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贵妾》 作者:深碧色 文案: 宫女时期的沈瑜,温良恭谨让。 当了将军府的贵妾后,众人才发现,仿佛不是这么回事。 等她把将军府这个烂摊子料理完,收养的小崽子们都收拾得服服帖帖,名下的生意赚的盆满钵溢,只差改嫁的时候, 宋予夺忍无可忍:“你是真当我死了?” 沈瑜: 宫斗不如修身,宅斗不如养孩子, 谈情说爱不如赚钱。 内容标签:强强 情有独钟 种田文 爽文 主角:沈瑜 ┃ 配角: ┃ 其它: 作品评价: 宫女时期的沈瑜,温良恭谨让,等她因着试婚阴差阳错地当了将军府的贵妾后,众人才发现,仿佛不是这么回事。沈瑜料理了将军府这个烂摊子,将收养的小崽子们都收拾得服服帖帖,名下的生意赚的盆满钵溢,也在此过程中与将军相知相许。 本文讲述了女主从掖庭宫女到世家贵妾的故事,不局限于宅斗,更多笔墨放在了描写女主自身的发展上。女主聪慧独立,男主心怀家国天下,主角随着剧情的进展相知相许。文章节奏明快,人物形象饱满,文笔流畅,是一本不走寻常套路的好文。 第1章   暮色四合。   一辆青布帷幔的清油马车在将军府后门停下,早就侯在那里的管家带着侍女们迎了上来。   车帘掀开,先下马车的是位上了年纪的妇人,一身宫装打扮。单看她头上的珠翠以及手腕上那极珍贵的昆山玉镯,就知道这是位颇得主子倚重的嬷嬷。   管家赔笑问候了句:“方嬷嬷。”   方嬷嬷板着张脸,看不出喜怒,她笼着手,冷眼看着另一位戴着幕篱的姑娘扶着车厢下了地。   虽戴着幕篱,但一看就知这是位年轻的姑娘,身形窈窕,搭在车厢上的手也是肤若凝脂,纤细柔弱。   管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下意识地想要问她如何称呼,可及至想到她的身份之后,又只能硬生生地止住了。   试亲宫女是不能透露名姓的。   若是主子开恩,将来说不准能让她当个陪嫁丫鬟嫁过来,给将军当个妾室。若是主子霸道些,要了她的命也是有的。   “请嬷嬷随我来。”管家道。   方嬷嬷并没动脚,回头低声问了句:“方才我吩咐你的,可都记住了?”   她声音压得极低,语气实在算不上好,带了几分威胁的意思。   沈瑜低垂着眼,轻声道:“不得多言。记住了。”   “那就好,”方嬷嬷扬了扬眉,冷笑道,“别耍什么小聪明,不然有你好看的。”   沈瑜颔首:“是。”   在来时的路上,方嬷嬷已经反复叮嘱过此事,委实算是用心良苦了。   其实她有此顾虑,沈瑜倒也知道缘由。   早些年陛下为玉成公主择了夫婿,大婚前遣了试婚宫女,哪知那宫女看起来老实,心里却是有小算盘的。试婚那夜,哭得梨花带雨求了驸马,说若是回宫就只有死路一条,愿端茶倒水侍奉在驸马跟前。   那驸马也是个色欲熏心没成算的,竟然真允了,第二日便不肯让嬷嬷将那宫女给带回去。为着此事皇帝大怒,只不过金口玉言,婚事已经定下,哪里有再收回的道理?   那件事情闹得很厉害,最后驸马被长辈家法处置,那宫女也直接被悄无声息地灭了口。婚事照旧,但玉成公主与皇家的颜面却到底是损伤了。   因着此事,宫中再派试婚宫女的时候,就是严防死守了,生怕再重蹈覆辙。   其实本朝起初本无什么试婚的旧俗,只是武帝之时,有位公主嫁人之后才知道驸马竟是个不能人事的。帝后知晓后也很是后悔,然这种事情总不好大肆宣扬,只能咬牙忍了下来。可后来那位公主耐不住寂寞,养了面首,还跟夫家大闹一场,最后争执间竟杀了夫婿……   自那以后,才又恢复了前朝的试婚。   沈瑜出宫之前,曾听皇后向着方嬷嬷感慨,说是公主大婚实在是让人为难——若不遣试婚宫女,怕驸马有什么隐疾,若派了,又怕那等居心叵测的贱婢怀了向上爬的心,坏了事。   言辞间,尽是对自家女儿的疼惜。   沈瑜在一旁听着,却只觉着通身遍体都是冷的。公主若是还可怜得很,那她这样生死未卜的,又算是什么?   进了将军府后,沈瑜跟在方嬷嬷身后,沉默不语,只垂眼看着路。她并不是个作妖的性子,不然也不会被挑出来当这个试婚宫女。   等进了房中,沈瑜方才摘下了幕篱,粗略地打量了下这房间。   这并不是宋将军的卧房,应当是客房才对,原本她这样的身份也不该进主子的卧房。房中都是些寻常摆设,朴素得让人有点意外。   方嬷嬷在门口与管家交谈几句,让将军府的侍女在院中候着,自己进了屋子关了门。   “该说的话我也已经都说过了,你是个聪明人,别做蠢事。”方嬷嬷先是又警告了一句,而后又将脸色放得和缓了些,安抚了句,“皇后娘娘与锦成公主都是宽厚的人,你老老实实地按吩咐办事,将来自然有你的好处。”   沈瑜在床边坐下,低着头应了声:“多谢嬷嬷提点。”   方嬷嬷又盯着沈瑜看了会儿,确保没什么异样之后,方才也出了门。   等她走后,沈瑜才终于抬起头,将这房间仔细打量了一遭,放慢了呼吸,渐渐地平静下来。   沈瑜自小入宫,从掖庭到了尚宫局,后又被调入了皇后宫中。她性情和软,素来不与人起什么争执,这些年来也算是平安无事。   她原本也没想过要攀龙附凤,只等到了年纪放出宫去,拿这些年积攒的银钱去做些小生意。却不曾想飞来横祸。   方嬷嬷方才说得倒是好,可沈瑜也不是个傻子,谁都知道这是桩要命的差使。   沈瑜狠狠地抿了抿唇,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唇愈发显得苍白。   她相貌清丽,可这些天来憔悴了不少,又未施脂粉,看起来就更是一般了。当初嬷嬷挑中她,无非就是怕长得太娇艳的宫女会动了坏心思,勾引了宋将军。   沈瑜不敢四处走动,只低着头发愣,指尖摩挲着袖口的花纹。   门口传来说话声,沈瑜不由得浑身一颤,而后便是门被推开,又被关上的声响。   沈瑜咬着下唇,头更低了些,压根不敢抬头去看。   不出意外,眼前这位会是将来锦成公主的驸马。听闻皇帝为了自己这最宠的女儿的婚事,千挑万选,最终挑中了宋予夺。宫中人皆说他一表人才,战功赫赫,虽为武将可却也是极有学识的,还曾写过兵书。   可无论宋予夺到底有多好,对于沈瑜而言,他都是能要了她的命的人。   他一步步走近,沈瑜掩在袖下的手都有些发颤了,虽然早就料想到了此事,可及至看到那片墨色的衣角,她仍旧是不可避免地有些害怕。   “你……”宋予夺似是有些迟疑地开了口,他声音低沉,听起来似乎是有些疲惫。   他是在沙场上纵横多年的人,对旁人的情绪极为敏锐,自然是能察觉到沈瑜的惊慌。可他又不是个体贴温存的人,最后也只能叹了口气,说道:“别怕。”   然而怎么能不怕?   自从得知这件事开始,沈瑜都觉着自己随时可能没命,过一日少一日。   对于试婚之事,宋予夺是觉着不大妥当的,也曾隐晦地跟皇帝提过。然而对于皇帝而言,他这完全是欲盖弥彰,此地无银三百两,反而愈发笃定一定要试婚。   宋予夺隔着两步远看沈瑜,因她低着头,也看不真切形容相貌,只能看到她乌黑如墨的长发,以及灯下如象牙瓷器般白皙细腻的肌肤。   再有,就是微微发颤的眼睫,莫名让他想起振翅欲飞的蝴蝶。   他一合手,就能要了她的命。   沉默片刻后,宋予夺回身一拂袖,烛火跳动一下,骤然熄灭了。   沈瑜一惊,下意识地抬起头。   “此事……”宋予夺在沙场之上从来杀伐决断,生死关头也未必有这样犹豫过,可如今却是连说句话都觉得为难,最后也只能干巴巴地说了句,“皇命难违。”   他这话说得真情实感,沈瑜知道他也未必是心甘情愿的,可本心如何想并不重要,毕竟都不过一句“皇命难违”。她一个宫女,卑微如蝼蚁,只能谨遵上命。没想到宋予夺这么个战功赫赫的大将军,如今也跟她没两样。   沈瑜忽而有些想笑。   她在宫中之时从来小心谨慎,讲究个不露声色,可如今却也懒得再遮掩,想笑便笑了。   “你笑什么?”宋予夺皱了眉,问道。   沈瑜抬手去解自己的衣衫,轻声道:“没什么。”   房中虽熄了烛火,可借着月光,宋予夺也能看清沈瑜的动作。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她像是剥笋一般,褪去一层层的衣衫,露出莹白细嫩身体来。   沈瑜轻轻地踢了鞋子,见他仍旧没有动作,抬眼看向他:“宋将军?”   她声音低柔,带着几分说不出的缱绻。   宋予夺喉头一动,上前两步,放下了床帐,将月光也遮挡在了外面。   “疼……”   沈瑜原是打定了主意一言不发的,可却实在是忍不住,只觉着身体仿佛被劈开了似的,让人难以忍受。   她声音都带了些颤音,显得格外可怜。   宋予夺低声安抚着她,话说得好听,行动上却未见松懈。   沈瑜指尖在被褥上无力地划过,疼得眼泪都落了下来,宋予夺一僵,随后叹了口气:“怎么这般娇弱?”   说着,他停住了动作,不轻不重地替沈瑜按捏着腰。   沈瑜的相貌算不上有多出众,可身材却极好,尤其是那不盈一握的细腰,两手环过仿佛还余些空子。宋予夺自问并不算是个好色之徒,可看着她这模样,心中却仍旧不可抑制地想将她翻来折去地摆弄。   只不过沈瑜一哭,他就又什么想法都没了。   说到底这不过是个未经人事的姑娘家,对他又没什么情义可言,若是两厢情愿也就算了,如今倒好像是他强了人家似的。   沈瑜知道自己怕是扫了宋将军的兴致,可她又不是宋予夺的妾室通房,本就是奉皇后之命来试婚的,总不能还要小心翼翼地把宋予夺给伺候好了。   及至最后,沈瑜已经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宋予夺替她清理收拾了,又扯开床帐,就着月光将她的相貌打量了一遭,记了下来。   第二日一大早,方嬷嬷就敲了门,来唤沈瑜回宫。   沈瑜向来睡得轻,可这次大抵是累极了的缘故,竟没能听到,还是宋予夺出声回了方嬷嬷一句,又将她给唤醒了。   沈瑜一起身,险些又跌了回去,宋予夺伸手扶了她一把,低声问:“可要再休息会儿?”   “不。”沈瑜的嗓子有些沙哑,她摇了摇头背对着宋予夺,去翻了自己的衣裳来穿。   收拾妥当后,沈瑜开了门让方嬷嬷进来,将长发随意挽了个发髻,寻了幕篱来戴上。又从方嬷嬷手中接了那碗早就备好的药,一咬牙仰头喝了下去,将碗一放,就离开了。   她走得干净利落,头也不回,没有半点留恋,或者求情的意思。   宋予夺抬手按了按眉心,又叹了口气,指间仿佛还残存着她留下来的若有若无的香气。 第2章   天刚破晓,街上还没什么行人。马车驶过空旷的街巷,悬着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沈瑜自打出了门就没开过口,上了马车之后,更是直接倚在车厢上闭目养神。   她身子不舒服得很,腰背酸疼,抬手间衣袖滑下,还能看到淤青。早前穿衣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身上怕是留了不少痕迹,只是没想到看起来会这么严重。   宋予夺到底是行伍之人,就算昨夜已经堪称是克制,可对她而言仍旧算不得温存。   方嬷嬷昨夜是听了墙角的,但还是例行问了句:“可有什么妨碍?”   沈瑜面无表情地垂着眼,一点点将衣袖给捋平整了,掩在袖下的手微微攥起:“并没什么异样。”   “那就好。”方嬷嬷幽幽地长出了口气。   之前宋予夺曾经旁敲侧击地向皇帝表示过想要拒绝试婚之事,他本意是不想碰个毫无干系的人,也怕万一带累了试婚宫女的性命。他倒是一番好心,可对于帝后而言这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愈发笃定了心思要遣人一试。   锦成公主是方嬷嬷看着长大的,她心中自然也是向着公主,希望公主此番能挑个如意的夫婿,琴瑟和鸣。   “等到回宫后,我会回禀皇后娘娘赏赐你。”方嬷嬷对沈瑜的态度很微妙,“你这两日不必当值,回去好好歇着。”   沈瑜抬眼看向她:“嬷嬷,我不要什么赏赐。”   “不要赏赐,那你想要什么?”方嬷嬷的声音抬高了些,“辰玉,你莫不是动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因她名字中这个“瑜”字撞了贤妃的闺名,所以入宫之时,姑姑就将她的名字改成了辰玉,这些年一直沿用了下来,知道她原名的人反倒是屈指可数了。   沈瑜一见方嬷嬷这仿佛被人踩了尾巴的模样,便知道她心中在想些什么,颇有些无奈地解释道:“嬷嬷不必多虑,我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   纵然是有什么非分之想,但凡是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在这种时候跟她提起。   以往的试婚宫女,无非就两种下场,不安分的悄无声息地被抹杀,运气好的,或许能陪嫁入驸马府中。沈瑜若是敢在此时表露出一星半点对宋予夺的钦慕,只怕就会立即被划入到“不安分”的那一列。   方嬷嬷也知道自己失态了,咳嗽了声,又问道:“你想说什么?”   “我不要什么金银,只想求一个恩典。”沈瑜攥紧了手,“按宫规来算,五年后我才能放出宫去。只是我家中父母年迈,又体弱多病,只怕耽搁不起……因而我想求娘娘允准,让我能提前离宫。”   “你想离宫?”方嬷嬷怎么都没想到她竟然会提出这样的请求,眉毛高高挑起,很是诧异的模样。   沈瑜目光落在马车铺着的地毯上,低眉顺眼地答道:“是。”   方嬷嬷将信将疑地打量着沈瑜,片刻后方才问:“皇后娘娘与公主皆是宽厚的主子,你若是安分守己,将来公主嫁入将军府,你也可以陪嫁过去当个妾室,不说锦衣玉食,可也比寻常人家好了不知多少。你竟想着出宫?”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又隐晦地提醒沈瑜:“你若真是出了宫,将来婚嫁之事可就为难了。”   毕竟,沈瑜如今已经不是完璧之身了。   沈瑜虽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可对于这些事却也不是一窍不通,方嬷嬷所说的事情她也早就考虑过了。   但衡量再三,她还是觉着离宫更好一些。   毕竟就算她能侥幸陪嫁进了将军府,那也不过是个妾室,这条命始终是握在公主手中的,一个不妨怕是连命都保不住。   “嬷嬷说的我都明白。只是父母病重,家中又有幼弟无人照拂……”沈瑜长长地叹了口气,“再者,公主与宋将军郎才女貌,实为良配,我不过是个出身卑微的宫女,又岂敢掺和其中坏了好事?”   沈瑜并不是个擅长撒谎的人,早些年扯的谎更是屈指可数,先前准备这番说辞的时候还担心会出岔子,可真到了这关头却好似开了窍一样,情真意切得很。   就好似她真的急着回家为爹娘侍疾照拂幼弟一样。   方嬷嬷将信将疑地看着她:“你果真这么想?”   沈瑜道:“千真万确。”   “那好,待到回去之后我会代你向皇后娘娘陈情,只是结果如何还是得看娘娘的吩咐。”   平心而论,方嬷嬷是想把沈瑜给打发走的。   毕竟若是随随便便就要了她的命,那不妥,可若真让她陪嫁到将军府,那岂不是给公主添堵?如今她知情识趣地自请离宫,若能趁机打发了,倒也是个不错的法子。   交付了令牌进了宫,方嬷嬷去向皇后复命,沈瑜则是沿着墙根,缓缓地走回了自己的住处。   她身体不舒服得很,之前在马车上之时倒还好,如今下地行走,想再遮掩就难了。沈瑜尽力保持着规规矩矩的走路姿势,进了屋之后,方才在自己床铺上躺倒。   这一个屋子里住了四人,平时负责些端茶倒水、修剪花枝之类的活计,此时恰是清晨,剩下三人都不在房中。   倒也免了什么口舌。   沈瑜脱了绣鞋,沉沉地睡了过去。   及至醒来之时,已是正午。   同屋的宫女辰杏轮值回来,沈瑜看了眼,又合上眼装睡。她此时身心俱疲,实在没那个功夫同她解释什么。   辰杏原本是想回来喝口茶的,一见沈瑜已经回来,也顾不得倒水,径直走到她身旁,打量着问道:“辰玉,你何时回来的?”   沈瑜原是想装睡的,可辰杏见她不应,竟又问了句,她这才无奈地睁开眼,含糊不清地说道:“怎么了?”   辰杏顺势在她床边坐下,若有所思道:“你就这么回来了?”   沈瑜撑着坐了起来,皱了皱眉。   她脾气一向和软,不会轻易与人起争执。再者当年辰杏是随她一道入宫的,在那批宫女中,到皇后宫中的也只有她们二人,这些年来就算偶有嫌隙,大多数时候也都是她主动退让的。   “对。”沈瑜淡淡地回了句。   她知道辰杏想问的绝不是这种不咸不淡的回答,但既然辰杏旁敲侧击,那她也没必要去多说什么。   沈瑜掀开被子,向她说:“劳烦让一让。”   虽然沈瑜已经有所克制,可辰杏还是察觉出她的不悦,让开之后撇了撇嘴:“冤有头债有主,你有什么不高兴的,何必撒火到我身上。”   沈瑜披了外衫,趿拉着绣鞋到窗边的小桌旁,倒了杯水,低头慢慢地喝着,并没理会辰杏。   若是平时,辰杏碰了这么个软钉子,早就甩手走人了。可这次却到底有点忍不住,又凑到她跟前,问道:“你这模样,可是有什么事?”   沈瑜撩起眼皮瞟了她一眼:“能有什么事?”   “你!”辰杏是个急脾气,最厌烦这种一拳打到棉花里的感觉,气道,“此事有多严重你难道不清楚?还不早做打算,将来怎么办?还是说,你觉着我是来幸灾乐祸,看你笑话的不成?”   沈瑜倚在桌边,随手从茶罐里捻了两片茶叶嚼了,原本昏昏沉沉的脑子这才清醒了些。   “我没这样想。”沈瑜叹了声。   虽然辰杏与她时有争执,可真到了这种性命攸关的大事,那点小打小闹又算得了什么?她们之间又没深仇大恨。   沈瑜想了想,据实答道:“我只是还没想好,这件事情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辰杏见她总算肯好好说话,心气稍顺:“那你也不能坐以待毙啊,万一……”   她原是提一提以前的事情,好让沈瑜惊醒些,可话到嘴边又觉着说出来实在晦气,硬生生地改了口:“你就没求一求那位宋将军?说不准他有法子能保你呢。”   “他若插手,便是催我死。老老实实地听从娘娘的吩咐,别节外生枝,倒还有活路。”沈瑜见她心急火燎的,反倒是回过头安慰了她一句,“这件事你就别想了,想也没用。”   辰杏被沈瑜噎得半晌没说出话来,非但没有觉着宽慰,反倒更堵心了。可偏偏沈瑜说的也没错,生死都在主子一念之间,她们就是想出花儿来也没什么用。   “都怪容月,”辰杏没了法子,只能把容月拖出来骂了一通,“原本挑的试婚宫女是她来着,偏她不知走了什么门路,硬是让你来当了这个替死鬼。”   正骂着,容月提着个饭盒进了门。   辰杏止住了骂人的话,但对她却没什么好脸色,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沈瑜身为苦主,当然知道这桩苦差事是容月甩到她身上的,虽也明白她有苦衷,但还是做不到以德报怨。   容月眼圈红红的,磨磨蹭蹭地走到了沈瑜面前,将饭盒放到了一旁的小桌上,小声说:“辰玉,我见你没去吃饭,就替你带了些饭菜。”   沈瑜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平淡地“哦”了声。   倒是一旁的辰杏忍不住骂道:“谁用你这时候来装好心?”   “我知道你们怨我,但我也实在是迫不得已。”容月一副委屈模样,欲言又止。   “如果辰玉有个三长两短,你看我不撕了你。”辰杏一见她这委委屈屈的模样就来气,“你有什么可哭的?受罪的不是你,担风险的也不是你。”   容月抬手抹了眼角的泪,解释道:“我并没有要害辰玉的意思。她若能陪嫁进了宋家,那岂不比宫中好?”   “这么好你怎么不去?”辰杏话赶话地质问。   “我……我进宫之前是有婚约在的,如今他还在等着我,若我去做了这个试婚宫女,将来还有何颜面去见他?”容月扯了沈瑜的衣袖,无力地解释道,“这差使的确是我推到你身上的,可却断然没有要害你的意思,辰玉你信我。”   辰杏还想再骂,沈瑜抬手止住了她,又拂开了容月的手:“你怎么就能笃定,娘娘会令我陪嫁进将军府,而不是寻个机会悄无声息地要了我的命?说到底,你也不过是为了一己私利在赌而已,而且还是拿我的命来赌。”   容月被她毫不留情地戳穿,脸色一白,沈瑜翘了翘嘴角,带着点嘲讽开口道:“我往日脾气好,可却也不是什么都信的。若没记错的话,过会儿是你当值,就别在我这里耗了。”   容月有些难堪,紧紧地抿着唇,转身离开了。   她出了门,辰杏才发现桌子上的餐盒,准备追出去让她带走。   沈瑜按住了辰杏,无奈地叹了口气:“算了,我的确是有点饿了,饭菜总是无罪的,你就别迁怒连坐了。”   辰杏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正想说什么,肚子却叫了声,满脸尴尬地站在那里。   沈瑜笑着摇了摇头:“来一起吃点。便是有什么事情,那也等吃饱了再说。” 第3章   “你要离宫?”辰杏差点没噎着,灌了一大口茶水方才顺过气,难以置信地问沈瑜,“事情都到了这地步,你不想着怎么陪嫁入宋家,反倒想着离宫?”   她停顿了下,猛然想起另一桩事,诧异道:“你总不会还想着要出宫去见你那位远方表兄?”   方才容月哭哭啼啼地抹泪,说自己有婚约在身,不能去当这个试婚宫女,所以才会买通了嬷嬷将这件棘手的差事给了沈瑜。辰杏这才想起来,其实沈瑜也算是有婚约的,只不过她从未向旁人提起过,辰杏也是当年跟她一道入宫,才隐约知道点内情。   沈瑜没什么胃口,只吃了块点心填了肚子:“我去将军府做什么,给锦成公主添堵吗?至于旁的,等到出宫之后再说。”   她跟林子轩之间也算不上什么正经婚约,不过就是年少时的戏言罢了。认与不认,也都在一念之间,更何况这些年也没再有过什么往来,最多不过听个只言片语,此时想这种事情也是多余。   “你真想好了?”辰杏仍旧有些犹豫。   沈瑜道:“一旦摊上这差事,能全身而退就已经是烧高香了,难不成还想着攀高枝?”   若认真算起来,倒也不是没有借着试婚这东风攀上高枝的宫女,那位装得纯良敦厚,可却是个有成算有手段的。陪嫁入驸马府邸之后,竟在公主之前为驸马生下了长子,在府中站稳了位置。   可沈瑜还是清楚自己斤两的,她没那个八面玲珑的本事,做不来这样的事。   “你若真拿定了主意,那我也就不多说了。”辰杏低着头,闷声道,“反正该劝的我也劝了,你将来别后悔就是。”   她一向嘴硬,就算是有好话也断然不肯好好说,沈瑜盯着她看了会儿,神情渐渐柔和下来,低声笑道:“放心,我会好好的。”   先前从宋家回来时,方嬷嬷曾允准她休息两日,沈瑜就没再去当值。   一来是身体不适,二来,她也不想再在这宫里露面。毕竟锦成公主随时有可能过来,若是撞见她,指不定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及至晚些时候,方嬷嬷遣了个宫女来传话,说是皇后娘娘开恩,准了她的请求。   沈瑜还没来得及高兴,那宫女又道:“娘娘虽准了此事,可却没让你即时离宫。嬷嬷说,今后你也不必再在这宫里伺候了,回尚宫局去,等到明年开春放适龄宫女离宫之时,你再随着一道离开。”   她说这短短几句话的功夫,沈瑜的心情可谓是天上地下,先是一沉,等到听闻方嬷嬷让她回尚宫局之时,又是一喜。   不过无论她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还是得恭恭敬敬地谢了恩。   平心而论,沈瑜是一刻都不想在这宫里呆了,可此时天色已晚,她要回尚宫局去,那也得跟这边管事嬷嬷交接好了,才能离开。   等到第二日,沈瑜一大早就去跟管事嬷嬷报备交接,交了出入清宁宫的牙牌,将自己的东西收拾了个包裹,准备回尚宫局去。   当年她刚入宫是在掖庭留了几年,后来机缘巧合被尚宫局的晴云姑姑看中挑了过去,对她颇多照拂。   此番能回去,也算是因祸得福。   沈瑜不知道皇后究竟在想什么,但眼下的状况对她来说,至少算不上坏。她正庆幸自己逃过一劫,哪知一出清宁宫的宫门,就遇着了锦成公主。   沈瑜还拎着个包袱,避无可避,只能连忙在路旁跪下,深深地埋着头,希望锦成公主能快些走过,不要注意到她才好。   可偏偏事与愿违。   “这是干什么呢?”锦成停住了脚步,瞥了沈瑜一眼,目光落在她背着的包裹上。   沈瑜心中暗自叫苦,硬着头皮道:“回禀公主,奴婢奉命调去尚宫局,如今正要过去报到。”   事到如今,她也只能希望锦成并不知道这件事。   “尚宫局?”锦成愣了愣,随即神情变得有些微妙,“……原来是你。”   沈瑜一听她这话音,就意识到她八成是猜到自己的身份了,只能将头埋得更低了些,一声不响地跪在那里,全当没听明白锦成这话是什么意思。   反正这大庭广众之下,锦成总不会主动提什么试婚。   “你,”锦成略仰着下巴,一副倨傲的模样,“抬起头,让我看看。”   沈瑜身体一僵,但还是依她所言,顺从地抬起头,目光仍旧低垂着看着地面,十分恭谨。   试婚这件事锦成是知道的,只不过皇后吩咐方嬷嬷操持这件事情,她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家也不好多问,只知道试婚的是清宁宫中的宫女,名姓相貌一概不知。   按理说她身份何等尊贵,就算是论及相貌,这京中贵女能胜过她的也寥寥无几。她本不必在意一个出身卑贱的宫女,可看到沈瑜之后,她仍旧不可避免地想要看一看,这宫女究竟是怎么个模样。   归根结底,她还是存了些比较的心思。   沈瑜相貌清丽,并不是那种让人一眼看了就会觉着惊艳的,更何况宫中的美人多了去了,她这样的容貌压根排不上号。再加上她这些日子都没能好好休息,消瘦了不少,神色憔悴,实在算不上赏心悦目。   锦成盯着沈瑜看了几眼,嗤笑了声:“走。”   侍女们立即跟上,随她进了清宁宫。   沈瑜这才松了口气,抬眼看去,只见着锦成公主大红色的石榴裙在宫门口一晃而过,鬓上簪着的珠花在日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夺目,几乎有些刺眼。   她扶着宫墙,慢慢地站起来。   方才锦成那声笑里包含的意味她能听出来,不觉着受辱,只觉着庆幸。   沈瑜在后宫之中呆了近十年,看了许多,很清楚女人的嫉妒心有多可怕。   若是她方才入了锦成的眼,那才是要了命。   到如今,这件事总算是暂时揭过去了。   宫中行走坐卧、一言一行都是有规矩在的,尤其是在清宁宫的时候,更是循规蹈矩生怕犯错触了主子霉头。如今回了尚宫局,沈瑜只觉着自己的脊背都挺直了些,慢悠悠地去找晴云姑姑报到。   晴云一见沈瑜就愣了,还以为她是有什么差事来跑腿,等到看到她手中拎着的包袱,随即劈头盖脸地问:“你这是怎么了?”   这事是不能向外人说的,可晴云姑姑并不算外人,沈瑜并没有隐瞒,很是顺遂地交代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   这试婚从头到尾都是清宁宫的事情,别人就算知道些什么,那也不敢到处说道。晴云虽然知道锦成公主大婚前是得安排试婚,可却怎么都没想到,这事竟然会落在沈瑜身上。   “你昨儿才从将军府回来,今日就来了这儿。让我猜猜……”晴云提起茶壶倒了杯茶,示意她坐下,“以皇后娘娘的性格,应当不会直接将试婚宫女打发到尚宫局,所以你是自己求的?”   沈瑜点点头:“我原是想求离宫的,可娘娘没准,说是先让我来这里,等到来年开春再放我出宫。”   “是了。”晴云从震惊中回过味来,将此事的来龙去脉理了理,“以往的试婚宫女,无非就两个下场,销声匿迹或者陪嫁。如今正值立储,贵妃那边还虎视眈眈地盯着,皇后娘娘总不能无缘无故地发落你,你主动提出要离宫,而不是想要陪嫁进将军府,也是合了她的心意。”   她想了想,又道:“只不过这大婚之前,她怕是也不放心让你就这么出宫,所以将你拘在尚宫局。”   沈瑜笑了声:“姑姑料事如神,什么时候也教教我。”   “少贫嘴,”晴云在尚宫局名册上记了一笔,拿了出入通行的牙牌给她,说道,“可巧入秋之后有一批新宫女要来,你来得刚好,这批小宫女就交给你来带。”   尚宫局该有两位尚宫,可前不久一位刚病逝,位置空悬着,由晴云这个司记暂代,所以她也有权来安排沈瑜的职务。   只是沈瑜是刚从清宁宫回来的人,纵然前些年在尚宫局留过,可也没有一回来就接受这样重要事情的道理。晴云这就全然是顾念旧情,偏袒了。   “这不好?”沈瑜犹豫道,“我怕料理不好……”   “你是我眼皮子底下教出来的人,几斤几两我不知道吗?”晴云又给了她令牌,“该藏拙的时候藏拙,那是自保,可你总不能一辈子都这么下去。既然都要出宫了,那就好好历练历练,免得将来给我丢人。”   晴云于她如师如母,此番更是用心良苦,若再推脱那就真是不识好歹了。   沈瑜笑着谢过,应承下来:“好。” 第4章   沈瑜入宫近十年,起初是在掖庭当了三年的寻常宫女,后来被晴云挑进了尚宫局当了个女史,过了三年闲适自在的日子。   再后来,皇后宫中不知因着何事换掉了一批宫女,再挑人过去之时没从掖庭调,而是方嬷嬷亲自来尚宫局选的女史,沈瑜恰在其中。   到如今,又是三年。   这么些年,晴云在宫中什么样的人都见过,有野心勃勃向上爬的,有胆小怕事的,也有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但她看得最顺眼的还是沈瑜。   “辰玉这丫头,心眼好,也聪明,最难得的是有分寸。”晴云向古尚宫回禀道,“这次入秋新挑进尚宫局的宫女我想交给她来带,你觉着如何?”   “可以。”古尚宫瞥了她一眼,笑道:“早些年你把她调进尚宫局,颇多照拂,当初方嬷嬷将她挑去皇后宫中,你还扼腕叹息许久。这丫头就这么合你眼缘?”   “你是知道的,当年我负责的一桩差事出了差池,要不是她冒险帮着在上峰面前打圆场,糊弄了过去,只怕如今我还不知道在何处。”晴云叹了口气,“我原是准备将她带在身边看着,给她谋个前程,将来出宫与否都由着她,谁知道当年偏偏被方嬷嬷给挑了去。”   古尚宫翻看着掖庭新送来的名册,随口道:“辰玉到皇后宫中后倒是安静得很,并没出头。”   听此,晴云不由得皱了皱眉:“她许是想安稳度日,故而守拙,只是没料到……”   没料到,飞来横祸。   若沈瑜从进清宁宫就开始筹谋着往上爬,试婚这桩苦差事也不至于落到她头上。一想到这桩事,晴云就觉着揪心得很,反倒是沈瑜先想开了。   沈瑜先前诚然是抵触这桩事的,但主要是怕被锦成公主迁怒,如今诸事揭过,还因祸得福离开清宁宫回到尚宫局,倒也不错。   从清宁宫带回来的东西不多,沈瑜很快就收拾妥当,又将房间给打扫了,安稳地睡了一觉。   第二日,她带了尚宫局的令牌,到掖庭调人。   依着宫中旧例,尚宫局每年入秋后都会从掖庭调一批宫女过来教导,教习礼仪、手艺,及至入冬前分派到各司,帮着筹备年节前后的诸多事情。   这件事不可谓不重,晴云让她来主管,便是全然的倚重信任了。   沈瑜在清宁宫懒散了三年的光景,得过且过,如今再接受这样重要的事情,少不得要打起十分精神,以免辜负了晴云的一番好意。   掖庭早就有负责交接此事的嬷嬷在等着,见了沈瑜的令牌后,笑道:“姑娘稍等片刻,这些宫女还在验身。”   当初进掖庭之时,宫女们都是验过身,确保体貌端正,并无什么伤疤残疾才能进宫。只不过如今到尚宫局,便是要进内庭,条件就更严苛了,需得再仔仔细细地验一遍才行。   沈瑜是亲身经历过的人,对这流程也熟悉得很,便随着掖庭的嬷嬷在一旁等候。   通过验身的宫女在院中列队站着,各自拎着包袱,这就是她们的全部身家了。至于因为各种原因没能通过的,就只能留在掖庭,去不得尚宫局。   “嬷嬷,我只是染了风寒,等过两日就好了。”有宫女不肯离开,仍在负责验身的嬷嬷身旁哀求着,“并没什么大碍,您就网开一面,放我去。”   这宫女生得貌美,芙蓉面柳叶眉,但露在外面的肌肤却微微发红,似是发热的症状。脖颈上还隐约能见着红疹的痕迹,因此被负责验身的嬷嬷给筛了出来,扣下她的名额给了旁人。   这宫女却不死心,反复央求着。   虽说到尚宫局之后仍旧是宫女,可那到底是皇城内庭,与掖庭可以说是相差甚远。毕竟能到内庭,说不准哪天能得贵人的青眼,能一步登天也说不准。   希望渺茫,但总是会有人抱着幻想。   嬷嬷早就见惯了这种事情,一挑眉,将她训斥了一通,赶了回去。而后将名册给了沈瑜,笑道:“劳姑娘久等了,这就是这次掖庭选送尚宫局的宫女名册。”   沈瑜客气地谢过之后,扫了眼院中整整齐齐列队站着的宫女,对着册子点了名,对她们的姓名长相有了大概的印象。确定没什么旁的事情后,沈瑜又与掖庭的嬷嬷客套了两句,将册子一卷,扬声道:“随我来。”   宫女们随即分作两队,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这皇城又叫太极宫,是前朝留下的宫殿,西侧为掖庭,是宫女太监们的住所,东侧为太子居住的东宫。中部又分为前朝与内庭,前朝是正经大朝会听政的地方,内庭则是皇后与众妃嫔的住所。   从掖庭到内庭,需得经过一条长长的巷子,宫人们将它叫做永巷。   永巷长得很,到内庭都得经过这条路,故而有奉命办事的宫女太监,偶尔也会有奉皇帝之命进内庭来商议事情的重臣,又或是什么皇家贵胄。   故而从这条路上走的时候,宫人们都得打起十分精神,以免冲撞了贵人。   这些宫女在掖庭之时都是受过教导的,纵然是没来过,也应该知道永巷是什么地方,故而沈瑜并没有去刻意嘱咐什么,不料竟出了差错。   宫女的队伍本来整整齐齐悄无声息,渐渐竟有说话的声音传来。沈瑜只当她们是一时新奇忍不住议论两句,并没准备停下来训斥,却没想到这声音竟然愈来愈大——有人吵了起来。   虽说她们的声音也勉强算是克制,可在这寂静的永巷中,也足够沈瑜听清楚了。   沈瑜猛地停住了脚步,回过头去。   饶是她一向脾气好,也有些恼了。毕竟若是宫女们私下里有什么争执也就罢了,可哪有在上峰面前争吵的道理?更何况这还是在永巷。   宫女们随即也停了下来,前排的人知情识趣让开了些,让沈瑜看清了那俩争吵的丫头。说是争吵也不尽然,分明是身量小些的那丫头在质问另一个身量高挑的什么事情,她面带怒色,柳眉倒竖,也不知到底是含了多大的怒气。   众人神色各异,有怜悯同情的,也有幸灾乐祸的。她们原以为沈瑜会当场发作,可并没有,沈瑜只是冷着脸剜了她们一眼,低声训斥了句“闭嘴”,就准备继续走。   毕竟恼归恼,沈瑜还不至于蠢到要在永巷这边当场管教人。   只不过她是拎得清,准备回尚宫局之后再跟她们算账,可那丫头却是个不会看眼色的,见她并没有发怒,竟想要她来帮着主持公道。   “姑姑,是红玉在如兰的被褥中动了手脚,才会让她出红疹,以至于……”   沈瑜眯了眯眼,立即想起方才在掖庭被嬷嬷驱赶走的宫女,心中已将前因后果思量清楚。可她并没有让着丫头继续说下去,而是厉声问道:“你当这是什么地方?”   那丫头原本也是一时情急,被沈瑜这么呵斥后,吓得浑身一颤。许是因为神情相貌的缘故,她原以为沈瑜是个好说话的人,却没想到此时竟与先前判若两人。   若沈瑜一早就是这么个模样,那她决计是不敢闹这么一出的。   沈瑜冷冷地扫了她们一眼:“若是再来这么一出,就都给我回掖庭去。”   想都知道,若是被逐回掖庭,决计是没什么好下场的。众人噤若寒蝉,就连原本怀着看戏心情的,都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走。”   沈瑜刚训完人,一转身,迎面就见着了朱明门那边有人过来。她抬了抬手,示意宫女们靠墙跟站着,让开道路,让两位贵人先过。   她在皇后宫中三年,对皇室这些个王孙公子也算是熟悉,只一眼就能认出。但她并没有抬头去看,而是规规矩矩地垂着眼,颔首低眉,屈膝行了个万福礼。   宫女们就更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了,依样画葫芦地随着她行礼。   从沈瑜这个角度来看,只能见着那两位贵人的衣摆。   其中一位很好分辨,单看月白色的衣裳与衣摆上的蟒纹,就知道这必定是位王爷。至于另一位……本朝依循旧例,五品以上服朱,三品以上服紫,再算上他穿着的黑色官靴,应该是位品级不低的将军。   沈瑜规规矩矩地行着礼,心中百无聊赖地猜想琢磨着这两位的身份,却没想到其中一位竟然突然停了下来。她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正犹豫着该怎么办,便听到了那人的声音,整个人都僵住了。   “你是哪宫的人?”   这是宋予夺的声音。   虽说沈瑜跟他说的话加在一起,两只手就能数清楚,但还是记住了他的声音。如今他一开口,沈瑜就听出来了。   他是不是认出来了?他想做什么?   沈瑜只觉着自己的脉搏都快了许多,那夜之后,她只想跟宋予夺划清界限,最后这辈子都不要再见才好。   “奴婢是尚宫局女史,奉命到掖庭调人。”沈瑜低声道。 第5章   用时下的话来说,宋予夺这个人其实是有点脸盲的,尤其是在女子身上。   宋家是个大家族,平素里逢年过节,表了几表的姊妹们能占满一个院子,环肥燕瘦的,宋予夺看着就头疼,能认出来的更是寥寥无几。   再加上试婚那夜熄了烛火,床帐放下,清朗的月光照进来,也显得云遮雾罩,看不真切。   因而宋予夺是没认出沈瑜来的,只是觉着她颔首低眉的模样很是眼熟,一眼扫过,便忍不住在她身上多停了一刻。   及至听到沈瑜的声音,他心里那股若有似无的熟悉感才算明确了源头。   “是你?”宋予夺惊讶道。   一来是诧异于竟然会这么巧,二来……宋予夺顿了顿,又问道:“你是尚宫局的人?”   沈瑜一听他这话音,就知道他是在想些什么。毕竟若是挑选试婚的人,必定是会从皇后宫中来挑,怎么会舍近求远到尚宫局去选人?按理来说,她前几日还是清宁宫的人,今日就成了尚宫局的女史,这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是。”   沈瑜并不想解释,她垂着眼,头也不抬,一副仿佛压根没见过宋予夺的模样。   除非是嫌命太长了,不然她才不想跟宋予夺扯上关系。   诚然宋予夺也知道这才是最明智的做法,但还是被沈瑜这冷硬的态度给噎了下,一时竟没能说出话来。   他之前被亲娘旁敲侧击地提醒过,说是若试婚宫女想要向他求情的话,他千万得摆正了主意,不能像之前那位驸马一样色迷心窍,为了个宫女得罪皇家。   却不曾想,沈瑜压根连半点暗示都没有,更别说曲意逢迎央求了,人压根就当不认识他似的。   慎王也停住了脚步,有些新奇地回头看着他,凤眼微眯,含着点似笑非笑的意味,催了句:“平远,皇上还在等着我们,便是有什么事情,也等到得了空再说。”   宋予夺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也没解释,直截了当地应了一句,就抬脚走人了。   等慎王与宋予夺走远,沈瑜方才缓缓地出了口气,面色如常地抬起头,向着噤若寒蝉的宫女们说了句:“走。”   沈瑜清晨出门的时候心情尚好,在掖庭也一直是和颜悦色的,然而永巷遇着宋予夺之后,整个人情绪都不大对了,宫女们看着她的脸色,都不禁有些害怕。   及至回到尚宫局,沈瑜先带着她们到了住处,简单地训话之后,让她们先收拾行李安置下来。众人方才长出了口气,沈瑜又点了先前在永巷之时起了争执的那俩侍女的名字,冷着脸道:“如莲、红玉,你们随我来。”   许是因为沈瑜翻了脸的缘故,方才在永巷都敢起争执的两人,如今倒是都老实了,站在她面前,一句话都不敢说。   沈瑜给自己倒了杯茶,摸了摸杯壁,是冷的。她并没在意,直接喝了半盏,定了定心神,而后向着她二人道:“方才话倒是挺多的,怎么这时候都成了闷嘴葫芦?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红玉双手交握着,看起来很是害怕的模样,她小声道:“在永巷时,如莲突然发难,揪着我质问什么陷害如兰的事情,我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只是辩驳了两句……”   她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原本消停下来的如莲就又忍不住了,火急火燎地打断了她的话:“你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你怎么会不明白?如果不是你在如兰的被褥里动了手脚,她又怎么会出红疹?”   她急了起来,语速很快,声音也不自觉地越来越高。   沈瑜挑了挑眉,觉着有些稀奇。   这如莲看起来年纪不大,若是有些不稳重也勉强可以谅解,可掖庭那边怎么会把这样脾性的人挑选过来?   红玉这次算是长了教训,没再回嘴跟她争辩起来,只是任凭如莲质问,片刻后飞快地抬眼瞟了沈瑜一眼,观察她的神色。   屋子里就只有如莲一个人的说话声,她就是再迟钝,渐渐地也意识到自己又办了蠢事,连忙向沈瑜认错:“姑姑,我……”   “行了,”沈瑜抬了抬手,制止了她的辩解,“你们在掖庭究竟有什么纠葛,我不想管也管不着。今日我叫你们过来,究竟是为了什么,清楚吗?”   如莲被她强硬的态度噎住了,有点委屈地看着她,还没说出个所以然,一旁的红玉先开了口:“我们不该在永巷起争执,就算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也该到了尚宫局回禀姑姑。”   沈瑜的手指搭在桌旁,听了她这回答,轻轻地敲了两下:“你倒是乖觉。”   两人往这里一站,对比之下很容易就能看出高下。   如莲年纪小沉不住气,鲁莽得很,红玉就显得更圆滑些,至少知进退,明白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   许是冷静了些,如莲随即也认了错,只是语调里仍旧带了些委屈。   沈瑜听出她话音里的委屈,又扫了眼她的神色,看着也不似作伪。或许她会这么莽撞,的确是因为发现内情太过气愤……只不过,这件事沈瑜并没准备去管。   她问了句不相干的话:“你们在掖庭呆了多久?”   红玉道:“两年。”   如莲愣了愣,方才答道:“今年年初才入的宫,到现在有半年了。”   这跟沈瑜料想的相差无几,她看着杯中的残茶,说道:“今日是走运,没撞上不好相与的主子。不然若是真触了哪位贵人的霉头,别说你们,今日所有的宫女,连带着我,都得受罚。”   如莲入宫不过半年,一直在掖庭做些活计,平时也有如兰护着她,所以对这些事情并不大了解。听了沈瑜这话还没什么切实的体会,倒是红玉神色凝重了不少,像是有些后怕。   “早几个月,贵妃娘娘从永巷过时,有当值的宫女边走边说笑,竟没注意到贵妃仪仗,还是经人提醒之后才匆匆忙忙地行了礼。那时贵妃刚丧女没多久,心情沉郁,直接令人将两人拖走杖责五十,罚入辛者库。”沈瑜那时还在清宁宫,故而对此事很了解,“那两人,一人没撑过去,另一人被打了个半死,到辛者库之后没过多久,就也去了。”   皇帝宠爱贵妃,又怜她丧女,所以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了,连带着皇后都没敢借题发挥去斥责贵妃。至于旁人,就更是半句话都不敢说了。   那两人的确是有罪,可又何至于到要用命来赎的地步?可皇城之中,人命本就是极轻贱的东西,没有公平道理可讲,只能自求多福。   沈瑜的态度很平静,声音却有些发冷:“你们若是想死,我不拦着,可别带累了旁人。”   如莲瞪大了眼,似乎是难以置信,那神情看起来有点可怜。   红玉则是低着头,又认了错:“此事的确是我的错,任凭姑姑处罚。”   “去院中跪着。”沈瑜道。   沈瑜并没说什么时候让她们起来,红玉略一犹豫,老老实实地向外走去,并没有多问。如莲的反应慢了半拍,但也认了罚,慢慢地向外走去。   “如莲你留一下,”沈瑜忽而又叫住了她,“我还有话要问你。”   沈瑜这话一出,如莲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倒是红玉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触及沈瑜审视的目光后,又连忙回过头去,出了门。   如莲转过身,小心翼翼地问:“姑姑还有什么吩咐?”   “我留你,是想跟你确认一下。你方才数次提到的,所谓红玉下药的事情,”沈瑜顿了顿,在如莲还没来得及高兴的时候,话锋一转,“我并不准备管。所以你今后最好也不要再提,更不要再因为这件事,闯出什么祸端。不然到那时,我可不会再留情。”   “可是……”如莲想要去质疑,但一见着沈瑜的神情,又不敢多说什么了。   其实沈瑜本不必跟她多费口舌,只不过见着她这可怜的模样,又忍不住有些心软,故而才专程留了她来提点两句。   “这一宫有一宫的规矩,我管你们在尚宫局的诸事,却管不着先前在掖庭之时的事情。”沈瑜道,“若你早些时候在掖庭之时就提出来,说不准嬷嬷们还能去查一查这件事,可现在我却是爱莫能助。你明白吗?”   这件事情背后究竟是怎么回事,沈瑜并不清楚,她也没有这个权限去查。   这批宫女给掖庭选送过来的,若是谁犯了错,她倒是可以将人给遣回去,这是她的权利。但她却不能去质疑掖庭选人之时的标准,那就是手伸得太长了,就算她是尚宫局的人也不行。   如莲跟红玉之间各执一词,这桩公案她断不了,只能息事宁人,以观后效。   说完这些,沈瑜也没再等如莲说什么,直接扬了扬下巴:“你也出去。”   如莲紧攥的手慢慢松开,低声应了句:“是。” 第6章   打发了如莲与红玉后,沈瑜将茶壶中的残茶倒去,重新沏了新茶。茶团在水中舒展开来,慢慢浸出淡淡的茶香,雾气蒸腾,她低头抿了口热茶,又想起先前的事情。   永巷遇着宋予夺实在是凑巧,她拿捏不准宋予夺究竟是怎么个心思,只能咬死了装作不认得他的模样。宋予夺与她实在是云泥之别,高攀不起,虽说皇后与锦成公主如今尚没有跟她计较的意思,可若是她“不识好歹”,还要跟宋予夺有什么牵扯往来,那只怕就是另一种情况了。   今日之事是偶然,没多少人见着,跟着她的宫女一点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也没有那个机会去搬弄是非……想来应当不会有什么妨碍。   沈瑜漫无目的地想了会儿,又将从掖庭拿来的名册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后,带着令牌去向晴云复命。   晴云身为司记,又是相当于是个代尚宫,是有自己单独的住处。沈瑜到时,她正在同另一位女史点青商量事情,眉头紧锁,一副不胜其烦的模样。   见了沈瑜,她将面前的画册一推,笑道:“你这是从掖庭回来了?”   “是,刚让新来的宫女们安置下来,先来向您复命,等到过会儿再去教她们规矩。”沈瑜行礼落座,向着点青道,“我并没什么要紧的事情,你若是有什么事情要回,尽管说就是,不必顾忌我。”   沈瑜与点青是旧相识,早些年她在尚宫局之时,两人就算是同僚,一同在晴云手底下办事,因而并不用客气见外。   许久不见,点青先是问候了她一句,而后叹道:“我这是也算不上什么要紧的,只不过有些麻烦,若是办不好,说不准就触怒了主子们,所以来跟姑姑讨个主意。”   诚然尚宫局的人比掖庭宫女的待遇要好了不知多少倍,可相应的风险也大,万一有什么事情办不好得罪了主子,那可就是后患无穷了。   沈瑜道:“是哪宫的事?”   点青先是看了眼晴云姑姑,见她微微颔首,方才向沈瑜诉苦道:“是昭庆殿。”   昭庆殿是陈贵妃的住处。沈瑜一听这名字,就不由得有点替点青头疼了。   陈贵妃出身高门世家,这些年来荣宠不衰,膝下原是有二子二女,在这深宫之中地位稳固得很。贵妃这个人是个惯有小性子的,心情好了敢拿御赐的东西来赏人,心情不好了,顷刻之间就能翻脸,手段也称得上是狠辣了。   偏偏皇上就吃她这脾性,就算偶有争执,过不了多久就又和好如初,便是皇后再怎么看不惯她,也拿她无可奈何。   今年盛夏之时,陈贵妃那视若珍宝的小公主突发恶疾,深夜着人去请太医。可偏生不巧,太医院的两位院判都被皇后派去了母家为许国丈诊治沉疴,宫门下钥,及至一番折腾将圣手请来之时,已经误了最好的诊治时候。   小公主到底没能撑过去,第二日晌午,就咽气了。   因着这件事情,陈贵妃几乎发了疯,跟皇上大闹一场,连带着恨上了皇后。   其实当时宫中也不是没有其他太医,而那两位院判就算真能及时赶到,也未必就一定能救得了公主,可偏偏就是这般不巧。陈贵妃满腔怨愤无处发泄,迁怒了一众宫人太医后,也只能咬上了许皇后。   只不过皇上虽有心偏袒陈贵妃,可许皇后到底也没做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也不可能动真格处罚她。陈贵妃为此郁郁许久,心气一直不顺,近些日子才出来走动,宫人们皆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触了她的眉头,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前几日,贵妃要裁制新衣,我带着两位典衣女史到昭庆殿为她量了尺寸,回来之后也是片刻不敢拖延,催着尚服司赶工制出新衣。”点青如今管着尚服司,这件差事一派下来,就提心吊胆地筹备着,生怕出了什么纰漏。只不过她虽没做错什么,可耐不住陈贵妃要找事,“可偏偏昨日,昭庆殿又来了人,说是贵妃对这几件新衣另有要求……”   说到这里,点青眉头紧皱着,一脸无可奈何,忍不住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方才说道:“至于什么要求,我就不详述了。总而言之,就是两个字——逾矩。”   沈瑜料到贵妃必定是为难尚宫局这边了,却没想到她竟然会这么刁难。   “逾矩”二字,在宫中一向是可大可小的罪名,若是不追究倒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了,若皇后动了怒追责下来,不但贵妃遭殃,尚宫局也必定是要遭罚的。   点青一听就知道那些要求是僭越了的,昭庆殿中的嬷嬷宫女又不是死的,难道会不知道?那就只能说明,贵妃这是“明知故犯”,就算她明知道逾矩,还是要这么做。   陈贵妃虽然素来张扬跋扈,可也不会去踩皇后的底线,这次已经算得上是太过了些。对于这这种情况,沈瑜愣是半晌没说出话来,这事儿实在是没法办。神仙打架,凡人就只有遭殃的份。   点青苦着脸道:“昨日贵妃宫中来人,我一听,就说了不成。但那位嬷嬷偏不听,只说这就是贵妃娘娘的意思,让我们看着办……这我能怎么办?”   拖着不肯做,就是不把贵妃放在眼里,可若真是做了,皇后追究下来,可就是大罪。   这个道理谁都明白,可明白了也无济于事。   晴云已经为这件事头疼了一早上,等点青诉苦后,问沈瑜:“依你看,这件事该怎么办?”   沈瑜手中还攥着名册,她低头看了眼,说道:“我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什么好的法子,唯一能确定的一点就是,这件衣裳绝对不能做。”   晴云也没指望她立时能拿出什么解决法子来,轻声叹道:“是这个道理。”   “可若是不做,该怎么跟贵妃娘娘交代?”点青为难道。   “尚服司先前是预备怎么做的,就还照着原本的去做。贵妃提的要求,能做的就做,不能做的一丁点都不要碰。”沈瑜见点青还有些犹豫,提醒道,“你不做,贵妃将来问起来,也就是尚服司办事不利,责骂罚俸。若是做了,万一皇后追究起来,那就是要命的事情了。”   陈贵妃有皇上护着,敢这么提要求也是有恃无恐,届时皇后的怒火只能尽数发泄到尚服司身上。   沈瑜想不出什么好的法子,却也知道,两害相权取其轻。   晴云摆了摆手:“就先按辰玉说的去做。”   点青闷闷地应了声,就离开去办事了。   晴云按着眉心,将手边的茶一饮而尽,而后看向沈瑜:“在掖庭那边可有什么事情?我方才见着有宫女在外边跪着,是什么缘故?”   沈瑜将名册展平,又三言两句将方才的事情转述了一遍:“其实倒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两个小宫女不懂规矩,教一教就是了。”   “你也就是性子太好了些,”晴云微微皱眉,“若是我,必得让她们都给我回掖庭去。”   “今日才从掖庭调来的人,立时就逐了回去,那她们回去之后怕是要受重罚,再者,掖庭那边也脸上无光。”沈瑜笑了声,“大不了我在心里记上一笔,等到年底考较的时候,不给过就是。”   这批从掖庭调来的宫女,原本就不可能都留在尚宫局,等到年底,其中一半都是要放回掖庭去的。只有通过考较的,才能留在尚宫局各司,或派入各宫听候差遣。   “这倒也罢了,”晴云这才点了头,“你性情好不是坏事,可有时候却不能太心软,不然说不准会误了自己。”   沈瑜微微倾身过去,替晴云斟了茶,卖乖道:“多谢姑姑教诲。”   抬手的时候,她的衣袖滑下些,露出一截白皙细腻的肌肤,她肌肤欺霜赛雪般,也就衬得其上的淤青显得格外刺眼。   “怎么受伤了……”   晴云下意识问了句,话都说出口,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这身上的淤青从何而来,颇有几分尴尬地闭了嘴。   沈瑜指尖一颤,放下了茶壶,将衣袖拂了上去,若无其事地抿了抿唇,笑道:“姑姑若不说我都忘了,您这里可有什么活血化瘀的药酒?我原本是有的,可从清宁宫回来时有些匆忙,忘记带回了。”   她递了个台阶,晴云连忙顺势道:“是有的,我帮你找一找。”   晴云到卧房去寻药酒,沈瑜则是坐在原位上,垂眼看着自己的手腕。   其实已经过去两三日了,可她身上的淤青却没有什么消退的迹象。说来也是稀奇,她本是卑微的出身低贱的命,可这身子骨却颇有几分娇贵,时时提醒着她那夜的事情。   不由自主地,沈瑜又想起在永巷遇着宋予夺时的场景。   在仅有的两次相见中,她始终都是低头垂眼,没敢正视过宋予夺,以至于连他的相貌都只不过有个大致的印象而已。只知道他的确是个刀光剑影里走来的将军,力气大得很,声音低沉,仿佛始终不自觉地带着些边关的风沙浸染出来的肃杀。   内室传来脚步声,沈瑜扯下衣袖,咬了咬唇。 第7章   沈瑜并没有当着众人的面发落如莲与红玉,只是罚她们在院中跪着,直到午后方才让她们起身。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相当于是“杀鸡儆猴”,等到沈瑜再露面的时候,那群从掖庭来的宫女明显更恭谨了些。   这些宫女都是在掖庭呆过少说半年的,那些基础的礼节,以及行走坐卧等规矩是早就学过的,所以并不需要事无巨细地从头教起。   沈瑜先是将她们叫到一处庭院,逐条地将尚宫局的规矩拿出来讲了一遍,而后道:“这些规矩条例我已经逐条讲过,你们都给我牢牢地记在心里,若是将来犯了什么差错遭罚之时,可别说我没提醒过。”   宫女们道:“是。”   “你们有三个月的时间来练礼仪学技艺,等到入冬后,会有一场考较,通过的就留在尚宫局,没通过的仍旧回掖庭去。”沈瑜强调了句,“做好自己的事情,不要生什么歪门邪道的心思,否则中途被逐回去,怕是就得直接去辛者库了。”   宫女们又齐齐地应了声。   “尚宫局有正四品尚宫二人,前些日子一位尚宫病逝,故而如今仅有一位古尚宫。其下是司记司,由晴云姑姑掌印,尚宫局各种文书上的往来都得从她那里过。”沈瑜严词厉色地提点过后,将声音放缓了些,向她们讲着尚宫局的构造,“又有司服、司仪、司膳、司寝四司,管着这内庭后宫的诸多繁琐之事……”   已经换了尚宫局衣裳的宫女们整整齐齐地站在庭院中,她们大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水嫩得很,配着碧色的宫装,衣襟上挂着尚宫局的牙牌,也算得上是赏心悦目。   众人听着沈瑜的讲解,神色各异,惴惴不安的有,卯足了劲头要出人头地的也有。   沈瑜在宫中呆了近十年,对这些早已是见怪不怪。   人各有志,说白了这些宫女想要做什么压根跟她没有什么关系,只要别蠢到惹祸上身,带累到旁人就是。   “今日你们初来乍到,就略宽松些,等到明日,什么时辰该做什么事情,就都是有规矩在的。晚些时候回去好好休息,明儿一早就得起身,误了时辰,可是要挨罚的。”沈瑜说了太长时间的话,嗓子都隐隐有些犯痒,顿了顿,又着重强调了一遍,“在宫中,最重要的就是要安分守己,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目光扫过庭院中的所有人,沈瑜一字一句道:“所以,做事之前,务必三思后行。”   众人屏息以待,还有些人小心翼翼地悄悄打量着她的神色,不明白她为什么将这件事翻来覆去强调好几遍。   沈瑜自觉能说的能劝的都已经说尽,扬了扬手:“散了。”   众人散去,沈瑜抬手按了按隐隐作痒的嗓子,轻轻地咳了两声,有些犹豫要不要去寻点败火的药来。   这点症状倒也算不上什么,可在宫里,下人们是生不起病的。   毕竟若是误了差事,那后果可就未必能承担得起。再者,若是因着疏忽将小病拖成了大病,为了避免将病气过给其他人,直接赶到掖庭辛者库也是有的。如今她在尚宫局虽然自在了许多,不必像先前在清宁宫那般小心翼翼,可却也不能托大。   “你这是怎么了?”点青一进门,就见着她这模样,挑了挑眉,“嗓子不舒服?”   沈瑜忙起身,替她倒了杯茶,笑道:“许是方才说得多了,有点犯痒,没太大妨碍。”   点青道:“这拖不得。我那里还有些罗汉果,等回头给你送些过来泡水喝,应该能略微缓解些。”   “好,”沈瑜受了她这份好意,又道,“你专程过来,想是有什么事……还是昭庆殿那桩事?”   点青露出个羞愧为难的神色:“先前在晴云姑姑那里,我也不好问太多,只能现下再来问。你先前说,衣裳不能照着贵妃的吩咐来做,那若是将来贵妃问起来,又该怎么说?这般忤逆她,怕是捞不着什么好下场。”   沈瑜就知道她是为了这桩事来的,心下叹了口气:“我也说过了,这件事本就左右为难,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   这种事情,谁能下包票说能万无一失?   “若他日贵妃真责问,那也只能如实回禀,再加以规劝。”沈瑜斟酌着措辞,慢慢地说道,“你别拿宫规去压她,只告诉她,若是逾矩违制了,岂不是让陛下左右为难?”   皇后跟贵妃是多年的死对头,彼此之间算得上是十分了解,沈瑜在清宁宫三年,虽不显山不露水,可许多事情却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   她对陈贵妃的性情也算是摸透了几分,知道怎么劝,能让她的怒火减轻些。   点青仍旧有些犹豫:“这样真的能行吗?我怕万一到时候嘴笨说错了话,弄巧成拙,岂非……”   点青揪着帕子,絮絮叨叨地说着。   她是真的怕极了,毕竟将来直面陈贵妃的是她,身家性命都系在此事上。不管旁人出什么主意,她还是忍不住会去想一些乱七八糟的,假设一些性情来吓自己。   沈瑜捧着茶盏一点点喝着,没有去催她,也没有半点不耐烦。   到最后,还是点青意识到自己失态了,难为情地抿了抿唇:“我的确是有些杯弓蛇影,让你见笑了。”   沈瑜摇摇头,轻声道:“你不要这么说。”   她对点青的状态完全能够感同身受,因为在奉命为锦成公主试婚的时候,她也是惶惶不可终日。旁人能风轻云淡地冷静分析,不过是因为她们不用承担风险罢了。   点青扯了扯嘴角,露出个勉强的笑:“我那边还有些事情,就不在这里叨扰你了,等到晚些时候,我让人送些罗汉果给你。”   “好,多谢了。”   沈瑜送她出了门,天色已经渐渐地暗了下来,尚宫局的宫女们也已经到了换班吃饭的时候,来来往往的。   点青缓缓地走远,身形萧索,看着有几分可怜。   沈瑜倚在门边,看了眼西垂的落日,关上门自去吃饭。   接下来的几日,沈瑜都在带这批新来的宫女,几乎是事无巨细地盯着,耐心地教着她们诸多事情。她其实也没想这么劳心劳力,只是这桩差事实在是不能办砸,所以宁愿自己多费些精神,也不能出纰漏。   晴云将此看在眼里,在沈瑜过来回禀事情之事,劝了句:“虽说谨小慎微总是没错,可你也不用这么劳心劳力,这些宫女在掖庭都是受过教导的,知道分寸,就算眼下放着她们不管,也闹不出什么。我看你这几日气色不大好,也有些消瘦了。”   “是这个道理,”沈瑜知道晴云这是一番好意,先是应和了声,而后道,“只不过我到底还是不放心,虽说她们翻不出天来,可万一真闹出点什么事情,大家还是脸面无光,所以只好防患于未然。”   晴云点了点头,又格外嘱咐了句:“你想这样也行,只不过别一直这样下去。”   毕竟若她一直这么严加监管着,那也就分不出优劣来了。   将来在尚宫局安顿下来之后,总不可能再着人像她这样看管着,届时怕是有人就要心思活络了。   沈瑜略一想,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多谢姑姑提点。”   正说着,忽而有宫女急急忙忙地进来回禀,说是昭庆殿来人了。   晴云神色一凛:“贵妃娘娘有何吩咐?”   小宫女喘了口气,将昭庆殿嬷嬷的话转告给了晴云:“是为着秋装的事情。嬷嬷说尚宫局轻慢昭庆殿,贵妃娘娘着人过去问话。”   “司服司的事情,让点青去回就是。”晴云眯了眯眼,“还是说,贵妃娘娘还点了其他人?”   小宫女紧张地看了她一眼:“是,嬷嬷请您过去。”   晴云变了脸色,咬了咬牙,冷笑道:“贵妃娘娘好大的脾气,若不是古尚宫年事已高,她怕不是连着尚宫都要一起召过去责问?”   小宫女不知其中内情,可晴云与沈瑜却是一清二楚的。   其实按理说,尚服司出了差错,将点青召过去问就够了,可她却点名要晴云过去回话,那就是要牵连到意思了。这件事情本就是贵妃不占理,可她身居高位,是非自然由她说了算,尚宫局也只能受着。   晴云会这般生气,并不是因为自己被牵连,而是因为陈贵妃这明显是要挑尚宫局的事。   沈瑜站起身,低声劝道:“姑姑莫气,便是什么话也等回来再说,昭庆殿的嬷嬷只怕还在外面候着呢。”   她的声音放得很轻,柔柔的,倒是让人莫名多了些安定。   晴云冷着脸起身,吩咐小宫女:“叫上点青,我倒要看看贵妃娘娘想要责问什么。”   及至到了门口,晴云略一犹豫,回头问沈瑜:“你可愿随我一道过去?”   沈瑜一愣,旋即笑道:“好。” 第8章   在宫中度日,沈瑜一直是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准则,如非必要,不然绝对不会插手。   但晴云开口,不管怎么样都是要答应下来的。   毕竟她这些年受了晴云颇多照拂,不谈其他,就为了这份情谊,她也不能推脱。   出门后,点青已经等候在那里了,脸色苍白,形容颇为狼狈。一旁站着的是昭庆殿的嬷嬷,袖着手,皮笑肉不笑地打量着她,这让点青愈发有些惊惶了。   “点青,过来。”   晴云唤了她一声,虽没明说,但也已经算是表明了态度。   点青如蒙大赦,立即快步走了过去,跟在她身后,与沈瑜并排站着。   沈瑜低头垂着眼,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见点青过来,才偏过头冲她露出个笑容,无声地动了动唇:“别怕。”   点青扯了扯嘴角,可到底也没能笑出来。   在她看来,这件事情是她管辖的司服司出的问题,贵妃若是要追责,她首当其中。陈贵妃的手段做派合宫皆知,再者皇上又怜贵妃丧女,不忍苛责,若这次贵妃真动了怒要重罚她,那她就真是万劫不复了。   晴云与昭庆殿的嬷嬷交涉了几句,带着沈瑜与点青前往昭庆殿。   沈瑜瞥了眼,见那嬷嬷远远地走在前面,方才低声向点青说了句:“你别怕,贵妃既然让姑姑过来,那这件事就不是你担着的了。过会儿贵妃若是问起来,你如实回禀就是,别慌,我先前是怎么跟你说的,你还记得吗?”   点青慌乱地揉了把脸,点点头:“记得。”   沈瑜轻声笑道:“那就好。”   她声音很低很轻,淡淡的,神情也很坦然,见着她这模样,点青像是吃了颗定心丸一样,原本惶惶不安的心也得以缓解一二。   沈瑜抿了抿唇。   陈贵妃这个人喜怒不定,她也不敢说有把握一定能让贵妃息怒,不去追究这件事。可点青现在已经方寸大乱,她哪怕表露出一分动摇,那也是火上浇油,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所以她只能撑着,来当这个主心骨。   尚宫局离昭庆殿还是颇有一段距离的,就这么走过去,几乎要横跨半个内庭。   沈瑜起初是强作镇定,走了会儿,倒是真一点点安定下来。   这件事情本质上并不复杂,无非就是陈贵妃想给皇后添堵,所以拿尚宫局来作筏子。可不管怎么说,尚宫局并没做错,逾矩之事本就是不能做的,就算是错,那也是贵妃的错。   如果陈贵妃只盯着点青的司服司来罚,那旁人就算颇有微词,也不敢说什么。可她这次直接让人叫了晴云,那就是直接把整个尚宫局都牵连进去了。   尚宫局在内庭之中,本就是直接归属于皇后管辖,皇后若是这时候还袖手旁观,由着陈贵妃处置了尚宫局,可就是让宫人看笑话了。   如今立储之事已经摆到了台面上,沈瑜就不信,陈贵妃就真敢在这种时候还嚣张跋扈,无所顾忌。   沈瑜原以为这嬷嬷是要把她们带去昭庆殿,却没想到却在御花园拐了弯,又走了不久,就见着了正在亭中赏花的陈贵妃。   嬷嬷上前两步,回禀道:“娘娘,尚宫局的人已经带来了。”   晴云带着两人跪下行礼,陈贵妃瞥了一眼,冷笑了声,没说话,也没让她们起身。   沈瑜就知道这件事情不可能简简单单地揭过,倒也没意外,老老实实地跪在那里,头也不抬地看着御花园的石子路。   有点膈,但好在她们都是跪来跪去早就习惯了的。   不知过了多久,陈贵妃才终于开口道:“哪个是司服?”   点青战战兢兢地答道:“回娘娘的话,是奴婢。”   虽然极力克制,可她的声音仍旧有些发颤。   陈贵妃嗤笑道:“本宫这次召你来,所为何事,你清楚吗?”   点青埋着头,答道:“想是为了这次裁制秋装的事。”   “你倒是乖觉,”陈贵妃摆弄着托盘中剪下来的花枝,漫不经心地修剪着枝叶,“你既知道,为何要怠慢本宫?”   “并非是奴才有意怠慢,”点青俯身道,“只是先前那位嬷嬷所提的要求,实在是逾矩,司服司不敢遵从。”   陈贵妃折了花枝,插到一旁摆着的一对联珠瓶内:“逾矩?”   她这两个字咬得极重,点青浑身一颤,勉强答道:“那日昭庆殿的嬷嬷来尚宫局传话,所提的要求,有些的确是逾矩的。能做的,奴婢已经令宫女依着吩咐行事,不能做的……奴婢也不敢从。”   “左一句逾矩,右一句不敢,”陈贵妃调整着花瓶中的插花,问晴云,“晴司记,此事你知道吗?”   晴云直直地跪在那里:“点青的确曾将此事告知奴婢。奴婢也想按着贵妃娘娘的吩咐来办,只是宫规在上,若是逾矩用了不该用的针线纹路,尚宫局遭责事小,只怕娘娘也会因此被带累。故而只能违背吩咐,还望娘娘见谅。”   “为了本宫着想?”陈贵妃似笑非笑,“此次让你们裁制的秋装,乃是为了本宫下月初的生辰准备的,本宫所提的要求,也都是经过皇上的允准,又何来逾矩一说?”   她这话一出,连沈瑜都愣住了。   点青则是下意识地辩解道:“先前那位嬷嬷来尚宫局传话时,并不曾道明这是经过皇上允准的事情,奴婢的确不知有此内情。”   “你不知道?”陈贵妃若有所思道,“可若非是有皇上允准,本宫又怎么会提出这样的要求?难不成你们都知道是逾矩,昭庆殿这么多人都是瞎的傻的,不知道吗?”   点青没料到事情竟然会是这样的发展,急的脸愈发白了,按在地上的手蜷了起来,一时之间压根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晴云的脸色也难看了许多,她着实没想到皇上竟然会同意陈贵妃这样的要求,以至于现在尚宫局成了左右为难,怎么都不对。   但总不能不回话,她硬着头皮道:“尚宫局的确不知有此事,若早前就知道皇上已经点头同意,又岂敢不听。”   晴云认了错,可却不想把所有的错都揽下,毕竟若不是昭庆殿的嬷嬷传话时语焉不详,又怎么会到现在的地步?   陈贵妃回头问:“当初去尚宫局传话的,是哪个?”   话音刚落,就有一位老嬷嬷跪了出来,她磕头道:“当时宫里还有别的事情,老奴急着回来,传话之时许是的确忘了解释。可老奴想问晴司记,难道在您心里,贵妃娘娘就是未经允准就敢随意践踏宫规的人吗?”   晴云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勉强答道:“自然不是。”   老嬷嬷又问:“那尚宫局为何会如此行事?”   晴云哑然。   这老嬷嬷问话实在是调刁钻的很,让人半点文章都做不得。   进退维谷。   从方才听到陈贵妃提及皇上,沈瑜就意识到了不对,到现在,事情就更加明显了——陈贵妃压根就是设了个套给尚宫局。   当初老嬷嬷是故意掩去个中缘由不提,逼着尚宫局来做选择。   如果尚宫局是更偏向于陈贵妃,冒着得罪皇后的风险办了这件事情,那就相当于一个投诚书,贵妃自然会搬出皇上来保住尚宫局。   可若是尚宫局没做,陈贵妃就能抖落出这件事情,打着皇上的名义,来发落尚宫局。说不定还会借着这个机会排除异己,把尚宫局换成自己的人。   如今就是尚宫局的所作所为让陈贵妃不满了,所以她要收网算账。   沈瑜刚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就隐隐觉着有些古怪,只是这件事并不归她管,也不知道点青当初究竟是怎么跟昭庆殿交涉的,所以没有插手太多。   到现在,才算是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都想明白了。   四下一片寂静,只有树梢传来几声鸟叫。   陈贵妃忽而开口吩咐侍女道:“把这对联珠瓶拿回去,一个送去皇上那里,另一个摆到本宫房中。”   她就这么晾着晴云一行人,慢悠悠地修剪着花叶,等着晴云给个让她满意的回答。   事到如今,晴云也意识到尚宫局是吃了个大亏,明知道过错不在这边,也只能咬牙认下来:“此事的确是尚宫局的疏忽,也是奴婢一时不察的过错,听凭娘娘处置。”   “晴司记的一时失察,可是误了本宫的生辰。”陈贵妃的语气轻飘飘的,甚至还带了点笑意,“本宫的事情你们都敢怠慢,不知又是如何待别的妃嫔?你这般疏忽,如何担得了尚宫局的重任?本宫会去回了皇上,好好整治整治……”   尚宫局如今只有一个伤病在身的古尚宫,基本上所有的事情都是经晴云的手,陈贵妃这个意思,就是要换掉晴云了。   “贵妃娘娘,”沈瑜俯身磕头,恭恭敬敬地开口道,“奴婢有一句话想说,还请娘娘恕罪。”   陈贵妃饶有兴趣地看了沈瑜一眼:“你想说什么?”   她是真有点意外,晴云都被打压得一句话都不敢多说,这么个女史,竟然敢在这种关头打断她。   “方才娘娘说,皇上若是应了,就不算是逾矩。”沈瑜伏在地上,姿态放得很低,可说的话却是大胆得很,“可奴婢觉着,规矩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该是如何就是如何,并非是随口一句就能改的。”   她这话一出,可真是四座皆惊。   点青吓得整个人都傻了,晴云更是什么都顾不得,回过头低声道:“辰玉!”   陈贵妃脸上半点笑意都没了,语气冷得像是寒冬腊月的冰块:“你说什么?”   “奴婢并非是要驳斥娘娘,更不是要忤逆皇上,”话已经说出去,沈瑜也就不再犹豫,“皇上宠爱娘娘,所以给您荣宠,您要什么就给什么。可规矩是老祖宗定下的,凤纹与紫云纹也是只有皇后娘娘、太后娘娘才能用的,这件衣裳若真是做了,太后娘娘又会怎么看?”   沈瑜知道陈贵妃压根不在乎皇后,所以提都不提,直接搬出了太后。   其实太后久居兴庆宫,压根不插手后妃之间的事情,对于皇后跟陈贵妃之间的勾心斗角,更是全当没看到。她的性情,也不会在乎陈贵妃要用凤纹、紫云纹什么的,陈贵妃也清楚这一点。   可这话是不能说的。   毕竟太后不在乎是一回事,她能不能说就是另一回事。   不管陈贵妃心里究竟有没有把太后放在眼里,可“孝道”二字在上,有千斤重,她不敢表露出对太后的不敬。   现在这情形,就像是方才那老嬷嬷质问晴云之时——你明知道事情是怎么一回事,可你偏偏不能说,说了就是错。   陈贵妃手中攥着的花已经不成形,她活活给气笑了:“拿太后来压本宫?你倒是真敢!”   沈瑜一动不动地跪着:“奴婢是为娘娘着想,还请娘娘明鉴。”   “好,倒是我小瞧了尚宫局。”陈贵妃再没有先前的好整以暇,咬牙道,“依着你说的,皇上的吩咐都行不通了?你们尚宫局究竟是听从谁的命令?”   陈贵妃这话也诛心的很,晴云急得冷汗都出来了。   沈瑜躬着身子,又磕了个头:“娘娘,天理伦常在上,祖宗规矩在前。”   哗啦。   陈贵妃一拂袖,直接将石桌上摆着的花枝全都扫落下来,她这次是真气急了。   被尚宫局一个小小的女史逼到这种地步,偏偏还让她没话回,敢说一句就是个悖逆老祖宗规矩的罪名扣下来。她顺风顺水这么些年,最多也是被皇后责问两句,一个奴才算是什么东西,敢在她面前猖狂!   晴云只觉着手脚发凉,眼下这种情况,她简直想不到该如何收场。   正僵持间,忽而有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   “好一句天理伦常在上,”那人笑道,“皇上,你觉着如何?”   这是皇后的声音。   沈瑜长出了一口气,紧绷着的脊背也放松了些。   她就知道皇后会来的。   陈贵妃敢在御花园里处置尚宫局的人,皇后若是还不来,那今后怕是要被贵妃压一头了。   只是没想到皇后竟然会把皇上也请来,实在是……意外之喜。 第9章   但凡陈贵妃能留一线余地,别想着直接把整个尚宫局牵扯进来,又或者在自己的昭庆殿来召见责问她们,都不至于闹到现在这种地步。   可她偏偏要在御花园来问责尚宫局,还想着直接撤换掉晴云,这简直就是蹬鼻子上脸,皇后如果这都不出手来收拾,那以后宫里的风向怕就是要一面倒了。   所以从一开始,昭庆殿的嬷嬷带着她们拐来御花园的时候,沈瑜就猜到皇后会来。只是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皇后竟然还有本事把皇上给请过来,着实让沈瑜有点意外。   她并不怕刚才说的话被皇上听到。真正该怕的,是陈贵妃才对。   皇上对陈贵妃是宠爱,对皇后是敬重,如果换了寻常男人,那必定是把自己宠爱的人捧在手心里,无限度地去迁就。   可皇上不会。   他既然坐在那个位置上,心里装着的就不能是儿女私情,而是天下与大局。所以这么些年,不管他多宠陈贵妃,都没有动过皇后的位置。   皇后的母家许家数代之前是开国功臣,数百年来荣宠不衰,皇上当年为了坐稳储君的位置,娶了许皇后,两人有一子三女,这些年算不上琴瑟和鸣,但也是相敬如宾。   皇上会松口同意陈贵妃的要求,允准她逾矩去裁制生辰的衣裳,或许是可怜她丧女,或许是一时心软,但这都是私下里的事情。到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   可陈贵妃偏偏要把这件事情闹大,闹得合宫皆知,这就有点不懂事了。   尤其是在听完沈瑜的话后,皇上就愈发地不悦,一个小宫女都知道天理伦常,祖宗规矩,陈嫣一个贵妃难道不知道吗?当初陈嫣千方百计地磨着求了此事,他素来宠她,应了下来,可她非但不知好歹,还想着拿此事做文章。   他不是傻子,只是懒得理会后宫那些事情罢了,刚才的对话停下来,岂有不明白的道理?   陈嫣这根本就是给尚宫局下绊子,扫皇后的颜面。   拿他的宠爱来肆无忌惮地作妖。   以至于他现在看着皇后,都隐隐有些羞愧。   皇后笑得端庄,又问道:“皇上,您觉着这宫女说得如何?”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皇上直接下了定论,“这件事情是朕一时糊涂,尚宫局做得没错。”   陈贵妃匆匆忙忙地跪了下来,她倒是想辩解,可刚才的事情一清二楚,又有什么能辩解的?再者,皇上都认了自己的错,难道她还能推脱不成?   她脾气虽不好,但也不是蠢人,知道这事自己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不管皇上说什么都应承下来才好,等到回去之后,私下里再曲意逢迎慢慢认罪。   “其实这也是皇上对贵妃的一番心意,原不是什么大事的,只是谁都没想到会闹成这样。”皇后轻飘飘地说了句,“尚宫局的确没错,且不说依循祖宗规矩,就算是没有这规矩,那也是昭庆殿的嬷嬷传话之时没说清楚。怎么能怪到尚宫局身上?”   听她这么说,晴云悄悄地抹了把冷汗,脸色也略微好转了些。   见皇后并没有准备要追究贵妃的事情,只是将矛头对准了昭庆殿嬷嬷,皇上愈发不在意了:“这件事由你处置就是。”   “那好。”皇后含笑谢过,而后道,“此事皆由嬷嬷未能将话传明白而起,才生了这些祸端,事发之后非但没有半点悔过的心思,还想着反咬尚宫局,实在是可恶。将她拖出去,杖五十,罚入辛者库。”   那嬷嬷年事已高,杖责五十,只怕命都没了。听了皇后这话,直接瘫软在地,磕头求饶。   她是陈贵妃入宫之时就带在身边的乳娘,见她哭得涕泪横流,陈贵妃咬了咬牙,向着皇后下跪求情道:“赵嬷嬷年事已高,这罚得怕是有些太重……”   “妹妹,若不是这刁奴,事情何至于到如今地步,你还要护着她不成?留着她,只怕后患无穷啊。”皇后打断了她的话,上前两步扶起她,轻声道,“再说了,这如何能算重?”   皇后背对着皇上,笑得意味深长:“当日妹妹在永巷是如何责罚两个宫女的?最后一人横死当场,一人入辛者库之后没几天也就咽气了,你忘了不成?”   她声音很低,只有她们两人能听到。   陈贵妃被她说得一颤,直接甩开了皇后。   皇后收回手,拂了拂衣袖,向着仍旧跪在一旁的晴云道:“起来,尚宫局做得很好。”   “谢皇后娘娘恩典。”   许是在石子路上跪的太久的缘故,沈瑜的膝盖疼得厉害,站起来之时一个踉跄,好在点青及时扶了一把,才没有失态。   皇后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又道:“回去。”   “奴婢告退。”   三人又向皇上行了礼,离开了。   沈瑜咬唇忍着疼,不紧不慢地跟在晴云后面,退下之时,她见着皇帝身侧还站了一人,很是眼熟。   走出一段距离,才想起了那人的身份。   那是皇帝最小的弟弟,现下是个闲散王爷,封号为慎。   早前她早永巷遇着宋予夺之时,宋予夺身边跟着的,就是慎王。   不过这跟她没什么想干,走过之后,也就忘了。   三人一路无话。   及至回到尚宫局后,点青才算是松了口气,擦了擦冷汗,又掐了自己一把,而后才向着沈瑜道:“辰玉,你方才也……”她想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最后感慨了句,“也太大胆了。”   刚才那种情形,她说话的声音都是颤的,面对贵妃的质问,差点连话都说不出来。可沈瑜非但说了,还句句顶撞着贵妃。   点青整个人都是战战兢兢地,生怕贵妃一个不悦,直接让人把沈瑜给带走施刑。这的确是陈贵妃能做出来的事情。   沈瑜见着她这模样,有些好笑地说:“你脸都是白的,还是快些回去休息。”   点青摸了摸脖颈,叹道:“我是比不上你这么淡然。”   她的中衣都被冷汗浸了一层,死里逃生般的心境,这时候的确也没什么心情跟沈瑜闲聊,直接回房去了。   等点青离开后,晴云方才开口道:“你刚才太冒险了。”   点青对这些事情不大熟悉,看不出来方才沈瑜都做了些什么,可晴云却是在宫中多年,就算方才情急之下没想明白,可这么一路过来,也都想通了。   在晴云面前,沈瑜也没有像刚才那般装傻,只是叹道:“姑姑你知道的,我们没别的办法。”   晴云示意沈瑜跟着自己进了房,关上房门之后,她才问:“你一早就知道皇后要来,对不对?”   “对。”沈瑜道,“皇后掌管后宫这么多年,只要她想知道,那这后宫之中就没多少能瞒过她的事情。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应该一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情,也是想借着这次的事情,看清尚宫局究竟是站在哪一方。我们做出了选择,她满意了,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任由贵妃清洗尚宫局。”   “你想的倒是多,”晴云到内室去取了跌打损伤的药酒,“可你既然知道皇后会来,为什么还要激怒贵妃?”   她清楚沈瑜的性情,自然知道她当时的用意。   “皇后就算是想管,那也得给她一个名正言顺插手的理由。”沈瑜先前的言行,就是给皇后铺了个台阶,让她能欣然下场收拾陈贵妃。   晴云回想了一下方才的事情,发现沈瑜一直在不着痕迹地诱导陈贵妃,让她暴露出真正的想法,将她跟祖宗礼法对立起来,以至于皇后露面之后压根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轻而易举地料理了此事。   “你……”晴云犹疑地看着她,“跟以前好像不太一样了。”   以前的沈瑜虽然也聪明,可却是明哲保身,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就算真有人得罪了她,她也未必会往心里去。可这次回来后,她的行事作风却是变了不少,没有攻击性,可却也不会再一昧忍让。   沈瑜揉着膝盖:“人总是会变的。”   她看起来不大高兴的样子,晴云没再追问,反而过来安慰她道:“这样也很好,至少不用受欺负。”   沈瑜道:“姑姑不怨我吗?”   晴云稀奇道:“我怨你做什么?”   “这次之后,贵妃只怕就要记恨尚宫局了。”   晴云嗤笑道:“刚还夸你聪明,怎么现在又傻了?从我们尚宫局忤逆她的意思开始,她就恨上尚宫局了,不然今天也不会闹这么一出。”说完,她拍了拍沈瑜的肩,“这件事情你就不要再想了,回去歇一歇。” 第10章   不管怎么说,陈贵妃这件事算是翻篇揭了过去。   毕竟皇上虽生气,可两人到底是多年的情分,陈贵妃费些手段小意温存,总是能挽回的。而皇后借机处置了陈贵妃的亲信,也就见好就收了,免得打压太过过犹不及。   至于尚宫局这边,点青起初还是战战兢兢地后怕,也担心贵妃会不会再借机找事。   “不会的,”沈瑜嗓子仍旧没好全,仍旧喝的罗汉果泡水,另寻了茶水来给点青倒了杯,“你办好自己的差事就行,只要不出差错,贵妃也不会拿你怎么样。”   点青迟疑道:“可贵妃的性情……”   “这件事既然捅到了皇上眼前,那贵妃就不能随着自己的性子肆意妄为。她因为逾矩的事情在皇上面前落了个没脸,如今怕是只想着如何挽回圣心了,没那个功夫跟尚宫局计较。”沈瑜低低地咳了声,“再者,那件事之后,皇后会庇护尚宫局的。”   见点青仍旧有些犹豫,沈瑜又宽慰她道:“更何况经此一事,贵妃将来就算是要算账,那也是跟我算账。”   毕竟当日,可是她把陈贵妃得罪得彻彻底底。   点青苦笑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至于将来如何,也由不得自己。”   “这可说不准。”沈瑜笑了声,“我还得去看看那批掖庭来的宫女,就不陪你了。”   点青知情识趣地起身:“刚巧我也有事要回去了。”   送走点青后,沈瑜原是想着去露个面,但到底也没去成。因为清宁宫来了人,说是皇后娘娘召见她,让她快些过去。   沈瑜眉尖微挑,理了理衣裳发髻,确定没什么疏漏之后,就随着清宁宫的人过去了。   对于皇后要见她这件事情,她倒没有多意外,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虽知道皇后应该不会拿她怎么样,但沈瑜还是留了个心眼,在离开尚宫局之前,向门口眼熟的宫女说了句:“我本来是跟晴司记说好要去回话的,可皇后娘娘要召见我,就去不得她那里了,你代我去回她一句,就说等午饭后我再去寻她。”   沈瑜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淡,神情也很自然,仿佛是真有这么一桩事一样,小宫女信以为真,立即应了下来。   倒是那清宁宫来的宫女意味深长地盯着她看了会儿。   沈瑜神色如常地看了回去。   其实说起来,她也认识这位宫女,算是皇后的亲信,叫做秋语,那日她与贵妃对峙之时,秋语是跟着皇后一道过来的,所以对此事原委应该也很清楚。   “若我没记错的话,你应该在清宁宫留过三年。”秋语忽然说了句。   沈瑜跟在她身后:“是。”   “平时不吭不响的,若不是亲眼见着你是怎么顶撞贵妃的,我还真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一面。”秋语略微放慢了脚步,等着沈瑜跟了上来,又道,“你就真不怕得罪了贵妃?”   沈瑜目不斜视地看着路:“姐姐把我想得太厉害了些,我怎会不怕贵妃?只是规矩在那里摆着,我不过是按着规矩办事而已。”   秋语见她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笑了声,倒也没再说什么。   此时已是夏末秋初,天气不似先前那么炎热,但还有残留的暑气未曾褪去,清宁宫中还摆放着些许冰盆,一进殿,就觉出一股令人舒适的凉气来。   皇后在寝殿与人下棋,穿着月白色的常服,发髻也很闲适随意,并不是一本正经要责问什么事情的模样。   沈瑜在清宁宫足足三年,都没什么机会踏入内室,没想到回了尚宫局后,竟然又得了机会到这里来。   她进了内室后,恭恭敬敬地向皇后行了一礼。   皇后又落了一子,方才转过头来,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柔声道:“起来回话。”   沈瑜站起身,低头垂眼。   皇后未曾开口问话,她倒也没着急,仍旧安稳地候在那里,并不曾抬眼去窥探皇后的神色。   片刻后,皇后方才悠悠开口道:“你就是辰玉?”   “是。”   “知道本宫叫来你,是为了什么吗?”   沈瑜低声道:“奴婢不敢揣测娘娘的心思,还请娘娘明示。”   “你倒是会说话,”皇后回想起那日御花园的情形,笑了声,“也是,若换成个笨嘴笨舌的,先前也说不出那样的话来。”   “本宫叫你来,是想听听先前那件事,你们尚宫局到底是怎么料理的。”   虽没明说,但在场的人都知道皇后所指的是尚宫局为贵妃裁制秋装那件事,沈瑜自然也清楚。只不过她可不信皇后会对这件事情不知情,还要专门把她叫过来问询。   心中虽这么想着,但沈瑜仍旧是恭恭敬敬地答道:“回禀娘娘,这件事是由尚宫局司服点青负责,司记晴云管辖的,奴婢知道的也有限。”   皇后原本在琢磨棋局,听了她这话,又看了她一眼:“那你就说说你知道的实情。”   “是,”沈瑜应了声。这事其实没什么好说的,前因后果一目了然,她也只能大略地讲述了一遍,而后道,“虽有贵妃娘娘之命,然规矩在前,尚宫局不敢违。”   她不着痕迹地将决策推到了晴云身上,对自己所言所行只字未提,仿佛根本就没参与到这件事中一样。   皇后虽未必全信,但也没追问,她又连下两子之后,忽而问了句:“先前替锦成试婚的,也是你。”   沈贵妃这件事上,沈瑜是半点心虚都没有的,毕竟她可是站在皇后这一边的。可提到试婚这桩事,沈瑜就没法再像先前那般淡然了,这是她唯一的软肋。   沈瑜掐了自己一把:“是。”   “说起来,本宫还未曾好好地看过你。”皇后看向她,“抬起头。”   到了这关头,她也没什么能说的,只能依言照办。   从清宁宫到尚宫局之后,她自在了许多,气色也立竿见影地好转,不似先前那般憔悴。算是个清秀的小美人,但跟以美貌著称的锦成公主是没法相提并论的。   皇后问道:“当初方嬷嬷告诉本宫,你未曾要什么赏赐,反而自请离宫。为什么?”   当初挑选试婚宫女的时候,皇后着方嬷嬷去办,提的要求有两点,一是不能太漂亮,二是要个老实安稳的。先前在清宁宫的时候,沈瑜从来就没有掐尖出头,所以皇后对她压根没有什么印象。   可经过陈贵妃这件事之后,她突然意识到,这小宫女怕是没有她最初想的那么简单。   连带着,就开始怀疑她自请离宫的动机。   “奴婢的家人都在宫外,老父病重,幼弟还需要人照拂,奴婢总不能坐视不理。”沈瑜将当初同方嬷嬷讲过的说辞又搬了出来,“再者,奴婢只求安稳度日……”   言下之意,就是不想掺和到宋将军跟锦成公主之间。   如果不是怕以下犯上,沈瑜恨不得直接告诉皇后,她对那位宋将军一丁点想法都没有,更不想去破坏锦成公主的姻缘。当初如果不是被容月给坑了一把,还没反应过来就接了这活似飞来横祸的差事,她一定躲得远远的,这辈子都不想跟“试婚”两个字扯上半点关系。   皇后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的表情,像是在判断她这话的真实性。   良久之后,在沈瑜额上都要冒冷汗的时候,她才终于大发慈悲地开了口:“尚宫局这次做得很好,你将赏赐一并带回去。”   沈瑜跪下谢恩,心跳得厉害。 第11章   沈瑜离了清宁宫,带了不少赏赐回到尚宫局。   皇后赏赐的名目也很有趣,说是尚宫局“知礼守矩”,虽半点没提旁人,可这宫中的人谁都不是傻子,但凡知道此事的,就明白皇后这根本就是又暗暗地讽刺陈贵妃。   “自打年初那件事后,贵妃就愈发地……皇后娘娘忍了太久,这次算是抓到机会,要借机正一正风气。”晴云看着沈瑜带回来的赏赐,有些哭笑不得,“这今后,尚宫局就算是站在皇后这一方了。”   晴云原本是不想掺和这些事情的,可想到陈贵妃先前刻意给尚宫局设套的事情,又道:“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是,贵妃先前那般对尚宫局,我们总不能再巴巴地贴上去。”   这皇宫之中,奴才们的命贱,生死荣辱都在贵人们一念间。   可就算再怎么卑微,也都是有自己的想法的,不可能说被打了一巴掌,还要笑脸相迎说打得好。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纵然表面上不敢表露出,但心里到底还是有差别的。   陈贵妃从不把她们这些人放在眼里,此番算是阴沟里翻了船。   到了晴云这里,沈瑜才终于放松了些,借着低头喝茶的间隙,小声说了句:“站在皇后这一方,总是要比站在贵妃那一方好的。”   皇后与贵妃之争,实际上就是大皇子与三皇子的立储之争,众人心知肚明。虽然明面上谁都不敢提,可私下里,必然是会议论一二的。   沈瑜也没准备高谈阔论,只是随口说了句,细听之后,还能品出点抱怨的意味。   晴云难得见到她这模样,忍不住笑道:“你这么说,可是有什么想法?”   “想法是没有的,毕竟这事又不是我说了算。”沈瑜虽与晴云交好,可却也不会将这些话拿出来说,倒不是怕晴云传出去,只是这样禁忌的话,说了就是错,保不准什么时候就成了把柄,谁都讨不了好。她揉了揉鼻尖,又道,“其实若依我看,咱们也不必说站在哪一方,就按着规矩来办事,该是什么就是什么。”   晴云道:“是这个理。”   “因着陈贵妃这是,近几日我都没好好去看过那批宫女,也不知有没有什么疏漏。”沈瑜回禀完事情,又交付了上次,就起身要走了,“等过两日闲了,再来陪姑姑说话。”   “去,”晴云并没送她,只吩咐了句,“若你见着点翠,让她来我这里一趟,有些事情要吩咐她去办。”   点翠掌管着司仪司,沈瑜跟她算不上熟,但也是认得的。   沈瑜应了声:“好。”   如今正是晌午,日头正盛,沈瑜还没顾得上吃饭,饥肠辘辘的,便捡着阴凉处往饭堂走去。   路上偶尔会遇着相熟的女史,沈瑜漫不经心地一一问候了,又想起方才在晴云那里提到的事情。虽说她并不会同旁人谈论这种事情,可心里多少也是想过的。   大皇子是皇后所出,名正言顺的嫡长子,虽算不上机敏过人,但朝中风评尚好。三皇子则是陈贵妃长子,只比大皇子小了一岁,相貌与皇上颇为相似,自打出生起,就备受皇上宠爱。   前朝为了储君之位吵来吵去,主要就是围绕着这两人,大皇子占了个嫡长的名分,三皇子却是更得圣心。   再具体的事情沈瑜也不清楚,只听人说,三皇子的能耐仿佛是更大些。故而虽非嫡长,但仍旧能跟大皇子分庭抗礼,这些年来有来有回地争着。   沈瑜对前朝的事情知之甚少,但对后宫却是极了解的。依她来看,这两位皇子就跟他们的生母相仿,皇后占了个嫡妻的位分母仪天下,陈贵妃却是深受皇上宠爱。   若真是如此,那在这场储君之争里,就是大皇子的赢面更大些了。   因皇上这个人是极有分寸的,纵然是宠爱,也不会太过火,平时小打小闹的事情上他会偏心贵妃,可真到了大事上,却还是依着皇后。   然而沈瑜还是觉着这位皇上有些糊涂,他在这种事情上迟迟不肯定下,那就相当于变相地给了陈贵妃与三皇子希望,让他们更加蠢蠢欲动。   长久拖下去,就成了现在这模样,让皇上更加为难。   若是皇上从一开始就摆明了态度,他们母子也不至于生出这种妄想,少了不知多少争端。   沈瑜抬头看了眼天色,无声地叹了口气。就这情形,少不了还有一场大闹,不过想来那时候她也已经出宫去了,碍不着她什么事。   匆匆吃过饭,沈瑜出去时恰遇着点翠,便将晴云的吩咐转告给她,而后去了宫女们的住处。   按着她先前的安排,吃过午饭,除了当值的宫女,剩下的人是有半个时辰的修整时间。   只不过这些宫女从掖庭过来,见识过尚宫局的各种待遇后,都是拼了命也想留下的,所以也没有多少人敢去休息,生怕自己比别人学的少了,将来过不了考较被遣回掖庭。   以至于沈瑜到了宫女们的住处,只有寥寥几人,她们见了沈瑜后,立即规规矩矩地问安。   沈瑜进门时就发现她们是聚在一处,不知在干些什么,此时散开来,才发现是有人在抹眼泪,眼都哭得快要红肿了起来。   “如莲?”沈瑜认出她来,疑惑道,“这是怎么了?起什么争执了?”   宫女们连忙否认:“没有的事,我们一直相处得很好,怎么会起争执。”   沈瑜道:“那这是怎么回事?”   如莲哭得有些止不住,拿帕子捂了半张脸,擦拭着眼泪。   “是这样……”有宫女见如莲这模样,大着胆子上前一步,替她解释道,“早些时候如莲得了消息,说是她阿姐在掖庭生了病,又接连风寒发热的,一直没能好。那边的嬷嬷正商量着,说若是这几日仍不见好转,就要把如兰赶到辛者库去,或者赶出宫。”   听她这么说,沈瑜倒是想起来之前的事情,把这些事情串了起来。   当初在掖庭之时,因着出红疹发热没能来成尚宫局的,应该就是如莲的姐姐如兰。后来如莲跟红玉起争执,也是因为这件事情。那时沈瑜罚了两人,并没有准备深究此事,过了也就忘了,却没想到今日竟然又有人提起。   辛者库可不是什么好地方,若是生着病去了那地方,大约也没多久好活的了。   沈瑜沉默了会儿,还是不知道这事能怎么说。   毕竟掖庭那边也是按规矩办事,若真是久病不起,谁敢让她留下来,若万一把病气过给旁人,谁来担这个责任?   可是病着的到底是人家的亲姐姐,生死攸关,安慰的话也没多大用处。   “姑姑,”倒是如莲先开了口,她声音里还得带了哽咽,直接跪到了沈瑜面前,“我知道这是宫里的规矩,掖庭的事情您也插不了手,但还请您网开一面,让我回去见一见阿姐……”   她哭得很是可怜,妆也花了,声音也哑了。这种哭法是装不出来的,让人看了也觉着难过。   可她所求的事情却不是那么容易能办到的。   沈瑜的眉头微皱。   她虽管着这群宫女,可也不过是尚宫局的一个女史罢了,并不是宫里正经的主子,若今日她敢同意了让如莲回掖庭去看望如兰,那将来再有这样的事情,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更何况,这也不合规矩。   “你要去探病,是不成的。”沈瑜这话一出,如莲的眼神就暗了下来,沈瑜叹了口气,又道,“不过眼下我这里倒是有一桩事,要去掖庭那边交接,本来该是我去的,但我那里还有许多事情积压着,脱不开身,你代我去跑一趟。”   她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但如莲立即就意识到沈瑜这是在帮她,连忙抹了把泪:“好,我这就去。”   “等等,”沈瑜拦了她一声,点了点她哭花的妆并着泪水打湿的衣襟,提醒道,“你这模样怎么去,若是路上遇着哪位贵人,岂不是失仪之罪?”她也知道如莲也是一时情急,并没追究,只是又说了句,“回屋去洗把脸,换个衣裳,重新上妆,然后来我这边拿东西。”   “多谢姑姑!”如莲话还没说完,就急急忙忙地跑了回去。   沈瑜向着旁的宫女道:“时辰差不多了,你们也别在这里耗着了,去干正事。”   宫女们齐齐地应了声,退下了。   沈瑜这里的确是压了件跟掖庭交接的事情,但并不急,等到秋末宫女考较之后再办也不迟。但如今既然答应了如莲,也只好回去翻出了文书,交给了如莲。   “我知道你心急,但路上慢些。”沈瑜嘱咐了句,“别弄巧成拙,在后悔就来不及了。”   她说这话时语气也算不上严厉,调子缓缓的,但看过来的眼神却很认真。   如莲的确是心急如焚,过来时都是一路跑来的,对上沈瑜的目光后,通身就像被泼了盆冷水,一点点安定了下来。   “是,”如莲行了一礼,“多谢姑姑提点。” 第12章   沈瑜这个人不爱惹事端,但遇着随手能帮的事情,却还是会搭一把手,算是结个善缘。毕竟在这宫里,谁也说不准下一步会怎么样,与人为善总比交个仇人要好。   倒是点青听闻此事后,同她感慨:“你这心也太软了些,别人求个什么事情你都应,万一出了什么差池,岂不是把你也带累进去了?若是我,怕是不会同意。”   平心而论,沈瑜觉着自己并不算心软。   她心里是有一杆秤在的,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都清清楚楚。如果是过了线的,就算是旁人再怎么哀求,那她也不会允准。   但沈瑜并没有同她争辩,轻笑道:“你怎么有功夫过来我这里?”   “忙里偷闲,”点青按了按额头的穴位,叹了口气,“司服司还堆积着不少事情,等喝完这杯茶,我就回去。”   如今已入秋,沈瑜仍旧是监看着那批宫女,并不插手旁的事情。不过就算不问,单看着点青她们的行事,就知道近来应该是在赶工的,毕竟在饭堂里吃饭的宫女都是行色匆匆的。   “往年都是秋末冬初,才开始忙的,刚好掖庭来的宫女通过考较之后也能帮把手。”沈瑜好奇道,“怎么今年要早这么多?”   “你竟半点风声都未曾听到?”点青有些难以置信。   沈瑜看着她这瞪大了眼的模样,有些好笑地说道:“我的确不知,平时也不曾跟人闲聊过这些事情。”   “皇上亲自发了话,说今年年关的祭祖大典要办得隆重些,皇后便吩咐了尚宫局,让我们将往年用的东西翻检翻检,该换的就都换了。”贵人们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尚宫局上上下下就得忙上个十天半个月,点青无奈道,“不止尚宫局,连掖庭內侍监那边,也都忙得不可开交。”   什么时候该做什么,都是有旧例的。   皇上如今发了话,算是凭空多了不少事,尚宫局、掖庭內侍监也不敢拖延,不然等到入冬之后还有旁的事情要办,万一误了差事,谁都担当不起这个罪名。   祭祖大典干系重大,牵连甚广,前朝后宫都因着皇上这一句话忙了起来。   沈瑜了然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只不过往年祭祖都是依循旧例,怎么今年这么大张旗鼓?”   “可不是吗,”点青忽然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因着这件事,现下宫里一直有传言,说是皇上这是准备立储了。”   沈瑜眉心一跳。   可她将这件事想了又想,不得不承认点青这话还是有道理的。   “我听人说,原本陈贵妃还在跟陛下不冷不淡地处着,这事一出,她就往紫薇殿跑得勤了许多。”点青撇了撇嘴,显然还记恨着上次陈贵妃为难尚宫局的事情,“而且,两位皇子也时不时会往内庭这边来。前两日我出去办事,还在御花园中遇着了三皇子呢。”   沈瑜一直没关心过这些事,听点青这么一说,才发现在这短短的半个月内,宫中的局势已经因着皇帝的一句话变了不少。   但立储这件事,沈瑜又觉着未必就真如此。   以她对这位皇上的了解,还没有到非选择不可的地步,他未必会做出决定。   “再者,还有锦成公主大婚之事,”点青并不知晓沈瑜曾经试亲的事情,所以说话间也没有什么顾忌,“婚期定在来年开春,年关的时候可没有多少工夫替她准备,所以皇后娘娘也吩咐了,得从现在就开始筹备着。”   点青管辖着的司服司,又分了两部,一是裁制衣裳等物,二是金钗珠翠等首饰。   在给锦成公主准备陪嫁之事上,司服司的担子尤其重,要先请示了皇后与公主的意思,然后着人绘制图样,送过去请她们挑选。好不容易把图样确定下来,就该选材动工,公主陪嫁之物疏忽不得,每一样耗费的人力时间都不少,是以整个司服司都忙得厉害。   就连点青,这些日子也一直在跟清宁宫那边确认各种事宜,腿都要跑断了。   在尚宫局四司中,司服司本就是人手最多的,可这段时间也觉得捉襟见肘,忙不过来。点青这是好不容易捞着个喘息的余地,来沈瑜这里躲懒。   先前点青说着喝完这杯茶就走,可真到喝完之后,她自己又续了杯,意犹未尽地继续道:“锦成公主实在是挑剔得很,就为着这桩事,近几日我都不知道往清宁宫跑了多少次,如今才勉强算是理出个章程来。”   “婚姻大事,这辈子只有这么一次,她又是皇后娘娘疼爱的女儿,就是挑剔些,也是情理之中。”沈瑜平静地说着,“这么两件大事堆在一起,难怪你这些日子累成这样。你那边若是还缺人手,我就调些人过去帮忙。”   “这感情好,等到回头我亲自去看看,若是手艺过关的,也别等秋末了,直接过来帮忙。”点青犹如捞到了救命稻草,忙不迭地应了下来。燃眉之急稍缓,点青又忍不住同沈瑜说起了另一桩事,“我听人说,边关近来有些不安分,西域那边蠢蠢欲动。”   她说得一本正经,沈瑜无奈地摇了摇头:“先前说的还是后宫之事,怎么现在都绕到边关战事了?你这又是从何得知的?”   沈瑜觉着,点青大概是近来太忙,以至于都没空跟人闲聊。现下捞着她,就恨不得把听闻的消息一一拿出来说道说道。   再加上经过先前陈贵妃那件事,点青就对她格外信任,两人的关系也拉近了不少。   她对这些事情倒没太大兴趣的,但点青想聊,她也就陪着。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点青摆了摆手,她的侧重点并不在边关战事,“我是在清宁宫听到的这消息,锦成公主与皇后娘娘提及的,说是皇上似乎有意派遣宋将军到西境去。”   沈瑜原本还在理着绣筐中的丝线,听了她这句,动作一顿,有些难以置信地问:“怎么可能?边关战事无常,一来一去不知要耗费多少时间,宋将军与锦成公主的婚期可是在开春,若真去了,只怕婚期都要误了。”   “谁说不是呢,锦成公主的顾虑也在于此,”点青小声说,“不过娘娘让她别急,说是这事还没什么眉目,就算皇上有意,她也会劝下来的。”   震惊之后,沈瑜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毕竟这件事跟她并没有什么干系,方才失态也是因为这件事情实在是太出人意料了。   “锦成公主一向受宠,除非万不得已,不然皇上肯定不会调宋将军去边关的。”沈瑜绕着丝线,说道,“毕竟朝中又不是没人了。”说完,她又嘱咐点青道,“这桩事你可别向旁人再提,小心惹来祸端。”   “我有分寸的,只在你这里提过。”点青仰头喝完了茶水,起身道,“时辰差不多了,我也先回去了,等到晚些时候,你带那批宫女到司服司来一趟。”   沈瑜笑道:“好。”   虽然她跟点青已经达成一致意见,但这件事却不是她们两人能敲定的,不管怎么说,都得去向晴云报备一下才好。   虽说晴云不会反对,但至少过场是要走的。   沈瑜收拾完丝线,看了眼天色,直接去了晴云房中。   果不其然,她那里也堆了不少文书,正一脸凝重地翻看着手头的单子。近来事情繁多,四司忙得厉害,所有出纳文籍都得从她这里过目加印,她自然不可能清闲得了。   “你怎么来了?”晴云见她到了,将司闱司的物品单子放到了一旁,坐直了身子揉了揉脖颈,问道,“可是你那里有什么事情?”   “没什么大事。”   沈瑜先这么说了句,好让她安心,而后才简单地把自己跟点青商议的事情回禀了。   晴云想了想:“这样也行,至少能让司服司缓一缓,她们近来的担子的确是有些重了。此事你也不用再来回我,直接跟点青商量着办。”   “那好。”   沈瑜见她这里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处理,回禀完事情后便准备离开了,结果都到了门口,晴云又把叫住了。   “姑姑有什么事情要吩咐?”沈瑜回身道。   晴云起身寻了薄荷油来,抹在鼻下提神,问道:“你那里近来忙吗?”   沈瑜如实回禀:“不忙。诸事已经步上正轨,宫女们也算是老实,并没闹出过什么事。”   “既然这样,”晴云抬头看着她,“你来替司仪司办一件事。”   晴云神情正经得很,并不是随口一提,可想而知不会是什么轻易办成的事。沈瑜迟疑道:“司仪司不是有点翠主管着吗?”   “她前几日风寒病倒了,如今司仪司的事情,还是我代为管辖的。”晴云无奈地叹了口气。   尚宫局近来本就缺人手,偏偏还有这么多事堆在一起,实在是让人为难。她精力不济,而眼下这桩事又出不得差错,想来想去,只有交给沈瑜才能让她放心些。   沈瑜莫名有些紧张,谨慎地问道:“姑姑说的,是什么事?”   “皇上从世家女中为两位皇子选妃。”晴云道。 第13章   对于晴云所说的这桩事,沈瑜先是一惊,细想之后又觉着这的确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毕竟两位皇子的确也到了该成婚的年纪,皇上又特地吩咐过让这次的祭祖办得隆重些,想来就是想在年前给两位皇子定了亲事,说不准还要趁着这个机会直接给他们封王授爵。   但至于先前点青所说的立储,沈瑜依旧觉着皇上八成还没下这个决心。   果然,晴云又道:“不仅是选妃的事,听皇后娘娘话里的意思,皇上还想在年前给这两位皇子正式封王开府,所以才会着意吩咐了年底祭祖的事宜。本来就忙得厉害,若真要给这两位封王,届时就又是一番折腾了。”   尚宫局的确是缺人手,自打上月中旬先前那位老尚宫病逝后,就跟走了背运似的。但偏偏皇后娘娘那边也没什么动静,没指派人过来,也没有再提旁人填补空位,也不知是忙着旁的事情给忘了,还是另有打算。   沈瑜垂着眼,沉默不语。   方才晴云的意思显然就是想让她接下这担子,可这事并不是尚宫局内的事情,若真接下来,那跟清宁宫的往来想必不会少。有先前试婚那件事横在眼前,沈瑜一直是能离清宁宫有多远就多远,半点关系都不想沾。   “怎么?”晴云看出她的抵触,问道,“你不愿意吗?”   “我近来的确不忙,按理说也帮姑姑分忧,只是……”沈瑜眼睫颤了颤,轻声道,“先前锦成公主那件事,您也是知道的,我若接了点翠的活儿替她负责此次选妃的事,那就免不了要去清宁宫。岂不是给公主与皇后娘娘添堵?”   沈瑜犹豫了下,将赏赐皇后招她过去之时问的话转述了一遍,又道:“虽说皇后娘娘已经允准我明天开春后随着其他宫女一道离宫,可我也怕万一触了霉头,她再反悔。”   “若是为着这个缘由,你倒是可以放心了。”晴云笑了声,解释道,“此次为两位皇子选妃,并不是交由皇后娘娘来办,也不是在这太极宫,而是兴庆宫。”   这皇城是前朝留下的,又名太极宫,而兴庆宫则是本朝开国的那位武帝晚年时建来修养的宫殿,在太极宫的东南方向,以御河相连。   兴庆宫是当年武帝传位给太子后,与结发妻安度晚年的地方,建筑群与太极宫不同,亭台楼阁、馆院水榭等建筑皆是仿着南边的风格样式来建的。其中有花木数百种,郁郁葱葱,更有汤池、梨园等用以玩乐的去处。   现如今,住在兴庆宫的是一向不喜掺和后宫之事的太后娘娘,而皇上在每年政务不大繁忙之时,也会带着几位妃子到兴庆宫小住。   “兴庆宫?”沈瑜听后,随即问,“莫非这次选妃之时,是由太后娘娘来操持的?”   “对,”晴云点点头,“皇上也不知是怎么说动了太后娘娘,让她来费心操持此事。所以届时得派司仪司的部分人手,到兴庆宫去,供太后娘娘差遣。”说着,她又叹了口气,“若是在太极宫这边,就算点翠病了,那也能吩咐着别人替她去办事。可眼下是要到兴庆宫去的,她总不能拖着病体去见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这些年来一直都算是个“甩手掌柜”,皇上继位后,她半点犹豫都没有,直接把后宫之事尽数交到了皇后手里,自己带着人搬到了兴庆宫去修养。   以至于到现在,宫中许多人压根都没见过这位太后娘娘。   沈瑜也未曾见过她,毕竟她常年居于兴庆宫,只在祭祖的时候才会回太极宫这边住上几日,沈瑜一个寻常宫女,自然是见不着她老人家的天颜。   沈瑜原以为她就是个不爱管事的软性子,可在清宁宫那三年,偶尔能听到旁人谈论这位太后娘娘,说她当年还是皇后之时,是如何如何雷厉风行杀伐决断。   直到那时,沈瑜方才知道自己全然是想岔了。   “你若真不想去,我也不勉强。”晴云见她仍旧有些犹豫,便笑道,“大不了我再找旁人就是了,然后你再填尚宫局这边的空缺。”   其实让沈瑜过去,晴云是有点“私心”在的。   她一直知道沈瑜因着先前那件事存着颇多顾忌,怕将来哪一天锦成公主又惦记起这件事。所以她也想借着这次机会,让沈瑜到兴庆宫去,若是运气好能入了太后娘娘的青眼,那就相当于是个护身符,不必总是这么小心翼翼了。   晴云并没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沈瑜,因着这话不好明说,也怕她会因为自己的话去刻意讨好太后娘娘,届时就是弄巧成拙了。   所以她就等着沈瑜自己来选。   成与不成,也都是运气,强求不来的。   沈瑜沉默了会儿,轻声道:“好,那我去。只是从前没经手过这样的事情……”   “整个尚宫局,也挑不出什么办过这事的人。”晴云眼中带了些笑意,“你只管去,届时只管听太后娘娘吩咐行事就是了。” 第14章   如果换做以前,沈瑜或许并不会接下这桩差事,但这次她也说不清为什么,鬼使神差地就答应了下来。   晴云对此乐见其成,随即道:“好,那这件事情就交给你。过几日确定下来后,你与点翠商量着,挑选一部分司仪司的人带去兴庆宫,供太后娘娘差遣。至于内庭这边的交接,就交给点翠来做,你不必跟清宁宫的人打交道。”   “多谢姑姑体谅。”沈瑜谢了句。   从当年晴云将她从掖庭调到尚宫局,再到如今,她的确是受了晴云不少恩惠,也一直记挂在心里。只是这些话若是说出来,就又显得疏远,心照不宣就是了。   晴云笑了声:“我这里还有旁的事要料理,就不留你了,去。”   离开晴云这里后,沈瑜将方才晴云所说的话又拎出来想了想,理了下思绪。   这件事情说难也不难,按着太后娘娘的吩咐去办就是了。若这位太后娘娘真如传闻中所说的那样,是个极有本事的人,那她就也不用怕会出什么岔子了。   可说简单却又不简单,毕竟这是为两位皇子选妃,还是极有可能继承皇位的皇子。届时来的必定都是世家闺秀,出身高贵,脾性如何又不好说,一个不妨说不准就把贵人给得罪了……   虽顾虑颇多,不过既然已经接下了这桩麻烦事,她倒也不会再犹豫后悔,只能打起精神来,尽心去办。   沈瑜回房后,将手头的事情盘算理清,尤其是那批从掖庭调来的宫女的相关事宜,着重整理出来,准备交付给点翠,让她来帮忙料理。   这批宫女到尚宫局已经有一段时日,什么能说什么能做,也已经很清楚。除了最初如莲与红玉在永巷争吵之事,她们并没有再闹出过什么大事,沈瑜也没重罚过她们,最多不过是申饬两句。   转眼就要到秋末考较,她们都在为争取留在尚宫局加倍勤奋学手艺,也没什么功夫去招惹事端。   正因此,晴云才会放心把沈瑜调开,让她去负责兴庆宫那边的事情。   其实沈瑜也可以把她们放着不管,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届时若是出了什么事,她没办法及时赶回来料理,那就麻烦了。所以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把名册等东西整理出来交给点翠,也不用刻意费心力,只需要留意一二便可。   再者就是她之前答应点青的,要提前调人过去,帮司服司分担些活计。   这事儿沈瑜还没想好要怎么办才更妥当些,第二日一早,点青就找了过来。她为着人手不够的事情都快要愁死了,故而想着越快越好。   “这有什么可犹豫的?”点青稀奇道,“你把她们都叫过来,让我考较考较手艺不就成了吗?”   沈瑜见她急着要人,就也松了口:“左右这些人将来也是要到你们司服司的,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成。”   这些宫女几时几刻该做什么都是有定例的,沈瑜估摸着时间,直接带了点青到饭堂去将她们截了下来,把司服司要提前挑人的事情大略地讲了,而后将一众人都带到了司服司考较。   手艺上的事情沈瑜不大懂,再加上这些人原本就是归点青来挑选,所以剩下的事情她也没插手,全权交给了点青来料理,只在一旁看着。   司服司的考较主要有两样,一是刺绣手艺,二是制钗手艺,至于剪裁、打版等细枝末节的事,就并未列入此次的考较范围。   宫女们都没料到今日竟然会突然考较,但惊讶之后,很快就沉下心来专注自己的事情。   这场考较耗费的时间并不算短,沈瑜坐在绣坊门口,漫不经心地看着院中的花木,偶尔会帮着点青在屋中巡视一圈,以防有人交头接耳地互相帮忙。   倒是点青悠闲得很,只偶尔看上两眼。   等沈瑜出来后,她轻声笑道:“你不必这么小心翼翼的,只安心等着就是。难不成,你以为她们会在这种关头互相帮忙吗?”   点青在司服司呆了数年,对这些事情一清二楚。   现如今这些宫女都是竞争的关系,除非哪个真胜券在握,不然怎么会去帮别人?再者,若真有人敢帮,旁人又不是瞎的,难道就任由她作弊不举报?   沈瑜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点青的意思,无奈地笑了声:“你说的有理。”   一直到大多数人的绣品都到了收尾阶段,点青才进绣坊巡视了圈,挨个把她们的绣品大致看了遍,出门向沈瑜道:“这批宫女还可以,现还没到秋末,已经有手艺不错的了。至于旁的,眼下担不起整幅的绣品,但打打下手也够了。”   沈瑜倚在门边,懒懒地笑着:“这些我也不懂,你看着挑就是,挑中了谁就留下谁。”   “等制钗一起考完,我再做决定。”点青心情大好。   绣品收上来,右下角绣着各自的名字,点青又将她们带去了钗房。   入秋之后,日头就不像先前那般烈了。还未到秋末,院中的花树却已经显出些颓势,想来过不了多久,就该枯黄叶落了。   或许是宫女们都想着尽力做到最好,所以耗的时间也很长,制钗考完,已经过了正午,误了饭点。   点青将她们的成品都收了上来,语调轻快地说:“等到晚些时候,我会把司服司选中的人告诉你们姑姑。”   沈瑜也站起身,道:“大家都散了,回去之后该做什么做什么。若是中选了,别松懈,没中的,也不要沮丧,等到秋末还有一场大考,好好准备着就是。”   宫女们齐齐地行了一礼,散去了。   她们走后,点青竟没顾得上去吃饭,饿着肚子翻看着她们的交上来的成品。   “也不急这一时,”沈瑜提醒她,“再拖下去,可就真一点饭菜都没了。”   “我房中还留着不少点心,你若想去吃饭就去,不用管我。”点青头也不抬地翻看着绣品,忽而两眼一亮,“方才我就觉着这宫女绣的寒梅落雪不错,现在看着成品,就更好了。我看一下名字……如莲。”她低声念叨了句,又觉着这名字有点耳熟,若有所思地问沈瑜,“上次你帮的那宫女,是不是叫如莲?”   “是她。”沈瑜都到了门口,又生生地止住了脚步。   “这样……”点青顿了顿,又多嘴问了句,“她那姐姐怎么样了?”   沈瑜低低地叹了口气:“我没问,她后来也没再提过,想来情形应当不大好。”   那日如莲回来后,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没哭也没闹,将该办的事情向她回禀之后,又正儿八经地给她磕了个头,就离开了。   这是别人的伤心事,沈瑜也不便细问,更何况她本也不是多管闲事的人。   只是依着沈瑜对掖庭那边的了解,情形不容乐观。   点青也是一时兴起才问的,问了后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跟着叹了口气。   再一日,点青将她挑中的人名册给了沈瑜,沈瑜通知了她们到司服司报到,又略宽慰了落选的人几句,让她们不必沮丧好好准备秋末的大考较。   这件事便算是了了。   皇上在大朝会上宣布了要为两位皇子选妃的事情,除了早就知情的人,剩下的都大吃一惊,随后纷纷各找门路打探着消息,揣度皇上此举背后的用意。当然,最重要的点还是放在“皇上究竟准备什么时候立储”这桩事上。   更有甚者,也已经在悄悄地找门路,想要通过自家女儿来攀个高枝,跟皇家结个亲。   毕竟若是能嫁给这两位中的其中哪个,说不准将来可就是皇后了。   前朝如此,后宫也不清闲。   对于为皇子选妃这桩事,皇后是早就知道的,陈贵妃自然也知道。皇上虽恼怒她上次不识大体,可如今到底也是要为贵妃的三皇子选妃,总不能瞒着她这个当娘的。   至于其他人,茶余饭后,少不得是要拿这事出来说道说道的。   虽说封王选妃这件事虽然跟立储没什么直接关联,可届时看看太后与皇上分别为两位皇子挑选了什么家世身份的正妃,也能从中窥探一二。   故而这消息一出,前朝后宫的氛围都古怪了不少,不少人“牵肠挂肚”着。   而沈瑜也该跟点翠去交接事情,带人前往兴庆宫了。   点翠办事素来雷厉风行,沈瑜刚到,她就将司服司选出的宫女名册给了沈瑜,而后又取了一份装裱得异常精致的名册给了沈瑜:“这是太后娘娘与皇上拟定的,参加这次选妃的世家闺秀名册。”   说来也巧,沈瑜翻开名册,一眼看见的就是那位宋家小姐的名字。   名册上写的是,威远候嫡孙女、定西将军之妹,宋予璇。 第15章   沈瑜对后宫之事还算得上是熟稔,但说到前朝之事,就只算是一知半解了,仅知的那么点事情,还都是听旁人议论之时得知的。   而在这其中,唯一能称得上“了解”的,就只有宋家。   至于缘由……当初她阴差阳错地接了那桩苦差,担惊受怕之余,也是多少有去留意过的。再者,宋予夺可是锦成公主将来的夫婿,清宁宫的宫女们私下中也会议论一二。   这宋家算得上是武将传家,世代忠烈。当年宋家先祖随着武帝在乱世中四处征战,更曾经在乱军之中救过武帝的命,后武帝登基,给了宋家先祖威远候的爵位,格外厚待。这些年来宋家的子孙后代也都算是争气,称得上是忠义,所以这爵位也就一直传了下来。   现在的宋家,老侯爷年事已高,有三子二女。长子十余年前征战西域之时为国捐躯,只留了尚年少的宋予夺并着个还在襁褓中的小女儿,宋予璇。宋予夺自小习武,十四从军,这些年大多时候都在边关磨练,三年前率军一举击退西域叛军,了了其父遗志。   宋家次子,也就是宋予夺的二叔,现如今是兵部尚书,有二子一女。   第三子宋季阳则颇有些离经叛道,没像兄长那样入朝为官,而是自顾自地做起了生意。老侯爷为此大怒,数次训斥责罚也未见效用,现如今虽不像当年那般态度坚决,但仍旧耿耿于怀。   “辰玉?”点翠见她似是发愣,轻轻地敲了敲桌案,“怎么了,可是有什么疑虑?”   沈瑜随即回过神来,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没,只是突然想起些旁的事情,不相干的。”   点翠将信将疑地看着沈瑜,但此事显然不是什么讨论闲事的时候,她也就没多问,继续与沈瑜交接事宜。沈瑜认真地一一听了,有疑惑不解的地方当即也挑了出来问。   两人聊了许久,到最后确定没什么旁的问题,点翠长出了一口气:“我现下病还没好全,兴庆宫那边的事情,就有劳你费心了。”   沈瑜也道:“那我这边留下的宫女,就劳你留心一二了。”   点翠咳嗽了两声,灌了些温水,方才又笑道:“好。”   等到第二日,沈瑜便带了点翠为她挑出的八位女史一同离了尚宫局。   从太极宫到兴庆宫还是颇有段距离的,她们须得从永巷出内庭到永安门去,乘坐安排好的马车离京太极宫,赶往太后所居的兴庆宫。   说来也巧,沈瑜带着女史们途经永巷之时,竟又遇着了那位慎王爷。   这些女史出身司仪司,礼仪上自然是半点挑不出错的,不用沈瑜提醒,就已经靠着墙根侧身行礼,请慎王爷先过。   沈瑜屈膝行礼,低头垂眼。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着慎王从她身前经过时,脚步一顿,目光仿佛在她身上停留了一刻。   很短暂,就像是一瞬间的事,几乎让沈瑜疑心是自己生出了错觉。   算上早前从掖庭回来时那次,以及先前在御花园与陈贵妃争辩那次,沈瑜在一个多月的光景,已经遇着这位贵人三次了。   等到他带着侍从远去后,沈瑜方才带着女史们离了永巷,到永安门去。   女史们都是懂规矩的,就算这永巷中除却她们再无旁人,也未曾开口说话,一片寂静。   沈瑜不急不缓地走着,却不由得想着方才遇着慎王的事。   她们急着赶去兴庆宫听候吩咐,故而一大早就离了尚宫局,此时东方日头初升,慎王怎么会在这时候入宫来?莫非是有什么大事?   及至到了永安门,早就有马车在那里等着了,沈瑜出示了尚宫局的令牌,出宫上了马车。   直到此时,女史们方才松了口气,她们中也有与沈瑜相识的,小声问了句:“辰玉,方才那是慎王爷吗?”   沈瑜颔首道:“是。”   出了宫,沈瑜也没再拘着她们,毕竟这一路上若是一句话都不许人说,那也太严苛了。   又有人道:“慎王怎么会在这时候入宫?”   方才在永巷中遇着慎王之时,她们也是很惊讶的,只不过那不是能说话的地方,故而未曾多言,如今出了宫都是熟识的人,便忍不住议论起来。虽说众人都知道不该妄言,但宫中日子又实在是无趣,所以在相熟的人面前多少还是会聊一聊的,只要掌握着分寸,不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就是了。   沈瑜无声地笑了笑,她没有参与其中,但没有没阻拦,只默默地听着。   “听人说,近来前朝有不少是非,许是皇上召他来商议政务?”   “这时辰还没到大朝会呢。”   “那或许是慎王有什么急事,想要求见陛下?”   “说不准……不过我听闻,慎王那位正妃自打年初染病后,一直缠绵病榻,至今未见好。”   “慎王年纪也不小了,还没有子嗣。”   “……”   宫女们都不是什么关心前朝政事的性情,毕竟她们对那些事知之甚少,最多不过捕风捉影从别人口中听两句似是而非的话来,也没什么好议论的。   所以聊着聊着,就又偏到后宫、后宅的那些事情里去了。   沈瑜倚着车厢闭目养神,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她们闲聊。   与慎王相关的讨论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就议论到了此次为两位皇子选妃的事情上。之前她们已经各自私下聊过此事背后之意,到如今,便开始来聊参加这次选妃的世家闺秀人选。   听到这,沈瑜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打起精神来听着。   司仪司的女史们经常会负责一些宫中宴饮的引导,所以对那些品阶高的朝臣家中的女眷还算了解,尤其是有阶品在身的命妇们,不然若是办事时认错了人,可就是犯了大错。   以及各个世家之间的牵扯联系,她们也很清楚。   这是沈瑜的短处。   但想要办好这次差事,就必须要理清这些事情才好。 第16章   世家之间关系盘根错节,复杂得很,姻亲相连,亦或是祖辈积攒下来的陈年旧怨,就连在宫中多年的旧人也不敢说自己自己真了解了这些钟鸣鼎食的世家公卿。   沈瑜打起精神,耐心地一一听了。   见她这模样,相熟的女史彩云笑道:“其实也不用忧虑。要知道这些闺秀们这次是来兴庆宫候选的,可不是参加什么宴饮,纵然不用约束,她们也必是小心翼翼不敢出错。不然若是在太后娘娘面前留下这么坏印象,那可是她们自己遭殃,保不准还要带累家族。”   旁的女史也纷纷附和。   论及身份地位,她们自然是比不上那些贵女的,可如今这件事上,那些世家闺秀也不敢随意得罪她们。   沈瑜道:“我只是想着多留点心,以防万一。”   彩云说的这个道理沈瑜自然是明白的,可这件事却也没这么简单,她既然接了这件事,就得尽心尽力,不敢托大。   “你也太小心了,”彩云说了句,但随即改了口,“不过小心点总是没错的。”   沈瑜被她这模样逗笑了,随口道:“你们今日倒是格外高兴。”   “毕竟这可是出了宫,”有人轻轻地挑开了马车的窗帘,向外看去,“虽说过会儿就到兴庆宫,还是得小心翼翼的,可现在好歹是在长安城的大街上。自打入了宫,我还没离开过那皇城呢,整日都在掖庭与尚宫局打转,要想放出宫去,还得好几年的光景。”   她掀开窗帘后,旁的女史也都纷纷聚了过去,一同看着车外的长安大街。   此时仍旧是有些早,街上没有太多行人,路旁的小商小贩倒是已经在支开摊子,偶尔传来两声叫卖声。   马车撵过青石板街,仿佛还隐隐有香味传来,这是宫中所没有的烟火气。   沈瑜并没有拦她们,顺势向外看了眼。若不出意外的话,等到明年开春,她就已经能离宫,到这宫外自由自在地生活了。   看了会儿后,女史们恋恋不舍地坐回原位去,开始议论起来将来到了年龄放出宫后,该做什么。   “我自然是要回家的,”彩云幽幽地叹了口气,“只是不知道家中如今是怎么个光景。”   一些宫女并非是京城本地人士,背井离乡,平素一年一次的家人探看,也未必会有人来。自打入宫开始,就跟家中断了音信,自是一无所知。   众人一同感慨着,冷不丁地有人道:“当年他们让我入宫来当宫女,这些年更是从未来探看过,将来纵使我安安稳稳离了宫,也不会再回乡去了。拿着这些年在宫中积攒的银钱做些小生意,也好过回去。”   随即有人同她争辩,说什么家中也是无奈之举。   沈瑜在心中叹了口气,并没参与其中。   一来这种事情原不是能争辩出个结果的,各人有各人的选择,承担各自的后果就是,也没这个必要去说服对方。二来,兴庆宫也快要到了,她得琢磨着等见了太后该说什么做什么,实在没这个精力掺和。   马车渐渐地慢了下来,沈瑜挑开车帘来看了眼,提醒了句:“要到兴庆宫了。”   这话一出,原本还在认真争辩的众人立即闭了嘴变了脸,坐直了身子,各自端出一副矜持守礼的模样。倒是把沈瑜给看笑了。她将衣裳上的褶皱按平整了,轻声笑道:“该说的话路上也都该说完了,过会儿进了兴庆宫,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众人齐齐地应了声。   先前玩笑归玩笑,可真到了正事上,她们谁都不会去不分轻重地嬉皮笑脸。就算沈瑜再怎么性子软好说话,那也是这次的掌事,她们有这个分寸。   “此番算得上是宫中近年来的大事了,皇上更是请来了太后娘娘操持,容不得半点疏忽。点翠挑中你们来,便是全然的信任,所以都拿出十分的心神来对待,别堕了尚宫局的脸面。”沈瑜正色道,“若有个万一,别说我要追究,古尚宫也不会轻易饶过。”   “是。”众人又道。   马车在兴庆宫北门停下,沈瑜先扶着下了车,女史们也依次下了马车,列队站好。   已经有兴庆宫的嬷嬷等候在那里,见她们到了,上前来验了令牌,又抬头看了沈瑜一眼,方才笑道:“诸位随我来。”   沈瑜应了声,带着人跟了上去。   她未曾见过这位老嬷嬷,跟兴庆宫这边更是没半点往来,可方才老嬷嬷的眼神却让她觉着有些古怪。不过此时也顾不上多想,如果没料错的话,这老嬷嬷是要直接带她们去见太后娘娘了。   沈瑜一边走着,一边暗暗地记着这道路。   兴庆宫的建筑的确与太极宫大不相同,皇城那边依循的是北边的建筑风格,讲究个“对称”,故而道路也很好记,走一遭就能轻而易举记下来。可兴庆宫是仿着南边的建筑,讲究个错落有致,并没有规律可循,又多水系,湖泊溪流随处可见,遍植花木,这么走下来,方向感不大好的极有可能就要被绕得晕头转向了。   老嬷嬷带着她们从假山中辟出的小路绕过,分花拂柳,略放慢些步子,笑着安慰她:“这宫里的道路的确不大好记,你也不用急于一时,左右闺秀们明日才到,等见了太后娘娘,你们午后可以四处转转。”   “多谢嬷嬷提点。”沈瑜道。   “我姓花,跟在太后身边多年,早些年随着娘娘来了兴庆宫,你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尽可以问我。”   花嬷嬷的态度堪称和蔼,简直让沈瑜有些受宠若惊,又郑重其事地谢了她。   等到了太后住处,花嬷嬷示意她们在外等候着,自己先进去回禀,片刻后方才出来道:“娘娘刚用过早膳,你们都进来。”   沈瑜深吸了一口气,随着花嬷嬷进了这大殿。   宫女们正在撤去碗碟等物,来来往往悄无声息的,甚至连杯盏的碰撞声都未曾发出。而那位太后娘娘正在窗边摆弄着瓶中的花枝,听见她们进来,也没回头。   沈瑜等人跪下请了安,双手交叠在身前,额头贴着手背,恭恭敬敬的。   “都起来。”太后淡淡地开口道,她将竹剪刀放在一旁,看向沈瑜,“你就是尚宫局遣来主管这次选妃事宜的女史?”   沈瑜低着头:“奴婢奉尚宫命,来兴庆宫协办此事,听候太后娘娘的差遣。”   她这话听起来跟太后问得没太大差别,可细品起来,却是相差甚远。   若是换了迟钝的人,或许还听不出,但薄太后毕竟是在宫中多年的人,对这点言辞上的小技巧了如指掌,闻言,嘴角动了动,向花嬷嬷道:“我方才还想着,怎么这次尚宫局派这么年轻个丫头来办此事,如今看来,还是有点道理的。”   花嬷嬷笑着答道:“这是芷敏与晴云挑出来的人,想来也错不了。”   芷敏,便是现今这位古尚宫的名字。   先帝在时,兴庆宫太后还是皇后娘娘,古尚宫便是她宫中出去的女官,与花嬷嬷相熟得很。只是这些年花嬷嬷随着太后搬来兴庆宫,只有年节时回太极宫去,方才能再见上一面。   沈瑜也是清楚这桩事的。   如今尚宫局在皇后管辖之下,可实际上前些年从不在皇后与贵妃之间有过偏倚,因为某种意义上来说,尚宫局压根就是这位太后娘娘的嫡系才对。   也正因此,花嬷嬷才会对她们这般和颜悦色。   薄太后问:“你叫什么名字?”   沈瑜:“奴婢名叫辰玉。”   “这名字似是有些耳熟?”薄太后看向花嬷嬷。   花嬷嬷脸上的笑意愈深:“娘娘怎么忘了?早前贵妃娘娘欲行僭越之事,还在御花园为难尚宫局的人,是这丫头硬着头皮顶了下来。”   花嬷嬷这话里偏帮的意思简直不能更明显了,她实实在在是个护短的人。   沈瑜低着头,不由得有些感慨。   也就是这边才敢这么说了,什么“贵妃僭越”、“为难尚宫局”,虽是属实,可当初就算是皇后都愣是没敢这么说,只处罚了个贵妃身边的嬷嬷杀鸡儆猴。   可花嬷嬷却是半点避讳的意思都没有。   其实也是,毕竟从谷尚宫到晴云都是太后留下的人,贵妃之前给尚宫局设套,是想要跟皇后较量,但实际上却是把太后这边给得罪了。太后这些年表面上的确是不插手后宫之事,可你都动到别人头上了,还要人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沈瑜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晴云会让她来办这件事:   当初她把陈贵妃给得罪了个彻底,可相应的,却是在兴庆宫这边留了个好印象。难怪花嬷嬷这么好说话了。   太后凉凉地笑了声:“我倒真把这桩事给忘了。既是如此,我也不费心神多问了,剩下的事你跟她商量着办。”   花嬷嬷应承了下来:“是。”   先前得罪了陈贵妃,也是别无选择,沈瑜也隐隐担心过会被贵妃报复。   可如今因祸得福,算是可以松口气了。   花嬷嬷先带着她们一行人去安置了下来,又着人领着她们熟悉了兴庆宫的主要布置,一直到傍晚,才又来见了沈瑜。   沈瑜原本在房中收拾,一见她来,随即起身迎了出来,沏了茶。   “你也坐,”花嬷嬷接了茶盏,也没多说闲话,“这次选妃的流程,你应该清楚。邀那些世家闺秀来兴庆宫住上十余日,暗中安排些考较,而后由太后与皇上定下两位王妃的人选。”   沈瑜点点头。   “考较的事有我来安排,届时你听我的吩咐就是,”花嬷嬷笑了声,“你将带来的女史们分开来,到备好的院子里伺候,留意着那些闺秀们。”   “好。”   花嬷嬷又嘱咐了她些旁的事情,见天色不早,起身道:“我得回去了,等赶明儿闲了,再问你些闲话。”   沈瑜起身送她:“嬷嬷慢走。”   第二日一早,女史们便早早地起来,收拾妥当后,到兴庆宫西门去等候着闺秀们的到来。   太后发下去的请帖,谁敢迟来?   这些闺秀们也明白太后必然会依着她们的表现来衡量,所以大都早早地打扮好了,估摸着时辰差不多,就跟约好了似的一股脑赶了过来。   真真是环肥燕瘦,衣衫鬓影,看得人目不暇接。   兴庆宫早就排好了住处,沈瑜带着女史们迎了这些个闺秀们,又着人引进了兴庆宫,到各自的住处去安置。不到一个时辰,名册上的人已经到了九成。   宫门前不似先前那般车水马龙,渐渐地冷落下来。   彩云问了句:“还差谁?”   沈瑜将方才来的人过了一遭,道:“还差徐御史的次女,以及……威远候家的三姑娘。”   正说着,徐家的马车已经到了,女史们都已经引着前些人进了兴庆宫,沈瑜略一犹豫道:“你先带徐二姑娘进去,我在这里再等等。”   彩云带着徐二姑娘进了宫,沈瑜在外等候了快半个时辰,可宋予璇却还没到。   她几乎疑心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不然怎么敢拖到这种时候?   正犹豫着要不要去回禀,远处终于有一辆马车驶来,马跑得很快,沈瑜终于松了口气。   不过她这口气还没松,就见着了那驾车的人,而后硬生生卡在那里了,不上不下的,险些噎到。   沈瑜想不明白:   宋予夺堂堂一个大将军,怎么会亲自驾车过来? 第17章   太后出面邀了数位世家闺秀到兴庆宫来住上十余日,虽未曾明说是为了这次的皇子选妃,但只要不傻,都能明白。所以闺秀们早早地就打扮好,收拾了行李,带着侍女乘车来了。   有不放心的夫人,甚至还会亲自送自家女儿过来。   沈瑜带着尚宫局的女史们在这里候了一早上,差不多把各家的女眷们都认了个清楚。   夫人们送女儿司空见惯,可像这样,由兄长驾车亲自送过来的,却是头一个。   宋予夺一个军功赫赫的将军亲自驾车,说出去只怕没多少人能信,可他这身量气势,也不像是寻常车夫能有的。   沈瑜一认出他来,就觉着有些头疼,大为后悔自己方才让彩云带着徐二姑娘离开,而不是让她留下,自己先回宫。早前她倒也犹豫过一瞬,可又想着,就算宋予璇要过来,那也应该是宋家女眷送过来的,谁能想到宋予夺会过来呢?   于是她就这么阴差阳错地对上了宋予夺。   当初试婚后,她千方百计地求了皇后,想要离宫。皇后怕她另有所图,又不想留她在清宁宫让锦成公主看了烦心,所以将她打发到了尚宫局去,等到锦成大婚之后再放她出宫。   皇后自是希望她离得越远越好,沈瑜对此乐见其成,可这世事实在是难料,兜兜转转竟然还是会遇上。   马车在宫门前停下,宋予夺这才注意到沈瑜,先是一愣,而后才想起她的身份来,愣是没说出话来。   太巧了。   无论是沈瑜,还是他,都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境下再相见。   然而总不能这么相对无言地发着呆,沈瑜在心中长叹了口气,上前几步笑道:“车中的可是宋家三姑娘?”   “是,”宋予夺跳下马车来,迟疑道,“你这是?”   他身着黑色劲装,身材高大,器宇轩昂。   直到如今,沈瑜才算是看清了他的相貌,并不是她先前想象中的那种凶神恶煞的将军。剑眉星目鬓若刀裁,单论其相貌,倒像是个读书人出身的儒将。   其实细想之后这才对,毕竟若是形容相貌不好,又怎么能入得了锦成公主的眼?   “奴婢是尚宫局女史,奉太后娘娘之命,来这宫门等候各位受邀前来的闺秀。”沈瑜打定了主意要当做不认得他,就像是先前迎接旁的贵女那般,若无其事地笑道,“旁的闺秀已经都已引进宫,时辰不早了,宋姑娘也快些随我过去安置。”   她正说着,车帘已经掀开,先是个梳着双丫髻的侍女下了车,而后方才是宋予璇。   宋予璇身量高挑,相貌与其兄长倒是有两三分相似,眉目间有股子英气。只不过她性情看起来倒不像兄长,扶着侍女下车之时也有些迟疑,不知是在顾忌些什么。   沈瑜冷眼看去,发现她眼圈有些泛红,像是哭过的模样。   这马车也不像是女眷们乘坐的车。沈瑜琢磨着,这宋家的马车怕是在路上出了什么事情耽搁了时辰,中途换了车,所以才会比旁人晚到些。   宋予璇先是看了沈瑜一眼,而后又看向宋予夺:“大哥……”   宋予夺低声冲她说了句什么,神情是难得的温和,随后又转过身来向着沈瑜道:“方才路上出了些事,故而耽搁了时辰……”   他是个习武之人,常年在边关征战,习惯了直来直去的说话方式,就算有阴谋阳谋,也尽数在战场上,鲜与沈瑜这样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宫人打交道。再加上有先前那件事横着,他见着沈瑜就觉着微妙,想要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并不容易。   说着,他抬眼看着沈瑜,似是有些困惑她怎么能这么镇定自若。   “这倒无妨,”沈瑜翘着唇角,摆出个端庄的笑意,贴心地说道,“此时来也算不得迟,不碍什么事,宋姑娘不必担忧。”   自打到了尚宫局,她的气色就好了许多,不再像当初那般憔悴。   肌肤姑射白,像是上好的瓷器,远山眉舒展开来,浓密的眼睫微微翘起,杏眼朱唇,是个秀丽的小美人。   单论及相貌,沈瑜算不上拔尖,在宋家年节时那一院子的女眷里,能挑出好几个胜过她的。可莫名其妙的,那些美人宋予夺从来都是见了就忘,再遇着连名姓都记不起来,可唯独对她印象深刻。   不过当然,宋予夺也记不得她的名字——因为沈瑜压根就没有告诉过他。   思及此,宋予夺回想起那夜的情形,发现眼前这姑娘从一开始就是这种态度,所以走得格外果断,现在也能跟没事儿人似的站在他面前。   当初试婚之前,他亲娘反复叮嘱过,让他不要被试婚的宫女所迷,得罪了皇家。   如今看来这句话倒像是成了笑话,人姑娘压根是一点不在意,反倒是他一直没能把这件事给揭过去。   宋予夺心中想了许多,但面上却是半点没表露出来,又嘱咐了宋予璇几句,便要离开了。   沈瑜笑道:“姑娘随我来。”   宋予璇看向她,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像是在犹豫该怎么称呼她一样。   若是花嬷嬷在这里,那叫一声嬷嬷就是,可沈瑜看起来太年轻了,连“姑姑”两字都担不上,就有些令人为难了。   “姑娘叫我辰玉就是,”沈瑜一眼就看出她在犹豫什么,开口提醒了句,领着她向宫门走去,解释道,“依着太后娘娘的意思,姑娘今日先入住兴庆宫,稍作休整,等晚上再连同其他贵女们一同去拜见太后娘娘……”   她声音中还带着点笑意,让人很容易放松下来,宋予璇听着,情绪一点点安定下来。   辰玉。   宋予夺整理缰绳的手一顿,他委实没想到,自己竟还是借着妹妹的光,才得知了她的名字。   他回过头去看了眼沈瑜,只见着她瘦削的背影。   淡青色的束腰系在她不盈一握的腰上,同色的裙摆被风吹得微微扬起,她仍旧走得果断,头也不回。   宋予夺自嘲地笑了声,连他自己都弄不清现在的心思。   不过北大营驻扎的将士们还在等候着,他也没工夫在这些事情上耗费时间,翻身上马,随即离开了。   沈瑜引着宋予璇进了兴庆宫,向着守门的军士交代了句:“人已经到齐。”   兴庆宫西门这里热闹了好一阵子,来来往往的都是宫人与各家女眷,如今得了沈瑜这句话,军士们也算是放下心来。   从西大门进去后,又进了一道门,才算是到了兴庆宫的内城。   宋予璇先前从未来过这种地方,也不敢四处张望,牢牢地跟在沈瑜身旁,生怕被落下似的。   沈瑜只觉着稀奇,明明出身将门,这宋姑娘倒是只在相貌上随了其兄,性情却是半点不像。她想了想,轻声向着宋予璇道:“这兴庆宫的亭台楼阁轩馆错落有致,景致绝佳,只是道路曲折繁多,不大好记,姑娘可以留心记一下路线。”   宋予璇被她这么一提醒,才回头看了眼来路,转过弯来后花木掩映着,已经看不真切了。   “不过姑娘也不必担忧,这几日都会有女史陪着,”沈瑜见她有些懵,又道,“若是想去何处,届时找人引路就是。”   她神色温和,说话也体贴,比宋予璇先前想的严厉情形要好了不知多少。宋予璇略松了口气,而后带着点希冀问道:“那这几日都是你陪着我吗?”   沈瑜没想到这位宋姑娘竟然把她当救星了,无奈地笑了声:“那倒不是。”   她从司仪司带来的八人负责陪着这次太后请来的二十一位闺秀们住在不同的宫殿中,她总管着这件事,自然是不能只陪在宋予璇一人身边的。但见宋予璇露出失望的眼神后,沈瑜又不由自主地补了句:“不过我也是一直在的,姑娘若是有什么事,也可以吩咐我。”   宋予璇随即笑了:“好。”   走了没多久,就到了旭亭,有女史等候在这里,请闺秀们挑选住处。   太后在兴庆宫中择出了八处楼阁轩榭给这二十一位贵女居住,初时花嬷嬷已经拟定好了住处,可最后太后却并没有选用,而是令人将这八处楼阁列出来,让贵女们依着各自的意愿来选择居住在何处。   沈瑜便令人取了兴庆宫的舆图来,圈出了这八处楼阁,又令枫苓在临近西门的旭亭等候着,先让贵女们择了住处,记录在册,而后再引她们到该去的宫殿。   宋予璇是最后一个到的,所以在此之前的二十位贵女们都已经择好宫殿。   沈瑜向她讲了此事,又让枫苓将舆图并着记录拿给她看。   宋予璇的目光在舆图与名册之间绕了好一会儿,方才轻声道:“就飞霜殿。”   枫苓颇有些意外地看了宋予璇一眼,因为宋家二房的那位姑娘这次也来了的,却是住在飞霞阁,她原想着提醒一句,但却被沈瑜给拦了下来。   沈瑜向着宋予璇道:“姑娘随我来。” 第18章   沈瑜知道枫苓想说什么,所以才及时拦了下来。   宋予璇与宋家二房那位姑娘虽是堂姐妹,可关系想来是算不上有多好的。没一道前来也就算了,或许是未曾住在同一府邸的缘故,可宋予璇方才盯着那舆图和名册看了好一会儿,又怎么会看不到自己堂姐的名字?   然而宋予璇还是没选择住到飞霞阁,这摆明了就是有缘由的,只是这些事情不归她们管,多嘴提醒只会让局面变得尴尬起来,倒不如权当什么都不知道。   昨日到兴庆宫后,沈瑜已经同女史们按着舆图将内城的宫殿布局都记了下来,虽耗费了不少精力,但却也是必须的。宋予璇挑中的飞霜殿在西宫,距离倒也算不得远,沈瑜带着她绕近路过去,不多时就到了。   已经入住飞霜殿的那位姑娘是太子少师赵大人的长女,赵知语。宫殿是早就收拾妥当了的,她吩咐侍女将带来的行礼安置妥当,自己则在院中闲坐着。   一见沈瑜带着宋予璇进了飞霜殿,赵知语立即起身迎了上来:“予璇,你怎么这时候才到?”   宋予璇显然是跟这位赵姑娘相熟的,一见她,神情都放松了不少,解释道:“马车在路上出了事,所以耗了不少功夫,还是兄长下朝之时凑巧遇着,又让下属借了马车,才将我及时送到的。”   她说话轻声慢语的,神情中却仍旧带着些后怕。   若不是兄长及时赶到,她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万一耽误了时辰,那就真坏了事了。   “竟有这样的事?”赵知语惊讶之后,随即又安慰道,“不过还好有惊无险,你也不用太在意,还是先安置下来。”   她陪着宋予璇进了西偏殿去,宋予璇进屋前又特地回过头来,向着沈瑜望了眼。见沈瑜含笑冲她点了点头,她才咬唇露出个笑容,专心与赵知语叙旧去了。   等着两位姑娘进了房,院中就只剩下了沈瑜,与另一位尚宫局的女史彩月。   “飞霜殿就交给你了,”沈瑜道,“这一处只住了两位姑娘,看着也是旧识,不像是会生事端的。你只多留些心,听着她们的吩咐,别出什么差池就是。”   她还得去见花嬷嬷回话,并没工夫在这里久留,所以边说边要走。   彩月送她出门,问道:“我没记错的话,新来的这位是宋家的三姑娘?”   “是。”沈瑜道。   “可她家二房的那位姑娘不也来了吗?竟没到一处去住着?”彩月嘀咕了句,“倒是没听过宋家长房跟二房有什么嫌隙。”   “这世家之间,除非真到了不可开交的地步,不然哪会闹得众所周知?”沈瑜低声道,“更何况老侯爷还在,他们两房纵然是有什么嫌隙,那也得压着。”   彩月道:“这倒也是。不过这位宋三姑娘未免有些……”她这话说到一半,又觉着不妥,生生地止住了,向沈瑜道,“辰玉姐姐慢走。”   沈瑜无声地笑了笑,便离开了。   她知道彩月想说的是什么,宋予璇这事的确做得不大妥当,毕竟不管背地里有什么嫌隙,都不该拿到明面上。可宋予璇放着飞霞阁不选,偏偏来着飞霜殿同赵姑娘同住,明眼人一眼,就知晓她们之间必定是有什么事的。   不过这宋家的事情怎么都轮不到她来管,就算要对此有所考量,那也是太后的事情。   沈瑜带着舆图与名册去见了花嬷嬷:“贵女们已经尽数安置下来,各宫的女史也都到位了。”   “好。”   花嬷嬷令人将舆图仔细收起,又粗略地扫了眼名册,见着宋予璇与宋惜晴的住处并不在一处时,扬了扬眉,但神情也算不上有多意外。   沈瑜一见她这模样,就知道她怕是早就知道宋家两房之间的矛盾,只是没想到她们会这么不加遮掩。   设宴是在晚上,此事并没什么要紧的事,花嬷嬷便与她闲聊起来。先是问了几句尚宫局的事情,又问了古尚宫的身体可还好,沈瑜一一据实答了。   “先前陈贵妃那桩事,太后娘娘已知悉,”花嬷嬷将名册一卷,收了起来,“只是具体的情形我倒是还不大清楚。”   沈瑜便将先前陈贵妃是如何为难尚宫局,在御花园中又是如何应答的尽数讲了。   她转述这桩事时实事求是,并没有夸大自己的功劳,也不曾添油加醋,倒是让花嬷嬷又格外高看了她些。花嬷嬷感慨道:“陈贵妃那样的性情,连晴云都不敢多说什么,你倒是胆子大。”   沈瑜低声道:“当初实是被逼得急了,也顾不得多想。”   “贵妃的确是咄咄相逼。”   花嬷嬷冷笑了声,她对陈贵妃不满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但却没想到陈贵妃竟然会直接拿尚宫局来动刀,也不知道是真忘了,还是压根不把太后放在眼里了。但这些话对着沈瑜说并不妥,所以她也就提了这么一句。   沈瑜正琢磨着有没有旁的事情要处理时,花嬷嬷冷不丁地问了句:“我倒是听人提过一句,你是从清宁宫出来的人?”   清宁宫是皇后的宫殿,她这么一问,倒是让沈瑜有些捉摸不透了。花嬷嬷这意思,到底是想说她为皇后办事打压陈贵妃,还是知道了试婚之事呢?   沈瑜在心中飞快地权衡后,答道:“我起初是在掖庭,被晴云姑姑挑进了尚宫局,留了三年有余。后来清宁宫换了批侍女,从尚宫局挑人过去补缺,我恰好被挑了过去。前些日子,因为……一些旁的缘由,又回了尚宫局。”   至于这个“旁的缘由”,沈瑜并没有明说,她在等花嬷嬷的反应。   花嬷嬷眼皮一动,又问:“是皇后将你发落回尚宫局,还是你自请离开的?”   一听她这话,沈瑜就知道她应该是清楚试婚这件事的,故而也没再遮遮掩掩,叹道:“是我自请离开的。我原是自请离宫,但皇后娘娘并没允准,只是让我回了尚宫局,等到明年开春后再跟着到了年纪的宫女一道离宫。”   出乎意料,花嬷嬷并未道破试婚之事,也没问她为什么会选择离宫而不是陪嫁入宋家,只是说了句:“你的确是个心里有主意的人。”   这话语焉不详,沈瑜看着她的神色尚好,依稀还能看出几分笑意,才算放下心来。   向花嬷嬷回禀完事情后,沈瑜便又道各宫去看了看,以确保没有什么疏漏。   这次受邀前来的二十一位贵女,是太后与皇上一同定下的人选,没明着说是选秀,但众人心照不宣。初来乍到,虽然太后已经传话,允准她们在兴庆宫中自由走动,但也没几人肯冒冒失失地当这个“出头鸟”,最多不过是在几处宫殿见走动,见一见相熟的朋友罢了。   直到快到了晚宴的时候,她们才三三两两地结伴一道去了长庆殿。   