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鸾铃错 作者:青橘一枚 文案:   *明惠帝朱允汶,为人忠厚老实。其叔父燕王发起“靖难之役”于1402年攻下南京夺取政权,26岁的朱永炆不知去向。心生感慨,特作此鸾铃错。   当朝首辅之女齐韵,从小身负才名,诗书并茂,有咏絮之才。   锦衣卫指挥使梁禛,出身勋贵之家,龙章凤姿,为三军之首。   她初遇他时,万壑飞流,只道此人勇武,长身玉立,智珠于手,运筹帷幄;   他初见她时,轻纱浮动,见她眉如翠羽,肌如白雪,纤纤玉指,腰如束素;   她援手竹马远离争端,他奉命抓捕废帝归朝,权略霸谋中的斗智斗勇,一场逃命亡途中的邂逅,谁是最终的胜者,抑或谁又会临阵脱逃?   “齐姑娘,我输了。”爱上了你。 内容标签:天作之合 主角:齐韵,梁禛 ┃ 配角:朱成翊,骆菀青 ============   ☆、城破   京城的隆冬,滴水成冰,与周遭肃杀凄冷的隆冬景致相比,给人强烈震撼的是巍峨紫禁城中令人心神俱裂的熊熊大火。冲天的火舌肆意席卷着巍峨的重檐庑殿,重重朱门在火神肆虐的怀抱中力拉崩塌。   梁禛立在火光冲天的宫门口,冷眼瞧着扛着水袋拖着唧筒奔走不休忙着灭火的宫人。墨色大氅在凛凛寒风和滚滚热浪的双重冲击下烈烈作响,织金飞鱼服在刺目的火光中越发耀眼。梁禛紧锁着眉,他的心也似这冰火两重天的沸腾宫门一样,乱做了一团。   肃王爷起兵“勤王”了。他自肃州起兵,一路攻至京城。紫禁城中的小皇帝仓皇逃命,他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皇位抛下,留给他这个野心勃勃的四皇叔。肃王爷乘胜追击,势要擒住自己的这位侄子皇帝。可惜,棋差一招,没料到的是,小皇帝在自己的皇叔攻入皇城前放火烧了自己的寝宫。人也不见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小废帝是太-祖先皇帝的皇太孙,受太-祖先皇帝眷顾多年,太-祖先皇帝甚至无视自己其他儿子怨念酸涩的目光,执意把皇位传给了自己最为宠爱的皇太孙。   老皇帝驾崩不久,小皇帝便急吼吼就开始削藩,这让习惯了金刀铁马的藩王叔叔们如何咽得下气。随着数位藩王先后落马,实力最大的肃王拍案而起,铁口直断小皇帝受奸佞所迫,导致皇室内乱,互相残杀,不“勤王”无以再保江山。   梁禛的父亲安远侯辅佐肃王镇守边疆,梁禛作为太-祖的亲兵,早早加入了锦衣卫,在太-祖晚期被擢升为指挥使。太-祖崩后,肃王起兵,安远侯也加入了肃王派,梁禛作为锦衣卫指挥使在这种情况下也只能顺势做了这从龙之功。   可是现在,说什么都迟了。   一把火起,要找的人别指望灭火后再寻了,紫禁城破后,安排在乾清宫盯梢的人就联系不上了。当时只当宫内混乱,消息递出不畅,直到火起,梁禛才知自己的这趟差事算是办黄了。   梁禛后牙槽紧咬,饶是素来沉稳如他,此刻心里也不禁惶惶然,他抬头最后看了一眼火光中连绵崩塌的宫门,大手一挥,疾步离开……   齐府同映红半边天的紫禁城一样混乱不堪,大公子齐振身为五城兵马司指挥,却同失踪的小皇帝一样,在这关键时刻人间蒸发了!   梁禛立在院内,面沉如水,从傍晚乾清宫火起开始就坏消息不断。搜寻小皇帝未果,连镇守城门的指挥官也不见了,紧赶慢赶追到齐府,府中一片混乱,齐祖衍身为守城指挥官的父亲,也不知自己儿子去了哪里!事已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齐祖衍是被两名锦衣卫架过来的,这名昔日首辅早没了朝堂上的威风八面,他两股战战,要不是被人架着,早缩地上去了。齐老爷被冯钰带到院内时,齐府的主子仆人已在院内跪了一地。   “除了齐振,齐府上下都齐全了?”梁禛冰冷的声音传来。   冯钰赶紧上前一步,拱手道:“回梁大人,齐夫人的妹妹,河间府府尹徐在恒的夫人小谢氏病重,齐府二姑娘齐韵五日前去河间府探病尚未返转。”   “探病?”梁禛那冰凉的声音里已然杀意顿起。   他负手踱步至齐祖衍跟前,满面寒霜,森森然道:“我怎知齐大人不是为了避祸,先寻了托辞将女儿送出京师,城破之时再让儿子带了小皇帝投奔外敌?齐大人,你枉为内阁之首,皇帝陛下受奸佞蛊惑,王爷回京整肃朝纲之际,你却浑水摸鱼,纵容自己儿子掳走年少的主上,大人居心何在?置皇帝陛下于何地,置先皇帝的信任于何地!”   梁禛一番话说的大义凛然,其实谁都明白王爷“勤王”究竟是为什么。只是大凡举兵务必占据道德制高点,遮羞布不能不要,肃王爷说了是“勤王”就肯定不能“杀王”。现在紫禁城在众目睽睽下烧了个沸沸扬扬,肃王爷一定不能承认小皇帝跑了,就想把这小兔崽子抓回来。如果天下人都知道天子流落民间,如今入主大殿的是靠打杀夺来的,肃王爷一辈子都别想坐稳龙椅了。   肃王爷与小皇帝的恩怨,这些做臣子的也就是拿来做陪练的。对齐首辅这样的文官来说,被卷入其中已经着实无奈了,如今还被扣上私通外敌的帽子,三魂早丢了两,眼泪鼻涕一把抓,抖抖索索果断就朝梁禛跪下了。   “回梁大人……犬子任五城兵马司指挥一职已逾五年,从来矜矜业业不敢懈怠,有何外敌可以私通啊……再者,王爷入京,犬子还平定了城中多起流民的叛逆活动,即便要带陛下逃走也不会等到今日夜间才动手吧……求梁大人明查啊!”   “齐大人贵为内阁之首,自是知晓挟持帝王是何种罪名,齐大人的一双儿女均不在京师,说扁说圆均做不得数。如今齐大人乃皇帝陛下失踪案嫌疑最大的人,即刻起贵府即由锦衣卫接管,大人是有预谋挟走皇帝陛下亦或是被人陷害,待禀明王爷后再做定夺!”   梁禛自不敢明说自己是怀疑齐振协助小皇帝出逃了,齐祖衍为子孙计,将一双儿女送出京师,自己舍命留下来断后掩护。毕竟齐祖衍身为内阁首辅,在朝中影响巨大,加之其在明面上对肃王“勤王”一事颇有顺应之意,齐祖衍留在朝中,对肃王爷顺利晋登大宝十分有利。思虑至此,梁禛也不再跟齐祖衍虚与委蛇,唯今之计,得马上禀明王爷,避免事态扩大,迅速组织力量私下搜捕为宜。   梁禛留下副手冯钰,稍作布置,依旧将齐府围了个密密实实。自己则带了余下的部众直奔肃王府而去。   ……   齐府上房。   黑漆漆的书房内,齐祖珩独自坐在窗前,也没点灯,只手无意识的捻着下巴上那稀稀拉拉的几根胡须,愁眉紧锁。经过这段日子,齐老爷原本富态的圆脸上也浮现出了些许风霜之色,斑白的两鬓似乎又增添了不少花白,眼底浓浓的青色泄露了他心底化不开的愁思。   “老爷……”一位中年妇人推开门走了进来,身后跟了两个丫鬟,一个提着食盒,一个挑着灯笼。此妇人是齐祖珩的发妻谢氏,谢家是金陵大户,世代从商,家中多个女儿嫁给当朝大员为妻,谢氏便是嫁的最好的一个。   “老爷为何把自己关在这里?”谢氏一边说一边招呼丫鬟将书房的灯烛点亮。   谢氏四十左右,修眉端鼻,身穿宝蓝色撒花袄,着锦缎牡丹纹披风。如云的发间仅插着一支鎏金东珠簪, 穿着简单,却不失华贵气质。妇人来到齐祖衍身旁矮几上坐下,从身边的食盒里取出一盅乌鸡汤,顺手递给齐祖珩。   她秀眉微舒,目光温柔,“老爷切勿思虑过重,振儿办事一贯妥帖,此次为了韵儿,定然会加倍小心,老爷就擎等着好消息罢。两个孩子就算从此无法回京,日后留在金陵谢家,我爹爹亦能保他两人衣食无忧……”   谢氏笑意盈盈,一双秀目眼波流转间却已泪盈于睫。   齐振是五城兵马司指挥,齐祖衍是内阁首辅,算是帝王近臣,小皇帝与齐家两名儿女关系亦亲密,待肃王爷入主金銮殿,齐家上下怕是日子不好过。   随着肃王越来越逼近京城,齐祖衍便开始为齐府找退路了。没法啊,自己是文官,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又不能去堵城门,一双儿女都是娇娇,舍不得啊!   齐老爷这样想着,手上的动作也跟上了。城破前五日,齐韵见到了被自己父亲急召来京的金陵三表哥谢准。谢准是谢家唯一一位会舞刀弄枪的主子,一身俊俏的功夫是跟自家护院、镖行的镖师学的,这些年来在为谢家四处跑生意过程中,功夫又精进了不少,此次来京便是为了接齐韵回金陵老家。   齐老爷的如意算盘是:谢准和齐府护卫先陪自家女儿远逃金陵,儿子齐振是守城将领,提前跑不大可能。但齐振有兵马,身手不凡,勇猛过人,待得城破那日再做打算也不迟。   齐老爷拨得一手好算盘,却无法决胜于千里之外。两日前,谢准带齐韵取道河间府准备南下金陵时,齐韵被小皇帝派出的人马劫走了。谢准和齐府护卫怎么比得过大内高手,齐韵已然失踪两日,谢准重伤,至今还在河间府的姑母家养伤。   齐祖衍傻眼了,算了这么多都抵不过小皇帝的一招,满以为小皇帝带走的会是自己的儿子,没想到劫走的却是自己的女儿。看来小皇帝跟自己一样,都是早有预谋了,怪只怪自己预谋的不够早,没算到肃王来的如此神速,谢准赶到京城后几天就破城了。   齐祖衍低下头,斑白的两鬓深深埋在臂弯,想起女儿那娇滴滴的模样,愈发愁苦。   齐家与帝王走得近,早在太-祖皇帝时期,太-祖就一直想把齐韵指给他最爱的太子。可是齐韵还小,再加上太子英年早逝,齐祖衍的一颗心终于放到了肚子里。太-祖没和齐家做成亲家一直耿耿于怀,就想把齐韵指给自己的其它儿子,频繁召齐韵进宫相陪。因此也与比齐韵尚小一岁的小皇帝(那时还是皇太孙)颇为熟络,小皇孙很喜欢和齐韵说话,每次见面都姑姑、姑姑叫个没完。   因有皇家一路眷顾,齐韵直到十六都没能说亲,世人都道齐家二姑娘是指给王爷的,虽然暂时还没指成,但谁还敢去跟皇家抢。直到小皇帝荣登大宝,终于摆脱皇家阴影的齐祖衍发现,事情变化太快,一年来朝堂上各种变故丛生,还没来得及好好相看人家就兵变了。现在娇娇女儿就要孤身跟小皇帝浪迹天涯了,怎么想都让人无法接受!   齐老爷勉力按下心中的慌乱,在脸上扯了个笑容,拉过夫人谢氏的手安慰道:   “夫人莫要担心,现在两个孩子都不在,只要肃王爷无直接的证据证明我同朱成翊沆瀣一气,他便暂时不会动我,我们齐家便会安稳。振儿功夫好,定然能够成功救回韵儿。我们不能离开京城,我们要留在此地等着两个孩子。我不想我同夫人死了,振儿、韵儿兄妹隐姓埋名,一辈子缩在哪个乡下!我们的韵儿要嫁好人家,要给你我生好外孙,我们的振儿功夫那样好,你忍心他日后只能做农夫、做猎户?我不怕,你也别怕了,想想我们的孩子……”   夜色沉沉,齐府上房书房内灯火彻夜通明,谢氏低婉的诉说和齐祖珩沙哑的细语点点溢出小院,寄托着世上普通父母对子女的拳拳爱意,搅动那低垂的暮霭,浸入夜色…… 作者有话要说:  橘柑连载文求捧场: 凉州词:一场背叛了信仰的爱情。 嫁给李霁侠,薛可蕊以为自己的人生走到了尽头,可以上演吐血身亡的戏码了; 谁知道几年后,峰回路转,最不可能的真命天子破空而出; 她这才知道:最开始说不要不要的那个人; ——其实才是大boss!!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文文纯架空,温恭贤良+妩媚动人 无重生,无金手指,女主只负责美貌,男主高大全。橘柑写多了恶人,尝试一下另一种类型男主。 鉴于有小天使在阅读过程中有疑惑,橘柑特意说一下,本文HE~ 橘柑预收文求预收:一念菩提。妖僧与姬,善恶莫辨。   ☆、朱成翊   暮色四合,通往河间府的泥泞小路上,驶过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马车后跟着数十匹马,马背上满负各色毛皮毡子。这是一个抄近道赶路的普通商队,赶车的车把式和押货的伙计都是身强体壮的彪形大汉,北方商队多北方大汉,身高体健,一路奔来倒是气势如虹。   数十人的队伍就这样低头一路闷赶。夜色如墨,商队终于在一片小树林旁停下了,商队的人分工明确,有人勘察地形,有人放哨望风,有人搭锅建帐,只是马车里的人从没露过面,饭食、热水都由伙计送进马车。   “大公子……属下与巴拉看过了,此地清净,大公子可歇息了,明日寅时出发。”说话的男子身长八尺,面横耳阔,广颡长髯,却操一口不标准的京城口音。   “甚好…尔等退下罢。”车内人的声音低沉嘶哑,又略带稚嫩,似也疲惫不堪了,很快车内便悄无声息。   马车驶进清河庄时正值红霞满天,庄子耳门悄无声息的开合中,商队无声的没入森森庭院。清河庄是个门脸窄小的普通农庄,地处河间府西南角一处偏僻的河道旁,倚山傍水,背靠涿鹿山,山上乔木丛生,庄子东南角便是涿鹿溪,虽叫溪,水却不少,还能行船,一路蜿蜒直通往京杭运河。   齐韵坐在窗旁打络子,身着水红撒花洋缎袄,翡翠洋绉裙。乌发如云,挽作倭堕髻,斜插一根镂空金簪。如锦晚霞映在脸上,洒下一层金光,更衬得她秀靥艳比花娇,指如削葱口如含丹,行动间风情尽生。   身旁小几上摆满茶水、糕点。再看屋内陈设雍容典雅,全然不似普通农家户。堂中放着一面金漆点翠大围屏,屏风后是悬着葱绿绡纱帐的拔步床,墙边一对儿汝窑大花瓶,插着满满的幽香四溢的梅花。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幅仕女图,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官窑的大瓷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的佛手。齐韵神情淡然,如若是齐祖衍来看见女儿如此情状,定可以放心的抚掌回家安睡了。   朱成翊立在门口半晌,直直盯着齐韵,直到她手中络子打完,刚想起身活动活动筋骨。朱成翊握拳捂住口低咳一声,迈步进了屋。   “翊哥儿,你将奴家掳来着实是招臭棋。若无奴家,尔等日夜快马,尚能将肃王爷远抛身后。带上我,你除了会更快被肃王爷追上,旁的好处一样都没有。你委实不该在此危难之际,为自己招来更多累赘。现如今虎狼环伺,翊哥儿理应轻装上阵,缩小目标,摈弃一切累赘,方能逃出生天。可怜奴家老父亲,年逾花甲,身子本就不好,还遭此横祸,奴家双亲一贯胆小,现如今定然已被锦衣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我齐韵当真无用,不仅拖累翊哥儿,还害了自个儿全家……”   说话间,齐韵以袖掩鼻,蛾眉紧簇,泫然欲泣,好不悲苦。   朱成翊刚进屋便被堵的一噎,寻常闺秀,此时难道不应该是一声矫叱:冤孽!将我掳来做甚?速速放我出去!或者:杀才!如若不放,我就死给你看!   他准备的台词都用不上了。心道:小妮子跟她那老狐狸爹一样,果然惯会装模作样,于是再次干咳一声。   “韵儿姑姑莫恼,翊如今身陷险境,请姑姑来此实属不得已之举。姑姑放心,翊出京当日便密诏齐大人赶紧出城与我汇合,可是城中太乱,我没等着你父亲,又怕被我皇叔追上,翊只得急匆匆赶来清河庄与你汇合,我会带你一同南下,翊不会弃姑姑于不顾的。齐大人乃朝廷重臣,皇叔定然不会为难齐大人……”   见齐韵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朱成翊自知此番说辞连自己都安抚不了。瞧着齐韵黑眸沉沉如墨丸,心中涌起一股浓浓的愧疚,只想把她揽在胸前细细安抚。喉结滚了滚,踯躅片刻,疾步上前,拉起齐韵的素手,捂在心口。   “韵儿姑姑,你我自小便爱一处頑耍,每隔几日便要腻在一处,我朱成翊是什么人,对你怎样,卿卿还不知吗?我生在皇家,身不由己,翊自负过高输给了皇叔,输的一败涂地……我尚未加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现如今却好似已然走到了尽头……我思念父亲,思念皇帝爷爷……我想让父亲、让皇帝爷爷睁开眼看看,这就是你们千挑万选给我安排的生活!你们好似给了我所有,却其实又什么都没有!”   朱成翊瘦削苍白的脸上透出不正常的红色,眼袋发青、双面赤红。他急切地望着齐韵,眼神里流露出的是孩童般的孺慕,“韵儿姑姑,我害怕,迷惘。我想自我了断,可又不敢,我这么年轻,我什么都没拥有过!我不甘心……”   朱成翊一把搂住齐韵水蛇般的腰肢,埋首于她如云的发间,贪婪的嗅着她发间的馨香,变声期少年的嗓音低沉沙哑又青涩:   “韵儿姑姑定然不会抛弃翊的,对罢?卿卿会一直陪着翊,对吗?翊只有卿卿了啊,韵儿姑姑,说你会一直陪着我,快说呀……”   齐韵看着朱成翊水雾迷蒙的双眼,耳旁响着他充满蛊惑的低哑细语,神志也好似飞了出去。   她仿佛看见那个缠着她要酸枣吃,衣着华美又孤独无比的大眼睛小男孩。那是她第一次见他,中秋节,□□要彰显与臣同乐,大开中秋宫宴,她缠着齐祖衍也进了宫。等待的过程,百无聊赖,聪明又机智的她甩开女官和几名宫女独自去了后花园。就在这里,七岁的齐韵遇见了六岁的朱成翊。过程老套又俗气,无非就是没见过世面的皇室成员被顽劣山野姑娘的离奇生活经历深深吸引,山野姑娘无比享受被人崇敬敬仰的感觉,尤其这个对象还是皇族成员!于是两个小孩迅速坠入了友谊的小船。   翊哥儿也长这么高了。   齐韵探手抚向朱成翊紧皱的眉头,伸直了胳膊才勉强够到,芊芊玉手抚过朱成翊瘦削苍白的面颊,翊哥儿怎么瘦成了这样……   齐韵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捏住,心酸与苦涩瞬间将她包围,只觉喉中艰涩,呼吸不能……   被朱成翊瞬间发难拉入怀中,鼻子撞上他硬邦邦的胸膛,一阵酸痛才让她回过神来,朱成翊在哭吗?   齐韵从没见过齐振哭,哪怕被她爹绑树上抽鞭子,齐振都是一副桀骜不驯、铁骨铮铮的模样。   齐韵手足无措,她心痛朱成翊,是因为从小到大都习惯了他的存在,虽说自己算起来比他长了一辈儿,但朱成翊更像她的弟弟,而且在自己眼里朱成翊就是一个单纯无邪又懂事的弟弟。齐韵心痛难耐,他是自己幼时的玩伴,无话不说的好兄弟啊!   朱成翊现在这么难,堂堂七尺男儿抱着自己哭的像个孩子。齐韵理智上虽觉应该将他推开,可是心里对他的疼惜强烈得又让她不想推开他。   齐韵伸手环住朱成翊的腰,翊哥儿如此单薄,手覆在背上甚至都能感受到他呼吸带来的震动。齐韵不再抗拒自己的心绪,她一手抚在朱成翊的腰间,一手温柔地拍打着朱成翊的后背,声音温柔如水,似母亲哄着幼童般,喃喃呼唤他的名字:   “翊哥儿,有我在呐……翊哥儿,莫哭……”。   朱成翊要带齐韵去往云南,那里远离中土,肃王爷鞭长莫及,朱成翊在位时与当地夷族亦有过交往。他想去那蛮夷之地重整自己的队伍,培植自己的势力,他是太-祖皇帝最为看重的皇孙,定然要实现皇帝爷爷的遗旨的。   齐韵败下阵来,她心如刀绞:这个可怜的少年是她幼时最忠诚的追随者啊!如今,他失去了一切,只剩下自己这一个愿望了,他连自己每一次呼吸都是为了太-祖皇帝的遗旨而存在,自己还有什么立场可以要求他放弃呼吸的动力呢?   只是要逃离万千铁骑追捕谈何容易?虽明知希望渺茫,既然他想,那么我就做他最后的守护者吧!少时,你追随于我,今天,换作我了……   天边红霞渐退,皎洁如玉的圆月升上天空。齐韵抚住酸胀的额角,缩进被窝,枕着软绵蓬松的巾被,闻着帐角溢出的幽幽苏合香,让她想起了京城齐家自己的闺房,齐祖衍那满溢宠溺讨好的笑脸浮现在她眼前。   爹爹!我怎能忘了自己的爹娘!齐韵一个激灵翻身坐起,自己死心塌地要守护朱成翊了,爹娘和大哥谁来守护,就算守护不了也不能给他们背插一刀啊!齐韵烦躁的揉弄自己的脸颊,辗转反侧,也没想出个所以然,直到天边泛出鱼肚白,才迷迷糊糊的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  推荐基友文:《一觉醒来我暴富了[穿书]》by溜溜猪(星河鹭)日更中哦! 文案:穿越前爹不疼,后娘不爱,薛苒苒就是个可怜的宝宝。 谁曾想穿越到了书里的世界,成为小说中的一员,颜值逆天不说。 突然有一天还接到了一个电话:美女,你妈妈留给你的那个山头,华城置业想以一亿的价格收购,不知道....... 啪的一声,她就把电话挂了:骗子还真是手段越来越高啊; 第三天,文质彬彬的华城总助拿了一份合同给她:小姐,您的山头已被收购。 后来才知道,原来她自带锦鲤体质啊。 抽奖能中头等奖。 帮助过的小姑娘居然是大导演的宝贝闺女。 碰到的人都是贵人? 舍弃我的基本都翻车? 这是什么神奇的体质? 一句话简介:我是华国锦鲤!!   ☆、梁禛的网   河间守备刘大人被家中管事连夜从新纳入府的第十房小妾的床上拖了起来,因为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大人冯钰来了。守备大人囫囵套好官服来到总兵府前院时,便看见冯钰和数名锦衣卫校尉立在前堂。刘大人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面部表情,热情又不失恭敬的迎了上去。   “不知冯大人深夜到访,刘某有失远迎,失敬失敬啊……”刘大人极力忽视因冯钰嫌弃的目光带来的心中的不悦,满脸堆笑道“不知冯大人有何公干?”   冯钰已经连续三日没合过眼了,来到刘府又等了一盏茶功夫才见到这里的主人,当看到刘守备挂在颈脖上鲜艳的唇印,和他满脸谄笑又不知所谓的表情,一股嫌恶感腾然升起。好不容易压制住了,方开口道:   “肃王爷清君侧,锦衣卫奉王爷之命前来河间府秘密公干,现需刘守备辅助行事,有王爷手令在此。”   与此同时,保定府、真定府和顺天府各大卫所,参将、守备,都收到了相同的命令。据京师守城将士的回报,齐振是从南门出城。北直隶六部拱卫京师,保定府、真定府和顺天府,分别在京师西南、西部和北部。加之保定府、真定府和顺天府本就是藩王中实力最大的肃王和宁王的传统势力范围,小皇帝是逃命,不是探亲,十之八九都会选择取道河间府南下。   “河间府北拱京师,南临青、济,水陆冲要,饷道所经。”实乃太-祖先皇帝安排给小皇帝朱成翊逃命的绝佳路线。   梁禛离开齐府后便往王爷府向肃王爷禀明了情况,肃王爷攻陷京城后,胜利的喜悦瞬间被冲掉一大半,着梁禛通令直隶总兵一道围堵齐振。   然而齐振携小皇帝出逃之事,实不宜广而告之,搜寻朱成翊和齐振的行动须私下进行,故依旧命京城锦衣卫并各地锦衣卫分所行抓捕之事。各地驻军首领虽知“五城兵马司齐振擅离职守,亟须抓捕”,直隶总兵着各地驻军搜寻齐振外,对其它辛秘一无所知。肃王和梁禛一样,也认定齐振与小皇帝是一道的,找到齐振肯定能找到朱成翊,齐振俨然已经成为了全国头号通缉犯。   一时间,京城周围各府、县均已严阵以待,城防之严格,以河间府所辖河间县为甚。据脚程判断,齐振应已到达河间县城附近。梁禛拟亲自坐镇河间,着冯钰先行赴河间布置,擎等着齐振钻入自己的大网。   从凌晨起,埋伏在城郊的白音和巴拉便发现河间县城城防调动频繁,直到白音发现了五城兵马司官兵的身影,这位身长八尺,广颡长髯的异族汉子转身向巴拉耳边低语几句,便匆匆奔向清河庄方向……   清河庄,朱成翊长身立于书桌前,低头翻看着摊于眼前的地图,听完身侧白音的回禀,他顿了片刻,方扭头看向俯首在侧的白音,“依白音统领所见,此事该当如何?”   白音抿嘴,似是下定了决心,后退一步顿首在地,“臣斗胆,再次劝谏皇帝陛下,齐家切不可信。皇帝陛下仁义待天下人,然齐家小儿却于皇上危急之时系数倒戈,实在当不得皇帝陛下之浩泽天恩。臣亲见五城兵马司兵丁出没,且河间城防已现异动!难保非齐振与叛贼勾结所为!”   白音以首叩地,“皇帝陛下务必保重千金之躯,切勿再轻信他人,唯今之计,当以齐韵为要挟,速速离开河间。”   梁禛深谙人心,他清楚朱成翊脾性,敏感、多疑。冯钰离京之时便亲点了数十名未被齐振带走的兵丁。这些兵丁并非齐振心腹,易于操控,且送他们来河间,纯为了起疑兵之效。梁禛不知齐振是心甘情愿抑或被逼与朱成翊同行,此小股与河间府兵卒同进退的五城兵马司疑兵则能在朱成翊心上扎下一根刺,能顺利挑拨朱成翊与齐振内讧是最好不过的了。   这边厢,被梁禛和朱成翊同时暗自算计的齐振,日子也不好过。他在河间城外溜达了一夜,也没想明白要不要进城。   他看见了五城兵马司的自己从前的部下,他立马知道肃王爷的人来了!如果小皇帝还在城内,应该也看见了,很明显来人就是要让朱成翊对自己生疑。自己眼看就是油煎豆腐两面黄了,进城是很容易,进口袋自是容易的,可怎么出来?   贸然进城,不是被肃王爷的人杀死就是被小皇帝杀死。再说里面的小皇帝也不知走也没走,就算自己不要贱命的进去了,结果小皇帝走了,自己不就白搭进去了吗。齐振左思右想也没个章程,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与逃命的小皇帝、追捕人犯的梁禛不同,还有一个人也急坏了,那便是齐振齐韵的姨母小谢氏。   小谢氏在家本无所事事,一天,本是远在金陵的侄子谢准满身是血的被人送来,小谢氏被唬得愣神了好些天,以为金陵谢家被仇家灭门了。直到谢准醒来,告知自己的外甥女齐韵被朱成翊掳走了。   小谢氏整个人都不好了,与废帝纠缠不清可是会株连九族的大危机啊,跟自己之前担心的谢家被灭门也差不离了。又因谢准昏迷了好些天,等醒转过来后告诉姑母这个坏消息时,梁禛已然来到了徐府尹的宅子前叩门。   因河间府总兵协助锦衣卫办案,河间府衙也得处理紧急时期应该额外应对的后勤保障服务工作,徐在恒已经好些天没能回家了。小谢氏也没个人可以商量,突然听闻锦衣卫来了,连续的刺激来的猝不及防,立时就要瘫倒在地。   眼看小谢氏已然抖抖索索站立不稳,脸色惨白如金纸。老管家毕竟多吃了几年盐,把脱力的府尹夫人抬上床后,立马一边着府上最机敏的小厮奔去河间府衙通知徐老爷,夫人适才得知的坏消息和梁禛来府的事实。一边亲自延请梁禛入花厅品茶并赔罪,夫人重病缠身,无法下床待客。   如此一来倒是歪打正着,府尹夫人小谢氏果然是病倒了。   梁禛无可无不可,自顾自在花厅喝茶。唤来倒茶的小丫头,询问府尹夫人得了何病。老管家经验老道,识人慧眼如炬,自是知道这次梁禛到访是徐府迁至河间县以来,遇到的最大的危机,被派来伺候的丫鬟小厮都是徐府的精英仆从,早被人耳提面命灌输了不少统一口径的官方答复。   小丫鬟叩首,按照才学的操作规程畏惧又恭谨地回复“夫人自月初开始就兀自头晕,站立不稳,府上高医师医术高超,几幅汤药下去,目前虽已大好,但下床走路尚且困难。”   梁禛颔首,微笑道“你们可知夫人外甥女齐韵何时来府的,是否还在贵府,可否唤她出来相询?”   小丫鬟心跳如雷,这个问题老管家可没教过……   默了一瞬,小丫鬟再度叩首:“回大人,夫人素来疼爱表小姐,表小姐三五不时都会来这里住几日,故而婢子也不确定最后一次是哪次。况且,婢子是徐老爷上房的三等茶水丫鬟,不能贴身伺候贵人们,无法为大人解惑,望大人赎罪……”   “你且退下罢,此间不用伺候,唤徐家管事来即可。”梁禛食指摩挲着杯沿,看也不看小丫鬟,就挥手让换人。梁禛自知从这丫鬟身上问不出所以然,看这丫鬟神态自若,不似作伪,看来府尹夫人确实有病。只不知这齐韵去了哪儿,如若不在此处,也能定那齐老儿个欺君之罪。   很快老管家便来了,并带来了徐在恒。徐在恒一路上都没停止过被各种重磅消息轮番轰炸,每一个新消息的出炉都是一次对心理承受底线的再一次刷新。他死也没想到只是配合工作的自己,在这场惊天大案中居然还占据了挺重要的戏份。他仿佛已经看见肃王爷的铡刀在向他招手……   徐在恒木然、机械的迈动步子,就像濒死之人在临死前,因身体自发保护机制导致肾上腺素大量分泌,而感受不到痛苦一样,他竟然没有感到恐惧、紧张、和彷徨。   见到花厅里的梁禛,徐在恒依然没有什么感觉。他“镇定”的见礼,问候,一套程序走得竟然顺畅无比。   “敢问徐大人,尊夫人之外甥女齐韵何日来府的,是否还在贵府?”梁禛懒得兜圈子,单刀直入,直奔主题。   徐大人觉得大概自己的心脏在这一个时辰里被锤炼成了铁,听到这句他怎么都听不懂的话,他的脑子似乎终于有了活动的迹象……   其实并不是齐祖衍顺口胡诌自己女儿去向,好多拉几个垫背,而是送消息通口供的齐振还在城外打转。梁禛做特务多年,深知闪电出击有奇效,齐振唯恐全军覆没不敢贸然行动实属正确反应,但可怜的徐在恒并不知这些桥段。他只知道面前的锦衣卫指挥使说了一句让他困惑的话。关键词是自家连襟的女儿,听那意思是锦衣卫认定齐韵来自己这里了!   小皇帝败北,自家连襟作为掌管皇家辛秘的首辅自然首当其冲。齐老倌不是小皇帝选出来的,而是同□□一道出山的老臣,肃王爷不会理所当然的认为齐老倌就是小皇帝的人,所以是否应该抛弃齐家现在还不能妄下决断,落井下石还不是时候。齐家应该是被审讯过了,梁禛抛出上面那句话应该就是审讯的结果。   府尹徐大人电光火石间前所未有的想了许多,突然福至心灵道,“韵儿是我外甥女,且京师距此不远,韵儿确实常来与在下的大女儿頑耍。前几日才来过一次,王爷返京,小姑娘爱瞧热闹,这不,又回去了……”   梁禛点点头,又道,“徐大人可知齐韵现在何处?”   在何处?自是被小皇帝掳走了。   可府尹大人不敢说,指望肃王爷的人帮忙救外甥女是不可能的,杀掉人质显然比营救人质方便多了,在没弄清齐老儿状况前,落井下石是不明智的做法。   思虑至此,徐在恒极力放松的笑道“走了有两日了吧……应已然到家了罢……”   梁禛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半晌没说话。徐在恒觉得脸上的肌肉开始泛出阵阵酸意,眼看就要绷不住了。梁禛低头浅笑,踱到徐在恒跟前,低头凑到他面前,一字一句的说道:“齐首辅涉嫌奸党罪,我等特来河间捉拿同党,徐大人莫要不识好歹!”   徐在恒觉得今日所受之事已让他在地狱走过一遍了,没有什么还能比这更坏了。眼见梁禛神色莫辨,也不知自己猜对还是猜错,说出去的话又收不回来,竟生出破罐子破摔的豪气。   “下官所说句句属实,下官并不知齐大人居然犯下如此大罪,不然定捉住齐韵送交梁大人!如今人犯已借口返家,下官亦不知她逃往何处了呀……”徐在恒砰砰砰以头抢地如捣蒜,眼见额头已浸出点点血迹。   梁禛见徐在恒确实不知更多了,齐祖珩也不是说杀就能杀的,再者此案疑点甚多,今日就先到此吧。这样想着,梁禛直起身,理理官服,负手对地上的徐大人冷声道“徐大人不必惊慌,肃王爷厚德仁爱,齐韵之事自会水落石出,届时定会给徐大人一个公道的。告辞。”说罢,撩袍便出了徐府。      ☆、入网之鱼      梁禛回到客栈,从书架上取出一个卷轴,展开后但见一二八佳人,娉娉袅袅,蛾眉淡扫、秋波宛转,一双凤目似愁非愁、含情无限。画卷工笔细腻,传神尽态,不是齐韵又是谁!   随着调查的进行,梁禛对齐韵越来越好奇。梁禛直直盯着画卷,心里充满疑惑、渴求——他渴求探明,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柔弱妩媚的外表下装着一颗不安份的心。她会不会有恐惧害怕的时候?她为何总是罩着一层薄雾,让人看不清楚……   齐韵养于深闺,却不爱闺阁女儿之事,独喜兵书经史。以往太-祖皇帝就笑称,齐祖衍这个管帐的看来要养出个女军师了。传闻齐韵善谋略,她曾与太-祖的幕僚清谈过整整一日,要不是因自己的女儿身,为求闺誉须得回府,她一定会投身太-祖皇帝帐下做个女谋士。   梁禛以手轻拂画上的美娇娘,这齐家的女儿与儿子一同失踪,莫非是都被朱成翊带走了?这朱成翊自己都快死了,还想着带女人逃命,真没看出来竟然是个荒淫无度的典范。   但想到朱成翊平日里的清明模样,也不曾听过后宫传出过二人的沟沟桥桥。梁禛又想起数日前见到的齐祖衍,那个出名的老狐狸,他的滑不溜手满朝闻名,亏本生意断断是不会去做的,且看起来对朱成翊毫无追随之意,他这一双儿女按理不应与那小废帝有何牵扯才对。   他细细梳理了一遍肃王进京后与齐家有关的所有细节,越想越觉得不合常理,总觉得有什么一定被遗漏了。有无可能是朱成翊劫持了齐韵,以逼迫齐祖衍潜伏京中以求其他不轨之企图?如若真是这种情况,齐老儿就不能留了。   但齐祖衍自宫苑火起那日后便老实待在府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严格遵循锦衣卫要求行事,还托守备齐府的锦衣卫上递奏章,号召朝臣们积极响应肃王爷的“整肃”运动。要杀齐祖衍得慎之又慎……   梁禛想得火起,决定放弃。无论怎样,都得先找到齐振或齐韵其中一人才行。可又该去哪里找呢?直觉告诉他,来河间府是正确的,只待找到二人即可解开疑团。   且不说张网抓鱼的梁禛如何纠结不已,身在清河庄的朱成翊也明白了此次追兵的凶残,抛弃齐韵虽然可以加快逃命的速度,但朱成翊不想抛弃齐韵,帝位是他的未来,齐韵是他的过去和现在。他不想做一个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他的人生已经够悲惨了,他想让自己灰暗的人生能保有齐韵这唯一的颜色,可以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安慰他过早枯老的心房。   朱成翊来到齐韵房间的时候已然疲惫不堪了,他在书房和白音他们讨论了一个下午。白音是个蒙古人,曾任大元时期朵颜卫指挥,有材略、善攻战。大元覆灭后,最开始他是在宁王手下做事,后因失误犯错,被宁王抛弃。朱成翊将他捡了回来,悄悄留在身边,因蒙古人身份不可为羽林卫,更不能为指挥,盖因其才干、谋略尤其突出,朱成翊舍不得放弃,便将羽林卫指挥一职授予了资质平庸的老好人彭錾,实际却是白音统领工作。其所辖还有另外两名蒙古人,分别是巴拉和特木尔,他们皆是白音的旧日部属。堂堂汉人帝王沦落到全靠几名蒙古人保护,不知是在讽刺太-祖爷爷,还是在讽刺自己。   “翊哥儿,咱们何时出发?”   抬眼看见齐韵盈盈的美目,朱成翊不自觉的扬起了嘴角。“韵儿姑姑,咱们明日出城,我不会丢下你的!卿卿放心跟我走即可!”   朱成翊疲惫又苍白的脸上,一双黑眸却是亮晶晶的,它们含笑望着齐韵,好似诉说了千言万语。齐韵惊讶的睁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她惊讶于对方来的如此之快。转瞬想到他们都是为了翊儿的命而来,她觉得心里发堵,鼻头有点酸……   “翊哥儿,你如实告诉我,肃王爷的追兵来了,是吗?他们封锁了城门,你的侍卫们劝你放弃我,是吗?”齐韵认真的看着朱成翊,就像在皇城那时,齐韵看破朱成翊为逃避□□皇帝询问功课时采用的各色小手段一样。   朱成翊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他低下了头,揪着襕袍的角,指节发白。   “翊哥儿,你的侍卫说的对。你唯今之计便是放弃我,再图后效。如若不然,你连京畿地区都走不出去——你必须学会取舍……”   朱成翊那揪住襕袍的手急剧抖动起来,他猛然抬起头,双眼含泪,目光灼灼,轻轻地问,“韵儿姑姑!你是否会因可趁此机会离开于我,而欢喜雀跃?”   听闻此,齐韵一口气被憋住,半天说不出话来。   齐韵藏在袖子里捏捏自己的手,坐到朱成翊身边,轻轻搂住他的胳膊,柔声道,“翊哥儿,如若你信我,你可照我接下来说的做吗?我从未想过我会因离开你而感到欢喜雀跃,我希望你能过得好,我希望你健康、平安、快乐。我对你一腔赤诚,天地可鉴!”   一番话毕,朱成翊那满含愁绪的脸庞又重新露出了笑容,黑曜石般的眼睛闪闪发亮,少年青涩又深沉的声音传来“韵儿姑姑,我听你的……我当然听你的……”   ……   梁禛好不容易合了眼,才睡着不久,就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醒,夹杂着冯钰急切的呼唤,“梁大人,梁大人……属下有要事禀报。”   梁禛起身开门,冯钰进得房间便低声回禀,“西南城门发现齐振踪迹……”梁禛囫囵穿戴整齐,翻身上马,一行人便朝西南城门奔去。   来到城外,但见一人高的芦苇丛中一大片安营扎营后遗留的痕迹。梁禛立在当中,低头看了半晌,指着一堆起灶后的痕迹对身侧的冯钰说道,“齐振在此盘桓了至少两日。”   虽然灶坑被齐振有意破坏,根据此间被当作掩护而翻起的新土及遗散在外的灶灰来看,一定不是一顿两顿的用量。显而易见,齐振在此间停留颇久。只是这河间城外有什么值得他停留如此之久……   冯钰颔首,“既如此,是否说明朱成翊其实就在河间城内?如若朱成翊与齐振同行,齐振犯不着在此扎营两日……”   梁禛抬首,四下里看了看,“适才尔等说此处为河间城西南角?”   “正是!此地北面为涿鹿溪,通往京杭运河,涿鹿溪北面为清河村,村后就是涿鹿山。”   梁禛思虑片刻,咬咬牙关,抓起绣春刀翻身上马,“随我搜查清河村。”   梁禛一行赶往芦苇地时,白音就知道了锦衣卫一定做那里发现了什么与朱成翊有关的东西,对锦衣卫那帮鹰犬来说,清河庄被发现就是早晚这几个时辰的事了。他一边安排兵卒收拾行囊,一边招呼朱成翊准备撤离。齐韵什么都不收拾,只换了一身粗布衫,她走到朱成翊跟前,仰起头,笑眯眯的望着他,“翊哥儿,莫要忘了昨晚咱们说的话。”   朱成翊满脸忧虑的望着她,踯躅片刻,似是下定决心,“韵儿姑姑……如若勉强,卿自行离去便是,翊不怪你……”   齐韵抬手捂上他的唇,制止了下面的话。“翊哥儿自有神明保佑,莫要惑乱军心……”她妙目含嗔,眼波流转。朱成翊呆呆的看了她半晌,捏捏她的手,转身点了五名着便装的侍卫交给齐韵,便带着众人离开了清河庄。   五名侍卫都是白音亲自培养出来的,但都是汉人。为首的是一名唤做吴怀起的青年,他是金陵人,说一口吴侬软语,配上他彪悍粗犷的体魄却斯文俊秀的脸庞,给人一种奇异的诙谐感。眼看朱成翊一行转过村头的树林,不见了踪迹,齐韵朝吴怀起颔首示意,另几名侍卫抬来一顶破烂不堪的软轿。待齐韵坐好后,吴怀起从身后取出一根婴儿手臂般粗的木棍,俯首道,“姑娘非要如此吗?”   齐韵含笑道,“小将军勿要手下留情,翊哥儿能否成功逃脱在此一举,切莫耽误了时机。”   吴怀起一揖到底,“难为姑娘,吴某得罪了。”言罢举起木棍朝齐韵左脚踝敲了下去……   徐府。   小谢氏几乎又要厥过去了,当她看见身着不知从哪里拣来的粗布衣裳,耷拉着左脚,满脸鼻涕眼泪的外甥女,躺在徐府门口一顶破轿上时,她只觉自己心跳加速,喉头哽咽,呼吸不能。她冲上去一把抱住齐韵,心肝肉儿的哭起来。直到老管家提醒她进府说话,她才发现跟着齐韵一道进门的五名身高体健的男人。   操着金陵口音的吴怀起上前一揖,“奴才是随金陵谢府三公子北上办事的吴三儿,途径此地,表姑娘被人掳走,我们与三公子也走失了。小的与周波几人便在河间城四处探访,昨夜终于发现了劫匪踪迹,咱哥儿几个顺藤摸瓜终于救出了表小姐。”   小谢氏感激万分,吩咐老管家回头重赏五人。虽是家养下人,但忠仆难寻,毕竟齐韵算不得他们的正经主子。小谢氏满含热泪安顿好齐韵,老管家找来接骨大夫替齐韵瞧脚踝。好在不太复杂,只是脚踝脱臼,肌肉有些损伤。接骨大夫正了脚踝,敷上膏药后,又给齐韵脚踝绑上两块木板,避免齐韵不小心乱动了脚。算是收拾妥帖了,还没来得及拉拉家常,徐在恒回府了。   徐在恒听小厮禀报齐韵来了,立马坐不住了。这可是锦衣卫四处搜寻的关键人物!如果说齐振是头号缉捕人犯,齐韵就是第二号缉捕人犯!可自家的夫人竟然在大庭广众下高高兴兴的把人引府里去了!当他听说夫人还重赏了救出齐韵的谢家护院时,徐在恒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徐在恒冲进客房的时候,自己的夫人小谢氏亲亲热热的递了一块桂花糕给齐韵,正要像以往那样拉着小手说话到天昏地暗。   徐在恒只觉额角突突直跳,想暴起,又生生忍住了。好不容易扯了一个笑,凑到齐韵跟前,低声下气的说:   “好外甥女……昨儿个梁大人来了,他们四处寻你来着……韵儿看这么着成不成——咱先去梁大人处报备一番,你姨父再接你回府。”   齐韵等的就是这句话。她温婉的笑着,糯糯的回道,“韵儿有劳姨父了,既然大人们寻来了,我自是该去拜访的,我这就随姨父同去罢,也省得姨父来回奔波。”言罢便要起身下床。   小谢氏一看丈夫居然要把自己的外甥女移交官府,哪里坐得住。腾的一声立起来就要拦住齐韵,她只当齐韵不知送交锦衣卫的厉害,又不好当着齐韵的面戳穿自家夫君的丑恶嘴脸,颤颤巍巍急的浑身发抖:   “好韵儿莫急,你的脚不好走,又不是非要去报备一番,就让你姨父去说一声就成……咱躺下,莫要又崴了,以后可真就成长短腿了……”   徐在恒本担心齐韵不愿意去锦衣卫,还在想怎样进一步诓了她去,以免自家成了肃王爷刀下冤魂,结果齐韵竟然爽快的答应了。心中巨石正待落地,自家夫人居然破天荒这么勇敢的冲出来,又把巨石给扯起来了。   徐在恒张口正要制止夫人,齐韵开口了,她握着姨母滑腻的手,轻笑道,“姨母莫慌,韵儿只是去让梁大人看看,我好好儿的就成,既然官家都在四处寻我了,我躲着不露面可不成啊!只有梁大人放心了,我爹才能放心啊,这么些日子没在家,也不知我爹娘情况如何。如我一味在此养伤,爹爹还不知会慌成啥样了。姨母就放心吧!”   话音未落,徐在恒便连连点头附和,并指派管家寻一顶软轿来抬齐韵。软轿摆在了齐韵面前,徐府尹便示意身旁的两个嬷嬷把齐韵抬进去。自己的夫君不停诱哄不懂事的外甥女去送死,小谢氏脑中的弦终于绷不住了,抱住齐韵死活不撒手。小谢氏哭的梨花带雨,好像齐韵马上就要被斩首了。   小谢氏高亢的哭声振聋发聩,齐韵心中既感动又无奈,小姨母一直这样单纯,只希望姨父能一直真心待她,也希望姨父能官场顺遂。姨母一腔热忱的待自己,自己却为了个落魄的废帝转头利用自己的姨母。齐韵心中微酸,眼泪就要落下来……   徐府尹气的眼冒金星,真不知这该死的泼妇脑子里装的是什么!   他顾不得再在齐韵面前装腔作势,时不我待啊!自己把人犯送出去,和被锦衣卫找上门来捉拿人犯,性质可完全不一样啊!他不顾身份亲自上前一把将齐韵从床上扯起来,推开小谢氏,在老管家的协助下终于把齐韵塞进了软轿。   一行人十万火急的冲出徐府,直奔河间县的锦衣卫所而去。到得卫所,只有几个看门的,据说梁大人带人都去清河村抓人犯了。徐府尹顾不得歇口气,马不停蹄带着齐韵直奔清河村。才到村口,身后马车辚辚,回转一看,是小谢氏追来了。护犊心切的小谢氏终于没有在重压下习惯性的瘫倒在地,她像一只护崽的老母鸡,疯狂的冲将上来,拉住齐韵的软轿,就要把齐韵扯下轿。   徐在恒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背时过,先是遭遇无妄之灾,再是天字第二号人犯找上门来,最后自家夫人非要包庇人犯,还在众目睽睽之下与自己拉拉扯扯,生怕别人不知道人犯跟自家的关系。   徐在恒拼命挣脱小谢氏的纠缠,正要指使护卫打晕自己的夫人,梁禛来了。   徐在恒帽子歪了,官服扣子被扯松了一颗,脖子上一道刺目新鲜的抓痕。前两日“病的无法下地”的小谢氏头发散乱,钗子也不知哪里去了,满脸是泪,哭声从村头直传到了村尾。   梁禛一来便看见了这样一幅场景,薄唇一扯,嗤笑道,“徐大人这是作什么?夫妻打架打过了半个河间城?也不怕有失府尹威仪?”   “梁大人万福……下官带来了齐韵,特在此等候大人示下……”徐府尹疲惫又恭谨地作揖回复,语气里透着不可言说的轻松。   梁禛早瞧见一旁软轿上着鹅黄云雁纹对襟长褙子的女子,顶发高梳,耳旁两缕长长的发丝逶迤而下,那双薄愁迷蒙的妙目泪光点点,正是他“日思夜想”的齐韵。      ☆、争锋   梁禛大喜,今日好事接踵而至,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适才清河村一番人仰马翻,虽一无所得,朱成翊应是逃了,但基本确定了朱成翊就在河间城,这就是好事,现如今出河间城必需锦衣卫特制的路引,水路也同样。想那城防守军和水路关卡皆是北直隶总兵拨出的人马,均是征战四方的铁血军队,可不是平时的守城官兵。朱成翊想从河间城逃脱几乎是不可能的,就算不能在清河村捉住朱成翊,也能在城里的其他地方捉住他。   甫一出村,又碰见徐府尹捉了齐韵来!这次任务里的三个目标眼看就完成了俩!梁禛直想仰天大笑三声!眉梢的喜悦藏都藏不住,连带看着抠抠索索的徐府尹都顺眼了许多。梁禛温言对徐府尹道,“徐府尹辛苦啦!此次公干,肃王爷尤为重视,多亏徐大人鼎力相助,在下定要回禀王爷,给徐大人重重记上一功!”   徐在恒闻言,立时顿首在地。真真是历经万难,拨云终见日啊!徐在恒都觉得自己的眼泪马上就要夺眶而出了,两日前那场风波总算是过去了……   在场的各位都很高兴,包括齐韵也很高兴,她和翊儿马上就可以出城了!她万分期待接下来的几日在锦衣卫卫所的生活,心里甚至有种隐隐勃发的冲动亟需找到出口,也许这种冲动就是战场将军所言的战斗的渴望吧……   只有一个人很不高兴,岂止不高兴,简直是绝望!这人就是小谢氏,她分明看见了两个十恶不赦的大贼人当着她和外甥女的面,讨论怎样把她那至今尚蒙在鼓里的娇弱外甥女拆吃入腹!她觉得天旋地转,她唯一的亲姐姐跟着齐祖衍眼看就要倒霉了,他们娇花般的女儿就在自己眼前落入万劫不复的九重地狱!在有一线生机的时候,她尚能憋着一口气冲杀于阵前,现在希望彻底破灭,她不敢想象她的韵儿会遭遇什么,小谢氏一口气上不来,一头栽倒在地……   徐在恒放心了,示意婆子把夫人抬进马车。齐韵见姨母倒地,心中澎湃激荡的冲动似乎终于找到了出口,瞬间化为眼泪夺眶而出。她拖着左脚,翻出软轿,朝向姨母,扑倒在地,热泪洗面,哽咽难言。齐韵将心中对姨母的疼惜、愧疚统统化作滚滚热泪抛洒于地。一时间场面凄惨无比,旁观者无不为之动容……   梁禛平复了心中的激荡,示意徐府尹可以退下了,转身来到齐韵面前,蹲下身子,看她咿咿唔唔好似要哭到天荒地老,心中暗笑,还女军师呢……太-祖皇帝夸人的话果真信不得,活脱脱一个水坛子才对……   又等了半晌,见她哭势依旧强劲,没有衰减的迹象。终于忍不住了,“莫哭了,跟本官说说罢,汝及汝兄皆为何事离京?”   眼见就要当场审案了,锦衣卫立马开始清场,等把里三层外三层的村民都清理得干净了,梁禛还是没等到他想要的回答。咿咿呀呀的哭声犹如丝线穿入人耳、延绵不绝,带走人的皮肉、魂灵……   暴脾气陡然升起,梁禛怒喝一声,“闭嘴!”   一阵静默……之后换来更加压抑的哽咽,无声的抽泣。如此长时间的一个哽咽,让梁禛突然担心她会不会被一个哽咽憋死了……   算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当街对疑犯上刑的事,锦衣卫还做不出来。既然她只会哭,就把她带往卫所,让她哭个够吧!于是梁禛起身,示意部下班师回卫所。   伴随魔音穿耳的女子抽泣声,梁禛回到了卫所。正要准备安排人带齐韵去耳房关押,一个清冷的女声响起,“梁大人可是当我为罪犯了?”   转过头,梁禛见着鹅黄衣裙的齐韵斜坐在马车上,那只绑着木板的左脚悬在半空。齐韵双目充血,凝脂般的鼻头也隐隐泛红,却挺腰直背,神态淡然,似乎正坐在正房跟一个下人说话,而不是在锦衣卫卫所等待被人安排。   梁禛奇道,“哭好了?”踱步回到马车旁。   “带她去茶房,我稍后便来问话。”这句话却是对冯钰说的。   不等梁禛回身,清冷的女声再度响起,“梁大人可有驾贴?”   梁禛一滞,凤眼微眯,转过身与齐韵对视,若是熟悉他的人便知,这是指挥使大人要发怒的前兆。因为尽量缩小朱成翊逃跑一事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此次公干只有以擅离职守为名,抓捕齐振的驾贴。齐祖衍好歹还有一个当朝首辅之名,总不能以他女儿擅自探亲为由去抓人。   见梁禛默不作声,须臾,齐韵再度开口,“既无驾贴,缘何押我?”梁禛的浓眉皱得更紧了,却找不出话来反驳她。“我要回家找爹爹!我要回京———尔等送我回京!”   梁禛一大早就出门公干折腾到晌午,本就疲累,又忍受了一路的魔音穿耳,好脾气都被折腾光了,听闻最后一句话,气极反笑,“汝乃何人?堂堂锦衣卫岂能受尔等带罪之人随意支使?”   齐韵妙目圆瞪,殷红的小嘴微微颤抖,显见是发怒了。她纵身跳下马车想要冲过来,却忘记自己左脚有伤。哎哟一声栽倒在地,疼的小脸皱成一团,嘶嘶直抽气,她又气又疼,似乎又要开哭。梁禛怕了那哭声,转身就想走,突然想起自己确实没有抓捕人犯的驾贴,底气不足。虽说锦衣卫办案,哪怕没有驾贴,做了就做了,旁人能奈我何!可对方为当朝首辅家眷,还是名柔弱女子,如此欺负,委实不妥。若被监察御史参奏一本,虽不会伤经动骨,却也够恶心人了……   难得放下身段,梁禛一步回到齐韵身边,探手想将齐韵扶起。可能是痛的太狠,齐韵压根就是扶不起的,左脚缩得像个鹌鹑。河间城的卫所都是一水的大老爷们儿,哪有丫鬟婆子,梁禛眼见娇娇的大家闺秀如此狼狈,竟也生出几分怜惜之心。便索性探出两手将她打横抱起,不走耳房,转而往客房走去……   适才冯钰从府尹宅邸获得反馈,齐韵是被北上的金陵谢家家养护院救回来的,据说是从流民手上带回的。王爷返京,确实滋生出不少流民,与闹灾的流民不同,不少流民是从外地混进京畿地区的,就想打打京城那些非王爷派系官员的秋风。一朝天子一朝臣,眼见京城就要变天,人心浮动,大家都惶惶不可终日,京畿的治安环境确实令人堪忧。   根据现有的情报来看,齐韵似乎只是运气不好发生了这些变故,与朱成翊并无直接关系。但梁禛依然不放心,准备亲自再审讯齐韵,并把齐韵带在身边,待抓捕朱成翊和齐振后,一道返京。   怀中的女子,腰肢柔软,体态轻盈,梁禛走动间幽香丝丝浸满而来。他不由低头查看,但见她眼睫低垂,泪光点点,娇喘微微,腮凝新荔,鼻腻鹅脂。可能是因为连日来日夜对着她的小像,看着这张脸,便没来由的生出一股熟悉感……   梁禛木然的移开视线,急速前进……   齐韵脚痛,被梁禛抱着走倒也没觉得什么不妥。她垂眼暗自思量,仅靠几句话就让梁禛开出路引是不现实的,适才之事也只是为了提醒梁禛他的名不正言不顺。显然,这个提醒是有效的,这是好事,端看今夜吴怀起他们的情况了。   是夜,齐韵如愿留在了西厢客房,梁禛甚至派来医官为她看了伤,还着人给她送来了洗漱的热水。虽无丫鬟伺候,齐韵也不着恼,老老实实进了被窝,擎等着晚间的行动。   迷糊间听得窗外噼驳作响,间杂着鼎沸的人声和来往的泼水声。声音从南面的耳房传来,齐韵担心了大半夜,现在终于成事了,一时松快无比,便沉沉睡去。原来梁禛为搜捕朱成翊调走了大量锦衣卫,去搜城,卫所里只留了不多的一队人马,还大部分守在了齐韵住的西厢房。南面耳房是临时关押人犯的,里面没有人,梁禛便没在此处布防。没想到耳房居然起火了,大伙便赶去灭火,只可惜人都去灭火的时候,火势已经很大了。偏今晚吹的是东北风,冬季本就干燥,火乘风势,打着卷儿呼呼直扑西厢客房……   齐韵睡的很死,她不会夜观星象,也算不出今晚要刮东北风,在西厢已然陷入一片火海的时候,齐韵毫不知情。冯钰指挥救火忙得晕头转向,待到千户罗成说了一声,人犯还在西厢房时,冯钰一个激灵,大呼不好!抄起水桶往自己头上一淋,便往西厢冲去。   待冯钰寻到齐韵所在厢房,破门而入时,齐韵刚被热醒。她茫然的坐在床上,没想明白自己房间怎么也点着了。冯钰来不及说话,端起春凳旁昨夜没倒的水,泼到齐韵盖着的被子上,三下五除二用这湿被子把齐韵裹成了个蚕蛹,扛起齐韵就冲出房门。   夜深露重,又值隆冬。齐韵身穿系襟小纱衣,下身是轻薄的纱裤,被子也是湿的,冷风一吹,变成了冰坨被抛在一旁,赤着足……   梁禛赶到时,一眼便看见了在寒风中抖成了筛子的齐韵。梁禛冲到齐韵身边,拉住她的手腕,就要细细查看。但见她双臂抱胸,缩在墙根,小脸已然被冻得发青,上下牙齿打磕的声音老远就听见了。身上的纱衣带子在混乱中已被扯断,露出脖颈大片凝脂般的肌肤和妃色镶边绣荷花肚兜的一角。颈脖上鲜红色的玉佩吊绳勾勒在她如玉的肌肤上,透出妖冶如火的诱惑……   梁禛大惊,解下自己的大氅就把齐韵裹了起来,也不知她这副样子呆这里多久了……   齐韵已然被冻的五感迟钝,她浑然不知自己已春光大泄了。只觉得手脚都不是自己的,浑身没有一处不冷的刺痛,她很想爬去火场烤烤,但是脚走不动,手也没知觉。她只知道,冯钰把她扔在这阴凉避光的地方就跑去救火了,自己只能待在这里看着熊熊火源发抖……   看着自己“熟悉”的女子这般狼狈的模样,梁禛竟然生出一种疼惜的错觉,心底柔软一片,他在心里把冯钰翻来覆去的骂了几遍后,突然想起应该带齐韵去客栈取暖。于是梁禛看也不看奋力在火场救火的战友,依旧打横抱起齐韵准备上马。上马前他迅速上下扫了一眼齐韵,确认并无不妥后,瞟了一眼十尺开外的部下,见无人注意这边阴暗的角落,便翻身上马。   马背上的梁禛心绪万千,今日多亏冯钰英勇,如若不然,现在的自己就该正在替齐韵收尸。火起的时间和地点都很诡异,耳房是关押疑犯的地方,今日,本就是要将齐韵关入耳房的,要不是自己因缺乏驾贴拿人,有点心虚,临时换了关押地点,冯钰就算再英勇也是救不出齐韵的。且耳房几十年如一日,都没起过火,今夜耳房无人,偏还起火了。更巧的是,纵火贼似乎算准了锦衣卫没人手,挑选这大家都忙的时候下手。难道有人要齐韵的命?   在这河间全城都在大搜捕的时候还能有如此悍匪,简直令人啧啧称奇!莫非自己以往的思路果真有误?梁禛第一次认真的反思自己是否在此次公干中带了个人偏见去看待问题。   梁禛不知,此时引他怀里忧思不断的女子,并没有梁禛想象的劫后余生的惶恐不安。裹着梁禛的大氅,背靠梁禛火热的胸膛,齐韵的身体终于有了点知觉。于是她开始回味自己算计梁禛的计划是否还有需要改进的地方,得尽量避免出现今晚的状况啊,再这么折腾,会不会把自己折腾坏了……   不过经历今晚这样的危险也不能说没有益处,自己差点殒命,梁禛一定不会怀疑到自己的头上来了,哪有歹人放火把自己也一并弄死的,也算是解了后顾之忧。根据自己之前的打算,放火投毒等自杀工作需要进行好几场,才有可能逼出梁禛的路引。照今天的情形看,所需要的自杀行径估计可以缩减好几场……   梁禛将齐韵带到自己所在的客栈,客栈老板低着眉,不敢抬头看梁禛怀里被狐皮大氅裹得密密实实的娇小人影,那人脸朝梁禛右胸藏着,满头青丝遮不住,从大氅边缘丝丝缕缕蜿蜒而下。应该是个美人吧,不然这位大人也不会藏这样紧了……   老板一路想着,一路恭谨地将梁禛引到了他的隔壁房间。   梁禛的房间是客栈最好的向阳房间,如今齐韵就住自己隔壁,这回应该绝对安全了吧……   梁禛一边想着,一边招呼客栈小二拿来汤婆子,烤火炉子,更多的棉被……还有姜汤、补充体力的粥食、鸡汤……最好再来一个婆子……   婆子来之前,总得要有人照顾小姐。梁禛第一次做伺候人的活,他努力回忆家中婢女的行为,并将这些举动应用到齐韵身上。他手脚笨拙的将齐韵从自己的狐皮大氅中剥了出来,准备给她换上更暖和的棉被。大氅落地,一阵冷气袭来,齐韵才发现自己的系襟小纱衣已然门户大开。她下意识的扯过衣襟遮挡前胸,浓烈的羞耻感迅速包围了她,小脸腾地一下犹如火烤。她试图推开梁禛伸过来的手,头越来越低,巴不得把自己缩成一个球,嘴里衲衲的念叨“我自己来……你出去……”   梁禛手里拿着棉被,试图把齐韵包起来,被她冰凉的小手推开。因身着薄衫冻了太久,四肢僵硬尚未彻底恢复,齐韵本应走向他手上棉被的冰凉柔软的手,猝然抚上了他的手背。梁禛原本瞅着齐韵满脸通红,扭扭捏捏的模样也觉得别扭起来,手脚都快不知道往哪里放了。鼓起勇气拿了被子来包她,蓦地触到她冷冽刺骨的手,心下一凛,也不顾齐韵无力的推拒,三两下便把她包了个严严实实。   夜半三更的,掌柜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女人出来接活,只能派了自家夫人前来协助梁禛照顾小姐,一番折腾后,齐韵吃饱喝足后终于安稳的躺下了。此时天边已现鱼肚白,梁禛该去卫所了,梁禛冷酷严肃地以工作态度认真对待照顾女人的扫尾工作,看着他一丝不苟给自己捏着被角的手,齐韵心中涌上隐隐的不安。   她并没有太多时间去分析自己心中的不安来自何处,因为明日便是和吴怀起约定的第二波自杀时间,她必须在今日内给吴怀起以提示,标明自己的所在。依约定,此次他们的方式是——下药。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你撑满了五章,还有力气再撑五章吗? 来来来,告诉我你的感受~~~ 推荐好友的文:《嘉柔公主情史》by水中素笠: 美貌妖艳公主重生复仇史,男主打脸啪啪啪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齐韵未躺多久便起身了,虽觉得头有些昏沉,她还是让小二送来一大桌饭食,强迫自己吃掉半桌后,实在撑不下了。头又晕的厉害,昨夜冻太久,受凉了,待办完事后发发汗就好了,齐韵这样安慰自己。她来不及休息,强打精神四处打量。   今日她需要把她的位置送到徐府,吴怀起凭借齐韵写与谢准的亲笔信,以家奴身份留在了谢准身边。此间为客栈最高档的内院,要外出需穿过三进庭院,从第二进开始便有锦衣卫把守了,看来后两进庭院应该是没有其他人的,送信的设想已然破灭。   思虑半晌,齐韵脱掉了梁禛连夜派人从守备府要来的外裳和夹袄,撑着春凳挪到了窗前。想了想,又改在了床前,毕竟只着中衣,万一倒在地上太不雅观……   齐韵半夜受寒本就已病发,如此不着外裳立了一盏茶的功夫,她就开始眼前发黑了。眼看时机已到,她挣扎着凑到门边拉开门,门外果然立着两名锦衣卫,齐韵张张嘴,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歪倒在地……   医官再次来到客栈,把脉看诊后开出了五两银子的“天价”方子。千户罗成踯躅着向梁禛递了过去……   “大人,要不咱随便给她抓点草药得了,只要人不死就行。这女人一来就没好过,我们都在她身上花了快十两了……”锦衣卫千户一月俸禄也才不到十两,罗成因为需要公款为嫌犯支付如此一笔巨款表达不满,委实正常。   梁禛坐在书桌前,捏着方子不说话。理智上他应该采纳罗成的建议,因锦衣卫一贯做法就是这样。可一想到齐韵那似愁似怨的目光,就觉得这样虐待一名大家闺秀有点残忍,心里有些抵触听到罗成这样排揎齐韵。他想了想,“好歹也是首辅之女,况且尚未定罪,不可当作罪人……就这样罢,你且去取了五两即可。”   午间,齐韵醒转了,情绪崩溃,在房间大哭……   冯钰在烧的漆黑破败的卫所找到忙得飞起的梁禛,如此禀报于他。梁禛陡然想起见到齐韵第一天的场景,耳畔仿佛真的想起了齐韵那追魂摄魄的哭声……   “嫌犯为何啼哭?”梁禛揉揉额角,有点困乏。   冯钰俯首,“嫌犯说,自从来了咱锦衣卫,不是火烧就是挨冻,现在病得快死了,她要回徐府见她姨母最后一面……”   “胡闹!什么乱七八糟的!”梁禛气得额头青筋暴起,打断了冯钰的话。“本官这就回去让她看清楚自己面临的真实形势!”难不成还被一个女人制住了,真是笑话!对方是嫌犯,自己是官,是时候让她明白些好歹了!   马蹄声声,梁禛回到客栈,他利落的下马,马鞭抛给小厮,三步并两步就往齐韵的房间奔去。他面色沉沉、浓眉紧锁,身后黑色大氅因他疾步前行随风猎猎作响。   推开房门,浓烈的药味直扑鼻端,他一眼便发现了齐韵双颊那不正常的红,满腹的长篇大论被他生生咽了回去。他心底有丝不安,明明早上离开的时候还好好的……   他默默的坐在床畔,眼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紧闭的双眼上,长长的睫毛伴着泪光点点,犹如晨间带露的花瓣,撩人心弦;鼻若琼瑶,却因病中呼吸不畅而微微颤动。她安安静静,没有哭闹,这让梁禛有种百愁全消的错觉……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梁禛有片刻的愣神,待他醒转过来禁不住哑然,“真是累了太久,在此紧要关头还能心猿意马……不贪恋美色的自己许是寂寞太久了罢。”他如是想道,一个人有多久了?貌似记不清了呢……他重重搓搓脸颊,起身离去。   ……   齐韵陡然醒转,转头看天色,已然日暮时分。睡了多久?她有点紧张,想找个人问问,一张嘴,发现喉间疼痛难耐直如火燎,正着急,梁禛亲自提着水壶进来了。   齐韵喜出望外,犹记午间醒转,好容易诓得冯钰去寻梁禛,结果自己竟然在等待过程中睡着了!再不抓紧就没时间行动了!她扭过头目光灼灼的望着梁禛,梁禛明显有些意外,面上表情晦涩难明。   “口渴了?”梁禛倒了一杯茶,凑到齐韵嘴边,“身体可大好了?”   梁禛为方便齐韵喝水,躬下腰身,人就在齐韵耳畔,低沉的声线隐隐带动了气流震荡入耳,齐韵觉得耳朵痒痒的,竟也生出一种奇怪的陌生感觉……   她不知不觉微红了脸,略点点头,“好些了,多谢大人替小女子医治。”五两银子的天价汤药似乎效果不错,除了喉间依旧难耐,头晕倒是好转不少。   梁大人还挺会照顾人,总能在关键时刻知道你想要什么——齐韵的脑中不合时宜的浮现出这样的想法。   她默默地耻笑了自己一会,就着梁禛凑到自己嘴边的茶盏,喝了几口。感觉喉头舒服了些,强迫自己回到正轨后,脸上红晕散去,她那如水的双眸浮现出渴求、期盼的神色,“奴要回徐府,奴要姨母……”   她瘪瘪嘴,宿眠后婴儿般粉嫩的娇靥因为激动,更加艳若桃李。她急切的拽住梁禛的袖口,忘情的扑上他坚硬的手臂,“大人,求您开恩,我实在忍不下去了!”双目泪光盈盈,饱含千言万语,欲语还休……   “长能耐了,还会闹脾气了。”梁禛极力忽略掉胳膊上那团柔软的触感带给自己的悸动,一把推开齐韵。自己是回来给她好看的,可别再心软了,她是嫌犯,自己是官!梁禛在心里不住提醒自己。   齐韵一击不成,秀眉微颦,眼看要哭,勉力忍住了,“奴身上不舒服,头痛、喉痛、身子痛……奴哪里都痛!奴只是想姨母了,奴活不长了,大人就行行善让奴回去看看吧!”她秀发未绾,螓首低垂,柳腰盈盈,不堪一握,当真可怜的紧。   “此女这两日确实遭罪不少,但连日来都未能盘问于她,不如就此机会让她吐露一二,岂不妙哉!”梁禛自认为此计甚好,诱供他人可是他的长项。便清清喉咙,坐在床头的春凳上,好整以暇道,“我若允你姨母前来探望,你可愿配合本官的盘问?”   齐韵明显滞了一下,但很快回过神来,“奴家怎知大人一定会相请姨母,而不是诓我?”   梁禛冷哼一声,“汝可知,就算本官不相请汝姨母,亦能盘问于你。”