宋伯允的人整日跟踪着,欲逃逃不得,欲留又怕要叫他玷污,所以,才会想出个,带着俩老并一小,一家人赴死的屈辱想法来。   罗九宁既预知后事,又岂会置身不理?   她非但不走,反而就迎了上去,径自问这俩无赖:“二位,宋御史的癞皮癣如今可好了不曾?”   俩无赖并不认识罗九宁,只见她戴着幂篱,身姿盈盈楚楚的,听声音煞是温柔,一个道:“小娘子,这里没你的事儿,快走开。”   另一个好说话些,因见陶七娘跟在她身后,遂说道:“哟,跟着陶七娘一起来的,娘子莫不是罗家的亲戚,只是咱们不认识你呀?”   罗九宁上前一步,道:“我是陶九娘,你们难道不曾听说过我的名字。”   陶九娘,陶家九仙女中生的最美,也最聪慧的一个,与陶八娘是娈生姐妹,自幼,俩姐妹就戴着幂篱,于洛阳城的安济堂延医问诊,给百姓们看病诊脉的。   不过,她后来无故失踪,下落不明,到如今生死不知去向。于是,陶八娘又戴起幂篱,充作九娘继续行医。   再后来,陶八娘入了宫,罗九宁便戴起幂篱,假九娘之名,接着替百姓们诊脉治病。   直到去年她嫁入王府,‘陶九娘’这个人才算真正绝迹于洛阳的街面上。   今天,她这算是又把陶九娘的名号又给捡起来了。   “哟,您真是陶九娘?那可是咱们洛阳城的女医圣啊。”一个无赖还有点儿惊喜呢:“咱们可是听说,她早就嫁人了的,不想今日竟能见陶九娘的真容。”   罗九宁从包袱里掏了一只青胎面的瓷盒,然后递于这无赖,柔声道:“你告诉宋伯允,此药可以治他的顽癣,徜若他涂了之后有用,就叫他明日到安定街上的安济堂一趟,我陶九娘自会再给他一盒薄药,彻底治好他的癞皮癣。   而他如今一身皮屑,那是会传染的,在未治好皮屑之前,还是离陶七娘远着些个,如何?”   俩无赖没想到这‘陶九娘’如此好说话,不过,既她愿意赐药,他们又岂能不接?   俩人点头哈腰的接过罗九宁递来的药,嘴里还直说着谢谢。   陶七娘在后面看了,气的什么一样,悄声道:“阿宁,咱们的膏药,你缘何要给宋伯允那等恶人?”   “娘,你放心,我必定能替你治住那宋伯允,你就听女儿的话,回去好好照料着壮壮儿。”罗九宁几乎是在央求了:“至于别的,女儿不好多说,您暂时也别过问了,成吗?”   陶七娘以为罗九宁以薄药膏作缓兵之计,让宋伯允暂时不会欺负她。此时回去,是要搬动裴嘉宪那尊大菩萨来替自己挟制宋伯允。   遂道:“这就对了,当初你说了自己非是完壁之身,裴嘉宪也愿意娶你。待你诊出孕脉来,他甚话也没说,还派人安抚娘,叫娘不必为此而忧心,当时娘就觉得裴嘉宪是个可以托付的男子,他的为人,跟你爹是一样儿的。坦荡,光明,磊落,非是那等心胸狭隘的普通男子。   所以,娘才不惜逼着你,要你回去跟他好好过日子,因为他的心是正的,只要你恳诚心以待,他总有一天会接纳你的过错。快回去吧,娘等你的好消息,啊!”   罗九宁听母亲这般夸着裴嘉宪,再想想《朕只为表妹折腰》那本书中,关于他杀妻杀子的传闻,除了苦笑,也只能苦笑。   走至巷口,遥遥向母亲挥了挥手,戴着幂篱,于午后灰蒙蒙的天光下,罗九宁转身离去。   *   肃王府中,明辉堂。   宋绮正在与自己的姑奶奶,裴嘉宪的外祖母宋氏闲话。   这宋氏名叫宋金菊,女儿陈丽芙生得一幅国色天香之容,遍传两京,选秀时被选入裴元昊的后宫,位封丽妃,盛宠二十多年,到如今虽说四十多岁了,后宫之中也时时有新人入,可除了皇后,就没人的恩宠能越过她的。   母凭女贵,宋金菊生于羊肠胡同之中,却因为女儿作了宠妃,便伴于大外孙裴嘉宪的身边,替他打理府宅。   而宋绮这个娘家侄孙女儿,也就是由她撮合,从九年前开始在裴嘉宪身边伺候的。   “那罗氏女,还真的回娘家去了?”宋金菊笑眯眯的问道。   宋绮嘟着唇道:“姑奶奶,是她自己要去的,我只差跪在门上阻拦了都没能拦得住。”   宋金菊吃着杯上好的瓜片,闭上眼睛就勾起了唇角:“就说了小户家家的没见识,需知,若非她父亲是为了救皇上而死的,而那个陶八娘活着的时候在宫里又会争宠,惹了些皇上的怜悯,她个羊肠胡同出身的小丫头,怎么能高嫁给宪儿?   就让她作吧,新人如花过眼,陶八娘总有叫皇上忘掉的时候,等到那时候,她的好日子也就到头喽。”   这肃王府中,除了宋绮之外,另还有两位妾侍,皆是裴嘉宪在成大婚之礼前,皇后与太后赏下来的。   不过,任她俩是天王老子赏的,在这王府中的地位,也越不过宋绮去。   就只凭院子来说,那俩位妾侍挤在小小一处春山馆中,宋绮却是单独住着府中最好,最敞亮的偏院盂兰院。   谁叫她既是宠妾,又还是宋金菊最疼爱的娘家侄孙女儿呢。   “我甚也不求,只求能永远伺候着姑奶奶,将您打扮的美美儿的。”宋绮脸贴上宋金菊的脸,如是说道。   宋金菊笑道:“罢了罢了,你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说吧,又想讨什么便宜?”   宋绮笑嬉嬉道:“就我叔父那件事儿……”   “甚?”宋金菊脸色已变。   “姑奶奶也是知道的,他不是瞧上了那陶七娘,七死八活非得娶嘛……”宋绮一脸的谄媚,眼巴巴儿的等着。   “他这是狗改不了吃屎。”宋金菊断然道:“不可。阿绮,只要罗九宁一日是王妃,陶七娘就一日是肃王的丈母娘,她的面子,关系着咱们肃王府的面子,你叫伯允息了这份心,这府中多少美人丫环的,我赏他一个不就完了?”   “二叔用过的女人还少吗?那不是都嫌他那身皮屑病,不肯伺候,要么上吊要么逃跑,就不曾留住过一个嘛。”宋绮闷闷说道。   她父亲宋伯阳死的早,全凭宋伯允拉扯大,与宋伯允的感情亲似父女,又与父女不同。   比如说,父亲想纳个妾,女儿肯定是不高兴的。   但叔父想找个女人,侄女非但不会反对,为了他能一直为自己鞍前马后,还得极力促成。   宋金菊想想侄子那张满是牛皮屑的脸,也是替他发愁:“这样吧,他要真想要,也叫他等着时机,待咱们把罗九宁逐出府的那日再说,你叫他暂且谋着,不要动就行了。”   宋绮笑着应了一声:“姑奶奶待我们叔侄可真好。”   但她心里觉得,既光明正大不能娶,干脆让宋伯允想办法私底下悄悄弄去算了,反正横竖不过个寡妇,娶她,跟悄悄弄进门有甚两样儿?   宋金菊一只苍老的手抚上宋绮绵软细腻的小手儿,叹道:“你爱宪儿,这姑奶奶是知道的,而宪儿一直拿你当姐姐待,这个姑奶奶也知道。不过,你养着阿媛,就比府中别的妾侍们更大,这府中任谁也越不过你去。”   阿媛,是裴嘉宪名下如今唯一的女儿。   不过,虽说外面瞒的滴水不漏,但宋金菊和宋绮却是知道底细的。   其实这孩子并非裴嘉宪亲生的,而是他一位恩人的孩子,因那位恩人待他恩重如山,恰又死了,他于是就把这孩子养到了自己膝下。   这小丫头今年快有四岁了,一张小脸生的格外的圆,两只眸子黑白分明,又明又亮,正站在回廊上逗一只小八哥,抬起头来,那张小脸生的,竟与王妃罗九宁有七分的像。   听见太奶奶和姨娘在说自己,她红红的小嘴儿嘟了起来,也是在笑呢。   宋绮一声娇哼,顺势便投入了宋金菊的怀中:“姑奶奶待我们可真好。”   *   而这厢,罗九宁恰也入府了。   一来一回,天还不及正午,苏嬷嬷就在门上等着。   这苏嬷嬷,是肃王裴嘉宪幼年时,还被养在皇后身边时,就曾一直伏侍他的大姑姑。后来,她到了年纪之后被放出宫,嫁了人,但三年之后,她就又重回到了宫里,继续伺候裴嘉宪。   而巧的是,罗九宁的姨母陶八娘在入宫之后,于这苏嬷嬷还曾有救命之恩。所以,投桃报李,这苏嬷嬷,几乎算是肃王府中,唯一愿意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照拂罗九宁的人了。   她张望了许久,遥遥见罗九宁归来,便叫道:“娘娘,您可算回来了,半路没遇什么差池吧。”   顶多不过一两里路而已,能有什么差池。   罗九宁款款而来,迎面便问:“嬷嬷,宋姨娘呢?”   苏嬷嬷微叹了口气,道:“还能在哪,她每日头一等的大事,就是伺候咱们的老祖宗。要奴婢说呀,王爷便再宠爱您,他总是出门在外,您也该常到老祖宗面前请安的。   那宋姨娘猖狂成那样,可不就是有老祖宗罩着,难道您就不想着到老祖宗面前讨个好儿?”   罗九宁一张容圆的脸,笑起来颊侧肉肉的:“这不是老祖宗从来不肯见我么。”   苏嬷嬷念念叨叨个不停:“宋姨娘是老祖宗的娘家侄孙女儿,她当然喜欢宋姨娘,但娘娘您也得往跟前凑啊,您不上赶着,她就更厌您了。”   “好啦苏嬷嬷,我饿了,今儿有什么好吃的?您作的火腿青笋烧麦最好吃,今儿还有没有?”说着,罗九宁就打断了苏嬷嬷的话头儿。   苏嬷嬷一袭月白面的及膝褙子,圆圆胖胖,白白嫩嫩的,一听好吃的几个字,立时便止步,努起嘴来望着罗九宁:“王妃的嘴可真真是叫老奴给惯馋了,都这会子了,还想着烧麦。   也罢,今儿一早老奴专门上街买的青笋,掐了最嫩的尖儿给您作的烧麦,快进西偏殿,老奴叫秀儿端来给您尝尝。”   九宁容圆的脸,笑起来两只眼睛眯眯儿的弯,甜甜儿的就说了一声:“苏嬷嬷,你可真是跟我奶奶一样,这满府中呀,最疼我的就是你了。赶紧去端吧,记得跑快些。”   若她猜的不错,那烧麦,此时肯定已经叫宋绮的人抢走了。   猖狂如宋绮,曾经当着罗九宁的面说过一句话,她说:“哟,咱们王妃一直有唾面自干的本领呢,真真儿也是够强的。”   唾面自干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说,别人把唾沫唾到她的脸上,她连擦也不敢擦,抹也不敢抹,只能任其叫风吹干掉。   生了孽子的罗九宁,在肃王府里屈辱偷生,妾室与奴仆们肆意欺辱,而她从来不曾反抗过一丁点,是为着这个,就连宋绮都要说她是唾面自干。   不过这一回,罗九宁不仅准备要揩掉脸上的唾沫,还准备要愤起反抗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不好说是不是甜文宠文啊,因为我就是这样的风格。   不过裴嘉宪其人,我保证他是陶七娘说的那样,而非罗九宁道听途说的那般,大家放心好啦。   好了,明天他就该闪亮登场啦。   以及:以后大家灌完营养液,记得留言哦,老规矩,5瓶以上发红包哦。 第6章 皇之四子   洛阳效外三十里,平泉庄。   遥遥望去,茅屋点点,田梗青青,正是秋收之时。   一个相貌丑陋,卷着裤管的赤脚老农此时正扛着锄头,在地里挥汗如雨的锄着田地。   而在他不远处,则站着一个年约二十四五,皮肤白皙,乌发总冠,相貌清美绝伦,仿如仙人般的男子,发间疏疏沾着几粒灰尘,负着双手,冷冷注视着这老农。   “王爷,咱们这都站了半日了,那方思正就没有想跟您说话的意思,要不,属下把他打一顿,绑回去算了。”身旁一个黑脸汉子粗声说道。   “千里,方思正是文人,虽说看似瘦峭,不堪一击,但脊梁之中有钢气,宁折不弯,你拿待武夫的办法待他是行不通的。”这男子面虽冷,说起话来嗓音却是与他清秀俊美的面貌极不相称,嗓音非常的洪厚,沉重,也格外的从容,缓和:“等吧,拿出你练武时的耐性来,与孤一起等,只要有耐心,孤就不信磨不透这老匹夫的性子。”   “四爷说的是,属下明白了。”黑脸汉子嗓音极低沉的,应了一声。   却原来,这位站在田梗上,发间沾着灰尘,仿佛仙人坠落凡尘的男子,正是当今皇帝裴元昊的第四子,罗九宁的丈夫,肃王裴嘉宪。   与身旁的黑面汉子,侍卫陈千里注视着田间的老农,二人就那么站着。   忽而,远处一匹骏马奔驰而来,马上一名侍卫,高声叫道:“王爷,王爷,府中有急情,内院的人出来报说,咱们王妃未经您的同意,擅自出府,孤身一人回娘家去了。”   裴嘉宪顿时侧目,与侍卫陈千里对视了一眼,旋即薄唇轻掀,吐了两个字出来:“回府。”   *   肃王府内院正院,恰此时候,苏嬷嬷正在等丫头从大厨房里给王妃罗九宁端的烧麦了。   “烧麦了?”   苏嬷嬷气急败坏的望着丫头杏雨:“那可是我亲自到大厨房给娘娘蒸的,放了最好的火腿,青笋和萝卜,缘何就没了呢,缘何就只端来一笼快馊了的包子?”   杏雨立刻就跪下了:“嬷嬷,是宋姨娘的丫头春莺半路把烧麦给端走了,她还说,老祖宗这几日礼佛,全家都该茹素,今儿就只有莲花白的包子吃。”   苏嬷嬷气的直跺脚。   堂堂王府,王妃的午餐却只是一笼素莲白的包子,并一碗稀拉拉的小米粥而已,慢说婢子,连王府几条看门狗吃的都不如。   但只哪怕在月子里的时候,罗九宁所能吃到的就全是这样儿的东西。   但这还不算最可怕的,可怕的是,苏嬷嬷所蒸的那笼烧麦,宋绮很快就会给自己的女儿媛姐儿吃。   而媛姐儿只吃了半只之后,就会混身发疹子,整个儿病倒。   紧接着,宋绮就会打上门来,直指是苏嬷嬷在烧麦里下毒,想要害死媛姐儿。   然后,苏嬷嬷将会被宋绮以戕害府中小主的名义给拖下去,栽赃上刑,这也算是剪除了整个王府之中,这一年来对罗九宁最忠心耿耿的人。   罗九宁从包袱里掏了一枚枚的薄药膏盒子出来。   有治风湿的,还有治皮肤搔痒的,更有治筋骨扭伤的,她抽开妆台,一枚枚往里摆着。   过不得片刻,她便听到外面一阵震天的嚎哭之声,紧接着,宋绮亲自抱着一脸红疹,混身都在抽搐的媛姐儿就进来了。   “来人,将苏嬷嬷给我剪了,你们可瞧瞧吧,瞧瞧她把我的媛姐儿害成什么样了。”   “什么我呀你的,王妃还在这儿了,宋氏,注意着些你的嘴巴。”   苏嬷嬷挺身而出,但随即,宋绮的丫头春莺就给了她一巴掌:“苏嬷嬷,咱们小主吃了你蒸的烧麦,快死了,你还能说这种话?”   “放肆,我一个作奴才的,为何要害小主?”苏嬷嬷顿时尖叫了起来。   “娘娘,您瞧瞧媛姐儿这样子,您可是她的嫡母,我今儿要打死这苏嬷嬷,您没意见吧?”抱着媛姐儿,宋绮如是说道。   大中午的,桌上一盘素莲白的包子散发着淡淡的馊气,一碗清可见底的小米汤,映着宋绮那不断在抽动的,锥子般的下巴,显然,她也是气急了,下巴簌簌儿的抖着。   而宋绮怀中的媛姐儿,也是裴嘉宪唯一的女儿,此时一身红疹,满身高热,鼻子呼嗤呼嗤,正在疾促的喘着。   罗九宁才进门,面对的便是宋绮的直逼之势。   而在《为表妹折腰》那本书中,罗九宁胆小懦弱,不敢言语,任凭宋绮把苏嬷嬷带出去问罪,并活活打到半死,后来拖了一阵子,就病死了。   但此刻的罗九宁,已经不是那个懦弱的罗九宁了。   她坐在八仙桌侧,一只蓝宝石祥云纹饰的手镯与桌面轻轻相磕着,出声却是极度的柔和,让在场所有人于瞬间,呼吸都稳了下来。   “孩子既然不舒服,最重要的难道不是先请外院的太医进来诊脉,宋氏,我且问你,难道在你看来,媛姐儿的身体竟比不上苏嬷嬷一条命重要,让你置这病到如此沉重的孩子于不顾,就先来治苏嬷嬷的罪?”   宋绮蓦然惊醒,往后退了一步,立刻侧首对丫头春莺说:“快去外院传太医来呀,还愣着作甚?”   此时,罗九宁已经站了起来。   她伸出双手道:“宋氏,把孩子抱过来我瞧瞧,看她究竟是怎么了。”   随着宋绮递孩子,正殿内院的,外院的,一大群的仆妇们全都往罗九宁身旁凑着,要看媛姐儿这孩子究竟是怎么了。   而就在这时,空荡荡的正院门外,迈步走进个男子来。   这位身着蟹壳青的圆领袍子,腰缀青玉,五道珍珠流苏,微风轻拂起袍摆,下面是宝蓝面的束脚绸裤,一身清爽,唯独乌靴面上淡淡一层扬尘,发鬓间淡淡的草灰,昭示着他当是骑马行过远路,才从远程上回来的。   他的面貌,因为太过严厉,并不能用美玉来形容。   但又因为他生的太过俊美,剑眉星眸,肌肤如玉,两道眸光仿似寒星,便那严厉也叫人觉得可亲起来。   两个匆匆赶来的太医走到正院门上,见竟是本该出差在外的肃王裴嘉宪站在门上,立刻便伏地而跪:“吾等见过四爷!”   裴嘉宪略点了点头:“快去给阿媛诊脉,徜若有什么凶险,立刻来报予孤听。”   俩太医应了,背着药箱子,疾步匆匆,就进殿去了。   *   西偏殿内外熙熙攘攘,内院的,外院的,整个肃王府的奴婢们大约全集中在这儿了。   罗九宁远远儿的,瞧见自己的丈夫裴嘉宪站在窗外,脑海中不由便浮起曾同榻过的三夜,他于黑暗中叼起自己的唇,缓缓而啜时自己推着搡着不肯要,呜呜而哭的情形,不由便打了个寒颤。   连着三夜未能圆房,她反而还怀了别人的孩子,原来罗九宁并不曾多想过,直到梦里看到那本书,知道他的小妾宋绮终将要害死壮壮,他还最终要亲手将她斩杀,才顿时醒悟过来,这人的心机之深沉。   他大概从那时候就已经想好,将来她该怎么死了吧。   才四岁的媛姐儿躺在罗九宁的床上,细而微黄的流海全沾在额头上,胸膛疾剧的起伏着,一手握着宋绮的手,不停的说:“姨娘,阿媛难受,难受……”   宋绮急的两眼往外迸着火,指着春莺道:“快,把这苏嬷嬷拉下去打死,打死。”   转过头来,她又握上媛姐儿的手,哭道:“姨娘陪着阿媛,阿媛不怕啊,马上就有太医来帮你诊脉了,阿媛会好起来的。”   转眼,俩太医就进来了。   一个是这府中的院判,姓徐,人称徐院判。而另一个姓张,人称张医正。   张太医先撩起孩子的衣袖来,孩子玉嫩而又细瘦的手臂上一层密密的红疹子,触目惊心。   徐院判是自媛姐儿小的时候就替她诊脉的,他只看了一眼孩子的喉咙,便道:“咱们小主对鱼虾,花生皆过敏,这是给她吃了搀着鱼虾,或者花生的食物了,她才会喉咙肿痛,混身发疹,府中回回三令五申,你们怎的如此不经心?”   春莺端了一笼烧麦上来,一手掰开一只,于里面检索着,忽而挑出一块白丁来,道:“喽,就这个,这就是虾仁。咱们府中为了媛姐儿的病,向来禁止购入海物,花生等东西,大厨房的人不敢,必是这苏嬷嬷买来的。   她不是经常给王妃开小灶,作小厨房吗,就是她害的小主。”   苏嬷嬷人胖,嗓门也大,在外叫道:“春莺姑娘可勿要冤枉人,我何尝不知道小主吃了虾会生疹子?这烧麦中就没有虾,一丝儿也没有。”   宋绮握着媛姐儿的手,闭了闭眼,伸出纤纤两指,指着外头的苏嬷嬷道:“把她给我拉出去,打,打死为止。”   毕竟她是管中馈的,外院的婆子,家仆们全由她来调动。   只待她话音一落,立刻便有两个男仆走了进来,一左一右,架起苏嬷嬷便要走。   媛姐儿不停的叫着难受难受,非但嘴唇整个儿肿了起来,约莫嗓子也肿了,难过到喘不过气来。   而此时,太医才在开药方,熬药还得半个时辰,这小小的孩子,是在跟时间赛命。   就在这时,罗九宁握过媛姐儿的手,柔声问道:“姐儿,可是难受的慌?”   媛姐儿撇着肿到透亮的唇,艰难的点着头。   罗九宁从怀中掏了枚药膏匣子出来,道:“来,乖乖儿的挨着,母亲这里有好药,是专治你这疹子的,你静静的不要动,让母亲涂给你,好不好?”   媛姐儿自来,总听姨娘宋绮和外太/祖母,韩国夫人宋金菊两个说她的嫡母罗九宁为人恶毒,而且,还总给她讲些嫡母苛待庶女,或者嫡女因为嫉妒庶女,把庶女投湖,或者用石砸死,或者喂毒/药药死的故事听,以致这孩子每每见了罗九宁都怕的要命,总是瑟瑟发抖。   但此时她太难受了,嗫濡着肿肿的唇,只能拼命点头:“好。”   作者有话要说:   送营养液有红包相赠啊亲们,浇灌我吧,浇灌我吧。 第7章 掰回一局   肃王裴嘉宪,皇帝裴元昊行四的儿子,也是两京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皇四爷。   他的母妃陈丽芙虽说出身不高,但其貌美而性情憨真可爱,自从十四岁入宫,到如今二十五年,皇帝身边美人如过江之鲫,独她盛宠不衰。   不过,因其母身份低微故,裴嘉宪自幼,由着太后娘娘作主,将他放在皇后郑氏膝下抚养长大。   裴嘉宪幼时并不显得比其他皇子聪颖,虽说他自幼便生的眉眼如画,相貌卓然,但天生着一幅大舌头,说话仿如胶涩,头脑呆钝,反应迟缓,仿如个小呆瓜一般。   便皇帝裴元昊也总笑着说:“朕这四子,唯貌能悦人尔。”   但是,在他十六岁那年,跟着皇帝御驾亲征契丹,他在率兵突袭的过程中,被契丹大军重重包围,而后,在全军覆灭的情况下,他自己一人一马杀出重围,并且孤身一人爬上雁门关,半个月的时间里,于重重守卫之下,取契丹三皇子的首级于雁门关上,与父皇裴元昊里应外合,打了一场史无前例的胜仗。   自此,雁门关复归大康,他也声名大噪。   渐渐的,皇帝就发现四儿子非但于战场上冷静果断,锋利锐智,仿似一把钢刀,于文采上也极为出彩,便金殿状元们与他对谈歌赋,或论诗道,他也绝不输于对方。   这时候,皇帝才真正重视起他来,从十六岁起,整整八年,他先后征战于滇南、土蕃,契丹等地,为大康王朝开疆拓土。   到如今,大康王朝北能与强国契丹对恃,西慑土蕃,以致强大的高原王朝土蕃不敢轻举妄动。全是裴嘉宪于马背上,一点一滴替国挣回来的。   裴嘉宪手中的军功与兵权,便是在这一年又一年的征战中渐渐累积。   直到去年皇帝在江宁府遇刺,宫中陶嫔暴亡,皇帝才惊觉此子渐渐长成,有潜龙之势,怕他要抢太子的风头,这才紧急黜去兵权,赐他肃王之位,让他在东都洛阳修身养性。   在那本书中来说,从现在起裴嘉宪所作的一切,都只为二字,蛰伏。   他将一直蛰伏,潜机,在其他几位皇子皆斗到鱼撕网破,几败俱伤时,才出手,收拾残局,并且,杀妻求位。   而裴嘉宪此人的性情,据说虽表面温柔,但性子冷酷,也从不在内院动情。   要一直等到他为帝之后,在一连串极为巧妙,而又阴差阳错的机缘下遇见一位名叫杜若宁的少女,才会敞开心扉,爱上杜若宁,并散去后宫三千,只与杜若宁一夫一妻,帝后恩爱,缱绻一生。   至于他究竟将要怎样杀掉自己的妻子,并如何因此而求得皇位,因只是听闻,罗九宁并不知道。   她匆匆扫了一眼站在窗外,冷冷望着自己的丈夫,稳着自己的呼吸,仍在继续的,给这孩子涂着药。   她给孩子涂的,是用麻黄、防风、滑石,以及牡丹籽油治成的消红去肿的良药,药膏细滑,还带着股子浓浓的牡丹馥香。   一经涂抹,仿如魔力一般,孩子的面上那又痒又叫她难受的疹子便于一瞬间,消褪了。   “把嘴巴张开,尽力的往外吐气,娘还要给你的唇上,喉咙里也涂,等唇上的褪了,你喉咙的痒肿也会消的。”   罗九宁声音虽轻,但格外的从容,温柔,让这正在为混身痛痒而难过的孩子,就张开了自己的小嘴巴。   这时候宋绮已经把苏嬷嬷给捆出去了。   苏嬷嬷的女儿苏秀,也是罗九宁房里的大丫环,拦着不肯让男仆们捆走苏嬷嬷,蓦然瞧见王爷裴嘉宪居然回来了,还就在西偏殿的窗下站着,顿时扑了过去,跪下来便哭。   “王爷,奴婢常听娘说,咱们小主染了鱼虾和花生就会生病,便奴婢们偶尔出门,也绝不敢带这些东西归府的,她绝对不可能在烧麦里搀虾肉,您可得明辩啊王爷。”   宋绮率着一群丫头婆子们,回首见鲜少在这内院中露面的王爷居然来了,顿时仿如蚂蝗遇着了大腿一般就围了过去。   裴嘉宪接过一只早已冰凉的烧麦来轻轻掐开,里面嫩绿的是笋丁,淡红色的是火腿,另还有卤过的豆腐丁儿,偶尔有零星白色的凝脂,但没人能确定那是不是虾肉。   “爷,这苏嬷嬷可非死不可,她这要害死媛姐儿,您可就没孩子了。”宋绮说着,往裴嘉宪身旁靠着,难过的哽噎着。   “宋氏,媛姐儿由你抚养,就是你此生最重的责任,你此时难道不该去看看她的肿可消了不曾?”   裴嘉宪往外略侧了侧,玉白的脸叫阳光蒙上一层金色,冷冷问道。   宋绮这时候才想起媛姐儿来,立刻转身奔进屋子,只当孩子此时仍还没退疹子,也未消肿的。   却没想到,孩子周身一股药味儿,但皮肤白白嫩嫩,细细一弯小手儿,正在笨拙的替自己系衣带。   “怎么好的,怎么这么快就好了?”宋绮不敢置信,拉过孩子的小手臂来,跪在床前问道。   媛姐儿指了指坐在自己身边的罗九宁,沙哑着嗓子说:“是嫡母罗娘娘替我涂了药才好的。”   非但宋绮顿时抬头去看罗九宁,便屋子里的丫环,在外熬药的太医,并窗外的裴嘉宪,于瞬时之间,目光全投到了罗九宁身上。   罗九宁方才帮媛姐儿敷药的时候,解了她混身的衣裳,此时正在帮她穿袄儿,系衣带。   两道纤细,却又簇而浓密的眉头微扬,她两只眸子黑白分明,清澈如水,纯真而又宁静,只叫人瞧着那湖水似的两弯眸子,就莫名的能够静下来。   “阿媛,母亲问你,刚才肿的最难受的时候,你最怕的是什么?”罗九宁执起孩子的手,当着众人的面,柔声问道。   小阿媛撇了撇嘴,侧首望了眼站在一侧的宋绮,小声道:“怕从此就见不到姨娘和爹爹了。”   罗九宁微微的叹了口气,心说便这样小的孩子,最怕的也是死,是与亲人的别离。而我又何尝不是,上苍却要叫我经历那么多的生离死别。   而今日徜若没有罗九宁的薄药,这孩子的生死便要悬于一线,最后整整大病半月才能缓过来。   “今儿咱们阿媛都吃什么啦?除了烧麦,可还吃过别的东西?”罗九宁语声缓缓,当着众人的面又问道。   小孩子到底不会撒谎,掰着指头就说了起来:“早晨吃的刘嬷嬷煮的牛乳,春莺姐姐从大厨房拿的点心,方才云榧姐姐还给我吃过桂花糯米糖。”   罗九宁自打生来,就是一幅甜甜的,带着些奶声的孩子腔调,此时腔调里还带了些淡淡的馋意,听起来格外的馋:“桂花糯米糖,那可得里面加上花生酱才好吃呀。”   小阿媛顿时咧开小嘴,露出白白一口糯米似的牙:“云榧姐姐给我的,果真加着花生酱呢。”   整个偏殿中,所有的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花生酱,也是会致小阿媛生疹子的东西。   宋绮两只眼睛顿时怒圆,厉声道:“不可能,云榧是我的人,我每日三令五申的,她怎么可能会给孩子吃花生酱,小孩子的话又岂能信?媛姐儿,跟姨娘说,你是撒谎的对不对?”   媛姐儿大约从来不曾听自己的姨娘跟自己这样厉声的讲过话,抿起嘴来,一句话也不说了。   罗九宁松开孩子的手站了起来,遥遥望着依旧站在窗外,蟹壳青的袍面笔挺,挺拨如松的裴嘉宪,轻轻敛了一礼,道:“王爷,这可是盂兰院自己的事情,与妾身的正院无关,苏嬷嬷,您可以替妾身召回来了吗?”   从话本之中罗九宁得知,宋绮会用苏嬷嬷蒸的一笼烧麦来发难自己。   而这一回发难,会剪除唯一对她忠诚的苏嬷嬷,让她于这王府之中,陷入彻底的孤立无援。   她的舅家陶家曾是治薄药的大家,而她自幼跟随仅比自己大着五岁的八娘与九娘,学得一手治薄药的手艺。   也正是因为她懂得治薄药,才会等在此,用自治的薄药来为自己掰回一局。   果然,还真叫她给押准了,孩子的病,就算不是宋绮亲手所为,至少也是她授意云榧作的。   *   站在窗外的男人整张脸都沐浴在阳光之中,薄肩宽而瘦挺,虽俊白而标致,但周身一股挥之不去的阳刚之气。   这是他八年沙场,历练而来的。   据说这人心中只有权欲,只有争夺帝位的心,于内院,一直采取的都是放任态度。   只要院中这些妻妾们不闹出王府,不在彼此的斗争中伤害了孩子,他其实是不会多作管束的。   所以罗九宁故意等到宋绮前来挑衅,再当着他的面挑明了,宋绮这是亲手拿自己的孩子作筏而斗。   他应该不会置之不理了吧。   果然,在一片哑然中,裴嘉宪不负罗九宁所望的开腔了,吩咐长随阿鸣:“去,传孤的令,把苏嬷嬷带回来,好言相抚,叫她继续伺候着王妃。”   阿鸣领命,转身而去。   而裴嘉宪进得殿来,伸出两只骨结修长,外表秀致的手抱过媛姐儿,扫过跪了满地的宫人仆妇,经过罗九宁的时候,极轻柔的说了一句:“王妃辛苦。”   罗九宁立刻敛衽:“媛姐儿也是妾身的孩子,待她好是妾身的本份。”   他低眉扫上她的胸脯,那地方因抱孩子时扯揉,衣衽下滑,两只玉兔几欲跃出。   裴嘉宪当着众人的面腾了一只手出来,瞧着似乎是要来替她掖衣服的样子,罗九宁连忙侧首,轻轻提拉衣衽,将它给掩住了。   “我才从平泉庄回来,听说王妃今儿忽而就因为想家,独自一人偷偷跑回家去了。”他声音低低,还着些略略的责怨:“这可很不好,晚些时候你可得把这事儿给我好好讲讲,且等我处理完了这事儿,再进来,好不好?”   他双眸透着股子宁静的温柔,侧首低头,笑时眼角还带着些淡淡的疲惫,一眨眼睛,掉下几粒沙土粒子来,听其语气,就仿佛在哄个不谙事世的小娃娃一般。   内外挤满了人,他一幅俗言又止的样子,双目沉沉望着罗九宁,欲走又不走,无论婆子丫环还是他的宠妾,所有的视线就全都集中到这儿了。   而向来,他只要见了罗九宁,都是这样温柔的,哄孩子般的语气。   若非知道他终将要杀妻弑子,罗九宁还会一直叫他这般的温柔给迷惑了,只当他是真的非常非常疼爱自己呢。   塾不知,正是因为他这幅暖昧不清的样子,才惹得宋绮眼红的要死。   宋绮顿时就开始尖叫:“阿宪,这不可能,没有什么花生酱,媛姐儿是叫王妃给唬傻了,乱说的,她一个孩子懂得什么。我跟你说,真的就是那苏嬷嬷,是苏嬷嬷的烧麦把孩子给害了。”   她是裴嘉宪的远亲表姐,又是自小儿在宫里就伴着他的人,其脸面自然无双,此时在王妃的正院之中,这竟是撒起泼了这是。   罗九宁一言不发,冷冷的望着自己的丈夫与他的宠妾。   宋绮见裴嘉宪依旧不语,而且眼神之中似乎像是也在怀疑她一般,一张脸抽搐到粉都扑簌簌往下掉着:“阿宪,你是知道的,媛姐儿可是我的孩子,这世间哪里会有不疼自己孩子的女人?”   裴嘉宪忽而回头,却是极为严厉的瞪了宋绮一眼,这一眼,只有宋绮一人瞧见了。   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扭曲了眉眼,一双俊俏之极的眼眸里,竟是同时呈现出厌恶,鄙夷,愤恨,以及恨其不争,种种不同的情愫来。   从小在宫里,见惯了裴嘉宪发脾气,也知道他盛怒之中是个什么样子,也知道他这种脾气,只发给至亲的人看,于一瞬间,就给吓的噤了声,一言不发了。   临出门时,裴嘉宪对太医徐院判说:“替王妃诊个平安脉,问问她可有体恙的地方,晚些时候到外院来,回予孤听。”   说着,他抱起孩子便走了。   宋绮叫孩子吐了一身,一件玫瑰红万字流云妆花面的薄褙子上斑斑渍渍,因方才跑的太疾,发簪也落了,一脸的狼狈,回过头来,用裴嘉宪方才瞪自己的眼神,恶狠狠的剜了罗九宁一眼,这才一路小跑着,去追抱着孩子的裴嘉宪了。   罗九宁看在眼里,抿起唇来摇头笑了笑,转身,继续去摆弄自己的薄药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算错了时间,只怕要到下周才能上榜,在此之前,是没有榜单的。   我还有一个可能,就是上营养液榜单,亲们,灌营养液作者会发红包的哦,能灌我吗,灌我吗灌我吗,亲们? 第8章 麻油馄饨   约莫一个时辰后,苏嬷嬷就给放回来了。   她本就肤白,还胖,也不过叫外院的男仆们扭了几把,两只软肉滚滚的胳膊上全是青青的手指印子。   进得门来,她往罗九宁面前的小佛案上放了碗鸡汤,一言不发的,扭着胖乎乎的身姿又跑了。   罗九宁自晨起在娘家吃了碗罗老太太熬的南瓜羹,迄今为止滴米未下肚,早就饿的肚子咕咕儿叫了。   银调羹划开鸡汤上面一层淡黄色的油脂,热气才冒了出来,里面浮起来一只只滚圆的馄饨,罗九宁一口咬开,里面恰是她最馋的冬笋鲜肉馅儿。   冬笋剁成了最细的粒儿,鲜肉剁绒了所有的筋膜,上面淋了一圈的麻油,鲜香扑鼻。   一口咬开一只,烫的罗九宁直往外哈气儿。   再佐了一口鸡汤,又鲜又浓,香到她几乎掉下眼泪来。   在陶七娘想来,女儿嫁入了王府,别的不敢保证,至少吃喝不愁,顿顿定然□□厌脍的。   可有谁能知道,罗九宁因为生了不知父的孩子,于这些事情上就只能任由宋绮苛待,一笼烧麦,一碗馄饨,也得是苏嬷嬷想尽千方百计,才能求着外院的小厮们,然后渡些食材进来。再在后院的小吊炉上吹风点火的,为她作上一碗。   罗九宁正吃着,苏嬷嬷又回来了。   她这一回倒是一脸的幸灾乐祸:“娘娘,宋姨娘一回盂兰院,就叫王爷给勒令着跪下了。”   “然后呢?”罗九宁吹着鸡汤的烫意,吃了满额头的汗,略憨的脸颊上,白肤衬着叫热汤烫红了的唇,格外的肿嫩。   “然后呀,王爷就把外院的侍卫们调了进来,把整个盂兰院的人全剪了,一间间房的搜查,亲自审,看是谁给媛姐儿吃的花生酱。那云榧开始说是自己,后来听说王爷要打死她,又反了水,一会儿说是宋姨娘授意她的,一会儿又说是自己娘家哥哥欠了赌债,叫您给逼着下的,后面,又说是春山馆的那俩位闹的,胡扯了一通。”   春山馆的俩位妾侍,一个是皇后娘娘自家嫡亲的侄女儿,另一个是太傅府的庶出千金,皆不好惹,是连裴嘉宪自己都要敬着的主儿。   扯上她们,宋绮显然是想把全府的人都咬进去,好趁乱为自己开脱。   “最后呢?”罗九宁吃光了一碗馄饨,连汤都喝的干干净净,将银调羹上一抹碎葱花都舔了,才意犹未尽的推了碗。   苏嬷嬷一张福胖胖的脸上顿时没了笑,叹道:“还能怎么样呢,云榧咬来扯去,咬了一堆的人,闹的正厉害了,也不知怎的,突然就撞柱自杀了。”   罗九宁手中的银调羹蓦然一停:“可惜,可惜了一条命。”   显而易见的,云榧可不是畏罪自杀,肯定是有人用什么事情威胁她,以致她不得不背着黑锅去死,否则这事儿在裴嘉宪手里是无法交待的。   苏嬷嬷手热乎乎的,握上罗九宁的手,道:“无论主子还是奴才,皆是上天给的性命,虽说是条贱命,可她家里总有个娘要痛断肝肠的。云榧的娘也是咱们府的家生奴才,我们还是老姐儿俩,她就云榧一个女儿,此时想必已经哭死了。”   不论高低贵贱皆是命,孩子死了,娘当然要痛断肝肠。   “娘娘可在否?”窗外忽而传来春莺的声音。   苏嬷嬷顿时闭嘴,而罗九宁也是高声回道:“在,何事?”   进来的恰是春莺,她家主子受了罚,她也毛头毛脑的,全没了方才拿巴掌刮苏嬷嬷时那跋扈的气势。   上前跪了,她道:“咱们姨娘指着奴婢,叫奴婢来问一句,娘娘那薄药可还有,她想讨一份回去给媛小主备着,以防小主万一误食了虾蟹或者花生之类的,作急用。”   罗九宁侧首拉开妆台,于妆台中取了枚盒子出来,柔声道:“我治的并不多,估计顶多也只能再用一回,等改日有闲了,我再治些出来,这个你先拿去。”   春莺接过白瓷盒,却也伸手,递了一只瓷盒给罗九宁:“娘娘,这是宋姨娘给您送的染发膏子,她说呀,您家陶夫人一头华发斑白,这盒染发膏子,送予她染头发去吧。”   罗九宁接过来旋开,里面是黑大豆,覆盆子熬成膏子,治成的染发膏,瞧其形样,远不如她自己亲手治的。   这染发膏子,当然是宋绮要提醒罗九宁,她不过一个生了孽子的王妃,天生气短,而陶七娘一家子在外头,全在宋伯允的手里捏着,要死要活,全凭宋伯允的心情。   罗九宁在春莺挑衅的目光中接过染发膏子来,心平气和的笑了笑:“你回去告诉宋姨娘,就说王妃很喜欢,多谢她。”   待春莺一走,苏嬷嬷莫名其妙的捡起盒染发膏子来,嗨的一声道:“这宋氏这又玩的什么天机?染发膏子,不是咱们府的老祖宗才能用的东西,她给咱们陶夫人送一盒作甚?”   罗九宁从苏嬷嬷手中接过染发膏的盒子一把旋紧了,淡淡道:“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罢了。”   说着,她转身,从自己妆台上的妆奁箱子里翻了片刻,取了几支自己陪嫁来的簪物出来,递给苏嬷嬷道:“你托个空儿把这些簪子拿出去当了,换成钱,给云榧她娘,云榧要能救就搭救一把,若是已然救不过来,就厚葬了她。但千万不能说这银子是我给的,否则,这可就成我指使云榧的罪证了,嬷嬷明白这其中的严重否?”   苏嬷嬷接过几支簪子来,望着妆台上那枚蝙蝠形柿蒂连弧纹镶边的铜镜里罗九宁的一张脸,由衷叹道:“娘娘的心善,真真儿无人能及。”   铜镜是圆的,照着罗九宁一张略显圆润的面庞,天然上翘的唇角,无论悲伤还是喜悦,她唇角永远都勾着笑似的。   而在她初嫁过来的时候,脸比如今还圆,一身软绵绵的细肉,也是一年在王府中叫宋绮在吃食上给苛待着,生生饿瘦的。   在生了小壮壮之后的这几个月,她因为宋绮的苛待,越来越瘦,唯独这张脸,天生的娃娃圆,瞧着还跟个孩子似的。   当然,她的性格也好,总是慢腾腾的,又还温柔宁静。   苏嬷嬷是个极暴燥的脾气,但只要听她说上两句,就总会平静下来。   她要端走碗的时候,罗九宁两只圆圆的眸子,下意识的伸出舌头来,舔了舔红红的唇。   苏嬷嬷格外的心疼,于是低声道:“娘娘要再想吃一碗,奴婢这就出托人出府,再买些青笋来替你做去?”   罗九宁虽馋,却也知道苏嬷嬷的难处,连忙摇头:“晚上还有好饭吃,咱们暂且不急这个。”   苏嬷嬷愣得一愣:“只要宋姨娘还管着膳房,咱们院里就不会有好饭吃的。”   “王爷会进来的,王爷进来,咱们不就都能打牙祭了?”罗九宁颇调皮的吐了吐舌头:“告诉外面的丫头们,今儿由着性子点菜,无论点什么,膳房肯定都会送的。”   苏嬷嬷顿时会过意来,欢天喜地的就出去了。   望着苏嬷嬷的背影,罗九宁自打作过那个梦以来,才算深深的往外吐了口气,但旋即一念,想起书中关于今夜的描述,那口气就又提起来了。   生了孽子的罗九宁,按理来说应该被裴嘉宪,乃至整个王府,一并皇家所有的人唾弃,便裴嘉宪,也绝对不可能再与她有夫妻之实才对。   可是照着那本书里所写,裴嘉宪非但不在乎她失身,更不在乎她生了那么个孽子,今夜还就要进来与她同房。   泄/欲工具,这是那本书中对于他这种反常行为的解释。   疲累了半天,罗九宁打开柜子,从中抽了匹小壮壮的小襁褓出来,孩子身上那股子淡淡的乳味儿顿时弥漫,萦绕在她鼻尖上。   她深深嗅了口孩子身上的奶香,生完孩子三个月来终于吃了一顿饱饭,在这略冷的深秋,肚子里热乎乎的,幻想着胖乎乎的儿子,倔乎乎的爷爷和唠唠叨叨的奶奶,白了一头华发的娘。   想象他们围在一处逗小壮壮时一家人开怀大笑的样子,心里也是热乎乎的。   嗅着孩子襁褓上淡淡的奶香,她就睡着了。   *   秋日的下午,洛阳满城红叶,阳光照满全城,一派红火欲燃的景象。   洛阳为东都,城中亦修有皇帝随时可以驾临,上朝问政的宫殿,不过因帝少至而空置而已。   而肃王府,则是全部照着长安东宫的规格而修建的。   府宅前院依次三条,左侧长巷深深,直通遍藏千卷经纶的广内殿,右侧宫墙高高,则通往门臣、长吏,以及幕僚们所集结的广阳殿。   此时秋阳遍洒于红墙上,前院处处是往来而行的门客,幕僚,以及他们的马夫,侍童等人。   府第正中正殿名曰承光,得要穿过三间阔朗高大的大院才能到达。   这一处承前启后,便是肃王裴嘉宪在外院时,见幕僚,与府中长吏、门臣们商议,并处理洛阳政务的地方。   肃王的常随阿鸣,与府中长吏王守义,顾泽海等沿台阶上的瓷花沿缘边而立,侍于廊下,正在等着王爷的传诏。   而他的妾侍宋绮就跪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正在抽抽噎噎的哭着。   隔着玄色镶金线边的浴帘,裴嘉宪的外祖母宋金菊正在柔声细语的说着:“当初她头一回入宫伺候你的那一年,你才不过九岁而已,我记得你是在皇子殿里,大舌头,话都说不齐全,更甭提告状了,总叫老宫人们欺负。她当时也才不过十岁,小豆苗儿一个,哭哭啼啼的就入宫伺候你去了。”   这是在说宋绮。   听到这里,宋绮哭的更凶了。   “后来大些儿了,你母妃又不小心冲撞了太后,太后为此不喜于你,她为了能帮你,又跑去伺候太后,这些你难道都能忘了去?”   这说的,仍是宋绮小的时候。   “外婆,就事论事,不必说这些。”帘内,裴嘉宪终于说了一句。   “外婆敢担保,阿绮待媛姐儿可是当成自己的命来看待的。为了王府,为了媛姐儿,阿绮付出的还少吗?这一回云榧都畏罪自杀了,整个盂兰院的丫头婆子们自然也吓了个半死,往后不会不对阿媛尽心的,阿宪,饶过阿绮这一回吧。”   水声哗哗,老太太凝神静听,帘内的裴嘉宪在专心沐浴,再不作声。   她这大外孙子,许是自幼养在皇后膝下的缘故,与女儿丽妃关系一直淡漠,与她的关系其实也淡得很。   当然他对于肃王府内院的任何一个人都是漠不关心的。   一道高墙相隔,府外三大殿井然有序,守卫森严,律法严明,仿如皇廷。   但内院鸡飞狗跳,每日丫头婆子们吵嘴斗闹,简直就跟个大杂院似的。   当然,这也怪不得他。   常年征战在外的将军,他的疆场在塞外,在雁门关外,在沙场之上,而不在这座小小的府宅之中。   要说这一回让他发怒,还得怪宋绮蠢,须知媛姐儿虽不是他亲生的,但他是跟亲女儿一样养的。   他原来经常出征在外,府中并不置妾侍,唯有个宋绮替他在皇子殿中掌管起居。   这孩子当初被裴嘉宪抱回府时才是个刚生出来的皱皮娃娃,脐带都还在发炎,瘦成一把骨头,哭起来连声儿都没有。   宋金菊也不知道这是谁人生的,不过当机立断,就让宋绮接手了这孩子,当然,也是凭此,宋绮就有了个妾侍之位,拿亲生的一样看待媛姐儿,一直养到如今。   宋绮能陪伴着裴嘉宪,一直从长安到洛阳,替他打理中馈,抚养孩子,牢牢掌着内院的主动权,与阿媛这孩子可是分不开的。   整个内院,裴嘉宪会放任所有人斗的你死我活,但绝不会容许任何人伤害媛姐儿。   今天宋绮拿媛姐儿作筏子,本来针对的是那个大大咧咧,一根筋的苏嬷嬷。   也不过碾死一只蚂蚁般容易的事儿,岂知竟就阴沟里翻了船,在这么件小事儿上栽了跟头。   作者有话要说:   亲们,求投喂营养液!!!   感觉和上榜差了好多好多啊!!!   营养液有红包相赠,大家投完记得留言啊!!! 第9章 酒酿鸭子   “外祖母向你保证,往后媛姐儿我亲自照看,绝不叫任何人有可趁之机。”老太太以哀求的口气,又说道:“你就原谅了阿绮这一回,好不好?”   “叫她到王妃跟前跪着去,王妃不原谅,就不准起来。”帘内的裴嘉宪极为果决的,就说了一句。   宋金菊重重儿的吭了一声,老脸上方才还笑的格外慈祥的褶子,于一瞬间变的像刀子一样,但她到底心机绵沉,默了半天,幽幽道:“也罢,看来当年她小小年纪入宫,伴着你过的那些艰难日子,你全都忘了。”   老太太说完这句再等了半天,帘内水声哗哗,裴嘉宪却是再也不说话了。   宋金菊一张脸愈发的阴沉,此时那褶子都皱的能夹死苍蝇了。   但到底她心机绵沉,过了半晌,极重的就说了一句:“好,不就是求得王妃的原谅?我命阿绮此刻就去。不过,阿宪,你待阿绮,未免太苛刻了些。”   独剩水声哗哗,裴嘉宪又是半日不语,宋金菊也就退出来了。   *   宋绮方才还格外换了件葱绿面儿,绣着黄色芙蓉花的低胸袄衣,秋风吹过来冷的瑟瑟发抖,可惜了的,冻白挨了,裴嘉宪竟是一眼都不曾瞧见。   “那么小个孩子,阿宪抱回来的时候就像只小奶猫似的,我替他养到四岁了,姑奶奶,便偶尔用一下又有什么?”宋绮恨恨道:“我白担了生母的名儿,又替他养了四年的野孩子,难道我是真爱那孩子不成?笑话。”   “孩子不过小事,重要的是,咱们一直以来都忽略了那罗氏女的聪明,只当她是个傻的,今儿一回我算是试出来了,她还不算太傻。”老太太持着龙杖,望着沿途的秋景,顿了片刻,忽而道:“去,此刻就到正院,跪到那罗氏女面前求情去,一定要作足了样子。”   “姑母,我又没错,你怎的能叫我跟那罗氏女求情?”宋绮立刻就急了:“便为妾,我也不可能跪一个给王爷生了孽子的主母,她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我去跪?”   宋金菊脸上那褶子在夕阳下顿时又变的份外柔和,但饶是夕阳照着,也是一股子挥之不去的阴戾:“自幼儿,你就是个直性子,而若非你这般的性直,又岂会在宫里吃那么多的亏?你可知道,有句老话儿叫作,谋而后定,以退为进?就凭你这傻样儿,才会回回吃亏的,此时给我跪着去,跪久了,你就悟出来了。”   宋绮不懂得什么叫个以退为进,但是这么些年来,从一开始在宫里和别的皇子们的丫环斗,再到想办法讨好皇后,讨好太后,她所有行的事儿,几乎全是由这老姑奶奶一手点拨。   既她说能以退为进,那就真的是退上一步,还能再进一步了。   这样想着,宋绮虽心里恨的慌,但依旧吞了口闷气,就到正院,跪着去了。   *   且说承光殿内。   裴嘉宪终于沐洗完了,搭起帘子出了浴室,穿过寝室,再到外殿。   他虽才沐洗过,连外衣都不曾穿着,但身上本黑面的中单却是将身体遮的严严实实,大剌剌往圈椅上一仰座,通身上下,唯独两只羊脂玉色的手,与一张脸洒在夕阳下。   阿鸣在外等了半晌,这时候才好上来替他擦拭头发。   “长安来信,说三个月后太子要驾临洛阳,巡视孤将洛阳治理的如何。”裴嘉宪任由阿鸣轻轻揩着头发,闭着眼睛,对长吏王守义说道。   “皇上的疑心,竟如此难销?”王守义抚着山羊须说:“这摆明了,是想让太子来挑您的短处的。”   曾经的裴嘉宪手握兵权,杀伐集于一身,又有帝宠,于整个大康王朝不可一世。   可一年前皇帝于江宁府的遇刺是个坎儿,当时,镇守皇城的是他,中秋夜宫中大火,皇帝最宠爱的陶嫔被烧死于火中,一尸两命。   从此,裴嘉宪就失了皇帝的信任,先是被罢黜兵权,接着放出京,却是放在伸手就可制肘的洛阳。   如今再派太子来督政,裴嘉宪估摸着,皇帝这是要以狠腕,来再黜自己一把了。   一个曾经执掌过兵权,于契丹、土蕃等地杀声赫赫,能叫整个南诏不知大康皇帝是谁,却人人皆知裴嘉宪的皇子来说,如今,可谓是他人生之中,最艰难的一段路了。   身边谋士众多,但没有人能想到很好的办法,让裴嘉宪能够重获皇帝信任,再遭皇帝器重,重返边关战场。   而只要不返战场,他被悬放在洛阳,就永远都没有能展开手脚的一日。   “王爷今儿还是头一回管内院妻妾争宠的事儿。”角落里另有一人,压着语调忽而就来了一句。   闭着眼睛的裴嘉宪在阳光下微簇了簇眉头,却不曾说话。只挥了挥手,那意思是叫阿鸣与王守义一并退下去。   待王守义和阿鸣一起退了,角落里的男子又道:“咱们那位王妃嫁进来之前,王爷曾询问于我,可有什么东西能充女子的元红,而不被宫里那些刻薄眼的尚宫们看穿。   当时我就觉得,王妃怕是非完壁。不过,当时我猜,您是感念陶九娘曾经为您诊心疾的恩情,并陶八娘在宫中死于大火,亦是您的过失,您才肯不介意王妃是否完壁,都愿意娶她的。”   “如烟……”裴嘉宪声音中含着些恼怒,似乎是想要制止他。   但那人又道:“嫁过来才四天,她诊出孕脉来,满府哗然。您当时也曾想过把她有孕的事情报到皇上面前,而后退婚,或者说直接就把王妃作的干干净净,洗涮耻辱的吧。毕竟,陶九娘诊病的恩情,可抵不过混淆您的血脉这样的大罪。您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最终就吞下了此事,还任由王妃生下了孩子?”   夕阳下裴嘉宪半干的头发从圈椅的椅背上顺顺的往下滑着,他眉头皱的越来越紧,薄唇抿着一条直线,仿佛蕴着极大的愤怒,却依旧一言不发。   “孩子出生之后,大家都以为您就算不一起将她们除了,必定也要去子留母,以正血脉。   但您不过是打杀了几个多嘴的奴才,与王妃却是一句硬些儿的话都不曾说过,当时,您又是怎么想的?”角落里的男人的说话声,还伴随着一阵咚咚而响的声音。   待他慢慢从角落里走出来,却原来此人不过三十多岁,白肤净面,却是个瘸子。而这人,也是裴嘉宪在外院最器重的谋士,其原身是个道士,道号就叫如烟。   “今儿您又当众折了老祖宗的脸,慢说外人,便我心里,都只当您是耸天下之骇人听闻,爱上王妃了呢。王爷,我得多劝您一句,您从小到大,在宫里,在您那三位哥哥的手掌之下,可是九死一生才能长大的,您胸有雄才韬略,志向也该是在江山帝位,而非女人身上。   内院女子们那些鸡毛狗糟的事情,能少管就少管着些。只要将她们看拘紧了,不闹出事来,就少在内院花些心思。”   裴嘉宪轻轻往外吐了口气,脸上渐渐也浮起笑容来,语调极温柔:“明儿大约依旧是个晴天。”   “为何?”陆如烟反问。   “因为如烟今儿腿不疼,还有心思管孤内院的事情。”裴嘉宪勾起唇角来,夕阳下那微闭着的双眼睫毛长长,笑时两颊泛起动人的桃花来。   陆如烟这道士,天生一幅关节炎,徜若要变天,两条腿的疼痛,总将他折磨的死去活来。   说着,裴嘉宪就站了起来。他生得一幅极能吸引女子们那点花浮心思的好面相,只要肯施点儿笑容,总能惹得女子们春心萌动。   且不说内院那些女子,便是外头的,心里倾慕着他的女子还不知有几何呢。   这样的裴嘉宪接受了罗九宁那样一个带着孽种的王妃,便外面这些门臣与长吏们,亦是想不通,弄不懂。   不过,裴嘉宪再不多言,施施然起身,独自一人就进内院了。   *   内院的正殿,甫一进门是一间大开的敞厅,被三扇沉香木雕的四季如意屏风隔成了三间,东边是裴嘉宪的书房,书案上笔插如林,书架下一只汝窑天青釉面的大鱼缸,缸内几尾锦鲤游的正欢。   宋绮作足了架势,就跪在正殿外的回廊下,一言不发的跪着,至少跪了小半个时辰了,还跪着。   “真是王爷叫她跪的?”小苏秀觉得新鲜,凑到另一个丫头杏雨跟前儿,笑嘻嘻的问道。   “瞧这样子,只怕从今往后,内院得由咱们娘娘来管了。”杏雨搓着双手,笑的比苏笑还傻。   而苏嬷嬷进进出出,则是在帮王爷王妃布置餐桌,饭食。   总之,因为罗九宁今儿一举压制了宋绮,正院里的丫头婆子们都扬眉吐气,欢腾的跟过年一样了。   天近黄昏的时候,裴嘉宪就进来了。   他大约在外沐浴过,换了一件本黑面的麻质阔腰长袍,柔顺乌密的长发摊在背上。   “阿媛的身子还不甚舒服,住在外头小厮们也照料不过来,嬷嬷一会儿闲下来熬点粥与她。她虽还小,可要哭起来,我简直拿她没办法。”他声音低低,对苏嬷嬷说道。   裴嘉宪但凡进内院,全由苏嬷嬷来服侍。   虽说交谈不多,但于内院有任何看法,他总是说予苏嬷嬷听的。   当然,苏嬷嬷也是整个内院,唯一能私底下与裴嘉宪交心而谈的人,这一点,宋绮都越不过去。   不得不说,他这人是真念旧。   九宁来的时候,恰好听见这俩人在说话,不好此时进去,遂就在门上止了步,听着。   “虽说媛小主也是王爷的孩子,也是奴婢的主子,可是奴婢也得说句真心实意的话儿,那是宋姨娘的孩子,奴婢熬的粥,她怕是瞧不上吃。”   谁的孩子自然跟谁一条心,苏嬷嬷是真不敢熬粥,熬上一碗粥给媛姐儿,还真怕要丢性命呢。   裴嘉宪低眉笑了笑,于是就揭过了此事。   “要老奴说,咱们王府的事儿也该让娘娘来管,她如今不是把孩子送回娘家了?正好儿如今能腾开手了呢。”   苏嬷嬷说着,将自己最拿手,也是裴嘉宪自来就爱吃的一道酒酿清蒸鸭子摆到了给王妃留的位置跟前。   裴嘉宪爱吃这个,而苏嬷嬷还特地提点过王妃多回,到时候,王妃就可以替王爷挟菜了。   多好。   如此对坐,吃着聊着,王妃再多进几句忠言,一举把掌中馈的权力从宋绮手中夺过来,岂不是完美?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好奇王爷的心路历程吗?   灌营养液呀亲们,灌了我就快快更新!!! 第10章 中馈之权   “这座王府,外院是孤的,任何人不得染指。内院按例就该由王妃管着,她若想管,孤又岂会不让,怎么,王妃想管内院的事儿了?”   裴嘉宪依旧语声柔柔,忽而侧首,便见王妃罗九宁长发松披,微垂着脑袋,跟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静悄悄的就在门上站。   她无缘无故就强行出府,置他的命令于不顾,以裴嘉宪对于内院严格的禁足,肯定要责上两句的。   但看她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垂头央气站在那里,虽说身子瘦瘦窄窄,小面颊儿肉肉的,相貌还是满满的孩子气,裴嘉宪那气也就发不出来了。   反而是很温柔的就问了一句:“王妃既来了,为何不进来?”   罗九宁穿着的,是一件平素绢面的襦袄,刚洗罢了澡,长发也是披散着,只是脸上未曾着妆,于这傍晚的天光下,未免太淡了些。   但她一低头,就觉得不对劲儿了。   下午她洗了个澡,梳妆时长发还未干透就披上了衣服,而苏秀给她找的这件衣裳是白素绢面的,格外的轻透,还格外的紧窄,束腰松胸的。   她胸前两处高耸的地方,整个儿的叫长发洇湿,圆圆的勾勒着她的胸形,内里肚兜上红顶绿衣的一双鸳鸯,居然清晰可辩。   而裴嘉宪两道长眸忽而微狭,恰是落在她浑圆而高挺的酥胸上。   但也不过轻轻扫了一眼,他就挪开了视线,面上没有一丝的波澜,冷漠而又平静。   表面上看,这裴嘉宪实在是个清心寡欲的男子,皇家的皇子们大多早婚,而他除了一个掌寝的宋绮之外,就没有别的妾侍。   罗九宁还曾听陶八娘说过,有一回皇帝最喜欢的一位,从波斯来的舞姬在宴席上吃醉了酒,撕了衣裳当众裸舞,几位皇子见状,因那舞娘也是皇帝的妾侍,纷纷躲的躲跑的跑,羞不堪言,唯独裴嘉宪不过轻轻扫了一眼,便挪开了眼睛,面不曾红,色不曾改,只淡淡的吃着自己的酒。   波斯女子本就性情放荡,那舞姬最后靠到裴嘉宪的身上,连扭带揉,骚首弄姿,简直险些恶心死了一殿的人。独裴嘉宪端着盏酒盅,从始至终不曾变过脸色。   那舞姬最后自然叫皇帝给赐毒了。   而经了这事,皇帝才由心的佩服,说自己这四儿子果真是个性情淡漠,不近女色。   不过,读过那本书,并且与裴嘉宪亲近过三夜的罗九宁深深的知道,裴嘉宪并非不近女色,他只是有隐疾,或者也有那个心,但是并没有真正幸女子的能力。   所以,所谓的泄/欲工具就是,他在床上不停的折腾,也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她,确实只不过就是个工具罢了。   一念滑过,湿透的衣裳顿时更窄了些。   罗九宁极自然的将脑后半干的发全捋了过来,披散在胸前,遮住了前胸那宁人难堪的春光。   只是如此一来,她两肩长发松垂着,圆圆一张小脸儿上唯独一双湿蒙蒙的眼睛,瞧着愈发的委屈了。   苏嬷嬷努了努嘴,悄声对罗九宁说:“娘娘可得争取了,今夜,您可得替咱们正殿把这长久以来受的气出了才行。”   裴嘉宪于窗边笑了笑,两道秀眉顿疏,唇勾成动人的弧度,仿如晨间氤氲的露气,又仿佛傍晚夕霞的晚照,瞧着内敛,温怀,极致的俊美,只凭这笑容,人总会觉得,他当是个性格非常非常温柔的人。   他道:“嬷嬷下去吧。”   转眼,就只剩王爷王妃两个人了。   对面的男人将高烛擎了过来,撑到蜀绣面的桌布上,于是骤然亮堂。   他端起碗来,先盛了一碗乌鸡汤给罗九宁,嗓音依旧悦耳醇和:“这汤待女子们好,补身体,吃了它。”   罗九宁于是拿起调羹,轻轻的舔了一口。   她是个好吃之人,不过一口汤而已,也能吃出个极香甜的样子来。   “为何要把壮壮送到娘家去?可是苏嬷嬷不曾替你照料好?”裴嘉宪又问道。   罗九宁送孩子的那一日就想好了借口,她道:“妾身照顾不来孩子,恰妾身的娘自告奋勇想要照顾,于是就送回去了,父才新丧,有个孩子可以慰籍母心。”   “养在府中也无不可,况且,孤也不是那等容不得事之人,王妃若是为了怕孤会因为壮壮而心中有刺而将孩子送走的,及早抱回来才是,王府如此之大,不少一个孩子的饭食与乳母那点份银。”裴嘉宪又道。   当然了,书里的罗九宁也曾听裴嘉宪说过这样的话。   但最后,书里的壮壮叫宋绮和宋金菊两个给合伙给害死了,罗九宁怀疑这事儿与裴嘉宪脱不了干系。   而书中的罗九宁,从儿子死的那一日起,就急疯了。   外面的苏嬷嬷忽而又进来了,端着一碟油胡旋,另配了一盘子拿油呛过的酸菜,笑眯眯道:“王爷原来说过,胡人们的油胡旋作的好,你顶爱吃。您试试,这胡旋作的可对您的胃口?”   所谓的胡旋,是烫的软软的滚水面,上面抹上胡麻酱作底,然后再放到油锅上猛火烙熟,一层层的饼子挟起来,仿如胡人女子的旋身之舞,所以才叫油胡旋。   而这油胡旋,配着胡人们的酸菜,再可口不过。   这是苏嬷嬷特地替裴嘉宪备的,偏偏还要说上一声:“这作胡旋的法子,可还是咱们娘娘教老奴的呢。”   忽而一侧脸,她丰软胀绵的脸上两只眼睛圆骨碌的,不停的给罗九宁挤着眼儿。   罗九宁假装不曾瞧见,挟了一筷子油胡旋,再配上酸菜,油津津的好吃。   苏嬷嬷干瞪了半天的眼,走了。   罗九宁连着吃了三块油胡旋,却还有些儿馋。   自古宫里的规矩,无论任何食物,便再好吃,也不能过三,按例,这盘胡旋她就不能再吃了。   没想到裴嘉宪又挟了一筷子过来,还另挟了一筷子酸菜,替她裹卷起来,她于是又拈起银楮,又吃了起来。   “徜若在府中有什么委屈,诉予孤听即可,不必自己独自委屈着的,嗯?”他依旧问的极其温柔,像是长辈在询问自家胆怯的孩子一般。   罗九宁轻轻儿嗯了一声,极为乖巧温顺的样子。   裴嘉宪于是放下筷楮,接过苏秀捧来涮口的茶呷了一口,耐心的等待她吃饭。   而就在这时,一直跪在外面的宋绮,终于给阿鸣唤进来了,不知何时,静悄悄的就跪到了罗九宁的身后。   “此刻,自己去求得王妃的原谅,她要能原谅了你也罢,她要想打死你,孤也只会看着,绝不会替你求一句情。”裴嘉宪腔调里的严厉,让罗九宁都觉得害怕。   “娘娘,妾身知道自己一天要忙的太多,顾不上伺候您,惹您不高兴了,您饶了妾身这一回吧。”宋绮声音低低的说了一句,结结实实的给罗九宁叩了个头,扬起脸来,胸脯耸的格外高,两眼垂凄凄的望着她。   虽说王爷调停妻妾,这院子里的仆妇们是严禁观看的,但是苏嬷嬷冒着被打死的风险,就在门外上窜下跳的挤眼儿。   那意思当然是,要让罗九宁趁着王爷的威风,恨不能一次就把宋绮给踩死了才好似的。   偏偏罗九宁个闷性儿,慢性子,说起话来亦是柔柔的腔调:“宋姨娘确实有错,只是,您可知道您错在何处?”   宋绮于心里翻了个白眼儿,心中其实不屑的很,可是,方才跪在外头半天,她忽而就悟出来,甚叫个以退为进了。   她道:“妾身错在不会管家,理家理的不好,从今往后,咱们这王府内院,妾身留给娘娘理呗,妾身只专心一人带着阿媛,照顾好了她,也少受些王爷的责罚。”   说着,她颇委屈的侧首扫了裴嘉宪一眼,两眼满是悠怨的,膝行至罗九宁跟着,忽而欠腰,先解开自己身上的袄衣,露了大半的个肚兜子出来,又极繁锁的不知在解着什么。   终于,从脖子上摘了一串还带着自己体热的钥匙下来,她道:“这是咱们王府内院大库的钥匙,从今往后,娘娘收着吧,这内院,内院所有的帐,打明儿起,奴婢慢慢儿的交给您。”   裴嘉宪依旧是一贯的淡漠,也不说话,就那么稳稳的坐着。   而此刻,按例该接钥匙的罗九宁却并不伸手,慢斯条理吃完了那块胡旋,拿帕子揩了揩唇,她才道:“姨娘确实有错,但是,您的错可不在不会理家上,而是在于,您对媛姐儿委实太不尽心了。这如何能与管中馈扯上干系?你一直以来管着家,往后仍继续管着就是了。”   宋绮本来满心以为,罗九宁想要的只是掌中馈的权力,却没想到,钥匙捧到手边了,她竟然不要?   这可真是奇了。   难道说,罗九宁那双瞧起来颇有些迟钝的眼睛,竟能猜到她心中的所思所想?   她道:“娘娘,妾身不过一个妾侍而已,管着中馈本就不对,往后还是您来管吧。”   说着,她颇有些匆忙的,就开始往罗九宁手里塞钥匙了。   罗九宁仍是一贯怯乎乎的语气,声音低低的,就对裴嘉宪说:“王爷,妾身困了,想要上床歇息了。”   裴嘉宪厉目于是扫了过来,宋绮那只搬着拽着欲要交钥匙的手还在罗九宁身上乱抓着了,瞬时就停住了。   她面上本就是个哀哀欲死的神情,心里其实更气。   因为,以退为进,把管家权交给罗九宁,明面上瞧着罗九宁是赢了,可是,须知这内院之中,从每座院子里的每一个丫头,再到二门上跑腿儿的,打杂儿的,可全都是她宋绮的人。   到了那时,这满府中的奴才们集体撂挑子的撂挑子,使绊子的使绊子,想有多热闹就能有多热闹。   夺过中馈之权算甚?   她罗九宁真要愿意拿这把钥匙,才有她的好过呢。   可是,这罗九宁她怎的就不上钩呢?   面儿娇憨,肩膀窄窄却又面颊肉肉的,一幅少女体态的罗九宁笑眯眯的坐在灯黯处,看一眼冷漠的丈夫,再看一眼他那丰盈娇艳的妾侍,眉眼笑的弯弯儿的。   什么叫严以律已,宽以待人?   裴嘉宪待宋绮严苛,是因为宋绮是他的自家人,待她宽和,只因为罗九宁是个外人。   她原本不懂,读过那本书之后,洞息了太多的事情,又岂会不知道这个?   作者有话要说:   王爷:说我不行,今晚咱们试试,哈哈。   PS:这个男主并没有重生,以及,他确实是宠文标配,不要相信女主脑补的那些东西。   罗九宁于他来说就是个宝藏女孩,就酱。   好啦,继续求营养液。 第11章 寒山春晓   “宋氏,既王妃不肯接钥匙,内院就任由你管着。不过,往后娘娘若有任何差池,孤唯你是问。”裴嘉宪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旋即道:“退下吧。”   宋绮白白儿跪了半天,一点儿便宜都未讨着,狠狠儿瞪了罗九宁一眼,心有不甘的收回钥匙,再给裴嘉宪磕了个头,退出去了。   她自然是找宋金菊去商议接下来的应对之招了。   “须知,王妃是主母,她们是妾侍,是你的仆人,往后在她们面前须得严厉些,拿出你王妃的威严来。”裴嘉宪再说道。   罗九宁忙不迭儿的点头:“妾身从今往后当不妒不骄,替王爷束管并照料好几个姐姐们?”妾侍都比她大,可不都是姐姐。   裴嘉宪又叫罗九宁这句惹笑:“王妃小小年纪,妒才是天性,不妒,便是王妃不爱孤了。”   罗九宁当然不会应这一句,她暗暗腹诽,心说你还要杀我呢,我又缘何会爱你。   难道羊会爱上随时要吃掉自己的狼,兔子会爱上随时准备扒自己皮的老虎,直真笑话。   她也是给饿的久了,难得开顿荤,便极认真的对付着一块油胡旋,忽而抬头,便见烛光下裴嘉宪正在盯着自己看。   他本生的俊美,眉如黛色,颊泛桃花,唯独那两只眼睛,墨若星辰,无论他脸笑的怎样灿烂,那双眸子都一直冷静,锐利。   “东门上所有侍卫全部清换,从今往后,王妃可不能再不给任何人报备,不带侍卫随行就单独出府。你要再违命出府,东门上的侍卫不问是否知情,一并斩杀。”裴嘉宪于是说道,听那口气,侍卫们的性命简直就跟草芥似的。   她回趟娘家,非常简单的事情,不过穿过两条街巷而已,但在裴嘉宪这儿,却是难上加难,他是绝对不会让她出去的。   原本罗九宁不知道为甚,直到读过那本书才知道,他对于内院的女子们,看似多情,但实则冷酷,总怕她们要出去说些不该说的,作些不该作的,给他清律严明的外院添丑。   所以,中馈之权算不得什么,要让裴嘉宪愿意放她出门,罗九宁才能谋她接下来该谋的事儿。   她咬着唇,极乖巧的答了声是,便依旧埋头对付着那块胡旋,好吃,格外的好吃。   终于,裴嘉宪道:“孤明儿还要早起,早点歇了吧。”   说着,他径自起身,就往内室去了。   罗九宁咬了咬牙,起身,接过桌边的青盐水涮罢了口,跟着裴嘉宪也进了内室。   这间卧室,后面的窗子上挂着足有一寸厚的鞑鞑羊毯,羊毯上用各类花纹织出一幅将军夜行图来,策马的将军,夜行的兵甲,在黑山羊毛的毯子上栩栩如生。   这毯子似乎会吸收光线,本就黑的屋子里,只点着一盏高烛,在占据整个墙面的黑毯下,微弱而又顽强的跳跃着。   便白日里,这毯子也不轻易搭起,再将门关上,顿时便是一种深夜才有的浓黑。   当然,也极其安静,是个睡觉,休息的好地方。   裴嘉宪站在一幅画下,画是寒山春晓,远处白雪皑皑,江边却有新绿,江中几尾白娇鱼正在游曳。   他略弯着腰,手抓着厚沉沉的门扇,黑衣逶地,清瘦而又俊俦,双眸如漆又似星河,那眸光始终在她身上。   见九宁进门,裴嘉宪旋即就解了外衫,待她坐到床沿上了,一口气便吹嘘了桌上的高烛。这一切仿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便仅仅是奔床而去,他这种举动却从来也不曾叫罗九宁反感过,也算他的温柔细致,并城府了。   罗九宁怀疑这人有夜视的能力,否则的话,此时屋中一片浓黑,他似乎熟门熟路,就走到了床畔。   她在里侧,脸朝着墙壁,闭上眼睛,两只耳朵竖的兔子一般,乍耳听着。   床边的男人终于也躺了下来。   并肩而躺,也不知过了多久,裴嘉宪侧首过来,问道:“王妃自打生了那孩子,是否就一直在自责,过的极为辛苦?”   罗九宁极缓慢的往里躲着,轻轻的应了一声:“妾身并未觉得辛苦。”   裴嘉宪欲言又止了半晌,他道:“孩子算不得什么大事,我既认了他,他就是我的儿子。徜或你有难处,或者谁欺负了你,告诉我便是,我自会替你出气。   但往后可不敢再无缘无故的就跑出去,你可知道外头有多危险?”   罗九宁觉得他这话颇有几分叫人肉麻,而此人在自己身的温柔,比之她生孩子前似乎更多了一重。   只凭他这般沉厚慈祥的声音,若非亲耳听人说过他肯定会杀妻弑子,她是真的会相信他爱她的。   忽而,裴嘉宪深吸一口气,一只掌心粗糙的大手就伸过来了,轻轻抚上罗九宁□□在外的手腕。   他整个人几乎是带着一团灼气,这灼气里还带着些淡淡的杜若花香,这种略带刺激的浓香,似乎会催发人的情/欲,叫人从骨子里往肌肤外泛起酥痒来。   一点又一点,他像是一只野兽在伺机一只猎物,又好比恶狼忍着垂涎,想要抗拒一只美味而又惑人,叫狼垂涎欲滴的兔子,不忍心狼吞虎嚼,想一口一口仔细品尝。   他极为的缓慢,尽量不发出声音来,但随着他越靠越近,罗九宁隐隐都能听到,他胸膛中如重锤擂动时的声音。   听他那种粗喘,腔调里居然还和着些哭泣一般。   他就像只野兽,又像一头猎物,在床上艰难的搏斗着,又垂死的挣扎着。   不过,罗九宁并非不曾经过事的女子,虽说关于有壮壮那夜的记忆并不全,七零八落的。   可她能清楚的感觉到,他虽这般的痛苦,并且想要达成目的,可真正能叫他释放欲望的那个地方,却是没有一丁点儿的知觉。   所以他才会如此的痛苦,难过,并且想要突破那个禁锢着他的樊笼。   随着后脖颈上一热,他的唇贴了上来,浅而温柔的啜吸着,又酥又麻的触感,他仿佛品尝着世间最珍稀的美味佳肴一般。   也仿佛她就是他的救命稻草,而他即将溺水而死一般。   罗九宁艰难的忍耐着,难过的都快要哭了。   那本书中没有关于床上细节的具体描述,只淡淡的提了几句,说裴嘉宪于这方面不行,也正是因为不行,他才会在她身上千万遍的尝试,看能否真正把自己埋在骨子里的欲望给释放出来。   书中的罗九宁因为壮壮那个孩子,上了床当然是任由着裴嘉宪摆布,也并不敢把裴嘉宪在床上不行的事情说出去。   于是,除了每日以泪洗面之外,就是忍气吞声的,一夜复一夜,任由裴嘉宪欺负着,并惹得宋绮怒火冲天,变着法子,加倍的欺负她。   不过,现实中的罗九宁可不会这样作。   她平静的呼吸着,背对着裴嘉宪,却是放软了自己的身体,一点小屁股缓缓儿的就迎了过去,旋即深深往外吐了口气,仿如抽去了混身的筋骨一般,就任由着裴嘉宪摆弄了。   床帐剧烈的抖动了起来,室内的温度也皱然升高。   罗九宁凭着要为自己和壮壮换个光明前途的勇气,以以身饲虎的勇气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就往外哼颤了一声。   横竖他都不会行的,倒不如她表现的更热情一点,迎和一点,至少还能换他点儿怜悯了,是不是?   这声颤哼穿过薄薄的雕花门,再穿过一重重的屏风,到了大殿外,仍是隐隐约约。   西偏殿里,小杏雨趁着股子霜露疾匆匆的跑进去,见苏秀正乍着耳朵在门上听着,搡了她一把道:“快快,敢紧给我翻翻西边角儿上那大柜子,找两枚哑炮出来,我胳膊上的癣又犯了,拆些火/药粉子出来,替我下下疮呗。”   苏秀才不肯管呢,回过头来笑了一脸的神秘:“赶紧一边儿去,我都听见咱们娘娘的声音了,听着就跟哭似的,好新鲜。”   杏雨胳膊上的秋癣作痒,痒的要命,两只小手儿从柜子里翻刨出一只炮来,颤危危的搓着捻子,待将捻子搓散了,又一层层将它薄开。   苏秀也觉得有趣,于是端着灯凑过来,低声道:“这火/药粉子真能治皮癣吗?是不是咱们娘娘教你的。”   杏雨往自己手臂上涂着药粉子,见苏秀手中那灯盏都快凑到炮竹上了,搡了她一把道:“小心着些呗,这可是炮,燃着了是要炸的。”   小姑娘对于炮,又爱听那砰然而炸时的气势于声响儿,又不敢玩弄它,确实有着天然的惧性。   “这些可全是哑炮,过年的时候咱们兴冲冲的放炮,你可见这炮曾燃过一个?”这正院里的炮,宋绮给的都是只会放哑屁的。   但就在这时,窗外一阵风忽而扑进来,灯盏旋即就引燃了引线。   “没事儿,不过哑炮而已,燃燃就熄了。”苏秀还瞒不在乎的说着,但只听砰的一声,炮竹就在两人面前砰的一声巨响,竟真的炸了。   俩丫头旋即给吓了个花容失色。   而正殿里的罗九宁,此时也给吓了个花容失色,死咬着唇,上牙磕着下牙,黑暗中满口牙咯嗒咯嗒的响碰上。   身后的男人还在她身后粗喘,手臂紧紧肋着她的脖子,鼻尖就抵在她的发际。   罗九宁心说,书里分分明明,不是说裴嘉宪不行,只会折磨她以发泄自己的欲/望。   所以罗九宁才会被称之为泄欲工具的吗?   可分明,此刻的裴嘉宪像一头愤怒中的狮子一般,若非殿外突如其来的一声剧响,他非得把她吃了不可。   而那硬梆梆的东西,仿如吐着信子的莽蛇一般,就在她的腰际徘徊着。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求营养液!!!呜呜,还是没上榜啊!!! 第12章 东都之主   相较于相貌,性情,体格,这一切外在的因素来说,一个男人在床帏之上,在男女之间,在夫妻相和上的琴瑟和鸣,才是他为人,能在女子面前立得住的根本。   否则,便任你力能拨山,气能盖世,若在床上连个女子都奈何不得,又算得什么男人?   但是,只要不是妻妾,不是真正与他同榻共枕过,是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出来的。   因为这种事情身为男人,除了他自己之外,他不会告诉任何人。   黑暗中裴嘉宪的脸到底有多扭曲,罗九宁并不知道,他只是死死抵着她,仿如她是根救命的稻草一般,一动不动,喉咙中那中压抑着的尖叫和粗喘叫她胆颤无比。   关于他这种不举之症,那本书中也曾提过。   据说,在他十岁的那年,有一日晚课之后回皇子殿,结果在半途就碰见二哥,烨亲王裴品钰在一处草丛里强幸一个宫婢。   而那宫婢非是别人,正是从裴嘉宪九岁起就伴着他,陪他一起长大的小宋绮。   当时的裴嘉宪还是个笨嘴结舌的小傻瓜,因为天生的大舌头,连话都说不清楚。而且,他自幼因为被养在皇后膝下,皇后又信佛,一直以来教他天生要好善,就连拳脚师傅都不曾替他请过。是以,他生到十岁,居然就没有朝人挥过拳头。   可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块石头砸到裴品钰的头上,就砸破了他的脑袋。   宋绮当时倒是救下来了。   可是,恼羞成怒的裴品钰纠集了同样讨厌裴嘉上的三皇子,贤王裴品端,俩个人将裴嘉宪弄出宫去,带到青楼里,将当时还不过个小孩子的裴嘉宪扒光了,扔到一群又老又丑,残花败柳的妓子从中,命那些妓子们整整侮辱了他一夜。   裴品端还砸下重金,说谁能取得裴嘉上的元阳,就得黄千金两之赏。   可以想象,裴嘉宪当时才不过十岁的孩子,在那青楼之中,面对着一群比自己大许多的妓子们,曾受过什么样铭心刻骨的羞辱。   总之,从那之后,裴嘉宪对于女子们,就有一种天生的畏惧之心。   他可以严厉的管束着她们,可以打杀她们也从不皱眉头,可他就是不敢亲近她们。   普天之下,唯独罗九宁是个例外,这瞧起来软绵绵,懵善善的,温柔的像只兔子一般的小王妃,看上去一丁点儿的侵略性都没有。   她此刻牙齿在颤,在发抖,在咯咯嗒嗒的响着,可她依旧软软儿的伏在床上,浅浅的呼吸着,温柔的像一汪水一般。   西偏殿里的炮竹炸焦了小苏秀的头发,也擦破了小杏雨的面颊,俩人自知怕是坏了王爷与王妃的大事儿,吓的真恨不能把那枚惹事儿的炮给吃了去,苏嬷嬷已经进来了。   一人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苏嬷嬷指着苏秀的鼻子道:“你个蠢货,要是今儿王爷王妃要是不能成事儿,我打烂你的屁股。”   正殿里,裴嘉宪终于松开了叫自己束勒着,几欲背过气去的罗九宁。   而她牙齿咯哒咯哒的声音,于黑暗中依旧那般清晰的响着。   裴嘉宪于是沙哑着嗓音就说了一句:“睡吧,明日早起。”   方才的那种震惊,够罗九宁怕上许久,也够裴嘉宪自己懵上许久了。   罗九宁往里侧蜷了蜷,估摸着这男人突然发现自己行了之后,怕是得再来求证一番。   谁知裴嘉宪缓缓往外吐了口气,却是掰过她的面颊来,仿如一只啜泉的小鹿一般悉悉祟祟的亲吻着。   那种一个男人发现自己终于行了之后的狂喜,那种对于她由衷的感谢,以及失态时的挣扎,是他绝对绝对,都不想叫除了罗九宁之外的,第二个人知道的。   叫他温柔而缓慢的亲吻着,间或喉咙里还哽噎着,又抽泣着。   罗九宁给他吻的喘不过气来,心中不由的暗暗腹诽:饶是黑夜之中,她看不见他的脸,也看不见他的失态。可这男人也是脸面丧尽了的。他这般身高八尺,顶天立地的男人,在她面前坦露出如此羞愧而又难堪过,待将来醒悟过来,要说杀她灭口,才怪。   她又难堪,又害怕,却又一声也不敢哼,只觉得他两条松松环着她,就像环着一只吹息即碎的泡沫一般。   “王爷,妾身牙疼,真疼。”苦着脸儿,罗九宁终于说了一句。   几乎是于一瞬间,裴嘉宪就停了下来,缓缓松开她。罗九宁于是迅速的往里蜷着,就躲到了床壁上。这久未住过人的床,带着股子淡淡的松漆味儿,倒是格外的好闻。   ……   裴嘉宪大约四更就起床了。   罗九宁也立刻翻坐了起来,等着裴嘉宪点灯。   她其实一夜未睡,当然裴嘉宪也一夜未睡。   洛阳离京不过一臂之遥,而裴嘉宪手中已无兵权,如今,他的生死,并整个肃王府三千门臣,全寄希望于能够重新获得皇帝的信任。   眼看太子要来。   一个是储君,一个是曾经执掌兵权,叱咤疆场的兵权王爷,身份叫他们不得不作死敌,裴嘉宪此时心中想的,大约就是如何能应付得过太子这一轮的挑刺了。   东都是脱离京都自治的,裴嘉宪身为东都之主,每日如皇帝一般,也要于王府中临朝问政,处理洛阳政事。   所以,他这是要到前院,去见门臣与莫僚,长吏们了。   紧接着他拉开了门,与门外的苏嬷嬷低声说话儿:“不要吵醒王妃,叫她多睡会子,早起叫徐院判进来给王妃看看她的牙,估计是从小吃多了糖的毛病,她的牙疼。”   这人是准备要走了。   罗九宁猛的翻身坐了起来,低低的唤了一声王爷。   紧接着便是关门合扇的声音。   但依旧未点灯,屋子里于是骤然而暗。   罗九宁猜裴嘉宪是不想看见自己的脸,她很尴尬,但他或许比她更尴尬。她鼓起勇气问道:“昨夜,您还满意吗?”   黑暗中,裴嘉宪喉头格外轻的颤了颤,哑声道:“孤,很满意。”   罗九宁深深舒了口气:“那就好。”   紧接着,她又说:“妾身也知道,咱们王府与百姓之间隔着鸿沟,但壮壮这些日子暂且要住在外面,况且两家又离的不远,您能准妾身自由出入王府吗?妾身想照料孩子时能方便些。”   裴嘉宪略沉吟了片刻,虽说在黑暗中,但罗九宁也能感觉到他那种戒备感。   想了许久,他道:“可以,但必须提前亲自予孤报备。”这跟不让去又有什么两样?   “我哪都不去,就只回趟家,成吗?”这一声,算是在哀求了,毕竟裴嘉宪时时不在府,要每去一回娘家就跟他报备,她依旧难以出府。   长时间的沉默,裴嘉宪思乎在思索着什么。   “孤得给你配一队侍卫才可,他们大约晌午就可以进来。”这算得上他的让步了。   说着,他又拉开了门,外间青白色的冷光洒进来,照在他身上,瘦而高的清雅隆廓,他换了一件宝蓝色的圆领袍子,腰线极为流畅。一脸刻制,冷静而又节制的笑,就如他平日一般。   只瞧这样子,他完全不是黑暗中那个抵在她身上,克制而又疯狂的粗喘着为自己寻找着救赎的男人。   他看起来冷静而又自持,亦格外的克制。   可罗九宁分明还记得他昨夜的失态,于她来说这就够了,他的目的达到了,她也得达到她的目的,否则誓不罢休。   她于是下了床,跟了过去,直接将裴嘉宪堵在门上:“妾身还想着,春山馆那两位姐姐来的也够久了,而春山馆又那般的窄小,不如,王爷替她们一人换个大院子,也早点儿从她们中选出一位侧妃来,您觉得呢?”   裴嘉宪大约极度的难堪,深吸了一口气,艰难的想要从罗九宁脸上挪开目光,可又挪不开一般的,望着她色若春晓的面庞。   据说在经历过这种事情,而且并不成功之后,男人们会觉得非常非常的丢脸,所以此刻的他,其实并不想看见罗九宁。   但罗九宁拦着他,就非得问出个所以然不可。   他回内院的机会可不多,错过这一回,罗九宁可不知道他下次甚时候还会回来。   “阿宁,太子要来巡视洛阳。太子出巡,太孙自然伴驾,你且安生呆在这内院之中息养着,一切事情让宋绮暂理着,可否?”终于,裴嘉宪意味深长的,就来了这么一句。   罗九宁怔怔站在当场,脑中却是轰的一声响。   皇太孙裴靖,那个高高瘦瘦的清俊少年,罗九宁当初才不过十三四岁,尚在豆蔻佳年时,曾与化名为李靖的他有过那么一段儿朦朦陇陇的□□,险些谈婚论嫁。   不过终归罗九宁只是个小家小户出身,那么一段过往,也是无疾而终了。   但身为小女儿家,男女私下往来,私相授受的事儿,罗九宁当然瞒的极其隐秘,可以说除了陶七娘之外,无人知晓。   裴嘉宪此时特地提及裴靖,难道说他知道她和皇太孙的那段过往?   那么,裴嘉宪一直以来将她困在内院,会不会是因为早就知道她和裴靖的那段过往,生怕她与裴靖私通,乃至私奔,最终酿成丑事来?   罗九宁不敢再追问下去,立刻就让开了门,目送着裴嘉宪出去了。   下午,裴嘉宪指的一队侍卫就进来了。   一见面,巧了,率队的侍卫长胡谦昊,亦是羊肠胡同里,罗九宁认识的老人。而胡谦昊的儿子胡东方也在列。这胡东方,小时候还是与罗九宁一起玩到大的伙伴呢。 第13章 巡城御史   去年罗九宁入宫,就是这胡东方伴着她去的。   谁能想象得到,去年还不过是皇帝一个嫔妾娘家的小外甥女儿,如今她竟是作了王妃。   胡东方悄声道:“阿宁,你这王妃作的格外有模有样呢。”   九宁端坐在八仙桌前,虽说竭力装出个温柔端庄来,但还带着憨稚气的面庞上,两只眼底卧蚕浮的弯弯。   虽说裴嘉宪对于内院几乎从不费心思,但这两个侍卫找的倒是很花了些心思。   有这些侍卫们护拥着,她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再回一趟娘家。   但是,她要真的想悄悄儿逃跑,可就得带累这胡东方父子受罚,裴嘉宪的心机,不可谓不深了。   这还是九宁自嫁入王府之后,正大光明的,头一回回娘家呢。   陶七娘才从隔壁李娘子那儿借完奶口把小壮壮抱回来,九宁是从院门前迎上的她,一把接过儿子搂在怀中,淡淡一股奶香气。   “九宁,伯伯与你也是老相识了,咱们也就不进去了,给个面子,你可哪都不准去啊。”   胡谦昊笑呵呵的说着,与胡东方给陶七娘打了声招呼,寒暄了两句,便一左一右,似两个门神一般的,站到了罗家的大门外。   陶七娘带着九宁进了院子,悄声道:“这是怎么的,你又不是犯人,裴嘉宪如今怎么还派侍卫守着你?”   “不过是怕我在路上会撞到危险罢了。”罗九宁柔声说。   “这还差不多,如今你在府里,日子可比原来好过了吧?”陶七娘总算展了展眉头,却又问道。   罗九宁接过孩子,摸了一把孩子的襁褓是湿的,便知道这孩子是尿了。于是解开襁褓,放了小家伙两条软嫩嫩的小绵腿儿出来,一边亲了一口,先替他揩干净了两条腿上的尿迹,于他软胖胖的小脚丫上一边又亲了一口,这才换尿布,换襁褓。   “好,王爷待我可好了。”虽说将来裴嘉宪必杀她无疑,可昨夜他环着她,就仿佛环着一汪水一般,那种温柔和怜惜,到现在回想起来,罗九宁都觉得小腹热热的。   “这就对了,从今往后,你可得忘了那李靖,好好儿跟王爷过。”陶七娘声音压低了,颇有几分嫌弃的说:“不过一个贫家小子而已,咱们当初又贴银子又贴心的,他最后还不辞而别。娘就知道你想要去找他的心从来不曾改过,还好娘心狠,把你给压在王府了。”   李靖,实则就是皇太孙裴靖的化名。   陶七娘不明究里,不知道是皇家太孙玩弄了女儿,到如今嫉恨的,还是个穷小子李靖。   罗九宁曾经是动过心,但那是早八百年前的事儿了,她连忙捂着陶七娘的嘴,连连道:“娘,莫要再说啦,那人我早忘了,早忘了,咱们不是也约定好,从此再不提他的吗?”   “昨儿夜里,有人在咱们院外放火,还是隔壁你李勇大哥听见了,喊了一声,我们才把火灭掉的。这事儿,娘怎么觉得跟宋伯允有关?”   陶七娘总算不起李靖了,又说起宋伯允来:“我敢保证,昨夜门外的火必定是他那些狗腿子们放的,你想想,万一真燃着了,你爷爷是个走不动路的,你奶又是个眼花的,壮壮又还小,这一拖仨的,娘该怎么办?”   “那宋伯允丈着治城严苛,深得王爷信任的,而何媒婆又是他的狗腿子,我便把事儿说出去,只要他矢口否认,王爷顶多只会责斥他两句,不会拿他怎么样的。”   罗九宁逗着儿子,笑温温的说:“但我今儿有一招就治到他爬不起来的法子,娘就安心等着听我的好消息,可否?”   安济堂,就是陶七娘的父亲陶亘所创的药房,也是罗九宁一直以来坐诊的地方。   不过,陶亘一生只有九个女儿,没有生出过儿子来,那药房如今就归到陶七娘的堂哥陶安手里去了。   只要说去安济堂,陶七娘也猜得到,罗九宁怕是要去扮她失踪了的小姨,陶九娘了。   “咱们家外面不是有人守着,你如何出去?”陶七娘接过了孩子,追着罗九宁问道。   “我要真想出门,谁能拦得住我?”罗九宁从墙上摘了幂篱戴上,抓过小壮壮的脚丫儿作势要咬,小壮壮非但不觉得怕,反而乐的笑出声来。   这般惹人疼爱的小家伙,曾经初怀上的时候,因为不知其父是谁,罗九宁不是没想过要堕掉,可是王府守卫森严,她几番堕胎都堕不下来,怀着怀着就大了。   生下来一瞧是个男胎,她生产完又疲又累的,揭开襁褓时,不是没有伸过手想要掐他一把,不是没想过自己与他一了百了,一起死了算了的。   可是随着孩子哇一声哭,随着他叨上粮袋咕咕而吮,罗九宁顿时泪雨滂沱。   他的出生已然是个错误,可他也是个活生生的孩子啊,生的这般可爱,要是连娘都不要他了,他岂不是比她还可怜?   *   身为洛阳城的八府巡按,巡城御史,宋伯允虽说生的面貌丑陋,但治城有方,在洛阳城干了十年的御史,于公事上兢兢业业,从来不曾出过任何一点的纰漏,算得上是个有政绩的官员了。   昨儿个,一年不曾面过世的,陶七娘的妹妹陶九娘重新面世,还托人给了他一盒薄药,并让他今儿个到安济堂再见面,要替他治病。   宋伯允心中甚为高兴。   率着手下的衙役们,一路闲庭信步进了安济堂,他抱拳便道:“陶掌柜,你家九娘何在?”   安济堂东家陶安正在里间替人坐诊捉脉着呢,听见外面宋伯允这声喊,立刻就迎出来了。   “哟,这不是对门二哥,您这稀客怎么亲自大驾光临了?”因是对门对户的邻居,陶安才有此一声称呼。   宋伯允抚着自己白到发光,薄皙到几乎能看见细肉的脸道:“这不是咱们的薄药圣手九娘赐了我一盒治皮屑的膏子,我涂抹了,不过一夜的功夫,你瞧瞧我这脸它嫩不嫩?”   他本就生的贼眉鼠眼,再兼是个驼背,又还满身皮屑,一般人因为他那身皮屑,都要对他敬而远之。   陶安道:“哪里有什么九娘,我的好二哥哟,九娘去年就嫁人了,再也不会来这药房里坐诊了,二哥您难道不知道?”   宋伯允往后退了一步,抱臂道:“那你告诉我,陶九娘到底嫁了何人,这洛阳城中,按理来说没有我宋某不知道的户儿。你告诉我,我找她去。”   陶安正不知该怎么应付了,便见药房外面走进个戴着幂篱,一件八摆幅裙,姿态婀娜的女子来。   她道:“宋二哥,好久不见。”   宋伯允立刻松手,回头见个盈盈楚楚的女子站在门上,哟的一声,都带着些结巴:“这,还真是小九娘,听说你都嫁人了,嫁在何方呢,怎的也不跟哥哥们说说?”   “嫁的丈夫死了,守寡了。”罗九宁哑声说着,提裙踱步,就进了里间。   她有自己的诊房,转身进了诊房,开门见山便道:“宋二哥,听说您想娶我家七娘,真的还是假的?”   宋伯允却是矢口否认:“没有的事儿,你这是听谁在乱传瞎话。” 第14章 天生性弱   “宋大哥也是有年纪的人了,老话说的好,君子一言九鼎,您既有意想娶,为何就不敢在明面儿上承认呢?”   宋伯允一双贼眉,下面两只鼠眼儿,因俩人离的近,止不住的往下滑溜着。   陶九娘的美貌他是见识过的,只是,原本她也不过个清清瘦瘦的女子,这嫁了一回人,也不知为甚就仿佛忽而给催熟了一般,纤腰肥臀,胸脯高挺,简直跟只熟艳欲滴的桃子一般。   既听说陶九娘也守了寡,他那点小心思,瞬时就从陶七娘身上换到了陶九娘的身上:“九娘,要说你们家姊妹九个,都是哥哥看着长大的,七娘那个年纪,好好儿守她的寡去便罢。倒是你,今年也不过双十,如此年纪轻轻便守了寡,真真儿的可怜,难道你就不曾想过,嫁予哥哥,正好儿咱们朝夕相伴,哥哥这身皮癣,你慢慢儿的治,如何?”   罗九宁今儿戴着的,是一面淡青色的幂篱。   半朦胧的幂篱罩着张圆圆的小脸儿,在宋伯允这般近的位置上,能隐隐约约看清她的面庞。   罗九宁和陶九娘至少生了七分像,再兼自幼叫陶九娘带着长大,她的行动举止,便说话的腔调,几乎算得上与九娘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依旧语声柔柔:“正如宋二哥所言,我才不过双十,您都三十七的人了,我怎好嫁给你?你这怕不是在说笑话。”   宋伯允蓦的就凑了上来,隔着幂篱,那张脸简直要凑到罗九宁脸上了:“九娘,你既一直在洛阳,当然也就知道,你那嫡亲的侄女儿是嫁到咱们肃王府了的。”   罗九宁轻轻儿唔了一声:“满洛阳的人都知道,我又怎能不知。”   “那你肯定也知道,如今罗家那一门,从上到下再到罗九宁生的那个孽种,性命都在我手里攥着呢。”   “这话怎么说的,难道说你如今是个死人在,在阎罗王座下做了个白无常,专管勾生死簿了?”   宋伯允小心翼翼的继续往罗九宁身畔凑着,极为耐心的解释道:“王爷或者碍于御赐之婚,暂时不会除罗九宁,但陶家那一门把个怀着身孕的大姑娘嫁入王府,这可是满门抄斩之罪。哥哥是王爷的表舅,也是他最得力的一只手,所以……”   所以,书中那场大火,其实是裴嘉宪授意这宋伯允放的?   罗九宁转身自架子上取了药下来,递给宋伯允,又斟了杯水给他,示意他冲服了,才道:“那究竟要怎样,我才能从王爷,或者说从宋二哥手中,保下罗家那一家人的性命呢?”   宋伯允见是从架子上拿下来的药,也知道罗九宁是要替自己治病,并不起疑,一口将药就着水吃了,笑道:“所以,你嫁给我,这事儿不就很好办了嘛,到时候我放一场火,再弄几具尸首,然后把罗家一家人都弄出城去,王爷日理万机的,要瞒过去还不容易?”   对面的女子身上一股淡淡的杜若香气,极为的诱人,再兼一年多未见,她胸前那对儿兔子也不知于何时胀了起来,纤腰束着,混圆而又高挺。   尤其是那种因为行医多年,天性中带着的善良与贞静,青纱松垂,微风轻拂。   这样的女子,总叫人觉得她心地善良绵软,有一颗悲天悯人又胆小如鼠的心。   只要捏住了就可以可着劲儿的欺负,她不是没有还手之力,她只是天生性弱,不懂得反抗。   罗九宁见宋伯允吃了药,也就不再与他废话,准备要走了。   “九娘勿走啊,哥哥连你住在何处都不知道,你这一走,要哥哥往哪里找去?”   “何意?”   “坐到诊房中,咱们好好聊聊,顺便儿,告诉哥哥如今你住在何处。”   “在此聊不行么?”   “当然不行,咱们还得关起门来,好好儿聊上一聊呢……”宋伯允格外重的,说了关起门来几个字。   “你定然听过一句好,叫作阎王好见而小鬼难缠。王爷或者会给罗家一门个速死,我宋伯允却不会。想当年陶七娘是怎么背弃婚约的,这笔账,你要不跟哥哥聊上一聊,哥哥可得好好儿的算。”   罗九宁忽而扬手就是一巴掌:“呸,你个色狼!”   “好个陶九娘,你……好好儿说话,为何要打人?”宋伯允说着,伸出手去就想扯罗九宁来着,岂知她刷的一转身,脱门而出,这竟是准备要跑了。   “你个贱婢,你给我站住。”   罗九宁嘴里默默的念数着,从十开始倒数,却是尽量缓和着步伐往安济堂的后门走去,等数到三的时候,便听里面忽而哗的一声,仿佛是在吐的声音。   宋伯允撕心裂肺的尖嚎:“陶九娘害我,陶九娘害我。”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宋伯允不会死,我是个郎中,医者天生就是父母,我没想谋他的性命,只求他回家安安生生的呆上一段日子,不要总想着欺负我们一家人。”   嘴里如此念念叨叨着,罗九宁脚下格外的快,穿过一间间的诊房,转眼就要到后门上了。   但偏偏就在这时,后门上忽而迎面就走来个男子。   这男子身高约有八尺,一张酱红色的脸,行动脚步震的走廊都在簌簌而抖。   罗九宁心说,真真儿的倒霉,怎的我就在此遇上陈千里了呢?   她本戴着幂篱,此时倒也不怕,侧身让过了陈千里,便往外走去。   “陈大人,陈大人,您可得替我拦住她,这陶九娘给我服了毒/药,毒/药。”宋伯允也追了出来,尖叫着就扑了过来。   就在罗九宁想要侧身而出时,陈千里伸手持剑,便将她给挡住了。   “这位姑娘,后面那位可是咱们城的御史,他追的人是你吧。”陈千里冷冷问道。   罗九宁心中暗叫着晦气,在原地顿了片刻,低声道:“是我。但凡事必有因,你为何不问问他自己作了什么,就来挡我的道儿?”   宋伯允越急,心里就越烧,越烧,就越要止不住的往外吐些粘乎乎脏兮兮的东西:“就是陶九娘这个贱婢,给本官吃了不知什么药,叫本官此时心中难受,仿如猫爪。”   陈千里站在中间,倒是个两难:“可是宋大人,她分明是个女子,又是郎中,给你服药不是正常?”   “阿呸!”宋伯允呸了一声:“她给老子服的是毒/药,毒/药。”   说着,宋伯允挽起袖子就追了上来:“今儿老子非得好好儿教训教训陶九娘这个贱婢。”   “表舅。”就在这时,隔壁一间诊室里忽而传出一声温和的唤来:“你进来。”   听这声音,竟是裴嘉宪?   虽说沾亲带故,宋伯允一年都难见一回裴嘉宪的,听见他的声音,果真仿如纶音圣语一般,笑着就冲进去了:“王爷,不过一间小小的药房而已,您老竟也来此瞧病?”   罗九宁却是给吓了个头皮发麻。   裴嘉宪居然在这儿,他会不会认出她来,万一叫他当面撞破她要杀他的表舅,会不会从此就将她牢牢禁在王府之中,从此不会再叫她外出?   陈千里的剑还横着,欲走,罗九宁是走不了的。   诊房走廊上淡淡一股艾蒿的味儿,裴嘉宪的声音亦极温柔:“外面果真是陶九娘?听说九娘嫁了人,王妃于你甚是想念,但不知九娘嫁的何方人氏,丈夫又是怎么死的?”   听裴嘉宪问及,罗九宁连忙道:“入秋时染了风寒,病死的。”   “往后记得到王府来走走,王妃于您甚是想念呢。”裴嘉宪声音颇有几分沉哑,却是背朝着她,面望窗外。   罗九宁听这意思,自己竟是蒙混过关了。   不胜自喜,轻轻答了一声好,旋即便疾步的离开了。   宋伯允进了诊房,便见诊房的病床上趴着个中年男子,恰是肃王府的谋士陆如烟,他腿上密密麻麻灸了两大排的艾蒿,艾香浓浓。这陆如烟是个老风湿,来此,是给自己灸腿来的。   而宋伯允最得意,也是他恨不能趴在地上给其舔鞋的表外甥,肃王裴嘉宪牙衣,黑氅,就站在窗户边儿上。   “王爷,那可是陶九娘啊,陶罗两家欺了您,这个丽妃娘娘与我说过多回,娘娘也一直要我替王爷出恶气的,陶罗两家的人,咱们可一个都不能放过。”   说着,宋伯允就凑了上去。   裴嘉宪往手上仔仔细细缠着块白帕,脸一直朝着窗外。   艾蒿的味道,就仿佛腐烂的内脏,阴暗潮湿的地室里的味道一般,令裴嘉宪觉得恶心,所以不开着窗子,他就没法在这屋子里呆下去。   而他更讨厌的,是像宋伯允这样的走狗们,可偏偏他们的身后是他的生母,就好比天生的癞皮疮,就生在他的体肤上,附在他的骨殖里。   缓缓的将白帕缠在手上,裴嘉宪忽而回头,竟是给了宋伯允一拳头,这一拳头直接击在他的鼻梁上,只听咔嚓一声,宋伯允一脸惊讹的往后倒去,撞在墙上,又斜斜溜了下去。   “千里,把这脏东西拖出去,处理了去。”裴嘉宪将那脏了的帕子一并丢到了宋伯允的脸上,说道:“没用的狗东西,只会坏孤的大事,看着可真叫人恶心。”   “其实王爷不必捣那一拳头,宋御史的命数也该在今日就绝了,因为王妃给他喂的那东西,虽不是毒,但确实能要了他的命。”就在这时,趴着灸腿的陆如烟忽而说道:“王爷好不好奇,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有没看懂的读者,这里作者解释一下:   陶九娘死了,这个裴嘉宪是知道的,因为他原来一直找陶九娘看病。   而陶八娘是被火烧死在宫里了。   现在,罗九宁是在假扮自己的姨母陶九娘,王爷肯定能认出她来哒。   以及,猜一猜,王爷这是想作什么? 第15章 天下无双   曾经,陶九娘在安济堂坐诊的时候,裴嘉宪为了给陆如烟治风湿之疾,就曾与她结识。   而后来,陶九娘还是为他而死的。不过,这个除了裴嘉宪和少数几个亲信之外,无人知道。   罗九宁假扮陶九娘在安济堂坐诊的事情,裴嘉宪其实很早就知道了。   因为陆如烟一直在此替自己诊风湿,见了他,也总要夸赞几句:“罗九宁虽说小小年纪,但聪灵毓秀,其医术尽得陶亘的真传。”   彼时裴嘉宪还笑:“不过一个孩子而已,她哪懂得什么医术。”   如今看来,她非但医术过人,还有如此不动声就取人性命的法子,裴嘉宪果真好奇。   *   “咱们王妃委实智慧,这一点,我也不得不佩服于她。”陆如烟见裴嘉宪两眼好奇的望着自己,遂半赞半叹,半遗憾的说道。   他忽而就拄着拐从床上跳了下来,指着地上宋伯允吐出来的那斑斑血迹道:“宋御史有非常严重的皮肤病,皮肤病为何而起,大多为内湿而起。朱砂是纯阳之火,专治内湿。所以,王妃给他服朱砂,这是对症的良药。但是,朱砂最忌的就是怒火。人服朱砂之后,就要平心静气,切忌生气,心魂驰荡,一旦心思不定,躁火中烧,就非死不可。”   所以,罗九宁给了宋伯允两条路,一条生路,一条死路。但宋伯允生了色心,躁火中烧,就非死不可。   “果真智慧。”过了许久,裴嘉宪极温柔的说了一句。   就在去年的中秋之夜,罗九宁在宫里有了壮壮那个孩子。   而当天夜里,她先是在皇后宫中,与陶八娘一起陪着皇后用了顿晚膳。   而后,陶八娘因为有孕在身,久坐不适,便先回了自己所居的翠华宫。   再接着,皇后与罗九宁闲坐,聊了半个时辰之后才放她回翠华宫。   就在她回到翠华宫后,翠华宫中突发大火,陶八娘死于火中,而罗九宁却是没了踪迹。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她也烧死在大火之中,却不料,三天后,宫中一个小内侍却在远离皇宫的,养马的北苑之中发现了她。   当时她呆呆傻傻的,混身脏兮兮的,小内侍问及,只知道自己叫罗九宁,却连自己是为何而入宫的都不知道,更别论说入宫之后别的事情了。   至于陶八娘的翠华宫是如何起的火,又是谁放的火,究竟是为了甚,她更是一问三不知。   而就在那天夜里,裴嘉宪身为镇守宫城的人,居然因为误食药酒而发了狂,误杀了一个宫婢,并且,还醉倒在皇子殿里,整整昏睡了一夜。   药酒是他的五弟裴钰正自己酿的,而那被他掐死的女子,则是宫里一个默默无闻,相貌也不甚好看的老宫婢。   一夜之间,宠嫔陶八娘的外甥女罗九宁失忆,而裴嘉宪自己还在醉中杀了一个宫婢。于是,皇帝以他渎职为由,直接将他冷放到了洛阳。   裴嘉宪自己当然知道自己是给人暗算了。   但凶手,罪证,他只要呆在洛阳,就很难查到这些东西。   而失忆了的罗九宁,当然是查明这件事情背后真相的关键。   这样的罗九宁只要出府,每行一步,裴嘉宪又岂会不派人跟着。   只是,她出府之后立刻就跑到安济堂,倒是惹得裴嘉宪兴师动众,还以为自己能发现点什么。   结果,倒是见识了一回巡城御史,自己的亲表舅宋伯允的猥琐,裴嘉宪又岂能不气。   只要想起方才罗九宁要往外跑时,那吓呆了的样子,裴嘉宪不由就是摇头一笑。。   温柔的像只小兔子一样的罗九宁,毕竟自生来就浸淫在这间药房里,便要伤人,也总带着些悲天悯人的菩萨之心。   “王爷对着宋伯允那么个狗东西都轻易动怒,这让老夫很好奇,如今您对王妃,依旧还是平常心吗?”陆如烟接着,又问了一句。   裴嘉宪长长往外嘘了口气,忽而回过头来,哑声道:“如烟,君王的圣意可以揣摩,因为伴君如伴虎,你得随时知道君王的所思所想,否则就有可能被老虎吃掉。但孤的意图却不可妄自揣摩,你可知为何?”   ……   “因为孤生平最恨的,就是叫人揣摩到自己的意图。孤可以为了给如烟诊治风湿遍求名医,当然也就可以为了求得方思正出山,在他家的田梗上站整整一年。”裴嘉宪声音依旧低沉,威压,又带着几分感慨:“如烟,善待孤的信任吧。”   他格外意味深长的回头望了一眼,独留满腿还灸着艾蒿的陆如烟,率着侍卫们转身离去。   *   从后罩房溜到前院时,眼看中午。   一树大石榴全都鼓开了口子,压着枝子弯弯,罗老爷子一手抽着旱烟锅子,一手抱着大胖重孙,满意的深吸了一口烟,旋即又深深的吐了出来。   罗九宁旋着裙子上前,一把夺了老爷子手中的烟竿,作势调个个儿就在他头上敲了两敲:“再叫我瞧见您当着孩子的面抽烟,我往后可绝对不准您抱孩子了。”   罗老爷子一瞧见自己疼爱的大孙女儿,一张脸笑的跟只瘦干巴的核桃似的:“好小子,刚才一泡尿耍起来,险些耍到老子嘴巴里。”   罗老太太正在旁边洗才从街上买来的鲜藕,却是笑的十分揶揄:“分明都尿进嘴里去了,你爷还说……”   “娃儿的童子尿,便吃了一口又有甚打紧?”罗老爷子忽而就凶巴巴的说道。   老太太撇了撇嘴,端起洗的干干净净的藕,就进厨房去了。   罗九宁忽而一个起跳,将老爷子的烟锅子高高儿给挂到屋檐下,将胖乎乎的儿子夺过来搂入怀中,就进西厢房了。   陶七娘一边替壮壮衲着件小衣裳,也张着脖子一直在等女儿,见她进得门来,连忙就问:“如何,你的事儿可办好了?”   罗九宁先把小壮壮放到陶七娘的怀里,再接着,整个人都伏到了她膝头,抛开遇到裴嘉宪的事情不提,就把方才在安济堂发生的事情给陶七娘仔仔细细的讲了一遍。   “所以宋伯允死了?”陶七娘顿时给吓坏了,但咬着牙顿了半天,却又是一声:“该。那种贼厮,就活该去死。虽然你外公总说,医者父母心,但我要是宋伯允他娘,我在娘胎里就会掐死他。你不该给他丹砂,你就该给他砒/霜,一口毒死他,横竖你是王妃,王爷又是爱你的,这有甚?”   罗九宁连忙道:“倒也没有,他罪不致死,要死要活,女儿只会让他自己选路。   陶七娘于是长叹道:“得,既那宋伯允没了,娘这日子也就能过安生了。”   罗九宁望着忙忙碌碌的陶七娘,柔柔的就唤了一声:“娘啊!”   “作甚?”   “记得照顾好壮壮。”   “他是我的大外孙子,只要不碍着你的前途,我怎么会不照顾好他呢?”陶七娘自顾自的忙碌着,仿佛全然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如今日子过的有多艰难一般。   当然了,罗良宠了她半辈子,虽说家里没有大钱,但在陶七娘名下买了好几间的铺面,光租子就够她安稳过一生的。   她天生不操心的命,对于生活也想的比较简单。总以为自己一生叫丈夫深爱,女儿也该会有一个深爱自己的丈夫。   至于罗九宁的失身,壮壮这孩子,她总觉得,只要自己和壮壮一起死了就可以抹消一切。   而如今罗九宁复宠了,她又会全心全意的疼爱壮壮,只因他是她的大孙子。   罗九宁唯有陶七娘这么个娘,而陶七娘又是那么个简单的性子。   罗九宁除了哄着她,就只有哄着她。   她多想说,娘啊,让我抱抱你吧,可陶七娘手里忙忙碌碌缝着个东西,压根没有理她的空儿。   她还想说,娘啊,我并不想宋伯允死的,他死了,我怕他作了鬼要来找我。   可毕竟陶七娘的心思那么简单,罗九宁是真不敢刺激她,让她也背上如自己般的沉负。   她便哭,也不敢当着陶七娘的面哭,因为她一哭,娘也只会跟着一起哭。   “对不起,壮壮,等娘能安安生生过日子了,头一件事儿就是把你带到身边,好不好?”躲过陶七娘,罗九宁跟偷孩子的贼一样环上小壮壮儿,连着在他额头上亲吻着。   许是她哭着的样子瞧起来太过可怜,小壮壮儿也不咧嘴笑了,嘴里咿咿呀呀,一脸困惑的就望着罗九宁。   罗九宁忽而一悟,这小家伙虽小,也是个人呢,她作母亲的,又怎能当着孩子的面哭呢?   磨磨蹭蹭,终于到该走的时候了,一直在忙碌的陶七娘却忽而从里间屋子里走了出来,递给罗九宁个东西,哑声道:“娘赶的急,怕是绣的不好看,但这是钟魁,天生防恶鬼的,你切记随时要把它挂在身上,否则,娘怕那宋伯允作了鬼要来找你。”   ……   “你帮娘办的事儿是要遭天谴的,可娘无能,害自己的孩子负罪,你叫娘这心里,可怎么能好过呢。”   罗九宁心头顿时一酸,一把揽住陶七娘,就钻到了她怀中。   从自家两扇小如意门儿里出来的时候,罗九宁倒是没想到,裴嘉宪竟然就站在外头。   他这是来接她了?   夕阳晕染在他脸上,五官瞧起来格外的温和,清俦而又俊雅,仿佛从画里走出的仙人一般。   他并不说话,伸手示意她先行,自己却是隔着一步之遥,跟在她身后。   巷外停着一架马车,駟马而驱,宽有八尺,围槛皆为鎏金雕花。   这是亲王们出行时的马车,洛阳止此一辆,罗九宁也不知道裴嘉宪怎的就把它给驾出来了。昏黄的天光下,华丽的马车叫青砖古巷衬着,看起来莫名的不谐。   “王妃省亲,按理来说要驾此车,从二百仆婢。”裴嘉宪踱至车前,柔声道:“阿宁往后出府,那怕二百步,也是省亲,礼不可废。上车吧。”   他两道略深邃的眸子里盛着满满的夕阳,真真儿的容光霁月,明朗清风,全在他的眼底。   丽妃已是天下绝色,裴嘉宪取了丽妃相貌所有的优点,再继承了皇帝相貌中的英武之气,姿容之俊挺,简直天下无双。   作者有话要说:   也不知道是人都走完了,还是点击抽了,总之,没评论,没点击,没收藏,没营养液。   这样写真的心里好空虚啊,我的裴渣渣还有一千种撩妹的方式我没有展现出来了,为啥就没人看了呢。   前两天,我以为是因为裴渣渣ED,所以大家都走了,于是修了又修,隐写了又隐写,但我现在淡定了。我没法修了,修了会影响后面,就现在那样吧。   然后呢,就是,留言灌营养液哈,我要靠那个上榜单,亲们,跪求!   有红包相赠。 第16章 自甘为妾   罗九宁猜着,裴嘉宪驾此车,率侍卫而来,大约是想提醒她,王府与百姓之间仿如鸿沟般的差距。   那怕不过二里路程,肃王府和罗家,是隔着天与地的距离的。   “多谢王爷今儿叫妾身回趟娘家。”罗九宁跪坐在宽大的马车里,略欠了欠腰,算是一福。   裴嘉宪略颌首,却是说道:“我七年前征南诏时腿受了伤,曾蒙陶九娘诊治过,也一直记得这份恩情。不过,去年听说她嫁人了,方才在安济堂,又听说,她嫁的丈夫死了,阿宁可知道,她的丈夫是怎么死的?”   因他问的有模有样,罗九宁那小谎儿也就撒的有模有样:“我那九姨夫本就身子不好,五月里染了风寒,熬不过这秋季,就去了。我九姨为了这个,很是伤心呢。”   裴嘉宪轻轻儿哦了一声,瞧起来像是个信了的样子:“可惜了,你记得劝九娘一句,叫她节哀顺便。”   罗九宁道:“妾身会的。”   “孤那轿厢之中,有封皇上亲笔拿金粉书成的《金刚经》,既你九姨父去了,你拿去替他焚到佛前,算是孤的心意。”裴嘉宪又道。   他一条腿大剌剌的横在车内,罗九宁又是跪在他的腿前。天生男尊而女卑,皇子们的大腿,便她是王妃,当然也跨不得。   她只得欠腰,伸长了两只手的够着,翻开轿箱,却寻那皇帝亲笔御书的《金刚经》。   圣上亲笔所书的《金刚经》当然是至尊之物,既裴嘉宪要赏,罗九宁就得装出个格外喜欢的样子来。   只是轿箱有点深,里头除了放着制书公文,还有各类的书籍,以及边关发给裴嘉宪的军情,要从中找一份薄薄的《金刚经》出来,还真有点难度。   她费力的拨拉着,而裴嘉宪的一条腿,从这一头到那一头,就横在那轿箱之中。   她出门的时候,穿的是件银白面的长褙子,两幅开岔,一直到屁股之上。当然,这也是如今时兴的长褙子的样式。   此时腰一扭,那褙子往侧一滑,她穿着藕色裤子的屁股就露在外头了。   随着她翻捡轿箱,臀部微耸,罗九宁忽而就听得裴嘉宪呼吸一粗。   她于是漫作不经意的侧首,便能瞧见裴嘉宪坐在那里,虽说脸上一本正经,可那双眸子却始终在她的屁股上游梭着。   罗九宁脑中懵的一声响,但依旧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缓缓微耸着屁股,若无其事的,装作个翻捡的样子。   她生完孩子之后才三个月,虽说因为整日的饿,瘦了许多,但到底不比未产之时,那屁股自然也比原来圆了许多。所以说,他假作轿厢里有经书是假,想看她的屁股才是真?   心里这样想着,罗九宁顿时通红了一张脸,心说要看就看吧,横竖也不会少一块肉。   只是心里这样想着,难免要回过头来,好奇的去看裴嘉宪。   他一张俊面依旧克制而又冷静,瞧不出一丝一毫的异样来,但他胸膛之中,又是那种带着仿如嘶哑哭泣般的粗喘。   于是罗九宁再往下瞄了瞄,按理来说,他这个坐姿,那地方要有动静,照他昨夜的架势,肯定能看出来的。   但是,从袍面上来看的话,一丝动静也无。   所以说,这人又不行了?   那昨天夜里,是因为她用屁股揉了他几下,他才会行的吧。   那她要再多揉几下,这男人会怎么样?   这可真真儿是,罗九宁难堪的要命,于心里尖叫着,只觉得他的目光烫在屁股上,混身麻酥酥,热痒痒的,正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时,便听窗外陈千里的声音:“王爷,内院有急事,宋姨娘请您赶紧回府。”   罗九宁像只受了惊的兔子,立刻就别过了头。   裴嘉宪颇有几分生气:“内院而已,何事宋绮处理不来,要找孤?”   “或者,与娘娘有关,王爷还是去看看的好。”陈千里亦是侧首,见罗九宁一双圆懵懵的大眼睛好奇的望着他,竟不知为何,瞬时就红了脸。   甫一进正院,宋绮就在地上跪着。   她扬起头来,两眼是泪:“王爷,妾身这内院,怕是无法再管下去了,您还是让王妃自己来管吧。”   “为何,说。”裴嘉宪说着,就坐到了椅子上。   罗九宁亦是随之,就坐在了裴嘉宪的身侧。   宋绮道:“昨儿半夜,有个男人闯进了咱们府中,就进了春山馆,而且,他还,他还轻薄了王姨娘。”   “这与王妃又有什么干系?”苏嬷嬷站在罗九宁身后,就插了句嘴。   罗九宁侧首扫了一眼,示意苏嬷嬷不要多嘴。但显然苏嬷嬷那想要插嘴的心是抑制不住的,于是罗九宁柔声道:“嬷嬷,退下!”   宋绮膝行上前,递给裴嘉宪一样东西,哑声道:“原本妾身也不知道他是谁,但今儿托外头的人查了一天,才明白过来是个甚东西。王爷您瞧瞧这东西,妾身想必,您是认得这东西的。”   那是一枚青铜筑成的兵符,下坠着一簇旧了的流苏,正面书着千户二字,而翻过来,背面用火漆烫了罗宾二字。   这是罗九宁的二叔罗宾的兵符,他原本该是在雁门关当兵,作个千户的,可是,于三个月前作了逃兵,不知所踪了。   “就是这位叫罗宾的,侮辱了咱们的王姨娘,王爷您说,这事儿与咱们娘娘有没有干系?”   裴嘉宪厉目扫过来,便苏嬷嬷也不敢再凑热闹,将外面的几个丫头们全都清了出去,屋子里就只剩下罗九宁和宋绮,并裴嘉宪几个了。   “王妃觉得呢,这东西是不是你二叔的?”裴嘉宪声音低低,却是把那兵符递了过来,交到了罗九宁的手中。   这件事情,那本书里也曾发生过,不过,当时裴嘉宪并不在,宋绮拿着枚兵符气势汹汹的冲了进来,当场就逼着要罗九宁下跪。   书中的罗九宁怯懦怕事,还真以为二叔罗宾从战场上逃了回来,并且悄悄潜入过肃王府,于是恳求宋绮默下此事。   宋绮倒是把这事儿给掩下了,但是王姨娘王伴月却是因为迁连受累,才不过二九年华就愤而出家,从此青灯古佛去了。   不过,现实中的罗九宁可没那么胆小怕事。   一只镯子轻磕在八仙桌上,她道:“既出了事,就该把苦主和证人都唤来,没有苦主没有证人的,仅凭一枚千户兵符就说我二叔来过,这也太扯了吧,宋姨娘,你说是不是?”   不一会儿,证人和苦主就都来了。   苦主名叫王伴月,是太后在裴嘉宪大婚的时候赐给他的。   而证人,则是裴嘉宪的另一位妾侍郑姝,这位,是皇后在裴嘉宪大婚时赏下来的。   要说这位郑姝,可就有些意思了。   事实上,在她很小的时候,皇后便有意撮和,想把她指给裴嘉宪为妃。   只可惜那时候的裴嘉宪又蠢又笨,还总叫别的皇子们欺负,便脸生的再俊,那怕是王爷,在宫里活的太过窝囊了,自然不讨喜。   所以呢,郑姝当时气的要死,于私底下的,就天天儿的求着郑皇后,言自己宁可入东宫给太子作妾,也不愿意嫁给裴嘉宪作王妃。   可是风水轮流转,成年之后的裴嘉宪非但口齿清楚,再兼为人冷肃,作事雷厉风行,虽说不苟言笑,但男人冷一点,那种魅力岂不更甚?   这时候郑姝就又想嫁给他了。   可惜皇帝给裴嘉宪指了罗九宁为妻,正妻自然就没她的份了。   偏偏这世间,于有些人来说,很多东西是你给她的时候她不要,但等你不给她的时候,她却哭着喊着,也要要的。而裴嘉宪于郑姝,就是这么个东西。   所以,这位郑姝,是自甘为妾,主动来给裴嘉宪作妾的。   这两位入府皆比罗九宁早,但是因为宋金菊的严束,俩人一直以来都只挤在一间窄窄的春山馆中,到如今还不曾见过裴嘉宪的面呢。   王伴月虽是苦主,倒也一脸的冷静。而且,她的衣着也格外的简单,不过一件青色素面褙子而已,长发紧绾着,头上插了支桃木簪子,跪在那儿,背挺的直直的,一瞧便是个有骨气的。   郑姝则不同了,她穿着件桃红色的交衽修身小袄儿,纤腰盈盈一握,轻施蛾眉,淡扫粉黛,一张瓜子小脸儿,满含着情愫的就扫了裴嘉宪一眼,却是跪在地上哭个不住。   “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宋绮柔声道:“郑姨娘,把你昨儿夜里瞧见的事情全都说出来,凡事你有你的说法,我有我的说法,你慢慢儿说,我听着就是?”   郑姝抬眸扫了裴嘉宪一眼,于是就仔细说了起来。   照她来说,当时那罗宾来的时候,王伴月早就睡了,而她还没有睡。   为甚,她当时正在给裴嘉宪做鞋子,谁知就在这时,她便见有个人影从外面跳了进来。   因为看到是个男人,郑姝立刻一息就吹了灯,并且唤来丫头,顶紧了门窗。   王伴月和她的丫头们都睡死了,结果那男人一把推开门就钻了进去,再接着,王伴月便哭喊了起来,于是郑姝带着自己的丫头婆子们连喊带闹,便将那人给打跑了。   再接着,郑姝于王伴月屋子里捡到这样一只兵符,便将它呈到了宋绮这儿。   讲完之后,郑姝刻意捋了捋自己两只叫针扎红的纤纤玉手,就伏下了脑袋。   “王爷,这不明摆着吗,那罗宾逃回来了,还半夜悄悄潜入咱们王府,他或者是来找王妃的,但是寒门小户出身之人不懂得走咱们大户人家的院子,走到半途,见咱们内院里全是女子,他就起了色心了这是。”宋绮忙不迭儿的说。   罗九宁就仿佛不会生气似的。   分明宋绮这般诋毁着她深爱的二叔,她却依旧是笑温温的样子。   忽而转过身来,她道:“王爷,您放才于妾身说,便二百步,礼不可废,宋姨娘侮辱了妾身,这个礼又怎能废?妾身要当着您的面责宋姨娘一回,您没意见吧。”   宋绮顿时就怒了:“娘娘,妾身在您面前可没废过礼数,咱们就事论事,您要说妾身没规矩,也得说出个一二三来,否则,妾身怎能服您?”   罗九宁也不答她,只冷冷望着裴嘉宪。   他的宠爱太过诡异,也温柔的叫罗九宁觉得不正常。   而书中的罗九宁,恰是因为这种宠爱,总是受宠弱惊。当然,便裴嘉宪在床上只拿她作个泄欲工具,她心里依旧卑微的爱着裴嘉宪。   分明一个正妻,却活的比个妾侍还卑微。为何,大约就是因为面前这男人俊美的容貌,和他一幅永远温柔的嗓音吧。   罗九宁觉得自己便在这府中过一日,也得把自己为正妻的体面给端起来才成。   而真正想要端正了为正妃的身份,就得先从宋绮口中所言的,寒门小户这几个字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王妃这是要实力自证,只要不爱王爷,不只屁股管用,脑子也很管用哈。   好了,你们所疑惑的,罗陶两家的问题,明天就可以解释清楚啦。   求求求,求营养液哈,求留言。。。。有红包哈。。。 第17章 降肝火   “宋姨娘可知道白马书院?”罗九宁转而问道。   整个大康王朝有四家书院最负胜名,一为长安的蓝田书院,二为位于岳麓的岳麓书院,再是位于应天府的应天书院,然后,便是位于洛阳的白马书院了。   而四大书院中,为白马书院最负胜名。   所以,慢说整个洛阳,便整个大康王朝,也无人不知白马书院。   “身为洛阳人,哪能不知道白马书院。”宋绮笑道:“可是娘娘,您家是个兵户,一门三代皆为兵,似乎与书院扯不上什么干系吧。”   罗九宁于是又道:“我外公陶亘是咱们洛阳城中治薄药的大家,一生行医,慢说平民百姓们,便王公贵族们,动辄花千两银子请他上门而诊的不在少数。到他七十七岁寿终时,家中所攒之资,不下万金之巨,或者宋姨娘如今觉得自己钱多,可是说句不好听的,小时候我是坐在银锞子堆里打过滚,拿金锭垒过墙玩儿的,见过的金银,可不比你见过的少。”   这也是实话。陶亘一生连着生了九个女儿,但唯有罗九宁这么一个外孙女儿,视她仿如眼中珍珠,一身医术,也尽传于她。   可是,叫人奇怪的是,慢说给罗九宁,便是给陶七娘,他离世时竟也没有给予一分一毫的家产,为着这个,整个洛阳城的人无不说他太狠毒了些。   一生行医,挣得巨富,女儿却过的那样寒酸。   而罗九宁一家就过的更贫俭了。陶七娘家里连个佣人都不雇不说,便罗九宁出嫁时,也不过只陪了个小杏雨作丫头,还不是买的死契,是签的活契呢。   罗九宁瞧着裴嘉宪坐在那里,一双暖沉沉的眸子一直望着自己,于是又道:“从陶家大娘到九娘,我外公一生统共生了九个女儿。但是前面全都未到成年便夭折了。   到最后,只剩下我娘和我八姨,还有九姨三个。他为了能让三个女儿一生顺遂,安生到老,不要再横生变故,于是便在佛前许愿,愿倾尽所有家财,全数捐入洛阳书院,好让洛阳城的学子们都有书可读,让洛阳的文脉能够更加昌盛。而只愿菩萨保佑自己在世的几个女儿能安安生生,顺遂到老。”   “便我娘又岂不是?有了银子,宁可悄悄捐于无钱读书的学子们,也不愿意为体福之享,只愿我一生能平安喜乐,自在长大。”   可是谁知道,后来九娘无故失踪,八娘被火烧死在宫廷之中,而罗九宁,也是忽而就横生变故。可见苍天无眼,佛菩萨那双慈悲之目,偶尔也是会闭起来的。   这些说起来,全是罗九宁的痛楚,像宋绮这种人是不会懂的。   她道:“娘娘,咱们此刻说的是您的二叔罗宾,您说您外祖父和你娘作什么呀。”   一直跪在角落里默不作声的王伴月忽而就出声了:“因为满身铜臭之人,永远不懂得清贵二字有多么的可贵。而永远猖狂之人,也永远不懂得谦卑才是这世间为人处世的真理。”   宋绮顿时恼了:“王氏,什么是铜臭,你倒是说来我听听。”   “宋氏你就是满身铜臭,你盂兰院的小库房里金银堆了满山,而这府中要进一个奴才,分明每个大丫头月银是二两银子一个月,可你还要扣下一两来,再拿出王府放息,你贪心不足,你满身铜臭。”   “你……”宋绮气的冲过去,就直欲搧王伴月的脸。   王伴月扬起头来望着裴嘉宪:“王爷,妾身院里昨夜确实进来过一个男人,虽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什么劳什子的千户还是罗宾,但我知道他为何会进来。   就是因为,宋姨娘苛扣了妾身和丫头们的月银,妾身去找她讨要,她非但不给,还怕妾身要嚷嚷出去,于是故意栽赃的。”   这王伴月一字一顿,有理有据,说着,也捧上份东西来:“妾身若非捡到这东西,还不敢相信咱们宋姨娘拿着我们的血汗钱,在府外放印子钱呢。”   裴嘉宪接了过来,居然是张私家印刷坊里印成的债券。   同当票一样,这债券,印好了银两在上头,是可以充作银票来用的。   他旋即深吸了口气:“宋氏……”   “阿宪,我何曾?我难道缺钱干那个不成。”宋绮大约没想到王伴月竟能弄到这东西,顿时也慌了神了,忙不迭儿的解释着。   罗九宁亦将那枚千户兵符还给了裴嘉宪,柔声道:“王爷长年戎马在外,该知道一个将士的兵符,是要每日贴身揣着的。此乃青铜,按理来说,若真是一枚拿过十几年的兵符,上面不该有铜锈的。可您瞧这枚兵符上的铜锈,再闻其油味,分明才从火里烙出来。   宋姨娘非但污蔑我二叔,还故意放男人进内院,栽赃王姨娘,妾身为这王妃的主母,岂能不罚她,不治她的罪?”   裴嘉宪一直稳稳的坐着,那件墨色的外敞衬着他冷玉色的脸,眉间青意浮浮,显然,他是怒极了的。   “王妃想要怎么罚?”终于,他开口了,声音依旧带着些淡淡的温柔与疲惫。   听他这种带着温柔的疲惫,嗓音里还有些淡淡的依赖,就仿佛这一屋子纱罗裹着的美人儿,妻妾,并非是他的齐人之福,而是他的附骨之痛一般。   真真儿奇了,罗九宁心说:那么两个美妾,他真的舍得叫我收拾?   她道:“印子钱的事儿,兵符的事儿自有王爷去查,妾身不会擅作主张……”   她说到一半,却是卖了个关子,侧首望着宋绮。   宋绮旋即勾唇一笑,心说你还能怎么罚,皇家的妾侍们,没有罚站罚跪一说,至于掌嘴,那更是不可能的,不过就是饬斥几句,你嘴上占点儿便宜,但那点子便宜,我早晚都要找补回来。   “就只凭污蔑这一点,妾身要她跪在正殿的桅廊下,抄两千遍《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至于郑氏,同处一室,遇见贼人来了,不喊不叫却是将自己的灯都给关上了,同是伺候王爷的人,这就是你待王姨娘的情分?给我一起抄经去。”罗九宁淡淡说道。   “抄经?娘娘您莫不是……”宋绮顿时一声竭斯底里的尖叫,看到裴嘉宪,又生生把疯了俩字儿给吞了回去。   “还要在这正院的廊下来抄,妾身要叫丫头们盯着,少了一遍都不行。”   宋绮这种妾侍,自幼跟着裴嘉宪一起吃苦长大的,劳苦功高,在裴嘉宪心里占的份位也很重。罗九宁要真要责她,这内院里的妾侍们难免要笑她善妒,容不下妾侍。   抄经书,又能增长知识,还能平息心火,岂不美哉。   如今十月寒天的,跪在这正殿外,冻嗖嗖抄上几天经,还能降降肝火呢。   至于印子钱的事儿,罗九宁望着王伴月,向她投去感激的目光。   若非王伴月今日忽而出头,罗九宁于这内院,还真找不到一个可以管辖宋绮这只地头蛇的人呢。   “王妃这法子好,宋氏,此刻就跪到廊下,抄经书去。”   罗九宁蓦然回头,便见裴嘉宪负手站在那里,眼角浮着桃花淡淡,笑温温的望着自己。听他这语气,对于她处罚宋绮的方式,当是极满意的。   宋绮站了起来,跟在裴嘉宪身后,期期艾艾的唤着:“王爷!”   但才跟着裴嘉宪出了门,仰巴巴的望着他,他忽而就回过头来,一张冷玉白的俊脸狰狞而又抽搐着,也不说话,就那么厉目望着她。   他向来温和,也因为打小儿她照顾他的情分,向来连一句重话都不说的,既如此发怒,显然是气极了。   宋绮旋委屈的抿上了唇,什么也不说,立刻就去抄经了。   裴嘉宪外院还有事,转身也就走了。   *   罗九宁立刻将王伴月扶了起来,柔声道:“彼此入府一年多,咱们都不曾见过面,姐姐怕是心里很是怨恨于我吧。”   王伴月侧首过去,见郑姝犹还在地上跪着,给了郑姝恨恨的一眼,低声道:“哪里,便那位,还不是与我一起挤在春山馆里闻臭气,有老祖宗在,这府中大家的日子都艰难,我懂得。”   事实上,在陶八娘入宫之后,罗九宁曾几番入宫作客,第二回去的时候,就曾见过这王伴月。   她的祖父是太傅王公傲,满长安城难寻的清贵之家,但王伴月的父亲却是个庶子,而且,她父亲还是个天生的双腿残疾。   礼教严格的仕族之家,对于庶子们向来是极为苛刻的。   而王伴月为庶子之女,其地位就更卑微了。   所以,她便偶尔入宫去给皇后和太后请安,也总是走在最后面。   罗九宁见她的那日,还是头一回进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因是头一回,两眼一抹黑,自然是排在最后。   结果就是,从清晨等到晌午,进去的那些都还未出来,她站在游廊上,等的口甘舌焦,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旁边一个女子递了两只青梅过来,低声道:“排在前面的那些都是太后娘娘真正贴心的,拉家常都不知道要拉多久,要到咱们还早了,吃个梅子止渴吧。”   罗九宁接过来咬了一口,呀一声道:“真酸。”   “要不怎么说望梅止渴了?”当时,这王伴月就笑着说了一句。   虽不过一面之缘,罗九宁对于王伴月的印象却深的不能再深。   王伴月来府也有一年,当然,因为本身自己出身低,受宋绮的苛待可不少。   她能隐忍一年,并且还弄到一张宋绮放印子钱的债券,可见其除了自身有清骨外,脑子也很好使。   这样的人,罗九宁当然是一见就投缘的。   她执起王伴月的手来,忽见她胳膊上全是蚊虫叮咬过的痕迹,遂问道:“都入十月了,春山馆又在向阳之地,姐姐手上怎会有这么多蚊虫叮咬过的伤痕?”   王伴月颇为幽怨的往外看了一眼。   这时候,宋绮正拉着郑姝,不情不愿的在外面抄经书呢。   许是嫌灯不够亮,忽而就搧了婢子春莺一巴掌:“没眼见的东西,把咱们家那只五连珠的羊角宫灯拿来,这风吹着,灯一会儿灭了,一会儿又灭的,您叫我怎么能好好抄?”   王伴月回过头来,悄声道:“春山馆的后面,就是咱们内院的恭房,所有的丫头婆子全在那儿出恭,内院不能出府的垃圾,也一并在那儿焚烧,不到冬日,蚊虫不绝,偏我又是个招虫体质。”   这就是宋绮的心机了。   将另外两个妾侍安排在个臭烘烘的地方,裴嘉宪行走的时候都会绕道的,又怎么会去看她们。要说去她们房里坐坐或者歇上一夜,笑话,大约进去他就得给臭的扶墙出来。   罗九宁带着她进了西偏殿,拉开抽屉,取了一盒薄药出来交到王伴月的手上,道:“这药膏还是我九姨治的,是治疤痕的良药,你每日涂抹三回,从今往后,蚊虫皆会避着姐姐走的。”   王伴月垂眸道:“虽说王妃还要小我两岁,但到底您是尊,我是卑,您要再叫我姐姐,这薄药我可不敢接。”   罗九宁心中其实另有盘算,她硬是掰开王伴月的手,把那薄药放了进去,接着便问道:“你可曾给王爷做过衣裳,鞋袜什么的不曾?”   王伴月道:“要作衣裳鞋袜,就得量身量体。我连王爷的面都不过远远见过几回,焉何会给他作衣裳鞋袜?”   罗九宁立即道:“无妨,我这里有很多,全是可着王爷的身量作的,就充作是你作的。既你唤我一声娘娘,咱们就合伙图谋,于这内院里把日子过好一点,可否?”   书里的那个罗九宁,傻子似的,要是恋上那么一个人,先就是给他作鞋袜。   怀孕的时候顾不得自己有胎身不能费眼睛,替裴嘉宪作了很多中衣,鞋袜等物。   只可惜,这种东西又如何能拢住一个男人的心呢。   天下间,你见那个男人是因为觉得妻子鞋子作的好,就不纳妾的呢。又是那个男人,因为妾侍衲的袜子暖和,才宠爱她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   罗九宁:副手到位,且看我大展拳脚。   王爷:唔,孤只看王妃在床上的表现哦。   作者:裴渣渣你再这样暖昧不明,我家小阿宁是永远都不会爱你哒,哼!   老灌例,评论,留言,灌营养液,营养液发红包哈。 第18章 心头魔障   “印子钱的事儿,你真帮我抹平了?”宋绮躺在软榻上,任由小春莺往自己膝盖上涂着清淤化散的伤药膏子,不可置信的问郑姝。   郑姝在旁,拿块卤过的小肝子喂自己的小哈叭狗儿,笑道:“不过是件举手抬足的事儿,我不过往长安去了封,求了求我姑母的身边人。举手抬足的事儿,你有甚不信的?”   宋绮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忽而再睁开眼睛来,两眼已是毒厉的光:“她才嫁进来的时候,我还只当她是个好的,岂知竟是个心黑手辣的。我二叔那般可怜的人,她竟也能下得去手害,此仇不报,我宋绮这二十五年,可就白活了。”   原本,她还以为二叔宋伯允真是吃错了药死的了。   经由郑姝说及,宋绮才知道,竟是罗九宁一手治死在安济堂的。   医女要杀起人来,才真叫个杀人于无形。   宋绮跪着抄了几日的经,两条腿都酸得站不起来,此时再说起罗九宁,竟是连往日那点子表面情份都不装了:“郑氏,你倒是个有眼力劲儿的,你告诉我,这罗九宁,咱们该怎么对付?”   郑姝喂罢了自己那小哈巴狗儿,将它抱起来放怀里亲着摸着,竟仿佛不嫌脏似的:“姐姐要真能下得了狠心肠,我这里办法多得是,不过,你果真能狠下心肠来吗?”   宋绮望着在旁玩闹的小阿媛,到底也是养大了一个孩子的人。   到底她是妾而罗九宁是主母,真要闹的狠了,她怕裴嘉宪要发怒,要从今往后愈发疏远了她。   想来想去,她还是准备去找一回裴嘉宪,听听他的口气。   *   外殿,右侧广内殿外。   陈千里一袭黑披,两肩风尘的策马而来,遥遥见裴嘉宪立在马栏外,随即跳下马来,小跑着就到了他面前,跪倒便拜。   “属下是亲自去探听的消息。太子根本不是骑马时摔伤的,据东宫眼线的消息,是皇太孙一刀刺中了他的小腹,不过万幸没有伤到内脏。”陈千里边走边说:“太子和太孙已然五日不曾上朝,太子于外,说自己受了伤,皇太孙在府中侍疾,但其实,太孙压根就不在府。他们父子,如今已然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   裴嘉宪抽了抽唇,道:“狗咬狗,一嘴毛,不过,皇上那儿就一丝儿的风声也不曾听到?”   陈千里道:“东宫瞒的紧密,其余几位皇子似乎也不知道此事。”   “捅出去,想办法捅到皇上耳朵里去,叫皇上也瞧瞧他东宫的父慈子孝。”裴嘉宪道。   往前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来,哑声道:“严防洛阳城各个关卡,徜若皇太孙千来,就立刻将他抓起来,送到皇上面前。也叫皇上瞧瞧,东宫里那一个个,是不是皆都是忠温良善的主儿。”   陈千里应道:“属下尊命。”   目送着陈千里离开,裴嘉宪折身,又往承光殿去了。   皇太孙裴靖,也是裴嘉宪年龄最大的一个侄子,遥想小时候,他十一二岁的时候,还曾整日背着那孩子四处跑来跑去的。   其实也是个极乖的孩子,再兼其天性聪颖,自幼口齿伶俐,行思敏捷,身在东宫,十二岁位封皇太孙,天生的尊荣,并整个大康的希望,就肩负在他的身上。   两年前,他来洛阳巡游时,曾化名为李靖,言自己不过一普通人家的少年郎,捉弄过在安济堂问诊坐脉的罗九宁许久。   后来陶八娘嫁入宫中,罗九宁前往宫中探亲时,裴嘉宪还曾亲眼见识过,皇太孙为了怕罗九宁要撞破自己,于宫中四处躲来躲去的顽皮样子。   少男少女间的游玩嬉闹,春情萌动,便皇太孙也免不了。   裴嘉宪一直怀疑壮壮那孩子是皇太孙裴靖的种儿,如今听他竟在东宫刺伤太子,愈发肯定了这个猜疑。   像皇太孙那般的天之骄子,逗罗九宁这般的小家闺秀们,就仿佛拈起朵路边的野花儿,揉得几揉,兴趣过了,又扔入泥中。   只是可惜了,裴嘉宪今天要重新捡起这朵弱雏雏的小野花儿来,当作利器,以挑开东宫那父慈子孝的面纱下,一层层的阴暗与肮脏呢。   “阿宪!”   只听见这一声,裴嘉宪那双眸子就微微簇到了一处:“表姐,内院之人无故不得擅出,你是想自己死,还是想侍卫们与你一起死。”   “我与她们不一样的。”宋绮低头,又垂了垂眸子,不由自主的声音里就带着些撒娇的意味。当然了么,她从小儿入宫,是伴着他一起长大的。   当时她还哭哭啼啼不肯入宫了,可是宋金菊就告诉她,千金难买就是自幼儿的情份。到今日,她才知道这份情谊的重要。   “王妃的经抄完了否?”裴嘉宪总算眉头稍霁,问道。   宋绮连忙伸出自己两只手来:“抄完了,当然抄完了。你瞧我这手都肿了,我可全是为了你的脸面才抄的呢。”   “那印子钱的事儿呢?”他忽而驻步:“不会又是你的丫头婆子们干的吧?要再是,是不是又得有个丫头或者婆子撞柱子?表姐,杀戮这东西,你若染的多了,我不会救你的。”   只看他那忽而阴鸷的目光,宋绮顿时脊背发寒:“那事儿,我早已经处理完了。”   裴嘉宪已是愈走愈疾,甩开宋绮就进承光殿了,而承光殿正殿那间浴室,除了裴嘉宪自己,连阿鸣都不准进去的。   宋绮还急着要问呢:“阿宪,我听说我二叔他……”   “死了,不要再问,问多了,你心里只会更难受。”裴嘉宪顿时语冷,甩下了帘子。   宋绮兴冲冲而来,却是碰了裴嘉宪一个冷冷硬硬的钉子,咬着方帕子在门上站了许久,气的发起抖来:“再这样下去,我在这王府中,还有什么地位可言?”   她几乎是软打着摆子的,就去找郑姝商量该怎么对付罗九宁去了。   *   裴嘉宪似乎还不曾这般焦急的赶往内院过。   要说,当初他娶罗九宁的时候,并不知道她怀孕,只知道她失了完璧,而他自己呢,因为有那么个毛病,确实并不介意她失身于否,反而还非常钦佩她敢于说出来的勇气。   毕竟像女子失身这等事情,只要她娘脑子清楚一点,洞房时藏点鸡心血什么的,都能说得过去。   可罗九宁没有,她坦坦荡荡的,就告诉他自己失身了。   另有一点就是,去年宫里那件事情之后,他曾派人连番的审问,并且派陈千里跟踪了罗九宁整整一个月,可以确信的是,她果真失忆了。   对于入宫之后,再到陶八娘被大火烧死那一段的事情,全然没有了记忆。   他想要了解到那一夜的真相,就必须从这罗九宁身上来挖,将她养在自己后院之中,然后慢慢的,等她恢复记忆,并籍此,查明当天夜里,究竟是谁在陶八娘宫里放的火,又是谁搞起的乱子。   这些事情与东宫之间是个什么干系,与另几位皇子,诸如贤王,烨之之间,又是个什么干系。   洞房那夜,原本裴嘉宪也不过走个过场而已,岂知刚一上床,罗九宁就大呼小叫说自己要尿,接着便转身就跑。   连着三夜,因为她又是说尿胀又是说肚子疼的,叫他竟连替她遮个元红的机会都找不到,这样,她未怀先孕的事情,才会传的阖府皆知。   不过如今知道那件事情的人叫裴嘉宪打的打,杀的杀,并不多了。   而前几天夜里到内殿,特地与她同宿一宿,裴嘉宪也只是因为偶尔听阿鸣等人讲起,觉得她在内院过的太过卑微,特地进去,在宋金菊等人面前给她树为王妃的威严而已。   岂知上了床,他才发现她看似面儿娇憨,却肤白肉软,纤腰肥臀,真真儿是个尤物。   也就难怪皇太孙明面上不敢言语,私底下却要与太子兵戎相见。   须知,当初明面上虽是皇帝赐的婚,可实际上,皇帝之所以会为罗九宁和他赐婚,其中少不了太子在皇帝面前孜孜不倦的‘美言’。   原本,因为他小时候曾叫几个老妓侮辱过,还曾亲手捏死过一个老妓。见了女子想要亲近自己,虽说心里抑制不住原始的欲/望冲动,可心头那种魔障却也挥之不去,就总是忍不住伸手,想要掐死那个女子。   可不知为何,她那般懵懵懂懂,软软的卧着,他心头那魔障全然不会滋生出来。   他只有亲近她的欲望,却没有一分一毫,想要掐死她的意思。   她看起来太软弱,太无辜,一丁点的危险都没有。   而那混圆的胸脯,因才断乳,还搀着些乳香,并女子体香的复杂香气,还有他粗掌抚上去时,那种绵腻温润的手感。   这些日子一直在外,裴嘉宪不曾进过内院,但总是抑制不住的去想。   而每每想起来,他就会发现,自己那地方似乎隐隐,还能回到那天夜里曾经冲动时的样子。   暮色中,一个着青色褙子的女子从正院的青石台阶上走了下来,擦肩而过时忽而屈礼:“妾侍王伴月,见过王爷。”   裴嘉宪顿了半晌才想起来,这怕是太府王公傲府那位庶女,也是太后在他成亲之际,指给他的妾侍。   这些妾侍们,裴嘉宪也是严禁外出的,颇有几分愠怒的,他就责道:“孤不是说过了,妾侍们就该守着自己的本分,如此夜里,缘何不在自己的院子里呆着,出来作甚?”   王伴月虽说也入了府,给裴嘉宪作妾,但其本性高洁,也没有妄攀王爷之宠的心思。   而罗九宁待她还颇好,如今还有意叫她执掌内院,她当然就不能拂罗九宁的好意。   是以,王伴月便道:“娘娘赐了妾一味药,治好了困扰妾多日来的顽疾,所以,妾今夜来此谢她而已。既王爷有令不让外出,从今夜起,妾身不会再出春山馆的。“   说完再抬头,王伴月便见裴嘉宪已经迈步上了台阶。   这人,竟是连她的话都未曾听完就走了。   *   而这一厢,与王伴月闲话了会子,送她离开之后,罗九宁便听一直在外打探消息的苏秀来报说,裴嘉宪出外差回来了。   暮色已浓,她于是就先洗了个澡,洗罢之后,披着半干的头发踱步出来,一手抚上卧室里那排及顶高的紫檀大柜看了半晌,忽而弯腰跪伏,于里面翻腾着,半晌,翻出几套暂新的本黑面中单来。   再跪下一层翻了片刻,又从下面的抽屉里掏了几双本黑厚漳绒面的鞋子出来。   这些自然是她曾经还傻的时候,还以为裴嘉宪爱自己的时候悄悄儿作的。   她拿着几双鞋子,坐在灯下翻来翻去,颇好奇的一双双的看着。虽说这全是自己一针一线衲的,但是不知为甚,拿在手中的时候,罗九宁却觉得无比的陌生。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这个总喜欢把女人关起来的王爷,要一点点的,爱上我们的小阿宁啦。   嘤嘤,当爱上之后,你还愿意把她关起来吗?   留言,撒花,营养液,亲们,会发红包哟。 第19章 真心实意   如今是十月,想要带着壮壮离开王府,出城,或者说到别的地方去,那是不可行的。   因为小壮壮才不过三个月,这般小的孩子,便安安生生放在家里,都会三灾八难的,更何况她抱着他出去,是要去逃命的。   所以,便罗九宁再傻,也不会想到在冬天即将来临之际就筹划着离开王府。   她若要走,需要银子,还需要陪伴自己的人,更需要的是一个稳妥的,隐秘的,裴嘉宪绝对绝对找不到的目的地。   而这些,都需要慢慢筹划。等要成行,至少也得到明年春天。   而在此之前,罗九宁呆在肃王府中,就必须找到一个能掌中馈,并且能帮着自己对抗宋绮的人。   显然,王伴月再合适不过,所以,她把自己原来给裴嘉宪作的鞋子拿出来,充作是王伴月作的,当然是为了帮王伴月讨好裴嘉宪。   而且,也还得再问裴嘉宪要一回出府的法子,她得见壮壮,还得跟弟弟承功商量商量,叫他提前备好走的后路,这些,就都得经过裴嘉宪的同意。   “秀秀。”罗九宁在灯下盘算了半晌,忽而抬起头来,就说:“你拿盒治凉席炎的药膏子,到外院门上递给阿鸣,然后再借机问问他,王爷今夜会不会回内院……”   她话还未说完,便见裴嘉宪唇角噙着抹子笑,眉梢眼角浮着淡淡的桃花,单负一手,正在窗外站着。   “妾身见过王爷。”罗九宁才绞尽脑汁的,想把这人给哄进来了,一念才动,他就在窗外,她又岂能不大喜。   “阿宁。”   “妾身在。”   “这些全是你予我做的?”裴嘉宪格外好奇的拈起一只鞋子来,嗓音格外的温柔,又带着几分好奇。   罗九宁连忙道:“并非是妾身,而是咱们春山馆的王姨娘一针一线给王爷作的,您瞧瞧这针脚密不密,您再瞧瞧这鞋底儿衲的结不结实。”   说着,她略一推,亲自推裴嘉宪坐在椅子上,屈了膝跪在毯子上,便要替他换鞋子:“王爷快穿上试试,看舒不舒服,合不合脚,徜若不合脚,妾身再替您改一改,如何?”   裴嘉宪顿时忍俊不禁,她这小谎儿撒的,自己说着话都能露馅儿。   他于是将脚放了进去,鞋子果真作的极妥贴,千层衲的底儿,虽说不适于行远路,但家常穿着,再舒适不过的。   瞧着鞋子不大不小刚合适,罗九宁笑温温的望着裴嘉宪的脚,轻轻儿的掸着鞋面。   叫着这种专注的目光打量着,人总会有一种错觉,觉得这温柔如水的女子,一双眼眸之中除了你之外,没有任何东西,这世间的一切,于她来说,此刻都是不存的。   她又将几套中衣皆拿了过来,递给裴嘉宪道:“这衣裳也是浆洗好的,王爷换上了试试,若是尺寸不合,妾身这里有针线,此刻就替你改。”   言罢,她连忙抽空出来,见苏秀在外头站着,唤了过来,悄声道:“去,把宋姨娘给咱们正院的茶叶冲上一碗端来。”   苏秀懵然未懂的,转身就去冲茶了。   *   苏嬷嬷才从外面进来,一眼瞧见西偏殿的窗户上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子身影,便知道是王爷又进来了。   她喜的就对苏秀和杏雨两个说:“还不赶紧儿的出去,将门也关上,杵在这里作甚?”   杏雨连忙道:“王爷进来,按例要敬茶的,咱们还没给王爷敬茶呢。”   苏嬷嬷揪着这小丫头的耳朵,哑声道:“傻丫头,他进到这院子里来,是为了吃碗茶的吗?赶紧出去。”   偏偏苏秀此时已经冲好了茶,端着,已经从隔壁出来了。   苏嬷嬷生怕这两个丫头再惹出事儿来,伸手接了茶盘过来,挥手道:“你们俩赶紧儿的出去,也把外头那几个盯紧喽,那都是各院儿里派来的,虽说平时瞧着跟死人似的,要说坏事儿,谁也不比她们拿手,快盯着去。”   按理来说,奉茶这种事儿,并非嬷嬷们的活计,但苏嬷嬷要抢着奉茶,苏秀和杏雨两个没办法,也就退出去了。   苏嬷嬷端着茶进来,端到罗九宁面前,悄声道:“今夜奴婢就在外头站着,娘娘放心便是。”像两个丫头玩炮仗那样的事情,苏嬷嬷是绝不可能再让发生的。   罗九宁自苏嬷嬷手中接过茶,笑眯眯的,就捧到了裴嘉宪手中。   裴嘉宪都不必试衣服,只需看上一眼,便知道那中衣都是合着他的身材作的。   他接过茶来,笑温温的就饮了一口,罗九宁站在一侧望着,苏嬷嬷亦是笑眯眯的站在另一侧望着,裴嘉宪一口茶才吃到嘴里,顿时脸就变了。   转身自罗九宁的掖下抽了她的帕子过来,他一口摁在唇上,将茶悉数吐了进去,便将茶碗还给苏嬷嬷。   当他笑的时候,果真风清沐和,可这人要发起怒来,一张眉修目俊的脸上顿时蒙起一层寒霜来,两鬓间的青筋忽而爆胀,虽说依旧是那张脸,也依旧沉着气,可那种愤怒感,吓的还从未见他发过怒的罗九宁心都跳了起来。   “嬷嬷吃口茶。”他道。   苏嬷嬷犹豫着接过茶来,轻轻舔了一口,旋即一声:“阿呸,这怎的竟是股鱼腥气,这还能叫茶吗这?”   “你们给娘娘吃的,就是这种东西?”他一只大手拍在桌子上,桌子上所有的摆件全都跳了起来,咣啷啷的乱响。   苏嬷嬷瞬时就跪到了地上,罗九宁也吓的要跳,摸着一手攀上身后的椅背,才能叫自己站得住。   “王妃,这茶是谁送来的?”忽而,他问道。   罗九宁总觉得裴嘉宪像是看穿了自己,可转念一想,这一年来,从衣食住行,到吃穿用度,自己叫宋绮苛待了那么多,横竖是自己有理,又有什么好怕的?   她行至裴嘉宪面前,欠腰福了一福,道:“这茶当然也是好茶,还是王爷顶爱吃的佛动心,可是也不知怎的,宋姨娘送到咱们这正院的茶就是这样一股死鱼味儿,妾身这里也没有别的好茶,王爷若不能将就着吃,妾身给您换白水?”   过了良久,裴嘉宪才挥了挥手,示意苏嬷嬷退下。   旋即,他指着自己脚上的新鞋子,道:“王氏作的?”   罗九宁连忙点头:“王姨娘为了替王爷衲衣裳,两只手都戳烂了呢。”   “但不知,王氏想要什么赏赐?”此时,裴嘉宪的声音又变回了方才的和煦与温柔,和煦而又悦耳,简直动听无比。   罗九宁低下头,恰迎上他的目光,瞬时心跳便漏了一拍。温暖的灯光晕染着,裴嘉宪的眉眼看起来比平日里更加温柔,温柔的几乎叫罗九宁于一瞬间,险些就失了神。   这般的丈夫,徜若他不会杀妻弑子,她是真愿意给他作个正妻,替他管束内宅,绝不会想着逃跑的。   她敌不过他那两道略深邃,但又温柔的叫人迷醉的目光,连忙别过了眼,柔声道:“王姨娘自己倒是甚也没说过,但是,妾身觉得咱们这内院,也该有个侧妃了,妾身自知年小理不得内院,王姨娘比妾身大着两岁,又是从太傅府出来,妾身觉得,她堪为侧妃人选。等她作了侧妃,正好儿不就可以替妾身打理内院了吗?”   裴嘉宪眉目愈发笑的温柔。   他明白了,这小王妃先拿衣裳来哄自己,把王伴月给推出来,就是想要借王伴月,来谋宋绮如今的掌家之权。   又怕他会不答应,于是再拿出宋绮给自己的茶叶来,便是想让他知道,宋绮于私底下,给她的苛待。   好一招连环计。   裴嘉宪原本以为,自己这小王妃除了抱着孩子哭,就只会抱着孩子哭,此时看她这一招一招的,才蓦然觉得,她要真愿意使手段,这院子里,只怕谁也不是她的对手。   目光梭过罗九宁,裴嘉宪一双眸子忽而一顿:“阿宁这块坠件儿,似不是玉,倒是极好看。”   罗九宁垂眸一看,是只憨态可掬的小傀儡人儿,木雕的,漆成红色,戴着两冠翅,穿着红罗衣,是个小小状元郎的形样儿。也是她惯常的挂物,就在她腰间坠着。   她连忙一把捂上,讪笑了笑,道:“这是我家承功送的,因觉得好看,就一直戴着。”   虽嘴里这样说着,她还是一把就摘了下来,转身扔到了案头的匣子里。   事实上,这东西并非承功送的。   而是李靖,哦,不,应该是皇太孙裴靖曾经送予她的。   想起裴靖来,罗九宁心头不由就浮起个戴着小方巾,背着小书包的少年郎来。   她在安济堂诊脉的时候,有一日给弟弟罗承功的一个同学治了回跌打扭伤。   而后,有那么一段时间,那少年便死缠烂打的站在安济堂外,跟着缠着,夸她生的美,夸她心地善,今儿赏荷明儿赏花,天下间的新奇有趣,他都能给她找来。   少男少女,私相往来,原本就是大不逆的事儿,她只当那裴靖与弟弟承功一般,也不过是个小书生而已,瞒着父母来往了一年多,还私相订了嫁娶。   岂知有一回入宫时撞见,才知道他并非什么白马书院的学生,而是天家堂堂的太孙殿下。   罗九宁犹还记得自己满心期待的追上去,一腔雀跃的唤着:“李靖,李靖。”   裴靖当时与自己的父亲,太子裴嘉上走在一处,回过头来,眼神带着抹子戒备的狐疑:“何处来的婢子,竟连本世子都能认错?”   皇家太孙,拿她作个玩艺儿,枉她真心实意待了他那么久。   便过了一年多,罗九宁依旧记得当时裴靖眼中那种陌生与鄙夷,从那之后,那个人在她心头就已经不存在了。   在那本书里,很快皇太孙裴靖就要来了。   不过,书里的罗九宁坚决不曾见过裴靖,现实中的罗九宁,也绝不会再见那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壮壮:我究竟有几个好粑粑?   小阿宁:我的壮壮只有娘,没有爹哦……   留言,评论,营养液哦,有红包相赠哦。 第20章 愈发得意   洛阳城外,白马书院。   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少年,身上不过一件素白面的棉袍子,手持书卷,正在灯下读书。   书院里的校舍,不到落冰时节是不会燃炭盆的,而入了十月,外头并不算极冷,屋子里却冷的像冰窖一样。   这少年虽说没有发抖,呆你瞧他一只执书的手,指骨里冻出隐隐的青来。   忽而,一个年约二十多岁的年青男子敲开了书舍的门,端了盆燃炭进来放在他脚边,道:“殿下,烤会儿火吧。”   少年从书中收回神来,冷冷望着垂腰站在自己面前的年青男子,忽而一脚就踢了过去,踩在炭盆子。燃炭抖落出来,滚在这年青男子的袍面上,瞬时便烫出几个大洞里。   空气里一股子丝物燃烧起来的焦臭之气。那青年男子瞧着这少年怒了,连身上的火星子也不敢扑,瞬时就跪到了地上。   “舅舅如今倒是乖觉了,背叛本宫的时候,把阿宁卖给太子妃,太子的时候,怎的不见你有今日的乖觉?”这少年恰就是罗九宁曾经私底下悄悄儿给自己找的未婚夫,皇太孙裴靖。   而跪在地上的人,说起来也与罗九宁颇有几分渊缘。他是太子妃的亲弟弟,裴靖的舅舅佟谦。而曾经,他是陶八娘下了订的未婚夫。   裴靖之所以能识得罗九宁,其实还是顺着佟谦这跟线。   他身为太孙,又天姿聪颖,更难得的是虔心好学。在太学之中,他当然有整个大康最好的夫子来相教授,但是,他也总听人言,白马书院的文脉传承,才是整个大康之重。   于是,裴靖才会易姓化名,跑到白马书院来求学。   也恰是因为在白马书院求学,他才会认识,并爱上罗九宁。   可是,恰也是这佟谦,悄悄的,就把裴靖和罗九宁往来的事情捅到了裴靖的生母,太子妃的耳朵里。   天之贵子,却爱上了一个卑贱的医家之女,而那医家之女,时时抛头露面为人医病,还不知触摸过多少男子的体肤。   可以想象,当时的太子妃有多愤怒。   所以,去年中秋节的夜里,陶八娘召罗九宁入宫之后,太子妃便想着,自己随便动动手指,替儿子解决了罗九宁这个大麻烦。   “殿下,你母妃当时可什么都没有作。况且,舅舅也敢向你保证,那夜跟阿宁在一起的人绝非太子殿下,您不该刺伤他的……”不说这个还罢,止这句话一说出来,裴靖瞬时怒不可遏的,一脚就踩到了佟谦正在扑拉着燃炭的手上。   空气之中顿时一股焦糊之气。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就在此刻,滚到罗家去,想办法把阿宁带出来,我自有办法叫她想起中秋那夜所有的一切。无论那夜的那个男人是谁,那怕是太子,本宫也一定要将他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   且说这厢,王府内院之中。   “侧妃之位,孤还要再斟酌,但是宋绮确实该换掉了,就让王伴月先理着内院去。”不负所望的,裴嘉宪极干脆的就来了这样一句。   虽没有替王伴月争到侧妃之位,但能让她理中馈,罗九宁已经很欢喜了:“既如此,妾身先替王姨娘谢王爷一回。”   裴嘉宪起身,便往里屋去了。   罗九宁的寝室里,也有一张拨步大床,但是,相比于裴嘉宪正殿里的那一张,却要窄得多。   她见裴嘉宪抽着衣带,暗猜他今夜或者还想试试,自己那地方能不能行,忽而想起他这人并不喜欢屋子里太亮,连忙就先关上了门,拉上窗帘之后,瞧着屋中还有光亮,遂把窗边那最厚实的一重帘子也就给拉上了。   拉帘子时,罗九宁便瞧见苏嬷嬷两只圆乎乎的胖手不停的合搧着,她于心中噗嗤笑了一声,心说,菩萨保佑这裴嘉宪不过是只炮竹,只炸一次便罢。   他要来真的,贞操那东西她已经没了,罗九宁倒不在乎,只怕万一再要怀上个孩子,才是麻烦事儿。   而为了避孕而制的薄药膏子,到如今都因为几味药材难寻,她还没治好呢。   帘子一拉,屋子里顿时一片漆黑。   罗九宁于黑暗中悉悉祟祟的解了衣裳,先上了床,就躺到了里侧。格外顺从的,她便背过了身去。   本来,罗九宁以为裴嘉宪会要更进一步的,谁知他并不动,一动不动的躺着。   黑暗中他呼吸绵绵,似乎是睡着了一般。   为王伴月求来掌家之权是一,她明儿还想出趟门,回趟娘家,这事儿也得求裴嘉宪。   他要睡着了,可就不好求了。   想来想去,她道:“王爷,妾身那九姨夫死了,这事儿您是知道的。明儿恰是他的七七之祭,妾身想回趟娘家,顺带去替他烧两张纸去,您看如何?”   裴嘉宪轻轻儿唔了一声,道:“可要孤陪着一起去?”   罗九宁连忙道:“不必,我自己去便可?”   “为何不必,难道孤就配不上给你的‘九姨夫’烧张纸?”裴嘉宪懒懒翻过身来,于黑暗中注视着罗九宁。   八年前,他头一回跟着皇帝出征时,在雁门关曾被契丹人俘去。   不过,当时因为契丹人不知道他是大康朝的四皇子,并没有杀他,而是反手,就将他扔在了水牢之中。   地下水牢,当然阴暗而又潮湿,绝无可能见天日的。就是在那水牢之中,裴嘉宪遇见的陆如烟。   陆如烟原本能文擅武,便各家文化所长,老子之道,墨家之攻,讲起来无不通透成体。而对于兵法,也有非常深的研究。   他本是皇帝裴元昊的谋士,随军出行时被契丹人掳去的。裴嘉宪去的时候,他已经被关在水牢之中整整两年了。   皇帝身边谋士多的是,自然不肯为了一个陆如烟就多花兵力。裴嘉宪去的时候,他因常年被关在水牢中,手脚关节胀大,几乎完全无法走路。   裴嘉宪毕竟年青,在水牢里并没有留下什么并症。而且,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他背着陆如烟,潜下深水,顺着水路穿过整条地下暗河,才能从水牢之中逃出来。   从那之后,他就能于黑暗之中视物了。虽说不比白日一般透亮,但于裴嘉宪来说,此时想要看清罗九宁并不难。   但罗九宁还以为他和她一样是伸手五指的瞎,侧身儿卧躺着,皱起眉头来,正在绞尽脑汁的想办法撒谎:“可是妾身那九姨父不过是个极普通的平凡人,他怎好劳您一个皇子前去祭拜?”   “有多普通?”裴嘉宪腔调里抑着笑,一本正经的问。   罗九宁于是躺了下来,闭起眼睛来幻想着自己徜若有个九姨父,该是个什么样子,也不知为甚,想来想去,脑海里浮起来的,却是裴嘉宪的样子:“他相貌生的非常俊美,但是身体很弱,天生有病,所以可怜见的,就死了。”   裴嘉宪仍是一本正经:“天生的什么病?”   罗九宁嘴里徘徊了半晌,感觉裴嘉宪一丝儿的动静也没有,忽而觉得,他那一回怕是昙花一现,如今估计是再也不行了。   于是撇了撇嘴,当然那胆子也就大了起来,软软往床上一躺,面对着裴嘉宪,两眼意味深长的一笑,嘴里就无声的说了个:不良于房。   极调皮的吐了吐舌头,她心说:横竖你又看不见。   也不知过了多久,裴嘉宪一只温热,粗糙的大手忽而就伸了过来,一把抓住罗九宁放在胸前的一只小手儿,强扭着按在自己身上,低沉着嗓音,哑声问:“可是这地方不行?”   格外神奇的,那地方当是原本没有什么醒动,就在她的手触上去的那一刹那,忽而就弹了起来。   罗九宁仿似叫热火烙了一回,啊的一声惊叫,连忙摇头:“不,不是。不,我并不知道。”   “或者就是呢?”裴嘉宪嗓音愈发的粗哑,沙砾:“这地方不行,又算得个什么男人,你九姨是否整日的都盼着他去死,就因为他这地方不行?”   罗九宁一只手叫他抓着,死死按在他身体的某个地方,想要挣扎却怎么也挣扎不开。   她连连摇头:“未,九姨从未觉得委屈,更何况,我九姨父也已经死了呀。”   可在裴嘉宪听来,那有隐疾,还将要死了的男人就是他自己。他心中愈发的恼怒,忽而一个翻身就准备压上去:“那在阿宁来,孤是不是也不行?”   “妾身觉得,王爷龙精虎猛,勇猛非常。”   “可你都不曾试过,又怎知我龙精虎猛,勇猛非常?”   罗九宁苦着一张脸,死死的咬着唇:“不用试,妾身也能感觉的出来。”   “就只凭手感?”裴嘉宪愈发的肆无忌惮了,忽而侧首在她耳畔,哑声道:“要不要肏进去你试试?”   罗九宁是个本本分分的女子,平日里偶尔于街人听人说句粗话都能脸红半天的,叫他这么一句脏话给吓的险些神魂飞散。   裴嘉宪愈发得意,竟就哑着喉咙抖肩笑了起来。   他是不行,一直都不行,二十多年了,吃的用的涂的,什么药都试过。也曾让各种女子,高的瘦的胖的矮的,在他面前搔首弄姿,极尽勾引之态,可他就是不行。   这是个极隐秘的秘密,裴嘉宪瞒的滴水不漏,但终归,他自己是知道自己不行的。   可只要她的身体一触及,他瞬时就行了,这种感觉可真是,叫裴嘉宪无比的得意,也无比的气恼。他怎么能在她身上就行了呢? 第21章 关乎生死   翌日不过四更,裴嘉宪就起来了。   疾步从这西偏殿出来,阿鸣正院外的大理石台阶上守着。   裴嘉宪冷站了片刻,道:“阿鸣,去,告诉宋氏,就说丽妃娘娘想念于她,让她今日就收拾启程,回一趟长安去。”   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到大的亲表姐,以昨夜裴嘉宪的怒火,恨不能即刻就把她给扔到庙里去,但想来想去,他还是准备把她暂时先送回长安。   阿鸣却是怕了:“咱们宋姨娘,怕是不会听奴才的。况且,您不回长安,她一人,怕是不会愿意回去的。”   裴嘉宪站在那株落了霜的桂花树下,道:“你就说丽妃娘娘想念她,要她和阿媛入宫伺候,快去。”   阿鸣听了,一股烟儿似的就跑了,而这时,恰陈千里又疾匆匆而来。   “王爷,皇太孙应当就在洛阳。”迎门见面,他便是这样一句。   裴嘉宪顿住,缓缓负起了双手:“在何处?”   “小的并未见太孙,也一直没有查到太孙在何处,但小的找见了他的舅舅,佟谦。佟谦一直在想办法于咱们内院递话,似乎是想见王妃,而且,他带了足足两百个东宫死侍,属下怎么觉得,他是在图谋什么?”陈千里道。   图谋什么呢?   裴靖想见罗九宁,并弄清楚,壮壮那孩子是否是自己的?   或者,寻机直接劫走罗九宁?   那么,去年罗九宁在宫里出事之后,从中秋到重阳,那一个月,他在何处,为何不站出来承认自己作过的事情,此时却跑到洛阳来。   裴嘉宪道:“那就把王妃放出府去,待他来劫。咱们的小太孙,自幼风光霁月,也该有个人叫他好好儿栽个跟头了。”   正好,他也要寻究个详细清楚,那夜在宫中作妖的人,究竟是谁了。   他惯常到内院来睡,是不解中衣的,昨天夜里不知何时却解了自己的中衣,亦将随身携带的玉佩丢在榻上,罗九宁方才晨起见了,遂亲自捧着出来,要还给裴嘉宪,才走到外面,便听见裴嘉宪声音低低,与陈千里说的这句。   她才不过一条腿迈出门,立刻就收了回去。   *   一早儿,王伴月端了早点进来,见罗九宁还在床上揉着眼睛,连忙就命人把早点端了过来:“今儿是我一早亲自照料着,替娘娘熬的粥,您尝尝这味道。”   罗九宁从苏秀手里接了青盐便涮起口来:“王姐姐,你往后若是不叫我娘娘,我吃起粥来会更自在。”   “礼不可废,您是娘娘,我就得叫您一声娘娘。王爷今儿一早传了旨来,说从今往后,叫我协助宋姨娘处理府中事务,我想,那必是娘娘在王爷面前递话儿了。”王伴月说着,就把粥递了过来,姜丝切成沫的皮蛋粥,果真熬的细软糯滑。   罗九宁笑了笑,道:“姐妹之间,就该互相帮助的。”   “虽说你让我的日子好过了许多,但是娘娘,我没有争宠的心,怕是在床帏之间帮不得您,这个,我得提前告诉你。”望着吃粥的罗九宁,王伴月一脸正色:“或者你不信,但便王爷传诏,我也绝不会侍寝,您到时候可不要行那等为了争宠,就把我往王爷床上送的事儿。”   瞧这王伴月说的一本正经,罗九宁舔着勺子上的粥,不由就是噗嗤一笑:“好。”   据书里来说,宋绮算不得什么,裴嘉宪真正的知已,附骨之宠,是一位叫作杜若宁的姑娘,据说,只要见到那位杜若宁,裴嘉宪才能真正萌发自己的爱情。   一念滑过,想起裴嘉宪昨夜连唬带吓了一通,待她哭着假装睡着了,又像只小狗一样在自己身上亲亲吻吻,嗅嗅索索的样子。   罗九宁忽而觉得,徜若裴嘉宪真正爱上一个女子,肯定会给她举世无双的宠爱与耐心,也就难怪那两个女子会说:帝后恩爱,遣绻一世了。   不过,这些事儿与罗九宁是无关的。她只知道,自己今天又可以出府了。   她收拾打扮好了,要出门的时候,恰就碰上宋绮进来请安。   宋绮今儿倒是没了往日那般一见面就炸毛的样子,反而笑着上前就行礼:“妾身要回长安了,从今往后,王爷就多劳娘娘和两位姨娘照料了。”   罗九宁入府这一年多,还是头一回见宋绮待自己这般亲热,遂停在门上,仔细嘱咐道:“一路小心,也记得带好了阿媛,毕竟长路上,孩子们或者吃了凉东西,吹了冷风,都有可能水土不服的。”   小阿媛叫奶妈抱着,亦在奶妈怀中行礼:“母妃,我在长安等你呀。”   罗九宁极喜欢这乖巧的小丫头,连忙走了过去,握过她两只软绵绵的小手儿来,一边亲了一下,点着她的鼻子道:“千万可要记得,出门在外,但凡别人要给你吃的,千万要问个清楚,看东西是从何地方而来,里面加着什么,知道否?”   阿媛点头如捣蒜一般:“母妃,阿媛晓得的。”   罗九宁比宋绮走的早,出府时回头看,便见她率着一帮子自己那帮仆婢们,依旧是个恭腰而送的样子。   她莫名觉得宋绮笑的有些怪异,不过倒也没说什么,就走了。   *   事实上裴嘉宪真愿意让罗九宁回家的时候,也没什么二百仆婢随驾的鬼话。   今儿他只派了胡谦昊和胡东方父子俩人随着她,就把她给放出来了。   秋日清晨寒凉,罗九宁疾匆匆回到家中,甫一揭西厢的帘子,迎门便见个胖乎乎的,面儿圆圆,肌肤白皙的妇人。   她只当自己是进错门了,便见那妇人一笑,接着便掬着双手,作了个万福:“这位怕就是王妃,俺是来给您家少公子作奶口的。”   罗九宁轻轻儿哦了一声,便见陶七娘也跟在后面,出来了。   她道:“才回去不过几日的功夫,你怎的又回来了?”   罗九宁道:“不过回来瞧一眼壮壮,只瞧一眼我就走。”   陶七娘依旧心神不宁,将门关上了,直接道:“看,看罢了赶紧走。”   “娘,可是咱家里来了什么人,你这般的想要赶走我?”   只看陶七娘那样子,就是家里又来了她所不喜欢的人了。   “可是那李靖?”   裴靖假名作李靖时,罗九宁没给别人见过他,但是,毕竟小姑娘,找到一个心上人,耐不住心底里的喜悦,曾私底下让陶七娘见过。   陶七娘见那少年生的高高瘦瘦,相貌温和可亲,瞧着一表人材,倒也格外的喜欢,当时也曾细细盘问过裴靖的来历。   裴靖只说自己是洛阳城外一户贫民家的孩子,连爹娘叫谁都编的有模有样,陶七娘为着他家太贫,还嫌弃了许久,但是娘俩个私底下的,便是同意了婚事的。   不过到了去年,他忽的就绝了迹。   罗九宁是个闷性子,嘴上不说,但夜里天天蜷着身子在床上哭,陶七娘只当那‘李靖’是个负心汉,嘴里咒咒咧咧,不知骂了多少。   既陶七娘阻止着不肯见,罗九宁觉得定是裴靖来了。   她轻轻嘘了口气,低声道:“娘,不行,我得见他一面,你快些儿的,把他给我唤来。”   陶七娘依旧是在生气的样子:“见他作甚?我不准你见。”   “性命相关的事情,又焉能不见,娘你快去呀,把他给我唤来。”   当初那裴靖初来的时候,身上不过一件普普通通的青棉直裰儿,跑来治脚扭伤,待到罗九宁替他把药敷上了,按揉完了,再包扎好,却是连一个铜板儿都掏不出来。   药房的伙计堵着他不准走,罗九宁当时也是对那相貌清俊的少年一见如故,遂自掏药包,平了药房的账。   而后,他便整日的缠着,来来去去的。她在药房里替人看病时,他便站在一旁,递帕子,递剪刀,换水洗盆子,又勤快又有眼力见儿的,简直天下难得的好副手。   初时,罗九宁还爱搭不理的,后来渐渐儿就跟他好上了。   他可是真贫,无论什么时候出去,哪怕买只烤红薯的铜板都没有,但凡走到个食摊子前,就总是抓耳挠腮。   罗九宁只当他是家里真的寒贫,遂也刻意照顾他,只要在药房里闲下来,就带着他在洛阳城的四处逛,给他买吃买喝,甚至于,变着法子的给他添炭添书,俩人好了整整一年半,她竟是从来就没见他掏过一个铜板。   后来在宫中头一回相见,他一幅不认识她的样子,罗九宁才知自己竟是叫天家的皇太孙给玩弄了。   不过好在,俩人在外时,也不过悄悄儿的打过几下小手,他也曾悄悄吻过一下她的脸,但别的出格举动并没有过。   也就这么点儿露水般的往来而已。   罗九宁是誓不再见他的,但是,方才她忽而回忆起那本书来,就蓦地想起来了,裴靖在书里,是裴嘉宪为帝之路上最大的阻碍,也是他唯一亲手处理过的皇族。   那裴靖,是由裴嘉宪诱入陷阱之中,而后命人像捉捕猎物一般,给捕杀的。   虽说曾经的情份不过露水,可关系到生死,她又岂能坐视而不顾? 第22章 冒死前来   “王妃,佟某想私下见您一面,可否。”就在这时,窗外忽而有人说道。   罗九宁立刻就站了起来,抑制不住的,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好呀,她还以为来的是裴靖,不料竟是佟谦。   房门被推开,门外的男人走了进来,年约二十四的男子,身材高大,仪表堂堂,一幅顶天立地的相貌,瞧上去凛然一身正气。   才不过二十四岁,便作了能伴天子起居的中书舍人,整日伴于御前。皇上对于他的信任,比诸位皇子们更甚。   两手抱拳,他道:“中书舍人陶谦,见过娘娘。”   罗九宁紧紧儿的环着小壮壮儿,虽说心中之恨,恨不能此刻就上前,一把抓花了佟谦的脸,不,应当说,徜若她牙有利齿,她恨不能此刻就上前,咬断佟谦的喉管,可她还是转身就坐了下来:“竟是佟大人,您不是向来侍奉于御前的,怎么就有时间,到咱们洛阳来作客?”   佟谦左右看了一眼,那意思自然是,陶七娘和这奶妈在场,自己不好说话。   罗九宁于是悄声对陶七娘说:“娘,您且先出去,女儿与他聊上几句。”   陶七娘到底心思简单,此时还不好伤佟谦的面子,只悄声道:“与他少说几句,这人不小心就害的你八姨入了宫,娘厌烦他,恨不能立刻就赶了他走。”   罗九宁心说,岂是不小心害的那么的简单?   事实上,三年前,陶八娘恰好年满十八,也该是谈婚论嫁的时候了。而且,她还怀有一身好医术,一手薄药技艺,尽得陶亘真传,虽说身份不够高贵,但到底只凭她那身治薄医的手艺,再兼一幅天生的娇姿善貌,就足够许多人慕名来求了。   不过,陶八娘当时属意的,事实上是罗九宁的二叔罗宾。   但是,陶七娘总觉得自己已然嫁给了哥哥,妹妹再嫁了罗家的弟弟,总归要叫人说嫌话,况且,罗宾大陶八娘将近十三岁,是以,就坚决拒绝了这门亲事。   然后,便命丈夫罗良替八娘找一门好亲事。   罗良当时恰好在皇宫里当差,虽说只是一名普通的侍卫,近不到御前,但于达官贵人们,还有些结交。   而这佟谦,当时就是跟着罗良到的安济堂。   他虽年青有为,因一手花团锦簇的好文章,并出口成章的锦绣才华而得意于御前,但是,他有非常严重的失眠症。   而陶八娘配的薄药方子,恰就治好了他的失眠症。   为着这个,佟谦便一心求娶,要把八娘娶回去。于是俩人交换了八字,下了定礼,也指定了成亲的日子,眼看就是夫妻了。   可是,就在这时,他因见皇上偶尔也有失眠之症,遂把陶八娘所治的薄药献予了皇上。   皇上用过之后,大赞因此薄药,自己从此能睡的香沉。问及是何人所治,佟谦就又把个陶八娘给说了出来。   皇帝一听佟谦说这八娘才不过年方二九,又还是个大美人儿,自然是大手一挥,就给接入宫中了。   陶八娘是这么着,才入宫的。   佟谦在陶八娘入宫之后,总是不停的说自己有多悔痛,说自己并非故意呈药。   可事实上,罗九宁深知一点就是,这佟谦全然是卖妻求荣。他根本就是为了自己能够升官,获得皇帝的信任,才把陶八娘供给皇帝的。   此时倒好,他竟腆着脸的,就来找她了?   “皇太孙一直想见您一面,但碍于您如今的身份,他怕不好见您。”佟谦于是又道:“他想问,关于去年中秋夜的事情,您是不是全然不记得了?”   罗九宁是真的忘掉了那夜的事情,否则的话,当初连着三天,宫里的侍卫们日夜拷问,她岂能熬得过去。   她道:“果真,我全忘了。”她欲言又止了一番,又道:“太孙是否记得什么,这孩子,怕不是……”她总还是寄着那么点儿希望,只望着这孩子是裴靖的也好,总比宫里随便是谁的好哇。   佟谦却是摇头:“皇太孙那夜并不在宫中,但他说,他有办法叫你忆及当夜的一切。”显然,裴靖也不知道孩子是谁的,但他想跟她一起,把孩子的父亲给找出来。   罗九宁心头一阵苦笑,又道:“你叫他亲自来,只说我没有找孩子父亲的意思,也没有一丁点儿怪罪他的想法,但我须得亲自见他一面。”   这佟谦不是个东西,背叛过陶八娘,罗九宁就不会信任他。   但是,她得当面告诉裴靖,裴嘉宪要杀他的事儿。   *   孙女儿难得回趟家,罗老太太赶忙出门,连挑带捡,选了块最鲜嫩的藕回来,洗的干干净净又剁成茸子,和上腊肠并着泡发好的糯米,便替她作起腊肠糯米饭来。   老太太虽说性子闷,又软弱,但一手茶饭手艺却是难得。   只是洗腊肠的时候,罗九宁的肚子已经在咕咕叫了。   待到饭蒸好了,往绿莹莹的荷叶上一盛,罗九宁抱着壮壮儿,迫不及待的尝了一口,藕还是脆的,糯米却已经给蒸的糯滑,腊肠里的油又全浸到的米饭里。   汤的舌头不住的啧啧着,罗九宁吃一口,香一口怀里的小壮壮儿,倒是馋坏了怀里的小壮壮儿。   陶七娘虽说并不曾听见女儿和佟谦说过的话,但到底觉得她和佟谦商量的乃是大事,遂旁敲侧击了起来:“阿宁,王爷待你可不算差。你虽还小,到底也已经成了亲,凡事该要自己拿主张,但无论你想作什么,事前可得三思三量。”   罗九宁笑道:“行了,娘,我懂得。”   “这佟谦,不似好人。”陶七娘又道:“但娘究竟又不敢得罪他,毕竟咱们孤儿寡母的。”   提起那佟谦来,罗九宁恨的心意痒痒,默了半晌,道:“娘,您莫怕,您只记得万事有我就行了。”   转眼,罗承功就回来了。   “我瞧你这样子,似乎是瘦了不少。”罗九宁还是习惯性的替罗承功掖了掖衣裳,柔声说道。   罗承功见姐姐不由分说的便将自己往西屋里扯,遂悄声问道:“姐姐可是有事找我?”   “承功,你是知道的,咱们家没甚钱,所有的钱全都买了铺面,而那些铺面,皆在你的名下。姐姐出嫁的时候,也没什么嫁妆。”罗九宁开门见山的,就说道。   罗良和陶七娘只生了九宁这一个女儿,百姓家里,只有给女儿作赔嫁,没有给女儿送家产的惯例。   而因为罗九宁嫁的是王府,陶七娘赔嫁给她的,全是些表面好看的大件重物,细软几乎没有,至于银子,就更少的可怜了。   如今罗九宁想要离开洛阳,别的都好,唯独银子是个纤绊,牵扯着她无法成行。   “是在我名下,但只要姐姐想要,就是姐姐的。”罗承功断然说道。抿了抿唇,他又道:“姐姐是不是想攒些路费,带着壮壮一起走,你放心,无论你要去哪,我都会陪着你的?”   “这个你放心,要走,我自然只会拿我自己的银子。”对于这一点,罗九宁还是能笃得稳的。   “行了,有我在,就不需要你养家。”罗承功微微垂下脑袋来,笑的颇有几分男子气概:“你难道没发现,我如今已经比你高半个头了。我是男人啊,罗家的男人,甚时候要女人养过。”   比之陶七娘,罗承功看问题自然要清楚得多。而且,他虽小,到底也是个男人,以已之心而度,也知道裴嘉宪绝无可能接受壮壮。   所以,罗九宁商量要跑的事儿,就只会来找罗承功。   果然,不必多费唇舌,承功立刻就被说动了。   罗九宁从怀里掏了张药房出来,递给承功:“家里那些铺面,皆是从爷爷,再到我爹,二叔,他们一起攒下来的,轻易变卖不得。我要走,有的是办法自己筹银子,不过,这事儿也得你帮忙替我买几味药才成。”   罗承功一看药方就皱起了眉头:“姐姐,咱们真要走,那需要的可是大把的银子,你这是一味什么样的神药,就能换来亡命天涯的银子?”   罗九宁低头一笑,竟似有些害羞似的:“小孩家家的,不准多问,你只记得把药买来就成。” 第23章 回春之药   且说回到王府之后。   早已入了十月,承光殿外的回廊是个大风口,今夜又还飘着雪疹子,冷风仿似刀子般的刮着,刮的胡东方几乎喘不过气来。   大殿之中倒是灯火通明,王爷与其僚臣们聊着天儿,也不知在说什么,殿中不时传来一阵阵的笑声。   “阿宁于我,可是像妹妹一样的人,爹,今儿她在外头见了谁,说了什么,咱们不要告诉王爷,行不行?”胡东方遥遥望着内殿,悄声说道。   胡谦昊侧首瞪了儿子一眼,哑声道:“不要命了你,你以为王爷只派咱们俩,就真的只有咱们俩,就没有别人跟着王妃?”   过不得多久,裴嘉宪带着一阵暖风出来了。   他往前走了几步,行至胡东方身边时停了停,只需目光扫过去,胡东方立刻就跪下了。   “出外胡逛了一天,就没什么可说的?”眸光冷冷,裴嘉宪望着跪在地上的胡东方,就问道。   胡东方连忙扬起头来,笑道:“咱们娘娘只在家里呆了一日,就回来了。”   裴嘉宪再往前走了两步,跪着的是胡谦昊。   他一伸手,道:“拿来。”胡谦昊立刻就双手奉上一张纸来,并站了起来,在胡东方愤怒的几乎要喷出血来的目光中,随着裴嘉宪走了起来:“咱们娘娘给了罗承功一张纸,上面写着个药方子。”   裴嘉宪于别的没有什么研究,但因为陆如烟这些年常年生病,经常跟郎中,御医一起琢磨药方子,倒是对于药方子还颇有些研究,他轻轻笑了一声:“什么药方子这般新奇?”   但接过药方来看一眼,裴嘉宪的脸立刻就抽到一处了。   这是味薄药的配方,其名叫作回春。并且,据裴嘉宪所知,这回□□是陶九娘自己研制出来的,普天之下,除了陶九娘之外,无人可配。   而他之所以见过这药方,则是因为,陶九娘这味药,恰是为他而研制的。   这是专治男子不起的药。   但是,裴嘉宪用过之后,发现并没什么用处。   他除了那一夜在罗九宁黑暗中凑过来自己的小屁股,轻轻揉动之后,才感觉到自己是个男人。在此之前,就从来不曾有过,作为男人的自信。   不过,那位回春之药,别人用过之后,据说有人一夜能三五回,勇战到天亮而金枪不倒。   而为了求得此药,曾经有一度,洛阳城满街空巷,那些总觉得自己不行的男人,几乎冲垮了安济堂的大门。   裴嘉宪知道之后,气的一怒之下就命陶九娘毁掉了药方。   谁呈想,罗九宁竟又开始配这药了?   他分明是看她怕成那个样子,才几番隐忍,她却总以为他不行?   一把将药方揉了个稀烂,裴嘉宪道:“勿要惊动你家王妃,继续盯着便是了。”   *   “娘娘这药膏,可真真儿的管用。”王伴月伸出一弯洁白的皓腕来,给罗九宁看着,赞道:“不愧当初在长安时,人人都夸您家八娘是靠着医术,才能搏得皇上宠爱的呢。”   陶八娘治薄药的手艺,其实不如罗九宁。   无它,只因陶八娘的心,不似罗九宁那般,天生的静,能静下心来,把心入到药中去。   不过,似乎人们对于郎中的印象,总是老一点,就要好一点。   罗九宁笑眯眯的点着头,道:“今儿你头一回管上府中庶务,可还顺利?”   王伴月深深点头,道:“顺利的。”   事实上,权杖相交的事情,又怎么可能顺利?   宋绮连账都未兑清楚就走了,遗留下一大摊子的烂事来,不过,王伴月一看罗九宁这王妃是个不愿意操心的,遂不与她明说罢了。   一妻一妾,正与暖灯下笑温温的抓着王伴月一弯细腕聊着,忽而王伴月抬头一看,见月门外一个男人负首站在那里,灯影高高看不清他的脸,但显然的,只瞧他高大的身材,便知这是裴嘉宪。   她旋即收起自己的手臂,匆匆给罗九宁福了一福,说了声告退,出门之后再匆匆给裴嘉宪行个李,旋即便走了。   裴嘉宪进得门来,在桌侧坐了,忽而就问罗九宁:“那位便是王氏?”   罗九宁笑眯眯的捧上茶来:“恰是。王姐姐一身才华,心性清高,徜若王爷想要更进一步,或者还得先叫来多坐坐,聊上一聊,否则,她怕是不愿意的。”   “为何?”裴嘉宪对于那个冷冷清清,瞧见自己就跟个木头似的,太傅府的庶女一丁点儿的兴趣都没有。不过,因为罗九宁这小心翼翼的样子,他还是饶有兴致的就问了起来。   罗九宁斟好了茶,于是就坐到了裴嘉宪身旁,仍是柔声缓语的,讲了起来。   这一回,她讲的是陶八娘的故事。   却原来,身为皇帝妃嫔,陶八娘入宫为嫔的时候,皇帝也不是一见面就招她侍寝的。   照陶八娘的说法,皇帝先是让皇后在各处宴席时带着她,嫔妃们一起茶吃聊天,也只是让她跟着皇后而已。   过的久了,她必然就好奇起那个无论走到何处,总叫人簇拥着的男人来。   就这时候,皇帝仍还不会传她侍寝,而是隔三差五,傍晚于她宫中坐上几坐,嘘寒问暖,便每日八娘吃了几顿饭,睡的好不好,皇帝皆要过问。   所以,虽说皇帝眼看年方六旬,但到底一生戎马,雄材健貌的英武男子。   陶八娘虽然心里说不上爱,但这时候那颗心,也就全然的依附到皇帝的身上了。   直到这时,皇帝才招陶八娘侍寝。   一切可谓水到而渠成,八娘从此心系皇帝,爱他至深,而皇帝对于陶八娘的宠爱,既不过分,但也算得上专宠了。   裴嘉宪听罢,忽而就鼻嗤了一声笑出来:“所以,王妃是希望孤能如你说的这般,对待那位王氏?”   罗九宁道:“不止是王氏,便宋氏,郑氏,王爷也该这般对待的。只有这般,既能嘘寒问暖,也能体贴她们的心意,她们心中爱您至深,当然也才愿意真心实意的,伏侍于您。”   裴嘉宪两道长眉笑弯着,沙沉着嗓音,轻轻的就唔了一声。   罗九宁所认识的宫廷,以及皇帝,是正值盛宠着陶八娘的皇帝。   她没见过皇帝在这般浓情蜜意之后,转而爱上新人,忘却旧人时,那些被冷落,被厌弃的妃子们的颠狂之态,才会这样说的。   新人之欢如沐春风,旧人却是弃之如弊,事实上,经历过盛宠时的繁华之后,再被扔入冰寒,还不如一开始就冷冷清清,倒还平淡一生。   罗九宁一脸正经的告诫着,全然是皇后那般的,正妻之款。   “王爷若是累了,要不妾身替您通通头?”忽而,她就说道。   裴嘉宪于是闭了闭眼睛:“才在外头通过,通头倒不必了,不过王妃若有暇,可以替孤箅一箅。”   罗九宁旋即眉开眼笑,转身自身后的妆台里取了箅子出来:“妾身最懂得的,就是箅头了,您且等着。”   她轻轻解了他头上的簪冠,将他一头长发都放了下来,先拿大梳子整个儿的抖松抖散,再拿一把中不溜的梳子反复统了几遍,这才拿最细密的箅子箅了起来。   她果真好手法,一头长发通头通下去,裴嘉宪竟是没有感觉到一丁点儿的不适。   “王妃回家,就没有见过什么人,比如说,孤认识的人。”裴嘉宪忽而就问道。   毕竟是夫妻,虽说裴嘉宪也知道罗九宁如今对自己有着深深的防备,但总还是一念,想着自己待她这般好,她会不会把自己私下见过佟谦的事情告诉他。   裴靖那个小猾头,不愧是皇帝的长孙,虽说急着想要见罗九宁,自己却不出面,而是让佟谦出面先来试探。   裴嘉宪倒不是没自信抓到自己那小侄子,只是想知道,自己容了罗九宁的失身,容了她的孩子,用从未有过的温柔待她,不逼不迫,不强不硬,这般待她。   罗九宁还会被裴靖给诱走吗?   罗九宁手中的箅子停了停,估计裴嘉宪当是知道自己见过佟谦的,却也摇了摇头,道:“妾身所见的,不过爷爷奶奶,阿娘和承功,壮壮儿,那皆是王爷认识的。”   她这个谎倒是撒的自在,一丁点儿破绽都没露出来,说的就跟真的似的。   裴嘉宪皱了皱眉头,轻轻唔了一声,再度闭上了眼睛:“既王妃这般说,孤自然得学着父皇呢,不然,倒叫妾侍们觉得孤无德。”   罗九宁依旧轻轻儿的替替裴嘉宪梳着他那头绵滑细腻的好头发,一颗心才算是放了下来。   裴嘉宪心觉得也是奇了怪了,她一双小手儿仔仔细细的箅着头发时,也不过肌肤轻微的触擦而已,可他混身的神识,都聚在她那一双软绵绵的玉手之上。   而他的身体,也因为她那双手的触摸,仿如叫冰雪融过一般,竟是瞬时就复苏了。   “阿宁,乖宝贝儿,帮帮我,帮帮我。”他忽而反手往后一抓,嗓音粗沙着就怒吼了起来。   罗九宁一只手叫他拉着,往下滑着,愁眉苦脸,又提心吊胆,却是侧唇在裴嘉宪的耳边:“王爷,妾身明儿,还能再出一趟王府吗?”   她必须得见趟裴靖,也必须得告诉他,他会死在裴嘉宪手上这件事儿…… 第24章 温柔脾气   裴嘉宪蓦然睁开两道眸子,黯沉沉的望着头顶的女子。   她手里抓着把密齿细细的箅子,一只圆圆的脸儿,从这个角度看上去,还有点圆润润的双下巴,眸似秋水,唇如红朱。   他抓着她一只瑟瑟缩缩的手,放在眼眸边仔细的望着。就这双手,是否不止在他身上会有如此的魔力,在别人的身上亦是,叫她抚摸过,寒冰会销融,枯枝会重展它的嫩芽,所以裴靖才念念不忘?   心中不知有多少恼火与愤恨,但望着她那双怯生生的眸子时,裴嘉宪心头弥漫而起的,抑制不住的怜惜,就会息数熄灭那些怒火。   “不行,从今往后,王妃不得离开王府半步。外头太危险,你不过个孩子,还是呆在王府的好。”裴嘉宪柔声的说。   但他也不过想看看她求之不得,失望后那种小可怜的样子而已。   “王爷,郑姨娘求见。”就在这时,阿鸣在外喊道。   “不好好在自己院里呆着,见孤作甚,叫她回去。”裴嘉宪忽而就是一声怒吼,方才压抑着的怒火,全都吼在阿鸣身上。   “可是,郑姨娘说,此事与去年中秋夜,您在宫中掐死的那个婢子有关。”阿鸣在外吱吱呜呜的,就说道。   去年中秋夜,他杀的那个婢子?   那夜,裴嘉宪在五皇子处吃了些酒,确实曾亲手掐死过一个宫婢。醒来之后,更将那个宫婢给厚葬了,这时候郑姝提起这事儿来,为甚?   难道,她当时也在场,曾亲眼目睹过他杀死那婢子?   裴嘉宪忽而就睁开了眼睛,神色顿时一厉:“也罢,孤去看看。”   罗九宁听到去年中秋夜那几个字时,手也是立即就停了。   她于那夜,事实上也有些模模糊糊的记忆,而在她记忆中,自己似乎也曾叫人掐着喘不过气来过。她自己行医,于这方面懂的倒还颇多。   她之所以会失忆,就是因为被人掐晕之后,脑子受了巨创,才会失去记忆的。   而那夜,裴嘉宪竟掐死过一个宫婢?   这事儿怎么这么的诡异?   虽说记忆失了,但叫一只大手掐着喉咙,一个人边吃着她的舌头,一边撞击着,将她送上云端的那种感觉却始终在罗九宁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是因为窒息才失去知觉的,并且,能再度活过来已是万幸,便失忆,也很正常。   内殿地龙烧的暖融融的,罗九宁才躺到床上,苏秀披着满头的雪沫子进来了。   抖着头上的雪沫子,她搓着满肩的风雪,呀呀的叫着:“娘娘,今夜王爷大约不会回来了吧,奴婢在您这地台上睡一夜,好不好?”   罗九宁笑眯眯的拍了拍自己床侧的位置:“上来,咱们一起睡着。”   暖烘烘的苏秀,倒是个好暖身子的呢。   苏秀暖烘烘的蹭了上来,抱住了身子微凉的罗九宁,叹道:“王妃这体肤可真是细腻,奴婢今夜就抱着您,好好儿的睡上一夜,如何?”   罗九宁笑着说了声好,任由热烘烘的苏秀抱着自己,心中却是在想,自己这屋子里有地龙,暖热热的,壮壮住着的,陶七娘那屋子里却是只有一张火炕。   陶七娘又是个惯来省俭的,会不会因此就冻到孩子啊。   原本眯眯糊糊快要睡着了,却仿佛听到壮壮哇的一声哭,罗九宁蓦然惊醒,坐起来呆了半晌,到底是找了件壮壮的旧襁褓来抱在怀中,才重新入眠了。   且说这厢,裴嘉宪才走到半途上,便见个女子跪在地上。   此时雪下的正大,雪沫子也落了一地,这女子跪在雪中,也不知跪了多久了,头发上都沾满了雪沫子。   裴嘉宪冷眼看了片刻,道:“你是郑姝?”   郑姝道:“恰是贱妾,王爷倒还能认得我。去年中秋夜,贱妾也在宫中的。王爷莫非忘了?”   裴嘉宪停住,冷冷望着郑姝:“孤似乎是见过你,你曾瞧见了什么,仔仔细细的说予孤听,如何。”   事实上,那天夜里,裴嘉宪和五弟裴品钰一起宿醉。   裴品钰倒罢了,散荡王爷一个,哪里醉了哪里歇,天生的浪子,裴嘉宪却不同,他还记得自己要去镇守宫城,摇摇晃晃的从皇子殿出来,走到半路时,叫人扒了衣裳,还亲了满身满手的粘液。   蓦然醒来,见自己身上趴着个半裸着的,至少有五十多岁的老宫婢,以为是那宫婢想强自己,伸手一把,便将那宫婢给活生生的掐死了。   要是郑姝曾瞧见过,那么裴嘉宪此刻就必得要掐死她无疑。他曾经的丑态,失态,可不想叫任何一个女子记得。   郑姝当然懂得见好就收:“事实上,妾身什么也不曾见过,贱妾只是听皇后娘娘提及,觉得那位宫婢太过可怜,于是私下赏了她幅棺材,就将她厚葬了。今日见王爷,主要是为了说这个。”   “郑氏。”   “贱妾在。”   “既愿意嫁进来,你就是这王府中的一个妾侍而已,等闲不要闹鬼,也不要想着孤会多看你一眼。”裴嘉宪冷冷说道:“徜若孤于你有幸,自会幸之。但雷霆雨露,孤对待女子可没什么温柔脾气,回去吧。”闹了半天,这郑姝不过是想借着个话题把他勾出来而已。   要不是看在她是皇后的侄女的份儿上,裴嘉宪此时就该怒了。   “但妾身还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觉得当讲就讲,不当讲就不要讲。”裴嘉宪的耐心已经快要用完了。   郑姝于是站了起来,低声道:“咱们宋姨娘做了件挺不好的事儿,她或者没跟您说过,但她临走之前,派了几个人去了罗家,妾身怎么觉得,那两个人,怕是要对王爷的嫡长子不利。”   于外,壮壮确实是裴嘉宪的嫡长子。   他顿在半途上,旋即嗓音一沙:“什么时候的事情?”   郑姝道:“只怕此刻,人已经到罗家了。”   仿如一支利箭一般,裴嘉宪在她声音一落的同时,整个人都窜了出去。   郑姝愣在当场,她犹还记得自己认识的,小时候的那个裴嘉宪,呆呆傻傻不说,反应也颇为迟钝,别人说一句话,他似乎总要顿上好久,才能明白别人说的是什么。   而别的皇子们皆有武师来教,独这裴嘉宪,皇后不准他动武,自然也就不给他请武师,每每几位兄弟习武,他总是站在旁边看着的。   这样的人,他难道就只凭在边上看着,就能看出如此敏捷的身手来?   就在这时,她的小丫头良缘抱着手炉并披风走了过来,拿披风将郑姝整个儿给裹了起来,悄声道:“小姐,那些人不是您派去的吗,如今您怎的说,人是宋姨娘派去的?”   冷白的雪光下,郑姝勾唇笑了笑,道:“宋姨娘不过就是个蠢货而已,咱们要行一招借刀杀人,要杀的恰就是她。她那么蠢,若非王爷一直护着,活不到今天的。而我,则可以借此得到王爷的信任,何乐而不为呢?”   说着,俩人转身离去。   罗家,此时陶七娘带着小壮壮儿,并奶妈,三人挤在一张炕上。如此冷的天儿,热炕可是不顶用的,奶妈起来燃了两个炭盆子,不一会儿,炭味已然熏的壮壮儿咳嗽了起来,陶七娘遂道:“这怕不行,奶妈,你将炭盆子盖上去,否则,我怕要熏了孩子的嗓子。”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窗子忽而叫人踹破,一股冷风灌了进来,陶七娘抱起壮壮来便喊:“三更半夜的,这是谁这是,踢别人家的……”   来人还不止一个,而且,径自就是冲着炕来的。   这胖奶妈倒是个胆大的,本来正准备要盖炭的,一盆燃炭直接就冲着窗子泼了出去,顿时,只听几个人俱皆哀哟了一声,就在这个空当,陶七娘抱起壮壮来,已经夺步而出,进了内间,罗九宁原来的闺房,将门也给搡上了。   外面那奶妈叫人打的乱叫着,陶七娘抱着个哇哇大哭的孩子,嘴里不知念了多少遍的阿弥陀佛,心中只想着那奶妈怕是叫人给打死了,嘴里念念叨叨,也不知过了多久,便听外面忽而一声哑沉沉的唤:“岳母?”   陶七娘顿时一怔,要说,她一生就生得一个女儿,便是罗九宁,而罗九宁可是嫁入王府的,唤她岳母,来的难道是肃王?   她并不敢开门,等过了许久,听罗老爷子在外头喊了一声草民参见王爷,这才敢颤危危的把门打开。   又矮又窄的门上,站着一人,身材高大,面貌俊朗,只瞧那两道长眉,秀而精致,但又无比的凌厉,一张面容仿似雕成,眸色沉沉仿似星河一般。   陶七娘怔怔儿的望了片刻,并不觉得自己识得这男人。   直到他伸出手来,再唤一声岳母,她才顿时恍悟,这竟真的是九宁的丈夫,她的女婿,肃王裴嘉宪。   陶七娘本来就吓的腿软,再见屋子里横七竖八倒着的全是人,直接膝头一软,就跪下了。   她怀里抱着个孩子,不住的吻着,亲着,流着泪,哭哭啼啼道:“也不知我们这一家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这一番番的,到底是谁在折磨我们。”   裴嘉宪伸出手来,便要自陶七娘的怀中接孩子。   陶七娘犹豫了几番,到底自己也疲了,累了,也不论裴嘉宪会把这孩子给弄到哪里去,索性就脱了手,心说,任由他抱着走吧,横竖我该尽的责任,都已经尽到了不是。   裴嘉宪头一回抱软绵绵的孩子,还是抱小阿媛。   他轻轻接过软呼呼的小家伙来,揭开襁褓来一看,这是个大胖小子,似乎比当时的小阿媛要硬朗许多,胖乎乎的,两只眼睛格外的圆,分明方才险些就是生死之间,他竟还咧开嘴巴来,呵呵的笑着。   这小家伙生下来的头一日,裴嘉宪犹豫再三,还是将他认到了自己名下。   当时孩子生下来之后,他进去看罗九宁的时候,西偏殿中只有她一人。   她一手横着把剪刀在自己脖子上,另一手却是掐着这孩子的喉管,嘴里喃喃叨叨的说:“儿啊,娘要先死了,你独活着,娘无法闭眼。所以,娘得先把你掐死,然后,娘立刻就抹了脖子来陪你,好不好?”   裴嘉宪当时就站在琼纱帘账,玉带银钩之后,冷冷的看着。   而这孩子,随着罗九宁一把掐,居然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罗九宁旋即扔了那把剪刀,将这孩子揽入怀中,也是母子天性,立即就撩起衣襟来给他喂奶。   孩子咕咕的吃着,她如雨般的泪往孩子脸上洒着。   当时裴嘉宪深深往外吐了口气,唤来整个正院所有的仆婢,当着仆婢们的面,便道:“这是孤的嫡子,孤从今之后,便有后了。”   在他想来,男人做的错事,错误不该由一个女人来担的。   也不知那个曾强过她的男人,若是看到她那般心碎的掐着孩子的喉咙,亲着吻着,说着对不起的时候,他那禽兽般的心,可也有软的时候。   此时看着这小家伙,裴嘉宪倒是轻轻叹了一气,心说:大概这小子按辈份,该要唤孤一声爷爷,倒是真真儿生的标致。   裴靖在洛阳城四处活动,除了想见罗九宁,其实还想见这孩子。   裴嘉宪脑中忽而一念,轻轻盖上了襁褓,道:“岳母,孤将这孩子抱回王府,您没意见吧?”   陶七娘道:“要杀要剐,但凭王爷吩咐,但您可千万莫要因这孩子,就生分了王妃才是。”   裴嘉宪抽了抽唇,摇头,哑声道:“他是孤的嫡子,孤怎会杀他。丈母娘说笑了”   事实上,他又怎么会杀这孩子?   他还得把这孩子抱到裴靖面前,正好也看看,裴靖见了这孩子,是个什么反应呢。   他倒要看看,裴靖始乱终弃之后,是否会因此而羞愧呢。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裴渣你真的不温油吗,你忘了你在我家小阿宁面前有多温油了吗? 第25章 十足僵蚕   跟苏秀团在一处,正热热活活的睡着,罗九宁便听到一声孩子哇哇的啼哭。   到底有了孩子的女子,跟没孩子的女人是不一样的。   苏秀还呼呼大睡着,她蓦地便坐了起来,便见小壮壮那奶妈自门外走了进来。   怀里抱着的,竟正是她日思夜想的儿子,小壮壮儿。而奶妈的身后跟着的,恰是母亲陶七娘。   将儿子搂到怀中,罗九宁见奶妈毛头毛脑的,陶七娘也是一脸瑟瑟缩缩的样子,遂连忙将儿子接了过来,问道:“娘,怎的你就把孩子给抱回来了?”   陶七娘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有人三更半夜闯到咱家来,不由分说的就要抢孩子,王爷把孩子给救了下来。从今往后,这孩子你自己带着吧,娘是带不得他了。”   罗九宁心中的思虑,倒是在佟谦身上。但转念再想起宋绮临走之前那别有深意的一笑,忽而就咬牙切齿的狠狠往外吐了口气。   在那本书里,小壮壮是叫宋绮指使着小阿媛从正院抱出去,然后扔在水井里,溺死的。   她只当把孩子放回娘家就无碍了,岂知宋绮临走时,竟还来了这样一招。   “王爷可真真儿的心善,连奶妈带孩子的就给你抱来了,你往后可记得千万尽心伺候王爷,他待咱们家,可真不薄了。”陶七娘真心实意的说。   罗九宁仔细回想,似乎书中的裴嘉宪,确实也没有任何证据能说明,他和壮壮的死有关。   所以说,大概那人的性子,就是不怎么管内院罢了。对于壮壮,真的没有杀心。   这样想着,罗九宁心中对于裴嘉宪倒还有了几分感激,遂深深点头:“娘放心便是,女儿会好好待王爷的。”   陶七娘瞧着四处再无人,又悄声道:“有花才有果,有籽才有粮,按理来说,这孩子肯定得有个父亲。万一那一天,这孩子的父亲来了,你怎么办,这孩子,又怎么办?”   罗九宁连忙道:“娘,你别再说了,我全都忘了,从今往后,也不许你再提这个。”   *   拿到姐姐给的药方之后,罗承功便着手开始置办药材了。   这当是一味外用之药,其中有海马,有蔓陀罗,还有人参鹿茸等物,真要置办下来,倒还得一大笔的银子。   陶七娘手里虽说没大钱,但小钱总还有的是,只是,她有个给佛菩萨捐银子的癖好,自己过的节俭,对于罗承功,因怕他拿了银子要在书院里学坏了,更是苛刻。   到底不是生母,而且罗承功还是陶七娘养大的,便也不好说什么。   而罗九宁要走,老头子老太太倒也无甚,第一个反对的就是陶七娘。为着这个,罗承功也不敢从陶七娘这儿要银子。他弄不到银子,自然就要从自己名下那些铺面来入手。   但是铺面是个大东西,一座铺面至少上万两银子的数儿,短期内想出它,是出不出去的。   这日,罗承功四处问人卖自家的铺面卖不出去,正愁着呢,便见曾经与自己同窗过一段时日,又莫名失踪的李靖走了过来,问道:“承功兄可是为了银钱,正在发愁?”   罗承功并不知道这李靖一袭青衫,朴朴素素,竟会是个皇孙。   而因为他原本和罗九宁打的火热,后来却又消失不见了,心中甚为生气,遂冷冷道:“李兄有功夫,还是去读你的孔孟之书的好,我又非是我姐姐,花手大又喜好施舍,没钱舍施你。”   当初罗九宁可谓是费了银子又花了感情,在这个没心没肺的少年身上。   罗承功犹还记得,姐姐一开始总是李靖长李靖短的,他围追堵劫的都拦不住,总要悄悄儿跑出去和这李靖混在一处。   而这李靖,白吃白喝,还曾偷偷香过姐姐的唇,到最后竟是不辞而别,害姐姐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哭了那么久,却原来只是个骗吃骗喝的白眼狼。   此时瞧他瘦瘦高高,白肤净面,一幅清俊相貌,也不过是白瞎了皮囊而已。   为此,罗承功由衷的鄙视裴靖。他讥讽了一句,这就准备要走了。   “这些银子,够买你想要的那些东西,如今你正是急用钱的时候,孔圣人都还曾说,君子要不立危墙之下,你打八岁开蒙读书,竟连这个都不懂?”裴靖冷冷问道。   罗承功望着裴靖手中的银票,不可置信的抬头看了他一眼:“你个穷书生,哪来的这些银子?”   裴靖道:“既手头紧,拿着便是,何必问我银子从何而来?”   “说吧,你为何如此好心的帮我?而且,你原本不是穷的连裤衩都没有吗,过了一年,怎的就如此有钱了?”罗承功肯定不会接银子,毕竟他虽才不过十五,毕竟也读了七八年的书了,书生那点清贫骨气,他总还是有的。   裴靖垂了垂眸子,艰难的咽了口唾沫,道:“去年,我父亲病了,为着守孝,我才无法来洛阳读书。如今父亲已死,我卖了家里的祖宅并田地,便是想着,当初你姐姐待我恩重如山,无论如何,总是想要见上你姐姐一面。这些钱,就当我还当初欠她的。”   罗承功犹还半信狐疑的,却也把银票接了过来,指着裴靖的鼻尖便道:“你最好记得清楚些,这些,可全是你欠我姐姐的。”   说碰上,他伸手扯了扯裴靖身上那件蓝布衣,道:“若我记得不差,这可是她亲手替你缝的。”   又踢了一脚裴靖的鞋面,他又道:“这也是她亲手替你衲的,她是个傻的,爱上了谁,总喜欢替谁衲鞋作袜的,而在你身上,她可真真儿是瞎了眼。”   待他走后,裴靖再回到自己的校舍,见舅舅佟谦恭腰站在廊下迎自己,冷冷瞪了他一眼,转身进门,却是一把重重的,就把门给阖上了。   *   却说罗九宁这厢,裴嘉宪虽不曾进来过,但内院之中没了宋绮,她的日子着实好过了许多。   而王伴月管上内院之后,曾经那些鸡毛狗糟的事情,瞬时也少了不少。   转眼便是半个月过去了,壮壮儿有乳母带着,长胖了许多,也长高了不少。苏嬷嬷亲手替他衲的虎头棉鞋并一整套儿的虎头棉袜,穿上之后,小家伙整个人都威风凛凛的,甭提有多可爱了。   既儿子在身边,罗九宁自然就想着,老老实实儿的窝冬便罢了。   只是,时日一天一天的过去,也不知道裴靖在外如何,已经叫裴嘉宪杀掉了否,她到底心中不安,只是奈何找不到机会出府。   不过,忽而这日,机会就来了。老祖宗宋金菊就病了。初时,不过是不思饮食,眠困到,身子沉,再后来,竟是连口水都控制不住,整日的涎涎欲睡。   太医们开了药方进来,灌进去了,老太太也能全给吐出来。   渐渐儿的,这老太太竟是个要仙去了的样子。   也是急的无处可求医,宋金菊又是个最怕死的,居然就求到了罗九宁这儿,看她那薄药的手艺,是否能替自己治治病。   虽说老太太一直以来,对罗九宁有诸多的苛待,但她对于这老太太,并没有多大的意见。   毕竟她是裴嘉宪的外祖母,而这天下间那个女人,愿意自己得意的大外孙子学秦王,娶个怀着身孕的赵姬回来的。   于是,罗九宁将胖乎乎的,正准备要学翻身,但总是因为穿的太厚实而翻过身来的小壮壮给拉起来,放他在床上翻爬着,命杏雨和苏秀,并奶妈几个团了孩子一起照看着,便去给宋金菊诊脉了。   如今老太太身边伺候着的,是郑姝。   比之宋绮,这郑姝温柔又聪明,又还有皇后娘家那么一重尊贵的身份,如今倒是深得宋金菊的喜爱。据说,她曾三番五次的求着裴嘉宪,让他换掉王伴月,好叫郑姝来掌中馈,不过裴嘉宪近来总是在外忙碌,连内院都不曾进来过,自然就更不曾答应过了。   见了罗九宁,郑姝连忙下拜:“妾身见过娘娘。”   罗九宁命她免了礼,净罢了手,便来替宋金菊诊脉了。   宋金菊的脉像很奇怪,又沉又滞,观看她的皮相,又蜡又黄的,表面瞧着是个胃口不开的症状,但因为屋子里天光太黯,到底看不甚清楚。   罗九宁于是吩咐丫头们把帘子都给拉开。   待到丫头们把帘子拉开,这时她才发现,老太太肌肤的蜡黄下面,还透着一层隐隐的青,尤其是整个嘴唇周围,显而易见的青透了。   这瞧着,其实是个食物中毒的样子。   罗九宁开了几味药,却在写药方的时候,却是故意加了一味:十足僵蚕。   府中御医徐院判接过药方来,正准备要去捉药,看到那味药引,十足僵蚕时却怔住了:“娘娘,咱们都知道的,向来蚕只有八足,这十足僵蚕,要从何而来?”   罗九宁笑道:“这十足僵蚕,想来徐院判也不曾见过,但我们陶家却是有的,只是因为药性强劲,不轻易给外人示罢了。不信的话,你将这幅方子带出去,送到我弟弟手中,他明儿自会捧着十足僵蚕前来。”   蚕那东西,天生都是一个样子,徐院判一生的郎中,还真没听说过什么叫个十足僵蚕。   但毕竟陶亘是洛阳城有名的薄药圣手,徐院判跟撞了鬼似的,也想见识见识,什么叫个十足僵蚕,遂到外院。   来跟裴嘉宪禀明,说王妃想要的十足僵蚕,府中没有。   裴嘉宪也是顿了顿,到底不知道十足僵蚕生个什么样子,但只要转脑子一想,也知道罗九宁这是出不去门,想把裴靖渡进府的借口。   遂笑了笑,道:“让罗承功把僵蚕送进来便是,到时候拿上两枚到外院来,也给孤瞧瞧,十足僵蚕生得个什么样子。”   而罗承功这里,事实上已经给罗九宁准备了好几大包专门配治回春药的药材,与裴靖两个相对愁眉,也正不知道该如何把药材送入府去了。   听到王府要陶家祖传的十足僵蚕,罗承功两眼呆滞愣了许久,忽而侧首:“李靖,你可知道十足僵蚕生得个什么样子,我怎么从来就没见过个十足僵蚕?”   难道说,他为了见罗九宁一面,得到药房里所有的僵蚕身上翻来翻去的数,数出个十足僵蚕来不成?   裴靖穿着件深蓝色的直裰,袖子绾着,两道清秀的长眉,一双凤眼微狭,微勾薄唇笑了笑,道:“她不过是想找个借口,让你入府而已。这十足僵蚕,我来给你找。”   作者有话要说:  阿宁:我家的蚕就是多生了两只爪子,有什么稀奇……   留言,撒花,营养液,有红包哈。   26号早上10点就不更了,会在27号凌晨更下两章哈。 第26章 八娘未死   十足僵蚕,事实上,算得上是只属于罗九宁和裴靖之间在哑谜了。   那还是一年前,位于大康南边的南诏国使出使大康,自然是带了许多的奇珍异宝而来。   诸如狐狸身子,却生着颗美女人头的怪物,再譬如生着十八只足的虫草,生着十只足的僵蚕,诸如种种。   当南诏国使前来献宝时,裴靖就侍立在皇帝身侧。   皇帝见了那生着美女人头的狐狸,再见那狐狸爪子时不时还动一下,美人说话煞有介事,学狐狸叫的时候,替皇帝算卦的时候,无不以假乱真。   皇帝不信它为真,但到底看不出破绽来,于是,便召过裴靖来,问道:“靖儿,你将来是要继承朕的帝位的,身为天子,当明目,当慧眼如炬,此时你且瞧瞧,这南诏人的鬼把戏到底是怎么耍的?”   裴靖当然也知这些全不过是障眼法,但到底他生在东宫,又不钻研这些邪魔外癖来,明知有诈,但究竟如何诈的,他却答不上来。   彼时陶八娘恰有盛宠,而罗九宁正好入宫,伴在陶八娘身边。   裴靖那时为了提防罗九宁要叫太子和太子妃盯上,已经许久都不曾与她说过话了。   原本亲热无比,如胶似漆过的两个人,却因为他的故意冷落,早已成了陌路。   但当时罗九宁还是借故行至他身边,悄悄儿的,在他身后说:“你瞧那笼子上有个隔板,狐狸只有身子而没有头,美人的身子藏在隔板中,只要揭起它脖子上那块假狐狸毛,就能看个一清二楚。至于虫草与僵蚕,一只蚕剁成两截,中间插根铅针,再以胶质填盒,慢说十足,二十足的都能造出来。”   裴靖恍然大悟,但再看罗九宁的时候,她已经躲到陶八娘身后,再也不看他一眼了。   所以,他不过转瞬之间,就造好了一盒十足僵蚕。   *   第二日,十足的僵蚕就由罗承功捧着,送进来了。   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位他的小厮,形样生的极为可笑,戴了一顶土蕃人才会戴的毡帽,肩上背着一大堆的药材,到了府门上,侍卫一样样搜检过,见皆是些药材,也就将他俩人给放进来了。   既是给王妃送药的,那药自然是送往府内正院,王妃处。   便罗承功,自罗九宁嫁进来之后,还是头一回入府。   裴靖环首四顾,打量着自家四叔这内院古朴庄肃的内院,正准备跟着罗承功一起入内,便见一个胖乎乎的小丫头走了出来,一伸脚就挡住了他的腿:“王府内院,岂是你个小厮可以进的,快滚快滚,到院外立着去。”   但到底小丫头们力气小,提不动罗承功带来的,那一袋袋重夯夯的药。   苏秀不得已,还是叫裴靖把药替自己扛了进去,嘴里念念叨叨着:“这般臭烘烘的小子们进来过了,若不为着是冬天,这地也该洗一洗的。”   忽而抬头,她便见那顶羊毡帽下,一个星眉玉目的少年,冷冷望着自己。   苏秀还从来未见过生的这般标致的小厮,当然,也从未叫人用如此厉眼瞪过,瞬时就噤了声儿。   不过,罗九宁并不在自己院儿里,她早起便到了宋金菊院儿里,再给诊了一回脉,便照料着,让郑姝哄宋金菊吃饭呢。   “老祖宗,人的精气神儿,全从五谷杂粮而来,您要好好吃饭,这病才能好呢。”郑姝正在柔声哄劝宋金菊:“太后娘娘前阵子都还说,韩国夫人说的笑话自己最爱听,您要这般,太后娘娘该要着急了。”   没有家世,羊肠胡同里长大的宋金菊,别的不会,俗不可耐的笑话有一骡车,太后娘娘也不过闲时拿她取笑而已。但这样的也有她的好处,就是热闹。   宋金菊叹了口气,一想起自己讨好了太后,丽妃那个没脑的性子,就能在宫里好过一点,于是强撑着,就吃了一口粥:“罢了,为了丽妃和阿宪,并阿绮的侧妃之位,我也不能死。”   事实上,在那本书里,三位妾侍,这郑姝,最后才是真正登上侧妃之位的那一个。   除了本身因她是皇后的表妹之外,据书中说,这位郑姨娘,头脑极为清醒,作事不择手段,再兼裴嘉宪向来不束管内院,她一人独大,直到最后,裴嘉宪亲自带回来个有救命之恩的杜宛宁,心机比郑姝更沉,为人比郑姝更毒辣,才算把郑姝给降伏了。   而那杜宛宁,照着书中来说,还是书中的‘罗九宁’自己送到裴嘉宪床上去的。   其后,杜宛宁就继了郑姝之位,成了府中的侧妃。   关于书的内容,罗九宁如今其实已经记不大清楚了。但是,杜宛宁,杜若宁,裴嘉宪真正命中注定的女子杜若宁,应当是跟着杜宛宁一起来的。   罗九宁轻轻叹了一息,心说我可是必定要逃出这座府宅去,也绝不要走书中的老路。   出了明辉堂,她正在绿叶凋尽的路上走着,便见有个戴着灰毡帽,穿着的脏兮兮的,瘦瘦高高的少年,朝着自己而来。   也是奇了。   这世间,或者别人罗九宁认不出来,但裴靖其人,只凭一个背影,那怕是他说话的声音,那怕他俏妆打扮成个女子,只要靠近她,罗九宁立刻就能认得出来。   只须看上一眼,她便知那人是裴靖。   他是皇太孙,太子最得意的儿子,皇帝最引以为豪的,敏锐,智慧,自律,天生以来就命定的储君人选。   罗九宁原本是叫这少年的敏锐给吸引的,也知道他举一反三,一点就通。   果然,她早知他徘徊在府外,不过打个哑谜,他立刻就进来了。   罗九宁转身四望,便见明辉堂外的山石之下,长吏顾泽海负着一只手,正在与徐院判二人聊着什么,见她目光扫过去,一双寒沉沉的眸子也随之扫了过来。   身后还随着个杏雨,罗九宁于是借个故儿支开,转身,却是走到了西水塘后面的枯林子里,正好一处假山石遮挡着,而裴靖也是从善如流的,就跟过来了。   “如今也不说别的,你只记得,离开洛阳回长安,此刻就走。”罗九宁道。   树叶沙沙作响,裴靖将帽子往下压了压,却不答这个,只道:“阿宁,你可知为何你几番入宫,我都不肯与你相认?”   罗九宁顿了顿,肩膀剧烈的颤了起来。   自打陶八娘入宫,她入宫见过陶八娘三回,那时候裴靖已经不在洛阳了,说实话,她心中大约也有小小的期望,总还想着,确定再确定,那个站在太子身畔的少年,是不是自己所认识的那个李靖。   她就不相信了,一年多的时间,她花了那么多的银子,时间,缝了那么多的衣裳,鞋袜,还怕伤了他的自尊,不停的找着借口,小心翼翼的讨好着他,他竟是能说不认识自己就不认识自己。   但后来,罗九宁多去了几次,就释然了。   身为太孙的裴靖,与出身卑微的她,确实全然不相配,她不过是自己发了回痴罢了。   “太孙殿下,您除了佟谦之外,是不是还带着您的五叔,裴品钰而来?”罗九宁回忆着书中所说的裴靖之死的细节,问道。   裴靖未语,但只看微垂的眸子,罗九宁便知道应当是了。   裴品钰,裴嘉宪的五弟,亦是一个看起来呆头呆脑的家伙,但据书中来说,他明面上忠于太子,可是,因为皇后害死了他的生母王嫔,裴品钰深恨皇后,真正投靠的,却是裴嘉宪。   裴品钰,是除了陈千里之外,裴嘉宪夺位之路上最忠实的拥护者,其余的三位皇子,皆由他一手除去。   裴靖真正信任的人,佟谦是根墙头草,裴品钰又是裴嘉宪的人,他又岂能从裴嘉宪手中逃脱?   “我不能多说,但你从今往后,千万记得戒备你五叔,并且,赶紧儿的回长安去,我与你从今往后再无关系的。”   罗九宁说着,狠心一把往后一甩,枯叶杂草之中,一个木雕的,红漆染塑过的,戴着燕翅冠的状元郎便滚落到了裴靖脚边。   这还是当初俩人跑到清云观里时,罗九宁在三清像前求的。   彼时,她想着,这个贫家少年一无所有,我在神仙脚下替他求个状元出身,将来也好作个状元夫人。   “陶嫔未死,而且应当就在洛阳城中。你要带着你的孩子,我无话说,你要不带,就单独出府,咱们一起找到陶嫔,你就能知道中秋夜那个男人到底是谁。”裴靖喉头一紧,哑声道:“我一定要亲手宰了他,替你报仇。”   那天夜里,他是叫他的父亲,太子给使出宫的,待他回来,一切都已经发生了。   毕竟四叔的府第,裴靖也不敢久留,临走之前,又低低说了声:“阿宁,对不起。但你一定记得,无论你成什么样子,皆是我的错,我曾经承诺过的,所以的一切,一样一样皆会捧到你面前。”   他还曾答应过她,说自己一定要将她明媚正娶,作不到就是小狗呢。罗九宁听了这句,首先反应是,那太孙就跪在地上叫两声我听听。   但另一个消息震的她瞬时目瞪口呆,自打去年中秋入宫,罗九宁觉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一件件儿的够让她惊讶了。   可是,什么叫八娘未死,又什么叫,她得跟着他把陶八娘给找出来?   罗九宁还想追上去,问个仔细,裴靖手中捏着那只小小的傀儡小人儿,大步的走了。   *   回到西偏殿,屋中一片暖融,几大袋子药材全给摞在最西一头的梢间里。   罗九宁洗干净了手,一样样儿的拣选着,翻来翻去,心中不由夸承功这药配的好。正挑着,便听见外面苏嬷嬷的声音:“王爷,您来了?”   一听裴嘉宪来了,罗九宁立刻将手中药材一扔,净了手,又将西梢间的门关的严严实实,就迎出来了。   要说陶八娘未死,罗九宁当然欣喜若狂,但这事儿可就复杂了。   皇帝的宠妃,葬予一场大火之中,皇帝为了她,泪洒过了,悼文写过了,还厚葬过了,这时候她若面世,可就是欺君之罪,那可是要诛九族的大罪。   陶家是快死绝了,可罗家还有一大家口人了,她们全家将面对的,就是灭顶之灾。   罗九宁也曾疑惑,既陶八娘未死,那本书中为何没有明言呢?   可是转念一想,自己也不过书中一个小小的配角,便家人之死,也不过草草几笔带过,八娘更不过言谈中提过的一个人物,她的死,在那本书里,就愈发的无足轻重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阿宁:太孙,跪下学狗叫吧,谁叫你食言   裴靖:汪汪汪,再打个滚撒个欢儿求个赞!   裴嘉宪:鄙视一见女人就膝盖软,学狗叫的男人。汪,汪,汪   灌营养液,留言有红包相赠哈! 第27章 黄雀在后   恰好似螳螂捕蝉而黄雀在后。   罗九宁把个裴靖骗入王府,裴嘉宪自然也会派人盯着。   听说陶八娘未死时,他正在外院,和陆如烟两个坐在一处吃茶,闲聊。   陆如烟腿不舒服的人,如今就要滚烫的火炕,熊皮大褥子,这样围着,人干燥无比,他就得不停的吃茶,以补充身上的水份。   “当初,陶八娘之所以会被送入宫中,是因为丽妃在皇上面前专宠不衰,而您又盛名在外,皇后与太子妃合谋,想要送她进去分丽妃的宠爱。”陆如烟慢悠悠的说道。   果然,陶八娘入宫之后,丽妃的光芒被掩盖,陶八娘盛宠一时。   但随即,陶八娘死于一场大火。这时候,皇帝誓必就要怀疑,是不是丽妃和裴嘉宪二人和谋,干的。   而裴嘉宪才刚刚回到长安,身边并没有太多自己人,丽妃在宫中人缘有差,一时间,几乎千夫所指。   “所以,陶八娘的死,本身就是太子一脉为了打击您,而制造出来的混乱。陶八娘要真的未死,自然知道这些真相。太孙此时说出这些来,等于是自曝其短。因为,八娘若未死,又叫您找到,于太子来说可就是致命的打击,太孙不会想不到。”陆如烟又道。   裴嘉宪回味着自暴其短几个字,并未说话。   陆如烟于是又叹了声:“或者这就是年少轻狂的好处,太孙这是为了搏得王妃的原谅,连东宫的安危都不要了。”   裴嘉宪微抿了抿唇:“靖儿十二岁位封太孙,可没你想象的那般简单。再说了,眼看一年半,他为何早不刺伤太子,不早到洛阳来,偏偏此时才来?如烟,太孙虽小,不可小觑。”   说这话的时候,他俊美的眉宇之间,明显簇着深深的厌恶,那种对于东宫一脉深深的厌恶感。   尤其是他的大哥,太子裴嘉上,年方三十有七,一幅温文儒雅的相貌,东宫之中除了太子妃并不置妾侍,美其名曰修私德。   为着这一点,慢说皇帝,文武百官都极为钦佩于他。   可是裴嘉宪自来在东宫安插有眼线,比谁都知道,太子表面那洁身自好的私德下面,却是极其的荒淫无度,而太子妃佟氏,表面看起来温柔贤惠,但私底下,却是帮着太子干了不少阴损缺德的事儿。   有这样一对完美伪装着的父母,皇太孙自幼叫他们所指教,那层痴情的面孔下,谁知道藏着什么心思。   顿了片刻,他唤了陈千里进来,吩咐道:“太孙这般来来去去的终归不方便,明儿正好下元,咱们带着王妃去趟清云观,正好祭祭三清祖师,那地方也离白马书院近,太孙要见阿宁,岂不更方便?”   原本他也是叫罗九宁作王妃的,如今渐渐儿,在陆如烟面前却换了称呼,极亲昵的唤她作阿宁。   *   裴嘉宪进来之后,先是进了正殿,久不住人的地方,冷寂而又黯黑的。   他于是退了出来,在台阶上站了许久。   相比于那小壮壮儿不在的时候,这院子里忽而就骤然热闹了起来,丫头们逗孩子的声音,罗九宁在窗下挑捡药材的样子,温馨而烦琐,倒是极其热闹。   苏嬷嬷打了厚厚的棉帘子出来,才发现他站在角落里,连忙就把丫头们都清了出去,趁着机会,顺带也把小壮壮儿给抱了出来。   但偏偏就在这时,原本乐呵呵的小家伙哇的就是一声大哭,撕心裂肺的就哭了起来。   “嬷嬷,让奶娘抱着,他认奶娘。”罗九宁连忙对苏嬷嬷说。   胖奶妈也过来,想要带走孩子,裴嘉宪却道:“放在这里就好,何必要抱走。”   罗九宁于是连忙把儿子给抱了过来,别的屋子里没地龙,冬雪寒天的,其实她也怕儿子要受了冻,这两日,小壮壮儿真咳嗽着呢。   裴嘉宪坐到了椅子上,便望着罗九宁侍弄个孩子。   这小家伙满打满才不过五个月而已,叫罗九宁解了衣裳给翻过来,厥起屁股来便于床上哼哧哼哧的往前爬着,罗九宁扶着他的屁股,小声儿的鼓励着:“再来,再往前一步,就能够着啦,再来。”   “老祖宗那病,可好些了不曾?”裴嘉宪问道。   罗九宁连忙回过身来:“似乎也并不怎么见好,以妾身来看,仍是体内积淤积热太甚,要好好儿的泄,泄淤除热,最好是黄莲与大黄,可惜咱们老祖宗都不爱吃。”   宋金菊嫌黄莲苦,再者,总觉得罗九宁给她下的大黄太多,而大黄又是一味泄药,她怕要泄了自己的本元,就不愿意多吃。   可是,她分明就是个中了毒的征兆,罗九宁不知道给她下毒的人是谁,当然也懒得管,开了药宋金菊不肯用,要全挑出来,她也就不多说了。   裴嘉宪心里在意的,却不是这个,而是裴靖。   这已是第二番了,罗九宁依旧不肯予他说裴靖的事儿。   到了睡觉的时候,那孩子依旧不肯撒手罗九宁,一身金灿灿的虎头衣,小面颊儿圆滚滚的,就在床上滚来滚去。   两只明亮亮的眸子紧紧盯着裴嘉宪,便分明他眼神中满是狐疑与不善,还带着淡淡的嫌弃,也依旧那般天真无邪的笑着。   要等个孩子睡觉,是件非常熬人的事儿。罗九宁抱着孩子时,那小家伙的手自然而然的,就在她胸膛上抓来抓去。   她显然也心神不宁的,一边想哄好了儿子,一边又怕要惹恼了他。   裴嘉宪故意作出个阴沉不定的脸来,随手抽了一本罗九宁的医书过来,有一声没一声的翻着。   “王爷今夜也要歇在内院?”   裴嘉宪轻轻儿唔了一声,指了指自己的头发,罗九宁从善如流的,就替他解起头发来。她箅弄头发,鬓额时,暖暖的温息烫在他的脸上,从未有过的舒适感。   “王爷,明儿妾身能出去一趟吗?”熄了灯,又拉上厚帘子的房间里,又暖又热。罗九宁如今与这人熟悉了,也就径直问道。   “何事要出去?去何处?”事实上,裴靖前来,丢了陶八娘还活着那么一个钩子,裴嘉宪觉得,她要出去,肯定是想去找裴靖。   “妾身自打嫁进王府,都不曾出门面过客,妾身与咱们洛阳刺史陈仝府的徐夫人倒还有些交情,在王府也有一年多了,妾身想着,明儿去她家走走。”   罗九宁方才思索了许久,觉得陶八娘徜若还活着,又不曾露面的话,当与洛阳刺史陈仝的夫人徐氏有关。   因为,徐氏曾经一回难产大出血,就是陶八娘替她捡回来一条命。   陶九娘在医术上,擅长的是皮肤,外科,而陶八娘擅长的,则在于妇科,以及,她非常善于逢迎权贵们,洛阳城中的权贵夫人们,全都视她仿如莫逆。   刺史陈仝,是尚书府侍中陈鉴之子,而他的妹妹,则是二皇子,烨王裴品烨府的贤王妃。   而烨王裴品烨,又是除了太子之外,皇帝最为器重的儿子。大约也只有烨王那种人,才有能力把一个怀胎十月,大腹便便的宫妃,从宫中给偷渡出来。   也只有这位徐夫人,敢在宫妃外逃之后,收容她。   裴嘉宪一只粗手揉了过来,在罗九宁细腻的腕子上轻轻的揉着,仿如一只小狗一般嗅嗅索索,当然,一片漆黑的屋子里,她看不到他的脸,当然也就看不到这个比自己年长八岁的男人,像个天真孩子一般好奇的样子。   他想知道,这具吸引着他身体,神识,一切的肉体,她究竟生个什么样子。他实则想点上满屋子的灯台,仔仔细细看看她的身体。   当然,那是不可能的。他大她整整八岁,便年龄也逼着他作不出这等事情来。   “明儿正好下元节,孤叫那徐氏到清云观见你。”裴嘉宪哑声道:“转过身去!”   黑暗中,罗九宁温顺的像只羔羊一般,立刻就转过了身子,旋即闭上眼睛,缓缓耸动着屁股,就蹭了过来。   仔细想来,他似乎从未逼近过她,番番,皆是因为她有求于他,才这般的主动。   所以,便真的要作什么,罗九宁其实并不反感的。相反,他身上的味道出奇的好味,叫他的手触摸着的时候,那种热乎乎,暖温温的感觉,是罗九宁从未体验过的新奇。   她仿佛像只恋爱的小猫一样,习惯了他的抚摸,揉揉蹭蹭。反正她是知道的,他只拿她当个泄欲工具,没有侵犯她的意图。   “睡吧。”就在这时,裴嘉宪柔声说道。   *   清云观,算得上洛阳城中香火最为鼎盛的大道观了。   隔壁就是白马书院,一排青砖瓦舍铺排开去,其间尽是来来去去的学子们,吟诵之声朗朗,不绝于耳。   今儿下元节,按理来说,是清云观香火最盛的时候。   不过,因为肃王府的王妃亲自下降,前来给三清祖师拈香,整座道观自然给戒严了起来,周边三里之内,连寻常百姓都给清了去。   至于紧靠着白马书院的那一侧,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戒严着。   裴靖仍是坐在自己那间小小的,如冰炭般的校舍里,手指搭在唇下,翻着本书,间或冷冷望一眼外头。   书院和道观隔着不过一重墙,以他的身手,一个筋斗就可以翻过去,而虽说瞧起来看守森严,但是那些侍卫们集中精神,盯的是书院的大门,并非他所在的,校舍这一侧。   “殿下若还想游说于罗九宁,让她替咱们找到陶八娘,此时恰是时机。”佟谦说道。 第28章 粉身碎骨   裴靖却连眉头都不抬一下:“四叔的诱兵之计尔。否则的话,他从不信鬼神的人,会让阿宁出来拜神?暂且不要动,再等消息,若不能一次带走阿宁,则全是徒劳之功”   “可殿下不想找到陶八娘?”佟谦又道:“您不会真妄想着,从肃王府带走一个王妃吧。   裴靖唇角噙着丝苦涩的笑:“舅舅,您任少傅的时候,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本宫曾承诺过阿宁要娶她,又焉会言而无信?”   这天真的少年,倔犟的太孙,他想在板上钉钉的事情都已发生的情况下,带走罗九宁,行使自己的承诺,娶她为妻。   佟谦就仿佛看着一匹生就一幅矫健身姿的千里马,载着一辆价值千金的马车,疾驰着奔向悬崖,奔向粉身碎骨,却徒劳无力。   *   刺史夫人徐氏就在道观的大门上等着罗九宁,遥遥见她前来,徐氏即刻下拜,抬起头来,却是说:“久不见阿宁,便我也没想过,到底你能作了肃王妃。”   一个普通人家的小姑娘能一步登天作了肃王妃,在如今这仕庶仿如天别的世道上,果真是能惊掉众人眼球的。   但是,罗九宁为此失了一个父亲,失了一个姨母,于她来说,若能换得父亲安在,姨母安康,她宁愿只嫁个贫家男子,一生一世,也不要作这王妃。   心中这样想着,罗九宁却是笑着说:“久不见刺史夫人,不知你家陈大人如今可还安好。”   徐氏一袭深蓝色,潞绸面的褙子,本是笑的极明媚的,听了罗九宁这话,却是叹了一叹,而且,明媚的天光下,她脂粉不施,两只眼底的淤清格外的重。   “自王爷到了洛阳,他手中的差使被分去不少,如今等于是赋闲在家呢。”徐氏笑道。   但她话音里也有深深的担忧,毕竟权力这东西人人皆爱,原本洛阳是刺史陈仝一人独大,如今乍乍然来了裴嘉宪,全权接管整个洛阳,为官而又赋闲,他心中岂能高兴?   罗九宁握过徐氏的手,却是一幅推心置腹的样子:“夫人还是三年前有过一胎,到如今都没有孩子,刺史膝下空悬,只怕您夫妻二人为此也很忧心吧,就没有想过办法?”   那陈刺史与徐氏倒是一对恩爱夫妻,但是,陈刺史也有个不举的病症,却是在三年前,在夫人难产大出血时,给生生儿吓成个不举的。   “王妃说笑了,您难道没发现,我的身子与原来有些不一样?”   罗九宁这才蓦地醒悟过来,这徐氏应当是个孕身,才会不施脂粉的。   “他那病症,早在一年前就好了。”徐氏掩不住心中的雀跃,悄声的说。   罗九宁心中咯蹬一声,却是顿时就试探出来了,陶八娘果真还活着,而且,应当就藏匿在这徐氏家中。   为甚?   因为陈刺史那不举,是叫夫人难产之时的血污给吓的,而一直以来,治那不举,仍是陶九娘流传下来的方子。罗九宁有这方子,陶八娘也有。   若不是陶八娘入府之后,替陈刺史配了那味回春之药,徐氏又焉能怀孕?   不过,既刺史夫人有孕在身,道观之中按例就是不能去的。   恰离此不远,就是刺史家在洛阳城中的一处别院,刺史夫人于是带着罗九宁,就到了自家别院之中。   这座别院只是前后二进,南式的小院建筑,内里家具无一不精,倒是极为清雅。   甫一入屋,暖龙燃燃,涎香森森,罗九宁坐到椅子上时,只觉得那引枕都是特地放在火边烘过的。   因为那烘过的引枕,罗九宁倒是特地留意了一下仆婢们。   她原来也曾跟着八娘到陈刺史家作过客的,徐氏热情好客,心地良善,其所用的仆婢们,也皆是些良善之辈。此时再看徐氏身边的侍婢并婆子们,却总觉得个个儿皆有些面生似的。   两厢入座,上了茶,刺史夫人便与罗九宁聊起小时候的家常来,再感慨几句九娘的失踪,八娘的死。   罗九宁总觉得,既八娘活着,无论如何也该要联络自己,俩厢一起逃出生天才好。   可是瞧这刺史夫人的样子,却显然没有那个意思似的。   俩俩坐了半日的功夫,吃了顿闲茶,聊了会子,罗九宁也就该走了。   不过,就在临出门时,徐氏捧过来一只金嵌蓝宝石的葫芦式盒来,笑道:“娘娘屈尊前来,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娘娘,这式盒里装着的,也不过些寻常干果儿,但也是我一番心意,王妃千万不要推辞才是。”   罗九宁笑着接了过来,揭开一看,果真是些干果。只是,刺史夫人握着式盒的手有些紧,仿佛欲给,又不愿意给似的。   罗九宁也不动声色,将式盒从她手中接了过来,淡淡说道:“怎会,夫人言重了。”   回程的马车上,杏雨见罗九宁将只式盒不停的揭开来再盖上,遂支过肘子来,格外好奇的问道:“娘娘,您是馋干果儿呀,还是不馋,若真的馋,就吃两枚呗。”   罗九宁一只手轻轻拨拉着干果,问道:“杏雨,你瞧这几样皆是甚东西?”   杏雨扫了一眼,道:“桃干儿,金麻枣,柿饼儿,再兼几只腌梅子,果真是极普通的东西呀?”   但在罗九宁看来,这些东西一点也不普通。   枣桃枣桃,加在一起就是早早逃离,而那柿饼虽不过最简单寻常不过的东西,可是,回府之后放在灯下,罗九宁仔仔细细的看,忽而就发现,柿饼皮子盖住的地方,用银针仔仔细细的刻着两行字,上面却是写着,十月十八,白马寺,晒经台。   这么说,果然陶八娘就在刺史府,只不过是给拘禁着,出不来罢了。   裴靖,应当也是为了找陶八娘而来,并非是为了她,但是他找不到,所以才会来找她的。   而裴嘉宪呢?   他肯定也想找到陶八娘,因为八娘的生死,关乎着皇帝于他的信任。   但八娘却是被烨王的人给养了起来,恰是裴嘉宪和太子两方争斗时,烨王给釜底抽薪了。   八娘之命,仿如蝼蚁,但她却成了三方角斗中的牺牲品,当然,如今也是最关键的证人。   于罗九宁来说,原本只需要带着壮壮走就可以的,如今还加了一件事情,就是她也得见到八娘,把八娘给救出来。   这局面,似乎越来越复杂了呢。   恰她思索着,门外响起苏嬷嬷的声音来:“郑姨娘,你不在自个儿院子里好好儿的呆着,来此作甚?”   郑姝怀里抱着只小哈巴狗儿,柔声道:“嬷嬷,咱们也是作妾侍的,按例早晚都该要来给娘娘请个安的,王氏晨昏都在定省的,我缘何就不能来了呢?”   罗九宁一口咬了那只柿饼上的字儿,笑道:“郑姨娘快进来。”   转身进得屋来,郑姝径自抱着一只狗,就准备要进罗九宁的寝室。   苏秀却说话了:“姨娘,咱们屋子里有孩子呢,您这狗抱进去,怕是不好吧。”   郑姝旋即将狗放了:“我这狗呀,比人会听话的,而且,孩子天□□狗,咱们小公子肯定喜欢我这狗儿的。”   苏秀才不管这个,冷冷扫了一眼她那通体雪白的小哈叭狗儿,道:“放下狗,要进你自己进去。”   郑姝也是无奈,只得将只狗放到了外头,独自一人进了寝室。   见罗九宁正在灯下吃柿饼,她笑着先给了个万福,才道:“娘娘这只式盒倒是很好看,前些日子进来请安时,倒不曾见过?”   罗九宁道:“一直在后头放着,不曾拿出来过罢了。”说着,她却是轻轻儿的,就盖上了式盒的盖子。   郑姝也不过轻轻扫了一眼,却是转到床边,看着正无聊的在床上瞪着腿儿玩的小壮壮儿,忽而就摇着小家伙的腿儿说:“娘娘有没有觉得这孩子,生的倒是跟咱们太孙殿下小时候有点儿相像?”   罗九宁勾了勾唇,在灯下莞尔:“他分明生的像王爷,眉毛像,眼睛像,鼻子更像,那有一分一毫生的像别人的?”   “那就是妾身看错了。就好比,去年端午节那一回,妾身分明瞧见太孙曾拉着一个女子的手说,你等着,我要不能正大光明的娶你,我就是条小狗。可后来,妾身和佟幼若一起取笑着问他,他却矢口否认,说没那回事。”   言罢,她笑吟吟的转过身来看着罗九宁。   佟幼若,是罗九宁到长安之后待她最好的姑娘了,当然,也是太子妃佟氏的娘家侄女儿,还是皇帝指婚给裴靖的太孙妃。   不比郑姝已有十八,高不成低不就的,一直没能嫁出去。   那位佟姑娘生的温婉端宁,贞静淑雅,又有一幅国色天香的像貌,满长安城的贵家子弟们,对她真是趋之若鳌。   佟幼若的父亲佟正,乃是太子妃之父,又是尚书令,哥哥佟新安如今作着安西节度使,而叔父佟谦又还是侍中,也是皇帝的起居郎,佟家几代书香世家,真正满京城的贵女们加起来,也不及她的高雅端宁。   郑姝说起她来,可不就是要刺罗九宁的心?   罗九宁勾了勾唇,垂眸道:“既皇太孙说你看错了,那你当然就是看错了。不过郑姨娘这眼神儿也太不好了,总是什么都看错,要不要我赠你盒子药,清心明目。”   “那倒不必,王妃言重了。”郑姝淡淡说道。   去年的端午节,因为陶八娘相请,罗九宁也是入了宫的。   宫里的嫔妃嘛,皇帝在时有多热闹,皇帝走了就有多寂寞。更何况那时候陶八娘有孕在身,皇帝偶尔来坐坐,到底不会像原来一样,一夜缱绻着陪她到天亮的。   所以那一回,陶八娘足足留了罗九宁五天。   端午那夜,也是皇后设宴,罗九宁陪着陶八娘吃完了宴席,想要回翠华宫的时候,忽而就叫个人一把拉到颗梧桐树后。   一直在宫里假装不认识她的裴靖将她压在树上,于她唇上狠狠嘬了一口,指着她的鼻子说:“你等着,我要不能正大光明的娶你,我就是条小狗。”   罗九宁犹还记得自己被压在颗树后,忽而叫人亲了一口,当时心头仿如鹿撞的那种懵懂。   但等到次日,她借故到皇后宫中,再碰见裴靖时,他就又是一幅冷冷的,仿佛不认识她的样子了。   但她还是暗揣着一颗欢喜不能自抑的心,暗惴惴的等了许久。   再后来,于洛阳便听闻,说太孙年方十七,到了选嫔妃的年纪,皇帝亲自指婚佟幼若。   罗九宁当时虽心如灰死,但灰烬里还生着些渴望,总觉着,以自己的出身不可能为妃。   但裴靖既那般答应过,作个秀女总可能吧,毕竟佟幼若生的温婉高雅,心地又良善,她不介意尊佟幼若为正妻。可是,从五月等到八月,她却连选秀女的资格都不曾等到。   罗九宁到那时才算知道,自己仍是给那人捉弄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家的开发商和物业闹事儿,把天燃气给停了,而天燃气是我的命,因为我要靠它烧暖气。   没有暖气的我,冻感冒了,昨天吐了,今天也头晕眼花,我就不更了,明天开始,依然日二更,风雨无阻哈。   你们懂得,我是个勤奋的人。 第29章 玉石塑像   不过,郑姝说自己曾亲眼见过裴靖压她在树后,那是不是她告诉佟幼若,佟幼若又告诉太子妃此事的?   恰就在这时,小壮壮忽而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郑姝的手原本都要触到孩子身上了,却是连忙又收了回去,而听到声音的苏秀立刻就赶了过来,抱起壮壮来,一脸戒备的望着郑姝。   郑姝讪讪笑道:“咱们小公子似乎不愿意我动他了,看来,我与他无甚缘法。”   罗九宁还要忙着治药,转身就进了内一重的梢间。   不过,郑姝柔柔缓缓的,也是跟了进来,顺便还替罗九宁掩上了门,此时才收了方才那幅姨娘式的娇姿媚态,正了脸色道:“娘娘,皇太孙虽与我同年,却也要叫我一声表姨,我们也是极为交好的关系,他托我转告娘娘一声,他只当佟幼若是妹妹,也没有要娶她的意思,初心从不曾变过,但是,你也得答应他的请求,他是真的想带着你,抛弃如今所有的一切,一起走。”   “走去哪里?他是太孙,难道说,东宫的一切不要了,太孙也不作了?”罗九宁眉也不抬,冷冷问道。   “他自幼被逼迫着作个好孩子,作了整整十七年,如今也作够了,他总说,只有跟你在一起,他才觉得自己活着,而且是个真正的人,在宫里,不过一尊玉石铸成的塑像罢了。”顿了片刻,郑姝又道:“他既说服不了太子妃,让太子妃接纳你,就只有跟你一起走,毕竟于他来说,你更重要。”   罗九宁一听这郑姝就是在扯谎,毕竟她已经见过裴靖了。   而裴靖也只想让她帮他找陶八娘,从来没有说过要一起走的鬼话。   试问,从十二岁位封太孙,太子之后他就是皇帝,真能抛下一切,就跟她个寒门女子一起出去,鬼才信呢。   她此时正在剪海狗鞭,这东西的形样灰出出的,就跟那狗鞭生的一模一样。医理之中,这东西是味表皮用的壮阳之药,具有奇效。   她咬着唇,两只圆蒙蒙的眸子睫毛烁烁而闪,一幅极动心的样子:“但不知太孙会在何处等我?”   “这个,自然由你来定。”郑姝只当罗九宁是上钩了,压抑不住腔间的喜悦。   罗九宁咔嚓一下,大剪刀明晃晃就剪掉了一只海狗鞭的头。那东西生的恰似狗鞭,当然,大约也跟男子那东西差不多。   瞧着那一剪刀一剪刀的,一只海狗瞬时成了片,郑姝只觉得替那海狗疼的慌。   “那就八月十八,白马寺。”罗九宁抬起头来,道:“我也不带孩子,只与他一人走。”   郑姝不期罗九宁竟这般爽快,竟是颇有几分艳羡:“娘娘可真是这世间难得的痴情人。”   罗九宁心说,痴情个鬼。   摆明了的,郑姝是太子妃的人,听说太孙跑到洛阳了,以为太孙真是昏了头想跟她私奔。于是诱她出去,是想要替皇太孙解决了她这个麻烦。   看来皇太孙出巡,并没有跟皇后和太子妃通过气儿,否则,这时候她们就不该拖皇太孙的后腿才对。   不过,既刺史夫人约了她十月十八在白马寺见面,那她何不把这郑姝也带上,趁此机会抖落出个乱子来,说不定能趁乱与刺史夫人说几句实话,或者与打听到陶八娘的下落呢。   到那时,她不就能知道,去年的中秋夜,陶八娘和她究竟是处在一个什么样的局里了?   *   且说郑姝这厢出来,并不回自己院子,而是转而,就到了明辉堂,赶着来伺候宋金菊了。   宋金菊正在沉病之中,一直昏澹不醒,直到吃了罗九宁开的几味药之后,胃口倒是渐渐的开了。   可是今天,她忽而就听说宋绮到长安之后,竟是在入宫的头一日,就失足跌入宫中废井中给溺死了。   宋伯允死也就罢了,这接二连三的,竟连宋绮也死了,老太太深受打击,此时已经昏过去了。据说裴嘉宪也曾进来望了一眼老太太,但郑姝并未赶得及,等她来的时候,裴嘉宪已经走了。   外院派了一位长吏顾泽海进来,替裴嘉宪守着,也是要有个男子在内院,等这老太太天年的意思。   郑姝与这顾泽海两厢见过面,便坐到了昏睡着的,老太太的床边,却是悄声说道:“罗九宁已然答应明儿出府了,太子妃嫌她是个狐狸精,祸害着太孙与太子两厢戕残,要她非死不可,这事儿,东宫的人办不了,这事儿,待顾大人来办。”   顾泽海也算裴嘉宪的门臣之中比较得力的一个了,洛阳本地人,白马书院曾经最负盛名的书生,也是五年前的金殿榜眼。   今年才不过二十七岁,贫家男子,一幅清俊相貌,不过,这人自认年少英才,天纵之姿,裴嘉宪待他却远不及谋士陆如烟万分之一的好。   所以在郑姝入府之后,派人贿以千两黄金,竟就给贿赂了下来,如今替东宫办起了事来。   “办了之后,有甚好处?”顾泽海问道。   “太子亲口允诺,待他登基之时,中书舍人的位置,将是您的。”   毕竟顾泽海有的是傲气,虽说爱钱,但更想要的,是在仕途上的被重用,能在将来有一番大的作为。   顿了半晌,顾泽海道:“只需要罗九宁死既可,再没别的?”   郑姝岂是好骗的,她道:“徜若死了,尸首要尽快焚之,也不能叫太孙查到线索,但你要提供一样证物,证明人是你杀的才行。”   “罗九宁的左手幼指,曾经治药时给利刃切破过,指心一道伤疤,贯穿三根骨节,届时,我将她的小指给你。”说着,顾泽海转过身去,就再了不看郑姝了。   郑姝自然也是埋头笑了笑,起身便走。   一个是王爷的长吏,一个是王爷的妾侍,哪有人知道,不过短短一个照面而已,他们就在这儿定着王妃的生死。   待到郑姝一走,顾泽海转身捧起本书来,往宋金菊的病床前一坐,呷了口茶,挑起眉头来却是吩咐那些在远处偷懒打盹的婆子们:“都出去歇着去吧,这里有我守着就好。”   几个偷懒欲睡的婆子为着宋金菊的病,也熬得许久了,听了这话,那有不喜的,立刻就一窝蜂儿的出去,找睡处去了。   事实上,顾泽海与胡东方的关系还颇好,而身为洛阳本地人,救苦救难的陶九娘曾经还替他老母亲治过病,顾泽海在廊下当值的时候,没少听胡东方念叨过罗九宁的难处。   甚至于,胡东方还曾悄悄的予这顾泽海说过,说有一阵子,那戴着幂篱的女子并非陶九娘,早换成了罗九宁。   顾泽海有个失眠的毛病,但凡写文章写到兴起,每到夜来总难眠。两年前曾有一段时日,常到安济堂去找那位‘陶九娘’替自己敷薄药,治安眠。   经胡东方提及,蓦地想起那头戴幂篱的女子细语轻声的与自己聊着家常的样子,格外贪恋指尖那份温柔,也不止一回的动过心思,想把这位指尖仿佛有魔力的医女给娶回家去。   只是,他却从来不曾想过,她竟不是陶家那九仙女儿陶九娘,会是王妃罗九宁。   忽而轻轻甩了甩手中书本,顾泽海抬起头来,露了个玩味的笑出来:他总觉得自己的失眠症,从此之后怕是就能永远根治了呢。   *   “听说了否,咱们宋姨娘回长安之后,竟在宫里不知怎的就跌入井中,给溺死了呢。”正院二门的丫头李薇悄悄儿的,就对苏秀说道。   苏秀向来是个炸呲毛儿的,啊的一声便道:“我总听说宫里的水井都不盖盖子的,如今看来是真的,否则的话,宋姨娘那么大一个人了,怎么能好好儿的,就溺死在宫里呢。”   “要相比起来,咱们肃王府可真是干净呢。”李薇道。   双白道:“可不是嘛,咱们这王府内院也就乱了点儿,还没死过人了。”   “嘘,你听听你说的那叫什么话。”李薇连忙就笑着,把她给打断了。   罗九宁为了从裴嘉宪这儿讨到一回出门的权力,每每可谓费尽心机。今儿为了能从外院把裴嘉宪唤进来,还专门给了阿鸣一盒能够治凉度炎的薄药膏子。   阿鸣得了薄药膏子,自然要在裴嘉宪面前美言,作人奴才的,这些事儿肯定办的地道,那裴嘉宪,也就能哄进来了。   不过,蓦然听说宋绮竟然在宫中溺死了,罗九宁倒是怔了半天。   分明,书中的宋绮可是活了很久的,还指使着小阿媛从这正院里把小壮壮给抱出去,扔到井里溺死了。   难道说,宋绮的死,也是因为她改变了很多事情,才会发生的?   毕竟是从小陪伴着他长大的表姐,罗九宁估摸着宋绮死了,裴嘉宪的心绪肯定不好,遂,连忙唤了苏嬷嬷来,叫她吩咐王伴月弄上些好茶好点心来。   瞧着在床上滚来滚去的儿子,两只眼睛圆丢丢的,笑望着自己,罗九宁估摸着裴嘉宪要是见了肯定心里要不高兴,遂让奶妈替他咂饱了奶,给哄到隔壁去睡了。   果然,不一会儿,苏秀就提着滚烫的铜壶溜了进来,将铜壶放进了围篮里,笑着说:“估计阿鸣没在王爷面前少说娘娘的好话,王爷进来了。”   罗九宁接过铜壶,趁着滚烫的茶水,赶忙儿的就沏好了茶。   作者有话要说:  渣王爷:唔,阿宁又要哄我了,看他这回怎么哄,哈哈   下一更中午12点哈。 第30章 座下童女   皇帝喜吃瓜片,陶八娘那里时常备着的总是瓜片。而据说为着皇帝这个趣好,宫里上上下下,都以吃瓜片为荣。   罗九宁犹还记得,烨王曾说,自己吃遍世间好茶,唯瓜片最对口味。   裴嘉宪则不然,除了龙井,别的茶不吃。   虽说已经落过头一场雪了,他穿的倒还很清减,只有一件黑色的圆领袍子,外面罩着一件薄薄的松绿色鹤氅而已。带着一身的冷气就进来了。   松绿配着本黑,衽上绣着黯银红的番石榴纹,冷质的,华丽的衣裳,配上他冷白色的面庞,清爽而又雅致到极致的俊美。   相比之下,裴靖就与他不同。裴靖还是少年,罗九宁最心动的时候,是看裴靖穿上自己衲的青直裰儿,扬起脖子来,翘着唇角等她替自己掖衣边的时候。   不过,罗九宁看似软弱,却是个烈性的,自打去年中秋,说是把裴靖给忘了,就是真忘了。如今便偶尔想起来,心中竟是波澜不惊,连一丝的伤心难过都没有。   裴嘉宪显然心绪不甚好,转身坐到了椅子上,接过茶盅来吃了一口,就那么稳稳的坐着。   “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妾身昨儿夜里作了个梦,梦见观世音菩萨说,自己坐下如今有了童子,却还缺个童女,于这世间找来找去,却在肃王府找到个聪灵毓秀,慧根极好的女子,于是想招她去座下陪伴。醒来之后我还在纳闷,心说咱们王府里哪有什么慧根极重的女子。结果转眼,就听见宋姨娘去了。”罗九宁瞒天编着谎,柔声说道。   裴嘉宪初听了这话,仿佛相信了似的,两道深邃的眸子倒是蓦然一亮:“果真?”   罗九宁极认真的点头:“果真。”   裴嘉宪一双仿如宝石般的眸子,侧首扫过来,见罗九宁两只眼睛似乎在往自己身上游扫着,蓦然之间明白过来,她这完全就是在扯谎,毕竟宋绮是个为人妾侍的女子,既为人妾侍,肯定就没了清白。   观音菩萨要的是童女,宋绮既没了清白,又如何作菩萨的童女?   她这明面上是在劝他,可那话里暗含的讥讽,依旧是在讽刺他身子不行。   本来为了宋绮之死,裴嘉宪心绪极为败坏的,经罗九宁这样一说,那怒气就转到她身上了。   但也不知为甚,这面貌娇艳甜美,温柔宁静的小王妃天生有种能降伏裴嘉宪的魔力,对着她,他总是发不出火来。   不过,难得他今日不曾那般温和文雅的笑,在罗九宁看来,反而还多了几分人气。   “睡吧。”他说着,径自就进了罗九宁的卧室。   罗九宁轻轻嘘了口气,转身也进了内室,见裴嘉宪已经在脱鞋,遂从苏嬷嬷手里接过脚盆,便打算来替他洗脚。   “孤自己洗便可,王妃先上床去。”裴嘉宪闷声说道。   罗九宁应了一声,忽而想起来,自己今日因为心中有事,竟是连澡都没洗,解着衣带,便准备要去洗个澡。   “明儿孤还要早起,早些睡吧。”裴嘉宪望着她的背影,又来了这么一句。   罗九宁于是只得又坐下来,侧首抽开衣带,脱了身上的衣裳。   忽而不经意的回眸,罗九宁便见正在泡脚的裴嘉宪两只眼睛带着些好奇的,而又十分专注的,那目光就在她的胸膛上游梭着。   他的目光看起来亮晶晶的,仿佛像个孩子馋一块糖果,却因为怕母亲的责骂,怕糖要蛀了牙一般,欲近而不敢近,欲吃而不敢吃。   她莫名有些紧张,尽量背过身子去解着自己的衣裳。等裴嘉宪脱衣的时候,他就把所有的灯都给熄了,屋子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我曾想把她许给陈千里,多好的男人,但是她不肯,那时候就闹着说过一回要跳井。”黑暗中,裴嘉宪忽而说道:“三番五次,五次三番,她只要寻死觅活,必说跳井跳井。”最后不呈想,到底是死在井里头了。   罗九宁一听他这说的是宋绮,连忙道:“或者宋姨娘与千里不投缘份,夫妻之间,也讲究缘份的。”   “后来我又问她,或者我赐她以巨富之资,无论她想行商还是就那么逍遥自在的作个富翁,我亦一力支持,可她依旧不肯。”过了良久,裴嘉宪又道。   罗九宁也不知道别的男人哀悼小妾的时候,身为正妻,别的女人是怎样劝慰丈夫的,想来想去,只得道:“是宋姨娘与菩萨福缘深重,所以菩萨将她带走了,这与王爷没关系。”   “你以为她到如今还是完璧,是处子?”裴嘉宪的语声忽而就变了:“所以才撒出个观音菩萨的谎来?”   罗九宁也是愣了半天,才发现自己的失嘴在何处。她当然知道裴嘉宪一直不良于房,当然,也正是因此,在编谎的时候,才会扯个观音菩萨出来,因为在她的下意识里,宋绮肯定也是个处子。   “难道阿媛是宋氏一个人自己生出来的,就没有孤什么事儿?”   裴嘉宪说着,忽而一把抓上罗九宁的手,就往自己身上摁着:“你以为这东西,果真就只有在你身上,它才能如此刻一般,怒致昂扬?宋绮是孤的妾侍,孤自然曾与她百转千回,春宵一度再度,她也早就不是处子,不是处子,观音菩萨又如何会要她做个玉女?”   可事实上,阿媛压根就不是他的孩子,之所以养着那个孩子,于裴嘉宪来说,很大一部分的理由,就是因为,他需要一个孩子,来掩饰自己如今这不能人道的痛楚。   罗九宁小屁股叫他顶的发痛,哇的就是一声哭,心说这男人到底发的什么疯啊。   她连忙道:“妾身一直都知道,王爷龙精虎猛,体力非常,况且,妾身也从来不曾说过,王爷不良于房啊。”   没说过?   分明那天夜里,她一只手支着小面颊儿,侧首歪在枕畔时,一点樱唇微颤着,就是在说他:不良于房。现在倒还敢否认?   黑暗中,她显然给吓坏了,头缩在角落里,双手抱着脑袋,那点圆而丰满的屁股微微的颤着。   “阿宁……”   “唔?”   “耸耸你的屁股。”裴嘉宪哑声说道:“好孩子,耸耸你的屁股。”   罗九宁叫他压着,心头酥/麻暖热乱乎乎的往外涌着,那种痒乎乎的酥劲儿,说不出来的难捱,但骨子里又莫名的渴望,仿佛曾有过非常舒服的滋味儿,就能从他身上讨来似的。   不过就在这时,隔壁的小壮壮哇的一声哭,罗九宁立刻侧滚到一旁,喘了良久,又爬了过来,哑声道:“王爷,妾身明儿……”   “又想去何处?”裴嘉宪恨不能将隔壁那哇哇而啼的小杂种的嘴巴给堵上,莫名的恼火。   罗九宁道:“刺史夫人有孕在身,清云观就没能去得成,而就在妾身嫁入王府之前,我娘在佛前许了个愿,按理完婚之后,就该去还愿的,这眼看一年多,妾身眼皮子总跳,怕是佛菩萨来讨愿了。”   这小谎撒的,裴嘉宪都不忍心听下去。   但是,她却把这样一个惨不忍睹的谎撒到诚恳到,让人宁愿相信她说的是真的的魔力。   裴嘉宪很想问问,她是不是又准备找机会出去会裴靖。   但转念一想,今儿她会使的是刺史夫人徐氏,而徐氏又有孕,不能入那清云观,她自然就见不到裴靖。那再去白马寺,会的就必是裴靖。   黑暗中,她两只眸子格外的亮,分明看不见,却满心期待的望着他。   裴嘉宪喉结疾剧的上下动着,忽而说了声好,便见罗九宁旋即红唇一绽,于黑暗中垂眸咬唇的,就笑了起来。   “不过,孤十八日也无甚差事,不如就陪着王妃一起去?”裴嘉宪适时的,又来了这么一句,顿时,罗九宁立刻给吓慌了:“洛阳百务待兴,王爷日理万机,又何必陪着妾身?”   好吧,她果然是吓坏了,暗惴惴的盯着他,两只眼儿一眨不眨的望着。   裴嘉宪却是无比得意的,就闭上了眼睛。   *   转眼便是十月十八。   郑姝这日一清早儿的,就进来请安了。   恰晨起,王伴月正在西偏殿里坐着,和罗九宁两个对帐。   在王伴月看来,这内院的账存着极大的问题。比如说,原本,在小壮壮出生之后,因是肃王嫡长子,皇帝曾赏了一大注的东西,并几千两银子下来,这个都是归到内院大库里的。   宋绮理着中馈,当然就把这一大注银子给昧下了。   而原本,宋绮掌管中馈的时候,各地贡来的好东西,只要裴嘉宪赏入内院的,并每月从外院大库里拨出来银子,除了府中必要的月银补给之外,宋绮全归到了自己库里。   那一本本当然是有账的,但如今,那些东西却是全都不见了踪影。   这几大注算下来,少说五万两银子的东西,竟是就那么不翼而飞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亲们,灌营养液有红包相赠哈。   所以,看看自己的后台,也许昨天没有,今天就有了呢,只要灌了,留言让作者看到,马上会发红包哒。   跪求营养液哈。 第31章 灭度之后   “娘娘,就比如皇上赏给咱们小公子的东西,从拨步床到罗汉床,再到书案,并各类珠子、项圈,这些东西算下来,少说就是两万两银子,那原本就该是属于您的,如今却是连账都查不到,宋姨娘又死了,这可如何是好?”王伴月手里拿的三角账,涂涂改改无法辩认,很多地方甚至还是缺了页子的。   罗九宁抿了口茶,忽而就有些明白,宋金菊原本健健康康的,忽地为甚就病重了,而且眼看欲死了。   有人借着宋绮之死,从这王府内院的账上弄走了将近五万两银子,如今想慢慢毒死老太太,不过是为了让老太太不追究此事而已。   恰这时,郑姝进来了。   她心中顿时明了,三个妾侍,郑姝一直伺候在老祖宗的身边,昧银子的,除了她当没有别人。   不过,老祖宗如今待这郑姝格外的礼遇,病中还不忘给她制造与裴嘉宪亲近的机会,要叫郑姝害了,也不过狗咬狗罢了。   此时已然穿戴好的罗九宁站了起来,按止了还欲要说下去的王伴月,进到内殿,满额头满脸的香了一回小壮壮儿,便准备带着郑姝,往白马寺而去。   只是,她欲走的时候,小壮壮却不住的哇哇啼哭了起来。   罗九宁一回头,就见郑姝的婢子良缘一条腿跨在门槛时,正是个想进门的样子。   “出去。”她冷冷说道。   良缘也是讪讪一笑,立刻就退出去了。   要说这孩子,仿佛知道自己在这府中没地位,讨人嫌一般,只要裴嘉宪进来,无论那人的脸有多冷,瞪着他是有多少恶意,他总是咧着牙胎笑呵呵的。   但凡只要裴嘉宪的目光投向他,他总要伸出两只手来抓抓挖挖,就仿佛要讨抱似的。   可这郑姝和自己的丫头们一来,这点小小的孩子,两只丹漆似的大眼睛瞪的铜铃一般的圆,就仿佛总要戒备着人害自己一样。   为了叫郑姝觉得自己像个私奔的样子,罗九宁还专门收拾了一只小包袱,收拾的时候,也尽可能的当着郑姝的面,让她瞧见自己是放了些簪环,并银子进去的。   接着,她又抱起壮壮来,装作个恋恋不舍的样子,自然也是叫郑姝皆瞧在眼里。   自此,郑姝才由衷相信,九宁是真的作着与太孙私奔的美梦了。   太子和太子妃用了十八年的时间,真真儿是穷天下之名师,培育出来的,将要继承大统的皇太孙。郑姝心里笑着说,勾引太孙,你不死谁死。   *   罗九宁出门的时候,遥遥见胡东方在门外侍立着,遂伸手将他招了过来,吩咐道:“今儿你就不必出去了,到内院里守着去,守着咱们壮壮去,好不好?”   胡东方左右四瞄了瞄,问道:“为何?”   罗九宁总有些心神不宁,而内院的丫头们双皆都是些傻乎乎的,唯独王伴月是个精明的,但是,最近叫内院的烂账缠着脱不开身来,她也不敢单独把壮壮放在王府。   “也不为甚,你盯着便是了。”罗九宁欲言又止。   胡东方挥着手,却是招了个人过来:“咱们顾传胪,阿宁可还记得否。”   罗九宁一见这顾泽海便笑了起来:“怎会不记得?顾家大娘烤的一手好地瓜,天下无双的好吃。”   要说为百姓行医的好处,有一点便是,他们一般都无甚钱,可是,却又着无人能比的善心。就比如这顾泽海,是个真寒门,家里穷的揭不开锅来,他家老太太有咳疾,每逢冬日必要来抓药,无钱付药钱,罗九宁替她垫付过多回。   因怕老太太心里有愧,她才会特地儿的说,自己喜欢吃烤地瓜。施人以恩,却不叫人觉得是在施舍,罗九宁向来待人,总是这样的。   “既我去不得,不如就叫他陪着你一起去白马寺吧,如今他也给王爷划到内院,在内院值差呢。”   罗九宁倒也不多想,笑着点了点头,便唤了一声:“那就有劳传胪大人了。”   顾泽海退后一步,见郑姝遥遥望着自己,垂眸冷冷哂了一声。   *   白马寺,算得上是整个洛阳城,乃至整个大康,香火最盛的佛寺了。   此寺历经几百年,王朝更迭,战火纷纷,但无论那家王朝,那家天子,杀戮过境时仿如风卷残云,生灵涂炭百姓遭殃,到了这佛寺之前,却都要下马卸甲,鼎礼以拜。   这大约也是佛菩萨慈悲为怀的魅力所在。   听闻肃王妃要来礼佛,整个白马寺自然亦是处处戒严,所有闲杂人等清扫一空,便连那些前来云游挂单的野和尚,也给清到了寺院外头。   便本寺的和尚们,为防避嫌之故,除了一个十二三岁,眉净眼善,聪明灵俐的小沙尼在前,供着给王妃使唤。   郑姝是长安人,幼时也曾跟着父亲佟鉴一起到白马寺来上过香,但到底于白马寺的传说,知道的不如罗九宁多。   况且,她今日是为了给罗九宁送命来的,此时看罗九宁,就仿佛看着一个死人一般,那自然就极其的热情。   罗九宁虽说一袭织金出风毛的斗篷华丽耀眼,但华丽的斗篷下面,却非是王妃们寻常出游时,该穿的大袖长衫,只穿着件半身褙子,下面的裙子还是两叉开的胡旋裙,这种衣着,一看就是为了奔逃而备的。   她与郑姝走在一处,一个长衣耀眼,一个银袄拂风,那小沙弥又是个伶俐的,合什双手便拜:“娘娘与姨娘真真仿如菩萨与供养人一般的尊贵慈祥,快随小僧来,小僧替二位拈香礼佛。”   郑姝听这小沙弥称自己为供养人,心头当然不舒服,但到底为妾的,沙弥能称她供养人,已是给她面子。   心里含着口血,她笑道:“妾身来替娘娘拈香就好,这等毛头毛脑的小和尚,一边去。”   罗九宁笑着回望那小沙弥,挥了挥手,意思是叫他下去便罢。   小沙弥退到殿外,摇头叹道:“到底主母与妾不同,只瞧王妃那一身的大家气度,再看看那小妾一脸心机,人便知道,什么叫妻妾之别了。”   自大殿中拈完香出来,郑姝便笑吟吟的问罗九宁:“娘娘,妾身记得这寺中有尊卧玉佛,小时候妾身跟着父亲前来礼佛,倒是极为赞叹。但不知那尊卧玉佛,可有甚出处没有,妾身拜便了天下的佛菩萨,都见他们端宁相好,唯独这一尊,怎的竟是卧着的?”   也是说着,俩人就到了卧玉佛寺外。   进了殿,仰望着侧首而卧,双眼半眯的卧玉佛,罗九宁带着郑姝先是绕着佛像走了一圈,将周边的菩萨,金刚,供养人,整个儿的皆拜了一遍,才道:“这一尊,塑的乃是佛祖的涅之像,涅,也称圆寂,灭度,而灭度之后,方能有自在与解脱。”   “圆寂乃是死。佛菩萨不是不老不死的吗,又怎会死呢?”郑姝又道。   她实则是没话找话,但罗九宁还是认真答曰:“因为便佛祖知过去将来,凡世间种种事,也总要超脱自己,更进一重,所以才有五百亿年一涅。”   事实上,罗九宁觉得,于自已来说,那本书就是她的涅。   徜若不是从梦里读到那本书,她先是痴痴傻傻的恋着裴靖,再是懦弱卑微的恋上裴嘉宪,且听裴嘉宪的话,永远不出那内院一步,那么,她就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处在一个什么样的谋局之中了。   *   “娘娘,您从这卧玉佛殿的后门出去,再出了东边那角门,便是祖师墓,就在祖师墓后面,太孙等着您呢,快去吧。”说着,郑姝就轻轻儿推了罗九宁一把。   罗九宁怀中一只包袱,侧过身来却是问郑姝:“郑氏,你可知道,非但佛菩萨会涅,人也会。”   郑姝不明究里的望着罗九宁。   罗九宁心说,若非预先读了那本书,我不是懦弱一世,便是要死在这干别有用心的人的手里。   而究其原因,我所有的错,仅仅不过是,遇见一个贫寒的少年,怜惜他的人才,于是便搭救了他一把而已。   深吸一口气,她对郑姝说道:“是你跟着我一起出来,我才不见的,这事儿回到王府可不好给王爷交待。你瞧见外面那放生池了否,现在,就在此刻,自己跳进去,然后到时候见了王爷,你就可以说是我将你推进去,然后跑的。这样,你不就可以脱罪了吗?”   郑姝正愁罗九宁死了自己无计脱罪了,一听此招可行,十月隆冬的寒天,也亏她对自己够狠,咬牙闭气的,扑通一声就跳进了浮着层子薄冰的放生池中。   透骨寒冰的水瞬时向着她的周身聚拢而来。   这种冷嗖嗖的水是立刻就能冻僵整个人的,便会水的人,在里面都伸展不开手脚来滑,更何况郑姝还不会水。   她扑腾着连灌了几口冷水,便大呼起救命来。   而她的丫头吉祥和良缘两个,并陪伴而来,在廊下伺候着的一群婆子,瞬时也就大呼小叫了起来。   最后,还是那叫她嫌弃着的小沙弥和良缘两个合着伙儿的,把她从冰冷刺骨的水中给捞出来。   *   且说这厢,罗九宁绕过卧玉佛寺,出了角门,却不往祖师墓而去,却是转身从另一间门出去,便准备往晒经楼而去。   刺史徐夫人给她的柿子上不是写着,十月十八白马寺,晒经楼吗。   罗九宁觉得,晒经楼肯定有人等着自己。   因今日整个白马寺戒严,处处空无一人,这晒经楼的门大敞着,里头却没有任何人。   罗九宁初时并不敢进去,直到听见里面有个人唤了一声女菩萨,才从腰后掏了来时准备的匕首出来,缓缓的走了进去。   晒经阁是个四方形的建筑,因为平日晒经,并经幡等物,用着大大的天台,但内里本身并不甚大。   缓缓横起匕首来,罗九宁哑声唤道:“可是刺史夫人?” 第32章 前因后果   “可是,阿宁。”听这沙哑的声音,是个极为苍老的老太太,一般来说,人予老太太们的防备,自然要低得多。   罗九宁于是再往前一步,待到看清楚了面前的人,因见是个满头疤痕,头发半秃,不知是男是女的人时,倒是吓了一跳。但等她走上前来,却是认了出来,她顿时鼻头一酸,差点就要哭:“黄嬷嬷,怎的竟是你?”   她还以为自己能见到谁呢,没呈想,见到的,竟是陶八娘在宫里时的伺候在身边的老嬷嬷,黄嬷嬷。   “当初人们不是都说你死了,嬷嬷您怎的还活着,又是怎么从洛阳回长安的?”这老嬷嬷,是陶家唯一的旧仆,陶家几姊妹,皆是由她一手带大的。   黄嬷嬷道:“当初我也只当自己死了,可被马车拉出宫后,恰好下了一场雨,就把我给浇醒来了。三个月前刺史夫人来此上香时遇见我,说叫我等着你,你很快就会来。阿宁,你怎的今儿才来?”   罗九宁也不说这个,只道:“嬷嬷,去年中秋,就是起火的那夜,你可记得有谁往咱们翠华宫送过吃的不曾?”   她虽经常入宫,但也一直听陶八娘的话,别人宫里的茶,不过抿一口就放下,别人宫里的饭食,也不过作作样子略咀一咀,除了味道清淡的蔬菜,等闲浓油重赤的菜都不敢吃。   皇宫之中,事非凶险之地,罗九宁自认自己在外面没有栽过跟头。   徜若有人给她下药,肯定是把吃食送到翠华宫了,所以她才要问。   黄嬷嬷虽说给烧残了,嗓子也哑了,可脑子倒还是好使的,想来想去,她道:“咱们八娘怀孕之后,御医来诊,一准说是个女胎,你知道的,皇上如今儿子多的是,却只有一个公主,为此,他非常盼望八娘能给自己生个公主出来。为着这个,给咱们宫里送东西的人可不少,仅中秋之夜,送来的月饼点心就摆了半屋子。”   “非是月饼点心,而是酸酸辣辣,或者酒糟过的东西。”罗九宁从来不吃月饼和点心,嫌它腻的慌。   黄嬷嬷想了又想,于是又道:“太子妃的娘家侄女,与你关系最要好的那位佟姑娘送来的酒糟鸭肝儿,你还记得否,你与她一起吃的。”   “竟是她?”罗九宁失声就是一声尖叫。   尚书府侍中家的女儿,天生一幅温婉端宁的相貌,大家闺秀的气质,罗九宁几番入宫,不与别听女子交好,独独最信任的就是佟幼若,可竟是她把自己给害了?   须知,酒糟那东西,最能掩盖食物的气味,便罗九宁尝了千百种药,叫酒味掩盖着,也是尝不出味儿来的。   不过,这就对了。   她和裴靖原本是不相干的两个人,可是端午那一回,裴靖将她压在树后,郑姝瞧见了,于是转而告诉了佟幼若。   佟幼若表面上不动声色,若无其事,却拿了和着媚药的饭食给她吃,而后,她便被人给侮辱了。   这要说起来,一切的一切,可不全起源于裴靖?   罗九宁也不知自己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才会遇到裴靖这么个煞神,生生儿的,就把她安安稳稳的日子给搅了个七零八落。   她于是又道:“那嬷嬷可还记得,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在起火之前,咱们翠华宫当时可还来过别人?”   黄嬷嬷想了半天,道:“佟姑娘走后,东宫太孙膝下的那位姑姑青歌不是来过,也不知与你说了几句甚,你就跟着她走了。”   果然,害她的是东宫的人。   佟幼若给她吃了药,而裴靖身边的姑姑借裴靖之命,把她哄出了翠华宫。   不过,照她混混乱乱的记忆来看,她似乎是意识到了危险,于是脱离了清歌,独自一人跑了。也就不知道,最后跟她一起,有了壮壮那孩子的那个男人究竟是谁了。   黄嬷嬷给烟熏坏了眼睛,眼神也不甚好,将手中信物递给罗九宁,道:“刺史夫人说了,你只要瞧了这封信就明白自己该怎么作了,快去吧,我本已是个死人,幸得有方丈收留,只愿阿宁你从今往后,一定过的好好儿的,勿要像你八姨一样……”   说着,老嬷嬷一只疤痕满布的手,抚上同样生满疤痕,瞧着无比狰狞的脸就哭了起来。   “嬷嬷,我会的,我一定会过好的。”罗九宁说着,伸手抚了老嬷嬷脸上的泪水,深深抱了抱她,才又退了出来。   怀里揣了封信,为防还有人敢明目张胆的追杀自己,罗九宁也不敢从原路返回。   从这晒经楼的后门上出来,却是直奔白马寺的寮房。   今日,寺里大部分的和尚都在那地方,她就不信有人敢在那儿动手。   躲到一处角落里,匆匆揭开信封,最先是一张张的银票,有大额的,一千两一张的,也有小额的,十两银子一张的,显然也是凑了许久才凑到一处的。   再接着,罗九宁掏了封信出来。   这一回,她相信八娘活着了,因为,信就是八娘亲笔书的。   “阿宁,见信勿念,姨母安好。这些银子,乃是徐姐姐之助,带着孩子离开王府,寻处地方隐居渡日既可,勿追,勿念。”信中就这样短短一句话。   既徐氏愿意给陶八娘银子,而陶八娘又匿居在刺史府中,那她当是安全的。   要真叫皇太孙或者裴嘉宪找到陶八娘,她必定就是个死。所以,罗九宁知道了这些,也知道去年中秋之夜,是自己在宫里唯一信任过的佟幼若害了自己,也就满足了。   平白多出几千两银子来,似乎连辛苦艰难的制药,并攒银子也不必了,她只要带着壮壮逃走,离开王府就行了。   罗九宁将信仔仔细细的撕了,撕的碎碎的,揉成一团又扔入水中,狠命踩了几下,这才将银票卷了起来,转到晒经楼后面的一条窄巷之中,准备穿过这窄巷,回到寺里,正好也去看看,主动跳入湖中的郑姝,如今是个什么样子。   谁知就在这时候,身后一人轻声说道:“陶先生,那味合昏膏,您如今还配吗?顾某自陶先生嫁后,已有一年不曾有过一夜好眠。”   要说起医生来,会有很多称谓,比如说,经常打着幡子四处行医的,会被称为郎中,而坐馆的,又被称为医生,而医生之中最德高望重的,则会被称之为,先生。   罗九宁在安济堂坐医诊脉时,因假冒的是陶九娘的名号,是以,人人都要称她一声陶先生。   所以,只要喊她‘陶先生’的,就必定是认识她的熟人。   罗九宁蓦地就是一惊,回过头来,便见顾泽海站在自己身后。   她道:“顾长吏,按例,这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再者,我或者给你治过病,但如今可是肃王府的王妃,你也是王爷的身边人,如此称呼,怕是不对。”   顾泽海往前走了两步,道:“陶先生言重了,顾某是因为敬重您的手艺,敬重您是位良医,才有此一称。不过……”   他说着,手中一只帕子,竟是就向着她的口鼻捂来。   罗九宁也是于一瞬间就明白过来,郑姝想要杀她,找的杀手非是外人,而是裴嘉宪身边最得力的门臣,顾泽海。   这郑姝,可远远比她想象的心机更加深沉啊,手腕也比她想象的伸的更远。   “顾先生,顾先生……”罗九宁几番挣扎着,疾疾唤道:“你可不能这样儿,你可是有大好前途的人,犯得着为了我这一条命就浪费了自己的前途吗?”   “罗九宁,我的失眠无人能医,无药可治,我又怎会杀你?”顾泽海一边捂着罗九宁的,一边将她往不远处的寮房里拖着:“但是,有人要你死,恰好又求到了我这儿,你不愿意呆在王府,而又无处可去,我此生的失眠,又只有你才有药可医,我此时不是在杀你,而是在救你,你懂不懂?”   罗九宁愈是挣扎,顾泽海就捂的愈紧,她狠命蹬了几蹬,不惜张开嘴来咬他,撕他踹他打他,但顾泽海就是不肯松手。   “而且,跟我走,我还能告诉你,你爹罗良,去年中秋究竟是怎么死的。”   罗九宁终于停止了挣扎,停下来,扬头望着顾泽海:“我爹不是给皇帝挡箭身亡的,怎么,这又有何不对?”   既她不挣扎,顾泽海当然也就不再捂她的口鼻了:“当然有不对,天子出巡,整条秦淮河围戒森严,刺客从水中而起,满船之人无人醒觉,唯独你爹叫人一把推搡到皇上面前,将箭挡下。这到底是为甚,只要你不反抗,我悉数告诉你。”   “现在就说。”罗九宁与他僵持了起来。   “你跟我走,我才能告诉你。”不见兔子不撒鹰,顾泽海也不是好糊弄的。   罗九宁转而想了想,终于还是掏出了自己怀中的银票,哑声道:“不瞒顾长吏说,我也早有走意,但如今不是时候,更何况,我的孩子还在王府,我得把他带出来才成。”   顾泽海显然颇有几分怀疑,但总算因为罗九宁的诚恳,最终还是选择了信任她。   扬起双手来,他道:“自从去年你嫁入王府,我便一直在暗中看着你,也知道你在王府中过的艰难,只是一直以来,你一门心思,委曲求全于王爷,又闭门在府,深居简出,任谁想帮你也帮不到你。如今既你想走,刀山火海,顾某再所不辞。”   这顾泽海,榜眼出身,将来会在裴嘉宪登极之后,成为他手下最得力的重臣,也是将来的尚书府侍中。此人能力卓著,心机亦深不可测。   显然,郑姝以为自己可以借他之手而杀了她。   顾泽海是肃王府的人,杀了她,无人会怀疑是东宫干的。   而裴嘉宪既不爱她,也没拿她当真正的王妃来待,当然不会去查她的死因。   但顾泽海有失眠症,把她带回去,正好可以天天替他治失眠,不得不说,这些人一个一个,心中暗藏鬼胎,人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和打算。   她一个天真懵懂的女子,在那本书里还能活到裴嘉宪登基为帝的时候,也算是撞大运了。   抚着胸膛喘息了良久,罗九宁抬起头来说道:“我也不知道顾大人的话可不可信。不过,我曾给你家顾大娘治过很久的病,贴了不少的药钱,便后来我作了长吏之后有钱了,她来还的时候,我也未曾予过一分一毫。概因我外公说了,医者,天生的父母,行医,只问救人,不问发财。   而你呢,我替你治了一年的失眠症,你要真的能度我逃出王府,不被任何人追杀,悄悄的隐藏下来,我将治失眠的药方给你,助你彻底断了痼疾,好不好?”   顾泽海笑了笑:“好。”   说这,他这是竟就这样把罗九宁给放了。   越过青色的砖沿,和一丛丛枯黄了,落着霜的枯草,就在门后,陈千里仿如欲发的脱兔一般,凝神,一手紧攥刀柄,是个几欲脱鞘而出的姿势。   而他的目光望向了不远处的藏经楼。   藏经楼上,俯首而站的,却是肃王裴嘉宪。   鸦青面的袍子,外罩一件本黑面的大氅,衬着他冷玉色的肌肤,两道修眉如刀而扬,但他的手原本一直高高扬着,在看到顾泽海松了罗九宁的同时,却是极缓的往下压了压。   那意思,当然是叫陈千里勿要轻举妄动。   “王爷这王府内院,可谓卧虎藏龙,我也是没想到,郑姝找的,竟会是他。”就在不远处,那晒经楼的顶楼上,陆如烟如是说着。   裴嘉宪双眸如隼,冷冷盯着远处,窄巷之中的顾泽海和罗九宁,默了良久,道:“八娘那里暂且不要动,叫她安生藏着去。至于罗良的死,暂且等顾泽海自己说出来,此刻就回府,孤倒是得看看,王妃是否真的筹划着要走。”   作者有话说:   王爷:孤不相信阿宁能逃出去,哼哼哼。   作者:她真能,不信你看着,哈哈 第33章 焚香静坐   从白马寺回洛阳,至少要半个时辰的车程。   回程的马车上,郑姝冻的瑟瑟发抖,不停的望着罗九宁,仿佛像看个妖怪似的。   “冷,真冷啊。”郑姝说着就来拉罗九宁的手:“娘娘,您不是擅行医的吗,来替妾身摸摸这额头,我是不是发烧了啊。”   她为了能在罗九宁死后撇清自己的干系,狠命跳了一回水。谁知道不一会儿,就见这罗九宁回来了,非但毫发无伤,而且你瞧她那笑的开心明媚的样子,就好比只不过是随便出去走了走,逛了一番一般。   郑姝口咬着帕子,难过的要死,生气的要死,却偏偏拿罗九宁无法。   想来想去,遂试探道:“娘娘方才出去,竟是没有见着太孙不是?”   “什么太松太紧的?”罗九宁慢悠悠儿的说着,伸了只手过来于郑姝额头上摸了一把,道:“这额头可真烫,看来郑姨娘是真的发烧了。不过话说,好好儿的,你为甚要跳湖?”   “你……”郑姝气的咬牙切齿:“不是娘娘让妾身跳的?”   “我让你去死,你去是不去?”罗九宁瞬时也拉了脸,冷冷问道。   郑姝气的直喘着气,咬牙道:“你竟是骗了我。”   “我骗了你,你呢?”罗九宁索性也撕破了脸:“我与裴靖之间不过那么点子淡如水的往来,可是,你却把那事儿告诉了佟幼若佟姑娘,而佟姑娘是将来要作太孙妃的人,试问太孙将来没有多少姬妾,难道说,佟姑娘只要见了他对谁好那么一点点,全都给人毒害了去?”   郑姝顿时哑了嘴,抿了抿唇道:“王妃说的这是甚,妾身听不懂,妾身也烧的糊涂,暂且躺会子,礼数不周之处,您包涵。”   “滚下去,滚下我的车子。”罗九宁道:“你一个妾侍,有什么资格坐主母的车,还能跟主母这般说话?”   既她这般说,郑姝自然就得下车。可怜她出门的时候,没想过自己要跳放生池,便带的衣裳也是薄衫,此时虽说换了干衣服,到底还是冷的直打哆嗦。   王妃出巡,当然也驾着不止一辆马车。   郑姝抖抖缩缩,却是回到后面一辆,婆子们的马车上,裹着自家嬷嬷递过来的茵褥顿了良久,忽而就是一笑:“在我身上出气又有甚,我不过是一个作妾侍的,倒是幼若,就平白无故将她欺负了,她又能如何?”   *   甫一回到王府,还未进内院的门,于二院门上,罗九宁便听见屋子里一阵阵的欢闹声。   她这院子共分着两进,前院除了面客的大殿之外,便是两溜厢房,厢房的后面,另有两排罩房,是给外头上院的婆子丫头们住的。   此时花树虽凋,但石阶上落叶给清理的干干净净,一丝杂乱也无。   “娘娘回来啦?”二院的丫头李薇见罗九宁带着杏雨进来,连忙就笑着迎了上来。   记得宋绮在的时候,这些丫头们一个个儿又懒又馋,动不动就要吵上两嘴,如今大约是王伴月管得好,瞧着比原来勤快多了不说,眼力劲儿也比原来好多了。   进了内院,欢笑之声愈甚,而一众人的欢笑声中,壮壮哈哈而笑的声音又格外的好听。   小壮壮是坐在苏嬷嬷怀里的,小家伙如今也能坐了,小嘴巴张了老大,正哈哈笑着了。而胡东方就在他的面前,一会儿学猴耍,一会儿又翻个筋斗,总之,小壮壮两只眸子牢牢的盯着,只要他动上一动,小家伙就能笑个前仰后合。   “东方,劳烦你今儿看了一日,这院子里没甚事儿吧?”罗九宁把孩子抱了过来,问道。   胡东方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道:“就是你这院里的丫头们都太热情了些,一个劲儿的送茶送水,除此之外,没别的事。”   “那顾泽海,我记得原来不是在翰林院当值,怎么就到咱们肃王府的?”罗九宁又道。   她如今有了银子,真要跑路,顾泽海有心机,又有谋略,是个不错的跳板。   “老顾,那人顶不错的。原本在翰林院,整日给皇上写应制诗的,去年江宁府,皇上不是遇了刺杀?当时他就在船上赋诗,然后,你知道的,你爹没了,而他,就给皇上厌弃,从翰林院除职,发派回了洛阳。”   原来是这样。罗九宁心说,那难怪他会说,他知道罗良究竟是怎么死的了。   原本,罗九宁只当是因为时运背,罗家和陶家俩家子的人齐齐儿上辈子未修阴德,才会在同一夜就死了一个姨母,一个父亲。   如今才渐渐儿明白过来,非但姨母,便连父亲的死,只怕也是被牵扯在阴谋之中的。   遥想父亲一表人材,也不过三十四五岁的年纪,自打二十岁入皇宫作侍卫,虽说只是芸芸侍卫中的一个,但也尽忠职守,兢兢业业。此时再回想起父亲每每休假回来,站在药房外等自己的样子,罗九宁就不由眼热。   那么齐全的一家人,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才会牵扯到这皇廷宫斗中去的。   揉着鬓额仔细于脑海中搜索,罗九宁仔细回忆着自己于那本书中读来的一点一滴,忽而抬起头来,已是眼前一亮。   她想起来了,在那本书里曾只言片语的提过,说就在今冬腊八节前后,洛阳城中,原本的一些地痞无赖,和着一股子流匪要起哄闹事。   因不过些地痞无赖们,当然很快就叫裴嘉宪给平息了,但是,趁着那股子乱,她说不定可以逃出王府呢?   转眼暮色日临,苏嬷嬷直到把小家伙哄睡了,仍还依依不舍的抱着,摇来晃去。   “嬷嬷,孩子既睡着了,就该放在床上睡,你这样抱惯了,往后他总要你抱着睡,不行的。”   “他要让奴婢抱奴婢就抱着睡呗,多俊俏的公子哥儿,你瞧这眉眼,果真生的跟咱们王爷一模一样呢。”苏嬷嬷笑道。   当然,心底里头她也是叹息:要真是王爷的孩子,你瞧王妃这般贤惠,夫妻恩爱,幼子健健康康的,该有多好。   罗九宁正色道:“不能从小儿给孩子惯了毛病,也不许抱着睡,嬷嬷将他放下去。”   虽说没爹,可终归是有娘的,罗九宁可没想过,打小儿就给儿子惯些纨绔的毛病,毕竟她还要带着他逃命了,真惯坏了性子,动不动要哭要抱,怎么成。   她仍是进了西梢间,在自己治药的桌前抽出银票来,一张张的数了数,总计下来,满打满的三千六百二十两银子。   当今物价,一幅中药也不过一大吊钱,一亩田地也不过五十两的市价,三千两百两银子,慢说置田置地,便罗九宁要开间药房都足够了。   她将这得来不易的银子又揣回了兜里,转身出来,见苏嬷嬷已然摆上了饭,独自一人坐着吃罢了,洗了个澡,转身上了床,黑天胡地的,便与壮壮两个暖暖儿的挤到一处,睡下了。   *   “陶八娘在烨王手中,就是烨王的杀手锏,他要真把陶八娘带到皇上面前,肃王的危机就解了,可东宫在皇上面前,可就危险了。重则,只怕皇上会废太子,废太孙,殿下,您此时该要回长安,与太子殿下商议该如何除去八娘才对,而不是在这儿等着肃王妃见您。”   佟谦苦口婆心的劝着裴靖,在他的言语之中,陶八娘,那个曾经对他以身上许,愿意与他结契为夫妻的女子的性命,连蝼蚁都不值。   裴靖遥遥望着清云观里的香烟缭缭,冷笑着问道:“在舅舅看来,男女之情,是否远远不及江山帝位更重要?”   “开玩笑,殿下,你有四个如狼似虎,虎视眈眈的叔叔,皇后,太子和太子妃,乃至郑家,佟家为了您,殚精竭虑,才能叫皇上将您封为太孙,就是为了增一份筹码,不至东宫旁落,您此时说男女之情,不是可笑?”佟谦望着自己一路陪伴到大的外甥,简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原本,他当初带太孙到洛阳来,也不过是因为觉得他自幼兢兢业业,从不曾行差踏错过,想要带他出来顽顽而已。   谁知他竟就喜欢上了一个那年才不过十三四岁的小丫头。   谁能想象,东宫遍地美人,长安处处名媛,香囊绣帕,折扇玉坠,各家姑娘们费了多少心机也搏不得太孙一眼青睐。   一个寒门小姑娘,却用自己衲的青布衫,衲的千层鞋,并几只烤地瓜就把他的心给哄走了。   自幼循规蹈矩的孩子真要犯起拧巴来,十匹马驾的马车都将他拉不回来。   “徜若她不愿意走呢?”佟谦再问。   “抢,抢也要抢出来。”裴靖忽而挑眸,自他祖父那儿遗传来的,一双天生秀致的眸子一闪,里面却是冷冷寒光。   当然,他的天性之中,也尽皆是从他祖父那儿遗传来的凌厉性子,冷静锐智,锋芒毕露。   “肃王的府宅,就那样好抢,更何况,她生的那孩子,还不一定是谁的。”佟谦不相信裴靖能接受那个孩子。   “舅舅,你们曾说,只要能在太子还在时,被皇上封作太孙,我便可以作我想作的一切,我作到了。我想要立罗九宁为太孙妃,为何不行?不行也就罢了,你们还那般待她……你徜若还要劝我,就滚回东宫去。”说着,裴靖就走到了外头。   窗外冷风呼啸,裴靖深深往外嘘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就是抢,我也要把她给抢出来。”   *   跟儿子团在一张床上,窗外寒风呼呼儿的刮着,罗九宁半梦半醒,听着窗外的风声,简直不想醒过来。   不过,苏秀那个马大哈,出门的时候没有关卧室的房门,而她这卧室的外头就是正厅,方才胡东方翻筋的时候,不小心把屏风给踢坏了,此时挪到了一边。   偏偏苏秀把房门也不曾合,棉帘子还开着一大块,冷风呼呼的,直往屋子里灌着。   罗九宁一弯膀子在外头,冷热交替的风吹着,叫她直欲打喷嚏。   正当她准备喊人时,门悄然一声合上,外头苏嬷嬷依旧在走来走去,一声声,皆在耳边响着,罗九宁清晰的能够听见,却是怎么也醒不过来。   “郑姨娘,娘娘还睡着呢,你来作甚?”窗外忽而响起苏嬷嬷的声音来。   “也无甚,不过是皇后娘娘昨夜作梦,梦到些不祥,于是从宫里下了旨意出来,让四位王妃,每人抄上五卷《千手千眼大悲心陀罗尼经》,而且,须得焚香净坐,在咱们清风楼后面的小佛堂里去抄。”   苏嬷嬷望着阴鸹鸹的天时,低声道:“郑姨娘,娘娘此时都睡下了,便抄经,明儿起来抄不行吗?”   郑姝笑道:“皇后谕旨,别的王妃都在抄,咱们王妃要不要抄,你们自己看着办既可。”   “这可怎么办?”苏嬷嬷颇有几分害怕,毕竟罗九宁嫁进来之后,皇后还没给过任何口信儿,也不曾召见过她,虽是一府王妃,到底也是儿媳,婆婆发话了,又焉能不听?   “秀秀,你去把王妃唤醒来去。”苏嬷嬷推了一把女儿。   “我才不要,娘娘才刚躺下呢。”苏秀撇着嘴儿。   “要不要抄,你们自己看着办。”郑姝又道。   这下,苏嬷嬷和苏秀两个更怕了,毕竟她们虽不忍心叫醒罗九宁,可更怕为了她能眠上一会子,就得罪了她的婆婆,皇后。   “郑氏,你去问皇后,孤替她抄经,可否。”忽而,屋子里响起一个冷而威哑的声音来。   顿时,非但郑姝吓了一跳,便苏嬷嬷和苏秀两个亦是一头的雾水。王爷甚时候进来的,她们一直在院子里忙来忙去,怎的就没瞧见?   作者有话要说:  亲们,继续求营养液,营养液依旧有红包相赠哈。 第34章 绞尽脑汁   不过,就在郑姝也给吓了一跳,正准备欲要走时,裴嘉宪的声音又柔了几分:“郑氏,你回去将经抄了,孤过会儿到盂兰院看你。”   郑姝听了自然大喜,但是,也有些摸不着头脑:“王爷,妾身非是住在盂兰院,而是住在春山馆。”   “从今夜起,你就住在盂兰院。”裴嘉宪断然道。   这是摆明了的替她赏院子了,郑姝立刻一个万福,喜孜孜的叫道:“妾身谢王爷赏赐。”   罗九宁也是立刻就坐了起来。   黑暗的屋子里,裴嘉宪就坐在床头上,在她给惊醒的那一刻,窗外的火光照进来,照在他脸上,他的目光带着几分好奇,还未来得及从她身上挪开。   他坐在床前说话的时候,她侧首替孩子掖了掖被褥,亲自起身,从外面引了两只青铜宝树的大灯台进来,一支坐在窗下,一支坐到了书桌旁,便侍立于侧,听裴嘉宪与郑姝说话儿。   他今儿穿着件鸦青面的常服,内里却是宝蓝色的缘,脚上麂靴沾着淡淡的浮尘,显然,也才从外头回来。   只是,再看地上雪浪毯子上的印子,显然他踩过雪,进来也不知多久了。   罗九宁一觉睡的香沉,却不知这男人坐在自己和壮壮儿身边,就这样默不作声的看了多久。   罗九宁无话找话,笑道:“可要妾身替您箅头?”   要说箅头,清理耳朵,或者是剪手指甲脚趾头,因是郎中,这些事儿她自幼就作的很好的。   “今儿去白马寺,可有甚好玩的?”裴嘉宪笑着问道。   罗九宁还不知道自己所有的行踪,皆在这男人的一双冷眼注视之下,亦是笑着说道:“白马寺要在春日,牡丹盛开时才有看头,不过,今儿咱们郑姨娘也是运气不好,竟是失足跌入了放生池之中,也是真真儿的险。”   裴嘉宪道:“那她眼神可真是不好,放生池的栏竿高有二尺,这样她都能跌下去。”   方才还说过会子就要去看的妾侍,你瞧他此时说起来,眉宇间隐隐的嫌恶,这男人的心思,可真难琢磨。   说着,他跺了跺脚,显然是想脱了脚上那双厚沉沉的靴子。   罗九宁连忙替他拿了双原本自己衲的,家常穿的布鞋出来,笑着说:“瞧瞧,王姨娘又替王爷衲了一双鞋子,因怕寒天脚心冷,特地加厚了底子的,家常起居穿着再舒适不过,王爷试试。”   也不知道裴嘉宪予那郑姝是个什么心思,但只要罗九宁在一日,她就不能叫郑姝抢了王伴月的风头。   况且,她觉得王伴月性子孤而高冷,裴嘉宪相貌俊美无双,堪称良配,亦是想着,润物细无声,要把这俩人撮合到一块儿呢。   裴嘉宪才将脚踏入鞋中,罗九宁扬起头来,笑眯眯的说:“既郑姨娘搬了院子,王爷也替咱们王姨娘搬一个吧。清香楼就很好呢,离妾身这儿近,我们时常走动着也方便。”   “好。”裴嘉宪不在这些事情上纠结:“王妃看着安排就是。”   “莫若清香楼,离妾身这正院也近些,正好儿我们好往来。”罗九宁于是又说道。   裴嘉宪自来对于那种冷寡寡的女子们,有种别样的厌恶,是以,厌恶王伴月比郑姝更甚,而清香楼,恰是他要来正院时的必经之地,正要叫那么个女子住在清香楼,天天来内院时要叫她瞧见,裴嘉宪又岂能痛快。   “西水塘后面那栋院子吧,叫什么来着,离着西门最近的?”裴嘉宪思索着。   “茵草斋?”罗九宁知道那地儿,就在肃王府的西门门口,而西门是平日里出入菜品,运送杂物的门,那院子可着实荒败。   “恰是,就叫她到茵草斋住着去。”裴嘉宪不再纠结这个,见罗九宁欲要转身,忽而伸手一拽,就将她拽到了自己怀中:“王妃就没有别的事情要与孤说一说?”   罗九宁连忙道:“王爷要是不困,妾身拿盘棋进来咱们下着?”   她本身对裴嘉宪了解不多,但于那本书中得知他闲时爱下棋,恰她虽下的不好,总还能陪着走个十子八子的,也是无处可讨好他,绞尽脑汁想出来的法子而已。   “不必,就这样坐得片刻,难道不行?”裴嘉宪顿了顿,说道。   罗九宁缩在他怀中,遥遥望着床上睡的憨沉沉的儿子,顿了顿,却是慢慢缩进了裴嘉宪的怀中。   外头不知何时又起了雪,索罗罗的雪星子往下落着,风刮在院中那株梅树上,细微而又尖厉的清响。   这小王妃比之未生产之前,似乎丰满了许多。裴嘉宪犹还记得她头一夜嫁进来时,瘦而单薄的身子。   不过,那时候她才在心里挖了个坑,把裴靖给埋了,提也不敢提,想也不也想。   三夜洞房不成,那日清早起来,长安宫中派了内侍前来要元帕,她无计可施,摘了他墙上那把鸣玉剑下来,出了鞘,青发逶地,跪在地上划着手指。   岂知既是把玉锋,自然是作装饰用的。   裴嘉宪又觉得可笑,又觉得可气,抽出腰间匕首来,轻轻划开自己的食指,滴了滴血在元帕上。   后来她生了孩子,跪在床上给儿子说着对不起,一手掐着自己的咽喉,一手掐着儿子,裴嘉宪深深往外舒了口气,就当着众人认下了嫡子。   一番又一番的,元壁,孽子,他就是这么着叫她折磨的没脾气,一样样全容纳下来了。   她那面颊儿润润的,若嗅上去,会有股子桂花似的淡甜,格外的好闻。裴嘉宪鼻尖轻轻的嗅着,渐渐那气就粗了起来。   罗九宁却是蓦的坐了起来,转身拉上了最厚的那层毡帘,便望着自己四仰八叉,躺在床上的儿子,颇有几分头疼的想,要给睡的正热的儿子挪窝儿呢。   裴嘉宪倒也没生气,温声说:“老祖宗这几日病的厉害,顾泽海今儿不在榻前守着,怎的也跟到白马寺去了?”   罗九宁极自然的说道:“这妾身可不知道,他说是奉的王爷之令呢,更何况,妾身与外院的长吏们,没什么往来的。”   分明方才在晒经楼上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否则的话,裴嘉宪真能信了罗九宁这话。   从胡东方到顾泽海,裴嘉宪不知道罗九宁在这洛阳城中,小小年纪在外行医时,惹了多少男子为其神魂颠倒,醋意狂发。   就好比顾泽海,不过一个最低等的长吏而已,竟也生着要把王妃偷渡出府,藏起来个作禁脔的心思。   而罗九宁放着好好儿的王妃不作,竟是宁肯与顾泽海虚以委蛇,也不愿意与他敞开心扉。   这时候,裴嘉宪的怒火已经快遏制不住了,偏偏小壮壮哼哼叽叽,却是哭个不住的,闹起了起床气来。   “把这孩子抱出去。”能接受这小家伙在自己眼前晃悠,已是裴嘉宪的海涵,见他睡在自己床榻之上,那股子奶腥腥的味道,不是自己亲生的,到底接受不了。   他忽而吼道。   罗九宁立刻就把个孩子抱了起来,哑声在他耳边哄着:“咱们壮壮儿乖,找奶妈去,好不好呀。”   小家伙今儿整整乐了一整天,因叫胡东方闹着,觉都不曾睡过,才睡着,大约此时还没想好应付自己那个便宜爹,乍乍然给娘抱了起来,两腿一蹬嘴巴一咧就哭了起来。   “娘娘,可要我进来抱孩子?”奶妈是在最东头的一进里睡着,因是陶七娘从外头找的,胖,壮,奶多,但是全无形象,蓬头垢面还敞着怀的,就进来了。   “如何这般的人也能进孤的内院?”原本坐在桌前的裴嘉宪忽而就怒了,声似雷动,吓的奶妈顿在门上,不敢进来。   而小壮壮儿今天起床气也格外的厉害,蹬着两条腿,撕着罗九宁的意思,就是个不肯走的意思。   “将他抱出去。”裴嘉宪顿了顿,再度厉声说道。   总算苏嬷嬷赶了进来,狠手一把,愣生生像是撕裂一般的,从罗九宁的身上撕走了孩子。   她穿着藕色的睡衣,叫孩子的小手撕开了衣襟,就那么眼睁睁的看着儿子叫人抱走了。   转眼便一起儿躺到了床上。   也不知怎的,今夜壮壮那孩子格外的不乖,一会儿哭一下一会儿哭一下的,奶娘也哄不乖他,先头还哄着,渐渐儿的,毕竟哄个孩子也烦,罗九宁竖耳听着,便觉得奶妈的语气也不甚好了。   “苏嬷嬷,让这孩子出去哭”裴嘉宪忽而再一声,恰是说给门外的苏嬷嬷听的。   黑暗中,他能看得见罗九宁的脸,看见她抿着唇想哭,泪眼蒙蒙的看着他。   她琢磨着要跑的时候,求出无门,居然连顾泽海那样的人都能答应,却没想过,他包容了她的完壁,包容了她的孩子,这一切有多么的不容易。   裴嘉宪心说:哭,让她一次哭个够,就知道这肃王府,不是她想逃就能逃得出去的。   而她哭起来的时候,那种伏卧着的身姿,仿佛见了鬼一般搔动着他的情/欲,叫他总想拉过来,狠狠揉入怀中,触摸并感受那肿脂肤肌腻的味道,想深嗅一口她身上那搀着些奶香的,复郁的香气。   “转过身去。”裴嘉宪哑声说道:“好孩子,转过身去。”   黑暗中,罗九宁就那么恨恨的盯着她,红唇微抿着,死都不肯转过身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追妻火葬场的前奏,哈哈。 第35章 灼鹿肉   “阿宁,乖,转过身去。”裴嘉宪哑声道。   罗九宁心说凭什么,便我生了这样的孩子,想杀就杀,我凭你折磨就够了,凭甚你要如此苛待他?   她还是头一回在裴嘉宪面前使小性子,咬牙半晌,忽而就说了一句:“孩子在外头哭着,妾身没那个心情。”   “那孤叫他彻底哑了声音去?”裴嘉宪也是立刻就来了一句。   罗九宁噤声良久,终归还是缓缓转身,在孩子的哭声之中,侧过身去,一点点的挨凑了过来。   但裴嘉宪却是蓦的就坐了起来:“也罢,孤去盂兰院走上一走。”   本来,他是想因此叫罗九宁识些害怕,知道自己也不是非她不可的。   岂知黑暗中,她却仿佛瞬间得了解脱似的,立时就坐了起来,依旧是往日甜兮兮的,轻快而又乖巧的语调:“王爷慢走。”   裴嘉宪一肚子的怒火,也不要罗九宁伺候,披上外氅出了西偏殿,便见檐廊之下,苏嬷嬷和奶妈几个抱了个孩子哄着。   如此风雪之中,孩子放在外头自然冷,但偏偏那小家伙见了他,却是顿时就止了哭声,咧着小嘴巴就笑了起来。   裴嘉宪望着小襁褓中那笑红了牙胎的圆胖小子,虽说才不过几个月,端地是一幅欠揍的样子,愈发的怒火中烧,偏偏苏嬷嬷一脸戒备,那胖奶妈也是一幅受了气的样子,一起围着个孩子,仿佛他是要吃孩子的狼外婆一般。   这正院之中上上下下,倒是同仇敌忾,裴嘉宪站了半晌,终是气的悻悻而去。   听说自家小姐能搬到盂兰院去,郑姝的丫头们自然喜之不尽。   且不说盂兰院的位置好,院子敞亮,虽说不极正院这般古朴敞亮的大,但是独立自成一体的院子,院中有山有水,假石围栏,无一不精。   良缘和吉祥几个丫头因为裴嘉宪一句今夜要过来,忙不迭儿的收拾着。   “娘娘,那盂兰院中是有正房的,不过正房里的铺盖是宋姨娘用过的,咱们是不是得抱着扔出去,把咱们自己的换上?”吉祥跑了一回盂兰院,便进来问郑姝。   宋绮已经死了,死人的东西自然晦气,肯定是不能用的。   郑姝财大气粗,入肃王府的时候,虽说只是个姨娘,但仅是赔嫁的东西就拉了几大车,因春山馆太局促,摆放不开,如今还在各处堆着落灰呢。   有了自己的院子,最紧要的当然是先把宋绮的东西全扔出去,再把自己的给换进去。   但既裴嘉宪要来,如此大动干戈的换家具摆饰当然不成,毕竟,王府就好比一个缩小了的皇宫。自幼伴在皇后身边,看皇后替嫔妃们争宠,揣摩皇上的心思,郑姝可是看的多了,也熟知男人的秉性。   男人,尤其是妻妾多的男人。   于他们来说,女人大多是一样的,而真正吸引他们的,是在外操忙了一天之后,回到内院,那种舒适愉坦的氛围。   所以,她道:“只略略的收拾一下既可,将屋子烘的暖暖儿的,用姑母给的龙涎来熏,再吩咐大厨房,就说叫他们把我养着的那头梅花鹿幼鹿给烧了,今夜我要给王爷吃。”   吉祥领了命,连忙就往大厨房去了。   *   饶是忙了个四脚朝天的布置着,眼看到了亥时,盂兰院依旧没有布置出来。   郑姝命良缘抱了一大堆的衣裳出来,挑挑拣拣半天,总算是挑拣出来一件品红色细碎洒金缕桃花纹锦琵琶襟上衣,再配了一件翠兰面的马面裙,比到身上,临镜而照,真真儿的人比花娇。   良缘抱着衣裳侍在一侧,连连赞道:“除了小姐您,就没人适穿这品红色。”   郑姝笑道:“可不,幼若也总说,我最善这品红色。”   她肌肤白嫩细腻,但与皇后一般,五官偏细偏淡,当然,郑氏源自狄道,而狄道郑氏的女子,天生便是如她与皇后这般,面似满月,五官窄细,但又肌肤白糯,非得配上品红这种颜色,才能衬出别具一格的风情来。   “只是,咱们欢欢哪去了?”郑姝平时最稀罕的那只小哈巴狗儿不见了,也是忙了半日,良缘才发现。   “怕不是又到对面去了?快去找回来,王氏清贵,饭菜里都没有油水,真给欢欢吃了,是要拉肚子的。”郑姝颇不满意的说道。   良缘得了令,转身又到对面,跟王伴月两个吵去了。   郑姝这才扶着两个老嬷嬷,优哉游哉的,往盂兰院去了。   盂兰院正房,四扇楠木樱草色刻丝琉璃屏风围出一片小小的天地来,银烛高撑,鎏银百花香炉那龙兽上,缓缓往外吐着龙涎。   郑姝亲自往里面压了一把香料,轻轻将它盖上,再瞧厨房的郭嬷嬷站在下首笑着,扫了一眼桌上的菜式,连连赞道:“嬷嬷这桌菜办的地道,但不知花了多少银子?”   郭嬷嬷笑道:“大多皆是府中现成的东西,就这头鹿费了些事儿,不过也是姨娘自己养的,咱们好讨什么银子。”   虽她这么说着,郑姝还是使个眼色,命良缘给郭嬷嬷递了十两一锭的银锭子过去。   她财大气粗,出手又大方,不比王伴月穷嗖嗖的,内院这些奴才们才愿意抢着来给她办差。   桌子当中一盘新鲜的鹿肉,恰才五个月的小幼鹿而已,连腥膻都不曾生,恰是最嫩的时候,取其前腿腹上那两块最细嫩但也紧致的肉来作脍,就在银炭炉子上烘烤,烤到外头断生,里面还是带着血的鲜甜,甭提有多好吃了。   这是当今皇帝最爱吃的一道名菜,所以郑姝一直准备着,就是准备给裴嘉宪用的。   只听外面阿鸣高高儿一声王爷驾到,还在下首布置着的郭嬷嬷立刻就率着人从侧室的门上退出去了。   郑姝轻轻嘘了口气,连良缘和吉祥两个都撵了,亲自上前打帘子,上前便道:“如此深夜,也不知王爷吃过了与否,妾身这里备了一桌子的菜。”   高大的男人身上带着股子寒气,还兼着些罗九宁那屋子里,挥之不去的淡淡药息:“怎的无酒?”他来了这样一句。   郑姝一张小脸儿顿时煞白:“王爷不是戒了酒了,以妾身来看,咱们还是勿要吃酒的好,您说呢?”   男人眸光稍霁,亦是轻轻儿的唔了一声。   进得门来,环首四顾了一圈,他转身坐到了桌前,郑姝旋即也跟了上去,笑容容的说道:“皇后娘娘这些日子来也总问及王爷,叫妾身叮嘱着王爷莫要勤于政务,却疏忽了自己的身体。”   裴嘉宪轻轻晤了一声。郑姝于是又道:“丽妃娘娘前些日子和宫里新来的那位杜细奴吵了起来,皇上气的责起丽妃娘娘来,说她白生了年纪,却没有体统,最后还是皇后劝着皇上熄了怒火。”   裴嘉宪那个生母,真真儿的白生了年纪,却不生脑子,在她眼中,这世间没有任何事,能比搏得皇帝的宠爱,并叫后宫嫔妃们嫉妒的两眼发红更重要的事了。   皇帝骄纵了她一辈子,毕竟她生的美貌,又还没什么城府,娘家也兴不起风浪来,纵着她也不过纵着个顽意儿。   可如今皇帝不信任裴嘉宪了,丽妃的那些骄纵再耍起来,皇上自然就要厌烦。   裴嘉宪很是苦恼一点,生怕自己那亲娘要在宫里再作下去,要把自己给作没了。   此时听皇后肯帮她一点,虽说皆是为了彼此的利益,但既是自己的生母,裴嘉宪就不能不对皇后低头。   两道冷厉的眸子涟漪微动,他道:“难得母后不计前嫌,还肯帮她。不过,孤曾记得姝姝当初不是言,宁为东宫妾,不为四爷妃,怎的忽而就想开,来给孤作妾了。”   他这话问的颇有几分寻究似的好奇,又颇有几分得意。   当然了,以郑姝的心机来惴摩,此时的裴嘉宪又骄傲又得意,毕竟在他小的时候,她是皇后最宠爱的娘家侄女,在皇后所居的南宫之中都有单独的寝室,单独伺候她的嬷嬷与宫人们。   而他,在南宫之中就是个不讨巧的受气包子。   “说什么宁为东宫妾,不为四爷妃,那全是南宫之中那些碎嘴的老内侍们编排来骂人的,自打十二岁那年,皇后娘娘说要将妾身赐予王爷为妻,妾身一颗心,就全在王爷身上。”   后来,妻没作得,反而是作了妾,郑姝的话语里,便带着些淡淡的伤感。   她在锡盘上煎烤着鹿肉,底下银炭燃燃,鹿肉一投上去,油呲呲的往外冒着,血水迅速收缩,肉旋即也就给煎成了金黄色。   眼前的蘸料碟子里,除了普通的椒麻等物之外,还有一小撮烘干后,香氛浓郁的艾菊。这东西一般人不怎么吃,但裴嘉宪很喜欢拿它作蘸料来灼鹿肉而食。   裴嘉宪持起筷楮来,在郑姝期待的目光中将那片鹿肉吃了,再来白帕揩了唇,薄唇抿着,却是道:“鹿虽说鲜,但到底不曾腌去酸腥,这肉还是有些膻。”   “那,要不要换些别的菜式进来?”郑姝连忙道:“有腌好的鹿脯,还有黄羊,野兔,全进王爷爱吃的。”   裴嘉宪也不多说,起身就进了内室。郑姝一见,自然也就跟进来了。   这原是宋绮的屋子,比之郑姝,裴嘉宪因为常来常往,当然更熟悉里头的陈设布置,转身大剌剌坐到宋绮原来常与媛姐儿两个起居顽闹时的张红木嵌螺繥大理石扶手椅上,裴嘉宪便一直坐着。   默坐良久,忽而他一转身,从身侧红木质的圆茶围桌上的红漆描金海棠花小托盘里寻摸着,寻了半晌,怒问道:“这里头的泥哨了,去了何处?”   在外头的良缘连忙凑了上来,道:“回王爷,妾身们见是用过的东西,清出去了。”   “那是媛小主的东西,你们好大的胆子,敢将它清出去。”裴嘉宪顿时就怒了。   他这一怒再怒的,吓的郑姝所有的人全都提心吊胆,颤颤兢兢,全没了方才王爷还未来时,大家一起等着俊美威严的肃王殿下大驾光临时的喜悦。   裴嘉宪攥着手顿了片刻,忽而说道:“郑氏,过来。”   郑姝这时候也开始有些怕了,颤颤兢兢上前,笑道:“王爷可是要妾身服侍您歇了?”   裴嘉宪一手支额,坐在桌前,一只骨节修长的大手在桌面上虚虚的按着,顿了半晌,忽而轻轻一攥,低声问道:“去年的端午之夜,你和佟幼若都瞧见了什么,就何至于报到皇后娘娘那儿去?”   作者有话要说:  瞧见什么啦,瞧见太孙把你媳妇儿吧唧了一口,哈哈。   继续求营养液啊亲们! 第36章 毛骨悚然   端午之夜,郑姝发觉皇太孙裴靖在宴席上,一直默默注视着陶八娘那个瞧起来温默默的娘家小外甥女儿,于是就告诉了佟幼若。   俩人一道儿尾随着,在裴靖把罗九宁压到梧桐树后面的那一刻,佟幼若脚下一滑,差点就摔倒在地。   那不止是皇太孙偶尔瞧着个女子生的好看,就想香一口她的唇,或者吃她点儿胭脂,无论郑姝还是佟幼若,一眼就能瞧得出来,裴靖是真喜欢上了那个姑娘。   至于后来的事情,就不仅仅是佟幼和和郑姝两个和谋那么简单了,皇后和太子妃,甚至太子也参于其中,不过,郑姝敢保证的是,这事儿裴嘉宪绝不可能知道。   她两道红而饱满的唇立刻就抽了一抽,却也道:“王爷这话说的,妾身不记得什么端午节的事儿。”   裴嘉宪忽而挑眉,灯下暖玉色的一张脸俊美之极:“哦,你忘了。好,那孤且问你,去年的中秋之夜呢?你总还记得自己和佟幼若给翠华宫送酒糟鸭脖的事儿吧。”   郑姝叫他一双冷黯幽沉的眸子盯着,只觉得有种毛骨悚然式的惧怕感。   他似乎什么都知道一样。   郑姝心说不会吧,他那夜明明吃醉了酒,人事不知,会知道什么。   “妾身何曾给翠华宫送过酒糟鸭脖,王爷真是说笑……”郑姝伸了手过来,哑声道:“不如,妾身伏侍着王爷睡了吧。”   裴嘉宪抽着唇,忽而就笑了起来,一直在笑。   他要笑的时候,眼角桃花浮的淡淡,没了怒中那种阴恻恻的神情,俊美而又温柔,当然,郑姝之所以愿意听皇后的话,一个世家之女,从长安跑到洛阳,带着大批的嫁妆来给他作妾,也恰是因为这男人笑起来时,那种莫名的温柔感。   她来给他作妾,算得上是皇后对于他的青眼。她在这肃王府中过的好过与否,关系着皇后和太后在宫里给不给丽妃穿小鞋。   裴嘉宪在这府中,任给谁没脸,也绝不会给她没脸。   郑姝瞧裴嘉宪笑的那般温柔,以为他不过是诈自己,或者开个玩笑,抽了抽唇,遂伸了手过来,依旧是柔柔的声音:“要不,妾身伏侍您上床?”   裴嘉宪伸长了一条腿,一手支着下颌,柔声笑了笑,竟是低低说了句:“既你不肯与孤说,那就暂且与千里聊上几句,孤在外头等你?”   说着,他站了起来,转身却是出门了。   紧接着进来的是陈千里。这陈千里是裴嘉宪的亲侍,八尺高的汉子,肌肤黝黑,声若铜钟一般,而陈千里的手里,还拎着只小哈巴狗儿,雪绒绒的个小团子,呜呜咽咽的叫着。   郑姝极爱这小哈巴狗儿,从这小狗儿从母胎里出来就养着,又从长安带到洛阳,真真儿的是,比自己最贴身的几个丫头还亲。   她见陈千里拎着只狗进来,还伸了双手就要去搂:“欢欢,这半日不见的,你跑哪去啦,叫娘一通好找……”   裴嘉宪站在外头,望着廊下几个丫头,忽而挥了挥手,示意她们都退出去。   几个丫头们提心吊胆的,正往外退着,便听屋子里的郑姝失声尖叫了一声:“欢欢!”   紧接着便是小狗的残嚎之叫,以及郑姝的撕打,哭闹之声。良缘胆子大些,退过照壁时回头一看,便见那冷面的王爷鸦青色的袍子叫冷风拍打着,袍摆烈烈,负手站在廊下,眉宇间一股子的晦涩。   而屋子里传出来的,则是郑姝不停的咒骂和嚎哭之声,她还在厉声尖叫:“裴嘉宪,裴嘉宪你给我进来,你这样待我,我要报到皇后哪儿,报给皇后听,叫她折磨的丽妃生不如死。”   毕竟是从小一起伴到大的丫头,良缘以为这王爷是让那陈千里把自家小姐给强/暴了,或者是□□了,吓的两腿直打着哆嗦,忽而回过头来,便见外院另一个侍卫长裴谦昊率了一群黑鸦鸦的侍卫,就站在门上。   “不该听的不要听,不该看的不要看,赶紧滚回去好好儿睡觉。”胡谦昊到底年龄大些,待这些与自己儿子年龄一般大的孩子们,总会有些怜悯:“赶紧走。”   良缘哦的一声,整个人打着摆子的,就往春山馆去了。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依,她奔跑在冻的硬梆梆的石径上,莫名的,似乎是明白了这句老话儿的来历。   而盂兰院的正房里,郑姝其实没什么,但陈千里当着她的面,把那最心爱那条小狗欢欢儿给扒了皮,还拿到火上生灼了,当着她的面就给吃了。   “畜生,没用的东西,就知道跟条狗过去,贱人生的贱种!”郑姝不停的骂着,哭着,咒着。   殊知陈千里大嚼了几口,忽而抬起头来,却是来了句:“郑氏,你怕是不知道,我冬日里不止好吃酒肉,还好吃人肉,你要再闹,小心老子吃了你。”   “我是王爷的妾侍,你算个什么东西。”郑姝虽吼的凶,可到底是女子,已经在哭了。   “王爷的妾侍从不撒谎,也从不在府中作妖!”陈千里一只蒲扇似的大手忽而拍在桌子上,拍的木炭四溅着,脚踩上地上那团白乎乎沾着血的毛,指着郑姝的鼻子道:“你且去问问,宋氏可有像你这般,在王爷面前不老实?”   郑姝坐在地上,顿了半晌,忽而想起宋绮临走之前,与自己掏心窝子的话。   她说,给裴嘉宪作妾,小处可以胡闹,但大处绝不能犯错。他待女人,远不及部下那般好,而除了把她们关起来,最可怕的是,只要女人不听话,他自己或者不会作什么,但会派陈千里进来收拾。   彼时,郑姝总觉得自己身为皇后的娘家侄女,相貌生的比宋绮好,比宋绮年轻,又有头脑,她不相信裴嘉宪会这般待她。   可真正眼睁睁看到陈千里扒了她小欢欢的皮,她才觉得自己怕是错了。   郑姝无比的悔,悔到肝肠寸断,扯着喉咙就叫了起来:“裴嘉宪,你送我回长安,我要回长安,这肃王府我不呆了。”   “好说,把中秋那夜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孤即可。”帘子一撩,裴嘉宪走了进来,也不看陈千里,转身就走到了窗前,却是柔声问道:“现在告诉孤,中秋那夜,你们把她从翠华宫诱出来之后,送到何处去了?”   郑姝脑瓜子飞速的转着,顿了半晌,断然摇头:“是太孙宫里的姑姑清歌和佟幼若两个带她走的,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姝姝,千里不但嗜狗,还爱吃人肉。”他声音倒还温柔,却来了这么一句。   郑姝望着坐在哪儿大啖狗肉的陈千里,顿时就哭开了:“我是真不知道,你把我送回长安吧,我求你了,阿宪,看在咱们打小儿一起长大的份儿上,我求你了,你把我送回长安吧。”   这样的男人,也不知道宋绮这些年是怎么伺候过来的。   郑姝才伺候了一天,一天而已,她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   “往后在府中乖乖儿的,晤?”裴嘉宪忽而屈膝,盯着郑姝,眼里倒是少有的温柔神色:“你想回长安,那怎么行呢,等你回去,在皇后面前又不知得说孤多少坏话,而你小时候在皇后面前说孤的那些坏话,孤还记着呢。”   一分一厘都是债,郑姝咬着牙就哭开了:“可你是个大男人,怎会还记着这些小事儿?”   裴嘉宪居然就笑了起来:“人总是于欢愉想得多,于痛苦想的少,孤小时候在皇后宫中,没有过欢愉,那痛苦自然就长长久久的记着。比如说,你瞧着孤养的小乌龟生的可爱,于是差内侍们狠手抢压了去,玩也不玩,却因为它咬了你的指头,就让内侍们生生将它踩死。那分明是孤小时候最好的玩伴,你却让人将它给踩死了,孤怎么会不记得?”   郑姝这下不说话了。   她算是看出来了,枉这裴嘉宪八尺之高,却是个睚眦必较的小人。   瞧他生的那般俊貌,行事作风,却全然是个阴损小人。她咬牙道:“皇后,皇后必会来接我的。”   “那你就在此乖乖儿的,等着皇后来接你。”裴嘉宪深深往外吐了口气,挥手道:“千里,把郑氏那小狗儿给找来,还给她。”   陈千里站了起来,嘿嘿一笑,从阔大的袖子里掏出个软乎乎的东西来,丢到郑姝面前,郑姝捧了起来一瞧,额前一撮子黑,却原来,这才是她的欢欢儿。   这连唬带吓的,郑姝乐极生悲,又悲极之后再见到自己的小狗儿,抱着那小狗儿瑟瑟缩缩坐在地上,埋头在暖绒绒的狗毛里,抖着肩膀就哭了起来。   且说裴嘉宪带着陈千里从盂兰院出来,往前疾走了几步,忽而一脚踹上面前一株高高的梧桐树,狠命踹了两脚,忽而塌了肩膀,于寒风中就那么默默的站着。   “千里,去趟京城,到东宫去,想办法把那个叫清歌的掳来,孤有事要问她。”过了半天,裴嘉宪才又来了这么一句。   陈千里应了一声是,转身离去。   裴嘉宪自盂兰院中出来,越过明辉堂,于内院逛了大半圈子,却依旧是走到了正院门外。   他方才怒气冲冲而去,他就不相信了,罗九宁能不担心,能睡的踏实?   才迈步进了院子,苏嬷嬷便迎了上来,悄声问道:“王爷怎的又回来了?”她倒比罗九宁还会拈酸吃醋一点。   “你家娘娘呢,可睡下了否?”裴嘉宪柔声问道,望着西殿叫烛光照暖的屋子,他心头立刻又浮起悔意来。总觉得自己方才恶声恶语,怕是吓坏了那软绵绵,娇滴滴的小王妃。   虽说那个小家伙哭的闹心,但每每只要罗九宁缩在角落里一哭,裴嘉宪就没了脾气。   “王爷方才未免太凶了些,老奴记得小时候的您,可不是这样儿的呢。”苏嬷嬷叹道。   是从给二哥扔到妓院里那一回开始的,他就变成了这么个喜怒无定的样子。   其实那孩子到底是谁的,从罗九宁准备要掐死孩子的那一刻起,裴嘉宪就不在乎了。   便他从长安找到知情人,问出所以然来,也绝计不会告诉罗九宁。   不过是皇太孙偶施雨露,却恰恰叫那佟幼若知道,于是佟郑两家合谋,趁着这个节骨眼儿,来了一场颠覆帝业的谋乱。虽说终究未能得成,但佟郑两家都于这件事情上,得到了很大的好处。   至于罗九宁,不过是一场大火之中,一只不幸掠过时给伤到的蝴蝶而已。   他又岂会把这事儿告诉她?   “叫她安生睡着,不要吵醒她。”裴嘉宪想了想,又道:“还有那孩子的生辰八字,嬷嬷明儿记得到徐院判那儿问来,孤得将他的八字报到宗正寺去。”   总是壮壮壮壮的叫着,却连个大名也没有,身为皇子之嗣,虽这个年纪还不能请封世子,但到底也该有个有御赐的,正经小名的。   裴嘉宪本来心中极其的不爽快,当然,也从来没想过要将壮壮的八字报到宗正寺,上皇家御谱。但忽而这般说出来,却不知为何,心头却是敞快了许多。   在黑暗中咬了咬牙,他心说,如此大恩,等明儿罗九宁听到了,孤就不相信她能不感动。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撒花求营养液哈。 第37章 忠臣良将   虽说这肃王府中的女子们出不去,但到底女子们舌多话多。   所以,一清早起来,罗九宁先听到的,就是苏秀大嘴巴的传言:“娘娘,听说昨儿夜里郑姨娘非但没能讨好王爷,反而惹王爷发了怒,让陈千里将她那小哈巴狗儿给吃了。”   罗九宁吓的抖了一抖,偏偏苏秀又说:“听良缘说,那陈千里非但吃狗,连人都吃。”   正说着,苏嬷嬷走了进来,高声道:“放屁,我早起特地到盂兰院去看了一回,那小欢欢儿撒丫子跑着呢,可不许再嚼这种舌根。”   罗九宁倒是真的,给吓懵了。   要说陈千里吃不吃人肉她不知道,但据那本书中来说,这人是裴嘉宪的忠臣良将。   不过,应当就在今年年底,瓜州府有一场叛乱,瓜州节度使佟新安被赶出瓜州,最后裴嘉宪千里驰援,前去平乱,但最后,陈千里出关杀故,佟新安却闭关不肯放援兵,最后,陈千里未叫敌军杀死,却是叫太子妃的侄子佟新安,给杀在瓜州城外。   这吃人的魔头,得被东宫的人给除掉,不得不说,东宫和肃王府之间的争斗,也是够残忍的。   苏嬷嬷接着就笑了起来:“王爷昨夜还说,让奴婢去徐院判处问咱们壮壮儿的八字,他要把孩子的八字报到宗正寺呢。”   只要报到宗正寺,小壮壮可就板上钉钉的,是肃王裴嘉宪的长子了。   罗九宁想起昨夜裴嘉宪那恶声恶气的样子,却是吓的依旧在发抖。   不过,在那本书里,他并没有把小壮壮的八字给报到宗正寺过,这其中,又有了些问题,罗九宁思来想去,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也就只能由着裴嘉宪去了。   昨夜小壮壮叫裴嘉宪发脾气时,给奶娘抱出去吹了点子风,今儿一是上起来,小家伙便鼻子塞塞的,一点小嘴唇格外的红,两只眼儿也是没精打彩,手摸上额头,还有些淡淡儿的烧意。   奶娘试着给孩子喂奶,小家伙却是连吃奶的胃口都没有,侧过脑袋,歪怏怏的伸着两只手,是个只要罗九宁抱的意思。   待钻到娘怀里了,小家伙眨巴眨巴眼睛,极困倦的将眼睛闭上,便再也不肯睁眼睛了。   “怕是昨夜染上风寒了,才这豆丁大点儿孩子,只怕要熬不过去,娘娘,要不咱们把御医唤来?”苏嬷嬷急的直搓双手。   奶妈也道:“娘娘,唤御医进来吧,咱们壮壮儿这样可不行。”   罗九宁怀里搂着个孩子,垂着眉头,拿湿帕子替壮壮儿揩着脸,却是道:“我自己便是郎中,有什么自会替他诊治,要什么御医。”   小壮壮儿挣扎着掀了掀眸子,怯怯儿的看了苏嬷嬷一眼,苏嬷嬷的心顿时就跟化了似的:“罢了罢了,是我说的不对,只是,咱们到底不能就这样等着孩子一直烧下去啊。”   罗九宁道:“这孩子是前几日吃奶时奶娘给的猛了,积的有些多,昨儿又猛玩了一番,积食再加虚火,昨儿夜里又抱出去冷了一回,才会成个如今的样子,不碍事的,你从隔壁西梢间把我那精油拿来,我替他刮上一刮,将热毒出出来,就好了。”   听她说来,仿佛很轻松的事儿。   当然,她要作起来,也是极为的轻松。将孩子的手腕撸起来,先涂上薄薄一层精油,再拿指腹轻轻儿的刮着,渐渐儿的,苏嬷嬷就瞧着壮壮儿呼吸匀了许多,唇上那层焦红,也褪去了不少。   小家伙睁开眼睛来,强撑着看了眼苏嬷嬷,还给她笑了笑,又睡着了。   这样子,显然就是内火退了。   苏嬷嬷上前摸了一把,孩子非但烧退了,鼻子也灵醒了许多似的。   她顿时轻拍着两只手就笑了起来:“都说娘娘有双神医妙手,奴婢不信的,今儿一试,果真呢,您这才一回子的功夫,就把个孩子给治的精精神神了。”   罗九宁吻了吻儿子的小额头,果真不烧了。   她懒懒儿歪道了床上,叹道:“罢了,嬷嬷,我还得团着壮壮儿好好儿的睡上一觉,你到厨房,叫伴月给我作点儿吃的去,待我醒来再吃。”   自打有了王伴月,至少府宅这方小小的天地之中,罗九宁也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了。   躺在床上,她只恨书里那个自己当初为甚那么傻,那般懦弱,就没有想过,替自己挣点儿舒坦回来。   *   转眼已是半月有余,裴靖还在府外守株待兔,陈千里却是快马疾鞭,就赶到长安去了。   长安,东宫之中,如今也正不太平着呢。   太子叫太孙刺伤了大腿,本来是瞒的滴水不漏的事情,结果不知怎的,就叫人给捅到了皇帝面前。   皇帝听闻自己最疼爱的大孙子居然刺伤了父亲,虽不知什么缘由,但也是立即就要传召太孙。   太子交不出太孙来,与太子妃一商量,遂只言太孙也病了,而且染的还是天花,将太孙的院子紧紧关上,又找了名染了天花的孩童置于其中假充太孙。   待到皇上派来的太监们前来照看时,尽力的说好话,又打点,才将此事从皇上面前糊弄了过去。   这日一早,太子妃佟氏前来侍疾,迎门便见太子持着封书信,正坐在那里发怒火。   遣散了宫人们,她问道:“怎么,可是佟谦依旧劝不回靖儿来,难道说,他这竟是真的一条路要走到黑不成?”   太子恨恨甩着手中信纸,道:“靖儿只问,那孩子究竟是谁的,要我们能将实情告诉他,他也愿意回来。我只问你,你当初到底把那姓罗的姑娘扔到了何处,辱她的人又到底是谁?”   太子妃眼神躲闪了片刻,道:“那不是清歌和幼若一手办的,至于当时清歌把那罗九宁究竟送到了何处,我也不知道。但总归,这又算不得什么大事,你又何必问它?”   要说,事情既能发展到这一步,那平静的表面之下,涌动过的暗流,早不知道有多少了。   比如说,太子妃知道太孙压着个女子在梧桐树上亲吻之后,便前去责问太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孙倒是很干脆,言自己此生非罗九宁不娶,而且,他娶了罗九宁之后,也不要佟幼若作嫔或者作妾,他只要和罗九宁二人一生一世,那怕作了皇帝,也要作一个后宫独有皇后一人的皇帝。   可以想象当时的太子妃有多愤怒。她哭过,求过,闹过,甚至不惜自杀过,但自幼儿乖巧到大的儿子就是不肯改口。   是为着这个,太子妃被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才行的那一招。   当夜罗九宁给她用药迷晕过去之后,太子妃拿裴靖的姑姑清歌作诱,把她给骗了出来,骗出来之后,太子妃吩咐清歌,说这个最下贱的地方,把罗九宁给扔了去。   她就是想让最最下贱的男人们把那个不知天高地厚,肖想着,勾着她儿子的女子给侮辱了去。   不过,到底清歌把罗九宁扔到了何处,太子妃从来不曾问过。   她也是女子,虽说怒火之中作了那样的事情,但绝不敢去回想,也不敢再问。毕竟如今冷静下来,仔细想来,给个女子服媚药,又扔到下贱肮脏的地方去,比当时就生生儿的杀了她,叫她烧死在翠华宫的那场大火之中还过分。   俩夫妻吵了一场,最终没吵出个结果来,太子妃也就悻悻儿的,回自已宫中了。   到了自己的寝殿之中,她抬眉便见娘家侄女儿佟幼若,正在殿中等着。   俗话说的话,外甥像舅,侄女肖姑。   佟幼若这小姑娘,相貌生的,就有七分肖似于太子妃。而且最喜的是,她和太子妃非但相貌相似,而且脾性极为相投。   再兼她自幼聪颖,性子警敏,整个佟家,都视其为太子妃的最佳人选。   更何况,她和裴靖打小儿,还是一对青梅竹马呢。   “小姑,靖哥哥到如今还未回来?”佟幼若左右四顾着,问太子妃。   太子妃默坐了半晌,忽而侧身,难得凝重的问道:“幼若,我且问你,去年中秋夜,那姓罗的姑娘被带出去之后,究竟是谁辱了她?”   都过去一年多的事情了,而且,佟幼若也非是自己出手办,而是指使着清歌办的。但到底作了亏心事,就怕鬼敲门,佟幼若下意识抽了抽唇,道:“是清歌干的,我也不知道,不过,小姑如今还提这个作甚?”   太子妃道:“可不是靖儿闹的厉害了,呆在洛阳不肯回来,非逼着我问出个所以然,看那夜强了那罗氏贱婢的人,到底是谁。”   听到这儿,佟幼若的脸瞬时就惨白了白,却也是讪笑了笑:“这个,我也不知道呢,那事儿,咱就别提了吧。”   事实上,当天夜里,罗九宁跟着清歌出来翠华宫之后,就发现不对劲儿了。   然后她便找了个借口,独自一人悄悄儿的溜了。   在她溜了之后,清歌前来找她,也是怕罗九宁要四处乱突乱闯,叫人撞见了,或者是乱说乱扯,扯出她俩的勾当来。   和清歌一商量,俩人便一起提着灯,便沿路去找罗九宁。   而找到罗九宁时的画面,佟幼若差点就吓晕了,倒是清歌将一根指头涎入口中,居然口水垂垂的就说了句:“宫中人人传言,都说咱们四爷不良于房,表小姐瞧瞧,他那哪像是个不良于房的样子,我觉得那罗九宁要叫他给折腾死了?” 第38章 天赋异禀   佟幼若顺着清歌的目光望过去,就见食了媚药的罗九宁叫个男人压在块山石上。   她的身子向后仰倒着,整个人颠来荡去,叫的却极为欢愉。   而那男人,原本正在憨畅之中,却在听到清歌一声尖叫之后,忽而两手掐上罗九宁的脖子,郑姝和佟幼若两个是眼睁睁的看着裴嘉宪把罗九宁给掐晕,而后,他赤红着眼睛站了起来,跌跌撞撞而去。   佟幼若和清歌两个对视了半晌,终是清歌去试了一把罗九宁的鼻子,然后道:“表小姐,她死了。”   佟幼若原本也不过小姑娘的顽闹,想要欺负罗九宁一回,可没想过她死的。   她最先想到的,是怕裴靖知道后要责骂自己,于是说:“快,将她抬起来,扔到北苑里去。那里人多,又还皆是异族人,言语不通的,到时候皇太孙便要审,也审不出个什么来。”   后来,佟幼若是真没想过罗九宁还会再活过来,当然,也没有想过皇帝会把罗九宁指婚给裴嘉宪。   当夜裴嘉宪强了罗九宁,并差点给掐死的秘密,是只属于她和清歌二人的小秘密,无论什么情况下,她们也绝不会说出来。   不过,迄今为止,佟幼若犹还记得醉熏熏的裴嘉宪转过身来的样子。   当时清歌啧啧叹着,就轻声儿的叫了一声:肃王可真真儿是,天赋异禀啦!   “那清歌,我觉得咱们是不能再留着了,须知,事情万一抖露出来,她的嘴巴可极重要。”太子妃想了想,道:“这不行,我得找个人,把那清歌给去了才成。”   叹了口气,她又道:“阿弥陀佛,这可全是靖儿逼我的,又一条人命,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哟我。”   与佟幼若两个闲聊着,太子妃让嬷嬷去传唤清歌,岂知等了半个时辰,嬷嬷竟是空人一个回来了。   “怎的,那清歌了,为甚没带来?”太子妃吃惊的问。   嬷嬷回道:“娘娘或者不信,但原本清歌该是在太孙殿里好好儿呆着的,可奴婢们找了这半日,也没见她的踪影。可是,咱们东宫之中,几道门上也没人说清歌姑娘出去过啊。”   太子妃顿时就着急了:“再着,赶紧找去,把她给我找出来。”   而这时候,陈千里掳着清歌,已经到回洛阳的路上了。   这来来往往的一闹腾,也有一月余,就该到吃腊八粥的时候了。   罗九宁所筹划的离开王府之计,转眼也到了跟前。当然,她要离开时所要踩的跷板,顾泽海,也一直在内院呆着呢。   只要宋金菊的病一日不好,顾泽海就会在内院之中守着老太太。   而罗九宁从一开始诊脉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件事儿。原本,老太太的死与她无关,她也不想牵扯其中,自然就没怎么管过。   但是,为了能继续在内院能够见到顾泽海,她最近一直给老太太开的,全是清淤去毒的方子,虽不能根治了老太太的病症,至少能缓解她如今这中毒的症状。   为防老太太不肯吃,罗九宁一再叮嘱明辉堂的婆子们,要真不想老太太死,撬开牙关狠灌,也得把药给灌下去。   果然,到底命更重要。一贴贴的汤药灌下去,老太太连吐带拉的,虽说身子更虚了,但到底从昏澹之中醒过来了。   要说为人在世,千般乖觉,但凡有了病,到了郎中面前,皆是乖的不能再乖的小孩子的。   老太太到底昏迷良久,听说是罗九宁将自己救回来的,再见九宁时,那双渴望生的眸子里,就再也没了当初一心想赶着她走时的阴鸷,反而满盛着,想要生的渴望。   一手攥过罗九宁的手,老太太比比划划了半晌。   到底见的病人多了,罗九宁便听不懂老太太在说什么,也知道该要如何劝慰:“良药苦口利于病,老祖宗往后,只要乖乖儿听话吃药,就肯定会好起来,您瞧,今儿的气色,不就比昨儿好多呢?”   老太太手能动了,但嘴尚且说不了,嘴角口水涎涎的说着。   如今安济堂的东家陶安总说,罗九宁于外科,不及陶九娘的十分之一,于妇科上,更不及陶八娘的百分之一,但她最好的,便是耐心。   她替人瞧病,无论三六九等,好的坏的,善的恶的,她似乎从来都不会厌烦一般。   罗九宁笑眯眯的坐于一旁,听的极有耐心,陪着老太太坐了半晌,这才借着个书药方的空儿,踱到了隔壁,老太太向来不曾踱步进来,却装来作摆饰的书房之中。   “娘娘到底怎么打算的?”顾泽海早就在书房里等着,见她走了进来,提笔蘸墨,就递到了她手中。   门口还有两个小丫头伺候着,老太太房里的老嬷嬷秦妈也在一旁瞧着。   罗九宁于纸上书着药方,悄声的说:“顾长吏,我这儿有银子,您替我雇上一架马车,再抽功夫找上几个壮仆,过些日子,我想出门一趟,但不知可否?”   执着笔书药方的这小王妃,天生一股贞静安宁的气度,侧眸淡淡扫了他一眼,旋即又垂下了眸子,窗外的光洒进来,渡在她长长的睫毛上,仿如蝴蝶的翅翼一般。   顾泽海喉头一阵紧结,哑声道:“好。”   她顿了半晌,又道:“我还得拜托你一件事儿,今夜你出去之后,跟我爷奶,还有我娘她们全都说一声,叫这几日多储些粮食,无论任谁敲门,等闲不要开院门,怕是有乱子。”   那本书里说过,腊八之际洛阳城会有流匪与无赖在城中作乱,但究竟是那一天却不曾详记过,所以,罗九宁自己也不知道,只能是提醒陶七娘和罗家俩老们,将自己保护起来。   顾泽海倒是个极为爽快的,立刻便答:“我连我娘也一并,带到你家去。”他这是想带着老娘,和她一起逃了。   罗九宁入下笔,转身时依旧意味深长的扫了顾泽海一眼,悄声道:“我和壮壮两个的性命,可就全托付给长吏您了。”   顾泽海刚想说句什么来着,便听见珠帘哗啦啦一阵响,紧接着,裴嘉宪走了进来,肩披寒霜,他笑吟吟的说道:“王妃亦在?”   罗九宁连忙就站了起来,笑盈盈的说道:“王爷来了?”   裴嘉宪缓缓踱步走了进来,走至罗九宁身后,冷冷望着顾泽海看了片刻,回过头来,柔声道:“老祖宗的病,今儿如何了?”   罗九宁连忙笑道:“对症吃了几贴药,似乎好多了,要不您过去瞧瞧,她如今都能坐起来了呢。”   裴嘉宪依旧冷冷盯着顾泽海,轻轻儿晤了一声,却是赞道:“王妃辛苦。”   罗九宁连忙笑道:“妾身并不辛苦,倒是王爷这段时日总不回内院,怕是辛苦的紧。”   他要不回来,她就出不去,这才是罗九宁最头痛的。她如今只想逃开裴嘉宪,顾泽海若说是翘板的话,裴嘉宪就是起点,她非得踩着他借力用力,才能从这王府中逃出去。   迎上裴嘉宪,她又道:“今儿恰好腊八,正是吃腊八粥的时候,但不知王爷有没有功夫入趟内院,妾身别的不会,粥倒是煮的格外好吃。”   她今儿穿着件出风毛的蓝色比夹,不比别的郎中一手字写的像鬼画符,一笔药方皆用魏碑工工整整的书成,字迹流畅而又大气。   裴嘉宪顿了顿,又道:“好。”   连着一个月没有进过内院,他也是想故意的冷一冷罗九宁,今儿甫一进来,便碰上顾泽海,不用说,俩人估摸着,要是又商量他们的私奔大计。   裴嘉宪一个月前,甫一听说罗九宁想要私下逃跑时,格外的生气。   于是,他便端着性子,准备要狠狠儿的冷上一回,看罗九宁会不会想方作法,故意来讨好自己。岂知等了整整一个月,内院之中一片安宁,罗九宁每日尽心尽力给老太太诊着病,安安稳稳呆在自己的正院之中。   便给阿鸣点药膏子,讨他两句好话,央他把自己唤进来的事呢都不曾作过。   憋了整整一个月,终于还是他自己憋不住了。   不过,甫一进屋的时候,裴嘉宪仍是满心的怒火,但也不知为甚,见罗九宁站在案头书着药方,那股子气顿时不知为何,就全然消泯了。   这回子跟在罗九宁身后,他颇有些恨自己不争气,又觉得壮壮的嫡长子身份,也给的太容易了些。   “王爷慢些。”就在这时,罗九宁忽而一停,提起裙帘,将横在树中间一根树叉轻轻踢到一旁,回过头来,笑着说:“冬日渐冷,路上总有横枝树叉的,小心别绊倒了王爷。”   裴嘉宪顿时便由心的笑了:“孤是男子,又岂会叫根树枝子绊倒?”   罗九宁笑了笑,心说,我也不过变着法子讨好你而已。   也不知为甚,裴嘉宪于外三日也笑不了一回的人,但凡回到内院,叫这憨闷闷的小王妃哄上一回,总能由心的舒畅,便那眉眼,也笑的格外俊雅。   为了能够讨好裴嘉宪,罗九宁也是使出了混身懈数。   既说要亲自熬粥,少不得就要亲自洗手下厨,来熬上一锅腊八粥。   就在她正院的后面一排罩房里,王伴月替她设了个小厨房,虽不及大厨房大,但只要外面采买进来的东西,凡是好的,王伴月都要差人送上一份进来。   陶家世代行医,便家里吃的,自然也以药膳居多。所以,罗九宁熬粥的时候,除了糯米、粳米和各类干果熬了一碗软滑香糯的腊八粥之外,另外吩咐着苏嬷嬷蒸了一锅麦仁饭。麦仁饭里的麦仁,是头一年的青麦仁,只舂麦皮而不碾碎麦仁,而后,再煮一锅清汽羊肉,煮到羊肉褪骨时,拿羊汤将麦仁煨熟,再将羊肉切成丁儿,同煮一锅。   羊肉鲜滑透烂,麦仁因尚是青瓤,还未挂粉,嚼起来一股子筋弹弹的味道,吃起来满足筋道,恰恰,还是一道驱寒的良品。 第39章 虚情假意   小壮壮如今也有六个多快七个月了,虽说爬的不甚好,但如今已然能坐得稳稳儿的。   而且,六个月之后,孩子于吃食有了喜好,如今是见什么馋什么,坐在床上撕撕这个,抓抓那个,手里一只小拨郎鼓儿摇来晃去的。   这孩子的精力极其旺盛,别的孩子中午吃罢了奶,至少要睡上一个时辰,下午才有精神起来闹腾,但这孩子中午从来不睡,奶妈也是给他折腾困了,此时正歪在床上丢着盹儿了,忽而,就见小家伙咧着嘴笑了起来,嘴里叽哩咕噜,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胖奶妈道:“乖壮壮儿,咱别闹了,睡吧睡吧,啊。”   壮壮才不肯听,小屁股一耸一耸,跃跃欲试,还是个讨抱的样子,扑腾着就准备往前爬。   胖奶妈翻了个身子,叹道:“天下间也没你这么个精神的孩子,就睡上片刻又能如何?小祖宗,我求求你了,咱们睡会儿吧。”   带孩子的人,便心里真疼孩子,到底不是自己的,就做不到手中时时有轻重,她忽而一把似是掐的疼了些,壮壮不笑了,但撇了撇嘴,倒也没哭,反而是身后一人冷声道:“出去!”   这院子里女人虽多,男人却只有一个。   胖奶妈一听这男人的声音,立刻就给吓的站了起来,侧首扫了眼重又绽了笑颜的小壮壮儿,欠腰福了一福,溜出去了。   裴嘉宪于是坐到了床沿上。   小阿媛小的时候,因为他一直征战在外,甚至不知道那孩子是怎么长大的。   但这一个,明知道不是自己的,望着他时,裴嘉宪却是怎么也厌烦不起来,要说为甚,大抵就是因为这小家伙他实在是总是笑的太讨喜了些。   “小兔崽子,你可知道就是你,害苦了你娘,嗯?”裴嘉宪轻声问着,见小壮壮笑的口水几欲垂出来,连忙自自己袖中抽了块帕子出来,替他揩了揩。   小壮壮定定儿凝视着面前的男人,他看起来跟这院子里常来常往的女子们全然不一样。当然,跟偶尔悄悄溜进来看他的胡东方叔叔,也完全不一样。   他看起来高大,威严,面貌俊美,两道眸子格外深邃。   不过,他的目光很不善。但因为娘亲待他总是和蔼,这小家伙就笑的更欢了。   “孤小的时候,大抵也就跟你一样,笑的这样欢实。但是,小家伙,便任你笑的再好,不喜欢你的人,是不会因为你的笑而喜欢上你的。”裴嘉宪望着这笑呵呵的小家伙,莫名就想起小时候的自己来。   丽妃跟她的生母宋金菊一样,不,应该说还没有宋金菊的智慧,空有一幅美貌皮囊,剩下的,就全是宋金菊打小儿惯出来的骄傲和任性。   她为了能得到皇帝的宠爱,听皇帝说起皇后教子有方,遂自作主张的,就把自己生的儿子送到了皇后哪儿。   裴嘉宪尚且记得,自己每每到丽妃处去请安时,丽妃总是说:“乖儿子,笑一个,让母妃瞧瞧你笑的好不好。”   裴嘉宪于是努力的笑着,自以为果真只要自己笑的好看,母妃就会把他留在她香喷喷的,暖融融的怀里,而不是送到皇后那冷冰冰的南宫里去。   但事实上,丽妃嫌他哭,嫌他笨,总怕皇帝见了他要不喜,巴不得他快快儿的离开。   而裴嘉宪总还要装出个笑的样子来,一直望着丽妃,直到他被奶妈抱着走了老远时,还在笑。   “不过,那个人到底是谁呢?”裴嘉宪自言自语着,凝神半晌,忽而便听外面陈千里的声音:“王爷,属下有事要面禀!”   “进来说。”裴嘉宪道。   这是王妃起居的西偏殿,便陈千里,也不能进寝室,裴嘉宪于是转身出来,坐在了隔间里檀木雕花的椅子上。   “属下从五皇子处得来的消息。明儿夜里,太孙殿下伪作流匪,想要在城中大闹,显然,就是想趁乱把王妃给劫走。”   裴嘉宪轻轻儿笑了一声,道:“那就叫他来劫,孤倒要看看,届时捉住了往皇上跟前一送,他们东宫还有什么脸面。”   事实上,并没有什么流匪,流匪就是裴靖假扮的。   在洛阳城守了整整一个半月,他也知道自己再守下去,徒劳无益,这是准备要硬攻了。   而裴嘉宪一直以来等的,恰就是裴靖的硬攻。他要籍此坐实皇太孙的谋乱,便可以座实东宫之罪。东宫在中秋时阴他,沉寂一年,这也算裴嘉宪的反将一击。   俩人正说着,忽而殿中闷哼哼的就是一声啼哭。   “怕不是孩子在哭?”陈千里有些疑惑。   裴嘉宪道:“无事,殿中自有人在照看他。”   言罢,俩俩对视了一眼,裴嘉宪忽而就想起来,罗九宁那寝室之中所有的人都叫他给清出去了,哪还有什么人?   他顿时站了起来,少有的慌张的,一把推开门就走了进去。   而紧接着,与苏嬷嬷,苏苏秀几个熬好了腊八粥,齐齐儿的涌了进来。   偏偏就在这时,小壮壮也不知何时摔到了地上,头上还碰了老大一个包,而裴嘉宪就在眼前站着。   屋中就只有他一人,孩子还在地上,苏嬷嬷先就倒抽了一口冷气,苏秀也莫名的有些怕。毕竟她们皆是知根知底的人,大家不怕别的。   就怕王爷忽而起了杀心在这孩子的身上。   独独罗九宁倒还冷静,示意苏嬷嬷带着苏秀去摆饭,她走了过去,将儿子抱了起来,在怀中颠哄了哄,于他那磕起来的大包上轻轻儿的吹了吹,便温声儿的笑道:“咱们壮壮多虎的孩子,不过就磕了个包而已,吹吹就不疼啦,是不是啊。”   小家伙此时鼻涕眼泪糊了满脸,还想撑个笑出来,只可惜到底疼的慌,想撑也撑不出个笑脸来。   “娘与那个人一起吃顿饭,咱们壮壮儿乖,好好儿在隔壁睡上一宿,等着娘,好不好?”罗九宁依旧是轻声的,哄着儿子。   小家伙吸腾着鼻子望着裴嘉宪,嘴巴依旧撇着,却是垂下了眸子,看来,他是愿意的了。   “既是孤的儿子,何不留下一起吃饭?”裴嘉宪忽而就说道。   罗九宁怀中抱着儿子,一脸的戒备,却也毫不犹豫的说道:“好。”   一起坐在一张桌子前,这才是团团圆圆的一家人,也恰应了今日景儿,腊八,可不就是全家团圆嘛。   小壮壮已有六个月,该到馋饭吃的时候了,望着琳琅满目一桌子的菜,小家伙不住的咂巴着嘴儿,全然就是个想要吃的样子。   罗九宁不敢给孩子多的,自粥碗缘边舀了一丁点儿不含米的汤汁儿来给小家伙舔了,小壮壮立刻咂巴着嘴儿,脑袋追着那只勺子,抢都抢不过来似的。   小孩子的胃本身就小,一回也不敢给多吃,浅浅儿的给他舔了几勺子,瞧着孩子困倦了,她才把孩子抱到隔壁,让他去跟奶娘睡了。   转身再进来,她道:“王爷可要沐浴,妾身叫苏嬷嬷率着人,把水抬进来?”   裴嘉宪自来习惯在外头沐浴的,淡淡说了声不必,便转身进了里间。   罗九宁转身也坐到了床侧,将末尾一侧的暖帐自银钩上摘了下来,柔声问道:“王爷是想妾身躺在外侧,还是躺在里侧?”   裴嘉宪于是往时挪了挪,罗九宁顺势儿的,也就躺到了外头。   侧躺下来之后,她一手支着下颌,见裴嘉宪反手要熄灯,颇有几分怪怨的,就柔声说:“就不能叫妾身在灯下,好好瞻仰瞻仰王爷这幅仿如潘安般的容颜?”   裴嘉宪生的俊貌,但自来最讨厌人称赞自己的相貌,就仿佛因此,人们就会忽略了他的能力一般。   但叫罗九宁这样盯着,他不知为何,竟神使鬼差般的就停了手。   “咱们成亲也有一年多了,妾身永远记得王爷当日拜堂时的样子。”灯下笑焉焉的,罗九宁忽而就柔声的说。   躺在床上的时候,裴嘉宪不喜欢被人注视,但是叫罗九宁一双柔目盯着,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混身格外的舒适。   “什么样子?”裴嘉宪于是笑问道。   罗九宁眸子黯了一黯,她心里盘算着的,除了走之外,还有一点就是,想要提醒裴嘉宪提防眼看就要发生的匪乱。   而且,毕竟嫁过来一年了,他于她有颇多的容忍,从她的失贞,再到孩子,这一番又一番的,她也想今夜好好儿的待裴嘉宪一回。   从今往后,便可以山高水阔,两厢诀别。 第40章 蓄势而战   府外,陶家。   陶七娘临窗点了一盏豆灯,埋头望着封信。信是罗九宁寄来的,絮絮叨叨儿的写了好多,全是说壮壮儿如何会翻身了,会爬了,会笑了会闹了。   连着写了两大页的纸,陶七娘从头翻到尾,一瞧没了,不由叹气:“看的正欢着呢,竟就没了。”   在信的末尾,罗九宁还补了一句,说自己会在王府里安安生生的窝冬,等到明年春天,壮壮儿近一岁时,再想办法出府,来看望她。   她望着外面絮寡寡的天时,忽而就叹了口气:“也不知我的阿宁过的如何,壮壮儿过的如何。”   老太太在炕上坐针线,难得倒是说了句:“阿宁她娘,当初你还想把咱们壮壮儿给弄没来着,如今倒是想他了。”老太太一辈子懦弱惯了,小心翼翼,在陶七娘面前声音都不敢大。   “那是王爷认孩子了,若王爷不认,便如今把壮壮放在我面前,我依旧能下得了手,大不了一起死罢了。”陶七娘揩了揩眼儿,便见外面走进个男子来,身后亦跟着个老太太。   这男人她认得,洛阳城的榜眼郎,如今肃王府的长吏,顾泽海。   对着陶七娘深深揖了一躬,顾泽海伸手道:“大娘,这是我母亲,因家中无人照顾,暂且在您家住得几日,可好?”   陶罗两家皆是心善之人,尤其罗老太太,立刻就招着手说:“可以可以,想要住多久都可以,快来吧。”   顾家大娘比罗老太太还年青些,大约是因为病,反而还没有罗老太太的利索。   张罗着一起上了热炕,罗老太太闲不住的人,就又跑到厨房里,替这顾家大娘张罗吃得去了。   顾泽海为了能助罗九宁从王府中逃出来,雇了两辆车轴特地加厚加宽,还上过胶的大车,就是想着,自己要逃,母亲势必得死,真要逃,就得把陶罗两家,所有的人都一起带上。   不过,他早知道明夜裴靖要假扮匪徒劫肃王府,趁着的,当然也是这个乱子。   月明星稀,鸦声浅浅,寒夜的洛阳城中,除了几声乌鸦的鸹叫之外,连人的声音似乎都被寒夜给冻结了一般。   老太太在厨房里燃起火来,青烟越过罗家的屋檐,顺风而走,走到肃王府外时,短暂的旋了个弯子。   裴靖一袭青衫,戴着斗笠,缓步走在王府高高的围墙之外,埋伏了重重人马,一手按着剑柄,正准备要发号施令。   一年前,他轻信了父亲的谎言,自以为父亲真的可以对付自己那位野心勃勃,却又军功显赫的四叔,于是安静以待。   殊不知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他深爱的女子却因为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被人欺凌,利用,深陷于泥泞之中,他却碍于太孙的身份,什么都作不了。   而此刻,他就准备好背水一战,孤注一掷,要劫人了。   和着那股子青烟缭缭,越过高高的围墙,府内第一重院子便是茵草斋,傍着一整大片的西水塘,夏日或者好风景,但到了冬天,湖面结冰,周围一片萧瑟,要多寒冷有多寒冷。   不过,王伴月自来清冷性子,守着一处荒斋,倒是过的很自在。   而另一处,清香楼内,陈千里盯着个下巴尖尖,模样俏丽,约有二十左右的女子,忽而就给了她一巴掌:“快说实话,王妃那天夜里到底在何处,再不说,老子生吃了你。”   那女子咧嘴就笑了起来:“来呀,你们肃王府的人向来不是不要脸么,我倒要看看,你今儿真能生吃了我。”   这女子,当然便是皇太孙裴靖的大姑姑清歌,她竟是个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铜碗豆。   *   高烛弯弯,罗九宁一双眼睛,目光一直在裴嘉宪面上打量着,离他颇有些远,却也不算太远。她回想着初嫁进来时裴嘉宪的模样,柔声说:“妾身还小的时候,曾听人说,皇四爷的相貌,天下无双,那日待您挑起红帕来,妾身才知道,果真名不虚传。”   那日裴嘉宪一袭红衣,白面如玉,手持称竿,于众人围簇之下挑起红帕来,真真儿的俊美无双,罗九宁说起来,眼前就要浮现他当时的样子。   他侧首笑了笑,却不说话。   罗九宁于是试探着又道:“当时王爷究竟是怎么想的呢?您是为何就会愿意包容一个失了元壁的女子的呢?”   她其实想知道的是,他当初娶她,会不会就是明知她和裴靖有那么一段过往,明面上不介意她是否完壁,但真正娶她,实则只是为了激怒裴靖,抑或者,就是想拿她对裴靖不利?   裴嘉宪难得叫罗九宁如此乖觉的哄,再叫她目光注视着,心头一片舒畅,哑声道:“不过是看你勇气颇佳,毕竟这世间的女子,并不是人人都有你那般的勇气。”   更何况,他早知她和裴靖的事情,也一直以为,害罗九宁失了完壁的那个人是裴靖。   所以,当时才会语重心肠的对她说一句:“你只要与他断了就好,本王亦非完人,不在乎这个。”   知道那夜事情的清歌,已经叫陈千里抓来了,其实就关在不远处的清香楼中。因碍于今夜要抓裴靖,裴嘉宪还未来得及去审她。   不过,他始终坚信,壮壮那孩子,必定是裴靖的,罗九宁才会有此一问。   但于罗九宁来说,裴嘉宪这轻飘飘答案,并解不了她心头的惑。   她还记着方才推门进来,见壮壮趴在地上,裴嘉宪冷冷站在一旁,就那么看着。   他或者不会亲手杀壮壮,但到底不是亲生的,壮壮徜或有了什么危险,他只会旁观,绝不会伸手。   默了半晌,她忽而起身,取过银拨子一盏盏主动拨灭了烛台,这才重又坐到床畔,低声问道:“那妾身将来若是冲撞了您,或者在某些事情上惹恼了您,您会不会恼怒,并杀了妾身呢?”   裴嘉宪觉得自己这小王妃今日温柔的过分,但也话有些太多。   “只要你不逃,孤就不会。”裴嘉宪忽而声厉,倒是吓的罗九宁一缩,果然,她作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晴,他早知她要逃的事儿。   “王爷说笑了,妾身在这儿过的好好儿的,怎么会想着逃呢?”一只软兮兮的玉手轻轻抚上他的胸膛,她道:“从妾身一开始那样子再到壮壮,王爷皆能包容下来,便是王爷的胸怀如沃,妾身觉得,您将来必定前途无量。”   事实上,她想说,皇家五子,个个如狼似虎,但皇位将来必定是你的,因为那本书里,就是这么说的。不过,她要那样说了,裴嘉宪此刻就得掐死她。   默了片刻,她又道:“洛阳城似乎自打宋伯允死后,便有些儿不太平,但不知王爷如今可派了人时时巡逻?”   宋伯允活着的时候,养了一群泼痞无赖,而后,裴靖到洛阳之后,也不知通过什么手段将他们重又招蓦到了一起,再加上裴靖从东宫带来的三千人陆续入了洛阳,然后安插在各处布防。   这才是动乱的所在。   裴嘉宪早知道会有此一乱,当然也早就备好了捕鸟之计。   而裴靖,是为罗九宁而来的。裴嘉宪脑中兜然一亮,黑暗中唇角噙着丝玩味的笑:闹了半天,他终于明白过来,罗九宁为甚今夜要说这么多了。   她是想趁乱逃跑,却又准备在临走之前,拿温话哄他一番。   整个洛阳城的防卫,如今俨然铁桶一般,便裴靖要来,等着他的也只有关门打狗,罗九宁又如何能跑得出去?   是以,罗九宁欲走,心中一片伤感,裴嘉宪早看穿了她的伎俩,心中却是不无得意:“乖阿宁,洛阳城只要是在孤的治下,就无比的安稳,现在转过身去,乖。”   他有个怪癖,似乎非得她用手抚着,屁股蹭着,才能兴致昂扬,蓬然而勃。   当然,他每每回内院,来找她,也总是找那么一点儿欢事的。   罗九宁记得那本书中说,裴嘉宪一生只拿罗九宁作个泄欲工具,向来只拿她满足自己那点儿私癖,嗜好,却从来不曾侵犯过她。   待到将来,太子被废,烨王却因为有西北节度使佟新安和雁门关节度使卢纪国的鼎力支持而登上太子之位。   裴嘉宪努力良久,却依旧被皇帝厌弃,甚至他的生母丽妃,在将来也是因她而死,他在床上的性情便渐渐儿变的乖觉,甚至很多时候,会以折磨她来取乐。   当然,那时候的罗九宁,因为壮壮的死,和宋绮对自己的苛待,心中对裴嘉宪除了恨便是恨,俩人下了床形同陌路,便上了床,也不过是一个男人对着一个死鱼般的女子。   从如今裴嘉宪的性子来看,他与书中描写的那个‘裴嘉宪’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不过,在最初读到书的时候,罗九宁以为,他天性残暴而又变态,所以才会在那本书的下一册里因为欲求不满,抑或是壮壮的身世而杀了自己。   如今与他相处的久了,以一个郎中看待病人的心理去观察裴嘉宪,罗九宁便又看出新的东西来。   事实上,她发现了,裴嘉宪非是真的不行,而是,他自以为自己不行。   他只敢揉弄她以为乐,但真正到了那个节骨眼儿上,却总怕自己要半途而崩。   就好比一个将军,蓄势而战,到了敌人的阵前,却又听到鸣金之声,顿时不得不勒住马蹄,偃旗息鼓一般。   他明明是行了的,但他依旧怕自己不行。   所以他头一回与她在一起,在她睡着之后,抵着额头在她身后哭泣,亲吻。每每只要她睡着了,他就格外好奇的伸过手来,于她身上一点点的触摸着。   他好奇,但又不敢尝试,因为他怕自己要失败。   罗九宁犹还记得当初自己最初遇到裴靖的时候,穿着件青布衫子,叫罗承功扶着手臂,一步一跳的走进药房来,伸了一只脚出来便叫:“好婶婶,快快儿的,替我诊诊这条腿。”   她当时就跪到了地上,扶起裴靖一条腿来,拿帕子轻轻儿的揩着,又拿唇仔仔细细的吹,柔声的哄着:“不疼不疼,上了药就好啦。”   裴靖唐突,一手挑起她的幂篱来,噗嗤一笑:“却原来不是个婶婶,竟是个妹妹。”   药房里的人都笑她是天生的菩萨心肠,罗九宁确实,最见不得人们在自己面前坦露弱点。   她此时叫裴嘉宪两只粗糙的大手箍着,却并不转身,忽而伸出柔腕往他身上一攀,她哑声道:“王爷,您就没想过,妾身的前面,比后面更有意思?”   裴嘉宪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响,罗九宁整个人已经攀了上来。   ……   罗九宁为了要□□裴嘉宪,生怕自己要真跟他成了事要怀孕,还专门替自己调配了用以避孕的膏药,又连着喝了几日的中药汤子,以确保自己不会怀孕。   却没想到,他是真不行。   罗九宁觉得,自己在裴嘉宪心目中那本生死薄上,怕是划了狠狠的一道。   她非但见过裴嘉宪不行的样子,还见过他的丑态,甚至连他最终不行的样子也看过了,他要不杀她,才怪。   但偏偏就在这时,裴嘉宪粗喘了口气,忽而一手箍上她,唇碾着就缠吻了起来。 第41章 突发大火   外面壮壮忽而哇的一声哭。   裴嘉宪不可置信的掰过罗九宁的脸来,仔仔细细的望着,仿佛在打量一块人间难寻的珍玉一般。   他脑海中忽而闪过自己去年中秋在宫里的那一夜,隐隐糊糊之中,似乎也曾作过一个这样的春梦。他也是这样压着一个女子,然后寻求到了一种极度的快慰。   但令他厌恶,并不敢回想的是,待他醒来,便见伏在自己身上的,竟是个年约五十的老宫人。   是因为那个老宫人,裴嘉宪才一直回避着那一夜,不肯回首,不敢去想。   在那之前,他只求争得父皇的另目青睐,只求自己能战胜三个哥哥,最终登上皇位,对于女子,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奇,是因为那个梦,他才想要找个女子的。   而罗九宁失了完壁,与不良于房的他,事实上恰成良配。   所以,他才会答应她的请求。可如今他竟然行了,他是真的行了,虽说时间短暂,但他却领略了无比的快慰。   