沈瑜已经在长庆殿等候多时,这里进进出出伺候着的侍女都是兴庆宫的宫女,虽及不上女史们有内宫官阶在身,但言行举止也是进退得宜,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这些宫女都是花嬷嬷调教出来的,沈瑜看着,倒是对这位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嬷嬷有了新的认知。   各种的女史引着闺秀们到了长庆殿,按着她们的喜好自由入座,沈瑜大致扫了眼,这些闺秀们的关系基本上是跟各自家中的关系一致的。   从挑选宫殿到宴饮座次,太后都未曾有任何要求,而是让着她们自己挑选,着实是与众不同。沈瑜起先还有些不解,可如今看着满座的闺秀们,倒是琢磨出几分意思来。   飞霜殿在西宫,离这长庆殿的距离有些远,故而宋予璇来得也晚了些,行色匆匆的。但是在沈瑜面前路过时,还是停下脚步,冲她笑了笑。   她发上的步摇勾到了鬓发,也没顾得上理。   “姑娘别急,”沈瑜指了指她的鬓发,提醒了句,“太后娘娘还没到呢。”   宋予璇的侍女这才注意到,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步摇的坠子与勾连的头发分开。   宋予璇脸一红:“多谢。”   “姑娘进去。”沈瑜含笑道。   等宋予璇进去后,沈瑜方才抬眼看向跟着宋予璇的彩月,语气淡淡的:“飞霜殿离长庆殿有多远,宋姑娘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吗?”但又思及彩月并不像这样粗心大意的人,她又补了句,“还是说出什么事情了?”   彩月也有些委屈:“姐姐有所不知。先前赵姑娘要到宜春殿去寻吏部侍郎家的李姑娘,我便只能引她前去,可她没再回飞霜殿,而是直接随着宜春殿的几位来了长庆殿。要动身之时,才让我回去寻宋姑娘,我只得从宜春殿回飞霜殿,又引着宋姑娘来了长庆殿,这么一来一去就耽搁了时辰。”   她这话说得有些绕,但沈瑜还是立即弄明白了这事。   听起来这件事是谁也没错,但吃亏的只有宋予璇一人,而且还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沈瑜皱了皱眉,但也没有多说什么。   毕竟这件事无凭无据,她也不能凭着揣测就给别人定罪。 第19章   世家之间关系盘根错节,平素多往来,这殿中的贵女们也都是相互认识的。   就算脾性不投关系算不上好,也会非常了解对方的家世,毕竟有各种姻亲关系在,拐几个弯大家都差不多能算是亲戚了。不论实际上关系如何,真到这宴饮之上见了面,也都是其乐融融的景象,更何况如今可是太后设宴。   等晚些时候太后到来入座后,沈瑜便算是彻底松了口气,这些闺秀们在太后面前必然是谨小慎微生怕出错,就不用她多操心什么了。   太后并没难为这些闺秀,也没有再设什么考较,态度堪称是和蔼,纵然偶尔问上几句话,也仿佛像是一个长辈关怀后辈似的。   她也并没有久留,只坐了不到半个时辰,起身道:“我身子骨不好熬不得,在这里留着你们也不自在,便先回去休息了。你们只管在这里留着,好好玩上几日,想要什么提出来就是。”   众人连忙起身恭送太后。   太后在时,就算再怎么态度温和,众人仍旧不敢掉以轻心。如今她主动离开,那颗一直吊着的心才算略微放下些。   “我要回去侍候太后,”花嬷嬷临走前,特地向沈瑜嘱咐了句,“这里你留意着。”说完,她自己又笑了声,“不过我看着这模样,今日也生不出什么事端来。”   沈瑜送了她一段路:“太后娘娘虽让她们随意玩乐,但想来过不了多久,就会散去了,届时我会让女史们将她们引回各自的住处。”   花嬷嬷点点头:“好。你回去,不必再送我。”   沈瑜行了一礼,又原路回了长庆殿。   长庆宫中灯火通明,女史们大都在殿外候着,并没进去打扰贵女们的兴致。沈瑜顺势瞥了眼,她们已经不似先前那般规规矩矩地在位置上坐着,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闲聊,的确比太后在时要松快了不少。   “辰玉,”彩云招呼她到侧偏殿来休息,“吃过东西了吗?这里有茶水点心,来吃点垫垫肚子。”   沈瑜的确还没顾得上吃东西,她扫了眼餐盒,从中拈了块梅花形状的白糖糕,随口道:“没什么事?”   “没,”彩云又倒了杯茶水,推到她面前,“方才我进去送瓜果,这些姑娘们正凑在一处聊着呢,无非就是些闺阁中的闲话,又或者是亲戚家的事。”   沈瑜笑道:“这才好呢。”   最好这十余日都能是这么个情景,大家相安无事,而后各回各家,她们也就尽可以交差回宫。至于将来太后与皇上究竟想要挑哪家的姑娘给两位皇子当正室,那就跟她没半点关系了。   等到夜色渐浓,大殿中的贵女们也不再说笑取乐,开始有人提出来要回去休息。沈瑜也没多说什么,让宫女们取出早就备好的灯笼,由各宫的女史引路带她们回去。   同住一处的贵女们三三两两结伴离开,沈瑜仍旧站在宫门口,目送着她们。   最后出来的是飞霜殿的人。   宋予璇看起来似是有些醉了,半倚在自家府中带来的丫鬟身上,见着沈瑜后愣了愣,借着烛光看清她相貌之后,才笑了声。   沈瑜不由得皱起眉,她看向后面的赵知语。出乎意料的,这位姑娘看起来竟然也带了三分醉意,跟宋予璇简直是如出一辙。   彩月先前不在大殿中,故而并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样个情景,如今一见也有些懵了:“这是怎么回事?”   虽说宴饮难免要沾酒,可哪有这样的?方才出去那么多人,也没见着说哪位是真醉了的。   “算了,”这并不是适合现在拿出来说道的事,沈瑜拦下彩月,吩咐提灯的宫女道,“你二人在前面引路,送两位姑娘回飞霜殿。”说着,她又看向宋、赵二人从家中带来的侍女,“扶好你们家姑娘,回去后早点安置,剩下的事情等明早醒了再说。”   一行人正欲离开,沈瑜又嘱咐了彩月一句:“多留点心。若是两位姑娘有什么不适,不要耽搁,直接报上来。”   接连两件事这么下来,彩月也意识到这件事恐怕不会这么凑巧,端正了神色道:“好,我明白了。”   等她们离开后,沈瑜想了想,又转身回了长庆宫,进了大殿。   贵女们已经尽数离开,长庆宫的宫女们开始收拾大殿,将碗碟归类令人抬回膳房清洗,擦拭长几地板,收拾烛台灯火。   这些宫女都是长庆殿的人,先前虽不识得沈瑜,但也得了花嬷嬷的吩咐,这几日归沈瑜辖管。见她去而复返,有人问道:“姑姑可是有什么事?”   沈瑜扫了眼收拾得七七八八的大殿,似是随口道:“先前飞霜殿宋、赵两位姑娘是在哪个位置?”   那人想了想,指了位置给她。   但长几上的碗碟酒壶早就收拾走了,沈瑜就算是想查什么也无从查起,只得作罢。   这件事说起来也不算什么大事,或许就是宋、赵两人一时疏忽,喝多了酒,所以才会是那副模样。而且认真来说,她们醉得也不算太过,更没闹出什么事来。   沈瑜也觉着有可能是自己太敏感多心了,可思来想去,却总是觉着有些不对。   只不过这事她也拿不出什么确切的证据,故而也就没拿到花嬷嬷面前去提。   等到第二日,沈瑜找了个借口到飞霜殿去走了一遭。   宋、赵二人已经醒了酒,见沈瑜之后脸上都带了些羞愧之色。她们一早醒来,就被各自的侍女提醒了昨夜之事,大为后悔,又怕太后得知她们失仪,当真算得上是又惊又怕。   “两位姑娘倒也不用惊慌,此事我并不曾回禀给嬷嬷,”沈瑜见她们神色不安,便先放了句话安抚,而后又道,“只不过我想问问,此事可是有什么内情?”   毕竟大家都不傻,怎么会平白无故敢在这种宴席醉上几分。   宋予璇揉着手中的帕子,有些茫然:“我也说不上来。按理说我与知语的酒量并不算差,昨夜喝得也不算多,怎么会醉了?”   沈瑜又看向赵知语,她的反应跟宋予璇如出一辙,差不离。   见她们这模样,沈瑜也知道自己八成是问不出什么来了,只好将此事掩下不提,又再三嘱咐了彩月让她多留心。   经昨日之事后,纵然沈瑜什么都不说,彩月也已经上了心,当即应了下来。   接下来的几日相安无事,贵女们也不似最初那么拘谨,偶尔也会结伴到兴庆宫各处去逛逛,看看景致。   沈瑜仍旧是每日按部就班地做着自己的事。   兴庆宫无恙,可太极宫那边却出了点事。   皇后娘娘来时,沈瑜恰好在花嬷嬷那边回话,听了宫女的回禀后,不由得眼皮一跳。   花嬷嬷神情八风不动,只挑了挑眉,问宫女道:“皇后娘娘是一人来的,还是带了旁的什么人?”   那宫女低声道:“娘娘还带了锦成公主。”   沈瑜愣了愣,想起先前听到的一些闲话,心中隐约有了猜测。   听了宫女这回话后,花嬷嬷淡淡地笑了声,言辞中带着点嘲弄的意味:“我就知道。”说着,她起身向沈瑜道,“你先回去,先前所说的菊花宴,等晚些时候再议。”   沈瑜立即说道:“好。”   太后这时午睡方醒,花嬷嬷掸了掸衣袖,吩咐宫女去端了煨着的燕窝来,亲自送到寝殿去。   寝殿中的人已经尽数遣出,太后倚在榻上撑着额,垂着眼,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在听皇后的话。花嬷嬷进来时,皇后已经就大皇子的婚事说了不少,见花嬷嬷送了燕窝后还留了下来,先是顿了顿,但也没说什么。   太后坐直了身体,看着茶盅中雪白的燕窝,懒洋洋地开了口:“大皇子与三皇子的婚事,皇上虽交由哀家来操持,但最后决定权还是在皇上手中。皇后若是有什么意见,倒也不必来跟我提,直接向皇上说就是。”   她压根就没把方才皇后说的话听进去,由着皇后说,最后轻飘飘地一句话就打发了。   皇后笑得有些僵,不过她这次来倒也不是为了这桩事,只不过是起个由头罢了。   太后瞥了她一眼:“还有什么事,你一并说了。”   “媳妇这次来,的确还有一桩事……是为着锦成的婚事。”皇后招了招手,示意锦成站过来些,而后叹道,“母后应该也知道,锦成与宋将军有婚约在身,如今诸事都已经备好,只等着来年开春后大婚。可偏不巧,西域战事又起,皇上竟有意派宋予夺带兵出征。”   锦成哭丧着脸,一副委屈可怜的神情。   皇后抚了抚她的鬓发,又道:“可若真让宋予夺去了边关,这婚事,九成是要误了的……”   没等她说完,太后径直打断了她的话,问道:“你这次来,是想要让我劝阻皇上,不许宋予夺出征?”   太后说这话时并没什么神情变化,语气也轻飘飘的。   可原本想要抹泪央求的锦成却莫名被吓到了,原本准备好的话愣是没说出来。 第20章   太后久居兴庆宫,轻易不露面,以至于宫中说什么的都有。   可皇后比谁都清楚,这位虽然看似不插手后宫之事,可却绝不是闭目塞听一无所知,她是见识过这位的手段的。   也正因此,这些年来她从未动过尚宫局的人。陈贵妃先前难为尚宫局之时,她只觉着可笑,陈贵妃入宫晚,未曾见过这位太后娘娘的雷霆手段,不然也不敢挑尚宫局下手。   如今太后这么问,显然就是不认同她这提议,若换了往常皇后必定是会偃旗息鼓让步的。可此事事关锦成的终身大事,她却退让不得,只能又道:“臣妾并非是想插手朝事,可这是关系着锦成的大婚,却实在是耽搁不起。这大婚之事众人皆知,若是误了,将来让锦成如何自处?”   “她的婚事耽搁不起,边关的战事难道就耽搁得起了?”太后的声音有些发冷。   这话太重了,重到皇后压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若是认真论起来,插手朝政还能说是顾念锦成,可这将一己私情放在天下百姓之上的罪名,却是谁都担不起的。   见自家母后不敢再说,锦成咬了咬牙,行至太后榻前,跪了下来:“皇祖母,您不要怪罪母后,她也是为了我考虑。”   来兴庆宫之前,锦成准备了许多说辞,或是此事于她不利,又或是会损害皇家颜面。可如今太后只一句话,就让她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以至于跪在榻前,除了认错,竟再想不到什么说辞。   像是猜到她心中的想法一样,太后冷笑道:“你贵为公主,如今这模样,才是有损皇家颜面。”   锦成瞪大了眼,脸都白了。   她是正宫皇后所出嫡女,这些年来皇上也是将她当做掌上明珠一样待着,自小到大都是旁人捧着过来的,连句重话都没曾挨过。   这件事上,她原本定好的夫婿要在大婚前赶赴边关,筹备许久天下皆知的婚期必然是赶不上了,不知多少人会看她笑话。她本就委屈得很,如今还没来得及诉苦,竟然被皇祖母这般严厉地斥责,眼泪霎时就出来了。   她本就生得很美,如今这模样更是楚楚可怜。   就算再怎么不成器,可到底是嫡孙女,太后神色稍缓,但态度仍旧很坚定:“若是为着这件事,那你们就及早回去。”   皇后见她这模样便知是不可能成事的了,心都凉了半截,准备将锦成唤回。   可偏锦成还以为太后这是心软了,还想着再试一试,她眨了眨眼,泪珠落了下来:“皇祖母,我……”   她这话一出,皇后的心算是彻底凉了。   果然,太后直接不耐烦地打断了她,没有斥责,反而问道:“当初你父皇为你择婿,满朝才俊供你挑选,你为何偏偏选中宋予夺?”   太后这话就是明知故问了。   她虽不插手后宫之事,可锦成是她嫡孙女,皇上为锦成择婿自然是要告知于她的。   当初皇上将满朝适龄的才俊都列出来,由着锦成随意挑,可锦成却选中了宋予夺,帝后皆是大吃一惊,再三追问之后才知道其中缘由。   三年前宋予夺大败西域叛军,结束了持续多年的争战,大胜还朝。   他带着将士入城复命之时,近半城百姓都出来围观,看这位战功赫赫的大将军究竟是怎么个模样。锦成那时在宫外的缀锦楼挑选首饰,听街上喧嚣,便临窗向外看了眼。   在一众将士中,宋予夺显得格外惹眼。   他穿着黑色的甲胄,年轻,又生得俊朗,可抬眼看过来时仿佛还带着些杀气,跟那模样半点搭不着边。锦成吓得后退了半步,宋予夺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太凶吓到了这姑娘,又安抚似的露出点笑意。   他生得好,笑起来便好似冰雪消融,因为难得而显得格外动人心弦。   因着这一眼,锦成便记着了这位年仅弱冠便创下赫赫战功的将军,在三年后择婿时,义无反顾地指了宋予夺的名字。   可帝后并不认同她这个选择,百般规劝,但最终到底没拗过素来娇惯的女儿,只能松口答应了这桩婚事。   锦成跪在太后榻前,她掂量不清太后这问话的意思,一时之间没敢贸然回话。   “当初你父皇母后是否告诉过你,择武将为婿有什么不好?”   历朝历代,公主嫁的大都是世家贵公子,文官出身。纵然是武将,那也大多是在兵部运筹帷幄的,而不是像宋予夺这种到沙场征战的。   太后怒其不争:“当初是怎么劝你的,你又是如何说的?现在倒知道来哭了?”   当初帝后不是没劝过这个任性的女儿,可她那时候满心都想着当年长街之上打马而过的年轻将军,哪里还顾得上其他?直到如今这种时候,她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当初看似轻描淡写的选择,究竟意味着什么。   “可……”锦成这次的眼泪倒是落得真诚了不少,她委屈道,“父皇当初也答应我,等我嫁给宋将军之后,会留他在朝中进兵部,不让他再到边关去。”   事到如今,她还这般幼稚,太后失望地摇了摇头,索性将事情挑明了来跟她讲:“你如今,担心的还是婚期会延误?那你不如想一想,沙场之上从来九死一生,他宋予夺纵然再怎么天纵奇才,就真能万无一失吗?”   锦成脸色煞白,连最后一丝血色都褪去了。   对于许多人而言,不管将来的事情会有多大风险,也总是一叶障目不肯细想的。直到山雨欲来风满楼,才会意识到自己要面对的究竟是什么,才能明白自己当初的想法有多幼稚。   “你父皇当初会答应,也是因为拗不过。当初你是怎么胡搅蛮缠的,你心知肚明。”   太后当初也曾劝过,可皇上到底没听,她也就懒得再管了。若依她来看,当初皇上就不该松口,更不该应允什么让宋予夺进兵部不去边关。   毕竟将来的事,谁说得准?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宋予夺是最适合带兵出征的人,难不成你要皇上放着边关数万百姓不顾?”太后从来就不是会顾念儿女私情的人,她冷声道,“宋予夺尚不畏死,主动请命前去平叛,你又委屈什么?”   锦成跟太后的关系算不上有多好,也就是逢年过节过来请个安,她从未见过太后发怒的模样,直到如今才算是真正了解了自己这位皇祖母的性情。   太后又道:“这事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算了,若让朝臣得知,你以为大皇子就不会被带累吗?”   没等锦成再说话,皇后随即跪了下来,低声道:“此事是臣妾考虑不周,还望母后恕罪。我这就带锦成回去,至于朝堂之事如何,听凭皇上决断。”   她的确疼锦成,可如今争执选妃立储的时候,她更不敢得罪太后。   毕竟女儿诚然重要,可她还有儿子,这些年来她一直小心行事,不能在这种时候因着一时冲动断送大皇子的前程。   “我知道你素来疼爱锦成,可有时候太过,反而会适得其反。她如今这模样,便是你跟皇上这些年骄纵出来的。”太后的神情松动了些,令花嬷嬷将她二人扶了起来,又道:“这事我不与你计较,回去。”   皇后这才松了口气,又请了一礼,带着锦成离开了。   及至出了太后所居的寝殿,锦成方才一直强忍着的眼泪霎时落了下来:“母后,这可……”   她话还未说完,皇后就偏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冷声道:“便是有什么事情,也等到回宫之后再说。你堂堂一个公主,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哭哭啼啼。”   方才太后说的话,她的确是听进去了的。   不能太娇惯着锦成,也不能在这种时候出什么事,万一被朝臣得知,必定会影响到大皇子的声誉。   皇后的态度与来时判若两人,锦成吓得顿时止住了,只得抹了泪,沉默不语地跟了上去。   兴庆宫道路繁复,她们来时所乘马车停得稍远了些,再加上皇后心中记挂着旁的事情心神恍惚,一来二去竟走岔了道路。   等到走远了不少,方嬷嬷终于忍不住提醒了句。                             皇后对兴庆宫也不大熟悉,无奈地摇了摇头,向方嬷嬷道:“你来带路。”   方嬷嬷看着四下的景致,也有些拿捏不准,便想着叫兴庆宫的宫女来引路,可巧见着不远处有身着尚宫局衣裳的女史向着这边过来,上前几步叫住了她。   方才隔了段距离,方嬷嬷并没看清那女史的相貌,及至走近了看清了,便愣住了。   沈瑜也愣了,她着实没想到居然会这么巧。   有那么一瞬,沈瑜简直想要转身就走,但这种想法转瞬即逝,行不通的。所以她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向皇后与锦成公主行了一礼。   沈瑜面上没表露出来,心中却是叫苦不迭。   如果没料错的话,皇后跟锦成公主这次来必定是碰了钉子的,在这种关头撞上她们,实在是走了背运。 第21章   当初沈瑜自请离宫,皇后将她打发回尚宫局去,是怕她出宫另有所图,也不想让她留在清宁宫碍眼。可皇后却怎么都没料到沈瑜有晴云这么一层关系在,竟然一步步地爬了上来,到如今看来,当初还不如让她继续留在清宁宫当个宫女。   沈瑜低着头,锦成原本只是觉着她有些眼熟,可一回头的功夫,却又都想起来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锦成诧异道。   沈瑜低声道:“奴婢是尚宫局女史,此次奉命前来,帮着太后娘娘筹备选妃事宜。”   锦成还欲再问,皇后拦下了她,问道:“这几日可有什么事?”   “太后娘娘邀世家贵女们入宫,现下居于各宫,一切都好。”   沈瑜引着一众人绕过假山,向着车架所停处走去,她原本还担心锦成会将怒火发作到自己身上,但却并没有。皇后也只问了那么一句,便再没开口过。   等远远地见着等候的马车,皇后道:“你退下。”   沈瑜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离开了。   等到走出段距离,她才挺直了脊背,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锦成公主的性情沈瑜是清楚的,这次竟然能这么容易地蒙混过关,实在是让她意外。   虽说她并不确定究竟发生了什么,可皇后带着锦成公主过来,再加上花嬷嬷先前那反应,也隐约能猜到几分。   皇后在后宫之事上从不含糊,但素来骄纵这个女儿,如今却一反常态约束,向来是受了太后的敲打。至于太后是如何是如何说的,沈瑜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毕竟现如今皇后最在乎的是什么,众人皆知。   现如今,皇后应当没这个心思来料理她。   沈瑜不由得有些庆幸,若不是现下正值立储,朝堂之上后宫之中都有人虎视眈眈地盯着,她未必能这么容易地摆脱这件事。   贵女们在兴庆宫住了十二日,这期间一切顺遂,并没闹出什么幺蛾子来,便是有些小姑娘家的勾心斗角,也都未曾敢摆到明面上。   太后大多数时间都没露面,而是由着她们自己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倒真像是邀她们过来兴庆宫玩似的。只在第九日时办了场菊花宴,算是考了考贵女们的才艺,有题诗作画的,也有刺绣弹琴的。   贵女们倒是严阵以待,可沈瑜却觉着大可不必。虽说太后将她们都邀来,但却也没见有多上心,更何况为皇子选妃看得未必是性情才艺,更多的还是家世以及背后盘根错节的关系。   这十余日下来,沈瑜在飞霜殿耗的时辰是最多的,起初是怕出什么岔子,后来倒是因着宋予璇格外“黏”她一些。   贵女们知道她是尚宫局派来总管着这桩事的女史,所以对她都很客气,是那种“敬而远之”的客气。一方面不大看得上她的身份,可另一方面又怕得罪了她她会借机报复,在太后面前添油加醋说些什么。但宋予璇则像是对她有种没来由的信任似的,半点大小姐的架子都没有。   彩月开玩笑说,宋姑娘倒像是把她当姐姐似的。   “这我可当不起,”沈瑜收拾着东西,等送走了这些贵女们,她也该带着人回尚宫局复命,“宋姑娘没什么心机,到兴庆宫后又忐忑不安得很,直觉着我不会害她,自然就格外亲近些。”   等到最后一日,各家都遣人来接,仍旧是在兴庆宫西门。   沈瑜与众女史带着太后赏赐下的东西,来送各位贵女。赏赐并不算厚重,不过就是几朵新制的宫花并着宫中独有的绸子,但因着是太后赐下的,所以便格外珍贵些,众人皆是珍而重之地收下,谢了太后的恩典。   宋予璇接了赏赐,又向沈瑜小声道:“这几日多谢你的照拂了。”   “这是奴婢分内之事。”沈瑜含笑道。   “将来若有机会再见……”   宋予璇话说了一半,才意识到并没多大可能了,毕竟沈瑜回到内宫之后,保不准要等多少年才能放出宫来。她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在这些聪慧的世家贵女中,宋予璇都算得上是缺心眼了,沈瑜这些日子暗里替她挡了些为难,倒是觉着这位姑娘实在是有点可怜。   父亲早逝,祖父又偏心二房,若不是有兄长立了起来,只怕如今的境遇还要更差些。   正说着,宋家的马车也到了。石青色的车帘掀开,下来的竟是沈瑜方才还念及的宋予夺,或许是武将出身的缘故,他身姿挺拔,行走间脚步很沉稳。   宋予璇显然也没想到兄长竟然会亲自过来接自己,疑惑道:“大哥怎么还亲自过来了?”   先前宋予夺亲自驾车送她过来,那是因着事出突然,迫于形势的无奈之举。可如今她要回府去,只需遣个车夫来就是,又或者乳母来接,何须劳动他一个事务繁忙的将军亲自前来?   宋予璇心中虽有疑虑,但等到兄长行至跟前,还是高高兴兴地问:“大哥今日不忙吗?”   宋予夺先是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遭,而后方才道:“今日恰巧没什么事,便顺路来接你。这几日可还好?”   “一切都好,”宋予璇平素里腼腆不多话,可到了兄长面前,便格外话多些,她指了指沈瑜,笑道,“这几日多亏辰玉姑娘照拂,她帮了我不少呢。”   在这之后,宋予夺才顺理成章地将目光放在了沈瑜身上。   沈瑜穿着的是尚宫局女史的衣裳,石绿色的上襦,淡青色长裙,腰间悬着出入的令牌。   或许是这几日操劳的缘故,她看起来略瘦了些,脸上仍旧是那副风轻云淡的神情,带了些许不甚真诚的笑意,客气又疏离。   沈瑜注意到宋予夺望来的视线,但并没抬眼去看他,敛着眼睫行了一礼:“姑娘不必如此客气,这也是奴婢分内之事。时候不早,奴婢也该回宫去复命了……”   “等等,”宋予夺突然出声拦下了她,而后向着宋予璇道,“你带着绿竹先上车,我有几句话想问一问这位辰玉姑娘。”   宋予璇吃惊地看向他,几乎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她自然是清楚自家兄长这个人的,他对姑娘家从来都是敬而远之,如今竟然一反常态主动提出要跟沈瑜说话,实在是让人大吃一惊。可偏偏他的神色又认真得很,这让宋予璇也说不出什么质疑的话,只好听着他的意思先上了车。   此处便只剩了他二人。   已是深秋,宫墙外所植的绿柳萧条许多,随风摇摆。宫门外都是各家前来接人的马车,来来往往,一时间到也没什么人注意这里。   “将军有什么话要问?”沈瑜看了眼四周,催了句。   她不知道宋予夺究竟想干什么,也不敢跟他在这里长时间耗着,不然指不定会生出什么事端。   宋予夺道:“这几日,舍妹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沈瑜还以为他要说什么正经事,万万没想到竟是为了这么一句,险些想转身就走。沉默一瞬后,她低声道:“将军言重了,我奉命来协办,这些便都是我分内之事。”想了想,她又补了句,“只不过令妹心性单纯,今后还是多费些心。”   说完,她又有些后悔,觉着自己仿佛是有点多管闲事了。毕竟宋予璇如何,那是人家的家事,在兴庆宫之时她插手管事也就算了,哪有现在在人家兄长面前说这话的道理。   她不过就是个外人,又有什么立场来这样说?   宋予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应了声“好”,就不再说话了。沈瑜指间捏着自己的衣袖,轻轻地揉搓了,而后试探着问道:“将军若无旁的事情,我就先告退了。”   “我……”宋予夺犹豫了下,方才继续说道,“我与锦成公主的婚约,或许会作废。”   沈瑜心中一惊,意识到他这是打定了主意要领兵出征了,不然也不敢拿这样的话来说。   可就算他真有了这想法,在皇上下旨之前,那也不该拿出来乱说的,万一被有心之人拿出去搬弄是非,能直接毁了他的前程。   更何况……沈瑜心道,“这跟我有什么干系?”   这婚事要真不成了,该愁的是宋家和皇室,如何善后才能更稳妥些,减轻些影响。她不过一个宫女而已,总管不着这事儿。今日看着锦成公主的模样,应当是不知退婚之时,也就是说宋予夺只是有了这么个想法,还没跟皇家提及过。   沈瑜更困惑了,这锦成公主还不知晓呢,宋予夺何必要来事先知会她一声?   沈瑜皱着眉琢磨着这事,眼睫轻颤。宋予夺看着她这模样,只觉着跟她说话,比上沙场杀敌还要困难不少。   “若这婚事不成,”宋予夺问,“那你待如何?”   沈瑜:“……”   她沉默了足有好一会儿,才终于隐约领会了他这话。   那夜之事她没放在心上,觉着过了也就算了,可这宋将军,怎么看起来却仿佛是想要负责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算年龄的话,宋予夺其实跟沈瑜是一样的。   而且“死”之前的他还是有那么点纯情的_(:з」∠)_后面就是切开黑了。 第22章   这事实在是有点出乎意料,沈瑜仰头看着宋予夺,模样呆呆的,看起来有些傻气。   对于沈瑜而言,试婚之事是险些要了她的命的,能够全身而退已经是最好的情况,再没想过其他。锦成是帝后捧在手心的金枝玉叶,与宋予夺也是郎才女貌门户相当,轮不着她来横插一脚。至于什么清白不清白……她也只当自己是吃了个哑巴亏,记挂着也没用,反而渐渐地想开了。   可对于宋予夺而言,就不是这个样子了。   起初知晓试婚之事时,宋予夺是有些抵触的,也曾旁敲侧击地向皇上提过,未果,反而“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加重了皇上的疑心,愈发坚定地要皇后遣试婚宫女。   皇命难违,宋予夺除却应下也别无选择。   若是换了旁的世家少爷,或许根本不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毕竟就算二十余岁就算未曾婚娶,也都尝过情事,家中或许还有未曾过明路的通房妾室。若非是被迷得神魂颠倒,又怎么会把一个试婚宫女放在心上?   但宋予夺不是。   他家风清正,自幼受其父教导,跟随武师练功。后来父亲为国捐躯战死沙场后,他十四从军,大多数时间都在边关磨练,直到三年前大破西域叛军,才算是了了其父遗志。他在京城的时间并不长,就算回来,也是忙于操练新兵,并没有那个寻花问柳的心思。直到先前试婚之时,才算是领略了温柔乡销魂蚀骨的滋味。   再者,宋予夺受其父影响颇深,觉着就算不讲究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也不能随意招惹姑娘家,若是真招惹了,必是得担起责任的。   也正因此,宋予夺对沈瑜的感觉总是格外复杂些。   若是大婚照常,那沈瑜该是随锦成公主陪嫁入宋家的。可如今他已经生出了退婚的意思,少不得就得问一问沈瑜,她该怎么才好?   其实宋予夺想得大体上也没岔,若是旁的姑娘,只怕还要感激他能如此体贴。然而沈瑜这个人是天生的没心没肺,也没准备把“清白”二字当命根子,所以一早就替自己谋了出路,想要放出宫去逍遥自在。   所以乍逢宋予夺问及这个,竟没能反应过来。   沈瑜这些年来也攒了不少银钱,原本是想着放出宫去,做点小生意,她虽没多大的本事,可想来挣点安家置业的本钱也不难。至于婚嫁之事,她还未曾细想过,也不觉着是什么必不可少的事情……   以往见沈瑜的时候,她总是颔首垂眼,沉默着,纵然说话也是低着声音。宋予夺难得见着她这仰头呆愣的模样,只觉着一向冷硬的心仿佛软了一块,又耐心地说道:“纵然我与锦成公主的婚事不成了,到底也是亏欠着你的,你想要什么尽管提,我都答应。”   “亏欠”这词,实在是让沈瑜有些哭笑不得,及至想起究竟是怎么亏欠的,沈瑜白皙的脸颊又好似上了层淡淡的胭脂似的。   她抿了抿唇,犹豫着该怎么回答宋予夺的这个问题。   “辰玉?”彩月在不远处唤了她一声。   沈瑜一凛,意识到自己在这里耗的时间已经有些长了,她并没正面回答宋予夺的这个问题,而是说了句:“将军不必为我挂心。再者……退婚之事怕也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说完,她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转身离开了。   没走几步,就遇着向她走来的彩月,彩月看了眼她身后的宋予夺,又看向她,疑惑道:“你在跟宋将军聊什么?”   “没什么,”沈瑜抬手掸了掸衣襟,若无其事地笑道,“宋将军不放心三姑娘,问了我几句话。”   彩月信以为真,倒也没再追问,只是感慨了句:“没想到宋将军居然还挺细致的。”   沈瑜无声地笑了笑。   宋予夺想着退婚,或许是因为要出征,怕耽搁了锦成公主,他倒是一番好意,可这事却没那么容易。且不说锦成或许不会同意,就算她也赞同,皇后也不会应允。   如今这局面,根本就是骑虎难下。   毕竟若同意了退婚,就算是宋予夺主动提出来的,难保别人会怎么想。   若有心之人想要搬弄是非,那就是皇后怕宋将军一去不回耽搁了锦成公主,所以施压逼迫他主动提出退婚。   说得难听点,宋予夺是要去边关为百姓搏命的,可她们却想着人家若是死了那该怎么办。这风声一旦传出去,保不准多少人都要寒心的。   如今正值选妃立储的关键时刻,皇后会冒这个风险吗?   沈瑜觉着,她不会。   就算她再怎么疼锦成,如今也得让锦成给大皇子让路。单看先前从太后宫中出来时,皇后与锦成公主的神色反应,就能猜个八九分了。   送走了诸位闺秀,沈瑜带着女史们折返兴庆宫,去向太后复命。太后并没见她们,只是让花嬷嬷赐下了些赏赐,让她们带走。   先前赐给闺秀们的是宫花宫绸,赐给她们的就很直接了,是金银。   沈瑜收下了赏赐,将事情同花嬷嬷交接完毕。花嬷嬷在她走之前又专程叫住了她,令她带些东西给古尚宫。在兴庆宫这些日子,她受了花嬷嬷不少照拂,当即应了下来,又郑重其事地道了谢,方才离开回宫去了。   回到尚宫局之时,天已经暗下来了,旁的女史结伴回去休息,沈瑜却还有旁的事情要去办。她先见了古尚宫,将东西给了她,将这些日子的事情大略回了,而后又去见了晴云。   房中亮着灯,晴云在灯下看着文书,听到敲门声后起身去开了门,一见沈瑜,愣了愣后笑道:“你们竟是今日回来的?我忙昏了头,都算糊涂了。”   “才回来不久,刚去见了古尚宫回了话,将帮花嬷嬷捎来的东西给了她。”沈瑜进了门,问道,“怎么,事情还没忙清吗?”   “入了冬,事情一件赶着一件,哪有忙完的时候?”晴云叹了口气,而后道,“花嬷嬷令你捎了东西来?那想来是药了,古尚宫入了冬身体总是不大好,难为她还惦记着。”   沈瑜抬手嗅了嗅指尖,了然道:“怪不得我总觉着手上沾了什么草药味,原来是这个缘故。”   晴云复又坐下,示意她自己倒茶喝:“兴庆宫那边可还好?”   “一切顺遂,并没什么事。”沈瑜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花嬷嬷很照顾我。”   晴云颔首笑道:“她老人家一向是个护短的性情。”   先前沈瑜为了尚宫局顶撞了陈贵妃,还顶撞得刚刚好,让陈贵妃无计可施。晴云就知道花嬷嬷会对沈瑜有好感的,这也算是有失有得。   沈瑜将这几日的事情又同晴云讲了一遭,又问:“点翠的身体可好些了?若是还未好,我今日就不去打扰她了,等明日再跟她交接事宜。”   “明儿再说。”晴云放下手中的笔,叹了口气,“你这模样,看来是还不知道兰采女的事了。”   兰采女?   沈瑜愣住了,快速地在心中过了一遍,愣是没想到有这号人。   晴云解释了句:“是如莲的姐姐。”   沈瑜有些恍惚,她不过是出去几日而已,怎么就出了这样的事?如莲的姐姐不是染了病吗,怎么突然就成了兰采女?   “这是前几日的事了。起初是皇上在御花园的假山石上见着了一方帕子,其上绣了个国色天香的美人,也不知怎的,竟起了兴致,让人去查这是谁落下的手帕。”晴云当初一听这消息,就知道怕是有人故意为之,“如莲站出来应了,说这手帕上绣的是她长姐。”   晴云说到这里,沈瑜就已经明白过来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她竟然敢冒这么大的风险。”   如今这是运气好,得偿所愿了。   可若是运气不好,皇上或许根本不会见如兰,还会给这对姐妹扣个居心叵测的罪名,一道治罪。届时,可就是连命都没了。   “富贵险中求,”晴云未置可否,只是说道,“皇上封了她长姐正八品的采女,又一并将她提到兰采女身旁去伺候,故而如今她也不在尚宫局了。”   世事可真是变换无常,先前她离宫之时还是一个模样,如今回来后,就又是另一个模样了。沈瑜听着如莲铤而走险办的事,再想想当初她什么都不懂,敢在永巷跟人争吵的事,只觉着唏嘘不已。   “这丫头也实在是大胆的很。好在事情是办成了,若是没办成,只怕还要连累尚宫局的人担个监管不严的罪名。点翠也因此又担惊受怕一遭,病情反复。”晴云想到前几日的情景,就觉得发愁,又叹道,“好歹你回来了,那批宫女就还是交给你管。”   “好。”沈瑜无奈道,“这事儿也怪不着点翠,毕竟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便是我在这里,那也防不了有心之人。”   晴云提笔写了几个字:“倒也是这个道理,只是担惊受怕总是难免的。”   沈瑜喝了半盏茶,起身道:“等明日我再去问候她,姑姑也早些休息,我就先回去了。” 第23章   如莲之事是一笔烂账,好在有惊无险,没牵连带累什么人。   对此,沈瑜觉着有些唏嘘,若不是被逼到绝境,如莲绝不会这般铤而走险。眼下再来想当初的事情,如莲从掖庭回来后就好似变了个人,想必是那时已经决定要做此事了。富贵险中求,若是事败那就是万劫不复,好在事成,她姊妹二人都得以存留。   及至第二日,沈瑜探望点翠的病情,顺道将事情交接完毕,仍旧由她来管那批宫女。   考较本该是在秋末,但诸事积压着,她又到兴庆宫去走了一遭费了些时日,所以直到入冬后才对这批宫女进行了考较。   与先前挑人到司服司不同,这次的考较更为正式些,由晴云监管,连古尚宫都露了面。   有她们在,就轮不着沈瑜来做什么了,只需要在一旁候着就是。   “你这是怎么了?”点青先前已经将司服司的人挑走,所以这次并不用费心再看,索性就跟沈瑜到一处来闲聊。见她脸色苍白,精神也不大好,随即问道,“可是哪里不舒服?吃药了吗?”   沈瑜摆了摆手,示意她声音低些:“或许是昨夜着了凉,今早起来便觉着头疼,昏昏沉沉的,我拿薄荷油抹了太阳穴与人中,略微好些了。”   “你这模样可不像是好些了,”点青抬头摸了摸她的额头,又碰了碰自己的,低声道,“似是有些发热。你别自己熬着,等晚些时候闲了,到太医院去一趟。”   像她们这样的女史是要比寻常宫女好上许多的,若是生了病,也能拿着牙牌到太医院去,请当值的太医或是学徒诊治,拿些药。   见她还有些犹豫,点青又道:“难不成你还想熬着?若是夏日也倒罢了,如今已入冬,哪熬得过去?眼下正是忙的时候,点翠的病还未好全,你若是再病倒了,怕是要愁死晴云姑姑了。”   沈瑜无奈地笑了声:“好,等送了这批宫女,我就去。”   考较还在继续,宫女们列队站在院中,等待着姑姑的问话。院中的花树叶子已经落得七七八八,寒风一吹,显得格外萧条。   天阴沉沉的,远处天际似有黑云翻涌,仿佛下一刻就要落下雨了。   点青端了杯热茶给她,看了眼天色,叹道:“这鬼天气,看得人心情都不好了。”   “入冬之后不都是这模样吗,”沈瑜道了谢,捧着茶盏暖手,“我们在尚宫局还好,至少不愁衣食,纵然是忙了些,那也不算什么。”   至少不必在寒冬腊月受冻,也不用漂泊无所依。   点青笑道:“你倒是想得开。”她拢了拢衣袖,又道,“不过也是,纵然是累些,但这境况也胜过许多人了。譬如那边关的将士,隆冬之际也不得歇,不知要受多少罪。”   沈瑜垂下眼睫,抿了口热茶。   “说起来你可知道,锦成公主来年开春的大婚怕是要耽搁了。”点青放低了声音,“西域战事吃紧,朝臣为此争议许久,宋将军数次上书陈情恳请皇上允准他带兵前去支援,皇上原本是没同意的,可前两日战报传来,西域又丢一城,皇上这才终于松了口。”   沈瑜顾左右而言他,低低地笑了声:“你近来不是忙得很吗,怎么还有闲心打听这些事?”   “倒不是我要打听的,只是锦成公主的嫁妆一直是司服司的头等大事,可近日来清宁宫却不怎么催了,锦成公主也兴致缺缺,我自然得打听一二。”自打清宁宫不再跟催命似的着人来问进度,点青便轻松了不少,她捏着手帕,小声道,“如今皇上已经令兵部拨了大批粮草运往西域,宋将军带兵离京也就是这一两日的光景了。”   沈瑜似是不经意间随口问道:“那这婚事该怎么才好?”   “这就不好说了,”点青迟疑道,“我倒是听人提过一句,说是这宋将军不忍带累公主,有意退婚,可皇后没允准。”说完,她自己又摇了摇头,“但我觉着这话不可信,毕竟若宋将军主动提出退婚,皇后娘娘怎么会不同意?万一宋将军有个三长两短,那锦成公主岂不是要被带累?”   沈瑜倒是早就料到会有此事,无声地笑了笑,并没搭腔。   又过了些时候,考较总算是结束了,晴云还有别的事情要料理,将勾好的名册给了沈瑜后,就匆匆离开了。   沈瑜大致扫了眼名册,抬高声音将名字点了一遍,而后道:“方才我念到名字的人,留在尚宫局。其他人回去收拾东西,半个时辰后在尚宫局门口等候,随我回掖庭。”   她这话一出,自是几人欢喜几人忧,有高兴得都快顾不得礼数的,也有抬手抹泪的。   沈瑜身体不大好,也没心思安慰她们,将名册一卷,就先回自己房中休息去了。半个时辰后,又勉强打起精神到尚宫局门口。   “你们也不必灰心泄气,回掖庭之后听嬷嬷们的话,安心做事,明年还有机会。”沈瑜见她们皆是垂头丧气的,便开口安慰了句。   及至掖庭,沈瑜将勾画好的名册归还掖庭的掌事嬷嬷,交接事宜。那嬷嬷见她脸色不大好,也就没跟她多闲话,干脆利落地处理完之后,便让她回去休息了。   风愈发地大了,长长的永巷之中几乎没什么人,沈瑜抬手按下被吹得凌乱的长发,又压了压裙摆。   说来也是她时运不济,没走几步路,便撞上了锦成公主。   锦成公主这是刚从内庭出来,看起来眼圈泛红,连脂粉都遮掩不住。她身穿素色衣裙,石青色的披风上绣着几支红梅,是难得的素雅打扮,发上斜簪了支珍珠缠丝步摇,随着行走的步伐晃动着。   沈瑜连忙侧身行礼,锦成脚步一顿,猛地回头看向她,步摇上的珠子甩开挂在了发丝上。   锦成显然已经记着了她的模样,一字一句地说道:“又是你。”   沈瑜一听她这声音就觉着不妙,连忙跪下,埋着头,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然而这并没什么用处,锦成如今正心情不好,被帝后斥责,又被宋予夺回绝,满腔怒火正愁无处发泄,又怎么会因着沈瑜恭敬就轻饶了她。   试婚之事的确不适合拿出来说道,可她堂堂一个公主想要处置一个宫人,哪里还需要什么理由?   “你就在此处跪着,”锦成掩在袖下的手微微攥紧,可脸上却露出点笑意,“没有我的吩咐,不准起来。”   沈瑜低眉顺眼道:“是。”   见她如此,锦成似笑非笑道:“你就不想问问是因为何事?”   “公主殿下说什么,便是什么。”沈瑜埋着头,缓缓地答道。   锦成嗤笑道:“你清楚这点就好。”   她长得很好看,在京中贵女中相貌也是数一数二的,笑起来更是美若天仙,可眼中的残忍却显得格格不入。   天际有雷声传来,锦成又看了眼沈瑜,满意地离开了。   石青色的披风随风而动,其上绣着的红梅艳丽夺目,沈瑜侧头看去,却又觉着那像是斑斑血迹。   没过多久便落雨了。   这场酝酿许久的雨来势汹汹,简直不像是冬日会有的,豆大的雨点砸在她脸上身上,长发黏在肌肤上,显得格外狼狈不堪。   她本就身体不适,冷雨打湿了衣衫,寒风一吹,冷冽几乎透进骨头缝里。   沈瑜几乎有些睁不开眼了,视线渐渐模糊。   她性情好,可却也不是圣人,做不到以德报怨,任凭别人践踏也不恨。只不过她位卑身贱,便是不甘心,那也是无济于事。   便索性闭了眼,不去看不去想。   不知过了多久,雨像是停了一样,沈瑜抬手抹了抹脸上的雨水,睁开眼。   雨势稍小,可却并没停下,只不过是她身前站了一人,手中的油纸伞替她挡去了砸在她身上的雨滴罢了。   沈瑜侧了侧脸,仰头看去。   是宋予夺。   “你怎么会在此处?”宋予夺神情复杂,眼神中更是蕴着说不出的意味。   沈瑜知道自己不该多说,也知道说了无济于事,宋予夺帮不到她,只会互相带累。如果理智还在的话,那她一定会寻个借口,把他给打发了。   可就现在而言,她并没有几分理智了,心中的酸楚发泄不出,便酿成了毒。   她仰着头,有些恶劣地笑了,缓缓地说:“锦成公主罚我在此跪着,没她的吩咐,不得起身。”   沈瑜这些年来活得一直很清醒,按部就班循规蹈矩,可如今就是想任性不讲理一次。她知道这事跟宋予夺没什么干系,也知道自己这么说,会让他愧疚。   可她还是做了。   宋予夺攥着伞柄的手倏地收紧,指节有些发白,薄唇紧紧地抿着。   沈瑜看着他这模样,忽而有些后悔了。   这事怪不着宋予夺的,明白地说,宋予夺跟她都是身不由己的人,她受了锦成公主的气,却要发泄到宋予夺身上,的确有些过了。   更何况,宋予夺马上就要带兵赶赴沙场,生死尚且两说,她也不过是被罚跪而已,跟人家的性命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可她还是觉着委屈,眼睫一颤,泪就落下来了。   “其实这算不着什么,等公主气消了,也就好了。”沈瑜抬手抹了抹眼泪,轻声说,“听闻将军不日就要上战场,还望……珍重。”   她在雨中跪了太久,伤病交加,强撑着把话说完,眼前一黑,险些昏了过去。意识模糊中,她恍恍惚惚地觉着自己身体一轻,仿佛是落入了宽厚温暖的怀中。 第24章   病来如山倒,沈瑜素日并不常染病,这次像是一股脑地全补回来似的,昏昏沉沉足有两日,才逐渐恢复了神智。   她眼睫轻颤,缓缓地睁开眼。   入眼的是床帐上悬着的璎珞,那是她先前自己打发时间编的。   额头隐隐作痛,以至于她思考事情的速度都变慢了不少。沈瑜盯着那璎珞看了会儿,意识到她这是回到了尚宫局,也一点点回忆起了那日之事。   那日她从掖庭回来之时恰遇着锦成公主,被迁怒罚跪,大雨之中遇着了进宫来的宋予夺……说了些蠢话。   沈瑜一想起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头都大了一圈,恨不得立即就再昏过去。   她先前那事办得很不妥当,压根就是冲动使然,不仅没有什么用处,甚至还有可能会把自己给害了。   但那时她的确没什么理智可言,伤病交加,积攒了太多的委屈一股脑地涌了上来,哪还顾得上多想。   事到如今,再后悔也没什么用处了。沈瑜叹了口气,强撑着坐起身,想要问问如今的情况。   “辰玉?”听到她这边的动静后,点青连忙起身过来,见她虽仍旧满脸疲惫,但眼神却是清明的,长出了一口气,“谢天谢地,你可算是醒了。”   沈瑜一张口,就发现自己嗓子哑得厉害,勉强说道:“我昏迷了多久?现在是怎么个情况?”   点青手忙脚乱地替她倒了杯茶,又将迎枕放好让她倚着,方才叹道:“你昏迷已经近三日了,风寒发热,太医药也开了,可病情反复,一直不见好。至于旁的……等过会儿晴云姑姑过来,让她同你说。”   沈瑜抬手接了茶盏,她大病方醒,手上还没什么力气,险些把杯子给摔了。点青连忙帮衬了一把,帮她拿着杯子,让她就着喝了点水润润喉。   见沈瑜想要披衣下床,点青将她按了回去:“你病得厉害,就别逞强了。”说完,她又有些忿忿地抱怨道,“且不说你原本就病着,就算是换个身体康健的人,大冬天在那样大的雨里淋上几个时辰,不病倒才怪。”   沈瑜没说话,点青又问:“我只知道是锦成公主罚了你,可她为何要这么做?你做事素来稳妥,总不会冲撞了她,那又是为着何事,能让她都快要了你的命了。”   点青并不知道试婚之事,沈瑜也没打算说,只语焉不详地笑了声:“贵人们的心思,哪是我们能猜到的。”   点青撇了撇嘴,正准备说什么的时候,晴云推门而入。   见沈瑜已经醒来,晴云也松了口气,而后吩咐点青:“你去忙,我同辰玉说几句话。”   “好。”点青依言出去了。   方才对着点青之时,沈瑜并不敢多说多问,如今一见晴云,她只觉着眼有些发酸,低声道:“这几日,让姑姑费心了。”   她入宫近十年,说得上话的好友有几个,但能让她全然信任的只有晴云。她自幼就没了亲娘,对她而言,晴云是如师如母的存在。   晴云在她床边坐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这事儿怪不着你。”   沈瑜搭在被褥上的手微微收紧,平静地说道:“那日我带落选的宫女们去掖庭,在回来的路上恰遇着了锦成公主。她那时看起来心情不大好,算是我背运,被罚跪在永巷中。没多久又下了大雨,我身体本就不大好,便没能撑过去。可巧宋将军进宫来路过永巷,应当是他将我……”   沈瑜这话还没说完,晴云便打断了她,诧异道:“宋将军?那日送你到太医院的,不是慎王吗?”   “慎王?”沈瑜皱起眉。   “是,”晴云意识到这其中另有隐情,解释道,“那日你迟迟未归,我正欲遣人到掖庭去问询之时,太医院来了人,说是慎王途经永巷之时见你晕倒在地,便着人将你送去了太医院。”   沈瑜先是愣了愣,而后反倒松了口气。   当日是慎王救她还是宋予夺救她,是有本质上的差别的,若锦成知道宋予夺救她,怕是要更加记恨,可若是慎王将她送去的太医院,那反倒没什么大碍了。   听沈瑜讲了那日之事后,晴云道:“看来这位宋将军也是有分寸的,知道自己贸然救你反而是害你,所以托了慎王。那日我带人将你从太医院接回来,你一直昏迷不醒,至今已两日有余了。”   沈瑜松开手,轻声道:“那可还有旁的事?”   “明面上是没有的,”晴云替她掖了掖被子,叹道,“慎王出手救你,旁人也没什么话好说,至于锦成公主怎么想的,那就另当别论了。”   晴云沉默了会儿,又道:“这些日子你就在尚宫局好好养病,不要再出门,锦成公主就算心中有怨气,只要见不着你,那也没什么大碍。等到来年开春,你就出宫去,离这些事情远远的。”   沈瑜轻声道:“好。”   “试婚之事,实在是贻害无穷。”晴云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色,又想起那日在太医院见着她之事的情境,只觉着心疼,“可这锦成公主未免也太不讲道理了,若不是宋将军恰巧遇着,你在那大雨中再多呆几个时辰,怕是连命都要没了。”   从一开始试婚的时候,沈瑜就想过自己可能要面对的事情,只是没想到锦成会这样不加掩饰罢了。   “这宋将军倒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晴云感慨了句,“虽说他托了慎王来做此事,但难保就天衣无缝,一个不小心就会泄露出去。届时不但害了你,连他自己都会受到牵连。”   若是换了旁人,只怕还是明哲保身的多。   毕竟不过是一个试婚宫女罢了,没了就没了,谁会冒着得罪公主的风险去救?   沈瑜自问跟宋予夺之间没什么情分可言,故而也未曾抱过期望。平心而论,她那日只是为着发泄而已,并没指望宋予夺真能救她,只是没想到他竟然真做了。   “宋将军……”沈瑜叹了口气,“他的确是个好人。”   晴云道:“皇上已经下旨,令他带兵赶赴西域支援,今日上午动身。如今这时候,应该已经离了京城。”   跟晴云说起这些事,并不需要有太多顾忌。沈瑜倚在那里,索性直截了当地问道:“那他与锦成公主的婚事,就这么暂且搁置着?”   “不搁置着,还能有什么旁的法子不成?”经此一事,晴云也隐隐有些记恨锦成公主了,她冷笑道,“当初是她挑中了宋将军这么个夫婿,大张旗鼓地筹备着婚事,如今宋将军为保家卫国赶赴边关,她纵然是后悔了,难不成还敢在这种关头退婚?”   那岂不是让天下人戳她脊梁骨?   “退一步来说,就算她敢,皇后娘娘也不会允准的。”晴云将这背后的事情看得一清二楚,嗤笑道,“立储的关头,皇后怎么会为了一个女儿去耽搁了大皇子?”   锦成这几日暴躁至此,怕也是有这个原因在内的。   她原本以为皇后会无条件地宠着自己,可如今皇后却要委屈她为兄长让路,她自是难以接受的。夫婿自请去边关,生死两说,婚事不成。一向将她视作掌上明珠的帝后这次却都不肯听从她的意思,数次斥责。   锦成自出生起就未曾受过这样的委屈,满腔怒火都发泄在了沈瑜身上。   沈瑜自然也是清楚这一点的,勾了勾唇,笑容里带了点嘲弄。   “你安心歇着,这些事情也不必再想。”晴云安慰她道,“等晚些时候,我让人去太医院帮你再拿些药。”   沈瑜心中虽另有打算,但面上却并未表露出来,乖巧温顺地笑了笑:“多谢姑姑。”   等晴云离开后,房中就只剩了沈瑜一人,她躺了回去,盯着床帐上悬着的璎珞,漫无目的地琢磨着。   其实锦成那日为何会是那么个模样,沈瑜也能猜个八九分。   锦成公主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这些年一直是被帝后二人宠着长大的,也就铸成了她这么个事事以自己为先的性情。   因着当年长街之上一眼看中了宋予夺,春心萌动,择婿之时便不管不顾地选了他。   而今西域战事吃紧,宋予夺数次自请带兵出征,锦成想的八成并非是大局如何,而是觉着宋予夺压根就没把跟她的婚事放在心上,不然又怎么忍心耽搁了婚期让她被人笑话?纵然是被太后训斥之后,她也只是觉着自己委屈。   她就是这么个性情,再难改的。   若是锦成跟宋予夺两情相悦,大婚之后琴瑟和鸣,那压根不会浪费精力在她这么个宫女身上。可如今发生了这样的事,锦成再见着她这么个试婚宫女,怒气自然就上来了。   沈瑜翻了个身,侧躺着。   她只要在尚宫局里好好呆着,不出门,锦成堂堂一个公主,总不会自降身价专程来跟她过不去。   晴云没再交给沈瑜别的事情,只嘱咐她安心修养。   沈瑜入宫数年,就没有这么闲过,不用做事不用烦心,整日里就是吃睡。这场大病像是伤了她的元气一样,总是会觉着疲倦,白日里也时常会睡过去。   她午后困得厉害,正犹豫着要不要再睡会儿,敲门声便响了起来。披衣起身开门后,竟见着了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如莲?”沈瑜眼中有惊讶一散而过,随后让开门,请她进了屋,“你怎么来了?”   “我听闻姑姑你病了,所以来看看。”如莲将怀中抱的匣子放下,解释道,“这里是些药材,你看看用不用得上。”   虽说尚宫局的女史也能到太医院诊病,可用的药材自然是没法跟妃嫔所用的相提并论,如莲这是打着她长姐兰采女的名义要来的东西,比寻常宫人用的好了许多。   沈瑜没想到她竟然会专程送药材来,轻声道:“劳你费心了。”   沈瑜正准备去倒茶,却被如莲给拦了下来:“我自己来就好,你脸色不好,还是坐下休息。”说着,她倒了两盏茶,又道,“你不必同我客气。当初若不是你通融,准我到掖庭去探看长姐,只怕如今就是另一个模样了。”   她当初到掖庭去探看如兰,两人商定了这么个计划,铤而走险拿命博了一把,才有了今日。   “长姐也很感激你,只是不方便前来探看。”如莲捏着帕子,小声说,“你若是有什么难处,我跟长姐都会尽量帮的。”   当初会允准她去掖庭,也是心软使然,原没有图什么报酬,如今听了如莲这话,沈瑜笑了声:“我没什么大事,再修养些时日,病也就好了。”   如莲听出沈瑜这是避重就轻,抿了抿唇:“姑姑是不是不信我?这病自然是没什么大事的,可锦成公主那边,你就一点都不怕吗?”   沈瑜眼皮一跳,她倒真没想到如莲居然会主动提及锦成公主的事。   “那日是我冲撞了锦成公主,被罚跪也是应当的,”沈瑜斟酌着措辞,缓缓地说道,“再者,兰采女还未站稳脚跟,若是为此得罪了锦成公主,岂不是我的罪过了。”   “皇上宠爱长姐,不日就会再为她晋位分了。”如莲轻快地笑道,“再者,皇上如今可不像先前那样骄纵锦成公主了,昨日还曾大发雷霆将她给训斥了一遭。听长姐说,她出来时还带着泪呢。”   或许是脱离了困境,一切都顺遂起来的缘故,如莲这模样,竟又隐隐恢复了当初的口无遮拦。   沈瑜一见她这模样就想叹气,但如今如莲已不是她的下属,轮不着她来训斥,所以只能说道:“锦成公主是皇上的嫡女,这些年来娇养着过来的,纵然是一时生气责骂了,等到将来气消后还是会疼爱着的。”   经沈瑜这么提醒后,如莲脸上的笑意消褪了些:“是这个道理。可锦成公主实在是嚣张跋扈,先前……”   沈瑜捧着盏热茶,还是有些犯困,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如莲讲着这些日子的事情,渐渐地理出点头绪来——如莲对锦成公主颇有成见,起源并不是因着她的事情,而是早前在御花园中遇着时,锦成公主曾羞辱过她姊妹二人。   感情这丫头是过来指望她同仇敌忾的。   沈瑜无奈地笑了笑,心下也有了论断,先前那铤而走险的主意看来是兰采女出的,如莲委实不像是能想出这主意的人。   沈瑜心中虽也记恨锦成公主,但却不想以卵击石,不管兰采女再怎么受宠,有皇后与大皇子在,她们就不可能动得了锦成公主分毫。   所以直到最后,沈瑜还是劝了句:“有些事情急不来,还是先站稳脚跟,再说其他。”   如莲见她一脸倦意,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中说了许多,也违背了长姐先前的嘱咐,讪讪地起身道:“那姑姑你先歇息,改日我再来看你。”   沈瑜起身送她,客气地笑着:“好。”   等晚些时候晴云过来时,沈瑜向她提了句如莲来的事,无奈地说道:“我原以为她只是为了探病来的,听了会儿才觉出不对劲,她应当是受了兰采女的示意,来打听打听我究竟是怎么得罪了锦成公主。只是如莲这丫头心思浅,没套出我的话,反而被我带偏了,讲了不少兰采女的事。”   晴云有些好笑地问:“你可曾见过兰采女?”   “当初到掖庭去带人过来时,见过一面,长得很美。”沈瑜初次见着如兰时,就赞叹过她的美貌,只是那时如兰被人坑害没能选来尚宫局,所以就未曾再见过,“今日听如莲说了些事情,对她的性情也有了几分了解。这位,怕是个野心不小的主。”   “她的确生得美,不然皇上也不会凭着一幅绣图就要找人。”晴云是见过这位兰采女的,她摇头道,“好歹这位当初没挑来尚宫局,不然指不定要生出什么事端。”   冬日的天总是暗得格外早,暮色四合,隐隐有起风的势头。   晴云起身替她关了窗:“仔细冲风。”   沈瑜含笑应了,轻轻地按着额上的穴道:“尚宫局这几日可还忙?我的病已经好了许多,若是事务繁多,我也可以帮着料理。”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晴云眉头舒展开来,“这几日会调人来尚宫局,补上空缺的位置,也多了几位协管年节事宜的嬷嬷。”   尚宫局一直都有人手不够的问题,就譬如空缺的尚宫位置一直没补上。沈瑜原以为这种情况会持续下去,等到明年再调派人手,却没想到竟然在这种时候调换。   沈瑜问:“这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吗?”   虽这么问,但她心中却已经有了答案。自打先前去了兴庆宫,她就弄明白了,这尚宫局根本就是太后娘娘的嫡系,所以皇后一直未曾插手过,也是敬重太后的意思。以前尚且不动,又怎么会在这种关头冒着得罪太后的风险去换人。   “调来的人,是兴庆宫的。”晴云解释道,“皇后娘娘说宫中人手短缺,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人来填缺,年关又有封王祭祖的大典,故而请太后娘娘拨几位老嬷嬷来协管。”   这理由乍一听也算是合情合理,可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皇后“示好”的意思。毕竟宫中就算再怎么缺人,也没到这种地步,她此举不过就是借机交权给太后罢了。   没两日,尚宫局就来了个大换洗式的调派人手。   晴云被提拔上去填上了空缺的尚宫位置,各司的人员也有所变动,而最让沈瑜意外的是,她竟然被提拔填了晴云司记的位置。   司记这个位置,仅次于两位尚宫,大都是要在尚宫局熬十几年资历才能胜任的。沈瑜年纪轻轻,在尚宫局呆的时间加一起也就四年而已,怎么说都轮不着她来坐这个位置。   更重要的是,她开春之后就要出宫的,压根留不了多久。   “我先前在兴庆宫时,曾经跟花嬷嬷提过,等到来年开春我就要随着到了年纪的宫女一道出宫去了,她莫非是忘了?”沈瑜急匆匆地去找了晴云,怀疑是不是有什么疏漏,传错旨意了,“我现在当了这个司记,两三个月就要再换人,届时又是一番折腾。”   她大病初愈,消瘦了许多,身子骨几乎撑不起来衣裳,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晴云示意她到一旁去烤烤火祛凉气,慢悠悠地说道:“花嬷嬷并非是忘了,也不是有什么疏漏,她这是给你撑腰。”   沈瑜愣住了,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晴云。   “锦成公主身份尊贵,你受了委屈,也只能受着。”晴云先是叹了口气,随即又笑道,“我们做奴才的是没法跟贵人们辩驳的,但借着这个机会做点小动作,还是可以的。”   先前锦成公主责罚她,如今一转眼,兴庆宫那边又任命她为尚宫局司记,更是破天荒的最年轻的一位司记,这其中的意味就不言而喻了。   沈瑜一直知道晴云待她好,却没想到能到这般地步,而花嬷嬷竟也愿意这般维护她,实在是让她有些受宠若惊。   “若是这般,太后娘娘不会介意吗?”沈瑜小心翼翼地问。   这根本就是狐假虎威了,她虽高兴,但也怕会为此连累晴云与花嬷嬷。   “这事儿太后自然是知道的,”晴云见她这模样,不由得笑道,“难不成你以为我们敢瞒着太后娘娘做这些事?”她顿了顿,“太后默许了这桩事,虽没明说,但我想着她也是想借机敲打锦成公主的意思。”   听她这么说,沈瑜才算是放下心来。   “今早皇上在大朝会接连颁布了为两位皇子封王开府的旨意,也定下了两位王妃的人选,”晴云搓了搓手,感慨道,“年关已至,要忙起来了。纵然你明年要离宫,既然已经当了这个司记,那就做到尽善尽美,别让花嬷嬷失望。”   沈瑜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我必定不辜负姑姑与花嬷嬷的好意。”   这次人员调换之后,又多了几位兴庆宫来的嬷嬷协管,尚宫局上上下下虽忙得很,但也是忙中有序,几桩大事轮番转下来,都办得漂漂亮亮,没出半点差错。   除夕,皇上在承庆殿设宴,后妃子女齐聚一堂,祈祝国泰民安。   各式各样焰火扶摇直上,到天际炸开,五光十色的,放了足有一个时辰,合宫皆能见着。沈瑜陪着晴云守岁闲聊,过了子时方才睡去。   午夜,飘落鹅毛大雪,清晨合宫已是白茫茫的一片。   都说瑞雪兆丰年,可此次伴随着大雪而来的消息,却是西域的战报——   宋予夺带兵突袭西域叛军,大胜,叛军溃逃百余里。   皇上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又见着了下一行字:   主帅中流矢,性命垂危。 第25章   因着年节祭祖的缘故,薄太后从兴庆宫搬回了太极宫,仍住在自己当年所居的观云殿。   她一向不在太极宫常住,回宫没两日就把晨昏定省给免了,以至于妃嫔们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她几面。   西域战事告捷,宋予夺中流矢重伤的消息传来时,是大年初三。大雪已经持续两日的光景,宫中还是一片歌舞升平。   安平长公主带着一双儿女入宫来见太后,皇后也带着自己的两个女儿前来作陪。   太后虽对锦成的所作所为多有不满,但也不会在大过年的给她难堪,再加上女儿带着外孙外孙女回宫来,她也懒得再去计较那些事情。   聊了些闲话,宫女们已经将午膳摆好。   太后见皇上还没过来,向安平道:“你皇兄竟还没过来,也不知是在忙些什么。”说完,她又向花嬷嬷道,“着人去催一催,便是有什么事,也不急在这一时料理。”   安平怀中抱着刚满三岁的小女儿,边逗弄着边笑道:“这大过年的,还有什么政事要料理吗?说起来,三弟也还没过来呢,莫不是也在皇兄那里?”   她倒是说者无心,但太后却皱了皱眉,吩咐花嬷嬷:“你亲自去问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花嬷嬷应下出了门,没过多久便折返回来,回禀道:“皇上与慎王爷来了。”   说话的功夫,皇上与慎王已经进了门。   薄太后一见他这脸色就知道自己怕是猜中了,眼瞳一缩,问道:“可是西域出什么事了?”   京中近来并没什么大事,也翻不出什么浪来,唯一让他大过年这模样的,也就只有边关的战事了。   皇上也顾不得问安,神情复杂地看了眼锦成,而后道:“边关传来八百里加急,宋予夺率兵突袭敌军,大获全胜,敌军败退数百里……然而宋予夺中了流矢,身负重伤,而今命悬一线。”   那奏折若没后半句,那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报喜折子了。又或者受伤的是别的将领,说句不大好听的,能换来大获全胜也算是值了。   可却偏偏是宋予夺。   他与锦成的婚约还在,若有个三长两短,那锦成该如何自处?   他这话一出,皇后与锦成都变了脸色,锦成更甚,执着茶盏的手都不自觉地微微发颤,她身后的侍女连忙探手接了过去。   安平长公主也皱起眉,心有不忍地叹了口气。   然而薄太后的眉头却舒展开来,挺直的肩背也重新放松,倚在了身后的靠枕上。这的确不算是个好消息,可对于她而言,这总比边关战事失利要好得多。   “怎么会这样?”锦成喃喃自语道,“会不会是弄错了?”   殿中一片沉寂,皇上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是边关八百里加急递上来的折子,怎么会有误?锦成,父皇知道你不想接受,可……”   他这话才说了一半,锦成的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落了下来,这让他原本想好的话也说不出口了。他素来疼这个女儿,如今锦成这模样,他这个当爹的心中也不好受。   “这折子也只是说宋予夺受伤罢了,”薄太后揉了揉太阳穴,“他一个将军,这些年来出生入死不知伤了多少次,你先别急着哭了。”   “母后说的没错,”一直沉默着的慎王也开口道,“平远这些年受过不少伤,可最后都化险为夷。折子上这么说,是为了让朝中知晓此事以防万一,并非没转圜的余地。说不准他现在已经好起来,只是报平安的折子还没送到罢了。”   锦成从侍女手中接过帕子,拭去了眼泪,眼巴巴地看向慎王:“叔父说的可是真的?”   慎王看着自家侄女这天真的模样,忍不住在心中叹了口气,又道:“你先别哭了,等过几日得了准信再说。”   因着这个消息,这场难得团聚的午饭吃得也没多愉快。   饭后,皇上与慎王早早地离开,说是还有些朝堂上的事情要商议,皇后也带着两个女儿告退了,想是要回去同心腹合计合计此事。   安平长公主令乳母将一双儿女带去哄着休息,自己则捧了茶,陪薄太后聊些母女间的私房话。   她先是讲了自家的事情,随后又谈及方才之事:“如今宋予夺生死未卜,三弟先前所说是安慰锦成的,若真能化险为夷倒是好的,可若万一……那该怎么办?”   锦成这桩婚事实在是一波三折,从年前到年后,就没消停过。   薄太后对皇后倒还好,可对锦成这个孙女却是怎么都喜欢不起来,连带着语气也淡淡:“能怎么办?最坏的打算,若宋予夺真死在西域,那锦成与他的婚事自然得作废。”   安平迟疑道:“可若是如此,只怕会对锦成的名声有所影响。”   “又想要实惠,又想要名声,哪有这么好的事情?”薄太后冷笑了声,“早前宋予夺离京前,倒是主动提出过退婚之事,可皇后不是没应吗?”   安平是薄太后一手养出来的公主,待人处事虽不能与薄太后相提并论,可仔细想一想,也能揣度出皇后的心思。   她琢磨了会儿,有些唏嘘道:“皇嫂这也是无奈之举,毕竟她若是应下了退婚之事,怕被有心之人搬弄是非,影响了大皇子的前程。”   “横竖都是她选的路,不管结果如何,都受着。”薄太后道。   安平是很清楚薄太后的性情的,她这反应,已经不仅是懒得管,而是有些厌烦了,稀奇道:“锦成可是做了什么错事?”   锦成就算是再怎么嚣张跋扈,那也不敢到薄太后面前现眼才对。   薄太后向花嬷嬷道:“来,你同安平讲一讲先前的事。”   花嬷嬷应了声,将先前皇后带着锦成公主到兴庆宫的事情讲了一遍,而后又将当日锦成在永巷为难沈瑜险些致死之事讲了。   听闻兴庆宫之事时,安平还帮她说了句话,“她到底是年纪小不懂事,这些年又被皇兄皇嫂娇惯着,只知道事事以自己为先,倒也算不上大错。”   可及至听了永巷之事,便沉默了。   错一次也就罢了,可她挨了太后训斥之后显然没半点悔改的意思,不然也不至于做出第二桩错事。   这两桩事,兴庆宫那一件是她没有身为一个公主的自觉,将自己置于边关百姓之前,是自私。而永巷那件,是小女儿家情态,为了点子虚乌有的醋意险些要了一条人命,是自大。   宫女的命的确不值钱,但也不是这么作践的,你就算是想要她死,也得给出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才行。若是那宫女真死在永巷之中,堂堂一个公主无缘无故逼人致死,传出去难道就好听了?   安平自幼长在薄太后膝下,这些年受到的教导都是该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公主,如今听着锦成做的事,只觉得荒唐。   “你眼下总该明白我为何不想管这事了,”薄太后摇了摇头,“你皇嫂这些年来谨小慎微,没做过什么错事,可在教导子女这一道上,却实在是有所欠缺。”   她早些年不想管,如今再管也迟了,索性就丢开手。   “这件事你就别操心了,由着你皇嫂她们斟酌着办,”薄太后神情淡淡的,“等过了十五,我就也回兴庆宫静养去了。”   安平见她不想再议,便换了个话题,转而聊起自己这一双儿女在家中的趣事。   观云殿中的气氛渐渐好起来,可清宁宫却是压抑得很,皇后回宫之后与心腹商议许久,也没能想出个好的解决办法来,只能着人去上香拜佛,祈求宋予夺能平安无事地归来。   然而事与愿违,正月初十,西域又送来了另一封八百里加急的折子。   奏折中说,宋予夺为寻箭上毒的解药,带亲卫赶赴凉城,途中遇刺,亲卫死伤过半,宋予夺跌下悬崖不知所踪。   副将带人搜寻数日,未曾寻到宋将军。   西域叛军卷土重来反扑,大军退守寒石关。   或许是未曾找到尸身的缘故,奏折中并不曾断言宋予夺已死,只如实回禀了情况,又请皇上调兵遣将,着人顶替宋予夺的主帅位置。   边关战事生变,皇上也没心思再去顾及后宫之事,只着人将此消息传给了太后与皇后,让她们自行斟酌。   这奏折虽未曾断言宋予夺已死,可也没多大区别了,就算是自欺欺人,都没办法说服自己宋予夺能化险为夷。   锦成又大哭了一场,呆在清宁宫央求着皇后讨要主意。   而薄太后虽不想去管这事,可真到了这时候,也没办法冷眼旁观。以至于这个年,到底是没能过好。   这消息与边关战事息息相关,根本瞒不了,不出两日,朝堂后宫便都知晓了。   得知宋予夺身死时,沈瑜正在窗边描花样,准备绣个荷包出来,手一颤,精心描了许久的花样就全毁了。   她愣了半晌,才有些难以置信地小声重复了一遍:“宋将军……战死沙场了?”   沈瑜看着氤氲开的墨迹,一个不妨,连小指上也沾染了。她低下头,拿帕子擦拭些自己的手指,漆黑的墨迹在莹白的肌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她突然觉着心中仿佛是有些难过,算不上很浓厚的感情,但也让她不舒服。   她沉默着,将废了的宣纸一团,扔开了。   “是,”晴云叹了口气,又道,“不过我方才听闻,安平长公主带着宋家三姑娘进了宫,到观云殿去面见太后了。说是宋将军当初带兵出征前,为以防不测,曾留下过几句话。” 第26章   薄太后这个人,早些年掌后宫大权,杀伐决断,诸事料理得挑不出一点错来,二子一女也教养得极好。后长子登基为帝,不出一年她便搬去了兴庆宫,将大部分事宜都交给了皇后,自己懒得再费心。   原以为是到了能安心清净修养的时候,却不料到如今,竟然还要为孙辈的人操心。   收到太极殿抄送来了第二份奏折时,薄太后大略扫了眼,便先叹了口气。   “宋予夺一死,西域叛军联合周遭小国反扑,大军退守寒石关。”薄太后捏着那雪白的笺纸,自语道,“不过先前那一场大捷应当也让叛军元气大伤,如今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加之入了冬,只要守好寒石关,他们一时半会儿大抵组织不了什么成规模的大战了……”   这些朝堂之事花嬷嬷不大懂,故而也没插话,将换了炭的手炉放入绣囊中,给了薄太后。   薄太后接过手炉来,随手将那笺纸给了她:“这倒也还罢了,比早前的境况还要好上几分,等皇上与朝臣商议吧。”   花嬷嬷低头看了眼笺纸,边关战事如何、死伤如何这样的一眼略过,她注意的则是宋予夺的状况。及至看到奏折中说宋予夺坠崖不知所踪,搜寻未果之时,随即变了脸色:“这奏折中虽未明说,可宋将军怕是凶多吉少啊。”   “凶多吉少”都算得上是委婉的说辞了,朝堂那边商议之时,必然是直接按宋予夺已殉国来算的。   薄太后心下了然,又叹道:“他这一死,宋家长房的血脉可就断绝了。”   当年宋予夺的父亲便是战死在西域,如今兜兜转转,他竟也是如此。   宋家是武将世家,当年先祖在乱世之中随武帝征战拥护武帝登基,数百年来为大梁鞠躬尽瘁,死伤不知凡几。   十年前宋予夺父亲为国捐躯,因着这个缘故,皇上对宋予夺格外看重些,算是荫蔽了后人。可如今宋予夺又战死,连点血脉都没留下,又能荫蔽何人?   金银玉石,功名利禄,都不过是补偿罢了,又怎么抵得上宋家数代名将的性命。   花嬷嬷原是想提一提锦成公主的婚事,见薄太后竟压根没管这事的意思,只好掩下,转而说道:“宋家长房就只剩了个姑娘了,叫做宋予璇。秋末您邀贵女们到兴庆宫小住,她也在其中,性情模样倒好,只是却是个没心机的。宋将军在时倒还好,好歹有撑腰的人,如今他出了事,怕是……”   “等时机合适,我赐她个县主的封号。”薄太后也知道这未必有用,“只是若她自己立不起来,那也没法子。”   这世家后宅之中的事情复杂得很,性情软糯的,就算给她再高的身份,那也没多大用处。可她一个太后,总不能无缘无故地插手旁人后宅之事,也就只能如此了。   正月十三,宋予夺战死的消息已经合宫传来。   薄太后着人清点行礼,准备过两日回兴庆宫去,却有宫女前来通传,说是皇后带着锦成公主过来了。   “不见”二字都说出了口,想了想,又道:“让她们进来吧。”   她虽不想管,可却也得事先心里有数,免得再闹出什么事情来。   或许是被皇后事先教训过,锦成这次倒没有哭哭啼啼的,只是眼圈还是红的眼皮也发肿,显然是哭过好一阵子。   薄太后扫了锦成一眼,神情略放缓了些。   这是她的嫡亲孙女,只要不犯浑,能有个公主的样子,她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去挑刺。   “按理说不该再来打搅母后的,只是您过两日就要回兴庆宫去,此事又并非是寻常小事,所以媳妇今日只能再来讨个主意。”皇后这几日来为着这桩事已是心力交瘁,左右为难,到最后还是听从了心腹的意思,硬着头皮来薄太后这里问一问,她将姿态放得很低,问道,“依母后的意思,锦成这事该如何是好?”   皇后是当年薄太后挑中的,虽算不上有多厉害,但至少不会自作聪明。这些年来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待太后也一直是恭谨有加,因而太后虽然对此事不满,可却未曾迁怒皇后与大皇子。   薄太后手中拿了串檀木佛珠,神情淡淡的:“这婚,一定是要退的。名声虽重,可却也断然没有为了点名声就耽搁了锦成终身的道理。”   “是,”皇后自然也是这么想的,“可这事若办不好,怕有心之人会做文章。”   她话中这个“有心之人”不言而喻,薄太后心知肚明,不甚在意地摇了摇头:“这事儿你别插手,如今宋将军死讯还未定,你们该祈福就祈福,其他的先不要管。将来死讯定了,让皇上来下旨就是,将来若是有人搬弄是非,那就是质疑皇上的决定。”   薄太后这话已经说得很明显了,只要她们别在背后动什么手脚,一切交由皇上来决断,何必怕别人搬弄是非?   皇后虽仍旧有些迟疑,但见着太后是站在她们这一方的,总算是放下心来。   正说着,又有宫女来通传,安平长公主带着宋家三姑娘进宫来,说是当初宋将军赶赴沙场之前,为防不测,曾留下几句嘱咐。   听了这话,皇后心中一喜,若真如她所想,那退婚之事也就有了由头了。   薄太后捏着佛珠,微微用力:“让她进来吧。”   自打除夕下了大雪,这才晴了没几日,就又落了雪,虽比不得上次那般声势浩大,可细雪徐徐,也将日光给遮挡起来了,天阴沉沉的。   沈瑜送走了晴云,关门的功夫,有寒风卷着细雪从门缝扑面而来,沈瑜侧了侧脸,将门严丝合缝地关紧了。   窗边的小几上还放着描花样的笔墨,此时她坐了回去,勾了几笔后复又放下,长长地叹了口气。   方才晴云所说的话她还记着,以至于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   她跟宋予夺的关系很复杂,没什么深厚的感情,却又是做过最亲密事情的,阴差阳错兜兜转转,永巷之事后,千丝万缕的联系让她没有办法再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依着晴云方才所说,这宋家长房跟二房是一直有嫌隙在的,宋予夺还在时虽不能时时都在,可却也是个能给寡母小妹撑腰的人。如今他若真死了,宋予璇那种软糯的性格,说不准要受多少委屈。   而宋予夺他……真的死了吗?   沈瑜知道这种军情不会有误,如今合宫之中议论这件事情的不在少数,总不可能是缪传。而沙场之上刀剑无眼,从来都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生死只在转瞬之间,宋予夺又不是刀枪不入,便是真死了,那也是正常的。   可她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再者,晴云方才说遇着安平长公主带宋予璇入宫来见太后,又是为了什么?   沈瑜捏着笔杆,漫无目的地在纸上勾画着,琢磨着这桩事。   这倒也不难猜。   宋予夺若是出征前留下嘱咐,以防万一,还值得宋予璇辗转找了安平公主的关系进宫来,那必然是跟锦成公主有关的了。   八成是与退婚有关的事情。   宋予夺这个人,虽是个武将,但也称得上是心细了,又是难得的肯为别人着想。   当初他出征前就提了退婚,皇上没应允,那时候沈瑜觉着他想得太简单,却没想过宋予夺为何会这么做。   如今再把这件事拿出来想一想,沈瑜莫名觉出几分心酸来。   他分明是早就想过或许会死在沙场之上,不然何必要提什么退婚,怕耽搁了锦成公主。   沙场征战,胜负之数从来两说,可能是大获全胜封侯拜相,也可能是马革裹尸。沈瑜回过神来,看着纸上写着的那个名字,自语道:“你每次出征前,都会想自己的后路吗?然后明知有风险,明知可能会死,却还要自请出征。”   沈瑜是个姑娘家,有点小聪明在,但这些年的见识到底有限,熟悉的也都是后宫之中的勾心斗角。直到如今,她才仿佛透过宋予夺这个人,窥见了另一番天地。   那是,家国天下。   沈瑜在那里定定地坐了许久,直到敲门声响起,才蓦地回过神来。   “辰玉姐姐,”有人在门外唤她,“观云殿来了人,说是太后娘娘召你前去回话。”   沈瑜颇有些意外,但还是迅速地收拾了东西,理了理衣裳,起身去开了门。她随着这宫女出了门,才发现原来观云殿来的人,竟是花嬷嬷。   “您怎么亲自来了?”沈瑜连忙上前去,“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花嬷嬷是太后的心腹,若只是传唤人过去,断然用不着她来跑这一趟的。   “是有一桩事,我想提前同你说一说。”花嬷嬷将手中的油纸伞递给了她,示意她替自己撑着,而后袖着手,向观云殿走去,“宋将军的事,你应该也已经知晓了吧。”   沈瑜跟上去,替她撑着伞,轻声道:“晴云姑姑方才同我提了一句。”   自从沈瑜当了尚宫局司记后,诸事都料理得极为妥当,花嬷嬷看她也愈发觉着喜欢,待她也格外好些。所以此番才会亲自前来,同她说这桩事。   “方才安平长公主带着宋姑娘进了宫,”花嬷嬷停顿了下,又道,“宋将军带兵出征前,嘱咐了两件事,说是若他万一有个好歹,便让宋姑娘代他陈情。”   沈瑜垂着眼,安静地听着。   花嬷嬷道:“这第一桩,是同锦成公主的亲事。第二桩,则是与你有关的。” 第27章   寒风携卷着细雪,沈瑜半侧身子都在伞外,脸色发白,唇上也没什么血色。   “宋予夺走前曾留话,说此战生死未卜,若万一战死,便让宋姑娘代他来退婚,绝不带累锦成公主半分。”花嬷嬷的声音并不大,被寒风吹散开来,“再有,你曾为锦成公主的试婚宫女,清白予他,婚事作废之后恐你不知该如何才好,故而宋予夺又使宋姑娘向太后为了求了份恩典,允你出宫……”   沈瑜动了动唇,可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早前宋予夺就曾经拿这话问过她,可她当时并没放在心上,而最后一次在永巷相见时,她还拿话挤兑了宋予夺。但自始至终,她都未曾明明白白地告诉过宋予夺,说自己已经向皇后求了出宫的恩典。   宋予夺并不知晓此事,怕她在宫中蹉跎数年,也怕锦成公主再迁怒于她,所以出征前留“遗言”之时还记挂着她,尽自己所能地给她安排了后路。   归根结底,他二人之间,宋予夺是始终记挂着她,只是她并没放在心上罢了。   花嬷嬷又道:“我看宋将军那话的意思,等你若是出了宫,想要什么,都尽可以开口同宋家要。算是他亏欠你的。”   有雪落在她颈上,沈瑜侧了侧头,低声道:“他把我想得太柔弱了些。我若是真出了宫,不需依仗宋家,也能过活。”   沈瑜并没有想要挑剔宋予夺的意思,只是百感交集,话到嘴边就变了味。   “有备无患罢了,也算是他的一点心意。”花嬷嬷叹道,“像他这样的将军,能记挂着这事已是不易,平生只知道沙场杀敌,只怕压根不知道怎么讨人欢心。只能自己有什么,便给你什么。”   怕她在宫中受委屈,所以请太后放她出宫;也怕她在宫外无依无靠过不好,受人欺负,所以让宋家给她当倚仗。直来直去得很。   但也的确是有什么,便都承许给她了。   沈瑜这个人,一向是恩怨分明,别人待她如何,她便如何回馈。   入宫近十年,有过想害她的,她一一报复了回去,也有像晴云这样待她好的,她便“报之以琼瑶”。   如今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宋予夺的好,可人已经没了,她无从回报,心中空落落的。   花嬷嬷见她沉默不语,便又道:“宋予夺为国捐躯,他所求,太后娘娘已经应允。”   沈瑜应了声,紧紧地抿着唇。   从尚宫局到观云殿还是有一段距离的,沈瑜渐渐平静下来,觉出点不对来。若真像花嬷嬷所说的,那只需传个旨意放她出宫就是,何必又要特地把她叫去观云殿?   “嬷嬷,”沈瑜轻声道,“太后娘娘召我到观云殿,是为着何事?”   “我方才还想着,你要什么时候才问我。”花嬷嬷无奈地笑了声,“太后召你,的确是另有一桩事。”   没等沈瑜再问,她便直截了当地挑明了:“皇后娘娘的意思,是想让你嫁到宋家去。”   沈瑜蓦地抬起眼,瞳孔一缩。   “这……是宋将军的原话吗?”沈瑜有些不大信。   “不是,”花嬷嬷摇了摇头,“宋将军只说了请太后允你出宫,并不曾提及其他。”   这遗言生效的时候,他早就战死边关了,又怎么会让她嫁过去?   沈瑜攥紧了手,斟酌着问道:“您方才说,这是皇后娘娘的意思?”   花嬷嬷回过头来,见她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忍不住叹了口气:“你在我面前不必这般小心,有什么话,尽管问就是。”   观云殿已在不远处,花嬷嬷放慢了脚步:“皇后娘娘的意思,你既已是宋将军的人了,又同他两情相悦,嫁到宋家去方才算是名正言顺。”   “两情相悦?”沈瑜渐渐地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咬牙道,“我竟不知有此事。”   她对宋予夺,不过是感怀,谈不上什么情爱。纵然宋予夺为她筹划后路,那也不是出于什么感情,不过是责任使然。   皇后急匆匆地为他们扣上个“两情相悦”的名头,又是为了什么?   若宋予夺还活着,她敢与宋予夺“两情相悦”,那只怕离死也不远了。眼下宋予夺人都死了,锦成公主不想嫁了,她倒是能光明正大地担这个名头了。   花嬷嬷停住了脚步,神情复杂地看向她。皇后这吩咐其中的意味着实让人难以启齿,但她知道沈瑜是个聪明人,能想明白。   沈瑜脸上露出些嘲讽的神色,她的确想明白皇后这是图个什么了,无非是想要个好名声罢了。   纵然这婚事宋予夺留下的遗言要退的,可到底还是有些不妥,所以干脆捏造个两情相悦的名头,让她嫁到宋家去守节。   还会有比她更合适的人吗?   她本就与宋予夺有夫妻之实,宋予夺临走前还记挂着她,为她求情。这么一来,锦成退婚,反倒是成全了他们这对“有情人”。   沈瑜冷笑了声,难为皇后竟然能想出这样的主意。她定定地看向花嬷嬷:“太后娘娘也觉着此举可行吗?”   “你是知道的,宋予夺一死,长房的血脉就断绝了。”花嬷嬷并没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转而说道,“宋夫人身体向来不好,听闻边关的消息之后更是大病不起,三姑娘性情软糯,将来也是要嫁出去的。若是能有人嫁到宋家去,从旁支过继个孩子来,好歹将这一脉延续下去。”   虽然太后与皇后看重的不一样,但结果却也算是殊途同归。   沈瑜咬了咬唇。也是,从花嬷嬷亲自来召她过去,就已经代表了太后的态度了。   “你是个聪慧的姑娘,又是与他最亲近的人。宋将军待你有情有义,当日永巷之中救你,离京前还惦记着你,若真要一人去办这事,也只能是你。”花嬷嬷知道沈瑜未必愿意,便又道,“再者,你先嫁过去,帮着长房度过这一段,等过几年想离开了,也未必不可。”   沈瑜顾不上问花嬷嬷是怎么知晓永巷之事的真相,她突然意识到,在旁人看来,她与宋予夺之间的确是有私情在的,只是碍于身份不能挑明罢了。   至于个中究竟如何,也只有她跟宋予夺两人明白。   天阴沉沉的,风也大了些,沈瑜低头咬着唇,在心中衡量着这主意是否可行。   一来,皇后对此乐见其成,太后也并没有要阻拦的意思,还遣了花嬷嬷来劝她,她过会儿若是在观云殿回绝了此事,那就是不识抬举了。   她如今在宫中还是靠着花嬷嬷与晴云的庇护,若此番违背太后的意思,将来不知会如何。   二来,这也不算是坏事。   宋予夺死后,皇上必定会对其母、其妹格外厚待,她若真嫁过去,这荫蔽也会落在她身上,不必再小心翼翼地过活。依着太后的意思,等到几年后风头过了,她或许也可以寻个合适的机会离开。   三来,她的确是亏欠了宋予夺。   如今宋夫人病倒,宋予璇又是个靠不住的,偏偏还跟二房有嫌隙,将来的亲事不知会如何。   若没个人过去帮着,怕是要吃亏。   风雪愈重,沈瑜知道自己没有太多时间来耗,索性将心一横,咬牙道:“算我欠你的。”   她声音压得极低,花嬷嬷没能听清,疑惑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沈瑜下定主意之后,就不再犹豫了,她勾了勾唇,露出个笑容,“那就依着皇后娘娘的意思吧。”   花嬷嬷先前盼着她能答应下来,可如今见她应得爽快,反倒低声叹道:“我知道这事委屈了你了,只是……”   只是这世上许多事,原本就不可能事事如意,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沈瑜随着她进了观云殿,低着头,垂下眼睫,掩去了眼中的情绪。   其实她也说不上委屈,只是这事太过突然,以至于她一时间难以接受。   可细想之后,的确也不是件坏事。   在她原本的盘算中,是准备等开春后出宫去,拿这些年积攒的钱做些生意。如今嫁到宋家去,无非就是换一桩大生意来做罢了。   若没此事,那她就是个寻常的宫女,将来出宫后也是个任人拿捏的平头百姓,说不准什么时候飞来横祸,朝不保夕。   她那点小聪明在强权之下,压根算不上什么。   就譬如当日在永巷之时,锦成公主罚她跪,那她就只能在寒冬大雨里跪着,若不是宋予夺救了她,只怕连命都丢了。   如今皇后利用她,想全了皇家的名声,可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亲手递给她权势。   进了观云殿后,热气扑面而来,将她已经快要冻僵的身体暖了起来。   大殿四下都摆了熏炉,其中燃着的炭叫做银骨炭,产于京西山窑,燃起来无烟无味,经久不熄,能燃一昼夜。热气蒸腾,寒冬腊月也能使人如在春夏,一床被褥便足够。   这是贵人们才能用得起的炭火,寻常人家有钱也没处买去。   沈瑜的目光从那熏炉上扫过,行至大殿中,向着一众贵人们行了礼。   花嬷嬷默不作声地向着太后点了点头,行至一旁候着,太后这才开口,让她起身来。   沈瑜站起身,这才注意到原来宋予璇也还在这里。   她看起来疲倦极了,眼中还有血丝,脂粉也掩盖不了她红肿的眼。在满殿贵人面前,她显得小心翼翼的,直到见到沈瑜,才略松了口气。   太后捏着串佛珠,并没再开口说话,皇后犹豫了一瞬,将方才花嬷嬷所说的话又讲了一遍。   只是花嬷嬷与沈瑜关系亲近,所以说起来这些话,也是为沈瑜考虑的,好的不好的都没隐瞒。可皇后却是说的冠冕堂皇,好似她若回绝了,就是背信弃义践踏了宋予夺的一番真心似的。   沈瑜始终沉默着,也没恼,反而带上了些淡淡的笑意,好整以暇地听着。   一直以来,她在宫中都是谨小慎微,言辞举止都拿捏着分寸,不曾有半分逾矩,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自在过。   皇后皱了皱眉,又问道:“本宫欲为你赐婚,你可愿意?”   “娘娘的吩咐,奴婢莫敢不从。”沈瑜复又跪下,仰头看着皇后,“只是奴婢有一句话想问锦成公主。”   锦成颇为意外地看向她,皇后眉头拧得愈紧,短暂地沉默一刻后道:“什么话?”   “年前,公主罚我在永巷大雨之中跪了数个时辰,”沈瑜垂下眼,一副恭敬的模样,可问出的话却让人听了心惊,“奴婢斗胆,想向公主讨一个缘由。”   皇后让她嫁去守节,她可以嫁。   但既然给了她这个权势,那就别怪她不似先前那般逆来顺受了。 第28章   沈瑜这话一出,众人都愣住了,大殿之中一片寂静。   宋予璇满是担忧地看向她,想帮她解围,可偏又没这个胆子开口。   这大殿之中有太后、皇后、安平长公主和锦成公主,她方才回话之时声音都有些颤,难以想象沈瑜怎么敢在这种情况下直指锦成公主来质问。   花嬷嬷倒吸了一口凉气,她原以为自己已经说服了沈瑜,却没想到她竟然来了这么一出。   一直以来,花嬷嬷都觉着沈瑜是个聪慧又听话的姑娘,安分守己不出风头,交给她的事都能稳妥办好。以至于她都忘了,自己最初听到她的名字,是因为她在御花园中当众顶撞陈贵妃。   思及此,花嬷嬷才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都想岔了,沈瑜才不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只是她平素对沈瑜好,故而沈瑜在她面前格外温顺听话,可这并不代表着沈瑜对诸事都逆来顺受。   纵然是打落了牙齿和血吞了,她也总是会记着这笔账的。   当初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跟陈贵妃对峙,搬出天理伦常祖宗规矩来,将陈贵妃怼得哑口无言,今日就敢在一众贵人面前,揪着当初的事来质问锦成公主。   出奇的,花嬷嬷并没有什么着恼的感觉,只是摇了摇头,复又垂眼无奈地笑了。她是个护短的人,当初沈瑜差点死在永巷之中,如今要一报还一报,也不算过分。   沈瑜这翻旧账的机会找得的确不错,若她有什么机会质问锦成,也就只有此时了。   眼下有太后坐镇,就算锦成恼羞成怒,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将来她嫁入宋家,那就是宋予夺的遗孀,皇上与太后素来看重宋家,她又是与宋予夺“两情相悦”的人,只要别做什么太出格的事情,皇后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皇后先前算盘打得很好,为了全锦成与皇家的名声,将沈瑜推出去堵悠悠众口,可却怎么也没料到,沈瑜下一刻就能反咬一口。   沈瑜直直地跪在大殿之中,双手叠在身前,颔首敛眉,端得是一副规规矩矩的模样。许是大病初愈的缘故,她显得很是瘦弱,肌肤苍白得很,便愈发显得眉眼如画,唇色极淡,但已是她这张脸上唯一透着的血色了。   “公主莫不是忘了?”她就这么跪着,低眉顺眼地开口道,“年前十一月初九,奴婢从掖庭回尚宫局,在永巷遇着……”   “你放肆!”锦成恼羞成怒,怒斥道。   有太后坐镇,她虽恼沈瑜敢这般质问于她,但原本是没准备现下就跟沈瑜计较的,却没想到沈瑜居然还敢再问。   安平长公主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先前锦成发作她,个中缘由众人心知肚明,可却注定是问不出个所以然的。退一步来说,纵然是问出来了,又能如何?   “你这丫头……”安平放缓了音调,问她,“何必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沈瑜向她磕了个头,方才道:“长公主有所不知,奴婢那时在大雨中跪了许久,险些丧命,昏迷数日方醒。半梦半醒之际,奴婢便想着,此番若是死了未免也太亏了,岂不是连为何死的都不知道?”   “后来在鬼门关前晃了一圈,侥幸回来了,元气大伤身体也亏了底子,可还是没弄明白。”沈瑜说得有模有样,仿佛这真有这事儿一样,“如今得见锦成公主一次,少不得要斗胆问一句。便是死,也要做个明白鬼。”   “你放肆,”锦成见她巧舌如簧搬弄是非,又呵斥了一声,气得脸都红了,“想罚你便罚你了,难不成我一个公主,还没资格处置你一个奴婢吗?便是要了你的命,又如何?”   沈瑜抬眼看向她,低声笑道:“这样……那奴婢就明白了。”   “锦成,”一直沉默着的薄太后终于开了口,她眼神凌厉地看向锦成,“教养嬷嬷平素里就是这么教你的?”   锦成满腔怒火刚发作,就被太后轻飘飘一句话给堵了回去,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   皇后见自家女儿这模样,蓦地想起当初在御花园见着沈瑜倒逼陈贵妃之时的情境,那时她觉着爽快极了,如今掉了个个儿,方才明白了陈贵妃当初的心境。   这丫头的确是能言善辩,与旁人争论什么,必定是先祭出个大道理摆着,然后言辞间触怒对方,一步步诱着对方往陷阱里跳。   及至对方入了圈套,她也不会穷追猛打,只等着第三方出来料理残局。   就好比当日在御花园,她倒逼陈贵妃,最后由皇上出面处置那桩事;又好比现在,她倒逼锦成,惹得太后对锦成不悦。   “皇后,”薄太后摩挲着掌心的佛珠,轻描淡写地说道,“赶明儿给锦成换个教养嬷嬷,再不成,就你自己亲自盯着,别再让我听到她口里说出这样的话来。”   有些话,心里想可以,可说出来就是罪。   薄太后并不在乎锦成到底是良善还是狠辣,她只是见不得,自己会有这么蠢的孙女。人家明摆着的鱼饵,却还是会上钩。   皇后一凛,太后发落的虽是锦成的教养嬷嬷,可言辞间也有说她教养不严的意思,她随即起身应下了:“谨遵母后教诲。”   “你带着锦成回去……”太后话说了一半,目光触及跪在那里的沈瑜,又改了口,问沈瑜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话,一并说了吧。”   沈瑜知道太后这并不是给她主持公道,而是借机敲打锦成。   她从第一句开始,就已经把锦成公主给得罪了个彻底,眼下更是债多不压身,先是谢了太后,而后道:“主子行事的对错,原也不是做奴婢的能评判的。奴婢别无所求,只希望若将来再有这样的事,锦成公主能讲明白了缘由,让人死得明白。”   她这人搓火的功力实在是一流,锦成现下忍不住又要辩驳,被皇后一个眼神给制止了。   薄太后盯着沈瑜看了会儿,竟笑了起来,也不知到底是气得还是真觉得她这话有趣。不过她并没发落沈瑜,而是问锦成:“听到了吗?”   锦成瞪大了眼,但在太后的注视之下,只能咬牙认了:“孙女听到了。”   “那就好,”薄太后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吩咐皇后道,“带锦成回去吧,剩下的事情,我来办。”   皇后行了礼,带着委委屈屈的锦成离开了。   等她们离开后,薄太后指着沈瑜,问安平长公主:“先前花嬷嬷同你提过她,如今见了,觉着如何?”   安平起初还以为她是个傻的,不然怎么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质问锦成,而后便被接下来的事情给惊到了。如今被薄太后问道,才算是回过神来,哭笑不得地说:“是个厉害的丫头,眦睚必报。”   这话听起来不算好话,但安平却并没有斥责的意思,只是就事论事。   薄太后又向花嬷嬷道:“你平素里同我提起她,总是说什么性情温顺,如今我倒是开了眼了。”   “这……奴婢也未曾想过,她竟然有这模样。”花嬷嬷见薄太后并不似生气的模样,笑道,“早前听闻御花园之事,奴婢还总觉着不像是辰玉能做出来的,如今倒是信了。”   薄太后将佛珠放在一旁,点了沈瑜的名字,问她:“你可知错?”   沈瑜俯身伏在地上,恭谨地答道:“奴婢知错。”   原以为她会狡辩一二,却没想到居然认得这么痛快,安平长公主饶有兴趣地问道:“你倒是说说,你错哪儿了?”   问完,安平也在心中预设了她的回答,无非就是不该以下犯上,对锦成咄咄相逼。   沈瑜道:“奴婢不该算计太后娘娘。”说完,她随即又补了句,“可您知道奴婢的用意,并非被算计,只是想借机敲打锦成公主。”   “你看看她多乖觉,看得一清二楚。”薄太后向安平道,“只怕锦成现在还委屈,觉着哀家是为了一个宫女去训斥她。”   她是真对锦成失望了,尤其是在沈瑜的对比之下,她这孙女实在是有些蠢。   安平对自家母后的性格很清楚,见她如此,便知道她并没多生气,附和笑道:“您想让她嫁到宋家去,帮着长房立稳,如今不正合适吗?若真是个性子软或蠢笨的,只怕还做不来。”   “聪明是好,可太过也不成。”薄太后收敛了笑意,向沈瑜道,“皇后原本是想让你嫁到宋家去,当个夫人,可哀家觉着不必了。等开了春,哀家会下旨,让你到宋家做个如夫人。”   一字之差,可前者是正妻,后者却是个贵妾。   可对沈瑜而言,这并没太大区别,她不在乎名分如何,反正也不会有夫人压她一头。再者,正妻是要上宗祠族谱的,她将来若是改了主意想跑路,也不方便。   贵妾就挺好。   沈瑜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谢太后娘娘恩典。”   太后虽降了她将来的身份,可沈瑜却并不怨恨。   毕竟以她的所作所为,这惩罚已经很轻了,若薄太后真动了怒,有的是法子难为她,但最终也不过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   薄太后这些年来什么人都见过,是揣度人心的高手,一见沈瑜这模样,就知道她的确并没怨怼。   是个知情识趣的,倒是没白费她的好意。   “好了,”折腾了这么久,她也有些累了,摆了摆手,“都退下吧。”   这桩事也就这么定下来了,沈瑜出了观云殿,便要着手去准备婚事了。 第29章   说是准备婚事,可这婚事也没什么好筹备的,毕竟宋予夺人都不在了,这婚事八成是不会办的。若是按着皇后的意思,让她嫁过去当正妻,那该走的流程少不得还是要走的。可如今她不过是过去当个贵妾罢了,哪还用折腾?   这倒是正合了沈瑜的心意。   若她真当了正妻,那是要开宗祠入族谱的,将来若是想走哪有那么容易?如今这样刚好,尽自己所能帮宋家做些事,将来一切妥当了,再寻个由头跑路。   婚事没什么可做的,但她手头还有不少尚宫局的事情,得在这段时间交付出去,最好让晴云她们及早选出新的司记来,先替了她的位置。以免将来太后的旨意下来,措手不及。   晴云是知道她被太后传召过去了的,心下总觉着不妥,所以一早吩咐了人,等沈瑜回来了让她直接过去自己那边。   沈瑜到了她房中,先是倒了杯热茶暖身,而后一五一十地将观云殿中发生的事情说了。   打从沈瑜开口说第一句话开始,晴云心里的震惊就没消退过,她是真没想过皇后竟然能提出这样的要求来。   而后来沈瑜倒逼锦成公主的事情,就更让她吃惊了,简直是无言以对。   她一早就想过太后召沈瑜过去必定是有大事的,可也料不到沈瑜出去了不到一个时辰,回来时竟然已经是天翻地覆。   沈瑜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手中捧着茶盏,娓娓道来。她淡定得很,把晴云听得心急火燎。最后,她将太后的旨意转述了,喝了口茶道:“就这样,然后我就回来了。”   晴云方才听的时候,有满腹的话想说,可及至听完,愣是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你……”晴云张了张嘴,又是气又是无可奈何,“你何必非要如此?”   当日的苦也受了,纵然是要到一个说法也没什么利处,偏要去那般逼迫锦成公主,倒惹得太后不悦,又降了她将来的位分。夫人与如夫人虽是一字之差,可却是天差地别。嫁到宋家去守节已是吃了大亏,偏生居然还是个妾的位分,保不准将来会如何。   晴云素来疼她,此番真是又气又急,先训了沈瑜,而后又将皇后与锦成骂了一遭,压根顾不得什么尊卑上下了。   晴云在宫中几十年,循规蹈矩,从来没这般失态过。   方才在观云殿之时,沈瑜面对着那么多贵人还丝毫不惧,如今见晴云这模样,却莫名觉着有些眼酸。她动了动手指,摩挲着杯盏上的纹路,瓷器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沈瑜轻声道:“姑姑不必为我担忧,我心中有数的……”   “你心中有数?你有什么数?”晴云眼都红了,“你可知道,此一去,这辈子可能都搭在里面了。”   “姑姑,你先别急。”沈瑜为她添了杯茶,露出个讨好的笑容,“这事乍一听的确不算是好事,可实际却不然。你看我原本就是准备出宫的,此番出去,还能依仗着宋家,岂不是要轻松许多?”   晴云知道她这是故意说来安慰自己的,冷哼了声,没理她。   沈瑜又道:“再说了,若我真嫁过去当了正妻,是要上族谱的,那才是这辈子都绑在宋家了。可太后将我降成了妾室,按着本朝的规矩,无所出的妾室不上族谱,这么一来,等到过几年这桩事渐渐地淡了,说不准我还能另想办法离开宋家。”   晴云将信将疑地看着她:“你别拿这话来堵我。”   “先前在太后宫中时,我已经想好了。”沈瑜认真道,“嫁到宋家去,总是要比在宫中自在的,我只好好地过日子,帮着她们做些事情,权当是回报宋将军的好意。等过些年风头过了,事态也稳了,我想留便留,想走便走,总是能有法子的。”   她斟酌着,又道:“再者,太后虽未曾明说,可我看着花嬷嬷的意思,她也并非是想将我绑死在宋家。”   听此,晴云眼中一亮:“果真?”   这也不过是她的揣测而已,沈瑜自己也拿捏不准,但为了能让晴云放心些,她笃定地点了点头:“是这样的。”   “那倒也是还罢了。”晴云叹了口气。   事情已经如此,说什么也无济于事,她方才也是发泄情绪。   等到渐渐安静下来,晴云到底还是接受了这桩事,但还是忍不住又问了句:“你到底为何非要在观云殿跟锦成公主为难?这委实不像你会做的事。”   沈瑜抿着唇笑了声,显得有些高深莫测,晴云突然觉着自己有些看不透她了。   “我这个人,谁待我三分好,我便能待她十分。但我并不是个性情好到能以德报怨的人,若是有人招惹了我,我也都一直记在心里。”   寒风愈紧,沈瑜听着外面的风声,只觉得通身有些发冷,抬手揽紧了衣襟。   “那日我跪在永巷中时,豆大的雨滴砸在身上,骨头缝里仿佛都是冰凉的。那时我便想,凭什么呢?”沈瑜声音淡淡的,态度也不算是怨毒,只是不甘,“我并没做错什么事,可若不是宋予夺,我那日或许就要死在大雨之中了。”   先前在观云殿时,沈瑜的确是刻意激怒锦成,诱着她踩了圈套被太后训斥。可那时所说的话,也并非虚言。   沈瑜轻声道:“姑姑,我不甘心。她就算是要我死,那也得给个理由。先前我位卑言轻,便是不甘也只能忍着,可如今皇后娘娘想要利用我,也给了我这个机会,那我少不得就要亲口问一问。”   沈瑜这个人,性情温柔,但却绝不是温顺。   晴云本就看重她,听了她这离经叛道的话,倒也不觉得过分,只是嘱咐道:“今后不可再这么贸然行事了,如今是有太后在,不然你看锦成公主会如何。”   沈瑜眯了眯眼,笑得狡黠:“若不是有太后在,我自然不会如此行事。”   晴云看着她这模样,气也散得差不多了,无奈地叹了口气:“成,你自己心中有数就行。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也不要遮着掩着,尽管告诉我便是。”   沈瑜乖巧地点了点头:“我明白。”   这事之后,尚宫局又来了一次人事变动,将那位资历老的司闱提上来顶了沈瑜司记的位置,又略调了些女史的职位。   沈瑜将手中的事情交接给这位新司记,无事一身轻,便开始着手收拾着自己的东西。   她在宫中十年光景,可真到要出宫的时候,收拾起来,却发现没多少想带出去的。   银钱自是必不可少的;衣物大多是得留下来的宫装,带不出宫去;首饰等物这些年倒也积攒了一些,可算不得有多好,将来她要到宋家去,这些肯定是拿不出手的。   至于有些香囊绣品这些小玩意,她也没准备带出去,直接送了点青等人。   收拾到最后,竟还是一个包袱就解决了。   不过太后并没准备让她就这么寒酸地过去,着花嬷嬷来做主,替她备了份嫁妆。花嬷嬷将最终定下来的礼单交给了沈瑜,语重心长道:“我知道此事你受了委屈……”   “嬷嬷放心,我并没有怨怼之意。”沈瑜先是谢了她,而后又道,“能有今日,已是太后娘娘格外开恩,也多亏嬷嬷照拂。”   就譬如这嫁妆单,已是花嬷嬷尽力为她争取的,虽比不上那些正经的世家贵女,可也是颇为丰厚了。   她一个妾室,本没必要带什么嫁妆,沈瑜本来都做好拎个包袱就过去的准备,却没想到花嬷嬷居然给了她这么一份大礼。   花嬷嬷满意地笑了。她办这事,原也没指望沈瑜感恩戴德,可沈瑜能如此知情识趣,却还是让人觉着舒畅。   转眼开了春,叛军一个寒冬过去元气大伤,加之之前被宋予夺大败,心也散了,遂求和。   若是还有宋予夺在,皇上未必会应允这议和,可折损大将后,新任的将军论及对西域的了解远不如宋予夺,勉强打下去虽也能赢,但也会损失惨重。所以与群臣商议后,还是同意了议和之事。   而随着休战与议和,“宋予夺之死”也终于提到明面上来了。   先前,众人便是有什么话也都不过私下中说说,朝堂之中一直讲的都是宋将军受伤失踪,而如今,一个冬天都过完了,虽还是未曾找到他的尸身,但也总该盖棺定论了。   按着原定的时间,锦成公主与宋予夺大婚日益临近,皇后几乎都要坐不住的时候,兴庆宫太后终于出面定下了这桩事情。   具体的旨意沈瑜并没有见着,但听了别人的转述后,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用词必定是冠冕堂皇的,而其中所述的事,却并非属实的。   薄太后降下的这旨意很有趣,将事实进行了一定的扭曲捏造,几乎算是编出了另一个故事来,可偏偏又不是全然胡诌,若不是沈瑜自己便是涉事者,恐怕就信了。   那懿旨先是称许了宋予夺的忠烈,而后话锋一转,提及他在离京前曾求过一桩事。说是他与试婚宫女两情相悦,故而向太后陈情,说是若此次能旗开得胜,不要什么功名利禄,只求太后能将此宫女嫁于他。   如今他死于西域,遗言中又再次提出要与锦成公主退婚,而那宫女也自请到宋家守节。   虽于礼不合,然法外容情,故而网开一面,将沈瑜嫁与宋予夺为如夫人,与锦成公主的婚约自然也只能作废。   这旨意一出,合宫皆惊。   点青更是直接找了过来,劈头盖脸地问:“你要嫁到宋家去?”   沈瑜正在看嫁妆礼单,见她满脸震惊,无奈道:“你先坐。”   “你怎么还能跟没事儿人一样,”点青一路过来,心中的震惊非但没有消退,见着沈瑜这模样,反而更浓了,“是我弄错了人,还是你还不知道此事呢?”   “你没弄错,我也知道。”沈瑜见她又是疑惑又是焦急,摇头笑道,“你有什么问题,大可慢慢问,我就在这里跑不掉的。”   点青将衣裙一撩,坐了下来,急不可耐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是试婚宫女?难不成你当初从清宁宫回尚宫局来,就是因着这个缘由?可如今宋将军已经战死沙场,你又为何要自请嫁过去?”   她问了一连串的问题,随后恍然大悟道:“先前你把许多东西都分了送给我们,难不成,你那时就知道今日之事了?”   沈瑜将单子扣在一旁,撑着下巴,慢悠悠地说:“我的确是锦成公主的试婚宫女,当初从清宁宫回来,也是因此。将东西分给你们,是因为要离宫了。至于为何要嫁过去,大概是因为我与宋将军两情相悦吧。”   点青将信将疑道:“你这模样,实在不像是两情相悦。”   更何况她也没见过沈瑜有多难过。   “太后懿旨说是,谁敢说不是?”沈瑜挑了挑眉,随后又笑道,“这件事情我自己已经有决断,你就不必再替我担心了。”   点青神情复杂地看着她,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沈瑜差不多能猜出她还想问什么,但此事个中缘由并非是几句话能说清楚的,更何况这些事情她告诉晴云已是出格,不能再向旁人说了。   故而到最后,她也没有向点青再解释什么,只笑道:“你放心。说起来你也快到了出宫的年龄,届时若不想回家去,也可以寻我啊。”   点青没料到她还有心思说这种事,哭笑不得道:“成,届时我去投奔你。”   没过几日,兴庆宫便传来了消息,让她到兴庆宫去住上几日,而后三月十五从兴庆宫嫁到宋家。这日子正是先前锦成公主与宋予夺的婚期,沈瑜有些意外,但也没说什么,依着太后的意思去办。   沈瑜离开太极宫那日,并没惊动旁人,只去辞别了晴云,而后便离开了这座呆了十年光景的宫殿。   这次到兴庆宫,无事一身轻,沈瑜终于得了空将这宫殿好好看了一遭。   “这是武帝之时着人建的宫殿,一应的亭台楼阁皆是仿着南边的风格,”花嬷嬷得了空来她这里先坐,讲道,“这是因着武帝那位结发妻——也就是孝仁皇后,祖籍乃是苏州。武帝早年征战四方,安定天下,深觉疏忽了结发妻,登基后便令人建了这兴庆宫,后退位给成帝,携孝仁皇后在此安度晚年。”   沈瑜在花楹榭暂住,听花嬷嬷提起百年前的旧事,无声地笑了笑:“总听人说,武帝天纵奇才,布衣出身,乱世之中安天下,却没想到竟还是个深情的主。”   虽古有金屋藏娇之说,可沈瑜倒不曾想到,这偌大一个兴庆宫,竟是当年武帝建来讨结发妻欢心的。   花嬷嬷感慨道:“武帝对孝仁皇后,的确是一往情深。”   她原是想讲一讲当年旧事,可思及沈瑜如今的情形,却又觉着不妥,便收住了话头。   沈瑜见花嬷嬷欲言又止,有些意外,但略一想,也就明白过来了——   花嬷嬷这是怕她伤怀自身呢。   可她对宋予夺并没多深的感情,也从来没把这种事情看得有多重过。宋予夺战死,她觉着惋惜,但却原没到摧心肝的地步。不过花嬷嬷这么想,她也未曾去纠正。   及至三月十五,便到了她去宋家的日子。   花嬷嬷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沈瑜上了马车,带着一箱箱的陪嫁,赶赴她从未到过的宋府。   马车途经西门之时,沈瑜忽而想起当初她送宋予璇离开之时的情境。那时宋予璇还曾感慨说,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却不料几个月后竟然要以这种方式重逢,长久相处。   人生之际遇,可真是变化无常。   自打在观云殿应下此事之后,沈瑜便接受了现实,不曾再犹豫迟疑过,也不曾惧怕过。直至如今,马车在宋府停下,她才后知后觉地有些紧张,掌心也有了些汗意。   不是怕,而是心虚。   她并未见过宋夫人,只在与花嬷嬷的闲聊中知道,那是位性情柔弱的江南女子。如今她要顶着同宋予夺“两情相悦”的名头到宋家来当这个如夫人,不知宋夫人会作何感受。   是会爱屋及乌,还是触景伤情?   车夫轻轻地敲了敲车厢,提醒她宋家已经到了。   沈瑜拿帕子拭去了掌心的薄汗,低低地应了声,而后扶着车厢下了车。   不管要面对什么,她只当是还昔日宋予夺在永巷的救命之恩,求个问心无愧。 第30章   宋家宅院在兴鹤长街上,长房居于东侧的将军府,而二房与三房则仍旧是随老侯爷住在威远侯府内,因着两处相连,故而一直是以东府、西府来代称的。   这几日来,沈瑜向花嬷嬷打听了不少宋家的事情,如今站在这将军府前,看着匾额上那铁画银钩般的字,才算是有了几分真切感。   管家早就带人等候在府门前,见马车停下,便立即着人送消息进去,自己则迎了上来,请安问候道:“请随我来,三姑娘与夫人已经在府中等候许久了。”   说完,他下意识地观察着沈瑜的反应。   虽已时隔半年,但他还记得沈瑜。   当初皇后宫中的嬷嬷带着她来,那时也是他带人在后门相迎,将这位接进了府中。他还曾暗自感慨过,不知这试婚宫女将来的命数如何,怎么都没想到,如今她竟然是以这种方式来了将军府。   当初太后懿旨一下,众人皆惊,明面上虽不敢有何质疑,但私底下却是说什么的都有。这些日子,东府里的下人更是议论纷纷,揣测着这位将至的如夫人会是怎么个模样。   好奇是在所难免的。   管家并没有要刻意轻慢她的意思,可某些时候,不该有的探究就已经是冒犯了。   暮色四合,虽已入春,但傍晚却仿佛还是带着些寒意。   沈瑜抬眼看向这位管家,并没动脚,眉尖一扬,开口道:“怎么称呼?”   管家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疏忽,随即自报了名姓身世。   他叫赵让谦,其父赵生原是老侯爷身边有头有脸的奴才,当年追随在老侯爷身旁鞍前马后伺候着,后来年事已高,老侯爷索性发了慈悲除了他家的奴籍。   故而他虽在东府这边当管家,但却并不是签了卖身契的奴才,在主子面前也素来比旁人更有脸面。   “赵管家,这些嫁妆是太后赏赐的,着人搬到我要住的院中去,妥善安置了。”沈瑜淡淡地开口,“再有,你若是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就是。”   赵管家脸上的神情僵住了,他知道自己方才的举动的确是有些冒失了,可却也没想到沈瑜竟然会这么不留情面地直接指出来。   毕竟她这可是初来乍到,连主母都还未见过,甚至宋家的门都没进。   赵管家仍旧有些迟疑,他还没想明白沈瑜这到底是不知分寸,还是有意要摆个下马威。   这也是他不清楚沈瑜性情的缘故,但凡他跟沈瑜打过交道,眼下必然就能看出沈瑜这就是摆明了要拿捏他。   若是沈瑜愿意的话,她的言谈举止能让对方觉着很舒服,挑不出半点差错来,不然她这些年在宫中也不会过得如此顺遂。   可眼下,她懒得再去粉饰太平,也不想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计较。   沈瑜当然也知道自己这话是一点余地都没留,她也不想留。   她来宋家,不是当什么委曲求全的妾室来的,若是一开始由着这些人不把她放在眼里,那将来想要再收拾,就说不定要费多少工夫了。   再者,她也想以此为机会,来试探宋夫人的态度。   若宋夫人站在她这一边,那今后她就少了不少麻烦;若宋夫人要站在这位赵管家那一边……那她今后就一点麻烦都没有了——   她不会费心在这些人身上了。   赵管家对上她似笑非笑的眼神,霎时一凛,明白过来了。   “方才是我冒失了,还望夫人……”   他这话还没说完,沈瑜便开口打断了他,纠正道:“是如夫人,不是夫人。”   一字之差,再加之府中并没有夫人,所以若真有人存了恭维的心思,私下中去掉一个字叫一叫也无妨。就好比官场之上,称呼旁人时去掉个“副”字一样。   赵管家原也是这么想的,可没料到沈瑜压根不吃这一套,一眼就看了出来,还立时纠正了。   早前沈瑜被方嬷嬷带着来试婚时,沉默不语,一副温顺乖巧的模样。可如今却跟变了个人似的,明明也没什么动怒的模样,可却是不怒自威,似笑非笑的眼神让人不敢逼视。   能当试婚宫女的,应当不会是什么难缠的人才对,不然岂不是横生枝节?可如今她这模样,绝不是个好敷衍的。   那就意味着,她当初可是连皇后身边的人都骗过了。   天还泛着些凉意,可赵管家却硬是出了一层薄汗,他先前听府中人议论这位如夫人,可却没人想到沈瑜竟会是这样的——软硬不吃,油盐不进。   沈瑜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又顿了片刻,才终于开口道:“带路吧。”   赵管家连忙应了声,背过身去抹了把冷汗,引着沈瑜进了门。   这将军府是按着规制来建的,中规中矩,并没什么精致花哨的布置。可及至从前院绕过,经过小花园,到了后院之后,却好似变了个模样。   乍一看只觉着眼熟,又想了想,沈瑜才意识到这后院的布置,倒是跟兴庆宫的布局有些相仿,都是南边的建筑群风格。   像是看出沈瑜的疑惑一样,赵管家解释道:“这后院原也不是这模样的,因着夫人祖籍钱塘,将军怕她到这边来会不习惯,便着人将整个后院都重新修整了一番。”   他话中所说的将军,自然是宋予夺的父亲,那位已逝的宣威将军。   或许是吸取了先前被沈瑜刁难的教训,赵管家这次态度简直是无可挑剔。   沈瑜勾了勾唇,看来这位也不是不知礼数,只是先前府中没人约束,便慢慢成了先前那模样。   或许是因为在府外之时耗了些时间,宋予璇等得有些急了,没等沈瑜过来,便迎了出来。   沈瑜不紧不慢地走着,见她一路小跑过来,索性站住了脚步,无奈笑道:“你急什么,我人都在这儿了,又跑不了。”   宋予璇在她面前停了下来,两颊泛红,喘了几口气,想说什么,可及至要开口的时候,却又犯了难。   她还没想明白到底该怎么称呼沈瑜,直呼其名不妥,可叫嫂子,便更不妥了。   经过兴庆宫那十几日的相处,沈瑜对她已经足够了解,一看她这犹豫挣扎的模样,就猜出她在想什么了,不由得有些庆幸自己并非是正室,轮不着被宋予璇叫大嫂。   单想一想这称呼,她都觉着头疼。   沈瑜想了想:“叫我阿瑜吧,握瑾怀瑜的瑜。”   先前在宫中之时,为了避讳贤妃的闺名,嬷嬷给她改了名字,如今出了宫,自然不用再顾忌那些。   “阿瑜,”宋予璇松了口气,又道,“你怎么才来?可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沈瑜的目光从一旁的赵管家身上滑过,轻描淡写地说道:“没什么,只是在交代他们事情,让他们把太后赐下来的东西妥善安置了。”   宋予璇抬手,拉着她的衣袖,轻声道:“那你随我来吧,娘刚服了药,再过会儿怕是就要睡了。”   她对沈瑜一直有种没来由的信任,当初在兴庆宫之时身份有别,许多事都会被划入“出格”的范畴。如今沈瑜到了她家,又成了她兄长的如夫人,她自然不用再顾忌什么。   “阿瑜,那日在太后宫中,我没能帮你……”宋予璇犹犹豫豫地开口。   那日在太后宫中的事情,她现在想起来,都还觉着有些恍惚。她回过头去看了眼沈瑜,很难将眼前的她跟当初对锦成公主咄咄相逼的人联系在一起。   这姑娘也真是傻,她当时又有什么能帮的呢?   但有这份心总也是好的。   沈瑜扯了扯嘴角,露出点浅淡的笑意,反问她:“你觉着,我用人帮吗?”   宋予璇哑然。当时那情形,沈瑜的确是不落下风,她抿了抿唇,真心实意道:“阿瑜,你真厉害。”   沈瑜无奈地摇了摇头。   “可若是没那事,你合该嫁来当正妻的。”宋予璇捏着她的衣袖,小声说,“可如今,我连声嫂子都不能叫你。若是兄长知道你受了这样的委屈,怕也……”   她说着,眼圈便红了。   沈瑜:“……”   这姑娘是真心实意地觉着她跟宋予夺是两情相悦,可之前碍于皇家,不能在一处。如今宋予夺死了,她为着当初的情分,心甘情愿来守节。   只怕当初宋予夺专程到兴庆宫去接人,都成了与她“私相授受”的佐证。   可她跟宋予夺之间的确没什么山盟海誓,也不想当什么正妻。   沈瑜真真是百口莫辩,而且也不能分辩,只能将错就错地认下来。可是她又实在流不出什么泪来,只能垂眼看着衣袖上的绣纹,叹了口气。   宋夫人云氏住在风荷园,院子精巧雅致,旁边是一片莲塘。   先前在兴庆宫时,沈瑜向花嬷嬷打听过这位宋夫人。   云氏祖籍钱塘,并非是什么世家贵女,甚至连家境殷实都算不上。当年宣威将军宋伯闻奉命剿匪,救下了云氏,不知怎的就看上这么个父母双亡的孤女,将她带回京来,还一意孤行要娶她为妻。   宋家这样的情况,怎么会允准长子娶这么个出身的女人?然而最后老侯爷到底还是没拗过自家儿子,宋伯闻娶了云氏,还带着她搬到了东府来。也正因此,老侯爷对长房始终怀了些芥蒂在。   沈瑜先前一直不明白,为何宣威将军不惜违背父命也要娶云氏为妻,直到亲眼见着,才算是明白了。   这位……生得实在是太美了。   纵然年纪也不小了,纵然是在病中,憔悴得很,可仍旧美得动人心弦。她穿着雪缎中衣,闭眼倚在迎枕上,头发散乱着拢在一旁,听到动静之时,抬眼看了过来,眼波流转,我见犹怜。   宋予夺的好相貌,算是有了由来。   在沈瑜见过的人中,锦成公主的相貌应该是数一数二的,可锦成美得太张扬了,而云氏的美则像是山间的水,让人舒适。   沈瑜对上她的目光,霎时就理解了宣威将军当年的所作所为。   “娘,”宋予璇在榻旁坐了下来,扶着她,“这就是兄长喜欢的那位姑娘。”   云氏勉强坐直了身子,向她招了招手。   沈瑜只得上前几步,任由云氏握住了她的手,一股淡淡的香气传来,像是安神香。   “你叫什么名字?”云氏的声音很轻,细听之下,仿佛还带着些南边的口音,像她这个人一样软糯。   沈瑜先前还想着试探她的态度,如今满心的猜疑与戾气都不由自主地收了起来,像是怕惊到她一样,而后低声道:“沈瑜,握瑾怀瑜。”   “是个好名字。”云氏的手腕很细,瘦得都快皮包骨头,她轻轻地抚了抚沈瑜的鬓发,“今后你就在这里安心住下来,这府中的东西,都是平远留下来的,如今便都是你的了。”   她这轻飘飘的一句话,便是把掌家的权利都交付给了她,沈瑜都怔住了。   云氏又道:“今日已经晚了,你且回去好好歇息,等明日,我带你过去西府见一见老夫人。”   沈瑜的手下意识地收紧了些。   按理说,她一个妾室,压根不用去那边府邸拜见老夫人。更何况云氏向来跟西府不和,躲着还来不及,如今却要带着她过去,岂非是给自己添堵?   宋予璇迟疑道:“娘,您的身体……”   “不妨事的,”云氏摇了摇头,又道,“我得带着你去过了明路,以免她们看轻了你。不管太后的懿旨如何说,又因何将你降成如夫人,你都是平远看重的人。如今你既然来了,我便不能亏待了你。旁人怎么说,我管不了,但我的态度得放在那。”   她这话是毫无遮掩的偏袒,沈瑜动容之余,却又有些惊讶。   先前花嬷嬷曾经告诉过她,这云氏是个娇弱的女人,平素里也不怎么露面,先前宣威将军在的时候,依仗着丈夫,后来又依仗着儿子,着实不是个有心机手段的人。   可如今看着,她明明很拎得清。   再者,听着云氏这话劲儿,应当也是以为她与宋予夺是真感情深厚,所以才会爱屋及乌,一见面便待她这么好。   沈瑜这次是真有些心虚了:“我……”   她巧舌如簧,可面对着云氏这模样,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当初我曾劝过平远,说是不要为了试婚宫女,得罪皇室。”云氏的声音很轻,搭在沈瑜手腕上的手指微微收紧,“可他还是这么做了,甚至离京之时还惦记着你。所以我想……他至少应该是在乎你的。”   沈瑜眼皮一跳,突然意识到,这位看起来娇弱的美人,分明是清楚的。 第31章   沈瑜的心态很微妙。   在见到云氏之前,她一直以为这是个娇弱的美人灯,风吹一吹就坏了。所以提早想了该怎么试探,从云氏手中要来管家的权利,也好方便行事。   结果一见面,她才刚报上来名姓,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云氏就将掌家权毫无保留地给了她,甚至没提半点要求,轻飘飘地一句话就定了下来。   就好像她交出来的不是偌大一个将军府,而是烫手的山芋。   而最让沈瑜惊讶的,是云氏这个人,从她的相貌到她的性格,都在沈瑜的意料之外。   在此之前,无论是宋予璇给她的印象,还是花嬷嬷所提到的事情,沈瑜都不认为这位宋夫人会是个厉害的人物。可如今打了交道后,虽还不能下定论,但云氏绝不是什么娇弱的菟丝子。   只不过云氏的身子是真不大好,也不是宋予夺之死对她的打击太大,还是沉疴宿疾,才撑着说了没几句话,她原本就苍白如纸的脸色便愈发地差了。   “娘,你先休息吧,”宋予璇扶着她躺下,小声说,“我陪阿瑜去安置。”   云氏垂着眼,动了动唇:“去吧。”   在离开这房间之前,沈瑜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云氏一眼。   大多数人在病中的模样都不怎么好看,可云氏并不一样,病态只会让她看起来愈发楚楚可怜。可她这个人,就像是折下来放在瓶中供着的名花,没了根系,这美也持续不了多长时间了。   宋予璇并没注意到她的反常,领着她向宋予夺的院子走去:“娘亲先前说,让你在大哥的院子里随意挑个房间来住。若是觉着住不惯,这后院里任一处住所,你都可以随便挑。”   “好。”   沈瑜应了一声,但却并没有提出要换地方住。   她过来宋家,打着的名义可是同宋予夺两情相悦,故来守节,若是另挑一处院落,不合常理。她与宋予夺之间并没感情,自问大约是做不到天、衣无缝的,但也不能在这种简单的事情上出错。   宋予夺在家中之时所住的院子叫修齐居,沈瑜觉着,应当是取“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意。这一处院落并没有匾额,在院门处有一块一人高的巨石,其上刻着“修齐”二字。   这两字铁画银钩般,仿佛还带着杀气。   此外,巨石上还有许多剑痕,纵横交错重重叠叠,愈发显得杀气浓重。   “这是大哥在家之时练功的地方,”宋予璇见她盯着这巨石看了好几眼,便解释道,“大哥素来勤勉,就算是在家休沐之时,也会每日练剑。他总是说,这沙场之上刀剑无眼,是使不得小聪明的,平素里多练一分,将来到了沙场之上,危险也就少了一分……”   沈瑜抬手,指尖抚过那斑驳的剑痕。很奇怪,她跟宋予夺算不上熟悉,可听了这句话,却仿佛能想到宋予夺说这话时候的神情语调。   宋予璇说着说着,忽而就落泪了。   自兄长战死的消息传来之后,她还未曾痛快地大哭过,云氏病倒卧床不起,她不能再那么不懂事,所以不能在众人面前失态。便是有眼泪,也得咽下去。   可归根结底,她也不过是个未嫁人的小姑娘罢了,能撑到现在已经实属不易,如今沈瑜到来,好似终于让她放下些。   这姑娘哭起来是什么都顾不得了,模样并不好看,不像旁的世家贵女,便是哭的时候,那也是楚楚可怜的。   沈瑜有些僵硬地站了会儿,最后叹了口气,上前两步,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别哭了,有我在呢。”   她对宋予夺的离开虽万分惋惜,但也没办法对宋予璇地痛苦感同身受,流不出泪来,只能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承许。   她来时天色已晚,及至慢慢安慰了宋予璇,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宋予璇慢慢地回过神来,也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红着脸道了歉之后,先离开了。   沈瑜随便吃了点东西垫肚子,便睡下了。   既然云氏说了,要让她明明白白地在宋家站稳,那整治下人立威之事,便尽可以先放一放了。   沈瑜并没有什么择床的毛病,可这一夜却到底没能睡好。只合眼了两三个时辰,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她便已经披衣起身,自行梳洗了。   她的衣着打扮仍然如昨日来时那边,素色的衣裙,但却不是麻布孝服,发上也没有太多装饰,只簪了朵米白色的宫花。   就算所有人都默认宋予夺已经死了,可只要皇上一日没有着令办丧事,那她就不能擅自“服孝”。   她一早就过去了云氏那边,一来是为了问安,二来则是为了她昨日提的那桩事。   她到之时,宋予璇已经在外间坐着喝茶了,见了她之后,或许是想起昨夜之事,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而后道:“阿瑜,用过饭了吗?”   “还没。”沈瑜摇了摇头。   宋予璇道:“那正好,一起吧。”   说话间,已经摆好了饭,云氏也扶着侍女从里间出来。因着要去西府,她难得的着人梳了正式的发髻,衣裳也不再是卧床之时家常穿的了。   她仍旧是一副弱柳扶风的姿态,若不是有侍女扶着,总让人疑心下一刻就要跌倒。   沈瑜起身,她这时才发现云氏竟然算得上身量高挑,似乎比她还要高出一些,并不似那些身量娇小的江南女子。   云氏扫了眼桌上的菜色,叹道:“今后你们在自己那用饭就是,不用来陪我。我脾胃不好,这里的饭菜也是清淡的很,或以药膳为主,并不适合你们这年纪。”   沈瑜倒也没有推让,应了下来。   及至用了饭,便要到西府去了,云氏身子不好行不得多少路,便干脆让人抬了小轿来。   “你也不用怕,”云氏并没跟她多解释什么,只是说道,“西府不待见这边,也是常有的,你别放在心上,任她们怎么说,将来我们也是关起门来过自己的,碍不着什么事。”   她是在进老侯夫人的院子前同沈瑜说的这话,语调柔柔弱弱的,神情也是风轻云淡的,可说出的内容却委实算不上恭谨。   原来这位并不是怕了西府,所以战战兢兢不敢往来,而是压根懒得放在心上。西府不喜她,她也懒得费功夫在做小伏低,索性大门一关各过各的,若非必要不再往来。   沈瑜意识到自己以前是想岔了,不过见着云氏这模样,着实是令人舒心。   也不知是不是云氏事先遣人来传了消息,正房这里的人到的齐齐整整,她们三人一进门,几十道目光便都落在了沈瑜身上。 第32章   沈瑜对旁人的情绪很敏感,这么一眼扫过去,便能将这厅中众人的态度看个差不离。   与她先前所料相差无几,有高高在上鄙夷的,也有忍不住好奇窥探的,但总得来说,没几个是怀着善意的。   毕竟这宋家,长房本就与西府这边不和,更别说她还只不过是个如夫人罢了。   若不是太后亲下懿旨,又着人将她送兴庆宫送过来,只怕这厅中许多人的目光还敢更不加掩饰些。   云氏松开侍女的手,柔柔弱弱地开口,向老夫人问了安。   这位威远候夫人,已过耳顺之年,鬓发皆白。   她身穿靛蓝色的直领对襟缂丝褙子,戴着五蝠图样嵌翡翠的抹额,腕上挂了串白玉佛珠,明黄色的流苏坠子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着。   或许是因着经常皱眉的缘故,眉心有两道深纹,故而显得面相不大善。   及至云氏行礼问了安,侯夫人下意识地拧起眉头来,这两道深纹便愈发地重了。她的目光在沈瑜身上一触即收,而后便不肯再看,只冷着脸问云氏:“你带她来做什么?”   “这是沈瑜,太后亲下懿旨许婚,昨日将她从兴庆宫送来了将军府。”云氏着重强调了懿旨与兴庆宫,咬字的力度比平常要重上不少,她顿了顿,又道,“如今她已是平远的如夫人,我带着她来见见诸位。”   她身体不适,说话间,身形微晃,沈瑜上前两步,轻轻地扶了她一把。   听了云氏这话,厅中之人面色各异,虽有想质疑的,可当着云氏的面也难开这个口。毕竟两府之间的嫌隙虽在,可却鲜有当面撕破脸的时候,东府如今又遭逢祸事,她们也不好在这当口去驳斥云氏。   再者她这身体状况,若是万一昏了过去,那传出去可就是西府苛待人家。   宋予夺才战死西域不久,皇上与太后对长房颇多照拂,没人敢在这关头不长眼色地撞上去。   最后还是侯夫人冷声道:“她不过是个妾。”   “可平远没有夫人,”云氏扶着沈瑜,半倚在她身上,声音很轻,“将来也不会再有。”   云氏这话一出,厅中一片死寂。   连侯夫人都愣了愣,半晌没能说出话来,狠狠地抿了抿嘴唇。她虽不喜云氏,可对宋予夺这个长孙却是没什么意见的。   母子之间哪有深仇大恨,纵然侯夫人当初因着长子执意要娶云氏,生出些嫌隙,可随着长子战死沙场,便也烟消云散了。   这些年来宋予夺一直恭谨又孝敬,所闯下的功绩,也足以光耀门楣。长孙的死讯传来时,她也曾失态大哭过,原本就不大好的眼睛都险些犯了旧疾。   侯夫人看着云氏苍白如纸的脸色,羸弱的身体,突然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她是痛失过长子的人,如今云氏不也是吗?她有三个儿子,可云氏却只有一个,如今什么都没有了。   侯夫人对云氏的怨恨,更像是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到如今已经成了习惯。直到如今,她没了长子长孙,云氏没了丈夫独子,她才终于能冷静下来,意识到这一点。   只不过习惯并非是一朝一夕能改的,她也没有什么再去改的理由,不刁难便已经是好的了。   “罢了,”侯夫人合上眼,摇了摇头,“这是你那边的事,你自己决定就是。”   云氏应了声,而后道:“予璇那日在太后宫中,她说,太后原是想给阿瑜正妻的位分,只是出于旁的考虑,最终给了如夫人的位分。可不管怎么说,平远都只有她一人,我已将管家的事宜尽数交付给她,故而今日带她来让诸位看看,也算让她认认人。”   侯夫人也没想到云氏居然这么快就给了沈瑜管事权,张了张嘴,可却到底也什么都没说出来,最后摆了摆手:“就这样吧。”   东府那边的管家权在云氏手上时,也是形同虚设,云氏几乎不露面,连世家之间的宴饮都不出席。久而久之,众人也都是意意思思地递过去个请柬,背后却少不得要诟病她小门小户出来的人。   如今想怎么样便怎么样吧。   她是真倦了,一点都不想再跟云氏耗。   侯夫人都松了口,众人就更不会说什么了,再看向沈瑜之时,神情眼神便都好了些。   在来之前,沈瑜还曾经担心过,怕云氏会应对不好这样的局面,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帮忙。可及至到了这里,才发现压根没有她插手的余地,云氏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可对于该怎么说该怎么做,却是一清二楚的。   沈瑜听着云氏向她介绍厅中的众人,一一含笑问了安,心中却忍不住有些疑虑。   既然云氏并非什么都不懂,为何这些年的做派却总是与世家格格不入,我行我素到令人诟病的地步。   这厅中之人,沈瑜只认得宋惜晴,先前太后邀贵女们到兴庆宫时,宋惜晴也在其中。只不过沈瑜可没什么“认亲”的想法,只称呼了声二姑娘,再无旁的话。   可宋惜晴却忍不住开口道:“怪不得先前在兴庆宫时,你对予璇处处维护,原来是这个缘由。”   她说这话时还带着笑意,仿佛只是随口一提,一句闲话罢了。   若是旁人听了,或许会以为这是一句寻常的寒暄,可沈瑜是何等敏锐的人,又岂会听不出来她究竟在内涵什么。   沈瑜原是想开口反驳的,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地忍住了,先偏过头去看了眼云氏。   云氏一直是神情淡淡的模样,触及沈瑜这试探征询的目光后,眨了眨眼,浓密的眼睫如同蝶翼颤动,眼神却很温柔,仿佛还带着几分无奈的纵容。   只这么一眼,沈瑜便确信云氏明白了她的意思。   云氏猜到了她想做什么,也给予了无声的纵容。   也正因此,沈瑜忽而有些心软了,将原本措辞凌厉的话改得委婉了些,她看向宋惜晴,凉凉地开口道:“二姑娘说笑了。先前我奉太后之命协管此事,自然得尽心待诸位贵女。只是我倒不知这所谓的‘处处维护’是何意,难道先前还有人刻意欺负三姑娘不成?”   说完,她又似有些懊恼地说道:“若是当真有此事,二姑娘应该当时便告诉我才对。”   宋惜晴:“……”   她先前那话的确是不怀好意,可却算不上多过分,若是换了旁人,说不定压根就听不出来,或者听出来了,也没什么话好说。   可沈瑜倒好,轻描淡写地撇清了关系,而后还倒打一耙。甚至还自问自答地给她盖棺定论,意指她是明知有人欺负自家堂妹,却冷眼旁观一声不吭。   宋惜晴倒是想辩解,可偏偏话是自己说出去的,沈瑜就算是借题发挥,那也是她自己树的靶子让人打,故而脸都有些涨红了,也没想出来改怎么反击,最后只能讪讪地说:“并没这事儿,我只是觉着你对三妹妹格外好些。”   沈瑜“哦”了声,又轻描淡写道:“我这个人,谁待我好,我便待谁好。”   她这话像是随口一说,听起来也没什么问题,可宋惜晴就是觉着,她这话仍旧是在讥讽自己。   这一番言辞间的交锋,在场之人看出来的不在少数,但却并没有人插嘴,只是默默在心中调整了对沈瑜的印象。   不管对她这行为是褒是贬,但至少都知道了这位不大好惹,起码不是能轻易弹压的。   侯夫人终于正眼看向她,问了句:“你先前在宫中时,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   沈瑜道:“起初是尚宫局女史,后调去了清宁宫,年前又回了尚宫局,担了司记一职。”   她并不是个爱显摆的人,可有的时候,还是要拿出来用一用的。   先前太后下懿旨时,侯夫人以为沈瑜只是清宁宫中的寻常宫女,也没那个心思去着人打探。直到如今听沈瑜自白,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有多低估沈瑜。   侯夫人有诰命在身,这么多些年来也曾入宫赴宴数次,亲眼见着过如今这位兴庆宫太后的手段,也知道尚宫局的人一直都是太后嫡系。   尚宫局司记,地位仅次于两位尚宫之下,寻常世家女眷入宫,对尚宫局司仪的女史都不敢轻慢托大,更别说司记了。   而但最重要的是,她能担这个位置,说明的确是入了太后的眼的。   不少人都吃惊地看着沈瑜,也算理解了,为何她能三言两语把宋惜晴给驳斥了,还能让宋惜晴半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尚宫局四司之事都在司记手中过,几乎是掌着太极宫内庭的大多事情了,若是连这个本事都没有,那怎么担得起重任。   不管她出身如何,身份地位如何,至少待人处事的手段是不缺的。   侯夫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脸色较之先前,倒是好看了不少。   “今日一早,侯爷同我提了平远之事,”侯夫人抚摸着腕上的佛珠,缓缓地说道,“西域那边仍旧未曾找到他的……尸身,侯爷的意思是,等到将士还朝之日,为他办了这丧事,立衣冠冢,也好让他入祖坟安息。”   她这话说得艰难,可却也必须得面对此事。   云氏执着茶盏的手一僵,没说话,站在她身侧的沈瑜抬手,将茶盏从她手中接了过去。   云氏沉默着,也没人敢催她。   如今整个京城都知道宋予夺已战死,连侯夫人也承认了,可云氏却从来没松口过。   “恕我不能同意,”云氏轻声道,她的声音有些发飘,可却又透着股坚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只要一日没找到尸身,我便不会认他已经战死。至于衣冠冢,就更别提了。”   “你……”   若是换了旁的事情,侯夫人只怕早就翻脸发怒,压根没这个闲心跟她磨牙。可这桩事不同于其他,当年长子战死之时,她也是咬牙不肯认,直到马革裹尸还,方才死了心。   可这话总得有人来说。   二房那位夫人钱氏开了口,叹道:“大嫂,我知道你不愿相信,可这事已盖棺定论,你得让他入祖坟安息。再者,若平远还活着,又怎么会迟迟不归?身重箭毒,又跌落悬崖,难道还能活……”   这话无异于凌迟,沈瑜担忧地看向云氏,可云氏仍旧是那副淡淡的模样,看不出什么悲喜来。   云氏打断了她的话,似是自言自语般:“说不准呢。”   钱氏哑然,她觉着云氏或许是偏执得发了疯,实在是没法劝了。   可沈瑜却觉着有些奇怪。   因为云氏说话时的神情语调并非是自欺欺人的偏执,而更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一般。   “您与侯爷如何决断,不该我置喙,可若是要问我的意思,那我并不认同。”云氏道。   云氏的意思也摆的很明白了,他们是宋予夺的祖父祖母,更是一家之主,想做什么她拦不了。但她并不同意此事,就算无济于事,也一定要说出来。   侯夫人好不容易攒出来的耐心耗尽了,摆了摆手:“你回去吧。”   云氏也没多说,扶着沈瑜站起身,告退了。   对世家女眷而言,孝道二字能压死人,不管是谁,对自家公婆必定是诚惶诚恐,生怕惹了二老不悦。也正因此,云氏便显得出格。   也不知究竟是陈年积怨,还是云氏从一开始便是如此。   沈瑜正琢磨着这件事,云氏开口道:“等回了家,去我那里取对牌账本,还有些旁的杂七杂八的东西。”   能做的她已经做了,剩下的就都是沈瑜自己的事情了。   沈瑜低低地应了声:“好。” 第33章   如果说沈瑜先前对云氏的认知还有些拿捏不准,在西府走了这么一遭后,算是彻底看明白了。   这位绝对不是什么只能依仗男人的病弱美人,她很聪明,也有手段,一句“可平远没有夫人……今后也不会有”,直接堵上了所有人的嘴。   不管别人有什么异议,也没法去苛责她。   若是易地而处,沈瑜觉着自己也不能做得比她更好。   到西府之前,沈瑜担心过会被侯夫人为难,也想过该怎么料理,结果愣是没她插嘴的地方,大获全胜地回到了东府这边。有那么一瞬间,沈瑜简直想去告诉花嬷嬷,将军府有这么一位坐镇,出不了什么乱子的,她纯属白来了。   结果一回到东府,云氏便病倒了,她昏过去的时候,沈瑜吓得呼吸一窒脸都白了,倒是侍女们见怪不怪,扶着她卧床休息,取了药来,又着人去请府中住着的大夫。   连宋予璇也只是慌乱了一瞬,很快就镇定下来。   她性情软,胆子也不大,会这样的唯一原因,只是说明这种情形已经不是一两次了。   沈瑜从一开始就知道云氏身体不好,但却也没想到会差到这地步,忐忑不安地在外间等候着大夫的诊治。   “夫人早年中毒伤了身体根本,这些年来好好养着倒也罢了,可近来悲痛太过,便撑不住了。”大夫施了银针,又调整了原本的药方,抬手以袖拭去了额头上的冷汗,向沈瑜道,“还是要多加开解,莫使悲愤郁于心,否则长此以往,华佗再世也难救。”   沈瑜应了下来,但心中也明白怕是难办,毕竟若非是云氏自己看开,否则别人再怎么劝,也是没用的。   她扫了眼药方,随口又问道:“夫人早些年中过毒?”   宋予璇情绪很消沉,听沈瑜如此问,心不在焉地说:“当年父亲在南边剿匪之时,救下了娘,应当是那时不慎中的毒。虽及时诊治保了命,但毒性仍旧没能拔干净,故而就留了病根。”   沈瑜垂下眼,若有所思地捻着这张药方,随后又递给了一旁候着的侍女,吩咐道:“熬药去吧。”   没过多久,云氏便醒了过来,她也没再让沈瑜进内室来,而是着人将账本对牌等物送了出来,而后便歇下了。   她精神不济,沈瑜便知情识趣地没去打扰,带着东西回了修齐居。   修齐居是从前宋予夺在家时的住处,他回家时会带小厮,故而这里只有几个负责洒扫的粗使丫鬟。   沈瑜过来住,云氏也没有新调人来,而是吩咐了,让她自己挑人。   听了这话后,沈瑜实在是哭笑不得,云氏这个做婆母委实是宽松到让她意想不到的地步。   不过这倒是的确符合云氏的性情,她若是想做什么事情,就能做的很好,可若是不想做的,就压根一点心思都不想费,也不管这在旁人看来是不是太过出格。   先前在西府的时候是这个模样,如今亦是。   先前从兴庆宫来时,花嬷嬷曾问过她,要不要拨两个宫女给她当丫鬟带到宋家去,沈瑜给拒绝了。到如今,她也没急着在宋家挑丫鬟来伺候,而是在粗使丫鬟里挑了个顺眼的提拔上来,暂时总管着修齐居中的一干琐事。   沈瑜自己是宫女出身,寻常之事用不着旁人来伺候,再者,她深知贴身侍女的重要性,宁愿等闲了去认真挑个称心如意的,也不想因着一时失察挑个惹麻烦的。   将修齐居中的人叫到一处,问了名字后,沈瑜道:“我这个人,向来赏罚分明,你们尽心做好自己的事,那便有赏。可若是做错了事,我也绝不容情。”   “以及,安心做事,少搬弄是非。”沈瑜又提了句,“先前这府中是什么规矩我不知道,如今夫人既然将管家权给了我,那便都得听我的。所以若是将来犯了什么错挨了罚,可别跟我说什么以前是如何如何,没用。”   不管什么,一旦换了人来管辖,难免遇到的事便是“老人们”拿以前的规矩来狡辩,所以沈瑜从一开始就把话说明白了,算是“勿谓言之不预也”。   若这宋家以前的当家主母是旁人,那沈瑜也不敢就这么直白地说出来,毕竟这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得罪人的。可换了云氏……   沈瑜想了想她那甩对牌账簿如同甩开烫手山芋的模样,确信她应该是不在乎这种事情。   按着沈瑜原本的计划,她是准备在今日正经见一见府中的管事娘子们的,可等她随手翻看了云氏交付的账本后,便彻底没了这个心情。   大概是在之前的见面中,云氏表现得都很靠得住,所以沈瑜在潜意识里就把她划归到能写会算,管后宅之事信手拈来的世家夫人中去了,但却忽略了云氏在侯夫人面前的态度——她根本就懒得管这些事情。   如今看着这堪称是乱七八糟的账本,沈瑜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了。   云氏能把一件事办得顺利妥当,但不代表着所有事情她都会这么上心。就譬如眼前这账册,沈瑜怀疑她压根就没细看过。   以前在宫中的时候,各种支用物品、银钱的单子都要经过重重审核,一个不对就有可能被打回来重做,耽搁不少时间,说不定还会误了主子们的吩咐。所以对尚宫局的掌事女史而言,写好账单是必要的技能。年前尚宫局最忙的时候,一天从沈瑜手中过的单子能有几十张,但也都是有条不紊,扫过去一目了然。   相较之下,眼前这些账本简直就像是胡写乱画的,可以说,沈瑜这些年就没见过这样的账本。   这里不仅有后宅的支出用度,还有东府名下的各个商铺的帐薄,就这么大致翻过去,沈瑜脸色越来越“精彩”了。   这若是还在尚宫局,有人敢拿这样的东西开应付她,沈瑜必定能把她们罚得叫苦不迭。   而如今,沈瑜却不能就这么贸然动手。   毕竟法不责众,当大多数都是这模样的时候,一旦动手罚下去,反而会影响决策者的地位。她现在还没站稳脚跟,不能冒风险。   不然一旦在这件事情上出了问题,那她就会直接丧失威信,今后手中的掌家权便形同虚设了。   沈瑜攥着手中的账本,让自己慢慢地平静下来,耐下心来去看。她花了足有两个时辰,才将这些账本过了一遍,起初还会有些着恼,到最后已全然平静下来。   “将赵管家给我叫来。”沈瑜抿了口热茶,吩咐道。   她提拔上来暂时管着修齐居的侍女叫做青溪,模样长得不算出众,但胜在办事利落。听了她这话,什么都没问,便立即出门找人去寻赵管家。   大抵是因着昨日见识过沈瑜的做派,所以赵管家这次来得很快,到了之后,便垂手侍立在一旁,等候沈瑜的吩咐。   他到时,一见沈瑜桌上摞着的账本,心中便已经猜到是为着什么了。   但他并没有主动开口,而是等着沈瑜的问询,他想看一看,沈瑜到底从这些账本里看出了多少,又准备怎么发落。   对于世家贵女来说,开始着手学管家事宜时,必不可少的一门功课便是学着如何看账本。聪明的一点就透,可若是迟钝些的,还是要花费不少功夫,才能熟练起来。   赵管家自然清楚这些账本是有问题的,可他没提,正如同沈瑜要考核他一样,他在心中也有一杆衡量沈瑜的秤。   可沈瑜也一直没开口,赵管家忍不住抬头瞟了眼,恰对上沈瑜似笑非笑的眼神。   