他眉如墨画,目光如电,如有实质刺向她眼底,   齐韵心中一凛,看来今日梁禛打定主意要对付自己了,撒泼卖痴既已无用,当换条路走了……   齐韵略颔首,因她斜躺在床上,便极力直起身来朝向梁禛,略福了福腰,算是行了礼。梁禛只冷冷看着她,也不说话。   “奴家身子不好,偶有心疾,病发时形状可怖,甚是危急,家中亲友为此多忍让于奴家,故想请大人询问时,多照顾一二……奴家有心药,前日得救,回徐府时落于徐府。奴家表兄最为清楚,烦请大人着人命表兄送些过来。”   齐韵幼时时常昏厥,宫中太医诊断为,齐韵敏而多忧思,易致心血不畅。齐祖衍为让齐韵能眼高心阔,多给她传授培养男子气度的谋略之术,才有了后来太-祖赞叹齐家要出个女军师的说辞。   这个故事梁禛也有所耳闻,故未觉异常,他颔首,“询问于你是为查清事实,洗刷齐大人所受冤屈,自然不会为难于你。心药一事,甚为合理,自当应允,然为汝安全计,汝表兄不可送来,我着人去取了便是。”齐韵曲身再次一福,嘴角微挑,心下大定……   梁禛浑然不觉自己已然落入齐韵的圈套,齐韵心思敏捷,自然知道梁禛不会对自己动粗,火灾过后甚至动了怜香惜玉之意,此等把柄不抓简直对不住自己!加上她深谙奸商讨价还价之精髓,口号务必要高于目的,才能让对手在获得自己让步后心甘情愿的屈服于自己而不自知。   从撒泼要回徐府开始,她打的就只是梁禛能派人请徐府的人来客栈安抚自己的主意。结果梁禛在卫所火灾后的恻隐之心突然莫名的就烟消云散了,装可怜无法打动这个阎王,只好改成自己要吃药,无论梁禛是允许表哥送药,还是锦衣卫去取药,都送了破绽给吴怀起。表哥和吴怀起一个是家人,一个是长期接触的宫中近臣,自是知道自己并无心药傍身,现如今锦衣卫上门来要心药,摆明了就是来带路的。   罗成坐在徐府花厅喝茶,心里不痛快至极,那女人就是一病坨坨,只会生事。依他性子,一定直接扔诏狱就行,美娇娘去了那种地方,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这样带在身边,不仅什么都问不出,还像是带了个祖宗。   身着米白色直襟长袍的谢准猫着腰在库房找“心药”,身后是“忠仆”兼“贴身侍卫”吴怀起,他也猫着腰不知在找什么。好容易找到一味保护心脉的养心丸,准备再寻个锦盒装了给罗成送去,突然想起齐韵以往吃药的痛苦模样。谢准默了默,取出一罐蜜,给每粒养心丸细细刷上一层蜜汁,再用锦盒装了,总算大功告成!   身后的吴怀起不由分说从他手上夺过锦盒,又一把扯下谢准腰间的玉佩,另塞了一条玉佩给他,并示意他带上。谢准哑然,不过也懒得问了,这个“忠仆”嘴紧的很,问了也白问。便老实把玉佩带好,才发现这是一方糖白玉牌佩挂,玉牌温润细腻,顶端一只玉蝉栩栩如生,散发出莹莹柔光。   吴怀起再度开口,“此乃三公子贴身玉佩,待我将心药交出,三公子再将此物托付官爷一并送交表小姐即可,表小姐见此物定然不再忧虑害怕。”言罢便后退一步,再垂手等着谢准先出门。   谢准默了默,点点头,“但凭吴兄所愿。”撩袍出了门。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花厅,待吴怀起将“心药”交与罗成后,谢准又将腰间玉蝉佩挂解下,双手奉给罗成,“大人,此乃小民的贴身之物,小民的表妹胆小怕事,小民想将此物送给表妹,聊表安慰之意,恳请大人成全……”罗成接过玉佩,认真检视了一番,方带上“心药”和玉佩回了客栈复命。   罗成赶路的急,待他回到客栈附近,他勒住马,四下里看了看。离开徐府不久他便觉得有些不安,似乎有人跟踪了他,又似乎没有……他再一次确认了一番,决定调转马头,到侧街的绸布庄转了一圈才又回到了客栈……   梁禛坐在桌旁,左手拿锦盒,右手捏着一颗药丸,一股甜腻如蜜的气味扑鼻而来。他狐疑的看着不远处斜躺在床上的齐韵,“齐姑娘确定谢三公子没给错药?”   齐韵眉眼弯弯,朱唇轻启,“三表哥疼我,怕我吃苦,此处没有蜜饯果子,所以他才用蜜把药丸都裹了一遍。”   梁禛看着她一副娇娇俏俏的小女儿态,不由暗自思量她平日里在家该是一副什么情态。她如此娇憨,应该是最受宠的一个吧……心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梁禛看向齐韵的眼神里不知不觉间也带上了丝丝笑意。   “谢三公子也带了东西给齐小姐。”说话间,本垂手立在一侧的罗成捧出一条男人用的佩挂,大红丝绦搭配流光溢彩的洁白珍珠和碧绿翡翠,当中一方滑润光莹的玉牌,当真漂亮的紧……   “谢三公子说,齐小姐胆小,有了这方玉牌就不用害怕了。”罗成仔细又准确的传达了谢准的意思后,又垂手立在了一旁。   齐韵心中暗自惊奇,敦厚的谢准什么时候也这样心细如发了……便满怀期待的望向梁禛拿向玉佩的手。梁禛自然看见了齐韵眼中的期待和雀跃,心下隐隐发堵,暗道,此女对男子如此不知矜持,果然不是个好的。心里想着,面上已隐隐发沉。   齐韵并不关心梁禛面上如何,心里作何感想,她只想尽快把谢准的东西拿到手里,早已按耐不住,黄莺出谷般婉转的娇呼已然响起,“大人,快些给我瞧瞧!给我瞧瞧!”   看他如此雀跃欢欣,梁禛突然觉得兴致全无,抬手将玉佩扔向齐韵的卧榻,审讯工作也不想继续了,转过头自顾自喝茶。待得齐韵看见玉牌顶端的玉蝉,心中彻底了然,这是吴怀起告诉自己他“知了”,托谢准的名头送来,真真可爱的紧!   齐韵满心欢喜的抱住玉佩看了半晌,再次抬起头来,才发现梁禛面沉如水,盯着她不知看了多久了……   齐韵微赧,低了头,不再说话。在梁禛看来就是齐韵满面含羞的女儿情态,只是却是为了谢准,心里烦闷的紧,“今日到此为止吧,你也乏了,早点歇息,明日本官再来询你。”言罢,也不再看齐韵,大步就出了门。      ☆、二击得手   齐韵没有功夫去琢磨为啥开始还好好的梁禛突然就烦躁起来,梁禛走后,她又抓起玉佩看了又看,只觉那只蝉儿实在招人喜爱啊!大喜之下,觉得身体更加松快了,便招呼给她“看门”的两名锦衣卫唤来小二摆饭,自己吃了个肚儿圆。   梁禛回到隔壁房间,听见齐韵招呼小二摆饭时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门外时,心中特别失望,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不痛快,随手抄起一本书,耳朵却关注着门外的动静。她吃饭了,适才她那么开心,风寒该是好多了罢……   她收到她表哥的贴身佩挂,便如此兴奋。从裹了蜜的药丸,再到贴身玉佩——这表哥风头正健啊!   梁禛只觉恶向胆边生,直想冲出房门揪住谢三儿,审他个痛快。待到梁禛猛然醒转,发现自己居然为了一名女嫌犯思前想后,他腾地起身,双手难耐的搓搓脸,回身对准书桌就是一拳。   书桌窸窸窣窣掉了会子粉尘,重归于静。梁禛黑着脸,眸中似压抑了火焰,星星点点。他也为自己感到失望和恼怒,此次的任务非同寻常,离京时自己也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想法出发的。自己离开安远侯府时,祖母裘氏就拉着自己的手说,“安远侯长年征战西北,未能归家享福,现在好容易回来了,还带回了卓著功勋。俗语说虎父无犬子,我的禛儿莫要给乃父蒙羞啊!”   可自己做了什么,捉住女嫌犯数日后便鬼迷心窍,全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这跟以往自己嘲讽的,整日斗鸡走狗、眠花宿柳的纨绔子弟有何区别?而且,自己已订过亲事,两家约定了明年年底成亲,女方是肃王一派的礼部尚书许茂行之女许松月。自己调查了这么久,也知道齐祖衍逆袭的可能性远远小于失败的可能性,齐家如若定罪,他们会面临什么结局,不用想都知道。故而切勿婚前就失心于一名女嫌犯,导致日后夫妻不睦,徒伤祖母和母亲的心。   锦衣卫做事,最忌心浮气躁,这会导致做任务时丧失正确的判断。于是梁禛决定出去走走……   “独上江楼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梁禛不会吟诗,不然一定吟出以上诗句。20岁的他第一次生出对一个可望而不可得的姑娘的渴望,为此还要在隆冬寒夜顶风赏月,并在月下斩断情丝,可算得上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过他很快便没有这份情怀了,因为,他“听”见了刺客……   吴怀起翻进窗时,屋内一片漆黑。他和伙伴今晚要做两件事,一人往汲水的井里投蒙汗药,一人往梁禛房间,尝试翻出路引。   投药是与齐韵事前约定好的,偷路引倒是他今夜临时起意。客栈在城中,周遭不少高于客栈房间的建筑,跟踪罗成的周波准确无误的判断出了梁禛的房间,这真是一个意料之外的收获!如能成功偷出路引,他们的计划便可提前结束了!明知希望不大,但如若成功倒是事半功倍,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试试。   事情原本比想象的要顺利,这样的夜晚,梁禛居然不在屋内。因梁禛本人就在客栈,他并未对客栈的布防再做额外的调整。当吴怀起顺利摸进梁禛房间,发现梁禛房间没有人时,激动得心脏止不住砰砰狂跳起来!他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开始对房间进行搜索。   不幸的是,当他绕过书桌,刚拉开书桌柜门就要查看时,书桌突然意外的发出两道咔嚓声,窸窸窣窣抖落一抔粉尘后,便轰然坍塌了!那坍塌声在这样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震耳欲聋,吴怀起呆立当场,他实在没想到书桌会突然就自行解体了,难道这是梁禛新设计的预警方式?   吴怀起飞身扑向窗户,不知周波是否已经得手,自己暴露了,只求他能成功逃脱。他的脑子飞速旋转,他要尽最大努力减轻自己任务失败带来的后果。他迅速将原本藏于背后,只做备用的马刀拿在手中,而将腰间的佩剑塞至身后。   刚掀开窗,待要翻出,嗖嗖的箭矢破空声已至面门。他压根不避,抬手将马刀抡了个浑圆。待得冲破箭阵,落地院内,院内已然灯火大亮,迎面便有一队锦衣卫抄着绣春刀冲杀过来。吴怀起牙关紧咬,抬刀直劈当先一人面门,一把马刀舞得风生水起。吴怀起师从白音,匈奴人格斗花招很少,讲究实效,刀法大开大合,威力十足,劈扎斩撩、挑点抹缠,一路下来,全是攻势,招招狠准威猛。   一番冲杀后,锦衣卫不敌,吴怀起已然冲杀至客栈外的侧街上,待逃至客栈旁的小巷子,耳旁刀风阵阵,梁禛追上来了。梁禛刀法凌厉又缠绵,刚柔兼俱,刀刀雄健骠悍,又紧密缠身、连绵不绝。一时间吴怀起竟无法摆脱纠缠,情急时刻周波和潜伏在客栈外的三名羽林卫杀将过来,梁禛见来者众多,自己只孤身一人,便放弃了追击,眼睁睁看着五名身着夜行衣的刺客没入黑暗。   梁禛心绪大震,他看见了蒙古人!马刀乃蒙古人特有的直身长刀,此次夜袭客栈的这位,使的便是一把带血槽的反复锻打的钢铸马刀,这种反复锻打的钢刀在蒙古,是战场将领才能使用,因资源和技术受限,大部分蒙古人是使用多次锻铸的铁刀。且此人刀法刚猛,进攻远远多于防守,一路下来罕有人能跟他对抗,这种看来颇有些顾头不顾尾的刀法,是典型的蒙古人的打法。   因白音、巴拉和特木尔长期居于幕后,朱成翊上台时间又过短,梁禛只见过做羽林卫指挥使的彭錾,并未发觉羽林卫已然被朱成翊偷捡回来的蒙古人把持了,故此次交锋给他带来的冲击委实巨大。虽说西北尚有蒙古人未灭,但他们已是不成气候的散兵游勇了,活动方式也是游击为主,从未如此这般主动出击过。两日前的卫所火灾多半也是他们的手笔,突然出现在河间城的蒙古人,如此频频动作,再加上己方在明,敌方在暗,梁禛的忧虑不无道理。   梁禛心潮翻涌,自捉住齐韵以来,已然两次被对方袭击,虽说对方并未得手,但嫌犯境地已然非常不安全了。城中兵卒日夜搜查,哪能有什么悍匪的活路,今日才发觉,悍匪不足虑,而是被蒙古人盯上了!   今夜此人摸进了自己的房间,要不是自己的书桌几个时辰前被自己一拳打裂,刺客一碰便倒,发出了惊天巨响,他们一干锦衣卫还不能发现蒙古人来了!隔壁就是齐韵的房间,要是嫌犯今夜出现什么意外,坏了肃王爷的大计,自己只能自杀谢罪了……   蒙古人是什么时候盯上齐韵的?很明显蒙古人是为齐韵而来,或许还有朱成翊……蒙古人来趟河间城这摊浑水,可不是好事,蒙古人的目的或许就是肃王爷的心头刺——“废帝”。   捉了废帝带去蒙古,昭告于天下,中原的正统在此,肃王爷便一辈子也别想安心称帝了。且在连续多日的全城大搜捕中均未发现蒙古人的踪迹,足见对方实力超群,而今晚的交锋也确实证明了这一点。   因王爷要求秘密搜捕,此次出京锦衣卫只出动了不多的人马,而河间锦衣卫卫所的人也不够多,河间守备接到的只是抓捕齐振的命令,其余事项皆不可说。如此左支右绌疲于应付委实不利于抓捕任务的顺利开展,梁禛陷入深深的为难境地……   回到客房的梁禛端坐在凳子上,腰背笔直,浓眉紧锁,眸光沉沉,身后是破碎的书桌,罗成带了几名校尉从这堆碎木块中搜寻有用的物品。   见梁禛忧心忡忡的模样,冯钰开解道,“锦衣卫抓捕朱成翊及齐振,任务繁重,人手本就不足,接着拨出了一队人马专门守卫嫌犯,又占去人手,如若还要分心与蒙古人纠缠,委实太难!为何不将嫌犯交予河间守备刘大人?刘守备驻军河间多年,经验老道,还怕那匈奴人再来侵扰?”   梁禛思虑片刻,摇摇头,“此法尚可,只是,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不若,让刘守备送嫌犯回京,引得蒙古鞑子出动,我等殿后截杀蒙古鞑子……”   “甚好!”冯钰抚掌大笑,转身便招呼人取来文房四宝,铺在饭桌上,只待梁禛签发路引好做此“引蛇出洞”之局。   次日,齐韵起的甚晚,夜里吴怀起动静颇大,齐韵挺担心他,便一直瞪着双眼。直到梁禛带人回客栈,窸窸窣窣又折腾了许久,等到门外彻底安静,已快天明了。齐韵听那动静,得知吴怀起并未落网,一颗心终于落下,方才安稳入睡。睡梦中听见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费力掀起眼皮……朦胧中发现床头坐了一人。   那人身穿墨云纹天青色襕袍,头顶以白玉冠固住乌发,凤眼生威,相貌堂堂,勃然英姿如琼枝一树。他神情淡然,并不因自己强行进入他人卧房,并打断了一位姑娘睡眠感到有何不妥,“再不起,就赶不上了。赶紧洗漱洗漱,我这就让人端药与你,末了我们继续昨日未完成的询问吧。”言罢起身出了房门。   齐韵有些忪怔,她从未见过穿便服的梁禛,什么叫赶不上了?为何今日他不用出门捉人?只是他看起来并无不妥,难道昨晚下药行动失败?   她左思右想,胡乱抹了一把脸,因着生病,几日都未曾梳过头,没有梳头丫鬟在身边,自己也不会梳。对着铜镜磨蹭半天,回想起在金陵谢家替总角之年的小侄女过丫髻,便给自己也梳了对儿双丫髻。再绑上两根红丝绦,活脱脱似自己的梳头丫鬟香椿……   齐韵瘪瘪嘴,虽不满意,但总比披头散发的好。这样安慰自己后,便开始穿衣服。几日未下床,齐韵只穿了件桃红薄棉交领寝衣,便把梁禛从守备府找来的衣服包袱打开,挑了件玉色竹叶纹对襟袍服穿上,总算收拾妥帖了。   不多时,梁禛返转,身后小厮端着汤药,罗成抱着文房四宝,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进了门。待收拾妥帖后,小厮和罗成先后出了门,只留下忐忑的齐韵和严肃的梁禛隔着桌子大眼瞪小眼。   “未时,守备府会派人来接你出城,我已告知徐府着人送些衣物与你。”梁禛率先开口解了齐韵的疑惑,“时候不多,你且将你兄长之事相告于我罢。”   齐韵愣了愣,看情形锦衣卫未有任何中毒情形,梁禛为何突然要送自己出门?虽说自己渴盼已久的路引终于露面了,但瞌睡来了就有枕头,此事当小心为妙。齐韵勉力压住心下不安,颔首道,“奴较兄长早五日出京,家兄在京情状并不清楚,奴于河间城被歹人掳走,至今尚未返京,遑论兄长之所思所想了。大人想让小女子解惑,小女子实在无能为力……”   她神态自若,语气轻松,不似作伪。梁禛与齐韵已就调查一事相谈过两次,第一次便是前日罗成去徐府取心药,梁禛用允许齐韵与其表哥私受,换来一次齐韵坦白的机会,说是坦白,却也如同此次一样,全然没有结果。   梁禛总觉得齐韵未说真话,但他并无很好的办法让她真正坦白,他不能用刑,齐韵也不怕恐吓。他能感觉到齐韵在他面前惺惺作态,却很难戳穿她,不知齐韵在隐瞒什么,可是与谢三儿有关……   梁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齐韵的眼睛,仿佛一直看进了她心里。齐韵再狡猾也只是未出阁的闺秀,看他直勾勾的双眸晦涩难明,也会心中发毛。当下捏捏帕子,捂在脸侧佯装擦拭嘴角。   “卿可是以为在下不能拿卿卿如何?”猝不及防,梁禛抛出这样一句话,似是挑逗,又抑或是讥笑……   她惊讶至极,猛然抬头,看向梁禛。但见他薄唇微挑,嘴角带一丝似是而非的轻笑,俊眉飞扬入鬓,却目似寒潭。   自己露出破绽了?她飞速回忆了一下自己的言行举止,没发现什么不妥,于是决定装糊涂。她茫然无助的看向他,似是被他适才轻薄的言语惊呆了,她小脸涨红,妙目中水色渐起,眼看要哭。梁禛却突然发力,制止了她已然就要冲出喉头的呜咽,“你若敢哭,我便不让你返京,我由得你留在此地被四下找你的贼人拆吃入腹……我说到做到……”   齐韵噤若寒蝉,小脸憋的通红。见她此种模样,梁禛突然心情大好,原来可以拿捏她的感觉是如此之好——小妮子莫要以为我好诓,现下没功夫跟你计较,待本官事成返京,有你好果子吃!   ☆、暗渡陈仓   齐韵被梁禛引出客栈,客栈外是刘守备亲率的一队人马,这是肃王爷看重的人犯,刘守备准备亲自押送。一番行云流水的客套寒暄后,齐韵挽一只大包袱,由罗成扶着,拖着左脚,经由兵卒们为她分开的人墙,朝一辆有着守备府标志的马车走去。   齐韵生的“柔弱”,无论从体态抑或容貌。娇媚袅娜的身躯、薄愁迷蒙的眉眼。加之才大病一场,尚未好全,更显得病若西子胜三分。齐韵经常依靠这层“保护色”将各色爱惜弱小之人从容地“玩弄于股掌”。   梁禛浸淫于杀伐之中,自问并非怜香惜玉之人,但今日望着娇花般的齐韵从一队气势逼人的兵卒前走过,心底莫名地竟生出一层柔软的怜惜之意。她是首辅之女,千娇万娇的养在家,如今身着罗成讨要得来的袍服,梳着乱糟糟的双髻,便如哪家侯府零落成泥的小丫鬟……   此女这几日也是委屈了,待得返京,着罗成先将其送往齐府,让她高兴高兴……   待得猛然醒转,发觉自己竟如此荒唐!比齐韵凄惨千倍万倍的女嫌犯举不胜举,她们或身着镣铐、或衣衫褴褛、或伤溃脓流……哪一个不比齐韵惨!梁禛暗自再一次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身份,抛开心中杂念,面无表情的目送齐韵上了马车。   刘守备腆着肚子立在梁禛身旁,眼见一位二八佳人挪出客栈迎面走来,便知此人为齐韵。齐韵名动京师,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虽锦缎未着、粉黛未施,依然清丽脱俗。只可惜已然沦为罪人,日后没入教坊司当真可惜。   刘守备好色成性,不过这种问题在世人看来并不是一个大问题,女人管够,守备依然是可以当的。当他贪婪的目光赤-裸裸的落在齐韵身上时,齐韵自是发现了,但她并不以为忤,有把柄才便于腾挪,现在可不是装较弱的时候。   上车后,齐韵闭目养神,心底默默的计算。传话的小厮说,包袱是姨母和表哥收拾的,那么吴怀起他们自是知道有路引了,只待按约行事即可。   只不知梁禛……他不离开河间城,也没外出搜城,他可不像会随便给自己休假的人,他要做什么……   齐韵心下的不安越发炽烈,她细细回忆这两日的每一个细节,梁禛在是否送自己出城这个问题上的转变是从吴怀起投毒失败那晚开始的,既然投毒失败,那一定打草惊蛇了,此时安排刘守备送自己出城莫不是拿自己做诱饵……   齐韵大惊,自己要做捕蝉的螳螂,而梁禛是想做那猎杀螳螂的黄雀吧!   齐韵遽然拉开马车帘子,她极力控制住狂跳的心脏,娇声长呼,“梁大人……”   梁禛正在对要随队押送齐韵出城的罗成吩咐什么,黄莺出谷般的呼声响起。刘守备的骨头立马酥了大半,只觉心底有小虫在撕咬啃噬他的皮肉,他必须要做点什么给自己解解痒!   刘守备壮硕的身躯轻如灵猴,他瞬间来到齐韵的马车旁,看着齐韵艳若桃李的小脸,诞着脸笑道,“齐姑娘有何咐……”   梁禛转过头时,正好看见这样一副场景,他心头嫌恶顿生,又不好当场发作,只能木着脸来到马车边,“何事?”   “奴家想请大人们开恩……奴家想见奴表兄……”   梁禛大怒,浓眉竖起,就要发作,刘守备抢先开口了,“姑娘啊,咱大军马上开拔,哪能等姑娘见这见那,不过姑娘想亲眷倒是能理解,这样罢,本官安排个卒子替姑娘传个信给汝表兄道别可好?”   齐韵默然,旋即点点头,双目含泪,朝刘守备弯腰福了福,“奴感激大人体恤,劳大人费心了。”   梁禛见此二人一唱一和把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虽气堵,但事已至此便也只能作罢。但见齐韵从包袱里取出昨日吴怀起借谢准之名送来的玉蝉佩挂,“烦请守备大人着人知会我表兄谢准,韵儿虽万分渴望与汝同行,然天公做难,未能遂愿,表兄切莫强求!此去一别,韵儿自知凶多吉少,待韵儿先行一步,黄泉碧落,韵儿等着表兄共赴轮回!”   一番话说的感天动地,梁禛听着此番男女互述情谊的话,无比嫉妒。虽说话语主旨是分手,留待下辈子再见,但心中依然如打翻了五味瓶,又生出抓住谢三儿好生审问一番的冲动。   那刘守备摸着肚子笑眯眯的听着,“真是一个天真的小姑娘,自己都快保不住了还在惦念情郎”,自是应下不表。   徐府,穿戴整齐的吴怀起捏着佩挂,狐疑的看着谢准,“三公子与齐姑娘可有婚约?”   “并无。”   “三公子与齐姑娘可曾两情相悦?”   “……”谢准亦是一头雾水,自己倒是挺心悦齐韵的,但齐韵从未有过任何回应,为何此番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托个兵丁带来这样的话?   “在下心悦表妹,然表妹从未有过回应,小民亦不知表妹何故出此言……”谢准如实说出心中所想,因他也知齐韵并非伤春悲秋之人,配合被送回的玉佩,此番说辞定有弦外之意。   吴怀起思虑片刻,一把抓住谢准的胳膊,“三公子,烦请公子捐献些物资出来,三公子得去十里送情人了……”   齐韵退还佩挂的举动和传回的话让谢准一头雾水,却让吴怀起明白了几个意思。佩挂是齐韵与自己的暗语,佩挂被退,那齐韵接下来的话定然是说与吴怀起的。齐韵劝表兄切勿强求,意在暗示吴怀起不可按原计划行事了。齐韵又说在黄泉碧落等表哥同轮回,齐韵应是打算让吴怀起采用第二套计划,大家跟着刘守备一同出城吧……   按齐韵与吴怀起事前的判断,梁禛会安排锦衣卫的人押送自己返京,届时白音可以在出城门前杀了押运官兵,夺得路引,换成他们自己出城。但目前情况有变,梁禛让守备府安排押运,锦衣卫自己则殿后截杀白音。再用第一套计划已然不通,好在己方还准备了后手……   吴怀起仔细揣摩了齐韵的话后,初步得出了结论。只是突然改变行动计划的原因——吴怀起想到了投药失败那晚他的暴露,他有意使用马刀,并使出了白音爱用的套路,确实是为了将梁禛往蒙古人头上引,以保全朱成翊。但现在看来梁禛应是想用齐韵作引,引出蒙古人了……   既然明抢不行,咱就来个顺水推舟咯!思忖至此,吴怀起嘴角微微上扬,就让这淌水更浑点罢……   梁禛回到客栈,便准备率部出发。他与刘守备约定,相隔一盏茶的时间出发,均设传令兵随时沟通双方队伍情况。只是想到刘守备痴迷望着齐韵所在的马车的眼神,就让他心里隐隐不安,只盼此次击杀能一举成功。   河间城内大街上奔过两名先锋官,“河间县守备刘大人紧急军务,尔等速速退让……”   魁实的刘守备骑马走在队伍当中,身后是一辆灰褐色的马车,深棕色的帷幔低垂,随马车辚辚的前行颤动不已。守备大人的心此时就像这帷幔,颤的心尖都痛起来,马车里的女子太美,他的心早就飞进了马车。梁禛废话太多,啰嗦个不停,好不容易开拔了,刘守备就巴不得立时已到陈县驿站。   转眼队伍来到城门附近的一片山坳,转过山坳便能看见城关了。刘守备听见身后传令兵急促的回禀,“属下截获一青年男子,自称是嫌犯表哥,携随从数名,马车十架,车内满盛布匹、锦缎、陶瓷玉器,还有……时令果子等小玩意儿,非要见嫌犯……”   刘守备哑然,这表哥还真是实在人儿,嫌犯刚和他决裂,这就来求和了?   “带他上来。”刘守备挥挥手,便勒马立在路边等着。   须臾,一阵马蹄急踏声传来,待到近前,但见十辆鎏金朱漆大马车一字排开,当前一辆车帘掀开,跳下一名身着烟红色圆领袍衫的年轻男子。衣襟和袖口以金丝流云纹滚边,腰间一条墨色忍冬蹀躞带,墨发束起,搭配一顶嵌玉小银冠,更加衬得人丰神如玉,倜傥出尘,端的是一副钟鸣鼎食之家的富家公子做派。   刘守备乜斜着眼看着来人,“来者何人?”   年轻男子垂手作揖,“小民谢准,乃齐二姑娘表哥,得知二姑娘回京,今日特来相送。”   刘守备抬手,用马鞭指着谢准身后的马车,“车上何物?”   “二姑娘娇弱,又大病未愈,难免要求各位官爷照拂,小民特备了点吃穿之物,想让各位官爷和齐二姑娘路上松泛些……”   刘守备马鞭朝那十辆马车一挥,便有数十余名军卒上前围住马车细细检查起来。少顷便来回禀,一切正常。刘守备点点头,大手一挥,将十辆马车悉数收下。   事毕,刘守备提示谢准可以走了,并拒绝了谢准要与齐韵说话的请求。东西可以要,人却是不能见的。女人是自己的,平头老百姓来凑什么热闹,至于这十马车的“辎重”,毕竟是不要钱的东西,不要白不要。再者,地主家也没有余粮,朝廷的差旅费只有这么多,张嘴吃饭的可是一大群,有这些东西,路上大家都能松泛点,岂不美哉。   谢准忿忿然离去,车队继续上路,因十辆马车过大,一行人速度却是慢了许多。齐韵听得身后车队的磔磔声,心知吴怀起已明白自己的话,用了备用方案,心下稍安。   得了物资的刘守备也不着急,反正到京城也不远,又不着急赶路。到得城关,查验路引,顺利出了城。又继续前行了一炷香的时间,来到城郊一片小树林,刘守备自出城后便未再收到梁禛传来的消息,便差了自己的传令兵回头去寻,虽说自己这边诸事皆顺,但肃王爷的差事还是小心为上,自己一行人便扎营休息,待传令兵回转后再走。   刘守备靠着树,昏昏欲睡,连日搜城,自己饶是雄壮也经不起这般折腾。坐着睡觉总归不舒服,刘守备把目光投向了那一溜儿的朱漆大马车,躺里面一定舒服……   刘守备起身便往最近的一辆走去,掀开车帘,里面装了数十匹锦缎。刘守备翻身进了车,把锦缎挪了挪,给自己腾了个空位,倒头便睡。   也不知睡了多久,刘守备被脖颈间那丝刺骨的冰凉惊醒……猛然睁开眼,入目是一名广颡长髯的蒙古男子,一把冒着森森寒意的匕首架在自己颈间。   刘守备睡意全消,冷汗直冒,什么时候蒙古人来了?为何自己毫无察觉?刘守备哪里知道,谢准送来的十架马车是吴怀起专门为“行贿”准备的,马车底部有隔层,可容两人藏匿其中,吴怀起与齐韵的第二套计划便是这暗渡陈仓之计。   刘守备实打实做了一回运输队长,如若他出城门前不收这“贿”,藏身马车的白音及其下属会在最短时间内挟持住他,迫他收下这批“辎重”,一道出城。如今他收了,又偏选了白音藏身的马车来睡觉,这就是主动送上门的肥肉,白音岂有错过之理?   刘大人听着车外军士如常聊天的声音,想破脑袋也没明白自己怎么被蒙古人劫持了,不过,他也没工夫再想了,白音示意他唤来把总,如此这般吩咐……   一名把总来到马车旁,刘守备撩起车窗帘露出脑袋,后腰上的匕首在窗帘掀起那一瞬又朝皮肉进了一层。他甚至能感觉到刀尖的冰冷正刺破他的皮肤,试图再进一步……   刘守备勉力稳住自己脸上已然有些不受控制的肌肉,一字一句朝把总吩咐道,“梁禛小儿偷懒,不想做这无功的苦差事,自己溜了,咱也别傻了,你挑几个卒子押送嫌犯即可。剩下的人,你先带队回城,我处理好后续便也回城。大鱼在城内,不能被梁禛夺了功……”   把总有些遗惑,“敢问大人,这批辎重如何处理?”   感到腰间匕首已然刺破皮肤,痛意丝丝传来,刘守备暴起训斥道,“叫你撤,你就撤,问忒多做甚?”   把总莫名被叱,急忙顿首,领命退下,自去布置了。   刘守备苦着脸,“壮士可还满意?”      ☆、逃脱   梁禛立在城门口,看着守备府把总领着他适才才送走的兵丁又回来了!心下惊惧犹如大白天见了鬼。   刘守备在树林边躺马车上睡了一会,醒来便要把总带队回城抓什么人犯,自己留在城外晚些再回!这是什么鬼话?梁禛听着把总的说辞,心中疑窦丛生,“守备大人神色可有异样?”   “属下未见守备大人有何异样。”把总心中虽也疑惑,但想到守备大人催他们回来是为了抓大鱼抢功来的,便也能理解将军了,只是这样的话可不能对梁禛说了……   梁禛尾随刘守备的押送队伍不久,便眼尖的看见路边一道熟悉的背影,是那晚摸进锦衣卫所住客栈的刺客!   锦衣卫常年从事特务工作,早已练就火眼金睛,识人面貌、背影能力超群,且过目不忘。鱼儿果然咬勾了!万不能让他们追上刘守备一行,于是梁禛率部急追。待到一处偏僻的小巷,断墙后转出一队劲装武士,密麻麻并立于巷尾,把小巷堵了个严严实实。他们跨坐粗壮的蒙古马,手持马刀,虽均以黑巾蒙面,但当先一人,四肢健硕,面横耳阔,一双小眼睛精光四射,不是蒙古人是什么?   梁禛甫一出现,那蒙古人便率先冲杀过来。与那日夜袭客栈的刺客一样,此人刀法同样狠戾,刀刀均裹挟雷霆之势,磅礴凌厉,几无守势。不要命的进攻中却多了几分阴毒,他不遗余力的攻人双眼、喉间、衣裆,一时间双方难分高下,小巷中打斗声四起。缠斗半晌未分胜负,那蒙古人卖了个破绽,转身要逃。梁禛岂肯罢休,催马便追,直追到南门口,对方竟然杳无踪迹了!   梁禛心道不妙,左右环顾,发觉已到南门,距离刘守备出城的北门,间隔了一座河间城!此时申时已过,自己距离刘守备已然太远了!   梁禛心下狂跳,中计了!敌人一招调虎离山,北城门、或北城外定有埋伏!   梁禛马不停蹄追至北门,便见守备府的把总率众回城,再听闻把总的回禀,心下顿时荒芜一片。刘守备如此反常的决断,定然事出有因,或许早已被人劫持,此时再说什么已无裨益,赶紧追吧,看还能获得什么线索也未可知。   梁禛率部再追至把总所言的城外小树林,四下里光秃秃一片,哪里还有刘守备的身影。不光刘守备,连把总口中所言的十匹鎏金朱漆大马车也不见踪迹……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刘守备被劫持了,人犯跑了,抑或被掳走了,事件的主谋便是那群蒙古人!梁禛的结论也算正确,只是他不知道一同跑的,还有小皇帝朱成翊,他与白音同藏于锦缎车中,梁禛那两只眼看就煮熟的鸭子,飞了……   肃王震怒,与皇家宝藏有关的三个重量级人和物不仅失踪的更彻底了,还丢了一个守备……   这三人一日不找到,肃王爷哪怕称帝了屁股底下的凳子也坐不稳,更何况这件事看起来还跟蒙古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让肃王爷怎么睡的着!   这件事居然有蒙古人参合,这让肃王爷非常意外,小皇帝和齐家的人刚失踪,蒙古人就知道了,还能从关外跑到了河间,这件事怎么想都透着一股怪异。锦衣卫指挥使梁禛被勒令即日返京,留北镇抚司镇抚冯钰继续行抓捕调查等各项事宜。因有思虑不周的过失,作为惩罚,梁禛被罚俸一年。   安远侯府,梁禛回京已过一月有余。   梁禛一袭盛装端坐书房内,双眼直勾勾盯着面前的地图,一动不动。案几边摆着一盅汤,早已凉透。自齐韵被人再次掳走后,他便无法安稳的合眼,他从最开始的震惊、意外,到后来的担忧、焦虑。熬到今日,替而代之的是满心浓浓的疑惑与不甘……   蒙古人来的过快,超乎人之能力的快。边关重重,就算蒙古人偷偷摸摸进了关,也绝不能那么快到河间,袭击他的蒙古人一定就是此次废帝逃脱事件中的当事一方,才可能那么快出现在河间!   梁禛认真梳理了目前军事力量最强的几位藩王的实力及兵力布局后,越发肯定了自己这一想法,这批蒙古人一定就是事件当事人的布局,用来干扰他视线,乱他心神的!   废帝逃脱事件爆发初期,角力的势力只有三方,朱成翊、齐振和锦衣卫。他知道,蒙古人不是齐振的,因为蒙古人在城内,齐振一直在城外盘桓。那么蒙古人就是朱成翊的,可为何朱成翊的人又与齐韵纠缠不休呢?   根据那日在河间城西南角发现的扎营痕迹看,很明显齐振也在尾随着朱成翊,且他们尚未碰头。而齐振看上去不大像是来保护朱成翊的,锦衣卫和刘守备搜了那么久的城,也没见齐振有什么动作,反而躲得远远的,在城外扎营两日后还干脆自个跑了。   至于那个女人——暂时看不出属于哪一方,不过鉴于齐振和齐韵素来兄妹相亲,并无不合传闻,此次事件,光齐家就折两个儿女进去做了重量级角色,要说齐振和齐韵在此案中毫无瓜葛,任谁都不信!虽梁禛已被肃王爷提调回了京,另由冯钰处置该案,梁禛依然决定,派出自己辖下的锦衣卫影卫,抛开蒙古人,盯着齐振。   思虑至此,梁禛直觉找到了头绪,深深呼出一口气,他直起身,唤来立在房门口的陆离,“汝且放下京中诸事,带上所有人。东至济南府,西至开封府,分组查探。齐振带走二十余名亲信,如过城关,必使用牙牌,寻得京城五城兵马司牙牌出没,则可寻得齐振。齐振如不过关……则凭本官印信讯各地卫所千户,务必寻得齐振踪迹。”陆离称诺,俯首领命,自去安排部署。   待陆离退下后,梁禛整整衣袍,抬步往后院走去。一早他母亲崔氏就派人来提醒过数次了,今日是老夫人寿辰,让他务必尽早去东院相陪客人。还特意提到礼部许家会来,与自己定亲的许松月自然也会来。想来是母亲照顾自己,认为自己许久未见心上人了,借此机会给自己谋谋福利……   思虑至此,梁禛扯扯嘴角自嘲了一下,母亲也太爱瞎操心了,自己与许松月相识多年,亲如兄妹,谈不上心上人一说。只是母亲大人喜欢,自己又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再者许松月也没什么不好,至少知根知底,母亲想怎样便怎样呗。   许家与梁家府门相隔一条街,小时候梁禛经常与许松月的哥哥许辰良一道頑耍。许松月常跟在两个男孩身后,禛哥哥、禛哥哥的叫。后来安远侯去往肃州协助灭匈奴,梁禛也去肃州磨练了数年。待到返京,因小小年纪就战功颇为亮眼,太-祖皇帝一开心,把梁禛纳入亲兵,接着进入锦衣卫,直到做了锦衣卫指挥使。   待到前年,见自己对亲事颇不上心,母亲不知怎的想到了许松月,莫不是母亲认为自己在等着许松月吧……梁禛福至心灵突然怀疑起母亲大人向许家提亲的原因,如若真这样,母亲大人也真是无中生有的高手。   梁禛在心里把母亲默默嘲笑了一番,不过不管怎样,母亲也是为了自己好。母亲是标准的大家闺秀,心里只有丈夫和儿子,一路被外公和丈夫宠着,心思单纯。自己也乐得惯着母亲,梁禛就爱看母亲没心没肺的笑,可不像那个小狐狸似的姑娘,连笑都在算计……   梁禛蓦的发现,自己怎么又想偏了,赶紧把这乱飞的思绪拉回来,一路这样胡思乱想的进了后院。待得到了东院,早有丫鬟迎上来,将他往上房花厅引,那里早坐了一圈侯府夫人、小姐。还未到得花厅,便听见老夫人洪亮的笑声,“我的孙儿终于舍得来见我这个老婆子了,快些引进来罢……”   梁禛大步进了屋,来不及看那满屋的莺莺燕燕,便向祖母跪下,“孙儿给祖母赔罪了,孙儿又来晚了,待席面开时,孙儿定要多敬祖母几杯,向祖母赔罪。孙儿祝祖母福寿延年、寿比南山!”梁禛头戴嵌玉束发金冠,身穿大红色织锦团花箭袖袍,腰间一根五彩如意结丝绦,更显得丰神如玉,眉目如画。   老夫人将梁禛扶起、拉入怀中,“这都快午时了,大家伙就要去开席了你才来,我自是知我孙儿差事忙,不知道的还认为禛儿你害羞呢……”老夫人乐得笑开了花,说到最后还朝左手边飞去意味深长的一瞥。梁禛顺着祖母眼风望过去,左下角坐着一位穿鹅黄宫装的女子,明眸皓齿,顾盼生辉,正是许松月。   许松月坐在下首张望了许久,几天前就巴望着安远侯老夫人贺寿这一天了。一大早打扮妥帖了便匆匆赶来,二人自定亲后还没见过面,好不容易瞅了这个机会可以互诉衷肠,却一直看不到人影。   许松月心中失望无比,正沮丧时,一名盛装佳公子进了屋,定睛一看,不是梁禛又是谁。在场的姑娘们眼中的惊艳、羡慕、嫉妒、羞涩,夹杂着断断续续的窃窃私语,众生百态,被许松月一一看在眼里。眼看自家未婚夫婿如此风流倜傥,已然是屋中一干老少妇人、姑娘的眼神焦点。浓浓的喜悦、自豪激荡心间,面上更加艳若桃李,羞不自禁了。   梁禛望着那鹅黄色宫纱裙,眼前不由地出现那双似怨含嗔的妙目。那日她也穿了这样一件衣裙,忽而又想到卫所火光冲天的冬夜,那勾勒在凝脂雪肤上的鲜红丝绦……   梁禛忽然觉得呼吸有些困难,赶紧压下心中邪念。定睛看去,许松月正朝自己盈盈微笑,双目秋波流转,煞是好看。这才是自己的未婚妻,梁禛忙收敛心绪,压下心中隐隐的不虞,朝向许松月展颜一笑。安远侯老夫人瞧着这对小儿女暗自眉眼官司不断,心下更是乐开了花。   朝会上……   肃王爷也遇到了烦心事,江苏巡抚上了奏折,发源于陈家村的一场并不起眼的瘟疫已蔓延至了扬州城,大半个江苏都遭了殃,眼看就有蔓延至顺天府的趋势。   此次除了疫情严重,还有其他事项更为严重,扬州府多地市场秩序紊乱、商家囤积居奇,物价飞涨。感染疫情的平民人亡之余再加吃不起饭,不少流民从鱼米之乡涌向周边府县。江苏一带本就是富庶之地,是朝廷重要的经济引擎,引擎出问题了,可是马虎不得,于是朝廷派了户部左侍郎前往江苏扬州主事除疫赈灾事宜,但收效甚微,物价混乱反倒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肃王现在还未能称帝,搬了把椅子放在龙椅旁,算作“代理”皇帝之职。肃王现在就坐在这把椅子上,拧着眉头听臣工吵架。   户科给事中抖着胡子怒斥户部尚书,朝廷拨付的银钱过少,要想马儿跑又不要马儿吃草,哪有这等好事!   户部尚书青筋爆露,国库统共只有这么点,兵部刚被批拨了一大笔用作边疆战事,自己一凡人,可变不出如此多的银钱,要不然让兵部退点回来。兵部莫名被牵连,兵部尚书不干了,吃进去的想让他再吐出来,那是没门的!   一干人等吵得朝堂里嗡嗡作响。肃王爷提声镇压了几次都未能浇灭兵部尚书的怒火,于是示意把梁禛叫进来维持秩序。   梁禛进来时正碰见左都御史不怕死的进言,“江苏乃鱼米之乡,为朝廷纳税、供粮甚巨,地位举足轻重,如此混乱局面一日不正,朝廷的损失则逐日成倍增长。为今之计,亟需一位除手段老辣,更于扬州府、顺天府等地商界人脉广泛之人出面斡旋。江苏物价一案牵连甚广,并非打杀几人便能解决。朝廷正好便有这样一人,王爷为何非要舍近逐远?”   此番话一出,就连暴怒的兵部尚书亦瞬时安静下来,堂上之人均知这御史大夫说的是谁,不就是被锦衣卫看管起来的内阁首辅齐祖衍嘛……   ☆、起复   梁禛都禁不住佩服此御史大夫的勇气,齐祖衍握了王爷最为心塞的把柄,除了这龙椅最忌讳的就是“赶跑”了朱成翊,对外只说朱成翊自焚病重了,自己代为理政,但堂上臣工谁不知道内里乾坤。如此堂而皇之的提出让齐祖衍起复的建议,难道御史大人嫌自己命太长?   堂上静默良久,户部尚书正欲反驳以顺肃王爷的心事,龙椅旁传来一声淡然又无谓的声音,“梁爱卿速带内阁大学士齐大人上朝,本王有事相商。”   齐大人胖墩墩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时,梁禛发现自己好似第一次认真留意这样一个人,他看上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悲惨。他身着正一品朝服,连发丝也是一丝不苟的。眼底虽有些淤青,但气色并不差,相反,他目光如炬,神情坚定,自信又无惧的模样一点也不像个要案嫌疑人。   齐祖衍向王爷跪拜问安后,依旧垂首立在百官之首。   “齐大人对江苏灾情有何见解?”一番简要的开场白后,肃王面无表情地看着齐祖衍,等着他的回答。   齐祖衍知道,自己今日能得以顺利出府,全赖自己在老家的势力。齐府夫人谢氏的娘家是金陵巨贾,而他自己祖上便也是商贾,虽后来从商籍一跃变成了高贵的士族。但这堂上的人都知道,齐祖衍的成功和丈人谢百胜的日益壮大是如何的相辅相成的,连太-祖皇帝能造反成功都有齐祖衍丈人的一份功劳。现在,王爷问出这样一句话,是在等着他割肉喂鹰呢……   堂上众人也看出来了,齐祖衍这回不狠出点血,怕是不能善了。齐祖衍却不这样想,因尚未把自己榨干,现在准备放出来榨干后再杀,自己可不当韩信。不光是不能损己利人,还应让王爷明白,消磨自己无异于杀鸡取卵。   于是齐祖衍便在朝堂上作了一篇详尽的财经演讲。他毫无忌讳的提出,此次灾情发生在自己老家,丈人在金陵一带的商界地位举足轻重,为家乡建设计,自己会奉劝丈人率先承担社会责任。这不是割肉,此次割肉了,下次、下下次呢,或是除苏杭之外的其余地方发生这样的事件了,又当如何,朝上可没有那么多的商贾丈人可寻。   齐祖衍提议,平抑物价、稳定市场应平衡农商利益,不可谷贱伤农,亦不可物贱伤贾,杀鸡取卵切不可为,应按短期策略到中长期战略来处理此事。   他提议完善户部职能,开设部门专司市场监控。除从国库拨款赈灾外,应提供商贷给予中小商家,鼓励他们从其余州府调运物资前往扬州府各辖地减缓货品紧缺。朝廷应在扬州府设物价核准部门,允许扬州府平民、农户和中小商家以已富余之物折算兑换朝廷非免费供应之物。朝廷主导,规范扬州府各地的商家联盟,强化商贾界的自律功能……   肃王爷端坐堂上,面上无波,心下却是波涛汹涌,齐老儿确实拨得一手好算盘,怪不得自己爹一直让他做帐房,有他在确实不易亏本。   提供商贷与中小商家,毋需太多额外人力物力便可运作起来,朝廷暂时出了钱,不仅可缓扬州困局,日后却还可收回并兼有利息。除此,中小商户壮大,削弱大商贾势力,竞争多元化还有利于日后市场的稳定。允许平民、农户、中小商贾以物易物,既可缓解平民阶层特定物资匮乏的窘境,避免他们成为新的流民,还能让朝廷收购到物资。此类物资,江苏人民用不上,其它地方的人用得上啊!   虽说这老儿在此关键时刻尚不忘为丈人牟利,让官府出面整顿商贾联盟,不就是让官家保他谢家老丈人嘛,以后自己想反悔也得掂量掂量了。毕竟此次难关尚需谢家鼎力支持,这点好处,给了就给了罢。这齐老儿惯会出些无本生钱的法子,当真有趣的紧啊!   齐祖衍一番慷慨陈词后,默了下来,他默默回忆了一遍自己的言行举止,确定并无越矩之处后,便把自己缩在了一个角落。他心下想,成败在此一举了,如若成功,自己至少可以看见儿女成家,如若依然不能打动肃王,也是自己命本该绝吧,这样想着便也不那样害怕了。   正独自胡想时,突然传来肃王略带解脱的声音,“齐大人之女可曾及笄?”   齐祖衍未料肃王冷不丁抛出这样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甚是诧异,“回王爷,早已及笄,今年十八。”   “甚好,可曾说与人家?”   齐祖衍心下狂跳,什么意思?肃王要与自己做亲家?转头一想,肃王的儿子最大的才十六,配齐韵是不是太小了……   莫非是肃王自己要齐韵?齐祖衍只觉皇家的坑果然是一个接一个,坑坑不相同啊……   当下现找夫家显然不可能,哪家还愿意跟他结亲,再说齐韵还在朱成翊手里,齐振还没把她抢回来呢!肃王爷多半是要把齐韵握手上挟持自己为他卖命,自己貌似还有不少未被发现的才能,肃王爷舍不得不要了?   立在一旁的梁禛也呆住了,话题猛然从赈灾跳至齐韵,他只觉心跳如雷,怎么都控制不住。如同自己的东西就要被人抢走了一般,担忧和害怕将他瞬间淹没。虽然他也自知没有任何立场去担心齐韵,他依然控制不住自己,巴巴的瞅着同样惶恐无助的齐祖衍,脑子里一片空白……   齐祖衍的脑门汗水直冒,跪在地上头也抬不起来,他颤颤巍巍的回,“小女尚未说亲……臣有罪,故而不敢与人说亲……再者,小女于河间,被歹人掳走……至今下落不明……已然不配再说与京城人家……”   “无妨!本王且安排锦衣卫替你寻二小姐,待成功返京,本王替你说一门亲。”   好在没说死是给他自己说门妾,齐祖衍心里总算好过点了,叩首谢恩。   “汝且回府安心候着,过几日,先派汝前去扬州府处置灾情,还望齐大人尽心尽力为国效力。”肃王爷颇为松快的挥挥手,总算找了个还算妥帖的法子处理齐老儿之事了。这趟差事,齐老儿若办好,尚可继续留用。届时将他女儿收在后宫,不怕齐祖衍不肝脑涂地为自己效命。齐老儿如若办不好这烫人的差事,正好将他满门抄斩,也不怕堵不住悠悠之口了。毕竟赈灾不力,荼毒生灵,已然可杀了。   肃王爷也是惯会打算盘之人,于是锦衣卫指挥使梁禛又接到了对付齐韵的任务。与上次的抓捕命令不同,此次任务却变成了“解救”齐韵。齐祖衍一举从嫌疑人变身成为了受害人,翻云覆雨只在一句话之间,饶是见惯风云的文武百官也有点跟不上节奏。当然守在齐府门口的锦衣卫也就撤走了,擎等着梁禛亲点后出京“救人”。   梁禛又要出京办差,安远侯夫人崔氏又忧心忡忡了。这个肃王一会风一会雨的,上次出京抓齐韵,被人截胡了,气成那样,把自家儿子留在宫里搓磨几日都不让回府。这次还是找齐韵,又变成了救人,皇差不好办,还好上次儿子没给人犯上刑,不然这回儿子肯定要遭殃。还有大半年儿子就要成亲了,也不知会不会耽误了儿子的终身大事……   梁禛看着母亲愁苦的眉眼,自是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心底暗笑,上前安慰母亲。崔氏倏的抓住儿子的手,“禛儿,婚期可要提前?”   梁禛哑然,母亲又要唱哪一出,“母亲,儿子又不是一去不回了,为何如此着急?”   安远侯夫人摸摸儿子的手,“母亲知道此差事不易完成,若等你完成了差事,人许家说不定也等得烦了,禛儿的年纪可不小了,母亲要求女方提前婚期甚是合理……”   “母亲莫要再提,儿子不想提前。”   “那就依禛儿所言罢,如期举行就好……只是禛儿马上就要远行,明日带些礼去许府辞行罢?”   梁禛突然很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甚至希望明日就能出去办差……   “禛儿莫烦,咱不说这个了……只此次出京,时间应该也挺长罢……母亲让冬雪随行照顾可好?”   梁禛睁大了双眼,“母亲以为儿子外出游玩呢?”   安远侯夫人自知着急了点,也慌的手足无措,“儿子莫恼,为娘不是怕你没照顾好自己,伤了身子嘛……马上要成亲了,可出不得岔子……”   梁禛无语的望着母亲,原来是派个给他消火的,兼监督他,“母亲莫要胡乱担忧,儿子办差责任重大,可没心思胡乱去消遣,您想对儿子说的,儿子都省得的。”说完便行礼告辞,扭头便走。   冬雪是梁禛房里的一等丫鬟,原本是做通房丫鬟的,梁禛也没拒绝。只是自肃王起兵后,梁禛便以公务繁忙为由搬去了书房,只有小厮伺候。安远侯夫人也认为,毕竟勤王事大,搬去书房也是正确的。可自从上次办差失误后回府,安远侯夫人总觉得儿子整日忧思过重,不止不再见冬雪,连对许松月也不管不问的。如今马上又要离京,指不定啥时候才能回呢。但梁禛似乎连去许府与许松月见上一面都不愿,好似十月就要与自己成亲的不是许松月一样。不就是一个差事没办好嘛,犯不着把自己逼成这样……   晚间,待梁禛回到书房后的卧室,便看见留在净房的冬雪。纱衣如云,虚虚的拢在身上,丰胸细腰若隐若现,她正在为梁禛准备沐浴的热汤。听得梁禛进门的声音,便转过身来,媚眼如丝,唇如桃瓣,青丝如绢松松的揽在脑后,发尾蜿蜒直入胸前的纱衣,没入阴影……   梁禛有一瞬的愣神,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冬雪了,都快忘了这个人。冬雪却思念梁禛的紧,梁禛呆府内的时日本就不多,难得回来一次,又不见自己。没有贵人的命令,自己也不能主动去寻,今日好容易得到了安远侯夫人的令,让自己来前院书房伺候,心都快飞起来了!终于得见二公子,还未开口,直觉身子已然软了一半,腿都快迈不动了,只拿眼含羞带怯的瞄着他。   梁禛立在当地想了半天,记得自己并未传令让冬雪来伺候,她居然自己跑来了,还穿成这样。正要发火,蓦地发现冬雪满面春色,娇羞无限的望着自己,突然有种自己被人觊觎的错觉……   这奴婢如此急渴的模样,真不知是她来伺候自己,亦或是自己来伺候她的——梁禛勃然大怒,她算什么东西!难不成自己还成给她解馋的了!   眼见梁禛浓眉竖起,就要发火,冬雪立时扑入梁禛怀中,婉转着嗔道,“二公子莫要生气,是夫人派奴婢来伺候的,夫人交待过奴婢,公子公务繁忙,过几日又要离京,委实辛苦,让奴婢定要好生伺候公子呢。”言罢便动手去摸梁禛的腰带,“奴婢伺候公子沐浴更衣罢……”   梁禛本已大怒,就要甩开这个不知好歹的奴婢,突然忆起自己因思念齐韵导致人都变得连自己也看不明白了,便顿住了本已抬高的胳膊,莫不是自己旷太久才这样的?这样想着,便呆立着不动。   冬雪见梁禛果然不动了,心下欢喜无限,便加快手上的动作,三下五除二褪去了梁禛的外裳,又扒去了自己身上的纱衣。上身仅着了一件肚兜,月白底子,上绣一朵荷花……   梁禛直直盯着冬雪胸脯上的荷花,引得冬雪一阵娇笑,“奴当公子已然忘记奴婢了,原来不是这样,而是公子变呆鹅了……”言罢便将胸脯直往梁禛怀里挤……   梁禛原本盯着那荷花,神思却飞去了不知何处,蓦然一张敷满铅粉、散发着浓烈脂粉味的小脸凑到眼前,唬得他立时回了神,不是齐韵啊!乍然间,他满脑子都是齐韵的名字、齐韵的脸,眼前这张敷满□□的脸瞬时让他心情低落到极点。他觉得意兴阑珊,连勉强自己试一下也不愿了。他一把推开冬雪,冷冷的说,“出去,以后没有本官允许,休要再踏入本官书房一步!”   冬雪瞪大双眼,难以置信的望着梁禛,这还是以往那个知书达理的二公子吗?自己与他一同长大,互相颇为了解,在她记忆里,二公子虽说比较严肃,但从不莫名发脾气,对家中婢女也从不苛责。刚才不都好了吗,怎生突地又发作起来?   冬雪跪行一步待要说话,梁禛却已然没兴趣听了,想一把揪住她衣领给拎出去,伸手却发现没地方可揪,顺手便扯了她胳膊,一路拖至门外,再嘭的一声锁了门……   梁禛乃家中最小的嫡子,他的一言一行无不牵动着上至老夫人,下至府中小丫鬟的心。当一干人得知梁禛把衣服都脱了的通房丫鬟冬雪给扔出房外了,无一不是一副瞠目结舌的表情。世人皆知梁禛重情,冬雪是家生奴婢,生养在梁府,自小便陪着梁禛玩耍,自冬雪十七岁跟了梁禛,他也一直待冬雪照顾有加。梁禛不是贪恋美色之纨绔,府中并无姬妾,素日也不□□狎妓,又不见他钦慕哪位闺秀,连对快要跟他成亲的许松月都恪己守礼。若说他为别的女人厌弃了冬雪,委实说不通。   裘老夫人与安远侯夫人面面相觑,心下惘然,当下便唤来梁禛的贴身小厮汀烟,如此这般吩咐一番……      ☆、哥哥   齐韵躺在马车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自己的腿,在马车上抖了一个月,一身骨头都松完了。她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对面的朱成翊,笔直如松,似乎还坐在金銮殿或上书房听人奏事。他们一路向西南,今晚便能到达开封府,休整一晚便往岳阳。   “姑姑乏了?翊哥儿给你捶捶腿。”言罢便凑身过来,揉捏捶打,竟然跟李公公的手法差不离。   齐韵被他捏的意识飘忽,“翊哥儿,咱们应是摆脱追兵了,可以在开封府多呆一日吗?我如今听见马蹄声就犯恶心,浑身散架,直不起身来……”   朱成翊抿嘴一笑,“姑姑身娇肉贵的,自是经不得如此颠簸,你要多歇一日,咱就多呆一日便是。”   “邪!翊哥儿真个乖娃娃!”齐韵一乐,顺手往朱成翊胸口摸了一把,朱成翊瞧她如此满足,也喜不自禁的咧开嘴,笑出两个小梨涡。   夜间,车队终于进了开封城,一行人住进了一所二进的客栈,直接包了一个院子。这是他们一个多月来第一次住客栈,白音里里外外安排了好一阵子才彻底安顿下来,待得吃饱喝足已过子时。齐韵躺下不久,便听得有石子破窗而入之声。她翻身下床,便看见床头边的地上有一个泥丸,她心下一喜,捏开泥丸便见一纸条,展开来看,果然是齐振的字,“明日辰时,街尾兴容胭脂水粉铺相见。”   次日,齐韵早早起了床,坐在床头梳头,她依然不会梳头,一路上都是做的男子打扮。她生的玲珑有致,整日里束着胸,让她委实不舒服得紧,故今日,她想做回个女子。想了半晌,她招来小二,耳语几句后,小儿便从后院带回一名仆妇。仆妇低眉顺眼,道了万福后,便在齐韵的要求下为她梳了个垂鬟分髾髻。这是时下最常见少女装束,齐韵望着铜镜,满意的点点头,递过去五文钱,示意她明日再来。   齐韵走至堂前时,白音正向朱成翊禀报着什么,二人见齐韵走来,便停了下来。朱成翊望着她笑道,“姑姑可是因为没有丫鬟梳头才做了那么久的男子?看来翊思虑不周,应该买个丫鬟。”   齐韵笑道,“可别如此排揎我,我想去水粉铺子,还是做女子方便点,平日里咱要赶路,自是男子装扮方便。”   白音垂首,“姑娘要什么,列个清单,属下派人去取便是。在到达云南前,姑娘还须勿要露面为好……”   齐韵颔首,“将军思虑的对,但奴是姑娘家,有些东西不方便男子经手。”言罢也不害臊,就这样直勾勾的盯着白音。   白音哑然,朱成翊干咳一声打破尴尬,“姑姑莫要介怀,白音统领自是为了众人的安全考虑。姑姑自去,我派吴怀起于暗处护你便是。”   齐韵本想拒绝,又想,非要单独外出难免遭疑。算了,就这样罢,遂颔首应下。   齐韵带上帏帽,待出得门,向左首望去,于街尾果然有一座胭脂水粉铺。抬步走去,待到店门,抬首可见斗大牌匾,上书兴荣胭脂铺。齐韵进店后,也不乱走,取下帏帽,只坐在窗边瞧着进出的人。   一名小厮走来,作揖道,“姑娘可是要宝济堂的桃花膏?随小子移步二楼罢……”齐韵乐了,在京城,宝济堂的桃花膏是京中贵妇、闺秀的大爱,香气沁人,膏体细腻,颜-色-诱人,持妆时间长。因产量低,每次宝济堂管事上货,都需要排队取得购买资格后方能购得一盒。齐韵妆台上的桃花膏都是哥哥靠着武力从其他侯府的男性成员手中抢得购买资格后而得来,齐韵想念哥哥得紧,抬腿便跟着小厮往二楼走去。   上楼后,小厮带着齐韵来到一间房门前便止了步,“姑娘请进,小子退下了。”齐韵颔首,待小厮退下,自己推门便进。窗边立着一位着青袍的行脚商人,笠帽低垂,听见有人进门,转身过来,抬手取下笠帽,高鼻深目,身躯凛凛,正是哥哥齐振!   齐韵眼眶一热,呼地扑将上去,抱住哥哥,眼泪簌簌直掉。齐振无奈,只得由她抱着哭了一阵,见她一时半会居然停不下来,便抬手拍拍她的头,“你不打算让我说话,不想听我说父亲母亲是否安好?”齐韵果然最后抽了两下便止住了,抬起通红的双眼望着齐振,“哥哥快讲讲家里情况罢!”   齐振给自己和妹妹分别倒了一杯茶,示意她坐下慢慢说,“我离京亦有月余,这一路上都在追你,也没能经常打探家中消息,我离开时,父母尚可。你离京不久,朱成翊便逃了,知道他劫了你,我这便带妹妹家去!”说完便闭了嘴。   齐韵瞪着哥哥半晌,见他一副说完了的模样,便问,“这就说完了?”齐振惊讶,“是呀!你还想听什么?”   齐韵无语,“你我二人这就可回京了?不怕朱成翊追来,也不怕肃王爷追究?”齐振哑然……“你且说待要怎样?”   齐韵一把拍向哥哥的胸口,“哥哥!你这样离京,可想过肃王爷追究起来,父亲应怎样应对?你我就算得以脱身,如此回京,肃王爷相询,你我该当如何应对?不怕他怪罪我齐家麽?”   齐振看齐韵望着自己一脸朽木不可雕的神色,咧嘴一笑,“你太小看爹爹了,咱爹爹可死不了这么快……如今在齐家看来,最重要的便是带你归家,其它,都好说。”言罢再喝一口茶,“妹子,你我现下应考虑的是,咱们如何跑。来硬的,我可打不过白音,如若能偷跑,我倒也可配合你。我想了很许久,还没很好的主意,韵儿也认真想想罢。”   言罢,齐振起身,“你出门时,我瞧见吴怀起与周波了,你我不能谈太久,你先回罢,明日还能出门吗?”齐韵颔首,“哥哥勿忧,韵儿明日此时再来此处,哥哥亦当小心些。”言罢,探手帮齐振理了理衣袍,转身便匆匆离去。出得门,齐韵似想起什么,复又返转,寻来小二,随意捡了几盒胭脂水粉,塞给小二一两银子,方才放心离去。   ……   天微亮,安远侯府门口站了密麻麻一排人,为了堵小儿子,安远侯夫人崔氏寅时就来门边等了。自上次她安排冬雪服侍被扔出门外后,小儿子就一直躲着她,今日是梁禛出京“解救”齐韵的日子,务必要在儿子出门前再看看儿子才放心啊!   于是,梁禛大老远就看见自己母亲风中凌乱的模样,心下酸涩,大步上前扶住母亲,轻声问道,“母亲何苦一大早来门口吹风,生病了怎么办?”   崔氏反手握住儿子的手,“禛儿莫气为娘,你若不喜冬雪,为娘打发了她便是,只这次外出公干,如若不顺利,也莫要憋气,气坏了身子耽误了迎娶许姑娘可就不妙了……”   梁禛扶额,这种时候母亲还不忘这事,“母亲勿要为难冬雪,她并未怎样。至于儿子公干,尚未出门,母亲便说什么不顺的丧气话,莫非母亲认为儿子此行必将失败?”   安远侯夫人这才发现自己说了晦气话,尴尬的直想抽自己,梁禛止住了母亲想说的话,“母亲莫要再瞎操心了,儿子定会好好的凯旋而归!”崔氏抹抹眼角,“禛儿千万照顾好自己,为娘在家等你啊……”   梁禛向母亲躬身一拜,转身上马,头也不回的走了。此次“营救”活动并非贸然开展,梁禛已然从自己的私卫陆离处得来消息,他们发现齐振一路向西南而行,最后一次踪迹报告是从河南承宣布政使司得来的。数日前发现齐振离开归德府,按以往轨迹,齐振应是前往开封府了。   梁禛率部千里奔袭,直扑开封府,他非常急迫的想捉住齐振,同时他也承认自己亦非常急迫的想看见齐韵。他比任何时候都渴盼此次的公干,他甚至第一次觉得公干也是一件美妙的事情。   梁禛奔至开封城后第二日,就发现了齐振。他发现齐振居然在买珠花头钗,看他那幅做派,应是平日里买的挺多,经验丰富,还能讨价还价。梁禛默然,齐振应是找到齐韵了,不然买这些做甚,不过那小妮子拼命赶路的同时还能疯狂购物,怎么看都不像是被人劫持了。这兄妹二人同朱成翊的蒙古人之间有啥关系,倒真是挺让人感兴趣啊!梁禛的好奇心勃然蓬发,于是他决定按兵不动,他一定要弄清楚这个问题不可。   齐韵今日起床后就选了一件桃粉色亮缎圆领褙子配白色纱裙,虽是初春,风吹来依然有些刺骨,但她已迫不及待地想穿上漂亮的衣裙了,想到春寒依然料峭,又披了一件月白色连帽大氅。以往在京城,这个时候她会约上三五好友,或是登高踏青,或是去寺院“参禅拜佛”,今年却只能“逃难”。眼下已然摆脱了追兵,她实在憋不住自己跃跃欲试想要踏青的心了,于是今日她准备出门稍微看看,也顺便与齐振交流交流。   不出所料,刚来到院门,便看见白音天神一般堵在门口。白音亦意料之中的看见齐韵花蝴蝶一般出现在院门,便扯了扯嘴角,算是打了个招呼,“齐二姑娘,莫要忘了,咱们尚未彻底脱离危险,勿要掉以轻心!”   齐韵看见白音,也不惊讶,“我找翊哥儿。”白音拦住她,“你找公子也无用,我不会让你见到公子的。我给公子挪了挪地儿,免得他经不住你蛊惑,心软答应了你。”   这回轮到齐韵傻眼了,没想到白音还挺会想办法。可今日必须要出去啊!过了今晚就要离开开封府,一路奔波,压根无法与齐振见面。   齐韵心里如滚油,焦躁无比,老老实实回到房中,开始冥思苦想……当真让她想到一个办法!只是有些没羞没臊……不管了,为了能出去,豁出去了!齐韵立马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她拍拍脸颊,让自己看上去更加粉面含春。撩了发尾摆在胸前,坐直了身子靠向窗边……   齐韵心里小鼓咚咚直打,自己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难免紧张。她轻抚自己的胸口,深吸一口气后,左手轻轻推开窗户……向下望去……自己住的是一栋两层楼的小楼阁,因是家小客栈,自己这二进的院子已然在街边了,她低头便看见街上来往的人群。   如能看见哥哥自是最好,可哥哥一定已在脂粉铺等着自己了,找谁好呢……小孩子和老年人怕是不行,脚程慢脑子也不灵光。妇人嗓门大,惊动四邻八乡的也不妥,还是男人合适……她再一次为自己做了一遍心理建设,开始搜寻目标。   窗下走来一匹纯黑大宛马,皮毛油光水滑,迈着矫健的步伐好不威风!马上端坐一名着玄色劲装的男子,发髻高束,头顶玉簪光泽莹润,一看便知是一个——有钱人!齐韵自觉目标已然出现,右手中支窗的木棍瞅准时机抛将下去,微启朱唇准备轻呼一声“公子”。然,今日估计真的不适合出门。眼看支窗木棍就要落到劲装男子身上,那男子却如头顶开眼,勒马挥刀一气呵成,将木棍一劈为二……齐韵惊呆了,这么熟悉的桥段,结局不应该是男子捡起砸中自己的木棍,笑意晏晏道,“姑娘(小娘子)”吗?   被木棍袭击的男子也确实抬头了,齐韵看见一双冷目灼灼的细长凤眼,这双眼中的鹰睢和凌厉在看见齐韵的瞬间消失了,齐韵听见他含讥带诮的轻呼,“齐姑娘……”   ☆、臣服   齐韵呆滞的看着梁禛,脑子不会动了,嘴巴也忘了闭上。待到她回过神来,第一反应便是啪的一声放下窗户,将自己藏起来。窗户关上那一瞬,她便后悔了,这是朱成翊的藏身处,自己被梁禛看见的第一瞬间居然是逃跑,如此一来自己将朱成翊与白音置于何等危险的境地!自己尚未暴露,干嘛要躲?可躲都躲了,现在再开窗也无济于事了吧……齐韵头大如斗,焦灼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梁禛狂喜,实在没想到今日跟踪齐振采买珠花后,回客栈的路上居然会被齐韵的木棍打中!在看见齐韵的第一眼时,席卷他的并不是任务超出意料顺利带来的喜悦,而是如潮的思念……只有看见齐韵的眼睛时,他才知道自己原来是这样的想见她。   她为何在楼上扔棍子?看外表她并未受到虐待,她是在求助吗?