缓缓嗅了过来,他哑声唤道:“阿宁!”   罗九宁此时心头的愉悦并喜悦,就跟当初治好了裴靖的脚,看着他那只脚缓缓落到地上时,是一模一样的。   她低声问道:“王爷,您还满意吗?”   裴嘉宪不知道自己是否满意,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他想重新将她反转了过去,他还想再来一回,不,他觉得自己还可以再来一整夜都不知疲倦。   “那妾身往后,可不可以想回家就回家?”黑暗中,怯乎乎的小王妃低声说:“您是能行的,肯定也不止妾身,假以时日,在别的女子身上,王爷一定也能勇猛非常。看在妾身这般待您的份儿上,咱们能否……和离?”   便和离,她也能自己带着壮壮一起过,总比等着这男人将自己杀了强啊。   裴嘉宪喘息着,又于罗九宁的面颊上吻了吻,才算冷静了下来。   他想起来了,今夜裴靖要来劫人,他真正要对付的是裴靖啊。今夜才不过是他的开始,他还有很多次的机会去寻求这种快慰,但此刻,他确实得走了。   坐了起来,亲自点上灯,勾起暖帐坐在床头,此时再看罗九宁,比之洞房那夜掀起盖对来的时候,似乎又有了些不一样的味道。她两颊还染着嫣红,一脸怯生生的讨好,胸前掩着一方藕色的肚兜,那两团春光,真真晃眼欲灼。   “阿宁,便和离了,你也作不了太孙妃,不止太孙妃,东宫之中人心险恶,你若离开孤,不会有好的去处?”   所以,他不让她出门,一直以来,都是为防太子妃的手长,伸到洛阳来。可是罗九宁不懂这个。   她咬牙半晌,鼓起勇气来,又道:“可我还是想和离。”   裴嘉宪依旧在笑,卧在床上的王妃胸前只掩着只肚兜儿,两肩圆嫩玉润,圆生生的脸儿,倒叫裴嘉宪有些后悔,他方才该点着灯,至少该看看当他狂颠乱动的时候,她是个什么样子。   “阿宁,你可知道郑氏为何如今乖觉了许多?”裴嘉宪忽而就柔声的问着,弯了腰,像看个孩子一般。   罗九宁抿着唇摇头,泪眼花花的。   “那天夜里,陈千里差点就吃了她的狗。”裴嘉宪欲言又止,见罗九宁一脸好奇的望着自己,又道:“虽说千里不曾吃她的狗,但是,打断了她两条腿,所以这一个月来,你瞧她静悄悄的,多乖觉。所以,阿宁,你要知道,呆在这王府之中,于你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   虽于裴嘉宪来说,不过一句唬人的话,可罗九宁瞬时就信了个真。   郑姝可是皇后的娘家表妹,他居然说打断双腿就打断了她的双腿,那将来万一那点子触怒他了,自己不是必死无疑?   罗九宁还想说什么来着,忽而,外面传来一阵阵的犬吠之声,裴嘉宪按止着罗九宁静坐了片刻,道:“你且躺着,我先出去瞧瞧去。”   罗九宁心有不甘,又唤了一声:“王爷!”   裴嘉宪回过头来,便见她跪在床上,两截玉臂还露在外面,眼巴巴的望着自己。裴嘉宪笑了笑,看着她怯生生的样子,很想过去吻她一吻,但到底年纪在哪儿,终是转身,疾步走了出去。   只待他一走,罗九宁便跳了起来。   原本,她以为洛阳城的乱子,会是在明天,却没想到,居然是有今天夜里。   把奶妈唤了来,当着自己的面儿,叫奶妈把小壮壮给弄醒来,命她饱饱儿的给孩子咂了一气的奶,这才道:“奶妈,我听着你有些儿咳,壮壮这儿,我得换个新的奶妈,你先住到茵草斋去,等咳嗽好了再回来,可否?”   奶妈撇了撇嘴,吸着鼻子道:“娘娘,我不过是吸了吸鼻子,您要觉得会染给孩子,我此刻就吃药,新来的奶妈怎能如我一般好用了?”   要说壮壮这孩子是真乖,平日里不哭不闹的,奶妈姓王,是个自己的孩子出月子就没养大的妇人,婆家丈夫又因她带没了孩子,成日的打她,也是偷偷儿跑出来作奶妈的,生怕罗九宁自此要不要自己了,而她也是疼壮壮疼的仿如自己亲生的一般,望了半晌的孩子,抹着眼泪出去了。   抱着孩子坐了半晌,苏嬷嬷就进来了:“娘娘,听着外头似乎有乱似的,奴婢怎么听说,咱们北院那边起了火,也不知道王爷率着人可把火灭了否。”   只要火烧起来,这府内先就乱了,那是肯定的。   罗九宁拿裹单将孩子裹的紧紧儿的,连忙道:“既起火了,肯定得灭呀,嬷嬷您怎的还在此干着着,不去灭火呢?”   苏嬷嬷拍了自己的脑袋一把,道:“可不是嘛,瞧我这脑子。”   说着,她唤上苏秀和杏雨,并二院里一帮子的丫头们,抱着铜盆炭盂并花壶,一众人就全去灭火了。   如今恰值冬日,四处全是干透了的枯木枝子,火只要燃起来,想要把它灭了可不容易。   罗九宁怀里抱着个孩子,手边却是什么也未带着,坐了半晌,便对此时还守着自己的杏雨说:“走,咱们去瞧瞧老祖宗去,今夜大火,她身子不好,别给吓坏了去。”   “去瞧老祖宗,为何要抱着壮壮呢?”杏雨颇有几分好奇。   罗九宁笑道:“不抱着他,咱们走了,谁看他?”   杏雨一看,果真儿的,这院子里的人竟是全都走完了。   她也是个傻的,见外头起火了,走到半路时再叫罗九宁一支,也跑去救火了。   明辉堂的丫头婆子们,也全都跑出去救火了。守在老太太面前的,只有顾泽海一个。   顾泽海见罗九宁怀中的孩子倒是抱的暖暖和和,只是,她身上什么都没带,就这个样子,要与他一起逃命?   “王妃难道连件换洗的衣裳都不给孩子带着?”顾泽海先就觉得不对。   这时候罗九宁反而不急了,转身出来,到外面常备的茶围子上替自己斟了一盏茶,哄着刚刚睡醒来,两只眼儿睁的明亮亮的小壮壮儿,稳稳的就坐到了老太太常坐的罗汉床上。   虽说门窗皆关着,但府中起了火,扑絮一样的灰尘还是扑的到处都是。   顾泽海瞧罗九宁一直都是慢吞吞儿的,全然不像是个要走的样子,遂道:“娘娘,王爷此时能调动的兵力至少有五千,就算他带着人出去剿匪了,留下来的至少有一千人守在王府外,灭一场火算不得什么大事,此时咱们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灯下的女子面儿容圆,虽说过了十月,满打满才算十七岁,但抬起眸子来,两只眼睛里却是与年龄全不相忖的世故与镇定。   她今儿披了一件黑缎面,内罩鸭绒的篷衣,这篷衣质厚而硬,却是不显眼的黑色,只要一兜起来,小壮壮在她怀里,一丝儿的风也吹不着,自然是无比的暖融。   “当初顾长吏说过,只要我肯与你走,愿意替你治好你的失眠症,你就告诉我,我爹是怎么死的。”罗九宁抿了口茶,忽而勾唇就是一笑:“您既当初抛出这个来,当然就得说点儿什么能叫我信服的,我才愿意跟你一起走。”   顾泽海默了片刻,道:“上车,待上了马车,我告诉你。”   罗九宁从蓬衣中抽了那一卷卷的银票出来,展开给顾泽海看:“顾长吏,我若没有走的意思,就不可能穿这件酱吃吃的黑衣,也不可能带这么多银子,但是,你得在此跟我说的明明白白儿的,我才能跟你一起走。”   顾泽海个头高大,相貌虽说生的不差,但也不知为甚,为人天生一幅阴沉沉的气质。   “你可知道,陶八娘为何当夜非死不可,又非得是葬身于火海?”顾海泽又道。   “为甚?”罗九宁早知道火并非无故而发,但是,真不知道原因是什么。   “太子妃的娘家侄子佟新安,原本不过一个蝇蝇苟苟之辈,却在去年八月,突然就做了瓜州节度使,如今远驻瓜州驻兵。而当天夜里,镇守宫城的肃王无故擅离职守,就是佟新安率人救的火。正是因为救火有功,除了翠华宫之外,皇宫没有任何损失,皇上才将瓜州节度使的职位,给了他。”顾泽海舔了舔唇,又说。   罗九宁轻轻儿往外嘘了口气:“佟新安,那不是佟幼若的哥哥?”   她原本到宫里去,并没有想过要跟佟幼若交好的,但是自打去年端午节那回入宫,佟幼若便待她格外的好,还不止一次的说过,自家有个长兄,年方二十五,才去了发妻,家中只有两个孩子,如今需要一个继室。 第42章 单手退兵   而且,佟幼若还不止一回的从长安书信到洛阳,请罗九宁到长安佟府作客。   她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当然是想替罗九宁撮合了佟新安,叫她去佟家作个继室。   佟家在长安可是世代的门阀大家,佟幼若的父亲还是尚书府侍中,要说嫁到他家,于当时的罗九宁来说,已是高嫁中的高嫁。   但那佟新安身高八尺,满嘴络腮胡,一脸酒囊饭袋的长相,有一回在宫中撞见,罗九宁匆匆与他见了个礼便走,还未走远,便听见他颇为不屑的说:“就这样瘦柴柴的个丫头,要身材没身材,有相貌没相貌,连家世都都没有,要她何用?”   佟幼若连忙忙儿的拉着,他竟然还腆不知耻的说着。   这样的男人,任他家世再好,罗九宁也只有唾弃,绝不肯嫁给他不是。   只是,她没有想到,佟新安瓜州节度使的职位,竟是拿陶八娘一尸两命的性命,搏回来的。   而陶八娘恰是为了替皇后一脉争宠,才会入宫的。皇后,太子,并东宫这一脉的人,可真算得上狠毒绝顶了。   “那我爹呢?”罗九宁又道:“他一生兢兢业业,从来不曾惹过任何一人,那又是为甚,江宁府,秦淮河上,人人都回来了,就独独他一人,中箭身亡了呢?”   顾泽海道:“当时没有皇子伴驾,是皇帝独自一人南巡。但是,阿宁你是知道的,太子今年三十有七,而烨王也有三十五了,便肃王年龄小,今年也二十四了,各位皇子如狼似虎,到了他们这个年纪,总会想着,自己坐到那个位置上去,或者并不会比皇帝差。”   “您的意思是,那场谋杀,其实是某位皇子发起来的?”要说如今海清河晏,四处并无战事,民间也一派太平,便偶有前朝余孽,按理来说以皇帝南巡时带的兵力,压根儿就到不了御前。   只有是皇子们作的,这事才能说得通。   说着,顾泽海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一般,沉声道:“非但怀疑,而且我敢肯定,主谋就是烨王、太子,或者说肃王中的一个,因为,我有证据。”   罗九宁果然被打动了。   埋头在小壮壮额头上吻了吻,她道:“我此刻就跟你出府,但是,你也得把证据拿出来叫我看了,我才肯信你,才愿意跟你一起走。”   顾泽海顿时松了口气,望着面前娇柔端婉的女子,昭君套下,她一张脸儿明媚的仿如满月一般,一双楚楚动人的眼睛,看起来那么的弱小,可怜而又无助。   “阿宁,从今往后,我和我娘的病,可就全靠你了。”顾泽海一字一顿,意味深长的说道。   世人觉得郎中好,于是便只找她一人瞧病的,罗九宁见过不少。但是觉得郎中医术好,于是便想把她养起来,只给自己瞧病的,罗九宁却只见过顾泽海一个。   他这人心机深沉,到这会儿了,都不肯把自己手中的杀手锏拿出来。   此时府中恰是混乱的时候,东门大敞,只有个婆子在那里守着,趁着乱子,罗九宁就与顾泽海两个出了府。   风毛绒绒的昭君兜一罩,倒也没人能认得出她是谁来,而府外处处皆是人,有在扑火的,还有在打斗的,更有些流民四处放火作乱。   此时马车反而显眼,反倒是就这样走着,趁于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倒还没人能发觉什么。   “现在,顾长吏总该把证据拿出来给我瞧了吧。”眼看罗家在望,罗九宁又说道。   顾泽海此时也不疑罗九宁还有别的心思,于袖囊中掏了张只敕书出来,道:“当夜,按例来说,皇上赏游秦淮河,可以登船为侍的侍卫,至少都是几代功臣良将家的世家子弟们,而你爹身为七品侍卫,绝无可能到御前,更无可能登船。   但是,就在当天夜里,有人特地书了敕书一道,提他为御前行走的带刀侍卫,这便是那封敕书。”   罗九宁将那封敕书接了过来,灯火之下,染了罗良鲜血的敕书上,果然书着:特赐罗良,四品御前行走带刀侍卫一职。   再看落款,果真是去年的中秋节。   所以,当真是有人先提了她爹的职位,再把她爹送到船上,而后她爹才会死的。   将敕书揣入怀中,此时已经到罗家门口了,罗九宁忽而顿住,怔怔儿的,就唤了声:“王爷,您怎的来了?”   顾泽海顿时吓了一大跳,还未回头便已经跪到了地上,等再抬起头来,却发现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罗九宁已然不知去了何处。   处处皆是流民之乱,罗九宁抱着个孩子,随着四处跑来跑去的人群走着,于人群之中大声的喊着:“东方,东方。”   事实上,她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离开洛阳,她跟着顾泽海出来,只为要到父亲之死的证据而已。   如今要到了,那顾泽海这个跷板,自然也就用完了。   既用完了,此时不甩,更待何时?   于人海中走了也不知道多久,罗九宁非但没有碰到胡东方,连胡谦昊都没有碰到。   “这可如何是好?”罗九宁低头吻了吻壮壮:“娘要带着你悄悄儿的藏起来,别的都不怕,唯独怕生了我的娘担心,就好比,将来你要长大了,有了甚事儿,我是你娘,自然也是全天下最担心你的人呀。”   恰就在这时,忽而人群中一阵喧哗,火光冲天之中,忽而所有人的声音仿如洪浪一般冲了起来:“肃王千岁,肃王千岁!”   罗九宁怀抱着个孩子,将头上的兜罩往起来微扶了扶,便见肃王府的正门上,站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是裴嘉宪,而另一个,则是一直以来隐在洛阳城,秘而不出的皇太孙裴靖。   “那人是谁?”人群之中有人问道:“不过一个流匪而已,殿下为何非得不顾千金之躯,与他赤手相搏?”   另一人道:“谁知道了,但方才王爷不是说了,只要自己赢了,就叫那少年乖乖儿的跪下磕头?”   罗九宁听着这话,顿了半晌,忽而就想起来了。   那本书里,其实也记载过这样的片断,但是,书中写的是,肃王裴嘉宪单手斗败流匪,书中称之为,肃王单手退兵。   她这时候才恍悟过来,那有什么流匪,所谓流匪,压根就是裴靖。   人群之中再一阵喧闹,显然俩人是打到一处了。罗九宁个子矮,人又挤的密集,想看她是看不到的。   所以,她也就站在外头,静静的等着,看究竟是谁打死了谁。   趁着工夫,她展开方才顾泽海给的那张敕书来,瞧上面的字,竟是莫名的觉得有几分熟悉。   事实上,皇家的子嗣们,自来书信,用的都是端庄古朴的魏碑,这是从皇帝裴元昊这儿就流传下来的。她瞧这字,有几分像是裴嘉宪书的,又有几分像是裴靖书的。   但无论是裴靖还是裴嘉宪,抑或别的皇子们。害死父亲的,终归就是他们这些人中的一个。   站着默了半日,罗九宁将怀里的孩子颠了颠,咬牙道:“该,一个打死一个才好呢。“   他们之间阋墙角,却累她一生良善,兢兢业业的父亲死在毒箭之下,无论裴嘉宪还是裴靖,罗九宁一个也不疼惜,心中反而有点快慰,要是俩人都死在此,岂不更好?   她总算找到了胡东方,正准备奔过去,只听人群之中忽而曝出仿如山洪一般的呐喊来。   紧接着,只听扑通一声,一个男人便扑到了她的脚边。   罗九宁站着的,是肃王府照壁对面的一块旷地,王府的对面,按例除了照壁之外,还要修一堵墙,以备遮住那些乱修乱建,不成体统的民居民舍们。   罗九宁就站在这堵墙下。   而那人也不知为甚,一把就抓住了她面前一个胖妇人的脚。   胖妇人尖叫道:“起开起开,你这个死土匪。”   偏偏就在这时,那人抬起头来,忽而就往外扑了一口鲜血:“四叔,勿要再过来,否则我一把掐死这妇人。”   罗九宁一瞧,这人可不就是裴靖?   好吧,她逃来逃去,竟撞到裴嘉宪和裴靖俩人的眼皮子底下了。   大概全洛阳城的人,全都跑出来看新鲜了。   肃王府的侍卫们齐齐围了过来,裴嘉宪也于第一时间冲了过来。   罗九宁就站在那个胖妇人的身后,毛绒绒的,厚沉沉的昭君套只留着一丝的线,怀里的孩子也出奇的安静,而她缩在墙角,看起来就像一个胖妇人,或者说是个大腹便便的孕妇。   而这件蓬披,因是为了出行而穿,她特地选的,是老妇人们才会喜欢穿的酱肝色。   裴靖在谋了一个多月后,前来劫人,却不料裴嘉宪早有准备,直接将他包围在肃王府的大门外。   此时城门已关,前后左右都是围兵,裴嘉宪一人单手,才与自己这小侄子单挑了起来。   但论起单挑来,裴靖便再是初生不怕虎的牛犊,也抵不过裴嘉宪这种久经沙场的老将,不过几个回合,已叫裴嘉宪甩扔到地上多回。   罗九宁就在他身后,看着这少年一脸仿如灰死般绝望的样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紧紧的搂着怀里的儿子。 第43章 逃出生天   “四叔,除了我这条命,余的,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裴靖勒着个胖妇人,一步步的往后退着。   裴嘉宪笑了笑:“傻孩子,一个多月了,难道孤能不知道你在白马书院?孤给了你机会,是你自己非要撞进网来。”   “你把阿宁还我,至少让我们一起走。”裴靖再退一步,道:“我不止可以给你跪,我甚至可以给你磕头,只要你肯受。”   “大廷广众之下,靖儿,注意你说的话。”裴嘉宪步步逼近,也是怒极了。   “我只要阿宁,除了阿宁,别的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再叫他吵嚷下去,也许能说出更难听的来,那时候,他和罗九宁之间的事情可就瞒不住了。毕竟总有好事者,也总有人知道肃王的妻子叫罗九宁。   而就在裴嘉宪逼过来的一瞬间,裴靖忽而从靴筒中抽了把匕首出来,就抵到了那个胖妇人的咽喉上,吼道:“四叔,退回去。”   小壮壮儿在罗九宁的怀里耸了耸,显然是醒了,但孩子并没有哭出声来,在她胸前攀爬了片刻,便静静儿的默着。   而那个叫裴靖勒上咽喉的胖妇人,继续在尖叫,在挣扎。   “四叔,退回去,否则我真的要杀人啦。”裴靖再一声怒吼。   罗九宁就站在胖妇人的身后,躲也不敢躲,走也不敢走,只能尽量垂低了头,屏住呼吸,假装自己不存在。   “靖儿,放开那妇人。”裴嘉宪沉声说着上,一步步走了过来,远远便张开着自己的双臂:“你我之间的事情,为何要拉个百姓作垫背?”   “因为你卑鄙,无耻。”裴靖咬牙切齿,咒骂了起来:“你一直都知道,却一直在设诱,你设诱诱于我。”   所以,他一直拿罗九宁当个诱饵,设诱于他,偏偏裴靖并不知情,今夜带着流匪谋乱,可以说是主动的,把自己最大的短处,就捧到了裴嘉宪的面前。   裴嘉宪依旧是往日那件鸭青色的袍子,整个儿脱了上裳,却是掖系于腰间。他内里是本黑面的中单,还是方才在床上的时候穿过的,玉面渗着点点汗津。   格外气定神闲的,仿如玩一只兔子一般的,他道:“孤诱你,也得你肯上钩才行,靖儿,现在乖乖把人放了,孤只把你扔到你父王面前,余的不说,好不好。”   裴靖逐步的往后退着,是个死也不肯屈的样子,而裴嘉宪逐步的往前逼着,眼看就要逼到他面前了。   他看起来那么强大,足以摧毁一切,裴靖在他面前绝非对手。   裴靖背对着罗九宁,一手掐着那胖妇人的脖子,眼看就要净她给掐死了。   方才那胖妇人还咒骂着,可这会儿,她连扑打都扑打不动,都已经没声儿了。   罗九宁望着裴靖那青筋爆起,狰狞无比的手臂,心中不停的念着阿弥陀佛。   而就在这时,忽而裴靖扬起脖子来一声大吼,这一声仿如雷吼一般,罗九宁怀里的孩子也开始哭了,她头一低,将怀中的孩子抱紧,趁着俩人打到一处的时候,转身便跑。   裴嘉宪也是于同一时间飞身跃起,就在裴靖想要纵刃行凶的同时,一脚踢飞了他手中的匕首,俩人滚缠在了一处,裴靖手中有匕首,先时还占着上锋,但到底裴嘉宪比他更高,也比他更壮实,忽而一个翻身将他压在下面,提拳于裴靖的脸上便是一阵狂捣。   围观的人一层层的涌着,叫好之声不绝于耳。   裴嘉宪提拳捣了一拳又一拳,忽而却停了拳头,问道:“靖儿,拳头捣在身上,疼不疼?”   ……   “那箭矢了,徜若是生铁箭矢剁在你这身上,你又会不会觉得疼?”裴嘉宪忽而凑近,狠狠给了裴靖一拳,拎起他的脖子道:“你亲自筹划一场刺杀,从‘刺客’到罗良,所死不止数十人,而你那样作的目的,仅仅是为了,能让罗家有一重皇恩,好能纳罗九宁为太孙妃,是不是?”   几乎是于一瞬间,裴靖就软了,仰起头来望着裴嘉宪,却是一言不发。   他深爱着罗九宁,却又杀了罗九宁的父亲,徜若罗九宁刚才未逃跑,而是站在此处,亲耳听到,大约也不会相信,她绝不会相信自己小时候一门心思喜欢着,甚至不介意给他作妾的男人,会反杀了自己的父亲。   但事实恰还就是这样的。   去年端午,裴靖立誓要娶罗九宁,而后,将他要娶罗九宁的决心告诉了太子妃佟氏,佟氏听说之后,自然不肯。   当然,太子妃并不会说自己厌恶罗九宁是个寒门女子,只会说,她的家世不够,她的门第不够,皇帝肯定不会同意。   裴靖的为人,向来是个言出必行,只求结果不计过程的性子。   所以,他当时想了又想,为了能够提高罗九宁的门第,遂想出个,在皇帝南巡途中发动刺杀,并让罗良以身挡箭,这样,罗家就会有一重救皇帝性命的大恩德。   这时候,裴靖再求皇帝赐婚,理所当然,皇帝就会为他与罗九宁赐婚。   但是,他只计划了这一重,却没想到翠华宫会起大火,也没想到太子妃和佟幼若等人会设计陷害罗九宁,让她失身。   仰躺在地上,裴靖不可置信的望着四叔裴嘉宪。   事实上,他们小时候还是很好的玩伴。当他三四岁的时候,裴嘉宪大概有十一二岁,但他呆笨,于是跟别人玩不到一处,却跟他这样一个小孩子顽的很好。   “孤要把这个告诉你的阿宁,你觉得她会跟你走?”   “四叔,不能告诉阿宁。求你,千万不要告诉阿宁。”裴靖忽而哑着喉咙,就嚎了一声出来。   裴嘉宪慢慢松了手,但膝盖依旧盯着裴靖:“靖儿,手段二字,你该知道怎么写吧,作事不择手段,甚至连亲你又如何能会得稳这太孙之位?”   裴靖先是震惊,再接着愤怒,忽而面色转白,整个人就躺到了冰冷刺骨的地上。   他是不择手段了,可是,当时的他若非不择手段,又怎么能替罗九宁那么一个百姓人家出生的女子,谋到太孙妃的位置。   他绞尽脑汁,想断了肝肠,才能想出如此的计谋来。   当然,他觉得罗良便死,也是荣光的。毕竟陶八娘不过一个默默无名的嫔妾,而他家小不过寒门小户,他只有罗九宁那么一个女儿,能嫁入皇室,将来位登皇后之位,何其的荣幸。   但是,因为宫中一场乱,皇帝是为罗九宁赐了婚,可是赐给了裴嘉宪,而非裴靖自己。   他铺好了一切的路,种了所有的因,最终摘得果的,却是裴嘉宪。   裴靖不知道自己究竟哪儿错了,也不知道究竟为何,一步步,他细致的谋划着整件事情,到头来,得到的结果却与他所想要的,大相径庭。   但他决不能屈服,就为着裴嘉宪这般的侮辱,他也决不能屈服。   就在裴嘉宪不注意的时候,他忽而屈膝,靴筒之中再掉出一把匕首来,快如闪电般的在裴嘉宪面前划了一道,就在裴嘉宪起身躲避的同时,他忽而一个跃挺,紧接着翻身而起,跑远了。   裴嘉宪顿在原地,愣了半天,见胡谦昊站在不远处,遂问道:“顾泽海那王八蛋呢?”   “就在府门外徘徊着。”胡谦昊道。   “王妃呢?”裴嘉宪压低了声音,只看胡谦昊的脸,已经觉得不对劲儿了。   胡谦昊垂了垂眸子,道:“不在罗家,亦不在府中,更不与顾泽海在一处,她溜的太及时,属下也未曾看见。”   裴嘉宪顿在那里,良久,忽而转身,就往府中跑去。   正院之中果然没有人。孩子的襁褓还凌散的扔着,奶妈据说是因为咳嗽,给送到茵草斋去了,而苏嬷嬷带着一群小丫头,才救完火回来,周身全都给熏的黑黑儿的。   转身进了西偏殿,坐下,裴嘉宪侧过身去,枕褥上一股子淡淡的麝香之息,似乎还是他方才留下来的。   伸手摸上去,枕头下有哗啦啦的声音,一把翻开,下面是封信。   她在上面写着:既无法和离,妾便只有私下走一着。王爷之病,也非只有妾身一人可治。郑姝可,伴月亦可,伴月住在茵草斋中,离这正院,不过隔着一座西水塘。   刷的一把,裴嘉宪将信撕作两片,摔成了一团。   他本以为罗九宁要逃,肯定是跟着顾泽海一起逃,所以命胡谦昊紧紧盯着顾泽海,却不料,罗九宁竟一个人逃了?   如此天寒地冻的夜晚,她一个人往何处去?   苏嬷嬷赶进来的时候,恰见裴嘉宪面色仿如白纸,重重的跌坐在床榻上,两道目光直直的望着窗子,就那么定定儿的坐着。   “王爷!”   “各处院落可都找过了,可有王妃的踪迹?”   苏嬷嬷极为难的摇头,不敢说没找到,只是默默的就跪下了。   裴嘉宪闭起眼睛来,忽而就想起来,方才一回过罢,罗九宁曾怯生生的问他,满意否。   事实上,当初头一回睡到一起的时候,他忽而发现自己能行,于是揉了她半夜,她也是那般问的,问他可满意了否。   她的父亲是叫裴靖谋局,给弄死的。   而孩子,是叫太子妃作局,生出来的。   而罗九宁本身,看似与这些事情全都息息相干,实际上于这一切并无关系。   她不过是在很小的时候,尚不懂事的时候,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少年而已。 第44章 太孙掌寝   “她想与孤和离,这事儿嬷嬷可知道否?”顿了半晌,裴嘉宪问苏嬷嬷。   苏嬷嬷立刻道:“笑话,怎会,娘娘的心里头,王爷绝对排在第一,壮壮都在排在后头的,她无时无刻,心里装的都是您啊。”   这不是废话嘛,她时时想着要逃走,心里自然时时装着他,讨好他,但全不过伪心而已。   “她临走之前,就什么都不曾说过?”裴嘉宪心有甘,于是又问了苏嬷嬷一句。   苏嬷嬷道:“老实说,奴婢觉得娘娘不是自己走的,而是给人劫走的,否则的话,这寒冷的天时之中,她往何处而去……”   苏嬷嬷的话还未说完,便见裴嘉宪站了起来,踉踉跄跄的走了出去。   他向来是个隐忍,伪装,不擅于流露自己感情的人,可身为从小带他到大的人,苏嬷嬷看着他一脸的惊愕,焦灼,无措,竟是不知道该怎么才好。   他站呆滞了半天,忽而回过头来,见苏嬷嬷亦是一脸惊愕的望着自己,这才收了方才那幅失态的样子,转身走了。   在裴嘉宪还很小的时候,被两个哥哥关在妓院里,叫妓子们□□的那一回,大约是人生之中印象最深的记忆了。   在那之前,他确实比较迟钝,甚至于说,他就是个小傻子。   他只想于皇后的南宫这中,谨小而又慎微的活着,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奢求。   他本身心地善良,无欲无求,便在小的时候,也只愿意跟天真,单纯的太孙一起玩耍,明知常到皇帝面前多走一走,表现出些故作的小聪明来,就会得到皇帝的青睐。也知道只有在逢年过节的宴会之中,装模作样赋上几首恭维皇帝的应制之诗,就可以让母妃丽妃过的更好一点。   当然,他也能因此过的更舒适一点。   但他不想,他不愿意。明知可为,却不愿意为之,这是藏拙守愚的裴嘉宪,一直以来的性子。   直到那一回,叫二哥和三哥关在妓院里彻彻底底侮辱了一回之后,才奋而崛起。别的皇子们上课,他就抱臂在旁观看,别的皇子们习武,他记下招式来,夜里回到皇子殿,一招一式对着比划。   甚至于,为了能够学的更好,他不惜把断了双腿的陆如烟从契丹人的水牢之中一步一步的背回来,他吃过常人不能下的苦。   当然,也是因此,他从不同情弱者。   便对于罗九宁那由心而发,不可抑制的同情,他也总是刻意的保持着,想要疏远她。   就好比像对待郑姝,对待宋绮一般,顶多不过多花了点心思,当然,也绝对没有想过,她在嫁入肃王府之后,还能让她再出去。或者老,或者死,她在肃王府,只有这么两个结局。   他本来是这样想的,可是,只要一见了她,那种强撑的冷硬,那种对于小壮壮的芥蒂,几乎会于一瞬间仿如兵败一般的瓦解。   可他都如此让步了,低到尘埃里了,她居然还要逃?   “王爷,各处城门口的守兵们保证,一只苍蝇都不曾放出去过。”陈千里疾风一般冲了进来,迎面便道。   裴谦昊亦道:“从罗家到安济堂,再到白马书院,陈刺史府上,属下一并命人查过了,没有娘娘的身影。”   紧接着进来的侍卫们一声声儿的报着,仍是没有,全都没有。   裴嘉宪自认这整座洛阳城,全在自己的掌控之下,便一根针的下落,也休闲瞒过他的眼眶,岂知罗九宁就仿如一片轻飘飘的羽毛一般,于这洛阳城中,消失不见了。   抱着个孩子,连乳母都没有带,她去了哪里?   脚步愈来愈疾,走过西水塘的时候,裴嘉宪便听见一群鸡鸭咯咯哒哒的声音。   三更半夜的,他怒而止不,问身后的胡谦昊:“这府中,何处来的鸭子。”   胡谦昊为了找到罗九宁,刚才去过一趟人迹罕至的茵草斋,此时遂解释道:“据王姨娘说,自己喜欢养那些东西,就跟郑姨娘喜欢养狗一样。”   “一群神神叨叨的东西。”想起方才罗九宁信中还说,让他去找王伴月,裴嘉宪心头腾起一股子的怒火来,转身便走,只留一地落叶。   也就在一个月前,王妃罗九宁配了一味专治风湿的薄药出来,给了陆如烟。   也不知真的是药管用,还是这一年多来,王府的药材夯实了他的身体,陆如烟渐渐儿的竟就能走路了。   今儿倒是个晴朗的烈天儿,陆如烟拄了根拐杖,摇摇晃晃的,就从承光殿后殿,自己那间卧室里走了出来,遥遥便见陈千里站在殿前的回廊上,正在一脚脚的踹那石板。   陆如烟遂问道:“千里,你要是脚痒的慌,何不出去跑上两圈,踢块石板何用?”   “陆先生,徜若有个女子,嘴比死鸭子的还硬,我该如何叫她开口?”陈千里却是问道。顿了顿,他道:“王爷下令,说让我审得个女子吐口,但我用了各种方法,眼看二十天了,那女子满嘴胡噙,不言一句真话。”   王妃罗九宁离开王府已经足足有半个月了,眼看便是新春佳节。   裴嘉宪每日早出晚归,搜遍了整整一个洛阳城,到如今还在四处的找着。洛阳城中带孩子的女人,几乎叫他滤了一遍又一遍。   他回来也不说话,几乎不吃不喝,只要睁开眼睛,翻起身子来就走。   亲自率着侍卫们,敲开每家每户的门,甚至于大冬天的,凿开城中每条河渠,阴沟,一条条的翻着,就是想把罗九宁给找出来。   不过,对外,这件事儿一直是秘而不宣的。毕竟肃王府丢了王府,可算不得什么光彩的大事儿。   至于顾泽海,自然早给控制起来了。而罗九宁嫁入王府之后,几乎和罗家断了往来,罗家一家子,还只当罗九宁和孩子都乖乖儿的呆在王府里了。   而陈千里如今面对的难题,则是清歌。   “是个什么样的女子?”陆如烟缓缓坐到了叫太阳晒的暖融融的,一尺宽的横栏上,笑眯眯的问。   “东宫一个宫婢,端地是嘴硬。我只差威胁着吃了她,她说的话王爷却一句也不信。陆先生您说,怎么办?”   “东宫的,什么样的姑娘?”陆如烟沉吟片刻,再问。   “太孙身边的大姑姑,怎么,陆先生有办法?”陈千里也是病急乱求医::“王爷每每回来瞧着我的眼神,我都觉得他要吃了我,但那位清歌姑娘不吐口,我就没办法。”   王爷其实待这事儿不甚上心,他如今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找到罗九宁,至于那位清歌姑娘,掳的时候是王爷下的令。为了能掳到她,而不至于叫东宫的人追杀,陈千里左躲右闪,好容易才回到洛阳。   而来了之后,陈千里只要一审,那位清歌就只会说,自己当时亲眼看见罗九宁进的北苑。至于北苑之中,全是些言语不通,相貌粗陋,野蛮人一样的马夫。   陈千里和陆如烟,亦或阿鸣,所有的人都一样,对于罗九宁那么个曾经作过医女,温柔的像弯春水一般的王妃,有着莫名的好感。   不肯听她诋毁王妃,自然也就再审不下去。   陆如烟的一条命,是裴嘉宪从契丹背回来,陶九娘医治好,而真正叫他站起来的,却是罗九宁。   闭眼默了半晌,他道:“走,让我见见这姑娘去。”   寒风嗖嗖儿的刮着,也不知何处来的犬鸣,鸭叫,叽叽呱呱响个不停。   一个年约双十的女子,一张尖俏俏的瓜子脸儿,生的倒是颇为娇艳,给绑在清香楼中,面前一只脏兮兮的壶,她要渴了,可以从里面啜水喝,但两只手反绑着,却是一动不能动。   而她徜若想要解溺,或者吃饭,都得等掳她的那个黑脸汉子,陈千里回来。   但她可悠哉着呢,毕竟她只要不吐口,没人敢动她。   今天她被关了整整一天,饭都还没吃,水也很快见底儿了,清歌于是扯破了喉咙的喊了起来:“陈千里,陈千里你是不是想要饿死我啊,饿死我了,你家那小王妃的逸事儿,谁说给你听?”   “吵什么吵?再喊,小心我割了你的舌头。”陈千里骂骂咧咧的就进来了,后面还跟着拄着拐杖的陆如烟。   “哟,不就是你们肃王府的小王妃吗?怎么,你还想知道什么,想知道她在北苑里时发生的细节,来来来,问我,我全都告诉你。”清歌一幅泼皮无赖的样子:“怎么,我敢说,你不敢听吗?”   陈千里看了陆如烟一眼,那意思是,你瞧瞧,我该拿她怎么办?   陆如烟上前,看了这姑娘半晌,道:“你叫清歌?”   清歌冷冷哼了一声,挑了挑两枚水杏似的眼儿,道:“别问我了,把肃王找来,我自会说她听的给他听。”   陆如烟道:“你比太孙大着三岁,今年有二十了吧。”   清歌抽了抽唇,不说话了。   陆如烟于是又道:“你是太孙的掌寝。”   清歌两只眸子忽而一亮,显然莫名有些激动,但旋即抿紧了嘴:“我有话,只跟肃王说,不与你们理论。你们要敢给我上刑,我就说你们王妃那些好听的逸事儿,保准听到你们心满意足。”   她的嘴巴是够污秽的,有一回说到陈千里吓的夺门而出,还在门上碰了几个包。   而她嘴里吐出来的那些话儿,陈千里到现在都不敢回想,一个字也不敢回想。   下意识里,他当然知道这清歌姑娘是在污蔑他一直以来都格外崇敬和敬仰的王妃,可他就是翘不开她的嘴巴。 第45章 无止境   过了片刻,陆如烟和陈千里两个就从清风楼出来了。   大冬寒天,走的太久,陆如烟两条腿便有些使不上力。他道:“这清歌姑娘的父亲,你们或者没听说过,但我认识,是太子殿下身边当年一个最得力的小厮,那小子惯会油嘴滑舌,曲意抹黑。整个长安城里,他要看谁不顺眼,什么样难听的词都能污蔑出来。而这清歌姑娘,我瞧着她比之她父亲,更是青出于蓝。”   “我问她是否太孙的掌寝时,她显然非常委屈,这证明,她虽是掌寝,与太孙之间恐怕并没有掌寝之间的关系,而她是深爱着太孙的。”陆如烟沉了沉,又道:“再,她说起王妃的逸事来的时候,眸子里带着些愤恨和恐惧,那种恐惧,只能是对于位高权重者,而非一介马夫。”   “那怎么办?”陈千里急了。   “让王爷来审。”   “陆先生,说句实话,我怕她说出不好听的来。”陈千里悄声道:“咱们整个大康,肃王府的王妃是头一份儿的,平民百姓之家出个王妃可不容易。我怕王爷要是听了清歌这般的诋毁,会放弃寻找王妃。”   那可怜的小王妃,在府中被整整困了几乎一年多,不过一个弱女子而已,抱着个幼小的孩子,连乳母都不曾带着,能去哪里?   陈千里格外的希望王爷能不计前嫌的把她给找回来,而他自己,也一直都不曾放弃过寻找。   “让王爷来审即可,他的手段硬,茬子厉害,叫他来审,无论到底是什么隐情,他肯定能审出来。”   “你的意思是,让我放王爷进来见她?那万一,她要把那些难听的话说给王爷听,怎么办?”   “见。”陆如烟斩钉截铁的,说道:“难听就难听,也总得叫王爷听。”   *   待到傍晚,在外整整跑了一天的裴嘉宪就回来了,打着疏理河道的名号,他连早已结冰的护城河都翻了个遍,今天一整天,骑着马,把洛阳城的周边都给找遍了。   自广阳殿外下了马,胡谦昊望着他一脸横生的胡茬,问道:“王爷,咱们明儿还找吗?”   就在昨天,远在瓜州以北的契丹人忽而围攻起了瓜州卫,太子妃的侄子佟新安未能及时处理兵情,已经溃败进了嘉峪关,再遭围攻下去,嘉峪关也得丢。   皇帝终于坐不住了,命被冷放了一年多的裴嘉宪回长安,想要商议此事该怎么办。   裴嘉宪此时要是走了,那王妃自然也就等于不找了。   一脸胡茬,头发凌乱,身上这件鸦青面的袍子,似乎许久也不曾换过了,曾经俊美玉貌的肃王殿下,倒是难得会以这么个样子出现。   找,还是不找?   裴嘉宪整整找了一个月了,从腊八到新年,明儿就是除夕,皇帝一诏再诏,他抗旨一回回,迟迟未去长安,就是想把罗九宁给找出来。   要再不找出来,就只能对外宣布,王妃罗九宁和她的孩子一起死了。   他站了许久,轻轻说了声:“找,非找到不可。”   也不知道罗九宁和裴靖曾有过什么样的过往,不过十几岁的小孩子而已,他能包容她的孩子吗,能包容她的元壁吗,一个宁可舍弃太孙之位,一个趁着府中大乱而私逃,这样的有情人,只要罗九宁出逃在外,就绝对很可能再走到一起。   裴嘉宪就是死,也绝不会再让裴靖和罗九宁再走到一起。   就为着这个,他也绝对得找到罗九宁不可。   “王爷,那清歌姑娘,你缘何一直不肯见?”甫一进大殿,陆如烟便问道。   茶香寥寥,暖暖的檀香气息,裴嘉宪顿了顿,道:“先生,孤如今,并不在意那个真相了。”   “你去见那清歌姑娘,问一问,说一说,或者能找到新的线索呢?”陆如烟于是又道:“这不是真相不真相,而是,您或者从一开始就误解了王妃。这种事情,至少要查个水落石出。一盖的掩盖,回避,不肯面对,才是她决意要离开你的原因。”   灯影下瘦了许多的裴嘉宪手指轻轻颤着,扶上窗边一株含苞的绿萼,顿了半晌,终是进内院去了。   明儿就是除夕,郑姝难得从盂兰院出来,正在忙着替自己布置院落。   而王伴月打着盏灯笼,也是在四处巡查,看有谁燃了烟火未熄,或者是那一处的院落未关紧。   她是个随遇而安的人,无论在什么地方,过什么样的生活,似乎都能过的很自在。   “伴月,我隐隐听着你那院子可热闹了,鸡鸭鹅的,你这是想学那田贵妃来争宠不成?那你可得小心呢,记不记得田贵妃最后是怎么死的?”   皇帝后宫之中,曾有一位田贵妃,出生于农家,便入皇宫之后,也与宫中诸人格格不入,反而让皇帝为自己劈菜园子,亲自种菜种蔬果,誓要在皇宫之中,过出一番世外桃源的生活来。   有一段时日,皇帝很是迷恋田贵妃那清雅恬淡的乡间生活,是以,独宠了好一阵子。   不过,后来有一回,皇帝去她的田地里漫步的时候,居然踩到一只兽夹子,险些夹到了他的腿,顿时,他便斥责田贵妃是矫揉造作,故意不合群,蔑视其余的妃嫔,而后锁起门来,把那田贵妃给幽禁至死了。   郑姝此时说起来,当然是嘲讽王伴月了。   恰这时,一阵脚步声响起,一个男子沙哑沉厚,又冷的声音:“如此寒夜,不回去睡觉,在此作甚?”   郑姝一见来的是裴嘉宪,而身后像尊黑铁塔似的陈千里咧开唇,白牙森森就是一笑,吓的顿时腿软:“妾身这就回去。”   王伴月却道:“王爷,妾身还想要两条狗用以看家护院,问了几番外院也不给拨,这是怎么回事儿?”   裴嘉宪停下来,忽而侧首,冷睨了王伴月一眼,道:“千里,明儿送两条狗给她。”   忽而,他又想起来,罗九宁临走的时候,居然让他去找这王伴月,冷寡寡的女子,天生一张寡妇脸。罗九宁当自己是什么,人尽可妇?   就在王伴月要谢恩的时候,他断然说道:“养什么狗,孤这内院不准养狗,等闲夜里也不准再出来,回去。”   王伴月气结在当场,愣了半晌,气哼哼的走了。   *   在门口犹豫了几番,裴嘉宪才进了清香楼。   那个孩子是谁的,他其实已经不在乎了,而他在乎的,是把罗九宁给找出来。   屈意顺从,伪装着讨好他,然后趁着府乱,逃出府去的罗九宁,辜负了他一番又一番给她的恩宠和信任。他总得把她找出来,问问这到底是为什么。   至于那孩子,管他是谁生的小杂种,便问出来,知道有那么个男人,除了弄死他,又有什么别的意义了。   但在看到清歌的那一刹那,裴嘉宪还是顿了顿:“居然是你?”   “肃王殿下?”清歌给反绑在张椅子上,两条腿也是直直儿的,给反绑在另一条椅子上,这叫她不敢挣扎,因为她一挣扎,两张椅子一翻,她整个人就得掉到地上。   她给如此绑着,有一个月了,清歌觉得自己的腰已经断了,几乎要没有知觉了。   对面的男人,远没有往昔在宫里时,偶尔看到一眼时那般的威严肃雅,他看起来有几分落魄,但眉宇之间那种不怒自威的凌厉之气依旧还在。   “王爷,您和太孙可不能因为那么一个女子就起了龃龉呀王爷,她有许多事情是您不知道的。”清歌努力的仰着脖子,想要看清楚眼前的男人。   这男人是五位皇子之中最为冷俊的一个,当然,也是能力最为卓著的一个,所以太子每夜辗转难眠,绞尽脑汁,就是想要他死。   如他这般似狼似虎的兄弟,非死,太子就没有一夜之安宁。   男人踱到她面前,站了片刻,道:“讲。”   清歌远不似在陈千里面前的样子,仰起脖子来,疾切的说道:“那位罗氏,最先是勾着咱家太孙的,但是后来听说太孙选妃,将是佟幼若佟姑娘,而以自己的资格,只能作个秀女入宫之后,就抛弃了太孙,转而搭上了佟新安佟大将军,这个佟大将军是知道的,王爷若不信,唤来佟大将军,一问便知。”   裴嘉宪亦搬了把椅子,坐到了对面,一双深邃幽黯的眸子,冷冷盯着清歌:“继续讲,那夜,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那天夜里,罗氏自己进了北苑,当时北苑之中全是马夫,而她也不知怎的,自己解了衣裳,就朝着那些马夫而去……”   清歌两眼往外泛着毒光,一脸的诚恳与疾切的说着:“奴婢当时瞧见了,为着太孙,本来想阻止的,可是,那里马夫太多了,奴婢阻止不了啊,王爷。所以,那位罗氏,您可以叫她作王妃,但决不能带到长安,否则的话,那些马夫们之中,总有那么一个人……是罗氏那孩子的父亲。”   她是太孙的掌寝,按理来说,早在太孙十五岁的时候,太子妃就安排好了一切,自然也是要她来教导,看太孙是否真的能人事。   但就在她要侍寝的那天夜里,太孙将她拉上床,在她耳边低声儿唤着姐姐,讲起罗九宁来。   照他说,自己一生乖巧,顺着太子和太子妃的指点走人生的每一步,而他作了这一切,所有想得到的,就只是一个罗九宁而已。   可以想象当时的清歌有多恨。   按理,她该是太孙的第一个女人,将来佟幼若为妃,她至少可以得到一个嫔位。可笑之极的是,那少年居然谁也不要,就只要一个罗九宁。   他将东宫,整个长安,那么多围着他,为他而生的女子们置于何地?   就为着这个,太子妃要她死,清歌也不想叫她活。她不比佟幼若胆小,不敢出头,她敢出头,便拼尽全力,也绝不能叫罗氏那个毁了太孙的人有好下场。   在来的时候她就想好了,自己此生无福,大约永远也伺候不了太孙了,但便拼着死,她也绝不能叫肃王知道,那孩子是他自己的。   但是清歌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坐在她面前的男人却依旧沉默着。   唇抿一线,一言不发。   “清歌姑娘,你叫一声孤听听。”裴嘉宪忽而说道。   “啊?”清歌愣了一愣,裴嘉宪一只手中也不知拿的什么,忽而在她面前一道划,初时,清歌只觉眼前有些痒,忽而一声尖叫,因为她发现自己自己鼻尖上,似乎正在往外冒血。   那血咕咕的往外冒着,并不疼,但是眼睛能够看得到,手却够不到的那种恐惧感,就足够折磨人了。   “叫,再叫。”对面的男人缓缓闭上了那双每每睁开,总是格外摄人的眸子。   他那宝蓝面的袖洞中滑出来的,是一枚仿如圆月一般的马掌刀,这东西,削发即断,锋利无比,天生弯月般的形状,是用来给马蹄削掌的。   裴嘉宪这几日来四处奔走,人扛得住,马扛不住,尤其是他座下几匹良驹,全都跑裂了马蹄,随时要带着这东西以修马蹄。   裴嘉宪忽而睁开眼睛来,整张脸冷的让人觉得骇人而又可怕。   “叫,再叫。”说着,他一刀又刷的一下,刮了下来。   这下,清歌的尖叫声愈发的厉耳了。   再闭上眼睛来,裴嘉宪想起来了,这种粗厉而又失神的尖叫,像极了在他十二岁那年,在青楼里叫那些妓子们□□时,他生手杀死一个妓子时的,旁边那些妓子们的尖叫。   而且,就在去年的中秋夜,他分明听过这样的声音。   那时候,他仿佛就在作一个无止境的春梦。那种叫一个女子紧紧的裹着,酣畅淋漓的舒适感,他拼尽全力的撞击着,那种快慰,那种每根发尖都在颤栗的爽意。   他是基于那种爽意,才会接受赐婚的。那种从生以来,从未有过的爽意,叫他觉得自己或者也可以试试,或者也能行呢? 第46章 言出必行   对的,那天夜里,他觉对见过这位清歌姑娘。但是,春梦之中的那个女子是谁?   分明,有个软软的,缠着他,仿如藤蔓缠着松柏,一双红唇碾着他,将他碾到欲/火焚身的女子,那个女子是谁?   难道真是那么个五十岁的老宫婢?   裴嘉宪不信,但他觉得,自己可以在清哥这儿找到答案。   清歌停止了尖叫,仰头望着这沧桑难掩俊面,仿似修罗般的男人。   他手中继续玩着那柄马掌刀,忽而弯了腰,冷冷望着清歌:“你那些离间人的小伎俩在孤这儿,全无用处。孤从来不曾恨过太孙,也不曾恨过太子,孤一直以来恨的,另有其人。但是,既为敌我,就总要分个伯仲,野兽如此,人亦然。孤现在要的,是真相。”   马掌刀上未凝固的血,往清歌的脸上滴着,一滴又一滴,糊住了她的眼睛。   “您若不信,杀了奴婢就得,便此刻千刀万刮了奴婢,奴婢也是这句话,那孩子……”   清歌一席话还未说完,就叫裴嘉宪给沉声打断:“小丫头,孤不会千刀万刮,也不会杀你,死亡不是威慑,而是解脱,这个孤早就知道。”顿了顿,他忽而调转刀头,轻轻儿拍了拍清歌的脸:“但孤会削掉你的鼻子,将你的脸划的乱七八糟,仿如罗刹,而后,将你送到太孙的床上去。太孙或者会很喜欢清歌姑娘如今这幅样子。”   言罢,唇抿成一条薄缝,他冷冷望着清歌:“孤向来,说到做到。”   这才是最可怕的折磨与恐吓,清歌顿时再一声尖叫,来此一个月,头一回垮下了身子:“说,我说,我只救一个速死,我说便是了。”   “王爷会给奴婢一个速死吗?”   “那得看,你说出来的,是不是孤想听的。”   ……   “是王爷您,就在南宫后面那片桃林之中,您先是强了她,而后,又掐死了她。奴婢是试过鼻息,以为她真的死了,才会将她挪走的。”清歌上牙磕着下牙,抖抖索索的说道。   那柄弯弯的马啼刀,抵在她给削露出骨的鼻尖上,裴嘉宪的手一直在颤,不停的颤。   他确实记得自己掐过一个女子,但那分明是个老宫婢啊,怎么会是罗九宁?   怎么会是她?   这么说,那天夜里,他强的人是她,还差点掐死了她?   那壮壮那孩子,也是他的?   在清歌看来,这双眸幽深的男人面如最精致的精工巧匠雕出来的玉石雕塑,面上毫无波动。所以,她更怕了,她以为说出来,自己至少能讨个速死的。   成了这个样子,她可以为了皇太孙而死,但绝对绝对,不想叫皇太孙看见自己现在这个样子。   “那个老宫婢,又是怎么回事?”过了良久,裴嘉宪再问了一句。   他依旧是想,追问出那天夜里,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完整脉络。   “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清歌声音仿如蚊蝇一般:“您,您会杀了我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裴嘉宪已经走到门口了,他背影看起来格外的落魄,顿了半晌,道:“会,当然会,但杀你的人非是孤,而在东宫。陈千里会将你送回东宫,并且安置到太孙的床上,再将你今儿说的,所有的话,书成一封信,贴在你的胸前,也叫太孙看清楚,你是个什么样的,卖主求荣的东西。”   “不!”清歌忽而扬起脖子来一声尖叫,眼睁睁的,就看着裴嘉宪转身离去。   当然,裴嘉宪言出必行。   三天之后,被剥干净,削掉了鼻子,胸口还贴着封信的清歌姑娘,就原封不动的,回到了东宫。   而从洛阳逃回长安的裴靖,甫一进门,见到的就是给绑成个八字状的,他一直以来最信赖的掌寝,大宫女,以及,裴嘉宪书给他的那封信。   *   虽说明儿就是除夕,满城上下一片热闹,处处张灯结彩,时不时的便有炮火冲天的辟哩啪啦之声。   肃王府的内院之中,却是一片古寂。   自打王妃离开之后,正院的门就未再开启过,便苏嬷嬷与苏秀,杏雨几个,等闲也不出来,只能在内院呆着。   虽说厨房送来的饭食挺好,赤枣乌鸡汤,宫爆野兔,叉烧鹿肺腑,另外,还有一桶白米饭。但苏嬷嬷却是一口也吃不下去:“遥想去年这时候,娘娘还在西偏殿里住着。那会子,她大概有五月胎身吧,我总记着大年三十的夜,我给她端了盘子玫瑰莲蓉糕进来,她就躺在床上,灯影儿照着,她的手一下下的,就在自己身上捶着。”   咬着牙生捶,都没能把那孩子捶下来。苏嬷嬷和苏秀,杏雨几个是贴身的人,什么都看在眼里,从那时候起,虽明知王妃有错,却也怜她了。   “娘娘也真是,要走的时候也不带我。”杏雨闷闷不乐的扒着米饭:“好歹,我也是陪嫁来的呢,跟你们不一样。”   “要带也是带我,带你作甚?憨货一个。”苏秀白了杏雨一眼,手支着肘子,望着墨黑色的月空:“也不知道娘娘如今在何处,还活着不曾,要还活着,如今她必定高兴了吧,总算离开王爷那个……”   苏嬷嬷捣了她一肘子:“莫说闲话,吃你的饭。”   吃罢了饭,苏嬷嬷转身进了西偏殿,打算去拾掇一下屋子,进门才引了盏烛,回头便见肃王两手搭在膝上,在床沿上端端正正的坐着。   “王爷!”   “出去!”裴嘉宪哑声说道。   苏嬷嬷也是吓了一跳,甫一回头的刹那,她仿佛看见王爷的眼睛仿佛是湿润的。   他这人天生的冷漠脾气,便偶尔有情绪波动的时候,也不喜欢叫人看到。原来有几个多嘴多舌的奴才,最后都叫他给杖死了。   这样想着,苏嬷嬷转身就准备要往外退。   “嬷嬷!”就在这时,裴嘉宪却是唤住了她:“你说,若你是王妃,会去何处?”   苏嬷嬷怎好说这个,硬着头皮想了想,她道:“或者去了陈刺史府上呢,陈家与陶家,似乎是世代的交情。”   裴嘉宪轻轻摇头。刺史陈仝的府宅,他早派人明搜过三回,暗找过不下五回,连陶八娘的藏处都清清楚楚,但没有罗九宁就是没有,一个妇人带着个孩子,再怎么藏,都会露形迹的。那府中,没有任何形迹。   “或者,回罗家了呢?”苏嬷嬷于是又道。   这不废话嘛。就隔着两条街,罗九宁在不在罗家,那不是明眼就能瞧得出来?   “出去。”裴嘉宪本是准备吼的,转念一想,或者真是他的恶声恶气吓跑了罗九宁,顿时声音柔了许多,挥着手说道。   “王爷,奴婢就斗胆说一句,您待王妃的好,大家都看在眼里。但是,奴婢总觉得,那份好里头,少了些真情实意,您觉得呢?”   成亲一年半,孩子都生了一个,裴嘉宪起初一直在怪怨,觉得自己容忍颇多,而罗九宁一句话不说,转身就走,未免太狠心了些。   及至到方才,从清歌嘴里听说壮壮那孩子是自己的,心绪便又转为了沮丧,遥想罗九宁要走的那一夜,叫他蹂/躏过一回,哭成一团的求着,他却只是恶身恶气的唬了她一回。   他以为自己算无遗漏,只要擒住了裴靖,就可以报去年中秋之夜,太子给他作局的仇。   但始终没有在意过她,没有在意过,那个女人与这一切都是无干涉的。她给太子妃利用,给佟家利用,到头来落到肃王府,仍叫他给利用。   他那般相待,她又岂能不逃?   他是认了壮壮作自己的儿子,但扪心自问,真的是打心眼儿里认过吗。没有,裴嘉宪自认没有,他的目光止在那座皇位上,止在登上皇位之后,把小时候两个哥哥给自己的侮辱原封不动的还回去。   他对于内院,从来本着的,都是能关就关,能禁就禁的态度。   所以,对于小壮壮那个孩子,几乎没有多想过。便将他的生辰八字报到宗正寺,也不过为了能哄得罗九宁片刻的欢颜而已。   再遥想起那夜他发脾气,把小家伙赶到外头,寒风,雪沫子,小家伙在襁褓里咧开嘴笑的样子,裴嘉宪仿如当头着了一闷棒。   历史仿佛在重演一般,丽妃当年是怎样待他的,他就是怎样待自己的亲儿子的。 第47章 千金难买   苏嬷嬷说的对,他确实是好的,无可挑剔,唯独缺的是真情实意。   这夜,裴嘉宪在床沿上整整座了一夜。苏嬷嬷以为坐上一夜,他会走,结果第二夜,他进来,依旧是于黑暗中,独自一人坐着。   *   “那陶家究竟是怎么说的?陶嫔有没有留下药,药方?”   长安,皇后所居的南宫之中,一头花白头发的皇帝推了药碗,怒吼着问道。   宫人们黑鸦鸦的,跪了整整一排,皇后身上洒满了药汤子,从宫人那里取了帕子过来擦着:“那药方就真的再也找不着啦?”   “据说那治腿疾的药方本是陶九娘的,八娘带入宫中,最后,大约葬于翠华宫的火海之中了。”来人言道。   “把陶安抓来,逼他,审他,让他把药方子供出来。”皇帝疼的混身发抖,冷汗直往外冒着,龙榻沿子上,叫他用牙咬出一只又一只的眼子来。   病没长眼睛,任你是天子,得了病,也得一样的疼。   但是,为人么,没有病的时候觉得老子天下第一,无所不能。纵情于声色犬马,黄汤滥酒之中。而一旦得上了病,不知病来如山倒,是因为身体的损耗每日益增,待到病发的时候,内囊早已糟烂透顶。   而大多数人不懂医病先医理,固本培元最重要。总觉得天下必定会有神医,有能叫枯木逢春,老树吐新蕊的灵丹妙药,一丸就足以能治好自己的病症。   平民百姓尚且如此,达官贵人们更加如是,至于皇帝,宫中所养的各类真人、术士、再或者精于医道的御医,更是不计其数。   皇帝的腿疾,是痹症,俗称风湿,但又非是普通的风湿,因为他的痹湿之气,已经深入到了骨髓之中。   陶八娘当初为嫔时,每日替他敷薄药、熏、蒸,灸,让皇帝的痹症减缓了许多,但凡病三分药,七分养,陶八娘除了给药之外,最重要的是劝着皇帝忌酒忌潮,忌风忌劳累,药一半,养一半,才能叫皇帝健步如飞,以致渐渐儿的,都跟正常人一样了。   但是,八娘逝去近一年半。这一年半,皇帝纵情于骑马,射猎,于酒宴上更是开怀畅饮,全忘了八娘在时,是怎样循循善诱,哄着他戒酒的。   在小年夜陪着皇后与众嫔妃们一起祭灶神时,初时不过隐隐作痛,忽而两条腿抽痛起来,倒在当场,这时才惊觉,叫陶八娘治好的腿疾又犯了。   “太子,你这个无能之辈,瞧着朕躺在这儿,叫病痛折磨着,难道你就不痛吗,你身为储君,就不觉得自己该作点儿什么?”皇帝目光巡了一圈,先发落的自然是太子。   太子立刻就跪下了。   “烨王,贤王,你们也是有年纪的人了,难道就是一群废物?”他目光再一巡,两位王爷也跪下了。   好容易等皇帝发完脾气,烨王和贤王一道儿退了出来。   贤王道:“那陶八娘不就在陈仝府上?二哥,要臣弟说,这时候你从八娘那儿找来治腿疾的方子,皇上不定能废了太子之位,让你为储君呢。”   所为病急乱求医,可不就是这样。   烨王岂有不急的,但也是无可奈何:“陈仝不是没逼过没审过,但那陶八娘一口咬定方子葬在大火中了,你说怎么办?”   正所谓搬起石头就砸了自己的脚,整个皇宫之中,几位皇子,此时望着黛青色的天空,并那一重重的宫阙才犯起愁来。   早知道,当时先逼陶八娘交出药方再纵火,该有多好?   可这世间,纵你有千金,也难买个早知道啊。   *   其实隔的并不远,就隔着一座西水塘,过去之后便是茵草斋,紧邻着府东墙。要说这地方,虽说比春山馆还要僻背,但到底不在茅坑的后面,迎门就是一望无际的碧波,此时全结了冰,到了夜来,冰面上落了一层子的霜。   间或有些鸟儿落下来,就在白茫茫的冰面上寻着食。   而这院子,当初其实是要用来作裴嘉宪的书房的,虽说冬季太过荒僻,但到了夏日,四周寂静,湖波嶙嶙,风入帘帐,甭提会有多凉爽了。   不过,此时正值冬日,外头寒风呼呼,就得关紧了各屋的门窗,非但要拉上帘子,还得用布条将闲来不用的窗子全部塞起来,才能聚住热气。   王伴月亲自提着食盒,只带着个婢子烟霞,亲手提着食盒,沿着西水塘走了一大圈,才进了院子。   暖融融的屋子里,小壮壮穿的很单薄,正在床头床尾的爬着,奶妈在旁边坐着做针线,罗九宁却是坐在床沿上,正在书着什么。   “真真儿的一天一个样儿,刚来的时候,还只会往后退,如今就会往前爬了呢。”王伴月说着,伸了手指头出来逗小壮壮儿。   小家伙立刻一个翻身就坐稳了,眼馋巴巴儿的等着。   到了七八个月的孩子,虽说奶还是主食,但就得开始添些辅食了。小壮壮的胃口还格外的好,无论给他什么,都能吃的格外的香。   小家伙眼巴巴的看着王伴月,要等着,看她能从食盒里掏什么好东西来。   王伴月今儿熬的,是南瓜,山药和地瓜一起,并着小米熬成的粥,粥本身并不敢给孩子吃,熬的糊糊的,只取上面那一层糊浆给他吃。   小家伙边吃边拍着自己肉滚滚的小腿儿,哼哼呀呀的唱着,惹得奶妈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罗九宁在茵草斋整整窝了半个月了,除了奶妈和烟霞,王伴月几个外,没有任何人知道她在这儿。   至于小壮壮,莫名的乖巧,自打到了这儿,几乎就没怎么哭过。养了足足半个月了,满府之中,愣是无人发现脾气古怪,性子清冷的王姨娘院里藏了三个大活人。   “娘娘,方才,我瞧见王爷进内院了呢。”王伴月低声的说。   罗九宁手中的笔果然停了停,挑起眉头来咬着唇就笑了起来:“他没往盂兰院去,也没想着往这儿来?”瞧她眉圆目润,眉开眼笑的样子,果真离开那座正院之后,虽说仍是躲着窝着,但她的心绪变好了许多呢。   “瞧着进了正院了,我才回来的。”王伴月说。   罗九宁再咬了咬唇,笑道:“随他去吧,咱们自过自己的日子,不理他。”   “娘娘您,究竟是怎么打算的?”虽说罗九宁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可王伴月急啊,她倒不怕裴嘉宪会找来,毕竟来了一年多,她也看出来了,便他如斯宠爱的王妃,真正跑了,他也是压着消息,绝不对外布一声。   摆明了找得回来就找,找不回来,就宣布死期的。这种男人,无情无义,没心没肺,只关注权位,爱上这种人,不是白白儿的自讨苦吃嘛。   但是,她和壮壮也不可能永远在这儿窝着呀,孩子每天望着外面那叽叽呱呱的鸡鸭鹅,甭提多想出去玩了,为着不露形迹,她们愣是不敢放出去。   “那将来呢,你总不能一直在这儿藏着,待到开春来,这西水塘边来玩的人多了,自然就会看出端倪来,更何况,还有壮壮呢,他总不能永远的窝在这处院子里吧。”   罗九宁笑了笑:“别想了,待到明年春暖,我自会走,不会拖累你的。”   “不是拖累不拖累的事儿。”   “我懂,咱们是好姐妹。”罗九宁笑着挽上王伴月的手,奶妈顿时也凑了过来:“那奴婢呢?”   “你也是。”罗九宁笑着说。傻乎乎的胖奶妈一听,乐了,狠命儿在壮壮脸上吧唧了一口:“瞧瞧你小子的艳福,三个娘在这儿环着你呢。”   听着遥极处更声响起,府中的老打更人不停的唤着,天干日燥,小心火烛。罗九宁便推开了茵草斋的院门,披着披风到了西水塘前。   到了冰封着的湖面上,遥遥便见一只信鸽在天上盘旋着,旋了几圈,它停在了罗九宁的肩膀上。   握过信鸽,从它的腿上解了一封信下来,罗九宁轻轻儿展开,月光下上面就几个字:长安来信,说皇上的腿疾又犯了。   落款是胡东方。   寒冷湖面上,罗九宁咧开嘴,就笑了起来,月下脸儿圆圆,自胸膛里往外哈着白气,清冷一弯高月,就在半空中冷冷望着她。   就在到茵草斋之后,闲来无事,罗九宁把那本书里即将要发生的事情,整个儿的捋了一遍,然后,为防自己记不住,还提笔写了下来。   按例来说,接下来裴嘉宪就该要遇到杜宛宁了,那个继郑姝之后的另一个宠妾,要命的是,在书中,她还是罗九宁的好姐妹。   而在长安城里,她曾经的另一个好姐妹佟幼若,按书中来说,在裴嘉宪于瓜州退兵,解了瓜州之急后,为了能够摄制裴嘉宪,将会在长安城里散布她和裴靖的过往,意在让她蒙羞,让裴嘉宪蒙羞。   遥想书中的形容,说自此之后,罗氏王妃愈发闭门不出,声名败尽于整个洛阳城。   书里的罗九宁就生生儿的懦弱死了,但现实中这个罗九宁却不会。   她曾经也想逃来着,可是想想表面笑眯眯,却在背后暗捅刀子的佟幼若,再想想那份杀父之仇,就决对无法这样走掉。   她要去长安,到御前,查明父亲的死因,也为平白无故叫人害死的父亲复仇。   皇帝裴元昊,虽说性子与裴嘉宪一般喜怒不定,且还多疑,但罗九宁几番入宫,他待罗九宁的印象倒还不错。而且,他犯了腿疾,而她恰又会治他的腿疾,罗九宁觉得此计,可行。   裴嘉宪今冬必去瓜州府,照书中来说,要回来,也得到明年的四月出头,杏花绽于枝头时。   赶在那之前,罗九宁要上京城,面皇帝,与皇帝谈和离。   而等裴嘉宪征战归来,等着他的,自然就是皇帝作主,给的和离书了。 第48章 采莲船   转眼已是正月十五。   王妃不见了,王爷也不知多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两眼青焦,也全没了往日那般的从容,便在殿中,也是不停的走来走去。   直到昨日,有侍卫说,在香山寺后面发现一大一小,两具尸体,只是因被填埋过,已高度腐化,辩不出容样来。   陈千里因为那孩子还小,一眼就认定是王妃和小壮壮儿。   但裴嘉宪却是连看都未看便摇头:“王妃便再弱,也不可能出洛阳就死在香山寺,绝计不是,安葬了那对母子即可,再找。”   “王爷,皇上犯了腿疾,本就疑心病重,而瓜州兵溃,佟新安一封又一封的疾报催着,您要再不回长安领将军领,皇上必定会更加生气。”陆如烟道。   这是裴嘉宪的当务之急。   太子一派有谋兵权的本领,却没有带兵打仗的本事,以致于边关焚起战火来,裴嘉宪要不去,就是不忠君,但他若走了,谁来找消失了整整四十天的肃王妃。   陆如烟苦劝多日,还想再劝,便听裴嘉宪悠声说道:“如烟,你忘了你能站起来,是托谁之功了?”   “自然是王妃的薄药,这个我知道。但您总该记得一句话,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真正登上帝位,什么样的女子没有?”陆如烟道:“反手给太子一招狠击,如今恰是你的机会。只要你能夺回瓜州,皇上那里的疑心自然也能消除。”   “那株绿萼,似是要发新芽了?”裴嘉宪并不答这个,却是望着窗外廊庑下一株绿萼发起了呆来。   朱漆,宝蓝与品红色的螭蚊花栏杆映着株不过三尺长的绿萼,正值新春,恰是怒放之时。   裴嘉宪轻轻吹着鸦青色皮氅上的风毛,渐渐走近那株绿萼,手腹轻轻抚过去,那花似有些羞意,随着他的手抚,花瓣顿时便是个敛态。   倒叫他想起罗九宁的样子,每每他手抚过去,似乎也是这样,还总要伪心的说上一句:王爷龙筋虎猛,勇猛非常。   在一起的头一回,裴嘉宪如今才隐约有些记忆。而他唯一记忆清楚的一回,不过半刻钟,血一般的耻辱,堪比溃兵之败。   大约就在一个月前,有人要往长安供株绿萼,是供给皇帝如今的新宠杜细奴的。但是裴嘉宪恰好看到,就给截留了下来。   因为他记得当年陶九娘曾说过,自家小外甥女儿专精于采集药物,而绿萼舒肝平火,是一味极佳的药材,有一回为了采绿萼,大冬寒天的,还差点从梅树上掉下来。   这析绿萼原是南来,要送入宫中给皇帝的新宠杜细奴的,裴嘉宪将它劫留了下来,恰是等着,待花开了送进内院,搏她一笑。绿萼配她那张容圆贞静的脸,恰是两相宜。   岂料好容易等绿萼开了,她竟能在他的天罗地围,固若金汤的围城之中,就给跑了。   还有壮壮,他生到二十五岁,唯一的儿子,如今在何处,是否跟一群贫民百姓家的孩子顽闹在一处,想起那孩子咧开唇,没心没肺的笑,裴嘉宪心头便是一阵的焦灼,偏偏还无处可说。   *   且说内院之中,罗九宁这里,有一个胡东方,再有一个王伴月,内外通信,带药材,任是什么事儿,就全都是通畅的。   一个年关,小壮壮如今学会唤人了,头一句会叫的,居然是爹爹,整日爹爹爹爹,不停的唤着。   罗九宁甚都没带的人,如今就只能穿王伴月那些青白灰,道姑似的衣裳。   不过,一个年关养圆了她的身子,如今渐渐儿的,就跟未嫁时一般,一身的白腻肌肤,珠圆玉润的。   屋子里淡淡一股药息,小家伙手抓着床沿,一步步试探稳了脚步的走着,走两步,便唤一声爹爹,再走两步,又是一声,小屁股上还充着尿布,一会儿抖下来,活活儿跟条小尾巴似的。   “奶妈,都说了你不该教他叫这个的。”罗九宁瞧着儿子胖乎乎的可爱,再兼口齿如此清楚,远不是书中所言的小傻子,当然心里也高兴。   可是,分明从小到大,团着他疼着他的是娘,他连爹都没有的人,叫的什么爹?   奶妈可觉得冤枉了。三口人躲在个屋子里,且不说出不去,为免露了形迹,便壮壮儿的衣裳,都是在屋子里用铜熏笼来熏的。   奶妈并不知道王妃好端端儿的,为何要从正院搬出来,就搬到这跟个荒斋一般的地方来。   不过,她只负责带壮壮儿,余的事情不好问的。   但是,自打王妃离开,那个每每总是恶声恶气,阴嗖嗖盯着壮壮儿的亲爹,居然一回也没有上过门,奶娘心里都存着气了,又怎会教孩子唤爹爹?   “娘娘您这可是冤枉,我每日八百回,教的都是娘,何曾教他唤过爹爹的。”奶妈觉得自己格外的委屈。   王伴月一手是采莲船,一手是不倒翁,一阵风似的走了进来,进门便在解自己雪青色的披风:“娘娘这话说的,人常言,孩儿先叫娘,娘一生的命苦,孩儿先叫爹,自然是爹一生的命苦。咱们王爷这辈子,命保准比你苦。”   罗九宁也是埋头直笑:终将登上皇位,名垂青史的男人,又什么可苦的。   她正要说句什么,便听外面烟霞忽而高高一声叫:“小姐,王爷来了。”   且不说罗九宁,王伴月也给吓了一跳,一只不倒翁哐啷一声,就掉到了地上。   奶妈还未来得及躲呢,罗九宁一把,先将外头熏笼上小壮壮儿的衣裳全部拢了进来,再将桌子上孩子的玩具也一并儿抱了回去,刷的一把合上入小隔间的门,抱起壮壮,便进了卧室。   而这时候,阿鸣一把打起帘子,紧接着,裴嘉宪就走进来了。   就在他进来的那一刻,奶妈才叫罗九宁一把拽了回去。   王伴月将手中的采莲船缩到了袖子里,上前便拜:“妾身王氏,见过王爷。”   鸦青色的皮氅,风毛上沾着淡淡的霜沫,霜沫遇热,顿时消融在毛梢尖上,再叫灯光一衬,顿时化作水雾,衬着来人冷白色的脸。他的眉梢也沾着淡淡的雾气,融着那张冷俊的脸,倒是多了几分温柔。   “起来说话。”他说着,就坐到了方才罗九宁坐过的那张椅子上。   王妃离开王府迄今,整整四十天了,这四十天中,王爷并没有表现出焦灼,焦急,抑或难过过。   他依旧每日在承光殿上朝,依旧巡视整座洛阳城,偶尔进来瞧一眼重病中的老祖宗,但于人前,从未失态过。   “孤自明日起,先赴长安,接着赴瓜州,此去,至少一年半载。”裴嘉宪道。   却原来,他这是要走了,才来茵草斋,与她这个如今管家的妾侍话别的。   王伴月顿时放心不少:“那妾身就祝王爷马到功成,旗开得胜。”   裴嘉宪抽了抽唇,未语。此去,他最担忧的,并非契丹人,而是佟新安,那厮对敌没什么战略与谋略,但对内玩起阴谋诡诈来,倒是一流。   “王太傅如今身体可还康健?”过了良久,裴嘉宪再问。   王伴月道:“妾身出不得府,也无人送信,离家一年半,更不知祖父尚且康健否,父母尚自安否,王爷问这个,妾身答不上来。“   “从明日起,孤允你自由出入王府便是。”他嗓音倒是出奇的温柔:“原来,是孤于你们太过刻苛了些。”   灯下,他眉目份外的柔和,虽说颌上略有胡茬凌乱,那胡茬衬着他的脸,沧桑中带着些成熟的睿智,倒是格外一种令女子们愿意怜惜的俊美。   烟霞送了茶进来,捧至王伴月身后,悄声道:“小姐,茶!”   王伴月接了过来,奉到裴嘉宪面前,便见他忽而鼻息一凝,倒是哂了声笑。   他是想起来,有一回罗九宁想从宋绮那儿讨管家权,捧了杯茶给自己,茶中一股鱼腥草的味儿。   她大概到如今还不知道壮壮的生父是谁吧,要知道的话,任是为了什么事情,身为女子,有个孩子作着牵绊,她也不可能跑的。   想起自己中秋夜所作的事情来,裴嘉宪恨不能狠狠给自己一巴掌。   遥想她初嫁进来的时候在宋绮和宋金菊面前作小伏低的样子,一手掐着孩子,一手掐着自己意欲自杀时的样子,裴嘉宪无处可说,无处可诉,蓦然想起她于王伴月还算内院之中唯一谈得来的,这才准备于她们些恩德。   但他坐在这儿不走,于灯下又还笑的那般温柔,王伴月的心可就揪起来了。   她一则没有承宠之心,二则,隔着一道墙,总怕壮壮要叫出声来,露了破绽。 第49章 早知先机   但裴嘉宪依旧不走,一手轻敲着桌面,他坐在那儿,居然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王伴月也不知道这人走还是不走,于是试着问道:“王爷还不走?”   裴嘉宪忽而睁开眼睛,厉目扫了王伴月一眼,接着,又闭上了眼睛。极艰难的,他说了一句:“孤会于外宣布,说王妃与世子正在养病,等闲不得外出,你在府内,要记得镇住言论。”   “好。”王伴月立刻应道。   妻子带着儿子悄然离去,王伴月不知这男人心头是否真有那么一点哀伤,盯着看了半晌,只见他两道漂亮的眸子下面,睫毛的阴影纹丝不动,面上也无一丝波澜。徜若不是还有呼吸,端地似个石头人一般。   忽而,他的目光凝在某一处,直勾勾的望着。   王伴月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便见东边的矮几上,摆着一排素白瓷的小瓷盒。   “王氏,你这居处怎会有这么多药?”裴嘉宪一进来,就觉得这房中的香气莫名的熟悉,遇见药材,愈发多了几分怀疑。   “这,这是王妃走之前留下来的,还有一味方子,她说留着叫妾身备用,或者城中会有人需要,所以……”   王伴月连忙捧了一只过来,捧到裴嘉宪面前,揭了开来给他看。   裴喜宪蓦的就站了起来,转身一把推开西侧的螭文雕花门扇,屋内冷冷清清,仿如古洞一般,透着一股子的冷气。   他转身,还想去推东侧的雕花门扇,忽而却又停住:“这药,是治什么疾的?”   “小儿红疹。”王伴月道:“娘娘一再咐嘱,让妾身把这些药交给王爷,但妾身在这内院,想见王爷一回可不容易。”   近来,城中幼儿皆手足起红疹,接着便是高烧高热乃至惊厥,更有甚者还有熬不过去死了的。而这些药是罗九宁治的,王伴月也不止一回的请求要见王爷,就是想把药给分发出去。   不过裴嘉宪不肯见她罢了。   但是,罗九宁一个早在一个多月前离开的人,怎会知道城中幼儿们要起红疹?   裴嘉宪脑中蓦地闪过一念,哑言一声:孤这是上当了。   事实上,能带着孩子逃出王府的那个罗九宁,早就不是一开始那个罗九宁了,更有甚者,她应当还知道了很多先机,这就是为甚,她能踏的那么准,从王府中逃出去的原因吧。   罗九宁笑吟吟的,虚以应承,却暗自盘算着的模样,于裴嘉宪的脑海中起了又灭,来了又起。   他果真是大意了,如今的罗九宁,早就不是当初那个罗九宁了。   他一把就推向了东侧那扇雕花门扇。   他居然有个荒唐的念头,或者罗九宁甚至都不曾出府,就藏在王伴月这儿了。   *   “奶妈,收拾孩子的东西,咱们一会儿趁着月色往春山馆去。”   罗九宁透过门缝,扫了一眼外面,恰能看到裴嘉宪高挺的鼻梁,他生的深眉俊目,脸上也没了往日那冷漠难尽,或者故作温柔的神情,倒还格外可亲。   罗九宁再看了一眼有,吻了吻怀里的儿子,见奶妈拎着两只包袱在卧室门上招手,遂转身便准备要走。   偏偏就在这时,壮壮原本都闭上眼睛了的,忽而就喊了一声:“爹爹!”   罗九宁几乎是于一瞬间,就捂上了儿子的嘴巴:“你个熊孩子,这时候怎能拖娘的后腿?”   小壮壮一脸的委屈,倒也未敢挣扎,在罗九宁怀里乖乖儿的窝着,悄悄儿的噤了声。   “何处来的孩子唤声?”就在这时,屋中一声孩子的唤叫,愈发印证了裴嘉宪的猜疑。   “大约是外头的鸭子在叫吧,王爷,妾身这屋里只有几只奶猫,可没什么孩子。”王伴月道。   眼看裴嘉宪一把推开了门,就要进那乌漆黑的屋子,王伴月咬了咬牙,硬着头皮道:“王爷,妾身住在西梢房,那东梢房,置的是杂物。”说着,她整个人就靠了上去。   像王伴月这种清高和寡的女子,忽而一下媚笑起来,倒是吓了裴嘉宪一跳。   而且,她是整个人蓦的就靠了上来,身子不似罗九宁那般娇软,反而因为太瘦,骨头巴巴的,两只手又青筋爆起,虽说也白,但全不似罗九宁那般暖如蜜的细腻之白,而是一种冷寡寡的白。   裴嘉宪站在那里,修身劲腿,狐裘上的风毛微微的摆着,整个人都是僵硬的。   “孤今夜没那个兴致,王氏,放开孤。”过了半天,他来了这么一句。   可他还不肯走,目光游梭着,忽而望见地上一尊不倒翁,是个七品县令的模样儿,于是又盯住了那小不倒翁来,若有所思的望着。   这也是孩子们才会顽的顽物,大人谁顽它?   王伴月牙一咬,也是豁出命去了,直接整个人一攀,就搂住了裴嘉宪的肩膀:“王爷,要不咱们进内室?”   这下裴嘉宪倒是动了,隔着衣袖将王伴月搡开,轻轻掸了掸衣袖,哑声道:“罢了,孤走便是。”   王伴月追到门上,还尖着嗓子来了句:“那王爷明儿一定要再来呀。”   外面的裴嘉宪率着阿鸣,俩主仆脚步都格外的匆忙,几乎算是落荒而逃。   待他走了,王伴月一把拉开雕花格扇门,便见屋中各样摆设整整齐齐,哪还有罗九宁的影子。   她于是疾步追了出去,从茵草斋往春山馆有处小路,但是得先走到丫头婆子们出恭的茅厕,从茅厕后面拾级而上,才能到。   俗话说的好,狡兔三窟,那春山馆,就是罗九宁给自己备好,万一裴嘉宪来了时躲着应急的地方。但是,那地方虽无人住,万一忽而有了明火明烟,丫头们首先就得起疑,所以不到万一的时候,罗九宁不往那一处躲。   “他已经走啦。”王伴月忆及裴嘉宪那落荒而逃的样子,莫名觉得有几分好笑,但又颇有几分不安:“不过,也不知道他明夜还来不来。”   外头冷,恰壮壮还睡着了。春山馆里只有冷屋冰床,此时去住着,孩子先就得受罪。所以罗九宁也不客气,抱着壮壮,原就回去了。   夜来,将小壮壮儿安顿到了床上,叫奶妈伴着睡了,听着外面风刮的呼呼的,蓦然想起今夜是元宵节,遂亲自起来煮了两碗酒酿汤圆来。   甜酒酿加上腌桂花,珍珠大的小汤圆儿在里面浮滚着,厚实实的帘子遮挡,外面的湖面上风声隐隐,屋子里浓浓儿的,便是一股甜酒桂花的味道。   王伴月依旧是一幅心神不宁的样子,想了许久,道:“莫若这样,我这会子命烟霞把春山馆的屋子先烧起来,万一他要是明儿再来,你们搬过去,壮壮也好不冻着。”   罗九宁却是抿唇一笑:“王姐姐放心便是,他不会再来了。等要再来,也得到明年,他出征归来之后。你暂且稳稳儿的呆着,还有……”   悄悄儿凑了过来,她低声道:“王爷大约不甚喜欢主动的女子,但总是喜欢女子温柔一点,所以,待他下回再来,你先得换了你这身冷寡寡的衣裳,换件藕色的衣裳,就能衬得你温柔些子呢。”   虽说罗九宁心里想着不要看不要看,但总是忍不住好奇,把裴嘉宪和王伴月方才的举动看了个一清二楚。   她其实极力想撮和的。但是王伴月哐朗一声,调羹就丢到了碗里头:“娘娘,您要再这般,妾身此刻就出去,把王爷唤进来,叫他知道您在这儿。”   “你!”罗九宁气的也是扔了勺子。   俩人互相瞪了半晌,罗九宁摇了摇王伴月的袖子:“好啦王姐姐,别气啦,待将来壮壮儿长大了,你作大娘,我作二娘。”   王伴月点了点她的鼻子,也是给她气笑了。   *   次日,裴嘉宪便要北上长安,经长安而过关山,一直前往如今正被外夷入侵的瓜州府。   缠绵于病榻上的宋金菊也挣扎着爬了起来,要给裴嘉宪送行,王伴月和郑姝作为妾侍,自然也去明辉堂送行了。   胡东方是要留在王府,不必同行的侍卫,趁着前院忙忙乱乱,老爹找不到自己,遂溜了进来看罗九宁和小壮壮儿。   听说她待到春暖花开时就要去长安,胡东方先就惊了:“阿宁,你好容易才从王爷的眼皮子底下溜开,老顾为了你,如今还在咱们府的监牢里关着呢,你不说找个偏僻地方隐居下来,去长安作甚?”   罗九宁道:“我得和离呀,我还得去弄明白,我爹究竟是怎么死的,以及,有一些故人,也不得不会。”   比如太子妃,佟幼若,那些害她身名败尽的人,在长安过着诗酒茶的闲适生活,她却得要抱着个孩子,从此隐姓埋名,躲藏起来。   如今还好,待壮壮长大一点怎么办?   他不读书,不出仕,难道一辈子,就只跟她一样,缩窝在某个地方,永远不能见天日?   “你在长安举目无亲。”胡东方搓着双手,道:“不如我辞了这侍卫,跟你一起去。”   说着,他扮个鬼脸,小壮壮立刻咧着嘴哈哈大笑起来:“爹爹,爹爹。”   罗九宁气的,瞬时就给了胡东方一响指:“我还说壮壮儿才不过九个月的孩子,爹叫的这样溜,却原来,竟是你教的。”   胡东方嘿嘿一笑,在地上打个转儿便是一躲:“他愿意叫,我就是他爹,你又能奈我何?”   罗九宁一听这孩子顽笑开的有些过了,立刻就收了正形:“你请个假送我一回既可,到了长安,我自有舒舒服服的地方好呆着,有人自会拿我当祖宗供着的。”   没孩子倒还罢了,有了孩子的人,凡事只为孩子着想。就为着小壮壮,罗九宁在衣食住行方面,是绝对绝对,不会亏待自己的。   “阿宁,咱们认识十来年了,我怎的不知道你在长安还有亲戚?”胡东方给惊呆了。   罗九宁抿唇一笑,却是卖个关子:“是有那么个人,得拿我当祖宗供着,不信咱们走着瞧。” 第50章 三军备战   待到过完了春节,日子飞梭,快的就跟那弦上的箭似的。   裴嘉宪的母妃陈丽芙,此时正在西华宫正殿中的浴房里沐浴。   纱帐隐隐,微寒的春日,她那浴池里的水面上竟毫无热气。待到她自己从浴池中走出来,混身的肌肤紧致白皙,虽说年已四十有六了,可是她那具珠圆玉润的纤纤玉体上,竟是没有丝毫的赘肉。   丽妃保养自己的法子,与旁人不同。她每隔三日,都要沐一回冷水浴。   初时,宫人们以为这般,她非得病不可。但渐渐儿年成久了,就发现她这保养身体的法子,才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好。   就因为这般三日一冷水浴,眼看近五十的人,她的身体,比许多初入宫廷的少女们的还要完美。   “娘娘这苦头,一般人是吃不来的。”俩个宫人说着,捧了长长的寝衣过来,将丽妃整个儿的裹偎了起来。   丽妃垂了垂眸子,欣赏着自己犹还仿如二八一般的胴体,淡淡说道:“凡人以为,作为女子,只要伺候好了一张脸蛋儿,便什么都有了,可她们不知道的是,男人真正喜欢的,是女子的身体啊。”   说着,她又道:“罢了,皇上病着,我这幅样子,又能给谁看呢?”   皇帝是自打病了之后,就挪到皇后所居的南宫之中去了。皇后郑氏那个无盐女,一生没得过什么圣宠,但偏偏就是侍疾侍的好,只要皇帝病了,除了找她,再不找别人。   想想这个,丽妃方才那股子精气神儿瞬时就全没了:“罢了,下去吧。”   但等宫人们退了,她立马又爆发起脾气来,将黄花梨的大画案上琳琅满目的摆件,插屏,所有的东西全扑到了地上,咬牙切齿,她道:“郑氏那个贱婢,从来没有一分一毫的真心待皇上,皇上早晚要叫她害死,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没有人像她一样,真心实意的爱皇帝,担心皇帝的身体,总觉得皇帝要是死了,自己也将活不下去。   可皇帝却只拿皇后郑氏当妻,拿她,完全当个闲来逗逗宠宠,却从不交付真心的嫔妾。   “娘娘,东华门的值房上有人送了口信来,说有人想要见您。”就在这时,一个宫人走了进来,跪在屏风外说道。   “如今受宠的是杜细奴,得势的是皇后,我一个无宠的妃子,还有人想要巴结我,谁这般的不识趣?”   “她说她姓罗,名九宁,是为了和离,以及给皇上治腿疾而来,您要不见,她就去皇后宫中了。”宫人如实答道。   因为裴嘉宪瞒的隐秘,丽妃还不知道罗九宁出逃的事儿,还整天的怨恨自己胳膊伸的不够长,够不到洛阳亲自掐死罗九宁了。   没想到,她居然自己来了?   “阿青,你去给本宫瞧瞧,要真是那个罗九宁,就带进宫来,本宫要好好儿的,跟她聊上一聊。”唤来贴身婢子阿青,丽妃已经在咬牙齿了。   偏那宫人又补了一句:“那位命妇还说,她的孩子也一起来了,叫您给孩子备些吃食,布置一处舒舒服服儿的住处,她和孩子,将要在宫中长住。”   丽妃气的简直要跳起来:“她居然还敢,还敢带那么个……去,现在就把她给本宫带进来,本宫倒要看看,她是有什么脸才好在宪儿出征之后,跑到长安来的。”   要说,因为宋金菊一直在生病,宋绮又不明不白的就没了,丽妃正愁找不到门路弄死罗九宁了,没想到她竟自己找上门来了,这不是自投罗网是什么?   穿了件玫瑰紫千瓣菊纹上裳,系了条深红色的石榴裙,大袖轻披,妆容点上,丽妃着实盛妆了一番,转身坐到西华宫正殿的主位上,蓄了一肚子的气,就准备要给罗九宁来个下马威了。   不多时,外面一声传,罗九宁就进来了。   丽妃也是于一瞬间就从自己那主位,凤屏椅上站了起来。   罗九宁连个丫头,仆婢都未带着,只带着个胖乎乎的奶妈子,孩子在奶妈怀中。   她一件青灰色的长褙子干净整洁,纯白面的幅裙上干干净净,一张素白净的小圆脸儿还带着些憨稚。   只看那双眸子,纯净的仿如雪后晴空一般。   还别说,当初罗九宁最初来宫里的时候,丽妃还挺喜欢她这幅相貌的呢。当然,那时候她可不知道,这罗九宁最终竟会得皇帝赐婚,嫁给她的儿子。要知道,那时候她就能掐死她。   挥退了宫人,丽妃立刻就气的暴跳起来:“好啊,你居然还有脸入宫,本宫且问你,你是怎么有脸就跑到长安来的,还有你背上背的那是甚?快把他弄出去,本宫一眼也不想见他。”   “您不要他,就等于是不要我。我且问娘娘,您要我吗?”   “本宫要你何用?”丽妃挑了挑眉毛,端地一幅不知天高地厚的宠妃样儿,当然了,她本身一辈子,就是这么个人。   “皇上腿疾严重,如今下床都得要人搀扶,恐怕已经不知有多久,不曾驾临过西华宫了吧。他四处在找安济堂陶家,能为他治风湿的传人,您确定您就要将我这样赶出去。”   “你……你!”   “待到治好了皇上的腿疾,我自会自请与肃王殿下和离,至于这孩子,自然也只是我一人的,与你们没有任何干系。你要将我撵出去,我此刻便去皇后宫中,同样是替人卖命,谁的嘴巴甜些,姿态低些,待我好些儿,我自然就跟着谁。”   丽妃也听说皇帝在四处遍寻良医,而当初陶八娘能为皇帝所宠,仰仗着的,就是她治腿疾的那套手法。   难道说,这罗九宁真能帮皇帝治好了病?   “你欲如何?”说实话,这普天之下,便皇太后,也没有如丽妃一般,真正对皇帝好的心思。别人爱皇帝,爱的是他的权力,他给的赏赐,凭借他而能得来的好处。   唯独丽妃,抛去这一切,连儿子都可以不顾,唯独爱的是那个男人。   “我要住在你这西华宫后面那向南的罩房里,侍婢我要曾经在翠华宫伺候过的小月娘,每日的饭食必得要精,我儿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花胶虫草倒也不必,但汤每日要吊一锅,必得是好东西,也必得娘娘亲自尝过,我才敢喂给孩子吃。”   丽妃气的息了良久的气,居然还真就答应下来了。   不答应怎么办,她说她能皇上治病呢。   罗九宁将小壮壮儿安顿好了,娘儿俩一起暖暖和和儿洗了个澡,让奶妈给壮壮咂足了奶,便团着他一起睡了。   她得养足了精神,再面圣,给皇帝治病。   此时已是三月了,小壮壮是去年端午节的生日,此时已满打满的十个月,跳皮的小家伙已经摇摇晃晃的,能扶着墙走路了。   躺在床上,望着窗外一枝枝绽放着的桃花春蕊,儿子在身边摇摇晃晃儿的走着,罗九宁手咬着指盖儿,掐指算了算,此时裴嘉宪应当已经到瓜州了。   她想了想,也是时候,该告诉裴嘉宪自己在何处了。虽说如今她只求一个堂堂正正的和离,但裴嘉宪其人本质,并不坏,而陈千里虽说是个恶人,既罗九宁知道他会死在瓜州,又如何能不提醒?   以及,想想很快东宫,从太子到太子妃,再到佟氏一门都知道她在宫里,且在给皇帝治病时,罗九宁倒是很想看看,这些人的知道后的嘴脸。   *   出了嘉峪关,连绵无际的戈壁滩之外,河流,胡杨林,远处的雪山,冷风刮过戈壁,四月的季节,雪沫子迎面打着,吹着将士们银灰色的披风张起,露出下面猩红色的里子来。   数万人的行军队伍,顶着这般的风雪走了整整五天了,在白雪覆盖的荒原上,像一条缓慢蜿延着的游蛇,在风雪之中烈烈而行。   忽而,队伍中一个男人策马偏离了路线,风雪之中向着北方驶去。   领队的陈千里旋即扬手,于是队伍陆陆续续的,就停了下来。幽黯的雪光下,马上的男子红披仿如一抹凝固的血。   风雪肆虐,他行至不远处的一株胡杨树下时忽而勒马扬蹄,往上面挽了一束风马旗,站在树下凝视了片刻,雪压玉冠,树枝衬着冷白色的面庞,垂着眸子喃喃而语。   终于安营扎寨,沉默寡言,向来甚少说话的裴嘉宪率先就进了中车帐。   眼看便要突袭,夺回瓜州城,除了冒雪行军,他们还得出奇制胜,以迅雷不迹掩耳之势,打个胜仗。   “王爷,长安来信。”半夜时分,胡谦昊顶着一头的雪就进来了。   四月的雪虽大,但水多,座不住,进了中车帐,那波斯厚毯上,一步就是一个水印。   “又是丽妃?扔到后头即可。”裴嘉宪两眼在地图上,手指轻轻研磨着下颌,头也不抬。   胡谦昊站了良久,忽而就跪到了地上:“王爷,属下罪该万死,没有管好儿子,他……他把咱们王妃,给送宫里去了。”   暖烛下两道幽暗眸光忽而一暖:“讲。”   胡谦昊双手将信捧了过去,颤颤巴巴道:“这是王妃的笔迹,虽说属下未敢擅启,但显然,王妃如今就在皇宫之中。”   一把夺过信去,当着胡谦昊的面,裴嘉宪拆开了信,草草扫了一遍,垂下眸子深吸了口气,再打开来,目光落在信的末尾:妾身在长安静待,王爷得胜还朝之际,再提和离。   胡谦昊也不知道此时裴嘉宪的心情如何,只见他一双眸子在灯下呈着琥珀色,两道眸光在那封信上疾速的闪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而将信纸摁下,他柔声道:“胡侍卫长,去把千里传来,告诉他,明日突袭瓜州的行动暂且撤之,待孤仔细筹谋,谋而后定,再作打算。   “是!”胡谦昊退出去了。   裴嘉宪轻轻推开兵册,将罗九宁那封信周周正正摆在面前的佛案上,灯下忽而勾起唇角来,就摇头笑了起来。   她在信中说,陈千里此番突袭瓜州,必死无疑,劝他慎之慎之。   这就对了,那天夜里,罗九宁分明就在王伴月的屋子里。   药香,孩子的奶香,还有壮壮隔着门那一声小鸭子叫似的爹爹。烛光下裴嘉宪的唇角愈勾愈弯。最危险的地方,恰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洛阳城固若金汤,但罗九宁躲在王府之中,才能将他给骗过。   他不知道自己娶了个多聪颖的妻子,也不知道她的脑瓜子里都装着些什么,只知道她给他生了个儿子,而那孩子比他聪明得多,九个月的时候就可以开口唤父。   一路行来,行经每一颗胡杨树,裴嘉宪都要挂一只风马旗。   爹爹。   他的脑海里时时浮着那孩子奶声奶气的叫声,每一只挂满风马旗的胡杨树,大约都听过他对那孩子的祈盼和祈祷。   找了整整四十天,分明隔着一扇门,他忽而止步,倒不是因为他不知道妻子和孩子在何处,而是因为,他忽而发觉,当时便他闯进去,罗九宁要逃走的心绝不会息。   而他真正的症结所在,是不知道她为何而逃。   他退了一步,放手而出,这就收获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她千里送信,还特地提醒他陈千里万一出战,或者会死。   菩萨心肠的罗九宁,这辈子是逃不出他手掌心的,因为她那种为医者,为父母的菩萨心肠,永不能改,而他能掐得住的,恰是她这一点。   顿了半晌,裴嘉宪忽而又唤道:“侍卫何在?”   转眼,传令兵进来了。   高大,挺拨,深眉俊眼的肃王殿下笑了笑,柔声道:“传令下去,三军备战,明日一早,孤要披甲亲征,夺回瓜州卫。” 第51章 丽妃固宠   西华宫中。   罗九宁来了之后,足足儿的睡了三天,除了睡,便是教小壮壮儿学说话。   她是肃王府的王妃,而丽妃又是她的婆婆,虽说在外封藩的皇子无谕不得入长安,但王妃是可以的。   所以,丽妃只要遣个宫人到宗正寺报上一声,罗九宁这个王妃,就是光明正大的入宫拜婆婆了。   而因为皇帝的腿疾近来犯的有点儿疾猛,宫里所有人的眼珠子,都在关注着皇后的南宫。   丽妃把肃王妃入宫的消息报到宗正寺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皇后那一边的人,竟是无声无息的。   丽妃着急着要给皇帝治病,一天三回的催着罗九宁,问她何时能准备好。   罗九宁反而一点也不着急,睡足了,起来便抱着儿子于西华宫中闲逛着,教他学说话。   逛累了,见小月娘送了点心来,遂坐到苑子里吃了起来。   “这道翠玉豆糕不错,栗子酥味道也好,不过皆是重油重腻的东西,孩子吃了它最不易消化的。就没有蓬饼吗,那东西孩子吃了,最容易消化的?”罗九宁自己拈了枚栗子酥,给奶妈递了枚翠玉豆糕,笑着问宫人小月娘。   小月娘是个跟杏雨一般,极本分的婢子,格外难为情的笑了笑,道:“娘娘,丽妃娘娘自来就喜吃这些,您要蓬饼,这个咱们怕是办不到。”   “咱们西华宫不是有小厨房,叫小厨房的人作不就成了。”罗九宁问道。   小月娘极为难的摇了摇头,道:“这个,咱们丽妃娘娘怕是不准了。”   总给些重油重腻的吃食点心,给孩子炖的汤应付不说,想要吃什么还得看丽妃的脸色?   罗九宁笑了笑,道:“罢了,那我们就暂且忍着,不过,你也告诉丽妃娘娘,她什么时候能准备好真正把壮壮当个孩子重视起来,我才能准备好给皇上治病。”   丽妃本就讨厌壮壮,要不为着罗九宁能给皇帝治病,又还立誓要跟裴嘉宪和离,她连下毒的心都有,还吩咐小厨房给他作吃的,想得美。   她也是个直肠子,总见罗九宁准备不好,急的直上火,喝了不知道多少绿茶,吃了多少绿豆糕来败火。   还是阿青率先醒悟过来,谏言道:“娘娘,欺人不欺面,您既都把王妃给容下了,又何必在衣食住行这种小事儿上苛待她呢?您要再这般苛待,她恐怕永远都准备不好,又怎会替皇上看病?”   丽妃这才恍然大悟,吩咐道:“传本宫的令,就说凭宫之中珍奇,肃王妃想吃什么,尽管叫他们尽心尽力的作就是了。”   自此,罗九宁在西华宫才算是住舒服了。   西华宫位于皇宫的东南处,背靠着西华宫,池畔两行垂柳遮天蔽日,再往后走,便是薜荔藤萝满布,假山岖石遍布的太液池了。走过太液池,不远处便是陶八娘曾经居过的翠华宫。   那座宫殿曾经给在场大火焚于一旦,如今重新建起一座来,仍叫翠华宫。   不过,如今里面住的,是位叫杜细奴的美人儿,也是皇帝如今于这宫中第一份儿的宠爱。   罗九宁抱着壮壮儿,漫步到翠华宫门外,遥想去年这时候,桃李结蕊,自己端午夜提着盏灯沿石径走来,便叫裴靖给压在树后。   似乎陶罗两家的噩运,就是从那时候而起的。   忽而,一个年约十七八的美人儿,身量不高,肤色雪白,纱罗裹着拂风而来,格外的细瘦。身后随着个小侍婢,俩人边走边说,就从翠华宫中出来了。   “据说皇上今儿连着服了两碗麻沸散,整个人都痴颠了,还是疼的直叫,皇后娘娘让您去看看呢。”为婢子的说道。   女子簇了簇眉头,道:“也罢,皇上如今疼的慌,叫本宫去,还不是为了出气么,哎,要说本宫这命也是真苦。”   这女子行走至罗九宁面前时停了停,未语,倒是她的婢子说道:“你们是何方来的宫人,见了杜美人怎的也不下跪?”   小月娘立刻就跪了。   杜美人那婢子见罗九宁不跪,停下来,冷冷的望着她。   罗九宁侧首望着杜细奴,话却是对壮壮儿说的:“壮壮,这是你皇爷爷的姬妾,咱们给她问个安。”   杜细奴不过个美人,罗九宁如今还是王妃,壮壮可是八字报到宗正寺,记在皇氏宗谱上的皇子,按理来说,杜细奴该给壮壮见礼才对。   那杜细奴一听这圆圆胖胖,憨乎乎的小家伙竟是皇孙,连忙停下来,颌着作了个礼,那眼皮子仿佛能夹死人一般的轻蔑。   小月娘小声道:“娘娘,这就是咱们宫中的杜美人,皇上如今极看中的。”   罗九宁笑着点了点头,却是问道:“但不知杜美人的本家,在于何趣,我瞧你倒是格外的面善。”   杜细奴道:“雁门关,山阴,便是我的本家。你也是山阴人?”   罗九宁笑道:“非是,但祖上与山阴王倒是有些交情,只是自祖父那一辈就断了交情,但不知山阴王府里的几位姑娘,可也和成了否?”   “那要看你问的是嫡女还是庶女了,若是嫡女杜宛宁,如今就在长安城,那位庶女杜若宁,如今还在山阴。”杜细奴实言道。   罗九宁顿时就印证了心中猜疑。   果然,杜宛宁和杜若宁是两姐妹,而且出自山阴王杜猛府上。   贤王裴品端的妻子杜氏,恰是山阴王的女儿,那杜宛宁和杜若宁,应该就是山阴王的孙女辈了。为表妹折腰,却原来,杜若宁于裴嘉宪是这么一重子的亲戚关系。   回到西华宫,才把壮壮放到地上,叫他扶着桌沿四处走来走去的顽儿着,外头宫人一声丽妃娘娘道,珠帘脆响,丽妃已经进来了。   “罗氏,我且问你,你何时才能准备好为皇上诊病?”丽妃迎门便问。   “娘娘急甚?”罗九宁笑道:“皇上那腿疾疼的愈久,想要求治好的心就愈甚,只有这样,真有人替他治好了腿,他才会格外的感激。你洗干净了自己的手,找个小宫婢来,我从今儿起就教你如何医治,待到你学会了,皇上估计也疼的没脾气了,到时候您替她治病,不是比我更好?”   丽妃愣住了:“你让本宫替皇上诊病?”   罗九宁道:“药乃是我配,但我与皇上如今还是差着辈份的亲人,自然不好为他诊治。娘娘何不学得这一手治腿疾的手法,往后天长日久,一直为皇上诊治呢?”   这样,等于就是在替丽妃固宠了。   丽妃本身是个直性,能得皇帝宠爱,全凭她一幅身材相貌,当然,大约皇帝也喜欢她这大大咧咧的性子。不比别的嫔妃们总是心思沉沉的,今天讨这明天讨那,娘家跟了一群想着一同沾雨露的。   丽妃是为了皇帝,能连儿子都不顾的人啊。一听罗九宁竟悄无声息的,想着要替自己固宠,丽妃顿时看她就不讨厌了。   恰恰这时,小壮壮挪着步子走到丽妃面前,伸手扯上她的青箩裙便晃荡了起来。   小家伙如今已生了十颗牙了,咧嘴一笑,白米一般,摇着丽妃的裙摆晃悠着,他口齿涎涎还在唤:“爹爹,爹爹。”   丽妃记得自己小时候见了儿子,总当他是个会动会哭的小怪物,所以恨不能扔给别人,待到儿子长大了,想与之亲近时,儿子已然躲的远远儿的,不肯再与她亲近了。   而拽着她裙子的小家伙,一张圆圆的小脸蛋儿,肤质白腻的仿佛上等的酥酪一般,小嘴儿咧着傻乎乎的笑,恰恰就是裴嘉宪小时候的样子。   丽妃也不知怎的,哎哟一声,双手一捞,就把个小家伙给抱起来了。   奶香香的小家伙,笑的眉弯儿皆是弯弯儿的,呵呵儿笑着,又来了句:“爹爹,爹爹,麻雀。”   “才不过一岁的孩子,竟就会说话了?”丽妃格外的吃惊,只觉得抱在怀里软乎乎的,肉登登的,甭提多舒服了。   “下个月初五才是他的生辰,端午节生的。”罗九宁笑道。   为母,瞧得出来,丽妃是真喜欢孩子。   “他这幅模样儿……”丽妃话在嘴边噙了噙,未曾说出来。她犹记得,小时候的裴嘉宪就是这么个样子,往皇后那儿抱的时候,在她怀里也是这样嘻嘻的笑着。   但是,那时候皇后总说她生的孩子天生傻,宫里的人也笑他傻,身边的婢子们又还尽言,说有个孩子哇哇儿的啼着,皇上来了不自在,倒不发送到皇后身边去养。毕竟她娘家门第凋零,爹作过一任刺史,也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这时候把四皇子送到皇后面前,有了皇后一重的养育,他的身份自然要高一重。   是为着那个,丽妃才把儿子送走的。   此时抱着小壮壮儿,明知他是儿子的耻辱,丽妃偏偏就觉得,自己舍不得松手了呢。   舔了舔唇,她还是头一回,格外的想亲亲一个小婴儿的面颊。 第52章 抓周之喜   时光荏苒,转眼便到了五月。   丽妃总听见南宫中的人说,皇帝那里现在连麻沸散都不管用了。   那位清高冷寡的杜美人每每路过西华宫时,夏衣凉薄,总是遮不住胳膊上一块块给掐青掐紫的痕迹。那是皇上抑不住自己骨缝之中阵阵往外泛的酸麻胀痛时,忍不住掐的。   丽妃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但为了能治好皇帝的病,也为了能让皇帝重新宠爱上自己,耐着性子就跟罗九宁学起针灸来。学了一个多月,翠华宫中十几个宫婢,五个小内侍,两个太监总管,无一走起路来,屁股不是歪的。   那全是叫丽妃扎针给扎到筋上,扎歪了腿的。   直到端午前夕,罗九宁命丽妃亲自给自己扎针,她咬着牙一枚枚扎进腿中,银针突突而跳,穴位又胀又麻,这才算真正找以了穴位,能扎得准针了。   丽妃喜之不尽,立刻便唤了阿青进来,想要请命,亲自到南宫去给皇帝扎针。   罗九宁此时正研磨着需入药的红花,见丽妃一身妃红色的长衣亮眼,乌云髻堆的高高,点翠羽饰缀着流苏,美艳的仿如绫罗仙子一般,也知她是久不见皇帝,着急了,遂耐着性子笑了笑,解释道:“明儿,待过完了我家壮壮儿的生日,你得差人,亲自把皇上请到西华宫来,咱们才能给他治病。”   “皇上腿脚不便,又岂会来西华宫?再说了,就你这小壮壮儿,还需要给他过生日?”她虽一脸的嫌弃,但见小壮壮摇摇晃晃跑了来,嘴进呜囔囔的叫着麻雀,还是立刻就把他给抱了起来:“麻雀麻雀,本宫可是堂堂丽妃,就只有你整日叫本宫麻雀。”   嘴里分明满是嫌弃,低头见罗九宁不注意,旋即狠狠在小壮壮的脸颊上香了一口,瞪着眼道:“往后不准再唤本宫麻雀。”   “麻雀!”壮壮才不管丽妃的冷眼了,笑咧咧的,又是一句。   *   到了壮壮生辰,又恰逢端午,但为着皇帝的病,各宫除了门上挂点菖蒲,吃个五色毒饼,挂挂丝线儿,诸嫔妃到相好的宫里走一走,也就完了。   丽妃表面上嫌嫌弃弃,仿佛极讨厌的样子,可是,却也命着小厨房的人作寿桃,置糕点,又亲自带着几个宫人于自己那后库里挑挑拣拣,拣了许多裴嘉宪小时候的顽意儿,并金项圈,如意锁,皇帝赏的鲁板锁,七巧板等物,弄了一大堆出来,就要给壮壮儿过生辰。   “哟,我的小寿星来了,我的壮壮儿,今儿穿的可真俊。”见罗九宁抱了孩子进来,她遥遥就伸着两只手,将孩子接了过去。   壮壮今儿穿的确实帅气,正红面的交衽长袍子,白底乌面的小靴子,下面马裤扎的有模有样,难得今儿不笑了,红唇嘟嘟的,就叫了声:“麻雀。”   麻雀就麻雀吧,丽妃也认了,抱着壮壮儿到了书房的黄花梨大案前,满案摆的琳琅满目,尽皆是裴嘉宪小时候的顽意儿,她道:“我的乖壮壮,瞧瞧,这些本宫都赠予你了,好不好?”   “一周岁的生辰,咱们壮壮是不是也该有个抓周宴?”奶妈别别扭扭的站在角落里,忽而就问道。   罗九宁也是顿时就怔住了,她个作娘的,竟也忘了,孩子一岁的生辰,是该要抓周的。   丽妃心说,连父亲都不知道是谁的孩子,抓什么周。   但她心里腹诽着,将小壮壮儿搂在怀中,却是一刻也不肯松,摇着小壮壮的手臂道:“走,咱们去瞧瞧小厨房里蒸的寿桃,看咱们壮壮儿喜欢不喜欢。”   就在这时,忽而殿外宫人报道:“娘娘,宫外有人求见,言自瓜州千里疾驰而来,是王爷的属下。”   “传进来。”丽妃言语未落,只听殿外一阵地动山摇般的响声,进来个黑脸汉子,竟是陈千里。   咧唇嘿嘿一笑,他人黑,牙齿倒是格外的白:“丽妃娘娘大安,王妃大安,小世子安。”   说着,他自肩上卸了褡裢下来,重重放在地上,扬起头来望着罗九宁,道:“王爷言,今日乃是小世子的生辰,他在瓜州,不及赶来,叫属下背负了些东西来,给咱们小世子作抓周。”   说着,他从那褡裢中取了东西出来,一样样的摆到了桌子上。   丽妃甫一听说儿子于瓜州卫还要派人来给壮壮抓周,心里首先就不痛快了。但是罗九宁在这儿住了一个多月,她也看出来了,她只有和离,并带壮壮走的心思,倒是断然没有想贴着自己儿子的意思。   既这般,丽妃心大,倒也是个痛快人,也就把这事儿揭过去了。   抱着壮壮便走了过去,她道:“让本宫瞧瞧,今儿咱们壮壮抓周要用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罗九宁在寄信到瓜州的时候,当然也想过裴嘉宪肯定要气的暴跳如雷,但没想到,他的忍功竟如此的好,还送来了给壮壮抓周的顽具。   不过,见陈千里活着,她倒也很是欣慰了。按理来说,书中的陈千里,此时已经死在瓜州卫了,不得不说,她算得上是行了件大善事了。   “这……这都是些什么东西?”陈千里的手往大案上一拍,丽妃就给吓了一跳。   别家孩子的抓周,按理来说也不过几样东西,算盘、笔墨、印章,书籍等物。皇子们抓周,算金会是纯金打的,太子的时候,皇帝特地把国玺都拿了出来,给他抓周玩儿。   而裴嘉宪送来的这些东西,一尾马缏,一柄匕首,另还有一幅卷轴,陈千里徐徐将它展开,却是一幅行军地行图。   除此之外,极不显眼的东西,则是半块玉阙,陈千里也不甚在意,将它丢到了桌子中间。   丽妃一瞧这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便觉得儿子于这个小家伙也不是甚上心嘛,遂笑着将壮壮就放到了桌子上:“乖壮壮儿,喜欢舞刀弄枪,还是执缏策马,随着你的便,快些儿,瞅你喜欢的抓去。”   满桌子琳琅满目的东西,壮壮儿于别的却是一眼也不看,小心翼翼绕过匕首,爬到那半块玉阙前时盯着看了片刻,一把将它搂到了怀中。   “哟,我的傻孩子,你可真没眼力劲儿,满桌子的好东西,你竟捡了这么块破烂。”丽妃笑着把壮壮从桌子上抱了下来,于他颊上香了两口,道:“千里,回去告诉王爷,就说他送了一堆破烂来,壮壮儿也作的很好,挑了一块……最不值价儿的。”   壮壮跌跌撞撞,跑到罗九宁面前,扬着手儿就要把那东西交给她。   罗九宁接过那玉阙来仔细瞧了瞧,渐渐儿的脸色就变了。   她一把将玉阙藏了,悄声道:“儿子,瞧着还有甚好东西再去抓一个,这东西娘可不能给你顽儿,要叫有心的人瞧见,可是会没命的。”   虽不过一抹琥珀色的玉阙,看不出所以然来。但是,罗九宁却知道这东西的来历。   却原来,前朝要亡时,亡帝匆忙之中将国玺丢在御花园的一处枯井之中。枯井中有块石头,恰好将那国玺的角儿给碰掉了一半,于是国玺到了本朝,一直就缺着一个角儿。直到裴嘉宪及帝之后,将角补上,国玺才算完好无缺了。   这块玉阙,罗九宁要记得不错,就是裴嘉宪一直珍藏着不曾示人的,国玺上的一角。   他居然把国玺千里迢迢送来,给壮壮抓周了,要叫有用心的人瞧见,罗九宁可不得是个死罪?   壮壮丢了玉阙,似乎才发现了桌上那堆好东西一般,够着手儿,一手采莲船一手不倒翁,再一手抓个傀儡人儿,一个劲儿的往怀里搂着。   “好孩子,这些全都是你的,急甚?”丽妃简直没脾气了,连声儿唤碰上宫人:“再找找,看还有甚好东西,全都给壮壮儿,全都给他,叫他顽去。”   渐渐儿的,她就觉得自己想不通了。   分明这小家伙的憨态,笑态,便顽皮时的样子,也跟裴嘉宪一模一样。难道说,近朱者赤,这小家伙是因为一直被养在肃王府,才生的像裴嘉宪的?   不得不说,他生的可真是可爱。   也罢,横竖他早晚要走,此时丽妃又没有亲孙子,对着这个便宜孙子,反而没了想要从小儿教导他的心,益发惯的不成样子了。只是,每每亲一下,都得躲着罗九宁的眼目,丽妃不免就有些丧气,她可算是领略了为人婆婆的低声下气了。   “娘娘!”陈千里走了过来,抱拳道:“多谢娘娘救了属下一命。”   罗九宁一听,便知道这是裴嘉宪把她写信的事儿告诉陈千里了,她自己也是早有解释,笑道:“不过是我作了个梦,梦里头梦见你出了些事情而已,心中半信半疑,就书了封信给王爷,只要你安全就好。”   “王爷还托属下带个话给娘娘,只问娘娘,您在宫中过的可还适意?”   罗九宁望着嘴里骂骂咧咧嫌个不停,但抱着壮壮儿还不够,恨不能揉化了的丽妃,笑道:“适意的。”   裴嘉宪此番出征,战事将他拖的死死而的,而他于别的方面不说,于军事上是个好胜心极强的男子。于他来说,国土这地,分寸必争。只要瓜州夺不回来,不将北面的契丹人打到胆寒,他是不会回来的。   “王爷说,无论和离与否,一切好谈,还请娘娘照顾好世子,也请照顾好自己,万事等他回来。”陈千里又道。   听这口气,她逃了一回,愣是把裴嘉宪给逼的,有话好商量了?   “好。”罗九宁答的干干脆脆:“也凡请千里转告王爷,就说妾身一定会等他回来,正式和离。”   待陈千里走了,丽妃便来追着问九宁:“这回,咱们该请皇上了吧,你到底有甚办法,能把皇上给请来?” 第53章 洞悉先机   “娘娘不说别的,只说我罗九宁在此,皇上便叫人抬,也必定会来的。”罗九宁倒是一脸的笃定。   当然了,皇帝从过年的时候发病,入了春未见好转不说,药吃坏了身体,到如今连床都下不来。天下间的神医找了多少,只要有人能治好腿疾,恨不能江山都拱手相赠了。   而这时候他真要听说罗九宁能治,能不来吗?   毕竟,罗九宁可是曾经给他治好过病的,陶八娘的外甥女儿呀。   果然,端午次日一清早才说的,皇上下午就给人拿御辇抬着,送到西华宫来了。   “罗氏,你那药方子是从何处得来的?”   皇帝是个精瘦的瘦老头儿,因腿疾的折磨,腰佝偻着,但面容严厉肃静,倒也不怒自威,叫人抬着进来,就给送到丽妃寝宫内的床上了。   皇后不便入嫔妃们的寝宫,但那杜美人杜细奴,却是一直相陪着,两手环护,生怕皇帝腿又要着凉似的。   “父皇有所不知。原本,虽说媳妇也懂些医术,但并没有治腗湿的方子,直到媳妇入宫之后,前些日子到翠华宫外走了一趟,回来之后便作了个梦,梦中,八姨一个劲儿的说,皇上病的严重,偏偏她已死,无法伸手为您医治,所以,便托梦将方子,治病的方法予了媳妇,叫媳妇照着方子替皇上治区,医病。”   “梦中的方子,岂能信得?朕听着这怎的像是鬼话?”   “媳妇也不敢信,所以未敢打扰皇上,但也悄悄治了药出来,给这宫里几个有腿疾的老宫人们用了用,据她们来说,药是果真有用的。”   说着,罗九宁还招了几个老宫人进来。   这几个老宫人着实是罗九宁治好的,自然无不说她的好,个个儿皆是连连儿的磕头:“肃王妃的药并针灸,果真能药到病除了。”   皇帝颜色稍霁,示意杜美人掀起自己身上那厚沉沉的被子来:“那就将你的东西捧上来,给朕试试。”   这时候,罗九宁又是一脸难色了:“皇上有所不知,虽说媳妇梦里得药,但针灸的方法,八姨并未传予我。反而是母妃她有一日醒来,忽而就学会了灸银针,所以,您真要试,还得母妃来为您下针。”   皇帝顿时笑了起来:“丽妃?她那个脑子,也能学会灸银针?”   但见丽妃捧着一盒子的银针上来,病急乱求医的皇帝也就把腿给伸出来了。   其实丽妃的手法并不算好,但是凭着那么个梦作底,皇帝的心理上先就信了个彻底,再兼头一日,罗九宁给配的薄药里,活血化淤的药多,一刻钟的扎针下来,疼是还疼着,但表肤上的灼热,骨缝中的灼热,麻胀之感盖过了往昔那种刀刮似的生疼,皇帝顿时就信了个彻底,望着罗九宁时,也别有深意的叹了句:“八娘不曾忘了朕啊。”   “陶嫔也知道,这整座后宫之中,大约也只有嫔妾是真的心疼皇上,所以,那针灸的方子,她只传嫔妾,不传别人呢。”丽妃说着,就伸了自己两只葱白似的纤纤玉手过来。。   她是个天生有相貌没脑子的,要不说是陶八娘梦里传的,皇帝也不信她真能学会针灸,自此,竟是信了个无疑。   趁着针灸完了精神尚好,皇帝还要与自己这没脑子的宠妃顽笑上几句,那杜细奴,自然也就给遣出去了。   自殿中出来,杜细奴瞧着小壮壮儿,倒是说了句:“肃王妃这孩子,瞧着可真真儿的伶俐,口齿还清楚吧?”   罗九宁瞧她看着壮壮,跟看个傻子似的,因一直于她有很多好奇,遂耐着性子说道:“并不算清楚。”   杜细奴盯着小壮壮儿,笑着说:“他姐姐裴媛倒是生的有极可爱的?”   媛姐儿,那是裴嘉宪唯一的女儿,宋绮当初入长安时,带到长安了。但是,在宋绮死后,丽妃不肯养她,裴嘉宪把她给送到何处了?   若非杜细奴这一句多余的念叨,罗九宁差点都要忘了媛姐儿了。   “但不知杜美人可知道否,我家阿媛如今在何处,自她离开长安,我便有一年不曾见过她,倒是十分的想念于她呢。”   “阿媛?自有个人替王爷好好儿养着,这个,王妃不必操心了。”杜细奴轻飘飘的说了一句,转身便是欲走。   罗九宁又道:“杜美人,人人都言,说我这孩子大约脑子有点问题,是个傻的,你瞧着呢?”   “哪会,肃王殿下的嫡长子,怎会傻呢。我觉得,便他口舌不清楚一点,或者生的缓慢一点,腿脚不便一点儿,到底还是会长成的。”杜细奴说这话时,嘴里颇带着几分怜悯。   颇悲悯的垂了垂眸子,杜细奴转身走了。   罗九宁听了杜细奴这话,却是验证了一份心头猜疑。   书里的壮壮,生的迟钝,迟缓,因为吃了陶七娘给服的丹砂,一直都是个小傻子。但如今的壮壮可看不出傻来,非但不傻,还挺聪明的。   这杜细奴睁瞎说瞎话,看都不看孩子,就说他腿脚不便生的迟缓,可见与她一般,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她肯定也知道那本书里的故事。   罗九宁这些日子一直思来想去,就不记得那本书中,皇帝后宫里有一个姓杜的美人。   偏偏此时冒出个杜细奴来,又还是山阴王杜猛那一派的人,又与杜宛宁,杜若宁两姐妹有着莫大的牵扯。   此时她再又扯上媛姐儿来,罗九宁莫名觉得,杜氏这仨位美人之中,至少有一个,跟她一样也是知道那本书里所讲的一切故事的。   而那个人,和宋绮的死,以及肃王府平白无故就没了的那五万两银子,都有着莫大的关系。   这么一想,罗九宁心中顿时就有些后怕了。   若只是一个人知道那个故事也就罢了,若是俩个人都知道,肯定是隐在暗处,不被发现的那个更得利,也更安全。   毕竟身后有那么一个人冷冷的看着,随时出手,扭转局面,破坏她辛辛苦苦所作的一切,着实是件叫人害怕的事情。   她觉得从今往后,自己得收敛着自己一点儿,并去仔细的分辩,和她一样知道先机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了。   且说南宫之中,皇后听了托梦一说,先就转身去瞪身旁的太子:“那罗氏女就在宫里大剌剌的呆了一个来月了,你竟身为监国太子,竟一丝也不知情?”   “父皇那个样子,随时要驾崩,母后您不也顾不上别的,日以继夜的熬在父皇上边,这时候谁还有时间顾忌这个?”   太子更生气了,皇帝的命实在是硬,要知道那麻沸散便无毒,吃的久了,也会叫人神智涣散,但皇帝每日吃着,偏偏精神得很。   虽说疼的几欲升天,于重臣们的召见每日一回,却是从不曾停过。   太子明面上监国,但实际上依旧是皇帝的傀儡,什么事都无法自己作主。   俩人吵了半日,直到那杜细奴进来,才停了。   皇后起身先走了,只留下太子来。   太子盯着杜细奴,冷冷道:“杜氏,你不是说自己预知先机,那本宫且问你,先机之中,可有这罗九宁入宫,为皇上诊治腿疾一事?若有,你缘何不早早提醒于本宫?害咱们南宫如今叫那西华宫打一个措手不及?”   杜细奴给太子敛了一礼,道:“天机之中于此事讲的含混不清,殿下暂且等得,得我回去查查天机再说,可好?”   “那就快去。”太子伸着手道。   他默叹了一气,心中却是在说:本宫怎么就信了这么个装神弄鬼的东西,如今看来,她压根儿就不知道先机为甚,不过是故作谎话来讨宠罢了。   这样想着,太子又不免气到肝火乱窜,而自己最得力的儿子,如今每日除了酗酒就是酗酒,偏偏一点忙也帮不上,活活将心中油煎的太子,几欲给气到升天了去,却又束手无策。   事实上,这杜细奴确实不是真正知道先机的那个人,真正知道先机的,是那位杜若宁姑娘。   这杜若宁,是山阴王杜猛的孙子杜虢膝下的庶出女儿。   而这杜细奴,是杜若宁小时候的侍婢。   双约就是在三年前,有一天,那杜若宁从秋千架上落下来,跌了一跤,醒来之后,极为好奇的先就问了杜细奴一句:“细奴啊细奴,天家五子,裴嘉宪到底是哪一位?”   杜细奴笑着说:“奴婢连这山阴府都不曾出过的人,焉能知天家之事?再说了,皇上如今龙马正劲,太子早立,您说什么裴嘉宪,不是说胡话么?”   杜若宁一手托上下颌,笑着说:“我可不是说胡话,他果真是未来的皇帝呢。”   俩人正说着,就听见外面响起杜若宁的长姐,骄纵的嫡出大小姐杜宛宁的声音来:“那裴嘉宪仗着自己是皇子,又来咱们山阴借兵了?爹爹,你可不能准,一个兵都不许借给他。”   杜细奴和杜若宁俩人顿时相视一笑,却是没想到,说曹操曹操就到,那裴嘉宪,正在门外等着借兵呢。 第54章 静待花开   杜若宁与杜细奴相视一笑,却是支着下颌就别过了脸:“罢了,让姐姐与他交涉去,咱们不管这个,我呀,特别想知道这里有甚好吃好喝好玩的,细奴细奴,你带我一起出去逛一逛,可好?”   说起这个,杜细奴可是犯了难了。   为甚?   因为杜宛宁乃是嫡出,又是杜虢最疼爱的大女儿,从小儿就从皇上那儿请封了郡主之位,每日不必绣花学规矩,却是一直跟着父亲在外带兵,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军。   而这杜若宁乃是庶出,又因天性绵软,从小就不曾踏出过闺阁一步,在父亲杜虢面前,也活的像个隐形人似的。   杜若宁本就是个天真率性的女子,自打从秋千架上摔下来一回之后,瞧着愈发的天真了。而且,她对于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总有一种迷一般的预见。   就比如,她说杜虢不肯给裴嘉宪借兵,是因为不欲裴嘉宪多立战功,抢去别的皇子们的风头。但裴嘉宪借不到兵,也照样能打胜仗。   还果真,裴嘉宪虽说没有借到一兵一卒,最后到底还是打了胜仗。   再接着,杜若宁说嫡母怕要早逝,而早逝之后,自己要替她守三年孝,这三年之中自己无法外出,不过也没关系,毕竟那时候她才十二岁,倒不如就这样每日吃吃茶,绣绣花,逛逛街,悠哉游哉的活着。   用她的话说,这叫静待花开。   果真,前年的春三月,杜夫人得了一场伤寒,没熬过去,竟真的就死了。   杜细奴虽说是杜若宁的贴身丫环,但是心机绵密细沉,也是个有野心的。见杜若宁明明知道这么多的先机,却从不为自己争取一丁点儿的好处,虽活的清贫,但也仿佛甘之如饴一般,心里就有点儿不痛快了。   偏偏杜若宁一直当她是个心腹,什么都肯跟她说。   于是,她便从杜若宁那儿套出来许多将来会发生的事儿,转而却是投靠了杜宛宁,将裴嘉宪将要登上帝位的事儿,也一并告诉了杜宛宁。   俩人于是一起合谋,早早儿跑到长安,一个作了皇帝的美人,另一个结识宋绮,并将裴嘉宪的养女小阿媛给弄到手养着,这就准备要押准将来的皇帝,提前取得一个,腾云登天的富贵。   至于罗九宁,那杜若宁只说过一句:她天性懦弱,是个无名之辈,不足挂齿。但是,也是裴嘉宪其人一生的逆鳞,等闲不能碰,不能说,更不能动,只用静待其死既可。   杜细奴明面上投诚了太子,但实际上真正与杜宛宁两个想要扶持的,却是肃王裴嘉宪。   这时候恨不能看太子的笑话呢,又岂会真心帮东宫?   她和杜宛宁两个可是铆足了劲儿的,在等裴嘉宪得胜还朝之后讨好裴嘉宪。   而罗九宁其人,杜细奴和杜宛宁一样,只当她是个死人,从未放在眼里过呢。   暂且不说这个。   只说这西华宫中,罗九宁借着陶八娘之口,自然是严格要求皇帝,先是忌口,再接着调整作息,也不叫他每日卧在床上,但凡能起身时,便叫他起来疏松筋骨,煅炼两条腿的行走能力。   而丽妃则每日为其敷薄药,行针灸,一半是养一半是药的功效,不到半个月的功夫,皇帝的疼痛首先就移除了。   而他宿在西华宫的这段时日,每日见个踉跄学步的稚子在跟前跑来跑去,渐渐儿的,也就分外的喜欢上了壮壮。   “朕膝下皇孙众多,靖儿不用说,那是朕第一骄傲得意的太孙,可惜他得了天花,也不知能否熬得过去。”   皇帝望着小壮壮儿,一脸的慈祥:“此子肖似于其父,却比其父小时候聪颖得多,罗氏是个好妇人,替老四生得这样一个得意的孩子。”   丽妃是个没心没肺的大嘴巴,虽说怀里抱着,亲了孩子满嘴的胭脂印子,可说起来却是一脸嫌弃:“皇上,去年中秋夜那场大火,您是知道的,罗氏女这孩子,嫔妾就兜胆实言,并非阿宪的。而那罗氏女为您诊病,也是因为生了这孩子,自知犯了天家之罪,想要求您,让她与咱们阿宪和离,勿要治她个死罪。”   能替皇帝治了太医都束手无策之疾,自然算得上天大的功劳,丽妃说这话时,罗九宁就在屏风外听着。   她揣着两只手,先等丽妃提出来,再看,徜若丽妃说服不了皇帝,就自己出面呢。   “荒唐,他分明生的与老四仿佛一个模子来刻出来的一般,岂会有假?”皇帝先就怒了:“更何况,徜若非是自己的骨血,老四那个性子又岂能容忍?”   丽妃抱着孩子就跪下了:“宪儿早知此事,因是御赐的婚缘,只言父皇赐的皆是好的,便不好再说什么。而罗氏也是为人所辱,不得不生,皇上您就开个恩,看在陶嫔和罗氏皆为您治过病的份儿上,给她纸和离书,如何?”   “罗氏,你也是这样想的?”皇帝当然知道,丽妃徜若提这事儿,罗九宁不会走远。   罗九宁连忙从屏风外走了进来,跪地便道:“媳妇自知不配为王爷妻,愿带着孩子,自请下堂而去。”   皇帝伸手将小壮壮儿抱了过来,傻乎乎的胖团子,忽而伸手就揪住了皇帝的胡须:“老虎,老虎。”   丽妃噗嗤一声就笑了:“他自来唤本宫是叫麻雀呢,这怕是知道皇上英明神武,也知道唤您作老虎。”   虽说笑,可她眼里不知怎的就溢出眼泪来了。   可怜见的,她渐渐儿觉得罗九宁是个再好不过的儿媳妇,壮壮也是天下难寻的大孙子。   丽妃觉得,无论将来儿子跟谁再生了多乖多好的儿子,她也无法像疼壮壮一样疼了。   她把满腔的疼爱心思,全投给壮壮儿了。   “近来契丹人节节败退,瓜州卫眼看荡平,老四也是不日就可回来,待他回来,朕问过他的意见,徜若他也同意,朕再叫你们和离,可否?”皇帝问罗九宁。   罗九宁犹豫了片刻,道:“凡为男子者,便不喜妻子,多数也不会与之和离,毕竟妻子仿如衣物,命运也不过蝼蚁,皇上,妾身怕王爷面上不说和离,但等回到洛阳,妾身却有性命之祸呢?”   说白了,他或者不会与他和离,但想要杀了她,不过捏死一只蚂蚁一般。   见皇帝尚且犹疑,罗九宁又道:“大康满朝上下,女子不计其数,王爷也总能找到与之份位相配的妻室。妾身只求一纸和离书,求皇上看在陶嫔便身死之后,也不忘皇上,托梦为皇上治疾的份儿上,赐媳妇一纸和离书。”   皇帝犹豫片刻,道:“也罢,朕赐你和离书便是,但是,你须得呆在宫中,直到朕的腿疾完全好了之后,才可离开。”   罗九宁笑道:“那是自然,媳妇也绝不远走,仍回洛阳,回安济堂坐堂问诊,随时等待父皇的传诏。”   话说的如此漂亮,也早就准备好了纸笔,丽妃和罗九宁就是想要皇帝此刻就书一纸和离书出来。   但皇帝既为帝几十年,又岂是好唬诈的?   他虽面上答应,却并不书那份和离书,当然,也是要拿和离书吊着,叫罗九宁能尽心尽力,为自己医病的意思。   *   转眼到了五月底,一举荡平了瓜州卫的裴嘉宪也就策马还朝了。   而佟郑两家费尽苦心才扶植起来的佟新安,也没了驻守瓜州卫的资格,也叫皇帝给勒令着还朝了。   不得不说,佟郑两家阴谋诡计玩的好,但真正到了战场上,刀枪棍棒之下,可不是他们那点小心眼子,就能玩得转的。   皇帝如今还不能很好的下床行走,起居依旧在西华宫中,便要召见诸大臣,当然亦是在西华宫中。儿子大战得胜,凯旋而归,还朝之后当然该要设宴以洗风尘。   而为着他是丽妃生的,丽妃在治腿疾时又立下了汗马功夫,皇帝如今于丽妃的宠幸自然愈盛,那接风宴,直接就设在了西华宫。   这夜,听闻肃王入长安,太子率着其余三位皇子样自去迎接了。   而罗九宁替儿子穿上一件红面,黑衽的交衽小袍子,替他绾好了袖子,掐了掐儿子稚嫩的面庞,却是深深的出了口气。   她要讨的和离书,估计今天就能讨到了。   只听外面太监一声太子驾道,烨王驾到,贤王驾到,紧接着脚步声纷沓至来,罗九宁将儿子揽到怀中,自屏风的缝隙中悄悄探了眼睛出去,一眼便见裴嘉宪走在几位兄弟之中。   他是领着将领去的,此时还是一身银甲,黑披黯沉,肌肤没了在洛阳时那般的白皙,面上胡茬挺挺,一身的风霜摄人。   “儿臣幸不辱命,战退敌人,现交还将印,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裴嘉宪说着,亲自举了将军印到头顶,待大太监呈给皇帝过目过了,这才敢卸甲。   皇帝显然极其满意,指着儿子们落了座,此时自然就是欢宴,并且,贤王并烨王几个,当着皇帝的面,诚心诚意的问裴嘉宪,瓜州卫的战况,地形,以及他是怎样作战的。   裴嘉宪倒也和气,当着皇帝的面耐心的讲了起来。父子聊天,自然免不了酒,太子举起酒盏来,便说,要敬皇帝一杯,但偏偏就在这时,屏风后面忽而有个孩子奶声奶气的就说了句:“忌酒,忌酒。”   “何处来的稚子,怎在屏风之后?”太子惊问。   裴嘉宪捧着酒盏,亦是侧转,便见丽妃抱着个生了张玉盘似的脸儿,相貌极为标致的一岁小儿出来。她道:“皇上如今尚在服药,药要忌酒,连一岁稚子都懂,皇上竟也不懂么?”   太子侧首扫了眼裴嘉宪,满心的鄙夷,止不住的幸灾乐祸:任你在外怎样厉害,还不是戴着这样大一顶绿帽子。   岂知裴嘉宪放下酒盏,却是伸出双手,自丽妃手中接过孩子来。   当着他几个兄弟的面,他将儿子搂入怀中仔仔细细的看着,声音极富好奇的就问道:“壮壮,孤是谁?” 第55章 便宜爹   小壮壮两只胖乎乎的小手儿抚上裴嘉宪的脸,定定儿的盯着看了半晌,小嘴巴一张,分明响亮的喊道:“便宜爹。”   其实,这也是丽妃私底下教孩子的,每每丽妃总说,我的壮壮儿,你要是宪儿的儿子该有多好,可惜了的,他是你的便宜爹,你是他的便宜儿子。   丽妃是个没心没肺的大嘴巴,总爱在孩子面前说,孩子就记住了。   方才裴嘉宪初初进来,还在见礼时,丽妃管不住自己的嘴,悄悄儿将壮壮儿抱过去,指着屏风外的裴嘉宪,在他香嫩嫩的面颊儿上就亲了一口:“瞧瞧,你那便宜爹生的多威风多帅气,你瞧那一身的男子气概,也就你皇爷爷年青的时候,才能于之相比。”   壮壮既是这样听的,他又是个聪明孩子,自然也就这样唤了。   烨王和贤王两个先就哈哈大笑了起来,太子才噙了一口酒,顿时也是一阵狂笑,酒从鼻孔里喷了出来,仨兄弟一起笑了个前仰后合。   皇上自来嗜酒,直言酒乃自己的本命。如今为了腿疾而忌酒,吃不到酒,自然五心烦躁。而壮壮儿的身世,丽妃是跟他说过的。   要说罗九宁瞒着他的身世,至少在皇帝这儿,便永远瞒下去,皇帝也绝不会知道。   她不欺君,就是难能可贵。   而太子和烨王,贤王三个,皆是一大把的年纪了,居然当众耻笑自己才从战场上归来的兄弟,这又算什么兄弟之情?   “是那童言无忌的孩子让太子觉得可笑呢,还是朕这幅模样,让太子觉得好笑,形象皆无,酒从鼻出?”   皇帝撑着扶手站了起来,冷目巡了一圈,怒火直接就发到了太子的身上,酒盏掷地,琼浆洒入密织的长毯之中。   太子先跪,犹还在辩解:“父皇,儿臣不过觉得老四家这儿子可爱而已。您不觉得,他看起来口齿伶俐,目光灵动,全然不似小时候的四弟?便宜爹,也是亏了这孩子能喊得出来。”   他要不说这个还罢,一说这个,可不就印证了他们是在耻笑老四。皇帝坐的,是丽妃平日面客时的软榻,身边除了酒盏,还有几样果碟。   皇帝是个暴躁性子,见手边满满一盘黄橙橙的大橄榄,一手抓起来就砸到了太子头上:“没出息的东西,朕自幼便立你为储君,难道是要叫你这般笑话兄弟的?你眼看四十的人,竟是跟个孩子一般计较?”   太子给砸了满头的橄榄,一动不敢动的跪着。而皇帝向来不厚此薄彼的,侧首扫了烨王和贤王一眼,喝道:“你们也在笑话老四?”   “儿臣等不敢,也绝计没有笑话老四的心。”虽说嘴里这样说着,但俩人望着裴嘉宪和他那便宜儿子时,还是抑不住的想笑。   “还不快滚?”皇帝一声怒喝,酒杯掷过来,就将这三位皇子给赶走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皇帝可没忘了,自己要替罗九宁主持和离的事情。   ……   摒退所有宫人,丽妃亲自持着皇帝进了自己的寝室,儿子儿妇就跪在自己面前。   皇帝虽瘦,叫病痛给折磨到所有的骨头全都变了形,但到底威严气度摆在哪里,明黄色的常衣,洒着裤子,单手支着养和歪躺了,便问:“老四,关起门来也不必避私,罗氏说这孩子非是你的,且要与你和离,此事,你知道否?”   自打裴嘉宪进门,壮壮就一直都在他的怀里。这小家伙见人就认亲,这会子已经顽的很好了,一会儿喊个便宜爹,两只眼睛亮晶晶的,注视着正在说话的皇帝。   他喊一声,裴嘉宪就吻他一下,俩人倒是玩的不亦乐乎。   罗九宁自入宫之后,养的比原来愈发白皙了,衣着大约是丽妃照料着替她作的,太艳丽了些,并不衬她清淡宜人的气质。   也不知她心中是个什么样的所思所想,进门之后往地上一跪,小肩膀挺挺的,但头垂的低低,壮壮儿一声声的唤着娘,她就是不抬头。   “儿臣才从瓜州回来,离去之时,王妃抱着孩子,一路相送,叮嘱儿臣天冷加衣,勿食生冷,当时未曾听她提过想要和离。”   裴嘉宪嗓音倒是出奇的温柔,侧首扫了罗九宁一眼,柔声说道。   皇帝愣住了。听儿子这口气,感情儿子走的时候,小俩口还是柔情蜜意的,怎的儿子一跑,儿媳妇就跑到长安闹和离来了?   难道是这罗氏的过失?   还不等皇帝发怒,裴嘉宪又道:“出嘉峪关的时候,儿臣与佟新安起了争执,想一举派兵攻下瓜州卫。但佟新安却言要守城,非但不夺瓜州卫,甚至嘉峪关也要一起送予契丹人,战线继续回撤,只因当时瓜州卫天气恶劣,忽而下雪,徜若行兵打仗,败大于胜。   儿臣与他起了争执,但帅令又在佟新安手中,儿臣于是单点陈千里与两万精骑,备水一战,同时飞鸽传书一份于王妃,言自己或者葬身沙场,而徜儿臣葬身沙场,她尚年青,不如到长安,在父皇面前自请和离,也好再嫁。”   “王爷,妾身何曾?”   罗九宁蓦地抬起头来,便见裴嘉宪怀里抱着儿子,目光恰守着在捉她的目光。   待她抬起头来,却是莞尔一笑。   他这话说的极慢,又扯着瓜州的兵情,还把那不听调令,处处与他为难的佟新安给拉出来鞭了一顿,恰恰就把罗九宁到长安,请和离的原因给圆过去了。   皇帝捏了捏指骨变形的拳头,眸色顿戾:“佟新安竟是个如此没眼色的,枉费了朕对他一番信任。”   “瓜州卫溃破整整半年,百姓佚散一半,牛羊全失,耕地化为焦土。佟新安却固守嘉峪关而不出,任百姓们死在城墙之下,这个,就看父皇怎样责惩了。”裴嘉宪说着,成功的便把话题给转到了战情上。   “以你之见,瓜州该用何人?”皇帝顿了良久,问道:“卢纪国如何?他守雁门关倒是守的极好,也与契丹人打交道打得多,不行,把他调到瓜州卫去。”   裴嘉宪不答这个,一手捂上胸口,侧首却是问罗九宁:“孤今日除了两杯酒,还未曾用过饭食,可有备着饭食?”   罗九宁可还没忘记自己几个月辛辛苦苦,为自己争来的,和离的机会呢。   “王爷,咱们说过,要和离的。”   裴嘉宪眼神低了低,再是莞尔一笑,低声道:“和离便和离,但如今谈这个不是时候,孤要劳烦王妃出去招呼些饭菜进来,孤要与父皇同食,谈谈边防军事。”   小壮壮儿趁着空儿,一吱溜就钻回了娘的怀里。   罗九宁抱着孩子出来,宴席还未撤,但叫皇帝砸闹了一通,早成了残羹冷炙,无甚吃头。   如今五月已末,是六月头了。裴嘉宪千里而来,方才离的近些,罗九宁都看得出来,他的唇皮燥起了整整一层,原先那比女子还细腻的肌肤,纹理也粗了许多。   一日未食,又灌了两杯酒,脾胃又岂能受得了?   难怪他一直瞧着蔫蔫儿的,肌肤也泛着黄,只瞧那样子,在外这几个月风餐冷宿,胃肯定不舒服。   “阿青,月娘,咱们西华宫中可有赤根菜?”罗九宁说着,就亲自绾起了袖子来,便往小厨房而去。   西华宫这小厨房里,清油米面一应俱全,一刀最新鲜的五花肉红艳艳的,就在案头上摆着。   罗九宁亲自抓了把精白的细面出来,烫好赤根菜,揉出绿色的水汁子到面中,一会儿就将一团面揉了个精光。就这间隙,阿青和小月娘两个已经摘了两把槐叶进来,将槐叶烫好,罗九宁亲自擀的面,擀成薄薄的一大张,再仔仔细细切成龙须状,入锅摆开,等捞出来,用冷水湃过,再以热油煨着,一碗清凉爽品的冷淘便作成了。   而作冷淘之前,她还熬了一锅嫩黄色的糯米粥出来,叫几个宫人端着,仍回了寝殿。   皇帝整日闷在屋中,褥热烦躁,正需要一碗冷淘来解解腻与火。   而裴嘉宪才吃了两盏冷酒,这冷淘入胃,不像热食要刺激了肠胃,真真儿的舒坦至极。   男子胃口大,一碗冷淘当然不够,裴嘉宪吃罢,侧首望着罗九宁,那意思自然是要问她,还有没有。   罗九宁却是捧了一碗晾到恰温的粥过去,低声道:“那碗冷淘解酒,这粥却是养胃的,吃了它,王爷的胃怕能舒服一点。”   裴嘉宪才端过碗来,罗九宁格外不放心的,又缀了一句:“我是不会妥协的。”   “孤既答应了,又岂会赖你的账,一切,等回府再说。”裴嘉宪接过米粥来,呷了一口,一股淡淡的甜意,最重要是恰到好处的温度,不凉,不热,恰适口。   他侧首又看了罗九宁一眼。   她自己也端着一碗,低眉顺眼的,拿调羹给孩子喂着,小壮壮儿乖乖儿跪坐在她面前,一口又一口的,吃的极香甜。   吃罢了饭,皇帝又与裴嘉宪谈了回子,这才准备放他出宫。   皇子们十五岁出宫别居,裴嘉宪在长安,自然也有自己的府宅,既他回来,府宅之中自然早就备好了人,等着他回去休息了。   罗九宁听他是愿意和离的,倒是格外的放宽了心,见他吃完一碗,再问:“还要不要再盛一碗?”   裴嘉宪自然是不肯再吃了。   一手捞起软嫩嫩的小壮壮来,他便来与皇帝辞别。   “老四,朕再问你一句,这孩子,真不是你的?”皇帝这时候,才问起自已心里一直最狐疑的事情来。   裴嘉宪回头,便见罗九宁随在自己身后,素净的小脸儿微扬着,无悲无喜,倒是一脸的坦然。 第56章 宝昌郡主   “父皇说笑了,徜若不是儿臣的孩子,儿臣当时又岂会应下婚事。他是儿臣的,这没什么好疑问的,倒是母妃您……”   教孩子叫便宜爹,几个哥哥方才皆在耻笑,裴嘉宪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才能镇定下来的。   丽妃一脸戒备的等着,皇帝一脸郑重其事的望着,没想到裴嘉宪竟就这么轻飘飘的来了一句,却是转身便走。   “王爷!”罗九宁于后追着,疾匆匆的赶着。   “回府再说。”裴嘉宪疾走了两步,忽而又停下来:“你是不是还得带些人回去?”   “我不想回你的王府,我要住在宫里。”罗九宁本来是气怯的,忽而转念想了想,如今都是要和离的人了,自己又不欠他什么,好端端儿的,为甚气怯?   “乳母何在,把壮壮的衣物全都收拾齐备,准备立刻回府。”他又命令奶妈。   那奶妈是知道裴嘉宪的脾气的,一溜烟儿的就去收拾东西了。   “王爷,我和孩子都得留在宫里,我还要给皇上治病呢。”罗九宁说着,就伸出两只手来:“壮壮,过来,娘抱你。”   壮壮如今生了许多牙,最前面两颗还是两颗大板牙,兔子一般,红唇咬嘟嘟的:“不。”   他倒得意了。   裴嘉宪侧首望了儿子一眼,两目赞许,胳膊肘着儿子,掂了两掂,小家伙随即呜呜呜的,就学起了风声,听那意思,大约是想叫这高大健壮的爸爸,用手臂带着自己飞一回了。   “王妃入宫多久了?”裴嘉宪忽而就问。   罗九宁掐指算了算,道:“约莫两月。”   “两月功夫,你先是舒舒服服儿的逛着,优哉游哉的吃着,顽了整整一个月,才开始给父皇治病。而那一个月,可是父皇最疼,也最艰难的时候。他如今因为你替他治好了病,倒也不说什么,但等太子和皇后明白过来,那一个月,你该如何解释。”   “我都跟皇上解释过的,我作了个梦。”罗九宁道。   裴嘉宪再笑:“可是,孤要是皇后,就会说,西华宫中众宫人自打肃王妃入宫那日起,每日走路都捂着屁股,更有甚者,还有好几个瘸了腿的而西华宫命光禄寺采办药材,也是自肃王妃入宫那日起的。   王妃在入宫那日起就让丽妃学针灸,又开始采买药材,治薄药,但等药治好了,过了一个月,才作那个陶八娘托来的梦。王妃,此话也就用来哄壮壮有用,皇上又岂会信之?”   他虽不过轻飘飘一席话,罗九宁却是后背一凉:果真,她当初为了省银子,当然也是不想跟丽妃妥协,采买药材,全都是丽妃来办的。   难道说,皇后真的已经知道这些事了?   而裴嘉宪了,他明明一直在塞外,怎么会于她的行踪,知道的这样清楚?   罗九宁就不信了,虎着脸道:“壮壮,你要再不回来,娘可就不要你了,你从此跟这人过去。”   大约还是胎子里的记忆,因为罗九宁在整个孕期,满脑子里想的,念的,琢磨的就是裴嘉宪,所以壮壮于这男人,有着莫名的亲切感。   但相比之下,显然娘更亲,他立刻伸出双手,就从裴嘉宪怀里钻到罗九宁怀中去了。   回到后苑,罗九宁刚一坐定,奶妈提着两只大包袱,也进来了。   壮壮见娘亲生着闷气,这会子没了往日的欢乐,随手抓了一 只乱扔着的采莲船过来,自己一人专注的,于床摆上顽儿了起来。   裴嘉宪竟也未走,毕竟六月,已经很热了,他卸了盔甲之后,背上汗渍斑斑,竟也不去沐洗,也不走,就在院子里站着。   “娘娘,王爷这样站着怕不好吧。”虽说王爷站在那儿,暮光下瞧着眉温目和,静静盯着这一处,但奶妈还是担心。   她还记得风雪连天的夜里,王爷把哭闹的小壮壮儿赶出屋子,叫孩子闹了一夜鼻塞的事儿呢。   罗九宁自奶妈手中接过衣裳来,一件件儿的叠着,垂眸道:“他爱站就叫他站着去,莫要管他。”   就在这时,奶妈忽而又道:“哟,那不是杜美人宫中的宫婢,她来作甚,怎的就跟王爷说上话了?”   罗九宁本来懒得管,听说杜美人三个字,立刻就站了起来,头抵上奶妈的脑袋,也好奇的去张望。   窗外,皇帝亲自替丽妃从宫外移进来的两株大合昏如今开的正艳,花絮随风,在夜暮下轻轻摇摆着。   裴嘉宪身上还是衬甲的青色短袍,长靴及膝,负着两手,就在那花树下站着。   他本生的俊美,塞外风沙替他凭替了几分阳刚沧桑之气,站在花树之下,那极致阴柔的花,衬着他周身的阳刚,倒是一幅极美的画面。   杜细奴那下巴尖尖,吊梢眼儿的小侍婢果真就站在他面前,踮着脚,不知在说着什么。   裴嘉宪眼望着屋子,却也在认真的听着。   奶妈胖,脑袋大,力量也足,忽而一挤,本就是薄木雕花的窗扇,一下子给挤开了半扇,咯吱便是一声响。   裴嘉宪正低头听那宫婢说着什么,忽而便是勾唇一笑。   罗九宁明知他要顺着杜细奴这条线遇见杜宛宁,并杜若宁那俩个与他纠缠半生的女子,也极好奇他与杜细奴这贴身宫婢在说甚。   但到底是要和离的人了,总得替自己撑些体面,转身就坐到床边去了:“奶妈,关上窗子,也将门关了,咱们今夜早些睡。”   却说裴嘉宪这里,那丫头虽是杜细奴的宫婢,说的却是媛姐儿的事儿。媛姐儿是陶九娘的孩子,而陶九娘又是为了他而死的,裴嘉宪于那孩子一直格外的重视。   原本,该是宋绮带着孩子的。宋绮死了之后,媛姐儿一人在长安无人照料。   至于裴嘉宪的生母丽妃,那是个见了孩子就烦,恨不能提着全都拎扔到垃圾堆里去的,这时候,裴嘉宪便命人将媛姐儿从长安带回洛阳。   不过,这时候贤王妃杜氏主动请缨,就把阿媛给留下来照料了。   但是,真正照料孩子的并非杜氏,而是杜氏的娘家表妹杜宛宁。   但那杜细奴又是杜宛宁家原来的婢子,为着这一重关系,阿媛听说爹爹回来了,入宫来见他,却是在那杜细奴的翠华宫中。   所以,是这么着,杜宛宁就能见到裴嘉宪了。   *   “老四还在长安城外,我在枕头上都听得到马蹄声催。”贤王妃杜氏倒是个颇有福相的女子,性情也很爽朗,笑着就把阿媛推了过来:“瞧瞧阿媛,我替你养的如何?”   阿媛如今也是六岁的大姑娘了,果真比原来宋绮带着的时候胖了许多,小脸儿圆润润的,跟罗九宁颇为神似。   没有壮壮的时候,裴嘉宪对阿媛是真疼,出征在外时,也总要带幅她的画像在身边,偶尔夜来寂寞,展开卷轴瞧上一瞧,聊当慰籍。   出不知为甚,有了壮壮之后,他满心满脑子皆是那一个,于阿媛便没了往日的疼爱。   但往日的习惯毕竟还在,坐下之后,将阿媛捞到怀里坐了,裴嘉宪便是习惯性的问候:“但不知老王爷如今身体可还康健,王世孙身体如何?”   贤王妃道:“爷爷仍是往日的习惯,一餐二两酒,灵芝鲍鱼当饭吃的,身子健朗的紧。世孙向来是个勤恳兢业的性子,山阴在他治下,比原来好了不是一点半点。”   她嘴里的王世孙,便是她的弟弟杜虢了。   山阴位在恒山以南,紧领雁门咽喉,北方要塞咽门关,就在山阴。那地方可是整个大康朝的北方重镇,而异姓王可以拥兵,抗击北契丹,杜虢所带的兵发挥的作用,与卢纪国的兵所发挥的作用是一样的。   裴嘉宪原来在雁门关当兵时,就曾常踞山阴,于山阴王府自然也格外的熟悉。   “我听人说,皇太孙不是患了天花,而是染上了恶习,如今非但酗酒,还整日打杀仆婢,任意闹事,搅的东宫之中不得安宁,老四可听说过此事?”贤王妃忽而就压低了声音,悄声问道。   裴嘉宪安插在东宫的探子们,也是这样说的。   但以裴嘉宪对于自己那个侄子的了解,觉得他不该是那么脆弱的人,他肯定还在图谋着什么,酗酒殴仆,约莫不过是障眼法罢了。   “听说过。”裴嘉宪也不作假。   “我还听说,皇上因为太子身无建树,又一直欺瞒太孙之事,去年还不停使着朝臣们在宴会上劝酒,害他腿疾复发,意欲要废太子。老四,要是太子废了,剩下的你们四个可是人人都有机会作太子的。”杜氏与她祖父杜猛是一个性子,说话直来直去,言罢,就直勾勾的盯着裴嘉宪。   裴嘉宪这男人,十六岁前闷声闷气,仿如隐形人一般。   十六岁时于雁门关一鸣惊人,之后便锋芒毕露,压着其余几位哥哥的光芒,在御前行走了七八年。   直到去年被皇帝贬到洛阳。   待他再回来,贤王妃杜氏便觉得此人身上的锋芒去了很多,人也柔软了很多,比如说,若在原来,她要想留着他说这么一席话,裴嘉宪是绝不会听的。   他从来不把时间浪费在与女人说话上。但如今,他会稳稳的坐着,听她说两句话了。   “三嫂此话何解?”裴嘉宪非但稳稳坐着,还就又问了一句。   贤王妃道:“是你三哥的意思,也是我弟弟杜虢的意思,若皇上果真有此意,他自知才薄智微不能胜任,我们杜氏一族,并你三哥,都会鼎力支持于你。”   杜氏一族,那就是雁门关一半的兵备了。   裴嘉宪勾了勾唇,并未接话。   忽而,他站了起来,道:“也罢,孤也该回去了,三嫂慢坐。”   “大将军,可还记得阿宁啊?”一个女子声音甜甜的,笑吟吟的就从后面走出来了,迎上裴嘉宪来,落落大方给了他个万福。   “宝昌郡主?”裴嘉宪将阿媛放到了地上,瞧她时颇有几分意味深长:“看来,你当也是为了此事而来的。”   她是北地女子的打扮,软麂皮的红靴子,楦的最细的皮质交衽短袄,下面也不着裙,两条细腿,亦是软麂皮的裤子,这一身儿穿着,极好的勾勒着她身体的曲线,火辣辣的养眼。   杜宛宁不比杜若宁温柔似水,是个自北地长大的烈性女子,也是一贯在马背上驰来荡去的,性情极为爽烈,大剌剌行了一礼,道:“难道说,本郡主就不能是想见王爷才来的?”   裴嘉宪笑了笑,起身道:“今儿天也晚了,宝昌郡主孤也见过了,恕孤还有事,不能相陪。”   他说着,将阿媛一抱,这就准备要走了。   杜宛宁还想说什么来着,裴嘉宪地回过头来:“宝昌郡主请留步。”他止哑哑的一声,目光颇有几分冷黯的,直盯到杜宛宁自己止步了,这才转身离去。   杜宛宁回过头来,见贤王妃也在相关,厉声道:“姑母,这人可好没意思,我一而在在而三的青眼于他,他怎的就跟块木头一样?”   贤王妃遥遥望着裴嘉宪离去的背影,侧眸瞪了杜若宁一眼,道:“罢了,过两日你爹不是就要到长安来朝拜,届时,让你爹来予他说吧。”   *   且说西华宫这一厢,罗九宁陪着壮壮又顽了一会子,架不住孩子精力旺盛,陪不住,便侧躺到床外面,眯眯糊糊打起了盹儿。   小家伙一人麻雀老虎的念叨着,忽而奶声奶气的,就唤了一声便宜爹。   罗九宁蓦地睁开眼睛,便见个男人怀里抱着个孩子,正在床前站着。   “母亲。”媛姐儿奶声奶气的就唤了一声。   既有孩子在,罗九宁又怎好发火,她连忙坐了起来,笑道:“哟,竟是阿媛回来了。”   裴嘉宪唤了奶妈进来,说道:“带着俩孩子下去歇了去。”   “壮壮夜里随我的。”   “带下去。”裴嘉宪不予罗九宁发火,但对奶妈的这种严厉语气,唬的奶妈抱一个牵一个,转身就走了。   坐在床边,裴嘉宪一直在笑。罗九宁越看这人越气,分明他来信的时候,都说的好好儿的,待他回来,想要和离的话一切都好说,怎的一回来,反而粘粘糊糊了。   “阿宁。”窗外暖风浮浮,隔壁一姐一弟,俩孩子笑闹着,裴嘉宪柔柔的就唤了一声。 第57章 扫榻以待   “大将军,您怎么知道我来啦?”   外面一声娇滴滴的应声儿,一个女子仿如银铃般的声音忽而响起,紧接着便是一声敲门声。   裴嘉宪的笑还凝结在脸上,罗九宁已然迅速的避开了他,高声问道:“谁在外头,何事?”   “大将军,我是阿宁啊,咱们小阿媛走的急,一应的起居物什都没带着,她最重要的便是这份薄药,还有些开胃的药都在我这儿了。”小月娘开门将杜宛宁迎了进来,隔着屏风罗九宁便闻到一股子的桂花暖香之气。   她欲下床,却叫裴嘉宪一手摁住:“孤去既可,阿宁你且歇着。”   他这分明是想说,自己方才唤的阿宁是罗九宁,但到底裴嘉宪的为人,于这方面不甚懂得解释,烛光下瞧着,格外窘迫的样子。   罗九宁噗嗤就是一笑:“但不知王爷您究竟有几个好阿宁?”杜宛宁也是阿宁,那杜若宁,是不是也得唤作阿宁?   自打嫁给他,罗九宁还是头一回见裴嘉宪红脸。   叫塞外风沙给吹成古铜色的脸上泛起淡淡一抹潮红来,他欲要说句什么来着,顿了片刻,终是转身出去了。   杜宛宁其人,罗九宁还是自书中听说过,迄今却未见过其人。   只记得书中说,裴嘉宪从瓜州战罢归洛阳之后,她前来找裴嘉宪,却与罗九宁结成了好姐妹,于是就住在了肃王府。   很快,杜宛宁便和罗九宁无所不谈,甚至夜里都是同榻而宿。   那阵子,俩人几乎好到了,便裴嘉宪进来,也无床可睡的地步。   但是,忽而有一夜,罗九宁和往日一样,与杜宛宁一起吃酒聊天,俩人聊罢了,便一周睡下了。睡的时候还是和杜宛宁一起睡的,结果半夜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隔间里的浴缶之中。   起来才拉开隔间的门,恰就撞见杜宛宁混身只着个肚兜儿,正在床上坐着,而裴嘉宪手中提着她的中衣,就站在床沿上。   裴嘉宪的性子,于这些事情向来不解释,反而是问罗九宁:“阿宁,引狼入室的滋味好受否?”言罢,直接摔袖而去。   彼时府中还有俩大强敌,一个郑姝一个宋绮就够罗九宁受的,任是裴嘉宪再宠爱她,到底在外头,而郑姝可以借皇后发威,宋绮又有个丽妃和宋金菊撑腰,任是谁罗九宁都斗不过。   这时候,杜宛宁便对罗九宁说,只要她肯让王爷立自己为侧妃,自己身为宝昌郡主,又是阴山王府的曾孙女,必定可以替她狠狠教训宋绮和郑姝两个。   为着这个,裴嘉宪再进来的时候,罗九宁便谏言,直言自己想为杜宛宁请封侧妃。   用书中的话说:裴嘉宪冷冷看了罗九宁许久,只言了一句任凭王妃喜欢,这事儿就定下来了。   罗九宁心里浮想着这些事儿,忽而嗅着一股甜丝丝的气息,爬起来往不远处的茶围子上够了把手,端过只紫檀雕松鼠葡萄叶的盛盘来,才想起来,丽妃方才遣阿青送了艳嘟嘟的大桑椹一,自己竟是忘了吃了。   她披了件衣裳起来,拈了枚桑椹来吃着,忽而就明白过来,为甚壮壮儿会叫丽妃作麻雀了。   丽妃一张嘴,叽叽呱呱的,眼睛又生的格外圆,在孩子看来,可不就是一只麻雀?   而皇帝胡须老长,又是斑白的,其人总穿着明黄色的衣裳,与画中的老虎无二,孩子见他,自然就想起了老虎。   她自个儿端着盛盘,趿上绣花鞋走到隔着里外间的,一扇红木嵌螺钿的大案屏后面稳稳儿的坐了,闭上眼睛一枚枚的吃着,便听外面那个‘阿宁’自隔壁走了出来,接着便坐到了外头。   “大将军,我替你带了整整半年的孩子,你就这样待我?”隔着扇屏风,杜宛宁在外笑嬉嬉的,半开玩笑半嗔恼的问道。   罗九宁一听,立刻就睁开了眼睛,隔着屏风的隙子往外瞧去。   与书中描述的完全相符,红色的软麂皮紧身小袄,细长的软麂皮掐腿裤子,红靴似火,身上还不知缀挂了多少的环佩铃铛,这是个穿着契丹女子服的少女。   只是她的脸叫裴嘉宪挡着,罗九宁并不曾看得真切。   “宝昌郡主,眼看三更,孤要安寝,能否请你回去?”裴嘉宪答的极正经。   罗九宁咬破了一枚桑椹,啜着其中的甜意,一眼不眨的望着,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在屏风后头的缘故,总觉得裴嘉宪这种语调,未免太不解风情了些。   但是旋即,杜宛宁于地上打个圈子,就坐到了罗九宁常坐着绣花的那张红木扶手圈椅上,一腿交跷,她道:“王爷,您是知道的,我父亲眼看就要到长安了,他来长安,可是您请了三四番他才肯来的,而我爹那人是个爆脾气,怎么,他明儿要来,点名你去接他,我怎的听说,你言自己明儿要搬家,就将此事推给了我姑父,贤王殿下。”   “孤今日傍晚才至长安,明日要休沐,没时间。”   “那雁门关的军务,您要没时间,我爹就去找烨王,或者太子谈了,可否?”杜宛宁挑了挑眉头,语气里颇带了几分挑衅,但又是开玩笑式的问法。   “宝昌郡主,国事,可以明儿一早到前殿,皇上诏见时再谈,恕孤不能奉陪予你。”   “原来分明唤人家作阿宁的。”杜宛宁忽而嘟嘟囔囔的,就来了这么一句。   “宝昌郡主!”裴嘉宪语气愈发的不好了。   “裴大将军,契丹西京府的大惕隐萧蛮说了,他诚惶诚恐,扫榻以待,等着与我父亲煮酒一壶,敞谈天地,不论国事与非,只求一醉。你觉得萧蛮这话是什么意思?”杜宛宁忽而就又来了一句:“而您了,卢纪国是您的部下,从他手里要是丢了雁门关,您觉得皇上会开心吗?”   裴嘉宪背对着罗九宁,他到底是个什么脸色,罗九宁并看不见。但她忽而就明白过了,原本,她一直以为裴嘉宪褒自己在先,识杜宛宁和杜若宁在后。但现在看来,杜宛宁和杜若宁,因为就生活在雁门关内,她们和裴嘉宪,才是打小儿的相处。   杜宛宁到底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一见面,竟就和裴嘉宪谈起国事来。   ……   而她和裴嘉宪所谈的这件事儿,就昨天,皇帝都还在嘴里念叨着。   却原来,如今的契丹总称为大辽国,都城中京在大定府,而西京,恰就在雁门关外,大同府。   中京有帝,名耶律斛,世称其为顺宗,其人当然就是辽国的皇帝。   但是,如今对于雁门关威胁最大的并非大辽的皇帝耶律斛。而是西京府的惕隐兼北面官萧蛮。   其人年约三十出头,身负韬略,雄心勃勃,再兼带兵有方,私底下与杜虢又是极好的朋友。契丹兵强马壮,又一直以来地,都有侵野南下,霸占中原的意思。   而阴山又恰在雁门关,杜虢的封地又属于带兵自治,他若向着大康称臣,则整个雁门关自然是属于大康的。但他要是向着大辽称了臣,那雁门关自然就属于大辽了。   阴山王杜猛,乃是开国时的大将军,儿子杜侯是一代名将,可惜英年早逝。世孙杜虢之母萧氏,乃是契丹重臣之女,其人半汉半契丹,亦是骁猛异常,人称其为常胜将军,就是说,自他披甲上马,就从来不曾打过败仗。   这样的臣子,便皇帝都要忌惮他几分。   昨儿皇帝还在念叨,说杜虢身负异族血统,不得不防。这时候杜宛宁当着裴嘉宪的面,赤/裸裸的就说,辽国萧蛮诚惶诚恐,扫榻以待,那自然不是句顽笑话。   摆明了的,阴山王早有异心,而杜虢此番入长安谨见,就是来谈条件的。   要是皇帝给的条件优厚,他或者依旧还是大康的臣子,但若皇帝给的条件不够,那估计很快,他就得成辽国的臣子了。   “怎么样,大将军,您明儿真的不愿意去接我父亲吗?”杜宛宁一只小红靴子踢踢打打,踢着脚边蜿蜒而下的绿萝,眉眼中带了满满的挑衅。   “去。”裴嘉宪应了句:“那萧蛮乃是孤的死敌,既他都愿意对王世子扫榻以待,孤待王世子,自然要更加热情才是。”   说起萧蛮二字,裴嘉宪几乎是在咬牙切齿。   而罗九宁的耳朵,顿时也是跟兔子一般的,就竖了起来。   萧蛮其人,虽不曾见,罗九宁也于书中久闻其名。照那本书中所描述的来看,那是个苍白,阴森,冷漠而又邪癖的疯子。更要命的是,罗九宁的二叔罗宾,如今就在其人手中。   而书中的罗九宁,还曾叫萧蛮这厮给劫持过,九死一生,才能从萧蛮手中逃脱。   罗九宁还想听这俩人再聊会儿了,谁知杜宛宁旋即就跳了起来:“那咱们就明儿一起出城,去迎接我父亲。”   说着,她像只红色的小烈马一样,甩搭着满头发辫,也不顾裴嘉宪再说别的,一脚踢开帘子,转身就走。   她的脚步声也是仿似马蹄一般,罗九宁生来,还是头一回见女子跑起来,脚步声能像烈马一般的。   当然,她就是至此,忽而就明白书中的罗九宁为甚会真心实意,拿杜宛宁当作姐妹了。因为这女子,从表面上看来,确实率性,而又大大咧咧,天生温柔绵善,走路跟猫咪一般无声的罗九宁,最喜欢的,就是杜宛宁这般的姑娘。   “阿宁!”屏风外,裴嘉宪又唤了一声,依旧是方才那般温柔又无奈的语气。   “出去!”罗九宁立刻就站了起来,一把将隔扇门合了个死紧。   “阿宁。”裴嘉宪央央求求的,再唤了一声。   “王爷要不出去,那妾身就出去,换您来住这间屋子,如何?”   裴嘉宪在屏风外站了片刻,终于还是扬起双手来,柔声道:“好,孤退出去便是,眼看有雨,你早些上床安歇,好不好?” 第58章 生来注定   罗九宁轻轻儿嘘了口气,待裴嘉宪出去了,便听见隔壁的小阿媛一直在叫:“奶妈,我渴,我好渴。”   奶妈带一个壮壮都够累的,这时候也已经睡下了,阿媛唤了半天唤不到人,于是自己就爬了起来。   罗九宁连忙倒了杯温水,便端了过去。   “母亲安。”见罗九宁来了,她连忙在床上屈腰跪了,便是一礼。   罗九宁于这四处生来就四处漂零的孩子,因为她相貌生的肖似自己,倒是很有几分怜惜,试着想搂,小阿媛果然就凑了过来,坐到了她怀中。   “阿媛可喜欢吃葡萄,娘替你剥?”   “不要,我要吃桑椹。”一年多不见,这孩子的嗓音里都没有原来那种奶气了,如今看来,倒比原来更漂亮了几分。   “弟弟可真好看,他叫我是桑椹,我就要吃桑椹。”说着,小阿媛捡了枚桑椹出来,嘬了一口甜甜的汁子。   罗九宁侧首瞧了眼儿子,他倒好,给阿媛安个名字叫桑椹。   “方才来的,就是一直带着你的那位宝昌郡主?”罗九宁见孩子喜欢吃桑椹儿,遂将盘子整个儿挪了过来,放到了孩子怀中。   阿媛羞怯的点了点头,咬着唇啧啧吸着:“母亲,桑椹真好吃。”   “宝昌郡主这一年多可回过山阴,你可曾见过山阴王府另一位姑娘,叫杜若宁的那位?”罗九宁颇为好奇的,就又问道。   阿媛似乎颇不好意思似的,垂了垂眸子,过了半天才郑重其事的说:“方才从翠华宫出来,父王一直跟女儿说,往后女儿要永远跟着母亲,所以不能对母亲说谎,也不能不敬母亲,母亲有问,要如实而答,但女儿不敢说。”   罗九宁也不过随意问一句,瞧这小丫头一脸为难的样子,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噗嗤一笑说:“罢了,娘也不过随口问一句,快和弟弟一起睡了,明儿才好早起得来。”   说着,她亲自替阿媛摆好了枕头,放着她和壮壮儿一并睡了,这才拿烛拨子一支支压灭了烛,就准备要出门去。   就在这时,她便听阿媛忽而低低的唤了一声母亲:“母亲……宝昌郡主夜里躺下的时候,总说杜若宁是个狐媚子,妖货,贱婢生的……”   “嘘,乖孩子的嘴里,可不能出来这种话。”罗九宁连忙捂上了这孩子的嘴,悄声道:“睡吧。”   就在这时,窗外忽而猛然一亮,再紧接着,轰雷一声巨响,阿媛吓的直接就抱住了自己,小壮壮儿也是咧嘴就开始大哭。   罗九宁自己也怕雷声,听见俩孩子一起哭起来,脱了鞋子就上床,壮壮在她怀里,阿媛抱着壮壮,仨人就团到了一处。   “阿宁,你和孩子可还好?”窗外,阴魂不散的裴嘉宪问道。   “我们很好,王爷自去睡您的,您能不能不管我们。”罗九宁顿了顿,又道:“您再这样,难道是要逼着妾身再逃一回?”   半晌无声,大概裴嘉宪呆的无趣,也走了。   罗九宁把小阿媛并壮壮两个一并儿搂了,一手过去圈着,悄声道:“都不哭,娘在这里陪着你们,陪你们睡到天亮。”   要说阿媛小的时候,一直叫宋绮带着。但宋绮和丽妃一样,其实是个极嫌孩子的性子。虽说表面上疼孩子,那是裴嘉宪在的时候,等裴嘉宪一走,她是从来不会抱一把孩子的。   至于杜宛宁,尚未嫁人的大姑娘,虽说把阿媛像个宝似的捧了过去,但也是找几个奶妈带着,自己并不曾怎么关心的。   孩子可是比任何人都知道,谁待她好,谁待她不好的。   虽说这个嫡母她见的少,但是头一回替她治过红疹之后,那一盒薄药从洛阳带长安,在贤王府几番不小心吃坏了身体,靠的全是它。   阿媛紧紧抱搂着壮壮,悄声说:“母亲,您再别把女儿送人了成吗,我想和弟弟在一起,永永远远都在一起,我想跟着你们。”   于大人来说,或者不觉得怎么样。   但于孩子来说,那么幼小一个生命来到这世界上,他们需要一个固定的人带着自己熟悉环境,需要学习太多的东西,并不喜欢身边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因为每换一个人,那怕只是个乳母,孩子需要时间去适应乳母,而乳母对于孩子也一无所知,任是再尽责的乳母,也需要时间适应孩子。   阿媛这孩子因为宋绮挑剔,小时候不知道换过多少乳母。再换到杜宛宁那儿,杜宛宁是个连自己的亲妹妹都能叫妖货,贱婢的人,可以想象她的才情,涵养又能有多高?   罗九宁和离的心无比的坚决,答应不了小阿媛,于是实言说:“阿媛,娘只能保证,你父王往后会永远与你在一起,但娘带着壮壮儿是要离开皇宫,也离开王府回洛阳的,娘帮不了你啊。”   “是因为宝昌郡主,娘才要走的吗?”阿媛像只小松鼠一样,紧紧的偎着,又悄声的问。   罗九宁顿了一顿,忽而觉得,小阿媛一直跟杜宛宁呆在一起,怕是知道些什么。   “阿媛为何这样说?”   “宝昌郡主说,她生来就是注定给父王作妾的,她倒不在乎这个,而她最恨的,是杜若宁那个庶出的贱婢,明知她母亲要死,却眼睁睁的放纵着,不肯搭救一把,只要她活着,就要杜若宁生不如死。”   罗九宁蓦地就清醒了,果然,杜宛宁也知道原书中的内容。   这样说来,那杜细奴大抵就算是她的个马前卒了。   “宝昌郡主还说了甚?”罗九宁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她想知道,杜宛宁究竟知道了多少。   小阿媛想了想,说:“宝昌郡主曾悄悄的与贤王妃商量,还说,您会认她作姐妹,到时候,她就可以嫁给父王了。”   这个,罗九宁自然知道。   “除此之外,她还说了甚?”罗九宁想知道的是,究竟是杜若宁知道先机,还是杜宛宁知道,抑或,俩人都知道。   小阿媛一偎一偎的,像只松鼠似的凑了过来,悄声道:“她有个本子,每每出了什么事,自要去翻那小本本儿,她还说,那杜若宁知道的,她如今也全都知道了,而那杜若宁毕竟是庶出,只要将她困在阴山,她就永远都甭想登天。”   罗九宁明白了。   大概,真正知道先机的是杜若宁,而杜宛宁所有知道的事情,是从杜若宁那儿知道的。否则的话,杜宛宁也不会说,自己要把杜若宁困在阴山,永远不准她出来。   她忽而想起来,自己也曾拿个小本子记录了许多事情。叫阿媛这句话给惊醒来,罗九宁心说,我得赶紧烧了自己那小本本儿不可,否则的话,要叫别有用心的人拿去,岂不是更加要贻害大方?   “对于娘,那宝昌郡主还曾说过什么?”罗九宁抚着孩子,悄声问道。   黑暗中,小阿媛缓缓的抽泣了起来:“她说您会跑到长安来,怕是因为她们改变了些什么,但那也没关系,因为你将来会死的特别特别惨,那个是你逃不掉的。”   小阿媛毕竟已经有六岁了,因为天生有个吃了鱼虾花生等物就起红疹的病,等闲东西吃不得,所以一直都生的特别瘦小。但到底无母的孩子,比一般孩子更懂事些。   或者杜宛宁说的时候无心,但小阿媛到底不是小孩子了,一字一句,竟是全都记在心里。或者罗九宁这个母亲于她只是一面之缘,但杜宛宁那种不屑,那种仿如嘲弄一只将死蝼蚁般的语气,却叫这孩子把那些话就全都给牢牢的记下来了。   紧紧搂过阿媛来,罗九宁笑道:“阿媛,人要活着不容易,娘既有你和壮壮,又焉会那么轻易的就死去?”   “娘你无论去何处都一定要带着阿媛,好不好?”小阿媛咬了咬牙,说:“我不要爹,也不是宝昌郡主,我只要娘和弟弟,您要走的时候,我带着我姨娘的牌位,跟着您。”   罗九宁咬牙道:“好,娘要去何处,必定带着你。”她也不知道这孩子为何就跟自己这般的投缘,但在这一瞬间,罗九宁觉得,自己若真要走,阿媛也得带走。   *   “王爷,您怎么?怎么还在这儿?”   奶妈大约是内急,想出去解个手,出了门,就见漂泼大雨之中,王爷直挺挺的站在院子里。   雨至少下了一个时辰,他就这么不声不吭的,整整站了一个时辰?   廊下的长明灯照在他身上,他混身上下已然湿了个透彻,雨水劈头而浇,仿如一尊铜铸成的雕塑一般,就那么稳稳的站着。   “王爷,要不要我替您拿把伞来,或者,要不您宿到隔壁那一间,与俩个孩子睡着去?”奶妈小声儿的问道。   但大雨中的裴嘉宪并没有任何声音,他紧闭着双眼,就好像死了一般的,直挺挺的立着。   奶妈心说这人真是奇了,大半夜的不睡觉,却在院子里淋暴雨。   她于是找了把伞出来,踮着脚就准打到裴嘉宪头上去,岂知暗朦朦的烛光下,这男人蓦地就睁开了眼睛:“阿福,孤不是说了,入夜之后闲杂人等不许出来,为何还有人在庭院之中胡乱走动?”   止这一句,西华宫的大总管阿福就从后面走了上来,厉声斥奶妈道:“这个乡里来的妇人,一丁点的规矩都不懂,还不闭上你的嘴巴,赶紧回屋歇着去?”   奶妈这时候才算看真切了。   肃王站在雨中,整个西华宫前殿当值的几个大太监们,也是一身的透湿,全在后面陪站了。   她进屋的时候再回头看了一眼,如织的雨幕之中,那肃王直挺挺的,依旧于雨中立着,身后并列四个大太监,叫雨给浇了个透心凉的,也就那么站着。 第59章 煽风点火   且说仍是今夜,东宫之中。   窗外爆雨如注,太子妃亲手捧了切的四四方方,晶莹剔透的冰块来,拿绢帕包了,仔仔细细在太子的额头上贴着。   “一群废物,没长眼睛的东西,那罗氏在宫中整整住了一个月,你们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太子气咻咻的,又把气全撒在了太子妃佟氏的身上。   佟氏其实更委屈了,她的大侄子佟新安是瓜州节度使,掌着瓜度整个儿的兵权的。按理来说,即是节度使,又掌将军印,整个瓜州的兵权调动,就该由他来管。   裴嘉宪到瓜州去,处处要受掣肘,肯定施展不开来,想要打胜仗,那是绝不可能的。   但是,就在四月初,瓜州下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雪,那裴嘉宪只带了五千精骑,自己亲自为将,突袭契丹人,就把瓜州城给攻下来了。   攻下来之后,他又以皇子的身份当场兵变,解了佟新安的帅印,直接架空了佟新安的兵权,佟家去年为了作局,宫里宫外谋了多少事,打点了多少人,花了多少银子才能火烧翠华宫,如今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她能不气吗?   “那罗氏也是真神了,陶八娘不是还没死吗,给她托的什么梦,真是的,可恨陶八娘在老二手中,也是一枚火炮,不知何时会爆。”   太子说着,一手捏起块冰来,也是心火烦躁,咔嚓咔嚓就咬了起来。   皇上腿疾严重,疼到不能自抑的时候只能喝麻沸散。   麻沸散那东西,是能叫人神昏智乱的。老四远在瓜州,有佟新安镇摄,老二和老三不敢妄动,这时候皇帝要是一死,太子就可以顺利登基的。   谁知道半路会杀出个罗九宁来?   而太子妃和皇后,这些每日在后宫进出的女人们,竟就眼睁睁的放任她在西华宫中整整一个月,太子又焉能不怒?   “什么陶八娘托梦,阿宁是跟着陶九娘和陶八娘长大的,陶八娘的方子或者给火烧没了,但阿宁手里的方子一直都在。她是带着方子入宫给皇上治腿疾的,而她给皇上治腿疾所有的要求,仅仅只是……与我四叔和离。”   裴靖身为皇太孙,如今瘦成了一幅骷髅般的样子,拎着只酒坛子,摇摇晃晃就走了进来。   “当初皇上要赐婚的时候,父王以为阿宁那个样子,皇爷爷将她赐给四叔,正好可以作您打击四叔的手段。您当初若是不要添油加醋,不要煽风点火,当时在皇爷爷面前劝阻他一句,不要让他把阿宁赐给四叔该有多好?”   说着,裴靖一把就摔了酒坛子,凌乱不堪的头发下面,两只寒冰似的眸子,冷冷望着他的父亲和母亲。   他一生乖巧听话,极力的满足着他们的虚荣心。为了能表现的像个神童一般,从小三更眠,五更起的读书,练剑,就只为有一日能过自己想过的日子,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   可瞧瞧这夫妻俩,为了皇位,为了能够打击裴嘉宪,釜底抽薪,非但不肯帮忙,还那般祸害罗九宁。   每一次回想起前年中秋的事情,裴靖就觉得,仿佛有一把刀子在自己身上刮着。   太子本身无勇无谋,本来想靠个贤字的,但是贤王在贤方面作的比他更那,可以说他就像一碗温吞无味的面条,若非太孙表现的优异,以其他几位弟弟的龙凤之姿,再以皇帝任人唯勇,唯贤的作风,储君之位早晚得丢。   “靖儿,你说,你说为父如今该怎么办?”这还是头一回,太子向着自己的儿子低头。   裴靖眼眶颇有几分热,目光从盘膝而坐,虽不过才三十七,却早早为了自己的皇位而操白了头的父亲,再巡到也不过三十八岁,却为了守住太子的储君之位,而绞尽脑汁,以致心机外露的母亲,冷冷说道:“我自有的是办法打击四叔,但阿宁的和离一事,你们谁也不准搀和。待她和离之后,我要给她新的身份,我是太子,她就是太子妃,我是皇帝,她也终将是皇后。”   太子妃气的手一颤,刚想张嘴,太子大掌立刻将她按下了:“罢了,我以为人父的身份起誓,待你将来为太子,婚姻嫁娶,妻妾之事,全凭你自己作主。”   “我不置后宫,也不要嫔妃,我只要阿宁。”裴靖都不知道自己该要怎么对父母说,他想要的,只是这世间最单纯的男女关系,是一生一世,俩个人一起相守。   想想也罢了,像太子这样,生来就在储君之位上,一生只望着登上皇位的人,和太子妃这种,从小就叫父母念叨着要作国母的人,岂能懂得男女爱情的珍贵。   “打击四叔,这个我就可以办得到,但是,你们也得替我把阿宁争取过来。”裴靖望着外面如幕的雨,柔声说道。   *   也不知下了多久,雨始终不曾停过。   毕竟如今是六月,渐渐有了暑气,外头雨越大,屋子里就越闷热。   罗九宁过了困意,辗转翻侧睡不着,于是起来给自己倒了杯小月娘替她温着的糯米浆,吃罢了之后,躺到床上,依旧睡不着。   走到窗前一看,雨刷拉拉的下着,台阶上的长明灯照出去,裴嘉宪的影子叫雨打了个七零八落,却依旧直挺挺的站在雨中。   雨水勾勒着他的胸膛,从他劲结的肌肤上腕蜒而下的流着。   他仰着头,攥着两拳又闭着眼睛,仿如一尊雕塑一般。   “娘娘,要不让王爷进来吧?”那么一尊大活人杵在院子里,不言不语,整整淋了半夜的雨,奶妈吓的一夜未敢睡,此时两腿都在发软。   “莫管,让他自己站着去。”罗九宁简直要气哭了,这男人不闷不哼不说话,这般的逼着她,可她究竟又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这可如何是好?   虽说嘴里这样说着,但罗九宁还是一把就推开了窗子:“还不进来,难道要淋到天亮,让丽妃娘娘和皇上瞧见了才高兴?”   裴嘉宪又站了片刻,就在罗九宁以为他是自己高兴淋雨,并不想进屋时,他忽而就转身进来了。   罗九宁半夜未眠,倒是睡了一身的汗,整间屋子里只明着一只烛台,忽而叫灯吹的明灭,待她转过身来,裴嘉宪一身的水往地上滴着,混身那种劲结的肌肉,叫灯熏成暖黄色的肌肤,温和和煦的眸子,勾唇一笑,略尖的下颌,极完美的弧度。   也不知怎的,忽而,罗九宁脑海中就浮起临走之前的那一夜来。   她是个生过孩子的妇人了,于这方面倒也无甚忌讳或者羞耻的,只记得那夜不痛抑不痒,就是那种格外的快慰感,但仿如白驹过隙一般,也不过是转眼而逝的功夫。   方才他是去杜细奴宫里了,见的是杜宛宁。   那本书里含混不清没有写过,罗九宁也究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杜宛宁身上也行,那在杜若宁身上,自然也行了。   越看越气,罗九宁暗暗咬着银牙,心说这相貌俊美的男人,便笑的那般温和,究竟是个刽子手,我怎的能这样不争气。   真要软了心,松了嘴叫他进来,将来要死的,岂不是我自个儿?   “父皇腿疾严重,阴山王世子杜虢入长安,契丹虽在瓜州退了兵,但位于西京的萧蛮更加不容小觑,咱们只怕暂时起,得小驻长安一段时日,明儿起就搬回王府,好不好?”   一句软话未说,一句求饶的话未说,但是,裴嘉宪不闷不哼,凭着半夜的雨就赢得了上床的机会。   不过,这一番他倒是很君子,自己主动躺到了最里侧,让罗九宁贴在床沿上睡着。   她不肯面对着他,给了他个背,圆鼓鼓的小屁股,洒腿绸裤紧绷着,显然他离开的这半年,她丰盈了不少。但偏偏那弯腰还是往日般的细,一身软白白的细肉,淡淡一股女子的香泽,已全然没了曾经那种奶息味儿。   裴嘉宪缓声的说着,听罗九宁不语,又道:“阿媛放给宝昌郡主养着,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往后,那孩子就劳烦王妃多照料。”   “且不论王爷那位阿宁,宝昌郡主就在长安,洛阳还有郑姝和王伴月俩位,也皆是王爷的妾侍,王爷要把阿媛给她们养着,谁能不愿意。我要与你和离,这事儿,恕我帮不得你。”   “你吃醋了?”黑暗中裴嘉宪平平的躺着,一动不动,但嗓音里满是好奇。   罗九宁蓦地转过身来:“我何曾,何曾吃谁的醋?”   黑暗中,裴嘉宪忽而一把搂过她的脖子,唇覆了上来,紧紧的吻在她的唇上。   罗九宁不比别的女子,自幼行医,跟着陶八娘,对于妇科千金类了解的格外透彻。八娘也总于她说,凡为女子,没有个天生的淫或者不淫一说,但是,来了葵水的女子,每到葵水过后七到八日,那时不免要作些春梦,想些淫事。   那非是她忽而变淫了,而是身体在作怪。   这时的罗九宁,满身酥乎乎的痒,大约就是身体在作怪,脑子里全是裴嘉宪上一回将她掰转过去,狠狠撞击时的画面。   待他唇覆上来,忽而对着她的唇皮一吮,一股热流从小腹处透起来,她张嘴深深一息喘,他的粗舌用力一掀,就侵进来了。   “裴嘉宪,你莫不是疯了?”