赵让谦是真怕了她这个模样,眼风扫过来,他便有种已经被沈瑜给看透了的感觉,不由自主地开口道:“如夫人,您着人叫我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他这么一开口,便已经是输了。   又或者说,他原本就没什么能跟沈瑜相争的资本。   沈瑜将那些账册摞在一起,手搭在其上,轻轻地敲着纸面,凉凉地开口道:“若不是在这其中,后院的账本还不算太离谱出格,那你现在听到的就不是过来修齐居,而是卷铺盖走人了。”   赵让谦又隐隐有些冒冷汗的势头了,他能听出来沈瑜这不是开玩笑,也不是威胁,而是真这么想的。   “这些……账本——如果还能算是账本的话,有多离谱,我想你心知肚明。”沈瑜收敛了笑意,声音凌厉得很,“以前你们是怎么做的,我不追究。”   赵管家那颗提着的心还没放下,就又听见沈瑜道:“所以我给你们五天时间,把正经的账本给我做出来。”   五天。   一听这时间,赵让谦便意识到,眼前这位看起来文弱的如夫人的确是懂行的。   如果她勃然大怒,勒令众人在一日内做出新的账本,那反而是为了立威——因为这压根是不可能做到的,就算不眠不休,也不成。   可如今她给的时间恰到好处,必然是认真看了这些账目,才能得出的结论。   “再有,”沈瑜的指节敲击在账册上,发出很轻的声响,她漫不经心地说,“家中的铺子有些多了,等过几日,我会酌情关掉两间商铺。”   赵让谦的思绪还在账册上,没想到她突然就调转了话头,下意识地说道:“关哪两间?”   话都说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果然,沈瑜凉凉地笑了声:“那自然是看他们的账册做得怎么样。”说着,她又补充了句,“对了,你告诉那些掌柜,让他们在重新做账册之余,再抽点时间定个规划出来。譬如今年在生意上可有什么想法,年底又能进账多少银子……”   “总而言之,这些都会被列入最终的考较中去。谁做得不好,那谁的铺子便收回府中,掌柜的也尽可以收拾收拾,回府来做些粗使活了。”   这些人不是觉着法不责众吗?   那她就抛出饵来,先引得他们“自相残杀”一番,再说其他。   沈瑜又提了两桩旁的事情,便打发了赵管家,他刚一离开,后脚宋予璇便进了门。   “你来了有段时间了吧,怎么不进门?”   沈瑜方才便见着门外有鹅黄色的衣角一晃而过,但那时正在训斥赵让谦,并没放在心上。如今见了宋予璇,才意识到那时便应该是她。   “我见你这里有正事,便想着等你料理完,再来打扰。”宋予璇一见这桌上的账本,便觉着头疼,又夸了沈瑜一句,“阿瑜,你真厉害。”   她方才是在门外旁听了沈瑜训赵管家的,虽不能全然理解沈瑜的用意,但单看着沈瑜训人之时的气势,便足够让她佩服的了。   沈瑜一哂:“你娘才是厉害的人。”   “没,娘素日是不管这些事情的。”宋予璇道。   果然如此。   沈瑜无奈地摇了摇头,她随手翻了页账本,忽而想起一桩事,问宋予璇:“这账本中所提的津西院是什么地方?我看着,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大笔的银子拨到那边去。”   “津西院啊,那里住的是大哥收养的孩子。”宋予璇叹了口气,“他们父亲战死沙场后,若是母亲还在,大哥便会每年让人送些银钱,若是家中无人,便接到京西别院去养着。大哥每次回京,都会到那边去看他们,我偶尔也会过去看看。”   说着,宋予璇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眼含期待地看向沈瑜:“阿瑜,你要不要随我去看看?”   沈瑜看着她这模样,到底没忍心拒绝,再者,她也的确有些账目上的问题要去核实一二,便应了下来。   这津西院也在京城中,只不过地处的位置有些远,毕竟将军府是在官宦世家云集的兴鹤长街,可津西院却是位于平民百姓聚集的住处。   马车在津西停下,再往里走是曲折的胡同,路口还有小商贩摆的摊子,实在不便马车进入。沈瑜随着宋予璇下了车,打量着四周。   “这里住着不少孩子,起初还只是一个院子,后来人多了……”宋予璇顿了顿,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大哥便又另买了个大院子,给他们居住。”   人多了,也就意味着失去父母的孩子更多了。   沈瑜也不由得被她带得有些感伤。   不过这份感伤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就被津西院这边的情景给打破了。   还没进大院之时,沈瑜便听到了里面吵吵闹闹的声音,细听之下,不像是争吵,倒更像是起哄。   正犹豫着,便见着一位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出了门,她一手拽了一个男孩,硬生生地把两人给拖了出来,然后扔到了门外的大柳树下。   小姑娘拍了拍衣袖上沾的灰,又气势汹汹地一手撑着腰,一手指着那对难兄难弟,冷哼道:“你们不要打了,加一起连我都打不过,丢人不丢人?”   沈瑜:“……”   她突然想问,宋将军在给这边银钱的同时,是不是忘了还应该派个管事嬷嬷来? 第34章   细看起来,这小姑娘长得很好,杏眼,瓜子脸,两颊还有些婴儿肥。若是放在深宅大院中,打扮一下,必然是个玲珑可爱的小姐。   可她如今袖子都半卷了起来,露出藕节似的小臂,气势汹汹的,跟“端庄”二字着实是搭不上边。   院中也有好几个孩子跑了出来,跟着起哄,甚至还有拍手叫好的,嘈杂得仿佛放养了一万只麻雀。   沈瑜就没见过这种情形,倒抽了口冷气。   她自问自己这些年来各种事情见识得也不少了,可那都是在宫中,再怎么出格也都是言辞间的交锋,亦或是阴谋阳谋的诡计。皇室教导出来的孩子,便是再怎么顽劣,也不会在外人面前动手的。   以至于她看着这事,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沈瑜偏过头去,看了眼一旁的宋予璇,很显然她也没料到竟然能见着这样的情形,抽了抽嘴角。   “你们这熊样,将来还想当什么将军啊,”小姑娘犹嫌不足地放着狠话,“不是说好了谁打赢了谁就是大哥吗,来,叫吧。”   沈瑜:“……”   真真是哭笑不得。   这时,那群小崽子中终于有人注意到她们的到来,虽不认得沈瑜,可却是认得宋予璇的,连忙扯了扯同伴的衣袖,小声地提醒了句。   众人都不约而同地消停了下来,面面相觑。   小姑娘瞪大了眼看向沈瑜,水灵灵的眼圆圆的,显得分外可爱,可随即就低下头,似是有些忐忑不安。柳树下那对难兄难弟也连忙相互扶着站了起来,此时也顾不上掐架了,甚至还帮忙拍打了身上的土。   刚刚还是一群混世魔王,如今一见了沈瑜与宋予璇,倒是都变了个样,像是一排蔫了的小白菜。   宋予璇是个好性子,虽然觉着他们这样不妥,可却也没生气,只是上前问道:“怎么打起来了?可是起了什么争执?便是有什么,也该好好讲开,不该动手的。”   一众小白菜整齐划一地把头点的跟小鸡啄米似的,忙不迭地应了下来。   宋予璇是以为他们起了争执,但沈瑜倒是看出点端倪,这压根不是什么争执打架,而是在这儿争着当什么大哥呢。   而且虽然起哄起得厉害,可他们脸上却也没什么淤青伤痕,也就被小姑娘丢在地上那两位形容狼狈了点。想来他们也是知道分寸,并没打红了眼。   看着这一群还没多高的小崽子们,沈瑜倒也生不起气来,只无奈地摇了摇头,垂眼忍住了笑意。   宋予璇有些尴尬地低声道:“他们往日也不这样的……”   “没什么妨碍,”沈瑜打断了她的解释,轻声道,“这也不算是什么大事。”   宋予璇见她的确不像是介意的样子,这才松了口气,招呼道:“进去看看吧。”   这是个二进二出的大院子,在津西这边算是很好的宅院了,能看出来宋予夺的确是对这些孩子上了心,而不是为了做出来给旁人看。   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虽然住了许多孩子,可却也并不显得杂乱,花木也都是修剪过的。   沈瑜进了垂花门,一路看过去,对这别院的情形多少有了些了解。   先前翻看账册的时候,她注意到每隔一段时日拨来这边的银钱,数额不小,听宋予璇提及之后,便打定了要来亲自看一看的主意。   若拨来的银钱的确是用到了实处,那便是再多,她也没什么异议。   只是怕这其中有人贪墨。   先前翻看宋家账册之时,沈瑜已经有所察觉,因着云氏的放纵,这些年来长房就像是被蛀空了的大树一般,虽表面上看起来仿佛还没什么大事,可内里却已经烂了。   也难怪先前花嬷嬷会那般形容云氏,觉着她没本事,毕竟单看将军府这情形,她的确管得一团糟。   但沈瑜不明白,云氏并非是个无能的人,为何要放任将军府变成这模样?是因着身体不好,无暇顾及,还是……别的什么缘由?   在来时的路上,沈瑜曾试探着旁敲侧击地问过宋予璇。可这姑娘平素里对这些事情并不上心,被问起来,也是茫然得很,说不出个所以然。   刚一进内院,沈瑜便闻着了一股饭香。   “饭快好了,你们收拾收拾准备来吃饭吧。”话音刚落,便有位荆钗布裙的姑娘从厨房露了头,一见着宋予璇,连忙将手中的箩筐放下,赶了出来,“三姑娘怎么这时候来了?”   她腰间还系着靛青色的围裙,看这模样,应当是此处的厨娘。   宋予璇是认得她的,露出点笑意,向沈瑜道:“这是尹蓉,津西院这边的厨娘,在这里已经做了两年了。”而后又向着尹蓉道,“阿瑜是我大哥的如夫人,眼下我家后宅的事情都是由她来管的,因而我带她来这里看看。”   尹蓉愣了,手指有些局促地在围裙上蹭了蹭,而后方才道:“见过如夫人。”   她的神情不大自然,带着些说不出的异样,沈瑜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可毕竟是初次见面并不了解,所以一时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我与阿瑜来之前已经用过饭了,”宋予璇道,“眼下时辰也不早了,你先带孩子们吃饭吧,我带阿瑜四下看看。”   尹蓉低着头,轻轻地应了声,而后招呼着院中的孩子们去拿碗筷。她目光躲闪着,转过身也进了厨房。   沈瑜还是没想明白她究竟为何这模样,莫名其妙地看向宋予璇。一向迟钝的宋予璇这次倒是福至心灵地领会了沈瑜的意思,小声说:“尹蓉是先前大哥救回来,所以……”   或许是觉着不太妥当,宋予璇并没把这话说完,但也足够沈瑜理解了。看来这位尹姑娘怕是对宋予夺有意,所以见着她才会是这模样。   察觉到宋予璇正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自己的神色,沈瑜无奈笑道:“我并没介意。”   哪怕是宋予夺还活着,她都不会在意这种事情,更何况现在人都没了,她难道还要吃什么飞醋不成?更何况以她对宋予夺的了解,他应该对这位尹姑娘并没什么情谊,不然也离京前说不准也是要去提一提负责的。   宋予璇这才松了口气,提议道:“那我们到南院去看看吧。”见沈瑜露出点疑惑的神情,她又解释道,“南院便是大哥一早买下来的院子,后来人多了,便又买了这个大院子,可南院却仍旧是有人住的。”   沈瑜点点头,跟在她身后出了门,又听宋予璇道:“这南院住着的,都是年纪大些的,阿瑜你若是有什么话想问,便尽可以问他们。”   沈瑜挑了挑眉:“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她还以为,宋予璇真是一点都没察觉到来着。   宋予璇先是点了点头,可随即又摇了摇头,说道:“隐约能猜到点,但也不能确准。”   沈瑜起了点兴致,试着诱导她:“那你尽管猜猜看。”   “我是想着,你刚到我家,应该还有不少事情要处理,若非是有必要的事情,恐怕也不会在这种时候答应跟我来。”宋予璇说着,试探着看向沈瑜,见沈瑜点了点头,才鼓起勇气又道,“刚好我去之时,你在为着账目的事情发落赵管家,那我猜,你是觉着此处的账目不大对,所以想着来看看……对吗?”   其实这并不难猜,若是换了晴云等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沈瑜所为何事。可对于宋予璇而言,能让她说出来这样的话,已是不易。   沈瑜满意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很对。”   宋予璇脸上随即浮现出点笑意,她就像是一张白纸,有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沈瑜抬眼看过去,一览无余。   她可真是不像云氏。   沈瑜进了南院的门,看着宋予璇的背影,也不知是该夸云氏将她护得不见风雨,还是贬云氏这个当娘的不尽心。   与先前那宅子相比,南院这边的确是显得小了些,院中也没什么景致,只在院角栽种着一株桃树,桃树下有石桌石凳。   余者再无其他。   此时尚是初春,桃树方才冒了花苞,但也算是为这简朴的院子增添了一抹色彩。   树下坐了个青衫男子,看起来年纪不大,正专注地看着手中的经卷,但沈瑜与宋予夺方一进门,他便立即察觉到,抬眼看了过来。   “三姑娘,你怎么来了?”   这人站起身来,问候了宋予璇,随后又看向沈瑜,目光中带上些探究。   但他的目光很温和,仿佛就只是单纯地疑惑沈瑜的身份,并不会让人觉着被冒犯。   宋予璇向他点明了沈瑜的身份,才向沈瑜道:“他姓宁,单名一个谨字。”   沈瑜淡淡地应了声,扫了眼石桌上摆着的书,是四书,还有些手抄的文章。她问道:“你在准备春闱?”   宁谨有些意外,但随即坦然地点了点头:“是,五日后便要开考了。”   “既是如此,那便好好准备着吧。若是短了什么东西,尽可以提出来,会试三年方有一次,别为了些小事耽搁了。”沈瑜似是不经意间说了句,“此处的笔墨可还够用?”   宁谨顿了顿,但还是说道:“够的,有劳夫人费心了。”   “此处还有旁人吗?”沈瑜又问。   宁谨道:“他们都各自找了活计,白日里是要出去做工的,等到傍晚方归。”   沈瑜问什么,他便答什么,一五一十,并不会多问。   “那好,”沈瑜原是想从他这里问的,但还是改了主意,“你安心准备春闱吧。” 第35章   沈瑜原是想从宁谨这里问话的,然而发现他在准备五日后的春闱会试,便放弃了这个念头。对于读书人来说,三年一次的会试干系重大,她并不想在这种关头横生枝节。   这问询虽算不得什么大事,可若万一问出点什么,扰了他的状态,那就不好了。   沈瑜先前在宫中时,是听人开玩笑提过的,说这些准备春闱的考生,简直是杯弓蛇影,有时候一桩小事都能影响他们的发挥。   她对宁谨不清楚,生怕他眼下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惊,所以只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因此,只能再折返回去,询问尹蓉。   然而宋予璇却并没有要立即离开的意思,又同宁谨聊了几句闲话后,方才向沈瑜道:“阿瑜,要回去了吗?”   沈瑜挑了挑眉,目光在宋予璇与宁谨中间绕了圈,神色如常地开口道:“我还有几句话要回去问问尹蓉,你要同我过去吗?”   她这个人,情绪一向不外露,再加上说话时的语气又很自然,仿佛真是随口一问似的。   可这话若是细想起来,却是经不起推敲的。   宋予璇是随她一道过来的,此处又只有宁谨一个男子,若她折返前院,宋予璇又怎么能留在这里?   然而宋予璇并不是个多敏锐的,并没有察觉出沈瑜这话里试探的意思,迟疑了片刻后,方才开口道:“好。”   她这一迟疑,沈瑜便算是得到自己想知道的答案了,无声地叹了口气。   宋予璇并没发现异样,同宁谨道了别,便随着沈瑜出了这南院。   沈瑜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眼宁谨,恰对上了他深沉的目光。   宁谨似乎是没想到沈瑜会突然回头,眼神中有诧异一闪而过,随后略带拘谨地移开了目光。只在这么一瞬之间,他就又成了方才那个克制守礼的年轻书生,一袭半新不旧的青衫,衬出他温润的气质来。   他相貌本就生得好,光华内敛,身形挺得笔直,譬如芝兰玉树。   方才在回答沈瑜的问话以及与宋予璇闲聊时,他也始终是镇定自若,进退得宜,一派坦坦荡荡的君子风。   可方才惊鸿一瞥,见着的那眼神,却太过深沉了,跟他如今这模样半点不搭边。   沈瑜愣了愣,几乎疑心自己方才是看错了。   “怎么了?”宋予璇见她突然停下,疑惑地问了句。   沈瑜收回了目光,抬手抚了抚衣襟,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   及至出门时,沈瑜又侧了侧头,余光扫过院角一隅。宁谨已经坐回了原位,重新修改起自己的文章,神情专注,并没什么一样。   沈瑜捏着衣袖,抿了抿唇。   要么是她方才看错了,要么,就是这位宁公子表露出来的模样太有欺骗性了,以至于连她都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若是旁人,沈瑜或许并不会在意,可思及方才宋予璇在宁谨面前的模样,她到底还是问了句:“这位宁公子,是怎么来历?”   宋予璇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及至沈瑜略提高了些音调问了一遍,她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笑容中带了些羞赧,慢慢地道:“他啊,原不是京城这边的人,祖籍太原,父亲曾是大哥麾下的卫兵,在当年与西域的战事中过世了。他三年前来了京城赶考,可却因病误了考期,错过了……”   说到这里,宋予璇忍不住叹了口气,为他先前的遭遇惋惜。   “他父母双亡,家中没什么牵挂,索性就在京城留下了。”宋予璇觑着沈瑜的神色,又解释了句,“他虽住在津西院这边,但却并不是白吃住,平素里会教这里的孩子们识字背书,也会时常替书坊抄书拿去换钱。”   她言辞间尽是回护之意,沈瑜便是傻子,也该听明白了。   宁谨这个人,相貌好,待人处事进退得宜,看起来又是个温润如玉的性情,的确是个招桃花的,宋予璇纵然真是喜欢他,那也没没什么说不通的。   只不过沈瑜起初是觉着宋予璇待他是那种淡淡的好感,那也就罢了,可如今看起来,却有几分“弥足深陷”的意味。   这就让沈瑜有些头疼了。   毕竟论及家世,他二人是决计搭不着边的,就算将来宁谨过了会试有功名在身,那也不成。   宋家可是开国以来的百年世家,钟鸣鼎食,宋予璇更是威远候的嫡孙女,将来挑夫婿,那也是从门当户对的世家中寻的。   沈瑜不想把话说死了,但宋予璇这份情思,的确是很难落到实处。   她在这里琢磨得忒长远,可宋予璇这个当事人却是浑然不觉,还在同沈瑜讲宁谨之事,说他当初秋闱之时可是拔得头筹,是那一届的解元。   沈瑜眉尖微挑。   方才宋予璇提到过,宁谨眼下是未及弱冠。那四年前的乡试,他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少年解元必定是风头无两。可惜赴京赶考却时运不济,没能趁势过了会试,不然必定会是一时的风云人物。   “你说他当年染病,”沈瑜若有所思道,“那他是去了会试,落榜了,还是压根就没去?”   宋予璇被她这问题给问住了,毕竟当初的事情对宁谨来说算得上是伤心事了,她自然不会去细问揭人伤疤,倒没料到沈瑜竟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   宋予璇摇了摇头,而后疑惑道:“你怎么会想问这个?”   沈瑜一副纯良无害的模样:“只是想起来,所以随口问问。”   说话间,她们便又回到了先前那座大宅院。   沈瑜从天井走过,仰头看了看其上攀爬的藤蔓,又问:“他们这住处,是怎么分的?”   “这我倒不清楚。听宁公子方才说的,许是年岁大一些的在南院,白日里出去当学徒做工,晚上回来休息。”宋予璇道。   她虽偶尔会过来,但也未曾关心过这些事情,因而回答沈瑜的问题时,也拿捏不定。   沈瑜淡淡地应了声,没再追问下去。   她们这一来一回,院子中的孩子们已经差不多吃完了饭,碗筷一放,便又有追逐打闹起来的了。   尹蓉坐在檐下出神,及至沈瑜与宋予璇到了身边,方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站起身应了声:“三姑娘……如夫人。”   她看向沈瑜的眼神复杂得很,沈瑜察觉到了,但也懒得计较什么,公事公办地开口道:“我有几句话要问,你如实回答就是。”   尹蓉低低地应道:“好。”   “这两处宅院,除了你,可还有别的帮工?”沈瑜道。   尹蓉惊讶地抬眼看向她,但随即又移开了目光,双手交握在一处,因着太过用力的缘故,指尖都有些泛红了。   宋予璇意外道:“你尽管说便是。”   像她这样的大小姐,就算是偶尔过来探看,也不会事无巨细地什么都注意到。直到如今沈瑜问起来,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宅院中的仆人的确时常不见人影。   尹蓉张了张嘴,神情为难得很。   宋予璇催促了句:“我记着当初大哥还调了嬷嬷过来,她们人呢?若是她们有偷懒耍滑的,你尽管说就是,不必有什么顾忌。”   话虽这么说,可尹蓉脸都涨红了,也没能说出口。   沈瑜有些不耐烦了,她皱了皱眉,径直问道:“你是将军府的下人,还是外边请来的厨娘?”   这问题要比先前的好回答多了,尹蓉怯怯懦懦地说道:“我原是在东府厨房里帮工的,后来将军说这边缺个厨娘,便将我调了过来。”   沈瑜又道:“若我没猜错,你爹娘应当也是在府中做活?”   尹蓉点点头:“是……”   “好,”沈瑜也没再追问下去,她向着宋予璇道,“我们回去吧。”   说完,沈瑜转身便走,宋予璇连忙跟了上去,追问道:“阿瑜,你不追究了吗?”   “便是要追究,也不用来这里跟尹蓉追究。”沈瑜将声音放缓了些,向她解释道,“她爹娘也是府中的下人,恐怕跟那些嬷嬷也都是相识的,若她眼下把那些个嬷嬷给告了,不管我罚不罚、怎么罚,她都讨不到半分好处。”   若是不罚,或是罚得轻了,那她肯定是要遭报复的。   若罚得重了,这些嬷嬷之间总是沾亲带故的,她爹娘将来在府中怕是要遭人排挤。   沈瑜将这个道理同宋予璇讲了,又道:“你看她方才为难成那样,不敢说也不想说,便没必要跟她来耗这个时间。”   从另一方面来说,尹蓉敢在这里支支吾吾地什么都不说,也是她与宋予璇没有威信的缘故。若是换了素来雷厉风行的主子,就算她再怎么怕被记恨,照样得一五一十地回答。   沈瑜下定了决心,要趁此机会把将军府好好理一理。   宋予璇还没反应过来沈瑜这是有心在教她管家事宜,只下意识地追问道:“那该怎么办才好?”   “别跟她耗,直接回去让管家把那几个婆子叫过来问话。”沈瑜上了马车,“审一番,看看她们作何解释。”   宋予璇又道:“可若是没尹蓉指正,她们不认怎么办?”   沈瑜低头理着衣摆,漫不经心地说:“主子处置下人,还必得找人来跟她们对峙吗?本就有罪,若还想撒泼赖账,那就只好罪加一等了。”   她神情淡淡的,可说出来的话却不自觉地带了些戾气。   先前她还想着要慢慢来,可今日之事后,却是一点余地都不想留了。   索性下猛药,来得痛快点,她是真没什么耐性来跟宋家这烂摊子耗了。 第36章   沈瑜自问算是性情好的了,可看着宋家这烂摊子,还是想去问一问云氏,她这些年究竟有没有想过来管一管?   以她先前表露出来的手段本事,但凡有留心过,都不至于到这地步。   再者,宋予璇这姑娘实在是有点太“不谙世事”了,沈瑜已经在有意慢慢教她,可仍旧难以理解为何会这样。   譬如锦成公主,那是皇后太过娇惯,因而养得飞扬跋扈。可她到底是公主,有这个身份在,也不会受多大的委屈。可宋予璇就不同了,云氏看起来对这个女儿也不似娇惯溺爱,只是放任自流,并没教过她什么,因而养成了现在这模样。   宋予璇本性良善,待人也好,只是因着没心机,在人情世故上不大通。   若是她一辈子都在宋家,那这也没什么,可将来她到底是要婚嫁的,届时到了夫家,又该如何自处?这世家女眷的心眼,各个都跟蜂窝似的,再加上关系盘根错节,一昧的良善压根行不通。   现在不教,难道要等到她将来嫁人之后,到夫家去碰个头破血流,再自行领会吗?   待回到宋家后,沈瑜与宋予璇分别。回到自己房中后,将眼下要料理整治的事情一桩桩地列了出来,琢磨了会儿,换了朱笔来批注了几行小字,帮着理清思绪。   而后她又让青溪找了珠算来,准备将东府名下各个商铺的账本大略过一遍,以便对盈亏有个数。   沈瑜一手翻看着账目,一手拨弄着珠算,纤细白皙的手运指如飞,珠子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这珠算,也是先前她在尚宫局之时学的。   那时候晴云器重她,将她待在身边历练,教了她不少本事。后来到清宁宫后却是耽搁了三年,一事无成,直至又回到尚宫局,才算是把以前学的本事又一一捡了回来。   只是没想到,竟然又用到了此处。   青溪上前替她添了杯茶,轻手轻脚的,生怕打扰了沈瑜。   良久以后,天色都已经暗了下来,沈瑜才终于丢开了珠算,拿过一旁的茶盏来,灌了口已经发凉的茶。   而那些账本,她才看了不到两成。   复盘账本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情,宫中年底盘账之时,一屋子里坐了十数位女史,接连不停地算着,也得耗上四五日的功夫。   沈瑜早年帮着算过一次,一天下来,手都要废了。   青溪点了烛火,又换了新茶来,见沈瑜正在揉捏着自己的手指,试探着劝道:“夫人若是觉着累了,不如就先歇歇吧。”她先前是亲眼见着沈瑜如何训赵管家的,原是打定了主意不多言,可见沈瑜一脸倦意,还是忍不住又说了句,“其实您也不必亲自动手,大可找个账房先生来代劳。”   沈瑜这个人,相貌清秀气质温婉,不发怒的时候,说话还总是带着些淡淡的笑意,让人不由得便生出亲近的意思。   青溪又大着胆子道:“若您信不过府中的账房先生,也可以到外面找位没什么干系的,给他点银钱,让他来算几日账。”   这丫头还是有几分小聪明的。   沈瑜笑了声:“我不放心,并非是因为府中的账房先生有问题。”   纵然是真有什么问题,如今她亲自盯着,那也不敢在她眼皮底下耍什么花招。   青溪下意识地问道:“那是因着什么?”   “因为……”沈瑜见她一脸好奇,低头抿了口热茶,笑道,“眼下这光景,不从我手中过的事情,我都放不下心。”   青溪先是愣了愣,但很快便反应过来,也没再劝沈瑜,而是道:“那我去寻些温水来,浸些玫瑰精油,给您泡泡手吧,应当能缓解些。”   见她如此知情识趣,沈瑜也轻松不少:“好。”   时辰不早,沈瑜随便吃了点饭,便又看起了账本。   累归累,可这件事她的确不能假他人之手。   此番盘账,最重要的倒不是去算账目上是否有误,而是对这些铺子的账目进行梳理。若是真依着青溪所说,去外边找账房先生来,那倒是一时省事了,可长久来说却并不是桩好事。   沈瑜初来乍到,对这些生意并不了解,那么最快入手的方式,便是账本。   纵然这些账本的规格制式都或多或少存在一定的问题,看起来会费些功夫,可大体上却还是能对的上的。至少能看出来这些铺子的生意以什么为主,货源来自何处,以及去年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四季收支情况又如何。   从前在尚宫局学盘账的时候,晴云曾告诉过她,宫中盘账大多时候都是走个过场,只算银钱是否对的上,可实际上,这账目上能看出来的东西多了去了。   便如一斑窥豹,有的人看得是银钱多少,整本翻过去了也毫无所获。有的人却能从几页账目中,推演出这铺子当时是如何运作的。   沈瑜自问没法做到后者,但的确也能看出不少问题了。   这样看账本是一件极其消耗精力的事,一旦停下来,便觉得疲惫得很。   可她还是得看下去。   毕竟这些生意,便是她今后的倚仗与立身之本。   她一个后宅女眷,朝堂世家之间的事情自是插手不来的,力所能及的也就是这些生意。做这件事,不独是为了宋家,更多是为了她自己。   权势与银子,总要有一样才行,前者她一时半会儿是够不着的,便只能在后者上下苦功夫了。   在接下来的几日中,她哪儿也没去,整日都耗在了这些账目上。虽累了点,但却还是有所收获。   在这七家铺子里,共能分出三类来。   一类是账本的规格制式有问题,但大体上的生意却是没什么错的,一年到头来赚的银子也说得过去。或许是疏忽大意,又或许是知道这府中的盘账是走过场,所以压根没上心。   第二类则是账本做得糊涂,生意也糊涂,应当是掌柜没什么能耐,云氏这些年又没有苛责过,所以也就任他们这么敷衍着过来了。   至于第三类……不是不会做账目,而是聪明得太过了。打眼一看或许觉不出什么错处,可却是经不起推敲的,也可能是因为知道云氏不管,所以连假账都懒得费心做了。   沈瑜将这些账本逐个写了批注,放到了一旁,准备到云氏那里去一趟。   说来也巧,她刚出门,赵管家便过来了。   这次再见面,这位赵管家可是比前几次都恭敬许多,饶是沈瑜,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他是来送后宅的账本的,沈瑜先前给的期限是五日,让所有铺子的掌柜带着新账本来见她。如今恰是第四日,赵管家倒是先来了。   沈瑜也懒得再进屋去,索性就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了下来,接过账本也没翻看,随手丢在一旁,似笑非笑道:“你来得倒早。”   赵管家微弯着腰,讪讪地笑了声。   这几日沈瑜忙得很,他也没闲着,辗转托关系去打听了沈瑜的身份。及至知晓她在宫中的职务后,大为后悔,催着账房连夜赶工将账本重新赶制了出来。   好在他这几年虽散漫了些,但却并没干什么太过的事情,账目上没什么大问题。   只要今后配合着,最多挨几句申饬受个罚,应当不会有什么大事。因此,他一赶完工,便巴巴地赶过来了,只求能洗刷一下先前在沈瑜这里留的坏印象。   沈瑜是亲自仔仔细细地看过账目的,知道这位赵管家没什么大疏漏,便是有些小毛病,在旁人的衬托下也都显得无伤大雅了。再者,赵让谦并不同旁的家养奴才,他如今能知情识趣,放他一马也未尝不可。   她倒是有心把这些人都给换了,可这当下她对府中之人并不熟悉,也没什么信得过能用的,偌大一个将军府,换了人来,也未必能有赵让谦做得好。   所以只好抓大放小,杀鸡儆猴。   但沈瑜并没说话,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遭,及至他被看得不自在起来,额角都冒汗了,方才轻飘飘地说了句:“你先回去吧。便是什么事情,也等到明日再说。”   说完,她便起身带着青溪离开了,只剩赵管家左右为难地留在那里。   赵管家原是觉着没什么大事,可如今沈瑜的态度含糊不清,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一想起方才沈瑜那似笑非笑的眼神,他不由得又忐忑起来。   想来今夜又要睡不着了。   这几日来,青溪对沈瑜的性情已经有所了解,说话时也不似起初那般小心翼翼了。出了院门后,她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赵管家,小声提醒说:“夫人,这赵管家的父亲是西府老侯爷的亲卫,若是真把他给换了,怕是要得罪不少人。”   或许是方才沈瑜装得太像了些,连青溪都以为,她这是要发落赵让谦,所以忍不住劝了句。   沈瑜摇头笑了笑:“我没准备换掉他,不过是吓吓他罢了。”   青溪说的的确是有道理的,俗话说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真把这些人得罪了,或许他们不能奈你何,可暗地里使些绊子,也够误事的了。   在站稳脚跟之前,她还没准备动手。   一进云氏的院子,便嗅着浓重的药味。   沈瑜皱了皱眉,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云氏的病不见起色,委实是让人头疼。大夫也请了,早前还托了关系请了宫中的太医来,可也无济于事。   沈瑜又进了正房,听见宋予璇正在与嬷嬷商议,说什么南边来的神医圣手,起了兴致,问道:“可是有什么好消息?” 第37章   像是没想到她会突然过来,宋予璇愣了下,方才起身道:“昨日我偶然听了个消息,说是南边有一位神医前几日入京来,如今正在慈恩寺义诊。说是这位神医医术高超,妙手回春,多些年治好了不少疑难杂症。这几日前去义诊的,不单有平民百姓,不少官宦人家也特地赶过去请他诊治。”   “娘这病一直不见起色,我便想着,着人去请他来府中看一看。”宋予璇叹了口气,“可他偏生没应允,开多少银子也不成。”   沈瑜听了这前因后果,说道:“他既是义诊,想来也不在乎什么银钱。再者,像这样有真本事的,恃才傲物也是寻常,未必就看得上我们这样的人家。”想了想,又道,“既然他不肯来,那为何不让夫人亲自前去?”   云氏的病情虽重,但也没到不能挪动的地步,若那位神医果然如传闻中所说的,那的确值得费些功夫走一遭。   宋予璇眉头紧皱着,愁容满面,无奈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娘她没同意,说是已到今日境地,不必再白折腾……”   沈瑜听这话,心中“咯噔”一声,云氏这话简直是已经存了死意。   她若真是这么想的,那便是华佗再世,也难救。   沈瑜下意识地想去劝,可转念一想,宋予璇这个亲女儿劝都没什么用处,她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又能说什么呢?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宋予璇性子温顺,如今却是被逼得没法了,说话也没了遮拦:“当年父亲过世之时,娘都未曾这么难过过,虽也病了一场,可慢慢地就好起来了。她这些年也不疼大哥,我原以为病一场也会渐渐好起来的,可谁知竟至如今地步。”   沈瑜从她这话里觉出些不对劲来,但如今并不适合追问,只能掩下不提,先进内室去探看云氏。   云氏仍旧是那么个病美人模样,倚在那里闭目养神,听了侍女的提醒,方才缓缓地睁开眼,看向沈瑜:“你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她很美,纵然是病得形容憔悴,可仍旧美得动人心弦。沈瑜甚至忍不住会想,她年轻的时候,该是怎么样的风华万千。   可亏得是她这些年在将军府,甚少出门,不然说不定要惹出多少祸端来。   “我此次过来,的确是有一桩事要征求夫人的意见。”沈瑜坐在临窗的椅子上,不远不近地看着云氏,“再者,也是想来看看您的病情。”   云氏淡淡地说:“府中之事我既然已经交给你,那便是全权由你来处置,不必再特地过来问我的意见。至于病情……也不过是听天由命,着急也没什么用处。”   她谈论起将军府的家事,乃至自己的病情,都是一副冷淡的模样,仿佛跟她没半点干系一般。   其实说起来,她这些年的所作所为,的确不像是在乎将军府。   沈瑜如今再回想起自己初来时云氏的照拂,这才意识到,原来那时的云氏才是反常至极,如今这模样才是常态。   现在细想,云氏那时更像是将对宋予夺的亏欠,弥补到了她身上。   弥补完了,也就没什么特殊优待了。   沈瑜这么些年,就没见过几个这样当娘的。可偏偏你还说不出什么话来,毕竟她对自己都是这个样子,毫不上心。   当初她曾听人提过,云氏祖籍太原,当年宋将军带兵剿匪之时顺道将她救出,带回了京城。后不顾老侯爷与亲娘的阻拦,毅然跟云氏成亲,还给了她正妻的位分,更是侯府中搬到了这将军府来。   那时沈瑜想着,云氏与宋将军必定是两情相悦,格外恩爱,才会不顾阻拦也要在一起。   可如今看着,这事儿怎么像是宋将军剃头挑子一头热?不然云氏何至于是如今这模样?   不管家,也不管子女。   仿佛她这么些年来,都是袖手旁观,随波逐流。   沈瑜心中千回百转,但也没表露出来,将生意上的事情大致提了提,而后道:“我有意将这些生意彻底整顿,或许会关掉一半的铺子。”   果不其然,云氏仍旧是那句:“随你。”   沈瑜抿了抿唇,另挑了个话头:“还有一事,我想让三姑娘跟在我身边,趁这机会学些理家的事宜。虽说我会的也有限,但多少应该能教她些,以免将来她若是出嫁了,料理不来家务事。”   这次,云氏沉默了会儿。   她垂眼看着锦被,指尖捻着丝绸料子,片刻后方才轻声道:“她若是想学,便跟着学些吧。有劳你了。”   她这模样,倒也不像是完全不在乎。沈瑜心中一动,试探着问道:“其实说来,三姑娘也到了婚嫁的年纪,夫人可曾想过为她择婿?”   云氏这次沉默的时间就更长了,在沈瑜几乎疑心她不会回答之时,才开口道:“她这样的性情,并不适合嫁去什么高门大户,我也不想让她伺候公婆,做什么都要小心翼翼的。”   “是,”沈瑜是认同这一点的,“可她到底是老侯爷的嫡孙女,这样的出身,怕也不可能低嫁。”   云氏好看的眉头蹙了起来,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可最后也都化为一声叹息:“容我再想想。”   云氏说出这样的话,沈瑜倒是毫不意外。   事实上,云氏没说出来“这件事由你决断”,她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恕我冒昧,您若顾念着三姑娘,还想为她操持此事,便得好好配合大夫的医嘱才行。”沈瑜在她面前也没什么忌讳不忌讳的了,直截了当地说,“虽说您将管家的事交给我,可三姑娘的亲事,我却是不想插手的。您若真有个三长两短,那将来她这后半生,就全系在老侯爷一念之间了。”   若云氏真病逝,那宋予璇的亲事自然就落在西府那边了。届时若真有什么不妥,沈瑜倒也不会袖手旁观,不过在云氏面前,就是另一套说辞了。   沈瑜添油加醋道:“您应该也是知道的,这世家之间婚事向来都是利益交换,西府那边未必会对三姑娘尽心尽力,说不准会挑一个怎样的夫婿。”   她毫无负担地揣测着侯府,反正云氏对西府的印象也好不到哪儿去。   想了想,她又私心试探性地补了句:“若真嫁错了夫婿,只怕这后半生,都要折里面了。”   说这话时,沈瑜不着痕迹地观察着云氏的神情。   云氏怔了怔,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但这情绪并没有持续太久,转瞬即逝,若不是沈瑜一直留了个心眼,只怕压根不会注意到。   她沉默了会儿,坐直了身子,无奈道:“你去告诉予璇,让她准备着,我明日便去见一见那位南边来的神医。”   沈瑜连忙应道:“嗳,我这就去告诉她。”   云氏见她这模样,也觉出些不对来,回过味儿来后感慨了句:“你这劝人的方式,倒是别致。”   她并没生气,甚至还无奈地笑了声。   沈瑜抿了抿唇:“可我说的也是实情。”   云氏点了点头:“是,你说的不错。”   沈瑜方才已经大着胆子试探了一次,虽然云氏并没察觉到,但她也不敢再多言,寻了个借口离开了。   听了沈瑜转述的话,宋予璇立即转悲为喜,破涕为笑:“阿瑜,多亏有你在,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才好了。”   她看过来的眼神又是欢喜又是崇敬,沈瑜有些哭笑不得,随即又觉出些心酸来。这姑娘待人一向赤诚,若能从小便好好教导着,今日想必是另一番模样。   沈瑜抬手,摸了摸她的鬓发,轻笑道:“你安心照顾夫人,旁的事情不用担忧。”   及至第二日,宋予璇陪着云氏到慈恩寺去,向那位神医求诊。   而沈瑜这边,则是在修齐居摆了场“鸿门宴”,等着几位掌柜的到来。没酒菜,只有笔墨与珠算。   这些掌柜还不是一道过来的,陆陆续续赶来修齐居,沈瑜并没见他们,而是让人在院中等候着,等人来齐了,再说其他。   赵管家倒是一早就到了,他昨日被沈瑜不上不下地摆了一道,一夜都没歇好,早早地就赶了过来。   早就过了说好的时辰,可人还没到齐,他状似不经意地向青溪抱怨道:“这些人实在是太出格了,我先前已经知会了他们,务必要早些过来,不料竟拖到这时候。”   赵让谦堂堂一个大管家,怎么会无缘无故跟她抱怨这种事情?   青溪略一想,便明白过来了,忍着笑意,义正辞严地向他道:“委实是过分了,我这就去回禀如夫人。”   说完,她回身进了屋,将此事转告了沈瑜,小声笑道:“赵管家这是想撇清关系呢。”   赵让谦那话乍一听是抱怨,可实际上,却是想告诉沈瑜——   先前通知下去的时候他已经提醒过了要早点来,如今人没来,不是他的疏漏,全然是那人的错。   沈瑜翻看着先前批注的笺纸,无声地笑了笑,随口问道:“还差几人?”   青溪如实道:“一人。”   “谁?”   “绸缎庄的孙掌柜。”   沈瑜扫了眼笺纸,从那一摞账册中抽出一本来,看了眼朱笔批注,冷笑道:“这位果然是艺高人大。账册都敢造假,那如今迟迟不来,自然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孙向劲,打从六年前任绸缎庄的掌柜。   那本最离谱的造假账册,便是出自他手。   又等了足有半柱香的时间,这位孙掌柜方才姗姗来迟。他的确是没把沈瑜这么个妾室放在眼里,只是没料到,一进院门,迎接他的并不是沈瑜的怒火,而是自己那几位“同僚”的怒视。   他自然是不知道,这几位在院中等了他多长时间的。   尤其是来得最早的赵管家,等了快一个时辰,心中七上八下的,此时瞪向他的眼神也就更为凶狠了。   孙向劲虽敢在账册上作假糊弄云氏,可却不敢得罪了赵让谦,上前两步陪笑道:“诸位来得好早,倒是我迟了,委实是对不住。”   赵让谦早就让沈瑜给收拾妥了,如今自己的去留还没个定准,也懒得跟他客套,只冷声道:“这话你留着同如夫人说吧。”   孙向劲觉出点不对劲来,还没来得及问,青溪便打了帘子,请诸位掌柜进门去。   赵让谦一甩袖,先进去了。   他是最早接触沈瑜的人,也是被沈瑜吊了最久的人,这几天过得堪称是心力交瘁,如今只想快些要个结果。   赵管家进去了,其他人便也陆陆续续地跟上。   沈瑜端坐在正位上,捧了盏茶,轻轻地吹开了热气,清淡的茶香飘散开来,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厅中众人。   七个掌柜,并着一个赵管家,整整齐齐地站在那里。   神态各异。   沈瑜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淡淡地说了句:“诸位先请坐吧。”   沈瑜这个人,长相跟气质都很有欺骗性,不发怒的时候,就像是个温婉的小家碧玉。   孙向劲打量着她,见她这模样,便彻底放下心来,抬手去拿小几上备好的茶盏。结果他手才碰着杯壁,便听见沈瑜冷不丁地叫了声:“孙掌柜。”   这一声来得太突然,他手一颤,险些将茶盏给碰翻了。   “孙掌柜,你的新账册呢?”沈瑜道。   孙向劲收回了手,取出了新带来的账册,正准备交给沈瑜的时候,又被打断了。   “不必给我看,”沈瑜漫不经心地说道,“你只需告诉我,这账册上八月初三那日记着的条目,是什么?”   别说是被问到的孙向劲,厅中其他人,也都没能明白过来沈瑜为何会问这样的问题。   一片寂静之后,孙向劲先反应过来,说了句:“成。”   他简单粗暴地翻开账目,找寻了会儿,而后念道:“八月初三,购入浮光锦二百匹,耗银四千七百两。”   沈瑜撑着额,抬眼看向他,未置可否。   孙向劲原本是理直气壮的,可如今却被沈瑜这平淡的眼神盯得不舒服起来,恼羞成怒道:“您平白无故问这个,可是有什么缘由?”   “平白无故?我原还指望你自己看出不对来,看来想多了。”沈瑜嗤笑道,“你怕是做假账做得昏了头,连自己都觉不出什么错了不成?”   孙向劲脸色骤变,随即站起身道:“夫人将管家权交给你,我们合该听候你的差遣,可你也不能无凭无据,就这么血口喷人。随便挑出一条账目,就能盖个做假账的罪名,岂非是让人寒心?”   沈瑜也没恼,由着他把话说完:“那你倒是说说,为何要花这么大价钱,购入浮光锦?”   孙向劲冷笑道:“这浮光锦,因着在阳光下似有光华流转,一直颇受京中女眷们的喜爱,价钱也居高不下。我经营着绸缎庄,购入大批的浮光锦,难道不正常吗?”   说完,他没忍住又补了句:“还是说,如夫人没见过浮光锦,便觉着价格太过高昂,是我做假账。”   他这就是恶意揣测了,另一方面,也是看不起沈瑜的出身。   赵管家忍不住暗自骂了句“蠢货”,要知道沈瑜在宫中时可是尚宫局司记,四司的事皆从她手中过,难道宫中司服司会没有浮光锦吗?   对于平民百姓来说,一匹浮光锦顶得上一年的开销,可在贵人面前,却什么都不是。   更何况,司服司中连“寸锦寸金”的蜀锦都有,浮光锦又算得了什么?   沈瑜乐了,她是真没想到孙向劲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蠢话,笑了声后,才又道:“我问的是,你为何要在八月初三购入浮光锦?”   从一开始,这条账目的错处便是在时间上。可沈瑜刻意模糊了重点,先引着孙向劲承认了此事,以免他再改口,而后才切入重点。   对于在场的其他人来说,这问话并没什么问题,因为他们也不大清楚丝绸生意上有什么变动。   可孙向劲却是知道的。   就算他办事水平稀松平常,可到底是经营着绸缎庄的人,沈瑜这么一强调时间,他渐渐地回过味来,脸上激愤的神情褪去,瞳孔一缩。   “去年七月中旬,尚宫局司服司的女史将浮光锦加以改造,新制出了一种锦,叫做凌波。”沈瑜掸了掸衣袖,慢慢地说道,“那凌波锦较之浮光锦更胜一筹,制成衣衫,行走起来好似水波微动,还免去了浮光锦在阳光下太过耀眼的缺点。”   随着她的叙述,孙向劲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他终于意识到这账目错在何处了。   “若我没记错,宫外应该也是知道这消息的,甚至还有人想方设法想从尚宫局拿到改良的方子卖到宫外去。”沈瑜慢条斯理道,“可皇后娘娘最终下了令,这凌波锦只能用于宫中,又或者当做御赐之物赏人,宫外不准私制。我记性尚好,还记得娘娘下令那日,是八月初十。”   听到此处,在场已有人明白过来。   “从七月中旬到八月初十皇后下禁令前,各大绸缎庄应当都在观望,等待所谓的凌波锦面世。”毕竟做生意若是想赚钱,必然得时时注意着各种动向,沈瑜又问,“你应当很清楚,若不是后来皇后下禁令,凌波锦的方子一旦传出,那浮光锦霎时就会被舍弃。可你却在这期间大批量购入浮光锦,又是为了什么?”   孙向劲张了张嘴,下意识地想要找借口,可话到了嘴边,对上沈瑜那凌厉的眼神,他才发现自己无话可辩。   说账目造假,那就是大错,他这掌柜的位置必然是保不住的。   可若账目没错,那他当时就是蠢到家了,也不该办出这样的事,除非有意想害自家铺子。   至于说是笔误记错了,那就更不成了。   从他进门起,沈瑜已经问了数次,他都是言辞凿凿,此时再说什么也没用了。   他做假账由来已久,起初是还是小打小闹,也会谨慎小心地再三核实,可这些年云氏不管,他胆子就大了起来,行事也不像先前那般谨慎。   如今便撞到了沈瑜手里。   谁能想到,沈瑜这查账,是一条条账目看过去的呢?   “这账簿留着,赶明儿我会报官,着人来好好查查。”沈瑜轻描淡写道。   孙向劲瞪大了眼,他原以为受些责罚也就罢了,可沈瑜竟然不顾自家名声要去报官,这让他霎时没了半点底气,当即跪了下来。   可没等他开口哀求,沈瑜便吩咐青溪:“将孙掌柜带出去,着人看管着。今日我是来盘账的,没这个心思听他诉衷肠。”   说完,沈瑜便又端了茶盏来,吹散了浮叶,喝了口茶。   这一波杀鸡儆猴干净利落,孙向劲被带出去后,剩下的人态度立即转变了不少,坐着的时候脊背都挺得更直了些。   沈瑜开口道:“陈掌柜……”   她话还没说完,被点到的那位掌柜立即站了起来,较之孙向劲方才那安然坐着的模样,堪称小心翼翼。   沈瑜勾了勾唇,又同他细细地论了起来。   不过接下来就没有再发生过像孙向劲那样的事了,不过是该敲打的敲打,该撤职的撤职,该整改的整改。   及至沈瑜发话散去时,早已过了正午,众人饥肠辘辘,如蒙大赦地出了门,相对苦笑。   赵让谦一直等候在一旁,可沈瑜自始至终都没理会他,掌柜们都散去后,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如夫人,我这……”   沈瑜晾了他这么久,也够了:“成了,你回去吧。从前的事我不跟你计较,可今后若有半点疏漏,我必要跟你新账旧账一起算。”   赵让谦长出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踏实落地,高高兴兴地应了声:“多谢夫人。”   众人都散去,沈瑜扶着桌子站了起来,催青溪道:“拿些点心来,总算能吃东西了。” 第38章   对现在的沈瑜而言,生意是头等大事,料理完之后,才算是得了些喘息的余地。   “这七家铺子,孙向劲管着的绸缎庄暂时搁置,等查清了账目再做打算。而后又关掉了两家铺子,账目不清,掌柜无能,去年也没多少进账的银子,留着他们没什么用处。”沈瑜耐心地向宋予璇讲解道,“至于眼下留下的铺子里,三家是新制的账本还算能看,去年一年进账的银子也说得过去。”   宋予璇看着沈瑜圈出的铺子,疑惑道:“那还有一家呢?”   “这一家较为有趣,是个胭脂水粉的铺子,掌柜姓李。账目做得不怎么样,收入的银钱也少,但在我问今年的规划之时,却答得不错。该做什么生意,怎么才能赚更多银子,说得头头是道。”沈瑜想了想白日里李掌柜说的路子,笑道,“想来他也不会突然开窍,应当是背后有人指点。故而我便留着了,且看看再说。”   雪白的笺纸上,写了七家铺子的名字,如今两家已经被划掉,绸缎庄则是批注了“待细查”三字,保留下来的四家,则都以簪花小楷做了详细的批注。   沈瑜的字写得不算太好,但胜在工整秀气,看起来赏心悦目的。   宋予璇没亲眼见着沈瑜处置这些事,可见了她这些日子补的“功课”,不由得赞叹了句:“阿瑜,你办事也太妥帖了……若我能有你这样的本事,那就好了。”   这东府之中,只有云氏这么一个长辈,她对这些后宅之事不上心,自然也不会去教女儿。以至于宋予璇这些年都没认真学过管家事宜,直到如今沈瑜到来,才算是开始接触起来。   宋予璇并不笨,再加上虚心受教,所以沈瑜也乐得教她。   “这些事情并非是一朝一夕能学会的,得慢慢来。”沈瑜将东西都收了起来,慢悠悠地说,“先前我在宫中,也是看了听了数年,又有姑姑教了我数年,如今才算是过得去。”   宋予璇抿了抿唇:“娘从没教过我这些。”   她虽不提,但也知道西府那边的堂姊妹是怎么个情形,明白自己这年纪该学些管家事宜了。可自打她记事起,云氏就始终是这么个袖手旁观的模样,她也没什么旁的法子。   沈瑜收拾账册的手一顿,而后若无其事道:“夫人这么做,应当也是有缘由的。”   “她素来身体不好。”宋予璇轻声道。   这话轻飘飘的一句,像是为云氏开脱,又像是安慰自己。   沈瑜将案上的书册理好,批注的笺纸也都收了起来,事情都做完了,仍旧没想好要怎么说。   她对将军府的陈年旧事是半点都不知情,纵然隐约有两三分揣测,那也是不能说出口的,更何况还是在宋予璇面前。   所以到最后,她也只能转而问道:“夫人的病情如何了?”   前两日宋予璇陪着云氏到慈恩寺看诊,那位南边来的圣手为云氏号了脉,开了个方子。说是先吃着这药将养着,等这两日他琢磨琢磨,再来将军府好好地看一看。   宋予璇道:“已经按着大夫的医嘱煎药服了,只不过这药也不是仙丹妙药,一时半会儿看不出什么成效来。”顿了顿,她又道,“不过我看着,娘自打应下去慈恩寺看诊后,倒不似先前那般消沉了。”   沈瑜点点头:“那就好。”   看来云氏的确是把她那日的话听了进去的,就算平素里不闻不问,可宋予璇到底是她女儿。   这几日来,沈瑜一直在忙生意上的事情,旁的事情都向后推了。还是经宋予璇提醒了一句,方才想起来津西院之事,她还欠着没去料理。   “我真是忙昏了头。”   沈瑜又抽了张笺纸来,提笔蘸了墨,记了一笔。   “你整日里有那么多事情要料理,有所疏漏也是再正常不过的。”宋予璇掰着指头算了算,“说起来,会试也要考完了。”   一见她这模样,沈瑜便知道她是惦记着宁谨,无奈道:“是啊。宁公子此次会试,也不知运气如何。”   宋予璇提到时还是遮遮掩掩的,没料到沈瑜竟然直接指名道姓了,脸颊微红,低声道:“宁公子饱读诗书,文采风流,想来应当不成问题。”   她压根就不是个会遮掩的人,这神情模样,任是谁看了,都能觉出些不对劲来。   沈瑜想了想,到底还是没直接戳穿,而是旁敲侧击道:“若他真能高中,那自然是好的。只可惜他出身贫寒,到底是耽搁了,若是世家子弟能有此成就,说不准多少姑娘家都要芳心暗许了。”   宋予璇神情一僵,偏过头来看向沈瑜,可沈瑜一副淡然闲适的模样,仿佛这话就真是随口一提似的。   她这话不中听,但也是实情。   宋予璇就算再怎么少不经事,也明白这个道理,眼神一黯。   “上次去津西院的时候,惦记着旁的事情,也没来得及细看。”沈瑜拂了拂衣袖,起身道,“可巧今日有点闲空,索性就去把这件事给收拾了,也免得回头再忘了。”   说着,她吩咐青溪道:“把赵管家给我找过来,让他跟我一道过去。”   宋予璇仰头看着沈瑜,神情中有些为难,似乎是不知道自己究竟该留下来,还是跟过去。   沈瑜垂眼问道:“你要去吗?”   宋予璇的指尖勾着衣袖上的刺绣,沉默了会儿,还是说道:“去吧……我也想看看,你是怎么料理这些事的。”   沈瑜暗自叹了口气,也没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那好。”   这世上许多道理,明白是一回事儿,可怎么做就又是另一回事儿了。尤其是动了心的小姑娘家,就算明知道不合适,也仍旧放不下。   宋予璇就是这么个状况。   这事急不来,沈瑜也没打算当下就挑破了来说,只能徐徐图之。   赵管家近来为了府中之事忙得脚不沾地,只求能把这些麻烦事都料理妥当了,免得哪天再撞到沈瑜手上,来个“新账旧账一起算”。若真是被东府给赶出去,那可就是把自家几十年的脸面都丢了,他那老父亲都能打断他的腿。   一见到青溪,他只觉得头都疼了起来,但还是得勉强笑道:“可是如夫人有什么吩咐?”   青溪在府中这么些年,都觉着赵管家始终是高高在上如同主子似的。直到近几日,借沈瑜的威,才算见了赵管家这么局促的模样。   她忍着笑意,将来意讲了:“如夫人说,要您陪她到津西院去走一趟。”   津西院。   一听这名字,赵管家便知道事情不妙了。他这几年对那边的情形也不怎么上心,算不得十分清楚,可想也知道应当好不到哪去。   他这些天一直在忙府中之事,哪能想到沈瑜竟然一反常态,不关心什么生意,反而要去纠什么津西院的错。   这让他怎么提前做好准备?   前些年云氏掌家的时候,他过得顺风顺水,如今可是报应来了,早些年少操的心,如今到底还是要一一补上。   沈瑜发了话,他自然也只能跟上。   上次沈瑜去津西院是临时起意,只带了侍女,这次却是带了不少人,除了赵管家,还有东府里的一位管事嬷嬷,以及两个小厮。   马车在津西停下,沈瑜犹豫了一瞬,吩咐道:“直接到南院去,别惊扰了正院这边的孩子们。”   虽说以她上次的印象,这种小崽子并不像是那么容易被吓到的,但以防万一,她还是决定避开。   就算她是为了这些孩子,那也没有当着“客人”的面清理门户的道理。   南院那边就不同了,白日里是没什么人,而宁谨刚考完会试,说不准是要跟相熟的朋友出去聚一聚的,也未必在。   及至到了南院,果然空无一人。   沈瑜不由得松了口气,余光扫到宋予璇,她却是多少有些失望。   沈瑜也没进屋中,直接在院角的石桌旁坐了下来,吩咐青溪:“去正院那边,把东府派过去的人都叫来这边,悄悄地,别让那些孩子发觉了。”   青溪应了下来,没过多久,就带着人回来了。   上次沈瑜来时,偌大一个院子,就只有尹蓉一个厨娘在。这次倒是好了点,还多了个中年妇人,并着两个嬷嬷。   “这是平姑,”赵管家如今殷勤得很,没等沈瑜问,便主动解释道,“也是这津西院的管事。”   在来时的路上,沈瑜已经问明白了津西院这边的安排布置。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宋予夺对这边的确是半点没吝啬,不管是银钱人手,都没缺过。从管事到负责采买的,再有平素里洒扫的、帮着洗衣煮饭的,足有八人,比寻常富庶之家的下人还要多。   沈瑜将手搭在石桌上,凉凉地抬眼看向平姑:“这津西院的其他人呢?”   平姑还没见过沈瑜,但却是认得赵管家与宋予璇的,略一想,就明白过来沈瑜的身份,脸色随即难看了不少。她如今虽在津西院这边,可在东府里也是有故交的,这两日也听闻了新来的如夫人是怎么快刀斩乱麻整治生意上的事情。   她原是想着,该将津西院管束一二了,可还没来得及动手,沈瑜便过来了。   沈瑜见她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便知道尹蓉怕是根本没向她提过自己与宋予璇先前来过,不然她绝不至于这般措手不及。   云氏这些年治家太宽松,以至于这些人早就习惯了,连面子上都懒得掩饰一二。所以一旦换了人来接手,想要揪她们的错处,简直是一揪一个准。   沈瑜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明知道是怎么个情况,可就是不开口,任由她在这里煎熬着找理由。赵管家忙着撇清自己的干系,上前一步质问道:“平姑,当初将军将你派来津西院,这里的事情也都是由你全权负责,如今怎么成这副模样?”   平姑掐了自己一把,随即落下泪来,哭诉道:“这件事的确是我的过错。近来我家中有事,幼子性命垂危脱不开身,所以来这边便少了。却没想到她们见我不到,竟敢如此。是我一时疏忽,辜负了主子的信任,未能管束好她们,自愿领罚。”   她声泪俱下,又口口声声说着自愿领罚,乍一看的确是诚恳认错。   沈瑜却丝毫没被打动,她偏过头去问宋予璇:“平姑所说的你也听了,觉着如何?”   宋予璇这姑娘一向心软,见她哭得情真意切,迟疑道:“她的确是有管教不严的过错,但也是诚心悔过……”   她话还没说完,便见着沈瑜笑着摇了摇头,止住了。   沈瑜复又看向涕泪齐下,一副可怜模样的平姑,这人办事能力如何,她不知道,但至少是个会说话的。   若是嘴笨的,说不准一句话就能把人给得罪了,可是那些口齿伶俐的,想要颠倒是非也容易得很。   如果眼下沈瑜不在,说不准宋予璇就真被她这模样给骗过去。   可偏偏沈瑜就是那种深谙言辞技巧的人,几句话就能将人噎得哑口无言,又怎么会看不出她这点小心思。   “她这可不是诚心悔过,”沈瑜撑着额,似笑非笑道,“而是为了把自己给摘出去。”   平姑脸色煞白,宋予璇则是似懂非懂地看着沈瑜。   沈瑜也没什么顾忌,当着平姑的面,便分析起来:“你看她方才的话,先是说自己有苦衷,而后将错处大半都甩到了不在场的人身上。但她也知道自己是没法全然摘清楚的,所以认了个管教不严的罪名,自请责罚。”   宋予璇还是有些茫然。   沈瑜索性挑得更明白了:“什么叫管教不严?就譬如你家请的先生认自己管教不严,可大家都明白,主要的错处还是在顽劣的学生身上。”   宋予璇瞪大了眼,终于意识到沈瑜想要说什么了。   “那她这叫管教不严吗?”沈瑜冷笑道,“她这根本就是玩忽职守。”   看似声泪俱下地认错,可实际上却是偷换概念。   平姑连忙道:“是我一时口误,并非要……”   “再者,”沈瑜打断了她的话,“你真当旁人都是傻子不成?若你这些年来该管的都管了,循规蹈矩,那她们敢因着你几日不来,就不约而同地旷工?”   沈瑜一点点将她方才那番话拆解开来,向宋予璇分析讲解,好让她明白这些人惯用的偷奸耍滑技巧。   她声音一向温和,如今却是少有的凌厉。   这院子并不算大,在书房之中听得虽不大清楚,可却也能听个八九分。   宁谨执笔的手一顿,墨迹在纸上晕染开来。   他索性抛开了笔,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脸上的笑意愈浓。 第39章   初见沈瑜之时,宁谨就已经猜到她的身份,也从那几句问话中猜出她的来意,只是没想到时隔数日后,自己竟然会在此处听了个全程。   宁谨回忆着那日的情形。   那日宋予璇带着这位如夫人过来,应当就是为了整肃津西院,可这位在听闻他不日便要参加会试之后,竟然愣是生生止住了,并没再追问下去。   虽然她也借着问笔墨是否够用,试探了一次,可到底没有挑明了来问。   应当是怕影响了他会试的状态。   因而在那时,宁谨给沈瑜下的定论是——   性情温和,有点小聪明,也没有什么上位者高高在上的姿态,难得的肯为别人着想。   直到今日听了这位是如何教导宋予璇的,宁谨才意识到自己是大错特错了。他自己靠着温润的表象不知骗过了多少人,却没想到,如今竟然被这位如夫人摆了一道。   会试结束之后,不少举子都到一处玩乐,可他并没去,而是回来准备将来殿试要考的策论。方才沈瑜带着人进门时,他听到了动静,但却不大想起身去迎,可偏偏沈瑜也没进门来,因而就促成了眼下这境况。   他倒也没想听壁角,可已经不宜再出去,只能将错就错。   原本他是在写策论来练手,对这些后宅家长里短的兴趣没多大兴致,及至听到沈瑜拿此事开刀借机来教宋予璇,才起了兴致。   院中,沈瑜已经借着这个机会教完了宋予璇,也就懒得再耗,直截了当地发落了平姑。   先前整治府中生意之事,她还分门别类,抓大放小杀鸡儆猴,可此番却是没什么耐心,直接将这津西院中所有人都换掉了,吩咐管家调新的人过来。   赵管家如今对她是唯命是从,当即应了下来,打包票会调些稳妥的嬷嬷来津西院。   宋予璇则是还有些没缓过来,品着先前沈瑜教的东西,低头沉思着。   其实世家教闺秀管家,也不是沈瑜这种教法,毕竟不管实质上如何,表面上还是要冠冕堂皇好看些的。可沈瑜却是压根没什么顾忌,也懒得迂回曲折,直接把最凌厉的一面掀开给宋予璇看。   她这习惯是跟晴云学的,当年她在宫中摸滚打爬,晴云教她东西的时候,素来都是这么直截了当。   虽然起初接受起来可能有些难度,但却是属于速成的那类。   若是让旁人听了,或许是要诟病的,但宁谨却觉着她那些话说得好极了,分外对他的胃口。   方才滴下的墨已经氤开,在规整又不失飘逸的字迹中格外显眼。   宁谨抬手拂过宣纸,又听到窗外传来沈瑜的声音,她说,“给我好好查,让她们把贪墨的银子都吐出来。再有,拨给津西院这边的银钱照旧,但务必要落到实处去。”   指尖沾染上了墨迹,宁谨挑了挑眉。   沈瑜又道:“此处安置的,皆是其父为国战死,便是为了名声,也不该苛待他们……”   她的声音渐小,被脚步声掩盖。   这一行人总算是离开了。   宁谨反手在宣纸上划了一道,勾了勾唇,低低地笑了声:“如夫人……也是屈才了。”   沈瑜并不知道自己这一番话被人听了个彻底,回府后,又觉得仿佛是有些不妥,专程向宋予璇道:“今日之事你大可以回去再琢磨琢磨,若是受得住我这种教法,那今后就还是这样。若是受不住,那我就放慢点。”   毕竟宋予璇跟她是不一样的,当初她在宫中能受得住晴云,不代表着宋予璇能受得住她。   宋予璇并没有要挑剔沈瑜的意思,只是这些年从没人同她讲过这种事,所以还需要些时间来消化。她也怕沈瑜误会,随即道:“阿瑜,你能教我这些,我很高兴。”   自打这日起,宋予璇得了空便会往她这边来,看她料理事情,若是没什么事,宁可在这里慢慢学盘账,也不回自己那边。   算起来,宋予璇在修齐居留的时间,比她在云氏那里呆的时间还要长。   她要来,沈瑜总不能开口赶人,在加上宋予璇这姑娘平素里安静得很,并不会添乱,所以也就听之任之了。   又忙了数日,沈瑜总算是把云氏甩来的这烂摊子彻底理出了头绪,该整改的整改,该换人的换人。   但这也是第一步罢了,要是想做好,还需得费上不少功夫。   一日午后,宋予璇在修齐居试着盘账,她使用算盘还不算熟练,间或响起一阵珠算的碰撞声。   沈瑜有些犯困,眼皮都快合上,便又被珠算声给唤回了神智,也算是提神醒脑。   其实沈瑜先前是劝过宋予璇的,像她这样的世家闺秀,原是没必要辛苦去亲自学盘账,毕竟就算是学了,也未必用得着,将来雇几个靠得住的账房先生也就够了。她学盘账,纯属是在宫中别无选择,多个一技之长,宋予璇又何必非要费这个精力。   可宋予璇没听。   她如今不似先前在兴庆宫之时事事都听旁人的了,自己若真是拿定了主意,宁愿吃点苦也是要做的。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算是沈瑜这些日子来的教导成果。   “你……”沈瑜刚开口,就见着青溪急匆匆地进了门,遂改口向青溪问道,“可是有什么事?”   “津西院那边来了人,说是想见您。”青溪道,“我已经将他带了过来,眼下正在修齐居外等着。”   沈瑜眼皮一跳。   这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若非是有什么大事,只怕那边是不会过来求到她这里的。   “让他进来,”沈瑜说了声,而后又提前问了句,“他叫什么名字?”   青溪想了想:“他方才说了,是叫宁谨。”   她这话一出,原本低头看着账目的宋予璇蓦地抬起头,看了过来。沈瑜看在眼里,无奈地叹了口气,摆了摆手:“去带他进来吧。”   宋予璇不着痕迹地推开了账本,虽还拨弄着珠算,但显然已是心不在焉随手拨弄的。   很快,青溪就将宁谨带了进来。   沈瑜如今倒是不困了,可仍旧有些疲倦,故而并没起身,示意他坐下再聊:“你匆匆赶来,可是有什么事?”   宁谨长身而立,面如冠玉,青衫广袖,乍一看,倒像是哪位世家公子一般。他的礼数仪态也很好,让人挑不出半点错来,神情中虽不可避免地带了些焦急,但却并不至显得太过。   他这个人克制守礼,一分一毫都像是计算好的一般。   沈瑜撑着腮,漫不经心地垂着眼,听他讲着此次的来意。   他这次来,的确是有一桩重要的事。   津西院中的一位少年惹了祸事,打伤了位贵公子,因而被京兆府差人抓了去,如今却是半点消息都打探不到。   宁谨没了办法,只好托到沈瑜这里来。   沈瑜听完,先问了句:“你说的那人,叫什么,多大年纪了?”   “耿轲,年十六。”   这年纪,不大不小,又正是极容易意气用事的时候,言辞间意见相左,说不准就能立时动起手来。   沈瑜又问:“他打了谁?”   “太仆寺卿苗大人的独子。”   沈瑜:“……”   她就知道这事不会那么简单。   若只是太仆寺卿也就算了,可能让京兆府这么顺从地拿人,自然是有别的缘由。   沈瑜先前在尚宫局时,曾恶补了京城世家的关系。   这位苗大人的长女,可是嫁给了慎王爷当了正妃,这些年来也算是夫妻和睦。说耿轲打的是太仆寺卿的儿子,倒不如说,他打的是慎王的妻弟。   宋予璇也已经推开了账册珠算,到正厅这边来坐下,及至听了宁谨这话,抿唇道:“这怕是难办。我听人说,慎王妃一直是个护短的性情,更何况这还是她幼弟……”   宁谨无奈道:“耿轲如今生死未卜,我怕拖延下去会误了事,所以只好来见三姑娘与如夫人,看看是否有转圜的余地。”   他神情中带着些无奈,但沈瑜看着,却觉得他并不算是很着急。仿佛就是来知会一声,成就成,不成也就罢了。   这么些年来,这是他头一次开口求人办事,宋予璇有心相帮,可有想不出什么法子来,只好看向沈瑜:“阿瑜,你可有什么主意?”   沈瑜没答,只是又问宁谨道:“他们是在何处动手的,因何缘由?耿轲将苗公子打成什么模样,伤的可重?”   她问了一连串的问题,原也没指望宁谨都能答上来,但出乎意料,宁谨像是早就打听清楚此事一样,一一答了。   原来这耿轲平素里是在京城有名的秦楼楚馆春意楼帮工,恰巧那日苗公子到春意楼去寻欢,举止有些太过出格,耿轲看不过眼劝了两句,苗公子又是个听不得劝阻的,一来二去便动起手来了。   耿轲最后推了他一把,致使他从楼梯上滚落下来,伤了腿。   听此,沈瑜反倒略微松了口气。   这事的由头实在是上不得台面,想来苗大人与慎王妃也不想宣扬开来,怕也正是因此,所以京兆府才抓了人封锁了消息。如今虽不知耿轲在狱中如何,但至少是能在其上做文章,将他给捞出来的。   若是他寻衅滋事动手,打伤了苗公子,那就难办了,沈瑜也懒得费工夫在他身上。   如今这缘由,还算是过得去。   可话又说回来……   沈瑜看向宁谨,险些想问,我为何要帮你?   虽说这事不是不能做,可将耿轲从狱中捞出来,少不得是会得罪人的。沈瑜自问性情算好,但也没有到损己利人的地步。   冒着得罪太仆寺卿、慎王妃的危险去办这件事,那她又图个什么啊? 第40章   救还是不救,这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   沈瑜倒还在纠结着,可宋予璇却几乎不用犹豫就做出了选择,向沈瑜道:“兄长先前还在时,与慎王私交甚笃,若是我们这边去说情,应当会有用。”   慎王与宋予夺关系好,这点沈瑜倒是也有所了解。当日宋予夺在永巷救了她,可最终却是托慎王的名义将她送到了太医院,由此可见,宋予夺的确是信任慎王爷的。   可沈瑜还是没松口应下。   且不说此事能不能办成,就算是能,那也是会费些交情。将来说不准还会有其他事情,将交情耗在这件事上,未免有些不值。   但凡是人,总是会有私心在的。   若今日出事的是沈瑜在乎的人,那她二话不说,便会着人去向慎王说情。可如今出事的却是个八竿子打不着,连面都未曾见过的人,她还真没办法爽快地答应下来。   沈瑜沉默不语,宁谨竟也没再开口,这屋中最挂心这桩事的人反倒成了宋予璇。不过她也是有分寸的,着急归着急,但也并没有催促沈瑜。   宋予璇虽对宁谨有好感,但还不至于失了分寸,轻重颠倒亲疏不分。说到底,宁谨于她也是个外人,如今这家中之事是由沈瑜来管的,她自问思虑事情并没沈瑜周全,所以知情识趣地闭了嘴,由着沈瑜来做决定。   “你想让我帮他……”沈瑜拿定了主意,抬眼看向宁谨,“总得给我一个理由。”   她向来不做亏本的生意。   说得无情些,这世上蒙冤受屈的人多了去了,她纵然是皇亲国戚只手通天,那也管不过来,更何况她也没那么好的出身,由得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对于沈瑜这个反应,宁谨倒也不算是意外,毕竟他也知道,这位如夫人看起来温和柔弱,可实际上却并不是三姑娘那样一昧心软的人。   “若夫人肯出手相帮,那这次便算是我欠夫人一次。”宁谨道,“若将来夫人有什么吩咐,我必定听从。”   若是换了旁人来说这话,沈瑜或许会觉着可笑。毕竟论及如今的身份地位,宁谨又有什么能为她做的?   那岂不是空口白牙赊欠着?   可对上宁谨的目光后,沈瑜却笑不出来。   她看人一向很准,眼前这青年未及弱冠,出身贫寒,可眼中却有着让人难以忽视的东西。说不清道不明,可却让她不敢小觑。   “有鸟止南方之阜,虽无飞,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宁谨会是这样的人吗?   沈瑜垂着眼,浓密纤长的眼睫掩盖了眼中的情绪,她轻声道:“若我不帮,你待如何?”   宁谨平静地答道:“若夫人不想帮,那就是他的命数。”   他脸上并没有怨愤的神色,沈瑜观察着宁谨的神情,仿佛连些许失望都寻不着。仿佛他从一开始过来,就没有报多大希望,只是知道有这么个门路,故而来试试。   成就成,不成也就算了。   沈瑜忍不住问了句:“你同他是什么关系?”   沈瑜这话问得不清不楚,语焉不详,宋予璇还在疑惑她为何突然问这事,但宁谨却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在一处住了两年,早晚见面,平素里说上几句话。”   关系比萍水相逢好些,但也算不上挚交。   像他性情这样的人,想来平素也是独来独往,不会有什么亲密的好友。   沈瑜索性问了个明白:“你是何时知晓此事的……又都做了些什么?”   宁谨仍旧如先前般,问什么说什么:“他前天夜里未归,昨日我辗转托人打听了事情的原委,今日来了贵府。”   他的回答简洁明了,有一说一,未曾添油加醋。   当年在宫中之时,晴云便评价过沈瑜,说她这个人遇事软硬不吃,威胁没用,哀求也没用,骨子里更喜欢那些坦诚相对,又不干涉诱导她做出决定的人。   就好比眼前的宁谨。   沈瑜这些年一直是这个性情,可如今看着宁谨,却又几乎生出些怀疑来。她看不明白宁谨,一时之间竟分不出来,宁谨这究竟是坦诚相对,还是摸清了她的性情有意诱导。   这样的认知让她有些不大舒服。   良久之后,沈瑜方才又问了句:“会试何时放榜?”   宁谨道:“明日。”   “那好,”沈瑜打定了主意,“等明日放榜后,我会着人去看,若你的名次能让我满意,我便会着人去慎王府说情。若不能,那我要你的承诺也没什么用,此事就不必再提。”   沈瑜这话说得直白,就是凭利益来决断,若宁谨对她而言有用,那她就帮,不然就舍弃。   宁谨反倒笑了:“那好。”   他没有再耗时间,客套了两句,便起身告辞了。   宋予璇一直没敢出声,及至宁谨离开后,方才小心翼翼地问沈瑜:“阿瑜,你说的满意,是指什么名次?”   沈瑜倒是让她给问住了,想了想,方才摇头笑道:“我也没想好,等明日看了榜,再说。”   她方才也是想先打发了宁谨,等到晚些时候想想,再做决断。   再者,她这番话里是藏了个陷阱的。   她并没说什么名次才满意,也是为了留后路,如果她不想帮,届时就算宁谨考得好名列前茅,可她照样能拿一句不满意给打发了。   “这样……”宋予璇迟疑着,半晌后方才又说了句,“我今日总觉着宁公子不大对劲。”   沈瑜道:“什么?”   “我也说不上来,只是觉着他跟往常不大一样,”宋予璇试图解释,可却又发现自己压根说不出个所以然,有些沮丧,“我以前总觉得一眼就能看透,可今日,却有些不明白他究竟想做什么。”   沈瑜意味深长道:“日久见人心。”   宋予璇正欲再说什么,青溪进了门,向沈瑜道:“方才西府那边来了人,说侯夫人请您明日过去走一趟。”   沈瑜眉尖微挑,应了声:“好。”   “这……祖母叫你过去,可是有什么事?”宋予璇有些担忧。   “我也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不敢确准。”沈瑜托着腮,声音中带了些懒散,“不过想来也就那几桩事了,无非是问问夫人的病情,再说说后宅与生意上的事情。不过这也不值得她老人家专程叫我过去……那应该就是为了过继子嗣了。”   早在来宋家之前,沈瑜就知道会有这么一桩事,只是她一时半会儿并没这个心思去管,所以从没主动提过罢了。   宋予璇消沉下来,低低地应了声:“这样。”   沈瑜知道她怕是又想起了自家兄长,也无从开解,只是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其实还有一桩事,她没在宋予璇面前提,但侯夫人专程将她叫过去,说不准也是要说一说宋予璇的亲事的。   思及此,沈瑜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方才宁谨来时的情形。   纵然她现在还没有确凿的证据,能断定宁谨此人并非表面看起来那么光风霁月,但私心上来讲,她还是盼着宋予璇能早点断了念头。   及至第二日一早,沈瑜便收拾装扮了,赶去西府。   自打到宋家来,她虽未服孝,但所穿衣裳都是素色,也不再佩戴什么金钗珠翠,素面朝天地去见了侯夫人。   与上次来时不同,这次并没什么旁人,只有侯夫人身侧的老嬷嬷还侍立在一旁。   沈瑜问了安,得了侯夫人的话后,方才落了座。   她先前已经揣测过侯夫人叫她来所为何事,果不其然,侯夫人先是问了云氏的病情,又问了生意上的事。   “前些日子,三姑娘陪着夫人去慈恩寺见了位南边来的圣手,病情稍有好转,至于将来如何,眼下还说不准。”沈瑜并没详细去讲生意上的事情,她猜着,侯夫人只怕早就听旁人提起过了,故而道,“生意之事冗余得很,如今也只是理出个头绪来。夫人将后宅之事尽数交给我来办,我也只能硬着头皮顶上。”   她知道自己处置生意之事时有些激进,并没留什么余地,也不知会不会惹老夫人不悦。   侯夫人并没有指摘她,而是道:“这些年,东府的事情早就是一团糟,为今之计,也只有快刀斩乱麻。你做得不错。”   侯夫人原是看不上沈瑜的,但知道她在尚宫局任职后,对她的印象便好了许多。尤其是在云氏的对比下,沈瑜行事便显得分外果断利落,这让侯夫人对她的态度愈发松动了。   比起云氏,她如今的确更乐意见沈瑜。   “我叫你来,也是为了予璇的亲事……”   侯夫人这话才说了一半,便被打断了,有侍女急匆匆地进了门,满脸喜色,向侯夫人行了一礼道:“老夫人,杏榜已放出,小厮刚看了榜回来禀告,说是二公子榜上有名,是中了三十七名。”   沈瑜微怔,而后意识到这侍女所说的,应该是二房的那位公子。   三十七名,这虽算不上顶尖的名次,可对于这些世家公子而言,凭着自己考成这模样,已经能称得上是一个“好”字了。   侯夫人也露出了满意的笑来,连声道:“好,着人赏下去。”   沈瑜又想起昨日承许宁谨的事宜,她今早来的匆忙,倒是忘了着人去看榜,如今也只好等到回去之后,再遣人去了。   此处,侯夫人问了两位人家的子弟是否上榜,而后又问道:“这次会试,拔得头筹的是谁?”   那侍女想了想,迟疑道:“方才小厮提了句,说是位姓宁的公子,名字却是记不得了……先前从未听过他的名字,也不是今年赴京来的考生中素有令名的那几位。”   侯夫人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放在心上。   倒是一旁的沈瑜愣住了。   她几乎能断定,今年会元便是宁谨。   先前她还想着,届时一个“不满意”就能打发了,可如今这借口却是用不得了。   若是第一还不够,那怎么才能算是满意? 第41章   昨日之事实在麻烦,直到过来西府这边,沈瑜都还没拿定主意到底要不要帮,如今倒是免了她再费时间犹豫不决了。   虽然她话中耍了小心思,可如今既然如此,她也不会再反悔。   宁谨少年时为解元,如今又能在会试中夺魁,的确是有几分真本事。再加上他的心机手段,或许的确是前途不可限量,沈瑜也不介意卖他个人情。   等打发了报喜的侍女,侯夫人方才又看向沈瑜,沈瑜抿唇笑了笑,恭贺了两句。   可侯夫人脸上却没什么喜色,盯着她看了会儿,深深地叹了口气。   沈瑜有些吃惊,随后方才意识到,这位怕是想起了自己那战死沙场的长孙。二房子弟争气是一回事,长房却香火断绝,便更显得凄凉。   因着宋予夺的缘故,侯夫人再看沈瑜之时,都觉着又顺眼了许多。   这就是太后那封懿旨的好处了,众人皆以为她与宋予夺乃是两情相悦,故而无论是云氏,还是如今的侯夫人,都或多或少对她爱屋及乌。   回想起初见之时侯夫人的神情模样,沈瑜简直有些受宠若惊。   “方才我说到哪儿了?”侯夫人随口问了句。   她年纪已经大了,虽然神智并没什么问题,可被这么一打岔之后,也会想不起来自己说了什么。若是先前,她必定不会在沈瑜面前表露出来,得端着侯府夫人的架子,可如今却没再顾忌。   这已经是极大的缓和。   沈瑜察觉到,眼中也带上些笑意,轻声提醒道:“您方才是想说三姑娘的亲事。”   “是了,”侯夫人这才想起,摇头叹道,“到底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了。”不过没等沈瑜开解安慰,她就又道,“这些日子,你对三丫头的性情应该也有所了解?”   沈瑜答道:“早前三姑娘到兴庆宫去,我奉命带司仪司女史协办,那时已经与三姑娘相处过十余日。如今更亲近了些,也算是了解。”   “那你觉着,她怎么样?”侯夫人问。   “三姑娘心性单纯,性子软,”沈瑜自然知道侯夫人问的不止是这些,又道,“只是她近些年来并没学过什么管家的事宜,若是此时婚嫁,怕是未必能应付得了。”   当日太后为两位皇子选妃,若论起家世,宋予璇并不比旁人差,论及相貌,她有云氏那么个美人娘,自然也不差。   最后落选,便是因着她的性情。   她的性情手段,在寻常世家都应付不来,更别说是掌管王府了。   “你说的不错。”侯夫人忍不住向她抱怨了云氏,“早些年,我也劝过你婆母,让她教三丫头理家,可她压根没放在心上。如今再着急,也晚了。”   这么些年来,云氏自己都不管事,又怎么会去教旁人?   “我已经禀明了夫人,让三姑娘跟在我身边先学着,虽说我未必能教得多高明,但好歹学一点算一点。”   沈瑜能做的就这么点,至于择婿的人选问题,她是半点没准备插手的。   这是宋予璇的终身大事,沈瑜始终把自己当外人,并不想管,也担不起失手选错人的后果。所以这择婿人选之事,还是交给云氏与侯夫人她们来决定好了。   侯夫人倒没看出她的推诿之意,只说道:“那就先这么着,至于这人选,容我再想想。”   沈瑜的本事,她还是信得过的。   至于为宋予璇择婿,她并没准备指望云氏,毕竟云氏这些年来跟旁人鲜有往来,只怕对世家的熟悉还不如沈瑜。   可沈瑜也适合管这桩事,毕竟不管府内怎么看,出了宋家,她始终是个妾室。   当日太后懿旨颁布,侯夫人只觉得荒唐,如今却恨不得当初太后颁布的懿旨,是将沈瑜嫁过来为正妻。   便能开宗祠上族谱,将正房的所有事宜都光明正大地交给沈瑜。   她也不必再像如今这般费心费神地惦念着。   沈瑜并不知侯夫人心中究竟在想什么,若是知道了,只怕是要庆幸的。   她可不想跟宋家牢牢的绑在一起,有些事情帮一把也就算了,可给个正妻的名分绑死在宋家,那还是敬谢不敏了。   侯夫人拨弄着佛珠,明黄色的穗子微微摇动。沉默了会儿,她又想起另一桩事,开口道:“长房如今这模样,你也看到了……是该从旁支过继个孩子,好歹算是续上香火。”   “是,”沈瑜低眉顺眼地应了声,又道,“先前夫人说她不管此事,我如今还未见过那些旁支的孩子,就只能劳烦您了。”   就算是续香火,那也是他宋家的事,沈瑜将来可以代为教养,但却没准备自己来挑。   想了想,沈瑜又提醒了句:“只是东府那边还有不少事情没理清,生意刚重整,也得费心力盯着,只怕一时半会儿挪不出什么时间……”   侯夫人听出她话中的意思,点了点头:“好,那就等再过些时日。”   这一番长谈下来,也耗费了不少时间,沈瑜见侯夫人已经有些疲倦,便知情识趣地起身告退。   及至回了东府修齐居,沈瑜正欲着人去皇城那边看桂榜确准下来宁谨之事,宋予璇便来了。她脸上带了笑意,轻快地说道:“阿瑜,我先前让人到皇城看榜,宁公子竟拔得头筹,是此次会试的会元。”   沈瑜在窗边坐下,无奈道:“好,知道了。”   宋予璇高兴也是在所难免的事情,毕竟任是谁看了自己喜欢的人能有此成就,怕都是眉飞色舞的。   沈瑜倒是能谅解,可还是觉着这事儿不大好。   宋予璇挪到她跟前,问道:“那你是不是……”   “是,”不用听,沈瑜就知道她想说什么,打断了她的问话,无奈地笑了声,“我这就修书求情去。”   宋予璇抿了抿唇,见沈瑜拿了墨条来磨墨,先是高兴,可随后又有些担忧:“阿瑜,这事是不是让你为难了?”   “这时候方才想起我了?”沈瑜斜了她一眼,又笑着摇了摇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就当是赚个人情好了。”   只盼着这位宁公子能爬得高些,也好让她这份人情更值钱些。   沈瑜持笔沉思了许久,抬笔写下了尊称,而后行云流水般将这封求情书给写完了。   宋予璇在一旁看着,屏息不敢打扰,及至她将信放到一旁去晾着,方才又道:“只写这么一封就够了吗?”   “这件事的源头在何处,就从何处下手。”沈瑜掸了掸那信笺,反问道,“难不成还要给京兆尹府修书?”   宋予璇愣了愣,而后老老实实说道:“那必然不成。”   沈瑜起了点兴致:“你倒是说说为何?”   “京兆府会抓走耿轲,无非就是看在慎王的面子上。若是慎王松了口,那他们自然就会放人。”宋予璇先前从未同旁人商议过这种事情,如今还有些生涩,缓缓地说道,“可若是修书给京兆府,那边未必会听从,我们还会得罪了慎王府。”   “是这个道理。”沈瑜满意地笑了。   而后寻了信封来,亲手将那晾干的信笺放了进去,抬笔写了封皮,交给青溪:“将这信交给赵管家,让他亲自送到慎王府。”   青溪领命而去,这件事总算是暂时搁下,沈瑜略微松了口气,自去忙旁。   及至第二日,津西院那边便传来了消息,说是耿轲已经被放了回去,虽受了重伤,但好歹命是保下来了。   来回话的是新遣去津西院那边的侍女思琴,沈瑜听完后,先是问了句:“请大夫了吗?”   “请了,”思琴有些拘谨,低头道,“他伤得颇重,大夫说要好好将养些时日才好。”   “该用什么药就用,不用吝啬,若是银钱不够,就向管事支。”沈瑜一向不吝啬银钱,嘱咐之后,又随口问了句,“宁谨呢?”   她原本还想着,宁谨会不会亲自来回话,正经道个谢。   思琴答道:“宁公子中了会元,这两日有不少人上门来拜访,他索性闭门谢客,说是要准备殿试。”   沈瑜颔首道:“你回去。”   思琴离开后,青溪替她添了茶水,忍不住开口道:“这位宁公子,倒是……”说了一半,她又卡住了,愣是没想出来什么合适的词来形容,只小声抱怨了句,“怎么连句谢都不来说。”   青溪觉着难以理解,沈瑜琢磨了会儿,倒是把宁谨的心思猜了个八九分。   “他那日应承下来,便算是同我做了个交易,那我办成此事也是理所当然的,他也不必再客套道谢,只等着我何时上门去讨还人情就是。”沈瑜道,“那位宁公子,应当是这么想的。”   青溪愣了愣,哑口无言。   虽说这事看起来离谱,可沈瑜这么一说,她竟然也觉得有几分道理,挑不出什么错来。   到最后,也只是说了句:“那您可是亲自写了信托到慎王殿下那里的,这宁公子的人情就能这么值钱不成?”   沈瑜轻笑道:“说不准呢。”   在青溪看来,这件事就是沈瑜吃亏,她当初答应下来,只怕就是一时心软所以寻了个由头而已。   可沈瑜自己心中明白,她的确是想要宁谨一个承诺,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能用上了。   至此,这事算是了了。   津西院那边具体如何,沈瑜不清楚,也没这个功夫去询问,整日里仍旧是料理生意,顺道手把手地教宋予璇学理家。   沈瑜并不常去云氏那边,一来是麻烦,二来云氏也未必愿意见她,去了说不准是相看两厌,所以她也就隔三差五去走一趟。   又一日,她带了青溪过去按例走过场,探看云氏的病情,一进风荷园,便觉出些不同来。   她先问了院中的侍女:“这是怎么了?”   “先前那位慈恩寺的神医来了,”风荷园这边的侍女对她也很熟悉,小声道,“如今正在里面为夫人诊治,三姑娘也在。”   先前宋予璇陪着云氏到慈恩寺去看诊,那时是拿回来了张药方子。   这些日子来,云氏服的一直都是这位神医开的方子,也不知是她自己想开了,还是这方子开得高明,云氏的身体较之先前的确是好了不少,至少不会再动不动就昏过去。   那时神医说,得了空便会过来再为云氏看诊,一直等到如今,总算是来了。   这是桩好事,沈瑜放下心来,脸上也带了点笑意,向正房走去。   可刚一进门,沈瑜便愣住了,那正帮着神医收拾药箱的人看起来有些眼熟。   及至看到她,那蓝衣男人也愣住了。   “夫人?”青溪小声提醒了句。   沈瑜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挪开视线,先是看了云氏的状况,而后同一旁的宋予璇聊了几句。   她仍旧惦记着那人的身份,可偏偏隔了层纱似的,愣是想不起来,又过了会儿,及至听到那位老神医叫他“子轩”,她才终于得以拨云见日。   这世上凑巧的事情多了去了,可真落到自己身上,却还是觉得造化弄人。就比如,沈瑜怎么都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在宋家遇着林子轩。   时隔数年,陈年旧事早就记不清,连带着故人的面目都模糊了,以至于沈瑜压根没能认出他来。   但其实说起来,她与林子轩还算是青梅竹马,少时两家也曾开玩笑说订婚之事。可后来她入了宫,跟早年的事情便再无牵扯,更不知林子轩这些年都经历了些什么。   当日她试婚归来,辰杏曾问过她怎么办,沈瑜那时是想着等出了宫再做打算,可却没料到出了宫,转眼就又进了宋家。   她到底没法给林子轩一个交代。   不过话说回来,当年的事也未必作数,说不准林子轩如今早就成亲生子。   那位老大夫向宋予璇嘱咐着需要注意的事宜。   沈瑜偏过头去看向林子轩,恰与他的目光对上,她叹了口气,并没再躲避,索性上前几步,笑道:“可巧,竟然在这里遇上了。经年未见,可还安好?”   林子轩微皱的眉头舒展开,低低地叹了声:“的确很巧。”   他是天生的好性情,如今就算心中满是疑惑,也不想问出来为难沈瑜,闹得彼此难堪。   “早些年我家中生了变故,爹娘过世,我便一直跟在师父身边学医,今年开春方才回京。”林子轩攥紧了手,复又松开,无奈地笑了声,“却不想竟错过了你的终身大事,等改日我再补这贺礼。”   他这么说,便是放下了的意思。   沈瑜长出了口气,摇头道:“贺礼就不必了。”   她又不是光明正大嫁到宋家来的,更何况宋予夺人都没了,要什么贺礼。   这实在是笔烂账,好在他二人都没准备细究,心照不宣地揭了过去。   十年的光景足以将感情磨灭,更何况他们之间也算不上有什么情分,如今连彼此的相貌都记不清,自然没细究的必要。   又几日,殿试出了结果。   宁谨被皇上钦点为状元,至此,以未及弱冠的年纪连中三元,一时间名声大噪,风头无两。   宁谨相貌生得好,年纪轻,文采风流,是皇上钦点的状元郎,连中三元更是个不小的噱头。百姓对此津津乐道,连朝臣也都纷纷打听他的出身家世,知晓他出身贫寒后,虽有不少人介意,可却仍旧不妨碍他的势头。   新科进士走马观花游京城那日,街道两旁挤满了人,还有人抛香囊丢手绢丢花枝的,大半都是冲着那位面如冠玉文才出众的状元郎。   沈瑜听青溪讲了这事,倒没什么感觉,只笑了声:“至少先前那交易,不算亏了。” 第42章   此届科考,在京中沸沸扬扬了好一阵子。往年金榜放后,众人虽也议论纷纷,但却始终不如今年这般声势浩大。   这其中最重要的缘由,便是宁谨。   他的文才、相貌以及出身,都因着连中三元的傲人成绩,成了众人的茶余饭后的谈资。   说来也巧,此次的主考官乃是德高望重的太傅周禹林,他历经两朝,当年受先帝倚重,更曾是如今这位皇上的老师。这些年来为官清正不阿,朝中无人不敬,如今宁谨拜在他门下,成了他的弟子,连带着身价也是水涨船高。   这么多些年,都有“榜下择婿”的说法,指的便是京中这些非富即贵的大户人家,通常会按着金榜来为自家女儿挑选夫婿。   宁谨风头正劲,自然也颇受青睐。   虽说他出身贫寒,纵然是拜在周太傅门下,那些自矜身份的世家未必会看得上,可对于不少人家来说,宁谨还是个很好的夫婿人选。   甚至连侯夫人,都曾向沈瑜提过。   虽说早些年云氏掌家的时候,东府与西府几乎没什么往来,可自打沈瑜上次去过西府见过侯夫人之后,关系便缓和了些。沈瑜惯是个会做人的,言行举止让人挑不出什么错处来,再加上有先前云氏的对比,侯夫人对她已是十分满意。   因而隔段时间,沈瑜也会到西府去向侯夫人请安,向她回禀一下府中事宜。   “近来那位风头正劲的新科状元郎,你可知道?”侯夫人问道。   侯夫人始终惦记着宋予璇的亲事,时不时就会提一提,因而她这话一问出来,沈瑜就猜出了她的用意,愣了一瞬。   沈瑜自然是知道的,纵然她这些日子一直在操持生意之事,并没去主动问询过,可偶尔也是会不可避免地听到些消息。   “知道的,”沈瑜笑了声,“您有所不知,我们家与这位状元郎还算是有些渊源的。”   侯夫人虽听人提了几句,但却并没有着意去打听过,听沈瑜这么说,疑惑道:“这话怎么说?”   沈瑜将宁谨的身世如实讲了,又道:“现如今,他还在津西院那边住着,不过应当过不了多少日子就要搬离了。”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宁谨是有功名在身的人了,犯不着再在那种地界同旁人一起住着。   听闻宁谨的父亲是在沙场上为救宋予夺而死后,侯夫人眉尖一动,叹了声:“父母双亡,还能有此成就,也是着实不易。”   沈瑜自问对宁谨没什么偏颇,不似宋予璇那般觉着他怎么都好,甚至隐隐还有几分顾忌,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位的确是个有本事的人。   他的身世与遭遇,换到旁人身上,未必能有几个做到他如今这地步。   “只可惜家世太低了些。”侯夫人又道。   她还未曾见过宁谨,如今虽对他有些欣赏,但真到了论及婚嫁的时候,还是没有将他列入考虑范围的。   如今科考刚过,众人都盯着,因而便显得他格外出彩。   可等到过些时日就不同了。纵然是新科状元,入了翰林院之后也不过是个从五品的俢撰,也不知要熬多久的资历才能出头。   以往也不是没有像宁谨这样的人,可鲜花着锦之后就是长久的沉寂,如今再提起来,早已没有多少人记得了。   像宋家这样的百年世家,自然不会放着门当户对的贵公子不选,去挑这么个寒门士子。   沈瑜附和道:“的确是可惜了。”   “他这样的出身,不宜作为夫婿,但你也别看低了他。”侯夫人又嘱咐了句,“既有先前的渊源在,赶明儿等他要搬走的时候,送份贺礼过去,就当是多条人脉。”   文官素来是要熬资历的,可若是能熬出来,那功绩就不容小觑了。就譬如如今的周太傅,当年不也是在翰林院任职数年吗?   不适合谈婚论嫁,但却能结个善缘,说不准将来便会有用处。   沈瑜也清楚这个道理,应了声:“好。”   只不过平素里要操持生意,沈瑜并没这个功夫专程去盯着,只是嘱咐了青溪一句,让她留意此事。   或许是有太多事情要忙,直到六月中旬已入夏,宁谨方才定下了新的住处,准备搬离津西院。   “这位近来恐怕真是忙得很,”青溪笑道,“我原以为,当初四月放榜之时,他就该搬离津西院另寻住处了。”   毕竟那可不是什么好住处,以前别无他选就算了,如今飞黄腾达了,难道不该立即就换吗?   沈瑜前几日方才查过账,好不容易空出两天来,摆弄着院中的花草,笑了声:“那倒不至于。入职翰林院,有许多事务要交接,还有同僚之间的应酬,只怕他也没那个闲空立即去寻个合适的住处来。”   青溪抿了抿唇,开玩笑道:“那说不准,或许宁公子是在忙着挑亲事。”   榜下择婿并不是个秘密,这些日子,上门去接触的绝对不在少数,只不过至今倒是没传出什么定亲的消息。   沈瑜无奈地摇了摇头,正欲说话,便见着宋予璇带人进了门,向青溪使了个眼色,止住了这个话题。   “怎么这时候来了?”沈瑜将修剪花枝的剪刀放下,接过帕子来擦了擦手,问道。   宋予璇先是聊了两句闲话,而后道:“我听闻宁公子要搬走了……”   沈瑜没忍住叹了口气,原来这姑娘还没死心。   不过说来倒也是,先前宁谨没什么功名傍身时,她都不由自主地生出些好感来。如今宁谨蟾宫折桂,又是当朝太傅的关门弟子,前途无可限量,她难免会有小心思。   “津西院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孩子们想为他办个‘饯别宴’,管事姑姑来请示是否可行。”宋予璇见沈瑜挑了挑眉,似有疑惑之意,便解释道,“方才我来时,恰遇上了那边来的锦姑,她便向我说了。”   这些日子来,沈瑜一直在教宋予璇理家,像那些不是太重要的事,都丢给她去练手。所以锦姑向她回话,倒也没什么错处。   沈瑜无奈地笑了:“你这么说,便是已经应允的意思了。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无非就是那些孩子们也想借机放风玩玩,跟过家家似的,由着他们去。”   宋予璇讷讷地点了点头,可两手却揉着帕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青溪端了茶水来,沈瑜喝了口茶,盯着她看了会儿,终于还是开口道:“想说什么尽管说,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宋予璇虽没开口,但沈瑜差不多也能猜到,无非就是她也想过去罢了。   果不其然,宋予璇吞吞吐吐地说了,又道:“阿瑜,你想不想也去?”   看着她这小心翼翼的模样,沈瑜心中倒也没什么火气,只是觉着无奈。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是将宋予璇当做自家妹妹一样看待的。宋予璇乖巧听话,对她言听计从,从没惹出过什么祸事来。   沈瑜能确信,若她此时放话不准宋予璇过去,宋予璇也不会违背她的意思。   可沈瑜对上她的目光后,却硬是没能说出口来。   “知好色,慕少艾”是人之常情,喜欢宁谨也不是什么罪过,只是身份家世不合。   沈瑜并不是独断专行的长辈,也不想强逼着宋予璇按着她的想法去做,所以左右为难的倒是成了她。   她指尖在茶盏上轻轻划过,下了决心:“说来自打上次后,我也没再去津西院看过,那就趁着这机会,顺道走一趟。”   但这之后,她就不能再任由宋予璇再这样天真下去了。   以前,沈瑜并不想插手宋予璇的亲事,可旁的长辈并不知道宁谨之事,她就不得不多两句嘴,将该说的话挑明来说了。   日子定下来之后,沈瑜着青溪备了份礼,一并带了过去。   这两年来,宁谨算是津西院这边的教书先生,会教这里的孩子们念书识字。再加上他看起来一直是那么一副温润模样,偶尔还会给他们买些桂花糖之类的零嘴,所以孩子们都很喜欢他。   这所谓的“饯别宴”原就是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们弄出来的,算不上正式,但竟也算是有模有样,开席之时竟还有位小姑娘站起身,说了一番略显稚嫩但却真情实感的致辞。   只不过等到开席之后,他们就顾不得什么礼数了,渐渐玩闹了起来。   面对这跟过家家似的场景,宁谨很纵容地笑着,并没申饬,只是约束着,不许年纪小的沾酒。   沈瑜只略坐了会儿走个过场,便到院中去了,正琢磨着何时离开比较妥当,宁谨带来位少年来见她。   这少年看起来还有些行动不便,沈瑜愣了愣,随即猜到了这人的身份——耿轲。   先前她倒是也听说了,知道他伤得很重,但却没想到如今已过了两月光景,他竟还没痊愈。   “夫人,”耿轲在她跟前跪下,磕了个头,“大恩不言谢,今后我这条命,就是您的了。”   沈瑜原是坐在廊下发愣,如今见他没有任何预兆地突然跪下,手中执着的那柄团扇都险些失手跌落了,她站起身来,虚扶了一把:“快起来。”   及至耿轲又磕了个头,沈瑜俯身想要将他扶起来,无奈道:“你年纪还小,今后做事稳妥些,别沾染是非就是,说什么命不命的?我先前帮你,也不是为了要你的命啊。”   说完,沈瑜一抬头,恰对上宁谨似笑非笑的神情。   他那双眼生得很好,就算不笑,仿佛也含了三分笑意,如今这模样,就显得格外惹桃花。   沈瑜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神情冷了下来。   宁谨这才移开了目光,向耿轲道:“起来,别让夫人为难。” 第43章   耿轲并不是个擅言辞的人,给沈瑜磕了头表了衷心后,就没什么话说了。   他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还是少年模样,脸上仿佛还带着几分稚嫩,心智不成熟又易冲动,也难怪先前会惹出那样的事来。   沈瑜嘱咐了句:“今后做事三思,莫要再冲动惹事,不然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及至耿轲重重地点头应了下来,沈瑜抬了抬手:“去。”   耿轲离开了,但宁谨还在原处留着,但看起来也不像有什么要事的模样。   沈瑜挑了挑眉,疑惑地看向他,正欲开口问,恰逢宋予璇也出了门到院中来了。   “宁公子,”宋予璇走到跟前,才注意到方才被廊柱遮掩的沈瑜,小声道,“阿瑜,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沈瑜坐在那里没动,笑了声:“屋中有些闷,故而出来放放风。”   宋予璇并没注意到她的异样,应了声后,轻快地向宁谨道:“宁公子怎么也出来了,孩子们方才还闹着要找你呢。”说着,她又道,“说起来,我还未曾恭贺你蟾宫折桂……”   两人你来我往地客套了几句,沈瑜并没站起身,懒散地倚在那儿,垂眼摆弄着手中的团扇,漫不经心地听着。   宁谨的确是个很会说话的人,沈瑜自问已经算是能言善辩,可如今却觉着及不上他。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宋予璇脸上的笑就愈发浓了。   眼见着宁谨与宋予璇要一同进屋去,沈瑜开口拦了句:“予璇你先回去,我有几句话要问一问宁公子。”   宋予璇愣住了,虽多有不解,但也没有在这种关头追问下去,按着沈瑜的话照做了。   她走后,沈瑜仍旧垂眼摆弄着团扇,并没抬头,也没开口说什么,仿佛还在犹豫着该怎么问才好。   “夫人有什么话要问?”宁谨道。   沈瑜绕着扇坠,漫不经心地开口:“这些日子,想必有不少上门议亲的?”   若深究起来,她这问题已是有些出格,毕竟以她跟宁谨的关系,怎么都轮不着她来问。但宁谨也没介意,淡淡地“嗯”了声。   “那对着这亲事,宁公子意下如何?”沈瑜又问。   宁谨道:“我家中并无父母长辈,也没人催着,一时半会儿并不想思虑此事。”   他如今年纪正好,若是家中有父母,必然是要张罗着亲事。可他如今孑然一身,那究竟如何,自然是由他自己决定。   葱白似的手指上缠了几圈翠色的流苏,又缓缓松开,沈瑜捻着指尖,犹豫着下一句该怎么问才合适。   其实眼下这并不像是她会做的事情,原本,她也是想着去劝一劝宋予璇,好让她自己想开,这事也算是了了。可如今见着宋予璇同宁谨交谈时的模样,她却又有些迟疑,觉着这事并没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或许她说一千道一万,都未必及得上宁谨一句话。   沈瑜是真有点怕宁谨会为了攀高门世家,而刻意诱导宋予璇。   但这种没来由的揣测掺杂了太多恶意,沈瑜说不出口,也做不到单凭揣测就给宁谨定罪,而后阴阳怪气地讥讽。   她眉头微蹙,眼睫轻颤,宁谨低头看着,忽而笑了:“夫人可是想说三姑娘之事?”   沈瑜手头的动作一顿,她的确是怀了这个心思,想要旁敲侧击几句,却没料到宁谨竟然直接挑开来说了,这反倒让她有些尴尬。   然而事已至此,她也没什么否认的必要,只是无奈地笑了笑:“恕我冒昧。只是这事关她的终身,我不能不上心。”   “无妨,”宁谨斟酌着,并没有再像方才那么直白,只是说道:“夫人尽可放心。”   他二人在言辞一道算是“同道中人”,有些事情本不必说得太明白了,宁谨这一句便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只是“放心”这个词用得实在是微妙,倒显得是沈瑜看不上他,故而他撇清关系无意高攀,才能让沈瑜放下心来。   沈瑜:“……”   这话她是真没法答了,怎么说都不妥。她少有被别人噎得不知说什么才好的时候,绕着扇坠,轻轻地磨了磨牙。   宁谨又笑道:“夫人可还有别的事情要问?”   “没……”沈瑜顿了顿,忽而又想起先前的一桩事,索性一并问了,“先前我听人提过,说你三年前进京赶考,只是因病耽搁了。可又听人说,你此番才是初次参加会试,这又是为何?”   她这话问得不明不白,宁谨反问道:“三年前因染了病,未曾赴考,故而此番算是初次,可有什么问题?”   “那你那时,想必是病得极严重了。”沈瑜道。   添上这句后,宁谨总算是意识到沈瑜这话背后的意思了,低低地笑了声。   若是换了旁人,他或许就直接将错就错认下了,可对着沈瑜,他却并没有隐瞒,而是道:“那倒不是。只是那时染病,状态不好,索性就没去。”   若是当年去了,或许他也能上榜,可却必定不会有如今连中三元的耀眼成就。   沈瑜虽早有料想,却不想竟真是如此。   这个道理人人都明白,可真正会如此做的却寥寥无几,毕竟科考三年一次,没有多少读书人会因为这个缘由就弃考,更没人想拿三年来赌一把。   她手指微僵,如今已入夏,可她竟觉出些凉意来,心中也愈发笃定了要让宋予璇离他远些。   “夫人问这话,是想看看我可是那种苦心筹谋算计之人?”宁谨站在几步远的地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的确是。”   说着,他又问道:“这有错吗?”   沈瑜站起身来,没再看他,只是说道:“没错。”   这些年来,沈瑜在宫中见识过各式各样的人,有安分守己不争不抢的,也有为了向上走百般算计的。相比之下宁谨他的确没什么错,纵然是算计,他也是拿自己的年岁前程来赌,没牵扯到旁人。   沈瑜自己不会这么做,但她也能够理解。   “说起来,我那时倒也没想那么多,毕竟我纵然再怎么自负,也不敢担保自己如今就能高中状元。”   宁谨先前将实情毫不遮掩地剖开来给沈瑜看,心中未尝没有存了以期认同的想法,可真到沈瑜说了他“没错”,他又忍不住辩解了句,“只是我这个人做事向来如此,若是不要那就罢了,若是要,那就必定要最好的,不想敷衍将就。”   “那你的确已得偿所愿,”沈瑜淡淡地说道,“那就祝你,前程似锦。”   宁谨已觉出自己的失态,没再多说,只答了句:“那就借夫人吉言了。”   沈瑜并没有在津西院停留太久,她找了管事姑姑来,大略问了些话,确保此处不再像先前那般怠慢,便要离开。她吩咐侍女将宋予璇叫来,乘车回宋府去。   宋予璇原本是极愉悦的,上车之后触及沈瑜的神情,原本飘着的那颗心终于渐渐地落了下来。   沈瑜手中还捏着那柄团扇,低头发愣,她倒也没有摆脸色生气,可宋予璇还是察觉出她的不对,小心翼翼地问了声:“阿瑜,可是有什么事情?”   “的确是有一桩事,想同你聊一聊。”沈瑜应了声,只是车中还有侍女,她不便在此将事情挑出来说,故而又道,“等回了家,你随我回修齐居。”   宋予璇素来对她言听计从,当即点头道:“好。”   若说以前沈瑜还有些犹豫,在今日与宁谨交谈之后,便彻底下定了决心。   宁谨并不是个良人,至少,他并不适合宋予璇。   这个人心机深沉,恨不得走一步算十步,更不是个安分的人。纵然他今日说着让她放心,可沈瑜到底还是放心不下。   事到如今,沈瑜只盼着宋予璇在这件事上也能乖巧听话,千万别像先前锦成公主那样,不管长辈怎么劝,却还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及至回了宋府,沈瑜直接带了宋予璇回到修齐居,遣走了侍女。   书房中只剩了她二人,桌上只有冷了的茶水,不过她们谁也没这个心情去喝茶就是。宋予璇很少见沈瑜这模样,大气都不敢出,老老实实地坐在她对面听着。   “我如今要同你说的,是你的亲事。”沈瑜犹豫了会儿,还是选择直切主题。   宋予璇的神情有些错愕,随即脸颊微红,轻轻地点了点头。   “早前,侯夫人就已经同我提过此事,这几个月来也一直在为你留意着。”沈瑜抬眼盯着她,继续道,“按理说这事我不该插手,但还是忍不住想提醒你一句……宁公子并非良配。”   宋予璇原本就是个拘谨内向的性子,听人提一提亲事就要难为情的,如今却被沈瑜指名道姓地点明了心思,嘴唇紧紧地抿着,脸都要涨红了。   沈瑜叹了口气:“我原是不想提的。可若是不道破,却怕你越陷越深,将来再说时也晚了。”   宋予璇双手交握着,指尖发红,她埋着头,不敢去看沈瑜,半晌也没说出话来。   沈瑜等了许久,见她仍旧一言不发,又叹道:“这是我的意思,你听也好不听也罢,我的态度得摆在这里。你……”   “阿瑜,”宋予璇罕见地打断了她,问道,“若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她眼神很亮,含着股不服输的劲头。   沈瑜原是想说,自己若是她便会放弃宁谨,可对上她这目光,愣是没说出来。   这种事情在旁人看来很简单,毕竟道理摆在那里,该怎么做一目了然。只有真到了自己身上,才明白这是一件多为难的事。   是执拗地选自己想要的,还是听从长辈的安排,嫁个未必见过几面的人,相夫教子?   沈瑜也想不出来。   “这件事我会再想想,”宋予璇复又低下头,小声道,“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招惹事端的。”   一个两个的都让她“放心”,沈瑜长长地叹了口气,只能暂且由着她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宁谨是男二,不是因为他喜欢女主,是因为他后期朝堂戏份有点重。 第44章   在这这件事上,宋予璇是罕见的固执,再不像先前那般对沈瑜言听计从。   可偏偏沈瑜也不曾拿定主意说一定要如何,所以只能暂时搁置下来,由着她去了。   好在她的确并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仍旧是每日按部就班地学着管家事宜,只是愈发地勤勉起来,对许多事情,甚至比沈瑜还要上心。   以往,这宋家的人都知道三姑娘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美人灯,泥性子,任人揉圆搓扁。可渐渐地,她却好似变了个人似的,虽不说有多厉害,但至少与起初是判若两人了。   生意上的事情是由沈瑜来掌管着,但后宅的事情,已经大半都挪到她身上。   因着身份,沈瑜并不适宜出门去参与世家间的交际,她对此倒喜闻乐见,并不想跟那些世家女眷打交道,但心中也明白这对东府来说并不是好事。   但宋予璇逐渐立起来后,便接过了这桩事,并不总是呆在家中,隔三差五地也会接了帖子,到朋友家去参加宴饮。   先前在兴庆宫时,沈瑜就发现有人刻意针对宋予璇,以往宋予璇总是小心翼翼地避着,与那些闺秀们的往来愈少。如今她却不再一昧躲避,该出去就出去,该见人就见人,对于那些有恶意的不予理会,不再因噎废食,耽搁与旁人的往来。   其实这些世家闺秀也大都是小姑娘,相处得多了,关系也就格外好些。以往宋予璇总是显得孤僻不合群,便难免被排挤,如今她肯大大方方地去见人,性情又好,便算是无声地澄清了一些不实的污蔑。   若是遇着什么为难的事情,她便记下来问沈瑜,等到下次再遇着之时就知道该怎么去料理解围。   这些年来,云氏并没有教过她该怎么做,她也就只呆在将军府这一亩三分地。如今却总算是大着胆子走了出去,磕磕绊绊的,但总是一点点地在好起来。   懵懵懂懂地软糯了十余年,如今总算是懂事了。   连侯夫人都专程向沈瑜感慨过,说三丫头终于开窍了。   “这才是我侯府嫡孙女的该有的做派,”侯夫人将此事记成了沈瑜的功劳,对她的态度愈发地好,“早知如此,该叫你早些来教她的。”   可沈瑜却也知道,她虽帮了些忙,但却并不是宋予璇迈出这一步的根源。又或者,这根源也不是宁谨,只是宋予璇终于想明白了。   这事是旁人帮不来的,只有自己想明白了,才能有磕磕绊绊后重整旗鼓的能力。   先前宋予璇执拗地不肯听劝之时,沈瑜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起了锦成公主。   当年锦成择婿,一意孤行地看中了宋予夺,便想方设法地闹到帝后拗不过她松了口。沈瑜实在是怕了,若是宋予璇也要来这么一出,那她就真要烦了。   但好在没有。   宋予璇没有哭闹,丢下一句“你放心”之后,没有生过一丁点事端。   她只是做着自己的事,没有再软糯下来,更像个世家闺秀,以期在将来自己的婚事上,能有说话的资格。而不是因着庸庸碌碌,被长辈一句话就打发了。   沈瑜起初还有些不大明白宋予璇是想做什么,渐渐地倒是看出点眉目来,对此举的可行性未置可否,但却终于有些欣赏这姑娘了。   至少她的所作所为,要比那位娇生惯养的公主好上许多。   而她能这般,的确也让沈瑜放心许多。   甚至沈瑜觉着,就算将来宋予璇仍旧未能嫁与宁谨,她也不会哭闹,只要事情定下来,她就会好好备嫁。   宋予璇如今的所作所为,更像是一种不甘心。   就算沈瑜劝了,她仍旧不想轻易改变自己的主意,无论如何,总是要试一试。若真因为旁人几句话就改了主意,焉知将来不会再后悔?   她得自己把这条路去走到头,确定无路可走,再回头。   这么久以来,沈瑜一直是将宋予璇当做妹妹一样看待,护着她,觉着这姑娘就是合该放在温室中娇养着的兰花。美则美矣,但却少了些动人心的东西。   而到如今,她终于窥见了这名花的骨子里透出来的风姿。   岁月如梭,一转眼,便已是冬初。   沈瑜将后宅中的事情交给了宋予璇,几乎不再过问,只有在宋予璇拿着事情来请教之事,才会看上几眼,将大半精力都投在了宋家的生意上。   宋家的生意是笔烂账,就算她当初大刀阔斧地整改了不少,可却也不可能说一朝一夕就起死回生。再加上她本身对于生意之事算不上熟稔,所以这半年更像是在秣兵历马,将一团糟的生意理出个头绪来,自己也慢慢地对生意上手熟悉。   这些事情是急不来的,她又不是什么天纵奇才,想要一朝做大未免太难为人了,故而只有徐徐图之。   “这三家铺子还成,”沈瑜点了点笺纸上圈画出来的铺子,向青溪道,“李掌柜的胭脂铺子先前倒也说得过去,可近来却是干了蠢事,几乎将先前赚的银子尽数赔了进去。”   青溪跟在她身边已半年有余,如今说话做事也少了些顾忌,听了她这话,笑道:“我近来倒是听说,李掌柜是有位贤内助的,可偏生前一段跟夫人闹翻了。那位倒也有趣,说是要趁着入冬前天气尚好,四处游山玩水,直接卷了包袱走人了。”   沈瑜倒也听笑了:“竟有这样的事?”   “我先前也不肯信,可前两日真真是见着李掌柜形容憔悴,说是生意黄了,夫人也没了。”青溪想了想他那模样,笑着摇了摇头,“委实是有点凄凉。”   “我先前就疑心是有人指点,若不然,当初他那规划也做不了那么好。”沈瑜撑着下巴,若有所思道,“既是如此,你着人去留个心,等李掌柜那位夫人回来了知会一声。”   青溪应了声,又道:“您想见她?”   “若她真有能耐,那这掌柜索性就给她当好了,还要李掌柜在中间传什么话?”沈瑜轻描淡写道。   青溪听出她并不是在开玩笑,愈发地乐了:“那李掌柜可就真是亏大发了。”   沈瑜低头看账,青溪想了想,又问:“当初您停了三家铺子,如今两家已经彻底关了门,可绸缎庄还留着……可是有什么用意?”   当初沈瑜发落了做假账的孙向劲,并没报官,只是派了几个账房先生去联合查账,费了不少功夫整合了出来。但却并没有关掉绸缎庄,青溪先前还想着她是想要换个新掌柜,可如今也过去许久,却仍旧没动静。   “这个啊……”沈瑜笑了,“我在等个人。”   青溪好奇道:“什么人?”   “赶明儿再告诉你。若来年开春她来寻我,这绸缎庄就是她来管了。”沈瑜轻快地笑了声,“只怕这京中,也没几个人能比她更合适了。”   青溪愈发好奇了,只是她还没来得及问,沈瑜就又问道:“前两日我听人说,夫人病情又有反复,现下可还好?”   当初那位圣手为云氏诊治后,她的身体已经一日日地渐渐好转。可如今入冬,气候时有变化,一个不妨就又病倒了。这病来势汹汹,让人不敢轻视。   “三姑娘着人去请那位圣手,可他已经离开京城了,倒是他那位弟子还在京中。”青溪关了窗,又道,“三姑娘便将那位林大夫请到了府中来暂住,以便及时为夫人诊治。”   沈瑜淡淡地应了声:“那还好。”   林子轩的医术虽不及其师,但也称得上是高明,近半年来在京城来也算是声名鹊起,请他诊治的人不在少数。如今竟肯住到宋家来为云氏诊治,也是难得。   正说着,宋予璇便进了门,她解下了素锦翠竹纹披风,随手递给了侍女,行至沈瑜身旁:“这是在盘账吗?”   “眼下费点功夫,年末就省力了。”沈瑜丢开笔,笑了声,“先说好,府中的事情届时可都是你来管,我要过个清闲的年。”   去年在宫中时,许多大事积攒到了一起,偏她还担了尚宫局司记一职,忙得脚不沾地,整个年关压根就没清闲过。如今这世家的年关也是忙得很,且不说走亲访友,就是相熟人家的贺礼怎么送,都是门学问。   沈瑜一想就觉着头大,好在有宋予璇在,她总算是能偷懒。   宋予璇笑道:“好,我来管。你只管清闲地歇着,吃好喝好玩好,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沈瑜扫了眼她的衣着打扮,随口问道:“你这是从哪儿回来的?”   “西府那边,”宋予璇顿了顿,方才叹道,“祖母叫我过去,商议……祭祖之事。”   现如今,侯夫人也渐渐地倚重宋予璇,若是有什么事情,也会同她商议,而不是云氏。   听及“祭祖”二字,又见着宋予璇这模样,沈瑜便隐约猜出了点。   无非就是为了宋予夺之死。   说起来这事也是稀奇古怪。   当初老侯爷与侯夫人都是打定了主意要为他立衣冠冢,说是等大军还朝之后,便禀明皇上,将衣冠葬入祖坟,好让他在天之灵早日安歇。   云氏当初是旗帜鲜明的反对了此事的,可侯夫人到底没听。   西域的和谈拉锯许久,最终定下,边关一片狼藉,大军折损严重,故而又修整了一段时日。及至九月底,方有将士还朝,将宋予夺的衣冠带回。   老侯爷上书言明要立衣冠冢,可偏偏皇上竟然一直没准,到如今已经拖了半月有余,还没个批复。   眼看着年关祭祖将至,西府那边少不得就要思虑一二了。 第45章   不立衣冠冢,这放在云氏身上,还能说她是还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可老侯爷与侯夫人都不会同意这样拖下去,所以到底没顾及她的意思,递上了折子。   可如今皇上却迟迟未有批复,这就让人忍不住要多想了。   饶是沈瑜近来已经不怎么管后宅之时,可听到这消息时,也揣度许久。   为何会不给批复?   到如今,没人会认为宋予夺还活着,纵然是云氏,更多的也是不肯承认罢了。而朝堂之上,也早就默认宋予夺为国捐躯,不然当初太后也不会下那么一道懿旨。   如今将士还朝,此事也该尘埃落定盖棺定论,可偏偏是这时候,皇上竟犹豫了。   怎么会这样?   沈瑜着实想不明白。若是在宫中,或许她还能打探一二,可如今在宫外,只能捕风捉影般听旁人议论两句,并没多大用处。   宋予璇将方才在西府的事情尽数讲了,最后也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祖母说,或许是因着太后寿辰将近,皇上想要等到她老人家六十大寿之后,再批复这折子。”   这倒也勉强能说得通,沈瑜道:“这事,也只能等了。”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宋予璇又想起一桩事,向她道:“方才慎王府来了人,说是想请林大夫到王府那边走一趟,为慎王妃诊治。”   因着云氏近来病得厉害,所以林子轩是住在宋家,以便及时诊治的。   慎王妃身体向来不好,由来已久,并不是个秘密。慎王府想要请林子轩,就绕不过宋家,只能遣人来知会一声。   沈瑜点点头:“你应了吗?”   “这自然是要应的。我差人去转告了林大夫,请他若是得了空,到慎王府走一趟。”宋予璇犹豫了下,说道,“早前因着津西院那桩事,我们也算是欠了慎王府的,如今趁着这个机会还了也好。”   这并不算什么大事,宋予璇做的也没错,沈瑜便没再多问。   “说起来再过些时日,便是太后六十大寿,她老人家虽素来不喜铺张浪费,但皇上也不肯随随便便揭过,已经着人筹备许久。”宋予璇将方才在西府那边听到的尽数说了,“届时不仅有皇室贵胄,皇上还令四品以上官员女眷到兴庆宫,为太后祝寿。”   这宋家自然也在其中。   “祖母的意思,是西府那边带着二婶娘,东府这边由我跟着。”   若是换了先前,侯夫人必然不会带宋予璇前去,怕她太过小家子气反倒跌了侯府脸面。可这半年来,宋予璇已经变了许多,至少能让她放心带出去了。   再者,如今她正是适婚的年纪,模样好,性情好,如今待人处事也是落落大方,也该让旁的世家夫人看一看。   沈瑜对此倒没有半点意外:“这事儿的确应该怎么办,你届时尽管随着侯夫人过去就是。”   宋予璇迟疑道:“那你呢?”   “我?”沈瑜先是一愣,而后笑道,“这种地方可不是我能去的了。”   她的身份在这摆着,是不可能在这种时候露面的。   沈瑜自己毫不在意,倒是宋予璇有些为她鸣不平,小声抱怨了句:“太后娘娘当初太狠了些。”   当初太后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直接削了沈瑜的身份。   那时宋予璇什么都没敢说,以至于如今她想起来还觉着后悔,若是当初她冒险去替沈瑜求了情,太后应当也不会拿她怎么样,而沈瑜如今也不至于受这种委屈。   “祸兮福兮,”沈瑜摆了摆手,“这事儿早就过了,我不觉着委屈,你也不用多想。”   宋予夺死都死了,还计较这些东西做什么?   若她真承了个正妻的位分,那就少不了要参与这些应酬,绑在宋家不说,这辈子只怕都没什么机会离京了。若她离经叛道,什么都不做,那岂不又成了个另一个云氏?   何苦来哉。   这事儿从一开始就是笔糊涂账,能有如今这模样已经不错,至少宋家之人待她都好,世家之间的事情也有宋予璇撑着。她只需要费些精力打理生意,先徐徐图之,等到过几年生意做大了,诸事稳定下来,说不准能借着拓宽生意的名头离京。   不过这都是她自己的思虑,并没告诉宋予璇。   沈瑜想得倒是很圆满,指望着提前盘了账,旁的事情全都甩手给宋予璇,好过一个清闲年。   寿宴之前,兴庆宫那边是着人给各家送了帖子与令牌的,给侯府这边送帖子的,竟是晴云。晴云见了侯夫人,寒暄客套之后,便立即折来了东府,说是许久未见沈瑜,趁着这机会来看一看。   一听闻她来,沈瑜先是一愣,而后连衣裳都没顾得上换便出门去迎了。   “您怎么还亲自来了?”沈瑜引着她进了屋,连声吩咐青溪取手炉来,“若是有什么事,只管使人来知会一声就是。”   “如今不过是刚入冬,哪里就冷到这地步了?别大惊小怪。”晴云并没接手炉,坐定了后先是盯着沈瑜上下打量许久,眼圈都有些泛红了,随即抬手按了按眉心,摇头笑道,“不错,看起来比先前在宫中之时还丰腴了些,脸色也好,想来是没受什么委屈的。”   沈瑜抿唇笑着,错开了目光,见着晴云这模样,她也觉得难过。   这大半年来在她宋家杀伐决断,旁人都得听着她的意思行事,如今在晴云面前,才又有了几分姑娘家情态。   “看来这次太后寿宴之事,是您亲自来兴庆宫这边督办了。”沈瑜亲自给她沏了茶,又道,“可要吃些什么东西?”   沈瑜心中也是感慨万千,若不是为了她,只怕晴云也没这个功夫出宫来。   毕竟她如今已是尚宫,送帖子这种事情哪里敢劳动她,她这么一来,只怕先前在西府之时,侯夫人都要被吓一跳的。   “不用麻烦。你且安心地坐着,陪我聊上几句。”晴云将她按在了自己身旁,“如今借着这个机会,我才能出宫来见你一面,也不知下次又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说着,她又低声叹了句:“自你走后,这尚宫局虽也有新人,可到底不如你。”   晴云是真将沈瑜当做女儿一样看待的,如今这模样,就像是女儿远嫁,她难免要担忧挂念。   “我在宋家一切都好,三姑娘聪慧懂事,这位夫人又是个不管事的,西府那边侯夫人平素里并不插手东府事宜,就算偶尔问起来,也不会为难。”沈瑜如实说道,“故而如今这情形,倒是比先前在宫中时还好上不少,您不必为我担忧。”   晴云又问了她不少事情,确准她的确没受什么委屈后,方才点点头:“先前我也曾向花嬷嬷打听过,她说你在这宋家顺风顺水,我也知道凭你的本事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可还是只有亲眼见了,方才能放心。”   沈瑜笑道:“那您在宫中,可还好?”   “左右就是那么些事儿,贵妃仍旧与皇后掐着,但有前车之鉴在,如今也不再将尚宫局牵扯其中。”晴云轻笑道,“只不过我看,自年初两位皇子封王开府娶妻后,皇上如今已是更属意大皇子了。”   沈瑜早就遣退了侍女,如今房中只有她二人,倒也没再像先前那般小心翼翼,低声道:“原就是如此。皇上那般宠爱贵妃,可这些年也没动过皇后的位置,储君之位亦如是。”   “先前那事后,锦成公主就一直被约束在清宁宫,这大半年来竟都没怎么露面。”晴云如今对锦成公主也有些记恨,冷笑道,“想来是皇后终于意识到不管不成,所以狠下心来严加管教了。”   沈瑜端着茶盏,笑了声:“的确是该好好管管。”   提及此事,沈瑜忽而又想起早前同宋予璇所说之事,犹豫了一瞬,将此事向晴云讲了,又问道:“姑姑可曾听过什么消息?为了皇上迟迟不肯批复立衣冠冢的折子?是为了避开太后娘娘的六十大寿……还是另有隐情?”   她这话问出来后,晴云便下意识地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沈瑜一见晴云这模样,便明白过来了,这事儿绝对没那么简单。   她倒也没催,只是定定地看着晴云。   “这事儿我是无意中偷听来的,”晴云攥紧了手,复又松开,“但也不敢确准,所以不能就这么告诉你。”   “若是没错,少则十天半月,多则明年开春,便会有消息。” 第46章   晴云这是摆明了心有顾忌不愿多说,沈瑜自然也不会再执拗地追问下去。   虽有疑虑,但她也知道那应该不算是坏事,不然晴云绝不会遮掩着不提醒她。   晴云假托公务前来的,并不便停留太长时间,又坐了会儿,便要起身离开了。沈瑜亲自将她送出府,及至亲眼见着她上了马车,方才折返回府中。   她衣衫单薄,也没顾得上穿披风,这么出去走了一遭,被凉风吹得手都冻红了。   青溪将先前的手炉给了她,无奈道:“我方才去拿披风,结果一回头,您就直接出了门。虽说眼下还不是寒冬,但也不能这么出去啊,万一染了风寒怎么办?”   “你就别念叨了,”这大半年来青溪与她已是相熟,所以说话间也没什么顾忌,沈瑜抱着手炉看着她笑道,“我方才也是没顾上,不碍什么事。”   方才青溪虽不在,可看着沈瑜这模样,也能猜到方才宫中来的那姑姑对沈瑜而言很重要,随口道:“这么久了,我还没见过您对旁人这么上心过呢。”   沈瑜对宋予璇虽好,但却远没到这般地步。   “这自是不一样。”   沈瑜的手一点点温热起来,她只说了这么一句,也没再向青溪解释。   晴云于她,是雪中送炭。   当年若不是晴云将她从掖庭带了出来,又教了她许多,如今说不准她会是怎么样的情形。再者,相识这么多年,早就处出感情来了,尤其是旁人能比的?   青溪见她脸色仍旧不大好看,唇上竟也没什么血色,犹豫道:“若不然我去让厨房熬碗姜汤来,驱驱寒。”   “无妨,”沈瑜摸了摸自己的手,已经暖了起来,便道,“不必折腾了。”   青溪又道:“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沈瑜摆了摆手,心不在焉地说:“不必了,你有这个功夫,还不如去帮我换壶茶。”   青溪见她如此执拗,也只能应了下来。   结果当天夜里,沈瑜便觉着有些不大舒服,及至第二日一早,已发起热来。头昏脑涨的,连早饭都没吃下,只在床上喝了几口粥,便又躺下了。   沈瑜平素里并不常生病,可如今一病,就真像是“如山倒”,仿佛是以往积攒的都借着这机会发出来了。   见她这病恹恹的模样,青溪懊恼得不行:“早知如此,我昨日就该亲自去煮了姜汤的,也不至于到如今这地步。”   都这时候了,她还惦记着昨日那事。   沈瑜哭笑不得,摆了摆手:“别念了,去请大夫才是正经的。”   青溪一拍脑门,连忙出去吩咐小丫头,让她去找林子轩来。没过多久,那小丫头又折返回来,说是林大夫去了慎王府,只怕要过两日才能回来。   “我竟把这事儿给忘了,”青溪急昏了头,又赶忙吩咐道,“去请外面的大夫来,快些。”   沈瑜在床上躺着,听后无奈道:“你别急,不过就是个风寒罢了,又不是什么大病,我素来身子好不常病,哪儿用你急成这样?”   “祖宗,您可别说了,”青溪进了屋,探手去摸了摸她的额头,“昨儿您还说这不碍什么事呢,今儿一早就这样了。”   这也算是个风俗,不该说自己“好久未生过病”这类的话,怕说嘴打嘴。   这么久以来,青溪对她都是恭敬得很,言听计从,少有这般模样。见她已是焦急得很,沈瑜只好闭了嘴,不再说什么话。   小厮从外面请了大夫回来,那大夫为沈瑜号了脉,也说是风寒小病,不碍什么大事,开了一方药就领了银钱走人了。   沈瑜这才又向青溪道:“你看,连大夫都这么说了。”   她倒是浑不在乎,青溪急匆匆地亲自煎药去了。   可事实是,大夫这么说了也没用,沈瑜服了两天的药,起初倒是稍稍好转了点,可随即就又病情反复,甚至比初时还要更重些。   青溪又急又气,先是将之前那大夫骂了一遭,又着人去请旁的大夫来,换了药,却仍旧不见效。   眼见着不过几天的功夫,沈瑜已憔悴了许多,云氏那边还没好,她这边又病倒了,家中的事情便都落在了宋予璇肩上。   宋予璇见着她这模样也焦急得很,向青溪道:“不就是风寒吗,怎么会到如今这地步?”   青溪也是一问三不知,与宋予璇面面相觑。   好在这时候林子轩终于从慎王府回来了,方一进府,就被请到了修齐居来。   青溪放好了靠枕,扶着沈瑜坐起身。   林子轩一见她这气色,就皱起眉来了,及至诊了脉,向青溪道:“将先前大夫开的方子拿给我看看。”   青溪很信得过他的医术,立即就着人翻了方子来,见他眉头皱得愈紧,连忙问道:“可是这方子有什么错?”   “倒也算不上错,他们只是按着寻常的风寒之症来医治的,可……”林子轩停顿了一瞬,转而看向沈瑜,“你早前可是大病过一场?”   沈瑜只觉着头昏脑涨的,听林子轩这话,想了片刻,方才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   一年前,她在于永巷被锦成公主罚跪在大雨中,直至昏迷,若不是宋予夺救了她,只怕连命都没了。那时她病了许久,纵然是后来渐渐好转,太医也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因着此事她元气大伤,身体的底子已经亏了,今后要多加小心才行。   沈瑜并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加之这一年来也没再病过,就更没当回事。   却不料如今因着一场风寒,将那些旧疾一并带了出来,来势汹汹,几乎让她回到了当初那段日子。   “是,”沈瑜抿了抿唇,低声道,“去年冬日,我曾在大雨中淋了几个时辰,大病一场。”   林子轩手指微动,但还是平静地开口:“那就难怪了。”   说着,他向青溪要了笔墨,又道:“这病不能按着寻常的风寒来医,不然也是治标不治本,纵然一时好些,可还是难免病情反复,因而得从底子上来调理。”   这几日请的大夫,就没像林子轩这般痛快的,青溪忙不迭地点头:“然后呢?”   “按时按量地吃药,安心静养,”林子轩提醒了句,“若是还有什么生意上的事情,就交给旁人来代管,你别再费心神了。”   沈瑜犹豫了一瞬,但还是点头应下了:“好。”   林子轩到窗边的桌案上写药方,青溪扶着沈瑜躺下,劝道:“生意上的事情就先放一放,或者交给三姑娘代管一二。”   “先放着。年关将至,她后宅中的事情还忙不过来,哪有功夫管什么生意。”沈瑜偏了偏头,疑惑道,“她方才不是还在?”   “是啊,”青溪回头看了眼,见宋予璇果然已经不见了人影,奇怪道,“大概是有什么要事?”   她这句刚说完,便听见外间传来了响声,像是茶盏跌落在地上,水溅开来。   “怎么了?”沈瑜眼皮一跳,“你去看看。”   正说着,宋予璇便急匆匆地进了门,身后还带了个有几分眼熟的侍女。   沈瑜强撑着看了眼,像是西府侯夫人院中的人,她心中忽而生出一股没来由的惊慌,复又扶着青溪坐了起来,问宋予璇:“可是有什么大事?”   宋予璇的手都在抖,她张了张嘴,竟没说出话来,及至狠狠地掐自己一把,方才开了口:“大哥……”她的声音也是颤的,像是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消息,“大哥,他还活着!”   沈瑜瞳孔一缩,若不是青溪扶着,她或许就撑不住了。   怎么会!   宋予夺怎么可能会还活着?   电光火石间,沈瑜忽而想起先前皇上迟迟不肯批复衣冠冢的上书折子,又想起了晴云的欲言又止。   若是如此,也就说得通了。   只怕皇上是已经知晓了此事,所以才不批复。而晴云或许是在太后那边偷听来的,但这是机密,她半句都不敢泄露。   沈瑜攥紧了掌下的被褥,这事太过突然,她压根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像宋予璇,震惊之后便是大喜,笑意止都止不住。   可沈瑜却不一样,宋予夺还活着,她的确高兴,可与此同时却还有顾忌。因为宋予夺一旦回来,她先前的计划就相当于全盘打乱了。   宋予璇发现了她神情不对,但却并没有多想,只当她是高兴得太过。   “我得快点去把这消息去告诉娘,”宋予璇忽然反应过来,急匆匆地出了门,“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青溪扶着沈瑜,觑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道:“夫人,您……”   “别吵,”沈瑜复又躺了下去,轻声道,“容我想想。”   青溪只好将床帐放下,由着沈瑜歇息。   她走到窗边,扫了眼林子轩在写的药方,之间其上有一道墨痕,似是失手。   林子轩写完,将笔放在一旁:“你将这方子重新抄一遍,按着去抓药就是,等到明日,我再来诊脉。”   青溪愣愣地接了过来,虽觉着有些不对,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应了声:“好。”   又过了几日,沈瑜的病情稍有起色,也终于得了空,将这桩事情从头到尾理了一遍。   因着这事与西域战事掺杂在一起,所以许多细节是不能向外透露的,以至于民间有各式各样的离奇揣测,她只能条分缕析地从中剖出几分真相来。   当初宋予夺坠崖后,确实是失了踪迹的,但他并没死,而是被西域叛军给带走了。   可大梁的将军不知,皇上也不知。最起码在开春之前,皇家必定还是不知道他还活着,不然也不会将她赐来。   不知为何,西域叛军并未曾杀他,在和谈之后,宋予夺想方设法地与大梁这边联络上,至此,皇上应当是才知道了他还活着。   西域叛军在和谈之后又撕破契约,想要趁其不备卷土重来,而宋予夺却辗转将消息告诉了这边,彻底击溃了叛军。   前几日,西域大捷的战报送来,随后,便是皇上所下的恢复宋予夺将军身份的圣旨。   至此,才算是尘埃落定。   这件事很快就成了京中酒肆茶楼中热议的焦点,人们编出了几十个故事,来演绎这桩离奇曲折的事情。   可沈瑜却又仍旧有些疑惑,究竟是为什么,西域叛军会如此信任宋予夺?   只不过这是涉及军情之事,断然不会透露半分,只能由着人来揣测。   不管如何,宋家之人因着这件事一扫先前郁卒,连带着京中数万百姓,翘首以盼等待着宋予夺的归来。   众人都想再亲眼见一见这位将军。   可却没人想到,他并非是像早些年那样,带着大军还朝,打马从长安大街而过,由着万人瞻仰。   而是在年前,由着亲卫护送,悄无声息地回了京城。   听到这消息时,沈瑜大病初愈,正在窗下摆弄着几枝红梅,一个失手,愣是掰折了细枝。   她指尖还盈着淡淡的梅花香,轻声应了句:“知道了。” 第47章   先前沈瑜尚在病中时,就已经知晓了宋予夺还活着,还好那时边关之事还绊着他,让人得以有了喘息的余地。   沈瑜这病持续了一月有余,病情反复,直到如今方才算是好转。   这一个月来,她谨遵医嘱没敢再劳心劳力,青溪也不肯将生意上的事情再给她处理,所以算是难得清闲了一段时日。   只是手头虽没事情,可闲暇时却还是忍不住要去胡思乱想的,而大半时间,都耗在了尚在边关的宋予夺身上。   当日宋予璇将此事告知她时,沈瑜愣是没反应过来,后来才冷静下来将此事想了想。   虽说这变故来得突然,让人猝不及防,可细思之后,却并不是件坏事。   一来,宋予夺与她无冤无仇,当日在永巷甚至还救过她,又更是战功赫赫的大将军,于公于私、于国于己,沈瑜自然是觉着他还是活着好。   二来,以她对宋予夺的了解,只要将此事的来龙去脉向他解释清楚了,再提出想要离开,宋予夺必然是不会为难的。届时只要宋予夺应允了,自然也就无需顾忌旁人,比她先前的计划还要容易许多。   唯一需要顾虑的,大概是两人见了面之后该是多尴尬的一种情形。只不过……有初见之时那情形在先,便是再怎么为难,那也比不过先前。   将这些事情理清之后,沈瑜便彻底想开了,擎等着宋予夺回来,再做打算。   宋予夺“死而复生”的消息是随着西域大捷的战报一道公开的,虽然具体的军情战报并未公开,但这其中,他起了多大作用也已不言而喻了。   沙场之上,从来都是九死一生,说是富贵险中求也不为过。若是输,便是马革裹尸,若是赢,那封侯拜将也是指日可待。   如今宋予夺骤然从前者成了后者,宋家之人大悲之后,便又是大喜。   早前侯夫人还在愁着衣冠冢折子不批复,年关祭祖该何是好,如今倒是半点不必愁了,长孙还又挣了偌大的功业,光宗耀祖。   宋予璇倒是并不在乎什么功业不功业的,对她而言,兄长能活着就已经足够了。   先前,宋予璇还曾掰着指头同沈瑜算,宋予夺还有多久能回来。   沈瑜那时觉着,边关战事大捷,可必定还有不少收尾的事情要料理,说不准要等到明年了。却没想到,竟这么快。   沈瑜低下头,看着被自己掰折的梅枝,沉默了会儿方才道:“将军现下在哪儿?”   “他一回来,就先去了西府,”青溪上前几步,替她收拾了桌案,“应当过会儿就会回修齐居来。”   虽说云氏与西府的关系一向不好,可宋予夺到底是侯府的长孙,这些年来与那边也没闹过什么嫌隙,如今折腾了这么一遭,回来后的确是该先去见一见老侯爷他们。   沈瑜点点头,又问:“三姑娘知道了吗?”   “这消息就是三姑娘遣侍女来知会的,她应该是已经赶过去了。”青溪迟疑着问道,“您要去西府那边吗?”   早些时候,青溪也同旁人一样,觉着沈瑜是因着同宋将军两情相悦,可近日来她一直陪着沈瑜,渐渐地意识到这事儿仿佛并不是那么简单。   只是她一向对沈瑜忠心,最多不过心中嘀咕两句,绝不会说三道四。   “我去不合适,还是算了。”   沈瑜倒也知道青溪怕是看出来了些端倪,但也没放在心上,毕竟她与宋予夺之间真不是什么情深似海,她也装不来。   沈瑜穿着家常的衣裳,鬓发也是随意一挽,未施脂粉,因着大病初愈的缘故,便显得气色不大好。   青溪想了想,又试探着问道:“那可用换个衣裳?我帮您梳妆打扮……”   “不用麻烦了,”沈瑜话说了一半,又改了主意,“容我换个衣裳。”   她倒也懒得梳妆打扮,只是眼下这装扮太过随意,并不适合见客——对她来说,宋予夺并不是什么亲近的人,而更像是客。   如今已是隆冬,沈瑜眼下又受不得寒,因而穿着很是厚实,好在她身形纤弱,并不显得臃肿。   她梳了个垂云髻,斜斜地插了两支玉簪,便再无其他。   “眼下将军回来了,也就不用再穿得那么素净了。”青溪见她这打扮还如往常一般,便忍不住提醒了句。   沈瑜怀中抱了个手炉,袖着手,无声地笑了笑:“我知道。”   先前是顾忌着宋予夺过世,她从来没穿过什么鲜亮的颜色,如今倒是不必机会,只是她眼下并没这个心思去打扮。   小几上摆了一局残棋,沈瑜收拾妥当之后,便盯着这棋局发呆。   早前在病中时她闲着无事,便学起了下棋,可如今却是没这个心思了。隔三差五地,便忍不住偏过头去看向紧闭的雕花窗,总疑心着听到了脚步声。   到最后,沈瑜也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索性吩咐青溪道:“你去看看。”   她虽没明说,但青溪自然知道她这指的什么,应了声便要出门。   帘子一掀开,有冷气扑面而来,青溪不由得一颤,侧过头揉了揉眼。才走了两步,院外便传来了声响,夹杂在寒风中携卷而来。   里间传来沈瑜的声音,“可是到了?   “我去看……”青溪还没来得及说完,便见着沈瑜出来了,连忙道,“您先别出门,好歹披个裘衣。”   沈瑜停住了脚步,也觉得自己有些太莽撞了,正犹豫着要不要回里间添个衣裳,抬眼间,便见着了门口有人露了面。   并不是宋予夺。   她抿了抿唇,正欲询问,又见着那小厮让开,另有人扶着宋予夺进了门。   沈瑜险些没认出他来。   算起来,距两人上次见面已有一年的光景,便是真记不真切了倒也正常。可实际上,却并不是因着这个缘由。   与一年前相比,宋予夺的确消瘦了许多,可却也没到瘦脱形让人认不得的地步。沈瑜打眼看去,意识到他变得更多的是通身的气势。   当年,宋予夺已是身经百战的将军,言行举止间总是会不可避免地带出些压迫感。可那时候,他也一直有意收敛着,沈瑜虽觉着有些慌张,但却不至于惊惶。   而如今宋予夺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如同出鞘的利剑,不加遮掩。   他冷着脸,看不出喜怒,可沈瑜打眼看去,就是觉着他仿佛多了不少戾气。   这大半年来,他在西域究竟经历了什么?   不知为何,沈瑜忽而想起先前她令人打探消息时,听到的一种说法。   说是四年前宋予夺大败西域联军时,虽也杀伐决断雷厉风行,但却并未赶尽杀绝,在西域俯首称臣又多缴纳三成岁贡后,便按旨休兵。可此番他却是毫不留情,甚至连圣旨都没请,直接大破西域叛军,杀近半数皇室,最后递了份大捷的折子来盖棺定论。   那时沈瑜还将信将疑,总觉着自己记忆中的宋予夺做不出这样的事来,直到见着如今他这模样,才算是信了。   青溪打着帘子,沈瑜就这么站在屋内,没出声,也没挪动脚步。   直到那亲卫扶着宋予夺从院中走过,眼看着就要上台阶来,沈瑜方才回过神来,意识到宋予夺的右腿怕是受了重伤,欲言又止。   直到这时,宋予夺方才终于抬眼看向了沈瑜,方才在西府之时他已经从侯夫人那里得知了此事,故而见着她倒没什么意外,只是觉着荒谬。   当初他离京前,为以防万一,所以铺了路给她。却不曾想到,阴差阳错间竟会成今日模样。   其实在生死线上挣扎大半年的光景,宋予夺早就忘了当日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留下的那些话,甚至连当年事都记不真切了,再见着沈瑜,只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慨然。   两人就这么隔着台阶对望着,谁也没开口,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倒是一旁的青溪看得着急,回过头去,向着沈瑜小声道:“夫人?”   沈瑜如梦初醒般应了声,而后道:“将军回来得突然,正房那边还没收拾妥当,不如先到我这里歇息会儿,我这就着人去那边收拾安置。”   她先前想着宋予夺会与将士们一同回京复命,怎么说也要到年后了,再不然也会有消息传来,怎么都没料到他竟然就这么轻装简行地回京来,正房那边压根还没顾得上收拾。   自沈瑜住过来,正房那边的物件就一点没动,算是将那屋子给封存了起来,此时断然是住不得人的。算来算去,也只能让宋予夺暂时在她这里歇一歇。   “好。”宋予夺这才移开了目光,言简意赅地说了句,而后便扶着亲卫进了门。   沈瑜在后跟着,目光扫过宋予夺的腿,抿了抿唇。   他这腿上并没包扎,看起来也不似新伤,应该是先前在西域之时留下的旧疾,伤成这模样,也不知要多长时间才能医治好?   又或者……还能不能医好?   只不过此时并不是细想的时候,沈瑜跟了上去,帮着宋予夺安置下来。   宋予夺身上本就有伤,如今风尘仆仆一路赶回京,又在西府那边耗了不少精力,如今一进这温暖的内室,便觉着那被冻得冷硬的通身筋骨都仿佛软了些。   他身旁带着的亲卫是跟了数年的,原也没什么避讳,可宋予夺目光在这内室扫过,沉声道:“你也先回去歇着。”   那亲卫愣了一瞬,这才意识到不妥。   以往他陪宋将军回府,那都是在正房安置,如今却是在这位如夫人安寝的地方,他这种外人的确不宜久留。   “是。”亲卫立即应了声,离开了。   待着亲卫走后,沈瑜略松了口气,可却也没多大区别,毕竟对她来说,这宋予夺也一样是外人。   再者,青溪也到外间去给小丫鬟们安排事宜,如今房中就只剩了他二人。   沈瑜一向也算是能言善辩,可眼下却是想不到什么合适的话来说,只能干巴巴地问了句:“要茶吗?”   她站得离床榻有段距离,不远不近地看着,并没上前来。   宋予夺是沙场上摸爬滚打过的人,见着沈瑜这模样,就知道她是有所防备与抵触的,倒也没说什么,只说了句:“让侍女来。”   宋予夺坐在床榻边,并没躺下,可神情中却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些疲倦。   沈瑜想了想,到底还是亲自倒了杯茶,上前递给了他,而后道:“正房那边一时半会儿应当是收拾不出来的,太久没人住了……你就先在这里歇一歇。”   宋予夺没推辞,他也的确是累了。   接过茶盏后一饮而尽,俯身自己脱了靴子,和衣躺下,又自行盖了被子。   他右腿有伤,很明显就能察觉到,沈瑜也不好装视而不见,犹犹豫豫地问了句:“你这伤,可用请大夫来?”   边关虽有军医,但也就医治些皮肉伤,真论及医术未必会有多高明。   宋予夺道:“已经让人去请大夫,过两日便到。”余光瞥见沈瑜迟疑的神色后,又补了句,“这是旧伤了,也不急在这一两日。”   沈瑜点点头:“这样啊……”   先前,沈瑜还想着要同宋予夺提一提将来之事,可如今对上宋予夺这疲倦的模样,却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最终还是决定将这件事先压一压,至少不能在这几日就提。   宋予夺倒是想着了此事,正想提的时候,却又有侍女进了内室,与沈瑜小声地说些什么,他只好将话咽了回去。   这内室中燃着银丝炭,很是温暖,与外间那冷寒截然不同,仿佛能将人的筋骨都暖化了些。床帐中有着一股淡淡的桂花香,像是上好的香料,余味绕在鼻尖,淡淡的,但却又不容忽视。   没多大会儿功夫,宋予夺竟合眼睡了过去。   沈瑜方才向青溪小声嘱咐了事情,一回头就见着宋予夺睡了过去,她这才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上前去放下了床帐,而后出了内室。   青溪随着她到外间,这才出声问道:“将军已经睡了过去……还要让厨房去做饭菜吗?”   “饭菜先不急,眼下做了,指不定到时候就又放凉了。”沈瑜还是放轻了声音,小声道,“你去让厨房炖个老参鸡汤,放火上煨着,等他醒了便送过来。”   青溪点头记了下来,心道,如夫人对将军还是上心的。   结果她还没出门去吩咐,就又听到沈瑜说了句——   沈瑜像是生怕她忘了似的,专程提醒道:“你去亲自催着,让他们早些把正房收拾出来,最好今儿晚上就能让将军住过去。”   青溪:“……好。” 第48章   修齐居这边伺候的侍女并不多,沈瑜常用的更是只有青溪一人,将她打发去监看收拾正房后,这外间就只剩了沈瑜一个。   外间不似内室那般暖和,沈瑜大病初愈又惧冷,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又进了内室。   她坐在窗边,怀中仍旧揽了个手炉,低头以指尖描摹着绣囊上的纹路,漫无目的地瞎想着。   宋予夺如今的情形跟她想的大不一样。   早前,她觉着宋予夺此番立下大功,纵然不封侯,只怕这官阶也是要再往上提一提的。