梁禛原本可以查看一番,燃放烟火棍后唤部下一同冲入客栈。禁锢齐韵的不是齐振,那一定是朱成翊!可梁禛不想等,他一点都不愿意按捺自己,他满脑子都是齐韵,他现在就要将她带走!   说时迟那时快,梁禛掏出飞爪,上抛扣住齐韵所在的窗棂,翻身爬上了墙。他从外打开窗户,进到屋内,便看见齐韵在焦灼的绞着手帕。她身着华服,梳着整洁的高髻,也没人在屋内监控她,一副娇养的模样完全不是人质。   齐韵想喊,但怕被梁禛猜到此处为朱成翊住处,带来锦衣卫包围客栈。不喊,又怕梁禛带来的锦衣卫剿灭了白音于无声……正在踌躇难断时,梁禛居然翻窗入室了,齐韵很是意外,梁禛要干什么?她强迫自己不要慌,梁禛一定没想到此处为朱成翊住处,不然他一定不会如此不设防就进了她的屋。齐韵勉力朝梁禛扯了扯嘴角,便低了头,她脑子一片空白,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梁禛认真审视了齐韵一番,见她并无异状,便伸手拉住她手腕,“我带你走罢。”齐韵惊讶,抬头望他,脑子一时没反应过来。   梁禛看她呆呆愣愣的,继续道,“你扔个棍子下来不就是想让人救你吗?我这是来救你的。”   齐韵更呆了,不知梁禛是从什么线索推断得出她是在求救,她只是想找人替她给哥哥送信而已,但很显然她只能默认梁禛的推断,她什么也不能说……   梁禛见她低眉顺眼,心里痛快,将她拉至窗户边,“搂住我的腰。”齐韵忪怔。梁禛懒得多说,左手揽住她的腰,右手扯住飞爪的引绳,从窗户一跃而下。   齐韵云里雾里的就这样被梁禛带去了自己住的客栈,直到坐在梁禛的屋子里,齐韵都在感叹事情为什么变成了这样。本想找个人给哥哥传信,结果还把自己给弄丢了,哥哥怎么办,怎样才能跟哥哥联系上……   就在齐韵独自思索时,梁禛开口了,直到现在,这个小妮子一直在冥思苦想,眼风都没给自己一个,是在想齐振吧,于是梁禛决定乘胜追击,“在想怎样联系上齐振?”   齐韵猛然回魂,睁大双眼盯着梁禛,心中警铃大作,梁禛见到齐振了?还是齐振落网了?   看见齐韵紧张的模样,梁禛心中无比舒畅,“把你困在楼里的是朱成翊吧?在下去替卿卿报仇可好?”梁禛随意把玩着手上的茶盏。   齐韵心跳如雷,惊异无比。梁禛什么时候来的,他怎么全发现了?自己和朱成翊才到开封两日,此两日前梁禛并无任何痕迹,锦衣卫应该也才来两日而已,见梁禛神态闲适,齐韵沉下心来,准备试他一试,“梁大人为何有此一说?”   梁禛噎住,这有什么好反驳的,本官琢磨了月余,都猜出来了呀……不过这小妮子倒是挺会对抗……于是梁禛起了逗弄她的心思,“在下猜的……猜的可对?”   齐韵妙目圆瞪,“大人怎能瞎猜?奴是被几个蒙古人掳来的……”只见齐韵以袖掩面“奴还以为今后都回不去了……”   梁禛哑然,暗道此女说谎话的功夫倒是精湛,也不知以往她说的话有几句是真的……梁禛盯着齐韵身上桃粉色亮缎褙子和领口的苏绣牡丹,“姑娘受委屈了,在下前去为姑娘报仇可好?”   齐韵摩挲着手上的丝帕,吸溜着鼻子,“劳梁大人费心了,奴已被奴的兄长救出来了,奴的兄长齐振数日前已然救出了奴,梁大人的好意,奴心领了。”言罢,还向梁禛深深道了个万福。   梁禛觉得,自己快要为齐韵的随机应变鼓掌叫好了,“姑娘是说,今日那客栈是姑娘与齐大公子住所?”   “正是,家兄救得奴后,便要引奴一同返京,先住那客栈将息几日,明日便启程回京。”   梁禛想,若不是自己亲眼看见齐振带着新买的头钗珠花进了那街尾的脂粉铺等人,转过身来便碰上齐韵往他头上扔木棍,说不准还真信了齐韵的话。   “既与家兄住在客栈,姑娘为何又想逃?”梁禛面上无波,心中却酸涩难言,也不知这小妮子费力周全的是何人性命,连齐振都要为之让步……他心里隐隐有个答案,但他不愿去想,他宁愿相信齐韵只是想骗自己而已……   “奴不是想逃,奴只想出门玩而已……奴想踏青,买绢布,家兄不允……”梁禛看着齐韵的剪水双瞳,巧笑倩兮,心中伤痛更甚。   “卿卿说的,可都是真的?”梁禛转过身,背对齐韵,打断了她的话,实在不想再听,越听那个答案越明显,他只觉心里空的厉害。   察觉到梁禛似乎有些情绪异常,齐韵心里也有点发虚,“奴所说,句句属实……”   梁禛紧握双拳,十指骨节发白,“卿卿可知,在下为何二度来寻你?”   齐韵心慌的厉害,今日好似什么都有点不受自己控制了。   “齐大人在朝堂上以命为汝博后路,他领了肃王爷的令,前去扬州赈灾,事成则齐家起复,若不成……”梁禛猛然转身,目似深潭,凛冽幽深,他紧紧盯着齐韵的眼睛,似要把她吸入心里,“卿卿便自去与那朱成翊逍遥快活罢。”   齐韵脑中一片空白,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力所不能逮的困顿,她似乎看见白发斑驳的父亲在朝堂上怎样力挽狂澜为自己和兄长搏命。梁禛实在是善玩人心的高手,他轻易就控制了齐韵所有情绪。他深知齐祖衍对齐韵有什么样的影响力,他虽无法判断齐韵有多大程度是在执行父亲的意志,但这已不重要,他知道齐祖衍对齐韵很重要就行了。他以齐祖衍作饵对齐韵“抛父弃兄”为他人作掩的行为进行了猛烈的攻击。   齐韵只觉浑身无力,自己这样无能,她好似对不起了所有的人……梁禛都知道了!她已无路可退。她惶惶然直起身,神情悲怆,呆楞片刻,朝梁禛叩首,“民女齐韵,任由大人处置,民女愿承担所有罪责,只盼大人放过吾父兄,是民女连累了他们……”   梁禛恻然,蹲下身子,扶起齐韵的腰,他目不瞬的看着齐韵,“卿卿何德何能足以承担所有罪责,本官为何要放过汝父兄?”   齐韵敛下心中悲怆,沉声道,“如大人能助民女周旋一二,民女愿助大人青云平步,永享圣恩!”   梁禛异讶,齐韵再度叩首,“宁王觊觎民女已久,大人可将民女献于宁王,民女定肝脑涂地为大人谋求良机……待大人应了民女,民女再与大人相商……定不让大人失望……”   梁禛心如沸水,他才发觉自己竟然如此不了解齐韵。她心性坚韧,善识人心,能谋善断,进退有度。如若不是女儿身,她的确当得起太-祖皇帝的赞词了。可她能识得旁人心,却识不得自己的心,她说的,都不是自己想要的,他压下心中痛楚,“吾谋士甚多,不缺你一人……”齐韵待要再言,他抬手止住,“在下只想带卿卿回京,仅此而已……”   他深深的看着她,将她扶起,置于春凳上,“卿卿毋需委身仇敌,亦毋需做人眼线,跟着我便好。”   齐韵心内的震惊无以言表,梁禛在说什么?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与梁禛一月前不是仇敌吗?不能委身于宁王这个仇敌,却得委身于他这个仇敌?不过也没两样了,委身于谁不都差不多?齐韵想,目前只有梁禛勘破了自己的秘密,能让他为自己所用,周全齐家,自己付出点代价也是应该的。   想罢,齐韵下定了决心,咬咬牙朝梁禛深深福了福,“但凭大人所愿……”   是夜,齐韵留在了梁禛房间。准确说,梁禛的卧房分作两部分,前半部可会客谈事,有个春塌,可以在乏了的时候眯眯眼。后半部则是纯粹的卧房,专门用作睡觉,齐韵就睡在外间的春塌。天黑时,梁禛叫人送来热水摆在净房,让齐韵去洗漱。齐韵作为奴婢、抑或无媒苟合的侍妾自然得言听计从。不管做过了怎样的心理建设,作为名满京城的大家闺秀,沦落至此,齐韵依然很难过。她在净房里默默流了会子眼泪,又乖乖的来到了外间,“自家男人”还没歇息,自己是一定不能睡下的。于是她便着了睡衣坐在梁禛的身旁,见梁禛在看书,自己则为他添茶,挑灯。无事时便独自默默的哀戚一会,熬到亥时,实在撑不住了,竟趴在梁禛的桌上睡着了。   梁禛瞧着她酣睡的侧颜出神,他何尝不知齐韵的感受,她心里不痛快,她是非常不愿的吧……她有心上人,是那个倒霉废帝。自己是威逼加利诱将她禁锢在了自己身边,他无法容忍齐韵成日与朱成翊呆在一起,所以他一见着她就出手了。不管怎样现在她就在身边,其他的事,日后再说吧……   翌日,天光大亮,齐韵从梦中醒来,骇然发现自己睡在一张陌生的春塌上。同大多数失足女人一样,她不能免俗地先查看了一下自己的身子,发现衣衫整洁,终于放下心来。下得塌来,四处查看,又惊恐的发现了一套男人的衣服,和一张男人的弓。她哆嗦了半晌,才赫然想起自己已然成了梁禛的侍妾,滚滚悲伤瞬间将她淹没。她捂住脸痛哭出声……   梁禛提着热水立在门外,他听见了自己心上人的哭声,心如刀割,多想将她揽入怀中细细安慰,但他迈不动步子。我做错了麽?他这样问自己,但一想到她白日与朱成翊出入成双,夜间交颈而眠,他便嫉妒的不行。他狠下心,咬牙告诉自己,“过几日便好了”,便硬着头皮进了屋。   听见响动,齐韵瞬间止住了哭,她忙抹抹脸,冲上前去要帮助梁禛提水。梁禛侧身让开,示意她不必如此,便自提水去了净房。出来时,他手中多了块面巾子。他径直走到齐韵面前,便要替她擦脸,齐韵骇了一跳,连忙表示自己可以完成,遂抢过面巾冲入净房……   最终齐韵依旧让梁禛动了手,因为她不会梳头……锦衣卫里也没女官差,于是梁禛亲自动手,替齐韵梳了个桃花髻。齐韵震惊极了,她第一次知道男人也能给女人梳头,而且看上去还挺不错……发髻上空空如也,梁禛想起了齐振为妹妹买的那些珠花,他轻轻的将齐韵揽入怀中,细细安抚,“卿卿莫忧,禛定然不会负卿,听见你哭,禛也很难受。你且安心住下,汝父兄之事,禛自会竭力周全……”      ☆、青龙会   梁禛没有乘胜追击朱成翊和齐振,毕竟刚收了齐韵,他也不好立马扯破脸皮。他只是派人盯牢了朱成翊藏身的客栈,也看紧了齐振。梁禛知道齐韵的心不在自己身上,虽然他有把握一定能夺得美人芳心,但自信归自信,并不意味着他会放松警惕。   事情又跟第一次与齐韵对阵时一样了,那时同现在类似,一切都还在自己掌控之中。他依然记得第一次的风雨突变,一切都那么理所当然、那么的令人猝不及防。那时的他,只当自己运气不好,不够仔细,但与齐韵交手后,他也算基本明白了齐韵的能耐。千万不能给齐韵任何机会,她一定会借机翻盘的……在彻底征服齐韵之前,他还不想给齐韵任何翻盘的机会……   几家欢喜几家愁,朱成翊和齐振虽然如两道互不相交的平行线,但如今的他们却有了相同的反应,他们都快要急疯了!齐振彻夜搜城,他全然顾不得是不是会被朱成翊发现,妹妹不见了,自己还没弄清对手是谁。他忧虑不堪,彻夜在开封城逡巡。   朱成翊也好不了多少,他狠狠斥责了白音对齐韵的粗暴态度,并坚持更改了行程,他要留下来,寻找齐韵,并一同离开。白音忧虑不堪,齐韵在自己房中失踪,很明显是被武功高强之人入室劫走。虽不知敌人对齐韵有何企图,或者拿齐韵做什么用,但敌人至今不露面,既无追击行动、亦无勒索信号,这说明了敌人已然全盘掌控住了己方,不着急收网。白音心下惴惴,一个答案呼之欲出——梁禛来了,齐韵在梁禛手上……   朱成翊没多久便等来了访客,尽管对方与齐韵失踪一事毫无关系,依然让朱成翊兴奋了一把。   对方是一名高挑的姑娘,当“他”拿着青龙会的拜帖求见朱家公子时,吴怀起以为她只是一位爱搞恶作剧的富家小姐,他甚至拿着拜帖研判了许久以判断是否赝品……   拜贴上的名字叫王锵,是青龙会的大当家。青龙会是中原一带名声最甚的黑社会性质民间组织,明面上做镖行、开赌场、花楼,暗地里却做了不少类似贩卖私盐烟草药材的勾当。青龙会财力雄厚,各类高手云集,□□皇帝时期出于种种考虑甚至还给青龙会大当家封过一个虚爵,以求拉拢。不过在肃王爷看来,此等组织早有剿灭的必要,只是目前自己还有其他要事未了,人又离得远,暂时先放放罢了。   满腹狐疑中,吴怀起将她引入房门,王锵刚进得房,反手便关上门,开始脱衣服,解头发。吴怀起惊呆了,这个女人什么意思?他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才见面,就一言不发脱衣服的女人,完全不知该怎么应付。就在他手足无措的时候,他震惊的发现这个王锵变成了一个青年!   虽然他脂粉未褪,但脸颊硬朗,深目高鼻,额发高束后更是气质凌厉,虽年岁不大,确实是男子无疑。吴怀起高悬的心终于放下了,难为他想出这么个法子来见公子,倒是一个谨慎的人。   王锵深揖道,“王某惭愧,将军受惊了,烦请将军代为通传。”吴怀起还礼后,自放心去相请朱成翊。王锵此番来是送好礼给朱成翊的,他希望与朱成翊合作,朱成翊有势,他有钱有人,他想借朱成翊的势扩张自己在云南、新疆、西藏和北疆匈奴的势力。目的嘛,瞎子也能看出来,活脱脱就是一个中原帝国背后的第二帝国。   王锵一做黑道生意的,为何雄心如此巨大?好好赚自己的钱不就结了吗?何况□□爷爷还给过他家一个爵位,虽说是虚的,但也算半个朝廷人了,还有什么不满足?朱成翊捻着下巴暗忖。   似是看出了朱成翊的疑虑,王锵抿嘴一笑,“睿之公子,世异时移,太-祖皇帝陛下对我青龙会恩宠有加,我等自当安分守己为太-祖皇帝分忧,可那肃王逆贼算什么东西?何况他早就看我王家不顺眼了,只他在关外呆着,手不够长。我王家于中原实力过大,现如今他手长长了,肃王岂能容我等安睡?眼下他是暂时没忙得过来收拾王家,我等更要抓紧时间,不能坐以待毙啊!” (睿之是朱成翊的表字)王锵站起身,深深揖了下去,“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睿之公子与我王家利益一致,君还有何疑虑?”   朱成翊心绪大震,虽然他自己也起过纠集民间势力为自己谋划的心思,但做主的一定得是他自己。如若与实力过强者结盟,一不留神便会成为对方的傀儡,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此事当慎重,朱成翊虽激动于这意外之喜,但尚未被喜悦冲昏头脑,他作揖道,“王公子有礼了,翊与往日早已不可同日而语,承蒙王兄不弃,前来相会。翊诚心感怀王兄拳拳情谊,亦盼能与王兄结盟,共谋大业。只如今翊自愧乃一麻烦之人,唯恐为王兄招致祸端,故而翊奉劝王兄就你我二人结盟一事三思,翊亦得自省,三日后你我再谈此事,可好?”王锵颔首,此事干系重大,他也不会指望朱成翊能当场答应,便与朱成翊约好,三日后再谈。   待行至院门,王锵突然折返,回到初来时的房间,捡起春凳上的衣裙,七手八脚往身上套。朱成翊哑然,这王锵倒真是不拘一格……王锵套到一半,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睿之公子,在下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王兄但说无妨!”   “在下得知锦衣卫指挥使梁禛数日前到了开封府,他乃跟踪齐家公子齐振而来。那齐振似乎并未能与公子同心,他一路尾随至此,不知有何企图,望公子当心。”   朱成翊猛然得知此消息,颇为意外,愣神一瞬,忙躬身致谢。   朱成翊已经很久没有听过齐振这个名字了……他曾派宫人前去齐府传信于齐祖衍,让齐家派人送来齐韵,齐家不睬,反倒是自己在河间探到齐韵来探亲,自己用强派了白音夺了齐韵。但从河间到开封,一路走来都未能收到齐家任何回应。自己只当齐祖衍已然放弃了齐韵,毕竟与侯府嫡子相比,小姐只能靠边站。   可是,既然齐振都尾随了一路,却不现身,又是何故?齐韵知道自己兄长跟着她吗?抑或是,齐韵便就是被齐振带走了?朱成翊开始焦灼不安,他虽告诉自己,齐韵为了自己在河间做的那些事,足以证明齐韵对自己的心,但这种笃定,在听闻齐振的消息后瞬间消散。齐振的行为太过反常,朱成翊自问自己在齐韵心里的份量定然不能于她家人相比,自己又不是齐韵的夫君,齐韵背叛谁,也不能为了自己这个无名无份的人抛父弃兄。   他唤来白音,“查探齐振住所,尔等立即着手更换藏身地点。”如若齐振带走齐韵,却不现身,自己再住这里,便不安全了……   梁禛也得知今日朱成翊见过一名高挑女子了,据罗成回禀,两人相谈甚欢,足足谈了一个时辰。“这个朱公子名堂还不少嘛……”梁禛把玩着手中的雕花玉珠,他细细捋了捋河南一带的民间组织、黑道势力,及锦衣卫掌握的近一月内出入过河南一带的重要人物。他饶有兴味的勾勾唇,“饶是你找再多帮手,咱照单全收!”   他直起身,兴致勃勃朝门口走去,正碰上齐韵提了食盒推门进屋,梁禛黑眸闪亮,忙接过食盒,“让汀烟提就行,你别什么事都自个做了。”   齐韵微微一笑,“不就送个晚膳嘛,也累不着我。快来趁热吃罢。”言罢便麻利的张罗起来。   梁禛定定的看着她的脸,这几日他都很担心齐韵会想不开,随时随地眼风都不离她。让他意外的是,除了第一日清晨哭过鼻子,以后她的情绪都正常得很,也会对他笑语晏晏。除了夜间不伺候他外,温柔体贴如同普通的姬妾。   梁禛见她今日竟似特意装扮过,身穿月白色印暗金流云纹的缎子小袄,头上挽着个倭坠髻,压了一溜珍珠镶边的银簪,髻尾插了一根金海棠珠花步摇。面上亦着了妆,峨眉淡扫,桃腮杏脸,雾鬓风鬟,更显楚楚动人……   “今日甚是特别,可是有事?”梁禛心中微动,他希望齐韵能快活,但他觉得面前的齐韵总是少了些什么,就像雾里看花,他迷迷蒙蒙,看得见摸不着,心里发慌的紧。   “大人……韵儿明日想出门……”   “跟你说过不要叫我大人,怎地忘记了?”梁禛凤眼微挑,戏谑的眼波扫向齐韵,齐韵羞得满面通红。   “相公……韵儿想出门……"   梁禛心情大好,“出门做甚?”   “韵儿想去寺庙为家父祈福……自那日相公说起父亲南下赈灾,韵儿便想为家父祈福……”   “相公别担心,韵儿一定早去早回……相公,你就答应罢……”或许人的承受力就是在一次次刷新底线后逐渐增强的,齐韵觉得这声相公也不难叫出口,甚至在这种撒娇卖乖的时候,叫相公才有感染力!   梁禛甚是受用,他知道面前这个费力卖乖的姑娘绝不会只是祈福这样简单,一定是会去找齐振的。不过不要紧了,自己看牢了就行,量她也翻不出五指山。思虑至此,梁禛捉住她的手,“明日我让罗成送你即可……你今晚宿我房里。”   齐韵自是清楚做人姬妾肯定不会再像做姑娘那样,至于哪里不一样,她倒不知了。尽管不知道详情,她还是很紧张,虽然第一日留宿过梁禛房内,但那日她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自然不紧张,今日可不一样……她白着小脸,低着头,微微颔首,表示了接受。谁叫自己有求于梁禛。   不过话说回来,梁禛对她也委实不错,除了无名无份外,把她照顾得跟在齐府一样舒坦。自那日被正式收入囊中后,穿的、带的、吃的、用的每日里流水般往屋里送。梁禛给她买了四个丫鬟、两个仆妇,专门照顾齐韵的起居。思虑至此,齐韵也觉得吃拿了这么多,陪他一晚也是应该的,至于这“陪”的具体含义,她并不是很清楚,以至于她错误的估计了形势,并在此时做了错误的表态。      ☆、昭云寺   梁禛只当她已经人事,毕竟她与朱成翊共处如此之久,在梁禛看来他们又是“那种关系”。所以到了夜间歇息的时候,梁禛拉下床帘,大咧咧的就剥起了齐韵的中衣。齐韵紧张极了,死死抓住领口不撒手,她认为梁禛只是说“陪”,可没说过还要脱衣服,梁禛怎能出尔反尔?   她喷火般的眼神自是被梁禛看在眼里,他无语……沉默片刻,遂抽回抚上她胸口的手,放在她纤腰间,轻声哄道,“莫怕,不逗你了,快些歇息罢。”   齐韵放心了,她对梁禛的人品有着天然莫名的信任,她点点头,果然松开手,闭上了眼睛……梁禛看着她在自己面前安然睡去,不禁哑然。   夜深人静,有美在侧,梁禛只觉自己的五感越发敏锐起来,丝丝幽香自他怀中蔓延入鼻,手掌下是她柔软的腰肢,盈盈一握,玲珑有致的曲线吸引着他,只想让她更紧的贴近自己。他的手好似有了自己的意志,它想四处探寻她的美丽,身体的某处已然勃发,坚硬似铁。   他呼吸逐渐沉重,放在她腰间的手也逐渐用力,他慢慢靠近齐韵,齐韵已然睡熟,他听见她发出了微微的鼾声……目光扫到齐韵的睡颜上,鼻头圆圆,小嘴微张,嘴角亮晶晶……如此憨态可掬……脑海里骤然浮现她刚才满含抗议的双眸。她还没准备好接受他呢……   梁禛心里犹如打翻了五味瓶,苦涩辛酸,她就那么放不下朱成翊麽,都躺自己床上了还想为朱成翊守着……梁禛气苦难耐,翻身下床,冲进净房……净房内随即传来哗哗水声,间或男子压抑的低喘……   翌日清晨,齐韵早早醒来,睁眼便见梁禛恬静的侧颜,鼻若悬胆,唇似施脂。许是今日被允出门,故而心情极好,齐韵看着梁禛的睡颜也觉得甚是顺眼。实在太过兴奋,齐韵一把抱住梁禛,凑到他耳发旁,狠狠摩挲了几下……   梁禛睁开了眼,他一夜没睡好,欲望一夜肿胀难耐,快到临晨才消弭,好不容易睡去,又被人搓醒。睁眼便对上齐韵弯弯的眉眼,她竟如此高兴,他似乎又看见河间那位灵气逼人的姑娘了,不觉间自己也心情大好,他翻身笑眯眯地看向这张如花笑靥,“为个出门,就高兴成这样?”   “相公疼我,允我出门,韵儿自然高兴!”齐韵自觉拍马功夫愈发精进了,梁禛喜欢听的甜言蜜语,自己张口就能来。她抱住梁禛的脸,又紧紧蹭了蹭,“相公日后多疼我点罢!”两个拥抱来的猝不及防,梁禛被这一大早的迷魂汤灌得晕晕乎乎,身下折腾了他一夜的欲望卷土重来,来势汹汹。难得美人如此开怀,原因肯定不是因为和自己睡了一晚,梁禛甚有自知之明,自行极力控制自己的行为,切莫坏了美人的好心情。   ……   昭云寺是开封最为著名的寺庙,香火鼎盛,坐落于开封城西北郊,一个群山环抱的秀丽的小山峰头。幽静宜人,树林阴翳,杂草丛生,鸟喧林间,百籁齐响。两侧深沟,水流潺潺。   罗成着便衣策马领队走在队伍最前方,齐韵则由华盖马车换到了锦缎软轿上,走在队伍中间。   罗成最近对自己的顶头上司颇有些微辞,原本不爱女色的梁禛突然迷上了这位名唤齐韵的小妖女,此女一瞬罪犯一瞬事主,连肃王遇上她的事都这样立场不定,难道还不是妖女?梁禛莫名的不顾数月后即将迎进门的娇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收用了小妖女,然后昏招频出,放弃抓捕唾手可得的齐振和朱成翊在先,今日又让自己陪这妖女逛什么破寺庙。为让妖女能欣赏想欣赏的景致,特安排了两名轿夫扛一顶锦缎软轿随行,方便妖女随时变换交通工具。   齐韵端坐轿中,随从者众,排场颇大。临近寺庙,香客如织,为示心诚,大家纷纷步行。骑马者下马,坐轿者下轿。齐韵以懒得走路为由,死活不肯下轿,罗成无奈,只得让轿夫扛着走,引得路人纷纷侧目。不想走路干嘛让人扛着爬山?不是成心折腾人麽?罗成在心里狠狠挤兑了齐韵一番,但面上却不敢显。   一番人仰马翻后终于进得寺门,主持接待了他们。为避免引人注意,梁禛让罗成以开封府府尹名头行走,齐韵则是开封府尹的家眷,齐韵无可无不可,反正能出门就行。主持早就得知齐韵来意,已布置好了引路的小沙弥,齐韵一到,便示意她随小沙弥去大殿进香。   齐韵风姿绰约的跟着小沙弥一路行至大殿,但见一锦衣丽人早已在场,身穿姜黄色金松鹤纹绸缎偏襟褙子,头戴八翅玛瑙大凤钗,甚是亮眼。   齐韵朝那姑娘身边走去,并一路兀自打量着那姑娘。小沙弥朝她递过来一束香,齐韵接过,开始叩拜时,口中念念有词……身旁那位带八翅玛瑙大凤钗的锦衣丽人出声了,“拜便拜,休要出声!”   齐韵哪里理她,自顾自上香,并不停止口中念词。锦衣丽人何时被人如此轻视过,瞬间发难,一把抓住齐韵右肩,“本姑娘说你呢!耳聋了?”   齐韵看起来柔弱好欺,可从来都不是一个善茬。她一把甩开对方的手,冷哼道,“勿要仗势欺人,佛门净地,岂容尔等泼妇撒野,当心菩萨治罪于你!”   听闻此言,那丽人勃然大怒,尖叫一声,扑将过去,双手朝齐韵面门抓去。齐韵也不甘示弱,开始反击,一时间二人竟扭打成了一团。   高门大户香火钱捐得多,是寺庙的优质客户,但高门规矩多,哪肯与一帮泥腿子一同上香,于是寺庙在大户女眷来上香时都会“清场”,安排有专门的僧人把寒门和平民拦在殿外,等贵人上完了香再放平民入内。但如若拜佛的都是贵人,自然是不用避嫌的,毕竟同属贵人圈,互相都不会嫌弃对方龌龊。   大殿内空间有限,为避免烦扰菩萨,进来上香的贵人就算有随从也很少,譬如那位锦衣丽人与齐韵分别就只带了一名小丫鬟,丫鬟见主子打起来了,便要护主。都知道女人打架都是乱打,丫鬟如何拦得住,缠斗间丫鬟也打起来,于是四个人在殿内乱作一团。   小沙弥何时见过此等阵仗,素来拜佛祈福的人都会勉力控制自己的言行,谨言慎行,唯恐冲撞了菩萨,坏了自己的功德,哪有这种暴脾气也不知克制的人当着菩萨的面就扭打起来的。   小沙弥呆愣了许久才想起出殿寻人,此时正值香火旺季,殿门口男女老少一大堆,都等着殿内贵人拜完菩萨好轮到他们。伸长脖子等候时,突然看见殿内的僧人慌慌张张奔将出来,边跑边寻人,口中高呼,“不好啦,不好啦,守备府的郭大小姐与知府府的齐小姐打起来啦!”   此消息无疑于平地惊雷,听过泼妇骂街、悍妇斗狠,就是没听过小姐打架,而且还是在菩萨跟前。众人的八卦之心瞬间高涨,拜佛的本就妇人居多,一时间郭小姐的生平事迹与这位齐小姐的来龙去脉,成为了昭云寺片区的唯一话语主题。   因齐韵是为其父祈福,在寺庙的香客簿上必须写上自己的真实名字,不然菩萨收到错误的信息,发错了佛意,岂不浪费了香火钱。所以,梁禛就算再怎么想低调,也不能让齐韵改了名字。   齐韵的名字以往从未在开封府地界出现过,如此彪悍的闺秀以往竟然没有听说过,这在八婆们眼中,是绝对不能忍的,于是八婆们搜肠刮肚的探寻知府大人的后宅信息。正好便有知府府的老夫人也来拜佛,老祖宗一辈的人物哪肯街边贩夫走卒的臭嘴如此编排知府大人的后宅!不过老虽老,她还并未被愤怒冲昏头脑,还知道保密工作的重要性,忿忿然的否认,“知府大人治家有方,哪会生出如此泼妇。自是那京中来的贵人带来的家眷,京中人自诩清高,其实不然,看看这德行,还不如咱小地方的闺秀!”   开封府守备郭慷乃一届莽夫,众所周知,他家小姐也自小臂力过人,对开封人而言,她的威名早就如雷贯耳,不愧为武将之后,在开封府人民眼里,这样的小姐自是不属于闺秀范畴。只这京中来的贵人小姐也能如此彪悍,当真少见!齐韵一战成名,一时间,齐韵的威名甚至远远盖过了守备家郭小姐。   罗成一个头两个大,早就知道这妖女不是个好的,甫一出门,只错眼了一盏茶不到,她就捅了这么大一个篓子,外面都传遍了,京城来的齐小姐在昭云寺力战守备府的力士小姐,梁禛的老脸都丢到河南来了。罗成似乎已经看见梁禛的臭脸杵在跟前,让他去整理卷宗,三日不准休息……   齐韵战后浑身脱力,手脚绵软却兀自颤抖不止,这守备府小姐的战斗力也忒强了,饶是自己苦斗到吃奶的劲儿都用尽了,还是受了那么严重的伤……脖子上一道贯穿抓痕,眼角破了,脸上也有一道痕,手脚都好痛……   梁禛听到汀烟禀报的消息后,震惊极了,在得知齐韵并无大碍后便冷静了下来,“唤罗成速带齐姑娘回客栈。”   “回大人,千户大人的意思是……希望大人您亲自去接……”   梁禛浓眉挑起,狐疑的看着汀烟,汀烟的头埋得更低了,“齐小姐说她身子痛,坐不得轿,赖在庙里不肯走……”   梁禛带着满身的负气压策马奔行在通往昭云寺的山路上,这小妮子又在耍什么花招?他思前想后半天,突然福至心灵……他食指一勾,身后的陆离躬身追至梁禛身边,梁禛对他耳语一番后,独自一人策马奔向昭云寺,陆离则率部离开……   梁禛奔至昭云寺客房,还未进屋便听见屋内传出的呜咽声。眉头紧锁,他推开房门,香风袭来,一个花蝴蝶般的小人儿已然挂在他胸前,适才压抑的呜咽瞬间提高了好几个分贝。   他温柔的轻抚她的腰背,口中轻声安慰,“莫哭莫哭,我这不是来了麽……”他稍稍推开紧紧贴着他的齐韵,低头细细查看。但见她鬓发凌乱,原先带头上的珠钗一样皆无,衣衫微乱,裙摆泥泞不堪。只是脸上和脖颈上的抓痕让他心中火起,涨红的小脸上眼泪鼻涕一把抓,配合那几道抓痕,犹如开了个红绸铺,当真可怜的紧!梁禛原先准备的斥责齐韵耍手段只为吸引齐振注意力的说辞也说不出口了,或许这就是个意外,她这么难受,应多考虑她感受才对。   梁禛极尽温柔的安抚怀中的齐韵,试图说服她跟自己坐马车回客栈,但齐韵就是不肯,她准备在寺庙的客房睡一晚再回去。因梁禛此次是来捉人的,不是来玩耍的,自不肯随意留宿在外。若是平时,他也愿意陪着齐韵胡闹,但现在时机不对,万一误了公干怎生得了。   “软轿很软不会颠着你的。”   齐韵索性把头埋进了被子,不再听。她就想赖在寺庙里,她在外逗留的时间越长,齐振就越能及时知道她的所在。梁禛来的太快了,齐振不知是否已知道了自己的消息,她还要给齐振留时间。   梁禛耐心耗尽,一把扯开被子,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把齐韵兜头盖脸包起来,打横抱起齐韵就大步出门。到得外间,他错开面前的软轿,依旧抱着齐韵,翻身上了马,在众人错愕的注目下,面不改色的催马慢慢往回走……   一行人就这样骑着马,赶着马车,抬着空轿慢慢往回走。罗成觉得自己已经看不懂梁禛了,头儿这次不把差事办砸了,我的罗字倒着写!他在心底默默的发着狠,慢悠悠地跟在队伍的最后。一行人慢悠悠晃下山时,太阳都落山了,到得平地,梁禛唤来马车,自己又抱着齐韵上了马车,这才终于加快了行军步伐。大家都吁出了一口恶气,马不停蹄地往回赶。      ☆、恶斗   齐振在妹妹失踪后一刻也未曾停止过打探消息,当他听到京城齐小姐与守备府郭小姐在祈福的时候,当着菩萨的面就打斗起来的无聊又劲爆的消息时,赶忙向昭云寺赶。就在昭云寺所在的山脚下,他看见了梁禛,这时的梁禛怀里正抱着蒙着披风的齐韵,他刚唤来马车,就要和齐韵一同进入马车。   躲在树丛中的齐振非常意外,竟在这里看见了梁禛。梁禛什么时候来的?自己被他发现了?他怀里抱的又是谁?目送梁禛换乘马车离开,齐振率部从藏匿处走出,便要往昭云寺继续赶路,可他突然发现,他们落入了包围圈……   对方一水的黑衣武士,骑高头大马,手拿大刀,对方人有百余之多,人数之巨远胜己方,且个个精壮彪悍,一看都是身经百战的练家子。自己也就二十来人,硬拼不是办法,齐振率先举起手上武器后,再轻轻放下,示意部下一同投降。   齐振一路都在思考这帮人是谁,是梁禛的锦衣卫麽?看对方一股子江湖气,不像是官差。难道是朱成翊的人?更不像了。他正在左思右想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更让人匪夷所思的事,这帮百余人的黑衣劫匪遇上了另一队劫匪!   陆离立马横刀堵在隘道口,他身长九尺,跨骑通体枣红色大宛马,身着青袍,弓箭随身,面方耳阔,虎体狼腰。两侧并列四十余位身姿矫健的青袍骑士,皆背负弓箭,手持环首刀。   陆离其实是来给齐振带路的,梁禛吩咐他等在山门附近看齐振是否会来,如果来了,就按他的吩咐引导齐振去见齐韵。梁禛实在太想知道齐韵到底有什么重要的话想对齐振说,可以让齐韵三番五次地兵行险招,做出勾引男人,与人斗殴此类危险的行为。   陆离没等来齐振,却等来了一队黑衣人,看情形,黑衣人也是准备埋伏在山门口,只不知他们想要针对谁。陆离率部远远埋伏盯梢,眼看梁禛抱了齐韵下山,黑衣人毫无动静,陆离便放下了心,许是正好顺道的同好……此处过于狭窄,不利于两队人作业,陆离正待要离去换个地方等齐振,却见黑衣人队困住了齐振!他大惊,居然遇上劫自己道的了!   陆离的人也没对方多,但他却不能降,梁禛的任务还没完成呢,他精心选择了此处隘道口,今日势必要将齐振夺回,带他去见那齐韵!   隘道口外宽内窄,易守难攻,易劫杀,难突围,实乃打家劫舍,谋财害命的车匪路霸必选作案场所。黑衣人队亦深谙此道,看此阵仗,虽说对方人手少于己方,但在此地理环境下,要想突破隘口,怕是要脱层皮。   黑衣人的首领示意部下后撤十数米,他将昭云寺附近的地图在脑中飞速过了一遍,失望的发现,此隘口是回大本营最近、最易走的路线,其他路线要么是大山,要么有断崖,要么就是河。大当家交代过,速战速决,切忌拖延。没辙了,硬冲吧,怕他做甚!   思虑至此,黑衣首领做了个手势,便有十人当先冲向隘道口,隘道口过于狭窄,一次最多可容纳十骑并行。陆离并不着急,他率部后撤数米,便等着对方先锋冲过来,待得对方已距己方数十米距离,方下令放箭,利箭嗖嗖从隘口□□出,十名黑衣先锋虽拼尽全力舞刀避箭,依然相继落马。   黑衣人首领沉不住气了。很显然如此贸然冲锋,再多人都不够对方射杀。他思虑片刻,又作了布置,须臾,一队黑衣人冲出,径直奔向隘道口,就在快接近一射之地时,黑衣骑士又瞬间转向,绝尘而去。   如此往复数次,陆离发觉不妥,探头往隘道口山峰两侧望去……隘道口的左侧峰传来羽矢破空声,数名青袍骑士应声倒地。陆离暗忖为何侧峰哨兵未曾示警,又忆起仅有八名侍卫管控左右侧峰,侧峰如若被袭,抵挡不住那是必然。   此时怨怼已然无用,手上人手只有这么点,总有地方是守不住的,巧妇亦难为无米之炊。陆离迅速调集二十余位侍卫清理左侧峰,并嘱咐他们,清理完毕即刻返转,留二人做暗哨,仅负责通知敌情,切不可暴露自己以御敌。再另派了两名侍卫前往尚无敌情的右侧峰,替换原来安排的四名侍卫,同左侧峰的安排一样,仅负责通知敌情,而不可御敌。   既然无力防守,不若不守,收集兵力做有效的攻击,消灭敌人有生力量,远比分散力量四处防守,左支右绌的强。自己则带领剩下的十余名部下盯守隘道入口。   隘道口正面的黑衣首领很明显也听见了左侧峰的箭矢声,眼看计策奏了效,他也振奋了许多。一队黑衣人再次正面冲击隘道口,与上几次不同的是,他们皆手持弓箭,待接近一射之地时,黑衣骑士率先发难,主动射出弓箭压制陆离。   陆离发不得箭,只得躲避,待得黑衣人箭阵结束,黑衣骑士已然抵达隘口数米开外,眼看就要冲入隘口。陆离浓眉微挑,大手一挥,隘道口的地面突然弹起绊马索。黑衣人完全没有预料到绊马索的突然出现,躲避不及,纷纷落马。   黑衣将领连失两阵,心中焦躁,又见左侧峰久攻不下,心中讶异更甚,对方到底有多少人马?虽早猜到对方一定不止自己看见的这四十余名,但观其左侧峰兵力应不输于自己,再加上自己还没有所行动的右侧峰,那里有守军是必须的。不然哪有人防守只守一边的。左侧峰如有三十人布防,右侧峰也一定有三十人!再加上正面隘口的四十余名……黑衣将领心内一片哀鸿,对方兵力同自己一样,再加上地势助阵,自己怎么过隘口!   黑衣人哪里想得到陆离亦怕自己绷不长久了,因时间紧迫,绊马索只来得及埋了一条。左侧峰袭击战拉走了自己三分之二的人手,右侧峰的四名哨兵也回了,只留了两个暗哨看着右侧峰,意思意思,也就安慰一下自己的程度,咱右侧峰也有人。眼见黑衣首领组建了最后一波数十人的队伍正往右侧峰移动,陆离决定,发起进攻,再不进攻,露馅儿就是早晚的事。   陆离拉出隘道口内所有人马,十余骑,沿隘道口右侧冲出,截杀黑衣首领派往右侧峰的队伍。他独自一人留在隘道口,掩身石后,手握长弓,死死盯着黑衣首领及他身后的二十余骑。黑衣人没想到陆离竟还能派出人马主动截杀,心下慌得不行,瞅着黑洞洞的隘道,最后一次试探的信心都没有了……   陆离的背心已然汗湿,最早派往左侧峰的二十余骑尚未返转,可见对方的游击战经验亦是相当丰富。如若黑衣人再次强攻隘口,自己一人将抵挡此二十余骑的冲刺,他低头最后清理了一遍箭筒内的箭,紧了紧手中的长弓,心内为自己鼓劲,“来吧!”   黑衣首领在心里默默为自己祈祷了一番,留下五名副手看管被绑成粽子的齐振一行人,自己则带领余下的十数位部众向隘道口发起了最后一次冲击。接近隘道口时,黑衣人依旧用箭阵掩护自己,待到隘道口跟前——黑衣人终极队自动分作两队,一队在前充当炮灰,准备迎接绊马索的挑战,另一队则在后——没有绊马索!幸运之神终于眷顾黑衣人队了!黑衣首领激动不已!抽出长刀准备迎接接下来的贴身肉搏战……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隘道内居然空无一人?黑衣首领惊疑不已,彻底懵圈了,耳后传来利箭破空声,随即两声闷哼,数名黑衣人倒地。黑衣首领转过头,一阵灰影闪过,又是数支利箭直扑面门,黑衣首领俯身舞刀躲过利箭,再次折损数名部下后,黑衣人终于看清了阻击者,正是那名九尺青袍首领!剩下的七八名黑衣人迅速掉转头冲向陆离,刀光闪过,一群人已与陆离混战在了一起。   这是一场艰苦的搏斗,陆离善使双刀,监抹斩扫,推拉腾挪,倒也使得黑衣人难以近身。但陆离亦深知与如此多人长期僵持于己有百害而无一益,便使一个鹞子翻身钻至马腹,双刀一番“横扫千军”,围着陆离的马腿均齐齐斩断。   黑衣人没了马,处于低势,瞬间落了下风。陆离催马舞刀,乘胜追击,犹如秋风扫落叶。黑衣首领看着部下纷纷倒地,心中暗叹糟糕!转身便要冲出隘口,隘道另一端传来喊杀声,却见一白袍书生率众而来,黑衣人大喜,大当家率部来也!   陆离见来者众多,与己方差距过大,拼死相争已然无益,遂卖了个破绽转身冲出隘道,吹响胡哨召集部众退去。      ☆、惑主   齐振被一白袍书生劫走了……梁禛听完陆离的回禀,眉头紧锁,唤来齐韵,“河间之后,汝与汝兄长可曾见过面?”   “问这做甚?”齐韵心里小鼓直打。   “汝兄长被人劫走,为首者乃一白袍书生。”梁禛面无表情的望着齐韵,“你相公所受之令为抓捕齐振,如若无法抓捕,亦可杀之……”   “韵儿务必说出实情,如若不然,为夫则无法相帮,只能任由白袍书生替为夫完成肃王交代之事了……”   齐韵惊呆了,白袍书生又是何许人?她呆立半晌,“吾与吾兄曾于开封相见一次。”   梁禛颔首,“他可曾与你提及除肃王与朱成翊外其他仇家?”   “并无,兄长提及家父情况,并让吾斟酌脱离朱成翊之法。”齐韵心中惴惴,哥哥出京,锦衣卫尚无法顺利寻到他,却被江湖人士寻到了,如此悍匪果真了得!再说齐家与江湖人士并无纠葛,这人拿了哥哥却是为何。   梁禛并无意外,齐振及齐祖衍并非朱成翊拥扈,他早已思虑到,只这小妮子的心却与其父兄不一……他压下心中不虞,“汝可曾思虑到逃脱之法?”   “韵儿当初并未有逃脱之法,后思虑了一法,待要说与家兄,却一直未能见面……”齐韵的声音越来越低,至直不可闻。   梁禛明了,原来自己从朱成翊处掳走齐韵那日正是她第二次欲见兄长之时。“韵儿可是欲让为夫救出汝兄?”   齐韵拼命的点头,她无比讨好的眼神犹如向主人讨食的京巴,梁禛心下痛快了许多,“为夫有一条件,端看韵儿是否答应。”   “相公请讲!”齐韵急不可耐。   梁禛将齐韵拉至怀中,将她至于自己腿上,“日后卿卿勿要负我……”   齐韵欣然,“相公大可相信韵儿的承诺,韵儿既说过追随于你,自不会食言。”   “不!”梁禛将右手置于她左胸,“为夫要韵儿的心里勿要再有他人!”   齐韵哑然,这叫什么条件?朱成翊算得上是除梁禛外与自己最为亲密的外男了,不过自己心里本就只当朱成翊为兄弟,至于其他外男,自是没有,此等条件当真好答应的很!自己与梁禛早早做出此等丑事,就算日后成功脱离梁禛,名声已坏,自己也不能找到什么好夫君了。   思虑至此,齐韵颔首,“韵儿心里只有夫君一人!”自己日后也不会嫁人的,梁禛要自己心中只有他一人,办起来倒也是顺手的事。   齐韵的心中所想与梁禛所想压根就不在一个频道,梁禛是想让她忘记朱成翊,齐韵却只想以后就算跑了也不嫁人。梁禛自是不知此等差异,心下略安,“为夫定会竭尽全力营救汝兄,韵儿且放心。”   齐韵见他表态,心下喜悦更甚,双手揽住梁禛的腰,将头慢慢靠近梁禛胸膛,“相公可知白袍书生为何人?”   梁禛随意摩挲她发尾,“中原一带有打行青龙会,常对外押镖、做打手,大当家王锵喜着白袍,人称玉面王三郎。依适才陆离所言,对方武艺高强,有谋略,善游击,并非普通山匪强盗,我便疑了青龙会。再加上你兄长并不知有人跟踪于他,亦不知对方存在,故定然非京城仇家,对方有备而来,胆敢、并能成功算计五城兵马司指挥的,唯有青龙会了。”   齐韵颔首,满心欢喜,有官家撑腰的正规军果然好使!哥哥有救了!正窝在梁禛怀里暗自喜悦,耳畔传来梁禛呼着热气的呢喃,“韵儿当如何谢我?”   齐韵惊讶,这同救哥哥有关系吗?自己虽然跟了他,但自己连侍妾名份都从未向他讨要过,就像她偷看过的小杂书上写的姘头!自己都如此低声下气了,还能怎样?她茫然的看向梁禛,“夫君要什么?奴不知还能给夫君何物事了。”   梁禛勾唇看她,“卿卿当真可爱!我要你勿要拒我。”见齐韵依旧茫然的张着小嘴,樱桃小口艳若桃瓣,心下酥-痒难耐,低头便一口咬住,“日后夜里都来服侍我即可……”   这还是梁禛第一次吻到齐韵,或许只有她才会这样做人侍妾了,自己要的是妾不是小厮,做妾这么多天了,除抢了汀烟的工作照顾了他起居,连身子都近不得,当真憋死他了。这个吻急切又狂热,犹如狂风卷残云,抽干了齐韵口中的唾液和肺里的空气。齐韵犹如溺水之人死死揪住他的衣襟,她从未被人吻过,不知道被人吻居然会有窒息的感觉。   许是大脑缺氧,她觉得心跳加速,身子发软,周遭开始旋转……是要被梁禛的嘴给杀死了吗?她挣扎了起来,梁禛将她松了松,看她媚眼如丝,粉面含春,半眯着眼躺在自己怀里,身下肿胀更甚。他一把推开面前书桌上的物事,将齐韵平放于书桌上,只手便探进了她的衣襟,另一只手开始急切的解她的衣扣。   见梁禛没说几句话又开始发作,齐韵就开始紧张起来。可做人妾室都需要服侍夫主吧,梁禛才要准备救哥哥,自己可不能在关键时刻掉链子。她死死压下心内想要挣扎的冲动,任由梁禛的手探入小衣,抚上她的玉峰……   满手绵软滑腻,脂凝暗香,在他指腹摩挲下,峰尖娇俏挺立,梁禛下身仿似过电,欲-望如火山欲发,急切想要寻找那个出口。他只觉那衣扣为何如此难解,来不及去对付那些难缠的衣饰了,明日就让汀烟去裁些布料,让绣娘做点只有一根扣绳的侧襟衫给她穿。梁禛那只奋战在齐韵衣扣上的手瞬间下移,探入裙摆,直扑亵裤上的腰带。   齐韵被梁禛那只在自己胸前肆虐的大手搓的神智不清,陌生又奇异的感觉慢慢升起,在胸间蒸腾,她忘记了挣扎。心底竟然还有隐隐的期待,她羞愧地发现自己竟然在渴望梁禛的碰触。   下身陡然一凉,亵裤带子果然比衣扣好扯,亵裤应声落地,梁禛的大手如灵蛇般嵌入她双腿,探向深处……梁禛只当齐韵早已与朱成翊成事,只顾缓解自己脱缰的欲望,已伸至深处的大手毫不犹豫地直直伸出两指迳自挤了进去……   齐韵浑身骤然收缩,紧绷,阻涩又刺痛传来,她绮念顿消,剧烈的疼痛让她忍不住咧开小嘴大哭起来!她像个幼童一般不顾形象地捂住大腿根,蜷缩起来,小脸皱成一团,眼泪鼻涕齐下。   梁禛惊呆了!他分明感受到她的情动,满手湿滑粘腻,不然他也不会进行的那么顺利,只刚探去一点,她便风云突变……   梁禛被漫天的狂喜包围,他连忙抛开杂念躬身搂住齐韵,曼声道歉,轻言抚慰。看来自己之前误解她了,果然是我梁禛的好姑娘啊!   梁禛心底柔情一片,道歉话说个不停:是禛莽撞了,惊着我的韵儿了。   他试图缓缓打开她的腿,想替她查看是否伤到。可齐韵僵硬了身子,只顾将自己缩成一个球,压根不愿配合。梁禛无奈,只能放弃,替二人收拾了衣衫,抱起兀自抽泣的齐韵往卧房走去……   汀烟被彻底赶出了梁禛的房门,因梁禛嫌齐韵的房不通透,便让齐韵和两名丫鬟搬进了自己的屋,小厮再待房里会不方便。这样一来,不光罗成,连陆离都看不下去了,“大人,侍妾就该待在后院,您将她带到前院,会让人说您沉溺女色,连外出公干都带个妾……”   梁禛不以为意,“首先,韵儿不是侍妾,她乃首辅之女,怎能为人妾侍。其次,这几日韵儿身体不适,我需要随时照看,搬来我身边能方便许多。其三,你在我书房回事时可见过韵儿?”   陆离低头,心道,不是妾侍为何与你同居一室,如此捏着鼻子哄眼睛的说辞连骗自己都不能够,他自是不敢说出心里话,只老实回道,“未曾见到。”   “不就成了?你没看见别人也看不见,谁还会去专门打探一个女眷住哪里不成?”梁禛摆手,让他结束此等无聊的话题。   末了,他又顿住,思虑片刻,对陆离吩咐道,“齐姑娘一事吩咐下去,勿要多嘴,我的房间除了汀烟可出入通传,他人皆不能靠近。”   梁禛并不想自己与齐韵这种不清不楚的关系被人传的沸沸扬扬,他亦不愿齐韵被人说成与自己无媒苟合,再加上肃王爷对齐韵态度不明,自己可不想为了个女人赔上自己的身家性命。   陆离颔首领命,只在心里将自己的上司狠狠鄙视了一番,如此敢做不敢当的怂包行为着实有损梁大人一贯高大上的形象。也不知这梁禛为何偏偏在齐韵的事上如此拎不清,自甘堕落。   “你可知青龙会?大当家王锵可是那日你所见之人?”话锋一转,梁禛展开桌上一方小像示与陆离。但见画上一位峨冠博带的白衣书生,衣冠楚楚,风度翩翩,眉同翠羽,目若朗星,着实难与一名打会的大当家联系到一起。陆离正色,“回大人,属下当日所见之人确为画中之人,齐振确实为青龙会掳走。我等该当如何?”   梁禛思虑片刻,“派一队人盯死朱成翊即可,另派几人暗自看牢齐姑娘。”   陆离木然……   梁禛拍他一掌,“无论此二人见过什么人,出门去过何地均事无巨细报告于我。”陆离更加惘然,看牢朱成翊可以理解,看牢齐韵又是为何?梁禛诡谲的笑道,“尔等得替我看牢了我的女人,莫要让她被人偷走了就行。”      ☆、妾侍   朱成翊已经三日没收到齐韵的消息了,他食难下咽,夜不能寐,只呆呆的捧着齐韵穿过的衣袍发愣。明日便是约定的与王锵见面的日子,见朱成翊还是这样无精打采的模样。   白音说话了,“大公子,齐姑娘作为齐祖衍之女,本就处于漩涡之中心,唯强者方能获齐姑娘。我等坐困于此,能力有限,公子欲护住齐姑娘,必先壮大自己。齐姑娘生死有命,公子欲成己愿,切不可虚掷光阴啊!明日便是与王锵会面之日,公子可有定论?”   朱成翊忪怔,他注意点全然留在了白音的前半句话,确实啊!齐韵是属于强者的……朱成翊觉得自己似乎捕捉到了一点什么,他呆愣片刻,“白音!明日我便答应王锵!我要和他联手!我要夺回韵儿姑姑!”朱成翊倏的直起身,苍白的脸上,一双深目更显幽暗,他定定的看着白音,果断而坚决。白音噎住……这是什么鬼逻辑,合着自己说了那么多都白说了。   朱成翊藏身于开封城西郊的一座宅子里,在距与王锵第一次见面第四日的清晨,白音发现了门缝下的那封请帖。请帖是在半夜被人塞进来的,朱成翊踌躇满志的接下了王锵的邀约,他将于翌日晚间前往揽春院赴王锵的约。   揽春院是开封城最大的花楼,有最美丽的姑娘,和最优质的服务,这是青龙会的产业。锦衣卫亦毫无悬念的第一时间获得了这一情报,梁禛决定亲自赴现场观摩朱成翊与王锵这一历史性的会面。   ……   话题的中心人物齐韵也踌躇不已,自从梁禛连续两次试图剥她衣衫以来,她就一直在考虑这个严肃的问题,她现在是梁禛的“妾”吗?其实她在心里认为被分到“姘头”这一名目下更为贴切。   大家闺秀的闺誉早已离她而去,她也并不觉得损伤了闺誉有何不应该,她父兄还得靠梁禛斡旋呢!梁禛与齐家非亲非故,没有义务得帮助自己,自己不把自己搭上去,父兄和齐家就得搭上去。   饶是理由如此充分,回忆起上一次的情迷,她依旧为自己攀龙附凤的行为齿冷。在最后一暴击之前的感受竟然都挺美好的,她甚至把此段感受纳入到了最值得纪念的一类。   齐韵终于开始正视自己对梁禛的感情,好似自己一直都不大排斥与梁禛的身体接触,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她自小接受的是传统礼义廉耻的儒家教育,但梁禛带给她的愉悦却是实打实的,她舍不得拒绝梁禛对她的好,甚至因此缓解了自己成为他人妾室的悲痛之感。   她甚至开始设想,假如自己遇上比梁禛更为强大的靠山时,自己会怎样选择。她权衡了许久,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在将梁禛与其他男人做比较,并在仔细找出梁禛的好。她惶惶然的抽回思绪,自己怎么可能真的做梁禛的妾呢,她无法想象自己拜跪在梁禛迎娶的当家主母面前,恭谨的称呼对方为“夫人”。这对她来说简直就是一种侮辱!   ……   “韵儿,今夜勿要等我,早些安置,为夫估计好几日都不会回来。”梁禛一边自己穿上皂靴,一边扭头对床幔后的人儿说话。梁禛的小厮被自己撵出了院子,又没有贴身丫鬟,齐韵因为前几日的意外,受了梁禛的惊吓,梁禛愧疚不已,只差将齐韵“供”了起来,哪敢差她服侍,所以,梁禛只能自食其力。   “相公,可是哥哥有了消息?”齐韵双眸亮晶晶,探出头来望着梁禛。   “韵儿莫慌,今夜,指不定齐公子就回来看你了。”梁禛望着她诡谲的一笑。   齐韵满心欢喜,“今夜青龙会要被夫君剿灭了麽?”   “我哪能这么能耐,太-祖皇帝都剿不灭,我凭这点锦衣卫怎能剿灭?你相公可不是神。”梁禛嗤笑道。探手点点她的香腮。   “我只是趁王锵与你兄长现身,乘乱把齐公子偷出来而已。”梁禛这几日都心情都不错,不介意向齐韵多透露点。   齐韵却听出来许多信息,既是偷,在青龙会老巢定是偷不来的,那么今夜王锵是要带哥哥出来了,带哥哥做甚?莫非王锵想把哥哥敬献肃王?不对,敬献肃王,梁禛就不用去偷哥哥了,难道宁王的人来了?也不对,宁王距此千里外,在肃王爷的地盘敬献是怕贡品不被肃王抢。想到齐振一直在尾随朱成翊,齐韵的心开始啵啵狂跳,是冲翊哥儿来了!   哥哥如今身份敏感,自己齐家的两兄妹均随朱成翊失踪,正常人都会怀疑齐家两兄妹与朱成翊的关系。翊哥儿如今就是行走的唐僧肉,谁能捉住他谁就能获得天大的好处。作为与朱成翊关系“密切”的哥哥,自然也就“身价大涨了”。   齐韵坐不住了,她无法坐视朱成翊陷入危险!梁禛此行,除了救哥哥,很明显就是要打击青龙会,指不定还会捉到朱成翊的线索。无论朱成翊是被民间组织控制、胁迫、或勾结,都是不能为皇家所能容的,翊哥儿必死无疑!   齐韵的小脑袋飞速运转,她想出去,被困在这里她什么都做不了!   “相公!我要罗成带我出去玩!相公不在家,韵儿实在太寂寞……”齐韵扯了扯自己的寝衣,让它更松开些,只虚虚的笼在身上。她倏的扑出床幔,紧紧搂住梁禛的腰,“相公快些答应奴!”她寝衣松散,露出大半个雪白滑腻的香肩,烟紫色的肚兜全然露出,紧紧裹住胸前丰盈,颤颤巍巍,因着她的动作,似乎已然包不住,便要从侧旁溢漏些出来……梁禛只觉脑袋里嗡嗡作响,目光落在那肚兜上,犹如扑上糖的蜂儿,怎么扯都不走,这几日都干看不能吃,他早已犹如暴晒了几日的干柴,一点就会着!   今日事务重大,此时就得去布置了,梁禛搓搓自己的脸,强迫自己的大脑清醒过来,“韵儿莫闹,你且待在屋里,今日你相公事忙,待忙过了,相公带你回京,好好陪你!”他反手讲齐韵从腰上扯下来,一手抓住她的胳膊,一手捉住她的纤腰,张嘴咬住她檀口,狠狠吸了几口,转身便要走。   齐韵哪肯罢休,今日她是非要出去不可的,抬手箍紧梁禛的脖子,从背后一口咬住梁禛的一只耳朵,“奴被关太久了,你倒是天天出门不觉得闷,相公快些答应奴……奴让罗成跟着就行……相公快些答应……唔……”   梁禛只觉耳朵一热,被湿热的丁香小舌扫过的耳垂、耳廓瞬时闪过一阵酥麻,酥麻又瞬间放大,通过全身。整个人都仿佛被施了定身咒,欲望从腰腹开始,极速向全身游走,脐下三寸之地犹盛。他猛然转身,将齐韵压在身下,张口堵住她的嘴,大手伸向她腰间的丝绦,目的昭然若揭。   齐韵暗道不好,他还没答应让自己出门呢!她急剧的扭动起来,嘴因为被堵住,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因着她的挣扎,梁禛愈发难耐,只觉自己马上就要热胀而亡了,他三下五除二扯下齐韵的亵裤,便直起身来解自己的。因已然穿好出门的行头,解起来要麻烦许多,就在梁禛火急火燎的忙活时,只觉腿上一阵刺痛,原是齐韵狠狠掐了他一把。但见齐韵衣衫凌乱,上身硕果仅存的烟紫色小肚兜摇摇欲坠,下身已然空无一物,一方小毯被齐韵的小手抓着,勉力遮挡住身子。丰肌弱骨,秀发缱绻缠绵,因着薄汗,丝丝贴紧胭红的面颊,她咬着红唇,皱着眉头,泫然欲泣,我见犹怜……   梁禛突然觉得自己直如禽兽,眼下有要事在身尚能兽性大发。且齐韵才被自己吓过一遭,自己的那次鲁莽行事已然给齐韵留下了不小的阴影,自己居然还不吸取教训……忙挥去脑中不合时宜的旖旎念头,低声下气便要来哄。   “相公只顾自己快活,也不管韵儿有多难受!韵儿就是相公豢养的猫,只要活着逗主人开心就成了,旁的一律不必考虑!”齐韵借题发挥,捂住脸呜呜哭了起来,梁禛心中难受之极,只觉自己所为非人!忙陪着小心,放低姿态,轻言细语哄道,“韵儿莫哭,为夫让罗成陪你出门,韵儿想买什么便买什么,想玩什么便玩什么,这下可好?”   齐韵大喜,终不负自己一番折腾啊!差一点就绷不住了!还好梁禛人性未灭,关键时刻被自己一爪挠醒了。虽然她心中欢愉,面上依旧凄凄惨惨,勉力扯了一个笑,算是原谅了梁禛。梁禛心下略安,满怀歉意的翻出适才被自己扯下的衣衫,要亲自为她重新穿好,齐韵摆手示意他快走,她自己来就行。梁禛低头吻吻她额发,不敢再做停留,拔步快走离开了房间。   齐韵一颗心终于落下了,这次尤为惊险,差一点就被吃干抹净。赶紧起床梳洗,今日事务重要,切莫拖延误了翊哥儿性命。      ☆、营救   齐韵早间洗簌完毕,给自己梳了个男子的发髻,扣上白玉发冠,再挑了件月白色流云纹滚边襕袍,腰间配上五色如意结丝绦,手拿折扇,做了个翩翩少年郎的装扮。镜中的自己面如冠玉,转盼多情,看上去英俊极了!齐韵学着时下的风流男子一甩折扇,撩起袍角便出了门。   今日的行动计划倒是颇费了一番脑筋,她想半路偶遇朱成翊以便截住他,但朱成翊搬了藏身地,开封城如此之大,此等想法无异于痴人说梦。她想找梁禛,很明显没有人会告诉她梁禛在哪里。自己手边没有得力的小厮,甚至真正属于自己的丫鬟都没有,监视自己的倒是一大堆。   不得已,一大早她便去了开封城最大的茶楼,以期能了解到点王锵的生活轨迹。茶楼里有人说书,一名留着山羊胡子的小老头举着折扇,拿着醒木说得唾沫横飞。她并未像其他贵人那样要个雅间,而是挤在一堆贩夫走卒中听得津津有味。   “陈四儿,今日再去揽春院?昨晚的姑娘可得你心?”身旁有人戏谑的调笑。   “尚可,只不知晴初姑娘今晚会否唱曲?”另一个充满渴望的男声在耳畔响起。   “得了吧,晴初姑娘前日就放了话,今夜她家大东家要来院馆,今夜她是不会出来的。”戏谑男人笃定的回复。   “哎,这晴初想勾搭王三郎很久了罢?真要看得上她,也不会等到现在了,青楼女子尔,竟如此不自知。”那渴望的男声显见得是被刺激了,口不择言开始人身攻击。   齐韵敏锐的捕捉到了王三郎这个关键词,只不知此王三郎是否自己要寻的王三郎……心随意动,齐韵刷的拉开折扇,故作风流的晃晃扇,扭头对自己身后两位正在谈论男人私房话的二位扬了扬眉,“兄台难道不知青楼女子更为多情?入幕之宾多如过江之鲫,却无一人知心,越是如此,便会越渴望真爱,兄台所言之王三郎估计乃中原才俊?才会引得晴初倾心痴慕。此王三郎亦不过晴初姑娘执念之寄托,一旦真正接近或得到了,晴初姑娘一定还会失望并继续寻求真爱。兄台亦勿要嫉妒人王三郎啊,指不定晴初姑娘的下一个寄托就是兄台您了……”言罢便用手中折扇遮了嘴,吃吃笑起来,脸上还挂着男人间常有的“你懂的”表情。   罗成看直了眼,这是京城首辅之女,在这样的茶馆跟陌生的男人谈论一名青楼女子,还如此怡然自得,齐韵的口味果然不是一般的重!他在心里默默的鄙视了梁禛一番,真没想到自己的顶头上司口味亦如此清奇!   那位被唤作陈四的男子晃晃头,朝齐韵道,“哈哈,谢小兄弟吉言啊!不过在下并不指望能成为晴初姑娘的寄托。那王三郎乃青龙会大当家,不只是才俊,更是名动中原啊!我等凡夫俗子岂能与之并论……”   齐韵按耐下心中狂喜,得了!寻得了!面上更是不显,“王三郎既为晴初姑娘的东家,近水楼台先得月亦是常理。但王三郎如此风清朗月定然非晴初姑娘之良人,只这王三郎亦常去揽春院?怨不得晴初姑娘如此痴缠。”   “非也,非也,王三郎甚少去青龙会自家的花楼,许是今夜王三郎要接待客人才去的罢,毕竟揽春院乃开封最大最有特色的花楼了。对了,小兄弟看上去年纪轻轻,亦是花楼常客?”旁边的戏谑兄凑过脑袋来说笑。   旁边的罗成实在听不下去了,一个女人跟一群男人讨论狎妓做甚?他一个箭步上前,朗声道,“公子,时辰已不早,公子该回府念书了,晚了老爷又该骂了。”言罢便闭了嘴,木然的立在一旁。   “……”齐韵开口待要回答戏谑兄的话,便被罗成打断,心下不虞,得想办法摆脱这帮子鹰犬才行……她默了默,抬手向二位与自己聊天的男人揖了揖,道了别,转身随罗成离开了茶楼。   离开茶楼后,齐韵便在罗成及十数位“鹰犬“的陪同下老老实实地逛街。齐韵从上午一直逛到傍晚,除了用膳,剩余时间都在赶路。从城南走到城北,再从城西走到城东,一日下来,齐韵一行人倒是把开封城像犁地一般细细筛过了一便。齐韵也不下车,只一直看着车外,遇见想买的东西,就让罗成去买,自己则留在车上。   罗成觉得今日的齐韵特奇怪,既不像大多数姑娘那样享受挑选的乐趣,也不像大家闺秀那样热爱美丽的东西。齐韵买的东西从农家的装水葫芦到金钗玉饰,应有尽有包罗万象。一路上除了表情严肃的招呼自己去买什么外,一声都不吭。一日下来,收获倒也颇丰,吃的、用的、玩的塞满了一马车,齐韵自己都快没地方坐了。   一行人在酒楼用过晚膳后,齐韵凑到罗成身边,神秘兮兮地问他,“千户大人累了一天,可要松快松快?”   罗成哑然,这女人什么意思?齐韵并不指望他回答,继续故作高深的说道,“今日我细细捋了一遍开封的景致,最值得称道的当属东边的花街……”看着罗成越睁越大的双眼,齐韵饶是再厚脸皮也觉得尴尬无比,“我想去看看!”她简明扼要的道出了主题,然后满怀期待地望着罗成……   揽春院位于开封城东部花街的当中位置,朱成翊与白音等人做了行脚商人装扮,统一着青袍笠帽,赶了两架青帏马车,傍晚便往城东赶。白音深知此次会面非同小可,他与特木尔率数十余名羽林卫军士随朱成翊同行,巴拉率一队暗中相随。待得抵达揽春院后,巴拉将率队于院外暗中警戒,吴怀起则带一队于城东一带逡巡,如有不妥,及时来告。朱成翊此次出行并未再乘马车,而是扮做了随从,跟在了马车后。一行人行至城东便分作了两队,依计分头从行事。   朱成翊进得院馆,但见佳木茏葱,奇花烂漫,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泻于石隙之下。再进数步,渐向北边,平坦宽豁,两边飞楼插空,雕甍绣槛,皆隐于山坳树杪之间。这哪是什么青楼妓馆,分明就是典秀雅致的书院、会所。将妓馆做的如此雅致,也就王锵此种风流之人才能做得出了。   两名小丫鬟上前,迎了朱成翊一行,便向院馆北楼走去。待行至一座雕梁画栋的五层高楼前,便止了步。飞檐斗拱,碧瓦朱甍,正红色朱漆大门顶端悬挂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三个大字“揽香阁”,看来今夜便是在此地会面了。   揽香阁外六名彪形大汉分立两边,一名引路丫鬟抬步上前,行至中间一人跟前,于怀中掏出一枚玉牌,递与那人。大汉验过玉牌,挥手示意众人让开通道,便要引朱成翊一行入内。白音颔首,示意下属留下六人与此间看守的大汉一同守于揽香阁外,余下众人则随行入内。   入得阁内,但见堂内正中一具鎏金彩绘漆插屏,中心绘一谷纹圆璧,周围环绕几何形方连纹,边缘鎏金,以多色油彩绘云纹和龙纹。一条游龙飞舞于长空之中,昂首张口,腾云遣雾,体态轻盈矫健,神气又生动。   转过插屏,王锵一袭白衣笑的恣意,许是猜到了朱成翊定不会拒绝自己,举手投足间已然带了战友间的亲昵,“睿之兄总算来了,小可等的都不耐烦了,睿之兄请……”   王锵单手一引,身后依然空无一物,却惊现一方向下的道口!王锵见朱成翊一行面露异色,遂躬身解释,“锦衣卫已然于开封城滞留多日,且目的不明,小可差人多方打探皆无果,唯恐今日会面之事遭锦衣卫破坏,故而定于楼下密室与睿之兄相商。因此密室配有暗道,可直通前院花楼……”   白音了然,为避免出现意外,王锵安排在配有暗道的密室商谈,如有意外可迅速退至人员繁杂的花楼。花楼为青楼女子接待男客的地方,人员混杂,易于逃脱。   此安排甚是周全,白音点点头,转身托王锵安排部下带领数名羽林军士前往密道出口处布防,安排妥帖后,一行人才继续向下,进入了密室。   进到密室内,才知道这密室有多大,这是一个足以容纳数百人的大殿。大殿由纯白色大理石建造,穹顶上缀以玛瑙、晶石,巍峨的石柱底雕刻着盘龙,重重帷幔低垂,如玉的石墙上配以灼灼的黄铜烛台,整个殿室流光溢彩。大殿正中石墙上挂着紫檀木镶金横匾一块,上书“碧宇藏龙”,匾额下悬挂一面绣有青龙盘踞的大旗。   待二人安坐,婢女送来茶水、点心,王锵开门见山,“对小可的建议,已然过了三日,睿之公子作何感想?”   朱成翊抿了口茶,“如兄台能应下三件事,翊无有不可。”   王锵挑眉,小皇帝还能挑三拣四,甚是有趣,“睿之公子但讲无妨。”   朱成翊沉吟片刻,“第一件,不可干涉我及羽林卫行为。第二件,皇家利益汝不可染。第三件,兄台行你我目标之事,不可瞒我。如兄台应承此三件事,翊愿为王兄愿望之达成尽绵薄之力。”   王锵默然,第一件,小皇帝想来去自由,怕被人做了傀儡,这种事情纯粹就是武力决定一切,嘴巴上的话也就听听而已,答应也无妨。第二件,小皇帝还担心自己强迫与他呢,这羊与狼谈判要狼勿要吃它,小废帝果然天真,怨不得被人撵下台。第三件,在目前双方利益都是一致的情况下,是没什么问题的,至于以后,就再说了。思虑至此,王锵抚掌,“小可以为睿之兄要说什么苛刻的条件,原来就此三件事,好说好说!睿之兄尽可放心!”   朱成翊见王锵答应的如此爽快,觉得略有意外,心中暗觉不妥,但夺回齐韵的欲望过于强烈,现有的条件下,除了借青龙会的力,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朱成翊眼看着王锵割破手指,将指尖血滴入酒盏,自己也只得默默照做。他接过王锵递过来的酒盏,看着王锵如雾里看花的笑颜,颔首道,“你我二人就此结盟,歃血为盟,立誓为信,同谋富贵,共创大业!”   王锵满面春风,宁王的差使终于完成了,虽然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至少开了个好头,猎物既入了套,就不怕他日后不服!   王锵眯着眼,摩挲着手中的茶盏,准备再接再厉,“睿之公子既决意与小可为伍,咱们这便再进一步商讨诸事,定个契书可好,取契书来……”言罢朝身旁的侍卫递了个眼风,那侍卫领悟,转身离去。   朱成翊惊讶,这王锵耍什么花样?他直觉今日哪里总有不妥,自己总有一种钻入口袋的感觉,心下正惴惴不安时,一名从未见过面的侍卫匆匆冲了进来,神情慌张,面色苍白,“大当家!齐振不见了!”      ☆、李代桃僵   朱成翊腾然直起身,他惊讶万分,王锵何时捉了齐振?