罗九宁狠命的挣扎着,伸手将一身灼气,逼着自己的男人一把搡开,哑声道:“如今是在宫中,前殿就是皇上和丽妃俩人,我不能与你吵,也不能与你闹,毕竟为人媳妇的,要真吵了闹了,无论皇上和丽妃都要怪怨我的不是。但是,你怎能如此欺人,你怎么能?”   她嘴面心善,连个架都不会吵,气咻咻的往侧躲着:“你要再这般,我,我就一脚将你踏出去。”她是真气急了,气的直发抖。   黑暗中小王妃哭了个梨花带泪,颤兮兮的往后退着,躲着,手捂上了唇,缩肩就哭了起来。   裴嘉宪却在笑,笑片刻,于她额头上吻一吻,再笑片刻,又吻得一吻。   就在罗九宁意欲一脚踏过去的时候,裴嘉宪嗓音沙哑,暗夜之中,笑了个毛骨悚然,忽而自枕下抽出本薄薄的本子来,哗啦哗啦的甩着。   “阿宁,孤只问你,除了陈千里偷袭瓜州时会死,你于将来还知道多少,又可知道,孤将要怎样登上皇位,除此之外,可还知道,你,或者孤,以及咱们身边这所有的人,包括皇上,将来都是怎么死的,宿命又为何?”   借着高处一盏明灭的微烛,罗九宁看了个清楚,裴嘉宪手里拿着的,正是自己绞尽脑汁想起来的,书中的内容,而后记的那个小本本儿。   这男人才进门不过一刻钟的时间,怎的竟就给她搜出来了,那他可有看过书中的内容不曾? 第60章 杀妻之仇   暴雨如注的夜里,忽而一道闪电从天而劈,哗的一声,整个屋子被照亮。   被照亮的,还有裴嘉宪的脸。他粗了许多,给风吹成古铜色的脸上,依旧是往日那般看不出情绪来的笑,两道眸子格外和煦的盯着罗九宁。   “太子终将要死于烨王之手,而烨王为储君后,又会谋害皇上的性命,只为早早登基,但最后终将登上皇位的将是孤。你所知道的也只有这些,对否?”裴嘉宪反问罗九宁。   “王爷……您又是怎么知道的?”罗九宁嗫嚅着就问了一句。   裴嘉宪哑声笑了笑,道:“宝昌郡主说自己知道这世间所有人的宿命,杜细奴杜美人也曾扫榻自荐,称自己知道这世间所有人的生死,还曾将这些和盘于孤托出。”   罗九宁愈发的惊了。   她是知道那么些事儿,可是,她悄悄的藏着,没敢跟任何人讲过。   杜细奴和杜宛宁两个居然在知道先机之后,还曾干过扫榻自荐的活儿。那杜细奴是自荐不成,才入的宫,作的皇帝嫔妃吧。这些女子们的手腕也是够辣的。   “但裴嘉宪终将杀妻杀子,并且杀妻求位,这又是甚鬼东西?你亲眼瞧见孤杀妻了,还是杀子了?”裴嘉宪紧追着反问。   她在那本子的最后一页,特地用朱笔书了这么两行。   闪电劈窗而入,照上去血淋淋的,像抹屈死的冤魂一般。   但裴嘉宪追问的语气,就跟问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莫名的可笑:“孤只问你,你亲眼瞧见孤杀你了?”   罗九宁憋着嘴摇头。她当然没见过他杀自己,她所知道的,也皆是听闻与传说而已。   “罗九宁,孤不听这些,也不信这些。更不会照着谁定的宿命去走,去行事。孤要走的是自己的路,也是自己的人生。你若脑子里也尽是那样的鬼东西,就趁早将它全除了去,因为孤不信那个,也不许你信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   说着,他蓦地站了起来,一伸手,径自将那只小本子凑到灯前,一把火的功夫,竟是焚了个一干二净。   站在床前,他低头看着罗九宁,再问:“孤只问你,你是只书了这样一本,还是别处还有藏着,掖着的?”   罗九宁连忙摇头:“就这一本而已,也不过是我为了方便自己记忆些东西。”   昨儿甫一回长安,便灌了几杯冷酒,方才又淋了整整半夜的雨。饶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裴嘉宪喉咙有些哑,清了清嗓音,他道:“阿宁,不止一个人知道的先机,就不叫先机,从现在起你最好忘了它,忘的干干净净的。”   “为何?”罗九宁反问道。   灯下,裴嘉宪笑了一笑,但那笑容却叫罗九宁莫名觉得心头发寒。   “也没什么。明儿一早就回王府,也不许再在皇上面前提和离的事情,待孤要放你走的那日自会放你离去,现在睡觉。”这一声,便带着些严厉,不容罗九宁反驳了。   罗九宁心意难平的躺了下来,叫个混身灼热的男人环着,虽说他答应了她要和离,但到底如今那份和离书还未到手。   一想自此又不得不委曲求全,罗九宁心中那气就不打一处来,硬着头皮问道:“那我要是不愿意呢,我总还可以继续逃?总好过将来要叫你杀死。”   皇位那东西对于一个男人的诱惑性,从他的眼神之中就可以看得到。罗九宁能看到裴嘉宪的那种狂热和势在必得。甚至,他还拿国玺给壮壮抓过周,而普朝之中,唯一曾拿国玺抓过周的,只有太子。   “儿子是孤的,你若想走就自己走了去,孤倒要看看,你舍不舍得儿子。”黑暗中,裴嘉宪来了这么一句。   罗九宁恨不能咬这男人一口,气咻咻的盯着他看了半天,于心中骂道:活该我给你戴绿帽子,活该活该。   裴嘉宪于黑暗中睁着眼睛,结舌了整整一夜,却终究是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告诉罗九宁关于孩子,关于那夜的真相。   她初睡着的时候还在床边上,待睡熟了,便一蜷一蜷的缩入他怀中,鼻尖往他胸膛上一抵,鼻息沉沉的睡着了。   预知先机的杜宛宁,总觉得自己终将会杀妻杀子的罗九宁。   雄恃于西京,虎视眈眈,随时准备要复杀妻之仇的萧蛮,这一个个的人物,在裴嘉宪的脑海之中起了又灭,灭了又起。   没错。   他和萧蛮之间,除了国仇之外,还有一重家恨。   当年,陶九娘在长安与洛阳等地替人医病的时候,爱上了一个在长安城开药铺的男人,并与那男人成了相好,谈婚论嫁。   但是,后来,她就发现那个男人居然是大辽西京的惕隐,萧蛮。   萧蛮其人,其实迄今为止裴嘉宪还不曾正式谋面过,因为他向来隐于幕后作随军大军师,却从不于阵前露面。   据人传言,那萧蛮一幅惨白相貌,为人阴森,可怖,且性格阴为阴毒扭曲。而且,人人传言,说其是辽国萧太后的面首,正因为其人是皇太后的面首,而太后又掌辽国政事,萧蛮才能独掌两京,任北面官。   在陶九娘在发现他契丹人的身份,并且听说他欲要把自己带回契丹之后,就选择了逃回洛阳,找到裴嘉宪庇佑自己。毕竟她一个汉人,是绝不可能去给一个辽国太后的面首作妻子的。   偏偏这时候陶九娘又怀上了身孕,还在生产时因为裴嘉宪不在,延误了的郎中的时间,以致一尸两命。   那萧蛮便以此作杀妻之仇,誓要取裴嘉宪的性命。   敌人还在远方,府中又是内乱,裴嘉宪轻轻嘘了口气,打算明儿一早先去把阴山王世子杜虢迎入长安,好好儿的招待一番。   毕竟想要只拿语言解释,总是极其苍白的。   他总得用行动向罗九宁证明,那所谓的先机,不过狗屁而已。   还有孩子的事呢?   裴嘉宪望着沉睡中的罗九宁,总归今夜吵了太多,他亦长途归来,太过疲惫,心说,不如这事儿就留到明日再说。   岂不知,正是这个明日再说,又要替他生出一番波折来喽。   *   且说次日清晨不过四更,天蒙蒙一亮,宫里的婢子与内侍们先就起来了。   西华宫中奶妈起的最早,起来之后与小月娘聊了几句,又与前院几个宫婢聊了几句。她是宫外来的,不懂得严以守嘴的道理,当然还说了几句王爷和娘娘的事非。   那宫婢转身出了西华宫,在翠华宫外与一个小内侍又交头接耳了片刻,半个时辰后,远在东宫中的太子,就收到消息了。   奶妈懂得太少,也听的不多,当然不懂得什么叫个先机。   但是,她却知道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王爷和娘娘两个,从始至终,不曾谈过壮壮的身世。   也就是说,裴嘉宪从瓜州归来,终其一夜,都不曾向罗九宁坦白过孩子是他自己的这件事儿。   大清早的,裴靖手中还是抱着一坛子的酒,混身一股子的酒腥气。   抽了抽唇角,他道:“四叔丈着自己有了年纪,就总拿阿宁,拿本宫当个孩子看。本宫也是时候,该扯开他那块遮羞布,叫阿宁知道他有多荒唐了。”   *   且说罗九宁这里,她以为自己昨日未能与裴嘉宪和离,丽妃今儿起来肯定不高兴。   却不料丽妃前忙后,竟是亲自照料着开库房,拨东西,还将今春宗正寺才给自己置备的几床茵褥枕被全都赏了出来,又拨了阿青和小月娘两个给罗九宁亲手使着。   用她的话说,任委屈了她自己,委屈了皇帝,也绝不能委屈了小壮壮。   “咱们丽妃娘娘可是真疼孙子,要说皇后与德妃也是疼孙子的,但到底不像咱们丽妃娘娘,连厨子都要赏出去了。”   小月娘一床床的翻着那上好绒面的茵褥,不由就赞道:“要说娘娘您的福气,于王妃们之中,也算一等一的了。”   罗九宁心头却是直打嘀咕,按理来说,最盼着她和裴嘉宪和离的,除了她,大约也就丽妃了,可她如此的热情,简直叫人摸不着头脑。   不一会儿,丽妃亲自带着自己小厨房的大厨来了。   甫一进门,自罗九宁怀中接走了小壮壮儿,她便道:“到了宫外就好好过日子,也不许轻易和宪儿置气,毕竟你们没有多少日子好过,早晚要和离,既这么着,就不许吵架,每一天都给本宫好好儿的过。   要有什么缺的,只管递个折子进来,母妃这里有什么,横竖不会少了你们王府的那一份子。”   “可是娘娘,咱们说好了,待王爷回来就和离的。我是外人管不得王爷,您是他的母亲,于这方面该要劝着他的呀。”   罗九宁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个傻傻的丽妃,她原本还极讨厌,极嫌弃壮壮儿的,现在叫他亲了满脸的口水竟也不嫌脏,回吻一口,在孩子脸上沓一个红红的唇印,还极满足似的,全然一幅亲祖母的模样儿。   丽妃叹道:“宪儿方才也跟本宫说了,和离是早晚要和离,但如今他不欲惹恼了皇上,当然也就不能提和离。既这么着,壮壮就还是本宫的大孙子,本宫能疼他一日是一日,又有什么不好的?”   无论裴嘉宪和离之后,再纳任何人为肃王妃,也不及这性子温柔又宁静的罗九宁可爱,便再生了孩子,也决计没有壮壮千分之一的可亲。   丽妃如今一想儿子将要换王妃心中就有气,再一想壮壮儿早晚要走,更加要恶狠狠的疼他了。   却说出宫的时候,罗九宁怀里抱着壮壮,又载了几马车的东西,身后一长串的宫婢与婆子们,简直算得上浩浩荡荡了。   但车队才从西华宫出来,迎面便叫人给拦住了。   来人是南宫的总管大太监常胜,远远儿行了个千儿,他道:“肃王妃,皇后有谕,请您往南宫一趟。” 第61章 自我糟践   要说这常胜,虽说只是个太监,但人如其名,据说皇后就是凭借着他,才能在人才汲汲,嫔妃三千的后宫之中,保皇后一直处于不败之外的。   罗九宁可没忘了,自己在皇后和太子妃的眼里,就是个勾人的狐狸精,她俩要真有锋牙利爪,是非生吃了她不可的。   要去南宫,准没好事儿。但若要不去,又必定要在宫中落下口实,毕竟皇后才是她的正经婆婆。   “千里,你家王爷去了何处?”   陈千里道:“王爷奉皇上之命,出城去迎阴山王世子去了,王世子今日入宫朝拜皇上,怕是一时半会还回不来。”   果然,裴嘉宪去迎杜虢,他将来的便宜老丈人去了。   皇后郑氏与太子妃佟氏一起,正在南宫的东偏殿内吃早茶,闲话聊天儿,见罗九宁抱着个孩子进来,先就笑吟吟的示意那常胜:“常总管,把老四家的儿子抱过来,给本宫瞧瞧。”   罗九宁还是头一回面见皇后,身为王妃兼儿媳妇,自然要给皇后行大礼。   只是,小壮壮整个儿趴在她身上,像只小壁虎一样。那常胜伸手来抱,他就开始撕心裂肺的哭。罗九宁只得抱着她一起跪了,给皇后行大礼。   太子妃年约四旬了,与才不过十几岁的罗九宁一样是妯娌。既肃王妃行礼,她自然亦要陪礼,是以,她也跪到了罗九宁的身侧。   “就这孩子,昨夜唤咱们老四叫便宜爹?”皇后于是转了话题,问罗九宁。   “童言无忌,倒是害他几位叔伯们,遭了皇上好大一场怒火。”太子妃陪着笑说。   就在这时,忽而一个威严的女声响起:“哀家有些话要问肃王妃,余人先皆下去。”   皇后立刻就站了起来:“母后驾临,缘何不预先派人通知一声,本宫也好布置,接见于您?”   来人正是本朝的圣母皇太后王氏,她也是皇帝的生母,是个极为威严,说起话来也从予人留情面的老妇人。   叫常胜遣散了宫人们,皇太后在皇后方才坐的那软榻上坐了,虽愈八十,但依旧亮烁的两只眼睛紧紧盯着罗九宁,却是问道:“罗氏,你入长安整整两月,分明早揣着治腿疾的良方,却整整等了一个月才替皇上治病,哀家问你,你这安的是什么心?”   罗九宁早知有人会问这个,却不料迎面杀自己个措手不及的,竟是太后。   她道:“禀圣母皇太后的话,孙媳妇虽说入长安两个月,但是在一个月前,才梦到陶嫔娘娘给孙媳妇给了药方子,否则的话,到如今孙媳妇也治不了皇上的病。”   “你这鬼话,拿着哄哄丽妃就好。哀家如今七十有五,早不信这些神鬼托梦的东西了。”   皇太后说着,忽而抬起眸子来,却又淡淡儿的加了一句:“但是,既哄了也就哄了。只要你治好了皇上的病,哀家并不计较这些东西。”   说着,她又命太子妃佟氏亲自将罗九宁扶了起来,命其坐到自己身侧,柔声道:“哀家听说你意欲要跟老四和离,这是好事儿,毕竟你这孩子……”   壮壮见皇太后的目光扫到自己身上,立刻就来了一句:“老虔婆。”   不用说,这也是丽妃抱着壮壮儿骂皇太后的时候,悄悄儿教给孩子的。要说丽妃能在这宫里一直活着,没有皇帝的宠爱,真是不可能的。   罗九宁吓的一把就捂上了儿子的嘴巴。   而皇后和太子妃更是给惊的下巴险些都掉了下来,相互对视了一眼,皇后倒还罢了,太子妃一想儿子如今一心仍是要娶这么个女子,那圆头圆脑的小家伙要留在肃王府也还罢了,要带到东宫,非得气死她不可,直接气的嘴唇发麻,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小子喊哀家叫甚?”太后因为正在说话,并未听的真切,转而问皇后。   皇后气的嘴唇直颤,抽着嘴角道:“孩子喊的大约是,□□母。”   “且不论这个,哀家只问你,罗氏,如今哀家欲要亲自替你主持和离一事,你可愿意答应?”   罗九宁还未说话,忽听身后有人深深的吸了口气,顿时便只觉得,自己混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而坐在她对面的太后和皇后两个,瞬时整张脸就结到一处了。   “靖儿,你,你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的?”太后伸着双手,那两只手全然在颤,仿佛不敢相信,自己最得意的大重孙子,会把自己糟践成这个样子一样。   罗九宁缓缓回头,便见久不曾见过面的裴靖站在自己身后。   他的面色远没了往日那般白皙里泛着红润的清爽之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蜡色,瘦脱了形样。这种脸色,是常时间酗酒伤肝之后才会有的。   如今,他的五脏六腑大约全叫酒给浸烂了。   一步又一步,他踱了过来,站在罗九宁身后,并不说话,通身上下一股浓浓的酒气。   太子妃仍在罗九宁的身边跪着,虽说气的要死,手指掐着掌手都要捏出血来了,却也低声说:“罗氏,你欲要和离,我和皇后都会支持于你,现在就看你的了。”   裴靖,是从太后到皇后,乃至太子妃,东宫所有人的希望。   他以他的任性和自我糟践,颓废和狼狈,一道道往自己身上划着伤口,终于还是征服了这些女人们,她们齐刷刷的望着罗九宁,就仿佛只有她,才能拯救裴靖,并她们整个东宫上下一般。   罗九宁垂下眸子来,吻了吻儿子奶香香的小面颊儿,却是问道:“既太子妃说了这话,我也就没什么藏着遮着的了,我只想问一句,您那天夜里究竟将我扔到哪去了?您要愿意说实话,咱们一切好说。”   太子妃就跪在罗九宁的身边,敌不过罗九宁几欲喷火的目光,难堪的别过了脸。   裴靖跪到罗九宁面前,眸光复杂的盯着壮壮这孩子,柔声问道:“昨夜,四叔回长安之后,难道就不曾跟你说过当夜的实情?”   这下轮到罗九宁怔住了:“这与你四叔有什么干系?”   太子妃如今还跪在地上,攥着帕子冷冷哼了一声,说:“有什么干系,他当天夜里是在镇守皇城的,宫中无论陶嫔的死,还是你,皆跟他拖不了干系。”   “太子妃,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那天夜里,往翠华宫送东西的人是佟姑娘,而带我出去的人,是清歌,这些可跟我家四爷没有任何干系。”   罗九宁觉得自己有点儿明白了,皇后这一脉是看裴嘉宪如今势头太猛,想拉拢自己来打击他。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更何况,关起门来她和裴嘉宪还是一家人了。   “他?”太子妃冷笑着就又来了一句:“清歌带你,是想去找靖儿的,因为靖儿执意要与你私奔,怕你不允,才会让清歌前去哄你。可是老四半途将你劫走,却是直接在御花园里就……”   太子妃说这话的时候,便见罗九宁慢慢儿的,把自己那只会呀呀叫的儿子给放到了罗汉床上,一边一个引枕,再将他圈了起来。   小家伙扶着罗汉床站了起来,小手儿一够一够的,却是在够佛桌上一株结了绿果儿的大金桔。   而她的话还未说完,罗九宁蓦地站了起来,却是直接甩了裴靖一个耳光。   因为丽妃的好客和强行赠予,她手上戴了整三枚各色宝石的掰指,一巴掌过去,刷的三道血印,一枚镶翠玉的宝石戒指直接从罗九宁的手上划出,刷的一声砸在太子妃的头上。   “卑鄙无耻的东西。”罗九宁气不过,她想过任何人,却万万没想到,给自己下春/药,居然裴靖也曾搀和其中。   一巴掌还不够,罗九宁再一巴掌,吓的正在撕,拽,蹬桔子的小壮壮都回过头来,两只眼睛鼓的铜铃一般,红红的唇角还涎着口水,一然茫然而又天真的好奇。   “你当初答应我,说你必定要明媒正娶予我。当夜回到家里,我便开始替自己绣嫁妆,百子行孙的被面,给你衲的衣裳,衲的鞋子,那一样样儿的,差点绣坏了我的眼睛,我的手。”   然后,中秋节从长安回到洛阳,她又开始着手烧那些东西,一样样的,全烧了个一干二净,从那时候,罗九宁心中那个叫李靖的少年,就已经死了。   反正也破缸子破摔了,罗九宁气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再是刷的一巴掌,这一回太子妃伸手拉住了她的手:“靖儿,皆是幼若作的,又与你有什么关系,你既要讨得她原谅,又何不替自己辩解一二?”   裴靖整个人,就仿佛风中一片叶子一般。   佟幼若作过的事情,他不辩解,全扛了下来。   当然,也是因此,从此之后,表妹佟幼若与他就彻彻底底的,没有任何关系了。   “对不起。”他道:“皆是我的错,但那夜那个男人委实是四叔。我或者是害了你,但他才是罪魁祸首,此事,他难道从来不曾跟你说过?他难道就任由大家一直怀疑,质疑,并嘲笑这孩子的身世?”   裴靖那腊黄色的脸上,两边皆是清晰明辩的巴掌印子。   忽而抬头,去看那个罗九宁一直背负着的负累,那个因为一夜动乱而来的孩子,便见小家伙一手扶着罗汉床,站的稳稳儿的,也正在看他。   闭眼深吸了口气,他道:“阿宁,将这孩子留在肃王府,走到我身边来,我所承诺给你的,永不会改。” 第62章 不准和离   罗九宁轻轻嘘了口气,再不肯听南宫这帮人的胡言乱语,正准备要离去,便听裴靖哑声唤说:“清歌,你来。”   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大约是个上过刑,脚踝处溃烂着,穿的裙子也是破破烂烂的,极艰难的走了来,忽而就跪到了罗九宁的面前,泣不成噎道:“对不起,那天夜里的男人果真是咱们肃王,奴婢对不起您,求求您看在奴婢伺候了太孙一场的份儿上,让他饶了奴婢,可好?”   罗九宁仔细看着这姑娘,只凭那眉眼并认不出所以然来,等她缓缓解了自己的面纱,她一把就捂上了壮壮的眼睛。   这是清歌,裴靖宫里的大姑姑,只是,她也不知是怎的,半个鼻子不见了,模样看起来极其的吓人。   “你们这些东西自己留着看就好,恕我无眼福,欣赏不来这等东西。”说着,罗九宁一把就捂上了孩子的眼睛。   那清歌急了,拽住罗九宁的衣袖便道:“求求你了罗姑娘,求奴婢一回,千万千万救奴婢一回呀。”   裴靖一直在她身后,见她眼看要抓到罗九宁的衣袖了,忽而伸手,一掌击在那清歌的后颈上,竟是将她直接给击晕了。   起身唤了两个宫人来,他道:“拖下去,给本宫看管严实,她若不乖,就不准给吃给喝。”   俩个宫人应了,连忙的就把个清歌给拖走了。   “真是他的?”罗九宁依旧不敢相信,再问了一遍裴靖。   “是他。”   皇后连忙接过话茬子来:“罗氏,虽说当时是清歌居心不良,意图要害你,但真正害了你的却是老四。他自知孩子是自己的,却一声不吭,任由满皇庭的人于暗中耻笑予你,其心如何,你自己掂量。现在只要你吐句口,今夜太后就会把老四唤进来,叫他与你和离,可否。”   罗九宁没听到别的,只听见裴靖说,清歌知道,裴嘉宪也知道壮壮这孩子是他的。   而她并不知道,她一直被蒙在鼓里。   昨夜分明有一夜的时间,裴嘉宪说了那么多话。分明她快睡着的时候,他还说,他不知道那些见了鬼的先机是什么,但他只知道一点,就是徜若将她和壮壮摆在一边,江山在另一边,他会毫不犹豫的走向她和孩子,也绝不会走向那个人人垂涎的皇位。   可他终是没有说一句说这孩子是他的。   要真说是他的,放平了心仔细的打量,这小家伙无论眉眼还是神态,皆与裴嘉宪生的一模一样啊。   可那天夜里,她分明差点叫个男人给掐死。   那裴嘉宪,就是差点掐死她,偏偏又没能掐死她的那个男人?   而在那本书里,说他杀妻杀子,显然了的,若非壮壮是他的亲儿子,书中也不会那样明确的,翻来覆去的说吧。   “佟氏,快给阿宁道个歉,当初若非是你们,她又岂会是如今这去留两难的局面。”皇后又道,太后亦是冷目盯着,示意佟氏给罗九宁道歉。   佟氏咬牙半晌,道:“阿宁,对不起,我在此给你道个歉,你从此就原谅了靖儿,好不好?”   罗九宁离太后坐的远了些,却是问道:“既咱们把话都说明白了,那我就再问一句,这事儿,难道只是太子妃一人办的?”   其实也有皇后的指拨,但太子妃总不能把婆婆也拉扯进来吧。   “是,就我一人。”太子妃道。   罗九宁冷笑了笑,道:“既咱们是妯娌,我自然不好当面你的耳光,那请太子妃自一回耳光,也叫我舒舒心头的恶气,可好?”   太子妃回头看着儿子,儿子亦是冷冷的望着她。   她狠心咬了咬牙,一巴掌直接就要到脸上去了。   “罢了,我儿子还在这儿看着呢,你们也皆是成年人了,不能为孩子的表率,还这般打来打去的,像什么话。要打出去打,勿要吓着了孩子。”   太子妃简直气的快要昏死过去了。若这罗九宁真想重新跟裴靖在一起,她早晚也是她的婆婆,如此不给婆婆脸,太子妃心说,等你真落到东宫的那一天,我有你好受的。   “既是这般,那这事儿就说定了。哀家此刻就命人将讯息报到皇上哪里,为你们主持和离。”太后娘娘这时候就笑的很慈详了:“你放心,便你真与老四和离了,也不必直接就住到东宫去。当初陶嫔活着的时候于哀家颇孝顺,你从今往后就住在宫里,哀家在北宫为你单独辟出一处院子来,你住着,安安心心养孩子,再帮皇上治病,如何?”   果然,一箭双貂的好计谋。   如今让罗九宁和裴嘉宪和离,既能把皇帝从西华宫给抢出来,也能重重的打击丽妃与裴嘉宪。   皇后一脉的算计,永远是那么的精准毒辣。   但罗九宁没想这个,她脑子里面混混乱乱的,只是在拼命回忆那一夜,耳边的尖叫声,还有那个掐过自己的男人。   零零碎碎的片断,她回忆不真切,也究竟不知道,裴靖是意欲用此举来打击裴嘉宪。   还是这孩子真的就是裴嘉宪的。   就在这时,殿外忽而一个宫婢闯了进来,报道:“皇后娘娘,丽妃娘娘求见。”   她话音未落,丽妃已经闯进来了。   “哟,圣母皇太后居然也在?”丽妃大大咧咧走了进来,依旧是一贯受皇帝宠爱时高高在上,又轻狂无比,招人恨的那幅小贱蹄子的狐媚浪样儿。   她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混身没有一丝赘肉不说,身上一件绣着蕃石榴纹的轻纱袄,是最挑肤质与肤色的樱绿色,可是她皮肤白皙,相貌绝伦,再配上那蔑视人的小眼神儿,真真儿是勾人魂魄又叫人气的牙痒痒的样子。   但是,皇帝偏偏就喜欢她这个打扮,也喜欢她这个样子。   “太孙这脸色,怕是东宫上下没给吃好过吧?”自裴靖身边走过时,她就来了这么一句。   妖妖佻佻走到皇太后与皇后面前,虚虚儿问了个安,再行了个礼,她伸出两只手来,忽而声音一尖:“壮壮,我的乖壮壮儿,快让祖母瞧瞧你有多乖。”   “哟,好大一颗桔子,要给祖母吃啊,这是皇后娘娘宫中的东西,她宫里的东西咱们可不敢吃,那可是僭越,快给皇后娘娘放下,祖母抱你一起出宫,好不好啊?”   “丽妃,皇上的身体如何了?”皇太后与皇后对视了一眼,最终,还是由太后出面来问。   丽妃抱着自己的大孙子就坐到了太子妃递来的杌子上,挑起眉头说:“皇上说,妾身宫里的茶饭可口,妾身也不像皇后似的,整日嘴里只有太子太子如何,要么就是郑家如何,佟家如何,他听的耳朵长茧子。在妾身的西华宫,他过的很是舒畅了。”   两眼睨视,她这一席话,就把在场所有的人全给得罪了。   皇太后到底忍功好,终是忍着吐血说:“皇上的身子骨儿,便是咱们大康朝的基业,你多费心便是。”   她心里却在止不住的翻白眼儿,心说这女子又蠢又没脑子,也不知道儿子眼睛是瞎了还是怎的,宫中谁都有个淡的时候,独这丽妃,他虽说不曾独宠,但也没有断过宠爱,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便皇帝淡她的时候,也绝不准任何人欺负她。   这,才是丽妃能这样没心没肺,还能长宠二十多年不衰的缘故。   太后顿了好一会子,终是指着丽妃身后的罗九宁说:“方才,阿宁来南宫请安,请求哀家,说自己欲老四脾性不投,意欲和离。丽妃,既你也来了,这事儿,不如你就替老四作个主,让他二人和离了去,如何?”   “上了玉牒的王妃,也可以和离?”丽妃一脸的好奇,“我怎的从不曾听说过?”   皇后连忙解释道:“虽是御赐之婚,但只要他二人自愿和离,太后会亲自主持此事。所以,你要想达成此事,此刻恰是机会,不如就叫他二人和离了去,也好放阿宁一别两宽,老四也好重新替自己选择心中属意的王妃,岂不两全齐美?”   “阿宁你也是这么想的,果真现在就要与宪儿和离?”丽妃转过脸来。   好吧,罗九宁此时觉得自己能确定了,小壮壮脸上的神色,跟丽妃一模一样。   甚至于,他的眉眼,神态,和裴嘉宪是一模一样的。   罗九宁脑子里一团的乱,但并不说话,也不动,手掐着椅背,指骨都掐成了青色。   “不要啦。我那儿送了壮壮多少玩艺儿,你怎能不让孩子玩一玩就走?”丽妃道:“再说了,我还有好多养颜驻容的良方都还未教给你怎么用,你就这样走了怎么行,我就说一句,不准和离。”   皇太后简直要气死了。   分明她曾经为了能弄死罗九宁,气的恨不能亲自跑到洛阳去,如今居然轻描淡定的,就不准他俩和离了。   “丽妃,阿宁不是孩子,这事儿也该叫她自己作主。”皇太后厉声制止了丽妃,转而又柔声对罗九宁说:“乖孩子,和离不和离,祖母给你撑腰,也皆由你说了算,现在,你说,你要不要和离?”   裴靖面上的掌印正在褪去,一脸的希冀的望着,丽妃和壮壮两个的眼睛一模一样的圆,祖孙俩人脑袋凑在一处,也在望着。   太子和皇后二人皆是攥着帕子,屏气凝神的等着。   众目睽睽之下,罗九宁伸手自丽妃怀中将儿子抱了过来,轻声一笑说:“此时天色也不早了,皇祖母和母后若再没什么吩咐,恕媳妇告辞了,今日初初回王府,家中还有得忙了。”   “阿宁!”   “你难道不欲和离了?”皇后和太子妃抢着就喊了起来。   罗九宁低眉一笑:“母后和大嫂说笑了,日子过的好好儿的,我为甚要和离?”   不是不和离,她只是不想叫皇后和太子妃太过得意而已。   而她和裴嘉宪的事情,既如今仍是夫妻,就该夫妻之间自行解决,搀和着这些人,又算得个什么事儿? 第63章 菩萨之心   这厢,罗九宁带着丽妃娘娘给自己的人马,一行人浩浩荡荡才出了皇宫,眼看肃王府在望,竟又给人拦住了。   来人居然是贤王妃杜氏。   这位贤王妃杜氏,恰就是杜宛宁和杜若宁的姑母。   遥遥迎上罗九宁,她径自下了马车,就将罗九宁给拦住了:“或者今儿请你去我们府上作客不太合适,但是咱们也算妯娌了,你看此时眼看正午,只怕你们府中连中饭都未备得,而咱们俩府紧隔着,不如先到我们府上吃顿饭,待丫头婆子们将你们那厢收拾好了,你再过去?”   长安城中的肃王府,和贤王府确实是并列着的,是比肩而居的邻居。   “三嫂,莫若我们改日再叨扰,今儿,我得先回肃王府去。”罗九宁在车里直接就推辞了。   但偏偏贤王妃伸了手过来一搂,壮壮顺着她的手就给她抱走了。   “来人,一起照料着把东西送进肃王府,待到把府中安排好了,再来报予我听。”贤王妃吩咐了一声,身边几个婆子率着十几个丫头,一溜水儿的小内侍们,就全跑去帮忙了。   “娘,他们府上的饭可好吃了。”小阿媛拽着罗九宁的袖子,笑眯眯的说。   俗话说得好,只看一家的孩子,就能看出那家人的茶饭来。小阿媛在贤王府住了半年多,如今长的珠圆玉润的。既她都说贤王府的饭好吃,就可见他家的茶饭是真好吃了。   “那咱们就叨扰一顿去。”罗九宁笑着牵起阿媛的手,俩儿仨一起,就又进了贤王府。   大约是因为一直居于阴山的缘故,从房间的铺陈摆设,再到饮食习惯,贤王妃一直都还保留着北地风俗。   午饭是一腔油光净亮的烤乳羊,将乳羊切开来,中间还堆着腌制好的整鸡,整鸭。这种手抓羊肉,也不必碗筷,是要直接上手撕来吃才香的。   罗九宁撕了两小块瘦肉给壮壮儿,把小家伙给香的,攀着桌子站在那儿,乐的就抖起两条腿来,嘴里还粘粘乎乎说个不停:“好次好次,还要还要。”   阿媛显然也极爱吃这烤羔羊,一口羊肉一口抓饭,都不必奶妈喂,自己就吃了起来。   贤王妃都叫壮壮给逗笑了,伸手撕了一大块肉给他,叹道:“这几日入宫,偶尔碰见丽妃娘娘,听她夸了一大通的孩子,我当时还在纳闷儿。像丽妃那么个眼里只有自己的性子,居然会夸孩子,真真儿是惊坏了我。今儿一见你这儿子,我才知道她为何要一直挂在嘴边的念叨了。他可是真真儿的可爱。”   世间没有那个母亲能拒绝别人对于自己孩子的夸赞。   更何况,今天小壮壮胃口大开,那烤到入口即化的烤羔羊,他一个人用了小半碗儿,还抱着碗不肯松开。   最后是罗九宁硬把碗从他手里夺走,小家伙才意犹未尽的舔巴着嘴儿,松了唇。   不过,很快,贤王妃就又给小壮壮拿来了另一样好东西。   是一匹她家几位小公子们从小和就爱骑的小木马儿,这小木马儿不比一般的小木马儿,就是个弓着背的小凳子而已。   它的脚下面还安了四个圆木质的小轱辘,但凡有人牵拉,就可以轱辘轱辘的跑起来。   小壮壮儿于这小木马产生了极大的好骑,偏偏又不肯自己坐,摇摇晃晃撞天坎地的,拉着只小木马儿,就在贤王妃的正殿里进进出出的顽了起来。   贤王妃又命上捧上北地人惯吃的奶茶来,与罗九宁两个吃着聊着,眼看天色已暮,只听城外礼炮轰鸣,贤王府中前殿也热闹了起来,贤王妃这才笑着对罗九宁解释说:“怕是我那个脾气不好的弟弟又来长安了,今儿正好老四也在此待客,不如你等得片刻,待他们宴罢了,一并回去?“   男子们的宴席,岂是能很早就完的?   罗九宁好容易把自己正在四处乱走的儿子给捉住,笑着就来给贤王妃辞行。   贤王妃硬是摁着叫罗九宁坐下了,紧接着,便迎了一溜水儿十几个衣着华贵,相貌柔美的女子们进来,问罗九宁道:“妹妹你瞧着,她们这几个如何?”   罗九宁一看,这些就皆是贤王的妾侍,连忙赞道:“我瞧着再好没有。”   “听说你们在洛阳也有些妾侍,但到底如今长安无人,我觉得,你也该给老四添上几个身边人了。”   罗九宁顿时明白了,却原来,贤王妃半路拦人,所为的,是想要让自己替裴嘉宪纳妾。   那个妾,要不出罗九宁所料的话,就该是杜宛宁才对。   “三嫂这话说的,您可有什么认识的,门户清正,家底清白,又自愿为妾的女子么,要有的话,我是再愿意不过的。”   “咱们阴山王府的嫡长孙女,也是我嫡亲的侄女儿宛宁,恰就有这个意思。她和咱们老四是打幼儿就认识的相好,只要你肯吐口,我想老四那里无有不应的。”贤王妃道。   罗九宁故作为难,却是说道:“宛宁姑娘还是皇上亲封过的宝昌郡主,一个郡主给人作妾,未免有些不够体面。我曾听闻,你们阴山王府除了宝昌郡主之外,还有一位名叫杜若宁的姑娘,也是生的貌若天仙,若说果真为嫔妾,庶出的总比嫡出的要好一点。   让位嫡出的郡主作妾,我觉得怕不大体面吧。”   说起那杜若宁来,贤王妃脸上的神色立刻就变了。   抽了抽唇,她道:“家丑,那是个家丑,妹妹你就莫要提她了。”   罗九宁原以为身为那本书中最重要的人物,杜若宁该是从小儿就千娇万宠,众星捧月着的,却没想到,贤王妃这口气,竟是对她无比嫌弃一样。   “这又是为何?”罗九宁笑着,就撒了个谎儿:“我还曾听我家王爷念叨过,说那若宁姑娘性子宛柔,是个天下难得的好姑娘了。”   “可得了吧。”贤王妃一生气,那晋地的口音就出来了。   她道:“她和宛宁是俩姐妹,虽说是庶出,但到底我弟弟就这么俩个闺女,我也就这么俩个侄女儿,待她们自然疼的没话说。可是,若宁可不比宛宁爽气。   我那弟妹,是个再温柔善良不过的女子,也是天下难得一见的好主母,前年三月里着了一场风寒,不明不白的就死了。这倒也无甚,是她的命到了。去年元宵节灯会时,有一盏灯从高处落了下来,就引着了我们府的正院儿,我娘就在那夜给烧死了。   而后一日,宛宁就发现,若宁有一本小本本儿,里面一笔一划,清清楚楚的,将这些事都记着呢,她早知道要发生这些事情,却是一声也不提醒,就任凭自己的祖母,嫡母一个个的死去。就为着这个,如今我弟弟将她拘在王府里,不准她出来了。”   贤王妃算得上个大嘴巴了,自己家的丑事,竟也全无避讳的,就这样抖落了出来。   罗九宁听罢,笑着说:“既是如此,只要皇上答应,王爷答应,宝昌郡主想要入府伺候王爷与我,我再高兴没有的。”   贤王妃笑着就摇起头来:“妹妹,咱们宛宁入府,可不是来伺候你们的。她是皇上御封的郡主,也是咱们阴山王府从小儿众星捧月捧着长大的娇女儿。她入府,就得是侧妃,与你一样,也是王爷的妻子。但你先入门,她顶多也不过唤你一声姐姐。”   罗九宁饱餐了一顿羊肉,此时嘴甜的什么一样:“宝昌郡主若想作正妻,我将位置让给她都行,只要皇上答应,我再无不准的。”   这下贤王妃有点不信了:“妹妹,你这怕不是心中生气,故意说阴阳怪气的假话?天下之间,岂有人肯让正妻之位的。”   罗九宁笑道:“天下之间或者没有,但我肯定可以,只要王爷答应,我再无不准的。”   方才在皇后宫中初闻那夜强了自己的人是裴嘉宪,罗九宁只是转念想了想,就将那事儿压下去了。   但那不代表她能接受壮壮的父亲是裴嘉宪这个事实。   皇后和太子妃,并裴靖他们不会说谎,只要他们说是,壮壮的父亲就肯定是裴嘉宪。   可是,这不代表她会从此就认了命,呆在肃王府中,看杜宛宁和杜若宁俩姐妹的争宠斗法。   贤王妃看了半天,见罗九宁依旧笑的温宛宜人,只得相信她是真的愿意接纳杜宛宁,倒是着实赞道:“也罢,我算是看出来了,你果真是个普天下也难得的绵心肠,菩萨之心。”   那本书里就一直在说罗九宁有颗菩萨之心,而正是因为她的菩萨心,最终才会死的极其凄惨。   俩妯娌相携着出了内院,沿着正殿东侧外的宫墙正往前走着,忽而只听哗的一声巨响,前面忽而就涌进一群宫人来,皆慌慌张张的往里闯着,有几个还在尖叫:“娘娘,娘娘,大事不好,前院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呸,你们还是前院伺候的了,怎的这样慌里慌张,咱们王府中连刀兵棍棒都没有,打什么打?”   一个宫人扑到贤王妃面前便跪:“娘娘,不好,是真的打起来了。肃王殿下和阴山王世子打起来了。“   “啊?”贤王妃转身看了一眼罗九宁,她也一脸茫然的望着她。   要说阴山王世子杜虢,进长安才不过短短的一两个时辰,而裴嘉宪向来又是个隐忍内敛的。贤王妃还在这儿替杜宛宁作媒了,作的媒恰就是杜宛宁和裴嘉宪。   要是杜宛宁真成了肃王府的侧妃,裴嘉宪也得唤杜虢一声岳丈的,这样的俩个人,怎么可能打起来?   罗九宁怀里还抱着壮壮儿,于混混乱乱的宫人之中,便见小阿媛提着裙帘,逆着人流而出,竟是往贤王府的前院跑去。 第64章 司马昭之心   “阿媛,回来,阿媛,快回来。”罗九宁怀里还抱着一个,生怕阿媛要叫人碰了或者撞了吃亏,于是拼命的就追了上去。   转过角门就是正院,罗九宁追出去的时候,便见暮色,灯火,阔朗的正院之中,一个男人从王府正殿的东侧砰然一声就冲了出来。   似乎也不对,他不是冲出来的,他当是叫人于腹部踩了一脚,以背朝着地的姿势,砰的一声就落到了地上。   *   且说早些时候。   裴嘉宪原本不欲接王世子杜虢的,但是今日清晨,他却忽而改了主意,与贤王两个亲自策马出长安城,三十里外,就把杜虢给迎入了长安城。   不用说,杜宛宁一身艳红色的麂皮小软衣,红马烈烈,自然也是相陪着的。   “辽国国情目前如何?那萧蛮如今是否已然逼到雁门关下了?”进门,落座,让罢了酒,裴嘉宪开门见山,便问杜虢。   杜虢今年三十有七,因有着一半的契丹血统,一幅北地人的粗犷相貌。   他端起桌上酒樽来瞧了一眼,旋即哐啷一声,直接将酒盏就给砸到了地上:“小娘养的,你们汉人总喜欢这等小家子气的东西。拿大碗来,老子要拿大碗吃酒才过瘾。”   贤王是个有名的好性子,连忙换了只大碗来,笑眯眯道:“来来,快上两只大碗来,给杜将军斟酒。”   宫人们立刻便捧了大碗上来,斟上美酒,捧了过去。   趁着这个空档,裴嘉宪再问了一句:“杜将军,雁门关的兵情,如今可还好,萧蛮那里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杜虢因见盛酒的女子相貌还算美,忽而一眼瞄向不远处的杜宛宁,却是侧眸一笑:“阿宁,你暂且出去片刻,为父这里有些私话要与俩位王爷讲。”   杜宛宁在父亲面前倒是听话,还远远儿给裴嘉宪扮个鬼脸儿,转身就出去了。   只待她一出去,杜虢一把将那正在斟酒的宫人扯了过来,一只禄山之爪,当着俩位皇子并一帮侍卫们的面,竟就向着那位宫人玉白的胸膛之上探了过去。   宫人虽婢,也还是人,又岂能容他这般侮辱?   “贤王殿下,贤王殿下!”那宫人小声的叫着,又格外艰难的挣扎着,两只眼睛紧紧盯着不远处的贤王,都快要哭了。   贤王向来不敢得罪自己这又粗又野,还手握重兵,又掐着大康咽喉的小舅子,清了清嗓音,假作个看不见,就别过了脑袋。   虽说杜宛宁和杜若宁俩姐妹生的堪称国色天香,但这杜虢却是生的着实粗野,偏他又一脸乱糟糟的胡茬子,侧着耳朵,像只喷火的龙一般就含上了那宫人的耳朵。   宫人死咬着牙齿,紧紧捂着自己的胸口,还在不停的唤着:“贤王殿下,贤王殿下您救救奴婢吧。”   就在这时,裴嘉宪一把将那宫人扯了过来,侧首道:“所有人都下去。”   杜虢倒也不说什么,端了酒碗过来,往席间扫了一眼,指着中间一只烤的油亮金黄的烤乳羊道:“姐夫,撕两条羊肋骨来我尝尝,看你们长安的羊肉,是个什么味道。”   贤王手中一把匕首,连忙站了起来,自羊腹部最肥美的地方划开那层给烤的金灿灿的羊皮,一刀划下去,肥瘦夹花的肉跟着肉汁一起流了下来。   这烤乳羊,竟是给烤成了入口即化的。   杜虢接了过来,一大口吞上去,旋即就是呸的一声:“也不知是你们长安的草不够肥美,还是水太臭,这羊肉非但不鲜,反而一股子的臊膻,这肉,如何能吃得?”   说着,他一把就推了盘盏,直接拎起酒坛子来,哐当哐当灌气酒来。   驴饮了一通,才大叹道:“还是咱们北地人豪爽,爽快。我与萧蛮在一处,吃着最好的羊肉,虽着最烈的酒,岂不痛快哉。”   萧蛮乃是辽国的惕瘾,杜虢却是大康的异姓王世子。   杜虢当着俩个皇子的面,如此炫耀自己和敌国惕隐的关系,其欲反之心,算得上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贤王见裴嘉宪脸上神色很不好,连忙就和起了稀泥来:“老四,杜将军向来就是这个性子,你莫怪他,你莫要怪他,哈。”   杜虢另拎了一坛酒砸到了裴嘉宪面前,这才说起正事儿来:“萧蛮如今倒是没有战意,但是契丹四京,如今西京的兵备正足,你在瓜州卫把他们打出去,他们调转马头就到雁门关了,卢纪国那点子兵力,雁门关的部署,我皆瞧在眼里。   萧蛮如今倒是按兵不动,但若突然发起进攻来,雁门关溃题,当只在朝夕之间。”   裴嘉宪接过酒坛来,挑眉冷冷望着杜虢:“阴山就在雁门关,而代州恰是最重要的关卡,难道杜将军要坐视不理?”   杜虢挑起眉头来,虽说酒气冲天,但难得却是敛了个正形出来:“阿宁一直以来都想嫁予你作妻子,为此,甚至不顾人伦,也不顾嫁给你之后,得唤她姑母作嫂嫂。我原来一直是不同意的,但今天看你敢为一个宫婢而伸手,倒是真正佩服你裴嘉宪,不似我姐夫是个软鼻涕虫,倒还有点血性。所以,你答应娶阿宁为正妻,我岂止让出代州,就是发动所有兵力替你扫平西京,活捉萧蛮亦不在话下?”   贤王不停的给杜虢使着眼色,低声道:“杜将军,老四早有妻室,你说这话,未免强人所难。”   “除了我这个软鼻涕虫的姐夫,你,太子,烨王,谁没有问鼎九五的决心。肃王殿下,只要你肯娶阿宁为妻,我杜虢是你的岳仗,也将永远是你座下最忠实的走狗。”   “他早已有了王妃。”   “那就休了她,不过一个贫家女子而已,难道说,我们阴山几十万的兵力,一座雁门关,一个萧蛮,还抵不过一个贫家女子?”   裴嘉宪两道略清秀的眸子微微的垂着,微黑有肌肤叫烛火照耀着,泛着一股迷人的古铜色。忽而勾唇一笑,他道:“杜将军还未吃酒,竟已醉的这样厉害了?”   便叫男子们看来,他那张脸也是极动人的。而这天下间大多数的女子,为了这么一张清俦俊朗的俊面,那膝盖就软了,小心肝儿就仿佛像小鹿在撞一般的就乱了。   但比这更重要的是,杜虢是押准了他要作皇帝,才要在他登基为帝之前,先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   因为,他登基之后据说作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他娘的削藩。   待他成了老仗人,裴嘉宪总不好削他的藩了吧。   所以,不趁着如今阴山兵强将广能于气势上压得住的时候,把裴嘉宪这厮给彻底的压住了,杜虢只怕待到裴嘉宪真正作了皇帝,自己就只能作他的鱼肉。   就在杜虢的冷目注视之中,裴嘉宪绘缓拎了只酒坛子起来。杜虢见之,顿时也拎了一只酒坛子:“这就对了,咱们皆是北地人,直来直去的爽朗,敞开了天窗说亮话,干了这坛子酒,我就静待你的好消息……”   一语未毕,只听刷上的声,自打上了马鞍就未吃过败仗的常胜将军杜虢只觉得耳中忽而一声嗡鸣,旋即,扑天盖地的酒液扑向他的脸,窜入他正在猛吸气的鼻腔,又从鼻腔呛入肺中,辣的他顿时两眼冒起金星来。   就在他一拳出去,准备要捣向裴嘉宪的时候。   裴嘉宪脚踢凳子往后退了一步,紧接着轻轻抬拳,满桌酒肉,和着那只金黄油腻的烤乳羊,就全朝着杜虢扑了过去。   杜虢铁拳扫开桌子,呀的一声怒喝,下盘紧扎着蓄满全身的力量,一拳就捣了出去。   裴嘉宪吃了他一记拳,但于同时,也是蓄积着自己的全身力量,一脚就把杜虢从正殿之中踹了出去。   凌空腾起追到外头,趁着那杜虢还未从地上爬起来,裴嘉宪单膝跪在他胸膛上,捣拳便是一阵乱捣。   ……   “老四,你莫不是疯了,阴山就在雁门关,杜猛徜若就在此刻放开关卡,投诚于契丹人,萧蛮明日便可取道入长安,你怎么能打王世子?”   “老四你也真是的,有什么话不能好好儿的说,好不好儿的怎么就能动起手来?”   就在方才,裴嘉宪把前来觐见的阴山王世子杜虢给打成了重伤。   俩人在贤王府正殿之外拼拳脚,裴嘉宪一只眼睛是青的,而杜虢就更惨了,据太医诊断,生生叫他打断了两根肋骨,如今太医正在为其诊治。   皇帝听闻之后自然是勃然大怒,但他本身腿脚不便,不能出宫,遂命烨王和太子一并前往,前去宽慰王世子,并责斥裴嘉宪。   太子和烨王一到,自然先就责备起裴嘉宪来。   就连久未露面的,据说一直在养天花的裴靖也来了,站在大殿的最角落里,冷冷的盯着裴嘉宪。   “若是王世子要反,其罪全在老四,本宫要即刻入宫,请皇上虢去他的爵位。”太子高声说道。   烨王亦道:“恰是如此。老四,我看你不如先带着家小回洛阳躲避一番去,待你走了,咱们兄弟几个再好好儿招待王世子一番,看能不能了了此事,你看如何?”   裴嘉宪半晌不语,却是转而问贤王:“那个畜牲欺辱你的宫人,你分明看在眼里,为何不阻不拦?”   贤王无奈道:“老四,那宫人也不过个婢子,便王世子要,只要能保得住雁门关,不叫契丹人南下,孤王送他十个都可,一个婢子而已,她的命,难道能比咱们大康的国门更重要?”   “三哥。”裴嘉宪顿了良久,忽而启唇,冷冷扫过自己几位兄弟,道:“那个宫人就是咱们的国门,你守不住她,就守不住国门,你若不懂得这个道理,雁门关早晚要丢。”   他扔下这么一番话,也不管杜虢还在昏迷之中,竟是转身就扬长而出,走了。 第65章 自知之明   “怎么办?”太子转而问贤王:“父皇在宫中大怒,咱们总要商量好了,于他回话吧。”   贤王哪知道怎么办,转而去看烨王。烨王道:“请旨,革爵,如今咱们只怕唯有这一条路好走。”   就在这时,一直不曾说过话的裴靖出声了。   他道:“不,你们这些主意都不好。明儿一早,咱们该向皇上请旨,叫他把四叔派到雁门关去。既他敢打伤雁门关的主力战将,那关卡要破,也就该他来守。”   “他好容易才不带兵了,如今再将兵权给他,咱们岂不是又要多一重外患?”烨王觉得此计不妥。   裴靖却道:“二叔,四叔在雁门关苦撑多年,始终能够阻挡萧蛮,是因为萧蛮当初只是一个惕隐,而非北面官,手中所掌的兵力也远远不足南下。如今萧蛮既是惕隐,又是北面官,契丹的东西二京皆由他来掌管。此时把四叔送到雁门关上,正好钢锋碰上硬茬,待他们搏斗成个俩败俱伤,咱们再收拾残局,岂不更好?”   不得不说,裴靖虽说年纪小,但在谋略方面,远比他的几个叔叔们更强得多。   太子和烨王深觉得此计可行,一商量,几人自然一起入宫,就去替裴嘉宪请旨了。   *   麻雀虽小,却也五脏俱全。   肃王府内,一样的也有前殿,有后院有罩房,只不过皆紧紧窄窄,全没洛阳那座府第那般能散得开罢了。   小壮壮今夜格外的兴奋,都要睡觉了,手里还牵着那小木马的绳子不肯松开。   阿媛也是围在罗九宁的身边,拽着她的裙摆不肯松手。   才新铺上的茵褥和地毯,据说都是走海路,从波斯贡过来的好东西,虽说才拿出来,却没有一丁点儿的絮气。   早在罗九宁要来之前,小月娘带人将几间起居的屋子里里外外连着擦洗了三四遍,此时处处窗明几净,高烛撑起来,没有一丁点儿老房子的灰尘气息。   “娘娘,宫里大厨照着你那日的手法,作了碗冷淘来,你尝尝这味道如何?”小月娘端了碗冷淘进来,旁边另还配着一盏豆浆,罗九宁接过来尝了尝,里头加了红枣。   “这枣子,是丽妃娘娘那里独有的,和田贡来的大肉枣儿,据说整个后宫之中,连皇后那儿都没有的,她说呀,从今往后,每日都要您食三枚肉枣,这是保养身子的良方。”   小月娘说着,蓦地又想起件事儿来:“咱们丽妃娘娘不是还说,娘娘您若想要保养身体,往后学她,每三日来一回冷水浴,她敢保证,待您到五十岁的时候,仍还能有像少女一样的身材呢。”   罗九宁笑道:“不行,便杀了我,我也不来什么冷水浴。”   正说着,阿青进来了。   她一直是丽妃宫里的大姑姑,不像丽妃那样嘴碎,性子倒与王伴月有几分相似,只干专职,从不多话。   施了一礼,她道:“娘娘,您订的药材到了,那位掌柜如今就在外面等着,说分不清您要的是麦夏枯,还是铁线夏枯,他将俩样都带了来,想请您亲自挑选。”   罗九宁一直买药,是通过宗正寺的。   但是宗正寺那帮子人因皆是皇亲国戚,捞油水捞惯了,又因为自己不实地检验药材,送来的药材皆非常的差。   她于是凭着当年陶九娘给的记忆,寻到当年陶九娘经常在长安城取药的一家叫济民药斋的药房,托那掌柜给自己送些药材来。   原以为那掌柜至少还要等些日子,不呈想她也才进家门,送药的掌柜竟也就来了。   就在府前院,东侧的耳房内,药房的掌柜带着一包包拿油纸捆扎好的药材,等着罗九宁。   罗九宁一样样拆开看过了,又拿起来在灯下仔细的观辩,嗅过了还要尝,尝完了还要一只只包装仔细的揭开来,看药材带的杂质多不多。   “只看娘娘您这手法,便知道您是个爱药之人。”   那掌柜的个子高高,生的极瘦削,皮肤分外的白,看起来不像是个生意人,但是说起话来,声音倒是很温柔。   罗九宁仔细分辩过了两样夏枯草,便问这掌柜:“但不知,这两位夏枯草有何不同?”   掌柜自铁线夏枯草的药包里捧了一枚出来,亲自放到嘴里嚼了片刻,道:“这位铁线夏枯,若用来解肝毒,是良品。而麦夏枯,最要紧的是解胆毒。”   当初在洛阳的时候,罗九宁配了一味回春/药,在她走之后,便悉数转到了安济堂。陶安一经推出,不过几日的功夫就已销售一空。   不过一味回□□,罗九宁也只治了几百盒而已,最后刨干打净算下来,净赚三千两银子。陶安自己留了一千两,剩下的两千两,悉数转给了陶七娘。   但是,那味回春/药有个顶不好的副作用,就是用了它之后,有些人从此就红眼赤眉,久不能好。到最后,以致于洛阳街头,好些男子们清早起来俩只眼睛红的跟那染了红眼病的兔子似的。   要说分辩谁有没有吃回□□,或者不良于房事,只看他早晨起来那两只眼睛就知道了。   罗九宁非但要在洛阳售买回春/药,在长安也准备要销售。不过,为了要消除男子们吃了药之后会眼红的副作用,她临时往里面加了一味夏枯草,就是准备要用来解胆淤与胆毒的。   既掌柜说麦夏枯解胆毒,她自然就用麦夏枯了。   “掌柜贵姓?”罗九宁收了药,亲自付了银子,问道。   掌柜抱拳一礼,道:“小人姓萧,名辞,萧辞是也。”   罗九宁不由就叹了一声:“萧掌柜,我记得我九娘问你抓药的时候,便说您已经是掌柜了,到如今,您居然还这般的……年轻。”   这位萧掌柜,身材高瘦,皮肤倒也白白净净,虽说已然蓄了须,但全然看不出他老来。   提起陶九娘,他眼里闪过丝阴霾来,亦是温声一叹:“红颜易老,岁月催人,我得谢娘娘一声,您这夸赞我有些当不起。”   “咱们药房之中,除了中药材之外,可有薄药售卖?”   “薄药虽有,但大多药性太差,所以我这些年已经不售它了。怎么,娘娘这里有好薄药?”萧掌柜问道。   罗九宁咬了咬唇,颇有些不好意思:“我有味薄药,效果惊人,一盒却是天价,须得八十两银子起售。若是卖出去,咱们四六分红,不过,掌柜若想试试药性,今夜我暂且赠您一盒,您可以回去找些病人试上一试。您试着果真有效果了,咱们再售卖,如何?”   说着,罗九宁就把早准备好的回春/药递给了萧掌柜。   于医事上,这种事情是心照不宣的。萧掌柜只看了一眼那薄药盒上规规矩矩书着的名字,也就知道这药是做什么的了。   他道:“既是娘娘的药,也不过在我们济民药斋售买而已,我一你九,咱们如此分成便罢。”   这掌柜倒是很好说话,言罢,便揣着银子与药转身离去。   这厢罗九宁亲自相送,送到府门上,才准备要往回走,便听见照壁之外,忽而和着风声就是一声马鞭之响。   “裴嘉宪,我父王好好儿的与你吃酒聊天,你却捶断了他的肋骨,我看你是真不怕咱们阴山将来起兵造反。”   这一声娇斥,恰是杜宛宁的声音。   就在方才,贤王府中,罗九宁手里牵着一个,怀里抱着一个,亲眼瞧见裴嘉宪自大殿中出来,抬脚上前,就把未来的老丈人给揍了一顿。   有孩子的妇人从不看热闹,她谨记着这一点,连忙带着孩子们就回府了。   没想到,裴嘉宪打完人,这就回来了,而杜宛宁还在后头追着。   真真儿的好戏,罗九宁侧首扫了一眼,见自己身后还跟着阿青并几个小丫头,遂吩咐道:“将我那药全送到咱们正院的西厢房里去,我一人回去就可,你们不必等的。   说着,罗九宁就走到了外头。   谁知到了外头,她才发现,不止裴嘉宪和杜宛宁两个,陈千里和裴谦昊率着侍卫们,整个儿将肃王府大门外围了个水泄不通,而杜宛宁一袭红衣,手执马鞭,就在人群中与裴嘉宪对恃。   她马鞭的末断,就在裴嘉宪手中紧握着。   显然,方才裴嘉宪揍了她爹,杜宛宁这是气不过,来跟裴嘉宪吵架撒泼了这是。   见门外那么多人,罗九宁自然也就不好再出去,又转身折了回来。   但就在她正准备折回内院时,忽而踢踢踏踏一阵脚步之声,再紧接着,杜宛宁一声尖叫,待罗九宁回过头来,就见裴嘉宪单手拎着杜宛宁,俩人竟是从外面就进来了。   “宝昌郡主,你不是说自己知道很多先机?那孤且问你,先机之中,可有孤提拳打断你父亲两根肋骨这件事儿?”   “裴嘉宪,你松开我,松开。”   “孤有妻,有子亦有女,也不知道杜姑娘当初一根马鞭傲横于世,孤在门外借兵三日都不肯开门的人,如今怎的忽而就堂而皇之的,跑来求嫁了。但孤得告诉你的是,孤王这府中慢说正妃之位,便侧妃,乃至于一个同房侍婢,都没有你的位置。再敢拿你所知道的那些先机兴奋作浪,就勿怪孤王不客气,剿了你们阴山一府。”   言罢,他松了杜宛宁的衣衽,哑声喝道:“滚!”   等裴嘉宪在外沐洗过,又换了身衣裳,准备要回内院时,到宫门外打听了一趟消息的陈千里也回来了。   “皇上怎么说?”换了件鸦青面的绸衣,再仔细沐浴过,临风站在廊下,除了皮肤尚还黝黑之外,这就又是那个清俦俊美的肃王殿下了。   陈千里道:“虽然太子和贤王一并主张废您的王位,但皇上并未答应,反而还说了句,吾儿好气性。”   “这就对了。大康万里江山,岂能因为一座关城,一个拥兵自重的异姓王就低了自己的气焰。下去吧。”裴嘉宪淡淡说了一句,转身就进了内殿。   这处还没有普通公侯之府大的小王府,事实上是裴嘉宪最喜欢,也最像家的地方。   从小儿丽妃不管他,皇后非是亲母,也是任他自生自灭,在皇宫之中受了十五年的欺凌,甫一搬到这处小王府之中的时候,裴嘉宪带着宋绮,将前前后后走了个遍,然后便叹了一声:“表姐,从今往后咱们也有属于自己的家了。”   宋绮当时笑着说:“我是这家的主母,而你是家主,从今往后呀,咱们就好好儿过日子,一定把日子越过越红火,气死你那些总是在眼红你的哥哥们。”   当时,裴嘉宪也笑着说:“我是家主没错,但你可不是主母,我也不要甚主母,我得把你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为此,宋绮还生了很久的气了。   而如今,宋绮死了,裴嘉宪这家里,也终于有个主母了。   转到内室,一张七尺多宽的临床大炕上,大的大小的小,并排偎了三个人。   裴嘉宪在床沿侧站了站,旋即招了奶妈和小月娘进来,先把睡的正憨的媛姐儿抱起来,递给了奶妈。再将小壮壮抱起来,旋即便听唧哩咕噜一串的响,顿时媛姐儿也给吓醒了,哇哇大哭起来。   而小壮壮手里也不知是牵扯着个什么东西,骨碌碌的,就在地上乱跑了起来。   小壮壮最爱的小木马在他梦里,还由他牵着跑了,叫裴嘉宪一把,一下子手中失了绳子,才一岁多的孩子,顿时也哇哇大哭了起来。   “王爷,这孩子哭起来一般人哄不乖的,要不,我来哄?”奶妈伸手要着,裴嘉宪却是摆起了手:“不必,孤抱着哄即可。”   他可真会抱孩子,嘴里还轻轻儿的哼着不知哪里学来的串曲儿,于地上缓缓的走来走去。孩子靠着他平坦又宽阔的胸膛,哼唧了会子,竟还真的叫他给哄睡了。   等把两个孩子哄乖哄走,至少又过了半个时辰。   罗九宁自始至终在假寐,但那双眼睛却一直盯着裴嘉宪。   这就对了,你只瞧他抱壮壮儿的样子,再看他抱孩子的样子,再凭他这份耐心,要说这孩子不是他的,才怪。   这天杀的男人,早就知道孩子是他的,却是不闷不哼,一声不吭也不告诉她。如今嘴上说着和离,却不肯撒手孩子,显然是因为自己无比艰难,终于有了个儿子的缘故。   他是因为这个孩子的血统,才一直耍着赖欲和离又不肯和离,拿她作个玩艺来耍的吧。   心中这样想着,罗九宁从蓦然得知消息时压着未发出来的那股子气,就突突在胸口之上,挥都挥不去。   但毕竟她是个能忍能耐,且又绵软的性子。   再兼于那个梦里,她隐隐约约也记得,大概是自己主动找的他,这时候只当他那时候什么都知道,而自己食了春/药之后的丑态,叫他看了个无遗一般,股子闷气便无处可发的,在心里突突着。   “阿宁,阿宁。”就在罗九宁一半恨自己,一半恨裴嘉宪,再又一边诅咒太子妃和佟幼若那干人都不得好死的时候,便听裴嘉宪极温柔的在唤她。   “何事?”虽说强抑着怒火,但一句问出声来,就是气冲冲的样子。   裴嘉宪坐在床头上,手中端着盏灯台,见她怒冲冲翻身的样子倒是可爱,顿时就笑了:“你瞧瞧我这眼眶,可有能治淤青的薄药,给我敷上些。”   好嘛,他倒是很会讨东西。   “没有。”罗九宁难得发气发火,怒冲冲的翻了个身:“我这里什么药都没有。”   裴嘉宪倒也乖觉,再不说话,也不睡,打书架上抽了本书出来,便坐到了床沿上,对着灯台读起书来。   罗九宁气的要死,恨的要死,恨不能踩他两脚,偏偏他不说话,她就无计可施。   眼看入更,他在灯下翻着本书,书页哗啦一声响,罗九宁便气的吸一口气,他再翻一页,罗九宁又吸一口气,怒火累加着,她就想看看,看他要这样不解释,蒙骗自己到几时。   “王爷。”就在这时,窗外忽而传来胡谦昊的声音。   裴嘉宪于是起身走到了外间,隔着窗子问道:“何事,说。”   “阴山王世子方才醒了,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言自己要派人往阴山报信,言自己在长安被你打伤了。贤王殿下正在规劝,也让您前去请罪。”胡谦昊道。   裴嘉宪低眉笑了笑,道:“给他笔墨,让他写信,再打开城门,让信差把他的信送到阴山去。”   “万一就此,阴山王反叛,或者率兵来攻长安,咱们又该怎么办?”胡谦昊道。   裴嘉宪道:“王世子前来觐见,本就带着五万精兵,真的若要打,就免不了一战,倒不如索性放开了去,难道你也怕打仗?”   顿了半天,胡谦昊才道:“属下不怕。”   “那就快去。”言罢,裴嘉宪转身要往回走,却又站在原地,手扶着椅子就缓缓坐到了椅子上。   他手握着胸口,一直在往外舒气,但是渐渐儿的,皮肤惨白,额头不停的往外渗着汗,似乎是疼极了的样子。   一手攀着椅背,他深吸了口气,再扬起头来,便不停的往外吐着气。   罗九宁听着他声音不对,先时不曾管过,直到他扶着胸口走了进来,见他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才真给惊到了。   裴嘉宪面色惨白,眼眶上又是好大一块淤青,只瞧他捂着胸口的样子,罗九宁便能瞧得出来,这大约又是空腹吃了酒,闹胃疼了。   “可要我替你熬些热粥?”罗九宁披了件褙子,先自妆台中抽了活血清淤的薄药出来递给裴嘉宪,这就准备要往外走。   裴嘉宪却是反手就拉住了她,闭眼闷声,他似乎疼的很厉害,指着自己胸口道:“方才吃了杜虢那厮一拳,有些痛,挨一挨就好了。”   罗九宁于是坐到了他对面,亲自揭开薄药盒子,就替他涂起药来。   两道修眉,微褐又光滑的皮肤,鸦青面的寝衣衬着他光滑的,小麦色的肤色,只凭这幅相貌,倒是看不出来,他会提着拳头将一个藩王世子揍到倒地不起。   “听说皇后今天召见你了?所谓何事?”裴嘉宪问道。   罗九宁屈着膝盖,一字一顿:“不止皇后,太子妃在,皇太孙裴靖亦在。”   ……   “裴靖说,去年中秋夜,那个欺负了我,让我有了壮壮儿,还一直压着不肯说的人是王爷您。”罗九宁依旧格外的平静。   可是,啪啦一下,两滴泪就从她那两只清澈如水的眸子里滚出来了。   烛光下,俩夫妻彼此对望着,裴嘉宪忽而往外深吐了口气,口腔之中并没有酒息,反而是一股子,清盐的味道。   罗九宁以为他会震惊,或者惊慌,害怕,但他没有,他淡淡的闭了闭眼,却是再问:“贤王妃又是为了何事,找的你?”   罗九宁实言道:“贤王妃想让我说服你,叫杜宛宁姑娘入咱们府,作侧妃。”   裴嘉宪唇角顿时勾了起来:“你那天机之中,是否也有此事?”   那所谓的天机,如今叫杜宛宁倡了个众人皆知。   罗九宁不好说书里的自己最终接纳了杜宛宁,只道:“是有的。”   “那可有孤捶断杜虢肋骨的事?”裴嘉宪紧接着追问。   罗九宁摇了摇头,一本书而已,并不能记录这个世上发生的所有的事情,更何况,她与杜宛宁一般,也是一知半解而已。   “看来,你知道的远不有及我知道的多。”裴嘉宪顺势捉过罗九宁的手,缓缓凑了过来,声音低了许多,哑声道:“过来,让孤告诉你,这一切它究竟是怎么回事?”   罗九宁一只手叫他抓着,刚想要挣扎,裴嘉宪旋即箍紧了她另一只手,哑声道:“你只知道她到洛阳之后,便会与你姐妹相称,近水楼台入王府,可你不知道的是,她们阴山占据雁门关,而杜虢狼子野心,贪图太多,孤不是皇帝,老了,疲了,眼花了,看不到他们的狼子野心,孤早晚要去掉杜猛那个异姓王。   所以,杜宛宁才非入肃王府不可,她不是为了什么情情爱爱而来,她是为了整个阴山的将来而来,因为只要孤活着,削藩是早晚的事。”   他缓缓儿的说着,嘴里往外吐着灼气,仔仔细细分辩着灯下的小王妃。   耳中两颗素珠,肌肤宛似牛乳,轻罗偎裹的玉体,手轻触上去,顿时便是那种,能叫他整个人都焦灼起来的快感。   这就对了,前年那个中秋之夜,那种空前的快感,那种抚摩上去,仿如丝绸般光滑,又仿如凝脂般的肌肤,绝对不可能是那个五十多岁的老宫人。   “杜虢若服软,孤只会像宰一只绵羊似的,宰了他。他虎假狐威,拿萧蛮来恐吓于孤,孤就会打到他抬不起头来。而女人于家国,于王侯来说,你可知是什么?”   “是什么?”罗九宁顺着裴嘉宪的话问道。   “是案头清供中的菖蒲,是御花园石径旁的一朵牡丹,也是这墙上所妆饰的那幅仕女图,不过是个顽意而已。”裴嘉宪淡淡道:“杜宛宁听话,永远将阴山的荣誉放在第一位,所以杜虢疼爱她,捧着她,纵着她,别人则不然。这就好比,他们不喜欢女人有自己的主见,想法,若有,则会被归之为异类。”   裴嘉宪淡淡说道:“所以,于此你有什么好气的呢,慢说侧妃,便是一个侍婢的位置孤也不会给杜宛宁,因为她连王氏的自知之明都没有,郑氏都比她体面些。”   罗九宁冷哼了一声,心说这男人,苦口婆心解释一番,弄的好像我很在意他纳妾一样。   杜宛宁是个应声虫,大概杜若宁要比她强得多,所以,那个别人,就是杜若宁吧。   一把将那薄药盒子丢到裴嘉宪怀中,她道:“王爷自个儿上药去吧,您解释的这些全然不是我想听的,时候不早了,您出去睡,我也该睡了。”   “你就只想知道那天夜里究竟是怎么回事?”裴嘉宪反问。   雕龙凤呈祥的紫檀在床上,蜜合被面上绣着金缕丝的桃花,同色同质的纱帐间暗香萦浮,肤似白玉的小王妃宛如一朵含羞待放的雪莲,就端坐在这一室艳色之中。   她咬上唇瓣,迟疑又犹豫着,终是点了点头。 第66章 桂树婆娑   她本是坐在炕上的,他越离越近,她就得不由得继续往后靠,此时都已经靠到墙上了。   “王爷,您这是?”   裴嘉宪头抵在墙上,垂眸望着罗九宁,忽而勾唇一笑:“阿宁,孤饿了,很饿很饿。”   “那我唤厨子来替你下碗面吃?”   “你听我说。”裴嘉宪唇凑了上来,在她的耳垂轻轻舔了一舔,哑声道:“阿宁,你是不是把那天夜里的事儿,全给忘光了?”   罗九宁正是因为忘光了,所以才生气,她忘光了,但他肯定是记得的。   他一直憋着不肯告诉她,让她生生受了两年的折磨。   她略一挣扎,刚想要挣扎着从他怀里爬出来,却又叫裴嘉宪一把攥住。   哑着喉咙,他道:“孤那夜吃醉了酒,醒来的时候,身边的人并非是你,所以孤是真的不记得了,但是,要想真把当时的事情想起来,咱们有的是办法。”   罗九宁自己是失忆了,但是,她不相信裴嘉宪也会失忆。要说,一起干的事儿,一个人不记得也就罢了,俩个人都不记得了,天下间哪有这么荒唐的事儿?   她本是个绵性子,不懂得如何于人发火,此时半委屈半愤怒,但总还是好奇,想听裴嘉宪个解释,况且俩人也厮缠惯了,倒也没抗,就那么稳稳的,坐到了他的大腿之上。   而他是个双膝跪着,面向墙的姿势,渐渐将她俩手吊起来,就压到了墙上。   墙上挂着极厚密的,雅蓝面的波斯长毯,毯质绒绒,撑着她两只绵腻腻的细腕,叫裴嘉宪的大掌给紧紧儿的圈着。   “你可有想起来,是不是在西华宫和翠华的交界处,通往御花园的地方,是有那么个小可怜样儿的小丫头,也不知从何处,跌跌撞撞的就跑到了孤的面前,然后,整个人就扑了过来,将孤扑倒在块石头上……”   裴嘉宪缓缓儿的说着,粗砾砾的舌苔驰来荡去,刷着她那点可怜的小耳垂儿,她呼吸越来越粗,两眼直勾勾的望着前方,忽而就闭上了眼睛:“你继续说。”   在她记忆中,似乎也是这个样子的。   中秋之夜,宫中处处莺歌燕舞,皇后宫中有大宴,大宴毕了之后,各个妃嫔们的宫里,还又设着小宴。而诸位皇子们,因皇帝不在,也都放开了胆子就入了宫,伴着母妃们一同宴饮。   主子们在明处吃,宫人们在暗处吃,内侍们相互见过礼,也要先敬一碗酒。   那夜的长安城,连空气中都是一股浓浓的酒息。   处处都是吃醉了酒的宫人们,还有好几处,有那么些对食的太监和宫女们缩在暗处说情话儿。罗九宁犹还记得自己摇摇晃晃的往前走着,也不知自己要往何处,只是觉得心里难受的慌。   就在这时,她迎面碰到一个男人。   那男人生的可真好看啊,白皙而又英俊的面庞,只是与她一般,似乎也是跌跌撞撞的呢。脚下一软,罗九宁直接将他扑到了地上。   他还在说:“何处来的婢子,勿要挡着孤的去路,走开。”   当时罗九宁的唇恰就在他的耳畔,她一口就含了上去,旋即便叹了一声:“啊,真真儿的好吃。”   清凉的,带着些汗气的,男子的味道,真真儿的好吃又好闻。   她于他耳垂处旋了个圈了,一路吻了下去,就如此刻他两瓣粗唇碾着,啜着,吻着的一样,继续往下滑着。   相互拥在一起,她不停的叹着:“好吃,好吃。”   那种极致的快感,只有春/药助兴才能达到的快感,就仿如此刻一般。罗九宁依旧闭着眼睛,仔细的追寻着,她的记忆很快就要连贯了,她甚至能记得,那个叫自己压着的男人,确实就是裴嘉宪。   本来只是她在欺,她在闹,她在顽儿的。也不知何时,他忽而爬了起来,一把将她压到了块山石上。   ……   *   奶妈一个人照看不来俩孩子,向来皆是和小月娘两个一起照看孩子的。   而这麻雀窝儿似的小肃王府,本身就不大,正院的正房也不过中间一大厅,两边两个大跨间,连个过度的间厅都没有。   这时候俩孩子都已经睡着了,小月娘跟个瞌睡虫儿似的,也睡着了。   唯独奶妈一人醒着,翻来覆去,听着隔壁连哭带喘的声音。   要说作奶妈,最尴尬的大约就是这种事儿了。主母的房间离此又不远,又还是小别胜新婚的男女。   奶妈也不知道俩人何时才能完,倒弄了个自己面红脸臊,还生怕小月娘醒来,不懂事的孩子,听见了要一起尴尬。   偏偏这时候,阿媛醒了,低声说:“奶妈,我听着娘在隔壁哭了。”   “嘘,可不敢乱说,快乖乖儿睡你的觉。”奶妈连忙就捂上了孩子的嘴。   好容易等俩人安静了,奶妈心说总算可以好好儿睡上一觉了,岂料过了半晌,那一厢悉悉祟祟又动了起来,这一会倒好,主母叫的轻了许多,大约鱼水相欢,她也找到了乐趣。   奶妈回头望了眼壮壮儿,心中一叹,心说也不知这壮壮儿何时才能长大,自己也才不过十七八的年纪,总还是要找个男人的。   忽而,外面似乎涌进一大群的人来,紧接着,有人高声说道:“圣旨道,请肃王殿下前来接旨。”   外头有人这样喊着,那边屋子里的声音才算是停了。   但并没过多久,那悉悉祟祟的声音就又响起来了。   而外面除了公鸭嗓子的太监之外,大约还有几个真男人,也是不嫌尴尬,竟就在外头读起圣旨来。   奶妈在西华宫的时候叫大总管阿福给训斥过,如今也知道什么叫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将头往被窝里一闷,闭上眼睛便去装睡了。   窗外一轮明月,照着庭中一株桂树,月影朦胧,桂树婆娑,太子读完了圣旨,静默了片刻,然后便去看烨王:“老二,你说两句?”   烨王清了清嗓音,高声道:“老四,阴山王世子如今还在昏迷之中,为防雁门关有乱,皇上派你即刻出征雁门关督战,至少要等王世子的事情平息下去,才能回来。”   这肃王府的庭院太小,为了敞亮,起居只隔着一间房,屋子里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难以入耳。   烨王把来传旨的大太监挥了出去,清了清嗓音,高声道:“老四,皇上说了,即刻出征。你不出来接旨也就罢了,你要出征,哥哥们可是得给你送行的,要不,咱们就在这儿等着?”   明月将斜未斜,桂树依旧婆娑,烨王和太子俩人一左一右,也不知等了多久,便听那正房中间左侧的门扇嘎吱一声响,裴嘉宪总算出来了。   “王爷,记得万事小心。”屋子里忽而传出一句呼声来,这下,太子和烨王敢确定了,屋子里的女人,是肃王妃罗九宁。   月光下,裴嘉宪顿了顿,道:“孤会的。”   月光下他才在往身上穿衣裳,淡青色的绸质长袍,在月光下淡着暗哑的微光,往身上一披,长发半散,他左右环视了两位哥哥一眼,趁着黎明的微风,长发半披,袍袂随风,仍是一言不发,先一步的就出门去了。   太子落后一步,悄声问烨王:“老二,你不是说他不行吗?”   烨王咬了咬牙齿:“鬼知道怎么回事,他分明不行的,但谁知道了,男人么,于床上折磨女子也是手段。孤王就不相信,他果真能行。”   *   次日一早醒,王妃破例多睡了一个时辰都还不开门,早晨起来的壮壮儿四处闹着喊着要找娘,无奈,奶妈便把孩子给抱了进去。   迎门见面便是一室的凌乱,王妃显然还在梦中,壮壮跳到了炕上,她才醒过来。   “可要我吩咐厨房,给娘娘熬些粥来吃?”奶妈问道。   儿子在窗前蹦着,罗九宁闭眼片刻才回过味儿来,忽而一把抹到头上:“奶妈,快拉开妆台上那红妆奁下面第三个抽屉,把红色的药膏拿来给我。”   奶妈不明究里,将药膏取了来,罗九宁又道:“你暂且抱着壮壮出去会子,再到廊下吩咐一声,就说给我熬碗热粥来,余菜不必,若有鲜槐芽儿,拌得一盘子进来。”   待奶妈出去,罗九宁躺在床上就了自己一个耳光。   昨夜裴嘉宪似整整弄了一夜,初时也不过像头一回一般,时间还短,后面竟是越来越长,到最后她也不知自己怎么睡过去的,再接着,太子和烨王就来了。   便壮壮都是那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来的,要再怀上一个,岂不真的就是认了命,永远呆在这王府里,面对几个虎视眈眈强妾?   这红色的薄药盒子里的薄药,是用来避孕的。敷于肚脐之处,行房之后一日之内,当能保不孕。   罗九宁伸手下去敷药,也不知怎么着,手滑上那红肿肿的地方,莫名就是一阵酥感。   闷了片刻苦,她这才爬了起来,唤了小月娘进来伺候自己梳洗。   *   搬出宫的时候才不过六月,转眼就入七月了。   一个月就能走得很好的小壮壮儿,如今有了一岁两个月,已经不必手扶着墙,可以跌跌撞撞的四处跑来跑去了。   从贤王府带回来的那个小木马大约是他最长情的物件儿,到如今还没玩腻,无论走到何处,哐啷哐啷的,都要拉着那么个小马车儿。   “娘娘,您那药汤子熬出来了,今日还治不治薄药?”罗九宁正在正房里,忙着和小月娘两个给薄药盒子上贴价格和名字。阿青端着两碗香薷饮便走了进来,笑着问道。   “盒子都已齐备,那边济民药斋也催过好几回了,咱们是得抓紧点儿治了。”罗九宁笑着接过香薷饮来呷了一口,把壮壮也哄了过来,哄着喂了他两口。   “不过,你这一回去济民药斋,也不曾见过那萧掌柜吗?”罗九宁问阿青。   自打在初入府的时候谋过一面之后,那位萧辞萧掌柜便和罗九宁只有个书信往来,其人却再也不曾谋过面,罗九宁还想问问,自己加了麦夏枯之后的药方向如今,就愣是找不到他的人。   阿青回道:“济民药斋的人说,他们掌柜的平日里于各地转着收购草药,生意远的时候北上契丹,西到瓜州也不一定,所以一两月不见人是正常的。不过,奴婢虽未见着他,但他托伙计送了俩样东西给您,说是自己于旅途中购得的,您瞧瞧,我瞧这东西形样有些可笑呢,但也不认得它是个甚。。”   说着,阿青另捧了俩样东西过来。   罗九宁见是两枚鎏金的铜铃,一大一小,遂接了过来,大的也不过鸡蛋大小,当是用铜作成的铜铃,但小铃铛的珠子却不是普通的铁珠儿,摇起来声音极清脆。   小的一枚只有桂圆大小,里面没有珠子,自然也摇不响。   “这是驼铃,塞外的东西。西行的时候,戈壁沙漠风沙大,商人们叫风吹了,总会和自己的骆驼分道儿,这时候骆驼脖子上挂着驮铃,走一步响一声儿,商人循声儿,就可以找到它们了。”罗九宁拿起来摇了摇,递给小月娘道:“也是萧掌柜一番心意,收起来吧。”   “还有,娘娘,这是丽妃娘娘亲自替您配的养生汤,她说了要奴婢盯着您把它给吃完,您先吃,奴婢这里还有封洛阳来的信,慢慢儿读给您听,可否?”   阿青也是见缝扎针,趁着罗九宁不忙的时候就递了封信过来,“咱们王姨说,她左不过再有半个月的时间就能到长安了,还有,郑姨娘吵着要自请下堂,要您给个说法了?”   罗九宁笑说:“告诉王姨娘,就说让她告诉郑姨娘,想要下堂,找王爷问去,这事儿我再不管的。”   喝罢了香薷饮,将壮壮儿抱到怀中,再将小阿媛的手一牵,她转身就准备到后面罩房里治药去。   这五脏小小儿的王府,紧邻着隔壁朱门大户的贤王府,但虽不及贤王府那般华丽宏伟,不过处处皆是小景,石阶扫的纤尘不染,门楣干干净净,拐弯之处,处处栽着花草竹翠,倒也格外的贻人又凉快。   进到后罩房里,让小壮壮和阿媛两个一边儿玩去,罗九宁便又开始制自己那味回春之药了。   俩孩子嬉笑顽闹着,阿媛是大的一个,又是个姑娘,天性温柔,虽说才不过六七岁,特别会照顾小的,俩人在一起顽上一整天都不会腻似的。   小壮壮也总是小尾巴似的,追在阿媛的身后叫着姐姐。   “娘娘,方才外院收到飞鸽传书,王爷说他大约今夜后半夜就能到长安,叫您勿要入宫,也勿要出门,在府中等着他。”   在外头回话的,是胡谦昊,大暑天儿的,跑了一身的汗。   裴嘉宪在从瓜州回来的第三天一早,也就是把阴山王世子杜虢给胖揍了一顿之后,便被皇帝紧急调派到雁门关去了。   皇帝之所以紧急调派他,自然也是怕阴山王万一有变,阴山节度使卢纪国和五皇子裴钰正二人无法辖制他。   当时,太子和烨王一直在外头守着,而罗九宁又还在怒中,俩人连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过。   这一个月中,阴山王世子杜虢和东宫打了个火热,而隐隐的,和烨王也结成了一派,不用说,裴嘉宪因为提拳捶断他肋骨的事情,如今和杜虢是结成死仇了。   眼看又是一个月,这下倒好,他终于要回来了。   罗九宁一直想知道的,他分明知道孩子是他的,那么长时间从来不曾跟她解释过的事儿,她还等着他给她一个交待了。 第67章 玫瑰花粥   当天夜里,裴嘉宪其实就已经回来了。   但是,等他兴冲冲想奔回内院的时候,却给陆如烟阻住了。   “王爷此番出关,可曾开过战,可曾行过刑,杀过人?”陆如烟问道。   裴嘉宪想了想:“是斩过几个不听军令,擅自行动的军官,也曾出关,有过一小战,怎么了?”   “内院有幼子,见不得亡魂,沐洗一番再进去吧。”陆如烟低声劝道。   在知道壮壮是他的孩子之后,唯一与裴嘉宪分享过这份喜悦的,唯有陆如烟。跟裴嘉宪一样,陆如烟对于小壮壮儿,也就有了格外的关心。   毕竟他可是裴嘉宪从雁门关外背回来的。   “阴山王府可有异动?”陆如烟问道。   裴嘉宪道:“表面看起来倒也无甚,但亦有些叫人疑惑的地方。”   “哦?”   “府中那位杜若宁姑娘,就是曾经冒死,悄悄在杜虢身上偷过阴山的军备图给孤的那位杜若宁,此番孤去的时候不见了。”   不怪罗九宁要忧心,也不怪书中要那般的写。   阴山王府的庶女杜若宁,曾经在杜宛宁和杜虢拒不出兵的情况下,悄悄从父亲杜虢手中偷了整个阴山的军备图来,给裴嘉宪过目。   而裴嘉宪正是看到代州兵力充足的情况下,把契丹人给引到了代州。   代州属于杜虢管辖,为防代州有失,杜虢就不得不出兵,助裴嘉宪打了一场胜仗。   不过,杜虢查出杜若宁曾给裴嘉宪偷过地图之后,便让杜宛宁狠狠的教训了她一番,然后便把她给关了起来。   裴嘉宪此番去,以皇子之令,命那杜若宁出来相见。结果,老阴山王杜猛却说,她前一阵子染上了天花,然后死了。   杜若宁悄悄给裴嘉宪送地图的时候,才不过十二岁,还是个很小很小的小姑娘,如今三年过去了,她应当也长成了个大姑娘才对。而一个十五岁的大姑娘,已经过了生天花的年龄,怎么可能会因为得上天花就莫名其妙的死了呢?   “阴山王早有异心,王世子如今却在长安大肆结盟,那杜若宁若在,倒是咱们很好的助力,可惜了。不过,既你安安生生的回来了,太子和烨王肯定要联手攻击你,还是提早布置宫内的事情吧。”陆如烟说。   裴嘉宪低眉顿了半晌,说了句好。   *   此时天色将明,繁星暗坠,东宫之中处处灯火尽熄,但在东北角上的一处院落之外,裴靖单负一手,眸光冷冷,却是盯着屋子里。   屋子里一个衣着裸/露,相貌妖娆的女子坐在床沿上,望着跪在自己脚边,正在亲吻自己脚踝的男人,声音极具诱惑的问道:告诉我,前年中秋之秋,陶八娘宫里的火是谁放的?”   “谁,是谁,是你哥哥佟新安,我都瞧见了的。”男人粗喘着,在女子的脚边轻嗅着。   “不对,不对。”女子立刻收回了脚:“你若还想亲吻我的脚踝,那就得说是肃王殿下,尤其到了皇帝面前,得说是肃王裴嘉宪放的。”   男人忽而一口,对着女子的脚踝就咬了上去。   女子啊的一声尖叫,夺门而出,跑出来时,恰碰上太孙裴靖。   她停在原地,反手给了裴靖一巴掌:“裴靖,我恨你。”   “你也曾给罗九宁下过药,便如今这样,不也是自找的,难道本宫强迫过你,难道说你身上这件衣裳,是本宫给你穿的,你在五叔面前搔首弄姿,也是本宫逼你去的?”裴靖冷冷望着那女子,反问道。   女子咬着唇角,扬起头来冷冷望着裴靖:“当初姑母本来可以多生几个孩子,但是,你不欲多了孩子之后,姑母会待你冷淡,于是,姑母一回回小产,那皆是谁帮你干的?”   月光下,裴靖的唇角忽而就勾了起来:“是你,佟幼若,但是,你敢把这事儿捅出来,或者说捅到太子和太子妃的面前否?”   月光下,缕空织金绣的舞娘服微抖着,佟幼若气的一口小米牙紧咬在一处:“你!我竟没发现,你是如此的卑鄙无耻。”   “是,本宫当然卑鄙无耻。太子妃要生上一长串的孩子,本宫和太子又将有什么两样儿?他们夫妻自幼严格要求本宫,每日睡不过三个时辰,就算睡着的时候,还要有一个少傅坐在边上读书给本宫听。你知道那时候本宫多大?五岁而已,五岁的孩子,睁开眼睛就是读书,闭上眼睛还要听书,便坐在恭桶上的时候,还会有个少傅站在面前给本宫读《性理刚目》,这样辛苦长大的人,当然不希望再有孩子来分本宫的东西。   而你呢,本宫只不过在六岁那年提了一句不想东宫再有孩子,从此之后,小的那几个的死,还有太子妃一再的流产,不都是你在作,难道本宫曾逼迫过你作这些?”   什么叫狼狈为奸,这就叫狼狈为奸。   但是,从小这样长大的俩个孩子,却是裴靖先背叛了佟幼若。   他爱上了一个民间小姑娘,从此之后,把曾经一同狼狈为奸过的小表妹一脚踢开,妄图从此以一个清清白白的自己,跟罗九宁共成鸳好。   罗九宁不知道他小时候曾经差点叫母亲逼疯过,也不知道他曾经干过这种事情,她会崇拜他,仰望他,而不像佟幼若,知道他的太孙之路,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般的风光霁月,以及清白。   “我帮你诱惑你五叔,诬赖你四叔,但太孙妃终将是我吧?”佟幼若冷冷望着裴靖。   她远比罗九宁更了解裴靖,也知道他是个只重结果,却从不在意过程的男人,恰好,她也一样,她也只要结果,不论过程。   裴靖不耐烦于五叔裴钰正还在里面等着,快要发狂了,已经开始推佟幼若了:“是你,肯定是你,但愿咱们求仁得仁,求利得利,快进去。”   自幼由太子妃和皇后两个亲自教养着长大的佟幼若姑娘。皇后曾作过的每一件事情,她都听在耳中,看在眼里。便表面看似柔弱,却与罗九宁一般,是个永不服输的性子。   当太孙的爱再也追不回来的时候,她便选择了义无反顾的替他拿到太子之位,并永远的,替佟家占住太孙妃的位置。   至于摇身一变,成了肃王妃的罗九宁,佟幼若觉得,自己只要作了太孙妃,有的是办法,把曾经那口埋在胸膛里吐不出来的气,给畅畅快快的顺出来。   *   这厢,罗九宁正哄着给俩孩子喂饭呢,外面阿鸣一声报说王爷驾到,裴嘉宪已经进来了。   一身的风尘朴朴,他脸上的肌肤愈发的黑了,全没有在洛阳息养了一年之后,那般白皙俊美的模样。   不过,身上的衣服当是在外院新换过的,鸦青面的袍子,里面衣衽雪白,头发也沐洗过,身上一股淡淡的皂荚清气。   “便宜爹!”   壮壮站在窗户边儿上跳腾着,有一下没一下的,叫阿媛给哄着喂饭吃了,见裴嘉宪进来就喊了一声。   “嘘,又叫父王。”阿媛正在吃粥,一把就堵上了壮壮儿的嘴巴。   罗九宁也正在埋头吃粥,见裴嘉宪进来,立刻就收了方才对着俩孩子时的融融笑面别过了脸儿。   “王氏不是半个月前就出发了,迄今还未到长安?”裴嘉宪说着,环顾了一圈子,按例,要王伴月在的话,罗九宁或者会更有些闲隙,方才他进来,远远就见几个婆子在外头等着回话。   若王伴月在,府内的事情,至少罗九宁不必操心的。那王伴月虽说生着一张寡妇脸,但办事倒还很有能力。   屋子里没人还有俩婢子一个奶妈,却是没人回他的话,过了半天,奶妈才说:“回王爷的话,还不曾。”   裴嘉宪于是走到了俩小家伙的面前。   阿媛就跪在炕上行礼,把小壮壮也拉了过来,教着小壮壮儿装模作样的,给裴嘉宪行着礼。小壮壮虽说人小,但嘴巴就有丽妃那样的讨打,笑眯眯的刚还想张嘴喊声便宜爹,亲娘一巴掌已经到屁股上了。   小家伙呀的一声,连忙就憋住了嘴。   他要干了错事,娘甚也不说,但是会打他光溜溜的小屁股,啪的一下,清脆响亮又火辣辣的疼,特别能助他记得事儿。   所以,于壮壮来说,本身他并不知道自己错了与否,只有屁股疼,就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了。   “王爷吃过了不曾,可要在此用饭?”奶妈见娘娘没有一丝一毫想要招呼王爷的意思,于是上前,又问了一句。   裴嘉宪撩起袍帘就坐到了罗九宁的对面。   桌上一砂窝的梗米粥,待奶妈揭开盖子来,嗅之一股玫瑰花的清香气息。   这种玫瑰花粥,向来是丽妃的最爱,只要闻到那股子玫瑰花的气息,裴嘉宪便知道,丽妃真是把自己最得意的厨子都赏出来给罗九宁用了。   裴嘉宪挥退了奶妈,见那小月娘也没个眼色上来伺候,只得自己盛了粥来吃。   奶妈一看这样,先给阿媛一个眼色,再把壮壮儿一抱,就把俩人一起哄出去了。   “这些日子来,你就一直在王府里呆着?”裴嘉宪笑问道。   罗九宁气鼓鼓翻了个白眼:“俩孩子拖着,我还能去何处?”   和济民药斋大掌柜萧辞的往来,罗九宁一直都是悄悄儿的。而如今这内院之中,又没有裴嘉宪自己的人,她敢保证,如今他并不知道这件事儿。   她治药就能得到一大笔钱。   而萧辞走南闯北,又一条运药材的商道,罗九宁真要走,就算带着俩孩子,也能走的悄无声息。   但她如今倒没想着走,除了借着济民药斋赚点钱之外,这肃王府中呆着也挺好的,毕竟,她手里可捏着裴嘉宪两个孩子了,要是气儿不顺了,还可以折磨他来出出气,又何必要走。   “孤把千里放到了雁门关,然后暂时把老五调了回来。据契丹的探子来报,那萧蛮如今并不在西京,而阴山王也表明了他的忠心,按理来说,契丹暂时不会有异动。   父皇说要趁着这个节骨眼儿,给老五和杜宛宁说媒,应当也是想趁此安抚阴山王。”裴嘉宪说道。   虽然雁门关的情况,要说起来,不过这样轻飘飘的一段话。   但是,整整一个月的时间,裴嘉宪要去阴山,亲自面见阴山王杜猛,并向他言明当时自己和王世子杜虢为何会起龃龉的情况,凭此与阴山王达成共识。再接着,还要亲自出雁门关,到关外探听消息,看契丹人是否从各方调动兵力,有围攻雁门关的准备。   再接着,他还要把雁门关如今守关的将士们整个儿过上一遍,重新调配岗位,以防他们被契丹人,或者阴山王的部下所收买。   这一个月,他几乎马不停蹄,昼夜不歇,才能化解一场一触即发的大战。   而这场战事的消弥,以及杜虢的怒气,皇帝则准备用五皇子的婚事,将它彻底化解。   罗九宁这些日子在王府里,也听说皇上意欲为五皇子指婚,其手段,应当还是想要用怀柔的方式拉拢阴山王。   只是,就不知道那杜宛宁是否意属五皇子裴钰正了。   毕竟裴钰正那个人怎么说呢,虽说相貌还不错,但是,天性就跟只骡子似的,除了打仗时骁勇善战,于别的方面简直就是个傻子,一句完整的话都不会说。   而杜宛宁的野心,可是想嫁给未来的皇帝。裴嘉宪愿意让贤杜宛宁,皇位愿意让否?   裴嘉宪吃了一口鲜花粥,虽说不曾吐出来,但还是皱起了眉头来:“就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给孤吃?”   “这鲜花粥里的玫瑰花儿,是丽妃今儿一早带着晨露采的,采好了之后送出来,厨房撕碎了熬成的,你不吃,岂不浪费了丽妃的苦心。”   “孤要吃人吃的东西。”   罗九宁于是站了起来,自外间端了偎在炭火上的粥进来揭开,又替裴嘉宪盛了一碗。 第68章 臭棋篓子   “这个粥好吃。”裴嘉宪只尝了一口便赞了起来:“味道很不错。”   “这是俩孩子的肉糜粥,里面除了肉糜,还加了山药,自然好吃了。”罗九宁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多吃两口,这东西待胃好,王爷的胃不是总是不舒服么?”   “这就对了,给孤的儿子要吃给人吃的东西,丽妃弄的那些五花八门的东西,不准给他吃。”裴嘉宪很怪,只要不上战场,息养上一段时日,肤白貌细,简直仿如浊世中的翩翩佳公子。   但是只要上战场,叫风一吹,便是一身古铜色的肌肤,男儿之气十足。   他自幼就讨厌丽妃那套保养身体的法子,生怕自己的儿子要叫那些东西给吃成个娘气兮兮来。   罗九宁旋即挑起眉头来:“王爷如今倒肯承认壮壮是你的了?”   “孤何时又不曾承认过?”裴嘉宪一声反问,两道长眉,古铜色的脸,一脸的坦然。   罗九宁气的直咬牙齿,可仔细想一想,自打嫁过来,再到生了孩子,他确实一直在承认,说孩子是自己的。而那种扔在后院里不闻不问,以及□□着她叫她逃不出去的冷漠,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阿宁。”   “便王爷说的再好听,也抵挡不了,您分明知道孩子是您的,却从来不曾给任何人解释过的事实吧。”罗九宁索性也是撕开了脸,冷冷就顶了一句。   裴嘉宪顿了顿,抽了块帕子过了揩了唇,道:“孤即刻还得入宫,阿宁,随孤一道入回宫。”   罗九宁几乎是脱口而出:“不去。”她委屈的要死,恨的要死,偏偏还说不出来。   这时候想一想,恨不能壮壮儿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都比是这个男人生的,更叫她不那么难过。   是他生的,她也回想起了当夜的情况,但她一直以来放在心里过不去的,是他明知道这件事情,却两年时间绑口不言的事儿。   “母妃待你和壮壮,比待孤好一千倍,一万倍,好歹去给她请个安。”裴嘉宪于是和声说道。   自打出宫之后,一个月了,罗九宁还没入过宫了。   不是她不喜丽妃,而是她生气丽妃生的这儿子,没良心的东西,整整两年,曾眼睁睁看着她差点掐死他的孩子,却是一声都没有跟她解释过,说壮壮儿是自己的儿子。   此时再回想起整个孕期的心惊胆颤,罗九宁不敢回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   她只知道,他永远都体会不到,她身为一个妇人,曾经经历过的痛苦和绝望。而壮壮若不是他的,她心里至少还能好受一点,正因为是他的,她才那么绝望。   裴嘉宪也不着急,几口吞掉了肉糜粥,还觉得颇香,温温笑着说:“你先梳妆打扮,孤在外头等你。”   “我要说不愿意去呢?”   “你二叔还在萧蛮手中,被关在一座水牢之中,乖一点,待孤集结兵力踏平西京的时候,就把你二叔给你救回来。否则,萧蛮其人野蛮残暴,所说最喜欢用人的大腿筋作琵琶弹,我怕你二叔早晚要变成一只琵琶。”   “你……”罗九宁给气的噎住,但是,确实等她二叔逃回来的时候,真的就是个瘸子了。   “阿宁,孤可以把这世间所有你想要的东西都捧给你,但是,你也得听话,和离的事情暂时就不要再想了,现在梳妆打扮一番,孤要看看整个长安城最漂亮的王妃是个什么样子。”   裴嘉宪说着就站了起来,于半空中伸了伸手,似乎是想抚一抚罗九宁那气鼓鼓的小脸庞儿,却终是未敢妄动。   不怪她生气。   迄今为止将近两年了,她绝望过,求死过,伸着手嘴里说着对不起,掐过自己的孩子。   他眼睁睁的看着,却从未多走一步,求过那重重迷雾后面的事实真相。   若非撬开了清歌的嘴巴,知道了事实的真相。否则的话,他就一直在苛待,冷淡自己的孩子,也一直是东宫那干人眼中的笑话。   把小月娘唤了进来,罗九宁便要小月娘帮着自己梳洗。   天家四位王妃,按例来说,每隔三日,是必得要入宫一回给皇后太后,并自己的婆母问安的。   丽妃每天来一封信,信上贴满了自己的大红唇,那全是用来亲小壮壮儿的。   而皇后和太后三番五次的相请,其目的,却依旧是想说服罗九宁,让她与裴嘉宪和离。毕竟只有这样,她们才能真正把腿疾一直未好的皇帝给争取过去。   但一个多月了,罗九宁愣是不曾入过一回宫。   她如今掌着皇上的腿疾,就是最硬的筹码,但也是最险的杀折,稍有不慎,那些盼着皇帝死的人,就会像弄死八娘一样弄死她,没有裴嘉宪陪着,她又焉敢入宫?   挑了件象牙面色色领缘的圆领袄衣在里头,罗九宁替自己挑了一件绣月白色梅花的综裙,再将丽妃特地吩咐织造局一针一线刺绣成茶花穿蝶纹的大袖披上。   她本肌肤雪白,叫象牙色衬着,简直吹弹可破。   丽妃的眼光也是够毒的,这些衣裳虽说在罗九宁看起来太过艳丽明媚,但却是真真正正,能够将罗九宁烘托到明艳照人,艳丽不可方物的那种。   这厢,小壮壮正在跟自己的便宜爹玩儿,扯他腰间一块缀玉,因为那块缀玉非常光滑,而且还生成了壮壮儿最喜欢的明黄色。   他于是趴在便宜爹的身上,口水糊了满脸的,拼命的往下来撕着,扯着,咬着。   忽而,小家伙抬起头来,和他的便宜爹就一起笑了起来。   娘亲一袭红裳,内里却是雪白的衣衽,美的仿如一朵盛放的芍药一般站厅屋之中。   *   从肃王府出来,恰碰上贤王妃今日也要入宫请安,而那杜宛宁姑娘,换了一袭浅紫色的麂皮袄裙,连马车都不坐,骑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手中执着马鞭,恰就迎上了才从肃王府中出来的裴嘉宪。   见罗九宁一直望着不远处的杜宛宁,裴嘉宪遂问道:“你可是觉得那匹马好,若不喜坐车,想骑马,孤替你找一匹来?”   “倒也不是,只是觉得杜姑娘巾帼妆扮,真真儿的雄姿飚爽。”罗九宁笑着说道。   顿了顿,她道:“还有那位佟姑娘,瞧起来跟杜姑娘俩人结成好友了呢。”   是的,当夜陷害罗九宁的佟幼若,与贤王妃坐在同一辆马车上,此时也正挑起帘子,望着从肃王府出来的罗九宁呢。   那杜宛宁的脑瓜子,实在算得上精明了。   裴嘉宪刚走的那几日,她便闹着要到隔壁来认姐妹,罗九宁不招待她,当然也不得罪她,只言自己身子不舒服,不便面客也就罢了。   杜宛宁认不到姐妹,急的直跳脚,也不知怎的,就与佟幼若结成了同盟。   两府相隔不远,每日佟府的马车都要经过肃王府,再到贤王府去。而罗九宁带着孩子出门时,还曾有一回就瞧见佟幼若撩着车帘,在往这一边张望。   她顶不喜欢看见的,就是佟幼若那张伪善的脸,只要瞧见了,就恶心的想吐。   *   八月烈阳还盛,圣母皇太后所居的北宫之中,地面都给晒的几乎要冒起烟来。   一众入宫请安的外命妇们站在游廊上,听着高槐上的蝉鸣声儿,热的混身是汗,嘴焦无比。但看着身边丫头们手中捧着的那一盏盏凉茶,舔舔嘴皮子,却是不敢多动一口。   毕竟渴了就要喝,喝了就要尿。   大家还连圣母皇太后的面都不曾见过了,这时候要是喝多了,不得连个尿的地方都找不到?   大家都盯着西偏殿上的湘帘,瞧着门帘一打,出来个人,心中皆是阿弥陀佛一声念,心说好嘛,又走了一个。   但就在这时,一个年约十七八的妙龄女子,带着另一个穿着浅紫色麂皮软衣的女子走了进来,穿过一群命妇们,径自就往西偏殿而去。   “看来皇上是真要指婚了,瞧那宝昌郡主得意的样子,不过,人们不是皆说,五皇子脑子有些不对路么?”一位命妇悄声说道。   另一位命妇白了她一眼,道:“据说是脑子不对路,除了打仗不会干别的。但这不是皇后一力保的媒,你瞧,那佟姑娘不是一路伴着呢?五皇子原本是个四六不着的,恐怕为着这个,将来会永远忠于太子了。”   众命妇们意味深长的彼此扫视了一眼,总觉得,这宫里怕是要有大事发生了。   而西偏殿中,杜宛宁却没那么高兴。   “那裴钰正倒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虽说我不曾见过,但也曾听人提过,人们都说他就是头骡子。”   要说骂谁直脑筋不懂得转弯儿,长安人就会说他是头骡子。但这般说一个皇子,未免太失格了一点。   不过,皇太后的涵养到底还是在的。   “宝昌郡主真真儿是孩子脾气,老五娘亲没的早,自幼儿是哀家将他养大的,他的脾性,哀家又焉能不知?你放心便是,哀家保证他是个好孩子。”   杜宛宁撇了撇嘴,心说再好,能有裴嘉宪那般的好的人材相貌?   但是裴嘉宪打了她爹,将来还要削她们阴山王府的藩,为了将来的危机,杜宛宁求嫁不成,于是转而,只能为自己另寻靠山。   于王侯来说,最稳固的靠山,当然就是缔结姻亲了。   一想要嫁给一头骡子,杜宛宁气的直跺脚,但为了整个阴山王府的前途和将来,她又不得不委曲求全。   谁叫她爹硬,裴嘉宪比她爹还硬,俩人硬碰硬最后就碰成了死仇了呢。   要将来真叫裴嘉宪登上皇位,那阴山王府不就全完了?   所以,为了这个,如今的杜宛宁,已经不想作侧妃,也不想嫁给裴嘉宪了。她和东宫诸人终于有了同一个目标,那就是把裴嘉宪打击到永远都翻不过身来,永远都没有能登上帝位的可能性。   *   却说这厢,西华宫中,丽妃正在和皇帝两个下棋。   忽而哗啦一声,丽妃就把棋盘给掀了:“又输了,不下了不下了,皇上这般英明神武,又不肯让着人家,人家又输了嘛。”   掀了还不够,一想自己从早上起来就输到现在,丽妃脚踩过去,将棋子儿都踢了个四散:“臭棋,烂棋,就是你们害人家输的这样惨。”   “棋是臭棋,你可不就是个臭棋篓子?”皇帝叫丽妃给逗笑了,乐的哈哈大笑起来。   “皇上,让人家再多看你一眼。”丽妃忽而就顿住了,两只含情默默的大眼睛,也是两汪波光滟滟的清泉,一手支着下颌,就直勾勾的望着皇帝。   “朕个糟老头子,有什么好看。”皇帝正是因为英明神武,才知道自己如今已经老了,当然,也不好看了。   “皇上的眼睛像我家壮壮,嘴巴也像,哎哟,我真想念我的壮壮儿。”丽妃说着,忽而就攀了过来,于皇上面颊上轻轻吻了吻:“亲皇上,就当是亲我的壮壮儿吧。”   这样率性的宫妃,普天下也就只有丽妃一个,所以皇帝格外珍惜她。   “壮壮,还真是宪儿的孩子?”皇帝近来已经算是行动如常了,虽说还住在丽妃这儿,但只要拄上拐杖,要上朝或者外出散步都没问题。   当然,他也曾听病了许久,天花才好的太孙说过,说壮壮儿确实是肃王的孩子。但是,是在前年的中秋之夜,用格外不光明的手段,才有的那孩子。 第69章 重见天日   虽说妃嫔众多,陶八娘于皇帝来说,因为死的太过年青,到底与别个不同。   要说裴嘉宪在那夜用不光明的手段得来了孩子之后,一言不发,寐下此事,而又等着赐婚的,其人品,就很值得让人怀疑了。   但是,太孙裴靖在天花好了之后,觐见皇帝时,不说别的,只说他四叔的私闱之事,这一点让皇帝也很苦恼。   他一直以来看重的太孙,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一叶知秋,以点窥面,皇帝从这件小小的事情上,忽而意识到,自己这些年青气盛的儿子们,也许在私底下,并没有他们在明面上摆出来的那么无争,以及温和。   他或者也还是逃不出历史,得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为皇位而丑态百出的,来一场争夺战了。   就在这时,外面来人报说,太子,烨王并贤王,五皇子几位来了,等着面见。   五皇子,因其确实脑子有点问题,原来皇帝一直都是托付给太子的。   但是,又因其骁勇善战,去年萧蛮在雁门关外大肆排兵布阵之后,皇帝就把他给调到雁门关去了。   守了半年多的关城的小儿子终于回来了,皇帝自然格外高兴,扫了丽妃一眼,叫她收了正形,便道:“传进来。”   五皇子裴钰正身材极高,极瘦,皮肤黝黑,八月余热未散,他身上披的,竟是狐皮。   只看人的形容相貌,倒看不出什么来,但是一说话,那种呆气就流露出来了。   “老五热否?”皇上问道。   “热。”   “那为何不脱了这狐皮,换件普通衣衫?”   “这是我亲自打的狐狸,亲自剥的皮子楦的皮,要穿给父王看。”   好吧,等他走近了,身上一股血腥带着臭气,这居然是剥了的生狐狸皮。   皇帝臭的着不住,挥手示意他往后退,裴钰正也不晓得拐个弯子,径直往后退着,若非太子躲得及,就得从太子身上碾过去。   “老五可见过宝昌郡主了?她欲与你为妻,你瞧着如何?”皇帝于是再问。   裴钰正实言:“没有佟姑娘漂亮,也没有佟姑娘温柔。”   他说的佟姑娘,自然就是为太孙钦定好的太孙妃佟幼若了。太子一听裴钰正开始乱说话,便斥道:“老五,不许瞎说,清清白白的大姑娘,你是不能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言说的。”   裴钰正似乎极害怕太子,立刻就闭紧了嘴巴。   而这一切,皇帝实则都看在眼中。但为着难得糊涂几个字,皇帝还是装作没瞧见。   “告诉父皇,说你愿意娶杜宛宁为妃。”太子又在一旁悄声引道。   “我愿意娶杜宛宁为妃。”裴钰正于是跟学舌的孩子一般说道。   太子再道:“再告诉皇上,前年中秋之夜,老四是怎么哄着你,让你到翠火宫中去纵火,然后,再强占了罗氏的。再告诉皇上,老四如此作的目的,为何。”   裴钰正结巴了会子,目光直勾勾的,说:“四哥,四哥……”   他再不肯往下说,太子急了,上前道:“父皇,老四可不止对着杜虢提过拳头。前年中秋那夜的纵火之人,就是他。要说儿臣为何如此笃定,就是因为,如今老五,以及陶嫔娘娘都可以作证。”   皇帝本是一头华发,而且因为这一年多来总在吃药,头发掉了不少,稀稀疏疏的,一听八娘二字,那一头疏发顿时就全竖了起来:“陶嫔?她不是死了嘛,太子,你如今提起一个死人作甚?”   太子不敢上前,却是使了个眼色给烨王,烨王于是上前,说道:“实则,陶嫔娘娘并未死,大火之后流落出了宫廷,恰好前些日子,儿臣们将她找到了。她也说了,自己愿意作证,证明那夜翠华宫的火,是老四亲自放的。”   原本,陶八娘这步棋,烨王是留备来攻击太子的。   但是,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如今为了把裴嘉宪给搞下去,他就不得不祭出陶八娘来,一举搞垮裴嘉宪。   “陶嫔,果真还活着?”皇帝声音顿时发起了颤。   他只有一个公主,还远嫁了土蕃,当初御医们会诊,皆说陶八娘腹中怀着的是个女胎,皇帝不知有多高兴过,却不料一尸两命。   “孩子呢?”皇帝再问一句:“她腹中的孩子可有存活下来?”   烨王道:“据说孩子是没了,但儿臣确认陶八娘委实活着,而她也愿意指认,当夜纵火行凶之人就是老四。”   皇帝闭了闭眼,紧攥着椅背:“把陶嫔给朕带上来,朕得见见她,也要亲口听她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且说早些时候。   罗九宁以为入宫之后,自己得先去西华宫给丽妃请安,然后再像未婚时那样,转上一圈子,从北宫到南宫,给太后和皇后也磕头请安的。   谁知入宫之后,眼看就要到西华宫了,裴嘉宪却是脚步一拐,就准备要往翠华宫而去。   那地方如今住着杜细奴杜美人儿,而且,还曾经起过一场大火。虽说陶八娘如今还活着,但到底不知在陈刺史府上过的如何。   只要一想几个姨妈全部凋零,罗九宁就一步都不想去翠华宫。   “王爷若想去,自个儿去便罢了,我去西华宫找丽妃娘娘去,可好?”就在太液池畔止了步,垂柳青青,罗九宁就不肯走了。   裴嘉宪回过头来,似笑非笑望着她:“阿宁,西华宫中只有一亩玫瑰院子,到了八月,玫瑰开的可就不多了,她宁可自己不食粥,也要把花送给你来吃,就喊她一声母妃又能如何?”   罗九宁迄今为止,还没有唤丽妃叫过一句母妃呢。   她撇了撇嘴,没接这话。   就在这时,西华宫的总管大太监阿福疾步匆匆的,就从翠华宫那边的来路上跑了来,这阿福是个胖子,跑了一身的汗,遥遥见了裴嘉宪,便道:“王爷,翠华宫外全是烨亲王的人,瞧着果然有点儿不同寻常。奴才也敲了半天的门,无人应声儿。”   绿柳扶风,裴嘉宪那鸦青面的绸袍叫风吹着,烈烈而响。他道:“罢了,你陪王妃在此站着,等闲不要让她乱走动,孤前去看看。”   他说着就要走,罗九宁又觉得不对劲儿了:“王爷,是否翠华宫中有什么人?”   那杜细奴是杜家的人,烨王的人却在宫门外守着,罗九宁也觉得有些不同寻常了。   “王妃不是不想去翠华宫?”   “我现在想去看看了。”   “或者去了会有危险,你还是在此站着的好。”   “那我就回西华宫去。”   “太子,烨王,一并老五他们都在,你要想去凑热闹,此刻就可以去。”   “那我还是跟着你的好。”罗九宁紧赶两步,跟到了裴嘉宪的身后,这下,她的跟紧紧儿的,生怕裴嘉宪要甩掉自己,还主动就拉上了他的袍袖,裴嘉宪顺手一挽,就把她的手给挽到手里了。   他在前走着,到了翠华宫门上时,朱红色的宫墙之外,两丛桂花树,其实中几株的树干上,还残留着曾经烧焦过的痕迹。   这些桂花树,还是当初皇帝在陶八娘初入宫的时候,种给陶八娘的。   如今八娘走了,又来了杜细奴,树自然就属于杜细奴了。   只是,陶八娘当初有多珍爱这些树,杜细奴就有多讨厌它们。为了能让这些每到八月就散发着异香的树快快儿的死去,杜细奴甚至一缘边儿的,就剥了它的皮,让树干裸露在风中。   而翠华宫的宫门外,确实三五步便是一人,虽说皆是内侍装扮,但只瞧他们那挺直的腰板儿,显然就不是普通的内侍。   “肃王殿下,今日翠华宫中有皇上的贵客,您不能进。”为首一人见裴嘉宪路不斜步,就是个要入翠华宫的样子,连忙就上来阻拦。   “什么贵客,缘何孤不能见?”裴嘉宪问道。   那人吱吱唔唔,一语未尽,忽而眸光一厉,竟是高喝一声:“兄弟们抄家伙,肃王这是来劫人的。”   就在这时,裴嘉宪忽而兜裆便是一脚,将这要踢翻在地,再拽了罗九宁一把,俩人已经在翠华宫的门上了。   守在门外的,烨王的人们一见情形不好,旋即全都围了上来,而翠华宫的宫门此时尚且是紧闭着的,就这样想要进,肯定进不去。   裴嘉宪将罗九宁护到了自己身后,见了这些内侍们,连手也动,专抬腿,踢他们的裆部。   按理来说,净了身之人,那裆部没了东西了,也就没有弱点了,不该疼的。   但是,这些人只要裴宪瞅稳了脚踹过去,立马就给疼的躺在地上打起滚来。   偏偏趁着乱时,他还在侧首问罗九宁:“你就不想知道,孤要给你看的那惊喜是甚?”   罗九宁躲在他身后,只见来来往往皆是拳脚,而烨王府的这些人出手狠辣,全不曾因为裴嘉宪是皇子就松软分毫人,虽说没有兵器大家只是拼拳脚,但偶尔一拳打在裴嘉宪身上,她都替他疼的慌。   “专心打架,不要看我。”她吼道。   就在这时,西华宫中的烨王,本是准备到翠华宫来提人的,出了西华宫就看到裴嘉宪叫自己的人围着,正好在那翠华宫的门上。   烨王今年都有三十五了,与比自己小十岁的弟弟于人群中目光一个交汇,他眸中那股子阴鸷旋即浮起,低声吩咐身边的人:“皇上此时尚在怒中,趁此机会干掉裴嘉宪,但是一定记得,杀人之后,要说是东宫的人干的。”   他身边一直随行的这个,身高八尺有余,生的比陈千里还莽,相貌无比的丑陋,脖子上挂着一条大金琏子,其人名作乌鲁,是烨王北上契丹,为自己寻来的高手。   听了烨亲王的话,乌鲁缓缓自脖子上解下那条大金琏子来,一分再分,忽而刷的一声,无法带武器入宫的皇宫之中,他这东西竟是条软鞭,于空中一个甩,仿如游蛇一般就朝着裴嘉宪甩了过来。   “小心!”罗九宁两手攀着门背,尖声一喊,眼看日光下那仿如一条金色游蛇般的琏子蜿蜒而来,裴嘉宪不说迎敌,反而就转过头来。   “阿宁,你的八姨就在这翠华宫中,此刻,亲孤一下,孤就让你带她出宫,而且,孤还能保证,天高凭鱼跃,海阔任鸟飞,从今往后,她想去何处孤都替你办到。”   罗九宁两只眸子睁了个老圆,望着裴嘉宪。   他头上吃了几拳,发冠歪着,袍子乱了,这时候一脚才踏出去一个,一脸正经又不正经,得意又不得意的样儿,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那个人有兵器,兵器。”罗九宁指着他的身后,简直要疯了。   “亲孤一下。”裴嘉宪一只手压着门,另一手就在半空中虚张着,依旧指着自己的面颊。   咬了咬牙,罗九宁掂起脚来,唇还没贴到他剧烈颤动着的脸颊上,便听忽而刷的一声,裴嘉宪竟是接住了那契丹人手中甩来的,金色的仿如游龙一般的皮鞭,另一手环上罗九宁,一甩狠甩,扯着那根金鞭对面,比陈千里还重的乌鲁。   乌鲁亦是仿如一块飞速驰来的巨石一般,顺着金鞭就追了过来,忽而于半空中腾起一脚。   而裴嘉宪还在等着罗九宁的吻了。   就在那乌鲁一脚腾过来的同时,他忽而轻轻将罗九宁推开,拽着金鞭迎了上去,俩人于门前不知怎么扭打了一圈,乌鲁的速度还未减去,直接就撞到了翠华宫的宫门上。   哐啷一声,宫门大开,裴嘉宪冷冷扫了一眼站在远处的烨王,横起手中那根明晃晃的金质软鞭来,高声道:“二哥,这里面的人我要定了,也绝不会让她出现在皇上面前,你我今日是要大开杀戒,还是你自己去给皇上解释,陶八娘究竟是怎么回事?”   “去,入宫去,把陶八娘带出宫。”转而,他对罗九宁说。   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还有,告诉她,她的女儿,孤最小的那个妹妹已经死了,所以,让她跟你走。”   “一个大活人,我怎么能带出宫?”罗九宁一语还未问完,就叫裴嘉宪一把搡进了翠华宫中。   然后,他执鞭站在宫门上,血沾袍摆,微褐色的面庞上一双眸子仿如鹰隼,便环顾着烨王那帮伪装成内侍的打手们。   而这时候,宫廷侍卫们早已被惊动,从太液池几边的路径上一排排的冲了上来,就连皇帝,也是扶着丽妃,亲自前来了。   从前年的中秋,再到去年的中秋,一个少女成了妇人,一树桂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一个孩子学会了喊娘,喊爹爹,会于四处顽闹着跑来跑去。   死了两年的陶八娘,居然重现天日,还就在翠华宫中。   皇帝非见她不可,太子和烨王,肯定是用了手段,叫她改了口,非得指认裴嘉宪不可的。   而这时,所有人,都在望着翠华宫的宫门。 第70章 毒龙之首   宫门被撞开过一回,只进来了罗九宁一个人,然后,又迅速的给关上了。   杜细奴曾经是个婢子,便如今独占一宫为美人,到底从小就是听人吩咐才会办事儿的那种人,吓的哇一声叫,站在廊庑下便喊了起来:“肃王妃,你莫要过来,出去,赶紧出去。”   罗九宁也不知道这翠华宫中如今是个什么情况,但是,听说陶八娘在里面,便是刀山火海,她也非闯不可了。   “杜细奴,我只问你,陶八娘在何处?”罗九宁往前一步。   她自己都怕的要死,那料杜细和自己宫中几个婢子和嬷嬷们似乎更怕,全是抖抖索索的,她往前一步,她们就往后退一步,她再往前一步,有几个宫婢直接吓的四散逃命去了。   这大约是因为方才,裴嘉宪借力打力拿那契丹人撞开门的那一下,吓到了这些宫婢们。   罗九宁倒是可以虎假狐威作大旗了。   杜细奴颤巴巴的站了半晌,见罗九宁上了台阶,忽而就跪到了地上:“肃王妃,我可一直都是在替肃王殿下办事儿的。”   罗九宁鼓着勇气上前,说道:“你的好,王爷一直记在心里。但是,陶八娘是怎么回事儿,她又如何会在你宫中,我此刻就要见她。”   杜细奴跪到了地上,指着自己那正殿道:“她就在正殿之中。”   罗九宁欲要快跑几步进去的,才要进去,便见于正殿中奔出个年约二十多岁的女子来,才出门就唤了一声:“阿宁。”   这女子穿着件青布面的褙子,头发梳的整整齐齐,面容与罗九宁有五分的相似,正是陶八娘。但她两行泪沟深深,面上皮肤粗糙,显然在离开皇宫后的这两年中,虽然侥幸活着,但是过的很不好。   “阿宁,你居然还活着?”陶八娘甫一见面,居然就来了这么一句。   罗九宁道:“八姨,你缘何要如此一问,我一直过的很好啊。”   “据说,那裴嘉宪将你禁锢在洛阳的肃王府中,生死不问不说,还因为你生了个无父的孩子,一直将你当个耻辱,誓要杀之。我是来救你的。”陶八娘说着便掰过了罗九宁的脸,在阳光下仔细的看着。   她穿着正红面的艳丽衣裳,脸上虽不过施着淡妆,但肌肤白里透着红,瞧着格外的鲜艳,分明还是当初在安济堂时小女儿家的样子。   便再仔细的看,陶八娘也看不出来,她那像是受过虐待的样子。   “裴嘉宪待你不赖?”   “他待我,很好的。”两个妾侍都在洛阳,长安的肃王府由着罗九宁一个人造,而丽妃每日都能从皇上那儿讨东西,讨来了就源源不断送到王府中,平心而论,裴嘉宪母子待她都不错。   “那我岂不是上当了?”陶八娘顿时尖叫起来:“阿宁,我是听说你日子过的很艰难,为了解救你才来的,既你过的好,我缘何要入这皇宫,缘何要再进这座翠华宫。我要走,我死也不要呆在这儿。”   这就对了。   烨王和太子想拿旧事攻击裴嘉宪,于是说服陶八娘自愿出来作伪证,而他们能拿来说动陶八娘的,就只有罗九宁。   所以,裴嘉宪明知烨王和太子联手,正在皇帝面前攻击自己,却是理都不理,先来翠华宫。   因为只要扯破了隔着陶八娘和罗九宁的这层膜,一切,都会不攻自破。   “阿宁,送我回烨王府,我不想见皇上,也不想再在这宫里呆那怕一刻钟,我此刻就要走。”说着,陶八娘便准备要往外冲。   罗九宁的脑子却是飞速的转着。   裴嘉宪在刚来的时候,估计也不敢确定陶八娘就在翠华宫中,是到了宫门外,见烨王府的人守着,才最终敢确定的。   而此时陶八娘只要出去,只要见了皇帝,她这辈子就休想出宫了。   但是,一个流落民间两年的宫妃,再度到帝前,还能得宠吗?毕竟陶八娘并非真的爱皇帝,而她还深知烨王等人的阴谋,这时候,烨王等人总要防不胜防的害死她。   她此时只要反了水,就可以洗涮裴嘉宪的清白。但是,她只要一出去,从此便是一生的冷宫生涯。   这才是裴嘉宪叫她自己想办法,带陶八娘出宫的原因吧。   他是想放她自由,毕竟只要陶八娘不出现在皇帝眼前,就一切好说。   “八姨,你的女儿已经死了。”罗九宁说着,一把拉上了陶八娘的手:“你现在必须跟我走。”   “你说什么?”陶八娘一声尖叫:“分明,分明徐夫人说的好好儿的,说孩子在长安,她找了人帮我看着的。”   罗九宁一把拉起还在尖叫的陶八娘,趁着裴嘉宪还堵在门外,转身便往后殿而去。   长安这座皇宫中所有的宫殿,因为宫中有一座太液池,大多都是傍着太液池而建的,虽说宫门被围着,但是靠近太液池的那一边肯定没什么人。   而不论皇帝还是烨王,最在意的,都是陶八娘会不会反水,压根儿没想过,她身为皇帝的嫔妃,在入宫之后居然还会想着,逃出宫去。所以,翠华宫后殿,临着太液池,婢子们经常汲水洗衣的那座小门上,倒是空无一人。   罗九宁牵着陶八娘的手,奔到那座小门上,还以为自己得找条船,顺着太液池而出。   岂知到了岸边,居然就见一个男人坐在一艘小船上,荡浆而来。   “顾先生?”罗九宁极惊讶的就叫了一声。   来人居然是顾泽海,裴嘉宪府中那位想要拉她去给自己治失眠,却叫她摆了一道,最后叫裴嘉宪给关入牢中的长吏。   他站了起来,远远抱拳给罗九宁一礼,道:“我如今在都水监水作长丞,娘娘唤我一声顾长丞便是。”   都水监,掌全国的河堤,津梁,漕渠之事,而太液湖,就属于漕渠一类。掌管太液湖的长丞,是可以直接出入宫廷,而不必跟任何人通报的。而且,因为太液湖贯穿了整个皇宫,顺着太液池流出的方向,也有专门的路径可走,连几重宫门都不必走的。   罗九宁在船上蓦然回首,翠华宫的正门上人山人海,皇帝一袭明黄色纱质常服,站在最中央。   翠华宫的门罗九宁是看不见的,但是,裴嘉宪就挡在宫门上。   他早就准备好了要放陶八娘出宫,但没了陶八娘,烨王,太子,裴嘉宪,他们三者又会陷入怎样的混战之中?   *   西华宫正殿,八月的仲秋天气,挤满了人,所有人都热的满头大汗。   但是,空气中却是静的落可闻针。   丽妃今天的心情,大概可以用大起大落来形容了。   在屏风后面听说陶八娘还活着的时候,她气的连着撕碎了三把团扇才好消了心头那股子妒忌之气。   但是,听说翠华宫没什么陶八娘,不过是虚惊一场之后,她立马就恢复了平静,忙着去给自己补妆了。   补好了妆再另换了把新团扇,摇摇摆摆走出来,她便坐到屏风后面替自己修起指甲来。   当然,顺便,再听听这第兄几个在吵什么。   “皇上,分明陶八娘就在翠华宫中,是给肃王妃带走了,这个,儿臣的人皆生着眼睛,可是看了个一清二楚。”烨王率先发难。   太子亦道:“本来,两年前的一场大火可以水落石出,流落于外的宫妃也可以重返宫廷,但是,四弟不惜在宫中大开杀戒,也要护着把人给送出去,这就叫本宫不得不怀疑,正如老五所言,当初翠华宫那把火,怕就是你放的。”   丽妃颇有些担心,因为皇帝的脸色很不好看。   同床共枕多年,丽妃不比皇后,太子妃等人,总要揣摩这世间所有人的心思,好能胜券在握,把人心都握在手里。   她一生只揣摩一个人的心思,那就是皇帝。   皇帝于儿子们,可以说是一碗水端平的喜爱,对于老五,要略疼爱一些,那是因为老五那孩子生来就傻,是真的傻,脑子里只有一根筋的那种傻。   而对于裴嘉宪,虽说也是当作儿子来疼,但心里一直都有一重不喜。   这不喜,在于他的生辰。也是奇了,丽妃怀上孩子,按例该要生在四月的,裴嘉宪却迟迟不肯出来,一直到了端午之夜,呱哒一声,瓜熟蒂落了。   人言五月乃是毒月,而端五乃是毒月之毒,端五初生的孩子,被称为恶龙,所以,皇帝就一直不喜于他。   若非丽妃一直苦苦哀求,不准将他送走,皇帝甚至动过要把裴嘉宪逐出宫的心思呢。   照皇帝现在的眼神,就是在生裴嘉宪的气了。   当然了,两年前,太子和烨王没有罪证的时候,只凭推断和直觉,皇帝觉得裴嘉宪有罪,立刻就解除他的兵权,并把他给冷放到了洛阳。   如今先是裴钰正亲口指证,说翠华宫的火是裴嘉宪放的。再接着,裴嘉宪自己又明目张胆,从皇宫之中愣生生就给劫走了。   这时候皇帝要说不生他的气,不治他的罪,才真叫怪事儿呢。   “老四,朕想听你怎么说。”皇帝转过身来,头顶稀疏的毛发随着他的呼吸而颤着,两只因为松驰而耷拉的眼眸忽而一睁,便是两道利光,直射在裴嘉宪的身上。   太子、烨王,并老五裴钰正都是站在一处的。   唯独裴嘉宪冠歪发散的,站在众人的对面。   晌午的光自大殿外照洒进来,照在丽妃一直以来精心伺养着,准备等壮壮儿再入宫时,赠给他的一只白兔子身上,那兔子闻皇帝之言,瞬时也回过头来,望着裴嘉宪。   他那原本雪白的衣衽上,也不知沾了谁的血,一抹刺眼的黯红,衬着小麦色的面庞,抬起头来,目光停在太子身上,却是笑温温的问了一句:“大哥说,老五指证我当夜在翠华宫放了火,那我就要多问您一句,当天夜里,老五与我一起吃几杯花雕甜酒,吃到了烂醉如泥,爬都无法爬起来,他又是怎么看到我去翠华宫放火的?”   “放屁,你吃的哪里是什么花雕,你吃的是加了寒食散的药酒,正是因为药性浓烈,才会叫你发狂发癫,酒后纵火又乱性,居然还好意思说是花雕。”太子顿时便是一句反驳。   这时候裴嘉宪不笑了:“寒食散便乃宫廷禁药,而老五又是个傻性子,大哥,既你如此笃定我服的是寒食散,那我且问你,宫廷禁药,又是怎么入的宫?” 第71章 无缘皇位   裴钰正的母妃婉嫔是个江南女子,天生肌肤细腻白润,肌体仿如寒玉,又生着一股天然的幽香。   为此,皇帝甚是宠爱于她。而后宫之中的嫔妃们,有与她交情套的近的,就从她嘴中得知,原来,她这天然冷玉般的肌体,并非天生得来,而是,幼时有位老道士,曾赠了她一味名叫寒食散的药,常年服之,才会让她拥有天仙一般无垢无汗,又天生异香的体质。   那婉嫔也无甚心机,有相好的宫妃们,也会把自己那味寒食散赠于。   于是一时之间,后宫中的嫔妃们个个儿冷肌如玉,惹得皇帝处处忘情留恋。   而皇帝自己,也在婉嫔的劝说下,于是试关服用了那味寒食散。   岂知,皇帝服用之后,不似嫔妃们一般能够驻颜,反而癫性大发,恍惚之中,提着剑斩了好几个宫妃。待他醒来之后,却是于自己醉后的事情一无所知。   这时候,皇帝便觉得那寒食散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而这时候,恰婉嫔生了五皇子出来,相貌丑陋不说,不比裴嘉宪虽拙,到底是个正常孩子,裴钰正是真正的呆性,脑子呆滞的那种。   而别的服用过寒食散的宫妃们,便每每怀了孕,不是流产便是生出不好的孩子来,以致于皇帝自裴钰正之后,很多年中,就没有生出一个正常的孩子来。   再后来,皇帝命御医们多方论证,又让他们在后苑中给各类动物服食此药,其后便渐渐得出结论来。这位药徜是女子服了,则会生出不好的孩子来。而男子服了,则会癫狂,狂性大发。   为着这个,皇帝下令,严禁宫妃们服用寒食散,徜有发现者,虢夺名号,打入冷宫,永不准再在帝前侍寝。   这样狠打狠杀的禁了十几年,寒食散才算在宫中绝了迹。   谁知道十几年后,这东西竟又出现在皇宫里,还险些酿出大祸来,这于皇帝来说,岂不是天大的事情?   “是谁,又把寒食散带入宫中的?”皇帝已抑不住腔中怒火,看一眼太子,再看一眼裴嘉宪,冷冷盯着二人:“朕早知道你们狗咬狗,一个恨不能弄死一个。但是亲兄弟之间,平时有点争头也就罢了,彼此的生死,岂是能开玩笑的?”   徜若那夜裴嘉宪吃醉酒之后杀了老五,或者说老二老三,其不就是亲兄弟之间相残的血案了?   “说,到底是谁把药带入宫中的?”一巴掌拍在黄花梨木的佛案上,皇帝忽而一声怒吼:“究竟是谁?”   五皇子裴钰正瞧上去呆呆傻傻的,见太子不停给自己使着眼色,当在也明白,自己徜若说是四哥,今夜或者还能再见到自己最心爱的那位佟姑娘,但他若不指证四哥,那位佟姑娘就会无情的拒绝自己,就像往昔一样,永远都不会再见自己。   他看一眼裴嘉宪,再看一眼太子,结结巴巴半天,终于还是指着裴嘉宪说:“是四哥。”   皇帝那两道仿如怒龙般的眸光中燃着腾腾怒火,瞬时就烧到了裴嘉宪的身上。   所有人,包括丽妃都知道,皇帝对于几个儿子都有疑心,但是,唯独对于性格像头骡子一般的老五却是深信不疑的。   毕竟他不过个傻子,一个傻子又怎会撒谎呢?   “皇上与儿子们议政的时候,按理来说没有嫔妾什么事儿的,但是,妾身却要在这儿多说一句。”丽妃觉得自己再不出去,儿子怕要给皇帝吃掉,忍不住就从屏风后面出来了。   颇为高傲的,她冷冷拿眸子瞪了太子一眼,才道:“当初婉嫔娘娘宫里有寒食散,能使肌体发香,肌肤幼滑,皇上喜欢,宠她宠的什么一样。一时之间,就连德妃娘娘都不顾面子,跑到婉嫔那儿去讨寒食散,但是,嫔妾没讨过吧。   皇上不宠了就不宠了,这有甚,嫔妾总觉得是药三分毒,药补不如食补,吃玫瑰花吃的都要吐了,也没有服过寒食散,说嫔妾的儿子会带寒食散入宫,皇上,太子这话也就您信,反正嫔妾是不会信的。”   “丽妃娘娘也是说笑,您又非是老四,他心中什么想法,又岂会让你知道?”烨王适时的,就递了一句来火上浇油:“老四的野心,恐怕连街边三岁小儿都知道,您不知道,是因为你天性简单的缘故罢了。”   “老二这话,是说我蠢吗?”丽妃分毫不让的,就跟烨王吵上了。   “都给朕闭嘴。”皇帝顿了半晌,却是挥手道:“老四留下,余人全都退下。”   “父皇,陶嫔的事情,还没个定论了。”太子急了,上前一步说道。   “朕说退下,难道太子不曾听到?还是说,如今朕尚且龙精虎猛,你就已经忍不住想要伸手,来管朕的江山了?”   “儿臣不敢。”太子咬了咬牙,虽说心有不甘,但到底今天在宫中闹的已经够乱了,只能退出去。   “是太子干的吧?”待太子与烨王等人退了,连丽妃都叫皇帝给清了出去,这时候,殿中就只剩下裴嘉宪和皇帝,父子二人。   皇帝当然不傻,显然早就瞧出端睨来了。   从丽妃那凤榻上站了起来,他伸出自己一只叫风湿给侵蚀的,骨关节整个儿变了形,仿如鸡爪般的手,扶上裴嘉宪一只手,虽说语气淡淡,但是抑不住腔中的恼火:“你们五个,老三和老五也就罢了,老大有佟郑两家为基,而佟郑门上皆是好男儿,他自己本身也有谋略。   老二善杀后事,观大事,于全局看的明白。至于你,你没有外戚支撑,天性也不算聪颖,是真正吃苦,靠自己的悟性悟出来的。”   皇帝再顿了良久,狠捏了一把裴嘉宪的手:“朕的皇位,不会传予你,这个,朕早在你从雁门关回来的时候,就跟你说过。”   跟小壮壮一样,端午节出生的裴嘉宪,在皇帝眼中,是毒龙之首。   他的生辰,注定了他与皇位无缘。   “儿臣明白,儿臣也从来没有那样的野心。但是,家国仿如一座宫城,父皇拥万里江山,赏四海清晏,总要有一人,替您守着国门。”裴嘉宪道。   这也是当初他背着陆如烟从雁门关逃回来之后,跪在皇帝面前时,给皇帝说过的话。   为着他这句话,皇帝将整个大康的兵权交予十六岁的裴嘉宪,整整八年,也是父子相坦承的,整整信任了他八年。   皇帝一只手不停的抖着,走至丽妃给小壮壮儿养的那小兔子跟前时,伸出手去,于雪白的兔毛上轻轻抚了抚,哑声道:“朕先封太子,再封太孙,就只为摄你们的野心,也为安太子的不安之心。但是,他竟能因为忌惮兄弟手中的兵权,就于朕的后宫之中放猛火,给兄弟下药,其人,德不配位。”   仰头望着自己所有儿子中最俊貌的这一个,皇帝心头不由轻轻叹了一息。   徜若他不是生在毒月之中的毒日,皇帝在对太子失望之后,或者会多看他一眼。但是,他的生辰,就注定他于皇位无缘了。   “陶嫔呢,你把她带到了何处?”皇帝因为儿子听话,乖巧,又一直在表忠心,总算没有因为陶嫔的事而生气,反过来问道。   裴嘉宪顿了片刻,却是提起袍帘就跪到了地上:“陶嫔被大火给烧成了重伤,虽说还活着,但是容颜仿如嫫母,无法示人。她尚且爱着皇上,而正是因为那份爱,才不肯叫您见她仿如嫫母般的模样。您徜或真的想见她,儿臣将人给您提来便是,但是儿臣觉得,于容颜尽失的八娘来说,皇上永远记着她最美时的样子,才是于她的善待。”   烨王和太子两个虽说仍是皇帝对于储君的人选,但在八娘的事情上,因为他们自己也颇多隐瞒,这时候再说什么,皇帝是不会信的,而且他们也不敢多说。   裴嘉宪深知皇帝的脾性,于女子,向来唯取一貌。听说八娘毁了容,他迟顿了片刻,挥了挥手道:“也罢,她的去留,容朕再想想吧。”   *   肃王府内院的桂花树上结满了一簇又一簇,米白色的小花儿。   满院芬香,熏人欲醉,而小壮壮和阿媛两个就在树下躲来躲去,玩着捉迷藏。   “阿青,再去看一眼,王爷回来了否。”王妃罗九宁在树下磨药,一手掰着石臼,一手掰着石杵,又说了一句。   阿青连忙应了一声,就又往外去了。   而她自打王妃回府后,这是第八次出去帮王妃看王爷回来于否了。   而王妃回来,顶多不过两个时辰而已。   阿青甫一到门上,就差点跟个人撞了个满怀。   要说丽妃笨吧,其实她也不笨,要说她傻吧,她的眼睛可贼精着呢。就比如阿青,虽说相貌也生得很好,十七八的大姑娘了,但是,就一个字,本分。   皇帝来了她也不献殷勤,裴嘉宪来了,她也是淡淡的。   一见正是王妃千等万等,千盼万盼的王爷回来了,阿青也不多话,立刻就闪身出去了。   “便宜……爹!”小壮壮唤了一声,见阿媛笑着向裴嘉宪扑过去,学模作样,也就扑过去了。   “陶嫔何在?”裴嘉宪一手一个,抱起来,见阿媛脸凑过来,终是先亲了一口壮壮,便把俩孩子放到了地上,问罗九宁。   罗九宁也是立刻就站了起来:“刚回来的时候听闻她的孩子没了,哭了好久,幸得有原来伺候过她的小月娘安慰着,才睡下。”   她说着,一手牵一个孩子,就进了正殿。一进门,立刻便捧了茶上来。   碧螺春,新沏不久,不烫口,但热度刚好。捧了茶过来之后,罗九宁还主动把小壮壮抱过来,就放到了他怀中,接着便吩咐阿媛:“咱们阿媛到厨房走一趟,就说我方才炖上的那锅小米红枣燕窝粥可以起锅了,叫阿青自己端来。”   小阿媛从裴嘉宪的膝盖上溜下来,一股烟似的就跑了。   裴嘉宪尝了口茶,再搂着儿子,于心头就笑了一笑。   这罗九宁别的不行,跟他娘丽妃似的,徜若想要揣摩一个人的人心,保管能叫那个人如沐春风。   她知道他不耐于阿媛,只想跟壮壮儿多顽会子,便把阿媛支开了去。也知道他胃不好,在宫中生了闷气,气主胃,此时胃定然不舒服,进门便是一锅养胃的粥。   “阿宁。”   “唔?”   “眼看中秋,宝昌郡主又要与五皇子订婚,明儿咱们一起去参加五皇子的订婚宴?”   整整两年了,裴嘉宪直到今天,才算扬眉吐气,能把所有的事情,来龙去脉一并铺陈开来,给罗九宁看了。 第72章 将计就计   粥是罗九宁亲自捧着来的,端到裴嘉宪面前,她拿勺子亲自划拉凉了,才捧过来:“尝尝。”   “我也要吃。”已经一岁五个月的小壮壮已经跑的很好了,再门外探着脑袋。   奶妈莫名红着脸,一把将他抱起来:“好孩子,走,咱们外头顽去。”   “你家八姨,就没跟你说过什么?”裴嘉宪坐到临窗处的罗汉床侧,才把粥碗端起来,罗九宁已经取了箅子过来,要替他解冠了。   两只细手滑到他头上,莫名的舒服,裴嘉宪一直以来最舒坦的,就是罗九宁这箅头的功夫。   她道:“八姨听说自己的女儿没了,一直在哭,哭完就睡了,确实一句话都不曾说过。”   “皇上那里,孤说了她已然毁容,他赐了许多东西下来,也准许八娘从此之后自行离去,他不再追究。”裴嘉宪声音缓缓的说道。   罗九宁替他梳了发,正了冠,便坐到了对面:“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   裴嘉宪勺子顿在碗沿上,淡淡道:“孤也不要别的什么谢意,只要再替孤生个女儿就行了。”说着,他忽而抬头,两道锐目:“自孤出门到现在,也有一个多月的功夫了,上一回可怀上了不曾?”   格外扬眉吐气的一夜,裴嘉宪最得意的大概就是,时间够长。   罗九宁噗嗤一笑:“美得你。”   裴嘉宪眼眸微夹了夹,吃罢粥帕子揩了揩薄唇:“不生也行,陶八娘要出了这肃王府,烨王和太子保管能把她撕成碎片,你要不生,此刻我就派人把她送出去。”   “你!”罗九宁气的一只箅子就砸到了裴嘉宪的头上。   裴嘉宪顿了顿,哑声道:“自己解了衣裳,坐到孤这大腿上来。”   罗九宁站了起来,缓缓解开自己外罩着的长裳,里面是那件牙白色的中衣,裹着玉体纤纤,身姿窈窕,站了片刻,果真就坐过来了。   “我生的好看吗?”外头俩孩子还顽着了,奶妈就站在窗外,耳朵红红的。罗九宁声儿轻轻,就问了一声。   裴嘉宪结着舌头,低声道:“好看,真好看。”   不止是好看,胸脯鼓胀,纤腰一握,坐在他的大腿上,颇有几分迷人的放荡,但是又跟个孩子一般,天真而又无辜的脸。   罗九宁耸了耸屁股,凑在他耳边,整个人几乎都要贴上来了:“那夜里躺一块儿,你觉得舒服吗?”   暖热热的气息,像小时候那只叫郑姝给踩死的小乌龟趴在他的手上,但也不是,她能搔动他的情/欲,叫他于一瞬间,整个人仿如着火了一般的,燃起来。   裴嘉宪整个人往后一仰,忽而就开始粗喘了:“好孩子,动一动,再动动你的屁股。”   罗九宁刷的一把,手中的箅子就砸到他头上了:“你当初将我掐晕在御花园里,紧接着皇上赐婚,你便将我娶了过来,是因为壮壮儿吧,为了孩子。可是你又不想承认自己掐晕我的事儿,于是一再的瞒着,还说什么自己也失忆了。你连个信服的解释都不曾给我,你觉得我愿意动?”   “阿宁,你这个样子,非把孤重新给弄废了不可。”裴嘉宪一把将罗九宁推开,站了起来:“好好打扮打扮,明儿咱们一起去赴五皇子的订婚宴。”   说着,他就出去了。   罗九宁咬着牙,整好了衣裳于窗子里抬头看出去,便见裴嘉宪抱起壮壮儿来在空中丢着:“叫声爹来给孤听听。”   “爹!”壮壮倒是格外的乖。   放下孩子,裴嘉宪往后退了两步,微垂下眸子,与奶妈叮嘱着什么。罗九宁不好内院之中人多,而奶妈一个人带俩孩子也是够吃力的,所以裴嘉宪对她很是客气。   他可生的真好看,笑着在说什么,说了半天,忽而拉过壮壮儿来,不经意的在他额头上吻了吻。   旋即转身,出去了。   罗九宁恍惚记得,在翠华宫门上时,千钧一发的时刻,他也非得她吻吻他,而她唇贴上去的时候,他脸上湿湿滑滑的,似乎还有泪。   不会吧,他当时难道在哭?   罗九宁于心中微微叹了一声,心说他只要能把当夜的事情解释清楚,叫她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什么和离不和离的,什么走不走的,就此呆在肃王府中,替他管着姬妾们,好好过日子吧。   等那杜若宁将来来了,提起精神应付,终究她才是正妻,又怕个甚?   *   五皇子的订婚宴,自然是在五皇子府上。   这五皇子府,原本名作骊园,是前朝皇帝修给自己一位出家修行的宠妃的。所以,这地方原本是处道冠。但是,五皇子自己看上了这么个地方,将里面的三清祖师爷和太上老君抱起来一扔,就大摇大摆住进来了。   神仙庙宇,又岂能为凡人所居?   住了肯定是要遭报应的。   但是,五皇子这种半傻不傻的人,天生命中带煞,偏还真就不怕这个,给住进去了。   今儿宾客盈门,但是五皇子自己并不高兴。   俗话说的好,长兄如父,他的事情,一直以来都是由太子夫妻来操持的。   而到了如今,便订婚的事情,也是由太子妃一手操持。   他真正想娶的是佟幼若,而非杜宛宁,但是,佟幼若勒令着他娶杜宛宁,他也会听话。毕竟他的脑子是真的,搞不懂太多事儿,只知道自己娶了杜宛宁,就仍能见到佟幼若,而他要是不娶,从今往后,他将再也见不到佟幼若佟姑娘。   “老四果真也来了?”太子在正殿中踱着步子,忽而就问身旁的烨王。   烨王道:“夫妻相携,眼看将至。”   太子冷冷哼了一声:“他想搞死本宫,本宫又岂能遂了他的意,也罢,今儿本宫就让他瞧瞧,到底是他取悦父皇的那一套管用,还是本宫的手段更管用。”   *   且说这厢,罗九宁一身盛妆,和裴嘉宪两个也入五皇子府了。   在门上等着迎接她的,居然是丽妃。   按理来说,宫妃无谕不能出宫。但是,丽妃一直以来都是皇帝的心头宠,再兼太子因为八娘的事情惹恼了皇帝,虽皇帝不曾明言说要废太子,太子的圣眷算是到头了。   一人之事,殃及整个东宫,就连原本应该操持订婚宴的太子妃也给皇帝冷落。   这时候丽妃半开玩笑说自己想出宫,想到外头出出风头,叫人瞻仰瞻仰自己的美貌,所以要帮五皇子主持订婚宴,皇帝居然就答应了。   能怎么办呢,整个后宫之中所有的嫔妃都想出风头,但没有一个人能把自己的欲/望,说的这么坦露而又彻底的。   皇帝大手一挥,于是就把丽妃给放出了宫,让她以母之名,来为五皇子主持婚事。   遥遥见儿子儿媳妇相携前来,儿子高大俊朗,儿媳妇娇婉婀娜,丽妃一辈子活到四十二岁,才算体会了一把老母亲的欣慰:“阿宁这打扮,才称得上作我陈丽芙的儿媳妇。”   今儿的正宴在晚上,而在正宴之前,众嫔妃们在后院中吃茶聊天,闲聊着,太子和烨王等人,则在前院陪王世子杜虢聊天,闲话,直到傍晚时分,那杜宛宁才会在贤王妃的陪伴下入府,与五皇子见上一面,这个婚事,就算是定下来了。   烨王妃向来不爱出门,贤王妃又要陪伴杜宛宁,此时内院之中主持事务的丽妃,但真正替五皇子料理家务的,却依旧是太子妃,而陪在她身边的,则是佟幼若。   这位佟姑娘还跟原来一样,倒是见人就笑的温婉样子。   遥遥见罗九宁走进来,她已经迎出来了,见面便拜:“小女佟幼若,见过丽妃娘娘,见过肃王妃。”   “阿宁,瞧见了否,这位呀,可是太子妃多少年来,千挑万选替自己选出来的儿媳妇,怎么样,瞧着人如何?”丽妃大大咧咧,也不理佟幼若的行礼,拉着罗九宁就坐到了软榻上。   八月仲秋,正是水果丰盛的时候,丽妃瞧着面前琳琅满目摆了满满当当的,挑来选去,挑了一盘爪哇贡来的紫蒲桃:“阿宁吃点儿这个,酸酸甜甜的,这东西格外爽口。”   太子妃坐在下首,佟幼若虽不是儿媳妇,但打小儿,就一直是在太子妃的边上立规矩的,立惯了,俩人一站一坐,这才是正经的婆婆与儿媳妇。   而丽妃和罗九宁,瞧着不像婆媳,倒像一对姐妹一般。   “丽妃娘娘和四弟妹,也算得上婆媳之中最难挑的了,我这般瞧着,倒有些儿羡慕四弟妹,丽妃娘娘待您,真是比亲闺女还亲。”太子妃笑着说道。   丽妃白了她一眼,坐在光照最好,最明朗,身后各类盆景山石满摆的主座上,安心展示着自己的美貌,挑了挑眉道:“阿宁一个小姑娘,只身嫁给本宫的儿子,又还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本宫不待她好,岂不是傻?”   虽说到如今,丽妃究竟不知道壮壮那孩子到底是谁的,但是,一家人在外头,当然要替一家人充足了门面,她所要的,就是要叫皇宫上下,所有的人对她和罗九宁两个,只要说起来,除了嫉妒就是羡慕,恨的咬牙切齿,偏偏还拿她没办法。   在座的除了太子妃和丽妃之外,还有许多外命妇,诸如皇太后娘家的嫂子,王太傅的夫人郭氏,就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夫人了。   既说德高望重,自然就于规矩懂得多,所以,郭氏就很看不惯这个样子。   “谁嫁了人不要为公婆敬孝道,谁嫁了人不要为夫家生儿育女,而就为着这两点,难道说,女子们就要把自己为妇人的本行都忘了去?婆婆在前,不敢久座,便有胎身,也总要以孝道为重,丽妃娘娘或者不懂,肃王妃也该懂得这个道理。”   郭氏的意思,就是丽妃坐着,罗九宁就不应该也座在她身旁,必须得站在身边敬孝道。   她说的时候,还特地回头看了一下自已两个嫡子的儿媳妇,虽说皆是四五十岁的人了,但到了外头,那规矩站的,一个比一个直。   “太傅夫人这话说的顶好,只是,你自己家里面捋清楚了不曾就要是训外人?”丽妃眉毛一挑,就跟太傅夫人两个顶起来了:“正经嫡出的姑娘全都嫁高门,庶出的姑娘就塞给人作妾侍,你家那孙女儿,就是那个三房的姑娘,不是我家宪儿的妾侍吗,妾侍的奶奶,倒有脸教训起我这个作婆婆的了,我还没叫你给本宫行礼了。”   太傅夫人还想说什么,叫丽妃顶哑了嘴,气的你你你个不住。   顿了半天,冷哼一声,借口头疼,闭上了眼睛。   罗九宁颇觉得婆婆可笑,大大方方站了起来,笑着说:“无论孝与不孝,关起门来是彼此间的事情,何必总摆在明面上来说,我是儿媳,自然以婆婆为先。   她要我坐在她身旁才觉得欢喜,我又何必为了那些陈年老规矩,就非得跟条木头一样杵在她身后?我那般扭扭捏捏,规矩倒是作足了,可我婆婆不高兴,这又如何能称孝道。太傅夫人,您说呢?”   太傅夫人倒没说什么,但她身后那两个儿媳妇,对于罗九宁这番话是由衷的爱听,皆默默的咬着唇点头。   “她们皆是有了年纪的人,让她们自聊她们的去,肃王妃,咱们一起出去走上一走,如何?”佟幼若凑了过来,笑嘻嘻的说。   罗九宁来之前,裴嘉宪予她说,叫她只记得四个字,就是将计就计。   因为他自己当天夜里遇到的事情,他无法只用言语来自证,但今天,她将告诉她,那天夜里,他又曾经历过些什么。   罗九宁也是本着对于当夜裴嘉宪所经历过的事情的好奇,索性就跟着佟幼若一起出来了。 第73章 两记耳光   而这一厢,前院,太子,烨王,裴嘉宪等人也是汲汲一堂。   而阴山王世子杜虢,眼看就是五皇子的老丈人了,按理来说,女儿出嫁,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但是,杜虢心中却是极其的不痛快。   当然,只要看见裴嘉宪,他的心里就不痛快。   贤王依旧在费力的作着老好人,见裴嘉宪进来便亲自提过一坛酒来:“老四,今儿可是老五大喜的日子,皇上特地下的旨,谁敢在这场宴席上动拳头,任是天王老子,他也绝不轻饶。”   裴嘉宪接过酒坛子时,不但杜虢,烨王和太子两个的心也随着他一起提起来了。   这时候他要还跟杜虢动手,皇帝苦心赐的婚将化为乌有,而裴嘉宪,必定也要得皇帝的重惩。   尤其太子,如今皇帝恨他恨的牙痒痒,要不是太孙一贯得皇帝喜爱,他真怕皇帝要废了自己的太子之位,正愁找不到个人,让皇帝转移一下视线了。   “王世子与三哥,是否也该换换称谓了?”裴嘉宪拎起酒坛子,与杜虢轻轻磕碰了碰,扬起坛子饮了一气,便坐到了椅子上。   贤王笑道:“百姓之家才讲这个,咱们皇家又没这些忌讳。她们这些女子,天生不就是用来结扰情谊的?”   百姓之家,没有姑侄嫁于兄弟的。但是,皇家联姻时,却不必讲这个。   毕竟皇帝的后宫之中,姑侄同侍一夫都不是什么新鲜事儿。说白了,在这种人家,没人把女子真正当过一个完整而独立的人。   裴嘉宪抽唇笑了笑,再未言语。   杜虢敬完了酒,手搭在桌子上,挑眉笑着,继续说道:“人人都言我是吃醉了酒说瞎话,但是我告诉你们,我真的在长安城中见过萧蛮,你们这些皇亲勋贵们,整日脑满肠肥,嗤笑于我,于我们阴山,天天盯着我们阴山,却是不知道,你们最忌惮的敌人,实则就在你们的心腹之中游来走去。”   太子和烨王,贤王几个自然不信,总当杜虢是在拿萧蛮吓唬他们,但也应付道:“咱们必定派人追捕,只要他真在,就休想逃出咱们的手掌心。”   裴嘉宪听了,眼皮倒是格外跳了一跳。   因为当初陶九娘认识萧蛮,就是在长安城认识的。萧蛮要真在长安,倒是一件烦难事儿,因为小阿媛是他的骨血,据说萧蛮因为一直侍奉辽国太后,在西京并不曾成过亲,而阿媛,当是他唯一的孩子。   他要到长安来,第一要带走的,怕就是阿媛了。   还有,三年前于雁门关外一场血战,裴嘉宪之所以损伤惨重,就是因为萧蛮在长安似乎有线人,于长安的一切,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他那线人,会在何处呢?   就在这时,贤王拍了拍双手,道:“咱们杜世子远道而来,还带了好多阴山的美人儿们,今日就让美人们先上来,集体给大家开开眼,届时,你们瞧上了哪一个,直接带回家去,如何?”   正说着,两侧乐声响起,美人们就上来了。   太子于这方面向来都淡,看看,笑了笑也就罢了。真有瞧上的,回头赏给门臣,或者部将们,自己府中却是一个不留。   而烨王于这种美人,有着格外的兴趣,带回去用上一用,尝尝滋味儿,转身送人也就完了。   所以,几位王爷对于美人,倒是很感兴趣。   而贤王身为劝酒的那一个,见美人们齐齐上前开始跳舞了,便亲自从坛子里斟了杯酒出来,自己先吃了一杯,再接着,将杯子递给裴嘉宪,笑道:“来,四弟,三哥与你吃上一盅。”   在沙场上行走的人,自然都好酒,裴嘉宪虽不是格外的好酒,但哥哥递来的酒,一般不会拒绝。   他接过酒杯扬头,自然是一饮而尽。   接着,贤王便开始劝菜了,席间有烤乳羊,蒸乳鸽,还有炖熊掌,灼鹿脯,总之山珍海味,摆了满满一桌。   裴嘉宪持起银楮,伸出去的时候,便见从烨王到太子,再到杜虢,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了自己身上。   席间有盘子鹿脯,向来是裴嘉宪最喜食的东西,他挑起一筷子来,烨王和太子,并杜虢仨人顿时全都张大了嘴巴。   岂知这时,裴嘉宪又放下了筷子,却是问道:“五弟去了何处?这鹿脯,孤要与他一起吃着才开心。”   太子连忙命令贤王:“快,快去把老五给找来。”   不一会儿,贤王自己把五皇子裴钰正找来了,于是,大家都盯着裴嘉宪,要等他吃那味鹿脯,岂料裴嘉宪整个儿端起鹿脯来,却是对五皇子说:“老五,来,吃了这盘鹿脯。”   “不想,我最讨厌鹿肉。”五皇子断然拒绝。   裴嘉宪柔声说:“但是,你要吃了鹿肉,父皇会高兴了。”   裴钰正愣了片刻,忽而伸手抓上那盘鹿脯就大口咀嚼了起来。   杜虢顿时嗷的一声叫,而烨王和太子二人也是于一瞬间就走了过来,想从裴钰正手中抢那盘鹿脯,但是,于直脑筋的裴钰正来说,要没人抢,他吃两口也就罢了,一看哥哥们全都来抢,他就非得把这盘鹿脯全部吃完不可。   整座大殿之中,顿时就乱成了一团。   裴嘉宪顿时就笑着摇起头来:好吧,果然,药下在鹿脯之中。   ……   是些时候,佟幼若和罗九宁两个自那群老命妇们群中脱了出来,就走到了外头。   因当年在此清修的是位女道,这座骊园,建造的极为巧妙,内院处处是水,又处处是岛,皆以蜂腰桥相联。   杜若宁一袭雨过天晴色的蝉翼纱长裙,在一座座蜂腰桥间不停的来回穿梭着,而罗九宁手中一柄团扇,牡丹穿花的杭绸褙子,站在水边,却是分外的端宁。   她知道是这佟幼若害的自己,还知道这佟幼若今天也准备要再害自己一回,此时恨不能上前一把撕了佟幼若的脸,但是,裴嘉宪说过,叫她要将计就计,于是她就摇着柄团扇,要看这佟幼若到底想要作甚。   “肃王妃可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听说你的?”佟幼若走了几步,忽而回头,见罗九宁依旧在水畔站着,遂回头问道。   罗九宁笑了笑,未语。   佟幼若见她不肯接话,于是又道:“就是前年的端午节,你坐在陶嫔身畔,而陶嫔就坐在皇后的身边,当时宫中宴席,你大约穿的有点少,而太孙与我坐在一处,始终直勾勾的看着你。”   当时,裴靖吃了太多的酒,大约有点醉意,和着乐声,始终笑温温的望着前方。   太子妃彼时也坐在一旁,见他总在笑,遂问道:“靖儿,有什么可乐的叫你笑成这样?”   裴靖说:“她此时当很冷,我想替她披件衣裳。”   太子妃也不知儿子说的谁,笑道:“这孩子醉了,满嘴胡噙了。”   但事实上,罗九宁就坐在个风口上,当时确实觉得冷,而她又不惯吃酒暖身,坐在那儿无聊的要死,打着哈欠。   佟幼若当时仿如脸上叫人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因为就在方才,裴靖喊冷的时候,她还主动解了自己的衣裳,想要给他披着。   他借着酒意,一把就拂开了她,还恶狠狠的说:你这一套用在太子妃身上就好,又何必在我身上献殷勤。   岂知,他说冷的那个人,却是坐在角落里,那个毫不起眼的,皇帝一个小小嫔妾的娘家外甥女儿。   所以,佟幼若才生气,气到必得要毁了罗九宁才成。   “佟姑娘这怒火来的可真是莫名其妙,你既与裴靖早有口头婚约,而他又背叛了你,你当时难道不该责问于他,甚至于,断了与他的婚约不就好了,为何却要把怒火发在我身上?”罗九宁依旧摇着柄扇子,却是问道。   佟幼若道:“他若是个普通男人,既有婚约又另结新欢,我自然会立刻就与他断了婚约,但他可是皇太孙,试问,若是你,这时候你是要断了婚约,还是除掉那个女子?”   罗九宁淡淡道:“若是我,想要太孙妃的位置,自然就会容忍丈夫别有新欢。而若是仅仅只为爱情故,就会断然与他断了婚约,这没什么好纠结的。”   她烧为裴靖而绣的嫁妆时,知道裴靖是皇太孙,也没有眨过一下眼睛。而自打烧了之后,她就再也没有于裴靖多想过一分一毫。   但佟幼若不满意,分明是她把罗九宁给害了,她倒气的不行了。   为甚?   大约就是因为罗九宁的这种态度,她压根不知道,一个从小就见惯美人,女子们挖空心思献殷勤的少年的爱有多么的珍贵。   她不知道那个少年利用了多少人才得来今天的位置,而为了她,他准备抛下所有的一切。是的,裴靖在佟幼若将这些事情全部戳穿,捅到太子妃面前之后,居然就来了句:我就是要娶她,为此便抛弃太孙的位置,也全不在乎。   佟幼若愤怒的正是罗九宁的这种淡然,她求不得的东西,在罗九宁看来,却不过一文不值。   “是,是我害的你,但那又如何?我命清歌把你扔进马厩的时候,我还记得你傻笑的样子。你第二天站在翠华宫的灰烬上的时候,我还记得你扒灰烬的样子。我就那么看着你痛苦,你活该,因为你到现在都不知道你夺去的,于我来说是多珍贵的东西。”   罗九宁再不欲与这佟幼若多说下去,正准备转身要走,便听那佟幼若忽而喊道:“五皇子,五皇子,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这是五皇子府,五皇子自然会在。   但是,罗九宁转身要走,佟幼若却一把就来撕她的衣服,似乎很怕她会走似的。   左右一看,四周再没有别人,罗九宁明白过来了,那五皇子是个半脑筋的傻子,这佟幼若该不会是想借五皇子生点什么事儿吧。   她本就气佟幼若气的要死,此时也不再忍耐,顿时啪的一巴掌就了过去:“佟姑娘,你拉拉扯扯像什么话,快把我放开。”   “裴钰正,你给我回来,回来。”佟幼若扯不住罗九宁,见五皇子远远儿朝着自己走来,仿佛瞧见了救星一般就喊了起来。   但偏偏就在裴钰正准备要走过来的时候,太子忽而出现,不由分说,就把裴钰正给拉走了。   佟幼若吃了罗九宁一巴掌,气不过,又等不来裴钰正,正想一巴掌拍过去,岂知回过头来,竟见罗九宁再一巴掌又了过来。   这可真是个好地方,一个人都没有。   罗九宁想想自己自打怀上孩子,再到生下小壮壮来流过的那些眼泪,受过的那些委屈,怒火从胸中而烧,一把扯上佟幼若的头发狠甩了两把,再一巴掌就到了她脸上。   她本是个软绵绵的性子,但佟幼若方才那番话彻底的激怒了她。   一把扯上佟幼若的头发,罗九宁死命的攥在手上,啪啪给了她两个耳光,这才一把将她搡开,想了想还觉得不过瘾,提起裙摆一脚就踏了过去。   而就在这时,前院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一阵又一阵的声浪之中,一群人朝着内院冲了进来。 第74章 燥火郁结   冲进来的人正是裴钰正,他本力大无穷,此时双目赤红,踉踉跄跄的走着,身后一个侍卫想要拦他,才刚一触到他,他旋即转身,速度极快的,一把就拧了那侍卫的脖子。   他走的非常快,而且嘴里还在喊着:“佟姑娘,佟姑娘。”   罗九宁对于危险,总是有着极准的预判。   她本来还在和佟幼若撕打了,一见裴钰正踉踉跄跄的跑来,一把松开佟幼若,转身便跑。   “五皇子,我命令你放开我。”佟幼若此时还以为喊一喊或者会有用。   但是裴钰正就像疯了一样,她未尖叫的时候还好,只是站在她身边,一幅发了情的样子,她一喊,他整个人就像疯了一样,转身便去扑打那些前来阻挡他的侍卫们。   忽而胳膊一伸,他一把抓起佟幼若来,就像拎着只兔子一般撕来晃去的,转身便走。   “快,快把佟姑娘救下来。”太子喊着,烨王在旁边急的直跳。   而王世子杜虢一看这样,仗着自己武艺高强,直接拨剑就冲了上去,还想把佟幼若从裴钰正手中给救下来。   罗九宁跑的快,等人们涌进来时,她已经躲到一处柱子后面了。   “老五此刻的样子,吓人否?”身后忽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罗九宁回过头,便见裴嘉宪站在自己身后。   这时候佟幼若已经快要给裴钰正捏死了。   他拎着她,就像野兽拎着自己的猎物一样,是真正的那种野兽,赤红着眼,见有侍卫扑上来,他恨不能立刻就给撕个粉碎。   “可怕。”罗九宁真心实意的说,反问:“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裴嘉宪未语,扬了扬手,唤来胡谦昊,命他递过箭筒来,抽箭出来,于人群中侧眼瞄着,忽而就要放箭。   “你要作甚?”罗九宁一把就掰住了裴嘉宪的胳膊。   他今儿这件袍子是紧袖的胡式袍衣,拉起弓来,修腰紧窄,两条臂膀仿如撑开的弓架一般。低眉一笑,他道:“只是淬了迷药的银箭而已,伤不得他的。”   罗九宁才一松手,银箭脱鞘而出,射到裴钰正身上时,他一手拖着给甩晕的佟幼若,正在与侍卫们扭打。   应声而倒,只听哗的一声,他与佟幼若二人,一前一后落入水中。   将弓箭递于胡谦昊,回过头来,裴嘉宪说:“他服了寒食散,就是那年中秋夜,孤在他宫里,太子下给我的东西。”   罗九宁蓦然回头,望着裴嘉宪,他倒也不急,淡淡说道:“老五本就一根筋,性情狂荡,这样也是必然的。但是,你可知道,在孤的记忆里,当时孤是什么样子?”   裴嘉宪记得自己五内燥热,心中仿如有燥火郁结,恨不能持到砍上一番,必要见了血才痛快。但是他为人慎持,心性冷静,所以从皇子殿出来的时候,那怕五内摧伤,至少表面看来,还是个正常的人。   徜若那夜没有遇到罗九宁,他或者会在城楼上独自睡上一觉,熬过药性也就完了。   但是,他遇到了同样服食了春/药的罗九宁,于是干柴对上烈火,烈火之中又浇了油,俩人干柴烈火,才会一发而不可收拾。   寒食散那东西,罗九宁是知道的。   在她还小的时候,陶九娘就跟她说过,这世间有种药,女子服了可以驻颜美容,叫肌肤生香,但对身体的损害非常之大。   是药三分毒,而寒食散之毒,至少在七分。那其中的配料,多数乃是毒/药,虽表面上能让女子肌肤生香,但是,天长日久,损害的却是她的内脏。   服食了寒食散的女子,时日久了,或者无法生育,也或者就会生出不好的孩子来。   而男人若是服食了寒食散会怎么样,这个,罗九宁只听陶八娘说过,说皇帝偶尔一日服食之后,性情大乱,连着斩杀了两个嫔妃。   若说裴嘉宪当夜是服食了寒食散,这事儿就能说得通了。   “你早解释一声,我也能理解的,又何必非得在五皇子府上来这么一出?”白了裴嘉宪一眼,罗九宁掂着脚,还在往水里看着。   这原本是一座道观,整个内院都是建在一座湖上的,脚下除了相连各殿的平台,蜂腰桥,便只剩下水了。   佟幼若给捞出来的时候,已经呛的不成样子了。太子妃扑了过来,搂着她,不停的拍着她的脸。   “借着一场订婚宴,佟幼若想要让老五再害你一回,这个你当是早就看出来了吧。”裴嘉宪反问。   罗九宁犹豫着,却也点了点头。   “而太子在外,故计重施,还想再给孤下一回寒食散,既太子和烨王如此想看热闹,孤就给他们造化一场热闹,岂不很好?”说着,他轻拂了拂自己给撑皱的衣袖,道:“回府吧,孤今夜想好好陪陪儿子。”   恰这时,丽妃也来了,一脸懒怏怏的样子:“好好儿的,老五不是要订婚了,这是发的那门子的疯。”   罗九宁未语,裴嘉宪亦不说话。   丽妃看看儿子,再看看儿媳妇,气的直翻白眼儿:“本宫为着今日,特地准备了许久的衣服,真没劲儿。”   就这样,婚定不成了,裴嘉宪和太子,烨王等人自然要入宫,至少要跟皇帝禀明白,这又闹的是哪门乱子。   罗九宁自然也就折回了肃王府。   知道自己所生的女儿早就没了之后,八娘便一直在哭,不得已,罗九宁只得给她熬了安神的汤给她吃,然后便让她睡。   蒙头睡了一日一夜,等罗九宁回来的时候,八娘倒是起来了,坐在窗前,手里捧着杯子茶,正在看俩孩子顽儿。   “你这儿子倒是生的好,不过,他果真是裴嘉宪的?”陶八娘一直看着小壮壮儿,忽而回头,见罗九宁站在身后,遂笑道。   罗九宁伸开两只手,小壮壮跟股子烟雾似的,就冲进她怀里了。   “娘,饿。”小家伙头抵在娘的下颌上,不住的偎着。   “奶妈有奶啊。壮壮儿为啥不吃呢?”罗九宁笑嘻嘻的问。   小壮壮撇起嘴来,不说话,但是立刻就别过了脑袋。这时奶妈笑着走了进来,说道:“我也曾给孩子喂来着,他不肯吃,总说腥,腥。”   寻常孩子总是断不了奶,壮壮倒好,才一岁多的孩子,这就闹着把自个儿的奶给断了。   “他不想吃就算了,把那小米和肉糜熬成的粥给他盛一碗来,记着不要肉糜和小米,只要上面的汤即可。”孩子还小的时候,消化弱,宁叫饿着,不能积食,这个,陶八娘比别人更懂。   正好厨房给她熬了粥,她便吩咐人舀了一碗来,亲自给壮壮儿喂了起来。   “阿宁,我想回洛阳去,正好从此回安济堂坐诊,你跟王爷提上两句,就这几日我便走,好不好?”陶八娘如今没有别的心思,就只想回洛阳去。   罗九宁给孩子喂着饭就摇头:“你要出去,烨王和太子都不会放过你的,就在这府中安安生生的呆着吧。徜若无聊,就逗逗阿媛,壮壮儿,不是挺好的。”   陶八娘自己的孩子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没的,难过的什么一样,又焉能有帮人带孩子的心思,不过她与罗九宁一样,也是天生的绵性子,再不好说什么,坐了会子,又回自已屋里睡闷觉去了。   罗九宁亲自吩咐着厨房作菜,本想让丽妃那俩位熬花粥熬的极其传神的老嬷嬷作出一份油胡旋来,谁知这俩人听了半天,就是不知道该怎么作。   不得已,罗九宁只得挽起袖子来亲自上手。   滚水汤面,以油为补,把面擀成一层又一层,撒上葱花油沫,再下滚烫的热锅,不过转眼即熟。趁着烫气往中间一扑,软嫩的胡旋层层绽开,顿时香气扑鼻。   等裴嘉宪回来时,小王妃手烫的红红的,饭桌上就只有她,和她那小小年纪就不肯吃奶,装模作样非要吃饭的儿子。   “就只有米粥和胡旋,还有酸菜?”裴嘉宪看儿子自己拿着勺子,正在往鼻子上扣着粥,忍俊不禁的望了片刻,屈膝半跪在地上,哄着他拿下勺子来,掏帕子替他揩着脸儿。   罗九宁白了他一眼:“你今儿吃了酒,不是胃痛?”   “孤何曾胃痛?”虽说这样说着,但裴嘉宪还是捂上了胸口。   他原本没有任何毛病的,就是从两年前那一回之后,果然只要吃了酒就会胃痛,不得不说,罗九宁这郎中作的近乎神奇。   似乎他有什么不舒服,她一眼就能瞧得出来。   小壮壮两手四处拍着,极力的想去够桌上那胡旋,而恰这时,裴嘉宪挟了一筷子,看起来像是要给他似的。   “爹。”小壮壮立刻就喊了一声。   胡旋拐个弯儿,到他嘴里去了。壮壮大怒,立刻就蹦了仨字儿出来:“便宜爹!”   裴嘉宪剥开外头硬的,挑了一筷子软软儿的,蘸了点子酸汁儿,小家伙嘴巴张的大大的,一口唆在筷子上,居然咬住了筷子,狠命嘬了一口,才把筷子给松了。   “苏嬷嬷又不在,这胡旋谁作的?”父子俩全吃饱了,裴嘉宪这才想起来,要问罗九宁一句。   她的手细,搓胡旋的时候烫的红彤彤儿的,遂坐在妆台前,替自己敷着药。   “我娘。”小壮壮清楚又干脆的,就来了这么一句。   裴嘉宪半躺在床上,长发披散着,才回来不过几日,皮肤倒是白回来许多,修眉俊眼,笑着将儿子放坐到自己胸膛上,问道:“果真是你娘作的,孤怎么不信似的?”   “咕咕,咕咕。”小壮壮不懂得回答太多的话,就来了这样一句。   大概在他看来,爹这样的自称听起来很怪异似的。   裴嘉宪坐正了些,将胸膛上的儿子摆得正正儿的,格外正经的对他说:“乖儿子,早早称孤,是你皇爷爷的口谕,孤乃王侯之称,在你皇爷爷的眼中,孤此生,顶多作个王侯,永远也不能觊觎他那个位置。”   所以,只要皇帝活着,他就永远也没可能坐上那个位置。   但是,小壮壮并不懂得这个,只是觉得咕咕咕咕,格外的好顽,于是便吐起了泡泡来。   “王爷该要睡到外头的。”罗九宁瞧着这一大一小,渐渐儿在自己床上就都睡着了,先就来抱儿子,谁知手才伸过去,裴嘉宪的手已是一紧:“今夜就一家三口睡一夜,又能如何?” 第75章 妇科千金   罗九宁顿了顿,却也躺到了床外侧。   中间隔着个孩子,他呼吸淡淡的,但是,神情里的那种愉悦是掩不住的。   “五皇子没事儿吧?”罗九宁问道。不过一个半脑筋的傻子而已,要真是因为寒食散而给人伤着了,或者伤了人,都挺可惜的。   隔着不停蹬着腿,眯眯瞪瞪将要睡去的儿子,裴嘉宪道:“那支银箭发的及时,他并未伤害到别人,况且他本身就是个傻子,父皇不会追究他的。”   对于自己的傻儿子,皇帝向来格外宽容。   但是别的几个就不一定了。   只是,裴嘉宪究竟也不知道,皇帝会怎样处理太子和烨王。当他把太子下药,烨王囚禁八娘,这一系列的事情全摆到皇帝面前时,他并不知道皇帝会怎样权衡。   毕竟帝王,不是非得要光明,正直的君子来作,很多时候,帝王最需要的,就是心黑。心不黑,又怎能统摄心怀各异的群臣们?   “那佟姑娘了,她会怎么样?”罗九宁忽而又想起佟幼若来。   她原本就厌恶佟幼若,但总以为她只是太子的手眼而已,直到在五皇子的府上,她才知道,佟幼若是出于自己的妒心,才会给自己下药。   儿子快睡着了,裴嘉宪一只手一直不停的向她这儿滑着,这身姿玲珑窈窕的小媳妇儿,曾经儿子身份不明的时候,他想怎么欺负都可以。   想揉想捏,想揉就揉,她还会耸着她的屁股,揉到他头皮森森,揉到他销魂欲死,现在她有儿子撑腰,换他不敢欺负她了。   当想起她掐着儿子的脖子,嘴里喃喃不住的说着对不起,狠命拿剪刀往自己脖子上戳的样子,再想想自己正是她一切灾难的缔造者,裴嘉宪就不敢像曾经那样放肆而又任性的欺负她了。   “听说皇上把她给放了,而且还让她和太孙择日完婚。”裴嘉宪侧支着肘子,就来了一句。   罗九宁蓦的就坐起来了:“你可知道,她当初给我下药就是故意的,而且,还是她将我扔到马厩里去的,这样的女子,本性坏掉了,也能作太孙妃?要真叫她作了太孙妃,你们这大康不得亡国?”   裴嘉宪把儿子挪到了里侧,笑道:“你爬过来,亲孤一口,孤明儿便在父皇面前坦承当日的事情,替你找个公道。”   也不过一句开玩笑的话,谁知罗九宁整个人顿时就抖了起来。抖了半天,她缓缓闭上眼睛,如蝉翼般的睫毛上还挂着两颗泪珠子:“横竖我们这些人不是叫太孙玩弄,便是叫您玩弄,那佟幼若又非是玩弄了我一人,也玩弄了您。徜若非是这孩子,您能给我一个肃王妃的位置?”   “孤都说了,当时的事情孤果真忘了,是直到去年在洛阳的时候,抓到裴靖宫里那个宫婢,听她讲过,孤才知道这些事儿的。”裴嘉宪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   而罗九宁了,她当然也相信裴嘉宪的话。   但是,她心里不痛快,就是想跟他怄气儿。   “对了,昨儿陶七娘送了信来,说烨王的人曾找过罗承功,她可曾给你写过信?”忽而,裴嘉宪就来了这么一句。   离家整一年,罗九宁除了银子,就没再见过娘和爷爷奶奶,一提起他们,她果真就提起精神来了:“没有,我在内院,一直不曾收到过我娘的来信,怎的,她是把信给寄到外院了?”   “你二叔虽说被萧蛮关押在水牢之中,但是,萧蛮却四处传播消息,说他是投诚了契丹,你可知道为何?”   “为何?”罗九宁仰起脸来,眼儿巴巴的望着裴嘉宪,一点红唇微颤着,但凡涉及到她的家人,她就把故意要怄的气,整整两年无处言说的委屈全给抛到了脑后。   “你二叔是整个大康,唯一见过萧蛮真面目的人,他有一回看到萧蛮出关,于是跟着前去行刺,据说一剑刺在萧蛮的后背上。那萧蛮为人阴毒,心机狡猾,将他抓住之后,便言他是背叛大康,投了契丹。你是知道的,于皇上来说,一人叛国,全家抄斩。”   这个萧蛮,虽不曾见过面,也许一辈子都见不着面的,可是只听他这种行事,已经够吓的罗九宁腿根发软了。   而在那本书里,他还会将她野蛮的掳走,并且囚/禁,调戏。书中的罗九宁,可是九死一生才能从那萧蛮手中逃脱的。   “烨王找承功,是因为我二叔的事情吗?”罗九宁已经预感到不好了。   裴嘉宪轻轻唔了一声:“原本,你二叔的事情孤一直瞒着消息的,但是如今看来,烨王怕是知道此事了。”   烨王既知道了这件事,肯定会拿来发难的。   罗九宁是肃王妃,或者能逃一死,但承功绝对逃不过。   “孤已经命胡东方把你们全家都接到了肃王府中,烨王便真的将事情捅到父皇面前,肃王府也可抵挡一二,你倒不必为此而忧心。”   裴嘉宪顿了顿,忽而声哑:“阿宁,转过去,动动你的屁股。”   那天夜里那种极致的快感,似乎一念闪过,就能即刻浮起来,而裴嘉宪现在想要的,就是重温那种快感。就在今天,他非要重温一回不可。   罗九宁却是顿时毛骨悚然:“王爷您,又不行了?”   “何谓不行?”   “遗精漏尿,秒时就罢,或者说干脆就硬不起来。”身为郎中,罗九宁说起这些来,一套一套的。   “阿宁。”   “唔?”   “往后在孤面前,你可以稍稍委婉一点儿。”   罗九宁也是推心置腹:“王爷或者觉得将我爷和我奶他们护在王府之中,不叫他们因为我二叔而受牵连,便是于我天大的恩赐。但是王爷,忆及那夜的那一回也就罢了,你也并非只在我面前才行,要不,我赠您一盒回春之药,您再到别人身上试试,或者也行呢?”   毕竟王伴月很快就要来了,郑姝亦是一个妾侍,而杜若宁,那位神秘莫测的女子,也将出现在裴嘉宪的生命里。   罗九宁愿意与他一直作夫妻,可没想过在叫他和裴靖两个踩进地狱里独自前行了两年之后,就原谅他,并交付自己。   “至少此刻,孤的身边就只有你。”男人火气要是起来了,语气自然就会恶一点儿,裴嘉宪此刻的语气就很恶。   “那我再往洛阳寄封信,叫郑氏也一起前来?”罗九宁反问。   裴嘉宪别过了脸:“罢了,睡吧。”   罗九宁笑着坐了起来,取过烛拨子来,欠腰一支支的压着烛火:“这就对了,无论贤王妃还是烨王妃,都只是妻,贤王妃有一日过来闲话,就曾予我说过,她与贤王,至少七八年不曾同床过了。但是,这并不影响她全心全意,只为贤王一人着想。”   烛光一盏盏的灭着,满室骤暗,眼看只剩一只烛了,裴嘉宪忽而就说:“你说的很对,夫妻是夫妻,床事是床事,是孤孟浪了。”   罗九宁笑眯眯的去压最后一支烛,对于今夜夫妻二人间的深谈,她格外的满意。   若能一直这样下去,夫妻彼此不涉,她和八娘一直住在这肃王府中,再一起治药,送到济民药斋去卖,又能赚钱发财,不能乐乐呵呵儿的养着儿子,岂不美哉?   而裴嘉宪,为着儿子,她也会照料好他的身体,如此作夫妻,与贤王妃一样,不是才能更加长久?   “阿宁。”就在罗九宁想要压灭最后一支烛的时候,裴嘉宪忽而撑腰坐了起来:“这支烛暂且明着,孤还不想睡。”   罗九宁只得放下了烛拨子。   裴嘉宪转身坐到了床沿上,抽过一本罗九宁常翻的《妇科千金方》来,便于烛下翻着。   他像是生气了,在雁门关晒成了古铜色的脸上肌肤略燥,仿如马鬃一般硬而根根分明的长发微垂于一侧,一条长腿斜斜的横着,另一条腿却是在给小壮壮作枕头。   有一盏灯,书声哗哗,再有儿子躺在身侧,罗九宁很快就要睡着了。   偏偏这时,小壮壮儿也不知怎的,哇一声就开始哭了。   孩子一直睡在最里头,罗九宁于是挪了过去,拦上儿子便哄了起来。   但是,儿子却是个怎么哄也哄不乖的,两只小拳头揉着眼睛,睁开眼睛看看罗九宁,哇的一声,又开始哭了。   “这孩子怎么回事儿?”罗九宁已经许久不曾跟儿子睡过了,手忙脚乱,简直不知道该怎样料理他。   裴嘉宪放下书,隔着罗九宁,一只大手轻轻抚上儿子的小屁股拍着:“方才那本书里说,小儿夜啼,多揉揉他的腿会好一点儿。”   小儿夜啼,要么腹胀,要么生长的太快了腿疼,而壮壮今夜吃的并不多,腹也不胀,定然就是腿疼了,此时替他揉揉膝盖,孩子能舒服点儿,自然就会不疼。   裴嘉宪的手大,手热,抚上小壮壮软绵绵的小膝盖儿,孩子顿时就睁开了眼睛,明眸晃晃的笑了起来。   显然了的,他不疼了。   但是,夹在父子中间的罗九宁,却很不好过。   裴嘉宪就在她的腰后面抵着,硬的摄人,似乎也不怕折了一样。   “王爷,您……”   “孤在替孩子揉腿儿,可没别的意思,难道说,王妃方才动屁股了?”   罗九宁脸红了红,心说我可没有动。他不止在揉孩子,整个人都在有意识的律动。   “王爷……”   “夫妻是夫妻,床事是床事,孤分得清楚,难道王妃反而分不清楚了?”   小壮壮半夜蓦然清醒,两只眼睛明亮亮的,一会儿看看爹,一会儿再看看娘。嗯,娘的脸好红啊,不过红着脸的娘瞧起来分外的美。   但是他太困了,眼睛眨巴再眨巴,想睡,可是又想多看看娘和爹一起逗自己的样子,于是一机灵,又猛的睁开了眼睛,一家三口睡在一处,小壮壮心里说:真好。   他欢的都有点儿睡不着了。   “王爷,哄孩子就哄孩子,您能不动吗?”罗九宁苦着脸说,她自己羞的慌,可是这男人也太过分了,隔靴搔痒,大概就是她现在的感受。   “王妃,孤明白,床事是床事,夫妻是夫妻,你能不能躺好了,不要动?难道现在最重要的,不是哄着孩子睡着了?”   罗九宁艰难的缩着小屁股,可再往里挤,就要挤着儿子了。   而儿子两只圆蒙蒙的大眼睛将眯未眯,正是准备要睡着的时候,为着能叫儿子睡着,罗九宁也不敢再动。   ……   就在这个时候,小壮壮两眼一眯,两条小胖手儿一撇,彻底闭上了眼睛。   “要不要?横竖夫妻,我没有同床的意思,不过帮你一把。”裴嘉宪竟就来了这样一句。   ……   服食了春药的那夜,她所感受到的,恰就是这样扑天盖地,又俗仙欲死的快感。 第76章 冰雪聪明   半夜,从内院出来,裴嘉宪径自就去找陆如烟了。   “皇上还是没有废太子的意思,但是,烨王怕是等不及想要上位了,咱们怎么办?”