届时必定是风头无两,春风得意。   可如今见着,却是疲倦中带着几分颓意。   近日来京城中街头巷尾酒肆茶坊说的都是这位宋将军如何英武过人如何足智多谋,凭一己之力深入叛军,联合大梁将士一同大破西域叛军,此役之后可保边关数十年太平。   京中的百姓都在等着他凯旋,像四年前那般再瞻仰一次这位大将军。   可这次他没有再带着将士们从京城大街上打马而过,受万众敬仰,而是就这么轻装简行地带了几个亲卫,在这么一个寒风大作的傍晚悄无声息地回了京。   当年是意气风发,如今好似彻底消磨尽了少年意气。   可沈瑜却又觉着,他这也不是沉稳,倒更像是消沉。仿佛是积攒的力量都在先前那一役中用尽,再也提不起精神来。   及至外间有脚步声传来,随后宋予璇露了面,沈瑜才蓦地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单凭这一面就想了太多。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又随着宋予璇到外间去。   “大哥已经歇下了吗?”宋予璇小声道。   她眼圈还有些发红,想是方才在西府见宋予夺时大哭了一场。   沈瑜点点头:“是。你这是刚从西府回来?”   “我跟大哥一道回来的,”宋予璇咬着唇,慢吞吞地说,“我原想着陪他一起去见见娘,可他却说想先回来歇息,我就只要自己去了风荷园走了一趟。”   说着,她又低声道:“大哥方才回府,又在祖母那边耗了些时辰,想来如今的确是累了。”   沈瑜不好多说什么,只能转而道:“我已经令人去收拾正房,最迟到明日,他就能搬过去妥善安置了。”   宋予璇看向她,欲言又止。   “怎么?”沈瑜道。   宋予璇又犹豫了会儿,方才问道:“为何不让大哥在你这里安置呢?”   宋予夺后院之中就只有沈瑜一人,又有“两情相悦”在先,他如今九死一生带着伤回来,便是住在沈瑜房中那也没什么。   更何况,他的确也需要人照顾着。   早点宋予夺不在时,沈瑜乐得担这么个两情相悦的名头,能让她过得更顺遂些。可如今宋予夺回来后,这名头就像是个坑,直接将她自己给埋了进去,自食其果了。   “这不合适,”想来想去,沈瑜也只能这么说了句,“更何况正房是他住惯了的,与我这里也不过是几步远的距离罢了。”   宋予璇倒没察觉出她的异样,只当她是顾忌着自己的身份,叹道:“如今大哥回来了,必不会让你再受委屈。”   沈瑜是真怕了这话了,连忙又换了话题,问道:“我看他腿上似是受了伤,这是怎么回事?可严重?”   “方才在西府那边时,祖母也问了,他说是当初坠崖后被西域叛军带走时留的伤,到如今也有半年光景了。再问下去,他也不肯细说了。”宋予璇忧心忡忡道,“先前我跟祖母都说了,要请医问药,可他说这毛病寻常大夫治不了,不必再白费功夫。他已经辗转托人去请一位圣手来,等过几日,就到京中了。”   这话倒是跟宋予夺先前所说合上了,沈瑜垂着眼睫,若有所思道:“等皇上知道后,想必也会遣太医前来为他诊治,想来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最好如此。”宋予璇紧紧地抿着唇,其上几乎都没什么血色了。   沈瑜见她这模样,便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这大半年来,宋予璇接手后宅的事情,早就将胆识手段给练出来了,纵然未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地步,可却也少有如今这模样。   她不肯在别人面前露怯,先前在西府之时若无其事地听着,而到云氏面前时提也没用,只有如今到了沈瑜跟前,她才终于露出点端倪来。   “我……”宋予璇轻声道,“我总觉着,大哥这次回来后,跟以前不大一样了。”   她跟宋予夺是亲兄妹,沈瑜都能察觉到的事情,她自然不会不知道。纵然她没办法用言语去准确地形容出来那感觉,但心中也明白,这并不像是一种好的变化。   沈瑜在心中暗自叹了口气,她先前已独自琢磨了会儿,可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要知道她如今对于宋予夺的了解,绝大部分都来自那些传言,军情机密不会外泄,西域之行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也难凭空揣测。   “你大哥或许是刚打完仗,所以太累了些。”沈瑜安慰她道,“等他在京中修养些时日,治好伤,应当就会慢慢地好起来了。”   话虽是这么说,可沈瑜自己心中也是不大信的。   就算知之甚少,可直觉仍旧告诉她,这件事情绝对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宋予璇倒也未必真信了她这说辞,可如今也没旁的法子,只能又道:“但愿如此。”   不管怎么说,人还活着、能回来,就已经很好了。   宋予璇又略坐了会儿,便离开了。   沈瑜在外间陪她聊了这么一会儿功夫,便觉着手脚发凉,出门让人换了手炉的炭,就又回内室去了。   先前在病中时,内室中一直燃着安神香,她枕边也放了助眠的香囊。   或许是这些香料的缘故,宋予夺睡得很沉。因隔着帐子,沈瑜倒也看不清他的模样神情,只能影影绰绰地看个轮廓。   沈瑜仍旧在窗边坐着,时不时会忍不住偏过头来看一眼宋予夺,心绪倒是渐渐地安定下来。不管怎么说,这并不是一件坏事,既来之则安之。   宋予夺这一觉睡了太久,从傍晚到深夜,沈瑜都有些撑不住犯困了,他却仍旧没醒。   “正房那边已经收拾妥当了,被褥床帐等一并都换了,炭炉也安置了。”青溪向床榻上看了眼,小声道,“可将军还没醒,该怎么办?”   他这已是累极了,风尘仆仆一路从边关赶回来,天又冷,在西府那边时与家人重见,想来也难免心绪动荡……   沈瑜想了想,轻声道:“由着他睡,别打扰他。”   青溪迟疑道:“那您怎么办?”   眼下这情形,宋予夺占了床铺,又不能打扰她,倒成了沈瑜无处可去了。   她如今体弱,晚间又冷得很,她压根不能出内室。   沈瑜靠在椅背上,眼都快睁不开了:“你再去拿一床被褥来,我在这儿凑活一晚就是。”   “这怎么成?”青溪慌了,“您如今这身体,若是在这里干坐一晚上,明儿必定是要再病倒的。林大夫近日也回乡祭祖去了,若是再病了,那该怎么办?”   早前沈瑜病了许久,委实是把青溪给吓坏了,如今怎么都不肯按沈瑜说的做:“正房那边是收拾好了的,炭炉摆上也暖和,既然将军在这里睡着,不然您到正房去?”   这倒也是个办法,但沈瑜犹豫了一瞬,还是拒绝了。那是宋予夺的房间,她不好未经允准就过去。   青溪无奈道:“那怎么办……”   正说着,一直安睡着的宋予夺忽而翻了个身,青溪立即闭了嘴。   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被吵醒,还是睡够了,宋予夺随即坐了起来:“什么时辰了?”   他声音有些沙哑,仿佛还带着些抹不开的倦意。   沈瑜霎时清醒了不少,起身道:“子时刚过。”   窗外的风未停,从门缝中钻过,发出尖利的声响来,听着仿佛就让人通身发寒,可这与边关的风沙相比,却也不算什么。   听到沈瑜的声音后,宋予夺先是愣了一瞬,而后才意识到自己如今是睡在沈瑜房中。这温软的环境是边关所没有的,而睡前嗅着的那股淡淡的桂花香还萦在他鼻端,   “都这么晚了,”宋予夺原是想问她怎么还不休息,话到嘴边,忽而想到她这是无处可去,直接掀了被褥,“正房收拾好了吗,我回那边去,你快些休息……”   话还未说话,沈瑜已上前将床帐勾起,低眉顺眼地应了声:“好。”目光触及宋予夺那伤着的腿,她又轻声道,“我让人来扶着你。”   宋予夺动作一顿,片刻后方才颔首道:“好。”   “我让厨房炖了老参鸡汤,正在火上煨着,你回去后可以吃些东西再睡。”沈瑜替他取了大氅来,递了过去,“这院中的人我并没换过,你有什么事随意吩咐就是……”   宋予夺自行穿了衣物,耐心地听沈瑜嘱咐些无足轻重的事情,倒也没觉着心烦。她说话声音很轻,在这寒冬深夜之中,听起来却让人觉着很舒服。   及至她说完,青溪也已经从院中叫了小厮来,在门外候着。而从内室到门外的这段距离……沈瑜看了看宋予夺的伤腿,略一犹豫,上前去扶了宋予夺一把。   原本她是觉着顺手扶一把的事,可真到动了手,才发现并没那么容易。   宋予夺身形高大,又是习武多年的将军,只是半倚在她身上,便让她有些吃不住了。宋予夺也注意到这一点,意识到沈瑜是没法跟那些亲卫相提并论的,随即刻意收了些力气。   沈瑜一直是隐隐有些畏惧宋予夺的,如今两人身侧贴着,那种压迫感就更明显了,她低头垂着眼,不敢去看。   从宋予夺这个角度来看,就只能见着她莹白的肌肤,再有就是像水墨画似的眉眼。   这短短的几步路,仿佛走了许久一样,等那小厮接过她扶着宋予夺,沈瑜轻轻地松了口气,后退了半步:“我身体不好,就不出门送你了。”   夜色正浓,外间的蜡烛已经快燃尽,只有侍女挑着的灯笼透出些光亮来。借着这微弱的光,宋予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好,你回去歇息。”   说完,他便扶着小厮向正房去了。   从这里到正房并不远,也不过就是几十步的距离,沈瑜看着他的背影融入夜色,向青溪说了句:“你过去正房那边看看,我这里自己安置。”   这半年来,她已经将这修齐居的侍女教得差不多,应当不会有什么意外才对,但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故而遣了青溪过去。   青溪应了声,随即跟了过去。   正房那边已经收拾妥当,房中的摆设一尘不染,床褥帐幔等物也都换了新的,炭炉摆了三个,将屋中熏得热了起来。   这是这边到底房间太大,没法跟沈瑜那边的内室相比,但也足够了。   往年宋予夺在家中过冬之时,经常是连炭炉都不摆的,他早就习惯了边关风沙,相比之下京城这边的寒冬也不算什么了。如今明明是比往年好了许多的,可不知为何,宋予夺却觉出几分不足来。   思来想去,只能将这不足归咎到沈瑜那里,她那内室太暖了,以至于他刚出来便有些不习惯。   厨房很快送了鸡汤来,连带着的,还有一些点心,并着新下的一碗鸡丝面。   这鸡汤在火上煨了许久,很浓、很香,其中还放了老参以及枸杞之类的中药,补中益气。鸡丝面是拉得极细的面条,在鸡汤中浸入味,一筷子挑起来,在烛光下显得晶莹剔透。汤中洒了切得细碎得小葱与姜,不会太过油腻,又能驱寒。   在这寒冬之中,这简单的饭菜却显得格外诱人,宋予夺很快就吃完了,将筷子一放。   他原是想要问些事情的,此番之后却又放弃了,准备留待明日再问。   这正房的床褥,从来只有比沈瑜那边更好的道理,必不会差,可宋予夺躺下之后却仍旧觉着不足,翻了两个来回也没能睡着。   房中的蜡烛已经熄灭,漆黑一片,明明还是有些困倦的,吃饱喝足之后更该容易入睡,可他合着眼许久,却仍旧未曾睡过去。   与先前在沈瑜房中倒头就睡的情形截然相反。   房中很暖,被褥也很松软,可他却毫无睡意。   又过了会儿,宋予夺总算是意识到,与沈瑜那边相比,他房中缺了那股勾着人入睡的,淡淡的桂花香气。   沈瑜那边倒是睡得很快,她本就是强撑着困意的,如今宋予夺一走,简单地收拾了一下,立即就睡了过去。   沈瑜原是想着,过两日要同宋予夺把事情给讲开了,可接下来却发现压根没这个空。 第49章   其实沈瑜自己倒是挺闲的。   自从宋予璇开窍之后,她就很少管后宅之事了,至于生意,她大病之后就甩手交给了各个掌柜,至今也不过是偶尔看看账,并没认真去管。   这生意,有的是到年关就没什么进益,但也有的是越到年关赚钱越多。但宋家这几个铺子也就是小打小闹,并没到要时时盯着的地步,沈瑜索性就偷了个懒,先由着他们自己折腾,等过了年再一并来算账。   真正忙的是宋予夺。   他是在傍晚回的侯府,时候不早,所以直接歇下了。及至第二日,他便入宫去面圣了,又是直至傍晚方归。   宋予夺回来时沈瑜见了他一面,觑着他脸色并不算好,便没提。   宋予夺已经一年未曾回京,皇上所知道的消息也都是藉由边关战报、密告,这其中之事又繁复得很,如今他好不容易回来,皇上必定是会好好问上一番的。   他在宫中留了一日,想来已是将这一年来所有事情和盘托出,还要小心翼翼地,以免说错了什么话惹得皇上猜忌。   毕竟他可是在叛军之中留了半年的人。   纵然没见着,但沈瑜也知道这必定不会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任是谁,将过去吃过的苦尽数拿出来翻晒一遍,只怕都高兴不起来。   所以沈瑜就知情识趣地没再去雪上结霜。   而在接下来的几日,宋予夺就更没空了,因为几乎朝中所有文臣武将,都递了拜帖来了。   那些身居高位的、德高望重的不便亲自前来,就遣后辈或是管家借着探病的名义来送份礼;而与宋予夺有交情的,则必定是亲自上门来探望;至于那些不大熟身份也不够的,也会意意思思随大流地送些东西来,算是份心意。   更有甚者,京中还有不少文人墨客为他题了诗,辗转送来。   起初青溪见着个御史都要大惊小怪,到后来便是听着了尚书亲自前来,也能淡定地向沈瑜转述了。   再有就是,皇家贵胄也来了不少。   宋予夺此次一举平叛,有大功,等到大军还朝论功行赏,他必定是头筹。原本他已是正三品的将军,此番之后再进一级,朝中武将官职上能越得过他的便屈指可数。   因此,大皇子与三皇子要亲自来探看,那便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先前晴云来时曾提过,说皇上现下更为属意大皇子,可只要这立储诏书一日未下,那三皇子也不会就这么轻易就退却。   毕竟不到最后,谁也没法断言鹿死谁手。   想要巩固自己的地位,那跟朝臣的关系就必须得打好,纵然拉拢不到,但该做的还是要做的。   慎王与宋予夺有私交,自然也会过来。   此外,沈瑜还听青溪转述,说是宁谨也来过,是陪同翰林院的同僚一道来的,并没留太久。   青溪说这话之时,可巧宋予璇也在。沈瑜下意识地就抬眼去看她的反应,然而宋予璇并没什么异样,只是淡淡地应了声:“按道理,他的确是该来的。”   要知道宁谨与宋家也算有渊源,并非只是同朝为官这么简单,按理说单独来拜访也是情理中,如今他随着翰林院同僚一道过来,这举动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沈瑜看着宋予璇这模样,一时之间竟看不明白她如今对宁谨究竟是怎么个态度。   先前侯夫人一直在为宋予璇张罗亲事,如今宋予夺一回来,就直接搁置下来了,说是不着急慢慢来。   这道理也简单,早前宋予璇是个无父兄的孤女,纵然是有侯府当依仗,但在挑选亲事之时多少还是要吃些亏的。可如今既然宋予夺回来了,眼看着还要加官进爵,那宋予璇的身价自然也就水涨船高,慢慢挑也不急。   不管怎么说,宋予璇如今倒是可以喘口气,不必再像先前那般提心吊胆。   近些日子前来这修齐居探病的人络绎不绝,门槛都要被踏破,沈瑜大多数时候都是在自己房中静养,绝对不出门半步。   相比之下宋予夺就很不幸,在边关劳心劳力这么久,好不容易回京来还要不停歇地轮番会客,到最后他实在是烦了,加之该见的人也都见得差不多,索性就托病闭门谢客。   这么一来,修齐居霎时变得门可罗雀,沈瑜也能偶尔出门走一走,不必再担心一出门就撞上什么前来拜访的客人。   一番折腾下来,已是腊月二十三,小年夜。   按着旧俗,这日是要祭灶官的,丫鬟小厮们早早地就备好了竹篾扎的纸马,以及草料,再有就是必不可少的糖瓜。   是说拿这饴糖粘了灶王爷的牙,好让他“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宋家大厨房那边是要正儿八经祭灶王爷的,而修齐居这里的小厨房,也要依样画葫芦,算是求个好兆头。   沈瑜裹了厚厚的披风,远远地看上一眼,并没上前去。   等到祭了灶王爷,收拾妥当了,青溪特意端了一盘糖瓜来给她:“该是吃饭的时候了,您先吃点糖瓜垫垫,我着人去大厨房那里取饭菜来。”   沈瑜倒是不饿,随手接了过来,她向着正房瞥了眼,问道:“将军可在?”   “在的,”青溪看过去的眼神都带了点同情,“他这些日子会了太多客,如今好不容易捞着点空闲,压根不想出门去……再者,他眼下腿脚也不方便。”   沈瑜淡淡地“嗯”了声,想了想,向青溪道:“我去看看,刚好送些糖瓜过去。”   若只是想送糖瓜,完全可以遣个小丫鬟去跑腿,她如今这么说,就是想要去同宋予夺聊聊的意思了。   青溪自以为领会了沈瑜的意思,连忙点了点头:“好,您尽管去,不会有人去打扰的。”   这几日宋予夺一直在与各种客人打交道,沈瑜又一直在刻意躲避着,所以两人压根就没见过面。   这让青溪觉着焦虑,毕竟分隔这么久,沈瑜这态度实在是有些冷淡的。   先前宋予夺不在时倒也没什么,可如今他回来了,若一直是这个模样,只怕沈瑜的地位会受损。   青溪在后院呆得时间长,见惯了各种手段,生怕会有那不长眼的会趁机攀附,虽没说,可却一直有留意着。   如今沈瑜竟然要主动过去,这实在是意外之喜。   沈瑜一见青溪这模样,就知道她怕是误会了什么,但也没解释,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说来这还是她初次来正房这边,掀开厚重的帘子,进了屋,便有暖气迎面而来,将她在外面冻得发冷的躯体包裹起来,一点点暖化。   沈瑜端着盛着糖瓜的盘子,打量着这屋中的环境。   并没什么多余的装饰,一应的家具摆设简洁大方,又透着古朴之感,一看便知绝非寻常人家能有的物件。   东侧是休息的内室,门半掩着,西侧则是个书房。   沈瑜一眼扫过去,见着两排香枝木制成的书架,上面摆着许多书籍,不少看起来都是年岁久远的善本。书架上空出一格来,安放着青瓷盛着的松枝盆景,便再无其他装饰。   书房之中摆着一张极大的花梨大理石桌案,其后的墙上,悬着一张琴,一把剑。   沈瑜正犹豫着该先到何处去,便见着宋予夺拿了本书,从架子后转了过来。因着腿脚不便的缘故,他是扶着书架行走,步伐不大,他坐定后,方才向着沈瑜问了句:“你怎么来了?”   “我……”沈瑜抿了抿唇,还是没能直接道明来意,只能走了过去,将手中端着的碟子放到桌案上,轻声道,“来给你送些糖瓜。”   沈瑜的手被冻得发红,放下碟子后,随即轻轻地搓了搓,放在唇边呵了口热气。   宋予夺皱了皱眉,他这里并没有备什么手炉,只好倒了杯茶,可这水也已经是温的了,并没法用来暖手。   因着会客都在正厅,这书房中并没备多余的椅子,沈瑜扫了眼没发现旁的坐处,便就那么站在案旁。   她目光触及宋予夺放在桌上的那本书,看名字,应当是本山水游记。   沈瑜眉尖微挑,方才过来之时,她大致看了眼书架上摆着的书,绝大多数都是兵书策论,更有甚者还有西域那边的地形风貌、风土人情,可以看出来宋予夺以往都是看着这些书打发时间的。   可如今他却换了本不搭边的山水游记……又是为何?   下意识地,沈瑜便想到,他可是想要解甲归田?   宋予夺并没注意到沈瑜这一瞬间的走神,而是在打量那碟子里盛的糖瓜。他并不爱吃甜食,可沈瑜专程把这些送过来,他总不能扫了她的脸面。   以往侍女未经他允准是不会送吃食过来的,更别说甜食了,若是饭菜中的点心是甜的,他也就放那不动。   可一想起来沈瑜那冻得发红的手,他就又觉着这样不大好。   糖瓜上还洒了一层芝麻与霜糖,宋予夺盯着这碟子看了会儿,最终还是伸手拿了一块,放进了嘴里。   沈瑜回过神来,先是带着点歉意笑了声,而后轻声开口道:“我这次来,是有些正经事想同你商量的。恕我冒昧……”   她这话说了一半,先停顿了下,垂眼观察宋予夺的神情,等待他先给出个回应。   可偏偏宋予夺什么都没说,脸色也是说不出的古怪。   沈瑜愣住了。   难道宋予夺猜到了她想说什么?   那这个脸色,看起来仿佛是不大高兴……是不是应当改日再说。   她心中正忐忑着,只见宋予夺神情愈发纠结起来,最后竟从桌上拿了杯子,一股脑地将水灌了下去……   沈瑜:“……”   她目光在那碟糖瓜上停留了一瞬,又看向宋予夺,没忍住笑了出来。感情这位压根不是什么生气不生气,是被糖瓜粘了牙,故而没能说出话来。   宋予夺喝了一整杯茶,才将粘着牙的糖瓜冲了下去,尤嫌不足,又倒了杯茶水。   这原本是有些尴尬的情形,可看着沈瑜脸上强忍着的笑意,他却并没什么生气的意思。   沈瑜这个人,一向老成持重,喜怒不外露。在仅有的几次见面中,宋予夺见着的都是她那客气疏离的笑意,从没见过她这般神情模样。   起初她笑得眼都眯了起来,唇红齿白的,盛着盈盈笑意。可随即意识到不妥后,便立即收敛了笑意,抿着唇绷着脸,可眼中的笑意却仍旧没褪去。   宋予夺抬眼看着沈瑜这模样,舌尖抵着牙齿,舔了舔残留的糖瓜——   的确是很甜。 第50章   在沈瑜生平所见的大人物中,宋予夺的性格的确算是数一数二的好了。   他待人和善宽厚,或许是因着在边关与寻常军士同生共死多年,故而身上也没有那种世家子弟惯有的高高在上的矜贵之气。只是杀伐多年,难免会使人觉着有压迫感,可一旦熟悉起来,就会发现他这个人的确是难得的好。   沈瑜强忍着笑,宋予夺则是抬头看着她,神情又是无奈又是纵容。   以往见着宋予夺之时,她都会下意识地退避,可心中却也明白他并不会拿自己怎么样,如今见着他这模样,更是连那些退避的心思都没了。   “这糖瓜……的确是有些粘牙。”沈瑜声音中还带着点笑意,但又状似很认真地解释,“所以吃的时候不能一下子全吃下去,不然必定是要被粘着的。”   宋予夺盯着她,反问道:“你吃了吗?”   沈瑜莫名有些心虚:“还没,青溪方才才把这碟糖瓜给我。”   宋予夺淡淡地“哦”了声,而后抬手,将桌上那碟糖瓜向她这边推了推,虽没说话,可这意思也已经很明显了。   沈瑜:“……”   她一时之间竟没能分辨出来,这位宋将军究竟是觉着她还没吃,所以请她尝一尝呢?还是觉着要死一起死,她既然笑都笑了,那好歹得陪着一块感受一遭。   但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这糖瓜她都推辞不了。   好在她并不讨厌甜食,沈瑜伸出手,从那碟糖瓜中拈了一块。   先前进屋之时因着在外间受冻的缘故,她的手微微发红,如今在这房中呆了会儿,已经好转过来,恢复了白皙的色泽。   她大病初愈,先前瘦的还没来得及补回来,露在外面的手腕很是纤细,十指尖尖,屈指之时骨节分明,很是瘦弱的模样。   宋予夺看在眼里,又皱了皱眉。   有宋予夺吃亏的经验教训在前,沈瑜拈了那糖瓜,送至唇边,小心翼翼地咬了一点下来,以免被整块糖给粘了牙。   可这饴糖实在是太黏了,她用牙尖轻轻撕扯着,拉出一道细长的糖丝之后方才得以咬断。   唇上粘了霜糖,沈瑜下意识地舔了舔唇,舌尖又添了些甜意,唇上则变得水润起来,将唇脂衬得愈发红艳。   宋予夺喉头微动,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又倒了杯茶推到了沈瑜面前。   沈瑜道了声谢,将那糖瓜放到了碟子边缘,捧起茶盏喝了口茶。   “你方才说,有正经事要同我商量?”宋予夺总算想起来这件事,问道,“是什么事?”   沈瑜又愣了下。   她原本是想要跟他商量离开的事情,可被这么一搅和,却有些说不出口了。   今日是腊月二十三,小年夜,她来这里跟人谈这种事情,未免有些扫兴了。   沈瑜在心中叹了口气,大过年的,她就算是跟宋予夺现在就挑明了,一时半会儿也不可能离开宋家,宋予夺好不容易才捞着点空闲,她又何必非要在这种关口给人家添麻烦?   她这个人,一向就是这个性情,自己也清楚这个毛病。   所以到最后,到底还是没能说出口。   然而先前都把话说出去了,眼下总要找个理由来应付一下。   宋予璇的亲事?不成,太坑人了。   云氏的病情?也不成。沈瑜总觉着此番宋予夺回来之后,对云氏的态度就有些奇怪,她不想随意去提这种敏感的话题。   想来想去,沈瑜才总算是找到个合适的事情,迎着宋予夺愈发疑惑的目光,小声说:“是,是津西院的事情。”   这句话说出去之后,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很多了。   沈瑜虽心虚,但在宫中早就练就了扯谎也面不红气不喘的能耐,顺遂地说了下去。她先是讲了先前换掉津西院人手的事情,又提了提宁谨与耿轲的那桩事,顺道将修书给慎王府的解决法子也提了。   “那时迫于无奈,只能借着你的名义向慎王讨了个人情,”沈瑜觉着慎王压根不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这次来探病之时说不准连提都没提,“再有就是,津西院那边或许该派个负责教养的人去,不是什么嬷嬷,而是有点威信能镇得住的。”   沈瑜倒没想岔,慎王来探病之时与宋予夺谈论的都是边关之事,或者这一年来朝中的变化,至于先前那件后宅的事情,早就忘了。   听沈瑜提到耿轲被京兆府抓走严刑拷打,宋予夺不由得拧起了眉头,但他也明白这背后是慎王妃的手笔,只能不了了之。   若不是沈瑜先前做主修书求情,只怕耿轲的命都要没了,也讨不到什么说法。   宋予夺沉默了会儿,复又看向沈瑜,神情郑重:“多谢。”   他这神情语气都太正经了,沈瑜不由得挺直了身子,答道:“我也没做什么,到底也是借着你的面子罢了。”   若不是慎王肯给宋予夺这个面子,那她做什么都没用。   “不单是这件,”宋予夺靠在椅背上,可却并不显得懒散,多年军旅生涯让他在任何时候都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这些日子以来,我虽一直在应付来客,但也多少了解了些家中的事情……家中的铺子生意,还有予璇,都多谢了。”   他并不擅言辞,尤其不会说什么感谢的话,所以心中千言万语也只化成了这一句。   可他的态度太认真了,以至于这话的分量都沉甸甸的。   但沈瑜的确担得起他这么一句谢,所以并没推辞,只是说了句:“无妨。”   宋予夺还欲再说,外间忽而有人打了帘子,回禀道:“三姑娘来了。”   自打宋予夺回来之后,宋予璇就一直很高兴,不管做什么都带着喜色。她方一进门,就将披风解下给了侍女,快步走到书房中,目光在宋予夺与沈瑜之间绕了绕,笑意愈浓:“我方才还说怎么没见着阿瑜,原来是在大哥这里啊。”   说着,她又向宋予夺嗔道:“大哥也真是的,就让阿瑜在这里站着吗?”   侍女随即挪了椅子过来,宋予夺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妥,略带些歉疚地向沈瑜道:“是我疏忽了。”   “不妨事,”沈瑜摇摇头,“我也才来没多久,说了话就要回去了。”   宋予璇“嗳”了声,笑盈盈地问道:“怎么我刚来你就要走,莫不是我打扰了?”   她这话中带了些调侃的意味,沈瑜自然是立即就听出来了,但这话承认不是反驳不是,只能另寻旁的事情岔开来。   沈瑜道:“你这又是从哪儿过来?”   宋予夺咳了声,随即道:“你穿得太单薄了些,小心着凉。”   宋予璇乖巧地应了:“我午后就在祖母那里。可巧皇上与太后都赐了东西下来,我顺道带回来了。”   她这些日子去西府的次数愈发地多了,一方面是年关琐事多,另一方面,则是侯夫人现在越来越看重她。   宋予夺颔首道:“那你好好地收着。”   “太后赐下的年礼中,还有一份是给阿瑜的,”宋予璇很是愉快,“我也帮你带回来了,方才交给了青溪,让她收了。”   沈瑜有些意外,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只能当太后这是弥补她。   说来也怪,方才她跟宋予夺两人之时反倒没觉着如何,可宋予璇来了之后,却总是觉着尴尬。   所以沈瑜并没久留,只略坐了会儿,便寻了个借口离开了,将此地留给了他们兄妹。   一出门,她便冻得一颤。   青溪迎了上来,替她挡了些风,扶着她回自己房中。   天已经暗了下来,有些阴沉,仿佛是要落雪一般。   沈瑜看了眼天色,轻声道:“一年又要到头了啊。” 第51章   是夜,落下鹅毛大雪来,及至第二日一早,庭院中已是白茫茫的一片。   原本凛冽的风势倒是小了许多,小厮侍女们裹了厚重的棉衣,在院中扫雪,不多时便清出可供人走的道路来。   沈瑜原本就没想着出门,挑开门帘看了看外面这情形,就愈发坚定了这个念头。   只是在房中也没什么好做的事情,无非就是拿刺绣、下棋来打发时间。   宋予夺也没出门,青溪借着送东西的功夫走了一遭,回来后向沈瑜道:“将军还是在书房看书,并没旁的人。”   沈瑜撑着额,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垂眼看着手中的棋谱。   “三姑娘近来忙得厉害,都没空来咱们这边了,刚好将军又闲着,”青溪试探着道,“您若是想找人对弈,不如去他那里?”   沈瑜又不是傻子,这么明显的暗示,怎么都该听出来了。可这话她并不想接茬,所以只是抬眼看向青溪,一言不发。   她少有这样的模样,青溪看得莫名心虚起来,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低声道:“是奴婢多嘴了。”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沈瑜放缓了脸色,可话音仍旧淡淡的,“但这件事该怎么做我自己心里有数,你就不用操心了。”   以往青溪也会自作主张替她办些事情,沈瑜从没计较过,一来是知道青溪并没坏心,二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可如今在宋予夺这件事上,她并不想让旁人来插手。   更何况青溪并不清楚背后的那些缘由,纯属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帮忙也没帮到正点上。   此时正是年关,便是为了讨个好兆头,沈瑜也不愿在这关头去惹出什么事端来,只等着过完年再说。   昨日太后赐下的年礼,沈瑜也已经亲自看了。   并不贵重,就是些常见的物件,与其说是赏赐,倒更像是表明一种态度。   起初,沈瑜是觉着太后或许是想弥补她,可后来又觉着不对。毕竟当初那件事,太后半是因着她太过张扬想要弹压一二,半是给她留了一条退路,又谈何亏欠?   那太后为何会平白无故地赐给她年礼?   若她是宋予夺的正妻,那这年礼拿得也是合情合分,可如今却到底有点不妥,以至于沈瑜难免要惦念着。   只可惜她如今在宫外,对太后身边的事情知之甚少,所以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得作罢。   青溪先前还说着宋予璇没空过来,却不料晚些时候,她就带着人又来了修齐居。   “今日一早,大哥的下属送来了不少鲜鹿肉,我着人送了些给西府,这些是留给修齐居的。”宋予璇坐定后,方才道,“这鹿肉厨房烤制了些,可放会儿就又凉了,左右这边也有小厨房,倒不如存着生肉,想吃的时候再让小厨房现烤。又或许要了铁炉、铁叉等器具,自己来烤也成。”   沈瑜倚着熏笼并没起身,摇头笑道:“我还说你如今忙得厉害,却不想竟还有功夫琢磨这个。”   “这事也就适合你跟大哥来做,我是没这个空的。”宋予璇笑了声,又将带来的一打礼单给沈瑜看,“这是拟定好的给各家的年礼,你看看可还行?”   沈瑜并没推辞,接了礼单来一一看了过去,若是觉着有不妥的地方,便直接提出来,让宋予璇回去再斟酌着调整。   这送礼讲究的事情多了去了,沈瑜单是看过去就觉着费神,也不知道宋予璇这些日子都是怎么过的。可偏偏她也没抱怨半句,倒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   “就先这么着,旁的我也想不出来了,应当没什么错处。”沈瑜将礼单交换给她,又捧了茶盏,嘱咐了句,“这些事情费心费神,你好歹保重自身。”   若是宋予璇在这种关头病倒,那可就麻烦了。   宋予璇应了下来,又与她叙了几句闲话,便又去忙旁的事情了。   待她离开后,沈瑜想了会儿,令小厨房将鲜鹿肉料理了,给宋予夺送了过去。至于现在宋予璇所提的主意,她就直接略过当没听到了。   更何况,就算她愿意,宋予夺也未必有这个心情,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雪断断续续下了足有两三日,直至腊月二十八,方才算是彻底放晴。   马上就到除夕,合府都忙了起来,连宋予夺都没办法再闭门谢客躲清静。毕竟先前同僚之间的拜访他能找个托辞闭门谢客,可如今走动的就都算是亲戚了,见还是要见的。   这也是因为他腿脚不便,不然还要出门去与同僚应酬。   说来也奇怪,年二十九午后,那位慎王爷竟然上门来见宋予夺了。   沈瑜当时正要出门,才掀开帘子,就见着慎王带着个仆从进了修齐居,目不斜视,脸上也没什么笑意,倒像是有什么正经事一样。   也是,若不是有正经事,也犯不着这时候过来。   沈瑜立即退了回去,等到这位进了正房,方才又出了门。   及至晚间,宋予夺与宋予璇都得去西府那边祭宗祠、参加家宴,傍晚时分,宋予璇已经梳妆打扮好,到修齐居来等候宋予夺。   宋予夺还在房中换衣裳,她便索性来了沈瑜这里。   近日来,宋予璇心情很好,无论到了哪都是带着笑,可如今看起来却有些消沉。   沈瑜倒也知道她这模样是为何。   往年家宴,云氏都回到西府去走一趟,就算是坐一会儿就寻个借口回来,好歹也是要去露个面的。   可今年因着生病的缘故,竟没准备过去。   至于究竟是真病得起不来床,还是个托词,那就见仁见智了。但很明显宋予璇认为这是个托词,所以闷闷不乐。   “大过年的,就别想这些不开心的了。”沈瑜也没什么可说的,只能干巴巴地劝了句,“过会儿到了西府那边,可不能这样,不好。”   “我明白,”宋予璇抿了抿唇,到如今,这些事情就算沈瑜不提醒她也知道的,“我只是……”   她顿了顿,又小声道:“我只是想不通,为何娘总是这样。”   沈瑜轻轻地叹了口气,抬眼看向青溪,示意她连同宋予璇的侍女都避开来。   宋予璇低着头,双手相扣,下意识地摩挲着指节。   自打接手后院之事开始,她已经很少再露出这样的神情了,可不管她究竟多有手段本事,云氏始终是横亘在她心上的一道过不去的坎。   她会得越多,就越意识到这些年云氏对她的不上心。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总是难免会有委屈不甘。   “其实祖母并不难伺候,只要用点心,便不至于闹到如今这地步。”宋予璇这说的便是云氏了,她咬着唇,“可她坐了这个位置,却又什么都不闻不问,如今竟连除夕家宴都不去了……”   沈瑜捧着铜鎏金的手炉,看着其上的海棠纹,状似不经意地说了句:“或许她也是有什么苦衷。”   “能有什么苦衷呢?”宋予璇摇了摇头,“这些年来她一直是这个模样,只有我当年发天花时,她才上了心衣不解带地照顾着我……可这样的事情,这么些年来一只手就能数清了。”   宋予璇抱怨云氏,沈瑜应和不是,反驳也不是,就只能安静地听着。   对于云氏,沈瑜倒是隐约有些猜测,但并没什么证据,就更不宜宣之于口了。   “她们都说,当初我爹为了娶娘不惜跟侯府闹翻,甚至搬出来成了这东府,后宅一应的布局摆设也都是按着南边的风格来的,真真是情深似海。”宋予璇这些话在心中埋了太久,无人倾诉,如今一旦说出了口,便止不住了,“可我怎么觉着,并不是这样的……”   沈瑜垂了眼,这旁人的话从来是信不得的,毕竟如今这么些人还觉着她与宋予夺是“两情相悦”呢。   至于那“情深似海”究竟是怎么个情形,只怕也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待宋予璇倾诉得差不多,沈瑜方才终于说了句:“夫人这些年……的确有做得不对的。”   她没再说下去,也没替云氏找借口。   这事背后究竟有没有隐情,时至如今已经并不重要,更何况云氏自己都未曾提过,她又何必多管闲事横插一脚。   若宋予璇真知道了那些事,也未必会比如今好到哪里去。   宋予璇还欲再说,便见着宋予夺撩起珠帘站在内室门口,向她说了句:“时辰不早了,我们过去。”   宋予夺并没让人搀扶,而是拿了个特制的拐杖撑着,半倚在那里,平静地看了过来。   “好。”   宋予璇慌张地站了起来,她怕方才那话被大哥听了去,但又不能明着去问,只能就这么不上不下地悬在那里。   她走了两步,又回头来问沈瑜:“阿瑜,你真的不要一起过去吗?”   沈瑜穿的还是家常的衣裳,鬓发拿一支簪子随意挽在脑后,未施脂粉,绝不像是要出门的模样。   “我就不去了,”沈瑜轻声道,“不合适。”   她并不想掺和到宋家的事情中,如今这身份,倒是给了她余地,纵然是不去也没什么,不会像云氏这般。   宋予璇有些失望,但随即还是打起精神来,准备过去西府那边。却不料走在前面的宋予夺突然停住了脚步,险些撞了上去。   宋予夺回过头,向着沈瑜道:“你若是想去,那便没什么不合适的。”   他的目光很是深邃,透着些说不出的意味。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沈瑜一时之间竟没反应过来,疑惑道:“这开宗祠祭祖,无论是传贡品还是焚香,从旁支传到嫡系,宗祠中则是老侯爷与侯夫人主领祭祖,我若是去了怕是连个站的地方都没……”   她还在纠结着规矩礼仪,宋予夺则是又问了句:“若是合适,那你想去吗?”   沈瑜终于品出些余味来了,心下一惊,但还是强按下那想法,若无其事地摇了摇头:“将军同我说这话,也没什么意思。”   她装傻充愣,跟宋予夺的对话活似打哑谜,宋予璇在旁听得一头雾水,宋予夺则是明白过来,咬了咬牙,转身离开了。   宋予璇欲言又止,但随即也跟了上去。   等他兄妹二人出了门,沈瑜几乎是立即垮了,她不轻不重地掐着自己的手心,将方才那段对话拎出来想了又想。   虽不敢断定,可单是那揣测,就足够她不安的了。   及至又想起先前太后赐下的年礼,这事几乎便能定个七八分,沈瑜脸都白了,她是怎么都没料到,这事竟有可能发展到如今地步。   西府那边先是祭宗祠,而后便是家宴,烟火漫天,相比之下东府这边便显得寂寥许多。   丫鬟小厮们都聚在院中看烟花,大过年的,沈瑜也就由着他们去了,并没约束。   沈瑜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索性就披着裘衣,靠在床头看棋谱。   她并不擅对弈,在宫中之时没学过,一知半解。但她这个人,若是对什么事情上心了,便必定要弄个明白才好,不然总觉着仿佛缺了点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有脚步声传来,沈瑜起初以为是青溪,可细听这动静之后又觉着不像,抬眼道:“是谁?”   她话音刚落,便见着宋予夺拂开珠帘进了内室。   “将军?”沈瑜随即坐直了身子,揽了揽衣衫,而后问道,“您这时候过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宋予夺并没上前来,而是在窗边坐下,不远不近地看着沈瑜。   如今夜已经深了,窗边燃着的烛火只能照见他半侧身子,跳动的烛光映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神情显得晦明不定。   或许是醉酒了,又或许是旁的什么缘由,他与前几日判若两人。   沈瑜竟又觉出几分压迫感来,她将棋谱放在枕边,准备批衣下床:“将军可是醉了?我让人去煮醒酒汤来。”   “不必了,”宋予夺抬眼看向她,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外边冷,风大,你就别出去冲风了。”   沈瑜又坐了回去,没再说话,只疑惑地看着宋予夺,等他先开口。   一室寂静,只有窗外的风声,以及烛花迸裂的细小声音。   “你都知道多少?”宋予夺忽而没头没尾地问了句。   沈瑜掩在袖下的手不动声色地攥紧了锦被,露出个茫然的神情:“你指的什么事?”   宋予夺道:“你是个聪明人,别装傻。”   他是沙场征战的将军,胆大心细,若不然也不会能在那样艰难的境地里活着回来。平素里对一些事是不上心,或者不愿意计较,可若他不肯轻拿轻放,那也没人能瞒得过他。   沈瑜觑着宋予夺的神色,权衡了一下利弊,轻声道:“我累了,若不然还是等到明日再说。”   宋予夺如今的情绪显然不大对劲,更何况的确是晚了,她并不想在这种时候说事。   可宋予夺并没同意:“就现在。”   虽说他在沙场之上杀伐决断,可在沈瑜面前,却少有这样态度强硬的时候。   沈瑜侧了侧身,直视着宋予夺。   她还是觉着宋予夺这是醉了,若非要今夜挑明了来说,只怕他明日醒来都是要后悔的。但他如今偏偏又是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模样……   沈瑜叹了口气,道:“你不问,有些话我也不好去说。”   毕竟她总不能单刀直入去问,说,你是不是想让我当正妻?这话问出来,彼此都是要难堪的。   想了想,沈瑜又道:“那我索性将自己的思量说明白好了。”   “当初试婚之事落在我头上,我没想过什么攀高枝,只想保住这条命。可偏偏锦成公主还是要迁怒,永巷之事是撞在了她手里,险些没了命。那时你救了我,我很感激。”沈瑜轻声道,“后来你带兵出征,所谓的‘死讯’传回,予璇入宫将你留下的话回禀了太后。因着一些缘由,太后将我遣到宋家来,当了这个如夫人。”   她寥寥几句,将这一年多的事情讲了,而后道:“那时我想着替东府做些事,也算还了你的救命之恩。等到过些年风头过了,我或许会借着做生意的名头,到南边去走走,不会一辈子呆在此处。”   沈瑜要挑明来说,就坦坦荡荡,没有半点欺瞒的意思。   “可如今你回来了,这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但也是好事,我很高兴。”沈瑜捏着锦被,将话说明白了,“你我都清楚,那所谓的两情相悦的名头不过是编出来唬人的,我们也没什么海誓山盟。所以我想着,等过了风头,便寻个由头离开宋家……”   “离开宋家?”宋予夺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而后追问道,“那你想去哪?”   沈瑜下意识道:“这个我倒是还没想过,或许……”   宋予夺再次打断了她的话,神情中有些难以置信:“沈瑜,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没办法理解沈瑜的想法,又或者说,大多数人都会觉着沈瑜此举莫名其妙。   她与宋予夺已有夫妻之实,如今眼看着宋予夺又像是要扶她为正妻,她却还想着要离开。若是旁人知晓,只怕是要问一句,她这么折腾是图个什么?若是不嫁给宋予夺,她又能嫁给谁?   若真有人这么问,沈瑜怕是答不上来的。   她知道宋予夺很好,也知道如今这已经是许多人求都求不来的了,但就是觉着不成。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不是由她选择的,而是随波逐流,阴差阳错地被时势携卷着至此地步,如今还要她欣然应下如同受了天大的恩赐……   哪有这样的道理? 第52章   原本沈瑜是不想在这种时候挑明来讲的,时辰不好,时机也不对。可偏偏宋予夺又是难得的强硬,沈瑜抹不开,索性就尽数摊牌了。   然而在她坦坦荡荡没半点隐瞒地说明白之后,先前催着她的那人却又没话了。   夜色浓重,有风穿隙而过,窗边放着的那盏灯间或跳动着,映得宋予夺的脸色愈发晦明不定。   他沿袭了云氏的好相貌,剑眉星目,再搭上他那在边关风沙中磨砺出的气势,的确称得上一是人中龙凤。   可他此时却拧着眉,目光落在地毯上,也不知是在琢磨着这桩事,还是酒劲上来,醉了。   沈瑜端详着他这模样,拿捏不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明明先前是他催着自己说的,可如今自己将能说的都说了,他又连点反应都没。不管是同意还是不同意,至少应该给出个答复才对。   不过看着他这模样,沈瑜也觉着,并不像是认同。   其实宋予夺会犹豫,倒也在她的意料之中。毕竟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她如今既然是到了宋家,想要离开就并非容易之事。宋予夺或许是顾忌着宋家的声誉,所以并不想答应她的要求。   “将军,”沈瑜想要再摆道理讲明白,陈明利害关系,向他求个情。可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宋予夺给打断了。   一直沉默着的宋予夺终于抬起头来,看向她:“我认同你刚才说的话……”   沈瑜心下一喜,点了点头。   可她还没来得及高兴多久,就又听宋予夺说道:“你说的对。此时天色已晚,你既已经累了,我也有些醉了,那这件事就等到明日再说。”   沈瑜:“……”   她万万没想到宋予夺指的竟是这句,一时之间愣是没反应过来能说什么,只瞪大了眼看着宋予夺,无声地表示自己的不满。   宋予夺莫不是将她当傻子?   可偏偏宋予夺方才能逼着她讲,她却没办法依样画葫芦,来逼着宋予夺跟自己商议出个所以然再离开。   所以到最后,沈瑜也只能点了点头,无奈道:“那好。”   房中并没侍女,宋予夺撑着拐杖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可他走了两步,又忽而回头问了句:“你房中燃的什么香?”   这几日他仍旧睡得不大好,如今又到了沈瑜这里,便下意识的想起那日在她房中倒头就睡的情形,以及那股子淡淡的桂花香,所以没忍住问了句。   他这个问题与先前实在是风马牛不相及,沈瑜被问了个措手不及,有些茫然的盯着他看了会儿,反而意识到这就是个随口问的很简单的问题,并没什么内涵。   “你说的应当是先前林大夫给我开的安神香,”沈瑜反应过来后有些哭笑不得,暗自在心中叹了口气,方才又道,“你若是想要的话,过会儿我让青溪送些过去。”   宋予夺言简意赅地说了个“好”,便离开了。   他走之后,沈瑜躺了回去,将方才发生的事情翻来覆去想了一遍,愣是不知该作何感想。今夜的宋予夺实在是有些反常,明明是他先挑起的事端,可到最后,想要偃旗息鼓的却也是他。   那他此番又是图个什么?   沈瑜想得头疼,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恰逢青溪进来熄灭烛火,她将安神香之事知会了声,便翻了个身睡了。   沈瑜弄不明白刚才那事究竟算个什么,连“始作俑者”也是一头雾水。   出门之时,宋予夺就已经有些后悔,觉着自己这一趟实在是多余的很。及至回到房中后喝了醒酒汤,他就更为懊恼了。   深更半夜非要去沈瑜讨一个说法,就已经是错,而且以后还寻了一句那样的话借故离开,就是错上加错了。   可面对沈瑜的长篇大论,他又的确不知该作何反应。   沈瑜说想要离开宋家,他并不想同意。   可若是斩钉截铁的回绝了沈瑜的要求,那就是强人所难。强扭的瓜不甜,感情之事更是勉强不来,这一点宋予夺已经非常清楚,有前车之鉴在前,他断然不想重蹈覆辙。   可若是当即就点头同意,答应沈瑜让她离开,他也不想这么做。   所以最后只能寻了一个拙劣的借口,落荒而逃。   他不知道该拿沈瑜怎么办才好。   他对沈瑜的感情,没有执拗到非她不可的地步,可是也不是浅淡到说放就能放,以前的所有事情只当没发生过,所以到最后只能不尴不尬的悬在那里。   宋予夺将剩下的半碗醒酒汤喝完,仍旧没想出个结果来,他少有这样犹豫不决的时候,故而只能将如今这事推到醉酒身上,等到明日醒来之后再做打算。   睡前,青溪将安神香送了过来,替他点上。   轻烟袅袅,从香炉中沁出,很快就在房间中蔓延开来。   宋予夺躺在床上,深深地吸了口气,可并没嗅着那股熟悉的味道。这香虽也好,但是并不是他心心念念惦记着想要的那种。   但这安神香的确是有效用的,又或许是因着醉酒,他很快就睡了过去。   第二日一早,沈瑜就醒了过来,一睁眼,脑海里浮现的便是昨夜之事。   到了今日,总该能讨要出一个说法来了?   可事与愿违,及至她梳洗打扮,吃完早饭,想要到正房那边去见宋予夺的时候,才得知他竟已早早地出了门。   “这时节,各式各样的应酬多了去了,单西府那边就请了戏班子要唱上整整三日的戏,将军总不能一直在房中呆着。”面对沈瑜的疑惑,青溪道,“其实早些年他一回京,各式各样的宴请便接踵而至,有时还会与好友到西山打猎,数日方归。如今已是少了许多了。”   毕竟他如今有伤在身,行动不便。   青溪是这修齐居中的旧人,对宋予夺以往的事情自然是十分清楚的。听了她这话,沈瑜放下疑虑来,安心等待着,准备等他有空之时再聊此事。   可接下来一连几天宋予夺都是早出晚归,沈瑜便开始疑心他是酒醒之后将这事忘了,又或许是刻意躲着自己。   及至出了初五,走亲访友也算是揭过了。   沈瑜不想再等着,索性在初六一早就去了正房,准备堵一次宋予夺,至少得问一问他是否还记得这事儿。   说来也巧,宋予夺这日就没准备出门,穿着家常半新不旧的衣裳,在书房中看书。   这书房中不知何时竟备另了座椅,沈瑜方才坐定,便单刀直入挑明了来意。   “这事我没忘,”宋予夺放下手中的书,冷静地答道,“只是这几日应酬繁多,又要出门诊治腿伤,所以一直没得闲。”   诊治腿伤?   沈瑜疑惑道:“怎么不将大夫请到府中来?”   “那大夫你应当也是见过,是为南边来的圣手,姓褚。”宋予夺道。   这位褚圣手便是早前为云氏医治沉疴的那位,只是后来离了京,将剩余的事交由林子轩来接手。   只是没想到宋予夺又将他给请了回来。   沈瑜点点头:“的确是见过的,他老人家医术高明得很。”   “慎王妃近几日性命垂危,慎王先前又是特地来找过我的,请我将这位褚圣手让给慎王府,我便应允了。”   听了他这话,沈瑜倒是想起来先前年二十九,慎王匆匆过来这边的事情,如今才算是知道了缘由。   宋予夺又道:“现如今那位褚圣手在慎王府住着,时时看护着王妃的病情,并不能到这边来。所以我便只能过去,请他为我施针诊治。”   这缘由合情合理,沈瑜不由得为先前自己疑心他是故意躲着自己而感到些许惭愧。那时她还想过,宋予夺会不会是对她有情,如今了解了这缘由,方才知道是自己想太多的缘故。   惭愧之余,她却又多少放下心来。   毕竟这其中没有感情掺杂,会少很多麻烦。   “先前你的话我也想了,”宋予夺一扫上次的犹豫不决,斩钉截铁道,“只是我眼下还不能答应。”   没等沈瑜开口,他就又说道:“不管事实如何,你都是太后赐下的,如今我刚回京正是风口浪尖之上,并不宜多生事端。你若是此时离开宋家,会有多惹眼?这个道理你也应该明白才对。”   沈瑜欲言又止,最后只能点了点头:“我明白。”   “所以就算是要离开,也不能在这种关头。”宋予夺下了定论,“再有,你可曾想过离开之后要去做什么?”   沈瑜没答言。   “既然你自己也没想好,不如就暂且留在宋家,继续替我家照看铺子生意。”宋予夺道,“我会许你一定的利润抽成,权当是请了个管家。”   “等到事态平息,再有什么举动也不会引人注意时,我便会给你个理由,让你离开。”   他这显然是已经想好了的,态度坚定,解决方法说得清清楚楚,利害关系也列得明明白白。   沈瑜将他这番话翻来覆去想了好几遍,不得不承认这应该是眼下最好的解决方法了,她想不出更好的来。   再者,这其实也跟她先前的打算不谋而合。   所以在犹豫之后,沈瑜很快就答应下来。   原本沈瑜是准备了满腔的话来说,可及至谈完出了门,她才意识到自己压根没说几句话,全都让宋予夺给说了。   换而言之,这场谈话完全是由宋予夺来主导的。   他好整以暇地等着,及至她上了门,三言两语就摆平了,愣是让她没话说。   沈瑜无奈地笑了声,看来她以前的确是小瞧了宋予夺。   对这些后宅之事上心后,他在沙场上杀伐决断的气势就也隐约显了出来。   但也不算是件坏事,那就够了。   宋予夺目送着沈瑜出了门,复又拿起桌上的游记看了起来。   单从沈瑜方才的反应,他知道自己这应当是成功骗了过去的,只要他自己不出疏漏,沈瑜一时半会儿是不可能意识到有什么问题的。   晚些时候,小厮来回禀,说是马车已经准备好,可以到慎王府去请褚圣手施针。   宋予夺犹豫了一瞬,站起身来。这事的确是有些麻烦,可做戏就得做全套。   其实他这伤由来已久,又怎会在乎这一朝一夕?只是为了瞒过沈瑜,他只能用这个理由,才能解释自己这几日的刻意躲避。   这几日他已经将事情彻底想明白了,也大致摸清了沈瑜的性格。   跟她谈感情是没用的,只会让她避之不及。只有将感情彻底剥离开来,一板一眼地谈及利益,才能让她留下。   宋予夺也已经拿定了主意,他既分不清对沈瑜到底算是怎么个感情,那就只能先将她稳住留下,等到弄明白了再做决断。   这是他的私心。   毕竟从相识到如今,他压根还没与沈瑜相处过多长时间。   至于将来的事情,那就将来再说。 第53章   与宋予夺达成共识之后,沈瑜便算是了了一桩心头大患。   一过正月初五,长安街上的各个商家铺子尽数开了张,而她偷了这么久的懒,也该忙起来了。   按着先前的约定,这西府的生意铺子仍旧由她来料理,沈瑜只将自己当成个管家,不过酬劳更丰厚些——   她又抽空跟宋予夺商议定了,今后这些铺子的营收,她能从中抽取一成。   换而言之,她现在不仅是为宋家做事,也是为了自己。赚的越多,等到将来离开之时,她拿到手的银子就越多。   因着这个缘故,沈瑜再想到将来,仿佛都觉着多了些期待。   毕竟银钱这种东西,的确是越多越好。   沈瑜不再插手宋家后宅之事,尽数交到宋予璇手中,好在这姑娘早就已经练出来,尤其是经历过这个年关之后,待人处事便愈发的得心应手。   再者,自打宋予夺回来之后,不少人的态度都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至少就现在而言,除非真有哪个不长眼的,不然绝不会主动来招惹宋家的人,尤其是他这亲妹妹。   宋予璇年关前后参加了不少宴会,后来还曾向沈瑜感慨说:“原来这后宅之事也跟朝堂系得紧紧的。自打大哥回来之后,再见面之时,她们仿佛都准备了一箩筐的好话给我。就算是先前不对付的,也不会再阴阳怪气说什么酸话。”   人情世故向来如此,踩高拜低,金玉其外的世家也并不比蝇头小民好到哪里,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最多不过因着多读了几年诗书,当墙头草的姿态略好看些罢了。   先前众人都觉着宋予夺战死,东府这边便算是绝了香火,就算是皇上与太后体恤余下的女眷,旁人不敢明着欺压罢了,可言语便能伤人。有心之人,轻描淡写几句话就能不偏不倚地戳到伤口上,还偏偏让你没什么话说。   再者有些倒是无意伤人,可只要没将你当回事,那言行之间就难免会带出轻视。这还怪不着旁人,毕竟自家的确是衰落了。   宋予璇之前出去应酬之时,事事都得上心,怕说错、做错了什么。可如今,都是别人明里暗里捧着她,再不用她小心翼翼的。   着实是令人唏嘘。   沈瑜对这些人情世故一清二楚,只笑了笑,倒也没说什么。   其实这件事上,受益的也不止宋予璇一人。   他一回来,连带着生意上也不用再束手束脚。有时旁人知晓了这是宋将军家的铺子,便不敢耍什么心机在背后玩什么花招。   所以说,宋予夺能活着回来,的确是很好。   只可惜他那腿伤看起来却不容乐观。起初沈瑜还以为这并不是多严重的伤,最多费些时间精力治一治,就也能好了。   可渐渐地才发现,并不是这样。   宋予夺压根没有请大夫,而是直接着人大老远地将褚圣手请回了京城,因为他自己也明白,这病并不是寻常大夫能治好的。   先前宋予夺入宫面圣之时,皇上费了大半天的功夫来问他西域之事,后来也让人将太医院院判以及精通骨骼的太医一并叫了来,为他诊治。   当着皇上与宋予夺的面,太医们并不敢将话说死,只模棱两可地答,说是这病有些棘手,得回去商议商议再做打算。   这种回答某种意义上已经算是否定,宋予夺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并没多惊讶。倒是皇上当即发了怒,勒令太医院尽快商议出个可行的治疗方案来。   后褚圣手进京,为他诊治之后,也没敢断言这伤能治好,只说是“试试”。   这一试,就是半个月。   可却仍旧没有什么起色。   正月十五那日,褚圣手从慎王府搬来了将军府,住了下来。   沈瑜得知这个消息后,随口道:“褚圣手先前不是在慎王府为王妃治病吗?现在过来,可是王妃的病治好了?”   “不是治好了,”宋予璇好不容易得了闲,来修齐居陪她下棋,低头看着棋局,小声道,“是不好了。”   沈瑜手中还握着几枚白棋,听了这话,不由得一顿:“怎么就到了这地步?”   “听人说,慎王妃这病由来已久,这一年多来一直病情反复,压根儿就没好过,不过是病重跟病得不大重的区别罢了。”宋予璇低声道,“慎王这些年也是想尽了办法,还专门求了皇上,宫中的太医隔三差五地就往他那里跑,各种名贵的药材耗了不知凡几……”   可这病,却并非是有权有钱就能治的。   “褚圣手医术高超,我还以为会有救。”沈瑜先前的确是这么想的,因着云氏的病情,她很信任褚圣手的医术。   如今却不由得有些担心,宋予夺的伤究竟能不能治好?   “若非是褚圣手,只怕慎王妃连年都撑不过来。”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在少数,宋予璇也是听知情人提过的,“原本她在除夕前就已病危,慎王专程从大哥这里截了褚圣手过去,才勉强救了回来,又拖了半个月的光景,好歹算是过完了年。”   若是除夕出了事,那慎王府只怕就不用过这个年了,所以千方百计,拖到了如今。   当初被请到慎王府,褚息诊脉之后就知道这病没救了,原是不想管的,可禁不住慎王亲自相求,才帮着拖了这十几日。到如今他也无计可施,最后留了个方子,说是听天由命,就搬来了宋家,一心一意为宋予夺调理腿伤。   沈瑜欲言又止,想问一问宋予夺的伤如何,犹豫之后,到底也没开口去问。   倒是宋予璇主动提了:“大哥的腿伤眼看也没什么起色,不过褚圣手也没说不能救……应当还是能治好的?”   她这话说得心虚,显然是自己都有些怀疑。   沈瑜适时安慰了句:“以褚圣手的性格,若是治不好,他应当一早就会说明白了。如今既然什么都没说,那便是在想办法,毕竟这病总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治好的。”   “希望如此。”宋予璇落了一子,而后抬头问她,“今夜是元宵灯会,你可要出去看看?”   沈瑜捏着一枚棋子,反问:“你要同谁去吗?”   “西府那边倒是要去,还问了我……可我并不想同她们一道过去。”宋予璇小声道。   她近来虽与西府往来多了,可那也是与祖母,而不是二房。   如今侯夫人年事已高并不会出去逛,去的就只有二夫人,还有二房的几位姑娘,她才不去凑这个热闹。   可东府这边……宋予璇压根没去问云氏。毕竟就算是没病,云氏也不见得愿意陪她出去,更何况如今还病着。   想来想去,竟也只有沈瑜一人了。   较之西府,东府这边实在是人丁寥落,她连个伴都没有。   见沈瑜还有些犹豫,宋予璇低声道:“你若是不想出门那就算了,我带侍女出去逛一圈就回来,反正外面那么冷,想来也没什么好玩的……”   她还在碎碎念着,列着这元宵灯会的无趣之处,可沈瑜一眼就能看出这姑娘实际上还是想找人陪着她出门的。   “我去,”沈瑜打断了她,笑道,“说起来这些年我一直在宫中呆着,还没看过这元宵灯会呢,此番出去玩玩,倒也好。”   宋予璇猛地抬起头来,步摇都勾在了发上,她两眼发亮:“那好,我这就回去准备。”   “这有什么好准备的?”沈瑜笑了声,“最多就是让人准备个马车,到时候看着时辰差不多,出门就是。”   宋予璇站起身,轻快地笑道:“至少要好好打扮一下,漂漂亮亮地出门逛去。”   她难得这么有兴致,沈瑜也不想扫她兴,纵容地笑着:“去。”   及至晚些时候,沈瑜也被青溪撺掇着换了衣裳,重新梳了发髻。   过年前,她也随着宋予璇做了几身新衣裳,素雅的有,颜色鲜亮的也有。只不过她平素里在家并不出门,也懒得梳妆打扮。   “姑娘穿红色也很好看,怎么往常从不见穿?”青溪替她系了束腰,忍不住抬手量了量,感慨了句,“这腰也太细了。”   她上身穿了件素锦的小袄,其上斜斜地绣了枝红梅,绣工精致得很。下身则是石榴红的长裙,纯色,便显得格外艳丽。   沈瑜抚了抚衣襟,指尖从其上绣着的红梅划过:“倒也不是不喜欢,只是没想起来罢了。”   以前在宫中的时候,宫女该穿什么衣裳都是有定式的,断然不会有这么打眼的红色。离宫之后,又赶上“宋予夺战死”,她这一年来的衣裳都素得很,压根没想过做这种衣裳。   也是直到如今,才有了机会。   青溪替她梳了垂云髻,簪了珠花步摇,耳饰是红玛瑙制成,抬头时,微微晃动着,很是惹眼。   “好了,”青溪替她抚平了裙角,仰头笑道,“该去见三姑娘了,只怕她都要等急了。”   沈瑜这模样很美,是跟以往的清丽不同的漂亮,青溪赞叹之余又觉着有些可惜,若是将军能见着就好了。   只不过她这话并没敢说出来。   先前沈瑜虽没明说,可她也能感受到,这件事上沈瑜并不想别人多嘴。   不过她这惋惜的情绪并没持续多久,因为一出房门,就恰遇着了宋予夺从正房中走出。   沈瑜一眼就看见了他,心中莫名有些紧张。   宋予璇先前并没说宋予夺也要去,而且他如今这状况,也不适合出门。   所以应当是凑巧?   但她这想法很快就被宋予夺一句话给打破了。   宋予夺盯着她看了眼,很快又移开了,目不斜视地走到她身边,而后说了句:“是要去等予璇吗?一起过去。”   沈瑜低下头,看着衣衫上绣着的梅枝,低低地应了声:“好。” 第54章   沈瑜是真没料到宋予夺也会一道前去。   一来,宋予璇压根没提,若她早就知道宋予夺要去,至少会提一提的;二来,他腿伤尚未好,行动不便,并不宜出门。   可他既然来了,沈瑜也不好多问什么,只低头看着路。   她不开口,宋予夺便也没说话,一路沉默着到了正门,马车早就在那里候着了。   先前见到宋予夺,就够让人惊讶的了,及至上了马车,又见着云氏之时,沈瑜心中已经称得上是震惊了。   要知道云氏才是那个最不可能去的人,可她偏偏也来了。   在马车中,她仍旧裹着厚厚的狐裘,领子上的风毛将她半张脸都遮了起来,脸色苍白。她倚在那里闭目养神,听到动静后,方才睁开眼向沈瑜与宋予夺点了点头,复又闭上了眼。   沈瑜看了眼宋予夺,又看了眼云氏,觉着眼前这事实在是称得上稀奇。   先前宋予璇在她那里可怜巴巴的,仿佛就要自己一个人去看花灯了,却不料如今竟然人都到齐了。   沈瑜又看向宋予璇,露出个疑惑的神情。   然而宋予璇看起来比她还要茫然。   惊讶归惊讶,可对于宋予璇而言,这实在是一桩开心事了。   这么些年来的元宵花灯会,大都是她带着侍女去的,毕竟宋予夺时常在边关,就算是偶尔回来肯陪着她出门走一趟,云氏也是不会去的。这些年来,云氏压根都不怎么出门,纵然是过年也不例外。   此番她能说服沈瑜陪她出去逛,就已经很高兴,万万没想到兄长和娘亲竟然也要一同前去,破天荒地凑齐了一家人。   这实在是难得。   宋予璇与沈瑜坐在一侧,马车驶动后,她便凑近了些,向沈瑜低声道:“阿瑜,你今天可真漂亮。”   她眼睛很亮,嘴角上扬,兴高采烈的模样。   沈瑜抿唇笑了笑。   “说起来……”宋予璇向对面看了眼,小声道,“是你将大哥叫来的吗?”   沈瑜也下意识地看向宋予夺,恰好撞上他看过来的目光。两人视线相撞,沈瑜立即偏过头,轻声道:“不是。”   宋予璇若有所思道:“大哥,先前我问你的时候,你可是说的不来,怎么又突然改了主意?”   宋予夺沉默了一瞬,方才道:“先前是不确准是否得闲,可巧没旁的事情,便来了。”   “这样啊,”宋予璇也没深究,只是感慨了句,“可真是难得。”   这些年来她早就习惯了孤身一人,如今实在是意外之喜,故而又道,“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今夜一定要玩尽兴了再回去。”   闲话间,马车停了下来。   方一掀开车帘,沈瑜就见着了不远处的灯市,这京中的元夕灯市实在是声势浩大,打眼看去,将半边天都映得如白昼一般。   沈瑜少时倒是看过县里的灯市,可那又怎能这京城中相提并论?及至后来入了宫,就更不必提了。   宫中元宵之时虽也有各种摆设布置,美则美矣,但却是另一番模样,也轮不到像她这样这样的宫女来赏玩。   各式各样的花灯,摩肩擦踵的百姓,除了花灯外,街边还有许多小摊,卖些小玩意或是零嘴。   香味弥散开来,显得格外诱人。   在这种情形之下,喧嚷都成了热闹,让人看了仿佛都会更高兴些。   宋予夺先下了车,他几日已经习惯了拄拐,虽及不上腿脚健全时,可下车的动作也干净利落得很。   再然后是宋予璇,她并没要小厮来扶,而是撑着车厢,轻盈地跳下了车。宋予夺在她落地时扶了她一把:“小心些。”   “放心,我有分寸。”宋予璇侧身站开,示意宋予夺去扶沈瑜。   沈瑜学着宋予璇的模样跳下了车,宋予夺像先前一样扶了扶她的手臂,很快就又松开,并没过久地停留。   先前两人已经达成共识,那他就不能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最后才是云氏,她披着雪白的狐裘,扶着宋予夺下了车。   她太久未曾出过府邸,如今来了这灯市也不见有多高兴,只是缓缓地扫视着四周,神情中带着些说不出的意味,像是怀念,又像是感慨。   沈瑜看着她这模样,没来由地品出一股难过来。   不过她这神情转瞬即逝,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淡淡的模样。   宋予璇一心扑在眼前这灯市上,并没注意到云氏的异常。她上前两步,扶着云氏的手臂,笑道:“娘,你想先看看什么?”   灯市共占了两条街,一条街上尽数是花灯,另一条街,也是各种摊贩多些。   云氏轻声道:“随你。”   “那阿瑜呢?”宋予璇又问。   沈瑜道:“我随意,听你的。”   见她二人都没有什么意见,宋予璇便道:“那我们先去看花灯,刚吃了晚饭没多久,现在还不饿呢。”   沈瑜与云氏点了头,宋予夺自然也没什么异议。   这灯市中的花灯各式各样,新奇有趣。有鲤鱼、金龙、玉兔等动物模样的;也有绘了山水风景,亦或是仙鬼志怪故事的;更是有商户为了噱头,请手艺人扎了一幕戏的人物布景,摆放在高台之上供人观赏。   只不过这耗资不菲,能有这样大手笔的寥寥无几,半条街逛下来,沈瑜也只见了一幕大闹天宫与一幕八仙过海。   “这些灯可真是漂亮,往年看着虽也美,但总不如如今。”宋予璇兴高采烈,她回过头向沈瑜道,“阿瑜,你这些年在宫中,想必各式各样的宫灯也见了不少,比之这些如何?”   沈瑜正端详着高台上那幕八仙过海,冷不丁被她问了这么一句,摇头笑道:“那你可问错人了。我总是见着那些花灯,也是宫人们正制灯时候,元夕那日点了灯是何模样,我可就说不上来了。”   听她这么一说,宋予璇才意识到自己问错了,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该如何打圆场。   “宫中的灯会我见过,并没什么好看的,也没意思。”宋予夺开口道。   他这是递了个台阶,沈瑜心知肚明,而后笑道:“既是这样,那见不着也没什么可惜的,倒不如好好看看这长安灯市。这许多花灯用料虽及不上宫中,可心思却是巧妙的很。”   “也是,宫中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要被拘着,哪有如今逍遥自在。”宋予璇连忙道,“阿瑜,你可有什么看中的花灯?我跟大哥可以帮你拿。”   这灯市中的花灯,大多数都是可以拿银子来买的,可也有些是需得达成摊主的要求,才能拿到手的。   而后者手中的花灯,往往会更精致些。   这要求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最基本的猜灯谜,只要能猜中谜题便可拿到花灯。第二类则类似于武斗,考个射箭或是投壶,又或者是套圈。是给那些不通文墨的百姓设的。   这一趟出门,猜谜有宋予璇,武有宋予夺,沈瑜想要什么花灯也都是轻而易举。   沈瑜点点头:“好啊,若是见着喜欢的了,我再告诉你。”   只不过她还没见着称心如意的,宋予璇自己倒是看中个莲花鲤鱼灯。那摊主的要求刁钻得跟,既要猜谜,又要投壶连中,偏那处人又多,故而宋予夺与宋予璇都被绊在了那里。   沈瑜扶着云氏站得远些,四处看着,等候他们回来。   自打到了这灯市,云氏就没怎么开过口,只静静地看着。   可如今她却冷不丁地问了句:“你身上带银钱了吗?”   沈瑜愣了愣,而后摸了把荷包:“带了。”   云氏扬了扬下巴,“给他。”   沈瑜这才注意到一旁的摊子,这是个投壶的花灯摊子。花灯都悬在头顶的绳子上,地上则是铺了块粗布,其上摆了个窄口花瓶,一旁放着羽箭。   那摊主机灵的很,一见沈瑜看过来,便随即上前道:“夫人可要试一试?一文钱投一次,若是能连中五次,便能取一盏普通的花灯;若是能连中十次,便能去一盏上好的花灯。我这花灯可是请京中有名的手艺人明……”   他这话还没说完,便被云氏给打断了。   云氏道:“给我拿十根箭来。”   此次出门前,青溪特地在荷包里放了不少散钱碎银,如今倒是派上了用场。   沈瑜虽还是意外她竟然会主动提出开投壶,但手头还是利落地摸出了十文钱,给了这摊主。   投壶并不是简单的事情,要考验的因素很多,中一两次还能靠运气,可这摊主要求连中十次,就真太难了些。   沈瑜抬头看了眼,这里悬着的花灯也的确不错,尤其是有一盏美人宫灯,看出来应是费了不少银子,不少来这里投壶的人都是为了它。   同是做生意的人,沈瑜一看就知道这摊主是靠着这花灯来吸引人,赚钱的。   就算众人都知道条件苛刻,可为了这盏昂贵的宫灯,也愿意去试一试——毕竟说不定就中了呢?那可就是一本万利的。   然而直到现在,也没人能将这盏宫灯取走。   摊主好整以暇地等候着,他并不觉着云氏这么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贵夫人能有这个本事。   连沈瑜也觉得怕是不成。   可出乎预料,云氏就那么站在那里随手一投,竟然就中了。   她显得很是游刃有余,并没任何紧张的神情,投完,再投,又中。   再投,又中。   而且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甚至到最后没等摊主将羽箭取走,她就又投了进去。   投完九箭,原本好整以暇的摊主已经有些慌了,紧张地盯着云氏手中的羽箭。   在云氏之前,其实也有人投中九箭,可却在最后因太过紧张而功亏一篑。   他如今只盼着这位夫人也能如此。   可结果令他失望,云氏又是随手一投,羽箭破空,稳稳地进了花瓶中,发出清脆的声响来。   摊主欲哭无泪,但好歹也是讲诚信的,哭丧着脸请云氏挑花灯。   可云氏竟没要那盏精致的美人宫灯,抬手一指,选了角落处地一盏花灯。   样式平平无奇,白纸上寥寥几笔勾了山水,分外简洁,在各式各样流光溢彩的花灯简直显得有些寒酸了。   摊主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随即用竹竿将那灯挑了下来,忙不迭地塞给了云氏,像是生怕她反悔一样。   沈瑜想要替她拿过花灯,可云氏并没让,她低下头,指尖从那水墨山水上划过,神情中带着眷恋。   她生得极美,如今低眉敛睫,上头悬着的花灯映在她姣好的面容上,静谧又美好。   沈瑜没再出声打扰。   片刻后,云氏忽而开口问道:“沈瑜,你将来……作何打算?” 第55章   乍听到云氏这问题,沈瑜没能反应过来,茫然地看了过去。   她心中其实还想着方才云氏连投十箭,信手拈来的情形,这跟她以往弱不禁风的模样判若两人。若不是她亲眼见,只怕是不会相信的。   “什么打算?”沈瑜重复了一遍,并没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夫人指的什么?”   其实她隐约能猜到云氏想问什么,只不过这话并不适合此时来讲,而她跟云氏的关系也并没到无话不说的地步,所以选择了回避。   云氏看出她不想答,倒也没恼,只是低低地叹了口气。   美人总是格外惹人怜惜的,可沈瑜知道,云氏这个人看起来柔弱,但骨子里却是比谁都要执拗。   事到如今,沈瑜倒也能猜出几分来,云氏与当年那位宋将军想来并非众人所说的“情深似海”,所以这些年来始终对宋家之事不闻不问,连带着对自己的一双儿女都显得薄情寡义。   只是当年具体情形她并不知晓,所以也不好论什么对错。   不远处的花灯摊子处,宋予夺张弓搭箭,一松手,羽箭破空,正中靶心,算是过了考验的第一关。而宋予璇还在皱着眉苦苦思索,想是被那灯谜给难住了。宋予夺也没催她,将弓箭交付给摊主之后,便站在一旁安静地等候着。   云氏看向自己的一双儿女,低声道:“一转眼,都这么些年了。”   她声音放得很低,带着些惆怅,让人听着便觉着没来由得难过。   可沈瑜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能静静地听着。她能觉察到云氏今日的情绪不大对,就仿佛是到了悬崖边缘,不知何去何从。   “这大半年来,有劳你了。”云氏垂眼看着那盏绘了水墨山水的花灯,“你将予璇教得很好……比我好多了。”   沈瑜心中一动,意有所指地答道:“若您想教,只会比如今更好。”   “是吗?”云氏反问了句,没等沈瑜说话,又自己摇了摇头,“不,我教不好她的。她要学的是世家之前的往来交际,你在宫中多年,对这些事情驾轻就熟,料理起来也是得心应手。可我一窍不通,教不来的。”   沈瑜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可是对上云氏的目光后,竟没能说出口。因为某种意义上来说,云氏说的倒也有些道理,她在宫中多年,从晴云那里学到了许多,可云氏却不是。云氏不了解世家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也就无从教起。   沈瑜抿了抿唇:“可您的确有疏漏。”   云氏说自己教不来,可归根结底却还是不想去做。不然以她的聪明,就算出身贫寒,可只要愿意费时间费精力去学,总是能学会的,也不至于将自己的亲生女儿“养废”。   “是,”云氏听懂了她的意思,坦然地承认了,“她们都说我薄情寡义,的确如此。”   她将话说到这种地步,沈瑜就没法搭话了,只无奈地看着她。   云氏本不是个话多的性情,但或许是这些话藏了太久,也不知该向谁说起,便趁着这个机会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我本不是什么世家闺秀,跟这些人这些事八竿子打不着,为何要学?”云氏柔和的面相中竟隐约带上了几分戾气,“就为着教旁人?”   沈瑜倒抽了口冷气,但还是忍不住辩解了句:“可予璇不是旁人。”   云氏安静了一瞬,戾气消退,她闭了闭眼,忽而又道:“你是个聪明人,想来也应该猜到一些当年旧事了?”   沈瑜掩在袖下的手微微攥紧,她隐约有预感,自己若是点了头,怕是就要听到些不该知道的事情了。   她并不是一个好奇心重的人,更何况这是宋家的阴私,她不该去碰的。   见她不回答,云氏怔了怔,“你……倒真是让我刮目相看了。”   沈瑜低眉顺眼地站在那里,沉默着。   “当年曾有人同我说,不管情愿不情愿,只要将来有了孩子,女人就总是会一点点心软,慢慢消停下来。”云氏没有详述当年之事,只是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你觉着呢?”   明明穿得很厚实,可听到这句话之后,沈瑜却觉着仿佛有一股凉气从背后攀爬上来,几乎让她毛骨悚然。   舐犊情深,这句话是荒唐,可却又的确是有道理的。   正因此,才显得令人胆寒。   她仍旧不知道当年云氏经历过什么,然而单这么一句话,就够让她心惊的了。   而她先前所疑惑的事情,也全都有了答案。   “对很多人而言,这话没错。”云氏咬紧牙关,片刻后方才长出了一口气,轻声道,“可我偏不。”   有人想方设法,想要束缚她一辈子。   就如同熬鹰,将它关在笼子里,再千方百计加以诱导,好让它低头臣服。   一转眼就是二十余年。她在这京城留了这么久,顶着个将军夫人的名头,在深宅大院里打转,不得自由。   有时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她也想过不然就算了,干脆像旁的夫人一样担起后宅,养儿育女。可午夜梦回当年旧事,她便如鲠在喉,若是就这么算了,那她先前的挣扎就都成了笑话。   所以她担着骂名,被人戳脊梁骨指责,也没有妥协。   她知道自己不是个称职的娘,可这世上之事本就难两全,她得先对得住自己。   云氏睁大了眼,看着这繁华的元夕灯会,跟当年的旧景渐渐重叠。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当年的人早就不在,旧时事也忘得七七八八,就算他年阴曹相见,怕也认不出故人来。   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而她还撑着那口气,宁死不肯低头。   到如今,沈瑜已不知究竟该说什么才好。   她到底还是从云氏寥寥几句话中窥见了当年旧事,比她先前所料有过之而无不及,隔了二十多年的光阴,她还是不敢妄言,怕惊扰了云氏。   云氏提及这些,也并不是想要沈瑜置评,只是触景伤情。   “我活不了多久了,”云氏对上沈瑜诧异的目光,低声自语道,“这些年来,我做过许多错事惹了不少祸端,也对不住许多人。可若再重来,我仍旧会这么做……若是当年没遇着,就好了。”   沈瑜顾不得她后面的话,急道:“不是有褚圣手在吗?”   云氏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声张:“这事你别告诉旁人,我会安置妥当的。”   沈瑜还欲再问,那边宋予璇已经猜出了灯谜,拿到了花灯,与宋予夺向这边走来。   云氏按着她的手,站直了身子,恢复了那副淡淡的神情,低声道:“沈瑜,别声张。”   眼看着宋予夺已经快到跟前,沈瑜心中一团乱,也顾不得追问什么,匆忙地点了点头。   “怎么了?”宋予夺注意到不对,疑惑道,“可是有什么事情?”   沈瑜仰头看着他,难得的露出了窘迫之色,一时之间竟编不出什么合适的谎话来。   “我身体有些不大舒服,要先回去了。”云氏开口道,“没什么大碍,你们不必陪我,再好好逛一逛。”   她身体一直不好,宋予夺倒也没起疑,随即道:“那我让车夫先送你回去。”   “好。”云氏应了声,轻轻地捏了捏沈瑜的手腕,松开了手。   马车就在灯市入口不远处候着,一行人将云氏送上了马车,又折返了灯市。   马车驶动,云氏靠在车厢上,挑开窗帘,又看了眼这流光溢彩的元夕灯市。   她舌尖仿佛尝出一股血腥气,低声自语道:“宋将军,九泉之下你可看好了,我云栀还没低头。”   送走云氏之后,沈瑜仍旧惦记着方才的对话,心不在焉的。   她这个人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少有这模样,宋予夺自然不会忽略这一点。   趁着宋予璇去排队买糖炒栗子,宋予夺侧身替她挡着风,低头看向她,又问了句:“怎么了?”   这事干系重大,沈瑜觉着不该瞒着他,可偏偏她又答应了云氏不外泄,所以就落到了现在左右为难的境地。   “我……”沈瑜动了动唇,又长叹了一口气,小声道,“没什么。”   说完,她自己就又后悔了。   只要宋予夺不是傻子,就能看出她在撒谎,轻而易举就能戳穿。   可出乎意料,宋予夺竟没去点破。   他盯着沈瑜看了会儿,眼神清明,最后无奈地摇了摇头,顺遂地“信了”沈瑜的扯的谎:“没什么就好。”紧接着,他又笑了声:“大好的光景,既是出来玩的,就不要想什么烦心事了。”   说完,他又抬手一指灯市中间立着的高塔上悬着的花灯,问,“想不想要?”   灯市中间立着得是京兆府专门为这次元夕灯会搭建出来的悬灯塔,其上挂着七盏琉璃花灯,在周遭的灯火映衬之下流光溢彩。   按理说,这些花灯也是可以取走的,但要求更为苛刻,需得用强弓射中那纤细的麻线才行。   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连那弓都拉不开,就更别说还得有百步穿杨的能耐了。   可宋予夺说起来却很轻松,仿佛根本不算什么难事。   沈瑜抬头看向那琉璃灯,又回过头来看向宋予夺,他神情自若,顶上花灯的光洒在他脸上,勾勒出俊朗的轮廓。   见她不想提,他就没再深究,转而提起了旁的事情。   沈瑜心中一暖,随即又提醒道:“现在还有风,你伤又没好,可以吗?”   宋予夺神情专注地看着她,不甚在意地笑道:“只要你想要,那就可以。” 第56章   宋予夺能如此知情识趣,委实是让沈瑜松了口气。   她因着云氏之事神情恍惚,一时还没回过神来,也编不出什么好的借口,宋予夺分明是看出来了,但却未曾戳破,甚至还主动转移了话题。   沈瑜这个人软硬不吃,若宋予夺执意逼问,那她决计是不会讲的。可如今,倒是让她因着自己的隐瞒有些内疚起来。   宋予夺又问道:“你想要哪一盏?”   这悬灯塔是京兆府专程为这次元宵灯会搭建,其上悬着的琉璃花灯乃是京中能工巧匠所制,七盏花灯悬于塔上,错落有致,流光溢彩,分外夺目。   虽说京兆府尹是放了话,只要能将这花灯射下便可带走,可这几年来也没人能做到。毕竟这条件实在太过苛刻,须得有足够的臂力,也要有百步穿杨的本事,再者还要一点运气——   毕竟这元宵夜到底是有风,轻轻一吹,那绳就偏了。   这规矩也说了,一人只能射一箭,失手了,就再没机会了。   沈瑜仰头看着那悬灯塔,琢磨着哪盏花灯看起来更容易些,宋予夺的伤还没好,先前射射靶也就算了,如今要拉这强弓,她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   像是看出她的心思一般,宋予夺笑道:“你莫非不信我?”   沈瑜连忙摇了摇头,解释道:“你的本事我自然是信得过的,只是眼下你的伤还没好……”   “我伤的是腿,又不是手臂。”虽说多少会有影响,但并没那么严重,宋予夺又强调道,“你喜欢哪个便指哪个,不要想旁的。”   他已经把话说到这种地步,沈瑜便没再犹豫,抬手指了南侧檐角悬着的玉兔琉璃灯。   “好。”   宋予夺直截了当地应了下来,待到宋予璇买了糖炒栗子回来,又向她言明了此事。   “那感情好,”宋予璇拿了糖炒栗子递给沈瑜,又笑道,“这悬灯塔可是有些年头了,当初京兆府花了不少银子制了这七盏琉璃花灯,说是谁能射中便可带走。可这几年来一直没动静,怎么挂上去的就怎么收回去,等到明年还能继续用。早些年倒还一直有人想试一试,觉着运气好说不定就成了,今年倒是连试的人都少了许多。”   她一边剥着糖炒栗子,一边说个不停:“其实两年前倒是有位号称是神箭手的小将军差点射中,可好巧不巧,有风刮过,那线绳偏了毫厘……错过了。”   说话间,三人已经来到了这悬灯塔下,京兆府派了衙役轮守,以防有居心叵测之人破坏规矩。   到时,正有人再试图拉开那弓,咬牙切齿的,可最后都要脱力了,才勉强将那弓拉开,就更别说射箭了。这人明明看起来体型也不算瘦弱,可偏偏就是拉不开这弓,只能放弃了。   说来也巧,那轮值的衙役竟恰好是认得宋予夺的,一见他,立即规规矩矩的站起来行礼:“宋将军。”   “不必多礼,”宋予夺扶了他一把,“我并没什么正事,只是想试一试这弓。”   “好好,”衙役忙不迭地应了下来,从先前那人手里要来了弓,又取了支羽箭给宋予夺,赔笑道,“您就不用试了,这弓必定是能拉开。”   话虽这么说,但宋予夺仍旧是先抚了这弓,拉开来试了试力道。   他寻常所用的弓跟这个并不相同,为保一次能中,还是要先熟悉一下,找到手感才行。   他在那里试着弓箭,沈瑜则仰头看着这些个花灯,如今离得近了,便看得更为真切。花灯的确很好看,尤其是在这元夕灯会上,周遭悬着的花灯好似星海,众星拱月般地将这七盏琉璃花灯映衬得更为夺目。   “若是真射中了,那琉璃花灯岂不是就坠下?若是碎了该怎么办?”宋予璇好奇道。   “这个……”那衙役显然也被宋予璇给问住了,他挠了挠头,小声道,“前几年是不用担心这种事的。”   毕竟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想要拉开弓已是不易,想要射中那风中飘忽不定的细绳就更难了。当初京兆府花重金着人定制的琉璃灯,每年元夕灯会摆出来充场面,条件定得极为苛刻,压根就没指望谁能真带走。   可这衙役也是知道宋予夺的本事,私心想着这次保不准还真能射下一盏,想了想后又道:“小人在下面留意接着就是。”   宋予璇看出他的心思,笑了声,没再追问下去。   沈瑜没什么事情,便索性站在一旁看宋予夺试弓。   他一看就是身经百战的将军,对着弓箭很是熟悉,就那么随意地站在那里,架势就出来了。他低头调试着手中的弓箭,目光专注又认真,仿佛不知不觉就陷入其中,忽略了周遭往来的人。   这是沈瑜以往未曾见过的模样。   宋予夺这个人很好,待人处事也一向宽厚,以至于沈瑜一直很难将他与那个下令屠杀西域叛军的大将军联系起来。   看着他如今弓箭在手的熟稔,沈瑜忍不住去想,他在战场之上又该是何等的杀伐决断威风凛凛?   不多时,宋予夺已经习惯了这弓箭,拄着拐站远了些。   虽说他如今早就习惯了拄拐,但宋予璇还是跟上去扶了他一把,沈瑜慢了一步,索性就站在了原地没有动弹。   宋予夺站定后,看向她,略抬了抬手,示意她向旁边站些。   周遭的百姓见他搭弓射箭,也纷纷聚拢过来,好奇地指指点点。   这几年来试着想要拿这琉璃灯的不在少数,但也都铩羽而归,百姓们只当是看个热闹。可及至看清了宋予夺的模样,当即便有人认出了他,毕竟当年他大破西域联军得胜还朝之时,从这长安街上打马而过,见过他的百姓不在少数。   有人认出他后,百姓中便迅速地传开了,议论纷纷。   有称赞他功绩的,也有关心他腿伤的,更多的则是在赌他究竟能不能射中那细绳,拿下第一盏琉璃灯。   对于众人的议论,宋予夺置若未闻,将羽箭搭在弓弦上,抬头看向那塔上悬着的琉璃灯,眼睛微微眯起,拉开弓。   许多人在射箭之前,都会耗费些时间来瞄准,可宋予夺却几乎没有什么犹豫地就松开了手。他先前已经熟悉了这弓箭,了解了此时的风向,此刻胸有成竹,自然不需要什么犹豫。   更何况在沙场对敌之时,可没什么供他犹豫的时间。   这弓箭的力道太大,相比之下其他花灯摊子那里的射靶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似的。羽箭破空而出,发出了尖锐的声响,直直地朝着悬灯塔而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了那支羽箭上,看着它射中细绳,而后直接插入悬灯塔,箭尖穿透了木质的檐角,方才停下。   琉璃灯应声而落。   先前那衙役严阵以待,站在正下方,准备接住这花灯。却不料射箭之时风将细绳吹得略偏了些,箭仍旧是中了,可琉璃灯在落下来之时却移了位置。   沈瑜仰头看着那琉璃灯,下意识地抬手,将这琉璃灯抱了个满怀,稳稳当当的。   “还好还好。”那衙役有些后怕地长出了口气。   这实在是太巧了,沈瑜抱着这琉璃灯,还有些没能反应过来。   等到围观的群众纷纷抚掌叫好之时,沈瑜方才后知后觉的想到,原来射箭之前,宋予夺示意她站在这里,是早就料到了吗?   不过这么一来,宋予夺被众人认出,他们就没有办法再在灯市上久留了。   沈瑜被众人看得有些局促,低下头,抱着这琉璃灯走到了宋予夺跟前,小声道:“我们回去。”   周遭太过吵闹,而她的声音又太小,宋予夺没能听清,他将弓箭随手递给衙役后,方才低下头问了句:“什么?”   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了许多。   沈瑜抬高了声音:“我说,若不然我们就回去。”   宋予夺将她话中的“我们”两字拎出来品了品,莫名有些愉悦,挑眉道:“好。”   从这么多人中挤出,并不是件简单的事。   宋予夺抬手护着沈瑜,可偏偏这种时候他的腿伤就很拖累了,到后来几乎是半倚在沈瑜身侧,两人相互扶持着离开了灯市。   宋予璇紧紧地跟在两人身后,虽被单独落下,可却并没什么失落的感觉,反而看着两人的背影笑得愈发恳切。   及至到了灯市口,马车已经已经将云氏送了回去,又折返,在那里候着了。   上了马车,沈瑜方才松了口气,将怀中的琉璃灯放在一旁,抬手理了理衣裳鬓发,而后才得了空去细看那琉璃灯。   这么一番折腾下来,她已经有些累了,半倚在那里,显得有些懒散。   可宋予夺仍旧坐得笔挺,大概是多年征战养成的习惯,他鲜有懒散松懈的时候。   宋予璇也理了鬓发,凑上前去看那琉璃灯,笑道:“好在方才你站在那里,不然衙役失了手,这琉璃灯怕是就要摔碎了。”   提及此,沈瑜忍不住抬头看向宋予夺:“你是早就料到那灯会偏,所以才让我站在那里的吗?”   “是。”宋予夺颔首道。   沈瑜又追问道:“可你是怎么预料得那么准的?”   宋予夺言简意赅:“熟能生巧。”   “大哥很厉害的,”宋予璇适时为自家大哥吹捧道,“打小武师就夸他习武齐射就很有天赋,如今又多年征战,这当然不在话下。”   沈瑜抿唇笑了声,附和道:“的确很厉害。”   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在如今这年纪,就闯下这般功绩。   他们在灯市耗了不少时间,回府之后,已经很晚了。   宋予璇抬手掩唇,打了个哈欠,话音中还带着笑意:“我就先回去了。”   宋予夺与沈瑜则是同路,经过这么一番,沈瑜倒是没去时那么小心翼翼了。   “要下台阶了,”沈瑜提醒了句,垂眼看着他那伤腿,到底忍不住问了句,“你这伤……褚圣手怎么说?”   没料到她竟会开口问这个,宋予夺愣了一瞬,随即低低地笑了声:“他说这伤拖了太久,眼下也拿不准,不敢断言,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先前听着他笑,沈瑜还以为此事十拿九稳,却没料到竟是这样。   沈瑜摩挲着那琉璃灯,叹了口气。   对于像宋予夺这样的将军而言,这伤几乎断送了他的前程,若是真治不好,只怕后半辈子都要受到影响。他还这么年轻,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可却遭此大劫,实在是造化弄人。   若易地而处,沈瑜自问是做不到宋予夺这么豁达的。   “倒也没什么大碍,”反倒成了宋予夺来开解她,“我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再离京赴沙场,慢慢治着就是。纵然是真治不好……”   这话说出来实在不吉利,眼下还是元夕呢。   “能治好的,”沈瑜打断了他,坚持道,“必定能治好的。”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修齐居。   宋予夺一向波澜不惊的眼中也带上些笑意,点头道:“承你吉言。”   “时候不早了,”沈瑜停住了脚步,向他道别,“将军早些歇息。”   宋予夺脸上的笑容一僵,他住的正房,沈瑜住的偏房,进了修齐居之后照样得分道扬镳。虽多少有些不爽,但他也没表露出来,神色如常道:“好。”   自打来了宋家,沈瑜虽会偶尔出门去铺子里看看,但却从没像今日这般出去逛过,回房之后便觉着倦意袭来,匆匆梳洗之后,便歇下了。   第二日又醒得比平时要晚些,饭都已经摆好了,她才慢悠悠地睁开了眼。   换回了平素里穿着的衣裳,也没再费心打扮,让青溪随意挽了个发髻,插了根玉簪,便披衣出了内室。   青溪将昨日她拿回的琉璃灯挂在檐下,沈瑜挑开帘子,踩着门槛,倚在那里看了会儿。   说来也怪,昨日觉着这灯漂亮得很,可今日再看,却又平常。   “好好收起来,仔细打了。”沈瑜嘱咐了句,回房吃饭去了。   见着这灯之后,昨夜之事就又纷纷浮现了出来。旁的倒也罢了,云氏那件事实在是又让人头疼,又要命的。   沈瑜捏着筷子,半晌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进退维谷,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实在是难办得很。   “今早我听人说,李掌柜那位夫人回来了。”青溪着人收拾碗筷,自己则倒了茶来,“说是昨日才到的,还带着不少南边那边的特产。李掌柜为了这事年都没能过好,这位夫人倒是心大,竟真是游山玩水去了。”   李掌柜手底下管着个胭脂铺子,年前查账的时候沈瑜就注意到了,他这铺子能好转起来大抵是靠着这位夫人的功劳。年前这两夫妻拌嘴,夫人一动怒,索性离京走了,随即这铺子里的生意就出了事。   那时她便让青溪留意着,等李夫人回来了,准备见一见她。   可年关前后发生的事情太多,她竟把这件事给忘了,还是经青溪又提了句,方才想起来。   “你回头让人捎个话过去,说是若那位有空,尽可来我这里坐坐。”沈瑜想了想先前那事,忍不住笑道,“不过这两日他们夫妻只怕忙着算旧账,没这个功夫,等过两日你再让人传话。”   “李掌柜如今怕是正谢天谢地,向夫人赔礼道歉,哪还敢算什么旧账。”青溪从别人那里打听了不少内情,开玩笑道,“不然夫人一生气又要走,他这生意怕是也不用做了,岂不就真成了赔了夫人又折兵。”   沈瑜虽还没见着这位李夫人,可单听着这事,便觉着是个有趣的人,想着尽早见一见。   不过还没等李夫人上门来,倒是迎面撞上了另一桩事。   正月十九是长公主的生辰宴,但凡是有些交情的都收到了请帖。   宋家与安平长公主的夫家陈家本就有往来,若不然当初宋予璇也不能借着长公主入宫去见太后,此番生日宴,长公主也送了请帖给东府,由宋予璇接下。   这是理所应当。可偏偏来送请帖的那嬷嬷多提了句,说是长公主也请如夫人过府一叙……这就有些不太妥当了。   可不管怎么说,既然长公主都放了话,那她也只能应邀前往。 第57章   这消息是宋予璇亲自来知会的,她对此喜闻乐见,将此事告知沈瑜后,又笑道:“安平长公主如今主动提出让你过去,这可是好事。”   如今有宋予夺在,根本不用担心会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再者安平长公主与宋家关系一向好,更不会在自己的生辰生什么事端。   所以不管怎么说,这事绝不会是坏事。   以沈瑜如今的身份,安平长公主邀她到自己的生辰宴,其实也算是一种变相的认可。   宋予璇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她心中甚至觉着,说不准沈瑜将来能够扶正。只不过怕自己想岔了,所以不敢提前说,以免希望越高失望越大。   她都能想到的可能性,沈瑜又怎么会想不到,当即心下一沉。   在旁人看来,能扶正便是天大的喜事,宋予璇更是盼着有朝一日自己能名正言顺地喊沈瑜一声大嫂。   可沈瑜却并不是这么想的,而她先前与宋予夺的约定,也不是这么说的。   沈瑜抿了抿唇,借着喝茶低下头去,掩去眼中复杂的神情。   思来想去,她还是到正房去找了宋予夺,准备先同他通个口风。   进了正房的门后,沈瑜便下意识地去了书房,可不巧宋予夺这日起得晚了些,现下还在内室,并不在书房中。   沈瑜在书房中转了圈,目光落在桌案上放着的一副字上。   那应当是昨日才写成的,随手放在那里晾着,还没来得及收起来。字迹并不似时下流行的飘逸,一笔一划若有筋骨,力透纸背。   都说字如其人,这字迹的确是像宋予夺这个人。   纸上写的是先人的半阙词: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讲得正是元夕佳节时的情形。   距那夜已有几日,如今再见着这阙词,沈瑜却蓦地想起来那夜的种种情形。漫天花灯映得如白昼,长街之上往来行人络绎不绝,衣香鬓影,再有就是……宋予夺一箭破空,琉璃灯稳稳地落在了她的怀中。   沈瑜活了这二十余年,那还是她头一遭能这么自由自在地享受佳节。   她正站在桌边发愣,对面倒是传来了动静,宋予夺披衣出了内室。   他刚醒没多久,衣衫并没束整齐,甚至还露了些胸膛,只披了件并不算厚的外衫,带着些方醒的懒散出了内室。   然后在看到沈瑜后,愣了。   沈瑜抬起头,两人隔着正厅,遥想对视了一眼。   目光触及宋予夺胸前散乱的衣衫后,沈瑜如同被火灼了,立即移开了目光。   因着常年征战枕戈待旦,宋予夺很少有这般懒散的模样,至少沈瑜并没见着过。就算是在自己家中,他也始终脊背笔挺,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很难更改。   可如今他却反常得很,不仅衣衫凌乱,而且身姿也不似往日挺拔,而是很随意。他相貌生得好,如今头发未束,这懒散模样倒是有几分世家风流公子的架势。   方才匆忙一瞥,沈瑜甚至仿佛从他的神情中窥见了几分餍足的意味。   思及此,沈瑜忍不住飞快地抬眼看向他,随即又低下头。   宋予夺此时的神情精彩极了,仿佛打翻了颜料似的,她这一眼也没能看出什么来。可他这反应的确太过反常了,沈瑜想了又想,倒是想出一种可能——   他房中有人。   那么现在的一切就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不知为何,沈瑜忽然想起先前青溪同她说的话。青溪那时苦口婆心地劝,说她若是再这么冷淡下去,保不准就被什么想攀高枝的丫鬟给钻了空子。   她并没将这话放在心中,因为并不在乎。加之宋予夺看起来一直清心寡欲得很,她也没往这上面想过,进门时更没想过让人通传……   怎么都没想到竟然撞上这种事情。   沈瑜的脸颊跟染上红霞似的,迅速蔓延开来,思索着该怎么化解眼前这尴尬的情形。   宋予夺在内室门口站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倒不知道沈瑜已经想歪,只是琢磨着该怎么打破这可怕的寂静。   而他刚才一直没说话,原因也很简单——   任是谁一大早见着昨夜春梦对象,怕是都没办法神情自若地应付。   宋予夺自问并不是个重欲的人,没这个功夫,也看不上。唯一的一次经历就是与沈瑜,那时倒是食髓知味,将沈瑜狠狠地折腾了一夜,可接下来发生的许多事情让他压根顾不上去想这种。   在西域那大半年,倒也一直有人送美人给他,可他想的一直都是如何逃出去,如何复仇,自然不会蠢到去碰那些女人。   初回京,他又忙着料理各种事情,医治腿伤,见着沈瑜之时也没什么旖思。   如今大概是饱暖思淫欲,他竟破天荒地做了那样的梦。   梦中,他似是回到了初见沈瑜那夜,食髓知味,将她抵在锦被中翻来覆去地折腾,微凉滑腻的肌肤,不盈一握的细腰,还有压抑着的断断续续的喘息。   这一切几乎都能让他发狂。   而后来,又仿佛是元夕之后的事情,他与沈瑜就像是幽会的情人,在暗地里的柳树下亲吻,唇齿交缠。远处立着的悬灯塔上的琉璃灯,流光溢彩,几乎让人不知今夕何夕。   他正欲更进一步,梦戛然而止,醒了。   被褥上已是一片狼藉,可那处却还异常精神,他觉着不够。   所以鬼使神差地,他又探下手,自行纾解。   而等他打发了自己,餍足地披衣下床,一出门就对上了沈瑜的目光。   那一瞬,宋予夺说不清自己的心跳是停了,还是加快。他只知道心底仿佛有个声音叫嚣着,说,不够。   两人就这么相对沉默了半晌,宋予夺舔了舔牙关,开口道:“你怎么来了……”   沈瑜自然而然地将这话理解成了质问——她怎么能就这么闯进来?于是连忙出了书房,打断了宋予夺的话:“是我冒昧了,还望将军见谅,下次我再进门之前会让人通传的。”   冒昧?见谅?通传?   宋予夺只觉着这句话没一点是他能理解的,因而茫然地看向沈瑜:“你说什么?”   说话间沈瑜已经出了书房,来到了正厅,她没落座,也没到宋予夺跟前,只是远远地站着。她叹了口气,检讨着自己的疏忽:“这事的确是我逾越了,不该贸然进屋来。”   这么一说,沈瑜是真觉着自己做错了。   若是在宫中,她断然不会犯这样低级的错处,可如今在宋家,或许是宋予夺人太好了,又或许是她不知不觉中疏忽了,才造成了如今这尴尬的境地。   想了想,沈瑜又认真道:“这院中的下人的确是少了些,好歹应该有人候着才对,也免得再有旁人误闯了。等我回去了就吩咐青溪,让她再向管家要些人来。”   她自顾自地说着,宋予夺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这是误会了,脸色愈发精彩起来,一阵红一阵青的。   沈瑜觑着他这脸色,还以为他仍旧耿耿于怀,无奈提醒道:“其实将军若真是看中了谁,尽管开脸放在房中……”   她这模样,乍一看是“贤良淑德”,可实际上却是“与我何干”。   宋予夺快步上前,他气势汹汹的,吓得沈瑜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抵在了椅子上。   两人距离拉近,宋予夺又是这番衣着打扮,沈瑜大气也不敢出,生怕再激怒他,彻底闭了嘴。   至于宋予夺……他觉着自己已经快被沈瑜给气死了。   先前,宋予夺想的是将沈瑜稳住,让她暂且留在宋家,至于将来的事情,那就将来再说。他想先空出一段时间来与沈瑜相处,好好地琢磨琢磨,自己对她究竟算是怎么一种感情。   可到如今也就半月光景,他竟然已经做了那样的梦。   倒是也省的再琢磨了。   只是沈瑜这反应,着实是有些棘手。   沈瑜跌坐在椅子上,有些无措地仰头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为何会是这个反应。   宋予夺居高临下地盯着沈瑜,目光从她微皱的眉疑惑的眼划过,到微张着的红唇,再到肌肤白腻的脖颈,优雅的曲线延伸入交领,隐约能看见形状优美的锁骨。   昨夜那荒唐的梦恍若重现,宋予夺刚纾解过的身体又起了反应。   他抿了抿唇,眼神一黯,心中想要放纵,可犹豫之后,最终却还是选择了克制。   他倒是想将昨夜那梦变成现实,可那必然会吓到沈瑜,得不偿失。   所以他最后还是选择了忍耐,退后两步,缓缓地长出了一口气。   随着他这举动,沈瑜只觉着压力骤减,也松了口气。   “你误会了,”宋予夺拿定主意后,很快就调整好了状态,他神情淡淡地说道,“我房中没人。”   这事还是要澄清的。如果真让沈瑜就这么误会了,那以后说不准要花多少工夫才能弥补回来。   虽然沈瑜口口声声说着,若他看中了谁,尽管开了脸放在房中。可宋予夺知道,那只是因为她并不在乎这件事,也没把自己当她的丈夫的缘故。他若真按着沈瑜说的去做了,那才是完了。   “啊?”沈瑜错愕地看着他,等到他将这话又重复了一遍后,红着脸低下了头,小声道,“那是我误会了。”   她先前的确是这么以为的,可没想到想岔了,而宋予夺还直截了当地指出来了。   于是又陷入了一片寂静的尴尬中。   宋予夺盯着她看了会儿,方才道:“你暂且等一等。”   说完,他便进了内室,重新整束了衣裳与散乱的头发,瞥了眼凌乱的床铺,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第58章 君为乔木   沈瑜在正厅度日如年地等着,她也没心情走动,索性就坐在那里,盯着自己衣裳上的绣纹发愣。   宋予夺说自己房中没人,沈瑜并没怀疑,毕竟没这个必要,他也不像是会撒谎的人。也难怪宋予夺方才仿佛听不懂她的话,现在想想,她自己都觉得那话莫名其妙。   沈瑜咬了咬唇,心中懊恼得很,一大早的,这都算是什么事啊?   这种糗事经不起细想,越想,就愈发地坐立不安起来。沈瑜的手搭在座椅扶手上,简直想立时起身,寻个理由离开。   她正准备付诸实践的时候,宋予夺算是整理好仪容,又出了内室,她只好又坐了回去,手微微收紧。   宋予夺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抬眼道:“你这时候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沈瑜怔了下,才回想起自己的来意,经过方才那一事,她险些都把这给忘了。   “的确是有一桩事。”   沈瑜仍旧低着头,将安平长公主着人来送请帖之事讲了。她来时还因着这事有些焦虑,可如今一搅和,再提起此事,竟然异常地平静。   “按理说,以我的身份并不该去,可长公主却偏偏让人传了话。”沈瑜这才终于抬起头,“我觉着这事有些古怪。在加上年前太后还令人赏了年礼给我……”   宋予夺倒没料到会有此事,他先是愣了愣,随即意识到沈瑜的来意,神情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悦,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开口道:“你怕太后是有意让我将你扶正?”   若是当了正妻,那她这辈子可就别想再离开了。   他二人之间,感情并不对等。   沈瑜对宋予夺,是敬重之余怀了些感激——为着当年永巷之事。不管起因如何,可若不是宋予夺,她如今能不能活还两说。   而宋予夺对沈瑜的感情更为复杂些,有建立在皮相外貌上的好感,也有对她料理诸事手段的欣赏,再有就是,也感激她这大半年来为自家所做的事。   宋予璇身上的变化太明显了,他这个当兄长的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些年来,云氏这个当娘的几乎没做过什么事,将宋予璇养成了个软糯的性情,对后宅之事更是一窍不通。宋予夺他自己则是常年驻守边关,就算偶尔回京来,也不便插手后宅之事教导宋予璇,只能就这么搁置下来。   可如今宋予璇却好似变了个人,在他面前之时,也是一口一个“阿瑜”地夸着,跟沈瑜仿佛比云氏这个亲娘还更亲近些。   他如今也已经到了议婚的年纪,也的确需要一个夫人。可他一向不耐烦那些娇贵的世家闺秀,如今又有腿伤,更不想再去折腾。   因着父母之事,他对亲事并没什么期许,对娶一个只见过几面的姑娘回家朝夕相处这件事也没什么兴致。   而沈瑜长得合他的胃口,性情又好,也有手段能耐,自家小妹又格外喜欢她一些。   这几点加一起,已经足够宋予夺待她好了,甚至也动过将她扶正的心思。   其实以沈瑜的出身,是担不起将军夫人这个名头的,若是真要将她扶正,就好比当年其父执意娶云氏一样,必然是要受些阻拦的。   宋予夺甚至都有所迁就,愿意去冒这个风险了,可却不曾想,沈瑜竟不愿意。   怕被扶正,这话若是让旁人听了,怕是要觉得可笑,毕竟对于妾室而言,能被扶正是天大的好事,又怎么会怕呢?   可沈瑜却点了点头:“我们先前说好了的。”   当初她跟宋予夺约定好了,等到过两年风头过了,她便能寻个机会离开。   宋予夺未置可否,只是问:“你来同我说这件事,是想要我做什么吗?”   他已经摸清楚了沈瑜的性格,此时便觉着自己已经猜到她此番过来的想法。   对于这件事,沈瑜能做的很少,毕竟在别人看来,于情于理她怎么都不该拒绝才对。哪怕是犹豫,都会让人起疑。   那这事就只能推到他身上,让他来担个“不愿将沈瑜扶正”的名头,才好将这事推拖过去。   宋予夺这么一想,自觉猜透了沈瑜的心思,连带着看向沈瑜的眼神都带了点谴责的意味——   他对于扶正这件事可是没什么异议的,可如今却要为沈瑜背这个黑锅。简直冤得很。   对上他这个眼神,沈瑜又有些懵了。   宋予夺问她这次来时想让他做什么事,沈瑜根本没能反应过来,因为她的确还没想好,只是拿这件事没辙,所以来跟宋予夺通个口风,也好问问他的意思。   可她这还什么都没说呢,怎么宋予夺就这个反应了?仿佛是她做了什么很对不起他的事情一样。   气氛又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归根结底,这事就是宋予夺想太多,而沈瑜被先前那件事一绊,还没来得及想,所以就造成了眼下这鸡同鸭讲的局面。   又或者说,从两人今早遥相对望的那一眼开始,就没正常过——   不是这个想太多,就是那个想太多。   原本都是聪明人,结果这一早上尽办傻事了。   沈瑜沉默了会儿,总算是跟上了宋予夺的思路,如梦初醒地“啊”了声,随即辩解道:“我并不是要把这件事推到你身上的意思,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所以才回来宋予夺这里,向征询一下他的意见。   就目前而言,在她看来,宋予夺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而在这件事上,他们的确也是在一条船上,她想做什么,至少得提前知会宋予夺。   宋予夺摇头轻笑了声,没理会沈瑜这辩解,忽而问道:“你就这么嫌弃我?”   他自问文才武功都过得去,身形相貌也不差,这些年来对他抱有好感的姑娘不在少数,可偏偏沈瑜却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仿佛给他当正妻,是件多委屈的事情一样。   “怎么会?”沈瑜先是下意识地反驳了句,而后才明白过来宋予夺问这话的意思,讷讷道,“并不是这个缘由,论及家世出身,是我配不上你才对。”   “可我并没看低你,”宋予夺先前就一直想不明白,沈瑜为何非要离开,只是那时并不方便问,所以忍了下来。如今趁着这个机会,他索性将心中的疑虑问了出来,“反倒是你,处处都想躲着。如今更是甘愿冒着忤逆贵人的风险,也要跟我划清关系。”   这件事情上,沈瑜原是不占理的,也知道因着自己这个执拗的想法,横生了枝节,累得宋予夺还要在这里跟她磨牙。若她还能像先前在宫中之时,随波逐流,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那如今反倒省了不少精力。   “若太后一道懿旨下来,要你扶正我,那我并不会去抗旨。”   她就是再怎么执拗,也没到这地步。   沈瑜有些疲倦,她并没再为自己辩解,只是说道:“如今却并没这么简单,我觉着此事背后另有隐情。”   有与锦成公主的婚事在先,又有她在后,宋予夺如今的亲事棘手得很。若非是有什么缘故,沈瑜觉着以太后的脾气,应当不会平白无故地插手才对。   太后他老人家在兴庆宫修养的好好的,总不成会大过年突然想起此事,心血来潮地给她提个位分。   要知道,当年贬她为妾的就是太后。   沈瑜说的没错,宋予夺也明白这个道理,可他还是就这先前的话题又说了句:“你一门心思地想着离开,可离开之后,又能做什么?”   眼下她替宋家打理事情,轻松得很,因为有宋予夺作为依仗,并不会有那种不长眼的撞上来招惹她。可若是离了宋家,她就算是耗费数倍的精力,也未必能有如今。   更何况她还是个女子,可想而知会有多难。   宋予夺甚至想问,你迟早是要嫁人的,若是不嫁我,将来还能寻着更好的不成?   宋予夺的言外之意,沈瑜也能琢磨出五六分,忽然就有些后悔来走这一趟了。   其实宋予夺说的一点都没错,她只要顺其自然随波逐流,攀附着宋家,那下半辈子就几乎没什么可愁的了。可她却偏偏要想着离开,实在是不自量力得很。   放着捷径不走,却偏偏要走一条前路不明的路,不是蠢是什么?   沈瑜很清楚旁人会怎么想,可真听到宋予夺说出这话,心中却还是不可避免地一凉。   先前宋予夺与她约定,允她离开之时,她原以为宋予夺是理解了的,可如今看来却未必。   “宋将军,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沈瑜复又坐直了身体,抬眼看着宋予夺,“我若是离开,可能会吃很多苦,运气不好的话,说不准会落得如何下场。可纵然是留下来,谁又知道会是如何呢?说不准将来您将来会喜欢上旁人,妻妾成群,届时我就在这府中困着,替您操持着家事,日复一日地劝自己想开一些不成?”   她就这么三言两语给宋予夺捏了个花心的名头,宋予夺有些无奈,想要辩解,可对上沈瑜的目光后,却又说不出口了。   毕竟他先前,不也是预设了沈瑜离开之后会过得如何落魄吗?   可将来之事谁也说不准,对沈瑜而言,留下来和离开,本就是同样要冒风险的。   “君为乔木,可我却并非丝萝。”沈瑜站起身,缓缓说道,“我本无意攀附,故而乔木如何,于我也不是天大的恩赐。”   沈瑜又道:“此番是我冒昧了,告辞。”   她说完便走,压根没再给宋予夺说话的机会。   宋予夺从没见过沈瑜这副模样,她神情话音都是淡淡的,可他却听出了前所未有的坚定。   再有就是……她怕是有些恼了。   宋予夺先前从未觉着自己想得有什么错,可如今,却隐隐有些后悔了。 第59章 再见锦成   沈瑜气势汹汹地放完话,直接就走了,压根没再去看宋予夺的反应。不单单是有些着恼,更多的是,她说完这些话后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倒不如回去自己冷静一下。   及至回到自己房中,青溪将手炉递了上来,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手脚冰凉,倒像是刚从冰天雪地里回来一样。   青溪又连忙去张罗热茶,小心翼翼地问:“这是怎么了?”   沈瑜的脸色实在算不上好看,又是从正房那边回来的,青溪下意识地便想着,是不是她与宋予夺起了争执,吵架了?   沈瑜摇了摇头,示意她将茶盏放在一旁:“我想自己安静会儿。”   “那好。”   青溪临出门前,还不安地看了她一眼。沈瑜这模样实在是太反常了,看起来不像是生气动怒,倒更像是有些失落。   内室中只剩了她一人,沈瑜半倚着迎枕,幽幽地叹了口气。   方才在宋予夺那里,她几乎是话赶话地怼了回去,如今再想想,那些话原是不必说的。她这个人,做事一向遵从自己的意愿,也不需要旁人的理解认同,可此番却多少是有些失态了。   如今只有她一人,便没必要再遮遮掩掩。   沈瑜将近来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摆出来,条分缕析地想了又想,意识到或许是因着之前的事情,让她对宋予夺生出些好感,如今便没能克制住。   但这不大好,一旦对别人心存期望,就很容易失望。   两人闹得不欢而散,接下来的两日,也没再见面。   转眼便是正月十九,安宁长公主的生辰。   沈瑜先前已经与宋予璇约好,一大早便起身收拾妥当,看了会儿棋谱,觑着时辰差不多了,便带着青溪出了门。   她这一出门,就见着了院中的宋予夺,下意识地抿了抿唇,露出个客气疏离的笑。并没上前去,也没说话,直接向院门走去。   “沈瑜。”宋予夺出声叫住了她。   沈瑜脚步一顿,青溪知情识趣地避让开,给他二人留出了空间。她回过身来,看向宋予夺。   宋予夺倒是神情自若,他将沈瑜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而后道:“要过去了?”   这宴会疏忽不得,沈瑜今日更是收拾得一丝不苟,只不过跟元宵灯会那日却并不同。那日她着红裙,显得很是娇艳,可如今通身的衣裙都是沉稳的湖绿色,并不出挑惹眼,很中规中矩的打扮。   “是,”宋予夺的态度很自然,沈瑜不自觉间就被带得情绪一缓,轻声道,“我与予璇同去,她应当已经在等着了。”   那日不欢而散,如今两人倒是心照不宣,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这次安平长公主生辰,其实西府那边也受了邀,可只要没侯夫人在,宋予璇便不会跟二房的婶娘共事,加之沈瑜也要过去,便直接令东府这边备了马车两人一道前去,并没跟西府一起。   在宋家这么些时日,沈瑜已经将两府的关系理清。   东西两府关系一向不好,起因是当年那位宋大将军为了娶云氏跟父母闹翻,另辟了这东府。而后来云氏懒得应酬,侯夫人更是看不上这个儿媳妇,一来一去就这么搁置了。可实际上侯夫人虽对云氏有意见,但对宋予夺、宋予璇却还算好,毕竟到底是血脉相连的。   但西府二房就不然了。   二老爷现下担任的是兵部尚书一职,二夫人钱氏出身没落的世家,当年订婚之时钱家还能勉强撑个门面,可如今却早已没什么权势可言,加之兄弟又不争气,这两年就更显衰败了。   这些年来二房与东府这边是如何相处的,沈瑜并不知道具体情形,可单从宋惜晴对宋予璇的态度来看,想来并不会好到哪去。更何况宋予璇是一贯的好性情,早年性情绵软,如今做事周全,可却始终不愿跟二房有所往来,必然是有什么芥蒂在的。   只是宋予璇并不曾提起过,她也不会贸然去问。   沈瑜低眉顺眼地站在那里,并不曾抬头去看宋予夺,心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些旁的事情,等着他说话。   宋予夺盯着她看了会儿,叹道:“今日应当不会有什么难事,但若真有,你推到我身上就是。”   简而言之,就是准备替她背黑锅的意思。   沈瑜淡淡地应了声:“好。”   她心中另有自己的想法,但却并不想在这种时候拿出来跟宋予夺争论,索性就半句没提,只当是承了他这份情。   “去,”宋予夺看出她这回答并不甚真心,无奈地叹了口气,又看似不经意地嘱咐了句,“今日有风,小心着凉,若是无事就早些回来。”   沈瑜点了点头,带着青溪离开了修齐居。   她这个人,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就算是前几日同宋予夺争论,神情都始终是淡淡的,跟眼下仿佛也没什么差别。   可宋予夺能感觉到,先前元夕灯会之时,两人的关系是近了些的,可前两日争辩之后,就又回到了最初。   那日之事是笔烂账,他先失言,带得沈瑜也有些失态。   他看轻了沈瑜,觉着沈瑜攀附宋家才能过更好,应该心存感激才对,怎么还一门心思想着离开。   可后来再想想,从一开始就不是沈瑜主动要来的宋家,人家想着的是靠着自己,可他却表现得如同施恩……也难怪沈瑜会恼。   可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收不回来了。   便是后悔,也无济于事。   马车上,宋予璇端坐着,见沈瑜有些心不在焉的,还以为她是担心接下来的宴饮,便出言宽慰道:“长公主性情好,是个宽厚的人,你不必担心。”   沈瑜抬手揉了揉脸颊,若无其事笑道:“倒也不是担心……只是我从没去过这样的场合,怕是会不习惯。”   “怎么会?”宋予璇挑了眉,“你在宫中之时,什么样的情形没见过?难道还会怯场不成?”想了想,她又笑道,“先前你在兴庆宫时已经认得许多人,今日怕是能再见个大半。”   当初薄太后召贵女们到兴庆宫,能过去的,家世必然不低,如今到安平长公主的生辰宴也是理所应当。   可这并不一样。   当初她奉薄太后之命协办选妃事宜,那时贵女们都小心翼翼的,怕得罪了她,会影响在太后面前的印象,她算是狐假虎威一遭。可今日就不同了,她顶着个妾室的名头来这宴会,只怕压根不会有多少人理会。   毕竟她出身低,如今更是名不正言不顺。   宋予璇对这些个贵女们的性情作风是再了解不过的,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她小声叹了口气,而后安慰沈瑜道:“其实长公主邀你来,便是看重你的意思,说不准过些时日大哥就能将你扶正,届时就好了。”   沈瑜勾了勾唇,反问了声:“是吗?”   许多世家女眷向来自矜身份,看不上小门小户出身的,就算她如今是宋予夺的正妻,那也没什么用处。   就譬如当年的云氏。   可云氏却是压根不露面,也不和她们打交道,故而她们最多也就是在背后议论几句,说宋家这位大夫人果然是小门小户出身上不得台面,并碍不着云氏什么事。   沈瑜如今要露面,就难免要承受些压力,可能是几句轻描淡写的话,也有可能只是一个轻飘飘的眼神。   面对沈瑜的反问,宋予璇没能说出话来,因为她很清楚这个答案,也怕这个答案会伤害到沈瑜。   宋予璇虽也是世家贵女,可因着云氏出身不高,这些年或多或少也受到些影响,好在有兄长撑腰,某些人就算真有什么,也不敢在她面前说三道四。   可沈瑜就不一样了。   先前宋予璇一直盼着沈瑜能陪着自己一道出席这些个宴会,可如今马车都要到长公主府邸,她却有些后悔了。   世家风气向来如此,宋予璇虽不喜欢,可是也无力改变,只能顺从。   云氏是自始至终都不入局,沈瑜原也是准备如此,可却没想到竟横生枝节。   她倒并不会因此自轻自贱,更不会去懊恼自己的出身,只是觉着麻烦——   有这个功夫,去做些什么不好?为什么要在这些事情上空耗时间?   马车缓缓停下,青溪先下了车,回身扶着沈瑜。   府门前已经停了不少马车,沈瑜粗略地扫了眼,还见着个眼熟的,是曾经去过兴庆宫的李四姑娘。   宋予璇与她相熟,如今在府门前遇着,少不得要打个招呼。   李四姑娘在面对宋予璇之时态度热络得很,可目光放在沈瑜身上后,只客气地勾唇笑了笑,并没多说什么。   沈瑜早有料想,回了个疏离的笑,也没开口。   既是顺路遇着了,宋予璇原是想要同李姑娘结伴过去的,可经此一事后却改了主意,让李姑娘先走,自己则是陪着沈瑜慢慢过去。   “你不必如此,”待李姑娘走远了些,沈瑜无奈道,“她这反应是再正常不过的,换了旁人也是如此,你犯不着为了我跟旁人生疏了。”   “我想跟谁一道过去就跟谁一道过去,”宋予璇这话有些任性,可随即又狡黠地笑道,“本就是疏不间亲,跟你比起来,她本就是生疏的。”   沈瑜并没指望她能维护自己,但听了这话,仍旧不可避免的心中一暖。   “放心,我有分寸。”说着,宋予璇就挽起她的手,向府中走去。   这是沈瑜初次到安平长公主府中,途经花园之时,宋予璇刻意放慢了些脚步,向她道:“这府中的花园可是费了不少心思的,我们来得早,倒也不用急着过去,你尽可以看看。”   这花园虽精巧,但也并没到惊艳的地步,更何况沈瑜是看过兴庆宫园林的人,并不会把这放在眼中。   可她并没拒绝,笑了点了点头。   这是宋予璇的一番好心,毕竟若是去的早了,少不得又要跟周遭的人闲谈。宋予璇倒是没什么可顾忌的,但她怕是要尴尬,所以倒不如晚些才好。   花园中的腊梅开得很好,从中穿过,仿佛衣襟鬓发上都染了淡淡的香气。   有风拂过,枝头的花瓣微微颤动。   莫名想起来时宋予夺的嘱咐,沈瑜扯了扯披风,裹紧了些。   “旁的也还罢了,姑母这里的腊梅倒是不错,比宫中的还要好些。”   乍一听这声音,沈瑜觉着有些耳熟,及至看到前方西侧鹅卵石小路上来的人时,随即变了脸色。纵然许久不见,梅枝将她的身形遮得影影绰绰,可沈瑜仍旧是一眼就认出了来人。   锦成公主。   今日是安平长公主生辰,她这个小辈过来庆贺,也是理所应当的。只不过沈瑜离宫太久,一时之间竟没想到罢了。   她不知道的是,自打上次太后宫中之事后,皇后就将这个骄纵的女儿约束起来亲自管教,知道年关才放出来。   此处并没什么躲避的地方,她也拿捏不准锦成公主如今是怎么个性情,因而不动声色地拂开了宋予璇的手,停住了脚步。   锦成公主手中还拈了枝梅花,带着好几个宫女从梅林中穿过,到了这青石板铺成的主路上。   看到沈瑜一行人之时,她脚步一顿,眯了眯眼,显然是认出了沈瑜。但她竟没发作,只是嗤笑了声,将手中的梅枝掷下,带着人离开了。   今日是安平长公主的生辰,她就算是要与沈瑜算旧账,也不会选在这时候这地方。   她堂堂一个公主,在自家姑母的生辰宴为难一个将军的妾室,那未免也太难看了些。更何况她与沈瑜与宋予夺之事本就麻烦,若是如今发作,岂不是平白给人贡献谈资?   她想给沈瑜使绊子,有的是法子,又何必非要选择最笨的一种,落人话柄。   若是当年的她,或许根本不会想这么多,可拜沈瑜所赐,她如今也学会了审时度势。再回想当年之事,锦成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那时自己到底是有多蠢,才会被沈瑜挑拨成那样?她也明白了为何当年太后会勃然大怒处罚她,那并不是太后偏袒一个宫女,只是对她恨铁不成钢。   见锦成公主带着宫女们离开,宋予璇抚了抚胸口,小声道:“还好。”   对于锦成公主这模样,沈瑜倒没太意外,毕竟有前车之鉴,皇后若是再放任骄纵着她,那可就真是昏了头。   这倒也省了不少麻烦。   其实眼下看来,当日她倒逼锦成公主并没什么重要的原因,纯粹只是为了发泄罢了。那时她的情绪很不稳定,也不想再忍,所以办了那堪称离经叛道的事情。   如今想来,并没什么必要。   不过若重来一次,或许她还是会那么做。八面玲珑太久,不管何时都要压抑着,那也太累了。   虽说已经刻意放慢脚步,可是也不能到得太晚,眼见着设宴的大厅就要到了,沈瑜微皱着眉,无奈地叹了口气。   沈瑜在宫中十年,见过各式各样的大场面,如今却开始有些倦了。   大厅的角落里摆了不少炭炉,一进门,热气扑面而来,沈瑜解下披风给了青溪。   一见宋予璇,便有几位姑娘主动上来招呼问候,但看到沈瑜之时,却是神情各异。但好在她们跟宋予璇有交情在,纵然是真看不上沈瑜,也不至于当面摆脸色,让彼此难堪。   沈瑜也一直神情淡淡,并没讨好她们的意思。   一来是懒得费这个功夫,二来,她很清楚这些矜贵的世家女眷,对她们讨好和逢迎都是没半点用处的,出身低就是原罪。姿态放得越低,只会让她们更加看不起罢了。   到如今,她实在是愈发地理解云氏了。   且不说能不能融入这些世家女眷中,就算是能,她又何必要费这个功夫呢?   好在这尴尬的气氛并没持续太长时间,便有长公主身旁的丫鬟进门来,她先是向着沈瑜行了一礼,而后道:“长公主邀您过去一叙。”   此时宴饮还未开席,长公主并没露面,而是在正院那边见亲近的宾客。可偏偏这时候,她竟遣人来请了沈瑜……   周遭听见这话的人都看了过来,似是疑惑不解。   她们并不知沈瑜是受邀前来,还以为她是不知轻重,竟敢来这种场合露脸,却没料到她这才到了没多久,长公主却会着人来请她过去。   连锦成公主都远远地看了一眼,似是并没想到。   在各式各样目光的注视下,沈瑜镇定自若的站起身,想那丫鬟颔首道:“好,劳烦引路。”   这丫鬟待沈瑜很是客气,引着她出了门。   因着出来得匆忙,沈瑜并没顾得上穿披风,一出门便觉着通身发凉。   好在从宴会大厅到正院并不远,不多时就到了,丫鬟上前两步打了帘子,请沈瑜进门。   沈瑜紧紧地抿了抿唇,抬脚迈过了门槛。   房中并没旁的宾客,可除却安平长公主,还有一相熟的人——花嬷嬷。   一见到她,沈瑜微微一愣,说不上是松了口气,还是更紧张了些。   花嬷嬷向来待她很好,可若非是有什么大事,也不会来这里见她才对。   沈瑜此事顾不上多想,先向安平长公主行了一礼。   “不必多礼,”安平长公主示意她起身,先是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遭,而后向花嬷嬷笑道,“嬷嬷,你要见的人来了。一转眼都一年光景了,我看着丫头却是半点没变的。”   就算时隔许久,安平仍旧记得当日在太后宫中的情形。   那时沈瑜也是如今日般,乍一看温顺得很,低眉顺眼的,仿佛主子说什么应什么。可后来事态的发展就完全在人意料之外了。   安平至今都清楚地记得,沈瑜当初是如何言辞凌厉地倒逼锦成,愣是让她半句驳斥的话都说不出来,连带着还让太后迁怒斥责了锦成与皇后的。   明明是跪在大殿之中,姿态谦卑,可通身的气势却硬是压过了锦成这个公主。   以至于如今看着沈瑜这温顺的姿态,安平都下意识地有所防备,总觉着她下一刻就要做出什么惊人的事情来。   花嬷嬷笑了声:“是啊,都过了整整一年了。”   “大厅那边还有宾客等着,我就不在这里久留了,”安平长公主站起身来,向花嬷嬷道,“你有什么事,尽管同她说。”   花嬷嬷站起身送了送她:“您慢走。”   安平长公主这一走,直接将屋中候着的丫鬟们都带走了,偌大的正房,只剩了花嬷嬷与沈瑜两人。   沈瑜这才向花嬷嬷行了一礼:“许久不见,嬷嬷可还好?”   “一切安好,”花嬷嬷示意她不必客气,坐下来说话,“我看着,你倒是比先前在宫中时好了许多。”   这倒的确是。   自打出宫之后,沈瑜的气色就渐渐好了起来,毕竟不必再时时惦念着那些大事,一身轻松,宋家的事情虽麻烦,可却也并不是办错了就会要了命的,她尽可以慢慢料理。   若不是年前大病了一场,她现下的状态还会更好些。   沈瑜笑了声:“宫外总是要轻松些的。”   “想来你在宋家过得不错了,”花嬷嬷挑起了这话头,道,“如今宋将军大难不死,加官进爵指日可待,想来日后还会更好些。”   沈瑜垂下眼,只笑着,并没搭话。   花嬷嬷见她这模样,打趣道:“一年不见,你同我也生疏了?”   “不是生疏,”沈瑜她斟酌着措辞,答道,“只是不知道嬷嬷此次前来是为着何事,所以难免有些忐忑,不知该如何才好。”   花嬷嬷笑了声,又问:“你这一年,在宋家过得可还好?”   其实这一年来,太后那里或多或少也是得到些消息的,就譬如宋予璇的转变,可她还是想听沈瑜自己说一说。   “倒也没什么好不好的,只是按部就班地做些事罢了,”沈瑜想了想,“替他家料理了些后宅的事,又整肃了生意。”   “他家?”花嬷嬷敏锐地注意到她的措词,“我还以为,你现今应当已经将宋家当做自己家了才对。”   “我早就没家了,”沈瑜轻笑道,“我又不姓宋,也没在他家宗祠族谱上留姓名,自然不算是他家的人。”   说着,她又意有所指地提了句:“当年太后将我贬为妾,不就是这个缘故吗?”   花嬷嬷无言以对。   当年太后明着是贬了她,可实际上却是给她留了一条后路。如今沈瑜隐晦地提起,无非就是暗示罢了。   这丫头还是这么个性情,聪明,又执拗。   “看来你已经猜到我的来意。”花嬷嬷道。   “不敢说猜到,只是揣摩出三分。”沈瑜眨了眨眼,放软了声音,“嬷嬷,你也不要跟我兜圈子了,该是如何,便直接说了。”   沈瑜难得撒一次娇,花嬷嬷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地看着她,摇头道:“你放心,太后娘娘并没要逼你做什么。”   听了这么句话后,沈瑜终于得以喘息。   “先前,皇后娘娘进言,说是宋将军劳苦功高,如今年纪已然不小,可府中仍旧没个能操持后宅之事的夫人。”花嬷嬷说着这话,神情中带上些不屑,“所以请皇上决断,为宋将军择一门称心如意的婚事才好。”   这话乍一听冠冕堂皇的,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可并没怀什么好意。   听到花嬷嬷这么说,沈瑜随即就反应过来。看来她当日是真把锦成公主给得罪惨了,时隔这么久,竟然还惦记着。   她如今在宋家过得清闲自在,如鱼得水,无非就是因为家中并没正妻。可若是一旦有了正妻,少不得就要立规矩了,若是运气不好撞上个严苛的,那她今后的日子可就不会再这么顺遂了。   倒也难怪锦成公主方才轻轻放下,她只需要在皇上面前搬弄两句就够了,再不会像早年那样,亲自跟她为难。   不过这事若是锦成公主办的,那还算是情理之中。可皇后掺和进来,怕是没那么简单。锦成或许是为了针对她,可皇后,应当是另有图谋。   此处并无旁人,沈瑜便索性问了出来。   花嬷嬷没料到她竟会想到这一步,沉默了会儿,方才道:“你猜的不错。”   事已至此,花嬷嬷索性便挑着能提的事情,向她讲了。   原来自打宋予夺回京后,陈家那边便一直试探着,想要同宋家结亲。陈家是贵妃的母家,又是三皇子的外祖家,若这亲事真定下来了,那于大皇子而言便是个威胁。   当年皇后会允准锦成公主嫁给宋予夺,无非也是想要借机拉拢宋家罢了,只可惜没成。如今宋予夺虽回来了,可锦成与他的婚事却是作废了的,自然是提都不能再提。其实皇后暗地里也后悔过,若早知宋予夺没死,还能闯下这样大的功绩回来,她无论如何都不会让锦成退婚的。   可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晚了。   眼看着陈家竟想着跟宋家结亲,她又怎么坐得住?索性就硬着头皮又去向皇上进言了。不管挑个哪家的贵女,至少不能是陈家的。   “这议亲之事,宋将军应当也是知道的,”花嬷嬷试探着提了句,“他可曾向你提过?”   沈瑜:“……没。”   花嬷嬷看着她叹了口气,神情中带着股说不出的意味,又道:“若将来宋将军真娶了正妻,你怕就要受委屈了。太后着我来问一问,你是还想早前一样想着离开呢,还是能让宋将军将你扶正?”   花嬷嬷用的是“能”,这个字就很有趣了,也就是说,她并不觉着宋予夺一定愿意将沈瑜给扶正了。   不单单是她这么想的,只怕薄太后也是这么以为。   毕竟有几个人会放着出身世家的贵女不要,扶她这么个无权无势无依仗的宫女为正妻呢?   这妾室扶正,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若是小门小户也就算了,可对于宋家这样的世家而言,却并非是三言两语能决定的。换而言之,就算是宋予夺自己有意想将她扶正,也得先说服了宋家的长辈才行。   一个不妨,只怕就要重演当年宋老将军为云氏与侯府闹僵的事情了。   薄太后并不曾直接下懿旨,也是这个缘故。   宋家这样的高门大户,就算是给宋予夺指婚世家贵女,那也得提前知会过才好。若是直接下旨让宋予夺扶正一个妾室,那简直是扫宋家的脸面。   眼下宋予夺的亲事比早前还棘手,皇后与陈贵妃相争,薄太后也不大想插这个手。所以她直接让花嬷嬷来向沈瑜讲明白了,该怎么做,由她自己来选。   “当年太后令我到宋家为妾,无非是想全了皇家的颜面,也让我帮扶长房一二。”沈瑜想了许久,缓缓说道,“如今三姑娘已经能独当一面,宋将军也回来了,我也算幸不辱命。这今后,就不掺和了。”   对她这选择,花嬷嬷也没太意外,只是又叹了口气。   “既然宋将军已在议婚,我也会尽快离开。”沈瑜拿定了主意,“劳烦嬷嬷代我向太后娘娘谢恩,也多谢嬷嬷提点。”   薄太后能如当初所言,允她离开,就已经很好了。而花嬷嬷也向她透露了不少内情,没让她一无所知地蒙在鼓里。   “好,”花嬷嬷嘱咐了句,“只是若离了宋家,你将来怕是不易,需得早做打算,多加小心。”   沈瑜点了点头,开玩笑道:“倒是不知,跟我方才在那正厅之时的处境,哪个更为不易些?”   花嬷嬷摇头笑道:“你啊……罢了,横竖都是你自己选的路。” 第60章 言辞交锋   商议了正事,沈瑜又与花嬷嬷闲聊了几句,便告辞了。   她没有再回正厅自讨没趣,而是着人去向宋予璇传了话,自己到马车上去等候着。   今日之事,远好于她先前的预料。   薄太后给了她选择,让她自己来决定是留还是走,这实在是意外之喜。至于旁的事情如何,那就跟她没什么干系了。   宋予夺如今正在议亲,这事倒也是出乎意料。   不过细想之后也很正常,毕竟他正是适婚的年纪,至今后宅也没个夫人,眼看着又要加官进爵,想要同他结亲的人必定不在少数。   云氏对这些事向来不闻不问,应当是西府的老侯爷与侯夫人在操持着。这事牵扯了不少,所以知情人口风都很严,没确准之前是不会传出什么消息来,以至于她竟是从花嬷嬷口中得知的。   沈瑜倚着车厢,闭目养神。   花嬷嬷说,宋予夺是知晓此事的,可他却从来没提过半句。是因为此事不能外露吗?还是说,有旁的什么缘由?   她琢磨了会儿,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只得作罢。   宋予夺是怎么想的,她左右不了,也没多大干系。   先前约定的时候,是说如今他刚回京,正在风口浪尖上,若是此时离开未免有些引人注意。所以最好是留个一两年,替宋家操持生意事宜,等到将来事态平息之后再说。   可他如今既然已经在议亲,那她就得尽早离开了。   不管将来的新夫人如何,是严苛还是温和,她都不想去给人眼里揉沙子。   或许是知道她在这里等着的缘故,宋予璇并没有留太久,向安平长公主祝寿之后,只略动了几筷,便寻了个借口离开了。   在回程的路上,宋予璇倒是也好奇地问了沈瑜,可那事沈瑜是断然不可能告诉旁人的,只能歉疚地寻了个借口,敷衍了过去。   宋予璇看出她的为难,笑了笑,知情识趣地没再追问下去。   回到宋家之时,已是午后,沈瑜与宋予璇分别,回了修齐居。   她先前水米未进,此时饿得厉害,向青溪道:“先拿些糕点来,给我垫垫肚子,先前的豆沙糖糕还有吗?再让厨房下碗酸汤鸡丝面,放些小葱切些姜,快些就好,旁的就不用了。”   青溪原本还好,如今都要被她给说饿了,笑道:“好,我这就去。”   说着,她便直接去小厨房那边传话了。   沈瑜自己穿过庭院,回了房。   先前去见安平长公主时,她没顾得上穿披风,冲了会儿风,只觉着手脚冰凉,后来上了马车,也只有已经发凉的手炉,故而这一路上也未见好转,直到现在也没能缓过来。   方一进屋,她就立即进了内室,又让小丫鬟另换了手炉来。   桌案上摆着的青白釉如意耳香炉中燃着安神香,轻烟袅袅,极浅淡的香气在内室中氤氲着。   沈瑜拥着锦被怀抱手炉,嗅着安神香,发凉的手脚慢慢地好转。   外间有动静传来,她以为是青溪,并没下床,只是问了声:“豆沙糖糕拿来了吗?我还有些渴……”   她这话只说了一半,见着宋予夺后,生生地止住了。   宋予夺手中还端了碟她方才要的豆沙糖糕,想来是青溪要过来时遇着了他,索性托他顺道带过来了。   虽然青溪现在并不敢在她面前多说什么,可像这样做点小动作,还是有的。   沈瑜以往懒得跟她计较,如今不动声色地舔了舔牙,准备过会儿等宋予夺走了,就跟她算账去。   宋予夺将糖糕放在了床头的小几上,又道:“要喝茶吗?”   沈瑜掀开了锦被,下了床:“我自己来就好。”   他腿伤并没好,到哪儿都得拄着拐,虽说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可沈瑜也没法心安理得地支使他去端茶倒水。   再说了,也不合适。   沈瑜趿拉着绣鞋,倒了杯茶来,并没再回床榻上,而是在窗边坐下。她捧着杯盏,却并未喝茶,只漫不经心地问道:“将军特地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她这话音里透着疏离,神情模样更是淡淡的,与先前主动找过去同他商议的时候判若两人。宋予夺打眼一看,就知道她这是还介意着先前不欢而散那事,心中无奈地叹了口气。   就算他二人心照不宣地不再提那事,可到底是发生过的。   宋予夺此番算是见识到她的记仇,但也没辙,只无奈道:“你此番去安平长公主府,可还顺遂?”   沈瑜点点头:“长公主并没为难我。”   若她说的是有为难,那宋予夺还能说上两句,帮她分析一二。可她如今这么轻飘飘地一句,就把话给说死了。   沈瑜低头小口喝着茶,唇脂沾在杯盏上,在白瓷之上显得格外显眼。她知道自己的态度很恶劣,可宋予夺并没想她想的那样甩手离开,反倒在一旁坐下来。   宋予夺又问:“安平长公主邀你去,是为了何事?”   在他看来,沈瑜这是记仇,所以不肯好好说话,那就只好他放低姿态多问些了。这事的确是他有错在先,所以他愿意来俯就。   可若沈瑜一昧不讲道理,仍旧要如此,那他也没旁的法子,就只好算了。   毕竟他脾气再怎么好,也不想耗在没结果的事情上。   好在沈瑜并没再像先前那样。   “是说了些事。”她饿得厉害,也没什么耐心跟宋予夺绕来绕去打机锋了,索性挑明了,将能说挑挑拣拣说了,而后道,“就是这么着。”   沈瑜三言两语就说完了,可话中的信息量却实在大得很,宋予夺愣了愣,方才道:“谁说我要定亲了?”   而且怎么她就要提前离开了?   “嬷嬷是这么说的,”沈瑜反问道,“你不是已经在同陈家姑娘议亲了吗?”   宋予夺皱着眉:“是有这么一回事,可我早就已经回绝了。”   先前年关,他到西府那边祭祖,参加家宴时,祖母的确隐晦地向他提及过此事,说他该正经定一门亲事,安定下来了。可那时他并没答应。也因着这件事,他晚上回来就直接去了沈瑜那里,追问她的态度。   沈瑜微怔,随后才意识到这差错出在何处。   其实这事上,宋予夺说什么用处并不大。难道就因着他说一时半会儿不想议亲,侯夫人就会放任不管,由着他去?   就算明面上不提,背地里必然还是要替他筹谋的。   “再有,”宋予夺拧起眉头,“我这婚事如何,跟皇家又有何干系?”   用得着皇后来替他费心吗?   话虽这么说,可世家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大半都是靠着姻亲来建立的,他这婚事难免会被人盯上。   不单单是沈瑜这么个宫女做不得自己的主,连他这么个大将军,也要被人左右。   沈瑜看向他的眼神都带了些同情。   青溪端了热腾腾的酸汤鸡丝面来,一时间,内室盈满了香气。   她将碗筷放下后,就又立即出了门,给沈瑜与宋予夺留出单独相处的机会。   沈瑜饿得厉害,也没管宋予夺还在,低头喝了口热汤。汤里切了姜,几口下肚,仿佛就将肺腑之间的寒气给驱走了。   垫了肚子,沈瑜的心情也好了许多,向宋予夺道:“宋将军,你这亲事是势在必行,在所难免,我也管不着。只是若你定了亲,我便是要随即离开的,虽说我如今是为宋家打理生意,可新夫人却未必……”   听她这么说,宋予夺反倒笑了,他打断了沈瑜的解释,斩钉截铁道:“你说的的确有道理。这么着,但凡我有意定亲,那宋家与你就再无半点干系,绝不让你为难,可好?”   沈瑜想要的就是他这么句承诺,当即点了头,但却并没注意到这承诺中的漏洞——   难道宋予夺无意定亲,她就跟宋家有关系不成?   沈瑜一向算是能言善辩,可宋予夺兵书看了不知多少,又多年实战,自然也不差。   眼下这一仗,倒是宋予夺占了上风。   从安庆长公主那里回来后,沈瑜自觉是得了定心丸,也没再多想,专心准备料理生意事宜。   但不出三日,就又发生了一桩大事——慎王妃过世了。   她病了太长时间,这两年一直在请医问药,宫中的太医轮番过去诊治,可是从未见好。年前她病重垂危,慎王更是亲自出面,向宋予夺借走了褚圣手,好歹算是撑过了年关。   沈瑜早就听说了慎王妃的病情,对此倒也没太意外,这事跟她本没什么关系,倒是宋予璇要受些累陪着兄长去祭拜。   她则是清闲地呆在家中,见了那位游山玩水归来的李夫人。   李夫人姓虞,名丽娘。她容貌艳丽,身形玲珑,是个一等一的美人。言辞进退得宜,实在看不出,她是那种一生气便卷了包袱走人的暴脾气。   沈瑜见了她一面,同她商议了不少生意上的事情,甚至还留她用了午饭。   最后临走前,沈瑜将胭脂铺子给她来管,虞丽娘爽快地应了下来,并没推辞。   虞丽娘办事雷厉风行,生的好看,又是个有真本事的,沈瑜只见了她这么一面,便很欣赏她。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沈瑜忙生意上的事,宋予璇负责后宅往来交际,宋予夺则是按着褚圣手的吩咐来治疗腿伤,偶尔出门会友。他们自忙各自的,倒是把这东府打理得井井有条。   出了正月之后,云氏在花园中昏了过去,经褚圣手施针后方才悠悠转醒。   而她醒来之后,便提出了离京。说是命不久矣,在闭眼前,想重回故土去看一看。   她是那位已故宋将军的正妻,有诰命在身,又有一双儿女,早年没法随意离开京城。如今到了这时候,当才得以一尝夙愿。   在离京前夜,云氏见了自己的一双儿女,最后,又将沈瑜给叫了过去。   “我有些陈年旧事想告诉你。”云氏道。 第61章 当年旧事   陈年旧事。   听到这四个字时,沈瑜简直有些头皮发麻,甚至想要找个理由给推拒了。虽然她并不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单从这些日子听到的只字片语,就隐约能勾勒出个轮廓来。   这绝不会是什么轻松的事情。   可面对云氏美丽却又憔悴的模样,沈瑜愣是没能说出拒绝的话来。   她像是一株丧失了水分的名花,又像是破碎的瓷器,就算再怎么拼命想要粘回原样,也已经无济于事。   沈瑜甚至仿佛能从她脸上,看到似有若无的死气,形容枯槁。   就像云氏先前所说的,她已是将死之人。   她被困在这深宅大院中,已沉默了二十多年,这些事情只能自己咽下,更不能向子女提及……   所以沈瑜到底没能说出拒绝的话,只是安静地在床榻旁坐了下来。   刚出正月,夜间还带着浓重的寒气,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雨,更添了几分寂寥。   内室的灯火微微晃动着,映在云氏悲喜不定的脸上。   她要离开京城回到故土去,无论死活,此生都不会再回到这地方。   所以临走之前的这一夜,她见了自己的一双儿女,嘱咐了些事情,仔细说来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她是个失职的娘亲。   而那些困扰她半生的陈年旧事,却是要同沈瑜这么一个外人来说。   夜愈深愈静,檐下的落雨声便显得格外引人注意。   云氏说得断断续续,期间还夹杂着细碎的咳嗽声、喘息声,及至深夜,才算是将这段二十年前的公案给讲了。   沈瑜几乎没开口,只是为云氏添了杯茶,静静地听着。   早前她来宋家之时,曾听人提过云氏。   说她是宣威将军宋伯闻剿匪之时救下的,带回了京中,为了娶她为正妻,不惜与亲生爹娘闹僵,实在是情深似海。不仅为她修筑将军府后园,早些年,为了她身体中的余毒请医问药,费尽心思。   可偏偏云氏却是个小门小户出身,不识大体的,这些年来从不跟人往来,丢尽将军府的颜面。   而直到如今,她才知道了当年的真相。   剿匪是真,可云氏却不是什么落入匪帮的弱女子……她就是那个匪。她当年也不是如今这般体弱多病,动一动就要喘的模样,而是在当年的周折中,因着中毒,身体废了大半。   宋伯闻后来费尽心思请医问药,为她调理身体,也不过是为了弥补罢了。   当初宋予夺在西域之时,身重奇毒,跌落悬崖,众人皆断言他已经死了,可云氏那时却说了句,“说不准呢?”   原来她并非是不愿接受这事实因而自欺欺人,而是自己亲身经历过的。   这些年来的折磨,仿佛都是宋伯闻一厢情愿的执意强求造成的,于云氏而言,她宁愿当年死在那场剿匪之中,反倒清净。   这真是一笔烂账,说不清算不明,人都死了,自然更是无从追究。   听完后,沈瑜有些难以理解,那位宋伯闻将军究竟为何非要如此?若说他爱云氏,可却将她害成如今这模样,若说他不爱,那这些年岂不是白折腾了?   她于感情一事上淡泊得很,自然是不明白,这世间的爱并非皆是纯粹的。也有执念太过,伤人伤己的。   而隐隐的,沈瑜又觉着云氏还隐瞒了不少事情。   她一时之间想不明白,可直觉告诉她,她所听到的陈年旧事还并非是全貌。只是并不适合追问,只能先掩下不提。   云氏指节泛白,她抬眼看向沈瑜,问,“这些年,人人都说我做得不好,你觉着呢?”   她固执着不肯低头,可到如今,却还是想要一个认同。   可沈瑜并没有直接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你后悔吗?”见云氏微怔,她又补充道,“事到如今回头去看,若重来一次,你还会这么做吗?”   云氏沉默了一瞬,点了头。   “那就够了,”沈瑜低声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一桩事摆在那里,有说它对的有说它错的。旁人怎么说并无干系,自己不后悔就够了。”   哪怕千夫所指,只要自己不悔,那就是对的了。   