齐韵又被谁偷走了?他心里乱作一团,万分后悔自己将自己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说话间,守在揽春阁外的特木尔冲了进来,“大公子快随我离开此地,梁禛带了锦衣卫搜过来了!”   王锵亦震惊不已,看梁禛今日动作,应是做了充分准备的,自己竟然丝毫未察。锁在揽春院私牢的齐振应是被梁禛偷走了,原本想在朱成翊拒绝时,拿这动机不明的齐振讨好一下朱成翊。结果现在居然成了暴露青龙会的一个要命把柄,如今也没时间向朱成翊解释什么了,逃命要紧。   他急急领着特木尔和朱成翊向密道口走去,一边低声向朱成翊说,“睿之公子,小可思虑不周,被锦衣卫暗算,但,拿下齐振,却是为了睿之公子着想的,这厮动机不纯,不利于大公子的安全!”   朱成翊胡乱点头,“翊不会因此对王兄心生不满的,王兄为翊安危着想,翊自是知道,待此次脱险,你我二人再仔细讨论罢。”朱成翊也是做过皇帝的人,深谙用人之道,如此二话不说便借着替自己着想,越俎代庖的人,并不是一个好的合作伙伴。但身陷险境,要靠王锵脱险,扯破脸皮对自己更不利,所以,他也乐得顺着王锵的意思说点漂亮话。   出得密道,便见一纱幔翻飞的房间,披红挂彩、暗香浮动,这是一间青楼的卧房。羽林卫两名军士见过出得密道的朱成翊后,简要汇报了一下当前形势,“锦衣卫已将花楼团团围住,须仔细验明正身后方得放行,如今锦衣卫正逐个房间搜索,要离开花楼,着实困难。”   王锵上前,自怀里掏出一块玉牌,“出门向左,通道尽头有一间房,房门上插有玉兰花一朵,携此玉牌与此间的晴初姑娘,她自会安排好将你藏匿。你我会面前,小可曾安排过接应,以防万一出现意外,汝南王世子与小可交好,小可与其商定,如若揽春院被围,他会尽快前来接应。”   言罢便将玉牌塞与朱成翊,示意他快走。自己则留在当地不动,“锦衣卫此番搜查只为睿之公子,亦是为搜查你我二人勾结的证据,只要公子安全了,小可自然也安全。此乃青龙会自己的产业,小可留在此处自是正常。”言罢,抬手唤来小厮,着人送来酒菜,并唤两名歌姬,他要在此听曲。尾随殿后的白音冲朱成翊点点头,认可了王锵的安排,便偕了朱成翊去寻那晴初的房间……   齐韵正坐在晴初的卧房内瞪着晴川换上了薄如蝉翼的纱衣,她用一锭黄金换来了老鸨的方便,撬开了晴初的房门。   当她提出要逛青楼时,罗成只觉平地惊雷,将自己炸了个外焦里嫩,张口便拒绝。因梁禛为保密,并未周知此番行动的计划,故罗成等只负责看管齐韵的校尉们并不知道今晚锦衣卫的行动地点。罗成只是因为无法接受女人逛青楼而表示拒绝,但他如何磨得过齐韵,最后在齐韵“只是远观”的托辞下,一行人来到了开封城最大的青楼——揽春院。   锦衣卫军士也是男子,既来了此地怎能不留下点什么,他们就算这样想,见过齐韵豪掷一锭黄金的老鸨也不会答应!于是,尾随齐韵整整一日的鹰犬队伍瞬间土崩瓦解……   “姑娘需要晴初唱些什么?”但见晴初蛾眉婉转,朱唇微启,嘴角一抹亦嗔亦喜的浅笑。   齐韵惊讶,“你如何识得我为女子?”   晴初哑然,“奴家识人无数,是男是女还是分得清的。姑娘生的靡颜腻理,如何当得男子?”言罢便捂嘴吃吃笑起来。   齐韵觉得这晴初有趣,不由得心生好感,“姑娘能容我滞留在此麽?我要寻我家兄弟。”   晴初莞尔,“随姑娘高兴,晴初并无不可。今夜奴本不接客,但奴见姑娘有趣,便由了妈妈将你带来。姑娘若有需要晴初助力之处,亦可告知奴。”   齐韵乐极,待要提出想四处看看,方便自己寻人,忽听得外间有喧哗之声,便狐疑的望向晴初。晴初使婢女往外间探询了一番,得知是锦衣卫抓人,便见齐韵的小脸刷的变色。齐韵只当是梁禛来寻自己,慌得不行,一把捉住晴初要她帮忙,“姐姐救我,我夫君来寻我了,我还没寻得我家兄弟,我不能走!”   晴初了然,原来此女夫婿乃官差,来头还不小,怪不得出手就是黄金,老鸨的嘴都咧到耳后跟了。只这夫人逛窑子,夫婿来寻人的戏码倒是第一次见着。这样想着,愈发觉得好笑,便更加和颜悦色地安慰齐韵,并将她带至自己床边,掀开床笠,现出大块抽屉式的空间,示意齐韵躺进去。齐韵更觉惊奇了,这青楼女子随时都在准备着藏人麽?果真是天下奇女子多在青楼!   刚藏好,便听得笃笃敲门声,晴初拿眼扫视了一番未发觉异常,便示意小丫鬟开门,门开了,进来一名面阔耳宽的蒙古人,“可是晴初姑娘?”   “正是奴。”   迎面突现一方温润玉牌,细腻柔润,牌面雕刻了覆满一面的“锵”字,“你们大当家让在下拿此物于你,请晴初姑娘在汝南王世子来此地之前,务必照看好我家公子。”   言罢,匈奴人侧身一让,面前出现一位青袍年轻男子,清癯俊秀,朗目疏眉,面色苍白,却又透出一股奇异的凌厉。   见到王锵的玉牌,晴初自不敢怠慢,低眉屈膝,恭谨的将这青袍年轻男子迎进了屋。蒙古人却不进门,“公子暂避片刻,属下在此警戒即可。”说完便翻身上了房梁。晴初见怪不怪,淡定的让小丫鬟关了房门。   “公子请暂避,待奴去内间安排一番。”晴初向青袍年轻男子福了福便转进了卧房,她准备将那躲避自家相公的女子从床屉里唤起来,把王锵安排的人藏进去,毕竟一个是顶头上司的人,另一个只是才认识不久的陌生人而已。   齐韵一出来,晴初便招呼青袍年轻男子入内,一声满含惊喜又兀自压抑了声量的娇呼陡然响起,“翊哥儿!”便见齐韵双目含泪,鼻尖通红,双唇抖动不止,已是激动难自持的模样。   朱成翊几步冲至齐韵面前,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早已潸然泪下,“韵儿姑姑,我以为再见不到你了呢……”   晴初轻咳一声,提醒二人稍后再叙,便将自己的打算说了一遍。齐韵自是支持,三两下将朱成翊塞进了床屉,再铺好床褥,齐韵和衣躺在床上。待一切安顿好,一名老鸨甩着袖帕进来了,“晴初姑娘,汝南王世子差人来后侧门接你了。世子说,今夜官兵多,怕夜里姑娘回院馆太晚不方便,叫姑娘多带几名侍卫……”   晴初明了,这是王锵安排好的接应人来了,“晴初知晓了,有劳妈妈,晴初这就准备好,妈妈且自去忙罢。”   晴初忙赶往内室,唤出朱成翊,递给他一套侍卫服,让他穿上,随自己出门。又唤来小丫鬟,让她再去取十来套侍卫服,方便朱成翊的护卫也一同出逃。   齐韵见状,心下略安,有汝南王世子作掩,自然安全许多。汝南王是肃王兄长,为人忠厚老实,一直呆在广州府,因不堪广州瘴气濡湿,汝南王的小世子便一直养在开封府的外家,梁禛再张狂也不敢得罪了自己顶头上司的亲戚罢。   朱成翊装扮完毕,望着着男装的齐韵,笑道,“姑姑也做侍卫?”齐韵心中哀痛,可怜的翊哥儿往后只能一个人走了……自己抛不下的太多,做不到心无旁骛的随朱成翊离开。   她勉力笑了笑,“翊哥儿莫要怨我……我答应过梁少泽(梁禛的表字)……我不能走,他保我父兄平安……”她简要的说清楚了自己的状况,望着朱成翊难以置信的神色,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活得跟这里的晴初姑娘一无二致。她羞愧难当,巴不得把自己缩成一个球……   室内是尴尬的静默,晴初也觉察出二人的不妥,“给你们半盏茶时间,要说什么就快些。”说完转身去了外间。   朱成翊只觉脑中一片空白,他好似什么都没有听见,只是呆呆的走到齐韵身边,轻轻揽住她的腰,“韵儿姑姑说过的,你不会抛下我……”   齐韵见他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哀痛更甚,就要落下泪来。她像往常那样抱住朱成翊的肩,轻轻拍着,就要安慰他,外间的小丫鬟突然推开门冲了进来,“姑娘,姑娘!不好了,晴初姑娘去后院清点随行物件时失踪了……   齐韵头大如斗,忙敛回心神,沉思良久,方抬头问道,“汝南王世子所派何人前来迎接晴初姑娘?”   “参将何诀将军来接的人。”   “可否让何将军进院子来接人?”   “婢子可以去问问将军,如若将军愿意,应是可以的。”   齐韵转头看着朱成翊,他只死死盯着自己,神思却不知飞往了何处。齐韵下定决心,复又对小丫鬟说道,“烦请妹妹替我尽量照着晴初姑娘的模样装扮装扮,再去请何将军进来接人罢。”   话音刚落,朱成翊那黯淡的眸子复又晶亮起来,他目光灼灼,望向齐韵,双手因着激动,死死揪住自己的袖口,指节根根突出。齐韵无奈,看向朱成翊,“翊哥儿再去外间等会儿,奴会尽快的。”   小丫鬟慌忙动作起来,穿衣、盘发,梳妆,小丫鬟给齐韵梳了隆重的流苏髻,搭配点翠大凤钗,身穿月白色绣并蒂莲诃子(抹胸裙),外搭一件藕荷色的纱衣,美艳绝伦 。   小丫鬟待要出门唤来何将军,被齐韵拉住,“烦请何将军进院时问一声后侧门的锦衣卫守卫是哪位大人。”小丫鬟自应下不提。   待何诀进门,齐韵给自己带了个帷帽,与着侍卫服的朱成翊一道,恭候在门侧,齐韵深深道了万福,“有劳何将军,不知后侧门守卫是哪位大人?”   “是一位姓陈的千户大人,不知姑娘问此事为何意?”   “无事,有劳将军了,咱们便从后侧门走罢。”   齐韵放心了,这位陈姓千户大人,自己并不熟悉,只要把守后侧门的不是梁禛自己或经常与自己接触的人就行。   一行人顺利来到后侧门,何诀拿出汝南王府的玉牌递与把守的锦衣卫军士。这位陈姓千户走了上来,冷眼瞅瞅帷帽后的齐韵,见她娥娜翩跹、袅袅娉娉。心道,果然是揽春院的头牌,可惜带着帷帽看不尽兴,过几日定要来揽春院点晴初伺候一回……又见齐韵背后的十数名侍卫,“姑娘为何带如此多侍卫?”   “今夜不安全,晴初姑娘伺候完了世子得回院子,难不成我等还得再走一遍?世子着晴川姑娘自行多带侍卫,也免了我等无谓劳动。”何诀梗着脖子没好气的说。   陈千户一想,说得也对,堂堂参将不能半夜来回奔波就为接送个歌姬。便大略看了一遍跟在队伍后的侍卫们,大方放行了。   齐韵就要走出侧门,忍不住向后看了看,回首的一刹那,她瞥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齐振跟着一名锦衣卫校尉正往前院疾行。哥哥略显疲惫,发髻凌乱,衣衫单薄,在外却披了一件锦衣卫的黑色披风,看此情景,应是才被锦衣卫救出不久。锦衣卫军士还知道给哥哥一件披风御寒,定是梁禛吩咐照看的。   梁禛答应过自己要照顾哥哥的,他会说到做到的罢,齐韵再一次选择无条件的相信梁禛的人品……只是一想到梁禛,她心中猝的一痛,终究还是要对不住你了!禛郎……      ☆、败北   晴初刚走到后院门口,一只巨掌带着一股异香的帕子就捂上了她的口鼻,晴初瞬间失去了知觉。原来梁禛得知,此等关键时刻竟然还有皇亲国戚来此花楼接一个歌姬,摆明了就是没安好心,自己不能得罪汝南王世子,暗地里抢走一个歌姬不是件难事吧,梁禛便派出一名卫卒趁晴初出门查看随行物件是否备齐时做了回抢花贼。   待得醒来,晴初发现自己已然躺在揽春院的茶水房,刚想起身,才发现自己被绑得像个粽子。猛然想起自己还要送那青袍公子出院子,可自己被人抓了,青袍公子也不知走也没走,心里着急的不行,待要喊人,茶水房门开了,进来了一位铁塔般着夜行衣的人。   此人身长九尺,面方耳阔,虎体狼腰,浓密剑眉下一双眸子凌厉如刀。他自顾自推开茶水房门走了进来,扯过一把椅子坐下后,抓起灶台上的茶盏就给自己倒了一碗茶。似乎走了很远的路,渴坏了,咕咚咕咚喝了几大碗,这才缓过气来,好像才发现她一般,扯了个冷笑,“姑娘醒了?”   晴初呆呆的望着这位铁塔般的黑衣人,她从自己的交际圈里搜索了一番后,实在想不出谁还能做出这种劫持一个歌姬的行径,自己只是一个歌姬,真不知有什么好劫的……   “你叫晴初?”陆离看着她呆滞的模样似乎有点不耐烦了,便迫不及待地开启了审讯程序。   “回大人,奴家正是晴初,不知大人绑了奴所为何事?晴初只是一个歌姬……”   “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到底是我审问你,还是你审问我?”陆离打断了她的话。   “……”   晴初哑然,低了头,一味咬着自己的嘴唇不做声了。   “今夜王锵来了揽春院与人议事,你为王锵所谋何事?”这句话便是陆离诈她的了,王锵被锦衣卫发现的时候正在喝花酒,一群歌姬举着长笛、抱着琵琶吹拉弹唱好不热闹,王锵则面颊飞红,已然喝了不短的时辰了。然,梁禛笃定王锵就是来与朱成翊拜把子的,无论如何,非要捉住王锵的把柄不可,他相信梁禛,虽然他眼睛看见的与梁禛猜测的稍有出入,他希望从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歌姬身上找到突破口。   “大人,奴只是一个清倌人,并非三公子姬妾,奴家并不知道三公子的事……”   “你的房间在何处?”陆离浓眉紧锁,揽春院太大,花楼的房间多到超乎想象,锦衣卫挨个搜了这么久还没搜完一遍。这晴初如此特别,被那可疑的汝南王世子专门点出名来,一定与人犯有莫大的关系,此时应第一时间搜索晴初的房间。只是今晚的锦衣卫都如此低效,等搜到了,人犯也早该跑掉了。   “大人,揽春院花楼外方内圆,含武侯八阵图之天覆阵精要,如若莽撞搜查,大人们一定难以搜到奴的房间,奴愿为大人们领路。”晴初低眉顺眼。她实在担心自己未能成功完成三公子交代的任务,她想去自己房间附近看看,如果青袍公子尚未脱身,她再带这帮黑衣人走进岔路即可。   陆离看她唯唯诺诺的样子,已然是被吓坏了,应该不会耍花招罢,不过就算她耍花招,也只是一个弱不经风的姑娘。思虑至此,陆离颔首示意她带路,自己则带了十数名部下跟在晴初身后,向花楼走去。   晴初身型单薄,独自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今夜她穿了一件大红纱衣,夜风吹来,更显婉风流转,举步轻摇间,似乎就要羽化成仙了……   陆离紧跟晴初身后,院子里到处都是锦衣卫的人,看着人挺忙,不知怎的,效率却很低下,这花楼果真透出一股子邪门!   待到经过一片月季花从,陆离眼风扫过间,他突地发现花丛中银光乍现,他身随意动,前冲揽过晴初的腰身护在自己怀里,飞身旋转间,左手指间已然截获了数枚钢针。针尖反射出诡异的荧光,幽幽蓝蓝,显见得是淬了剧毒。   陆离默然,晴初就一歌姬,她知道了什么让人如此忌惮,非要当着这么多锦衣卫的面冒险痛下杀手?“晴初姑娘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你没见已经有人要取你性命了麽?”陆离低头看着怀里的晴初,冷哼出声。   晴初惊魂未定,她亦不明白为何有人要杀了自己。她更呆了,又惊又怕,她紧紧揪住陆离的衣襟,泪眼婆娑,“将军救我!奴不知为何有人要杀我!奴只是奉三公子的命留在房间待命而已……期间三公子曾吩咐奴照看过一名年轻公子……”   陆离一惊,赶忙想让晴初带路,却突然发现推不开她,她左手死死扯着自己的腰带,右手扣住了自己的衣襟,晴初整个人像八爪鱼般紧紧贴着自己。   “撒手……撒手……叫你撒手!”陆离冷冷的下令。一般在陆统领用冷沁沁的男低音下令时,部下们都会立时缩到地上,并高声回复,“遵命!”可这次的命令下达后,他并未听到习惯的遵命声,自己胸前挂着的晴初依然保持着八爪鱼的姿势一动不动,就像一只装死的壁虎……   既然来硬的不行,就软的吧,陆离放软了声线,“姑娘放手……”   没有任何反应……   于是再来一遍,“姑娘放手……”   晴初抖抖索索终于听见了陆离的命令,她万分不情愿地放开了陆离的衣领和腰带,仿佛它们就是自己的保命符。她终于站直了身子,只是她说什么也不肯走最前面了,陆离只好叫了一名护卫走在最前面,听从晴初指挥往前带路。   一行人终于来到了晴初门前,房内意料之中的空无一人,晴初放心了,但另一种怪异的感觉却从胸间升起,三公子是怕我泄密罢……刚才那位姑娘的兄弟应该是三公子很看重的人,所以为了那位青袍公子,三公子要取自己的性命。可那位姑娘的相公又是跟眼前这位将军是一路的……晴初觉得有点晕,富贵人家的套路果然深的很,一般人都看不明白。   晴初一点不关心那些公子、小姐的问题,她只关心自己的命。既然三公子的贵客已经走了,自己便可以将自己的性命问题放在首位了罢……其实自己也只是帮助贵客拿了几套侍卫服而已。   她觉得眼前这位黑面铁塔似的冷面将军一定会保护好自己不被暗杀,于是晴初倒豆子似的将自己接待女扮男装的官差夫人、青袍公子,和自己拿侍卫服的事统统告诉了陆离。末了,她不忘提醒陆离,他需要保护好自己的安全,自己是因为给他们带路才导致被人追杀的。   陆离则无可无不可,这个歌姬算不上最关键的证人,但也算能靠上谱的了,自己保护她一下也不算难事,便随口答应了下来。听晴初所言,应该是齐韵也来了,还见到了朱成翊,只是他们去哪儿了,罗成呢?陆离心下不安,立马差人去四个出口的守卫处探查,是否有人出入过。   消息很快传来了,一盏茶的时间前,右后侧门的陈千户放走了汝南王参将何诀一行,何诀已顺利带走了揽春院的晴初姑娘……   梁禛听闻汝南王世子的参将依旧带晴初离开了揽春院时,惊讶异常,晴初才被部下带到了自己身边,陆离现在还在隔壁问着话呢,那何诀带走的又是谁?   “哪个门放走了汝南王世子的人和晴初?”   “回大人,右侧后门。”   “带陈博衍来问话。”梁禛心绪没来由的有点烦躁,再转向另一边,“罗成呢?”   “回大人,听留家里的俐哥儿说,罗成一早便陪齐姑娘外出溜达了,至今未回呢。”   梁禛的心猛跳两下,只觉气血上涌,极力压住了心中不安,“陈博衍为何还不来!”他一把扔开手中茶盏,上好的汝窑青花瓷茶盏骨碌一圈滚下茶桌,发出一声脆响,化作残沫飞溅四方……   待得陈博衍来到梁禛跟前时,梁禛已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他腾的起身,朝向陈博衍的胸口便是一脚,“混账东西!晴初正在本官手上审着呢,你个贼猪狗放了哪门子的晴初出院子了?!”   陈博衍被这当胸一脚踢的眼冒金星,爬起来甩了好半天脑袋才听明白长官的意思,他赶紧叩头如捣蒜,“回大人,汝南王的参将何诀,拿了汝南王的玉牌,非要带晴初和几个护卫出门,小的我也拦不住啊……”   “贼杀才!你要本官讲几遍?晴初在本官手上,你他奶奶放了何人出院子,你可曾查清?”梁禛勃然大怒了,他似乎猜到了答案,但是在没听到最终回复时,他还愿意自我麻痹一会。   陈博衍已经跪不住了,巴不得一头碰死自己,他梁禛不知何诀带了什么人走,自己也不知道啊!何诀不是说是晴初麽?这还能有错?难道带了其他歌姬走?就算带走其他歌姬也用不着如此暴躁吧……   “大人!小的听何诀将军说带走的是晴初,莫不是何诀将军认错了人,带了其他歌姬走,要不小的这就去追何诀将军回来问问?”   梁禛气极反笑,“你奉命把守右侧后门,你放人出门只用核实何诀一人,其余人等皆是货物不成?如今人已离开一盏茶有余,如若人犯混迹其中,你认为尚有多大可能追回?”   陈博衍面如金纸,从头到脚都筛个不停,嘴里只会嘟囔着“我……我……我……”早已不能成句。   梁禛震怒之后,安静了下来,他深吸一口气,“陆离,冯钰冯镇抚可曾抵达开封府?留意镇抚大人归期,一旦到达,立时带来见我。”冯钰在河间一段事后一直在东北部暗中查访,待梁禛获得齐振在开封活动的消息后,才赶来会合,故而梁禛有此吩咐。至于那个女人,梁禛极力忽略心底那隐隐的刺痛,“陆离,寻罗成,问他齐韵何在……陈千户,你且细细告诉本官,你放走的女人是何模样……”      ☆、龙门铁骑   梁禛独自坐在酒肆里,一杯又一杯,只有当那灼热的辛辣流过喉咙时,心底的痛才会随之被带走一点。他低头,看进手中的酒杯,琥珀色的酒水中倒印出自己的眼,鲜红又黯淡,那里漫溢出了浓浓的悲伤,流进手中的酒盏,让酒盏变得千斤重,压在自己手上,也压进了自己心里……   罗成被找到时已然醉的神智不清了,身上压了一个衣衫几乎尽褪的歌姬,旁边还趴了一个,赤-裸了半个身子,还在奋力掏他藏在腰间褡裢里的钱袋。   他已然没了询问罗成的耐心,陈博衍说的挺清楚,纤细柔弱,玲珑有致的身材,依稀可见的罥烟眉。她穿着风情万种的合欢襕裙与朱成翊一道离开了揽春院,而自己呢,带着被陆离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救出的齐振,呆在后院,傻傻等着回家看她的笑靥。他明明还记得她坐在自己腿上信誓旦旦地说不会离开自己的笃定模样,可那个毫无心肝的女人反手就给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   他低下头,把脸埋在自己的掌心,居然一片濡湿……他心疼更甚,几乎就要喘不过气来,他一把推开面前的酒盏,放置一把碎银子于酒桌上,抄起身边一个小酒坛,踉跄出门。没走几步,扭头发现溪边立着一人一马,“大人!属下冯钰特来复命……”   客栈里……   烛影摇曳,梁禛端坐案前,他目光灼灼的望向冯钰,“你说吉达被宁王爷任命为龙门铁骑新任指挥,并负责南下夺取朱成翊?”   梁禛只觉心下沉闷的紧,这龙门铁骑是宁王精心苦练出来的数量虽不大,但战斗力相当强的骑兵部队。宁王组建这龙门铁骑,不拘蒙古人,抑或汉人,凡在宁王军队里战斗力强悍的人皆可能被宁王选中。这名唤做吉达的蒙古人,梁禛亦听说过,肃王爷勤王前曾与宁王起过争执,宁王被肃王困于中军大帐,身边仅有百余名龙门私卫,便是这百余名私卫生生将宁王从肃王中军大帐给抢了出来,吉达便是其中之一。   “正是!据属下收集的情况看,吉达率部数十名,已入中原月余,但属下并不能查得吉达一行的具体去向。并且……属下还察觉宁王爷与中原青龙会有染。”冯钰颔首道。   “青龙会于数月前开通了新的商贸路线。便是经山西北上,绕过京师,穿越宣府镇,直至大宁、兀良哈三卫。此线路明面上贩运皮草,但近一月仅山西承宣布政使司便查扣三批青龙会的北方商队,里面夹杂大量的盐,药材,甚至还有部分精铁。这仅是被查扣下的货物,占青龙会跑商的很小一部分。至于青龙会跑商运输如此大量货物的去向,属下查实皆通过一家名为豫达兴的商铺销了出去。豫达兴仅在大宁开业数月,但其销售的盐,布匹,药材的量之大令人乍舌。大宁府远居关外,人烟稀少,如此大量的物资除了供宁王的军队使用,还能有谁需要。故而,属下虽无直接证据证明宁王勾结青龙会,但如此反常的种种迹象无不指向了宁王的勃勃野心!”   宁王就番北方喜峰口外的大宁,东连辽左,西接宣府,一度将蒙古人的朵颜镇纳入怀中。后来过上了好日子,实在看不上朵颜的塞外风光,逐渐放弃了该地区。因着肃王爷造反,宁王的配合度不够,被肃王挤压至宣府镇。然宁王实在兵多将广,宣府镇太小,塞不下如此多大牛,宁王又开始逐渐扩张,竟让他夺来不少蒙古人的地盘,朵颜重镇亦在其中。关外物资贫乏,制造业落后,宁王要扩张,势必需要大量的物资,宁王通过中原帮会暗地收集军需物资,实属理所应当。如若宁王真的与青龙会联手,情况可就不大妙了……   宁王军队多,青龙会钱多,能人多,再来个汉献帝似的小皇帝朱成翊,这宁王想做什么都可以了。如今王锵已然与朱成翊勾搭上了,形势看上去危急无比。   梁禛虽能笃定朱成翊是不愿做他人傀儡的,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就怕朱成翊不知王锵早已沦为宁王走狗,答应了王锵的请求,狗急跳墙,与虎谋皮。不过还好有今日一番运作,也算歪打正着,捉了王锵,他们再要汇合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了。   尽管如此,青龙会与朱成翊合作的风险依然很大,将己方求胜的希望放在对方不联合的可能性上,实在太不稳当了,这种无法控制一切的体验实在太差。   梁禛食指不停敲着桌面,沉默了半晌,复抬起头看向冯钰,“辛苦子珵了(冯钰表字),朱成翊已逃,如今追也追不上了,索性今夜先稍事休整,反正王锵已在我们手上,他们一时半会也联合不上了。我已派出前哨分别向南、西南、西,三个方向查探,待明日确定方向后,再行抓捕。”   “是!大人,属下告退。”言罢,冯钰拱手便要退下,退至门口,又停下,“大人,属下回来时听门房的俐哥儿说了一件事……大人,您一世英明,莫要为个女人坏了自个儿的前程……”   梁禛端茶的手顿了一下,点了点头便不做声了,冯钰看他情绪明显比在酒肆外正常了许多,便再度揖首告辞。   梁禛喝着茶回想今早出门前的点滴,他对齐韵出现在揽春院感到相当意外,他能肯定锦衣卫的属下不可能泄露行动计划,连罗成不清楚的计划,齐韵怎能知晓。他开始回忆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直到他脑海里浮现出自己戏谑的笑称要将齐振偷出来后,那小野猫似的一扑,和那狡黠的娇呼“相公!我要罗成带我出去玩……”   好一只小狐狸……梁禛虎口一缩,茶盏咔嚓一声脆响,再松开手时,片片青瓷花瓣似的纷纷落下。“我就知道不能给你任何机会的……是我大意了,你逃不掉的,我偏不信这邪,我梁禛还真就跟你耗到底了……”梁禛狠狠的想着,抓过几案角的小酒罐,扯开木塞,咕咚咕咚猛喝几口。他牙关紧咬,双目赤红,刀削斧劈般的玉面愈发凌厉。满心的伤悲化为攻克劲敌的渴望将他胸腔填满,待本官捉到你且看本官如何收拾你……   翌日,梁禛早早便起了,正在洗脸时,陆离来了,“大人,昨晚大家伙审了一夜,那帮老鸨、龟公、小打手什么都不知道,唯有歌姬晴初交代了点东西。”   “唔,王锵也没说麽?”   “王锵醉了……浇不清醒,醒过来也是说胡话,几个千户大人准备让他睡醒了再问。”陆离便将晴初接待女扮男装的齐韵、穿青袍的朱成翊,和晴初新交代的青龙会内部诸事告诉了梁禛。   梁禛默默地听完,揉揉额角,唤来冯钰,“前哨尚未探明朱成翊去向,我等暂时无法开拔。如你所言,若青龙会已与宁王结盟,那这王锵日后便是要犯,虽然目前尚无驾贴拿他,但如若放了,日后再捉定然不可能了。王锵醉酒不醒,无法审讯,虽无法核实子珵的猜测,咱们宁可信其有,王锵滞留此地实属不妥,本官拟遣一队人马押送王锵返京。昨晚你说吉达率部南下中原已有月余,那押送王锵一事则须万般仔细……。”   “钰愿押送王锵。定不辱使命!”   梁禛思索片刻,颔首,“可!那便有劳子珵了,此事宜早做处置。子珵且去准备,准备妥当了便出发罢。”   王锵这酒醉的古怪,过了午时依旧不醒。冯钰等得着急,索性套了马车,准备让王锵躺马车里带走。刚把王锵丢进马车里,待要上路,客栈外一阵喧哗,夹杂着兵器碰撞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已至院门。冯钰面色一沉,掀开马车门,拖出王锵便往后院退,一边退一边高呼部众前来救援。   尚未退至后院,院门口猝然冲入一匹浑身赤红的高头大马,鼻息“哧哧”响如擂鼓,膘肥体壮、筋骨劲健,深棕色马鬃随着它矫健的奔行猎猎飞舞。马背上跨坐一人,头戴钹笠帽,身穿灰袍,外搭深棕色犀牛皮甲,眼若流星,彪腹狼腰。背负大弓,手握圆月弯刀,刀招沉猛,所到之处刀风阵阵,迅猛无比。锦衣卫众军士正在准备开拔,除了寥寥几人上了马,余下众人皆立于地上,灰衣人策马势高,配合赤红大马左突右冲,竟无人能挡。   赤红大马健蹄翻飞,转眼便到冯钰眼前,冯钰左手扛着依旧人事不省的王锵,右手抽出绣春刀便要迎敌。但听耳旁刀锋破空,声如虎啸,梁禛策马奔至跟前。绣春刀沉沉直出,隔开灰袍武士缠裹过来的圆月弯刀,借此一瞬,冯钰一把将肩上的王锵抛至身后的罗成身上,罗成拖着王锵迅速没入后院的林中。   冯钰稳住身形待要返转,便听得梁禛低低喝道,“去寻罗成,守住人犯。”冯钰来不及回首,回应一声“嗻!”便匆匆赶往后院。   梁禛一刀隔住沉猛的圆月弯刀时,便觉手腕震荡的生疼,几乎就要握不住刀柄。心下一凌,深知来者不容小觑。   他气沉丹田,撩个腕花,绣春刀直扑灰袍武士的前胸。灰衣人不急回撤,直直向后倒向马背,那来不及回撤的右臂正撩外旋,弯刀沿身侧抹向梁禛握刀的手腕。梁禛挽个刀花,调转马头,避开刀锋。那弯刀得了喘息之隙便缠头裹脑的扑将上来,刀法刚猛异常。   眼看弯刀剜向左侧,梁禛压低身形,反手用刀身隔住弯刀刀身,向一边拨开对方攻势,催马前突进对方怀里, 抽回绣春刀直刺灰袍武士前胸。灰袍人身形微动,上身后倾,左腿抬起,梁禛只觉眼前白光一闪,绣春刀被一把嵌在靴尖的匕首生生顶在了半空。梁禛急忙回撤握刀的右手,岂料灰袍人靴尖的匕首铸有倒刺,靴尖一抖,绣春刀被倒刺卡住一时竟撤不动。梁禛中门大开,他心下一惊,暗道不好,千钧一发之际,一支袖箭破空而入,直扑灰袍人面门,一把长-枪尾随而至,陆离赶到。   那灰袍武士见陆离来势汹汹,偏头避开袖箭后,急忙抽回左脚,翻身滚至赤红大马右侧躲开枪头。此时客栈外胡哨声起,灰袍武士听得哨声,立时抛出一把银针,催马便往客栈外冲。   赤红大马红鬃翻滚,横冲直闯,踢开一涌而来的众军士,奔出院门。梁禛心跳如雷,他喝住就要追上去的陆离,“快去后院寻罗成!”他只觉心脏如坠高崖,惶惶不安,灰袍武士正是宁王爷新任命的龙门铁骑指挥吉达。吉达孤身一骑勇闯前院,那龙门铁骑其他人呢……   因正在开拔,人犯正在上马车,锦衣卫大都来了前院,后院压根没有防备……只盼罗成与冯钰还好好的……。   梁禛心潮翻涌,吉达大白天便开始明抢,看准了锦衣卫正在开拔的当口以铁骑强攻,打了自己一个猝不及防,显见得监视自己已然多时了,而锦衣卫的警戒竟然没有发觉。他心内涌起前所未有的慎重,此后与龙门铁骑的交锋,怕是一场恶战……      ☆、困局   罗成受了很重的伤,脑后遭遇重击后,对方用一柄大刀从腰腹自下而上狠狠撩至肩部。遭遇此两次重创后的罗成便失去了知觉,应是赶时间,对方并未再对罗成开展进一步的攻击,便带着王锵匆匆离开。正遇上后续寻来的冯钰,冯钰称,对方亦是用一把圆月弯刀,刀法刚猛,攻势凌厉。只对上了两三个回合,后院树林中便又陆续钻出十余名穿犀牛皮甲胄,使圆月弯刀的武士。对方人数太多,后院一时未见自己人,冯钰不敢纠缠,遂卖个破绽任由对方扛了王锵离开,自己则转去马房,牵得了一匹马后,远远跟踪了一段龙门铁骑。吉达一行人是往西南去了……   梁禛目不转睛的盯着面色惨白,深度昏迷的罗成。此次二度抓捕朱成翊,情况似乎比第一次糟多了。第一次好歹还非常接近了目标人物,这次呢……迄今为止算得上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梁禛的脸上平静无波,看不出悲喜,他在罗成房间呆了足足三个时辰,直到陆离进屋去唤大人出来用晚膳才出来。要不是知道梁大人早被那姓齐的狐狸精迷了眼,冯钰都快以为自家顶头上司看上的是罗成了。   自罗成房间出来的梁禛似乎心情不错,连吃了三大碗饭,独自消灭了一整个肘子,喝了两碗汤。他的情绪甚至比昨晚还要振奋,看来梁大人已从失恋的负面情绪中完全走出来了。冯钰心下安稳,梁大人果然心性坚韧,没有什么可以打倒自家大人。   晚膳后,梁禛在书房召集了锦衣卫千户以上的军士,做了此次任务失利后的第一次部署……   ……   暮色四合,笼罩着苍翠的山色,四周奇石嶙峋,潼潼如猛兽,入云的参天大树幽暗阴沉,泄漏丝丝寒气,脚下的泥泞山路蜿蜒直入稀疏的松柏间。齐韵身穿月白色合欢襕裙,外罩烟紫色纱衣走在这条险峻的山路上,她遍体生寒,脚步虚浮。   山路的尽头有人在等她,她心里急的慌,那个人对她很重要,他有了危险,自己必须去救他。怪异的是,自己越努力,步伐似乎越慢,直至脚上仿佛灌了千斤重的石头,步履维艰。齐韵急的满头大汗,就在自己用尽全力往前挣扎时,她听见身后传来翊哥儿呼唤自己的声音,急忙回头,便见朱成翊满身伤痕立在自己身后,满眼哀伤,“姑姑,不要丢下我!翊走不动了,翊实在太累了,姑姑救我!”她心中悲戚,急忙要上前将朱成翊揽入怀中,忽听得身后马蹄阵阵,转头看时,便见一队身着黑衣如鬼魅般的黑影,跨骑同样怪异非常的纯黑色高头大马,手拿寒意森森的憎狞弯刀,从自己身边一闪而过。夜风中传来鬼魅武士幽幽的狞笑,“我替你解决麻烦,翊公子跟我走可好?跟我走你便不会再累了……”齐韵心下厌恶,冲那黑影张口便要拒绝,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梁禛浑身是血被当先的一名鬼魅武士掐住了喉咙,鬼魅武士如抓小鸡般将梁禛高高举起。齐韵想唤他,发不出声音,她向梁禛奔去,袖子却被朱成翊拉住。齐韵急的大哭起来,此时她看见喉咙不住流血的梁禛缓缓转过头来,面色苍白如纸,他涣散的目光对上齐韵时,闪了闪,他咧开发青的开裂嘴唇,冲齐韵笑了笑,“韵儿就如此恨我?我只是心悦你,并没有害过你。如今便把我的命赔给你罢,韵儿莫要再恨了……”未及说完,黑衣人仰天长啸,铁爪一收,梁禛便如断线的风筝般软软的垂了下来。齐韵尖叫一声,四肢瘫软,她看见殷红的鲜血汩汩从他喉间的大洞流出,好似流不尽的溪水,蔓延到了她脚边,染红了洁白的襕裙,又漫过了脚背……   齐韵觉得呼吸不能,心中的哀恸如滔天巨浪将她打入深海。她长大了嘴,想呼出一口气,让眼泪流出来,好让自己吸口气,心脏好似被人挖走。她想告诉梁禛,自己没有恨过他,自己也心悦他,她不要他的命……   “姑姑!姑姑!你醒醒!姑姑醒醒!”耳旁传来朱成翊焦急的声音。齐韵终于睁开了眼睛,她满脸是泪,鬓边的头发都被泪水氤湿了,她看见朱成翊满是担忧的脸,修长的手指不住的替自己擦拭脸颊上的泪。他紧紧的搂着自己,襕裙系在胸口的带子已然散开,松松的搭在身上……   齐韵急忙伸手捂住襕裙,免得它掉下去,双眼狐疑地瞟向抱着自己的朱成翊……   朱成翊对上她通红却又凌厉的双目,这让她看起来有点滑稽,自是明白她心中所想。他松开搂着齐韵的手,红了脸,低低咳了几声,像个被冤枉的孩子,“姑姑,你不住的大哭大叫,还撕扯自己的襕裙,咱们走的急,没有行李,翊怕你一会没衣裳穿了,才过来制止你……”   齐韵哑然,估计是诃子系带太紧,压迫了自己呼吸,才会做那么可怕的梦魇。那梦境太真实,尽管现在自己已经醒过来了,心里依然很不舒服。梦境里浓墨重彩的感情已如潮汐般褪去,但在梦里看见梁禛被人掐断喉咙时,自己那肝胆俱裂的绝望、惊恐与哀伤却深深印在脑海。   还好只是梦……   她震惊于自己居然在庆幸梁禛并没有真的像梦里那样死在自己面前。在梦里,自己是那么的心疼梁禛,甚至想大声的告诉他自己亦心悦他……   她觉得脸庞发烧,自己怎么可能真的倾心于梁禛,那个只把自己当玩物的家伙。自己做他的伴侣,也只是利益交换,虽然那人对自己还算不错,但自己就算无人可嫁,也不能真的去他的后宅做他梁禛的侍妾。   齐韵敛回心神,胡乱擦了一把脸,这才发现她与朱成翊正置身于一驾飞奔的马车里。她有一瞬的愣神,这才想起自己扮成了歌姬,骗过梁禛的部下,把朱成翊带出了揽春院。   见她神魂不在位的模样,朱成翊拉过她的手,温声向她解释,“翊累坏姑姑了,都魇着了。多亏姑姑聪慧,扮作晴初姑娘将翊儿带出了揽春院,何诀将军已经离开,白音统领带你我先行赶往汝州歇脚,再穿过南阳府去往岳州至蜀道口入川,吴怀起小将军替我们收拾好行李自会来与我们汇合。”   “姑姑,你又一次救了翊的命……”朱成翊将头置于齐韵膝盖上,像一只温顺的大猫。   齐韵咯咯一笑,“翊哥儿要如何谢我呢?”   朱成翊听言,抬起头,目光微闪,“翊无以为报,便一直陪着姑姑可好?”   齐韵突然觉得有点尴尬,这幕对话怎生有股诡异的熟悉之感……   她搓搓脸颊,打个哈哈,拍拍朱成翊的发冠,“姑姑说笑的,姑姑希望你平安顺遂,可不是为了讨赏的。”   朱成翊抿嘴一笑,“姑姑就算不讨赏,翊也该主动给的。”言罢从怀里摸出一根玉簪,“今日路过玉器坊偶然看见的,觉得适合姑姑,便买了来,送与姑姑顽。”   这是一支和田玉发簪,通体莹白,体如凝脂,精光内蕴,簪头镶嵌两粒碧绿莹润的翡翠,搭配两粒晶莹剔透的白玉,似冬日开在雪枝上的七色花,高贵温柔、吉祥美好。   齐韵很开心朱成翊及时递出来一把梯子化解了自己的尴尬,她眉眼弯弯,笑意盈盈,“谢翊哥儿打赏!奴家很喜欢!”   朱成翊见她开心,也抿嘴一笑,低头一瞬,眼中一缕怅然划过。   ……   王锵觉得自己像个沙袋,五腹六脏都被颠错了位,“吉达将军,在下已经醒了,可以让在下自己骑马麽?”   “没有给你的马,你是要与本将同乘一骑麽?要不,你坐前面来?哈哈!”   耳旁传来其余众人附和的低低的嘲笑声,王锵咽了一口唾沫,放弃了起身骑马的打算,乖乖维持了沙袋的姿势趴在马屁股上。   “吉达将军,凤栖回来了,跟在最后面呢,她想问将军什么时候可以来向您复命?”一骑黑马灰衣的武士凑近吉达的大红马,扬声问道。   “让她先跟着,到汝州再来回话。”一行人不放缓的兀自策马狂奔,王锵听见沉闷的声音从身前高大的黑影前传来,将军好似不大高兴……   吉达率部奔到子时,终于到了汝州城郊。安营扎寨一通忙活后,好容易安顿下来,王锵狼吞虎咽地就着热水咽下手中的馍。昨晚为了醉的逼真,醉的持久,吃了融行散,强迫自己醉了一天一夜,饿得前胸贴后背,连吃八个馍,终于缓过劲来。待要再吃,吉达派来传令兵让他去大帐。   王锵进到大帐,便见到一名发髻高束,身穿玄色劲装的女子立在吉达的左下首。凤栖见到王锵进来,轻轻一笑,便转过头不再看他。待向主座的吉达见过礼后,吉达示意王锵坐下,“凤栖,你向王大当家讲讲你看见的罢。”   凤栖颔首,转向王锵,抱拳一揖后开口道,“王大当家,在下与另两名兄弟负责打探你与朱成翊会面事发后青龙会的后续补救问题。两日前梁禛奔赴揽春院后,便将揽春院封锁控制,至今不允许旁人入内。二当家王觅立时缩回了珞锦庄,他以为缩回老巢梁禛便寻不到青龙会了麽?梁禛当日晚间便继续封锁了你们青龙会名下的五家赌场、十家铺子。可恨那王觅,直至梁禛封了青龙会最大的药铺,才想起要将青龙会的产业藏起来,现在才动手能有多大的用?迄今为止,你们青龙会在开封城的产业已被梁禛封了一大半!王爷看重青龙会除了你们的人力和财力,更重要的是你们青龙会的物资流动能力,后续保障能力。可如今呢?直接损失的财产是你们自己的事,可你们的镖行、码头、商铺被封,青龙会对王爷还有什么作用?你要王爷饿死在大宁?”   王锵越听心越沉,早就知道这四郎是个坏事的,除了逛窑子、下赌场,他还会什么!王锵将拳头握得咯吱直响,他恨恨的抬起头,望向吉达,“将军,请容在下休家书一封,致予小民的六弟王衢。六弟天资聪颖,自小随在下处置公中事务,经验丰富、手段老辣。烦请将军着人将小民身上的青龙会主事牌,与小民的印信一同交予吾六弟,六弟定不负王爷信任,将军重托,最大限度追回青龙会产业,减轻此次任务失利带来的负面影响……”   吉达只拿冷眼看着他,不置可否,默了良久,唤来小卒,让送笔墨来。他转过头,冷冷的说,“揽春院是否有一名歌姬,名唤晴初?”   “回将军,的确有一名歌姬唤作晴初。”   “杀了她,便是她向梁禛透露了青龙会的赌场、码头与镖行。”      ☆、将军与姬      晴初依然住在被锦衣卫把守的揽春院,除了不能出门,其余与以往差不离。因她并非罪犯,在梁禛的口中她便只是一名线人,最多算一名证人,还是自来水性质的。锦衣卫没有理由也没有兴趣从老鸨手上强夺一名已经被利用完毕的青楼女子,锦衣卫如今守着院子,也只是为了预备日后不时之需,锦衣卫盘桓在开封城这段时间,锦衣卫均有可能随时来揽春院取证。   晴初年方十四,曲唱的好,声音婉转悠扬,舞也跳得出众,她跳的胡舞,热辣奔放,连胡姬见了也会心跳加速。她虽还是个清倌人,却已然成为了揽春院的热门头牌,每日里忙着赶场,以至于老鸨亲自出手限制她赶场的次数。晴初是个“好姑娘”,不能早早的就被工作折磨得失了颜色。   她清倌人的身份,越发激起了普罗男人出重金购买她“梳拢权”(初次)的欲望,这导致老鸨也在有意无意的押后她梳拢的日子,不寻个大阔佬都对不住晴初如此的高人气啊!   可如今,杨老鸨却陷入了深深的烦恼中,自那日锦衣卫查封揽春院后,不知为何,大当家便亲笔手书与她,三日内青龙会将派人潜入揽春院,取走晴初的命,让她做好善后事宜。   因到如今,锦衣卫还在管制着揽春院,终日有人看着院子,除了后厨做饭的,不许人进出,她已经许多天没有营业了。现在连门都不能出,想在晴初丢命前找个阔佬狠赚一笔都不可能了,可惜她娇养了十年的“上好极品”啊!把晴初当眼珠子似的藏着,这次亏本大发了!   陆离负责执行清查青龙会在开封城产业一事,这几日忙的脚不点地。开封是青龙会的老巢,青龙会在开封城的产业多到令人咂舌,这让梁禛非常满意,这也是最近一段时间唯一让梁禛欣慰的事了。   锦衣卫数日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扼住了青龙会不少堂口,这要归功于晴初。初时只当她是一名被王锵稍予青眼的小歌姬,对王锵与朱成翊的事也知之甚少,未曾想到她在青龙会各堂的人气如此之高,她整日里跑场子,对青龙会各堂口情况简直如数家珍,越审讯,惊喜越甚,果真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靠着晴初,锦衣卫已然查封了青龙会好几处堂口,逾二十家铺子!   不过陆离也深知,锦衣卫握住青龙会越多产业,晴初便越危险。这两日,已经有来自不同地方的压力开始施往开封府尹头上了。开封府尹陈克礼不止一次找到自己,苦口婆心的劝他,做事要留人一线,勿要让开封连今年的税贡都交不出了。   府尹大人说,开封城被锦衣卫扰得快要停摆了,青龙会本就是当地大帮会,延时逾百年了,与青龙会做生意是开封商户的每日必修课。锦衣卫应该努力寻找有谁没有与青龙会做生意,效率一定高过现在这样……   “待得陈千户替锦衣卫租下宅子做公干场所,再考虑将晴初拿去锦衣卫宅子住的事罢,待在揽春院确实有点危险。”陆离在心里胡乱的想着。   陆离脚步匆匆来到揽春院,见院子守卫一切正常,安下心来,轻车熟路便往晴初的房间走去。   刚到晴初的房门口,杨老鸨甩着袖帕拦住了他,“大人这趟差使挑的好,整日里往我家姑娘房门里钻。可怜我藏了十余年的好肉,白白就被你们这等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狗给叼走了!我女儿尚未开-苞,我很想知道,我还有机会替我女儿收到梳拢礼金麽?”   陆离愣了一下,合着这只老猪狗向自己要钱来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锦衣卫替肃王爷办案,问一名歌姬的话,居然还得交钱!他懒得与杨老鸨纠缠,一掌推开杨老鸨,“起开!耽误锦衣卫办案,官家可是会治罪的,你最好拎清楚。”   他一把推开晴初的门,又停下脚步,转过头来朝向杨老鸨,“我问证人话,你休要来敲门!”言罢进了屋,啪的一声关上房门,复又自内上了锁。杨老鸨气的浑身发抖,指着房门半天说不出话来,又气哼哼地离开。   晴初坐在窗边春榻上绣着一方手帕,见陆离进门,便放下手中的活计,走上前来道了个福,“晴初见过大人。”礼毕便引陆离坐至茶桌旁,殷勤的端茶倒水。   她喜欢陆离到她房间来,陆离长得人高马大,功夫也不错的样子,给她强烈的安全感。她原本不大拿的准自己说出的话对王锵的青龙会会带来多大的影响,但自从她帮助王锵接待朱成翊,却换来青龙会对自己的疯狂刺杀后,她便热切的依赖上了身边这名大个子。陆离跟她说什么她都愿意积极予以配合,而且陆离安排了专门的护卫保护她,也让她觉得陆离是值得信任的,跟着陆离比跟着王锵明显对自己的生命安全更为有益。   “过两日,锦衣卫便会搬至新租的宅子公干,离此地更远了,届时我会向头儿申请,看能否将你带去锦衣卫所居住,也方便我保护你安全。”陆离喝了一口茶,说道。   晴初的双眼明显闪了闪,很快又黯淡下去,“大人体恤,晴初自是感激万分,但妈妈定是不允的,妈妈说,月底便……便是给奴梳头的日子……”   陆离哑然,青龙会遭此大劫,晴初功不可没,青龙会定会派人来劫杀晴初。锦衣卫事务繁多,不可能投入太多人力于揽春院,再加上梁禛利用完即扔的态度,压根没将晴初的安全放在眼里,自己如果不能把晴初带在身边,这姑娘能否活到月底都难说。   在梁大人眼里,女人除了那姓齐的算人,其他的都是物罢……陆离想起向梁禛提及自己想亲自保护晴初几日时的情状,梁禛凤眼一挑,“你是本官的人还是那歌姬的人?本官被青龙会劫杀的可能性比那女子大多了,为何不见你担心?那女子只是个线人,我们得了她的线索就行,干嘛还要操心那许多?如今她使命已了,我派出一队人,依旧保护她安全已然仁至义尽,再者,如若青龙会出手拿她,咱们正好顺藤摸瓜,指不定还能凿出青龙会老巢,岂不更妙!近日事多,你不能溜号,来来来,来看看我分配给你的任务……”   陆离抬眼看向面前的小佳人,她仅在脑后梳个圆髻,插一根镶宝凤蝶鎏金银簪,身穿胭脂色滚边对襟长褙子,粉黛未施,却依然眉如新月,目如秋水,如邻家小妹般俏皮娇憨,又如出水芙蓉般清雅出尘。她盈盈双目含羞带怯的望着自己,里面充满期待,也充满信任。   陆离顿觉羞愧难当,当初自己随口应下她要保她周全,以换取她的知无不言时,是多么的龌龊与市侩。她只有十四岁,她出于畏惧被迫与自己带路,在她遇险时,恰巧让自己展示了一把英雄气概,这个心性单纯的姑娘便如迷途小鹿般对自己投以了全部的信任。自己为获情报,抱着她年纪小,又是青楼女子,不玩她玩谁的心态,胡乱给她承诺,她却当真了,义无反顾的跳下自己为她挖下的断魂坑。如今自己果真要丢下她了麽?让她被虎狼吞噬……   陆离突觉心烦意乱,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后悔过自己的武断与幼稚,在这双清澈如呦呦小鹿般的剪水双瞳前,他的决断与冷酷好似怕生的孩童,早已不知躲去了何处。他想转身便走,自己又觉不忍,他想利用她,自己却被缠裹进了泥潭……   “你住此地不安全,今晚,你莫要关窗,我亥时便来。”陆离纠结了半晌,终于决定半夜自己偷偷过来呆几个时辰,也算减轻一下自己的心理负担。自己跟部下打个招呼,半夜自己过来守晴初,有事便来揽春院寻,无事便在梁禛面前替自己遮掩一二。   为这清查青龙会产业一事,就算梁禛开拔去追逃犯,自己也一定会在开封盘桓一段时日的。在呆开封这段时间里,自己尽力照顾晴初罢,也算尽了当初对她的承诺,就算自己走后晴初发生了什么,也不能算自己失约了。这样决定后,陆离觉得心下略安,此举甚好,既没有耽误梁禛的事,也履了自己的约。   听闻陆离半夜要来,晴初甚喜,脸上都泛起了红晕,陆大人果然是靠谱的,锦衣卫把守院门还嫌不足,他还要亲自来贴身保护。她红着脸,点点头,嗯了一声,突然想起了什么,她示意陆离稍候,转身便进了内室。   待她出来,手上多了一条玉梁宝钿蹀躞带,“奴月前跑场子,结识了罗三爷堂口的革饰匠二东子,他能做得一手好革饰。前几日,奴瞧见大人腰带磨损,也没见更换,便偷偷差了后厨的黄大郎出院采买时捎了些玉石和宝钿,交予二东子,托他给做了条蹀躞带,只说是做给王三郎的……”   晴初似是想到好笑处,以袖掩面,“那二东子得了尺寸便让黄大郎来回,说三公子可没如此壮硕,可得要改短些。奴赶忙制止了他,只说,是给王三郎冬日穿袄袍时用的……大人快些来看看,可能入您眼?”   晴初托着蹀躞带,示意陆离来细瞧,美目盈盈,似有流光溢动。陆离心中波浪滔天,内疚、汗颜、惶恐又夹杂了丝丝喜悦、甜蜜……   这个五大三粗的糙汉子第一次有了手足无措的感受,“晴初姑娘费心了,咱整日里打打杀杀,再精致的东西也给糟蹋了,岂不可惜……”   晴初抿嘴一笑,索性弯下腰,将蹀躞带送至陆离眼前。整条带鞓由水牛皮制成,皮面油光水滑,带銙为九枚白玉表框,框内以五彩宝钿嵌制出花卉图案,辅以忍冬形蝶蹬带饰和玉带扣。玉石温润盈秀,整条革带处理工艺精湛,煞是好看!陆离微赧,收下这条精致的蹀躞带后,只觉重达千斤,沉甸甸的压的心都痛起来……   是夜,戌时才到,晴初便早早的差了自己的两个丫鬟回房休息了。也不让人伺候,自己收拾妥帖了,便往白日里外间特意备好的软榻上铺置好新晒的被褥,又从体己钱袋里拿了几个碎银子,向后厨买了些瓜果点心,点了烛火,坐在桌边一边绣起了荷包,一边支着耳朵听窗外的动静。   果然,亥时才过,晴初便听得窗户咔嚓一声响,抬眼看时,便见陆离立在窗边。身着玄色劲装,腰间便是自己白日里送的蹀躞带,上挂绣春刀、火石袋等物。暖暖的烛火印上他棱角分明的面庞,让他的面容也变的温柔起来,陆离冲晴初笑了笑,深眉高鼻在他脸上投下浓浓的阴影,使他的目光愈发深邃……   晴初兴奋的迎了上去,心跳的厉害,她甚至有了种与情郎私会的感觉……   她低下头,满面通红,好容易控制了自己的心跳,她糯糯的唤道,“大人先用些果子罢……”边说边给陆离倒了一盏茶,“为防妈妈知晓,奴不敢要酒,大人只能将就用些茶了……”说话间,将手中的茶盏向陆离递了过去。   陆离也觉得气氛有点微妙,整个人都有点热……也不看晴初,伸手便来接茶盏,茶盏太小,他的手太大,他倏然触到晴初的手指,温润、柔腻的触感让他的心像吊在半空中悠悠然然晃了起来……他咕咚咕咚将茶灌入口中,晴初来不及给他再添,他自己已经又灌了两盏茶水入肚。   晴初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每次见大人,大人都很渴,大人果真爱茶……”   陆离抬眼看见她的笑靥,婉风流转,姱容修态,不由愣神一瞬,“姑娘莫笑,我等粗人,只会牛饮,哪懂饮茶,日后姑娘不用备茶,凉水都行……”话音未落,晴初早已忍俊不禁,“哎唷!哎唷”唤着,笑瘫在了桌上……   ……   陆离躺在软榻上,双眼瞪得溜圆数着屋顶的房梁,鼻尖萦绕着丝丝幽香,耳畔传来少女甜腻平缓的呼吸,余光扫过里间,里面便是那如茶花般清香的少女……   那黑洞洞的房门内似乎长出了一双无形的柔荑,抚在他心上,让他酥麻无力,心神不宁。睡在这里真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陆离在心里自言自语,翻过了身开始细数窗棂上的格子……   寂静的夜里,无风无鸣,他久经考验的耳朵自动过滤了夜间的虫鸣鸟叫,敏锐的捕捉到了一丝不应属于这样一个夜晚的声音。软底鞋踩过枯叶的声音,房顶琉璃瓦上衣衫摩擦的声音……   陆离数了数,来者不多,只有四人,他慢慢抽出枕边的绣春刀,左手摸向腰间的流星钉……      ☆、护花使者   窗棂上树影婆娑,陆离紧靠窗边,死死盯着窗户。窗边如愿映出一道人影时,陆离将身子稍微远离窗户,让自己没入黑暗。   那人影推了推窗户,窗户没上锁,人影干净利落的闪身而入,左手悄无声息的放下窗户,未及抽回左手,一道白光袭来……只听得刀剑入肉的扑哧声,如同盛满水的羊皮水袋破裂声,一颗人头落地,人影来不及哼一声便如沙袋般栽倒在地。   陆离听了听内室,那甜腻平缓的呼吸依旧绵长又规律,他没来由的开心,嘴角弯弯,他紧了紧右手的绣春刀,等待下一波攻击。   这次等待的时间稍嫌长久,陆离听见房顶传来模拟布谷鸟的口哨声,他凝神屏气……   李挺知道伍玖仔出事了,黑洞洞的阁楼一丝声音皆无,伍玖仔如同入海的泥牛,消失不见了。他向下望了望门口被伍玖仔和四仟儿放倒的数名锦衣卫军士,冲楼下仅存的一位部下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没想到里面还有硬茬!这个梁禛果然有意思,一个歌姬也值得他如此费神?莫不是长得好看的女人他都要收,才跑了一个侍妾,转眼又看上一个清倌人了,果然是个眠花宿柳的纨绔公子!李挺冷哼一声,抽出腰间的飞轮刀,勾了勾食指,示意身后的三墩子出马,目标换成隔壁那扇上掀式花窗。   三墩子颔首领命,这次他并未直接冲入花窗,而是捡起一片瓦,左手一抖,瓦片直奔花窗底部那道最粗的窗框,瓦片携巧劲,并未打断窗框,而是将窗户掀了起来。三墩子右手紧跟,抛出三根月牙镖,分行上中下三路紧随瓦片直奔花窗后的内室!   听风辨位,听声辨形,陆离自是知晓此次攻击内室窗户的皆是暗器,左手内等候已久的流星钉倏倏飞出,三墩子暗器出手后,身形闪动,待听得屋内传出几声铁器碰撞声时,三墩子已如鬼魅般携风带势扑入被瓦片推开后尚未合拢的花窗……   流星钉出手后,陆离亦抢入内室,眼风扫过便见尚未合拢的花窗外扑入一团黑影,他来不及摸向腰间的流星钉,左手顺手抄起内室门边花架上的花瓶朝黑影抛过去,以减缓黑影进攻的节奏,自己则径直扑向墙根的床榻。   陆离扑上床塌,左手捂住正要惊呼的晴初那张大的嘴,右手搂住晴初的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翻滚至床侧床幔后,凑近她耳旁低低的说,“是我,禁声,勿要被人发现!”言毕则极速抽身离开,一把抓过晴初床上的被子扔向已避开花瓶后奔至床边的刺客,右手的绣春刀则直直刺了过去。   瞬时陆离与那第一位冲入内室的刺客缠斗起来。听得内室的打斗声,房顶的李挺与楼下的四仟儿则一人选择了一面窗,从他们分两次分别冲击过的花窗翻身扑进了屋。   冲入外室的四仟儿迅速搜寻了一遍外室,除了空空的软榻外,空无一人,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李挺身上——除了三墩子与一名劲装男子纠缠不休外,床上空无一人。   三墩子见四仟儿与李挺兀自在房间四下里搜寻,自是知道他们在找什么。他刚进屋时见过陆离曾在床边一番行动,虽没看清楚,但也知道,床榻周围定有诡异。于是他想张口唤两位同伴查看床畔,无奈陆离缠得狠,尤其两位同伴进屋后,陆离疯了一般攻他咽喉,他惊得出了好几身汗,哪有时间张嘴说话。陆离似乎打定主意要先取三墩子的项上人头,压根不管在屋内四处翻找的二人。   陆离一个斩刀再次滑过他肩膀,三墩子后退一步便要举刀格挡,不料陆离突然转身一圈,绕开格挡,原本平出的右手同时高举撩了个缠头,身形已旋转至三墩子右侧,紧接缠头刀的锋势及身形转动,陆离反手横刀一抹。只听液体高压破空声,三墩子不及说话,喉间便有道一血柱喷射而出,直冲屋顶。   见三墩子被杀,李挺与四仟儿停止了搜寻,转身同时向陆离攻来。陆离见右后侧来者手持飞轮刀,此刀成圆盘状,边缘铸一圈利刃,善防守与近距离格杀,显见是专为应付与他贴身肉搏用的。   陆离一个箭步冲向左后侧使直刀的四仟儿,缠头裹脑一个回合便将四仟儿逼至了外间。眼见四仟儿难逃被杀的命运,李挺急忙追至外间,刚至陆离身后,正要直出飞轮,陆离猛然携一人转身直扑飞轮刀锋,定睛一看正是自己的部下四仟儿。李挺急收刀回撤,陆离转势间,四仟儿被陆离就势丢还了李挺,他的头软软的耷拉在李挺肩头,脖颈间一把寒光四射的匕首,全数没入……   李挺深知对方凶险,紧握飞轮刀的双手沉了沉,不料陆离却从腰间抽出一支烟火棍,投掷于窗外,霎时窗外焰火冲天,照亮半边天,经久不灭。陆离握紧绣春刀立在窗边死死盯着他,李挺心道不好,这是锦衣卫的集合信号,自己一个人可应付不来这么多,纵身便想冲上房梁伺机逃脱,陆离哪里肯依,刀刀紧锁却不欲取他性命,显见得是要拿他活口了。   李挺心下着急,趁陆离侧身躲避时,自己一个闪身拉开距离,中指弹出两粒飞蝗石直扑陆离双眼,瞅准时机,飞身扑向花窗。来到院外,果然见赶来救援的锦衣卫奔至眼前,他应付两招飞身上墙,几个起纵,便已消失不见……   陆离赶至床幔后,便见身着雪白中衣的晴初蜷成一团,后背紧紧抵住床柱,兀自抖个不停。抬眼见是陆离,晴初猛然扑入她怀中,哇一声哭了出来,嘴里断续不能成句,“大……大人……三……三公子……是三公子……他要杀我!”   见她如此害怕,陆离心中苦极,懊恼,愧疚汹涌而至。他紧紧揽住晴初的纤腰,左手不住轻抚她的背,嘴唇贴紧她鬓发,温柔又炙热的呢喃自他唇间逸出,“我在这里,你莫要害怕……我在这里……”   ……   梁禛乜斜着眼,看向立在堂下的陆离与站立不稳的晴初。娇弱无力的晴初歪着身子靠在五大三粗的陆离身上,让梁禛觉得像小鸡靠上了大野狼。尽管有靠山,可她腿上无力,依然不住的往地上滑。陆离捉住她左臂,她便滑右边,捉住她右臂,她便滑左边……   陆离捉的心烦,索性一把将她揽至怀里,两人严丝合缝的贴在了一起,终于不滑了……   梁禛一口噎住,面色黑如锅底,“你,先将这女子送去耳房,再来同我说话!”   “大人,晴初姑娘不是人犯,耳房不妥,可否占用一下客房?”   梁禛无言,直想这次如若成功返京定不会在奏章上写上陆离这两个令人望而生厌的字眼,他摆摆手,示意他快去,便转过身去不想再看。   待得陆离返转,梁禛不及等他见礼便将桌上的卷宗劈头盖脸的朝陆离扔了过去。“本官可曾告诉过你,如若青龙会出手,我等可埋伏跟踪伺机而动,力求查出青龙会老巢?”   “大人您说过!”陆离俯首。   “可你为何故意打草惊蛇?青龙会一击不成必不再出,定会寻求其他迂回方式,届时还想再抓,则更是难上加难!”梁禛已是咬牙切齿。   “大人!晴初姑娘对我锦衣卫查扣青龙会立有大功,如若不是她的坦诚相告,锦衣卫如何能查得青龙会如此多的堂口!咱不说投桃报李,但咱至少不能以怨报德啊……”   “放肆!本官还需得你来教训?”梁禛双目喷火,真想把这大傻子的脑子剖开看看里面塞的都是些什么,“晴初乃青龙会私有娼妓,他们堂会内部要杀要剐干锦衣卫何事?你不想利用此机会为我所用倒也罢了,为何要将那青龙会的娼妓带来卫所?”   陆离心中难过的快要吐血,梁禛一口一个娼妓,让他觉得心痛如绞,“大人,属下心悦晴初,属下不忍晴初姑娘含冤赴死……大人,此事罪责在我,陆离愿承担所有责罚,只盼大人勿要再以晴初作饵,留她一条小命,陆离在此拜谢大人大恩!”   梁禛无力的看向伏倒在地的陆离,陆离是他非常倚重的一把利剑,他武艺高强,人也机灵,并非只长个子不长脑子的鲁莽之辈,在锦衣卫的暗卫里最为出众,却不知为何看上了一个雏妓……   他也知道自己再说已无益,他颓然坐下,“晴初乃妓籍,你不可私藏抑或硬夺,如若青龙会的揽春院老鸨一纸诉状将我锦衣卫告上衙门,咱们便可以立马收拾包袱回京了。你可尽快向揽春院老鸨交涉支付晴初的赎金,我看照晴初的姿色,那老鸨不收你七八百两银怕是不肯放手的。你将你身家都搜出来看看,可有如此多银两?或许你可以考虑将你自己卖给本官做个护院。”   梁禛摇头晃脑的坐在上座,冷眼瞧着面色苍白的陆离,“看在你跟我多年的份上,本官可勉强给出伍佰两银。本官今年没俸禄,之前好不容易囤起来的老婆本又被齐韵给挥霍一空了,这五百两还是从我母亲大人给本官的零用里抠出来的,本官也要穷的当裤子了……”   陆离的头越伏越低,眼看就快挖个坑将自己埋进去了……   梁禛咳嗽了几声,止住了话头,“夜间你来我房间取银子罢,的确只有五百两,本官尚需预备出三个月的嚼用,不然没等到回京,本官就该饿死在路上了。”言罢便挥袖离开。   陆离东拼西凑好容易凑了八百两,揣着热乎的银子,他找到了杨老鸨。杨老鸨正坐在春榻上嗑瓜子,她擦擦嘴角,藐视的看向陆离那身杭绸直缀,“我说陆大人,您四下里打听打听,晴初在这开封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现在还只是个清倌人,等着替她梳拢的人可都排到了归德府!她还未曾梳拢,奴本想月底给她梳头时给她收个三五百的,未曾想被大人您给抢了先!这姑娘我调养的好,大人您想必是知晓的,如若大人与晴初实在两情相悦,奴也不能棒打鸳鸯,但老身这把老骨头全指望晴初给老身养老,这样罢……”   杨老鸨剔剔牙,装作不情愿的模样,“老身忍痛割爱……”她伸出一根手指摆在陆离眼前,“一千二百两银。晴初归大人一人所有……”   陆离没这么多银子,杨老鸨倒也不意外,她也没指望陆离能陡然甩出一千二百两现银,她只收了500两订金,让陆离尽快凑够剩下的七百两后再来。   杨老鸨打得一手好算盘,晴初是三公子要杀的人,三公子绝不会等到晴初梳头后再杀的,能从陆离手上得来多少算多少。而且陆离看上去功夫不错,指不定真能带走晴初远走高飞,自己能得全那一千二百两倒也不亏了。就算陆离交齐赎金前,晴初被杀了,也不关自己的事,自己该得的这五百两,陆离也没脸再要回去,是陆离自己没本事,保不了晴初。   ……   吉达端坐茶桌旁,脸色怪异,他望望下首的李挺,“你说梁禛安排了个高手贴身保护晴初?这晴初又有何特别让梁禛青眼相加呢?”后面这句话却是对王锵说的。   “呃,回将军,这晴初颇有姿色,在开封名气颇大,因长期跑场,对各堂口比较了解。可这已经被梁禛利用过了,如果说还有什么……约麽梁禛是想收用那晴初罢……”王锵也回答的磕磕巴巴。   “哦?听闻梁禛也收用过齐韵?这小儿当真风流啊,出京办差与掠美两不相误啊!这晴初可美过齐韵?”吉达那鹰睢的双眸中破天荒带了一丝好奇与狎戏。   王锵惶恐,自己也没见过齐韵啊,看将军好像兴致颇高,说谁美比较好呢……“呃,小民人微,未曾见过齐姑娘容颜,但这晴初倒是当得开封城的第一美了……”   吉达那阴沉凌厉的脸上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他摸摸下巴上的胡茬,唤来凤栖,低声吩咐了几句,转过头对王锵笑道,“晴初的事便留待本将军来解决,宁王爷对你青龙会未能成功拉拢朱成翊很不满意,便让本将来替你添一把火吧!”      ☆、争执   岳州守备严戈很早就接到锦衣卫指挥使梁禛递来的肃王爷的虎符,与虎符一道的还有梁禛的手书一封。信上,要求严戈在城防上做到宽进严出,外松内紧,发现持京城路引或蒙古人便告知岳州府锦衣卫卫所千户,再由卫所千户通知锦衣卫。   很快,岳州守备便等来了梁禛想等的人,朱成翊与齐韵。朱成翊为逃难,准备了数十套规格统一的标准路引。凡事追求完美的朱成翊一定想不到,太过正确和标准化的路引也是带来麻烦的引线。严守备很快便发觉了朱成翊与齐韵的不妥,待得严戈发现朱成翊与齐韵想出城时,严守备适时的发起了一场城防大整顿,整顿持续三日,三日后依旧恢复以往较为宽松的城防措施。为安全起见,朱成翊也决定了三日后再走,于是这对逃难二人组便在不自知中再一次被梁禛堵住了。   同时被堵住而不自知的还有吉达,吉达此番倒是没进城,而是驻扎在岳州城北部一处山庄。为了能最大限度的“靠近”朱成翊,朱成翊不走,吉达自然也不会走。因滞留开封的锦衣卫为了清查青龙会的产业,压根就没挪过窝,所以吉达并不知自己在嘲笑梁禛见钱眼开时,梁禛的爪子已经伸到了他身边。   