陆如烟问道。   裴嘉宪长发披散,只着件单袍,懒懒坐在张圈椅里,望着喷云吐雾的陆如烟,淡淡道:“让顾泽海到烨王府去,把太孙当初在江宁府作的事情捅出来,助烨王一把。”   皇帝一直不肯废太子,是因为皇太孙的缘故。他总觉得,就算太子不行,太孙足够优秀。   但等他知道太孙曾在江宁府策划过一场刺杀,此事就另当别论了。   “好,那就这么干吧。”陆如烟重重将烟竿轻轻放到了桌子上:“也该让烨王登场了。”   从陆如烟处出来,阿鸣就在外面站着。   裴嘉宪行步如风,在前面走着,穿过庭院时却是问道:“阿鸣,这长安城中,可有甚好玩的地方没?”   “集美堂,群香楼,全都个顶个的好玩,听说群香楼最近来了个花魁,是个南来的才女,艳冠长安,怎么,爷最近想开开荤?”   “滚!”裴嘉宪怒了:“是能带王妃和孩子们好好儿乐上一乐的地方。”   把顾泽海推出去,让他帮烨王去撕咬太子,估计长安城要有一番轰轰烈烈的变故了。而这时候,裴嘉宪得寄情于山水,带着妻儿好好玩乐玩乐,才能叫皇帝相信,他于朝事没有挂葛。   而且,他这府中最近添了个人,还是个女子,虽说那女子眼看要走,但将来她会出现在长安公侯之府的交际场中,他得提前跟罗九宁说说这事儿。   私底下养着个女人,而又非是姬妾,这种事情,总得要把罗九宁哄高兴了才能说。   阿鸣想了想,道:“要说孩子们喜欢,奴才觉得您当去乐游原上转一圈儿,皇上给您赐了一座园子,不就在乐游原上?”   裴嘉宪回过头来,冷冷望着阿鸣:“你怎知孤在乐游原上有处苑子?”   “王爷这几日,不是总吩咐人往乐游原上送东西?”阿鸣一脸的天真。   这就对了,那个女子,就养在乐游原上的苑子里。   裴嘉宪己坦坦荡荡,若是一直藏着掖着,估计罗九宁反而要起心思。   那就索性,正好带着罗九宁和孩子们去原上玩一玩,也把那位女子直接介绍给罗九宁认识?   顿了顿,他道:“抓紧前去布置,记得多买些小兔小猫小狗的放到园子里,待过上几日,孤要带着王妃和俩个孩子一起出去,乐上一乐。”   阿鸣得令,转身就走。   裴嘉宪于阿鸣辞别,却仍不回内院,转了一圈儿,却是到了八娘所住着的,独成一幢的小院子里。   这种小院子,肃王府中有许多,是给将来要入府的姨娘们建造的,环绕着正院,但又自成一体,各个王府府第中的妾侍院子,也全是这样建造的。   三更半夜的,小月娘和陶八娘两个此时都在梦中。   听说王爷来了,小月娘懵了半晌,才进来唤陶八娘起床。   “娘娘,肃王殿下这半夜的,又来找您了,见是不见?”小月娘曾经是在宫里伺候过陶八娘的宫婢,她恍惚记得,当初陶八娘在宫里的时候,这肃王就曾几番找过她,但那并非这般黑天胡地的夜里。   这半夜的,王爷来找王妃的姨母,而这姨母又还很年青,小月娘莫名觉得怪怪的。   “无事,等我穿好衣服了就出去。”陶八娘说道。   顿了许久,她轻轻叹了口气,穿上衣服就出来了。   裴嘉宪站在窗前,一袭青衣,烛光下眉眼如修,但是眸光瞧着,却格外的滇人。他盯着衣衫整齐,但整个人憔悴无比的陶八娘看了半天,问道:“在府中过的可还如意?”   陶八娘垂了垂眸子,道:“我是迟早要走的,只要你待阿宁好,我是什么都不会说的。”   “你要想出去,我于乐游原上替你找座女庵或者道观,你悄悄的住进去就行了,切记不要四处乱走,烨王和太子都不会放过你,父皇要知道你相貌尚且完好,只怕也要传你入宫,你大概,从此都不想再入宫吧。”   “我不止不想再入宫,我甚至一刻都不想再看到你。一想到你害死了我的九妹,我就恨不能一把掐死你。不,不止是你,从皇上再到太子,烨王,你们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八娘说着,忽而就激动了起来。   窗外的月光给裴嘉宪的脸染上一层淡淡的青,但抽了抽唇,耐心解释道:“当时如烟需要她。”   “就因为陆如烟需要,你让一个怀胎十月的孕妇随军出征,还难产死在军营里?”陶八娘越来越愤怒了。   事实上,陶八娘是通过烨王,才知道裴嘉宪害死了陶九娘的。   听闻他先是害死了陶九娘,再接着又在娶了罗九宁之后不停的苛待她,陶八娘才会止不住愤怒的,想要在皇帝面前作伪证,帮烨王和太子斗倒裴嘉宪。   但是,看在他待罗九宁很好的份儿上,陶八娘就把他曾害死九娘的事实给藏了下来。   因为她知道罗九宁和陶九娘的情谊。若叫罗九宁知道裴嘉宪曾害死了自己最爱的姨母,身为妻子,她得多痛苦。   “你只要一直待阿宁好,再替我杀了烨王,替我的女儿报了仇,九娘的事情,我是不会告诉阿宁的。”陶八娘说道。   裴嘉宪笑了笑:“杀人是不可能的,毕竟皆是孤的兄弟,孤不可能伤他们的性命。你只要记得管紧了自己的嘴巴即可,孤从今往后,可不希望阿宁听到任何一丁点儿,与孤不利的消息……陶八娘,孤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动动手指头你就能永远的闭上嘴巴,珍惜自己这条命,可否?”   说着,他转身就走了。   陶八娘瘫坐在椅子上,目光呆呆的望着前方,想象着陶九娘当初叫裴嘉宪带在边关,四处漂零,又在生产时难产而亡的样子,恨他,亦恨烨王,更恨太子。   可惜她的性子比罗九宁更绵,想来想去头发痛,索性就去睡觉了。   且说次日,王伴月终于从洛阳回到长安了,一下马车就直奔内院,抱起小壮壮来,吃惊于当初那么小点儿孩子,如今竟是跑的这样溜了。   俩人正坐着吃茶,阿鸣进来回话儿了。   听说王爷要带王妃和壮壮一起去乐游原,罗九宁一把就抓上了王伴月的手:“走,到时候咱俩带着俩孩子,一起去。”   “我恐怕去不了,我还得入宫看我姑奶奶去呢。”圣母皇太后是王伴月的姑奶奶,既她回长安,肯定得先去见她姑奶奶。   阿媛格外的雀跃,连带着壮壮儿也乐的不得了。   似乎所有的孩子都一样,跟着娘睡过一夜之后,小壮壮便拒不肯再跟奶娘睡了。而且,喂他羊乳,他愿意吃,奶妈的奶却是执意的,一口都不肯再吃了。   这夜躺到床上,小壮壮翻来覆去,就开始不停的念叨:“爹,要爹。”   “你爹在外头了,今夜不回来。”罗九宁气鼓鼓的说。   小家伙屁股圆蹬蹬的,摸上去一把肉肉,格外的舒服,翻来滚去,依旧是念叨:“爹,爹揉腿腿。”   他还记得昨天夜里爹给自己揉腿腿的事儿呢。   小家伙长的快,腿到了夜里骨头里面就发酸,只是孩子太小说不出来而已。   所以,咬着手指头,跟娘睡在一处,滚来滚去,就是希望爹能回来,给自己揉揉腿儿。   “不许再叫爹。”罗九宁哄的不耐烦了,在他屁股上啪的甩了一巴掌:“现在闭上眼睛好好睡觉,否则就到奶娘那里去。”   “爹,我要爹。”小壮壮哇的一声,也是哭开了。   就在这时,热热两只大手就把壮壮儿给搂了起来:“爹在这儿了,爹来哄你睡觉,咱不哭了好不好?”   裴嘉宪身上一股子淡淡的河风腥气,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回来的,捞过儿子便在地上哄了起来。他哄孩子倒是很有一套,不一会儿,小家伙就不哭了。   “孤今夜还得出去,无法陪着你们一起睡,可否?”待哄睡着了壮壮儿,裴嘉宪问道。   罗九宁白了他一眼:“你要出去便出去,嫁你两年了,我何曾在意过这个。再说了,你不也一直说,夫妻是夫妻,同床是同床,咱们俩相不干涉的?”   裴嘉宪勾唇笑了笑:“孤说的同床,仅仅只是同床而已,只是在王妃这儿,那同床它就变了意味,你得相信,孤向来是个正人君子……”说着,他侧首,瞄了眼她半搭着锦被的屁股,意味深长的笑了笑,转身出去了。   罗九宁给他气了个半死,眼睁睁的看着他出去了。   次日一早起来,就该要去乐游原了。   阿鸣说乐游苑上有许多好玩的东西,足够小壮壮和阿媛两个乐的。罗九宁在长安呆的烦闷,正好也想出去逛逛了,心里倒是颇为期待,这日一早,起的也不比寻常更早。   起来才在梳妆,阿青进来了。   她道:“娘娘,济民药斋那位萧东家又来了,在外头等着您,说自己带了味您最需要的药来,要给您过目。”   萧辞居然又来了?   他送的小驮铃,壮壮和阿媛两个一直都格外喜欢呢。   罗九宁才梳洗罢,急急忙忙的就出来了。   如今裴嘉宪回来了,前院全是外院的人,内院一应进出的人,都在府后门上的一间议事厅里。   那萧辞给人带到议事厅里,就在等罗九宁。   这人一件青色半幅短衫,头上别着根木簪子,日光下看着皮肤比那夜见的时候还白,眉骨格外的高,衬着双目份外深邃,颇有几分异族人的样子。   打开三尺长的药盒,罗九宁直接给惊呆了:“这是云南来的百解马兜铃,这是云南来的叶下花,这是九子不离母,虽说不算珍贵,但是毕竟全是滇南的东西,在长安可不好找,萧掌柜您这药,是从哪来的?”   “王妃不是来信问萧某要这几味药,萧某特地亲赴云南,亲自入山替王妃采摘来的。”萧辞说着,将药箱整个调转,就推到了罗九宁面前。   这些药,是罗九宁要买来配药,彻底治好小阿媛那自打生来就有的红疹的。   不呈想,这萧掌柜竟是说到办到,就给她找来了。   “陶九娘当初曾予萧某说,自己的小外甥女儿冰雪聪明,天生一颗菩萨心肠,世间难得。萧某一生贩药,见过的郎中多,但如陶九娘与王妃这般的女医却鲜少,既您有所求,萧某甘脑涂地,也要替您办到。” 第77章 乐游原   这萧辞赠了药,收了钱,便准备要走。   但是,忽而回头,他问道:“王妃今日可是要出门?”   罗九宁笑道:“恰是,打算带着孩子们出去玩一玩。”   萧辞又道:“可是要去乐游原?”   罗九宁顿时心头就浮起了一股戒意来,一个药房掌柜,问她这些事情作甚?   “这个,我怕不便言明。”   萧辞笑道:“不过是方才进门时,在路上听见尊府套车的奴才们提及,顺耳听来了两句,王妃不必惊慌。我昨日归的长安,路过乐游原时,见南风正正,恰好放纸鸢,徜若要去,记得带几只纸鸢。”   原来如此。   罗九宁笑道:“我晓得了。我还得进去收拾收拾,萧掌柜领了银子,就请回去吧。”   回到内院,俩孩子早已叫奶妈给收拾的齐齐整整,正在忙着给喂饭呢。   小壮壮一起来就不乐意:“要爹抱抱。”   “你爹在外头,在忙呢,没法抱你,要不想娘抱,就让你王姨娘抱着你。”罗九宁也生气了,不肯抱他了。   按理来说,裴嘉宪早起要去上朝,朝事五更开始,这时候也该回来了呀。   小厨房端了粥上来,给罗九宁今儿的是桂花甜粥,小壮壮和阿媛两个的却是山药粥。   桂花鲜甜,嗅之鲜香,小阿媛闻着新鲜,也想吃。但才伸了勺子过去,阿青连忙就把粥给端走了。   “这粥里面是搀着南珠粉的。南珠是海珍珠,不比河珠里头粉多,质不好,南珠只有外头一层薄粉可以食用,而一颗南珠就得几十两银子不止,这碗粥只有王妃一个人能吃。”阿青说。   罗九宁心中腹诽着丽妃对于自己这种无来由的‘疼爱’,盛了勺子粥,桂花甜滋滋的,珍珠是个什么味道,她倒也没有尝出来。   小壮壮喜食山药,又爱吃饭,那山药粥里还和着青菜,叫奶妈喂着,不一会儿一碗粥已经下肚了。   就在这时,王伴月踉踉跄跄的走了进来,竟是一脸惊魂未定的样子,坐到了桌畔,顿了半晌,她问道:“娘娘这是准备要去乐游原?”   “你今儿从宫里出来的倒早,看来今儿太后见你的早。”罗九宁说着,从自己的盅子里分了半盅粥过去,示意王伴月一起吃。   王伴月吃了一口,大赞道:“这粥好吃。”   旋即,她又道:“我听说宫里乱着呢,不如那乐游原你们就别去了,在府中呆着不是更好?”   “要去。”壮壮一脸的理直气壮。   阿媛也道:“想去,我们想去。”   于孩子们来说,哪里有好玩的,自然就想去哪里。   罗九宁几口吃罢了粥,也不等裴嘉宪,出外见胡谦昊早已将马车备好,就带着奶妈和阿青几个趁上车,先行出发了。   就在她出城之后不久,城上忽而狼烟燃起,整个长安城所有的城门全部关闭,全城顿时陷入戒严之中。   从烨王得到顾泽海,再到他拿太孙在江宁府刺杀皇帝的事情发难东宫,也不过一个早朝的时间。   皇帝雷霆之怒,于是便下旨废太子,太孙,命人锁死东宫,审罪待查。   裴嘉宪虽是幕后推手,今天却并未入宫,而是,一直在丹凤门的门楼上,守株待兔。   “太孙曾行刺过皇帝,便身为长孙,此事要追究起来,便死罪能恕,这辈子他是绝对不可能再有自由的。”陆如烟如是说道。   清风相扶,城外便是一片沃野良田,裴嘉宪道:“但是自从昨夜起,他就一直潜藏在东宫不曾出来过,孤最担心的,还是他会逃出城去。”   裴嘉为了在皇帝面前保持自己不涉政事,无意皇位的散淡之心,这几日甚至连朝都没上。   但是,以他的直觉来说,裴靖不会那么轻易就认输。   太子妃的侄子佟新安手中还有大量兵力,而太子妃的哥哥佟谦在裴嘉宪去雁门关的时候,也去了雁门关,却是一直呆在阴山王府中,想必是在游说阴山王,让他支持太子一脉。   这时候裴靖若逃出长安,逃到阴山王府,雁门关的局势,势必将要更乱。   裴嘉宪对于裴靖,倒是没有什么私怨,但是,从他策划江宁府那场刺杀开始,就跟裴嘉宪成了两路人。   裴靖可以活着,但也只能活在裴嘉宪的眼皮子底下,毕竟,他也是皇位野心勃勃的争夺者,裴嘉宪可不想这个心机深沉的少年从长安城中跑出去。   城楼上清风相拂,城外一片沃野,裴嘉宪隐隐想起自己小时候,带着裴靖一起从皇宫里溜出来,也曾在这丹凤门上二人并肩,看过城外的良田沃野。   那时候裴靖才不过四五岁,小屁孩儿一个,骑在裴嘉宪的脖子上,使劲的拍着他的肩膀:“四叔,四叔,你是我的大马马,再踮高点脚,我还要看更远的地方。”   “王爷,废太子的成谕下来了。但是皇上也没有立烨王为新的太子,只说此事暂且搁置,还有,王妃已经出城了。”一个侍卫疾步上了城楼,说道。   裴嘉宪顿时想起来,自己今天还答应好罗九宁和小壮壮儿,要带她们去乐游原了。   他小跑着下了城楼,下城楼之前,交待侍卫:“紧盯着东宫,徜若有什么事情,飞鸽传书予孤便是。”   等裴嘉宪一出城,整个长安城就被彻底封禁了。   废太子之后,为防大局有乱,照例,整个长安城要封禁三天的。   且说这厢,罗九宁叫侍卫们伴着,抱着儿子,带着小阿媛,紧赶慢赶的正走着。   忽而车队就停下了。   等了半晌,前面的侍卫来报说,半路碰上了舜华长公主的车队,舜华长公主也要往乐游原去。   舜华长公主,是皇帝的幼妹,由皇帝赐婚,嫁给了齐国公。   齐国公与舜华长公主夫妻二人和睦,也只生得一子,在老公国死后,便承了齐国公的爵位,如今这位舜华长公主,便是处在孀居之中。   舜华长公主的良善之名,却是遍及长安。   罗九宁前些年入宫的时候,还曾替那位长公主医过她的痰疾,只记得那是个格外温柔慈祥的老太太。   当初翠华宫失火,八娘被焚,人人都与罗九宁划清了界线,裴嘉宪命人将她关起来审问,想知道当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而这时,是舜华长公主亲自登门,在裴嘉宪面前说情,让他放了她。   车停片刻,有位女官过来了。   在车前行过了礼,她道:“我家公主说了,待到了原上,请王妃过门做客,她很想见见尊府的小世子。”   “你去告诉长公主,就说阿宁也十分想念于她,待到了原上,会去见她的。”   眼看将到乐游原时,后面一阵马蹄疾策,壮壮先就喊了起来:“爹,爹来啦。”   果然,等到马匹赶上来,策马疾驰的正是裴嘉宪。   在窗外扫了小壮壮一眼,他忽而扬鞭,却是疾驰而去。   好吧,逗的孩子兴奋的什么一样,转身却是自己走了,白留下孩子一脸委屈的样子,在马车里怏唧唧的哼着。   但等一到原上,进了自家的苑子,小壮壮和阿媛俩个就乐开花儿了。   苑子自然亭台楼榭,精致无比,但小孩子于这些提不起兴趣来,他们只看到满院乱蹦的,白绒绒的兔子,还有一大群的小猫儿,另外,水里还有游着的大白鹅,总之,一座清幽别致的苑子里,处处跑的都是小动物,树上还挂了各式各样的鸟儿。   罗九宁甫一进门,便吩咐阿青把准备好的纸鸢拿出来,原上果真东风柔柔,正是个放纸鸢的好时候。   小壮壮和阿媛两个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欢实的眼睛都睁不开来。   而这时,小壮壮忽而看到墙角里堆着一堆的沙子,竟是奋力的,就朝着那堆沙子奔了过去。   再然后,无论兔子还是鹅,他全然不放在眼里,专心的就去对付那堆沙子了。   奶妈和阿青,并一众小丫头见状,呼的呼叫的叫,就像把小壮壮从那堆沙子上给劝回来,毕竟沙子乃土,太脏了些,也太不称壮壮的身份了。   奈何小壮壮的人生,从一开始到现在,也不过短短的一年零三个月,那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又不该干什么。   为了表达不满,他放声的大哭了起来,还就坐在沙堆上不肯走了。   就在奶妈和阿青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时,身后传来一个坚毅的声音:“这是铲子,让他随便挖便是了。”   奶妈回过头来,就见王爷站在身后,手中一把精巧的小铲子,正是厨房里用的好种小锅铲,木质的,给小孩子捏着,恰是刚刚好。   “孤小时候也极爱玩沙子。”站在窗子里,裴嘉宪笑着说:“爱玩沙子,果真乃孤的种也。”   丫头们全在殿外,但茶点皆是备好的,才滚过的水就放在围篮里,雪白的帕子掂在上面,这是给她冲茶用的。   见案头的竹质茶筒里摆着各样茶叶,罗九宁越过裴嘉宪最喜吃的碧螺春,却是拈起一只装着黑荞茶的茶桶来,于里面拈了一撮黑荞茶出来,冲了两盏,捧给裴嘉宪一盏,自己也吃了一盏。   “我记得皇宫里似乎没有什么沙子,王爷自幼长在皇宫,哪里来的沙子可玩?”   于夫妻来说,最幸福的事情,大抵就是这样并肩站在一处,望着窗外的稚子玩耍了。   “有。当时南宫的角落里,就堆着一堆沙子。孤小的时候爱玩它,每每早起,总喜欢提着只小铲子到那沙堆畔去,沙堆城堡,木叉作士兵,排兵打仗,一个人就能玩上一整日。”   但是,太子和烨王等人知道这件事之后,每天早起,就故意要在那堆沙子上撒尿。   渐渐到了后来,连那些太监们,也把那堆沙子当成个拉屎撒尿的地方。   小小的裴嘉宪眼睁睁的看着几个哥哥,并那些太监们弄脏了自己唯一的喜好,爱玩的东西,不得已只能丢下铲子,有很长一段时间,每每早起,他都会长时间的望着那堆沙子发呆。   而小乌龟,就是另一个悲伤的故事了。   他其实早慧,记事的非常早,但是又拙于表达,每每想起童年来,似乎只有无尽的委屈,为着这个,裴嘉宪很少去想童年。   “那些沙子孤命人淘澄过多遍,极干净的,壮壮喜欢,就让他使劲的挖。孤小的时候曾一度幻想,自己能永远睡在沙堆里呢,这有甚妨碍。”   “合着,王爷是要将自己童年时全部的遗憾,都让我家壮壮来不补了?”   罗九宁望着自己那掘着小屁股,挖了个热火朝天的儿子,忽而见他屈膝一跪就跪到了沙子里,怕他膝盖要受了凉,可是叫裴嘉宪盯着,那想要把孩子抱回来的话,就生生儿的,吞了回去。   就在这时,身后忽而一个女子唤道:“表哥。”   罗九宁闻声回头,便见一个身着一袭白裳,面似鹅蛋,肤脂日莹剔透,仿如云中仙子般的女子,站在自己身后。   在没有见到她之前,罗九宁不知道这世间,这个女子会是谁。   但在看到这个女子之后,罗九宁就明白了,这就是书中的那位,能让裴嘉宪为之折腰的女子,杜若宁。 第78章 坦坦荡荡   既有外客在,自然是阿青进来上茶。   “阿宁……杜姑娘,请坐。”裴嘉宪指着不远处的椅子,说道。   话音才落,他便见罗九宁的唇角微翘了翘,笑的就几他揶揄。   是的,私底下,其实早在三年前,裴嘉宪就称这杜若宁姑娘为阿宁了。没办法,谁叫他认识杜若宁,远比认识罗九宁更早呢。   阿青因见王爷和王妃吃的皆是黑荞茶,于是,给这杜姑娘也泡了一杯黑荞茶,但是等端到面前,杜若宁的手就捂到了唇上。   “与王爷一般,除了碧螺春,别的茶我不吃的。”略带歉意的,她笑着说。   裴嘉宪原本胸怀磊落的,也不知为何,蓦地一下,竟就脸红了。   而罗九宁仍旧笑了个含蓄,接着杜若宁的话,她说:“这黑荞茶是养胃的,杜姑娘若是胃口好,不吃它也罢。”   “养胃不是莫若红茶,这黑荞茶养胃,我倒是头一回说,听说王妃本身就是郎中,能否赐教一二。”杜若宁接过茶杯来,笑的格外本分,话也说的极是家常,语气里还带着些好奇。   这位,比起她那嚣张跋扈的姐姐杜宛宁,温柔的简直仿如一抹月光似的,便说话的语气也是柔柔的,极能叫人心生好感。   裴嘉宪背往后扬了扬,仍旧是一贯那种,置身事外,看女子们聊天的架势。   罗九宁也不急,解释道:“虽说红茶养胃,但是红茶性热,一般来说,只治胃凉胃寒。而大多数人若是胃不舒服,倒也不为寒凉,而是易喜易怒,喜怒不定时,刺激着胃部,叫它不适,黑荞镇定安神,更多的时候,它是镇定人的心神,叫人能安定下来。”   裴嘉宪确实偶尔会胃部不适,但并非是痛,而是闷,是抑着的沉闷感,叫他觉得焦灼无比。   若非罗九宁如此解释,他其实了不懂这个。   杜若宁恍然大悟:“王妃说的是,阿宁受教了。”   眼看将午,罗九宁再坐得片刻,便说要去歇息了。   而这杜若宁,仿佛在此久住一般的,站了起来,却是领着罗九宁,要往后院去。   儿子还在卖力的挖着沙子,小阿媛喜欢上了两只毛绒绒的兔子,亦步亦趋跟在罗九宁身后,进了房间,也不远走,就团在她的脚边,默默的顽着两只小兔子。   罗九宁静静躺在床上,听着外面那杜若宁在给婢子们吩咐事情。   “表哥既胃不适,就把那道酒醉鸭肝和笼蒸螃蟹都撤了去,胃寒的人,吃不得那个。”她说道。   “那要换成什么了,小姐您统共就准备了四个菜啊。”丫头问道。   杜若宁道:“不是还有咱们昨儿新磨的嫩豆腐,来一道杏仁豆腐。再把昨儿咱们做多了的狮子头拿出来蒸几个,来一道蟹粉蒸狮子头,然后再来个清蒸肉沫蛋,那个孩子顶爱吃。”   丫头领命,去了。   罗九宁于是也就闭上了眼睛,静静的寐着。   “母亲,这个杜姑娘,只怕在咱们家住了许久了。”小阿媛凑到了罗九宁身边,低身的说。   睁开眼睛,罗九宁笑问:“阿媛怎么知道的?”   “娘没听见她说,昨天还做多了狮子头呢,那狮子头,焉是一天两天就能做出来的?”   罗九宁笑着抚上阿媛的脑袋:“你很不该将心思放在这些事情上,坐马车累了就跟娘一起睡会儿。   阿媛倒是极乖,缩在罗九宁的身边,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罗九宁也是困极,搂上阿媛,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先是阿媛给人从她怀里抱走了,再接着,塞进个脏兮兮的小壮壮来,嗅之就是一股的灰气。   “这苑子里床多得是,王爷总不会还要睡我这张吧?”罗九宁立刻就醒了,儿子一搂腿一横,不许裴嘉宪上来。   他一个膝盖还跪在床沿上,似笑非笑的望着罗九宁:“你就不好奇,她是从何而来?”   “不好奇,一丁点儿也不好奇。”   “可你当初记个小本本儿,上面拿朱笔划着她的名字,下面还勾了好几道。”裴嘉宪又道。   罗九宁望着裴嘉宪,有许久的功夫,没反应过来他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朕只为表妹折腰,而裴嘉宪终将杀妻杀子,只为夺得皇位,你那本子上,不是记着这么几句话。”裴嘉宪再道。   罗九宁还没问,这杜若宁不闷不哼的,怎么突然就出现在裴嘉宪的苑子里,他倒是质问起她,她为何会拿朱笔记杜若宁的名字了。   “孤不知道你于杜姑娘知道多少,也不知道在你和杜宛宁俩人所知的那个天机里,她究竟将来要作些什么,但是阿宁,杜姑娘极其可怜,九死一生才能到长安,如今她已有了新的身份,这两日也将搬离咱们这苑子里,到京城去,你既见过她了,咱们就好好将她送出去,可否?”   “好。”罗九宁果断的说。   顿了顿,她又道:“只是,我果真极好奇,原本该在阴山王府的杜姑娘,是怎么跑到长安来,又找到你的?”   裴嘉宪也是默了许久,见罗九宁那条腿不知何时松了回去,也就转过来,躺到了床上。   照他所说,那杜若宁的来京之路,非但艰险,也果真是九死一生了。   这杜若宁,本是阴山王府的庶出之女,但是,因其母本身就不受宠,杜虢待她远不及待杜宛宁那般的疼爱。   至于其嫡母,祖母等人,更是从未将这杜若宁放在眼里过。   然后,便是裴嘉宪在前往阴山王府借兵时,杜虢拒不肯出兵这件事儿了。   杜若宁替裴嘉宪偷了军备图之后,杜虢愈发恨其,索性将她给困禁了起来。而其后,她明知嫡母将亡,祖母将逝,却是一言不发,静待事情发生。   为着这个,阴山王亲自出面,想要烧死这个生的美艳,偏偏又妖言惑道,预言阴山王府将亡的庶出之女。   但是每每老态龙钟的阴山王命人燃起大火来,准备要将自家这妖女给烧死时,就会天降暴,把火给熄灭。   烧了几番,皆是如此,府中的下人们便有些害怕了。   而这杜若宁于私底下,点拨了几个下人一番,诸如今日小心,不要出门,明儿替你家孩子看看肚子什么的。   那被她点拨过说不要出门的人,自己未出门,换了兄弟出门,结果兄弟的腿给马撞折了。   而另一个,她让带着自家孩子去看看肚子的,第二天带孩子去看肚子,郎中说,这孩子肠子叠到了一处,再不来,命都要没了。   至此,下人们益发认定杜若宁不是妖言惑道,而是天神下凡。   于是大家一商量,月黑风高夜,悄悄儿的派了几个人,就把她给送到长安了。   因其父杜虢还在长安,杜若宁不便入城,而是找到裴嘉宪,求裴嘉宪暂且庇护自己。   因为杜虢如今正在四处搜捕杜若宁,想把这个逆反的女儿给拘回家去,裴嘉宪为不惹阴山王一系燥动,于是便把杜若宁给养在了别苑之中。   迄今为止,这杜若宁,在乐游原上这座别苑中,住了至少有一个月了。   裴嘉宪本也坦荡,说起来自然毫无保留,大手轻轻抚着儿子绵沙沙的小屁股,他道:“这杜若宁,和那杜宛宁和全然不同,她是个好姑娘,而且她一分一毫,,从不曾在孤面前提起过什么先机,如今到得长安,也只为保命而已。孤与她之间可什么都没有,但既她到了长安,又住在咱们的苑子里,孤觉得自己有必要跟你说上一声。”   “王爷果真想说,早在一月前就说了,何必等到今日?”罗九宁反问。   裴嘉宪叫她给噎住,索性侧过身,去抚儿子的小屁股了。   小家伙屁股上沾满了的,全是沙子。   罗九宁却是侧过了身子,靠着床里侧,继续就假寐了起来。   怪不得书中说裴嘉宪要只为表妹折腰。   你听他此刻的口气,三个女子,先入为主,他总觉得她和杜宛宁两个心机深沉,而杜若宁则不同,不论天道,顺势而流,恰是裴嘉宪最喜欢的心态。   所以在他心中,杜宛宁早就是下趁了,还上赶着要作妾,他又如何肯要?   而这杜若宁,在乐游原上悄悄住了一个来月,却是一点风声都不曾露出来,这份心机,又岂是杜宛宁能比的?   “难道说,王爷准备那杜虢一日在长安,您就一日把这杜姑娘养在乐游原上?”忍了半天,本着儿女皆在膝下,日子还要好好过下去的决心,罗九宁又好声好气问道。   “就在前几日,孤的姑母舜华长公主听闻她在长安之后,便提出来要认她作义女,所以,如今她是公主府的女儿,算得上是孤的表妹了。   舜华长公主今日亦在原上,从明儿起,杜姑娘就会随她入长安,以公主府义女的名义,在长安行走。”   却原来,是因为这个,杜若宁才要唤裴嘉宪一声表哥的。   毕竟那杜宛宁称他,可是叫作裴大将军了。   罗九宁将儿子搂了过来,笑道:“罢了,既王爷说过,我也知道了,这事儿也就完了。只是,但不知咱们是今儿回长安,还是要在此过上一夜,再回长安?”   裴嘉宪哑着声音,忽而就凑了过来,一脸的认真:“难道你就不该在此,给孤再怀个女儿?” 第79章 寄情山水   “难道王爷不也曾说过,夫妻是夫妻,床事是床事?”罗九宁旋即反问。   “话是这么说,但万一王妃想得慌,孤这里横竖闲着也是闲着……”   他声音忽而一哑,撞了过来,罗九宁气的一脚踏出去,小壮壮蓦的就睁开了眼睛,定定的望着亲娘。   “下去,我要陪着壮壮儿好好睡上一觉。”罗九宁不好再踢他,于是就来了一句。   但是壮壮立马就奶声奶气的喊了一声:“爹,抱抱。”   裴嘉宪粗臂搂了过来,将罗九宁和儿子全搂到了一处。儿子在里侧,要睡觉就偏要他爹的手拍着哄着。   罗九宁若有胡子,此时全气的吹起来了,正准备要酸裴嘉宪两句,便听门外一个女子唤道:“表哥!”   裴嘉宪的手顿在小壮壮的屁股上,小壮壮在笑,罗九宁也在笑,一大一小顿时抖作了一团。   外面阿青迎上那一身白衣如雪的杜若宁姑娘,笑道:“王爷和王妃正在小憩,但不知杜姑娘何事相找?”   “饭已备好,我想着,他们是不是该吃饭了。这可是我自己的手艺,也不知道是否能合王妃的口胃。”   阿青笑了笑,道:“当是合的吧,王妃自来不挑食的。”但她又说:“咱们王妃毕竟是已婚了的,杜姑娘往后要见她,在门外报一声便可,如此进来,怕有些不合适呢。毕竟王爷也在里头。”   杜若宁听见屋子里轻轻浅浅的笑声,连忙笑着说:“是我大意了,往后不会的。”   杏仁豆腐,蟹粉狮子头,这皆是孩子们最爱的菜式,小壮壮和阿媛两个吃了个高兴,便罗九宁,听说这些菜全是杜若宁作的,也是格外的赞叹了几声,毕竟她可作不出这种菜来。   吃罢了晚饭,罗九宁带着孩子们回屋梳洗,因为接下来,她还要带着孩子去隔壁舜华长公主的苑子里拜访。   裴嘉宪这也是头一回到乐游苑,骑着马带着阿鸣与管家,便要策马去瞧瞧,皇帝赏给自己的这座苑子到底有多大。   才从苑子里出来,裴嘉宪便迎上胡谦昊。   他开门见山便道:“王爷,长安城里传出来的消息,皇太孙压根就不在东宫,长安城中也没有他的身影,显然他已经逃出长安了。”   裴嘉宪顿在那里,半晌,马鞭于半空中抽出一声响来:“不是叫你们在城外盯着?”   “他走的隐秘,连废太子,到此刻都不知道他是何时跑的。”胡谦昊于是又道。   跑了,居然又叫他给跑了。   裴嘉宪甩着马鞭在空中划了两划,终是道:“罢了,孤知道了,你且下去吧,注意巡察苑子周围,勿要叫陌生人进来。”   胡谦昊领命,转身离去。   望着原上的一轮明月,裴嘉宪顿时皱起眉头来,裴靖那条滑溜溜的小兔子,又跑哪去了呢?   等中秋的圆月高悬,夜幕升腾时,罗九宁带着阿媛和壮壮三个,才打算去拜访舜华长公主。   乐游原这地方,地势比长安高,但风比长安的还暖。   原上的月儿,也比长安的更圆,更明。小壮壮生来,还是头一回注意到天上的月亮,指着那月亮,极霸气的说:“娘,我的,我的。”   他的意思是,那圆圆的月亮,是他先发现的,当然也就是他自己的。   罗九宁也极霸气的说:“好,那月亮啊,从今往后,就是我家壮壮儿的,任何人都不许于他抢啊。”   小壮壮在娘的怀抱里巡了一圈儿,见所有人都低着头,果真没人跟自己抢月亮,又扬着脖子,专心去研究那个月亮了。   到了长公主的别苑,在前厅坐了许久,才等到长公主从屋子里出来。   而原本该在肃王别苑的杜若宁,提前一步到了长公主的别苑,也是贴身伺候着她。   这舜华长公主,实则也是为了杜若宁才来的。   裴嘉宪为了能叫杜若宁在长安有个正当的身份,而不止叫杜虢追杀,于是,便替她引荐了瞬华长公主,而瞬华长公主自己本身膝下无女,一见如故,当时便认了这杜若宁作自己的义女。   所以,从今往后,这杜若宁就不是阴山王府的女儿,而是舜华长公主的女儿了。   见了壮壮,长公主默默端详了半晌,笑道:“这孩子与他爹生的极像,但显然,口齿要比他爹伶俐些儿,才这般小,嘴里叽叽咕咕个不住。”   说着,她抬头,给了杜若宁个眼色。   杜若宁连忙从身侧的丫环手中接过漆盘来,盘中一束束的摆着,竟是人参、丹参、何首乌、灵芝、麝香、沉香、冰片、牛黄、雪莲等珍贵药材。   “宝剑赠英雄,良鞍配好马。阿宁是个女医,曾经还替我医过病的,这些药材放在我们府中,也是成了糠絮,留着给你治药去,如何?”长公主笑眯眯的,就说道。   于罗九宁来说,果真这世间无论任何的珍惜,都不及药材,她连忙亲自捧了过来,给长公主说谢谢。   这还没完了。   长公主示意杜若宁再捧了一盘子过来,其中两幅卷轴,一幅是苏汉臣的戏婴图,另一幅是沈周的山水,另还有一对玉马,两对玉壁,这才是赠予小壮壮的。   不过,便才新认了杜若宁这么个义女,而小壮壮欢于膝下,着实的可爱,都没能逗的长公主开心起来。   她颇有些闷闷不乐的坐了半晌,才道:“要我来说,老四也太没良心了些,据说今日朝堂上烨王和贤王,并一众朝臣们集体围攻太子,皇上气的将太子都给废了。   老四却是跑出长安城,在原上逍遥,他就没想过,自己此时该替太子说上两句吗?”   罗九宁和杜若宁虽说心中皆暗暗吃惊纳罕,但皆未说话。   罗九宁不知道杜若宁的底细,也不知道她于自己究竟知道多少,所以能不说就不说。   而杜若宁,表面看上去坦坦荡荡,本本分分的站在那里,仿如置身世外一般,更是全然不关心此事。   长公主于是自顾自的说:“就在方才,长安有人带出消息来,说皇上果真把太子给废了,而且还高墙圈禁,照例三天之内,长安城中所有人等,不许出也不许进。   要我说,老二是个没良心的,老三是根墙头草,此时正是用老四的时候,他要能在长安,在皇上面前觐觐言,太子也不至于一夕之间就被废掉不是。皆是父子兄弟,老四这时候出来玩,太不应该了些。”   罗九宁一言不发,也不能只叫长公主一个人说话,杜若宁便劝慰长公主道:“皇上既决议了要废太子,自然是早就想好了的,这时候别人规劝都没什么用,表哥劝他,又有何用,干娘您不该为此而责怨表哥的。”   长公主的身侧,傍晚才折的桂花插于玉瓶之中,香气浓烈,坠珠的锦帐叫微风拂着,搀金珠线穗子亦是微微而摆,捧起婢子们送来的甜浆,也是一股新香鲜甜的桂花气。   她于来路上碰见罗九宁,再邀请罗九宁到自己这别苑中来,本是想请她今夜劝劝裴嘉宪,再叫裴嘉宪劝皇帝,收回废太子的成命的。   怎耐罗九宁一言不发,一语不接,竟是从她这儿,就无从下口了。   坐了半晌,由两个小婢子捧着药材,罗九宁亲自抱着小壮壮儿,就从长公主的别苑中出来,准备回自家别苑了。   杜若宁今夜要与长公主宿在一起,还特地来跟罗九宁言明,烦她告知裴嘉宪一声,就说她从今夜起,都搬过来与长公主同宿了。   月光下,这杜若宁姑娘一身白衣,雪肌玉肤,通身仿佛散发着淡淡的光泽一般,美到简直无法形容。   “那杜姑娘生的可真美,咱们王爷将她养在这苑子里,怕不是个金屋藏娇吧。”几人走着,身后奶妈忽而悄悄的,就对着阿青说道。   阿青瞪了她一眼,厉声道:“奶妈,娘娘就在前头走着了,你要知道,你和我,就是王妃的口舌,咱们随意说一句话,自己觉着只是自己的想法,但叫外头的人听到了,人家就得说,那是王妃的心头所想。   为甚,因为咱们是王妃身边最亲近的人。你往后一言一行,可千万要注意,勿要在人前给王妃落了口实。”   奶妈吐了吐舌头,认了个错儿,便是把这事儿给含混过去了。   恰逢仲秋,原上气候又比长安还要热些儿,连着三日,壮壮和阿媛两个玩了个乐不思蜀,而罗九宁每日到长公主处坐坐,与杜若宁两个陪着长公主下下棋,聊聊天儿,倒比在长安每日埋头治药的时候,心情敞快了不少。   而且,罗九宁此生心中最大的一重疑虑,就是自己究竟是怎么叫裴嘉宪给杀掉的。   而显然,从种种迹象来看,杜若宁于先机,知道的可比她更多。   要不动声色的和杜若宁套好关系,从杜若宁这里知道接下来事件的走向,这个比回长安更重要。   所以,裴嘉宪寄情山水,罗九宁也就索性的,跟杜若宁两个作起好友来了。   这日,一早起来,宿在前院的裴嘉宪说是与侍卫长胡谦昊一起出去打猎了。   罗九宁早晨醒来之后,瞧着床上俩孩子挤在一处,也是睡的正香,遂合上了眼睛,打算再多眯一会儿。   才刚转了个身子,便听奶妈在耳旁悄声的说:“娘娘,我得告诉您见新奇的事儿。”   “何事,叫奶娘您这般神神秘秘的?”罗九宁打着哈欠,笑问道。   奶妈道:“方才我出了苑子,准备要去替咱们壮壮再找几块大的鹅卵石回来,帮他放在沙堆上供他耍玩,谁知到了河边,就碰见个断了腿,半个身子陷在河里头的男人。   我没敢多停留,只看了一眼,但是,我瞧着那男人,怎么像是咱们的皇太孙似的?”   院子里的繁坠着果子的小河酥梨树上,熟透了的梨子于枝头跌落,掉在地上便是啪的一声响,汁水四溅。   罗九宁也是于一瞬间就坐了起来:“你说是谁?” 第80章 重回洛阳   在知道顾泽海居然藏在都水监的时候起,裴靖就在筹划着怎么逃了。   毕竟筹谋过弑帝的人,只要这事情揭发出来,他这辈子就绝无再见天日的可能。   出了长安,一路就到了乐游原。   而奶妈,实则在长安的时候,裴靖就派人将她纵策反了。她一直不动声色的,在内院盯着罗九宁。   罗九宁在作什么,罗九宁和王爷说了些什么,但凡奶妈能听到的,一并儿全告诉裴靖了。   而裴靖腿确实受了伤,是出城的时候,跟烨王的侍卫们相搏斗而受的伤,不过,伤倒不算致命,他此时还带着几十名死侍,就在乐游原上徘徊着,就躲在苑子后面。   等罗九宁和奶妈两个一起出来时,他便示意所有人等散开,再接着,一把扯开裤子,露出自己那条受了伤的腿,倒头一栽,躺到了河畔上。   手里提着只药箱子,罗九宁一路跌跌撞撞,好容易躲过了戒卫着苑子的侍卫们,跑到河边时,遥遥便见一个男子倒在河边,果真一半身子在水里,一半身子趴在河边的卵石上。   “裴靖?”她提起裙帘,几步奔了过去,连忙就把个裴靖给扶了起来。   “阿宁?”裴靖眼儿半阖着,努力睁开眼睛来:“太子被废,高墙圈禁,我是生闯出长安城的,只为来此看你一眼,你可还好,四叔待你可还好?”   “好的,他待我很好。”罗九宁将他扶了起来,“你这个样子,可有去处,可有追兵在找你?”   “有,皇上和烨王都派了追兵,意欲把我抓回东宫,高墙锁禁。”   裴靖两眼略有潮红,喘息着,叫罗九宁扶了起来,倚在她瘦瘦的身子上,见几个死侍意欲上前,连忙示意他们不必妄动。   “你可还想再回长安?”罗九宁问道。   裴靖扶着棵树站直了,哑声却是反问:“你觉得我回去,可还有活路?”   在那本书里,裴靖早在一年前就死了,而如今的他,身为被废的太孙,慢说对太子之位虎视眈眈的烨王不会放过他,便是对于皇位誓在必得的裴嘉宪,也绝计不会放过他。   “你可有地方可以稍歇,让我帮你把这伤口包扎好了,你再走?”罗九宁望着这清眉秀眼,瘦的吓人的少年,莫名就要想起壮壮儿来。   她也是有儿子的人,更何况裴靖还是她十三四岁情窦初开时,曾经好过的少年,这时候脑子一昏,竟就忘了,她的丈夫,孩子的父亲和裴靖是殊死不两立的敌人了。   “昨夜上原上的时候,我发现不远处有座破庙,要不,你把我扶到那破庙里去。”裴靖说。   罗九宁扬起脖子瞧了瞧,果真河对岸有处子孙庙,掩在绿树浓荫之中。   她咬了咬牙,扶起裴靖来,便往那破庙里去了。   “我这几日在长安城外,总是想起你当初在洛阳坐诊时的样子。一群老太太絮絮叨叨的说着,你头戴幂篱,静静的坐了听着,便看不到你的脸,我也能想象到,你幂篱下的脸,必定是像此刻一样,又有耐心,又乖巧。”   躺在破庙里,裴靖伸了小腿出去,等着罗九宁替自己包扎。   罗九宁想起当年的自己,也是笑了起来:“病人唠叨,是因为怕郎中不够重视自己,而且她们唠叨的时候,身体上的疼痛会转移,我不过听她们唠叨唠叨,又有何妨。”   “既从长安出来了,你又打算往何处去?”罗九宁再问裴靖。   将带来的金疮药给涂上,拿白布包扎的时候,裴靖疼的往外飚着泪。   “我想去洛阳。”裴靖道。   “洛阳,你四叔的老巢就在洛阳,你跑到洛阳去,岂不是找死?”罗九宁替他抱扎好了伤口,便掏出荷包来,心中盘算着,该给裴靖多少银子。   毕竟在她看来,徜若逃难,第一需要的,就是银子。   “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夜里睡觉的时候,奶妈们唱的遥篮曲也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再长大了些,我总爱与佟幼若在一处,因为只有跟她在一处,才能躲开恼人的太傅,少傅,还有跟太傅生了一张脸的乳母。   小时候的佟幼若,生的可真美啊,你不知道她小时候有多可爱,笑起来两只眼睛弯弯的,我总记得自己每天都盼着她来看我,只要她一来,太子妃就会允许我不必带着奶妈,也不必带着太傅和少傅们,独自一人玩上半日。而那时候,我只有四岁。”   从那时候起,裴靖就开始逆反了,不肯听太子妃的话,总是私底下偷偷逃出东宫,跟他的四叔裴嘉宪玩在一处。   太子不知自己疯了一般的望子成龙,才是叫儿子小小年纪就逆反,不肯听话的根源,反而将一切怪罪在才十二岁的裴嘉宪的头上。   这,才是宋绮被烨王等人故意欺负,而裴嘉宪又叫烨王给弄到清楼里,叫那些老妓子们侮辱的原因。   太子暗示,并放纵了这一切。还在事发之后,将事情捅到皇上那里,只说裴嘉宪小小年纪逛青楼,还杀了一个妓子。   皇帝因此而愈发的厌恶裴嘉宪,到如今,那份厌恨都没能扭转过来。   裴靖逆反之后,佟幼若便长居于东宫了,一直陪伴着他。可是,她也是从那时候起就变了,每天总是像太子妃一般啰啰嗦嗦,不停的告诉他,他自己面对的局面有多艰难。   告诉他他的几位叔叔是多么的虎视眈眈,而他需要的,就是不停的读书,上进,他要观察皇帝的眼色,任何事情要,要去揣摩皇帝是怎么思的,怎么想的。要让他得到太孙之位。   而罗九宁,是他这一生中,唯一遇到一个,从头到尾都是一种面目的女子。   于是,在遇到罗九宁之后,他绷在脑子里的那根弦刷的一下,就断了,从此,他走上了一条与父亲期望背道而驰的,不归路。   他极怀念那段日子,每每怀念到发狂时,都恨不能自己一闭上眼睛就能回到过去,回到初遇罗九宁的那一天。   她摸着他的脚,柔声的说不疼不疼,他将她的幂篱挑起来,见是个比自己还嫩的小姑娘,吓了一大跳。   “我想去洛阳,隐姓埋名,就到白马书院去作个教书先生。这个我是可以办到的。”裴靖忽而自嘲般的笑了笑:“你知道的,我虽没有别的才华,要论教书,当还可以,毕竟自打生下来,就没有停止过读书。”   罗九宁信以为真,赞道:“你这是个好想法,我这里有卖药赚来的银子,总计有个几百两,不如你先拿去用去,待你将来作先生赚了钱,再还予我?”   裴靖接银子的时候,见罗九宁愁眉苦脸,狠是舍不得,小气的就跟原来自己在洛阳装穷时,带着自己出门,想要买个冰糖葫芦都扣扣索索的样子,索性一把就将她的银袋夺了过来:“皇上如今最疼你儿子,你能连这点银子都没有?”   “那是你四叔的,不是我的,这个是我一盒药一盒药,攒来的。”罗九宁说着就指上了裴靖的鼻子:“可记住了,省着些花。从今往后,你也莫要再争了,找一份安生平淡的日子过去,好不好?”   给他伤口绑上绳了,罗九宁还给他打了个极漂亮的结儿,扶着裴靖坐了起来。   “好。”裴靖捏着银袋子,道:“但此刻腿疼成这样,我是走不了的,我在此歇上一日,可否?”   “可。”   “怕还要叨扰你一顿饭,一碗水。”裴靖得寸进尺。   罗九宁回过头来,瞧着侧躺在柴堆里的裴靖,皮肤白皙,瘦骨嶙峋,两条腿格外的细长,笑的颇有几分没心没肺,看着她时,两只清澈见底的眸子,那神情就跟小壮壮似的。   没来由的,她的心就软了:“但咱们一言为定,明儿一早你一定悄悄的走了去,好不好?”   “好。”   “可不许再像在洛阳的时候一样,行那种放火烧府第的事情,万一再有那种事,你四叔肯定会杀了你的。”在书里,他就是叫裴嘉宪给杀掉的。   裴靖哑声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无论任何事,只要你说,我全都会听。”   为了能娶到她,他毁了整个东宫,到如今,并没有悔过。   在洛阳的那天夜里,罗九宁走的早,并不知道裴靖为了能娶她,还曾亲手谋划着杀了她的父亲,因见他今儿格外的听话,回程的路上,还在想,晚上做点子什么吃的,好给他补血呢。   *   且说这厢,裴嘉宪策马于原上跑了一圈,才到苑子外,便见杜若宁在半路上站着。   “表哥。”遥遥见了裴嘉宪,杜若宁便迎了上来。   朝阳才升,原上一片风光,身后就是皇家林苑,隐在一片参天的梧桐树后。   这杜若宁姑娘仿佛自带着一股仙气一般,白衣飘飘,行走时裙摆竟会无风自开,仿如莲花在荡漾一般。   裴嘉宪一袭鸦色长袍,却是修腰紧袖,秋风烈烈,于马上翻身下来,他笑问道:“何不在长公主面前呆着,要在此吹风?”   “长公主为了太子被废的事情一直闷闷于怀,又听说太孙逃跑了,愈发的伤怀,躺着呢,也不肯要我伺候,我于是就回来,准备要王妃聊上几句。“   “王妃与你,倒是知已。”裴嘉宪赞道:“这是孤最想看到的,你作的很好。”   这杜若宁,可是在父亲面前替裴嘉宪偷过军备图的人,裴嘉宪予她,自然是格外的重视。他只有长姐,没有妹妹,对杜若宁,也是像妹妹一般疼爱的。   而阴山王府为了能够烧死杜若宁,据说曾放过七八次的火,回回都是把杜若宁架到火上,忽而就开始下暴雨,把火给灭掉。   杜若宁虽说未死,但说实话,给那样折磨着,简直可谓是生不如死。   她扬着张素圆的小脸儿,笑道:“我早起都去找王妃找了两回了,可阿青总说她没起来,估摸着是在睡懒觉吧。”   裴嘉宪手里拎着一只锦鸡,是给小壮壮儿猎来的。   听说王妃到现在都没起来,裴嘉宪就觉得不对劲儿了。   因为罗九宁从来都不是一个会睡懒觉的人。而太孙裴靖逃出洛阳,以他的脑子,就非来找罗九宁不可。   毕竟,他为了能够娶到罗九宁,毁了罗九宁的人生,也毁了整座东宫。 第81章 桂花甜酒酿   疾步进了苑子,绕过照壁,前庭只有几个下人在。   罗九宁住着的院子,叫作凤仪院,是这别苑之中最大,也是景致最佳的一处。院中独植着七株高高的梧桐树。   树下一泓清水,锦鲤游于期间,绿水映着花树,一进来就能叫人心旷神怡。   原本,乐游原上这整座苑子,都是属于前朝太平公主的。   而如今罗九宁住的这所苑子,正是太平公主前来乐游苑时,下榻的住处。   杜若宁刚刚叫人带到这苑子里的时候,就很想住在这一处,不过,当时这府中的管家并没有让她住。   用那管家的话说,这处苑子里别的院子随意住,独这一处,他不敢让她住进来。   因为,据说有好几位公主,还有丽妃都曾试过住这处院子,但每到夜来,院子里总会有隐隐的猫叫声,妇人哭泣之声。   而太平公主在宫变之后,也是被皇帝赐死于这处苑子里的。   当时便有相士说,这院子的方位,风水,以及内里的摆饰,皆是为皇后而设,一般女子八字不够份量,是住不得的。   为何?   栽下梧桐树,迎得凤来仪。   据相士说,长安城外八处原,仿如百鸟朝凤,而乐游原,其山形地貌,就是一只凤凰。而据说凤仪院这七株梧桐树,恰就是栽在凤凰的冠首之上。   罗九宁住进来之后,杜若宁曾仔细观察过,非但她一幅没心没肺的样子,便小壮壮,奶妈,一并阿青这些下人们,也全跟没事人似的,似乎从来没有说过这苑子闹鬼。   不过也是,罗九宁在那本书里,可是裴嘉宪的元后,裴嘉宪也是因为她才能最终登上皇位的。   杜若宁心里这样想着,眉间闪过一丝阴霾,亦步亦趋的,跟着裴嘉宪进了凤仪院。   小壮壮还在墙角里执著的挖着沙子,满头大汗,挥汗如雨。小阿媛正在与一群白绒绒的小兔子顽着。   裴嘉宪进门便问奶妈:“王妃呢?日头这般好,缘何不在外头晒着?”   罗九宁其实也才刚刚赶回来,立刻便迎了出来:“妾身今日身子有些不舒服,睡的有些久了,是不是若宁来了几番,都见我睡着,着急了?”   碧色的家常衫子,下面一条白裙,鬓边几疏乱发,果真是个春睡才起的样子。   待到落了坐,杜若宁才将自已亲手做的糕点捧了上来:“王妃不是说壮壮自来不肯吃鱼吗,我今儿这糕点,是拿专门剔了刺的鱼绒作成的,您试着喂他几口,或者他就肯吃了呢。”   这杜若宁虽说出自阴山王府,厨艺却是极佳。   她今儿作的小鱼糕,全是捏成了小狗小兔的形样,瞧起来格外的可爱,罗九宁自己都觉得可爱,捧了一枚起来,赞道:“杜妹妹这糕点,真是作的栩栩如生呢。”   “这不是为了让壮壮吃点鱼,好叫他变的聪明嘛,王妃有所不知,鱼肉最是细腻,也最是养孩子的智,所以呀,您想要壮壮变的更聪明,就非叫他吃鱼不可。”   事实上,罗九宁对于孩子吃不吃鱼这件事情,并不甚在意。   但是杜若宁这几日却总对她说,小孩子必须吃鱼,多吃了鱼的孩子才聪明,而不吃鱼的孩子,一般来说个头长不大,脑子也不甚聪明。   小壮壮胃口好,别的什么都吃,独独鱼,无论是鱼丸,鱼绒还是鱼羹,只要尝到嘴里,立刻便会吐掉。   罗九宁自己也为此而苦恼,但是,孩子不吃,她总不能逼着孩子吃吧。   就在这时,奶妈和阿青两个把小壮壮儿给洗的干干净净,又换了件正红面的干净袄子就给抱进来了。   这孩子肤质白皙,两只眼睛虽说不大,但与他爹一般,是一双自带桃花的深邃眸子。   杜若宁捧了自己专门拿模子蒸出来的糕点,捧了一枚给小壮壮,柔声道:“来,壮壮,吃阿姨一块糕,好不好?”   壮壮对于吃的很是感兴趣,但是,饶是杜若宁从一早上起来就剔鱼肉,又精心的拿各类调和不停的调味,腌制,弄到任何人都尝不出一丝鱼腥气来,就不信壮壮儿会尝出来。   但是,壮壮儿才吃进口里嚼巴了嚼巴,就把它吐了出来,摇着头说:“鱼,鱼,不能吃鱼。”   罗九宁一把就把儿子抱了过来:“我这壮壮儿可真是,娘怎么瞧着任谁也骗不了你似的。”   “他想吃什么就给他吃,既他不肯吃鱼,你们又何必想尽千方百计,非得哄着他吃鱼。”裴嘉宪说着就将儿子捞了起来,在儿子鼻尖上轻轻勾了一下,他道:“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能守志不移,你作的很好。”   杜若宁自己捧起块鱼糕来闷闷的吃着,也递了罗九宁一块,道:“王妃也尝尝,我这鱼糕作的果真美味呢。”   她递给罗九宁的,是一只软萌萌的小兔子,还未塞到嘴里,小阿媛就开始大哭了:“不准吃兔兔,你不准吃兔兔。”   她一哭,小壮壮嘴巴一咧,也开始哭了。   杜若宁一个客人,非但没能逗乐了孩子,还惹哭了一大一小俩孩子,可谓是落慌而逃了。   待她走了,裴嘉宪却还在啊。而且,壮壮早晨吃的早,此时该要午睡了,不肯上床,总是缠着,要叫侈爹陪他睡。   裴嘉宪抱着孩子,就准备要进屋去了。   向来,他对于壮壮,可谓是有求必应的。可罗九宁蓦的一想,忽然就怕了。   她想起来,自己给裴靖收拾完伤口之后沾了血的衣服就在床上堆着呢。   “听得外面似乎有鸟儿在叫,王爷就可是带了什么鸟进来,缘何不把让壮壮去瞧瞧?”   她进门的时候,也恰赶上裴嘉宪策马而来,她瞧见的,他肩上绑着一只鸟儿。   裴嘉宪这才想起自己带来的那只锦鸡来,抱着儿子就出了门,带儿子看锦鸡去了。   罗九宁旋即跳了起来,将方才扔进卧室的,沾了血的衣服,一并绷带等物,全部一股脑儿拿进隔间,泡进水里头,又拿胰子全部盖上,这才走了出来。   而这时候,方才去过隔壁的阿青也回来了。   罗九宁才将药箱子摆好,连忙问道:“如何,阿青,你到隔壁,可从那杜若宁姑娘的婢子们那里,套到什么话不曾,她们有没有说,杜若宁姑娘为何总要让壮壮吃鱼肉。”   阿青也是一幅神神秘秘的样子:“现在伺候着杜若宁姑娘的,也是咱们肃王府的婢子,她们说,杜若宁姑娘表面上看起来温柔又善良,风轻云淡的,但是实则极为脆弱,而且总是半夜从梦中惊醒来。她还总是不停的在悄悄儿的念叨:究竟是哪里不对了呢,哪里不对了呢?   俩个婢子瞧着,似乎也是一幅极苦恼的样子了。”   这就对了,罗九宁心说,这杜若宁果真有鬼。   而且,对于如今的局势,杜若宁大概也非常迷茫。   但是,叫罗九宁想不通的是,她以为杜若宁最先针对的人会是自己,却没想到,杜若宁一来,紧盯着的,竟是她的小壮壮儿。   难道说,杜若宁认为最大的敌人不是她,而是壮壮?   于罗九宁来说,别的可以不要,唯独壮壮,那是她的性命。   当初不知道其父是谁的时候,罗九宁都冒着声名败尽,连命都不要的风险把他给养了,又岂能叫别人再害之?   “你跟那两个婢子套好着些关系,杜姑娘在长公主那苑中作了什么,又见了谁,吃了什么,我全要知道。”罗九宁断然说。   她倒不在乎裴嘉宪会不会爱上乖巧又聪明,还伶俐懂事,曾经于自己有过大恩的杜若宁,但她总得知已知彼,才能保住自己和壮壮的性命不是?   且说裴嘉宪到了外头,便将那只大锦鸡捉了来,给儿子玩着。不一会儿,胡谦昊就进来了。   一袭胡衣,窄袖束腰的肃王殿下在乐游原上息养了也不过七八日,皮肤早已不是初初从雁门关回来时那般的黑了。   儿子坐在桌前,他站在椅后,一大一小,一个老成持重,一个满脸稚气,可一眼瞧过去,却是极为肖似的俩父子。   “今日,这原上就没有任何动静?你们在外头巡查,就没有瞧见有东宫的人,或者是太孙在此出没?”裴嘉宪淡淡问道。   胡谦昊想来想去,摇头:“不曾见过。”   裴嘉宪皱了皱眉头,道:“罢了,那就下去吧。”   他直觉裴靖当就在乐游原上,而且,应该离自己这苑子不远。   但是毕竟罗九宁伪装的太好了,好到叫裴嘉宪一双冷眼如炬的人,竟是一丁点儿也不曾看出来。   而皇帝废了太子之后,群臣们便开始上疏,有人提议立烨王为太子,因其办事得力,在朝威望很高,但也有很大一部份的朝臣,却认为肃王八年征战,战功赫赫,才是太子的最佳人选。   皇帝最忌的,就是裴嘉宪有野心,所以于他盯的格外紧。   为了能叫长安的皇帝知道自己没有一丁点儿的野心,裴嘉宪索性也就放任自己,带着小壮壮儿,一会儿逗鸟一会儿挖沙子,誓要跟儿子一起,重温一回儿时的欢乐。   这日到了傍晚,恰好儿,隔壁长公主遣了人过来,请裴嘉宪带着壮壮儿,一并到她府上去吃茶,顺便再陪她聊聊天,散散心。   裴嘉宪命人到内院唤罗九宁时,罗九宁借口自己不舒服,便不肯于之同去。   待到裴嘉宪走后,于厨房要了几样菜,拿食盒一装,叫奶娘掩护着,就去看裴靖了。   乐游原上秋风一片温凉,穿着奶妈的衣服出了后门,罗九宁提着只食盒,趁着巡查的侍卫们巡过的空档,转眼就隐入了黑暗之中。   越过湍急的河流,沿着一重重的槐林奔了约有半里路,便是裴靖如今躲藏的那处子孙庙。   “闻着就是一股子的桂花味儿,你带来的食盒里,必定有甜糕。”裴靖本来是躺在一堆枯草里的,见罗九宁进来,立刻就准备要从地上跃起来。   可惜腿受了伤,跃到一半,又咬着牙坐了回去。   “桂花甜酒酿的年糕,还是热的,你不是最爱吃这个?”罗九宁说着,就屈膝跪到了柴堆里,先捧出一叠桂花甜酒酿来,再端出几样鱼糕来。   另还有俩样小菜,一壶酒。   摆到了地上,罗九宁自己也是席地而坐,自斟了一杯,又给裴靖亦斟了一杯,笑道:“既要离别,只怕此生此世都不得再见,咱们相对着再吃一盅,如何?” 第82章 一刀穿腹   艰难的帮裴靖把腿别了过来,罗九宁亦是席地一盘,就坐到了他对面。   “我永远记得你哄我吃酒的那天,辣的我哭了好久。”罗九宁笑眯眯的,给裴靖一只鱼绒点心,示意他吃。   “我怎么记得那一天是你自己说要吃酒,而且还非得要自己贴钱买的?”裴靖挑了挑眉头,一口吃了一只杜若宁作的小鸭子,将一盏酒一饮而尽了,便静静的坐着。   这少年瘦成一尊骷髅了,瘦到仿佛没有人形了,在月光下,皮肤闪着冷冷的幽光。   唇角噙着丝苦涩的笑,背着一轮明月,望着罗九宁。   “等你真到了洛阳,我会写信给承功,叫他好好照料你的。”罗九宁敌不过他的目光而垂下了眸子,低声说。   她天生是个怜弱的性子,曾经有过婚约的男子,也是想一杯浊酒了前生,叫他从此了却前缘,启和前往洛阳,可谁知在裴靖看来,这却是罗九宁依旧仍还对他有意的意思。   一口将酒吃尽了,顿了半晌,裴靖却是来了一句:“阿宁,你那时果真喜欢我吗?”   他是问自已当初在洛阳的那段日子,罗九宁是不是喜欢他。   罗九宁跪坐着,是对着窗望明月的,窗棱上斑驳的月光照进来,她的脸恰好在一片冷白色的明月之中。   “好不好的,你要说这个,我可走了啊。”罗九宁闷闷的,自己再呷了一口酒,又劝裴靖道:“赶紧吃,吃罢了之后,我再替你换一回伤药,然后你就上路,好不好?”   “徜若我说让你丢下那孩子,于我一道走呢?”裴靖忽而声音一哑,却是反问道。   “你疯了?”   “我没疯。那不过个孩子而已,虽是四叔的,可是不知道他的父亲是谁的时候,四叔待你可不算好,如今既那孩子有父了,你也分明知道他就是四叔的孩子,为何就不能扔下他,与我一起走。”   “裴靖你怎么就不懂,那是我的孩子,我可以不要你四叔,甚至不要父母,连承功也可以不要,但绝不能丢下他。”罗九宁觉得裴靖这人简直是不可理喻,一把砸了酒盅儿,道:“你若愿意好好说话,咱们吃上两盅,我送你上路,你要还是这般的说话,咱们就此别过,你欲往何处去,我绝不问你,我也该回我家去了。”   “你觉得现在你还能走得了?”裴靖忽而一声冷笑,也是一把就丢了酒盏:“你以为我会让你再回长安?”   罗九宁不明白裴靖的意思,因为她不知道裴靖杀了她的父亲,而烨王对着东宫发难,用的恰是这件事儿。   虽说皇上对外秘而不宣,但诸位皇子,包括丽妃,皇后等人,皆是知道这事儿的。   只要罗九宁回到长安,就会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叫裴靖给杀的,到那时,她岂不得恨死他?   “裴靖,你坐好了,小心你的伤口。”眼看裴靖挣扎着要站起来,罗九宁喝道。   “来人啦,人呢,人呢,都死哪去啦?”裴靖忽而喝道:“将她给我绑了,然后带走。”   他艰难的往罗九宁跟前挪着,想要来抓她的手,见她跳起来便跑,遂来扯她的裙子:“那不过就是个孩子而已,他懂得什么,他又能记得什么?你为了那么个孩子居然能丢下我,你可知道我是为了你,才落得今天的下场。”   罗九宁这时候才明白了,裴靖可不是一人前来,他还带着人呢。   也是她傻,怎么就忘了这世间还有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个道理了。   往后退了两步,罗九宁说:“裴靖,你要再这样,可休怪我喊人,我们肃王府的侍卫们,离此顶多不过几百步,你怎么可能带走我。”   “只要你愿意,我就可以。”裴靖依旧在歇斯底里的钻牛角尖。   他没有成家,没有孩子,所以他不懂一个孩子对于女人的重要性,艰难的坐了起来,他喝道:“来人啦,把她给本宫绑了,咱们好即刻赶路。”   罗九宁趁着裴靖挣扎着,还未爬起来的时候,夺门便出,待从这子孙庙出来,才真叫吓了一跳。   门外横七竖八竖躺着的,居然全是人,看那一身短打的打扮,和裴靖一模一样,显然,当是东宫的人。   可这一个一个儿的,也不知是死了还是睡着了,总之,全都歪倒在地,但是槐林之中却是一个人也没有。   罗九宁提着裙子往前跑了两步,便听身后一阵格外的冷,又叫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她于是鼓起勇气回头,回头问道:“谁在哪里?”   身后并无人说话。   但旋即,庙中的裴靖便是一声惊呼,紧接着便是打斗的声音。   “谁,究竟是谁在杀人?”罗九宁到底不放心裴靖,于是折身又准备要跑回那子孙庙里去,但紧接着,庙中就传出裴靖撕心裂肺的声音来:“阿宁,跑,快跑。”   他似乎是正在跟什么人打斗,叫的声音越来越凄惨,还在不停的喊:“罗九宁,快跑,跑,不要回头。”   忽而撕心裂肺的一声,他吼道:“阿宁,我……我爱你!”   罗九宁已经折到了庙门上,还未进门,只见一道血光。待她进去的时候,裴靖已经不见了,方才她和裴靖对饮过的干柴禾上,空留残羹冷炙,还有一抹红色的血。   罗九宁站了良久,忽而回头,便见白灰涂过的墙壁上,用血书着一行字:我李靖,誓不负罗九宁,生生世世。   李靖,那是当年裴靖在洛阳时的化名。   这字迹早已凝了血,当然并不是裴靖刚才书的,而是白日里,他在这子孙庙里等她时,拿自己伤口上的血书成的。   周遭忽而又响起那种冷森森的笑声来,吓的罗九宁遍体发寒。   她不知道究竟是谁抓走了裴靖,可这时候只凭她孤身一人,想把裴靖救回来那也是徒劳的,踉踉跄跄的,罗九宁一路绊了好几个跟头,才跑回苑中。   *   等裴嘉宪和小壮壮儿俩个回来的时候,惊魂未定的罗九宁躺在床上,还怔怔儿的睁着眼睛发呆。   裴嘉宪甫一进来,胡谦昊也跟进来了,就在门外,他说:“王爷,不好了,裴靖叫人伤的奄奄一息,扔在咱们府门外,而烨王的人恰好追来,现在烨王就在门外,等着要见您。”   罗九宁蓦的就坐了起来,直勾勾望着裴嘉宪。   虽说是给废掉的皇太孙,但毕竟是天家子嗣,皇帝或者会囚禁他,但绝不会伤他性命。   这摆明了的,就是烨王非但想杀裴靖,还想栽赃给裴嘉宪。   “可还有得救?”裴嘉宪道。两道厉目,他一直冷冷盯着罗九宁。   “一刀穿腹,但尚有呼吸。”   “那就赶紧,尽力救治。”裴嘉宪道。   “烨王还在外头,等着要见您呢。”胡谦昊又道。   “叫他等着,孤过会儿就出去。”裴嘉宪说道。   他将儿子抱着放到了床上,便一直盯着紫檀大床那地台上,罗九宁一双缘边沾了血的绣鞋,轻轻拈了一只起来,他道:“裴靖几时来的,你见了他几回?”   “早晨见了一回,方才又见了一回,然后,他就不见了。”罗九宁搂过儿子来,虽说裴嘉宪的脸色格外难看,她倒也坦然以待:“他本就受了伤,说自己想去洛阳,我于是给了他些银子,替他治了伤,让他休息一日再走。”   裴嘉宪忽而就凑了过来,望着妻子略有些绯红的脸,鼻尖轻轻凑过来嗅得一嗅:“还一起吃了酒,吃了几杯?”   望着他意欲吃人的眸子,罗九宁竖了两根手指起来:“就两杯。”   壮壮的眼神,和他爹是一样的,俩人一起冷冷的,用极为责备的眼神看了罗九宁许久,直到她敌不过他们的目光垂下眸子,这才挪开了眼眸。   “我没觉得自己作错了。”罗九宁道。   “你是没作错,可是你难道不明白,烨王在长安布下天罗地网,便他真能逃到原上来,也是烨王的网开一面?为着的,就是好栽赃嫁祸给孤,让父皇对孤生厌心。”裴嘉宪反问。   烨王的一石二鸟之计,这一下子,非但能害死裴靖,还能把罪栽给裴嘉宪,这才真正叫,狠毒无比。   罗九宁团过壮壮来,将儿子搂在怀中,默默的坐着:“我该早上就赶走他的。”   “你该早点儿告诉孤他在原上,那么孤或者还能给他一条生路。”裴嘉宪压抑不住胸膛中的愤怒,声音不由就厉了起来。   “胡说,你会杀了他的。”罗九宁道。   她怕裴嘉宪知道了要杀裴靖,又怕裴靖还是像上一回在洛阳一般,宁可闹到天下大乱,也非得要见她一面。所以她才悄悄儿的出去,想要将他哄乖,悄悄儿给哄走。   “他是孤的侄子,孤只会废了他,怎么可能杀他?”裴嘉宪刚想发火,儿子打着瞌睡,两眼懵懵懂懂的,就叫了声爹,他的声音不由便软了下来。   罗九宁道:“但在那本书里,他就是你杀的。就是他放火烧洛阳的那一夜,你将他杀在洛阳城了。”   她记得书里所言,说裴嘉宪拿她诱捕裴靖,然后便仿如玩弄一只猎物一般的,玩死了他。   “胡说。孤当时想着的是,他也该好好儿识点教训,所以孤只要抓住了,就不会放过他,太孙之位,他不配作,但是孤可没想过取他的性命。”裴嘉宪道。   罗九宁急了:“可是书里,书里分明就是那样写了的。”   “阿宁,你一直以来,就是因为那本书才不肯信任孤的,孤只问你,如今这世事,与你那本书中所发展的,可是一样?”裴嘉宪反问。   罗九宁想了想,似乎并不太一样,但是,她确实一直以来,对于书是深信无疑的。   自打那夜梦到那本书,它就成了她的宿命,叫她无法摆脱。   “书里的那个孤,绝不是孤自己,你或者也学学杜姑娘,将它当成一本书,当成个笑话,而不是现实的生活才好。”他顿了顿,道:“你抱着孩子先睡,孤出去看看去。”   裴嘉宪出去了,而壮壮两只眼睛耷拉着,揪紧了罗九宁的衣衽,死都不肯去跟奶妈睡,罗九宁也就只得将他团到怀中,与他一起睡了。   闭上眼睛,她仔细回忆着梦中那本书。   也是了的,她只读了半本,而书中关于裴嘉宪杀裴靖,并杀几位兄弟的事情,全都不过别人口中的传言而已。   也许其背后的一切,都将在下半本书中解迷,可是她只读了上册,没有找到下册,以致于她所知道的一切,也是半真半假,虚虚实实。   原上夜来有些寒凉,正迷迷糊糊欲要睡着之时,阿青进来了。   从紫檀大柜里另抽了一床自长安带来的缎面大被压在脚边,阿青跪在床前,凑到了罗九宁的耳畔,就悄声儿的说:“娘娘,我终于明白为甚杜姑娘非得给咱们壮壮儿吃鱼。而且呀,她傍晚时做了件事儿,瞧起来也是怪怪的。”   罗九宁顿时就又来了精神:“快快,讲予我听。” 第83章 仿如鱼鳞   就在方才,罗九宁未至,裴嘉宪带着壮壮儿一起到长公主那边闲话聊天儿。   长公主自己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就是齐国公,今年也近三十岁的人了,不过因为自幼长公主就只有他一个儿子,养的比较惯溺,小小年纪逛了几回青楼,染上了花柳,如今虽说治好了,表面上无碍,但是不能生育。   到了这把年纪,连个孙子都没有,长公主的膝下就极是冷清了。   虽说是义女,但毕竟才认了不久,而长公主对于杜若宁的了解,事实上全来自于裴嘉宪的言谈。   而裴嘉宪因为杜若宁在三年前救过自己一回,又一直以来与世无争,淡泊宁静,是以,对于杜若宁,那是极尽美誉之辞。   裴嘉宪不停的夸,长公主对于杜若宁,那自然是疼爱无比了。   几个人对坐着,因只有个壮壮在眼前顽来顽去,自然话题也就在壮壮身上。   长公主当时笑的颇有几分揶揄,指着壮壮儿说:“瞧瞧你这儿子,生的可真是像你,只不过,一个总显得有些单薄,莫若叫王妃替你多生上几个,一起长大,膝下热热闹闹,才是幸事。”   裴嘉宪大言不惭:“孤正在努力。”   长公主笑着望了杜若宁一眼,道:“老四倒是大言不惭。”   “不过,可惜了的,就是这孩子不喜吃鱼,小壮壮,你可知道鱼肉鲜美,你不食鱼,可就于吃食上,少了许多的乐趣哟。”杜若宁忽而就来了一句。   裴嘉宪极其护短:“孩子喜吃什么就吃什么,不喜就不喜,杜姑娘,此事就不必再提了。”   “他居然不吃鱼?”长公主顿时一阵惊呼,却是连忙就摒退了旁边侍立着的下人们。   要说阿青,就得说丽妃了。丽妃这些年口无遮拦,在宫里横行霸道处处惹人,但偏偏没叫人给害死,跟阿青这姑娘的谨慎,以及聪明是分不开的。   虽说丫头们皆退到了外头,进不去,也听不到长公主究竟要说些什么。但是,阿青出来之后,手中拎了一把花壶,却是转而从后面进了大殿,假作个浇花的样子,就站到了殿侧一株极高的盆栽金桔旁。   那金桔树仿如一尊宝塔一般,本就缀满了金黄的小桔果儿,再兼长公主在上面装饰的挂饰又多,整个儿的,就把阿青给掩住了。   当时,长公主便说:“你们还小,不曾经历过。当年你们的爷爷,也就是我父皇亲征南诏时,为了能够降伏南诏,据说放水淹了整整三万百姓。南诏人虽说瘦小,但生性悍猛难驯,且还懂些巫术,当时被淹之后,婴童老弱,齐漂于水面上,残不忍睹。   从南诏回来,我父皇便作了个梦,梦中,观音菩萨于他说,他戕害无辜生灵,必将要得报应,而那报应,自然是要叫咱们大康王朝倾覆,而那位要颠覆咱们大康的人,恰就在皇族子嗣之中。观音当时问我父皇,此人出时,可有何提示否?   观音菩萨说,其人天性,不食鱼鳖。”   “为何不食鱼鳖?”裴嘉宪问长公主。   “因为三万南诏人,就是葬身于鱼鳖之腹,所以南诏人的怨灵,不食鱼鳖。”长公主说。   要说不论此事是否真假,这也算得上一手离间的好计谋了。   阿青当时悬提着一颗心,以为裴嘉宪会因此就不喜欢壮壮了,不料他当着杜若宁和长公主的面把正在地上玩不倒翁的小壮壮就给抱了起来,侧首在儿子额头上吻了吻,他道:“罢了,孤也该带着儿子回去了,长公主和杜姑娘就此歇了吧。”   等裴嘉宪走出门来,那杜若宁便又追了出来,而阿青抱着只花壶,紧随其后,就在后面追着。   “表哥,壮壮的事儿,您或者不在乎,但是千万记得,可勿要传到皇上耳朵里呀。”杜若宁说。   裴嘉宪顿在原地:“为何?”   “为了他好,也为了你好。”杜若宁停在原地,月光下白衣清亮,秋风拂起衣裳,仿如将要趁风归去的霜娥一般。   “孤知道了。”裴嘉宪闷闷的答了一句,抱着儿子,转身便走。   而阿青呢,将这些明明白白全听在耳中,等裴嘉宪一出去,就跑来,将这些事儿原原本本的说予罗九宁听了。   罗九宁听罢,坐了半晌,问道:“你说她作了件事儿,也是怪怪的,那又是何事?”   阿青连忙道:“那会子太阳都落了,她非得要往天上放个纸鸢,几个丫头为了给她放纸鸢,倒是忙乎了半天,奴婢直觉这事儿不太对劲儿。”   “罢了,这事儿你可要守口如瓶,守的紧紧的,千万不要风传出去。”   阿青领命,走了。   要说杜若宁这一手,就不可谓不高明了,先是拿鱼糕试探孩子,再接着,又把裴嘉宪和壮壮儿请过去。而关于梦,以及太/祖皇帝对于此事的忌讳,却是由长公主说出来。   她这是想引起裴嘉宪对于儿子的忌惮已经厌恶,就好比皇帝因为裴嘉宪生于端午,就一直对他怀着深深的戒防与厌恶一般。   要说她不知道先机,怎么可能?   只是,她比她和杜宛宁都更聪明,更圆滑,更善于表答罢了。   至于大晚上的放纸鸢,而恰又是在她出门找裴靖的时候,这又是为何?   难道说,杜若宁也悄悄儿的监视着她,那纸鸢,是她用来与人互通消息的?   否则的话,裴靖隐藏的那般好,连裴嘉宪都不曾发现,转眼的功夫,就有人悄悄儿的潜来,来杀他了?   且说这厢,裴嘉宪出门之后,便见二哥烨王一袭黑披,气势汹汹的站在前庭。   手挎佩刀,见裴嘉宪出来,他立刻便道:“老四,到底彼此皆是兄弟,靖儿便逃出了长安,父皇给的成令也是将他抓人捕回去,你缘何能将他伤成这样?”   来人可不止烨王一个,而且,他带着的,可是皇帝的亲兵。   整个苑子里三层外三层的,给全都围了起来。   而胡谦昊等人紧紧护卫在裴嘉宪身旁,见烨王抽了兵刃,立刻也是手按刀柄,紧接着就是要抽刃的架式。   逃出长安的裴靖躺在一张大春凳上,面如白纸,裴嘉宪走过去的时候,已是气若游丝。   “来人,将肃王一并抓了,带着裴靖,咱们入长安复命去。”烨王高声道。   庭中火把汹燃,殿中亮如白昼,只待烨亲王一声令下,侍卫们立刻就冲了进来。   而在这乱烘烘的关头,裴嘉宪似乎也不着急,仍是那件窄袖青袍,他单负着一只手,走到了侄子的面前。   当然,这也是肃王妃的旧情郎,生得一幅清俊的少年相貌,面色惨白如纸,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全是一刀刀极浅的伤痕,将他的肌肤划的仿如鱼鳞一般。   裴嘉宪仔细的瞧着,从脸上的细伤,巡到他腿上的旧伤,因见他腰间洇湿了一大片的红血,遂一刀划开他的衣衫,揭开腹部那伤痕定定儿盯了片刻,忽而扬起头来,望着直指眉锋的一刃刃刀尖,就问烨王:“你难道没发现,伤了废太孙的这刀法极度的诡异?”   烨王还未出声,他身后的侍卫们冷笑起来:“咱们是在你们肃王别苑的门外发现的废太孙,刀法再诡异,不也是你们伤的?”   裴嘉宪眉头轻皱,缓缓抬起头来,说道:“正因为是在孤的苑门之外,所以一开始,予一瞬间,孤以为是二哥干的,毕竟栽赃嫁祸,可是二哥最擅长的事情。但是看过废太孙的伤口,孤觉得不是了。”   他顿了顿,继而反问:“二哥,如今长安城,并皇城的防御,皆是由你来领,辽国大惕隐萧蛮进出长安城,还把废太孙伤成这样,我要到了御前,把这事儿告诉皇上,二哥你说,你那眼看到手的储君之位,还能稳妥否?”   在场的所有人,几乎全吃了一惊。   毕竟鬼打鬼,一开始的时候,无论烨王还是裴嘉宪,都一心认定是对方害的太孙。   但是,要真是萧蛮害的,那这事儿就严重了。   虎视眈眈的辽国大惕隐,却阴魂不散的徘徊在长安城外,并挑得皇子皇孙们自相残杀,而他们自相残杀,不正好儿给了辽人南下掳掠的机会?   灯火之下,烨王蓦然抬头,不可置信的望着裴嘉宪:“果真是萧蛮?”   裴嘉宪方才翻捡过裴靖的伤口,转身在阿鸣端来的铜盆中净了手,淡淡道:“除了萧蛮,无人能在一刀穿腹时,还能注意避开所有的要害器官,正所谓伤而不死,恰是如此。赶紧带回长安,太孙当还有救。”   ……   “记得待废太孙好一点,因为他也许将是,如今唯一一个见过萧蛮,还活下来了的人。”见烨王欲走,裴嘉宪就又补了一句。   要说萧蛮,是能叫整个长安城闻之变色的。   烨王也没了初初进来时那咄咄逼人的样子,呼喝着侍卫们小心将裴靖抬了起来,抱拳给自己的四弟说了声谢,匆匆而来,就又匆匆而去了。   而裴嘉宪信步出了庭院,穿过前庭,便到了一一处处别院错落布置着的后院,再从后院绕出去,天空一轮满月,接近于盈。   如今八月,眼看十五,一年一度的中秋就要到来了。   天上一轮孤月,照着地上孤单而清瘦的人影。   萧蛮。   从上一回到雁门关,裴嘉宪就觉得萧蛮应当长年游走在长安与洛阳之间,但是,该死的是其人来无影去无踪,这么些年了,他竟然连尾巴都不曾抓住过。   生性残暴,但又比裴嘉宪更能隐忍的萧蛮,背负着杀妻之仇,又虎视眈眈于大康的万里江山,躲在暗处,随时准备着分裂裴氏皇族。   他,才是如今穷天下,穷四海,裴嘉宪最大的敌人。   回到内院,出乎意料的,罗九宁居然还未睡,拿着本《妇科千金方》,斜偎在床头,就那么懒懒的翻着。   “为何还不睡?”裴嘉宪说着,就坐到了床沿上。   罗九宁一张脸,原本是叫书给挡着的,缓缓将书扣下,她也不问话,一幅犯了错的样子,垂着脑袋,两只眼晴眨巴着。   裴嘉宪站在床前,冷冷望着她。   心说那可是废太孙啊,身后多少人追着?   皇上,烨王,也许就连不安分的贤王也会横插一杠,还有野心勃勃,誓要颠覆大康,让大辽能够席卷南下的萧蛮,你个天真孩子,私底下将他藏在个庙里,却是骗的我好苦。   但看着罗九宁一幅楚楚可怜的样子,满腔怒火竟是发不出来,过了半晌,手才伸出去,罗九宁立刻道:“我错了。” 第84章 穿越女   旋即,罗九宁又问道:“他还活着吗?”   烛光下,整日在外风吹雨淋的裴嘉宪肤色古铜,面色凝肃,冷冷望着罗九宁,抽了抽唇角,半天才说:“活着,但也只有一口气在。”   罗九宁于床上坐了起来,蹭过来替他解衣裳。手伸至他喉畔的时候,裴嘉宪盯着她那只暖白色的手,忽而就是一声嗤:“罗九宁,孤与你夫妻二载有余,你可从未当着孤的面吃过酒。”   破庙,旧情人,她提着他的点心他的酒,俩人坐在柴堆上一起吃酒。   裴嘉宪方才还特地去查看过一回,那破庙的残壁上,还书着李靖二字。   生生世世,誓不辜负罗九宁。小时候那么理智,一心以家国天下为重的孩子,裴嘉宪究竟不知道,他是脑子里的那根弦坏了,就一回回的,非得搅出这么大的乱子来。   罗九宁咬着唇,先解了他圆领上的银扣锁,手再自他腰间搂过去,缓缓抽开他的衣带,这男人的胸膛剧烈的颤着,呼吸忽痴,哑声道:“爬上来,自己动。”   罗九宁憋了两眼的泪,替他解了衣裳,就缓缓骑坐到了他身上。   要说小孩儿也是怪,你瞧他小小个人儿,四仰八叉的一躺,六尺宽的大床,立时就占去了一半。   而裴嘉宪侧躺着,发似马尾,修眉冷冷,两只如墨的眸子微垂着,薄唇轻抿,便是于灯下,翻着她常翻的那本《妇科千金方》。   “为何不动了?”裴嘉宪见罗九宁咬唇坐在自己身上,却是端然的坐着,跟个犯了错又拒不肯认错的孩子似的,一脸恨恨的望着自己,心里又觉得好笑,又觉得该要冷冷她,遂狠了狠心,道:“动。”   她果然耸了耸屁股。   虽说身子纤细,但她那屁股却是又绵又腻,如此动上一动,真真儿的舒服。   裴嘉宪两腿一直,颤着手便要去拿银拨子压那立在床头的烛台。   他手还未伸过去,只见罗九宁忽而一把,却是直接拂翻了烛台,紧接着伸手一把掐,却是掐在他的胸膛上。   于男人来说,那两点茱萸受了攻击,虽不于于像女子一般疼到彻心彻肺,但到底也是钻心似的疼,更何况罗九宁这一掐,用的是吃奶的劲儿。   裴嘉宪给疼的直接扬起脖子就是一声叫,他这一吼,紧到躺在里侧的小壮壮,孩子紧接着就是哇的一声大哭。   架吵到一半的俩夫妻,于是连忙一起哄起孩子来。   终于拍乖了孩子,罗九宁还准备往里侧去,裴嘉宪却是掐上了她的腰,低声道:“是孤不对,不该提你的旧伤口,但是罗九宁,你可知道,便孤要出手,也绝不可能像萧蛮一样,一刀穿腹,但又能够避开所有要害,把裴靖弄成个废人。   你或者不懂,他的残暴就在于,他除了自己,看别人都是畜牲一样。”   罗九宁身子一僵:“伤裴靖的,竟是萧蛮?”   裴嘉宪轻轻儿唔了一声,搂着她软软的身子,轻轻律动着:“太子被废,本就是朝纲动荡的时候,萧蛮重伤废太孙,却又扔在孤的门外,他是想激着孤的弟兄们自相残杀。”   罗九宁忆及自己听到的,那叫她毛骨悚然的一阵笑声,居然就是萧蛮发出来的?   她想起那本书里,说自己最终被萧蛮抓获,九死一生才能逃脱的事儿,给吓的两腿发软,紧紧搂着壮壮儿,就给裴嘉宪说了声对不起。   “那萧蛮要是再来,咱们怎么办?”罗九宁此时已经吓的在瑟瑟发抖了。   裴嘉宪很满意于罗九宁搂着壮壮,而自己搂着她,一家三口挤在一张床上的样子,轻声笑了笑,他道:“萧蛮无故不会现身,长安迄今为止,还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若非非常重要的事情,他是不会主动曝露自己的面貌的。”   “爬过来,自己动。”转口,裴嘉宪再问一句。   黑暗中,罗九宁缓缓转过身来,也不知道她心里此时对于裴靖有多少思念或者愧疚,总之,她此时的希望,全在他身上,哑着声音,缓缓环上裴嘉宪,她道:“尽力救活了他,从此不要伤他,好不好?”   “好。”   “你不懂,我从有壮壮的那一日,心中就满满的只有他,没有别人。”没有裴嘉宪,也没有裴靖,她的心中只有孩子。   裴嘉宪喉舌轻结着,半天,道:“我懂。”   她软软的,攀着他竖硬的胸膛,轻轻的叹了口气,正想爬上来,裴嘉宪忽而就凑了过来,鼻洒着热息,于她眉间吻了吻,低声道:“睡吧,孤知道你今夜没那个心情。”   罗九宁轻轻儿嗯了一声,搂过儿子,过了半晌却又转过身来,将儿子放到了俩人中间,哑着声儿就对裴嘉宪说了声谢谢。   她和化名作李靖的裴靖,在小时候走过的那段时光,倒不是说罗九宁还记得。   只是,裴靖为太孙的时候,她可以不闻不问,将他忘的光光儿的。当他山穷水尽,跑到原上来看她,她就誓必得为裴靖谋出一条生路来。   她是为了这个才去的,怎知最后竟是害裴靖落了个重伤?   原本,她真以为裴嘉宪誓杀裴靖无疑的,但是经过子孙庙里那一番血屠,忽而于这时局又明白了几分。   他或者于皇位誓在必得,但是绝不会亲手去斩杀任何一个皇族,因为杀了他们,就意味着他的手沾上了亲族的血腥,而皇帝又岂会在最后把江山留给他?   所以,那些谣言,是不是萧蛮散播出来的?   或者,她这丈夫,也并非是书中形容的那般冷酷无情,是个只知皇位,会一个个尽屠兄弟的人呢?   你瞧他此刻,手抚上儿子软软的小屁股,于儿子的背上大手搓了两把,热烘烘的,男子粗糙的手抚上去,正在长身子,混身困顿的小家伙顿时就舒服的伸开了懒腰,两手一个大叉,占了半张床的,躺了个四平八稳。   傻痴痴的看了半晌,裴嘉宪依旧在翻那本《妇科千金方》,暖暖的烛光下,肤色微褐,是一家三口中肤色最深的,但是那双眸子可真好看,盛着暖暖的光,温柔而又坚定。   时不时的侧首看儿子一眼,又替他掖好被窝,他于这夜里,倒是格外的从容。   罗九宁傻痴痴的看了半晌,这才闭上了眼睛。   ……   且说这厢,长公主的苑子里。   太子才被废,听说太孙又被打伤,而老二和老四两个方才差点还拨刀相向,长公主就愈发的睡不着了。   于是,她便把自己新收的义女杜若宁唤了来,让她与自己一床坐着,陪她聊天儿。   杜若宁性子绵柔,天性沉静,便嗓音也是极温柔的,与义母团坐在一张床上,见长公主总是捧着胸口,她便将自己亲手泡的黑荞茶端了过来,柔声说:“娘,你是否胃不舒适?不如吃上一杯这黑荞茶,这是表哥特地赠予我的,据他说,养胃极好呢。”   不过一句稀松平常的话而已,但是,长公主挑了挑眼皮子,却是道:“老四那么个向来于饮食上不留心的,居然还知道黑荞茶养胃?”   杜若宁笑了笑:“可不嘛,女儿也觉得奇怪呢,女儿因为在阴山的时候,叫人架在火上烧了几回,落下个惊惧的毛病来,每每想起往事,且不论别的,胃先就抽了起来,吃什么吐什么,表哥听闻之后,大约是闻过御医们,于是就特地从长安快马加鞭,送了这黑荞茶过来。”   长公主面色顿时肃了肃,说:“宁儿,我怎么觉着,你对于老四,似乎有着别样的情愫一般,你该不会是因为他救了你,就喜欢上他了吧?”   杜若宁两颊飞过一抹红,眼眸儿闪避着,哑声道:“娘这话说的,女儿何曾对表哥有过那样的心思,不过是表哥表妹之间……”   “没有就好。须知,他如今是有了妻室的男子,肃王妃天性温柔而又坚韧,她受过的苦难并不比你少,和老四的婚姻,大约也是天注定的。而你,先是阴山王府的庶女,如今又是我的义女,便为身份故,我也绝不允许你去给人作妾。长安大把好男儿,你很不该把心思用在老四身上。”   杜若宁咬了咬唇皮,瞧着长公主像是生气了的样子,连忙道:“女儿果真没那个心思,是娘多虑了。”   长公主吃了杯黑荞茶,果然那紧紧抽搐着的胸膛就放松了下来,再与杜若宁说了几句,渐渐儿的也就睡着了。   杜若宁这才下了床,仔仔细细替长公主掖好被褥,又将各处的烛火都熄了,这才提上自己两只绣鞋,赤脚走出大殿,直到出了大殿之后,这才套上绣鞋,往自己的寝室而去。   你瞧她在长公主的殿中,为防要惊醒了长公主,连鞋子都不敢穿,两只冷脚走在□□的大殿中,这份孝心,便长公主的婢子们看在眼中,也是要由心惊叹的。   出了长公主的寝殿,穿过游廊,抬首高望,一轮明月下,七株梧桐并排高立,那梧桐高立的地方,就是肃王妃罗九宁的寝室。   杜若宁一袭白裳,扬着头,仿如拜月的仙子一般,却是眉头紧锁着。   事实上,这杜若宁是从近千年之后,穿越到如今这个朝代来的,而这个朝代所有的一切,都存在于她所读过的一本书中。   她的上一世,无父无母,自出生就在孤儿院中,幼年过的极为苦难。但是,在成年之后,因为有个好心人一直资助,她考上了大学,不愁学费,也不愁生活费,日子过的还是很好的。   但是,毕竟好心人只会资助她的学费和生活费,不会给她多余的钱花。   这时候,她为了能够和那些经济富余的女同学一样,能够穿得起漂亮衣服,背得起奢侈品的包具,遂在实习时,勾搭上了公司老总,然后作了老总的小三。不过,她并不满足于只作个小三。   再用了三五年的时间,她一点点润无细无声的,破坏了老总的婚姻,眼看就要成为总裁夫人了,岂知一场车祸,就把她给撞到这儿来了。   而《朕中为表妹折腰》中的杜若宁,恰就是这本书的女主角。   刚穿过来的时候,杜若宁也曾痛苦彷徨过,想要回到将来过。但是转念一想,自己傍的那个总裁毕竟已经三十四五岁了,近年渐渐有发福之势,除了钱也没什么好的。   而书中的男主裴嘉宪,俊美清俦,正值盛年,又还是她命定的丈夫,将来还要作皇帝,这时候不顺势而为,又何苦要回去?   于是,杜若宁就留了下来,闲时吃吃茶,赏赏花儿,用她的话说,静待花开,待待着终将坐上皇后之位,然后母仪天下。   就在美人望月时,忽而一个身着赤色小皮衣,马靴夸夸的女子,也不知从何处跑出来,啪的一巴掌就搧到了杜若宁的脸上:“好啊,你个贱婢,不说在阴山好好儿的呆着,居然就跑到京城来了,还敢认长公主作母,看我不打死你。”   杜若宁捂上脸颊,待转过头来,便见自己的嫡姐杜宛宁手执皮鞭,气势汹汹的,一巴掌才打完,她的皮鞭仿如雨点一般的,已经落下来了。 第85章 孤家寡人   杜若宁直接给杜宛宁抽躺到了地上,哑声就哭了起来:“嫡姐,求求你,求求你别打了。”   要说这杜若宁,上辈子给人作小三的时候,没少给那位原配打过,而每每原配来闹,来打,她不躲也不闪,就是这样抱着头的痛苦。   那位老总原本和原配还有点儿感情的,但是架不住杜若宁哭的梨花带雨,而原配又太凶悍,最后索性就离了婚,杜若宁也正好小三上位。   而杜宛宁呢,又是个爆脾气,燥性子,皮鞭抽罢了还不够,直接上脚便来踢:“看我不打死你个贱蹄子,咱们阴山王府一府,全要叫你给祸害了。”   “姐姐,求求你,别打了,别打了。”杜若宁抱上杜宛宁的脚,哑声说:“无论你想要妹妹作什么,妹妹都答应,求求你别打了好不好?”   回到杜若宁的卧室,她给杜宛宁打了个混身青一块紫一块的,而因为原书的女主光环,这杜若宁的体质,又完全与旁人不同,肌肤太过细腻,稍微叫人掐一下打一下,就会留下非常伤的印子,当然,这也是为了能够激发男主的保护欲,作者设定的。   可是这也苦了杜若宁,只要被杜宛宁揍过一回,身上那印痕没个十天半个月,就极难消下去。   偏偏杜宛宁还总喜欢打她的头,这不,杜若宁的脸此时就肿起来了,青一块紫一块的,唇角还给擦破了皮子,瞧上去简直是,跟戴了幅鬼面似的。   “你个贱婢,不止讨好了长公主,还想不经意的弄死罗九宁,好光明正大嫁给肃王,还想作皇后,你也不看看你自己这幅贱婢生的脸,跟你那贱婢姨娘一样,惯会柔弱弱的装好人,却在背后耍阴招。”   “我真的没有,我只是不想死而已,姐姐,一个人想活着,她有错吗,有错吗?”   杜若宁愈发哭的楚楚可怜,躲在纱帐后的两个婢子看了,都不住的叹息,觉得杜宛宁欺人太甚了些。   “那好,我且问你,那个罗氏,如今我们该怎么办?”杜宛宁气咻咻的问道。   杜若宁使劲儿的该杜宛宁打着眼色,那意思自然是说,自己这里还有两个作眼线的婢子呢。   杜宛宁于是喝道:“都给本郡主滚出去。”   两个婢子顿时就全跑了。   “你要记得,待我嫁给裴嘉宪,阴山王府才能一直倡盛,而我要心情好了,给你个贵妃之位,再许你生个孩子,不比你现在整天四处乱认干娘的强?咱们毕竟是姐妹,我不会亏待你的。”杜宛宁总算平息了怒火,道:“但是,咱们得先搞死那个罗九宁才成。”   “姐姐,真要杀人吗,你会不会太狠了一点。”杜若宁一幅梨花带泪的样子。   杜宛宁眉头一横,道:“不是你说的,那罗九宁是裴嘉宪心头一颗朱砂痣,碰不得,动不得,但是,要没有那颗朱砂痣,裴嘉宪也作不了皇帝吗,那现在咱们就要弄死她,因为我要当皇后。”   杜若宁叫姐姐给打的没办法,咬了咬牙,说:“罢了,那我来想办法吧。”   杜宛宁和五皇子的亲事未成,现在虎视眈眈,就是想拿下裴嘉宪。   而杜若宁呢。   身为一个穿越女,她用的是原身的身子,而原身,恰是这本书的女主角。   原身的杜若宁,前半世叫这杜宛宁欺压着,过的非常非常艰难,而直到杜宛宁成为肃王侧妃后,她才以侧妃庶妹的身份,到的裴嘉宪的身边。   再后来,裴嘉宪就登基为帝了。这时候,据说叫裴嘉宪亲手斩杀的元后,只凭一座牌位,占据着本该由皇后居住的南宫。   原身心中恨嫡姐,又恨阴山王府,当然,每天都恨不能搞死杜宛宁,好洗刷自己多少年来,叫她欺压的屈辱。   当然,因为中宫无后,其位空悬,原身对于皇后之位,也是虎视眈眈。   但是,她不比杜宛宁和宋绮,郑姝等人,整天只知道在裴嘉宪的眼前晃悠。   她另辟蹊径,却是自请到了南宫作名侍婢,为罗九宁的牌位添油加火,诵经读书。   就这么着,偶尔一夜,裴嘉宪醉酒之后步入南宫,在亡妻的灵前静坐时,那原身一袭白纱走了进来,因她还遮着面纱,恍惚间,裴嘉宪将她认成了罗九宁,于是春风一度,俩人成了眷好。   而后,原身有了身孕,母凭子贵,便是击退杜宛宁等人,坐了上皇后之位。   不过,那本书着重描写的是女主一生的经历,是后宫的残忍厮杀,也是原身一步步干死嫡姐,并且削阴山王府的藩,毁灭整座阴山王府的复仇事迹。   而裴嘉宪,则不过是原身在成为皇后的路上,有过的一夜罢了。   书中的裴嘉宪,因为一直身负着杀妻之罪,虽说励精图治,但是几乎不在后宫停留,积劳成积,于四十岁的壮年便早早死去。   而原身呢,她自己也并没有过得多好,她的儿子叫嫡姐杜宛宁给害成了个傻子,自己也落了满身伤痕。到最后,偌大的宫城里,她终于无人可斗,头戴凤冠,玉饰金妆,万众拜服,成了最终的赢家。   但是,因为她的控制欲,也因为她疯了一样跟别的宫妃们的斗法,她的儿子又傻,全然没有作皇帝该有的格局,转眼之间,就叫大臣们给玩死了。   所以,不止皇帝因为这个表妹而折了腰,便大康王朝的江山帝业,最终也落到了原身手中,在她手中亡覆了。   不过,杜若宁可没想过像原身一样,斗到最后落得个孤家寡人,坐拥天下最尊贵的荣华,却又死于幽凉冷暗之中。   前半生,她随着既定的路走,但等到了后半生,她就必须发挥她上辈子作为一个合格的小三,撬开原配婚姻的能力,将自己的人一,经营出个美满恩爱来。   但是,跟书中一样,对于杜宛宁的利用,是不会改变的。   所以,是夜,二人同枕而宿,杜若宁自然就是要在枕席上教授杜宛宁,该如何出手,又该如何,才能一举干掉罗九宁。   *   且说这厢,罗九宁虽说心里忧着裴靖,居然也一夜好梦,早晨醒来时,窗外高高的梧桐树上喜雀鸣喳喳的叫着。   她早晨起来的时候,小壮壮不在身畔,便裴嘉宪也不在,罗九宁便准备要再多闷上一会子。   忽而,她便听见壮壮哇的一声哭,紧接着,是裴嘉宪的声音:“嘘,嘘。”   再接着,又是奶妈的声音:“王爷,奴婢该死,奴婢不是故意的。”   罗九宁顿时耳朵一竖,原本想要坐起来的,于是又落回去,坐到了原地。紧接着,她便听见裴嘉宪说:“有什么话此刻就说,将衣服全都穿起来。”   “娘娘,娘娘她曾经见过太孙,这个王爷是知道的,不过,有件事情娘娘一直是瞒着王爷的,这个,奴婢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奶妈又道。   ……   “她一直命阿青监视着杜姑娘,奴婢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奴婢觉得,王爷是一家之主,这事儿,奴婢该跟王爷说一声。”奶妈又道。   罗九宁缓缓的躺了回去。   事实上,从小壮壮一开始拒不肯吃奶,嫌奶妈身上臭的时候,罗九宁觉得,自己就该意识到,奶妈是对裴嘉宪动上心思了。   只是没想到,当初和王伴月三个姐妹相称过,说好了一起给壮壮儿作娘的人,她居然能如此的背叛自己。   奶妈的卧室,因为壮壮的缘故,与罗九宁的卧室之间只隔着一道湘帘,此时窗外鸣雀喳喳,罗九宁索性依旧闭上了眼睛,倒要听听,裴嘉宪要怎么说。   “你告诉孤这般大的事情,所求为何?”   就隔着一道湘帘,内里一进,裴嘉宪怀里抱着儿子,一件鸦青色的紧袖常服,稳稳的坐在把檀木椅子上,一手扶着桌案,其神情目光,恰与壮壮肖似。   一父一子,盯着跪在地上的奶妈。   奶妈本就生的丰满,为了奶多的缘故,又吃的好,此时香肩半露,一对极肥又极圆的屁股,跪在地上,头发也不知用什么东西油过,散发着一股极浓的香气。   这种香气极为浓烈又诱人,离的近了,逼的人简直喘不过气来。   壮壮从一开始不愿意吃她的奶,就是从奶妈往身上涂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开始的。   她略往前爬了爬,扬起手来,是个要抱壮壮的意思:“奴婢什么都不求,只求像娘娘一般,永远伺候着王爷。“   裴嘉宪还未说话,站在他膝头的壮壮儿说话了:“不要奶妈。”   小家伙抿着唇,一字一顿:“不要奶妈。”   裴嘉宪旋即就站了起来:“罢了,奶妈,你说了这么多,总该要些赏赐,去,到前院去找阿鸣,只说王爷吩咐你来的,他自会给你你想要的东西。”   “王爷,奴婢只求能陪着壮壮,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想要。”   “不,你想要的,只是你自己不知道罢了。”裴嘉宪说着就站了起来,刷的一把拉开了湘帘。   过了会子,奶妈一人绕过隔断着卧室的多宝阁,一步三回头的,走出去了。   罗九宁依旧假寐着,也不过一会子的功夫,忽而听着床边悉悉祟祟的响动,颇为恼怒的睁开眼睛,便见裴嘉宪抱着小壮壮儿,一模一样的鸦青面衫子,内里是雪白的右衽,领边上绣的亦是一模一样的团花,便连腰间的坠玉,裴嘉宪是块青色流苏包着黑络子的乌玉,小壮壮的亦然,不过比他的略小了些。   见她睁开眼睛,小壮壮先就甜甜的叫了声娘。   裴嘉宪亦是轻轻儿的,就唤了一声阿宁。 第86章 杯弓蛇影   当着儿子的面,罗九宁总不好叫裴嘉宪滚,但也没给他好脸。   且不说杜若宁就住在隔壁,这贴身起居的,连奶妈都对他动了心思,罗九宁觉得,自己这王妃可以破罐子破摔了。   “方才孤起来,本是种备要抱着壮壮进去哺两口乳的。”裴嘉宪坐在床沿上,倒是说的坦诚:“但岂知壮壮儿不肯吃,她倒是问孤……”   于一瞬间,裴嘉宪的脸儿而就腾起一抹红来。   紧接着,又反胃似的往外哽了哽,因为奶妈居然悄声的问他:“王爷可愿意吃否?”   是了,今儿一早起来,裴嘉宪在罗九宁身上咂摸了许久,彼时日光晒进来,她尚在梦中,小壮壮儿四仰八叉的,就躺在旁边。   体修身长的王爷,如黑稠般的长发披散着,侧躺在妻子的旁边,像个婴儿一样咂摸着,而王妃紧闭着双眸,两只脚曲蜷在一处,于梦里咬着唇吃吃的哼着。   那种欲拒还迎,叫个男人逗成个生死不能,偏又于梦中无法醒来的快/感,奶妈偷眼悄觑着,一时之间咬着方帕子,且不说罗九宁如何,她自己先就受不了了。   偏偏罗九宁为了要睡觉,在最紧要的关头,还一把就将王爷给推开了。   奶妈也是昏了头了,她毕竟原本不过个贫家女子,嫁人,生子,再到死了孩子,于男女之情懂得并不多,等裴嘉宪进去的时候居然就问了那么一句。   “孤让她去前院了,阿鸣知道该怎么作,只是咱们是否还得再帮儿子找个奶妈?”裴嘉宪脸依旧红着,绝口不提罗九宁一直命人监视着杜若宁的事儿,毕竟一日三餐,儿子的奶口更重要。   “不要奶妈。”壮壮原本扶着窗子正在窗台上玩不倒翁的,忽而回头,就来了这么一句。   罗九宁伏在枕头上,也不知究竟有甚好笑的,但不可自抑的就笑了起来。   裴嘉宪倒不觉得儿子好笑,赞道:“匹夫不可夺志,既壮壮不肯要奶妈,那从今往后,孤亲自带你便是了。”   顿了顿,他又道:“徜若王妃觉得与杜姑娘如此比肩而居不好,孤今儿便让长公主带她回长安去,如何?”   罗九宁伸了个懒腰便坐了起来:“她是长公主的义女,回不回长安,与我有什么相干,又与王爷有什么相干,莫非王爷心中有鬼?”   “孤心中无鬼,倒是王妃心中,就不好说了。”   “我心中确实有个鬼,或者杯弓蛇影,但也或者就真有那么个鬼呢,就看王爷肯不肯叫我将它捉住了。”   裴嘉宪顿了顿,低眉笑了笑,道:“罢了,孤自带着儿子,王妃想作什么,全凭王妃自己的意愿,如何?”   要说罗九宁也是坦荡,就算杯弓蛇影,她总得亲眼见证过才行,是不是。   而裴嘉宪呢,他自认自己对于杜若宁从未动过心思,又决死不肯相信自已的宿命,自然风轻云淡,一幅任罗九宁去闹的心思。   没了奶妈,阿青又在忙着替罗九宁盯稍杜若宁,余下的小丫头们皆不中用,这儿了,就得裴嘉宪自己亲带着了。   “王爷,太孙还未醒,烨王把太孙的伤推到了萧蛮身上,但是皇上不相信,他觉得必定还是你们兄弟在彼此倾扎,想要害死太孙,所以,皇上命令暂且不必回长安,就在原上好好儿的呆着。”到了外院,胡谦昊立等着。   “他没调动雁门关的防御吧?”裴嘉宪最在乎的,是这个。   “目前还不曾。”胡谦昊道。   裴嘉宪侧首去看陆如烟,陆如烟吧嗒了一口旱烟,道:“皇上这么想,也是在意料之中。敌暗我明,萧蛮要的,是皇子们内斗时波及雁门关,他好趁虚而入,席卷南下,如今咱们多作无益,也只能等了。”   裴嘉宪轻轻嘘了口气,道:“那就等吧。”   只要萧蛮还在长安,他就不信自己捉不到他,敌暗我明,守株待兔,如今的裴嘉宪,也只有这样静静的等下去。   侧首看了眼儿子,他笑道:“壮壮今儿想作甚?”   小壮壮歪着脑袋,过了半天,道:“挖沙沙。”   “好,那为父就陪你挖沙沙去。”裴嘉宪说着,将儿子往肩上一兜,俩人入了内院,就继续埋头挖沙子去了。   *   转眼就要入九月了,皇上依旧没有要裴嘉宪再回长安的心思。   不用说,太子被高墙圈禁,太孙重伤,昏迷不信,此时烨王在御前一派红火,因为办事得力,正值盛宠之时,皇帝很有策封他为储君之意,当然就不想裴嘉宪此时回去,叫朝臣们看到,五位皇子之中,还有一位能力卓著者。   罗九宁照例每日过去,要与长公主闲话一番,只是,她听说非但杜若宁在原上,她那位骄纵任性的姐姐杜宛宁也来了,也在长公主府中居着。   但也是奇了怪了,将近半月的时间,罗九宁不曾见过杜若宁,也不曾见过杜宛宁。   这誓死不相见的俩姐妹,如今倒是好的如胶似漆,窝在后院里深居简出了。   “昨夜佟谦前来请安,说靖儿依旧重伤,在昏迷之中,皇上四处遍请名医,想尽早让靖儿醒过来,好亲口问之,当时在原上打伤他的人究竟是谁。但是,他本身的伤口并不致命,但据太医所诊,当是中了某中毒,所以一直都醒不过来。”一见罗九宁,太妃便说道。   接着,她又说:“阿宁是个郎中,虽不曾见过太孙的伤势,但是,据说他面色仿如金纸,唇色惨白,虽说伤不致命,但身上细肉,无一处完好,苟残着一口气,欲咽不咽,着实悲惨。”   罗九宁记得陶九娘还在的时候,曾对自己说过,说在契丹国虎水东南的阿什河畔,生着一种名叫水芹的中药,可以用来外敷,治疮肿与风湿有奇效。   但是徜若误服,就会中毒,而中了其毒的症状,恰是面如金纸,唇色惨白,欲死不死,却只能吊着一口气。   但这毒并非无药可解,而解这毒的药,生于滇南沼泽之中,恰就是当初萧辞带来的那味铁线夏枯,再配已毒物钩藤,两毒在人体内相抵销,中毒之人的身体虽不能完好如初,但肯定能醒过来。   罗九宁与长公主闲话了会子,回来之后,便命人书了封信给济民药斋的掌柜萧辞,问他可有铁线夏枯与钩藤,徜若有,能否敬献一份到宫中,叫御医们瞧瞧,看能否将废太孙从沉病之中给治醒过来。   等这事儿过了,再过几日,她便听说,废太孙得了民间贡药,果真醒了过来,只是依旧口不能言,耳不能闻,说到底,仍还是个废人。   不过,为着这个,罗九宁倒是格外的感谢萧辞,特地又书了封信到长安,以表感谢之情。   却说这日,秋阳正暖,而壮壮又跟着裴嘉宪,父子二人在外面拿沙子筑长城,又拿傀儡作兵士,玩了个不亦乐乎,罗九宁也坐在檐廊下,正在教小阿媛读书认字儿,久不露面的杜若宁倒是来了。   她还是照着往日的惯例,来时亲手提着食盒,一碗蟹粉蒸狮子头,一份桂花蒸豆腐,才一提进来,壮壮和阿媛两个就乐的大叫了起来。   这俩孩子是吃货,偏偏杜若宁的厨艺又好,惹得俩孩子格外的高兴。   “杜姑娘这些日子在作甚,怎的从来不曾见你出来过?”罗九宁笑着问道。   至少半个月了,这杜若宁就不曾露过面。   杜若宁略带歉意的笑了笑,伸了一只手,本是欲要替小阿媛擦嘴儿的,临伸到一半,却是又缩了回去:“近些日子来阿姊来了,且她身上不舒服,我本为庶,必得要贴身侍疾才行。”   “便嫡姐庶妹,到底也乃一父所生,嫡姐生了病,自有自己的婢子照料,岂能将庶妹当作婢女,你们阴山王府的规矩,也太可笑了些。”罗九宁道。   杜若宁欲言又止,旋即一番苦笑:“嫡姐性子骄纵,非是我伺候着,她不会高兴的,近身的奴婢们,也不知叫她打走多少了。如今贴身伺候她的,是表哥赏的婢女,总叫她打,我过意不去。”   虽说只不过一瞬间,罗九宁也瞧见了,这杜若宁杜姑娘的胳膊腕子上,青青紫紫的全是斑痕,简直触目惊心。   显然,肯定是那位火爆脾气的杜宛宁给掐的。   裴嘉宪近些日子来作足了闲散王爷的派头,陪着儿子玩了半天,见杜若宁进来,恰好抽开身,便欲往前院去,听杜若宁这般说,却是停了停:“那杜宛宁的性子,竟是迄今还不曾改过?”   杜若宁微抿了抿唇,道:“还好,我自幼受惯了的。况且也是家丑,求王爷王妃不要将此事宣扬出去才是。”   听她这般说,罗九宁就要不由的赞叹了:你瞧这杜若宁,她不着痕迹的,拿着鱼糕就想离间壮壮和裴嘉宪,一计不成,却是一丁点儿的急躁也不露出来。   此时提着点心而来,故意露出自己那满是伤痕的手来,却又竭力的,还要王爷替嫡姐隐瞒,也不知裴嘉宪心中此时作何想法,至少罗九宁听她这样说,就觉得那杜宛宁不是个东西,而杜若宁格外的可怜了。   杜若宁还替长公主传了个话儿,说明儿恰逢九九重阳,长公主欲要前往昇平阁,若是罗九宁有暇,想请她一起去登高赏花。   罗九宁自然是笑着答应了。   而裴嘉宪呢,直到杜若宁走的时候,两道长眉微弯,却是依旧笑眯眯的,盯着罗九宁。   “王爷看什么,妾身脸上可是花了妆?”罗九宁故意问道。   裴嘉宪低眉垂首,笑了笑道:“孤只是在想,若是王妃要去昇平阁,孤要不要随着一起去。”   “这有何难,王爷想去,跟着去便可,王爷若不想去,就在苑子里陪着壮壮玩便是了。”   “孤若去了,多看杜姑娘一眼,在王妃心里,就是于杜姑娘怜爱有加,若全程不看那杜姑娘一眼,在王妃眼里,就是心中有鬼,要故意避嫌。”裴嘉宪顿了顿,又道:“孤今日才知,作男人的难处。”   罗九宁白了他一眼,但不得不说,自己心里果真是如此想的。   “孤不会随你一起去,但切记万事小心。”说着,他便出了门。   罗九宁叫他气了个仰跌,搂过儿子来,教着说:“爹爹是坏人,不要理他。”   而这厢裴嘉宪出了门,顺着内院那七株大梧桐树走了出去,召来胡谦昊,却是说道:“明日重阳,召集如今苑子里的侍卫们往昇平阁,咱们怕得等个老朋友。”   神出鬼没的萧蛮,能跑到原上来杀人,其手眼,就必定已经通到了原上,不过,裴嘉宪一直猜不透,他究竟从何而来,又是通过谁的线,在监视着这院子里的一举一动。   杜若宁,杜宛宁,罗九宁,萧蛮的眼线,不外乎在这三个女子身上。   而这三个女子皆在苑子里闷了有半个月了,按理来说,萧蛮在暗中,应该也一直急躁于他的隐忍不发,此时急于如今的胶局,肯定想要掀起点子动乱来。   那么,明日恰是好时机。 第87章 害人害已   且说次日一早。   天上两行南归的大雁长鸣着,日影才升,两个宿在外头的婢子便听到屋子里的吵闹之声。   “呸,这是什么粥,我不吃这个。”只听一阵瓷碎的声音,那自然是杜宛宁在大发脾气。   而杜若宁却是什么话也不说,捡了地上的碎瓷起来,便问杜宛宁:“姐姐,要不要我替你再盛一碗来?”   “吃什么吃,此时要紧的,难道不是去昇平阁?”杜宛宁气咻咻的反问。   杜若宁垂了垂眸子,才伸出一只手去欲捡碎瓷,杜宛宁气她那牛乳般白嫩的手臂,一脚就踩了过去。而杜若宁了,她也不吭声,等杜宛宁踩够了,才收回自己的手来。   虽说是穿越了,但到底身份只是个庶女,而任她再怎么讨好,父亲杜虢依旧不喜于她。杜若宁对于阴山王府失望,对于自己的父亲更加失望。   而罗九宁呢,本该活的极其悲惨的她,非但与裴嘉宪夫妻相偕,那个原本该是个小傻子壮壮,如今看起来也是聪明的不得了。   杜若宁前些日子每天都和罗九宁一起聊天闲话,也看出她虽表面懵憨,但对自己极有防备。   她如今也不想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只想借着杜宛宁的手除去罗九宁,好让所有的事情全都回到它原本该有的轨道上。   所以,杜若宁眸底闪过一抹狠毒,心中却是说:“嫡姐,对不起了,一石二鸟,我今儿要将你们二人一同除掉。”   *   若说罗九宁所居的凤仪院是原上的凤首,那昇平阁就是在凤凰脊背上位置最高,风光最好的地方了。   此阁高耸,后是青山,前无遮挡,往东顾,便是仿如星盘罗列的长安城,而往南顾,则是曲池蜿蜒,碧波荡漾。   罗九宁早晨起来,再三确认过裴嘉宪不会去,索性就把儿子给送了出去,吃罢了早餐,梳妆打扮好,也不套车,从苑子里出来,便带着阿青和两个小丫头,准备一并儿往不远处的昇平阁去了。   “听说早晨起来,那杜宛宁又把杜若宁姑娘给打了。”边走着,阿青边说。   “物极必反,她如今是长公主的义女,而长公主待她还那么的好,杜宛宁便再是嫡姐,到底是来作客的,她要不爽杜宛宁,赶出去也就罢了,好好儿的缘何受杜宛宁的气,这若宁一身的不对劲儿,咱们且看着吧,看她今日要作个什么鬼。”   这才说着,已经到升平阁了。   长公主还未入阁,就站在汉白玉的台阶上,吹着微凉的秋风,遥遥望着长安城。   此时眼望四叶,除了黄叶,便是红萸,一眼扫过去,一派秋意萧瑟。   入了昇平阁,宴设西阁,杜宛宁和杜若宁仿如俩朵姐妹花儿,相并站在一处,给长公主见罢了礼,自然就要上前,给罗九宁见礼。   落了座,杜宛宁便问道:“王妃今儿缘何没有带着儿子?”   罗九宁还未语,长公主先就笑了起来:“要说壮壮那孩子,也该有个正经的名字了,便没有,你们也很不该壮壮壮壮的叫着,他是咱们皇家的孩子,这名字总归太朴实了些。”   “我倒觉得他的名字很好了,为男儿么,壮是第一位的。”罗九宁笑眯眯的应道。   杜若宁亲自捧了盏茶过来予罗九宁,眼儿笑的微弯,道:“王妃说的很对,我也觉得壮壮那名字,再好没有。”   “杜若宁,你是我的妹妹,还是王妃的妹妹?”杜宛宁最见不得的就是杜若宁四处谄媚,气的直吡牙。   杜若宁连忙就垂下了眸子:“姐姐,我不是故意的。”   昇平阁虽说称阁,但占地极大,凌空七层的高楼,楼上藏着的,全是皇上、□□,以及前朝诸帝们游览这乐游原时,留下来的墨宝,以及历朝历代的名家字画。   杜宛宁不懂得这些,一会儿说墙上挂的这幅画太丑,又说那幅字不如眼,鼻子一嗅一嗅的,半天,她又道:“也是奇了,这地方间是一股子的□□味儿。”   杜若宁悄声道:“姐姐,咱们吃茶便吃茶,不往前两句吧。”   “我想说什么,要你管?”杜宛宁旋即白了她一眼。   长公主将这俩姊妹的机锋看在眼里,出来到苑中赏菊时,便悄声对罗九宁说:“这个宝昌郡主,因是杜虢的心肝宝贝儿,我也不好说甚,但是她也实在太恶了些,不得不说,遇上阴山王府这么一家人,宁儿可委实是够可怜的。”   罗九宁应付道:“谁说不是呢?”   嘴里虽这样说着,但是罗九宁还是附合着长公主,就说:“谁说不是呢?”   那杜宛宁既是郡主,自然飞扬跋扈,而且,对于长公主也是一丁点儿的礼貌都不从,而杜若宁则是一幅天真温柔的样子,亦步亦趋的跟在长公主身后,不停的问长公主可凉了,或者叫风吹了,要不要她传丫头们过来添衣。   长公主笑眯眯的,却是一直在摆手:“不用不用,这般好的阳光,原上风也不大,我添的什么衣裳。”   “还是添一件吧,干娘您今儿这件绛紫色的浣花褙子,也不知是谁替您绣的,上面满满儿的寿子不说,衣袖也太长了些,都盖上手腕了,在我们阴山呀,这衣裳是作寿衣的。”杜宛宁简直口无遮拦的,就说了一句。   长公主比皇上年纪还大,今年已经快七十了。   而她天性温怀,早在儿媳妇嫁过来的头一日,便将府中庶务全交到了儿媳妇齐国夫人的肩上,便自己的衣首首饰,一并也由齐国夫人来打理。   她身上这件绛紫色的浣花锦褙子,自然也是齐国夫人请人照料着作的。   于老人家来说,最想要的就是长寿,而最忌讳的,自然就是晦气的东西。   且不论是因为儿媳妇给自己作的衣袖太长,还是杜宛宁这话说的太刻薄,长公主当时便道:“阿宁,你在此陪着宝昌郡主走一走吧,这风吹的我头疼,我得先会去,歇一会子去。”   接着,她又问杜若宁:“宁儿,你是要走,还是要在此陪着你姐姐?”   杜若宁一幅欲走又不敢走的样子,看看杜宛宁,再看看长公主,到底因为杜宛宁的目光太戾,终于还是说:“罢了,我还是留下来,替干娘照料着王妃吧。”   这话说的多漂亮,她不说自已是要留下来陪姐姐,却说是要照料王妃。   要说罗九宁,从宋绮到郑姝,再到这杜宛宁,经历过的女子也算多了。直到杜若宁这儿,才算大开眼界。   她这般的温柔乖爽,若非当初在试探壮壮时露了一手,罗九宁这时候估计也得信以为真,以为她才是被欺负的那一个。   仨位女子,又还年龄皆差不多。   杜宛宁在菊苑里逛了一番,一会儿嫌这苑子里的菊花开的没有阴山的好,一会儿又说这里的茱萸也红的不鲜艳,总之乱批了一通,总之,就没有能叫她看中眼的东西。   罗九宁全程笑着,却是一言不发。   反而是杜若宁不停的赔着小心,还时不时的劝着:“姐姐,你收敛点子吧,这是长安,又非阴山,咱们到底皆是客人,而肃王妃是主人,您看您都把我干娘气走了,能不能不要再在王妃面前说这些。”   杜宛宁刷的就是一巴掌,直接打到杜若宁的脸上:“我正经儿的郡主与肃王妃说话,你插的什么嘴?”   便身后跟随的丫环们,此时也叫这杜宛宁的蛮横给惊到了,就连阿青都是,恨不能上前教训这杜宛宁一顿才是。   杜若宁捧着自已迅速肿起来的脸,却是转身就跑。   而杜宛宁呢,她管也不管,眼看菊苑到了尽头,眼前便是悬崖,却依旧把罗九宁往那悬崖边上带着,嘴里还笑着说:“娘娘,九九登高,咱们到此刻还都还选到一株漂亮的茱萸,我瞧着悬崖边上那朵茱萸不错,不如咱们一起将它采了来,登高之日,总要采朵茱萸才是,你说对不对?”   说着,她竟是直接就准备要把罗九宁给拽到悬崖边上去。   阿青这时候也意识到不对劲儿了,几步撵了上来,喝道:“宝昌郡主,休得无礼!”   杜宛宁的脸也是说翻就翻,抬脚就准备从靴筒中抽匕首:“我与娘娘采茱萸,干你们这些贱婢何事,谁都不许过来。”   罗九宁心说有杜宛宁这样一个蠢姐,那杜若宁简直是,手都不用伸就可以躺着赚的,又还何必再动手?   但是,她既来,又岂能没有任何准备?   眼看杜宛宁的匕首都掏出来了,罗九宁旋即一声大叫:“东方,东方。”   杜宛宁甫一听了,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儿了,只觉得身后有人忽而抬起就是一脚,直接将她给生踹着,就趴到了地上。   要说,这乐游原,罗九宁来的比杜宛宁更早,而阿青又一直监视着她与杜若宁两个,真有什么事情,阿青又岂能没有准备?   更何况,前几日,罗九宁私自会过裴靖之后,裴嘉宪便把胡东方给调了来,用以在外面护戌罗九宁的安全,真有什么事,又岂能叫她得逞?   “娘娘,这杜若宁也是太贼了些,把您诳到这儿来,却是祭出杜宛宁这么个蠢货来,她自己竟是跑了,我瞧她方才是进了昇平阁了,索性今天王爷不在,长公主亦不在,咱们上去将她堵了,您有什么话,索性当面问个明白,如何?”阿青极为干脆果断。   罗九宁往前跑了几步,遥望着昇平阁,沉吟片刻,却是摇头:“不对,杜若宁要真想出手,只怕不止一计,我怎么隐约记得,杜宛宁方才说,昇平阁中一股□□味儿?”   她怎么觉得,自己此时徜若进昇平阁,只怕得给火烧死呢?   而火,才是杜若宁最终的手笔?   可恨这杜若宁,溜光水滑一丝儿不漏,竟是要再耍她一回了这是。   就在罗九宁提着裙子,追进昇平阁时,却发现杜若宁怔怔儿的立着,而裴嘉宪手里拎着一只火折子,就站在原地,冷冷看着杜若宁。 第88章 隔靴搔痒   就在罗九宁进门的时候,裴嘉宪刷的一声,就打燃了那火折子。   罗九宁于是顿在原地,颤颤声儿就唤了一声:“王爷。”   裴嘉宪伸手,示意罗九宁身后的人全都退出去。罗九宁见裴嘉宪手中那火折子就在杜若宁眼前晃着,究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也对阿青说:“你先出去,将门合上,再命令苑子里所有的人,全都撤出去。   她自己并不出门,掩上昇平阁两扇厚沉的大门,将所有半掩着的窗子全都给关上,搬了把椅子来,就坐到了边儿上。   “原本,长公主想把杜姑娘给带回去,可是杜姑娘宁可忍受宝昌郡主的冷眼,耳光都不肯回去,孤就觉得有问题了。”   裴嘉宪缓缓说着,也搬了把椅子过来,坐到了罗九宁的身边,手中那火折子,仍是一下又一下的打着。   “但是转眼,宝昌郡主搧了你一个耳光之后,你转身跑,却又不往别处,而是回到昇平阁来,这就更加的怪异了。”顿了片刻,裴嘉宪又道。   忽而一弯腰,他拎起一上一大串油纸包着的东西来,全扔到了杜若宁的脚下,冷声问道:“杜姑娘,孤且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杜若宁脸上好大一个巴掌印子,而且因为肤质太白,那印子简直了,红白分明,清晰可辩。   “那是我的嫡姐,表哥,我要真惹恼了她,她会叫我生不如死的。”杜若宁说着,两条腿都软了。   她似乎还颇好奇的,接过裴嘉宪手中的火折子,轻轻打开,就凑着地上那油纸包着的东西而去:“表哥,这是甚东西,我怎的从来不曾见过。”   坐在远处的罗九宁都要忍不住了:“杜姑娘,那油纸包上分明书着火/药二字,这个你也不认识?”   杜若宁一脸茫然:“表哥,我委实不懂,我不懂得你这些话是个什么意思。”   裴嘉宪顿了顿,又道:“从阴山到雁门关,杜虢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极难穿越。而从雁门关到长安,更是一重又一重的关卡,你能顺顺利利从阴山到长安,这于一般人来说,简直是不可能的。”   说着,他扬手指了指昇平阁,又道:“而这昇平阁中,藏着历代帝王的墨宝,其中当今圣上的墨宝,就藏了一半,乃至于,皇上在外大大小小的战役之后,朝臣们书成的战册,亦藏在此。   如此重要的地方,今日徜若起火,皇上怪罪下来,皆是孤的不是,杜姑娘,这些,你又可知道?”   杜若宁这时才是一幅恍然大悟的神情,失声叫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裴嘉宪依旧冷冷望着她,寒森森问道:“萧蛮了,萧蛮在何处?”   杜若宁顿时就摇起头来:“表哥这话说的,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这是黑火/药,在咱们大康来说,属于军中禁药,漫说整个长安城,就是穷大康之内,除了孤之外,无人能够调动,而孤确信,自己不曾给过你这东西,孤的下属们,也绝对没有人会给你这东西,你且告诉孤,它是从哪来的?”   杜若宁往后退了两步,摇头道:“不知道,表哥,我真不知道,我只是给姐姐打的惨了,想进来躲躲而已。”   她再度颓然坐到了地上,忽而咬唇露了一丝苦笑,是个眩然欲泣的样子:“不过,不论表哥还是王妃,只怕都不会在意,我曾经过的究竟有多苦了。”   说着,她故意露出自己一弯青青紫紫的腕子来,扬起眸子一来便盯牢了裴嘉宪:“当初,王爷初到阴山来问父王讨兵。我记得自己当时正在院子里被嫡姐抽鞭子,而她之所以抽我,仅仅是因为我听说她买了一区小红马,究竟想要看看,那小红马有多漂亮而已。”杜若宁说着,眼泪就滚落了下来:“可您当时抬起了姐姐的皮鞭,把我给救了下来。我于是从父王那儿偷了军备图给您,然后,您才能打胜仗,而我,才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哽了哽喉,她又道:“千难万苦,我是叫几个老仆带着,千难万苦才能来此,但王爷您要觉得我与什么人有染,随您说便是了,我没有,就是没有过。”   她嘤嘤颤颤的哭了起来,一袭白裳,哭的仿如梨花带雨一般。   裴嘉宪坐在椅子上,双目阴森,冷目望着。   杜若宁总觉得裴嘉宪似乎是看穿了自己,深悔自己此计太过草率,忽而一想,却是说道:“王爷,便果真这昇平阁中有□□,您最先要找的,不是那个放置火/药的人?我听说皇上今儿在曲江池,此人在这里放置了火/药,会不会再去曲江池,刺杀皇上,而您瞧瞧我这个样子,我若真有纵火的能力,又岂会一直这般的,忍辱吞声,受着嫡姐的气?”   裴嘉宪顿了顿,道:“罢了,既是这么着,看来昇平阁的事情与表妹无干,王妃,你将表妹扶起来,再将她送回去吧。”   说着,他站了起来,捡过那只火折子,先一步走了出去。   罗九宁前来扶杜若宁的时候,杜若宁依旧惊魂未定,扶着罗九宁的手就出了昇平阁。   俩人一并出了昇平阁,在长公主府外,罗九宁率着一干人等,目送着杜若宁进去了,这才准备往回折。   “娘娘,那杜姑娘摆明了的没安好心,而且王爷不是从昇平阁搜出一大堆的火/药来,当时咱俩要是进去,只怕此时已经给烧成灰了,你难道就这么算了?”阿青颇有些愤愤不平。   罗九宁也不知道裴嘉宪究竟是不是给杜若宁说服了,还是又在卖什么关子。   路两侧秋菊正盛,但是别苑门前却是冷冷清清,全不似往日那般侍卫们重重戒严的景象,阿青沿路走着,悄悄儿说:“娘娘,您不觉得奇怪吗,今儿咱们苑子外的侍卫,至少少了一半。”   罗九宁才入了苑子,正准备到凤仪院去看看壮壮和小阿媛,迎门便碰上裴嘉宪。   他似笑非笑,就站在正院的照壁处,见她进来,问道:“就没再多逛会儿?”   “不是王爷您叫我早点把那杜姑娘给送回去的?”罗九宁白了他一眼,转身就要往后院去。   裴嘉宪却又道:“今儿重阳,壮壮和阿媛与长公主在一处,丫头们照料着呢,你难道就不想与孤一起出去走走?”   罗九宁停在他面前,侧首瞧着身后几个丫头全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忽而一咬牙,狠命一脚就踩到了裴嘉宪的脚上,非但踩,踩了还使劲不停的揉着。   可恨她是软鞋,他穿的却是靴子,那劲儿,左不过隔靴搔痒罢了。   “她先进的昇平阁,手里还拿着火折子,我就不信王爷的眼睛瞎了,就看不出来,你那亲亲的表妹肯定是想在里头纵火。”   越想越气,罗九宁趁着丫头们不注意,遂狠命的踩了两脚。   横竖他也要面子,不敢吭声是不是。   裴嘉宪依旧不怒,却是悠声道:“我还记得十三岁那年,恰是这般的重阳佳节,我策着马于这原上一跃而下,到得曲江池畔,一路风光秀美,流恋忘返。此时掐指一算,一十二载晃眼。走,今儿孤带着你,咱们再走一回曲江池。”   罗九宁气的直翻着白眼儿,见侍卫们牵过两匹马来,冷笑道:“我自来就没有骑过马的,你这备着两匹马,我如何走?”   裴嘉宪一肘她的腰,却是要将她扶上马去,似笑非笑,他道:“当初裴靖在洛阳的时候,你也不会骑马,但他要去平泉庄秋游,你还不是跨上马背,就去了?”   说着,他已经将她肘到了马上。   罗九宁原先儿是不会骑马,但到底裴靖与别个不同,当初他也不知从那儿弄了两匹马来,要带她到平泉庄游玩,她本不会骑马的人,不好熄裴靖一番火热的心思,咬着牙坐到马上,任那马狂颠着,且不说心中如何的害怕,到底少年少女,为着个爱字,命都能扑到上头。   裴靖在前策马狂奔,她在后面拼命追赶,不是她骑马,而是马载着她,一路颠到平泉庄,半条命都没了。   裴嘉宪近来闲着没事儿干,大约把她的旧账给翻了个遍,居然连这等事都能翻出来。   她踩了他半天,他轻飘飘一句话儿,立马又将她给打到理屈的境地了。   坐到了马上,一手接过缰绳,罗九宁犹还惊魂未定,裴嘉宪一鞭子扬起来。   罗九宁以为,他会像裴靖那般一鞭子狠抽下去,马儿的四蹄顿时就要腾出一股烟雾来,咬着牙闭上了眼睛的等着,岂知他那鞭子虽扬的高,落到马上,却只是轻轻一下抚。   而她的马跟着他的马,顺顺溜溜,于夕阳下一前一后,竟是散步似的就游走了起来。   “杜姑娘都给吓成那样了,王爷难道不是该带着她,好安抚安抚?”罗九宁心有不甘的,就挖苦了裴嘉宪一句。   “下原,到曲池,孤有个故事要与你讲一讲。”裴嘉宪策马在后,柔声说道。   事实上,要说杜若宁方才冲入昇平阁后,裴嘉宪还未确定三个女子之中,她就是叫萧蛮策反的那一个的话。   当她提到皇帝在曲池苑,并拿此开始为自己开脱的时候,裴嘉宪才敢真的确定,她才是跟萧蛮有往来的那一个了。   为甚?   因为今夜皇上就在曲江苑,而杜宁自以为把危险推出去就可以为自己开脱。   岂知,这话倒是提醒了裴嘉宪,他转身回到苑子里,与几个探子一兑,就发现萧蛮今夜果真要去曲池苑。   她若果真与萧蛮无染,又岂能如此灵机一动的推脱?   *   且说这厢,杜若宁甫一回到长公主府,甫一进内院,等着她的就是一记耳光。   “你个庶生的贱婢,不是答应的好好儿的,到了悬崖边上,推那罗九宁一把,弄死她得了,为甚临到关头却又反悔?”杜宛宁怒道。   杜若宁抱着头呜咽了一声,却又连忙斟了杯茶给杜婉宁:“嫡姐,我不是故意的,但你那一巴掌打的实在太疼了,我,我只是疼的受不了,想躲而已。你真要想让妹妹作事,为甚总要打我?”   她越这样,杜宛宁就越气,压过茶盅将茶饮了,再一巴掌狠搧过来。   岂知巴掌才搧到一半,却是捏着喉咙咯咯怪叫了起来。   “蠢货,你比那罗九宁还蠢。”杜若宁这时候才露出自己的真面目来,满是巴掌印子的脸竟是狰狞无比:“你怎么就不懂,我是看你有用才留着你,可你也实在太蠢了些。对不起,从今儿起,我不忍了,你不是喜欢打人吗,我也不要你死,我要把你弄成个瘫子,叫你躺在床上,求生不得,求死更难。”   杜宛宁只觉得喉头一阵烧痛,越是想发声,就越是发不出声音来。她捏着自己的喉咙,艰难的叫着,喘息着,但就在这时墙角的黑檀木大柜忽而就砸了下来,杜宛宁想躲已然来不及,只听咔嚓一声,自己两条腿都给砸到了黑檀木的大柜下面。   “你家主子呢?”这时候,杜若宁才道:“叫他出来,我要见他。不是说的好好儿的,放火,烧死罗九宁也就罢了,他埋那么多火/药,竟是想一举毁了昇平阁不成?”   晕过去的杜宛宁还在地上趴着,两条腿就给压在檀木柜子下面,房间里却闪出个一身黑的人影来。   却原来,那千斤沉的紫檀大柜,并非自己倒塌,而是叫这一身黑的男人给推倒的。   那杜宛宁,自然也是杜若宁故意要她断腿的了。   一身黑的男子身材矮小,嗓音粗哑,张嘴却是一腔的西京口音:“大惕隐今儿在曲江池,你要见他,就得往曲江池去。”   杜若宁咬了咬牙,眉宇间一股子的阴暗:“那就再晚些个,等我将这杜宛宁的事儿遮过了,你来接我。亲赴曲江池,我倒要听听,你家大惕隐会怎么说。” 第89章 心中有数   本就天将欲晚,跟着裴嘉宪一路下了乐游原,太阳都要落山了。   罗九宁骑着的,是匹老马,这种老马,经过太多人骑,也经历过太多的事情,就仿如人到暮年,心态都给磨平了,走起来缓缓儿的,晃晃悠悠,但是极稳。   她穿着的,还是今天去昇平阁时的衣裳。   要为应秋景,格外穿着大袖,此时长袖四散拂风,在夕阳下,倒是美不胜收。   罗九宁是侧坐着,在马上坐了半个晌辰,全然不像跟着裴靖去平泉度的那一回,虽说也是半个时辰,但下了马之后,她半个月的时间都在腰疼。   想一想,这大概就是成年男子和少年郎的区别,裴靖与她在一起,虽说也欢喜,但总归是她牵就他,顺着他,一切以他的高兴为准。   裴嘉宪则不同。   他虽什么都不说,润无细无声的,凡事,总是他趋着她,顺着她,以她为主的。   从原上下来,视野就没有在原上时那么的开阔了。   而从乐游原下来,前往曲江池的这一段儿,是近郊,又还是肥沃之地,沿途遍植着的,全是各类果树,此时满树琳琅,正是丰收时。   晚风吹来,处处硕果,挂了高高的柿子,垂弯了枝的小河梨,还有那一簇簇的弥猴桃。   裴嘉宪策马在后走着,见罗九宁忽而勒停了马,仰头望着颗柿子树发呆,旋即策马过来,扬头看了看,忽而自头上抽下玉簪来,对着一枚柿子打了上去。   罗九宁眼看柿子在眼前,拿袍袖一兜,柿子已然落到了她怀中。   “孤十五岁那年,偷到两匹马,跟裴靖两个从原上策驰而下,因为听说曲江池畔有场夜蹴,马是全部从西域贡来的好马,而夜蹴的球手,也是从西域而来的栗特女子。   那些栗特女子不比汉家姑娘们保守,而且身姿健硕,力量蛮大,击起马球来力量十足,男儿本好武,我带着裴靖,于是就想去见识个新鲜。”   裴嘉宪说着,捡过柿子来,掏出绢帕来擦了擦,问罗九宁:“吃是不吃?”   柿子在树上的时候,虽说颜色鲜艳好看,但是真要吃,那是要摘下来再放上许久的。   罗九宁咬了一口,又硬又涩,连忙一口吐了,却是欠腰,又将那半枚果儿放到了树枝上。   “扔了即可,为何非得要放到树枝上去?”裴嘉宪问道。   罗九宁小心翼翼的将果子摆好了,道:“我不吃,但总有些麻雀松鼠要饿肚子,留着给他们吃,岂不更好?”   裴嘉宪赞道:“好想法。”   俩人继续往前走着,秋风席凉,于这茂密的果林间穿梭,此时处处皆是一片炊烟之声。   策马走完了这片果林子,便是曲池,遥遥在望。   而今天,恰又逢重阳,事实上皇上腿疾才好的皇帝,耐不住寂寞,又在此举行击鞠,而击鞠的,自然是新从西域贡过来的美人们。   皇帝天生善武,也喜欢看女子们于马上,飞驰着来一场击鞠比赛,有时候他高兴了,甚至会亲自上场,与那些蛮族女子们来上一场。   完事之后,还要那些蛮族女子们陪着自己游苑赏林,再吃上一顿美酒。   而这种游乐,皇帝一般来说,都只会带着一群曾经与自己沙场征战过的老臣与将士们,便诸位皇子,也无份参于的。   倒不是说蛮女们击鞠有多好看,也不是说当夜曲池畔有酒池肉林,鲜肴美酒,就非得去尝上一口。皇子们于这种东西见得多了,并不好奇,唯独好奇的,是皇帝拒不肯叫儿孙们参于时,他自己在作什么。   眼看已经到了曲池畔,宫墙高高,护卫森严,整个曲池苑,今夜戒备森严,守卫重重,而且,全是皇帝的亲兵侍卫们。   老马于途,裴嘉宪忽而吁的一声,自己的马停了,罗九宁所骑的这老马蹄了几下蹄子,也就同时停了下来。   提着马鞭,指着夜幕下已是一片灯火,隐于秋暮朦胧之中的曲池苑,裴嘉宪策马与罗九宁并了肩,却是问道:“阿宁,当夜我和靖儿两个非但窜进苑子里,亲自看了一回皇上的蛮女击鞠,而且,是夜还窜进十二位蛮女的寝室之中,着实大开了一回眼。不过,你猜我们是怎么进去的?”   罗九宁望着暮色中高耸入云的楼阁,摇头,抿唇:“不知道。”   “徜若是你了,如此戒备森严,带着个八岁的孩子,你会怎么溜进这座守卫森严的曲池苑?”裴嘉宪再问。   罗九宁侧首想了想,依旧摇头:“我想不到,委实想不到。”   裴嘉宪提起马鞭来,带着罗九宁于那曲池苑外绕了一大圈儿,行至东南角时,说道:“当时,靖儿一再的求着,说四叔,既来都来了,我每日过的那般辛苦,我求你了,就带我进去好好乐一番吧……”   说到这里时,裴嘉宪顿了顿。   为少年的自己,和当时才不过八岁的,还是个孩子的裴靖,背影青青,仿佛就在眼前。   从偷马,再到下原,再到曲池苑,其实都是裴靖的鬼主义。他虽比裴嘉宪小着七八岁,但是打小儿鬼主义就多,而且也是整个南宫之中,唯一愿意与裴嘉宪亲近的人。   他策着匹马,于曲池苑外奔腾着马蹄,忽而就对裴靖说:“瞧见了否,东南角的守卫最为薄弱,你可知这是为何?”   小小的裴靖跃然于匹老马上,一脸好奇的望着他。   裴嘉宪说:“因为那些栗特女子们所居的寝楼,就在这一处,而皇上自己,则居于东南侧,对于这些胡婢,皇上不过当作宠物来玩,不会多派兵力驻扎,而东南角的守卫,势必要紧得多。”   裴靖立刻就竖起大拇指来:“人人都说四叔傻,我瞧四叔一点也不傻。”   裴嘉宪当时抚了把裴靖的小脑瓜子,淡淡道:“四叔若不傻,活不到今日。”   不比贤王和烨王都有得力的母族支撑,老五是个傻子,裴嘉宪相貌俊朗,徜若再聪明点,加上丽妃那个脑子里生满了筛子的亲娘,从小到大,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裴嘉宪陷入于往事的回忆之中,跃然马上,望着天际的灯火,良久的顿着。   罗九宁终于忍不信,问道:“那最终,你们到底是怎么才能进去的?”   曲池苑城墙够高,守卫重重,便一只麻雀也飞不进去,而那些蛮女们的宿处虽说侍卫少,但难道说裴嘉宪能飞檐走壁的跃进去?   “你想知道?”裴嘉宪反问罗九宁。   罗九宁于心里翻了个白眼,心说这人可真会卖关子,但是,她就不肯说话儿了。   横竖既他说到这儿,总是要给她讲完的,巴着问着,岂不是给他惯脾气?   “事实上很简单,曲池苑的东侧一股脂粉香,而无论围墙再高,拦不住大江浩浩,也拦不住曲池悠悠,顺着那股女子们梳洗的脂粉香,找到曲池过境时的闸门,就好比那一回,顾泽海入宫一般,我们俩个穿过闸门进了曲池苑,看了一回蛮女们的击鞠赛。”   当时,俩人一大一小,穿着栗特女子们的胡服,还曾溜进东楼,去看了一回皇帝与蛮女们的僖嬉。   出来之后,俩人原路返回,当时,裴靖还竖着大拇指说:“四叔,我今日始知,四位叔叔,你才是心里最有数儿的那一个。”   罗九宁听罢,笑吃吃的说:“我也知道你不傻,装傻也不过你的权宜之计尔。”   “但是,回到东宫之后,靖儿就对太子说,四叔其人不可小觑,父王你莫要总是将目光放在二叔和三叔身上,偶尔也留心留心四叔。”裴嘉宪顿了顿,又道:“然后,孤在京城,就没了宁日,这也是孤为何十六岁那年,非得于雁门关一战,殊死也要轰然于世,因为若不叫皇上看到孤的能力,等着孤的,就只有死期。”   罗九宁莫名打了个寒颤:“你说裴靖才不过八岁的孩子,竟就有那般的心机?”   “所以,他为了娶到你而谋划了一场刺杀,那完全是他一个人的事情。虽小,却心思老道,虽幼,其思其想,却远比一个大人的更加深远。靖儿杀了你父亲的事情,你知道就好,记得不要自责。”   在要捅出裴靖杀了罗良的事情之前,裴嘉宪把罗九宁从长安带了出来。   但是,总有一天,她要再回长安,也总有一天,她要知道这件事儿。如此,绕了好大一个圈子,裴嘉宪也不过想叫罗九宁提前一步,于自己耳中听到这个真相而已。   罗九宁愣在哪里,怔怔儿望着裴嘉宪,但她并不哭,苍茫的夜色下,只是拿起双手捂上自己的脸,缩着肩于那马上微颤着。   她一直以来,就在怀疑杀害父亲的凶手到底是谁,当然也曾想过,那个人会不会就是裴靖,但当真相被裴嘉宪揭露在她面前,她还是疼的差点喘不过气来。   那么个少年,她为了能叫他活下去,不惜背着裴嘉宪,不惜把自己赚来的银子全部补贴出去,他竟然害死了最疼爱她的爹,却连一丁点儿的愧疚都没有,还妄图她能抛下孩子,跟他一道远走。   魔鬼。   罗九宁心说,裴靖比魔鬼还不如。   裴嘉宪翻身从马上下来,拍了拍自己的肩,道:“来,孤背着你,咱们一道进曲池苑。”   罗九宁此时哪还有心情看什么蛮女击鞠。   她摆着手,摇头道:“不行,我得回家,我得回家看壮壮去,这击鞠,王爷一人去看就好。”   “探子传来的消息,说萧蛮或者就在曲池苑中,你难道不好奇,那萧蛮究竟生个什么样子?”裴嘉宪反问罗九宁。   而且,探子还说,萧蛮要在这曲池苑中,行一场谋杀之事,还要栽赃予他。   裴嘉宪今夜誓要找到萧蛮,并将他揪出来,摊到光天化日之下。   半拽半拖的,把罗九宁从马上拉了下来。这么大个人,又不是壮壮,可以一手掂在胳膊上,想哄了拍两把屁股,兜一兜摇一摇。   她到底是个大人,裴嘉宪本欲负在背上,可她哭的太难过,抗拒着不肯。   他没办法,只得像抱壮壮那样给抱了起来,声音哑哑的,裴嘉宪道:“孤说过了,不论你父亲的死,还是壮壮,抑或你如今走的这条路上,每一件事情,都不是你的错。   你总说命运是由人写在书上的,那孤且信之,但你总得相信孤,咱们一步一步,慢慢将那被注定的命运一点点的改回原位,如何?”   他声音沉哑,又低低的,边走边说。   可这又岂能安慰罗九宁,她伏在裴嘉宪的肩上,终是大哭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嗯,下章看妖艳的萧蛮萧美人和裴渣渣斗法哈。 第90章 萧蛮已至   曲池苑中灯火辉煌,外面已然秋秋风萧瑟,但此处因为处于洼地,四面环山,不到冬来,是不会冷的。   整个长安城,就数曲池苑的气候最好,夏不过温凉,绝无暑热,冬来却也温寒,属于长安城中,唯一可以一年四季长青的地方。   就在此时,一幢别苑之中,几个内侍守着个沉睡中的少年,正在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皇上果真会来看太孙吗?”一个内侍问另一个:“不是说皇上废了太孙,而且于他极为厌弃的吗?”   另一个瞪了他一眼,道:“当然了。人常言,老小子,大孙子,太孙可是皇上最疼爱的长孙,虽说太孙惹恼了皇上,但是九死一生,险些死了一回,皇上又岂会再生他的气?”   俩人正说着,外面响起一声:“皇上驾到!”   旋即,皇帝已经进来了。   经过丽妃一直以来不懈的针灸医治,皇帝先是站了起来,再接着扔掉了拐杖,如今又能够疾步如飞了。   “长孙可曾再醒过?”皇帝进来便问。   几个内侍抢先恐后的跪在磕头,答曰:“晨时醒过,用了半碗粥,又睡着了。”   皇帝唔了一声,坐于床头,拉过裴靖的手唤了一声:“靖儿。”   满脸伤痕的裴靖一直在沉睡中,比之原来,亦发瘦的只剩了一把骨头,随着皇帝粗糙温暖的大手握过来,他仿如一只鸡爪般的手微颤了颤,接着,眼角就湿润了。   “皇爷爷,孙儿辜负您了。”缓缓睁开眼睛,裴靖艰难的喘息着。   “伤你的人,是谁?”皇帝简洁明了,道:“老二和老四都说是辽国大惕隐萧蛮,朕孤且信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要听你自己说。”   裴靖结了结舌头,眸光往左侧闪了闪,却是道:“逼着孙儿上原的,是二叔,而一刀刀凌迟于孙儿的,则是四叔。”   皇帝顿时倒抽一口冷气,他最恨的就是血脉相弑,并且不停的弹点老二和老四,却没想到,他们竟拉出个萧蛮来,就把裴靖给伤成了这个样子。   “罢了,你只要知昏,皇爷爷不会将你怎么样,安心养伤便是了,待你伤好了,皇爷爷还想与你再下一盘棋了。”裴靖棋下的好,深得皇帝之心。   裴靖纤瘦的手中一点力都没有,不停的说:“皇爷爷,孙儿错了,从今往后,绝不会再辜负您的。”   “安生躺着吧。”皇帝言罢,大步走了出来,心中虽说对于裴靖所说的话半信半疑,但是烨王和裴嘉宪两个在他的心里,也是种上疑了。   而这厢,裴嘉宪和罗九宁两个也进苑子了。   他带着罗九宁兜了几个圈子,停在一处焚香亭前,过不得片刻,匆匆而来的,竟是西华宫的总管大太监,阿福。   “奴才见过娘娘,有些日子没见了,您过的可还好?”见了罗九宁,阿福笑眯眯的,就先问。   罗九宁连忙道:“我很好,公公原不是西华宫的人,怎的到这儿来了?”   阿福笑道:“这不是咱们娘娘怕皇上在外要乱吃酒,派了奴才来盯着皇上的嘛。”   皇后因为太子和太孙的牵累,可以说如今是彻底的凉了,而丽妃一枝独秀,一直盛宠不衰,如今竟然还能把自己宫里的大总管派出来,贴身伏侍皇帝的生活。   上前一步,他径自对裴嘉宪说:“王爷,皇上将废太孙移到了这苑子里。而太孙甫一醒来,就指认了您和烨王二人,乃是伤了他的人。”   罗九宁倒抽了口冷气。   她道:“分明,无论烨王还是咱们王爷,与此事无涉的,那夜虽不曾亲眼见,但伤裴靖的,另有其人。”   阿福答的极简单:“无论真相为何,皇上相信,才是最重要的。”   “那萧蛮,你可曾查探过,看他究竟在何处。”裴嘉宪再问。   阿福道:“奴才自打进了苑了,将这曲池苑中所有带把不带把的男子都过了一遍,按理来说,萧蛮为契丹人,其人相貌不论为何,胸膛上必定是雕着狼首的。但是,所有的内侍,侍卫,奴才都赶进浴池里泡过,就没见哪一个身上有狼首啊。”   真正的契丹贵族,胸膛上果真是打小儿就要纹上狼首的,而萧蛮作为契丹贵族,身上必定雕着狼首,这个,是如今裴嘉宪用来辩别其人的唯一关键。   “阿福,带着王妃先找处苑子,给她吃些茶,孤先去父皇那儿查探查探再说。”裴嘉宪言罢,就先走了。   罗九宁与这阿福公公一道儿走着,月上中天,虽说皇上今夜驻扎在此,但是因为今夜有夜蹴,几乎所有的太监,侍卫们,全集结在击鞠场上,别的地方就格外的冷清了。   “奴才们是伺候人的,平常主子睡在床上,奴才们就睡在地上,主子们睡在帐篷里,奴婢们就睡在帐篷外,当然,这也是作奴才的本分。不过呀,皇上如今格外重视咱们娘娘,来了之后,还特地赏了奴才一间屋子,娘娘贵脚踏贱地,进去吃杯茶吧。”阿福一路的走,嘴儿碎叨叨的就说着。   罗九宁笑默默的应着,眼看就要到地方了,忽而不经意的一转眼,却是发现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女子走起路来,姿势与如今的女子们略有不同,而且,她显然也是做贼心虚的样子,走上两步,就要回过头来四处瞟望一眼。   心中怦的一声跳,罗九宁心说:这杜若宁不是在长公主那儿,她怎的也来了?   这厢,等阿福推开门,进去匆匆忙忙的,将自己这简易的住收稍微归拢了一下,再回过头来,便发现方才一直随在自己身后的王妃,她居然不见了。   阿福哎哟一声,心说这么大的地儿,随便走走都是侍卫,我可往哪里找王妃去哟。   却说这厢,罗九宁尾随着杜若宁,他一路绕过了几个弯子,便见她却是停在了那些栗特女子们所居的绣楼下面。   这楼上住着的,全是栗特族贡来的蛮女们。   今夜她们要在此大展奇才,真要于马上击鞠蹴的好了,说不定得皇帝青眼,就能被纳入后宫。皆是舞女们,且早年间,一直闻传大康皇帝的英名,这些女子们不知皇帝已老,于长安这座丰饶大都城的主宰者,有种格外的期待与雀跃。   此时楼下已经拴满了马,每一匹马上都架着极为精致的马鞍,而栗特姑娘们精美的击鞠杆,则是一根根的,挂在兵器架子上。   罗九宁不曾学过击鞠,但是,这击鞠杆子她倒是用的格外称手,为何,因为她在治药的时候,总要用到这东西,用它来搅拨,晾晒药物。   捡起一根,提在手中掂了掂,遥遥见杜若宁越过一从冬青,旋即也跟了过去。   “你不是说,只是放火烧了罗九宁既可,萧蛮,你可没说过要在昇平阁纵火的,我真是白信任你了。”才走到那丛冬青旁,罗九宁便听到杜若宁气急败坏的声音。   她手里紧握着击鞠杆子,微弯了弯腰,好叫冬青从能把自己给堵住。   “杜姑娘,本府是答应过你,火烧罗九宁,但是,也说过你必须把罗九宁引入昇平阁,本府且问你,罗九宁呢?你非但没有诱到罗九宁,反而还在肃王面前暴露了自己,就你这般的脏腑,叫本府如何把你送到那个位置上?”   说话的这个人,一袭女装,身姿高大而又精健,听声音,分明就是个男人,声音确实极为怪异,而且还格外的冷酷。   “什么位置?”杜若宁反问。   “大康王朝,摄政圣母皇太后的位置。”   “我连孩子都还没有,如何作皇太后?”杜若宁反问。   “不止连孩子都没有,肃王妃稳居于位。你恨不能立刻让她消失,却怎赖人力太微而无法达到,现在于你来说,最重要的,难道不是先让本府替你把肃王妃的位子腾出来,然后,你好有个孩子?”这人又道。   杜若宁是面对着罗九宁的,显然也极苦恼,想了半天,道:“罢了,你先替我把那罗九宁弄走吧,但是,你不能伤害肃王。”   “本府可不是你座下所驭的马儿,杜姑娘,想要跟本府讨价还价,就先走到摄政圣母皇太后的位置上去,这天下,唯一能跟本府讨价还价的,就只有大辽国的摄政圣母皇太后。”   罗九宁明白了,这人,应当就是萧蛮了。   果真,杜若宁是和萧蛮勾扯到了一起。   裴嘉宪四处在找萧蛮,阿福看遍了苑子里所有男人的胸膛,但是他们却是没有发现,这萧蛮竟是藏在女子中间。   而且,照他这幅束腰马裤的装扮,显然过会子是要到马上场去击鞠的。   罗九宁还想看看那女子的相貌,于是依旧静悄悄的躲着,待他转过头来,瞬时之间倒抽了一口冷气。   她原本以为裴嘉宪在这长安城中,已算绝无仅有的美男子,殊不料这萧蛮满脸漆彩,一脸浓妆,却又美的惊心动魄,尤其是那双深邃的眸子,如波敛滟,简直是说不出来的妖艳惑人。   而看他行步,全然一幅婀娜的女子步态,若非方才罗九宁听他声音沙哑而又诡异,全然想象不出来,这人竟会是个男儿身。   真真儿是,安能辩我是雌雄,美到雌雄莫辩,大约就是这人了。   罗九宁弃了杜若宁,悄悄儿的尾随着萧辞,便见他走到那挂着击鞠杆的兵器架子前,一柄柄的挑着。   挑来挑去,他挑了一枚杆上漆采着一条黑色蟒蛇,而那舌唇大张,红色的信子蜿蜒游滑,整条杆子看上去,就是一条吐信丝丝的恶蟒。   这时候击鞠场上巨大的火把腾空燃起,几乎照亮了整个曲池苑。   罗九宁遥遥跟着那一对栗持蛮女们,便见那萧蛮一脸彩妆,信步策着马,却是走在最前面。   她忽而想起来,裴嘉宪说过,萧蛮要刺杀皇帝,还要栽赃予他。   伪装成栗特蛮女在场中击鞠,想要刺杀皇帝,岂不是非常非常的容易?   从来不曾见过皇帝观赏击鞠的盛况,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专属于皇帝的击鞠场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待跟着那些栗特女子们进了马棚,罗九宁才真叫大开眼界。   场地是一片平整茵绿的软草甸子,四面高火彻燃,但是高高的看台上,除了皇帝之外,就只有寥寥几位曾与他一起出生入死过的老将军,并国公们。   但是,场地的四周却是满座着一排排戎装的将士们,那全是皇帝的贴身亲卫神武卫的人,与皇帝如生死兄弟,便几位王爷,也无权调动他们。   场中一片空旷,而那萧蛮领头策马,已向着茵草场中跃去。   这时候裴嘉宪在何处,她又该如何通知裴嘉宪,告诉他萧蛮已至?   而恰就在这时,一个栗特女子疾匆匆的走了过来,左右四顾着,见只有个罗九宁站在原地,捧给她一封金册,用生硬的汉话说道:“这是今夜舞女们的名单,阿福总管不是让译成汉文吗,咱们译好了,快给皇上捧过去。”   罗九宁捧起东西来,心说找不到裴嘉宪,我可以去见皇上啊,至少也可以提醒皇上。 第91章 可男可女   舜华长公主的儿子,齐国公苏桓得皇帝相邀,亦来观看击鞠。   他是皇帝的亲外甥,一直以来,也替皇帝统辖着神武卫,可以说,皇族之中,皇帝或者连儿子都不信任,但对于齐国公苏桓,向来都格外的信任。   比如此刻,眼看着一个个高大,艳丽,娇娆多姿的栗特女子们入了场,顿时满场欢呼,皇帝却是侧首,闷闷不乐的对齐国公说:“靖儿便在江宁府闹了那么一场,也是提前推了罗良出来挡箭,虽说其动机不纯,但是这恰恰也证明,他的心神,足以连朕都骗得过。”   冷静下来想一想,皇帝倒是觉得,裴靖那一手玩的极妙。   说白了,当时若不是宫里再发一场大火,陶嫔暴亡,为着罗良的救驾之功,他肯定会让陶嫔把罗九宁养到宫中。   如此将养上一年半载,徜若太孙有求,就算不封个妃位,至少,他也会给罗九宁个太孙嫔的身份。   人说隔代亲,皇帝对于裴靖,从一开始的震怒,再到后来他受了伤,濒临死亡时,那种震怒又转为暗自的欣赏,可以说,如今是完全的不生气了。   齐国公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附和道:“臣以为,凡男子,总要心怀仁善才可。”   “心怀仁善,那岂不是任人宰割,身为天子,又岂能任人宰割?”皇帝于此,倒是很不屑。   顿了半晌,他又道:“原本,朕打算封烨王为太子的,但是徜若真是他伤了太孙,那朕就绝不会选他。”   “老四呢,皇上觉着他如何?”齐国公一直以来,最热心的都是裴嘉宪。   裴靖是在乐游原上受的伤,而当时,别的皇子们都在长安城中,唯独裴嘉宪一人在乐游原上,皇帝对于萧蛮,不过半信半疑,毕竟他已七八年不曾出战,没有直接跟萧蛮对过战,斗过法,根本就不相信,世间有这么一个人。   顿了顿,他道:“老四徜若继续跟朕玩这借刀杀人的计谋,朕是得好好考虑,不行就将他放到渤海去。”   就在这时,一个女子捧了张单子过来,轻声道:“回皇上的话,这是咱们栗特舞娘们的汉语名单,每一人的名字都在上头,奴婢拿了来,给皇上过目的。”   皇帝身边,除了内侍,还有随身的四位大太监,林林总总,一干子的人。   要想直接到他面前,可不容易。但是俗话说的好,它山之石可以攻玉,罗九宁一路过来,见了栗特人,便说自己是皇帝身边的宫婢,见了皇帝的侍卫与宦官们,又说自己是栗特人,总之,一路竟是通行无阻,就到了皇帝面前。   皇帝也不过扫了一眼,挥手道:“暂且等着,待朕观完这一局了,徜若有好的再说。”   罗九宁临来之前,特地在马棚里找了一件栗特女子的衣裳,而栗特女子喜饰帽子,所以,她还戴了一顶装饰着羽毛的帽子。   但其实,她的面容未变,只要皇帝回头,多打量一眼,估计就能看出来,自己在骂儿子的时候,儿媳妇就站在旁边。   就在这时,场中令旗刷的一下放倒,女子们顿时四散开去。   而其中最火光之下最耀眼的,恰就是那个漆着艳丽妆容的萧蛮。   不得不说,虽说站在身边看时,觉得他那漆妆太过妖娆艳丽,简直刺的人睁不开眼睛来,但是此时在看台上,离远了,她那妆容的优势就显出来了。   只见他一手勒着马缰,腰姿在马上蜿若游蛇般的摆动,手中鞠杆上下挥舞,仿如一条黑色的游龙,分有两方对战,可是任是其余十一个女子全部加起来,也不及他一个人亮眼。   “那披红衣,执黑杆的女子叫何名?”皇帝顿目看了良久,大约也是因为萧蛮太抢眼了,侧首问道。   罗九宁翻开金册扫了一眼,便见为着书着阿蛮二字,遂答道:“她叫阿蛮。”   “太监何在,传朕的命令,中场上,叫那阿蛮上来,与朕吃上一杯。”皇帝道。   罗九宁心中暗叫一声不好,心说那阿蛮必是萧蛮,他要前来,势必要刺杀皇帝,而裴嘉宪现在在何处?   她又该如何找到他,并通知他此事?   因为萧蛮的精彩表演,四侧的将士们鼓掌的鼓掌,尖叫的尖叫,目光几乎全在萧蛮一人身上。   眼看中场将至,这些女击鞠手们都得回去喝点儿水,休息片刻,而就在这时,几位总管太监下到场中,亲自提点,并要把这萧蛮给带上来。   萧蛮下了马,妖娆中带着几分英气,忽而抬眸,两道利眸直视着罗九宁,倒是吓的罗九宁心中扑通就是一声跳。   这时候该怎么办?   要告诉皇帝说裴嘉宪偷偷入了曲池苑,皇帝本就予他有怒,岂不火上浇油?   但是不通知裴嘉宪的话,徜若皇帝死,抑或受了伤,萧蛮再栽赃到裴嘉宪身上,他依旧是摆脱不了的干系。   这厢,萧蛮一步步的往台阶上走着。   可男可女,可阴柔亦可阳刚,可妖媚抑可雄姿英发,他每走一步,两侧的将士们便是一阵欢呼与惊叹。   “等着吧,总有一日,本府要踏平长安,用你们的血,来祭你们今日这一双双的色眼。”萧蛮勾起红唇,冷笑了起来。   当着太监们的面,一件件卸下自己头上的簪环,甚至连腰间的素带都解了,给太监们仔细捏了一遍。但是,太监们不知道的是,他手上那只镯子,其中藏着机关,并不能致人于死,但足够离间皇帝与裴嘉宪父子。   太监们搜过身,相互商量罢,觉得可以放行了。于是萧蛮继续提步往上走着,离皇帝愈来愈近,当然也离他的目的愈来愈近。   但就在这时,他便见一个站在皇帝身后的,身着栗特服饰的女子,她忽而对着他就笑了一笑,紧接着,她缓缓拉过羽毛妆饰着的帽子上的面纱,将面一环,一步步往下走着,口中大呼,却是高声叫道:“阿蛮啊阿蛮,你的妆花了哩。”   一口生涩不熟的汉语,就好像她真的是个栗特女子一般。   栗特女的裙子花饰本就繁复,得到这般舞起来,铁甲重重的看台上,她仿如一只蝴蝶一般轻盈翩跃,那双眸子,萧蛮不会认错。   曾经的陶九娘,如今的罗九宁,都是这样一双眸子。   她继续往下跑着,仍是那听起来涩涩的汉话:“还有,你的花冠也歪了哩,要见汉家天子,岂能歪了花冠,快,来来来,叫我替你整整花冠则个。”   高着两个台阶,她的身高与他相齐平,笑着将手伸了过来,眼看要触到他头顶的花冠时,萧蛮忽而侧首,便见另一侧的看台上,有个男人正奋力的往这边飞奔着。   那恰是他的死对头,裴嘉宪。   雁门关外,他曾多少回在暗处冷冷看着,裴嘉宪的招式,步态,无一不熟读于心,便离的再远,只要他跑起来,萧蛮就能识得他。   萧蛮这时候才醒悟过来,罗九宁为何要穿栗特女子服,还要如此跑下来。他是用这种方式来通知裴嘉宛,说他在此。   大手伸过去,本欲一把将罗九宁给掐死的,到了临头萧蛮却甩手,只是一把将罗九宁拂开,旋及便朝着皇上奔了过去。   而裴嘉宪的到来,也几乎是在一瞬间,他手中一柄击鞠杆挥舞着,悉数挡下暗器,悬即大吼:“此人正是萧蛮,众将士听令,活捉其人者,官进三级。”   瞬时之间,仿如一锅滚油中炸入一滴冷水,全场的将士们顿时就炸开了锅。 第92章 二龙相斗   裴嘉宪高声的吼着,将士们茫然四顾的望着,整个击鞠场中一片轰乱,所有人都往皇帝跟前围拢着。   罗九宁遥遥见裴嘉宪拨着人头,手中一杆击鞠杆单负身后,正往过来跑着,而萧蛮此时已然要逃,当时也不知道心中怎么想的,见那人高马大,满脸漆彩的萧蛮忽而转身,居然就伸出一只脚去,想把他给绊倒。   太监们四处乱撞,团团围着皇帝,将士们正在往这高台上赶来,这萧蛮本待欲跑,低头见罗九宁伸出来的那只脚,忽而屈膝,弯腰,一把就抓住了她的脚:“娘娘,久不曾见,本府甚是想念,但不知你过的可好?”   离的很近,罗九宁莫名瞧这人有几分熟悉,但究竟想不起来自己曾在何处见过。   吓的直哆嗦,她还说:“我一直过的很好,不过阿蛮,你瞧你脚下那是什么?”   嘴里虽这样说着,但是罗九宁抬起脚来,一脚就踹到了萧蛮的脑袋上。   说时迟那时快,萧蛮才一低头的功夫,一杆横扫过来,扫的他整个脑子嗡嗡而响。借势跃出去,他踩着人头飞奔往下,却是又入了击鞠场中,而裴嘉宪也是紧随其后,就跃了进去。   今夜入场的将军们随多,但因是前来与皇上观战的,并没有人手中携带着武器。   见四皇子跃入场中,几位将军紧随其后,也就想追进去,跟那高瘦,妖艳,据说是巡国惕隐的男子一决高下。   但就在这时,皇上喝道:“全都待命,让老四一人与他斗。”   两人,两马,手中皆挥舞着击鞠杆,满场的人全都围拢在皇帝周围,就要看这马上的二人斗法。   “娘娘,您可闯了大祸了,皇上叫您上去了。”就在这时,阿福于人群中窜了出来,悄声的说。   罗九宁估摸着皇帝也是将她给认出来了,跟着阿福上前,又连忙将那帽子解了,才屈膝要行礼,皇帝便道:“搬张杌子来,叫老四媳妇坐。”   这时候击鞠场中,俩人还在厮杀。   罗九宁回头看了一眼,总觉得那萧蛮两目愤恨,全在自己脸上,却也应了皇上的话儿:“是。”   “怎么进来的?”皇帝再问。   而就在这时,裴嘉宪手中一柄漆着正红色的击鞠杆,反手一杆扫在萧蛮身上,几乎全场沸腾,所有人都在跳起来叫好。   罗九宁咬唇笑了笑,对皇上说:“这您得问王爷,我是他带进来的。”   皇帝顿了许久,深深唔了一声,眼见得场中裴嘉宪连着叫那萧蛮抽了几杆子,几乎要腾坐而起,却又缓缓从了回去:“那个,果真是萧蛮?”   罗九宁道:“当是。”   应当就是吧,是书中描述的那种,阴气森森,还有,如同鬼魅。   本该在原上的儿子半路杀入,儿媳妇站在他身边半天,他丝毫不知情,以皇帝的疑心,他更愿意相信这是一场戏,而那个妖魅,高大,艳惑的女子,或者就是儿子请来在自己面前演戏的。   从来没有信任过儿子的人,而局势又这样复杂,才醒来的大孙子说,是四叔伤的他,现在又是萧蛮的行刺,皇帝心中自有一柄算盘,不停的拨着。   “皇上,肃王显然斗不过那萧蛮,要不要我们下去助他。”齐国公是唯一在场,并佩剑的人,一把就抽出了匣中宝剑。   场中二人斗的正憨,裴嘉宪是黑裳,却着红杖,而萧蛮一身红衣,却执黑杖,相斗于一处,仿如两尾摇曳着的恶龙。   “再等等。”皇帝说。   罗九宁看在眼里,却也不说什么,却是转身,见那阿福公公衣衽间掖着一方白帕,遂拿过来,就戴到了自己头上。   王妃戴孝,这可不是什么吉利的事儿。   阿福连忙道:“王妃,这东西可千万使不得戴,快,快将它摘下来。“   “亲人之间,尚要猜忌,大敌当前,至亲却还在盘算究竟该如何是好,我估摸着我的夫君命不久矣,早早戴孝,又有什么错?”   “罗氏!”   “皇上,臣媳在此。”罗九宁也不怕了,大大方方就跪到了皇帝面前。   她是看出来了,裴嘉宪虽说久经沙场,也能战,但是,他身为将领,擅长的是排兵布阵,调兵遣将。   而萧蛮则不同。   他招式独辣,出手阴狠,最擅长的却是单打独斗,此时皇帝坐下个个良将,却一兵不发,任凭裴嘉宪一人在场上厮杀,罗九宁又岂能不为丈夫而着急?   也不知过了多久,场中忽而一声尖叫,听声音,显然是那萧蛮发出来的。   裴嘉宪步步紧逼,一把扯掉萧蛮那红色的长裙,将他踹到马下,正准备要挥杆的时候,忽而整个人往后一个仰倒,萧蛮转身就跑。   而此时皇帝才说:“众将士听令,即刻将那萧蛮拿下。”   罗九宁一把摘了白帕,跟着汹涌的人潮也往场中涌去,混乱之中也不知叫谁挤了搡了又踩了,奔到场中,正四处找着,看裴嘉宪受伤了不曾,死了不曾,忽而叫人一把拽住。   回过头来,正是裴嘉宪。   他指了指自己的鬓额,笑道:“阿宁,孤差点儿就要破了相了。”   罗九宁扑上去,于他胸膛上狠捶了两把,骂道:“从今往后,任谁于我说什么,我也不相信你会杀我了。”   将士们一重重的挤着,裴嘉宪抚过罗九宁的头发,苦笑着扬起一只手来:“你要再敢说这话,孤打烂你的屁股。”   要说如今的这一切,都只是一本书,裴嘉宪绝对不信。   因为他小时候挖过的那堆沙子是真的,他八年沙场征战也是真的,而身为侄子,裴靖小时候与他的亲昵,长大后渐渐的离心,那一切都真实无比。   他只是受人捉弄了一场,从此之后,便竭力的,修正着自己该走的路,从不曾偏过,也不曾放弃过,这一切,又怎可能只是一本书?   等这场乱事过去,皇帝便回了寝宫,而罗九宁和裴嘉宪这两个绝不该在此的人,自然是等着他的召见。   过了回子,刚才出去追捕的齐国公回来了。   一看他的脸色不好,裴嘉宪便侧了首,低声对罗九宁说:“瞧着吧,这群酒囊饭袋,肯定是没捉到人。”   罗九宁悄声问道:“你如何得知?”   裴嘉宪勾唇笑了笑:“徜若捉到了人,此时他们脸上,哪会是如此的神色?”   “抓不到人,皇上岂不要怒?”罗九宁如今对于皇上,没什么好感了。   丽妃待他那么好,他却还在此带着帮栗特女子们寻欢,六七十岁的人了,不知道保养自己的身体,却把所有的精力,用在怀疑儿子上,又算得什么明君圣主。   裴嘉宪轻轻唔了一声,却是未语。   转言,齐国公出来了,皇帝这才宣诏于裴嘉宪。   “老四,朕方才分明瞧见,你可以治服那萧蛮,但你临时束手,却是放了他一马。”迎门见面,皇帝便是这样一句。   虽说不清楚萧蛮的实力,但是对于裴嘉宪的实力,皇帝作为父亲,还是很清楚的。   罗九宁一听这话愈发的恼怒,觉得这皇帝完全就是个糊涂公公,恨不能自己上前为裴嘉宪辩解一句,便听裴嘉宪说道:“他袖腕上有暗器,在紧要关头发出来,儿臣若不躲避,此时只怕已经死了。”   皇帝仍旧两眼狐疑的盯着裴嘉宪,似乎并不肯相信他说的。   但就在这时,阿福走了进来,还捧着一条死狗,跪在地上,他道:“王爷,奴才方才拿王爷您给的银针验过狗,您瞧,狗不过转眼便死。”   皇帝顿时骇然。   须知,是他见那蛮女貌美,准备要召上前来的。   当时要没有罗九宁一番插科打诨的喊,要没有裴嘉宪从半路杀出来,他就是这条死狗了。   罗九宁跪在地上,手捂着唇,不可自遏的就笑了起来。   皇帝大概也明白儿媳妇笑的是什么,欲怒又不好怒,顿了半天,说:“行了,改天搬回长安城吧,你们在原上也住的够久了。”   俩人要出来的时候,恰有个内侍进门,迎门便道:“皇上,长孙瞧起来又不大好了,正在吐血,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罗九宁一听长孙二字,便知裴靖也在此。   她一想起自己这些年过的日子,再兼父亲的死,整个人就控制不住的开始发抖了。   “叫几个御医过去瞧瞧便是,朕又不是御医,难道难替他医治不成?”皇帝反问,那内侍又匆匆忙忙的跑了。   出了曲池苑,两匹老马还拴在原地,后半夜的秋风骤起,冷清而又萧瑟。   罗九宁给风吹着,打了个寒颤,回过头来,便见裴嘉宪亦是回头,遥望着曲池苑。   她以为裴嘉宪是因为没能活捉萧蛮而后悔,心有不甘,遂劝道:“横竖你都把他打了,而且也见过他的真面目了,从今往后,就照着画相全城缉捕,岂不容易?”   裴嘉宪翻身上马,轻轻抽了抽罗九宁那老马的屁股,哑声道:“孤是故意放他走的,放虎归山,留条尾巴,你难道方才不曾听见,皇上说长孙殿下不太好了,就证明,满曲池苑搜捕的时候,可能只有裴靖的寝殿未被搜捕过?”   罗九宁愣望着裴嘉宪,看了半晌,忽而鼻头一酸,哑声说:“你的意思是,他和萧蛮原本就是和谋的?”   合谋来了场苦肉计,偏还演的那么逼真,叫她以为他的人全死了,他也给人杀了,多少个日夜,罗九宁每每想起裴靖嘶声喊着阿宁快跑时,都要惊醒过来。   她还偷偷儿的,背着裴嘉宪给他找萧辞,弄药,他居然那一切,都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装模作样?   老马驮着,往前走了两步,罗九宁忽而就停下了。   “对了,王爷,你大概不知道,杜若宁也在此。”她忽而想起来,顿了顿,又说:“她,就跟萧蛮在一处。”   裴嘉宪走在后面,勒马,顿缰,就轻轻儿的哦了一声。 第93章 攻于心计   俩马并肩,在明月高悬的原上走着。   裴嘉宪越不说话,罗九宁就越生气,偏他一直都是一言不发,一声不吭,就好像没听到她亲口说,他那小表妹跟萧蛮有往来一样。   罗九宁愈走愈气,索性策快了马,领先裴嘉宪许多的,就策马快跑了起来。   老马颠颠,裴嘉宪在后面追着,几番竟是追不上她。   “阿宁,慢点儿。阿宁。”裴嘉宪唤到。   忽而她停了停,却是迎面一个什么东西砸过来,紧接着,两枚三枚,劈头盖脸的就砸了过来。   裴嘉宪接了一枚又一枚,连着接了好几杯,这罗九宁倒好,马策了个飞快,转眼就不见影子了。   收了多了,怀里搂不过来,终于给打着了,裴嘉宪只觉得额头痒痒,月光下定晴一瞧,居然是只弥猴桃。   他也是怒了,快马疾追上去,和臂抓过罗九宁来,一只弥猴桃就要往她身上蹭。   “王爷,饶了表妹我吧,您瞧我多可怜,嗯?稍微碰一下,这皮肤它就得生印子呢。”月光下,罗九宁挣扎不开,忽而却是楚楚可怜的,就这么来了一句。   裴嘉宪叫她逗的哭笑不得,刚伸手过去想抚抚她的脸,罗九宁手中一只柿子,整个儿的就砸了过来。   回到原上,裴嘉宪这才准备跟罗九宁好好讲一讲杜若宁的事儿,谁知久不见面的陈千里居然一直在等着他。   “契丹五千精兵,三天前悄悄越雁门关南下的,王爷,属下发了疾报,长安却没有任何消息,那萧蛮就在长安城中,此时再有精兵入关,长安势必有乱。”甫一见面,陈千里就说。   裴嘉宪示意罗九宁见入内,带着陈千里,俩人往外院去了。   罗九宁估摸着俩孩子都睡熟了,蹑手蹑脚入了内,正欲往里屋摸去,却听隔壁东梢屋里阿青唤道:“娘娘,有人找你。”   她提了盏灯出来,说道:“娘娘,长公主那厢有请,说杜宛宁姑娘的腿断了,御医们束手无册,请您过去瞧瞧,看可有治腿的法子。”   从昨天逛院子罗九宁就看出来了,杜若宁和杜宛宁俩姐妹,那不叫姐妹,那叫仇人。   “我不擅治跌打损伤,更何况天都这般晚了,明儿再说。”罗九宁说着,便开始解衣裳,并耳珠儿。   “娘娘,求您了,就过去,看我姐姐一眼吧。”就在这时,廊下倒是响起杜若宁的声音来。   要不是在曲池苑中,见到她那般怒气冲冲的质问萧蛮,只听这声音,罗九宁还当这女子真的是朵楚楚可怜的小白花儿了。   “是什么东西砸的?”罗九宁边卸着钗环,边问。   “墙角的黑檀木大柜,也不知怎么就倒了,恰好砸到了姐姐。”杜若宁在外头,咬着帕子说。   罗九宁轻勾了勾唇角,道:“你那柜子也是厉害,四条腿还能翻倒,还就能砸到你姐姐。”   “娘娘心里有话就说出来,犯不着这样。我干娘也知道的,是姐姐自己给柜子砸了,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杜若宁断然的说。   罗九宁才不管这个,她道:“罢了,表姑娘请回吧,我也该睡觉了。”   “所以,您是真不想知道,王爷他最后是如何杀妻的?”居然阴森森的,杜若宁就来了这以一句。   罗九宁手中一把箅子,还在头上停着,顿了顿说:“罢了,你进来于我说。”   这杜若宁沉不住气,先露出马脚来了。   不过罗九宁可不敢掉以轻心,见她走了进来,指着面前的椅子,罗九宁道:“坐。”   杜若宁已经换了衣裳,早不是在曲池苑中时穿的那件黑裳。   显然,她匆匆而去,跟萧蛮见了一面,又匆匆而回,回来之后还来得及换衣裳。比起她和裴嘉宪,这杜若宁可真是够从容的。   “杜姑娘有话就说,既坐下了,又为何不说了?”罗九宁想要比杜若宁更沉得住气,但是杜若宁毕竟掌握更多的先机,坐在那里,也是笑的胸有成竹。   “娘娘难道一直以来,就只好奇自己将来会如何死,却一点也不好奇,您最爱的九姨,陶九娘是怎么死的?”杜若宁反问。   脑中再一声炸雷,罗九宁顿在当场。   杜若宁手中玩着一只小小的银质香熏球,叮呤呤的响着,又道:“你以为裴靖攻于心计,烨王誓在必得,就只有裴嘉宪一人,像他所说的那样,鞠躬尽悴,只为天下苍生,只为这大康的江山能够更好的传承下去?”   罗九宁依旧一言不发。   就在今天夜里,她刚刚知道裴靖不是个东西,亲手筹谋,杀死了她的父亲,而此刻,杜若宁又准备扒下裴嘉宪那俊美的皮囊下的真面目,来给她看了。   ……   阿青在外面,听着俩人声音越来越低,而王妃脸上的神色越来越不好,那杜若宁却是一幅得意洋洋的样子,而且,只看样子,俩个女人间的针锋相对,言谈之间,王妃眼看就要输了。   气的不知道该怎么办,阿青端了只盘子就走了进去:“娘娘,喝口茶再说。”   丽妃要与别的娘娘们吵起架来,总要阿青半路替自己捧茶。   据她说,很多时候她脑子一热眼看就要出昏招了,阿青给杯茶,她不过吃上一口,立马就能神清气爽。   这不,果然,罗九宁接过茶来,整个人瞬时就回过神来了。   “罢了,杜姑娘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了,至于你所谓的我将来是怎么死的……”   “好奇吗?好奇他一剑刺入你胸房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吗?只要你真想听,我此刻就告诉你。”杜若宁故意的,显然是想激怒了罗九宁。   看她此刻那笑眯眯的脸,罗九宁很想给她一巴掌,但是,杜若宁想要的,不正就是这个。   裴嘉宪因为她在雁门关时的恩情,便她摆明了指出来杜若宁就是跟萧蛮私通的那个人,也是一言不发。她要再搧这杜若宁一巴掌,凭她那一打就起印子的脸,裴嘉宪岂不愈发的,要认为她才是欺负人的那个了?   轻轻嘘了口气,罗九宁道:“不,我这条命,止在自己手中,你或者以为我明天就会死,但我得告诉你,明年,后年,往后的每一年,只要你活着,你肯定能听到我活的很好,并过的很好的传说,我保证。”   “送客。”罗九宁捧起茶杯来,端着自己的王妃气度,冷漠而又高傲。   杜若宁自以为能用陶九娘的死,以及罗九宁的死,把这罗九宁给斗个丢盔卸甲,却不料她竟然最后半头稳住情绪。   失策失策,杜若宁心说,这不过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古女而已,竟比我当初所遇那原配还厉害,看来,是我轻敌了。   这厢裴嘉宪与陈千里商量完军情,眼看天将黎明,才迈着步子进了内院。   原本,出长安的时候是他自己要出来的,但没想到皇帝的猜忌心那么重,自打他出城之后,就死活不肯叫他回去。   但既萧蛮不止一个人在长安活动,又有大批的兵南下,这时候皇帝要不把长安给他,裴嘉宪决得,从雁门关到长安,便将要有一场由小即大,但又无法遏制的乱事。   方才罗九宁拿着柿子砸了他半天,便躲得及时,到底身上沾了些脏污。   在外,由阿鸣伺候着沐洗了一番,裴嘉宪这才进了内院。   俩小的,一个大的,不过六尺宽的大床上,挤了三个人,裴嘉宪看了看,见阿媛睡在最里侧,却是悄悄将她抱起来,转身就准备要交给阿青。   罗九宁方才亲耳听杜若宁说,阿媛这孩子实则是萧蛮的,而裴嘉宪杀了她的姨母陶九娘,之后便一直养着这孩子,其目的,自然是为了与萧蛮斗法。   所以,他真的杀了九娘吗?   罗九宁欲信,又不信,却又苦于无处求证。   “那杜若宁不过是个马前卒而已,真正隐于幕后的是萧蛮,他处心积虑,想要挑起孤与兄弟们的内斗,想要颠覆我们大康的江山,孤如今要对付的,是父皇的疑心,是萧蛮的野心,至于那杜姑娘,孤自会派人盯着,这个你不必忧心,可否?”   躺到了身侧,裴嘉宪就说道。   今夜她的身子似乎格外的僵,也不说话,就那么直挺挺的躺着。   杜若宁说,裴嘉宪当初,是为了替陆如烟治病,才不顾陶九娘身怀八甲,将她带在军中,最后难产而亡的。   而当时,萧蛮正在四处找她。   为着夺妻之仇,萧蛮才会契而不舍的,从西京追到长安,誓要杀裴嘉宪不可。   “怎么,还在生气?”   按照杜若宁的推断,罗九宁必定会悄悄藏下陶九娘的死,并着手调查此事。   而这,恰好就能让她和裴嘉宪离心。她和裴嘉宪离心了,才回露出破绽来,好叫她攻击。   毕竟,陶九娘对罗九宁来说,比她的亲娘陶七娘还要重要。   但是,千年的狐狸,也总有失算的时候。   罗九宁性子软,也易怒,但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是个藏不住事情的人。   复仇,在她看来也是件很简单的事儿。   裴嘉宪躺到床上,才笑着将这么一段话说完,忽而觉得前胸一紧,钻胸似的痛,他的两点茱萸,好比叫螃蟹钳子给夹住了,竟是痛到死去活来。   “说吧,我九姨到底怎么死的?今儿你若不说,我就把你这两点给你揪下来。” 第94章 亡魂不甘   隔着衣帛,罗九宁用的是修眉用的镊子,翻身骑上来,一边一个,格外准的,就把裴嘉宪那要命的两点儿给夹住了。   “罗九宁,你莫不是疯了?”裴嘉宪倒不是没有经历过疼痛,但是,没有经历过这么诡异的疼痛。   他的小媳妇儿骑在他身上,简直蹬鼻子上脸了要。   “姓裴的,瞧见你儿子了否,他哭了半夜,刚刚睡着,我要把他放到你的腿上。”说着,罗九宁就把儿子的小脑袋,给枕到裴嘉宪的大腿上了。   “你这样逗他,他岂不要醒?”月光下,罗九宁简直就跟只要爆的火/药箱子似的。裴嘉宪生怕她在气头上,非但伤他,还要伤孩子。   罗九宁虽说气疯了,但对儿子却不敢马虎:“你儿子昨儿又玩的有些儿晚了,肃王殿下,您要想叫他看您这个样子,我也不介意。”   说白了,此时裴嘉宪再动一动,壮壮立马就得醒,醒来之后看见娘骑在爹的身上,而爹坦胸露堂,嗯,还有几分不可描述,大概孩子得给吓坏了去。   “我九姨,原本在长安和洛阳两地行医,六年的时候,有一阵子长居于长安,后来就无缘无故的消失了。