听了她这话,云氏闭了闭眼,摇头轻笑了声:“你说得对。”   “时候不早了,您早些休息。”沈瑜道,“今夜所听之事,我不会向任何人提起,包括三姑娘。”   这样的事情,就该埋进土里,说出来并没半点好处,不知道反而是好的。   在宋予璇心中,宋伯闻是个很好的父亲,云氏是个不称职的娘。若是知道了这些旧事,也只会再毁了父亲在她心中的印象,云氏自己都未曾提起过,沈瑜自然不会去多嘴。   “这些事……最好是能不见天日。”云氏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而后向沈瑜道,“先前我曾问过,你将来作何打算,你虽没说,可我想着,应当还是要离开的。”   沈瑜并不意外她能猜到,索性点了点头,承认了。   “平远性情一向很好,应当不会为难。”云氏说着,从枕边拿了块玉佩来,给了沈瑜,“但为防万一,还是留条后路给你。”   可沈瑜却并没接。   “他不是那样的人,”沈瑜还是信得过自己的判断的,她轻声道,“再者,若真有那个时候,也不是一块玉佩能拦得住的。”   要知道,当年宋伯闻为了娶云氏,可是直接跟爹娘当面闹翻的,又怎么会顾忌一块玉佩?   而最重要的是,当年宋伯闻对云氏一见钟情,才有了后来的事情。沈瑜扪心自问,她与宋予夺相识一年有余,并不觉着他二人的感情有到这地步。   见沈瑜执意不肯受,云氏也没勉强,抬了抬手道:“回去。”   她神色中已经带了浓重的困倦,沈瑜没再打扰,站起身准备离开,临走之前,又珍而重之地向云氏说了声:“多保重。”   云氏眼睫微颤,轻声道:“多谢。”   至于究竟是在谢什么,谁也说不清楚。   外间还在下着细雨,青溪见她出来,随即上前来替她系了披风,撑着油纸伞。   有小丫鬟挑着灯笼在前引路,沈瑜扶着青溪,不疾不徐地走着。   这一场交谈下来,她虽没说几句话,可却极耗费心神。   云氏所说之事太过沉重了,而她还在费心琢磨着旁的事情,自然就更累些。   青溪搀扶着她,提醒了台阶,又小心翼翼道:“方才三姑娘又来了,听闻您还在内室与夫人闲谈,在外间坐了会儿,就又走了……我看着,她脸色不大好看。”   其实也难怪她不高兴。   云氏要走了,以她的病情,能撑多久还两说,此一别,说不准此生都不会有再见的机会,而她最后想长谈的竟然是沈瑜这么个外人。   纵然宋予璇一向喜欢沈瑜,也接受不了这事。   “由她去,”沈瑜也有些无奈,“等过两日她想开了,就好了。”   云氏所说之事,压根不可能向宋予璇提的,而她也无从辩解,只能顺其自然,让宋予璇自己想开。   及至回了修齐居,沈瑜袖着的双手已是冰凉,急匆匆地想要回房去。   可走了两步,却发现正房屋檐下似是站着宋予夺。   他就那么立在那里,神情发冷,书房中隐约透出些微弱的光,勉强映出他的身形。细雨被风斜斜地吹入檐下,沈瑜虽看不真切,但想来他半边身子应当都是湿的。   他少有这般模样,像是出鞘的利剑,气势逼人,可又带着些高处不胜寒的落寞。   “是将军,”青溪也发现了宋予夺,小声提醒了句,“他好像……不大对劲?”   是不大对劲。   沈瑜攥了攥手,复又松开。   又或者说,宋予夺自打从西域回来之后,对云氏的态度就一直很微妙。他回来那日先去了西府,而后就直接回了修齐居,甚至没亲自去跟云氏报平安。可据宋予璇所说,他以前待云氏一直都是恭敬有加。   所以沈瑜隐约有猜测,他或许是已经知晓了什么事,所以心怀芥蒂。   可若是按着云氏所说的当年旧事,宋予夺就算是知道了,也不该疏远她才对。   而按着时间来推断,宋予夺应该是在西域之时知晓的。   这就更蹊跷了,若无利害关系,谁会无缘无故地去翻出其父母的感情之事来搬弄是非?除非云氏还隐去了一些事情,而且是与朝局之事相关的。   沈瑜琢磨了一路,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可看着宋予夺如今这模样,心中却忽然浮现出一个猜测来。   按着云氏所提到的旧事,当年宋伯闻剿匪之时,曾杀过她的亲人,两人之间是隔着生死之仇的。   以沈瑜对云氏的了解,她绝不会这么轻易就揭过。   那么……宋伯闻当年死于西域,这其中,会不会有云氏的手笔?   可这一揣测随即又被她自己给否定了。   毕竟云氏那时不过是一个被困京中的弱女子,又怎么能远隔万里,去谋害宋伯闻?   这一瞬间冒出来的想法太过大胆,冷静下来,连沈瑜自己都觉得简直无稽之谈,想得太多了些。   两人隔着细雨对望着,谁也没说话。   丫鬟手中提着的灯笼已经有些暗了,沈瑜垂下眼,低声道:“走。”   及至第二日,云氏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备好了车马,在这一场淅淅沥沥的冬雨中离开了京城。   对于她的离开,西府侯夫人那边颇有微词,但到底也没去拦。云氏这些年离经叛道的事情做得多了去了,仿佛也不差这么一件。   而人之将死,也犯不着再斤斤计较什么礼节。   倒是沈瑜,也不知是受了凉还是旁的什么缘故,竟又小病了一场。刚巧林子轩年后回了京,替她重新开了一方药后,又带来了个消息。   林子轩此番是回乡祭祖,带来的消息,自然也是那里的。 第62章 旧亲   其实这些日子,褚圣手一直在东府为宋予夺调理病情,他将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宋予夺这伤上,有旁的人家慕名递了请帖来,请他得闲了过去为长辈诊病,条件开得很是丰厚,他也没答应。   沈瑜这么点伤寒病症,并没好意思去打扰他老人家,只让人到外边去请大夫来。   但有前车之鉴摆着,青溪对那些大夫都不大信任,听闻林子轩祭祖回来,便巴巴地让人将他给请了过来。   林子轩向她提及家乡之事时,沈瑜心中几乎是立时“咯噔”一下,可脸上却还得维持着八风不动的神情,漫不经心地应了声。   “这次的病不算严重,就是寻常的伤寒,没牵动从前的旧伤。”林子轩规规矩矩收回了手,又嘱咐了句,“但今后还是要多加小心。”   沈瑜放下衣袖,应了声。   林子轩要来笔墨,开了个方子给青溪,将她给打发走了,而后才又向沈瑜道:“我此次回乡,见着了伯父伯母。”   林家跟沈家,是那种表了几表的远房亲戚,从前在一处住着,关系也就格外好些。只不过林家后来搬到南边去了,也就断了联系。   少时,沈瑜与林子轩一同长大,两家长辈还曾开玩笑说,要给他俩定下婚约。但好在并没落到实处,不然如今说不准要添多少麻烦。   林子轩是个知情识趣的人,按理说,看到她不想提的时候就该止住了。可他竟又重提……那想来是有什么事情了。   沈瑜叹了口气:“你有话就直说好了。”   她都这么说了,林子轩也没再兜圈子,问道:“伯父伯母,似乎并不知道你如今的境   况?”   “对,”沈瑜眼神晦明不定,“他们不知道,又或许在他们看来,我大概早就死了。”说着,她又问林子轩,“你向他们提起我了?”   随着这句问话,她通身的气势都仿佛变了。   林子轩摇了摇头:“我只是向他们问了你,但并不曾告诉他们你的行踪。”   他不擅长勾心斗角,可最基本的察言观色还是懂的。若沈瑜对爹娘还有感情,那就不会放着他们不管,让他们在乡下过那种日子。回乡之后,他曾试探性地向沈父、沈母问过沈瑜,可他们的态度却是遮遮掩掩的,不肯给个明确的答复。   由此观之,当年沈瑜入宫,怕是有什么隐情。所以他虽心存疑虑,但并未在他们面前提及沈瑜之事,怕给她招惹来麻烦。   沈瑜并没解释,只淡淡地说了句:“那就好。”   当年旧事,她不想再提,也犯不着跟林子轩多说什么。   而林子轩略一犹豫后,索性讲话都讲明白了:“我回乡之时,发现伯父身患重病,恐命不久矣……”   林子轩是觉着,不管当初有什么恩怨在,这消息总是要告诉沈瑜的,以免万一她将来知道之后会后悔。   可没等他把话说完,沈瑜就又道:“这些事,你不必向我提。”   她已经将话都说到这种地步了,林子轩又怎会不明白,当即就闭了嘴。   他原是想着,既然已经知道了,就得将这事告诉沈瑜,至于她究竟会选择如何做,那就是由她自己来决定的了,他并不准备干预。   可却没想到,沈瑜却已经到了连听都不想听的地步。   林子轩少时与沈瑜相熟,可如今多年过去,年岁改变的不知是音容相貌,还有脾性。当年沈瑜对长辈算得上是逆来顺受,只是不知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她变成如今这模样。   因着沈瑜那话说的毫不留情,所以一时间,气氛便显得尴尬了起来。   “方才是我冒昧了。”林子轩道。   沈瑜略微摇了摇头,并没答言。   林子轩转而问道:“说来,我这些日子不在,大夫人的病情可还好?”   他话中的这个“大夫人”,指的自然是云氏。他刚从家乡回京城,尚不知晓这将军府发生的事情。   “夫人已经不在这将军府了,”沈瑜低声道,“她说自己命不久矣……想要在临死之前,回南边去看看。”   林子轩倏然抬头看向她,神情愕然,似是有些难以置信。   他这模样实在是反常,沈瑜立即就注意到了:“怎么?可是有什么问题?”   林子轩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大夫人已经走了?”   “是,”沈瑜点点头,“四日前离开的。”她又追问了句,“你方才那模样,可是有什么想说的?”   林子轩叹了口气,若是换了旁人来问,他未必会说,可对上沈瑜这探究的目光,他到底还是妥协了。   “你方才说,大夫人是因着命不久矣,所以想要离京,但事实不是这样的。”林子轩顿了顿,说道,“她是因着离京,才命不久矣的。”   沈瑜搭在桌边的手蓦地收紧:“此话怎讲?”   “你应当知道,大夫人因着沉疴旧疾身体不好,”林子轩将药箱收拾了,“那是因着当年中毒之后的余毒没能拔清,直接伤了她身子的元气,所以才让她变成如今这副肩不能提手不能挑的模样。”   “是。”沈瑜应了声。   她先前的确听人说过这事,可那时她以为云氏是在匪寨之中遇害,如今想想,那毒可真说不准是谁下的。   “她若是在京中留着,以药物供养,倒还能多些寿数。可一旦离京,舟车劳顿,再断了药,只怕……”林子轩并未把话说完,可其中未竟之意却是不言而喻,他拧着眉道,“我早前已经将这话向大夫人禀明,她怎么还执意要离京?”   明知是死,却还是要走。   作为知晓那些陈年旧事的人,沈瑜能够理解,可林子轩却不能。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你也不必介怀,”沈瑜轻声道,“今后你也不必再来东府这边费心诊治了,也算是省了些功夫。”   她虽这么说,可林子轩仍旧难以理解,他这些年也算是见识过不少病人,可像云氏这样求死的,却还真是独一份。   眼看着沈瑜脸上已经带了倦色,他便也没再打扰,起身告辞了。   这一趟诊治,林子轩带来的消息算不上轻松,先是家乡之事,又是云氏之事,以至于诊治后,沈瑜反而比他来之前愈发地精神不济了。   他前脚刚走,青溪后脚就进门了,疑惑道:“将军来做什么了?”   “什么?”沈瑜勉强提起精神,问了句,“你说谁?”   青溪诧异于她竟不知,随即道:“方才我从外面回来,恰遇着将军从这边出去,他看起来脸色不大好,我就也没敢多嘴……您不知道?”   沈瑜霎时清醒了不少,迟疑道:“你确定他是从这边出去的?方才我与林大夫闲聊,并没见着他。”   青溪重重地点了点头,与她面面相觑着。   沈瑜彻底愣了。   也就是说,方才宋予夺来了,八成是听到了她与林子轩的闲聊,所以并没进来。   那么他听去了多少?   稍微一想,沈瑜就愈发地头晕了,咬牙摆了摆手:“算了。”   横竖这事她一人也想不出个所以然,那就别杞人忧天了,说不准宋予夺压根就没听到什么,只是临时起意回去罢了。就算真有什么事情,那也等宋予夺找上门来再说,她何必想太多为难自己。   不过俗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所以在晚上宋予夺过来时,她就有些懵了。   “这是予璇自己做的糕点。”宋予夺拎了个食盒,放在了一旁的小几上,“她虽没说,可这其中确实有不少甜食,我想这应该是给你的。”   毕竟他不爱吃甜食,这点宋予璇还是很清楚的。   沈瑜怔了一瞬,随即无奈地笑了笑,叹了口气:“好。”   若是以往,宋予璇送什么东西,都是会差人直接送过来的。可如今却要辗转通过宋予夺,想来还是介意着之前的事情。   两人心知肚明,宋予夺又道:“你不必介怀,等到过几日她自己想明白了,就好了。”   沈瑜淡淡地应了声,沉默片刻后,见宋予夺还未离开,便出言问道:“将军还有何事?”   也说不清为何,沈瑜如今再见着宋予夺,总是回想起那夜她从风荷园回来之时,宋予夺在檐下站着,斜风细雨将他半侧衣衫都打湿的情形。   她觉着,宋予夺多少应该是知晓些当年旧事的,所以难免会伤怀。相比之下,倒是一无所知的宋予璇能活得更轻松些,哪怕是怨着云氏一人,也好过去面对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旧日恩怨。   “当年之事你应该已经知晓,”宋予夺猜到云氏会向她说什么,便嘱咐了句,“别告诉予璇。”   沈瑜颔首道:“你放心。”   烛光微跳,映在宋予夺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莫名让人觉出几分伤感来。沈瑜倒也能理解,毕竟任是谁有这么一对爹娘,都是要伤感的。   或许是夜间情绪使然,沈瑜鬼使神差般说道:“其实大夫人到如今才离京,应当也是因着可以放心的缘故。你回来了,而三姑娘也已经能立得住。”   云氏是宋老将军明媒正娶进门的正妻,名字是开宗祠记在族谱上的,更是有诰命在身。   换而言之,她就相当于绑死在了宋家。   她没法离开,又因着当年之事,对自己的一双儿女不闻不问,可心中却多少是有些牵挂的。譬如当日宋予夺“战死沙场”,她一病不起已是存了死志,而最后却是被沈瑜用宋予璇的亲事给扭转回来。   沈瑜略提了提当日之事,可宋予夺却并没有什么动容。   “你不必替她辩解什么,”宋予夺低声道,“我自己心中有数。”   沈瑜垂下眼,淡淡地“哦”了声,这事倒的确是她多管闲事了。   其实她本不是多话的性情,只是见着宋予夺这模样,莫名觉着可怜,所以没忍住安慰了两句,可却是弄巧成拙了。   宋予夺是话都说出口了,才意识到沈瑜这并非是替云氏辩解,而是想要安慰自己,愣了愣,神情中带上些懊恼来。   “午后我来了一趟,只是恰巧林大夫在为你诊脉,便没进来打扰。”宋予夺问道,“恕我冒昧,无意中听了两句……你家中可是有什么难事?”   他是有意换个话题,缓解一下气氛,可如今弄巧成拙的却又成了他。   沈瑜神情一冷,但也不便发作。   毕竟宋予夺什么都不知道,想来只是恰巧听林子轩提及,说她父亲病重,便离开了。如今再提起来,也是关怀的意思。   “没什么,”沈瑜倒也没遮遮掩掩,“他们如何,与我并没什么干系。”   一见她这模样,宋予夺就知道这其中必定另有隐情了,略挑了挑眉。但见沈瑜并不愿提及,知情识趣地没再追问,只嘱咐她好好养病,便离开了。   沈瑜翻了个身,轻轻地咬着唇。   她早些年逆来顺受,便是长辈有什么不对的,也会悉数承受下来。可如今却再不是当年的性情了,自打入宫起,她就下定决心斩断跟那些人的关系牵扯。   纵然是他们都死了,那跟她也没什么干系。   接下来的日子风平浪静,宋予璇自己别扭了一段时间后,便想开了,仍旧是该怎么来就怎么来。   沈瑜养着病,调停着几个铺子生意的事情,及至开春后,终于等来了一直要等的人。   “门房那边传了话,府外有位姑娘想见您,”这一年多来,从没人上门来寻过沈瑜,故而青溪也觉着稀奇,“那姑娘说与您是旧相识,叫做点青。”   青溪来回禀时,沈瑜正在盘账,听此,直接将账本一推,算了一半的珠算也不管了,起身道:“快请她进来。” 第63章 新生意   当初离宫之时,沈瑜曾与点青有约,说她若是将来出宫后没旁的去向,尽可以来宋家寻她,却没想到她竟来得这么快。   意外之余,就尽是惊喜了,沈瑜现在的确是缺人手缺得厉害。   自从她当初来到宋家,打理肃清之后,余下的几个铺子的掌柜都是老实的,不会再出什么纰漏。但也只是按部就班地去做些生意,一年到头盈余也就那么些,中规中矩无功无过。   可要想将生意给做好了,那就得需要有能耐,又有决断的人来才行。   先前她指了虞丽娘来接手胭脂铺子,便是看中了她的手段与心思。这虞丽娘虽为女子,可在这胭脂水粉一道上,却是比她那丈夫要强了不知多少。   当初那绸缎庄,沈瑜一直留着,便是在等着点青的到来。无论从哪方面来说,点青都担得起,毕竟她可是尚宫局出来的人。   只不过沈瑜又有些不确准,怕点青不来。   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像她一样,出宫之后不回家乡。对于大多数到了年纪放出宫的宫女而言,她们都会选择回乡去,而后听从爹娘的意思寻一夫婿,相夫教子。   点青来得这样早,沈瑜算了算日子,发现她这应当是一出宫,就寻了过来的。   青溪去传话,令人请点青进来。沈瑜也没在屋中坐着干等,索性迎了出去,在花园中遇着了进府的点青。   点青已经换下了宫装,穿了天蓝色的衣裙,长发也不必再像先前在宫中之时按制式梳得规规矩矩,斜斜地挽了个垂云髻,鬓角还有一缕碎发垂下,簪了根珍珠缠丝的步摇。   她跟在引路丫鬟身后,不疾不徐地走着,神情舒缓。及至看见沈瑜后,眼神一亮,还未开口,脸上便带出三分笑意来。   沈瑜与她对视着,抿唇笑了:“许久不见。”   “可是有好久了,”点青手中还拎着个包袱,端详着沈瑜,“你倒是没怎么变,还是那么个模样。”   沈瑜打发了那丫鬟,亲自引着点青向修齐居走去:“你如今这模样,仿佛是比先前在宫中之时要好些。”   “岂止是好些,是好了这么一大截。”点青开玩笑似的拿手比划了下,而后摇头笑道,“出了那宫门,总算是不用再担心说错话做错事,一个不妨就将小命都赔进去,自然是要好许多的。”   在宫中,虽说衣食无忧,可承担的风险却是不小。尤其是像她们这样无权无势的宫女,运气不好犯在哪个贵人手中,就真是性命堪忧。   就好比当年陈贵妃与皇后为难之时,点青自问做不到沈瑜那样,在贵妃面前还能面不改色地辩解,也没什么攀高枝的妄想,所以一到出宫的年纪,便忙不迭地离开了。   沈瑜无声地笑了笑:“是这个道理。”   这一年来,沈瑜在宋家过得顺风顺水,尤其是在东府,没人会不长眼色地来触她霉头。相较之下,在宫中那十年,实在算得上是如履薄冰了。   跟在沈瑜身旁时,点青就不再像先前那般谨小慎微,扫了眼这园子里的景致,随口道:“这园子看起来倒是别致。”   “这是仿着南边的园林样式来的,”沈瑜只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并没多说,随即又问道,“你这是一出宫,你过来我这里了?”   “是啊,”点青看出她的心思,“早在我入宫之前,爹娘就已经过世,我也没什么兄弟姊妹,如今也没回去的必要。至于那些同村的叔伯弟兄……不见也罢。”   说着,她撇了撇嘴,神情之中满是嫌弃。   沈瑜是过来人,一见她这模样,差不多就猜了个七七八八,轻声道:“的确没什么回去的必要了。”   两人就这么闲聊着,转眼就到了修齐居。   点青的目光在门口立着的那巨石上停留了一瞬,注意到其上数不清的剑痕后,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小声道:“这宋将军,如今可是在家中?”   “是,不过你不必担心,他大多时候都是在书房之中……”   沈瑜这话才说了一半,便卡住了,因为刚一进院门,她就见着了在廊下坐着的宋予夺。   许是因着今日难得的好天气,宋予夺竟出了门。   说嘴打嘴,沈瑜一时之间简直不知该作何反应,连她身侧的点青都有些哭笑不得。   “青溪,请客人先到我房中稍作歇息,我过会儿就去。”沈瑜犹豫了一瞬,还是决定去向宋予夺报备一声。她行至正房廊下,在几步远的距离停住了脚步,向宋予夺道,“将军,这是我先前在宫中之时的一位故交,如今刚离宫,所以来我这里暂住些时日。等到妥善安置后,就……”   “既是你的朋友,那就是宋家的客人,”宋予夺放下手中的书,抬眼看向沈瑜,“尽管住就是,不必特地知会我。”   自从将事情说开定下约定后,两人便心照不宣地不再提那些旧事,仍旧是沈瑜操持生意,宋予夺治腿伤,偶尔会出门去会一会朋友。   沈瑜是将自己当成个宋家的管家,等到宋予夺有意定亲之时,便跟他算明白了账,拿了自己该拿的银子走人,绝不掺和旁的事情。   宋予夺没再去干涉过她,自打先前失言,惹得沈瑜难得发作过一次后,他就没再做过任何出格的事情,只能徐徐图之,走一步看一步。   反正他一时半会儿并没准备去定什么亲,而沈瑜也没非离开不可的必要。   再者,如今云氏刚离开没多久,若沈瑜再走,只怕会给宋家惹来更大的非议。她虽没明说,以宋予夺对她的了解,她应当不会在这种关头离开的。   沈瑜并不知道宋予夺在想些什么,知会过他后,就立时回了自己房中去见点青。   “方才那就是宋将军啊,”点青已经坐定,见她进门来,笑了声,“我原以为这些沙场征战的将军都凶得很,但他见着你时,倒是称得上温和了。”   她捧起茶盏,遮去了半张脸,目光却格外意味深长,又调侃道:“你如今看起来,也比先前在宫中时要圆润了些,想来这一年来在宋家过得很好。”   沈瑜无奈地笑了笑,没搭话,只示意青溪先出门去。   “当初你要来宋家,我还一直为你不值。却不想宋将军竟能活着回来,还打下那样大的功绩,下个月将士还朝论功行赏,他必会加官进爵,倒也不算是亏。”没有侍女在一旁,点青言辞间也没什么顾忌,与沈瑜推心置腹道,“只是他如今这地位,想要同他结亲的不在少数,你得早做打算才好。”   说完,她又勾着唇补充了句:“这话是晴云姑姑托我转告你的。”   这的确像是晴云能说出来的话,若是旁人,沈瑜还能说句“不劳挂念”,可对上晴云的叮嘱,她也只能无奈道:“我明白了。”   沈瑜也捧了杯茶,调转了话题,跟她闲聊许久。   点青是从尚宫局出来的人,对宫中的风吹草动自然是要比大多数人更敏锐些,沈瑜从她这里得知了这一年来宫中发生过的大事,心中也算是大致有了数。   后宫之中,仍旧是皇后与贵妃两拨势力,可自打当初两位皇子大婚之后,皇上便开始着意偏向大皇子,给他安排了不少事情来历练。但或许是觉着亏待了三皇子,他在后宫之中,倒是更偏心贵妃了些。   再者就是如兰与如莲姊妹,当初沈瑜离宫之时,如兰不过是个采女,不过短短一年的功夫,她如今竟已是正五品的才人。而据点青所说,她如今也怀有身孕,若将来能生下皇子,这位分还能再往前进一进。   当年沈瑜初见她二人时,她们不过是掖庭的宫女,后来几经周折,还险些丧了命。谁能料想到会有今日,着实是令人唏嘘。   “这位兰才人,当年尚在掖庭,就敢铤而走险让自己妹妹用一方手帕引了皇上来,能有今日倒也不算奇事。”点青感慨了句,转而又道,“算了,好不容易出宫来,不提这些了。”   沈瑜莞尔一笑,同她提了提绸缎庄的生意之事。   点青原本已经有些疲了,可听她说了这事后,连茶水也顾不上喝,微微抿着唇,仔仔细细地听着,生怕错过任何一点。   “大致就是这样,”沈瑜补充了句,“具体的事宜我还没来得及想,你若愿意接手,我们便一起筹划。”   点青眼神很亮,盯着她:“这事……你能做主吗?”   沈瑜没解释,只斩钉截铁地答了声:“能。”   点青又犹豫了会儿,重重地点了点头:“那好。既然你这么信我,那我就来试一试,争取不辜负你的信任。”   “你可是尚宫局的司服,”沈瑜开玩笑道,“若是连你都信不过,我还能找谁去?”   这件事就这么讲定,点青只休息了一日,便紧锣密鼓地跟沈瑜张罗起来。   重开一家铺子,并不难,可若是想要一开始就有个好势头,就得好好筹划了。   沈瑜还有旁的事情要料理,所以这件事大半还是落在了点青身上,她不过是适时提供些意见罢了。   “我觉着开张之前,可以……”点青大致向她讲了自己的想法,目光触及桌上勾画着的笺纸时,新奇道,“你这又是在忙什么?”   她跟沈瑜都是晴云教出来的人,连记账的习惯都相仿,所以只扫了一眼就大致猜出沈瑜这是在谋划什么。   “你这是想再开个铺子?”点青迟疑道,“但这本金仿佛是有点少啊。”   沈瑜掩去了那信笺,漫不经心地说道:“这不是宋家的生意,是我自己这些年攒的银钱。”   这是她的全部身家,可跟宋家的生意比起来,难免相形见绌。   “你这又是何必?”点青并不知道她的打算,只是打趣了句,“要攒个私房钱不成?”   沈瑜未置可否,含糊不清地笑着糊弄了过去。   绸缎庄的生意筹谋得七七八八,那铺子需得重新装潢,点青便趁着沈瑜有空,邀她到那铺子实地去看了一遭。   她兴高采烈的,沈瑜也没扫她兴致,令人套了车到绸缎庄去走了一趟。   马车从长安大街上驶过,点青不必顾忌什么宫规的约束,直接挑开了窗帘向外看去,同沈瑜感慨着。   在宫中那么些年,如今乍一出来,见着什么都觉得稀奇有趣。   沈瑜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撑着腮,透过车窗向外瞟了一眼。就这一眼,好巧不巧地就见个眼熟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穿着半新不旧的红裙子,梳着双丫髻,被几个家丁堵在街角,也不知是在说些什么。   沈瑜眼皮一跳,倏然想起了这小姑娘的身份——   正是先前她在津西院之时,见过的那个。 第64章 带孩子?   沈瑜的记性一向很好,再加之这小姑娘先前给她留下的印象太深了,所以只这么匆匆一眼,就认出她来。   看那架势,她像是在被人为难,在那几个人高马大的家丁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瘦弱。   沈瑜下意识地叫停了马车:“停一停。”   因着这大街上来来往往有不少人,所以马车行驶得并不快,她这么一出声,随即就停了下来。   点青疑惑道:“什么事?”   沈瑜复又挑开车帘,向后看了眼,而后吩咐青溪道:“你去那边看看,若是无事就算了,若是她被人为难了,你就帮她解围带回来。”   青溪还没认出那小姑娘,虽有些疑惑,但随即还是应了下来,按着沈瑜的吩咐去办了。   “怎么,你认识那小姑娘?”点青也向后瞥了眼,眉头微皱。   沈瑜放下车帘,坐了回去:“算是。”   “她这么小的年纪,还是个姑娘家,怎么独自在外?”点青随口问了句,“她爹娘呢?”   点青不过是随口一问,可却正是切中要害。   沈瑜叹了口气,将宋家津西院的事情三言两语地同她讲了,而后道:“我先前见她,便是在津西院,想来她爹娘大抵是都不在了的。”   点青委实没想到竟会是这样,一时之间也有些怅然:“她也算是忠烈之后了,只可惜……”   战死沙场为国捐躯的人数都数不清,只有那些有家世地位的,后人才能得到几分荫蔽,被旁人称上一句“忠烈之后”。   更多的,只能算是家破人亡罢了。   若不是有她有几分运道,能到这津西院来,如今还不知会落得怎么样的境地。   知晓她的身世后,点青又感慨了句:“宋将军倒也是有心了。”   这么个小院子,能帮的人也不过是杯水车薪,但多少算是一份心意。宋予夺这个人,虽是沙场上摸爬滚打过来的人,但心却并不冷硬,性情也宽厚得很。   沈瑜有时也觉着稀奇,明明宋老将军去得早,云氏又一向对后宅之事不闻不问,可宋予夺、宋予璇这对兄妹却并没长歪。比之那些世家养出的纨绔公子,又或者矜贵的闺秀们,不知好了多少。   宋家是武将世家,可到如今这一辈,西府那边的两位公子却只能算是略通骑射,将来要走的也是文官的路子,靠着自家祖辈的荫蔽谋个官,熬资历罢了。   世家出身的公子们,大都是也这个规划。   相较之下,宋予夺在这一代中,已称得上是“鹤立鸡群”了。   宋予夺少年便上沙场历练,征战多年九死一生,拿命挣来了实打实的功绩,如今已是跟西府二老爷一个官阶。   等到日后再论功行赏加封,说不准这官职还会在他二叔之上。   倒也难怪那么多人盯着,想要同他结亲。   沈瑜想了些有的没的,回过神时,点青已经将那小姑娘给带了回来。   “上车,”沈瑜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确保没受什么伤后,方才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姑娘坐在一角,有些拘谨地低着头,听沈瑜这么问后,抬眼看向她,又飞快地移开了目光,小声道:“俞雁歌。”   先前沈瑜是看过津西院那边的名册的,只是没能把那些名字跟人对上号,如今她这么一说,便知道了是哪三个字。   马车继续向着绸缎庄的方向驾去,沈瑜道:“我还有些事要办,等到晚些时候,再送你回津西院去。”   雁歌先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而后低声道:“其实不用那么麻烦,我可以自己回去的。”   说完,她又抬眼看向沈瑜。   沈瑜淡淡地笑了笑,神情温和,可实际上却并没理会她这句,仿佛是没听见一样。   雁歌还记得沈瑜,也知道当初是沈瑜换了那批玩忽职守的婆子,又指派了新的管事姑姑来打理津西院,那之后,津西院的衣食都比先前好了许多。   她打心眼里感激着沈瑜,就像是感激宋将军一样。   所以被沈瑜撞着这事儿后,她便一直有些心虚,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低头抠着自己的手指。   沈瑜问青溪道:“方才那是谁家的人?”   “他们自报家门,说是吴家的,还说了些有的没的,让我识相点就闪开。”青溪摊了摊手,“可我也没听过京中有这么户人家,便报了咱们将军府的名头带雁歌走,让他们有事来将军府找。”   “吴家?”沈瑜想了想,又看向点青,“你知道吗?”   点青摇头笑道:“这我倒也没听说过。想来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更不是什么世家,不然断然没有我们未曾听过的道理。”   一直沉默着的雁歌忍不住开口道:“吴家是做生意的富商,以前是在南边,这两年来了京城。跟官府的人有些交情,所以这京中的平民,大都不敢招惹他家。”   见她主动开了口,点青与沈瑜对视一眼,调侃道:“既然旁人都不敢招惹,你怎么就敢了?”   “并非是我有意招惹他们,只是他家那小公子行事太过嚣张跋扈,掀了婆婆的摊子,还要反咬一口,说是婆婆挡了他的路。”雁歌咬了咬唇,“我一时气不过,就打了他,结果他就叫来了这么多家丁……”   提及此事,她还是有些气呼呼的。   点青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雁歌,她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身形纤瘦,而且还是个姑娘家,点青实在是想象不出她捋袖子打人的模样。   然而作为亲眼见过她拎着两个同龄的男孩扔到树下的人,沈瑜倒是信了她这说辞。   面对点青惊诧的神情,雁歌弱弱地解释了句:“我力气天生就比旁人大,所以……”   想到先前的情形,沈瑜无声地笑了笑,可随即又收敛了笑意,开口道:“这事你虽是好心,可却未免有些太过鲁莽。今日是我凑巧路过,才能为你解围,可若是没有遇上我,你又待如何呢?”   “我……”雁歌张了张嘴,可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方才被那些家丁围起来时,她表面上虽没认怂,可心中多少已经有些慌了,说到底她也就是力气大些罢了,并不会武功,更不能以一敌十。   以那些人一贯的做派,若不是有沈瑜遣人为她解围,只怕她就真要倒大霉了。   “再有,津西院的管事姑姑呢?”沈瑜追问道,“如今这时候,她怎么就放心你一个小姑娘家独自一人出门?”   虽说沈瑜如今并不管后宅之事,但是还是有所了解,与宋予璇闲聊之时也听她提过。   宋予夺此番回来后,津西院又多了些人,他指派了教书先生去教那些孩子们识字念书,也派了嬷嬷去,教仅有的几个小姑娘女红之类的。   不管怎么说,雁歌这时候都不该在这大街上跟人起争执。   沈瑜起初并没质问这事,雁歌心下还暗暗地松了口气,却没想到是留到现在,一股脑的问了出来。她当即就有些慌了,随即解释道:“这不干姑姑的事,是我自己要出来的。”   想到先前沈瑜轻描淡写几句话,就换掉了津西院中的人,雁歌连忙又道:“夫人你不要怪罪她们,她们待大家很好,只是我并不爱学什么针线活,所以偷溜出来帮婆婆摆摊……”   像是意识到自己的错一样,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看起来也垂头丧气的,“我这就回去学女红,再不随便出门了。夫人你若是生气,那就罚我,千万不要怪罪她们。”   沈瑜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她自己就把自己给吓到了,开始检讨认错。   点青若有所思地瞟了沈瑜一眼,没开口,但眼神中的含义却已经很明显了——你以前是做过什么,怎么就将人吓成这样?   沈瑜哭笑不得,微微摇了摇头。   她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马车就停了下来,车夫低声提醒道:“到绸缎庄了。”   “下车。”   沈瑜并没有急着去给雁歌答复,而是将她不上不下地吊在那里,让她自己好好去想一想。   这绸缎庄已经交付到了点青手上,沈瑜这次也是陪她来看的,所以并没多说什么,而是由着点青自己来规划决断。   雁歌则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两人身后,神情忐忑,惴惴不安。   等到将里里外外都看了个遍,点青心中大致有了数,向沈瑜比划道:“我觉得此处可以添个隔断,楼上也可以重新布置,至于后院……”   沈瑜漫不经心地听着,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自己在准备的小生意。   其实点青向她说这些,其实也不是为了征求她的意见,不过是知会一声,顺道加深自己的印象罢了。   所以听完之后,沈瑜也没有指手画脚,只应了声:“就依着你的意思来。”   点青看出她的心不在焉,好奇道:“你这是想什么呢?”   “回头你就知道了。”   沈瑜仍旧没说,笑了笑,糊弄了过去。   刚好这绸缎庄也在西边,离津西院不算太远,所以看完这里之后,沈瑜便令车夫驾车前往津西院,送雁歌回去。   及至这时,她才终于又看向雁歌:“这事你既然一己担下,那我也就不牵连其他人。”   雁歌松了口气,小声道:“多谢夫人。”   “其实你爱学什么,不爱学什么,都是你自己的事。”沈瑜叮嘱道,“只是不管做什么,都得量力而行,切莫再招惹是非,出现今日这样的情形。”   沈瑜与津西院这里的孩子们算不上亲近,故而一直以来也没上过心,只趁着今日之事教训了雁歌一番。   但雁歌究竟会不会听从,就是自己的事了,她也管不着。   雁歌并非是不识好歹的人,自然能听出沈瑜这是一番好意,当即重重地点了点头,话音也更恳切了些:“多谢夫人教诲。”   马车在津西院附近停下,再往前便是小路,只能走进去。   “多谢夫人送我回来,”雁歌又谢了沈瑜一遭,“您快请回。”   沈瑜先前还犹豫着要不要随他进去看一看,听她这么说,便坐了回去:“好。”   但说来也巧,雁歌掀开车帘利落地跳下了车,一回头,竟又见着一辆马车驶来,因沈瑜的车挡了路,只能在一旁停了下来。   雁歌手中还揪着车帘一角,偏过头看向刚停下来的马车,随即认出来了车夫,神情错愕。   车帘被人从里面掀开,露出宋予夺的身形相貌来。他仍旧拄着拐,但动作却并不显得笨拙,也没用车夫搀扶,轻便地下了车。   雁歌神情僵硬地回过头,对上沈瑜满是疑惑的目光,干巴巴的笑了声:“真是巧啊。”   她今天实在是不该出这个门的,被如夫人撞见也就算了,好不容易能翻篇了,另又撞上了宋将军。   倒了大霉了。   沈瑜在车中安坐着,尚且不知宋予夺的到来,只是觉着雁歌的反应太过古怪,所以探身向外看了眼,恰对上宋予夺惊讶的目光。   然后她也僵在了那里,的确是太巧了。   沈瑜倒是也知道,他偶尔会过来津西院这边,但没想到今日居然撞了个正着。   而宋予夺,惊诧之后,神情中便带上着笑意。   他行至沈瑜车前,而后道:“你怎么来了此处?”   他都走了过来,沈瑜自然也不能再安稳地坐在车上,只得起身,扶着车厢壁下了车。   沈瑜道:“我原是要到绸缎庄的,可偏巧在半路遇到了雁歌,所以便顺路送她回来。”   沈瑜并没有直接戳穿,这让雁歌稍稍松了口气,可宋予夺是何等聪明的人,就算她不将来龙去脉说明白了,也足够意会的了。   宋予夺扫了眼雁歌,沉吟道:“既然你也来了,便随我进去看一看?”   沈瑜:“……”   本质上来说,她是不想插手这件事的。可偏偏宋予夺主动开了口,她又不好直接拒绝。   “你是知道的,我在边关多年,并不擅长和孩子们打交道,”宋予夺放软了态度,试探着说道,“可予璇如今也没什么空,就只能劳动你了。”   沈瑜原是想说自己也没什么经验的,可对让宋予夺的目光后,愣是没说出来。   她偏过头去,看向点青,指望她能帮自己开脱。   可点青意味深长地笑道:“既是这么巧遇上了,不如就一道去看看。我还有些旁的事情要去办,就不打扰你们了。”   她这“墙头草”倒得极快,沈瑜没了办法,在心底无声的叹了口气:“那好。”   雁歌在前面带路,她与宋予夺并肩走着。到了津西院门口,听见里面孩子们的念书声够,沈瑜心底浮现了个困惑——   当初明明是说好了的,她只管宋家的生意,怎么如今还莫名加上了带孩子? 第65章 微微心动   疑惑归疑惑,可人已经进了津西院,总没有再回去的道理。   沈瑜想了想从宋家生意中提的那一成利润,找回些平衡来,左右她拿了宋家不少银钱,就算是替人多办点事,也不算什么。   自撤换过这边的人手,沈瑜就没再来看过。早前她过来时,偌大一个院子,压根遇不着什么丫鬟、嬷嬷,如今倒是立竿见影地好了许多,才一进津西院,就有丫鬟迎上来了。   秋玲先是向宋予夺行了一礼,见着他身后的沈瑜时,微微一怔,而后才反应过来沈瑜的身份,急急忙忙地又问了安。   她虽没见过沈瑜,可却是知道津西院先前那批婆子是被她轻描淡写几句话给遣散换掉的,而后才轮到明姑带了她们来这里,所以半点不敢疏忽怠慢。   以往宋予夺得了闲,偶尔会到津西院这边来看看,可却从没带旁人来过。可今日却一反常态,是由沈瑜一道陪着过来的。   秋玲并不是他二人纯属碰巧遇上,还当是有什么大事,忐忑不安地道:“明姑现下在南院那边,我这就去叫她来。”   “不必了,”宋予夺拦下她,漫不经心地说道,“我们没什么事,只是顺道来看看罢了,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听他这么说,秋玲反倒是松了口气,又行了一礼,便退下了。   沈瑜轻轻地在雁歌肩上拍了下:“你也去。”   雁歌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来看向沈瑜,一双杏仁眼瞪得圆圆的,看起来又是乖巧,又是惹人怜爱的。   单看她安静之时的模样,着实让人完全想不到卷袖子动手的情形。   沈瑜无奈地叹了口气,略抬了抬手,示意她不必担心。   其实沈瑜的性情很好,待人处事也宽厚,只要不是什么触及底线的事情,都不会动怒。雁歌这事她其实并没太在意,先前既然已经答应了不迁怒,如今自然不会再向宋予夺告黑状。   院中天井下搭了个葡萄架,此时还未冒新芽,只剩光秃秃的藤蔓。   宋予夺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了下来,这才问道:“来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好好的,你怎么会特地送雁歌过来津西院?”   单听这话,像是在盘问。   可他说话的语气却并不严肃,倒像是闲话家常,随口一提。   青溪知情识趣地避开,沈瑜仰头望了望天,略微犹豫了一瞬,最后还是将此事和盘托出了。   毕竟这是津西院的事情,青溪还搬出了将军府的名头逼退了吴家的人,她到底是得让宋予夺知晓的,以防万一将来真有什么后续,宋予夺反倒被瞒在鼓里一无所知。   她虽有意想帮雁歌,但却也不能失了分寸。   “就是这么个事,”沈瑜大致向他讲了,而后又道,“雁歌的确是莽撞了些,但也不算是大错。只是我对那吴家也不大清楚,雁歌动手打了他家小公子,也不知他们肯不肯就这么罢休。”   虽说吴家必定是不敢招惹将军府的,可雁歌毕竟不是将军府里的人,今日她在,还能帮衬一二,可若吴家真是铁了心不肯罢休,总也是有办法报复回来。   宋予夺眉峰微皱,想了会儿,而后道:“这个吴家我倒是知道,跟京兆府尹有些亲戚上的往来,又是个惯会做人的,所以这些年倒也攀了些关系。”   吴家虽没什么权势,可却是有大笔的银钱,自然有那等没落的世家愿意跟他“取长补短”,拿他孝敬的银钱来撑着面子,给他当依仗撑腰。   宋予夺摇头笑了声:“你若是去翻一翻年节时候的拜帖,说不准还能见着他家的礼单。”   宋予夺外出会友之时,也是见过吴家的大公子的,是以有些印象。   吴家一向是个左右逢源的作风,反正银钱多得是,那就广撒网多捞鱼,趁着年节时候送份恰到好处的年礼过去,当结个善缘,旁人就算无意,也犯不着给他退回来。   年关前后,沈瑜大病初愈,后宅的事情尽数交到了宋予璇手中,故而对此并不知情。听宋予夺这么说,她沉吟道:“既是如此,那想来吴家应该不会再为难雁歌。”   “这也说不准,”宋予夺平静地说道,“我并没见过他家那小公子,若真是个被娇惯坏了的,未必会想那么多。”   他这么一说,沈瑜就领会了这意思。   若是换了吴家的长辈,断然不会为了这么一件小事跟将军府过不去。可他家那小公子显然是娇惯坏了的,不然也做不出当年横行的事来,若是如此,那就不能按着常理去揣测了。   沈瑜无奈道:“这就有些麻烦了。”   这事可大可小,眼下谁也说不准会是怎样,但也不至于为了这么点未必会发生的揣测,专门让人到吴家去说道。   “这几日,让雁歌安生地呆在津西院,别出去。”宋予夺道,“且先看看。”   沈瑜无声地笑了笑:“她自己先前倒也说了,要回来好好学女红,当是自罚,再不出门惹事了。”   “自罚?”宋予夺哭笑不得,“我专程让人请来的绣娘,到她这里,倒成上刑了。”   若是换了旁人,保不准要觉着雁歌不识好歹,但宋予夺这话里却并没带半分不悦,只是有些无可奈何罢了。   他抬手按了按眉心,向沈瑜道:“这丫头先前也跟我提过,说是不想学什么女红之类的,倒是想学武。可她一个姑娘家,学功夫又能做什么?我就没准。”   宋予夺以前并没跟孩子们打过交道,他虽有个亲妹妹,可宋予璇却是自小就乖巧听话,压根不用他费心。   以至于他如今对上雁歌,倒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沈瑜看着他这神情模样,倒是莫名觉出些有趣来,堂堂一个大将军,竟为了这么点小事纠结,着实是让人觉着新奇。   津西院中养的这些孩子,其实跟宋予夺并没什么干系,他是出于怜悯同情也好,还是出于旁的什么目的也好,能做到如今这地步——供给他们衣食,又着人来教导,已经实为不易。   可他如今却很是认真地,在为了一个小姑娘的教导而犯愁,没有任何架子。   沈瑜这些年来见过许多王孙贵胄,也听旁人议论过这京中的世家公子,可就算是再怎么“平易近人”的,也未曾做到过宋予夺如今这样。   毕竟出身摆在那里,锦衣玉食供养着,骨子里还带着矜贵,又如何能同平民们感同身受?   大抵只有像宋予夺这样,与那些世家子弟看不上眼的、出身卑贱的军士,在战场上托付生死,才能造就他如今这性情。   旧话说,一将功成万骨枯。   功成名就受人敬仰之余,宋予夺心中始终还是惦记着那些战死之人的,所以才会耗功夫,在这里认真地犯愁。   看着他这模样,沈瑜莫名心中一动。   认识宋予夺这么久,也见识过他许多面,可却没有哪一次像如今这般,让她触动的。   “你觉着如何?”   宋予夺问完,才发现沈瑜正盯着自己发愣,只得轻轻地在石桌上扣了扣。   沈瑜抿了抿唇,垂下眼睫。   “雁歌的父亲是当年我父亲账下的军士,他成亲没多久,就赶上征兵,随大军前往西域。只从家中捎来的消息,知晓自己有了个女儿。”   宋予夺声音低缓,向沈瑜讲述着那些从未宣之于口的旧事。   “后来我到军营中去历练,接手了父亲的旧部。四年前的那场战役中,幸亏有他拼死突围送出了消息,才使大军避免中陷阱埋伏。”   “他到死都未曾见过自己这个女儿,临死前,求我帮忙照拂雁歌。”宋予夺叹了口气,“我着人去他家乡打听,才知道他爹娘已经过世,妻子也要改嫁,只剩了雁歌孤身一人。我便令人将雁歌接了来,建了这津西院。”   沈瑜掩在袖下的手微微收紧,她并没想到,此事背后还有这么一段隐情。   她从未到西域去过,更不曾见过战场之上的刀光剑影,可单听宋予夺的讲述,已有些微的窒息。   “她若是个男子,想学功夫,那也还罢了。”宋予夺道,“可她一个姑娘家,纵然是学了这些,也没什么用处。”   宋予夺这话说得没错,沈瑜也明白。   毕竟对于姑娘家而言,舞刀弄枪的实在没什么好处,倒不如学些女红厨艺更实际些,将来嫁人之后才好相夫教子。   毋庸置疑,宋予夺是一番好意,只是沈瑜还是不由得皱了皱眉。但她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毕竟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她的想法才更奇怪。   “且先看着,”沈瑜低声道,“毕竟这事儿,旁人怎么说也没用,说到底还是看她自己怎么抉择。”   明明沈瑜也没说什么有用的建议,可宋予夺的心情仍旧莫名好了些,他又到了后院,见了见那些孩子们,与教书先生闲聊了几句。   沈瑜则是绕到了东偏房,那里是绣娘教刺绣的地方。   津西院中的女孩少得很,算上雁歌,也就才三个。另两个都在有模有样地学着,相较之下,雁歌就显得格外笨拙了,一会儿的功夫就扎了两三次手指。   也不知是没上心去学,还是天生在这一道上不通,雁歌绣出来的成品堪称是惨不忍睹。饶是一向宽松的沈瑜,看了后,都哭笑不得地皱了皱眉。   雁歌连忙抬手虚虚地掩住了那绣样,难为情地说:“夫人还是不要看了。”   沈瑜笑了声,安慰道:“无妨,慢慢来就是。”   雁歌瞪着大大的杏仁眼,仰头看向她,欲言又止。   “放心,”沈瑜看出她的心思,没有再吊着她,直接说明白了,“将军并没生气。”   雁歌这才放下心来,继续跟那绣品较劲。   在这津西院中耗了不少时间,天色见暗,沈瑜方才随着宋予夺回了府。来时的马车载着点青走了,她就只好上了宋予夺的马车。   两人之间并没旁的事情可闲谈的,就只好又就着津西院的那群孩子来聊。   沈瑜手头并没什么大事,对她而言,生意跟安置孩子,不过是半斤八两。   可看着宋予夺这专注的模样,沈瑜就难免有些困惑了,难道宋予夺也没什么正经事要料理?怎么看着眼下这情形,他倒是闲得厉害?   仿佛是看出沈瑜疑惑似的,宋予夺解释道:“我的确没什么正事。边关战事告一段落,我的腿又伤着,一时半会儿并不会离京。”   像他这样的将军,在外之时忙得厉害,可一旦回到京中后,霎时就闲下来了。早年他回京之后,还会奉命去练新兵,又或者同好友出门游玩打猎去,但眼下他的腿伤还没好,这些事情也做不来。   被他道破了心思,沈瑜扯了扯嘴角,露出个尴尬的笑来:“你这伤……还要多久才能好?”   “说不准,”宋予夺轻描淡写道,“许是一年半载,又或许是三年五年,也有可能一辈子都如此。”   褚圣手并没给他明确的答复,只是一直在根据他的状况来改变治疗的方法,而他也从最初的备受打击,渐渐地想开了。   毕竟事情已经这样,就算是哭天抢地也无济于事。   倒是沈瑜拧起眉头来,想说什么,可最后却也只是张了张嘴,没说出来。   及至回了修齐居,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两人分别,回了各自的房间去。   屋中已经摆了饭,沈瑜换了衣裳,卸了钗环首饰,松松地挽了个发髻,才开始吃饭。她正吃着,宋予璇上门来了。   “怎么回来得这样晚?”宋予璇是已经吃过饭了的,她在一侧坐了下来,从丫鬟手中接过了茶盏,向沈瑜笑道,“午后我遣人来问,说是你出去看生意了,可是有什么事情?”   “不是为了这个。”   沈瑜大半时间都耗在了津西院,她大略向宋予璇提了提,着重讲了雁歌这桩事。   “吴家?”宋予璇吹开浮叶,笑了声,“我倒的确是知道的。”   年关时候,她生怕出什么差错,凡事都是费了十二分精神,亲自去弄明白。因此,对这吴家也算是了解。   “你说得没错,他家的确是南边来的大商贾,这些年来借着银钱,也算是攀了些关系。”宋予璇若有所思道,“如今他家四处走动的是大公子,倒是个有手段本事的,可奈何是个庶出。那小公子才是正室嫡出,又是吴老爷的老来子,大小就被爹娘捧在手心里疼宠着的。”   先前的猜测被证实了,沈瑜放下了筷子,问:“那你觉着这事能善了吗?”   “不好说,”宋予璇琢磨了会儿,说道,“你若是不放心,赶明儿我遣人到吴家去走一趟,借着赔礼道歉向他家长辈提一提这事,好让他们约束着这位小公子。”   毕竟雁歌的确是动手打了吴小公子的。   沈瑜迟疑道:“会不会有些小题大做?”   “只当是换个安心,不然以他那被娇惯出的眦睚必报的性情,说不准会发生什么事。”宋予璇顿了顿,又道,“再者,为了津西院的人出头,也不算小题大做。”   思及先前宋予夺提及的事情,沈瑜点了头:“那好,就劳烦你去料理了。”   宋予璇前些日子因着云氏之事心生芥蒂,疏远了沈瑜,如今想开之后,反而觉着有些愧疚,专程给沈瑜送了些小玩意来,当做是弥补。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许久,方才散去。   折腾了一天,沈瑜躺下之后,很快就睡了过去。   或许是因着津西院的事情给她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她竟然梦见了宋予夺。   先是他年纪轻轻就从军,到沙场上历练,而后是模糊不清的刀光剑影,还夹杂着一股似有若无的黄沙血腥气。   黑云翻墨,压着黄沙浩瀚,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画面一转,又换成了两人在那枯藤下对坐交谈时候的情境,宋予夺认真地思索着该怎么去教导雁歌。   到最后,是宋予夺抬头看了过来,目光灼灼。什么都没说,可却又胜似千言万语。   直到醒来,沈瑜仍旧记着梦里宋予夺看过来的那个眼神。   沈瑜很少做梦,更没做过这样的梦,醒来之后看着床帐上垂下的流苏,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她想不明白怎么会这样?   就因着这梦,接下来的几日,她再看向宋予夺之时,都觉着不自在。   好在接下来生意上的事情接踵而来,让她顾不得去多想什么,左耳朵被虞丽娘灌满了胭脂水粉,右耳朵又被点青时时念着丝绸庄,心里还惦记着自己筹划着的小生意,可谓是忙得厉害。   这一日,她已经将自己的小生意规划出点眉目来,正准备拿出来让点青帮着参详参详,就见着青溪急匆匆地进了门。   跟在沈瑜身边这么久,青溪早就改了毛毛躁躁的性情,渐渐地也学了点喜怒不形于色,可如今却是满脸的一言难尽与欲言又止,倒是让沈瑜有些好奇了。   “你这是怎么了?”沈瑜笑了声,“说来听听。”   青溪抿了抿唇,下定了决心,回禀道:“方才门房那边传来消息,说是有一对夫妻找上门来,想要见您,声称是您的父母。”   沈瑜到宋家来这么久,可是半句没提过自家的事情如何,就好似爹娘早就过世了一样。至少青溪一直是这么想的。可却万万没想到,如今一年多过去了,竟然会有人上门来认亲。   青溪觑着沈瑜的神色,小心翼翼的,生怕触了她霉头。   可沈瑜却并没有发脾气,愣了愣后,嗤笑了声:“行。” 第66章 六亲不认   对于亲生爹娘找上门这件事,沈瑜说不上是意料之外,还是想象之中。   毕竟纸包不住火,当初太后下懿旨令她当了宋予夺的如夫人,这件事也引得不少人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而她到宋家后,虽没人敢在她面前搬弄是非,但也拦不住旁人私下议论。   这一来二去,保不准就有知情人心有疑虑,将消息传回家乡那边去了。若非是家乡离京城远些,消息闭塞,只怕也不会拖了一年有余,他们才找过来。   时隔十年光景,便是有什么爱憎也都淡了,再听人提起他们,沈瑜心中倒没什么波澜,只是觉出些麻烦与不耐烦来。   “可要请他们进来?”青溪觑着她的神色,掐了把手心,小声提醒道,“若是让他们在外等太久,万一传开了,只怕不好听。”   沈瑜到宋家这么久,可却从未提过自己的籍贯与亲人,如今却有看起来穷困潦倒的生身父母找上门,任是谁,只怕都是要觉着她凉薄忘本的。   青溪倒是信得过沈瑜的品性,知道此事怕是另有隐情,可旁人哪顾得上那么多?   “不急,”沈瑜撑着额,出了会儿神,而后吩咐青溪道,“去将点青请来,我有件事想托她替我办。”   都这时候了,她竟然还有闲心见点青。青溪不由得急了,可对上沈瑜平静的眼神后,却愣是什么话都没敢说,只得按着她的吩咐去办。   沈瑜垂下眼,掸了掸衣襟,继续看着桌上的账本。   她倒是想得开,青溪却是急急忙忙地将点青给请了过来,路上还将此事给讲了。点青快步走着,嘴上却说:“这事你也不用急,阿瑜必定有自己的打算。”   点青在宫中呆了许多年,什么样的情形都见过,一听沈瑜如今这反应,便知道她当年进宫之时怕是跟爹娘闹开了,以至于这么些年过去还没放下。   不然以她一向和善的性格,又怎么会对他们不闻不问?   “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点青一进门,便开门见山地问道。   沈瑜将账册推到一旁,漫不经心地说:“演一场戏。”   等到她三两句将计划给讲完,点青与青溪都惊得说不出话来,面面相觑。   短暂地沉默了一瞬,点青叹道:“你又何必非要如此?让他们进来见一面,给些银钱打发了,也就罢了。”   她倒并非是向着沈瑜的爹娘说话,而是秉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心理。毕竟沈瑜这做法委实是有些出格,纵然是做成了,保不准旁人会在背后如何非议。   毕竟如今这世道,“孝道”二字,就足够将人给压死了。   “我十三入掖庭为婢,”沈瑜平静地说道,“因着当时我爹娘要让我给镇里的王老爷当第七房小妾,好拿二十两聘礼,给独子治病,再送他去念书。”   治病压根用不着那么多银钱,他们是想送独子到学堂去,但家中却交不起束脩,可巧王老爷到乡下来看地之时见着了沈瑜,提出拿二十两聘礼纳她为妾,所以他们便动了这个心思。   “可我不愿,”沈瑜再提及旧事,语气平淡得很,仿佛是在讲旁人的事情一样,“恰逢那时开春,宫中要招一大批粗使宫女到掖庭去差使,一人给五两银子。我便想了法子挂了名,留了那五两银子给他们,进了宫。”   沈瑜轻描淡写几句话就说完了,并没去提那时自己究竟是怎么个处境,又是如何铤而走险逃出来的。   如今再想想,那应该是她此生办的第一桩大事了。   那位王老爷年纪不小了,家中正妻又是个剽悍的,还有过打杀妾室的传闻。她知晓爹娘动了那样的心思之后,接连几夜都没能睡着,白天还要帮家中干活,好不容易才给自己寻了条生路。   至于入宫之后,又是如何吃苦受罪,命悬一线的,就又是另外的事情了。   横竖都是她自己选的路。   沈瑜道:“当年我留了那五两银子,足够治病用的。打从那时起,我就跟她们再无关系了,如今又来与我认什么亲?”   点青当年入宫,是因着爹娘都不在,被叔伯为难。自以为算是不幸的,如今听了沈瑜的遭遇,方才知道自己已比旁人要好了许多。   毕竟,沈瑜可是被生身父母逼得无路可走,担惊受怕之下,又该是何等心凉?   也难怪她一点余地都不留。   自此,点青再没劝她半句,点头应了下来:“好,就按你说的办。”   宋予夺的腿伤迟迟未好,大半时间都消磨在家中,偶尔有好友相邀,才会出门去一聚。   他从慎王府归来,天色尚早,马车在正门前停下,他才一掀车帘,就见着了门口零零散散围了些人。   宋予夺没立即下车,而是遣小厮去探看。   侍戈应声而去,很快就又折返,向他回禀道:“将军,正门那来了对老夫妻,说是咱们府中那位如夫人的生身爹娘,想要见她。门房差人去回禀了,可如夫人迟迟没给回复,他们也不敢放人进去,那位老夫妻又不肯离开,吵闹了几句……”   而后便有人围上来看热闹了,毕竟百姓们对这些家长理短的事,总是津津乐道。   听了侍戈这话,宋予夺随即拧起眉来,他从没听沈瑜提过自己的爹娘,也没去问过,只当是他们早就过世了。哪想到他们竟然会这时候找上门来,还闹成了这模样。   侍戈跟在宋予夺身边多年,是最会察言观色的,也知道自家将军是在意府中那位如夫人的,再说话时,言辞间便偏帮了沈瑜。   “这敢找上门来认亲,应当不是骗子。”侍戈低声道,“可纵然是真的,想来也不是什么好的,不然怎么会在正门闹成这样。”   宋予夺下了马车,没出声,可却也认同了侍戈这话。毕竟若他们是好的,沈瑜这一年来也不会不闻不问,只字未提。   眼看着宋予夺要过去,侍戈连忙跟了上去,低声劝道:“您若这时候过去,怕是要被缠上了,那对夫妻看起来并不好相与,不如还是等如夫人料理了再……”   “你哪来那么多话?”宋予夺打断了他,脚步未停。   侍戈只得闭了嘴。   不过宋予夺的到来并没吸引什么主意,因为他还未走到跟前,府中就有人出来了。不单是那对老夫妻立即迎了上去,连围观的都兴致勃勃,往前凑了些。   宋予夺原是想过去的,可看清之后,却又停住了脚步,并没再往前挤。   出来的是两个女子,一个是沈瑜身旁的侍女青溪,另一个则是打扮得很是富丽。   她身上的衣衫是浮光锦制成的,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鬓发上更是插了珠花金步摇,一抬手,又露出两个玉镯来。   在寻常人看来,这就是世家夫人的气派,任是谁,都要觉着这就是那位如夫人。   可宋予夺却是看得眼皮一跳,要知道沈瑜从来不会这般打扮的,就算是当初元夕夜出门之时,穿戴都娇艳了些,也不是这种专捡着贵重的首饰插满头的作风。   等到那人提起头来,宋予夺才算看清了她的相貌,的确不是沈瑜,而是前些日子从宫中出来的那位沈瑜的好友。   宋予夺眉头拧得更紧了些,没想明白这是唱的哪一出戏。   他倒是觉出不对劲来,可那对老夫妻却没顾得上那么多,直接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扑了过去,扯着她的衣衫述旧情,再抱怨抱怨这些年受的苦。   宋予夺远远地看着,磨了磨牙。   十年没见,沈瑜的相貌固然是变了,可这当爹娘的,也不该认错自己的女儿啊。更何况他们还哭得情真意切,仿佛这些年始终惦记着沈瑜一样。   那妇人鬓发斑白,抬手抹了把泪,哽咽道:“阿瑜,你既是出了宫,怎么也不给我们捎个话?这些年,我跟你爹可都一直想着你,盼着你出宫呢……”   她兀自哭诉着,却没注意到自己拉扯着的人就没开过口,神情中也带上些嘲弄来。   先前沈瑜说这计划之时,点青还觉着有些不靠谱,毕竟哪有认不出自己女儿的爹娘来。   如今真被沈瑜言中,她心中实在是百感交集。   原来这爹娘见了身着华服满头珠翠的,就急着来认亲了,也好在众人面前卖个惨,压根没顾得上细看她的相貌。   “这位夫人,”点青见着火候差不多,他们翻来覆去说的也就那么些话,便抬手拂去了那妇人的手,微微一笑,“您怕是认错人了?”   那妇人眼泪都还没收回去,被点青这么一问,这才抬头看向她,神情愕然。   倒是沈父弯着腰咳嗽了声,将拄着的拐杖狠狠一戳地,叹道:“阿瑜,做人不能忘本,你如今飞黄腾达了,难道就不认爹娘了不成?”   他虽体虚,可声音却不低,摆明了是要说给众人听的。   这话也的确立竿见影,周遭的人小声议论起来,指指点点的。   点青给气笑了,也抬高了声音:“可我的确不是你那女儿啊。哦对,您怕是认错了人,我也不是这府中的如夫人。”   点青这话一出,众人皆惊,而那妇人脸色都白了,她盯着点青看了会儿,发现那眉眼的确不像记忆中的沈瑜。   只是这么些年过去,她早就忘得七七八八,加之被满头珠翠迷了心晃了眼,急着在众人面前认亲,竟没分辨出来。   沈父愕然:“你怎么不早说!”   “这谁能料到,你们连自己的女儿都认不出来呢?”点青嗤笑道,“方才不是还口口声声说着,想了女儿这么些年,结果竟能认错了人?”   若是乍一见面,就点明认错了人,沈父沈母还能拿多年不见来推脱。可沈瑜却将他们的意图揣摩得清清楚楚,着意吩咐点青等着,让他们再众人面前演完父女情深,再来戳穿。   众人也都不是傻子,这么一来,岂有不明白的道理。   “他们竟是认错了人?”   “这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爹娘,连自己女儿都认不出来?”   “这事怕是另有隐情……”   “方才我还当他们真是等了女儿这么些年,结果女儿忘恩负义,却没想到竟是这么一回事!”   “……”   “如夫人有几句话,让我来转告两位。”青溪适时站了出来,开口道,“打从十一年前,两位为了些银钱,想要将她卖给别人推入火坑之时,她就当自己没爹娘了。入宫换来的银子,也都留给了二位,算是还早些年的生恩。”   “当年之事如何,两位心知肚明,若是不顾脸面要闹开,那她也不介意拿出来说道说道。”   “是非曲折,她并不惧旁人来评断,两位是否也问心无愧呢?”   话说到最后,青溪几乎是一字一字地咬着的,问心无愧四字说得极重。   她本就受沈瑜恩惠,如今自是维护沈瑜。而看完了这场闹剧之后,她对这对夫妻已是厌恶至极。   点青则是又笑了声:“若真问心无愧,也等先认清了自家女儿再说。”   这话引得众人都笑了,沈父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眉心的纹路皱得愈紧,难堪得说不出话来。他听来了这消息后,满心算计着要来攀附将军府,可又怕沈瑜不认,所以计划好了引了不少人来围观。   却不想竟是被沈瑜摆了一道,自讨苦吃。   看到这里,宋予夺已经彻底弄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吩咐侍戈道:“去,让人撵了这闹事的。” 第67章 封口   这事实在是一场闹剧。   对于围观的百姓来说,倒是看了个过瘾,先是一出情真意切的认女大戏,而后又突然翻转,实在是比话本还要精彩。   可对于沈家父母而言,却是难堪至极,最后十分狼狈地被宋家门房给赶走了。   执戈跟着宋予夺看了全程,到后来也是目瞪口呆,压根没想到这事儿会是这样的走向,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等到众人都散去,他随着宋予夺进了府,才算是回过味来,心中暗自称奇。   难怪府中之人都说这位如夫人手段过人,连自己的生身父母上门来,她都愣是没露面,支使着旁人设了这么个圈套来,引得他们现了形。   称奇之余,执戈又有些心惊,在他平生所见的人中,能像如夫人这样快刀斩乱麻如此对待自己爹娘的,可是就这么一个。   虽说这当爹娘的的确很不是东西,但混球的爹娘多了去了,却没几个子女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此举能说是干脆果断,可也算是有些绝情。   世人大都觉着,纵然长辈有什么不对的,为着孝道二字,晚辈也得甘之如饴地受下来。   可沈瑜并不想受,也不想去原谅。   当年她曾为此耿耿于怀,而如今她衣食无忧过得顺遂,面对狼狈上门的爹娘,却仍旧不想原谅,甚至连见都不想见。   某种意义上,说她绝情也没什么错。   她这个人一旦做出什么选择,就不会再回头,当年她毅然入宫,便是当没这样的爹娘,就算如今知道他们过得狼狈,也没想过要去帮扶。   分道扬镳之后,路就都是自己走的,当年她在宫中吃尽苦头险些丧命的时候,压根没想过所谓的亲人。   怎么如今他们吃了苦,就想着上门来攀旧情了?   哪有这样的道理。   听了点青的叙述后,沈瑜淡淡地说道:“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可他们若是没认错人呢?”点青好奇道。   沈瑜勾了勾唇:“那就给他们二十两银子,再打发了。”   二十两,跟当年那王老爷承诺的一样,真是没法让人不多想。   点青一哂:“那他们可是生生错过了。不过我看他们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注定跟这二十两无缘了。”   当年如此,如今亦如此。   因着一时不忿,这话说得忒诛心了,点青觑着沈瑜的神情,见她并没什么反应,方才放下心来。   沈瑜的确不在乎旁人怎么说,纵然是难过,十年前也都难过完了。对于这所谓的父母找上门,她从头到尾没失落、也没气愤,只是觉着麻烦。   再有,就是对宋予夺有些歉疚。   她已经从点青那里得知,最后是宋予夺收拾的残局,下令将人给赶走的了。   这事是她的,可多少却是给宋家招惹了些麻烦,就算今日她设了圈套戳穿了,也难保不会有人再背后非议。   沈瑜撑着额,扫了眼桌上的信笺,上面写的是她自己的生意规划,原本是想要拿出请点青参详一二,可如今却没了心情。   一时无话,点青正犹豫着是去是留,便见着青溪急匆匆地进了门,说是宋予夺过来了。点青如蒙大赦,随即起身告辞了。   沈瑜掩去了信笺,长长地叹了口气,也没专程去迎。宋予夺进门之后,青溪就也知情识趣地退了出去。   此时已开春,气候回暖,但尤带着三分凉气。   沈瑜先前大病之后亏了底子,所以仍旧裹得很严实,但宋予夺却已经换下了冬装。   因他现在已经不再去军营,所以再没穿过戎装或是劲装,又因着今日出门会友,所以换了月白色的长衫,束着白玉发冠,再配上他的好相貌,乍一看,倒像是个温文尔雅的儒生了。   沈瑜不经意间多看了两眼,而后才苦笑道:“今日之事给你添麻烦,也让你见笑了。”   “无妨,”对于她这生疏的态度,宋予夺倒是早有预料,坐定后问道,“这事儿怪不到你身上,再者……”   宋予夺原是想说,摊上这事最难过的该是她才对,犯不着歉疚。可见了沈瑜这神情模样后,却没能说出口。因为沈瑜脸上有歉疚、有疲倦,可却没半点难过,以至于他先前准备的安慰也无处可用了。   宋予夺猜出沈瑜是刻意设了圈套,但却没料到,她竟真没半点难过都没有。   事到如今,宋予夺突然就明白了自己一直以来的困惑。   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沈瑜都是和善的好性情,他那小妹都要把沈瑜给夸上天了。可他却总觉得沈瑜其实很难亲近,外热心冷,哪怕是萍水之交她也能笑脸相迎,可真想要同她交心,却是难得很。   如今总算是明白了她这性情的由来。   十年来的种种铸成了沈瑜如今的性情,又岂是旁人一朝一夕能够改变的?   沈瑜眉头微蹙,定定地看着他,像是在等他说完方才的话。   “这事怪不着你,”宋予夺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而后道,“你也不必歉疚,我并不在意。”   这件事沈瑜被牵扯其中,旁人议论起来她才是首当其冲。如今她自己尚且不在乎,宋予夺怎么会在意什么风言风语。他现在倒是更加心疼沈瑜,摊上这样的爹娘,自小便受了不少苦,好不容易摆脱了,如今却又被不依不饶地找上门。   “若是运气好,这事才算是了了,可却未必能如我所愿。”沈瑜道。   虽然多年不见,可凭借当年对他们的了解,他们今日应当只是被摆了一道措手不及,所以才会狼狈离开。   可等到缓过来,说不定还会有什么后手。   毕竟他们不要脸面,没什么不能做的事情,真到了那个时候,沈瑜也不可真跟他们撕扯不清,实在是麻烦。   沈瑜想了想,又道:“他们若是走投无路,说不定会做出怎么样的事情来,我在宋家呆着也是个麻烦,不如就让我趁着这个机会离开……”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沈瑜并不想跟他们纠缠,所以就动了离开的心思,索性让他们找不到人,也免得给宋家添麻烦。   “不成,”宋予夺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她的话,随即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太过生硬,稍稍缓了神色,缓缓地说,“还没到这地步,就算是真想走,也犯不着为了这种事离开。”   沈瑜托着腮,不大高兴地垂着眼。   “再者,这府中一时半会儿也离不开你。”宋予夺斟酌着说道,“前两日,祖母向我提了提予璇的亲事,她虽有心替予璇操持,可毕竟年事已高,有许多事情未必想得周全。至于西府那边其他人……不提也罢。”   他会有此顾虑,沈瑜倒也能理解,毕竟这边跟二房几乎就差是摆在明面上的不对付了,也不知会不会在宋予璇的亲事上动什么心思。   宋予夺道:“若有你在,能帮着留意一二,我方能放心。”说完,他像是怕沈瑜不情愿一样,又多加了句,“你若愿意帮忙,我可以再许你一成利润。”   先前沈瑜与他商定,说的是帮他操持生意,将来离开之时抽一成利润。沈瑜自问为宋家做的事情配得上这酬劳,可如今若是再拿一成,未免就太过了。   “不必如此,”沈瑜摇了摇头,“我与三姑娘相识这么久,替她掌眼也是理所应当的,用不着如此。”   说着,她又疑惑道:“怎么你还没定亲,就到三姑娘了?”   宋予夺坦然地看了回去:“因着我腿伤迟迟未好,纵然是议亲也是有顾虑的。再者,予璇年纪也不小了,的确是该为她筹划起来,若是拖到我定亲之后再想她,未免就太晚了些。”   褚圣手眼下一直在宋家住着,为宋予夺调理伤情,可却迟迟不见好转。   沈瑜垂下眼,目光在宋予夺的腿伤停留了片刻。   他眼下仍旧拄着杖,虽说并不碍着大部分日常的行动,但到底还是有影响的。近来也一直有人私下议论说,他这腿伤会不会好不了了?若真是如此,那议亲之时怕是会有不小的影响。   这伤若真是就这么落下了,那他今后怕是真拿不了刀剑了,他还这么年轻,实在是可惜。   而提及宋予璇的亲事,沈瑜便不由得想起了宁谨。   自打当初宋予璇向她讲明之后,两人就没再提过宁谨,如今也过了半年有余,沈瑜着实拿捏不准眼下宋予璇是怎么想的。是改了主意呢?还是仍旧那么执拗?   沈瑜愣了会儿,迟疑着看向宋予夺,也不知道他究竟清不清楚自家妹子的心思。但这事儿总不好贸然提起,只好先掩下,等到寻个合适的时机去问问宋予璇的意思,再做打算。   宋予夺见她面露倦色,说话时也提不起什么精神,便起身道:“你累了,不如歇息会儿。便是有什么事情,改日再说。”   沈瑜心中确是千头万绪,轻轻地点了点头。   宋予夺离开了她的房间,一出门,就觉出些寒意来。侍戈随即凑了过来,问道:“您可要添件衣裳?”   “不必。”宋予夺走了几步,又问道,“让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侍戈随即道:“已经遣人去悄悄地跟着他们了,一旦他们再有什么动向,就立即来回禀。”   宋予夺道:“不必盯着了,直接将他们打发了。”   他原是想着遣人盯着,若他们想在做什么事情,也好提前知道有所防备。可见了沈瑜之后,他也不想再浪费时间,给他们作妖的可能性,不如直接撵出京算了。   侍戈小心翼翼地追问:“怎么打发?”   他倒是有不少手段,但拿捏不准到底该用什么。   “给他们些银子,若是不识好歹,那就随你怎么处置。”宋予夺看了眼天色,沉声道,“不要让他们的消息再传到这边来,若是再打扰到夫人,我就唯你是问。”   宋予夺在沙场之上是雷厉风行,可回京之后,却少有什么过激的行为。可他如今这话,却是已经默许了侍戈,若对方不识好歹,便由着他怎么去做。   实在是太少见了,侍戈跟在宋予夺身边多年,都很少遇着这种时候。   侍戈立即应了下来,又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向沈瑜的住处。   自打宋予夺回来后,府中其实一直隐隐有议论,说将军与这位如夫人虽同住一个院子,可整日里都不见面,见了面也说不上几句话,想来将军是看不上她的。   侍戈虽没敢说,但心中也这么想过。   可今日之事后他算是看明白了,都能让将军费心去管这些事情,还打破了自己一贯的行事作风,怎么能算是看不上呢?   想起方才宋予夺的神情,侍戈不由得一凛,拿定主意要去亲自办此事。 第68章 认栽   那日之后,沈瑜嘴上虽没提,可心中却始终分神记挂着这件事,怕一个不妨闹出什么事情来。   但出乎意料,竟没有。   这着实让她有些吃惊,毕竟以她对那两位的了解,可不像是会这么轻而易举就消停的人。   执戈办事干净利落,宋予夺说不许再有任何消息传到沈瑜耳中,他就真没让任何人知道,悄摸地将这事给办了。   月余,仍旧没什么动静,沈瑜也就先放下了,毕竟她还有自己的生意要去料理。   至于点青手中的绸缎庄,半月前已经重新开张。   她改进了宫中的方子,着人赶制了两种布料,一是价格较为昂贵的扬花锦,另一个则是价格较低的方绫。再加上噱头做得够足,倒是在京中带起了一阵风潮。世家贵女们喜欢那华丽的扬花锦,而百姓则纷纷购买价格低廉但质量也好的方绫,宋记绸庄的名头也传了出去。   单这半月的利润,已经抵得上过去一年。   沈瑜这是初次亲自做生意,稳妥起见,还是决定先征询一下点青的意见。   “茶楼食肆?”点青听完她的想法后,诧异道,“你怎么会想起来去做这个?”   先前沈瑜说要做个小生意,点青还以为是开个小铺子,差使个伙计照看照看店面就算了,却没想到她竟是这么认真要去正经做生意的。   沈瑜语焉不详,并没多说其他,点青愣是没想明白她这么折腾是图个什么。   “想做就做了呗,”沈瑜手中捏了杆笔,抬眼笑道,“你就说说,我这主意可行与否。”   她不想说,点青也就没再追问,将她方才所说又认真地思量一二:“你都已经计划好了,倒也不是不成。只是单做茶楼食肆,怕是一时半会儿挣不到多少银钱。”   这个道理沈瑜也明白,毕竟她这刚开张的小茶楼,银钱多的贵人们是看不上的,而寻常百姓,会上茶楼去饮茶的,就寥寥无几了。   毕竟这饮茶可跟丝绸布料不用,后者是必须的,可前者却不是。   沈瑜道:“这也是我先前的顾虑。只不过前些日子我一直在找店面,恰巧碰着个合心意的,倒是另有些眉目了。”   点青好奇道:“哪里的店面?”   “在通义街那边。”   听到这地名时,点青先是一愣,还没能反应过来。但细想之后,霎时明白了沈瑜的意思,眼神一亮:“是国子监附近!”   沈瑜见她这反应,就知道她已经猜到了自己的打算,含笑道:“是了。”   起初,点青并不看好沈瑜开茶楼的打算,可如今只听她提了这么一句,立时就改了主意,越想越觉着这打算不错。   “像这等茶楼,寻常百姓是不大会去的,可对于那些个读书人而言,却是个好去处。”点青揣测着沈瑜的想法,快速说道,“只是像那些有名的茶楼又过于昂贵,寻常书生是没那个闲钱去的,他们又是一贯有些清高,不想跟贩夫走卒到街头的茶摊去,就只能不上不下地吊着。如今你若能将茶楼开到通义街去,布置得风雅些,价格再放低些,他们必然是乐意去的。”   因着近来都在料理绸缎庄的生意,所以点青对于这些事情异常敏锐,随即又道:“再有,一旦这些国子监的书生时常过来,适当制造些噱头,也就能将茶楼的名气给推出去了……”   她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沈瑜含笑听着,最后点了点头:“我的确是打的这个主意。那如今再问,你觉着是否可行?”   “自然是可行的。”若不是手中有绸缎庄的事情走不开,点青都恨不得替她去办这件事了,她喝了口茶润润嗓子,“也亏你怎么找到这么个合适的铺子的。若没这个铺子,这法子怕也就行不通了。”   沈瑜道:“也是凑巧碰上的。那铺子的原主家中出了些变故,急着脱手变现,可那铺子到底是通义街的,于我来说价钱仍是贵了些,但也勉强能承受,便一口应承了下来。先付了定金,等明日就去结清拿地契。”   因恰巧寻着了这个铺子,她先前定的计划都得重新来,包括银钱的分配还有后续的许多问题,所以连夜盘算了,拿来同点青商议。   如今点青这反应,就已经证明了这事的可行,沈瑜便没准备再犹豫。   当日过来宋家之时,太后是让花嬷嬷给她备了份嫁妆的,有衣裳首饰,也有一些银票,算是她的私房钱。到宋家以后,又有月例,寻常也没什么大的花销,所以她那笔银钱至今也没动过。   如今却是要尽数用在这生意上了。   虽仍旧有些风险,可沈瑜愿意去试一试。   “何必要再等到明日?”如今正是午后,点青看了眼日头,笑道,“倒不如今日就去拿了,免得夜长梦多,那原主再改了主意。”   沈瑜沉吟道:“我已付了定金,他总不至于如此?”   “这可说不准,”点青撇了撇嘴,她近来做生意可是什么事情都见识过的,“为了点银钱,有些人可是什么都能做,出尔反尔算得了什么?你若是真看中了那铺子,也就不要再拖下去了,今日就去拿下。”   说完,她又感慨了句:“阿瑜,你就是性情太好了,什么人都信。”   通义街那铺子虽好,可价格到底不是谁都能立即拿出来的。那掌柜能寻着沈瑜这么个爽快的,也是如蒙大赦,向沈瑜讨了定金去解燃眉之急,满口应承着说这铺子就给她留着了。   沈瑜并没多想,可被点青这么一说,却又拿不准了。她兀自犹豫了会儿,最终点了头:“那好。”   她以往料理宋家的生意,大都是查查账,再根据掌柜的汇报来斟酌,鲜有这样事无巨细亲自去做的时候。点青有些不放心,便起身道:“既是如此,我就也陪你去一趟。”   沈瑜原是没顾虑太多,因着她付定金给那原主时,他可是感激不已,拍着胸脯打包票,就差起誓了。沈瑜以己度人,觉着不过拖个一两日,应当不至于有什么变故,可却没想到竟真被点青给言中了。   沈瑜与点青下了马车,一进门,就迎面撞上那位李掌柜带了人下了楼,边走还便陪着笑,向那人介绍着这铺子的好处。   那客人身着锦袍,看起来很是年轻,通身并没什么多余的饰品,只腰间悬了块和田玉,识货的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李掌柜一抬头见着沈瑜,直接愣住了,原本的笑也僵在了脸上。   见着这模样,沈瑜岂有不明白的道理。   她与李掌柜约的就是明日结钱拿地契,可他今日却还在带人看铺子,又能是何居心?   沈瑜心中有些恼,可这铺子至关重要,她不能拱手让人。所以并没戳穿,神色如常地笑道:“李掌柜,这事前日我已经与你约好了,定金也付过了,今日特地来结清银钱。你的地契可备好了?”   被直接撞破,李掌柜也尴尬得很,抬手抹了把汗,东拉西扯着,可到底也没说要去拿地契。   沈瑜抿了抿唇,她倒还能忍耐着,可一旁的点青却是看不下去了,直接质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定金都付给你了,难不成你还想反悔?”   她一语道破直接戳穿后,李掌柜索性也就破罐子破摔了,两手一摊,苦着脸向沈瑜道:“这位夫人心中也应该有数,我这铺子可不止先前那个价钱。若真按那价钱出手,才是贱卖,亏大发了。如今我也只是想按市面上的价格,将这铺子卖出去罢了。”   他这话乍一听也没什么毛病,可实际上却是胡搅蛮缠,背信弃义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点青就愈发地恼了,拧着眉问他:“难不成是我们逼你低价出的不成?明明是你自己急着用钱,好不容易找到人来接手,还巴巴地求定金去救急,怎么如今就又要反悔了?”   这事的确是李掌柜不占理,他也不跟点青去争辩,只咬死了道:“夫人若还是想要这铺子,就得多加些银钱,总不能让我亏大发了。若是不要了呢,我赶明就把定金退给您。”   他这是索性脸都不要了,就要银子。沈瑜看着他这无赖的神情,再想想当日他求了定金,拍着胸脯担保的模样,只觉得可笑。   点青气性大,向沈瑜低声道:“大不了不要这铺子了,我们另找旁的。”   可沈瑜却没应,她看中了这铺子,就算被摆了一道,也不想放手。毕竟若真能拿到这铺子,能带来的利润是不可估量的,她不会为了一时意气就改变主意。   “你想要多少银子?”沈瑜问道。   李掌柜先前那话是说来让她知难而退的,却没料到沈瑜竟然真会忍着气来再问,怔了一瞬后,眼珠转了转,报出个价钱。   见沈瑜眉尖一挑,似是要质疑,他又随即指了一旁的那位锦袍客人:“这位报的可就是这个价钱。”   李掌柜这么一指,沈瑜才注意到原来这位“和田玉”竟还没走,而是背着手颇为悠闲地四下看着,仿佛还在考虑这铺子一样。   方才瞥了眼,沈瑜只注意到了他腰间悬着的那块能轻松将这铺子买下的和田玉,并没顾得上细看。如今才发现,这位也算得上是眉目舒朗,通身带着些贵气,并不似寻常的商贾。   点青也发现了锦袍客没走,稀奇道:“难不成你还准备买这铺子?”   若是换了旁人,听到她们跟这李掌柜的一番争辩,只怕早就走人了,才懒得掺和这种事情。点青试着想了想,若她是这位锦袍客,只怕还要觉着李掌柜背信弃义实在不妥,恼他已有买家还要再带自己来看铺子。   可这位偏偏没有,而且看起来,对这铺子还兴致浓厚。   面对点青的质问,锦袍客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是啊。”   他神色自若,仿佛并不觉得自己的态度有什么问题。   点青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方才的争论你也听到了,可还是要买?”   “是,”锦袍客勾唇笑了,“这事儿是你们与他的,和我又有什么干系?”   点青:“……”   她被这人的理直气壮给噎住了。   沈瑜也有些无言以对,但她也清楚,这人所说的确是事实。   在商言商,他既是看中了这铺子,只怕还庆幸着李掌柜是个背信弃义出尔反尔的人,不然哪轮得到他来接手?又怎么可能为了几句争论就放弃。   可他这理直气壮的态度却还是有些气人。   “成,我认栽。”沈瑜难得被人这么摆了一道,心中虽气,但还是忍了下来,“就按你说的价格来。”   见沈瑜这反应,锦袍客看向她的目光反而多了点称许,毕竟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未必受得了这份气,她却是理智压过了情感。   只不过称许归称许,他还是开口道:“若是如此,那我便再加五十两。”   沈瑜:“……”   她也掩在袖下的手微微攥紧,抬眼直视着他,忍不住磨了磨牙。   点青却是忍不住了:“你这人怎么如此,如此……”   可话说到一半,却又卡了壳,不知道该骂他什么才好。   “姑娘何必生气,在下也不过在商而言商而已,”锦袍客却仍旧坦然的很,目光清明,“先前的事,是你们与这李掌柜的纠葛,便是要算账,也是你们的事情。我从始至终只是想拿下这个铺子,并没要针对你们的意思,你们也不必恼我。”   点青脸都红了,沈瑜抬手拦了她一把,舌尖在齿列扫过,心中拿定了主意。   “既是如此,那我就再加五十两。”沈瑜似乎是赌气一样,说道。   李掌柜万万没想到会有这么好的事情,也没出声,就站在一旁看他两人相争。   锦袍客眯了眯眼,好心劝道:“你争不过我的,还是趁早收手。”   沈瑜自然清楚这个道理,毕竟单他腰间悬的那块玉佩,买下这里已是绰绰有余。可她并没让步,反而固执的看向他:“那你尽管加价就是。”   因她戴着面纱,只能看着她微皱的眉和晦明不定的眼神,锦袍客叹了口气:“五十两。”   “那我就再加一百两……”话说到一半,沈瑜对上他了然的眼神,突然就泄了气,改口道,“算了,这铺子就让给你,也不必按着我哄抬的价钱来算,这铺子不值,最初那价格才算是公正。”   说完,她就要转身要走。   点青急急忙忙地跟上,疑惑道:“阿瑜,你这又是做什么?”   及至上了车,点青又问了一遍,沈瑜方才答道:“我刻意哄抬价格,无非就是想让他多出点钱罢了。可后来又觉着没意思,他并不缺那么点钱,不过是白白便宜了李掌柜,我犯不着去置气。”   点青道:“话是这么说没错,可这人实在是忒……可气了。”   可气归气,她们也知道人家做的没什么大错,故而虽满心憋屈,可却也无计可施。   “这事怪我疏忽,轻易就信了李掌柜的话。”沈瑜平静下来再想这事,仍旧有些懊恼。   点青安慰道:“罢了,等再看看有没有旁的合适的铺子,也不急在这一时。”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沈瑜回到房中,桌案上还放着她用来写生意规划的信笺,如今却是都废了。便让青溪收了起来,算是眼不见为净。   信笺倒是收起来了,却没料到,等晚些时候,她竟又见着了添堵的人。   宋家那位一直在外做生意的三爷回来了,过来修齐居这边探病,沈瑜并没露面,只是透过开着的雕花窗向外看了眼。   宋三爷身后跟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白日里将她与点青闹得气结的那位锦袍客。   沈瑜下意识地磨了磨牙,问青溪:“那是谁?” 第69章 物归原主   通义街抢店面之事,大半的错处在那李掌柜出尔反尔,剩下的错处沈瑜皆揽在了自己身上,也是她疏忽太过,才有了后来的麻烦。   那位锦袍客的确没什么错处,也就是在商言商罢了。他与沈瑜素昧平生,李掌柜坑了沈瑜一把,反而是变相成全了他,自然是乐见其成。   可这并不意味着沈瑜心中半点怨念都没有,毕竟若易地而处,她并不会出手去抢这个铺子。而她费心筹划的生意就这么毁于一旦,多少也会有些迁怒。   她知道这样不理智,但也在所难免。   “这位啊,是三爷那边的人,叫做傅昇。听人说,三爷那边大半的生意都是要从他手里过一遭的。”青溪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当年三爷执意不肯入仕,不顾老侯爷的阻拦要去经商,也曾栽过跟头吃过亏。傅昇始终跟在三爷身边帮忙,到如今已有十来年了。”   侯府这位三爷,沈瑜早前也是听人提过的。   他明明出身世族,却不肯按着长辈的意愿入仕,偏偏要“自甘堕落”去做什么生意,将老侯爷给气了个半死,险些要不认他这个儿子。虽说后来他这生意也做得极好,赚得盆满钵溢,可老侯爷仍旧为着当年之事耿耿于怀,纵然是不骂、不拦了,可到底也没什么好脸色。   算来老侯爷三个儿子,长子为了娶云氏闹到分府而居的境地,三子又是这么个模样,唯有西府那位二老爷算是中规中矩没干过什么太出格的事情,也就难怪侯爷夫妇更偏爱二房了。   “傅昇是个有本事的,虽一直跟在三爷身边,但却并算不是咱们家的奴才,他手中也有自己的生意。”虽沈瑜没再追问,可青溪却又讲了不少,最后方才隐晦地提了句,“这傅昇还有个待字闺中的妹子,叫傅玉,偶尔会到咱们府中来。”   沈瑜原本是漫不经心地听着,及至她提了这一句,不由得一愣。等到又想了会儿,才算是明白过来青溪这暗示,有些哭笑不得。   想来那位傅姑娘大抵是对宋予夺有些意思,所以青溪才会故意提上一提。   “我问他,可不是因着他那妹子。”沈瑜道,“至于她那妹子如何,也不干我的事……你想的忒多。”   “是我多嘴了。”青溪语气中也带了点委屈。   她倒的确是一门心思地为沈瑜好,生怕有人趁虚而入,撬了墙角,只可惜好心用错了地。   沈瑜无奈地叹了口气,将先前通义街抢铺子之事讲了,而后道:“我早前并不认得傅昇,没料到如今竟能再见,一时好奇罢了,与其他事情无关。”   青溪先前并没随她出门,故而不知有此事,如今听了之后不由得义愤填膺道:“怎么能这样,未免有些过分了。”   沈瑜也不知她到底是在说李掌柜还是傅昇,便没搭话,只含糊地应了声。   “其实……若您还想要那铺子,倒也不难。”气愤之后,青溪又出主意道,“只要遣人知会傅昇一句,他知道您的身份后,必定会将铺子给让出来的。”   就算不是听命与宋家,他也会给这个面子。   沈瑜倒也明白这个道理,但并没答应:“不必了。”   她虽想要,可既然先前没抢过傅昇,如今也不会用这种手段去逼着他让步。   宋三爷在修齐居呆了小半个时辰,便带着人又离开了。   可说来也巧,恰逢点青来这边寻沈瑜商量生意上的事情,就这么遇着了。点青虽不知道宋三爷的身份,但还是侧身避让,请他一行人先过。   她目光落在最后的傅昇身上后,随即就认出他来,霎时瞪大了眼,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傅昇也注意到了她,诧异地挑了挑眉,但此地显然不适合多言,故而什么都没提。   等他们走后,点青快步进了沈瑜屋中,还未坐定,就劈头盖脸地问道:“我方才过来时遇着了白日里那客人,他是什么人?怎么会在此处?”   沈瑜也没料到点青竟会见着他,惊讶之余,三言两语地将傅昇的身份讲了:“我也没料到竟会这么巧。”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两人感慨了句,便开始商量绸缎庄的生意。   原以为此事就该这么揭过去了,沈瑜也已经拿定主意要另寻铺子,重新安排生意,可第二日一早,宋予夺竟又来了她这里。   他来时,沈瑜才刚吃了早饭,正琢磨着要不要出门去走一趟,见他来了,起身道:“你怎么这时候来了,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宋予夺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随后将手中捏着的纸放在了桌案上,向她这边一推:“我特地过来,代人将这东西转交给你。”   沈瑜垂眼看去,被他压在指下的是一张地契,虽还未看清,但心中已经有所猜测,眼皮不由得一跳。待宋予夺移开了手,这才得以看清,如她所料,确实是通义街那家铺子的地契。   “这……”沈瑜连忙抬头看向他,“怎么会在你这里?”   宋予夺投向她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而后道:“今日一大早,三叔那边的傅昇专门遣人送过来的。说是昨日不识你的身份,因而唐突冒犯了,特地拿这个来赔罪,也算是物归原主,还望你见谅。”   说完,他又奇道:“你怎么想起来去亲自买店面?若是想要另开生意,让管家去办就是了。”   沈瑜盯着那地契看了会儿,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见她这般沉默,宋予夺倒是回过味来:“这是你自己的生意?所以才不想用旁人。”   “是,”沈瑜承认了,而后道,“但傅昇将这地契送回来,也还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昨日她还想要这地契,可如今却成了个烫手山芋。   “那也没什么,”宋予夺半开玩笑地问道,“还是说,你想同宋家划清界限到这般地步?”   沈瑜心中的确是有这么想过的,可被宋予夺这么光明正大地说出来之后,反而不好承认了。毕竟眼下她人还在宋家住着,若非要扯什么划清界限,未免有些矫情。   宋予夺又道:“话说回来,纵然你想让人把这地契再送回去,只怕傅昇也不会收。”   若真要这么推来推去的,也不大好看,说不定会被传成什么样子。   沈瑜道:“那就劳烦你差使人替我走一趟,至少把那银钱给了他,我总不好平白收他一张地契。”   这地契对傅昇而言实在算不了什么,但宋予夺也没拦她,只颔首道:“好。”   见宋予夺并没离开,反而满是疑惑地看着她,沈瑜无奈地叹了口气,只能将昨日之事又大致讲了。   宋予夺怎么也没料到竟会是这么一回事,听完后说道:“是那掌柜太不厚道,傅昇捡了个便宜。如今他既然将这地契送了回来,你就安心收下好了,原本这就该是你的。”   沈瑜低声道了声谢,又亲自去翻了银钱出来,给了宋予夺:“有劳了。”   宋予夺收了银票,也没急着走人,反而饶有兴致地问道:“你想开个怎么样的铺子?”   大抵是没什么正事要忙,宋予夺眼下实在是闲得厉害,除了津西院的事情,如今竟还有功夫来操心她的生意了。   沈瑜犹豫了一瞬,思及他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也没什么隐瞒的必要,再加上刚承了他的人情,便将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地讲了。   宋予夺想了想:“你这想法的确不错,若是能办好了,说不准真能成大事,我觉着……”   他竟然还一本正经地分析起来,态度很认真,并不是出于客气的恭维。   但因着太过认真,简直不像是在说什么做生意,倒像是在商量什么两军对战的策略一样。   沈瑜听着听着,莫名觉出些好笑来:“将军也对做生意感兴趣吗?”   对于世家公子而言,大多的目标都是封侯拜将,素来是看不上做生意的,不然宋三爷当年从商也不至于闹成那样。   “倒也不算是感兴趣,”宋予夺如实道,“只是近来没什么事,闲了。”   前些日子西域将士还朝,论功行赏,皇上将他的官位又提了一级,成了正二品的将军。只是他这腿伤迟迟不好,皇上也不好再指派给他什么任务,只吩咐他好好在府中养伤,间或还会令人送来不少赏赐。   除却私交甚笃的,平素里也没人敢上门来打扰。宋予夺在边关枕戈待旦多年,如今忽而闲了下来,还有些不大习惯,将屋中的山水游记翻完,便只能另找事情来打发时间。   此番问起沈瑜的生意,也是因着这个缘故。   他态度很自然,沈瑜也不由得轻松许多,话也多了起来。   等到宋予夺离开后,沈瑜看了眼日头,才意识到不知不觉间竟已说了这么久。   青溪是早早地就避开的,如今房中就只剩了沈瑜一人,她将杯中剩的半盏茶饮尽,又起身将昨日才束之高阁的信笺取了出来,展平,在这规划上又添了几笔。   如今已是四月,入春回暖,和煦的阳光透过半开的雕花窗照在了桌案上。   竟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意味。 第70章 题字   沈瑜从傅昇手中拿到了地契,托宋予夺给了他银钱之后,算是结清了这件事,开始着手去料理自己的生意。   至于那位李掌柜,沈瑜懒怠着再去见他,索性就让青溪去走了一趟要回了定金。   青溪仍旧为着他出尔反尔之事忿忿不平,言辞间刻意透露了家世,李掌柜这才知道自己得罪了什么人,诚惶诚恐得很,一边抹汗一边忙不迭地道歉,生怕会因着这事遭了记恨。   若早知沈瑜的来历,他必然是不会这么做的,可如今却是说什么都晚了,毕竟地契都已经给了旁人,便是想要弥补都无计可施。   对于他的讨好,青溪并没应,也没告诉他这铺子已经又回到沈瑜手中,只是高深莫测地冷笑了声,留了他在那里忐忑不安地懊悔。   回到宋家后,青溪将这件事向沈瑜讲了,笑道:“可惜了,您没见着他吓成什么样,着实是可笑极了。其实若您当初直接摆出将军府的名头,他也就不敢闹出后来的事情了。好在这地契是傅公子拿下的,兜兜转转还是回到您手中,不然岂不是误了事?”   青溪是觉着这算是扬眉吐气了,沈瑜淡淡地笑了声,并没多言。   有先前重开绸缎庄的经验在前,沈瑜对于如何规划这茶楼,心中也已经有了成算。最重要的就是找匠人将这茶楼从里到外都修整一遍,内里的座椅、花瓶等摆设也统统更换,甚至连隔断的帘子都是专程定了花纹新制的。   这样大动干戈,耗了不少银钱与时间,期间连点青都有些犹豫,觉着开销未免有些太大,可沈瑜却是压根没有半点迟疑的意思,置办器具掏银子掏得格外爽快,仿佛花的不是自己的钱。   不过有李掌柜的事情在前,沈瑜如今已是慎之又慎,未免再出现什么疏漏,她隔三差五就会到通义街那边走一趟,督看着。   饶是如此,也拖了月余方才完工。   沈瑜并没再刻意隐瞒,所以宋予璇也知道了此事,趁着闲时带了新茶来她这里请她品鉴:“我看你近些日子仿佛都瘦了,怎么为了个茶楼忙成这样?”   先前在宫中时,沈瑜虽没碰过什么好茶,但见的却不少,单闻这茶香,就知道并非凡品。她看着杯中舒展开来的茶叶,笑道:“瘦了吗?我倒没觉着。”   她避重就轻地答了句,而后又道:“可巧你来了,来帮我看看这些名字用哪个好?”   那茶楼的装潢基本上已经布置妥当,前两日匠人特地来问茶楼的名字,说是该制匾额了,向她讨要茶楼的名字。   沈瑜与点青拟定了足有十几个名字,挑来挑去反而犯了愁,纠结到现在也没下决定。   “难得你竟也会有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宋予璇开玩笑道。   说着,她倾身过来,从沈瑜手中接过花笺。   这花笺上工工整整的列了十几个名字,各式各样,文雅的有,质朴的也有,甚至还有用典的,可以看出来的确是费了一番心思。   这么一串看下来,宋予璇也犯了难,说不出该选什么好。毕竟看都看得眼花缭乱,想要立时分出个优劣来,实在是有点为难。   她指着名字后的朱笔标注,好奇地问了句:“这是什么意思?”   “我先前也问了旁人的意思,这是她们觉着最合适的。”沈瑜指着那几个名字,“这个是点青的,这个是丽娘……再有这个,是你大哥的。”   宋予璇的目光随着沈瑜的手指,落在了“倚竹”两字,不过她的关注点并不在于名字,而在于沈瑜的话。   沈瑜到宋家来也有一年多了,宋予璇这一年来更是经历了不少事情,不是早年那个会被轻易糊弄的单纯姑娘。   所以事到如今,她早就看出来沈瑜跟自家兄长之间并没有什么所谓的情分,不过是阴差阳错,被一道懿旨扯到一起罢了。   他们并不常见面,除了那次元夕灯会,也再没一起去做过什么事情。平素里在家中各忙各的,几乎没有什么交集。宋予璇虽没成亲,却也知道,有情之人不会是他俩这模样。   宋予璇后来倒也试着想去撮合,可却并没什么用处,毕竟感情之事的确容不得外人插手。   所以到后来,宋予璇已经不常在他们面前提及对方,也再没打趣过。却没料到,今日竟能从沈瑜口中听到这事,实在是稀奇。   “这名字也成,”宋予璇拨开茶叶,笑道,“我记着听你说过,这茶楼里的用具不都是竹制的吗,用这个名字倒也贴合。而且这个'倚'字,蕴意也不错。”   先前沈瑜花了大功夫让匠人去整修铺子,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改了其中的装潢,撤去了寻常的摆设,换上了一系列竹制的器具。   连带着其中帘子的绣纹,都是几杆翠竹。   这布置也是有缘由的,毕竟古往今来的文人骚客,就没几个是不喜欢竹子的,爱它的坚韧不屈,也爱它清逸脱俗,清华其外淡泊其中。   这茶楼开在通义街,就是为了网罗国子监的那些读书人,自然是要投其所好的。   茶楼整修之后,沈瑜昨日专程去看过,从楼下的大堂到楼上的雅间,布置得十分妥帖,她先前狠心砸下去的银子的确没白花。   也正因此,这起名的压力就愈发地大了,以至于她连着问了好几人来征询意见。   “我的确是更倾向于这个名字,既然连你也这么说,那就它好了。”沈瑜在这上耗了两日,如今实在是不想再纠结下去,索性就这么定下来了,“我这就着青溪去告诉匠人,好让他们尽快制作匾额。”   宋予璇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又拦了一把:“你若要让他们去写匾额,也就中规中矩,并不出彩,怕是入不得那些书生才子的眼。倒不如找人写好了字,再送过去让他们直接装裱。”   沈瑜笑问道:“怎么,你要自告奋勇替我写吗?”   “那可不成,”宋予璇还是颇有自知之明的,“我虽习字,可打小临的却是卫夫人的簪花小楷帖,清秀有余,一看便知是出自女子之手,又岂能拿来装裱匾额?”   “那我就更不成了。”   沈瑜并不是自小读书写字的,后面虽用心去学了,可也只能算得上工整清丽罢了,更不适合。   “何必局限于你我,可以让大哥来写啊。”宋予璇试探着提了句,见沈瑜并未抵触,方才又道,“再不济他还认识那么多人,想要找一个合适的人来写两个字,再简单不过了。”   其实她心中还有一个最合适的人选,只是碍于避嫌,并不好轻易提起。   沈瑜听了她的话,也来了兴致,当即随她去了正房,请宋予夺帮着写这匾额。   宋予夺恰巧在书房,听明了两人的来意后,当即爽快地答应了下来,铺纸研磨。他从笔架上拿了那只最大的狼毫笔,蘸墨,一气呵成地写了“倚竹”两个大字。   铁画银钩般,力透纸背。   都说字如其人,宋予夺的字,的确也像极了他这个人。   宋予璇很是捧场地称赞了句,可宋予夺看着这写完的大字,又改了主意:“等改日,我另找人帮你写牌匾。”   沈瑜眨了眨眼,会意道:“那就有劳了。”   宋予夺的字虽好,但却并不是时下流行的飘逸风格,更不符合眼下这批国子监学生的喜好。   这么一来,这幅大字也就没用了。宋予夺抬手想要将它给揉了,可却又被沈瑜给拦下了。   沈瑜碰到了他的手腕,一触即离,随后道:“这字别扔,给我吧。”   听她这么说,宋予夺也没追问为何,只看着她笑了声,虽有就允了:“尽管拿去。”   宋予夺办事一向雷厉风行,说要找人代为题匾额,第二日就着人送了过来。   沈瑜讲那纸展开来看,上书“倚竹”二字,端的是“翩若惊鸿,矫若游龙”,正是时下推崇的风格。   所谓上有所好下必效焉,皇上喜欢什么,那时下就推崇什么,连带着科考都是大批量这样的字。国子监的学生,整日里临的帖子也大都是这种风格。   沈瑜虽自己写的不算好,但眼光却称得上是还不错,轻而易举就能分的出好坏。   眼前这幅字,绝对是上乘了。   可巧宋予璇也在,就一道凑过来看,沈瑜一回头,就见着她正在发愣,问了句:“怎么了?”   “这个……”宋予璇回过神来,轻声说,“应当是宁谨的手笔。” 第71章   先前与沈瑜商议找人题字时,宋予璇立即想起的便是宁谨。   宁谨是去年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写得一手好文章,字也是没得挑的,国子监的学生甚至也会辗转托人要了他的文章来抄录。若是能让他来题这个匾额,那么对那些学生而言,便是一种吸引了。   只是为了避嫌,并没有提起,却不料如今竟这么巧。   沈瑜有些惊讶:“你能认出他的字迹?”   “是,”宋予璇索性就承认了,“这的确是他的字。”   惊讶之后,沈瑜意识到这也正常。毕竟宋予夺与宁谨本就是有交情的,找到他那里,也没什么好诧异的。   沈瑜对宁谨这个人观感微妙,但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能耐。   自打当初蟾宫折桂之后,一时风头无两,拜在周太傅门下,入翰林院,堪称是天下读书人的共同目标了。如今宋予夺请他题了字,无形之中对这茶楼生意还是多少会有助益的。   “将这字妥帖的送过去,让匠人们装裱。”沈瑜吩咐了青溪,将她打发出去后,又看向宋予璇,“按理说这事不该我多嘴的,只是……”   先前宋予夺曾托她帮着为宋予璇的亲事掌眼,可她一直没能找到个合适的机会去谈此事,如今既是提起了宁谨,索性就趁着这机会来问了。   她才一开口,宋予璇就知道是什么事了,脸颊微红。   “你可有中意之人?”沈瑜顿了顿,索性讲话给挑明白了,“还是说,你依旧是看中宁谨?”   她问得太过直白,宋予璇低下头,轻轻地应了声。   声音虽小,可态度却坚定得很。   这事不出所料,可沈瑜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无奈地叹了口气。   “阿瑜,早前你是说我与他身份悬殊,因而不合适,”宋予璇抿了抿唇,而后又道,“可他如今已入翰林,虽不敢说前途无可限量,可至少也是有真本事的……总好过那些出身世家的纨绔。”   宋予璇这点说的倒也没错,何况以沈瑜的出身,也不会去因此看低了宁谨。再者,若这亲事能成,宁谨跟将军府便有了姻亲,官途上想必不会坎坷到哪里。   可沈瑜从一开始顾忌的就不是宁谨的身份,她垂眼想了想,道:“你们的性格未必合。”   听她这么说,宋予璇反倒笑了,问道:“什么样的性格才算是合呢?”   沈瑜被问住了,想了又想,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先前她是觉着宁谨心思太过深沉,宋予璇又不通人情世故,可如今宋予璇接手后宅之事近一年,再不是先前那个软糯可欺的姑娘,也就没什么合不合。   最重要的是,宋予璇对宁谨实在是一往情深,虽然没有到哭着闹着要嫁过去的地步,可也不是旁人三言两语能劝回来的。这姑娘在这点上还是颇像云氏的,认准了什么,就再难回头。   “你若认准了他,那我改日就同你大哥提一提。”   沈瑜到底不是她的长辈,不好多说什么,最后的决断还是得宋予夺这个长兄来。   宋予璇抿唇道:“那好。”   接下来,沈瑜就又忙生意上的事情,没见着宋予夺,也就没机会去同他商议此事,不过她隐约也能猜到宋予夺会怎么想。   宋予夺一向宠爱这个妹妹,而宁谨于他也还算是知根知底,说不准真会点头同意。   有了字,匠人很快就将匾额制出,送到了茶楼那边,请沈瑜来过目。   这茶楼之中已经收拾妥当,大堂中整整齐齐地摆了家具,并非是常见的四方桌,而是窄长的桌案,一角摆放着制式相同的青瓷壶与竹制的杯盏,还有盛着清水的白瓷瓶,其中供着正当时节的花草。   每张桌案间以竹帘隔开,其上绘制着梅兰竹菊四君子图。   一眼扫过去,雅致得很,又赏心悦目。   上了楼后则是雅间,摆设仍是与楼下的风格如出一辙,只是更为精细些。   这些物件看起来低调,可费的银钱却不少,以至于匠人反复确认过预算,才敢放手去做。   “这可真是……”点青这些日子都在绸缎庄,并没插手这边的事宜,如今随着沈瑜来看了一番,瞠目结舌,“你得费了多少银钱啊?”   沈瑜粗略地估算了下,报了个数。   她看起来神色如常,可实际上也有些肉疼,好在如今的情形对得起花出去的银子。   “你这好大的手笔,”点青又随她到后院去看那制成的匾额,感慨道,“我起初还以为你会先试试水,有眉目之后再说,结果你这是直接把全部身家都压上来了啊。”   沈瑜起初也没准备做得这么绝,可她又不想敷衍了事,所以到最后银子也就花得七七八八了。   “就赌这么一次,成就成,不成……”沈瑜绕着腰间的系带,慢悠悠地说,“不成的话就把这店面一卖,也能拿回不少银钱,今后就安安稳稳地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再不做生意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后院,见着了那匾额。   点青扫了眼,赞叹道:“这字可真不错。”不过她的注意力并没在这上面,只赞了句,便没再追问下去,而是问道,“你可要择个黄道吉日,热热闹闹地开张?”   先前绸缎庄重开时,便是先造势,而后热闹开张,第一日就吸引了不少人来。   “不成,这些读书人可不喜欢这种架势。”沈瑜早就想过这事,若有所思道,“等赶明让人趁着傍晚将匾额一换就行了,不必搞什么开张仪式。”   点青想了想:“也是,还是你想得更周全些。”   “毕竟我的身家可都压在了这生意上,”沈瑜笑道,“等下个月初吧。还有几日,容我再想想可还有什么疏露之处。”   她将这茶楼上下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遭,方才回了宋府。   将进修齐居时,沈瑜恰巧遇着了出来的褚圣手,侧身问候了声。   褚圣手在宋家另有一处院子住着,听青溪说,那院中已经被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药材,有时候从那边过,远远地就能闻着一股子浓重的药味。   他醉心医术,如今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在了宋予夺的腿伤上,并不爱搭理人。可今日却一反常态,在沈瑜面前停住了脚步。   沈瑜眉尖一扬,语气中也带上惊讶:“您可是有什么吩咐?”   先前褚圣手医治了云氏,如今又在为宋予夺治腿伤,因而沈瑜待他很是客气。   褚圣手一副不高兴的模样,向她道:“老朽在这府中也留了数月,是时候告辞了。”   按理说,褚圣手是宋予夺请来的人,不管是去是留,都该跟宋予夺商量才对,怎么会到她面前说?但沈瑜并没顾得上想这么说,先是怔了怔,紧接着问道:“那将军的腿伤……”   “老朽无意于什么富贵权势,在贵府留这么久,无非就是想要试着治一治这疑难杂症罢了。”褚圣手冷声道,“可将军不愿配合,那我再留下来也没什么意义,不如趁早走人算了。”   见他这模样,沈瑜总算是听出些眉目来,感情褚圣手这是跟宋予夺出现了分歧,所以才闹脾气要走。她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得先稳住他道:“您老先别动怒,将军这么做或许是有什么缘由,我这就去劝劝他。”   褚圣手又道:“我不管他有什么苦衷,可若是不想治病,也就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说完,他便拂袖走人了,留下一脸茫然的沈瑜在发愣。   沈瑜近日都在忙生意上的事情,压根没见着宋予夺,也不会平白无故地去关心他的伤,到如今被褚圣手发作了一通,才知道原来宋予夺的病情有变。   云氏离开之后,这东府之中便再没有长辈,以至于褚圣手只能同她发作。   沈瑜将方才的对话又想了一遍,叹了口气,认命地进了修齐居,到正房去走了一趟。   进门时,宋予夺正在书房之中看棋谱,手边还摆了个已经空了的药碗,沈瑜还能嗅着淡淡的苦味。   见她过来,宋予夺将棋谱放下:“怎么过来了?可是有什么事?”   与方才褚圣手气急败坏的模样相反,宋予夺非常平静,看起来跟往常并没什么区别。   沈瑜在窗边坐定,觑着他的脸色,试探着开口道:“我方才来时,遇着了褚圣手。”   宋予夺一愣,而后无奈地笑了声:“他向你说什么了?”   “他老人家气得说要走人,”沈瑜见他并没抵触的意思,方才又道,“听他的话音,像是你并不配合治疗?”   宋予夺避重就轻:“的确是有些分歧。”   他不肯详说,沈瑜也不便追问,只是说道:“褚圣手是难得的神医,许多宫中的太医都及不上他,若真是将他给气走了,将来再后悔可就晚了。”   沈瑜没硬劝,可态度却也已经很明显了。   “好。”宋予夺只淡淡地应了声,未置可否。   他少有这样的时候,看起来兴致缺缺,仿佛对什么都不上心一样。   沈瑜没来由地想起来年前宋予夺回京之时的模样,风尘仆仆,身上仿佛还带着边关的寒气,望过来的眼神中也几乎没什么感情,让人看了便不由得退避三舍。   那时她心神不定,与宋予夺也算不上熟,所以并没多言。可如今经历了这么些事情后,却开始隐隐有些为他担忧了。   宋予夺平素里并不是这个模样,但这腿伤是当年在西域之时留下的,他可是又想起了什么事情?   见她迟迟未曾开口,但也未离开,宋予夺疑惑道:“还有什么事?” 第72章   沈瑜心中想得是一回事,可那些话并不适合宣之于口,便转而提了宋予璇的亲事。   虽说宋予夺与宋予璇是亲兄妹,可真要去摊开聊什么亲事也难免会尴尬,有沈瑜在中间递话之后,反倒是轻松不少。毕竟她早就知道了宁谨之事,宋予璇向她提及之时,也不必吞吞吐吐难为情。   宋予夺并没料到沈瑜会突然提及此事,更没料到自家妹子居然对宁谨有意,以至于听完之后愣了半晌,方才后知后觉地说了句:“我竟一直没能看出来。”   早前宁谨是在津西院借住的,他偶尔会带宋予璇过去看孩子们,也是见过宁谨的,可也不过就那么几面罢了,怎么都没料想到竟会有这样的事。   “姑娘家的心事自然瞒得严实,”沈瑜同为女子,自是更为了解些,“若不是到了该择婿的时候,只怕她还是不肯提的。”   见宋予夺仍旧没缓过来,沈瑜又等了会儿,方才问道:“你觉着宁谨如何?”   宋予夺沉吟道:“他才学相貌皆好,虽出身贫寒,但能到今日,更足见其本事。”   与旁的世家子弟不同,宋予夺并不怎么在意旁人的出身。一来他常年沙场征战,更能体谅旁人疾苦,二来,与云氏的出身也多少有些关系。他少时也曾因云氏出身低微遭非议,如今自然不会再去随意看低旁人。   “你这么说,便是应允的意思了?”沈瑜道。   宋予夺摇了摇头:“我只说他还算过得去,并非是要立即就答应这门亲事。”   他要将自己的亲妹妹嫁出去,自然得慎之又慎。就算宁谨再怎么好,在他看来,也是配不上自家妹子的。   大抵天下兄长都是这个模样。   沈瑜了然:“的确不能这么草率。”   话虽这么说,可如今他这态度,只要宋予璇执意如此,他怕是也会就这么答应下来。沈瑜并没多话,左右她已经把宋予璇的意思传了过来,剩下的事情就另说。   宋予夺却又问道:“你早前应当也是见过宁谨的,依你看来,他这个人如何?”   先前宁谨曾央她出手帮忙,向慎王求了情,将耿轲从京兆府中捞了出来,这事宋予夺也是知道的。   经他这么一提,沈瑜才忽而想起来,因着那事,宁谨可还欠着她个人情。   “他这个人,的确是有真材实料,”沈瑜斟酌着措辞,到底还是说了句,“只是……心机深沉了些。”   这话她并没在宋予璇面前提,怕她未必听得进去,可却又不能一点不提,所以只能放到了宋予夺这里。   平心而论,说宁谨心机深沉,半点都没冤枉了他去,没说他性情凉薄,已经是好的了。   可出乎意料,宋予夺并没什么意外的神情,微微颔首,像是早就知道了一样。   沈瑜先是一愣,而后意识到自己将宋予夺想得太过简单了。   据宋予璇先前所说,当年宁谨的父亲为了救宋予夺而死,所以宋予夺始终觉着亏欠了宁谨,当年听闻他因病误了考期之后,便邀他来将军府住下备考。可宁谨并没来,而是在津西院借住了两三年。   那时的宁谨不过还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以宋予夺的眼力,又怎么会什么都看不出来?   “他想出人头地,也没什么错,没拉扯旁人就成。”宋予夺道,“不过在亲事上,我会再三思虑的。”   两人这么聊了一番后,宋予夺身上的那股压迫感逐渐淡去,转而又问沈瑜:“你这是刚从茶楼回来?”   “是啊,”沈瑜露出些笑意来,“那边已经尽数收拾妥当,连匾额都已经制好,我过去验收,顺道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添补的。若无意外,下月初三就正式开张了。”   她这些日子时常会到茶楼去,宋予夺虽没时时关注,可却也大致知道那边的进程。   “你手中的银钱可还够?”宋予夺道,“茶楼刚开这大半个月,只怕你还要贴些银钱进去的。”   这的确也是沈瑜的计划,她不能大张旗鼓地去办什么开张仪式引人注意,就只能靠着旁的方法。   茶楼与绸缎庄不同,想要立时收回成本是件难事,得徐徐图之才好。   所以在刚开张的这段时间,她的确难免是要倒贴钱进去的。   “够的,我早就预留了银子出来。”沈瑜想起早前跟点青的玩笑话,感慨了句,“不过这么一来,我就真是把身家都压在了这茶楼上了,若真是出个什么差错,我可就要赔得血本无归了。”   沈瑜一旦同谁熟悉了,说话时也就会轻松随意许多,尤其是在谈及自己这筹备已久的生意之时,仿佛眼睛都在发光似的。   与她平素里那副端庄的模样不同,显得很是生动。   宋予夺素来爱看她这个模样,抬眼笑道:“便是真赔了也无妨,将军府还有这么多银钱,你尽管拿去用。”   沈瑜起身给自己倒了杯茶,又替宋予夺添了茶水,开玩笑道:“那你就不怕我把府中的银钱都给败光了吗?”   宋予夺未答,饮了口茶,低低地笑了声。   他这么一笑,沈瑜才意识到这话说得有些不妥,轻轻地咬了咬唇。   这些日子以来,沈瑜同宋予夺提了不少生意上的事情,两人的关系较之先前好了许多,偶尔也会开两句玩笑。可到底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此番就是一不小心逾越了,不像是开玩笑,倒像是撒娇了。   沈瑜虽有心辩解,可这种事情本就是越描越黑,说不定还会让情形比现在还要尴尬,只能低头垂眼,看着衣衫上的绣纹。   “等到开张那日,我去给你捧场。”宋予夺见她有些局促,主动开口缓解气氛。   沈瑜则趁机起身告辞:“那好。”   及至出了正房的门,沈瑜抬手揉了揉脸,看了眼天色,回房去了。   她原是为了褚圣手所提之事去的,可被这么一搅和后,一时之间竟是给忘了。   五月初三,倚竹茶楼正式开张。   沈瑜虽没去大张旗鼓地搞什么庆祝开张,但临出门之时,却还是给财神爷上了炷香,算是求个好兆头。   这些日子来,她要费心思的不单单是茶楼这边的装潢,还得为这生意挑个代为管事的掌柜,再征来做点心的厨师,以及往来侍奉的小厮们。   忙忙碌碌许久,总算是到了验收成果的时候。   这茶楼虽是她的,但以她眼下的身份,却是不便抛头露面的,所以早早地过来后,也是在楼上的雅间坐着歇息。   该安排布置的事情她早就嘱咐了纪掌柜,如今来与不来也没多大影响,只不过私心上总想着看看罢了。   小厮添了滚烫的热水,便退下了。   待着时候差不多,沈瑜自己斟了茶,浅色的茶水从青瓷壶中流入竹制的杯中,热气蒸腾,带着浅淡的茶香。   不过点青的注意力并不在这茶水上,她摆弄着另一只空着的竹杯,看着其上雕刻的花纹,感慨道:“这杯子可真是精致。”   “毕竟是花了银子的。”沈瑜指尖从其上拂过,轻轻一掸,“我还向匠人订了几套花鸟纹的竹杯,全套十二只杯子,等送过来后再让你看。”   点青好奇道:“你是怎么想着用竹杯的?就不怕那些书生不习惯?”   “这京中的茶楼多了去,想要同他们区别开来,总是要有些特殊的东西才好。”沈瑜托着腮,浓密的眼睫垂下,看着杯中的茶水,“不过就是饮茶罢了,能有什么不习惯的?将杯子做得精致些,不怕他们会不满。”   “再者……”沈瑜拖长了声音,撩起眼皮看向她,“用竹杯饮茶,还带着这翠竹极其淡的清气,岂不是更文雅些?”   沈瑜这话说的一本正经,点青信以为真,低头嗅了嗅这竹杯:“好像是有……”   她话说了一半,对上沈瑜忍不住带笑的目光,方才意识到自己这是被耍了,哭笑不得:“原来你是诓我的,我竟还信了。”   “这有没有清气,不是我说了算,总是会有人信的,”沈瑜笑得狡黠,“信的人多了,也就成了真。你看,方才你不就被我诓得信以为真了吗?”   说到底,她还是想要利用客人们的从众心,以及骨子里那点在所难免的“附庸风雅”。   为了吸引客人,沈瑜嘱咐了纪掌柜,在五月将所有茶水点心的价格打个对折。再有就是施行“以诗换茶”,顾名思义,也就是说可以拿自己做的诗来抵茶钱。   这就是针对读书人,尤其是附近这国子监的学生了。   开张首日,来的人寥寥无几,这也完全在沈瑜的意料之中。   毕竟那些国子监的学生每日里做什么早有定式,未必就知道附近新开了个茶楼,就算是知道,也没那个闲心专程过来看一看。   但这并没什么可担心的,只要有人来,能将这“以诗换茶”的名头给传出去,就不愁他们不上门。   退一步来说,就算运气不好没人去提,沈瑜也会安排人去将这消息散出去。   所以对于初时这情况,沈瑜并没沮丧。   她尝了几样大厨做的点心,优哉游哉地品着茶,漫不经心地向窗外看去,见着那熟悉的身影后,不由得一愣。   先前宋予夺说,等到茶楼开张那日要过来给她捧场,沈瑜只当是随口一提的客套话,却不料他竟然还真来了。   而且他竟不是一个人,身边还跟了两三好友。   像是感受到她的目光一样,宋予夺抬起头,精准地找到了她,目光悠远而柔和。   沈瑜搭在窗棂上的手指微微收紧,片刻后抿唇笑了。 第73章   宋予夺确确实实是来捧场的,他并没去寻沈瑜,与朋友进了茶楼,要了个雅间点了茶点,便自去商议事情了。   他如今再无军务缠身,连早朝都不必再去,平素里看的都不再是兵书,而是山水游记。   可就算如此,这朝中的事情却多少是要了解的。   更何况正值立储,朝中风云变幻,他就算是厌烦,也没有闭目塞听的道理。   而沈瑜那边,却是在被点青打趣。   点青也瞥见了宋予夺,随即回过头看向沈瑜,意味深长地“哦”了声,尾音上扬,带着些揶揄:“宋将军竟亲自带人来了,他待你可真是上心啊。”   沈瑜掩饰性地低头饮了口茶,并没答言。   点青只当她是难为情,又感慨道:“当年众人皆以为宋将军战死,太后一道懿旨将你指来了宋家,我那时还替你觉着可惜,如今看来却是祸福相依了。”   沈瑜轻声道:“确实如此。”   当年她出宫之时,谁也没料到会是这般模样,而如今这情形,与她先前的计划已经越来越远。   “只不过……”   一想起沈瑜现下的位分,点青又有些替她忧虑,原是想要提两句,可又觉着这大好的时候提这种话实在是毁气氛,便硬生生地止住了,继续同她聊些生意上的事情。   开张首日的状况不容乐观,最大进账还是宋予夺那笔。   沈瑜听了纪掌柜的回禀,并没在意,只嘱咐他按计划行事,便施施然回了府中。等到第二日,又早早地过去茶楼,仍旧在先前那雅间歇着。   点青还有手中的生意要忙,就没再陪她过来,沈瑜带了话本翻看着,青溪则是兴致勃勃地在窗边向外看着。   “这大早上的,才不会有人过来喝茶,”沈瑜翻书的间隙,偏过头去看了她一眼,笑道,“你就别趴那张望了。”   青溪好奇道:“既然您都知道,又为何要这么早过来。”   沈瑜道:“左右我在府中也没什么事,倒不如来这里。”   如今宋家的生意已经渐入佳境,胭脂铺子那边有虞丽娘照看着,绸缎庄又有点青,并不需要她费太多心思,至于其他,也只是每月头尾问个账,确保没出什么疏漏就够了。   后宅之事也不用她管,所以便闲了下来。   “也是,”青溪又向外看了眼,而后坐了回来,向她道,“说来,我昨日倒是听了桩西府的事情。”   沈瑜挑了挑眉:“什么?”   “三爷这次回京,带了不少南边的玩意回来送人,结果西府那边的几位姑娘挑绸缎的时候却起了争执,最后还惊动了老夫人,惹得二老爷将她们申饬了一通。”青溪话音里带了些幸灾乐祸。   宋三爷给自家侄子侄女东西回来,这事沈瑜是知道的。因着宋予璇前两日得了一份颇为厚重的礼,有南边的绫罗绸缎、精巧的首饰,与新奇的小玩意,专程带了些过来,让她看看可有什么喜欢的,尽管随便挑。   而宋予夺那里,也给她送了份过来。   东府这边人少,更是只有宋予璇这么一个姑娘,起不了什么争执。可西府那边就不一样了,宋三爷懒得去分门别类,索性送到了那边让她们自己挑,一来二去就闹出了事。   沈瑜跟二房一向没什么往来,只勉强认清那边几个姑娘罢了,听此,稀奇道:“那些东西虽好,可却没到让她们不顾脸面去争抢的地步吧?”   到底是侯府的姑娘,就算真看上了什么,也不至于闹成如此地步。除非她们本就有嫌隙,想要趁机借题发挥。   青溪被她给问住了,想了想:“西府那边的几位姑娘素来面和心不和的,听闻近来二姑娘与四姑娘都在议亲,或许是有什么嫌隙也说不准。”   这就全然是西府的事情了,沈瑜没再多问,仍旧看手头的话本去。   青溪端了点心来,又替她换了杯茶。   过了些时辰,茶楼也渐渐开始来人了,沈瑜大致扫了眼,可却并没什么喜色。及至正午,小厮送上来两张信笺,说是有书生前来“以诗换茶”了,沈瑜方才来了兴致。   这信笺上的诗,写得中规中矩,但至少意味着已经开始有读书人知晓这茶楼。   “请这两位入座,好茶招待。”沈瑜将那信笺压下,吩咐道。   小厮立即应了,下去传话。   青溪凑过来看了眼,她辨不出这诗的好坏,只好奇道:“若是将来有人拿些打油诗来凑数,该怎么办?”   “眼下正是吸引人的时候,先不细究,等将来人多了起来,再做筛选。”沈瑜笑道,“毕竟眼下我们还未站稳。”   说完,她又吩咐青溪道:“你悄悄地去楼下看看。”   青溪随即应了下来,出了门。   这俩书生原本只是想要来一试,却没想到竟真成了。   落座之后,先是四下看着,赞了几句这茶楼的装潢之雅致。及至沏了茶来,又被这精致的竹杯给吸引了目光,尚未饮茶,先盯着其上的纹路议论起来。   小厮则趁机将先前沈瑜那故弄玄虚的话给讲了,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书生将信将疑,及至茶凉了些试着尝了尝,皆是一愣。他们也分不清到底是这茶好,还是像小厮所说的那般,是这竹杯的功劳,但只觉着茶水入口回甘,尤带浅淡的清香,与素日所饮的茶大不相同。   两人喝完了一杯茶,紧接着又添了新的。   青溪笑着上楼去向沈瑜回禀了,还绘声绘色地将两人的交谈讲了,随即笑道:“看他们那模样,等到回家去,说不准也要换个竹杯来试试了。”   沈瑜无声地笑了笑:“那他们恐怕是要失望了。”   翠竹纵是有清气,也不会这么立竿见影,说到底不过是新茶的功劳罢了。   这俩书生之后,再来的人就多了,临到傍晚,沈瑜这里竟也积攒了十来张花笺。这还只是第二日,等到将来倚竹茶楼的名声传得更广些,只怕远远不止这些。   只不过……   沈瑜将那些花笺挨个又翻看了,她虽不擅作诗,但多少能看出个好坏。这些诗都只算得上是无功无过,压个韵律,中规中矩得很,纵是有辞藻华丽的,也并无新意。   下一步计划若是想要实施,这些可远远不够。   沈瑜将花笺都收了起来,看了眼天色:“是时候回去了,慢慢来吧。”   她才刚站起身,有小厮敲了门进来,又呈上了一张新的花笺。   “赠茶。”沈瑜漫不经心地吩咐了句。   她并没坐回去,只随手接过来看了眼,便准备离开。毕竟这一整日下来,着实已经不抱什么期望。   目光触及那花笺上的飘逸字迹时,沈瑜先是一怔,及至将那四行诗看下来,眼神霎时亮了,也顾不得多想。   “等等,”沈瑜叫住了小厮,郑重地吩咐道,“告诉纪掌柜,让他拿出最好的茶,来招待贵客。”   青溪在旁看了一整日,还是第一次见她这神情,连忙问道:“这诗写得很好吗?”   “在我看来,已经极好了。”沈瑜复又坐下,将那诗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眼中带了笑意,“至少是能镌出来撑门面的。”   “撑门面?”   “是,”沈瑜笑道,“我先前就想好了,要在这收来的诗中挑出好的来,着匠人刻在竹签上,悬于大堂中供人参看。这么一来,既能传出名气,也会吸引更多读书人来。虽说文无第一,可他们到底也是会有攀比的心思的。”   久而久之,这些才子还会以能被倚竹茶楼挑选出来为荣,届时就是另一番模样了。   沈瑜来建这茶楼,初衷是看中了附近国子监的学生,可真正的意图却不止于此。她将自己身家全压在这上面,便是想要试着搏一搏,若真成了,这茶楼能给她带来的东西是要远远超过绸缎庄的。   青溪并不知她的深意,但见她如此高兴,便道:“既是如此,那不如笼络了这位才子。”   青溪的意思也很简单明了,使些银钱拉拢了这位,好让他时不时地能写诗给茶楼,以免今后挑不出什么好的。   “笼络就不必了,犯不着如此。”沈瑜回绝了她这一提议,又道,“你下楼去告诉纪掌柜,让他亲自去问了这位才子,就说咱们茶楼想要将这诗刻出放在厅中,他可愿留个姓名?又或者是什么化名。”   对于这些读书人而言,银钱往往还及不上虚无缥缈的名气,在清楚对方的情况之前,还是这种做法更为稳妥些。   青溪随即按着她的吩咐去办。   沈瑜仍旧看着那花笺,她先前满心都是生意,并没顾得上去细想,可如今冷静下来再去看,竟觉着这字迹有些眼熟。   转而一想,又觉着算不得什么,毕竟这正是当下时兴的字体。   不多时,青溪快步走了回来,行色匆匆的。   “怎么了?”沈瑜抬眼问道。   “这诗,”青溪神情中还带着意外,“这诗是宁公子写的。”   沈瑜:“……”   至此,她心中那股若有似无的熟悉感总算有了来源。 第74章   先前见着那字迹时,沈瑜已经觉出些眼熟,毕竟眼下她这茶楼悬着的匾额,还是出自宁谨之手,只不过因着激动,一时没能想起来。   “是他?”沈瑜没了先前的兴奋,疑惑道,“他怎么会到这里来?”   “眼下这时候,应当是从翰林院出来吧,”青溪倒并没有太意外,笑道,“再说了,这匾额还是出自他手,若是路上遇着了,想要进来看看也是理所当然。”   沈瑜释然道:“也是。”   因着先前之事,她对宁谨始终怀着点芥蒂,一遇上他的事情就容易多想。可眼下再想想,她的确是有些太敏感了,而这说不出个所以然的偏见也的确不大好。   说话间,又有小厮上来回禀,说是那位客人已经答应了,但并没有报上自己的真实名姓,只留了个叫做“折枝客”的化名。   沈瑜记下了,又将那花笺给了纪掌柜,让他自去找匠人来镌刻这诗,制成之后悬于大堂进门处,供给客人参看。   眼看着时辰不早,她也没再多留,回了宋家。   修齐居之中十分安静,还有别家的小厮侯在院中,沈瑜瞥了眼,一声不响地回了自己房中。   她记性不算差,只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慎王身旁的人,眼皮一跳。要知道慎王可不是什么闲王,若非是有事,是不会专程赶过来的。   慎王留了很久,直到深夜方才离开。   宋予夺亲自将慎王送了出来,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会儿,低低地叹了口气。此时已经误了饭点,他原是想要吩咐小厮去再让厨房备饭,可瞥见沈瑜房中的光亮后,却又改了主意,掉头去了沈瑜那里。   因着回来得晚了,所以沈瑜也是让小厨房新做的饭菜,她才吃了没两口就见宋予夺进了门,放下了筷子:“怎么这时候来了?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没,”宋予夺现下已经同她相熟,也免去了客套话,直接道,“我还没顾得上吃饭,也懒得再让小厨房折腾,索性来你这里蹭些。”   沈瑜愣了一瞬,随即让丫鬟又添了碗筷。   “今日的生意如何?”未免沉默着太过尴尬,宋予夺挑起个话头。   沈瑜大略提了提,又将宁谨过来之事讲了:“托他的福,等那诗镌刻出来传开后,应当能吸引不少读书人来。”   “这倒是件好事。”宋予夺一向赏识宁谨,“他现下还太年轻,先在翰林院中熬几年资历,等到将来必定会有一番成就。”   文官的路数与武将不同,纵然是状元及第,仍旧是要熬资历的。   两人闲聊着吃了饭,丫鬟们将碗筷撤下,又剪了灯花。   此时已是深夜,乌云蔽月,外间几乎没什么光亮,也就是这房中还有几盏灯照着。   沈瑜回来后便换上了家常的衣裳,鬓发也是随意一挽,额前还有一缕碎发垂下,就那么漫不经心地坐着,看起来有些慵懒。   见宋予夺还未离开,青溪回错了意,试探着问道:“将军今夜可是要在这里歇下?”   她这话一出,宋予夺与沈瑜皆愣了,下意识地看向对方,可目光相撞之后却又很快移开。   沈瑜颇有些羞恼地瞪了青溪一眼,宋予夺则随即起身:“这就回去。”   他两人是有过最亲密的肌肤之亲,可却是因着试婚而起,本就是尴尬至极的事情,所以过了之后,便不约而同地没再去提过。   如今被青溪这么一问,虽谁也没说,但多少也是有回想起那日之事。   宋予夺走后,沈瑜抬手摸了摸脸颊,只觉着火辣辣的,可她也没合情合理的由头去责备青溪,最后只能甩袖回房歇息去了。   正如沈瑜所料,在起初的这一个月,茶楼并没赚多少银钱,但事态的发展却是比沈瑜的预料还要好上不少。   她大笔的银钱并没白扔,但凡是来过倚竹茶楼的,便没有不夸这其中雅致的装潢的,而这里用的竹杯也很快传开,甚至街头的茶摊也有依样画葫芦仿制的。   只不过论及精致,是远没法跟倚竹楼的器具相提并论。   “以诗换茶”的规矩也越传越广,到后来,不单国子监的学生知道,甚至连他们的夫子也有所耳闻,只是因着此处时常会有国子监的学生结伴来温书探讨学问,一时没能拉下脸过来。   而随着宁谨这首诗镌于特制的竹签上,置于茶楼中,很快就被旁人抄录去,在京中传开。一时间“折枝客”的名声在京中儒生中传开,甚至还有人慕名前来看的。   更有人生出了攀比的心思,特地来投了花笺,不为换茶,只想跟折枝客一较高下。   再有就是空有才能却无人赏识的儒生,也会来投诗,想着若是能被倚竹茶楼选中,镌于这竹签上,说不准自己的名姓也能像折枝客这般传开,也算是一种另类的“自荐”法子。   这其中投来的也不乏好诗,甚至也的确有胜过宁谨的,沈瑜乐见其成,当即就让人又抄刻出来。   儒生得了名,她得了利,委实是一桩好事。   “以诗换茶”的风气盛行开来,儒生们戏谑地将其称之为“竹榜”,虽远不能跟科举的“杏榜”、“桂榜”相提并论,倒也足以看出儒生们对此的重视。   入夏之后,沈瑜又在倚竹茶楼中新添了“荷花茶”,味道算不上有多出众,可却是将风雅做到了极致,又在儒生中掀起一股新的风潮。   而到如今,倚竹茶楼中往来客络绎不绝,营收也终于能让沈瑜满意了。 第75章   自打这茶楼开张,沈瑜的全部心思就都放在了这上面,不是忙着研制新茶,就是操心着如何利用所谓的“竹榜”将倚竹茶楼的名声扩散开来。   而她的尽心尽力也的确卓有成效。   不过几个月的光景,京中的儒生已都知道了倚竹茶楼,甚至连不少达官贵族也有所耳闻。   国子监的学生时常会聚到一处去温书,或是探讨学问,倚竹茶楼的环境清幽雅致,变成了最好的去处。   到后来,甚至连国子监的夫子偶尔也会过来,学生们还可以趁此机会请教学问。   倚竹茶楼中悬着的竹签越来越多,其上也出过好几首传遍京城的绝句。   “以诗换茶”的门槛渐渐地提高了些,而就算是才子们也不是每日都能做出好诗的,可儒生们早就习惯了此处的环境,再加之价格也在承受的范围之内,所以自己掏腰包也要过来。   倚竹茶楼也从最初的门可罗雀,成了京城中读书人首选的去处,生意红火得很。   而茶楼的名声传开之后,也开始有达官贵族来此,他们大都会选择楼上布置精细的雅间,也是个议事的好地方。   再有就是,文人们也逐渐将诗会迁到了此处。   不过几个月的功夫,沈瑜就将投入的本钱悉数赚了回来,生意的势头更是一片大好。   宋予夺起初以为她只是想要做个小生意赚点银钱,可后续的发展却实在是出乎意料,而他也似乎从这生意中窥见了沈瑜的野心。   到如今,倚竹茶楼已经在京中的儒生中拥有颇高的名望,他拿捏不定这到底是沈瑜有意为之,还是纯属凑巧,只是隐隐有种异样的感觉。   而这种感觉,在慎王向他提及茶楼之时,达到了极致。   “这是京中时兴的荷花茶,是倚竹茶楼今夏新研制的茶。”待到丫鬟退下之后,慎王向他挑眉道,“不过你应当是早就尝过的吧?”   沈瑜从来没向外人透露过身份,更没提及过将军府,可若是有心去查,总是知道的。   宋予夺坦然道:“是。”   先前沈瑜研制这茶,自己在家中反复试了许多次,还请他尝过好几样,最后才在他的建议下定下了如今这种。   “你那位如夫人,倒的确是个有本事的。”慎王知道宋予夺是不管这些的,他家生意大半都握在沈瑜手上,“前几日我到翰林院去办事,还听人提起了这茶楼……她这样大的手笔,是图个什么?”   当初沈瑜被锦成公主罚跪于永巷大雨之中,宋予夺将其救下,借的就是慎王的名义。到后来因着耿轲之事,沈瑜又曾写信来替其求情。   这一桩桩事情累积下来,慎王倒是对沈瑜印象颇深了。   “她也不过就是想要做生意罢了,”宋予夺当即就替沈瑜撇清了关系,又道,“也就是在那些儒生中有些名堂,算不得什么。”   他这全然是要回护沈瑜的意思,慎王与他相识多年,一听这话音就知道他的意思,笑了声,没再追究。   “我早前听人说你在议亲,”慎王又道,“如今可有眉目?”   宋予夺摇头道:“我一时半会儿并没这个意思,倒是祖母还在张罗,我劝了,可她老人家硬是没听。”   慎王笑道:“你如今这年纪,她想要催婚也是理所应当的。你倒是看看,这京中像你这样年纪的世家公子,有几个是没成亲的?大多只怕连孩子都有了。”   说着,他又追问道:“你又是为何不肯议亲?”   虽说宋予夺后宅中有沈瑜,慎王也知道他一直回护着沈瑜,可却并没真当回事。毕竟沈瑜担了个如夫人的名头,到底是个妾,以宋予夺如今的身份,正妻理应是出身高贵的世家姑娘。   男人宠爱妾室也是寻常事,但却不该为此耽搁了正妻。   宋予夺找了个托词:“我这腿伤不知何时才能治好,何必去耽搁人家?”   “有褚圣手在,这也不算什么,他先前不是说已经找到法子了吗?”慎王不以为然,“再者,就算你伤着这腿,愿意嫁你的姑娘家怕也能排个长队了。”   宋予夺拧起眉头:“她们为何想要嫁进宋家,旁人不清楚,你还不知道吗?无非就是想要通过姻亲拉拢宋家罢了,我才懒得去趟这趟浑水。”   且不说他先前已经同沈瑜说好,一旦议亲,就放她走。就算是没这事,他也不会在这时候议亲,成了两位皇子博弈的筹码。   “满朝之中,还有几人是没站队的?”慎王饮了口茶,“你想要独善其身,怕是难。再者,你二叔怕是早就带着西府暗地里站好了队吧……”   宋予夺眯了眯眼:“只要我这腿伤一日不好,皇上就不会再给我实权,他们争他们的去,何必非要跟我这么个闲人过不去。”   他的态度已经非常鲜明,慎王摇头笑了声,没再多言。   ————————   自打离了宫,沈瑜便没了知晓朝堂、后宫之事的渠道,那些纷争也都跟她没什么干系。她如今是一门心思地扑到了生意上,除了茶楼,还生出些旁的想法。   倚竹茶楼中的诗篇越积越多,需得撤换一些,留出些空子。   沈瑜挑挑拣拣,最后竟生出个主意来,想要将这些诗汇集成册,制一本倚竹诗集。   其实这些诗早就有人抄了去,但却并没有正经裁制成册,大都是零零散散的。若是想出一本诗集,这事还是倚竹茶楼出面,更为名正言顺些。   “这可赚不了多少银钱,”点青听了她这想法后,说道,“你若是定价贵了,那些书生还不如自己抄录了去,可若是定价便宜了。一本赚上十几文钱,也犯不着。”   主要是这诗大都在儒生间相传,制成诗集,也就能卖给他们,数量到底有限。平头百姓对这些“阳春白雪”并没多大兴趣,想要让他们掏钱买就更不可能了。   所以就像点青说的那样,并不划算。   可沈瑜犹豫了一段时日,最后还是着人去办了。将诗集整理出来,而后寻了京中有名的书坊,让他们代为刊印,制成书册。   宋予夺听闻此事后,专程找了过来,询问她此举的意图。   “意图?”沈瑜正翻看着书坊送来的样书,愣了愣,而后道,“这些诗受人喜欢,可若是淘换了茶楼中的竹榜,就难免要收起来一些。所以我便让人将它们成册,方便收藏。”   宋予夺又追问道:“就只是如此?”   “是,”沈瑜斩钉截铁地回答了他这个问题,想了想后反问道,“不然还能如何?”   她目光澄澈,毫无畏惧地直视着宋予夺。   宋予夺与她对视了会儿,意识到自己想多了,先是为自己的冒昧道了句歉,而后叹道:“你怕是还不知道,自己手中握着怎么样的东西。”   如今倚竹茶楼在京城儒生中意义非凡,沈瑜就这么无意之间,做到了连两位皇子都未做成的事情。   若她有心去引导,如今怕是已经能带动风向了。   先前慎王问他,便是看破了这一点。   其实在沈瑜之后,也有人学着她去另建茶楼,可结果却不尽如人意,毕竟倚竹茶楼先入为主,又占了个好地方,并不是轻易就能取代的。   沈瑜愣了半晌,方才明白过来宋予夺在说什么,动了动唇,最后也没能说出话来。   她搭在诗集上的手微微收紧,最后叹了口气:“我无意于此,你想得太多了。”   沈瑜满心都是生意,在她看来,重要的是将茶楼的名声传得广些,才好赚更多的银钱。可对于宋予夺而言,他要考虑的却是朝局之事,所以难免会想得多些。   “这般想的,可不止我一人。”宋予夺无奈道,“若非你是女子,只怕如今早就有人来拉拢了。”   沈瑜迟疑道:“储位之争,竟已到这般地步了吗?”   她虽不关心朝局之事,可在看待诸事上,直觉皆是敏锐的。   早前她还在宫中时,两位皇子相争,那也只是比着在皇上面前的表现,背地里拉拢拉拢朝臣。可如今却已经发展到了想要操控舆论风向,就差刀枪相对了。   她这么敏锐,倒是省去了宋予夺解释的功夫,他抬手按了按眉心:“是。”   沈瑜沉默了会儿,后知后觉地问:“既是如此,那我是不是给你招惹麻烦了?”   这茶楼虽是她的,可旁人不知她与宋予夺的约定,若是有心之人去查,只会将这茶楼归到宋家名下。   那么眼下这些多疑与揣测,就会尽数算在宋予夺头上。   这么一想,她几乎有些坐立不安了,神情也局促起来。   “这倒无妨,”宋予夺看出她的心思,一笑,“我素来是两边不靠的,他们想着拉拢我还来不及,并不会发难。”   再说了,沈瑜迄今为止也只是开了个茶楼罢了,又能有什么错处?   他只是近来有些敏感,想得多了些,怕沈瑜另有所图罢了。如今她说没有,那就无妨,剩下的事情他担得起。   宋予夺虽如此说,可沈瑜却到底放心不下,抿了抿唇道:“那这诗集就不做了。今后倚竹茶楼就中规中矩的,该做什么做什么,我也好清闲清闲。”   沈瑜怕带累宋予夺,所以生意上难免束手束脚的,稳妥为先。可相好的点子不能付诸行动,又着实是有些憋屈。   因而又小声抱怨了句:“这立储之事都拖了这么久,怎么还没个结果?”   宋予夺无奈道:“早前皇上原是属意大皇子,可后来他接连办砸了几件事,皇上就又犹豫了。”   沈瑜叹了口气。   大皇子是嫡长子,可三皇子却是个有本事的,这些年来颇受皇上宠爱,交给他的事情从来都办得漂漂亮亮的,也难怪皇上会左右为难。   未免招惹是非,沈瑜接下来都没再大动过生意,一时间倒是闲了下来。   而一转眼入了冬,宋予璇的亲事也终于定了下来。 第76章   宋予璇的亲事拖了许久,最终还是在年前定了下来。夫婿并非是她早前心心念念着的宁谨,而是齐家的大公子,齐羽。   齐家也是钟鸣鼎食的百年世家,与宋家算是门当户对。   齐羽是齐家的长子,科举入仕,如今担着吏部侍郎一职。他性情和善,又是个谦逊的性情,与宋予璇自幼相识。两家素有交情,彼此也算得上是知根知底,这门婚事也是两家一拍即合促成的。   这事大半都是西府侯夫人决定的,沈瑜也只是从宋予夺口中听到些消息,而她真正确准,还是宋予璇亲自来告诉她的。   宋予璇来时眼底微红,沈瑜连忙将屋中的丫鬟都打发了出去,持着她的手一同坐下:“这是怎么了?”   宋予璇道:“阿瑜,我定亲了。”   这亲事定下,两家交换了信物,是再不能更改的了。   “你,”沈瑜欲言又止,拿了手帕来给她,“这定亲是好事,我听你大哥提了,齐公子的模样性情也都是极好的……”   话说到一半,沈瑜自己都说不下去了。这齐公子就是再怎么好,宋予璇不喜欢他,那也无济于事。   一直以来,沈瑜心中都不大认同宋予璇与宁谨,可如今真到这个时候,却又有些不忍了。   宋予璇并没接那帕子,她闭了闭眼:“无妨。”   沈瑜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着实不知道这种时候该怎么安慰人才好,只能沉默着。   “这世上的事,原就不是能尽如人意的。”宋予璇道。   最后倒是宋予璇自己想开了。   又或者说她原就不是困惑,只是到底意难平罢了。而这份心思甚至不能宣之于口,只有在沈瑜这个知情人面前,才敢透露一二。   沈瑜低声道:“是了。”   大多世家闺秀都是这么过来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有几个能真按着自己的心意?当初锦成公主不顾帝后的反对,执意要嫁与宋予夺,招致了后来那么大的麻烦。   可就算知道如此,却还是会意难平。   宋予璇这一年来将全部心神都扑在了后宅之事上,世家交际一个不落,初衷就是想要在亲事上能有表态的余地,可最后到底是没能成。   “其实先前兄长已经松口答应了,”宋予璇忽而又道,“只不过他却婉拒了。”   沈瑜愣了一刻,方才意识到宋予璇口中的这个“他”是宁谨,不由得吃了一惊。   宋予夺并没提过这事,倒也不难懂,毕竟这干系这宋予璇的脸面,自然是越少的人知道越好。   沈瑜先前并不知有此事,叹了口气,没能说上来什么话。   “若是旁的缘由,譬如祖母不准,我还能去再想想办法。可他不愿意,我又能如何?”宋予璇也不需要沈瑜说什么,她原本就是积攒了满心的话,想要说出来图个痛快罢了,“都是我一厢情愿。”   宋予璇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沈瑜索性也不试图插嘴了,起身倒了杯热茶给她,一直陪在她身边坐着。   宋予璇来时眼都是红的,可到最后,却也没落半滴泪。   “就这么着,”宋予璇反而渐渐地平静下来,轻声道,“我不后悔。”   她这句话语焉不详,可沈瑜却听明白了,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那就够了。”   送走了宋予璇后,沈瑜兀自愣了会儿,从书架上取了本书来看。   她近来并不常去茶楼,府中又没旁的事情要料理,索性就借了宋予夺那边的藏书来看,隔三差五就会到他书房中去换几本回来。   而宋予璇走后不久,宋予夺就过来了,他是从府外来的,一回修齐居就直接来了沈瑜这边。   沈瑜放下了书,叹道:“你应当也是为着三姑娘定亲之事来的?”   “她来过了?”宋予夺挑眉道。   沈瑜并没详述方才之事,只大致提了句。   “我知道她心中未必情愿。可齐羽是个靠得住的人,齐家长辈向来待她和善,若是嫁过去,想必会过得顺遂。”宋予夺先前已经再三思虑过,最后还是连同侯夫人为她定下了这门亲事。   宋予夺知道自家妹子对宁谨一往情深,可神女有意襄王无梦,终究是勉强不来的,倒不如在其他世家公子中挑个合适的人。   他从来不是个感情用事的人,只会去衡量利弊,然后做出选择。   沈瑜抬眼看着宋予夺,漫不经心地附和了句。   入冬之后,天一日日地冷了起来,沈瑜让倚竹茶楼那边添了许多炭盆暖炉,还又新研制了应时节的梅花茶。   茶楼的生意已然布上正轨,她不需要再时常过去,也不用再推出什么新的噱头,只按部就班地去做,营收就已经很可以了。   沈瑜当初将全部身家投了进去,如今已经加倍赚了回来。   宋予璇定亲之后,就得分出一部分的精力去准备嫁妆了,沈瑜左右也是闲着,索性就从她手中接过了些后宅的事情,帮她料理。   眼看着年关将近,来修齐居这边回话的人也越来越多,落雪这日,沈瑜正抱着手炉盘账,竟迎来了晴云。   丫鬟来回禀时,沈瑜先是一愣,随后将手炉给丢开,随即就要出门。   一年前沈瑜大病一场,就是因着大冷的天去送晴云,如今又要这么出门去。青溪后知后觉地“哎哟”了声,随即拿了披风,追了上去。   沈瑜刚一出门,就撞上了宋予夺。   她走得匆忙,压根就没顾得上那么多,也没料到竟然会这么凑巧,所以来不及止住脚步,直直地撞在了宋予夺怀中,随即又踉跄着后退了半步。   宋予夺见她脚步不稳,抬手在她腰上勾了一把,帮着她站稳了。   两人贴得很近,沈瑜仰头看向他,随即又移开了目光,有些拘谨地后退了两步。   被这么一拦,青溪也追了上来,将披风给沈瑜系上,又忍不住念叨道:“我知道您急着见那位姑姑,可也得顾惜自身,若是再像当初那般一病不起,可怎么办呢?眼下褚圣手与林大夫都不在京中,您可不能再病倒了。”   早前入冬之时,褚圣手再次提出了要离开,沈瑜倒是专程去劝过,说是宋予夺的腿伤尚未好,请他老人家再多留些日子。   可褚圣手的态度却微妙得很,冷着脸哼了声,到底还是走了。   沈瑜垂下眼睫,看向宋予夺那条伤腿,眼神一黯。她原以为有褚圣手在,这腿伤该是手到擒来,迟早是能治好的,可却没料到竟是这么耽搁了。   他还这么年轻,今后若是拖着这伤腿过活,也太令人唏嘘了些。   “是谁来了?”   宋予夺并没注意到她的失态,极其自然地抬手替她拢了拢披风。   沈瑜如实道:“是一位宫中的姑姑,当初我在内庭时,受了她颇多照拂。”   宋予夺道:“既然你有客,我就等改日你闲了再来。”   两人说话间,已经有丫鬟引着晴云进了修齐居。   晴云还是旧日的模样,相貌几乎没什么变化,她的目光在廊下的沈瑜与宋予夺之间绕了绕,眼底浮现些笑意。   宋予夺向她颔首示意,而后便回了正房。沈瑜则是拢着披风,迎了上来:“姑姑怎么这时候来了?”   “一年到头,我也就借着太后寿辰之时能捞着点空,出宫来见一见你。”