梁禛收到岳州发来的信后便连夜整队奔赴岳州,陆离被留在了开封,继续处理青龙会的事宜,并麻痹敌人。齐振作为“人犯”也留下了,不过这个人犯比较特殊,因齐韵的特殊关系,他并不像普通人犯那样被限制了人身自由。齐振并不慌张,他与以往一样好吃好睡,甚至还帮助陆离做做跑路抓人,夜间警戒此类力所能及的事。因陆离救了他,齐振与陆离因此还成了关系很铁的哥儿们……   梁禛一路急行军,只用了两日便到了岳州。此次梁禛学聪明了,他不住客栈了,客栈不易警戒,之前几次在客栈都发生了刺客事件,看来客栈确实不适合办案,他住严戈的守备府。呼啦啦一大群锦衣卫涌入守备府,将本就不大的守备府塞了个满当当。虽不方便,但严守备依然为能亲近朝廷来的大员而欢欣鼓舞。   此时已至初夏,暮色低垂,齐韵绾个小髻,穿一件薄纱衣,坐在客栈的凉亭里吹风。丝丝清凉迎面拂来,带来空气中点点水汽,宛如夏日里母亲微凉的手为自己轻拂,为自己执扇。齐韵舒服的喟叹一声,闭上眼睛,靠上躺椅,意识开始逐渐模糊……   耳旁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是翊哥儿罢,这里没有旁人,她便也无所谓形象礼仪了,齐韵依旧不动,任由意识逐渐深陷混沌。   随着那脚步声渐进,齐韵只觉一种莫名的压迫感逐渐靠近,让她心慌不已。躺不住了,便要睁眼,她听见朱成翊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将军且随我来……此乃韵姑姑,贪凉于此地吹风,将军见笑了。”   将军?齐韵倏的睁开眼,正好对上一双鹰睢的眸子,这双眼给人一种无时不有的聚焦与压迫感,仿佛随时都要被它们盯穿。齐韵沉下脸,便要发怒,身前闪过朱成翊天青色的背影,将那双聚焦得过分的眸子彻底的挡在齐韵视线外。   齐韵的火气就这样被截在了半空中,她腰背挺直,杏眼圆瞪,却对上的是朱成翊和煦的笑,“姑姑且回房罢,翊晚些时候再去姑姑房间。”言罢,他直起身,领着鹰睢眸子的主人向书房走去……   吉达饶有兴味地看着朱成翊与齐韵的互动,他想起梁禛那张风清朗月的脸,突然特别想笑。他觉得越来越有趣了,他抱着胸认真的看着朱成翊的脸,觉得自己的计划实在是太高明了,这次不怕朱成翊不落入宁王爷的网。   齐韵实在不喜欢吉达的眼睛,夜间,朱成翊来到她房间解释时,她对朱成翊都一脸嫌弃,仿佛朱成翊与吉达对视了这么久,也被吉达的眼睛给染污了一样。吉达的眼睛让她不自觉的涌起那次梦魇里看见的鬼魅武士的感觉,糜败、腐朽,带着地狱修罗的气息。她本能的抗拒这种感觉。   “你答应吉达要与他合作了?”齐韵厌弃的望着朱成翊。   “没有,我只是说我还需要再考虑。姑姑,吉达说他会将我们安全送至我们想去的任何地方,只要我开出一张召宁王爷勤王的天子手谕。”朱成翊眸光闪动,显见得是动心了。   “翊哥儿,你认为你开出这张手谕后便没你什么事,你擎等着坐山观虎斗了麽?”齐韵厌弃的眼神里又多了一丝惊讶,惊讶于朱成翊什么时候变这么笨了。   “你能开出勤王手谕,宁王爷便能明目张胆的全国搜寻你,抓捕你,将你禁锢,做他的傀儡。像献帝刘协,你逃不脱,推不掉,宁王爷就像一个枷锁,牢牢的锁住你,而这枷锁还是你自己带上的!肃王爷仅派出梁禛私下抓捕你,你便已经焦头烂额了,那宁王爷派出十万大军奔赴云南勤王,直取你的一生,你又该是怎样的感受呢?”她紧紧的抓住朱成翊的手,“翊哥儿,勿要一叶障目……梁禛是匹狼,那吉达却是一只虎。”   朱成翊静静地看着齐韵,“姑姑,我没有人,没有力量,如果仅等我自己壮大,我这一辈子也就只能窝在云南某个小山村里面了,姑姑希望我一生顺遂,便是这样的顺遂吧?”   齐韵无言,她呆呆的看着朱成翊说不出话来,神情恍然。半晌,她木木的开了口,“翊哥儿,你心里是怎样想的呢?”   朱成翊轻轻的揽住她的腰,他语气轻松,笑意晏晏,“要是有姑姑一直陪我住在小山村,我便是不去想皇帝爷爷的遗诏也不是不可以,我过的顺遂不顺遂端看姑姑的意思了。”   齐韵一口噎住,刚才的凝重气氛如坚冰破裂般悄然融散,她一把推开朱成翊,含嗔带笑的望着他,“少贫嘴!看我不打的你满地找牙。”   朱成翊敛了笑,捉住齐韵的手,牵至春榻前坐下,“姑姑,我何尝不知道那吉达就是一只虎,但我不想等太久,我也不能等太久。我要尽快的壮大,就必须与人结盟,与人结盟则必会有所失。只要是我能把握,能承受的,我不介意失去它。姑姑,吉达要我一封勤王诏,我与你便能摆脱梁禛,摆脱肃王,我要吉达护送我们入滇后即撤,我有白音,护送我们甩开几十个宁王卫军,不算难事罢。吉达亦是暗地南下,后继力量不足,总强过甩那梁禛不依不挠的车轮式的纠缠。”   齐韵看着朱成翊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发呆,逃难不容易,特别在有难缠的追兵一路纠缠时,对人的精神折磨亦是成倍的放大。她抬起头,“翊哥儿,要是吉达不按约定及时后撤呢?翊哥儿当如何应对?”   朱成翊眨眨眼,“还没想好呢……再说,我还没答应吉达要给他勤王诏,给了勤王诏,天下势必大乱,百姓丧夫失子,民生凋敝,皇帝爷爷定然也是不愿看见他流血打下的江山被自己的儿孙折腾成这样。我受点委屈不要紧,我不想让爷爷失望……”   齐韵望着朱成翊,心疼难耐,翊哥儿总是这样对自己的罢。从小到大,他仅仅因受自己爷爷错爱,自己的叔叔们哪一个不视他为眼中钉,他受过多少委屈了,上天依然如此不放过他。她叹了一口气,放软了口气,“翊哥儿,我不反对你与人结盟,但结盟的对象,一定不能是宁王。你不能给宁王他想要的任何东西!莫怪姑姑偏执,姑姑见到吉达便恶心的慌,与这样的魔鬼般的人,没有任何谈判的必要。”   朱成翊望着齐韵,看她如此坚决,无奈的以手扶额,“好好好,咱不与他结盟,省的姑姑不喜,那青龙会呢?”   “那王锵,捉奴兄长以护你安全为由诱你与之结盟,亦不能考虑。”齐韵斩钉截铁。“此人心眼太多,办事亦恣意妄为,一看便知没按好心!”   “姑姑……那你认为翊应该如何方能摆脱梁禛纠缠?难道任由他与我们一同入川直至云南?”朱成翊眸色渐冷。   “翊哥儿,奴自会想办法助你摆脱梁禛,你且勿要理会他人诱惑……”   “姑姑!你唤梁禛为夫君,如今你告诉我你会助我摆脱被你唤做夫君的梁禛,其余人等皆对我图谋不轨,切莫相信。姑姑,翊是男人,你觉得我会更容易接受谁的意见呢?”朱成翊抽回手,直起身来,打断了齐韵的话,冷冷的说。   齐韵惊呆了,她第一次见朱成翊对自己如此冷眼相向,她抬头望着朱成翊,脑子转不过弯来。她伸出手想牵朱成翊的袖子,朱成翊沉着脸,避开齐韵的碰触,拂袖而去……   两日过去了,朱成翊依然没有给吉达任何回复。大帐里的吉达狰狞的笑了笑,唤来凤栖,招呼她,可以按计划行事了。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齐韵已是两日不得安睡了,朱成翊终究还是与自己心生罅隙了,如此下去自己还能怎样帮助朱成翊?因自己与梁禛的过节,朱成翊口上说的不介意,其实还是介意的很罢……   她焦虑不已,那晚争吵后,朱成翊已经两日未再来见过自己,也不知他答应了吉达没有,如果朱成翊一头扎进了那个明显是为他量身定制的陷阱,自己应该怎么办?齐韵很想去问问朱成翊,但是她不敢,她深知现在去问这种事定然更加刺激朱成翊,说不准他本不想答应吉达的,自己去一刺激,他便答应了。   不过齐韵很快便知道了答案,因为她看见自己房间里多了一个人,这是一名刺客,身穿夜行衣,黑巾蒙面,发髻高束,身材纤细,修长健美。“他”很轻松就擒住了手无缚鸡之力的齐韵,不及齐韵开口,一张散发着异香的巾帕便覆上了她的口鼻,刺客将齐韵禁锢在自己怀里,用黑巾蒙了她的头脸,纵身便带着齐韵离开了客栈。   齐韵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又看见了那双鹰睢的眼。吉达饶有兴味地看着齐韵,“本将军发现,你的用处还挺多。还请姑娘恕罪,请姑娘来,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谁叫翊公子如此不听话呢。”   齐韵心下慌张极了,她曾被朱成翊掳走过,被梁禛掳走过,算得上是经验丰富了,但此二人对她都极好,她自是不害怕。只有这吉达,浑身自内而外散发出来的修罗气息让她不寒而栗,她凤目圆瞪,警惕的看着吉达,“你们抓我一点用都没有,你莫不是魔怔了?如此逼迫翊哥儿,他会将你们推的更远。”   吉达挑眉,“姑娘口齿挺伶俐嘛!有没有用,过些日子自然就知道了,只要朱成翊能屈服就行,管他愿意还是不愿意。”   齐韵惊讶极了,这是在肃王爷的地盘,后面还有梁禛在追,吉达便要准备明抢了?她心跳如雷,要是吉达拿自己威胁朱成翊就范,自己便当着朱成翊的面自我了断吧,既不让吉达得逞,也能提醒翊哥儿勿要再轻信他人了,自己的命就此交代了也算值得。这样想着,便觉得轻松了许多,她狠狠的盯着吉达,“你身后还有梁禛,这里还是肃王爷的地盘,当心玩脱了!”   提及梁禛,吉达立马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他腆着脸,“姑娘还有脸提梁禛?你是如何玩弄人于股掌的,你忘记了麽?不过梁禛也有了新欢,啧啧,你们二人倒真是登对的紧,皆是死都不忘风流一场的人物。”   他看着齐韵惊异的双眼,咧嘴一笑,“你的夫主最近在开封城逍遥的紧啊,他迷上了一名歌姬。你抛弃了自家郎君,还不许人家抛弃你?”言毕,他挥挥手,着凤栖将齐韵关押到西跨院。      ☆、营妓   西跨院的房间并不是齐韵想象中的审讯室、牢房的模样, 她没有看见满目的刑具,也没有牢房必备单品镣铐、锁链。相反, 这里的房间却是典型的客房格局,装点的挺有格调,油光水滑的花梨木桌椅, 正宗汝窑青花瓷茶具,雕花鎏金拔步床,大红织锦被褥。恍恍惚惚让齐韵有种自己是来做客的错觉……   齐韵心下狐疑,转头便见凤栖招呼仆妇抬了木桶, 热水, 显见得是要让自己沐浴,尾随而入的两名侍女低眉顺眼, 手上捧着大红镶金丝线的衣裙。齐韵狐疑更甚,茫然望向一脸冷漠的凤栖。凤栖不知怎的好似心情不佳,只冷冷的对她说道, “沐浴更衣后, 速速去前院, 如若太慢惹了将军不悦,有你好果子吃。”言毕转身便走。   房间里只剩了两名侍女如木雕泥塑般端着衣裙,齐韵满心狐疑的洗完澡, 终于忍不住了,趁侍女上前替她穿衣时开口问道,“请问二位小姐姐,让我穿这身衣裳去前院是为何事?”   “姑娘恕罪, 奴只是奉命侍候姑娘更衣,旁的一概不知。”一位侍女低头只顾手上动作,并不看她,张嘴便如此回话。齐韵认真打量起眼前的这名侍女,但见她衣领开得甚低,连脑后都露出一大截光洁白皙的脖颈,从自己这个角度看去,可见她连肚兜也无,胸前连绵玉峰若隐若现……   齐韵心跳如擂鼓,她似乎猜到了吉达想做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自己除了两片嘴皮能说会道,旁的什么都不会。她的狡黠也就在梁禛面前可以使一使,那也是因为梁禛愿意这样对她,在绝对的武力前,自己的小聪明完全没有任何作用。   齐韵两腿发软,瘫坐在椅子上,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裳,这是一件胡服。大红色小袖袍,薄如蝉翼,领口极低,内里自己眼明手快坚持穿上的月白色绣荷花肚兜若隐若现,腰身紧窄,将纤纤细腰绷得直如三月杨柳,裙摆高开叉,行动间,两条玉腿若隐若现。她想将自己的亵裤穿上,可亵裤早已不知所踪。脚上一双小头长革靴,衬得两腿越发白皙修长……   齐韵死死抱住茶水桌脚不撒手,她害怕极了,自己绝对不能穿成这样出门,宁愿死在这间屋也不能出门,穿成这样出去那帮饿狼堆里,自己哪里还能有活路。齐韵浑身瑟瑟发抖,她前所未有的想念梁禛,以至于快要哇哇大哭起来。   吉达进门时便看见紧抱桌脚兀自发抖的齐韵,她跪坐在地上,白皙修长的大腿从胡服开叉中泄漏出来,大红织金的裙摆衬得那白皙越发的勾魂摄魄。她满脸是泪,眼神绝望又无助。   “害什么臊,你不是挺能的吗?陪了梁禛又陪朱成翊,他们你都陪得,我们,你也照样陪得!我们龙门卫队的将士可是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铮铮铁汉!比梁禛与朱成翊这样的软脚虾不知强到哪里去了,为何如此想不开?陪谁不是陪,过了今晚你便会离不开我们的……”吉达的眼中满是惊喜,他的眼神炙热又火辣的流连在齐韵暴露在外的大腿上。   “你抱什么都没有用,跟本将军出去罢,让兄弟们都乐呵乐呵!”言罢,他捉住齐韵的手腕轻轻一捏,齐韵只觉腕间剧痛传来,力量顿失,紧接着整个人便被吉达打横抱了起来,出了院门。   齐韵哭的肝肠寸断,到了前院哭的越发的声嘶力竭了。吉达想将她放下来,她似乎早忘记了自己对吉达天生的排斥,她死死抱住吉达的头,几乎要将吉达勒得背过气去。她的两腿缠上吉达的腰,身子似乎想钻进吉达的肚子,死死贴着吉达纹丝不动。她害怕自己暴露在龙门卫队军士面前,她一定会被吃干抹净连渣都不剩的,无论如何都要赖着吉达,让他杀心顿起,杀了自己也算是解脱了。   齐韵实在太不了解男人了,她与梁禛相处的月余时间似乎并未给她足够多的经验与教训,她一心想挑起吉达的杀心,可吉达迅速升起的并不是杀心,而是色心……他放不下齐韵,便一把托着齐韵缠住自己的大腿要往密林中走去,齐韵耍泼卖横的同时亦发觉了吉达瞬间变化的行进方向,和她面前龙门卫队军士们眼中的惊艳,羡慕,渴望,以及——凤栖眼中那化不开的浓浓的苦痛……   弹指之间齐韵松开了手,吉达欲-火焚身,只顾抚摸自己手上光洁如玉的大腿,不及用力,便见齐韵吧唧一声掉到了地上。众人皆呆住,只见齐韵瞬间翻身,一个骨碌从地上爬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凤栖,她冲入凤栖怀中,死死抱住凤栖的脖子,“吉达将军!奴心悦这位小将军,奴不哭闹了,求将军成全……”   凤栖如五雷轰顶,呆立当场,其余众人亦更呆滞了,连吉达也没反应过来齐韵说的什么,全场静默片刻,瞬间爆发出震天大笑。吉达挑眉,面带调笑的望着紧紧贴着凤栖的齐韵,“你确定要凤栖?”见齐韵点头,他眼中笑意更甚,“可惜凤栖是个女人,她满足不了你……过来本将军这里,我保证不把你分给旁人,你不会受罪的,快过来,乖……”   电光火石间,齐韵紧贴凤栖的耳,低声急促说道,“帮我!我助你得到吉达!如放弃我,我便成为他的唯一!”齐韵心如鼓擂,答应我,答应我,快答应!快答应!几乎又要哭将出来。   “将军!属下要齐姑娘陪我。”凤栖那如寒冰般的声音有如天籁,在齐韵耳畔响起。齐韵热泪盈眶,她想低头亲吻大地……   ……   凤栖领着齐韵往自己房间走,这是她第一次“宿营妓”,她觉得怪怪的,自己怎么莫名其妙便向吉达喊出了如此荒唐的请求……她还记得吉达听自己说出要齐韵陪时的震惊表情,吉达神情古怪的望着自己,她简直想将自己一头碰晕,实在太丢人了。可是说出去的话又收不回来,自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凤栖执意要齐韵,如果是男人之间争抢营妓,一定是吉达赢,可吉达亦是第一次与女人争抢一名营妓,斗争经验不足,很快便败下阵来。此次营妓争夺战过于劲爆,众军士皆有些忪怔,便都眼巴巴的看着凤栖带走了齐韵……   烛影摇曳,凤栖与齐韵对坐灯下,两个女人大眼瞪小眼。“你要做什么?”凤栖狐疑的看着齐韵。   “我要帮你呀,帮你实现你的愿望,作为你帮我的回报!”极度紧张后,齐韵四肢无力,瘫坐在椅子内,“我说,小姐姐,且让我缓缓,今日我还未曾用过膳呢。”   凤栖默然,回想齐韵确实一整天水米未进,怨不得没力气了,便赶紧唤来卒子让摆饭。她不错眼的看着齐韵用膳,尽管饿了一天,齐韵依然姿态优雅,慢条斯理,小口吞咽,无声无息,连餐具碰触的动静都特别小。没吃一会,便停了筷,示意撤走。凤栖睁大了眼,“你如此吃饭,不会越吃越饿麽?”   齐韵抿嘴一笑,“长时间的饥饿后,不宜吃的过饱,此乃养生之道。”   凤栖狐疑的点点头,继续问道,“你欲如何帮我?”她虽怀疑齐韵的动机,但凤栖久居军营,长期与军士为伍,甚少有机会与女人谈心,突然出现一个“万人迷”的女子,还破天荒的不想攀上吉达这根高枝枝。这样的一名女子,在理论上来说是可以算为与自己同一阵营的,她因着对吉达的执念,亦很想从齐韵身上知道点女人诱郎之道。   齐韵吞了一口茶,她哪懂什么诱郎之道,在那危急时刻,为了诓住凤栖胡诌的一个承诺还真把她难住了。好在她原本就声名狼藉,这龙门卫队军士皆以为她先后侍奉过两名男子,让两名男子为她痴狂,算得上是水性杨花,拈花惹草的行家里手了。齐韵第一次对自己被冠以祸水红颜的名头感到高兴,如若不然,这凤栖哪肯开口救下自己。   自己胡乱说说,这凤栖应该也会信吧……,齐韵敛下心神,抬眼认真打量凤栖,不放过凤栖身上的每一个细节。凤栖被一名“情场圣手”如此打量,犹如课业未完成,害怕被师傅发现一般,心下顿时惶惶不安,也不敢看齐韵,只低着头搓着身上劲装的角……   齐韵心下略安,看来在气势上压倒敌人不禁适用于军事斗争,也适用于同性之间,她甚至还在心里做了个小小的总结……仿佛自己真的倏然成长为一名情场老手一般,齐韵开口了,“姑娘心悦吉达将军,将军自己可曾知晓?”   “他……许是知晓的,故而最近都会有意无意的躲着我……”凤栖的头更低了。   噢,原来是女汉子倒追不成的戏码……齐韵心下略安,与齐府里自己院的粗使丫头九丫心仪齐管事的儿子是一样一样的,自己确实略有心得,倒是可以拿来一用。齐韵细看了看凤栖的脸,生的倒是一张小脸尖下巴,许是常年舞刀弄枪,精神紧张,嘴角过于紧抿,面部线条略硬朗,杏眼,剑眉,眉目间英姿勃发,除了那眉毛过于刚直不符合时下的审美,凤栖倒也是一名美人。再看她身上,一件天青色圆领箭袖劲装,黑色蹀躞带,脚底黑面暗花薄底靴。双腿笔直修长,身形矫捷健美,标准的男性武士装扮。   “姑娘可试着做些偏女性化的装扮,并不是只有男装才适合作战。譬如胡服……”她不由得顿住,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不足二两布的小袖袍,不自在的干咳两声,“当然我指的是正常的胡服,而不是我身上的这件。”凤栖并未留意到齐韵的尴尬,她正在认真的听取“前辈”意见,并努力吸收转化为自己的东西。   “胡服便于作战,亦能凸显女性柔美。如若是穿劲装,姑娘可多选红色,米色等偏女性化的颜色,抑或领口带有绣花,袖口带有滚边。姑娘不便梳妆,但可带些配饰,譬如耳坠子,发髻上拈花,带上抹额……总之,姑娘要记得自己不是男人,男人都爱漂亮姑娘,可不愿娶个兄弟回家作夫人。”   齐韵顿了顿,端起茶杯喝茶。凤栖不住点头,她觉得齐韵说的很对,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男人,吉达怎么可能会接受自己,指不定吉达还生出了被男人骚扰的错觉,才会如此对自己唯恐避之不及。   “姑娘说话的语气勿要如此刚直,少用喉音,你且试着将声线吊高些,用些鼻音,声音便会柔润许多,姑娘试试看……”齐韵双目盈盈,充满期待的看向凤栖。   凤栖不自觉的飞红了脸,扭捏了一阵,又觉得这一任务哪比得过打家劫舍,自己大可不必难堪。有了如此心理建设,她觉得好过多了,清了清嗓子,她试着说了一句,惊讶的发现自己竟也说出了几分风流婉转的味道。凤栖高兴极了,刚毅的脸上也充满了惊喜,激动。   “姑娘当务之急不是向将军吐露衷肠,而是要自我调整一番,如若一径贸然急进,更会适得其反,让将军越发的厌恶姑娘亲近。两情相悦强调的是’两’字,要将军悦你,你需得有可悦之处……”凤栖崇拜的目光清晰又直白,她快要为齐韵鼓掌叫好了,这不就是自己正所处的尴尬境地吗,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凤栖房里的烛火亮至天明,第二日两人皆快午时才用早膳。甫一出门,便见战友们暧昧又惊异的复杂目光,饶是凤栖脸皮厚也闹了个大红脸,“只许你们找相好,不许我找姐妹麽?”凤栖恶狠狠的怒斥那投射贱兮兮眼神的同袍,换来墙角里更加热闹非凡的哄笑。      ☆、情愫   朱成翊捏着信笺, 手止不住的抖,这是吉达的来信, 随信附上的还有一块中衣角,洁白细腻的杭绸绣有牡丹暗花,正是齐韵昨日所穿。齐韵被吉达掳走了, 吉达在信中说,要自己用一份勤王诏换回齐韵,如若不然他便将齐韵充作营妓。   朱成翊长期混迹宫帷争斗,最忌受人胁迫, 本就有些犹豫, 此时被吉达一逼,更觉齐韵说得对, 绝不能给吉达他想要的东西,但齐韵又在对方手里,应该怎么办!自己力量不足以强行夺回齐韵, 不知如若寻求青龙会的帮助是否可行……   朱成翊捏着手上的青龙玉牌立在路中间, 他望着眼前气势恢宏的玉麒麟镖局, 踌躇不决。开封揽春院与王锵结盟时,王锵曾给自己这块青龙会的青玉牌,这是青龙会的最高级别信物, 带着这块信物,朱成翊可往青龙会任何一个堂口,任何一家店铺寻找最高管事,可委托管事协助通传青龙会大当家。青龙会的店铺都有一个暗藏的八阵图于店门右侧第二根廊柱上, 八阵图共分九幅对应青龙会不同的九个堂口,每个堂口均在多地开设有多种产业,面前这家玉麒麟镖局右侧第二根廊柱顶端便赫然有个八阵图的龙飞阵图案。   朱成翊咬咬牙,下定了决心,迈步走进镖局大堂,面对迎面走来的小二,他展开右手,一枚青玉玉牌赫然露出。小二神色大变,恭谨的将朱成翊及白音一行人引进内室,稍作安顿后迅速往后堂跑去……   ……   梁禛正在与面前案几上一只烧鸡奋战不休,“子珵,严戈严守备与你交割的五百军士可曾安排妥当?咱们最迟明日晚间便要收网,还有明日白日时间可做准备,各项事务务必要快些。”得到冯钰回复后,复又转向右下首,“今日朱成翊与吉达有何异动?”   听见梁禛问话,右下首一名矮小黑瘦的锦衣卫军士放下手中的酒盏,他抑制不住眼角暧昧的调笑,“回大人,朱成翊除了昨日去了一趟玉麒麟镖行外,今日白日倒一直缩在庄子里未曾出门。至于吉达……刚才属下还在与罗成千户大人说笑呢,那吉达死到临头了还抓紧时间去朱成翊住处偷了一名歌妓回营作营妓。昨晚可是热闹得紧,吉达与他属下争抢这名歌妓争得面红耳赤,那下属也是个不长眼的,怎能与自己长官抢一名营妓,听跟哨的肖七说,那下属好似是吉达身边的女卫侍凤栖……”   “哈哈,凤栖不是女人麽,为何与男人抢女人?莫不是这凤栖爱好特别?”冯钰满面红光的插进来望着黑瘦军士,眼放异彩,“你让肖七多看着那凤栖,回头给咱们讲点新鲜的……”一干军士皆兴冲冲的望着黑瘦锦衣卫探子,猎奇、嗤笑、兴奋,各种眼波震的屋内温度都上升不少。   梁禛惊讶的望着堂下那群春情萌动的下属,手中的鸡腿都忘记了啃。歌妓,据自己所知,那朱成翊身边除了齐韵可没有旁的女人了,毕竟逃命要紧,女人随时随地都可以找,除了有特殊意义的女人,谁会带个拖油瓶逃难。他只觉太阳穴突突跳的厉害,心里也晃荡的生疼,那歌妓可是齐韵?也不知昨晚齐韵怎么样了,现在还好不好……他一点都无被抛弃后见到抛弃自己的人倒霉而产生的幸灾乐祸感,而是担心极了,甚至第一次后悔自己没有亲自去做一名前哨。   营妓……韵儿哪里受过如此侮辱,饶是她再狡猾,也只是一个姑娘家,那么多如狼似虎的龙门卫军士,随便一个都能把她碾成渣,梁禛担心的心都揪起来了。韵儿会不会受辱后想不开自寻死路?梁禛的心砰砰砰狂跳起来,他坐不住了,扔开鸡腿,噌的一声站起来,对上黑瘦属下探究的眼,“你自己去换下肖七,盯着吉达,让肖七现在来见我!”末了又补充一句,“现在便去!”   书房内,梁禛兀自转着圈,冯钰立在一旁冷眼看着他,“大人!准备工作尚未完成,咱们不可提前行动,岳州西南角与北城门的工事尚未完成,不能使用。大人切不可莽撞行事!”   梁禛停下脚步,抬眼看了看冯钰,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一下,“我知道,只是想问问肖七,没旁的意思……”   “大人,只一个女人而已,大人务必要以大局为重!”冯钰趁火打铁。   “嗯,我知晓……”梁禛颓然坐在椅子上,心中如油煎。   肖七很快便来了,他细细描述了当时的情景,“那营妓是被吉达抱出来的,到了前院,不肯下地,死死搂着吉达,于是吉达便抱着她走向一旁的树丛,想就地泄火。可不知怎的那营妓突然掉地上了,然后扑向了凤栖,也不知凤栖又受了什么刺激,便与吉达争执起来,最后吉达做了让步,任由凤栖带走了那营妓。”   “那营妓什么模样?”梁禛觉得自己正在受锦衣卫最常用的“站重枷”之刑,自己肩膀上正放着那两百多斤的重枷,扔不开,挣不脱,快要被压的累死了。   “属下离太远,看不大清楚,给人感觉模样挺柔弱的,身材也是玲珑有致,没想到这么小一人儿声音倒是挺大,哭的一唱三叹的,从头哭到尾……”   梁禛心如刀绞,这么说来一定就是自己的韵儿了,那天杀的朱成翊也不知在做什么,连个女人都看不好。他也未觉得自己的逻辑有什么不对,齐韵虽为掩护朱成翊离开了自己,那也只是暂时的,齐韵依然是自己的,只是暂寄在朱成翊处而已……   梁禛压下心中痛楚,伸出食指朝肖七勾了勾,让肖七靠近些,“来!与本官说说,吉达的布防及周边环境是怎样的……”   ……   吉达端坐书房内,等着王锵的回复,昨日吉达便得知朱成翊去了青龙会在岳州的堂口。“本将军就知道,此计定然行得通!那朱成翊何曾受过如此胁迫,他定然会乖乖的匍匐在宁王爷脚下的……哈哈!”   没听见那习惯的女中音的附和声,吉达转过头看向凤栖,突然发现凤栖今日有些不同寻常,他认真的端详了一番,对了!今日凤栖穿了一件正红色圆领箭袖劲装,腰间墨青色蹀躞带,玉框镶金带板,额间一抹正红镶金边抹额。衬得人也变得愈发唇红齿白,英姿飒爽。   “啧!今日凤栖小将军为何如此好看?”吉达将身体压向右侧手肘,身体前倾,嬉皮笑脸的调笑,“莫不是昨夜太销魂,今日才显得特别的不凡?”   “呸,休要混说,我也需要好姐妹拉拉家常,你以为我跟你们臭男人一样?时时想着那种龌龊事……”凤栖啐了一口,恶狠狠的瞪向吉达。   “呦,不想那龌龊事,你留个营妓在屋,折腾一夜,合着都在盖着棉被聊天?”吉达惊讶不已。   “不可以麽?谁规定了不许与营妓聊天?”凤栖白了他一眼。   吉达露出一脸佩服的表情,转瞬又贱兮兮的凑过来,“既然你与那营妓聊过一夜的天了,想来体己话应是早已聊完。今夜该轮到我与那营妓聊天了罢?”言罢还眨眨眼,眼神暧昧又满含企盼的望向凤栖。   凤栖噎住,“将军,咱们还有重要事尚未完成,应以王爷之事为先,营妓一事莫要再提!”   “……”吉达张嘴待要反驳,传令兵高呼声响起,王锵已至门前。   吉达坐正身子,狠狠瞪了一眼凤栖,转头等着王锵进屋。   王锵满面红光,嘴角的笑意遮都遮不住。他一进门便高声大笑,“贺喜将军!计策起效啦!朱成翊果然上当了!将军英明,无人能及啊!”   “唔,你与朱成翊是怎样商议的?”对此等马屁,吉达亦甚是受用,靠上椅背,眯着眼,笑嘻嘻的看向王锵。   “回将军,小民与朱成翊约定,明日酉时,朱成翊伪作出城,装作不再理会齐韵,并与小民埋伏于名唤徊马荡的芦苇地,擎等着将军来追,趁夜色我等再将将军抓获!”王锵口齿伶俐,简明扼要的将自己与朱成翊计划的关键步骤交待的一清二楚。   “唔,计策不错!如此欲擒故纵,本将军定然是会中计的!不错!王大当家差使办的好!如若成功,王爷定然不会亏待于你。”吉达以手拂桌,“嗯,你与朱成翊且依计行事,然,你定要使计将朱成翊与那白音分作两处,本将军前来捉那朱成翊时,你方能大显你青龙会神威啊!此事之后,朱成翊定然唯你王大当家马首是瞻,日后平步青云指日可待啊!哈哈哈哈!”   “唔,开封城的梁禛如何了?”吉达转过头看向凤栖。   “回将军,留开封的李善根几个回事时说了,今日陆离还往揽春院杨老鸨处递送过四百两现银,想来那梁禛正流连温柔乡舍不得走罢。”   “唔,哈哈!梁禛小儿,第一个妾侍被本将军充为营妓,这第二个嘛,本将军也会让她变成我吉达的玩物……”吉达眼中精光四射,森森寒意令旁观者亦不寒而栗。   “对了,你青龙会在开封城的事,挽救的怎样了?”吉达把玩着手中的玉雕核桃,漫不经心的问。   “回将军,自小民被将军您夺走后,梁禛倒并未追究小民了,没了我王三郎,还有王四郎,王六郎……因青龙会现任当家在明面上还是四郎王觅,梁禛追究的是青龙会,自然奔青龙会大当家而去,小民倒是因祸得福了。小民的六弟王衢已将青龙会余下产业统统转为地下暗地进行,青龙会与产业所有人,店铺大东家皆及时做了分离,梁禛已然无法再捉到青龙会的尾巴了。至于已被锦衣卫查扣下的产业,六弟已通过行会、业界大商户转托开封知府,河南及两广巡抚大人代为说项。托王爷的福,现已收回部分镖局与码头。我青龙会不指望全部收回,全部收回反倒落人口实了,这镖局与码头能回一大半,便已然胜利啦,将军您说是也不是?”   王锵得意洋洋,满面春风,最近的好消息不要太多呀!这梁禛小儿果然是个绣花枕头,羊质虎皮,华而不实,怎比得过吉达将军的深谋远虑,运筹帷幄! 作者有话要说:  看文的小天使,要是觉得故事还能入眼,也请多留留言~~~给点点动力予第一次发文的橘柑啊^_^   ☆、夜探龙门卫   吉达一行住在岳州城北部一个小庄子里, 背后靠山,左侧有一方很大的堰塘, 为整个村庄的水源,右侧是小树林,正前方为出庄子的路。庄子呈品字形, 左右两角为左侧屋与右侧屋,撑犄角之势为最里的主屋扼守着出庄子的路。吉达自己带着凤栖并一队军士与齐韵住在最里的主屋。余下人马则分两拨,分别住在了左右侧屋,为主屋警戒。   吉达坐在自己卧房里盘算着明日傍晚的行动, 听得东跨院的凤栖出了院子。便唤来小卒相询, 得知凤栖出门是为了找一件女人衣裳时,咧嘴笑了起来, 原来是那营妓嫌衣裳不合身哪。吉达自己倒觉得那衣裳合身的很,比什么衣裳都好看,而且作为营妓, 身上的衣裳都是要脱的, 完全没有必要再找什么衣裳了。   吉达待要继续考虑明日的行动, 然,被打岔了一下,便怎么都无法再次集中精神, 他想起昨日傍晚抱着齐韵去往前院的情形,那紧贴自己的柔软的身子,玲珑有致的曲线,还有夹住自己腰身的白皙修长的腿……吉达觉得自己身上燥热难耐, 不能再忍了,他打开房门,唤来小卒,让小卒去凤栖房内把那营妓带来自己房间。   齐韵焦急的坐在凤栖的房间里,无比期盼凤栖回房,今日一整日都没出门,自己只有这件衣不蔽体的小袖袍,托了凤栖外出给自己寻件可穿的衣裳,可凤栖又迟迟不归。越临近深夜自己心里越发慌,也不知今夜自己又该睡哪里。昨夜好不容易赖了凤栖一夜,今晚不知还能有什么借口再赖凤栖一夜,可以后怎么办,肯定没法一直赖下去啊……也不知朱成翊在哪里,梁禛呢……   就在齐韵焦躁不安时,一名小卒推门进来了,身后带了两名军士。两名军士进门后,二话不说,架起齐韵便往外走。齐韵无谓的挣扎了一番后,依然被带进了上房。齐韵抖抖索索的立在堂下,抬眼看向吉达,他一身黑色广袖袍,站在春榻边,嘴角上扬,鹰睢的眼眸中多了隐隐跳动的火苗,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的胸口。   眼前的黑袍男人自内而外散发的混杂着强烈肉-欲的修罗气息,让齐韵又感受到了铺天盖地的绝望,她神情悲惨,双手抱胸,不住的发抖,双脚不停后退。见她如此害怕自己,吉达不由地放缓了自己的表情,他和煦的对齐韵说道,“莫怕,我又不会吃了你。”   他缓缓走向齐韵,齐韵已然退到了墙边,没有了退路。吉达走到了齐韵身前,他低头看向这名只到自己胸口的女子,她发髻未绾,松松的扎在脑后,紧身的薄纱小袖袍将她玲珑的曲线勾勒得一览无遗。丰胸细腰,月白色的肚兜下有柔软随着她不由自主的颤栗盈盈荡漾,高开叉的裙摆下藕节般的纤纤玉腿,浑圆、光滑,如水蛇般柔软无力的缠绕。鼻尖萦绕着幽幽苏合香,他情不自禁的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韵姑姑可真是美哎……”复又睁开眼,他伸手探向眼前女子裸-露在外蝤蛴般的玉颈,触手温润,如玉似脂。吉达忍不住低低喟叹一声,他分明感受到了手中女子漫溢而出的娇嫩,柔软和美好,也在细细体会她充斥周身的畏惧,紧张与怯弱。吉达胸中激荡着奇异的感受,刺激着他去捏断手中的圣洁,捣碎身前的美好……他腰腹间酥麻更甚,呼吸逐渐沉重,手下的力道愈来愈大,粗糙的大手拂进纱衣缓缓向下……   窗外传来的兵器相接声唤回了吉达的清明,他一把扯过齐韵压在胸前,摩挲着齐韵圆润光滑的下巴,低哑,蛊惑的声音传来,“咱们来猜猜,这次虎口夺食的,是你的哪一个男人……”   齐韵颤抖的早已不能自已,脑子也被抖得锈住了,她只知道自己要被地狱来的魔鬼拆吃入腹了,听到吉达说出这样的话,她尚未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直到吉达一把扯开她胸前的肚兜,一口咬上她的左乳上方时,齐韵才被痛醒了。她惊讶极了,难道吉达准备在危险来临之际与自己做完最后一步?此时难道不应是将自己捆起来,带往前院一道查看敌情吗?疼痛过后,羞耻,震惊与愤怒席卷过她的大脑,齐韵不顾一切的扑进吉达的怀里,张嘴便往他右手腕上死命的咬了一口。   吉达看着眼前衣衫不整,嘴角带血,目露凶光的小女人,呆楞了片刻,旋即哈哈大笑起来,“小野猫还挺辣!本将军喜欢。这次是没时间了,下次定然不叫姑娘你失望!”言罢,反拧过齐韵的手,扯下齐韵身上纱裙的一条纱,三下五除二将她的手绑在了身后,推开门带上齐韵,一道往前院赶。   前院早已灯火辉煌,走进堂前那一瞬,吉达顿了一下,伸手帮齐韵理了一下松垮的肚兜,扯过红色胡裙的前襟,还将齐韵松散的长发搭至身前。进得门来,驻守在主屋的军士便都围了过来。   “来者何人?可是在右侧屋?”吉达一边往堂上走,一边问。   “回将军,确实在右侧屋,来者约麽二三十人,着黑衣,蒙面,使用的兵器亦繁杂,看不出是何人。”凤栖上前回禀,似乎还抬头偷瞄了一眼齐韵身上的衣衫,以确认是否整洁……齐韵继续保持呆滞,她默不作声的低着头,望着脚上的小头皮靴发呆。   “后山警卫可有异动?”   “回大人,一盏茶时间前,右侧屋遭袭后,属下寻过后山警卫,当时并未有异动。”   “尔等勿要离开我身边,右侧屋暂且不管,如若不敌,着左侧屋军士驰援。”言罢,吉达转过头看向齐韵,“小野猫觉得可是朱成翊?”齐韵呆滞到底。吉达不以为忤,“也有可能是梁禛,不过……如此低水平的试探,似乎更像是朱成翊。”吉达眨眨眼,勾唇对齐韵笑了笑,复又伸手摸摸她的脸,“咱们该走了……”   他转过头朝向众人,“随我撤往后山。”   一行人浩浩荡荡向后山挺进,后山名唤北屋山,山高林密,一旦入内便如鱼入大海,压根无迹可循。吉达将齐韵置于身前,同乘一骑,一只手握住缰绳,另一只手置于齐韵腰间,随着马匹走动,却有意无意的将手往上蹭……   齐韵心下慌张,绷直了身子,背上汗湿了一片。不知是梁禛还是翊哥儿,如此解救自己,还没能碰到裙角,便早已打草惊蛇了……随着往后山步步深入,前院的喊杀声越来越远,齐韵心中之前涌现的希望如潮水般渐渐褪去。自己许是要在吉达这里呆上一段时日了,为避免成为营妓,自己是否应该想办法讨好吉达?既然无法摆脱这个困局,好歹得让自己的日子好过点才对……   前方是一排玉米地,因田埂狭窄,吉达一行人便下马牵马步行,呈纵队前行,将齐韵困在队伍中间。就在齐韵胡思乱想之际,身后噗噗几声闷响,齐韵转身要看,侧面玉米地中遽然冲出一匹毛色纯黑的大宛马,马上一人手握方天戟,身着全黑夜行衣,黑巾蒙面,几乎与胯-下的大宛黑马融成了一体。黑衣人来势汹汹,一杆长戟舞得虎虎生风,他瞬间挑开了齐韵身前和身后的数名龙门卫军士,转瞬间已至齐韵跟前。齐韵呆立当场,浑身止不住又抖了起来,这次却是高兴的,蒙面黑巾的上方,她看见了一双桀骜不羁的凤眼,那么熟悉,那么亲切——是梁禛!齐韵呆呆的望着那个黑影,那是梁禛的身影,我的禛郎来救我了……   在梁禛的坚持下,冯钰终于让步了,冯钰抽调出六十名军士随梁禛夜探龙门卫。无法确定营妓是否真的是齐韵,冯钰坚决反对随意开展营救活动,因第二日便是锦衣卫的收网行动,今日贸然行动极有可能打草惊蛇,一旦让吉达漏网,锦衣卫付出的如此多的工夫,也都白费了。梁禛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他便只是要求“探一探”,冯钰无法理解为何梁禛连一个晚上都不愿意等,非要冒着前功尽弃的风险,提前“探一探”。冯钰当然无法理解了——梁禛默默地打着算盘,又是一个夜间了,他无法想象自己那骄傲的韵儿独自一人面对几十头饿狼的情景,他连一刻都等不了了,他必须要亲自去看看。   于是满脑子浆糊的冯钰亲自跟着梁禛出发“探营”,避免梁禛临时起意做出什么不顾后果的行为。梁禛与冯钰的安排是,随行人员尽量隐藏身份,让吉达怀疑到锦衣卫身上便得不偿失了,于是他们统统一幅江湖人士打扮,扔掉绣春刀,随意拿点趁手的武器即可。冯钰先遣出一队人马明目张胆地冲击右侧屋,吉达为安全起见,定会后撤至北屋山避险,冯钰与梁禛便埋伏于后山看看那营妓是否确实是齐韵,也好让梁禛放心。只是那吉达于后山的布防依然很用心,为避免被后山警卫发现,梁禛与冯钰趁后山警卫换防时便潜入了苞米地,已经在地里趴了快两个时辰了。自吉达上山罗成便带领两名前哨跟踪其后,因不小心暴露了自己,一路上还解决了两名龙门警卫。眼见吉达率部就要进入梁禛所在的苞米地,罗成才暗自退下。   吉达终于进了苞米地,这里是进入深山的最近最方便的路线,总算没有白费心机。冯钰来不及松一口气,便见身边的梁禛如炸毛的猫,抄起方天戟便冲了出去,临走还不忘低声吩咐一句,“尔等勿动!”   梁禛便如天神一般自暗夜的苞米地临空而降,那枪上挑下点,如灵蛇出洞,若梨花飞舞,遍体纷纷,如飘瑞雪。他挑开齐韵身边的数名军士后,亦不纠缠,长臂一展,便捞起发呆的齐韵放置自己身前,策马便要冲出重围。齐韵双臂搂紧梁禛的腰,身子紧紧贴着梁禛的胸膛,心中无与伦比的安宁与放松。   身后刀风阵阵,吉达策马赶来,梁禛反身一个中平直出一刺,吉达横刀一格,挽个剑花便要拨开枪头,梁禛的枪头却不避开,随吉达的刀势翻滚数圈后,梁禛臂力微沉,低下枪头,变作滴水式。吉达只觉手中刀身沉重,直直下坠,调转马头便要转身以攻梁禛侧路,梁禛长戟一抖,戟头的月牙锋刃卡住刀身,吉达抽刀不得。梁禛后拉长戟,转动枪柄,吉达手势反转,力有不逮,大刀险些脱手。吉达于马上一个鹞子翻身,瞬间换左手持刀,待要再次攻入梁禛侧路,方天戟一个梨花摆头将侧路封得死死的,复又直直前刺过来。吉达后仰避开这一枪,挥刀冲长-枪-枪柄一个上撩,拨开枪头,策马便要攻入梁禛近路,梁禛不欲纠缠,一个神龙摆尾,扫过吉达的来路,待吉达滞留的一瞬,催马便逃。   因田埂地形狭窄,两边苞米已有一人高,拦截不便,吉达的部众都没骑马,一时也无法跟上,眼看就要被梁禛逃脱。吉达一声令下,龙门卫军士纷纷弯弓搭箭,梁禛抡圆了长戟,霎时寒星点点,银光皪皪,泼水不能入,矢石不能摧,箭矢纷纷落地。大宛黑马发足狂奔,一阵人仰马翻后,梁禛终是将齐韵给抢了出来……   梁禛抱着齐韵在山间转悠了大半夜,从北屋山东麓下了山,来到岳州城外不远处,梁禛终于有机会认真端详怀中私逃的“妾室”了。但见她头发散乱,紧靠着自己的胸膛闭着眼兀自休息,身上一件大红纱质胡裙,领口大开,露出内里的肚兜,裙摆开叉无数,直至腿根……梁禛肝火骤起,“吉达狗杀才!自个儿长得丑恶如猪,还爱搓磨好人家的姑娘,真真是该吃千刀的大淫-虫,来日看我不将这直娘贼碎尸万段!”骂完尤不解气,遂脱下自己的外裳将齐韵裹了个严严实实,叫开城门,急急向守备府奔去。 作者有话要说:  打滚求收藏^_^   ☆、新欢   待回得守备府, 得知冯钰率部皆已回府,梁禛便径直将齐韵往后院自己的卧房带。梁禛将齐韵置于榻上, 自个儿扛来大桶,提来热水,便要将齐韵洗刷干净。   齐韵见他竟要亲自动手替自己沐浴, 羞的满脸通红,嘟囔道,“你出去……你我尚未婚配……不可如此……”   梁禛见她如此尴尬,也不强求, 人回来便好, 其余事项皆好说。便点点头,“也好, 那你自个洗,且先将外裳脱下还于我罢,我尚需去往前院寻那子珵。”   齐韵点头, 脱下外裳交还梁禛, 将身前的发尾拨至身后, 扭身便要取出榻上的巾帕去沐浴。却被梁禛一把拉住,“转过来我瞧瞧。”语气里已有隐隐怒意。齐韵讶异,转身望向梁禛, 但见他双目炯炯,直直盯着自己的左胸。齐韵心下一跳,刚才脱下外裳时忘记遮掩左边胸口上的咬痕了……   梁禛扯过齐韵的左手,拨开肚兜边缘, 便见一鲜红触目的咬痕赫然印于齐韵雪白如玉的酥胸上。齐韵羞窘不已,就要缩手捂住,梁禛却不肯放手,“是谁?”他浓眉紧锁,凤眼圆瞪,眼看就要发怒。   齐韵的头快要垂到胸口了,浓浓的羞耻感和委屈将她包围,自己心里本已经很难受了,梁禛还如此质问自己……   她低头默了一会,一头猛扎进梁禛的怀里,挥动粉拳左右开弓,雨点般咚咚砸向梁禛的胸膛,“你还怨我,要不是你来这么晚,我何至于被那吉达咬这么一口!”   如此蛮不讲理的说辞也只有梁禛才能虚心接受了,他心疼难耐,为自己的后知后觉懊恼不已。他将齐韵紧紧抱在怀里,右手探入肚兜轻轻抚摸那鲜艳的咬痕,“是我来太晚……还痛麽?”   齐韵眼看梁禛如此配合自己的说辞,适时表现出关怀与心疼,心中抑郁更甚。她控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直至后来竟演变成了嚎啕大哭。梁禛见她如此痛苦,只觉心中痛如刀绞,愈发狠上了那吉达,明日收网,不将那吉达捉来,让他尝遍锦衣卫自创二十四式刑罚,誓不为人!   “相公,你可会嫌弃我?”梁禛从那响亮的哭腔中听见了这样一句话。   他抚摸怀中人儿的头,“不会的,你在我身边便好,韵儿一直是我心中的雪山圣女,任谁都不能贬损你在我心中的形象。韵儿莫哭,该开心了罢……”他将唇贴紧她的耳朵,温柔的安慰道。   谁知怀中人儿拼命摇头,“你恨我不告而别……”   梁禛哑然,合着这种时候正是讨价还价的好时机,这女人真是随时不忘抹去自己的不良记录,这种坏习惯可不能由着她!   念及此,梁禛推开揪住自己衣襟抹得眼泪鼻涕一大滩的齐韵,将她放至床沿坐下,自己则扯过一只春凳,他正色看着齐韵的眼睛,“韵儿,我心悦你,也希望你心悦我,我不想做违背你意志的事。所以……”   他低头,顿了顿,下定决心般接着说下去,“我想知道韵儿对我的真实想法。”梁禛心里跳的厉害,趁这种她心有愧疚的时候问这样的话,胜算最大,只要她以后莫要再跑去朱成翊身边,此时不破釜沉舟一试,更待何时!   齐韵呆呆的望着梁禛,他很少如此严肃的同自己讨论感情上的事,想来也正常,哪个男人喜欢自己的妾室跟别的男人跑了,最后还得自己去收拾烂摊子把逃妾给救回来。自己可以说出拒绝的话麽,这次可是他自己送上嘴来问的,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呀!   齐韵咽了口唾沫,她脑子里天人交战,在这种情景下拒绝了梁禛,以后二人定是再无交集了。二人的关系虽始于梁禛的胁迫,但时至今日,自己似乎并没有受到胁迫的不愉快感,相反,今晚看见他从苞米地里冲出来时,心中的幸福感却是排山倒海的……如果真的与梁禛一刀两断了,自己一定会很想他……   念及此,齐韵仿佛真的感受到了自己离开梁禛后思之欲狂的情景,她猛然捉起梁禛的手,放至自己心口……   可如若自己答应了他,以自己的身份,以后便真的只能做个妾室了罢?或许做个外室?思虑至此,她突然想起初到吉达营庄,吉达那讽刺又讥诮的调笑之语,“你的夫主最近迷上了一名歌姬……”自己又会是梁禛身边的第几个女人呢……   齐韵看进梁禛的眼睛,里面有期待,有信任,她想起自己的父亲、兄长和风雨飘摇的齐家。自己已然不再是千金小姐了,臆想那一双人的传说实在有些幼稚了,在开封城时自己给过他怎样的承诺?做人怎能因为对方对自己好,便得寸进尺呢!只要梁禛践行承诺,自己便就应该知足了。齐韵认真的看着梁禛的眼睛,斩钉截铁的说,“我亦心悦夫君,韵儿不离开夫君……”   梁禛高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悠悠落地了。他自知靠强力锁住齐韵是不现实的,自己不能白日黑夜都将齐韵绑在腰上,这丫头一有机会便跑去找朱成翊,是个男人都受不了。唯有让她自己安心留下方为上策,今日凭借自己对她的大恩,让她亲口说出了心悦自己的话,也不枉自己费心费力如此之久了。   梁禛眉眼弯弯,心中甜蜜的直冒泡,他一口吻上齐韵的唇,一番大力的吮吸咬舔后,怀中的人儿已然满面红霞,神魂颠倒了。因还有要事需商议,梁禛也只能浅尝辄止,紧紧搂一下纤腰便又匆匆离去。   梁禛心满意足地去了前院与冯钰商议明日收网之事,齐韵独自坐在木桶里沐浴,她认认真真地搓洗自己,此次被吉达掳走,对自己的刺激太深,特别穿了那件纱质胡裙后,便觉得身上无一处不脏。   触碰到左胸上的咬痕,一阵刺痛传来,齐韵默默地垂下了头,今晚梁禛丝毫未问起自己在吉达庄子里的情况,他许是不介意的,也可能只是为了照顾自己的感受,故意不问,实际却是介意的……   思虑良久,她突然发现自己竟如此介意为梁禛守身如玉的事情。齐韵将头深深埋进自己的胳膊,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如此介意梁禛对自己的看法的?她觉得有点烦躁,自己不是被强迫的吗,为啥对强迫者产生这种复杂的依恋之情?   齐韵静静地伏在桶里,想着梁禛蛊惑的呢喃,温柔的怀抱,缱绻的缠绵,还有苞米地中那让她战栗的出场。良久,她直起身,揉了揉眼睛,就这样吧,既然自己也喜欢梁禛,干嘛不能大方承认呢。   思虑至此,竟觉得放下了心中一个大包袱。做好了要认真珍惜梁禛的心理建设后,齐韵开始仔细思索起自己与朱成翊的事来,梁禛要捉朱成翊,自己要放朱成翊,这可如何是好?要自己坐视朱成翊被捉,那是不可能的事。可如若自己一味偏袒朱成翊,梁禛又该怎么看待自己……   齐韵坐在木桶里东一榔头,西一棍子想了大半晌,直到桶里的水都凉了,自己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才反应过来,赶紧起身擦了身子,穿好小衣,钻进了梁禛的床。   被褥松软又温暖,好多日不能这样放心睡觉了,齐韵舒服的快要高喊一声。鼻尖萦绕着淡淡体香,那是梁禛身上的味道,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突然觉得能在梁禛的味道中入睡真是一件幸福的事。东方已现鱼肚白,齐韵在深深的满足与愉悦中沉沉的睡去。   齐韵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她舒服的伸了个懒腰,只觉得被窝里有什么不妥,转头一看,一张笑意盈盈的脸正对着自己,“睡醒了?可曾肚饿?我让人准备了你爱吃的百合碧粳粥和藕粉桂花糕,一会便可用了。”说话间,一只大手已然游移到了自己腰腹间,又熟稔的钻进小衣,在肚脐边儿上打着转。   齐韵亦很高兴睁眼便看见梁禛,傻笑了片刻,便开始四下里张望。她先瞅瞅床边的朝服架,上面只有自己与梁禛的衣裳。又看看床边的妆台,空荡荡的,一无所有,正独自恍然间,耳畔传来梁禛戏谑的声音,“韵儿寻谁呢?你家相公在这儿呢。”   齐韵收回四处乱窜的眼神,故作寻常的说道,“奴在想,昨夜相公把你的姬妾都安置在了何处……”   “姬妾?”梁禛明显有些忪怔,“在下的姬妾不是正在我身下麽?”话音未落,一具沉重的健硕身躯便欺压了上来,梁禛放大的脸紧贴在齐韵的鼻尖,满眼暧昧的笑。   齐韵涨红了脸,一把将梁禛推将下来,“你不是新纳了一名歌姬麽?可是没带来?”   梁禛更加疑惑了,茫然的看着齐韵,“歌姬?你相公并不认得什么歌姬,为了寻你,都快累成狗了,哪有心思去瞧什么歌姬?”   转瞬又一副“我知道了”的了然表情,“韵儿可是吃醋了?就这样便都能无中生有,好在你相公并无其他姬妾,不然被韵儿捉住了把柄,岂不是连门都进不了了。”   齐韵认真的看向梁禛,见他不似作伪,“奴家听吉达的人说,相公在开封纳了一名歌姬……”   梁禛呆楞片刻,转瞬复又眉眼飞扬,笑的耳朵都透出一层红,他捧住齐韵的脸,吧唧一声猛吸一口,“那歌姬是陆离的,跟你家相公可没关系,韵儿切莫误伤了好人,你家相公对你的赤胆忠心,天地可鉴!”言罢伸手探入齐韵的小衣,对准胸腹一阵猛捏。   齐韵受不住痒,缩成一团,咯咯笑着,扭个不停,心下一阵松快,想起昨夜因着此事,还烦闷了许久,不禁哑然失笑。   “相公昨晚几时回的?奴等不及,便先睡了。”   梁禛将脸埋入她的耳鬓的发间,深深吸着气,“酉时方回……你相公最近事忙,韵儿自不必等。”耳旁是他说话间丝丝吐出的气,搅得齐韵耳朵痒痒的,偏又舒服的紧,巴不得梁禛继续说下去,可梁禛闭了嘴,不再出声,齐韵不由得一阵失望。   “相公今日不用公干?”   良久没听见回话,齐韵转头一看,梁禛紧靠在自己肩上,呼吸绵长,竟是睡着了……   齐韵心中一阵柔软,她伸出纤纤素手抚上梁禛的脸,划过他的长眉,挺鼻,柔和的唇尖有一块小小的唇珠,让他看上去像小婴孩般诱人……齐韵忍不住轻轻吻了上去,她心中一片欢愉,烟花烂漫,原来心仪于梁禛也是一件如此美好的事呀。暖日和煦,柳丝垂,莺声娇。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挂牵      吉达一行自北屋山返回营宅, 清点战场后发现虽有受伤,但并无人折损。前院右侧屋虽直接受到了攻击, 却基本没什么影响,反倒是后山的损失还大些。后山的两名警卫受了重伤,至今未醒, 苞米地里冲出的那黑衣人功夫不错,应该就是他伤了警卫,再潜伏于苞米地,伺机夺了齐韵。   吉达端坐桌前, 眉头紧锁, 心中疑虑不已。此次受袭,对方明显经过了精心准备, 右侧屋只是虚晃一枪,后山那黑衣人才是重点。黑衣人不仅躲过了后山警卫,还准确预判了自己的行进路线, 特意选择在那苞米地, 相当不开阔之地下手, 己方下马呈纵队前行,他便攻击队伍中部,并成功夺走齐韵。显见对方目标只有齐韵一人, 并不愿与自己纠缠,那么理应不是梁禛。且梁禛不缺人,真要行动,绝不会单枪匹马便来抢人。那么是朱成翊麽?朱成翊明明与青龙会商议好了明日的行动计划, 又闹今晚这出做甚?难道朱成翊已察觉青龙会有异,明日计划乃托词,今晚夺人才是实锤?   吉达越想越觉得是朱成翊发觉青龙会不妥,临时自行修改了计划。他连夜唤来王锵,将今夜情景一说,并告知他齐韵已被黑衣人夺走。   王锵傻眼了,他自己也有些闹不明白了,朱成翊什么时候发觉自己不妥的?难道是发觉自己来吉达处?不应该啊,每次自己来见吉达,皆有留意身后情形,从未发现过什么异样。不过既然吉达质了疑,明日之事还是得重新讨论为宜。于是王锵朝吉达深深一揖,“既然情况有变,小民与将军之计划理应再做变化,不知将军有何打算?”   吉达摸着下巴上的胡茬,深深低吟一阵,“明日一早,你便主动联系朱成翊,莫要等到傍晚,如若他告诉你,他已救回齐韵,则说明他依然没有与你一刀两断之心。如若他什么都不说……那朱成翊多半想哄骗你我去那徊马荡后,自己抽身离开逃命去,抑或他已于徊马荡做了埋伏,欲行惩戒。”言罢他顿了顿。   “亦有可能营救齐韵一事确非朱成翊所为,而是另有其人……无论如何,明日你便牢牢跟着朱成翊,勿要使其落单,且令他与白音分开,咱们见机行事。如若咱们已然暴露,则顺势捉了朱成翊,杀了白音,咱们再慢慢考虑如何摆脱梁禛回到大宁。如若咱们尚未暴露,则你我分别来唱个黑红脸,我去截杀朱成翊,青龙会则去救下他……”王锵领命,自退下不提。   ……   朱成翊坐在窗前默默的望着窗外的明月出神,他已两日不能合眼了。明日便是与王锵约定的设计抓捕吉达的时间,捉住吉达便也能救出韵儿姑姑了,也不知姑姑现在怎样了……   吉达信中说如若自己不应,则将齐韵充作营妓,这让他尤为受不了,若非王锵极力劝说自己与青龙会共进退,抓捕吉达,夺回齐韵,自己真快要撑不住了。希望韵儿姑姑一切安好!希望明日一切顺利!朱成翊对着月亮默默地许愿。   窗前出现一个高大人影,踱步来到灯下,是白音沉默刚毅的脸,“大公子,属下还是那句话,与青龙会合作不是不可以,咱们务必要留后手。明日徊马荡埋伏一事,大公子切勿参与,属下已知会过吴怀起,明日一到徊马荡,便领大公子去往左侧的思峰山,大公子万勿拒绝,属下自会与青龙会照旧依约行事。大公子于一侧亦可检视青龙会是否真的妥帖,有助于日后与之合作。   朱成翊目光沉沉,直视白音,良久不语,白音急拱手,“属下并非不愿救出齐姑娘,只是咱们不仅要救出齐姑娘,还得要保证自己还有命去保护齐姑娘!万不可顾头不顾尾!”   朱成翊恻然,低头压下心中激荡,上前一步扶直白音,“白音统领忠心一片,翊无以为谢,愿与吴怀起小将军一同埋伏于思峰山,如有异动,三发烟火棍为号,各自退往西北角的郭家庄……”   ……   待梁禛悠然醒转已然午时,抬眼便见齐韵跪坐一旁替自己拆着一个荷包。齐韵抬眼,见梁禛醒转,忙赶至身旁,“奴伺候相公洗漱。”   给梁禛递过衣衫打扮妥帖,系腰带挂玉佩时,齐韵开口,“相公荷包里的香料多久没换过了?都没了味儿。奴当下没时间新做,便想给相公灌点新的香料进去。待回得开封,奴扯些锦缎,给相公新做一个可好?”   梁禛勾唇,往齐韵鬓发上蹭了蹭,“全凭韵儿做主……”待接过齐韵递过来的巾帕就要洁面时,梁禛随意说道,“今晚我公干,不回守备府了,韵儿勿要等我。”   齐韵心下一跳,锦衣卫可是要出手了?她自是知晓锦衣卫浩浩荡荡这么多人挤在守备府绝不是为了救自己一个女人的。梁禛应是跟踪朱成翊与吉达许久了,今晚该出手了……   她低下了头,她无法停止对朱成翊的担心,也无法坐视朱成翊身陷囹圄,可自己明明答应了梁禛,又有什么立场去要求梁禛放过朱成翊呢?齐韵进退维谷,踯躅间,她抬起头,发现梁禛立在面盆旁,巾帕不知何时已被他自己扔回了面盆。梁禛垂着手,正不错眼的看着自己,齐韵羞赧,忙上前要将面盆带水端去后院。被梁禛一把捉住了胳膊。   “韵儿,我才是你夫主,你应该多想想我……”梁禛的嗓音低哑,暗沉。   齐韵羞的不行,“相公,奴不是心悦翊哥儿。奴只是……只是……与他一同长大,奴习惯了要去照顾他……他还只是个孩子,便如此流浪在外,我无法不去关心他。相公……我……”   “孩子?也只有你才把他当孩子罢,我可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巨大的孩子。”梁禛冷哼一声,“朱成翊究竟是你生的,还是你养的?值得你三番四次与我作对,拿你父兄的命一道去陪葬?”   齐韵惊讶,抬眼看去,只见梁禛面色铁青,他高声唤来汀烟,让他通传冯钰。等候的期间,梁禛悠闲的用盐刷了牙,还用半盏茶最后漱了一下口。   他拿起桌上的细棉巾帕擦了擦嘴角,左手虚指着发呆的齐韵,转头对冯钰说,“咱们开拔前,你留一队军士专门看着她,不允她出门,戌时便得安置,如有不依,军法从事!”冯钰哑然,看了看齐韵憋红的小脸和梁禛苦大仇深的臭脸,拱手领命。   午膳时两人谁也没有心思说话,齐韵忙着想朱成翊,梁禛忙着伤心,就这样闷闷的用完膳,齐韵便开始继续捣鼓那香囊。梁禛气得吐血,自己才是那个受了委屈的人啊,为啥搞得好像自己干了什么坏事一样!   他一把扯下齐韵手中的香囊,恶狠狠的说,“我究竟怎么你了?如此仇视我,你难道希望看见你父兄因你而获罪,我在一旁不闻不问,你才开心?我捉住了朱成翊难道对你没有好处?难道你父兄都那么希望你从此与朱成翊远走高飞,齐家其余人等皆堕阿鼻地狱,遭千刀万剐亦无所谓?”   齐韵也不看他,自顾自低着头,她噙着泪,低低的说,“奴家不孝,对不住齐家……奴家愿永堕阿鼻地狱为父兄赎罪,但奴家做不到不管翊哥儿。奴家心悦相公,亦不愿见到相公为奴家受到牵连,相公便将我也一道打杀了罢,好过你我同受折磨……”   “闭嘴!你可知你都说了些什么?你休要想着赎罪什么乱七八糟的糟污事,没我梁禛的允许,你连死都是不可以的!我亦不怕告诉你,晚间便是那朱成翊与吉达的死期,你休想去替那朱成翊陪葬,如若你敢死,我便敢将留在开封的齐振一刀一刀凌迟处死!”   齐韵瞪大了眼睛,呆呆望着梁禛,说不出话来。她看见了梁禛额角怒涨的青筋和噬人的眸光,自己怎能在此时耍脾气,刺激梁禛呢,难道还指望梁禛因自己一句刺激的话便放过朱成翊?齐韵悔之不迭,应让梁禛放松警惕才对……   她默了默,依旧是老手段出马,她倏地扑进梁禛的怀里,痛哭出声,“相公坏!相公欺负人!为何对我恶言相向,奴家可是什么都没有说过。奴家可是说过要你放了那朱成翊?奴家可是说过要随那朱成翊远走高飞?奴家只说过关心翊哥儿,但奴家不是因为随了相公便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想法了麽?也正是因为随了相公才对相公坦诚相告,结果却换来相公的恶言相向,还要将奴家当人犯关押起来!”言罢,哭声陡然提高数个分贝,好不凄惨……   梁禛一口气噎住,满腔怒火竟如遇上了冰雪墙,无处可燎,以致反弹回来烫得自己一个哆嗦。原来竟是自己错了麽?梁禛的脑子有点懵,他来不及仔细捋捋这逻辑,便条件反射的开始哄人,“韵儿莫哭……是为夫不好,惹得韵儿不开心了……莫哭莫哭,这几日哭太多了,当心哭坏了身子……”   “你要打杀了奴……”   “不会,不会,为夫怎舍得打杀了韵儿。”   “可你要将奴当作囚犯!”   “不当囚犯,不当囚犯!”   “我不信,你哄我的……”   “做甚哄你,只要韵儿一心向我,我自是相信你的,我这便唤来冯钰,让你看见你相公的诚意。”   得到便宜的齐韵亦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她止了哭,紧紧搂住梁禛的脖子,双眼波光迷蒙,“韵儿心悦相公,相公勿要质疑,韵儿会一直陪着相公的……”   梁禛心中软的化成了水,只想将怀里的人儿变成糖,含在嘴里,捏在手里,到哪里都带着。他深深地吻上齐韵的唇,“……我的好韵儿……”   一头雾水的冯钰又领了不用留下一队人马特意看管齐韵的命令离开了后院,他嗤笑一声,晃晃头,这梁大人遇上齐姑娘竟也同那三岁小儿差不离了……   未时,梁禛便依依不舍地放开齐韵,率部离开行那收网之事了,齐韵独自留在房内坐立不安。梁禛今晚要捉翊哥儿了,虽然自己身边已无军士看管,但院门外还是有守卫的。且自己也答应过梁禛不助朱成翊的,如若不顾承诺便出门,日后梁禛定不会再信自己。该如何是好!思来想去,想到一法子,只不知如此短时间内能否凑效,但自己无法逃脱,此法总好过在守备府干着急。   齐韵让守在房门口的汀烟唤来军卒,询问自己能否托守备府的厨娘外出采办点小食,在得到肯定回复后,齐韵见到了守备府的蔡九娘。      ☆、蜜桃   齐韵抬眼对立在蔡九娘身后的两名守卫笑道, “两位小哥暂且退下罢,我有些女子闺阁话要对这位嬷嬷讲。”   两名守卫明显有些迟疑, 互相对视了一眼,挪了挪脚,却没能走出去一步。其中一名守卫嘟囔片刻, 壮着胆子上前一步深深作了一揖,“请姑娘恕罪,梁大人要小的们留意姑娘的言行,大人回府便要仔细盘问我等, 我等实在, 不敢……”声音越来越小,直至低不可闻。   齐韵冷然, 就知道这梁禛不会放心自己,一味逼迫这些兵卒亦是无用,齐韵稍作调整, 扬起和煦的笑靥, “女子总有不愿旁人看见的一面, 蔡娘子乃严大人府上的老人了,也不知小哥担心个甚。如若两位小哥哥实在不放心,等蔡娘子出得院门, 你们再详细盘问,不也一样麽?”   听得此言,两名守卫觉得亦有道理,姑娘有些女子私房话不方便让自己听见, 实属正常,待蔡婆子出门再行详细盘问,效果也一样,便忙不迭点了头,躬身退下。   屋里只剩齐韵与蔡九娘了,这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听说守备府的贵客姑娘要托自己外出采买小食,热情不已,为彰显自己对岳州小食的熟悉,两片肥腻的厚嘴唇不住翻滚,如同说书般将岳州有名的小食店及招牌产品报了个遍。   齐韵忍俊不禁,抬手止住了蔡九娘的聒噪,“毋需如此麻烦,九娘子且记下了,今日我尤馋蜜桃,奴家吃过岳州城多地小食,唯有岳州西樵巷里的小食尚可入眼,那处有家喜逢客栈,客栈左侧便是家崔氏馅饼店,烦请九娘子托那崔家老板做百八十只蜜桃味的馅饼,如若崔家掌柜不愿,便说是守备府的京城贵客姑娘特意点的,求掌柜勿要推辞,如若耽误了掌柜做其他口味,让掌柜今日且先全做蜜桃口味,晚间未卖完的蜜桃馅饼,我全要了,定不让掌柜吃亏。”   蔡九娘乍舌,这京城来的贵客果然不同凡响,连买馅饼都如此大手笔,忙点头称是。没想到还没完,齐韵又开口了,“西樵巷内还有一家烧鹅店,烤馍店与一家糕饼铺,奴皆要蜜桃味的,如若没有,则让老板且放下手中活计,优先满足奴家的要求。有劳九娘子了……”   蔡九娘哑然,糕饼与烤馍有蜜桃味的倒也能理解,可这烧鹅如何能有蜜桃味?似是猜到自己心中所想,齐韵又诡谲的一笑,“蜜桃味的烧鹅可是京城女眷最爱,最是考验厨娘手艺,鹅肉嫩糯滑,入口咸鲜又带点蜜桃清香,回味方现蜜桃甜蜜,实在令人回味悠长……   蔡九娘出得院门,守卫的两名军士便迎了上来,蔡九娘甩甩袖帕,笑咪咪的道,“二位军爷莫要担忧,姑娘她只是想吃点桃,奴这便去那西樵巷去给姑娘买点心,顺道也给姑娘带些鲜桃罢。”两位军卒听言,觉得并无异样,放心了下来,遂点点头,放那蔡婆子出府办差。   蔡九娘满怀狐疑与敬意领了齐韵的话离开守备府往西樵巷奔去,进得小巷,便见喜逢客栈的店招迎风招展,客栈左侧果然有家崔氏馅饼店。蔡九娘上前寻得掌柜,厚唇翻飞,连比带划,将齐韵那番说辞精准又形象的传达给了掌柜。   掌柜瞅着柜台上鼓囊囊的一包定金,自是忙不迭地应下,如此保定不亏本的买卖谁会拒绝。蔡九娘见这差事开局不错,喜滋滋的自去寻那烧鹅店,烤馍店与糕饼铺。烤馍店与糕饼铺与馅饼店的掌柜倒是差不离的态度,唯有那烧鹅店的掌柜觉得难度太大,表示只能试一试,如若不好吃,望守备府都给包圆了,蔡九娘自是爽快应承下来。   