而方才杜姑娘说,她和萧蛮原是一对爱人,是你为了陆如烟的腿,才硬生生拆散了他们,而阿媛,也是我九姨生的。”   说着,罗九宁狠手就是一夹,裴嘉宪顿时身子一躬,两腿一蜷就准备要一声嚎叫。   但是想到儿子躺在大腿上,他硬生生把嚎叫压到了喉咙里。   此时的罗九宁披头散发,整个人都在发抖。一夜之间,她知道了两个真相,而她本身是个于痛苦不擅于表达的人。   但是,她常施针,擅医理,最是知道一个人身上痛的,痒的,不舒服的点,以及穴位都在何处。   所以两只镊子夹的极巧妙,恰是能痛断肝肠,痛入肺腑,还不伤人的位置。   “你想听什么孤都告诉你,能不能先把这两只镊子给去了?”裴嘉宪哑声哀求,疼的毛发悚然。   “不能。”罗九宁哑声道:“我就要手镊着,听你怎么说。你也休想妄动,我要手再一狠,你胸前必定要染血,到时候你儿子醒来,怕是不怕,哭是不哭,或者小小的孩子,叫他看看你狰狞的,流血的样子,往后不定夜夜作噩梦,可就全看你的了。”   不就是个儿子嘛。   罗九宁就因为这个儿子,忍过多少,今儿她得叫裴嘉宪一样样的,体会个够。   “她是为了陆如烟而死的。”裴嘉宪想了想,终于还是实言。   旋即,他又道:“但是,当时萧蛮疯了一样四处找她,而她若要洛阳,势必要叫萧蛮劫走,是她主动请缨,想跟着孤去前线的。当时前线无医,附近又无稳婆,孤出征了,回到中车帐的时候,她已经……已经……”   等裴嘉宪回到中车帐的时候,陶九娘已是奄奄一息,胎儿比预计的早产,而她在产后又因为胎盘早剥而失了太多的血。   陶九娘于自己的身体非常非常的清楚,于是小声的跟裴嘉宪解释,说这非是他的问题,而是她错估了自己的产期,已经自己身体的状况。   无论于裴嘉宪还是陆如烟,抑或者说,于这天下间所有的人来说,总觉得郎中是格外神圣的,而且还是绝不会生病的。   人们总是有求于医,但是想不到,医也是人,也一样会生病,而产门关,于女子来说,就是鬼门关。   裴嘉宪虽说比陶九娘还年长,但一直以来,如师如长辈的待陶九娘。   跪在她的床前,他问:“九娘你说,是要灵芝还是雪莲,亦或人参,这世间的珍惜之药,只要我能找到,我一定替你找来,医好你的病。”   陶九娘笑着说:“医者,便是这点子不好,总要比普通人更早的知道自己的大限在何时。”   她遥遥望着女儿,只说了一句:“可惜了,阿宁见了妹妹,当是会很高兴的。”   罢了,她忽而变的格外激动:“我的阿宁啊,我怕,我怕……”   就这样,话说到一半,她就仙去了。   裴嘉宪迄今为止,也未参透陶九娘那句怕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记得她临死时,念叨的是阿宁,那阿宁,自然就是罗九宁。   当然,陶九娘的死,也是裴嘉宪一开始愿意娶罗九宁,并在不知道壮壮是自己的儿子时仍还愿意容忍她,并且愿意在她受欺负时,给她撑腰的来源。   罗九宁的侥幸,或者说他们夫妻二人,一并壮壮儿到如今还能活着,这所有的侥幸,都来自于陶九娘千里随军,却又惨死于异乡时,那两眼闭不上的,遗憾的,不甘的亡魂。   黑暗中,罗九宁仍还骑在裴嘉宪的身上,忽而狠手一拧,两只镊子几乎要夹断了裴嘉宪的血肉。他胸膛剧烈的跳着,却是一言不发,静静的捱着。   莫名还有点儿爽意,痛到极致,又生出些爽意来,大约就是他此刻的感觉。   “既是有情人,便非是一族,她若爱萧蛮,就跟着他去了西京又有甚关系?”罗九宁于尺寸拿捏的可是刚刚好,恰能叫裴嘉宪痛不欲生,便还不曾见血。   裴嘉宪反问:“她若果真深爱萧蛮,又岂会到我裴嘉宪的中车帐中?”   这个,罗九宁就不知道了。   陶九娘已死。   萧蛮可以说她是被裴嘉宪劫持的,裴嘉宪也可以说她是为了躲祸,才跟的自己。   难产而死,葬于异乡,魂魄不知何归的陶九娘,永远都不会张开自己的嘴巴,来调解这场两个男人之间的纷争。   而关于萧蛮了,以九娘那般善良的性子,绝对不会爱上一个杀人如麻,野心勃勃的男人,而萧蛮,恰就是。   罗九宁隐隐约约,始终记得萧蛮在走向皇帝时,仰望着自己时那诡异的笑。   以及,就在台阶上,她拖延住他,狠命踹他的头时,分明他是想掐她的,临时却又收回了手。   妖惑,艳丽,却又是个男人,而且,还是她九姨的爱人,阿媛的父亲。   一想起来,她就要不由自主的打寒颤。   隐隐有鸡鸣声,小壮壮还在呼呼大睡中,裴嘉宪给疼的死去活来,忽而罗九宁手一松,他才算深吸了口气,活了过来。   “我想,我九姨大概是死不能瞑目的,因为你,也因为萧蛮。”说着,将儿子一抱,罗九宁就侧躺到了里侧。   裴嘉宪猛然得了解脱,站起来猛喘了几口气,渐渐觉得自己这王妃近来总有蹬梯上架之势,所谓有子万事足,有儿子撑腰,大抵就是她这样了。   闷了半天,他终是气咻咻的问道:“是不是必得我把杜姑娘给弄走了,你才高兴?”   罗九宁比他更气:“爱弄哪弄哪去,就是供到王府正殿那桌子上,横竖只要你高兴,我又有什么可说的?”   而裴嘉宪了,那两点分明都快要叫她给掐掉了,他竟不疼似的,弯腰在那儿,一幅没事人似的望着她。   “莫非王爷还有哪儿不舒服,要我替您挠挠?”   裴嘉宪想了想,指着自己脐下三寸道:“这儿恰好也痒了,要不王妃也挠挠?”   罗九宁不期他竟这般无耻,气的刚要翻坐起来,儿子哇的就是一声哭。   裴嘉宪顿时抑不住的抖着肩笑了起来。   却说这厢,杜若宁坐在姐姐的床前,窗外月光凉凉,正在替昏迷中的杜宛宁擦拭额头呢,而长公主笑眯眯的,就坐在她身旁。   “这世间,我再也没见过比咱们若宁更懂事的孩子了,你姐姐那样待你,等她给柜子砸了,病倒了,你竟还能这般善待她。”长公主说。   “虽说她从来不曾承认我是她的庶妹,但我一直承认她是我的嫡姐啊。”杜若宁笑着说。   长公主这时候也困倦了,偏偏此时儿子齐国公赶到了,在外头等着要见长公主,长公主也就出去了。   等送走了长公主,再回过头来,杜若宁可就没了方才长公主在时那般楚楚可怜的样子。   帕子一把摔在昏迷中的,杜宛宁的脸上,她咬牙就骂了一声:“晦气晦气,不是说我才是女主嘛,那罗九宁到底怎么回事儿,还在击鞠场上大出风头,那原文里,她不就是个蠢货吗?”   问杜宛宁,杜宛宁当然不会应了。   一把摔了帕子,杜若宁冷笑说:“这世间最没品的事儿,就是挑拨离间,但最容易的事儿,也是挑拨离间。今儿我挑出了陶九娘之死,那罗九宁估摸着很快就要跟王爷相反目,届时,再有萧蛮的离间之计,我可不能让你死,我得治好了你,让你看我是怎么风风光光的,嫁入肃王府,再登上皇后之位的。”   杜宛宁陷入腿伤的痛苦之中,醒又醒不来,躺在床上,不过是以痛苦抵消着自己的恶业,煎熬着每一下的呼吸罢了。   此时业已五更,天方见亮,又是新的一天了。   杜若宁对于昨夜倒还满意,正准备上床好好儿睡上一觉去,便听外面婢子报说:“杜姑娘,肃王府那边有人找你。”   杜若宁以为是裴嘉宪来了,心头蓦然便是一喜。毕竟昨天她说了那么多,罗九宁又是个不擅言辞的,肯定要跟裴嘉宪吵一夜,届时,裴嘉宪肯定要找她来质问。   此时,她自然要发挥上辈子把死人说活,活人说死,又还温柔解意的小性情来,成功的将裴嘉宪给俘获了去。   此时竟连困倦也没了,连忙就迎了出来,只是,她不曾见裴嘉宪,倒是见阿鸣的身后,跟着个黑脸汉子。   “杜姑娘,王爷请您走一趟。”陈千里道。   杜若宁一听是裴嘉宪有请,顿时大喜:“如此寒晨,诸位能否等得片刻,待我稍作梳洗?”   陈千里手按刀柄,示意侍卫们退后,谦声道:“那咱们就等着杜姑娘梳洗。” 第95章 分开狼狈   且说早些时候。   裴嘉宪气冲冲的从内院出来,正值四更,他就把昨夜才回来的陈千里从被窝里给唤了起来,一主一侍,二人策马于原上信马由缰的乱走着。   “千里。”   “嗯?”   “千里啊。”王爷两只眸子,在晨光下闪着冷黯的幽光,一脸温笑。   “王爷,您有话就说吧。”陈千里闷头闷脑,哈欠连天,究竟不知道王爷是个什么意思。   裴嘉宪终于停住,遥遥望着鱼肚白的天际,并遥远的长安城,轻轻嘘了口气说:“杜虢久居长安,不肯回阴山,这是个问题。”   “他若回了阴山,势必要与萧蛮结盟,对抗咱们大康,不也是问题?”陈千里反问。   所以,这是个两难的选择,也是皇帝一直把杜虢留在长安的主要意图。   “孤不怕打仗。”裴嘉宪笑了笑“更何况,现在萧蛮不是在长安,咱们尽力拖住萧蛮,把那杜虢给调到阴山去,也算分开狼与狈。这样,你把那杜宛宁给送回阴山去,杜虢爱女如命,势必会撤出长安,追随女儿而去。”   陈千里没懂裴嘉宪的意思:“阴山王世子,能叫这杜宛宁就给调走?”   裴嘉宪笑道:“就在此刻,你不是正好要回雁门关,将杜氏那俩姐妹带上,有杜若宁照顾,咱们就不算亏待她们,引开杜虢,先把他搞回阴山去。”   陈千里也不知此计是否可行,当下便率着人,转身策马,离去。   而这厢,杜若宁直到梳洗打扮好了,从屋子里出来,叫两个丫头簇拥着上了马车,见马车摇摇晃晃,竟是往原下驶去,这时候才觉得怕是有点不对劲。   再听陈千里说是要送她回阴山,当时就给吓哭了。   怎耐陈千里一介武夫,全然不懂得怜香惜玉,而杜虢正在赶来的路上,他要抢先杜虢一步,叫杜虢追着自己,就必须快马加鞭,一路上,径是没把这娇花似的杜宛宁和杜若宁两姐妹的命给端掉了去。   要说书中那个杜若宁是真的可怜,自幼家人不喜,成年之后,好容易认了长公主作义母,却又被嫡姐弄到裴嘉宪身边,名为作妾,实则,却是仍旧拿她当个婢女使唤。   那般的杜若宁,心无旁鹜,只求复仇,只求自己能最终爬到金字塔的顶端。   然后,最终以圣母皇太后之尊,死在金玉堆成,却又冰冷荒凉的宫阙之中。   她的一生,跟裴嘉宪并无多大的关系,而裴嘉宪,也不过是她复仇路上踩过的众多台阶中的一阶而已。也许恰是因此,她心中没有对于爱的贪婪,只有满满的恨,对于复仇的渴望,才会爬到那个位置上。   而这个杜若宁,想要的太多,自以为穿越而来,拥书在手,便能胜券在握,在这异世中独取鳌头,与书中的男主情浓意蜜,爱欲交缠一生。   岂料,她所预想中那条锦绣路,连脚都还未踏上去,预想的几千种可能,都不曾发生,滚滚黄尘如烟,竟就这样又叫陈千里给带回阴山去了。   而她又岂能知道。   于男人来说,这世间的女子过眼,又有谁,能重过江山,重过基业,重过权力。   *   终于要回长安了,罗九宁早晨醒的晚,才起来,阿媛已经进来逗壮壮儿了。   一身素绒面的绣花小袄儿,梳着两个圆髻,垂着发带,小阿媛今儿打扮的格外素净。   “咱们阿媛,倒是越生越像娘娘了。”阿青率着几个婢子,正在里里外外的收拾东西,就说。   见有一幅蝶恋花骨牌,她记得娘娘闲暇时爱拉着几个婢子一起顽儿,遂也一并收到了箱子里,打算到了长安,叫娘娘还能接着玩儿。   罗九宁才起来,捧过小丫头的帕子在腾面,仔细看阿媛,果真是与自己有几分的像。   不过那两道眉毛,真是活脱脱的,从那萧蛮的脸上拓下来的。   她始终还是觉得萧蛮格外眼熟,却又想不起曾经在何处见过,揭了帕子,指着阿媛的衣襟问道:“这孩子外面这件素绒袄儿还好,里面我瞧着怎地还是夏衫?”   “这不是咱们来的时候天儿热乎,而阿媛姑娘带的衣裳又少嘛。”阿青说。   “长公主当日赠了那么多的好布料,少能少了孩子的衣裳去?”要说,罗九宁虽也对阿媛尽心尽责,但毕竟不是自己亲生的,又还有个小的,怎么也照料不来,若不是今儿知道了她是自己的小表妹,罗九宁也不会如此细心的去看。   果然,她也是个不称职的后娘呢。   阿青一看娘娘瞧着像是怒了,连忙说:“那等回了长安,奴婢立刻就命人剪裁,替咱们媛小主儿作衣裳。”   “此刻就把布拿来,我横竖也得等你们收拾东西,我此时替她纳。”罗九宁说。   等罗九宁带着俩孩子,等套好了车,想要赶晚儿回长安的时候,上了马车,便见红茵褥铺的齐整,但是角落里,却是散着股子淡淡的甜酒气。   她鼻子灵,一闻就给闻到了。不比酒有股辣意,这酒呀,还没敞口儿,已是往外飘着一股子的甜香。这是黄桂稠酒。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据说前朝杨贵妃叫作皇帝的公公给骗上贼船,吃的就是这黄桂稠酒。   这东西,说是酒,其实也不算是酒,它是用新糯米酿成的,形似醪醴,但又比醪醴多加了一份黄桂,所以又有酒意,又有黄桂馥香。   “孤的儿子呢,为男儿者,便再小也是男儿,如此行程,岂能坐于女子之侧?”裴嘉宪一来,大手一搂,就把儿子给抱走了。   阿媛在马车上摇着两只手儿:“爹,爹,弟弟骑马,我也要骑马。”   他另一只手一搂,将阿媛也给搂走了。   罗九宁白了这人一眼,上车坐了,遥遥瞧着,裴嘉宪青衣,白靴,哑黄面的腰带,儿子是红衣,白靴,亦是哑黄面的腰带,一红一青,二人共骑一匹马上,她的儿子跟个小大人似的,装模作样的,就要去抓缰绳。   罗九宁掂过那黄稠桂酒的坛子抿了一口,甜滋滋儿的,真好吃。   要说这个,就得说,当初陶九娘好好儿在洛阳开着医馆,为何会跑到这长安来,便是有一回,罗九宁的父亲罗良带了坛子这黄稠桂酒到洛阳,陶九娘一吃之下,不可收拾,就非得跑到长安去。   也是在长安,她才认识的萧蛮,最后送了命的。   “我的儿子了,你把我的儿子给弄到何处去了?”等裴嘉宪跑了一圈儿,上马车的时候,罗九宁约莫已经吃了半坛子的酒了。   不过,这酒倒也不会醉人,只是叫人身子发软。   “放心,自有人看着呢,是你的儿子,难道不是孤的,孤能拐了你的儿子不成?”裴嘉宪笑闻,鼻子凑过了嗅了嗅,嗯,满嘴的酒气。   罗九宁并不言语,靠了三只大引枕的,在壁上歪着,坐了半晌,见裴嘉宪亦是不言不语的样子,刷啦啦的泪珠儿就滚了下来。   “当时你那个样子,孤怎好告诉你太孙的事情,他大错铸成,孤自会惩罚于他,只是不期你竟是于他情根深种,便他到了原上,也没诉予孤知。”   若能瞒着,裴嘉宪倒希望一辈子的瞒下去,从他把罗良之死是经了裴靖之手这话说出来的那一刻,罗九宁心中的悔罪与愧疚,就再也抹不去了。   但是,他要一直瞒着,他就永远不知道裴靖那匹脱了缰的马会再闯出什么乱子来。   “滚,你还不知道怎样乐,怎样高兴了,整整两年,眼睁睁看着我出丑。”   罗九宁冷冷撇了裴嘉宪一眼,泪从颊上滑过,低低声儿就说了一句。   顿了片刻,她又说:“我想回趟洛阳,回趟自个儿家,王爷要是看着时间相衬,就派多派些人手。”   裴嘉宪一眼便能猜穿她的心思。   听说陶九娘是因他而亡,这事儿捅出来,罗九宁这辈子是不会原谅他了。但她天性软弱,能想到的,顶多也就是跑了。   “便你娘,你爷你奶都在肃王府中,要不,孤把他们也都接到长安来?”   “你!”   “你是王妃,肃王府的王妃。如今东宫无主,人人可作太子,别的几位王妃在外还不知道怎么结交,网罗大臣们的眷属了。孤知你不擅人情往来,这个孤就不免强予你了,但是好不好的,怎能回躲回洛阳去?”裴嘉宪明知罗九宁气的是什么,不敢碰逆鳞,就只有耍赖。   一路马车摇摇晃晃,偏这黄稠桂酒又好吃,罗九宁摇摇晃晃的吃了一路。   裴嘉宪盘膝坐在她身旁,见她吃的昏昏沉沉的,一坛酒都要给吃完了,遂轻轻将坛子挪远了,接着便说:“九娘的死是我的错,这不可否认,但是我会一生养着阿媛,以亲女之仪送她出嫁,至于你,孤在什么位置,你就在什么位置,阿宁,你是这世间,唯一可与孤并肩而立的那棵大树。”   罗九宁吃醉了,听了觉得可笑,但又说不出哪里可笑。   “出去,这车摇的真舒服,我得睡上一觉才行。”   外面秋风吹着,暖阳照着,车里温度恰合适,绒毯铺的又软,罗九宁醉了之后就想好好儿的睡一觉。   只是,她红唇濡着,酒液沾在唇角,衽口浅浅一抹酥胸,腰肢弯服,圆肥肥的屁股,恰随着马车一摇一晃,恰是裴嘉宪最喜欢的样子。   “罗九宁,自打到了原上,咱们好久都不曾作过夫妻了吧?”他话锋一转,问道。   罗九宁猛然就睁开了眸子。   他要不提这点儿还好,一提,她就要想起曾经所受过的屈辱来,缓缓凑起来,攀过裴嘉宪的脖子,红唇凑了过来,看着是个要亲的样子。   这种主动的亲昵,随着马车的摇晃,俩人肢体的碰撞,裴嘉宪缓缓儿的,就闭上了眼睛,他特别特别喜欢这种,她主动的亲昵。   忽而钻心似的痛,这罗九宁手伸到他胸膛上,竟是扭手就是一掐。   裴嘉宪疼的肌肉顿硬,再睁开眼睛来,罗九宁躺在哪里,咬唇吃吃的笑着。   等她松了手,裴嘉宪才猛喘了一口气。疼,她总能掐到他身上最疼的地方。俩人僵持了许久,裴嘉宪到底气输一折,外面皆是人,他还得端着点儿面子,于是哑声问道:“你说,到底怎么着,孤才能与你继续作夫妻?”   “府中侍妾多的是,又不尽是我一人,你尽可以去找别人,郑姝还在洛阳了,你将她叫来,难道就不能作夫妻?”罗九宁反问。   顿了顿,她也是实言:“王爷,或者为了壮壮,只要你不弃,我将永远是肃王府的王妃,但为了我九姨,咱们从今往后,还是只作夫妻便好。”   裴嘉宪面色由白转青,由青转黑,顿了良久,居然来了一句:“那不是只在你身上,孤才……才……”   气愤,恼怒,但偏偏无计可施,他的雄风,似乎就只有在她身上才能施展。   罗九宁初时未听懂他这话的意思,待回过味儿来,顿时噗嗤便是一声笑:“这个王爷您放心,真的世间不止我,比如杜若宁杜姑娘,你徜若敢去试试,我保证,准能成。”   那本书里说过,这裴嘉宪一生之中,只在两个女子身上能够成事,一个是罗九宁,一个便是那杜若宁,不得不说,那是杜若宁一生所有福运的来源之一。   “那岂不是惨了,孤在今日一早,才把杜姑娘送回阴山,难道此时叫孤去追她?”裴嘉宪一本正经的反问。   罗九宁晨起时,因忙着启程回长安,并未过问过长公主府的事情,但也隐隐听说,陈千里把杜若宁和杜宛宁俩姐妹给带走了。   这么说,杜若宁和杜宛宁竟是回阴山了?   而她无意间这样一句,看裴嘉宪的样子,显然是想认真追究一下此事。   她虽不言,但全然是一副,你敢你就死定了的样子。   而裴嘉宪了,连着受了几天气,又给她掐的那地方生疼,又岂能此时服输,望着罗九宁,似笑非笑,就是想故意的,气她一回。 第96章 入宫侍疾   回长安的时候,不过满山黄叶的暮秋,回来之后,小壮壮发了自有他以来,发了一次最严重的高烧,又还起了一回疹子,而等他烧才退了,小阿媛接着也发起烧来。   罗九宁连着熬了多日,亲自照料俩孩子,连觉都不曾睡好过。   眼看秋风越刮越紧,紧接着就是冬天了。   等罗九宁看护好了两个孩子的病,她自己又病倒了,这一沉病,又是好几个月。   好在裴嘉宪把苏嬷嬷,小苏秀,并杏雨几个都从长安调了回来,否则的话,罗九宁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这日,外面杏花开的正浓。王伴月亲自提着一盒自己在厨房里现蒸的杏花糕,就走进来了。   “娘娘,宫里传出来消息,皇上说过几日是端午节,是个好日子,要您入宫去赴宴了。而且皇上旨意里还说了,他端午要特地给咱们壮壮和王爷过生辰。”王伴月笑嘻嘻的说。   罗九宁接过杏花糕来,先递了阿媛一块,再过几日就是二周岁生辰的壮壮儿一块,笑着说:“果真?咱们古来的礼儿,毒月里的孩子不是不过生辰吗?”   “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不过估摸着是丽妃娘娘求的吧。太后病才好,皇上大约想办场宴席,让太后娘娘欢喜欢喜呢。”   自打他们回到长安之后,便给裴嘉宪复了职,命他为御林军指挥使,兼长安都城指挥使,有这俩个职位,整个皇城,就尽在裴嘉宪的掌探中了。   这一点,不得不说,是裴嘉宪那夜在曲池苑,为自己争来的。   而皇帝在回宫之后,就把皇后直接给废了。太后因此而恼怒,再加上太子被废,太孙病重,这一连串的打击,老太太这几个月来,也是一直病于沉榻之上。   直到这两日天回暖了,病才好。   皇帝是孝子,想要办场欢宴叫太后能高兴高兴。   “罢了,那咱们好好儿准备准备。不过,太后娘娘对着同是毒月出生的俩父子,大抵高兴不起来,你是她的娘家侄孙女儿,快跟我说说,咱们得送太后点什么,才能叫她欢喜?”   王伴月想了想,说:“太后宫中凡物应有尽有,我也不知道什么东西能讨她欢喜,不过,她躺了好几个月,听说褥疮特别严重。娘娘不是会治药嘛,可有什么能治褥疮的薄药否,你要带上一盒,我估摸着太后娘娘能喜欢。”   罗九宁想了想,说:“得,我自己来配吧,你给这俩孩子把衣裳准备好,记得给俩孩子都穿素净些。”   王月领了命,转身走了。   要说治褥疮,确实最好的,莫过于蛇胆了。蛇胆是毒,但最能活血,徜若将蛇胆,虎骨等物用酒泡上十年以上,再以此酒作引来熬药,几乎可以说是药到病除。   但是,十年的蛇胆,罗九宁这儿也没有。   她想来想去,忽而想起个人来,遂唤了如今一直使唤着的阿青来,于她说:“你去一堂济民药斋,去寻寻那药斋的东家萧辞,问问他可有十年的蛇胆酒,就说无论多少银子我都要,叫他给我送来。”   阿青领了命,便去了。   到傍晚的时候,便又回来了。她回说:“那萧掌柜并不在济民药斋中,不过,药斋里的小伙计说,掌柜留下话儿呢,说肃王妃徜若要什么药,自己来取便可,银子他来了再结。”   罗九宁说:“你再去一趟,就只问掌柜要十年的蛇胆酒既可。”   阿青领了命,又去了。   这一回,不过半个时辰她又回来了:“娘娘,那药斋的掌柜说有三种蛇酒,皆是泡了十年的,一种是白花蛇的,另有一种是五步蛇的,还有一种,则是竹叶青的,他要您不妨亲自去一趟,瞧瞧,究竟那一种更好。”   今天初一,眼看就是端午,就算有药酒为基,今夜罗九宁也得忙碌好几日,才能治出薄药来。   她想了想,道:“罢了,那济民药斋我不能亲自去,这药酒,咱们想办法再慢慢儿的找。”   在曲池苑那一回,罗九宁见过萧蛮之后,就总觉得那人有些眼熟,而恰好济民药斋的掌柜萧辞亦姓萧,亦是像他一般的八尺大汉。   所以,罗九宁隐隐约约,总觉得萧辞和萧蛮可以扯上关系。   但是,她后来几番唤来萧辞来府,济民药斋的东家都说掌柜在外出,而恰好半年多,孩子们接连着生病,罗九宁也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整整半年多了,那萧蛮神出鬼没,带来的五千精兵,仿如阴兵一般,竟是无从而找,他卫戌着长安城,这长安城的安危,自然一并在他肩上,所以,他心中的火气可想而知。   就在罗九宁想着,裴嘉宪何时有空回府,便要把萧辞和萧蛮的事于他说一说的时候,阿鸣急匆匆的进来报说:“娘娘,皇上有旨,请您入宫为太后侍疾。”   罗九宁顿时就皱起了眉头:“贤王妃天天入宫侍疾,烨王妃也从不曾落下过,今儿终于轮到我了。但是咱们王爷就在长安城中,也有太久的日子不归府了,我还有事儿要于他说呢。”   恰王伴月此时进来,迎门噗嗤一笑,便道:“王爷怕是只要我在,就不会再回来了,要我说,他估摸着得等我自请下堂了之后,才会回这内院来一回吧?”   要说,裴嘉宪确实有许久不曾回过内院了,这里面还牵扯着一桩麻烦事儿了。   罗九宁分外的苦恼,她该怎么把萧辞和萧蛮的事情告诉裴嘉宪呢?   毕竟萧辞万一是眼线,她要托人去说,万一叫别人知道,那萧辞早早儿的跑了,就是个大麻烦,所以,这事儿必得她亲自跟裴嘉宪说才成。   且说裴嘉宪这厢,此时眼看日暮,他一袭青披,策马疾驰,却是才要入宫。   而入宫之后,待侍卫牵了马,他下马疾步,便是入了太后娘娘如今所居的北宫。   而北宫之中,此时一片热闹,贤王,烨王和五皇子裴钰正皆在。   见裴嘉宪进来,贤王先就站了起来,着将太后炕床上,自己坐着的位置给让了出来,笑道:“老四,来,坐,你皇祖母方才一直在念叨你。”   裴嘉宪于是坐了,开门见山却是问道:“皇祖母何事找孙儿,可是身子又不舒服了?”   这半年来,皇太后一直病沉,但凡有个惊动,所有的皇子们就都得凑到北宫来,一直的等着,看老太后是否会归天。   太后虽说一直磕磕巴巴的,但到底她原本身体底子好,宫里珍贵的药材多,一番又一番的,愣是就不肯入那鬼门关,这不,待到春回长安,杏花疏疏,她也把自己给救回来了。   皇帝亦在,握着太后一只手,就在太后的身侧坐着,说道:“昨儿圣母皇太后才说自己身子骨儿好了,想要办个桃花宴,正好,也叫几位王妃皆入宫来坐坐,结果今儿就因为褥疮而痛的睡不着觉了。她不想见别人,唯独想见见你,过来,与你皇祖母聊上几句。”   诸皇子皆是屏气凝神的样子,望着裴嘉宪时,眸子里自然有些掩藏不住的意味。   自打太子被废,诸皇子们自然其心各异。   但是,一个萧蛮暂时震慑住了大家,毕竟要想大康江山稳固,御外敌,比在城中动内乱更重要得多。   “这褥疮可真叫哀家难过,我想来想去,大约也是大限到了的缘故,也不知为甚,哀家这些日子来总是想起你小时候的事儿。”太后握过裴嘉宪的手,说道。   “皇祖母有话便说,孙儿听着便是。”裴嘉宪道。   “哀家昨夜作梦,梦见个小小的孩子,蹲在地上不停的哭着,哀家于是走了过去,问他是怎么了。他说,他的小乌龟死了,他格外的难过。”太后顿了顿,又道:“哀家醒来,那梦还真真儿的,再一想,那可不就是老四你吗?”   “是孙儿,但那不过件小事而已,皇祖母您怎么到如今还记得?”裴嘉宪笑道。   皇太后道:“大约是哀家还从来不曾见皇家的孩子哭的那般伤心过,所以便一直存在记忆里罢了。也罢,这半年来,你几位哥哥皆在哀家这床前伴过,你今夜在哀家这儿守上一夜,如何?”   裴嘉宪顿时面上便浮现出为难来。   太后病重,皇帝又还是孝子,这半年来,从诸王妃到诸位王爷,每夜大家轮流在太后榻前。而裴嘉宪,则因为一直在搜捕萧蛮其人,于老太后的面前,就没怎么露过面儿,至于侍疾,更是没有过。   应该说,自打去年在曲池苑一通大闹之后,萧蛮当时便撤,又回西京去了。而今日,裴嘉宪才得到消息,说萧蛮不在西京,怕是来长安了,他正戒防着呢,此时又怎好呆在宫里。   而罗九宁呢,也因为一直在生病,照顾孩子,更是没入过宫。   “萧蛮亡我大康之心不死,儿臣近来,一直在长安城中搜捕于他,就连王府,也是十天半月才回一次,孙儿今夜,怕是无法守孝。”   “叫阿宁入宫来,伴你皇祖母一夜。”皇帝甩着袍袖站了起来:“她不是身子好了嘛,缘何不入宫?”   是这么着,罗九宁才被唤入宫中的。   北宫大约是熬煮药物熬的太多了,甫一进殿,便是一派药息。   太后的寝室之中帘子拉的密密实实,帷幕紧掩,更是药息逼人。此时太后正在安眠之中,而裴嘉宪则在她身旁坐着。   见罗九宁进来,他道:“你也身子才好,陪皇祖母在此说说话儿,时间差不多了就自叫宫人们安排着睡去,勿要太劳累了自己。”   罗九宁已有至少半个月不曾见过裴嘉宪了,坐到了杌子上,应了一声好,又道:“虽说伴月在府中照料着,但壮壮夜里没我,怕要哭闹,待你出宫之后,记得回府照料一眼。”   裴嘉宪断然就道:“不去。”   罗九宁旋即白了他一眼,哑声问道:“为何不去?难道儿子是我一个人生的?”   裴嘉宪大马金刀的坐在床前,因太后在沉睡,不敢大声说话,眸浮着笑意,忽而就凑了过来:“徜若再碰上一个小月娘那样的,你叫孤怎么办?”   小月娘,也算是个可怜孩子了。   就在阿媛病着的日子里,有一夜裴嘉宪进来讨欢,罗九宁要照顾孩子,自然顾不到他,碰了一鼻子灰,他半夜便摔着帘子出去了。   次日一早,原本好好儿的小月娘便闹着要跳井。   罗九宁于是命王伴月去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小月娘咬着牙,什么话也不肯说。   待裴嘉宪进来,罗九宁再问裴嘉宪,他就冷冰冰儿的,给她来了一句:“别问了,孤除了在你身上,无论任是何人都不行。”   恰好王伴月那日亦在,只是在里间照看孩子,听到就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想裴嘉宪本就比罗九宁年长着八岁,老夫少妻,已是而王伴月又还是他向来最嫌弃的寡妇脸,一听王伴月在里面不可自遏的大笑,顿时气了个脸色煞白,踱步到王伴月面前,他开口便问:“王氏,你觉得孤王喜欢你否?”   王伴月白了裴嘉宪一眼,道:“王爷对于妾身的喜好,大约和妾身对于王爷,是差不多的。”   裴嘉宪给气了个仰倒,再问:“既两相厌,你何不自请下堂?”   “妾身在这王府中,有娘娘这样的好姐妹,还有一大堆的正事儿,自请下堂,就保能回太傅府,在那府中,一个庶子家的女儿,可没什么好日子过,妾身为甚要回去?”王伴月眉也不抬,却是反问。   裴嘉宪咬了咬牙,刚想说句,那孤此刻就发卖了你。结果罗九宁转身就护到了王伴月面前:“王爷要敢动伴月,我也跟她一起走。”   裴嘉宪气的无法,甩帘离去。   也是从那之后,他就再也不曾进过内院了。   罗九宁想起此事来,到现在仍还要捂着唇止不住的笑。   而裴嘉宪一脸的恼怒羞斥,还是因为王伴月知道了他的隐私,如今正在耿耿于怀。   笑罢了,罗九宁正色道:“对了,我还有件事儿,必得要告诉你的,因你这些日子总不归府,我给忘了,你听我说……” 第97章 取妻取贤   “老四,父皇有命,言你若无事,与二哥一起去趟咸阳大营。”恰这时,烨王走了进来,说道。   裴嘉宪欲走,罗九宁却是于暗中就扯住了他的袍帘:“那萧蛮,我恍惚间记得他似乎是跟济民药斋的萧辞有些勾扯,你徜若遍寻萧蛮不见,可以去找找萧辞。”   “萧辞?”烨王笑嘻嘻的回过头来,赞道:“长安城中,最难得的就是萧辞那么一个妙人儿,这些日子来,他正在本王那里,与陶安一起,在给皇上炼丹,这事儿皇上也是知道的,老四,你还是勿要打扰他的好。”   “秦皇汉武,谁不炼丹,又有谁真正能长命百岁,皇上何时竟信起了这个?”裴嘉宪转而问烨王。   烨王一幅天机不可泄露的样子,笑的高深莫测:“皇上服食丹砂,也不为求长生不老,毕竟丹砂也有它的妙处,你难道没发现近来父皇身体康健了不少?”   “二哥,如今大敌当前,你很不该让父皇信这些旁门左道。”裴嘉宪眉头一阴,话语间已是淡淡的怒意。   烨王言辞顿时也不善了起来:“老四,如今咱们可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你不也是野心勃勃,才会借着个萧蛮之名,掌控了皇城,并长安城的防卫?”   说白了,只要皇上一日不立太子,四兄弟就谁都有可能作太子,烨王此举,也不过为了讨得皇上的欢心而已。   裴嘉宪此时不好再说什么,跟着烨王二人,就准备往外走了。   “丹砂或者能一时让人好起来,但是长期服用,到底对皇上的身体有害。而陶安是我舅舅,怎么也跑到长安来给皇上炼丹了?王爷,此事你怕是不能坐视而不理。”罗九宁说着,就追了出来。   裴嘉宪本是跟在烨王的身后,出到外间,却是忽而顿住:“罗九宁,我且问你,是否从今往后,你永远都无法原谅于孤?”   烨王就在前头,正在跟太后宫中的婢子们交待夜里该如何照料太后娘娘的话儿,他声音不大,但是目光咄咄,却是望着罗九宁。   罗九宁悄声道:“这半年多,你就显少入过家门,回家的时候不说,此时四处皆是人,你怎好说这种话?”   裴嘉宪凑了过来,望着自家小王妃,笑的颇有几分神秘莫测:“二哥如今是巴不得皇上死,但是一个萧辞,一个陶安,徜或皇上万一因丹药而病,或者而死,都是吃不消的大罪。不过,今夜孤当就能把陶安从烨王府给弄出来,徜若孤把他弄出来,你要如何报答于孤?”   “他是我的舅舅,便是你裴嘉宪的舅舅,徜或出事,你也脱不了干系,又有什么报答不报答的?”罗九宁反问。   裴嘉宪再近一步:“孤舅舅多得是,不差陶安一个,但既你说萧辞与萧蛮有牵扯,孤今夜必探烨王府,徜或你能给孤点子什么好处,孤顺手牵羊,或者就能把陶安给你顺出来。”   “你趁人之危。”   “可孤他娘的就只有在你身上才可成事,罗九宁,孤不是没试过。”裴嘉宪气急败坏,再逼一步,就又把罗九宁给逼回了屋子里。   寝室里,棉帐深垂,太后还在沉息睡着。   罗九宁咬了咬牙,说:“等你把陶安救出来,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便是了。”   陶安毕竟是她的亲舅舅,裴嘉宪或者可以不顾,她却不能坐视不理。   裴嘉宪笑的意味深长:“那就今夜,孤把陶安从烨王府弄出来,然后入宫,讨王妃要赏赐来,可否?”   罗九宁悄声道:“就不能等回了王府再说?”   裴嘉宪其实也不过逗罗九宁而已,低眉笑了笑,转身欲走,却又折了回来,低声道:“太后除了对于太子的偏袒,在别的方面,也不过个普通老妇人而已。你是孙媳,徜或不侍一夜的疾,在父皇那里难交得了差,不过,万一有事,你只记得,阿福今夜也会在太后宫中,在廊下侍着,只要有事,大喊他一声既可。”   皇后被废,丽妃是无冕之后,阿福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裴嘉宪命罗九宁进来侍疾之前,就把个阿福给唤了过来,命他在外头守着。   他欲走,却又还是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罗九宁于是问道:“你可是还有什么话要说?”   裴嘉宪顿了良久,终于说:“皇上与太后今夜,似乎并不只为单纯的侍疾,才邀你入宫,届时警醒着些,我总觉得父皇此举,颇有些深意。”   罗九宁点了点头,推了裴嘉宪一把,道:“别磨磨蹭蹭了,快去吧。”   为了那个总叫她心下难安的萧蛮,她也觉得,裴嘉宪是该早点儿走了。   且说这厢,待到几位王爷退了,罗九宁再回过头来,便听烨王妃笑道:“老五如今还未娶亲,咱们妯娌几个,还没有谁能像老四和四弟妹这般恩爱的。”   却原来,烨王妃和贤王妃两个,竟是也在里间坐着,闲话着吃茶呢。   烨王妃马氏也是个爽朗的性子,三十四五的年纪,因是为了侍疾而来,穿的倒也很清减,伸手便召罗九宁:“阿宁快来,横竖太后娘娘还睡着,咱们一起坐了,吃会子茶。”   “万一太后娘娘要是醒了呢,身旁无人可怎么办,我怕是得到床前坐着去?”   北宫之中的奴才个顶个儿的,说白了,王妃们入宫,不过走个过场而已,但是这个过场,却必须得把模样作足了。   罗九宁也不知道贤王妃和烨王妃是怎么侍疾的,但总觉得,自已应该端端正正,坐到太后床榻前才好。   贤王妃笑道:“太医就在外头,床前皆是皇祖母用惯了的奴婢,哪轮得着咱们去侍疾,你且进来,咱们一起说说话儿的好。”   罗九宁也不作样子,进去,就与俩妯娌坐一块儿了。   “你家壮壮儿,到如今还没有大名,到了端午,是不是该求皇上赐一个了?”贤王妃问道。   烨王妃亦道:“小娥说的对,你呀,到如今就那么一个儿子,虽说你们夫妻瞧着如胶似漆的,但是我和小娥是过来人,就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咱们的地位,可全是娘家的功劳摆在那儿,夯起来的。各府都有几个狐狸精,你要现在不帮壮壮儿讨个大名,再早早儿替他把世子之位定下来,将来,谁都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贤王妃亦道:“可不,是这么个理儿。”   罗九宁道:“皇家的孩子,一般来说不是要到三岁,皇上才会赐名?”   “要投了他皇爷爷眼缘的,比如我家琮儿,因为生的聪敏机智,当初才一岁的时候,皇上就给他赐名。”烨王妃笑道:“这种事情,又岂是不能变通的?”   罗九宁笑道:“罢了,我还是等他三岁了,再到宗正寺报备,为他求赐大名的好。我脑子实,凡事总愿意按规矩办的。”   “没有大名,他就无法得到世子之位呢。”贤王妃又说。   罗九宁笑道:“那不过个名头而已,迟早都是壮壮的,我又何必急在此时?三嫂,这味点心是什么馅儿的,怎的如此好吃?”   “水晶花腿馅儿的,我特地作来给皇祖母吃的,谁知皇祖母今儿没胃口,你要喜欢,就多吃点儿。”贤王妃说。   罗九宁连着吃了两块糕,又吃了一大碗淋着蜂蜜的酥酪,这才笑着站了起来,抚着肚子说:“两位嫂嫂,莫若你们先回,今夜,我给咱们侍疾去。”   烨王妃和贤王妃相视一笑,也就先回去了。   这也不过妯娌之间轻描淡写的一段对话而已,但是,等烨王妃和贤王妃出了宫,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正在太极殿批奏折的皇帝,就从总管大太监柳航的嘴里,原封不动的,听到了复述过的,几位儿媳妇的对话。   皇帝虽说如今也修仙炼丹,也打座,但是对于丹药,一日服的从不过量。   再加上他向来精于煅炼身体,此时倒也神彩熠熠。   “小安子,柳总管的话,与三位王妃所言,可有出入?”皇帝听完了,反问站在柳航身旁的小安子。   小安子连忙便跪:“几位王妃所言,与柳公公所言,没有任何出入。”   “罢了,下去吧。”皇帝挥手道。   待到几位内侍们全都退出去了,丽妃却是摇摇曳曳的,就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径自一跃,便坐到了皇帝的大腿上。   “皇上如今倒是琐碎,怎的倒是对儿媳妇们用起心思来了,还专门打听儿媳妇们的说话言谈,怎地,难道说您也起了扒灰的心思?”这话,除了丽妃之外,任是再有宠的嫔妃说了,恐怕从此永远就得入冷宫。   皇帝却是哈哈大笑,任丽妃揪着胡子,道:“这种荒诞的话,也就只有你敢说。朕啊,原本以为这天下,王朝帝国,最重要的是皇帝这个位置。直到靖儿一伤再伤,到如今走到了山穷水尽之处,才顿然而悟,皇后之职,看似是皇帝给的恩宠,但帝后既能比肩而尊,就是因为,皇后之位,与皇帝之尊,它同样重要。”   “所以呢,妾身可以作皇后吗?”丽妃没皮没脸,哎呀一声:“妾身作梦,都想住到南宫去呢。”   “你?”皇帝笑着摇了摇头:“永远都休想。”   丽妃翻了个白眼儿:“罢了,显然皇上一点儿也不爱嫔妾,否则的话,中宫之位空悬,那就该是嫔妾的。”   皇帝一语双关:“有时候,谁配得起皇后之位,也许比皇帝本身更加重要。”   烨王虽说一直不曾断了谋机,但听闻萧蛮已至之后,便劝服自己一派的朝臣们,让他们鼎力上疏,支持裴嘉宪接手长安防务,显然,大敌当前,是以大局为重的。   而裴嘉宪呢,兢兢业业,虽说其人看似无华彩,但也是帝位不可多得的人才之选。   皇帝在太子之后,望着两个得力的儿子,左右为难,临到如今,也不再计较裴嘉宪的生辰,将目光公平的放在两个儿子身上,犹豫不决之后,于是想考较一番俩位儿媳,以及她们所生的孩子们。   毕竟,在太子与裴靖之后,皇帝才深深的明白过来,取妻取贤这句话的道理。 第98章 侍疾之夜   且说这厢,非但罗九宁,便是烨王妃和贤王妃两个,仨人在宫中相处是,早有人冷眼将她们仨人的一言一行,全都报了皇上这儿。   “要我说啊,肃王妃也是够傻的,她就不知道,我们家那个不省心的又悄悄儿从阴山跑回来了嘛,如今就在长公主府中呆着呢,早晚有一天,我家那个不省心的,得把她从如今的位置上给逼下来。”边着着,贤女妃边说。   那个不省心的,自然就是杜若宁了。   烨王妃笑道:“可不是嘛,但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咱们不操她的心,得了吧,咱们还是各自归家的好。”   与贤王妃相互道了别,烨王妃上了自家马车,便有个婢子在车里等着。   “娘娘,据奴婢从小安子那儿打听来的消息,皇上忽而召肃王妃入宫侍疾,怕是想瞧瞧,究竟那位王妃,堪配中宫。”   烨王妃马氏,母族亦多在朝为栋梁之材,但终归任谁也没有太子妃的脏腑,所以,烨王每每见了,总要唤她一声憨妇。   她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了半天,就说:“不行,明儿我得把琮儿也带到宫里来,叫他在皇上面前走动走动,毕竟皇上对于孙辈们,可是很看重的。”否则的话,就凭她,还真的争不过罗九宁那个能帮皇帝治病的,肃王府的小王妃呢。   罗九宁既是郎中,自然是最善于侍疾的。   等两个妯娌走了,便坐到了皇太后的榻前,手边捧一本书,另备一盏清水,时不时的,听太后咳两声,或者是哼一声,也不扰醒她,只拿棉花蘸上清水,于她唇边清清一润,便继续坐着读书了。   到了半夜,皇太后才悠悠转醒,睁开眼睛看了半天,才辩认出罗九宁来,挥手道:“老四媳妇,丫头们也都歇了,你也歇着去,很不必守在床前的。”   罗九宁手伸进皇太后的床褥之中,轻声问道:“皇祖母可要尿,或者渴?”   太后摇头,却是笑道:“哀家便最昏沉的时候,也能起得来床解手的,这也是哀家最后的体面,不到咽气的那一回,这点体面哀家都要端着,老四媳妇,快把手拿出去。”   这老太后与皇上一个性子,刚强,要体面。   虽说太子被废她很伤心,但到底太子与太孙,皆是她的孙辈,在听说太孙竟然派人谋刺皇帝的那一刻起,她对于太孙的喜爱,就荡然无存了。   如今反而是对于自幼冷淡忽略的裴嘉宪,更多了几分喜爱。   “您要真有不舒服的地方,直接于孙媳说了便是,徜若怕孙媳在此有妨碍,孙媳出去,让丫头们伺候您?”罗九宁笑着递了盏温水过来。   加了蜂蜜的温水,恰是合适的温度,太后一口抿了,道:“罢了,那你就出去吧,我确实要解溺,但让婢子们伺候着既可。”   罗九宁也不扭捏,起身便出去了。   而等太后解完了溺再睡下,罗九宁便依旧进了寝室,仍是坐在她的床前,坐着翻书看。   太后这一场病中,从皇帝的嫔妃,再到几位王妃,侧妃,经过的人也多了,倒还当真没见过一个能有罗九宁这般心平气和,不争功献媚,但也不偷奸耍滑的。   而转眼更响四下,便已是黎明了。   这时候老太后也在沉睡之中,整个北宫之中,也是一片的安宁。   罗九宁到底年青,在太后床前坐了一夜,此时也并不觉得困倦,悄悄儿的起身,到了外头,自己倒了杯水吃了,也不惊动歪在一处,正在憨睡的婢子们,转而就到了外头。   此时五月,月冷而星高,站在南宫大殿的檐廊下,天宇星斗都压的格外的低。   罗九宁站着望了片刻,叹道:“但不知我家壮壮儿,此时是否也在憨睡之中。”   “放心,孤才去瞧过,他睡的安稳着呢。”三更半夜的,有人在身后忽而浅浅一声,倒把罗九宁给吓了一跳。   回过头来,裴嘉宪就站在廊庑下,只是,他站在根柱子旁,与柱子离的太近,所以罗九宁不曾发现。   “你不是说您不会回家,怎的又回去了?”罗九宁反问。   裴嘉宪踱着步子走了过来,离罗九宁有两步的远,星光下面容黯黯,两只眸子却格外的亮,站了片刻,却是伸出单负着的一只手来,道:“走,坐到后头吃去。”   罗九宁嗅到一股子的甜味儿,惊道:“竟是烤地瓜?”   这东西,一般来说秋天才长成,冬天吃得多,到了来年春天,基本就绝迹了。   罗九宁生平最好地瓜,去年一个冬时,为着俩孩子病,自己病,就没吃过烤地瓜。   捧到手中先深嗅了一口,她啧啧探道:“香,真香。”   俩人踱步到了南宫的后殿,借着月光,罗九宁轻轻剥开了地瓜的皮儿,才坐到殿廊的栏杆上,便听裴嘉宪说:“孤今夜跟着二哥,从咸阳大营回来之后去了一趟烨王府,但那萧辞并不在,也不知是二哥故意推脱,还是他果真不在,总之,二哥似乎不愿意孤见他。倒是你舅舅陶安……”   “他呢,他究竟怎么回事,好端端儿的跑到烨王府去?”罗九宁一脸的急切,啃着只大地瓜,圆圆的脸蛋儿就凑了过来。   四更,渐黯的月光,她熬了一夜,面色却依旧白皙,仿如满月。   裴嘉宪坐到了罗九宁的身旁,卖了个关子,等罗九宁眼巴巴的,看够了自己,才道:“孤借着王妃有病,将他从烨王府带出来了,如今在咱们肃王府,等你回府,自然能见到他。”   罗九宁咬了口地瓜,垂眸点了点头,应道:“好。”   “那孤要的东西呢?”裴嘉宪紧接着追问:“罗九宁,八个月了,孤要真能找着个行的女子,此时不定儿子都多了一个。”   “那王爷暂且回去,等我到太后那儿禀一声,再出宫来找你,如何?”罗九宁道。   她在宫里,不欲和裴嘉宪争这些东西,但等出了宫,罗九宁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和裴嘉宪深谈一番,她虽是他的妻子,但为着陶九娘的缘故,也绝无可能再和有床帏之亲。   到底有子便有底气,在这方面,罗九宁倒不怕裴嘉宪。   低了低眉头,裴嘉宪站了起来,道:“罢了,孤也不过随口说说而已,起来吧,进去予皇祖母打个招呼,咱们一起回府。”   饿的时候并不觉得困倦,半个地瓜下肚,满腹热气,困倦自然也就来了。   俩夫妻一前一后入了殿,向来早起的太后居然已经起来了,听声音,似乎是在里间与人说话儿。   裴嘉宪转身,便与罗九宁两个进了大殿正后面,寻常几位王妃来时,闲话,歇息的小屋子。   “太后娘娘,皇上让奴才来问一句,昨夜肃王妃伺候了您一夜,您觉着可还好?”听声音,是皇帝的总管大太监柳航柳公公。   罗九宁顿时就停住了。   她是郎中,早发现太后没什么病,却没想到,自己在此侍疾时,皇帝还派人盯着呢。   “也是难得,哀家至少有半载不曾睡好过觉,她坐在床头,哀家倒是难得一夜无梦。”太后在里面说道。   柳公公道:“大喜大喜,那要不,奴才去皇上那儿请个旨,把肃王妃再留上一夜?”   “唔,不如,把老四府上那小壮壮儿也唤进来,哀家今日精神好,很想要个孩子在这地上玩一玩,闹一闹。”太后想了想,补了一句。   老太后讲完,又补了一句:“待天明了再去,勿要太早,打扰到了孩子。”   此时天不过四更,宫中的规矩是早起,但到了百姓人家,此时正是大家睡大觉的时候呢。   柳公公应了,笑呵呵转身,出来问北宫里的大姑姑:“王姑姑,但不知肃王妃在何处,咱家也好向她传达一声,叫她今儿再辛苦一日,今夜再侍一回疾?”   王姑姑道:“恍惚间似乎是出去了,您先去吧,这旨意,我代你传达便是。”   柳公公是要陪皇帝上朝的,此时也不多留,匆匆忙忙的就走了。   王姑姑端着太后娘娘方才用过的恭桶,一大盆的香灰,欲要从后门出去时,听见隔壁的觉缘觉里喵呜一声,还抱怨了句,说这宫里养的狸猫太多。   岂不知屋子里,肃王妃两手提着裙子,欲怒不知该如何怒,欲恼不知该如何恼,正胀红着小脸儿,在生场不知从何而起的气呢。   “裴嘉宪,将我的裙带还我。”就在方才,听见柳公公说她今儿不能回家,壮壮也要入宫时,罗九宁正准备从屋子里走出去,岂知裴嘉宪也不知怎地,一把就将她的裙带给抽了去。   “半年了,罗九宁,再大的气儿也该消了吧?”裴嘉宪说着,再一把,手中又是裤带子。   “裴嘉宪,你莫不是疯了?难道就不能等到回府,回府了再说?”只有一道帘子,外头便是早起,正在为着太后而忙碌着的宫婢们,她们随时都有可能进来。   裴嘉宪怕她还要连揪带掐带打,一手反攥了罗九宁两只软乎乎的小手儿,整个儿鞠在后头,就将她压在了炕头上。   “回府,这种话你还是骗骗阿媛和壮壮儿的好,孤不知道你的性子?但凡孤夜里回去,你就得弄醒了孩子,或者是把那寡妇脸叫进来,叫孤无从下手。”   素了半年,裴嘉宪自己先忍不住,漏了两声喘出来:“更何况,你不是跟那寡妇脸说,这种事情,它不止痛和痒,也有些甜意在里头?”   罗九宁大惊:“我,我何曾……”   但她想了想,确实,夜里孩子睡着了,王伴月与她一处闲话时,说自己终身不肯找男人,因为听自家嫁出去的姐说,那种事情无甚趣头,反而是疼,疼有回,生一个孩子,男女之情,也不过如此。   罗九宁确实劝过王伴月,似乎还曾咬着牙吞半吐的,说过些与裴嘉宪在床上的事儿。   这人,这不要脸的当时竟在外头听着?   他说着,手伸向她的裙摆,而藕色的绸裤就褪在腿弯处,她整个人伏在炕沿上,两只手仍叫他捉着。   裴嘉宪紧结着舌头,喘了口粗气,忽而弯腰低头…… 第99章 好奇心   “老四什么时候来的,怎的哀家一直未听人提过?”太后挪到了外头,赶早儿起来梳洗,吃茶,见裴嘉宪走了进来,颇觉得有些奇怪。   裴嘉宪跪到老太后膝前,却是轻轻撩起她膝盖上盖着的,绣着喜鹊迎春图的锦面薄褥,手抚上去,问道:“皇祖母这褥疮,竟已烂成这个样子了?”   太后叹了口气:“病不曾将哀家打垮,倒是这褥疮,着实疼的哀家寝食难安。”   转而,她道:“你家媳妇儿呢,缘何不进来?她性子安稳,坐在哀家旁边,虽不说话儿,但是哀家总觉得格外舒服,大约也是脾气相投的缘故,快叫她进来。”   正说着,罗九宁进来了。   瞧起来头发有些儿乱,脸上也是,浮着一抹子的红晕。   太后宫里虽说有给王妃们梳洗吃饭的地方,但是罗九宁总归不好要水洗身子不是。   “看来老四媳妇昨夜熬的厉害了,瞧这脸红的,莫若,今夜你就跟皇祖母一起睡?”太后居然就来了这么一句。   罗九宁还未说话,裴嘉宪先道:“孩子认她,况且她也大病才愈,孙儿今早来,恰是因为壮壮见不着娘,在府中哭闹的厉害。”   太后显然大失所望,不过,王姑姑却是插了一句:“皇上早晨派了柳公公来,不是说了,今儿清早,就把肃王府的大公子送入宫中来,伴着太后娘娘顽上会子?”   裴嘉宪检视过褥疮,替太后掖好了褥子,断然道:“壮壮一则还小,再则本身也不是讨趣的孩子,倒于孙儿一般,生的有些呆,太后娘娘您要欢喜,叫二哥家的琮儿进来陪你逗趣儿,可否?”   “琮儿陪哀家陪的够久了,孙辈们都抱怨哀家厚此薄彼,到了重孙辈上,哀家很希望一个个都见一见,陪一陪,你家那小子,缘何就不能放进来?”   太后性子也有点儿倔,听孙子这般死脑筋,就不高兴了:“难道说,在这北宫中你媳妇儿和你家那小子,能受了委屈不成?”   裴嘉宪其实是不想罗九宁在宫中住着委屈,毕竟在肃王府,她就是一份儿的独大,在皇太后这儿,却处处皆是规矩。   岂料罗九宁笑了笑,却是道:“罢了,王爷自去忙吧,妾身在这儿陪太后闲话。”   裴嘉宪还欲再言,罗九宁笑着摇头,就把他给止了。   “你昨夜就不曾睡过,今儿再熬一天,怎能顶得住?”   出了大殿,裴嘉宪颇有几分气恼:“听孤的话,回家好好歇上一日。”嗯,既然那层膜捅透了,他今夜回府,大约还能再得一回。   罗九宁叫他强了一回,廊庑上人来人往,也不好与他发火,低声道:“去吧,我会借个地儿眯一觉的。”   方才裴嘉宪没惜力气,当时罗九宁也没觉着什么,此时两条腿都是软的,小腹隐隐作痛,抚着肚子,就仍又转回去了。   裴嘉宪遥遥望着,暗猜罗九宁此时怕还在生气,但终归她性子软,气也不会气多久,他还忙着要去抓萧蛮,也就走了。   此时也才不过五更嘛,太后起来之后,照例要到北宫后面的苑子里逛上一逛,然后等嫔妃们来给自己请安,再与她们闲话一番,罗九宁困的熬不住,也不作假,叫王姑姑带着找了间房子,昏天胡地的就是一觉。   梦里也不得消停,似乎仍是叫裴嘉宪压着,就没有消停过。   “要不把娘娘唤起来吧,我瞧着俩孩子,一直都是咱们壮壮在吃亏。”居然是苏嬷嬷的声音。   罗九宁蓦的就醒了过来,睁开眼睛,便见苏嬷嬷与王伴月俩个一头一尾,正在床边坐着呢。   见罗九宁醒来,苏嬷嬷立刻就叽叽呱呱的说开了:“烨王府的那位,都五岁的孩子了,还跟咱们壮壮一般见识。娘娘,您也别睡了,起来瞧瞧壮壮去。”   罗九宁一听儿子也入宫了,自然欢喜,只是觉得苏嬷嬷说的有些没头脑:“嬷嬷,壮壮怎么啦?”   “娘娘,奴婢不好说什么,您自个儿去看吧。”苏嬷嬷说。   罗九宁到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没头没脑的,从大殿中出来,循声绕到大殿后面,皇太后自己的小佛堂觉缘斋前面,杏花开的正好。烨王妃与太后坐着吃茶,而壮壮和烨王府的小公子裴琮,俩孩子就在觉缘斋前的草地上顽闹。   壮壮眼看两岁生日,小时候虽说奶吃的不多,但胃口好,又爱活动,个头儿长的,比寻常人家三岁的孩子还要高些。   而烨王那小公子裴琮,虽说有五岁了,但也不知怎的,瞧着面貌很是俊朗,也很活泛,但是属于长心眼儿不长个头的那种,瞧上去竟比壮壮高不了多少。   “我不是你哥哥,离我远点儿。”才到跟前儿,罗九宁就听见裴琮喊了这么一声。   而小壮壮了,她的傻小子,巴巴儿的就往裴琮身边凑着:“哥哥,一起玩,一起玩嘛。”   “我要读书。”裴琮说。   没办法,老娘在那儿盯着呢,裴琮虽想玩,但老娘千叮咛万嘱咐,入了宫不能乱走动也不能玩儿,就是得装模作样的读书,太后与皇爷爷才会欢喜。   而大孩子天生看不起小孩子,他嫌壮壮缠着他太烦,于是便不住的,把壮壮往外搡着。   壮壮死皮赖脸,嬉皮笑脸,还往哥哥身边凑着:“玩嘛,哥哥,玩。”   裴琮烦不胜烦,也是自幼的小霸王性子,就推了壮壮一把:“走开走开,烦死了,一边儿去。”   太后见小壮壮儿倒在地上,两条小短腿儿蹦哒着,艰难的爬了起来,却还是在傻乎乎的笑,也是乐的拍着胸膛说:“像,真像,他爹小时候,恰就是这个样子,空有幅疼人的相貌,但在兄弟之间,却向来是最吃亏的一个。”   毕竟挨打的不是自家孩子嘛,烨王妃也在笑:“谁说不是呢,琮儿都推打半天了,他还笑的这样乐呵,一看就是个好脾气。”   但就在这时,罗九宁走了过来。   她将儿子从草地上抱了起来,拍打着他身上沾的土和草叶子,柔声问道:“既哥哥不肯予你玩,你何不于自己的,为何非得要缠着他与你一起玩呢?”   “书,书拿倒了。”壮壮指着裴琮说。   为了装模作样,烨王妃也是用力过猛,五岁孩子,本该一本《三字经》就够他读的。   她却给孩子带了一本《大学》,而裴琮本身呢,在府中的时候并未识多少字,所以这本书,果真是拿反的。   罗九宁倒不期儿子观察的如此仔细,悄声笑道:“大约你三哥天生善于倒着书本看文呢,莫管他,瞧见墙角那堆沙子了否,你不是最喜欢堆沙堡?到那一处顽去,娘在这儿看着你。”   壮壮这样的孩子,天生没有什么顽伴,又还没到找书僮的年龄,好容易碰见个比自己大的哥哥,竟是个这般的假道学,壮壮心中严重的鄙夷。   而孩子之间呢,天生有种好奇心。   方才壮壮一直缠着,裴琮便觉得很烦,但是,等壮壮一个人跑到墙角去顽儿了,他又觉得没意思了。   这不,虽说手里倒拿着本书,但裴琮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壮壮。   而壮壮呢,只要有沙子,有树枝,再有几个瓦片儿,他嘴里喊着打啊,杀啊,冲啊,都能玩的不亦乐乎。   这时候,裴琮就觉得好奇又嫉妒了。   而这时,恰烨王妃马氏起身,扶着太后娘娘进了小佛堂,裴琮将书一扔,嗖的一下就窜到了壮壮跟前儿,竟是裤子一脱,就往沙堆上耍起尿来:“呀,尿憋了,冲龙沟,冲龙沟喽。”   龙子龙孙小解,不叫小解,而是叫冲龙沟,自古以来,都是这样叫的。   壮壮才堆了个沙堡,划出敌我来,正准备要开战,结果叫裴琮一泡尿就给冲没了。   小家伙气的站了起来,手捏拳头,竟然是对着三哥裴琮就是一拳。   周围的内侍与奴婢们并不敢管皇子们的事儿,而裴琮了,还从未叫人打过,着了一拳,哇的一声,更硬的拳头,冲着壮壮就去了。   罗九宁才拿了块点心吃着,一听裴琮哭的什么一样,丢了点心便追了过去,连忙将挥舞着拳头的壮壮抱了起来,再一看他的小脸颊儿上,已是个拳头印子。   “他比你大着三岁了儿子,这时候怎好打架?”   “打,打不过也要打。”壮壮挥舞着两小拳头,恨恨儿的说:“这个哥哥不好,乱撒尿。”   罗九宁也觉得裴琮都五岁多的孩子了,又是给弟弟撒尿又是挥拳头的,未免太惯纵了些。   毕竟孩子这东西,管好自家的就好,她道:“罢了,咱们跟你皇□□母告个假,娘带你回咱们王府去,好不好?”   “不好,壮壮还想顽儿。”小壮壮说。   这时候烨王妃和皇太后从佛堂里烧完香出来,小裴琮到底大些,嘴巴会说,上前就叽哩哇啦去告状了:“母妃,他,他打我。”   烨王妃明知自家儿子不会吃亏,也是连忙抱了过来,安慰道:“行了,你们是兄弟,你又大些儿,让着他些,明白否?”   “母妃,你别看他小,拳头打身上真疼。”裴琮恨恨盯着不远处没心没肺的小壮壮,恨恨儿说:“他,他都打疼我了。”   “你还把他的脸给打青了呢。”烨王妃厉声制止了他:“行了,不准再欺负弟弟,好好儿读你的书去。”   “太后娘娘大安,俩位王妃安,皇上有旨,命奴才来把两位小皇子接过去,到太极殿伴他吃顿午饭。”就在这时,总管大太监柳公公率着两列太监,就来了。   烨王妃一听,便知道皇上旨在考教,连忙说:“柳公公,稍等片刻,待我给孩子叮嘱上两句,您再带他去,如何?”   柳公公笑道:“皇上的旨意,不必梳洗也不必打扮,就奴才当场抱着去,烨王妃,您多包涵,孩子,奴才此刻就得抱走。”   说着,他身后两个大太监出列,一人抱了一个,也不要婆子奶妈跟随,便要俩孩子给抱走。   “娘,皇爷爷要见我,必须去吗?”壮壮儿有点儿怯,揽着罗九宁的脖子就问。   罗九宁笑道:“他是你爷爷,跟你爹一样疼你,不防事的,快去吧。”   壮壮一听跟爹一样,虽还不曾见过,但小小的孩子,为着对爹的喜爱,顿时就愿意去了。   人这辈子,钱财可以挣,权位可以谋,而为人处世,那张脸可以伪装,但是,唯独一样,就是孩子的教养,这是任谁也伪装不了的。   而烨王妃分明知道,皇帝如今想要择储君,便要审夺孩子,心中那个担心焦灼。   再看罗九宁,她却仿如无事人一般,吃着杯子茶,却是格外的风轻云淡。 第100章 跳井之由   且说这厢。   裴嘉宪出宫之后,也是一刻未停,先到位于午门外的京兆府。   虽说长安有京兆府尹,但他如今是京兆牧兼大都护,府尹亦在他的指挥之下。   而烨王亦在此,再加上五皇子裴钰正,三兄弟便在此碰头。   “如何,你们都水监排查过长安城整个沿水的街坊,可有发现萧蛮那帮契丹人的踪迹?”烨王见都水监的长丞顾泽海走了进来,迎门便问。   顾泽海对着几位皇子拜过,摇头道:“臣这些日子,乘船彻查,连皇宫之中几座岛峪,曲池苑中所有的地方全都排查过了,未见有契丹人踪迹。”   “如今旱道,水道,教坊,青楼,甚至是诸王公大臣的家里咱们皆排查过了,五千人,那不是个小数目,缘何在长安城就找不到他们的足迹?”烨王揉着串佛珠,转而问裴嘉宪。   裴嘉宪也不遮掩,直言道:“你府中那个萧辞,孤就觉得他有问题。大隐隐于朝,二哥也知道长安城的安危与重要,缘何就不能把那萧辞带出来,让孤一见?”   烨王也不知道怎么跟裴嘉宪解释:“他就是个药贩子,精通点旁门左道,在长安城呆了近二十年,打小儿玩泥巴的时候,二哥就识得他,你说他是萧蛮,那不如说二哥我就是辽王的好。”   “总之,今儿孤先处理别的事务,待到傍晚,孤要再临烨王府,届时,叫他出来见孤。”裴嘉宪道。   “老四什么都好,就是心眼太实,萧辞就是萧辞,与萧蛮有何干系,罢了,今夜二哥让他见你就是了。”烨王说着,手中揉着串珠,便率先离开了。   宫中,太极殿的总管大太监柳公公向烨王递来的橄榄枝,所以,烨王知道,无论在外多办差有多卖力,还得儿子争气,他们二兄弟,才有可能问鼎储君之位。   他自认自家小儿子裴琮口齿伶俐,脑子聪明又惯会在长辈面前撒娇,倒不着急储君之位将要花落谁家,此时回府,自然是要把萧辞找出来给裴嘉宪过目,以安裴嘉宪的心。   且说这厢,从京兆府出来,裴嘉宪今天打算去长公主府巡查一番。   整个京城,街头巷尾他几乎都走遍了。   长安是大都城,各种蛮人众多,便契丹人也有不少,但是,正所谓群龙无首,他不可能把长安所有的夷人全部抓起来投入天牢,最重要的,就是萧蛮。   他已经盯好了长安城所有可能是契丹武士的可疑分子,如今就只差找出萧蛮了。   “请了你那么多回,今儿总算肯赏脸,到姑母这府上来走一圈儿了。”长公主在假山池畔站着喂鱼,见裴嘉宪从月门外走了进来,连忙就笑着迎了过去。   池中皆是尺长的锦鲤,枝头春杏纷然,长公主正在池边品茗,便邀着裴嘉宪也坐了。   一个穿着白衣的少女,面对着清池碧波,手持团扇,正在静待水沸。   “如今咱们长安城,除了长公主府之外,各个府第侄儿基本是翻了个遍的,姑母,如今可就剩你们齐国府,孤不曾检视过了,怎么,孤听人说,您这府中近日曾从城外来过异族人。”   长公主从婢子手中亲捧了一盅茶过来,递给了裴嘉宪,道:“是有几个契丹人,如今住在姑母府上,但是,老四,当初你的事儿,也办的太不地道了。”   裴嘉宪见是云雾茶,立刻就道:“孤不吃这个。”   “表哥,这是龙井,要不你吃这个?”那正在斟茶的女子转过身来,给裴嘉宪递了只茶盏过来,两目幽怨的望着裴嘉宪。   裴嘉宪接过茶盅,唤了声:“杜姑娘,倒是意外。”   “你不声不响的把她哄出去,竟是送回了阴山,她险些叫那杜宛宁给折磨死了你知道不知道?”长公主愈说愈怒,啪的一声,一只黄底蓝边牧童横笛的青花茶盅拍到根雕茶案上,哗的一声就碎成了几大片。   杜若宁一声不吭的,坐在木根雕成的杌子上,低声劝长公主说:“义母,表哥大约并不清楚我嫡姐的脾气,您就别说了。”   “你嫡姐红皮袄一穿,一根鞭子从长安城东头能打到西头,老四能不清楚她的脾气?”长公主恨恨道:“我看他就是故意的。”   “杜姑娘,你这一回,又是怎么到的长安?”裴嘉宪对于杜若宁此番的来,却是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   站了起来,他道:“借一步说话。”   青苔细细,两侧皆是丹椒,靡芜与风连的石径上,裴嘉宪走在前头,直到出了长公主的视线,才回头,道:“你是跟着萧蛮一起来的。”   杜若宁也不扯谎,垂了垂眸子,道:“是。”旋即,捂着胸口又道:“裴大将军,人活着就是一条命,您自己也是有妻有子的人,把我送回阴山时,可曾想过,我这条命,或者就得葬在阴山?”   “你和萧蛮往来有多久了,到什么程度,他如今又在何处?”裴嘉宪并不答杜若宁的话,而是径自追问。   他当初把萧蛮放走之后,以为萧蛮当时肯定会与裴靖联络,在长安掀起动乱。   塾不知,萧蛮却是行了一招上计。他从曲池苑逃出去之后,快马加鞭回到雁门关外,在西京集结大军,却是直接对阴山发动了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进攻,而当时杜虢尚在长安,他直接就从阴山王杜猛手中,把可谓是雁门关咽喉的代州给夺走了。   若非陈千里及时赶到,只怕雁门关都要破。   听到军报,裴嘉宪气的一脚就踹翻了桌子。   萧蛮所行的每一招,可以说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也在他的控制范围之外,他简直,就仿佛是他肚子里的蛔虫,熟知每一招逃脱之计。   而这杜若宁,显然就是搭上了萧蛮,否则的话,就不可能再从阴山回到长安来。   亏她还是一幅全然无辜的样子。   见裴嘉宪一脸的究寻,杜若宁忽而就噗嗤一笑:“昨儿才从萧蛮那里听说的笑话儿,他说,王爷因为总被那罗氏拒于榻外,前些天的夜里,一怒之下拉了个丫头强行房事,谁知行房不成,反而还差点害死了个丫头。”   裴嘉宪原本不曾将这杜若宁放在眼中过,听她这般说,忽而就想起来,罗九宁曾于他说过,说他此生,除了在她,以及这杜若宁的身上,于别的女子们身上都不行。   可以说,这是他决难改变的宿命。   “王爷,萧蛮如今就在长安,而且,图谋一场叛乱,而与他勾结的人是谁,想必你也知道。而我,我虽借着他的力量重回长安,也不过为了讨条活路而已,您能否,给了我这条活路?”   说着,杜若宁又往前走了一步。   裴嘉宪这个人,其实无趣得很,他所有的专注力,似乎全在公事上。   就像那本书里说的,他不曾继位的时候,一直在与萧蛮斗法,日以继夜,心里想的总是如何为大康开疆拓土。   既位之后,除了与朝臣们斗心眼子,心里想的,大约就是如何能叫这大康四海升平,海清河晏。   他不懂得取乐于女子,更没有什么温柔小意,还不如杜若宁上辈子所傍的那位有钱人来的有情调。   但是,他生的俊貌啊,肤色呈着微微的古铜,鸦青面的长衫,衣衽雪白,两道长眉微弯,鼻挺而目毅,那两只眸子,质地纯澈,仿如宝石,清正而又冷肃,也难怪皇帝要赐他一个肃字。   “那,杜姑娘,孤且问你,萧蛮在何处?”裴嘉宪依旧是直来直去的追问。   杜若宁道:“他神出鬼没,藏在你最意想不到的地方。”   “那孤要怎么作,杜姑娘才肯定告诉孤,他藏在何处?”裴嘉宪反问。   杜若宁顿时就垂下了眸了了,艰难的哽噎了起来:“您总得先保证了我的安全才可,否则的话,总是这般活的不知明日在何处,我怎能告诉你?表哥您可知道,我这条胳膊,就是嫡姐生生折废的。”   说着,她一手扶了自己的左手起来,瞧那胳膊软软的样子,显然是废了。   而且,还是叫杜宛宁给生生折断的。   曾经,罗九宁怀着孽种,就因为可怜巴巴的想要掐死自己又掐死孩子,裴嘉宪就忍了常人所不能忍的辱,认了一个孽障作嫡长子。   可见他虽面冷,但内心是柔软的,只要一个女子够可怜,他就绝对会怜悯于她。   “表哥您就没想过,这世间的缘份,本就是天注定的,那小月娘又算得个什么,您难道就不曾想过,我与你之间,又该是段什么样的缘份?”   那本书中写过,说她身上有股独特的香气,其实与罗九宁身上的香味是相仿的。而体香,是这世间最复杂的味道,可以说是独一无二。   也是因为这种独一无二的体香,书中的杜若宁,才能在裴嘉宪宿醉之后,与他一夜缠绵,并怀上孩子。但书中的杜若宁,志不在情/欲,而在于皇后之位,在于复仇,在于后宫那片疆场,所以,那个杜若宁并没有将这种特长物尽其用。   但她身上的香气,于裴嘉宪具有催情的效果。   靠的这般近,又是在一条幽黯无人的狭径之上。杜若宁虽还端着身姿,但也渐渐儿的靠了过去。   她分明听萧蛮提及,说裴嘉宪求欲不成,竟去找个小侍婢的。   而裴在小侍婢身上不行,他只要靠近她,就会发现,他在她身上是能行的。这是书里的魔咒,也是杜若宁身为本书的女主角,作者特地给的金手指。   两眼迷蒙,望着裴嘉宪冷光下微泛着股铜色的脸,他动情了否,杜若宁看不出来,但她体内的情/欲已经腾起来了。   毕竟沙场老手,这肩膀宽阔,胸膛平坦的男人,只看他那挺拨的鼻梁,便知道,这男人徜或真炽烈起来,是可以叫女人□□的。   但就在这时,裴嘉宪忽而勾唇,就是一笑:“杜姑娘,若孤猜的不错,萧蛮在肃王府当有眼线,但是,不幸的是那眼线进不到内院,就只能在外头徘徊,按理来说,当是在后面的马厩里头。”   言罢,他竟是再不曾多说一句,甚至不曾多看这杜若宁一眼,就转身走了。   杜若宁半是惊讶,半是困惑不解,顿了半天,都没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不曾再逼问萧蛮的下落,也对她没有任何的表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竟就那么走了?   而半个时辰后,行动能力超强的裴嘉宪就从肃王府搜到那个,萧蛮的眼线了。   紧接着,逼问这眼线萧蛮在于何处,然后,迅速召集人马,便去追捕萧蛮了。   要说裴嘉宪怎能于一瞬间就知道眼线在何处,无它,因为只有马厩的人,见过小月娘跳井,也误以为,是他强小月娘而不遂,害这小月娘跳的井。   事实上,当夜的事情,不过是他欲求不满,气咻咻的从内院出来,恰就碰上小月娘,小月娘也不知是给什么鬼迷昏了头脑,就跟奶妈似的问了一句:“王爷,娘娘若不要您,您瞧着奴婢如何?”   裴嘉宪本就火气大,听见个才不过十四五岁的小丫头,竟跟奶妈一样,脑子里竟想这种事情,往外走了几步,重又折了回来,见回廊上挂着一柄拂尘,摘下拂尘,对着小月娘的屁股就狠抽了几拂尘柄。   这种打法,他也就只在阿媛和壮壮犯错时,打过俩孩子。   小月娘是因为受不了这种羞辱,才跳的井。   要萧蛮的眼线真在内院,又如何能不知? 第101章 大笑而出   且说宫中,太极殿。   自打裴靖之后,裴琮和小壮壮,是所有皇孙之中,唯一能有幸,与皇帝一起用饭的。   皇帝的膳案太高,俩孩子又矮,放到椅子上一坐,裴琮皇帝还免强能看到他的脑袋,但小壮壮就整个儿淹没在桌子下面了。   “朕意欲请你二人吃顿饭,但你二人这般的矮,朕想看到看不到你们,这可如何是好?你们谁能想到更好的办法,朕今日重重有赏。”皇帝对于这些龙孙们,虽说见的不多,但只要见了面,还是很和蔼的。   裴琮在这方面,比他风流又花心,心思全用在女人身上的哥哥裴瑄更聪明得多,立刻就伸手,指着站在黑漆牙雕云海腾龙的屏风前面的,一个细白净面的小内侍说:“你来,抱着上我,我就可以看到皇爷爷了。”   这小内侍凑了过来,初时并不敢僭越,皇帝点头,准他坐之,他才提心吊胆的坐了。很好,有内侍的屁股垫着,裴琮果然可以看到皇帝了。   皇帝于是笑眯眯的,又去看壮壮。   便见小壮壮艰难的从椅子上溜了下来,奔向离自己最近的一只杌子,然后,便想搬那把杌子。柳大总管瞧着这小短腿的家伙认真的可笑,遂上前,悄声问道:“小公子,要不,让奴才来帮你?”   小壮壮虽小,那力量却大着呢,而且,他明显搬不动,于是一脚将只杌子给踩倒了,竟是用滚的办法,滚到了椅子旁。   “朕明白了,你大约是想把这杌子放到凳子上去,那么,如今又没人帮你,你这两条小短手,究竟要怎么着,才能把它放上去呢?”皇帝煞有介事的问道。   柳公公赶了过来,想要帮忙,但叫皇帝给回止了。   小壮壮仰望着比自己还高的凳子,一排小米牙咬着唇,苦思冥想了半天,搬它不上去,却是转头去看皇帝:“皇爷爷,坐。”   他这意思是,要让皇帝帮他。   诸太监赶了过来,皇帝却示意诸人退后,而是亲手,将那杌子放到了凳子上。   小壮壮爬上凳子再坐到杌子上,好了,这下他非但坐着,而且也能看到皇帝了。但小家伙也给累的不轻,这时候脸红脖子粗,气喘嘘嘘的。   “切,真是麻烦,叫个内侍抱着不就得了嘛,吃那么大的苦头。”裴琮幸灾乐祸的看着小壮壮儿,还问皇帝:“皇爷爷,我说的对不对?”   皇帝和颜悦色,笑眯眯的,但也不置可否。   而这厢,裴嘉宪一骑快马,身后带着胡谦昊,胡东方等人,快马跃入西市,调转马头入了牛马市,侍卫们整个儿将牛马市后面一处臭气熏天的肮脏之所给包围了。   依旧是鸦衣笔挺,胡谦昊跃身下马,示意全员退后,自己提着剑柄,亲自上前,静待片刻,一脚踢开了破门,牛马尿溺成堆的院子里,一派鸡飞狗跳。   胡东方率先跑了进去,出来时,手中只捧着一张纸。   裴嘉宪站在这整片场地最干净的地方,甩手接过纸,纸上两行字:本府向来,只比裴大将军更快一步。   “罢了,收兵吧。”阳光下,肃王殿下鸦衣青青,星眉玉目,在这肮脏哑暗的天地之中,仿如一株松柏般清然卓立。   他就不信了,抛开杜若宁,他能于这长安城中,找不到个萧蛮。   再说宫里头,太极殿。   太监们开始摆膳了。为了照顾孩子们的口味,今天上的菜式,全是孩子们喜欢吃的。   柳公公在替皇上布菜,而另有两个大太监,是在替裴琮和壮壮俩人布菜。裴琮明知自己为何而来,谨尊父亲的教诲,分明很喜欢吃那道龙井虾仁,但也不过吃了三口就止。   但毕竟小孩子的馋意是掩不住的,虽说不吃了,但裴琮的目光,一直不曾离开过那道菜。   反观壮壮,坐在只小杌子上,太监盛来什么,他就吃什么,胃口极好,吃的也极香,直到吃了个肚子滚圆,皇帝都未发现,他究竟喜欢吃那道菜。   用罢了午膳,柳公公便问俩孩子:“二位,你们向来中午吃罢了饭之后,是要先午歇,还是要出去走动走动?”   烨王府养孩子,向来以静养为主,所以饭后,必定是先休息。   而小壮壮则是土匪的养法,不到他自己困倦,罗九宁是不会强求他上床的,所以,小家伙吃了饱饱儿的肚子,攥着小拳头就说:“耍拳,我要耍拳。”   皇帝因为壮壮一餐饭吃的香,也是胃口大开,吃的有些撑了,就随着小壮壮的脚步,信步出了大殿。   而裴琮呢,见壮壮出去了,自己不好独睡,也就跟着出来了。   小壮壮雄赳赳气昂昂的走在最前面,也不说话,率着一群人,出了太极殿,七弯八拐的往前走着,沿路也不拐弯子,走到太极殿后面的校场上时,伸了伸自己的小胳膊,有模有样的,就开始打拳了。   他毕竟还小,小胳膊小短腿儿,但是招式打的有模有样,通身上下一股子的稚气。   “你这拳,是谁教你的?”皇帝叫这孩子一本正经的模样给逗乐了,于是问道。   小壮壮停了拳头,先是合掌一拜,才说:“爹爹,爹爹还说,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徜若再加一套拳,洪富乐齐天。”   且不说皇帝,就是诸太监们,也叫这小家伙一本正经的模样给了个哈哈大笑。   裴琮本是个聪明的,一看皇爷爷爱的是打拳的孩子,而他自己本是个一学就会的,立刻就站到了壮壮的对面,一套偷学来的拳,打的有模有样,到底大些个儿,比壮壮打的还要好。   这时,柳公公过来请示,问是否要把俩孩子给送回去。   皇帝想了想,道:“不必,就让他们在此,陪着朕呆两天。”   这不,赶晚儿,裴嘉宪入宫,到北宫来看太后时,便听罗九宁说,壮壮此时还在太极殿中呆着呢。   “似乎他还挺讨他皇爷爷欢喜的,这个你就莫管了,徜若无事,早点儿回府去。还有,记得到烨王府再确认一番,我总觉得,那萧辞和萧蛮脱不了干系。”罗九宁抽空出来,说道。   她也是瞧着太后叫褥疮折磨的不行,此时正在替太后配药了。   裴嘉宪却是一派忧心耿耿:“不行,得把壮壮唤回来,且不说裴琮,皇上那太极殿,一直以来是孤管不到的地方,孤怕萧蛮的探子会渗到太极殿去,届时,予壮壮不利。”   “王爷也是风声鹤唳,哪那么容易,萧蛮的探子就能渗透到太极殿中。而且,我儿子虽小,大智若愚,这个你就不必担心了。对了,您不是一直在追捕萧蛮,可有什么消息不曾?”罗九宁笑问道。   裴嘉宪顿时神色便有点儿不那么自然。   自然了,他最先想起来的就是杜若宁,那丫头跟着萧蛮又跑回了长安,倒也没什么,一个不知天高地厚,雄心勃勃的小丫头而已,但要叫罗九宁知道,肯定得气的跳起来。   她这人面软嘴善,不说嫉妒,但真嫉妒起来,裴嘉宪要受的是体肤之伤。   而他在见了杜若宁,并且离的很近的时候,确实觉得,那女子虽说面貌与罗九宁不同,但是,嗅之,身上却有一股与罗九宁相同的体味。   也就是说,罗九宁所言的那个诅咒是真的,也许他在这世间,任一个女子身上都不行,唯独行的,只有罗九宁和杜若宁。   做贼心虚,裴嘉宪又不好在杜若宁居于长公主府时,真的将她再提溜出去,给扔的远远儿的,想了想,便准备要瞒下此事。   “今夜,你暂且在此等着,孤去一趟烨王府,待确认过那萧辞,入宫来替你。”裴嘉宪声音低了几分,悄声说。   “不好,你不要再入宫了,回府去。”罗九宁想起今儿一早的事儿,还气的牙痒痒的。   此时恰王姑姑抱着坛子药酒走了进来,就放取了桌子上:“娘娘,这是丽妃娘娘送进来的药酒,说是用竹叶青蛇泡的,治风湿最好,您不是想给咱们太后娘娘配药吗,您瞧这个如何?”   这是太后娘娘的书房,而太监们找来的格样药材林林总总,就全摆在桌子上。   裴嘉宪站在罗九宁身后,忽而觉得腿间一紧,她一只手不知何时伸了过来,恰就掐在他的大腿内侧,位置也找得准,恰是阴廉穴。   这阴廉穴,在气冲穴直下二寸,管的是人身体的湿气与浊,只要掐的适量,那种疼痛,恰似犯了风湿一般,双膝酸软,一般人要着了,首先就得跪。   裴嘉宪胜在忍功好,但也在罗九宁一掐一拧的瞬间,双膝一软,就伏到了堆满药材的桌案上。   王姑姑倒叫他吓了一跳:“王爷,您可是有甚不舒服的地方?”   裴嘉宪面色有褐转白,又白转青,忽而喉头涌动,哈了一股气出来,但也咬牙紧忍着。   等王姑姑转出去了,罗九宁才吃吃笑起来:“姓裴的,别以为我怕你,今儿早上,若我能腾得出手来,掐你这样一手,你当时就得跪到我身后求饶。”   等她松了手,裴嘉宪才缓过气来,喘了口气道:“那等孤今夜回来,咱们再试试,看到底是谁要给谁求饶?”   “你!”   “王妃这一手,甚得孤心,不信你再往上三寸,摸一把试试。”裴嘉宪趁着此时无人,就开起玩笑来。   此时下午的斜阳正好,晒进书房,屋子里所有的东西,全蒙着一层淡淡的金色,裴嘉宪的脸上,亦镀着一抹金色,眉目弯弯,笑意暖暖。   罗九宁不知道的是,这世间,就连裴嘉宪的亲娘丽妃,也从不曾见过他这样温和的笑意。他小时候活的清醒而又孤独,十六岁之后便提着股子气儿,誓要得到皇帝的认可,一生,都未曾像此刻一般放松适意过。   她初时没明白他的意思,顺手往上摸了三寸,给火烫了似的,顿时就腾红了脸:“你竟这般流氓。”   裴嘉宪于嘴仗上获了胜,抚拳擦掌,哈哈大笑而出,倒是惊的北宫里的小宫婢与老嬷嬷们面面相觑。   尤其几个一直以来在北宫伺候的老嬷嬷,对视一眼,皆是撞了鬼一般的摇头:“真是怪事儿,奴婢们打小儿见惯肃王到大,还从不曾见他笑过呢。” 第102章 截然不同   褥疮算不上太大的症侯,但要真折磨起人来,却也能把人的命给要掉半条。   太后当是没有什么大症侯的,但是,就只凭褥疮这一项,就已经能折磨的她寝食难安了。   此时徜或对症下猛药,几味薄药当能把太后的病症给去了。但是,太医们怕太后要痛,而且总贵她的金玉之体,不敢给下猛药,病症就越拖越沉了。   罗九宁今日自告奋勇,要替太后治出一味能解她褥疮之疾的薄药来。   太后闻言自然大喜,命罗九宁开出单子来,早晨便遍传御医署并六宫,无论罗九宁想要什么药,全都叫给她找来。   她开了一味十年的药酒泡蛇,因这蛇酒是味僻药,御医署一般是不备它的,风声放出去,丽妃那个不走寻常路的就命人捧了一坛子来。   罗九宁这边磨好了滑石,需要以药酒中的竹叶青作引,遂将丽妃命人送来的药酒坛子揭开。   揭开之后,她对着那褐色的酒液凝视了片刻,见药液之中隐隐飘着一条深绿色的竹叶青蛇。是条大蛇,也许是泡的年程久了,瞧起来至少有一个孩子的手腕粗细,盘在酒坛之中,莫名的滇人。   她正准备要下手去抓,却又顿了顿,转而取了一幅一尺多长的竹筷来,一手拿着坛盖,伸手下去,便对着那竹叶青蛇的头部戳了一戳。   要说真在药酒中泡上十年,这蛇当然是条死蛇。   但是就在那一瞬间,药酒中的蛇顺着筷子就缠了上来。   罗九宁毕竟八岁开始治药酒,什么毒物不曾见过,一把将坛口压上,使劲的压着,只觉得手心突突,坛子里的蛇竟是在顶坛口。   她当时也不说什么,先是抓了把火药,眼不丁儿,趁着蛇不动弹时就给洒进了药酒之中,再指个事儿,抱着坛子出来,却是直奔西华宫。   丽妃娘娘今日,是雷打不动的冷水浴时间,正坐在自己那整块整块的大理石砌成,缘边却以羊脂玉镶成,台阶以油木铺成的浴缸之中,正在哼哼叽叽唱着小调儿,泡着冷水浴。   边泡,她还用双手拍打着腹部,傲人的双胸,直打到遍向赤红时,仍不停手。   这种法子,对于皮肤确实是极好的,因为冷水刺激皮肤收缩,而拍打,则能更快的让皮肤代谢,不过,一般人是吃不了丽妃的苦,当然,也不可能有她的美。   “母妃,这药酒,您是从哪儿弄来的?”罗九宁跪在台阶上,将只坛子推了过去。   丽妃一脸的不明究里:“长公主送的,怎么啦,可是药效不好?”   “长公主虽说非是太后娘娘亲生,但由太后一手抚育长大,既有好的药酒,为何不亲自呈奉,却要转您这一道手?”罗九宁再问道。   丽妃想了想,道:“还不是我如今得圣宠,长公主为了齐国公,得巴着我些儿?”她倒是脸大,凡事总往好处想。   罗九宁估摸着此时蛇应该死了,轻轻揭开坛子,便见蛇虽然依旧在里面,但已经翻了肚皮,显然是死了。   她道:“那这药酒,可是长公主命人亲自给您送来的?”   “当不是吧,是一个眉中生着枚红痣的婢子送进来的,那婢子生的倒还有几分意思,红痣生在右眉间,倒有几分佻皮。”丽妃道。   罗九宁一听这话,顿时眉头一跳,那不好的预感,也于一瞬间就成了真。   在那本书里说过,杜若宁自己的手上并不沾血腥,但是,她在登上后位之后,害死郑姝和宋绮还不够,因偶然得知为帝的裴嘉宪经临洛阳时,曾到一座尼庵中去看望过一回在那里出家为尼的王伴月,便命一个眉间生着红痣的丫头,去了一趟洛阳,然后,王伴月便暴毙了。   这么说来,杜若宁又回长安了。   而且,这药酒,应该就是她故意送进来,要毒死自己的。   见罗九宁挑出一条发胀的大蛇来,丽妃给吓了一跳,一下子就滑水里面去了:“阿宁,这是什么东西,你要吓死本宫不成?”   “方才,这蛇还是活的,徜或我当时不小心,伸手进去,此时我已经是个死人了。”罗九宁道。   丽妃有点不信:“蛇泡在药酒之中,难道就不会给淹死?”   “生蛇放进去,只要坛口不是用蜡蜜封,三五年之内,蛇都不会死的,更何况,这蛇放进去,顶多不超过三天。”罗九宁此时也有些后怕,她差点就要叫蛇给咬死了。   丽妃更气:“长公主向来是个善的,好不好的,弄条蛇来,还是顺着我的线来咬你,阿宁莫怕,你等着,母妃明儿就到皇上面前,说一通齐国公的坏话。”   噗嗤一笑,罗九宁道:“娘娘,您还是像往日一般就好,这事儿,我自有主张。”   这阴魂不散的杜若宁,想拿条蛇害她,罗九宁觉得,自己必得也要叫杜若宁吃个暗亏才好。   且说转眼便到了晚上。   皇帝留着俩孩子吃了晚饭,不得不说,这一番,裴琮表现的比壮壮更好,不但主动给自己搬了杌子放在椅子上,还给壮壮也搬了一只,才五岁的孩子,这份体贴别人就达不到了。   皇帝并不住在太极殿,而是在后面的大明宫,亦称东内。   东内龙榻有二十七处,主殿便有两张,而皇帝见在裴靖之后,自己还有如此得意的两个孙辈,自然龙颜大悦,也就吩咐下去,今夜,要让俩孩子伴着自己睡。   裴琮一听,自然乐呵,郑重其事的,就对着皇爷爷说了声谢谢。   小壮壮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也因为下午哥哥对自己观爱有加,觉得很好,那就睡吧。   皇帝陪着俩孙子玩够了,还有堆积如山的奏折,还有在殿外焦急等待着的大臣,自然先就出去了。   壮壮乐的睡不着,翻来滚去。   而裴琮了,累积了一天,心中非常非常讨厌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但处处比自己强的小家伙。   要知道,小孩子的心思,皆是很细腻的。虽说他一直竭力的装作友爱,但到底他能感觉得到,皇爷爷对于壮壮的笑容,明显比给他的更多。   心中生了嫉妒,小孩子嘛,那手当然就不安分了。   “啊,哥哥抓牛牛。”突然,壮壮哇的一声,就开始大哭了。   裴琮也揉着眼睛坐了起来:“但是弟弟,你尿床了,这是不对的呀。”   壮壮打一岁起,除非有人掂,是不会尿的,但是他的屁股下面是真湿了。毕竟孩子小,不会替自己辩解,委委屈屈的,壮壮就把尿给认下了。   大太监柳航一直背着双手,站在寝室中间那条屏前,身后便是熏香炉缭缭,垂着眼眸,便是在亲自照看着俩孩子。   待皇帝进来问起俩孩子睡的好不好时,柳航自然便说:“烨王府的二公子一切都好,肃王府的大公子却是尿了床。”   两岁的孩子尿床,也无甚稀奇,皇帝笑了笑,就在对面的另一张床上歇下了。   俩孩子着内侍们换了干净的被褥,顽闹过头,自然也就睡下了。   而这厢,裴嘉宪快马加鞭,赶在华灯初上时分也就到了二哥烨王的府上。   他是来找萧辞,并确认,萧辞是否萧蛮的。   虽说虽然曾在曲池苑中过过一场手,但是那场交手,只让裴嘉宪知道,自己远远低估了萧蛮的能力,他非但善武,而且行事总有偏招。而虽说萧蛮满时满脸漆彩,但裴嘉宪自信,只要萧蛮在自己五步之外,他就能辩识出此人来。   “二哥不是说要找萧辞出来,这些都是什么?”   裴嘉宪一路跟着烨王绕了好多弯子,而烨王府恰似烨王的心肠,建的极其繁复,处处假山怪石,看似前途无径,绕过去又别有洞天。   终于到了一处幽胜之所,甫一进门,等着裴嘉宪的,不是萧辞,而是一群衣着华贵,又姿色各异的美人儿。   其中一个,裴嘉宪还认识,竟然是佟幼若。   要说佟氏一门,当初在长安何其的风声水起,乃至佟新安,还曾封一方节度使,但皇帝不动声色,先是废了太子以剪除他们的羽翼,再接着,就在佟家庆幸郑家还在时,皇帝又以迅雷不疾掩耳之势,废了皇后,顿时,佟郑两家,轰然倒塌。   这佟幼若,先是叫五皇子污了名声,入了家庙,瞧如今这样子,竟是成个烨王府豢养的歌姬了这是。   “那佟氏,二哥还不曾用过,老四你若喜欢,二哥凭你拿去。”烨王倒是很大方。   “叫萧辞出来便是,二哥,这些女子,二哥留着自己乐呵便罢。四弟自从当年叫你拐到青楼中那一回,心魔就不曾去过。”裴嘉宪淡淡说道。   你瞧他八尺的身高,鸦衣笔挺,玉佩垂着,紧致而微褐的面庞,满面刚毅,但十二岁那年给扔入妓子之中的事情,是挥之不去的,那种痛苦,根植在他的骨子里。   也正是因此,他和烨王是截然不同的人。   便是兄弟,便表面上和气,骨子里的那种隔阂,是永远也消不了的。   烨王重重叹了一气,毕竟三十四五的人了,比之原来的年少轻狂,不知成熟了多少倍,也知道自己曾经年青气盛时,给老四造成的伤害,永不可能抹去。   他双掌合什而拍,道:“萧辞,进来,叫咱们肃王瞧瞧你究竟生个什么模样儿。”   佟幼若,一并烨王府那些歌妓们也不知萧辞是个谁,见二位王爷皆是一脸的郑重其事,皆好奇的转过身去,便见个身着青衫,皮肤微褐的男人走了进来。 第103章 兄弟龃龉   这男人至少有三十四五的年纪,而且,在长安城中,裴嘉宪真不是没见过。   因为他是济民药斋的掌柜,一以来,裴嘉宪只知道此人姓萧,但并不知道具体的名字。他看起来朴实无华,便两道眸子,也没有萧蛮那种桀骜不驯的嚣张感,以及扮为女子时,雌雄莫辩的妖艳感,而且,这果真是个汉人,而非契丹人。   “将你的手伸出来,给孤瞧瞧。”裴嘉宪又道。   是不是练家子,有没有功夫,一双手便能断得出来。   这萧辞弯腰点头,笑道:“自然,王爷您瞧。”   裴嘉宪的目光,才要落到萧辞一双手上,但就在这时,外面忽而冲进个内侍来,高声道:“两位王爷,怕是不好,两位小公子在宫里,出大事儿了。”   烨王还未动,裴嘉宪已经奔了过去:“什么大事,壮壮如何了?”   这小内侍,正是如今御前还算得力的人物,小安子。他看看烨王,再看看裴嘉宪,决定先跟裴嘉宪说。毕竟他家公子的问题,更加严重。   “肃王殿下,您家的公子,把烨王府二公子给……”   “给怎么了?”   “烨王府的二公子已然,晕过去了。”小安子苦着脸说。   烨王一听自己最得意的小儿子居然晕过去了,顿时便黑了脸,也不命人备车,疾步出了烨王府,翻身上马,便直奔皇宫。   而裴嘉宪了,临走之前,回头冷扫了那萧辞一眼,但此时最急的是俩孩子,于他自然就没有过度盘问。   且说宫中。   罗九宁准备好了一堆的药,正在苦于找不到泡了十年的竹叶青蛇,便听说自家两岁的儿子把五岁的哥哥给打晕了。   皇帝裴元昊的膝下,废太子只有裴靖一个嫡孙,而烨王膝下,有二嫡孙,贤王膝下虽有三位嫡孙,但因其人的问题,皇帝早将他和五皇子剔在了继承人之外。   剩下的,就是肃王府这嫡孙,还未有大名的壮壮儿了。   两个皆是男孩,又是头一夜同床而宿,自然会有摩擦。   但是,说两岁的壮壮能把五岁的哥哥给打晕,罗九宁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信。   太后正叫褥疮折磨的难受,寝食难爱,听赶来面禀的公人说起此事,叹道:“虽说孩子都小,但到底兄弟之间,不该总是吵吵打打的,阿宁,既你在,赶紧赶去看看,究竟是谁把谁给打了。”   罗九宁白日里就曾见过裴琮打自家壮壮儿,那小拳头可是一点都不曾惜过力气。   孩子打架,虽说是件很小的事情,但是,谁也不愿意自己家的孩子受欺负不是。   这不,等罗九宁赶到东内的时候,裴嘉宪和烨王两个,也赶到了。   俩小王子一起进的东内,要陪皇爷爷睡上一夜,结果到了半夜,裴琮还在里头,小壮壮却已经给踢出来了。   小家伙分外的委屈,叫几个大太监围着,坐在一张格外高大的檀木椅子之中,小嘴儿撇着,见了自家亲娘和亲爹,欲哭不敢哭,撇着小嘴,也不敢从那椅子上溜下来,就那么定定儿的坐着。   “怎么回事,究竟是谁打了谁?”裴嘉宪总归不信,自己才不过两岁的儿子,能把二哥家五岁的儿子给打了。   而烨王了,则是叫皇帝直接给请进寝室去了。   罗九宁也是着急,上前直接便说:“白日里娘不是都说过了,他要不跟你玩儿,你就自个儿躲到一旁玩去,好不好的怎么还打上了呢?”   哇的一声,小壮壮直接就哭上了。   裴嘉宪一看这个样子,直接将儿子抱起来,转到大殿深处,也不知在说着些什么。   这时,小安子才于罗九宁说起了事件的原由。   却原来,裴琮一直都好好儿的,就在皇帝进来,也安寝了之后,也不知哪儿学来的坏习惯,便伸手去捉小壮壮的牛牛儿。   他一捉,再一扯,壮壮疼了,自然要叫。   这时候,陪寝在旁的小安子自然就要过来警告壮壮,叫他不准再出声,安安稳稳睡觉。   小壮壮于是离裴琮远远儿的,护紧了自己的小牛牛,就睡下了。   毕竟孩子,还是头一回离开娘亲,这时候跟哥哥玩的新鲜感已经过去了,想娘,又觉得这陌生的屋子黑乎乎的,隔壁的皇爷爷还在打呼噜,小壮壮小声的啜泣着,刚刚迷迷蒙蒙欲睡,那裴琮就又掏了一把他的牛牛。   这时候,壮壮就不肯忍了,摸黑一拳头捣过去。   正如裴琮所言,孩子虽小,拳头却是实心子的。而裴琮了,大约也有夸张作戏的成份,从床上跌下去,头磕到地台上,磕起好大个包来,也就假作自己晕过去了。   在外等了约莫一刻钟,大太监柳航亲自出来通传,说肃王一家三口可以进去了。   皇帝因为这两个调皮的孙儿,大约也有些不耐烦。他勒着抹额,穿着明黄色的寝服,因为太瘦,再兼夜里烛光太黯,兼直仿如一尊只在骨上附了层皮的蜡塑。   他原本坐在张椅子上,见裴嘉宪夫妻进来,反而是转身,入寝室里去了   而小裴琮了,此时还未醒,给挪到了外头,躺在一张春凳上。   “真是壮壮打的?”裴嘉宪终于还是开口,问道。   烨王负手站在一旁,不语,但明显已经带着气恼了,因为儿子头上果真一个好大的包。   皇帝虽说睡在另一侧的龙榻上,但毕竟当时睡着了,也不清楚情况,倒是柳公公说了一句:“奴才一直在旁看着,是肃王府的小公子踹的。”   “大约是给踹坏了脑子,琮儿到了此刻还不醒,御医们也是束手无策。”烨王抑着腔调里的怒气,淡淡说道。   “御医怎么说?”裴嘉宪问。   几位围着裴琮的御医道:“瞧头上肿的并不算大,但是位置不太好,是在囱门之上,囟门这地方,于幼儿来说,便是个格外凶险的地方。”   要说孩子挨了打,原本也不过件小事,但是,裴琮若是醒不来,那麻烦可就大了。   罗九宁见儿子缩在他爹的怀里,一幅犯了错的样子,遂走了过去,毛遂自荐道:“我在洛阳的时候,也曾行过医,对于妇儿颇懂一些,要不,让我瞧瞧。”   说着,她走过去,屈膝在春凳前,轻轻儿就唤了声裴琮。   小家伙睫毛都不扇一下,呼吸匀匀的,睡的很沉。   御医么,为了推脱责任,人有三分病,他能说成七分。但罗九宁一眼就看出来,这孩子没事儿,是装的。   并且,孩子的囱门,一般来说到两岁左右就愈合了,这裴琮都五岁的人了,怎么可能囟门还开着?   她托起裴琮的手来瞧了瞧,于他掌心里轻挠了挠,孩子毕竟小,忍不住痒,那睫毛就开始忽扇了。   罗九宁再将手伸进被子里,一路摸下去,便见裴琮呼吸一凛。她依旧不动声色,手滑到下面,于他脚心轻轻扣了两扣,小家伙啊的一起,应声而起。   而他这一应声而起,也就昭示着,当时也不过一场闹剧而已。   “你要觉得还痛,四叔让你四叔母替你配方药来,将头上的肿消了去?”裴部宪盯着才坐起来的小裴琮,一字一顿道:“但是,从今往后,可不准再摸弟弟的牛牛,须知,匹夫不可移志,他讨厌别人摸他的牛牛,你徜或再摸了,估计他还要踢你。”   这种事情,可不能一味认错,裴嘉宪觉得,该撑腰的时候,还是得给儿子撑腰。   而烨王了,未免觉得老四夫妻太护短了一点,而且裴琮因为聪颖,他自己都舍不得责一句的,居然给罗九宁这样威胁了一回,心中那股子气简直就腾的压不下去。   不过,此时为着大局,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反而是一巴掌就拍到了裴琮的屁股上:“好容易你皇爷爷唤你们进来,伴他一宿,却闹出这样的事来,丢人现眼,还不赶紧与父王一起回府?”   裴琮是一挨就哭的,当然哇的一声就哭开了。   而就在这时,裴嘉宪把儿子放到地上,壮壮一溜烟的走过去,伸手就欲要替裴琮揩眼泪:“好啦,哥哥别哭啦,我原谅你啦。”   这不火上浇油嘛。   裴琮一听,愈发哭了个大声儿。   但自此,俩孩子的去留还是问题,毕竟皇上也没发话,说要送走他们。   于是,烨王和裴嘉宪夫妻就退到了外头,在东内前大殿的廊庑下,等回信。   “叫人摸了牛牛的事情,你不该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的。”罗九宁小声说:“他虽小,也有他的脸面,你这般说了,他只怕从今天起,都要给羞的抬不起头来。”   裴嘉宪声音不算大,但烨王肯定能听得见。他道:“或者于别人来说没什么,但身体发肤,受自父母,为人若连身体都不能自爱,自保,又何堪为人?”   烨王听了他这话,便知他这是还在忌恨当年之仇。   这仇掩不下去,万一真要是皇上百年之后,选他为帝,烨王觉得,自己一府老下几百口人,估计都得玩蛋。   竭力掩藏着欲/望装作淡然,但俩兄弟之间,那股子汹涌的暗流已经快要掩不住了。   就在这时,柳公公自殿门上走了出来,清了清嗓音,显然是要传旨。   “二位王爷,大喜,皇上并不介意这事儿,还想留俩位小公子多住几日,不过,今夜奴才会将他们分开,横竖东内床多得是,也会多派些宫婢们进来照料,您二位就放心,如何?”他道。   烨王顿时松了口气,显然,皇上并没有因为今夜裴琮的佯装而厌弃于他,这就是万幸了。   裴嘉宪低头笑了笑,也是明显松了一口气。   显然,在他自己心中,极隐秘的,总还是希望儿子能同自己一般,也得到皇帝的认可的吧。   且说北宫之中,皇太后此时也醒着,在等消息。   东内来的太监复述替皇帝复述完了当时在东内,俩孩子之间发生的一切龃龉,便问太后:“皇上让您裁断,您觉得那个孩子更好?”   太后道:“若是哀家再年青十岁,哀家会觉得裴琮更好,毕竟那孩子更有规矩,也更懂礼貌,虽说比之世孙总还差那么一点儿,但是在皇家的孩子之中,也算翘楚了。   不过经了世孙的事情,哀家算是明白了,孩子总不能皆拨尖儿,更不能从小就揣着害兄弟的心思。哀家倒觉得,壮壮那孩子更好。”   太监一听太后的话,就明了老太后的意思了。   显然,虽说只不过一日相处,皇帝和太后的心思,都倾在了肃王一侧。   而接下来他们还要考量的,也是最重要的,就是俩位王妃了。 第104章 凑趣儿   “王爷,您能不能不要总跟着我。”罗九宁从东内出来,见裴嘉宪一直跟在自己身后,颇为恼怒的,就来了一句。   此时眼看入更,月光正好,驳斑的宫墙上,人影幢幢。   裴嘉宪问道:“给皇祖母的薄药可制好了不曾?”   “还不曾呢,缺味十年的竹叶青蛇泡酒,昨儿丽妃娘娘送来了一坛,但是用不成,我大约还得重新再找。”罗九宁道。   裴嘉宪一听蛇,顿时就吓了一跳:“不过是治个褥疮而已,竟也要用到蛇?”   当初陆如烟生病,陶九娘就用过很多蛇,其中一条在酒里泡了三年都不曾死,还把陶九娘咬了一口,若非她自己是郎中,护理得当,只怕当时就得死。   “听孤的话,太后的病自有御医来医,你再不必插手此事,横竖今夜也差不多就要罢了,到北宫打个招呼,便与孤一起回王府去。”   罗九宁白了裴嘉宪一眼,试着问道:“最近可曾见过长公主?”   裴嘉宪连忙道:“不曾。”   罗九宁转身翻了个白眼儿,也不知为甚,从来不曾见裴嘉宪撒过谎,但是他撒谎时的样子,她竟是一眼就分辩了出来。   很好,罗九宁心说,杜若宁既敢送蛇,就绝对不会藏的太久,等那一日撞到一处,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说。   “娘娘,太后说今儿天也晚了,她也歇下了,正殿的门就不开了,要不,您往佛堂里歇上一宿去?”   到了北宫正殿门上,恰正面迎上王姑姑,她就来了这么一句。   此时宫门已关,不到四更是不会启的,烨王就宿在东内了,而裴嘉宪与罗九宁呢,除了北宫的佛堂,似乎还真的无处可歇。   但是,佛堂觉缘斋就只是间小小的佛堂而已,裴嘉宪自己凑活一夜倒无甚,怎好叫罗九宁已经熬了一夜的人,再熬一夜?   “北宫除了正殿,还有东西两侧偏殿,后面还有三处配殿,难道说,就没有一个王妃可以小憩的地方?”裴嘉宪道:“给孤找去。”   王姑姑也是分毫不让:“肃王殿下,后面是有三处配殿,但是那里面并不设床寝,堆置的,也皆是太后娘娘的藏品。至于东西两侧配殿,也没有置着床铺,毕竟北宫的配殿,就不是住人的地方,您要觉得娘娘在佛堂里住委屈了,莫若,奴婢带她去宫女房里宿上一宿,如何?”   这些宫婢们,不轮值的时候,是宿在宫女房的。   要说皇宫之中,也是可笑。   像柳航那样的大太监,虽不过个阉奴,但只要皇上重用一日,便是丽妃那样没头脑的人见了他,也得客客气气。   而像五皇子裴钰正,虽说是皇子,但只要有点脸面的奴才,还要给他气受。   裴嘉宪站了片刻,约莫是怕罗九宁要冷,解下鸦青色的外裳来替她披了,并不说话,冷冷盯着王姑姑:“你只告诉太后,孤从不曾有意于帝位,也不想陪她在此演戏,此时我们已然出不得宫,叫她开门,放王妃进去睡觉。”   王姑姑吓的立刻就跪下了:“王爷,这也是太后娘娘的意思,求求您莫要为难奴婢们。”   罗九宁连忙上前一步,就道:“宫女房就不必了,我身上不干净,佛堂也去不得,不过,横竖今夜也没几个时辰了,王爷,我记得皇祖母那后面的大殿中有很多的名贵药材,不如您陪着我一起去,咱们去翻拣翻拣,看有什么可用的,能替太后娘娘将那褥疮给治了的好。”   裴嘉宪还欲再辩,罗九宁一手在他掖下,忽而就狠了一把。   同时,裴嘉宪于鼻腔里忽而冒了声怪声儿出来,益发吓的王姑姑并一群宫婢太监们瞬时就跪下了。   后面的二重配殿,进殿之后西边一侧置着的,全是这些年各地贡上来的名贵中药材,全都蒙着绸面的上好锦盒装着,分列着名类,一匣匣的摆了起来。   等婢子们将各处的油灯,烛台全点上,也就退出去了。   罗九宁见裴嘉宪站在自己身后,抱拳站着,一脸的愤愤不平,指着高处一只匣子道:“替我把那只匣子拿下来。”   颇为抱怨的,她又来了一句:“放的这般高,也不知谁才能够得着。”   “那是因为你腿短,跟高低无关。”裴嘉宪不过微一踮脚,就将匣子拿了下来。   这匣子里装着的,是铁皮石斛,算得上名贵药材了,与人参鹿茸等物相比,其滋补的价值当然不如,难被要给高高搁起。   但这味药滋阴清热,明月强腰,对于如今一咳嗽就漏尿的老太后来说,委实是味不可多得的良药。   罗九宁将它放到了一边儿,再继续往里走着,翻出许多已经絮成糠的人参,还有因为年成太久而渗着油的鹿茸,另有各类药材,种种不一。   直到寻到最后,罗九宁停在一处,忽而弯腰,从架子底下掏了个盒子出来,扑开灰尘,上面一行小字,九死还魂草。   这九死远魂草,可是味妙药,徜若再能有一味十年的药酒竹叶青,太后那腐掉的肉,便可以去腐再生了。   罗九宁一回头,却不见裴嘉宪,于是便转了出来,并不见裴嘉宪的踪影。   抱着两盒子药,她从配殿中走了出来,这才迎上裴嘉宪,他淡淡道:“孤与太后商量过了,回正殿,进去睡觉。”   罗九宁悄声道:“你不是不明白,太后与皇上,如今待你,已经没了原本的成见,咱们此时乖爽些,或者你不必那么辛苦,皇上他……”   “孤想要什么,可以自己去争,犯不着陪他们如此作戏。”裴嘉宪停在北宫正殿的后殿门上,顿了片刻,道:“孤在佛堂中等着,待明儿一早,太后徜或再这般作戏,你就出宫。”   罗九宁笑道:“行了,我知道该怎么作。”   等裴嘉宪转了身,她却并不离开,遥遥望着他的背影,罗九宁这时候才觉得,自己似乎渐渐是有点了解裴嘉宪这个人了。   无疑,他虽表面甚少说话,但心里通透无比,只是可惜一点,心思通透的人,向来是不喜欢陪着人演戏的。   这大概才是他小时候沉默寡言,名不见经传的原因吧。   有这么一个丈夫,罗九宁觉得,自己徜若陪着他一起疯,大约等出宫的时候,皇帝和太后都得叫他俩给惹臭了不可。   次日便是五月初二,端午节近在转眼了。   也是因此,长公主今儿带着自己亲手绣的香包,入宫来看皇太后了。   而烨王妃和贤王妃,自然也是一起来了,围着太后一处凑趣儿。   “这位杜姑娘瞧着,很是面善,就是你前阵子说的,给自己认的干闺女?”太后见一跟在长公主身后的女子身着一件襦白色宽袖袍子,腰系一条白色拖地烟笼梅花百水裙,面如满月,却又不过巴掌大小,唇润似蜜,唯独两目怯怯,瞧起来楚楚可怜,遂问道。   长公主笑道:“恰是,母后不识得她,但当识得她的姐姐杜宛宁。这孩子也是可怜见的,是个庶出,阴山王府并不疼她,女儿一生无女,遂要了过来,当亲女来疼了。”   要说起杜宛宁来,便太后都要头痛。   自然,因为对杜宛宁的不喜,太后也是一瞬间就喜欢上了杜若宁。   “太后娘娘,肃王妃才起来,问此刻要不要过来伺候您?”王姑姑见缝插针的,问了太后一句。   太后笑道:“她昨儿熬的厉害了,叫她睡着去。你只告诉她,哀家这里人多,不必她伺候着。”   烨王妃还未说话,杜若宁道:“听说肃王妃善于治薄药,昨儿我义母送了一坛十年的竹叶青进来,那味药恰是最活血化淤的,但不知她,她的薄药可配好了不曾,怎么瞧着,太后娘娘的脸色还是这般的不好?”   病人,总于医生有种期待。   而恰恰因为罗九宁的薄药配着针灸,治好了皇帝多年顽固的淠湿之症,太后虽不曾明言,但也一直在等着她给自己制味能够治褥疮的药进来。   但罗九宁自打半年前起,就没有主动请缨治药的意思,如今更是连着两天了,珍贵药材不知要了多少,却连个水花子都不曾冒过。   “算了吧,阿宁身子本就孱弱,连着熬了两夜也够累了,怎好还叫她治药?”烨王妃道:“听说她昨儿也熬了半夜。”   “为了长辈,熬点夜又算什么?”贤王妃道:“我祖母、我父亲,那一个病的时候我不曾在榻前熬过日夜?便是太后娘娘,只要您愿意,孙媳妇只要熬得住伺候,便一直伺候着您。”   烨王妃亦道:“谁说不是呢,太后娘娘每每病了,孙媳真是恨不能那病都过到自己身上。”   “行了,贤王妃少说两句,烨王妃亦是,哀家知道你们心头的孝敬”   恰此时罗九宁进来,众人也就笑着不说话了。   她这几日一直在宫里,今儿穿着的,是件芙蓉色广袖宽身半身袄,单系一件妃红蹙金海棠花鸾尾长裙,腰间配着一块通透的羊脂玉,宫绦也裙色相衬,亦是妃红色。   屋子里的宫婢们穿着的,自然是月白,深蓝色的宫婢装。烨王妃和贤王妃皆有了年纪,又是为了给太后侍疾而入宫,自然不便穿的太鲜艳。   此时五月,窗外的回廊上,摆了满满的皆是海棠鲜杏,月季牡丹,反而是屋子里黯沉沉的。   而罗九宁这一身,芙蓉配着蹙金海棠,再兼她本身年纪小,肌肤如蜜,看的老太后都挪不开眼儿。   她伸手,示意罗九宁在自己身边坐了,端详了半晌,道:“你这身妆扮倒是映了春色,只是哀家觉着,总还差了些什么。”想了想,她道:“百草,去,把哀家那支血玉金凤簪子拿来,给肃王妃戴了,她今儿这一身打扮,哀家才算看得过眼。”   烨王妃和贤王妃一唱一合,才明捧暗贬了一回,本以为太后心中定然对罗九宁不喜,岂料她竟然赏了一只自己的血玉簪子。   须知,血玉本就难得,而太后这只簪子,是血玉中的极品贡觉玛,是当年皇帝战平土蕃之后,土蕃王供给大康的贡品。皇帝孝母,拿到血玉之后,便将其打成簪子,送给了皇太后。   这样珍贵一枚簪子,太后竟是眼都不眨的,就给罗九宁了? 第105章 未卜先知   “太后娘娘,这簪子怕也太过珍贵,孙媳怎好收它?”罗九宁自然也不敢拿。   太后也不说什么,苍枯的手在罗九宁手背上轻轻儿拍了几下,道:“罢了,哀家如今真是疼的厉害,你还缺什么药,是问御医署还是问皇上,叫他们立刻儿的找来,哀家这痛,是着实捱不住了。”   “还差一味十年的药酒竹叶青蛇,这个,孙媳也一直在找,只是苦了太后,怕还得撑上些日子。”罗九宁说道。   长公主立刻道:“那赶紧儿的,派人去找啊,我也问问我们府中,看有没有这味药。”   罗九宁去看杜若宁,她别过了眼儿,一言不发。   这就对了,她想害自己,也是瞒着长公主的。罗九宁暗觉可笑,不过也并不戳穿她,只是像看笑话似的,看着杜若宁。   人越多,越聒躁,其实病人越不舒服。   但是,正是因为疼而烦闷,人多了混一混,热闹热闹,也就过去了。   这,恰也是人病了之后喜欢人探视的原因。   “得了,哀家好东西多得是。你们都是孝敬孩子,哀家有什么好的,再叫丫头们掏腾掏腾,一并赏了你们。”太后也是看烨王妃和贤王妃一幅撵酸吃醋的样子,又赶忙打了个圆场。   “百草,再去一趟配殿,将哀家放在最后一间房里,用明黄面的绢面盖着的那些东西全拿出来,哀家今儿要好好的赏赏她们。”   听说人各有份,烨王妃和贤王妃的眼睛里,才没了刚才那股子的妒忌。   “四嫂治薄药的手艺,那是遍传两京的。皇祖母如今的褥疮着实严重,四嫂今日还制药否,要不要妹妹来帮你?”杜若宁笑吟吟的站了起来,就问罗九宁。   罗九宁一看到杜若宁,就要想到了那条药酒里面泡着的竹叶青。   也是够毒的,药酒里面藏竹叶青这种只有郎中们才懂的乖僻法子,她居然也能想得出来。要真叫蛇给咬了,罗九宁倒不是没有解毒的药,只是受不过这种曲里拐弯儿的夹肠气。   咬着一口银牙,她道:“有杜妹妹帮忙,那感情好,正好儿,今日我确实要治药,既杜妹妹孝心这样虔诚,来帮忙也使得。”   且说这俩人陪着太后闲话了会子,便单独出来了。   依旧是太后娘娘的书房之中,一张柴檀木的大案上摆满了各类药材不说,铺着波斯长毯的地板上,亦是堆了林林整整的药材,唯独后面那几大排紫檀木的书架与书匣,才能显出,这原来是间书房来。   罗九宁是在认真制药,当然也不客气,见杜若宁袖着手一幅看热闹的样子,指着不远处的炙黄精说:“杜姑娘,将那味药拿过来,放到旁边那只木臼之中,将它捣了去。”   杜若宁见这东西粘巴巴,又黑乎乎的,细指拈了两枚起来,问道:“这是甚东西。”   “牛屎。”罗九宁眉都不抬。   “啊!”杜若宁一声尖叫,直接便将东西给扔了,待明白过来罗九宁是在耍自己,又狠心拈了起来,低声道:“四嫂,你堂堂肃王府的王妃,竟于我开这等粗俗的玩笑。”   罗九宁翻了个白眼儿,并不接她这话。   而炙黄精那东西,格外脏的,而且粘涩,又岂能捶得开?   其实罗九宁也用不到它,恰是为了给杜若宁找点事儿才吩咐她捶的,这不,不一会儿,杜若宁便捶的气喘嘘嘘,不住的摇着手儿,而且,她是白衣白裙,捶的多了,黄精溅出来,溅在她的裙子上,一件雪白的裙子便给糟踏的不成样子。   反观罗九宁,手中磨的不过滑石,易碎,还干净。   “瞧上去,杜家这个阿宁,似乎不甚会理药的样子,既不会理,就莫要糟踏了药,哀家差遣几个婢子,带着你往御花园里逛逛去。”太后叫贤王妃与烨王妃扶着,正在各殿中来回的转悠。   因为褥疮的折磨,每走两步,她就要停下来歇会儿。   杜若宁原就是为了也像罗九宁一样,能留在宫中侍疾,才自告奋勇来制药的,此时又岂会退缩,此时便叫罗九宁捉弄了,也只能咬着牙硬撑:“皇祖母说笑了,孙女便脏点累点,只要您的褥疮能好,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太后赞道:“阿宁这话,甚得哀家的心。”   杜若宁侧眸,勾起唇角扫了罗九宁一眼,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你不是想让我出丑么,这可怎么办,我非但没出丑,反而还得太后赞誉了呢。   “皇祖母,这屋子里一股药气,咱们还是往隔壁那花厅里去,您也好嗅嗅花香,神清气爽些,如何?”烨王妃说道。   言罢,她又遏不住的笑了起来:“不对啊,老四媳妇也是阿宁,这位杜姑娘也唤作阿宁,咱们这一唤,到底等于在叫谁呢?”   太后也跟着笑了起来。   端详着两个阿宁,一个红衣妃裙,肤色如脂,一派安宁沉静,另一个白衣雅然,虽说素面,但也气质出尘。   这时候太后挪着步子,已经挪到了罗九宁的身后,而她身后香檀木的高几上,摆着一盆枝叶低垂,绿油油的绿萝。   也不知是太后本身因为腿上的褥疮,还是她故意的,忽而重心不重,一把抓上那香檀木的高几,眨眼之间,一盆绿萝便直奔着罗九宁而去了。   而这时候,罗九宁还在埋头制药,拿剪刀剪那九死还生草呢。   贤王妃和烨王妃二人一起扶着太后,而杜若宁就在对面,三人同时看到那盆花倾倒。但是贤王妃捉着太后,并不曾动,杜若宁也不过挑了挑眉眼,倒是烨王妃立刻就松开太后,奔过去一把将罗九宁给推开了。   这么着,罗九宁才不至于叫绿萝给砸到。   “好险好险,阿宁,若非我眼疾手快,今儿你非挨这花盆一砸不可。”烨王妃摇着自己的手臂给罗九宁看,她的手臂上,叫花盆砸了好大一块淤清。   罗九宁方才目光的余光其实早就瞧见了,在她看来,太后当是故意的。   其目的,当然是想冷眼瞧瞧,她和烨王妃二人,到底谁能堪配于后位。   就好比裴嘉宪对于这种事情格外的厌烦,罗九宁亦不肯在这种事情上表现,此时遂收了剪刀,道:“太后娘娘,这九死还生草还不够,我得再往配殿去一趟,您若站着不舒服,莫若坐到椅子上来?”   太后连忙道:“你自去你的,把阿宁也带上给你帮忙,哀家再到别处逛逛。”   杜若宁总算能脱离了那味黄精,自然也就跟着罗九宁,一起往配殿去了。   “饶你如此辛苦,没有泡了十年的药酒,那味能治褥疮的薄药,始终还是配不出来吧。”甫一进配殿,杜若宁就开始酸了:“听说你昨夜差点连住的地儿都找不到,一夜夜的侍疾,怕也是为了那个后位,蝇蝇苟苟,到头来终是徒劳,也不知你忙活个什么。”   罗九宁翻捡着药材,抽了抽唇角,不语。   “皇后也非人人作得,而且,等到将来肃王即位,边关动荡是一,朝中不稳是二,而后宫之中,将来的皇后还要经历多次生死之差,我不知道你对于这些事情知道多少,我只知道,皇后,是这大康的国母,当国家危难,百姓存亡,在皇帝的一念之间,也在于皇后的眼界与胸怀。就凭你这胸襟气度,你要能坐得稳那个位置,才是笑话。”   杜若宁越说越得意,毕竟她掐着罗九宁的生死那道坎儿,而更重要的是,她知道的先机比任何人都多,也知道书中的杜若宁在登上皇后之位之后,曾经经历过多少凶险,又多少次与死亡擦肩而过。   “手伸进去,把里面的药拿出来。”罗九宁淡淡道:“然后跟我一起回去。”   杜若宁见是只覆着潞绸面的锦盒,并未仔细看上面书着的字儿,手伸了进去,抓了两把东西出来,待放到眼前时,忽而两目瞪圆,啊的便是一声尖叫:“蛇!”   盘成卷的乌梢蛇,虽说是只死蛇,但只凭那丑陋的样子,都有够吓人的。   罗九宁白了这杜若宁一眼,冷冷道:“你不是神机妙算,不是未卜先知,怎么就不知道,这锦匣里它装着一条蛇?”   杜若宁气的咬牙切齿,狠狠将蛇甩到了地上:“你故意拿死蛇唬我。”   “你还曾想拿生蛇咬死我呢,杜姑娘,这岂不是你自己的报应?”罗九宁一幅幸灾乐祸的样子,只要杜若宁还敢在她眼前显摆,这样的暗亏,她能吃到杜若宁连肠子都给气歪了去。   “表哥。”就在这时,杜若宁忽而就唤了一声。   好嘛,罗九宁回过头来,就看裴嘉宪站在配殿的门上,身着一件石青色宝相花刻丝锦袍,双眉略簇,负手站在那里。   “到今日,药还未配得?”他问的是罗九宁。   罗九宁白了他一眼,道:“褥疮并不难治,难的是去腐再生,还差着药了。”   “先莫急这个,母妃那边急着找你,快去看看她。”裴嘉宪道。   “母妃今儿早上不是还好好儿的?”罗九宁道:“怎么了,可是身体不舒服?”   裴嘉宪道:“你过去瞧瞧就知道了。”   杜若宁一件白裙上沾满了黑粘粘的黄精,形样也不算甚美,才与罗九宁吵了一架,原以为自己曾经还拼着死替裴嘉宪偷过地图,他看到自己叫罗九宁如此欺负的样子,总会要对自己表现出点同情来。   须知,杜若宁曾亲手拆散过一对不算深爱,但也举案齐眉的夫妻。也深知,在婚姻之中,男人对于另一个女子,那怕一个眼神的关怀,都能激起波澜来。   而她了,她什么都不必作,只要站在那儿,就已经是他们婚姻动乱的根源了。   岂知她这般的楚楚可怜,裴嘉宪竟是连一个眼神都不曾投来,大掌揽过罗九宁,转身就走。   不止是失败与搓折,更是一种屈辱感。   杜若宁觉得,自己非得叫裴嘉宪的眼睛里看到自己不可。   是以,从配殿出来之后,她也不往别处去,在觉缘斋里等了许久,便见姑母贤王妃鬼鬼祟祟的走了进来。   俩人对视一眼,贤王妃已是冷冷一声哼:“你可真是阴魂不散,害的宛宁残了两条腿不说,这又是跟着谁才跑来的长安。还拜了长公主作干娘,你这是恨不能天下人都觉得我们阴山王府虐待了你不是?”   杜若宁掸着自己白衣上那污渍般的黄精,淡淡道:“姑母,好歹你也是王妃,一样也为皇家生了小王子,如此看着烨王妃和肃王妃两厢争宠,自己却只能作个垫脚石,难道你能甘心?”   要说贤王,是真的没有一丁点儿野心,只想作个闲散富贵王爷。但是贤王妃并不这么想,毕竟她还有三个儿子呢,眼睁睁看着裴琮和壮壮得圣宠,自己的儿子却连皇爷爷的面都难见,她心里又岂能不醋,不酸?   “你待如何?”她问道。   杜若宁依旧是淡淡的,咬了咬唇,轻轻笑了一声,道:“也不作什么,你若不想烨王妃和肃王妃好过,我倒是有很好的办法,就看姑母你能不能下得了狠手了。”   且说这厢,罗九宁跟着裴嘉宪出了北宫,果真以为是丽妃出了事情,正准备往西华宫去,岂知裴嘉宪却是拐了步子,沿着东内的高墙,一直往东而去。   “王爷,难不成丽妃在东内?”罗九宁见走的路不对,一头的雾水。   裴嘉宪容色很不好,依旧往前走着,越过了东内时,并不进殿,沿途有太监们走过时,问起安来,他连哼都不哼一声。   一路到了皇子殿的门上,他才止步。   皇子殿,可以说是宫里罗九宁唯一不曾来过的地方了。   这地方,事实上是严禁宫婢、世家女子,以及外命妇,所有的女子们出入的。   当然,那是在皇子们还住在其中的时候。   不过,如今这地方就剩五皇子一人在住了。罗九宁甫一进去,便闻着一股子浓浓的药气,但是,不是药苦,而乃药香。   她愈发的不明究里:“丽妃娘娘怎会在这儿?”   谁知裴嘉宪撩起帘子来,屋中浓浓一股杂着肉香的药香,屋子里的人却不是丽妃,而是五皇子裴品钰。   罗九宁益发的摸不着头脑了。 第106章 胸怀与野心   桌上是只红泥瓷的暖锅子,下面一层架着木炭,木炭的下面还有一层当时烤着地瓜,嗅之一股暖甜甜的气息。   而药香,正是从这红泥瓷的暖锅子里冒出来的。   裴品钰本就手大,手中一柄菜刀,见罗九宁进来,忽而往后退了两步,他本就是个武将,摆开了阵势,忽而对着手中那块肥瘦夹花的肉便是一通的削。   削出来的肉片薄如蝉翼,一片片仿似飞雪一般,全都落到了锅子里。   裴嘉宪撩起袍帘先坐了,端了只蘸碟过来递给罗九宁,道:“五弟要卖弄他的手艺,此时并不吃,你陪孤吃顿饭。”   暖锅子,是长安人时兴吃的东西。陶八娘到长安以后,也喜欢吃,罗九宁跟着吃过几回,也很是喜欢吃。便肃王府中,王伴月也时时命厨房做来吃。   但是罗九宁还从未吃过这样现削的鲜肉,尤其是,裴钰正本就是个痴脑子,他那手可曾洗过否,刀会不会削到别人头上来?   “放心吧,打小儿,孤和五弟在皇子殿,都是这样吃的。”说着,裴嘉宪从沸腾的锅子里捞了片肉出来,放到了罗九宁面前的蘸碟之中。   蘸碟之中是花生碎、香油,醋与葱沫治成的佐料,罗九宁见裴品钰一直盯着自己,不好推脱,遂拈起来吃了。   裴嘉宪两兄弟看起来都有些紧张,还是裴品钰结结巴巴的,先就问了一句:“三嫂,好,好吃吗?”   在两兄弟关切的目光中,罗九宁捂上了唇,过了会子,才道:“好吃,真好吃。”   好吃到她都忘了问裴品钰在抓肉之前,可曾洗过手与否了。   裴品钰顿时松了口气,裴嘉宪也是摇着头笑:“老五,把那块鲜鹿脯再削了,给你三嫂吃。”   先是羊肉,再是鹿脯,然后还有削到薄如蝉翼的牛筋,暖锅的汤是用一整只的鸡吊的,鲜美无比,而吃到最后,裴品钰也不知从何处端了盘五月正绿的豆苗来,并一盘绿油油的菜头,吃的罗九宁简直胃口大开。   “他就这般看着咱们吃,自己不吃?”罗九宁见裴品钰不停的忙前忙后,倒有些心疼他。   这人虽说瞧起来傻乎乎的,但是会作饭啊,天下间会作饭的男子可不多,更莫说是皇子了。   裴嘉宪直等罗九宁吃完了,带她进到里间,不由分说将她压到床上,便来褪她的鞋子。   “王爷,这是皇子殿,我在这儿睡觉,怕是于理不合吧。”罗九宁道。   “这是孤的卧榻,孤在上头整整生了十年,孤睡得,你又有何睡不得?”裴嘉宪反问一句。   本就大病初愈,又连着熬了两天两夜,一顿暖暖的锅子下肚,吃的又都还是肉,罗九宁这时候也正困顿着呢,遂也不再推脱,解了外头那妃红色的大裳,也就展展儿的躺下了。   “你不是不知道,太后娘娘召了我和烨王妃进来,大约是想替皇上看看,那个儿媳妇更贤惠。我也曾听北宫里的宫婢们夜半私语,说她们听东内的太监们说,皇上整日懊悔,觉得裴靖是个好孩子,要说为何走上了歪路,便是废后与废太子妃给害的。”躺到床上,侧过身来,罗九宁便笑嘻嘻的,对裴嘉宪说。   “我不由分说躲了懒儿,二嫂和三嫂还在太后娘娘跟前儿伺候着,你就不怕太后娘娘心生不喜,要到皇上面前参我一个懒妇人?”   他近些日子皮肤倒是白回来了不少,清亮的天光下,肤白如玉,唇色微红,虽不曾笑,颊侧却是浮着淡淡两抹桃花,顿了半天,依旧是那句话:“孤一直都是那句话,孤想要的,自己会取,犯不着让妻儿受累。”   所以,他这是故意把她骗出来,就只为叫她舒舒服服儿的吃一顿,再睡上一觉?   “对了,五弟曾经痴心于佟幼若佟姑娘,这你是知道的。”裴嘉宪低眉看着眼皮耷拉到了一处的罗九宁,轻声说:“后来佟姑娘下落不明,而五弟迄今为止还未娶妻,到底男儿,也到底有了年纪,他如今瞧着杜姑娘不错,意欲娶之,他求到孤这儿,孤便想着,要替他求求父皇去,你觉得此事如何。”   罗九宁本来欲睡,听说五皇子想娶杜若宁,倒是猛然醒了过来。   睁眼看着裴嘉宪,憋了半天,她来了一句:“却原来,这是桌鸿门宴,你明知我讨厌你家杜姑娘讨厌的紧,特地让你五弟作餐饭予我吃,就是想要叫杜若宁作你的五弟妹?”   “五弟无心皇位,看似粗人,实则内心比孤细腻不知多少倍,是个会疼人的孩子,杜姑娘配他,不算下嫁。”裴嘉宪道。   罗九宁笑的别有深意:“就怕五皇子的胸怀,容不下杜姑娘的心机。”   就如同杜宛宁一般,杜若宁奔着的,可是皇后之位,区区一个五皇子,又焉能满足她的野心?   “这个,待到他们成了亲,孤自会命人监视着,叫她不敢亲举妄动。”裴嘉宪道。   罗九宁撇了撇嘴角,也不知自己还未张嘴,已是醋意满涌,悄声道:“难道王爷就舍得,那天下间,独一无二堪配你的女子?”   裴嘉宪侧倚在床框上,手中翻了本书,听了这话,唇角忽而轻轻一勾。   回到长安之后,他肤色白皙了不少,再兼天生眉整而目润,如此歪躺着,没有武将的凌厉,反而周身一股子温润如玉的书生气,分外的好看。   罗九宁心说贼杀的,他竟生的这般好看,将来作了皇帝,还不知多少女子投怀送抱。而那杜若宁,偏偏就是这世间唯一能叫他起兴的女子,真要成了五皇子的正妻,而自己万一真的坐不稳那个皇后之位,提前死了,他们岂不是要叔嫂相通,秽乱宫廷?   越想越气,而裴嘉宪一条大腿在床上,一条在床下,她忽而伸手就掐了过去,这一回掐的是急脉穴。   那急脉穴,本是要叫人尿胀的,罗九宁满腔恶毒心思,就是想掐的裴嘉宪尿胀难受。   岂知手才伸过去,却叫裴嘉宪温热了有力的大手一把给抓住,牢牢摁在了小腹上:“罗九宁,莫不是前天一回吃的太香甜,叫你到此刻都想着,孤都没碰你,你倒主动摸上来?”   “哪有,松开我的手。”   “既不想,你这小手儿它不安分的,跑来作甚?”裴嘉宪反问。   罗九宁不好说自己要掐他的急脉穴,偏又叫裴嘉宪捉着小手上下耸动,一想起前天叫他压在床上,欲动动不得,欲叫又不敢叫时的苦,吓了个头皮发麻,死命便抽着自己的手:“裴嘉宪,你兄弟并一帮子太监内侍的,还在外头站着呢,我就不信你敢白日宣淫。”   “好个白日宣淫,这可不是孤说的,而是你自己说的。”裴嘉宪再往前凑了凑,她身上一股子淡淡的药息,倒是格外的好闻。窗外的阳光洒进来,照在脖颈上,分外的细腻。   就在罗九宁以为自己今日必定躲不过,又得叫他给辱一回时,岂料他却松了手。   “便你再渴,孤今儿也不肏你,睡吧。”   罗九宁气的咬牙切齿,暗暗捶了两把的床,才算恨恨儿睡着了。   *   直到她睡稳了,裴嘉宪才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而这时,五皇子裴品钰还在外头忙碌着呢,裴嘉宪出来时,几个太监正在劝阻,但裴品钰依旧坚持着,还在往身上套件熊皮的袄衣。   这袄衣,也不知多少年了。还是裴品钰头一回跟着裴嘉宪出关打仗时,自己猎的熊,自己楦的皮子,命随军的缝衣婆们替自己衲成的。   得胜还朝,皇帝望着自己生的本就像头熊,又穿成头熊样的五儿子,仿如头一回发现这孩子一般,目光中的那种赞许和欣赏,叫裴品钰此生都忘不掉。   他这是准备要问皇帝去求赐婚,而要娶的这位,是在佟幼若之后,整个长安城中最让他心动的女子,自然就要穿上这件,自己最自豪的袄衣了。   这熊皮袄也不知多久不曾洗过,臭不可闻。皇子殿的几位太监颇为嫌弃,见有地方破了,也不肯替他缝,反而是嘴里啐啐叨叨,不停的嫌弃着五皇子。   “徜若你们几个不肯替五皇子缝,莫若孤来替他缝?”裴嘉宪在后头冷冷一声,吓的几个太监顿时就噤了声儿。   原本,裴嘉宪今儿撇开萧蛮,单独抽出一天的功夫来,除了监视着,叫罗九宁能睡上一个好觉之外,便是想到皇帝面前,去替五皇子裴品钰求个赐婚的,谁知到了晌午,二人才准备往东内去,却是听说,就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壮壮和小裴琮二人,居然一起不见了。   此时罗九宁还未醒,来皇子殿报信儿的,正是小安子。   裴品钰为了要求赐婚,正欢喜着呢。   “何时走丢的,从何出没的?东内上下近百个内侍,七八十个宫婢难道都是死人,就不曾发现孩子不见了?”裴嘉宪问道。   小安子扑通一下跪了,道:“也不过转眼间的事儿,奴才是跟着禹殿下的,也不过打了个盹儿,睁开眼睛的功夫,他就不见了。”   这么说,是午睡的时候丢的。   “禹殿下是谁?”裴嘉宪反问。   小安子道:“皇上中午时,才给尊府小王子赐的大名,也是吩咐了奴才们,从此之后,他便是肃王府的小世子,得唤一声禹殿下。”   好吧,儿子终于有大名了,还是皇帝赐的,很合乎裴嘉宪的心思。   而可怕的是,偌大一座皇宫,多少双眼睛盯着,儿子居然不翼而飞了。 第107章 居心不良   “走,带孤一起去看看。”裴嘉宪道。   他带着小安子,疾步出了皇子殿,临了又折回来,指着廊下一列恭送的太监道:“待肃王妃醒了,先将她拖延在此处,不准将禹殿下失踪的事情透露出去,违令者,明儿全送到掖庭局去刷恭桶。”   几个太监面面相觑,见四皇子脸色铁青,顿时便跪:“奴才们晓得该怎么作。”   “老四,老四,你告诉我,我的琮儿呢?”才出了皇子殿,迎面便险些叫个妇人撞倒在地,劈天盖地的,又哭又嚎,仿如一群母鸡叽叽呱呱。   这一群,恰是陪着裴琮入宫的,烨王妃,并裴琮的奶娘,姑姑,和几个婢子们。   “不是说在他皇爷爷的宫里吗,不是说七八个大太监盯着的嘛,老四你告诉我,我的琮儿呢,我的琮儿他究竟去了何处?”   烨王妃统共生得二嫡子,老大因为不听话,又还胖,两夫妻早待他淡了心思了。   唯独裴琮,小小年纪又还聪慧,早在三年前,皇帝就赞他有大哥裴靖的聪颖,此时丢了,她如何能不着急。   “是不是你,老四,我只问是不是你干的?”   “太监何在?”裴嘉宪吼道:“莫不都是死人,还不把烨王妃扶回北宫去,将她看好了,没孤的命令,谁都不准放她出来。”   他疾步进了东内,未见皇帝,于是连忙又赶到太极宫。   “两位皇子,究竟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干这种事儿?”皇帝此时亦在震怒之中,正在殿中吼问。   见裴嘉宪进来,他指着两列身高体健,个个儿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大太监道:“这些皆是朕身侧向来伺候着,寸步不离的暗卫们。宫门朕也早命人关闭了,朕给你半个时辰,把俩孩子找出来。”   裴嘉宪得了令,一目巡过去,皇帝这些暗卫们俱皆纷纷跪倒在了地上。   “父皇也莫要太惊慌了,不过俩孩子而已,或者是趁着您午睡的时候,跑出去顽了也不定,这些暗卫们也不必动,孤自己一人去找既可。”裴嘉宪道。   自太极殿出来,正午的阳光正好,风吹着殿脊上的铃铛嗡嗡作着轻响,丹犀下面站满了惶惶不安的内侍们,个个儿皆是袖着手,仰望着汉白玉台阶上,一袭石青色的袍子,面容晦涩不清的肃王殿下。   要说这些内侍们,身生为人,谁不想活着,谁不想活的更好。   但是宫中但凡主子们出了点子事儿,要虚惊一场还好,要真的出了大事儿,最先遭殃的就是他们。   “殿下,要不要奴才此时就派人,咱们先往御花园找,再往各处枯井里头找?”柳航赶了出来,问道。   情势焦急,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太极殿第一大的大太监,经历过不知多少事情,柳航此时也是急的嘴皮都在发颤了。   “勿急,再等等。”裴嘉宪道。   “壮壮,我的壮壮,你们让开,放本宫过去。”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尖叫,裴嘉宪面似镇定,心中却也一团乱麻,听见这声音,便知道只会搅和事儿的丽妃又来了。   皱了皱眉头,他疾步迈下了台阶,却是吩咐柳航:“想办法把丽妃也关起来,吵的孤心烦。”   柳航究竟不知道裴嘉宪卖的什么关子,见丽妃率着几个宫婢气势扬天的走了来,赶忙儿的,就去拦丽妃了。   出了太极殿之后,裴嘉宪便沿着太液池疾步,却是往西华宫的方向。   此时消息已然不胫而走,来路上哄哄嚷嚷,便连草从里,也满是各宫的小奴才并小宫婢们,拿棍子打着草丛,四处唤着小公子,小王子,各各儿的,全是在寻人。   就连久不露面的贤妃,安嫔,还有几位裴嘉宪叫不出封号来的嫔御,美人们,也是纷纷儿敞开了宫门,命宫婢内侍们四处的找着孩子。   毕竟消息一传十十传百,而孩子是最容易给弄没的,为防自己要沾染上,或者有人把俩孩子弄没了扔到自己宫里,这些宫妃们也要打开宫门,自证清白。   裴嘉宪再往前走着,越过了西华宫,四处瞧着,忽而却又顿步,折了回来,因为他发现,丽妃那处玫瑰苑的玉栏杆内,一株玫瑰倒的,似乎不太正常。   再往前,便是太液池,而水于孩子来说,恰是天敌。而在裴嘉宪小的时候,太液池中就曾淹没过三个孩子,其中一个,还是皇帝最为珍爱的公主。   而那个公主,比裴嘉宪就大着三岁,生母是谁裴嘉宪不记得了,他只记得自己特别喜爱那个姐姐。在看到姐姐被捞上来的那一刻,裴嘉宪才不过四五岁的年纪,怒到恨不能将整个皇宫中的人,全部推入太液池陪葬。   裴嘉宪一直沿着太液池走,便是因为,他最怕的,就是怕有人居心不良,要把孩子扔入太液池中去。   而因为这株玫瑰,裴嘉宪忽而就松了口气。   丽妃片玫瑰花圃,以白玉作栏而围,其中所有的玫瑰,精心以冷鸡汤浇灌,专门有花锄上的人精心伺候着,一般来说,宫中无人敢碰她的玫瑰。   而且,这汉白玉的栏杆,除非不要命的人,否则是不敢轻易翻越的。   虽说在所有人看来,宫里乱成了个鸡飞狗跳的样子,唯有肃王一人尚自镇定,纹丝不乱。但是事实上,只有裴嘉宪自己知道,他甚至已经想好了,徜若真的壮壮有个三长两断,自己要血洗宫城,叫这宫城上下一干人,全都为他陪葬。   “我听见有人在喊咱们,咱们出去吧,这里虫子多,咬的人真痒。”是小裴琮的声音。   裴嘉宪停在原地,深深往外吐了口气,接着,便听一个稚嫩嫩的孩子,小声说:“不行,坏婶婶就在附近。”   果然是壮壮的声音,裴嘉宪两腿一软,若非扶着棵树,直接就得摔倒在地上。   恰在这时,他便见贤王妃杜氏身边的王嬷嬷一脸焦急的走了来,还不住的四处张望着。   见了他,仿如是撞到鬼一般的,忽而原路折回,就跑了。   “呀,虫子。”密密麻麻的花从中,忽而裴琮就叫了一声。   接着便是小壮壮嘻嘻的笑声:“虫子吃哥哥,好玩。”   啪的一巴掌,显然是裴琮打了壮壮,但紧接着,裴琮哇的一声,却是哭了起来:“你,坏弟弟,刺,刺扎到我了。”   “哥哥,对不起。”壮壮奶声奶气,又哭哭啼啼的。   “好啦,我原谅你啦。”裴琮的语调,听着颇有几分委屈。   裴嘉宪站在外头,莫名竟是鼻头一酸,俩孩子虽说因为大人的原因有所争,但徜若真把俩孩子从小放到一起,他们不会像他和烨王,太子一般,明为亲兄弟,却于心底里,结下永远无法开解的死仇来。   反而,这种一个打一个,但一个又依偎着一个的生活下去,他们会像他和五皇子裴品钰一般,结下牢不可破的兄弟情谊吧。   直到于花从中,隐隐绰绰看到父亲站在外头,小壮壮才一跃而起喊了声爹,小脑袋钻过那汉白玉的栏杆,就朝着裴嘉宪跑了过来。   ……   日暮时分,北方一乌云压顶,狂风也不过转眼。   太极殿外站了密密麻麻的太监与内侍们,诸宫的宫人们,还有些久不得皇帝临幸,早没了恩宠体面的宫妃们亦是挤在廊庑下,任风刮着袍摆,全部屏息凝神的听着里面的消息。   “听说了否,居然是贤王妃从东内悄悄带走的俩位小王爷,怕不是因为嫉妒?”一个小内侍悄声的,对身边另一个说道。   这一个凑了过来,也道:“贤王妃素来面善,倒是瞧不出来,她竟有如此脏腑。”   “但是东内守卫重重,而贤王妃又是王妃,她是怎么进去,抱走的俩孩子,这事儿也是蹊跷。”另一个凑了过来,说道。   这时,不远处一个结结巴巴的小内侍说道:“你们或者不信,是个女人,又高又大,施着浓妆,脸分外的美,身手也好,仿如鬼魅一般,来无影去无踪的。”   “你瞧见了?那你怎的早不说?”   “没有,我,我也不过瞎说而已。”这小内侍捏了把汗,悄悄的就缩到后面去了。   太极殿中,也是坐了密密麻麻的人,而小壮壮,缩在丽妃怀中,裴琮则是由烨王妃抱着,不用说,俩孩子的头上满是口脂印子。   忽而啪的一声,皇帝手中一柄玉如意飞出来,直接砸在贤王妃的脸上,她的额头顿时便涌出血来。   “糊涂东西,兄弟都还未阋墙了,朕的儿媳妇里倒是出了这等歪心思的了。”皇帝砸完了还不解气,指着贤王妃道:“将这杜氏的簪裳给朕扒了,朕的儿媳之中,可没她这等人物。再把老三找来,朕倒要看看,这事儿是她与老三和谋,还是她一人动的歪心思。”   贤王妃顿时便是一声尖叫:“皇上,此事与王爷没有任何关系,全是臣媳一时糊涂,一时糊涂啊皇上。”   她尖叫着,匍匐着,朝着皇帝爬了过去,但旋即,就叫皇帝的暗卫们给死死压在了地板上。   尖叫,哭泣,后悔,贤王妃忽而醒悟过来,自己一开始,分明没有任何想法的呀,她是给杜若宁害了的。 第108章 大事化小   “父皇,您得相信儿媳,儿媳原本也只不过是想开个玩笑而已,委实没有想害两个孩子的心思。而且,是,是……是我家……”   贤王妃忽而抬起头来,转身去看杜若宁,便见她似笑非笑的盯着自己。   她能说是杜若宁在宫中勾结了人,然后从东内把俩孩子偷出来给她的吗?   贤王妃不能。   因为杜若宁勾结的那个人,身材高大,武艺高强,还能悬墙走壁,更重要的是,他在东内似乎也有眼线。   徜若她把这一切全给交供出去,那么,皇帝势必要将眼线,一并杜若宁,全都算到阴山王府的头上。   曾经赫赫一时的佟郑两家,太子妃佟氏的哥哥是尚书令,侄子更是瓜州节度使,可皇帝起了疑心,后果是什么,俩府全部查抄,撤官的撤官,抄家的抄家,两府上下几百口人,毁于一夕之间。   杜若宁原本就深恨阴山,但贤王妃不能,她不能置阴山王府于不顾,毕竟她的祖父,哥哥,那可全是她嫡亲的亲人。   双目怨毒的,冷冷盯着杜若宁看了许久,贤王妃忽而抬起头来,终是说道:“臣媳确实起了嫉妒之心,此时认罪便是,但求父皇看在老三一直以来孝敬于您,几个孩子也都敬爱于您的份儿上,饶过他们吧。”   殿外轰的一声惊雷,五毒月中,冰雹兜天而降,砸在太极殿脊的那些走兽们身上,砸的风铃不住的叮铃作响。   “杜若宁,你记着,我便作了鬼也绝不会饶过你。”贤王妃于胸膛里嘶喊了一声,叫那些暗卫们给押解出去了。   罗九宁是叫冰雹声给吵醒的,醒来之后,翻坐了起来,愣了许久才醒悟过来,自己这是还在皇子殿呢。   外面冰雹已经铺了厚厚的一层子,罗九宁伸手推了个窗子的功夫,就叫几枚大冰雹砸中,虽不曾娇气的像杜若宁一样,立刻就得青一块紫一块,但也疼的不轻。   从内室出来,外面便是起居的间厅,五皇子裴品钰一手持剑,披着件大约是熊皮制成的袄子,热了满头的大汗,也不揩一把。   五个大太监环在他身后,见她出来,齐声说:“娘娘,请您回去再睡一觉。”   “现在什么时辰了?”罗九宁问。   几个太监推搡了一番,架不住裴品钰是个愣的:“晚,晚饭的点儿了。”   罗九宁大惊,自己竟然睡了一下午。   她旋即便准备往外走,裴品钰直接刀一抽:“三,三嫂,回去。”   罗九宁与这傻子无甚话说,见他直愣愣的拦着自己,手中那把刀还随时又抽开,又是堵在门上,只得往后退了一步。   裴品钰依旧剑逼着,两只眼睛直愣愣的,直逼到罗九宁退进卧室了还不够,等她重新躺到床上,盖上被子,才满意的收了剑。   但是,他还不肯走,剑对着罗九宁,就在床下恃着。   “五殿下,这位是您的嫂嫂,她睡在床上,您不可以进闺房的,咱们退出去吧。”几个内侍劝道。   裴品钰提着把剑,依旧不肯走。   “无事,你们自退出去便是,留着五皇子,我与他说会儿话。”罗九宁道。   为首一个太监,是这皇子殿的掌监,他道:“娘娘,五皇子虽痴,必竟是个男儿,如此怕是不妥。”   “你都说了他痴,能有什么事儿,无事,你们退下吧。”罗九宁笑道。   待这些太监们退了,罗九宁手支着下颌,便道:“五弟,三嫂记得原来你可是非佟姑娘不娶的,这才多久,就又换成杜姑娘了?我以为痴人总是痴情种,却原来你的痴情也不过是骗人的。”   裴品钰皮肤还挺白皙,但旋即,就从脸红到了脖子根儿上:“哪,哪里,没有的事儿。”   “那怎么回事,佟姑娘落了难,听说都出家为尼了,你不说去帮帮她,助她脱了苦海,反而要求娶于杜姑娘,你这人,可真真儿的朝三暮四,狼心狗肺。”罗九宁恶狠狠的说道。   “没,没有。”裴品钰也不知道怎么说,恨了半天,憋出一句来:“四,四哥不许我娶佟姑娘。”   这么说,他是因为听了裴嘉宪的话,才弃佟幼若,转而找的杜若宁。   罗九宁心说有意思。   “所以,是你四哥让你娶杜姑娘的?”她继续套话儿。   裴品钰摇头,却又道:“杜,杜姑娘像佟姑娘,陪,陪我玩儿。”   咦,这就怪了,却原来并不是裴嘉宪让他找的杜若宁,而是杜若宁主动找的裴品钰,所以说,这杜若宁是长袖擅舞,自己勾搭上了裴品钰了。   “那你觉得杜姑娘哪好,你告诉我。”罗九宁又道。   裴品钰想了想,说:“她的脚也很漂亮。”   罗九宁顿时大惊:“这,这叫什么优点。”她心说,老皇帝这些儿子,一个比一个古怪,裴嘉宪喜欢屁股,裴品钰竟然喜欢女人的脚。   “行了,我知道了,现在我要睡觉,你会好好儿守着我的吧?”罗九宁小心的把自己不小心露在外的脚收了进去,说道。   裴品钰憨愣愣的,看罗九宁闭上了眼睛,以为她真的睡着了,站起来,蹑手蹑脚一派小心的,就出去了。   且说此时,窗外依旧冰雹不停的砸着,北宫的廊庑下,宫婢们未来得及收拾的,太后养了好久才开的几侏昙花,一瞬间就给砸折了枝杆,栽倒在雪从中。   而从各种送进来给太后赏的春杏、海棠,月季,芙蓉,各类盆栽原本摆了满满一院子,此时也全给砸了个七零八落。   便如此大的冰雹,为提防太后担忧,皇帝还是趁着御辇,带着俩个孙儿,第一时间就赶到了北宫。   “老三媳妇真是,这么些年,哀家真是看走眼了。”太后望着俩乖乖的孩子,心都攥到一块儿了。   须知,曾经她和皇帝在裴靖身上寄予了多少希望,如今在裴琮和壮壮身上,就寄予了多少的希望。   “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琮儿,你讲给皇太奶奶听听,当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太后笑眯眯的问道。   裴琮小脑瓜子转着,其实是想撒谎的,但就在这时,烨王妃厉声说:“琮儿,要说实话。”   烨王妃其人,心头还是有一本账的,虽说护短,但向来护的不凶,至少,她不会纵容着儿子撒谎。   所以,裴琮抿了抿小嘴儿,说:“有个很高很高的宫婢把我们带到太液池畔,说要送到岛上去,趁着三叔母找船的时候,弟弟说要躲到玫瑰园里去,我说不敢,丽妃娘娘可凶了,她的玫瑰园咱们不能进。但是壮壮说不怕,因为他娘说了,丽妃娘娘最疼的就是他,比命还重要。”   所以,是壮壮出的主意,才让俩人躲过了一劫。   命奶妈和嬷嬷们将俩孩子抱了出去,烨王妃也退了,这时候,太后才说:“靖儿一直就住在太液池中的蓬莱岛上,这事儿,会不会有那孩子的手脚?”   皇帝眉宇之间一片的阴霾,却是缓缓摇头:“靖儿如今都还站不起来,身边也全是朕的人,他不会的。大约也就是杜氏给嫉妒冲昏了头脑吧,幸得禹儿虽小,却是个内秀的孩子有这样的孙子,朕何愁江山不能绵长。   也罢,朕还要看看两个儿媳妇决大事的能力,此事,还得劳烦母后替朕盯着她们。”   显然了的,因祸得福,皇上的属意,此时是彻底归落到壮壮身上了。   但是,烨王妃马氏出自良臣之家,其父乃是太傅,兄弟也皆是清正之辈,而她自己,本身是大家闺秀,虽说容貌生的不算绝美,但胜在雍容大气。   而且她的婆婆德妃,虽说比皇帝还大着一岁,但其德行,是连太后都要交口称赞的。   而罗九宁呢,其门乃是小户不说,她的二叔罗宾一直留在契丹不归,是个叛将,止这一点,皇帝对于她,便没有对于烨王妃那般的器重了。   暂且不说皇帝最后究竟要如何考验俩位儿媳妇。   罗九宁这儿,直到冰雹停了,裴嘉宪亲自来接她时,才能从五皇子那儿把自己给解脱出来。   他非但自己来了,怀里还抱着儿子,俩父子难得今儿穿的衣裳不一样,裴嘉宪是件石青面的袍子,辍着块青玉,壮壮却是件正红面的袄衣。   “娘。”壮壮一见罗九宁,就伸了自己俩只小手儿出来,是个要讨抱的样子。   裴嘉宪将儿了给了她,罗九宁一看壮壮额间全是细细的,密密麻麻的,仿如刺刮过的痕迹,顿时厉目就去看裴嘉宪,也不问,且要看他该如何说。   要说有五皇子的屋子,一般人是坐不住的,裴嘉宪此时屈着理儿,不敢跟罗九宁大声说话,只低声道:“你恐怕还得去趟西华宫,路上边走,我边讲予你听。”   冰雹来的快,去的也快,不过太阳出来一照,便化作流水无形。   回西华宫的路上,裴嘉宪尽量大事化小,才把贤王妃约出壮壮和小裴琮两个,并带到太液池畔,大约是想淹死俩孩子,结果壮壮机灵,就跟裴琮两个逃开贤王妃,躲到了丽妃那玫瑰苑子里的事情,一并讲给了罗九宁听。   “贤王妃当不是那样的人,她待壮壮极好的,这一年来,隔三差五都要送些孩子们顽的东西过来,怎会害孩子?”罗九宁怎么也不能相信这事儿。   裴嘉宪止步,遥望着东内那投照在夕阳下,高高的宫墙,若有所思道:“贤王妃一人干不得这事儿,三哥又是个胆小怕事的,孤觉得此事跟杜姑娘,以及萧蛮脱不了干系,你到西华宫与丽妃吃顿饭,然后尽早回王妃,孤今夜,必得把萧蛮给扯出来。”   罗九宁顿时就得意了:“你那亲亲的小表妹,今儿你才发现她不是头小绵羊了?”   若非壮壮聪明,岂不是此时连命都没了。   “不是说从来不曾见过么,那怎的长公主会说,你还到齐国府吃过茶,那茶还是杜姑娘烹的呢?”罗九宁的吃味儿在于,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吃味,反而得意洋洋。   壮壮不知道娘亲为何一幅气冲冲的样子,有模有样,也就学着抱着了小臂膀儿,哼了一声,扭过了脖子。   “阿宁,幸得太后的耳朵不够长,不曾听到你这番醋凉凉的话儿,否则的话,大约她得到皇上那儿告上一状,说你心胸狭隘,不配为后。”夕阳下,逆着光,裴嘉宪笑的格外揶揄。   罗九宁又岂能不明白,她的儿子大约没什么问题了,皇帝和太后,不,应该说整个后宫的眼睛,全在她一人身上。   自从先皇后郑氏之后,太后和皇帝如今对于几个儿媳妇,明面上看似松着呢,实则,那眼光都是穿过针眼,再来审夺她和烨王妃的。   原本,没有被杜若宁奚落过的时候,罗九宁对于那个皇后之位没有一丁点儿的好奇心,也从来不曾肖想过。   但是此刻,她怎么觉着,自己若不能凭已之力,叫太后和皇帝选中自己,便杜若宁也得将她给笑话死?   而且,敢拿俩皇子的性命作玩笑,虽说贤王妃一力担下了错儿,但这事情,罗九宁又岂能善罢干休。 第109章 帝心难测   丽妃的小膳房,向来膳食作的比太后娘娘北宫里的更地道。   而且,一心认定小壮壮在东内是受了委屈的,她自然是亲自在膳房里盯着,命人作的,也全是壮壮最爱吃的菜式。   有给罗九宁熬的冰糖燕窝羹,亦有给壮壮熬的红稻米粥,牛乳菱粉蒸的香糕,闻着就是一股子的奶气,正是壮壮最爱吃的味道,还有螃蟹酿的小饺儿,只有指肚大小,小壮壮一口一个,吃了个胃口大开。   还有一味云片火腿,壮壮也顶喜欢,站在桌前,边吃边跳,小屁股肉嘟嘟的,惹得罗九宁总要伸手过去,摸上一把儿。   “贤王妃也真是愚钝,老三天姿本就不行,她把这宫里的孩子全杀完了,就能轮到她家那三个反骨了?”丽妃骂起人来,嘴可是一点儿也不消停。   说着,她抬头去看坐在对面的儿子和大孙子。   儿子也不过二十六七的年龄,眉温目润,唇薄而肤白,仿似一块美玉一般,孙儿就更得意了,肉嘟嘟的,相貌生的可爱不说,胃口好,还是个贼机灵的小鬼头,才两岁的年纪,就知道躲起来自救。   丽妃愈看愈欢喜,见壮壮爱吃那蟹黄饺子,填鸭子般一只只的给孩子喂着。   “母妃,今日下了好大一场冰雹,父皇又赶着风雨去了趟北宫,估计那腿疾又要犯了,难道你就不该去看看?”裴嘉宪属龙,丽妃属兔,龙兔相见泪交流,这俩人是天生见了对方,就看不顺眼的属性。   丽妃到底是这宫里,比太后还要真心疼爱皇帝的人,一听裴嘉宪这般说,便膳也不肯再陪着儿子用,招了阿福过来,又特地命宫人们装了几个食盒,一路趁着凤辇,摇摇摆摆便往东内去了。   虽说如今在宫里,皇帝特赐凤辇,便西华宫的一应起居,就连月例,也是皇后的份例,但是,废后虽去了份位,但依旧居于南宫之中,而烨王的生母德妃,虽说早已老去,也不再侍寝,而且自请入了相国寺在修行,但是皇帝真要再度封后,只凭丽妃的性子,和她在后宫中的为人,是无论如何也排不到她的。   不得不说,这大约能成丽妃此生的遗憾。   且说这厢,壮壮吃完之后,也是久不见娘亲,缠着罗九宁要抱,要她陪着玩儿,一会儿又要她陪着讲故事,一刻也不肯消停。   “壮壮,放开你娘,咱们该回出宫,回王府了。”大约是个男人,都会嫉妒儿子和娘亲之间如此亲密的关系。   壮壮歪着脑袋在罗九宁怀中,摇头晃脑:“不要。”   “为何不要,你和琮儿两个不是还在东内吵架,打架,回府去,爹爹教你打拳。”裴嘉宪说着,就比划了两手,这个,向来是壮壮最喜欢的。   但壮壮依旧坚定的摇头:“不要,我要哥哥。”   这孩子,才不过两天,他跟裴琮两个打着打着,倒是打成知已了这是。   裴嘉宪顿时也就笑了:“可是你娘也想回去。”   “娘也不要。”壮壮道:“娘也要跟哥哥玩。”   罗九宁笑道:“莫说壮壮,在给太后娘娘的药配好之前,我也不回去。”   她好歹也跟裴嘉宪作了两年的夫妻,在揣摩他的性子上,大约比丽妃还能揣得透。在他眼中,一个女子不论再怎么有野心,再怎么长袖善舞,终不过是个女子,高墙圈禁起来也就完了。   而五皇子想要杜若宁,那么,砍断萧蛮那条臂膀,把她放到五皇子身边,便是个最好的结果。   总之,他与这世间的男人一般,对于女子,总有种过份的轻视。   可罗九宁从不曾轻视过杜若宁,而且,她觉得,五皇子天性单纯,虽说傻了一点,但岂能因为他傻,就把个过分精明又有野心的杜若宁配给他?   “你当真不回?”裴嘉宪挑眉,瞧着颇有几分气恼。   罗九宁搂着儿子,道:“只要皇祖母不发话,我就不回。”   裴嘉宪于是伸手将儿子捞了过来,哄道:“壮壮,跟爹出去一回,爹陪你找你琮哥哥去,可好?”   有了哥哥忘了娘,壮壮立刻乐的大叫:“好,好。”   罗九宁眼睁睁看着儿子走了,转身进了里间,坐在丽妃每日总爱荡一荡的,那藤质秋千上,晃了两晃,见旁边的几子上摆满了桑椹与樱桃,这些五月才有的鲜果,遂抓了枚樱桃过来,一口咬破,紫红色的汁液,甜的直咂舌头。   歪在秋千架上,闭上了眼睛,罗九宁心里其实也在揣度。   按理来说,太后要试她和烨王妃的人品,烨王妃也非是心胸狭窄的小人,就是偏心眼一点儿,肚量小些,她在这方面,比烨王妃更过分,所以这个分不出伯仲来的。   这时候,皇帝必定要搞出一件事情来,度二人的贤德,以及胸怀,和临遇危难时的处理能力。帝王心难测,就不知道他到时候准备要怎么试了。   忽而脚踝一痒,罗九宁蓦然睁开眼睛,便见裴嘉宪屈着一膝,就在秋千前面跪着。   “要死,你跪在这儿,叫那个婢子进来瞧见了,传出去,岂不是要叫这宫里的人笑我是只河东狮?快起来。”罗九宁悄声叫道。   裴嘉宪两瓣薄唇微勾了勾,道:“你要知道宫人进来要笑话,那就不要叫,叫了不是更要惹得她们进来。倒是阿宁,你躺在这儿,就不知道这秋千是用来作什么的?”   罗九宁也觉得这秋千造的它有点儿别致。   就比如说,秋千这东西,向来都是置在外头的,谁往寝室里置个它。再说了,寻常的秋千也只有两藤而已,这秋千却有四只,而且是专门从梁上吊下来的,每一条藤上都缠了细布,秋千下面也非是她小时候常荡的油木板,反而是一块上好的紫檀春凳,上面又铺着油席,软褥,说它是秋千,倒不如说是条会晃的春凳。   而且,相比于别的秋千,这秋千也太高了点儿,她是跃着,才能坐上去的。   才吃了枚樱桃的功夫,裴嘉宪忽而抄手一捞,罗九宁呀的一声尖叫,两条玉绵绵的腿儿就全坦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现在你可明白了,这东西是用来作甚的?”才把儿子哄出去,也不知他多久要闹,要追进来。   裴嘉宪此时当然心急……   “松开。”裴嘉宪哑声道:“再不快些个儿,你儿子就该闹了。”   罗九宁叫裴嘉宪逗了个死去活来,又生怕婢子们经过窗外要瞧见,哀求道:“求求你,快些儿行不行?”   “痒了,想我肏你呢?”   “你,你可不能再说这种荤话儿……”   直到最后完了事儿,俩人皆是一抹黑,裴嘉宪摸黑点了灯进来,罗九宁才知自己又叫他给骗了。他整整儿弄了一个时辰,从太阳落山到明月高起,就没个完的时候,偏还说自己不过是浅尝辄止,速战速绝。   西华宫所有的婢子,全给他差到了外头,而壮壮儿呢,早叫他送到北宫,送到裴琮的身边,叫跟裴琮两个一起顽儿去了。   裴嘉宪特地吩咐过的,膳房里熬了玫瑰花粥来,俩人起来之后正对坐着吃呢,本是伺候着丽妃的阿福进来了。   王爷王妃对会着吃粥,王妃是一碗里面加着南珠、玫瑰、牡蛎等物的花粥,而王爷的碗里,则只是一碗金黄而糜的糜子粥而已。   阿福惯会伺候人的,一看王妃蜷坐在胡床上,两腿颤颤,面似芙蓉,再一嗅那味道,便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   王爷亦是盘膝坐在胡床上,两道玉眉冷冷,只问了阿福一句:“如何,你盯的人可曾出去乱走动过?是去过何处?”   阿福看了一眼王妃,不好说。裴嘉宪道:“直言便是。”   阿福这才道:“那杜姑娘一直呆在北宫之中,除了跟着烨王妃和贤王妃去过一回太极殿,就再不曾出去过。奴才隐隐听来的消息,北宫中的人传言,说贤王妃出了事儿,她险些儿就割腕自杀,还是王姑姑发现的早,给拦住了。”   裴嘉宪推了粥碗儿,拿帕子揩了唇,道:“罢了,你们继续盯着她便是。”   阿福领命退了出去,他甫一出门,罗九宁便是噗嗤一声笑。   “如何,你觉得孤抓不到萧蛮?”裴嘉宪掀了掀眉头。   但确实,为着个萧蛮,他如今已经火烧眉毛了。萧蛮不止在宫中有眼线,能够神出鬼没在太极殿劫人,更叫裴嘉宪气恼的是,他迄今为止,都逮不到他。   这证明,宫中肯定有萧蛮的内鬼,但是那个内鬼并非是杜若宁,因为杜若宁入宫也不过一日的时间。   要找到那个内鬼,反而是比处理杜若宁更着急的事儿。至于杜若宁,裴嘉宪确实,从来不曾将她真正当成个敌人,或者说对等的人来看过。   他非得把萧蛮和他的眼线,全从这皇宫里揪出来不可。   罗九宁还要往太后宫中去,这厢与裴嘉宪别过,带了几个小宫人,一路两腿发软,虚虚浮浮,进了北宫,便听说太后娘娘早已经歇下了,至于壮壮,则是跑到烨王妃那儿,和裴琮两个睡去了。   北宫之中,两个孙媳,两个重孙,太后这正殿之中,夜来弦歌浅浅,孩子们的笑嚷之声入耳,分外一种儿孙满堂的和乐。   “太后娘娘,皇上叫奴才来问一句,早上才有贤王妃伸手,意欲害两个孩子的事儿,怎么到了夜里,您反而把禹殿下送到烨王妃跟前,就叫他与琮殿下一起歇息去了呢?”就在罗九宁进来的时候,其实太后还未歇下,正在跟皇帝派来的大太监柳航两个言谈了。   太后躺在床上,因为褥疮而烦闷,倒是今儿杜若宁奉了她一个好法子,就是把大/麻的枝叶端儿上,欲结籽儿,又不成籽儿的,那叫麻贲的东西用烟点了,放在屋子里熏着。   这东西熏起来,便能叫人昏昏欲睡,而人既昏昏沉沉欲睡了,自然也就不痛了。   太后欲睡未睡,却也叹道:“他们是嫡亲的血缘,亦是骨肉之亲,裴琮和裴禹,如今瞧着只是两个孩子,长大了却是好兄弟。天下的事情不是一个人办成的,皇帝也不是一个人当的,没有兄弟,不信一姓的兄弟,难道说异姓的朝臣就可信了吗?   你告诉皇上,贤王妃那样的毕竟少数,烨王妃要是不懂得谦让,或者说那怕给裴禹一丁点儿的气受,她便连为普通妇人的资格都没有,更甭提为皇后了。”   所以说,处处皆是试探。   为了试探烨王妃的胸怀,太后特地把壮壮给送去跟裴琮一起歇宿。   壮壮难得又跟哥哥宿在一处,而哥哥还不捉自己的牛牛,格外的欢喜。而裴琮呢,经过前两日的磨擦,如今渐渐也喜欢上了这个大大咧咧,傻乎乎的,但又果断干脆的弟弟,俩人躺在一处,你说的我听不懂,我说的你听不懂,竟是玩儿的极好似的。   唯独就是苦了烨王妃,对着壮壮这尊活祖宗,生怕他要出了什么意外,太后要牵怒到自己,守在俩孩子的榻前,竟是一夜未眠。 第110章 闻风丧胆   皇帝的贴身太监,亦是东内并太极殿的大总管柳航,一直在西华宫外等着。   肃王妃前脚往北宫去,肃王殿下后脚也就出来了。   五月的月光仿如白练,碎玉而泄,染在他脸上是象牙色的冷白。   柳航见裴嘉宪一出来,立刻就迎了上去:“肃王殿下,从东内到太极殿,所有的暗卫与内侍、太监们,奴才一并都查过了,按理来说没有问题,但是,您徜若要亲自审问,奴才立刻安排。”   东内出了奸细,柳航自己亦是如临大敌。   原本,他投靠的一直是烨王裴钰正,但是这两日来察颜观色,他渐渐儿觉得烨王或者已经叫皇帝给弃之了,如今皇帝最想立的太子,当是肃王裴嘉宪。   奴才们,趋强是他们的本能。所以,柳航立刻调转舵头,就迎上了裴嘉宪这个,未来极有可能为储君的皇子。   “孤不必审他们,也没有那个时间。不过,你多调拨些人手在太液池畔,叫他们严密监视着蓬莱仙境。”   蓬莱岛,宫中太液池中唯一的岛屿,上面的蓬莱仙境,原本只是皇帝暑天时消闲,避暑的地方,但是如今,那地方关着废太孙裴靖。   虽说太孙被废,但皇帝于他的血缘之情犹在,为防别有用心之人再度刺杀裴靖,皇帝于是把他给养到了蓬莱仙境之中。   裴嘉宪既说让监视蓬莱仙境,显然了的,他怀疑的那个,与萧蛮相勾结的人,就是废太孙裴靖了。   柳航点头应了声是,转身离去。   裴嘉宪站在原是顿了片刻,一路往着正北方,却是去往了北宫的方向。   太后所居这北宫,恰在太极殿之后,整个皇城的中轴线上,月光下此时已是万籁俱寂,为着白日里发生的事情,从偏殿到配殿,再到主殿,外面尽皆是身强力壮的内侍们,就连皇城外围的侍卫们也被调拨了进来,四处防守着。   一重又一重,这座今夜睡了俩个小王子的宫殿,戒备极其森严。   裴嘉宪独自一人,绕到北宫后面,正独自一人散着步子,忽而就听那王姑姑从配殿后面走了过来,嘴里还说着:“都多久了,我说要个身蛮力壮的嬷嬷,掖庭局就是找不来,你这个头儿够高,模样儿也不错,往后万一太后娘娘真要起不来了,要背要抱,比太监们好多了。不过,今夜太后娘娘早歇下了,只怕也不会见你,明儿一早我再回话儿,让你见她,好不好?”   说着,她从配殿后面绕了过来。   王姑姑身后还跟着个人高马大的宫婢,月光下瞧其走路的姿态,完全就是个女子,但是他的身高还是出卖了他,生到八尺之高,分明就是个男人。   裴嘉宪转身隐到了一颗柱子后面,冷冷望着,便见王姑姑指着偏殿后面的长巷,道:“去吧,你走到尽头就是咱们北宫婢子们的通铺,先去歇上一夜,明儿我再找你。”   “多谢王姑姑,有劳您了……”这人话音还未落,忽而只觉得背后风声一紧,他自己也是一声嘶叫,一个筋斗就翻出了至少三丈的距离,转身就跑。   殿后一人紧追而出,朝着他追了出去。   王姑姑闹了半天,没明白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下了台阶,才见月光下清亮亮的,全是血迹。   而王姑姑方才带来的,那又高又大的宫婢,也不知叫谁给打伤的,整个人就不知去向了。   北宫之中,罗九宁单独有一间屋子,儿子又是跑去和裴琮两个睡了,她下午睡过了困气,并不觉的倦,此时与苏嬷嬷两个歪在一处,正在替壮壮衲肚兜儿呢。   苏嬷嬷作绣活儿,当然不需要罗九宁搭手,她也是才从宫里学的,拿黑糖,一并生姜,和着几样鲜果,沏了一壶茶给罗九宁,酸酸甜甜的,叫她歪在床头吃着。   罗九宁腰酸腿困的,正吃着茶,与苏嬷嬷两个闲聊,只听外面忽而一声凄厉的叫喊声,俩人便同时竖起了耳朵,未几,门叫人一把推开,阿青走了进来。   “阿青,你可知道,外头究竟怎么回事儿?”罗九宁问道。   阿青道:“听外面的侍卫们说,是有个刺客,伪装成个掖庭局嬷嬷的样子,本是想要跟着王姑姑一起混进北宫来图谋刺杀的,结果叫咱们王爷当场识穿,就给拦下了。”   要说刺客,不是萧蛮,便是萧蛮的同伙。   “人呢,可抓住了否?”苏嬷嬷更着急,问道。   阿青道:“听侍卫们的意思,刺客怕是向着蓬莱岛的方向去了,那蓬莱岛上住着废太孙裴靖,没有皇帝的口谕,余人是不能登岛的,就看咱们王爷怎么办了。”   罗九宁与苏嬷嬷两个对视一眼,差了阿青出去继续打探消息,凝神等着。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阿青又回来了。   这一回,她道:“王爷在太液池畔,当就是去抓刺客了。要说咱们王爷也是够果断的,中午才出的事儿,晚上他就把那萧蛮给找着了。”   以罗九宁对萧蛮的了解,说裴嘉宪了解他,倒不如说是萧蛮其人的狂妄与自信。   他明知中午才出了事情,今夜北宫之中守卫重重,却公然探险境,混然不怕,徜若一举成功,无论能否伤害到两个孩子,整个大康朝上上下下,都得为他而胆寒。   而萧蛮最喜欢的,便是自己的大名传扬出去,能叫人闻风丧胆,胆颤心惊。   这不,苏嬷嬷就怕的不行了:“可真是够险的,娘娘,咱们还是抱着壮壮儿回王府吧,我瞧这宫里也是够乱的,还是王府安全。”   “回了王府,难道萧蛮就不会来了?”罗九宁笑道:“他既针对上了壮壮和裴琮,无论他们在何处,都躲不过的,倒不如大家都坦坦荡荡,宫中毕竟侍卫多,而且咱们王爷自会有他的办法。”   有说另一厢,杜若宁才伏侍着太后娘娘躺下,也是叫那麻贲给熏的昏昏沉沉的,软歪歪三摇四晃的从太后的寝室中出来,坐在罗九宁和烨王妃侍疾时,常坐的那间小屋子里,忽而就嘘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萧蛮这个蠢货,按理来说,白日里一番不成,今夜他必定还要有动作的,怎么回事,到此刻他还不来?”   “因为他叫孤弄瞎了一只眼,砍断了一条手臂,仿如丧家之犬,跌入了太液池中。此刻,皇城中所有的侍卫正在太液池中捞他呢。”   黑暗中,一个人影走了出来,青袍沾血,瘦削而又高大,一脸刻薄的严肃,发鬓略有凌乱,袍袖上还沾着血。   是裴嘉宪,他似乎总能出现在自己不该出现的地方。   “王爷,不,表,表哥,我并没那个意思,我只是……”   “只是意欲孤折腰不成,于是唯恐天下不乱,企盼着萧蛮能在皇宫中挑起动乱来,让孤害怕,无助,继而,找你来要所谓的先机?”裴嘉宪冷冷反问。   杜若宁连忙又道:“我,我不知道为何表哥总要这般来想,我是真心实意,只盼着表哥好的。”   “一边给孤抛着红袖招,一边又长袖善舞的勾着老五,害老五如今一门心思,就是要求娶于你,这也是为了孤好?”裴嘉宪反问。   杜若宁顿时就慌了,毕竟她勾引五皇子的事儿,她以为这世间无人知道,却没想到五皇子是个大嘴巴,转身就把事儿告诉了裴嘉宪。   裴嘉宪勾唇笑了笑,唔了一声,缓缓坐到杜若宁身边,却是盯着她□□在外的脚踝:“你熟知老五的癖好,于是学着佟幼若的手段,拿双脚去勾引老五,便是想着,徜若孤这里不解风情,你还有老五是个退脚之处。   作不成肃王妃,勾搭上五皇子于你来说倒也不赖,毕竟你心中甚至还在想,徜若五皇子实在太蠢,你就弃他,再想办法投于烨王麾下。更或者说,杜姑娘的心里,还有个臣服了我们兄弟所有人的梦想,叫我们三兄弟,全都拜伏在你的石榴裙下。”   作为一株菟丝花儿,母族无靠,姐姐只想弄死她,父亲也只想杀了她。   杜若宁无依无靠,又不想只给阴气森森的萧蛮卖命,当然就得找一个皇子作靠山。   裴嘉宪自然是当仁不让的首选,但烨王、五皇子,萧蛮,她得游走在他们中间,保证自己最大的利益。   可惜烨王如今为了储君之位,清心寡欲,贤王是她的姑父,又是个提不起来的软骨虫,算来算去,就唯有五皇子裴品钰了。   所以,杜若宁也没有法子,她是逼不得已才找的裴品钰。   “可是你不知道,我五弟是个特别单纯的孩子,你给他看了你的脚,你以为只是撩拨撩拨他,叫他心慌意乱,叫他臣服于你,你可知,他不止是拜伏于你,今儿就想着要去求皇上给自己赐婚。”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那么快?”麻贲吸的太多,杜若宁混身骨头都是软的,飘飘欲仙,想叫都叫不出来。   可她心里此时已经气极了,都快要疯了,她不知道为什么,事态总是不由着自己想要的方向发展。   “因为他是个傻子,不懂得你这种聪明人的迂回曲折,想要什么,自然是势必拿到。”裴嘉宪就坐在她身旁。   杜若宁实则是在尖叫,中厮吼,但说出来的声音却并不大,仿如蚊蚁:“不,我不要作什么五皇子妃,那是个傻子,傻子……”   非但傻,还动不动熊皮狼皮的一通乱裹,可以想象,要真嫁给那么个人,她岂不是嫁给了一只野兽?   裴嘉宪站了起来,冷冷道:“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五弟难得找到个愿嫁之人,既杜姑娘愿意嫁,此事就算定下来了,你安心等着,明儿等着赐婚便是。” 第111章 答应赐婚   次日一早,五月初四,端午前的头一日了。   皇帝才下了朝,刚回来。   东内正殿侧面的走廊上,几位皇子,尚书令、中书令,各部的侍郎们亦在大殿的廊庑下等待着皇帝的召见。   为着昨夜萧蛮的事情,众大臣们簇作一团的商议着解决办法,烨王、贤王和肃王被群臣簇于中央。烨王老成持重,而肃王卓然秀挺,便放眼望去,于群臣之间,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材。   杜若宁独自一人站在一侧,于这乌苍苍的男人群中,一袭白裳,简直仿似一株清丽出尘的山茶花一般美丽动人。   她记得那本书中说,但凡杜若宁出场,这世间的男人都会不自觉的被她吸引了目光,为她颠倒痴狂,是因为她的美,也是因为她独特的气质。   当然,她也能引得朝臣、王公大臣,乃至是太监们,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所以,在那本书的后半篇里,为皇帝的裴嘉宪死后,作为太后的杜若宁,还曾跟一位名叫顾泽海的顾命大臣,以及好几位太监,乃至烨王,都曾有过暖昧不清的关系。   她利用太监、权臣,王公们来巩固着自己和儿子的位置,也舞弄着权柄,直到死的那一刻。   所以,杜若宁想当然的认为自已能倾国倾城,颠倒众生。   可是此刻,她就站在这些掌握帝国权势的男人们面前,一袭白衣,仿如山茶,但这些男人的目光中压根没有她。   他们谈论的是在雁门关要如何拿下代州的掌控权,是要如何一步步架空阴山王府,是西南今春雨多,要如何防汛,黄河堤坝又该再补贴多少银子下去来维修。而神出鬼没的萧蛮,又该如何应对。   金瓦翘檐之上,便是湛蓝的天域,那些男人们站在一处,所谈,所言,没有一句是与她相关的,他们根本就没有看到她。   唯独五皇子裴品钰,裹着件不知熊皮还是狼皮的东西,头发当是有人新替他梳理过,站在那里,惴惴不安的像个孩子一样。时不时的看她一眼,便害羞的低下了头。   “四哥,父皇会,会答应吗?”裴品钰忽而就问裴嘉宪。   裴嘉宪正在与烨王说着什么,停了停,侧首看了裴品钰一眼,白皙而又俊美的脸上顿时一扫冷肃,笑的格外动人:“不过一个女子,只要你欢喜,无论父皇还是四哥,二哥,都会随你之意。”   烨王亦是一笑,大掌拍上五皇子的肩膀,拍的他往前仰着。杜若宁咬着唇,温暖和煦的五月,她却抖的像片叶子一样。   朝臣们目光终于投了过来,投在她身上,却皆是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别有深意的笑。   终于,等皇帝传她进去,问她是否同意赐婚时,杜若宁深深往外吐了口气,便答了声:“臣女愿意。”   她也是到此刻才发现书中所言,没有一句是真的,她要真想达到自己的目的,人精似的烨王,金刚不坏的裴嘉宪,她全都拿不下来,要真说有人能为她所用,恐怕也只有五皇子裴品钰了。   太后熏了一夜的麻贲,今儿一早起来,又熏了半晌,居然清醒了许多。   昨儿还是颓花残枝,横七竖八满地,今儿一早起来推开窗子,庭院中早已摆满了盛放的芍药与月季,海棠,晚牡丹,满庭芬香,惹来鸟语阵阵。   再听得一阵阵的脚步声,俩小家伙一前一后就冲了进来。裴琮在跑,壮壮在追,绕在太后的床前转了一圈儿,又跑出去了。   “若宁呢,她那位麻贲是个好东西,只不过嗅了些味儿,哀家昨夜一夜无梦,憨睡到天亮。”太后笑眯眯的说。   王姑姑道:“听说是昨夜五皇子亲自求的赐婚,皇上要把杜姑娘赐给五皇子作妃,一早儿就传到东内去了。”   “有这事儿?”太后顿了良久,却是道:“杜姑娘的心机,怕不是老五能应付得来的呀。”   王姑姑笑道:“奴婢也这么觉得。但是,柳公公说,皇上说了,五皇子天生愚钝,就该配一个聪明些的妻室,也是为了他的子嗣着想。”   太后又道:“风闻昨夜到处在喊捉刺客,捉着了不曾?”   恰罗九宁进来,接过话头儿,答道:“说是跳进太液池中去了,迄今为止还不曾捞出来呢。”   太后眉头皱的愈发紧了:“太液池那般的大,要真跳进个人去,岂是能捞出来的?罢了,要真是淹死了,过两天自会浮上来的。”   罗九宁不觉得萧蛮会死。   在那本书里,萧蛮除了上天入地,简直无所不能的人,又岂会轻易死去。谁知道他趁乱躲到了何处,又在暗处使着什么坏呢。   “皇祖母,明儿就是端午了,您要不要我搀着您,咱们一起到御花园中逛上一逛?”罗九宁笑问道。   太后笑着就开始摇头了:“哀家要逛,也得是乐游原,曲池苑,再不济还有青龙寺,寺中的樱花虽说败了,但那寺里的方丈鉴真禅师经讲的好,哀家也很乐意听。相比之下,御花园又有甚逛头?”   说的时候兴起,一想自己腿上的褥疮,太后的眸子就又黯淡了:“也罢,哀家腿脚不便,明儿又是正日子,出不去,今儿一早,你和老二媳妇带着俩孩子去趟青龙寺,见一回鉴真禅师,也替哀家到佛前上柱香,如何?”   罗九宁笑道:“壮壮自打生来,似乎还没入过寺呢,是为皇祖母上香,他们兄弟求之不得了。”   且说这厢,都水监长丞顾泽海率着宫廷侍卫们,几乎将整个太液池水域翻了个遍。   而肃王裴嘉宪一袭缂丝质的青袍笔直,站在岸边笼翠的烟柳之间,直勾勾的盯着白茫茫一片晨雾的湖心之中,隐隐间赤色的走脊兽梁。   “王爷,微臣率人已经打捞多遍,不论萧蛮是生是死,此时也该浮出水面了,他肯定不在水中。”顾泽海撑舟至裴嘉宪面前,抱拳言道。   继而压低了声音,他道:“微臣觉得,他必定是逃到了蓬莱仙境,如今就在废太孙处,咱们何不包抄,人赃俱祸,将那萧蛮和裴靖一锅端了轻省。”   皇帝最恨的,就是骨肉相残,而废太孙是他疼了近二十年的大孙子。   裴靖一而再再而三的坑裴嘉宪,此时,蓬莱仙境依旧是裴靖的陷阱,目的,就是想诱裴嘉宪前去。   萧蛮既能逃到蓬莱仙境,一夜的功夫,肯定已经出宫了。而裴嘉宪要是登了岛,就少不了一个,故意迫害侄子的罪名。   到那时,皇帝便再喜爱壮壮,又岂会让裴嘉宪为帝?   皆是狐狸,裴嘉宪也不会上裴靖的当。   “再等等吧。”他道。   初夏时节,本就是趁车出游的大好时机。太后特赐凤车予两位重孙,罗九宁和烨王妃也是有幸,能够趁坐一回太后娘娘的凤车。   这凤车的车轮的雕刻与装饰尤其精彩,其中心以象牙雕制成莲花的图案,车轮周围均衡地分布着象牙制成的镂空花图案,并间隔金丝镶嵌,沿着车轮的周长,上下两层密布着的几百粒宝石,更增添了珠光宝气的皇家风范。   车内一应扶手,但凡可能磕碰之处,全用小牛皮软包着,车体又宽广,俩孩子又是翻跟斗又是斗拳的,在车上玩了个不亦乐乎。   烨王妃昨儿一夜不曾睡好,今儿一早起来,又听说昨夜北宫差点进了刺客,连着神经紧绷了几天,这时候连话也不想说,倚着两只引枕便懒歪歪的斜躺着。   