晴云抬手替她将鬓边的碎发拢到耳后,打趣道,“怎么,莫不是不乐意见我?”   沈瑜抿唇笑道:“怎么会?”   她将晴云请到了房中,又亲自斟了茶。   房中只有她二人,晴云也没什么避讳的,垂眼看着那茶,问了句:“这是你那茶楼中新制的茶吗?”   “正是。您试试可喝的惯?若是觉着不好,我再换了家常的茶来。”沈瑜奇道,“您也知道我开了茶楼吗?”   “别折腾了,坐下陪我说说话。”晴云看向她的眼神很是慈爱,“当初我匆匆而来,也不敢同你说太多,如今宋将军已经回来,想来这一年你过得应当不错。”   “至于茶楼的事情……是我到兴庆宫后,花嬷嬷告诉我的。”   晴云饮了口茶,又道:“倚竹茶楼的名声如今可不小,太后那边应当也是着人查过的。旁人或许会把这茶楼记在宋家名下,可我一听,就知道八成是你的主意。”   晴云一连串说了许多,沈瑜听后笑道:“您猜的不错。”   “这茶的确不错,”晴云夸了句,而后上下打量着沈瑜,悠悠地问了句,“我听花嬷嬷说,当初听闻宋将军议亲,你可是选了要走的。如今都快一年了还未曾离开,想是已经改了主意?”   沈瑜先是下意识地想要去否认,可话都到了舌尖,却愣是没能说出来。   这个问题她已经许久未曾去正经想过了,如今骤然被晴云问道,原以为能斩钉截铁地回答,可实际上却卡了壳。   晴云道:“你犹豫了。”   “是,”沈瑜并不喜欢自欺欺人,在晴云面前也没有隐瞒的必要,沉默了会儿后,重复了一遍,“我的确犹豫了。”   “宋将军人很好,如今看来,待你也的确是上了心的。”晴云叹道,“你素来是旁人待你三分好,你就能还十分的,如今犹豫也是理所当然。”   沈瑜早就不认自己的爹娘,如今能以长辈自居来与她谈这些事的,就只有晴云了。   沈瑜轻声道:“他帮了我许多。”   就好比在茶楼的生意上,若不是有宋予夺在背后撑腰,她的路或许会难走许多。可如今却是顺遂得很,没人敢来找茬,也没人敢动什么心思。   沈瑜很清楚这些,心中也很感激宋予夺。   若一年前她在宋予夺回来时就离开,还能走得痛快,可如今他们之前的牵扯已是千丝万缕,并非轻易就能理清割舍的。   而到如今,沈瑜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宋予夺的用意。   一年前宋家在风口浪尖上,她想要离开,会格外引人注意。如今倒是平静下来了,可离开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她不傻,如今条分缕析地去想一想,自然就弄明白了。   晴云问道:“那你要留下吗?”   “宋予夺想让我留下,或许是因为我能帮着理家,或许是因为认识许久更熟悉些,又或许是因为三姑娘信赖我。”沈瑜如今已经能确定这一点了,时隔一年,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踩了宋予夺的圈套,“但我还没想好。”   晴云摇头道:“你这么说,就已经是做出了选择。”   一室寂静,沈瑜又沉默了会儿,方才说道:“或许。”   她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想的,只是难得的有些无力感,仿佛是一拳打进了棉花里。   “储位之争愈演愈烈,”晴云忽而提起了朝堂之事,“太后娘娘的意思是,希望他还能继续站着中立的位置,不偏不倚。”   沈瑜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晴云话中的意思,抿了抿唇:“那太后娘娘暂时可以放心,他并没有定亲的意思。”   她想了想宋予夺的一贯作风,又补了句:“就算是真要定亲,也绝不会跟两位皇子扯上干系。”   有了这句话,晴云也算是能拿回去交差了,她叹道:“我并非是要来试探你,只是……”   “我明白,”沈瑜打断了她的话,低声道,“我既是还在宋家,那就免不了会有这种事情。您来问,我反而能更安心些。”   说着,她转而开始向晴云问些宫中的事情。   晴云身在尚宫局,又是太后的人,对这些事情也更了解些。   “皇上原是属意大皇子,可近半年来,交给他的差事却屡屡出错,尤其是今夏陇南的时疫中出了大纰漏,惹得百姓怨怼,朝臣也颇有微词。”晴云并没隐瞒沈瑜,将自己知晓的悉数道出,“这么大大小小几件事积攒下来,皇上又开始犹豫不决了。”   沈瑜轻轻地咬了咬唇,略一思索,直接问道:“若论及能耐本事,大皇子的确不如三皇子,可却不至于会接连出事。这其中,怕不是有人动了手脚?”   “说不准,”晴云低声道,“前几日,大皇子处置了好几位门客。”   这话无异于说,三皇子在大皇子那里安插了眼线,或是收买了门客,在一些事情上刻意误导了他。   沈瑜面上不露声色,心中却是想来许多。   如今储位之争已经到这地步,想必大半朝都掺和了进去,而兴庆宫薄太后明面上一直是中立的态度,她也需要自己这一方有足够的势力,所以才会打上宋予夺的主意……   沈瑜正想着,又听晴云道:“我前两日听人说,皇后有意为锦成公主定亲,此番择婿,选中的竟是翰林院中那位修撰,叫做宁谨。”   沈瑜倏地抬起眼,晴云并没注意到她的异样,继续道:“这人是前年的状元郎,连中三元那位,你应当也有所耳闻。只是他出身贫寒,无权无势,如今官职也是低得很,皇后何故要放着那么多世家公子不选,去挑这么个人?”   “倒是他,若真能迎娶锦成公主,便真是一步登天了。”晴云又感慨了句。   晴云兀自说着,可沈瑜心中却似翻江倒海一般——   难怪宁谨先前会婉拒宋家的亲事,原来竟是因为有这样的机缘?若这亲事真能成,那宁谨可就是站在大皇子那一方了。如今大皇子势弱,甚至还有倒戈的,宁谨为何偏偏这么想不开?还是说,他想富贵险中求?   “阿瑜,”晴云语重心长叹了句,“如今已是山雨欲来,你要么就远远地离了京城,要么就好好地呆在宋家,等事情过了再做打算。”   沈瑜眼神复杂,应了声:“好。” 第77章   那日,晴云又与沈瑜提了不少宫中的事情,及至天色渐晚,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与沈瑜而言,晴云算是她在这世上最为亲近的人。   先前在尚宫局时是日日都能见着的,可如今被一道宫墙所隔,一年到头只见上一面,而此次之后说不准何时才能再见,着实是令人伤感。   沈瑜亲自送了她,回房之后将此次闲谈翻来覆去地想了许久,慢慢理出些头绪来。   先前碍于没有消息来源,她对朝堂后宫之事几乎是一无所知,而此番与晴云交谈之后,倒是把当下的情形打探了个七七八八。   沈瑜原是对这些政务没什么兴趣的,可如今却突然上了心,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何。   除了朝堂之事,两人谈得最多的便是她将来的打算,一年前沈瑜能毫不犹豫地给出答案,可如今连她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   年关将至,世家之间的往来交际便又多了起来,宋予璇在备嫁之余,也难免要出门去。沈瑜主动替她分担了些后宅的事,加上手头管着的诸多生意,便也忙了起来。   又到了盘账的时候,但却比当初要好上许多,毕竟点青管着的绸缎庄与虞丽娘管着的胭脂铺几乎不用沈瑜费心,账目更是清清楚楚。   剩下的掌柜们虽不算多有本事,中规中矩的,但并不会再偷奸耍滑。一来是被当初沈瑜雷厉风行处置事情的手段给镇住了,二来,如今宋予夺常年居于府中,他们哪里还敢做什么欺上瞒下的事情?   绸缎庄的生意虽是点青主管,可沈瑜也一直断断续续地留心着,有什么大的决定都是两人一同商议决定的,所以她对这里的账目门儿清,压根没费什么心。   可等到她盘完了剩下的账,胭脂铺那边却还是拖着,虞丽娘迟迟没来回禀。   虞丽娘办事一向妥帖得很,所以沈瑜最初并没当回事,可眼看着年关越来越近,她那边却仍旧没有动静,便让青溪去催了催。   “丽娘那里怕不是出了什么事,”恰逢宋予璇到她这里喝茶,沈瑜提了句,“若非如此,她不该拖到现在还没动静。”   宋予璇奇道:“纵然是有事,也该让人来传个话解释缘由才对,怎么能让你就这么等着?”   这也是沈瑜困惑的一点,她想了想,还没来得及说话,青溪便急急忙忙地进来了。   外头正在落雪,她衣襟鬓发上都沾了几片雪花,一进门,仿佛周身还带着浓重的凉气。青溪也顾不得那么多,向沈瑜道:“丽娘那边出了点事。”   “什么事?”沈瑜坐直了身子,“你别着急,慢慢说。”   青溪咬了咬牙:“我遣人去了胭脂铺子,替您传话,可胭脂铺子那边的丫鬟却说丽娘已经好几日没来过了。我便又让人去了张家寻她,可张掌柜说她病得厉害,见不了人……还说若是为了生意盘点的事情,他可以过来代为回禀。”   闻言,沈瑜神情复杂地与宋予璇对视了一眼。   “此事怕是另有隐情,”宋予璇想了会儿,缓缓地说,“丽娘身体一向康健,并没什么沉疴宿疾,何至于一下子就病得见不了人?”   “八成是假的,”沈瑜果断地开口道,“除非她病得神志不清,连话都说不上来,不然必定会让人来知会我一声的。”   她将胭脂铺子交到虞丽娘手中,也已经有大半年了,对丽娘的性情也算了解。   “再者,若她真病到那般地步,张掌柜难道还有心思来跟我回禀什么生意事宜?他有这个本事吗?”沈瑜挑了挑眉,“八成是为了敷衍了这边,以免我再深究下去罢了。”   青溪虽没说话,可心中却也是这么想的,随后迟疑道:“那该怎么办才好?是就这么算了,还是再让人去打探清楚了?我觉着,丽娘怕是出了事……”   沈瑜皱眉想了会儿,问了个并不相干的事情:“丽娘是哪里人?可有什么爹娘兄弟在京中?”   青溪摇了摇头:“应当是没的,从没听她提过。”   说完,她神情看起来有些挣扎,欲言又止。   宋予璇追问道:“你可是知道什么?”   “也算不上,只是听过几句风言风语,”青溪咬了咬唇,在沈瑜疑惑地目光中艰难地说道,“私下里有传言,说她出身……不大清白。”   青溪与虞丽娘相识这么久,关系也好,故而说起这些话时为难得很。   宋予璇愣了,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并不适合多说什么。   沈瑜的神情则是愈发地复杂起来。虞丽娘长得好,也很会做生意,她打从见着虞丽娘时就颇有好感,倒没料到这背后还有这么些旁的事情。   说完这话后,青溪也有些懊恼,小声道:“就只是传言。那些婆子惯会搬弄是非的,未必作准。”   她怕沈瑜会因此对虞丽娘心生不满,但沈瑜并没说什么,沉默了会儿后道:“让张掌柜明日带着账本来见我。”   青溪一怔,慢慢意识到沈瑜这是有些想管此事的意思,随即应道:“好,我这就去。”   单听青溪来讲这件事,沈瑜也想不出个所以然,索性就将张掌柜叫过来试探一二,而后再说。   这件事情原不该沈瑜来管的,但虞丽娘并没旁的家人了,她素来又欣赏丽娘,如今到底有些放心不下。对她而言可能是举手之劳,可对虞丽娘而言,或许至关重要,所以她到底还是决定去试一试。   第二日,张掌柜果然来了。   丫鬟先是来传了话,得了沈瑜的允准之后,方才去领张掌柜进修齐居。   沈瑜趁着这个空档向青溪道:“一会儿你上点心,若是并没什么异样,那就算了。若是觉着不对,就趁机让人到张家去,就说张掌柜因着账目不明被我训斥责难,所以请夫人来帮忙解围,看看能不能见着丽娘。”   听了她这主意,青溪眼中一亮,应了下来。   及至张掌柜进了门,沈瑜便一直冷着脸,翻看账目的时候,甚至还时不时地皱眉。   张掌柜当初可是见识过她怎么收拾人的,见着模样,当即就开始心慌了,等到沈瑜突然开口问话的时候,他甚至吓得一激灵,直接站了起来。   “张掌柜不必这么拘谨,坐下回话就是。”沈瑜将账本放至一旁,并没直接去问虞丽娘的事情,而是先挑了些生意上的事情来问他。   张掌柜在生意一道上并没什么天赋,不然当初沈瑜也不会撤掉他的位置,让虞丽娘来总管着这胭脂铺子。如今沈瑜专捡着难的来问他,没一会儿,就将他问得出了层冷汗。   这账目一大半还是先前虞丽娘做的,自是没什么疏漏,可后面几页却是他接手的,倒也没什么大错,可他并不知丽娘先前的打算,所以被沈瑜问起来时,时常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看这账也不必问你了,”沈瑜掸了掸账册,问道,“丽娘呢?让她来给我个交代。”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张掌柜慌得厉害,拿着昨日的话又说了一遍。   “不能见人的重病?是什么?”沈瑜状似关心,“我倒是认识位神医圣手,可以让他去为丽娘诊治……”   她这话还没说完,张掌柜就连忙说道:“不必了,”意识到自己这反应不妥后,张掌柜又随即补了句,“不必麻烦夫人,丽娘的病已经在养着了。”   他这态度分明是心中有鬼,沈瑜抬眼看向门口候着的青溪,青溪会意,不动声色地出了门。   沈瑜又向他问了几句闲话,复又翻开了账册,甩给张掌柜:“这账有问题,重新算。”   “我这就拿回去……”   沈瑜打断了他:“不必拿回去了,就在这里算。”说着,她又叫了个丫鬟过来,“给张掌柜备笔墨,领他到偏房去算账。”   张掌柜苦着脸,他只当是生意上真出了什么大纰漏,惹恼了沈瑜,又不敢辩解什么,只要依言到偏房去了。   大半个时辰过去了,青溪这才回来,身后还带着虞丽娘。   虞丽娘看起来瘦了,形容也略憔悴了些,可精神却还好,与往日无异,几乎让沈瑜疑心自己是太过多疑了。   可还没等沈瑜开口问,虞丽娘就在她面前跪了下来,郑重其事地道了谢。   沈瑜一惊,连忙让青溪将她扶了起来,在一旁落座,而后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前些日子,我与他起了争执,提出想要和离,”虞丽娘态度平静,仿佛只是在说些家常闲话一样,“可他没准,便将我关在了家中,不许我离开。”   沈瑜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虞丽娘又道:“这些日子我都没能出门半步,行走坐卧都有人看管着,若不是您此番设局让青溪带我出来,只怕不知要熬到什么时候。因而,我该谢您。”   明明虞丽娘才是当事之人,可她却异常平静,倒是沈瑜愣了半晌,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看着她神情自若的模样,沈瑜莫名想起前年的事情,那时虞丽娘也是同张掌柜起了争执,索性就直接卷包袱走人,到南边去游山玩水,及至年后方才回了京。   沈瑜不禁想问一句,怎么两人平素里还好好的,一到年关就要闹这么大的事情。   “你们这……”沈瑜欲言又止。   看出沈瑜的疑惑来,虞丽娘摇头笑了声,索性将所有的事情都讲给她听。   “不知夫人是否听人提过,我出身秦楼楚馆。虽是个卖艺不卖身的清客,但想来旁人不会这么好心替我记上。”虞丽娘提及旧事,竟没有半点避讳,她也不担心沈瑜会因此看不上她,平静地说道,“当初张晟做生意时遇着了我,一来二去,竟生出想要娶我的心思。恰巧我那时也厌倦了先前的日子,周遭的人也就他还算是真心,便与他约法三章,自赎离了那里,嫁给了他。”   沈瑜沉默着,倒是青溪忍不住问了句:“自赎?”   “对。我那时一直有攒银钱,暗地里还做些胭脂水粉的生意,赎身还是够的。”虞丽娘微妙地笑了声,“若我当年是靠着他离开,如今哪来的底气跟他撕扯。”   虞丽娘是个圆滑的人,以往待人处事滴水不漏,可如今说的话,句句都带着几分离经叛道。   但沈瑜细想之后,竟莫名又觉着有几分道理。   “我那时跟他说定了,娶我过门之后不准纳妾,也不准做混账事惹恼我。”虞丽娘道,“我这个人,眼里揉不得沙子,谁若是让我不痛快,那我就不奉陪了。”   沈瑜想了想先前的事,发现这位的确是任性得很。   “可每逢年关,家中二老到京中来住上一段时日,就免不了会有口角,三天两头总有各式各样的麻烦。”虞丽娘道,“前年我在家中委实是烦,便离京去了。可今年又是如此,我便提出了和离,谁料他竟然魔怔了似的,将我给关了起来。”   “我原想着,他总不能关我一辈子,等到将来缓和些再想办法料理。如今您让青溪过去,倒是帮了我的大忙,也省得再拖下去了。”虞丽娘自顾自地说道,“我此番过来,也是向您辞行,等胭脂铺子的事情交接完,我便要离京走了。”   沈瑜:“……”   她着实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虞丽娘将事情大略一提,算是给她一个交代,而后直接提出要走。沈瑜毫不怀疑,这应当是她早就想好了的,如今得了自由,便立即要着手去做。   一旁的青溪瞠目结舌:“你,你就要这么走了?”   “等我想法子让他签了和离书,生意也都交接掉,就没旁的事情了,”虞丽娘理所当然道,“不走的话,留在京中做什么?”   青溪吞吞吐吐的,不知道该如何去问。   她就没见过像虞丽娘这样的人,说和离就和离,竟没半分留恋。   “我素来是个薄情的人,当初也早就跟他说明白了。可他如今又是想着纳妾生儿子,又是让二老磋磨我的……我想了许久,觉着还是算了。”虞丽娘在秦楼楚馆中呆了数年,早就看透了许多事情,她不是痴情人,也不是任劳任怨的“贤德妇”。   青溪迟疑道:“你就真舍得?”   “这人活一世,不如意事已是十之八九,难道还要再委屈自己?”虞丽娘平静地说道,“自是怎么高兴怎么来。合则聚,不合则散。”   合则聚,不合则散。   这原是极简单的道理,可能做到的却寥寥无几。或是受困于身份家世,或是没这个勇气,觉着就算是有什么争执,大被一盖也就掩过去了。   虞丽娘没什么顾忌,又是个半点不愿委屈自己的,所以才能这么随心所欲。   而她这句话,也像是拂开了近日来一直掩在沈瑜心上的轻纱。   沈瑜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去回应宋予夺,如今却是有了答案——   不必顾忌太多。   合则聚,不合则散。   其实这些话,虞丽娘本没必要说的,可如今沈瑜出手帮了她,她总得给一个交代。至于沈瑜会不会将她视作异类,那就是沈瑜的事情了,横竖她也不在乎旁人如何评价。   “那好,我会令人来跟你交接胭脂铺的生意,”沈瑜并没有评价半句,只是又问了句,“至于旁的事情……你可用我帮忙?”   虞丽娘道:“多谢夫人,我自己有法子,就不劳烦您了。”   她有自己的本事手段,沈瑜点点头:“那好。” 第78章   虞丽娘的事情,不可避免地引来了颇多闲话,说什么的都有。可她却半句都没放在心上,将这大半年来的帐做了个汇总,向沈瑜回禀了,又将手头的生意交接给了新的掌柜,甚至还抽空赶了个明年的规划留了下来,方便新掌柜接手。   而后她花钱雇了几个打手到张家去走了一趟,将自己的东西尽数收拾了,又拿手上握着的把柄威胁地让张晟签了和离书,当日就直接离京走人了。   至于旁人会如何说,自然也落不到她耳中。   虞丽娘这一番事情做得果断,雷厉风行的,让人看得瞠目结舌。   宋予璇百忙之余还抽空又来问了此事,向沈瑜感慨道:“她这也太……”宋予璇是世家养出的闺秀,压根就没见识过这种,结巴了下,方才叹了句,“太出格了。”   沈瑜手边还放着虞丽娘留下来的规划,她在生意上做事一向稳妥,这纸规划写得详略得当,将明年春夏两季什么时候该做什么都安排好了。她甚至还留下了两个新的胭脂方子,说是若生意不大好时,可以拿出来用。   “她这样的人,并没把任何规矩放在心上,也就没什么出格不出格的。”沈瑜心中是偏向着虞丽娘的,言辞间也就帮了她两句。   宋予璇想了想,点头道:“她这样倒也好,左右自己高兴了。”   “丽娘办事不留余地,说走就走了,张家如今可是后悔得很。”青溪插了句嘴,“张掌柜原本就不是个多有本事的,胭脂铺子被换到丽娘手中后,张家一大半的进益都是源自她手。如今她这么一走,张掌柜一时半会儿也没找到什么新的营生,只能靠着先前攒下的银钱过活。”   见宋予璇对此颇感兴趣,青溪又道:“这张家二老年关到京中来,原本是撺掇着张掌柜纳妾的,这么一来,也再不提了。”   虞丽娘手头有自己的小生意,所以并不愁银钱,她年初接手胭脂铺子后,自己的小生意就给了张掌柜帮着照看。   如今她这么一走,连生意也转手给了别人,张家自然是没了进益。   张家二老不单是没这个闲心去商讨什么纳妾事宜,连进京前许给各种亲戚的东西,也没敢放开去买。往年来京城一趟,回去之后都能受人奉承许久,今年却是要闹个笑话了。   而二房的孩子送私塾念书的银钱,也没了着落,年后束脩还不知能不能交上,大过年的摊上这事,着实是凄惨了些。   “难怪她要走。”宋予璇听青溪讲了这些事情,倒是愈发地理解虞丽娘了。   “可不是吗,一大家子用着她的银钱,却还要给她添堵。”青溪起初是惊诧,可渐渐地知道这些事情后,却是觉着格外大快人心了,“这事若换着是我,也不留下来受这个气的。”   沈瑜倒没对此再多说什么,又聊了几句闲话,便各自忙各自的去了。   一转眼,便又到了祭灶官、贴楹联的时候。   沈瑜一见着这糖瓜,蓦地想起去年她送饴糖过去,宋予夺被粘了牙,连话都说不出来的情形,不由得抿唇笑了声。   “你这是对着一碟糖瓜傻笑什么呢?”点青进门就见着她这模样,忍不住笑问道,“可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说出来让我也听听。”   “没什么,”沈瑜将那糖瓜向她推了推,岔开了话题,“来尝尝。”   点青拈了块糖瓜,随口问道:“可忙完了?”   沈瑜想了想:“差不离,没什么大事了。”   说着,她舒展了些身体,长出了一口气。   “生意上的事情应当不至于这么累,想是宋家后宅的事情不少。”点青管着绸缎庄,对此还是了解的,“说起来你先前不是一直对这些不闻不问吗,怎么如今转了性,竟又插手来管了。”   先前点青初到宋家,还诧异过沈瑜不管后宅之事,但被沈瑜以“历练三姑娘”的借口给敷衍了。   “三姑娘已经定了亲,如今也该慢慢筹备嫁妆,我替她分担些。”沈瑜不动声色道。   自打把后宅之事交给宋予璇后,她就没再这么费心过,如今却又要一点点地捡起,费心去操持,委实是有些消磨精力。   可世家之间不同于生意,一个疏漏,保不准就会留下嫌隙落人非议,得再三思虑才行。   点青喝了口茶,笑道:“既是如此,不如我们出去转转,权当是散心好了。”   沈瑜想了想:“成。”   近些日子她都在家中呆着,纵然是出门,也是为了生意事宜,并没再出去闲逛过。如今应了点青的邀请,随即去换了出门的衣裳,又重新绾了发,披上厚厚的斗篷,方才随她一道出了门。   再过几日便是除夕,大街上人来人往,热闹得很。   一年到头好不容易有个闲暇,百姓们都会趁此出来好好转转,为家中添置些东西,街上的摊贩们端着笑脸,送往迎来,吉祥话说了一箩筐。   “我少时也曾趁着年关来逛过,只是那时候家中没什么银钱,也就买串冰糖葫芦或是糖人就打发了。”说着,点青数了几枚铜板,向路边的小贩买了两串冰糖葫芦,递给了沈瑜一串,“有一年运气好,套圈套中了个根雕,高兴了许久呢。”   点青家中并不富裕,可爹娘却是疼她的,如今说起来儿时旧事,便不免带了几分怀念。   沈瑜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但她也没扫兴,就只漫不经心地听着,偶尔附和两句。   两人在大街上转了会儿,看得差不多,沈瑜就有些倦了。点青见此,问道:“可要去茶楼里歇会儿?”   此处离倚竹茶楼算不上远,沈瑜先是点了点头,而后又摇头笑道:“算了,这时节肯定早就没位置了,去了怕也是空跑一趟。”   “也是,”点青想了想,又提议道,“我听人说,这附近倒是开了家古董店,你可想去看一看?”说着,她又补充了句,“那边一向是人少的,也有茶水,可以歇一歇脚。”   沈瑜见她兴致勃勃,点头道:“好。”   这家古董店并不难寻,远远地看着那牌匾后与铺子的大小后,沈瑜忍不住说了句:“这地方的铺子可不便宜。”   沈瑜近来筹划生意之事,虽还未决定要再买店面,但也着人留意过,对这边的价钱有所了解。虽说她已经靠着倚竹茶楼赚了不少银钱,却算了算这边的价钱,却还是觉着肉疼。   “若家中没点积蓄,那也做不了古董生意。”点青听人讲述过这家店,虽没来过,但也算是有所了解,“这里面的古董,一件上千两的也有不少。”   沈瑜了然道:“那也就难怪人少了。”   点青没忍住笑了声,随她进了门。   两人都是在宫中待过数年的人,旁的不说,眼力见还是有的。这古董铺子的装潢摆设,以及其中摆着的诸多古董,都绝非寻常。   这铺子的装潢很是别致,并非是像其他铺子那般将古董整整齐齐地摆在架子上,而是以山石搭了景,奇珍异宝就那么错落有致地摆放在其中。   香炉中还燃着某种不知名的香,萦绕在屋中,让人心绪不由得安定下来。   沈瑜自己有开茶楼,当初的布置也都是她安排的,如今见着这雅致至极的古董铺子,下意识地比较一二,最后还是不得不承认此处更高一筹。   立意好,银钱花得必定也多上不少。   沈瑜正看着,便听见一旁的点青“哎哟”了声,话音里满是惊诧。她回过头去,恰见着方才被山石遮挡的人,随即也愣了。   傅昇。   当初因着通义街的店面,沈瑜与傅昇起过争执,但那地契随后也被他又送了过来,自那以后便再没见过,却不料竟然会在此处遇着。   傅昇先是一愣,随后才反应过来她的身份,很是客气地问了好。   “这是你的铺子?”点青道。   “正是,”傅昇神情自若,又向沈瑜道,“说来也巧,将军如今正在楼上,如夫人可要上去看看?”   沈瑜愈发地意外了:“他在这里?”   宋予夺的确是今日一早就出了门,说是与慎王有约,没想到竟是会在这里。   傅昇笑道:“是。”   沈瑜正犹豫着,便见着一位姑娘陪着宋予夺下了楼。   那姑娘的相貌与傅昇有几分相仿,穿了鹅黄色的袄裙,眉眼间还带着盈盈笑意,正小心翼翼地看着宋予夺,生怕他下楼时会出什么差错一样。   沈瑜的记性一向不错,见着这姑娘后,随即就想起了青溪先前提过的事情。说是傅昇有一妹子,仿佛是对宋予夺有那么点意思……   沈瑜随即移开了目光,这才看向了宋予夺。   宋予夺显然也没想到会在此处见着沈瑜,先是意外,随后便是喜色:“阿瑜,你怎么来了?”   他神色坦然,眼中也只有高兴,并没半点心虚的意思,甚至压根没向她提身边的姑娘是谁。   “这是家妹,”倒是傅昇解释了句,“偶尔会替我看管这铺子。” 第79章   在傅昇介绍了之后,宋予夺仿佛才后知后觉地觉察出不妥,向沈瑜道:“我今日原是与慎王有约,聊了正事后,顺道陪他到这里来挑几件摆设,他现下还在楼上。”   “这样,”沈瑜淡淡地笑着,“我在家中没什么事情,便陪着点青出门逛逛。”   “如夫人,”傅宜向沈瑜问了好,而后笑道,“早前我见三姑娘时,时常听她提起你,还想着不知何时能见着,却不想今日竟这么巧。”   说着,她又侧身道:“夫人可有什么看中的东西?尽管挑。”   傅宜的长相与其兄颇有几分相仿,眉眼间还带着几分似有若无的英气,并不是寻常的小家碧玉。方才在宋予夺身旁时,倒是难得显得温柔了些,如今正儿八经说话时,言谈举止都落落大方,让人生不出什么讨厌的心思。   可偏偏说的这话,却是意味深长。   宋予夺皱了皱眉,而后看向沈瑜,认真地问道:“可有什么想要的?”   看他这模样,仿佛沈瑜只要指出一件来,他就立即要付钱买下一样。   “只不过是略看看罢了,”沈瑜含笑道,“就要走了。”   宋予夺想了想:“我陪你一同回去吧。”说着,他又向傅昇道,“劳烦转告慎王,就说我有事先回去了。”   傅昇随即应了下来,支使了傅宜上楼去传话。   及至出了门,凉气扑面袭来,沈瑜抬手紧了紧披风,半张脸都埋在了领子的风毛里,身形显得格外纤弱。   宋予夺侧了侧身,替她挡了些风:“是直接回府,还是再逛逛?”   沈瑜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点青反倒先开口道:“我突然想起还有些旁的事情得去办,就先走了。”   毕竟不管是回府还是再逛逛,她跟在一旁都不合适。   这明显就是个借口,三人心知肚明,沈瑜无奈道:“去吧。”   点青这么一走,就只剩了他二人单独在一起,沈瑜低下头垂着眼,轻声道:“方才已经看得差不多了,还是直接回府去吧,马车在长平街那边候着。”   宋予夺见她看起来确实是有些疲倦,便说道:“好。”   从这古董铺子到长平街,也有段不长不短的路途,两人并肩走着,宋予夺主动问道:“今日出来,可见着什么有趣的?”   “左不过就是那些东西,趁些年味罢了。”沈瑜想了想,“若说有趣的,也就方才那古董铺子了,里面的摆设布置的确是新奇得很。”   宋予夺道:“那是傅昇名下的铺子。他这些年一直跟在三叔身边,走南闯北的,经验见识都并非寻常之人能比,这铺子是他上了心布置的,自是非同一般。”   他顿了顿,欲言又止。   宋予夺在感情一道上并非是心思敏锐的人,但他也说不清为什么,此番却是下意识地想要去解释自己与傅宜的关系。   可偏偏沈瑜没问,他若是主动去说,又怕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弄巧成拙。   于是就只能这么不尴不尬地悬着。   宋予夺不说,沈瑜自然就更不可能主动去问了。宋予夺与傅宜之间到底算是什么关系,并不干她的事,她也没这个立场去多问什么。   两人不急不缓地走着,聊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偶尔还会停下来看看路边摊子上的东西。   大街之上人来人往,热闹得很,若是稍微离得远了些,连彼此说话的声音都听不大真切。所以到了后来,不自觉地就贴近了许多。   从胭脂铺子到长平街,走了足有小半个时辰,还没能挤出人群。   宋予夺抬手虚虚地环在沈瑜身侧,替她挡了挤过来的人,可自己却被身后追逐打闹的孩童撞了下,没能站稳,踉跄了两步。   “小心,”沈瑜立即上前扶了他,脸上不复先前风轻云淡的神情,话音里也带上了担忧,“可有什么妨碍?”   宋予夺站定,还未来得及说话,方才撞了他的两个孩童却像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一样,盯着他看了会儿,指着他大笑道:“原来是个瘸子!”   像这样年纪的孩童,难免顽劣,更不会将心比心顾及旁人的感受,反而爱拿他人的缺陷来取笑。他们这样一闹,倒引得周遭不少人都看了过来,指指点点的。   沈瑜平素里并不爱跟人计较,可此番听了这一句,心头却霎时起了怒火,拧起了眉头,恨不得要上前去同他们理论。   “阿瑜,”宋予夺拉住了她的手腕,垂眼看向她,神情很是平静,眼中半点恼怒都没有,“不必跟两个孩子计较。”   沈瑜素来体弱,如今在外边,虽已裹得很是厚实,可双手仍旧冰凉。宋予夺掌心温热,相触后,两人皆是一颤。   “可……”   沈瑜咬了咬牙,想说什么,可最后又咽了下来,心中倒是不由得替宋予夺委屈。   以宋予夺的家世出身,想要在京中寻个官职并不难,怎么都能清闲过活。可他却偏偏选了这么一条难走的路,大好的年岁都耗在了边关的风沙中,枕戈待旦,九死一生。   这些年来屡建奇功,若没他,西域如今指不定会是怎么样的情形。   而他这腿伤,也是受困西域之时落下的,不惜己身换边关安定,可如今却要受指点嘲笑……这是怎么样的道理?   沈瑜虽什么都没说,可宋予夺却是看出个大概,心中一软,低声安抚她道:“我做事但求问心无愧,并不在乎旁人如何,你也不用为我难过。”   其实此事若放在沈瑜自己身上,她倒未必会如此在意,可如今却是难以释怀。   “走了,”宋予夺松开了她的手腕,手掌虚虚地一握,空落落的,“外边冷,别久留了。”   沈瑜低着头,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及至上了马车,宋予夺见她仍旧是一副不大高兴的神情,无奈道:“我并不在意,你就不要再放在心上了。”   “我只是……”沈瑜也明白这个道理,但却并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替你觉着不值。”   宋予夺见她如此,脸上未曾表露出来,可心中却是隐隐有些高兴的。旁人如何指指点点,碍不着他什么事情,可沈瑜这关心却是实实在在的。   “没什么不值的。他们年纪小,并不知道我的身份,更不知道我做过什么,又怎能要求他们感同身受?”宋予夺开导道,“不过你若是去了西域边境,见着那边的人,就知道我所做的一切还是有意义的。”   于边境的百姓而言,宋予夺这个名字就像是守护神一样的存在。   当年他“失踪”的消息传出来时,许多百姓自发去帮着搜寻,而他归来时,更是满城相迎。见着这些百姓时,他就觉着什么都值了。   沈瑜低低地应了声,虽是这么说,可她仍旧觉着可惜。   “其实我已经……”   见她这般低落,有那么一瞬间,宋予夺险些想要将实情告诉她,可对上沈瑜的目光后却又硬生生地止住了。   这事干系重大,他倒并非是不信沈瑜,只是的确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分风险。   沈瑜抬眼看向他:“已经什么?”   “没什么。”宋予夺岔开了话题,另提了旁的事情。   沈瑜眉间微蹙,直觉告诉她宋予夺是瞒了什么事情,可宋予夺不说,她也不好追问下去,只能就此作罢。   经历了后来的发生的事情,沈瑜早就把古董铺子的事情抛之脑后了,倒是第二日宋予璇来时,吞吞吐吐地主动向她提及了傅宜。   “我昨日的确是见着她了,不过也就说了一两句话而已,并没什么干系。”沈瑜笑道,“你近来应该忙得厉害吧,怎么专程跑过来说这个?”   宋予璇道:“我刚从大哥那里过来,听他提了你们昨日在博物楼的事情……”   这件事情有些尴尬,宋予夺昨日不好明说,今日将这事告诉了她,旁敲侧击地支使了她来。可沈瑜不应这一茬,连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想了又想,宋予璇方才隐晦地说道:“我与傅宜的确相识得更早些,偶尔也会见上一面,可若是认真说起来,自然是同你更亲近些。若是真有什么事情,必然也是向着你的。”   沈瑜愣了愣,总算是明白过来她这话的意思,忍不住笑了出声:“我知道。”   沈瑜与宋予璇相识这么久,对她的性情一清二楚,虽然昨日傅宜的话的确是有些误导,可沈瑜却不至于真信了她的话,去疑心宋予璇。   再者,以宋予夺的性情,若他当真对哪个姑娘有意,那怕是早就提亲去了,又这么会这么久不闻不问?   “大哥这个人呢,素来不解风情,这些年来真正上了心的再没旁人。”宋予璇早前虽打定了主意不再多劝什么,可如今却还是忍不住旁敲侧击地暗示了句。   她这话说得隐晦,可沈瑜还是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轻轻地咬了咬唇。   宋予璇斟酌着分寸,止住了。   而等到年三十,又得到西府去祭祖、参加家宴,仍旧是宋予夺、宋予璇兄妹过去,沈瑜留在修齐居中。去年之时,这府中还有云氏,如今却只有她一人了。   云氏开春时南去,只带了个贴身侍女,对外是说思念故土,回乡祭祖。   这一去就再没回来过,隔几个月会有一封家书寄回,信中说些不疼不痒的事情,还曾随信让人送了些南边的风物。   她当年离京之时已是重病,可到南边之后,却又仿佛好了许多,至少到如今也没传回讣告。宋予璇曾同沈瑜提过一句,说她或许身体还算康健,只是想要寻个借口离京。   沈瑜却觉着,这些信说不准是什么时候写好的,云氏如今究竟是否还在世,也两说。   可她并没多说,毕竟若是挑破了,未必会比如今这情形好。   西府那边放着各式各样的烟花,映得半边天都是亮的。   沈瑜披着大氅,在廊下坐了会儿。   早前在宫中时,她还会陪着晴云守岁,如今却是只剩了自己一人,也不知道宫中今年是否还忙得厉害,尚宫局有没有什么难事。   她盯着太极宫的方向看了会儿,叹了口气,便准备回去歇息。却不料刚一起身,就见着宋予夺与宋予璇进了修齐居,丫鬟在前挑着盏灯笼,引着路。   沈瑜一愣:“时候还早,你们怎么就回来了?”   “祖父、祖母上了年纪,坐了大半个时辰就回去歇息了,让我们自己玩乐。”宋予璇三步两步赶到了她跟前,笑盈盈地说,“三叔说是有急事要料理,急匆匆地走了,席上就只剩了西府那边的人。我想着既是如此,在那里干坐着也无趣,倒不如回来陪你。”   宋予夺并没开口,灯光映在他带着笑意的眼中,情绪一览无余,原也什么都不必说了。   东府这边一向跟二房不和,宋予璇与她更亲近,沈瑜这都是知道的,可如今大过年的,他们却放着自家亲戚不管,回来陪自己这么个无亲无故的人……   “这样怕是会落人闲话,”沈瑜轻声道,“毕竟是大年夜,总是该陪自家人一块过的。”   “是该陪自家人一块过啊,”宋予璇拉了她的衣袖向屋内走去,笑道,“所以我跟大哥才特地赶回来的。”   沈瑜脚步一顿,回头看向宋予夺。   宋予夺则是镇定自若地看了回去,眉尖一挑,似乎是在说,你若是不愿意可以回绝。   然而对着兴冲冲的宋予璇,沈瑜压根开不了口,只能半威胁性地瞪了宋予夺一眼,陪着宋予璇向屋内走去。   她这眼神并不凌厉,也没有什么生气的意味,宋予夺看在眼里,低低地笑了声,跟了上去。   屋中只点了一盏灯,空落落的,在这热闹的大年夜显得分外冷清。   他们来后,青溪连忙又叫了小丫鬟来,另点了灯,添了炭炉,厨房也张罗起饭菜点心,霎时热闹起来。   沈瑜抱着手炉坐在一旁,听宋予璇讲些趣事,原本冰凉的手也渐渐地暖了起来。   她无意中对上宋予夺看来的目光,又不动声色地移开。   其实她方才的确是可以找个借口推脱掉,但她没有,一方面是不想扫宋予璇的兴,再者,也的确是私心使然。   这个大年夜,大概是她这些年来,最热闹的一次了。   宋予璇喝了些酒,到后来也没了坐相,半倚在她肩上,还不肯回去歇息,念叨着要一起守岁。沈瑜哭笑不得,让丫鬟将她扶到了内室:“既然你不想回去,那就跟我一道歇息吧。”   此时已近子时,宋予夺将丫鬟都打发了出去,倒了盏茶推到沈瑜面前:“来聊几句吧。”   “大过年的……”沈瑜想起去年的事情,又是无奈又是好笑,“你就偏要选这种时候来聊这些事情吗?”   沈瑜是觉着,便是有什么事情,也要等年过完了再谈,免得毁了兴致。   可宋予夺却道:“现下说开了,便算是了了,不必带到明年。”   这话的确也有道理,沈瑜点点头:“那好。”   沈瑜原以为宋予夺会铺垫一下再提,可他却开门见山:“阿瑜,留下来吧。”   沈瑜:“……”   “我这一年并没议亲,若你答应了,今后也不会有。”宋予夺将沈瑜的顾虑一一说了,“你若是想当正妻,我便扶正,若是不想管那些麻烦的事情,也可以不管,都随你。”   他说得爽快,每一条都很有诱惑。   “我不明白,”沈瑜沉默了会儿,问道,“你若是听从侯夫人的意思,娶个世家闺秀,难道不好吗?”   宋予夺直截了当地答道:“我并不想被牵扯进朝局争斗中,也不确定娶来的闺秀会是怎么样的人品性情。”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他信任沈瑜,这是旁人没有办法相比的。   于宋予夺这样的人而言,信任要比任何出身家世都重要。   沈瑜沉默许久。   外边有爆竹声传来,已是子时,小厮们守着时辰放起了辞旧迎新的爆竹。   宋予夺到底没能在旧的一年讨要出一个答案,忽而有些倦了,站起身正准备离开,却见沈瑜动了动唇。   因着被爆竹声掩盖掉,所以并不能听清她说了什么,宋予夺愣了愣。   沈瑜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即站了起来,踮起脚,在他耳边说了声:“好。”   她发上有清淡的桂花香,正是宋予夺刚回来时,心心念念惦记许久的味道。   两人就这么站在那里,爆竹声停下,新的一年到了。 第80章   宋予夺险些疑心自己听错了,他虽一直试图说服沈瑜,可实际上却并没有抱太大期望。毕竟他还是很清楚沈瑜的性情的,想要让她改变主意,并不容易。   “我答应了,”沈瑜看着他难得呆愣的模样,抿唇一笑,而后又一本正经地说道,“不过你方才说了,如果我留下来,那么想做什么就都由着我,这点不能反悔。”   宋予夺复又坐了下来:“好,不反悔。”   沈瑜想了想,又提前声明道:“我这个人,性情还算是好,但若是将来你做了什么触及我底线的事情,我还是要离开的。”   “触及底线的事情?”宋予夺疑惑道,“譬如哪种?”   自打沈瑜到宋家来,宋予夺还没见过沈瑜动过怒,最多也就是当初生身父母找上门之时,她安排着青溪与点青合演了一场戏打发了他们。   而早前他一时失言得罪了沈瑜,沈瑜也只是甩了句话摆明态度。   宋予夺其实不大能想象得到什么事情能触及沈瑜的底线。   “这个不大好说,”沈瑜倒是被他给问住了,想了想,慢慢地列举着,“至少不能再纳妾,我并不喜欢跟人争风吃醋……”   宋予夺失声笑道:“那你大可放心,我无意于什么三妻四妾。”   “你现在虽是这么说,可将来会是怎么个模样,谁也说不准。”沈瑜并没轻易去信他的保证,轻声道,“我并不强求。你若是能做到呢,我就好好地留着,若是做不到,那我就离开。”   先前左右为难时,沈瑜就有过这样的想法,可一直没下定决心。但虞丽娘的事情让她觉着,或许试一试也无妨。   旁的世家闺秀是做不来这种事情的,她们肩上扛了太多东西,无论做什么都要三思而后行。可她却没这个必要,无需受困于身份家世,也不必向父母交代什么,还不在乎旁人的品评,这就够了。   反正合则聚,不合则散,原也没必要瞻前顾后地顾忌那么多,随心就好。   宋予夺先前还以为,沈瑜说了“好”,便是应了下来,要安安稳稳地留在宋家。如今听了她这番话,虽有些哭笑不得,可却并没有太意外。   毕竟沈瑜原就是这么个性情,她会选择冒险去走上一条路,但却并不会全然信任。   想了想,宋予夺又答应了下来:“好。”   虽说沈瑜并不信,可宋予夺自己却是有分寸的,他不会贪图女色提什么纳妾,也不会去做什么触及沈瑜底线的事情,自然也就不必顾忌沈瑜这“威胁”。   说完,他又补充了句:“你还有什么要求,大可一并说了。”   宋予夺态度好得出奇,沈瑜托着腮又想了会儿,摇了摇头:“旁的就没什么了。”   “那好,”宋予夺看着她,低低地笑了声,“时候不早了,回内室去歇息,明早我过来你这边吃饭。”   沈瑜看着他深沉的目光,原以为他会提什么要求,听见只是一道吃个饭,略微松了口气:“知道了。”   宋予夺起身离开。   方才他看着沈瑜睡眼朦胧的模样时,心中的确有过别的念头,可却并不适合在这种关头讲出来,只能先掩下不提。反正沈瑜已经答应留下,那就来日方长。   目送着宋予夺走后,沈瑜并没再叫青溪过来,自己稍作收拾,就上床安歇了。   第二日一早,宋予璇昏昏沉沉地醒了过来,宿醉之后头还有些疼,一边由侍女服侍着梳洗,一边倒抽着冷气,揉着额头上的穴道。   “昨夜太晚,也忘了让人煮醒酒汤,”沈瑜已经早早地梳洗过,端坐在一旁看着,有些不忍,“若是疼得厉害,不如找大夫来开个方子?”   宋予璇扶了扶鬓上的步摇,摆了摆手:“不必这么兴师动众,没什么大碍,熬过这一会儿就好了。”   宋予夺在外间等着,等她二人出来,一见自家妹子这模样,就知道是怎么个情形,无奈道:“昨夜我也劝了让你少喝点,你偏不听。”   说着,他又吩咐青溪:“去我那里拿清凉油来,抹在人中,会好许多。”   “多谢大哥,”宋予璇在饭桌前坐下,仍旧按着穴道,后知后觉地问了句,“你怎么来了?”   要知道宋予夺虽跟沈瑜住在一处,但两人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各吃各的,并不在一处。也正因此,府中有不少传言,说是将军并不宠爱这位如夫人。   宋予璇也曾无意中听过这种说法,对此嗤之以鼻。   这些人倒是惯爱搬弄是非的,殊不知宋予夺倒是想去,可却怕沈瑜会不乐意罢了。   宋予夺一挑眉,反问道:“我不能来吗?”   他这反应与往日大相径庭,理直气壮得很,宋予夺先是有些惊讶,及至看到沈瑜脸上又是无奈又是好笑的神情时,仿佛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忽而就想明白了。   宋予璇有些难以置信,可紧接着却是高兴,头也不揉了,轻轻地扯了扯沈瑜的衣袖,笑道:“看来昨夜我去睡之后,又发生了些旁的事情啊。”   沈瑜白了她一眼,眼中却还带着丝笑意。   宋予璇证实了自己的猜想,愈发地高兴了,这时青溪从正房取了清凉油过来,她一摆手,兴高采烈道:“没事,我头不疼了,现在精神得很。”   方才宋予璇还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她才走了一小会儿的功夫,突然就变了,青溪有些摸不着头脑,看向沈瑜迟疑道:“这?”   沈瑜从青溪手中拿过了清凉油,按着宋予夺所说的给她抹在了人中,顺势在她肩上按了一把:“好了。快点吃饭,过会儿你们还要去西府那边给老侯爷、侯夫人拜年,别耽搁了。”   可宋予璇却并没有消停的意思,一边吃饭,一边还要用余光打量着他二人。   沈瑜被看得都有些不自在了,轻轻地咳了声,侧过头看了宋予夺一眼,虽什么都没说,可意思却也很明显了:管管你妹。   宋予夺颇为纵容地笑了声,而后在宋予璇手背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下,以示警告。   这顿早饭吃完,时辰已经不早了,宋予夺与宋予璇随即要到西府去,临走前,宋予夺看了沈瑜一眼。沈瑜则光明正大地看了回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不想过去。   她不想去,宋予夺也没勉强,径直离开了。   年前将该盘的帐都算清了,还没清闲上两日,如今还是大年初一,门房那边就递来了礼单。   “让管家去办,有什么拿捏不定的事情,再来问我。”沈瑜打发了丫鬟。   年节时,迎来送往总是在所难免的。如今其实还好些,毕竟老侯爷他们还在,上一辈的往来交际都落在了西府那边。东府这边的交际,大都是宋予夺的,料理起来也会容易一些。   总得来说,沈瑜这个年过得很顺遂。   就像宋予夺那时所说的一样,将麻烦的事情解决了,就不会再留到新的一年。自从有了新的约定,沈瑜再不必费神犹豫,的确是了了一桩烦心事。   而她与宋予夺的关系有了确准后,宋予璇待她就更亲近自在了些。   就现状而言,她做出的这个决定,还是很不错的。   又一年元夕夜,沈瑜仍旧是与他们兄妹出去看了花灯,而宋予夺再次从悬灯塔上为她射下一盏飞燕灯。沈瑜这次并没让人再立即收起来,反而亲自去库房中将去年那盏玉兔灯寻了出来,与飞燕灯一同悬于檐下,挂了好些日字。   及至出了正月,才又让人收了起来。   而此时,宫中也传来了消息,皇上下圣旨为锦成公主赐婚,夫婿正是宁谨。大抵是有前车之鉴,唯恐再有什么变故,这次的婚期定得很近,是在三月底。   这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沈瑜先前一直未曾向宋予璇提过此事,可此番却是瞒不住了。   可出乎意料,宋予璇并没有很难过的样子,反而还同沈瑜感慨了句,说锦成公主这亲事定得太过突然,婚期也有些赶。   沈瑜不动声色地盯着她看了会儿,确准她的确没什么异样后,方才放下心来。   “以往公主定亲,婚期少说也有个大半年,一年半载也是常事,这次怎么就这么赶?”宋予璇感慨了句。   沈瑜道:“以往拖得久,是要给公主好好地筹备婚服嫁妆。”   可锦成公主就没这个顾虑了,毕竟她的嫁妆早就筹备得差不多了,沈瑜现下还记得当初尚宫局是怎么忙得团团转的。   若是去问问点青,只怕她还能再抱怨一番,当初为了婚服嫁妆之事往清宁宫跑了多少次。   “不过话又说起来,以锦成公主的性情,怕是不会再用一年多前的旧物。”沈瑜感慨了句,“尚宫局又有得忙了,只盼着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宋予璇笑了笑,她对这位锦成公主是没什么好感的,甚至连带着对宁谨,都再没感情了。   年前她定亲时,是绝了对宁谨的一切想法,而到如今,算是彻底地了了。   时过境迁,她甚至无法对当初的自己感同身受,但却仍不后悔当初的选择。   若当时就那么放弃了,或许这会成为她心上惦念不忘的遗憾,而如今是无疾而终的平淡,多年后或许压根不会想起。   所谓的深情痴念,原来过了之后,也就是那么回事罢了。 第81章   宁谨与锦成公主定亲的消息,并没对宋予璇造成多大的影响,她只在沈瑜面前提了几句,过后仍旧是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倒是朝野之中,对此议论纷纷。   皇上早就免了宋予夺的早朝,到如今也有一年光景。他腿伤尚未好,皇上虽偶尔会遣人来探望,但却未曾再提过什么政务。   他勤勤勉勉这么些年,如今终于算是捞着了清闲。   可饶是如此,出门会友之时,也难免会听人议论此事。   宋予夺那些个朋友倒是都知道他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但到底也顾忌着早前他曾与锦成公主有过婚约,因而并不会去过多地议论公主,而是将所有的关注点都放在了宁谨身上。   当初宁谨蟾宫折桂,连中三元,一时之间风头无两。可这些个世家公子其实并没将他放在心上,毕竟他出身贫寒,没什么依仗,风头过了照样是得到翰林院中熬资历去。才人辈出,就算再怎么样惊才绝艳,数年之后只怕也没多少人记得他。   可一转眼的功夫,宁谨竟然成了锦成公主的夫婿,这可真是让人大吃一惊。   锦成公主打小就受帝后的宠爱,虽说早两年因着太过跋扈惹得圣心不悦,可她到底是皇上宠了多年的女儿,又岂会因着一两件事就真遭了厌弃?被皇后约束在清宁宫学了一年的规矩之后,她的行事作风已经颇有公主的模样,皇上也照样该怎么宠怎么宠。   宁谨若真娶了锦成公主,那前程可就真是一片大好了,并不逊于出身名门的世家公子。所以大多人提起宁谨之时,话音里总是难免会带上三分不屑,和一丝隐隐的酸。   点青闲聊时向沈瑜提起此事,说是坊间颇多议论,说是宁谨此番可是攀炎附势一步登天了。   “这也没什么说的,”沈瑜倒是不以为然,“人之常情罢了。若这事放在那些人身上,你猜他们会怎么做?”   点青拈了块花饼,慢悠悠地说:“别说他们了,若我是男子,怕也是想娶锦成公主的。”不过想了想在宫中时见着锦成公主一贯的行事作风,又改了口,“还是算了,锦成公主的相貌虽没得挑,可那个性情却实在让人消受不起。”   沈瑜不以为然:“她在我们面前自然是高高在上的,若是见着了心上人,必定又是另一番模样。”   而以沈瑜对宁谨的了解,他若是有心去做,总是能有手段让锦成乖乖听话的。   两人正说着,丫鬟来通传,说是宋予夺回来了。   点青捻了捻手指,起身笑道:“可巧我还有事,那就不打扰了。”   自从大年夜定下新约之后,宋予夺便时常会过来,沈瑜有时候觉着他在自己这边呆的时间,都要比在正房那边还要多了。   现在从外边回府后,宋予夺都不是先回正房去换衣裳了,而是直接到她这里来,以至于她这里甚至还放了几件宋予夺的外衫。   宋予夺手中还拿了枝红梅,笑道:“我今日到慎王府赴宴,见着那边的梅花长得甚好,便折了两枝。”   “你与慎王倒是关系好得很,”沈瑜接了那两枝红梅,亲自去寻了瓷瓶供了起来,随口道,“这几次出门,仿佛都是去见他的。”   宋予夺并没用丫鬟服侍,自己倒了杯茶,解释道:“你有所不知。早年慎王是到边关去过的,我与他早就相识,但并没什么往来,在西域一同经历过许多事后,才算是生死之交了。”   沈瑜想了想:“我的确并没听过这事。”   “当初他打的是离京游学的名头,”沈瑜倚在小几旁,宋予夺则挑了另一侧坐下,继续道,“可实际上却是去边关长见识了,连太后起初都被蒙在鼓里,还是后来才知道的。”   在沙场上磨出来的交情,向来是比寻常情谊更深厚些的。   沈瑜奇道:“我倒真没看出来,慎王竟是这样的性情。”   慎王是先帝最小的儿子,太后所出,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他这些年来做事十分稳妥,从没闹出过任何不好的传闻,皇上也很是倚重他,朝野上下对他的评价都很好。   沈瑜跟他并没有什么接触,对他的认知就是,一位规规矩矩的“贤王”。   “不单是你一个人这么想,”宋予夺笑了声,并没再谈下去,转而问了句,“今日做了些什么?”   沈瑜摆弄着那两枝红梅,想了想,答道:“早些时候到茶楼去走了一趟,方才跟点青闲聊了会儿。”   她的肌肤很白,欺霜赛雪般,被那红梅映得很是好看。   宋予夺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随口接了句:“聊什么?”   沈瑜漫不经心地说:“锦成公主与宁谨的亲事。”   宋予夺持着茶盏的手一僵,偏过头,复又看向沈瑜。   这定亲的消息已经传出好几日,他也反复听人提起过,可却并没在沈瑜面前提过只字片语,毕竟他与沈瑜的初识与锦成公主脱不了干系。   宋予夺压根不想去提早前的事情,只一想,便觉着实在是亏欠了沈瑜许多。   当初与锦成公主的亲事定下时,他压根还不知道沈瑜这个人,那时是听从了老侯爷的意思,觉着既然是到了年纪,总该有一门亲事。经历过后来的事情,宋予夺也意识到自己当时太过轻率。   可话又说回来,若不是有皇上赐婚,他也见不着沈瑜,以两人的身份地位,大概此生都不会有什么交集。   阴差阳错至此,着实是让人不知说什么才好。   “怎么了?”见宋予夺突然沉默下来,沈瑜抬起来,透过花枝看向他。   “我以为……”宋予夺迎着沈瑜探究的目光,最后还是说道,“你并不大想听到锦成公主的事情。”   沈瑜随即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勾唇笑了声:“于我而言,与她的恩怨纠葛,两年前在观云殿就已经结清了。”   沈瑜当初的确是怨恨锦成,可却不想始终为着这件事耿耿于怀,将来再想起来还要意难平,所以才有了观云殿那一番事情——铤而走险顶着大不敬的罪名去倒逼锦成公主,甚至还借太后的势扫她颜面。   到如今,当年旧事在沈瑜这里已经揭过,并不是什么讳莫如深不能再提的事情。而锦成公主愿不愿意揭过,那就是她的事情了。   “观云殿?”   宋予夺想了会儿,方才回忆起当初刚回京之时,宋予璇吞吞吐吐着向他提及的旧事。他那时还未对沈瑜上心,只是觉着不可思议,毕竟这事听起来都让人难以置信,可沈瑜竟然真这么做了。   见宋予夺脸上的神情从困惑到恍然,沈瑜便知道他应该是听过这桩事的,淡淡地笑了声。   那些陈年旧事,沈瑜并没放在心上,但见着宋予夺这小心翼翼生怕她会因此生气的模样,倒是让她的心情好了两分。   “我想着,皇后娘娘一直看中锦成公主的亲事,想要借此机会为大皇子招揽势力。”沈瑜一手托着腮,偏过头去抚弄着那枝红梅,“按理说,该挑个世家公子才对,怎么偏偏选了宁谨?”   沈瑜冷静地分析着:“宁谨身后并没家族可以依仗,数遍了,也只有周太傅这么个老师有些分量。但周太傅一向是不偏不倚的,总不会为了个学生就改了一向的作风,去偏帮大皇子?”   听了她这一番话,宋予夺倒真是有些吃惊了。   他原本是怕沈瑜会介意当年旧事,可如今才意识到,沈瑜压根没把那些儿女情长放在心上,想得甚至比一些世家公子还要更深些。   宋予夺今日在慎王府中见了不少人,听他们饮着酒评头品足,最后几乎有些不耐烦。   那些个纨绔嘲讽宁谨出身贫寒却攀炎附势,却枉顾自己也是借着祖辈的荫蔽才有了今日,若论及真才实学,只怕连宁谨的一半都及不上。   慎王一向是好性情好人缘,什么样的人都能说上话,可宋予夺却没这个耐心去附和。如今听了沈瑜这话,反而起了几分兴致来谈此事。   “他们看重的,就只是宁谨这个人罢了。”宋予夺向沈瑜略提了几句朝局之事,又道,“年前早些时候,大皇子吃了不少亏,狼狈得很,后来还是在宁谨的帮助下站稳了,紧接着又严查肃清了门客。”   沈瑜先前已经在晴云那里听闻了此事,只是没宋予夺说得这么明晰,毕竟晴云也只是捕风捉影推断出来的,可宋予夺却是有明确的指向。   她了然道:“肃清门客之后,大皇子那边想来是没什么可用的人了,那帮了他大忙的宁谨,必然会受到极大的重视。”   若是先前大皇子与三皇子分庭抗礼,风头正劲之时,未必看得上宁谨这么个出身低微的翰林院修撰,可大皇子正落下风,他此举无异于雪中送炭,也就难怪会有今日了。   宋予夺颔首道:“他是个会挑时机的。”   “他投靠了大皇子,对你可会有什么影响?”沈瑜问了句,“毕竟他早前也是在津西院住过两年多的。”   沈瑜甚至隐隐有些担忧,怕宁谨会打上宋予夺的主意,试图拉他入伙。   “不会,”宋予夺叹了口气,“他与我算不得亲近。”   沈瑜眉头微蹙,看着他。   “早前我请他为茶楼题字时,曾劝过他,可他并没听,只说我们并非同路人。”宋予夺又道,“如今就更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了。”   说着,他神色一缓,像是作担保一样:“你放心,我不会掺和到夺嫡中。”   沈瑜吐出一口气,轻声道:“那就好。” 第82章   沈瑜并不是个爱主动招惹是非的人,大多事情也都是能避则避,只有触及了她底线的,才不会再忍。对于朝中的夺嫡,她并没半点兴趣,自然也就不希望宋予夺插手。   如今宋予夺旗帜鲜明地表明了态度,她才算是放下心来。   虽说这种话未必就是真的,但沈瑜对宋予夺一向有种没来由的信任,故而并未怀疑。   出了正月,后宅中的事情少了许多,沈瑜将自己的精力又放在了倚竹茶楼上。她原是想要凭借竹榜再做些文章,让倚竹茶楼在读书人之间的声誉更高些,可有宋予夺的提醒在前,她也不好再这么做,以免被人疑心是有意为之图谋朝政。   如今正值立储,事态敏感,条条框框的限制颇多,沈瑜想来想去也没什么正经主意,只能将时间都耗在了研制新茶上。   宋予夺也不必再频繁出门赴宴会友,常留在家中,便成了给沈瑜试茶的最佳人选。   “这些茶……”宋予夺面前的桌案上摆了足有四盏茶,他一一试了,可却并没察觉有什么不同,只能委婉地说道,“仿佛差别并不太大?”   沈瑜盯着杯中浅色的茶汤,想了想:“当时晒茶的时候,储着的器具不大相同,沏茶的时候手法也不大相同。”   “我尝不出来。”宋予夺无奈道。   沈瑜轻笑了声:“其实我也不大能分辩。再者,一下子尝四盏,的确没什么效用。”说完,她从中挑了一盏来细细地品着,其他的则都让青溪收了起来。   宋予夺原是想要建议她请个味觉灵敏的来试,可见沈瑜自己并不大上心,加之他还挺享受现在这个状态的,所以最终并没提出来。   反正两人都这么闲着,总要找些事情来打发时间。   “说起来,你近来仿佛不常过去茶楼那边?”宋予夺随口问了句。   “这茶楼已经开了大半年,掌柜也都知道该怎么做,并不用我再像先前那样时时盯着。”沈瑜叹道,“再者,那边的人越来越多,我去了也不大方便。”   顶着如今的身份,并不适合抛头露面,可总在楼上闲坐着也是无趣,倒还不如在家中。   其实沈瑜也知道,她如今做的事情已经是最大限度了。   旁人家的妾室,大都是在正妻面前立规矩,噤若寒蝉的,哪能自己做什么生意?就算是正妻,大半时间也都耗在了相夫教子、人情往来上,没这个闲工夫。   当然,她们也未必看得上。   毕竟对于大多数世家闺秀而言,自家的农田庄子以及诸多生意铺子,都是交给管家来料理的,最多年关时问问账目罢了。亲自去做生意,于她们而言,简直算得上是“自轻自贱”了。   也正以此,沈瑜一直不曾向宋予夺提过什么“扶正”的事情,她虽选择了留下,可却还不想去担那么多事情。   宋予夺顿了顿,又问:“若是由着你选,你想做什么?”   此时正是春日午后,阳光正好,透过半开的雕花窗洒在身上,还带了些暖意。   沈瑜半倚在那里,已经有些困了,听了宋予夺这话之后,反倒起了点兴致:“早前我在宫中的时候,倒是有想过。”   宋予夺认真地看着她,等待她说下去。   “我在宫中数年,也积攒了些银钱,勉强够盘个铺面做点小生意。”沈瑜回忆着自己当初的打算,缓缓说道,“先辛劳几年,等赚够了钱,我就开个清闲的铺子,自己来当掌柜。铺子得是向阳的,没客人上门的时候,就在那里晒太阳,或许还可以养只鹦鹉,闲得时候就逗它玩……”   “若是什么时候倦了,就把铺子托给别人,自己出去游山玩水,到处看看……”   沈瑜难得会有这么多话,宋予夺耐心地听着她的讲述,到最后,竟有些意动神摇,觉着若是能过上这样的日子,仿佛也不错。   沈瑜从来没向旁人提起过这话,一口气说完后,又饮了口茶,笑着摇了摇头:“那时可没想到,后来会有这么多的事情。”   她入宫早几年,一直风平浪静的,从没闹出过什么大事来,所以那时的打算也显得平淡如水。经历过这么些事情后,如今再想起来,沈瑜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   至少就如今而言,这计划是派不上什么用场了。   宋予夺道:“眼下是不成了。再过些年,等到事态平稳下来,说不准你这规划还能派上用场,届时我陪你一起。”   沈瑜颇为意外地抬眼看向宋予夺,神情不掩惊讶。   这打算放一个宫女身上还行,可对于宋予夺这样的人,可就真算得上是自甘堕落了。   宋予夺不躲不避地看了回来,他并非是安慰附和沈瑜,而是有那么一瞬,心中生出了这样的念头。   最后还是沈瑜撑不住,先挪开了目光,端起杯盏,模糊不清地应了声:“好。”   其实沈瑜早前就有些预感,只是并不敢断定,直到如今,她越发笃定宋予夺在西域必定是知道了什么阴私,以至于回来之后心灰意冷。   在许多事情上,都好似变了个人一样。   早年宋予夺少年意气,自请从军,数年来建功立业,战功赫赫。可如今书房中的兵书已经许久未曾动过,墙壁上悬着的利剑也收了起来,他更是绝口不提边关之事。   他这样的年岁,却已经像是暮年的老将,偃旗息鼓,想着休养生息了。   沈瑜先前以为他是因着腿伤受挫,所以才因此消沉,可后来相处久了,却发现并非如此。   宋予夺实际上并没把腿伤放在眼里,旁人怎么说,也伤不着他分毫。他这样性情的人,伤痛是改变不了信念的,只能是因着什么阴私之事,才会动摇。   而这事情,应当是他在西域之时得知的。   宋予夺在西域究竟经历了些什么,仍旧是个迷,沈瑜从未听他提起过半句,也不信坊间那些夸张的编纂。毫无疑问,皇上必定是询问过他的,可君臣之间如何对答,就更不是旁人能够得知的。   他不提,沈瑜自然也不会去问,就只能这么搁置下来。   三月初,沈瑜例行到倚竹茶楼去盘账,倒是遇着一桩有趣的事情。   “下边来了位公子,听口音并不似京城人士,倒像是南边来的。”小厮上楼来,恭恭敬敬地向沈瑜回禀道,“他听闻了咱们这里‘以诗换茶’的规矩,说自己不会写诗,但却会写小曲、折子戏,问能不能拿这个来换茶。”   沈瑜正翻看着账本,听后暂时放下,饶有兴趣地问了句:“他写了什么?”   “还没写……掌柜让我过来问问您的意思。”小厮又道。   沈瑜眉尖一挑:“去告诉掌柜,让他写,写完送来给我看看再说。”   小厮应声退下。   “写小曲的?”青溪倍感稀奇,“咱们这里向来只收诗词,名声应当也都传出去了,亏他怎么想得出来拿戏换茶的。”   这戏文之中虽也有词,却与寻常意义上的诗词不大一样,大都是半文半白,以便寻常百姓能听得懂,可却未必入得了那些自诩清高的儒生的眼。   风流才子虽也是才子,可旁人说起来,到底显得不怎么正经。   可却恰合了沈瑜的心思。   与宋予夺长谈之后,沈瑜便一直有意避嫌,不再去打那些儒生的主意。可她不去做,旁人却敢做。   近来京中新开了家四味茶楼,一应事宜几乎是照搬沈瑜的倚竹茶楼,甚至还办了沈瑜不敢办的竹榜赛诗,不仅将那些诗整理成册,设置的奖励也很是丰厚。   那边的生意如火如荼,沈瑜这边就冷清了些。   好在倚竹茶楼临近国子监,而不少儒生也都习惯了来此处,所以一时之间还未显出什么。可长此以往,她这生意必定会垮下去的。   沈瑜在倚竹茶楼上耗费了不少心血,自然不会就这么看着它衰落下去,只是一时之间并没想出什么好的办法,而如今上门的这人,倒是让她生出个新的想法。   这小厮一去就是许久,沈瑜也看不进去账本,索性就将自己的主意大略向青溪提了提。   “这法子不错,能吸引更多寻常百姓。”青溪神情一缓,可随即又有些担忧,“可这么一来,只怕那些书生是不愿意的,说不准就也要去四味茶楼了。”   青溪一提到这四味茶楼就来气,拧着眉头道:“他们未免忒过分了些,照着我们的法子去开茶楼,还变着法子的跟我们抢人。”   “我们是争不过四味茶楼的。他们这架势,可不是为了赚钱。”沈瑜这些日子一直让人留意着四味茶楼的动向,心里已是门儿清,“我们要是跟它较劲,只会亏得更多。”   宋予夺也是知道此事的,还曾开玩笑似的问过,是否需要他帮忙去查一查四味茶楼背后的主人,可沈瑜并没应。   她隐约已经有所猜测,更何况,那人究竟是谁于她而言也没多大干系,鸡蛋不与石头相争,更没必要带上与宋予夺,大不了她躲着就是了。   正说话间,小厮终于回来了。   他手上捧着的并不是茶楼惯用的花笺,而是寻常的白纸,足有三张,其上洋洋洒洒地写了许多。   也就难怪这一去就是这么长时间。   连沈瑜都愣了,怔怔地翻看着。   纸上墨迹尚未干,龙飞凤舞,的确是方才一气呵成写就的。不过倒也极有可能是这人早就想好了的,如今现写出来罢了。   但不管是哪一种,都掩盖不了此人的才华。   这折子戏很是有趣,讲得是个落第的穷书生离京之后的见闻,叫做《遇妖·其一》。这戏中,书生并不算是主角,而更像是个旁观者,借着他的眼将这个故事讲给众人来听。   此人文笔极好,遣词造句更是多变得很,有绮丽生花的唱段,也有平铺直叙以情动人。   一气呵成看下来,酣畅淋漓。   小厮见沈瑜许久未言,小心翼翼问道:“这可还成?”   “好极,”沈瑜回过神来,笑道,“告诉掌柜,不仅这次免了他的茶钱,只要他本月再来,皆不收他分文。”说着,她又额外嘱咐了句:“这故事看起来应当是还有后续,我愿意出银子买了,问问这位公子可愿意卖?”   小厮依言退下,将沈瑜的话尽数转告了掌柜,让他去办。   可那位公子却并没有当即就给了答案,而是说容他想想,等到明日再来商议。   沈瑜也没法,只能由他去了。   她回府之时着意带上了那折子戏,准备拿给宋予夺看看,及至回了修齐居,方才知道宋予夺竟出门去了,到如今还未回来。   等到天色暗下来,宋予夺方才回到家中,沈瑜听到他脚步声,头也不回地问了句:“可是有什么事情?怎么耽搁到这时辰?”   “我先前回来时,遇着个带了血书拦路喊冤的,”宋予夺声音低沉,“费了点时间去料理,所以耽搁了。”   听他声音不似往常,沈瑜回过头,迟疑道:“这是个麻烦事?”   宋予夺坦白道:“是。” 第83章   沈瑜认识宋予夺这么久,还没听他说过哪件事称得上“麻烦”的,她皱眉想了想,片刻后又问道:“是与哪位皇子有关的?”   宋予夺解衣带的手一顿,看向她的目光中含了些赞许:“是。”   “那的确是麻烦。”沈瑜将手边的书册合了起来,“虽说可能是我多心了,但这人为何放着旁人不找,偏偏拦了你的车马?”   诚然这可能是个巧合,可沈瑜眼下并不这么认为。   沾染了朝局争斗的事情绝不简单,便是再怎么多心,都不为过。   很显然宋予夺也是有这么想过的,他眉头微皱:“话虽如此,可他既然找上我了,我就没法置之不理。”   宋予夺的性情就是如此,若是他不知道,那也就罢了,可是亲眼见着须发皆白的老人拿着血书跪在那里,声泪俱下地求他主持公道,他很难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不闻不问。   沈瑜无奈地摇了摇头:“找上你,或许就是这个缘故。”她原是不爱问这些朝局之事的,可此番牵扯了宋予夺,她到底还是没忍住问了句,“这事牵扯到了哪位?”   她心中已经隐约有所猜测,及至听宋予夺答了“三皇子”,恰合了她的揣测。   “年前大皇子被压制了那么久,如今是要还回来的意思?”   沈瑜甚至怀疑,此事若真与大皇子有关,那背后必定少不了宁谨的出谋划策。   宋予夺换了外衫,向她说道:“可无论这事究竟有没有人在背后诸事,那血书上所述的事情,十有八九都是真的。”   顾忌着沈瑜对那些地方官不大了解,宋予夺并没有去详述这些事情,只是大略提了几句,言明此事是针对着三皇子的外祖陈家来的。   那一纸状书中所提的事情,虽件件不致命,可到底蚁多咬死象。   一旦陈家出了事,那三皇子一派可就亏大了。   沈瑜迟疑道:“那这事如何是好?你若是管,怕是要得罪了三皇子。”   “我带他去见了慎王,”宋予夺叹了口气,“剩下的事情,也还说不准。”   放眼朝中,敢管这件事情的人寥寥无几,任是谁,都怕沾染了此事会惹得一身麻烦。思来想去,也只有慎王有这个底气。   宋予夺原是打定了主意不掺和夺嫡,可他在京中一日,就很难彻底撇清关系,并不是由得他去独善其身的。   就好比今日之事,他虽无意针对三皇子,但只要伸出援手,那就是变相与陈家为敌了。   宋予夺看向沈瑜的目光带了些许歉疚,欲言又止。   可沈瑜却并没有什么不悦,她知道宋予夺此举是迫不得已,毕竟若他对此袖手旁观,那也就不是他了。   “这事你做得没错,”沈瑜看出他的心思,轻声道,“且不说什么公义,若你不管这事,将来就又是麻烦了。”   宋予夺听此,眉尖一挑。   “今日之事既是冲着三皇子来的,就算你不管,大皇子的人也会想办法将此事捅到皇上面前去。毕竟这可是个扳倒陈家的好机会,他们又岂会轻易放过?”沈瑜缓缓地说道,“届时,若是有心之人想要追究,你可就是欺瞒不报的罪名了。”   毕竟这状书可是递到宋予夺面前来的,周遭之人想必都记下来。   沈瑜又叹道:“到那时候,难保不会有人搬弄是非,说你是有意包庇三皇子。在这种关头,你撇都撇不清。”   虽说沈瑜并非男子,更不曾对朝堂之事有什么经验阅历,但这些手段总是共通的。就好比当年在宫中,陈贵妃刻意刁难尚宫局之事,不管如何选,都是错。   从这血书递到宋予夺面前开始,他不管如何做,都难落好处。   当年沈瑜借着帝后二人压了陈贵妃,破了困境,可如今这事却更难些,牵一发而动全身。   两方分庭抗礼,想要独善其身谁都不沾,何其难?   其他朝臣也不是蠢的,谁不想独善其身?只是许多时候,都要被时势携卷着选择,并非是想如何就能如何的。   所以对于此事,沈瑜说不出什么苛责的话,只盼着宋予夺能安然度过才好。   第二日一早,宋予夺早早地就要出门。   沈瑜披衣起床后,推开了梳妆台后的雕花窗,恰见着装束整齐的宋予夺出了正房匆匆向外走去。她并没声张,只是静静地看着宋予夺。   宋予夺行至门口,倒像是有所察觉一样,回过头来向她这边看了眼。   朝阳初升,空气中还盈着一股不知名的花香,两人目光相撞,沈瑜抬手拢了拢衣衫,向他露出个笑容。   宋予夺原本凝重的神色一缓,也勾了勾唇,眼中带上些许笑意。   因着有这件事,宋予夺昨日一直心事重重的,沈瑜也没能将那出折子戏拿出来给他看,晨起后又将那戏看了一遭,吃了早饭便又去了倚竹茶楼。   沈瑜百无聊赖地等了许久,及至午后,方才等到了昨日那人。   “请他上来,”沈瑜手搭在那折子戏上,吩咐青溪道,“我亲自来跟他谈。”   青溪如今对她的吩咐算得上是言听计从,并没多说什么,依言而去。   沈瑜戴上了面纱,等青溪将那人带来后,起身笑道:“公子如何称呼?”   那人显然未曾想到这倚竹茶楼的主人竟是个女子,先是一怔,而后方才自嘲地笑了声:“失礼了,在下姓柳,在家中行三,夫人叫我柳三就是。”   沈瑜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这位柳三郎看起来已过不惑之年,衣着打扮算不上好,想来家中应当不大富裕。说话时带着些南边的口音,连她都能立即听出来,应当还未在京中呆太久。   等青溪为他沏了茶后,沈瑜方才慢悠悠地开口道:“柳先生,我昨日看了你写的这出《遇妖记》,很是喜欢,故而想要买下。”   柳三缓过神来,浑不在意地笑了声:“我昨日拿这出戏文来换茶,这自然就是夫人的了。”   昨日掌柜的也曾向他提了,说是只要他本月过来,所有的茶点都是不收银钱的,他还为此诧异了一番。   “不单单是这一出,”沈瑜又道,“我看这出戏的结尾,似有未尽之意,想来应当是还有后文才对。不知先生可愿将剩下的都给了倚竹茶楼?”   柳三又是一愣,摇头笑了笑,问了句:“那夫人开什么价钱?”   沈瑜先前并没提报酬,因拿不准他的脾性,怕轻易开价会让他觉得受了辱没,却没想到柳三竟如此直接。   她先前从没遇着过这样的读书人,倒是新奇,想了想后答道:“您尽管开价。”   “尽管开价?”柳三有些错愕,自打进了这门,他心中的惊讶仿佛就没停下过。他并没直接回答沈瑜,而是抬手掐了自己一把,开玩笑道,“我得看看这是不是在做梦了。”   他没有半点读书人的架子,一旁的青溪忍不住抿唇笑了笑。   沈瑜也垂眼笑道:“先生真是风趣。”   “倒不是风趣,只是有些难以置信。”柳三自己也笑了,片刻后,复又叹道,“不瞒夫人,我这戏文已经写了不少,可却始终无人赏识,更没人要出银钱来买……却不料会在此处遇着伯乐。”   他如今这年纪,已是两鬓斑白,少年意气之时也想过出将入相,可如今半生落魄,却早就磨尽了。   来倚竹茶楼换茶,也不过是初来京中,听到这么个地方,所以拿了数年前写的戏文来试试,想着换杯几文钱的茶就好,不意有此机缘。   柳三先前句句不离银钱,可沉默许久后,却是问了句:“夫人想要买这些戏文去做什么呢?”   “我觉着这戏文很有趣,”沈瑜不动声色道,“不该使明珠暗投。”   生意上的事情,她并不好直接透露,可对于柳三而言,有这么一句却已经足够了。他坐直了身体,正经答道:“这些戏文都是昔年写就,也有颇多不足,若是想要再一一写出,只怕得耗些时间。夫人倒也不必给我什么银钱,只要给我个住处,让我能日日来这茶楼就好。”   青溪神情诧异,先前柳三问价钱时,她还以为这位要趁机狮子大开口,却不想最后却是分文不取,只要了个住处。   沈瑜倒是没太意外,应了下来:“好。”   柳三虽不要银钱,可她却不会真白要了他的戏文,只先稳下来,而后再慢慢商议银钱的事情。   沈瑜开了口,掌柜很快就让人安置去了。   掌柜原本是想要给这位柳三先生在楼上寻个雅间,供他每日前来写写文,可却被他给回绝了。他只在楼下大堂挑了个位置,说是此处人虽多,可只有多见见人,这戏文才能写得更顺。   掌柜的并没多言,事事皆依着他。   朝堂之中,那拦路告状的事情很快就传开了,其中自然不乏大皇子一派的推波助澜。皇上着人去调查,这事闹得不小,甚至连京中都传开了。   宋予夺将此事交付出去之后就半点不插手了,沈瑜也没再多问。自打聘了这柳三先生后,她时常会来这茶楼,以便立即看到新写就的书稿。   “这出新戏还未写完,”青溪上楼来,向沈瑜回禀道,“不过方才掌柜倒是收了篇新诗。”   有四味茶楼后,来这边投诗的人便少了许多,连竹榜都许久未换了。   沈瑜随口问了句:“是谁的?”   青溪道:“折枝客。”   旁人或许不知,但沈瑜心知肚明,这折枝客分明就是宁谨的化名。   眼见着都要大婚了,他这关头还有闲心来投什么诗?   沈瑜略一犹豫:“去把那诗拿来,我看看。”   茶楼的事情都交给了掌柜来代管,沈瑜已经很少亲自去看诗了,青溪见她神情不大好,随即下楼来要了宁谨那诗。   看这诗之前,沈瑜已隐隐有所猜测,可真等见着之后,却还是起了三分怒火——   这诗乍一看没什么问题,可实际上,却是暗喻此番闹得满城风雨的案子。 第84章   沈瑜自问性情算是好的,可见着宁谨投来这诗,心中却仍是不可抑制地生出恼怒来。   这暗喻时事的诗一旦刻在竹榜上,说不准会惹来多少祸端,她毫不怀疑,有心之人必定会大做文章。   届时不管她是否真有这个意思,倚竹茶楼都会得罪三皇子。   她怎么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旁人会怎么看。   沈瑜并不想掺和到这些麻烦事中去,可偏偏,宁谨却要拉她下水。   青溪见沈瑜将那花笺都攥得皱了起来,连忙问了句:“怎么了?可是有什么问题?”   “问题大了去了。”沈瑜磨了磨牙,“你去告诉掌柜,今后这折枝客的诗,不收了。”   青溪有些犹豫:“可……”   当初倚竹茶楼传出名声,借的便是宁谨那首诗,到如今,折枝客这名字已经相当于倚竹茶楼的一个招牌了。   如今四味茶楼已经抢了不少生意,若再没了折枝客,怕是就更难办了。   可沈瑜却没松口,又重复了一遍:“去。”   青溪没法,只能依言照办,她才走到门口,沈瑜又说了句:“宁谨若还在,就请他过来一叙。”   “是。”   青溪已经看出沈瑜因着这一首诗动了怒,她虽不明白为什么,但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沈瑜又扫了眼那花笺上题的诗,只觉得满心怒火,直接扔到了一旁。   很快,青溪就引着宁谨进了门。   沈瑜这次压根没有起身,脸上的神情冷冷的,等到宁谨问候了句之后,方才凉凉地开口称呼了句:“宁公子。”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青溪不敢多留,斟了茶后,便出去守着了。   “许久不见,”宁谨一眼就看到了那被攥得发皱的花笺,可却并没意外,甚至连半点心虚都没有,“夫人专程找我,可是有什么事情?”   沈瑜抬眼看向他:“你明知故问。”   “想是为了这诗?”宁谨没再装傻充愣,挑明之后,却又反问道,“可这又如何?”   沈瑜不耐烦跟他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道:“这诗究竟暗喻什么,你我心知肚明。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如今正是风口浪尖上,你这关头来投此诗,是何居心?”   自打认识沈瑜来,宁谨就没见过她这般声色俱厉的模样,言辞间更是半点余地都不留。他虽早就想到自己这一举动会使沈瑜不悦,但也没料到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此事的确满城风雨,可正因此,儒生为此发声,不才是情理之中吗?”宁谨神色自如,“夫人若是因着这事动怒,不如就等着看,为了此事写诗的绝不止我一人。”   他这话乍一听的确有几分道理,可沈瑜很清楚,他这根本就是诡辩。   “四味茶楼是三皇子的手笔,那边自然不会收这种暗讽的诗,所以你就把主意打到了我这里,可我却不想趟这趟浑水。”沈瑜没理会他的辩驳,冷声道,“你既是要娶锦成公主,那帮大皇子也是理所当然,但若是想要借刀杀人,好歹也得问问旁人愿不愿意当这把刀。”   她将话说到这份上,压根就是将背后的事情给摊到明面上来了。   宁谨脸色一变,也难再如先前那般神情自若,他将沈瑜的话又想了一遭,忽而摇头笑了声:“你这般恼怒,是觉着我将你牵扯进来,带累了你。你怕得罪了三皇子?”   “我不是怕,”沈瑜掸了掸衣襟,“我是半点都不想沾手。再有……先前那老翁拦了他的马车,是凑巧,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宁谨意味深长地问道:“这很重要吗?”   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再要去追本溯源,又有什么意义?   沈瑜沉默着。   “夫人难道不明白?”宁谨又开口道,“宋将军既然是在朝堂之中,那就终归是要选一条路的。依我来看,将赌注压在大皇子身上,胜算更大些。”   他的模样跟先前并没什么差别,可如今的气势,却非昔日能比的。   沈瑜算是看明白了,宁谨并没否认那件事是有意为之,就算被戳穿,也没有半分愧疚。因为在他看来,大皇子会是最终赢的那个,所以将宋予夺牵扯进来得罪了陈家也没什么大碍。   宁谨这个人,的确是有真本事,心机手段绝非常人能比,可他也太自以为是了。又或许这样性情的人,总是如此,难免会恃才傲物。   沈瑜懒得去跟他争辩什么,也没指望能说服他,直接问道:“当初你欠我一个人情,还记得吗?”   宁谨挑了挑眉:“记得。”   “那就好,”沈瑜将那花笺展平,推到了宁谨面前,“那就劳烦,今后不要再牵扯算计宋家了。”   沈瑜语焉不详,但她知道,宁谨很清楚她指的是什么。   当日她用一封向慎王求情的信,换来了宁谨的一个承诺,那时她也曾想过什么时候能用上,却怎么都没料到会是这样的情形。   不过两年的光景,宁谨竟然已经走到了如今的位置,这是谁都想不到的事情。   他没老老实实地在翰林院熬资历,而是选择了插手夺嫡之事。所谓富贵险中求,若真事成,那他还能更进一步;可若是输了,那就是一败涂地。   他就像是个赌徒,将身家性命压上,来了一场豪赌。   可沈瑜却并不想下注,只想离得远远的,好在这赌徒,应当是个说话算话的人。   宁谨沉默了会儿,好心提醒道:“你确定要将这人情用在这上面?那怕是亏了。”   沈瑜并没答言。   “好,”宁谨了然,将那花笺收了回来,“那今后就一笔勾销了。”   他虽什么都没明说,可沈瑜却有预感,他今后应当不会再踏进这茶楼。   “虽说我这话你未必会信,但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宁谨站起身来,意有所指地说道,“你如此回护宋家,可宋将军将来却未必会承你的情。”   沈瑜并没追问他这话究竟什么意思,垂下眼,看着衣衫上的绣纹。   等宁谨离开后,青溪随即就进了门。   沈瑜仍旧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也没心情再去等什么戏文,直接回了府。   一回到家中,就见着了宋予夺。   宋予夺在她房中,手中拿了本书看着打发时间。见她回来,随即将书册放下,打量着她的神情问道:“怎么了?”   “我见着了宁谨。”沈瑜将今日之事大略向他讲了,掩去了最后一句没提,叹道,“他似乎愈发地偏执了,还好……”   还好宋予璇已经定了亲,对他再没什么旁的心思。   宋予夺听出了沈瑜话中的未尽之意,颔首道:“插手夺嫡之事后,他倒的确是变了不少。”   又或许是早前多有掩饰,如今肆无忌惮了。   沈瑜低声道:“权势醉人,利欲熏心。”   手握权柄生杀予夺,不知是多少人的梦寐以求的事情,可真等得到之后,却往往会被潜移默化地改了性情。   说不清到底是掌握了权势,还是被其支配。   沉默了片刻,沈瑜又道:“我一直隐隐觉着,宁谨对你有些敌意。”   沈瑜先前疑心是自己想岔了,可今日一番交谈之后,却更加笃定了这一点。   听了她这句,宋予夺并没多惊讶,反而平静地点了点头:“是。”   沈瑜疑惑地看着他。   “你或许不知道,”宋予夺想起当年旧事,叹了口气,“宁谨的父亲,是在沙场之上为了救我而死的。”   宋予夺是在沙场上摸爬滚打过来的人,对旁人的情绪再敏感不过,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宁谨心底的那点敌意?   他只是心怀愧疚,所以只当不知道罢了。   沈瑜一怔,霎时明白过来。   “他对我也算不上多恨,只是心怀芥蒂。”宋予夺对宁谨一直颇多纵容,也是因着这个缘故,“这些年并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所以也就由着他去了。”   这些年,宁谨藏得一直很好,连宋予璇都没察觉到半分,宋予夺也没想到,这事竟让沈瑜给看出来了。   沈瑜没再多问,只低低地应了声。   宋予夺见她没什么精神,便转而提起了另一桩事,笑问道:“在京中呆着也无趣,不如出去玩上十天半个月,你觉着如何?”   他这就是明知故问了,沈瑜眼神一亮,随即道:“去哪?”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怎么突然想起来要出门了?月底不是还有……”   宁谨与锦成公主的亲事就定在这月月底,按理说,东府这边也是会收到请帖的。   沈瑜恍然大悟:“你是想要躲开?”   毕竟若宋予夺在京中,那去或不去,都会被人拿来说道,委实是尴尬得很。   “我不是为了躲她,”宋予夺澄清道,“只是想带你出去散散心。”   先前之事已经揭过,他压根不在意锦成,若不是沈瑜提起,险些都要忘了月底还有这么一桩事。   一番好意却被这么误解了,宋予夺着实是冤得很。   沈瑜点点头,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听进去。   “若是要离京去逛逛,不如邀三姑娘一起。”沈瑜提了句,“若不然等到她嫁了人,怕是没这个机会了。”   这话合情合理,宋予夺也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随你。”   作者有话要说:  宋将军:很气:( 第85章   某种意义上来说,沈瑜是个不解风情的人,脑子里仿佛是缺了风花雪月那根弦。听到要出门去游玩,先想到的不是她与宋予夺一道出去,而是宋予璇一人被留在家中,怕是不大妥当。   毕竟她若留下,那届时少不得是要随着西府那边一道过去的,未免有些尴尬。   诚然宋予夺原本并不是这么打算的,可也没什么辩驳的理由,所以只能随沈瑜去了。左右是他选的人,如今自然也只能惯着。   结果出乎意料,宋予璇竟回绝了。   “我若是走,这府中可就没人照看了。”宋予璇虽也觉着可惜,但还是婉拒了,“我到底还是放心不下,你同大哥去,我留在京中。”   沈瑜欲言又止,不知该不该提宁谨的事情。   宋予璇猜出她想说什么,含笑道:“没什么妨碍的,届时我随着祖母去公主府走一遭就够了。”   她的的确确是已经彻底放下了。   沈瑜看着她这模样,已经很难将她与早些年那个软糯内向的姑娘联系到一起,若非是亲眼见着她一日日变成如今这样,沈瑜怕是难以相信的。   “你既已想开,那就好。”沈瑜说道。   宋予璇与宁谨的事情,知道的人屈指可数,只要她自己想开了,那的确没有刻意去躲这亲事的必要。可宋予夺就不大一样了,他留在京中,不管对于谁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所以还是避开来更好些。   能离京四处去逛逛,沈瑜自然是乐见其成的。   宋予璇抿唇笑了笑,打量着沈瑜:“你们可想好了要去何处?”   “还没,”沈瑜倒是被她给问住了,先前只顾着高兴,竟没来得及去想这个,“待我回去问问他。”   现在提起宋予夺,沈瑜的措辞语气都不自觉地亲近了些,再不是先前那刻意划清界限一样的态度。   宋予璇脸上的笑意愈深,打趣道:“大哥这些年几乎没什么闲暇,于游山玩水一道也没什么心得,你若是去问他,只怕他也没什么头绪。”   沈瑜一想,的确是这个道理,不由得犯了难。   宋予夺是这样,她也好不到哪去,早些年困在宫墙之中,出来之后又被诸事缠身,于此道的确是没什么头绪。   “我前几日出门时听人提了句,说京城以南百余里的津山风景秀美,是个好去处,”宋予璇又道,“那津山别名小雁荡,不知你可否听过?”   她一提“小雁荡”的名头,沈瑜随即就反应过来了。   小雁荡在北边还是有些名气的。   真正的雁荡山在江南,若是赶过去,少说也得半个月的光景。宋予夺如今虽无官职在身,可以他的身份地位,在这种关头离开京城那么久,也不妥当。   这津山自是不能与真正的雁荡相提并论,可对于不能出远门的人而言,倒也是个消遣的好去处。   沈瑜记下了,晚些时候见着宋予夺时,向他提了两句。   宋予夺先前说要带沈瑜出去游玩,是见着她没什么精神,所以想要陪她散散心,可实际上却并没想好要去什么地方。如今沈瑜提出,他自是没半点异议,当即就应了下来,着人去准备着。   因着要离开十天半月的,沈瑜着意嘱咐了点青,请她抽空帮着照看茶楼的生意。虽说家中也有宋予璇留着,可她的婚期也已临近,沈瑜想着让她安心备嫁,并没打算拿生意上的事情叨扰她。   点青知晓此事后,还专程打趣了两句,称赞宋予夺体贴。   宋予夺待她的确很体贴,确准了要去津山后,半点没让她操劳,吩咐执戈料理了诸事。沈瑜只需收拾个行李包袱出来,届时直接随着他出门就够了。   三月底,沈瑜同宋予夺上了马车,离了京城,将朝局争斗连带着诸多杂七杂八的事情,都抛到了身后。   “自打当年进京入了宫,到如今也有十余年了,我竟没离开过京城半步。”马车驶离城门,沈瑜抬手将窗帘挑开一点向外望了眼,叹了口气,“着实是……”   对上宋予夺的望来的目光后,她话音顿了顿,并没再说下去。   其实于大多数女子而言,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生于斯长于斯,而后相夫教子,终其一生也未必会离开家乡。   可旁人归旁人,沈瑜却是不想如此的。   “你若是想出门,今后也都由着你。”宋予夺先是大方地应允了,而后却又补充了句,“只是别太远太久。”   当年沈瑜也曾向他表露过这样的想法,可他那时却还没摸清沈瑜的性情,一时失言,将沈瑜给惹恼了。那应当是沈瑜头一回正儿八经地动了怒火,甩了句“君为乔木,可我却并非丝萝,无意攀附”便离开了,两人原本拉近的那么点距离,也因着那场意外化为虚影。   有前车之鉴,宋予夺此番算是长了教训,并没再高高在上地去否认沈瑜。   再者,两人相识这么久,彼此之间也算是更为了解,宋予夺早就意识到自己当初那番话有多犯蠢,也难怪沈瑜会同他生气了。   听了宋予夺这话,沈瑜不动声色地出了口气,露出些笑意。   从京城到津山有百余里,并非一日能到,宋予夺索性就没让车夫赶路,而是不紧不慢地走着,还能看看沿途的风景。   天色渐晚之时,马车在沿途的小镇停了下来,寻了个客栈落脚。   “可巧,”那掌柜打量着宋予夺与沈瑜,笑道,“恰还有一间上房。”   沈瑜虽戴了面纱,可从她的衣着打扮还有发式,不难看出她已为人妇。夫妻同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所以掌柜才会有这句“可巧”。   然而沈瑜跟宋予夺的情况却是特殊得很,两人在修齐居各住各的,就算是后来说开定了新约之后,也并没立即就搬住处。   迄今为止,两人也就只有初识那日是同房罢了。   面对掌柜逢迎的笑,沈瑜哑然。   在踏进这间客栈之前,她压根就没有想过什么落脚住宿的问题,更没料到此处竟会只剩一间房,以至于情形霎时就尴尬了起来。   可这小镇上也再寻不出旁的客栈,就只能如此。   掌柜见两人迟迟没有回应,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些,眼神中也带上些疑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犹豫的。   宋予夺仍旧没开口,而是侧过头垂眼看着沈瑜,仿佛是在等她拿主意一样。   “好。”沈瑜咬了咬牙,应了下来。   掌柜随即在账册上记了一笔,又拿了牙牌给他二人,让小厮引他们上楼去。   宋予夺先行,沈瑜短暂地犹豫了一瞬,随即也跟了上去。   这事委实是有些太过突然了,沈瑜虽是亲口应下的,可却仍旧有些恍惚,直到上了楼到了门前,还有些没能反应过来一样。   小厮开了门,又询问了宋予夺有何吩咐、还需要什么东西,随即便依言照办去了。   宋予夺站在门口,侧身让沈瑜先进,见她仿佛是还有些迟疑,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却忽然被人给打断了。   “平远?”   没料到会在此地遇着认识的人,宋予夺一愣,随即寻声看了过去。   沈瑜注意到,沈瑜下意识的反应是戒备,无论是绷紧的身体,还是凌厉的眼神,都让她霎时也紧张了不少。但她却并没直接看过去,而是进了门,站在宋予夺身后,以余光瞥了眼。   这人的年纪看起来应当是比宋予夺略大些,一身劲装,从身形来看,应当也是习武之人。   他相貌生得不错,尤其是那双凤眼,很是出挑。   可右脸却有一道刀疤,从眼尾斜斜地到嘴边,几乎毁了他半张脸。   沈瑜乍一看是觉着他有些眼熟,及至见着他这道刀疤之后,方才想起他的身份来。   这人叫顾诀,曾是与宋予夺齐名的将军。   他并没什么家世背景,就是个寻常军户家的子弟,其父死后,他服徭役上了沙场,摸爬滚打拿命搏出的功绩。平心而论,他这样的出身,五年前就能与大败西域联军宋予夺齐名,有多大的本事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可近些年,朝廷却不大用他了,只指给他一些不疼不痒的事情去办。是以数年过去了,他的官职仍旧是与当年一样,到如今,却是已经低宋予夺一头了。   这其中的缘由,沈瑜倒是有所了解,所以才会印象如此深刻。   当年她还在清宁宫时,亲眼见着皇上听了一封军情奏报之后,摔了茶盏,直接离了后宫,到前边去召集朝臣商讨政务去了。皇后为此惴惴不安,着人去打听,宫人们私下也议论纷纷。   那是沈瑜头一次听见顾诀的名字。   “这位顾将军是个疯子,”辰杏那时说道,“他为了埋伏敌军的一支主力,不惜布局设饵,折了千人进去。最后虽得手,可却死伤惨重,又遭敌军反扑,皇上雷霆大怒……”   用兵素来讲究个得失,可顾诀这个人却仿佛没有这个概念一样,他若是想做什么事情,就一定要做到不可。   仿佛旁人的命在他眼中根本算不得什么。   宋予夺认出他来,颔首道:“启之,你怎么会在此处?”   顾诀勾唇笑道:“左右没什么正经事,出来逛逛罢了。倒是你,眼下这种情形,不留在京中,来这穷乡僻壤做什么?”   他身旁还跟了个浓妆艳抹的女子,也不知究竟是何身份。   对于顾诀的家事,沈瑜算不得有多清楚,但也听人提过。   他至今并未娶妻,但后院中的妾室通房却是养了不少,以至于旁人提起他都觉着不大着调,对他的印象也大都停在“狠戾”“好色”之上。   宋予夺并没请他进门,就那么聊了起来,沈瑜并没出声,转身进了房中。   这房中自然是只有一张床,沈瑜看了眼那被褥,犯了愁。 第86章   宋予夺并没与顾诀聊太长时间,不多时就也进了房,回手关上了门。   沈瑜趁着方才的功夫已经将房中看了一遭,东西也安置了,此番出门她并没带青溪,所以都得自己来做。   早些年在宫中这些事情早就做惯了,如今也还算是轻车熟路。   “累了?”见她抬手揉着肩颈,宋予夺道,“等过会儿吃点东西,就早些休息。”   虽说马车走得并不快,但一天下来,仍旧难免有些疲倦。再加之沈瑜身体底子原本就不大好,所以一停下来,便显得没什么精神。   宋予夺又道:“再走一日,应当就能到了。”   “好,”沈瑜放下手,柔柔地笑了声,“不碍什么事的。”   房中只有他二人,饭菜一时半会儿还送不过来,沈瑜莫名有些局促,想了想,主动挑了个话头:“方才那位是顾将军?”   “是,你认得他?”宋予夺有些惊讶。   沈瑜隐晦地提了句:“先前在宫中时,曾听人提起过,毕竟他的名气也不小。”至于这名气是好是坏,那就另说了。她又问随口道,“说起来,他怎么会在此处?”   宋予夺叹了口气:“他说自己闲得很,又没什么正经事,自然是想去哪就去哪。”   他说到顾诀“闲得很”之时,话音里带了些怅然,沈瑜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抿了抿唇:“当年那桩事后,皇上大怒,将他调回了京中……就再没重用过他?”   这话虽是问句,但看着顾诀如今的情形,沈瑜心中也已有了答案。   宋予夺颔首道:“当年西域战事告急,皇上曾动过让他去的念头,但最终还是挑了我。”   沈瑜一怔,随即意识到宋予夺说的是两年前那桩战事。   当初宋予夺与锦成公主还有婚约在身,知晓皇上有意遣宋予夺领兵出征时,锦成为此闹了许久,但最终还是没能阻拦得了此事。   那时沈瑜以为朝中再无旁人能用,皇上才会派遣宋予夺过去,经宋予夺这么一提,才意识到原来还有顾诀。   皇上宁可不顾锦成,让宋予夺赶赴西域,也不肯用顾诀……   这得是有多顾忌?   功不抵过,顾诀当年遭了重罚,这些年也一直受冷落。若皇上真对他这般顾忌,那直接削了他的官职撵了就是,何必还要留着他?   “听人说,顾将军在战场上似乎有些太过冒进,当年惹了大祸。”沈瑜迟疑道,“可他早年既然能闯下那样的功绩,按理说,不该那般才对。”   当年顾诀那件事闹得厉害,众人皆说他视人命为草芥,可沈瑜却一直隐隐觉着不大对劲,只是这事跟她八竿子打不着,所以过了也就忘了。   如今再想起来,沈瑜仍旧下意识地有所疑虑。   一个能有这样功绩的将军,纵然是真狠戾,也不会有意让自己的军士前去送死。   可皇上当年雷霆震怒,当即撤掉了他的将位,召回京斥责。他都这么说了,旁人又岂敢有旁的话说?   皇上说他狠戾,那他就必然是心狠手辣的。   出乎意料,沈瑜说了这话后,宋予夺竟沉默了许久。   他少有这样的神情,薄唇紧抿着,垂着眼,似是想起了什么旧事。   沈瑜看不到他的眼神,也不能确准他对此事究竟是怎么个看法,可却心中却莫名一沉。   “当年我在西域,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他已经遭了皇上重罚。”宋予夺终于开了口,语气低沉,“若我那时在京中,或许是会帮他说上几句的。”   沈瑜睁大了眼,心中的揣测几乎落了实。   “那场战事,最后还是胜了的,顶替了顾诀将位的那人成了功臣。可若不是顾诀当机立断,全歼了敌方的主力,那战事未必会那么顺利。”宋予夺道。   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单看结果,就是顾诀为主将之时,将士死伤无数,而换了主将之后,很容易就打了胜仗。   当年顾诀被人口诛笔伐,这占很大的缘由。   可宋予夺是身经百战的主将,看这些事情,自然是要比旁人清楚更多的。他很清楚那场战事的转折点是什么,功劳最大的又是谁。   当年他知道此事时,说什么都迟了,所以一切也只能放在心中想想。若他是顾诀,或许会将计划做得更小心谨慎些,减少伤亡,可突袭这件事情,他也是会去做的。   宋予夺不偏不倚地评价道:“顾诀的确该罚,可却不至于此。”   沈瑜掩在袖下的手握紧,又缓缓松开,大着胆子问了句:“那……皇上知道吗?”   这个问题很敏锐,宋予夺抬眼看向沈瑜,意识到她已经猜到此事背后的隐情。或许是根据当年旧事猜的,又或许是从他的反应看出来的。   “纵然是当初不知道,后来也该回过味来了。”宋予夺的声音有些发冷。   可皇上这些年却仍旧没再用过顾诀,依旧顾忌着他,这其中的意味也就不言而喻了。   沈瑜眼皮一跳,她算是彻底明白,为何宋予夺提及此事时会神情怅然了。   因为他看得很清楚,顾诀这些年会落到这般地步,并非是因为当年一个错误的决定,而是皇上有意为之。素来英雄惜英雄,眼看着顾诀从当年那副意气风发的模样,沦落至此,他不可能无动于衷。   沈瑜不知道当年朝中究竟是怎么样个情形,竟能让皇上疑心至此,可顾诀却是因此废了。   属于他的功绩落到了旁人头上,还要承受百倍的骂名,就如同飞鸟尽良弓藏。   直到如今,旁人再提起他,也不记得他少年时闯下如何的功绩,只有那场败仗钉死了的污命。   而这一切,都是源于皇上的猜疑,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历来名将都难免会遭受猜疑,沈瑜很清楚这一点,可等到真亲身见着,却还是觉着唏嘘。   沈瑜道:“皇上他……”   话说了一半,她又觉着不妥,将后半截生生地咽了下来。   出乎意料的是,宋予夺竟冷声说了句:“他本就是个多疑的性情。”   虽知道此处并无旁人,可沈瑜却仍旧是吓了一跳,她并非是担心会被旁人给听了去,而是没料到宋予夺会说出来。   这已经称得上是“怨怼”了。   沈瑜沉默了会儿,忽而意识到什么,低声问了句:“你自西域回来后,可是也遭了猜疑?”   她还记得,宋予夺那时进宫去,整整一日方归。   “这是在所难免的,”宋予夺却并没有很在意这件事,只是自嘲道,“若非当初我带兵血洗西域皇室,只怕也没那么轻易就揭过。”   当初宋予夺一反常态,行事手段也称得上一句“心狠手辣”,众人纷纷揣测,说他是因着被西域皇室劫留,所以生了报复的心思。   直到如今,沈瑜方才意识到,他原来竟是这么想的。   并非是因私仇泄愤,而是为了彻底撇清关系,以免回京之后遭猜忌,自己又无从辩驳。   想明白这一点后,沈瑜心中百味陈杂。   将军们在外九死一生,却还要分神去想着这些事情,委实是让人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见沈瑜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宋予夺宽慰道:“你放心,这事早就揭过去了。再有,如今东府这边就只剩了我一人,手中也没实权,皇上不会再动什么心思。”   按理说,听了这话之后,沈瑜就该放下心来的。   可实际上却并没有。   沈瑜对旁人的情绪一向很敏锐,她直觉着宋予夺应当是还瞒着些事情,可一时之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   宋予夺原本是并没打算向沈瑜提这些事情的,只是见着顾诀之后,想起了许多事情,不经意间就说得多了些。   如今回过神来后,便打定了主意不再说。   沈瑜也只能作罢。   不多时,小厮将饭菜送了来,是些家常的菜色。   赶了一日的路,又与宋予夺聊了那些事,沈瑜已没了什么精神。加之胃口也不大好,匆匆地吃了填饱肚子后,便放下了筷子。   但这对宋予夺来说并不算什么,毕竟在沙场之上枕戈待旦,又怎么把这么点路途放在眼里。   他仍旧在吃饭,沈瑜回头看了眼那床,神情犹豫得很,张了张嘴,可又不知说什么才好。   宋予夺只当没发觉,等到吃完饭,小厮来收拾碗碟的时候,方才开口向小厮又要了一床被褥。   小厮虽觉着奇怪,但并没多言,应了一声后便依言照办去了。   见此,沈瑜略松了口气。   等小厮送来了被褥,宋予夺向沈瑜道:“你若是介意,我就打地铺睡上一晚。”   沈瑜:“……”   她就是再怎么着,也不能自己睡着床,让宋予夺这么个大将军在地上睡。   略一犹豫后,沈瑜将两床被子并排铺好,低声问道:“你睡里边还是外边?”   早前大年夜,她答应宋予夺会留下来的时候,其实也想过两人之间迟早会有亲密的举动。可心中明白是一回事,迈过这个坎就是另一回事了,她心中仍旧有些抵触。   这几个月来,宋予夺并没提过这件事,这倒是让她松了口气,却不料竟在这客栈横生枝节……   宋予夺神情自若道:“外边。”   “那好。”沈瑜动作迅速地脱了鞋袜,随即上了床,一鼓作气地掀开了被子,躺了下去。   沈瑜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似的,宋予夺还没反应过来,她就已经躺进了被子里,翻身向着里面。   从宋予夺这个角度来看,只能见着她散在枕上乌黑如墨的长发。   她这活像是一只受惊了的兔子,宋予夺又是无奈又是好笑,想说什么,但又怕一个不妨吓到她,便吹熄了烛火,脱了外衫,在这床榻的外侧躺下。   虽是背对着,什么都看不见,可宋予夺一躺下,沈瑜就在也没办法忽视他的存在。   沈瑜的身体有些僵硬,可却并没动。   这床榻算不上大,若是一翻身,两人之间也就没多少距离了,她还是觉着有些不妥。   夜深人静,两人谁都没说话,仿佛都已经沉沉地睡过去一样。   沈瑜几乎能听到自己轻微的呼吸声。   宋予夺知道沈瑜还没睡,他仍旧在犹豫着,不知道是不是该说些什么。   这时,隔壁传来些动静,像是什么倒地的声音。   宋予夺眉尖一动,先前他与顾诀闲叙之时,已经知道他就住在隔壁。若是没错的话,这声音就是从他房中传来的。   沈瑜也听到了,在这样安静的夜里,一丁点声音仿佛都会被放大许多。   她百无聊赖地想,这声音很沉,应当不是瓷器碎掉的声音,或许是有人碰翻了桌椅,撞到地上。   仍旧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沈瑜漫无目的地出着神,可不久后传来的声音,让她直接愣住了。   那是压抑着的喘息的声音,时而急促,时而尾调拖长……   沈瑜愣了一刻,方才反应过来这是什么,脸颊随即就红了,耳尖更是通红。   一人听到这活春宫就已经够局促了,而如今她身旁还躺着宋予夺,只一想,她就恨不得立时昏过去。   宋予夺耳目极好,沈瑜都能听到的,他自然不可能没听到。然而这种情况,也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于是,两人就这么心照不宣地各自装傻。   如果说先前还有那么一丝困倦的话,沈瑜现下已经是毫无睡意,她倒并没觉着气氛如何旖旎,只是分外尴尬。   沈瑜觉着,此生都不会有比如今更让人窘迫的时候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隔壁终于消停下来,沈瑜下意识地吐了口气,带了些劫后余生的情形。   她这声响平时或许还不算什么,但在这寂静的夜里,就格外明显了。   更别提两人如今离得这样近。   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低笑后,沈瑜原本有些退热的脸,“腾”地就又红了起来。   她就知道宋予夺必定是还没睡的!   沈瑜紧紧地闭上眼,犹豫了会儿,决定还是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继续装睡。然而天不遂人愿,那边才消停没多久,竟又卷土重来了。   沈瑜磨了磨牙,有些装不下去了,这得到什么时候啊?   她为了装睡一动不敢动,如今半边身子都是僵的,实在是憋屈得很。   宋予夺也没料到竟还没完,看着床帐上的穗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沈瑜翻了个身,又向下缩了缩,几乎是将整个人都埋在了被子里,牢牢地掩住了自己的双耳,以期能摆脱这些。   见她不装了,宋予夺略一犹豫,问道:“还困吗?”   先前两人不约而同地装睡,虽都知道彼此很清醒,但却都没说话,仿佛这样就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可眼下宋予夺却直接打破了沉默,气氛微妙起来。   沈瑜沉默了会儿,幽幽地说了句:“不。”   她的声音隔着锦被传出来,显得闷闷的。   “那不如我们出去走走。”宋予夺提议道,“左右现在也睡不着。”   沈瑜又犹豫了会儿,方才抬手将锦被向下扒拉了,露出半张脸来:“去哪儿?”   宋予夺早就练出了夜间视物的本事,他偏过头,看向沈瑜睁得大大的眼,轻笑了声:“随便走走。”   隔壁的声音还在断断续续传来,沈瑜脑子里几乎是一团浆糊,也没这个功夫去权衡考量,只想着尽快离开这里,便应了下来:“好。”   屋中并没点灯,沈瑜摸黑系好了衣带,又拿了根簪子将长发随意绾了起来,鬓角还留了些碎发。   她跟在宋予夺身后出门,下了楼。   沈瑜在夜间不大能看清,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宋予夺身后,饶是如此,还险些一脚踩空,好在宋予夺反应极快,抬手扶了她。   这一扶,就没再松开,直接牵着她的手腕绕到了客栈的后院。   借着微弱的月光,沈瑜才能勉强看清了些。   这客栈的后院算不上大,但收拾得还算干净,院角打了个葡萄架,其下有石桌石凳。旁边靠着墙根摆了个酒架,其上摆了大坛小坛的酒,还未开封。   “来坐。”宋予夺将她引至石桌前,方才松开了手。   沈瑜并没说话,含糊不清地“嗯”了声,扶着石桌坐了下来。   院中很安静,再没有了先前恼人的声响,可沈瑜的心却没能安定下来。诚然是不用听活春宫了,可她却没想好,这种关头能跟宋予夺说什么话。   沈瑜还在绞尽脑汁想着,却见宋予夺竟起身到了那酒架前,挑挑拣拣的,最后拿了一小坛酒过来。   “你要喝酒?”沈瑜惊讶道。   宋予夺拆了那泥封,一股浅淡的酒气蔓延开来,沈瑜甚至觉着自己嗅着了一股甜意。   “是梅子酒,”宋予夺尝了口,而后问沈瑜,“你要喝吗?”   沈瑜果断地摇了摇头。   她并不常喝酒,酒量也不大好,所以平素里都是能少喝就少喝。   若是换了平时,宋予夺决计不会勉强她,可此番却劝了句:“喝一口,或许能让你舒缓些。”   他这话意有所指,沈瑜紧绷的精神一颤,垂着眼,学着他的模样,直接捧着那小坛子喝了口。   甜意在口中蔓延开来,梅子酒酒性温和,并不冲,她舔了舔唇角,又喝了口。   天际悬着下弦月,繁星满天。   沈瑜撑着下巴,仰头看着夜幕出神,又像是有些醉了,宋予夺的目光落在她的侧颜,许久都未曾说话。   “跟在宫中时见着的仿佛不大一样。”沈瑜忽而没头没尾地说了句。   宋予夺愣了愣,方才意识到她在说什么,笑了声:“或许是心境不同。”   沈瑜嘴角微微上扬:“是了。”   她并不大爱提以往的事情,但宋予夺也能猜到,她在宫中这些年,只怕过得并不容易。   宋予夺沉默了会儿,开口问道:“你可想听西域那边的风土人情?”   沈瑜侧过头,眼神专注地看向他:“想。”   她大半光景都耗在深宫之中,每日里能去的也就那一亩三分地,所以一向喜欢听宋予夺提那些事情。   西域那边,若论及繁华,自是远不如京城,可那边却也有许多有趣的风俗,和诸多神鬼志怪故事。宋予夺在西域数年,对那边堪称了如指掌,如今说起来也是头头是道。   他讲着,沈瑜听得很是专注,偶尔会捧着小坛喝一口酒。   这梅子酒对宋予夺来说甚至算不得酒,所以并没当回事,可对沈瑜而言,喝了多了却仍旧是会醉的。   宋予夺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迟了。   沈瑜分明是已经醉了,可那双眼却还是很亮,认真地看着他,仿佛还在等他继续说下去。   她的肌肤在月光之下显得愈发地白,嘴唇上好似染了胭脂一样,嫣红得几乎灼目。   “你醉了,”宋予夺喉结轻动,站起身来要扶她,“我扶你回去歇息。”   沈瑜起身时一个不妨踩到了自己的裙角,扑在了宋予夺怀中,宋予夺一僵,她的思绪仿佛都被酒给浸得迟缓了,并没立即推开,而是仰头看向他。   这么近的距离,宋予夺能将她眼中的情绪看得一清二楚,嫣红的唇,纤长的脖颈,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诱人。   方才在房中之时听着那活春宫,宋予夺也没多大的反应,可如今只这么抱着她,便觉着血脉中仿佛有一团流动的火,让他整个身体都热了起来。   沈瑜毫无所觉,只这么定定地看着他,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阿瑜,”宋予夺的声音有些喑哑,“你……”   他这话并没说完,沈瑜等了会儿,有些疑惑地“嗯”了声,尾音上挑,似是在催他继续说下去。   可宋予夺并没什么想说的,他只想做些什么。   沈瑜被他看得莫名有些发慌,下意识地舔了舔唇角,舌尖又品到了甘甜的酒味。   宋予夺觉着,那团火仿佛在他脑中炸开一样,驱使着他低下头,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直到唇齿相依。   沈瑜直接愣住了。   宋予夺生疏地含着她的唇,尝到了梅子酒的味道,可又好像是比他先前喝的要更甜些。他通身的血气下涌,也顾不得细想什么,半引诱似的分开了她的唇,攻城掠地。   从生疏到熟稔,他仿佛是有无师自通的本事一样,便显得格外缠绵悱恻。   甘甜的酒气萦绕着,沈瑜像是被抽走了通身的力气,身子发软,向后退了半步,靠在了石桌旁。   宋予夺一手揽着她的腰,右手则向上,抽掉了她那根摇摇欲坠的簪子,长发倾泻而下,手指插进其中,绕了缕长发。   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才分开。   沈瑜醉眼朦胧,浓密的眼睫垂下,耳垂红得仿佛要滴血一般。   宋予夺克制着长出了一口气,不管他承认与否,身体的反应总是直观的,可眼下还不行,他得循序渐进,徐徐图之。 第87章   这事实在是意料之外,沈瑜整个人都是懵的。   她整个人仿佛是被梅子酒给浸得失了神智,从头到尾,都是任由宋予夺引导着。从满天繁星下的唇齿相依,到后来被宋予夺抱回房中安置妥当,都是任由摆布,并没什么抵抗。   回到房中后,沈瑜很快就睡了过去,第二天悠悠转醒时,一旁的被子已经空了。   沈瑜撑着坐起身,掀开了床帐,随即被阳光刺得眯起了眼。   房中空荡荡的,宋予夺并不在。   头还有些隐隐作痛,沈瑜倚在那里愣了会儿,方才把昨夜发生的事情一点点想起来,素来苍白的脸又爬上了红霞。   不知是不是错觉,沈瑜甚至觉着自己的唇角有些疼。虽说具体的事情她记不大清,可却也隐约记得,宋予夺的动作到后来的确算不上温柔……   沈瑜又躺了回去,幽幽地叹了口气。   倒不是说羞恼,毕竟昨夜之事也是她心甘情愿,若非她的默许,宋予夺一早就会打住了,只是这事实在是猝不及防,她的确还需要一点时间去消化。   消磨了会儿时间后,沈瑜起身梳洗,心中却还难免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昨夜的事。   梳妆的时候,她瞟了眼铜镜中的自己。   唇角的确是破了,虽说这点伤算不得什么,但说话时牵动到伤口,却还是隐隐有些疼。   她正发愣的时候,宋予夺推门而入,目光随即落在了她身上,含笑问候了句:“醒了?”   宋予夺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笑意,不用回头去看,沈瑜就能感受到。   “怎么一早就出去了,”沈瑜扶了扶发上的珠花,抿唇问了句,“可是有什么事?”   宋予夺行至她身后,笑道:“我得去告诉店家,后院的那坛梅子酒记在我们账上。”   明明他也没多说什么旁的,可沈瑜却难免想多了,脸颊发热,垂下眼低低地应了声,没再追问下去。   早饭是下楼到客栈厅中去吃的,沈瑜挑了个靠墙的桌子,专心致志地低头喝着粥。若非宋予夺主动开口问,她是决计不会主动开口的。   宋予夺初时还有些担心,怕沈瑜是因着昨夜之事心生芥蒂。想了想,夹了一筷菜放到了她碗中,见她神色如常地吃了,神情之中并没什么异样,方才放下心来。   沈瑜喝完了粥,放下了筷子,正准备说些什么,一抬眼,刚巧看见下楼来的顾诀,生生地止住了。   虽说昨夜后来发生了不少事情,但她还清楚地记得,自己是为什么会到后院去的。   以至于她现在看着顾诀,就不大自在。   可顾诀却浑然不觉,向小厮要了饭菜后,竟直接过来了宋予夺这边,一副要拼桌的架势。   沈瑜随即站起身,脸上带着客气而疏离的笑意,问候了声,便又上楼去了。更巧的是,她上楼时竟恰好遇上了昨日跟在顾诀身旁的那女子,四目相对后,立即侧身避让开来。   那姑娘见了沈瑜这模样,极轻地笑了声,抬手拢了拢衣襟,兀自下楼去了。   日头高悬,按着原定的计划,这时候应当已经出发赶路去,可却因着种种缘由给耽搁下来。   沈瑜叹了口气,怀疑今日大抵是到不了津山的。   她在房中也没什么旁的事情,索性就将随身的包袱给收拾了,随时准备离开这客栈。   不多时,宋予夺上楼来,同时又带来了个令沈瑜震惊不已的消息。   “顾将军要同我们一道去津山?”沈瑜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又迟疑道,“怎么会……”   对于这件事,宋予夺比沈瑜还不乐意。   但顾诀这两年也不知是怎么养成了这“没脸没皮”的性情,就算能看出他不乐意,却还是能若无其事地同他讲这件事情。说是自己闲得没去处,听闻小雁荡风景绝佳,又恰巧遇上他,相逢即是有缘,不如同行前往。   这种情况下,通常就是比谁更能豁出去了,很显然宋予夺在这方面远不如顾诀,所以最后只能磨着牙应了下来。因着昨夜之事对顾诀生出了那么一丁点的微妙的感激霎时烟消云散。   虽说两人都不乐意顾诀同行,但缘由却是不大一样的,宋予夺是嫌多一人碍事,可沈瑜想得就更多些了——她怕昨夜之事重演。   就因着昨夜听了墙角,沈瑜觉着自己这辈子怕是都不想再见到顾诀了。   及至出了门,见顾诀孤身一人牵着马等在那里,沈瑜方才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宋予夺原本是与沈瑜一道乘车的,可这么一来,也只能让小厮去驿站要了马,陪着顾诀一起骑马,留着沈瑜独自乘坐马车。   “我原以为你腿脚不便,怕是不能骑马,”顾诀意味深长地盯着宋予夺那条伤腿看着,“如今看起来,倒是没什么大碍。”   宋予夺回头看了眼马车,恰对上挑开车帘向外看的沈瑜,相视一笑。可等到回过头来时,就霎时变了个模样,漫不经心地说:“这伤也没重到那般地步。”   顾诀将此看在眼里,摇头笑道:“既是不碍什么事,你这两年又为何赋闲在家?”   这话问得已经有些过了,就算宋予夺与他早有交情,但贸然去问这种事情也不大妥当。可偏偏顾诀却理直气壮得很,态度又格外坦然,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宋予夺一哂,并没答言。   “我先前也听人私下议论过,还当你是要步上我的后尘了。”顾诀话中有话,还带上了些讽刺的意味。   宋予夺会在私下中同沈瑜嘲讽皇上多疑,帮顾诀辩解一二,可却并不意味他会在旁人面前表露出来。就算是顾诀,那也不行。   他这个人素来谨慎,虽看起来很好说话,可真让他毫无芥蒂去信任的人寥寥无几。   至少就目前而言,顾诀并不算是。   所以就算是为顾诀不平,宋予夺也不会伙同他去议论皇上的是非。   “皇上如何决断,那是他的事情,并非你我能指摘的。”宋予夺道。   宋予夺这回答压根就是套话,顾诀这些年不知从多少人口中听到过了,顿觉索然无味,抬手在马脖子上拍了下,加快了速度。   不多时,就拉开了距离。   宋予夺并没追上去,反而一勒缰绳,放慢了些与马车并行着,抬手扣了扣车厢,如同敲门似的。   沈瑜正百无聊赖地发着呆,听到这声音,随即坐直了身子,挑开了窗帘:“怎么了?”   “没什么正经事,”宋予夺的目光落在她嘴角的伤痕上,喉结一动,岔开了话,“到下个镇子我们就停车歇会儿,好让你吃个午饭。”   “我倒不饿,不妨事。”沈瑜向一旁看了眼,“顾将军呢?”   宋予夺并不关心顾诀究竟去了何处,将方才的对话大略讲了,随口道:“或许是走了,又或许是先到前边去等着了。”   沈瑜揣度道:“他许是想着与你同病相怜,却不料你会这么说,因而恼了。”   “那倒不是,”沈瑜跟顾诀没什么交情,所以不知道他的性情,但宋予夺却是一清二楚的,“他并不是个顾影自怜的人,更不会拉着我一块感时伤怀。”   沈瑜想不明白:“那他为何生气?”   宋予夺心中倒是有所猜测,但并不适合此时拿出来向沈瑜讲,只摇了摇头,并没多说。   马车不紧不慢地行驶在密林中,宋予夺控制着马,恰与马车并排前行。沈瑜则挑着窗帘,托着腮,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闲聊着。   宋予夺漫不经心地看着前方,原本怡然的神情忽而一凛,随即吩咐车夫:“停车。”   沈瑜一直盯着他,将他这变化看得一清二楚,赶忙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你安心等着。”   宋予夺留了这么一句,一夹马腹,原本“闲庭信步”的马得了令,立即向前狂奔而去,扬起烟尘。   沈瑜没防备,被沙土迷了眼,泪眼婆娑的揉着眼。等到回过神来时,宋予夺已经不见了踪影。   车夫是宋家的家仆,对宋予夺的吩咐言听计从,停了车侯在原地,一点多余的事情也不敢擅自去做。   沈瑜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个情形,也不敢擅动,只能忐忑不安地等候着宋予夺。   她还是信得过宋予夺的本事的,只是事出突然,宋予夺又只留了一句话就急匆匆地离开,很难让她不多想。   等候的时辰堪称是度日如年,沈瑜也不知等了多久,才又听到马蹄声。她也顾不得许多,直接掀了车帘向外看去,直到对上宋予夺的眼神后,那颗一直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下。   宋予夺身上看起来并没伤,可衣衫上却沾染了尘土,形容看起来狼狈了不少。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沈瑜扶着车厢下了车,快步走到他马前,“可受伤了?”   “没有,”宋予夺见她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连忙道,“事情都已经料理完了,没什么大碍,你不用担心。”   说完,他才又解释道,“方才我瞧着远处有绊马索的痕迹,更远处又有不少人,便疑心是顾诀出了事,急着去看看。”   沈瑜的目力是没法同宋予夺相提并论的,他说的方才一概没看出来,愣了愣后又问道:“然后?”   “的确是顾诀,”宋予夺说起来也觉着无奈,“此处一直有山匪,见他孤身一人从此过,看着衣着打扮又像是个肥羊,便生了歹念。顾诀料理些山匪原是不在话下的,可他起初没防备绊马索,遭了暗算。我赶过去之后救了他,剩下的人他自己就摆平了。”   宋予夺说起来这事,语气轻描淡写,毕竟对于他们这样沙场征战的将军而言,这的确不算什么大事。   可沈瑜却听得提心吊胆,等他说完,方才长出了一口气:“顾将军也没什么妨碍吗?”   宋予夺道:“他人没事,还将那些山匪都治住了,只是……”   “什么?”沈瑜见他欲言又止,疑惑道。   宋予夺沉声道:“我觉着应该报官,让此地的县令来料理山匪,可顾诀想杀了他们。” 第88章   听了宋予夺的讲述,沈瑜才算是理清了这桩事,后知后觉地问了句:“既是如此,你眼下过来,就不怕他对那些山匪下手?”   宋予夺被沈瑜这剑走偏锋的想法问得一怔,而后方才摇头道:“不至于。”   方才他与顾诀起了争执,两人并没争出个结果,宋予夺觉着,顾诀应当不至于趁着他离开的时候去动这个手。   虽说顾诀近些年行事愈发地不讲道理,但宋予夺对他却还存着几分信任。   好在他并没信错。   此处经过一场厮杀,沈瑜隔着车帘,就已经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她倚在车厢上并没动弹,安静地听着宋予夺与顾诀的争论。   两人仍旧是各执一词,宋予夺觉着应该将他们交由官府处置,可顾诀却认为无需那么麻烦,直接动手解决了就是。   顾诀理直气壮道:“他们在此拦路抢劫,不知害了多少人的性命,如今栽在我手里,也是他们的报应。”   那土匪头子战战兢兢地想要辩解什么,却直接被顾诀给一剑削了鬓角的头发,吓得直接晕了过去。   顾诀见他这模样,不由得冷笑了声:“就这么点本事,我还当多厉害。”   宋予夺拧着眉,并没再反驳顾诀,可却也不像是同意。   方才他救顾诀之时,也曾一剑斩了山匪的右臂,并没半分犹豫。可如今事态稳定,而这些山匪也都束手就擒,他并不想再去要他们的命。   顾诀有些不耐烦,质问他道:“你这些年在边关身经百战,杀了多少人?怎么现在在京中歇了两年,就婆婆妈妈的?”   他原本还想嘲讽宋予夺“妇人之仁”,可话到嘴边又觉着有些太过,生生地咽了回去。   宋予夺并没理会他这嘲讽,只是挑了个山匪,问道:“你们在这里多久了?害过多少人的性命?”   顾诀嗤笑了声:“他们若是肯说实话,那才是见了鬼了。”   那山匪看起来像是被吓破了胆子,说话也是结结巴巴的,埋着头,压根连看都不敢看顾诀,跪在宋予夺面前断断续续地辩解着。   沈瑜将两人的争论完完整整地听了下来,她倒也能理解顾诀的想法,但却觉着他嘲宋予夺那一句大错特错。   宋予夺很了解顾诀这个人,就算当年顾诀被所有人口诛笔伐,他心中也认为“顾诀虽有错,但罪不至此”,但很明显,顾诀并不了解宋予夺的性情。   在沈瑜看来,宋予夺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并非是像顾诀所说的那样,在京中过得安逸,所以“婆婆妈妈的”。   在沙场之上是别无选择,可离了边关,宋予夺很少会去赶尽杀绝。   沈瑜一直都很喜欢宋予夺这样的性情。   这些年来,她见过许多身居高位张扬跋扈的人,也曾在这样的人手下吃过苦头。有些时候,倒不是贵人有意为难,只是站得太高了,自然就不会对旁人的苦难感同身受。   像宋予夺这样出身好,手中握着实权生杀予夺,却能做到如今地步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从最初的戒备,到如今逐渐放下心防,沈瑜会有这样的变化,与这一点不无关系。   那山匪受了惊吓,说话结结巴巴的,听起来很是费劲。   沈瑜起初是心中想着宋予夺的事情,漫不经心地听着,可及至后来,听那人讲起自己的身世,却不由得上了心。   他说得颠三倒四,还夹杂着诉苦求情,沈瑜皱眉听完,才算是理出个脉络来。   这人说,自己原是秦州的百姓,可年前官商勾结侵占了不少农户的田地,家中老人都没能撑得过冬,他无奈之下才同这些人来落草为寇。   还再三起誓,说自己从未伤过旁人的性命,求宋予夺能留他一命。   这人说得涕泪横流,顾诀却毫无所动,问宋予夺道:“你信吗?”   他这语气中还带了些嘲讽,显然自己是并不信的。   “信不信另说,”宋予夺没跟他计较,只是说道,“可若这侵地之事是真,怕是要麻烦了。”   顾诀跟宋予夺较着劲,压根没细想,下意识地拧眉道:“怎么麻烦?”   先前不管怎么争执,宋予夺都是心平气和地同他理论,可见他如今这模样,看过去的眼神却有些发冷。   顾诀被他看得一凛,忽而意识到了自己的疏忽:“庆王在秦州!”   宋予夺低声道:“你总还不至于太糊涂。”   对他们这些将军而言,这些事情是早就该烂熟于心的,一丁点风吹草动都不能忽略。可顾诀听到这山匪的陈情,想的却是一时的意气之争,委实是让宋予夺失望。   就连马车中的沈瑜,听到凉州侵地之事,首先想到的都是庆王。她虽没见过这位王爷,可到底是在宫中呆过十年,多少听人提起过。   庆王是先帝的第三子,娴太妃所出,一直颇受先帝喜爱,只不过当今皇上是薄太后生下的嫡子,继承大统乃是名正言顺,当年倒也没闹出什么幺蛾子。庆王成年后,娴妃便求了皇上,给他划了个封地令他离京,这些年来安分守己无召不进京,可谓是知情识趣的很。   这山匪所说之事,未必全然属实,可若真是牵扯到庆王,就又是麻烦事。朝堂之事从来都是牵一发动全身,沈瑜只一想,就觉着有些头疼了。   顾诀沉默许久,并没追问侵地之事,反而直视着宋予夺,有些艰难地开口问道:“若先前是你,会被那绊马绳算计到吗?”   这问题与眼下的情形风马牛不相及,沈瑜愣了愣,方才意识到顾诀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宋予夺自然也明白,他沉默了会儿,据实以告:“八成不会。”   顾诀脸色又难看了几分,倒不是对宋予夺,而是对自己。   他很清楚宋予夺这话应当是留了余地的,那绊马索虽藏得荫蔽,可却并不是完全没法察觉,他只是太疏忽了。   当年之事后,他的所作所为几乎算得上是放浪形骸,但也没人去指摘什么。直到现在,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荒废至此。   顾诀只一想先前的事,便觉着脊背发凉。   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宋予夺平静地看着他,并没出声催促。   沈瑜不知外边究竟是怎么个情形,只听忽而没了声音,渐渐有些不安起来,探身向前,将车帘挑开了条缝隙向外看去。   入眼的便是大片的血色,地上躺两个没了知觉的人,甚至不远处还有残肢。   宋予夺与顾诀就那么站在那里,尤其是顾诀,衣衫上还沾染了不少血迹。剩下四五个还清醒的山匪战战兢兢地跪在一处,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这一幕的冲击实在是太强了些,沈瑜下意识地攥紧了车帘,几乎要吐了出来。   她在宫中多年,倒也不是没见过受刑罚的人,可像如今这样的,却还是第一次见。   宋予夺注意到沈瑜这边,连忙 上前两步,挡住了她的视线:“怎么突然就出来了?”   “我……”沈瑜仍旧有些反胃,她抬手按了按胸口,而后轻声道,“我听着外面突然就没了动静,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   宋予夺低声道:“是我疏忽惹你担忧了,并没什么事。”   他话音刚落,沉默许久的顾诀忽而开了口:“平远,这事就按你先前说的来办。我会将这几人押到府衙,盯着他们查个水落石出,而后该杀的杀,该罚的罚。”   沈瑜则是无声地叹了口气,此番出来原是为了散心,却不料半路遇着此事,注定是不得闲了。毕竟以她的了解,宋予夺应该不会袖手旁观。   却不料宋予夺竟说了句:“那这事就交给你了,咱们就此别过。”   这话一出,不单是沈瑜愣了,连顾诀都忍不住问了句:“你仍是要去津山?”   “我原就是陪人出门游山玩水的,怎能半途而废?此事既然有你来管,我就不插手了。”宋予夺无比坦然地说道,“我信你。”   面对这所谓的信任,顾诀触动之余又忍不住有些疑心——   宋予夺是不是为了将此事痛快地甩出去?让自己去跟那些官员拉扯算账,他好继续陪着美人去闲逛消遣?   有那么一瞬间,顾诀简直想反悔不管这麻烦事了,可思及方才与宋予夺的对话,却还是磨了磨牙应了下来:“那好。”   他已经荒废了数年的岁月,若再怎么下去,就真要废了。   早些年得过且过,可如今既是被打醒了,就不能再自欺欺人了。   经此一事后,两方分道扬镳,顾诀压着山匪们到府衙去算账,顺道查一查秦州官商勾结侵地之事,而宋予夺则仍旧陪沈瑜乘车前往津山。   只是这么一耽搁,就又误了些行程,两人又得在客栈住上一宿,第三日方才能到津山。   “这事就这么交给顾将军,无妨吗?”沈瑜忍不住问了句。   宋予夺倒是格外心宽:“他只要上心去办,便没什么妨碍。”   “你倒是的确是很信任顾将军。”   沈瑜先前并未听过宋予夺与顾诀有什么交情,平日里也没什么人情往来,故而并没想到,宋予夺竟会这般放心地将事情交给他。   “他现在的确是有些不着调,可你若是见过他在沙场之上的模样,就不会有这个疑惑了。”宋予夺进了客栈的门,又道,“就算是没什么交情……”   他这话说了一半,就被殷勤的掌柜给打断了。   掌柜笑容满面地看着他二人,问:“客官可是要上房?要几间?”   两人不约而同地看了对方一眼,沈瑜随即又低下头,什么都没说。   宋予夺略一犹豫,下了决心:“一间。” 第89章   大抵因为一回生二回熟的缘故,沈瑜这次倒不似昨日那般不知所措,加之没有旁的事情添乱,所以这一夜睡得倒也安稳。   第二日一早,沈瑜一睁眼就见着宋予夺,不由得一愣。   她记得睡前原本是背对着的,可或许是夜间翻身,变成了现在这正对着的情形。一醒来就见着身旁有人,这种感觉着实是微妙得很。   虽有些不适应,可却并没有太多抵触。   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似的,宋予夺睁眼道:“你醒了?”   两人的距离很近,几乎是呼吸可闻,先前他闭着眼时倒还好,如今四目相对,沈瑜心中竟莫名存了几分紧张,含含糊糊地应了声。   或许是因为刚醒的缘故,沈瑜声音中还带了些睡意缱绻,宋予夺喉结微动,随即移开目光坐起身来。   他脱了外衫,只穿了件中衣,系带松松垮垮的,胸膛露出几寸来。   到底是沙场征战的将军,与那些文弱书生不同,他肩背的肌肉线条格外好看,又蕴着力量,像是山林间矫健又不失优雅的豹子。   沈瑜还躺在枕上,看他起身穿衣,竟莫名看得脸都微微发红。她自己都没料到会如此,回过神来时,倒有几分茫然无措来。   宋予夺整束好衣裳,回头看见沈瑜竟又翻身转向了另一侧,惊讶道:“你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沈瑜无声地摇摇头,随后也撑着坐了起来,下床去梳洗。   辞别了顾诀之后,这一路上都安稳顺遂许多,及至晚间,便到了津山脚下。   津山的“小雁荡”素有名气,加之其上有一钟禅山寺,故而慕名前来的人倒也不少。这些年来山脚下渐渐聚集成了个小镇子,客栈酒肆应有尽有,看起来倒也像模像样。   早前宋予夺已经让执戈安排好一切,在这里提前订了两间上房,可经历过路上的事情后便改了主意,让人又退掉了一间上房,两人仍旧是同住。   沈瑜对此倒也有所察觉,不过并没多说什么。   细水长流,水到渠成,如今以她与宋予夺的关系,的确也没必要去分得那么清楚了。   这小镇子上是有夜市的,但一路舟车劳顿,沈瑜并没急着去看,先歇息了一晚,而后再做打算。   横竖并不赶时间,大可以慢慢来。   修整之后,第二日便要上山去。   沈瑜仍旧是一副素净的打扮,月白色的衣裙,发上也没什么多余的饰物,只有一根玉簪,并着朵翠色的绢花。   宋予夺的目光落在包袱中那杏红色的裙子上,有些疑惑她为何不穿。   这么些年满打满算,沈瑜也只有在当初元宵之时,打扮得艳丽了些。宋予夺至今都记得见着她那模样时的惊艳,可之后却是再没见她那般梳妆打扮过了。   像是看出宋予夺的疑惑,沈瑜抿唇道:“今日要去钟禅山寺,还是素净些好。”   “也是,”宋予夺收回了目光,随即又道,“你怎么打扮都是好看的。”   宫中环肥燕瘦花容月貌的美人多了去了,沈瑜自知算不上绝色,这些年也甚少在这上面下过心思。如今被宋予夺这么直白地夸了,反倒有些不知所措。   眼见着她脸颊都红了,倒像是施了一层薄薄的胭脂。   宋予夺这个人,很少说什么花言巧语,连夸人都不知道迂回些,可偏偏就是戳中了沈瑜的死穴。   两人在客栈这边吃了些早饭,便要到钟禅山寺,并没让小厮车夫随行,而是像寻常百姓那般沿着山路慢悠悠地闲逛着。   此时正是春日,草木复苏,郁郁葱葱,其间还有众多鸟雀往来。   小路两侧有各式各样的草木与山花,空气中还盈着淡淡的香气,此时山中桃花开得正好,灼灼其华,放眼望去美不胜收。   沿着山间的石阶向钟禅山寺而去,一路上能遇着不少前去上香的百姓,还有孩童的清脆的笑闹声。在这幽静的山中倒并不显得吵闹突兀,反而平添了几分烟火气,让人见着便觉着心情都好上不少。   钟禅山寺建在半山腰,自山脚徒步上山,少说也得一个时辰。   宋予夺顾念着沈瑜身体并不大好,隔三差五地便要问上一句,怕她劳累太过。   “我并没那么娇弱,”沈瑜被他问得多了,无奈笑道,“再者,既然来都来了,总不能因着累了点,就折返回去?”   一旁是带着自己孩子上山的游人,那孩子走得累了,正缠着父亲想要他背着上山,抱着腿撒娇求情的,看起来很是有趣。   宋予夺笑了声,原是想说若沈瑜累了,自己也可以背着她上山去,可目光落在腿上后,又硬生生地止住了。   就算真无妨,有这腿伤在,沈瑜也是断然不可能答应的。   不远处有一茶寮,供上下山的游人歇息。宋予夺见沈瑜脸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便带着她到那茶寮稍作歇息。   这山间茶寮自然是不会有什么好茶,可沏茶用的水却是山泉,尝起来仿佛还带着一分甘甜,并非是糖或蜜能调出来的。   沈瑜不由得想起自家茶楼的生意,惋惜道:“若不是离得太远了些,实在没法办,我也想让茶楼用这里的山泉。”   “你倒是时时惦念着,”宋予夺见她如此,忍不住也替她想了想,“这的确是难办,就算你不惜花大价钱让人运山泉回去,搁置几天,也就不是这味道了。”   沈瑜自是清楚这个道理的,叹道:“是这个道理。”   宋予夺饮了口茶,趁着这个机会问起了茶楼的生意。   沈瑜这个人向来是报喜不报忧的,倚竹茶楼被新开的四味茶楼抢了生意,也从没向他提过,更没指望他能帮着做些什么。   宋予夺看在眼里,先前并不好贸然去问,可如今经历了不少事情,这时机应当成熟不少,所以便试探着问了句。   “不大好,”沈瑜这次倒没隐瞒,但也没详细去讲,只是又道,“不过我近来也有新的打算,等到回京之后再想想,若是当真可行,再同你讲。”   宋予夺颔首道:“那好。若是有什么难处,你尽管告诉我,不必一个人担着。”   沈瑜无声地笑了笑:“好。”   两人在这茶寮稍作歇息,便又继续爬山。   沈瑜起身时,目光触及宋予夺那条伤了的腿,欲言又止。   近来她与宋予夺朝夕相处,能看到的、知道的自然是比旁人多些,心中难免生出疑虑来。毕竟纸是包不住火的,就算宋予夺做得再怎么天衣无缝,也难瞒过所有人,更何况她也不是个蠢人。   只不过若真如她所料,宋予夺这么做必然是有苦衷的,挑明之后说不准也只能让彼此为难,倒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这么算了。   故而沈瑜并没准备去问,甚至连试探的心思都没有。   又走了一段路,总算是到了钟禅山寺,此处香火旺盛,往来行人络绎不绝。   沈瑜还未进山门,就闻着了浓重的香火气。   这味道并不惹人反感,反而像是带了安定人心的效用,让她整个人都平静下来,将先前惦念的那些事情尽数抛之脑后。   进了山门向内行去,便能见着石壁上雕着的壁画,风吹日晒已然斑驳。   早年在清宁宫时,沈瑜曾被打发去收拾小佛堂,那是皇后礼佛之地,可那时她看着殿中精致而贵重的金佛,却生不出什么敬畏的心思。   可如今在这山寺之中,看着石壁上的满天神佛,却忽而有些触动。   宋予夺见她看得入了迷,并没打扰,耐心地等着。   沈瑜回过神来,不大好意思地问了句:“你是先前见过吗?”   “见过,”宋予夺感慨道,“早些年在西域之时,曾误入过一座石窟,里面满是石雕壁画,有万佛朝宗,也有飞天……蔚为大观。”   沈瑜听着他这描述,有些难以想象,低声叹道:“我此生怕是见不着这样的情形了。”   宋予夺则是安慰道:“人生际遇向来无常,说不准。”   他这话全然是为了安慰沈瑜,及至数年后一语成谶,方才真正到什么叫“人生之际遇向来无常”。   两人像寻常香客那样,进了山寺,拜了佛上了香,又到山寺后院去闲逛。   寺中桃花灼灼,还有香客折了花枝带回家去,仿佛这寺中的桃花格外与众不同,也能庇护家宅或是带来好运气一般。   沈瑜饶有兴致地看着,及至拐过廊角,竟是求签解签的去处。   此处有不少游人香客,围在那里等着解签。   “先前执戈向本地人打听了,说这钟禅山寺的签一向灵验,大多香客都是会来求上一签的,你可有什么想要卜算的?”宋予夺笑道。   沈瑜倒未必全然信这签,只是觉着新奇有趣,便应下了。   两人各自去求了签。   沈瑜捧着那签筒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想好要问什么,皱眉想了会儿,近来算得上麻烦的事情也就是生意上的事情,便决定为此求一签。   虽说她并不像信徒那般笃信签文,但捡起那竹签,看着其上的“上上签”三字后,却还是不由得抿唇笑了。   倒也算是个好彩头。   不过宋予夺那里就不大好了,沈瑜见他眉头微皱,便凑过去看了眼。   她并不知道宋予夺求问的是什么,只见那竹签上标着的却是下签。   签文倒还算好,写得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作者有话要说:  阿瑜:事业脑   宋将军:暂时恋爱脑(早知道不算了.jpg 第90章   这并不是支好签,但签文却还算说得过去。   沈瑜手中还捏着自己的上上签,觑着宋予夺的脸色,提议道:“这签有些奇怪,不如去请大师解签看看?”   宋予夺回过头,定定地看着她,片刻后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沈瑜被他看得莫名发慌,轻声道:“我想着,这签或许是说,所求之事当下未必能成。然柳暗花明,或许最终会有个好结局。”   她并不会解签,也只是斟酌着开解,免得他被这签文给毁了好心情。   宋予夺却只是淡淡地笑了声,随手将那签扔到一旁:“我不信这些。”   在人家寺庙中说这样的话委实不大妥当,以宋予夺一贯的性情,应当不会这么去办的。沈瑜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意识到他多少还是有些在意的。   “这的确做不得准。”沈瑜将自己那签藏于袖中,另挑了个话头,“要回去了吗?”   此时已是正午,此时还未入夏,倒不会显得炎热,便是下山也无妨。   宋予夺却拒绝了:“上山时走了这么久,你应当也累了,还是在这寺中用些素斋,再歇息会儿,晚些时候再下山。”   沈瑜原是怕宋予夺心中存着芥蒂,所以才主动提出要下山,如今见他如此,便应了下来。   钟禅山寺的素斋也算有名,虽清淡,可却别有一番滋味。   沈瑜一向没什么胃口,吃饭也就吃个七八分饱就放筷子了,此次却是吃了不少。而后随着宋予夺在后山闲逛了大半个时辰,方才下山去了。   回到客栈中,宋予夺见她已经在揉着肩背,便道:“你应当也累了,这夜市,就等到明日再去逛。”   沈瑜舒展了下身体,只觉着腿脚都是酸疼的,就没勉强,听从了宋予夺的安排。   白日里登山几乎耗尽了精力,所以夜间就睡得格外沉些,第二日更是天光大亮,方才悠悠转醒。   此番醒来时,宋予夺已经起身,她身侧的被褥是空的。   隔着床帐,沈瑜朦朦胧胧地见着宋予夺站在窗边,也不知是在向外在看些什么。   他半倚在窗边,显得有些懒散,一动不动的,像是在出神。   不知为何,沈瑜并没出声惊动他,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的身影。   她看人一向很准,可如今却不大能看得透宋予夺这个人,她不知道宋予夺究竟想要什么,将来又会去做什么。   当年初识宋予夺时,沈瑜知道他是个心怀家国的大将军,为了黎民百姓能将自己的命都舍出去,她甚至一度为此自惭形秽。   可自打宋予夺从西域回来之后,就仿佛是有什么东西变了似的。   平日里再不关心什么战事,看的也不再是兵书,而是山水游记,甚至还有志怪话本。除了必不可少的应酬,他也很少出门,宁愿浪费时间在她茶楼的生意上,也不愿意与人交际……   在旁人看来,他是因为腿伤消沉至此,可沈瑜却知道并非如此,他心志之坚定,并非是伤痛能影响得了的。   先前,沈瑜虽有所察觉,但碍于两人关系并没深究,如今却少不得会多思量些。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一室寂静,到头来居然是宋予夺先回过神来的。   “你醒了?”宋予夺压着声音,试探似的问了句。   沈瑜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吓了一跳,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我醒了?”   宋予夺无声地笑了笑,言简意赅道:“气息。”   寻常人或许察觉不到这细微的差别,可像他这样的将军,却不会忽略这一点。   沈瑜意识到,就算宋予夺已经在京中修养了两年有余,可早年在边关养成的习惯仿佛是已经刻进了他的骨子里,像是与生俱来的能耐一样。   这也是宋予夺与顾诀的不同。   早前遇着山匪之时,顾诀显然已经早就没了当年的敏锐,可宋予夺却是分毫未曾落下,一如往昔。   虽说这或许是因着顾诀不上战场的时间更长些,可沈瑜仍旧觉着,就算宋予夺在京中修养个五六年,仍旧不会像顾诀那样荒废。   宋予夺的所作所为,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是很矛盾的。   沈瑜一时间甚至有些拿捏不准,他究竟是真心想要远离纷争,还是韬光养晦。   她沉思之时,宋予夺已经上前来掀开床帐,挂在了钩子上,剑眉一挑:“愣什么呢?”   沈瑜一惊,随即回过神来,掩饰性地咳了声:“我只是在想……今日要做什么?”   “白日里去小雁荡泛舟,不费什么力气,晚上再去看看这边的夜市。”宋予夺早就吩咐执戈筹划好了,如今说起来也是头头是道,“你觉着如何?”   沈瑜自是没什么意见的:“都好。”   穿衣裳的时候,沈瑜犹豫了一瞬,挑了那条杏红色的襦裙。   这襦裙的料子是绸缎庄研制的扬花锦,当初在京中风靡一时,如今仍未过时。点青特地让人送了好几匹过来给她裁制新衣,这件杏红色裁成之后就一直压箱底,此番还是青溪替她收拾行李时特地翻找出来的。   衣裙上有暗纹,似是光华流转,其上的绣花更是精致得很。   为了搭衣裙,沈瑜费了些功夫梳了个回心髻,发上插了珠花步摇,又戴了副金丝缠珠的坠子,点了唇脂。   她打扮之时,宋予夺就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并没半点不耐。   沈瑜少有这样费心梳妆打扮的时候,较之先前,自然是要明艳许多。宋予夺喜欢她平日里素净的模样,也喜欢看她这模样。   旧话说,女为悦己者容。   宋予夺不独是因着容色高兴,更乐意见着的,其实是沈瑜为此去费心思。   沈瑜对镜理完妆,一回头,对上宋予夺那灼灼的目光,险些愣住了,随即垂眼看着地面。   宋予夺仍旧是真心实意地夸了一句,他在这上面,从不吝惜言辞。   梳妆打扮,又用了早饭,便启程到小雁荡去泛舟游湖。   此处风景绝佳,就算是没什么趣事打发时间,只在船上看着风景也尽够了。   此日恰落了雨,津山仿佛都被云雾笼罩,恍若仙境一般。   沈瑜托着腮,感慨了句:“这津山已是如此,不知真正的雁荡又会是怎么样的情形?若是能定居在这里,倒也是一桩美事。”   宋予夺原是怕她在京中太过无趣,所以带她出来逛逛,却不料她竟大有乐不思蜀的架势,心中暗道失策。   他清楚沈瑜这个人,她虽在宫中呆了十余年,可却并不算是个安分的性情,早前就想着要离京,若真等她将大江南北都走遍,就更不会愿意留在京中了。   好在两人早有约,不然沈瑜怕是真会生出留在此处的想法。   从小雁荡回来后两人又去了夜市,正是月上柳梢头,大街两侧已经有许多小商小贩。   这小镇上的集市自然是没法更京中相提并论的,若是跟元宵夜市比起来,就更是相形见绌了。不过这边倒是有不少京中罕见的小玩意,沈瑜一路逛着买了不少,准备回去之后送人。   这些小商贩惯是会说话的,沈瑜不知不觉中就买了许多,及至走到巷尾,才发现宋予夺几乎已经要拿不了了。她连忙从宋予夺手中接了几样过来,揽在怀中,颇有几分歉疚地咬唇笑了:“我方才倒像是被灌了迷魂汤似的,见着什么都想要。”   “无妨,”别说这些个小玩意并不值几个钱,就算是贵重的,宋予夺也压根没准备放在心上,“既是出来玩的,就不必拘束太多。”   想了想,他又补了句:“你高兴就好。”   堂堂一个大将军,跟在自己身后帮着拿这么些鸡零狗碎的小玩意,还这么好说话……沈瑜舔了舔唇,其上仿佛还沾着方才吃的点心上的霜糖,甜滋滋的。   宋予夺眼神一黯,垂眼看着沈瑜。   此时气氛正好,多年来历练出的敏锐直觉,让他能捕捉到最合适的时机。于是短暂地犹豫之后,他又道:“不过,我可以讨要一些报酬吗?”   沈瑜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仰着头,有些茫然地看向他。眼见着两人之间的距离一点点拉近,她的呼吸仿佛都放缓了许多,但最终却并没有躲开。   与上次醉酒之时缠绵的吻不同,这次很短暂,几乎只是碰了一下就离开了。   沈瑜僵硬地站在那里,从脸颊到耳尖红了一片,她着实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个讨要报酬的法子。   原以为宋将军是个正经人,如今才发现,先前根本是想岔了。   