申时,白音在客栈中做着最后的准备,想起今晚即将来临的一场恶战,并前路未知的明天,准备出发前让客栈小二置办一桌酒菜。小二麻利地张罗开了,数桌酒菜摆好,白音唤来朱成翊及部众尽快用膳,好快些出发了。   小二见众人坐好,谄媚的指着一道烧鹅开始夸起来,“各位官爷,这道蜜桃烧鹅乃巷尾周氏烧鹅店东家新出的菜品,肉质鲜嫩糯滑,入口即化,味咸鲜又带蜜桃清香,下咽后唇齿间萦绕蜜桃甜蜜,回味悠长。此菜品乃严守备府的京城贵客女眷推荐来的,恰巧为周氏烧鹅店东家所获悉,今日特做出这蜜桃烧鹅,请各位官爷试吃,如若喜欢,还请多多捧场……”   朱成翊挑眉,自己对吃食算是见识颇丰,可从未听过什么蜜桃味的烧鹅,还是京城女眷推荐给守备大人的,这京城女眷倒是稀奇古怪的紧,口味如此奇特……   一边想着,朱成翊一边挑了一块鹅肉放进嘴里,味道果然有些怪,回味确实有些余甜,多吃两口倒也觉得不错。没想到如此古怪的搭配倒也生出一种奇异的美味,有了这蜜桃烧鹅的搭配,此次的晚膳朱成翊倒还比以往多用了些。   晚膳用完,外出采买干粮的周波回来了,白音皱眉,“为何今日耗时如此之久?”   周波喘着气,向白音展示了今日的干粮,“白音统领,今日不知这些店家都怎么了,属下去客栈边买的馅饼、烤馍和糕点均只有蜜桃味的,店家还都统一了口径,说是严守备府上京城来的贵客女眷今日非要吃蜜桃味的点心,便让他们只能做蜜桃这一种味道的糕点,还不让他们做旁的口味。属下只能跑去了东街,另买了些干粮……”   坐一旁的朱成翊瞬间绷直了身体,他难以置信的望着周波,猛然伸手抓住周波的胳膊,“你说什么?京城来的贵客女眷在守备府上?可有说过贵客姓什名谁?”   周波一脸茫然的看着朱成翊,“贵客姓什名谁倒是没说过,想来既然是贵客,名姓定然不能随意示人罢。”   朱成翊猛的起身,径直走向客栈大门,“周波随我去寻那做蜜桃味糕点的店家,白音统领且暂停开拔,今晚的行动咱们得变一变了……”   ……   朱成翊立在客房内望着窗外发呆,左手无意识的摩挲着一块青龙玉牌。他心中掀起轩然大波,韵儿姑姑以此独特的方式给自己带话,“密逃”,可是有着多重用意的。   姑姑既然以守备府京城贵客女眷名头公开行走,便说明了她一定不在吉达手中。很大可能是初时被吉达掳走,后再被人夺走,不然吉达也不会如此及时递来勒索信及韵姑姑的衣袍布料。至于是谁夺走了她,很显然不是严戈守备大人自己,那梁禛,又追来了……   至于梁禛到来的时间倒是很好判断了,应该就是岳州城防突然收紧那几天。如今吉达手上已无齐韵,再与吉达纠缠便失去了意义,当务之急是尽快躲过梁禛的搜捕,避开吉达,悄无声息的溜出岳州。可自己倒是“密逃”了,姑姑怎么办?让朱成翊丢下齐韵独自逃命,是不可能的事,但现在的情况下,朱成翊要夺回齐韵,无异于痴人说梦。   似是猜出朱成翊心中所想,立在一旁的白音开口了,“大公子,眼下最紧要的是您自个儿平安脱险,梁禛就这几日便会有所行动,如若您自己都不自由了,还怎么谈救得齐姑娘呢?更何况……齐姑娘并无危险,那梁姓小儿不会对齐姑娘有何不利,比呆在吉达手里明显强上许多……大公子理应分得清轻重缓急啊!”   朱成翊默认,白音说得对……比起呆在吉达身边承担做营妓的风险,呆在梁禛身边确实安全许多。只是一想到齐韵会被强迫唤那匹夫“相公”,朱成翊便气堵得慌。也罢,比起丢命来说,气堵尚且算不得什么,更何况现在自己也夺不回韵姑姑,便先让那梁姓小儿得意几日罢!   “白音统领言之有理,咱们暂且先逃出岳州,周波留下来罢,让他继续打听韵儿姑姑的消息,也方便我日后回头来接她。如今,咱们谁都不知会,就这样走了便好,只那青龙会……”朱成翊住了口,眉头紧锁。   青龙会一早便来与自己再次确认过行动计划了,门外也来了几名青龙会的接头人准备与自己一道奔赴徊马荡。只是要不要通告青龙会行动取消,为难住了朱成翊。一来自己贸然不顾合作计划擅自逃走,任由青龙会独自赴险,有悖江湖道义,更何况这青龙会还是自己邀请来的,结果被自己放了鸽子,便更说不过去了。二来青龙会接头人已至,要甩开对方私自逃脱也不容易了。   思虑至此,朱成翊复又开口唤道,“白音,唤青龙会使者入内,吾有话对他们讲。”这位近而立之年的蒙古汉子踯躅了一瞬,上前一步,拱手道,“大公子,属下以为此次行动不可取消。”   白音对上朱成翊疑惑的双眼道,“大公子,属下一直以为青龙会行为颇为古怪,此次营救行动,青龙会甚至比大公子您还要积极的想要捉住吉达,他们对此次行动的热情与关注远远超过了普通之人应有之态度,此其一。其二,大公子想要逃脱梁禛的抓捕,此次咱们与青龙会合力对付吉达的行动,恰好便能很好的掩饰大公子的行踪,亦能吸引梁禛的注意力,让大公子能最大可能的顺利逃脱。再者,我等本就想借此次行动查探青龙会虚实,毕竟倘若青龙会妥帖,日后尚能成为大公子您的最大助力。故而属下以为此次行动理应如约进行,只是行动须由属下全权负责,大公子自有吴怀起与特木尔护送出城,查探青龙会之事则由属下及巴拉一力承担。”   朱成翊深深看向白音,他心中的感动亦是深沉,白音统领有勇有谋,一腔忠诚更是昭彰于天地。白音不是不知道留下意味着什么,梁禛已然张开大网,擎等着将他们一网打尽,他依然选择了这种方式为自己的出逃劈波斩浪。   朱成翊向白音深深一揖,“白音统领,翊无以回报统领的耿耿忠心,唯祝白音统领万事顺遂。统领视情形,勿要硬抗,需尽快摆脱纠缠,迅速脱身,吾与特木尔于七盘关静候统领凯旋!”      ☆、收网   一盏茶后, 白音及数十名军士护送一架青帏马车自客栈前门驶出,门外的青龙会前哨立马迎上。   白音止步, 抬手示意,身后的军士撩开马车帷幔,但见幽暗的马车内端坐一名身着米黄色云锦圆领袍衫的年轻公子, 清癯俊秀,朗目疏眉,只闭着眼睛养神。虽因光线不佳,看不大清晰, 但基本能确定此乃朱成翊无误。   青龙会前哨一个抱拳, “小民见过大公子,小民即刻便为大公子引路!”马车内的“朱成翊”并不抬眼, 亦不答话,只微微动了动右手食指,示意尽快赶路。驾车的随从领得“朱成翊”示意, 遂放下马车帷幔, 扬鞭催马“驾驾……”起步驾车直出院门。   一行人匆匆赶往西南城门。又过了半炷香的时间, 客栈侧门走出二十余名披麻戴孝的庄稼人,为首的那名年轻庄稼汉子正是身材健硕,却面容俊秀的金陵公子吴怀起。   他向客栈前门方向望了望, 转头对身后一名稍嫌瘦弱的庄稼少年低声说道,“大公子,白音统领已然离开客栈,看来青龙会并未认出我二弟吴怀斌来, 大公子且放心罢。”   庄稼少年点点头,眼中点点微光闪动,他轻呼一声,“咱们赶紧的,抓紧时间,也好叫白音统领早些脱身。”一行人便运送着一架托着棺材的牛车,急步向西北城门走去……   朱成翊跟在吴怀起身后,单手扶着牛车上的棺材,看着越来越靠近的城门,心中忐忑也愈盛。   “你们什么人,去往何处,车上为何人?”耳畔响起守城官兵套路式的问话。   “回军爷,小民乃安西县人,车上为小民大伯,得了恶疾,死了好些日子了,咱急着接他回乡呢。”开口的是有着纯正西北口音的羽林卫姜承阳。余下一干人等皆垂头丧气,满面愁容。   “接严守备的令,岳州城防整顿,若无严守备亲颁手令,皆不可出城,后日禁令解除,你们还是后日再来罢。”   “军爷,我们其实啥时候走都成!可我家大伯不能等啊!咱一路紧赶慢赶不就是想让大伯能早一日回家麽,大伯染了恶疾,真真是一日一个变啊……”   “悲痛欲绝”的姜承阳完全不能接受守城军士的说辞,他颤抖着双手将棺材揭开一条缝,作势要展示给守城军士看。一股恶臭迅速向方圆数丈蔓延,闻者无不脑门一麻,掩鼻避之不及。   “打住!打住!怎生如此恶臭?”正在盘问他们的军士亦被熏的七荤八素。   “军爷,对不住啊!大伯乃得了恶疾暴病而亡,连大夫都觉得此病古怪啊!我大伯尸首腐败过快,小民无银钱,自不能学那大户人家用冰棺……对不住啊,军爷……”“老实巴交”的姜承阳噙着泪点头哈腰的向军士展示着手中的过所。   一旁有一名军士专负责对着一排小像识别人脸,似乎也被熏得摇摇欲坠,他急切的望着正查看过所的同伴,希望他能特事特办,尽快完成劝回或放行的任务。   毕竟汉人都信仰鬼神,讲究个落叶归根。死者为大,人死后不允对方入土为安,可是大大的缺德啊!原本阻止姜承阳出城的这名军士也开始动摇了。   伴随源源不断的臭气前赴后拥的挤入军士们的鼻腔,已经动摇的军士甚至觉得这重又封闭好的棺材对阻止臭气的传播毫无作用,而眼前这一干“庄稼人”似乎也都在散发着那种让人肝胆俱裂的臭气。终于,守城军士忍不住了,挥挥手示意他们赶紧出城。   ……   吉达端坐马上,他抬眼看了看沉沉西坠的红日,转头唤来凤栖,“青龙会与开封城可有异动?”   凤栖催马上前,抱拳回禀,“青龙会一个时辰前已然接到了朱成翊,现应该已至徊马荡。至于开封城……”   “怎的结巴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适才留开封的李善根回事时说了,锦衣卫并无异样,除了每日与不同的人争抢青龙会的铺子,并未有调动的迹象。只得一事较为异样……那便是好多日未曾亲眼见过梁禛了……”   “哼!”吉达横着眉,从鼻腔里挤出一声轻蔑的哼声,“任他梁禛就算会飞天遁地,本大爷可不怵他,哪怕他梁禛现在便出现在了徊马荡,本将军亦要当着他的面,先掳了朱成翊小儿,再取那梁姓匹夫的命!”   言罢,他再一次检查了一遍自己腰间的弯刀和背上的弓箭,缓缓拔出了圆月弯刀冲天一刺,仰天长啸一声,扬鞭策马率先冲出了营庄。身后数十名头戴钹笠帽,身着犀牛皮甲的龙门卫士铁蹄飞扬,紧随其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南边的徊马荡进发。   ……   徊马荡位于岳州城外西南,靠近四川方向,与入川的必经官道相距不远,不少流民、逃犯等无正当路引的“无户籍”人员不敢大摇大摆走官道,便择道此处入岳州。徊马荡顾名思义便知乃一茂密的芦苇地,逾万亩湿地芦苇一望无垠,因芦苇茂盛,皆有一人多高,人行其中只觉扑朔迷离,恍恍然不知身在何处,就连马儿进入这徊马荡都会迷路。此时正值春夏之交,徊马荡绿泼万顷,微风过处碧浪翻滚,蔚为壮观。   徊马荡的东边是岳州的水源地洞庭湖,西面是片小树林,紧挨着通往岳州的官道,自西南延至南部则是一座大山,唤做思峰山,思峰山的东麓正扼徊马荡出口,将徊马荡扎成了一个口袋状,出得这个袋口的南方是一个小山村。   梁禛负手立于徊马荡西面的小树林里,听着身旁兵卒的回禀。   “禀大人,一炷香前便进入徊马荡的青龙会及朱成翊一行至今未从徊马荡出来,吉达已率部向徊马荡赶来,冯大人问,是否依原计划待吉达进入徊马荡后便封死袋口,行抓捕一事?   梁禛饶有兴致的挑眉对身旁的罗成笑道,“咱们今日算是赶上好时候了,青龙会与朱成翊似乎在等着吉达,今日可会有好戏上场了。”   他乐呵呵地转过头,对传令小卒道,“让冯钰暂且勿动,只需保证吉达进入徊马荡后,此三路人马皆不能再退出即可,且先看看他们究竟想做甚,等我命令再行抓捕。”言罢复又问道,“思峰山上的陈千户可曾准备妥当?”   小卒跪着一个拱手,“回大人,陈千户已然准备妥当,千户大人说,只要有人想自思峰山逃脱,定叫他有去无回。”   梁禛左手伏着下颌,嘴角含笑,“本官还准备了人马想将他们撵入徊马荡,看来他们早有预谋于徊马荡行某种计划了,如此一来倒也省事,免了本官不少手脚!”   ……   吉达立在徊马荡入口,今日莫名的总有些心神不宁,自己刀口舔血过日子,有些陡然升起的直觉不可忽视。于是吉达决定先派人查看一番,小心为上总是没错。他招来五名前哨,示意他们三人入徊马荡,两人沿徊马荡边缘查看后再来回禀,五人得令后,自动分作两队,没入芦苇荡,分不同方向沿芦苇荡奔行。   五名前哨刚离开不久,便有小卒策马来报,“将军!将军!”但见这小卒奔得人仰马翻,刚到近前便翻身滚下了马,“启禀将军,后方一里地外的村子里,来了一队锦衣卫,约麽百八十号人,四处搜查奸党,约麽不一会便会往我处来!”   吉达恻目,“领队者何人?”   “是冯钰。”   “唔,真是不巧啊,正好梁禛也来了……进徊马荡。”吉达权衡了一下是留在原地等候前哨测探承担被冯钰发现的风险,还是躲进徊马荡面临未知的挑战,他决定选择后者,毕竟冯钰的威胁就在眼前,   甫一进徊马荡,吉达心下不安愈盛。王锵与朱成翊约定的是,进徊马荡后向南行约两里地,为青龙会与白音截杀自己的所在,如若顺利,此时朱成翊应在向南行约四里地靠近出口处。依约定,自己应分兵两路,一路冲进两里地杀死白音,一路绕行至四里地擒那朱成翊。但今日不知为何心绪如此不宁,吉达决定临时改变计划,不予分兵,一行人直接绕行至四里地寻那朱成翊,如若成功再往回走入两里地诛杀白音。   吉达率领部众自徊马荡西侧向南进发,行至靠近思峰山东北麓附近,走在队伍中间的吉达犹如猎豹般敏锐地捕捉到,山腰间有夕阳余晖笼罩下反射出来的点点亮光。   那不是植物绿叶的亮光,夕阳光照力不如正午,绿叶无法闪出如此亮光。也不是池塘的光,半山腰哪来池塘,久经沙场的他知道,那是敌人的刀锋,自己落入对方包围圈了……   此时再想先找朱成翊很明显是不明智的,自己还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原路退回也不可能,冯钰和那百八十号锦衣卫十有八九就在芦苇荡外等着了。看山间光点的密集度,对方应是有备而来,结合先前冯钰恰到时机的搜捕行动,自己显然是被梁禛赶进了他张开的口袋了。“梁小贼个忘八羔子,偷鸡摸狗设计阴人倒是一把好手,看你吉达爷爷我今日且怎样教训你!想捉你爷爷,哼!没那么容易!”   吉达迅速环视了一下四周,芦苇深深,自己先于梁禛找到朱成翊是很容易,但抓住了小废帝又能怎样,自己又带不出去,冲出包围之前先与朱成翊内耗一番那是对自己不负责。吉达决定不再寻找朱成翊了,自己先逃命要紧,如若能让青龙会打头阵自是最好,但目前形势下,找到青龙会又必须要先解决白音,力量没用在刀刃上,不利于自己逃命。吉达回首望了望自己身边的五十来名部属,徊马荡出口在思峰山东麓,就这么一点人硬冲实在有难度。   吉达踯躅片刻,低喝一声,“沿徊马荡边缘走一圈。”一行人继续沿着芦苇荡边缘向前走,如此亲自巡视一圈后,吉达恨的银牙咬碎,因为徊马荡已然被梁禛围了个密密实实。   北面入口有锦衣卫把守,东面是烟波浩渺的洞庭湖,自己一行人皆关外莽汉,十足十的旱鸭子。南面出口为思峰山山口所扼,思峰山上已有伏兵伺候。唯有西面紧挨官道的那片小树林,自己查看过,未见兵戎,此处貌似可以做为突破口。只梁禛为何独留一处破绽,明显有诈,不到万不得已,吉达并未打算去往西面。   “咱去往东南面等着!”吉达一口吐掉嘴里的野草梗,牵着马率先往洞庭湖边走去,“咱莫慌,开路先锋自有人去做,咱先瞧瞧……”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亲要是觉得能看,麻烦点点收藏,给橘柑点动力啊~~~   ☆、出其不意   白音愈来愈觉得不对劲了, 青龙会的探子分明来报吉达已追随自己而来,为何自己在徊马荡等了近一个时辰也不见踪影。他唤来王锵, 说出了自己的疑问,王锵安慰他莫要慌张,自己再派探子查探。   不足一盏茶时间, 探子便回了,面色苍白,“大当家,大事不好, 徊马荡入口被锦衣卫堵死了。”王锵面色大变, 忙遣人分头查看南面及西面。白音闻言,心道不妙, 亦派出兵卒将埋伏在两里开外的吴怀斌等人唤回。须臾,青龙会探子回道,西南思峰山似有伏兵, 其余各处倒未见异样。   王锵思忖片刻, 转头看向白音, “白音统领作何打算?”   白音拱手,“王大当家,此次受困皆因我家公子而起, 白音自会全力保大当家安全。如今查得西南思峰山及徊马荡入口有伏兵,其余各处未见异常,然梁禛既有所准备,必不会只守两处, 咱们需仔细度势后寻一处击破。徊马荡东面乃洞庭湖,湖面宽广,我等如此多人无处寻得竹排,无从渡水。思峰山及山口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梁禛必不会设过多兵力。反倒是地势平坦的西面及北面入口定然是梁禛布防的重点。咱们有逾五百人,四百多号乃大当家的人,唯大当家马首是瞻,在下不才,恳请大当家与足下同心协力,守望相助,足下有一计,望大当家斟酌一二。”   “白音统领请讲。”   “足下以为,我等理应攻占思峰山……”白音望着王锵惊疑不定的眼睛,再度拱手,“思峰山地势高,除了梁禛会因地理优势放松守备外,翻过思峰山便可很快接近古蜀道入口,意味着咱们只要熬下了思峰山便能逃出生天。”   王锵颔首,“白音统领言之有理,但思峰山岂是如此好夺?更何况梁禛尚有伏兵在其余各处,如若不能速速攻下思峰山,我等便将腹背受敌,再难抵抗。”   白音躬身,“王大当家所言极是,故而白音愿率部攻击徊马荡北部出口,挑战锦衣卫,为王大当家争取约莫一个时辰的时间……”   王锵心中正为朱成翊自个儿偷偷溜了,换了个冒牌货来糊弄自己不算,还被梁禛围住了怀恨在心,遂皱眉,“一个时辰亦不足以攻下思峰山,我等分头行动,还削弱了己方力量,不妥。”绝不能让白音再丢下青龙会自个儿跑了,要死也得拉上白音垫背。   白音默然,抬眼望向南面,夕阳仅余一缕余晖,暮色四合,高大巍峨的思峰山如潼潼巨兽屹立眼前。他不是不知王锵为何非要自己留在他身边。他思忖良久,方重重颔首,“足下与王大当家一同攻思峰山……”   白音与王锵商议片刻,决定自扼守徊马荡出口的东麓攻山,一则东麓东边为湖,无需担心被伏兵夹击,且距西面最远,如要驰援,因必须穿越芦苇荡,最快亦要近半个时辰。攻山方案既定,王锵率先派出百余名青龙会私卫于东麓山脚摆开攻山阵势。   他们手持用芦苇编织的简易盾牌,挥舞大刀,以山间林木做掩护便往山腰进攻。陈博衍一看,王锵竟然率部冲山来了,立时下令众军士放箭,一时间漫天箭雨扑面而来。许是知晓此次被困于芦苇荡,不拼命便被人瓮中捉鳖了,众卫士高举芦苇盾,挥舞大刀皆拼尽全力冲杀,一盏茶时间后,竟有部分青龙会武士已然冲至锦衣卫阵前。   王锵率部攻山时,白音早已率部绕至锦衣卫战线东侧,此处为徊马荡出口所在,此侧的思峰山乃悬崖峭壁,草木难生,陡峭异常。为防敌人自此隘口出徊马荡,因着崖壁空间狭小,梁禛仅在此埋伏了二十余名军士,备石块,巨木,以便推下山崖击杀敌人,更多的人马则是埋伏在了隘口外的村庄附近,以便劫杀未被石块巨木砸死的敌人。   埋伏在崖壁上的锦衣卫百户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有人自崖壁攀爬上来,当他发现头顶枯枝杂叶,如壁虎般紧贴崖壁自下而上的白音时,已然没了时间再推石块和巨木。无数流星锤自悬崖下飞身而至,紧接着数十支飞爪抛至脚下,尚未回过神来的崖壁伏军赫然发现白音及数十名羽林卫军士,已如地狱使者般自崖壁下诡异的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   白音率部悄无声息的清理完了东崖壁,很快便摸到了千户陈博衍阵线后,一心应付眼前青龙会的陈博衍及部众完全没有防备自己身后,立时没了招架之力。西边林子里的梁禛在南线战斗一开始便亲自带队前去支援,但行军于芦苇荡本就速度受限,一时半会儿也赶不到南线去,一时间,陈博衍带领的南防线竟被白音与王锵前后夹击,冲杀得七零八落。   眼看南面防线已乱,白音正高呼王锵,欲让王锵先行退往思峰山深处,翻越山麓,去往古蜀道。一队人马瞬时自芦苇荡冲出,领头一匹赤红大马转眼竟至山腰,马上一人虎体狼腰,目光凌厉如鹰隼,正是吉达。赤红大马四蹄翻飞,竟如吉达般骁勇善战,于一干锦衣卫阻磕中左冲右突,生生将防线裂口撕得更大。   吉达亦不恋战,率部便要冲进深山,但见他猿臂轻展,拉开身上大弓,调转马头,三支箭头泛蓝的羽矢带着劲风竟齐齐射向白音。白音与一名锦衣卫校尉奋战正酣,眼见一抹蓝光已至身前,仓促间右手挥刀护身,左手一把扯过身前的这名校尉格挡。咯哒一声,两只毒箭被白音用刀格断,另一支毒箭伴随扑哧入肉声直插那名锦衣卫校尉胸膛。毒箭力道亦大的非常,它生生穿透了身前校尉的身体,箭头继续向前,埋入了吉达的左肩……   箭头淬有剧毒,一入肉身毒液便随血液游走全身,一阵眩晕向白音袭来,他瞬间倒地。一旁的巴拉目睹了全程,被吉达半路摘桃还落井下石的卑劣行径激得怒火中烧。他一拳击碎了一名锦衣卫军士的喉骨,手握环首刀,飞身上前,一把扯住身旁疾驰而过的一名龙门卫军士的马尾巴,一个鹞子翻身,跃上马背,右手横刀一抹,左手扯下已然丧命的龙门卫军士,夺了马匹。   他左手食指成环,放入口中,一边吹响口哨,一边奔至早已人事不清的白音身边,长臂一伸捞起白音便也往深山逃去。身后的羽林卫军士听得口哨声,亦纷纷随巴拉奔向深山。   思峰山上乱作一团,此时梁禛派来的援军已至,以闪电之势咬住来不及撤退的王锵一部,余下军士则紧追逃跑的吉达与巴拉,深入思峰山。   ……   吉达率众发足狂奔,至一片柏树林,吉达抬手止住了部众,这片林子有点古怪。柏树高大挺直,皆是经年的老树,本不是阔冠的树,竟也长得枝繁叶茂。树林子黑乌乌的,在墨蓝色夜空的衬托下像极了诡秘深幽的海底。吉达止住了部众是因为他瞥见一只白色的飞鸟竟在飞入林中不远处折了翅膀……   吉达勾勾食指,身边迎上来一名龙门卫军士,吉达冲这名部将低语几句,便见这名军士翻身下马,持鞭往马屁股上一抽,这匹棕红色的马嘶鸣一声便往柏树林内冲去。一行人沉默的看着这匹马甩开四蹄冲进密林,到了约一射之地,棕红色的马头来不及发出一声嘶鸣,便犹如被一柄无形的剑齐攒攒自脖颈处切了下来,滚落一旁,马血喷了一地。   吉达端坐马上,四下里望了望,发现此树林乃前进的唯一通道。此时天色已全然黑了下来,在后有追兵的情况下另寻他路已不现实。吉达直了直身子,面不改色,冲贡献出了马匹的龙门卫军士下令,“你爬过去。”言罢又示意他解下腰间的圆月弯刀,拿在手中。这名军士闻言,虽面色发白,却并不抗拒,他一个抱拳领了命,便紧了紧头上的钹笠帽,握紧手中的圆月弯刀,匍匐在地开始向密林中爬去。   剩下的龙门卫军士依旧默然的立在林外,就着斑驳的月光看着匍匐在地艰难前行的同袍,他一路爬一路挥舞手中的弯刀,果不其然弯刀在半空中遇到了阻滞,他腕间一个用力,果然听见“铮”的一声铁质丝线断裂的声音,这名军士面露喜色复又直起身来上下挥舞一番,于更高处,又先后斩断了两根铁丝线。   吉达见状,一个示下,又有数名军士加入了排扫丝线的队伍中,不及一盏茶的时间,这十余名军士便已全然没入了黑黝黝的树林中再也看不见。又等了一会,密林中依旧毫无声响,黑洞洞的柏树林犹如噬人的巨兽,吞噬了进入其中的一切生灵,如此静悄悄,仿佛连声音亦被困永夜,无法逃脱……   吉达冷哼一声,示意凤栖牵过一匹主人再也回不来的马,脱下数名龙门卫军士的外裳,紧紧绞在一起,绑在一根枯树枝上,做成了一柄简易火把。将火把插于马鞍上,狠抽马臀,第二匹“炮灰马”疾驰入林。这一次带着火把的马跑得挺远,直到吉达就着马儿背上的火把,看见了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自己的部众,他们身上箭矢林立,成为了继断头马后的第二批“敢死清道夫”。   此时龙门卫队伍后方一阵骚动,原是梁禛亲自带兵已经追了上来。顾不得多想,吉达一声低喝,“进密林,沿着清理出的路向南走!”一众骑士飞身入林,自动将吉达隔在了队伍的中后部。他们毫发无损的穿过了丝线区,又安然无恙的经过了箭矢区,直到吉达看见前方远处背着火把的马儿猝然消失在了视线中,吉达断喝一声,“走东边这条道。”一行人调转马头奔向东首的另一条道。奔行了不多时,就着月色的清辉,吉达看见前方山梁出现一块空地,地上杂草丛生,落叶层层……   那五彩斑斓的落叶一入人眼,吉达的瞳孔猝然一缩,他高呼一声,“站住!”,但已然来不及了,伴随“轰”的一声,落叶四散飞扬,空地上骤然出现一方横贯南北的巨大的深沟,沟底竹剑根根直立,队伍最前方的数十名龙门卫骑士连人带马跌入其中,一瞬间生机全无。   饶是暴戾恣睢如吉达,看着眼前死状惨烈的部下,亦是恨的双目赤红。他转过头,看向紧追而来的点点星火如撒落人间的天上银河,他牙关紧咬,“梁禛小儿!你个狼心狗肺的贼匹夫,总有一日待我扒下你的皮,抽出你的筋,本将军定会挖出你的心,看你这猪狗养的贼子心是否真的有七个孔!”他疯魔般的死死盯着眼前插满竹剑的深沟,深沟约一人半高,竹剑长度及腰……   吉达勒马后退数步,双目炯炯,精光四射,赤红大马鼻孔大张,“咻咻”的鼻息声在这诡异充满死亡气息的暗夜里直如来自地狱的热焰燎得人心惊胆战。不及余下的龙门卫骑士反应过来,但见吉达猛夹马腹,赤红大马仰头喷出一声响鼻,健蹄翻飞,直直冲向剑阵大坑!   吉达绷直双腿,健腰微颤似要与赤红大马合二为一,一人一马犹如地狱罗刹,奔入深坑,踏上阵亡将士的身躯,眼看已至深坑的正中央,吉达一声嘶吼“绌”,猛抖缰绳,便见赤红大马一个仰头,响鼻一出,后蹄奋起一蹬……   吉达犹如水上惊鸿,掠过剑阵大坑,稳稳落在了对岸。他一个勒马,止住了坐骑,转过头来。凤栖听见他冷如寒冰的声音传来,“如我这般,踏上同伴的尸体,跃过来……”      ☆、功亏一篑   吴怀斌奋力从白音肩头那血红大窟窿中吸出泛黑的毒血, 羽林卫数十人全挤在这一方小小的洞穴里。   “都挤这里做甚?气都被你们吸完了,白音大人吸什么?出去, 出去,出去!”巴拉手里捏着不知是什么的黑乎乎一坨进得洞穴,嫌恶的将部众都撵了出去。   他将手中的黑坨坨分作两部分, 待吴怀斌吸完了,便分了一坨给他,要他吃下去,“快吃, 吃下去你才能活蹦乱跳, 我们都很忙,可没人能抽出时间来多照顾一个人。”一边说一边将另外一坨黑色糊状物“啪”的一声拍在白音肩头的血窟窿上。   吴怀斌捏着鼻子好不容易完成了任务, 他坐在一旁看着巴拉熟捻的替白音包扎,“白音统领没事吧?”   “不知道!毒箭穿过了那校尉的身体,倒是被过滤掉一些, 我给他敷了点解毒的草药, 如若明日能醒来便也无事了。”   吴怀斌又凑近一些, “咱们要在此处一直呆到白音统领醒来麽?”   巴拉奇怪的看着他,“要不然呢?你准备背着他用你两条腿逃过梁禛的马麽?”   吴怀斌挠挠后脑勺,“我的意思是, 万一梁禛寻来了呢?”   “寻来了咱们便拼命呗,反正也只能这样了。那狗生养的吉达倒是有马,跑得快,不过正因为他有马, 你没见梁禛专心追他去了麽?还好分了个怂样的来追咱们,不然还没法寻到这样一个洞穴藏身了。”   巴拉说完,起身要走,“起开,别挤这样紧,白音需要空气。你若是头晕,便躺会儿,莫要剧烈运动。”   吴怀斌冲他咧嘴一笑,点点头,“我醒得的,巴拉统领放心罢。”   巴拉走到洞外,望着南方发呆。此处为思峰山西南麓的一处洞穴,昨日逃入深山后便见追兵追了上来,吉达选了南方向逃命,自己要翻越山麓去往古蜀道,便选了个西方。白音身中剧毒,必须马上处理,自己好不容易摆脱了追兵,火急火燎地寻到此处,才能替白音处理了箭伤,只盼望白音无碍,一行人才能彻底得以脱身。   ……   梁禛负手立在剑阵大坑前,难以置信的望着大坑里堆积如山的马尸、人尸,及对面路上被马蹄重力践踏后的一片泥泞。这吉达果真生猛,如此多陷阱都未能拦住他……   梁禛恨的后牙槽咬的嘎嘎直响,“罗成千户可曾追上白音一行?”他转过头问身边的兵卒。   “回大人,罗千户大人说,白音往西边去了,跟丢了……”   梁禛气极反笑,“这白音受了伤,被他部下托着,且只有一匹马,他罗成手下则人手一匹马,如此多四条腿的还跑不过两条腿的麽?”   话音未落,他自己倒是愣住了,他呆了一会,翻身上马,急促的吩咐道,“连夜搜山,传冯钰随我回府,本官有话问他。”   守备府书房。   梁禛端坐书桌后,面前书桌上空空如也,他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   “属下冯钰见过大人。”冯钰进门后便看见这样石雕般的梁禛,心下忐忑。   “你说朱成翊与白音一道皆在徊马荡,而我在思峰山上追捕白音一行时,并未看见朱成翊。”梁禛也不绕弯,直直抛出这样一句话,“你的探子是不是该换一批了?”   冯钰惊讶,不应该啊,自己的探子明明看见一名朱成翊模样的人进了那芦苇荡,莫不是朱成翊还在徊马荡,自己搜漏了?可也不应该啊,徊马荡可是自己亲自搜的,搜了好几遍呢!冯钰思索良久,抱拳道,“莫不是朱成翊被其他人护送离开了,并未曾与白音一道?”   梁禛冷哼一声,“我带队亲自上的那思峰山,我亲眼看见巴拉托着受伤的白音骑了他们唯一的一匹马逃了,其余部众约莫四五十余人可皆是跟着这两人逃的,人数上倒是与你得到的消息差不离,只是他们皆是用跑的。你莫要告诉我朱成翊爱兵如子,自己让出了唯一的一匹马给了白音,自己甩开两腿跟在马屁股后面奔跑。”   冯钰更呆了,如若朱成翊未曾与白音一同来徊马荡,那么又去哪儿了呢?   “吉达向南方向潜逃,我已派前哨去跟踪。白音一行去往西南方向,应是试图去往古蜀道,但白音受了重伤,应是躲在了某处,我已下令连夜搜山,你且去跟进。”冯钰听见梁禛淡淡的吩咐,连忙领命。   “青龙会数百余人并王锵皆全部捕获,此次人数太多,便皆关押在岳州府大牢罢,王锵留守备府看押,子珵且去安排。”梁禛揉揉额角,“着人去传令我寝院的卫士过来,本官有话要问。”梁禛重重的靠向椅背,闭上了双眼不再看冯钰。   负责看守梁禛寝院的两名兵卒来了,见礼过后便小心翼翼地将蔡九娘的话复述了一遍。   “桃?”梁禛可不记得齐韵还有这种对某种食物的狂热,他总是需要劝说好久才能哄得齐韵张开金口再吃一点点。   “传蔡九娘。”梁禛冷冰冰的吩咐,就知道齐韵惯会作妖,每次自己一要捉朱成翊,这齐韵一准便会反常,捉不到朱成翊,寻齐韵便就能查明原因了。他突然心生漫天的沮丧,自己干嘛搞这么清楚呢,齐韵不是还在自己身边吗?有这个结果,自己便该满足才对……   胡思乱想中蔡九娘来了,梁禛打起精神询问自己出府后齐韵的情况,蔡九娘两片厚唇一翻,倒豆子似的将齐韵的交代统统告诉了梁禛。“齐姑娘要的那蜜桃烧鹅呀,味道竟然出奇的好!那烧鹅掌柜的告诉奴,他们便要准备将这道菜做他们的招牌菜品了呢……”   “行了!有劳蔡娘子了,你且退下罢,本官问完了。”梁禛面无表情的打断了蔡九娘的话,挥手让她退下。   蔡九娘哑然,这位大人看上去怪怪的,是不喜自己替那小娘子办事麽,可他明明看上去对那小娘子喜爱的紧呀。这男人要是占有欲太强也不是好事,你看那小娘子便是被这位官人看管的紧紧的,连买些吃食都会被盘问,当真可怜的紧!蔡九娘这样想着,又狠狠的怜惜了齐韵一把,尽量柔和了自己的表情,向梁禛行了礼,便退下。   梁禛颓然的向卧房走去,午时齐韵那斩钉截铁的,要永远站在自己一边的承诺还在耳畔回响,自己刚离开,便又生出了“蜜桃”一事。可自己又能怎样呢?难不成将齐韵押入大牢?或向肃王爷揭发?不等自己真这样做,光想一想,自己便想拍死自己了。   或许齐韵真的只是突然便“特馋”蜜桃了罢,梁禛这样告诉自己,齐韵既然生了与自己相守一辈子的心,自己便应该珍惜并相信她,不是麽?如若不信她,更会让她心寒,自己好不容易得到了她的心,可不能被自己给毁了,那么便全身心的去信任她罢……   梁禛还未踏进院子,远远的便看见从自己卧房透出的那柔和温暖的灯光了,他心里倏然柔情一片,有心上人等候的感觉实在太美妙了!   他极力压住自己心底发出那“她等的是自己的人亦或自己即将带回来的消息?”这种脑抽疑问的冲动。只全身心地感受自己渴望齐韵的那种激荡,他脚下生风,一身疲惫全无,他甚至觉得任务失利带给他的烦闷亦消散一空。   “相公回来啦!”甫一推开门,便见一娇俏人儿飞奔至自己眼前。今夜的齐韵更美了,梁禛细细的打量着她,她应是沐浴过不久,杏面桃腮,身穿一件米黄色软纱质开襟长衫,发髻解散了一半,发尾带着丝丝水汽,许是听见他回房,又匆匆将脑后披散下的头发松松的用带子系了一下。这雾鬓风鬟的模样更显得人恍若神仙妃子,不惹尘烟。   “杵门口做甚?快些进来!”她捏着帕子抿嘴一笑便来牵他的手。梁禛任由一双柔荑拉着自己几根指头进了屋,将他引至春榻前坐好。齐韵捏捏他的肩,“相公辛苦了,没用过晚膳罢?韵儿给你备了叫化童鸡,相公现在可要用些?”   梁禛只笑咪咪的看她,点点头,他并不在乎吃或不吃,心中事太多,连胃口也不好了,他只想看她这巧笑嫣然的模样,似乎过几日便看不成了一般。齐韵招呼丫鬟麻利地布置了起来,不一会,梁禛面前的小几上便摆满了碗盏,排面、叫化童鸡、油爆虾、干炸响铃、火腿蚕豆烧冬瓜、火踵神仙鸭、西湖莼菜汤……   齐韵将梁禛身前的空碗取来,替他盛了一碗莼菜汤,又翘起玉葱般的手,替他撕了一块儿叫化童鸡,“相公慢用……”她心情似乎不错,眼波盈盈,唇似朱丹。   梁禛坐着不动,他轻轻笑着,“韵儿今日可有想我?”   齐韵可劲儿的点头,她将汤碗端起,舀起一勺冒着热气的莼菜汤送到梁禛嘴边,娇声婉转,“韵儿时时都想着相公呢!”   梁禛望着她笑得痴迷,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汤,又顺便在她玉手上摩挲个不停,他将齐韵手中的碗盏接过,重又放置于案上,揽过她的腰。   “好韵儿往后日日服侍我用膳罢,我舍不得离开你,哪怕一小会儿……”他埋首于她如云绿鬓,低低的呢喃,齐韵听见他闷闷的声音自自己耳后传来,说到最后似乎有些难以成言……      ☆、好梦时短   开封城西北一处隐秘的山坳里, 有一大片气势恢宏的奢华庄园,这里是青龙会当家人王氏一族的珞锦庄。   吉达并余下的十余名部下终于从思峰山死里逃生回到了开封城, 做为青龙会的首席合作伙伴,自是被青龙会新任大当家王六郎王衢奉为座上贵宾,仔仔细细的招待了起来。   吉达于此次思峰山一劫中损失甚大, 数十余名龙门卫士阵亡,还都是被阴的!吉达准备好生休整一番再去川蜀寻那朱成翊,这次被梁禛坑惨了,非得要什么时候给找补回来不可!   这是一处装饰奢华的所在, 斑斑点点细碎的阳光透过镂空的雕花窗桕射入房中, 投射在房中细腻润泽的黄花梨木的博古架上。架子顶上摆满了蓝田玉花瓶、玉鼎,下首一对掐丝珐琅双龙纹如意尤为典雅凝重。左右对称放着一对掐丝珐琅缠枝莲纹太平象三足薰炉, 淡淡伽楠香随那薰炉中袅袅升起的轻烟四散开来。房间西首一面紫檀雕百鸟朝凤嵌玉石座屏风,屏风后一张黄花梨木雕花拔步床,帐幔繁复华美, 唯有床头朝服架上挂着的那把透着微微寒光的玄铁圆月弯刀, 和油光水滑的深棕色犀牛皮盔甲给这个奢靡的房间增加了一丝格格不入的肃杀之气。   吉达半眯着眼半躺在窗边的春榻上, 任由身后的婢女替他擦拭头发,春榻尾部还有一名婢女正扬着拳头不轻不重替他捶着腿。窗外一片旖旎之景,假山, 小池,碧色荷藕,粉色水莲。不时有婢女穿过,脚步声轻轻, 连婢女们谈话声也极低。房门口传来婢女柔柔的通传声,“禀将军,六公子求见。”   “进来罢。”吉达一把推开替他梳头捶腿的两名婢女,翻身坐起,扭了扭久未运动的脖颈,脖颈间传来“咔咔”骨节交错声,他抬眼望着满脸带笑的王衢,“可有消息?”   六郎王衢作了一揖,“那梁禛捉得小民兄长及青龙会下属四百余名护卫,咱青龙会可算是损伤惨重。可那朱成翊与白音却是逃了,梁禛封了数日的思峰山,却依然未能寻得朱成翊与白音。听探子回报,梁禛似乎并无返回开封之意,估计没能捉得朱成翊,梁小儿犯了轴,预备一路追下去,故而今日开封城的锦衣卫卫所,做主之人乃陆离。”   “陆离。”吉达皱着眉头想了一瞬,“可是那个梁禛半路捡来的刀客,妄想一步登天的半吊子锦衣卫?”   “正是!”王衢亦是嘴角带笑,嘲讽的说道,“正是那刀客,不过他武艺高强,连李挺也没能在他手上讨到好。”   “唔,本将军想起来了,你兄长说过,梁禛派了一个高手保护他新纳歌姬,李挺便是去刺杀那歌姬时失手的。”吉达摩挲着自己新剃的下巴,意味深长地望向王衢,“本将记得那歌姬可是你们青龙会的人……”   “是的,迄今为止,梁禛尚未给齐晴初赎身的银钱,但那次刺杀未果后,陆离已经将晴初接去了锦衣卫所,毕竟已给了大部分赎身钱,揽春院便也没再强要梁禛归还晴初。”王衢低眉顺眼的回道。   “这哪成!一日未缴清赎身钱,便一日是揽春院的人。哪有给点定金便霸着人不放的道理,如若大家都只给定金便接走了姑娘,长此以往这天下的花楼还用做生意麽?”   吉达横起眉毛瞪着王衢,“揽春院务必得把人要回来,尽早安排晴初梳头罢,揽春院歇业了这么久,也该热闹热闹了……”   “是,小民这便去安排,只是将军……小民兄长之事……”王衢满脸谄媚的笑。   “你且放心好了!锦衣卫审案,你还指望谁能活着出来麽?不过,为了防止王锵在狱中说出什么对青龙会及王爷不利的话,本将原本应来处理此后患,但龙门卫此次于思峰山折损太大,尚需要休整,还望六公子能利用手中人脉,尽快寻个妥帖的法子,让梁禛无法取证。王家六郎精明强干,经营有道,宁王爷对六公子甚是满意,过不久便有其他生意要托六公子代为照顾。届时,还希望六公子能不辞辛苦,继续做宁王爷背后的最强助力……”吉达上身前倾,与王衢正心照不宣地阴测测的笑着,门口又响起了婢女娇滴滴的通禀声,“凤栖姑娘求见……”   吉达坐回了身子,满意的冲王衢点点头,示意他可以走了。王衢亦识相的深深一揖便退出了房间。   出门之际,他见到了凤栖,她顶发高束,一根孔雀蓝的缎带固住发髻,额间一点孔雀蓝凤尾花钿,身穿同色圆领窄袖袍,领口一圈墨青色缠枝莲纹苏绣,袖口用一根墨青色护腕扎紧袖口,腰间搭配同样的墨青色嵌玉牌腰带。剑眉凤目,颜如舜华,又英气逼人。   “六郎……”凤栖望向眼前的这名文弱青年,嘴角一抹淡淡的笑。   她对青龙会里许多人没什么好感,不是土匪就是恶霸。唯独王衢一身文秀的气质,还会害羞,像个姑娘,让凤栖都不敢大声对他说话,怕把他吓着。   王衢有些窘迫的同凤栖点点头,算作打过招呼了,便飞红了耳根匆匆离去。每次同凤栖小将军作揖他都觉得怪怪的,因为凤栖总是对他抱拳,自己同她抱拳,可她分明又是个女子,如此一派豪气的女子当真少见。   凤栖皱着眉头来到吉达面前,朝墙角的太师椅一甩胳膊,扔出一个衣服包袱,她低头抱拳,“属下参见将军,这里是属下为将军赶制的外裳,待会儿属下唤婢女来替将军收拾好。”   “唔,有劳凤栖小将军了。”吉达眼也懒得抬,只顾半眯着眼玩弄手上的玉雕核桃。   “将军……咱们……咱们要在此地逗留多久?”凤栖走上前,一脸的不乐意。   “怎么?此处条件太好,反倒不习惯了?”   “不是……只是属下想到王大当家为咱们拖住梁禛,至今未能脱困,咱们反倒心安理得在此休整……”   “住嘴!当下青龙会大当家乃王衢,休要混说。你只是一员参将,权衡定夺之事与你无关,你只管听命即可。让你休整,你便休整,莫要妄议上司。”吉达终于抬起眼皮瞟了她一眼。   凤栖哑然,小脸涨的通红,嘟囔了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最终一个抱拳,“属下明白了,属下告辞……”   吉达乜斜着眼,瞅着凤栖眉心的花钿,看着她抱拳离开,心里忍不住嗤笑一声,“哼,跟我这么多年,好容易从假小子变成了傻大姐,也不知这算是进步了还是退步了……”   ……   开封府锦衣卫卫所。   晴初在卫所住了二十多日了,过几日便是月底了,距离杨老鸨原定的“梳头”的日子愈近,晴初便愈紧张,最近几日竟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   陆离看着仆妇从晴初房间端出几乎还是原样的膳食,心中难过无比。再凑三百两纹银便够了杨老鸨原定的一千二百两的赎身钱,自己先后支付过九百两的事,也给晴初说过。陆离清晰的记得听闻自己在给她赎身时,晴初眼中炽热的亮光,她是那么的开心,她紧紧的捉住自己的袖口,小脸通红,一双妙目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那时的他甜蜜的快要飞起来。   可现在,眼看就要成功了,筹钱却越来越难,兄弟们的俸禄都只有这么一点,再加上锦衣卫是出门办差,谁也不会带大量的现银在身行走江湖。连这里最有钱的梁禛,压箱底的几百两银票也被自己搜刮干净了。锦衣卫事务又多,自己也没时间私自外出找点外快,几日后,如若杨老鸨要接晴初回揽春院开脸,自己也不能扣住不放人,谁叫自己没钱呢……   陆离捏捏珍藏在怀中,用锦帕包起来的一百两银票和一小袋碎银子,心中充斥着悲伤与不甘。这一百两银票是齐振与他带出来的侍卫们凑的,这位齐家大公子作为锦衣卫的“人犯”,在经历过青龙会的劫掠后,能再凑出一百两来,显见是下了一番大功夫了。自己的战友、兄弟们为了晴初的事,都做到了这样的份上,自己已然不好再开口让他们交出生活费来吧。陆离心中悲凉一片,他甚至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   陆离呆立在院子里良久,却并没有去哪里痛哭,他知道他还有比哭更重要的事要做,晴初心思细腻、敏感,自己多日未提赎身的事,眼看便要到月底,晴初心中的苦痛压根不亚于自己,她心下对不确定的未来的惶恐,更是会压得她一个弱女子无法直起身来继续生活。   陆离勉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机械的迈动沉重的步伐向晴初房间走去,晴初连续几日都吃不下东西了,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自己得安慰她……   嘎吱一声推开房门,坐在床沿的晴初噌的一下站起来,却因起身速度太快,又未曾进过多少东西,脑袋一阵眩晕,便撑着床头的妆台立着不敢动。陆离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扶住晴初的腰,“你没事罢?”   “奴无事……”晴初揉揉额角,抬起头望着陆离,她满脸灿烂的笑,黑曜石般的双眼里满满都是爱慕的灼热。她梨涡浅浅,好似遇见什么好笑事般俏皮的眨了一下眼睛,“奴总是这样莽撞,让大人见笑了。”   她若无其事的拉起陆离的手,牵着他来到茶水桌旁,“大人可想尝点雀舌?这是奴让罗成千户从梁大人的私房茶罐子里悄悄分出来的……”她用袖帕掩住自己的口鼻,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梁大人不知道的!奴特意留着给您用,大人可别笑话奴。”   说话间,她十指纤纤,探至茶壶后,拿出一方珍藏的铜胎珐琅茶罐,就要打开。陆离一把按住她放于茶罐上的手,紧紧握住,“晴初姑娘可是在怨恨我?”一向稳重的陆离紧握晴初柔荑的手止不住微微发抖。   晴初浅笑安然,她轻轻回握住陆离不住颤抖的手,“奴在感谢上苍,让奴遇见了大人,奴很开心,作何要怨恨于你。”   陆离将脸低低的贴近晴初的手,轻轻摩挲,“陆离无能,无法在月底前凑足杨老鸨要的赎身银钱……害得你茶饭不思,形容憔悴……”   听得此言,晴初再也绷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大人休要如此贬低自己!是奴不好,奴配不上大人,奴有幸蒙大人错爱,便心生贪婪之念,徒惹大人生出如此多的忧虑……大人……”晴初一把扑进陆离怀里,抱住他的脖子便呜呜痛哭起来。   陆离听得她如此痛苦,心中大恸,他紧紧抱住晴初,大手轻拂她纤瘦羸弱的腰背,“你莫要再如此折磨自己了,见你难受,我心如刀绞。陆离今日对天发誓,无论日后发生何事,晴初姑娘永远都是在下唯一的妻子。虽无法在月底前凑齐银两,但在下定会一直凑钱,现在还差二百两便齐了。下月待梁大人回了卫所,发过朝廷的俸禄,指不定便齐了。所以,姑娘你应该高兴,下月我便可以娶你了……”   陆离察觉到怀中的女子顿了顿,而后更加用力的搂紧了自己的脖子,耳畔的哭声愈发压抑,却又愈发的释怀……   晴初哭了很久,晚膳时,陆离留在了她的房间,二人一道用了晚膳。见晴初情绪好转,陆离也心下大定,想到今日留此地甚久,尚有公务未能完成,便拍拍她的脸,直起身来就要离开,却发觉晴初扯住了他的袖口。   “奴要大人……今夜留在此处……”陆离转头便对上了一双灼灼的妙目,那眼中水波荡漾,里面盛满了爱恋、坚决,甚至还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味道……      ☆、梳拢   陆离心中天人交战, 他亦是渴望晴初的,但他更是深爱晴初, 他希望能将晴初明媒正娶的接回家,而不是像买个宠物般对待,所以一直对晴初以礼相待。晴初明白他的用意, 更是对他感恩怀德,愈发对他好起来。如今晴初突然要他留下来,其用意不言而喻,而她说出此话的原因亦是了然可见, 她无非是在未来模糊难辨时, 想让他不留遗憾。   陆离心中涌起一阵柔情,他紧紧搂住晴初, “晴初姑娘,你真好!陆离乃一粗人,此生有幸能得姑娘为妻, 实乃上天恩典。眼见杨老鸨原定的梳拢时日已至, 陆离无能, 不能筹足银两以报姑娘托付之心。姑娘对陆离的好,在下心里明白,姑娘不必心有愧疚, 在我心中,你永远都这般冰清玉洁……你是杨老鸨的典藏宝物,必会在那日前仔细检查,如若发现你已非处子, 恐会迁怒于你。陆离并不介意姑娘是否完璧,只要姑娘莫要遭受皮肉之苦便好。陆离不愿看你被老鸨责打,只要你好好的,便强过其余所有!如若……如若……真有那日……姑娘勿要想念在下,亦不要一味反抗……自己放轻松………便会好过许多……”   陆离的声音愈来愈低,已无法再说出口,他自责难当,早已如坠滚锅,五内俱焚,最后只能埋首于她如云的秀发中默默掩住眼角那滚滚而出的泪水,“陆离空有一身蛮力,却无法解救姑娘于水火!只站在一旁袖手旁观!姑娘不嫌弃在下无能,在下已是感念三生,日后定将结草衔环,以报答姑娘错爱之心!”   陆离听见怀里的人儿,一阵抽气,一双玉臂紧紧缠上了自己的腰,压抑又痛楚的哭声再度传来……   是夜,陆离依然没能走成,晴初情绪崩溃,哭泣不止,死死拽住他不让走。陆离宽慰良久,最后二人和衣躺下,相拥而眠。   似是怕什么便偏会来什么,翌日清晨,晨起练功的陆离便被匆忙入内的传令兵打断了,“陆大人!陆大人!门口来了好多花楼的打手,他们……他们说要带走被您抢走的歌姬……那歌姬到日子……梳头……了……”传令兵声音越来越低,他看见了陆离瞬间如锅底的脸,狰狞异常,人也越来越弯,都快缩到了地上。   陆离收起大刀便往门外走,到得门口,便见门外果然乌压压站了一大片人,有花楼的打手,也有龟奴,还有不少看热闹的……   陆离极力压下心中的恐慌,他从未像今日这般害怕过,在面对刀山火海,枪林箭雨时都不曾蹙一下眉头的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无力与软弱。   杨老鸨甩着袖帕,花枝招展的自人群中走来,一张老脸擦得粉白,大老远便开始捏着嗓子喊起来,“我说陆大人啊,余下的三百两银可曾凑齐?如若齐了,奴便将这一大帮子泥腿子给撵回去,一大早便非要跟着老身过来瞧晴初姑娘,没得给大人您添堵。如若还不齐,便请大人放晴初随老身回院子去,老身养她十年可不是为了让她来吃闲饭的。”言罢这老鸨便抄着手,扭着腰,抿着嘴,乜斜着一双吊梢眼,看向陆离。   陆离默然,低头暗忖了片刻,极力压下挥刀砍杀的冲动,他将手上的刀递给身边的部下,迈步走下台阶,恭恭敬敬的向杨老鸨作了一揖,“杨妈妈辛苦,陆离思虑不周害妈妈跑这一趟,陆离这便将晴初姑娘送还妈妈。”   言罢,他顿了顿,自怀中摸出一百两银票,双手递与杨老鸨,“这里一百两先给妈妈,望妈妈照顾晴初几日,勿要让她受了委屈,剩余二百两,小可下月奉上。”   杨老鸨接过银票,透着光仔细看了看,复又放入怀中,她将袖帕放嘴边挨了挨,笑道,“陆大人真是对晴初一往情深,奴亦甚为感动!奴自当替大人您将她照顾的好好的。只是……”   她顿了顿,凑至陆离身边压低嗓门说道,“大人可知,后日便是晴初梳头的日子?不是老身非要为难于你,而是晴初梳头的日子很早便定下了,其他州县的官家公子,不少早都来寻过老身了,皆问那晴初的事,老身都一一替大人您把他们给挡了回去。如今时日已到,大人您依然未凑齐晴初的赎身银钱,无法替晴初摆脱妓籍,老身就算再想偏帮也无法了。”   她复又直回身子,捏着嗓子笑盈盈地道,“后日酉时,乃咱揽春院晴初姑娘梳拢的大日子,奴恭请陆大人赏光,来咱揽春院观礼,老身定给陆大人留个好位置!”言罢兰花指一翘,往陆离胸膛上拍了拍,又顺便摸了一把,翘着嘴角一扭身走回了身后的人群,笑盈盈的等着陆离将晴初送出来。   陆离怒火中烧,几欲要将自己点燃,他冷冷的盯着杨老鸨,咧嘴一笑,他幽幽的声音传来,“望杨妈妈切莫忘记你自己的话,如若晴初有半分不妥,陆离定会来寻妈妈仔细说道……”言罢,他转身,向身旁的部下低语两句,自己一撩袍回了院门。   晴初坐在床边揪着帕子,脸色苍白,一早便听见门口的仆妇大声讨论院外来了揽春院老鸨的事,昨日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的心又吊了起来。自从倾心于陆离,自己便无时无刻不在怨恨自己的妓籍身份,如若不是因为自己的身份,陆离何必要受那杨老鸨的勒索……   一千二百两纹银,是多少人一生都无法企及的财富,那老婆子金口一张,陆离便要为此折腰。自己算得上是揽春院开业以来最贵的歌姬了罢,在其他妓馆可是能赎三四名歌姬了……思虑至此,她愈发痛恨起将自己卖入妓馆的继母起来,又将杨老鸨在心里狠狠骂了一通。   门开了,陆离黑着脸进了门,只呆呆的看她。晴初一颗心晃悠悠荡到了谷底,她知道自己该走了。昨晚她便想好了,自己的身份已无法改变,能在被恩客梳拢前得到陆离的爱,已是一种奢侈,应该知足了,至于以后……自己配不上陆离,如若他执着,自己愿陪在他身边,做个婢女便足矣。   晴初慢慢起身,今日她穿了一件雪青色的交领褙子配白色纱裙,头上堕马髻,只插一只珍珠钗,珍珠小小的,发着莹光,就像她的人,渺小又脆弱,随时都可能被人蹍作齑粉……   她缓步向陆离走来,面带笑容,一双妙目亮晶晶,她细细用双眼描绘他的眉,他的眼,似要将他刻入心里,“大人,奴走了,大人不必勉强自己,奴心里只有感激,并无怨怼。大人且小心办差,保重身子,奴会在揽春院日日替大人祈福的……”   言罢,她深深道个万福。陆离几乎快要站立不稳,能有什么比自己亲手将心上人送入火坑更能折磨人的心智?他只恨自己不够有权势,不够有财富。他痴痴的看着小小的晴初,他茫然的捉住她的手,拥她入怀,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远处飘来,“我下月便来接你,你且耐心等我。莫要与他们作对,勿要受伤了……”   晴初在众目睽睽下坐上揽春院的马车离开了卫所。陆离只立在大门后的院子里望着门外发呆,他连走出大门目送晴初离开都做不到了。“人犯”齐振亦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齐振便是来监视他的,防止陆离突然暴起做出什么让锦衣卫无法立足的事。他看见陆离额角和手背上的青筋暴起,犹如一条条盘龙在薄薄的皮肉下隐隐跳动,马上便要冲破藩篱遇神杀神,佛挡杀佛了。   齐振的心吊在了嗓子眼,好在陆离只是自个儿憋了一会,又黑着脸,拎了一把刀去往后院。须臾,后院传来咔嚓一声,随后是房顶瓦片落地声,伴随枝叶摩擦的沙沙声,后院那棵老榆树正式宣告寿终正寝。齐振与一干锦衣卫望着后院方向面面相觑,又各自若无其事的各自离开……   ……   两日后,揽春院张灯结彩,披红挂绿。揽春院来了位豪客,他在揽春院连办三日流水的花酒,三日的赌局,为的只是今夜与晴初的合卺良辰。   杨老鸨乐得嘴都合不拢了,来往揽春院的男客们无不向她拱手道贺,“杨妈妈苦尽甘来,养出这样好的姑娘,招来如此财大气粗的好客人。”听得此话,杨老鸨自是飞去一个风流婉转的妩媚眼神,然后拍着对方的胳膊说,“都是恩客们捧场,我杨老婆子才有如此的喜事儿好办,还望各位公子大爷常来,常来啊!”   转过头,杨老鸨也只能望着花楼右侧角的房间默默叹口气。那晴初自回揽春院后便粒米未进,也不知今夜的合卺大礼能撑的完不。这位梳拢晴初的恩客是大当家六公子亲自定下的,也不知是何方神圣,迄今为止只送来过一箱子衣裳首饰给晴初,连孝敬自己的礼金都未见一文,揽春院开的席面和赌局也皆是六公子着人办下,这次的梳拢大礼活脱脱的便是一场自娱自乐。   但自乐也是乐,昨日以来,来院子的男客明显比以往多了一倍都不止,尤其是今日,大部分人都冲着今晚的合卺大礼来的,就算无法一亲香泽,能一睹芳容也是好的。等至后两日的流水花酒及赌场开局,又不知道是怎样的一幅盛景呢,这男人既来了花楼,岂有不消费之理?杨老鸨似乎已然看见成堆的纹银在对自己招手,她抑不住向上的嘴角,甩甩袖帕,朝花楼三楼右角最大的闺房走去。   进得闺房,杨老鸨便看见斜靠在床榻上的晴初,杨老鸨一个尖叫便冲了过去,“哎哟!我说我的好女儿啊,喜娘好容易给你做完了梳妆,你怎么能就这么歪在这里,弄乱了没得还要人来重做!”   转身便对一旁的小侍娘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你个只吃不拉的贱蹄子,没见你家姑娘把头发弄乱了吗?请喜娘梳妆不要银子麽?老娘为着你们一遍一遍花了不知多少冤枉钱了,再不仔细点,改日便将你卖给西大街的雷屠户,好歹还能收回几斤猪肉钱……”   “妈妈!别说了!”晴初揉着额角,眉头紧蹙,“茉莉来替我随便把头发顺顺就行,反正这头面这样大,头发怎样也看不出来了。”   杵在一旁缩着脖子的小丫鬟茉莉听得晴初开口,如得了敕令一般飞奔上前,手脚麻利地动作起来。杨老鸨咬着牙,又暗暗骂了几句“贱蹄子”,便挑着眉,眯着眼看向坐在妆镜前的晴初。只见她朱唇如樱,下巴尖尖,连日未曾进食越发瘦弱了,脸色也苍白的紧。   “我的好女儿怎生如此可怜!你看这小脸儿呦,快赶上咱大当家发的月例钱了,一个巴掌都填不满!来,妈妈给你搽点胭脂。”说着便往她苍白的小脸上又抹上一层桃花膏。   “我说我的好女儿啊,晚间你可得开心点,妈妈以往是怎样教你的,得罪了恩客可是自断财路啊。妈妈知道你钟意那陆大人,尽管梳拢你的不是陆大人,可陆大人以后依然可以来咱揽春院看你呀,你们俩的缘分啊,还长着呢!男人都一个样,你呀,现在只是看不开,日后你便明白了……”   晴初耳边回响着杨老鸨聒噪的声音,她只觉万念俱灰,什么都不想听,什么也都听不清,脑袋里嗡嗡作响。她迷迷糊糊地胡乱应着,只盼望杨老鸨赶紧说完,好让自己清净一会。不多久,一名穿戴整齐的龟奴来到晴初房门称吉时已到,晴初便被杨老鸨一把拖起,向前堂走去……   ☆、情殇   揽春院, 高悬的大红灯笼印得四处都是红彤彤的,儿臂粗的红烛高烧, 周遭高悬的红绸随风飘荡,丝竹声声,悠扬入耳, 观礼客笑语嫣然,人声鼎沸。今晚的合卺大礼便在一众宾客的共同见证下完成。   晴初在杨老鸨的搀扶下袅袅走向前堂最显眼的一处包间,她一袭鲜红轻薄纱衣,内里搭一件低至酥胸, 绣着并蒂莲的米白色诃子(抹胸裙), 纱衣下的冰肌玉肤清晰可见。她芙蓉如面柳如眉,眼角含泪, 却更添梨花一枝春带雨的风情。   晴初甫一出场,四下里便有了一瞬的寂静,一众男客皆肆意地将自己惊艳、渴望、艳羡的目光投射到晴初身上, 激动的神色皆溢于言表, 似乎今夜即将摘取眼前这名娇娘的童-贞的男人便是自己。有什么能比亲眼目睹如此冰清玉洁美娇娘被一个男人, 或是粗鄙富豪、或臃肿高官,总之是名“有福”的男人,碾碎成泥于身下, 更能刺激男人的神经?   一番眼神的肆虐后,看客们开始窃窃私语,是谁能如此有幸成为晴初姑娘的第一位入幕之宾呢?直到他们看见了一名身长九尺,虎背狼腰的男人自帷幔后走出……   私语声更大了, 居然不是臆想中猥琐、肥胖的老男人。有特殊癖好的男客面露惋惜之色,但更多看客感受到的却是逐渐沸腾的热血,如此雄壮的青年人配上弱似娇花的晴初,光想想都让人血脉贲张。   健硕的男人逐渐走至灯下,看客们沸腾了——浓长的剑眉,鹰睢的眼睛,一张戾气四溢的脸,居然是个蒙古人!   吉达勾着唇角歪坐在包间的圈椅上,面前是一桌丰盛的菜肴。他目不转睛的盯着晴初,果然是个美人儿!这梁小儿当真是个有福气的人,他满脑子都是一会应该怎么折腾眼前这名娇柔女子,以泄自己的心头之恨。压根没去管那穿着正式的龟奴在怎样对自己与晴初一本正经地致贺,他无视众人的瞩目,不等那龟奴念完贺词,略过那些在他看来毫无意义的冗长仪式,直起身来长臂一展,捞起晴初便往包间后的厢房走去……   龟奴呆立当场,一众看客哑口无言,第一次见到如此急色的嫖客,又没人与他抢,连几句话的时间都忍不下……   吉达抱着晴初进得厢房,却并不停下,他一脚踢开侧门继续往后,穿过了后院,来到一条小河旁,早有一艘美仑美奂的画舫在此守候。待吉达上得画舫,跳板静静地收起,精美的画舫便犹如潼潼怪兽,悄无声息的没入黑夜……   晴初的神魂早已游离,她任由杨老鸨拖着自己走入一处红彤彤又闹哄哄的房间,任由人们打量,耳畔回响着嘲笑、戏弄、调笑,她毫无反应,她脑子里不停回旋的只有一个人念头,她配不上陆离了,她再也无颜见他了。直到她被人抱着走了好长一段路,最终再次来到一处红彤彤的房间,又一把将她扔到一张红彤彤的床上时,她被磕醒了……   抬眼便看见一双冰冷、恣意的眸子,激得她一个激灵。这便是今夜自己的恩客?晴初仔细打量着眼前的男人,她确信自己以前从未见过他,不知这样一个素未蒙面的人为啥会如此豪掷千金只为买自己的处子之身。   晴初虽然疑惑,但她并不想去思考这样的无聊问题,她的心跳得很快,这位恩客看上去脾气不大好,浑身散发着负气压,如狼似虎的眼神让她觉得自己不是女人,而是只羊。这位恩客花重金来要她,也不是为了欲-望,而是为了吃肉果腹的。   晴初开始不住的发抖,她将自己缩成一团,挤到床角,她还没活够呢,陆离说过要来寻她的。她回想起陆离的嘱咐,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止不住的掉。   “想你的情郎了?”吉达并不以为忤,他很享受他人害怕自己的感觉,“你的情郎就算有再多的女人,最终也要匍匐在本将身下……你最好乖一点,本将军今日脾气不太好,若是伤到你,可就得不偿失了……”   吉达凑近晴初,用食指与拇指捏住晴初滑腻的下巴,揉弄摩挲。待看清晴初眼里的恐惧后,他满意的笑了。   吉达直起身来,立在床边便开始脱去自己的外裳,露出遒劲的胸膛,蹬去皂靴,迈开长腿一步便跨到了床角。   他踞坐在床角,将晴初牢牢固定在自己腿间。他唇角勾起,右手一挑,撩开大红纱衣的系带,纱衣轻飘飘的滑落,晴初那如雨打蝴蝶般颤抖不止的香肩和胳膊便彻底呈现在他眼前,月白色的诃子挂的很低,露出幽暗的一道沟,再往下是那娇艳欲滴的并蒂莲包裹着柔软的丰盈。   吉达眸色渐渐转暗,他探至晴初后背寻找那诃子的系带,一时却未曾寻得。他耐不住寻那米粒般的结,十指探入诃子边缘,用力向两边一扯。“嘶啦”一声,晴初身上最后一层布料便被一分为二,两只玉兔膨地弹出,粉色的峰尖亦俏然挺立。吉达眸中火焰顿起,他毫不怜香惜玉,一把握住一侧玉峰狠命的搓揉捻抹,另一只手探向晴初身下的亵裤,揪住腰带如法炮制的狠狠一扯,晴初已然不着寸缕……   晴初只觉一身皮肉被揪得生疼,痛的她两眼发花,她听见自己无力的呜咽,她想推开眼前这个恶魔,但推不动,她想一头撞向床柱,可被固定的死死的。她听见自己心脏“砰砰”的跳动声如重鼓击打在耳旁,心底的哀伤与绝望如同地狱的恶魔将她吞噬。   直到她身下传来一阵锥心的刺痛,她仿佛看见自己的魂灵飞上了天,连身子都变得轻如鸿毛,周遭突然一阵寂静,漆黑终于将她吞噬,坠入沉沉如有实质的黑暗前,她心中一阵解脱,“陆大人,晴初与大人来生再见了……”   吉达低头看着缓缓沁出并撒抹在晴初雪白大腿上的点点红梅,有一瞬的呆滞。昨日王衢向他提及今日梳拢的乃一清倌人,自己尚当作玩笑话一笑了之,没想到梁禛小儿还真的挺看重这名歌姬,吉达转瞬间心情变得好极了。亦或者,那厮压根就是一个银样蜡枪头!他眼前又浮起梁禛那风清朗月的脸,越想越好笑,竟然忍不住捂住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好容易止住了笑,他扭头看向床塌角上早已不省人事的晴初,突然生出一种胜利的满足感,“梁禛小儿,你在思峰山杀了我数十部下,今日我便让你的侍妾先行替你陪葬……”他自枕头角取出一方精致的雕花檀木盒,揭开盒子,取出一支布满粗糙刺头的木杵,他用木杵往被褥上一划,流光溢彩的缎面被褥立马起毛拉丝。吉达满意的点点头,扔掉木盒,手持木杵便向晴初靠拢过去……   ……   今日自未时起陆离便在后院舞刀,眼见已到亥时,这个疯魔的男人亦没有停下来的迹象。齐振有些担心他会不会累坏了,便端了一碗水,立在后院门口高声唤道,“陆大人,陆大人!停下喝口水罢,咱喝口水再练……”   院门后除了“刷刷”的刀风,毫无任何回应。齐振摇摇头转过身离开院门,准备将碗放回厨房,迎头却碰上慌张如惊马的百户胡锦荣,一声脆响,齐振手里的碗瞬间变身为了一铲碎末。   “你着急投胎啊!没见我端着碗麽?”齐振甩甩被胡锦荣杵得生疼的手腕,恶狠狠的吼道。   胡锦荣却来不及搭理他,依旧保持自己奔行的路线,扯开嗓子便吼起来,“陆大人,陆大人!听不少嫖客说今晚梳拢晴初姑娘的恩客是个蒙古人,面目憎狞,身长九尺,膘肥体壮的,听那形状,莫不是上次偷袭咱的吉达?”   院内刀风声瞬间消失,赤-裸着上半身的陆离如旋风般飞出院门,“招呼众人,随我去揽春院……”   陆离沉如寒铁般的声音自墙外飘回,胡锦荣呆呆看向陆离奔离的方向,默了一瞬,冲着虚无抱拳回道,“属下领命……”   满头汗湿的陆离身着夜行衣,挎着绣春刀率众浩浩荡荡冲进了揽春院,他一把揪住立在堂前的龟奴,“杨老鸨呢?”   龟奴见陆离来势汹汹,哪敢再油嘴,赶紧打着哈哈领陆离去寻那杨老鸨。早有伶俐的龟奴向杨老鸨报告了前堂的情况,杨老鸨听说陆离又气势汹汹的来了,居然还领来了锦衣卫,早已在心里冷笑三声,陆离这厮莫不是被嫉妒冲昏了头脑,如此明目张胆来砸花楼的场子,就为与人争风吃醋,他锦衣卫是嫌自己名声太好,不想在开封城呆了吧。   