凤车出皇城,虽说从朱雀门到明德门,整条大街全部戒严,但正是因为戒严,长安城的百姓以为是太后出巡,各处路口上皆是围了个水泄不通。   “阿宁昨夜睡的可好?”烨王妃懒歪歪的坐着,望着那绣着银菊的缂丝质纱帘外隐隐绰绰,如山如海的人头,有气无力的问罗九宁。   罗九宁一直盯着俩孩子,也是防着他们在玩的时候不小心,要一个碰了一个,漫不经心的应道:“我睡的很好,二嫂怎么瞧着不甚精神的样子?”   便是脾气再好的人,叫俩孩子闹上一夜也会火大,更何况烨王妃的脾气还不怎么好。   她道:“今夜咱们只怕还出不得宫,毕竟明儿是端午正日子,丽妃娘娘操持着,明儿有大宴。你瞧这撕不开的俩孩子,不如今夜,叫他们于你一道儿睡去?叫他们闹上一夜,只怕你也会与我一般,没什么精神。”   罗九宁笑道:“使得。”   小壮壮太憨,而裴琮又故意牵就他,俩人好的几乎要穿一条裤子了。   壮壮一听今夜还能跟哥哥一起睡,乐的扑过去就把裴琮给抱住了,亲了他一脸的口水,裴琮一边嫌弃的揩着,一边也往壮壮脸上吐着口水,俩人打了个不亦乐呼。   “冤啦,太后娘娘,冤啦,求您给臣妇作主哇。”才到青龙寺外,俩妯娌才准备要下马车,外面一个女人撕声裂肺的叫着。   烨王妃早知道太后和皇上要考验自己,一听外面有人在叫,也知这只怕是皇上派来的人,立刻就来了精神:“王少使,外头是发生了什么事,何人在此喊冤?”   王少使,本名王婕,是北宫中的少使女官,也是太后钦点,来伴二位王妃出行的。   她上前奏道:“禀娘娘,是废太子妃佟氏的兄弟,佟谦之妻马氏,她言自己嫁予佟谦才不过三日,佟家便遭了抄家之祸,而她自已的娘家父亲马通,也不过区区一介朝奉郎,举家之力给她备的嫁妆,如今全叫官府查抄,她觉得冤屈,想要问官府讨回自己的嫁妆而无门,只能求助于两位王妃。”   太子妃佟氏被废,连带佟家一门上下全部被没入大狱,审判定罪之后,几乎举家流放了。   这位马氏,嫁人不过三日,虽说免了流放之刑,但一个妇人的嫁妆,通常来说,意味着一家子人半数的家产,真给抄没了,这马氏的后半生可就无着落了。   “阿宁,你觉得此事该如何办?”烨王妃不敢先出头,转而问罗九宁。   罗九宁向来是个不会拨尖抢先的,道:“马氏与咱们一般,皆是妇人,这是遇到难中了,才敢撞到咱们面前来,二嫂您说吧,此事该哪何办,我全听您的。”   烨王妃此时正想表现自己的胸怀与德才,遂道:“王少使,你去告诉那马氏,今儿我和肃王妃一起驾临青龙寺,是为了替太后上香而来,此事我们知道了。   再有,你命她暂且回去,等过会子,我自会派人上门,与她商议她这委屈该要如何来办。”   王少使听了,自然就去给那马氏回话儿了。   马氏之所以来,当然也是因为有人的指点,此时也不再胡搅蛮缠,带着个小丫头,就回家去了。   且说烨王妃下车之后,与罗九宁在大殿里同上了一柱香,俩人便分开了。   她唤来自己的贴身嬷嬷胡氏,在青龙寺后殿那樱花早落的树丛中缓缓走着,问这胡氏:“嬷嬷,你说马氏这事儿,该怎么办?”   胡氏道:“才嫁过去三日的新妻,就因为夫家祸罪,嫁妆就给官府抄了,这事儿自然是官府的不对。须知,官府就算抄家,也得问个缘由吧,这跟白抢有什么差别?”   烨王妃咬着牙就嘶起了气儿来:“但是,官府奉的可是皇上的谕令,而负责查抄佟家的人,正是咱们王爷呀。”   烨王是有名的雁过拨毛,铜碗豆上都能刮下二两黄金的主儿,说是他,这事儿就另当别论了。   胡氏一听,就害怕了:“那这事儿,咱们不能声张啊。”   烨王妃咬着牙说:“谁说不是呢。这样,你此刻就回王府,从我的私库里娶上五百两纹银出来,半夜悄悄去趟马朝奉家,就对那马氏说,这五百两银子,抵她被抄的嫁妆,叫她往后好好过日子,勿要再闹了。”   要说烨王抄佟家的时候,可没少中饱私囊,而烨王府的帐,一向由烨王妃管着,五百两银子,不过九牛一毛而已。   拿银子摆平这事儿,当然是上上之策。   作者有话要说:  裴嘉宪:到处都是事情,忙   烨王:忙到没时间和老四勾心斗角   五皇子:杜姑娘越看越好看   杜若宁:满朝文武爱上我的剧本了,作者,你这剧本不对   顾泽海:我没有,我不会,我只想好好当个顾命大臣 第112章 厌胜之物   再说罗九宁这儿,于正殿里上完香出来,她便带着壮壮和裴琮两个,要去见那鉴真禅师。   这鉴真禅师,事实上并非中士人士,而是一位土蕃人,而且,还是土蕃王朝的一位蕃邦王子。   当初,皇上征战土蕃时,将他俘虏至此。而这鉴真禅师原本一把屠刀横扫高原,所向披靡的,结果被俘之后,于牢中受了感化,居然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如今一口汉话说的极溜不说,于经义,也有超乎常人的理解。   罗九宁一直听闻鉴真禅师的大名,却从不曾见过他,只听传说,还以为是个非常慈详的老法师,谁知一见之下,竟见这禅师一幅粗髯,浓眉入鬓,一件僧衣松松垮垮,遥遥嗅之,满身的酒肉臭气。   这竟是个酒肉和尚。   “壮壮,琮儿,来拜一拜禅师,并于他说,你们的皇□□母问候他安。”罗九宁压下心中狐疑,对俩孩子说。   俩孩子抢着一只蒲团,争先抢后的跪了,脑袋碰到一处,叽哩呜噜的说着。   鉴真禅师见这般粉团玉琢的两个孩子,也是觉得可爱,示意小沙弥将他们搀扶了起来,示意罗九宁坐了,手中一只串珠捏的刷啦啦作响,便是问:“但不知太后如今身体可还安康,皇上,洒家亦有一年多不曾见过了,他可还安好?”   罗九宁道:“劳禅师费心,都安好。只是皇祖母近来叫褥疮繁缠,昼夜不得安稳,很是苦恼。”   鉴真禅师哼的一声,道:“褥疮不过小症侯而已,身生为人,就难免造下恶业,有恶业,自然有冤亲债主,太后不过是年青时积攒的恶业太多,如今人老了,又在病中,阴气滋盛而阳气衰,那冤亲债主们自然就寻来了,要扰的她生魂不安。”   恰此时,烨王妃也进来了,上前便问了一句:“以禅师来看,此时该如何是好?”   鉴真禅师道:“洒家自有一套攘鬼的法子,能替太后娘娘镇压她身边围绕着的冤亲债主们,只是太后虽说信佛,但对于洒家这套法子,却有颇多的怀疑。你们要真信洒家,就请洒家悄悄入宫,替太后攘上一回,她的病,自然会应法而好。”   烨王妃蓦然已是一喜:“徜若果真如此,也不知禅师要怎样,才肯出山?”   鉴真禅师哈哈笑道:“洒家一个出家人,只要你们多替佛菩萨捐几尊金身便好,普渡众生于苦海,是洒家的天职,又岂会再要报酬?”   烨王妃一听,就更欢喜了:“那不如……”   “二嫂,子不语怪力乱神。佛法虽也讲超渡,但为人怪在自渡,而且攘这一字,当不出自于佛家,反而乃是厌胜之术。莫说宫廷,便是平民百姓之家,也不能轻易行厌胜之术。概因神要敬,鬼要驱,厌胜之术,却是反其道而行之,驱神敬鬼,使不得。咱们还是多替太后娘娘念几卷经书的好,你说呢?”   烨王妃一听就不高兴了:“阿宁,不是二嫂说你,一个薄药你都治了好几天了,到如今还没有一丁点儿的踪影,我只知道如今太后褥疮严重,能替她缓解一时半会的痛苦,无论任何法子,我都再所不惜。”   两妯娌意见相左,烨王妃自恃为长,再上前一步道:“行了,既阿宁不肯,鉴真法师就由我一人来请,入宫为太后娘娘攘鬼,驱冤亲债主。”   “不行。”罗九宁断然道:“皇家自是一体,此时咱们妯娌意见相左,便二嫂觉得您自己是对的,这事儿也得报到皇上跟前儿,叫皇上来辩,你不能私自请鉴真法师入宫。”   烨王妃莫名就怒了:“四弟妹,我是你二嫂。”   “二嫂,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事儿您果真要作,就别怪我此刻便报到父皇那儿去。”   当着鉴真法师的面,俩人又还各带着一大堆的婆子婢妇,全在廊下站着呢,烨王妃欢欢喜喜出宫,叫妯娌当面顶了一通,此时虽说尚还有涵养,但面子上已经有些挂不住了:“罢了,那咱们竟早回宫吧。”   说着,她便命令陪伴的乳母:“去,把琮儿抱过来,咱们回宫。”   鉴真法师虽说一脸的凶相,但确实为人和气而又洒脱,听说俩位王妃意见相左,也就不再说这事儿,一手合常走到裴琮与壮壮面前,也不知怎么变的,忽而手一抖,手中已是两串细细的青金石小串珠。   他道:“洒家与俩位小王子也算有缘,这两串珠子,也是洒家亲手雕成,赠予两位小王子吧。”   裴琮个头高,抢了更长,珠子更多的那一串儿,壮壮个头矮,拿的自然是短的一串儿。   且说,两位王妃一起从寺中出来,在外头的时候还好,等上了凤辇,烨王妃的脸就垮下来了。   而且,她心中有了怒气,言语行动上自然就要带着些儿,就比如说,俩孩子在一处顽闹,原本是件很愉快的事儿,在烨王妃的眼中,便也显得刺眼了起来。   裴琮抢到的一串虽说串珠长,亦够大,但是,只是一串普通的串珠而已,而壮壮抢到的这一串,虽也是青金石,但上面却是凹凸有致的,雕的是天龙八部。   所谓天龙八部者,自然非人,而是梵天之众。   比如夜叉,比如阿修罗,再比如好舞的乾达婆,总之,每一只珠子都雕的精美纷呈。   而孩子呢,又天生爱看这些花花的东西,于是,裴琮顽了会儿自己的,觉得无甚趣味,便伸手来夺壮壮的串珠:“弟弟,给我看看好不好?”   壮壮倒是大方,小脸上一脸的认真,竖了一根指头:“只准看一眼。”   裴琮既抢到了,凑在光下越看越又趣,又岂会只看一眼就罢?他一把将自己的推给了壮壮:“好啦,弟弟,我把这串送你,你这串给了我,好不好?”   “不好,还我。”壮壮扑过去就要抢。   烨王妃给吵的头疼,语气便也有些恶:“不过一串珠子的事儿,裴琮,难道你还缺这样一串珠子不成,还了他。”   但凡一样东西,只一个人玩,有什么意趣,小孩子之间,那怕一堆狗屎,只要两个人都想要,那就成宝贝了。   裴琮摇头:“不给。”非但不给,他还一把搡出去,就把壮壮给搡撞到了马车后面的轿厢。虽说轿箱上整体蒙了小牛皮,但是边角上还是压着木头的。   壮壮后脑勺撞在上面就是咚的一声响,而他天生就是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削死他,六亲不认的性子,直接小拳头一攥,一拳捣上裴琮的眼窝,把自己的串珠抢了回来,连爬带滚,就钻进了罗九宁的怀中。   烨王妃搂过裴琮来,见他一个眼眶呼啦啦的往起来肿着,顿时声音就厉了:“阿宁,便再是孩子,你也该管管裴禹的手吧,连哥哥的眼睛都能打成这样,假以时日,他岂不是要乱杀人?”   罗九宁搂着壮壮,俩母子一样的理直气壮:“二嫂,孩子之间打打闹闹很正常,壮壮也没少吃过他二哥的拳头,徜或这会子俩人都生气,冷静冷静,过会子再玩,您说呢?”   烨王妃气的不行了,也是瞧着马车到了靖善坊,过坊便是自个儿家,为了要回府去处理马氏的事情,借故发作,便道:“罢了,同趁一车,要只是受点儿小伤也就罢了,徜若裴琮给裴禹打死了,我找谁说理去?”   ……   且说这厢,凤驾缓缓,继续往前走着,忽而烨王妃就唤道:“王少使,停车。”   王少使在外,是步行的。旋即扬手停了车,她道:“王妃,但不知您有何吩咐?”   烨王妃一把打起帘子来,便道:“单独分出一辆辇车来给本妃备着,本妃要回家。”   “娘娘,咱们今儿出来趁的可是凤辇,您瞧瞧这两旁围观的百姓们,此时替您分车已是不妥,您要回府,便是侍卫,也得本官替您调拨,能否请您稍等片刻?”王少使问。   烨王妃道:“快点,我怕再多在这凤车上坐会子,会有性命之忧。”   “二嫂,放下车帘,但凡有任何事,咱们回宫再说。”罗九宁的声音忽而就厉了。   便民间,或者公侯之府的妯娌,等闲也不会当面吵架,更何况还是皇家的妯娌。烨王妃虽说一直心存怒气,但总归还是压着的,岂知罗九宁这是当着女官和仆从们的面,就要给自己没脸了。   “阿宁,说句难听的,如今鹿死谁手还是个未知数,你总还得叫我一声二嫂,难道你罗家的二叔就是这样教你敬尊长的?”她这是暗刺罗宾尚在契丹一事了。   罗九宁淡淡道:“既二嫂也觉得丑,何不回了宫,咱们单独撕下里,抛开脸面说个清楚,又何必在这大厅广众之下下车?”   “我要回府。”   “你不能。”   烨王妃益发的怒了,忽而一把拉开凤车那道两道织金缎面镶着珠翠的车帘,转身便准备要下车。   但就在这时,忽而不知何处飞来个什么东西,竟是直冲着烨王妃的脑门而来。   罗九宁眼疾手快,一把将烨王妃给推开,自己也伏身一躲,俩人皆伏到了车毯上。   而这时,外头的侍卫们同进簇拥了过来,女官、宫人、奶妈,仆妇,后面一辆辆的马车,人,马,两旁路上的百姓,全都挤到了一处。   烨王妃摸了把脑袋,脑袋还在,但是马车里多了一只草扎着的小人儿,上面赫然的书着烨王裴钰正的大名,以及生辰八字。   方才才在说厌胜,而这,恰就是个用来诅咒烨王的厌胜之物。   烨王妃气的一把捏上厌胜,一把撕了上面的针,正准备出去吼一通,让王少使派人去捉拿扔这厌胜之物的别有用心之人。   罗九宁一把夺过那人偶,狠手就撕成了两瓣:“二嫂,你不该不知道,不止皇上要试探咱们,辽国的探子也在蠢蠢欲动。本来就是在人潮泱泱的大街上,多少侍卫们严以戒待,此时本就是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时候,你在这大街上调拨车辆人马不说,还公然掀帘子,徜若这不是个厌胜,而是一支毒箭呢,此时你的性命会在何处?” 第113章 夫妻一体   烨王妃这时候才清醒过来,刷的一把放下帘子,吩咐王少使道:“王少使,不必再分调车驾,即刻送我们回宫便是。”   待到晚来,皇帝亦在,裴嘉宪,烨王,还有今儿一早才给赐了婚的杜若宁和五皇子裴品钰,亦凑到了北宫,一起在太后娘娘面前凑趣儿。   为了皇帝的赐婚,今夜太后特地吩咐御膳房,就在北宫之中,要与皇帝,几位王爷们开个小家宴。   因是家宴,后宫但凡有宠的嫔妃们,自然也要前来。   至于丽妃,只要有宴,她向来都要盛妆,抢去全场的风头。   宽敞的偏殿之中,此时太后与皇帝坐于主位,而丽妃就坐在皇帝身边,至于别的妃嫔们,自然是按等级依次排列的。   唯独烨王的母妃德妃,虽说已然六十多岁,也早已民出家向善,皇帝还是差人去请了她一回,但她拒不肯前来。   是以,她的位置向来都是空着的。   而裴嘉宪三兄弟坐在左侧下首,烨王妃和罗九宁,并眼看就要为五皇子妃的杜若宁却是坐在左侧的上首,紧邻着太后娘娘的一侧。   为防太后娘娘听了嫌吵嫌烦闷,大厅中央并不备舞乐,只是摆满了各类开的正浓艳的鲜花。才从乐游原上采下来的山茶、芙蓉,一株株还带着夕露的温热,香气扑鼻。   听说俩位王妃在靖善坊险些遇刺,她抽了抽唇角便道:“我家阿宁向一是最乖的,从不肯行差踏错一步,倒是老二媳妇,不过俩孩子动动手罢了,就这,也值得你半路下车?”   太后于这后宫之中最厌烦的,就是丽妃了。嫌她没规矩,嫌她护短爱显摆,但是今儿,她也觉得是烨王妃不对:“你们在外,街道全部戒严,侍卫们严阵以待,线路皆是规划好的,半路停车,有那起子生着反骨,抑或乱臣贼子们的后辈混在人群之中,那怕只是放上一支毒箭,俩孩子的金尊玉体可伤不得,所以老二媳妇,这个可是你不对。”   烨王妃心中着实闷气,但也是给烨王的厌胜给吓坏了,铁青着脸站了起来,行到大殿中央,先对着太后与皇帝一拜,再遥遥对着罗九宁屈了个膝,道:“今儿确实是我不对,倒是差点儿害了俩孩子,自打一回来,我心中便一直在懊悔了。皇祖母,父皇,便你们有任何的责罚,媳妇都没有任何怨言。”   她肯认错,又坦荡,皇帝和太后对视一眼,自然是满眼的欣慰。   “你以为去了趟青龙寺,还拒绝了鉴真法师的厌胜之术,又在回程的时候出了一回,风头,皇上和太后就会心属于你?”杜若宁就坐在罗九宁身侧,浅笑一声,低声道:“且不说烨王妃是良臣之后,便德妃,你以为她一直在寺中吃斋念佛,于这宫中就没有任何份量了?皇后之位,是你的囊中之物?”   罗九宁舔了舔唇,低声道:“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况且,你还没成皇家儿媳妇了,我和二嫂的事情,你少来挑拨离间。”   杜若宁勾了勾唇,低声道:“我是没可能作皇后了,但是你记着,只要我在,你就休想。”   说着,她蓦地站了起来,笑着端了杯酒,却是转出椅子,走到了烨王妃面前,将酒递给了她,低声说:“二嫂和四嫂甫一出宫,就遇到被黜了的佟家,原本的宗正寺少卿佟谦的妻子马氏,而马氏新嫁不过三日,却连嫁妆都叫官府给查抄了。二嫂原是相怜这天下间的妇人们,也相怜马氏,想要急着回府,过问并处理马氏的事情,才会半路下车的,我说的对不对?”   烨王妃半路下车,是因为气恼罗九宁,与那马氏并没有多大关系。   她为人在这方面还算正直,但此时杜若宁当面给台阶,不好下,也不好不下,就格外为难的,站在那里,也不好接那杯酒。   不过,皇上和太后一听这话,顿时二人对视一眼,那目光里显然就是赞许。   “至于四嫂,她本出自平民百姓之家,自嫁过来便得肃王殿下的疼爱,自然不知道这世间女子出嫁之后的疾苦,说到底,总还是比二嫂更天真些个。”杜若宁不着痕迹的,就又损了罗九宁一句。   太后与皇帝虽都不曾接这话,但到底觉得,烨王妃的处理要更体面些了。   杜若宁愈发得意,硬将手中的酒盏递给了烨王妃:“于父皇敬了这盏酒,再谢个罪,这事儿就算过去了,二嫂您说呢?”   烨王妃接过那盏酒,咬着唇,欲要往皇帝面前去,又回过头来望着罗九宁。   毕竟方才那枚厌胜砸过来,可是罗九宁不顾一切的扑开了她,此时让她踩着罗九宁去讨皇帝与太后的好儿,烨王妃简直作不到。   不过,就在这时,罗九宁亦站了起来,手中捧着杯酒亦转出了桌子。   “杜姑娘以为,你害壮壮的事情,我不知道,裴嘉宪亦不知道?”捧着盏酒,擦肩而过时,罗九宁问杜若宁。   杜若宁明显的气怯了一下,概因这事儿裴嘉宪知道,只不过,他的敌人一直是萧蛮,从未当她正经当个敌人看过,所以才未追究此事。   “你以为,你帮烨王妃这样打个圆场,她就会顺着你的杆子,踩我一头?”罗九宁又道。   顿了顿,她道:“正直是一种美德,但是似乎你于生俱来,身上并没有这种美德存在。”   越过杜若宁,走到烨王妃面前,她道:“皇祖母,父皇,我和二嫂是为了俩孩子,当时在车上斗了些小心眼的私气,与马氏的事情并无关系。”   烨王妃望着头凑在一处,正玩了个不亦乐乎的裴琮和壮壮,应合道:“恰是。俗话说得好,皇帝不急太监急,俩孩子打完了又是好兄弟,倒是我们妯娌为了孩子,反而耍起小脾气来,是臣媳的不对,当时将孩子都曝露在危险之中。”   说了真话,烨王妃自己先就松了一大口气,当然,也离杜若宁远了一点,站到了罗九宁的身边。   皇帝那些老些个儿的嫔妃们先就哄堂大笑了起来,便丽妃也是噗嗤一声。   为了孩子打架而着气上火,这实在是寻常不过的小事,但也是大多数为人母的女子,避不过的事儿。   “至于马氏的事儿,臣媳觉得,这不单单只是马氏一个人的事儿。自古以来,礼教便言,男主外而女主内,为人妇者,要三从四德,要于丈夫言听计从,丈夫在时从夫,丈夫去后从子,于一个家庭来说,也不过附着,连话语权都没有,为何夫家出了事,却要受连坐?   这事儿,难道不是应该于律法之中改了根本才对?”   罗九宁顿了顿,又道:“所以,臣媳觉得,此事要改,当改的是律法,而非马氏一人的命运。”   太后未曾语,皇帝倒是深深的点了点头,显然,这话是说到他心坎上了。   俩妯娌同时归坐,俩孩子缠在一处,也不知在玩些什么,低声叽叽呱呱着。   烨王妃吃了两杯酒,又与罗九宁两个闲话了几句,总觉得丈夫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   她也知道自己今儿没踩着罗九宁在皇上和太后跟前讨宠献媚,丈夫肯定是不高兴了的,但是生身为人,又还是清官之后,烨王妃总懂得一个君子有可为,有可不为。   她叫丈夫盯的心慌,遂站了起来,借着个想要小解,便离开了正殿,叫两个婢子伺候着到了后面的角房里,准备要小解。   俩个婢子替她备好了满盛着香木末的檀香马桶,替她将包着软褥的马扎子放在上头,烨王妃正准备脱裤子,忽而便听外面一声冷斥,正是丈夫的声音:“都给本王滚出去,滚!”   “马氏,你莫不是疯了,方才杜姑娘替你抬轿子,你当时为何不借她的话,把佟家那马氏的事情抬出来说,皇上和太后,自然会于你高看一眼。你倒好,陪着罗氏一起出丑,非要拿孩子说事,叫人饴笑大方。”说着,烨王啪的一个耳光就搧了过来。   烨王妃着了一耳光,面颊火辣辣的痛,蓦地也扬起头来:“你还好说这个。我且问你,查抄佟郑两府,你搬回府的东西多到两座大库都装不下,那事儿要是败露出来,皇上会饶了你?你以为他把佟家那马氏赶到青龙寺去,就仅仅只是想考考我和罗氏两个?”   “皇上除了考验你和罗氏,也意在敲山震虎,让本王往后查抄各府的时候收敛一点,这个本王又岂能不知?但是,没有本王,佟郑两家能那么容易就倒的一干二净?”烨王道:“本王拿的,是自己该得的。倒是你,一点为嫡妃的脏腑都没有,本王真是错看了你。”   言罢,他忽而招手:“马氏,过来。”   烨王妃咬着牙,就是不肯靠近。   “马氏,本王叫你过来!”   烨王妃狠命闭上眼睛,颤抖着,把面庞凑了过去。   她是个男相,生的并不算太美,皮肤也不算太白,但此刻,在烛光之下,脸色分外的白,脸上那巴掌印子,亦是分外的清晰。   而烨王毫不犹豫的伸手,啪的一声,便又是极清亮的一耳光。   专打脸,便是要叫她无法再到宴席上去,让她便回到府中,见了自己的丫头们,也只会被得屈辱,丢人。向来,这都是烨王怒极了之后的作法,他平时尊着她,但徜或怒极,就会搧她的耳光,叫满府上下的人都知道,王妃被惩罚了。   高兴的时候,欢喜的时候,他会说夫妻本是一体,是两颗同根的大树,你荣我荣,荣辱与共。   但生气的时候,恼火的时候,他只会给她巴掌,叫她知道,在连丫头们都不能虽意掌脸的宫廷里,她连一个婢子,一个宫人都不如。   烨王妃气的整个人都抖了起来,而偏巧这时,一直觉得烨王神情不善的罗九宁烨王妃要吃亏,也随后赶了来,见几个婢子缩在一处,再紧赶几步,一把推开门,恰就瞧见烨王一巴掌欲要搧到烨王妃的脸上。   “二哥今年也有三十八了吧,便是年青人,也懂得个夫妻一体,此荣便是彼荣的道理,父皇和皇祖母还在等着二嫂一起过去吃酒,大家同乐,您倒在此打起人来了?”罗九宁也是毫不嘴软,一句就顶了上去。   烨王本就因为罗九宁方才抢去烨王妃的风头,壮壮和裴琮两个之间,皇帝也是更喜裴禹而在气恼,既见罗九宁,胸中那股子怒火,就冲着罗九宁来了:“呵,罗氏,本王上一回见你的时候,还是三年前的端午,你还叫裴靖堵在颗树后……”   “阿宁,你走,你快走,你二哥不过是喝多了嘴里胡浸呢。”烨王妃见丈夫冲着罗九宁去了,也知道丈夫虽向来隐忍,不擅发怒,但此时当着罗九宁的面揭短,揭出当年她和裴靖的丑事来,至少在宫人面的面前,她的脸可就丢光了。   所以,她想把罗九宁给支走。   但就在这时,罗九宁只觉得自己肩膀忽而叫两只温热的大手按上,耳连旋即一人道:“阿宁,二嫂,你们暂且出去。”   来的竟是裴嘉宪,先把罗九宁推出去,再接着,把烨王妃也推了出来。   烨王妃见裴嘉宪俊面泛着些潮红,两只如丹漆似的眸子里满是杀气腾腾,才出了门,忽而觉得不妙,刚折过身去,便见裴嘉宪提起拳头,一拳直接就揍到了烨王裴钰正的眼眶上。   “打女人,二哥,你算得什么男人?”他嘴里问着,就是一拳。   烨王虽没有裴嘉宪的身手,但也是每日不辍于武的,下意识的一拳也捣了过去。   裴嘉宪紧接着再一拳,烨王直接就他给揍趴到了那只满盛着香木末的恭桶上。   烨王妃顿时撕心裂肺一声尖叫,隔着不远的,罗九宁先就冲了过来,紧接着几个宫人,女官,嬷嬷,太监,瞬时便将屋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第114章 夫妻相偎   “朕记得你们兄弟上一回打架,还是老四十二岁的时候,怎么,都一把年纪,胡子拉茬,当着孩子们的面打架,光彩否?”   还是皇帝亲自赶来,才将俩人给撕掳开。   一间王妃们补妆,休憩,或者出恭的小闺房内,镶云母的紫檀屏风给砸成了几大瓣,云母贴成的美人鼻子丢了眼睛丢了,歪躺在地上。   恭桶里的香木末子雪白色的波斯长毯上,像一摊污秽一般。妆台上两个王妃的妆奁全都打翻在地,胭脂,水粉,金玉首饰,洒在地毯上七零八落着。   而烨王裴钰正就倒在妆台上,艰难的抬起头来,他扯了方帕子过来揩着自己的脸,一字一顿道:“父皇,四弟在外带兵多年,不说别的,拳脚功夫自是精进得很,您瞧瞧儿臣这脸……”   摇摇晃晃的扶着妆台站了起来,在一众宫人们的惊呼声中,他摇摇晃晃走至皇帝面前,踉踉跄跄好不容易站稳了,甩着袖子道:“儿臣年少轻狂时苛待过四弟,或者在四弟的心中,非命不能以偿,这个,儿臣也只有认了便是。”   “当初那件事,不是已经过去了?”皇帝也是语带愠怒,命大太监柳航挥退了众人,转而问裴嘉宪:“你到如今还记着你二哥的仇?”   当初青楼事发,皇帝和德妃险些没把烨王给打死,当然,也曾压着给烨王道过歉的。   兄弟之间,按理就不该记隔夜仇,要真说裴嘉宪还记着当初的他,那皇帝就有点怀疑他的人品了。   烨王勾唇苦涩了笑,扯过烨王妃,转身便要走。   罗九宁就觉得纳闷儿了,方才分明裴嘉宪是为了给烨王妃出头,才出手揍的烨王。   这烨王当着皇帝的面一卖惨,竟就变成了,是裴嘉宪小肚鸡肠,忘不了往日仇怨了。   她正欲冲出去,为裴嘉宪辩上两句,便见皇帝人中的位置忽而凝起一条黑线来,颊侧亦是泛着一阵阵的青意。   若非见惯生死的人是不会懂的,这种青意,又叫死气,一个人徜或有了治不得的大症侯,身体上还没有显现时,偶尔隐约就会出现这种青意,这也就意味着,这个人随时会死。   就在罗九宁出手想要相扶的时候,皇帝手指着裴嘉宪,忽而直挺挺的,就往后倒去。   ……   半个时辰后,东内侧殿建章殿外的廊庑下,贤王、烨王、裴嘉宪与五皇子皆在,俩位王妃亦在,皇帝的嫔妃们更是密密麻麻的,全都跪在廊下。   皇帝方才晕过去了,而后被紧急扶往建章殿,而后,御医们拥了进去,而裴嘉宪呢,自然是受了太后好一通的责备。   皇帝或者体内病积的久了,此时才发作,但好死不活,恰撞在裴嘉宪打烨王的节骨眼儿上,那错,自然也就是他的了。   “四弟,徜若父皇有个三长两短,二哥饶不过你。”裴钰正顶着两只乌青的眼圈,恨恨言道。   贤王关心的却是更重要的事儿:“王中书和许侍郎方才进去了,你们说,徜若皇上醒来,是不是此刻就要传诏,立储君?”   烨王顿了顿,扬头望着灯火通明的建章殿,心蓦然就是一阵狂跳。   按理来说,皇帝知道,并授意他打击太子一派的佟郑两家,并在他抄家时,不曾过多的过问过他抄家后的情形,而他也将佟郑两家一大半的财产,转移到了自己府中,这时候皇帝对于储君的属意,当是在他身上的。   那半路杀出来的小壮壮是个意外,和裴琮相比,似乎比裴琮更内秀的多,所以皇帝动摇了。   这段日子,他一直焦头烂额,就是怕皇帝要改变想法。   而这一回裴嘉宪打自己,就仿佛天赐的良机一般,叫裴嘉宪惹恼了皇帝,那储君之位显然的,就要归到自己囊中了。   “二哥,三弟是永远都站在你这一边的。”贤王悄没声儿的,给烨王加着筹码:“便阴山王府一脉,也会一心一力,支持于你。你若怕老四掌着禁军,夜长有变,三弟此时就可以给杜虢飞鸽传书,叫他驰援长安。”   虽说觊觎帝位,但是烨王脑子不是清醒的:“兄弟间的事情是内斗,千万不可轰传出去,杜虢狼子野心,绝不可此时再叫他到长安来,咱们还是安生等皇上成谕的好。”   “你也真是的,打人就打人,烨王腰那般的粗,屁股上肉也多,你好不好的,为甚非得要打他的脸?”罗九宁原本是和烨王妃跪在一处的,膝盖缓缓挪着,就挪到了裴嘉宪面前。   殿廊下低垂着的宫灯照在她脸上,晕染着朦胧的暖光,她穿着件白底红面,绣着百蝶穿花的缂丝质大袖,半嗔半俏的眸子扫过来,却是瞪了裴嘉宪一眼,哑声道:“我都想好了你登基那日,自己该穿什么才好,看来,这一回你是无望于皇位了。”   北宫之中,只怕杜若宁也要笑断气儿了。   “阿宁。”裴嘉宪身材高大,便跪着的时候,也比罗九宁高出许多来。他缓缓凑了过来,声音亦是轻柔无比:“孤也以为,皇位非自己莫属,如今看来,咱们得俯首作臣子了。”   “你不悔?”罗九宁反问。   烛光下裴嘉宪眉温眼弯,笑的格外动人:“不悔。”   那本书里曾说,裴嘉宪登基之后,最信任两个文臣,一个是中书侍郎顾泽海,另一个则是尚书省侍许芳林。   许芳林其人才高,但性子古怪冷漠,而他的妻子顾倾城,原是大家闺秀,也不知怎的,据说是俩家婴儿错抱的,最后找到亲生父母,竟是一对商门夫妻。   那顾倾城从大家闺秀落为商户女之后,才嫁的许芳林,因其天性泼辣,俩人没少抖嘴打架,有一回顾倾城挨了打,一状告到裴嘉宪面前,裴嘉宪是当着朝臣的面扒了许芳林的裤子,命太监将其给揍了一顿。   他的原则,就是任谁能打谁,都不能打女人。   咬唇笑了笑,罗九宁道:“徜若烨王还能容得下,咱们就住在洛阳,徜或他容不下咱们,天宽地广,你也勿要再贪恋个王位,往后,我……”   裴嘉宪唇角勾的愈发的弯了:“你待如何?”   罗九宁一只小手自身后缓缓的移着,凑到裴嘉宪的身后,摸到他粗茧的指萤,用自己细软的指腹轻轻摩梭上去,一点点的轻扣着他的指心:“我作个女郎中,养你。”   宫灯中的烛花忽而啪的一声爆,廊庑下兜然一亮,裴嘉宪反握上罗九宁的手,哑声道:“好,那从今往后,孤和壮壮,就都交给你了。”   且说另一厢。   裴琮一直都想骗走小壮壮那串雕着天龙八部的青金石串珠儿,但是,一直以来都找不到法子。   就比如说,他说:“壮壮,咱们比赛拿花生投壶,一人十枚花生,谁输了就要把自己的串珠给对方哦。”   壮壮说行吧,你先来。   裴琮总觉得一个两岁孩子,肯定比不过自己,命宫人摆了只铜壶,站在六尺线外一只只的投,投进去了八枚,便得意洋洋等着壮壮来投。   须知,罗九宁制药的时候,总喜欢把壮壮带在身边,而壮壮和小阿媛两个闲来无事,最喜欢的游戏就是投壶,他每每总能把阿媛给赢哭的,又岂能不会玩这个。   两只小憨胖的手儿,壮壮站在六尺线外,糯米似的白牙咬着红唇,一枚又一枚,全神贯注,他竟是十枚全都投了进去。   一把抓过裴琮的串珠,他就有两只串珠儿了。   裴琮不能忍,又想了个办法,道:“壮壮,要不咱们来下棋,哥哥要瞧瞧,你棋下的好不好。”   才两岁的孩子,会下什么棋?   壮壮摸着圆圆的脑袋,摇头:“弟弟不会。”   “不会哥哥可以教你,但是,要是哥哥赢了,我可要拿走你的串珠哟。”裴琮简直快要笑了,当然,也觉得那串雕着天龙八步的串珠,自己唾手可得。   但就在这时,外面一阵轰闹,先是俩位王爷竟然不顾身份动起了拳脚,再接着,皇帝晕了过去,所有的宫人全都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到处乱走乱撞,而裴琮呢,趁机抢了壮壮的串珠,就钻到了桌子底下。   壮壮为了夺回自己的串珠,也钻到了桌子底下。   俩人没头没脑的打了一通,相互交换了串珠,又不知怎的和好了。   等从桌子底下爬出来,大殿中独剩花树,已然一个人都没了。   俩孩子于是蹑手蹑脚,又窜到了太后的寝殿之中。凑耳在外面听了半晌,壮壮悄声问裴琮:“是不是皇爷爷病了?”   “听着似乎是。”   “那咱们去东内?”   “我,我不去,你自己去吧。”裴琮才得了雕着天龙八部的串珠儿,得意着呢,当然不想跟壮壮一起去。   壮壮也是个勇敢的,小短腿儿屁颠屁颠的,竟真的就自个儿跑了。   今夜,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皇帝身上,就连平常最疼儿子的裴嘉宪和罗九宁,到此时都未曾想起来,自家的宝贝儿子究竟在何处,就更甭提别人了。   孩子本身就小,月光下沿着宫墙一路溜过了,竟是没有任何人发觉。   而壮壮呢,还是从建章殿后面,内侍们常出入的门窜进去的,竟是曲里拐弯儿的,一路就摸到了皇帝的龙榻边上。   “芳林,圣旨拟好了不曾?”尚书侍郎王涉侧首,问正在疾书的翰林学士许芳林。   许芳林挑了挑眉,薄唇一勾,道:“如今就只等皇上的金口谕言了了。”   这是传位诏书,由翰林学士起草,但最终,要书的是皇帝的旨意。   而刚刚才清醒过来的皇帝,为防宫廷之乱,此时也正在苦恼之中。嗫嚅良久,其实到此刻,皇帝自己都还没有选好,两个同样得力的儿子,自己究竟该要选谁。   选老四吗?   他虽得力,但是对于几个兄弟,那种沉于过往的死仇从不曾放弃过,选了他,就意味着葬送了废太子、裴靖、以及二皇子三兄弟的性命。皆是自己生的,皇帝能任由老四像打老二一样的,去收拾另外的几个兄弟吗?   当然不能。   脑子里也不知是怎么了,疼的仿佛要爆裂了一般,耳中嗡嗡作响,皇帝只觉得自己整个头都快要爆掉了。不,此时徜或给他一把斧子,他会亲手劈开自己的头,让它爆个痛快,概因他的头皮都在发麻,发胀,急到恨不能直接蹦起来,拿头去撞墙,不停的撞,好让痛苦减少一点。   那么,选老二呢?   选了老二,别人不说,老四一府首先就逃不掉,而裴禹,内秀又善良,又还聪明伶俐的孩子。皇帝因为喜欢他,特地命人入终南山,请了几位世外高人掐过壮壮的八字。   所有人都言,此子为帝,可以保大康六十年太平盛世。   难啊,于皇帝来说,两难的抉择啊。   “皇爷爷,皇爷爷,你病了吗?”就在这时,一只软乎乎的小手握上皇帝的手,拼命的摇着。   睁开眼睛,是个脸儿圆乎乎的小家伙,竟是坐在自己头顶的位置,鼻息呼嗤呼嗤,就在皇帝的脑门上。   “皇爷爷,你哪里痛呀?”小壮壮望着躺在床上的皇爷爷,因见他两眼赤红,但又面色蜡黄,显然是个病重的样子,极好奇的,就问道。 第115章 开颅放血   郫湿,不曾得过的人并不知道。   那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疼痛与痛苦,在人的骨髓之中,痛、酸、麻、胀,几种痛苦融合在一起,时而如刀在锯,时而如抽肠断筋,白日黑夜,从无一刻能够喘息。   但就算那样的疼痛,皇帝也忍受过来了。   可是,他忍受不了此刻整个头颅仿如要爆开的感觉,他觉得自己的头有千钧之重,重到全然无法抬得起来。   “皇爷爷的头,仿佛是要炸了。”对着天真的孩子,皇帝坦露了自己寻常无法向人坦露的,最脆弱的一面。   他的脑子里是溢血了,照御医们的诊断,溢血面非常之大。   对于脑疾,御医们向来是束手无册的,此时跪在一处,正在商讨究竟该怎么替皇帝止那脑子里的溢血。   小壮壮团在皇帝的头顶,煞有介事的,跟个大人似的双手环上他的头,低声说:“壮壮唱,爷爷睡。”   小家伙一脸认真的,哼哼叽叽就哼了起来,哼的,也恰是罗九宁哄他入睡时,经常给他哼的歌儿。   皇帝叫这孩子两手抚着,那种头脑欲裂的紧胀感居然稍微得到了缓释,渐渐就闭上了眼睛,睡过去了。   “王大人,咱们是否该把皇上唤醒,传位诏书还没拟好了。”许翰林压低了声音,问王侍郎。   王侍郎正欲去唤皇帝,几个御医却是赶了过来:“俩位大人且慢,此时皇上既睡着了,还是叫他睡一觉的好。”   “为何?”   “皇上脑中有溢血,此时让他动脑,无疑要加重脑中血崩,反而是睡着了之后,或者那血崩还能止住,咱们暂且等着吧。”   既御医这般说,俩位被传进来书遗嘱的大臣,也就随几位尚书,并国公们全退到外一进,跪在地上,等皇帝再度醒过来了。   ……   这一等,便是整整一日。   这种时候,整座皇城之中,底城的宫人们最轻松了,还可以忙里偷闲换个班儿,吃点东西,或者睡上一觉。而最辛苦的,则是诸位王爷与王妃。   跪到中午的时候,建章殿内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一日一夜了,此时大局由诸部尚书主宰,自然不劳几位皇子操心。   而不知皇帝到底会不会再醒,醒来之后还能不能临朝,皇子们为了避闲故,也是不敢过问朝政的。   而齐国公苏桓,又是宗正寺卿,宫中大局,此时自然由他主持。   苏桓与皇帝向来无话不谈,彼此引为知已的,虽说身为顶天立地一介男子,不可能搬弄小辈的事非。但是,徜或皇帝问及自己病中之时,谁孝谁不孝,大抵也就他最有发言权了。   眼看烈日起来,今日又恰逢端午,长安已经热的不行了。   “阿宁,你可曾见过壮壮儿?”裴嘉宪忽而问罗九宁。   罗九宁道:“当还在北宫之中,自有苏嬷嬷她们照料着,怎么了?”   “皇祖母都还病着,苏嬷嬷和阿青两个又岂能照料好孩子,快去,你回去照料他。”裴嘉宪断然道。   烨王妃本就身子不舒服,又挨了烨王一通打,心里正恼火着呢,见裴嘉宪让罗九宁走,自己也正好儿就站了起来:“阿宁,走,咱们一起去照料照料孩子。”   “马氏!”   “阿宁!”烨王和丽妃两个几乎是同时喊的,几乎异口而声:“回来,跪下!”   这会子走了,倒是能躲会儿懒,但是皇帝正在沉病中,此时不表孝心,何时才表。就连丽妃这样没脑子的人都能想得到,她不信儿子想不到。   “快去。”裴嘉宪断然道。   罗九宁猜着,昨天裴嘉宪揍了烨王一通,皇位与裴嘉宪无缘了,既如此,又何必再作表面之戏。她见烨王妃脸色格外的苍白,遂拉了她一把,道:“真要孝敬,也不在这会子,咱们走吧。”   烨王妃顶着烨王要吃人的目光,也是恨他当着宫人的面打自己,挽过罗九宁的手,转身便走。   等罗九宁到了北宫之中,才发现苏嬷嬷和阿青两个正在翻了天,掘地三尺般的找着孩子。   她的小壮壮儿,从昨夜起,居然就消失不见了。   太后因为褥疮,才着杜若宁给吸了些麻贲,刚刚躺下,此时自然不好打扰,皇帝又还未醒,而王姑姑和王少使,带着北宫的宫人们,把整座北宫全都给搜遍了,也未找到壮壮儿。   还是烨王妃找到了裴琮,连唬带吓的给问了一通,才知道壮壮是出了北宫,说是去看皇爷爷了。   “你怎么不拦着他?”烨王妃也是气极了,给儿子的屁股上赏了一个大耳刮子。   裴琮哇的一声哭,此时也觉得串珠不好玩,还是弟弟的安全更重要,扬起头来,眼泪巴巴的说:“四婶婶,那咱们去东内找他吧,弟弟肯定在东内,陪着皇爷爷呢。”   偏偏此时,杜若宁才伺候着皇太后睡了,走了过来,阴阳怪气的就说道:“这宫里头,不盼着壮壮儿好过的人可多着呢,毕竟壮壮也太讨皇上欢心了些,从北宫到东内,好长一截子路了,二嫂,要孩子真在东内,你又岂能没见过,只怕壮壮儿此时……”   苏嬷嬷和阿青两个找了一整夜,心上绷着的那根弦都快要断了,叫杜若宁这般一刺,苏嬷嬷扑通一声就坐到了地上:“娘娘,奴婢怕是犯下滔天大罪了,这可如何是好?”   阿青犹还站着,可是整个人往后踉踉跄跄退了两步,也是扶着个宫人的手,才能勉强站得稳。   “娘娘,这可如何是好?”阿青问道。   罗九宁轻轻嘘了口气,道:“此时急也没用,你们赶紧去一趟建章殿,通知王爷一声,就说让他在东内好好儿找找壮壮。”   她那儿子,向来是个鬼机灵的,又自小儿跟阿媛两个在一处玩躲猫猫,要真说有人认真想抓他,估计是抓不到的。   而那孩子向来说到做到,既真说要去东内看皇上,就肯定会去东内。   所以,这时候罗九宁能作的,也只有命阿青赶紧去通知裴嘉宪,在东内找壮壮儿。   见杜若宁仍是一幅幸灾乐祸的样子,她抬了抬眼眸,道:“杜姑娘,虽说你与五皇子不过订了婚,还未成亲,但终归将来也是皇家的儿媳妇,此时父皇病着,难道你就不该到建章殿外去守着,也敬敬孝道?”   杜若宁求之不得呢:“我才伺候着太后娘娘睡下了,这就准备要去。”   说着,她带着自己的两个婢子,与烨王妃道了个别,便往建章殿去了。   “这杜若宁,瞧着比那杜宛宁更有心机,可恨的是……”烨王妃张了嘴,却没敢说出来。她怎么觉着,这杜若宁仿佛是暗中又搭上了烨王一般。   顿了半晌,她又道:“不过一个阴山王府的弃女,长公主认她为义女已是不该,老四和老二还要让她与咱们作妯娌,阿宁,我真是怕啊,我怕她要搅的咱们妯娌不和,兄弟阋墙。   我总觉着,他们兄弟的情分,怕要坏在这个杜若宁身上。”   昨夜在宴席上,烨王对于杜若宁的倾慕之情,都快从眼眸之中溢出来了,罗九宁又岂能看不到。   但是,杜若宁到了长安又不是一日两日,跟烨王见过的面,也不知有多少回了。   烨王要是真想要她,早就要了,又岂会等到今日。等到她跟五皇子订了婚之后?   罗九宁倒觉得,烨王会利用杜若宁,但绝不会与杜若宁有很深的勾扯,毕竟他到了这把年纪,什么样的美人不曾见过,又有什么样的美人,能比得过权力和皇位。   “阴山王府横在雁门关,是皇帝的心头之痛,也是裴嘉宪他们兄弟的心头之痛,他们留着杜若宁,肯定有用,咱们为人妇的,不理他们这些事情。”   罗九宁心猜裴嘉宪一直留着杜若宁,应该是为了将来在登基之后,给阴山王府削藩作考虑的,所以,不得不耐着性子,再给烨王妃解释上一句。   哄着烨王妃进屋休息去了,罗九宁这才又疾匆匆的出了正殿,往东内奔去。   她得知道,这一日一夜,自己的儿子究竟跑哪去了。   恰走到太极殿后,正好迎上西华宫的太监大总管阿福,阿福一脸的焦急,也是向着她而来的。   “娘娘可是在找禹殿下?”迎上她,阿福就来了这样一句。   “恰是,阿福公公见过他?”罗九宁问道。   阿福也不知该如何说才好,摊着两只手,他道:“奴才也不知该跟您如何说才好,总之,王爷和禹殿下,此时在西华宫等您,奴才这就带您过去?”   一听儿子和丈夫在一处,罗九宁心中一块石头扑通一声,才算落了地。   丽妃不在,大部分的宫人与太监,小内侍们都跟着丽妃去了东内,西华宫的檐廊下,只有几个小宫婢站成一竖,正在等差。   见肃王妃急冲冲的赶了进来,几个婢子连忙指着大殿道:“娘娘,小殿下与王爷皆在此间,正在等您呢。”   才一进殿,地上就是一个孩子弱弱的声音:“娘。”   罗九宁见儿子一人站在地上,一脸无辜望着自己,将他抱了起来,搂在怀中狠狠嗅了一口儿子发间的奶香,才问:“儿子,方才你跑到何处去了?”   “哄他皇爷爷入睡,伴他皇爷爷吃早饭,给他皇爷爷讲故事,甚至于,方才提着他皇爷爷的佩剑,就准备要替他皇爷爷开颅,放血。”   西侧的茶案上,茶香缭缭,裴嘉宪并未吃茶,手中端着一盏热牛乳,正拿银楮轻轻儿的搅拨着。这热牛乳,每日一杯,是给壮壮儿吃的。   肃王殿下熬了一夜,胡茬淡淡,嗓音嘶哑,说起来语调中带着几分调侃,眉宇间也尽是掩不住的骄傲,还有,无可奈何。   仔细的吹凉了,舀了一调羹,他半屈膝,跪到儿子面前,扬眸笑了笑:“罗九宁,你儿子方才差点弑君,不过还好,他皇爷爷如今总算是清醒过来了。”   所以,在苏嬷嬷和阿青几个将北宫翻了个底朝天,龙子龙孙们全都跪在外头等皇帝清醒的时候。   一日一夜,小壮壮先是哄皇爷爷睡觉,与他一起睡了一觉,一起醒来之后,还陪他皇爷爷吃了顿早饭,因皇爷爷总喊头痛,他竟是趁着御医们不注意,摘了皇帝挂在壁上的佩剑下来,俩爷孙商量着,就要替他皇爷爷开颅放血。   等御医和伴驾的中书侍郎、翰林学士们将裴嘉宪传进殿时,他便见儿子站在龙榻前,手中拖着一柄比自己还长的宝剑,一脸无辜的站着。   而皇帝呢,坐在龙榻上,正在哈哈大笑。 第116章 心意相通   说是弑君,其实也不过闹着玩而已。   首先,床边围着一群的大太监,再有二三十个御医,还有七八位翰林学士,几位尚书令,一众人围着,皇帝不喊停,他们自然也得陪着壮壮儿作戏。   孩子认认真真的想办法,要替皇爷爷治病,想到个开颅的法子,自然就有人抱他去摘宝剑。孩子抱着把长剑,身后也是一群人簇拥着。   皇帝躺在龙床上,叫个孩子逗的哈哈大笑,自己笑还不够,乐够了,把裴嘉宪唤了进来,指着壮壮道:“老四,瞧瞧你给朕养的好孙子,倒是比你有趣多了。”   皇帝先是睡了一个好觉,又因为有个孩子逗着,心情大好,居然就清醒了。   脑中溢血这种病,谁也不知道脑子里究竟发的有多严重,又何时还会再复发。但总之,这一回皇帝没有偏瘫,手脚亦都还管用,就是万事大吉了。   “朕躺了这一日一夜,他们兄弟都是个什么动静?”躺在龙榻上,皇帝闭着眼睛问道。   齐国公苏桓如实而言:“贤王给阴山送过飞鸽传书,将您的病情,并长安所有的消息,一并都想传给杜虢,不过,信鸽并未飞出长安,就在长安城中,便叫肃王殿下所统驭的都城禁军给射了下来。”   “至于肃王殿下,一直在宫中,不曾予谁飞鸽传书,也不曾于宫门上给人递过信,而烨王殿下……”苏桓略一迟疑,哑声道:“皇上您不是把瓜州节度使的职位交予了他?他昨夜曾紧急从宫中鸿雁传书,传往了瓜州。因他用的是大雁,雁比鸽子飞的更高,更快,臣并没能拦获那只大雁。”   “能鸿雁传书,显然早有防备,老二比之老三,终究棋高一着。”皇帝依旧闭着眼睛,吐了这样一句出来,接着道:“命许芳林过来,朕要书传位诏书。”   ……   端午,一并皇帝突如其来的晕厥,伴着一场惊雷并春雨,就这样草草的过去了。   皇帝醒来之后,几位王爷自然也就归府了。   归府之前,皇帝特地下旨,加封烨王为烨亲王,也就是说,从此之后,烨王便是整个大康唯一的亲王了。   烨王闻之,自然不胜欢喜。当然,支持他的一派朝臣,也以为既皇帝加封了亲王之位,皇位自然非烨亲王莫属了。   但是,正所谓圣心难测,岂料到了次日傍晚,还是出了意外。   次日傍晚,雨还未歇,烨王府中鸿雁斋,庭院中南来的芭蕉叫雨洗了一夜,绿的亮油油的,雨打在上面辟哩啪啦作着响。   和着这雨打芭蕉的啪辟之声,管家率着个身着雨披,头戴斗笠,腰躬的有些怪异的男人走了进来。   才到廊庑下,管家便道:“安公公稍歇,等咱家去回个话儿你再进去,如何?”   “使得。”这被称之为安公公的男子连忙应道。   管家进去之后,雨声皱然变小,廊下挂着一只金刚鹦鹉,毛发生的意趣,通身上下,竟是一水儿的宝蓝色。   安公公伸了手出来,也是因为欢喜,才想逗弄,那鹦鹉忽而就来了一句:“狗东西。”   这是烨王惯常骂人的口头禅,鹦鹉倒是学了个顺溜。   ……   “什么,你说传位诏书上,分分明明写着老四的名字?”烨亲王蓦的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檐廊下那只鹦鹉应声儿,又是一声:“狗东西。”   “那传位诏书了,难道皇上生前就不公布了?”他又问这安公公。   安公公道:“照皇上的意思,为防兄弟阋墙,在他生前,此事是不会公布的,等他去后,尚书令,中书令,并翰林学士许芳林,中书侍郎王大人,会在齐国公杜桓的主持下,诏发此令,辅佐肃王登基。”   烨亲王两只手攥在一处,望着窗外那打在芭蕉叶上的蒙蒙细雨,面色一片阴霾:“晚了,本王视皇位如探囊取物,又岂会容老四登上皇位?这一回,既本王得了先机,鹿死谁守,还不一定了。”   大掌拍在檀木案头,烨亲王眉宇间浮起一股阴霾来。   且说这一厢,肃王府中,阴雨绵绵,正是适合吃暖锅子的时候。   王伴月照着罗九宁的吩咐,特地让厨子将五花肉、牛腩,一并羔羊的腿,全让厨子削成了极薄的肉片,一片片薄如蝉翼,涮到那下面架着木炭的瓷锅子里,待煮出来之后,给壮壮儿拿和了腐乳的芝麻酱一裹,小家伙乐的直跳着蹦蹦儿。   说起宫里的事儿来,苏嬷嬷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据那些内侍们说呀,原本皇上是真不行了,也不知怎的,咱们壮壮到那龙榻前玩闹了半天,嗨,咱们皇上他奇迹般的,就醒了。”   罗九宁给儿子喂了几口,劝道:“壮壮,少吃点肉,学着姐姐吃块豆腐,不信你问姐姐,豆腐和碗豆尖儿,都可好吃了。”   这孩子只吃肉,不爱吃菜,是个顶麻烦的事儿。   “不要。”这孩子还在摇头呢:“快点吃完,好去看哥哥。”   “你哥哥可没见你的心思,况且,烨王府离咱们肃王府,可远着呢。”苏嬷嬷好心提醒道。   但壮壮才不管这个,不停的跳着:“吃饱饱,看哥哥。”   大抵,这约定是出宫之前,俩孩子商量好的。   “要是你肯多吃两口菜,娘就带你去看哥哥,好不好?”罗九宁笑眯眯的问儿子。   壮壮狠狠点头:“嗯,吃,吃饱饱。”跟填鸭子似的,他一口刨掉了几口青菜,便一脸期待的望着罗九宁。   “但愿皇上能千秋万岁,否则的话,任是怎样好的兄弟,等王爷和烨亲王分为君臣的时候,他们也就该生分了。”王伴月低声说。   方才甫一回来,王伴月问及的时候,罗九宁就把小壮壮大闹建章殿,手拿佩剑要替皇帝开颅放血的事儿全都一五一十,说给王伴月听了。   当然,如罗九宁一般,王伴月一听,也觉得裴嘉宪从这一回起,肯定是无缘于帝位了。   “是啊,是兄弟,也是君臣。既壮壮这般喜爱哥哥,倒不如,趁着君臣未分,叫他们一起好好玩玩的好。”罗九宁也是笑着说。   俩人正说着,裴嘉宪一身的雨气就进来了:“怎么这么早就吃上了,何不曾等着孤。”   罗九宁连忙推了碗就迎了过来,伸手来解裴嘉宪早已湿了的毡质雨披:“王爷不是说今儿要去京兆府,怎的回来的这样早?”   裴嘉宪缓缓伸开双手,低头望着替自己解雨披罗九宁,轻轻儿唔了一声道:“不过是快马巡了一圈,千里从雁门关回来了,他可以接替孤的位置。”   “那雁门关了,如今谁来镇守?”罗九宁问道。   裴嘉宪道:“有卢纪国在,雁门关倒也无甚妨碍。”   罗九宁低声道:“这样也好,我下午进去看皇上的时候,觉得他那两颊上的死气弥漫的愈发厉害了,王爷也该尽早打算,咱们……”   以烨亲王的杀伐手段,也许登基之时,就是裴嘉宪的身死之日,所以罗九宁还是希望他能及早抽身,带着自己和壮壮离开长安,躲开事非。   她手才抚上他的胸膛,忽而就听裴嘉宪声音一厉:“王氏,你给孤的儿子喂的是什么?”   王伴月瞧了瞧筷子上的东西,道:“腐乳啊,壮壮很爱吃这个。”   裴嘉宪道:“腐乳岂是人吃的东西,如何能给孤的儿子吃,再说了,孤都来了,你缘何还不退?”   王伴月一听也怒了,愠声道:“概因妾身是王爷的妾侍,而非奴婢,既是妾侍,自然是以伺候王爷和娘娘为主,怎好王爷一来,妾身就避之?徜若妾身避之,您不是又有了发卖,亦或赶妾身走的理由?”   筷子搅拨着蘸料,王伴月一脸的理直气壮。   罗九宁悄声劝道:“王爷,伴月就是这个性子,您俩能否不吵吵?”   说实话,裴嘉宪还从未见过像王伴月这样的妾侍,顶起人来毫不嘴软,一幅理直气壮的样子。   要说当初,皇帝面前也曾有这样一个嫔妃,专爱与太后,皇上与众嫔妃顶嘴,自以为天下间的女子都柔软似水,唯自己特立独行,皇帝就会多看她一眼。   最终,叫皇帝给发派到冷宫之中,从此再未复过宠。   岂不知男人于这样的女子,就好比那病歪歪的老马,生了锈的武器一般,有种天然的厌恶性。   终是等着王伴月出去了,裴嘉宪才坐到了桌前。   对着自己的儿子,他自然又是另一幅容貌:“禹儿今儿用了几碗饭?”   小壮壮立刻撩起自己的衣裳来:“肚子鼓鼓的。”   裴嘉宪温笑道:“很好。吃到这么些就差不多了,你先出去,在廊下慢走一圈儿,等爹爹用过饭了,便出来陪你打拳,好不好?”   饭后百步走,接着再打上一套拳,可是裴嘉宪给壮壮养成的好习惯,入宫不过几日,这习惯就废了许多,小壮壮那下巴儿,都比往日圆润了不少。   窗外的杏花给雨打落了,露出一枚枚珍珠大小的,生着绒毛的,圆润润的青杏来,叫雨水洗涮着,有那天生营养不良的,经不住风雨,早早离了枝头,只有那等不停的叫雨打着,风吹着的,才最终能够长大,结成一只只饱满的杏子。   “王爷,您把陈千里从雁门关唤回来,是不是已经准备好要走了?”罗九宁也吃饱了,便替裴嘉宪涮着肉。   她发现,这种薄薄的肉片拿筷子挟着,放进沸腾的锅子里滚上三滚,味道恰是最鲜美的,不一会儿,就在裴嘉宪的面前堆了小山似的一堆。   “看来王妃是真准备好,要作个女郎中来养孤的。”裴嘉宪笑道。   罗九宁亦是抿唇一笑:“初入宫的时候,我是想着,便为了不叫杜若宁笑话,我也要替凭已之力胜过二嫂,争来那个皇后之位。可是在看到二哥打二嫂,皇上晕倒的那一刻,我便觉得,只要一家人安安生生,比什么都好。   只要王爷肯走,今夜我便收拾细软,把咱们的家当都带上,就咱们一家三口,想去何处,您说了算,如何?”   裴嘉宪凭此一生,从来不曾猜过皇帝的心思。   当然,他总觉得,父子之间,不该玩弄心机,也不该相互揣摩彼此的心思。   而且,他进建章殿接壮壮的时候,皇帝的脸色很是不好,所以在他想来,至少在皇帝那里,自己依旧是无缘于皇位的。   但是,要争吗?   须知,虽说皇城的防戌在齐国公杜桓手中,但他掌着的,可是长安城的防戌,而且,陈千里被他临时调回长安,还率着十万人,就潜伏在洛阳,这事儿,连齐国公杜桓都不知道。   徜或真的兵变,他夺位的胜算,比之烨王要多得多。   所以,事实上裴嘉宪并没有想过退缩,更没有想过,在皇帝不会传位给自己时,放弃争那个帝位。他也只是,在妻子总是气乎乎的,不肯跟自己心意相通时,与她开了个玩笑,想以此来试试妻子的心,是否也与自己一般,心中只有彼此。   岂知罗九宁人软,性软,那颗心却一丁点儿也不软,这就兴致冲冲的,准备好了一家三口,要一起出去浪迹天涯了。   “父皇尚且健在,如今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吃罢了饭你休息会儿,孤带着壮壮在廊下打会儿拳。”裴嘉宪笑着就打断了罗九宁的话头儿。   顿了片刻,见罗九宁歪着脑袋望着窗外的雨,仍不肯动,语气里便带了几分气恼:“缘何还不进去?不是叫你早点上床歇了?”   “天都还是明的,你和壮壮都要在外头打拳,我为何要歇的这样早?”   “因为等你睡过了困意,孤要吃你。”裴嘉宪说着,就放下了筷子。   “你怎么能这样……这样……”罗九宁顿时给吓的花容失色。   不过,相处的久了,罗九宁也就发现,自己确实得硬头头皮,去适应自己这个表面不苟言笑的丈夫,私底下的流氓话儿。   再瞧他此刻一本正经的样子,就好像方才那话,不是他说的一样。 第117章 萧蛮现身   是夜,壮壮闹和了半夜,终是在睡着之后,给爹娘无情的扔到了里间的小床上。   裴嘉宪闷声动了半夜,直到身下的一妻子撑不住,哀哀求饶了也不知多久,才意犹未尽的翻躺了下来。   “那我明儿一早就收拾细软?”罗九宁掰着手指头,仔细的算着:“伴月你若不想带她,我打发她一笔银子,叫她自立门户去。至于丫头们,我也私底下一人打发一笔银子,等咱们走后,她们也好有个着落。”   裴嘉宪莫名觉得可笑,但是,皇帝冷眼如炬的看着了,那个争字,只能刻在他心里,至少在皇帝死之前,他是绝不能透露给任何人的。   所以,他道:“横竖父皇尚且康健,你自在府中安心的,和壮壮过你们的日子便可,走,或者留,孤自有孤的打算。”   身侧软玉温香的小王妃又凑了过来,于他颊上吻了一吻。   “如何,方才一回,你竟没够?”裴嘉宪惊问。   屏风外的烛光照进来,小王妃贝齿红唇,一脸惺松的欲意就偎了过来:“徜或真要逃命,半路那有共宿的日子,倒不如趁着如今咱们还有处可栖息,顺势就多来一回?”   好歹也是拥兵一方,洛阳还有十万兵的肃王殿下,听她的意思,竟是真要一家三口背着囊袋逃难了一般。   裴嘉宪听她说的有趣,也是哄罗九宁哄上了瘾,遂又重新身上来:“正好,那咱们就再来一回。”   岂不知,正是因为他这般的不坦诚,以为不过玩笑,过分的自信,得害的罗九宁受一回,生死之险。   这一场暮春交着初夏的细雨,足足下了八日,天光才放晴。   “刚才宫里传出来的旨意,皇上卧床几日,也犯上褥疮了,太后娘娘自己还病着呢,托我来问娘娘一句,那薄药您究竟能不能治出来?”王伴月亲手搭帘子走了进来,就问罗九宁。   罗九宁这些日子患上了春困,总是个睡不醒的劲儿,眼看日烛高起,还在床上偎着呢。   “十年的竹叶青难寻,我到此时还未找到了,没有药,就好比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那药我想制也制不出来啊。”罗九宁说着,重又躺回了床上。   “要我说,你就不该一直纵着王爷,他夜夜回来你都在叫水,你是铁打的不成?”王伴月掖揄道。   罗九宁也觉得这阵子裴嘉宪贪,自己也太贪了些,害的她总是腰酸腿困,白天都懒怠起床,有时候一整日都歪在床上。   “烨王妃派了两个嬷嬷来,说是要见你,你看要不要见?”王伴月又道。   罗九宁还未说话,正在一旁和媛姐儿两个专心研究围棋的壮壮大叫了起来:“见,见,壮壮要哥哥。”   哥哥会下围棋,并且籍着围棋赢走了他的串珠儿的事情,壮壮还没忘记了。   他跟着自己的半调子师傅,姐姐小阿媛苦学好几日,正准备要跟哥哥比上一场,听说烨王府的人来了,岂能不高兴?   “咱们王妃说,娘娘不是在找泡了十年的竹叶青蛇吗?济民药斋里恰有那东西,王妃不防过去看看。”烨王府的来人,恰是烨王妃的贴身嬷嬷胡氏。   罗九宁道:“那我叫伴月跟着你到济民药斋,一起去取,如何?”   胡嬷嬷笑的颇有几分不自然:“倒也行,只是,咱们王妃今儿亦在济民药斋,正在等着娘娘您呢,她有些明面上不好说的私话儿,要于您说叨说叨。”   罗九宁记得那济民药斋的掌柜萧辞,自己一直以来怀疑他就是萧蛮的,但是,裴嘉宪曾去追查过,最后不了了这了。   而烨王则一直拍着胸脯保证,说萧辞是自己看着长大的,绝对不是萧蛮。   犹豫了会子,罗九宁也是急着要配出药来,遂道:“罢了,既烨王妃等着,那我自去一回吧。”   胡嬷嬷也不走,退到了外头,便等着罗九宁。   “娘,壮壮也去。”壮壮跟条小尾巴儿似的,跟在罗九宁身后,不停的叫着。   “你二伯母也不曾带着你哥哥呀,娘先去一回,等拿到药酒治好了药,娘带你入宫,咱们再见你哥哥,好不好?”   壮壮抿着唇,认真想了想,说:“那好吧,我暂可以可以和姐姐玩,但姐姐是女孩子,玩起来我总要让着她,不好玩。”   说着,他蹦蹦跳跳的就出去了。   罗九宁本欲带着阿青的,想来想去,索性把苏嬷嬷几个全留下来,叫她们照顾着壮壮和阿媛两个,自己只从外面传了胡东方进来,与胡东方一起,便往那济民药斋去了。   “东方,你们私底下有没有查过那济民药斋,萧辞其人,真的没问题吗?”在马车上,罗九宁还颇有几分惴惴不安。   但是,如今皇帝病在榻上,俩位王爷眼看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她此时当然不好去烨王府,而烨王妃是二嫂,又不得不见,所以,心里此时也是七上八下的。   但是徜或她不亲自前去,胡嬷嬷到底是烨王妃的贴身嬷嬷,又怕烨王妃白等自己半日,到时候妯娌两个彼此要生了闲隙。   胡东方还是一幅没心没肺的样子:“阿宁,瞧瞧我所带的这些人,那皆是王爷筛了一番又一番,挑出来的,个个儿都能独挡一面。管他有没有问题,只要萧蛮敢出现,咱们能保证一锅就端了他。”   罗九宁自来不怎么信胡东方的,转身坐回了车里。想了想,转身在身后的轿厢里搜寻着,见有裴嘉宪置在里面的匕首,往腰间缠了一柄,又见有几样暗器,只可惜自己一样都不会用,还怕要割伤了手,遂没有拿。   “不知娘娘大驾光临,小的有失远迎。”济民药斋的掌柜一瞧见肃王府的人马,立刻就迎出来了。   罗九宁随着掌柜进了药斋,问道:“烨王妃在何处,缘何未曾见她?”   这掌柜陪罗九宁直着,笑道:“娘娘有所不知,咱们的酒坛子都极大,而且是硫璃治成的,通体透亮,小的们怕稍一搬动,要砸了或者碎了,这十年的心血也就白花了,所以,一直在库中藏着,藏的极深,烨王妃也是在库中等着您的,小的陪您一起下库去见王妃,看药酒,如何?”   要说蛇毒,已是难得,搬不动的硫璃坛子,那得是多大一坛。   这话顿时就勾起了罗九宁的好奇心来。   她要进库房,别人不说,胡东方自然是要贴身跟着的。   但是那掌柜停了停,却是说:“咱们库房重地,向来闲人免入的,这位,要不也在外头等着?”   罗九宁道:“我保证他于药材没什么好奇心,也不会乱碰您的东西,掌柜让他与我一同入内吧,他是我的贴身侍卫,向来不分开的。”   一般来说,药店的库房,都极深极暗,这个,罗九宁比任何人都知道。   所以,一听说要下地库,罗九宁就又犹豫了。   “娘娘,咱们王妃委实是有要事找您,否则的话,也不会约您在地库中见面,奴婢和这胡侍卫一起伴着您下去,如何?”胡嬷嬷双手搓在一处,简直是要跪了的样子。   咬了咬牙,罗九宁心说罢了,就信这胡嬷嬷一回吧。   这济民药斋的库房,是个大地库,进去之后光是走廊,就不知道延伸了有多长。   不过,药材也是真多,巨大的架子上,摆满着各类药酒,有的里面泡着可以看得清形状的虎骨,确实是盛在巨大的硫璃坛子里。   还有黑暗中在箱子里扑来扑去的蝙蝠,那是用来产夜明沙的,虽说味道难闻,但夜明沙是位明目的好药。   再往前走,居然还有蛇笼,里面蜿来蜒去,净是各类的蛇。   罗九宁愈走愈稀奇,不由惊叹:“你们萧东家这间药斋,真真儿是长安少有。”   胡东方毕竟好奇,走到蛇笼子跟前儿,还伸了伸手:“掌柜,你这蛇可取了毒不曾?会不会咬人?”   “自然是取了毒的,不信你试试。”   “东方,不要。”罗九宁话才说完,手欠的胡东方就把手给伸过去了。   蛇本就在笼中吐着信子,偏他还伸手指头,只听哎哟一声,那掌柜叫道:“怕是我看错了,这蛇是有毒的,娘娘,烨王妃就在前头,您自己去她,小的带这侍卫上去替他解毒,如何?”   号称自己准备充分,刀枪不入,严阵以待的胡东方哇的一声尖叫,手还未放到嘴边,还未来得及把毒给嘬出来,竟是直挺挝的,就往后倒了过去。   罗九宁顿时觉得不对劲儿,一把拽住胡嬷嬷,吼问道:“嬷嬷,真是王妃叫你来的?”   胡嬷嬷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娘娘,我家王妃并不知情,但是我们王爷他,他……”   “他想借刀杀人,而萧某,恰就是烨亲王殿下最适用的那把利刃。”一个沙哑,沉黯,带着磁性的声音响起。   罗九宁循声而去,便见个男人,解着自己身上的披风,疾步匆匆的绕过那蜿蜒着的蛇笼,朝着罗九宁走了过来。   这是萧辞,济民药斋的掌柜。   他朝着光的方向走来,解了外面的披风,里面是件中间圆领的青面袍子,中间白衽青青,腰间佩着一尾坠玉,罗九宁定晴看了许久,说:“这是我九姨的玉佩。”   曾经,陶九娘给她罗九宁两个一人一枚羊脂玉佩,上面没有别的,只在正反,皆镂空着个九字。   地库之中,那怕白日也是一片黑暗。   而且,因为整体太大,太空旷,便点了烛,也无法照亮全部。   萧辞愈走愈近,罗九宁始终在看他的脸,顿了半晌,深深一叹:“你,果然就是萧蛮?”   这就是那个在曲池苑中,满脸漆彩,意欲行刺皇帝,不成之后,又跟裴嘉宪狠斗一通,大闹了曲池苑一场的,萧蛮。   这男人的脸生的白净,带着淡淡的尾纹,笑起来风清和沐,恰就是上一回在肃王府见时的样子。   叫罗九宁简直无法想象,漆上彩妆之后,他会变成那般妖娆美艳,天香国色的样子。   但是,那双仿如宝石般的眸子里绽放着的华彩,是属于同一个人的。   “阿宁,好久不见。”萧蛮勾唇一笑,略俯了俯首,低声道:“虽说生来,本府也曾是个卑贱孩子,但是自有本府以来,阿宁你,是第一个敢往本府的头上,放脚丫子的女人。” 第118章 杀妻求位   那天在曲池,罗九宁情急之下,确实踹了萧蛮一脚。   没想到这萧蛮竟然还记着旧账呢。   胡嬷嬷早不知跑到何处去了,罗九宁一步一步,往后退着,退到那蛇笼处的时候,眼看一只蛇信子嘶嘶的朝着自己游了过来,忽而伸手一抓,恰是捏在蛇的七寸处。   “想拿蛇来唬本府?”萧蛮本是在往墙上挂着披风的,略停了停手,身姿凝着:“本府自由就生长在蛇窝之中,食蛇胆为生的,蛇毒这东西,真奈何不得本府,不信你来试试。”   “媛姐儿若知道她的父亲是这么个人,只怕……”罗九宁气的攥紧了两只手。   萧蛮转过身来,黯淡的地窖之中,肤色瞧起来有些渗人的苍白:“阿宁,你真以为那孩子是本府的?”   “那是谁的?”罗九宁倒叫他给唬住了。   萧蛮笑了笑,肤色便没有方才那般的煞白了:“谁养着,就是谁的,你说如今,是谁在养着他?”   罗九宁脑海中闪过一念,但并不动声色,当然,也没有像萧蛮想的那般,叫他给激怒。   “不要告诉我是裴嘉宪的,他向来不良于房,你又不是不知道。”丈夫的晦私叫她大肆宣扬,罗九宁还颇有几分理直气壮。   萧蛮再是一笑,朝着罗九宁走了过来,离的近了,她嗅着一股子淡淡的月季甜香,倒是很难想象,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身上,竟会是月季般的香甜味儿。   “那你就不曾想过,他为何独独在你身上行,却在别的女子身上不行?”萧蛮反问。   不等罗九宁再说话,他紧接着又道:“那是因为,他找了不知几多的女子,终于发现,他在本府的女人身上,竟廉不知耻的,可以。所以,他才会掳走你九姨,囚为禁脔,就好像当初囚禁着你一样。”   罗九宁倒抽了口冷气,但依旧没有如萧蛮所想的一样,慌乱,或者说是歇斯底里,但她显然受到了无比大的打击,一手松了蛇,颓然的站在哪里。   “你以为他爱你至深,非你不可,可是阿宁,你可知道,于裴嘉宪来说,你不过是一个替代品而已。”   看着罗九宁一幅伤心绝望的样子,萧蛮抽了抽唇角,柔声道:“但是阿宁,无妨的,这世间有那么一个人,一直爱着你,此生此世,无论他任何事情,也皆是为了你好。为了能叫你信任,依靠,他用了一年的时间,苟延残喘着,努力着,想要保护你,现在,转过身看看,他一直在你身后,等着你呢。”   这么说,裴靖也在?   “阿宁。”果然,裴靖的声音从角落里传出来,疾切,沙哑,带着些小狗似的呜咽。   罗九宁一听见裴靖的声音,满头的头发都已经竖起来了:“裴靖,你过来。”   “阿宁。”他也从暗影中出来了,但是,却是坐在轮椅里,身后有两个侍卫推着他。   俩俩站定,昏暗的,各种味道夹杂的,蛇信子吐了丝丝的地库之中,一排排的药材架子后面,那曾经笑面如玉的少年,缩在轮椅之中,如此五月的天,怀里还抱着一只暖炉,仰头望着罗九宁,呜咽着,就又唤了一声阿宁。   “杀了罗良一事,我从来不曾悔过。”裴靖言:“人这一生,本身就是一轮豪赌,我不过在那一局中赌输了而已。但是阿宁,人生不止一场赌局,你总能看到,我劈荆斩棘,耗上一切,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你而已,是不是?”   他说的有些疾切,仰着头,自己扶着轮椅,往过来走着。   许是一年不曾见过光,他的肌肤愈发的白了,肌肤下面的血管呈着透明的青色,仿如脉络一般,呈布在他的脸上。   罗九宁心中瞬时浮起万千的丝绪来,对这个少年,除了厌恶与恨,更多的是愤怒。   就如裴嘉宪所言,这孩子缺的不是爱,而是教育,他需要的是给扔到兵营里去,徜若死不了,再出来,或者还能清醒过来。   她此时不止想吐,还想狠狠的搧裴靖一巴掌。但是,在她看到萧蛮和裴靖在一起的那一瞬间,她就明白了。   身为辽国大惕隐,萧蛮利用了裴靖,要用裴靖除掉裴嘉宪,再紧接着,于长安城挑起一场动乱来。   那么,萧蛮诱她到这济民药斋,肯定也是想利用她,来除掉裴嘉宪的。   隐去心中的失望,难过与不适,她上前一步,屈膝跪了下来,手抚上裴靖的腿,柔声问道:“你怎么就站不起来了呢?更何况,我便在此,也帮不得你,而你怎么会和辽国大惕隐在一起?”   “他允诺,能帮我提前一步,坐到那个位置上。”裴靖断言。   罗九宁心说,真真儿是打猎叫老鹰啄瞎了眼,你还不到双十年华,满身的鬼心眼子,却叫个辽国人利用。   她点了点头,说:“既是这般,那咱们如今该怎么办?”   萧蛮一直冷冷看着,见罗九宁一只手捧起裴靖的手握着,倒是笑了笑:“要是你九姨有你这般的脏腑,该有多好?”   什么民族大义,什么杀人如麻,陶九娘不过亲眼见识了几回他杀汉人,便无情的弃他而去。看看这罗九宁,杀父仇人在眼前,她都能执起他的手。   这,才是真正有脏腑,能担大事的女子。   “皇帝的传位诏书上书着裴嘉宪的名字,而你的性命,则可以让他拱手江山,把皇位让给裴靖。”   “他怎么可能答应?”罗九宁顿时哭笑不得。   萧蛮道:“他若不答应,自然就是你死,这于本府和裴靖来说,便是一场豪赌。”   裴靖赌罗九宁依旧爱着自己的心,而萧蛮,赌他能用最小的代价,掌控这座宫城。以及,他赌的,是裴嘉宪爱罗九宁的那颗心。   罗九宁倒是头一回听说,皇帝的传位诏书上书着的,是裴嘉宪的名字。   如此,倒也不算辜负了壮壮那么心心念念的,看着他的皇爷爷,也不算辜负了裴嘉宪与皇帝的,父子之情。只是,她也明白为甚烨王要拿王妃为诱,诱她到此了。   裴嘉宪终将杀妻求位。   从一开始就困惑不解的一句话,到了此刻,罗九宁才真正明白过来。   应该说,那本书里所谓的杀妻,其实就是这样的。   她被萧蛮俘虏,而萧蛮逼他让位。   裴嘉宪当然不肯,于是,她死,他最终登上皇位。   不救,便是杀,这才是书中所言的真义吧。   “那我此刻该作什么?”罗九宁自嘲一笑,说:“我也是真够蠢的,就一直没想到,萧蛮萧辞,他本就是一个人。”   萧蛮道:“呆在此,看本府将那江山帝位,捧来予你二人便好。”   罗九宁这时才知,为何陶九娘宁可跟着裴嘉宪千里从军,也不愿意跟这萧蛮在一起了。   他野心勃勃,狂妄无比,但同时,应当也太过自大了一点。   毕竟,她可不是书中那个罗九宁,今夜,用这一夜的时间,罗九宁相信,自己绝对可以安然无恙的从这儿逃出去,并回到王府。   她站了起来,推过裴靖的轮椅,冷冷道:“既萧惕隐这么说,那我就姑且信之,这样吧,既你说的堂而皇之,我就以这长安城女主人的身份命令你,替我和裴靖找处舒适的,没有浊气的地方,我要找个舒舒服服服儿的地方,稳稳的坐了,等着做皇后。”   萧蛮站在原地,身后是一只只高摞起来的蛇笼,笼子里或长或短,或五彩斑斓或只是纯青色,一只只无比丑恶的蛇缠绕在一处,或者蛇蜒在笼壁上,更有甚者,还在不住的往外探着头。   他抽了抽唇角,扬手拍了两拍:“将咱们的帝后,送到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去。”   被蒙上脸后,罗九宁是叫人扛起来带走的。   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地方,她初时还数着步子,后来扛着她的人听见她嘴里念念叨叨的数着,索性给她后颈上击了一掌,罗九宁直接就晕过去了。   待到了地方,罗九宁给人死死儿的,将手脚,甚至脖子都捆到了一张椅子上,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慢悠悠的醒过来。   然后,疼,脑袋疼,脖子疼,混身都疼。   而裴靖坐着轮椅,就在她的对面。   “如何这般多的人?”睁开眼睛,罗九宁给吓了一跳,全是些野蛮人,一看就是契丹武士,屋子里挤了满满拥拥的,显然是在防备她。   裴靖道:“这些,俱是契丹壮士们,他们负责护戌咱俩的安全。”   嗯,也会在裴嘉宪不肯起兵作乱时,宰了她以威摄裴嘉宪,意图趁机搅起大乱来。   但是,徜若斗起来,终究萧蛮不如裴嘉宪。于是萧蛮杀了她,而裴嘉宪最终夺得了皇位。   “我看着他们心慌,总觉得他们眼中只有杀机,能让他们出去否?”罗九宁问裴靖。   裴靖于是命令这些人:“下去。”   “长孙大人,吾等在此,是为护戌您的安全。”   “我叫你们退出去就退出去,出了事,我负责。”裴靖本来也不想叫这些人走,但是罗九宁说种怜悯的目光,那种以为他在这场局中,只是个玩物的目光刺激到了他,所以,他必须展示出自己的强势来。   “就在此刻,全部退出去,戒戌于外,等我命令,你们才可进来。”裴靖说。   这些人相互扫视着,到底如今裴靖还是颗有用的棋子,其中一人道:“那长孙大人您可自己戒防着些,这位是肃王妃,不可小觑,也千万不可……”   “勿要再废话,下去。”裴靖断言。   于是,所有人全都退出去了。   罗九宁心中恨的要死,但表面上却是分毫不漏,望着裴靖轻轻叹了一气,说:“你这个样子,我说句实话,便果真明日就天下大乱,叫你作了皇帝,你也是个半垂不死的样子,又如何理政,如何理家国?”   “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会努力的,让自己的身子好起来。”裴靖说:“皇爷爷已然不信任于我,此时,我唯有依靠萧蛮,但大辽亡我之心不死,我又岂能不知?你放心,我会谨慎的。”   看来,他脑子还没坏到彻底。 第119章 输光一切   虽说屋子里除了她和裴靖再无别人,但是,屋子外面显然守卫重重,而更重要的是,此时夜色已浓,罗九宁仰头看着这座古朴屋子的式样,却是怎么也琢磨不出来,自己究竟在何处。   “为何不肯看我?”裴靖推着轮椅,就坐在罗九宁的对面,声音格外的急切。   罗九宁别过脸,顿时垂了两滴泪下来:“你瘦成这样,我看着心疼。我想,必是离开我之后,你就不肯吃东西了,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什么都愿意吃,连蕃薯都能吃的很香。”   裴靖薄成一线,苍白的唇微颤着,望着罗九宁,遥想当初一人抱着一只蕃薯,在洛阳的大街上慢悠悠的走着,她话可真多啊,叽叽呱呱讲着东家的长,西家的短,他一句都不曾听进去过,可是怎么就觉得,跟她在一起那么舒服呢。   生来没有过的敞意,那样舒适过的日子。   到如今,他只能坐在轮椅上,而她,成了他的叔母。   “李靖,我想,我想摸摸你的脸。”对面的罗九宁泪雨婆娑,显然也与他一样,想起了往事,所以哭的不能自抑。   裴靖腿不能动,手倒还是能动的,颤抖着手,他转到她身后,大约是想解开束缚着她手的绳子,但是,指才搭上她的腕子,却又一滑:“阿宁,将来,那孩子要怎么办?”   他说孩子,自然是小壮壮儿了。   听到这个,罗九宁难过的大哭了起来:“若我说想你登基之后,瞒过朝臣之眼,想办法叫他作了太子,你愿意吗?你在我心里重要,他也同样重要。”   四叔之子,裴靖只要想起来,那孩子就是他心头的一根刺。   但是,他说:“我此刻就允喏你,可以。”   罗九宁哇的一声,钻心的哭了起来,哭声嘶心裂肺,不停的说着:“对不起,我不该把他生出来的,对不起。”   裴靖一听昔日的爱人这般伤心,这般的悔,而那一切的错全是他一人造成的,裴靖心中又岂能不伤?   狠手,他就解开了束着罗九宁腕子的绳子。罗九宁手得了自由,立刻便捂着胸口喘了起来,喘了良久,缓缓转过伸来,颤抖着两只手,便是个欲要抱裴靖的样子。   裴靖也不知等了多久,也是盲目的自信,总以为只要自己念念不忘,就必有回响。   当然,他没有孩子,只是对于权力一门心思狂热的野心家,也就不懂得,当人生身为父母,这世间的一切皆可举重若轻,唯独孩子,是父母们生命中重如泰山的那根鸿毛。   紧紧搂上瘦成一把骨头的裴靖,罗九宁艰难的哽噎着,唇凑在他耳边,忽而就说:“你杀我父亲时,从不曾悔过,我杀你时也不会悔的。”   狠手掐上裴靖的咽喉,罗九宁双脚仍还被缚,定定儿的望着他。   而他一脸的倔意,也是在望着她。   他一生虽不过短短的十九年,但一直自信于自己的决断,也一直在赌,到了此刻,他还在赌,赌罗九宁不会杀自己。   他不相信,情窦初开时那么爱过她的女子,会杀自己。   他分明看到她方才痛苦,悔恨,甚至于怜惜他,而他在她身上赌上了一切,也输光了一切,他不相信。   所以,裴靖两只手可以活动的,但他不动,甚至于,契丹武士就在门外,他可以,可他也不喊。   在他这里,要么爱到死,只要逼不死罗九宁,他就得逼着她臣服于自己这种炽烈的,没有出路的爱。   “阿宁,要么杀了我,要么就从了我,你没有多余的路可走?”说着,裴靖抽了抽唇,窗外的月光洒在他脸上,惨白的仿似恶鬼一般。   罗九宁手中窜出一条蛇来,游信丝丝,就在裴靖的脸上徘徊着。   “可你便真杀了我,你也逃不出去的,你绝对逃不出萧蛮的掌控。”裴靖依旧在倔。   只是,话才说完,只听悉悉祟祟一阵的响,仿佛叫针扎了一下,裴靖初时还没觉得有什么,也不过瞬间的事情,只觉得脑子一沉,已经晕过去了。   约莫过了一刻钟,外面那些契丹武士们便听见屋子里传出声音来:“蛇,蛇,来人啦,这屋里有蛇。”   这些契丹武士们本就不放心裴靖与罗九宁二人共处一室,听着隐约是个女子的声音,进得门来,却见灯黑火黯的,裴靖坐在角落里,而那绑在椅子上的罗九宁却是歪着头。   ‘裴靖’不停的哭着,还在喘气:“快,快,她给蛇咬伤了,快点找郎中来替她医治。”   契丹武士将那‘罗九宁’的身子才稍微一掰,一条惨绿色的竹叶青蛇自她的袖子里窜了出来,却是蜿蜒直走。   一众契丹武士见是条竹叶青,顿时也给吓了一跳,众人连忙捉蛇的捉蛇,救人的救人,等回过神来一看,轮椅空空,坐在轮椅上的‘裴靖’早已不知去向。   一个武士颇有几分狐疑的,掰起罗九宁的脸来,这才发现,那是什么罗九宁,给绑在椅子上的,早就换成了被蛇咬晕过去的裴靖。   “统领,怎么办,这,这裴靖似乎是晕过去了。”此时,这些契丹武士也顾不得罗九宁,毕竟太孙裴靖于他们更重要。   几人相觑,其中一个大胡子吼道:“怎么办,赶紧统知大惕隐,想办法找解毒的药来啊。”   “那位罗氏?”   “她逃不出这座岛的,赶紧追!”   “小样儿,要真叫你们给骗了,我成什么了我?”罗九宁是翻窗子出去的,冷眼看着屋子里一群人在哪里忙碌,甩了甩袖子,嗯,从现在开始,她变成废太孙,皇长孙裴靖了。   这是一处空落落的大院子,躲在回廊下的阴影里,见大门敞着,罗九宁便直奔大门,只是出了大门之后,却是赫然一惊。   头顶便是斗灿的星河,脚下却是一望无垠的碧波,星河映着碧波,远处灯火遥遥,她竟然是在一座小岛上。   “仔细搜,她跑不远的。”身后有人高声的说着,门里面已经有人涌出来了。   罗九宁遥遥见着水边一块届碑,立刻便躲到了后头。而恰在这时,远处有辆船划来,一人高声问道:“何人在此处喧哗?”   正在搜捕罗九宁的契丹人停了下来,其中一人出列,言:“吾等是皇长孙的侍卫,他如今住在这蓬莱胜境之中,尔等无论何人,速速离开,不得靠近。”   船上一行人顿了顿,那为首的一人道:“罢了,既是皇长孙在蓬莱胜境,那咱们就再巡别处吧,走。”   罗九宁一听这人的声音,却是乐了。这是她的一个故人,如今都水监的长丞,顾泽海。   一把石子抓在手中,罗九宁也不作声,只不停往船边缘扑通扑通的扔着。   而这顾泽海了,心思慎密,为人谨慎,见岛上人影幢幢,再细看那届碑后伏着个女子,当下暗示手下们不动声色,却是派了两个人潜过去,恰在那些契丹人搜到之前,把罗九宁拉入水中,给渡到了船上。   “娘娘,竟是你?”得罗九宁猛吐了两口水回过气来,顾泽海提灯一照,大吃一惊:“您怎么会在宫中?”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任谁能想到,裴靖居然会把罗九宁给带入宫中。   “顾大人,可否送我出这皇城,我得回去见王爷。还有,宫里大约有乱,您能否想办法通知丽妃娘娘一声?”   顾泽海摇头:“娘娘,咱们都水监只负责整个长安城的水域,等闲没有上岸的可能。不过,微臣还是觉得,带您出宫的好,您说呢?”   罗九宁连忙道:“使得,那咱们快走。”   顿了顿,她又道:“至少几个时辰了,王爷可曾派人找过我?”   顾泽海稳坐于船头,一手提着佩剑,不停的催促着手下们快走,连头也不敢回的盯着江面上,却是道:“娘娘难道不知,您失踪至此,已经整整两日了。”   “两日?”罗九宁也吃了一惊,不过,她确实头痛的厉害,混身酸痛,坐在船上,肚子咕咕叫个不停。   都两天了,那壮壮儿呢,裴嘉宪呢,岂不都得急疯了?   “顾大人可知,我儿子是否安好?”罗九宁最急的,当然是儿子。而顾泽海算是裴嘉宪的家臣,常在肃王府来往的,于肃王府的事情,应当知道的比她更多。   顾泽海道:“您前脚出府,禹殿下后脚便被皇上传入了宫中。”   “那王爷呢?他在何处?”罗九宁再问。   “皇上前天夜里忽而传出来说病危,王爷入宫之后就没再出过宫,如今整座皇城是由齐国公杜桓在卫戌,几位皇子全跪在皇上榻前守着。至于您失踪了的事儿,我还是发现去找东方的时候,发现他不见了,再到肃王府打问过,才知道的。”   “那你为何不立刻通知王爷?”罗九宁反问。   河风吹来,她莫名觉得一阵寒渗。再看顾泽海,只是一个背影,盘膝坐在船头,河风吹着他的袍袖,往她身上扑拉着。   他道:“臣曾千方百计,托人给王爷带过话,但是王爷哪里,迄今为止还没有动静。”   “那许是消息还没递到王爷跟前儿吧。”罗九宁才逃出来,望着烟波浩淼的江面,吹着和煦的柔风,长长的舒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道:“走,送我上岸,咱们去找王爷。”   皇帝要防备着烨王和裴嘉宪两个阋墙,将他们关在一处,想要平稳过渡,想要防着家贼,殊不知,裴靖却是把萧蛮那个外贼给再度渡进宫来,宁可引外夷入,也不想江山旁落。   皇上曾那般疼爱过,便被废之后,也绝不允许裴嘉宪和烨亲王等人染指,生怕他有个三长两点的废太孙,却是趁着皇大即将大行,如此孤注一掷,鱼撕网破的一手,他的几个叔父便再狠,再有手腕,又岂能防得住他?   而罗九宁,原本将会成为裴嘉宪为帝路上,最深的一道羁绊,但是,罗九宁自己从萧蛮那儿逃出来了。   她觉得,那个关于裴嘉宪终将杀妻杀子的诅咒,也将从此,就消失不见了。 第120章 以牙还牙   河风吹着,顾泽海忽而扬手,身后几尾船只,在这太液池上忽而就齐齐横向,划止了。   再接着,它们又同时调转了方向,便是欲要上岸。   “顾大人到都水监也有两年了吧,可曾成家立业了否,您家大娘的身体,如今可还硬朗?”罗九宁也坐到了船头,弯腰划着船外的水,问道。   顾泽海笑了笑,月光下两只眼睛仍还泛着淡淡的清淤,他道:“我娘早就过世了,王妃竟不知道?”   罗九宁手停了停:“何事的事情,我真的不知道。”   “那时候,娘娘不知去向,微臣也被王爷关在王府地牢之中,我母惊吓成疾,就去世了。”顾泽海并不看罗九宁,坐于船头,专心的看着前方。   事实上,这顾泽海算得上是罗九宁故意招惹的,当初拿他作个幌子,虚幌一枪,摆了裴嘉宪一道,当然,也累他被关在天牢里,关了些时日。   “对不起。”罗九宁道:“当时我……”   顾泽海笑道:“王爷厚葬了我母,还曾多次到地牢里,陪我一起坐着。并反复的问,老顾你觉得呢,你觉得王妃会去何处?”   ……   “后来,他又说,或者王妃是再也找不到了,他会择日宣布王妃的死讯,而我,则叫他发派到了长安,投在太子门下。”   顾泽海差点拐走了王妃,王爷也不过关了几日,并不曾追究他过多的罪过,也是因此,顾泽海才会对裴嘉宪忠心耿耿,并且,是经由顾泽海一手捅出的,裴靖杀罗良,并且曾经刺杀皇帝的事情才会大白于天下。   罗九宁当时就在栖草堂住着,当然也知道裴嘉宪找了自己许久,但是,并不知道他还曾去天牢里找过顾泽海。   说实话,那段时日,裴嘉宪一直表面的像个没事人一般,找了她一个多月,然后,听说瓜州有战事,转身就走了。   甚至在他走的时候,也未曾在任何人面前流露过一句,王妃于他重要于否的话。   说起来也是伤感,虽说夫妻好几年了,但罗九宁也是止不住的要想,徜若不是她反其道而行之,杀到长安的话,徜若不是阴差阳错,壮壮就是他的孩子的话,裴嘉宪是绝对绝对,不会找她的吧。   他肯定会趁机就放了她和孩子,从此山高水远,她果真能作个女郎中,安安稳稳的过上一生了。   “我倒是真不知道,王爷还曾想过,要于外宣布我的死讯呢。”罗九宁轻笑着说。   “王爷是封了王的皇子,王妃不可能私奔,也不可能逃跑,当然只能是死。”顾泽海语气里,埋着深深的惋惜和遗憾:“你当时,该跟着我走的。”他心说。   事实上当时罗九宁徜或能狠的下心肠来,真的与他一起离开,裴嘉宪对外只会宣布她的死讯,只要她藏的够深,够好,就会有一份平凡朴实,而又幸福的日子等着她。   而非像如今一般,卷入皇室杀伐。进一步说,便真的裴嘉宪登基为帝,她位封中宫作了皇后,哪又如何?   这世间没什么恩爱一生,举爱齐眉的帝后,且不说是皇帝,就肯定要三宫六院。寻常的祭礼大典,后宫统辖,民妇,朝臣,选妃选嫔,甚至于皇帝每夜要与谁一处同宿,哪一样不得皇后亲力亲为?   皇位或者是天下间,一个男人野心的终极,但皇后之位,必定是一个女人一生噩梦的开始。   所以他替罗九宁遗憾,惋惜,恨不能她依旧是洛阳城那个蒙着面纱,替人看病的小医女,那样的她,平凡,朴实而又幸福,比如今好了不知多少倍。   可是这样的惋惜,顾泽海是说不出口的。   船稳稳的撑着,都能看到岸边隐隐的火光了。那依次是西华宫、翠华宫、云华宫,虽说离的远,可是于江面上都能停到自四面八方传来的哭声。   帝将薨,后宫中的嫔妃们,此时皆捂着唇,在自己的宫中嚎哭了。   “我不能随处停靠着上岸,毕竟这偌大的宫城里,我也不知道谁是敌,又谁是友,咱们往皇子殿的方向。”罗九宁站了起来,仔细分辩着一处处的灯火,终于,指着一方说:“就往那一处。”   顾泽海于是吩咐属下:“调转船头,往皇子殿。”   但就在这时,平静无波的江面上,后面几只船忽而就剧烈的摆了起来。   几乎是于一瞬间,罗九宁眼睁睁的看着,扑通扑通,身后那些都水监的差吏们连声尖叫都未发出来,整个儿连人带船,就齐齐儿翻到了水中。   “长丞,有刺客!”   “谁,是谁?”顾泽海抽出佩剑来,挡在罗九宁前面,高声问道:“究竟是谁在水中装神弄鬼。”   于一瞬间,水声哗哗,应着顾泽海的声音,水中居然浮出一颗颗的人头来,密密麻麻,一望无际,照样子,不下百人。   放眼望去,前后左右,到处都是凫在水中的人头,恰就是这些人,藏在水中,不动声色就弄翻一艘船,并且,还能不动声色的,把人全给捏死。   “顾长丞,咱们还能突出去吗?”罗九宁伸手,摇了摇目瞪口呆的顾泽海。   他此时当时在蓄力,想喊,但就在他要喊的那一刻,罗九宁忽而一把就捂上了他的嘴:“别,千万别叫。”   她看到了,就在后面撑着船的那个差役,他转过身来,在月光下,肌肤仿似鬼面一般惨白,手中不知何时,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长剑,就抵在顾泽海的后背上。   那是萧蛮,她和顾泽海说话的功夫,船尾划着船的差役,不知何时已经叫人杀死,取而代之的,竟是萧蛮。   真难想象,裴靖借着那座蓬莱岛,竟是弄了这么多异族人入了皇宫,此时这些人徜或暴/乱起来,又有谁能控制得住?   “萧蛮,你不能杀他?”罗九宁遏力控制着自己,就叫道。   船梢两个划着浆的差役随即也站了起来,皆是七八尺的身高,一脸飚型胡茬,身上还有股子,格外难闻的河腥气儿,这些,也全是契丹武士了。   “本府可真是意外,原来阿宁竟然还曾逃过,怎么,是嫌裴四不够好?但就这人,他也配得上我们整个洛阳城里最是冰雪聪明,又有颗菩萨心肠的小阿宁?”   每每,陶九娘总要说,这世间又有什么男人,能配得上我们冰雪聪明,又有颗菩萨心肠的小阿宁。   这话,必定是萧蛮从陶九娘的嘴里听说,才会如此来说的。   罗九宁扬起双手,断然摇头:“你不能杀他。”   她能看得到萧蛮眼眸中盛放的杀机,这人似乎是生气的时候,恼怒的时候,愤怒的时候,就会肌肤惨白,白到毫无血色。   他剑抵上顾泽海的胸膛,等顾泽海抬起双手来,忽而横剑一送,罗九宁旋即一声尖叫,但是,那剑只是在顾泽海的颈上划出一圈血来,旋即便止。   “阿宁,徜或你不想你的儿子,这位姓顾的,乃至于这座宫城中所有的人有失,你就得听本府的话,明白否?”萧蛮又道。   罗九宁也跟着举起双手来:“好,我听话,我一定乖乖儿的听话。”   萧蛮旋即又冷笑:“你又何必费尽心机的逃上岸了,须知本府这一回来,也是准备要带你上岸的。”而他真的,示意手下划着船,竟仍是往皇子殿的方向而去了。   而顾泽海则叫他的手下们给捆了起来,扔到了船舱里。   相对坐于船头,望着仍是一脸惊魂未定的罗九宁,他道:“阿宁,你以为裴嘉宪果真不知道你失踪的消息?”   ……   “他知道,他甚至知道,本府埋伏人在这宫城之中,将要激起血腥之变。但是,他弃你,而选择了儿子与皇位,所以,他是不会来救你的。”萧蛮又道。   罗九宁轻轻嘘了口气,叹道:“那就好。”   就在从蓬莱仙境逃出来的那一刻,她以为自己终于摆脱了命运的诅咒。却没想到,这诅咒它兜了一圈儿,依旧尾随着自己。   她吸了吸鼻子,觉得反正要死了,倒不如放轻松一点,盘膝坐到了船头,掰着手指头道:“我不要被勒死,吊着长舌头死的妇人我见多了,真难看。另,我也不要被你一剑戳死,身上留了疤,下辈子投胎会变成痣的。还有,我也不要被溺死,泡胀了身子肿的像头猪一样,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那你想怎么死?”萧蛮听她说的有趣,顺着她的话竿子就问道。   罗九宁歪着脖子想了想,说:“这样吧,你……”说着,她伸手就握上了他的手,往自己脖子上一摁:“你掐死我好了,但记得掐到差不多就得了,不要把我的舌头掐出来。”   萧蛮一只手还在她的脖子上,信以为真的捏了捏,罗九宁旋即吐出了舌头:“啊,疼,疼,真疼。”   但嘴里说着,她手中忽而就闪出一把匕首来,直对着萧蛮的面门而来。   这是她前往济民药斋时,于裴嘉宪的轿厢里翻出的那柄匕首,也许是因为她一直没有反抗的缘故,匕首一直在她的腰间揣着,并未给人搜走。   一手捏上她的手狠命一旋,匕首随即扑通一声,没入水中。但是萧蛮的脖颈上,竟叫罗九宁狠狠划了一道,血随即便涌了出来。   “谁说本府此刻就要你死?”咬牙嘶气,掏出帕子摁上自己的脖颈,萧蛮冷冷望着罗九宁。   这面色惨白的男人一幅恨不能立刻掐死罗九宁的样子,忍着脖颈上的疼痛,咬牙切齿道:“裴四杀了本府的妻子,本府也得当着他的面杀了他的妻子,叫他感受一番,什么叫撕心裂肺,附骨之痛。”   罗九宁分毫不输,反唇相讥:“那你这如意算盘可就打错了,或者你爱陶九娘,但陶九娘并不爱你,她虽死,可她并不曾悔。而于裴嘉宪来说,我也不过个可有可无的东西,你杀了我,压根激不起他的仇恨来,你这是白费功夫。”   萧蛮整张脸愈发的苍白了,整个人也在不住的轻颤,罗九宁心下狂喜,因为她发现,自己说的皆是真的,而正是因为如此,她打击到这个看起来阴森狠毒,而又无坚不摧的男人了。 第121章 尘埃未落   且说这厢,东内。   事实上,裴嘉宪是看着皇帝发病的。   他自打上一回发病之后,便遵照御医们的嘱咐,饮食清淡,每餐几乎皆在茹素,就连一直以来要服食的丹药都给戒了,也不再召任何宫妃前来侍寝,每日只叫丽妃伴着自己,陪他说些能叫他开怀的话儿。   俩人虽说老夫老妻,但难得丽妃不嫌他行动迟缓,他也不嫌丽妃一张大嘴巴吵得慌,二人相伴着,尽说些天地不着的情话。   就比如,皇上说,等到来世,若自己为帝,丽妃能改改她的性子,他一定封她作皇后。   丽妃说真真儿的可笑,下辈子我可不会再要你,多少女人用过的东西,嫌弃,我下辈子要找一个,能于我从一而终的男人。   皇帝见她半娇半嗔,语气里还半有酸涩,哈哈笑个不止,语重心肠的说:“那就等到了下辈子,朕谁也不要,只为你一人守贞。”   丽妃于是大喜,蜷在皇帝怀中说:“择日不如今日,我也不要什么来世,也不要皇上一生一世,只待我一人好,不如您就此,封我个后位,叫我也乐上一乐,不是更好?”   “一个皇后之位,就那般重要?你可知道为皇后要承受什么你就一门心思的的想要?”皇帝反问。   丽妃白了皇帝一眼,掰起了手指:“能到南郊祭蚕,能戴凤冠,能居南宫,能统辖六宫,还能初一十五,便皇上再不喜欢,也必须得来陪我。”   她最喜欢的,就是人人嫉妒她,却又于她无可奈何的样子。   皇帝若有所思,手敲龙榻侧的香檀木条箱:“待朕天年,你便是太后,不过皇后之位,朕这辈子是给不了你了?”   丽妃也不是耿耿于怀于那个皇后之位,她虽没脑了,但也知道最重要的,是几兄弟,皇帝在那上着锁的条箱里书着的诏书上,究竟是写了谁的名字。   一看皇上敲条箱,她顿时明白了,那上面书着的,必定是她家老四的名字。   丽妃那个乐呀,喜滋滋的说:“那妾身替皇上揉揉足心,当初阿宁教妾身的时候,说过许多穴脉,如今您的症侯在头上,揉揉脚上的穴脉,或者气血就通了呢?”   上淤而下疏,其实太医们每天都要来,专门替皇上揉按穴位,以保血脉通畅的。   但是,到底御医是臣而皇帝是君,人到老来,更是病中,最喜欢的,还是自己亲人的抚摸与触慰。   “丽芙,喂朕一粒丹砂。”皇帝享受着丽妃的服侍,忽而就说了一句。   丽妃还是头一回听皇帝叫自己的名字,愣了半晌,才摸过皇帝双足的手也不嫌脏,伸手就捂上了自己的唇:“真是没想到,皇上居然还知道臣妾的名字呢。”   对于皇帝来说,嫔妾们是什么呢,不过是一张张不同的脸罢了,他只看她们的脸,触摸她们的身体,然后,图点子片刻的欢娱,若是喜,则用,不喜,则弃,没有必要知道她们在娘家的名字叫什么。   也不会像寻常的夫妻一样,放下身体,拿一生去揣摩,尝试,并牵就对方的性格。   而且,丽妃知道的,皇帝连废皇后的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他有一回怒极,想要骂废后时,还曾问她:“丽妃,皇后的名字叫什么?”   丽妃也不知道,于是皇帝就不停的郑氏郑氏的叫着。   “朕只知道陶嫔名叫八娘,是因为浅显好记,朕便一直记着。唯独丽芙你的名字,朕当初是特地问过宗正寺的,过正寺回说,你叫丽芙,于是朕便封了你作丽妃,丽芙丽芙,好名字啊。”   好吧,至少这也算在这个历尽千帆的男人身上,陈丽芙唯独一人所有的,独一份的欢喜吧。丽妃心中欢喜,摁揉的时候格外的温柔,心中那份欢喜,比之连着冠宠上几个月,抑或皇帝赏赐她多少人间至宝时,都欢喜。   所以,裴嘉宪入宫时看到的,就是皇帝躺在榻上,而丽妃跪于他的脚边,正在替他摁揉脚掌心的样子。   他是和烨王一起来的。   为防两兄弟要阋墙,皇上这阵子命刘国公杜桓严密的监视着他们,便有诏,也是同诏入,使出,也是同使他们同。   而就在他们兄弟俩跪到皇帝面前的时候,裴嘉宪抬起头来,就发现皇帝整张脸,自双颊为界,果真如罗九宁形容的那般,黑白分明,两道青气隐隐,直逼人中。   而他还坚持不肯让裴嘉宪和烨王二人传御医,只要求裴嘉宪把儿了裴禹给传入宫来。   当然,也是在皇帝要求传裴禹的那一刻,烨王也就顿时明白过来了,皇帝心意已决,是要把皇位传给裴嘉宪。   烨王自然心有不甘,他早部署了兵力,就等在长安城外,只等他一声令下,而裴嘉宪呢,为了制他,烨王也是出了招数的。   他借假王妃之名,把罗九宁请出肃王府,却是主动让给了,一直潜伏在长安的萧蛮。   没错,他早知道萧辞就是萧蛮,但是,雁门关毕竟是整个大康最坚固的防线,他不信他萧蛮能掀起风浪来,他只是想借罗九宁,调开裴嘉宪而已。   但是,皇帝突如期来的就不行了,此时他和裴嘉宪都在御前,那怎么行?   所以,烨王悄悄儿的,就想溜。   “老二,你欲要往何处去?”皇帝虽说面色不好,但依旧神彩熠熠,双目如鹰般紧紧盯着烨亲王,就问。   “儿臣,儿臣只是想,出去替父皇宣御医而已。”烨亲王道。   皇帝笑了笑:“朕此时只看你们二人的孝心,就在榻前跪着,朕好得很,不需要劳什子的御医。”   说着,他忽而厉声:“杜桓何在,替朕看着这两个不省心的东西。”   他话音未落,齐国公杜桓全幅武装,带着御前带刀侍卫们径直就闯了进来。   不由分说将二人团团围住,皇帝这才闭了闭眼,说:“朕自知时不久矣,所以提前服了丹砂,大约将有两日时间,这两日内,朕倒要看看,你们一个个虎视耽耽向着兄弟,又都给朕在私底下谋划着什么样的坏水儿。”   就这样,过了三个时辰,皇帝滴米不进,但却非得要喝绿豆酸浆。   御膳房作了酸浆捧进来,皇帝浅尝一口,立刻便拂翻在大太监柳航的身上:“尚且不够酸,给朕捧最酸的来。”   柳航于是命人去传酸浆了。   而紧接着,壮壮也给齐国公的人抱进了宫,送到了皇帝面前。   小家伙是王伴月特地打扮的,穿着跟他父皇一色的,石青色的右衽袍子,本黑色的衣衽,衬着他雪白的肌肤,腰间一条红带,缀着块同是石青色的佩玉,脚上两只软面小皂靴,底子略硬,小家伙不肯要人抱,伸着两只手就跑进来了。   “禹儿,你娘呢,缘何不曾来?”皇帝此时已经挪到了外间,坐在东窗下一张紫檀质,八尺长,整个弧背转角的,一张大罗汉床上,无力捞抱孩子,他就问了一句。   壮壮道:“烨娘娘,看哥哥。”孩子记不得太多的东西,只记得这样一句。   裴嘉宪顿时转身,就去看烨王:“二哥你……”   烨王唇角忽而就抽了起来:“四弟,对不住了,我知道萧辞就是萧蛮,但是我也知道一点,那就是他无论如何也翻不起风浪来,还有,罗九宁如今就在萧蛮手中,你此时杀将出去,或者她还有救,否则的话,陶九娘是怎么死的,罗九宁就得以同样的方式,死去。”   眼看六月,阔朗的大殿里倒不算太热,但是,所有人都已是满头大汗。   皇帝也是蓦然一凛:“老二,你说什么?”   烨王嘴唇直颤:“肃王妃,若我猜得不错的话,如今就在萧蛮手中。”   而恰在这时,一个身着武弁服,腰挎佩刀,身材掀常,白肤净面的少年走了进来。这是如今御前唯一的三品带刀侍卫,杜涉,也是齐国公杜桓最得意的长子。   疾步上前,他到了御前便拜:“皇上,大事不好,太液池中漂着几具尸首,属下方才命人打捞了上来,仔细检锁过,皆是都水监的人。”   “还有呢?”   “方才有宫婢们目击,说在太液池畔,见有些身材高大,一瞧便不是内侍的蛮人们在走动。”他又道。   皇帝服食了以朱砂为基制成的丹药,这丹药能保得他两日之内思维敏捷,尚能行走,但是,朱砂本就是毒,能让他回光返照,也就能加速他的死。   他放弃接下来的苟延残喘,想要自己一生英雄,也死的清晰明朗,却没想到,自己向来器重的二儿子,居然在勾结外夷。   檀木茶几上摆着一只玉如意,皇帝一把抓起来就砸了过去:“你,你居然敢勾结外夷。”   “勾结外夷的非是儿臣,而是您的长孙裴靖,您把他放在蓬莱仙境之中,且下了圣旨,无论任何人不得擅闯蓬莱岛,可是他勾结了萧蛮,就在那座岛上。”烨王此时也顾不得别的,心一横,就把裴靖的事儿给抖出来了。   他得挑起混乱,只有挑起混乱来,他才能出宫,才能在尘埃没有落定之前,把城外自己所备的伏兵给放进来。   “老四,你要去何处?”这时,皇帝便见一直以来都默不作声的裴嘉宪竟是顶着御前侍卫们的刀锋,就准备要往外走。   “二哥以为,就只是萧蛮一人在宫中作祟?”裴嘉宪语气里带着无比的恼火:“可是我分明跟你说过,他从西京带了五千人,带了五千人在这长安城中。”   “不过五千人而已,咱们咸阳大营就有二十万精兵,怕他区区五千人?”烨王被皇帝砸破了头,还是蛮不在乎的样子:“父皇此时肯给儿臣兵符,儿臣就能把萧蛮并他的党羽,团灭在这长安城中。”   裴嘉宪再不言语,转身欲走。   “老四,你给朕站住。”皇帝再度怒吼。   “父皇,徜若萧蛮的人就在这宫城里呢?难道说,你此时不想着将他和他的党羽都搜捕出来,还要纠缠于我和二哥的事情上?”侍卫手中的佩刀都已经戳破裴嘉宪胸前的衣裳了,他还在继续往前,逼着侍卫不得不退步。   “老四,你若今日敢出去,朕就敢改诏书。”皇帝怒吼道:“便他萧蛮再有多少人马,杜桓自会处理,朕今日,只要你们兄弟呆在此处,你这是要公然违抗圣命吗?”   齐国公杜桓也听说宫里进了契丹人,立刻便派了一队人马出去搜捕。   而他自己呢,他是听皇帝交待过的,必须确保肃王和烨王都场,而朝臣眼看就要入殿,他得确保储君在登上皇位之前,一切都顺遂平安。   所以,他亦道:“殿下,王妃就交给为臣了,臣一定替您救下来,但是现在,请二位都守在皇上面前,听他的成谕,可好?” 第122章 前世今生   “不要,我要我娘。”小壮壮嘟着小嘴儿,就来了一句。   接着,他又说:“娘和壮壮,永远不分开的。”   裴嘉宪依旧往前走着,换着儿子,一步又一步,眼看就要逼出殿去了。   “杜桓,把四皇子捆了,不许他出去。”皇帝忽而就吼了一句。   而此时,东内建章殿外,传令太监忽而便是一声高呼:“中书令王大人、翰林学士许芳林、尚书令顾大人,以及六部尚书求见!”   殿内依旧剑拨弩张,齐国公杜桓亲自堵着裴嘉宪。   皇帝总算轻咳了一声,道:“朕许你,此刻宣布完诏书,再到太极殿登基,行君臣之礼,朕就退位。等你登上帝位,这座长安城,乃至整个大康,朕都全权,将它交予你处置。”   “娘,我要娘。”壮壮环着父亲的脖子,声音弱弱的,就喊了一声。   裴嘉宪记得,曾经,自己才从瓜州回来时,在罗九宁的枕头下面翻到一本小杞记,在那本小杞记上,她记了一句话,叫作:裴嘉宪终将杀妻求位。   当时,他觉得这句话格外的荒唐。   须知,他对于女子,向来或敬,或厌,或憎。   但除了罗九宁之外,那怕是宋绮,乃或是他最讨厌的,毒蛇一般的郑姝,他也从不曾动过她们一指头,又怎么可能杀人?   但是,就在此刻,他徜若听了皇帝的话,止步于此,并安心静等皇帝将权杖交到他手中,那么,罗九宁在萧蛮手中,就必死无疑吧。   他若不救她,就是杀了她。   “爹爹上次就是在这儿,放弃了娘亲的。”小壮壮两只眼睛格外的红,眨巴了眨巴,流了两滴泪下来。   裴嘉宪不懂儿子的意思,但脑中却是轰的一声。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这儿子聪明的有点儿不太正常,但是,要说他也知道了先机,这么小个孩子,也太扯了吧。   “爹爹,不能,不能,我要娘,我要找我娘。”壮壮扯着,撕着裴嘉宪的衣衽,不停的哭着。   裴嘉宪转过身来,走向皇帝的时候,壮壮依旧在呜呜咽咽的哭着,而朝臣们此时已经鱼贯而入,从建章殿的两侧涌了进来,就在前面的大殿中排班而站。   隔着一道道的屏风,绕到后殿,才是剑拨弩张的后廷。   服食了丹砂的皇帝,此时倒是健步如飞,思维敏捷,可是他得趁着自己头脑未昏昧时,还能掌握住事态时局时,震摄群臣,也震摄住虎视眈眈的烨王,保证裴嘉宪能够顺利登位。   裴嘉宪走了过来,这时皇帝以为他已经冷静下来了,岂料他竟说道:“二十四岁那年,父皇赐儿臣一个孤字,言说,从今往后,儿臣便得称孤,为何,只为虽是生在皇家,但是儿臣在从出生的那一刻,便只能称孤而不能道寡,终生与皇位无缘。”   裴嘉宪一手抱着儿子,另一手摊开:“孤从那之后,便不曾肖想过父皇的位置,所以,还请父皇此刻就放了儿臣的好,毕竟您得知道,儿臣从来不曾有过称帝的心。”   皇帝气的两鬓血管不停的突着,他能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血管眼看就要爆开。   “老四,你得知道,朕欲要传位的可不止是你,而是裴禹。”皇帝也不知道自己这一贯冷静,无论何时,理智总会战胜冲动的儿子今天是怎么呢。   “说白了,罗氏不过一个贫家女而已。萧蛮抓了她又怎么样,要是萧蛮真的以罗氏的性命为摄,要在宫城之中掀起动乱来,要逼着你禅位于靖儿,抑或老二,笑话,此时罗氏就该自裁,毕竟她的丈夫,儿子都将登上帝位。   而你,死后给她封一个皇后之位,便是于她罗家无上的光荣,此时她死,意义比她生更要大。你给朕站住,此刻,扶朕起来,一同出去,见文武百官。”皇帝再道。   皇帝这语气,已是绝对不允许裴嘉宪辩驳的意思了。   烨王跪在地上,叫带刀侍卫们团团围着,气到无可奈何,捡起块玉阙在自己头上砸了一砸,而后,便闭上了眼睛。   他总算明白了,姜是老的辣,酒是陈的香。他千般算计,但终归,还是逃不开老谋深算的皇帝,而他之所以败,就败在儿子到底不如裴禹更讨皇帝欢喜。   “禹儿你了,你想要什么?”裴嘉宪遥遥指着皇帝的位置,问儿子:“想要那个,还是要娘?”   裴禹咬着唇,憋着嘴,说:“娘,壮壮不要娘死。”   裴嘉宪于是道:“父皇真要想让儿臣登上帝位,怕不急在此刻召见群臣,到太极殿行君臣之礼吧?”   “陈丽芙,去把你儿子给朕劝回来。”皇帝见裴嘉宪依旧是一幅无动于衷的样子,遂对丽妃说道。   他是不行了,他是真不行了,所以,他不想眼睁睁的看着几个儿子起乱,可是,他又无法开口告诉儿子们自己不行了,眼看将死。   丽妃半天不语,忽而却是反问皇帝:“您真觉得,江山帝位,比罗氏的性命更重要吗?”   皇帝不语,但显然了的,在他看来,江山帝位,比个女子的性命更加重要。   丽妃道:“壮壮,来,皇祖母抱着你,让你父王去救你母妃,过来。”说着,她就把壮壮给搂了过来。她难得正经一回,也是自此就不再说话了,落了两滴清泪,丽妃时至今日,才知道一个女人于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烨王站了起来,笑着说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我也支持四弟出去找罗氏,至于皇位,儿臣不求了,儿臣此时恨不能自裁,以满足父皇恨不能除儿臣而后快的心。”   裴嘉宪不想跟烨王断这些家务事非,见皇帝不再阻拦,召过杜恒的儿子杜涉来,俩人便准备要走。   “爹爹,娘……娘……”壮壮显然特别的急,恨不能挣脱丽妃的怀抱,想要爬过来,但孩子会说的话不多,想了半天,说:“娘,娘在有香香树的地方。”   等出了建章殿,裴嘉宪才知道事态严重了。   此时夜幕已降,东内,建章殿外,密密麻麻站着的,有皇帝那些来无影去无踪的暗卫,还有御前带刀侍卫,更有皇城上的普通七品侍卫们,总之,一眼望过去,不下千人之众。   带着人,他几乎搜遍了宫中的每个角落,而转眼,就是一日一夜。   但是,蓬莱仙境之中空无一人,不,应该说连颗草都没有。就连原本应该住在岛上的裴靖,也凭空失踪,消失不见了。   什么叫香香树,壮壮的话一直在裴嘉宪耳边徘徊着。   而宫中呢,偌大的宫城之中,就找不到任何一个,契丹人的影子。   至于罗九宁的去向,从宫外到宫中,从济民药斋到烨王府,再到贤王府,裴嘉宪是亲自带着人,整个儿悄悄儿找了一遍的,但是,就好像凭空失踪了一般,任是哪一处,都没有罗九宁的影子。   当然,他行这些事的时候,一直是瞒着外臣的,所以顾泽海并不知道,当然顾泽海也就以为,肃王一直在东内,没有找过罗九宁。   无可奈何,裴嘉宪只得回到宫中来。再度仔仔细细的,搜寻每一座宫殿,想要把契丹人给找出来。只要能找到,裴嘉宪所带的侍卫们,就能立刻把他们削成肉片,碾成人渣。   但是再一日过去了,裴嘉宪依旧没有找到任保一点蛛丝蚂迹。   “宪儿,可还是找不到人?”等裴嘉宪再度回到建章殿的时候,整个宫廷之中已是草木皆兵,大臣们就在东内的正殿中等着,皇帝因为服食了丹砂,无比的兴奋,此时居然在外头,便跟朝臣们一起回忆着往昔,谈论着自己的戎马生涯。   朝臣大约也看出来皇帝兴奋的有点儿不正常,一个个儿提心吊胆,谨防着皇上随时要跌倒。   御医们眼看着皇上就是服食了丹砂的样子,更是全都跪倒在大殿之外,此时也劝不住皇帝,只等着皇帝倒下之后,交付自己项上那颗脑袋了。   而烨王呢,被御前带刀侍卫们监视着,此时连坐也懒得坐,索性就歪躺到了块毯子上。   到底没有犟得过儿子,皇帝还是耐心的,要等裴嘉宪提前一步,先把罗九宁给找出来了。   “爹爹,香香树,香香树。”小壮壮本来是在龙榻上睡着的,可是,就在裴嘉宪进来的那一刻,他忽而就从梦中醒过来了。   丽妃原本该是伴驾的,此时却是在照顾壮壮儿。   她道:“这孩子嘴里总是不住的乱说着,也真是奇了怪了,一会儿,说什么坏爹爹叫娘杀了,一会儿,又说坏爹爹把娘给杀了。”   壮壮坐了起来,一脸焦急的望着父亲,憋了憋嘴,又重复了一句:香香树。   将儿子抱了过来,转而绕过皇帝的龙榻,再往里走一进,这地方名叫水晶宫,是皇帝闲时,与王公大臣们对弈,闲聊的地方。   将儿子放在榻上,裴嘉宪屈膝,就单膝跪在了地上的蒲团上。   “爹各处都找过了,但还是找不到你娘亲。”裴嘉宪道。   闭上眼睛,他就一直在想,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了,而裴靖呢,他又是跑到何处去了?从皇宫外面要往宫中渡人,可不容易,而契丹人又生的跟中原人完全不同,为什么只有一个宫婢见过一个契丹人之后,就再也找不到契丹人了呢?   那么罗九宁呢,此时是活着,还是已经给萧蛮残忍的……   当初就跪在这建章殿外,她小指勾了过来,轻轻摇着,说:“莫怕,等将来,我作个女郎中养你。”   那时候他要告诉她,自己还有野心,还想争位,从来不曾想过退缩,也从来没想过要跟她亡命天涯该多好?   至少,她当时就会对烨王妃心生防备,不会烨王妃一唤,她就出去吧。   “娘弄瞎了坏爹爹的眼睛,我看着的。”壮壮忽而就说。   裴嘉宪愈发的闷头闷脑:“什么坏爹爹?”   “坏坏的,狼头,狼头的爹爹。”小壮壮两只小拳头挥舞着,摇来摇去,一脸恨恨的样子。   裴嘉宪脑中忽而一声闷响,就好比罗九宁一直信奉于她所谓的先机,他直到如今,直到翻遍整座长安城也找不到妻子,忽而就觉得,那所谓的先机,宿命,于冥冥之中,它或者是真的存在的。   “当时,壮壮在何处呢?”一只大手握上儿子细软的小手,裴嘉宪小声的诱问。   “壮壮帮娘,帮娘。”说着,小壮壮就挥舞起自己的小拳头来。   在罗九宁记得那个,宣纸妆成的小杞记里面,她说壮壮会死在自已三岁的时候,而且,是被宋绮淹死在井里的。   但如今的壮壮,只有两岁,不过,在那杞记里,罗九宁还说他将在七年后登基为帝呢,显然,很多事情与书中的并不相附,也许是因为罗九宁的改变而提前发生了。   所以,萧蛮提前来了,而罗九宁的死,也提前发生了。   “所以,壮壮那时候为什么不帮你娘呢,她都要被你坏爹爹杀死了。”顺着孩子的话头,裴嘉宪哄着哄着,就再问。   这一回,壮壮是真的哭,孩子呜咽着伸出手来,去掬窗外透进来的阳光:“抓不住,壮壮抓不住。”   仿如轰的一声,脑中顿时清明,裴嘉宪也终于明白了。   事实上,这应该就是一种重生。在曾经有过的,罗九宁所说的那本书里,罗九宁死的时候,壮壮已经死了,但孩子因为对于母亲的爱,以致他的魂魄一直伴随在罗九宁的身边,不曾远离过她。   一般来说,孩子在四岁之前,是能记得前世今生的。   这辈子的壮壮,还是上辈子那一个,但是,他上辈子死在三岁,当时本来就很小,仍还是个孩子,所以,如今看来他或者早慧,但其实,也不过仍是个孩子而已。   “那爹呢,爹爹在何处?”裴嘉宪再问。   壮壮毕竟是个孩子,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太多的东西,两只小胖手儿揉着眼睛,一头栽裴嘉宪的身上,就哭了起来。 第123章 黄桂稠酒   “爹爹和皇爷爷在一起,很多很多人围着。”壮壮比划着:“我,我,我靠不近你。”   这大约是这孩子说过最长的一段话了。   但是,从这段话里,裴嘉宪就可以想象得到。   他为了能顺利登上皇位,放弃了罗九宁的性命,而罗九宁,则在与萧蛮的搏斗中,弄瞎了萧蛮的眼睛,而罗九宁自己呢,却是给萧蛮杀死了。   那时候的壮壮,当是一抹鬼魂吧,陪在娘亲的身边,眼睁睁看着娘亲被人杀死。   香香树,他出了宫,嘴里喃喃而语着。   这宫里,哪有什么香香树,而萧蛮了,他如今只想着为陶九娘复仇,只想这宫廷之中血流成河,他不惜一切代价,又会怎么折磨罗九宁?   无论如何,这一回,萧蛮确实叫裴嘉宪胆寒了,这一刻,比之他曾经在青楼的那一夜还要绝望。   偌大的宫城,按照壮壮的说法,罗九宁肯定就在宫中,但是,她究竟会在何处呢?   又是何处,有劳什子的香香树?   很快,夜幕再临,皇帝在兴奋了两日一夜之后,忽而口吐鲜血,就倒在了龙椅上,在倒下之前,他亲自宣布遗诏,传位于四子裴嘉宪。   朝臣们一应挤在太极殿,等待旧皇归天,新皇登基。   而就在这时,又有了新的消息。   “皇上,萧蛮不止自己在宫中,而且至少带了至少数百人,就在这宫城之中。他派人送了封信来,要求您在登基这后,将皇位禅让于裴靖。”杜涉说:“但他还说,只给你半个时辰,用这半个时辰,你可以来找他,并等着看罗九宁的尸体,而他,会让罗九宁用最痛苦的方式死去,而另一种可能,就是你书下禅位诏书,并宣告群臣,自己没有称帝之心,将帝位,禅让于太孙裴靖。”   皇上再度昏迷了过去,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回,怕是很难醒过来。   而裴嘉宪呢,一脸胡茬,面色唏嘘的肃王殿下,虽说还未正式登基,但已经是长安,是大康的新主人了。   齐国公杜桓父子双双就跪在了地上,卫戌宫城是他们的责任,出了如此大事,他们父子便是推卸不了的责任,烨亲王亦抬起了头,丽妃手中攥着帕子,忽而就是一声哭。   忽而,烨亲王扑通一声也跪在了地上:“皇上,臣是真不知道萧蛮会带了这么多人来,如今大局已定,别的或者可以让,江山让不得,臣自愿束上双手,认您为君,也绝不能叫我大康江山,落入辽国贼人手中。”   到这时候,他才知道悔了。   丽妃抱着一直在啜泣的孩子,分明觉得儿媳妇的性命更重要,但是,此时叫裴嘉宪放弃江山,禅位于裴靖,真拿儿媳妇的性命来换裴嘉宪的帝位,她难过,可她也无法张嘴,为罗九宁求情。   裴嘉宪站在殿中,那件石青色的缂丝面长袍的后背曾整个儿叫汗湿透过,又干了,于是泛着一层白色的盐印子,前胸,亦是这样一层白色的盐印。   两夜不曾理过须,他的胡茬横生的像杂草一般,唯独一双眼睛仍还明亮。   一层又一层,从殿里到殿外,他目光巡过,所有人全都拜伏于地。   “都跪着作什么?起来,跟孤一起去找人。”裴嘉宪唇角抽了抽,说:“一刻钟之内,咱们得找到所有埋伏着的契丹人,也得把王妃找出来。至于选王妃的性命还是禅位,笑话,孤为何要任人摆布?”   他的声音虽沙哑,但沉着,稳健,莫名的,就叫在场的所有人都镇定了下来。   妻子将亡,儿子在哭,是要禅位,还是要放弃妻子的性命,这大概是世间最难作的抉择,就连烨亲王都格外好奇的,想知道裴嘉宪此时心中在想些什么。   但他只说了这样一句,便转身,带着杜涉和杜桓,胡谦昊等人,出殿而去了。   烨亲王望着裴嘉宪的背影,忽而就明白过来,皇帝为何在犹豫了很久很久,从一开始直截了当将裴嘉宪拒于皇位的候选人之外,到最后为了保他登基而不惜一切了。   于裴嘉宪来说,似乎向来,都是作比说更重要。   无论结果如何,他始终不曾为时局左右,而是握住时局,并拼尽全力的去左右时局,止这一点,就是烨亲王自己所作不到的。   所以,在这一刻,烨亲王裴钰正才从心底里,真正的称了臣。   “蓬莱仙境如今是个什么情况?”裴嘉宪率着侍卫们,就往太液池的方向走去。   天幕青黛,明月高悬,一众人高马大的宫廷侍卫们站在太液池畔,月光洒在他们的额头上,黯光幽幽的汗珠便不停往外渗着。   太液池有多大呢?   长安的宫城,是整个长安城十中取一的大小,而太液池,占着整个宫城将近一半的面积,可想而知它有多大了。   更可怕的是,它曲里拐弯,在经过几朝几代帝王的重复修建以后,湖上假山林立,怪岛处处,这一处处,皆是可藏匿人的地方,那萧蛮也不知渡了多少人入宫,但不出裴嘉宪预料的话,他们应当就在这太液池的位置徘徊。   今日,便裴嘉宪能顺利即位,也逃不过萧蛮的血洗宫城。   他所带来的人,若裴嘉宪猜得不错,会在他找到萧蛮之后忽而杀出,血洗皇城,而这些人,还皆是置性命于不顾的死士们,不在于他们有多凶猛,而在于,他们的破坏力。   “来无影去无踪的,这萧蛮也太厉害了。”杜涉此时已经急的满头大汗了。   除了急,还有恐惧,那种对于未知敌人的恐惧。那些从契丹来的武士们,他们是敌人,是连人都算不上的掠食者,而这宫里,除了一些软腿的宫婢之外,便是整个大康最金尊玉贵的皇亲们。   任是任何一人伤了,或者死了,都将是于整个皇廷并大康不可估量的损失。   “杜涉,你从宫外调拨进来了多少人?”站在太液池畔,裴嘉宪极目远眺。   很好,这些日子因为皇帝病重,后宫被管的特别严格,所以,以太极殿后面的金銮殿为界,后方所有的宫殿,全都宫门紧闭,严令后妃,宫人们随意走动,这样来说,万一萧蛮真的命手下们动乱起来,至少不会太惨重。   杜涉道:“微臣已经传令到咸阳大营,调了五万精兵,当不出两个时辰,就能交整座宫城团团围住。”   旋即他又道:“可是皇上,宫里的契丹人了,难道他们是鬼吗,应该说,便宫城再大,也不过这样大的地方,难道他们都会循地之术,我怎么就找不到他们呢?”   不止杜涉,所有的带刀侍卫们,在这暑天夜里重兵灰甲,额头上全都在往外崩着冷汗珠子。   神出鬼没的敌人,分明不下千人,可是他们到底不知道那些敌人它究竟在何处,又随时准备着,给他们什么样的迎头痛击。   裴嘉宪提着把佩刀,忽而后退两步,指着碧波无际,浩瀚缥缈的太液湖面。   夜来,湖上风凛凛,月光下,静阑的湖面上暗波涌动,就能看出不一样的地方来了。   裴嘉宪看了许久,忽而伸手,遥指着蓬莱仙境说:“你们的眼睛怕是生在鼻子上吧,就在此刻,把人手全调到太液池来,再到御药房去,送它几十斤的砒/霜来,然后……”   此时夜幕四拢,光凭肉眼,很难找到人。   但是,侧眼望过去,湖面靠近蓬莱仙境的地方,水流动的极不自然,而且,间歇性的,界碑之处,总会动不动就仿如牛反刍一般,反出一股子的浊水来,再又漩进去一股子清水。   那地方,裴嘉宪记得小时候自己和裴靖一起悄悄的潜水下去过,就在蓬莱仙境的下面,有一处非常大的地库,但那地库有个不好处,就是叫皇帝整个儿的将前脸给拆了,所以,如今那地库有一半是浸在水中的。   顿了顿,他又道 “派几个水性好的侍卫到那暗流之处,看到了否,水浊的时候不可以,水清的时候,给孤把□□下进去。”   若他猜的不错,萧蛮带来的人,此时当就潜在那一半入水,一半在外的大殿中,等着萧蛮的号令,然后从水中杀出来,杀侍卫们个措手不及。   这时候一包□□灌下去,他们总得要呛几口水,届时不必流血,就能死伤大半。   “皇上,您这是要去何处?”杜涉回头,见裴嘉宪欲走,于是问道。   裴嘉宪攥了攥手中的长剑,未语。早在他杀陶九娘的那一日,就在等着这一日,萧蛮对于陶九娘有多少的执念,对他有多少的恨,罗九宁就是他渲泄仇恨的途径,而他,也终得面对这一日。   他道:“南宫。”   香香树,仰望着那一轮明月,他忽而明白了,并不是什么香香树,而是香樟树。   而这宫中唯一植着香樟树的,只有南宫。   为何呢,因为皇后当年生了六公主,皇帝爱之宠之,又听闻民间人家若是有了女儿,必植香樟,待到女儿成年之后,砍之为材,以备嫁妆之箱,遂特地,从叙州移来两株香樟中的极品乌樟,就植在南宫之中。   壮壮说娘在植有香樟的地方,那就必定,是在南宫之中。   而南宫之中,住着的是废后,一直以来,皇帝虽说厌恶废后,但因为太后的力保,并没有将其从中驱出,反而是封了南宫之门,下令,不准任何人靠近。   王八蛋的萧蛮,可以说是替自己找了个匿身的好地方。   因为南宫之中有条水路,下潜之后,可以一直到达蓬莱仙境,这条水路虽说裴嘉宪因为气息不够不曾游过,但是,他从裴靖的嘴里听说过,有这样一条水路。   这就对了,萧蛮给他设的杀局,就在南宫之中。   ……   且说这厢,南宫,虽说丽妃一直以来,都盼望着能住进南宫去。   但住在南宫里的皇后郑氏,可是仿佛度日如年一般的苦寂。   直到有了萧蛮之后,她每天迫不及待的,就是等着萧蛮给自己带来好消息。   比如说,不肯保她的太后病重了,废了她的后位,将佟郑两家,上下几百口人全部打入万劫不复的皇帝也生病了,而且还沉病不起了。   废后听了,那叫一个高兴。   萧蛮的人,是从去年过年的时候开始,渐渐入宫的。   尤其是元宵节当日,长安各处街坊遍开,处处皆是人的时候,顺着水路一个一个的,渡入宫来,其实人并不多,一开始只是几十个,剩下的将近四百多人,是后面慢慢渡进来,然后便藏身在蓬莱仙境中的。   虽说皇后被废,到底她曾经是这座宫城的统御者,而皇帝废后之后,未再立新后,后宫中的庶务,则由几位贵妃轮流打理,而贵妃们无宠,又全叫皇后祸害的膝下空悬,寂寞宫花红,一天苦的什么一样,又岂会认真打理宫务?   所以,后宫之中,也就太后的北宫还有点儿样子,剩下的地方,全都是能怎么糊弄就怎么糊弄,压根儿就没人管的。   也是这么着,那些契丹人才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窜进来。   而废后了,借着对宫规的熟悉,也借着自己曾经暗地里拉拢的那些人心,从这南宫这中递条子,为那些契丹人广开方便之门。   要说契丹人能潜伏在皇宫里神不知鬼不觉的这么久,跟皇帝的失察和对裴嘉宪的防备,以及对于废后的纵容,是分不开的。   直到萧蛮当着罗九宁的面换上宦官服,罗九宁才倒抽了一口冷气,却原来,他将那宦官帽一戴,再稍微将领敷衍的白一点,稍稍画上几道皱纹,竟就易容成了废后宫中那位太监大总管,常胜。   这王八蛋,难怪人人找他不到,却原来,他早给自己备好了新的身份。   “靖儿,靖儿!”废后疾步匆匆的跑了过来,但就在看到罗九宁的那一刻,忽而就是一怔,接着便哈哈大笑了起来:“竟是你,罗九宁,真好啊,萧蛮诚不负我,果真就把你给抓来了。”   不过,穿着男装的罗九宁看起来并没有废后想象中的害怕和栖惶,笑着屈膝一个万福,她竟是个一点也不怕的样子。   “萧蛮,你难道没告诉她,裴嘉宪眼看就要登基为帝了,而他绝对绝对,不会回来救她?想想我的靖儿吧,他为了你,连命都能拼上,你却为了老四那么个冷情冷肺的男人,弃他于不顾,有今日,是你活该。”   真是天造地设的好同盟,她如今只想要罗九宁痛苦,而萧蛮呢,萧蛮想要折磨的裴嘉宪生不如死,或者他们没有颠覆江山的能力,但他们以一已之力,誓要毁灭了罗九宁,也毁灭了裴嘉宪。   “母后这儿,就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吗?”身着男装的罗九宁,仍还是个少女的样子,笑起来依稀还是往昔的佻皮样儿。   “我饿了,要吃东西。”她说。   萧蛮接近忍无可忍:“本府已传了消息,裴嘉宪只要不禅位,本府就要将你生剐,你竟还有心思吃?”   “萧惕隐,我从七岁那年进安济堂,见过临终将死的人,或者比你见过的都多。”罗九宁笑着,就坐到了棵香樟树下。笑道:“我也知道人临死的时候,最想要的是什么,没人贪图衣着,也没人贪图荣华富贵,人人所想贪图的,都是一碗热汤饭,毕竟黄泉路冷,吃碗热汤热饭,才好上路。”   被废之后,这南宫再无人往来,整整一年,就连砖缝之间都生了荒草,唯独这棵香樟树下,因为废后时常走动,坐着,还算干净。   “你想吃什么?”萧蛮耐着性子问道。   他和罗九宁其实无仇,而且,她还替他养了好几年的孩子,照顾媛姐儿照顾到无所不至,而今日,他终将要在这座宫廷之中,拿她给裴嘉宪种上一段,叫他此生都难以忘记的噩梦,当然就想在临死前,对她好一点儿。   “我要一坛热乎乎的黄桂稠酒,再要一盘热热的甑糕,边吃边饮。遥记我九姨当初,就是为了一盘甑糕,一坛黄桂稠酒,才会从洛阳跑到长安。她还总跟我说,有个男人,相见第一回,便请她吃酒,吃的恰是黄桂稠酒,请她吃糕,吃的恰是甑糕。”罗九宁舔了舔唇,淡淡道:“给她这俩样东西的男人害死了她,如今,也顺带着,送我上黄泉路吧。”   萧蛮自打陶九娘死后,就满是仇恨的一颗心,忽而就仿如被利刃划过一般,锐痛了起来。   “胡说,她是叫裴嘉宪给害死的。”他顿时声厉,一张脸也变的惨白。   罗九宁笑了笑,坐在椅子上扬起头来,光洁而饱满的额头,一张圆圆的小脸,青色,束腰的男装,恰就是当年陶九娘扮作男子时,行走江湖的模样:“她天生菩萨心肠,救死扶伤,你贪婪而又狂妄,杀人如麻,你们本就性格不合,你还真以为,她是给我丈夫害死的?”   萧蛮的脸色愈发的惨白,废后在旁痴痴的望着。   罗九宁坐在椅子上,心里默默的给自己祈祷着。她当然不能死,她绝不能死在这儿,为了儿子,她也得从萧蛮手中活着逃出去。   而恰在此时,裴嘉宪带着一众带刀侍卫们,也到了南宫门外。 第124章 移花接木   “她不是我丈夫害死的,而是你,是你亲手害死了她。”罗九宁的语气依旧淡漠,但是,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激怒萧蛮。   萧蛮示意属下们将罗九宁捆起来,她横竖是一挨就要喊的,索性便尖声大叫了起来:“啊,疼,我疼。”   而就在这时,一直守在宫门上的探子忽而就敲了三下门:“大惕隐,康朝皇帝未写禅位书,反而是往太液池方向去了。”   萧蛮呼吸明显一滞,因为他所带来的人,如今就隐藏在太液池中。   废后已经开始尖叫了:“杀了她,萧蛮,就在此刻,杀了她。”   她已经收拾准备好了一切,只等萧蛮了。   显然,裴嘉宪压根儿没想过要服输?   而裴嘉宪不肯禅位,便是她和萧蛮共同毁了罗九宁,然后,她就带着萧蛮一起,从这南宫中的水道之中,先逃到太液池中,再带着裴靖,叫隐在太液池中的那些契丹人护卫着,逃出宫去。   萧蛮挥退了众人,却是从腰间抽了枚青瓷制成的瓶子出来,而南宫里他手下这些契丹武士们,似乎很怕那只瓶子似的,就纷纷往后躲着。   “割了她的头发,再割一段她的小指下来。”萧蛮扬手指着罗九宁,示意两个契丹武士上前。   瞬时,两个契丹武士就逼了上来。   罗九宁以为割发割手,就是要杀自己了,吓的大声叫着便往后退:“好一个痴情的种子,总拿我九姨作借口,可是,难道你不是为了辽国太后的南下之梦才来的?”   “拿我当个孩子来哄,尽说些情情爱爱的鬼话。”罗九宁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是在嘶吼。   “为了能圆辽国太后南下的美梦,你抓了我二叔,还哄骗他说,裴嘉宪杀了我爹,还杀了我九姨,要叫他为辽国卖命,就是因为,他名头虽只是个千户,但是,一直以来都深得裴嘉宪的重用。他布的八卦阵,回回叫你们契丹人损兵折将却又无奈何。”继续叫着,躲着,她无处可躲,却是不停的往萧蛮身边凑着:“所以,这些年,你将他囚在西京,苦肉计,离间计,美人计,不知道用了多少计谋,就是想要叫他能为你所用。”   但是,罗宾一直以来,咬紧牙关不曾吐过口,当然,也一直没有为萧蛮所用,为何,只要他真的把布阵之法传给萧蛮,他失去了利用价值,也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而萧蛮手下的两个武士,已经扯住了她的头发。   而她还在尖叫:“同样是儿子,辽帝也不过比你大一岁而已,蠢笨,丑陋,肥蠢如猪,只知道睡女人,可就因为他是辽后与皇帝生的,就继承了皇位,为帝。而你呢?你身为弟弟,比辽帝英明神武一百倍,却仅仅因为是个私生子,仅仅因为太后不停的说爱你,以母之名,像驱使奴隶一般驱使着你,而你呢,还得背负着,是她面首的名号,我只问你,萧蛮,真正的母爱,是这样的吗?我有子有女,你可曾见我像对待自己豢养的宠物一样,对待自己的儿女?”   “先堵上她的嘴。”萧蛮怒喝道。   “我不曾,我连你的女儿都不曾那样待过,为何?因为我便再弱,也知道,养育儿女是父母天生的责任,不能因为养育了,就像待狗一般的奴役他,就非得要借着他,来达成自己的目的。”罗九宁的声音越来越大,忽而一张,一个武士将一块又腥又臭的帕子塞入她嘴中,她终于停止了呼喊。   而萧蛮呢。   打小儿,被辽国太后当成小狗一样抚育,驱使着的他,从来不曾听过这般打动人心,但又新奇的论调。   他一直以为,是人儿女,那怕是私生的,只要太后抚养大了他,他就应该肝脑涂地,为太后奉上一生。他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也是个独立的人。   他确实就像一条狗,从满世间的寻着能叫母亲开怀的宝贝,叨回去,只为搏她开颜,只为搏她一乐。   甚至于,便是外间传言说他是她的面首都再所不惜,谁叫她生了他,并且爱他呢。   见萧蛮面色惨白却无动于衷,罗九宁忽而就停止了顽抗,嘴里呜呜咽咽,扬头看着萧蛮。   月光下,她脸上的泪不停的往外涌着,美的仿似一朵艳丽的山茶花。   萧蛮缓缓揭开了瓷瓶的盖子,当着罗九宁的面,咧唇一笑,仿如斟酒似的,从瓶子里斟出些液体来,就对着正站在自己身后的废后的头就浇了下去。   废后没明白过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只觉得头发有些烫,伸手摸了一把,再看手,只见自己皮肤迅速的正在裂开,而很快,她的眼睛就看不见了,她于是便开始尖叫,但因为叫声,血融进嘴里,喉咙也开始冒眼,不过转眼的瞬间,她整张脸已经血肉模糊了。   罗九宁看的目瞪口呆,偏偏此时,萧蛮示意两个手下过来,手持匕首,瞧那样子竟是要剥废后的头皮一般。   而那只呈着液体的瓶子,则叫他放到了一边。   此时罗九宁的手是被反捆在后的,而她的脚还自由着,她于是走了过去,闭上眼睛心一横,就把双手捆着绳子的地方,轻轻的凑向了那只被放在桌子上的瓶口上。   瓶口上沾着些液体,就在沾到的瞬间,绳子呲啦啦的轻响着,那液体,竟是将绳子给烧断了。   几乎是在一瞬间,罗九宁趁着正在给废后扒皮的萧蛮不注意,拈起瓶子,就洒向了萧蛮的眼睛。   然后,抓着液体摇晃的瓶子,她便愤不顾身的,往南宫的大门口奔去。   大门当然是锁着的,但是,大门那里有个门房,她可以一举拿下门房,并且,死守着那间屋子,她只少可以顶得了半刻钟的时间。   半刻钟内,只希望裴嘉宪能率人干掉墙上那些契丹人,并且突进来,否则的话,她仍将是个死。   而等罗九宁冲进门房时,门房里的契丹人还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儿了,这一回,她直接把液体洒向了这契丹武士的咽喉。   这种浅黄色的液体,洒在这高大强壮的契丹人的咽喉上,他咽喉上的肌肤顿时便燃烧,撕裂,迅速的,血肉,气管,一并裸露了出来,几乎是咯咯叫着,他迅速的就倒到了地上。   关上门,罗九宁都不敢拿那空了的小瓷瓶,一把就砸到了地上。   这东西一般鲜少有人认识,但罗九宁为医,是识得它的。这是用王水并青盐配成的,可以销金融铁,至于血肉作的成的肌肤,只需要一滴,就能腐骨蚀肉的腐骨之毒。   萧蛮一直准备着这东西,显然他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带废后走。   而方才,她要是再不反抗的话,是不是也得叫萧蛮融成一摊血水,就死在南宫之中?   一阵纷沓的脚步声,忽而外面响起敲门声来,罗九宁不知是敌是友,守着一具咽喉正在疾速融解的尸体,攥着手闭上了眼睛的等着。   “阿宁?”竟是裴嘉宪的声音。   显然,他来了,而且因为没有她的干扰,迅速的干掉了萧蛮,就来救她了。   “阿宁。”裴嘉宪再唤一声,眼见得门缝下往外溢着血,不由自主晃了几晃。   门咯吱一声,应声而开。   是罗九宁,穿着件男子的衣服,缩肩站在原地,看了他半晌,两眼仿如灰色:“我,我儿子呢?”   裴嘉宪想走过去,想抱住她,想跪到她面前,告诉她自已这两天两夜有多么的焦灼难过,但是,罗九宁却很冷淡:“我只问你,我儿子呢?”   这些被围困在皇城中的人,唯有一个罗九宁作障,是他们能逃出生天的希望,此时萧蛮瞎了眼睛,他们便群龙无首,前赴后继的冲了上来,只想再度把罗九宁给抓起来,重新掌控局势。   不过,好在杜涉带着人来了,而且很快就掌握了局面。没有在太液池中隐藏着的那些契丹武士的应援,这几十个武士,简直不足为惧。   裴嘉宪咬着牙道:“他在东内,他很好。”   罗九宁的眼里,有愠怒,有愤恨,裴嘉宪觉得她此时肯定气的要死,两天两夜,她肯以为他是为了皇位,才会弃她于不顾的。   否则的话,怎么能一直等到这一刻,他才赶来。   谁知她咬着牙,忽而就来了一句:“两天两夜了姓裴的,你还没我儿子的能耐,到此刻,我才找到我?”   说着,她就捶了他一把。   可是,她旋即又笑了起来,劫后余生,大难未死时的那种欣喜感,她扑了过来,狠命捶着他的胸膛:“你知不知道,我差点就见不着我儿子了?”   裴嘉宪任由罗九宁捶着,举高了双手,缓缓往后退着,她捶了还不够,忽而一跃,对准他的肩膀就狠狠咬了一口。   而此时,杜涉带的人也已经赶到了,抓萧蛮,收拾残局,也不过转瞬间的事情。   ……   次日夜里,西华宫外。   阿青亲自迎了现为,便见肃王府的小婢子阿念提着一只食盒,身后跟着的,全是肃王府的家臣们,而走在最前面的,则是御前侍卫长胡谦昊的儿子胡东方。   这是因为听说娘娘胃口不佳,想吃肃王府的厨子作的江米糕,并王府里自己酿的玫瑰露子,王伴月特地差人送进来的。   沿路自太液池畔过时,阿念不住的回头望着远极处的湖心岛,好奇的问道:“姐姐,那地方真的死了许多契丹人?我瞧那些鱼全翻了肚子,阿弥陀佛,这太液池中的水,怕是好久都不能再用了吧。”   水上不止四处浮着浮尸,翻了肚皮的鱼都不知道有多少,而原本的整池碧波,此时已经染成了淡红色,可想而止,这太液池中死过多少人了。   “岂止,我当时就在西华宫里守着,宫里没出动过的船只全出动了,那蓬莱仙境里全是契丹人,密密麻麻的,就在太液池上厮杀。不过,到底北地人水性不好,那些人呛了许多水,死伤惨重,这才没有杀到咱们西华宫来,否则的话……”   说起来也是够险的。   从蓬莱险境下面那座半水上半水下的地库中,杜涉和胡谦昊,并杜桓等人带着宫廷侍卫们,整整缴出来了五百契丹武士。   若非擒贼先擒王,罗九宁先灭了萧蛮,这些人在宫里,还不知要造出什么乱子来。   “咱们娘娘,如今怎的还住在这一处,为何不住到南宫去?”小阿念颇好奇的,就问道。   阿青想起南宫里那位废后,吓的啧啧直摇头,道:“嘘,往后在娘娘面前,可千万不能再提南宫。”   眼看过了正殿,越过游廊,转眼已是配殿,阿青听到里面有个男子磁性沙哑的声音,仿佛是在笑,于是立刻就止了脚步,也命小阿念退后。   “这是咱们王爷的声音吧,今儿不是要为大行皇帝守丧?”小阿念极好奇的,就问道。   阿青伸手嘘了嘘,示意所有人退后,自己站到游廊尽头,就将这地方给守住了。   殿中,深碧色的纱帐半垂着,象牙镶金的钩子叫烛光给照成了暖黄色,闪着淡淡的幽光。   地上一盆冰,丝丝往外冒着热气儿。   罗九宁侧偎在床上,已经睡了一日一夜了,似乎还未睡过倦气一般,睁开眼睛见裴嘉宪坐在床沿上,遂问道:“这是何处,你怎么穿成这个样子?”   他的发以麻束,冠亦用粗麻缠了起来,身上披着粗麻布的蓑衣。这叫斩衰,是皇帝大行之后,天子要披的孝服。   裴嘉宪道:“无事,太极殿有二哥和三哥几个顶着,孤抽空过来,瞧瞧你。”   罗九宁轻轻儿哦了一声,却是挥手道:“走吧,你走吧,我得好好儿的睡上一觉。”   她的咽喉处叫萧蛮给划开了一道口子,当时叫衣衽掩着,罗九宁并未看清楚,直到回到西华宫,才发现自己衣衽下面整个儿叫血给浆糊住了。   失血过多,她一进西华宫,就晕过去了,此时醒来,前尘往事,才如流水一般涌来。   似乎顾泽海说过,她被囚的两天两夜之中,裴嘉宪不曾找过她,而此刻看他的样子,显然已经登基为帝了。   两天时间,被挟持,又逃出来,再被萧蛮抓回去,然后还差点死在萧蛮手中。   当时罗九宁并未觉得有什么,直到此时才后怕起来,她终是活了下来,但是萧蛮毁废后的脸时那种阴森森的笑种下的恐惧,却是怎么也挥之不去。   这一日一夜里在西华宫歇息之时,中间她也曾短暂的醒来过,偏偏当时好死不死的丽妃抱着壮壮,就坐在她身旁,正在跟赶入宫中,来看罗九宁的烨王妃聊天。   “我家王爷也是罪该万死,他从我这儿弄走了胡嬷嬷,又将我也给拘禁了起来,胡嬷嬷诱皇后出门的事情,我一丝儿也不知道呢。”   丽妃叹道:“我当时也以为她是活着回不来了,但是,也是她自已命大,竟就活了下来。这一回,可真是够险的。可就说句实话,这世间没了她,这座宫城不会缺了女人,皇上也还会有新的皇后,唯独可怜的,大约就是裴禹了。”   是啊,这世间的女人,于谁来说最重要了?   大抵也就是自己的孩子了。   “我……我也是今儿才知道,什么皇后之位,什么富贵烟云,一个女人啦,什么都不是。”事实上,丽妃哀叹,并伤感的,是自己这一生的痴情,于皇帝来说什么都不算。   但是在罗九宁听来,其言模模糊糊,却是裴嘉宪放弃了她,而选择了皇位。   “娘娘,先皇大行,您也该要自称……”烨王妃张大着嘴巴,就默默儿的念了一个:哀家。   丽妃才不要自称这种丧里丧气的名号呢,甚至于,到如今她连太后都不肯当。   恰此时裴嘉宪抽空前来,想要进来看看罗九宁,就叫她给赶出去了,而罗九宁呢,又沉沉的睡了一觉。   这一回裴嘉宪再来,是趁着丽妃睡着了的时候,才敢悄悄进来的。   罗九宁没有丽妃那般的愤怒怨恨,一幅恨儿子不争的样子,但是,也是颇不耐烦的就闭上了眼睛,咽喉处还裹着白布,她看起来极其虚弱。   裴嘉宪不知道该怎么说自己两天两夜,为了能找到她,经过怎样的煎熬,内心又怎么焦灼过。   当然,一直以来,他都是一个不擅长解释的人。   “可要喝水?”默了很久,他这才问。   罗九宁并不渴,早在上一回醒来的时候,丽妃亲自将她扶起来,一口口的,喂了她许多的蜜水。就因为她念叨了一句,说想吃江米糕,丽妃又连忙吩咐大太监阿福,让他在如此忙乱的时候,还亲自出宫,带人给罗九宁去肃王府传膳。   但是,如此大的干戈,饭送来了,罗九宁这会儿却觉得自己没有任何的胃口。   “裴靖了,死了否?”顿了半晌,她问道。   裴嘉宪抽了抽唇,道:“还活着,叫契丹人送出了宫,在逃往契丹的半路上,叫杜涉给截获了。”   “那萧蛮了,是不是已经死了?”一说起萧蛮来,罗九宁整个人都抖了起来,她可真是怕极了那个丧心病狂的刽子手了。   便到了此刻,再想起来,她依旧害怕的直发抖。   裴嘉宪想握她的手,罗九宁立刻将手缩回了被子里,紧接着,也闭上了眼睛。   “你说萧蛮是辽国太后的私生子,孤遣人去查过,还真是。既是这么个妙人儿,如今自然杀他不得,孤还得借着他,北上讨伐契丹呢。”说起这些事情来,裴嘉宪自然兴致勃勃。   罗九宁长长嘘了口气,嘱咐道:“切记好生看好了他,也要防备着长安城中所有的契丹人。”   她只是在那本书里读过,有人猜测,说萧蛮是辽国太后的私生子,只不过一句话而已,倒是没想到,这句话才是萧蛮真正的身世。   “阿宁。”裴嘉宪还是欲握罗九宁的手,但她索性就转过了身子:“王爷,哦不皇上,您不也很忙吧,能不能让我好好儿睡上一觉。”   裴嘉宪不好再逼她,于是就站了起来,出去了。   等裴嘉宪出去之后,阿青和阿念,并胡东方,肃王府的一群人才好涌进来。   甫一进门,阿青笑眯眯的将罗九宁肘捉了起来,又替她披好了衣裳,这才好把屏风外面的胡东方给唤进来,几个人一起就跪到了床前。   “按理来说,如今咱们娘娘就是皇后了,咱们这些贴身伺候着的,给娘娘磕个头,行个拜礼,恭祝皇后娘娘容颜常驻,寿比南疆。”阿青笑道。   罗九宁噗嗤一笑,拥着被窝道:“行了,瞧瞧你们,比我还心急似的。”   她见胡东方一直缩在后面跪着,想想他雄心勃勃,当初一心要护着自己,最后却叫条蛇给咬伤,莫名就觉得好笑,示意阿青和阿念几个先退了出去,将他唤过来,却是问道:“如何,那竹叶青的毒,是谁给你去的?我瞧你此刻健步如飞的样子,真不相信你叫竹叶青给咬过。”   胡东方挠了挠头,笑道:“萧蛮,是萧蛮手下的人。”   说起萧蛮,罗九宁吓的明显颤了一颤:“竟是他,他怎的还会救你?”   胡东方道:“他不止给我解了毒,还于我说要连同你一起,带回到西京去。”笑了笑,他道:“他一直对我说,只要我肯点头,他就会把媛姐儿和你,并我一起带到西京,而且他在西京,不会叫你过得比在长安差。”   罗九宁自嘲一笑道:“他差点用王水将我给毁了,难不成是,想带着我的尸骨去西京?”   “是移花接木之计。”胡东方悄声道:“他曾予我说,无论裴嘉宪是否愿意禅位,他都会拿废后当作是你,毁了之后扔在南宫之中,而后,用全新的身份将你带走。”   “他为何会跟你说这些?”罗九宁反问。   在她看来,萧蛮其人,极不尽人情,也是誓在要杀她的,而且,他和胡东方没有任何交集,给他说这些作什么?   胡东方又挠了挠头,说:“他只是想叫天下人都知道你死了,但他本人,从未想过要叫你死。他之所以对我好,也是想叫我能在路上,劝说于你,让你能安安分分的,跟他去西京。毕竟咱们还算知已,不是嘛?”   让她去西京,还是为了利用她吧?   利用她来说服她二叔罗宾,让罗宾能为他所利用。   闭了闭眼,罗九宁心说,这世间的男人啊,都是何其的疯狂。 第125章 书中前世   帝崩,肃王登基,这些事儿与罗九宁似乎没什么相干。   宫中如今有二太后,丽妃被先帝遗诏,封为东宫太后,而先皇临死时念念不忘的德妃,则被封为西宫太后。   人言东西东西,同为太后,先皇给丽妃的恩典,就是她稍稍的压了德妃那么一丁点儿,毕竟东比西大嘛。   而罗九宁这个潜邸时的王妃,如今的皇后呢,却是没有如众人所料的那般入宫,反而回了乐游原,每日里的都只伴着壮壮儿。   已经是八月末了,外面梧桐高高,到了正午时分,那梧桐树的影子就会投到窗前,风吹着树叶哗哗作响,恹恹夏日,再难找到比这更凉快的地方了。   “你真的陪了娘很久?那你告诉娘,娘只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咱们整天都作些什么呢?”罗九宁自打听裴嘉宪说,儿子仿佛记得很多本身不曾发生过的事儿,也觉得好奇,这些日子整日的团着他,就想知道,他究竟都知道些什么。   或者说,这个曾经真正经历过那本书里的故事的孩子,他都经历过些什么。   小家伙喜欢下棋,于是罗九宁如今就不得不,整日的陪着他下棋。   “娘给壮壮找爹。”小家伙坐在小佛桌畔,正在专心研究着该如何落子。   要知道,被哥哥裴琮赢走他的青金石串珠的事儿,小壮壮到如今还耿耿于怀呢。   “那娘为甚要给壮壮找爹呢?”罗九宁格外好奇的,又问。   壮壮想了想,一脸认真的说:“因为壮壮没爹呀。”   罗九宁顿时就笑了。   是啊,徜若故事真的以那本书中的脉络来发展,她死的时候,壮壮早已经死了,而她至死,也不知道壮壮这孩子的亲生父亲究竟是谁。   所以壮壮这所说的,是她死后的事儿吧。   或者她死后亡魂不甘,带着个孩子,还在一直替孩子找爹?   这大约也是为甚,当初在洛阳的时候,小壮壮一见到裴嘉宪,就会那么高兴的缘故了吧。八个月的孩子,才伢伢学着第一句话儿,首先叫的就是爹,这得是,多深多深的执念和爱意啊。   搂过儿子狠命香了一口,她道:“莫怕,咱们壮壮如今啊,如今有爹了。”   儿子还在专心的研究他的棋局,罗九宁听着窗外的风声,树声,又睡着了。   这一回,她却是作了个梦,梦里,却仍是在皇宫之中。   梦境,就跟真的似的。   依旧是盛夏,哗啦啦的风声,树声,建章殿中,裴嘉宪和烨王,并贤王三人一并在帝前跪着,而皇帝呢,显然是已经死了。建章殿外,跪满了密密麻麻的朝臣们。   翰林学士许芳林正在宣读传位诏书。   当宣到传位于皇四子的时候,烨亲王和贤王皆是明显一震,就连裴嘉宪自己,都是一个恍然不信的样子。   但是,先皇遗诏,至此,大宝之位,就属于裴嘉宪呢。   这是他一生的希冀所在,而他兢兢业业整整十六年,终于得到了父亲的认可,此时又焉能不狂喜,又焉能不激动。   “皇上,那萧蛮说,自己手中有皇太孙裴靖,而且裴靖随时可以出面,并公告群臣,是您擒获,并将他送到边关,折磨了他很多年,他如今要您禅位于他,否则的话,他将杀了……肃王妃。”来人是杜涉。   坐在大行皇帝棺椁旁的裴嘉宪,瞧起来比现实中的老了很多,鬓间甚至还有隐隐华发,甚至于,手都有些颤抖。轻轻儿唔了一声,倒是他惯常的样子。   “肃王妃?可是那个罗氏?”他自己就是肃王,可提起肃王妃来,裴嘉宪似乎还必须得回忆一下,才能知道那个女子是谁。   杜涉点头:“是,恰就是罗氏女,也是您的王妃。”   “朕不是一直关着她,她是怎么跑出去的?”听起来,裴嘉宪还颇有几分生气。   杜涉哪管得了人家的王府家事,当然摇头,不语。   裴嘉宪攥着椅背,道:“裴靖自己不救,缘何要朕来救?真是笑话,裴靖不是爱她欲痴欲狂,当初为了她而夜探肃王府,才叫朕擒到。   而她呢,这么些年,心心念念于裴靖,还……”还给他生了个孽种这话,裴嘉宪未能说出来,顿了顿,他又道:说不定她就是自己甘愿受缚,好叫裴靖能登上帝位的呢,朕为何要救她?”   听这话,他对于自己的王妃,似乎积怨颇深。   闭了闭眼睛,他道:“把裴靖和萧蛮找出来,勾结外夷,罪不可赦,传令下去,但凡于宫中捉到此二人,杀无赦。”   杜涉心有戚戚的点头,退了出去。   而裴嘉宪呢,在大行皇帝的棺椁前闭眼许久,忽而就睁开了眼睛,居然冷笑了一声:“孤的好王妃,爱了裴靖七八年不说,现在想让孤连皇位都让给裴靖,罗九宁,你可真是……真是……”   他两眼中满挂着欲落的泪,缓缓的闭上了眼睛,等再睁开眼睛,已是两眼的坚定,准备着要出建章殿,前往太极殿,去接受朝臣们的跪拜了。   而自己呢,罗九宁飘飘乎乎,就到了南宫。   南宫之中,此时已经箭拨弩张了,她在和萧蛮搏斗,被扒了皮的废后,融成了一摊血水。而她呢,她同样,也是用王水烧开了绳子,接下来的事情,就跟当日在南宫发生的,是一样的。   她洒了萧蛮两眼的王水,弄瞎了他的眼睛,但接下来的发展,就不是罗九宁想的那样了。   她当时也想跑来着,可是她看到了裴靖,她以为早就死了的裴靖,居然出现在她面前。   而就在这时,眼瞎了的萧蛮乱挥乱舞着匕首,一刀捅入她腹中。   紧接着,裴靖又杀死了萧蛮,自己却是背负着奄奄一息的罗九宁,便准备要在裴嘉宪的人攻进来之前,渡水路逃走。   罗九宁在死前最后问裴靖的一句话是:“李靖,你说,这世间究竟有谁知道,我那孩子的父亲是谁呢?”   原本,此时裴靖若是说句真话,罗九宁也就瞑目了。可是他最终没有,他咬了咬牙,依旧是将真相瞒了下来,所以那本书里的罗九宁,直到闭眼的那一刻,仍不知道自己儿子的生父,到底是谁。   而在知道她死后,裴嘉宪是什么样子呢?   罗九宁看到杜涉率人把血肉模糊的废后带到他面前,看到他揭开棺椁看了废后的尸首一眼,还疑惑的问:“这真是罗氏?”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他挥了挥手,说:“厚葬了吧。”   就这样,书里的罗九宁在死后,被追封为后,却连丈夫的最后一面都不曾见过。   而在罗九宁被安葬了之后,他似乎还是不肯放过她,竟然将她的牌位,就安放到了本朝之中,只有皇后才配居的南宫之中。   活着的时候二人几乎没有说过话,到她死后,成了一尊牌位了,他倒是每日都会来看她。   “朕又不是非你不可。”他说。   “朕这后宫之中,女子多的是,又非是只有你罗九宁不可。”次夜,他又说。   于是,每每夜来,他都会来看她的牌位一眼,并向那尊牌位宣告自己很行。   但他行吗,他并不行,他有很多嫔妃,却是,因为本能的厌恶和不举,他是真的不行。   看到这里,罗九宁只想哈哈大笑。   但是,再往后来,罗九宁看到一个人,顿时就生气了。   恰是杜若宁。一年之后,宫中又来了一位叫杜若宁的女子,这女子与如今的杜若宁当不是一个人,但是,那个杜若宁是个非常非常令人厌恶的女子。她名为进来替自己烧香,洒扫,却是每日里的,都要在她的灵前弄死一只猫。   猫这东西阴气最重,戾气也最重,而杜若宁弄死了猫之后,还会将猫血涂在她的牌位后面,这样,猫便记着罗九宁的仇,于是,有这些猫灵缠绕着,便死后的罗九宁,也亡魂难安。   再后来,罗九宁就看见,裴嘉宪与杜若宁在自己的灵位之下缠绵,她也不知为何,心中又酸又怒又惊,要不是奈何不得,真恨不能举起牌位来,将那对狗男女给砸个稀巴烂。   而那杜若宁呢,也不是省油的灯,在母凭子贵成为皇后之后,非但害死了太皇太后,还伙同西宫太后一起,栽赃东宫太后与人通奸,竟就活活儿的,把个东宫太后陈丽芙给害死了。   而她虽不过一具牌位,竟也未能幸免于难。那杜若宁也不知为何,恨她这尊牌位至深,也是看准了裴嘉宪于后宫甚少过问,有一日,竟是将她的牌位装进一个满是猫尸的匣子里,自然是想要猫灵作祟,叫她便在死后,也永世不得超生了。   而裴嘉宪呢,那个一直以来误以为她恨他的裴嘉宪呢,自此之后,罗九宁再也没有见过他。   猛然醒来,窗外梧桐树依旧哗啦啦的响着,日影未斜。   好长的一个梦,梦罢之后,她又回来了。   罗九宁顶多睡了一刻钟的时间,而一直在钻研棋艺的壮壮,因为太困,也伏在棋桌上睡着了。   她居然梦到了那本书里,她的结局,和一切真相。   捧着怦怦而跳的心,罗九宁侧首将儿子搂了过来,搂在胸前,重新闭上眼睛,便又睡着了。   *   王伴月是跟着裴嘉宪入了宫的,虽说还未有妃位,但肃王潜邸之中,除了她,再就是一个郑姝两个妾侍了,罗九宁因为疲惫,也因为想要陪孩子而不肯入宫,理当,就是她最先入宫了。   同为妾侍,远在洛阳的郑姝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她听闻裴嘉宪已然登基为帝,顿时欢喜起来,也写了一封香气宜人的信来,想要重回长安,来伺候裴嘉宪。   然后,很快她就等来了皇帝传诏,命她入长安的圣令。   只不过,等一回到长安,等着郑姝的,却是让她去给废后守墓的消息。   可怜郑姝才不过双十年华的美人儿,一生就这般的交付了。   且说这厢,王伴月带着宫婢们,才从西华宫出来,一路就到了北宫的门上,还未进门,便嗅到一股浓烈的香气,这种香气,似乎总能熏的人昏昏沉沉,不用说,那个五皇子妃杜若宁必定是又入宫,来伺候太后娘娘了。   在大康朝,有这么个约定俗成的规矩。   就是说,在父母丧后三个月内,徜若有大龄的男女亟待完婚的话,可以在丧期之内完婚,这,被称之为是喜丧。   当时皇帝甫一驾崩,五皇子裴品钰便主动上疏,请求与杜若宁完婚,裴嘉宪当时也就下旨,让二人完婚了。   而在二人完婚之后,他命诸大臣监国,自己却是带着烨王、五皇子等人,于皇帝的丧事之中出征雁门关,也是要趁着萧蛮被俘,一举搓败辽国的意思。   所以,王伴月虽在宫中,跟杜若宁一样,至入宫为止到今日,也不曾见过皇帝。   “听说皇后不愿意入宫呢,怕是因为皇上当时救她救的晚了,她心中有气的缘故吧。”杜若宁又在给太皇太后熏麻贲,熏的太皇太后蔫蔫儿的,时不时的就要打个喷嚏出来。   “虽说她是肃王妃,又生了嫡长子,而皇家对于她们罗家确实有愧,但是皇上继位都已经两个多月了,虽说皇上出征在外,但她既是皇后,就该入宫主持大局,怎好叫西宫太后再亲自出面?”只听话音就知道,太皇太后于此颇有几分不满了。   王伴月于是等在外头,不好再进去。   杜若宁又道:“话说,肃王府多年不曾进过新人,而如今后宫之中,就只有王氏一位妃嫔,还未有封号,皇祖母您说,是否该督促着皇后扩充后宫,为皇上选些新人进来了呢?”   王伴月依旧在外面听着,已是一脸的愠怒。   而这时候,杜若宁又开始自己那挑拨离间的一套了:“便是王氏,在肃王府的时候似乎也无甚宠爱,孙媳怎么觉得皇后她……”   “古往今来,皇帝就该三宫六院七十二御,为皇后而妒,那醋岂不是要吃上天了?”太皇太后不过一点即通:“所以说,皇后两月不肯回宫,却躲在乐游原上独自逍遥快活,任由皇太后操持宫务,是为着这个?”   ……   “说不定,皇后耍耍小性儿,咱们皇上就答应了皇后,从此之后后宫不进新人了?”杜若宁再度的火上浇油。   太后气的重重儿哼了一声,道:“东宫太后的一生,就是庭前一丛花,桌上一幅画儿,真要说理后宫,督促着皇上替皇家开枝散延,绵延子嗣,哀家怕是指望不上她,罢了,此事,只怕还得哀家自己操心。”   “有太后在,督理后宫之事,皇祖母您出面,怕是名不正言不顺吧。”杜若宁小声的说。   太皇太后冷笑了笑:“太后又不止一个,她陈丽芙是东宫太后,烨亲王之母还是西宫太后呢,须知,西太后虽说面容平常,但当初可是以女官而入的后宫,入后宫之后,也从不曾行差踏错过。哀家命人把西太后给请出山来,不就完了?”   杜若宁顿时大赞:“还是皇祖母英明。”   听到这儿,王伴月就悄悄退出来了。   当然,退出来之后,也是立即就差了人,快马加鞭,把这信儿给送到了乐游原上,罗九宁那里。   而这厢呢,太皇太后也是说干就干,此时已经开始替裴嘉宪物色妾侍了。   再说杜若宁,到底老谋深算的主儿,任谁都想着,她此时该要瞒下此事,再从长安的世家中物色几个年青,貌美,又富才情的女子,然后悄悄的送到太皇太后那儿,藉此,她自己在宫中不就有眼线了?   但是事实上,她并没有这么作。   她只是借着义母长公主之口散出风声去,说先皇大行,半年之后皇帝便要扩充后宫,行选妃之礼,但是自己却是一个都不曾召见过那些欲要选秀的女子,反而是亲笔书了封信给裴嘉宪,竟是行了招两面三刀之计,就把太皇太后张罗着要选妃的事儿,私底下报给了裴嘉宪。   而这厢,太皇太后立刻的,就把皇帝将在四个月后选秀,扩掖后廷的事儿给散播了出去。   一时之间,不说各公王侯府,就连百姓家中的闺中女子们都是蠢蠢欲动。   毕竟新皇尚且年青,膝下又只有一子,后宫也尚且空虚,此时要有些才情美貌者入宫,侍奉了皇上又辅佐了皇后,一个人,乃至一家人,一府,一个家庭的前途,可不就都有着落了?   且说乐游原上,罗九宁很快就接到了,太皇太后欲要为裴嘉宪选妃的消息。   这时候,伺候在她身边的,是杏雨和苏秀,并苏嬷嬷几个。   一直以来,她们几个都为着皇后不肯回长安,不肯入宫而发愁了。   尤其是苏嬷嬷,虽说皇上如今还亲征在外,但是在她看来,后宫之中,除了那些年龄大些的嬷嬷们,只要是个女的,都是狐狸精,都恨不能随时勾走皇上的魂魄了。   听说罗九宁要回长安,苏嬷嬷顿时大喜:“娘娘,太后派来的阿福公公一直都在外头,奴婢这就吩咐他和东方几个替您准备车驾?”   “好。”罗九宁揉了揉发酸的腰肢,道:“那就套车,咱们明儿一早就出发。”   老虎不出山,猴子称大王,罗九宁觉得自己此时再不回去,杜若宁大约要勾着太皇太后,将长安城的天都给翻了去。   到了夜里,罗九宁再一觉醒来,总觉得嘴里涩涩的,遂唤道:“杏雨,将昨儿渍的酸梅拿些来,我要吃。”   屋中无人应声,罗九宁于是再唤了一声:“杏雨!”   “两个月就显了怀,不会是双胎吧?”就在这时,她忽而觉得小腹一凉,再一看,竟是裴嘉宪,就在床尾坐着,似笑非笑的望着她。   其实不止两个半月,罗九宁的胎身,已经有三个月了。   而裴嘉宪呢,一脸拉茬长须,一身的臭汗,肌肤黑的都跟陈千里有得一拼了。   白了他一眼,罗九宁拉过被子来,便将自己才不过三个月,却已经颇显山露水的小腹给护住了。   “你何时回来的?”她问道。   裴嘉宪站了起来,走路似乎还有点儿不稳:“骑马三天两夜,也才刚到不过片刻。”   罗九宁于是穿上鞋,自床上下来,问道:“可要妾身打了水来,替皇上梳洗?”   “阿宁。”声音比壮壮还娇气的,裴嘉宪就来了这么一句,然后,便顺势躺到了床上,拍了拍枕头道:“来,与朕一起躺一会子。”   他看起来格外的兴奋,亲昵,与梦里那个冷漠的挥着说,对着她说厚葬了吧的男人全然不同。   当然了,在俘掳了萧蛮之后,他率着铁甲三十万直捣西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把辽国的西京给纳到了大康的版图之下。   烨亲王随他出征,鞍前马后,五皇子更是得力的干将,朝中大臣个个都是先皇留给他的栋梁之材,他能不春风得意吗?   “那妾身传杏雨,让她打些水进来,替皇上擦身?”罗九宁于是又道。   裴嘉宪的脸忽而就冷了:“阿宁,你该明白,朕要的不是这个。”   罗九宁当然明白,他想要的是什么呢,他想要她依旧像往日一般,温顺,乖巧,偶尔任性,但决不过分。   当然,罗九宁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太皇太后不是张罗着要选秀,并扩充后宫吗?   此时她只要骑到裴嘉宪的身上,再揪扯着他胸前的茱萸,叫他疼上一疼,顺势再哭两声,说自己决不许他选秀纳妃,这事儿裴嘉宪自会自己出头。   而她呢,她只要在后宫之中,作一个贤惠善良的皇后,并且再在烨王妃并贤王妃,长公主面前散播几句,自己苦心求着纳妃选秀,皇上却执意不肯的风凉话儿,也就完了。   横竖裴嘉宪在别人身上也不行,他也乐得拿这事儿哄她一哄。   但是,自打作过那个梦之后,看过梦中那个冷漠的,至死时不肯救自己的裴嘉宪之后,罗九宁就对于面前的这个裴嘉宪,产生了深深的疑惑。   她当然知道,是因为自己契而不舍的努力,才换来了壮壮的性命,以及,最终知晓真相,找到了孩子的父亲,然后,才有的如今的这一切。   否则的话呢?   她将永远被裴嘉宪禁在南宫之中,永世不得超出升天吧。   既心中这样想着,罗九宁哪还有心气儿去跟裴嘉宪撒娇耍横?   她如今只想肚子里这两个不要因为什么西宫太后、杜若宁和太皇太后们的作妖而顺顺利利出生,再有,就是裴嘉宪那后宫之中,便他不行,她也绝不允许再有女子出现。   因为,他不是非她不可,而是非她不行。   但是,非她不行这种事儿,只是因为他经历的女子少,再来个杜若宁那样儿的,他有什么不行的,罗九宁看他行的很呢。   作者有话要说:  书中的故事,就是罗九宁所梦到的,这个样子啦。 第126章 太后之喜   且说宫中。   要说也是件怪事儿,西太后住在东华宫,丽太后却是住在西华宫。   而给皇帝选妃嫔的懿旨,是由住在北宫的太皇太后娘娘颁出来的。   而且,虽说是在先皇死后半年才能行选秀之礼,但如今,先皇丧去已经有三个月了,此时各公王侯府的贵女们,便得要入宫,一个个的叫太皇太后与皇太后等人仔细酌选了。   毕竟新皇并非那等昏庸荒淫,又无道的皇帝,要把天下的女子们全都唤到宫里来,便选妃,也不过是选各府那中那最得意的女儿入宫来。   她们在后伺候皇上,朝臣们在前朝辅佐皇帝,如此,才是古往今来的中兴之相。   “真是奇了怪了,好端端儿的,皇上又不是没儿子,此时选的什么妃,这事儿,哀家不准。”丽太后一听太皇太后说起此事,先就来了一句。   太皇太后抿着唇,一言不发。   西太后却道:“为皇上选妃,这是古往今来皇帝继位之后后宫的第一大事儿,丽芙你是小性儿,咱们当然也不会用这事儿为难你,还是等皇后来了,咱们再商议,可好?”   这西太后傅婉仪,便是先皇至死时都一直惦记着的德妃。此妇相貌粗陋,娘家也不算德力,只是山东胶州一个普通富户而已。   比皇帝还年长两岁的德妃,自少女时入宫,为先皇女官,一直作到三十多岁时,才与皇帝有了烨亲王,而在有了烨亲王之后,她不因子而骄纵,反而是继续着自己女官的使命,直到五十岁时入寺修行,其德行,在这大康朝,无人能够撼动。   丽太后原本以为,皇帝死后,只有自己是太后,想自己一生就算错付了爱,倒也还有个结果,谁知等皇上的遗诏颁了来,才知道就这太后,自己还不是独一份儿的,此时虽说还在宫中,也在为了皇帝和皇后而支撑着,但那颗心,早已经千疮百孔了。   而于她来说,自己都已经这样儿了,王伴月也就罢了,横竖是裴嘉宪早在洛阳时就有的,而且还能力卓著,可以帮衬皇后。   但要再叫儿子的后宫进新人,丽太后怎么就觉得那么恼火呢。   “你们要真想选秀,就先把我陈丽芙弄死,否则的话,我决不能允。”气势汹汹的,她一把将茶盏狠狠砸在桌子上,率人自大殿中出来,才发现外面,女官王少便就站在廊庑下,而烨王妃、五皇子妃、乃至长公主,还有中书令王涉府的夫人郭氏,外命妇们密密麻麻的站了一排子。   见她出来,众人自然要见礼。   而丽太后了,便成了太后,她本身也没个太后的样子,横眉冷目扫过,哟的一声,就道:“哟,这不是郭夫人吗,你家王绾姑娘,一直立等着,就是想送入宫的吧?那我今儿明明白白儿的就说一句,只要我陈丽芙在,你休想。”   郭夫人自来少见太后,当然,也因为自家长女王绾颇富才情,又相貌娇美,一直以来,都想把她送入宫中为妃,也算是为家族争光了。   谁知这位传说中脾气暴躁的丽太后,竟是这般的不顾情面。   须知,便她再是太后,郭夫人再是命妇,到底她们同样都是妇人,太后如此当着众人的面折辱一位一品重臣家的夫人,郭夫人又岂能受之?   而且这位郭夫人也是个脾气极硬的,当场便跪:“咱们这些外命妇们,也是为了一番孝心想要入宫伺候太皇太后的,岂知自打入宫以来,不曾见过皇后不说,没想到丽太后竟这般忌恨咱们,罢了,臣妇们给太皇太后磕个头也就退了,碍到了丽太后的眼,还请您多多担待才是。”   “哀家有什么好不好担待的,只是可笑你们这些妇人们的愚不开眼,须知,这天下间,最难得就是夫妻彼此一体,好好儿的女儿家,为何非得要送入宫来,难道就没觉得,这后宫它就是座活死人墓?”丽妃的毒舌,也就只有先皇才能受得住。   “太后娘娘怕是听了什么人捣闲言说事非了吧,我家绾儿何曾有入宫的心思?”   “你脸上写着呢。”丽太后说完,扬长而去。   这郭夫人给丽妃堵了个哑口无言,是抹着眼泪出宫的,待回到府中,一想到自己在宫中丢了大丑,左思右想难安,竟就一根白绫,上吊了。   还好,府中姬妾们多,两个姨娘进来请安,连忙就把她给救了下来。   但是此事轰传出去,在整个长安城中却是传了个遍。   且说乐游原上,罗九宁本是想第二日就出发的,岂知当天夜里,裴嘉宪非得要叫她见识个什么叫坐观音坐莲,好吧,才三个月的胎身,最是不稳的时候,罗九宁提心吊胆的,见识了一回观音坐莲。   次日,原本大家都收拾好准备要走了,这快马策鞭,甩了所有人而来的皇帝,大清早儿的,非得教罗九宁什么是个罗汉揽月,等这罗汉揽完一回月,罗九宁忧心肚子或者颠着了,自然不敢行动,于是,又耽了一日。   而偏偏孕中女子似乎更容易得欢喜,她虽说推着拒着不肯要,真要到一处,那种滋味儿,还是原先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快活,于是俩人带着壮壮儿,就又磨缠了两日。   当然,等驾车回到宫中,罗九宁甫一入宫,听说的就是这件事儿。   且说长安宫城之中,太极殿建于正中,在中轴线上,而北宫与南宫,则是分建于左右,当然,也是当仁不让的,太后与皇后的居所。   罗九宁虽说自裴嘉宪登基之后就搬到了乐游原上,但并不是撒手了宫中庶务,什么都不曾管过。   她在乐游原的时候,便与如今新任的宗正寺卿顾泽海商议着,要如何改建南宫,将它作为皇后新的居所。   而重新改建并修缮南宫的事情,一直是王伴月在负责的。   这几个月来,工部与都水清吏司一起,便将这座南宫重新装饰成了个焕然一新的样子。   “我擅作主张,将原本废后所居的东偏殿整个儿给砸了,清了,如今装成了咱们大皇子的卧室,而西偏殿,这是原本废后宴客的地方,我替皇后装成了起居之处,您瞧着如何?”顾泽海问道。   罗九宁带着壮壮转了一圈子,见寝室之中那张紫檀森的床格外的宽大,一想自己很快就得生两个,届时这张倒是很够用,由衷赞道:“还是伴月最了解我。”   王伴月也瞧见罗九宁的身子有些偏壮,尤其是腰身,上下巡了许久,悄声道:“娘娘不会是怀上了吧?”   罗九宁笑着伸了两根指头出来,亦是掩不住的欣喜:“只怕有两个呢。”   俩人正说着,王少使率人前来传话,说太皇太后听闻皇后还宫,命她前去相见。   “那郭夫人投梁之后,西太后立刻便派了人去慰问,而咱们丽太后就……”   就为了不想给皇上选妃,丽太后差点逼死一品大员家的夫人,罗九宁这个皇后甫一入宫,要应对的不是皇帝有了三宫六院之后,自己该如何调停宫妃,而是,婆婆惹了大祸,她得前去收拾。   “我们大房的嫡妹遮月昨儿入宫来看我,说民间如今传咱们丽太后,□□说的一套又一套的,甚至有许多大臣们想要联名上疏,说丽太后不堪太后之位,想让皇上废了太后。”   “这太后,还可以废?”罗九宁觉得新鲜了。   王伴月道:“当然了,始皇帝当初想要亲政,却捉到太后与吕不韦私相往来,又还养着嫪毐,一怒之下,不就把她给废了?”   罗九宁忽而就想起来,在那本书里,丽太后似乎在皇帝丧后,确实与一个男人有过一段情缘,而也正是因此,皇帝不堪其辱,最后将她给废了,被废之后,丽太后独居冷宫,就幽幽而亡了。   暂且压下这事儿不提,却说罗九宁舟车劳动,还未坐稳,因太皇太后的传诏,就到了北宫。   “皇后在乐游原这几个月,当是息养的很好吧,瞧这圆圆的脸蛋儿,就是太稚嫩了些,很是少些为皇后的老成。”烨亲王妃也在,见面就迎了出来,握过罗九宁的手,见她身上一件青碧色的袄衣,下着白裙,清爽的仿似一朵白莲一般,就悄声说:“你这衣服,要在太皇太后娘娘看来,或者就有点儿看不过眼了。”   罗九宁笑了笑,未语。   而杜若宁也是立刻就走上前来,行跪拜礼。   毕竟她才是个皇子妃,不比烨亲王妃,是亲王之妃,见了皇后可以不行跪礼。   “皇后终于回来了?”太皇太后的性子涵养还算好的,但是也因为罗九宁逾三月而不归,很是生气,迎门见面的,语气便不甚好:“大约你也听说了吧,丽太后险些逼死重臣眷属,那郭夫人投梁未遂,还在府中躺着呢,皇后是否也该亲自去慰问一番?”   罗九宁给太皇太后见过了礼,目光投向角落里,便见一个身着缁衣的老妇人,瞧其容样,一脸的粗笨,是个比太皇太后还老的样子。   这,显然就是先皇临终之时,策封的那位西太后了。   这位西太后在民间威望颇高,当初那些支持烨亲王的朝臣,有很多都是她当年提携起来的。   当然,她一出口,也是与太皇太后完全不同的语调:“皇后是国母,亦是国体,亲自去探望臣下之妇,虽说能得朝臣的心,但到底与国体不符,要哀家来说,亲自前去探望就算了。不过,皇后此时当召那王绾姑娘前来,让她入宫侍奉您一段时日,如此,既不必以国母的身份屈礼道歉,还能广搏民心,算是两全齐美之举,皇后您觉得呢?”   