沈瑜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向四周看了下,确定没什么人注意,方才略微松了口气:“你……”   宋予夺欲盖弥彰地咳了声,抬手蹭了蹭鼻尖。   他眼中带着怎么都掩不掉的笑意,此时的感觉甚至比那夜还要好上许多,毕竟如今的沈瑜可是全然清醒着的。   见他这模样,沈瑜便是有什么话也都说不出口了,横了他一眼,转身就要回客栈去。   宋予夺知她她并不是真动怒,随即跟了过去。   只不过沈瑜对此地并不熟悉,按着记忆拐了弯之后,就不知该向哪个方向去了。站定了脚步,又回过头去看了眼宋予夺,眼波流转,似是嗔怒。   宋予夺将她怀中抱着的物件又接了过去,低声笑道:“随我来。” 第91章   沈瑜在此地留了足有六日,将周遭的景致都看了一遭,方才回京。   她四处闲逛的时候,买了不少小玩意,准备带回去送人,来时马车空荡荡的,如今却是在一角堆了不少东西。   “这是给三妹妹的,这是给点青的……”   沈瑜在路上闲得无趣,索性翻看着那些东西,筹划着回去要怎么分。她在京中并没多少私交好友,跟那些世家闺秀更是半点牵扯都没有,所以最后连青溪都算上了,也就那几个人罢了。   沈瑜这些年认识的人大半都在宫中,离了宫中到宋家后,也都断了往来联系。虞丽娘算是新识教的朋友,可惜年前那件事之后就离了京,虽偶有书信传来,但却再没见过了。   细想起来,倒真是觉出两分无趣。   沈瑜叹了口气,指着那根雕的松鹤延年盆景,向宋予夺道:“至于这个,借着你的名义送到西府那边给候夫人?虽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也算是份心意,毕竟出来这一趟老夫人应当也是知道的,总不能什么都不带。”   其实按理说,西府二房的几位姑娘,她也是该遣人送些小玩意过去的,这才算是全了礼数。可长房跟二房一向算不上关系多好,沈瑜对西府那几位姑娘也没什么好感,就懒得去做这场面活。   宋予夺笑道:“难为你想得周全。”   顿了顿后,他又试探着问道:“回府之后,我得过去西府那边见祖母去,不若你随我一道过去,亲自将这盆景给她老人家送去。可好?”   他说这话时神色如常,可实际上心中却是有些忐忑的,拿捏不准沈瑜是否愿意走这一趟。   当初众人皆以为他战死时,沈瑜初到宋家,隔三差五还会去西府见侯夫人问安,可自从他回来后,沈瑜却是再没去过西府那边。   侯夫人偶然间甚至还向他提过一句,说,近来怎么不见沈瑜?   沈瑜正摩挲着手中的香囊,听他这话,手上的动作一僵,片刻后方才点头说了句:“好。”   她先前是总觉着自己要离开的,所以宋予夺回来后,便着意避嫌,再没去见过宋家长辈。可如今既是约好要留下来,那就不能再这样下去,该做的事情总是要做的。   她与云氏不同,没有那么大的仇恨横亘在其中,也没必要做得太绝。   宋予夺不由得一笑,低头看着她。   沈瑜翻来覆去地看着香囊,先是琢磨了会儿上面的绣纹,而后又将香囊挑开,从中取了些香料出来,凑近了些去闻。   “这香囊也是要送人的?”宋予夺问了句,“还是自用?”   他还记得,沈瑜在那摊子上买了足有四五个香囊,都是一样的。可方才听她盘算着要送人的东西时,却半句没提。   沈瑜捻了捻指尖的香料,笑道:“是给晴云姑姑留的,她应该会喜欢这种味道。”说完,又垂眼叹了句,“只是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着她。”   自从沈瑜离宫之后,就只有晴云想着法子出宫来见她的份,她自己是无计可施的。   宋予夺对沈瑜的事情一向上心,听了这个名字,就知道是年前宫中出来的那位姑姑,感慨了句:“你与她很是亲近,想来她待你必然是极好。”   宋予夺几乎能确定,如今自己在沈瑜心中,怕是还比不过这位晴云姑姑。毕竟他与沈瑜也不过相识两三年罢了,怎么都比不上宫中多年的交情。   “是。”沈瑜道。   沈瑜很少向宋予夺提及自己在宫中时的事情,此番莫名被勾出几分念旧的情绪来,便挑挑拣拣着,将当年旧事向宋予夺提了提。   她运气好遇上了晴云,虽说早两年在掖庭时吃了不少苦头,可自打入尚宫局后,就没再受过什么罪。晴云待她极好,这么些年来也一直在尽力护着她。   在清宁宫那几年她一直安分守己,不露头不惹事,虽说偶有麻烦,但都不算是什么大事。   尤其是经历了这两年的诸多事情后,当年那些宫女们的勾心斗角,委实算不上什么,不值一提。   宋予夺难得听她提起这些事,听得很是认真。   “我这些年受她照拂颇多,若没她,如今还不知会是怎样的境地。”沈瑜道,“当初我大病一场,若不是有她护着,怕也没法在尚宫局安然修养那么长时间……”   她这话说了一半就又止住了,宋予夺愣了愣,突然意识到她提到的大病是什么时候的事,也不由得一梗。   其实两人都不大爱提当年旧事,沈瑜是懒得回忆那堆烂账,宋予夺则是始终怕沈瑜会心有芥蒂。   毕竟当年之事上,沈瑜着实是受了不少委屈,还险些将命都赔了进去。   然而或许是两人亲近了许多,沈瑜说话时也没戒备,不经意间就提及了。   沈瑜重病之时,宋予夺已经离京赶赴西域,并不知道具体的情形。可他也知道沈瑜如今身体不好,大半都是当初留下的病根,时隔两年尚且如此,可想而知当时如何凶险。   宋予夺犹豫着开口道:“当年……”   “罢了,”沈瑜将香囊收了起来,低声道,“都过去那么久了,不提也罢。”   那件事上,沈瑜并没怨过宋予夺,毕竟皇命之下他也别无选择,而且如果当初不是他施以援手,她怕是也活不下来。   至于锦成公主,当日离宫时她已经算明旧账,也没什么忿忿不平的了。   宋予夺沉默片刻,忽而又道:“今后我不会再让你受这样的委屈。”   他声音很低,像是自语,又像是承诺。   但沈瑜还是听进去了,抿唇笑了声,轻快地说道:“好啊。”   从津山回京城,也就是两三日的光景,就算有意拖延放缓了行程,但第三日傍晚还是回到了将军府。   其实认真算起来,离开也不过半个月的光景,可看着这雕梁画柱,却仿佛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一回到修齐居,两人方才坐定,宋予璇就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   “怎么也不让人提前送个消息回来?”宋予璇先是抱怨了句,随后又打趣道,“这一去就是这么久,怕不是乐不思蜀了?”   宋予璇如今也是察言观色的好手,只看着沈瑜与宋予夺的相处,就知道两人出去这趟感情应是大有进益,故而也敢放心来开玩笑了。   她就宋予夺这么一个兄长,又极喜欢沈瑜,自是盼着他二人能更好的。   沈瑜下意识地与宋予夺对视了一眼,而后笑道:“我这次带了不少东西回来,来看看,可有什么喜欢的?”   宋予璇很是配合,兴致勃勃地随沈瑜去了,宋予夺则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并没去掺和,转而向心腹问起这些日子京中发生的事情。   “那案子已经定了,皇上罚了陈家,虽看在贵妃与三皇子的份上多少留了些情面,可陈家这次也是元气大伤。”心腹回禀道,“如今三皇子一党都消停得很,再不敢多生事端。”   宋予夺了然:“他们这是要观望观望皇上后续的态度,才能决定接下来怎么做。”   “原本年前的时候,大皇子的差事接连出错,三皇子一脉可是志得意满的很,却不料年后就出了这么一桩大事,算得上是前功尽弃了。”心腹大着胆子道,“听人说,这是那位宁驸马在其中可是出了不少力。”   宋予夺乍一听这个称谓险些没能反应过来,怔了一瞬,方才记起前不久宁谨已经与锦成公主大婚,过了明路。   方才宋予璇说他乐不思蜀,如今看来果真如此,竟然连这样的大事都给抛之脑后了。   心腹见他忽而低笑了声,还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但观其神情,又觉着这笑里还带了三分情谊,更是摸不着头脑了。   “宁谨此番也是攻其不备,才能得手。”宋予夺正色道,“可三皇子也不是傻的,今后必定多有防备,怕是还有得耗。”   心腹又将旁的事情一一回禀了,而后道:“前两日,慎王府遣人来问您何时回京,但并未提及是有何事。”   宋予夺想了想,心中倒是有些头绪,道:“今日晚了,等明日备车,我到慎王府去走一趟。”   他这边在商议着正事,沈瑜那边却是在被宋予璇缠着问东问西的。   “景色是好的,当地的吃食也不错,”沈瑜想来想去也没能挑出什么趣事来,又不大好意思提自己与宋予夺的私事,便转而问她,”这些日子你在京中,可有什么事?”   宋予璇笑道:“无非就是那些后宅的事情罢了,也没什么值得提的。”   沈瑜亲自将那些小玩意摆了出来,给宋予璇挑,随口道:“那倒也好。”   在经历过这么些事情后,能够平平淡淡已实为不易,沈瑜是宁愿过得古井无波,也再不想有什么麻烦了。   只可惜这世上的事情大都不能尽如人意。   按着宋予夺的打算,他原是次日到慎王府去走一趟的。   结果第二日一早,他还没来得及出门,就接到了宫中的传召,说是皇上要见他。 第92章   宋予夺被皇上传召入宫。   沈瑜没多久就听闻了这个消息,随即眼皮一跳,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异样。   两年前宋予夺自西域回京,皇上倒是屡次召见过他,大抵是为了问询当年在西域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后来尘埃落定,将士还朝论功行赏,就再没传他进过宫。   宋予夺因着腿伤被皇上免了早朝,担了个闲职,平素里压根没什么事情。边关无战事,自然也就用不着将军,皇上虽偶有赏赐下来,可近些时候也是越来越少,仿佛都快要忘了有他这么个人一样。   如今却突然又传召他入宫,着实是让人不得不多想。   宋予璇过来这边,听了此事后,出言安慰道:“应当不是什么大事,阿瑜你不必太过忧虑。”   其实沈瑜也清楚这个道理,更何况以宋予夺如今的身份地位,只要他自己不作死,那皇上必定不会拿他如何。   她了解宋予夺的性情,安分守己,近两年更是明哲保身,不掺和任何政事。想来应当是皇上想要他来办什么事情,所以才特地将他宣进宫去。   可饶是如此,却仍旧不自觉地有些担忧。   宋予夺这一去就是许久,直至午后,方才回到家中。   宋予璇则是一直在修齐居这边陪着沈瑜,下月就是她的婚期,所以府中的大多事情都移交给了沈瑜,自己安心备嫁。   左右无事,因而就留在这边同沈瑜一道等着。   眼见着自家兄长进了门,神情模样倒还好,并不似有什么大事,她便笑道:“兄长此去可是有什么要紧事?阿瑜在这里巴巴地担心了半晌。”   以沈瑜的性情,就算是真有此事,也断然不会主动提的,如今被宋予璇这么直接戳破,又是无奈又是羞恼地横了她一眼。   宋予夺一怔,随即笑了,眼底的那分阴霾也彻底散去:“皇上不过是叫我过去问些事情,没什么妨碍。是我疏忽,未曾留话给你,让你白担心了。”   沈瑜被他俩一唱一和的弄得没了脾气,无奈笑道:“没事就好。”   宋予璇先前是在沈瑜这里闲话,如今见自家兄长回来了,便随即找了个由头离开了,不打扰他二人。   及至送走了宋予璇,沈瑜方才又问他道:“皇上召你,可是与早前咱们在去津山路上遇着的那桩事有关?”   她一语中的,宋予夺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是了。顾诀将那山匪压到府衙去,查明了案情,随即就回京来回禀了皇上。皇上听闻我也知道此事,便宣我进宫去问了几句。”   先前他在宫中,沈瑜想来想去,近来也就只有这么一桩事,可如今听他说起之后,又觉着有些蹊跷:“若只是为了此事,皇上应当不至于特地召你进宫聊这么久……还留你在宫中用了饭?”   按理说这事不该她多问的,可沈瑜并没顾忌那么多,想到哪就问到哪儿。   倒也不是她近些年飘了,归根结底,也都是宋予夺给惯的。   宋予夺倒并没觉着她多话僭越,只是稀奇。他早就知道沈瑜很聪明,可却没料到,她在政事上也有这么敏锐的触觉。   “的确还有旁的事情,”宋予夺原是打定了主意不向旁人提及此事,可如今沈瑜问起来,他却还是说了,“皇上有意,让我来管禁军。”   眼皮又是一跳,沈瑜惊疑不定地问道:“皇上怎么会突然想起这茬?”   要知道这禁军统领,向来是皇上极信任的心腹,这几年也从没换过人。如今却想要让宋予夺来掌管,这背后蕴含的意思,可就太多了。   但随即,沈瑜又略微放下心来。   皇上既然愿以将禁军交给宋予夺来统领,这也意味着,他是信任宋予夺的。   “不好说,”宋予夺摇了摇头,“但我并没应。”   宋予夺的反应倒是在沈瑜的意料之内,她轻声道:“若是如此,皇上不会怪罪吗?”   “我的腿伤尚未好,又荒废了两年,的确也担不起这重任。皇上也让太医诊治了,我所言非虚。”宋予夺神色自若,“便是皇上,也没法苛求。”   沈瑜的目光落在他腿上,欲言又止。   她一直有所猜测,疑心宋予夺的腿伤早就好了,只是不知因何缘由一直刻意隐瞒着。可如今这一遭,却让她怀疑自己是想得太多。   “我原以为……”沈瑜斟酌着言辞,轻声道,“你哪位皇子都不站,是拥护着皇上。”   满朝文武,在夺嫡之事上不过三种态度。   一是偏嫡长,站在大皇子那一边;二是推贤明,偏帮着三皇子;剩下的,自然就是两边不靠,遵从皇上的意思。   沈瑜早前一直以为宋予夺是第三种,可如今却突然觉着,他仿佛并不是。   这一想法来得猝不及防,说出口后,将沈瑜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话若是落在旁人耳中,几乎能成宋予夺不忠的佐证了。   沈瑜慌慌张张地辩解:“我不是说……”   “我知道,”宋予夺打断了她的解释,扯了扯唇角,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情,“可你并没说错。”   这话几乎将沈瑜给砸懵了,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宋予夺看着她这呆愣的模样,不由得笑道:“不过你尽可以放心,我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他虽不再尽心帮皇上办事,鞍前马后,但却也不会去挑什么事端。   沈瑜与他对视片刻,随即挪开了目光:“我知道。”   宋予夺这个人,不管是到了何种境地,都不会生出什么大逆不道的反叛心思。如今的避世与明哲保身,大抵是……看透了许多事之后的心凉罢了。   “阿瑜,”宋予夺忽而叫了声她的名字,声音近乎温柔,“早些年,我总想着建功立业,连命都能舍出去。可如今,却想着还是先顾好自己的家,再提其他。”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这不知是多少人的志向。   宋予夺在最好的年岁以身许国,十年光景尽付边关尘沙中,两年前九死一生地挣出一条生路来,回京之后更是心灰意冷。兜兜转转,反倒是在沈瑜身上窥见些柔情,让他寻到了新的意趣,这两年也不至于过得颓废。   他如今的志向跟早年比委实不值一提,若是旁人知晓了,怕是难免要看低他,可他却自得其乐得很。   “平远,”沈瑜轻声细语地唤了他的字,随即低声问道,“三年前在西域,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还是这么敏锐,一语中的,精准地翻出了当年旧事。   可宋予夺此番却并没回答她这个问题,沉默许久,方才答道:“那些陈年旧事,不提也罢。或许等到将来有合适的时机,我会再告诉你。”   沈瑜倒也没强求,轻笑了声:“那好。”   宋予夺推辞了禁军统领这个位置,可皇上却并没就此罢休。   很快,皇上就提拔了顾诀为禁军督查,与先前那位韩将军共掌禁军。无论有何事,都得两人共同来决定。   禁军统领的位置极其重要,尤其是在这夺嫡的关头,皇上此举,惹得朝廷上下议论纷纷。   顾诀遭冷落多年,朝臣也是难免拜高踩低,此番他一朝翻身,众人几乎是霎时就转了风向。可巧他四月底生辰,原本压根不将他放在眼里的,甚至都会意意思思地来搭个话,让人备些贺礼送过去。   可这位也是特立独行,自己生辰压根没办什么筵席,更没发帖子邀朝臣,只找了三两好友到袖红楼喝了通酒。   晚些时候,又提了坛酒到宋家来走了一趟。   他来时已有三分醉意,宋予夺也没旁的法子,只能陪他又喝了些酒,听他絮叨了许多事情。   沈瑜自己吃了晚饭,听了青溪的回禀后,也有些哭笑不得。   她其实也能猜到这事的由来,想必顾诀此番能高升,应当是与当初那事有关。加之心中也感怀宋予夺点醒了自己,所以特地过来拉着他喝酒。   提拔了顾诀之后,皇上又陆陆续续地调换了不少朝中的官员,一时间弄得满朝人心惶惶,私下也一直在揣度圣心,生怕下一个要遭殃的就是自己。   沈瑜随着宋予夺过去西府侯夫人那边时,眼见着二房也是忧心忡忡的,不复往日气势。   相较之下,东府这边实在是安静得很,一门心思地筹备着宋予璇的亲事。   转眼进了五月,也就到了宋予璇该出嫁的时候。   嫁妆是早就备好了的,沈瑜给她添了妆,还请点青来帮着盘算,反复核查了许多遍,确保无误之后方才放下心来。   沈瑜已经许久不管宋家后宅的事情,可如今却是自告奋勇地尽数接了过来,早早地就将婚事安排妥当,务必让宋予璇能安心出嫁。   原以为万事俱备,可等到赵嬷嬷来请她去办一桩事时,沈瑜却还是犯了难。   赵嬷嬷是这府中的老人了,宋予璇的婚事也一直是她帮着筹备的,如今是拿了本册子来,向沈瑜道:“按理说,这事儿该母亲长辈来教导的,可三姑娘的生母……不提也罢。”说到这里,她幽幽地叹了口气,随即又道,“所以也只能请如夫人您来了。”   宋予璇大婚,是早就差了人送信到南边只会了云氏的,可那边迟迟并没回复,想必是不会来的了。   沈瑜私心觉着,她如今怕是都未必在世了。   的确是不提也罢。   俗话说长嫂如母,云氏既是不在,宋予夺又没正妻,这府中的人满打满算,也就沈瑜算是个长辈了。   可如今这事……   沈瑜盯着那册子看了眼,怔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随即犯了难。 第93章   沈瑜并不是不通人事的小姑娘,所以在见着那册子后,很快就反应过来,然后颇为不自在地低咳了声,捧起茶盏低头喝了口茶。   沉默片刻后,沈瑜方才又开口道:“不如遣个嬷嬷去同三姑娘讲此事?”   按理说,她去办此事也是应当应分,可实际上她自己也没什么经验可言……更重要的是,她一想那情形,就觉着尴尬得很。   赵嬷嬷迟疑道:“三姑娘脸皮薄,若是您去,她或许还能轻松些。若是指个嬷嬷过去,只怕她未必能听得进去。”   她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沈瑜也没辙,只得叹了口气:“好,我去。”   决定了此事后,沈瑜便将那册子留了下来,等到宋予璇大婚前一夜,再过去同她讲此事。   这件事情上,沈瑜很清楚该怎么去做,毕竟当年试婚前,嬷嬷也是仔仔细细地同她讲过,好让她来“验明正身”的。可实际上,她却没什么经验可谈,满打满算,也不过是三年前那一次罢了。   如今她与宋予夺关系虽好,亲也亲了抱也抱了,可却始终没迈过最后那条线。   沈瑜将那册子压在了枕下,准备睡前先看两眼,以免到了宋予璇那里,自己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更别说去同她讲了。   近来,宋予夺都是在沈瑜这里用饭的,丫鬟们不必再将饭菜送到两处去,倒也省了事。   再过几日就是大婚,宋予夺这个当兄长的,也开始有些焦虑。   兄妹两人一向感情深厚,早些年聚少离多,如今却是时常见着的,是以比早两年还要更好些。   “诸事都已经安排妥当,“沈瑜耐心地向他说道,“一切顺遂,你不必担心。”   “你办事,我自然是放心的。”   话虽这么说,可宋予夺仍旧微皱着眉,叹道:“她在家中时,便是有什么事情,我也能护着她。可如今确是要嫁到旁人家去了,再有什么事,我怕是也力有不逮了。”   这女子若是嫁了人,就算是夫家的人了,便是有什么磕磕绊绊的委屈,娘家人也难插手。若是真要勉强去管,反而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所以这婚事,就像是一场豪赌。   听了他这话,沈瑜总算是弄清楚他这忧虑从何而来,笑道:“这门亲事还是你为三姑娘定下的,怎么临到头来,倒是自己先怀疑起来了?”   听她这么调侃,宋予夺也无奈地摇头笑了:“的确是我想得太多了。”   当初为宋予璇定下齐家的亲事,是再三思量过的,齐羽的人品性情他都看在眼里,两家又素来交好,齐夫人当初为了促成这亲事也是费了番周折,想必不会去为难宋予璇。   可就算如此,他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多想了。   父亲早逝,母亲云氏又是那么个脾性,西府那边也不是好相与的,他就宋予璇这么一个亲妹妹,自是百般维护。   以他的身份地位,断然是说不上“相依为命”四字的,可早些年,能让他全然信任的也只有这个妹妹了。   到如今,才算是又添上了沈瑜这个名字……   沈瑜知他心中不大痛快,倒也能理解,毕竟一想到宋予璇今后就是齐家的人,连她都觉着心中有些空落落的,更别说宋予夺了。   她性情虽好,但却并不是个热络的人,如今的好友更是屈指可数,宋予璇已经算是头筹,嫁去齐家后,她这日子只怕就更无趣了。   思及此,沈瑜不由得叹了口气,看着眼前的饭菜也没了胃口。   丫鬟们撤去了碗筷,天色已晚,沈瑜到内室去准备安置。   她卸了妆,又将钗环耳饰摘下,头发打散了,拢到一侧去,拿小梳子一点点梳通。   宋予夺并没立即离开,而是跟了进来,随口道:“茶楼近来的生意可还好?”   “还成……”沈瑜漫不经心地说了句,及至抬眼时,从镜中对上宋予夺探究的目光,又低低地叹了口气,“是不大好。”   沈瑜知道宋予夺并不是好诓骗的人,索性就实话实说:“你应当也是知道的,茶楼的生意被那新开的四味茶楼抢了大半,他们是别有用心,并不在乎赚不赚银子,所以价钱也压得格外低些。”   她与宋予夺都明白,这四味茶楼是三皇子那边的手笔。   “若不是前些日子三皇子受了挫,不敢再大张旗鼓地搞什么噱头,只怕我这边也难撑下去。如今也不赚什么银钱,但不至于赔就是。”   其实沈瑜若动真劲,倒也不至于此,只不过在被宋予夺提醒之后,她实在不想掺和那些破事,所以就只能一退再退。   宋予夺欲言又止,倒是沈瑜又抢先道:“不过也无妨,我已经在筹划旁的生意,不在这上面耗着了。”   早年决定来做这生意的时候,沈瑜是针对着那些个读书人的,可偏偏到后来又束手束脚的,不得自由。索性就准备彻底抛开,换一桩生意来做。   宋予夺对此倒是略有耳闻,沈瑜卖关子不肯说,便也没追问,他信得过沈瑜的本事。   侍女们早就知情识趣地退出去没来打扰,内室之中只有他二人,沈瑜坐在梳妆台前慢慢地梳着长发,宋予夺则在床榻旁坐着休息。   室内盈着淡淡的安神香,竟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意味。   宋予夺半生戎马,如今才算是体会了,何谓“温柔乡”。虽不说销魂蚀骨,但的确是能让人心志都绵软了。   沈瑜并不困,所以也就没赶他,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宋予夺探身捞了她枕边的香囊来,一错眼,见那枕下似是压了个册子,随口道:“这是什么书?怎么还专程放到枕边来了?”   沈瑜平素里看的书,都是从他那边借的,不管是山水游记还是话本,都珍惜得很。若是看了,必定会妥善地安放,并不会放到床边去,怕折了角。   沈瑜愣了一瞬,方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眼霎时睁大了。她也顾不得什么,将梳子一丢,连忙回头道:“你别碰。”   宋予夺原本只是觉着有些异样,因而随口问上一句,却不料沈瑜竟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当即摊了摊手以示清白:“没碰。”   说完,他又奇道:“这是什么孤本不成?怎么就宝贝成这样了?”   纵然是孤本,也不至于这般小心翼翼,连碰都不肯让人碰,活似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宋予夺忍不住腹诽了句。   原本只是一分好奇,在看了沈瑜这模样之后,也成了十分。   沈瑜随即也意识到自己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可偏偏做都做了,覆水难收,也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倒也不是。”   这么一来,宋予夺愈发惊奇了:“那这是什么?”   沈瑜:“……”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辩驳又无从辩驳,但又不好明说,只能支支吾吾地咬死了,“无关紧要的东西。”   宋予夺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满脸都写满了“你当我傻吗”?   沈瑜被他看得都快恼羞成怒了,将头发拢了起来,下了逐客令:“我困了。”   这么久以来,两人从没逾线,虽没明说,可却算是个不成文的约定。   宋予夺一直配合良好,可今日却莫名有些不情愿了,他仍旧倚在那里,好整以暇地看着沈瑜。   沈瑜走近了些,眉尖一挑:“怎么?”   她面相柔和,声音又是一贯的绵软,就算是做出这模样,也不会让人觉着凶悍。   但宋予夺琢磨着,觉得她仿佛是有些恼了,稍作权衡,意识到今日的时机怕是不大对,果断站起身道:“就走。”   不过在走之前,他颇为手欠地勾了勾沈瑜散落的长发,而后嗅了嗅,神色自然又暧昧。   沈瑜被他撩拨了一把,呼吸都停了一瞬。   宋予夺走后,沈瑜方才渐渐回转过来,她看到那册子就莫名来气,匆匆翻了几页,便扔到柜子里压箱底去了。   府中诸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及至大婚前夜,沈瑜仿佛做贼似的,又带着那册子去了宋予璇院中。   她虽早有准备,也竭力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耐心地同宋予璇讲着。可到了最后,仍旧是从脖颈到耳尖都红了,跟相同处境的宋予璇面面相觑着。   宋予璇原本害羞得很,捂了半张脸听着,及至后来见了沈瑜这模样,反倒笑了起来:“阿瑜,你如今这样,可真是破天荒头一遭了。”   “你还有心情打趣我,”沈瑜将那册子给她压到了枕下,点了点她的手背,“晚些时候,自己再看看。”   宋予璇抱着被子坐在榻上,同沈瑜开玩笑道:“你同大哥,什么时候给我生个小侄子呀?”   沈瑜到宋家已有三年,至今也没什么子嗣的消息,旁人私下里也有所议论。但沈瑜跟宋予夺却是心知肚明的,两人压根没行房事,又怎么可能会有子嗣?   宋予璇这话,像是调侃,也像是隐晦的催促。   但不管怎么说,总不是恶意。   沈瑜倒是被这句给问懵了,她压根就没想这问题。   她没往这上边想,宋予夺压根也没提,于是就这么糊弄着,竟也过了这么长时间。   宋予璇见她神色不大对,便没敢再就着此事开玩笑,连忙岔开了话题,转而问些旁的大婚事宜。   因着明日就是大婚,沈瑜并没在这里留太久,又嘱咐了几件事,便让她早些安置歇息了。   直至回到修齐居,沈瑜心中都还惦念着宋予璇方才的玩笑话,以至于见着宋予夺时,都显得有些呆愣。   “予璇可还好?”宋予夺在她房中等候着,见她神情不似往常,随即又问了句,“怎么了?”   青溪知情识趣地退了出去,内室就只剩了他二人。   沈瑜回过神,摆了摆手:“一切顺遂,予璇已经歇下了,并没什么事。”   宋予夺迟疑道:“那你怎么……”   “方才予璇同我开玩笑,”沈瑜神情纠结得很,但最后还是说了出来,“她问我,什么时候给她生个小侄子?”   万万没想到沈瑜会说这事,在听到“小侄子”三字的时候,宋予夺只觉着自己的心跳仿佛都快了不少。   他平复了心境,若无其事地问道:“那怎么了?”   沈瑜咬唇问道:“我早前并没想过这事,如今她提起来,我方才想到……侯夫人应当问过你?”   以她对西府那位老夫人的了解,必然是十分关心子嗣的事情,这两年都没动静,侯夫人想必是坐不住的。   “是啊,”宋予夺摇头笑道,“不过我没同你提罢了。”   至于为什么不提,沈瑜也隐约能猜到,无非是怕她觉着这是变相的催逼。   沈瑜抿了抿唇,又问:“那……你是怎么同她老人家说的?”   毕竟若是把事情告诉侯夫人,那她必然是过不了这么安稳的,想来是宋予夺在侯夫人面前回护了她。   只是她想不通,这要怎么说才能对付过去。   听了她这问话,宋予夺竟笑了起来,带了几分无奈与纵容。   “我啊,告诉她老人家,”宋予夺压低了声音,“说是我在战场上伤了身体,得慢慢将养才好。”   这话隐晦得很,沈瑜愣了会儿,方才反应过来,脸霎时就又红了。   察觉到她的目光后,宋予夺又开玩笑似的辩解了句:“你放心,实际上并没伤着,我诓她的。”   沈瑜哭笑不得:“你,你怎么……”   为了回护她,宋予夺竟然去扯这样的谎,万一要是被旁人听到了,那他可就真丢人丢大发了。   哪怕只有侯夫人并着心腹知晓,这也够难以启齿的了。   不过也就只有这样,侯夫人才不会因为子嗣的事情去迁怒于她。   “这口黑锅我可是背了足有半年了,祖母还屡次想要为我请医问药,”宋予夺绕着她的长发,低低地笑了声,“你准备怎么补偿我?”   沈瑜脸颊通红,挪开了目光:“你想要什么补偿?”   “容我想想……”宋予夺拖长了音调,凑近了些,“那就等你能接受的时候,给我生一双儿女,来证明我没伤着。”   他这话乍一听道貌岸然的,可实际上,却颇有几分下流。不过房中情谊正浓之时,就又成了调笑。   沈瑜耳垂红得都快能滴血了,任是平时再怎么能言善辩,此时却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宋予夺倾身过去,从耳垂吻到了唇角。   两人本就坐在床榻旁,这么一来,不知不觉中就倒在了锦被中。宋予夺将她压在身下,动作渐渐地失了顾忌。   钗环滑下,长发散乱地铺在锦被上,衣衫凌乱。   沈瑜几乎有些喘不上气来,不知过了多久,等宋予夺起身后,方才渐渐地缓了过来。   “明日你还有得忙,今晚不能劳累,”宋予夺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先欠着,等改日再跟你继续算账。” 第94章   宋予夺几乎是拿出来在沙场之上的意志力,方才让自己克制着,站起身来。   他这样的年纪,说得俗些,正是欲求不满的时候。   早些年是无意于男女之事,当年试婚那一夜食髓知味,可偏偏正值多事之秋,硬生生地给打断了。   后又经西域变故,更加没工夫去惦念这种事情。   及至这两年在京中过得安逸了许多,倒是偶尔会有冲动。只不过他与沈瑜的关系一直不温不火,并不宜行事,所以也只能克制着,或是自己打发了。   其实以他的家世地位,就算是没有妻妾,传个丫鬟提个通房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他却显得有些一根筋,宁可自己忍了,也并没碰过任何人。   这修齐居也不是没丫鬟怀了向上爬的心思,对他投怀送抱的,他却直接默不作声地打发了,甚至没让沈瑜知道。   虽说沈瑜从没提过,可宋予夺却隐隐有所预感,若他真弄出什么妻妾来,那跟沈瑜就再无可能了。   宋予夺这个人,跟他那早逝的父亲是有些像的。   在感情一道上,虽不至于偏执到那般地步,可若是一旦起了什么心思,也不会随意更改。   他既是看中了沈瑜,那就像两军对峙一般,一点点地蚕食鲸吞,若非兵败如山倒,就不会改旗易帜。   如今眼看着就要“大获全胜”,可仍旧选择了克制着退开,倒也并非全然是因着他说得怕沈瑜太累的缘故……   而是他觉着,沈瑜仿佛还是有些抵触。   就算沈瑜什么都没说,可身体下意识的反应是不会骗人的,宋予夺如此敏锐的人,自然不会觉察不到。   他这么长时间都耗过来了,不会急在这一朝一夕。   沈瑜也撑着坐了起来,抬手掩了掩散开的衣襟,脸上的红晕仍未褪去,一开口,只觉着嗓子都是哑的:“你……”   宋予夺眉尖微挑,好整以暇地看着,等待她接下来的话。   可沈瑜到底什么都没能说出来,抬手掩了半张脸,又向外指了指,示意他可以先离开了。   “你早点休息,”宋予夺低声笑道,“明日还有得忙。”   他并没久留,而是选择了离开,给沈瑜留出喘息的余地。   宋予夺一出内室,沈瑜紧绷的身体随即舒展开来,倒在了凌乱的锦被上,不知过了多久,方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因着这一场意外,沈瑜晚上愣是没休息好,做了个零零散散的梦,第二日被青溪唤醒之时也没什么精神。   青溪沏了杯浓茶给她,奇道:“您这是怎么了?看起来无精打采的。”   今日是宋予璇大婚,早前费了那么些功夫筹备的,如今总算是派上用场。大喜的日子,她总不能摆出这么一副模样。   沈瑜灌了盏浓茶,又揉了揉脸颊,轻声笑道:“没什么。”   虽说齐家那边傍晚方来迎亲,这宋家这边,可是自上午就热闹起来了。   三姑娘嫁人,西府那边自然是都要来的,侯夫人更是直接到了宋予璇院中,看她梳妆打扮。这位老夫人虽一向不待见云氏,可对宋予璇这个亲孙女,却还是好的。   婚嫁乃是大事,但凡与宋家沾亲带故的,都是要送贺礼来的,更亲近的还会上门。   沈瑜的身份并不便露面接待,所以这事就落在了西府二夫人头上,由她出面招待,沈瑜则是指使着青溪监看着诸事。东府这些年都没这么热闹过了,她怕下人们会出什么疏漏。   府中张灯结彩,一派热闹气象。   宋予夺也得到前院去见客,沈瑜则是留在修齐居中,时时听着丫鬟们的回禀,指挥着她们去办事。   及至午后,她匆匆吃了些饭,前院传来消息,说是宫中赏赐了东西来。   这也在沈瑜的意料之中,倒没有太过惊讶,只是让人小心清点安置了,并到宋予璇的嫁妆中去。   只不过她却没料到,来送这赏赐的,竟是晴云。   晴云来时,沈瑜还在看前面送来各家的贺礼单子,倒是站在门口的青溪眼尖看见了,连忙向沈瑜道:“先前那位宫中的姑姑又来了。”   晴云来了两次,青溪早就认得了她,也知道她与沈瑜感情深厚得很。   沈瑜一怔,而后才意识到青溪说的是谁,连忙起身迎了出去:“您怎么来了?”   “平素里又出不了宫,好不容易能捞着个到宋家来的活,我自然是要过来看看你的。”   晴云如今已是尚宫,这种事情差个司仪司的女史来就够了,原是犯不着劳动她的。可她若是想来,那旁人也拦不了。   她一来,沈瑜也不看什么礼单了,亲自沏了茶,又将屋中的丫鬟都赶了出去。   好在如今是午后,该料理的也都料理了,并没什么大事。   两人许久未见,沈瑜道:“您近来身体可好?尚宫局可有什么麻烦事?”   晴云摇头笑道:“没什么要紧的。这宫中日子,只要没什么大事,那就平淡得跟死水似的,翻不起什么波。倒是你……近来过得可还顺遂?”   她问这话,说的也就是感情之事了。沈瑜的本事她是信得过的,所以并不操心旁的,唯独这感情一事,怕沈瑜看不破。   毕竟就是再怎么聪明伶俐的人,到了感情面前,也都难免犯蠢。   沈瑜正因着昨夜之事为难得很,又不知道该向何人说,可巧今日就遇着了晴云,犹豫了会儿,支支吾吾地说了。   这世上,她若真能向谁提这事,也就只有晴云了。   晴云耐心地听着,及至听她提及,宋予夺将两人至今无子嗣的过错揽到自己身上时,也不由得吃了一惊,随即点头叹道:“这宋将军能这么做,的确是难得。”   沈瑜点了点头,她昨夜也为此诧异得很,没想到宋予夺竟然默不作声地替她背了这么大的黑锅。   “听你这话劲,这么久以来,你们应当是都没同房?”晴云着实没想到这一点,唏嘘道,“也是难为宋将军了。”   早前,沈瑜险些为着试婚之事丧了命,晴云在厌恶锦成公主时,也是有些迁怒宋予夺的。   到如今,她却也没话说了。   宋予夺堂堂一个大将军,为了沈瑜,都将事情做到了这地步,的确是无可指摘的。   沈瑜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欲言又止。   晴云素来偏袒她,如今也没什么谴责的意思,只是不解地问道:“阿瑜,你是怎么想的?”   “早年是感情不到,昨夜……则是为了旁的缘故。”沈瑜下意识地揉着衣袖,将上好的缎子都给揉得不像样子,“您是知道的,三年前冬日我在永巷淋了雨,大病了一场。”   晴云疑惑地看着她:“怎么?”   “那时,太医就曾提过,说我的身体亏了根本,今后怕是难以受孕。”沈瑜先前迟疑得很,将这话说出来之后,反倒像是松了口气,“我还未曾向他提过此事。”   早前太医向她提这事时,沈瑜压根就没放在心上,她死里逃生,将来还不知道会是怎么个模样,哪有那个闲心去为这子虚乌有的事情费神难过?   可昨夜,宋予夺说自己揽了过错,又开玩笑说要她来生一双儿女时,却突然想起了这件事,连带着没了兴致。   晴云总算是明白她为何如此:“你怕宋将军介怀?”   “他很难不介怀?”沈瑜无奈地笑了声,“宋家长房就只剩了他一人,别说他,就算是老夫人,也不会允准长房就这么断了香火。他能揽了这错处瞒一时,难道还能瞒一世吗?”   要知道,侯夫人可是一直费心想要给他请医问药的。   对于这事,晴云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是好了,沉默片刻后又道:“你打算如何?”   “这事也不是我如今就能决定的。等忙过了今日,再寻个合适的时机告诉他……”沈瑜低声道,“看他怎么说。”   原本见着晴云,沈瑜高兴得很,可提及这事后,却又显得颓了些。   她倒不是为着不易生孕难过,只是觉着麻烦,一波方平一波又起,也没个消停的时候。   晴云见此,岔开了话题,提了提宫中的事情。她也不能在此留太长时间,又说了几句后,便要起身离开了。   临走前,她攥着沈瑜的手,叹了句:“阿瑜,许多时候原没必要瞻前顾后想太多,随心就好。”   随心就好。   这四个字说得容易,可做起来却何其难。   沈瑜低低地应了,送走了她。   傍晚时分,齐家迎亲的队伍到了府门外,沈瑜也赶到了宋予璇那边去,送她出嫁。   宋予璇早就梳妆打扮好,换了火红的嫁衣,戴了凤冠,只剩红盖头还没盖上。   丫鬟正准备替她盖上龙凤盖头,可宋予璇却突然抬了抬手,止住了。而后越过众人,走到沈瑜面前,双眼通红地望着她。   沈瑜也觉着伤感,但还是撑着笑道:“大喜的日子,可不能哭。”   “阿瑜,多谢了。”宋予璇郑重其事地向她道了谢,为了这三年她所做的一切,而后又抬手抱了她,低声道,“我嫁之后,就只剩下大哥一人了,你们可要好好的啊。”   沈瑜怔了怔,随即抬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抿唇笑道:“那是自然。”   宋予夺就这么一个妹子,在婚事上,也是极尽所能地办到了最隆重,沈瑜更是拿自己的私房给她又添了嫁妆。   素来冷清的东府,此番热闹非凡。   齐家的队伍迎了亲,折返自家去,东府这边送走了三姑娘,却是又霎时冷落下来。   劳累了一日,见没什么大事,沈瑜吩咐了青溪几句,就自去安置准备歇息了。   可在她吹灯前,宋予夺又过来了。   两人先是闲叙了几句,而后相顾无言。   沈瑜咬着唇兀自纠结了会儿,索性把事情给挑明了,将白日里告诉晴云的话,又尽数向宋予夺讲了。   “我原是没想过的,因而也就没向你提过。如今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沈瑜叹道,“你若是介怀,那就罢了。”   可出乎意料,宋予夺并没多惊诧,只是沉默了会儿,问了句:“你昨夜不情愿,就是因着这事儿?”   沈瑜点点头:“我那时还没想好,该怎么……”   没等她把话说完,宋予夺就直接倾身吻了她的唇,将心中的闷气付诸行动,继续了昨夜未完的事情。   他后来回去之后想了半晌,以为是自己有哪里做的不好,却没想到竟是这种缘故,委实是让他哭笑不得。   “太医说的是,不易受孕?”宋予夺低声说了句,尾调上扬,在这深夜显得暧昧极了,“那总得试一试,再说?” 第95章   宋予夺一向很惯着她,沈瑜心知肚明,但饶是如此,她也没料到宋予夺竟这么容易就接受了。   她原本以为,将此事挑明后,两人怕是又得正襟危坐着好生探讨一番,条分缕析地商议出个所以然来。   却没想到才这么会儿功夫,竟已衣衫不整地倒在了锦被上。   宋予夺早就没了昨日的克制,他已经忍了太长时间,耐心所剩无几,如今弄明白沈瑜别扭的关节所在后,便愈发没了顾忌。   这两年来徐徐图之,而今总算大获全胜,正是攻城略地的好时机,怎能再错失。   沈瑜被他压在身下,有些喘不过气来,论及力气,她比不过宋予夺,如今也只能被动着承受。   宋予夺一手撑在她身侧,拉开些距离来,另一只手则绕着她腰间的系带,不轻不重地拉扯着。   “你……”沈瑜喘了口气,微微皱着眉,又迟疑道,“你真的不介怀?”   她仰面躺在锦被中,乌黑如墨的长发披散开来,嘴唇嫣红,眼中仿佛还盈着水气,看起来格外妩媚动人。   可偏偏说出来的话,却是格外毁气氛。   宋予夺满心旖旎都淡了一分,强扣出些耐性,磨着牙说道:“怎么,你是想让我现在起个誓吗?”   沈瑜这个人,可谓是不解风情得很了,宋予夺通身的火气都被她三言两语撩了起来,又俯身在她唇上咬了下,权当是惩罚。   沈瑜讷讷:“那倒不至于,我只是……”   “别只是了,”宋予夺不由分说地打断了她,眯着眼威胁了句,“说点别的。”   他拿定了主意,若沈瑜还在那里一本正经地说那些鬼话,那接下来就不给她开口的机会了。   宋予夺看起来早就没了往日的游刃有余,额角甚至已经有了汗意,沈瑜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在这意乱情迷的时候还要去揪着不放,委实是有些扫兴了。   可她料理庶务是信手拈来,但在感情上却是白纸一张,就算到了眼下这境地,却仍旧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瞪大了眼看着宋予夺,神情茫然得很。   不过这种时候,原也不必说什么。   这副模样落在宋予夺眼中,已经是极大的刺激了。   他想要去解沈瑜腰间的系带,可方才一来二去却给搅乱了,打成死结。   沈瑜见他不得其法,咬了咬唇,轻轻地拂开了他的手,绕了几绕,自己给解开了。事已至此,她也再没什么反悔的余地,也犯不着去矫情。   瞻前顾后的,也是徒增烦恼,倒不如晴云所说的,随心好了。   一夜温存。   ————   及至第二日,天光大亮,沈瑜方才悠悠转醒。   一睁眼,便觉着浑身都是酸疼的,骨头仿佛散了架一样,连起身都得撑着才行。   大前夜,宋予夺收手之时是说,她明日还有许多事要料理,不能太劳累了。沈瑜那时还没能理解他这话,如今才算是身体力行地感受了一番,明白了什么叫“劳累”。   她如今这模样,的确是做不了什么事的。   昨夜宋予夺是在这里歇下的,如今却不见了踪影。   沈瑜皱着眉想了会儿,倒是想起来,今日一早他就有事出门去了,临走前还知会了自己一声,只是她那时半梦半醒,压根就没上心罢了。   似乎是听到了里边的动静,青溪分开珠帘进了内室,脸上带着止不住的笑意:“您总算是醒了。小厨房早就备好了饭菜,我这就让他们去再热一遭。”   早前,宋府中不少人都知道沈瑜不大受宠,但也是私下中捕风捉影地议论罢了。青溪这个贴身侍女清楚的很,两年多了,宋予夺压根就没在沈瑜这边过夜。   她也算是皇帝不急太监急,生怕什么时候就有不长眼的横插一脚往上爬,为此操碎了心。   如今眼看着总算是修成正果,可谓是高兴得很。   沈瑜虽也知道她的小心思,可见着这模样,还是哭笑不得。   青溪让小丫鬟去传了话,而后又取了新的衣裳,来伺候着沈瑜更衣。   昨夜放下帐子后,是看不真切的,沈瑜后来直接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并没留意。如今掀了锦被要换中衣之时,才发现自己身上竟留了不少淤青,尤其是腰腹到肩颈一带,在白皙的肌肤之上显得格外刺眼,不知道的怕是还以为是遭了什么大罪。   沈瑜看得一愣,她昨夜并没空去顾及这些,也并没觉着如何,没想到竟会是这般触目惊心。   青溪倒抽了口冷气,连忙替她换上了雪白的中衣,系好了带子,又低声问道:“可用我拿些活血化瘀的药酒来?”   说着,又有些不平地说了句:“将军未免也太……”   “无妨,”沈瑜拦了她一句,思及昨夜之事,又说道,“且留着。”   她得让宋予夺看看,以免他再像昨夜那般,太过放纵。   这点表伤其实算不得什么,看起来骇人,可实际上却并不算疼,真正折磨人的却是不可言说的。   沈瑜由青溪服侍着吃了些饭,原本是想要去好好理一理生意上的事情,可眼下也提不起什么兴致,只软趴趴地倚在榻上,问道:“他做什么去了?”   “将军并没提。”   宋予夺若是有什么事,也不会随意向婢女提及,沈瑜漫不经心地说了句:“等他回来我再问好了。”   其实若仔细算起来,宋予夺虽一直不插手朝堂之事,但却并不是闭目塞听,该知道的事情他都清楚得很,说起来也是如数家珍。   屋中的香炉中点了她惯用的安神香,袅袅升起,不久就盈满了内室。   沈瑜昨夜并没歇上多久,本就劳累得很,不多时,竟然又睡了过去。   等到再醒来时,宋予夺已经回来,就在榻旁坐着,手中拿了本书,可并不像是看书的模样,目光却是落在了沈瑜的睡颜上。   沈瑜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恰对上他的目光,当即清醒了不少:“你何时回来的?”   “也就方才,”宋予夺索性将那书给丢开了,向她笑道,“可还好?”   沈瑜原本还在揉着眼,听了他这意味深长的询问后,拿开了手,横了他一眼,而后又慢吞吞地说道:“不太好。所以,这段时间还请将军回正房歇息去。”   宋予夺:“……”   他方才那话的确是带了些戏谑的意思,结果把自己给坑了。   沈瑜倒是又笑了,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也行,”宋予夺忽而开口,顿了顿,而后方才补了句,“你也随我搬到正房好了。”   沈瑜盯着他看了会儿,没能确定他这只是随口一提的玩笑话,还是别有深意。   宋予夺绕着她散开的长发,正色道:“阿瑜,来当我的将军夫人。”   沈瑜早年为妾,是想着离开时更便宜些,可如今两人走到如今这地步,若非是有什么大的变故,这辈子她也就是宋家的人了,自然是正妻的位置更名正言顺些。   所以沉默片刻后,她点了点头:“好啊。”   宋予夺得了这句承诺,神色一松,就又听沈瑜说道:“只不过我出身低微,纵然是你不介意,可老夫人却未必会同意……届时恐怕又是一番折腾了。”   虽说东西两府早就分开来了,可宋予夺是侯府的嫡长孙,如今更是光耀门楣,侯夫人擎等着给他挑一个门当户对的世家闺秀,又怎么会同意宋予夺将她扶正?   宋予夺又素来孝敬,难道要悖逆祖母之命?   昨夜是随心放纵,可今日醒来,就难免要面对这许多事情了。   宋予夺斩钉截铁道:“这事你不必费心,我去同祖母讲。”   “那好,”沈瑜的确不想在这种事情上消磨,想了想,又另外补了句,“若她老人家当真不同意,你也不必跟她较真。”   当年宋父为了娶云氏,跟老侯爷闹翻,直接另辟了这东府出来。沈瑜虽不觉着宋予夺会偏执至此,但还是多提了句,她不想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重蹈覆辙。   宋予夺自然知道:“我明白。”   其实于沈瑜而言,扶正与否并没那么重要,反而意味着更多麻烦。   毕竟她一旦坐上正妻那个位置,就没法像现在这样自在,届时世家之间的往来应酬少不了要去,生意怕是也没办法随心所欲地去摆弄了。   但这又不能不做。   毕竟她不在乎名分,可若万一将来有了子女,嫡出和庶出的差别却还是很大的,她不能只图自己清闲自在。   沈瑜兀自想了会儿,及至回过神来,又觉着有些好笑。   这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她倒是现在就筹划上了,未免想得太远了些。   于宋予夺,眼下的事情是说服西府老夫人,而于她,当务之急则是将生意之事给料理清了,最好是弄出个章程来,免得将来没这个空。   沈瑜躲懒躲了三年,一想到将来又要去跟那些世家夫人、闺秀打交道,就不由得头疼。   宋予夺则是又问了句:“既是如此,那你什么时候搬到正房去?”   沈瑜抬手按了按太阳穴,身体也不大舒服,垂眼瞥见手腕上的淤青,索性抬起手给宋予夺看:“等这个消了,就搬过去。” 第96章   宋予夺清心寡欲了这么久,加之食髓知味,便不由得放纵了些。然而这好心情还没持续一日的功夫,就又被沈瑜一句话给打回了原形。   腕上淤青被白皙的肌肤映得格外刺眼,宋予夺自知理亏,也没了话说。   沈瑜说的是,等到这淤青彻底消退了就搬到正房去,其实是句闺房中的玩笑话,但宋予夺仍旧寻了上好的活血化瘀的药膏来。他原是想亲自帮沈瑜上药的,又怕再撩起火来,倒成了难为自己,只得作罢。   沈瑜一时半会儿不肯搬去正房,却拦不住宋予夺过来她这边安歇。   见沈瑜颇有几分抵触,宋予夺无奈地担保道:“我不会做什么的。”   然而因着昨夜之事,宋予夺在沈瑜这里已经彻底失了信誉,她将信将疑地问道:“果真?”   “千真万确。”宋予夺哭笑不得,回过味来后又虚心检讨了一番,“我昨夜的确是有些情难自已,今后不会再如此了。”   沈瑜这才点头应下来。   她原以为自己会不大习惯,可出乎意料,这一夜竟睡得很安稳。   第二日她醒得很早,天光乍破,而宋予夺还在睡着,呼吸绵长。沈瑜偏过头,看不清他的样貌神情,只能隐约看出个轮廓来。   却莫名让她觉出些安心来。   这么些年,她始终像是浮萍柳絮,直到如今,方才像是寻着点能够让自己信赖依仗的。   她初到宋家时,将往后数年的事情设想了许多,可怎么也没料到会是今日这般,可见世事的确无常。   但好在在这件事情上,待她总算是宽厚了一次。   沈瑜又在家中歇了一日,将生意上的事情再次向后推了推,宋予夺并没出门,陪她在家中消磨时间。   晚些时候,点青过来了一趟,原是准备同沈瑜商量些事情的,但听闻宋予夺在,便止了步没过去打扰,到茶房去坐了会儿。   沈瑜得知之后,将宋予夺给赶到了书房去,让青溪将她请了进来。   “你既是来了,怎么也不让人来知会一声?”沈瑜笑道,“若不是青溪方才来换茶的时候提了句,我怕是还不知道。”   点青与她私交甚好,也没什么顾忌,开玩笑道:“宋将军在这里,这我怎么好来打扰?”   “那也无妨,”沈瑜道,“你过来想必是有事的,让他避一避,回正房去就好了。”   点青听她话音里不自觉地带出了点亲昵的意味,对宋予夺的态度也不似先前那般客气疏远,便又打趣道:“你如今支使起来宋将军,倒是顺手得很。”   沈瑜起初倒是下意识地想辩驳,可细想之后,发现点青说的也不假,便没了话说。   点青跟沈瑜相识多年,对她的性情也是再了解不过的,也始终念着她的好。   这两年冷眼旁观,她能看出沈瑜与宋予夺之间颇有几分疏离,但这是人家的家事,也不好插嘴,如今眼见着沈瑜越来越好,心中自然也是高兴的。   “若晴云姑姑知道你如今的境况,想来也会高兴的。”点青感慨了句。   “先前三姑娘大婚之时,姑姑倒是来过,同我聊了许久。”沈瑜续了杯茶,轻声道,“也说了些宫中的事情。”   点青问道:“宫中如何?”   先前,沈瑜的心力都放在了同宋予夺的事情上,如今尘埃落定,方才来得及去理清旁的事。她皱眉想了会儿,说道:“你应当也是听过的,早前朝堂之上为了那件拦路喊冤的事闹得沸反盈天,最后陈家被皇上重罚,连带着三皇子也落了不是。”   “的确听人提过,”点青疑惑道,“莫非皇上也为此迁怒了陈贵妃?”   陈贵妃这些年来称得上是宠冠六宫,这么些年,皇上都是将她捧得高高的,除了没给她皇后的位分,其他事情上几乎是予取予求。   “若按着以往,皇上不管怎么动陈家,也不会迁怒贵妃才对。”沈瑜也觉着稀奇,“可听姑姑说,这次确实一反常态,已经许久未曾去过贵妃宫中了。”   多年来,就算陈贵妃犯了什么大错,只要她放低了姿态小意温存求上一求,皇上也不会生太久的气。   可此番却是压根见都不见,仿佛是一朝厌倦了似的。   “君心难测啊,”点青感慨了句,随即又道,“若是如此,皇后岂非占了便宜?”   毕竟皇后与陈贵妃不对付,人尽皆知,沈瑜原也是这么想的,可晴云当时的回答却是让她大吃一惊。   “并没。姑姑说,陈家吃了大亏,可大皇子也没落多少好处,皇上对皇后娘娘的态度连带着都冷落了些。”沈瑜若有所思道,“陈家这件事会闹到那般地步,这其中少不了大皇子一派的推波助澜,或许皇上原本并没准备重罚的,但因着‘众望所归’不得不下狠心。”   点青慢慢地也回过味来:“所以这事了了之后,皇上心中也难免生了芥蒂。”   大皇子与三皇子相争许久,这是众人心知肚明的事情,皇上又怎会不知?可以前不管私底下怎么较劲,面子上还是过得去的,如今却是再没遮掩,几乎就要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此事之后,粉饰的太平撕去,皇上的心也凉了不少。   沈瑜早些时候也向宋予夺提了这事,宋予夺是说,大皇子逼得太紧了些,虽一时得利,可却难免会有反噬。   “既是如此,那后宫是怎么个情形?”点青见沈瑜欲言又止,便自行猜测道,“想是有新人露了头?”   沈瑜叹了口气:“倒也不算是新人……还记得如兰吗?她如今已是兰修仪了。”   时隔数年再听到这个名字,点青愣了一瞬,方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大为诧异:“她竟已是修仪?”   如兰原本不过是掖庭的宫女罢了,靠着一方帕子入了皇上的眼。她这样的出身,却能居九嫔的位分,可见皇上的确是对她上了心的。   惊诧之后,点青又觉着唏嘘,向沈瑜道:“说起来,当年还是你阴差阳错地帮了她们姊妹一把。”   当年如兰重病,沈瑜松口允了如莲回去探看,才有了后来的绣帕之事。沈瑜因着永巷大雨大病之时,如兰还给她送了些药材,说是多谢她的帮扶。   只不过那时如兰不过是个才人,谁也没料到会有今日。   沈瑜道:“兰修仪是个有本事的。”   “若是没本事,当年也想不出那样的计策来,真真是富贵险中求了。”点青绕了缕长发,若有所思道,“若我没记错,兰修仪也是有一子?如今应当是……三岁?”   沈瑜知道她想说什么,摇头道:“七皇子年纪太小,不足为虑,不然皇后也不会让兰修仪过得这么顺遂。”   皇上近年来身体已有颓势,七皇子年纪又太小,皇后压根就没把兰修仪母子放在眼里,甚至还纵着她分了陈贵妃的宠。皇上乐意宠谁就宠谁,她是中宫皇后,早就不在乎什么虚无缥缈的宠爱与情分,只要能攥着权势,就足够了。   沈瑜与点青闲话了几句,方才又将话茬挪到了生意上。   “铺面已经定好了,内里的装潢也不必大动,如今正在招工,”点青一一向她讲了,又道,“我原以为,你会直接改了倚竹茶楼,怎么还费工夫去另寻铺面?”   “那地方不合适,若是要大改,也太麻烦了些。”沈瑜言简意赅道,“再者,倚竹茶楼也是费了我不少心力的,只要不至于亏损,就先留着。”   横竖她现在已经赚了足够的银钱,撑得起。   点青了然道:“随你。你要的说书先生已经定好,正在跟那位柳三先生商量着,再改一改本子,这两日应当就能排演好。等改日筹备妥当了,让人递消息给你,你再过来试听。”   沈瑜颔首道:“那就劳你费心了。明日三姑娘回门,我还是走不开。”   “绸缎庄近来清闲,我闲着也是闲着。”点青摊了摊手,意有所指道,“你不比我,无牵无挂的,今后怕是还有得忙。”   沈瑜笑了声:“走一步看一步。”   再一日,正是出嫁女回门的日子。   宋予璇与那位齐姑爷早早地就来了将军府,沈瑜打从他二人进门就留意着,见宋予璇眼中都盈着笑,神情模样仿佛比往常在家中之时还要好些,方才放下心来,将目光放在了齐羽身上。   说起来,这还是她初次见着齐羽。   他是宋予夺千挑万选出来的妹婿,人品相貌自是没得挑,称得上一表人才,礼数更是周到得很。与宋予璇站在一处,赏心悦目得很,真真是一对璧人。   大抵是早就从宋予璇那里得知了沈瑜,他并没因着沈瑜的身份而显得轻视,反而很是认真地问候道:“阿璇同我说,这三年来承蒙如夫人的照拂,方才有今日。有劳了。”   他这话,已经是将宋予璇划进自家了,也带了些不自觉的亲近。   齐羽这话说得真心实意,可一旁的宋予夺却稍冷了脸。   他就这么一个亲妹妹,多年来感情深厚,先前看着她嫁人之时便颇为不舍,方才齐羽那话简直就像是提醒他自家妹子已经是齐家的人了,心中难免有些梗。   沈瑜敏锐地察觉到他这变化,愣了一瞬,方才渐渐琢磨出他的想法,抿唇笑道:“都是一家人,不必这么客气。”   她这句“一家人”,却像是个灵丹妙药一般,霎时又让宋予夺的心情回转过来了。   寒暄几句后,也没来得及详谈,就又得到西府那边去见老夫人。若是早前,沈瑜必然是不去的,可今时不同往日,也只能随着一道过去。   宋予夺与齐羽在前走着,谈些朝政相关的事,宋予璇则放慢了脚步,与沈瑜在后面慢悠悠地走着。   宋予璇压低了声音笑道:“阿瑜,我是不是快要能光明正大地叫你嫂子了?”   沈瑜还没来得及问她现况,结果却被她给抢了先,莫名心虚地抿了抿唇:“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我又不傻,”宋予璇眨了眨眼,“你看大哥的眼神与先前可是大不相同,若你松了口,他岂有不同意的道理?”   她旁观了这两年,早就将宋予夺与沈瑜的关系看得一清二楚。   沈瑜轻轻地揉了揉脸颊,她自己并没觉着这所谓的眼神跟早前有什么不同,没想到宋予璇竟能一眼看出来。   “这倒未必,“沈瑜下意识地看了眼宋予夺的背影,而后道,”老夫人未必会同意。”   宋予璇拧起眉来:“这倒的确是个麻烦……不过也不是全然没办法。”   沈瑜起了点好奇心:“什么?”   她与宋予夺对这事都没什么头绪,只能徐徐图之,慢慢来,却不料宋予璇竟像是有什么法子一样。   宋予璇做贼心虚似的看了眼自家兄长,而后又放慢了脚步,颇为艰难地开口道:“祖母这个人一向固执得很,又看重门第,但她更看重的……是子嗣。”   这句话说出口后,她就像拉开了闸,说得顺畅了许多:“我听人私底下议论过,当年爹执意要娶娘亲的时候,祖母并没同意,还曾经有过要动娘亲的心思。但后来娘亲怀了大哥,她就没再让人动过什么手脚。”   宋予璇也不知是从何处听来的,讲得七零八落,但她一提此事,沈瑜就知道她想说的是什么了。当年云氏走前,曾经将那些陈年旧事向她讲过,所以沈瑜甚至知道得还更清楚些。   沈瑜明白宋予璇的意思,无非就是让她先怀了身孕,而后再去同老夫人谈条件。   “不提这个了,”沈瑜突然就不大想提这件事了,转而问道,“你在齐家可还好?”   “很好,你不必为我担心。”宋予璇唇角微微上扬,神情中也带上了三分羞涩,“咱们家跟齐家是世交,齐家长辈是不会为难我的。齐羽待我也很好……”想了想,她又补充了句,“就像大哥对你一样好。”   宋予璇自幼就很崇敬自家兄长,如今拿齐羽来跟他比,已是对这夫婿极为满意了。   沈瑜被这说法给逗笑了,可却也不得不承认,就算是以极挑剔的眼光来看,怕是都挑不出宋予夺什么错处来。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就这么留下来。   这日大半时间都在西府耗着,后又回东府闲聊许久,及至送走了他夫妇二人后,天色也已经不早了。   宋予夺压根就没再回正房去,轻车熟路地在沈瑜这里安置下来了。   又过了几日,点青遣人传了消息来,说是新茶楼已经筹备得差不离,说书先生也已排演好,沈瑜便让人备了马车,过去一看。 第97章   新茶楼在西市,这是先前沈瑜做主定下来的地方。   与先前的倚竹茶楼不同,这茶楼原就是为了寻常百姓开设的,自然不能再到什么国子监附近。   而名字也一早就拟好,叫做“听音”。   相较而言,她在新茶楼上费的心思远不如先前,虽说大半的事情都是由她拍板定下的,可却很少再亲自去监看,而是交由点青帮着料理。   所以乍见着这门面,还颇有几分陌生。   点青早就在这边等候着了,见她到来,亲自引着她将这茶楼里里外外看了一番,而后道:“可还满意?”   西市这边的地价比国子监那边便宜了不知多少,加之沈瑜如今手中的银钱也富余得很,所以半点没吝啬,大手笔地将整个茶楼并着院子都买了下来,看起来气派得很。   茶楼坐北朝南,其内的装潢与倚竹半点都不沾边,用的是四方桌,之间也没有隔断,极为开阔。二楼也并非是厢房,四周凭栏摆了桌椅,能清楚地看清大堂中的情形。   进门后的大堂西侧砌了个一尺有余的高台,其上摆着给说书先生预留的桌案,又有杯盏、抚尺等物。   其后的一整面墙都空了出来,悬了两幅画卷,绘着曼妙的美人,一副是幽静山林间的鬼魅,妩媚风流;另一幅绘得则是云遮雾绕中的仙山,隐约能窥见美人的清丽容颜,不食人间烟火。   恰合了柳三先生所写的《遇妖》中的头两折的戏。   沈瑜驻足在这两幅画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这些年在宫中见的美人图也不少,可眼前这画卷,仍旧是惊艳得很。   “如何?”点青见她这模样,又是得意又是肉疼,“能让你这般,倒也不枉费花的大价钱了。”   “好极,”沈瑜收回了目光,“有劳你了。”   点青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你同我客气什么?来,我们上楼去看看。”   沈瑜又恋恋不舍地盯着那两卷画看了几眼,方才含笑跟了上去。   当初她打定主意建这听音茶楼,就是因着柳三先生递来的那折子戏。就好比拿诗词来吸引读书人,想要引得寻常百姓来此,就得有的放矢才行。   诗词歌赋是行不通的,戏文、说书倒是可以一试。   原本柳三先生填的是戏文,但茶楼地方有限,她一时半会儿也不可能收拾个戏台班子出来,所以便同他商量了,将戏文加以删改,改成了志怪话本。   京中茶肆也不是没说书先生,可大都是老生常谈的故事,并没什么新意。   沈瑜是亲自看过那改后的话本的,她毫不怀疑,只要推一把,这些故事绝对能在京中传开来,吸引许多慕名而来的百姓。   为防噱头不足,她还特地拨了大笔的银子给点青,让她去寻画师绘了这两幅美人图。   如今声、色俱全,不愁施展不开。   将茶楼的布置看完后,沈瑜在二楼寻了个位置坐下:“说书先生还没来吗?”   点青看了眼天色,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见着有人进了门,笑道:“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这就是。”   沈瑜站起身,倚在扶栏旁,向下看去。   寻常的说书先生大都是上了年纪的,可这位看起来却年轻得很,相貌生得很是不错,长身玉立,仰头向她拱了拱手。   而后就上了西侧的那台子,坐定了。   沈瑜回过头看向点青,目光中带上点疑惑。   “他姓宗,名博义。你别看他年纪轻,但口齿了得,先前还帮着柳三先生修了话本,也算是有才能的。”点青抿唇笑了声,“再者,这话本若是寻个老头子来讲,未免让人有些扫兴。”   沈瑜愣了愣,随即无奈地笑了笑,承认了点青这话的确是有道理。   宗博义并没急着开讲,而是先让小厮沏了茶来,又摆弄着桌案上的抚尺与折扇,回头盯着那墙上悬着的美人图看了会儿,像是在酝酿什么似的。   沈瑜看着他这模样也觉得有趣,并没催。   “说起来,你怎么又开了个茶楼?”点青闲得无趣,随口道,“我先前还以为你会换个铺子来着。”   沈瑜托着腮,漫不经心地看着墙上悬着的那美人图:“倒也想过。但茶楼开得熟了,懒得费心去折腾旁的。再有……家中还放着不少新制的茶。”   说着,她又想起让宋予夺帮着试茶的情形,忍不住摇头笑了声。   点青被她笑得莫名其妙,正准备再问,宗博义那边却已经一拍抚尺,开讲了。   其实这话本沈瑜早就看过了,尤其是前两折,连改了几版都一清二楚,所以对这说书并没抱多少兴致,不过是例行掌个眼罢了。   可出乎意料,宗博义竟有本事将这故事讲得跌宕起伏,让沈瑜这个知道话本走向的人到后来都不由得凝神细听。他声音清朗,讲起故事来抑扬顿挫,吊胃口的时候扣人心弦,一气讲下来,堪称是酣畅淋漓。   及至最后抚尺一拍,沈瑜兀自回味了会儿,方才向点青笑道:“你可真是捡到宝了。这位宗公子,是从何处寻来的?”   点青道:“这我也说不清……早前只是让人帮着找说书先生,试了好几位都不合心意,最后还是他听闻咱们这里招人,自己找过来的。只报了名字,身份家世一概不知。”   沈瑜的目光落在他那衣裳上,一错眼又注意到他腰间悬着的那环佩,手指轻扣扶栏:“这位可不是什么穷苦出身。”   “这我还是能看出来的,”点青勾了勾唇,若有所思道,“要让人去打听打听吗?”   沈瑜又盯着他看了几眼,倒没觉着眼熟,摇头道:“算了。他既然不想提,也没必要深究,只要不招惹是非就好。他在这里多留一日,就算是咱们赚一日了。”   点青笑道:“是这个道理了。”   沈瑜同她下了楼,“人都招齐了吗?”   “齐了。不过因着还没正式开张,我也没让他们都过来。”点青想了想,“不过后院倒也住了几人,要去看看吗?”   沈瑜停住脚步,看了眼天色,垂眼道:“算了。”   早前出门的时候,宋予夺似是随口一提地说了句“早些回来”,她便也放在了心上。   点青会意,意味深长地笑道:“时辰差不多,你也的确该回府去了。”   这话听起来没什么,可偏偏她这语气却是带了调侃的意味,沈瑜一噎,哭笑不得地瞪了她一眼。   沈瑜原本是要回府去的,刚下楼,可巧有丫鬟从后院过来,打了个照面。   那姑娘见着沈瑜之后先是一怔,随即转过身去,想要回后院。   沈瑜的记性一向不错,愣了一瞬后,出声叫住了她:“雁歌?”   俞雁歌倒是想躲,可被沈瑜这么提着名字叫出之后,也知道不能再走,只得硬着头皮转过身来,低声道:“见过如夫人。”   许久不见,她长高了许多,相貌也长开了,不再是先前那么个小姑娘模样。   “你怎么在此处?”沈瑜问道。   沈瑜本就不常去津西院,这一年来又是忙着生意事宜,就更没去过了。上一次见雁歌,还是在路上遇着她被人为难,顺道替她解了围送回津西院的时候。   但无论是她还是宋予璇管账的时候,对津西院都格外宽厚,银钱拨得足够用。   以雁歌的年纪,津西院自然会养着,委实还用不着出来自己赚钱。   雁歌怎么都没想到会在此处遇着沈瑜,埋着头,小声道:“我……就想着出来找个活计。”   津西院那边,会有嬷嬷教姑娘家刺绣,可她学不来,也不耐烦去学。沈瑜还依稀记得,自己当初送她回津西院时,她那刺绣委实是一塌糊涂。   “你……”沈瑜原本是想要劝她回去的,但思及当初之事,又改了口,“你当真愿意在这边干活?”   “愿意的。”雁歌讷讷道。   当初沈瑜送她回去,她说着会好好学刺绣,再也不随意出门找事。可如今却又被沈瑜撞了个正着,着实是尴尬。   沈瑜道:“既是如此,那你就在这里留着,若是有什么事,只管告诉我。”   雁歌脸上随即露出喜色,忙不迭地点了头:“多谢夫人。”   她这模样与先前判若两人,沈瑜无奈地摇了摇头,同点青一道离了这茶楼。   “说来,我先前应当也是见过这姑娘的。”点青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先前竟没认出来……不过,你就真让她留在这茶楼帮工?她既是津西院的人,想来是忠烈之后,干系着宋家的名声。将她当仆人差遣,怕是不大妥当?”   点青所说,也正是先前沈瑜的顾虑。   “我倒有心劝她,可也挡不住她自个儿情愿。”沈瑜叹道,“总不能为了点虚无缥缈的名声,就非要逼着她按我的意愿行事,那岂非是本末倒置?”   点青见她说的也有理,就没再多言。   及至回了宋家,沈瑜将今日遇着雁歌之事向宋予夺提了,来问他的意思。   宋予夺倒是偶尔会去津西院,对雁歌很是了解,说道:“既是如此,就由着她好了。”   雁歌自小就爱跟着津西院的那些个少年们舞刀弄枪的,加之天生力气过人,几乎混成了头儿。她跟寻常姑娘家格格不入,也不耐烦去学什么诗书女红,牛不吃草强按头也是无趣,宋予夺跟沈瑜想的是一样的,并不准备为了所谓的名声,去逼着雁歌如何。   沈瑜颔首道:“等改日我另嘱咐点青,多照看着些雁歌。若她是做生意的料子,那也不必端茶倒水,帮我做生意好了……免得有人说三道四。”   宋予夺替她夹了一筷子菜:“劳你费心。”   “再有,”沈瑜偏过头看向他,“帮我这茶楼题个匾额?”   早前倚竹茶楼时,她为了吸引那些书生士人,用了宁谨题的匾。此番却没那么多讲究,宋予夺题的字就足够了。   宋予夺应下,随即又问:“那你怎么谢我?”   沈瑜眉尖一挑。   谈完了正经事,宋予夺的心思就开始往不正经那边靠了,他目光落在了沈瑜腕上,提醒道:“阿瑜,这痕迹已经消了。”   这几日,他都督促着沈瑜涂抹药膏,如今的确已经好了大半。   沈瑜轻轻地咬了筷子,到底是拿人手短,终于松口叹道:“好,明日就搬过去。”   待她搬到正房后,宋予夺随即题了“听音”的字,让匠人去制匾额。而茶楼那边也已经筹备妥当,悬了匾额,正儿八经地挑了个黄道吉日来开张。   当初倚竹是悄无声息地就开了门,可听音却是弄得十分热闹,几乎整个西市都知晓了这边有了个新开的茶楼,而且首日来喝茶还只收一文钱。   一时间,凑热闹的人几乎将整个茶楼都填满了。   沈瑜则是邀了宋予夺来听说书,就这么混入寻常百姓中,在二楼寻了个位置坐定。   众人先是指着那墙上悬着的两幅美人图议论纷纷,赞叹声不绝于耳,及至宗博义上台坐定开讲后,又都安静了下来,情绪随着故事起起伏伏。   及至最后,一折戏讲完,众人意识到原来其中一幅画中的山林美人就是这话本中的狐妖,品鉴之后,又纷纷催着他来讲另一幅话中的神仙妃子。   宗博义却是依着沈瑜的吩咐,向众人道:“这第二折 ,需得等到明日才讲。诸位若是想听,还请明日再来……”   宋予夺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低声向沈瑜笑道:“明日,你这里的生意怕是还会更好。”   “那就不枉费我筹划这么久了。”沈瑜开玩笑道,“众人都看那美人图,怎么倒不见你看?”   宋予夺一本正经道:“怕你吃醋。”   沈瑜被他这直白的回答噎了下,随即反驳道:“我岂会为了个画轴醋?”   “当真不醋?”宋予夺拖长了声音问。   沈瑜:“……不。”   “既然如此,那……”宋予夺顿了顿,又笑道,“那也不看。”   沈瑜这才意识到他这是在刻意逗自己,瞪了他一眼:“堂堂大将军,越来越没个正经了。”   她平素里总是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难得有这样鲜活的时候,宋予夺乐了会儿,又轻轻地勾了下她的手:“走,回家去。”   沈瑜也不是真生气,倒头来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走。”   与倚竹那时循序渐进不同,听音茶楼因着这说书,名声大噪。   百姓们一传十十传百,及至第二日,来听说话的人早就将位置给坐满了,还有人要盘瓜子站着也要听的。   沈瑜反倒没法再去,只能等过了半个多月,不似先前那般熙攘,方才又过去听后面的话本。   结果话本听了,连带着还听了一耳朵的流言蜚语。   酒楼茶肆本就是诸事传得最快的地方,先前倚竹那边都是文人,谈的都是诗词歌赋,不好多加议论什么旁人家的私事。   可听音这边就不同了,什么三道九流的消息都有。   沈瑜甚至还听了不少世家捕风捉影的事情,连编排到公主身上的都有,着实是令人瞠目结舌。 第98章   听音茶楼因着新奇有趣的说书在京中名声大噪,汇集了三教九流,众人茶余饭后总是要谈论些奇闻轶事的,于是乎各种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满天飞。   沈瑜来这里听说书的功夫,听了一箩筐的流言蜚语。   譬如吴家的公子又横行霸市,在青楼跟人抢花魁动起手来了;工部侍郎惧内得很,因醉后对丫鬟动手动脚,被自家夫人打得破了相;四皇子府中又新添了个小妾,据说曾是戏班里的名角,有一把好嗓子……   再有,前两年连中三元的那位宁状元,自打娶了锦成公主后,竟没高升,反而还是个在翰林院熬资历的修纂。   而皇后所生的长女,玉成公主,近来仿佛是与驸马不睦。   这些消息真真假假,就算是有源头,可几番辗转相传之后,也不知夸大了多少,可信的寥寥无几。   是以沈瑜压根没放在心上,听了也就过了,权当是又听了个旁的说书话本。   听音茶楼的生意很好,月底算盈余,竟比倚竹那边高出了一截。   而令沈瑜意外的是,这说书不止是在寻常百姓间传开,到后来甚至连不少高门大户都有所耳闻,甚至还有人遣了家仆来,说是想要让这位说书先生过府去。   毕竟听音这边大都是平民,摆设布置也远不及倚竹那边,连个包厢都没有,这些贵人们不愿“纡尊降贵”过来同旁人挤,便动了将说书先生请过去的主意。   开的价钱,也非常诱人。   掌柜随即就将此事回禀了沈瑜,沈瑜想了想,并没直接应下,而是又让掌柜去询问了宗博义的意思。   也说不清是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宗博义果真没同意。   他既是如此,沈瑜也没话说,只能回绝了那些世家的邀约。   虽说沈瑜一直有留意,想要再培养出个说书先生来,最好是能跟宗博义接替。可迄今为止,还并没寻找合适的人选,而客人们也早就习惯了宗博义的说书,若是真换了人,怕是未必买账。   为此,沈瑜也有些发愁。   “那宗公子的确口齿伶俐,”宋予夺是在开张那日陪沈瑜听过说书的,因而道,“一时半会儿想要再找个这样的人出来的确不易,慢慢来。”   沈瑜无计可施,“也只能如此。”   她能看出来宗博义并不缺银钱,来此处说书,怕也只不过是一时兴起当个消遣罢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走。   如今听音这边的生意还未成型,还得依仗着这说书,若是宗博义什么时候走了,就是个麻烦了。所以她还是在催着,再去寻合适的人来。   听音茶楼的说书大火之后,抢了不少茶肆的生意。俗话说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便也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听音茶楼之所以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吸引来这许多客人,无非就是倚仗着那与众不同的说书。而后便有人动起了心思,来听音茶楼听了这说书,而后记下默出来,依样画葫芦地也找了说书先生来讲这话本,想要从中分一杯羹。   这种旁门左道不入流,可却也的确有些效用,而沈瑜也无能为力,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来阻拦,只能任凭他们扒着倚竹茶楼来抄。   好在这边还有宗博义撑着,他比寻常的说书先生高明许多,所以不少人宁愿多花点银钱,也愿意来听音这边。   “我已经吩咐了掌柜,这宗公子想要什么就给什么,事事随他。”点青向沈瑜笑道,“只求他高高兴兴的,愿意在咱们这里多留些时日,好让我寻个能接替他的人出来。”   沈瑜仍旧是在二楼靠扶栏的地方坐了,手中拿了柄团扇,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目光却落在了那空空如也的台子上。   “他还没来,”点青估摸了下时辰,解释道,“他这两日像是有什么事情,来得都比平时晚些,不过也差不了太久。”   沈瑜也没生气,只是说道:“由着他。”   点青又问道:“今日要讲的这出是《离魂记》,若我没记错,你先前就听过了,怎么又特地过来?”   “我此番是陪三姑娘来看的。”沈瑜解释道,“她也听人提了咱们这里的说书,起了兴致,便令人约了我……喏,她来了。”   沈瑜的目光落在进门的宋予璇身上,隔空点了点。   “巧了,”点青看了过去,也笑道,“宗公子也来了。”   沈瑜凭栏向下看去,她注意到宋予璇与宗博义打了个照面,而后愣了愣,但很快又反应过来,不动声色地带着侍女上了楼。   若不是她对宋予璇太过熟悉,只怕还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宋予璇上了楼,来到沈瑜这一桌,点青含笑向她问候了句,就寻了个借口离开了。   “快坐,”沈瑜亲自替她倒了杯茶,而后问,“怎么来晚了?可是有什么事?”   宋予璇接了茶盏,并没喝,“出门时被庶务绊了下,耽搁了点时辰,劳你久等了。”   “无妨,我也才到了没多久。再说了,茶楼这边的说书先生也才到,你若是来得早了也没用,还得空等着。”沈瑜扬起下巴,盯着已经坐定了的宗博义看了眼,随即又收回目光,“说起来我看你方才见着他的时候似乎有些意外,可是认得这个人?”   宋予璇原本准备喝茶的,被问了这一句后,又生生地止住放下了杯盏。   她神情看起来颇有几分迟疑,沉默了会儿,摆了摆手示意侍女退下,而后方才向沈瑜低声问道:“你们这说书先生究竟是什么人?”   沈瑜扬了扬眉。   宋予璇压低了声音:“前几日玉成公主过生辰,我随婆母一道过去,曾在公主府中见过这位公子。”   听着“玉成公主”四字后,沈瑜眼皮一跳,因着当年的瓜葛,她对皇后一脉从来都是敬而远之,半点都不想沾边。   她虽早有猜测,觉着宗博义应当是家境殷实,可却也没想到他会与玉成公主扯上关系。   “他并未提过自己的出身,我也未曾问过。”沈瑜眯了眯眼,轻声道,“可你既然会有此反应,想来他与玉成公主交情匪浅?”   毕竟若只是寻常前去贺寿的客人,宋予璇也犯不着特地只是提上一句,还得这般小心翼翼的。   宋予璇就知道沈瑜必定会察觉,也没兜圈子,而是坐近了些,“你可知道,玉成公主与驸马关系不睦?”   这事儿在世家之间并不是个秘密,关系亲近的偶尔也会议论几句。   沈瑜回想了下,点了点头:“仿佛是有听过。”   宋予璇走后,她并没什么相熟世家好友,自然也不会有人同她议论这些。可她先前在茶楼听说书的时候,却是无意中听人提过的。   只不过这市井传言,大都以讹传讹,自是不比宋予璇亲自说的可信。   “知道这事儿的人也不少……他们夫妻早些年还有所遮掩,可近来驸马也不大回公主府了,玉成公主生辰那日,他也就是露了个脸。”   本朝旧例,公主出嫁之时,皇上是会在宫外赏赐一座府邸,至于到底住不住,则是由公主自己决定的。   若公主懒得侍奉公婆,那就到公主府去住着,驸马自然也只能跟过去。   若是肯放下公主的架子到夫家去,那也由着她。   当年玉成公主大婚前,被驸马落了颜面,虽说婚事到底是不能改,可玉成公主却是再不肯过去他家的,这些年始终居于公主府。   而与此不同的就是今年新嫁的锦成公主了。   她是帝后最宠爱的女儿,公主府建得富丽堂皇,一派皇家气象,可这位竟愣是没去,反而随着宁谨住了个寻常的宅子。   由此,也足以看出两位公主对夫婿的态度了。   沈瑜迟疑道:“可这与宗公子又有什么干系?”   她心中倒是隐约有了揣测,可却愣是没敢说出口。   楼下抚尺一拍,宗博义的声音响起,开始了这初《离魂记》。   可原本想要听说书的两人却谁都没了兴致,面面相觑着,宋予璇讷讷道:“就是你想得那般。有人说,宗公子与玉成公主往来过密……”   沈瑜摸了茶盏,低头喝了口茶定神,心中仍旧是难以置信得很:“这未免……有些出格。”   宋予璇也低头喝茶,“所以我方才在你这里见着宗公子,才那般诧异。”   她原本并没想要提这事,可又怕沈瑜一无所知,将来万一招惹了什么麻烦,所以只能硬着头皮提醒了。   沈瑜轻声道:“我心中有数。”   两人又对视了眼,不约而同地结束了这个话题,谁也没再说下去。   茶楼之中座无虚席,众人都兴致勃勃地听着这说书,宋予璇渐渐地平复了心情,这才想起了自己的来意,凝神听了起来,不多时就被完全吸引了。   沈瑜是早就听过这出的,所以并没多新奇,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心中却始终惦记着方才宋予璇所提的事情。   虽说这事与她并没什么干系,可若当真如此,却也是个可大可小的麻烦。 第99章   宋予璇听得很专注,及至故事讲完,还兀自回味了会儿,方才向沈瑜道:“难怪近日来总是听旁人夸你这茶楼的说书,今日一听,的确是名不虚传。”   说着,她又极为惋惜地叹了口气,“听闻这《遇妖》共有十二折,可惜我不能随意离府,也不知何时才能再捞着个空子出来。”   宋予璇嫁到齐家去,虽说齐家长辈待她格外宽厚,可也不意味着她能随随便便过来这茶楼听说书。   毕竟就算长辈不责备,她也得顾及旁人的看法——   世家夫人,怎么能频繁出入这种茶楼,跟这些寻常百姓为伍呢?岂不是自降身份?   这也是为何那些世家宁愿出高价来请说书先生过府,也不愿亲自过来的缘由。   宋予璇自己倒并不觉着如何,可既是嫁了人,就难免要为夫家着想了。   沈瑜了然,安慰道:“等赶明儿,我让人将那十二折话本都抄一份,给你送过去。虽不及听着说书来得畅快,可却也算个消遣。”   “那就静候了。”宋予璇半是无奈半是羡慕地看向沈瑜,“早知如此,还不如在闺中时更自在些。”   沈瑜笑道:“到了年纪,总是要嫁人的,各有各的好处就是了。齐公子难道待你不好吗?”   宋予璇也知道齐羽是个难得佳婿,方才那话也是随口感慨一句罢了,听沈瑜如此说,便又笑道,“齐家是热闹,可要料理的事情也多,总是不及你的。”   当年的宋家是个烂摊子,可早两年一番整顿后,管家、掌事们各司其职,如今也就没什么大事,清闲多了。至于生意上,也有点青帮着分忧,用不着再像初到宋家那般劳心劳力的。   可齐家却是一大家子并在一起,姑嫂妯娌两只手都点不清,往来应酬自是少不了。   所以相较之下,沈瑜的确能说得上是“清闲”了,不然她也没这个功夫,又来倒腾什么新茶楼。   其实这事儿的根源还在于宋予夺的态度,他并不觉着听音茶楼这边如何上不得台面,也纵着她随心所欲地料理生意,所以她才能无所顾忌。   再者,也是她身份特殊的缘故。   并非正妻,所以不必时常到西府老夫人面前立规矩,世家往来的应酬更是不必出席。   可等到将来扶了正,就未必能有今日这般自在了。   沈瑜也未曾多说什么,只抿唇笑了声。   宋予璇听了说书,并没急着离开,两人也有月余未曾见面,索性就留下来同沈瑜闲聊。   说来也巧,隔壁桌竟又在议论着宁谨与锦成公主的事情。这些人高谈阔论起来,压根不会放低声音,所以沈瑜不可避免地听到了几句。   大意是嘲讽宁谨,说他娶锦成公主原是为了攀高枝,可如今却仍旧是个翰林院的从五品修纂。   他们谈得兴高采烈,指点江山,恨不得把宁谨这个人给贬到地上。   沈瑜倒也没说什么,只是颇有些无语地摇了摇头。   倒是宋予璇忍不住低声感慨了句:“这些人也真是……”   沈瑜为她续了杯茶,无声地笑了笑,“听听也就算了,不必当真。”   虽说沈瑜对宁谨素来没有好感,但却也难以认同这些人的言辞。   她早前一直认为这桩婚事是掺杂了利益的联姻,如今眼见了这许多事情,才算是意识到,锦成公主必定是十分喜欢宁谨这个人了。   表面上看,皇上并没有提拔宁谨的官职,像是不喜这个驸马一样。   实际上,若真因尚了公主就去提拔宁谨高升,那才是真害了他。虽说官阶高了,可名声却毁了,那些个翰林清流必定会看不上他。   可如今他尚了公主,却仍旧甘于在翰林院攒资历,虽说暂时吃了亏,可想必却是在同僚中刷了一波好名声。   至于官职,他纵然仍旧是从五品的俢撰,可想必翰林院也不会再敢轻视他,又有什么妨碍?   宁谨这个人,是不会做亏本生意的。   倒是一向娇生惯养的锦成,肯为宁谨去“受委屈”,想来是真心喜欢他了。   沈瑜不提,宋予璇便也将话头咽了回去,只当什么都没听到。她当年思慕过宁谨,虽说没有几人知晓,可如今既已嫁为人妇,的确也该避嫌。   两人正闲聊着,楼下却忽地闹开了,似是有位公子带着人来找事了。   沈瑜皱了眉,站起身向下看去。   下面已经乱了起来,有人见情形不对便准备开溜,好事者则是让开地方,聚在一旁兴致勃勃地看戏。   宋予璇并没见过这聚众闹事的阵仗,连忙问道:“阿瑜,可要报官?”   “先看看。”沈瑜倚在扶栏旁,并没动弹。   她那倚竹茶楼开了一年多,也没遇上过这种事情。倒是听音,方才开张月余,就摊上这来闹事的人。   茶楼原本坐得满满当当,可如今却是腾出了偌大个地方,那小公子嚣张地坐在其中,身后站了好几个打手。   “这位公子,可是本店有什么做得不妥的地方?”掌柜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向他陪笑道,“有事好商量,何必动手呢?”   那人趾高气昂道:“小爷过来听说书,是给你们脸,你们倒好,还敢推三阻四的。”   掌柜好声好气地向他解释道:“公子有所不知,我们这里一日只讲一场,是历来的规矩。您今日来晚了,不如等明日再……”   这解释还没说完,那人就突然发了脾气,一脚踹开了旁边的凳子:“爷就要今日听!”   这小公子看起来年纪不大,但脾气却是不小,想来是被家中给惯的。   沈瑜听了几句,总算是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招手叫来个小厮:“让李掌柜报官去。”   其实她若直接搬出将军府的名头,也能轻而易举地压着这纨绔。可沈瑜却并不想这么大张旗鼓地跟他较劲,便决定先报官,等弄清楚了这人的身份再说其他。   小厮应了,下楼讲话传给了李掌柜。   这纨绔听了却没半点收敛,反而冷笑道:“只管去报官,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怎么样……”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忽而卡了壳,目光落在了进门那人身上。   “大哥怎么来了?”宋予璇奇道,”也是巧了。”   这纨绔看起来像是认得宋予夺的,如此一来,倒是省了一番折腾。   沈瑜垂眼看向他,“我出门时,倒是跟他提了句,说今日约了你在此。”   宋予夺显然也没料到茶楼内竟是这么一副情形,脚步一顿,目光在大堂中扫过,而后微微抬头,与沈瑜的目光相对。   沈瑜无奈地笑了声,向他摊了摊手。   宋予夺神色稍缓,而后又看向大堂中坐着的那纨绔,问道:“娄兴?这是做什么呢?”   那纨绔的目光在他腿伤停留了一瞬,而后如梦初醒般站起身来,局促地开口道:“宋将军怎么来了这里?”   宋予夺却压根没理会他,看向一旁的李掌柜,李掌柜连忙上前两步,将方才的事情讲了。   沈瑜这茶楼开得悄无声息,大半事情也都是让点青办的,所以知道这听音茶楼是宋家生意的并不算多。很明显,这娄兴压根不知情,以为是个好拿捏的软包子,却不料啃了个硬骨头。   听了掌柜的回禀后,宋予夺道:“不是要去报官吗?去。”   娄兴就算再怎么蠢,也听出宋予夺这是要给茶楼撑腰的意思,当即就坐不住了。毕竟他就算是有门路,也远没法跟宋予夺相较,若有宋予夺在此坐镇,那京兆府尹可未必会卖他这个面子。   “宋将军,这不过是点鸡毛蒜皮的小事罢了,何必要闹到官府去?”娄兴再没了先前嚣张的模样,“今日这茶楼的损失,我尽数赔了,这行吗?”   这与先前可真是判若两人。   沈瑜仿佛是看了场戏,同宋予璇点评了句:“总算还没蠢到无可救药。”   下面僵持着,宋予璇倒是回过味来,扯了扯沈瑜的衣袖:“方才大哥叫他娄兴?”   沈瑜倒是一早就反应过来了,叹了口气,“正是娄家那位小公子,其姐在三年前嫁与了大皇子为正妃。”   宋予璇道:“这可有些棘手了,大哥不能太为难了他……”   沈瑜想了想,笃定道:“放心,他自己知道分寸。”   她还是信得过宋予夺的能耐的。   宋予夺却对娄兴这退让无动于衷,反而看向李掌柜,似乎是在催他去报官一样。   娄兴急了,令人拦住了李掌柜,又咬牙问道:“宋将军,你究竟想怎样?”   宋予夺冷冷地看向他,像是在思索怎么处置才好。   娄兴现下已经意识到此事不易闹大,若真是闹到官府去,只怕回家之后亲爹都能扒了他一层皮,姐夫也不会轻易饶了自己……   一想到有可能要面临的事情,他甚至有些撑不住了,宋予夺这审视的目光便好似刀刃加身一样。   也不知过了多久,宋予夺方才开口道:“既是若了错事,要你一句赔礼道歉,总不为过?”   这所谓的惩罚简直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娄兴如释重负,心中甚至有些得意,觉着自己方才是将宋予夺想得太厉害了。自家姐夫如今如日中天,正是储君的不二人选,就算是宋予夺也不敢得罪他才对。   思及此,他神色一喜,笑着说:“方才的确是我不对,让宋将军见笑了。”   说完,他就准备带人离开这晦气的地方。   可还没来得及走,就又听宋予夺问道:“你向我道哪门子的歉?”   宋予夺指向李掌柜,“该是向他才对。”   娄兴瞪大了眼:“什么?”   宋予夺年长,又是大将军,向他赔礼道歉那没什么。可若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跟个茶楼掌柜赔礼道歉,那他怕是要落人耻笑的。   然而宋予夺却是分毫不让地看着他,态度没有半点松动。   娄兴还在犹豫着,心腹却忍不住上前,凑到他耳边低声劝道:“公子,您就依着宋将军所言,不能在这时候横生枝节。”   娄兴虽跋扈,可却不蠢,所以犹豫之后,也只能咬着牙向李掌柜道了句歉。随后看向宋予夺的目光也不似先前那般顾忌,反而带了两分凶意。   宋予夺不躲不避地看了回去,提醒道:“记得赔钱。”   娄兴直接扯了荷包,扔到了李掌柜怀里,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几个侍卫随即跟了上去。   料理完了此事,宋予夺不疾不徐地上了楼,来到了沈瑜面前,低声笑道:“看得可还高兴?” 第100章   若宋予夺没来,这事儿就得沈瑜自己出面来料理,少不得要费些功夫。如今倒是好了,宋予夺全盘接手,她只需要站在这里看戏就成,省心省力。   宋予夺在沈瑜身侧坐了下来,偏过头去看向她,神情很是专注。   “有劳你了。”沈瑜笑了声。   宋予璇见自家兄长就跟没看见自个儿似的,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大哥,这一时倒是出气了,可这位娄公子只怕是要记恨上你了。”   “由着他去。”   宋予夺并不是那种意气用事,莽撞的人,他既然会这么做,那就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沈瑜了然道:“这件事上是娄兴理亏,娄家必定给他撑腰,不责备他就是好的了……只是,怕他会转而恨上李掌柜,暗地里为难。”   宋予夺自然不必顾忌娄兴这么个纨绔,可李掌柜就不同了。若是娄兴有意为难,总是能寻着下黑手的时机的。   宋予夺道:“我还是清楚娄兴的性情的,他做不出这种蠢事。再者……”他顿了顿,并没把话说完,只是又向沈瑜道,“你放心。”   他已经将话说到这份上了,沈瑜自然也不会再有什么疑心,这件事暂时就算是揭过,三人转而聊起旁的闲话。   在这听音茶楼又耗了小半个时辰,宋予璇起身要回府去,沈瑜与宋予夺送了她,便也结伴回家去了。   天色尚早,便没乘马车,一路闲逛回去。   方才有宋予璇在,沈瑜并不好直接去问,如今只剩了他二人,方才问道:“你怎么过来这边了?”   宋予夺神色如常,“我在家中闲得无事,又突然有些想见你,便过来了。”   沈瑜沉默了会儿,忍不住提醒道:“我今早出门前,与你还是一道用的饭,到现在也不过是几个时辰罢了。”   又不是分别十天半个月,何来“想见”?   宋予夺并没同她争辩,只低低地笑了声。   西市这边沿街的摊贩极多,一派热闹气象,沈瑜并不急着回去,索性就慢悠悠地闲逛着。   及至要出西市时,竟恰巧碰见了已是禁军统领的顾诀。   他带着七八侍卫打马而过,一错眼间见着了宋予夺,便及时勒住了缰绳,招了招手,示意身后的侍卫先走,自己则翻身下了马,向宋予夺问候了句。目光落在一侧的沈瑜身上后,也含笑点头示意。   自打五月那桩事后,顾诀与宋予夺的关系亲近了不少,只是碍于公务繁忙,并不能时常相聚。   “平远,你倒是清闲得很。”   顾诀神色复杂地看向宋予夺,乍一看像是艳羡,可却又带了两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宋予夺对此熟视无睹,神情自若地问候了他,而后道:“你这是要去何处?”   “奉皇上之命,去办件事情。”顾诀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忍住问道,“平远,你何时归朝?”   眼看着他们像是要商量正经事,沈瑜便想要避开,去看看路边摊子上卖的糕点。可她才刚一动,就被宋予夺给轻轻地勾了下手腕,只得停住了脚步。   宋予夺借着衣袖的遮掩,手上没干正事,口头的话却是正儿八经的,“你是知道的,我腿伤有伤。”   不说这话还好,一说,顾诀险些要被他给气笑了,“宋平远,你是真当我蠢不成?你这伤……”   顾诀气归气,可多少还是有理智的,及时闭上了嘴,沉默片刻后又道:“如今朝中正缺人,你歇了两年有余,也该是歇够了?”   沈瑜的手腕被不轻不重地握着,试图挣开,未果,便垂下眼看着衣裳上的绣纹。   她倒是知道顾诀为何会如此。   当初在去津山的路上遇匪,宋予夺阴差阳错地点醒了顾诀,又将那桩案子交给了顾诀。虽说那件事最后并没闹大,可沈瑜觉着,皇上会重新重用顾诀,想来是跟那件事脱不了干系的。是以,顾诀才会对宋予夺心怀感激。   顾诀自己耽搁了数年,如今好不容易得以重用,又怕宋予夺会重蹈覆辙,所以见不得他这么一副“消沉”的模样,想让他快些还朝。   只不过以她对宋予夺的了解,恐怕顾诀此番又要失望了。   果不其然,宋予夺平静地开口道:“我无意于此,你也不必费心再劝。”   “你一身武艺,满腔抱负,难道就这么荒废着?”顾诀一见他这模样就来气,再看到一旁的沈瑜后,拧眉道,“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耽于女色?”   沈瑜:“……”   她站在这里半句话没说,居然都能被顾诀给迁怒了,委实是冤得很。对此她也不便反驳什么,只是又挣了挣手,想要跟宋予夺撇开。   “你既是有皇命在身,就不必同我在这里耗了。”宋予夺握着沈瑜的手微微收紧,并没放开,面不改色地看向顾诀,“我知道顾兄一片好意,只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旁的事情,就不牢顾兄费心了。”   顾诀顿时觉着一腔好意都喂了狗,看向宋予夺的目光也多了些失望,他倒没再开口多言,直接翻身上马,走人了。   沈瑜偏过头去,看向宋予夺,不轻不重地在他手背上掐了下,磨了磨牙,“大庭广众之下,烦请宋将军自重。”   听了她这话,宋予夺原本冷淡的神色一缓,又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掌心,方才松开来了。   “这顾将军倒也是一番好意。”沈瑜掸了掸衣袖,随他向前走去,又问道,“说来我也有些好奇,你为何不肯再回朝去?”   以往,两人是不谈这些事情的,她此番也是借着这个由头问了出来。   宋予夺并没正面回答,而是开玩笑道:“许是耽于美色?”   他一提这话,沈瑜就又想起来方才顾诀看过来的,颇含三分谴责的眼神,先是瞪了他一眼,又无奈道:“你若是不想说,不说就是,何必同我开这个玩笑。”   顾诀是局外人,见宋予夺陪她去津山游玩,如今又在街上闲逛,便自以为是地觉着宋予夺是为了她。   可沈瑜自己却是非常清楚,她在宋予夺心中,怕是还没这个分量。   更何况,宋予夺可不是个看重声色犬马的人。   他不肯回朝为官,唯一的理由,就是他自己不想罢了。   宋予夺又道:“我的腿伤……”   “少拿腿伤来诓人了,”沈瑜将声音压得极低,话音竟难得有些凶,“连顾诀都能看出来的事情,难不成我是瞎子吗?”   顾诀能看出来,是因为当日遇劫匪之时,亲眼见着了宋予夺的反应。他虽不是大夫,可却也是久经沙场的将军,自然清楚一个受了腿伤的人该是怎么样。   至于沈瑜……她可是与宋予夺同床共枕的人,又岂会察觉不到?   宋予夺一怔,而后笑道:“也是,你早该看出来了。”   他虽什么都没说,可沈瑜仍旧是觉着这笑不怀好意,索性加快了脚步,想要把他甩在身后。   可宋予夺三两步就又赶了上来,他轻轻地扯了下沈瑜的衣袖,而后道:“我并非有意欺瞒,只是我需要这伤,来当个掩护。不然当初皇上想让我来统领禁军之时,该拿什么由头来回绝?”   “再者,我这伤的确还没好全,”宋予夺着意提醒道,“你若是走得再快些,我恐怕就跟不上了。”   沈瑜虽明知他打的什么主意,却还是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你为何宁愿如此,也不肯归朝?”   其实这话,原不适合在大街上谈的。   可沈瑜却到底忍不住,还是问了出来:“当年你在西域,究竟发生了什么?”   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才能让一个心怀家国天下的将军,宁愿自毁,也不肯再回朝去承担半点责任?   随着她这句话,宋予夺的眼神一黯。   神情明明没什么大的变化,可沈瑜看着,却莫名觉着难过。   “那些事早就过了,不提也罢。”宋予夺的目光在大街上来来往往的百姓身上掠过,沉声道,“若边关再起战事,需要我,那我会披坚执锐,万死不辞。可如今这勾心斗角的朝局,我却是半点不想沾手的。”   沈瑜张了张嘴,触及宋予夺的眼神后,将心中的话又咽了回去。   但凡是人,总会有不想提的事情,她也应该谅解。   她与宋予夺的关系,或许还未到能议论当年那事的地步,也没必要非打破沙锅问到底,让彼此都为难。   因着这横生的枝节,沈瑜也没了什么兴致,回去之后没再跟宋予夺对弈打发时间,而是去了书房。   道理她都明白,可或许是这些年习惯了他予取予求的态度,所以难免会有些在意。   宋予夺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但也没多说什么,只由着她去了。   沈瑜独自在书房这边,却不意,晚间大皇子前来拜访宋予夺,两人来了正房这边的会客厅来。她此时再想出去也已经晚了,鬼使神差地,将书推到了一旁,默不作声地凝神听着。   书房与会客厅是通着的,门虽关了,可却仍旧能隐隐约约地听到谈话声。   大皇子此次前来,说的是为了白日里娄兴在听音茶楼闹事,特地来赔礼道歉。可实际上,娄兴也不过是他的妻弟罢了,纵然是赔礼道歉,又哪里劳动得到他亲自过来?   宋予夺平日里不常会客,偶尔出门,见得也必定是知交好友,对于皇子们一向敬而远之,绕着走的。   就算真遇到了,那也是不出三句话就要找个借口走人。   所以说白了,大皇子不过就是想要借着这个机会,来亲自见一见宋予夺罢了。 第101章   大皇子此次过来压根是醉翁不在酒,这是彼此心知肚明的。但宋予夺却愣是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情的模样,一本正经的同他聊着娄兴的事。   “娄公子年纪不大,难免轻狂了些。”宋予夺坐定了,很是用心地向大皇子说道,“可若是不加以约束,难免会招惹来麻烦,殿下也不必来向我赔礼道歉,不如回去多费些心管教一二。”   他这般模样,大皇子也不好骤然去提旁的事情,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是自然。”   “再有,先前在那茶楼时,娄公子被我压着向那位掌柜道了歉,”宋予夺摇头道,“只是他心高气傲惯了,怕是会记恨上……”   闻琴音而知雅意,大皇子对自家妻弟的性情也有所了解,一听宋予夺这话头,就知道他在顾忌着什么,没等他说完,便主动开口道:“将军不必担忧,我回去必定会让人加以管束,不使他生出什么歪门邪道的心思。”   沈瑜在书房听着,无声地笑了笑。   若是旁人劝诫,娄兴未必会听,可若是大皇子发了话,他却是断然不敢违背的。   她就说宋予夺先前怎么就那么笃定,现在看来,只怕他当时就料到大皇子会上门来,早早地就算好了。   沈瑜自问在人情世故一道上还是很通的,但如今才算是发现,还是比不过宋予夺。   大皇子并不在乎这个妻弟,只是附和罢了,眼见着宋予夺都要开始同他商讨怎么教育娄兴时,终于忍不住岔开了话题,“其实我这次来,不单是为了娄兴,还有一桩旁的事情。”   宋予夺心知躲不过,不动声色地抬眼看向书房,随即又收回了目光,“殿下还有何事?尽管说就是。”   大皇子原是有备而来,可对上宋予夺坦荡的目光后,却又觉着有些为难。犹豫了会儿,长叹了口气,“是当年的旧事……与平威将军有关。”   他话中的这个“平威将军”,便是宋予夺的父亲,宋伯闻。   宋予夺眉尖一挑,露出个疑惑的神情,“何事?”   “此事我也是偶然得知的,”大皇子将早就商议好的那套说辞搬了出来,“当年平威将军战死西域,你可知是为何?”   这话一出,沈瑜直接愣住了。   她先前虽也猜到,大皇子此次过来怕是别有居心,可却怎么都没想到,他要提及的竟然是当年旧事。而且听这话头,仿佛还跟宋父之死有关?   也不知为何,沈瑜眼皮一跳,没来由地想起了云氏。   “我父亲当年在与西域联军对战时,中流矢不治而亡,死于沙场之上,为国捐躯。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殿下何必明知故问?”宋予夺冷了脸,“还是说,此事别有内情?”   “若当真如此,那还请殿下明示,不必再兜什么圈子。”   宋予夺的态度实在算不上好,语气也生硬得很,但这反应却是意料之中,大皇子倒没觉着被冒犯。毕竟他突然上门来,提及人家父亲之死,也没指望能讨来什么好脸色。   “当年传来的消息,的确如此。”大皇子看着宋予夺,缓缓说道,“可我前些日子帮父皇处理政务,令人查阅十三年前的卷宗奏折时,却发现密报上写的是,平威将军于中军帐毒发身亡。”   打从大皇子进门起,宋予夺就知道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可就算如此,却还是得做出一副惊讶的神情,“此话当真?”   大皇子道:“千真万确。”   宋予夺又问道:“既是如此,那当年为何会瞒下此事?”   大皇子并没有立即回答他这疑问,而是反问道:“ 中流矢,又中了毒……宋将军,你就不觉着熟悉吗?”   他压低了声音,沈瑜只能听见只字片语,但却也足够拼凑出原话了。   这自然是熟悉的。   沈瑜还清楚地记得,当初宋予夺“战死”的消息传来之时,说的就是两军交战之时中流矢,又因箭上有毒,所以不得不入凉城求医。可这消息又外露,中了楼兰的埋伏,以至于宋予夺不知所踪,音讯全无。   如今想来,与当年之事何其像?   宋予夺拧眉问道:“殿下究竟想说什么?”   “宋将军,有人想要你的命。”大皇子道,“当年密报传来,父皇却不曾公之于众,隐下了中毒一事。可随后,却又重罚了副将,将他远远地贬黜离京,至今未曾召回。”   他定定地看着宋予夺,直截了当道:“当年那平威将军身侧的副将是谁,你可还记得?”   宋予夺沉默许久,方才又道:“是如今贵妃娘娘的兄弟,陈伺。”   “你既记得他,那想来也了解当年之事。”大皇子观察着他的神色,缓缓说道,“陈伺与平威将军年龄相仿,可却处处被压一头,所以素有嫌隙。父皇向来偏袒陈家,可当年却将陈伺贬黜,任凭贵妃再怎么求,也未曾松口……你可明白了?”   他虽没明说,可一桩桩旧事堆在一起,究竟想说什么,也已经很明显了。   “殿下的意思是,当年陈伺因妒忌而害了我父亲,陛下偏袒陈家,所以并没有将这件事抖落出来治罪,只是重罚了陈伺。”宋予夺垂着眼,声音低沉,“而三年前,也是有人故技重施,想要我的命?”   大皇子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这话若是旁人来说,或许会更可信些。”宋予夺转而问道,“殿下与三皇子素来不睦,亲自来提此事,就不怕我起疑心吗?”   大皇子从容道:“这事是真是假,你心中应该有数才对。再者,难道我遣人来提,你就不会猜疑到我身上不成?只怕会更觉着我别有用心才对。”   “宋将军,我与陈家不睦,这并没什么好避讳的。”大皇子冷静地看着他,“而我也可以挑明了,我此次前来,就是希望你能站在我这一方。”   外间,大皇子与宋予夺还在你来我往地说些什么,无非就是一人想要借机拉拢,一人还在寻着由头推据。   沈瑜却已经没了听下去的心思。   大皇子所说的事情,太过惊骇,这让她有些缓不过来。可她心中却也明白,宋予夺怕是早就知道了此事。   难道宋予夺如今这般懈怠,是怨皇上当年偏袒陈家,未曾给其父一个公道?   若是这么说,倒也能说得通。   可沈瑜心中却仍旧觉着有些怪异,像是直觉告诉她,这件事不止这么简单。   大皇子随即道:“我所说绝无半句虚言,你若不信,尽可以辗转去查,总是能寻着些蛛丝马迹的。”   “殿下,”宋予夺抬高了声音,“容我再想想。”   这就是送客的意思了,大皇子知情识趣地起了身,告辞。   宋予夺并没起身送他,等他走出了院落,一直挺着的肩背方才松懈了些,定定地在原位上坐了会儿,而后起身进了书房。   书房中并没点灯,天色已经有些暗了。   沈瑜就那么坐在那里,抬头看向他,素来没多少血色的唇抿成一线,看向他的目光中也带了迟疑。   “阿瑜。”   宋予夺唤了她一声,声音中透着股说不出的疲倦,仿佛方才的那一场闲谈,抽空了他的力气一样。   沈瑜原本有千言万语要问,可见着他这模样,却又问不出口了,只低低地应了声。   宋予夺在一旁坐下,没看她,也没看书册,只是垂着眼,目光落在虚空之中。沈瑜也没再出声,静静地坐在那里,陪着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经全暗,宋予夺方才像是如梦初醒般似的,抬头看向她:“都这时候了……要吃点东西吗?   他一开口说的却是这个,沈瑜原本都到了嗓子眼的心霎时坠了下去,颇有几分哭笑不得。   宋予夺无声地笑了笑,“方才的话,你都听到了?”   他一早就知道沈瑜在书房之中,可却并没避开,这也是默许了她偷听。   沈瑜点点头,“是。”   “你现在不是还为着我不肯告诉你那些旧事,生气来着?”宋予夺换了个姿势,离她近了些,探身将她的手勾了过来,摩挲着细腻的肌肤,“如今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   沈瑜原本还想着,这时候问会不会有不妥?用不用虚情假意地推据一二?可犹豫再三,还是选择了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道:“方才大皇子所说的事情,都是真的吗?”   “是,”宋予夺先是肯定了这一点,随后又道,“可有些事情,他却是猜错了。”   沈瑜追问道:“什么?”   “他有那个心思先入为主,所以便觉着,所有事情都是陈家的错。”宋予夺声音中带上些冷意,“可实际上,始作俑者却并非陈伺。”   方才,沈瑜就隐隐觉出些不对,宋予夺这话已经是变相的提醒,她随即意识过来,“是皇上!”   宋予夺偏过头来,看向她,颔首道:“是。”   就算是嫉妒使然,陈伺就真能干出在两军阵前,对主将动手的事情吗?皇上将他贬黜,究竟是看在陈贵妃的份上放他一马,还是想要将他远远地逐出京城,好让这件事情早些揭过去?皇上这些年宠爱陈贵妃,是真心爱她,还是因着在当年那场朝野动乱中,陈家有了莫大的功劳?   这些事经不起细想,因为一旦理清,就足以推翻所有。   让一个心系家国的将军,成了如今这模样。   当日偶遇顾诀之时,宋予夺曾冷声提过,说皇上本就是个多疑的性情。   沈瑜那时还以为,他是为顾诀的遭遇觉着可惜,毕竟顾诀因着皇上的猜忌,从意气风发的名将沦落到那般模样。   如今才算是明白,原来宋予夺还知道……更为惨烈的。   那是切肤之痛。 第102章   天意从来高难问。   沈瑜在宫中呆了十年光景,自问看得也不少,可却从没像现在这般,意识到何为“帝王心性”。   着实令人心寒齿冷。   十几年前的事情,宋予夺也已知道许久,此时再说什么安慰的话,也显得空洞无力。沈瑜的手被他勾着,想了想,轻轻地反手回握。   宋予夺无声地笑了:“我没事,你不必担心。”   沈瑜沉默许久,方才从那股子震惊中脱出,随即又意识到另一点蹊跷之处,硬着头皮问道:“若当年之事是皇上示意陈伺办的,那三年前你遇害,又是谁的手笔?”   按理说,这种时候再问下去,未免有些不近人情。可这件事又实在非同小可,沈瑜做不到熟视无睹,所以只好又挑了话头。   方才大皇子暗示着,将这件事连同当年平威将军遇难之事,一起推到了陈家身上。如今沈瑜算是弄清宋父之死的缘由,可却仍旧不明白是谁要动宋予夺。   “你当时与锦成公主还有婚约在身,皇上必然不会动你。”沈瑜追问道,“那会是谁?”   出乎意料,宋予夺竟摇了摇头:“我也不知。”   沈瑜的手微微收紧,看向他的眼神中也带了惊讶。   “当年我落到西域叛军手中,从他们那里得知了十三年前的旧事。”宋予夺再提起那段经历,神情语气竟都平静得很,“这些年,我一直以为父亲是死在西域叛军手中,他们刻意将当年事情抖露出来,便是觉着若我知道是皇上授意陈伺动的手,或许会倒戈。”   经他这么一提,沈瑜总算是弄明白了这么长时间以来的疑惑:“你当年就是靠此事取信了西域叛军,让他们放松了警惕,得以与梁军取得联系,里应外合大破西域。”   “是,”宋予夺在皇上面前搬出来的都是一套虚假的说辞,他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此事,如今却在沈瑜面前松了口,“不过为了让他们相信,还有不少旁的牺牲……不提也罢。”   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两人对坐着,沈瑜也只能勉强看清他的神色。   “你……”沈瑜顿了顿,又问道,“没想过报仇吗?”   沈瑜不知道他在西域那半年究竟是如何度过的,也不知道他当年乍闻此事时,又是怎么样的心情。   可单设身处地的一想,就觉着心颤。   宋家世代忠烈,宋予夺更是自小就被教着忠于皇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父亲去世后,他十三上战场历练,满心想的都是大破西域为父报仇……   知晓此事时,仿佛天翻地覆,信念都成了笑话。   原来忠的君,才是杀死了父亲的罪魁祸首。   “想过,”宋予夺坦坦荡荡地说,“被困在西域那半年我甚至有想过,若是真按着他们的主意去做,会是怎么样的情形?”   这话,已是大不敬,若真传出去,只怕宋家上下都会被带累。宋予夺肯对沈瑜说这样的话,已是全然信任。   沈瑜只觉着嗓子发紧,缓缓地说:“可你到最后并没这么做。”   “是,”宋予夺顿了顿,低声道,“我在西域边关耗了那么些年,护着那里的百姓,我不能因着一己私愤,就对那些百姓刀刃相向。”   所以他隐忍半年,最终还是选择了回来。   宋予夺是个顾全大局的人,所以就算知道当年旧事的真相,也不能做什么。   若是倒戈,那害的是平民百姓。而回京之后,他也未曾对皇上动过什么杀念,毕竟若是一个不小心,便会带着整个宋家万劫不复。   这世上左右为难的事情太多了,爱恨、恩仇,皆是一塌糊涂,算都算不清。   宋予夺早些年杀伐决断,春风得意之时,觉着自己无所不能。而这件事就像是锉刀,磨去了他的意气与锋芒,让他成了如今这模样。   本该是搏击长空的雄鹰,如今却折了翼。   若非如此,他现下或许忙于练兵,又或许在边关驻守,也没这个闲情逸致整日里陪着沈瑜消磨时间。   沈瑜沉默片刻,将话题又绕了回去:“你当年回来后,就未曾去查过,究竟是谁动的手吗?”   “此事并没那么简单。”宋予夺摇头道,“更何况我还在西域耽搁了半年,就算是有什么蛛丝马迹,再回去时也难查到。”   他看起来倒是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可沈瑜却始终放心不下,又道:“会不会真是陈家下的手?”   虽说先前大皇子是为了拉拢宋予夺,所以才将两桩事都推到陈家身上,可却也并不是全无道理的。毕竟当时宋予夺与锦成有婚约在身,一旦完婚,就成了大皇子的助力,陈家想要故技重施除掉他,也不是不可能。   至少在这件事上,皇上与大皇子一脉,是可以撇清干系的。   “有这个可能,”宋予夺低声道,“但也不是没旁的可疑之人。”   沈瑜再三追问,是怕那背后之人会再下毒手,可眼见着宋予夺并不想深究此事,也只能作罢,轻声道:“那你要多加小心。”   宋予夺听出她这话中的担忧,反而笑了:“这你不必担忧。当年在边关是情况特殊,如今他们也不敢再动什么手脚。”   沈瑜还欲再说,可却有丫鬟端了个烛台进了门,试探着问了句:“将军?”   丫鬟点燃了会客厅中的烛火,书房的门没关,烛光透了进来,足以让沈瑜看清宋予夺的神情。   她下意识地抽回了手,略微抬高了些音调问了句:“何事?”   那丫鬟像是没料到她也在这里,脚步一顿,停在了书房外,随即问道:“青溪姐姐着我来问一句,可用摆饭?”   沈瑜还惦念着方才的事情,并没分神注意旁的,只随口道:“好。”   等那丫鬟出去,宋予夺站起身来,摸了摸沈瑜的鬓发:“走,出去。”   他神情自若,仿佛方才的谈话压根没发生过一样,倒是让沈瑜都有些自愧不如了。或许是因为宋予夺在她面前显得太纯良,她虽知道宋予夺在战事上很有厉害,但却很少这么直观地感受到。   宋予夺注意到她这微妙的变化,挑了挑眉:“怎么了?”   “没什么。”沈瑜扯了扯嘴角,微微一笑。   乍听闻这件事情的时候,沈瑜内心的惊骇溢于言表,可大概是被宋予夺平静的态度给感染了,她很快就又平静下来。过了段时间,甚至都很少再想起。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沈瑜大半的心思仍旧放在生意上,柳三先生写了新的话本,编排之后,很快又在京中掀起一波风潮。   她闲时会到茶楼去听说书,附带一耳朵的流言蜚语,对京中的事情竟也颇为了解。   最近,朝中有人提出了复开古丝路,恢复前朝时与西域的通商。这引起很大的争议,朝会上吵了半月有余,却还是没能定下来。   毕竟本朝与西域素来不睦,尤其是如今这位皇上,在位多少年,就跟西域撕扯了多少年,直到三年前宋予夺一举击溃西域,方才换来了几年的太平光景。西域如今虽俯首为臣,可心中指不定怎么记恨着。   前朝开辟的古丝路通商,虽能带来不少便利,可如今却是要担不小的风险。   朝堂之上吵着,百姓们闲得无趣,也时常会议论起来此事,嗅觉敏锐的商贾,更是时时盯着。沈瑜还听人提过一句,说宋家三爷那边甚至都开始有所筹备了。   但这事从入夏之后断断续续地拉扯到暑气都消散了,最终却还是没成,原因也很简单——皇上不放心。   这位皇上,是个多疑又矛盾的性情。   若是正当壮年之时,或许还会一试,可他如今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心性就也消沉下去了。连京中的禁军都要指派顾诀牵制着,他又能放心谁去主管古丝路?   若是以往,沈瑜会觉着宋予夺是个不错的人选,可自从知道当年旧事后,她就几乎能确定了,若非是万不得已,皇上必然不会再让宋予夺到西域去了。   皇上早年多疑,所以才会在多事之秋令人除掉了宋伯闻,后来坐稳了这个位置后,心性渐渐平和。可他骨子里的性情是改不了的,越到晚年,他反而越会故态复萌。   在与宋予夺的交谈之中,沈瑜察觉到,皇上甚至已经开始有意疏远慎王。   慎王是皇上的亲弟,早些年颇受倚重,素有令名。他性情好,也有本事,是出了名的好人缘,如今还未到而立之年,正是大好的年纪。   可皇上却已经日薄西山,心中难免会过不去,恰逢慎王办了件不合他心意的事情,便发作了。   沈瑜难以理解:“皇上谁都猜忌,难道是想将自己变成孤家寡人?”   宋予夺的笑中带了些嘲讽,纠正道:“他本就是孤家寡人。”   当初在后宫之时,沈瑜是觉着这位皇上是个优柔寡断的性情,不然这些年也不会让夺嫡愈演愈烈。   如今再添上个“敏感多疑”,简直是要了命了。   沈瑜低声道:“不知薄太后作何感想。”   薄太后有两子,当年先帝立储之时,慎王才刚出生,所以打从一开始,薄太后就是将长子当做帝王来养,次子当做贤王来养。   便是她再怎么高瞻远瞩,想来也没料到会有今日。   群臣对朝中风向是再敏锐不过的,觉察到皇上对慎王的态度之后,都不约而同地疏远了许多。毕竟若是冒险站哪位皇子,好歹像是下注,有赢的机会,可慎王却压根就不在赌局上,谁会去冒着触怒皇上的风险跟他亲近?   在这群“明哲保身”的人中,宋予夺算得上是特立独行了。   他与慎王私交甚笃,此番也没有撇清干系,仍旧是该怎么来往就怎么来往,甚至还应了慎王的邀约,到牧山围场小住,狩猎去了。   不过在答应之前,宋予夺还是特地同沈瑜报备过的,以免她担心。   沈瑜对此倒没什么顾忌,一来她本不是拜高踩低的人,二来,她也不觉着皇上真会在这种关头对慎王做什么。   毕竟,还有薄太后在呢。   只要慎王没直接造反,皇上也不可能凭着捕风捉影的谣言对他下手。   得知当年旧事后,沈瑜对这位皇上已经彻底没了敬畏,再看他,竟像是看垂死挣扎的困兽,觉出几分可笑来。   不过自打两人在一处后,宋予夺就没离京这么长时间,沈瑜竟还隐约有些不大适应,清闲得过了头,连新制的茶都不知道该找谁尝了。   她正对着新茶发愣的时候,西府那边却来了人,说是老夫人请她走一趟。 第103章   传话的丫鬟并没多说,可沈瑜却还是眼皮一跳,心中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她的直觉一向很敏锐,更何况事出反常,由不得她不多想。   要知道她到这府中三年有余,这还是头一遭,老夫人无缘无故地将她叫过去。   见沈瑜并没动弹,也没出声,青溪便向那西府来的丫鬟笑道:“突然唤如夫人过去,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那丫鬟口风紧的很,半句没透露,只是向沈瑜道:“老夫人还在等着呢。”   “知道了,”沈瑜淡淡地应了声,吩咐青溪,“来替我更衣。”   青溪随沈瑜进了内室,那传话的丫鬟则还在外间候着,她有些心慌地看向沈瑜,却发现沈瑜的神情竟然堪称平静,低头解了衣带,还真是来更衣的!   “这……”青溪欲言又止,“您就不担心吗?”   沈瑜抽了发簪,将长发拢到一侧,由青溪服侍着换了衣裳,慢条斯理道:“都到这时候了,担心也没什么用。”   更何况,她也差不多能猜出侯夫人的意图。   传她过去,还是专程挑了个宋予夺不在的时候,还能有什么事?   前些日子她过得太顺遂,加之宋予夺大抵将所有事情都挡了,没让烦到她面前来,所以她竟真就给这么忘了。   青溪替她重新绾了头发,安慰沈瑜道:“老夫人近年待您也算得上和善,应该不会为难才对。”   沈瑜看着镜中的自己,无声地笑了笑。   早年她初来乍到,倒的确是博得了老夫人的好感,后来宋予夺归来后,也都说得过去。可那都是建立在她老老实实地当着这个妾室的基础上,如今宋予夺想要扶正她,老夫人怎么会轻易同意?   老夫人怕是早就不记得当年她为东府做过什么,只觉着她是个不安分的了。   因着怕老夫人等久了,青溪很快就替沈瑜收拾妥当,半点没敢耽搁,陪她去了西府那边。   此时已是初秋,沈瑜上次过来西府之时,还是宋予璇三朝回门,她陪着一道过来。那时候宋予夺还未曾提过什么扶正不扶正,所以老夫人待她还算宽厚,并没让她伺候着,而是一同吃了饭。   可此番却是不同了,一进门,沈瑜就觉察出老夫人审视的目光。   甚至在她行礼问安之后,老夫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将她晾在一旁,也没有再让她落座。   沈瑜来之前就料到会是如此,心平气和地站在那里,敛眉低眼,一副温顺恭谨的模样。   这对沈瑜来说并不难熬,毕竟早年她在宫中,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只不过大抵是这两年来享福多了,乍一回到这模样,多少有些不大适应。   见沈瑜这目光还过得去眼,老夫人抬了抬手,等嬷嬷带着丫鬟们出了屋子,她方才问道:“知道我叫你来,是为了什么事吗?”   沈瑜已经许久未曾被人这么责问过了,倒也没恼,低声道:“还请您明示。”   老夫人冷笑道:“你是个聪明人,不必揣着明白装糊涂。”   沈瑜轻轻地掐了下自己的手心,开口道:“夫人何出此言?可是我做了什么错事?”   见她并不配合,老夫人也懒得再兜圈子,直接挑明道:“前些日子,平远亲自来了我这里,说是想要将你扶正。此事你难道不知?”   这已经是数月之前的事情了,老夫人如今才发作,便是因着宋予夺不在。   沈瑜倒也能诡辩几句,将此事尽数推到宋予夺身上,先拖着,等他回来再说。可她最终却还是没有这么做,低声道:“知道。”   沈瑜这次倒是应得爽快,省了责问的过程,老夫人准备好的话都没用上,愣了一刻,方才又问道:“可是你撺掇着他,让他来提的?虽说你的确为东府做了些事,可你也应当明白,自己的出身如何……”   老夫人一改早年和善的态度,从沈瑜的出身数落起,又说到当年太后给她定的位分,甚至还说了想要跟宋予夺议亲的几位贵女的身份家世……   总而言之,就是说沈瑜不配为正妻。   她说得句句属实,沈瑜比谁都清楚,所以并没反驳,只是在她喝茶的间隙,平静地答道:“您是将军的祖母,应当很清楚他的性情才对。若他不愿,那任凭旁人怎么说,都无济于事。”   沈瑜自问这句话也算公允,并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反驳,可老夫人的脸色却难看了不少,端着茶盏的手都有些发颤。   当初宋予夺亲自来提此事时,老夫人先是震惊,而后斩钉截铁地回绝了。她并不想责怪自己这一向懂事的长孙,所以便将错处都归咎在了沈瑜身上,认为是沈瑜蛊惑了自家长孙。   可如今看着沈瑜这平静模样,她也没办法再自欺欺人下去了。   沈瑜并不是她常见的妾室——靠着美色与眼泪取悦男人,用心思与手腕来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就算她如今恨不得驱逐沈瑜,可心中却也明白,这件事的确是长孙心甘情愿的。   二十多年前,长子执意要娶云氏,将她闹得心力交瘁,如今这情形,却又像是要重蹈覆辙一般。   老夫人将茶盏放回了桌上,心中拿定了主意。   她不想再去直面长孙,以免再闹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为今之计,就只能软硬兼施,逼迫着沈瑜知难而退。   老夫人这么些年不是白活的,她看得很清楚,长孙并没到当年长子那非云氏不可要了命的地步,只要沈瑜回绝,那一切就都迎刃而解。   这事不光彩,可只要能让家宅安稳,那就够了。   “你说得不错,”老夫人缓缓地说道,“平远看上了你,所以想要将你扶正。可是沈瑜,人要有自知之明,你配得上将军夫人这个位置吗?”   先前的话还留了三分余地,如今却是尖锐得很,饶是沈瑜,神情也有些松动。倒不是觉着受辱而羞愤,只是觉着麻烦。   她原本并没准备跟老夫人撕破脸,毕竟这是宋予夺的祖母,可如今耐心却是在一点点耗尽。   “我承认你是个有本事的人,比许多世家闺秀要有手段,可你没家世,就注定担不起这个名头。我并非是要难为你,只是有许多事就在那里摆着,不是我不提就能当不存在的。”老夫人定定地看着她,略微放缓了语气,“旁的且不说,我就问你,哪家的夫人整日里是忙着做生意的?”   面对这个问题,沈瑜无言以对。她的确是喜欢做生意,不喜欢世家之间的往来交际。虽说她也已经做好准备,将来扶正后,就将精力收回来,但并没说。   毕竟老夫人真正在乎的并非这个,只是想要让她知难而退罢了。   沈瑜就那么站着,有生之年头一遭,竟然有些想宋予夺了。 第104章   当初答应留下,沈瑜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如今的情形也都在预料之中,所以并不会为着老夫人这么一番话就立即改了心思。   再者,她与宋予夺相识这么久,大半时间都是宋予夺在退让求全,既是定了约,没道理她连这么几句话都听不了。要知道她当年在宫中之时,比现在还不如,照样是熬过来了。   她当初既是做了选择,就不会轻易反悔。   见沈瑜不答言,老夫人眉头皱得愈紧,责问道:“怎么,你就准备在这里同我装聋作哑?”   沈瑜无奈地叹了口气:“那您想要我如何?”   老夫人原想甩她一句“明知故问”,可对上沈瑜清明的目光后,又莫名有些说不出口,短暂地沉默了一瞬,而后道:“这个正妻的位置,你不能要。”   沈瑜一笑,双眼微弯,看起来很是好说话地应承道:“那好。等到将军这次回来,我就告诉他,不必扶正我。”   眼看着老夫人不要个承诺不罢休,沈瑜也只能不厚道地先推到宋予夺身上了,正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她若是再在这里耗下去,保不准会说出什么得罪老夫人的话。   老夫人先是微微颔首,可随即又反应过来这话中的漏洞,质问道:“你就准备这么轻描淡写地向他说不成?若是他不同意呢?”   “那就是他的事情了。”沈瑜眼中也没了笑意,淡淡地说,“您想让我怎么样,我就照办,至于将军如何想,却也不是我能决定的。他若是连您的话都不听,又怎会听我的?还是说……”她顿了顿,又道:“您想让我一哭二闹地威胁他,以免他扶正我?”   说着,她自己仿佛是觉出些好笑,摇头道:“您觉着这像样子吗?”   老夫人一噎。   这三年来,沈瑜在她面前总是恭恭敬敬的,从没顶撞过她,以至于她都忘了沈瑜当年可是尚宫局出来的人。若真论起来,言辞交锋时绵里藏针的本事可是远胜旁人。   更何况这件事情上,本就是老夫人不占理。管不了自己的孙子,就要趁机来拿捏沈瑜,如今真被不动声色地怼了回来,也没什么可说的。   若不是她占了个长辈的名头,只怕沈瑜压根不会给她留情面。   老夫人许久没被人这么顶撞过,不由得有些恼羞成怒,扬声将嬷嬷给叫了进来。   沈瑜并没动弹,余光扫过,发现进门的不只有老嬷嬷,还有个大夫模样的中年人,看起来颇有几分眼熟。她眉尖微挑,有些惊讶地看向老夫人。   老夫人瞥了她一眼,而后向那人道:“孟太医,劳烦你来这一趟了。”   听到这称呼,沈瑜怔了一瞬,随即想起了这人的身份。   他是宫中的太医,说来也巧,当年她因着永巷之事昏迷不醒大病一场时,就是这位孟太医为她诊治的。难怪会觉着眼熟。   宋家与孟家素有交情,若说起来,这位孟太医还算是侯夫人的晚辈。他客客气气地向侯夫人问了安,而后道:“听闻您旧疾复发,晚辈自当尽力。”   说着,孟太医上前为老夫人诊了脉,又问了不少事宜,让人取了笔墨来开了新的方子。   沈瑜就那么被晾在那里,她一声不响地在一旁站着,并没多言。   这情形看起来跟她并没什么干系,仿佛只是恰巧遇上太医来为老夫人诊治而已,可直觉却告诉她,这件事情并没那么简单。而且方才老夫人脸上一闪而过的狠戾,也像是昭示了什么。   果不其然,在孟太医收拾了药箱,准备离开的时候,老夫人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叫住了他:“且等等。”说着,含笑指了指一旁的沈瑜,“既是来了,不妨帮她也诊诊脉。”   这要求也很正常,往常到了旁人家,还有请他帮心腹嬷嬷诊病的。孟太医随即应了,可及至看清沈瑜的相貌之后,却不由得一愣。   他的记性算不上多好,可当年沈瑜是借着慎王的名义送来的,事出突然,又耗费了不少心力,所以给他留的印象很深。   沈瑜已经隐约猜出老夫人的用意,虽未敢断定,但目光却已经隐隐发冷。   老夫人挑了个话头:“她当年在宫中时,曾大病过一场,身体也一直不好。”   孟太医还没意识到这后宅中的弯弯绕,只是移开了目光,向老夫人道:“说来也巧,当年如夫人在宫中时,便是我为她诊治的。”   老夫人微微一笑:“的确是巧了。”   若沈瑜先前能知情识趣些,她并没准备用上这安排,如今,便也不准备给沈瑜留什么脸面了。   见着这情形,沈瑜哪有不明白的道理,低声笑道:“是巧了。”   孟太医:“……”   他好歹也是在宫中混的人,就算先前没能反应过来,如今也明白了,这对“婆媳”之间的关系绝没多融洽。于是在接下来的诊治中,他并没多说旁的闲话,只是言简意赅地讲了沈瑜的身体状况。   沈瑜若无其事地听着,与先前相比,甚至还要更为冷静些。   老夫人一一听了,而后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既然说,她当年那场大病伤了元气,亏了底子,那于子嗣上可有碍?”   孟太医原本只是看在两家有交情的份上来看个病,万万没想到还要掺和进侯府的后宅之事,绕来绕去还到了子嗣上,跟后宫那群妃嫔大同小异。   好在这事牵扯不到什么杀身之祸,他短暂地犹豫了一瞬,还是选择了如实相告:“的确是有妨碍的,当年在宫中时,我就提醒过如夫人了。不过若是加以调理,倒也不是没受孕的可能。”   老夫人却像是自动忽略了后一句似的,冷冷地看了沈瑜一眼,像是威慑,甚至还含了两份得意,仿佛抓到了沈瑜的漏洞一样。   沈瑜面不改色地看了回去,并没老夫人想象中的心虚。   “有劳了。”老夫人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便让人送了孟太医。等外人离开后,她冷声质问道,“沈瑜,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沈瑜没答言,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云氏。   早前她到宋家来时,未知前情,还曾觉着老夫人是个宽厚的人,云氏反而有些太过出格。甚至在后来从云氏那里得知当年之事后,也很难将她口中那个无所不用其极的侯夫人与对宋予夺兄妹很好的祖母对照起来。   而直到如今,她与云氏落到了相仿的境地,才终于见识了侯夫人的手段——的确是无所不用其极。   “我无话可说。”沈瑜垂了眼。   “分明是你身体有损,却要撺掇着平远,让他揽到自己身上。”老夫人又道,“平远是长房唯一的血脉,难道要断在你这里?”   沈瑜欲言又止,舌尖抵着齿列,生生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任老夫人再怎么责问,都不开口了。   见她这么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老夫人也厌烦了,摆了摆手:“我言尽于此,你知道该怎么做。”   沈瑜一言不发地离开,等到远远地离了这院子,方才长出了一口气。   青溪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压根没敢多问,见她如此,方才大着胆子问道:“老夫人可是为难您了?”   沈瑜漫不经心地敷衍了句。   方才在老夫人那里,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可现在再想,她身体有损这件事知道的人寥寥无几,谁去当了这个耳报神?   这件事并不容易好查,她得理出个章程来。   青溪见她如此,还以为她是惦记着老夫人的为难,开解道:“这也无妨,等到将军回来,那就好了。”   沈瑜无声地笑了笑:“那可说不准。”   毕竟以她对当年之事的了解,侯夫人在这上面可是执拗得很,加之有云氏这个前车之鉴,此番未必会这么轻易就揭过。   这件事她并没向青溪讲,而是在出门见点青之时,同她提了提。   但点青的关注却没放在是谁走露的风声上,而是下意识问:“既是如此,那你将来可怎么办?”   说着,她又道:“宋家这位老夫人,可真是……”   “且先耗着,”沈瑜撑着下巴,慢条斯理道,“我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什么好的法子。”   点青欲言又止:“那你的身体……”   “那孟太医说的也是‘有碍’,并没说不能有孕。”沈瑜道,“此事我也早就同他提过了,他并不在意。”   沈瑜是信得过宋予夺,可点青却是不大信男人的话的:“他先前是这么说的,可若是将来改了主意呢?”   “他若是在意了,那分开就是,他另娶她人,我自是该做什么做什么去。”沈瑜抬起手,向点青比划了下,“我当初答应留下,便是有这么一段耐性,什么时候耗完了,那就一拍两散。”   眼下,她跟宋予夺在一处的欢喜还是多于厌倦的,若是什么时候厌烦多到耗尽她的耐性,那分开就是。   就如同当初的虞丽娘一样,合则来,不合则去。   点青见沈瑜神情认真,并非强颜欢笑,方才松了口气:“你自己拎得清,那就再好不过来。”   点青是真怕沈瑜会像那些话本里的姑娘一样,一门心思地栽进去,最后落得个血本无归,好在沈瑜没让她失望。   她在宫中呆了那么些年,看多了后宫之中的可怜人,早就明白,情爱是最靠不住的东西。掏心掏肺去喜欢个男人,倒还不如让自己过得舒坦些。   “你放心。”沈瑜笑了声,“既是如此,来想个法子,帮我找出那个‘耳报神’。” 第105章   三日后,宋予夺从牧山回府,带了不少猎物回来,方一回府,就让小厮给分着送出去了。   除却宋予璇那边,西府自然也是少不了的。   宋予夺这个人一向顾全大局,就算是跟西府不和,也不会摆到明面上来。   沈瑜并没主动向他提及西府之事,毕竟他刚回来,实在不好拿这种烦心事出来说道。但也不知宋予夺是从谁口中听了此事,沐浴更衣之后,直接拿这事来问了沈瑜。   “祖母有为难你……”宋予夺还未问完,又觉着自己仿佛是问了句废话,低声道,“你受委屈了。”   沈瑜莫名被他这反应给逗笑了,心中原本存的那一点别扭也烟消云散。   她见宋予夺神情忐忑,笑着摇了摇头:“也不是什么大事。”   这件事并非宋予夺的过错,她心知肚明,就算是真有怨气,也犯不着冲着宋予夺发作。就目前而言,她还是有这点理智的。   宋予夺觑着她的脸色,心中暗自松了口气,而后问道:“你怎么也不告诉我?”   “还没来得及说,就被你抢先问了。”沈瑜吃着盘中的野味,随口道,“这次出去可还顺利?”   宋予夺将这几日的成果向她数了:“这次还猎了只红狐狸,皮子很好,赶明你做衣裳的时候能派上用场。”   说完,他又忍不住问道:“祖母都向你说什么了?”   “无非就是那些话,你想也该想到的,我就不细数了。”沈瑜咬了咬筷子,又道,“这一时半会儿你可别再去跟她老人家提什么扶正不扶正的了,免得她不痛快了,又要找我。”   宋予夺沉默着,未置可否,像是在想些什么。   “再有,老夫人请来宫中的太医为我诊了脉,知晓是我身体亏损,难以受孕。”沈瑜说这话时,不动声色地抬起眼,目光在屋中伺候着的丫鬟们脸上扫过,“你也不必再替我遮掩。”   宋予夺脸色微变:“她怎会知道?”   “说不好,许是凑巧。”沈瑜收回了目光,低头吃了口米饭。   都说小别胜新婚,虽有这件事横插一脚,但也没碍着宋予夺办事的热情。沈瑜被他折腾得上气不接下气,反手在他背上抓了一把。   她的指甲有些长,一时没能控制好力道,宋予夺倒抽了口冷气:“阿瑜,你这是要谋杀亲夫。”   沈瑜回过神来也有些懊恼:“可用去上点药?”   宋予夺:“……不是这时候。”   他什么样的伤没受过,这点小伤压根就没放在眼里,等到最后收拾妥当了,也没去上什么药。而后将沈瑜揽在怀中,又低声说了句:“你受委屈了。”   他声音低沉,甚至还带了些喑哑,在沈瑜耳边响起,激得她浑身一颤。沈瑜挣了挣,没能挣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答道:“宋将军,没人告诉过你,这时候不适合谈这种扫兴的事情吗?”   宋予夺的手在她光洁的下巴上摩挲着,偶尔碰一碰唇,正儿八经地说:“这事的确是我对不住你。”   他原来应承得好好的,只要沈瑜留下来,剩下的事情就都由他来摆平。可这次却因为自己离京,让沈瑜受了委屈,委实是不应当。   虽说沈瑜并没详提当时是怎么个情境,但他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沈瑜无声地笑了笑,并没答言,翻了个身想要睡觉。宋予夺的手沿着她光滑的脖颈下移,并没想要安歇的意思,还低声唤着她的名字。   “你歉也道了,我也受了,”沈瑜试图拨开他的手,“还不睡觉,是想怎么样?”   宋予夺的手搭在她腰上,似是诱惑一样:“阿瑜,给我生个孩子,那必定会是我的嫡子或嫡女。”   沈瑜愣了愣,明白了他的意思。   就像先前宋予璇提的那般,只要她怀了孩子,侯夫人就不会再去难为她,反而会让路。就像当年平威将军娶云氏之时。   按理说这并没什么,她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什么更好的法子,可心中却仍旧莫名有些抵触,咬了咬唇:“我累了。”   宋予夺的手一顿,而后收了回来:“那好,早些休息。”   虽说兴致正高时沈瑜怎么求都没用,可这种时候,他还是不会去勉强沈瑜的。   沈瑜又翻了个身,心中惦记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渐渐地睡了过去。   及至第二日,两人不约而同地将这件事抛之脑后,谁都没提。或许是因为宋予夺回来了的缘故,又或许是宋予夺没再提什么扶正沈瑜,老夫人那边也很消停,没再刻意难为过。   日子不快不慢地过着,转眼间,就又到了秋末冬初。院中的树木都落了叶,显得萧条起来,而听音茶楼的生意也渐渐地稳定了下来,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沈瑜隔三差五会到茶楼去转转,倚竹那边生意仍旧算不上好,她也懒得去折腾较劲,横竖还没亏银钱,就那么放着了。听音茶楼这边已经有了固定的客源,加之又开始卖些可以外带的糕点,所以也能赚不少。   “新写的话本,咱们这边才讲了两次,就被人给抄去了。”雁歌很是不情愿地将这两日得来的消息告诉了沈瑜。   雁歌在这茶楼也有数月,沈瑜特地嘱咐了掌柜,平素对她照拂着。眼见她在生意上还算上道,沈瑜近来又清闲,索性就着手教她如何做生意。   她先前在津西别院,也跟着先生认了些字,但在盘账上却没什么天赋,沈瑜也没勉强,只让她帮着办些小事练手。   听音茶楼的说书一直是被人盯着抄的,而且那些人也愈发地无耻,将那故事的主角改个名姓,就全当是自己的了。   沈瑜对于此事也颇为无奈,毕竟这事的确不好下手。   雁歌对此颇为义愤填膺,怨念道:“这些人实在是无耻。”   “那也没法子。”沈瑜垂眼看着大堂中的宗博义,叹了口气。   雁歌磨了磨牙:“若不是您说了不许动手,我真想……”   她这话才说了一半,被沈瑜凉凉的目光扫了眼,及时收住了,讪讪地笑道:“我就这么说说,不会去做的。”   沈瑜也知道雁歌的脾性,因着天生力气大,所以打小就跟着男孩子混,委实不像个寻常姑娘。她也没恼,只是摇头笑道:“你这脾气,也不知是跟谁学的。”   雁歌近来一直跟在她身边,不似早前那么生疏,言谈间也没那么多顾忌了,小声道:“我只怨自己投错了胎,若是个男人,此时也能建功立业去了。”   见沈瑜抿唇笑了声,她又道:“若真论本事,我也不比寻常男子差啊,耿大哥也是这么说的。”   沈瑜眉尖一挑:“耿大哥?”   “您忘了吗?”雁歌解释道,“当年他跟人起了冲突,还是您托了人将他救出来的。后来宁大哥中了状元当了官,他就一直跟在宁大哥身边,也时常会回来看我,教我些武艺。”   经她这么一提,沈瑜立即想起了当年之事,了然道:“原来是他。”   若没记错,那人叫做耿轲,虽然为人莽撞了些,但也算是个知恩的,武功也不错。   “是啊,前些日子耿大哥还告诉我……”雁歌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道,“宁大哥帮他谋了个官职,今后他也能施展抱负了。”   说着,她还兀自感慨了句:“若我是男子就好了。”   “傻话。”沈瑜无奈地笑了笑。   她并没有苛责雁歌,也没有多劝什么。毕竟人各有志,虽说雁歌的确离经叛道了些,但她也不必拿什么安定下来相夫教子来劝,只要不做得出格,索性就由着去了。   毕竟若认真说起来,她也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人,何必拿这话来约束旁人?   一出话本讲完,宗博义却并没像往常那样离开,略坐了会儿,又上楼来了沈瑜这里。   沈瑜起身道:“宗公子可是有什么事?”   “我近来有事,明日就要离京,一时半会儿怕是不能再来这里说书了。”宗博义向她拱了拱手,“事出匆忙,还请夫人见谅。”   沈瑜早有预料,毕竟以宗博义的身份,能在这里留这么久已经很罕见了。可就算早就料到,这事也来得突然,让她有些措手不及。听音这边倒是一直有在培养旁的说书先生,可让人代宗博义上去讲过,可效果却并不如意,所以只能这么拖着了。   但宗博义并不是银钱能打动的,所以她也没多劝,只说道:“那好,我会让账房给你结清工钱的。”   宗博义摇头笑道:“且在账上挂着,说不准等闲了我还会再来。又或者等何时我一穷二白,再来讨要。”   沈瑜笑了声:“那好。”   宗博义说走就走,沈瑜无奈之下,也只能让另一位说书先生顶上,可效果却远不如前,间接地也影响到了茶楼的生意。   雁歌见沈瑜发着愁,便动了心思,向她道:“其实我倒知道一个人,或许能用。”   “什么人?”   雁歌挠了挠头:“只是他脾气死倔,等我先劝劝。”   “那好,就交给你了。”沈瑜一时半会儿也没更好的法子,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应下来。   茶楼这边交给雁歌,她则分心去收拾修齐居。   早前老夫人责问她之后,她就与点青商议了主意,只是那时候风头刚过,贸然行动怕是会打草惊蛇。如今也算过去月余,那人见着无事,想来是会放低警惕之心,正是撒网捕鱼的好时候。   而点青也应约而来,同她来演这出戏。 第106章   点青并不是独自来的,还带了个嬷嬷。   沈瑜也早就知会了青溪,帮着来下这个网。   她并没有怀疑青溪,毕竟青溪时时跟在她身旁,也犯不着去卖了她讨好老夫人,那才真是因小失大。再者,她还是信得过自己的直觉的。   修齐居中本就没有几个丫鬟,青溪让她们搬了许多盆秋菊来,借着扫落叶移植花枝,将所有人都聚在了院中,亲眼看着点青带着大夫上门来。   请那嬷嬷进屋后,沈瑜先是装作想要掩上房门的样子,犹豫了一瞬之后又停了手,神情不大自在地进了内室。   片刻后,青溪出了房门,神色匆匆地向外走去,又向院角移栽菊花的一众丫鬟说了句:“我有急事要出去一趟,你们谁去给客人倒个茶。”   沈瑜一向是习惯了青溪伺候的,旁的丫鬟甚至很少进正房,此时都在正儿八经地移栽秋菊,手上沾了不少泥土。有个粉衣丫鬟直起身来,向青溪笑道:“我去,姐姐尽管去办事。”   青溪的目光扫过她那双并没沾什么尘土的手,不动声色地笑了声:“那好,快些去,别怠慢了贵客。”   说着,她便出门去了。   点青到底是在宫中呆过十几年的人,做起戏来也是有模有样,低声向沈瑜道:“这位谈夫人是京中有名的大夫,我特地将她请了过来,为你看看身体。”   沈瑜向那位谈夫人颔首道:“有劳了。”   谈夫人神色自如地为她诊了脉,沉吟道:“如夫人早年亏了底子,于子嗣一道上怕是难了……”   正说着,见有丫鬟端着茶进门来,又及时收住了。   沈瑜垂着眼,看起来很是沮丧的模样:“便再没旁的法子了吗?”   那丫鬟慢悠悠地沏着茶,沈瑜余光扫过,想起她叫做翠宁,是这院子里负责洒扫的。   沈瑜的记性一向好,随即又想起另一桩事。早前她在书房中与宋予夺长谈之时,屋中未曾燃灯,便是这翠宁端了烛台来的。   翠宁沏了茶,转身准备离开,她脚步放得很轻,若是不仔细去听,几乎注意不到她的存在。   谈夫人得了点青的眼神,开口道:“夫人不必沮丧,或许还有旁的法子,只是我医术不精。”   “罢了。”沈瑜摇了摇头,“我这两年来请医问药,始终未见成效,是该死心了。”   “便是没孩子又如何?”点青似是有些义愤填膺,抬高了声音道,“大不了去求了太后娘娘,届时,就算西府老夫人不同意扶正又如何?”   沈瑜迟疑道:“这怕是不妥……”   “这有什么不妥?太后娘娘当年既是许了你,你何必顾忌旁的。”点青又道。   两人一本正经地争论着,到最后,还是沈瑜让了步,叹道:“那就依你所言好了。”   不多时,青溪就回来了,沈瑜亲自送着点青与谈夫人离开。眼见着时辰差不多了,打发了院中的丫鬟们去用饭,自己则坐在院中的石桌旁,轻声问青溪:“如何?”   “方才我让人去沏茶,旁人还愣着,翠宁就自告奋勇去了。”青溪低声道,“再有,她从内室出来后,的确是在外间停留了会儿,方才出了门的。”   沈瑜看着院角新移栽的菊花,轻描淡写道:“单凭这个,只怕还定不了她的罪。”   “我会让人盯着她,看她会不会借着什么由头到西府去。”青溪道。   沈瑜想了想,补了句:“格外注意些她这几日会同谁往来,以她的身份,想要到西府去见老夫人并不容易,八成是有谁在中间传话的。”   青溪连忙应了:“好。”   沈瑜这事是瞒着宋予夺的,专程挑了个他出门的日子来办,及至午后,她一个人在家中呆着也无趣,便出门去了茶楼。   为了图个清静,并没到听音茶楼,而是去了倚竹那边。   恰逢午后,这边零零散散地坐了几位国子监的学生,很是安静。   沈瑜左右无事,便从掌柜那里要来了积攒数月的换茶诗,拿到楼上房间去看,权当是打发时间。   如今大半想要出人头地的书生都到了四味茶楼去,那边生意红火,各种赛诗会频出,倚竹这边投来的诗就都是国子监的学生所写的了。倒也有几首写的不错的,可却远没法和当初的盛景相提并论了。   等到晚些时候,点青不知从何处打听了她的踪迹,竟又找了过来。   “难为你专程走这一趟,可是有什么要紧事?”沈瑜奇道。   点青倒了杯茶:“早些时候我带去的那位谈夫人,虽是我提前买通了帮着演那场戏的,但她也的确是个大夫,还是专门为世家夫人们看那些难言之隐的。她后来又同我说,你虽亏了身体底子,但也不是全然没有受孕的可能。多加调理,还是很有可能的。”   说着,她又拿出了一张方子:“喏,这是我专程从她那里讨要来的调理方子。”   沈瑜怔了怔,将那方子接了过来:“劳你费心了。”   “你再这么说,就显得生分了。”点青喝了口茶,又问道,“如何,你可挑出那耳报神了?”   “八九不离十。不过还得再等等,总是要抓个现行,方才稳妥些。”   “你这么说,就是要等她递消息的时候再拆穿?”