杨老鸨扭动腰肢,向前堂走去,正好碰上寻她来的陆离。不等杨老鸨甩出袖帕摆谱,陆离一个箭步冲上来,一把揪住杨老鸨的衣领,生生将杨老鸨举得双脚离了地,“吉达在何处?你这贱婆娘可还记得两日前你自己说的话?锦衣卫此番造访可不是只为了一个歌姬,你堂堂揽春院包庇朝廷钦犯,为虎作伥,今日我便要拿你这挨千刀的臭婆娘去我锦衣卫好好说道说道!”   杨老鸨被陆离甩得头晕眼花,陡然听得此番说辞,一时间都未能反应过来,“陆大人说啥?朝廷钦犯,谁是朝廷钦犯?大人可别随意栽赃啊!”   陆离懒得与她废话,左手一把抽出腰间的绣春刀,直直架在了杨老鸨脖颈上,“说,吉达现在何处?”   杨老鸨为陆离的气势所摄,只顾瑟瑟发抖。待陆离将刀轻轻用力向下一压,杨老鸨察觉到了脖颈间的刺痛,并有温热之物流进自己的衣领内,她心中恐惧大涨,高声尖叫起来,“大人可是问的梳拢晴初的蒙古人?他……他不在揽春院了!他上了汴河的画舫!”   “该如何寻得此画舫?”   “画舫乃两层,船身雕有百鸟花样,船尾有揽春院店招,自院子后的沥春河驶往那汴河,应是往汴河下游而去……”   杨老鸨轰然落地,耳旁传来陆离冰冷的声音,“劳烦胡大人且将此妇人押至卫所,仔细审问其藏匿逃犯一案,其余人等随我去汴河。”   跪坐地上的杨老鸨听闻此言,立马尖叫起来,“大人!奴冤枉!那蒙古人只说是商人,奴一妇道人家,哪认得什么逃犯?他出价最高,奴自当他乃好客人……大人……”   不及她说完,胡锦荣一把拖起杨老鸨便往门外扯,杨老鸨哪里肯依,直直便往地下滚,胡锦荣使个眼色,自有两名校尉上前,一左一右架住老鸨的胳膊便离开了花楼。   陆离率余下部众租了一艘货船便沿汴河赶往下游,不多时辰,果然见前方一画舫,勾描的精美绝伦,船尾一面揽春院的店招在风中迎风飘扬,正是那吉达藏身之所在!   陆离招呼船家加速前行,待逐渐靠近画舫时,似是感应到货船的靠近,画舫外突然灯火通明。陆离见船头端立一人,魁梧奇伟,虽站立不动亦自带咄咄气势。那人怀抱一女子,雪肤玉骨,仅一方薄巾裹住身躯,女子一动不动似已不知人事,她的头无力的向后仰,长发垂地,雪白如莲藕的腿软软的搭在那男子的胳膊上,双腿间殷红的血在辉煌烛火的映照下触目惊心……   陆离的双眸遽然紧缩,那女子不是晴初又是谁!他的心狂跳起来,猛然抽出绣春刀,准备待两船距离略近便飞身过去。却听对面船上的魁梧男子扬声大笑,“陆离小儿,烦请转告那梁禛小匹夫,他这侍妾滋味不错,本将很是受用,此番事毕,便将此女交还与他。不过……”   吉达顿了顿,“此女太娇气,太经不得事,我看她已然出气多进气少,还望你们多加看顾才是呀,哈哈!”言罢他双臂平出,将晴初托至船舷外,两臂一松,晴初便直直坠入河中,连一丝挣扎也无……   陆离心疼难耐,正要张嘴呵斥那吉达的厚颜无耻,却见吉达突然将晴初抛掷河中,顾不得多说,一跃而下跳入汴河中,朝晴初入水处奋力划去。却见画舫背后突现一艘快船,吉达转身上了这艘快船,一干锦衣卫立于大货船上,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这艘快船绕入汴河分支水路,没入河道边的灌木丛中再也看不见。   陆离一个扎猛钻入水底,搜寻一番,顺利捞起晴初爬上了画舫,此时锦衣卫乘坐的货船也靠近了画舫。陆离急急吩咐属下四处再搜寻一番后,便抱紧湿漉漉的晴初冲上画舫二楼想寻一件外裳与晴初穿。   他冲进了二楼的卧房,才发觉此处遍地狼藉,地上有碎裂的纱衣、诃子……还有沾血的布巾。他越看越心惊,抱紧晴初来到塌前,轻轻将她放平,仔细端详起来。   晴初妙目紧闭,原本明艳的桃腮已然青灰一片,如樱的朱唇不再红润,一股灰败之气笼罩全身。陆离心脏猛跳数下,只觉四肢陡然瘫软了许多,他忐忑不安的伸出食指凑至晴初鼻下探了探,又拂向她脖颈侧摸了摸,稍稍放下心来。   正想解开晴初身上的布巾,突见床塌正中有一支外形怪异的物件,陆离探手想将它拨开,原来是一根木杵,已被鲜血染红,顶端毛刺倒立,牵扯着丝丝血痕更显憎狞……   只那一错眼,陆离便觉浑身血脉凝固,原本冒着热腾腾汗气的脑袋犹如瞬间被一盆冰给冻住了,眼珠和脖颈也转不动了,他呆滞片刻,费了好大的劲才伸出手探向晴初身上那湿漉漉的布巾。   他一把撕开那紧缠晴初腰身的湿布条,晴初苍白,柔弱又青紫遍布的身子露了出来,陆离心中的酸楚与愧疚犹如滔天巨潮瞬间打来。他含着眼泪瞟了一眼她的身下,心脏瞬间被揪紧,那里血肉一片模糊。陆离再也忍不住心中的苦痛跪倒在床头,将额头抵在晴初的耳旁,任由眼泪滚滚落在晴初的发间……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继续男女主,过两章有肉,我再改改,希望能过,不要被锁。   ☆、菀青   卫所的客房静谧又温暖, 陆离坐在外间于一堆卷宗中奋笔疾书,嘎吱一声, 门响起,一名仆妇端着药碗进了房。   “放小几上罢,我这便端进去喂她喝。”陆离头也不抬便吩咐道, “蜜果子端了麽?”   “奴婢取了一盏酿梅子,跟药碗放一处呢。”仆妇恭谨地回道。   “好的,你且退下罢,过一盏茶时间再过来。”陆离放下笔, 揉揉手腕, 走向小几,端起托盘转身进了内室。   内室窗户全开, 房间内亮堂堂的。晴初自昏迷中醒来后便不肯单独待在黑暗的地方,于是陆离便将她搬来自己房间与自己同住,并照顾她。   “来!咱该吃药了, 今日可是酿梅子呦!”陆离面带讨好的笑, 如同哄小孩般朝躺榻上的晴初唤道。   “陆哥哥, 晴初喝一口药便要吃一颗酿梅子!”晴初扒着寝被,露出尖尖的小脸,黑曜石般的眼睛亮晶晶的。   “好的, 只要晴初乖乖的,自然可以这样吃,不过,我可是会检查的, 如若一口药太少,那么下一口便没有梅子。”陆离笑盈盈的,满眼都是温柔。   他深深的看进晴初的眼睛,还是那双眼睛,可里面曾经漫溢而出的少女对自己的爱恋却找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孩童般的纯真无邪……   晴初不认识他了,她经受了那晚太过恐怖的经历,她的身体已强制她忘记了过去的一切。不仅丢掉了过去,连她的心智似乎也回到了幼时。   陆离在经历了初时的震惊,难以置信后,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她活着便好,其余的一切都好说。连开封城最有名的老大夫都说晴初活不过三日,可如今,她不仅活过了三日,还活得很好,自己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只是在这“幼小”的晴初心中,陆离——陆大人消失了,重生的晴初喜欢称他为哥哥,“因为陆离对她的好,让她有找到兄长的感觉”。当陆离第一次听到晴初如此描述她对自己的感觉时,他失望极了,他一点都不想做晴初的兄长。但晴初是病人,病人为大,她想怎样便怎样罢。陆离也认为不要记得以前为最好,现在虽然晴初变成了“稚儿”,自己降格为了她兄长,好歹她是快乐的,还有什么能比晴初快乐更重要呢。   听闻每喝一口药还要被检查,晴初妙目圆瞪,立马就想拒绝,但瞥见陆离了然的目光,又觉得有些羞赧。她涨红了小脸,扭捏半晌,终是抵不过酿梅子的诱惑,点点头,接受了这个“不平等条约”。   她乖乖的张开小嘴准备迎接陆离的药汤匙,陆离小心翼翼舀起一勺药,吹了吹,稍稍试了试温度,便向晴初张开的小嘴送了过去。   药汤入口,鲜红柔软的丁香小舌沿唇边扫了一圈,卷去了唇上药汁,丹唇翳皓齿,秀色若珪璋。陆离痴痴的看着她,忘记了动作……   晴初瞪大双眼,娇声唤他,“陆哥哥!陆哥哥!”她该吃梅子了,可陆哥哥一副忘记了的模样,不兴如此骗人的!   陆离回神,见她望望梅子,又瞪着自己喷火的炯炯妙目,不禁哑然失笑。他冲晴初挑眉眨眨眼,咧嘴一笑,捻起一粒酿梅子塞入她口中。   用完药汤便该上药了,陆离起身待要去唤那仆妇入内,却被人扯住了衣袖。他转过头来对上了一双波光盈盈的大眼睛,里面装满了乞求,“陆哥哥,我不要上药,太痛了……”   “乖晴初且忍一忍,不上药可不成。你受了伤,如若不上药,伤口会腐败,往后会更痛,想要日后不疼,便得上药。”陆离轻抚她的脸,温言劝她。   “可那嬷嬷弄得晴初太痛太痛!晴初受伤,定是陆哥哥未能照顾好,该罚陆哥哥替我上药!我要你替我上药!”她恶狠狠地瞪着陆离,气鼓鼓的小脸艳如三月桃花。   陆离一口噎住,他无奈地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将她揽入怀中,温柔的声音传入晴初的耳朵,“你受伤全赖我,陆哥哥对不住你,所以陆哥哥会照顾你一辈子。可这上药一事干系重大,哥哥手粗力气大,可是比那仆妇还粗手粗脚多了,你确定要我上药?”   晴初一听,转头看向搂着自己的大手,那是一双像蒲扇的手,每根指头都快赶上自己两根粗了,上面还老茧层叠……   晴初犹豫了,虽说陆哥哥对自己态度很温柔,但如此粗手大脚的,怕是不能多轻柔的上药了……   陆离见自己劝说有效,幽幽的笑起来,他拍拍晴初瘦削的脊背,俯身凑至她耳旁,“上完药,便有桂香楼的蜂蜜桂花糕伺候。”   他看见晴初的眼中绽开朵朵焰火,她眉眼弯弯,笑逐颜开,陆离心情大好,捏捏她的脸,起身离去。   他尚需赶去书房,胡锦荣等他许久了,开封府尹陈克礼登门造访,揽春院的二东家刘老鸨跑去了开封府衙喊冤,说锦衣卫为与人争抢一名歌妓,冤枉揽春院包庇逃犯,强行夺走妓人,关押老鸨。   这揽春院果然恶人先告状,居然还能强词夺理,倒打一耙,且不说这回是万万不可能再让揽春院带走晴初,他王衢想通过揽春院一个妓馆替吉达赶走锦衣卫?可没那么容易!   ……   花开两朵,各表一支。且说梁禛于思峰山将青龙会四百余名部众统统捕获,亦抓获了王锵,可谓收获颇丰。然,未能捕获吉达,朱成翊的尾巴都没摸着,这对梁禛来说,任务依然是失败了,他还要继续追踪朱成翊的下落。这几日锦衣卫抓紧审讯王锵,鉴于王锵有过一次被劫狱的经历,这次锦衣卫对他实施的戒备之严,已然堪称最高等级。   这一日,梁禛亲自在审讯室呆了一整天,到了傍晚才往守备府中自己的卧室走去。刚进严府后花园,待要穿过花园去往自己的小院,梁禛远远的便看见身着淡紫色纱衣的齐韵扑在严府花园里池塘的栏杆上,朝池塘里张望着什么。   他微微一笑,蹑手蹑脚的走过去,快接近齐韵身后时,猛然扑上去,口里“嗷”一声,抱紧那架在石栏杆上的纤腰猛转了一圈。   耳畔传来陌生女子的惊叫,梁禛大惊失色,瞬间便将转至一半的脚步生生止住,绷直胳膊将怀中的女子直直杵在地上,稳稳立住。   他仔细看向立在眼前惊魂未定的年轻女子,她同齐韵一样纤细袅娜,个子也差不离,虽然眉目并不十分相似,但也散发着同齐韵类似的气质,真真也是眉梢眼角皆含情。他惊讶不已,回过神来,先深深向她作了一揖。   “在下梁禛,错认姑娘为他人,冒犯了姑娘,罪该万死!”   “无事,一路上早已有数人唤我为齐姑娘,显见大人的这名红颜知己与我确实有几分相似,梁大人毋需愧疚,菀青并不介意。”静默片刻,耳畔传来陌生女子的回应,似是知晓梁禛心中疑惑,她又补充道,“家父乃云南巡抚骆子圭,严大人今日邀家父来守备府公干,奴家与严家大姑娘乃闺中密友,故而亦来严府玩耍。”   梁禛了然,终于想起昨日严戈曾专程邀他参加今晚的家宴,说是为巡抚大人骆璋举办的,最近云南有些不太平,云南巡抚骆璋要专程进京汇报,途经岳州,因曾与严戈为故交,二人的嫡女亦是好友,故而有此家宴。   这骆璋说来也算得上是“皇亲”,骆璋的夫人蒋三娘是肃王爷的外家表妹。骆璋祖籍便是云南,乃云南丽江一带豪绅,原本就实力雄厚,自娶了蒋三娘,攀上了皇族,便一飞冲天,谋了个兴平侯的爵位。尤其现在肃王爷入主紫禁城,骆璋的行情更是一路看涨。   骆璋仕途顺遂,可子孙福却薄得紧,膝下唯有骆菀青这一个独女,自小便宠若珍宝。骆菀青也不负骆璋所望,聪明伶俐,八面玲珑,深得肃王爷生母蒋太后喜爱。蒋太后曾多次在太-祖面前夸赞骆菀青,并将骆菀青收作了干孙女,给骆菀青谋了一个华英县主的封号。这不骆璋回京述职,也不忘带女儿回京拜见蒋太后。   梁禛昨日还曾满口应下,心道云南指不定乃朱成翊逃窜的方向,正好趁此机会向骆璋讨教一二,今日事多,竟然把这一茬给忘了。   梁禛愈发恭谨了,又深深作了一揖,“原是骆家小姐,梁某这厢有礼了,不知姑娘趴在这池边做甚?今晚宴席上,在下再向骆大人与小姐赔罪。”   骆菀青嫣然一笑,“大人多礼了,我在瞧她们摘莲蓬。”言罢她伸手指向池塘。   梁禛顺着她手抬眼望去,果然见三个婢子,一个撑着船蒿,另两个手握数只莲蓬,呆愣愣地望着他们二人。见梁禛看过来,三人慌慌乱的忙见礼,脚下的小船里也散落着数十只莲蓬。   “不知这位齐姑娘是否也会参加严府的家宴,好让菀青也看看这名与我相似的姑娘是何仙人之姿,也让菀青多个好友。”骆菀青笑咪咪的说道。   梁禛心下酸涩,齐韵乃堂堂首辅之女,如今却落到如此畏首畏尾的尴尬境地,连自己都不敢正大光明地将她介绍出去。因齐韵是被自己半夜率部抢回来的,便只能对严戈说,齐韵乃自己府上出逃的家奴,此次公干正好遇见,便要将她捉回去,所以整日都将齐韵关院子里,此次家宴他也是不准备让齐韵参加的。   只如今巡抚大人的千金对齐韵产生了如此浓厚的兴趣,还专门提出来要见齐韵,自己再断然拒绝,便显得有些不通人情了。既不是人犯,主人相邀不成,连贵客相邀也不应承实在说不过去。   于是梁禛颔首,“齐姑娘如无其它不妥,亦是会去赴宴的,彼时见面还望骆姑娘勿要笑话她粗鄙。”   骆菀青掩面吃吃笑道,“大人过谦,是怕我与严姑娘欺负她麽?大人且放下心罢,我与严小姐皆是和善之人。”   梁禛大囧,“在下非是此意……让姑娘笑话了……”   骆菀青突然觉得让梁禛吃瘪是一件好笑的事情,她莞尔,继续问道,“齐姑娘可是大人的侍妾?”   梁禛尴尬不已,说是也不对,说不是也不对,嘟囔了许久,只得沿用对严戈的那套说辞,“她是……是在下的家奴……”   梁禛只觉眼前这女人老挑他尴尬之处说话,实在难缠的紧,便再次表达了期待晚宴上与骆璋及骆菀青的会面后,快速道个别,转身匆匆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打个预防针:第一部分女主协助废帝逃难,过程中自贬身份是为了成功送走废帝,一路高歌猛进日后回京怕是得写灭满门了。 为了顺利金蝉脱壳小天使们不要为了女主一时委屈而不甘,本文HE,我也不爱悲剧的,悲剧都属于配角! 为了逻辑合理及完整性,接下来小虐女主一下,毕竟受点委屈不要紧,最后辉煌是实惠!   ☆、诉情      走在回房路上, 梁禛开始第一次站在齐韵的立场,认真思考自己对她这种模糊名分的态度会给她带来什么影响。   很明显, 让自己放弃齐韵是绝对办不到的。公然宣称她为自己妾室更是不妥,肃王爷对齐家态度模糊不清,自己尚不可跟肃王爷公开叫板。再者自己从不敢将齐韵视作供自己玩弄的侍妾, 在心里一直都将齐韵视为终身的唯一人选,除了齐韵,他谁都不想娶。   可一直这样模糊不清的对待齐韵,她心里一定委屈极了……   一路这样想着, 他愧疚不已的回到自己住的小院。进得屋, 便看见身着淡紫色比甲的齐韵静静坐在窗边的春榻上缝着一只荷包,娉娉婷婷, 如一株淡雅的丁香花。   他心中柔情一片,同样的紫色,穿在齐韵身上分明比旁人要出彩许多, 自己怎能弄错了人, 果然是忙糊涂了。   他不及齐韵起身迎他, 便奔至春榻,紧挨着齐韵坐下,将她紧紧抱在怀里。齐韵抬起头想看他, 他却死死将脸贴在自己的脑后,怎么掰都掰不开。   “怎么了?谁人还敢给你委屈不成?”   齐韵哑然失笑,什么时候梁禛也像朱成翊那样学会撒娇了,真是不习惯。   “我今日在外面花园, 误将旁人认作了你……你以后勿要再穿这件衣裳!”   梁禛的声音从后脑勺传来,带着丝丝耍小脾气的意味。   齐韵了然,她嘴角一勾,“你定是对人不恭不敬,而后又觉没脸见人了?”   梁禛默然,将她搂的更紧,齐韵越发觉得好笑起来,她伸出手摸摸他的头,温言软语道:   “认错人而已,奴家又不怪你,人家姑娘定然也不会怪罪于你,相公可劲的害什么臊?无事,无事!”   被她像摸猫毛般的梁禛终于直起身来,他满脸愧疚的望着齐韵,“她是云南巡抚的千金,想邀你参加今日晚间的严府家宴,你若是不愿,我便……”   听得有人邀请自己一同吃饭,齐韵心中暗喜。说实在的,陪着朱成翊逃命如此长时间,她乏累极了,跟着梁禛也不能出门,她的确很渴望能放松放松自己。   “别!别!奴家要去。”齐韵飞快堵住了他的嘴,止住了他想说的话。   “奴家被你关在房间里有多少时日了,相公可曾算过?奴家可是年轻姑娘,又不是动弹不得的老妪,关如此之久,都快发霉了。养只猫猫狗狗尚且需要带出去遛遛弯儿,相公且带奴家也出门透透风呗。”   她一双媚眼亮晶晶,含笑带刺的望着他。梁禛暗忖,长期这样关着她确实也该难受了,只是此女不同于旁人,该如何与旁人介绍齐韵却是一桩难事。   他皱眉,思虑再三,复又拉起齐韵的手,小心翼翼地望着她,“可是……可是我之前与人说道,你是我家奴……”   齐韵哑然,怪不得他如此不愿自己抛头露面,原来是跟人撒了一个没法圆的谎,她咧嘴一笑:   “相公为何不愿如实说出奴家的身份?”   梁禛低着头,喏喏说道,“我不是怕人因为知道你家的事……再胡乱编排咱们嘛……”   言罢,他不等齐韵追问,复又抬起头,急急的说道,“韵儿,我不是想与你家划清界限,只因肃王爷对齐家态度不明,我若高调宣扬你我的关系,恐为肃王爷所诟。将我梁禛一刀斩了,我也没法再护着你了。再者……我梁禛指天为誓,今生定不负齐家二姑娘齐韵,定要娶你为妻。虽当下不能公开你我关系,但待咱们回京,不论王爷如何对待齐家,禛定会全心全力为你及齐家周旋,直至堂堂正正娶你过门。”   他将齐韵的手拖至自己的胸膛上,“我梁禛对韵儿的心天地可鉴!”   齐韵怔怔的看着他,心绪澎湃,梁禛是负责齐家案子的头号关键人物,一开始便是卯足了劲儿来捉拿自己与兄长归案的。如今,他当着自己的面说出如此的豪言壮语,彻底将肃王爷安排的任务放到了齐家之后。   回想自己与梁禛的数次交锋,哪一次没有算计过他。从最开始的河间府脱困,到开封府强抢自己为妾,再到现在要娶自己为妻,其中不乏自己有意无意的色-诱-勾-引。每每利用梁禛对自己的爱,肆意在他眼皮子底下放走朱成翊,以他的机敏不会至今还看不透自己的小动作。可是他明知道吃了自己如此多次的亏,依然痴心不改,反而越陷越深,直至如今一腔真心尽付与了自己。   齐韵没来由的心疼不已,第一次为自己对梁禛实施的种种欺骗、利用行为感到愧疚,她与梁禛的感情源自二人多次的争斗,可要是一直利用同一个人的感情达到自己的目的,齐韵再心如顽石也做不到了。   她只手抚上梁禛的脸,认真描绘他多情的眼,挺拔的鼻,柔和的唇……心中的甜蜜冒着泡的往外涌。   “奴家亦心悦相公,感激相公对奴家的包容……”她想向梁禛道歉,为以往自己对他的欺骗与利用,但回数太多,居然不知该从何时说起。   她止住话头,顿了顿,毅然决然的将自己的朱唇朝梁禛的脸颊覆了上去。   梁禛心中瞬时乐开了花,这可是齐韵第一次如此主动,不及齐韵结束这一吻,他一把揽住她的纤腰紧紧固于怀中,变被动为主动,铺天盖地的吻便朝齐韵的脸和唇密密实实的落了下来。   梁禛吻得动情,齐韵渐渐沉沦其中,漫天的眩晕如约而至。也不知是谁的带动,二人呼吸纠缠间,气息渐乱,梁禛的手又开始四处探寻,不知觉间齐韵的外裳已悄然落地,二人也从春榻边滚至春榻上。   自梁禛将齐韵从吉达手中夺回,梁禛连日几乎都在为着捉拿吉达与朱成翊熬夜布局准备,吉达与朱成翊逃脱后,又忙着审讯王锵。二人相处时间很少,难得一处时,时间亦不对盘,不是齐韵正在睡觉便是梁禛还未醒。两人许久未曾如此耳鬓厮磨,再加上今日终于互诉了衷肠,便皆有些急渴。   齐韵已然被梁禛搓揉吮弄得神魂颠倒,她只觉梁禛那诱惑的呼吸,滚烫的气息将自己紧紧包裹,如此让人渴望迷醉。   她沉沉地喘息,只觉双腿间酥-麻愈发难耐,浑身软成了一滩水,只想随着梁禛无处不在的炙热沉沦下去。   感受到他粗砺的指尖滑过,一股奇异的颤栗自他的所过之处闪电般蔓延至全身,齐韵听见一声极致诱惑淫靡的呻-吟。待她反应过来是自己发出的声音时,吓得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一动也不敢动。   这声音却是梁禛最好的催-情-药,他双目赤红,兀自忍耐着焚身的欲-火,一把扯下齐韵塞住檀口的手,伏身至她耳旁,一边嘶哑着声音向她耳朵吹气,“我爱听你这样叫……”   梁禛那嘶哑的声音裹挟着令人心弦过电的气流卷过齐韵的耳朵,又扫过她早已高悬的心房,让她几乎不堪重负。略带薄茧的指尖似有魔性,所过之处强烈的颤栗再度席卷散发,让她无法抑制的发出自己从未听过的呻-吟,她从不知自己居然能发出如此怪异的声音,似乎很难受,又似乎在召唤着梁禛继续。   她被自己的反映吓坏了,但梁禛不让她捂嘴,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正在害怕与紧张最甚时,不知梁禛按住了何处,他那魔性的指尖轻拢慢捻,霎时一波极致的快感如电流过处将她推向顶峰,她惊得一声尖叫,眼前一黑,竟厥了过去……   梁禛惊呆了,望着昏厥过去的齐韵不知所措,他直起赤-裸的身子望了望自己的手,又看了看自己的身下。呆立片刻,他立马伸出那罪魁祸首——自己的手指,凑向齐韵的鼻下,呼吸虽然有点急促,但还算平稳。   梁禛心下略安,复又探向她的脉搏,也看不出什么不妥。直到他翻动齐韵,准备为她套上外裳,唤个大夫来瞧瞧时,他发现齐韵身下的被褥已然湿透。梁禛心下了然,原是太激动了,看来自己不是太急躁吓着齐韵,就是节奏太慢,让她过于激动,自己吓着自己。   梁禛揉揉自己的头,搓搓因持续的情绪大起大落导致酸软的腮帮。平复好心情,便开始替齐韵穿好外裳,将春榻重新收拾整洁,再将齐韵挪到了里间床塌,方抬步走出房门想寻汀烟去唤大夫。   才走出房门,便看见立在院子当中,踯躅着不知该往何处走的汀烟和手脚都不知该放哪里的两名严府侍卫。   “何事?”看着眼前行迹不定,举止猥琐的三人,梁禛不由的火冒三丈,连自己正寻人办事都忘记了,张口便要审讯此三人的动机。   “大……大人……严大人问您……是……是否……忙得妥帖了……家……家宴……便……便要开始……了……”口齿原本伶俐的汀烟望着脸色黑如锅底的梁禛,好容易说完了话。   梁禛皱着眉头终于听明白了,突然想起自己回房是邀请齐韵去赴宴的,齐韵为着赴宴可是高兴极了,心念念要跟着自己去透透气呢,转眼间自己便将人弄晕在了房里。   梁禛沮丧的发现还得赶紧寻大夫才是,于是他放弃了追究这二人诡异行踪的想法,倏地抓住汀烟的胳膊,“你快去寻个大夫来替齐姑娘瞧瞧。”   又再转头对严府侍卫道:   “给严守备带个话,齐姑娘略有不妥,梁某携齐姑娘晚些时候赴宴,届时梁某自当罚酒三杯,请严守备与骆大人先行开席,勿要空等。”      ☆、家宴   汀烟请了严守备府中的大夫前来与齐韵看病, 一盏茶功夫后,齐韵悠悠醒转过来。回想起自己晕过去前的情景, 再看看皱着眉头替自己把脉的大夫,齐韵羞得巴不得再次晕过去不要醒来。   她满面酡红,咬住罗帕, 秀目圆瞪,狠狠地盯着梁禛。梁禛似乎接受不到她喷火的目光,只关切的望着认真工作的大夫,见大夫收回了诊脉的手, 梁禛急切地问, “她可有不妥?”   “看不出有何不妥,只心绪稍嫌不宁而已……不知姑娘晕厥前可有何事刺激?如若无事刺激便凭白晕厥倒是不妥了。”老大夫捏着胡子说道, 眼睛看向梁禛。   梁禛听大夫如此回答,心下放心,见大夫看向自己, 反倒闭紧嘴巴, 打定了主意不说话。老大夫得不到回应, 又转而看向“病人”齐韵。齐韵见罪魁祸首居然做了锯嘴葫芦,心下气急,小脸愈发羞得通红。扭捏半晌, 终于开口,“小女子适才听闻姨母病重,心中担忧无比……”   老大夫脸色略缓,“既如此, 那便毋需担忧,姑娘只是一时情绪波动过大,心室负担陡然加剧,血脉一时滞后引起的昏厥。既是家人病重,姑娘更应放宽心态,活蹦乱跳的去探望姨母,莫要害自己也生病才好哇。”   “可要预备点心药?”梁禛突然开口。   老大夫闭着眼睛连连摇头,“毋需服药,姑娘脉象不浮不沉,不大不小,不强不弱,不快不慢,虽说初时节律略显杂乱,但后来皆均匀和缓,节律整齐,亦是平脉无疑,姑娘健康的很呀,毋需用药,只需放宽心胸好生歇息即可。”   梁禛勾着唇角,满眼含笑,望着齐韵抛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他抬手向立在门边的汀烟示意,机敏的汀烟立马奔至老大夫身边,恭谨递上一包银子,“有劳老先生了,老先生且随我来。”   老大夫颔首,“谢过梁大人,既然姑娘无碍,老夫这便告辞,日后如有其它不妥,可及时着人来寻老夫。老夫告辞……”   待得汀烟恭谨地将大夫引出房门,梁禛涎着脸凑到齐韵身旁,“你姨母那样疼你,你为何屡屡拿她做筏子?适才居然还咒她生病!”   齐韵抬眼,看着他涎皮赖脸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她一巴掌拍向梁禛的胸膛,“还不都赖你!要不是你,我至于被那大夫如此询问?”   听得此言,梁禛愈发高兴,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看着齐韵,“韵儿可曾满意?为夫今日如此讨好于你,晚间可要你多疼疼为夫才好……”   不等他说完,齐韵早已娇叱一声“臭泼皮!”飞身扑向梁禛,粉拳雨点般砸向梁禛。   二人于榻上又是一番扭打,梁禛突然的一声高呼止住了这场纠缠,“严守备早来唤过咱俩赴宴了,韵儿可还要去?”   严府前堂灯火辉煌,酒香四溢,菜肴已上桌。因着是家宴,严守备制备了两桌酒菜,男客有巡抚大人,梁禛及岳州知府等岳州高官于大厅一桌,高官们所携女眷由严守备夫人作陪于侧面花厅一桌。伶人乐师已然就位,宾主亦皆落座,唯等梁禛了。   但见一侍卫神情古怪的匆匆奔来,严戈沉下脸喝道,“就去后院唤个人而已,为何磨蹭如此之久?”侍卫匆忙见礼,踯躅片刻,终觉此事不宜当众宣扬,便凑向严戈耳旁耳语数句。   严戈原本阴沉的脸亦变得古怪起来,他一口气噎住,缓了一缓,侧身朝向骆璋讪笑道,“侯爷久等啦……梁大人公务繁忙,暂时未能脱身,咱先开席,梁大人公事完结,自会前来赴宴,咱便不等啦……哈哈……”   语毕,严戈起身,开始了家宴的开幕致辞,一时间觥筹交错,鼓乐齐鸣,轻歌曼舞亦悉数登场。严府家宴温馨又热烈,宾主各自相谈甚欢。   骆菀青抿着一口桂花酿,眼睛不住扫往大厅入口,“芳儿,梁大人来严府住多长时日了?”   “不久,约莫快一月了罢。”严沁芳头也不抬,与一块鱼肉作战。   “一月了还不久?你可曾与他说过话?”   “不曾。”   “他外出公干还带了女眷?”   “女眷?”严沁芳疑惑地抬起了头,“他来府那日,我去瞧过,未曾见过什么女眷。”   “可他院里有个齐姑娘又是谁呢?”骆菀青心中隐隐有些激动,如若不是自京城带来的,那多半是路上遇见解解乏的。   “齐姑娘?这我可不知道了,我并不知晓他院里的情况,想来无非都是一群大老爷们儿,我们也不方便去打听。”严沁芳突然觉察到什么,她一把揪住骆菀青的胳膊,眼神暧昧,“说,你为何对那梁指挥使如此关心,可是瞧上他了?”   “呸!休要瞎说,我只是好奇!好奇,懂不懂?”骆菀青俏脸通红,作势要捶打严沁芳。   严沁芳并不以为忤,只顾捂着鼻子笑,“青姐姐莫恼,你瞧上他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他是安远侯府的小公子,府中尚无姬妾,亦未成亲,好多家中有小姐的大户人家都打听过他。不过你现在才看上他似乎晚了点儿,据说他去年定过亲了,是礼部尚书许家的二小姐,今年便要成亲了……”   严沁芳的话如重锤,击打在骆菀青心上,许家二小姐自己正好认识,那许松月就是一无脑货,何德何能居然能入了梁禛的眼?她来不及哀悼自己好不容易生出苗头的爱情,便被门口进来的人吸走了全部注意力。   梁禛来了,头戴大帽,一袭石青色西番莲团花织金曳撒袍,腰间一根鸾带,足下乌靴花摺。他剑眉星目,鼻若悬胆,配上这一袭正装,更显得人丰神俊朗,皎如玉树临风前。   骆菀青似乎听见自己心里花开的声音,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梁禛,比起下午在院子里被错认时初见的着常服的他,现在他看上去简直荷尔蒙爆棚。   骆菀青在心中默默设想梁禛若是着飞鱼服该是何种光景,全然忘记掩饰自己眼中赤-裸裸的钦慕与渴望。直到她迟钝的察觉到另一道灼热似火的目光投射自己身上,她看见一名着孔雀蓝金枝绿叶百花曳地裙的年轻女子,在梁禛的引领下轻摇款摆向自己所在的花厅走来。   二人均着那蓝色系的袍衫,虽行动间距离甚远,二人亦进退有度,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气息依然在两人间涌动流转。骆菀青心下一个机灵,这便是那位齐姑娘了吧!   她暗自打量齐韵,见她行步若轻云出岫,腰肢袅娜似弱柳,哪里似一名“家奴”。再看梁禛偶尔与她对视亦目光如水,缱绻缠绵,心下立时如翻了五味瓶,莫非梁禛与那许姑娘大婚后便要纳这齐姑娘为妾?那梁禛后院倒真是够热闹的,骆菀青沮丧极了,许松月虽不足为虑,但这齐姑娘便已然是绝色了,梁禛对她又喜爱的紧,自己想要博得梁禛心内一席之地,看起来困难重重。   梁禛亲自将齐韵送至花厅,在花墙外止了步,他低头浅笑对齐韵说着什么,换来齐韵一个娇嗔。梁禛一直立在花墙外注视着齐韵,直到齐韵在丫鬟的指引下安顿好,他才转身向大厅走去。   “敢问这位可是齐姑娘?”严守备的夫人王氏热情地与齐韵打招呼。   “奴正是姓齐。”   “敢问姑娘芳名?“王氏笑的慈祥。   “奴无名……二公子……唤奴韵儿。”齐韵低头,险些噎着自己,作为家奴的自己自然是没名字的,名字都是梁禛起的。   在场众女眷皆露出了然的神情,原是梁禛的通房丫鬟,这梁大人果然重情,连通房丫鬟都如此看重,只不知日后梁大人娶了妻,如此娇滴滴的小娘子该如何自处。看着齐韵风流婉转的做派,女眷们或羡慕,或渴求,或嗤笑,或鄙夷,不过齐韵并不在乎这些目光,她只是想多看看梁禛的生活,逃亡了数月,她觉得自己离以往的正常生活已然太久,既然要随梁禛生活,自己必然得知道梁禛更多才好。   齐韵接过丫鬟递过来的狮峰龙井,浅浅喝了两口,便开始用膳。她尝了一口桂花酿,这是一种女子喝的甜酒,桂花香气四溢,酒液金黄清透,入口醇厚绵柔。齐韵颔首,心道这严夫人倒是一位懂得生活之人。再看看桌上已上过干果四品,蜜饯四品,饽饽四品,酱菜四品,前菜七品,膳汤一品,显见宴席已开始了一会。   齐韵略过前菜及果品,直接端起面前才上的海蜇羹,用瓷勺舀起一勺尝了一口,汤浓味美,羹内的鲍鱼粒,虾肉粒,海蜇肉鲜香滑嫩。此道羹汤做的实在考究,齐韵也止不住在心里默默夸赞了几句,这守备夫人真真是个能干人儿。她却并不多吃,只默默挑拣数道略吃几口便放了箸。   一旁的骆菀青看在眼里,越发肯定了齐韵这通身的气度,定然不会是通房丫鬟这样简单。她端起一杯桂花酿,朝齐韵唤道,“齐姑娘,我名唤骆菀青,初次见面,便为姑娘气度折服,菀青借花献佛,敬姑娘一杯。”   齐韵抬头,见说话之人正是初时盯着梁禛不错眼的那名女子,她心下了然,这么一会儿功夫便忍不住来刺探军情了,梁禛这厮不老实,晚间定要仔细审问于他!她心下忿忿然,面上却和煦的紧,“骆姑娘有礼,韵儿便却之不恭了。”言罢亦端起面前的桂花酿一饮而尽,还一个妩媚婉转的笑给了骆菀青。   众女眷哑然,第一次见如此大派头的通房丫鬟,骆璋乃兴平侯,肃王爷表亲,官拜右都御史,总督云南军事防卫,作为朝廷委任的云南巡抚,妥妥的中央大员!这梁禛也就三品武官职,齐韵作为梁禛的通房丫鬟更是渺小到没边了。   她作为一名家奴本无资格上桌,她理应站梁禛身后服侍梁禛用膳才对,梁禛心疼她,让她来女客一处用膳,大家只当梁禛多情,也不深究。可骆菀青主动向她敬酒,算是给足了她一个家奴面子,她居然二话不说端起酒杯便喝了,连一句谦逊的话也无!   饶是骆菀青见多识广亦愣了一瞬,回过神来后,她放下酒盏,并未饮下杯中的酒,她笑眯眯地问,“敢问姑娘何方人氏?”   “金陵人氏。”齐韵瞟了一眼骆菀青未动的酒盏,心中冷哼一声,打算晚间一并算到梁禛头上。   “家中可还有人?何时入了梁府?”骆菀青打破砂锅问到底。   “家中无人了,奴五岁便入了梁府。“齐韵面不改色胡说八道,她相中了严沁芳面前那道烤鹿脯,她想唤丫鬟来替自己取,可是丫鬟们压根不往自己这般看,这让齐韵十分恼火。   就在齐韵准备起身自己取用时,她听见骆菀青的声音传来,“梁大人如此看重姑娘,定会在今年娶亲后抬姑娘为姨娘的。届时,也不枉令尊拳拳爱女之心了。”骆菀青望着齐韵笑的晦涩莫名。   齐韵愣住了,今年娶亲?梁禛可从没与自己说过此事呀。她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对梁禛家中的情况一无所知,梁禛娶亲的消息居然还要由一名陌生女人来告诉自己,而这个女人很明显在觊觎她不该觊觎的男人。   齐韵瞬间忘记了那块烤鹿脯,她坐直身子,直视着骆菀青的眼睛,“骆姑娘,梁大人娶谁不娶谁,都轮不到外人至喙,咱们姑娘家还是莫要议论的好。”   骆菀青一口气噎住,这“通房丫鬟”好大的口气,如此与自己说话,正待要发火,突然住了嘴,她定定地看着齐韵,眉头紧锁,目光探寻……   齐韵看着她古怪的神情,想到梁禛说过云南巡抚的千金邀自己赴宴。她猛然忆起那云南巡抚乃兴平侯,官拜右都御史,是去年兵部上书陈情云南匪乱时,内阁拟定的人选。这件事她听自己父亲齐祖衍就人选一事与人争执过,还曾专门留意了一下此事,莫不是此骆姑娘便是那云南巡抚千金?   齐韵心中咯噔一声,如若此女为当朝大员之女,那么她应是多住京城的,自己与她很可能曾在什么地方见过面。自己好巧不巧与她打起了口舌机锋,心下顿时懊恼不已,正想要说点什么弥补。耳旁传来另一女子的声音,“齐姑娘好大的口气,一个家奴,如此罔顾上下尊卑,口无遮拦,眼中可还有伦理纲常?”   齐韵循声望去,见是骆菀青身旁的一名着粉色纱衣的女子发话,看情形是想替骆菀青教训自己了。齐韵默然,以往在京城,都是自己横着走,所以一时忘形说了不该说的话。如今梁禛拜倒自己裙下,自己的身份又如此尴尬,为梁禛安全计,委实不该如此引人注目。见齐韵不说话,严沁芳准备再接再厉,待要张口再训,被骆菀青一把拉住。   “齐姑娘说得对,咱们不谈这些,沁芳快别说话了,好好用膳罢!”骆菀青似是也不想将事件扩大,急急拦住严沁芳的话头,示意她快吃饭。   一干女眷惊疑不定,皆想不通为何骆菀青突然便收了势,她们亦看不惯齐韵张狂的做派,一个供人狎弄的玩意儿而已,竟也如此大做派。都等着看齐韵如何在贵家小姐面前丢丑,没想到齐韵霎时敛了锋芒,只顾低眉顺眼的用着膳,占了上风的骆菀青亦瞬间刹车。严沁芳茫然的看向骆菀青,见自己这位好友拼命向自己眨眼睛,便也低头不再说话。   “贵客们别只顾说话,快些尝尝咱严府的血燕粥。”严夫人适时地唤出了餐后粥膳,并时令水果拼盘一盏,缓和席间氛围。一众女眷亦借势变了话头,纷纷赞扬严夫人持家有道,不光筵席办得好,连相公也拢络的好,严府后院尊卑分明,妻妾和睦,从未有过宠妾灭妻的腌臜事,一边说还一边意有所指的望向齐韵。      ☆、醋意   齐韵懊恼不已, 为自己的鲁莽冲动后悔不迭,果真是离京太久连交际都不会了。不过她素来不屑与人争风吃醋, 并不介意身旁一干女人对自己的品头论足,做人玩意儿又怎么了,自己可是得了实惠, 也不知这帮老怨妇可劲的自我陶醉个啥。齐韵在心里默默鄙视了一番一众目光短浅的妇人后,自顾自将目光投向了大厅。   梁禛春风满面地同席间一名长者推杯换盏,那是一名中年男子,有着与骆菀青类似的五官与白皙的肤色。齐韵心下了然, 看梁禛那似有所求的模样, 此男子必是兴平侯,云南巡抚骆大人无疑, 与自己斗嘴的骆菀青果真是巡抚之女。想起骆菀青黏在梁禛身上那炙热又火辣的目光,及适才对自己的讽刺挑剔,齐韵心下反而安定了许多。   齐韵暗自打量兀自低头与人私语的骆菀青, 她身穿淡紫色纱衣, 削肩细腰, 风姿绰约,眉眼间亦自有一派风流多情。齐韵想起梁禛非要自己脱下的淡紫色比甲,下午梁禛于花园中错认为自己的人显然便是这骆菀青。只不知那梁禛对她做了什么, 这骆菀青很明显不仅未怨他唐突,反而对梁禛暗生情愫。   从刚才的交锋中可见,骆菀青亦是个聪明人,在她彻底放弃对梁禛的痴念前, 聪明人是不会做出什么对梁禛有所妨碍的事的,便如同适才她放弃并阻止了旁人对自己进行攻击一样,她亦担心将梁禛推至风口浪尖。齐韵全然忘记了下午自己对梁禛所说的话,心中恼意顿生,刚调戏过骆菀青便又回房将自己弄晕,梁小贼果真奸猾,以为这样便能糊弄过去?   齐韵将梁禛在心里狠狠收拾了一番,又开始暗自揣摩梁禛接近云南巡抚骆大人的用意,莫非他猜出朱成翊是要逃去云南了,现在便开始准备在云南设局了麽?她又抑制不住对朱成翊的担心了,阻止梁禛对朱成翊的追捕似乎已成为了本能,待她反应过来自己又生出对不住梁禛的想法时,她再次陷入深深的自责与两难。她怔怔的望着与人相谈甚欢的梁禛,神思惘然,直到她感受到一束灼热的目光。   她转过头,骆菀青冲她使了一个眼神,便放下碗盏,起身出了花厅向后院走去。齐韵亦放下茶杯与旁人示意自己去去便回,起身跟向后院。刚转过花墙,阑珊灯火下,骆菀青便在一处假山旁等着她。待齐韵走近,骆菀青转身,直直对上齐韵的眼。   “齐韵姑娘为何如此狠心对待满腔热忱待你的梁少泽?”少泽是梁禛的表字,经由骆菀青的口说出,竟多了几分缠绵的味道。   看见齐韵眼中露出疑惑,骆菀青继续道,“你们齐家现在便是那烫手的山芋,梁大人便是你新寻得的救命稻草麽?”   齐韵心中喟然,骆菀青果然见过自己,反倒放下了心理负担,“禛郎疼爱我,我逃不脱,你没见我被他整日里关在后院麽?”   “噗!休要如此厚颜无耻,你若真想逃,还有人能拦住你麽?”骆菀青不以为然,“你能在先皇帝陛下数位儿子之间肆意翻云覆雨,还片叶不沾身,梁少泽对你而言,全然就是小菜一碟。你不缺男人,为何偏来祸害少泽一人?你放过他可好?你要什么,我可全力替你周全。”   齐韵哑然,这位闺秀也能如此直截了当,以往在京城时为何未能发现此位狠角色,她懒得与她多说,冷哼一声,“我与梁大人如何干你何事,你可退下了。”言罢转身便要回花厅。   骆菀青一把拽住她衣袖,“你到底想要得到什么?你齐家的安康?你可知,你若执意如此会将少泽拖入深渊的,他还很年轻,无力与肃王爷抗衡。你与其拽着少泽不放,不若我替你搭上肃王爷本人,岂不百愁全解?”   齐韵转过头,奇怪的看着她,“你凭什么以为我想要的不是禛郎的人?如若我真要一心搭上肃王爷,还需得你插手麽?”   骆菀青小脸一白,“梁少泽未婚妻乃礼部尚书许大人之女许松月,你凭什么夺人夫婿!再者……如若你真心悦少泽,便给他留条活路罢!他如此年轻,前途似锦,真心为他着想的话,便不应该阻他前程!”   齐韵狠狠瞪着他,“禛郎娶谁,是他的事,你犯不着来指责我,我可没本事不让他娶妻。现如今……你瞧上了他,想扛着为禛郎好的大旗逼我退出,再一心对付那许松月。你这女人,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今日之事暂且到此为止,我还有事,你勿要再无谓纠缠。”   齐韵说完便抽回袖子,头也不回匆匆赶回花厅,她急着要将梁禛拖回房间,这小子瞒了自己如此多事,不说清楚,今晚定要让他改姓为齐。   回到花厅,筵席已至尾声,妇人们三三两两围坐一处或吃茶谈笑,或赏花听曲,亦有个别携了丫鬟仆妇寻了主人家便要道别。齐韵无心找人谈天,直直奔往大厅边上,寻得汀烟,让他去唤梁禛。   梁禛喝的正兴起,两颊飞起红霞,双眼亮晶晶,他拉起齐韵的手,“来,到外间坐坐,我替你唤几个仆妇送你回房。”   “我不要仆妇送,我在外间等你,我有话要问你,你且喝快些。”齐韵掰过他的脸,让他瞧见自己认真的脸。   梁禛眨眨眼,望着一脸严肃的齐韵,嬉皮笑脸的往她耳后蹭,“韵儿莫要吓唬为夫,为夫连人带心都是你的,你还有什么不能放心的?”   齐韵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这里还是筵席大厅,他便开始动手动脚,赶快伸手固住他恣意的头,“你规矩点,人都看着呢!”   梁禛却伸手揽住她的腰,顺势靠进了她臂弯,整个人都扑在了她肩上,“你相公可是醉了,汀烟,且替我唤个软轿来……”   齐韵被他压得严严实实的,气都快透不出了,在几个小厮的助力下终于将梁禛搬去了外间的圈椅上靠着。待得软轿抬来,齐韵忙替梁禛向严守备及骆巡抚致谢道别,招呼轿夫抬了梁禛往后院匆匆离去。   花墙旁骆菀青望着纠缠齐韵不放的梁禛的背影,一口银牙咬碎,小贱人不知羞耻,无媒无聘便与男人呆在一起,哪有半分大家闺秀的样子。如此自甘下贱,怨不得只能做妾,也不知堂堂内阁大臣齐祖衍如若知道了自家女儿的如此行径,会不会气的喷出一口老血,实在丢尽了齐家的脸。   “芳儿,你说梁大人初来时并无齐姑娘随行,你可知齐姑娘是何时来的麽?”骆菀青转向身旁的严沁芳,笑咪咪的打听。   “呵,是谁说只是对梁大人好奇的,你这好奇心是不是忒大了点?”严沁芳一脸暧昧的笑。   “好芳儿,帮你姐姐打听打听罢!你姐姐我若是得了一桩好姻缘,定会记得妹妹的大恩的……”骆菀青一张俏脸羞得通红,却早已顾不得遮掩,那齐韵势在必得的模样深深刺激了她,如此水性杨花的女子怎能独得梁禛的青眼,自己说什么也得试上一试。   ……   回到后院的梁禛被两名小厮架进了房间,齐韵招呼汀烟打赏完轿夫,又唤来丫鬟,于净房备好沐浴用的大桶和热水后,亦回到了卧房。她想先给梁禛擦擦脸和手脚,再去净房沐浴,甫一进门,便看见梁禛云淡风轻的坐在桌旁喝一杯红茶。   “适才你为何作戏?害得我出了一身的汗!”齐韵怒目圆瞪,“你故意当众对我搂搂抱抱,坏我闺誉,是何道理!”   “韵儿都已经是我通房了,还有啥闺誉?莫要装模作样了,大家都累的慌。”梁禛涎着脸,讨好的望着齐韵,“那骆家姑娘望向你相公的眼神火辣辣的,你相公招架不住了,再不当着她的面表示一下我对韵儿的爱恋,你相公便要被人强抢走了。韵儿便就如此不担心我麽?”言罢,还委屈的看着齐韵,拉过她的手,轻轻摇了两摇。   齐韵一阵恶寒,一把拍开他的手,“少来装可怜!我今晚尚有两门官司与你掰扯,你最好老实交代,莫要诓骗于我。”   齐韵来势汹汹,准备速战速决,“其一,你今年便要迎娶的未婚妻许松月是怎么一回事?其二,今日下午你于严府花园对骆菀青做了什么,竟勾得她对你芳心暗许?”   微醺的梁禛乖乖的缩回手,静坐在春凳上,扬起的头刚好到齐韵的胸前,齐韵低头看向他的脸。梁禛脸颊酡红,印得双目愈发灿若朗星,唇似施朱,衬得唇尖圆溜溜的唇珠越发憨态可掬。他嘴角勾起,剑眉飞扬,凤眼微眯,目光清澈又深沉……   男孩的纯真与男人的性感诡异的完美结合,此时的梁禛竟生出一种弱质的美感。“积石有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齐韵突然有些伤感,耳旁响起骆菀青的话,“齐家就是一块烫手的山芋,你为何独来祸害少泽一人?”   禛郎如此美好,如玉似珠。自己一边爱恋着梁禛,一边又防备着他伤害朱成翊。心里担忧着朱成翊,却还一门心思想要占着梁禛。自己如若一直如此首鼠两端,定会伤害到禛郎,自己做不到凡事为他着想,又有何理由要求梁禛对自己全情付出。许是骆菀青的话点燃了齐韵故意忽略的心中犹疑的引线,她突然觉得骆菀青说的很对,自己就是一个阴险毒辣的女人,对梁禛只有霸占和索取,并无真情与付出……   自己许是最无资格向梁禛提出以上质问的人了吧,齐韵霎时情绪低落到了极点,一想到自己毫无资格关注梁禛的感情世界,齐韵心里的酸水如洪水开闸般往外涌。   她转过身,以袖掩鼻,眼泪扑哧扑哧往下掉,没几下,竟抽抽的哭出声来。梁禛吓了一跳,这女人为何说哭就哭,刚才不还像一只母老虎麽?绷不过一霎,便又水漫金山……   梁禛急急站起身来,搂紧齐韵坐到塌边,“韵儿莫哭,为夫对你隐瞒婚事是因为我压根便没打算要娶那许松月。婚事是母亲定下的,在遇见你之前。那时我梁禛并不知晓世间还有一名唤作齐韵的奇女子会偷走我的心,所以对母亲替我定下一门亲事,我毫无所谓。可我很快便遇见了你,我便发誓定要娶你为妻,近日事忙,过两日我便要修书一封与我父亲,请求取消婚约。取消婚约兹事体大,本应回家当面说清,但捉拿朱成翊一事迟迟未了,我脱不得身,便也只好先以书信禀明我之意图了。虽不能同时向双亲提及你,韵儿……但我梁禛一定会虚位以待,待你来占有我……韵儿意下如何?”言至最后,梁禛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   听得此言,齐韵愈发难耐,觉得自己欠梁禛太多,怕是一辈子都还不清了,哭的更是稀里哗啦。   梁禛一看,表白居然没有效果,便又将下午遇见骆菀青,误将她当作齐韵揽入怀中转了半圈一事老老实实交代了个底朝天,以期能止住齐韵的悲伤。殊不知情绪激动的齐韵丝毫没有缓解的迹象,索性还搂住了他的脖子,放声大哭,咿咿呀呀,似要哭到天明。   梁禛熬不住,抱着她去了净房洁面漱口,擦洗了手脚,又回到床塌,甚至还在哭声中睡过去数次。漂亮话说尽,好容易齐韵才止住了嚎哭,抽抽嗒嗒,抱紧他的胳膊,带着泪花坠入梦乡。      ☆、暗杀   半夜, 梁禛被兵戈声惊醒,严府西北角的地牢关押着王锵, 打斗声便是从那处传来。梁禛翻身起床,抓起外袍便往地牢处奔去。   地牢入口灯火通明,负责守卫地牢的十数名锦衣卫及十数名严府侍卫已在入口处奋战多时, 一群人将五名黑衣刺客团团围住。梁禛定睛看去,已有两名似乎已经受伤,还剩下三名刺客负隅顽抗。其中一名身形纤细,细腰长腿, 似是名女子, 使一把寒铁剑,行若游龙, 翩若飞鸿,随风就势,飘忽浮沉, 行如轻云蔽月, 飘若回风舞雪。   眼看这名女刺客冲出重围, 就要跳上墙头逃跑,梁禛抽出绣春刀,一个斜劈砍向女刺客面门。女刺客举剑一格挡, 只觉刀锋力沉无比,虎口震得生疼。她不敢硬拼,挽个剑花,虚晃一招便要奔向墙头。梁禛哪里肯放, 缠头裹脑扑将上去,只听布帛撕裂声,黑面罩应声而落,露出一张英气逼人的脸,杏眼,剑眉,眉目间英姿勃发。   梁禛唇角微扬,“凤栖小将军可是来杀人灭口的?对不住啦,让你失望了……”言语未落,身随意动,已欺身至凤栖近前。梁禛反手一挑,刀锋已至凤栖喉间。凤栖大惊,后退一步,提剑划过已至喉间的绣春刀锋,以期改变梁禛的着力方向。未料,绣春刀着力受阻,梁禛并不坚持,反而转动手腕,刀锋一反,就势滚过剑身,往下一点,左手成爪扑向凤栖。   凤栖再退一步,刀尖距离不足堪堪划过胸口盘扣,哗一声凤栖前襟大开,露出内里白色的裹胸,梁禛刀锋划过不及再起,他亦不急,左手成爪已至凤栖身前,眼看就要扑上凤栖的咽喉。凤栖暗道不好,脚下步伐已乱,疲于奔命已现颓势。她一咬牙索性破釜沉舟,直起身子,挺起胸口迎上梁禛扑上来的掌,左手自腰后甩出飞爪,勾上墙头。   梁禛未料凤栖突然不顾面门防守,还主动挺胸迎上来,心道妖女竟用如此下流手段,掌风已至凤栖胸口又生生停下。便在这一瞬,凤栖左手一用力,扯起飞爪,借力直挺挺拔地而起,飞上墙头,转身逃离。   梁禛转头看见冯钰带了一拨锦衣卫冲进小院,遂唤了一队跟随自己往东南追击凤栖。追至后院竟丢了凤栖踪迹,梁禛环视一圈,分作四队,朝不同方向各自查探。   凤栖几个腾挪,便往那高墙大院的地方奔去。她心下叫苦不迭,此次被吉达派出刺杀被锦衣卫捉住的王锵,实属无奈。王衢使银子,收买护院,想通过下药,使暗绊灭了王锵,皆铩羽而归。时日渐长,吉达沉不住气了,派了自己和几名同袍前来暗杀。只这次梁禛学聪明了,看守王锵守得像铁桶,实在难以得手。如今任务未能完成,还让自己陷入如此困境,需得尽快想法脱身才是。   齐韵睡得迷糊,感觉有人在拍自己的脸,她用尽全力睁开眼睛,一张英气中带阴柔的脸出现在面前,“凤栖将军?”齐韵抬头看看四周,床头搭着梁禛的飞鱼服,床被也是梁禛的。可梁禛不见了,变成了凤栖,齐韵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也没弄清楚是什么状况。   “别看了,你被我劫持了,快些穿上衣服随我走。”凤栖板着脸简明扼要的向齐韵阐明了形势。   齐韵惊讶极了,刚张开嘴,被凤栖一掌捂住,“你若敢高呼,我便一掌捏断你喉咙,就像外间那小丫鬟。”齐韵呆呆地望着她,张着嘴半天合不上。凤栖没时间由她细想,自己动手,去柜子里翻出一件蓝色的褙子,又回转过来一把扯开齐韵身上的被子,就要替她穿衣服。   齐韵抬手止住了凤栖的手,“我不穿这件,这件太小了!”   凤栖哑然,“你自己快去寻一件,快些动作,如若故意拖延,休怪我不客气!”言罢她一把抽出寒铁剑,捏手中,用剑身拍拍床沿。   齐韵点头,快速下床,自己去柜中一阵翻找,翻出一件米黄色的细褶绢裙,再自己细细穿好。凤栖早已等得不耐,扯住齐韵胳膊就要从窗口出去。齐韵一把拉住凤栖,苦着脸,哆哆嗦嗦,“我只是个营妓,锦衣卫不会受你胁迫,我不想白白丢命。”   凤栖挑眉,“不能吧,这不是指挥使的房间麽?”她指着梁禛床头那件青织金妆花飞鱼绢的锦衣卫指挥使官服,“休要欺我没男人,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麽?这里外三层的侍卫,十个八个丫鬟仆妇,不是上房又是什么?”凤栖凤目圆瞪,“你我好歹也算有缘,莫要逼我伤了你!”   齐韵哑然,只得默默由着凤栖将自己提溜到房顶。房顶风太大,齐韵一个哆嗦,“阿嚏!”一个大喷嚏响彻云霄。   凤栖立马看见小院外至少有四队锦衣卫朝此处奔来,凤栖大怒,“就知道你这妖女不是好东西,早知道你如此回报我,那日我便不救你!”   言罢右手卡住齐韵的脖子,将齐韵拖入自己怀中,朝最先抵达自己所在小楼下的锦衣卫军士大喝一声,“你们站住,齐韵在我手上!”言罢将齐韵朝前推了一步,齐韵踉踉跄跄,踢松了屋顶的琉璃瓦,瓦片噼里啪啦坠落楼下,粉碎四散。   凤栖看见楼下的锦衣卫果然放弃了冲上楼顶的动作,他们让开一条道,自队伍中走出一人,玉色直缀,一条同色发带简单捆扎着高束的发髻,正是与自己过招的梁禛。“凤栖小将军同为女人,为何也要拿女人做盾牌?”梁禛乜斜着眼,轻蔑的说道。   “休要多言,命你的人退出这小院!给我一匹马,我要带着齐韵离开!”凤栖将自己紧紧贴在齐韵身后,避免万一有冷箭放来。   但见梁禛低头对身边的人耳语一番,抬头应道,“这便与你寻马,休要伤她性命!”言罢,梁禛大手一挥,一众军士哗哗退至院外,仅梁禛一人留在楼下院内。   等候过程中齐韵一直看着梁禛,虽然离得远,她依然能看清他紧握绣春刀的右手绷得紧张,前倾的上身亦透露了他不安的情绪。齐韵心中安宁,甜蜜的泡泡不合时宜的开始往外冒,她并不担心凤栖会伤害自己,她在与凤栖的数次交锋中也算比较清楚的了解了凤栖的性情。凤栖是个直爽的女子,只是肚子里没那么多花花肠子,有时甚至还会有不合时宜的幼稚。   “你的手松一些,梁少泽对我好得很,有我在,他不会冒险伤你的。”齐韵轻点凤栖掐住自己的右手,示意她放松些。   “你不是营妓麽?现在又变梁禛宠妾了?”凤栖冷哼一声,并不松手。   “我是营妓还是宠妾你自己心中有数,你救过我,我也预备救你一次,只是如若你一直掐我如此紧,我怕是无法活到救你出去。”齐韵喉间生疼,呼吸也不畅,难受的紧。   “小妖女莫要耍花招,你的小身板吃不住我一掌!”凤栖狠狠的发话,手下倒是松开不少。   齐韵心下放松,凤栖只是想脱身而已,自己保她出去,再求她放回自己,应该不是难事。   马匹牵至楼下院内,凤栖挟持齐韵下到小院,她看见梁禛面黑如锅底,黑眸沉沉如深潭,死死盯着自己紧掐齐韵咽喉的右手。凤栖不由得心情大好,她剑眉倒竖,“你也到院外去,都靠那东墙站着。如若没有一招封喉的把握,勿要试图向我发暗器,我在临死前也是可以掐死一头鹿的。梁大人如有兴趣,自可一试。”   梁禛望着凤栖臂弯里的齐韵,眼中的担忧与安慰丝丝泄出,齐韵朝向梁禛眨眨眼,示意他勿要担心,转身同凤栖一同上了马。“半个时辰内如若我视线内出现尔等的影子,齐姑娘必死。半个时辰后我自会放了她自行离去,尔等且记牢了。”凤栖于马上抛下一句话后,策马冲出院门,往严府外奔去。望着两女一骑离去的背影,梁禛勾勾手,唤来一名锦衣卫,贴耳吩咐了几句,一众锦衣卫四散撤下。   凤栖固住齐韵,一路风驰电掣往东奔去。齐韵亦听见凤栖离去时说的话,心中五味杂陈,凤栖说好听点是名女君子,不好听就是个傻大姐,劫匪做到这样的地步还能活到如今,也是幸运。   “凤栖将军认为半个时辰内你见不到追兵便安全了麽?”齐韵觉得有必要跟自己这位“故交”聊一聊。   凤栖白了她一眼,“莫不是你还想跟我回吉达将军身边?”   齐韵扶额,“大小姐,我是不想你被锦衣卫杀了才会有此一问。”   凤栖咧嘴一笑,“你是觉得我将你劫持至吉达将军处,再杀了你更为妥帖?”   齐韵讪笑,“当然不是,我说过我要救你,便一定说到做到。梁少泽对我痴迷,你劫持我离去,梁少泽必有跟踪,只待你将我弃去便好射杀于你。如若你不弃我,锦衣卫必会一路追踪,无疑暴露了吉达将军的藏身之处,更有利于将尔等一网打尽。”   言罢她转头看向凤栖的眼睛,“小将军认为我说得可对?”凤栖眸光微闪,面上神色晦暗不明。   “我有一计可助凤栖小将军彻底摆脱梁少泽。”齐韵唇角上扬,“你将我置于半途,梁禛定会率部来救,你藏身于近处,蛰伏不动,待梁禛将我救走,余下部众继续前行追踪,凤栖将军再自行离去。如此一来,小将军是否已然安全许多?”   凤栖凝眉思虑良久,觉得此计甚妙,终于颔首,“便依你所言。”一挥马鞭,继续闷头赶路。   ……   山道上马蹄声疾,齐韵被凤栖固在身前,抖成了风中的柳枝。   “小将军可是要赶往襄阳?”齐韵见她一路向东,开口随意一问。   “嗯,取道襄阳再往北,咱们在襄阳便执行你的计划。”   齐韵默然,那么吉达便是藏身河南了,也不知在南阳府亦或开封府……   “小将军既决定于襄阳执行计划,亦不可大意,尚需绕行而入山西。”齐韵特意将目的地说为山西,端看凤栖的反映。   “噗!你当我要回大宁?不回,事儿尚未办完 ,可不能回大宁。”凤栖满眼嘲讽的笑,这女人也是幼稚的紧,“我自是醒得,我会先行向东入得汝宁府,再做打算,你自襄阳随梁禛走后莫要透露我行踪才对。”   齐韵颔首,汝宁府紧挨开封,既如此那吉达十之八九便在开封府了!她满面关怀的笑,望向凤栖,“韵儿如若想加害姐姐,便不会为姐姐出此计策了,任由姐姐弃我而去后自然水到渠成。”   “唔,也是。”凤栖点点头,觉得齐韵说得有理,“你为何助我?你可是梁禛的人。”   “我亦是朱成翊的人,你说我为何要助朱成翊?”齐韵挑眉看向凤栖,“我只知凤栖将军救过我一次,我便也救将军一次罢!”   凤栖点头,这齐韵许就是一性情不坚之人,她一向行这不忠义之事,说她谁也不效忠似乎更为贴切。她追随朱成翊,不顾将自己父兄置于水火,是为不孝。又委身梁禛,负于朱成翊是为不忠,如今又助力自己逃脱梁禛追捕是为不义。果然唯女子与小人难养!   尽管如此,毕竟此种不忠不义之事于自己是有利的,凤栖依然很开心齐韵能做出此种选择。她笑咪咪的冲齐韵说道,“齐姑娘有情有义,凤栖在此谢过。”   齐韵笑的愈发和煦,“凤栖小将军勿要多礼,这是韵儿应该做的……”   翌日清晨,凤栖与齐韵终于赶到襄阳,一夜骑马赶路未曾休息,齐韵早已累成了一滩泥。凤栖选择了一处颇为豪华的大客栈,给齐韵要了一个房间,容她休息,而她自己则去了客栈对面的酒楼,选了一个正对齐韵房间的位置,自顾自吃东西。   果不其然,只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有两名形迹可疑的刀客进了齐韵所在的客栈。又过了近半个时辰,梁禛出现在了客栈门口,他连外袍也没换,还是昨晚那件玉色直缀,只是发髻重新梳过,依然用那条玉色发带捆住。   梁禛匆匆进了客栈,须臾一架马车停在了客栈门口,过不多时,梁禛怀抱一人出了客栈,怀中人用一件披风从头遮到脚,梁禛一刻不停,打横抱着人便弃了马匹,直接上了马车。一行人浩浩荡荡的离去,唯留下十余位军士轻骑赶往东面。凤栖咬着牛肉咧嘴一笑,张口唤来小二要他替自己订一个房间,她要在此休息一夜再赶回开封。   “韵儿如此确定吉达就在开封府?”马车内梁禛轻抚齐韵的手背,含笑望着齐韵。   “你且叫人先去开封府侯着,让开封府尹或你们的人留意着呗,凤栖十之八九会去开封府地界,吉达亦多半藏匿于此。”齐韵扒着披风,只露出两只眼睛,累了太久,说完这两句必须得睡了……   梁禛很快便得到了答案,回到严府不久,他收到了陆离的传书,吉达正在开封,陆离追踪至汴河支流,被吉达逃匿。梁禛大喜,拿起手边纸笔,写下密信,用火漆封了送交信差,着令急送滞留襄阳紧盯凤栖的两名锦衣卫前哨。梁禛含笑抚着下颌,吉达休要张狂,此次定将你与你的后勤力量青龙会连根拔起! 作者有话要说:  看了一下榜上各类文的点击,古言冷,新人在古言更是超冷啊!毫无抨击什么的意思,纯粹只是感叹! 但是!我只爱古言!我只写古言! 我不是专职写手,以前只会写一板一眼的文,为了写出我自己爱看的文,我选择了古言,因为我可以正大光明的装X!嘎嘎…… 今天混了一天晋江群,深受刺激,不想再看那些“攻略”了,我就闭着眼睛写我爱看的装X文吧~~ 我就是如此任性! 有耐心追我文的小天使们最可爱,有你们陪伴,我一定会写出更好的文!   ☆、寻踪      齐韵再度被人劫走的消息很快便被骆菀青知晓了, 她冷哼一声,这齐韵就是一个麻烦精, 专门挑得男人为她争来夺去,也不知梁禛看上了她什么。   这日,梁禛在回小院的路上便遇见了专门来严府花园堵他的骆菀青。梁禛远远的便看见了骆菀青, 这次她穿了一件粉蓝色的褙子,头顶堕马髻。梁禛突然发现,也不知是有意亦或无意,骆菀青与齐韵在穿着打扮的习惯上确实有诸多相似的地方。   骆菀青的同韵儿一样, 都喜好清淡的颜色, 发饰也多小小的钗、簪为主,喜爱珍珠, 妆容也淡,再加上她们二人身形、举止类似,怨不得人将她二人混淆。   梁禛脚下微顿, 正想退出花园, 换一条路走, 骆菀青看了过来。她也发现了梁禛,满面含笑,双目盈盈的望向梁禛。梁禛倒是不好再换路走了, 只得硬着头皮迎上去,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在下不知骆小姐在此赏花,扰了姑娘清净, 望姑娘赎罪……”   “梁大人多礼,奴家正好也有事想寻大人,今日正好遇上,倒也省了麻烦。”骆菀青含羞带怯望着梁禛,目光多情又炙热。   梁禛兀自低着头,“不知姑娘寻在下何事。”   “梁大人,奴家在回京的路上便听闻了齐家的事,齐首辅有负先皇帝重托,关键时刻,一双儿女皆失了踪。对此种不忠不义的臣工,梁大人还是与他划清界限的为好。”骆菀青温柔小意的低声说道。   梁禛抬头,他看见骆菀青眼中的炙热,连心跳都漏了两拍,“骆小姐的意思……在下不明白……”   “梁大人还想再以什么家奴的说辞敷衍奴家麽?菀青好歹也在父亲入朝为官后在京城呆了五年,那齐韵如此风云人物,在皇城内外何等跋扈,奴家还能不识得她麽?大人莫要再掩耳盗铃,京外人不识得齐韵,京内闺秀有谁不知她的威名?”骆菀青一副苦口婆心的架势让梁禛心中惶然。   “骆小姐究竟想与在下说什么?”梁禛深深看进骆菀青的眼睛。   “奴家想对大人说,大人年青有为,前途似锦,切莫为了女人坏了自己名声。虽说男子纳妾并无大碍,然,对大人而言,纳谁都使得,偏那齐韵却是使不得的!菀青知道,奴家今日是多嘴了,大人心里定然怨菀青。可菀青不想看到大人日后有何不妥,菀青真心希望大人万事顺遂,安远侯府世代安康。故而菀青如是与大人进言,多有得罪,万望大人海涵……”   骆菀青深深福下身,“菀青深知齐家事件之厉害,自不会将此间诸事泄与他人,家父虽知晓齐韵之名,却不曾见过她人。故大人家奴之事便只有菀青一人知晓,大人尽管放心,奴自当为大人谨守秘密。”   梁禛默然,他只想回自己的小院,这女人咄咄逼人,没来由的让他想逃,“谢姑娘体恤,禛在此先行谢过!禛尚有公务未能完成,便先行告辞,改日再来寻姑娘参详……”   言罢,行了礼,梁禛便匆匆转身离去。今日骆菀青的话,直咧咧的将自己心中的担忧袒露于阳光下,尽管自己决心已定,但被人如此囫囵的摊将开来,而且还是从对自己存有心思的女子口中说出,实在让自己不安得紧。   ……   近日来齐韵对梁禛的依赖日盛,梁禛自然也日渐放心让齐韵出门做她想做的事,不再将齐韵成日拘在自己的小院。是日,齐韵叫了马车,在罗成的陪同下外出采买锦缎和衣裳,因自己是被梁禛半路自吉达营庄劫回,原有的衣裳已不能满足需要。待自绸缎庄返回严府,就在严府侧门外,齐韵靠在马车窗旁闭目养神,忽听得驾车的军士一声长呼,马儿嘶鸣,马车突然停住,齐韵一个前扑差点滚出车外。   “老乞丐,你做什么!”齐韵听见罗成的怒吼。   她直起身,挑开马车帷幔,“罗大人,何事停车……”齐韵止住了嘴,惊讶极了,马车边跪着一名乞丐,花白的头发,凌乱的衣着,肮脏的脸颊,一双促狭的双眼,却是朱成翊的侍卫周波。   “乞丐”周波哆嗦着干裂的嘴唇,扒着马车轮子,嘴里含混不清的嘟囔着,“夫人行行好,施舍些吃食罢,小人就快饿死了……”   齐韵拦住罗成手中就要落下的马鞭,“大人且慢,这乞丐甚是可怜,许是饿坏了才不管不顾的拦下马车。”   齐韵走下马车,扶住罗成的胳膊,“老人家请起,我这便送些银两与你。”   她一面双手扶住罗成的胳膊,一面狐疑地望向罗成。周波捧着碗的左手凑向齐韵扶住自己的双手,齐韵觉察到一个纸团被塞进了自己袖中。周波冲她眨眨眼睛,深深一揖,“多谢夫人!小人感激不尽!夫人良善,小人善种月季,明日午时小人便来此处送盆月季与夫人,感谢今日夫人一饭之恩!”   