罗九宁此时还站着呢,而大约是因为怀了两个的缘故,胎动早,她的反应也更大,本就舟车劳动过,腰酸腿困的,站也站不住,遂就在宫人送来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只是,她还未开口,便听外面大太监柳航的声音:“皇上驾到。”   好吧,她才刚坐稳了,又因为裴嘉宪的到来,得要站起来行礼了。   裴嘉宪着一袭绣明黄色腾云龙海纹,石青色底子的缂丝质龙袍大步走了进来,环顾一番,见罗九宁一手欠腰的站在那儿,一幅欲恼不恼的样子盯着自己,顿时便道:“皇后不必掬礼,平身便是。”   一个太皇太后,一个皇太后,他还未给这俩人打招呼了,倒是先来扶她,还就来了一句:“不是叫你入宫之后就躺着,朕自会过去看你的,怎么好端端儿的,跑到这儿来了?”   太皇太后一脸愠怒,西太后冷眼看着,他都二十七八的人了,小时候都老而在在的人,此时竟是不管不顾,当着俩尊老泰山的面,就来了一句:“今儿一早不是还在喊腰酸,为何此时朕让你坐,你倒不坐了?”   太皇太后与西太后对视一眼,相互就交换了一下心中的所思所想:皇帝在外识大体,但对于皇后太过骄纵了些,而皇后呢,显然也就有点儿,恃宠而骄的味儿了。   “听说王中书家的夫人投了梁?”整座大殿之中,到处都是椅子,而皇帝,此时应该坐在太皇太后身边的,可他偏偏就,挤着坐到了罗九宁身边的一张杌子上。   他顿了顿,道:“入宫搬弄口舌已是不该,出宫之后,又把自己入宫后的事情广为传播,那郭氏便已是该死,母后派人慰问,已是于她的恩典,此时还让皇后召她家之女入宫侍奉,难道母后就不怕那王氏女心怀恨意,于皇后不利?”   西太后一生,是连先皇都要敬着的,叫皇帝当面这样一通数落,虽说心中不高兴,面上倒也还过得去,而说的话,也是分毫不让:“郭氏乃是一品诰命夫人,其人与哀家相交二十年,若说为人品性,哀家可为其担保。而且,一个人被逼到投寰自禁的份上,皇上难道就不想听几个当时在场的人来说说,丽太后当时到底与郭氏说了些什么?”   裴嘉宪皱了皱眉头。   丽太后撒泼大闹的事情,他当然也听说了。而丽太后的为人脾性,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要说对于选妃,裴嘉宪的观点是这样的。   徜若有女子想要入宫为妃嫔,他无可,也无不可,横竖只要不是被逼,而是自愿入宫,能像王伴月一样帮罗九宁处理六宫庶务,能陪着罗九宁说说闲话儿,他就很高兴了。   横竖就如罗九宁所言,看得吃不得,他天生的毛病,也不太可能与那些嫔妃们有什么。   但徜或她们动了歪心思,那高墙圈禁,最后送入禁庙的郑姝,就是她们的下场。   所以,这于裴嘉宪来说,实在实在,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儿。   谁知为了选妃,这厢罗九宁都还未着急了,丽太妃就先跟人掐起架来了。他也是本能的,对于自己的生母有些厌恶,闷声道:“丽太后一人疯了,难道你们大家要陪着她一起疯?”   言罢,他于身后挠了挠罗九宁的背,悄声道:“走,与朕一起回建章殿。”   要说为帝,躲得过馋臣佞臣,最躲不过的,是一种叫作弄臣的东西。弄臣是什么呢,就是供皇帝在烦忙的政事之余,来供他开怀,解乏,玩闹用的。   近来,裴嘉宪就得了这么一个弄臣。其人名唤宋辞,也是翰林学士中的一位,待皇帝走马上任之后,召来翰林学士们一见,发现其人非但仪表堂堂,言谈幽默,话语灰谐,便将他召在鞍旁,随军北征。   而正是在北征途中,这位宋大人给眼看年满三十,一本正经的皇帝传授了许多的心得。   就比如说,什么观音坐莲老树盘根,尽皆是由他的传授,裴嘉宪才得知那是些什么意趣的阿物儿,否则的话,他迄今为止,于房事的认知,还停留在,只要自己够硬够挺时间够长,能将罗九宁肏的哀哀而叫,哭爹喊娘,就是真男子的境界呢。   当然,也正是因此,他今儿才知道什么叫个海底捞月,便想和皇后双修一番,当然就懒得跟后宫里这些老太太们掰扯,急着就要走了。   眼望着虽成了帝后,却帝无行,后无德的这一小对儿,西太后道:“皇上,为皇后,是件颇难为人,还辛苦的事儿,这就是为何,先皇于三千妃嫔之中,独选郑氏为后了。郑氏虽说无德,但于为皇后的规仪上,可从不曾行差踏错过一丁点儿。   哀家和太皇太后娘娘或者说话难听,到底是为皇后好,也是为了让她能服于宫中诸人,宫外命妇,乃至天下众人。皇上与皇后,可是要上史册的,要说被载入史册,您是觉得像长孙,独孤那样的皇后更得人心,还是与冯氏,萧氏那样的皇后更好?”   长孙与独孤,当然是历朝历代都在赞颂的贤后,而萧氏与冯氏,则是朝朝代代都在唾骂的妖后。   裴嘉宪鼻息重重一哼,面色顿时就变了:“儿臣原来竟是不知,母后如此爱读史书。咱们史馆之中如今正缺人手,不如朕明儿起,就明史官们到东华宫,您教教他们该如何书史,何如?”   “只要他们肯来,哀家自然尽力督授,毕竟哀家在先皇身边伴了整整三十年,于咱们大康的历史,还是很熟悉的。”西太后立刻一言,就硬棒棒的顶了回去。   裴嘉宪于女人,不论老的还是小的,向来都没什么耐性,此时转身,一双厉眸,就冷冷的盯着西太后。   而西太后呢,连先帝都不曾惧过的人,自然是一点也不怕,回眸,也是坦然的盯着裴嘉宪。   还是罗九宁打了个圆场,道:“好啦,皇上,妾身身子沉重,不如咱们先告退了吧。”   太皇太后听说皇后身子沉重,于是便多问了一句:“瞧着阿宁如今珠圆玉润的,可是……”   王伴月抢着道:“恰是,皇后娘娘大喜,胎身已有三个月了。”   太皇太后顿时哦一声,竟是就来了句:“真真儿的大喜,那皇上这儿,就更该多选几个人进来伺候着呢。须知,一个好汉三个帮,且不论百姓家,就咱们皇家来说,若没有老二和老五跟着皇上出征,没有老三坐镇朝纲,又哪里来的雁门关大捷,皇上你说,哀家说的对不对?”   左边一个哀家,右边一个哀家,宫里一堆的老寡妇,听的裴嘉宪头都大了。   从北宫出来,自然有御辇。   裴嘉宪本不喜趁这东西,倒是愿意步行,但奈何他要步行,万没有皇后一个人坐辇的道理,于是,便只得坐在上头,只是这样,俩人就离的有些远了。   “卢纪国卢将军从西京掳了几匹好马来,其中一匹母马,是个波斯种儿,来时便带着胎,才生下一匹小马出来,却是个通体的青,亦是纯种的波斯大马,他想带着禹儿去后苑马场里瞧瞧那匹马去,皇后指个人,一起带着他去?”皇帝道。   罗九宁遂问道:“皇上觉得谁去更好?”   裴嘉宪道:“王氏,你伴着大皇子一起去吧。”   王伴月闷闷声儿答了声是,虽说不敢明面上拒绝,但自皇帝那意味深长的眼神之中也瞧出来了,他这是想牵桥搭线,把她给弄出宫去。   “伴月还得照料我的晚饭呢。”罗九宁见王伴月停在原地,是准备往西华宫去接壮壮的样子,闷闷不乐道:“你好端端儿的,为甚又要把她给支走?”   裴嘉宪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王伴月,罗九宁自己似乎没有那种感觉,但他总觉得,这个王氏喜罗九宁,更胜过于喜自己。   因是自己的嫔妾,而裴嘉宪本身对于王伴月也无甚意趣,所以从不曾说出来罢了。   所以,雁门关节度使卢纪国一生戎马,卫戌雁门关多年,而其人呢,本身疏荡阔朗,是个天下间难得一见的,具有英雄气概的男儿,也是他麾下犹如陈千里一般难得的得力干将。   卢纪国常年驻关,妻儿却在长安,而那萧蛮为了报复他,竟是于私底下杀了他的妻儿,如今年方四旬出头,却是个孤家寡人。   裴嘉宪也是为表对他的厚爱,才准备替他和王伴月拉媒搭纤,当然,这事儿也是早就与卢纪国说好的。皇帝赏臣下以爱妾,可见对于臣下的厚爱,卢纪国欢喜,裴嘉宪也乐得一直以来照料着罗九宁的王伴月有个归宿,岂不美哉?   但是正所谓天算不如人算,裴嘉宪计划的好好儿的,事情终归还是出了岔子。   “什么良驹好马?咱们壮壮喜欢吗?不喜欢,不去。”丽太后手里一块甜甜的山药糕,正在见缝插针儿的给壮壮喂糕点,边喂,还颇嫌弃的说:“臭小子,别给脸不要脸,皇帝小的时候,可从来不曾劳我这样待过。”   先皇既死,身为太后,丽妃该要自称哀家的。   但是,先帝死后还给她压了一座大山,她爱先帝,怨先帝,恨先帝,私下里时,从不自称哀家。   “喜欢,敲喜欢,我要看马马。”壮壮一口吞了糕,圆滚滚的小屁股真颠颠儿的跳着。   “那你就带他去?”丽太后问王伴月。   王伴月一把捂上肚子,道:“禀太后娘娘,妾身今儿身子不好,想跟您告个假儿,不如,劳您亲自带着大皇子去一回吧。自打先皇去后,您便一直心绪不好,岂不正好儿的,散散心?”   丽妃一想也是,为了一个不值得的男人而耗上了几十年,此时想把先帝从皇陵中抓出来暴揍一顿也不可能了,不把自己活的快快乐乐的,岂不是太对不起自己了?   是以,描眉画鬓贴花黄,丽妃特地给自己挑了一件石青色月季蝴蝶通袖袄,再系了一件浅水红的百褶裙,俩俩站定,瞧其面貌,比向来灰出出的王伴月还要年青不少,命几个内侍抱着壮壮,便往后苑的马场里去了。   再说这厢。   后苑马场之中,一个年约四十有五,褐面粗髯,英武堂堂的中年将军,就站在翠意葱拢的草场之上。   “不过就是一匹小马而已,何必要拴着它,将它放开,就让它在这草场里跑。”出声,亦是一幅极为雄亮的嗓门,这,当然就是一直以来顶在雁门关的,大康朝赫赫有名的国柱,卢纪国卢将军了。   一个太监进言道:“卢将军,大皇子尚小,徜若不将这小马拴起来,小的们怕它要惊到大皇子。”   “身为皇上的儿子,徜或连只小马都怕,那岂不是要叫人贻笑大方,放开,本将军倒要看看,咱们大皇子是不是个怂的……”   他话未说完,忽而结舌于地,顿时就说不出话来了。   此时日影已斜,马饮湖畔,风吹树影,湖光山色间,走来个白衣素服的女子,遥及之处,尚且看不清五官,但只凭那种仪态,已是世间难得。   夕阳洒在她脸上,待渐渐儿近了,卢纪国一颗心差点就要脱膛而出。   美,无与伦比的美。不仅仅是五官,而是那种既带着些温柔,又有些骄纵,还有着女子专有的,慈爱无比的笑的美。   皇帝说欲要赏他一名自己从来不曾用过的妾侍时,卢纪国心中还有腹诽,心说只怕是因为相貌不够美,脾性也不够好,年青的皇帝才会将她赏给自己。   直到看到这位妾侍本人,卢纪国才觉得,皇帝于自己的恩宠,只怕是于世难寻的。   可怜丽妃不过出来散个心而已,谁知阴差阳错,就叫这卢纪国给当成了儿子的妾侍,更可恨的是,此人一脸粗髯,两目色相,不住的上下打量着自己。   丽妃心说可怜见的,这粗孩子大抵是从来不曾入过宫的土豹子吧,你瞧他那憨傻的样子。于是,她还格外轻和的,露了明媚一笑。   顿时,卢纪国觉得这世间万紫千红,姹红嫣紫的花,于一瞬间,全都盛开了。 第127章 肌肤之亲   “马,马马。”壮壮一瞧见马,就乐开了花儿。   阿福公公还想抱着他:“大皇子,咱们可是金尊玉贵之体,奴才抱着您就好,千万千万可不敢跑。”   “跑跑又如何?多摔几回,他就晓得该怎么跑了,还不赶紧将他放下来?”丽妃在这方面倒是很随性,毕竟她自己的儿子,就是连跌带滚着长大的。   阿福将小壮壮一放到地上,他就冲着那匹深青色的小马驹奔了过去。   到了面前,仰望着小马驹,小小的孩子,忽而就伸出一只手去,踮着脚,显然是想要摸一摸小青马驹的额头。   而这青马驹才生下来不久,也是才学会站立,视线所及之处,看到个眼睛蒙圆的小孩子,大抵是因为孩子那种格外认真而又专注的目光吸引了它。   马往后退了两步,嘘了两声,忽而前蹄一屈就跪到了地上。   壮壮大手一挥:“骑马,我要骑马马。”   西华宫的总管大太监阿福连忙指了个小内侍过来,这内侍也是个精的,身子往地上一伏:“殿下,踩着奴才的身子上,踩着奴才的身子上吧。”   壮壮才不要踩着这个内侍呢,他自己蹶着小屁股,抓着马毛就准备要往上爬。   卢纪国卢将军两只眼里,此时就只有这个皇帝的‘妾侍’,也知道皇帝让自己这儿子来,就是为了促成自己和这‘妾侍’见面。   此时眼中只有丽太后,恨不能一脚又一脚,将这世间所有的人全都踹飞,就独留他二人。   一把拎起壮壮来,他就给放坐到了马上,接着拍了一把马臀,小马两蹄一展,屁颠颠儿的,已是跑了。   这可是没有拴缰挂鞍的马啊,而壮壮也才不过个两岁三个月的小孩子而已,又还是皇上唯一的儿子,阿福一看马跑了,生怕小马要把大皇子颠下来,跌出个三长两短来,就是把他们这些人的命全抵上也赔不起啊。   于是一大群人,全跟着那匹小马一起跑了。   倒是壮壮头一回骑马,自觉很新鲜,在马上笑的前仰后合。   “但不知在下该如何称呼于你?”卢纪国搓着双手,踏前一步,问道。   丽太后侧眸斜觑了一眼这瞧起来褐发粗髯的男人,颇为高傲的白了他一眼,不语。   卢纪国暗暗思忖,皇上那般的年青,又还相貌英俊,英明神武,自己已然是个四十多岁的半老头子,这妾侍看起来约莫也不过二十七八,大抵是在嫌弃自己老,不肯跟自己。   毕竟沙场驰骋多年的将军,瞧着武粗,但若非心细如毫,又岂能常胜不败?   是以,他再道:“大抵你还从未来过这后苑吧,想不想去瞧瞧,在下给皇上又缴来了什么样的好马?”   轻轻搧着鼻子,丽太后给这粗笨笨的男人投了一个又娇又嗔,还带着点子不屑的笑:“臭烘烘的马有甚好看的,脏死了,我不要看。”   不想看马?   而且,只瞧这‘妾侍’高傲的眼神,显然对于自己很是不屑,可是怎么办呢,卢纪国在看到这位‘妾侍’第一眼的时候,就已经是势在必得了。   而就在这时,远处的草甸子上忽而传来一声轰堂大叫:“大皇子、大皇子!”   卢纪国放眼一瞧,却原来呀,大皇子还在小马身上,小马跑的太快,居然把孩子给带进马栏里去了。   马是会吃人,也是会咬人的,而且今天卢纪国带到后苑草甸子上的这群马,还是才从雁门关带回来的,有很多还是未经驯化过的野马。   一个孩子被带到了马阵之中,太监们才想扑上去,几乎所有的马全部,咬人的咬人,撂蹶子的撂蹶子,也不过转眼之间,壮壮就给带到马群中央了,偏他还没事人似的,坐在小马驹的身上笑的直乐呵。   “哎呀,我的壮壮哟。”丽太后一看就急了,提着裙子瞪了一眼左右,骂道:“你们也真是的,怎么不替我好好儿看着孩子,还不赶紧去追,把孩子给我从那马群里抱出来?”   左右都是小宫女儿,马都没见过几匹,此时看那一群群的大马跟疯了一样绕着场子跑了起来,早就吓的两腿发软,那还有人敢上去?   丽妃一看宫人无用,再看太监们也是给那些马吓的压根儿不赶靠近,想她一生娇弱,也不知那来的勇气,居然就提着裙子,自己冲了上去。   但才冲到跟前儿,见一匹通体纯黑的马忽而跃了过来,朝着她张大嘴扑噜噜的就是一声,丽妃顿时就给吓的顿到了原地。   要知道,她们往昔见的马,可是套好了笼头挂上鞍子,站着拉车的,此时这一阵阵疯跑着的野马,腾起黄尘来,又还咧牙撂脚的,不说宫婢和丽妃,就是太监们也见的少啊。   她喝骂道:“究竟是谁,那个死不开眼的要放这么多马出来?”   又指着阿福,她道:“来,阿福,快跟我一起进去,把壮壮抱回来。”   傻壮壮儿,这时候还在马群中咧开了嘴的笑呢。   阿福倒是胆大,也不怕,可是也不知怎的,他只要一往跟前凑,所有的马就全都开始冲他撂蹶子。   于是乎,一群宫人站在马群之外,便开始唤:“回来呀大皇子,回来呀。”   “侍卫呢,侍卫何在,让侍卫们来把这些马牵了,把我的壮壮给救出来。”丽妃简直都快要急哭了。   偏偏就在这时,那小马的母亲,母马发现小马的身上多了个东西,这下可好,它张着大嘴,忽而就准备要去咬壮壮。   丽妃顿时给吓了个三魂扫二魂,嘴里念念叨叨的骂奴才就是奴才,关键时刻还是得靠自己,横了心就准备要往马阵里冲。   谁知就在这时,一只大手揽过来,却是那粗髯褐面的大将军,一手将她护在身后,忽而扬起脖子来,嘴里嗷吁嗷吁的一声,顿时,所有的马齐齐停止了奔跑,全部都朝着卢纪国走了过来。   他一只粗手还虚搂着丽妃的腰,丽妃呢,遥遥见那匹母马不咬孩子了,竟是惊的一声大叫:“哟,你瞧,它好像会听人话似的,它朝着这儿走来了。”   “瞧见那匹深青色的大马了否,它是这群马中的王者,也是这群马中的头发,而它,是经由我一手驯服的,所以,它只要听见我的声音,就会朝着我走来。而那匹母马,是头马的,它又焉能不听话?”说着,卢纪国轻轻揉了揉丽太后的腰,道:“走,咱们去把你的孩子给抱回来。”   丽妃还回头,白了一眼后面的太监并宫婢们,恨恨道:“跟你们先头那主子一样,都是些没用的东西。”   只要一想起先皇临死的时候,还要多封一个太后,她就气不打一处来,现在渐渐儿的,对先皇只有恨,没有爱了。   跑到小马跟前儿,伸手搂了壮壮,她哎哟一声,这时候才开始对卢纪国另眼相看:“多谢这位壮士,但不知你是……”   卢纪国道:“雁门关节度使卢纪国,便是在下。”   丽妃一直以来,都听皇帝提及卢纪国卢纪国,甚至于,在帝前,卢纪国送来的军报都不知看过多少,记得这是个极爽朗的人,顿时就笑嫣如花了:“原来是卢将军,久仰久仰。”   她居然还知道他?   卢纪国望着这位美人儿腻嫩白皙的肌肤,吹弹可破的脸蛋儿,夕阳下觉得她似乎当不止三十岁,应该还要更年长一点儿,但是,那种风韵,那种抱着孩子时的温柔,以及她柔美的,给夕阳镀了层霞色,简直仿如仙人一般。   “奶奶,壮壮要看鱼,看鱼。”   此时夕阳西下,壮壮从马背上下来,踉踉跄跄的,又往前跑了。   丽太后和卢将军在后面紧跟着,小家伙沿着饮马泉往上,追着呵咚的泉水,嘴里大叫着:“鱼,我要看鱼。”   这饮马泉是山泉,其间确实有些小泥鳅随水而下。   阿福带着宫人们还想追来,丽太后冷冷翻了个白眼儿,当然是不许他们跟来的意思。   壮壮越走越深,丽妃追着孩子,也是头一回发现皇宫大内,竟还有如此隐秘的地方,两侧秋果正黄,山石怪峋,一些不知名的小果儿,在山径两旁的枝子上,她于是顺手摘了一枚,放到嘴里舔了舔,咦,好酸。   不过,忽而脚下不稳,丽太后的鞋底本就薄,忽而脚下不稳,哎哟一声,谁知恰好就落到身后那胸膛硬挺,一身火热的卢将军怀中。   而这时候,小壮壮正蹲在溪流旁拿手抓鱼了。   丽太后觉得这卢将军有点儿鲁莽了,心说自己毕竟也是太后,他个老臣,怎好一直掐着自己的腰?   “告诉在下,你瞧不上我,究竟是为何?”但就在这时,卢将军胡子拉茬的脸忽而就凑了过来,闻着还不算臭,毕竟先皇临死的时候,一身的老人气,仿如腐尸一般,丽太后也从不曾嫌弃过,但他这嗓音恁的这般黯哑,又,他为何好端端儿的,问这种话儿?   “卢将军,勿要放肆,拿开你的手。”丽太后顿时就说。   谁呈想,这卢将军非但不放,反而更进一步:“是嫌我太老,不能如皇上一般,能够让你快活?”   丽妃顿时给吓了个魂飞魄散,心说哀家眼看年届五旬,这卢将军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如此肆意的侮辱于我。   可侮辱了还不够,卢纪国再顺手一搂,把个软绵绵,白腻腻,香喷喷的太后就给搂到了怀中,忽而紧臂一抱,直接就把丽太后给撞了个魂飞魄散:“傻丫头,皇上是年青些,但老男人也有老男人的好,至少,我比他更懂得如何让女人快活。”   丽妃嘴巴张了个老大。   她居然,居然……一辈子就只与皇帝有过肌肤之亲的,她居然叫个外男给碰了。 第128章 炒米粥   刷的一巴掌搧过去,丽太后骂道:“好你个卢纪国,真是放肆,哀家一把的年纪了,岂能容你这般……这般……”   偏偏这时候,阿福带着宫人与内侍们就在不远处站着呢,外男如此放肆,丽太后还要维护自己的体面,狠命踩了他一脚,哑声道:“赶紧放开哀家,否则的话,哀家明儿就叫皇上将你满门抄斩。”   卢纪国的嘴巴张的大的,简直能装下一个鸡蛋。   但是,他依旧没松手。   丽太后活了这样大,还未叫男人唐突过,只觉得自己叫双硬臂给勒的喘不过气来。   也不知是委屈先帝之死,还是委屈这太后还不是自己独一分儿,还是因为这男人唐突了自己而委屈,红唇一撇,她竟是就哭了起来。   而卢纪国呢,将哀家俩字儿放在嘴中嚼了嚼,再看面前的美人儿哭成个花容失色,忽而就想起来,陈千里在雁门关时曾予自己说过,皇帝的生母丽妃,年近五十而神颜常驻,仿如少女,于先皇后闱之中盛宠无双。   他脑中轰的一声,总算明白自己调戏的这个女子是谁了。   *   且说南宫之中,罗九宁见王伴月闷闷的进来了,吃惊问道:“你怎的没去陪着孩子,他不是要去后苑看马,你缘何一个人回来了?”   王伴月道:“妾身身子不舒服,让丽太后陪着大皇子去了。”   “伴月你怎么啦?”罗九宁见王伴月神色不对,又听她语气也是气乎乎的,遂问道。   王伴月冷笑一声道:“娘娘难道没发现,皇上这些日子,准备着要把我给打发出去呢。”   要说,于罗九宁来说,裴嘉宪后宫中统共两个妾侍,一个郑姝给裴嘉宪发送到庙里去了,她连见都不曾见过。   而再就是一个王伴月,有她在宫中顶着,一个太皇太后,两个皇太后,这三尊大山就不好说什么她专房固宠的话,但要是王伴月也走了,她当然不好把裴嘉宪自己的问题给说出去,那自然了的,就是她要受这几尊大山的白眼儿。   但是,要真把王伴月困在宫中一辈子吗?   她今年都二十一的人了,再熬几年,容颜不再,韶华老去,难道说,一辈子就辜负在这宫里?   “我觉得没甚不好的,既皇上让你去见卢将军,那你就去见一趟,虽说卢将军年龄长了,但是毕竟武将嘛,身体底子是好的。”罗九宁颇有些意味深长的压低了声音:“你怎么就不懂呢,男女之间也不尽是些烦人的事儿,等你成亲了你就明白了,会有你的好儿的。”   王伴月咬牙道:“虽说还不曾有封位,但我怎么说也在皇上的后宅之中呆了三四年,既为皇上的妾侍,便到了卢府,也作不得正夫人,顶多是个有头面些的贵妾罢了。娘娘您难道也想把我给送出去?”   罗九宁连忙摆手:“不是那样的,方才皇上提及,我都跟皇上说了,给你个新身份,就说你是像阿青一样伺候过我的,届时到了卢府,自然是正妻,焉有作妾一说?”   王伴月依旧还是一脸的不高兴,听着罗九宁这也是下了决心要打发自己的意思,冷笑一声道:“罢了,我看咱们这些年的姐妹之情也是假的,皇后要真觉得我碍眼,直说便是,我剔了头发,出家去。”   说着,她甩袖便走了。   罗九宁给这王伴月弄了个一头雾水,待她走了,便自己给自己捉起脉来。   身为郎中,又还是儿科,罗九宁虽说作不到医能自治,但是对于自己的身体,却是比那些御医们还了解得多的多。   就比如说,她一直觉得这是个双胎,如今捉脉,愈发的清晰,大抵能肯定自己是怀着个双胎了。   既是双胎,自然就要吃好,休养好,以免生的时候力气不足,有个什么磨难的。   只是,今儿在太后宫中给那麻贲熏着了,又叫王伴月这般堵了一下,罗九宁歪着脖子想了半天,究竟也没想出来,自己吃什么会有点儿胃口。   就在这时,忽而闻到一阵香气,竟是于一瞬间,罗九宁就笑了:“这是炒米粥,闻着可真香。”   把米炒熟,碾碎,再熬成的粥,会带着一股子淡淡的米焦味儿。而配上油炸鹌鹑,用来开胃,再好不过了。   随着开胃粥一起来的,还有裴嘉宪。   命宫人将餐放下了,见罗九宁盖着被子,还在床上偎着,遂端了粥过来,问道:“要不要朕来喂你?”   罗九宁白了他一眼,却是扔了本金册过来:“这是西太后送来的单子,说是三省六部但凡朝臣们家,有意向想要入宫的,她都把其父,官职,女儿姓甚名谁,又有些什么才情全都写好了,叫我过目,勾一些我喜欢的。”   裴嘉宪对于这种事情,向来少干涉。   将那金册丢了,他道:“待你闲了再说,瞧着有那性情婉柔单纯的,自愿入宫的,叫几个进来伺候你既可,朕看得吃不得,没心思看它。”   罗九宁一把将粥碗推了,再把那金册重重往地上一砸,被子一裹,转身就睡下了。   阿青在外头,听见哐啷一声,旋即便率着俩个宫婢,探头进来。   不看则罢,一看,几个人顿时吓了一大跳。   皇帝石青色的袍子上沾满了粥,手背上也给烫红了一大片。   “奴婢罪该万死,皇上,要不要奴婢来替您擦拭?”阿青问道。   裴嘉宪究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惹了罗九宁的怒气,但显然,她此时非常的生气,而向来,她生气的时候是不喜欢这些宫人们瞧见的。   挥了挥手,他道:“下去,朕自会自己处理。”   站起来找了半天,因是才搬的新家,都找不到她的帕子是放在何处,裴嘉宪在床前坐了片刻,还是想不通,自己究竟是何处招惹了这孕中的妻子。   顿了半天,见那金策上洒着的全是米汤,他道:“难道是为了她们?”   他简直要疯了:“便选进来,也不过是为了伺候你,难道朕能吃了她们不成?”   罗九宁总不能说,自己是在梦见见丈夫睡了他的弟妹而生气吧。但是呢,她在孕中,本就易怒,只要一想起他和那个杜若宁来,更生气。   至于选妃嫔,笑话,他是用不了,但那是用不用的事儿吗?   他不是不想,只是有心无力而已。   聒聒噪噪一堆的女人,只瞧那金册上,呵,这个是容貌冠绝长安,那个是才情冠绝长安,嗯,个个儿都冠绝长安,等她们入宫来,且不说有没有宠,光是动点儿歪心思,就够罗九宁受的了。   她当然一个也不想要。   可是,身为皇后,这话她能理直气壮的说给裴嘉宪听吗?   当然不能,她此刻说给裴嘉宪听,他转身就能当着众臣的面,宣布自己不纳嫔嫔。这事儿于他倒是无碍,反正有了他也用不着,可她专宠善妒的名声,可就一辈子也喜不清了。   发完了火,心里当然就舒坦了,罗九宁于是沉沉睡了一觉。   待到再一觉醒来,天已经黑透了,九月,南宫两株香樟树上还有未死的秋蝉呱啦呱啦着。   “朕明白了,明儿一早朕就去趟北宫,跟皇祖母说一声,从此之后,永不选妃。”只见罗九宁一翻身,裴嘉宪便道。   也不知道是他还是阿青率着宫婢,地上的毯子都换了新的,裴嘉宪依旧是方才的姿势,就在床前的杌子上坐着。   “你去说了,太皇太后和西太后岂不是又要散出风去,说皇后易妒,怀了胎身还不允许皇上开宫纳妃嫔?”罗九宁的火似乎还未消了:“难不成皇上是觉得我的日子如今过的有点太好了,想给我找些不痛快?”   食得咸鱼抵得渴,这事儿还难办呢。   “那你说怎么办?”唯独床头有一盏灯,叫个耸肩的美人儿顶着,蜡烛融滴,一滴滴的,就往美人儿的肩膀上滴着。金钩挽着红纱帐,映漾着庭前花影。   面儿圆圆的皇后转过身来,烛光映着面颊,红的像春海棠似的,冷冷望着裴嘉宪看了半天,她忽而红唇一勾,就勾了勾手指头:“这事儿随它去就得,倒是你,上来,我有些话儿要问你。”   “你可还记得观音坐莲?”皇后吐气如兰,声音哑哑儿的。   裴嘉宪不知道自己在经历着什么,前一刻还冷若冰霜的罗九宁,此刻居然跟他研习起观音坐莲来。   “你躺着,躺着,我想再试试。”罗九宁说着,就开始褪自己的绸裤。   “不是才舟车劳动过?孩子不会有事?”裴嘉宪受宠若惊,但又惊又怕,他真是怕的罗九宁的脾气,却又不知道她下一刻什么时候还会发怒。   孕中的女子,似乎更容易想那种事儿,罗九宁自己动着,初时还涩,不一会儿就粘粘腻腻,说不出来的快慰,但大约也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她便动不得了,嘘嘘而喘着翻了下来,又睡到了一旁。   裴嘉宪才刚叫她燃起火苗来,见她翻身下去,转身便准备要从后面入进去。   岂料罗九宁又是一脚:“滚,滚出去。”   “阿宁,没这样儿的吧,你这……”简直是将他当个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面首一般。   罗九宁躺了半晌,忽而转过身来,气哼哼的说:“行了,明儿就开始选妃,只是,你休想我为你奔波这些事情。”   她不气别的,只气萧蛮说的,裴嘉宪也是试了很多女子,才发现自己只在他身上行。   这种愤怒,除了折磨裴嘉宪,似乎也再没有更好的方法,能给她去去火儿呢。   *   且说西华宫中。   丽太后是个最怕寂寞的人,先皇活着的时候,便是生病的时候,她总有个寄托,会给他揉脚,给他唱小曲儿,给他沏茶,或者临案磨砚,总之,她每每都能逗的先皇哈哈大笑。   先皇死后,她似乎也没有伤心过。   遗诏里立两个太后的先皇,她想通了,自己没什么可为他伤心的。但是,寂寞啊,她一辈子都在等待着先皇的宠爱,忙着跟嫔妃们争宠,从来没有寂寞过。如今成太后了,那些老嫔妃们都挪到了宫城最后面的上阳宫,一个比一个寂寞,也没什么宠可争了。   她的儿子登上皇位,按理她才是最后的赢家,可她就是不开心,就是寂寞,难过,伤心,想哭。   。。。。。。。。。。。。。。 第129章 不知悔改   且说宫外,柱国府。   卢纪国歪坐在太师椅上,两只腿搭在杌子上,正若有所思的坐着。   可怜虽说位封柱国,卢纪国却也是个孤家寡人。为了江山大业,萧蛮几乎将他府中的人全暗杀光了,但是也正是因为这种血海深仇,才使得卢纪国非得杀到西京,杀的辽人屁滚尿流不可。   而现在呢,战罢归朝,他本是个武夫,不懂得理朝政,前阵子,因为哀伤死了的发妻与幼子,很是悲伤过一段时间,整日里抱着酒坛子嚎哭发酒疯。   今天突然不发酒疯,回府之后也不嚎哭了,管家老何很是意外。   不过,坐着坐着,卢纪国忽然就站了起来:“不行,我还得再见她一面。”   越想起丽太后那楚楚可怜的样子,卢纪国的心就越是慌。他是怎么也不敢相信,那个容颜姣好,性子活泼,还跟个少女似的美人儿,会是将近年届五旬的太后。   想她当时哭的梨花带雨似的,卢纪国就恨不能捧出颗心来,只要能哄得她破涕为笑。   老何不明究里:“柱国大人您究竟是想见谁呀?”   “一个女子,只见过一面,便叫我抓心挠肝,不知如何是好。”卢将军直性子,也是直言。   “这有甚难的?女子虽说信出闺阁,国柱大人您武艺高墙,任是咱们长安那户人家的高墙您越不进去?女子嘛,真逼到跟前儿,她保准又惊又怕,但也不会大嚷大叫,毕竟您就是国体,到那时,有什么话不能慢慢儿的说,何须在家如此苦恼?”   卢纪国摆手:“她住的地方,寻常人是去不得的。”但是脑子一转念,他又觉得,他去不得,可以把她给哄出来啊,是不是?   毕竟,大皇子看起来很喜欢马呀,这一回他准备充分点儿,那后苑里,他还可以再请她出来一回不是?   转眼又是几日。   又是一年中秋,南宫大殿外那几株香樟给砍掉了,顾泽海照料着添了几株罗九宁喜欢的梧桐树进来,如今还不甚高,秋风吹着树叶,簌簌而响。   罗九宁盘膝坐在临窗的大炕上,正在喝汤。   上一回怀壮壮的时候,她因为整日的哭,那孩子生下来就瘦弱得很。如今不比那时候,这两个自然要好好保养,争取生下来的时候,孩子能大点儿。   “咱们五皇子妃先是找了王绾王姑娘,欲要促使着,叫其入宫,还说,自己肯定能笃定她入宫之后受皇上专宠。不过,王绾之母郭夫人拒绝了这件事儿。郭夫人言,自己受丽太后一回辱就够了,断不会送女入宫,让女儿再受丽太后的辱。”王伴月道。   罗九宁轻轻唔了一声,笑问道:“然后呢?”   王伴月道:“洛阳刺史陈仝府的女儿陈芷,倒是住到五皇子府去了,我猜着,她大约是想入宫的。”   罗九宁倒是愣住了。   洛阳刺史陈仝是烨亲王那一脉的,不过,烨亲王本人在萧蛮大闹皇城之后,也是切骨的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如今是俯首称了臣的。   要说心里头,谁人心里不藏奸?   这世间,亲人尚不可信,难道外人就没有异心了?   所以,罗九宁一直对烨亲王妃很宽厚,裴嘉宪对于烨亲王,上朝是君臣,下朝是兄弟,也尽量作到不偏不倚。   而陈刺史的夫人徐氏,当初可是拼着命的,帮罗九宁救过陶八娘性命的。   就说,要没有徐氏把陶八娘藏起来,再给她银子,她一直呆在洛阳,就永远都洗涮不清自己身上的冤屈,也许今日她就不是坐在这儿,而是一尊牌位,被冷放在南宫之中了。   徐夫人的女儿陈芷,比罗九宁还小三岁,小时候罗九宁还替她医过牙痛了,如今也到了,要送入宫选妃的阶段了。   “你就没多问那嬷嬷一句,那杜若宁究竟是有甚法了了,就信誓耽耽的,说能让陈芷承到皇帝的宠爱?”裴嘉宪是在别的女子身上不行,但在杜若宁身上是行的。   而这究竟是为何,又是因为什么原因,罗九宁并不知道。   她觉得,杜若宁既明面上什么也不作,却在私底下悄悄儿的替自己招揽人才,大抵就是知道,这道底是个什么原因的关系吧。   王伴月摇头,道:“我只听那嬷嬷说,五皇子妃如今除了麻贲之外,于香料也极有钻研,每天都在调配香氛。”   罗九宁嘶了口气,心说这就怪了,难道说,裴嘉宪那病,跟香料有关?   “娘娘,我自打见了那位五皇子妃,就打心眼儿里的讨厌她。难道说,皇上都踏平了西京,还忌惮个阴山王府不成?好不好儿的,让我找个罪过,饬斥她一顿,叫她往后永远都不许再入宫来,你说呢?”王伴月为人向来极干脆。   罗九宁笑道:“我是皇后,除了太皇太后并两位太后,这宫中也就数我最大,何至于跟她那么一个无品的皇子妃计较,你暂且下去,我倒要看看,她杜若宁想搞些什么把戏。”   罗九宁在回长安之后,曾派顾泽海仔细的查过,这杜若宁用计很巧妙。   分明,是她先撺搡着太皇太后给裴嘉宪选妃的。   但是,她自己却不曾参于此事,反而是飞鸽传书一封,把选妃的事就报给了裴嘉宪。   当然,这也是裴嘉宪千里迢迢,回长安之后不入宫,先跑到乐游原去的原因。   裴嘉宪向来轻视女子,便是罗九宁自己,在他看来也不过就是个妇人而已,他能多看一眼,只是因为她恰能治他的病,还给他生了孩子。   而杜若宁会投其所好,又还能照顾五皇子,他也犯不着为了那么一个女子,惹五皇子的不高兴。   罗九宁如今就想看看,裴嘉宪纵容了杜若宁这么久,到底是有个什么用途。   他要再不给她个结果,她也不动杜若宁,但怄也要怄死他。   而且,她也很是好奇,杜若宁信誓耽耽要帮女子们固宠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须知,她还曾给裴嘉宪配过回春/药,他用了,似乎也一丁点的动静都没有,身为一个医者,罗九宁觉得,自己非弄清楚这点不可。   “娘娘,西太后和太皇太后两个为了选嫔妃的事儿,闹了个热火朝天,咱们不说阻止也就罢了,你还主动把选妃的重任交给西太后,这样,真的好吗?”   再说起选妃来,王伴月就更头痛了。   “此事,全凭西太后作主就好。”说着,罗九宁就闭上了眼睛。   任这宫里闹翻天去,她如今要的,可是好好养胎。   这位西太后,要说清心寡欲嘛,当然不。   而且,当初之所以一直稳在宫外出家,就是因为,烨亲王自西北调来的人,一直以来,都是隐藏在她所出家的感业寺周围。   先皇防备任何人,但从来不防备西太后,而从感业寺入皇宫,是只要持着御帝御敕的德妃诏令就可以的。   所以西太后才会在,哪怕是被封位太后之后都意不能平。   儿子以然称帝无望,那么,最大限度的,西太后就要把自己娘家的女儿们多放入宫中几个。   毕竟,这是她如今唯一能替自己和烨亲王争取的。   *   “这些,都是西太后选进宫来,给皇上选的?”丽太后这几日忙着跟壮壮一起顽儿解闷,没怎么管后宫的庶务,等发现的时候,西太后已经带着一大群的姑娘,进西华宫了。   她展眼望去,很好,什么陈刺史的女儿,黄侍郎的孙女,全是烨亲王亲系们府上的女儿。   “选妃这事儿,不止是哀家一人的事情,丽芙你瞧瞧那个更好,就留在宫里教导上几日?”西太后道。   说实话,她原来提携起来的言官多得是,只等着皇后犯妒或者拈酸吃醋,就要参一本皇后无德了。   谁知皇后不接招,她就只有来找丽太后了。   “一眼瞧过去,真真儿都是些可人疼的姑娘。不过,哀家这儿就说句丑话儿,你们想来便来,住到这儿也行,但是,哀家年青的时候,可是这宫里独一无二的,要说这宫里死过多少嫔妃,你们大约也知道,我为何能活到今天,又有些什么手段,你们大概也很好奇。   谁想住进来,就住下吧,哀家这双手,最近正痒着呢。”   早知丽太后跋扈任性,但那只是谣传,直到当面看她攥着两只手阴森森的这般说,一众贵女们才算见识了这位昔日宠妃的厉害,全都给吓的噤声儿了。   连着西太后,一起跑了个快。   发了一回脾气,丽太后的心里倒是爽快了许多。   而就在这时,屁颠屁颠儿的小壮壮跑了进来,伏到太后的膝头便说:“皇祖母,骑马马。”   “皇祖母,骑大马马。”小家伙不住的揉着丽太后的膝盖,口水糊了她一身,丽太后怨了声真脏,却也在他面颊儿上香了香。   心情不爽快,那就带壮壮去后苑转转?   不过,丽妃却是怎么也想不到,那个乍乍乎乎的登徒子,堂堂一介国柱,大将军,在唐突非礼完太后之后,居然不知悔改,还会在后苑中等着自己。 第130章 油盐不进   丽妃这一回准备的充足,专门从皇上那儿调拨了几个身高体壮的大太监们过来环护着壮壮儿。   入秋了,后苑那饮马池畔,不比前几天来的时候肮脏,今儿倒是收拾的干干净净的。   也没有像头一回一样,草滩上全是马,当然也就没有臭烘烘的马粪了。   几个皇家侍卫只牵了一匹马,恰是那匹矮矮的,通体深青色的小马儿。更精巧的是,他们还特地打了一幅贴合小马身高的小马鞍。   当然了,这些眉高眼俊,年不过二十七八的侍卫们,可不是丽妃带的那帮子乌合之众。   个个儿虽说寡言少语,但是一看就是仕族子弟的孩子们,见了丽太后也是有礼有节,却不四顾乱看。虽说壮壮还小,哪懂得什么骑马儿,但是侍卫们把壮壮抱上去之后,有模有样的就教了起来。   小马,小人儿,一样的可爱。   丽太后笑眯眯的望着,前后左右的巡了一圈儿。当然了,她早知道那个恼人的黑脸将军自知唐突了太后,只怕是从此之后,都不敢再进宫了,可是,她是个给人捧惯了的,想起当时给吓的花枝乱颤,那心里还颇有那么点儿遗憾呢。   像她生的这般的美貌,终究是再也没有人敢多欣赏一眼了,谁叫她是先皇的宠妃,又是皇上她娘呢。将来,她的壮壮儿作了皇帝,她就得成太皇太后了。   这样一想,丽太后又欢喜,又想哭。   “太后娘娘,前面是玉皇观,山路崎岖,也早没人烟了,您还是别上去了吧?”阿福在后面跟着,见太后越走越深,劝道。   “都给哀家滚远点。”丽太后回头,气冲冲的说。   眼看着儿孙大业已定,最疼爱的孙儿在草场上骑着匹比自己还小的马儿跑的那样欢腾,寂寞的丽妃竟不知怎的,就有了出家之念。   眼看玉皇观在望,虽说山门外枯木参天,但是观中竟是干干净净,正值中秋,观中一派清幽。   于一瞬间,丽太后就决定了:“都给哀家退出去,从今儿起,哀家从此要在这观中修道,再也不出去了。”   “娘娘,不可啊,您要出家了,皇上怎么办?”阿福公公吓的冷汗直流。   “出去出去,都给哀家滚的远远儿的。”   赌着气进了大殿,殿中供着中塑像,也没看清楚是谁,丽太后纤腰一扭,往地上一伏,捂着脸就哭了起来:“祖师爷啊,弟子在外徘徊四十多年,今儿才知自己的归宿,从今往后,就断了尘念,入到您门下,带发修了道吧。”   “那吕洞宾是个色胚,娘娘入到他门下,岂不得叫他给连瓤带核一块儿吞了去?”有人粗着嗓门,居然就来了这么一句。   丽太后怒道:“是谁在此放肆,敢跟哀家这般说话?”   猛得一下,香案后窜出个褐面之人,跟只大马猴似的就窜到了丽太后面前,一跪,拦腰将她一搂,几乎是连搂带抱着,就把丽太后给搂到了暗处。   “色狼,色胚,你知道哀家是谁就敢如此唐突?”丽妃给吓了个花枝乱颤,毕竟先皇是个文雅的,从来都是男女你情我愿,而这世间的人,慢说是男子,就是太监都等闲不敢轻薄她,她竟是给这粗男人给吓到六神无主了。   “娘娘,娘娘,求您闭嘴,闭嘴行吗?”卢纪国一听太后喊了起来,也怕自己要掉脑袋,手捂不住,也是脑中血液贲涌,忽而对准了她的唇就吻了上去。   紧接着一吮,正在哭的,吓的花枝乱颤的太后嘴里的蜜液,鲜甜动人,那满脑子的血液它忽而回流,就全贲到他的下身去了。   仿如两臂有千钧,卢纪国一把搂紧了太后,恶狠狠的就来了一句:“再敢喊,微臣此刻就强了你。”   丽妃嘴唇还叫他咬着了,吓的眼泪汪汪,不喊了,可是也收不回自己的唇,脑中昏昏乱乱,任这男人唆着吃着吻着,毕竟也是旷的久了,好几年不曾得男人碰过身子,又觉得羞耻,偏偏还又有那么一点儿酥麻麻的劲儿。   只是,偏偏她没力气,想推也推不开。   ……   总算卢纪国还有点儿神智,猛的呼了口气,松开了唇:“不瞒太后娘娘说,自打微臣出宫之后,昼思夜想,不曾有一刻忘了娘娘,只是,微臣万死不敢唐突娘娘,也只敢在这观中悄悄儿的望上一眼。不过,娘娘何必要修道,侍奉吕洞宾那个老货。既您果真慈怜,何不怜爱怜爱微臣,救微臣一把,解解微臣的相思之疾?”   说着,他引着丽妃那比十八岁的小姑娘还嫩的纤纤玉手,就抚上了自己的胸膛。   怦怦而跳的心,仿如重锣捶着似的。   娇弱美艳的太后泫然欲泣,颤危危的玉手儿抚上他的胸膛,仿如给火烫到似的,旋即又将手缩了回来。   “再敢有下次,哀家抄你满门。”站了起来理正了妆,丽太后极高傲的说。   卢纪国摊开双臂:“为了咱们大康,为了雁门关,也是为了大康百姓的生死,微臣满门都叫辽国人给抄了,连发妻与爱子都命断黄泉,如今只剩微臣一人,若是太后想要微臣这条命,竟管拿去好了。”   这,这竟是个油盐不进的。   *   当然了。   不出半个时辰,丽太后恶语威胁贵女们,还叫嚣着死不死的话儿,就叫西太后命人,直接给传到了东内。   此时裴嘉宪正在与中书令王涉,翰林学士许芳林等人在一处,就在建章殿中。   萧蛮尚在长安,虽说盲了两目,但裴嘉宪并未将他怎么样,只是将这位大惕隐给拘禁着,派了陈千里来回传话儿,要跟辽国太后谈条件。   大康的条件,是想要从西京道到大定府以南,所有的土地,再加上一个罗宾,来交换盲了双目的萧蛮。   辽国太后舍不得土地,当然也舍不得儿子,便想要割让的土地再少一点儿,于是,俩方便你来我往的胶着着。   西太后的女官是当着皇帝与大臣们的面报的这事儿,听罢,中书令王涉就先往后退了一步,冷冷的站着。   毕竟他家夫人郭氏,就是叫丽太后羞辱过一回之后,险些上吊的。   而别的几位臣子,也是笑的意味深长。   挥退了那位女官,直等到大臣们全都退了,裴嘉宪才问大太监柳航:“皇后如何说?”   柳航道:“皇后言,选妃嫔之事,全凭西太后作主,而西太后不好一人擅作主张,于是便将人带到了丽太后跟前儿,丽太后的性子,皇上也是知道的。”   所以,如今皇后这里还无风雨,倒是丽太后那厢,已经是闹的满城风雨了。   就在这时,翰林学士宋辞蒙诏,就进了建章殿。   整日公务繁忙,难得轻松一刻,裴嘉宪在这宋辞面前,便有在谋士陆如烟面前的自在,不过可惜,陆如烟去冬时,终因为体弱多病,没熬过冬天就去了。   “今儿朕不听故事,倒是想听听,方才王中书等人出门之后,都说了些什么,宋大人说来让朕听听,如何?”皇帝歪坐在张檀木椅子上,身后是紫檩木牙雕梅花凌寒的插屏,冷冷望着桌上绿玉翠竹的盆景儿,寒声问道。   不比皇后还未入南宫就整个儿修葺一番,这东内,先帝死时什么样子,如今还是什么样子。   当然了,皇帝因为先帝对于自己的肯定,一直以来,也格外在意朝臣们的看法。   这宋辞每日觐见,一半的时间,用来给皇帝讲自己这个风流才子在宫外遇到什么样的女子,又成了什么样的欢好。这种故事,皇帝只取其中一些乐趣儿,别的听过就忘了。   而宋辞了,讲的这些故事有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是假的,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另外,皇帝向来最在乎的,就是朝臣们对自己的看法。毕竟先帝算得上明君正主,一力辅佐他登上皇位,这时候,他最在意的,就是自己在朝臣们的眼中,是否有如先帝一般英明了。   “皇上得恕了微臣的死罪,臣才敢言。”   “直言无妨。”皇帝道。   “郭大人言,皇后贤良,但显然丽太后之妒,乃是天下少有。如丽太后这般之人居于太后之位,只怕是要妨碍皇家子嗣。”   毕竟如今讲究个多子多福,先帝一生二十几个儿子,皇帝到如今只有一个,朝臣们难免要作比较。   这时候还不使些女子们入宫来为皇上开枝散叶,大家自然要谈丽太后的不是了。   “可还有?”皇帝又问。   宋辞小心翼翼道:“王中书却不这么看,他言,丽太后自来就是没有心机的,而先帝一直拿她,也是当个……当个物什来亵玩,真正阻碍着不肯叫后宫进人的,还是皇后。毕竟只要皇后肯出来主持宫务,又何须太皇太后与太后们为此而奔波。”   毕竟才登基的新帝,而且裴嘉宪向来是一个,不会把喜怒哀乐流于表面的人。   宋辞朝夕伴驾也有几个月了,恩宠的时候甚至有幸能睡在皇帝的榻下。   但是,对于皇帝的脾气性格,到如今他都还未能把握。再者,就是皇帝对于自己那位中宫皇后,究竟是宠爱呢,信任呢,还是淡漠呢,饶是他日夜相处,讲了那么多的故事,还真就没有看出来过。   所以,此时当着皇帝的面说皇后,那怕只是借传旁人之言,他也提心吊胆,生怕要惹了祸患。   但是,话一出口,宋辞就发现皇帝的不对了。   他平日里听他说话儿,向来都是懒歪歪的躺着,或者大马金刀的坐着,还难得像此刻一般,忽而就站了起来。   “王中书果真如此说?”   “与微臣无关,皆是中书令大人说的。”宋辞虽说只能看到皇帝身着石青色袍子,宽阔的背影,他面向着那扇梅花凌寒的插屏,忽而一手攥上拽玉,紧紧的握着:“朕知道了,你退了吧。”   。。。。。。。 第131章 非她不可   往南宫走的时候,裴嘉宪便有点儿着急。   而恰经过皇子殿的时候,裴嘉宪还未经过,迎面便撞见杜若宁带着个年约十五六的少女,从皇子殿走了出来。   “外命妇无谕不得乱走,这皇子殿更是连嫔妃都不得擅入的地方,柳航,过去问问,五皇子妃到此作甚?”裴嘉宪自己并不前往,只是使了大太监柳航去问。   不过,既撞见了,以杜若宁的性子,肯定要上前来。   本着是自己的弟妹,又还伸手不打笑脸人,杜若宁带着那个女子,笑盈盈的就走了上来。   “臣妇见过皇上。”她道。   她身后是个容色格外明媚的少女,身着一件豆青色的纱裳,跟在杜若宁身后,待到帝前时,亦是盈盈施礼:“小女陈芷,见过皇上。”   “陈仝陈大人之女?”裴嘉宪倒是露了点儿笑容出来:“三年前入府时,见你还在为了捉不到荷叶上的晴蜓而大哭,如今竟是长到这般大了?”   却原来,这陈芷姑娘,皇上也是识得的。   陈芷含唇咬齿的一笑,歪扭了扭脖子,恰是青葱少女的羞涩,眉梢眼角全是笑意。   “杜氏,你入宫作甚,又入皇子殿作甚,难道你不知道,前宫于妇人们,是禁区?”也是直截了当的,裴嘉宪当着身后随侍之人的面,一点面子也不给,就责问起杜若宁来。   杜若宁不着痕迹的,把这陈芷往前推了一把,却是说道:“五皇子尚在边关,因为哀悼大行皇帝,夜夜哀哭。昨夜飞鸽传书一封,叫臣妇入宫,到皇子殿把他的熊皮袄取出来,托人送到雁门关去。他说,只要披着熊皮袄,他的思念或者能够稍歇。”   身后的侍婢连忙捧上一件臭烘烘的熊皮袄来,以示自己此来,果真是为了五皇子而来。   皇帝遥想五皇子的率性与天真,倒还龙颜展悦。   而趁此,杜若宁不着痕迹的,就把那陈芷姑娘再往前推了推,此时正值中午,秋风瑟瑟,离的近时,人身上的体香,会被无限放大。   所以,裴嘉宪嗅到的,就是一股子,说不出来是什么香气,但是,能叫他颇觉得神行愉悦,身心敞快的香气。   这种淡淡的香气,也说不上来它是那一种香,并不复杂,淡淡的,猛然嗅之,便叫裴嘉宪想起来还在洛阳的时候,自己每每夜来去找罗九宁。   那时候她还胆小的跟只猫似的,每到夜来,只要他进门,伏首贴面,甚至动不动还要替他通通头,搔搔痒儿,只要上了床,身子一转,小屁股凑过来……   不好再想下去,但是遥想起旧事来,裴嘉宪唇角不自觉的就上扬了起来。   “皇上竟也识得陈妹妹,那可真是巧极,她从洛阳前来选秀,就住在我们府中。”杜若宁说着,给了陈芷姑娘一个眼色:“陈姑娘,咱们先回吧。”   想钓大鱼就要放长线,自打上一回在昇平阁露过一回马脚,差点叫裴嘉宪给捉住之后,杜若宁就痛定思痛,如今也只给裴嘉宪瞧一眼这女子,却轻易不放线出来。   毕竟,肉得抢着吃才香,待价而沽,她自己这还有点儿小心思了,这陈芷姑娘,自然也是只能拿出来,先晃晃眼儿。   且说裴嘉宪一介男子,那知女子间这种小心思。   只是,他疾步往南宫走着,到了南宫门上,却又止了步。   上一胎,罗九宁怀胎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裴嘉宪从不曾见过的。   而此刻,她带着阿青,阿念和几个小婢子,才从南宫里出来,瞧那样子,似乎是想去太液池边走一走,逛一逛。   裴嘉宪一扬手,身后所有人齐齐顿住。   他又挥了挥手,柳航率着所有人,后退了三步。   要说男人也是怪异,往昔罗九宁性情绵善,温言缓语的时候,裴嘉宪是从来不曾在意过她高兴或者不高兴的。   毕竟在他看来,只要夫妻一体,她母亲陶七娘和爷爷奶奶,罗承功等人过的好,他再尽力把远在上京的罗宾给营救回来,她的日子,当没什么忧虑,当就是欢喜的。   可是,自打前两天她忽而在床上发了一回怒,这两天又冷冷淡淡,怠理不理,每每他夜里回去,她都要叫阿青将他给拒之门外,裴嘉宪就觉得,她大抵是不高兴了。   但是,他究竟仍还是不知道她为何而不高兴。   只是此刻跟在后头,见她在最前面走着,虽说宫人环绕,又都还是贴心的人,她依旧不高兴,裴嘉宪就愈发的想弄明白,这罗九宁她位封皇后,尊荣无比,又还怀着双胎,究竟有甚不高兴的。   “听说西太后挑选了好几位姑娘,如今就养在东华宫中,娘娘您不会是想去看她们吧?”阿青好奇的问。   罗九宁在最前面走着,慢慢儿的踱着步子,道:“那有甚好看的,我只是想到后宫走走,看看各处的宫殿,再安排安排,给将来的姐妹们个地儿住。”   说着,看左右跟的人多,她又道:“你们都在此等着,我只要苏秀伴着就好。”   苏秀和杏雨两个,原是她洛阳时的大丫环,不过呢,杏雨有了年纪,也一直都有想嫁人的心思,罗九宁就把她给留到外面王府里了,如今身边贴心的,就只有个乍乎乎的小苏秀。   俩人绕过南宫,便沿着太液池走着。   再往前,一处处的宫门,如今因为太妃们全都给迁出去了,还紧闭着呢。   走着走着,便是翠华宫了,这地方自打那位杜细奴之后,就不曾有人住过了。站在翠华宫门外,身边也只有一个贴身的小丫环,罗九宁也不再强撑那位为皇后的端庄,斜倚在苏秀的肩膀上,眼圈儿一红,竟是就那么站着,不动了。   “娘娘,您是怎么啦,您不会是在哭吧?”苏秀倒是给吓了一跳,不住的拍着罗九宁,悄声道:“娘娘,万一有哪宫的丫环们走过来,瞧见了,会笑话您的,您可是皇后啊。”   “你不要动,让我再靠会儿。”罗九宁吸着鼻子说。   顿了片刻,心中的委屈哭完了,罗九宁这才示意小苏秀推开翠华宫的门,走了进去。   “当初我八姨就是住在这儿的。”罗九宁说着,就坐在了廊庑上那一尺宽的围栏上。   苏秀搓着双手道:“当时娘娘必定没想过,您能位主中宫,成为皇后吧?”   苦笑了笑,罗九宁道:“果真不曾想过。”自打在梦里读过那本书,她穷尽所有,就只想顺利的活下来而已。   “但如今您作到了,您家八娘便亡了,也会为了娘娘而欢喜的。”陶八娘活着的消息,知道的人并不多,所以,苏秀才有此一说。   罗九宁坐在檐廊下,手抚上那乌油油的栏杆,叹道:“这又有甚好欢喜的,不过是为一群将要住在这里面,还不知道自己将来要面对什么的红颜少女们,作丧衣而已。”   “娘娘您今儿是怎么啦,皇上他不是挺好的,奴婢就说句实话,虽说皇上嘴巴不够甜,也不甚会哄人,但是奴婢打小儿跟着他,也知道他就是这么个性子,再说了,他如今,也不甚找别人侍寝吧,我娘曾说,他似乎于这方面不甚行了,您又有甚好担心的?”   罗九宁听到这个,顿时又叫苏秀给逗笑了:“他不是不行,行着呢,有人能替他治好他那病,再说呢,那不是行不行的问题,而是想不想的问题,还有,就说先帝那些嫔妃们,我说丽妃一生过的快活吗,还是我八姨过的快活,抑或是杜细奴会有好下场?   她们也皆是好生生儿的女儿家,为甚就非得要到这宫里来,争个你死我活的,我哭的不是我自己,横竖有壮壮,腹中还有两个,我此生的大事定了,我只是哭无论太皇太后还是皇太后,一生葬送在这儿,却终究是,不懂得该如何去体谅女儿家。”   同为妇人,太皇太后和西太后是经过百般的隐忍,心机,才搏杀上来的。   她们也曾经历过罗九宁的痛苦,也曾像丽太后一样彻夜难眠过。就好比一起爬山,很多人死在怪石林立,毒蛇出没的半途上,唯有她们爬到了山顶。   可是,她们决不会喊上一声,以警醒后人,反而为了自己的利益,她们变本加厉,从受害者,变成了加害者。   “真要不想,娘娘您可以跟皇上说啊,他肯定会答应您的。”苏秀说。   最近,因为皇后喜怒无常,苏秀也瞧出来了,皇上小心着呢。只是,跟她一样,大约皇上也不知道症结所在吧。   罗九宁并不言语,顿了半天,青色的天光下,不过冷冷一声哂笑。   要说她爱过裴嘉宪吗,罗九宁觉得自己不曾爱过,她和他,都只是因为四年前中秋夜的一场闹事,因为一个孩子,而不得不被绑在一起而已。   而裴嘉宪爱她吗,与帝王谈爱,也太奢侈了些,所以罗九宁从不曾想过。   裴嘉宪跟了一路,见罗九宁进了翠华宫,自然也就跟着进来了。   初时,他听罗九宁发了半天的牢骚,也以为她只是孕中脾气古怪,要发点儿牢骚,直到看她坐在那里,孕中略泛着些黄的脸上露了丝苦涩的笑出来,才发现自己怕是大错特错了。   他的妻子,似乎从不曾爱过他,而他,也从来不曾走进她的心里去过。   转身,自临着太液池那一旁的小门上出了翠华宫,大太监柳航带着人,就在不远处的垂柳下面站着。   裴嘉宪行至众人面前,顿了顿,道:“柳航,传令下去,三日后,朕要亲自面见众闺秀们,选妃。”   柳航顿时大喜:“奴才,奴才这就到北宫并东华宫,西华宫去,给仨位娘娘报喜。”   爱这东西,在裴嘉宪看来,向来是极矫情的事情。   但是,在看到怀着双胎的妻子还那般闷闷不乐之后,裴嘉宪觉得自己有必要咬着牙,忍着酸,让皇后知道,自己不是非她不行,而是非她不可,这,看起来差不多,但本质上,却是截然不同的。   作者有话要说:  裴渣:好肉麻。   作者:忍着。   灌营养液哦,裴渣要忍着肉麻,去秀恩爱喽。 第132章 恍然大悟   却说丽太后这厢。   从玉皇观出来,她可真是给吓坏了。   回到西华宫以后,那颗小心肝儿还怦怦儿的乱跳呢。摸了一把,头上还有一枚血玉簪子不见了,可真真儿的,晦气。   “娘娘,您这唇怎的肿成这样,也太红了些,可是上火了,要不奴婢替您煮一盏清热去火的莲子银耳雪梨羹来?”小宫女倩儿在旁问道。   丽太妃慌的揽过镜子来一看,哎哟喂,羞死了,唇叫那个登徒子嘬肿了不说,一脸绯红,再伸出手腕儿来,竟是也叫他给掐青了。   要死要死,丽太妃恨不能将那卢纪国给踹上两脚,但是一想到他比自己还不知道小着几岁,竟是就那般肆意的污辱了自己,又羞又愤。   徜或是先帝在的时候,她必定这时候就到先帝耳旁坏上几水,把这卢纪国远远儿的,给发派到边疆去作苦力。可是现在的皇帝是儿子啊,难道她能跟儿子说,你母后叫个登徒子给辱了?   食不眠寝难安不说,这日到了夜里,那卢纪国居然就跟到了梦里。   似乎就是在自己这寝帐中,那男人胸膛跟那铁打成似的,胡须扎着自己的面儿,哎哟歪,丽太后给猛然吓醒了,竟是连睡也不敢睡了。   所以,过了两日,小壮壮腆着脸进来,再闹着要去后苑骑马的时候,丽太后就发了大火:“不准去,好好儿的皇子,学甚骑马?那是武夫粗人们才干的活儿,哀家不能准。”   “你是一个坏奶奶,哼。”壮壮人小鬼大,只恨自己才两岁半,腿太短,不能表现出自己愤怒的气势来。   见阿福率着太监们想要跟来,大皇子的威严立刻就使出来了:“不许跟着本皇子,全都滚!”   小家伙,呵,理直气壮的,就准备一个人去学骑马了。   要说裴嘉宪骂一声母后坏,丽太后能立刻就搧他一耳光,但壮壮说她坏,她怎么就觉得,孙儿的小嘴这么的巧呢。   总以为一而再再而三,那个老鳏夫,该死的卢纪国是不会再来了,岂料今儿他倒是明目张胆的,就在后苑中驯马呢。   不比先一回在玉皇观中慌慌乱乱,太后都未看清楚这男人生个什么样子,今儿大约他也特地打理过面容,美髯青青,浓眉如鬓,穿着紫色压金绣的二品国柱公服,箭袖凛凛,不比先皇那般是个精熠熠的老头子,体健腰窄,策马而来,袍摆如飞,真是虎虎生威。   卢纪国下马便拜:“微臣见过太后娘娘,今儿臣在后苑驯马,怕要扰了娘娘清静。”   “无防,离哀家远些就好。”丽太后冷冷看了他一眼,只见这男人半躬腰,回盯着自己,就好似恶狼盯着块唾手可得的肥肉一般。   “微臣回去之后,日思夜想,总是唐突了娘娘,千怪万怪皆是微臣的不是,从今往后,臣肝脑涂地,只求娘娘能够宽恕。”   这还差不多,他知道自己错了。丽太后莫名还觉得有点儿害怕,红唇一掀,悄声儿就啐了一口:“你给哀家滚出这后苑,滚的远远儿的,永不许再前来。”   “可臣手里,还有太后娘娘一只血玉簪子,娘娘总得给臣一个机会,叫臣将它还给您,再给您赔个礼道个歉才行,臣万死之罪,只求娘娘能够宽恕。”说着,这人大剌剌的手往袖间一探,竟是就准备要掏东西了。   丽妃佩着的东西,向来都是独一份儿的,那血玉簪子恰是丢了的,她今儿带的人更多,而此时两旁皆是人,也是给自己吓了一跳,连忙道:“要死,你且等着,哀家要在玉皇观,才敢收这东西。”   说着,她挥开众人,就又独自一人,往那玉皇观去了。   毕竟好大一把年纪的人了,丽太后稳稳儿坐到了玉皇观正殿里一张圈椅上,心想着,那卢纪国他唐突了我一回两回,今儿显然是识着怕了,等拿到血玉簪子,我还要好好羞辱他一通,看他跪在我面前讨个饶才能出了那口恶气。   当然了,只有看他痛哭流涕求回饶,大约她的恶梦才能散掉。   谁知她才坐稳,便听身后咛噙一声轻响,应声回头,身后是扇四扇楠木樱草色刻丝琉璃屏风,屏风前是张青绿古铜鼎紫檀木香案,那一声,恰敲在这香案上。   丽太后才一回头,唇便整个儿叫个男人嗫住。这男人仿佛不要命了似的,狠狠的揽住了她的唇吮吸着。   丽太后简直要给气哭了,这登徒子,再一再二的,她原以为他肯定不敢来个第三回,没想到他竟然色胆包天,就又来搂搂抱抱了。   可她想挣又挣不开,又生怕他要在这大殿之中行苟且,头顶上还有个笑眯眯的吕洞滨看着呢。欲哭哭不得,欲挣又挣不脱,好在这男人虽说禽兽,但除了吻她之外,并没有别的多余的动作。   等好容易给他一把松开,丽妃旋即给了一巴掌:“簪子,哀家的簪子呢?”   卢纪国单膝跪在太后面前,并不拿簪子,只是扬面盯着太后:“臣不能给您。”   “混帐,不给,你诳哀家来此作甚?”丽妃直接就掌了他一巴掌。   嗯,打过去手掌扎扎的,这人胡子也太粗了些,倒是打的她手疼。   而她打完了左脸,这卢纪国就又伸了右脸过来:“要不要再打打这边,好煞了娘娘的气儿?”   丽太后气的就蹬起了脚来。   “太后娘娘不是想出家,这玉皇观显然不行,微臣倒是知道一个地方,极为清幽又雅致的,娘娘要真有出家之意,改日,不防与臣一道出宫去瞧瞧?”   这丽太后的脑瓜子有点儿浅,更何况呢,卢纪国生的仪表堂堂,高大威猛,饶他亲了几回,有点晕晕乎乎儿,就问他:“是个甚地儿,真能叫哀家不像在宫里似的,这般烦忧么?”   “微臣保证,必定如娘娘的意愿,是个清修的好地方。”   大约肌肤相亲能叫人产生信任,丽妃竟就傻乎乎的点了点头,而这卢纪国忽而一仰头,竟似个青涩少年似的,就又亲了她一口。   可怜皇帝日夜为家为国操劳,竟是不知道,这皇宫里,它要丢个太后了。   *   转眼又是一年中秋。   听闻皇上要亲自选妃,太皇太后和西太后都可谓是蠢蠢欲动,当然,也就尽可能的,把自己看中的姑娘全部都接进宫来,北宫和东华宫整个儿全都住的满满儿的。   至于那位人人都看好的,也是唯一见过皇帝,并得皇帝赞誉过的陈芷陈姑娘,倒是没有入宫,一直住在五皇子府上。   但是,杜若宁自己已然无望,如今就是想要用她来狠狠的打击罗九宁,到中秋之前,当然也就带着陈芷入宫,住到太后所居的北宫中了。   女儿家多了,事儿自然也就多。   而杜若宁了,为了能够刺激罗九宁,并且叫陈芷能在裴嘉宪面前再一次的露个面儿,所以,今天就苦心安排了一场好戏。   这不,一清早儿的,陈芷起床沐洗之后,都未用早饭,就到御花园里摘了满满一篮子的花儿,兴冲冲的,往正殿去了。   恰碰上来替皇后给太皇太后请安的苏嬷嬷,苏嬷嬷身子重,也不知道怎么滴,就滑了一下,俩人碰到一起,眼不丁儿的,陈芷已是哎哟一声:“嬷嬷哎,您怎的能把我给太皇太后娘娘的花篮撞翻?”   苏嬷嬷如今可是南宫中的人,而且,她向来最厌恶的就是这些前来争宠的小姑娘,见一只铜珐琅嵌青玉的花篮滚了出去,冷哼一声道:“新鲜了,大清早儿的,是你这小丫头不长眼睛撞翻了花篮,如今倒是怪起我来了,哪家来的没长眼睛的姑娘?”   陈芷跪扑到地上,就去捡那只花篮,与婢子两个哭哭啼啼道:“这可如何是好,便这只花篮,也是难得的铜嵌珐琅,上面的青玉更是万中难求的好青玉,是太皇太后娘娘最喜欢的物件儿,要叫她瞧见了,定然会生气的。”   说着,俩人就捂脸哭了起来。   而恰这时,因为太皇太后说自己不舒服,千呼万唤传来的皇帝,也入北宫了。   才下早朝,皇帝还是深红色的龙袍,眉修目俊,面白如玉,颌下微须,正是龙精虎猛之年,远远迈着大步走来,那等威严气势,瞧的陈芷心中小鹿乱撞,欲发的跪在地上就哭了起来。   “苏嬷嬷,何事在此争吵?”皇帝最不喜欢妇人耍泼,要不是苏嬷嬷,此时一个眼色,太监就能给拖出去。   苏嬷嬷上前就开始呱叽呱叽的告状,总之一句话:“这姑娘没长眼睛。”   裴嘉宪就站在北宫大殿的丹墀上,其实只要有心,一眼扫过去就能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比如说,跪在地上哭的梨花带露的那位,身上一股莫名的香气,他到今日都还记得,而杜若宁的身上,他若记得不错,也有这样一股香气。   此时,听闻皇上驾到,那位傅婉莹姑娘,并早晨从东华宫过来,要给太皇太后请安的诸秀女,此时也在外头站着。   皇帝一目巡过,所有秀女们全都齐齐低头。   他一双宝石般的眸子里黯淡无波,但同时又犀利无比,扫过之处,姑娘们的心同时雀跃,但也惴惴了起来。   “把五皇子妃唤出来,再把众秀女们唤出来,朕有些话,要在此问五皇子妃。”他声音不高不低,但又十足的威严。   杜若宁一直在正殿中伺候着太皇太后,听闻皇帝找自己,立刻就出来了。   “臣妇杜氏,见过皇上。”说着,便跪到了丹墀之下。   踱步徘徊着,裴嘉宪顿了良久,问道:“杜氏,你一直以来,给太皇太后用的都是什么东西?一股子的香气,朕瞧太后娘娘如今虽说不喊疼了,但精神也愈发的萎靡了,这个,你能否告诉朕?”   “只是麻贲而已,皇上若也想要,臣妇也给您送一点儿?”杜若宁毕竟是从后世来的,一直把这些古人们当傻子来用,所以,现在除了想让陈芷上位,一解自己心头之恨之外,当然还想诱惑裴嘉宪。   她总觉得,拿麻贲这东西诱惑裴嘉宪,当是件很容易的事儿。   岂料裴嘉宪笑了笑,忽而就道:“麻贲者,久用可成附骨之瘾,并难以摆脱,徜或一日不用,其人渴之燥之,甚至有人因为成瘾而得不到,不惜挠抓自己,状如鬼魅,你就是用这样的邪物,来盅或太皇太后的?”   杜若宁本是站着的,扑通一声就跪到地上了:“臣妇,臣妇并不知道此事。”   “好,朕不当你不知道。”裴嘉宪道:“那此刻你听听,太皇太后是在作甚?”   为何清早起来太皇太后总是心烦气闷,又觉得难受,不给吸两口麻贲就总是寝食难安,可不就是成瘾了?   这时候,太皇太后正在里面叫了:“阿宁,阿宁为何还不来啊,哀家这儿什么味儿都没有,快叫她来,哀家要吸麻贲,快。”   裴嘉宪厉目扫过来,杜若宁扬头看了一眼,忽而便见裴嘉宪抽了抽唇,竟是诡异一笑。   她忽而怎么就觉得,拿太皇太后抽麻贲的事儿开头,他其实远远非是想要责她两句那么简单?   果然,就在这时,北宫门外忽而涌进两列朝臣来,王中书,郭太傅,许翰林,宋翰林,但凡杜若宁所认识的人,皆在列中。   而最后走进来的,是宗正寺卿顾泽海,此人因为睡眠不足,天生两只黑眼圈,也是一脸的阴沉。而他进来之后,最先的,就是看了杜若宁一眼。   杜若宁心中咚的一声,狂跳了跳,还未敢张嘴呢,便听站在丹墀之上的皇帝说道:“顾卿,你昨儿说五皇子妃给了你什么东西来着,就在此刻,当着诸贵女的面说来,给朕听听。”   “没有,我都不认识顾泽海,又焉会有与他勾扯,皇上,这顾泽海分明是想栽赃予我。”这厢,顾泽海还同开口了,杜若宁旋即大叫了起来。   但是顾泽海阴森森的一笑,话却不是这么说的:“五皇子妃,分明从三个月前开始,我开始修缮皇后所居的南宫的时候,您就每日都要召我入一回五皇子府,如今说不认识,怕不好吧?”   众朝臣皆是跪在地上的,此时全抬起头来,看着杜若宁。   而两侧廊庑下的贵女们呢,没有皇帝的命令,也不敢走,就全提心吊胆的看着。   顾泽海继续说道:“五皇子妃打着为皇后好的名号,给臣送来了上好的檀木,言这些香檀木,乃是南诏国供来的,比宗正寺的香檀更加名贵,于是,臣便收下了木头。”   说着,他扬了扬手,示意人将木料抬进来,转眼之间,便有人将成块的木料抬进了北宫阔朗的前庭,摆在面前。   “后来,听说皇后娘娘在南宫之中还要置一个佛龛,于是五皇子妃亦送来了一个,据五皇子妃说,是拿阴木打成的,此刻,臣也拿来了,请皇上过目。”   说着,又有人捧了一只佛龛上来,也是呈到了皇帝面前。   “就算是我送的,哪又如何?这不皆是很名贵的木料,而且,全是五皇子府中,多年来积攒下来的,皇上赏赐下来的御用之物,皇后不肯要,还予我们五皇子府便罢了,如此摆出来,难道是想要笑话我杜若宁阿迎奉承不行,还是因为即将选秀,皇后心中恼怒明面上却发不出来,要借此生事?”杜若宁才不怕呢,因为她作的事情太过绝密,她不相信有人能查到实证。   “这些木料,是杜姑娘唆使着五皇子从咸阳一处前朝古墓中挖出来的,是陈棺之木,难道说,您是准备,让皇后娘娘睡您用棺木打成的床?”顾泽海咄咄而逼,再问。   杜若宁没想到顾泽海能查的这样详尽,顿时目瞪口呆,但也旋即否认:“放屁,哪有什么棺木,这分明是最好的香檀木。”   “是香檀木,可是,咸阳一处皇陵失窃,臣去查过,丢失的棺木旁脱落的漆,恰就与这木头上原本的漆,是一类的。”顾泽海步步紧逼:“五皇子妃,要不要臣把五皇子从边关调来,咱们当面对质?”   五皇子是个傻的,裴嘉宪问什么他就会说什么,杜若宁当然不要。   而顾泽海了,甚至不给她喘息的时间:“还有这尊佛龛,五皇子妃说是阴木打成,清漆为饰,可是臣请了多年的老漆匠来辩,漆匠却说,阴木果真是阴木,但是在上漆之前,这阴木是放在盛满了香料的,但是腐臭了的猫血之中浸泡过,五皇子妃,这样的佛龛,您觉得哪一尊菩萨愿意坐进去?”   这是世间最可怕的诅咒,也是难得的恶毒。   她想给罗九宁睡用棺木制成的床,让她用染着冤死猫灵之血的佛龛供奉佛祖,因为在原著中,原本的杜若宁对待罗九宁的牌位时,也是这样作的。   且不论这样作了,会不会伤到罗九宁,杜若宁才不在乎呢。   她只需要把自己心中对于穿越以来的怨毒,不甘心全部都倾注在这张床,并这座佛龛上,让它伴着罗九宁日日夜夜,就足够了。   可是,顾泽海这个小人,伪君子,他不是收了她的钱,不是答应的很好,说自己一定会办道的吗,好端端儿的,怎么会把这些东西全呈到皇帝面前?   “这顾泽海不是个东西,他是收了我的钱,收了我的钱才肯替我办事的,你们难道就不想知道,他收了我多少钱?”歇斯底里的,几乎是在尖叫,杜若宁像疯子一样,就冲着顾泽海奔了过去。   她想抓他的脸,想啐他一口,想唤来五皇子,叫五皇子把这个虚伪的小人给碎尸万断。   但是,就在这时,身后的皇帝声音响起,不高也不低,从容不迫,但也成竹在胸:“传朕旨意,阴山王杜猛之曾孙女,王世子杜虢之女,蒙朕恩宠,嫁予五皇子妃,但其人不知悔改,竟然盗阴椁,造孽龛,妄图谋害皇后,如今已是人赃俱在。   朕以为,只凭杜若宁一介小小女流,没有如此大的熊心豹子胆,毕竟盗棺椁,涂猫血,皆非一个弱女子所能作成的。所以,朕不得不想,是否阴山王早有谋反之心,是以,才会唆使杜若宁谋害中宫,意图戕害朕的龙嗣,诸卿,你们的意见了?”   长篇大论之后,杜若宁的阴谋,就直接被皇帝给扯到阴山王府了。   中书王涉率先道:“身为异姓王,杜猛所得,已是本朝史无前例的恩宠与待遇,却纵曾孙女如此,不论他是否知情,都该治罪。”   许芳林出言更毒:“臣以为,皇后正在孕中,且举朝上下人人皆知是双胎,此时杜氏之举,就是阴山王府的险恶用心,皇上为了皇嗣故,也不该纵容,那怕举兵伐之,也必须削藩。”   顿时,朝臣们纷纷附议,人人叫嚣的,全都是削藩。   这些文臣们,向来最怕打仗花银子的,但是杜若宁对待皇后如此恶毒的举动激怒了他们,个个儿挽着袖子,恨不能亲自到阴山王府,褫了阴山王的爵位。   杜若宁站在人群中央,左右顾去,是群臣们的冷眼,前后一转,是贵女们不屑的目光,及待抬头,对上皇帝的目光。   丹墀之上,他青眉冷眸,冷白色的天光下肤色仿如象牙一般,忽而勾唇一笑,说不出来的诡异,就仿佛在说:朕所有的忍耐,都只是为了这一日。   于一瞬间,杜若宁顿时恍悟。   这一年多来,她的所作所为,皇帝并非不知晓,也并非能容忍,他只是拿他当枚棋子,在适时的时候,一把拍下,却是为了辖制早已将她弃绝的,阴山王府。   可怜她辛劳一场,竟是给皇帝作了嫁衣裳,补好他那明黄色的龙袍上,最后的一点缺憾。   清晨明朗的日光升了起来,照在皇帝的袍袂上,望着台阶上面色如灰,不住咯咯怪笑着,却连话也说不出来的杜若宁,他道:“将她给朕弄下去,扔入天牢。”   咯咯咯,不停的咯咯咯,杜若宁笑的,竟跟只母鸡似的,也不过转眼之间,就叫人给拖走了。 第133章 佛跳墙   再说南宫之中。   罗九宁早起之后,懒怠怠的,没有吃早饭的心思,也没有起来走一走的心思,就连最疼爱的儿子小壮壮儿,跟着他奶奶走了好久了,她这些日子来,就没有多问过一声。   “娘娘还是吃醋了,当奴婢瞧不出来呢?”苏秀笑眯眯的端了早膳进来。   虽说在孕中,皇后用的很清减,一小盅冰糖百合马蹄羹,一盅鲍鱼燕窝粥,两块玫瑰莲蓉糕,并两块牛乳菱粉糕,全是她琢磨了半天,自己吩咐出来的。   虽说没胃口,但闻到百合马蹄的清甜,罗九宁还是来了胃口,欠着腰就坐了起来,伸手自己接了过来,吐了吐舌头:“吃醋,我有甚好吃醋的?”   “皇上不是说了,自己要亲自选妃嫔,娘娘可不就是吃醋了?”苏秀笑的很有几分掖揄。   耐心等着罗九宁吃完了马蹄羹,又用完了一碗粥,劝着她又用了两块饼,直到罗九宁百般推让,不肯再吃了,苏秀才侧首扫了扫帘外,便见那抹明黄色的朝服袍袂还在屏风外站着。   旋即,她笑嘻嘻的说:“皇上方才一直在外等着呢,他说,今儿选妃大典,他要请皇后与他一同去。”   罗九宁气的险些跳起来,一把就一只姜黄色的大引枕砸了出去,恶恨恨道:“让本宫替他选妃,他何不再让本宫替他剥光洗干净了,送到床上去?”   苏秀一低头,那只引枕恰砸在屏风上。她苦笑了笑,暗暗觉得,外面的皇上怕是得要生怕了。   “皇后娘娘,长公主求见。”就在这时,外面的内侍忽而高高一声通传。   紧接着,已是长公主的声音:“皇后娘娘,但不知臣妇可能进来?”   原本歪坐在床上躲懒儿的皇后,于一瞬间就收整好了自己的姿势,旋即也是变了嗓音:“不知竟是姑母驾到,快快请进。”   长公主与皇帝一同入内,见皇后端坐在西偏殿临窗的榻上。   她身着一件大红色遍地金的通袖袄,内里是水红色的素衽小衣,下系一条本黑色的阔幅长裙,她在孕中,面色略有些泛黄,一幅我见犹怜的小模样儿。   长公主的义女杜若宁,就在方才,被皇上以雷霆般的速度,就给下到大狱里去了。   皇帝是直接将她从长公主府给拎来了的,只给了她一句话,今日,让她要陪皇后顽上一日,皇后若不能开心,长公主府,从齐国公杜恒,再到世子杜涉,都要问连座之罪。   长公主简直要哭了。   早知道杜若宁那般阴毒的心思,居然给皇后拿棺木打床,她是死也不会收那么个义女的呀。再说了,这义女还是裴嘉宪送来的呢。   难道她能当着皇帝的面,说皇帝自己瞎了狗眼?   “娘娘,今儿在建章殿选秀,皇上命臣妇前来,便是为您主持选秀大事,要不要臣妇亲自来扶您,咱们一起过去?”虽说是姑母,但皇后乃是女君,长公主乃是女臣,这个礼是错不得的。   罗九宁咬着牙,冷冷瞪着裴嘉宪。你瞧他肤色白皙,青眉弯弯,分明就是一个因为要选妃了,高兴的要死的样子,还不敢笑出声来。   要是没有长公主在此,她会直接抓花他的脸,所以他独自一人不敢前来,要带着长公主一起。   小样儿。皇帝那点小心思,在明镜似的,皇后的心里,亮堂堂的呢。   建章殿今儿也是布置一新,往昔皇帝用的东西基本全去了,重换了四扇楠木气吞山河琉璃屏风,帝后的起坐处,也换成了黑漆万字不断头三围罗汉床,而非是两张硬梆梆的楠木椅子。   地上明黄色的绒毯,踏上去一丝声音也无,两侧的内侍皆是正青面的制袍,全都躬腰站着,鸦雀无声。   皇后与皇上坐到了罗汉床上,立刻便由大太监柳航亲自奉了茶上来。   而长公主呢,作为陪客,皇后特赐锦杌,坐在皇后的身侧。   裴嘉宪今儿猖狂的有点过分,如此坐了还不高兴,指着与皇后中间的小佛几道:“柳航,将这东西撤了去。”   罗九宁侧侧儿夹了他一眼,心说此厮怕是亏没吃够,不怕疼还是不怕死,遂也冷笑了笑,温言道:“柳公公,方才进来之时,本宫瞧见大日头下面,各位贵女都还在外站着呢。说句不合体面的话,本宫原来,也曾这样候过廊,深知苦楚,就叫她们一个个儿的,赶紧进来给皇上相看吧。”   柳航躬腰应了,笑的美滋滋儿的,就出去传唤贵女们去了。   “大抵不过三日,卢纪国便要重返雁门关,此番,他得去替把阴山王府那个眼中盯给平了去。”抽着空儿,裴嘉宪低声说道。   就在来建章殿的路上,罗九宁听说他风卷残云似的,把杜若宁给处理了。   而且,还扯出杜若宁许多的旧罪来,全部一股脑儿的,就给安到了阴山王府的身上。当然,这也是裴嘉宪的老风格,行事狠戾,雷利风行,作起事情来,也是不择手段。   不过,她倒好,给他利用了一回。   “只是苦了你的杜妹妹,你大约不知道,那可是这普天之下,除了本宫之外,皇上唯一一个,能一展雄风的女子呢。”罗九宁小声的,就揶揄起皇帝来。   裴嘉宪扯了扯唇角,却并不说话。   而就在这时,一位贵女走进来了。抱着金册的秉笔太监宣道:“四品长安府尹刘晖府嫡长女刘云雁觐见。”   身资翩翩,衣着素雅,这位是向来以才女而著称的。   进门便跪,磕头:“臣女刘晖见过皇上。”   裴嘉宪勾起唇角就来了一句:“朕还活着呢,这女子为何一身白孝而入,柳航你问问,她为何穿的这样白,唇上连点绛脂都不点,难道在她看来,朕是命不久矣?”   这刘晖,自认自己容颜比不过陈芷姑娘,于是便一身素服,毕竟她父亲曾与裴嘉宪共事,也曾提点过她,说皇帝清心寡欲,绝非那等贪色之辈,她以清丽之姿入殿,或者还能得皇帝青睐呢?   谁知皇上竟来了这么一声,小姑娘受不住,当时就委屈的准备要哭了。   而殿中那些没人性的太监们,居然毫不知耻的,就笑了起来。   但就在这时,皇帝却又变的和眉善眉,就来了一句:“朕这里,刘氏女就莫要指望了,不过,你可有意入宫伺候皇后?”   话才说完,裴嘉宪只觉得后背上忽而钻心似的一阵疼。   是罗九宁,她头上簪子多,随便摘下一枚来,就是武器,而她最擅长的,则是找穴位,所以,此时志室穴上。此穴管腰肌,于一瞬间,一阵仿似拉扯般的痛感,就整个儿的,把皇帝给拉扯的,直挺挺的梗起了脖子。   “好了,皇后也不要你伺候,下去吧。”他连忙就说了一句。   接下来再进来了几个,头一个,他嫌人家的头太大,第二个,嫌唇太厚,第三个,倒是个娇致的不得了的,而且,这女子大有来头,可是自米脂而来的,米脂县令吴琏府上的嫡生长女。   肤白脂美,气质端庄,一双美眸夺魂摄魄,便是罗九宁都倒抽了一口冷气,也停止了虐待裴嘉宪,低声道:“皇上,这个好,不如咱们选了这位?”   “皇后果真喜欢?”裴嘉宪道。   罗九宁顿时咬牙:“不喜,一点也不喜,我在我的宫里呆惯了,什么都是顺着我的意来的,为甚非得要召些女子进来,她们看我不痛快,我也看她们不痛快,我一个也不喜欢。”   “这不就结了,朕今日便将这些女子们全遣出去,可皇后也得给朕个台阶,好给天下人看,是朕不喜她们,否则的话,传扬出去,皇后岂不要落个善妒的名声?”   所以,他断然道:“这位姑娘也是娇致的,但是体味如此之浓,怕是来之前熏了不少花香吧,朕向来闻不得香气,退下吧,替朕问吴大人安好,就说朕一直记着他前些日子贡上来的香猪呢。皇后吃着,倒是多用了一碗饭。”   罗九宁顿了顿,记得自己果真似乎吃过一道,据说是用小香猪作成的琼菜扣肉,因那五花肉天然带着股子桂花似的甜香,她确实多用了一碗饭,倒不期,裴嘉宪居然还记得这个。   眼看已到中午,帝后此时该用膳了。柳航上来奏说,外头此时只有一位姑娘在等,裴嘉宪便道:“那皇后不如就再等得片刻,咱们见上一见?”   罗九宁暗猜也是陈芷来了。   果不其然,陈芷姑娘一袭胭脂色绡绣海棠春的罗纱衣,发绾高髻,头押累丝镶宝石挑心簪,美的仿如仙子一般,信步就从外面走了进来。   她是在外面等的最久,最久的一个了,从早晨等起,到此时,没有用过一滴水,也没给她解溺的时间,秋日虽说寒了,但是,从早晨晒到中午,大殿廊庑下又没有可遮挡之物,也是把她给晒的够呛。   饶是如此,这姑娘面容上的霞色竟是一点也不曾变过。   当然呢,十五六岁的女儿家,正是青春娇致的时候,这点子摧残于她来说,真不算什么。   “洛阳刺史陈芷府的嫡次女陈芷觐见。”太监宣道。   “臣女陈芷,见过皇上,皇后娘娘。”她道。   罗九宁还在望着,裴嘉宪道:“平身,到朕跟前来。”止这一句,已是与旁人不同,便长公主,也觉得陈芷当是入了皇帝青目了。   陈芷自然也是款款起身,迈步就到了帝后跟前儿。   罗九宁心中十分不快,她作皇后,于外,能叫人挑不出一丝一毫的毛病内,但是于内,她就要由着自己的性子,这是她的天性,便皇后之位也束缚不得。   要是裴嘉宪容忍不得,她又不是没走过,照样能走一个叫他永远都找不到自己的干净了断。所以在此刻,她连扎他都不屑于扎了,她径自就想,扔下一切,带着壮壮一走了之,好离了这难堪的困局。   “将你的手递给皇后娘娘,叫她相看。”皇帝往侧倚了倚,让出了个空子来。   好吧,他觉得罗九宁肯定把自己后背上的龙袍给扎破了,或者已经出血了。   而陈芷姑娘呢,她款款的就伸出了一只纤纤玉手,抬起头来,两眸楚楚可怜的,就伸到了皇后面前。   “娘娘,许久不见,我娘让我问候您一声,问您自打白马寺之后,过得可好?”陈芷笑着,就问了一句。   罗九宁轻轻握上陈芷的手,同是洛阳女儿,不知为何,她莫名的,竟对这陈芷姑娘有几分亲切感。   怎么说呢,就是那种熟悉感,觉得她的目光,她整个的人,她的体息,都让她想起八娘,九娘,乃至她的亲娘陶七娘。   于一瞬间,罗九宁几乎要脱口而出:莫若,皇上,咱们就留下她?   不过,随即裴嘉宪就道:“罢了,陈姑娘退下吧,朕累了,皇后,伏侍朕到寝室去。”   “陈芷姑娘瞧起来很不错,而且,我看得出来,她很喜欢我。”进了建章殿皇帝的寝宫,罗九宁一脸的兴奋:“你不是说,我喜欢谁就养了谁吗?我瞧着陈芷姑娘就很好,我要她入宫。”   裴嘉宪笑了笑,再不说这事儿,只道:“柳航,传膳来。”   自打登基之后,罗九宁还鲜少和裴嘉宪一起用过饭。他俩唯一相对用饭的时候,应当是在洛阳的时候,那时候她每天都恨不能掐死他,但偏偏还要虚以尾蛇,每每总是食而无味。   不一会儿,饭就摆上来了。   一坛浓香的佛跳墙,红烧黄鱼,鸡汤窜海蚌,姜汁白菜,还有一盘裴嘉宪最喜欢的龙井虾仁,帝后的午饭,倒也格外的简单。   用饭之前,皇帝似乎觉得有些空落落儿的,于是唤来柳航问道:“大皇子可是还在西华宫,缘何不将他带来?”   柳航道:“回皇上,晨起,奴才就前往西华宫请过,但是大皇子言,自己如今要学骑马,不肯回来。”   “才多大的孩子,多长的腿,脚都够不着马鞍,学的甚骑马,将他给朕抱回来。”   柳航道:“柱国大人一直陪着大皇子呢,而且,他特地命人给大皇子打了一幅马鞍,大皇子恰能蹬得着。”   裴嘉宪一听卢纪国替壮壮打了马鞍,转念一想,他如今只怕一直在花心思讨好那个寡妇脸的王伴月,所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陪着裴禹一起学骑马。   瞎胡闹。皇帝心中腹诽了一声,抬眸便见皇后欠着腰,舌头衔着口水,正在从佛跳墙的坛子里往外捞肉,她如今很喜欢吃肉,而且吃的格外的香。   “你就不担心你儿子?”裴嘉宪自己把儿子给忘了,但看罗九宁一幅没心没肺的样子,莫名觉得好笑,就逗了她一句。   包着银尾的象牙楮,筷楮碰着,嘤咛咛的作响,罗九宁白了他一眼:“横竖又非是我一个人的儿子,皇上自己都不关心,我又何须上赶着?”   佛跳墙里面的瑶柱,因为炖的入味,格外的香,只是瑶柱太小,一枚枚只有指杜大小,殿中此时又无人,罗九宁索性就爬了起来,于那坛子里搜寻着。   跳起一筷子鱼唇来,也不知怎的,罗九宁忽而就想起陈芷陈姑娘来,于是,她又提起了方才的话头儿:“皇上,那陈芷姑娘呢,您能不要当面折损她吗,我是真想把她带进宫来,叫她陪着我的。到时候,就只当我养了个姐妹,或者女儿,横竖伴月要走,待伴月走了,叫她作个少使在我跟前儿顽儿着,然后,等有了年青有为,又可方的朝臣们,你便将她下嫁了,如何?”   裴嘉宪一直盯盯着罗九宁的眼睛,她一双眸子和壮壮的生的一模一样,秀致,明亮,看着人的时候,总是带着几分格外的好奇与良善。   “阿宁,朕不止在你身上行,在杜若宁身上行,在那陈芷姑娘身上,也是行的。”他忽而就说。   罗九宁停了笑,抬起头来,一脸茫然的望着裴嘉宪。   那神态里那种不可置信,以及慌乱,也是裴嘉宪从不曾见过的。   而罗九宁呢,因为他这句,却是闹了个大误会,她以为他今儿才选妃,就是为了陈芷,而他之所以说行,恰是因为,他自己试过了行,才会如此笃定,信誓耽耽。   也不知哪来的气,罗九宁啪的一巴掌,就搧在了裴嘉宪的脸上。   这叫什么,吃醋,怒不可竭。在裴嘉宪从来没有过别的女人之前,那怕是她明知道杜若宁,那怕她梦里看见他和她滚在一处,也没有此刻的吃醋和愤怒,一巴掌拍过去还不够,她又搧了一巴掌。   而内殿伺候的宫人们呢,大抵是觉得比较难堪,于是悄溜溜的,全都退出去了。   “你总得听我说话吧罗九宁,哪有像你这样儿,动不动就打人的?”裴嘉宪给打的没法子,偏偏罗九宁也是闷声,不言不哼,站了起来已是个要走的样子。   “阿宁。”   “滚。”罗九宁道:“你哄我,你亲自选妃,却窜搡着要我认陈芷作姐妹,却原来是你自己看上了她,还早就……早就……”   要是杜若宁还就算了,卑鄙,无耻,罗九宁便看见了,也只有鄙视她。   可是陈芷不同,那么青春明媚的好姑娘,他不吭不声的就睡了,试过了合适,这才带到她面前。而可恨的是,他大概还期望她作一个通情达理的皇后,姐妹相处,不妒不争。   放她娘的狗臭屁,罗九宁心说,我要能同意,才叫怪事儿呢。   “你就不想知道,我为甚在那陈芷姑娘身上行?”裴嘉宪已经安抚不下愤怒中的妻子来了,不得不赶紧把症结抛出来。   “不想听,要么你滚,要么我走。”   “皇上,您要的香料,奴才送来了,可要送进殿中来?”柳航其实已经冲进来了,迎门就看见皇后在打皇上,那叫一个什么来着。   牝鸡司晨啊。   柳航觉得自己再看下去,只怕脑袋得掉,但是这时候已经不好退出去了,于是硬着头皮,就上来了。   “把香料拿来,给皇后过目。”裴嘉宪道。   为君,为男人的体面,要在乎的时候,似乎很重要,但如今已然丢光,裴嘉宪也就索性破罐子破摔了,当着罗九宁的面,他道:“皇后好歹打开香囊瞧瞧,里面是个什么东西。”   柳航是先皇手下留下来的人,便是奴才,那体面也大着呢。   当着他的面,罗九宁不好再发脾气,赌着气接过香囊,因自己也哭的泪眼斑斑的,不好再在外头,赌气就进了内殿,偎在张黑漆云母石事事如意的圆背罗汉床上,初时不肯瞧那香囊里究竟是什么。   渐渐儿闻着香气有点儿熟悉,于是轻轻将它打了开来,谁知里面扑的一声,却是掉出一只香囊来。   这香囊许是有了年陈,上面的丝线都已经颓掉颜色了,便里面的香料,也早已化成了絮子。   但是,这香囊瞧起来却无比的眼熟。转过来,背面没有任何花饰,只绣了一圈樱草,中间旋着一个圆圆的宁字。   而里面的香料呢,罗九宁掏了出来,仔细的分辩着。   三分苏合,两分杜若,还有一丁点儿的伽南,而配得最多的,是乳香。   乳香,又名天泽香,因其香气带着股子药息,一般来说,没人拿它作香料来用,随身佩带的。但是罗九宁自幼在药房中长大,闻惯了药味,自己也喜欢药息,所以一直拿它来配香料。   这枚香囊,她想起来了,应当是自己一针一线,绣给父亲罗良的。   那应当还是在她很小的时候,头一回绣香囊,绣成之后,将自已常用的香料息数装了进去,等父亲回洛阳的时候,就把香囊给了他,叫他佩着。   当时罗良还笑着说:“阿宁,父亲一个大男人,佩的什么香囊?”   罗九宁不依不饶,非得叫他佩着。   后来,罗良死后,这香囊给送回了洛阳,也一直由她收着,但是,裴嘉宪翻它出来作甚?   “那一回朕在青楼里,也不知道都发生了些什么,只记得次日一早,父皇派了一大批的皇家侍卫们前来。”裴嘉宪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也不敢过来,远远站了,望着罗九宁。   他讲的,是被当初的太子,以及烨亲王给诳到青楼里的那一回。   先皇知道事情之后震怒,当然,直接就把那座妓院给封了,然后里面所有人等,除了几位皇子之外,全部杀无赦。   而派来处理事情的几位王公大臣,以及当时的太监大总管们,并没有注意到杀了人的裴嘉宪。   自幼没人管的孩子,谁知道他会躲在何处呢?   他们只是在一处商量,该如何把这场兄弟之间的龃龉圆成一场孩子们无伤大雅的闹事,然后给圆过去。   裴嘉宪记得自己躲在二楼的一处角落里,茫然的坐着。   然后,有个当时还很年青,相貌俊朗,当然,也是最低等的,负责护戌的侍卫,趁着别人不注意,就塞了他一方帕子,然后予他说:“四殿下,便是男人,也仅仅只是个人而已。世间之大,人心复杂,也总有男人们对付不了的事情,拿帕子擦擦您脸上的血迹吧,小的就在外头,您要觉得怕,喊一声就行。”   倔犟的裴嘉宪当时就怒喝了一声滚,命那侍卫出去了。   可是他捧着那方帕子,躲在角落里却是哭了起来。   而且,他觉得那个七等侍卫说的没错,这世间,便男人,便再强的强者,也总有他们对付不了的事情,因为人心险恶,因为世态纷杂。   帕子上那股乳香味,是他最初闻到过的,罗九宁的体香。   应当说,这,才是他只有遇到罗九宁的时候才能行的真正原因。   那方帕子,那个男人的话,是他看透人心险恶之后,唯一得到的一丁点怜悯。   而只要一个女子,她常年佩戴着搀杂了三分苏合,两分杜若,并零丁的伽南,和六分乳香的香囊,他就可以。   或者说,只要他常佩着这样的香囊,他便是任在谁身上都行,都可以。   “那位陈芷姑娘是很好,瞧起来爽朗又大方,性子也活泼开朗,待到千里还朝,朕准备为她与千里二人赐婚。”   裴嘉宪顿了顿,言道:“罗九宁,朕不是非你不行,而是非你不可,倒不是因为非得是你在床上便不可,而是因为朕只有和你才生了裴禹,只有和你在一起渡过了整四年,将来,朕也只想和你一起再渡过四十年,五十年,直到朕天年的时候,你也不能先死,毕竟除了你,大约也没人敢再拿簪子戳朕的背,朕的大腿……”说起来,裴嘉宪就疼的直抽抽,可是,身为帝王,这世间所有的人都会怕他。   只有她不怕他,只有她敢肆无忌惮的戳他,拼了命的掐他,扭他,打他。   是因为恃宠而骄,恃爱而恨吗?   并不是,就算丽妃也不是。   她和丽妃的性子其实是一样的,她们爱上了一个男人,只是她们自己并不知道,于是骄纵,任性,任性的时候甚至没有想过,徜或失宠,她们的孩子都将失宠,都将一无所有。   而她所有的不满,全来自于嫉妒,嫉妒,也生自于爱。   “朕这辈子除了你,并未爱过任何人,甚至于说,朕除了会费着心思于你说这些,不会再对任何一个女子说这番话。”   与先皇一般,裴嘉宪清醒而又理智,所以说这话的时候,颇觉得牙疼的慌。   但是,他的心是真的,他看到她的真心,也看到她的彷徨和无助。   先帝到死的时候都在玩弄丽太后的感情,明明表面上答应的好好儿的,说要在她死后给她独一无二的尊荣,于是,丽太后以宠妃之身,不惜亲自给他捏脚揉背。   将死的人,还是服食了多年丹砂的,身上一股恶臭,丽妃也不嫌臭,每日亲自侍奉,绝不假于任何人之手。   可就算是这样,先皇还是亏了她。   他早就拟好了诏书,书中就有东西二宫太后,却不停的用各种言语暗示,让丽妃觉得他只会让她一人做太后。   裴嘉宪眼看着生母在被先帝玩弄,哄骗了一世之后痛苦,绝望。他又如何能让性子与他生母一般的罗九宁再受那样的苦。   他得把自己的心告诉罗九宁,甚至于,以先帝为戒,他也得自律着自己,至少让他母妃一生一世没有圆了的,帝后一体,一夫一妻的婚姻,能在他这儿成了真。 第134章 不翼而飞   且说大殿之中,罗九宁有没有被裴嘉宪的一番言论感动到,在外的柳航悄悄听了,却还有点儿红了眼圈了。   默默点了点头,他心说:今上到底明君,至少在这方面,比之先帝,就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呢。   “柳公公,大事不好。”但偏偏就在这时,好死不死的,就有人前来打扰了。   是西华宫的阿福公公。   哎哟,柳航任是天大地大,也不敢得罪这位,连忙的,他就迎了上去。   “福公公,如何,可是大皇子,还是丽太后那儿有事?”柳航问道。   阿福公公胖,跑的气喘嘘嘘,但凑到跟前儿时,声音却很小:“果真是不得了的事儿,但是,这事儿我还不敢说了来,因为它关系着我项上这颗脑袋呢,柳总管,咱们商议一下,怎么把这个谎儿给圆出去。”   “究竟何事?”   “丽太后,她不见了。”阿福公公说。   柳航果然吓了一大跳,但因为丽太后为人跳脱,他倒比阿福公公更能撑得住一点儿:“说不定是自己私下出宫,去了那方庙宇烧香拜佛呢,虽说丽太后年青,到底也是老祖宗,她大约最近弃了你了,都没让你陪驾?”   要真是这样,阿福高兴死了。   “是,她是一早儿便要出宫,出宫之前,言自己是要去水神观。我究竟不知道长安那里有个水神观,不过,既太后娘娘说有,咱们也就只得信其为有了。谁知等我晌午想要出宫,接她入宫时,却听说,这长安城中,它压根儿就没个水神观。”   “随侍的人呢?”柳航就不信了,偌大的皇宫,丽太后身后至少几十个宫人,出行时上百的侍卫,还都能不见了。   福公公道:“待我四处找不着,却在后苑中找见了随侍太后的宫人们,你猜她们怎么说?”   “如何说?”   “她们说,丽太后独自一人进了玉皇观,说是要进去请个什么天尊,然后,就再也没找见,她们一直在外等着,要不是我去,还只当太后一直在玉皇观中呢。”   所以,就这么着,一个太后,居然不翼而飞呢。   再说另一头。   丽太后可是全按着卢纪国的说法来的。   先是告诉自己西华宫的大总管阿福,说自己要去水神观,然后,率着人到了玉皇观外,再将所有人摒在殿外,然后,她进去之后,还格外的雀跃呢:“卢将军,卢将军你可在?”   喊来喊去没人答应,但等丽妃蓦的一转身,却是直接撞进一个男人的胸膛之中。   两只粗臂将这太后一揽,卢纪国先攫上她两瓣红唇就狠嘬了两口。   “卢将军,你怎能次次都如此般的轻薄哀家?”丽太后这会儿大约就是在矫情了,因为其实叫他吃点儿香唇,自己那颗小心肝儿,也是怦怦乱跳呢。   跟着先皇,虽说有宠有宠,但也不过是在他身边笑笑闹闹而已,真正说男女之间的肌肤之亲,至少五六年都不曾有过了。   “不止轻薄,臣无时无刻都在想着,能否就这样将娘娘搂在怀中,然后地老天荒。”粗人说情话,嗓音沙沙的,勾的太后娘娘满胸膛都酥痒痒的。   但她还想着要出家去修道呢,所以,她道:“那水神观究竟在何处,你直接带哀家走便是了,这皇宫呀,除了对于大皇了了,哀家真是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   卢纪国身为雁门关节度使,亲自沙场上阵不知几多回,但终归是个凡人,而皇城守卫又极森严,真要说把个太后携带着飞檐走壁出宫,那是不可能的。   不过,他有得是办法。   所以,半个时辰后,打扮成个小侍卫模样的丽太后,就随着柱国大人一起垮过宫门,出宫了。   “卢纪国,哀家可从来不曾走过这许多的路,那水神观它究竟在何处?”出宫走了顶多百步余,丽太后已经开始哀叫了。   卢纪国拍了拍自己的背,道:“徜若娘娘不嫌弃,叫臣背着您就好。但是,既出了宫,街上都是行人,皇城内外,又还不少人见过您,娘娘您能否,从今往后就不要再唤自己作哀家?”   丽妃也是为了在老臣面前端架子,否则,称自己为哀家,多晦气的事儿。   然后,天下间的大怪事儿,堂堂柱国大人,一身便袍,背着个小内侍,就走在大街上。   长安城处处是人,柱国大人随说一袭常服,太后穿的却是内侍服。换作内侍打扮,她非但不显老,反而佻里佻皮的,瞧上去愈发的可爱了。   当然也是为了避人,柱国大人专捡人迹鲜有的小巷来走。   小巷之中么,不过寻常起居的人家,作生意的摊贩儿,奶孩子的亲娘,长安城中怪事多,她们也曾见过比这还怪异的,见怪不怪,就看着一个大老爷们,背着个内侍走来走去。   至少,卢纪国背着太后娘娘走了有两个时辰,眼看日影高晒时,他还在走呢,这长安城,仿佛有千万里,他走不完似的。   丽太后急了:“卢将军,这水神庙,它到底甚时候才能到啊?”   卢纪国不答这个,却是言道:“娘娘,您可知水神是谁?”   “水神,哀家如何能知?”丽妃除了对于自己的脸,对于其余的一切都无甚兴趣。   卢纪国走着走着,忽而就热泪盈眶:“想那吕洞宾,简直不算个东西,三戏白牡丹那般的轻狂,到最后,白牡丹还替他生了个儿子,那儿子便是水神。想我堂堂一介柱国,三个儿子,两个战死沙场,最疼爱的幼子,却是叫那萧蛮扒了肠肚,挂在雁门关上。”   说着,他步伐就慢了下来,蹒跚着,一步步往前挪着。   丽太后也知卢纪国的悲惨,心说此厮虽比我年青些,到底也四十好几的人了,不会背不动我,要将我甩在地上吧?   “卢将军,将哀家放下来,可好?”丽太后于是说。   岂知卢纪国愈走愈快,却是说道:“本来,微臣自打幼子丧后便心灰意冷,断无再娶之意,可是谁叫臣遇到了娘娘,若说臣要娶娘娘,慢说皇上不同意,只怕娘娘您也不能同意,臣说的对否?”   太后再嫁,怎么可能?   丽妃当然道:“你吃了熊心豹子胆。”   卢纪国于是又道:“自打幼子丧后,微臣一度险些自裁,如今心中一口气,便是要等萧蛮那厮之死。而此番,皇上已答应了微臣,只等微臣平了阴山王府,便将萧蛮交予臣来处置。到那时,臣必定先杀萧蛮而再自禁,追随幼子亡妻。”   听起卢将军这些可怜事儿,而他又是为了裴氏江山才会如此悲惨,丽太后心中不由也悲噎无比,于是轻轻拍着卢将军的胸膛,柔声说:“好啦,不哭不哭,哀家相信将军一定会得胜还朝。”   红着双眼,粗髯褐面的柱国大人,因为对于亡妻幼子的伤怀,在丽太后的眼中顿时顺眼了不少。   不过,就在这时,丽太后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就给这卢纪国背到了一所显然属于大户人家的,院子里。   “卢将军,这可不是甚水神观,这究竟是何处?”丽太后给吓了个花容失色。   岂知这大院子里除了卢纪国之外,便再无旁人。   任凭丽太后挣着打着挣扎着,他直接将她背进屋子里,就给压到了一张床上。   丽太后到这儿,总算是明白了,这卢纪国不止吃了熊心豹子胆,他这是想非礼自己了这是。   “卢纪国,你快点将哀家给放出去,否则的话,只要今日不死,等哀家回到皇宫,肯定灭你满门……唔……”话还没说完,卢纪国已经吻了上来。   先长长的吻了一气,吻到丽妃呼吸不过来都快要晕过去了,他才松开唇,接着便开始解袍子,一把下去便露出混身古铜色的,紧虬的肌肉来:“娘娘真舍得?”   “哀家有什么好舍不得的……唔……”又是一吻,这一回他吻的又炽烈又用力,吮的丽太后口腔都丝丝发痛,而他眼中的欲/色,就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一样。   “那臣得告诉你,经此一回,您肯定就舍不得了。”说着,他整个人就压了过去。   皇帝比丽太后大着十多岁呢,又还嫔御众多,说白了,御人御人,爽的只是他自己,这些妃嫔们,那里体会过作女人的快意。   而卢纪国了,只有一妻,向来洁身自好,身体底子又好,一身的龙虎劲儿。   一个干柴一个烈火,真等他撞上来,丽太后才知道天上地下,什么叫个作女人的快活。   ……   事毕,丽太后像是给雨打过的山茶花一般,愈发的娇姿楚楚,却又梨花带泪。   “娘娘,臣罪该万死。”   “滚,动的时候你怎地不说你罪该万死?”丽太后想吼,可是方才□□的时候,已经把嗓子叫哑了,这会子已经叫不出声来了。   方才还龙筋虎猛的卢纪国跪在地上,一身的肌肉紧绷着:“只要娘娘肯答应嫁予臣,臣便拼着一死,也要去求皇上一回,求他允娘娘再嫁。”   “你不是要等平了阴山王的藩,就杀萧蛮,然后自裁?”丽妃方才还为着这个,而感动呢。   岂知卢纪国褐面一暖,勾唇却是一笑:“只要娘娘肯嫁,臣便不死。”   骗子,原来这竟是个大骗子!   丽太后哇的一声,捶着床就哭出声来。 第135章 太后有喜   丽太后的失踪,跟她的回宫一样叫人摸不着头脑。   总之,阿福公公笃定丢了的丽妃娘娘,就在他四处找寻的时候,居然悄没声息的又回了西华宫。   既丽太后不言不语,阿福公公自然不好再追究此事。   当然,太后失踪一事,也就在西华宫中闹了一番,然后就悄悄压下了。   且说阴山王杜猛,甫一听说皇上要削他的藩,自然也是早有准备,立刻便揭竿而起,与王世子杜虢一起造反了。   好在裴嘉宪早有准备,派了柱国卢纪国出马,于是雁门关再度起战。不过这一回,卢纪国和陈千里是有备而战,再兼阴山王虽说座下有骁猛之将,到底只是一个藩王,不比辽国难对付,而大康将士们才战胜了辽国,此时热血尚在,一路高歌猛进,不出三月的功夫,吏属于阴山王府的地盘,就给悉数收回了。   且说后宫之中。   因是双胎,罗九宁这一回肚子大的格外早,整个南宫上下也是严阵以待,生怕皇后娘娘万一有个闪失,几个贴身侍婢更是每日不离左右的伴着。   此时隆冬,而今年雪又特别的多,南宫那琉璃雕成凤凰于飞的走脊上,一层又一层的,雪几乎就没有化过。   “娘娘,听说陈将军和卢将军得胜还朝了,咱们皇上今日要亲自策马出宫,去迎接两位将军,柳公公那里传了令来,让咱们大皇子也一起陪同着去了。”苏秀说着,撩了帘子进来,两只细手给冻成了青色。   “哦,果真?”罗九宁与王伴月听了,也是笑了起来:“那就给壮壮打扮打扮,穿暖和些,让跟着他爹一起去。”   苏秀应了一声,自去找在外头顽的大皇子裴禹了。   罗九宁正坐在软褥上,听王伴月说太皇太后的事儿。   太皇太后自打没了杜若宁,又叫裴嘉宪给断了麻贲,每日不停的哭闹,咒骂裴嘉宪。   不过,她本身身体也不行了,折腾了好一阵子,如今也就只剩下等死了。   求来求去无用,太皇太后知道罗九宁是个心善的,就求到她这儿来了。   “不过是些麻贲,要说年青人成了瘾不该,太皇太后都那么老的人了,为何不给她?你到宗正寺,告诉顾泽海,就说是皇后的命令,让他找些麻贲进来给太皇太后用。”   王伴月道:“万一皇上知道了呢,只怕要生气。”   罗九宁笑道:“皇上发了怒我顶着,无碍的,你快去吧。”   王伴月领命,往顾泽海那儿找麻贲去了。罗九宁披上貂裘,出了暖融融的大殿,见廊庑下一株绿萼似开未开,倒是杂枝生了不少,便问阿青要来花剪,亲自修剪了起来。   这绿萼,还是裴嘉宪着人从洛阳特地运过来的。   好大一株,因为太大,原本的花盆里装不下它,裴嘉宪又特地派人到它的原产地,淮南去挖了新土来,另换了一只大花盆来栽它。   三个月前,那时候阴山与朝廷还未开战,裴嘉宪信誓耽耽,言自己此生再不纳其余的妃嫔,为表自己的虔心,甚至连所有贵女之中资质最殊艳的那位陈芷姑娘,都当着罗九宁的面,许诺给了陈千里。   然后,为了方便赐婚,便将她送到了丽太后身边,如今由丽太后悉心教导着。   对于裴嘉宪所谓的虔心,罗九宁表面上信了个真,但其实心里头其实是不信的。   所以,当时她装作无比的感动,但私底下也不过一笑置之。   前些日子,那陈芷也总到南宫来给罗九宁请安。   以罗九宁这些日子相处后的忖度来看,陈芷那小姑娘也有点儿小小的虚荣心,但也嘴巧,格外的会侍奉人。人无完人,罗九宁因为徐夫人当初于自己的恩德,一直都是真心真意的待着这陈芷姑娘的。   当然了,闲来总把她唤到自己身边来,教导她一些为人处事上的事儿,也是想要教她消了那点小小的虚荣心,不要总想着要作皇上的妃嫔,要为家族争光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放下那些妄念,专心专意的,把自己活开心,为自己而活。   身为女子,世间最难得,不就是一个为自己而活吗?   陈芷不论心里面有没有听进去罗九宁的话儿,至少表面上是一直很乖巧的在听的。   唯独一点,就是她和丽太后两个似乎一直都看不对眼儿。几乎每一天,陈芷都要哭着求一次,说丽太后厌恶自己,不喜自己,求罗九宁能把她养在南宫,让她在南宫里亲自侍奉。   罗九宁看陈芷跟丽太后大约真是八字不合,于是少不得又去求丽太后,看她能否把陈芷放回南宫来。   岂知丽太后近来脾气愈发的大了。   原本她是逮谁就发脾气,但只要见了罗九宁这个儿媳妇,还是乐乐呵呵,愿意与她多聊几句的。   谁知如今她就跟吃了□□似的,连罗九宁的面子也不给,那陈芷,她还就放在西华宫中,不允许出来了还。   罗九宁早知丽妃的脾气,也知道她对于自己喜欢的人如沐春风,要真厌恶起谁来,早晚得给折腾掉一层皮去,所以,近来一直都格外担心那陈芷姑娘呢。   “娘娘,陈芷姑娘遣倩儿姑娘送了信来,说丽妃娘娘这一两日身子不大好,今儿还晕倒了,她感觉像是极严重的病症,却是勒令西华宫众人,不准请御医,也不准人近身,如今只是躲在床榻上哭呢,她请您过去瞧瞧,看丽太后是否有了什么大症候。”   “要真的晕过去,那确实是大症候,走,咱们一起去瞧瞧去。”说着,罗九宁进了暖阁,叫阿青替自己穿上一直拿银熏炉偎着的鹿皮小暖靴,便往西华宫去了。   “哀家都说了,滚,离哀家远远儿的,谁都不准过来。”甫一进西华宫,罗九宁便听见丽太后的骂声,穿过寝殿,绕过间厅,再绕过一扇扇屏风,一直传到了大殿外,可见她声音之大。   那腔调里,全是掩不住的气急败坏。   宫人们搭起暖帐,撤了银熏炉,躬腰迎着皇后娘娘进殿,谁知罗九宁脚尖才探到寝殿门上,哐啷啷的,里面直接滚出一只汤盅来:“哀家说了不喝汤,又端这东西来作甚?”   “母后,是我呀,阿宁来看你了。”罗九宁于是连忙便应了一句。   丽太后一听阿宁二字,顿时便不说话了。   罗九宁示意左右的宫人全都退了出去,独自一人进了寝殿,便见丽妃只穿着牙白面的丝质寝衣,衽口樱草细细,一截纤腰楚楚,伏在几只大迎枕上,长发披散了满身,果然是个正在哭的样子。   “母后,您好端端儿的,怎么就哭上了呢?”罗九宁笑着就坐到了床沿上,递了只帕子过去:“要心情不顺遂,我把壮壮送来来,叫他伴着您?”   前阵子,壮壮总爱骂人,见了谁都喊坏,稍有不如意就大喊大叫,裴嘉宪认为是丽太后惯坏了他,于是将他给接到南宫去了。罗九宁以为,丽太后是因此而不高兴的。   丽太后似乎瘦了很多,面儿黄黄的,也是焉哒哒的,回过头来怔怔儿看着罗九宁,看了半晌,忽而才发现似的,手抚了上来:“阿宁这胎身,有六个月了吧?”   “是呢,腹中孩子夜里总是闹腾,叫我没有一夜能好睡。”   “真好。”丽太后似乎有几分羡慕,又有几分的伤感,抿了抿感,又深深叹了口气,伏回了引枕上。   罗九宁是郎中,最会的自然是望闻听切,所以,她道:“母后若是有甚不舒服的不想找御医,不如伸出手来,我替您诊上一诊?”   说着,她就去握丽太后的手。   丽太后见她握着自己的手,两指搭在手腕上,还有几分不可置信:“阿宁也会诊脉?”   罗九宁笑道:“您忘了,我本就是医家女。”   丽太后顿时仿如给蛇咬了一口一般,立刻就收回了自己的手,挥手道:“行了行了,你快回去吧,哀家这里甚事都没有,或者睡上一觉就好了呢?”   罗九宁虽说只是切了一把,但也叫丽太后那怪异的脉息给吓了一跳。   回到南宫,唤来西华宫的太监大总管阿福公公,再把御医署给丽太后诊平安脉的王太医唤了来,两厢问了一问,罗九宁基本上就可以断定,她诊到的丽太后的脉息,是个什么了。   今日,功臣们得胜还朝,裴嘉宪亲自出城相迎,入宫之后还多喝了几杯,回南宫的时候自然就晚了。   裴禹跟着爹爹骑了一回马,又跟着爹爹到了大堂上,仰着脖子看那些武将们吹牛吃酒,见向来斯文的爹爹谈到酣畅处,竟也拍手顿足,哈哈大笑,很是新鲜,一直闹着不肯回南宫,这不,他一直听陈千里吹牛,吹到实在挨不住就睡着在了爹爹的怀里。   见儿子缩在他爹的怀里,睡的格外憨沉,罗九宁从书中抬起头来,双眸中便含着些嗔怨:“皇上总说禹儿是男子,不该娇惯,可您未免带的也太粗了些,外头大雪纷纷的,身边又不是没人,您该早把孩子送回来,让他回南宫睡觉的。此时风雪,他于梦中吸一腔的冷气,明儿只怕就该要咳嗽了。”   裴嘉宪披着通体墨绿色的雀金裘,笑着转过身来,壮壮整个的身体,全埋在那雀金裘之中,小家伙跟只小壁虎一般,软软的趴在爹爹身上。   “都这般的晚了,你缘何还不睡,可是在等朕?”裴嘉宪说着,亲手将儿子放到床榻上,替他掖盖好了被子,便走了过来。   灯下,他浓眉笑的弯弯的,见罗九宁一脸的不高兴,连忙道:“就在方才,朕已经口头下了谕,明儿一早宗正寺便发成谕,将陈芷姑娘嫁予千里,封千里四等膘骑将军,罗九宁,你要再为此事不高兴,朕便要觉得,你是个醋坛子。”   因为裴禹太过可爱,裴嘉宪如今满心期待罗九宁腹中的这两个能早点出来。   为此,几乎算是百依百顺,千依百顺,当然了,他立志要表自己的虔心,如今将陈芷当成个假想敌,仿佛只有陈芷嫁出宫去,才能一表自己身心的清白一般。   “我何曾为了这些事而吃过醋?”罗九宁欲言又止的合上了书,一手支着下颌,扬起头来,珠圆玉润仿似玉盘的脸上,米似的细牙咬着红唇,心说这可为难死我了,说还是不说呢。   徜若皇帝知道他那亲娘怀了身孕,会暴跳如雷,还是会像她梦里看到的那样,直接将丽太后冷宫囚禁,直到她死?   说,还是不说? 第136章 一叶障目   “皇上,我肚子疼。”罗九宁忽而哎哟一声,就捂上了肚子。   裴嘉宪一个箭步窜了过来,单膝跪地,手捂上她的小腹便问:“哪里痛,严不严重,要不要朕宣御医来,今夜当有八个,就在廊下听差?”   “我自己就是郎中,等闲的事儿自己能处理的。”罗九宁蛮不在乎,却是顺势就把腿搭到了他的膝盖上:“替本宫揉揉。”   “罗九宁,再这样下去,朕怎么觉得,你该要骑到朕头上去了?”裴嘉宪算是明白了,她只是想让自己替她揉揉脚而已。   他的手大,有力,而她因有孕,腿肿的厉害,揉揉脚,能帮助血液流动,消肿是最好不过的。   “皇上,你可知道丽太后今年有多大了?”皇后往身后垫了一只大引枕,舒舒服服的躺下了,就问道。   提起丽太后,裴嘉宪不由的就要皱眉头:“六十,七十?朕如何能知?”   “她今年不过四十四岁,如何在皇上说来,就成个老妪了呢?”   “四十四?比卢将军也不过大了四岁?”皇帝不信,灯下眉眼笑的弯弯的,握着妻子一只略肿胀的脚,正在大掌按揉着她脚心的穴位。   “她是十四岁入的宫,十六岁生的您,您今年二十有八,您算算她多大?”罗九宁觉得,待壮壮长大之后,连自己的年龄都不知道,她非得给气死不可。   谁知壮壮睡了一觉才醒来,正好听见这两句,就说:“我知道,我娘今年十九岁了。”   罗九宁露了个揶揄的笑,却不敢吵孩子,俩夫妻相对着,等小家伙翻个身,再睡着了,裴嘉宪才道:“那她果真还算年青。”   “深宫寂寥,她如今年龄也不算大,要真活的像太皇太后一样到八十岁,还有四十年好活,皇上您就没想过,让她再嫁?”罗九宁话才说完,裴嘉宪的手停了,握着她一只脚,他看着她,就仿佛看傻子似的:“她自己说想要再嫁?”   “当初为了父皇到她宫里的时候没有朕这个拖油瓶儿吵吵闹闹,才不过三四岁,就送到先皇后跟前养着,每天嘴里长长短短,全是说父皇如何。父皇爱看牡丹,于是里里外外插的却是牡丹,父皇赞了一句木槿好,鬓角簪的就全是木槿,这样的人,没哭着去给父皇守灵朕都很惊讶,她如何会再嫁?”   罗九宁心说岂是再嫁的问题,你那亲娘,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   “那万一,她要某一日说自己想要出家,或者到寺里带发修行呢?皇上能准吗?”罗九宁于是又说。   她记着书里面,丽太妃是给幽禁在冷宫里至死的,这辈子她还没找到跟丽太后相好的那个男人是谁,想先跟裴嘉宪打个谎儿,毕竟胎身瞒不得,太后已然三月的胎身,眼看就要显怀了,要真不行,她想办法把丽太后给弄到宫外,在裴嘉宪面前,就谎称是出家了,不也挺好?   “西华宫中处处是人她都显冷清,入了寺,只对着木塑泥胎,岂不更冷清?”裴嘉宪断然道:“朕不能准。”   再不准,难道真的眼看着太后一日日的,肚子大起来?   按理来说,皇帝只要下了朝,入了南宫,便是大太监柳航都轻易不敢打扰的,不过,就在此刻,柳航却在外头,说:“皇上,卢将军言有重要疾情,要见您。”   皇帝正给皇后揉着脚呢,见她一脸受用,等闲不敢起身,再揉了片刻,又听柳航在催,遂问道:“皇后,朕怕是得出去一会子,不如你先上床歇了?”   罗九宁气的没睁眼睛,侧过身子,拿引枕挡上了自己的头。   她这胎孩子本就怀的大,但也不知怎的,混身倒也无甚肉,四肢纤细,圆腹鼓鼓,瞧着像只蜘蛛一样,裴嘉宪心觉得好笑,想开句玩笑来着,柳航又在外头催,只得转了出来。   “卢将军不是吃醉了酒宿在建章殿,怎的,有军情为甚方才不说,此时来唤朕?”裴嘉宪疾疾走着,龙袍的飞袂扬起来,烈烈作着响儿。   柳航毕竟老了,赶不上这龙腾虎步的帝王,连忙挥着双手,叫身后的内侍们赶紧跟上。   建章殿,是皇帝的寝宫,也是议政之处。能得皇帝留宿的,当然都是肱骨之臣。   当然,卢纪国就是这样的肱骨之臣。不过,此时他却是在东内正殿的丹墀下站着,见皇帝来了,立刻就跪。   “卢卿何事,方才缘何不说,非要等到此刻?”三更半夜的,天上还零零星星挂着冷气,裴嘉宪为了能早去早回,连那孔雀裘都未披,此时北风骨来,混身冷的直打摆子。   卢纪国穿的更少,不过一袭朝服而已。   跪在地上,他道:“皇上,臣要讲的,乃是私事,能否,咱们避一步说话?”   建章殿后面是校场,兵器架子上竖着的各种兵器叫风吹打着,此时叮咛作响,听着便是一股寒意。   “可是为了萧蛮?朕说了,等罗宾回到咱们大康境内的那一日,朕就将他送给你,要杀要剐,任你处置,但如今,朕还不能把他给你。”裴嘉宪道。   风呼呼的刮着,雪沫子往脸上砸着。   卢纪国跪在未扫的雪中,扬着头,顿了半晌,道:“臣知道皇上是拿萧蛮交换了土地,并罗宾的,如今咱们徜若毁约,臣处死了萧蛮,与辽国便要再度开战。”   “战就战,朕从不曾怕过战。萧蛮向来言而无信,朕在他身上,也要言而无信一回。”裴嘉宪答的果决,因见雪中寒冷,颇不满的说:“卢卿站起来说话,小心冻坏了双腿,咱们常年沙场征战,还是要体恤,并爱护自己的双腿才成。”   “臣深知皇上为了臣的一番苦心,但是,臣此时不求别的,只求皇上,能准丽太后嫁于微臣,从今往后,臣便肝脑涂地,也只求为皇上尽忠。”   裴嘉宪伸手,本是欲要捉兵器架上一柄银枪的,谁知道此时太冷,他的手尽然就给沾到上头了。   生母对于男人来说是什么呢?   跟妻子一样,是一个男人不允许被任何人污蔑,并亵渎的。   当然,那也是宁可自己放着不用,也绝不肯给人拿走的,就好比祖坟可能叫人挖,太岁可能叫人骑?   于一瞬间,若非枪杆太冷,沾住了裴嘉宪的手,他这一柄银枪扫过来,卢将军恐怕就得脑袋搬家。   “卢卿好大的胆子,朕记得,曾命你替朕驯过一段时间的马,但那时咱们不是说好的,是王伴月王氏么,他怎么就,你究竟是于何处,睹了太后的圣容,竟起了如此狂妄,放肆,大胆,无法无天的心的?”越说越厉,狠命一脚,将那柄银枪从手上给踹了出去,裴嘉宪吼道。   “臣只于后苑之中见过一回,自此之后,日思夜想,再难忘记,还请皇上成全。”卢纪国仰着脖子,雪迷了双眼,挂满胡茬,但依旧直挺挺的跪着。   慢说裴嘉宪,就是罗九宁也想象不到,先皇活着的时候那么爱先皇的丽太后,会跟一个外臣春风度了罗帏,下意识的,只当这卢纪国是胆大包天,觊觎上太后了这是。   太岁头上动土,想给先皇戴绿帽子,他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这是。   “杜猛曾经也是忠臣良将,但功高到一定的地步,就意欲取裴家的江山而代之。卢爱卿雁门关八年,于朕之功,深及四海,看来,如今也是意欲取朕而代之了。”阴风恻恻,皇帝的声音亦是恻恻。   早在开口的时候,卢纪国就猜到皇帝会这么想,是以,立刻道:“只要皇上肯赐太后,臣立刻交兵权于陈千里,从今往后马放南山,剑锁宝鞘,只求皇上赐薄田三亩,允微臣作一闲散庄稼汉既可。”   不过,不等他说完,气势汹汹的皇帝就已经走了。   卢纪国也不敢起身,漫天风雪呼呼,就在雪里头跪着。   “皇上来了?告诉他,哀家没心情见他。”丽太后如今还躲在床上哭呢,听见儿子来了,益发觉得自己不必活了。   “娘娘,皇上瞧着神色不大好,要不,您见他一回?”阿福公公劝道:“如此三更,他必定是有急事才会前来。”   丽太后其实前前后后也想过了,她叫卢纪国那登徒子给欺负了一回,慢说他还没说过要娶她了,便果真想娶,皇上又怎么可能准她再嫁?   而此事要叫西太后知道,又必定要召集一帮言官,非说把她,便是把皇帝只怕也要骂个半死。想来想去,自己似乎只有一条路,那就是给儿子坦承了此事,然后让他赐自己一根白绫或者一碗鸠酒,连带腹中孽胎,一并除了才叫干净。   如此想着,她帕子沾着泪道:“罢了,叫皇帝进来呗,哀家也确实有些话儿,要与他说上一说。”   不过,等阿福公公去宣的时候,皇帝等不得,早都已经回南宫了。   “如何,那个人竟是卢将军?”甫一进南宫正殿,外头雪纷纷的,皇后居然打着赤脚,就在正殿里站着。   “这般冷,你如何还不上床,又是谁的耳报神,把那丑事儿报给你的?”太岁的头上给人动了土,裴嘉宪一脸的不爽气,见罗九宁抚着胎身,笑眯眯的,也不知为何,胸膛中汹汹而腾怒火,就兜然之间熄了下去。   见身后还有内侍随着,利眼瞪了出去,他单膝跪地,俯耳贴在皇后隆起的腹部,闭上眼睛静听了听,这才缓缓吐了口气出来,并言道:“柳航,代朕去看着卢纪国,天不亮,雪不停,不准他起来,叫他给朕好好反省。   接着,他又道:“再将陈千里唤到南宫来,朕有要事与他商议。”   罗九宁听他这口气,似乎是想要对卢纪国不利。   连忙掰起他的脑袋来,因见皇帝两眼红红的,一脸倔兮兮的恼怒,罗九宁忍不住就笑了起来,边笑边问:“皇上该不会是想着,今夜就要处死卢将军吧?”   “江山姓裴,如今属于朕,将来属于裴禹,除此之外,但有觊觎之人,杀无赦。”答的简短,但又干脆,皇帝言道。   在他的心里,这是一件外臣觊觎太后,并疑似觊觎他江山的诡计图谋,那么,卢纪国就非死不可。   而今夜,众将士皆在宫中,裴嘉宪此时自然最先想的,就是找个理由,杀了卢纪国来的方便。毕竟战事已停,鸟已尽,弓也该藏了,兔已死,狗也可烹之。   “皇上原本总言先皇多疑,您如今也多疑了。”皇后说:“人常言一叶障目,您如今也是一叶障目了呢。真把卢将军处死了,母后生的孩子,可就没爹了。”   裴嘉宪两只眼眸之中,原本是冷冽的利光,仿如寒剑,但随着罗九宁这句话,慢慢儿的,那股子冷冽就变成了不解和困惑,扬头,他似个少不经事的,茫然的孩子一般,看着他的妻子。 第137章 口是心非   “皇上,皇上。”   因为太后娘娘想吃点子酸酸的酸梅汤,又嫌厨房煮的不够浓,让倩儿亲自去煮,她煮了才从膳房端出来,就见大雪之中,皇帝疾步而来,手中居然还提着把剑。   贴身伺候的人,对于自家主母的身体,肯定是最了解的。   比如说,倩儿就发现,自打丽太后无缘无故失踪过一回之后,月信至少有三个月不曾来过了,再看皇上进来居然提着一把剑,她立刻就大叫了起来。   而丽太后呢,哭了很久,刚刚才睡着,才听见外头有人喊皇上,还想遮掩来着,一抬头,就见一柄锋刃划开帘账,冷面玉白,唇紧抿着,一脸阴气沉沉,恰是自己那冤家儿子。   “几个月了?”   ……   “朕问你几个月了?”   丽太后想死,又舍不得自己这幅花容月貌,想活吧,肚子一天天的大了,活不得,死不能,腹中的孽胎也舍不得打,颤危危的伸了三根手指头出来,可怜巴巴的就闭上了眼睛。   “卢纪国的?”裴嘉宪可算捋清楚了,当就是他想把王伴月赏给卢纪国的那一段,他居然私通了太后。   好嘛,这就不止是卢纪国一个人的事儿呢。   “皇上给哀家一盏鸠毒就好,至于那个人是谁,哀家只当他早死了。”丽太后道。   “他未死,非但未死,此时就在东内跪着呢。”裴嘉宪欲吼,又吼不出声来。   顿了半晌,说:“朕的父皇是天子,那可是天子啊。”   “天子又如何?哀家活着的时候,待他如何,他死的时候诏书策太后,都要策两个,哀家可没有一丁点儿的对不起他,再说了,这也不是哀家自己想的。”捂上肚子,丽太后想起卢纪国的孟浪,简直要疯了。   但在裴嘉宪的理解,就是卢纪国强了太后了。   不过,此时他倒是冷静了,听外面柳航报说陈千里来了,遂道:“传他进来。”   “皇上,你该不会是,想要你好个黑脸将军把哀家给杀了?”丽太后自来与儿子不对付,但没想到他竟如此果决,这是要杀自己了这是?   “母后安心养着便是,那卢纪国,朕杀了他,替您解恨。”皇帝还是那个不解风情的皇帝,全然不明白,这种事儿,要真不是你情我愿,太后早就告到他面前了。   总还是因为你情我愿办的事儿,太后心中也有那么点儿怜惜卢纪国,才一直悄悄瞒着事儿的嘛。   不过,丽太后向来是个口是心非的,虽说心想起卢纪国那孟浪时,此时心头还叫小鹿怦怦乱撞着,可也恨恨说:“杀,皇上杀了他,哀家看都不会看一眼,快杀了他去。”   好嘛,陈千里此时业已赶到,等裴嘉宪一声传令,他又是个果决的,可怜柱国大人依旧在建章殿外跪着,风雪之中,不知道他的生门,此时已然是断了的。   不过,就在这时,外面忽而又响起阿福公公的声音来:“西太后娘娘,如此三更半夜,又大风大雪的,您怎么来了?”   “哀家听说丽芙病了,又不肯请御医,此时太皇太后身上都不好,得要人守着,她怎好也不找御医替自己诊脉,就躺着不动了?正好儿,哀家带了御医们来,替丽芙好好诊诊脉。”西太后道。   此时皇帝就在殿中,而丽太后呢,也在皇帝身边站着。   此事私底下有几个人知道的,裴嘉宪都好灭口,但要叫西太后知道,可就完了。是以,裴嘉宪道:“皇太后还请回吧,朕在此,母后也很好。”   西太后在外听了就只有冷笑:“皇上自来以先皇为楷,自然了,凡事也是以祖宗孝例为重的,如何,如今生母病了好些日子,缠绵床榻,连太皇太后跟前都不曾孝敬过,是皇上一句她很好就能交待的?”   声音一厉,西太后道:“都还愣着作甚,进去,给丽太后请平安脉。”   “西宫皇太后,您管的也未免太多了点,朕命你带这些御医们出去。”皇帝道。   西太后冷笑:“哀家今儿就非给总是躲病不肯敬孝的丽太后请个平安脉不可,徜若皇上不肯,西华宫外全是言官们,哀家把他们也叫进来,咱们倒是论道论道,皇上这算得个什么孝道。”   丽太后呢,此时已然慌乱了,更何况,她只着中单,又是绸质的,那圆润了许多的身材,一看就不正常,所以,此时她那腰身,其实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而真叫御医们坐实了怀孕,外头的言官们只怕就得参她个秽乱宫庭了。   西太后作事慎密,鲜少能叫人捉住她的把柄,活的就跟尊牌位似的,但她要捉人把柄,向来都是一捉一个准,这估计也是早就押准了此时胎身已大,就来发难了。   而西华宫原本守卫森严,丽太后身子不适,也瞒的极紧,到底是谁透露出去的?   丽太后忽而想起个人来,气的咬牙切齿:“陈芷个小蹄子养的,同是洛阳女儿,竟敢如此害哀家。”   不过,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外面极不合适宜的,忽而就传来一阵极愉悦的,又有几分沙哑,但带着丝儿甜的笑声来。   “这般冷的天气,我就想吃个暖锅子,三更半夜也不敢叨扰别人,母后想不想陪着那媳妇吃一个?”说着,罗九宁就走了进来。   而她身后呢,王伴月似笑非笑,苏秀,阿青,小阿念,一长串的婢子们,竟是捧着菜就来了。   削的薄如蝉翼般的羊肉,肥瘦夹着花儿,艳比胭脂的鹿脯,亦是削成了薄片,还有白嫩的仿如凝脂一般的,像是豆腐一样的东西,上面还冒着白息,仔细看了,竟是片的极薄的羊肉。   而王伴月亲捧着一只特大的红泥瓷锅子,下面炭火燃燃,正是只暖锅子。   丽太后居然胃口大开,一嗅到便叹了起来:“哀家这几日不思饮食,闻到阿宁这锅子,倒有胃口了。”好嘛,生死关头,她想着的居然还是吃。   “皇后,如此三更半夜,你倒好闲情,不知长辈生了病么,竟还闹着要吃锅子?”西太后道。   罗九宁使着几个婢子将锅子抬到了西暖阁中,出来却是笑说:“母后瞧着分明好好儿的,冬日里不思饮食也是常有的事儿,她不思饮食,我苦思冥想端了锅子来,这就是我待太后的心意。母后您要也不思饮食,您说我是跪在您面前哭的好,还是想办法替您找些开胃口的菜来,搏您一乐得好?”   西太后一看这样,也不装了,直接便道:“哀家昨儿风闻人人说,丽太后身子不适,不算什么大症候,但三月不曾来过月信,着实诡异,所以,此刻,哀家就要御医替她诊个脉。清者自清,丽芙,你只要是清白的,伸出手来给御医们一诊,不就结了?”   丽太后就是因为不清白才怕,要真清白,她能一口把西太后给啐死。   罗九宁在锅子里烫了两块鱼肉,捞出来,特地替丽太后蘸了麻酱的佐料,当着众人的面,伸了筷子就准备要喂丽太后吃。   凑近的时候,她道:“外头好几个言官,当是西太后早就放了风,借着昨夜皇上大宴留下来的,母后您勿怕,万事有我。”   言罢,她又悄声道:“既已然这般了,何不吃饱了,把自己活高兴一点?”   丽太后就是为了忧心腹中那块孽肉,好久都不曾吃饱过一顿了。也不知为何,此时胃口大开,一口就咬了羊肉,蘸着麻酱的羊肉,可真是够好吃的。   罗九宁将银楮递到了丽太后手中,却是道:“东宫母后这里,怕是清白不了了,但是,也非是西宫母后想的那般龌龊。好确实有三个月不曾来过月信,那么,西宫母后您觉得她是怎么了?”   那还用说嘛,西太后勾了勾唇,道:“先皇大行才不过一年,冷宫里那些无宠的嫔妃们尚自好端端的,倒是丽太后就按捺不住了,难道还要哀家说的更直白些?”   当着众人的面,她这是准备先把丽太后有孕一事揭出来,逼着她不得不叫人替她诊脉了。   罗九宁笑了笑:“所以,先皇大行了,太后便连个妇科的病也不能生?她不过是腹中长了块瘤子,要说其病症,也恰在于哀痛先皇之丧,难道说,这也不行?西宫母后您能保证,你自己就永远不生病?”   瘤子?   西太后转身去看随行而来的几个御医,仍旧有点不敢信。   “得了妇科之瘤,亦会绝了月信,脉珠圆滑,仿如假孕。而母后因自己月信绝的蹊跷,羞于告知于人,殊不知,那瘤子却是极险的症候,以致她越延误病情越重,直到我昨儿替她诊过一回脉,才诊出来。不得不说,丽太后有病而不敢诊,恰就在于,非但御医误事,便西太后,皇上,对于母后也是太苛责了些。   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王二不曾偷。是你们自己心中先有鬼,才会觉得母后行事不端,才会往恶处想。”   转而,她又问几个御医:“本宫问你们,腹中生瘤,可是会绝月经,脉息会滑,状若怀孕?”   御医们全都点头称是,毕竟太后怀孕,古往今来也难见的事儿。而腹瘤,是种常见病症,果真与怀孕无二。   徜若说他们此时一口咬定太后是怀孕了,等几个月不落胎,太后反而死了,刨腹刨出块肉来,大家岂不都得死,而丽太后,又岂不是给冤枉残了?   所以,大家一致道:“是,东宫太后娘娘徜若久不来月信,只怕果真是生了腹瘤。”   “腹瘤险恶,轻则疼痛难忍,重则丧命,而咱们的东宫太后,却是认准了母后是怀了身孕,连言官都请来了,皇上,本宫且要问您一句,您觉得到底是丽太后无德,还是西太后无德?”   皇帝负手站在灯下,眉眼仿如雕成一般,这般急的场面,他居然是在笑的。   眉温眼弯,身长玉立,两眼满满的宠溺望着皇后,那种仿佛世间一切不存,眼中唯有她一人的柔情,暖的就像新温过的酒一般醇冽。   “宣朕旨意,西太后私诏言宫入宫,已破太后不得干政之祖训,朕要废其太后之位,准其还于烨亲王府,从此不得再入皇宫,钦此!”皇帝道。   关键时刻,他总还是要向着自己的生母,自己的妻子的。 第138章 太后出宫   卢纪国在雪中跪了至少有两个时辰,雪越来越大,风也越来越疾。   忽而身后有嚓嚓的脚步声,踏破雪面而来。   要么活着带走太后,要么就死在宫中,卢纪国早在走之前,就想好自己的归宿了,估摸着也是皇上派了人来给自己送行的,是以,闭着眼睛,只求此时能有一死。   谁知来人竟是如今的新任宗正寺卿顾泽海,此人,因是文人,为人阴沉,卢纪国与他倒无甚往来。不过,此人乃是皇帝心腹,他是知道的。   对跪到了卢将军的对面,顾泽海斟了一盏酒出来,满上,递给了卢纪国。   “卢将军,皇上问您,您之后,谁人可守雁门关?”果然,这是皇帝要在临死之前,让他安排临终之事了。   虽盛怒,还从容,不得不说,皇帝既狠戾,又心思慎密,他只凭着一股子莽劲儿,想从皇帝手中讨太后,没有任何胜算。   接过酒杯,卢纪国缓缓抬头,头顶的雪簌簌往下落着。   “陈千里可守雁门关,但此人鲁莽,空有勇猛而无涛略人。”   “那何人堪配其?”   “罗宾,徜或罗宾归来,可叫他二人一正一幅,可保雁门关十年不失。”卢纪国道。   顾泽海于是指了指酒盏,示意卢纪国饮了,又道:“您的手下,何人为良将,又有谁有异心,诸将领们,该如何训之?”   卢纪国端着盏酒,将自己属下的将领们回忆了一遍,也是诚心以待,告诉顾泽海皇帝该如何统御,又该如何针对其本身的性格,敲打他们。可以说字字句句,没有任何保留。   “对于太后,您不该的!”顾泽海又道。   卢纪国本来一直都面无表情的,就在这一刻,忽而热泪盈眶:“她竟,竟提起过老臣?”   “这杯中这毒,半个时辰后才发作,皇上准您饮了,到西华宫一趟,见西太后一面。”顾泽海于是又道。   卢纪国的言中瞬时便泛起了泪花来:“皇恩,竟如此之重?”   他以为自己至死,都将再也见不到丽太后,所以便跪的时候,那头也是朝着西华宫的方向,他甚至想着,便叫来人于后面砍了他的脑袋才好,如此,他将永远不必回头,能永远望着丽太后,岂知皇帝竟还给了他最后一次,面见太后的机会?   深一脚浅一脚,踏着雪,出了东内,越过太极殿,再越过风雪之中一片静阑的南宫,一重重的宫殿,时间在卢纪国的心中慢慢流逝,而这条路,卢纪国还是头一回走,他没想到这条路竟是这般的长。   也许不过眨眼的功夫,但是,他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半个时辰后他就得死,为了皇帝给的这半个时辰,他不能辜负自己,也不能辜负了丽太后。   而丽太后这厢呢。   皇帝那边,借着言官们发难,将了西太后一军,算是解了丽太后之急。   而丽太后呢,天生是个不操心的,既帝后替她解了眼前之急,而自己有身孕的事情,也叫皇帝知道了,那么她当然也就不会再操心这些事情。   太后有喜,该急的是皇帝不该是她呀,对不对。   所以,任凭儿子目光像要杀人似的盯着,她与罗九宁对坐着,暖暖和和儿的,竟就吃起了锅子来,鱼羊称鲜,和在一起吃,那叫一个鲜美,食罢之后,还有南边快马贡来的鲜菜头,饱餐了一顿。   皇帝或者短暂的出去过,不过很快就又回来了,罗九宁忙着劝丽太后吃东西,并没有看得仔细。   这时候罗九宁提议,自己许久不曾出去走过,今夜想出去走上一走。   皇帝就在木炕对面的檀木大柜下站着呢,脸色阴恻恻的,就来了一句:“不准。”   “我当年怀壮壮的时候,有回夜里心头燥热,想要出去走走,记得求到皇上跟前儿,皇上也是不准的。”罗九宁颇哀怨的,就来了这么一句。   她怀壮壮的时候,大约就是丽太后此刻的心情。皇帝两道秀致的青眉微抽了抽,不说话了。当然了,她戳到他的短处了嘛。   于是,趁着大雪,皇帝又兴师动众的,带着罗九宁进了后苑。   风疾,雪催,难得她性情格外的高涨,因见玉皇观那金顶隐隐,隐在雪中,又非得要上一回玉皇顶,进去烧柱香,无奈,皇帝命众人暂止,亲手将她抱起,便欲往山上而去。   “皇上抱着我,想必很沉吧?”罗九宁见裴嘉宪那张俊脸上慢慢的不爽利,笑道。   “抱着仨个,如何能不沉。”   “辛苦你了。”   “早知辛苦,又何必非要上劳什子的香?”   罗九宁再不言语,等到了观中,便想叫裴嘉宪将自己放下来。但裴嘉宪可没有放她下来的意思:“香就不必上了,这观中塑着的是吕洞宾,供他,本是历代先皇们为了求子嗣才供的,你是女儿家,拜他作甚?”   而他自己呢,拜了也没用,所以裴嘉宪自来就不踏足这玉皇观。   “太后和卢将军,在后苑见过一回,在这玉皇观中见过两回。”罗九宁于是道。   裴嘉宪的样子,跟壮壮是一样一样儿的,要不是怀里还抱着娘儿仨,估计他此时能气的跺脚了:“朕以为强逼不过一次,没想到卢纪国那厮,竟然足足强了母后三回?”   罗九宁忍不住的,埋了头在裴嘉宪怀里吃吃的笑着:“皇上如何不懂,强了一回叫强,强了两回三回,可就不叫强了。太后既未被人胁迫,又不是叫卢将军捉着不放,甚至于,若真是卢将军不轨,她完全可以报予我,或者是直接宣禁军侍卫长杜涉进来,将卢将军给剪下。若不是因为心中也喜欢卢将军,又岂会一而再,再而三的与他见面?”   裴嘉宪依旧不懂,应该说,他虽口口声声说自己此生决不会多看别的女子一眼,他只爱罗九宁一个,但什么是爱,他并不懂的。   他没有怦然心动过,没有为了伊人而日思夜想过,没有为了一个人而奋不顾身过,他又如何能知,丽妃不是被强了,而是自己也喜欢卢将军了呢。   裴嘉宪轻轻嘘了口气,笑道:“无论爱与不爱,喜与不喜,太后也不该是他能染指的,罢了,此事朕已经处理了,你不必再操心,徜若逛够了,咱们就回去?”   “那卢将军呢,您不会真杀了他吧?”罗九宁道。   裴嘉宪道:“这不是皇后该操心的事儿,下山吧,朕抱着你。”   “不要,我还想再走上一走。”脚踩到雪上,软羊皮的靴子,内里寸长的毛儿暖融融的,踏在雪上吱吱作响,出了山门,青松满压着洁白的雪,闪着淡淡的冷幽之光。   裴嘉宪此时心急了起来,因为他那儿还有事情了。   但是难得罗九宁这般欢喜,从玉皇观出来,又觉得外头新鲜,沿着山径,一步步的便于雪中走了起来,他不得已,也只得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的走着。   夜色如墨,雪如泄玉,冷风送着不知何处盛开的寒梅冷香。   罗九宁今夜的任性,就可以与丽太后相媲美了。   她闻着寒梅幽香,却不见梅花,哭着闹就,就非得要寻见那株寒梅它究竟生在何处。   裴嘉宪分分明明,嗅着梅香就在她的鬓间,而这后苑的山上,除了松柏便是桃杏,何处会有劳什子的寒梅?   跟着又兜了至少半个时辰,罗九宁才笑着打起了哈欠来:“皇上怕是累坏了吧,看来那株梅树是找不到了,咱们回吧。”   裴嘉宪早知没什么梅树,只是她耍小性子而已,笑了笑,又将她抱了起来,山路崎岖,他走的格外慢,格外小心,想要回西华宫去。   不过,才从山上下来,帝后就遇到了两件叫人蹄笑皆非的事儿。   第一件事儿,西华宫的阿福公公说,卢将军跪在西华宫外,求着要见太后,赶都赶不走,以及,丽太后似乎,又丢了。第二件事儿,是禁军指挥使杜涉说的,他说宫中嫔妃王伴月手持皇后诏谕,说是要亲自出宫一趟,因为大公主阿媛发了疹子,而只有潜邸中才有药,得去取用,他来求证,是于不是。   罗九宁躲在裴嘉宪的身后,一直在吃吃儿的笑,而裴嘉宪呢,只听杜涉一言,总算是明白,三更半夜的,罗九宁为何要诳自己上山了。   分明,她是早就在吃锅子的时候,跟丽太后两个商量定了,要把丽太后度出宫去,所以,才会把他给支开。   皇后的凤玺,是除了御玺之外,唯一能在三更半夜叫开宫门的东西。   她助着他的老娘,夜半跟人私奔了这是。   “卢将军了,此时可还好?”裴嘉宪本来是给了卢纪国最后一回,面见太后的机会,然后以鸠毒唬之,想叫其断了念想的。   岂知罗九宁哄了他一回,两方阴差阳错,这会儿,卢纪国以为自己将死,还不知要乱喝出些什么来。   “阿宁?”裴嘉宪回过头来,望着罗九宁,颇无奈的看了她半晌,忽而揽过她,就在她屁股上狠狠拍了一巴掌:“私度太后出宫,助太后逃跑,你要今番不给朕生出个龙凤胎来,朕饶不了你。”   ……   再说卢纪国这厢,本只剩着半个时辰,在西华宫外,听说太后不肯见自己。   忽而噗的一声,积攒了三个月的血,就那么吐到了雪地上。   为了能在皇帝面前再搏头功,征阴山的时候他亲自策马,最长的时候三日三夜不曾下过马鞍,虽说才不过四十,正是壮年盛气的时候,可到底不比二三十岁的年青人们,三个月的风霜雨寒,也不知是毒发还是劳累过度,竟就一头栽竟雪中,起不来了。   再睁开眼睛,便见一身明黄色龙袍的皇帝站在自己面前。   因灯太黯,其实卢纪国看不清是皇帝,还是先帝,毕竟他们的眸光同样锐利,为人也同样多疑,冷漠,不苟言笑。   “卢将军死前,在想什么?”开口了,嗓音中气十足,这是皇帝。   “臣,臣想拼着一口气,把丽太后背出宫去。”卢纪国道。   直肠的武将,他的想法也很简单,只要丽太后肯答应,肯见他,他便在死前,也要把丽太后给背回自己家,拜堂成亲,她得是他的妻子,那一回才算光明正大。   “朕的母亲,又岂是能任你这般侮辱的?”   裴嘉宪都已经让顾泽海配药,让这卢纪国假死过一回,就是想唬他断了念,岂知他非但没有断了妄念,心思竟是欲发的狂妄了这是。   “在是太后之前,她首先是个女人。”反正到了此刻,卢纪国也不怕了,索性就说:“臣早在去阴山之前,就曾将丽太后背回府中,成了欢好。她或者是先皇的嫔妃,是皇上的母亲,但她于臣来说,首先是个女子,而臣爱她,所以不能孟浪不能唐突,可臣非她不可,所以,臣不得不背她回家。”   ……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皇帝终于说:“罢了,不必你背,她早已经跑回你家去了,朕的好爱卿,好臣子,太后已死,回家去吧。”   卢纪国直到出宫的时候,才想明白皇帝的意思。   太后已死,就是说这世间,再无丽太后那个人了,而她早已跑回了他家,那岂不是,此时正哭哭啼啼,在家等着他呢?   卢将军还不知道丽太后老树逢春,枯木重发,不止自己一个人,还给他怀了个大胖小子,一起在家等着他了,出了宫,于大雪之中深一脚浅一脚,见拴马柱旁绑了好几匹马,也不分辩那一匹是自己的,翻身上马,策马便于大雪之中疾驰了起来。 第139章 大结局(上)   转眼又是一年春。   罗九宁生壮壮的时候,便是在五月。   如今这两个怀着怀着,本以为四月底就能出生的,可是春尽了,杏花都谢了,俩孩子还是整日在腹中拳打脚踢,就是不肯出来。   眼看端午临近,壮壮整三岁了,整日刀枪棍棒,拿根棍子作小马,与裴琮两个进进出出都是打打杀杀。罗九宁向来最疼爱他的,最近也给吵的一个头有两个大。   丽太后是去年冬月亡的,当然,只是对外宣称亡了而已。事实上,她是跟着卢纪国卢将军回了卢府,如今也有新的身份,是陶七娘的六姐,陶六娘。   原本的陶六娘嫁作商人妇,跟到了洞庭湖,其实早在嫁人的时候就亡了,但是鲜有人知道,正好儿,这个身份,就给了丽太后。   而太皇太后是在三月薨的,连着两场丧事,着实叫罗九宁疲累不已。   结果这天夜里,她又作了个梦,这一回,她梦到的不是别的,而是裴嘉宪的死。   当然,是书中裴嘉宪的死。   梦里,仍是建章殿,月夜,窗外便是星河倒垂。   大约三十四五岁的裴嘉宪,穿着他惯常爱穿的,石青色的常袍,穿着薄底的皂靴,临案正着,似乎正在书着什么。   而就在这时,殿外太监传道:“皇后觐见。”   “宣她进来。”他道。   紧接着,杜若宁带着个约莫七八岁,尖嘴猴腮的孩子就进来了。   而这孩子呢,也穿着件石青色的常袍子,白衽,牛皮腰带,腰间与皇帝一样,亦是墨色佩玉。脚上的皂靴,更是与裴嘉宪的一模一样。   不过,因这孩子很瘦,又还呆头呆脑的,同样的衣服,皇帝穿着,身长玉立,秀挺而又持重,一派端严,而这孩子穿了,则獐头鼠目,蛰蛰蟹蟹,说不出来的怪异。   “朕不是说了,孩子本就瘦,你该给他穿件合适他的衣服,怎么又和朕穿的一样?’”皇帝看起来似乎颇为不满。   不过,他又道:“朕不是叫你们到乐游原去走一圈,为何还不去?”   为皇后的杜若宁,看起来似乎不甚高兴:“皇上让本宫和二皇子去乐游原,不就是为了商议着,要从宗嗣之中离储,想离琮儿为帝么,怎么,皇上以为本宫不知道?”   皇帝的手停了停,却是连眉也不曾抬一下,径自道:“这不是皇后该管的事情,你只需要乖乖呆在后宫既可。”   “皇上,您难道就看不到康儿吗,他才是您的孩子,可您呢,您却因为他的身体不好,就想要改立裴琮为帝,凭什么?康儿身子不好是谁害的,还不是郑姝那个贱婢害的,皇上却因为是潜邸老人,就一味护着她。”   皇帝只听到这儿,那眉头就皱起来了:“来人,将皇后送回去。”   杜若宁又岂不是有备而来的?   她原本也想,自己爬到皇后的位置上就可以了,享着尊荣与富贵,笑看嫡姐死的比自己惨,看着仇人一个个的死去,然后,闲庭花落,岁月静好,就再好不过了。   可是,皇帝逼着她不得不为自己斗,逼着她不得不狠心除掉他,因为他非但从不肯将真心交予,还蓄意的,想损害她的利益。   毕竟是皇后,不动声色的,往皇帝茶杯里也不知投了个什么东西,然后,便将茶捧给了皇帝。   “看皇上写了这么久,我瞧着心疼,康儿,给你父皇一块糕吃。”   正在吃着糕的,那瘦瘦的孩子于是递了块糕过来,怯生生的,唤了一声父皇。   “带着孩子退下,可以去乐游原,但朕决不能允你再来建章殿。”皇帝声音格外的果决,同时,也接过了儿子手中的点心,为了儿子,倒也吃掉了。   “皇上,您是否一直以为,先皇后那个孩子是裴靖的?”杜若宁忽而就说。   皇帝的手果然顿住了,当然,一直以来,他都坚信,那个傻乎乎的小壮壮,是裴靖的孩子,所以,于他的死都不曾多过问过,而先皇后罗九宁之所以恨他入骨,也是因为他不曾在意过那个孩子的死。   “那孩子,是皇上您的呢。”杜若宁笑着说:“那天夜里强了她的人是您,那个傻孩子也是您的呢。何其可笑,您任由着宋绮害了您自己的孩子,还一直将她养在宫中,臣妾看到的每一桩,每一件,所有的事情,全都是您的报应。”   皇帝的脸色瞬时就变了,但蓦然回过头来,惊愕,不可置信,甚至于,那一瞬间,他连否认都不曾否认,只是望着杜若宁,似乎企盼着她能再多说一句。   证实,或者否认,对他来说都格外的重要。   “您那天夜里不是吃醉了酒吗?就在御花园里,徜若不信,可以问佟幼若佟氏,或者是裴靖的婢子清歌,她如今就在掖庭当差,可作人证。   真是可笑,你只借着一个不记得,就连考证都不考证,甚至于,白白关了那罗九宁好几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叫人害死,裴嘉宪,有今日,便是你的活该!”   杜若宁一句逼着一句,步步紧逼着走向裴嘉宪。   而裴嘉宪呢,此时应当已经发现杜若宁的杀机了,就是康儿递给他的那块糕,里面有毒。   他伸手过去,想掐杜若宁,可是手已经使不上力了,而那个孩子呢,亦是两眼阴隼的,就那么盯着他的父亲。   “您还特地布了风水阵,想把罗九宁的魂魄困在南宫之中,真真儿的可笑,您囚了她一辈子,至她死,还想囚着她,你以为只要囚着她,她就会永远伴在你身边吗,可恨可恨,她至始至终爱的都是裴靖,从来不曾爱过你一分一毫。”   “朕知道,朕向来都知道,但是,爱与不爱又如何,她是朕的妻子,便死,朕也绝不许她再去找裴靖。”裴嘉宪一字一顿,说道。   此时徜若有人来救他,他还是能活的,可是他手掐着喉咙,却是踉踉跄跄,出了建章殿,便往南宫而去。   杜若宁跟在身后冷笑,孩子在哭,太监、侍卫、廊下等着召见的群臣,身后乌泱泱跟随着一批的人,眼睁睁的看着皇帝步履越来越蹒跚。   最后,肩膀忽而一垮,他竟是,就那样倒在了南宫的门上。   帝崩,仿如山裂,人群中哭声顿起,杜若宁又趁机在说:“皇上临终前遗命,是命吾儿接替皇位,众臣须得谨尊大行皇帝遗命,辅佐吾儿登基。”   朝臣们有的在哭,有的在闹,御医们纷纷赶来,还想以金丹来起死回生,总之,纷纷攘攘,好不热闹,而杜若宁的人生大戏,至此,才刚刚开始呢。   而就在这时,又是最初入罗九宁梦的那两个白衣女子,飘飘摇摇,于清亮的月光下走了过来。   “真没劲儿,不是说杜若宁才是裴嘉宪的真爱吗?怎么到最终来,裴嘉宪却依旧对罗九宁念念不忘?”一白衣女子说。   另一位说:“浣若君不是说了嘛,仇恨才是杜若宁能继续走下去的动力,真正战到了权力的巅峰,又何谈爱情?她之所以能打败裴嘉宪,就是因为裴嘉宪心中有爱,而她心中没有。”   “那裴嘉宪至死,也以为罗九宁爱的是裴靖?”   “凡事总有遗憾,他一生都在误解罗九宁,也叫他怀着遗憾而亡,岂不更好?”言罢,俩女子点头称是,又飘然而去。   罗九宁蓦然从梦中惊醒,顿了半晌,才明白过来,却原来,书中的裴嘉宪,竟是叫自己儿子给杀掉的。   窗外鹂声悦耳,梧桐树高,罗九宁临近生产,因为宫城中琐事繁杂,索性就带着孩子来了乐游原,她想起来了,自己如今是在乐游原上。   窗外,裴琮和壮壮两个正在下棋。   “裴禹,你个小心眼儿,说了让八子,却是反吃哥哥一口,不像话。”   “哥哥,你比我还大着三岁呢,却总要叫弟弟让子儿,你才不像话。”小壮壮的嘴巴巧的,实在不像个三岁的孩子。   裴琮因为下棋老是赢不了裴禹,便使起坏来,忽而拍了一把正在身边溜哒的,自己养的小狗貔貅,那貔貅也是个懂人事的,上前两爪子,就把棋局给拨乱了。   “哥哥,你再这般,咱们下到院子里,单挑一回。”壮壮生气了。   裴琮笑的极赖:“单挑就单挑,横竖你小胳膊短腿儿,又打不过我。”   俩人嘴皮子上文斗了会子,很快就变成了武斗,于院子里打成一团了。   而裴琮呢,虽说身量不高,到底比裴禹长着三岁,骨子实着呢,所以,很快裴琮就占了上风,压着裴禹打了。   “琮儿,休得对皇长子无礼,赶紧起来,向皇长子谢罪。”烨亲王妃正好来此探望皇后,瞧见儿子正在压着裴禹打,立刻给吓了个三魂扫二魄,毕竟裴禹虽说未有封号,但是皇帝张嘴闭嘴,总是吾与吾儿的江山,那话里话外,不都是当裴禹作太子养的嘛,打未来的储君,裴琮这是不要命了这是。   “罢了,叫他们玩去,你瞧着这会儿裴禹在挨打,一会儿就该裴琮挨打了。”罗九宁听见是二嫂的声音,便命苏秀推开窗扇,笑着说。   果然,罗九宁话音才落,院子里的俩孩子翻个身子,果真就变成了裴禹打裴琮了。   “这竟是两条狗呀这是,撕呀咬呀的,偏偏又还分扯不开。”烨亲王妃惯来的嘴上没门,说话也粗俗,眼中满是溺爱的,就说。   “如何,长安可还好,烨亲王如今还在江南?”罗九宁开口问道。   烨亲王妃是个直性子,径自便道:“那不是先皇长孙亡了,他们全都回了长安,正在理丧么?”   先皇长孙,自然就是裴靖了。   说起他来,罗九宁倒是沉默了很久。当初宫乱,萧蛮被俘,裴靖也在逃往辽国的路上给裴嘉宪捉了回来,之后囚禁在何处,罗九宁并不知道。   迄今也快一年了,那孩子苟延残喘得多时,终于还是死了。   “对了,你这胎也该到生的时候了,怎的一点动静也没有?”烨亲王妃说着,就伸手来抚皇后的肚子。   罗九宁道:“瓜熟蒂落,咱们安心等着便好,这个急不来的。”   说了几句,烨王妃便出去了,而罗九宁呢,因为有头一胎的经验,也知道此时不能操别的心,除了睡好吃好,别的事儿都不能急,所以呢,便裴琮和裴禹两个在外闹翻了天也一声不问,安安心心的闭上眼睛,就又去睡觉了。   傍晚的时候,御医进来请平安脉,稳婆们进来查看胎形,她也不过睁个眼,便又睡着了。   待到半夜的时候,罗九宁便听见一阵沉沉的脚步声,不用说,肯定是皇帝来了。   这些日子,为了新的两胎孩子,他每日亲自策马奔驰于长安和乐游原之间,风雨无阻的来来去去。   “今日有谁来过?”他甫一进来,便问阿青。   苏秀道:“烨亲王妃来过,与娘娘说了会子话,到自家苑子里去了。”   裴嘉宪轻轻儿唔了一声,却又问道:“她来,是否提裴靖了?”   苏秀当时恰是在跟前儿的,自然就应了声是。   裴嘉宪顿时声音就粗了:“朕不是早就交待过,等闲的人不要叫皇后见,是谁把她给放进来的?”   他气的是,眼看生产,又还是双胎,生怕罗九宁听到裴靖之死,心中郁怀,怕要像陶九娘那样,生产的时候有个闪失。   而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当初裴嘉宪目睹了陶九娘的死,对于妻子的生产,有多么的焦心。生裴禹的时候,他一丝一毫的心都不曾操过,可是到了这两个,他整日忧心忡忡,生怕万一有个闪失。   偏偏这时,床上的罗九宁翻了个身,就轻轻儿叫了一声:“哎呀。”   “如何,可是腹痛,可是要生了?”裴嘉宪一个箭步就窜了过来。   罗九宁睁开眼睛见是裴嘉宪,虽说自己对于自己的身体很有把握,也没把生产当个多大的事儿,但一看他急成这样,就少不得安慰几句:“放心,我生产过的,况且两个孩子胎位都正,不会有事儿的。”   裴嘉宪心中苦急,只是说不出来。   当初的陶九娘也是信誓耽耽,说自己很有把握,绝不会有任何事情,但是等真正到生产的时候,等发现凶险的时候,想救,已经来不及救了。   “要不要朕把御医,稳婆们全传进来?”裴嘉宪又道。   他握着罗九宁的手,一颗心都悬提到了嗓门上,岂知罗九宁仍是在笑:“从明天起就发动了,但那只不过是开宫口而已,我掐着点数了,半刻钟疼一疼,这样,待宫口缓缓松开,孩子沉了盆,才会生产,勿急,等我觉得时间差不多了,自然会叫稳婆们进来。”   “此时就叫她们进来,跪在地上候着,岂不更好?”裴嘉宪说着,就要传人。   “皇上。”罗九宁撒了句娇,握了握他的手:“本宫可是皇后,便到了生产之时,也得注重着些自己的礼节,怎好叫稳婆们瞧见发乱衣散的样子?”   也是,此时她才睡醒,面儿黄黄,头发未整,这个样子,罗九宁向来是只要苏秀在跟前儿,便贴身的婢子们,也不许看的。   她虽曾经没有作皇后的心,但自为后以来,一言一行都无比的小心谨慎,便是烨亲王府那为最刻苛的西太后恨不能八只眼睛的盯着,随时就准备参上一本,也从来没有拿到过她的短处。   裴嘉宪犹还记得陶九娘生产时的样子,记得那一地的血污,记得躺在血污里的陶九娘奄奄一息的样子。   所以,他道:“此时命重要,还是体面重要,朕命她们进来跪着。”   “体面更重要,因为本宫是皇后。”罗九宁仍旧不依不饶,俩孩子都快来了,这夫妻俩,还在这儿犟嘴了。   言罢,见裴嘉宪慌乱的像个孩子似的,罗九宁侧首躺了过来,却是笑眯眯的问道:“果真要生孩子了,毕竟生个孩子就是要走趟鬼门关,旦夕之间,祸福不定,我有句话儿要问你,你可得如实回答了我才行,所以,咱们此刻就好好儿的聊上会子,皇上觉得如何?”   “你要问什么,朕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裴靖是怎么死的?”皇后问道。   皇帝白皙的面庞上,那两道黛青色的眸子随即就簇到了一处,似乎很不想回答,却也说:“他本就身体不好,又叫竹叶青蛇给咬了,始终找不到更好的解毒之方,苟延残喘到今日,已是朕穷尽整个大康的良医,在替他延命,阿宁,在他的事情上,朕问心无愧。”   “皇上是问心无愧,可皇上始终觉得,您的妻子于您只有责任和义务,心里爱着的那个人,始终是裴靖,是否?”罗九宁心头依旧觉得好笑,但又觉得,自己今儿在,非得替裴嘉宪把这个心结给解了不行。   他始终觉得她不爱他,只是为了孩子才勉强跟他在一起,书中的罗九宁叫裴嘉宪误解了一世,此时的她,徜若再不替自己辩一句,而果真生产时有个三长两短,岂不得也含冤而亡?   裴嘉宪下意识的就想回避此事,毕竟于他来说,爱是件很可笑的事情。   “皇上可记得,我嫁您的时候有些什么赔嫁否?”她又问道。   裴嘉宪想了想,自己当时连看都不曾看过一眼,也不记得罗九宁有些什么赔嫁。   “原本,我该有八箱衣裳,六箱寝褥,被面,全是上好的蜀锦,潞绸,不过,就在您上门之前,我全给烧掉了。”罗九宁握着裴嘉宪的手,闭上眼睛回忆着往事。   第二天一早,裴嘉宪就上门了。   那时候的他多刻板多冷漠啊,而她呢,只穿着件素色的衫子,也是苍白的脸儿。   当时她坦承自己非是完壁时,他勾唇笑了笑,说:“孤并不在意那个,只要你跟那个人断了就好。”   那时候,罗九宁便再不懂事,也知道他说的是假话,但是,她还是在一瞬间,就觉得,这个男人,比之裴靖,便刻板,便严肃,便不懂得言爱,他至少懂得担当。   而她最需要的,不是狂热的爱,也不是太孙妃,或者肃王妃的位置,她需要的,是一个能在那种万念俱灰的关头,担当起自己的男人。   所以,她其实早在那一刻,就埋葬了裴靖,爱上了眼前的这个男人。   书中的罗九宁爱他,至死不渝,否则也不会为了他的皇位而果断牺牲自己。   而她呢,若不是因为有爱支撑着,又岂能,逃脱萧蛮的魔爪,跟他走到如今。 第140章 大结局(下)   生产这种事情,不到最后一刻,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   就比如此刻,罗九宁握着裴嘉宪的手,还想跟他多说两句,但是就在这时,整个腹部开始剧烈的抽搐。   “皇上,命稳婆进来,我怕是真的要生了。”她说着,便唤了苏秀过来,道:“秀儿,快来,替我把头发绾起来,再将那件大袖取过来,给我披着。”   也不过转眼的时间,苏秀替她绾好了长发,再将一件银白小朵菊花镶着青衽的窄袖长褙子披到了身上。此时她斜倚了炕坐着,面容贞静,神色坦然,若非裴嘉宪捏着她的手在发颤,都不敢相信她此时已然到了发动,要生产的时候。   “奴婢们见过娘娘,但不知可能为娘娘查探?”稳婆们进来,第一问的便是这个。   皇后虽说疼的魂都快要归了西天,却仍是笑眯眯的样子,声音也格外从容:“这一胎,就有劳嬷嬷们了。不过,阿青姑娘备了水,劳烦嬷嬷们不要嫌麻烦,就在这屋子里,当着本宫的面再将手仔细清洗一番,可好?”   稳婆们都不知道混身沐浴过多少遍了。   但是,皇后的侍婢准备了一道沸水,一道烧开的醋,还有一道晾凉的清水,再备上宫中所用,最上等的猪苓皂,一个个便将手清洗了个干干净净。   “皇上,您该出去了。”这时候罗九宁其实已经疼的快要魂飞魄散了,头胎紧,二胎肯定要快些,她觉得孩子都快要出来了,便不得不催裴嘉宪赶紧出去。   “朕不在,你一个人可行?”   “我本身也是郎中,不怕这个。”罗九宁说。   裴嘉宪不得已,只得退了出来。   此时约莫四更天,御医们还在庭院中待命,一弯细月挂于空,映于塘,随风辚辚,裴嘉宪究竟急的不行,竖着耳朵也不知在外站了多久,因听着屋子里一丝的声音也无,不由便催问道:“阿宁,如何了?”   “皇上,宫口尚未全开,估计还得要再等会子,您要急的不行,不如策马出去走上一走?”窗子里,罗九宁说。   好吧,听她语气倒是很轻松。   但是,此时的裴嘉宪,哪里还有心情策马出游?   他等了又不知多久,才听罗九宁轻轻儿的哎哟了一声。   “如何,可生出来了?”裴嘉宪于是又问道。   隔着窗子,罗九宁说:“皇上,此时还未发动了,您还是出去走走吧。”   “好端端儿的,为何要朕走?”裴嘉宪道:“朕不走。”   屋子里的罗九宁蓦的就生气了:“您难道没听说过,人投胎是从窗子里进的,您总站在窗前,叫孩子们如何得来?”   好吧,这也算个理由,裴嘉宪跟只无头的苍蝇一般,从廊庑下踱步下来,便于庭院中急匆匆的走着,而那些无头苍蝇似的御医们,也跟在他身后,皇帝走,他们便走,皇帝停,他们便停。   “皇上,按理来说,生产时女子都是会腹痛,并大喊大叫的,皇后此时尚且无声,并说自己时辰未到,显然就还未到时辰,您也得息养龙体,勿要再焦燥了,静待瓜熟蒂落,可好?”黄院判劝道。   另一个御医也开始附合:“恰是,此时当还未到真正生产之时,不如皇上去歇息歇息?”   “黄太医,要是你家夫人生产,你也能歇得住?”皇帝问道。   黄院判颇有几分惭愧,身为宫中御医,他家夫人连着产了三胎,不闷不哼的,生的时候他都不在身边,所以,虽是太医,但他觉得生产是件很简单的事儿。   皇帝见这些御医们全然不似自己般焦灼,愈发的气恼:“皇后随时要用你们,看你们一个个腰懒腿软的,给朕围着这院子跑,跑出精神来,以备皇后之唤。”   好吧,御医们不眠不休待命好几天了,这又给皇帝喊着,就围着庭院慢跑了起来。   此时一弯明月已西,裴嘉宪不由又心急起来,欲要抬腿迈到窗下,想起皇后说,自己要是站在那处,毕竟真龙天子,孩子们不敢跑来投胎,又生生的止了步,与那高高的梧桐并立,便在水畔一动不动的立着。   室内还是悄无声息,他想着,大约皇后此时又睡着了吧,睡着了也好,待她醒来,就有力气生孩子了。   如此想着,裴嘉宪悬提了好几个月的心,总算还是松了那么一点。   但事实上,屋子里远没有皇帝想象的那般轻松容易。   “所以,是先出来了一只脚?”罗九宁自己都不敢相信,她一直摸着胎位都是正的,岂知一个小家伙有些心急,就先伸出来了一只脚。   几个稳婆都快哭了,为首的稳婆姓王,在长安城中,不知给几多人接过生了,当然接过的双胎也多,但是还从未遇到过像皇后这胎一般,双胎孩子中还有一个先伸了脚出来的。   而此时的皇后呢,汗整个儿把头发给打湿了,也不知她疼是不疼,总之,她乖乖儿的躺着,该使力的时候就使力,该存力气的时候就存力气,一声不吭,一丝不乱。   召了苏秀过来,她道:“苏秀,给我熏些麻贲。”   “娘娘,这东西怕不好用,万一给孩子闻了呢?”苏秀还记得太后娘娘用麻贲,用到最后成了瘾的事儿呢。   罗九宁道:“不妨的,麻贲可以止疼,也可以叫我再有力气,此时这个样子,先前的力气就白使了,咱们还得接着来,快去。”   不一会儿,麻贲来了。   苏秀点燃了,给罗九宁闻了一闻,极难闻的味道,她闻罢之后闭上了眼睛,却是果决的说:“王先生,把孩子推回去,正宫位。”   便是稳婆,也是郎中,而真正受人尊敬的郎中,是得给人唤一声先生的。   因皇后一直镇定无比,稳婆们便也不慌乱,可临产之际正宫外,那种疼痛是一般人都忍受不下来的。   所以,王嬷嬷道:“娘娘,您要真觉得痛,就喊出来,妇人生产时痛了喊一声,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罗九宁笑了起来:“喊也无益,徒费力气,倒不如蓄着力气生产呢,先生您说是不是?”   她闭上眼睛,道:“推吧。”   那种痛楚,从她痉挛着的面庞,再到攥在一处的双手都可以看得出来,但是她并没有喊,她的姿容,是嬷嬷们从未见过的美貌,但孕中,依旧皮肤白皙,五官不俗,唯鼻梁上几点小雀斑倒还有点佻皮。   而她处变不乱的镇定,才是叫这些稳婆们真正佩服不已的。   等王嬷嬷正好了宫位,她混身已不知出过几多汗了。   苏秀眼瞧着皇后痛苦,心痛不已,不由的就在她耳边说:“娘娘,把皇上唤进来吧,您总不能一个人撑着。”   “唤他进来有何有,难道能替我生孩子?”罗九宁咬了咬牙,再问王嬷嬷:“先生,麻油鸡蛋呢,可炒好了?”   三两麻油一颗鸡蛋,食了便可促进生产,这是古来产妇们的偏方。   王嬷嬷没想到皇后于生产竟会这般熟悉,而麻油鸡蛋也是早备好的,端上来,罗九宁看也不看,那般油腻的东西,几口就吞完了。   再闭上眼睛,她说:“劳烦诸位了,待到皇子们出生,本宫必定重赏各位,现在,咱们再来一次,可好?”   几个稳婆面面相觑,原本在看见那只小脚丫的时候给吓了个六神无主的,此时因为皇后的镇定,便也齐齐镇定了下来,拥了过来,等着皇后再一轮的生产。   铜漏滴滴,月影西斜,时间一刻刻的过去,眼看月落,天瞬时就黯了下来。   裴嘉宪依旧在池边站着,就在天地皆黑,黑到连灯火都仿佛要叫天地给侵蚀了时,忽而屋中响亮的一声啼哭,他立刻临脚便迈,等迈了步子才发现自己站在水边,险些就要一脚栽进水里去。   “如何,可是生出来了?”   “哎哟皇上,是位公主,不过,还有一位呢。”屋子里传出来的,是稳婆的声音。   裴嘉宪兜然听闻是位公主,心中不由便是一喜,瞬时便笑了出来,岂知此时,屋子里的皇后就哭开了:“疼,疼,好疼,皇上,我疼,我好疼啊。”   只听到她那带着颤的,荒乱无助的哭声,皇帝混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奋不顾身的就要往里闯。还是诸位御医们赶了来,拼死将皇帝给拦到了外头。   屋子里,皇后的哭声并不大,听起来哀哀切切的。   她似乎从未在他面前哭过,不对,应该说罗九宁永远都是笑眯眯的,就从来未曾在人前哭过,此时哭将起来,便是那种委屈极了,偏偏那委屈还无处可诉式的凄凉幽怨。   “朕往后无论什么都听你的,顺着你,可好?”裴嘉宪在窗外,也是语无伦次。   “疼,皇上,我疼。”隔着一道窗子,她似乎还在使劲儿,而未几,又是一个孩子的哭声。   “皇上,大喜呀……”一个稳婆在窗内喊道。   “住嘴,有什么好喜的,朕只问你们,孩子可是生出来了?”裴嘉宪道。   “一位皇子,一位公主,都平安的不得了。”   话未说完,皇帝已经进来了:“抱出去,抱出去。”   他说着,就扑到了床前。而此时的皇后,已然盖上了被子,面色仿如金纸一般,发间肉眼可辩的,是明晃晃的水珠子,屋中一股血腥之气,地上的金盆之中,满满的全是血水。   “皇上,您快瞧瞧吧,一位公主一位皇子,生的可真叫俊俏。”王嬷嬷以为皇上定然喜爱皇子,自然是把小老三给抱到了皇帝面前。   裴嘉宪只看了一眼,便道:“抱到隔壁去,唤了奶娘来,给他们喂奶便是。”   “皇上就不看一眼?”毕竟如此俊俏的小皇子,皇帝怎能不喜,王嬷嬷有点儿想不通。   但是等皇帝回过头来,那一脸抑不住的怒意,就把王嬷嬷给吓的,抱着孩子立刻就撤了。   “阿宁?”裴嘉宪握上罗九宁的手,只觉得冷的叫他害怕。   再看锦被遮着的胸膛上,也是一丁点儿的动静也无。脑中再是嗡的一声,裴嘉宪心说,这不是会是死了吧?   此时御医们也全围到隔壁,去给小公主和小皇子请平安脉了,隔壁慢是宫人和太监们,俱在说说笑笑,裴嘉宪摸了一把,见罗九宁的手腕上竟是一点脉息也无,脑中嗡的一声,便高声唤道:“御医何在?”   无人应声,隔壁的笑闹声却是愈发的高了起来。   而罗九宁的鼻尖上本是贴着一捋乱发的,若她果真有呼吸,那乱发总该叫呼息吹着会颤的,但那捋头发,它竟是一动也不动的样子。   裴嘉宪此时愈发的懵了,缓缓伸出手指来,一点点的,往罗九宁的鼻尖处凑着。近了一点,察觉不到呼吸,于是再近一点,依旧察觉不到呼吸。   “御医,御医何在?”他不敢松开妻子的手,可是又不得不把那些该死的,明日就该全部杀头的御医们给喊来。   “皇上可知道我方才有多疼,又有多怕?”就在这时,罗九宁忽而睁开眼睛,就问了一句。   裴嘉宪直勾勾的望着她,唇角抽了抽,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似的。   “小时候跟我八姨一起出去给人接生,见了太多妇人生产之后,夫家所有人的都是围着孩子转,却把个产妇冷冰冰的扔在床榻上,怀壮壮的时候倒还罢了,在怀小的这两个的时候,我便想好了,无论如何,待我生完了孩子,必定得要叫您陪着我。”她吸了些麻贲,兴奋劲儿还没用完了,此时倒也不觉得疼,也不觉得怕,只知道自己一身的孤胆,把个难产拼成了顺产。   “皇后?”裴嘉宪顿了良久,忽而双手握着罗九宁的手,就抵到了自己眼睛上。   他大约是在哭,因为罗九宁的手都给他弄湿了。   方才开玩笑的时候,罗九宁倒没觉得有甚,此时看皇帝是果真给吓坏了,于心又颇有几分不忍,于是劝道:“好啦,我刚才不过吓唬你而已。”   “咱们,可不能再生了。”他诚言道,“果真不能再生了。”   止看这生产时的场面,裴嘉宪便后悔了生那俩小的出来,至于往后再生孩子,笑话,任朝臣们再怎么骂他不如先帝,他也绝不会再多要一男半女。   罗九宁本想说,要不行就再多生几个,她笑了笑,刚想张嘴,只觉得一口气提不上来,这一回,才是真真儿拼尽了一夜的力气,就晕过去了。   当然,御医们一来,替娘娘再熏了些青盐,她醒转过来,再打了几个喷嚏,也是累的连看孩子的精神都没有,便又沉沉睡过去了。   直到罗九宁睡安稳了,裴嘉宪这才移驾隔壁,要去看看方才两个折腾了皇后一夜的,小熊崽子。   也不知那一个是公主,又那一个是皇子,总之,两个红皱皱的小团子,在清晨窗外透进来的日光里,憨沉沉的睡着。   看了半晌,裴嘉宪在苏秀、阿青、苏嬷嬷众人的注视下,才来了一句:到底不如禹儿更好看。   苏嬷嬷顿时就笑了:“皇上,您见大皇子的时候,他都已经好几个月了,皮肤都撑开了,当然好看。要知道大皇子才出生的时候,皱成一团,红的像只小老鼠一般,奴婢犹还记得,皇后娘娘那时候抱着孩子,一个人团在床上时的样子了。   此时提往事,就是给裴嘉宪找不痛快了。   此时天色已明,因着皇后生产,皇帝难得高兴,今儿不必上朝,便准备带上裴禹和裴琮两个,策马到这原上好好的驰上一回。   才出了凤仪院,便撞见小苏秀。   她捧着块苏嬷嬷今儿早起才蒸的油胡旋,正站在株梧桐树下吃,不比旁人皆是喜上眉梢,走路都格外的轻快,小苏秀像是九月里叫霜蔫了的茄子,一张脸蔫哒哒的,吃的很是不高兴。   “你家娘娘才生了孩子,正是高兴的时候,你倒好,缘何却是在此哭着?”裴嘉宪今儿高兴,便与这打小儿就在自己府中长大的小婢子也多聊了会子。   “奴婢只是觉得娘娘当时险,所以后怕,怕的要死。”苏秀说道。   裴嘉宪于是顿住,道:“生产不是挺顺利的,又有甚好险?”   便罗九宁装了回死,也不过吓的他魂飞魄散虚惊一场而已。   苏秀捧着块胡旋,吃了两口,也没了吃的心情,抬眸瞪了皇帝一眼,道:“皇上真以为咱们娘娘是顺利生产的?你可曾知道,她生小公主的时候,小公主先伸了一只脚出来,当时那王嬷嬷就悄声的叫说,恐怕自己一生接生没有失过手,今天得有个一尸三命了。”   裴嘉宪愣在当场,不敢相信似的。   苏秀于是又说:“当时,满屋子的稳婆全慌了,哭的哭,叫的叫,甚至有一个晕了过去,唯独娘娘最镇定了,让稳婆们替自己正宫位,又让稳婆上麻油鸡蛋,奴婢分明瞧她快疼的死过去了,可她就是一声未吭。奴婢甚至把手递给了她,叫她若是疼的慌了就咬,她还在笑,她说,徜若咬破了你的手能不叫我疼,我便咬破了也行,可是秀儿啊,咬破了你的手,该疼还是得疼。奴婢当时……”   手捂上唇哽噎了片刻,苏秀又说:“娘娘还曾跟奴婢说,自己只有一半一半的把握,若活,三个人都能活,若死,也许三个人都得死,万一要是她死了,叫奴婢转告您一声,她自打在自家那棵石榴树下见您的第一面起,心里就再也没了装别人的位置,一颗心里满满的,都是皇上。”   言罢,苏秀忽而就想起来,皇后也曾说过,万一自己活着,这话要她闷在心里永远都不能说出来的,自悔失言,捧着块胡旋转身便跑了。   裴琮和小裴禹俩兄弟听说皇帝要带着他们去骑马,大清早儿的,勾肩搭背的就来了。   俩兄弟瞧着一般高,裴禹秀致高挑,裴琮却是矮胖胖的五短,恰是一对好弟兄,本以为今天可以跟着皇帝好好儿策回马呢。   岂知皇帝经过时看都不曾看过他们,出了皇家别苑,一人策着马,于那朝阳才盛的原上,策马而驰,于五月初夏的晴空里,一尘黄烟,腾下乐游原,便往着曲池苑的方向而去了。   “四叔怕是将咱们忘了?”裴琮说。   裴禹撇了撇嘴:“他瞧起来似乎很不高兴的样子。”   俩兄弟还小,这世间有太多的新奇玩艺儿是他们所没有玩过的,勾肩搭背的,就又走了。   裴嘉宪漫无目的的策着马,路过一片柿子园,高高的枝头结着米黄色的花儿,繁花一簇簇,显然今秋,又是个柿子繁枝满坠。   再路过一片梨园,繁枝满坠,已是满树枣儿大的,繁嘟嘟的果子,年青的皇帝继续策马往前跑着,终于,路过一片槐林,他于是摘了两株雪白的槐花,又调转马头,往原上奔去。   此时日头才完会升起来,黑天胡地睡了一觉的皇后睡足了,睡饱了,叫苏嬷嬷扶着坐了起来,一个个揭开襁褓,格外好奇的,也正在打量着自己的两个孩子。   于她来说,在第一刻梦到自己宿命的那一天开始,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侥幸。   度过一趟产厄,自然也是侥幸。   可罗九宁觉得,只要自己仍还能如此耐性并从容,所有的厄运,她都能走得过去,只是遗憾,关于爱不爱裴嘉宪的那句话,她此生是不会再开口了。   也罢,就让他永远都以为,她是爱着裴靖的吧。   正如梦中那两个女子所说,满满的繁华,也总还是要有那么点遗憾,才叫真欢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