点青兴致勃勃地给她出主意,“再不然,你也可以等到她将消息递过去,等到老夫人再难为你的时候,你也能一并反驳了,届时再料理了那丫鬟。”   点青的提议沈瑜也不是没考虑过,让翠宁将假消息传给老夫人,将来她就能反将老夫人一军。届时只怕不用她动手,老夫人自己都容不得翠宁了。   这提议听起来很好,还能趁机报复老夫人一把,但沈瑜犹豫了下,还是放弃了:“若这么做,只怕她老人家就真要恨我入骨了。”   “她早就恨你了,从宋将军想要将你扶正开始,她就不可能对你有什么好脸色。”点青直接挑明了这点,而后又道,“说来说去,你应当还是顾忌着宋将军罢了。”   毕竟沈瑜若真这么给老夫人下个套,那都算得上是“不孝”了,宋予夺虽说未必会拿她如何,但就这么被夹在其中,怕也是难做人的。   沈瑜叹了口气,默认了点青这句话。   她性情虽好,可若无宋予夺在其中,她必定是要把上一次的仇还回去的。可如今有宋予夺,她就不能这么任意妄为了。   “难为你了。”点青倍感唏嘘。   要知道沈瑜原本是也是个眦睚必报的人,当初都敢不要命似的倒逼锦成公主,如今却要这般忍着。还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旁人。   她感慨了会儿,又开玩笑道;“说起来也无妨。毕竟我看西府那位侯夫人年事已高,身体也算不上多好,你就该做什么做什么,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熬过去了。”   沈瑜哭笑不得,抬手指了指她:“慎言。你出宫之后,也是越来越不着调了。”   点青讪讪地笑了声:“玩笑话。”   两人私交甚好,沈瑜自然不会为了这么点事情跟她翻脸,两人又闲谈了会儿,便分别各自回家去了。   沈瑜到府中时,宋予夺早就回到家了,一见她便笑问道:“可是又去茶楼了?我惦记着你一人在家中无趣,便早早地赶了回来,谁知道你竟不在。”   沈瑜点点头:“到倚竹去看了看。”   她随口问了几句宋予夺的事情,犹豫了会儿,到底还是没提翠宁之事。她想要等到“人赃并获”之后,再向宋予夺提。   这一等就是三日,是夜,沈瑜刚卸了钗环想要安置,青溪便急匆匆地走进来回禀,说是派去盯着翠宁的人抓了个正着。   “她婶子是大厨房的管事,又跟西府老夫人身边的嬷嬷相熟。”青溪简短地说了这关系。   沈瑜了然,又问道:“她人呢?”   “在院中站着呢。”   沈瑜正欲再问,倚在床头看书的宋予夺回过神来,奇道:“你这是审什么案呢?”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瞒的,沈瑜索性就将这事的前因后果都抖落了出来。宋予夺原本只是随口一问,万万没想到这事竟然牵扯颇多,脸色越听越难看。   “就是这么着,我设了个圈套,她跳进来了。”沈瑜想了想,又补了句,“不过这消息并没传到老夫人那里,她不会误会的。”   这话就有些绕了,宋予夺愣了会儿,方才反应过来沈瑜这是解释,她并没有利用这件事给老夫人设圈套。   原本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可宋予夺却莫名有些堵心。   青溪请示道:“怎么处置翠宁?”   “我记得她是侯府的家生子,总不好变卖,”沈瑜偏过头去梳着头发,漫不经心道,“那就赶回去,明儿让她老子娘来把人领走。”   青溪有些难以置信:“就这样?”   她原以为沈瑜这么大费周章地折腾,是想要好好处置一番,杀鸡儆猴的,却没想到竟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沈瑜垂眼道:“这事闹大了总是不好的。”   毕竟是跟老夫人有关,她若真重罚了翠宁,就是打老夫人的脸了。如今就赶走,也算是变相知会老夫人,让她见好就收。   青溪都有些不情愿:“那好……”   不过她话还没应完,一直安静着的宋予夺突然开了口,他冷声道:“让管家看着,打二十板子再赶出去,再有,她那个在厨房的婶子也一并赶了。”   说完,随即又添了句:“就说是我的意思。”   沈瑜的动作一顿,眼中带上些笑意,心气算是平了。 第107章   东府这边一向宽厚,便是有犯了错的小厮丫鬟,大多也是赶出府去,少有像这般重罚的。一时间,府中也是议论纷纷,只是这事隐蔽得很,知道的人寥寥无几。   老夫人那边很快也知晓了此事,气归气,可却又无可奈何。毕竟这等阴私之事,若真是闹出来了,她也没脸。   更何况若是沈瑜罚了,她还能趁机做做文章,可此番却是宋予夺出的头,她也无可奈何。   于是这事也只能不疼不痒地揭了过去。   后闲聊时,点青向沈瑜道:“宋将军待你,也确实称得上好了。”   宋予夺素来孝敬,此番为沈瑜出头,无形之中也是扫了祖母的脸面。平心而论,他能做到这种地步,而不是打太极糊弄过去,还是挺出乎点青意料的。   点青随手翻看着一旁的书册,又道:“不过若非是顾忌着他,你也不必这般束手束脚的了。”   她自己把话都说完了,沈瑜无奈地笑了声。   “两人在一处,难免是要互相迁就妥协的。”点青唏嘘道,“也难为你了。虽说宋将军人很好,可这一大家子,实在是麻烦。”   “他人很好,予璇待我也很好,所以我才会留下。”沈瑜道,“我当初做了选择,就没有轻易反悔的道理。”   这件事她也不是不介意。   只是人不可能万事顺遂,她自己心中掂量得很清楚,利大于弊,所以才会选择留下来。若是等到何时弊大于利,或是耐性耗尽,那就只好不再奉陪了。   点青想了想,笑道:“也是这个道理,我就不指手画脚了。”   沈瑜摇头笑了笑,转而提了生意之事:“宗公子走后,新补上的说书先生怕是及不上他的。先前雁歌同我提了句,说是另有人选,也不知如何。”   “我昨日倒是问她了。她说那人叫钱琥,也是津西院中的,口齿伶俐得很。”点青道,“只是那人一门心思地想着考功名,未必愿意来这里说书,她眼下正劝着呢。”   沈瑜对这名字倒也有些印象:“我记着他当初是同宁谨同科,只可惜落榜了。明年开春就又是新科,他如今必然是忙着备考,只怕是不愿意来的。”   “那就没法了,”点青觉着可惜,但也知道春闱三年才得一次,并不能轻易耽搁,便又道,“其实也无妨,咱们茶楼虽是靠着说书起来的,但眼下茶和点心也都有些名气,应当没什么大碍。”   沈瑜道:“你告诉雁歌,让她不必勉强,别耽搁了钱琥的春闱。至于说书……再找找有没有更合适的人。”   “只怕是难,”点青叹了口气,“我找了好几个,就没一个及得上宗公子的。”犹豫一瞬后,她又向沈瑜问道,“你可知宗公子去了何处?我听账房说他并没拿银钱,可是还要回来?”   沈瑜知道宗博义的身份,他离开,虽觉着可惜,但又觉着是送走了潜在的麻烦。可点青并不知道,还心心念念地惦记着。   沈瑜原以为她是赏识宗博义的能耐,所以才不愿换人,可如今看着她这神情,却莫名觉出几分不妙来,欲言又止。   点青还以为是宗博义出了什么事,连忙又问:“怎么了?你可是瞒了我什么事?”   见她这模样,原本三分揣测也成了七分。   沈瑜斟酌着措辞,向她道:“宗公子倒是没什么大碍。只是你……”   沈瑜的话没能说完,但看过去的目光已经很明显,点青随即就明白过来,脸颊微红。   七成揣测都落到了实处,沈瑜倒吸了口冷气,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难怪点青对听音茶楼这边的生意格外关心,连绸缎庄都暂时搁下,自告奋勇地来办这许多事,原来竟是这个缘由?   倒是点青轻声细语道:“我曾旁敲侧击地打听过,他并没妻妾。京中的权贵我都知道,也没他这号人,想来应当是家中有些银钱,并不是什么高不可攀的世家……”   她二人关系一向好,点青并没隐瞒沈瑜,反而条分缕析地将自己的权衡一一道来,也是想让沈瑜为她出出主意。   可沈瑜却是越听越觉着不忍,最后硬着头皮打断了她:“点青,你听我说……”   当初从宋予璇那里得知宗博义的身份之时,沈瑜并没告诉旁人,却没料到点青居然会对宗博义生出好感来。但细想之后,又仿佛是在情理之中。毕竟宗博义仪表堂堂,平素里待人很好,又是个极会说话的。   既是这般,那她就不能再隐瞒了。   “早前,三姑娘曾向我提过,说是在玉成公主府中见过宗公子。”沈瑜点到为止。   点青茫然地看向她,隔了许久,才从沈瑜那一言难尽的神情中反应过来,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去,震惊极了:“他从未向我……”   顿了顿,又自嘲地笑了:“也是,他怎么会向我提这种事情?”   见她这失落的模样,沈瑜也有些不知所措,正琢磨着该如何安慰她,点青却已摆了摆手:“你不必说了,容我自己再想想。”   她这么一说,沈瑜心都有些发凉,毕竟知晓此事后,便是有什么感情也该一刀两断,可点青竟然还要“再想想”?   沈瑜并不知宗博义是否许过点青什么,竟能让她这么“明知故犯”。   点青起身道:“我还有旁的事,就不陪你了。”   沈瑜见她脸色难看得很,便没勉强,低声道:“好。”   为着这件事,点青无心再管茶楼的事宜,小事有掌柜代管,要拿决定的事则都直接递到了沈瑜这里。   令沈瑜意外的是,雁歌竟然真把钱琥给带到了茶楼这里,又请她过去听钱琥试讲。   效果的确不错,虽还及不上宗博义那般自如,可却也比寻常的说书先生要好上许多,不枉雁歌打的包票。   沈瑜听完,先是颔首夸了两句,又问雁歌:“他不是要准备明年的春闱?你怎么还是将他给拉过来了……”   雁歌以为沈瑜要责备自己,连忙解释道:“是他自己愿意来的,并不是我强迫的。”   “果真?”   “真的不能再真。”雁歌生怕沈瑜误会,急急忙忙地说,“您若不信,我让他自己来向您说。”   还没等沈瑜发话,雁歌就去将钱琥给叫了来。旁人不认得沈瑜,可钱琥却是见过的,随即恭恭敬敬地问了安。   他向沈瑜解释了缘由,说是自己前几日去请教了宁谨,三年前是因着所做文章与考官的偏好不和,是以落榜。此番早就准备妥当,宁谨也答应等到来年公布主考官,替他参详一二,如今并不打紧。   这津西院中的人,都跟宁谨亲近得很,大抵是一同在津西院中住过三年的缘故,真有了什么事情,未必愿意去劳动宋予夺,宁愿去问宁谨。   上一届的主考官正是宁谨的座师,他如此说,的确是很有可信度。   沈瑜不动声色地听了,而后道:“你若是当真愿意,那就过来,每日也不用久留,讲一个时辰就足够了。只一点,别误了春闱,那就是得不偿失了。”   钱琥随即应了。   待他离开后,沈瑜盯着墙上悬着的美人图看了会儿,生出个主意来,向雁歌道:“你告诉掌柜,让他花些银钱,请那位画师勾些美人图的小像来。不必太大,也不必太精细,就寻常书册大小就够了。”   雁歌好奇道:“然后呢?”   “然后放在入门柜台那里,就说这小像是在每日来喝茶听说书的客人中随机挑人送的,只要来咱们这里,就都有可能拿到小像。”沈瑜道。   雁歌近来一直在学着做生意,很快就反应过来:“那些学咱们这里说书的茶楼并没小像,如此一来,客人就会到咱们这里来了。”   高兴了没多久,她又为难道:“可若是他们使人来领了小像,再拿去临摹该怎么办?”   有说书之事在前,雁歌实在是被抄怕了。   “每日有那么多客人,一时半会儿他们可是拿不去的。”沈瑜想了想,又将这法子完善了些,“再让画师在纸上添个落款,还有咱们茶楼的名号,每次发下去的时候再写上日期。让人将这美人小像的名声给传出去,就说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雁歌将信将疑,但因着对沈瑜的信赖,还是很快就去安排了。   这主意的确很有效。   不多时,许多人都知道了听音茶楼每日会随机送美人小像,虽说未必能拿到,但众人也都愿意来碰碰运气,毕竟这是白送的,有就好,没有也不算亏。   正如雁歌所料,旁的茶肆还想如先前那般有样学样,自己拿不到小像,就花钱从有小像的人手中买了来临摹。   但这次故技重施,却不像先前那般好用了。   毕竟临摹的画总是不如真迹,而且众人都知道这小像是听音茶楼的了。雁歌早就让人传了名号,说是只此一家,旁的都是抄的假的。若真有人拿了这临摹的假画,想来也是要落人耻笑的,倒不如去听音碰碰运气。   加之钱琥将说书讲得越来越纯熟,众人也渐渐习惯了由他来讲,一时间,听音茶楼的生意又重新好了起来。   雁歌将账本送了过来,兴高采烈道:“这小像果然管用,生意眼看着好了许多。”高兴之余,又数落道,“如此一来,再也不怕那些人扒着咱们抄,靠着咱们赚钱了。”   “这也是我偶然想到的,能撑一段时日,但也未必就万无一失了。”沈瑜随手翻着账本,叹道,“毕竟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雁歌忿忿然:“这些人忒无耻了。我听人说,您原来开的那家倚竹茶楼,也是因着被人给仿了,所以生意才一落千丈的。”   “是有这个缘由。”沈瑜大略提了句,并没过多解释。   其实若她当初铁了心要跟四味茶楼去争,倒也不是争不过,只是那茶楼聚集了太多文人,在这种朝局之下的确有些冒险了,她不想去招惹这个麻烦。   如今倚竹茶楼靠着国子监的学生,也能维系着不亏损,四味茶楼倒是越来越红火,可沈瑜冷眼看着,却觉着未必是件好事。   三皇子令人办这茶楼,虽说是能暗中操控,于己身名望有益。可要知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真有人动了主意想要毁他,也不是没可能。   沈瑜一个局外人尚且不敢沾染,他居然不避嫌,也不知是自信还是自负。   雁歌又随口问道:“近来怎么不见点青姐姐?”   不提还罢,一听到点青,沈瑜就又想起先前的事情,倍感头大。   她后来倒是也有留意过,并没听闻宗博义的消息,可却听说玉成公主去京郊别院小住赏红枫去了,想来宗博义应当是一道随行才对。   自那日后,点青就没再来过,她那日离开时说要自己再想想,沈瑜也不好贸贸然去找,自然也就没机会将这事透露给她。但玉成公主离京这件事并不是个秘密,若有心稍加打听,便可得知,或许点青也已经知道了。   这是个麻烦事,若让沈瑜来选,她必然会远远地躲着才对,死活不跟玉成公主沾上半点关系。尤其是有前车之鉴,她怕极了这些个公主。   可她不是点青,没办法替人做决定。   有时候利害关系清清楚楚,但情之所至,也并非能快刀斩乱麻。   等到秋末,沈瑜到底借着商议生意的事情去找了点青。   点青看起来瘦了些,但精神还算好,并不显得颓废。   她在绸缎庄柜台后坐着,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算盘,见沈瑜来了,扯了扯唇角露出个笑:“你怎么来了?”   沈瑜拉她到后院去,遣退了侍女,向她道:“你我多年的交情,我就不跟你兜圈子了。先前那件事,你准备如何处置?”   点青脸上的笑容一僵,偏过头去看向院中晾晒的丝绸,半晌后方才说道:“我还没想好。”   “我就知道,”沈瑜抿了抿唇,“你应当清楚后果才对。”   “若是我一早就知道他的身份,那必定是躲得远远的,才不去招惹。”点青声音低沉,“可现在得知这件事,却委实难以抉择。我甚至还没来得及亲口问问他……或许是有什么误会呢?”   沈瑜低声道:“我该早些告诉你的。”   “就算是要怪,也怪他当初没有告诉我,怎么都怪不到你这里。”点青摆了摆手,自嘲道,“我这几年倚仗着你,过得顺风顺水,银钱也攒了不少。本以为找了个合心意的人,过两年就该琴瑟和鸣相夫教子……却不料阴沟里翻了船。”   造化弄人。   沈瑜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毕竟点青自己应该早就想明白了才对,用不着她来劝什么。   “有些事我不便提,但我得等他回来,给我个说法。”点青闭了闭眼,似是自语道,“只是不知他是否还会回来。”   点青这么一说,沈瑜倒是忽而想起当初宗博义离开时所说的话了,她那时就隐隐觉着有些不对,可并没细想,如今再拿出来品一品,却实在是意味深长得很。   看着点青清瘦的侧脸,沈瑜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当日宗公子离开时,我曾提出让他去长房支了银子,但他说且先留着好了,说不准他得了闲会再来说书,又或许等到哪日穷困了,再来拿这银子。”   沈瑜不知道这件事对点青而言是好是坏,但她并没有隐瞒,毕竟若是易地而处,她也不希望有人会报着为自己好的念头刻意欺瞒。   听了这话后,点青沉默许久,神色说不出是喜是悲,最后低低地叹了口气。   转眼就又入了冬,府中的事情又多了起来,沈瑜将放在生意上的精力分出了些,来料理庶务。好在点青已经好转,而雁歌也已经学的有模有样,能替她打理生意,替她省了不少力气。   而一向在家中的宋予夺倒像是有什么要事一样,隔三差五地出门去,沈瑜初时不以为然,并没过问,但后来却也觉着奇怪。   不过还没等她细问,就有旨意到了家中,皇上给宋予夺指派了新的差事。 第108章   早前皇上有意令宋予夺接管禁军,但被他以腿伤为由给推掉了,可此番却压根没提前知会,直接颁发了圣旨,给他指派了新的差事。   圣旨说是西域十国将有使臣前来朝见,令宋予夺协鸿胪寺来料理。   当年宋予夺与梁军里应外合,大败西域叛军,至今已近三年。西域元气大伤,如今方才算是稍微缓过来些,倒也算是能屈能伸的很,竟一同遣了使团赴京。   本朝跟西域从来都是打得不可开交,此事实在是破天荒头一遭。   朝臣私底下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可碍不着皇上高兴。   这一年来,朝中几乎就没什么好事,先前两位皇子那一番明枪暗箭的争斗更是让他伤了心,如今西域臣服,巴巴地遣了使臣来京朝见。他好不容易捞着点年轻时的意气风发,对这件事情很是上心,早早地就让人筹备起来。   皇上龙颜大悦发了话,朝臣自然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纷纷上折子明里暗里吹捧了一番,端的是一派好气象。   表面上来说,皇上令宋予夺协管并没什么不对,毕竟若论及对西域的了解,满朝文武谁也及不上他。可沈瑜却觉着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听闻这消息后,随即就去问了宋予夺。   宋予夺神情凝重,沉默了会儿,方才开口道:“这件事,我倒是早有猜测。”   “你早就知道西域使团之事?”沈瑜奇道。   这件事一直都瞒得很严,坊间没半点传闻,只怕大半朝臣都还是见了圣旨之后才知晓的,可宋予夺这么个赋闲在家的人竟然早就知道。若是先前,说不准是从慎王那里得知的,可如今慎王已经遭了冷落,他又是从何得来?   “西域驻守的人,大半都是我的旧部。”宋予夺言简意赅地说了句,转而又提醒道,“你可还记得今年早些时候,朝中曾为了是否要复开古丝路起过争执?”   沈瑜自然是知道的,当初那事可是断断续续吵了月余,一众敏锐的商人可都是时时盯着此事的。   “我那时就觉着莫名其妙,古丝路废弃百年,谁会去突然提此事?”宋予夺声音低沉,“若我没猜错,西域使团此次进京,说不准就会提此事。”   前朝之时古丝路曾有过一段繁盛时期,可后来天下大乱,武帝在乱世之中揭竿而起平定南北,改朝换代为梁,西域趁机蚕食鲸吞了凉州六城。自那以后,大梁跟西域之间的战争断断续续就没停过,古丝路自然就弃之不用了。   沈瑜对这些旧事略知一二,想了会儿,才明白过来宋予夺的意思,皱眉道:“这个先不提……皇上遣你来协管此事,当真没旁的想法?”   没等宋予夺回答,她又道:“再有,若西域使臣不怀好意,抖落出当年旧事,你又该如何?”   当年宋予夺落在西域叛军之中,叛军将其父之死的真相告知,以为宋予夺会因此站在他们一方,却不料宋予夺只是虚与委蛇,反将了他们一军,致使西域一众小国元气大伤。   不用想也知道他们必定是恨毒了宋予夺的,若趁着此次入京的机会,将此事透露给皇上,就说宋予夺早就知道当年其父是死在皇上手中……以皇上多疑的性情,又岂会放过宋予夺?   思及此,沈瑜整个人都有些不安起来。   可宋予夺却并没什么慌乱的神色,他平静地说道:“此事我也早就料到。”   “你这些日子频频外出,就是为了此事?”沈瑜这才回过味来,追问道,“那你待如何?”   “阿瑜,我早前答应过你不涉朝政,可如今看来却是不成了。”宋予夺抬眼看向她,“皇上指派我去,便是试探的意思。”   沈瑜沉默着,静静地看着他。   “我安逸地过了三年,一来是有当年旧事横亘其中,我也不知该如何自处。二来……”宋予夺脸上露出点笑意来,语气也放缓了些,“温柔乡的确消磨人。”   经他这么一说,沈瑜又是无奈又是想笑,但心上那根原本紧绷的弦倒是松了些。   宋予夺抬手蹭了蹭鼻尖,像是在对沈瑜解释,又像是在给自己做一个交代:“我用二十年走完了许多人的一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便是解甲归田也没什么遗憾了。可如今有人不放过我,我也不能坐以待毙。”   忠孝难两全,宋予夺明知当年是皇上暗算了父亲,可却仍旧选择了里应外合大败西域,回京之后也没生出什么异心。   倒不是真忠君,只是为民。   他的选择关乎那么多人的性命,所以不能随心所欲去“快意恩仇”。   “我忍了这么久,阿瑜,”宋予夺低声念着她的名字,“我不准备再忍了。你莫要怪我。”   这是旁人难以想象的事情,非得亲身经历一遭,方才明白,隐忍其实远比发泄难上百倍。   他能生杀予夺,可他仍旧选择了隐忍不发,装愚守拙。   因为他一念之间关乎万人生死。   若无今日之事,或许他就这么忍着了,可刀刃加身,他不能坐以待毙。   宋予夺这话说得其实很隐晦,若非是沈瑜对他很是了解,怕是还明白不过来。沉默了半晌,沈瑜轻声道:“好,随你。”   得了沈瑜这句话,宋予夺如释重负,抬手将她揽入怀中,手臂逐渐收紧,像是想要从她身上汲取些力量似的。   这件事,他并没告诉过任何人,也无人可讲。   比起西府那边的血亲,他更信得过沈瑜,好在沈瑜没让他失望。   宋予夺接了旨意,随后便开始与鸿胪寺协办此事,筹备着此次的使臣朝见。按着皇上的意思,务必得办得隆重盛大,以至于他忙得厉害,一反前几年的清闲安逸。   他重入朝堂,最高兴的竟是顾诀,还专程提了酒过来庆祝,说他终于想明白不再“耽于美色”了。   沈瑜听青溪转述了这话,哭笑不得,摆了摆手,没跟顾诀计较。   宋予夺的伤拖了许久,此番终于肯松口,请林子轩来继续施针,续上了当年褚圣手未完的治疗。只是这并非能一蹴而就的,需得再等上月余方才能好。   半个月后,宋予夺带人离京,去迎使团。   沈瑜原本是有许多话想嘱咐他,可转念一想,以宋予夺的本事也不用她来指手画脚,便只说了句“天寒,多添些衣裳”。   她原本还有些担心,恐怕宋予夺离京后老夫人会再找自己的麻烦,却不料老夫人竟犯了旧疾病倒了,自然也没空来找她的麻烦。   年关事情虽多,但沈瑜也将府中诸事井井有条,却不妨听音茶楼那边又起了事端——宗博义回来了。   说来也巧,雁歌来回禀这件事情的时候,沈瑜恰好正在与点青商议绸缎庄的生意,听闻这消息后,两人俱是一愣。   沈瑜随即看向了点青,发现她的脸一白,搭在账本上的手指都微微颤抖起来。   雁歌并不知道这背后的蹊跷,还在自顾自地说些旁的事情。   沈瑜不动声色地抬起手,按在点青手背上,随后又问雁歌:“宗公子可还说什么了?”   “他说若是茶楼这边还缺说书的,他随时可以过来。”雁歌道,“因着钱琥还有春闱,过了年就得忙起来,我便自作主张让宗公子留下了。”   见点青的脸色不大对,雁歌又连忙问道:“我可是做错了?”   沈瑜垂下眼,摇了摇头:“无妨。”   等雁歌回禀完了事情,离开后,沈瑜方才又看向沉默不语的点青:“你等了这么久,如今他回来了,去问个清楚。”   “这是自然。”点青攥紧了账本。   宗博义这次回来,衣着打扮大不如前,甚至还在托茶楼小厮帮着在附近寻房屋,但看着精气神却是比先前还要好些。   沈瑜不放心,着人去打听了一番,方才知晓,原来他竟是已经跟玉成公主断了。   宗博义离开时,众人还以为玉成公主是要收敛心性,跟驸马好好过日子了,结果她还是住在公主府,跟驸马之间仍旧不咸不淡的,也不知究竟是怎么个情形。   点青后来并没主动提过此事,跟宗博义之间也是不咸不淡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沈瑜见此,也不好多问什么,便暂时搁下了。   可一日,沈瑜却接到了李掌柜那边的通知,说是有一位贵人声称要包下听音茶楼,来听说书。   “哪位贵人?”沈瑜捂着手炉,皱眉问了句。   来传话那小厮战战兢兢的,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并不知晓。李掌柜原是不同意的,说不合规矩,可却已经有不少侍卫来驱赶客人,清了场子,说是那位贵客过会儿就到。”   经过早前娄公子闹得那一番,已经有不少人知道这听音茶楼是挂在宋家名下的,并不会随便来找茬过不去。   谁会这么大张旗鼓地来为难?   沈瑜拧眉想了会儿,脸色一变,想那小厮道:“宗公子到茶楼了吗?”   小厮苦着脸想了想:“还没呢。”   “快些去拦住他,”沈瑜丢开手炉,起身吩咐青溪,“让人备车,我要去茶楼。” 第109章   沈瑜吩咐后,那小厮还没能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问了句:“去拦宗公子?”   “速去,别耽搁了。”沈瑜没那个闲心跟他解释,郑重其事地吩咐了,而后便进了内室去更衣。   青溪吩咐人去备车,而后又进内室帮着沈瑜收拾:“可是有什么大事?”   “眼下还说不准,只盼着我想的可千万别成真。”沈瑜拢着大氅,向外走去。   听音茶楼是挂在宋家名下的,遍数京中,她也想不到谁会冒着跟宋予夺过不去的风险来办这事。便是几位皇子,也不会如此行事。   可巧那所谓的“贵客”又偏偏是打着听说书的旗号来的,这就让她不由得想到了宗博义。   提及宗博义,那就不可避免地想到玉成公主了。   这么一来,差不多也能说得通。   玉成公主是皇后所出的长女,性情虽不似早年的锦成那般张扬外露,可却也绝对算不上好。单看她这两年的行径,便知道这位不是个好招惹的,沈瑜甚至还听过她打杀府中侍女的传闻。   沈瑜并不知宗博义与玉成之间究竟有过怎么样的牵扯,但想也知道,玉成此次前来必然不是怀了什么好意。   其实若只如此,沈瑜未必会插手,毕竟宗博义的死活跟她可没什么干系。   但她放心不下点青。   马车向西市而去,沈瑜拢着衣袖,大略将此事提了几句。   青溪听得瞠目结舌,半晌都没说出一句话来。   沈瑜方才出门是一时冲动,可如今渐渐平静下来,却又觉出两分不妥来——她其实并不宜露面,尤其是不宜出现在玉成公主面前。   毕竟她早前可是狠狠地把锦成公主给得罪了,如今若是露面,只怕非但不能阻止什么,还会将让事态更糟。   再者,当年玉成公主就是因着试婚宫女与驸马起了嫌隙,保不准会如何看她。   沈瑜还在思索着此事该如何料理才好,马车已经在听音茶楼附近停了下来。   青溪小心翼翼地探身,将车帘条开个缝隙来,向外看去。   一向热闹的茶楼如今门可罗雀,只站了三两个看门的侍卫,将想要进去的客人都给拦了下来。门口停了辆富丽堂皇的马车,一看便知这是非富即贵的人家。   沈瑜是在宫中呆过数年的人,见识比青溪更广些,扫了眼那马车的饰物,叹道:“是玉成公主。”   虽然她极其不想遇上这种情形,但这马车的规制,的的确确是公主用的。   青溪无措道:“那该怎么办才好?”   沈瑜捻着指尖,犹豫了片刻,而后拿定了主意,吩咐车夫道:“你到茶楼门口去走一圈,将雁歌给找出来。”   见车夫还有些茫然,沈瑜便多提点了句,“你就说自己是雁歌的邻家,她家中出了事,着急找她回去。若是侍卫拦着,你就闹出点动静来,雁歌一旦听到就会想办法出来的。”   这车夫是宋予夺的侍从,对沈瑜也是唯命是从,随即便按着她的吩咐去做了。   “您找雁歌来,可是已经有了主意了?”青溪试探着问道。   沈瑜低声道:“我不能露面,那就只能另想办法搅了今日这事。”   青溪心中的惊诧还未褪去,见沈瑜心不在焉的,也不好再多问。   不多时,车夫就回来了,身后还跟着雁歌。   雁歌一见沈瑜,眼神就亮了,三步并作两步上了马车,连忙道:“夫人,玉成公主来了咱们茶楼,还将客人都赶走了……”   沈瑜打断了她的话,径直问道:“宗博义可在里面?”   “他还没来,”雁歌苦着脸,“可公主向掌柜逼问出了宗公子的住所,令人去找了。”   沈瑜皱了皱眉,又问道:“那点青在茶楼吗?”   “在呢,”雁歌道,“我出来时,玉成公主还在问她些闲话,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意思……但看着公主的模样,怕是不大高兴。”   沈瑜微微攥紧了手。   她忽而开始有些后悔,若早知今日,就算是逼问,也该让点青将这件事情给她讲明白了的。也好过现在两眼一抹黑,便是想做什么,也要投鼠忌器。   见沈瑜不说话了,雁歌不由得有些慌:“夫人,这其中可是有什么大事?”   沈瑜摇了摇头,而后道:“雁歌,我要你去办一件事。”她顿了顿,像是拿定了主意一样,飞快地吩咐道,“想办法去传个消息。就说咱们茶楼今日要送一副美人图出去,也就是墙上悬的那两幅大图之一。只要今日来茶楼,便有这个机会。”   听音茶楼中悬着的这两幅美人图,在京中可谓是颇负盛名,比那些个话本的名声还更大些,早前甚至还有人重金来求,可沈瑜却并没答应卖出去。   是以,那些人也只好来听音喝茶听说书,看看这美人图解馋。   如今她放话要送一副美人图出去,这消息一旦传开,来的人只怕是把听音茶楼给挤得满满当当,摩肩擦踵也未必能容得下。   雁歌一惊,但她早就习惯了对沈瑜唯命是从,所以并没质疑,确认自己没听错之后,便随即去办了。   雁歌并非是寻常的姑娘家,她跟着耿轲,什么三教九流都混,让她去传这个消息,自然是比旁人要好上许多。   不多时,便开始有人过来,被门口的侍卫拦下,但却并没走远。   此时,玉成公主的侍卫也压着宗博义进了茶楼,雁歌从后院溜进去看了看情形,说是玉成公主在听说书,点青在一旁伺候着。   随后,来的人越来越多,就算是被拦了,也照样在这条街逗留不去,侍卫眼看着就要招架不住了。   而雁歌也传出话来,说茶楼中的人都被侍卫压到了后院中,不知茶楼中究竟是怎么样个情形。   而此时,门外的众人进不去听音茶楼,挤了半条街。   俗话说法不责众,人越来越多之后,他们甚至都不大畏惧守门的侍卫了,不仅叫嚷着要进门去,还开始对着那马车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这画作的名气很大,慕名而来的还有几位儒生,他们中推选了一位,上前与那些个侍卫据理力争。   如此一来,玉成但凡是有点脑子,就不会在此发作。   沈瑜倚着车厢闭目养神,等到听青溪说,玉成公主已经离开,方才悄无声息地睁开眼,吩咐道:“去,让掌柜用抽签的法子送一副美人图出去,然后让点青到府中来见我。”   她没有露面,也没有久留,直接让车夫折返回府去了。   宋予夺不在京中,偌大一个宋家,显得空落落的。   沈瑜回府之后就一直在书房等着,随手翻看着宋予夺的藏书,晚些时候,总算是等到了点青。   一见面,点青就先道了谢,而后又致歉道:“这事是我连累了你……”   沈瑜摇了摇头,转而说道:“你总该告诉我,宗博义究竟是怎么回事。”   先前点青不肯提,沈瑜触了她的痛处,就也没追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可今日之事后,沈瑜算是明白,这种事情是敷衍不得的。   自打出宫之后,沈瑜的脾性就放软了不少,可如今看来,却并不全然是好事。   点青早前是觉着自己能料理好,不用沈瑜插手,如今自知理亏,便将所有事情都和盘托出了。   当初点青筹备茶楼事宜,挑中了宗博义来当这个说书先生,两人情谊暗生。早前宗博义不告而别,并非背信弃义,而是想要借着离京到山寺的机会跟玉成公主斩断关系,料理好事情之后,就又回来了。   “他将所有事情都坦白告诉了我,我还犹豫着要不要原谅,就赶上了这事。”点青苦笑了声,“玉成公主今日看我那目光,真真是动了杀心。”   说完,她又向沈瑜道:“雁歌已经将事情都告诉了我,劳你费心了。”   其实若仔细论起来,这事也怪不着点青,她只是在被欺瞒的情况下喜欢了宗博义。可偏偏这喜欢,就能要了她的命。   玉成公主想是觉着受了背叛,又疑心是点青勾引了宗博义,才会有此事,便恨上了她。   至于宗博义,此事皆由他而起,起初是隐瞒,后来倒是坦诚了,可又险些给点青招致杀身之祸。   怎么算,都是一笔没头没尾的烂账。   情之一字,当真是要命。   “我虽为你解围一次,可若玉成公主真恨上了,我也不能时时救你。”沈瑜低声道,“这……”   “阿瑜,你不必再为我费心。”点青脸色苍白,缓缓地说道,“我来之前,已经同宗博义商量好了,他仍旧回锦成公主那里,我离京。”   沈瑜失色:“离京?”   “对,”点青缓慢但却笃定地点了点头,“我不能再带累你了。再者,我这些年攒了不少银钱,也想到处去走走看看……总留在京中,也无趣得很。”   这些年来,点青是她最亲近的知交好友,沈瑜多有不舍,可却也明白这是个好法子。   毕竟就算宗博义回去,谁也不能担保玉成公主不会再起杀心,想要斩草除根。只有她远远地离了京,方才算是没了后患。   见沈瑜脸色很是难看,点青扯了扯嘴角,露出点笑意来,安慰她道:“这事上我优柔寡断了太久,如今也算是拿定了主意,你不必担心。我明日便准备动身,有些话便趁此说了。”   “我与宗博义之间,也说不上后悔。只不过他是身不由己,我是心不由己……多说无益。”点青放轻了声音,抬眼看向她,“阿瑜,照顾好自己,也千万别委屈了自己。多谢你这些年的照拂,能有你这么个知交,我很高兴。等到过几年,我会回来看你的……”   这件事情来得猝不及防,打了沈瑜个措手不及,去了去得猝不及防。两人秉烛夜谈,一觉醒来后,点青就已经离开了。   她没让沈瑜送,也是想撇清关系的缘故。   生意上的事情,点青也已经尽数交代清楚,可沈瑜看着青溪拿来的账本,却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她身边的人本就不多,点青走后,就又少了一份惦念。   没来由得,沈瑜突然有些消沉,但接踵而来的事情却让她没办法随心所欲,只能打起精神来处理后宅的事宜,料理生意。   三日后,宋予夺回京,带着西域十国的使臣从长安街打马而过,引得京城百姓纷纷围观。紧接着又要安置驿馆,准备朝见、大宴的事宜,宋予夺分身乏术,几乎是住在了鸿胪寺。   自打他说过先前那番话后,就像是昭示了什么一样,一切都与先前不大一样了。沈瑜一向敏锐的直觉让她觉出些不对,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皇上倒是高兴得很,心满意得地接受了朝拜,而后大宴了西域使臣。而正如宋予夺先前所料,紧接着提上议程的,就是复开古丝路通商的事情。   一时之间,朝中热闹极了。   沈瑜在家中呆得烦了,忙里抽闲挑出个空来,到茶楼去坐了会儿听人闲聊,而后又带着青溪到大街上逛去了。   年节将近,加之又有西域使团入京,长安街上热闹得很。   沈瑜方才在茶楼之时听人说,这次随使团而来的还有位西域的公主,想是要跟哪位皇子结个亲。众人聊到兴起,甚至还有还玩笑下注,来赌究竟哪位皇子会与这位西域公主结亲。   “夫人,这外面冷得厉害,不如还是回府去。”青溪劝道,“若不然,就到茶楼中去歇息会儿。”   两人眼下正在倚竹茶楼附近,沈瑜紧了紧大氅,原本是想要回去的,可回头时恰见着了那古董铺子,不由得一愣。   她还记得这古董铺子是傅昇的,早前来时,她还赞叹过其中别具匠心的装潢。可如今这铺子却像是在大修整似的,有好几个小厮在来来往往地搬着东西,轻手轻脚的生怕砸坏了哪个。   沈瑜起了些好奇,走近了些,向内看了眼。   结果恰赶上傅昇出门来,两人视线撞了个正着,俱是一愣,而后客气地笑了笑。   当初为了倚竹茶楼的那铺面,沈瑜同傅昇起过争执,但后来傅昇将地契送了回来,也就相安无事了。毕竟有宋家三爷在那里,也算是沾亲带故的。   傅昇认出沈瑜来,侧身道:“可要进去看看?”随即又补了句,“不过这两日搬走了不少物件,怕是不全。”   他这般客气,沈瑜也不好回绝,便进门去大略看了看,随口问道:“这铺子开了许久,如今是想要搬走了?”   “倒也不是,只不过我明年就不在京中,所以调换些东西。”傅昇笑道,“毕竟古丝路将复通,是个绝佳的商机,众人都想分一杯羹。”   沈瑜早就从宋予夺那里得知了这件事,但一直没上心,因为这虽是个商机,但也意味着要承担极大的风险。她并没有足够信任的人,能派遣去操持此事。   但下意识的,她还是追问了句:“那依你看,做什么生意更为稳妥些?”   傅昇是个绝佳的商人,又一直跟在宋三爷身旁,有阅历、有眼界,他的意见绝对是比旁人要靠谱的。   “如夫人可知道前朝古丝路最繁盛时,咱们这里什么卖的最好?”傅昇问了句,可没等沈瑜回答,又自顾自地说道,“瓷器、丝绸、茶叶。”   沈瑜不再看那些博古架上的摆件,回过头来,很是认真地看向傅昇。   傅昇自打知道沈瑜的身份后,就待她很是客气,见她似是颇感兴趣的模样,便又补了句:“这三样里,你手中有两样,不妨趁着这个机会一试,说不准能赚上不少银钱。”   他说起来头头是道,沈瑜随即也反应过来,她手中有绸缎庄,也有茶楼,也的确是巧了。   可垂眼想了片刻,她到底还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还是先前那个顾虑,她自己走不开,手头也没有信得过的人,不能去冒这个险。   傅昇是个聪明人,很快就想明白关节所在,不再提此事。   沈瑜并没在此久留,不多时,就回了家中。   虽说她知道这事无望,可却总是忍不住惦记着白日里与傅昇的交谈,及至深夜宋予夺回来,都显得心不在焉的。   “怎么还没歇下?”宋予夺劳累了一天,但见着她后,还是露出点笑意来,“我这些日子忙得很,你不必等我。”   目光触及一旁摆着的白瓷碗,里面还剩了一半的汤药,他又道:“可是嫌苦了?明日让青溪备些蜜饯来。”   这是开来调理身体的药,苦得厉害,沈瑜喝了一半就犯恶心,放到一旁,结果转手就给忘了。   听宋予夺这么说,她探身想要将那药给拿过来喝完,却又被拦下了。   “已经凉了,”宋予夺低声道,“不想喝就先不喝了。”   沈瑜又坐了回去,抿了抿唇。   气氛有些微妙,虽说两人言谈举止跟往常并没多大差别,但宋予夺却还是能隐约觉察出不对来。只是他近来忙得厉害,分身乏术,又怕贸然开口反倒弄巧成拙,便决定暂且搁置,等到忙完之后再来同沈瑜商议。   西域使团朝见皇上之后,向皇上请命,说是想要在京中多留上一段时日,也好看看天朝上国的风土人情。   皇上心情很好,大笔一挥就允准了,也开始让人同使团协商复开古丝路之事。   论及对古丝路的了解,没人比得过宋予夺,皇上指派了大皇子来管这件事,宋予夺仍旧是协管。   一转眼到了年关,又是太后的寿辰。   沈瑜早早地就开始盼这日,毕竟按着前两年的旧例,晴云是能趁机出宫来见她的。一年就这么一次见面的机会,她自然是格外珍惜。   只是今年与往年不同,不知道晴云是否还能寻着机会离宫。   沈瑜记挂了数日,好在她如期而至,方才算是放下心来。   晴云一进门,先是将沈瑜上下打量了一番,而后眉间微蹙:“怎么看起来倒像是瘦了?你近来可是染了什么病?”   每次一见面,她最关心的都是沈瑜的胖瘦,以此来看她过得好不好。   “没……”沈瑜原本是想要敷衍过去的,可对上晴云质疑的目光后,又觉着心虚,只得如实道,“最近在吃调理身体的药,那药太苦,闹得没什么胃口。”   晴云拧眉道:“若是这方子不好,那换个方子就是,没道理说是调理身体,却弄得越来越瘦弱。”   沈瑜没仔细说,她便下意识地以为这是寻常的药方,等到见着沈瑜那一言难尽的神情时,方才算是渐渐明白过来:“是与子嗣相干的?”   沈瑜沉默着点了点头。   虽说上次出宫之时,沈瑜已经同她提过,可真等到这时候,晴云却觉着心中仿佛蕴了一团无处排遣的闷气。   她将沈瑜当做自己的亲女儿一般看待,实在不想看她受这份罪,可偏偏又没旁的办法。   倒是沈瑜自己先岔开了话头,同她讲了这一年来的事宜,气氛方才算是好转起来。   “此次西域使团进行,随行的还有一位公主,近些日子来,她也频频出入后宫,皇后与贵妃待她都很好。”晴云挑了挑眉,“怕是都恨不得让自家儿子娶了这位灵珠公主。”   皇后与贵妃是多年的老对头了,若论起争斗,也真是千篇一律的很。   沈瑜笑了:“贵妃娘娘竟还没放弃吗?”   她留意过,皇上将协商古丝路之事交给了大皇子,立储的倾向已经非常明显了。   “时至如今,她哪里还有回头路可走。”晴云评价道,“纵然是她想要收手,难道皇后会轻易放过她?若真能娶了这位灵珠公主,也是个不小的助力。”   “两位皇子都是有正妃的人,难道西域公主会甘心当个侧妃?”沈瑜不以为然,“想得也太好了。”   晴云笑道:“这可说不准。”   两人闲聊许久,不约而同地避开了先前那桩事,眼看着天色渐晚,晴云将来离开,方才又忍不住问了句:“宋将军待你可好?”   “他很好。”沈瑜垂眼笑道,及至起身送晴云出了门,方才低声自语道,“只是我有些倦了。”   她不想让晴云担心,所以将那点小心思谨慎地藏了起来,并没表露出来。可等到孤身一人时,却没办法再自欺欺人。   沈瑜低下头看着苍白的手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如今这模样与当初所料想的相差甚远。   她很少会后悔自己的决定,可经历了这许多事之后,她却开始质疑自己当初的选择究竟是对是错。   有得必有失,可如今她得到的,真的能填补失去的吗? 第110章   这西域使团仿佛是在京中呆得上瘾了似的,连年节都是留在大梁过的,他们俯首称臣一副做小伏低的模样,皇上高兴得很,心血来潮了还会办场宴饮,倒是苦了宋予夺与鸿胪寺一众大臣,连个年都没能好好过。   为此,宋予夺倒是特地向沈瑜解释了一番,说是自己忙,委实是腾不出空闲来。   他与鸿胪寺那群负责接待外宾的朝臣还不一样,除此之外,还得帮着大皇子来料理古丝路通商的事宜。   再有,他还得费心周旋其中,以免发生什么变故。   宋予夺将自己沙场之上排兵布阵尔虞我诈的本事用在了朝局争斗中,既要与西域使团你来我往地试探,还要防备着皇上的猜疑,实在是耗尽了精力。   这种情况之下,他没工夫去顾及沈瑜,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沈瑜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她并不想在这种时候多生事端,更没任性到非要现在逼着宋予夺过来,分辩个所以然出来。   更何况,这件事情她自己都没能完全想清楚。   当初决定要留下时,她是考虑过后来的,想过会被为难,也知道做出选择之后势必要放弃一些东西。   说来也奇怪,早前被老夫人为难的时候,她并没有多放在心上,过了也就算了。可在与傅昇谈了寥寥几句后,却忽而有些沮丧起来。   古丝路将要复开,有头脑的商人都开始筹谋,可她却是什么都做不了。因为她得将精力放在宋家后宅的事情上,眼下还算好的,等到扶正之后,怕是还得硬着头皮去参加宴饮周全着往来交际。   这也就算了,在回来之后,又要灌下那么苦的汤药,就为了去生个孩子,好让老夫人能点头同意扶正之事。   沈瑜端着那药碗的时候,几乎是茫然无措的。   她不怕被为难,可是却并不想委曲求全地妥协到这种地步,仿佛自己的一生都要系在这肚子上似的。   这莫名让她想起宫中有的为了子嗣疯魔的嫔妃,有些可怜。   当初她会点头留下,一部分缘由是因着虞丽娘之事,想着不妨放手一试,合则聚不合则散。事到如今,沈瑜开始心中开始有想法露了头——或许是到了该散的时候了。   宋予夺很好,她也试过留下了,但仿佛的确不大合适。   沈瑜跟宋予夺各忙各的,虽暗流涌动,但表面上却是相安无事。宋予夺仍旧大半时间都耗在朝局之上,而沈瑜则料理着年节的往来交际,又腾出些功夫去打理生意之事。   早前有点青在,她落了许久的清闲,可如今却又纷纷捡了起来,倒像是刚来宋家那会儿,对生意之事格外上心。   沈瑜甚至还吩咐了雁歌,让她帮着打听些古丝路的事情。   雁歌在账目上并没多好的天赋,可消息却是灵通得很,在许多事情上的看法也算独到。所以沈瑜将盘账的事情交给掌柜,其他杂七杂八的事情,则交给雁歌来办。   雁歌也早就听闻了此事,兴致勃勃地问:“夫人是也想做笔大生意吗?”   “还没想好,”沈瑜如实答道,“先打听着,算是有备无患。”   雁歌点点头,又道:“我倒是很想去呢……听人说,西域那边的风土人情与咱们这里大相径庭,想必会很有意思。早前西域使团进京的时候我还专程去看过,他们随行带着的东西看起来很有趣。”   她如今这年纪,对什么都很感兴趣,谈及这些未知的事情,眼中尽是跃跃欲试。   寻常姑娘家,这时候或许都该谈婚论嫁了,可雁歌打小就知道自己同旁的姑娘家不一样,如今更是彻底想开了。   她不在乎旁人怎么说,自己过得痛快就够了。   见此,沈瑜笑道:“既是如此,那我让你带支商队到西域去做生意,可好?”   雁歌先是一喜,随即又连忙摆了摆手:“我并不擅做生意,给您打打下手还行,若我要自己去做,说不准是要赔得血本无归的。”   回绝之后,她又觉着分外遗憾,试探着向沈瑜提道:“若您另遣个人管着生意,我倒是愿意随行当个打手,也好去见识见识。”   雁歌天生力气大,这些年又一直跟着耿轲学武,身手很是过得去,当个打手也是绰绰有余了。   沈瑜沉默了会儿,方才又道:“若将来我真遣商队过去,就让你随行。”   雁歌笑道:“这极好。”   自打老夫人召沈瑜过去训斥,而沈瑜转头就想办法将翠宁给逐出去后,两边就算是撕破脸了。她毫不怀疑,如今若是再过去,必定是要被老夫人捏着作筏子的。   所以到了家宴,她也压根没准备再去。   可巧宋予夺也没回来,此次宫宴很是隆重,有后妃有皇子公主,还有西域使团,朝中四品及以上的官员都要出席。   沈瑜独自吃了年夜饭,百无聊赖地看了会儿烟火,就准备歇下了。   青溪在她躺下之前端了汤药进来,一旁的碟子中还摆了蜜饯,沈瑜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并没动蜜饯,将那汤药端过来一饮而尽,随后吩咐道:“告诉小厨房,今后就不必再熬药了。”   青溪惊诧地看向沈瑜,可还没来得及多劝,就被沈瑜给打断了:“好了,我要歇了。”   外边热闹得很,但沈瑜却很快就睡过去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被身旁的动静给惊醒。她抬手揉了揉眼,见宋予夺的发上似乎是沾了雪,出声问道:“外边下雪了?”   “刚下不久,”虽说知道沈瑜已经醒了,可宋予夺却还是放低了声音,笑道,“瑞雪兆丰年,是个好兆头。”   “什么时辰了?”沈瑜又问了句。   宋予夺道:“亥时三刻了。”   沈瑜翻了个身:“都这么晚了?”   “是,皇上今日高兴,所以众人都留得久了些。”宋予夺点评道,“西域此番倒是学乖了,做低伏小的,很是会奉承。皇上龙颜大悦,不仅敲定了复开古丝路,还赏了不少东西。”   人总是爱听好话的,尤其是如今的皇上。他身体越来越差,朝臣总是在催着立储,而突然到来的西域使团却是让他抓到一些久违的掌控感,因此纵然知道是奉承,可仍旧照单全收。   沈瑜无声地笑了笑:“累了一天了,早些休息。”   “好。”   宋予夺一大早就得出门,大晚上方才回来,两人一天到头也说不上几句话。   沈瑜初时是觉着无趣,可后来却渐渐想明白了,自顾自地料理庶务和生意,若是得了闲,就出门逛去,又或者让青溪买回来些话本翻看。   初二这日,出嫁女是要回娘家来的,宋予夺仍旧不在家中,只能由沈瑜出面来接待。   沈瑜陪着宋予璇闲聊了会儿,说道:“午饭得去西府那边,你们早些过去,别误了时辰。”   宋予璇听出她话中的意思:“阿瑜,你不去吗?”   当初出嫁后三朝回门,沈瑜还曾陪他们去过西府,宋予璇那时便知道沈瑜是认真要留下的,可却没料到她如今竟改了主意。   沈瑜还未曾将翠宁的事情告诉宋予璇,此番也没细讲,只是隐晦地提了句:“我如今若是再要过去西府,只怕老夫人是要让我在桌边伺候的。”   身份摆在这里,老夫人想要拿捏她容易得很。   沈瑜知道自己做低伏小也没什么用,索性压根就不去,也免得自找不痛快。   宋予璇是个聪明人,一听就知道沈瑜是何意,脸色微变,随即又安慰道:“祖母就是这么个性情,你不必放在心上。等到将来怀了身孕,她就不会再为难你了。”   她这话并没错,毕竟有云氏在前,证明老夫人的确是看重子嗣的。   沈瑜并没辩驳,只笑了笑:“知道了,你快些去,老夫人还在等着你们呢。”   宋予璇略带歉疚地看了沈瑜一眼,随即还是起身离开了。   祖母待她一向宽厚,于情于理,她在回门的时候都该过去西府见她老人家,不可能为了沈瑜留下。   沈瑜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并没苛责宋予璇,但在她离开之后,却还是微微松了口气。   沈瑜并没向宋予璇提过自己的身体情况,她甚至不知道,宋予璇知晓此事后会不会站在老夫人那一方。   毕竟宋家长房一脉单传,就算宋予璇跟她私交甚好,难道就真能不在乎?   沈瑜没这个自信去赌,所以在宋予璇离开之后,就也寻了个由头,出门去看顾生意了。   那日傅昇所说的话,沈瑜的确是放在心上了的,前朝之时古丝路兴盛的生意,她手中握了两样。她将大半心力都放在了茶楼之上,因为绸缎庄是宋家的,可这茶楼却是完完全全属于她一人的,若将来当真要离开,那她也只会带走自己的东西。   沈瑜原本是想要等到西域使团离京后,宋予夺忙清了这些事宜,然后再同他来坐下详谈此事的。可却没想到西域使团是离京了,但那位灵珠公主却留在了京中,坊间甚至还有传闻,说是灵珠公主并没看上哪位皇子,而是看上了宋将军。   坊间的流言蜚语将此事说得有模有样,更有甚者,还编排上了当年旧事。   说是宋予夺当年落入叛军手中,与这位灵珠公主相识,两人情愫暗生,只是碍于两军交战,所以宋将军只能忍痛搁置下私情。他回京之后位高权重,可多年仍未娶妻,便是惦记着这位灵珠公主。   众人总是对这些旖旎情事格外关注,几天功夫,就编排了不知多少,成了茶楼中热议的时事。若不是沈瑜知晓当年事的真相,怕是也要信了的。   甚至连青溪听闻此事后,都忧心忡忡的,只是不敢在沈瑜面前提及罢了。   宋予璇再过来时,也隐晦地向沈瑜提及,说是自家兄长绝不是这样的人,让她不要听信那些流言蜚语。   “你放心,我自是不会信的。”沈瑜失笑道,“你大哥就算是朝三暮四,也到不了这位公主身上。”   她很清楚宋予夺的性情,对他而言,信任比什么都重要。   有国恨家仇横亘其中,他断然不可能去爱上一个敌国的公主,在西域那段日子忍辱负重还来不及,哪有空去谈什么风花雪月。   再者,沈瑜可不信西域会送一个不谙世事,只知道谈情说爱的公主过来。使团都已离开,可灵珠公主却留下了,这说明西域那边必定是全然信任这位公主的能耐。   沈瑜觉着,宋予夺与这位灵珠公主越走越近,与其说是有什么旧情,还不如说是被拿捏了什么把柄。   沈瑜原以为宋予夺也会向自己解释一二,可出乎意料,他竟半句话都没提,也不知是对她太过信任,还是无暇顾及。   宋予夺不提,她自然也不会去问,仍旧筹备着生意事宜。   又一日,宋予夺到了灵珠公主暂居的驿馆,虽说是为了正经事,可被人添油加醋地传出去,又不知会被编排成什么样子。   “用你们的话说,如今这也算得上是‘满城风雨’了?”灵珠偏过头来,向宋予夺笑道,“宋将军还能不动如山,可真是好本事。”   灵珠说这话时眼中带笑,但刻意强调的那个“好本事”,却满是嘲讽之意。   宋予夺平静道:“公主谬赞了,我还是比不得您的。”   明明恨不得将他扒皮抽筋,可竟还能强压下恨意,来跟他谈条件,着实是让他大吃一惊。   当初他出城去接西域使团,在入京之前,就已经与灵珠做了笔交易。只要他能帮着促成古丝路复通,那西域就不会将当初之事挑开,让皇上猜忌他。   这笔交易落成,所以暂时相安无事,宋予夺也依着约定暗中调停。   宋予夺当然知道灵珠不会就这么算了,毕竟他当年带兵屠杀西域皇室,这可是血海深仇。一旦所有条款都商定,古丝路复开之后,灵珠随时可以撕破脸,再将旧事给捅出去。   届时皇上知道他早就得知其父是死在自己手中,又怎会不猜疑?只怕转头就能要了他的命。   这就是灵珠打的好算盘。   但这也是他的缓兵之计,只要能拖延出时间,就足够了。   他不能杀灵珠,杀了她,也还会有别人来传这个消息。所以就只能从根源解决,但这就得多些时间来安排布置。   所以两人就这么各自“心怀鬼胎”地耗着,心中早就是你死我活,可在旁人看来,却是一片平和啊。   “说起来,你就不怕家中那位如夫人起疑心?”灵珠似笑非笑道,“我这些日子在宫中听了些旧闻,有人说,将军你对这位如夫人可是情深义重啊。”   她说话时,总是会将尾调拖得长些,像是亲近,又像是威胁。   宋予夺不动声色道:“这种话,公主也信?她根本不能生孕,要她何用?”   这后半句,就忒诛心了些,宋予夺说完之后,心都抽了下,但脸上却还是那副不耐烦的神情。   灵珠勾唇笑了:“若要我说,将军你这样的人是没心肺的……那位如夫人好歹跟了你这么些年,你倒不怕她伤心。”   宋予夺冷笑道:“若不是她,我如今娶的就是公主了。太后当初将她赐下,我总不能违背懿旨,反正府中也不缺她一个人的吃穿用度,权当是养个闲人。至于旁的,与我何干?”   自打认识沈瑜以来,他压根就没说过半句重话,可如今为了打消灵珠的念头,却只能咬着牙这般贬低沈瑜。   他怕灵珠惦记上沈瑜,会以此为威胁。   他这么说,灵珠果然将沈瑜给抛之脑后,只是又嘲讽了句:“你若是有心肺,想来是狼心狗肺才对。”   宋予夺笑了笑,没理会她,转身出了门。   离了驿馆之后,他原是想要回家中去的,可想了想,又调头去了鸿胪寺。   若回了家中,他不知该如何面对沈瑜,而眼下的情形,也不容许他去挂念什么儿女情长。他对沈瑜的情绪一向敏锐,纵然是晚上说几句话,也能察觉出沈瑜的变化。   从书房中摆放的账本,以及看了一半的西域藏书,他隐约能猜到沈瑜想做什么。   但他并没去拦。   因为接下来的事情太过凶险,山雨欲来,他并不想将沈瑜牵连其中。若她当真想离开,那或许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他当初留下沈瑜,承诺了许多,可如今却发现不少事情都是做不到的,甚至还让她受了许多委屈。   这并非是他的本意,可许多事不由人。   宋予夺抬眼看了看天色,无声地叹了口气。   如今是多事之秋,得先解决了这桩大事,才能再论其他。 第111章   其实自打两人相识以来,就少有全然坦诚相待的时候,不管是出于怎么样的考虑,或多或少都会有所隐瞒。   而如今更算得上是“同床异梦”了。   但某种意义上来说,两人也当真算得上是默契,哪怕心里装了天大的事情,面上也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险险地将这局面给维持得一片平和,相安无事。   古丝路的事情虽是交由大皇子主管,可他本就是个没什么大能耐的人,加之对西域更不了解,所以实质上也不过是挂个名头,大半事情都交给了宋予夺来处理。   毕竟想要的名声已经有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办,并没工夫在这里耗。   这倒是便宜了宋予夺,他手中拿捏着这件事情,灵珠就不敢轻举妄动,便能再多拖延出些时间来。   朝中暗流涌动,可宋予夺半句没向沈瑜提过,她也不会主动去问,而是将心力都放在了茶楼的生意上。   若说先前还只是犹豫不决,沈瑜如今几乎是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开了。   她开始整合倚竹与听音两茶楼的生意,筹备商队的事宜,而雁歌一直兴高采烈地帮着料理这件事,只恨不得明日就能启程一样。   “皇上在大年夜宫宴的时候,不是已经准了古丝路复开的事宜吗?”雁歌摸了摸腰间的匕首,向沈瑜抱怨道,“到现在都有大半个月了,怎么还不见有批文?”   沈瑜耐心道:“这件事可没那么简单,并非是皇上今儿个准了,明日就真能开了的。这两地通商,要协商的事情多了去了,件件事情都得条分缕析地写下来,两方商议定了,方才算是能成。”   再者,除了这些个商人,只怕不少官员也打着这古丝路的主意,自然是要拉锯僵持一段时日的。   以她对朝廷的了解,就没几件事情是真能顺遂地批下来的,不知要经多少人的手,有多少利益的交换,才能落到实处去。   雁歌拖长了声音叹了口气,而后又好奇地问道:“夫人,您可定好了由谁来掌管这支商队?怎么都没听您提起过?”   雁歌跟在沈瑜身边的时间也不算短了,对沈瑜身边的人手还是有所了解的,点青走后,剩下的掌柜都中庸得很,只怕没哪个是能担得起这重任的。   先前只顾着高兴,如今冷静下来想想,她都有些替沈瑜发愁了。   沈瑜撑着下巴,偏过头去向窗外看了眼,最终还是选择据实以告,毕竟这件事也瞒不了多久了。她指了指自己,轻声道:“我亲自带商队过去。”   “啊?”雁歌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而后又道,“这怎么能行?”   雁歌震惊不已,可质疑的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地咽了回去。   她很少质疑沈瑜的决定,如今早就养成了习惯,觉着沈瑜既然会这么做,就一定是有自己的道理。   可沈瑜并没解释,慢悠悠地竖起手指,摇了摇:“这事儿你先别同旁人提,等到将来有了合适的时机,我再同你讲。”   雁歌点了点头,应了下来。   她先是觉着这事匪夷所思,可真等到冷静下来,却又觉着这事放在沈瑜身上,仿佛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毕竟沈瑜原本就不是规规矩矩的世家夫人,也难拿那些旧例来揣度。   沈瑜抬手点了点她的额角,笑道:“忙去。此去并不容易,得准备得周全些才好。”   雁歌对此次古丝路之行很是期待,被她这么一提,也顾不上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随即又去督促着准备事宜了。   沈瑜原是打定了主意,不想跟西府再有半点牵扯的,可偏生不巧,几日后恰是老夫人的大寿,避无可避。   宋予夺推掉了所有差事挤出一天空闲来,宋予璇也从娘家回来为祖母贺寿,她便是再怎么不情愿,也得过去走一遭全了礼数才好。毕竟只要一日未离京,她就还是这东府的如夫人,侯夫人的晚辈。   好在上门来道贺的不知凡几,一日下来宾客都看得眼花缭乱,想来老夫人是没那个功夫跟她计较什么的。毕竟关起门来怎么说都是自家的事情,可若是将这不和摊在众人面前,丢的就是侯府的脸面了。   所以沈瑜还是换了衣裳,梳妆打扮了一番,随着宋予夺过去西府。   这些日子宋予夺忙得厉害,早出晚归,沈瑜还没起的时候他就已经走了,歇下之后方才回来,若认真说起来,这还是两人隔了这么久之后,头一遭在白日里见上一面。   今日宋予夺穿得是宽袍广袖的儒衫,腰背直挺,器宇轩昂,因着天生一副好相貌,所以这般打扮又格外风流倜傥些。他不像是那些初出茅庐的士人那般生涩,也没有混迹官场多年的圆滑,气质浑然天成,刚刚好。   但沈瑜也没什么心思去欣赏,敛眉垂眼,与宋予夺并肩而行,谁也没开口说话。   眼见着都要到西府了,宋予夺方才说了句:“过会儿见过老夫人后,你若是不耐烦留着,就寻个借口回来罢。”   沈瑜这才侧过头去看向他,有些惊讶。   虽然宋予夺先前未曾明白地提过,可她却也知道,宋予夺心底必然是希望她能讨得老夫人的欢心的。像如今这般的嘱咐,仿佛还是头一遭。   像是看出沈瑜的心思,宋予夺无奈地摇了摇头,又道:“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都随你。”   沈瑜眨了眨眼,缓缓地点了点头,心中却又觉着蹊跷。宋予夺这话像是在说眼前这件事,可若细想起来,却又好似是在暗示什么事情一样。   沈瑜随着宋予夺到了西府,拜见了老夫人。   如今时候尚早,宾客还没来得及上门,可家中的晚辈却早就到了这边,来恭贺老夫人寿辰。满厅尽是家人,老夫人果然没对沈瑜发作,见着她时也只是皱了皱眉,半句话都没多说。   宋家的儿孙们齐聚一堂,沈瑜在这里几乎没落脚的地,以她的身份留着也的确不大合适,便向宋予夺使了个眼色算是知会一声,准备悄无声息地走人。   可谁知她刚到门口,却又被老夫人给叫住了。   老夫人手中还捏着串佛珠,眼皮耷拉着,平静地开口道:“后面佛堂恰好缺个抄经书的,你既然无事,那就去帮着抄经好了。”   侯府夫人寿辰,自然是不能敷衍的,除却抄经,还有捡佛豆,差人到街上散财等一应布置。   这抄经之事,有丫鬟做的,也有家中晚辈做的,但沈瑜觉着老夫人纯粹就是消遣她,真抄了经书,也未必会用。   可老夫人既然开了口,那她就没法回绝,只好含笑应了下来。   宋予夺的手微微攥起,又缓缓松开。他倒也不是不能开口拦下,可权衡之后,最终却到底没说什么,只由着沈瑜去了。   老夫人的吩咐并不算过分,任是谁都挑不出这个错处,他若贸然开口替沈瑜找个借口推了,那才是多此一举。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先前为了告密之事重罚了翠宁,可如今却不能在这大寿之际再跟祖母过不去。   可就算再怎么有道理,但宋予夺心中却还是有些梗,因为他心知肚明,这的确是一种变相的为难。只不过并没到越线的地步,所以为了顾全大局,沈瑜只能认了。   宋予夺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一时恨不得将沈瑜带回东府去,再不让她受半点委屈,一时又觉着,或许沈瑜离开才是好的选择。   他进退维谷,可沈瑜却是平静得很,到佛堂中去后,问一旁的侍女要份笔墨纸砚,便自顾自地提笔抄起佛经来。   前面热闹得很,佛堂就显得很是冷清,沈瑜神色自若地自己磨了墨,继续抄着。   她的字算不上有筋骨,但胜在规矩,抄的佛经也是整整齐齐。哪怕是一直抄到正午,那字迹却还是十分规矩,没有半点浮躁的走势。   老夫人并没放话来让沈瑜离开,侍女也像是得了吩咐一样,绝口不提什么饭食,就任由她在这里饿着肚子抄佛经。   甚至连侍女都换班吃饭去了,她却还是没得半块糕点。   沈瑜揉了揉手上的关节,停了一小会儿,继续抄着。   这点所谓的为难对她来说算不得什么,不说在宫中时如何,往近了说,先前每日需得灌那所谓的补药之时,可是比现在要痛苦百倍。   不过她也没准备就这么老老实实地留着,等到将最后一字抄完之后,她将笔放下,纸向前一推,起身就要走。   一旁的侍女有些慌了,连忙上前道:“如夫人这是要离开?”   “怎么,”沈瑜似笑非笑地回过头来,“莫非谁吩咐了,说我不能离开?”   那侍女面露难色,她先前是得了吩咐,说不许给沈瑜任何吃食茶水,却不想沈瑜竟然甩手就要走人,她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不该拦。   沈瑜挑了眉:“今日可是老夫人大寿,你莫非是要在这里跟我闹事?”   她并没动怒,只是似笑非笑地问了句,可侍女却莫名被吓到了,愣是没敢上前去拦,只得任由她离开了佛堂。   沈瑜并没准备再在西府多留,出了佛堂之后,直接就离了老夫人的院子,准备回东府去歇息。   但大抵是流年不利,今日不宜出门,她走了没多久,就碰上了位贵人。   侯夫人是一品诰命,她大寿,上门来的贵客可不少,就连太后那边都赐下了寿礼。所以玉成公主会来走这一趟,也不算多稀奇的事情。   可沈瑜却没料到会如此凑巧,说撞上就撞上了。   沈瑜短暂地愣了一瞬后,很快就反应过来,侧身屈膝行了一礼,请玉成公主先过。   在佛堂耗了这么久,她如今心情也算不上好,若玉成就这么过了,那就算了。若玉成要跟她过不去,那她也没这个耐性去忍让了。 第112章   沈瑜一直觉着稀奇,明明许皇后是个隐忍的性子,可教出来的两个女儿却都跋扈得很,性子上倒像是随了陈贵妃。   锦成公主因着先前那桩事被太后申饬,又被皇后关在清宁宫近一年,出来后倒是学乖了不少。沈瑜听人提过,说锦成嫁给宁谨之后更是性情大改,堪称温柔贤淑。相较之下,倒是玉成公主这个当姐姐的更为出格。   玉成公主自小也是娇生惯养的,后来亲事上出了差池,帝后也自觉是亏欠了她,所以更是就要什么给什么,百依百顺的。就譬如这玉成公主与驸马不和,与旁人有私,帝后又岂会全然不知?但照样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她去了。   先前玉成公主到听音茶楼,沈瑜并没露面,而是另想了个法子帮点青解了围。可这事做得却也算不上天衣无缝,若玉成公主有心去查,只怕也不难想到她这里。   事实证明,沈瑜的预感是对的。   玉成公主在沈瑜面前停住了脚步,沈瑜垂着眼,目光所及,只能见着她大红的石榴裙,以及在日光下闪闪发光金线绣纹。她的相貌与锦成有五分相似,凤眼微微上挑,带着几位凌厉。   “这是何人,看着倒是有几分眼熟。”玉成审视着沈瑜,向一旁的侍女问了句。   那侍女方才远远地认出沈瑜,便提醒过自家主子了,如今见玉成又问,随即会意,轻声笑道:“若奴婢没认错,这应该是东府那位如夫人,早前还在皇后娘娘宫中当过好几年的宫女呢。”   她说话时拿腔作调的,便是刻意要给沈瑜难堪,也是奉承玉成的意思。毕竟跟在公主身旁多年,一个眼神,就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才好。   其实若沈瑜还是清宁宫的宫女,那玉成怎么训斥羞辱她都是应当应分的,她也只能受着。可她如今已经是宋予夺的如夫人,还是太后定下的,这么做就有些过了。   沈瑜早就料到今日难以善了,心中早有准备,对这话也是无动于衷。倒是跟在她身后的青溪变了脸色,很是不忿。   玉成的目光落在青溪脸上,勾唇笑道:“怎么,我这侍女说错了不成?”   青溪不敢回嘴,低下头,咬了咬唇。   倒是沈瑜抬眼看向玉成,神色如常地开口道:“并没错。”   玉成盯着沈瑜的脸,试图想要从上面找出点羞愤的神色来,但却并没有。沈瑜很是平静,这让她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心中那股火气莫名大了起来。   “你现在倒像是个不忘本的了,”玉成掸了掸衣袖,嘲讽道,“可真是难得。”   沈瑜不动声色地提醒道:“公主既是来给侯夫人祝寿的,便已经是来晚了,若再耽搁下去,只怕宴席都要散了。”   “那又如何?我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谁又敢多嘴,便是我宴席散了再过去,她们照样得恭恭敬敬地迎接。”玉成笑道,“你自然是不懂的。”   玉成言辞间尽是优越,但沈瑜却始终没有她想象中的羞愤,这让她很是不满。在她看来,沈瑜要么就该恭恭敬敬地跪着,要么就得含泪受了这份屈辱,可沈瑜的反应却像是她在没事找事一样。   见她不言,沈瑜问道:“公主可还有旁的话要吩咐?”   玉成磨了磨牙,她也知道自己公主之尊在这里跟个妾室为难,是落了身份,可心中却偏偏梗了一口气。   当年玉成大婚之际,按旧例遣了试婚宫女,偏偏那宫女看起来老实,可内里却是个不安分的。试婚那夜,哭得梨花带雨求了驸马,说若是回宫就只有死路一条,愿端茶倒水侍奉在驸马跟前。   驸马也是个色欲熏心没成算的,竟然真允了,第二日便不肯让嬷嬷将那宫女给带回去。为着此事皇帝大怒,只不过金口玉言,婚事已经定下,哪里有再收回的道理?那件事情闹得很厉害,最后驸马被长辈家法处置,那宫女也直接被悄无声息地灭了口。婚事照旧,但玉成公主与皇家的颜面却到底是损伤了。   因着此事,玉成与驸马生了嫌隙,这些年来始终居住在公主府。   她厌恶驸马不识大体,也恨极了那不安分的试婚宫女,连带着对沈瑜这个试婚宫女存了迁怒。   纵然她也知道这两件事并不能混为一谈,而锦成嫁与宁谨之后也过得很幸福,但还是厌恶着沈瑜这个模样。更何况在宗博义那件事情上,沈瑜还想方设法地坏了她的事,惹来那些酸儒讥讽她的行径。   “宋将军与西域来的那位灵珠公主私交甚笃,只怕过不了多久,父皇就要赐婚了。”玉成另挑了个话头,不怀好意地问道,“你可知道?”   玉成搬出身份来无济于事,索性就从宋予夺下手,想要看一看沈瑜会是怎么个反应。   沈瑜自问跟玉成并没多大的过节,虽想到她会为难,但却也没料到竟这么不依不饶。她对玉成的动机一清二楚,平静地答道:“倒也有所耳闻。宋将军想娶谁就娶谁,与我没多大干系,于旁人就更是八竿子打不着了。”   玉成听出她最后一句是在讽刺自己,冷笑道:“你倒是看得开。也是,这原本就不是你该碰的东西,当年若不是阴差阳错,你怕是还在清宁宫洒扫,哪轮得到……”   “公主何必非要自降身份,与我为难?”沈瑜见她大有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打断了她,“您若要同我论当年之事,那我也想问一句,旁人不知道也就罢了,难道您也不知道当年我为何会到宋家来?还是说,您想将当年之事翻出来说道说道,再找人评判个对错?”   沈瑜从方才起就不大痛快了,倒不是气,只是觉着可笑。   她知道玉成为何会针对自己——   无非是觉着自己这个试婚宫女爬到了如夫人的位置,实在是太过扎眼,又刚巧触了心中那块积尘多年的隐秘痛楚。   可说一千道一万,这事怎么也怪不到她身上。   当年她为何会到宋家来?不就是为了全了锦成与皇家的颜面吗?若能料到宋予夺会活着回来,只怕锦成自己就巴巴地嫁过来守节了,还用她来填这个火坑?   至于先前那位试婚宫女如何,跟她更没半点干系,她甚至压根没见过那位。   沈瑜一早就知道这些贵人们道貌岸然得很,仗着出身高贵,便觉着旁人都该随着她的心意,黑的也能说成白的。她也早就默认了这个规则,这么些年来大多时候都安分守己,可如今却委实不耐烦得很。   这件事情,分明是皇家更怕翻出来,玉成为了羞辱她,倒敢拿着这事到她面前讥讽!   她倒是没什么怕的,难道玉成真敢来撕扯此事不成?   玉成倒是早就听自家妹子提过沈瑜,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话,但这倒是头一次见识沈瑜的厉害,愣了一瞬后气笑了:“你疯了不成?”   这么些年,还没几个人敢在她面前这么张狂。   “公主难道未曾听令妹提过当年太后的观云殿中发生的事?”沈瑜微微一笑。   玉成:“……”   她自然是知道这件事的,当年锦成被关在清宁宫近一年光景严加管束,便是因为观云殿之事。锦成声泪俱下地向她控诉过沈瑜这个人有多阴狠,可或许是时过境迁,又或许是沈瑜看起来太过纯良的缘故,她竟给忘了。   沈瑜如今这模样看起来颇有些邪性,玉成一时之间竟有些拿捏不准,愣住了。   “时辰不早了,”沈瑜看了眼天色,一拂衣袖,“公主还是请。”   玉成方才说得嚣张,可实际上却也不敢在侯府中做什么太过出格的事,毕竟今日还是老夫人的寿辰。   她怔了一瞬,冷笑道:“你且给我等着。”   沈瑜又屈膝行了一礼,头却并没低下,而是迎着玉成的目光忘了回去,而后恍若未闻地离开了。   青溪忙不迭地跟上,脸色惨白,抚着胸口顺了顺气,方才忐忑地向沈瑜道:“夫人,您方才……”   她结结巴巴的,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似的。   青溪是知道沈瑜的性情的,虽说大多时候都很随和好说话,可在有些事情上却是异常固执,分毫不让。可……今日遇着的可是玉成公主啊!   “您方才把公主给得罪狠了,”青溪忧心忡忡,“玉成公主可是大皇子的嫡姐,若将来大皇子当了太子地位稳固,她怕是不会轻易放过。”   她都能想到的事情,沈瑜自然不会忽略。   方才玉成显然已经是气急,但仍就选择了暂且隐忍,无非就是怕这种关头横生枝节会影响了大皇子。而临走时放的那句狠话,也是准备等到“秋后算账”的意思。   沈瑜无声地笑了:“她想秋后算账,那也得看看能不能挨到过秋。”   宋予夺在西府那边待客,一直到傍晚众人皆散去,他才得了空,紧赶慢赶地回了东府这边。他这些日子早出晚归忙得厉害,如今方才捞着个空,在天黑之前回到了家中。   偌大的庭院很是安静,此时方才立春,便是出了太阳,也始终带着三分挥之不去的寒气。院角的花树冒了新芽,稍稍添了些生机。   宋予夺驻足在院中,犹豫片刻,方才进了正房。   沈瑜在书房试茶,见他过来后,微微颔首,但却并没说话。   “先前在西府之时……”宋予夺话说了一半,就卡住了。   他知道沈瑜又“受委屈”了,也知道这些话说来无用,所以就只能站在那里,欲言又止。   沈瑜抬眼看向他,眼神中也带上些无奈,最后摇头笑道:“你不该是这样的。”   宋予夺这样一个战功赫赫的大将军,合该是意气风发,杀伐决断,而不是在这里为了些儿女情长优柔寡断。   他二人都是聪明人,这些日子虽什么都没说,可也都有所察觉,如今这一个对视,就足够他们看明白彼此的心意了。   “我不怪你,”沈瑜切了盏新茶,推与他,垂眼道,“只是我也不该是这样的。”   她其实没什么大志向,在宫中之时想的是攒点银钱等着年纪到了就离宫,出宫之后,想的是做点小生意赚点钱。   她没想过攀龙附凤,也没想过什么家财万贯。   但不管再怎么胸无大志,她也不该是居于后宅之中,为了博老夫人喜欢而拼命想要生个孩子的人。   沈瑜与宋予夺是因缘际会,试着同行了一段路途,最后发现不合,就到了该分开的时候。   宋予夺接过那盏茶,摩挲着杯壁,半晌之后方才开口道:“你想要什么时候离开?”   “少则十天,多则一月。”   “你既然已经想好,我也不拦你。”宋予夺握紧了那杯子,“若是有什么要我帮的,尽管开口就是。”   当年宋予夺刚回来时,沈瑜没法立刻离开,因为那时宋家正在风口浪尖上,不合适。而一转眼几年过去了,京中又有新的奇闻轶事,而整个朝廷的关注都放在立储之争上,没人会去关心她这么个将军府的妾室如何。   “后宅与生意的事情我都交给了赵管家,你不必费心,偶尔问上一句就够了……”沈瑜缓缓地说着,将自己若能想到的事情都讲了,“至于三姑娘,改日我自己去见她。”   “好。”宋予夺就说了这么一句,仿佛再没旁的话了。   他也的确不知道该说什么。沈瑜早年决定留下的时候犹豫了许久,可如今想要离开,却异常地果断,将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他总不能再去说什么挽留的话。   当年宋予夺执意留下沈瑜,有许多缘由,他自己也很难说清楚。纵然到了如今这地步,他也不后悔自己当年的决定,只是觉着可惜——   他与沈瑜,没遇上对的时候。   “还有一桩事,”沈瑜将先前与玉成公主对上之事大略讲了,而后问道,“我这次算是把她给得罪狠了,应当没碍着你的正事?”   宋予夺沉默了一瞬,摇头笑道:“你这是眼看着要走了,也就债多不压身了?”   “这么说也有道理。”沈瑜被他这形容给都笑了,原本凝重的气氛一缓。   沈瑜知道宋予夺在筹谋什么事,也知道他必然不会站在大皇子与三皇子任意一方,可却不知道他究竟准备怎么做。只是这种阴私之事原本就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她并没准备去探听,想了又想,只嘱咐了句,“你千万小心,多加保重。”   宋予夺一笑:“知道了。”   摊牌比沈瑜所想的要容易许多,生意上的事情早就打点好,余下的,就是将宋家的事情安排妥当。毕竟宋予夺忙着朝局之事,怕是没那个功夫理会这些,好在她这些年也把赵管家给练了出来,不必再费多大的功夫。   沈瑜最为难的事情,是向宋予璇提及此事,这是个不小的麻烦。   宋予璇与她关系深厚,届时少不了要问许多,可感情之事向来是“不足为外人道也”,而她与宋予夺之间更是说不清道不明。所以到最后,她也只是将宋予璇约出来喝了杯茶,闲聊了许多,最后留了封信给管家,吩咐他等自己离开后再给三姑娘送过去。   茶楼的生意,她已经尽数安排妥当,只等着古丝路最后的批文下放,便启程带着商队赶赴古丝路。   可沈瑜怎么都没能料到,在自己离京之前,竟又撞上了一桩大事。   此年的科举,竟被揭出了舞弊案。 第113章   朝中局势本就是暗流涌动,而这次的科举舞弊案,便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还能维系的表面平和霎时变得剑拔弩张。   连沈瑜这种一心忙着生意的,也不可避免地听到了不少。   这次的科举舞弊案很是严重,牵连在内的书生足有几十人,皇上大怒,着三司联手来查办这件事情。而追溯之后,发现这些书生竟大都是常在四味茶楼流连的,平素里也有私交在。   查到这里,这事儿就更严重了。   朝臣们心知肚明,这四味茶楼是三皇子的手笔,若是遇着旁的案子,或许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如今可是皇上亲自指派的三司会审,谁敢有半点疏忽?   谁也没料到,一个科举舞弊案能把三皇子给扯进水中。皇上下令严查,这么一来,连带着他那一派的朝臣都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老老实实地观望着。   有上次两败俱伤的经验后,大皇子这次倒是学乖了,再没在明面上落井下石,至于私下里究竟有没有什么动作,那就两说了。   听闻这消息时,沈瑜倒是没太意外。   当年三皇子设四味茶楼,抢了倚竹的生意,无非就是想要在儒生士林中立个名望。沈瑜若真有心去争,未必会落下乘,只是如今局势微妙得很,她并不想去冒这个险,所以也就由着他去了,另开了听音茶楼。   沈瑜那时还曾感慨过,她一个局外人尚且不敢沾染此事,三皇子竟然敢涉身其中,也不知是自信还是自负。   可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此番算是落了水。   雁歌并不关心什么家国大事,对于四味茶楼被查封之事倒是喜闻乐见:“这么一来,听音的生意就会好起来了。”   “好不好的,我也管不着了。”沈瑜无奈地笑了笑,“你去告诉掌柜,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当以稳妥为先,切勿沾染朝政,一切事情按着旧例来办。”   雁歌点点头:“我这就去传话。”   倚竹茶楼与听音茶楼,都是沈瑜费了许多心思的,平时倒不觉着如何,如今真要离开竟还有些不舍——   她在京中这几年,大半事情都是为宋家做的,唯有这两座这楼是独属于自己的。   自从与宋予夺摊牌之后,两人就都不约而同的避着对方,宋予夺白日里忙着正事儿,而沈瑜大半时间也都在茶楼中呆着。   四味茶楼倒台之后,倚竹茶楼果然又热闹了起来。   只不过科举舞弊案还未查清,甚至还有过再拘人去审问的情况,众书生也是噤若寒蝉,并不敢再像早前那般无所顾忌。便是要议论什么事情,也是私下里同好友聊,并不敢在诗文上做什么文章。   这么一来,倒是让沈瑜省了心。   听音那边的说书原本是由钱琥来的,年节之后他要筹备会试,就换了新的说书先生,几个月下来,众人也算是渐渐地习惯了。   沈瑜到听音来听新出的话本,却意外地发现,说书先生竟又换成了钱琥。   “科举舞弊案闹得沸沸扬扬,好在他并没牵扯其中,也算是平安无事。”雁歌解释道,“他此番又是落榜,原本还颓唐了数日,谁知转眼就出了舞弊案,倒是因祸得福。”   毕竟查舞弊案,都是从榜上有名的查起,谁也不会关心一个落榜的。   雁歌又道:“我原本还想着安慰来着,他自己倒是想开了,说官场实在是麻烦,还不如来茶楼说书更痛快些。”   沈瑜淡淡地应了声,等到钱琥将这折子戏讲完,方才又问了句:“可年前我问的时候,他不是说自己得了宁谨的指点,今科应当没什么大碍?”   “这……”雁歌有些为难,她自己也想不明白这件事,但出于对宁谨的信任,还是说道,“这事也不是十拿九稳,或许宁大哥指点了他,但他临场之时又出了差错?毕竟宁大哥总不会害他,定然是倾囊相授。”   沈瑜垂眼喝了口茶,心中疑虑更重,但却并没有宣之于口——   在这件事上,不肯倾囊相授,并非是害钱琥,反而是救了钱琥。   只不过这件事她也拿不出什么证据来,一切都是凭空的揣测。可能是宁谨与大皇子有意为之,设下了这个圈套;也有可能的确是三皇子人心不足蛇吞象,如今自食苦果。   沈瑜并没准备在这件事情上耗什么精力去查,毕竟她不日就要离开,这些事情原本就跟她没什么关系。至于宋予夺那里,知道的必然是只多不少,更用不着她来操什么心。   柳三先生新写了话本,沈瑜想着离京之后便听不成了,便日日都来听音茶楼。这地方是三教九流聚集之地,什么人都有,可沈瑜却断然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竟还能在此处见着宗博义。   当初点青离开时,曾与她彻夜长谈,言谈间未曾有怪罪宗博义的意思,可沈瑜心中,仍旧过不去这个坎。在她看来,当初若不是宗博义有意欺瞒,事情断然不会发展到如今地步。   沈瑜坐的是她往日里惯坐的位置,宗博义在这里呆了许久,自然是十分清楚的,进门之后就冲着她来了。可他神态却泰然自若得很,仿佛只是寻不到旁的空位,来与沈瑜拼个桌一样。   青溪对此事略之一二,见此,迟疑道:“这……”   若是由着沈瑜的性情,她立时就想起身离开,可思及点青走前留下的话,又硬生生止住了。   沈瑜偏过头去看向楼下,并没询问宗博义的来意,只当是没见着他这个人。   宗博义在对面坐下,竟也没出声,等到沈瑜听完了这一整场说书,方才客客气气地开口道:“如夫人,许久不见了。”   都说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这个模样,倒是让沈瑜也难甩手走人,冷着脸看向他。   像是早就料想到她这态度似的,宗博义并没半点难堪的神色,反而又道:“如夫人可曾听闻近来的科举舞弊一案?”   沈瑜:“……”   她还真没料到,宗博义竟是为这件事情来的。   沈瑜抬眼瞥向青溪,青溪会意,随即知情识趣地退开。   “此事京中闹得沸沸扬扬,我自然是听过的。”沈瑜开门见山道,“你想说什么?”   宗博义并没立即回答她这个问题,转而问道:“那依如夫人之见,谁才是始作俑者?”   早前宗博义在听音茶楼呆过数月,沈瑜对他的性情也算是有所了解,两人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若非是有要事,他应当不会专程过来跟她磨牙。   沈瑜微微皱眉,将他这话翻来覆去想了又想,才算是理出些头绪来,神情一凛:“你都知道些什么?”   “夫人不必担心,我并没什么恶意。”宗博义平静道,“你是点青的知交,我不会害你。我的确是无意中得知了一些事情,可奈何手中并没证据,所以只能暂且知会一声,若将来得了证据,再送与你。”   宗博义跟在玉成公主身旁,想必能探听道不少东西,他所说的证据究竟是什么,也就不言而喻了。   沈瑜先前还有些拿捏不定,可如此一来,几乎已经能断定,如今这桩科举舞弊之事是大皇子一派有意陷害。   “我不日就要离开京城,你告诉我这些,也没多大用处。”沈瑜轻轻地捻着手指,抬眼看向他,“再有,你知道自己如今所做之事会有什么后果吗?”   “你不需要这些,那宋将军呢?”宗博义反问了句,随即一笑,“至于后果,我早就想得一清二楚。”   这件事情颇有风险,若万一事败,他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   宗博义不会为了点青一句话就给宋家卖命,他会这么做,究其根本,不过是想要借着宋予夺的手扳倒大皇子一脉罢了。大皇子一旦倒台,那玉成公主必然也会失势,搞不好还会被牵连其中,这才是他想要的。   沈瑜思量片刻,拿定了主意:“我不日便要离京,你若有什么证据,只管送到将军府就是。但他究竟会怎么做,就不是我能保证的了。”   “那好。”宗博义痛快地应下,顿了顿后,又迟疑道,“你可知道她究竟去了何处?”   当初点青离开时,并没向他提及过自己的去向,若是运气好此事能成,铤而走险扳倒玉成公主,他也不知道究竟该到何处去找寻她。   他早就知道沈瑜不日便要离京,所以才特地赶在她离开之前,来问上一问。   方才谈及生死攸关之事时,宗博义淡定得很,可如今出声来问点青的下落时,却是分外犹豫。   沈瑜原该记恨着他的,可见他这模样,却觉出三分不忍来。可无论再怎么不忍,她对于这问题也束手无策:“她也并不曾告知于我。”   点青走得匆忙,临走前与她促膝长谈,两人聊了许久,可却并没提及去向如何。沈瑜觉着,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想好,只是一心想要离开罢了。   至于何时能再相见,就全凭缘分了。   宗博义眼神一黯,低声道:“我就知道……罢了。”   说完,他并没再停留,径直起身离开了。   沈瑜兀自又坐了会儿,还是决定不插手,回到家中后寻了个何时的时机,将此事转告了宋予夺,便算是了了。   又过了几日,古丝路的批文终于下放,也到了该离京的时候。   青溪跟在沈瑜身旁多年,虽有心想随她离开,可奈何自家爹娘还在京中,此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便犯了难。   沈瑜将她的卖身契还了她,将她留在了京中,将两处茶楼托付给她照看,自己带着雁歌赶赴古丝路。   宋予夺并没想要去送她,两人早就将该说的说尽了,沈瑜想着的是悄无声息离开,他也没必要大张旗鼓地去送别。   将要离开那日,宋予夺心不在焉地起身收拾了一番,离开府邸之前,令人将自己的一件信物给了沈瑜。西域驻守的官兵大多都是他的旧部,若真有什么难事,这信物能帮上不少。   沈瑜听了侍女的转告,沉默片刻后收下了这信物,并没推据。   她与宋予夺之间有过最亲密的关系,互相信任,也曾互相依赖,分开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而非是反目成仇。就算到如今,她仍旧对宋予夺这个人怀有好感,只是这并不足以让她迁就到放弃自己而已。   或许今日一别,此生不会再见,又或许机缘巧合会在他乡重逢,届时就又是另一番景象。   谁能说得准呢?   毕竟人生际遇之无常,原本就未可知。   离京这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和煦的阳光彻底驱散了冬日残留的寒气,路边的垂柳已经抽了芽,一片生机盎然。   十里长亭有不少送别之人,涕泪沾襟,沈瑜心中有些微的失落,但更多的却是轻松。   她不是无所不能的圣人,没办法未卜先知面面俱到,所以这一生难免磕磕绊绊,也会被浮云遮眼走了岔路。   得失、取舍,知易行难。   但此心恒在,就足够她来纠正自己的路。   雁歌趴在窗边,吹着俏皮的口哨。   马车不疾不徐地行驶着,远离了一片繁华的京城,向无边的天地而去。 第114章   -1-   京城是天下最繁华的地方,这里有才华横溢的文人墨客,有风华无双的美貌佳人,也有最深沉诡秘的权谋算计。   宋予夺并不是个喜欢勾心斗角的人,心机与算计都留给了沙场之上的敌手。他在边关之时是杀伐决断的大将军,可回京之后数年,却都在装愚守拙。   可自打西域使团入京,便再也由不得他再“偏安一隅”。   他这个人一旦决定去做什么,就不会再犹豫,所以他在短短数月内筹划了许多事情,只等一个恰当的时机来发作。   这次突如其来的科举舞弊案,打乱了宋予夺的计划,但从沈瑜那里得到消息之后,他又忽而意识到,这是一个更好的机会。   如果筹划得当,能省不少力气,同时将风险降到最低。   他原本要做的事情是撬动朝局,而如今只需要静观其变,届时轻轻的推上一把,便能四两拨千斤。   这场科举舞弊案是近十年来最大的案子,皇上下令三司会审,更有太傅监审。   皇上龙颜大怒,没人敢在这件事情上有所拖延,只是此事实在难审,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三皇子,可他偏偏不肯承认。三司谁也不敢对这位皇子用刑,一时之间僵持在了那里,最后只好将所有的证据都整理妥当,交付给了皇上,由他老人家亲自决断。   主使科举舞弊,这罪名是不能认的。若是朝臣犯了此罪,必会招来杀身之祸,而皇子也好不到哪去,纵然能保住一条命,也必然会被重罚。   毕竟科举可是为朝廷选官,一个皇子有什么立场敢来插手这件事?那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三皇子抵死不认,因为他知道一旦认下,那他跟死也没什么区别了。   可他不认,自然有人帮他认。   皇上又下令重罚三皇子心腹,最后有一位跟在他身旁的小太监撑不下酷刑,将所有事情都供了出来。不仅仅是科举舞弊,这份证词更是直指三皇子谋逆之心昭昭。   口供呈到御案之前,将来龙去脉交代得清清楚楚,三皇子的辩解都变成了笑话。   皇上头发花白,看起来垂垂老矣,又是愤怒又是伤感地向太傅道:“朕究竟做错了什么,竟会到今日地步。朕待老三那样好,可他想得却始终是争抢皇位,连科举之事都敢染指,只怕是早就恨不得要取而代之了!”   太傅也已经上了年纪,低声咳嗽了声,开口道:“皇上并没做错,只是他贪心不足,才会至此不忠不孝的地步……”   他这话还没说完,便有总管太监进来回禀,说是陈贵妃求见。   自打当初有人呈血书状告陈家之后,皇上便冷落了贵妃。   陈贵妃盛宠多年,何曾有过这样的遭遇,她性情本就算不上好,以往有了争端大半还都是皇上前来俯就,娘家受了重罚之后心中更是存着气,就这么跟皇上耗着了。等到宫中都开始说皇上独宠兰妃时,她才意识到这次并不像往常,皇上并不会再由着她的性子惯着她,可此时说什么都晚了。   她哭过闹过,也被皇上与兰妃弄得颜面尽失过,最后彻底冷了心,到如今已有一年的光景。   陈贵妃骨子里还存着些倨傲,只是如今自己的亲儿子危在旦夕,她纵然是有一身傲骨,也都得打折了。   都说是见面三分情,可皇上却压根没给她这个机会,直接令总管太监将她给赶了。   虽说三皇子到最后也没松口,但皇上已然认定,接下来就是议罪了。   早前陈家出事的时候,还能想办法将三皇子摘出来独善其身,可此次科举舞弊一案,就连跟三皇子绑在一起的都不敢插手多事了。   僵持许久悬而未决的储位也再无悬念。   大皇子再不像当初那般赶尽杀绝,甚至还有了闲心,帮着三皇子求了情,求皇上轻判。   皇上下狠心要褫夺了他的王位圈禁起来,可圣旨拟好之后却压在案上,迟迟未曾加盖玉玺,更未曾使人去宣读这个旨意。   他也不愿见皇后,将诸事推开,去了兰妃宫中。   兰妃是个颇会察言观色的解语花,见皇上心情不好,半点不提朝政,亲手给皇上做了点心,又抱着年幼的七皇子逗弄,给皇上解忧。   皇上宠爱兰妃,也很是疼爱这个年纪最小的皇子,亲自抱着他教他背诗。一错眼的功夫,他在铜镜中见着自己花白的头发,险些失手跌了小皇子。   兰妃并没有急着将小皇子抱回去,而是点了点他的额头:“你将皇上都闹得累了,还不快消停些。”   皇上摆了摆手,令乳母将小皇子抱走,叹道:“朕还是老了。”   兰妃没去刻意开解,也没多言,只温柔地看着他。   “如今想想,朕的确是做错了……若早些年就定下储位,也就不会到今日这地步。”大抵是这些话在心中闷了太久,皇上自顾自地说,“其实朕本不是什么帝王之才,在许多地方都不如八弟,只不过是凑巧托生成了太后的长子,方才有了今日。”   他一直都很清楚这一点,早些年固执着不肯承认,甚至愈发地敏感多疑,还曾借刀杀人除掉了一些朝臣。而在立储这件事上,他在两个儿子之间摇摆太久,无意中促成了今日这剑拔弩张的局势。   不该狠心的时候偏偏意气用事,该决断的时候反而优柔寡断。   “朕已经做错了许多,不能再拖下去了。”皇上推开了兰妃盛来的燕窝,起身要回太极殿去,将这件事情来个了断。   兰妃恭恭敬敬地送走了皇上,又令乳母将七皇子抱了回来,逗着他玩。   从兰妃的清思殿回太极殿,途经御花园,皇上并没要仪仗,身边只跟了总管太监,慢慢地走着。   大抵是真老了,他已经开始喜欢追忆旧事。   他前半生堪称是顺风顺水,有薄太后在,储君之位毫无悬念地落在了他身上,在位数年更是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临到老,却像是要把早些年未曾吃过的苦尽数还回来一样,两个儿子让他操碎了心……   正走着,却不妨一旁花树掩映着的小路突然有人快步走了出来,皇上停住了脚步,定睛看去。   这位曾经宠冠六宫的贵妃仍旧格外动人,纵然已经上了年纪,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憔悴与消瘦被脂粉与华服遮掩着,仍旧撑出了旧日风光无限的模样。   她脊背挺直,像是撑着自己最后的尊严。   陈贵妃盈盈一拜,而后道:“皇上不肯见我,我也只能出此下策。”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回去。”皇上冷着脸,沉声道。   “您以为我是要为恪儿求情?”陈贵妃抬眼看向他,摇了摇头,鬓上的步摇微动,“并不是。”   皇上有些意外,沉默着看向她。   “我只是想来为自己亲口问上一句,”陈贵妃平静地说,“您当年的承诺,都不作数了吗?”   皇上是真心爱过陈嫣的,不然也不会宠她这么些年,当年许下承诺之时自然也是想着要遵循一辈子的。   只是这世上原就没有什么牢不可破的誓言,更何况是帝王。   皇上拧眉想了想,甚至已经记不清当初自己究竟是怎么承诺的,只能依稀记个大概罢了。   陈贵妃见此,反倒缓缓地笑了:“妾明白了。”   她果真并没替三皇子求情,也没有纠缠不休,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了。   若她再哭着闹着求网开一面,皇上或许会不耐,但这么一来,却让他原本下定的决心有了些动摇。   而晚些时候昭庆殿传来贵妃吞金而亡的消息,则彻底改变了他的决定。   两人在一起二十余年,陈贵妃自然是清楚皇上的性情的,早年是有宠爱在身,所以无所顾忌。如今没了宠爱,她也知道怎么做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宫中都知道,皇上已经冷落厌弃了贵妃,可贵妃死后,皇上却像是瞬间苍老了一般,鬓发皆白,身体每况愈下。   皇上并没追究贵妃自戕的罪责,反而下了旨,贵妃的葬礼要风光大办。   而对三皇子的责罚,也一并改了。   皇上将凉州划给他当了封地,又下令他为贵妃守灵,待到下葬之后立即赶赴凉州,若无诏,此生不得出凉州。   紧接着,皇上又下了旨,立大皇子为太子,入朝听政。   这件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情,至此,算是尘埃落定——至少在绝大多数人眼中是这样的。   -2-   而直到三皇子离京赴凉州后,宋予夺总算是等来了宗博义。   看了他所谓的证据后,宋予夺若有所思道:“这些证据,你是近来才拿到的?”   “那倒不是。只不过纵然我早些送来,难道将军会立时就呈上去?再者……难道将军你手中就当真半点消息都没有?”宗博义毫不避讳地笑道,“你我都知道,这证据什么时候拿出来最好。”   要知道,若是在三司会审之时就将这些证据拿出来,无疑是惹祸上身,将局面搅成一团浑水。牵扯的人太多,谁也没法担保事态会如何发展。   那时拿出来,远不如等到皇上重罚了三皇子之后,再将这证据抛出。   只有这样,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   先前宋予夺曾与慎王商议之时,也是如此定下的。   其实原本宋予夺还有些犹豫,但灵珠却在这种关头离了京,他便知道她必定已经将那件事告诉皇上,所以才会安然离去。   皇上只是被科举舞弊案绊着,所以才没闲心来找他的麻烦,一旦清闲下来,必定是要清算的。   是以宋予夺没有再多问,向宗博义道了谢,而后亲自将这些证据交给了慎王,由他着人来办接下来的事情。   其实接下来的事情一早就安排好了,也没什么难的,无非是寻个合适的人将证据给捅出来,皇上在后悔之余便会将所有的怒火都倾泻在大皇子身上。   如此,便算是两败俱伤,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宋予夺兵不血刃,只是在其中推了一把,便“成就”了大事。   做下这事他并不后悔,毕竟到如今这种“你死我活”的境地,早就没人能独善其身。若不主动去掌控大局,就只能为人掌控,被局势携卷着向前,生死都握在旁人手中。   可他却并没半点成就感,也不觉得有多高兴。   归根结底,他是个将军,并不是个政客。   当日沈瑜摊牌想要离开之时,曾说“你不该是这样的”,宋予夺原本以为这话指的是他不该被儿女情长所困,可如今再想,却又品出另一番滋味来。   慎王像是看出他的心思一般,开口道:“我知道你不喜欢做这些事,只不过这是在所难免的。”   “我明白。”宋予夺按了按眉心,“接下来的事情我会按照约定去做,你也得遵守承诺。”   慎王颔首道:“这是自然。难道你还信不过我?”   宋予夺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非这个意思,没再多说。   科举舞弊一案牵涉颇多,更是将三皇子都给毁了,引得朝野动荡。群臣惴惴不安,三皇子离开京城赶赴凉州后,原以为此事已经到了头,却不料又起波澜——   甚至比先前那桩事更为惊骇。   三皇子竟是被陷害的,主谋是刚刚上位的太子。   朝野哗然。   这件事足以让所有人瞠目结舌,也直接毁了皇上。贵妃死后,他就直接病倒了,而如今这事直接将他击垮,爬都爬不起来。   造化弄人,他如今的身体与年纪,实在是承受不来这样的打击。   宫中所有的太医都聚集在皇上寝殿之中,商议着对策。   太子在门客的建议下,准备先下手为强,以免皇上要为三皇子翻案,与他算账。   宁谨并不赞同,在他看来逼宫完全是多此一举。   纵然这件事情揭露出来又如何?事情已到今日地步,只怕皇上自己也分不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难道会因为这所谓的证据就废弃太子,迎回三皇子不成?   贵妃已死,三皇子也到了凉州,难道去大张旗鼓地翻案,转而料理了另一个儿子?   那这可就真是贻笑大方了。   以宁谨对这位皇帝的了解,他应当是会咬死了不认。纵然心知肚明,为了皇家与自己的颜面,也不会摆到明面上来。   但太子这次却没听宁谨的建议,他早就拉拢了顾诀,自以为手中握了禁军,便能为所欲为,所以不愿冒这个风险去赌皇上的心思。他听了门客的谏言,与其等着被拿捏,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宁谨劝了数次,未果,便只能闭了嘴。毕竟如今的太子早就不是当初那个需得依仗这他出谋划策的大皇子了,若是说得太多了,只会适得其反。   苦斗多年的死对头被圈死在了凉州,皇上更是一副油尽灯枯之相,太子志满意得,与皇后联手筹划了这次的逼宫,想要让皇上即刻传位与他。   可真等到了寝宫之后,才发现等着他们的并非是病入膏肓的皇上,而后原本应当居于兴庆宫的薄太后。   直至这时,太子方才知道自己是被顾诀给诓骗了。   薄太后直接下令,将一干人等全部圈禁在了宫中,平息了这场所谓的宫变。   这件事情自始至终,宋予夺都未曾露面,更没几个人知道,是他指使着顾诀给太子下了这个套。   薄太后出面接管了朝局大事,从严处置了一干涉事之人,皇上缠绵病榻,勉强撑出些清明,听从太后的意思,立刚满八岁的六皇子为太子,又令慎王摄政协管家国大事。   十日后,皇上薨逝,举国哀悼。   两位皇子勾心斗角多年,至此方终。   -3-   慎王贤德素有令名,听从先帝之名协助六皇子掌权,快刀斩乱麻荡平积攒多年的沉疴宿疾,朝堂之上换了新气象。   “摄政王的确是个有本事的人,任人以贤,虚心纳谏。”诸事了结后,顾诀又提了窖藏的好酒来见宋予夺,向他感慨道,“也难怪太后……”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被宋予夺给打断了:“慎言。”   顾诀摊了摊手:“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可避讳的。”   他二人关系很好,尤其是宫变之事后,就更是过命的交情。   话虽如此说,可他的确也没再提这件事情,自顾自地喝起酒来。片刻后,又问宋予夺道:“说起来,我听闻你前两日去见了宁谨?”   宋予夺垂下眼,叹了声:“是。”   宫变之时并非宁谨主使,以往的许多事情,他也都做得不留痕迹,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所以太后并没要他的命,只是削了他身上的官职,流放三千里。   前两日宁谨服刑离京,宋予夺去见了他一面。   先前在太子身边时,宁谨也曾风光无限,如今一夕之间天上地下,除却模样狼狈了些,竟没什么颓废的迹象。相比于直接险些发了疯的太子,他简直就像个没事人一样。   “成王败寇,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宁谨像是看出宋予夺的疑惑一样,笑了声,“有将军亲自来送,想来这一路上倒是能让我免去不少麻烦。”   宋予夺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看向他的目光不可避免地带上些惋惜。   “将军是不是想问我,为何非要铤而走险,跟着大皇子?”宁谨倚在柳树旁,手上还带着枷锁,但姿态却很是自在,抬眼看向宋予夺,“当年我父亲在战场上,为救你而死……”   他顿了顿,方才又笑道:“这是他自己选的路,我也不会去怨你,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你活下来会比别人更有用些。只不过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人必须要有用,才不会被舍弃。”   “富贵险中求,我愿赌服输,将军也犯不着来可怜我。”   说完,他便由官差押解着离开了,但宋予夺却为此怅然许久。   顾诀听他提了此事后,感慨道:“你在战场之上杀伐决断,可在这些小事上,却是格外心软。”   宋予夺扯了扯嘴角,并没反驳。   “还有一桩事,”顾诀得了闲,大有要将所有事情都同宋予夺讲一讲的架势,“你家那听音茶楼,近来的说书可都没换过了,翻来覆去都是那几折,我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什么时候能缓一缓啊?”   听了他这话,宋予夺神情一僵,随后方才说道:“那并不是宋家的生意。”   顾诀戏谑地看向他:“你还要瞒我不成?当初你在那茶楼发落了娄公子,不就是为着,这是你那位如夫人开的铺子吗?”   宋予夺脸上没了笑意,顾诀被他这反应弄得摸不着头脑,一头雾水地问道:“我说错什么了?”   “那是她的生意,不是宋家的生意。”   宋予夺原本并没觉着如何,可真到说出来后,才发现跟沈瑜这样泾渭分明地划清界限,并不是个轻而易举就能接受的事情。   顾诀更懵了,及至知晓沈瑜早就离了京,带着商队到西域去做生意后,脸色变得十分精彩。先是错愕震惊,良久之后惊叹了句:“我倒真没料到她是这样的性情,也难怪你对她牵肠挂肚的了。”   宋予夺被“牵肠挂肚”四字弄得皱起了眉,没认同,但也没反驳。   “如今事态稳定下来,你也没什么腿伤能拿来推诿,侯夫人只怕又要急着给你议亲了。”顾诀幸灾乐祸道,“你年纪虽大了些,可也没到而立之年,加之摄政王看重你,想要与你攀亲的绝不在少数。”   顾诀风流成性,身边的红粉佳人一抓一大把,后宅至今没个夫人照看,但家中并没长辈来管束,也算是轻松自在。如今倒是替自己这位好兄弟操起心来。   宋予夺对此敬谢不敏,寻了个由头将顾诀给赶了。 第115章   由春入秋,算来已是半载,可却像是弹指之间。   朝中变了天,摄政王大刀阔斧地改制,换掉了一大批朝臣。他与宋予夺私交甚好,也很清楚宋予夺的本事,自然不会像先帝那样放着他赋闲在家,一股脑地将许多事情都交给他来料理。   宋予夺再也没法像当初那般闲适,几乎捞不着什么空闲。   书房中摆着的游记再也没翻过,窗边棋盘上还摆着一局残棋,宋予夺吩咐了侍女不必收起,至今仍是沈瑜走时的模样。   而沈瑜惯用的那两套茶具也没人再碰,束之高阁,不知何时积了灰,提醒着他何谓时过境迁。   “老夫人早些时候令人传了话来,说是您若得了空,到她那里去一趟。”   赵管家尽职尽责地传了话,半句都不敢多说,他是个惯会察言观色的人,自然能看出,自从如夫人走后,将军对待西府老夫人的态度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宋予夺自然不会为了沈瑜去忤逆自己的祖母,但若说心中毫无芥蒂,也断然是不可能的。他换了常服,独自一人用过饭后,才去了西府。   老夫人一见他便皱起眉来,先是念叨了两句,而后方才道:“你年纪也不小了……”   这已经是老生常谈,这半年来宋予夺不知听了多少次,压根眼都不抬,端过茶盏喝着茶。   “平远你,”老夫人气得声音都高了许多,“你现在是压根不将我放在眼里了!”   宋予夺平静道:“祖母何必动怒,我听着。”   当初知晓沈瑜离开之后,老夫人惊愕之后便是欣喜,本以为算是柳暗花明了,可却没料到宋予夺竟还不如先前!   沈瑜在时,他虽是阳奉阴违,可至少不会去扫她的颜面。   可如今却像是半点顾忌都没有了一样,连“阳奉”都省了,若说得多他不耐烦了,甚至还会直接找个借口起身离开。   怎么会这样?   老夫人想不明白,可她极其厌恶这种失态脱离控制的情形,恨不得将杯盏都给砸了,勉强克制下来,而后怒道:“我看你真是疯魔了!京中那么多出身高贵的世家小姐,你连看都不看,就只惦记着那个低贱的货色……”   “祖母,”宋予夺冷声打断了她,“你既然没什么正经话要说,不如早些安歇,我还有旁的事情要料理,就不奉陪了。”   宋予夺自问对沈瑜并没什么偏执,可看着那些个环肥燕瘦的姑娘,却始终提不起什么兴致,更别说要成亲生子共度一生了。   他也不急,就只慢慢地耗着。   老夫人见自己的话不管用,便又叫来了宋予璇,令她去劝说。   宋予璇已经怀了身孕,忧心忡忡地来见了兄长,开门见山问道:“你可是还惦记着阿瑜?”   见他不说话,宋予璇又道:“阿瑜是很好很好,可当初你既然同意她离开,就该知道你们之间再无可能。难道说你就准备一辈子这么耗下去,不成亲?”   宋予夺沉默许久,开口道:“近来凉州有异动,我将奉皇上之命前去探看,便是有什么事情,也等到我回来再说。”   宋予璇愣了愣,而后眼前一亮:“你要去找阿瑜?”   宋予夺未置可否,只是说道:“我只是到凉州,未必能遇着。”   见他这模样,宋予璇反倒笑了,抚着自己的小腹,向宋予夺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放心了,也不替祖母来当什么说客。你快些将阿瑜寻回来,我这腹中的孩子生下来时,最好是能见着她舅母才好。”   当初科举舞弊案,皇上念在贵妃的份上,将凉州划为三皇子的封地,若无诏令,此生不得擅离封地。后来太子倒后,他方才得以沉冤昭雪,皇上薨逝之后薄太后还曾召他回京来祭拜。   可祭拜之后,仍旧是回了凉州。   毕竟皇位已传六皇子,他一个王爷,按例来说的确是该前往封地。   凉州是古丝路的必经之地,早些日子传来异动,宋予夺主动请缨接下了调查的任务,只带了个两个心腹,轻装简从地赶赴凉州。   凉州临近西域,驻扎的守军统领还是宋予夺的旧部,配合着他查了此事,发现霖王倒没什么问题,只是凉州刺史动了手脚,在古丝路的往来生意中抽成,是一桩贪墨案。   如此一来,这就不算是什么大事了,宋予夺写了奏折,令人快马加鞭送回京去交给摄政王,自己则在凉州留了下来。   宋予夺的确难找到沈瑜,但却不难找到傅昇。   这大半年来傅昇将所有心力都投到了古丝路的生意,在凉州开了铺子,充作往来的停歇之处,如今刚带了商队从西域返还,恰好也在凉州。   听闻宋予夺的来意后,傅昇道:“当初将军你让我留意着如夫人,若是她有什么事,便帮上一把。我倒也见过她,还曾同行过几日,但很快就又分道扬镳,如今也是偶尔才会有她的消息……若是想立时就找到她,只怕是难。”   其实在来之前,宋予夺就料到会是如此,可以从傅昇口中听到之后,却还是难免有些失落。   宋予夺在凉州逗留了几日,到底也没寻着沈瑜,他有官职在身,并没法长久在外留着,所以也只能又回了京中。   天高海阔,想找到一个人,无异是大海捞针。   偌大一个宅院,就只剩了他一人,连年节都显得索然无味。   他觉出几分寂寥来,甚至也想过要不要听从老夫人的意思,随便找个人成亲算了。可回到房中见着沈瑜留下来的那些痕迹,就又改了主意。   若是未曾遇到沈瑜,或许他会像其他世家公子那般,循规蹈矩地成亲生子。可如今,他却怎么都不想将就。   转眼冬去春来,距沈瑜离开已有一年,宋予夺放在茶楼那边的小厮传来消息,说是雁歌回来了。   宋予夺将手头的事情都推开,去见了雁歌。   雁歌离京时还是个小姑娘模样,可如今却像是长开了,身量高了不少,眉眼间也再没当初那种天真的稚气。但脸上却始终带着笑意,看起来这一年应当是过得不错。   “见过将军,”雁歌规规矩矩地向他行了礼,而后道,“我这次回来,还带了些西域那边的小玩意回来,晚些时候让人送到府中去,您若是喜欢就收下。”   宋予夺不动声色地攥了攥手,又道:“只有你一人回来?”   “是,”雁歌答道,“我就是替沈姐姐回来看看这两处茶楼,若是没什么大碍,过些日子就回去。”   宋予夺道:“沈瑜……她现下在何处?”   “这不好说,”雁歌飞快地抬眼看了看他的神情,又立即低下头,“年前,沈姐姐做生意时恰巧遇着了丽娘,她俩约着出去游山玩水去了,我带着商队回京来,再具体的情形我也不清楚。”   宋予夺想了想,才意识她话中的这个“丽娘”,就是早前那位逼着夫君写了休书,甩手走人的虞丽娘。   沈瑜与虞丽娘交情不错,又性情相投,雁歌这话的确没什么可挑的。   宋予夺磨了磨牙:“她如今倒是自在得很。”   雁歌低着头,咬了咬唇,愣是没敢再抬眼去看宋予夺。   宋予夺觉出些异样来,想要细问,可雁歌口风很紧,死活不肯再透露任何消息,他也只得作罢。   雁歌并没在京中停留太久,半个月后,就又离开了。   宋予夺将她送来的那些小玩意亲自收拾了出来,摆在房中,随处可见。   只是这些东西时时能让他想起沈瑜来,尤其是自己忙得不可开交之时,再想起沈瑜不知在何处游山玩水,就觉得气血翻涌。   很偶尔,宋予夺甚至有想过要不要放下一切,去追寻沈瑜的踪迹。但这想法持续不了多久,就又被他自己给否定了。   他不是那种会被感情冲昏头脑的人,也难做出那种少年人的举动。   “克制”二字,仿佛是刻进他骨子里一样,让他注定没法像沈瑜那样,随心所欲地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   又一年年节,宋予夺饮了酒回来,没要侍女来服侍,失手间将那盘残棋打乱,黑白两色的棋子跌落在地,飞溅开来。   他似是如梦初醒般,盯着满地狼藉看了许久,突然就明白了当初沈瑜的心境。   不破不立。 第116章   满朝皆知,宋予夺是摄政王最为信任的人。   两人是在沙场上过命的交情,当初先帝在时,曾经猜忌过慎王,那时许多人都恨不得与他划清界限,只有宋予夺毫不避讳地陪他到牧山修养打猎去。   摄政王又是个念旧的性情,自然不会亏待了宋予夺。   宋予夺官职虽未至顶,但满朝无一人敢轻视他,众人皆以为他会就这么在京中留着,谁都没想到他竟然会主动请旨,到西域边境去。   众皆哗然。   放着大好的日子不过,却要去边关吃沙子,这是有什么毛病?   对于他这举动,摄政王也很是不解,疑惑道:“边关并无战事,纵然是驻守的迟老将军年事已高,那换旁人就是,你又何必非要亲自过去?”   “您应当了解我的性情,”宋予夺沉声道,“我并不适合留在京中,掺和那些朝局政务。早前是因着朝中缺人手,走不开,所以才留了许久。可见朝局已经稳定下来,我没必要再留在这里。”   摄政王沉吟道:“边关清苦,你应当比任何人都了解。”   “正是因为了解,所以我才想要将迟老将军替回来。”宋予夺坦然道,“我十四从军,在边关呆了近十年光景,当年两军交战之时何其艰苦,都挺过来了。如今边关一片太平,岂不是比那时要容易许多?”   若是旁人,摄政王早就大笔一挥,写上几句嘉奖的话,将人给打发到边关去了。毕竟有这种甘愿吃苦的“傻子”,不用白不用。   可站在他面前的是宋予夺,便忍不住推心置腹道:“边关太平,你过去做什么呢?西域当年一战伤了元气,至今没能缓过来,若派你过去只是为了驻守边境,岂非是大材小用?”   宋予夺与摄政王私交甚好,但如今方才意识到,两人所思所想完全不同。这倒并非是什么分歧,只是站在不同的位置,想的东西自然也就不同。   “大梁与西域交战多年,边关的百姓深受其害,近些年方才算是渐渐地缓过来。古丝路通商,方兴未艾,还有值得深挖的价值。我想亲自过去督看着,练兵是其一,更为重要的是让丝路通商恢复前朝的繁盛,让边关的百姓都能安居乐业。”   他是将军,而非政客,留在京中不过是蹉跎年岁,消磨志气,将他身上的棱角打磨圆滑。   与其留在京中,每日在朝会上与众人磨牙,又或者是在府衙之中处理文书,他更愿意到边关去。瀚海黄沙的确比不上花团锦簇的京城,可却更适合他。   那里有他保护过的百姓,也有同甘共苦过的将士。   见他执意如此,摄政王也没再勉强,准了他的请旨。   朝臣对此议论纷纷,但不管私底下是怎么想的,明面上见了宋予夺,都是要夸一句高风亮节的。   倒是西府老夫人知晓此事之后经受不了,直接病倒了。老侯爷素来是不爱管宋予夺的,可如今却也没法再坐视不理,令人将他叫了过来,问询此事。   宋予夺将在摄政王面前的说辞又搬了出来,老侯爷皱着眉,半晌都没说话。他怎么都想不到,自家长孙会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到边关去吃沙子。   “我原本是想要将爵位传于你,”老侯爷沉声道,“可你若执意要去边境,那可就不成了。”   任是谁来评判宋予夺这个人,都说不出什么不好,他打拼出了一番功业,在一众浑浑噩噩仰仗祖荫的世家子弟中,堪称是一股清流。   老侯爷也一向以这个长孙为荣,想着要将爵位传给他,指望着他能光耀门楣。   可如今他不肯成亲,至今连个子嗣都没有,又要到西域边境去,那可就不成了。   听到“爵位”二字,宋予夺垂下眼,掩去了眸中复杂的神情,答道:“我对这爵位原本就没什么兴趣,您尽管给二叔就是,也免得他总是心心念念惦记着。”   这话听起来颇有些怪异,老侯爷眼皮一跳:“你这话是何意?”   宋予夺垂下眼,犹豫了一瞬,到底是什么都没说。   有许多事情过了就没必要再提,不过是平白让人更多人难过罢了。   先前宫变之事后,他在摄政王的吩咐下,接手了许多事情,也负责审问了不少人,阴差阳错的探知了当年之事的真相。   原来他中流矢九死一生,这背后竟然是有自家二叔在推波助澜,为的就是这所谓的爵位。   宋予夺震惊之后,便是心灰意冷。   他并没有将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毕竟若真闹开来,那宋家的名声只怕是要完了。再者,那件事早就过去多年,老侯爷未必会相信。就算是信了……想的也必定是息事宁人,而不是给他一个公道。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他想要离京的缘由之一。   宋予夺虽是个好脾气的人,可真要拿定了主意,任是谁劝都没什么用。宋予璇清楚得很,所以压根没多言,只是抱着刚满一周岁的小女儿来见了他,聊了些陈年旧事,请他多保重。   开春后,他领旨离京,借道古丝路,赶赴寒石关。   自十里长亭,到瀚海黄沙,恰与当年的沈瑜走过的路一样。   只是这其中却隔了两年的光景。   不知是否还有机会赶上。   宋予夺至寒石关,接替了迟老将军的职务,也额外掌管着古丝路的往来。他并没有去大张旗鼓地追寻沈瑜的踪迹,只是托了傅昇,请他帮着留意一二。   可沈瑜却是行踪缥缈得很,纵然偶尔有消息,等到宋予夺赶到时,也已经晚了。   一来二去,就又是三年春秋流转。   原本贫寒的寒石关在宋予夺的管辖下改了模样,越来越多的百姓搬来定居,每月甚至还会有一次大的集市。因着寒石关是古丝路的必经之处,集市上的货物花样百出,甚至还有更多人慕名而来,将寒石关从一个征战的要塞变成了日渐繁盛的小城。   罢战息兵后,大梁与西域的关系也日渐缓和。   宋予夺这些年来令人广栽杨柳,瀚海黄沙之中添了新绿,于两边的百姓而言,旧日的伤渐渐抚平,对将来充满了期许。   边关百姓,无人不知宋将军的名声,提起来皆是恨不得将他奉为神明一样。   但还是有人不明白,为什么宋予夺会主动请缨到边关来。   “将军,京城难道不好吗?”年节之时,众将士聚到一处饮酒,有人趁着醉酒大着舌头问他,“听人说京中繁华得很,宝马香车,美人如云,您何苦要来这里受罪?”   大抵是知道宋予夺私下中脾气好,这人又尤嫌不足地补了句:“您现在连个夫人都还没呢。”   宋予夺没跟他计较,笑着摇了摇头:“这些事情总是要有人来做的。”   有的人是有心无力;有的人是有这个本事,但却不想浪费精力在这些事情上。   凑巧他有这个能力,又有这个心,所以便来了。   至于旁的,哪有那么多缘由?难道说世家子出身,就必得要留在京中,封侯拜相才好吗?   又有人大大咧咧道:“可将军,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怎么还不见娶妻呢?”   “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们了?”宋予夺虽这么说,可却并没动怒,想了想后,方才说道,“没遇上合眼缘的。”   众人一片嘘声,又有人笑道:“过些日子寒石关也有元宵灯会,将军不如去看看?说不准就能遇上个意中人。也免得您总是不娶妻,这寒石关的姑娘们都惦记着您,连个眼神都不给我们兄弟。”   宋予夺未置可否,笑着敷衍了过去。   他这些年来遇到过许多人,可却总是都不如沈瑜。   当年在京中时,他想方设法留下沈瑜,便是因为很少有如沈瑜这样合他眼缘的姑娘。但仔细论来,那时却算不上情爱。   他真正喜欢上沈瑜,反而是在沈瑜离开之后。   从那时起,他方才真正意识到,或许还会有同样聪明伶俐、能将家事与生意料理得井井有条的世家闺秀,可像沈瑜这样果断又随心自在的,却再难遇到了。   他以前是喜欢沈瑜的能力,而在她离开后,才算是后知后觉地喜欢上了沈瑜这个人。   珠玉在前,他也难再看上旁人,所以就这么耗着了。   元宵那日,宋予夺出门去看了灯会,倒不是为了去找什么意中人,只是想着看看如今的寒石关。   可说来也巧,苦寻不着的人,竟然就这么送上门来了。   灯火掩映下,披着雪白狐裘的美人微微垫脚,仰头看着架子上悬的玉兔花灯。   一转眼这么些年过去了,她的相貌半点没变,只是通身的气韵变了些,不似先前在京中那般光华内敛,原本清丽的相貌如今却格外地令人着迷。   宋予夺只觉着自己心跳得很快,这是在沙场之上都没有过的情形。   他快步走上前,低声道:“阿瑜。”   声音是从来没有过的温柔缱绻,音调放得很低,像是怕惊扰到她一样。   沈瑜回过头,眼波流转,先是惊讶,随即又泛上些笑意。   宋予夺原本忐忑未定的心被她这一笑平复:“好久不见了。”   “也是巧了。”沈瑜抬起头,看着四周的景色,轻声道,“多年前我来这里时,还是断壁残垣,却不意能有今日……将军居功甚伟。”   她言辞中是毫不掩饰的欣赏,宋予夺心跳又快了些,问道:“我对这里更熟悉些,你可愿意随我四处看看?”   沈瑜微微一怔,片刻后抬眼笑道:“好。”   -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   还有三个番外,等修完再一起放出来。分别是   (一)生死&大婚   (二)旧时景&眼前人   (三)云归处(云氏的番外,答应我,不喜欢的话慎点,写云氏那段时间评论区看得我头秃_(:з」∠)_)   ——关于这本文想说的——   平心而论,这本文写得不算很好,也不成熟。   初衷是想要写一个成长型的女主,所以就有了沈瑜,她注定不会喜欢那种王孙侯爵,一辈子呆在京中,所以就有了宋予夺这个很“将军”式的男主。不管是男主还是女主的设定,仿佛都不像是正常古言有的,其中也夹杂了很多个人的价值观私货,所以总是会引起很大的争议,一度心累到头秃。   这本的感情线很多人接受不了,因为两人真正喜欢上对方,都是在分开之后。宋予夺喜欢沈瑜的自在随性,而沈瑜欣赏宋予夺放弃京中的安逸来到寒石关,心怀家国百姓。(好叭我自己说起来都觉得有点神奇,以后争取练练感情戏。)   不管怎么说,还是坚持写完了,也完成了自己最初的设想。   感谢所有支持正版的读者,也感谢大家对我时不时断更的包容,下本我争取多存稿,再次比个心。   下本一月初开文(拼命暗示.jpg),再见啦~ 第117章 番外一:生死|大婚   古丝路遍植垂柳,一片生机盎然,商队往来,在瀚海黄沙之中开辟出新的天地来。这是前朝曾有过的短暂繁盛,数百年后,才算是磕磕绊绊地寻着旧日的光景。   这是宋予夺来到这里的第七年,也是他与沈瑜重逢的第四年。   大梁与西域重修旧好,止战休兵,于两边的百姓而言,是一件大好事。   大梁朝中有摄政王操持大局,任人以贤,边关有宋予夺亲自监看古丝路,一扫先帝在时的种种沉疴宿疾,百姓得以安居乐业。   对西域而言,当年入京朝见先帝,借机提出复开古丝路之事时,未尝没有打过别的主意。只不过这些年大梁君臣一心,比先帝在时稳固了不知多少,加之古丝路也为西域带来了许多好处,他们内部也开始出现分歧——越来越多的人认为,如今的情形就已很好,若是再起征战,输赢未可说,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古丝路必定也会大受影响。   主和派压过了主站派,所以这些年来也算是相安无事。   商队从寒石关而过,都是要经过守城卫兵的检查的。   “今日是初八,”雁歌算着日子,向沈瑜笑道,“不仅没错过初十的集市,还提早了一日呢。”   沈瑜侧过头,将固定在鬓发上的纱巾取了下来,漫不经心地四下看着,等到卫兵将这次的货物查验完毕。   她如今年纪已过三十,可看起来却仍旧没有太大的变化,单看那双眼,甚至比在京中之时还要更灵动些。许是气韵使然,原本不大起眼的清丽相貌,如今看来却也是格外动人。   这并非是京城锦衣玉食能养出的,而是这些年来随心所欲地走南闯北,潜移默化中形成的。   一旁的卫兵注意到她后,随即拱手笑道:“原来是夫人的商队,我眼拙,刚才竟没能认出来。”   沈瑜微微一笑,并没去纠正他这个称呼,只是说道:“尽管查验就是。”   自打四年前与宋予夺重逢后,两人相互赏识,倒是颇有些“再见钟情”的意味。宋予夺后来还提出过要正式迎娶她,可沈瑜却并没同意,但因着沈瑜不带商队外出之时,两人总是住在一处,所以这边的军士大都默认了他们的关系,也会恭恭敬敬地称呼沈瑜为“将军夫人”。   过了守城之处的查验,商队进了寒石关。   雁歌向沈瑜笑道:“我去安置就好,你快些回去,宋将军说不准等了多久了。”   这么些年,雁歌一直在帮她照看着生意,去的地方比沈瑜还多些,如今也是能够独当一面的人了。   沈瑜嘱咐了几句,便一勒马缰调转了方向,向着她在寒石关这边的住处去了。   若认真说起来,沈瑜与宋予夺之间与“夫妻”就少了拜堂成亲的仪式,其他别无二样,甚至在旁人眼中他们早就已经算是夫妻。   宋予夺曾经隐晦地提及过两次,见沈瑜不接茬,便再没提过这话。   沈瑜与大多数姑娘家都不相同,于她而言,所谓的“名分”并非是一种承诺,而更像是一种需要负责任的束缚。有当年旧事在前,她实在是不想再要这种既定的关系,如今这样就已经很好,想带着商队出门就去,想回来就回,无拘无束的。   若是在京城,或许会有人非议,可在这民风开放的边关,却没那么多指手画脚的。纵然是有人知晓了这事,也大都是调侃一句,问宋将军何时才能把夫人给娶回家中去。   宋予夺对寒石关的百姓而言,意味着许多,百姓们敬仰他,最多只是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不会去非议。而宋予夺也不会因着这种调侃而觉着丢了脸面,哪怕是被相熟的军士当面问了,也只笑着回答说,等缘分到了自然就好了。   边关这边恋慕宋予夺的姑娘家也有不少,此地不似京城那般规矩森严,此次带商队外出做生意之时,还遇了位当着沈瑜的面来提此事的姑娘。她先是半含酸地说了些话,而后又替宋予夺鸣不平,说他这么好的一个人都不嫁,不明白沈瑜到底在想些什么。   那姑娘实在是有趣,沈瑜倒也没恼,只是有些哭笑不得。   如今眼看着到了家中,她倒是莫名又想起此事来。   沈瑜下了马,将缰绳给了门房的随从,正准备进门,便见着不远处有一骑绝尘而来,正是宋予夺。   “我原以为你是明日才到,”宋予夺翻身下马,快步上前道,“所以今日差点出去巡营,若不是有卫兵来报,只怕就得明日才能回来了。”   他在边关多年,气质愈发沉稳,锋芒内敛,但在面对沈瑜之时,却总是格外温柔细致些。   沈瑜含笑站在那里等着他,两人一道向家中走去,慢悠悠地说道:“这次的生意做成,应当会在家中歇个一年半载的,也不差这一日的光景。你若是有什么要事,尽管去办就是。”   “不是什么大事,”宋予夺一边走,一边偏过头来看她,“倒是过几日我另有一桩事,要离开一段时日。”   沈瑜一怔:“什么事?”   宋予夺在寒石关多年,朝内若无什么大事,摄政王是不会调他去料理的。   宋予夺原本是没准备细讲的,可沈瑜一向敏锐得很,察觉到不对后又追问了句,他方才道:“是凉州有些事情要料理。”   沈瑜微微皱眉:“凉州?可是霖王那里出了什么差池?”   其实早在多年前,宋予夺到寒石关来之前,就曾奉摄政王之命到凉州探查过。毕竟霖王当年也曾是储君的人选,只是被大皇子栽赃陷害,才沦落到凉州去,以他的心气只怕未必会甘心。   可那时并没查出什么,就暂且搁下了。   可近来摄政王却收到密报,疑心霖王与西域那边的主战派有所勾结,他思来想去,索性就调了宋予夺过去一探究竟。毕竟论及能耐本事,以及对西域边境的了解,满朝就没有能比得过宋予夺的。   宋予夺道:“是与不是,得查了才能有定论。”   “那你要多加小心。”沈瑜嘱咐了句,随即又问,“什么时候动身?”   “五日后。”宋予夺笑道,“好在能赶上见完你再走,不然少不得要牵肠挂肚着了。”   沈瑜嘴角微翘,又随即抿了唇:“可用我陪你去?”   左右她在家中留着没什么事,凉州还有铺子,就当是去查账好了。   可宋予夺却回绝了。这事非同一般,他虽没明说,可心中也明白是有风险的,所以并不想带着沈瑜涉险。   他不点头,沈瑜也不会哭着闹着要去,只是帮他打点了行装,又额外多嘱咐了几句。   其实沈瑜并没有太挂心,毕竟宋予夺这些年来几乎算得上是战无不胜了,除却当年遭人暗算落到西域手中,其他时候都是有惊无险。   更何况,他只是去探查一二,并非就是要动刀动剑地开战。   两人在一处耳鬓厮磨了五日,因着此行要保密,所以沈瑜甚至都没去送他。   宋予夺临走前承诺道:“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一月,必定回来。”   沈瑜应承了下来,在家中消磨着时光,偶尔会随雁歌出去游玩,但却并没有离家太远,几乎都是一日就能来去的地方。   她甚至还起了闲心,准备绣个香囊。   然而平和的日子却被凉州戒严的消息给打破了,听完雁歌的话后,沈瑜一个不妨,直接扎了自己的手,血珠随即冒了出来。   雁歌并不知宋予夺的事情,惊诧道:“这是怎么了?”   沈瑜随手在帕子上一抹,随即又问:“凉州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同我细讲。”   “霖王遇刺,受了重伤,所以凉州戒严通缉刺客。”雁歌结结巴巴道,“我听人说,那刺客在逃出之时也受了重伤,没法长途奔袭,如今必然还在凉州境内……”   沈瑜只犹豫了一瞬,随即起身道:“让人准备下去,从库房挑出货物装车,半日后咱们到凉州去。”   雁歌愣了愣,像是意识到什么一样,立即去吩咐。沈瑜却又叫住了她,令她拿着宋予夺留下来的信物,去见寒石关留守的副将。   其实沈瑜对凉州城内发生的事情几乎算得上是一无所知,仅有的消息也不过是寥寥几句传言,受伤的人未必就是宋予夺,可她却还是放心不下。   就算是有那么一丝的可能,她还是要去亲自看看才好。   毕竟若宋予夺有个三长两短……   沈瑜从没想过这种情况,甚至也有些不敢去想。   寒石关离凉州算不上远,快马加鞭,也就是一两日的行程。第二日午间,便入了凉州境内,沈瑜这些年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加之是到凉州去的,所以在一番细致的盘查之后,便进了城。   雁歌并不傻,已然意识到沈瑜为何而来,进城之后低声问道:“你可知道宋将军现在何处?”   “他来之时,我曾将商号的信物给他,以防不测。”沈瑜那时也是想着有备无患,“他这些年来对我的生意也很熟悉,若是能逃出,想必会跟商号联系。”   沈瑜虽对这些政务不大了解,可却知道宋予夺的办事风格,所以有此揣测。   雁歌见她神情凝重,便安慰道:“其实没有确切的消息,说不准那刺客另有他人。”   沈瑜扯了扯嘴角,露出个勉强的笑意。   她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可心中却总是有不祥的预感,眼皮也总是跳,让她愈发地焦躁。   而事实证明,她这个预感也的确是准的。   见到病床之上面色如纸的宋予夺时,沈瑜险些没能站住,好在雁歌及时扶了一把。   凉州这边的掌柜姓陈,见沈瑜来后,方才长出了一口气:“城内现在已经搜了两遍,我将他藏在地窖的仓库之中,方才躲过。只是也不敢请大夫来诊治,只能用些金疮药止了血……”   屋中还盈着血气,沈瑜不动声色地掐了自己一把,向雁歌道:“将随行的大夫找来。”   这是她从寒石关过来时,专门找副将要的军医,混在商队中带了过来,有他在,就不必担心什么泄露身份了。   宋予夺这几日一直高烧不退,到如今已经是昏迷不醒,沈瑜在床边坐下,静静地握着他的手。而宋予夺像是恢复了些神智一样,轻轻地勾住了她的手腕,不肯再松开。   沈瑜由着军医为宋予夺诊治,紧紧地抿着唇,将呼吸放得又长又缓,方才渐渐止住了指尖的颤抖。   她从没见过宋予夺这模样,就算知道他当年也有过这样凶险的时候,可跟亲眼见着的差别还是极大的。她总以为宋予夺无所不能,如今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其实也是个肉体凡胎的寻常人罢了。   会有伤痛,也会死。   若是错过了,就真再也不会有了。   沈瑜将手攥得更紧了些,垂下眼睫。   有了军医的调理,宋予夺两日后便醒了过来,沈瑜正伏在床边休息,两人的手还握在一处,晨光透过窗子洒在她的侧脸上。   沈瑜似有所觉,眼睫微颤,抬眼看向他。   两人目光相撞,谁都没说话,在这大好晨光之中对视着。   宋予夺心中一动,觉着这些年等的缘分契机应当是到了,便开口道:“阿瑜,你可愿意嫁与我?”   沈瑜怔怔地看着他。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并不会用所谓的名分束缚你。”宋予夺低声道,“我只是……”   他这话还没说完,沈瑜就点了头:“好。”   倒是宋予夺被她弄了个措手不及,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这两日我想了许多,”沈瑜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她自嘲地笑了笑,又道,“甚至还想过,若你有个三长两短,后事该如何料理。”   这话听起来委实不吉利,但宋予夺并没打断,只是静静地听她说着。   沈瑜又想了想,缓缓道:“百年之后,我欲与你葬在一处。”   生同衾,死同穴。   沈瑜这个人,是注定不会说什么情话的,对她而言,什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都是难为了,如今这句跟柔情缱绻半点不搭边的承诺,几乎都耗尽了她的力气。   对旁人而言,怕是要觉着她这话不合时宜,可宋予夺却有种荡魂摄魄的感觉。因为早前他从九死一生时,有那么一瞬间,也曾想过此事。   他与沈瑜原就不是寻常的夫妻,这么一句,反倒恰到好处。   宋予夺拉起她的手,印上一吻:“好。”   宋予夺伤情好转,沈瑜也从他那里得知了所谓刺杀之事的真相。   宋予夺带了心腹随从到凉州来,探查到了霖王与西域主战派勾结的事实,他并非莽撞之人,断然不会贸然动手,只是那时有随从不甚露了行踪,被霖王察觉。霖王令人刺杀宋予夺一行人,又自导自演了所谓的遇刺,好借机戒严凉州。   若宋予夺当真就这么死了,他这事说不准就成了。可宋予夺没死,局势霎时就扭转过来。   宋予夺直接搬出圣旨,将霖王押解回京,而有寒石关大军压境,无论是凉州还是西域,都没敢有任何异动。   沈瑜对朝政并没什么兴趣,只知道霖王后来也遭了圈禁,而西域那边主和派彻底压过了主战派,并没什么伤亡,便又恢复了平静。   而此事后,宋予夺则开始筹备起来大婚的事宜。   他并没回京去办,而是依着寒石关这边的民俗,办了一场简单的婚礼。   虽说本意是走个形式,将名分给落下来,可因着来的百姓太多,所以最后竟成了三日的流水席,几乎把将军一年的俸禄都给花完了。   对此,宋予夺向副将道:“俸禄都花没了,只好回去靠着夫人过活了。”   这是他头一遭在旁人面前这么称呼沈瑜,只觉着心花怒放,非但没有任何“吃软饭”的羞愧,反而还得意得很。   至今未娶妻的副将:“……”   没几日,沈瑜听“夫人”这两字几乎都要听烦了,他一开口,就拿了块饴糖堵了他的嘴。   宋予夺端了杯茶水,将糖冲了下去,而后道:“我已经向皇上递了折子请辞。”   沈瑜惊讶道:“怎么突然请辞?”   宋予夺还远没到要请辞的年纪,他品了品舌尖的甜意,道:“霖王之事后,边关彻底安定下来,古丝路也已步入正轨,没什么大事。任是调谁来,都能管着不出岔子,我也不必时时镇守在此。再者,我也想陪你四处走走……”   为国为民,他能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是时候去为着自己过一遭了。   沈瑜听着他的描述,心中一动,莞尔道:“好啊。”   是该到处走走,从江南水乡到瀚海黄沙,如今再看,想来又是另一番风味。 第118章 番外二:旧时景|眼前人   宋予夺上书请辞,摄政王并没应允。   宋予夺再次上书,摄政王仍旧没批准,只是召他回京,一副要好好聊聊的架势。   对此,宋予夺与沈瑜都没多意外。   毕竟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尤其是像宋予夺这样的名将,不管是乱世还是太平盛世,用处都大得很。三十余岁就要请辞,这简直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不管摄政王是站在君主的立场,还是好友的立场,都不会轻易允准此事的。   再者,的确也是时候回京一趟了,沈瑜想见见那些个故交,而宋予夺也得回去见见长辈,顺道开宗祠将沈瑜的名字挂在族谱之上。   所以开春之后,宋予夺将寒石关的事情都给安置妥当了,便与沈瑜回了京。   虽说那些个旧事已经过去多年,但沈瑜对老夫人仍旧没什么好感,未免见面之后再起争执谁都不痛快,索性就没回宋家去,进京之后就与宋予夺各办各的事情,直接带着雁歌去了茶楼。   事已至此,她早就不需要宋家其他人的认同,宋予夺也不会想要让她去做小伏低。   倚竹与听音两处茶楼,是她一手带出来的,这些年来交给青溪来主管,偶尔让雁歌回来查查账,倒也是一切顺遂。   到如今,已是京中久负盛名的茶楼了,再没人能比得过。   青溪如今已嫁做人妇,变了模样,但对沈瑜却仍旧是忠心耿耿。见面之后先是一拜,而后方才哽咽道:“多年未见夫人,好在未负所托。”   这么些年,茶楼难免会有所变化,但大体上却仍旧是按着沈瑜先前定下来的基调来的。   沈瑜先是四下看了一遭,而后与青溪闲聊许久,得知点青近来恰巧回了京,便又打听了她的住所,寻了过去。   当年点青与沈瑜先后离了京城,一别后,各自做着生意,后来曾在他乡见过面,还同行过一段时日,分别后也一直有书信往来。   只是没料到这么巧,竟然能在京城再遇着。   沈瑜也知道,这些年来宗博义始终在追着点青,天南海北地跑着。只是点青始终记着当年那桩事,到底没有松口,但也没有驱赶过宗博义,两人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耗着,像是在比谁先低头一样。   沈瑜赶去见了点青,索性就在她那里住下,闲叙着这些年的事情。   再说宫中,自打当年宫变之后,摄政王掌权,新帝年幼,后宫之中只有先帝留下的妃嫔。贵妃自尽,皇后遭圈禁,太后居于兴庆宫休养生息,后宫事宜便交给了先帝的贤妃来掌管,尚宫局协管。   晴云掌管着尚宫局,在宫中留了数年,近两年则向太后求了个恩典,辞了尚宫一职,到兴庆宫去伺候了。   兴庆宫可比后宫宽松许多,也没什么拘束,寻个由头就能出宫。   沈瑜这些年与晴云的往来从未断过,如今一回京,便想法子让人传了消息过去,等到第二日晴云出宫来,就能见着面了。   她这边怡然得很,宋予夺却没这么清闲了,方一回京,就入宫去见了摄政王。   宋予夺与摄政王多年交情,倒是免了许多君臣猜忌,有一说一。   摄政王是个惜才的人,可却奈不住宋予夺自己已经打定主意,再怎么劝也都无济于事。   “若有朝一日大梁需要臣,臣纵然是远在千里外,也会赶回来。”宋予夺推心置腹道,“可如今四海清平,臣无意于权势名利,还望您能见谅。”   他都将话说到这地步了,摄政王也没法再勉强,应下了。   调动的旨意一下,众皆哗然,比当初宋予夺自请到边境驻守之时更甚。   侯夫人年事已高,知晓此事后险些昏厥过去,宋予夺来见了她,耐着性子解释了一番。只是她老人家最后能不能想开,就还是另说了。   老侯爷是知道宋予夺说一不二的性情,所以并没在这件事上同他计较,只是将他找来,提了另一桩事。   早在宋予夺决定离京到边关去时,老侯爷已经下定决心要将爵位传位二儿子,也就是宋予夺那位二叔。可申请的折子递上去,摄政王却始终没有给批复,一拖就是这么些年。而摄政王掌权一来,撤换了大批朝臣,宋二爷也被调了个无关紧要的闲职,他和老侯爷都焦躁得很,疑心摄政王是不是不准备让宋家这个爵位传下去了。   老侯爷知晓自家长孙同摄政王私交甚笃,便想着让他帮衬两句,好歹将爵位给保住。   宋予夺当年重伤跟自家二叔脱不了干系,他这些年来从未提及,可却不代表就真宽宏大量到不计前嫌。摄政王知晓此事内情替他出气,他自然会去拂了摄政王的好意。   所以对于老侯爷的要求,他并没应下,只是敷衍了过去。   第二日,沈瑜如愿以偿地见着了晴云,聚在一处聊了许久。   沈瑜提出想要接她离宫奉养,可却被晴云给回绝了,晴云笑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在宫中留了这么些年,若是想要离开,也不会拖到今日了。”她握着沈瑜的手,柔声道,“只要知道你过得很好,那就够了,你也不必挂念我。”   沈瑜也没勉强,毕竟她想着四海为家,可晴云却未必如此。   人各有志,随心就够了。   沈瑜在京中留了半月有余,将故人一一都见了,至于那些可能会烦心的事情,则都丢给了宋予夺去料理,当了个甩手掌柜。   半月后,两人将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打点了行装准备离京。   以往沈瑜不管去哪,雁歌都是跟着的,能帮着料理事情,也算是个打手,可此番却是被沈瑜留下照看生意。毕竟有宋予夺在身旁,沈瑜的安危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   雁歌去送两人,在城外十里长亭被沈瑜给拦下了。   “回去,”沈瑜眉眼弯弯地向她笑道,“不必再送了。”   雁歌依依不舍地问道:“你们此去,是要到哪里?”   此时春光正好,微风轻拂杨柳,春意盎然。   沈瑜与宋予夺对视一眼,眼中笑意渐浓,而后道:“说不准。或许会到南边去看看,又或许会到小雁荡去住上一年,开个小茶馆……”   当年她随宋予夺到小雁荡去游玩时,很是喜欢那边山泉泡出的茶。如今得了闲,到那边小住一年半载,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又或者,会出海去看看,看看那边的景致。”沈瑜轻快地笑着。   说完,她便辞别了雁歌,与宋予夺策马离去。   骏马绝尘而去,衣袂翻飞,似有笑语声远去。   辞别了旧时景,还有眼前人。   天高海阔,随心所欲。   作者有话要说:  主角番外至此完结,撒花~   ps.想了想,还是没有写生孩子,就让阿瑜和宋将军自在地四海为家叭。   帮基友推个文,感兴趣的话可以去看一看:   《娇妻为后》by寒木枝   文案:林姝被批红颜祸水,各府女眷弃之唾之。对此,重生的林姝只有一个态度,谁敢再说她红颜祸水,她就祸害谁的儿子!光顶了祸害之名,不行祸害之事,怎么行!!!   不到一年,燕京城的贵公子们,尽数拜倒在她石榴裙下,各个公子都在府里闹绝食,不向林姝提亲,就不活了!气得那些个贵夫人组成联盟,都想扒下她那张千娇百媚的美人皮。   唯独……甄贵妃是个意外,四皇子十里红妆强行要聘林姝为皇子妃,甄贵妃不仅不反对,还偷偷教儿子如何追姑娘。   这是一个甜甜宠宠,打脸虐渣的爽文!!! 第119章 番外三:云归处   山林苍翠,遮天蔽日般,将灼热的日光遮挡在外,撑出一片阴凉。   池裕抹了把额头的汗:“这天可真热啊……爷,您可要喝些水?”   说着,将水囊解下,递了过去。   原本的冷水如今也已经温了,宋伯闻喝了口润了润喉,将水囊扔了回去,忽而有些后悔自己先前发的善心了。   前些日子回京复命后,皇上给了他三个月的休沐,宋伯闻在京中留了半月,便觉着无趣。因着时间宽裕,索性就只带了个仆从,一路游山玩水,慢悠悠地往军营赶。   结果早些时候,遇着了位旧识,是赵家的小公子。   赵琦狼狈得很,说是在这西珏山遭了劫匪,身上的钱财物件都没了,求宋将军帮他出气报仇。   宋伯闻是靠着实打实的军功站稳的,素来看不上赵琦这样的纨绔子弟,平日里见了也没什么话说。可偏偏两家是世交,总不好坐视不理,可巧他又闲得无事,便答应了。   他孤身一人带了个侍从,若这山上真有那么多匪贼,他也没自负到觉着自己能以一敌百。他先将赵琦给打发了,自己则带着池裕顺道从此过,想要见识见识这所谓的山匪。   西珏山中路途崎岖,两人走了许久都没能从密林中绕出,竟像是迷了路。   宋伯闻眉头微皱,正欲说什么,却听不远处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呼声,声音清脆,含了些惊讶。他反应极快,随即偏过头,循声望去。   不远处是株老树,枝繁叶茂,其上还有青苔与藤萝攀附。   有东西从枝叶掩映间落下,下一刻,有个红衣身影从枝叶中露出,那人双腿勾在横枝上,整个人倒吊着,抬手将那半空中的小玩意接住了。   宋伯闻眼力极好,愣了一瞬,看出那倒挂在树上的红衣身影竟是个姑娘。   那姑娘的长发垂下,随着她的动作晃动着,束发的红色发带尾端还缀了个小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来。她勾着横枝,腰间微微用力,竟又轻飘飘地回到了树上。   浓密的枝叶将她的身形又遮掩了起来。   惊鸿一瞥,宋伯闻凭借着好眼力看清了她的相貌。   这姑娘生得极好,肌肤白皙,杏眼柳叶眉,笑起来的时候唇红齿白的,显得格外灵动。   莫名其妙的,宋伯闻只觉着心中一动。那红衣姑娘墨色的长发,仿佛是在他心尖上晃了一把。   他如今已是二十又四的年纪,这些年来侯夫人为他挑了许多闺秀,可他却没有一个看中的。他这个人从来都是宁缺毋滥,所以宁愿以战事为由拖着不成亲,也不愿意随随便便找个无趣的世家闺秀去将就。   先前在京中时,皇上也曾过问他的亲事,见他执拗得很,便问道:“京城贵女,就无一人入得了你的眼?你准备拖到何时?”   宋伯闻被人轮番催,到底也没松口,毕竟夫人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姬妾,自然得好好挑才行。   他怎么都没想到,在这深山老林中,居然能遇上让自己心动不已的姑娘。   宋伯闻只犹豫了一瞬,便快步上前,走到那老树下,仰头向那姑娘道:“你是何人?”   贸然询问姑娘家的名姓,很是冒昧,若是在京中,八成是要被人给赶了的。可那姑娘却并没什么被冒犯的不悦,她拨开遮挡的枝叶,低头看向宋伯闻,脆生生地反问:“你又是什么人?”   她坐在那横枝上,悬在半空的脚轻轻地晃着,嫣红的石榴裙随着她的动作泛起涟漪。   宋伯闻掩在袖下的手微微攥紧,平静地说道:“我姓宋,途经此山,迷了路途。姑娘若是对此地熟悉,可否为我带个路?”   那姑娘想了想,问:“我为你带路,你能给我多少银子?”   她谈起银钱的时候一脸认真,意思也很直白,并没半点迂回遮掩。   宋伯闻一眼就看中了她,此时自是觉着她什么都好,便道:“你想要多少?”   她打量着宋伯闻的衣裳打扮,犹豫了会儿,咬牙开了个自以为的“高价”。   她伸出手,比划了下:“三两银子。”   宋伯闻:“……”   她的模样实在有趣,他失声笑道:“成交。”   姑娘眉尖一挑,毫无预兆地翻身跳了下来,宋伯闻一惊,下意识地想要去接她,可她却在横枝上勾了一把,轻轻荡开,安然无恙地落了地。   发带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姑娘回过头来,向他一笑:“我叫云栀。”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番外想了很久,准备写长点(突然想洒狗血),或许还会有点晋江不宜的内容,先放个纯洁的开头在这里好了……后续的我计划在微博周更连载一下,等完全写完了再往这章添(虐文写起来真的很慢,还请见谅   ps.到时候再添内容的话,直接刷新来看就行,是不会再收钱的,当做给大家的福利~   就这样啦,感谢一路的陪伴,鞠躬.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