齐韵坐在妆台前,心中波澜起伏,周波是为朱成翊向自己送信来的,信上意思有两个,一是朱成翊已脱险南下去往蜀道口,二是希望齐韵尽量设法脱离梁禛,赶往七盘关与朱成翊汇合,周波便是来接她的。   齐韵第一次生出了拒绝朱成翊的想法,她不想离开梁禛,朱成翊既已离开岳州,自行离去便是,为何留个尾巴在岳州,岂不是为自己留下隐患嘛。但是她也知道,朱成翊定然舍不得抛下她自行离去,他会在七盘关等着齐韵答应周波的请求。   翊哥儿如今还算安全,只要抓紧时间离开,便无人能寻得他。齐韵左思右想良久,终是决定不去见朱成翊,让周波自行离去。直接遣走周波回去复命,朱成翊定不肯轻易罢休,必会再次派人前来严府。万一被梁禛发现,顺藤摸瓜,捉住了朱成翊,那可就大事不好了,于是齐韵决定写一封信与朱成翊。   齐韵终是来得院外,四下里一望,只有数名兵丁立在门口,她含笑道,“如若梁大人回院,烦请高声通报一声。”几名兵丁拱手领命。齐韵复又返回院中,唤来小丫鬟秋荷,“梁大人回院时,务必通禀于我。”秋荷应诺,将手中针线活搬至屋檐下,又继续飞针走线。   齐韵回到房间展开纸墨,正写至一半,忽觉屋内异样,忙回身张望,四下里空空,并无旁人,她心下嘀咕,约莫是自己过于紧张,才如此疑神疑鬼吧……   立橱后的梁禛默默冷哼一声,小妮子又在写什么通敌书了罢。自己还未到院门,门口的侍卫竟破天荒的要通报,自己及时举手止住了侍卫已然至口边的呼号,又看见秋荷门神般坐于门口廊下绣一块巾帕。若不是自己起疑绕至屋后翻窗入室,还不知道这女人居然正在写密信!亏得自己还认为她收心了,要一心一意与自己共进退,谁知道她又要耍那翻脸不认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老花招了。   梁禛只觉怒火中烧,心中委屈,难过又嫉恨,拳头捏的咯咯响,直想把那不停背叛自己的女人绑来,剖开她胸膛看看里面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梁禛压下心中想冲出去质问她的冲动,他看见齐韵写完了信,又四下里张望了一番,将那封信叠好了,放入妆台柜子里一个宝蓝色掐丝珐琅首饰盒里。一切收拾妥当,齐韵便打开房门,询问门口的秋荷是否见到梁大人,得到否定的回答后,齐韵点点头,便唤秋荷进屋,自己与她坐在一处,看秋荷一针一线给自己缝小衣。   自窗口翻出院子的梁禛黑着脸又绕回了院门口,门口的军士呆呆的望着再次出现在院门口的梁禛,不知道自己应该还是不该通报。梁禛竖着眉,“通报呀!齐姑娘怎么安排你们的?”   那呆滞的军士猛然回魂,高声通禀,“见过梁大人!”   心中难受的梁禛负手迈步进了院子,他看见齐韵满面含笑的迎了上来,“相公回来了,未曾用膳罢?奴这便叫摆饭。”梁禛点点头,也不说话,径直进了屋坐于春榻上。   他冷眼看着齐韵扭着柳腰,满面含笑招呼仆妇们摆饭张罗着,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适才她偷偷摸摸写信的模样。梁禛极力压下心中的愤懑,如常平静的用完膳后,立马唤来仆妇备好沐浴的热汤,又笑咪咪的牵起齐韵的手,“韵儿且去净房好好洗洗,今晚为夫要好好疼你……”言罢凑上齐韵的耳垂,泄愤似的用力咬了一口。   齐韵似有所感,她看着梁禛古怪的笑容,心中忐忑不安,耳垂被他咬的生疼。齐韵揉揉耳朵,望着满天红霞,“相公,咱们先出去走走,消消食罢,太阳还未落山……”   她住了口,她看见梁禛慢慢变得铁青的脸,虽然他极力控制逐渐紧蹙的眉心,齐韵依然感受到了梁禛逐渐跌落谷底的沉重气场。   “相公可是有心事?”齐韵关切地问道,梁禛从不将差使上的情绪带回后院,今日这般莫名发火还是第一次。   “韵儿可是不愿服侍于我?”梁禛看向她盈盈如秋水的双眸,眼中火焰隐隐蹿动。齐韵心中惘然,严府家宴那日傍晚,便与梁禛放纵了一次,可自己提前晕了过去,那敦伦之事却并未真正完成。梁禛今日情绪不对,她有点怕,梁禛体内如有一头隐隐勃发的小兽,在梁禛如此情绪不稳之时,她怕梁禛体内那小兽突然暴起伤了自己。   梁禛冷眼看她支支吾吾,欲言又止的模样,明显就是不愿意,心中怒火腾起,直冲脑门。他蹭的起身,左手一伸,夹起齐韵的腰,便如同夹一杆长-枪,迈开长腿进了净房。齐韵吓坏了,手脚乱挥,嘴里尖叫着“放我下来!放我下来!”这梁禛今日不知发什么疯,明显就是黑着脸堵着心,拿自己出气的。   齐韵的哭喊很明显并不能阻止梁禛的行动,相反还刺激得梁禛越发暴怒。进得净房便啪一声关上门,将齐韵压在墙上,怒气冲冲的质问,“你喊什么?你伺候我不是应该的麽?你如此抗拒可是还想着那朱成翊?”   齐韵惊呆了,连喊叫都忘记了,她不知话题为何能突然扯上朱成翊。她愣了半晌,方开口道,“相公为何有此一说?奴家心悦相公,自是愿意服侍于你。奴家自幼与翊哥儿一同长大,习惯将他视作兄弟,奴家并不会因为翊哥儿的存在而敌视于你……”   梁禛乜斜着眼看她,明显不相信她的话,“可我要捉那朱成翊,你却将他视作兄弟,又该如何解?”   这回齐韵倒是踯躅了,支吾了半天,“奴家求相公放他一条生路……”   剩下的话被梁禛吞进了肚子,他一口咬上她的唇,含糊不清的说,“你若再背叛于我,我便是追到天边,也要那朱成翊死……”   齐韵脑子糊涂起来,她不知梁禛为何要怀疑自己背叛他,自从被梁禛救出吉达魔爪后,自己便一直死心塌地的跟着他,连朱成翊的邀约都拒绝了。但她来不及说话,耳畔一声巨响,净房门被梁禛一脚关上,眼前一片昏暗…… 作者有话要说:  重新修改了一下章节配比,看过的亲就不用再看了,内容都一样,就是放了一部分到前面一章去~   ☆、禛郎      梁禛横扫她的口舌, 控制了她的呼吸,让她无法思考, 也无法拒绝。齐韵听见布帛撕裂声,上身一凉,外裳已然被撕裂, 扔到了一旁。   今日的梁禛情绪暴躁,嘴里被他吸的生疼,肚兜也被他暴力扯下,脖子上的挂绳似乎勒破了脖子, 脖子上火辣辣的。   齐韵挣扎起来, 想摆脱他的桎梏,可梁禛将她死死抵在净房墙上, 让她动弹不得。身下又传来布帛撕裂声,奢华精致的凤尾裙变成了一堆破布,亵裤也不能幸免成为布条的命运。转眼间便被剥成了光溜溜的笋。   齐韵害怕起来, 挥动拳头砸向梁禛的胸膛, 嘴里呜咽出声, “你弄疼我了……”   梁禛似乎并不在乎齐韵的感受,他一言不发,抱起光溜溜的齐韵放入浴桶中。直起身来, 三下五除二,闷头将自己也剥了个精光,长腿一迈进了浴桶。   齐韵惊呆了,她尖叫出声, 捂住自己的眼睛,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全身赤-裸的梁禛,实在可怕得紧。她又羞又怕,紧张得不行,配合梁禛今日沉如深潭的脸色,她甚至有了那日面对吉达时的畏惧感。   不能这样,他是自己喜爱的禛郎啊,与自己喜爱的人在一起不是应该高兴麽……   齐韵慌乱中想起梁禛往日的温柔,她放下紧捂双眼的手,主动攀上正靠近自己的梁禛的脖颈,“我不知相公今日为何不快,可韵儿是真心待你的,相公对奴家温柔些可好?奴家有点怕……”言罢,她将自己艳若桃李的面颊紧紧贴在梁禛的耳旁。   软玉温香抱满怀,梁禛心中暴怒之火仿佛也被浇灭了些许,他松松的揽着齐韵的腰,朝她的耳后吹气,“替我擦洗……”   齐韵强忍羞涩,拿起巾帕开始擦洗梁禛的前胸。蜜色的肌肤包裹着虬结的肌肉,在烛火及浴桶水花的辉映下熠熠发亮。颗颗水珠自他强健的肩膀往下滚落,行动间筋肉隆起,丰沛的力量在细腻的肌肤下隐隐勃发。   齐韵跪坐在梁禛的腿上,低头含羞看向梁禛,他的额发、两鬓已然润湿,缕缕发丝贴紧他光洁又棱角分明的脸颊,他深邃多情的双目在浴桶内热气的氤氲下如黑曜石般盈盈发亮。   二人离得很近,齐韵能看见梁禛高挺鼻梁上晶莹的水珠,印出他皮肤上的丝丝绒毛,他柔和的唇峰上,新钻出的胡茬根根分明。齐韵心跳如鼓,只觉此时的梁禛散发出诱人的气息,让她的身子发软。适才那位周身低气压的男人逐渐消失不见……   她看见眼前那张迷人诱惑的脸越来越近,二人呼吸纠缠,气息绞结,空气中越来越热,齐韵甚至有些眩晕。梁禛温柔地吻着她,双手游走她全身,齐韵只觉浑身瘫软,她紧紧地贴在梁禛的胸膛上,双手无力的搭上他遒劲的腰背。   梁禛的吻似有魔力,吻到哪儿哪儿便生出让人战栗的酥麻,他的手犹如引火的导线,抚向哪儿哪儿便生出滚滚的欲望。那熟悉的焦渴感又袭上齐韵的腰腹,她贪婪的寻找梁禛的唇,感受他滚烫的鼻息,炙热的唇齿。她生涩的回应梁禛的吻,热切地响应他的抚摸。   梁禛亦愈发情动,耳畔是他沉沉又满含诱惑的呼吸,有如无形的藩篱紧紧裹住了齐韵的神志。   伴随着自己如擂鼓般自内而外奏响的心跳声,齐韵深深陷入了梁禛为她编织的情网。她无力的婉转低吟。直到双腿间传来的刺痛激发她痛苦的呻-吟,梁禛看见浴盆中浮上丝丝血痕。   他心中的柔情终于漫溢,“我是你的男人啊,你要记住了……狠心的韵儿……”他凑近齐韵耳旁蛊惑的低语,深深吻上她娇艳的红唇,双手愈发温柔地抚摸。   初时的生涩和刺痛如潮水般逐渐退去,齐韵听见自己如哭似泣的娇吟,她无力抗拒的熟悉又陌生的快感逐渐袭来,她觉得自己像是大海里的一叶扁舟,无处可依,只能紧紧掐住身前虬结的腰背。   在一波一浪的逐次冲击中,伴随自己逐渐靡媚的娇呼,齐韵看见眼前烟花绽放,她听见梁禛的声音痛苦又愉悦,“韵儿,对我好一些……”   ……   梁禛默默地看着怀中熟睡的娇颜,心中柔软又刺痛,这是自己的女人,又似乎不是。这种无力感实在太让他抓狂,他辗转良久,好容易下定了决心,他慢慢将怀中人挪到一边,轻轻下了床,他驾轻就熟的打开妆台柜子,取出宝蓝色掐丝珐琅首饰盒,揭开盖子,一页书信静静地躺在里面。   “睿之吾弟。于此书,韵思虑良久,心有数语,却难启口。今吾意已决,以诉吾心之所向,愿吾弟静心阅之。韵与睿之相识于垂髫,相交甚笃,吾亦决意守护吾弟,与伴长久。然韵亦俗人,少泽英伟,吾倾之慕之,不舍分离。睿之近况维谷,韵实不该弃而不顾。然,睿之既入川蜀,则已无大碍,只待逐日安顿,丰满羽翼。故修书一封聊表愧意,诚愿吾弟天高海阔,平安顺遂。临书仓促,不尽欲言,勿念勿盼。韵顿首。”   梁禛默然,面沉无波。这封道别信实属意外,虽可见齐韵对自己的真心,但亦能看出朱成翊在齐韵心中的地位。他默默将书信放回原位,盖上首饰盒,关上妆台柜门。梁禛深深的看向睡颜安稳的齐韵,指尖轻轻摩挲她的脸颊,面色晦暗不明。   自己一心想捉了朱成翊,虽不能确定齐韵对此结果的反应,但齐韵如若闹得越凶,朱成翊在她心中地位则越高,自己对朱成翊的仇视则必会越重。此封书信虽可暂时浇灭心中的嫉妒之火,却依然无法阻止自己抓捕朱成翊的步伐。梁禛勾唇一笑,朱成翊,你的死期到了,这封你心上人的道别信,便是你催命的符咒……   书房内灯火通明,傍晚太阳未落山便“睡了一觉”的梁禛又起床办公了,他目光沉沉地看向冯钰,“你可记下了?”   冯钰拱手,“属下记下了,属下这便安排下去,近几日门房放松对齐姑娘的盘查,罗成亦不能限制齐姑娘的行为,钰自行带人跟踪齐姑娘。”   “唔,如此甚好!”梁禛颔首,利用自己的心上人作饵,吊取朱成翊这条大鱼,怎么着都让人心绪不佳,情绪低落。梁禛虽做好了布置,人却并不放松,反倒烦闷无比。如果可以,他也不想利用自己的齐韵,如若被齐韵知晓自己通过她,捉得了朱成翊,凭齐韵对朱成翊的那份爱护,定会与自己没完。   一想到齐韵会因为朱成翊与自己闹,不管什么原因,都让梁禛嫉妒又愤懑。自己捉人,居然还要考虑自己的女人对一名外男的情绪,这在梁禛看来,简直就是不能忍的耻辱!   “齐姑娘有任何异动,及时来报。”梁禛沉默良久补充了一句,便挥手示意冯钰退下,他想一个人静静。   齐韵对自己甚是柔顺,今夜亦很是配合,这让梁禛心里熨贴了不少,齐韵总是爱着自己的,没有什么能比这更能鼓舞人心。只那朱成翊,算得上是横梗在自己心中的一根刺了,除去肃王爷差使的原因,便是因为齐韵,让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找机会丈量自己与那朱成翊在齐韵心中的长短。这种不安全感,随时都要与人争风吃醋的感觉让梁禛很是受伤,让他想起后院里随时都在争夺男人宠爱的姬妾们……   “朱成翊,你跑不了了,只顾躲在女人背后寻求庇护着孬种,靠女人的怜悯苟且偷生的可怜虫,你凭什么与我梁禛争?尽早去见你那短命的爹娘吧,那里才是你真正的归宿!”梁禛咬牙切齿,狠狠的想。   ……   齐韵只觉痛,胳膊疼,腿疼,腰疼……身上无一处不疼,连睁眼起来伸个懒腰都做不到。   所以在她意识尚未彻底清醒时,她便开始哼哼了。一个温暖的怀抱立时将她包围,一只大手开始在她身上东捏捏西揉揉,力道不轻不重,看似无意,却舒服的紧。齐韵舒服的喟然长叹一声,任由意识重又开始滑入迷蒙的深渊……   男性低沉带磁性的笑声传来,头枕的温暖的胸膛亦开始有节奏的震荡,震得齐韵没法再睡了。她不满的睁开沉重的眼皮,抬头向上望去……   便看见梁禛放大的脸贴在自己鼻尖上。她倏然想起昨日睡前的一番情状,不由得满面通红,她一把推开身前温热的胸膛,转过身去,瞬间缩到了床壁上。   梁禛那磁性的男低音带着滋滋的气流在耳边吹气,“小懒猫是要准备再睡到晚上麽?不久便该吃晚膳了,晚些时候我让婢女伺候你便在这床塌上用膳罢,吃完晚膳咱们再接着睡,这样倒也方便,连衣裳都不用再穿了……”   齐韵猛然睁眼,低头一看,自己身上除了一件肚兜别无他物。再转过头看看紧贴自己的梁禛,竟然也不着一缕!   齐韵瞬时又羞得红了耳根。她不顾胳膊疼,拼命反手推开身后的梁禛,“你个小淫贼,青天白日便宣淫无度!快些起开,你该去书房了!”言罢忽又愣住,“你适才说现在什么时辰?”   “申时了,不一会该晚膳了,韵儿可有肚饿?”一只大手捂在齐韵肚子上,像一块大暖炉。   齐韵心道不好,错过了与周波会面的时间,也不知周波明日是否还能再来。她气馁地揪揪头发,一巴掌拍向梁禛的胸膛,“都怨你昨晚瞎折腾,害得我白日里都醒不来,平白让人看了笑话!”   梁禛咧嘴一笑,“韵儿莫恼,起不来便起不来呗,你又不赶着上工,起忒早做甚?再者,你乃我通房,敦伦燕好实乃常态,谁会笑话你。反倒是你若每日三更起,人人都会笑话于你。”   齐韵噎住,不由白了他一眼,“你个懒骨头,白白在榻上赖了一整日,真真白瞎了朝廷给你的俸禄!”一掌挥开那只肆虐的大手,翻身坐起。梁禛挑起眉毛,好整以暇,一阵娇软的呼痛声果然传来,“小淫-贼!下手也没个轻重……” 作者有话要说:  能过吧……啥都没露。先甜可不是好事哦,有道是先甜后苦,梁小儿等着吧,哼哼!   ☆、作饵      那晚之后, 齐韵觉得梁禛似乎对自己彻底放心了,不再提朱成翊的名字, 也不再胡乱吃那些有得没得的干醋。侍卫们也不再像盯人犯般盯着自己,只要与罗成知会一声,自己甚至可以只带几名丫鬟于严府中自由行走。   这一日, 齐韵好好的享受了一番自由闲逛的滋味,尤其是侧门口,侧门的小厮都快哈断了腰,齐韵一趟又一趟的在侧门逡巡。直至随行的丫鬟也熬不住了, “姑娘走了这大半日了, 该是累了罢,奴婢给您抬把椅子, 咱坐这侧花园赏花可好?”   齐韵点点头,走了如此长时间,自己也有些乏了, 一行人便大咧咧坐在了小花园的凉亭内。这处地势高, 可以很好地观察到侧门来往的人。   眼看快到午时, 齐韵起身正要回房,她听见侧门外传来喧哗声,门房的小厮似乎在撵什么人。齐韵循声而去, 远远便看见一身乞丐打扮的周波被门房小厮扯着衣襟往外推,“你个臭乞丐把你东西拿走,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姑娘好心给你一次施舍, 你居然还来上瘾了……”   “住手!那乞丐等等!”齐韵高呼一声便向侧门走去,门房小厮见齐韵走出,便止住了手上的动作,讨好的看向齐韵,“齐姑娘,前日里您施舍了他碎银子,这老乞丐这两日都来咱严府讨吃的,您看……”   “老乞丐你且过来,”齐韵示意小厮放开周波,让周波过来自己身边,“我再给你点银票,你身体无病无灾,大可用这些钱做点小本生意,自食其力,总好过如此日日乞讨。这里是二十两银票,日后莫要再来。”   言罢她自怀中掏出一张叠好的银票,递与周波,眼看他将银票塞入怀中,齐韵复又俯身靠向直身跪于地的周波,“莫要再来!”她狠狠的盯着周波,看得周波只能犹疑又顺从的点头,齐韵颔首,方直起身,头也不回向后院走去。   梁禛沉着脸坐在书桌前,冯钰躬身立在一旁,“属下已着陈博衍率部追踪那乞丐,至于齐姑娘,婢女秋田说倒是正常的很,回屋后便唤了几名丫鬟陪她打马吊。”   梁禛点点头,也不说话,挥手示意冯钰退下。齐韵应是将信函同银票一道递予了那乞丐,跟踪那乞丐便可寻到朱成翊,这并不是难事。   唯一的难事,是怎样与齐韵交代,梁禛烦躁的扔掉手中的书卷,起身来到窗前望着窗外的荷塘。荷叶滚圆,似绿波层层,不知觉间竟已入夏,眼看便到年底的婚期,自己不光还顶着许松月未婚夫的名头,这边的差使依然一塌糊涂。思虑片刻,梁禛展开笔墨,准备写信,无论如何,自己与许家的婚事总得要先解决掉。   陈博衍的消息很快反馈回了严府,老乞丐回到一处名为喜逢的小客栈后,变成了一名青年,一身江湖人打扮,连夜奔往西南,不日将抵达古蜀道入口——七盘关。   ……   梁禛又开始看兵点将,准备连夜赶往七盘关。不过此次堵截,他并不打算知会齐韵,他准备将齐韵送往岳州城西不远处的荷庄。此处为严家的私家庄子,内里有一方超大的荷塘,严守备的夫人王氏喜爱在夏季来此处赏荷采莲。梁禛便是借由此次王氏去荷庄赏荷采莲,将齐韵托付给王氏,让齐韵也跟着散散心。   “相公真的打算一人留在这严府麽?”鸾帐内,齐韵靠在梁禛怀里,满面含春。梁禛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她的脊背,“什么叫一人,冯钰,严戈不是人麽?”   齐韵撇撇嘴,“相公会想我麽?”   梁禛惊奇地看向怀中的齐韵,“才几日功夫,韵儿便已发现你家相公的好来了?”边说边凑向齐韵的鬓边,“如此舍不得你相公?真不枉我一番苦心……”   齐韵一把推开他的头,啐了一口,嗔道,“莫要如此厚脸皮,我不过是怕你无人照顾,伤了身子。”   她揪了一缕头发兀自在指尖缠玩,无意般问道,“骆菀青会同去荷庄麽?”   “唔,听骆大人的意思,应是不去的,骆大人再应酬几日便要再次启程回京了。”梁禛眼带熏意,似乎有点困了。   “她可曾私下寻过你?”   “唔……谁?韵儿问谁?”   梁禛于混沌中勉力挣扎了出来,他眨眨眼,似乎捕捉到什么有趣的事,凤目微眯,一丝戏谑的笑意逐渐浮上,“韵儿怕为夫寻花问柳?”   齐韵微窘,低下头,“谁不知你天生爱招人,你该有自知之明,莫要学那纨绔子弟的坏脾性!”   周遭一片寂静,齐韵心下讶异,正待要抬头,身旁温暖的怀抱自内而外开始微微的震动,接着发出爽朗的哈哈大笑,直至持续良久竟然止不住。   齐韵佯怒,“你缘何笑成这样?禁声!”   梁禛依旧止不住,腰背弓起,眼中已然笑出了眼泪。齐韵真的火起,一巴掌拍向他胸膛,“我可不是说笑!你莫要一笑了之……”   不及说完,梁禛已紧紧将她揽入怀中,紧的她快要呼不了气,“韵儿如此担心我,我真的很开心!你会一直如此对我的罢?哪怕日后我让你不高兴……”   不等齐韵回答,他似乎自言自语般继续说道,“我的好韵儿定不会辜负禛的……”   翌日清晨,梁禛破天荒没有去练功,而是与齐韵一道赖到了辰时。这几日梁禛都黏自己的很,但昨夜尤甚。翻来覆去地折腾个没完,且情动非常,那声响都快赶上自己了。那感觉好似自己去往荷庄便不会再回来一样,昨夜二人欢爱时齐韵便有了这样的古怪感觉。   直至清晨,当她醒来发现梁禛自背后搂着自己扯都扯不开时,这种古怪的感觉愈发强烈——梁禛小儿必定有事瞒着自己!   看着身后如奶狗恋母般的梁禛,齐韵心中狐疑愈甚。梁禛难得地放自己单独远远的,说明了他即将开展的行动定是与自己关系密切或自己分外关心的。齐韵首先想到了梁禛的婚事,可现在距婚期尚有时日不说,梁禛与自己报备的分离时间也就短短半月,说他要偷偷赶回京城成亲很明显赶不及。   不是偷偷成亲的话,齐韵又想到了骆菀青,莫不是偷偷约会?转瞬便觉得不像,昨夜那般急渴又一副誓要死在自己身上的模样实在不象一位想急着与旁人偷情的人。   那么便是父兄之事?一般涉及父兄,梁禛向自己报备的比什么都快,毕竟这是如此难得的讨好自己或彰显他心意的好时机,完全没必要藏着掖着。齐韵无比不情愿的最终想到了朱成翊——定然是朱成翊暴露了!   齐韵咽了口唾沫,艰难的开口,“相公……你可醒着?”   “唔……莫闹……容我再睡会儿。”   “相公……你可是有事要办?”   “唔……无事啊……眼前有事,便是睡觉……莫闹我……”梁禛连眼皮都舍不得抬,放开齐韵的腰,自顾自缩去了床榻边缘,锦被死死包住耳朵……   齐韵不再说话,心中一阵一阵的不安如涨潮的海,一浪高过一浪,直至充满整个胸膛。   朱成翊暴露的原因是否是前几日自己与周波的书信官司,齐韵已然不再关心,她不是没怀疑过那几日梁禛异常的好说话。事情既然已经发生,目前最重要的是如何阻止梁禛去捉拿朱成翊。虽然不确定自己猜的可对,但跟着梁禛去看看定是没错的!   没错!梁禛如此异常,非得跟他去瞧瞧不可!齐韵如此决定后,翻来覆去想了许久也不知怎样才能让梁禛带上自己外出公干。如若真是去捉拿翊哥儿,又有何事能阻止梁禛去完成他此次离京的首要任务。   如若无法阻止——便只能自己去帮助翊哥儿逃跑了。   齐韵望着眼前熟悉无比的睡颜,心中苦涩。此番自己若猜中,又再度背叛梁禛,会给他带来怎样的打击,自己不是不知道。齐韵心痛难耐,自己也不想离开梁禛,此次再度背叛他,如若成功助力朱成翊入川至云南,定然再也见不到梁禛了!   而梁禛此次如若再度失败,不仅未能捉到朱成翊,还丢了自己,真真算得上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怕是再也不会原谅自己了……禛郎会失望之下就势娶了那许松月或答应了骆菀青的求爱麽?自己真的与禛郎有缘无份麽?   齐韵忍不住再度红了眼圈,她望着梁禛那平添了几分稚气的睡颜,死命压下心中的苦涩。自己如此下不了决心,难道要眼睁睁看翊哥儿被梁禛捉住,让肃王爷一刀给斩了或永生被困牢笼?   这也是不能接受的,更何况朱成翊还是因为等候自己才被捉住的。若是因为自己贪念情爱,搭上了翊哥儿的命,日后就算自己真的留在了禛郎身边,也会愧疚一生的!   “韵儿有负禛郎一腔赤诚,可奴家做不到云淡风轻看着翊哥儿赴死。”齐韵狠狠抹去眼角的泪痕,“韵儿欠禛郎的,会在完成对翊哥儿的承诺后回京补上。奴家会在云南遥祝禛郎觅得美满良缘,鸿图大展,官运亨通……”   收拾好心情,齐韵依在梁禛身边最后腻了一小会儿,便起身就要下床。梁禛也是累狠了,压根不想睁眼,“韵儿莫急,午后才走,还能再躺一会儿。”   齐韵低头吻吻他肉嘟嘟的唇,“相公且安睡,奴家是女人,需要梳妆,可不能睡到午时。此次去荷庄不知锦衣卫哪位大人随行?”   “罗成送你去往荷庄后便回,只严府私兵随侍即可,路程不远,犯不着兴师动众。”梁禛闭着眼嘟囔着回复。   齐韵的心渐渐下沉,梁禛十之八九是要去捉人了,以往出门扯一匹布尚有罗成随侍到底。此次将自己送至荷庄,锦衣卫去捉朱成翊,很明显捉拿翊哥儿更为重要,锦衣卫自然需要倾城而出,自己只要有人看着不能动便行了……   鼻头又开始发酸,齐韵咽口唾沫,强力压下心中的苦痛,“奴家知晓了,因未曾去过荷庄,奴想寻严家小姐问询问询,相公意下如何?”   “卿卿自去问询,带上几名丫鬟,如若有事,着人寻我,我一直呆这屋里等你……”看来梁禛是要准备睡至午时了。齐韵称诺,轻轻替梁禛掖掖被子,下了床。      ☆、与虎谋皮      齐韵心情低落, 步伐沉重缓缓走向东院,那里有严沁芳所住的沁芳园。她一路为自己做着心理建设, 梁禛亦有可能不是去捉翊哥儿,不是还有一个二号目标吉达麽,前两日梁禛咬上了凤栖, 许是凤栖那里预备收网了。   她一边劝解自己犯不着如此难过,情绪太过异常也会坏事。可心中的苦水似有自主的意识,一直汩汩往外冒,齐韵觉得自己又要大哭出声了, 引路的丫鬟止了步。   “婢子见过齐姑娘, 严大小姐还在房内梳妆,姑娘自去便可。”齐韵听见有丫鬟谦卑恭谨地向自己说话, 她忙调整好面部表情,抬首望去,原来已至严沁芳闺房门口, 房门口立了一位身穿天青色比甲的婢子, 正低眉顺眼的请她入内。   齐韵颔首, 默默进了房。严沁芳的闺房清雅别致,黄花梨木的柜、椅,黄润细腻, 香气泌人。藕荷色的纱帐绣着棵棵兰草,青玉色的帷幔搭配着嵌墨绿玛瑙的金挂钩。房间内挂着许道宁真迹,关山密雪图,桌台、墙角皆摆着花瓶, 里面插满千日红和木槿。   “齐姑娘真是稀客,我说今早喜鹊为何叫个不停,原是有贵客临门,还不快给齐姑娘看茶!”甫一进门,严沁芳尖利的声音响起。齐韵知道严沁芳不喜自己,自己一个“丫鬟”哪有资格与她们这群“贵女”一路去往荷庄消夏,要不是看在梁禛面上,只怕是要立马将自己打出门了。   齐韵今日毫无心情与她争强斗狠,她讪讪地靠着茶桌坐下,勉力扯了一个笑,“韵儿无状,登门便是要来求小姐帮忙的……可否劳烦大小姐替我相请骆小姐来此处与奴家会面?奴家有事与骆小姐相商。”   严沁芳一愣,初时听丫鬟来报齐姑娘求见,她还以为是这爱慕虚荣的通房丫鬟为融入贵妇圈,想来自己这里提前探探路,没想到居然是来自己这里求见骆菀青。   “你为何不直接去骆小姐房里?非来我这里绕一圈。”严沁芳一边说一边瞪了一眼梳头的小丫鬟,示意她轻一些。小丫鬟瞬时苍白了小脸,匆匆点了点头,缩着脖子,放缓了动作。   齐韵尴尬的咳了一声,端起茶盏润了润喉咙,“大小姐有所不知,我与骆小姐有点误会,来大小姐的房间谈,奴家心中安稳些……”   严沁芳转头,以罗帕捂住嘴,差点一个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个通房丫鬟倒是挺有趣,居然还知道借势,怕自己一人寻那骆小姐落了下乘,巴巴地来找自己这个主人家来做个中间人,就不怕自己伙同骆菀青一道欺负她麽?不过今日她倒并不想教训这名梁禛的通房丫鬟,今日要出发去荷庄,严沁芳也不想多生事端,平白无故耽误了行程。   严沁芳左右摆摆头,认真看了看小丫鬟才完成的发髻,满意的点点头,方开口说道,“齐姑娘且稍候,我这便差人去唤菀青。”   须臾,骆菀青来到沁芳园,“芳儿寻我所为何事?”未及入门,骆菀青愉悦宛转的声音便传了进来。   “努,她寻你。”严沁芳对着齐韵噘噘嘴,便坐到一旁自顾自挑起了首饰。骆菀青这才注意到坐在墙角春凳上的齐韵,今日的齐韵情绪仿佛不大好,也没梳妆,小脸气色也不好,眼底泛青,似乎没睡好。   “寻我何事?”骆菀青大咧咧的坐下,接过婢女递来的茶盏,抿了一口。   只见齐韵揪着罗帕,扭捏了半天,最终似是下定了决心,支支吾吾说道,“我想求骆小姐代替我去往荷庄……”   一旁挑拣首饰的严沁芳愣住,她抬起头狐疑地看向齐韵,又看看骆菀青,并不开口。骆菀青也愣了一瞬,回过神后,她淡淡的开口,“我对你为何不愿去荷庄并不感兴趣,我只想知道我于此事有何好处?”   齐韵小脸苍白,事情进行到这一步,她心中早已如坠滚锅,勉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后,她一字一句的说道,“我不知此事最终是否会给你带来益处,我只能肯定的告诉你,此事于我是有百害而无一益的。与我有害之事,于小姐你便是机会……”言至此,齐韵已然无法再说下去,她压下心中痛楚,端起茶杯,猛灌几口,便低了头不说话。   骆菀青挑眉,这倒有趣得紧,她仔细看向齐韵,这回倒是看出来了,齐韵情绪甚是激动,她苍白的脸颊透出不正常的红,紧蹙的眉头和唇下一排牙印暗示了她现在心中的痛苦。能让齐韵如此难过的棘手事,挑起了骆菀青的极大兴趣。   不知觉间,骆菀青心情大好,她轻抚鬓发,面带笑容,“齐姑娘莫要忧虑,车到山前必有路,本小姐与你一见如故,自会与姑娘你分忧……”   心中实在痛快,骆菀青忍不住捻起一块桂花糕小口小口品起来,“姑娘如此左右为难,可是有了龙门将军的消息?”   齐韵猛然抬头,狐疑的看向骆菀青,没想到这女人还私下调查自己。她既然知道龙门卫的事,应是从自己被梁禛半夜劫回严府那处着手查出的。齐韵并不在乎骆菀青会在心里如何编排自己与吉达或宁王爷的污糟事,只要骆菀青不知道朱成翊之事便好。齐韵复又低头,并不答话。   骆菀青见齐韵一味避而不谈,只当自己说出了齐韵最尴尬的辛秘,她摆出一副关切的表情,开口宽慰齐韵,“你乃姑娘家,被外男劫走,本非你所能掌控,姑娘不必为之耿耿于怀。只是姑娘如若想跟随龙门将军回去,菀青倒是可以相帮。”   听得此言,齐韵露出松下一口气的表情,她轻伏上身道了一个万福,“韵儿谢过小姐。”   ……   守在沁芳院门口的秋田、秋荷甚是着急。一个时辰前梁大人身边的小厮汀烟便来问过了,问齐姑娘为何还不回去,当时严沁芳亲自出门来让汀烟带话与梁禛,说齐韵与自己相谈甚欢,希望留齐姑娘于自己院子用午膳。   汀烟回去后,眼看严府一众人马上便要出发去往荷庄,汀烟又来催了,说梁大人催齐姑娘回院子。这回齐韵倒是亲自站了出来,说自己喜欢严大小姐,准备留大小姐房间,待会自大小姐房间直接出发去往荷庄。   汀烟老大不情愿的走了,边走边不住暗示秋田秋荷再不将齐姑娘带回去,梁大人会很生气。可秋田秋荷除了干瞪眼,什么都做不了,齐韵是主子,主子不挪窝,两个下人也不能将她抬走。   现在汀烟又来了,带来了梁禛的话,齐姑娘须得马上出去前院,马车已备好,大家就要出发了。将梁禛的话带给严小姐的大丫鬟后,屋内又是半天没动静了,秋田、秋荷面面相觑,严小姐搞什么鬼?   正在狐疑间,严小姐院里出来一位二等丫鬟,跑得火急火燎,“二位姐姐快去前院,齐姑娘已同我家姑娘一同赶往前院了。大姑娘身边的采莲姐姐已带人去过梁大人院子取了齐姑娘行李,你们二人不用再回去了,快些去前院伺候你家姑娘吧!”   汀烟连带秋田、秋荷一听,如坠云雾,为何自家姑娘一声不吭就随人走了!但他们也来不及多问了,慌里慌张便往前院赶,齐姑娘为何突然就与严家姑娘如此投缘了,连自家男人都不要了。待会去了前院,可得抢个好角落缩着,梁大人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梁禛的心情特别不好,午时起床,想让齐韵陪着用午膳,却被告知齐韵要留严府小姐院内用膳。眼看分离在即,他是一刻也不想与齐韵分开,可自从早间齐韵去往严沁芳闺房后,突然便与严小姐成了闺中密友,连自己都被扔到了一边,数次相请都请不回齐韵,自己又不能冲去严沁芳闺房将人夺回来,实在憋屈的慌。   好容易严府一众人等集合于前院,马上就要出发去往荷庄,梁禛心道,现在总能看见齐韵了吧,老早便巴巴的去候着,准备十里相送了。结果又让他失望了,开拔在即,严沁芳与齐韵还是没出来。   梁禛按耐不住,正想站出来让人去催,又生生止住了。大庭广众之下,自己堂堂七尺男儿追着个女人跑,实在是一件很丢脸的事。还是守备夫人王氏耐不住等,终于着了人去催。催人的小厮跑得屁颠颠的来回,二位姑娘出来了!   梁禛只觉精神一振,伸长了脖子等着,老远便看见身着月白纱衣的齐韵,搀着严沁芳的胳膊,自远处娉娉袅袅的走来。那件自己专程自京城为她量身定制的月华裙,尤为打眼,此裙用料十幅,每幅色泽不同。因齐韵喜爱此种画裙,自己便一口气订下两套,这一套是清淡配色。采用含水分较多的粉白、嫩绿和鹅黄,先在每幅上轻描淡绘,再缝合一起,腰部打裥,每裥一色,微风吹过,裙裾飘拂,色如月之光华,衬托得齐韵愈发清丽脱俗,如仙人入尘。   二人相携而行,边走边说,举止亲昵,齐韵连眼风都没往自己这边扫一下。梁禛心中突然生出委屈之感,只觉自己像是一只被主人抛弃的小兽,快要站不住了,就要冲上前去拉住齐韵好好说上几句,看上两眼。可齐韵接下来的举动彻底扼杀了梁禛想要与她亲近的想法,已走至院门口的齐韵立定了身子,同严沁芳一道,接过身后婢子递过来的帏帽,戴在了头上……      ☆、瞒天过海      梁禛失望极了, 他眼巴巴地看着齐韵牵着严沁芳踏进了一架马车,马车帷幔放下, 守备夫人王氏一声令下,车队就要开拔。   韵儿怎能如此放得下心!梁禛终于忍不住了,他几步来到齐韵所在的马车旁, 隔着马车帷幔冲车里的齐韵说话,“韵儿,我过几日便去荷庄接你,你且照顾好自己, 除了秋田、秋荷贴身伺候你, 我还安排了四个仆妇随行,到得荷庄, 李嬷嬷便会带她们去见你。韵儿勿要挂念我,我也会照顾好自己的……”   语毕,梁禛又巴巴地望着马车帷幔, 真想用目光把这厚厚的帷幔灼穿, 好好与自己的心上人一诉衷情……   马车内的骆菀青心跳的厉害, 自院内出来,她便接收到了来自梁禛的灼热目光。她依齐韵所言,派了丫鬟去梁禛院子取来齐韵的行李, 穿上这件梁禛特意为齐韵做的月华裙。   因隔得远,自己与齐韵身形相似,动作亦相像,在这件具有强烈齐韵特色的月华裙掩饰下, 梁禛果然又把自己当作了齐韵。待得走至近前,自己同时下的闺阁姑娘一样,及时带上了帏帽,于理于情皆说得过去,还很好地避免了被梁禛识破。   只这梁禛表达起对她的热情与爱恋竟毫不掩饰,当着如此多人的面,便赤-裸-裸的溢于言表,自院内走出时,自己便慌得几乎不会走路了。   待进得马车,有了厚厚帷幕的遮挡,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可梁禛那温柔小意的声音自马车外传来,骆菀青那刚落下去的心又腾然悬到了半空。   依她们之前的设想,拖到最后出门,王夫人已然等得不耐,定会着急开拔,梁禛便再无机会近身相看或说话了。没想到这梁禛被忽略太久,竟然不顾队伍开拔,众目睽睽之下便追过来隔着帷幔也要说上几句。   静默良久,骆菀青只觉汗水自额角滑至了脖颈,帷幔轻颤,难道梁禛要揭开马车帷幔相看麽?骆菀青一个激灵,捏着嗓子,学那齐韵的样子轻轻“嗯”了一声,倒也有了几分相似。   梁禛等候多时,正暗自琢磨着是否自己于何处冷落了齐韵,导致此时她如此冷眼相待。突然自马车内传出齐韵低低的一声“嗯”,梁禛立时高兴了起来,心上人没埋怨自己便好,许是离别在即情绪不佳而已。   于是梁禛张嘴,待要再说几句安慰的情话,车内的严沁芳发言了,“梁大人与齐姑娘日夜相对尚不能满足,如此离开一小段时日便受不了了,还未出门便又开始卿卿我我,可是想要嫉妒死我们一干人麽?”   言罢严沁芳捂嘴吃吃笑起来,马车外一干丫鬟婆子也人人一副忍笑的模样。梁禛立在马车外看着身边一众女眷,饶是脸皮再厚,终也觉得不好意思再呆下去,急急又冲马车低语一句,“禛便不再相送,韵儿千万照顾好自己。”听得车内又传出一声低低的“嗯”,方放心转身回到严府门口。   ……   严府东院,沁芳园内,齐韵揪着罗帕,双目微肿,望着桌上的茶点发呆。直到严沁芳的婢子采荷来到屋内,采荷向齐韵躬身福了福,“齐姑娘,大姑娘与骆小姐已顺利出发前往荷庄了。姑娘且耐心等待,听西园的锦衣卫说,他们再过一个时辰便会开拔。”   齐韵转过身来,冲采荷和煦一笑,“多谢采荷姑娘,劳烦采荷姑娘亦知会一下陈统领,我便在此再叨扰一个时辰了。”   一个时辰后,塞满严府的数十名锦衣卫在梁禛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向西南方向的古蜀道口进发。又过了一盏茶时间,骆璋所辖私卫统领陈冉率部署数十名,亦赶往西南方向,有三名女子轻骑随部前行。其中一名歌姬,云鬓花颜,薄纱遮面,清肤玉骨,衣袂飘飘。   “姑娘,咱们行追踪之事,非得轻骑,却是辛苦姑娘了。”陈冉对着歌姬,甚是谦恭有礼。   “陈统领有礼,韵为个人之事劳动各位将军,已然感恩在心,说辛苦诸位的该是小女子。”歌姬却是温婉贤淑,正是齐韵。一行人不敢跟太紧,亦不敢落太远,略作盘梗,便朝着锦衣卫离去的方向追去。   ……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经过一夜一昼的急行军,梁禛率部急行在通往七盘山的山路上。   马蹄声疾,一名小校策马追至梁禛身旁耳语数句,梁禛沉了脸,他抬手示意部众就地扎营,又唤来小校,吩咐一番后任小校退去。   梁禛下马,抬首看见满天红霞,明日便能抵达七盘山了,心下略宽,但想起小校适才所报,心中又疑窦顿生。   探马回报,锦衣卫身后约一里地外跟来一队人马,看旗号应是云南巡抚骆璋的侍卫。此将姓陈,随行轻骑数十骑,却有数名军伎随行,行军路线亦为古蜀道方向。梁禛决定就地扎营,等候陈统领先行,顺便也了解一下陈统领此行目的地及任务,毕竟捉拿朱成翊干系重大,可容不得半点闪失。   不多时,梁禛果然等到了陈冉,他踱步向前,抱拳一揖,朗声道,“陈统领是要去往何处公干?禛亦正好于此地扎寨,统领如若不嫌弃,可一同于此地安营,明日咱们可一同出发。”   陈冉下马,大步迎上,抱拳回了一礼,“卑职领了骆小姐的令,将一名歌姬送与蜀王,途径此处,未料遇上梁大人。”   “骆小姐?”梁禛奇道。   “正是,骆小姐吩咐卑职速速将此歌姬送与蜀王殿下,卑职星夜兼程方赶到此处。”言罢,抬起左手用手中的剑柄虚虚指了指身后。   梁禛望向陈冉身后,果然见三位帏帽蒙面的女子,其中一位身着时下歌姬常穿的月白色苏绣诃子,外罩藕荷色纱衣,削肩细腰,身形袅娜,果然是位美人。   梁禛颔首,转向陈苒,“统领可要扎营在此?”   “多谢梁大人美意,蜀王等的急,冉需尽快赶往蜀地,今夜争取赶到七盘村住宿,路上便不再耽搁了。冉这便告辞!”言罢,陈冉拱手与梁禛道别,复又领着部众及那歌姬策马继续前行。   梁禛负手立在道旁,看着陈冉部众缓缓穿过己方营帐,但见那歌姬于马上徐徐靠近,纤腰款摆间一种奇异的,似曾相识的感觉油然而生。   梁禛挑眉看向马上那歌姬,冰肌藏玉骨,衫领露酥胸,素手两纤纤,体似燕藏柳,心中那怪异的熟悉感愈甚。他复又看向帏帽下的那张脸,可惜这歌姬的帏帽甚厚,除了一个模糊的轮廓,什么都看不见。   马背上的齐韵不错眼的望着梁禛,她看他与陈冉笑语晏晏,举手投足间,胸中自有丘壑。此次行动梁禛准备得颇为周全,自己被他送往了荷庄,去掉了阻碍,轻装上阵的梁禛气势昂扬地去往七盘关方向,不是去捉朱成翊又是谁!   虽然再一次猜破了梁禛的小把戏,齐韵却第一次的高兴不起来,不仅没有得胜的喜悦,心中氤氲的却是化不开的不舍。   看梁禛意气风发,志在必得的神态,齐韵为自己即将对他开展的拆台行为感到深深的愧疚与自责。眼看梁禛立在路旁,距自己越来越近,许是心中有鬼,齐韵浑身都觉紧张,一想到此番事了,自己或许再也无法见到眼前这个男人了,浓墨重彩的悲哀与眷恋又猝然涌上心头。   她痴痴地望着梁禛,恋恋不舍的目光透过帏帽贪婪的落在梁禛的脸上、身上,不知觉间已泪盈于睫。   许是情绪过于不正常,梁禛发觉走至身旁的歌姬动作极不自然,心中的怪异之感无论如何都压制不住,鉴于当众抢人歌姬实在不妥,他试探性的低唤了一声,“这位姑娘请留步……”   齐韵倏地绷直了腰背,连眼泪都被骇了回去。见此情景,梁禛愈发肯定眼前这位歌姬确有不妥,他快步来到齐韵马前,伸出握着绣春刀的右手指向齐韵,“烦请这位姑娘脱下帏帽。”   齐韵心跳如鼓,脑子里飞速运转,怎么办!此番如若不能脱身,翊哥儿可就没命了……   良久的静默,齐韵依旧一动不动。梁禛耐性告罄,就要伸出手将齐韵拖下马来,耳畔响起随行婢女的声音,“梁大人,此乃蜀王殿下看中的歌姬,此处外男众多,不便露面,望大人体谅。”   梁禛冷目,“如若无事,本官何至于偏要为难尔等!此女不妥,为我锦衣卫军务安全计,本官须得检查所有有嫌疑之人。脱下帏帽!”梁禛声音冰冷,语气中怒意已现,他拽住齐韵的缰绳,绣春刀柄再度指向齐韵,眼见就要发作。   一声雄浑的男低音突然响起,“梁大人!”   梁禛转头,身旁马蹄声起,早已走至队伍最前方的陈冉策马再度返转,他飞快地赶到歌姬身旁,面带微笑,只手重重的按住了梁禛对着这名歌姬高高举起的手中的刀…… 作者有话要说:  作为一个耿直girl,这几天我有个疑问萦绕心头,为什么写肉的那章点击会多一些?是因为有人看了很多遍吗?……认真脸…… 既然如此下一场肉戏我先预告一下,这样可以相应带动前一章的点击……   ☆、七盘关   “梁大人莫急, 此歌姬妖媚惑主,一贯为骆小姐所不喜。此次回京, 途径蜀王殿下属地为蜀王看中,多次讨要,骆大人皆拒绝。此番她犯了错, 被骆小姐送与蜀王。如若她于途中惹了梁大人不快,骆小姐只怕要将她打杀了方能解心头之恨。梁大人且放她一条生路罢……”   听得此言,梁禛收回了落在此歌姬身上的视线,低头思忖。陈冉如此忌讳这歌姬露出脸颊, 想来必是一副勾人的狐媚模样, 竟然勾得连骆璋这样一脸正气的家伙也变成了色胚,舍不得将她送人, 以致为骆菀青所嫉诟。   又想到骆菀青对自己那让人招架不住的热情,如若被她知晓自己非要瞧她府上的狐媚歌姬,怕是又要滋生事端。对那骆菀青, 可是一点牵扯也莫要有, 自她府上出来的人, 哪怕是猫猫狗狗都莫要沾染,那女人蹬鼻子上脸的功夫可是非同一般的!   思虑至此,梁禛强迫自己忽略掉心中涌动的不安, 自己安慰自己:有骆府作保,想来应无大碍。他转头看向陈冉,“陈统领既如是说了,本官自不好强求, 本官不看便是。陈统领带上她们自行离去罢,后会有期!”   马背上的齐韵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梁禛小贼倒是挺不好对付,差一点就露馅了,自己万莫再心软才是。   ……   七盘岭本是秦岭余脉,秦岭山脉在由北而南的延伸过程中,在陕西宁强西沟一带异峰突起,形成了高入云表的七盘山,七盘山再向南,山势渐趋平缓,七盘岭便是七盘山的主峰。   七盘岭脚下的一处山坳,溪水淙淙,此处有一座破旧的土地庙,朱成翊已在此处盘桓十余日了。数日前,巴拉带着部众及负伤的白音终于赶到了七盘岭,朱成翊悬着多日的心终于放下,如今只等周波的消息了。   此时正值正午,烈日当空,炎炎夏日,正值午间好眠之时。朱成翊赤身坐在溪水中沐浴,长久的逃难生活将他的脸脱去了稚气,磨砺出了些许风霜之色,为着搏命人倒是壮实了不少,不再像以往那样羸弱不堪。   他靠坐在溪边,眼眸低垂,也不知周波的情况如何,可曾探寻到姑姑。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沉入水中,无论如何再过几日都得要过了七盘关,等不到姑姑的消息,便将巴拉与吴怀起也留下吧!   耳旁响起吴怀起“软糯”的呼唤,“大公子……”   朱成翊带起满脸水花,他抹开双眼,看向岸边的吴怀起。   “禀大公子,周波回来了,带来了齐小姐的信……”   ……   朱成翊最后擦了擦腰间的寒铁剑,走出庙门,门外,白音及巴拉率众已备好马匹等着他。   朱成翊咬咬牙,姑姑抛弃他了,她再也不会来见自己了。刚听说周波只带来齐韵的信时朱成翊便有了不好的预感,不过因自己现实的情况,朱成翊倒是早早做好了被人抛弃的准备,姑姑抛弃自己实属正常,自己不怪他,谁让自己如此没出息呢?   朱成翊抹抹眼角的湿润,他没有时间哀悼自己早夭的爱情,便得继续自己的逃难之路。他利落的翻身上马,催马扬鞭,一行人鱼贯奔入山林,往七盘岭而去。   七盘岭倚峻险、临深涧,不入其中无法体会这峻险二字的真谛。因道路盘桓,朱成翊一行骑马行至半山腰便都弃了马,牵马步行。越是接近岭峰,越是觉得道空百磴悬,迁缘曲如蚓。一行人穿梭于崖壁悬磴之上,如那渺小的蚂蚁,小心翼翼接近七盘关。   七盘关位于七盘岭一处小山坳,号称西秦第一关,作为剑门蜀道入川的第一道屏障而名震四方。七盘关虽为官道关隘,然作为难于上青天的蜀道第一关隘,毫不质疑的拥有让人畏惧的震慑力。   自远处望去,七盘关好似生生自崖壁上长出的一块关隘,“上有千仞石,势欲压人顶,下有万丈溪,清欲摄人影。”自下而上,仰视难引颌。自上而下,深疑入眢井。   朱成翊与白音一行立在接近关门口的一处拐角,他们身上有最完美的路引,不惧盘查——除了锦衣卫。   “大公子,咱们在土地庙盘桓太久,不知锦衣卫是否已布防至此处,不若先由吴怀起前去查探一番。”白音拉住朱成翊低声建议。   朱成翊颔首,“也好,那便有劳吴小将军了……”   吴怀起领命,率数名部众走出拐角,朝七盘关关口走去。   也许是因为路太难走,连行脚商都惧了此处,七盘关关口很冷清,孤零零的几个兵丁守着关门,守关将领不知躲去了何处,只有一名把总靠在门楼后吹着山风打瞌睡。   吴怀起满脸堆笑地来到一名守关兵卒面前,“军爷,咱要过关,这是过所……”   那兵卒许是站了太久,连五官都迟钝起来,老半天才看了吴怀起一眼后,冲身后的一名正昏昏欲睡的瘦弱兵丁猛踹一脚,“查过所!”   瘦弱兵丁被唬了一跳,手中的长矛差一点被扔下山崖。他赶紧扶正帽子,摸一把还不够灵活的面庞,一摇一摆的来到吴怀起面前,接过过所上下左右仔细瞅了瞅,又递到面瘫兵卒面前,“大哥,应是无碍的……”   面瘫兵卒瞟了一眼过所,“河南商贩去往蜀地贩运草药?就你们这几人?”   “小的尚有部众在后,因山高路陡,咱拖着马匹,无法聚一处一同走……”   面瘫兵卒点点头,装模作样的将吴怀起上下打量了一番,却不说话,也不说让走。吴怀起闻弦歌而知雅意,立马从怀里摸出一枚银锭,“军爷守关辛苦,小的请军爷喝茶……”   面瘫兵卒终于露出微笑,冲吴怀起打着哈哈,“待会你部众来了,我自会放他们过关,你且放心先行下山罢。”一面说一面直挥手示意吴怀起可以走了。   吴怀起心中欢愉,没想到七盘关如此好过,忙作揖道别,一番客套后便顺利过了关。眼看下山路蜿蜒没入丛林,吴怀起忍不住哈哈一笑,心中暗忖,功夫不负有心人啊!下了这七盘岭,大公子便真的海阔天空了!吴怀起收拾好心情,留了一名部众在关门口等候朱成翊,自己则继续前行寻了一处小树林一边休息一边等候朱成翊。   白音于远处见得吴怀起顺利过关,自然也放下心来,招呼朱成翊及余下部众牵马过关。待得来到关门,面瘫兵卒得了好处,自然爽快的紧,随意问了两句,便一人做主将众人统统放了过去。   关门后吹山风打瞌睡的把总一直都未曾抬过一下眼,朱成翊一众人皆顺利过了关,不多时也到了小树林,见到了等候在此的吴怀起。   “大公子,不用休息了罢?下了七盘岭便进了蜀道,咱们便不用再担心锦衣卫追踪了。”白音看向朱成翊。   “嗯,白音统领说得对,咱抓紧时间,赶紧下山!”朱成翊也一副卸下重担的清爽模样,他大手一挥,一声令下,一众人立时牵马继续前行。   白音揉揉额角,此次过关顺利的不可思议,没想到梁禛竟然这么容易就放弃了抓捕,莫非有诈?白音不由得转头再看了看山梁上巍峨的七盘关城门,城门上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   白音自嘲地笑了笑,自己连同大公子明明好端端的立在这下山的路上,许是幸福来得太突然,自己反而被吓到了。他不再多想,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紧跟几步,追上大部队。   出了小树林,不多时眼前出现一片开阔的草甸,队伍最前方的白音却突然顿住,抬手止住了大家前行的步伐。   “白音统领,为何……”朱成翊剩下的话被自己生生吞回了肚子,他看见了草甸对面树林中的点点寒光,那是箭矢的反光……   一路披荆斩棘而来的逃难小分队被浓浓的哀伤、愤懑所包围,眼看就要逃出生天了,却在下山的路上遭遇此人生的最后一劫。   往原路返回是不现实的,梁禛很明显是有备而来,后路定然已经被堵上了。这是一场硬仗,梁禛准备先用弓箭消灭羽林军大部分有生力量,最后再用刀剑清剿现场,看来是不打算留活口了。   朱成翊的心荡到了谷底,自己时运不济,终是要被人斩杀于此地了,只可惜了自己身边这几十名羽林儿郎,跟着自己也没过上几天好日子,便随自己陪了葬。他甚至开始设想,如若自己一人主动投了降,梁禛会不会放过白音他们。   白音却并无朱成翊这般多路子可想,他是军人,主人的命便就是他的命。白音牙关紧咬,面色沉静,他缓缓抽出腰间的马刀,“除吴怀起、特木尔部从,其余人等皆随我上马冲过草甸,待我等清场完毕后,吴怀起、特木尔护送大公子继续下山。如若我等失败,吴怀起、特木尔护送大公子没入山林伺机再动。”   羽林卫的小伙子们根据白音的命令默默分作了两队,一队军士迅速将朱成翊紧紧包围起来,余下部众则随白音与巴拉腾然跃上马背,呈一字排开,马刀在手,军容肃然。   只听得白音一声令下,英勇的羽林卫儿郎们一字排开,催马缓步走出密林来到草甸边停下。此时对面密林中的锦衣卫弓箭手也前出至草甸边,摆好箭阵。前置一排兵卒持长排盾,搭配长矛自盾隙间斜刺探出,以抵御突破箭阵的骑兵。   空气中的燥热愈发浓重,战马打着响鼻,山风过处,密林号哭。朱成翊听见自己胸腔里咚咚咚的心跳声犹如战鼓擂起,他汗流浃背,紧握剑柄的右手渗出了密密的汗,他只定定地望进草甸对面的密林深处,心中默念,“太-祖爷爷、父亲,翊不会给你们丢脸的……”   ☆、伤离别      烈日昭昭, 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凄凉肃杀的味道。密林中的梁禛半眯着眼,闲适的看着草甸对面的白音和他的数十名羽林卫军士, 他轻轻地勾唇,“蒙古人中竟也有如此忠勇之士,我梁禛敬你是一条好汉, 定会予你风光厚葬……”   梁禛转过头看向冯钰,“七盘关关门可曾闭上?我要朱成翊的——项上人头……”   梁禛的话音未落便吞下了后面的话,他看见冯钰明显变得愕然的脸,以至于冯钰举着发令旗却一直忘记落下。   他转过头, 顺着冯钰的目光看过去……   梁禛脸上闲适的笑容瞬间消失, 取而代之是深深的震惊与不可思议,草甸中间立着个纱衣女子, 可是齐韵?   白音带领骑兵队列的正前方立着一名身着月白色诃子,藕荷色纱衣的年轻女子,冰肌藏玉骨, 衫领露酥胸, 素手两纤纤, 体似燕藏柳——只是未戴帏帽,露出了那双含嗔带怨的多情目。   梁禛突然好想仰天大笑三声,什么骆府的歌姬, 原来都是逗我玩儿呢!她便是那么喜爱做这娼妓麽,回回都拿这个身份与自己抢男人!以前尚且知道遮掩,这回改明抢了……   梁禛只觉胸中块垒,郁结难耐, 两日前床畔间的宛转娇吟似乎都在嘲笑自己有多愚蠢,自己为何偏要拜倒在此种铁石心肠的蛇蝎女人裙下。自己贪恋那如梦似幻的靡靡色相,如今遭此失败应属咎由自取。   他极力压住因极度伤痛带来的胸口间的绞痛,勉力绷直腰背,缓步踱出林间。他来到锦衣卫箭阵最前方,冷冷看向草甸对面骑兵阵前的齐韵,庄肃冷然的外表下身心皆已残碎一地。   他极力扯了一个笑,“齐姑娘是来与本官一较高下的麽?看是你能压住我,亦或是我能降住你?”   齐韵木然站在草甸中央,她全然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走到此处立定的,她呆呆的望着梁禛,心中五味俱全。她尾随朱成翊进入小树林后便遣回了骆府的侍卫,自己已经回不去了,留着他们已然无用。   就在齐韵勉力奔走,想要出声唤住朱成翊时,她看见白音率部上了马,她知道梁禛就在前面。齐韵只记得自己脑子里轰的一声,只有一个念头蹦出,“阻止梁禛,不能让朱成翊死在自己眼前!”   于是她飞奔向前,穿过朱成翊的侍卫,她看见朱成翊惊讶、振奋又激动的脸。她没有理会这张脸,继续前冲,她冲开了白音的阻拦,直直站到了双方对峙的阵前……   梁禛立在冰冷的箭阵前,肃杀却落寞,他脸色苍白,眼底的绝望与哀恸隔着一个草甸都能看见。   齐韵望着眼前的梁禛,心痛的感觉丝丝蔓延:禛郎,今日奴家必须要与你对抗了,我若心软,翊哥儿便要付出性命的代价。奴家只能对不住你!今日伤你,实在情非得已,可是与翊哥儿的命相比,你丢失的实在算不得什么……奴家欠你太多,只能日后衔环结草,以报君恩。   齐韵想大声对梁禛说出心底的话,可嗓子却发不出声音。她静立良久,默默伏下身,朝梁禛深深一拜。   “郎君……奴家有罪,奴家逼迫骆家姑娘掩护自己尾随郎君欲行谋逆事在先,如今背叛郎君令郎君功败垂成在后,奴家不忠不义,虽万死不能辞其纠。奴家自知罪孽深重,如若郎君放过翊哥儿,待此番事了,奴家当面缚舆榇,自请受刑。奴家与翊哥儿情同手足,亦承诺守护他直至最后,如若郎君执意不放,奴家亦不冤郎君,只求郎君赐奴家一死。奴家不忠不义不孝,已无颜再苟活于天地间……”言罢,齐韵以首扣地,长跪不起。   梁禛听得此言只觉五内俱焚,心痛愈甚,这女人只记得对那废帝的承诺,对自己的承诺原来只是一句空话。为了废帝她可以抛父弃兄,自毁名声扮作娼妓再三哄骗自己,甚至今日竟以命要挟自己放弃对小废帝的抓捕。   他气急反笑,“你是否不忠不义本官无权评说,但你不孝倒是一点没错,你违逆你父兄之安排一意孤行,现在又要一抹脖子跟大公子共赴黄泉了,卿卿莫要忘了,你父兄可还在本官手上,如若你敢死,你父兄也别想好活!”   梁禛顿了顿,复又开口道,“本官倒是没看出大公子有何可取之处,除了只会躲在女人背后装可怜,其余长处皆无。卿卿的眼光很成问题啊!朱成翊!齐韵可不是你娘亲,如若你是男儿,你敢堂堂正正与我对峙一次麽?还有你,白音,堂堂羽林卫,列阵于娇娘身后,你还有脸面说自己是朵颜勇士,蒙古雄鹰吗?”   梁禛虽然气郁难当,却并没被气晕了头,他发现自己依然没能做好一箭射穿齐韵,不顾一切勇往直前,捉住朱成翊的准备。   一想到杀了齐韵他便会条件反射的四肢发软,短短时间内,梁禛想了多种方法,想实现活捉齐韵,杀死朱成翊的可能。可惜自己的初始安排里面压根就没有计算到齐韵,现在想要实现自己的愿望谈何容易!   七盘关太过险峻,自己统共只放了二十兵卒于城门楼上,他们只为断了朱成翊的后路,压根无力完成下楼偷袭敌人,并在白音眼皮子底下夺回齐韵的艰巨任务。自己想主动发起进攻,消灭朱成翊的有生力量,但齐韵横亘其中,不让白音动,自己也不敢动,只怕伤了她……   如今梁禛便只好拿齐韵的父兄来要挟,以盼能唤回齐韵的清明,言语上刺激朱成翊与白音,以期他们能自乱阵脚,主动出击。   草甸对面的齐韵敏锐地发现了梁禛的心思,一哭二闹三上吊,这种女人最常用的浅显手段果然是有用的。禛郎,奴家心思复杂,手段狠辣,无情无义,不忠不孝,奴家配不上你,禛郎值得更痴情的姑娘……日后奴家再来赎罪时,无论禛郎如何罚我,韵儿绝无怨言。   她心中柔软,亦愈发苦涩,面上却不显,她只狠狠地盯着白音,“有盾牌而不用,便是傻。为虚无缥缈的口誉而战,那是痴。现在不是犯痴做傻的时候,只要能保住翊哥儿,由他一逞口舌之快又有何妨?莫要上那激将之法的当!”   白音定定的看着齐韵,胸中激荡万千,齐韵对朱成翊的维护之心,昭彰日月,此女心性之坚韧,心思之敏锐,真乃当世奇女子!   他无比恭敬,诚心实意地低头一揖,“属下遵命!”   齐韵抬起头,强力压下心中的柔软,事已至此,再心软只会害了翊哥儿。今日之事,梁禛输得起,自己也还能赎罪,事到如今,自己如此维护翊哥儿,梁禛便是本不想杀朱成翊,现在也要杀了。朱成翊却是输不起的,输了便没了命,自己更无机会赎罪。莫要让梁禛占了强势,一鼓作气,再接再厉,趁梁禛还在犹豫,先下手为强方为上策!   齐韵轻声向白音说道,“绕过草甸,继续下山,我替你们拖住梁禛!”   炫目烈日下藕荷色纱衣女子与一身织金妆花飞鱼服的梁禛隔阵相望,各自身后的肃杀军阵更给二人的对峙增加了浓墨重彩的悲戚之色。   白音定定地看着烈日下脸色皆苍白的二人,无端觉得有些睁不开眼,他抬起僵硬的腿,缓缓后撤到齐韵身后。   “郎君,奴家父兄与奴心思不同,他们却是想追随肃王爷的,禛郎自是知晓。奴家信任郎君的品性,定不会不问缘由,迁怒连坐。奴家说过,此番事了,韵会自请受刑,另作酬报,以谢君恩。”齐韵硬起心肠,面向梁禛,再度叩首。她身后的白音却是一挥手,带领部众悄然撤向草甸西北角,那里一条经年踩出的蜿蜒小道依稀可辨。   梁禛一看,激将无用,朱成翊与白音一味便要做那缩头乌龟,只让齐韵与自己对峙,而齐韵又是一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架势,心底早已血流成河。他一把扯过身后军士手中的弓,伸臂引弓,一支利箭铮然刺入白音身前一棵柏树上。他一声暴喝,“站住!尔等当本官不存在么?”   梁禛愤然望向长跪在地的齐韵,“韵儿,本官待你不好麽?你在我身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还有什么不满足,非要自甘下贱,与那钦犯为伍。韵儿且起身,回我身边来,以往种种,我概不追究。以往的承诺,我自一力应承。如若你一意孤行,休怪本官今日便要顺应王道,将你与那钦犯一道正-法!”   齐韵心中苦痛,耳旁只余梁禛那熟悉又悲怆的怒喝,小郎君威逼利诱,好话歹话说尽只想拉自己回头。如若是其他闺秀指不定已然被他唤回,可自己却不同,梁禛的心在自己面前,便如那秃子头顶的虱子,一清二楚。   齐韵第一次无比痛恨自己不够愚钝,非要亲手扼死自己的幸福。禛郎如若有心不顾一切拿下朱成翊,刚才那一箭便应当落在白音身上,而不是那棵柏树……   齐韵一把夺过白音腰间匕首,狠狠指向顿住脚步的白音,“休要管他!走!”   眼见白音继续后退,带队没入树林,直奔草甸西南,齐韵举起匕首置于自己脖颈上,又猝然跪地,朝向梁禛膝行数尺。   “禛郎,奴家欠你太多,如若郎君实在痛恨,今日韵儿便将此贱命偿还与君可好?只求禛郎放过翊哥儿一命,翊哥儿大势已去,再活也只是空度余生耳。上天有好生之德,你真捉不得翊哥儿,王爷亦不会强求。禛郎英伟,只奴乃郎君之污点。奴家这条贱命是郎君的,郎君如若心有不甘,尽管朝奴家泄愤即可。刖鼻挖心,油烹炮烙,奴家绝无怨言……”   眼看白音带着朱成翊就要没入丛林,冯钰张了张嘴,却不知应该说什么,说让梁大人不管齐韵,亦或杀了齐韵?自己说不出来。再看那梁禛呆立当地,如泥胎木塑,一干锦衣卫也个个长大了嘴,亦如失魂般眼看着朱成翊没入林中再也看不见。   梁禛只觉胸口滞闷,脑子里嗡嗡作响,齐韵如此贬损于己,何尝不是在向他心上扎刀子,他一点都不想将自己的女人油烹炮烙,该下油锅的是那大奶婴朱成翊。莫不是自己太过皮实,齐韵便一再偏帮那朱成翊?   眼见围捕机会就要从指尖溜走,想起一众锦衣卫的一个个不眠之夜,冯钰实在忍不住坐视一干人马的辛劳换得如此不堪的功亏一篑。   他一个手势招得一队军士携弓箭亦赶往草甸西南角。眼尖的齐韵早发现冯钰的异动,“禛郎!奴家今日便要最后一次对不住你……”她手上一个用力,鲜血蜿蜒自颈间流向如玉的胸脯,再没入盈盈的诃子内……   “住手!”只听梁禛一个暴喝,转过身,手中绣春刀鞘携风带势打着圈砸向冯钰。冯钰躲闪不及,被砸中额角,一个趔趄栽倒在地。   梁禛双目喷火,“我还没死呢!”这句话却是对着冯钰说的,一干锦衣卫大眼瞪小眼,看看梁禛,再望望还在地上挣扎的冯钰,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   话音未落,梁禛复又转头死死盯着齐韵,眼见她再无动作,方吐出一口恶气。此时再说什么已然多余,他只双目赤红,不错眼的盯着齐韵。   梁禛心中苦闷,额角突突直跳,这是自己自作自受,自己受她迷惑深陷情网,事到如今依然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哪里还是那个杀伐决断的梁禛。如今白白放走朱成翊,又该多付出多少精力才能再次合围成功。此次差使失败全然是自己的责任,可如若真要眼睁睁看着齐韵死在自己面前,自己怕是也要发狂了,梁禛一腔悲愤、悔恨无处发泄,只想一掌拍死自己,才能不再受这锥心之痛。   可接下来齐韵的话无疑是在往梁禛脆弱的神经上再加上最后一根稻草,正忍受着地狱之火焚烤的梁禛听见齐韵娇软的呼唤。   “禛郎,韵儿感激郎君不杀之恩,待奴家将翊哥儿安顿完好,再自奉残躯回京寻禛郎,负荆请罪。奴家德行有亏……对不住禛郎,奴家不敢再叫郎君空等,韵儿负你太多,不配侍奉禛郎……郎君值得更好的姑娘,感怀郎君对奴家的错爱,待奴家回京请罪时,无论郎君作何惩处,奴家皆无怨言。今日暂且作别,韵儿祝愿禛郎……觅得佳偶,万事顺遂……”   言至于此,齐韵已然哽咽不能成句,她再度伏地叩首后,决然起身,朝白音一行离去的方向追去。密林中,一抹人影浮现,是白音。他见齐韵追来,牵过一匹马,扶齐韵上马后,二人一道消失在密林中……   梁禛呆愣,齐韵莫不是还担心自己再度追杀朱成翊,想要贴身守着朱成翊直到自己放弃追捕?他只觉铺天盖地的悲愤将自己淹没,他想走近齐韵,将她拖至自己身边,可腿好似绑了石头,怎么都迈不开。他又想唤住齐韵,叫她不要离开自己,可又发不出声音。连日来不眠不休的追击,与今日强烈的情绪刺激终于将他击垮,梁禛两眼一黑,直挺挺仰面便栽倒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与男主做对挺爽,但是其实这个耿直boy挺可怜。只是因为初始对女主的定位错误,导致一辈子都在无底线的让步,翻不了身。齐韵与梁禛诀别这一章我写得挺郁闷,但是没法,不分开无法进行后续情节,只能对不住梁小儿了。   ☆、机会      一干锦衣卫慌了手脚, 冯钰顶着满脸的血指挥众人将梁禛抬回林中,做了个简易的担架, 将梁禛扛着返回七盘关。   陈博衍挤上前来,讨好的望着满脸是血的冯钰,“冯大人, 咱不追朱成翊了麽?趁梁大人人事不省,咱现在出手还来得及……”   话音未落,陈博衍的脑门便是一个爆栗,“你丫嫌命长?看看我头上是什么?梁少泽只是晕了, 不是死了, 有种你让他永远别醒来,我便立时去砍了朱成翊的狗头!”冯钰恨得咻咻直喘气。   “今日之事如若有人胆敢泄露半分, 休怪本大爷不客气,本官有的是办法让泄密的人生不如死!听见了麽?”冯钰一脸戾气,配上猩红的满脸血, 更显狰狞。后面半句话却是对着全体部众说的, 他满脸横肉的望着一个个呆鹅般的锦衣卫军士, 待听得大家铿锵有力的肯定回复后,方回过头,恶狠狠的看向陈博衍, “闭上你的臭嘴,就当咱没来过这一趟,今日咱啥也没瞧见!”   ……   梁禛这一晕,竟一睡不起, 人事不省,唬得冯钰以为他日后便永远这样了,忙寻了大夫前来察看。   大夫一番问诊后捻着胡须说了,梁大人乃情志抑郁所致肝失疏泄,气机郁结,胸闷胁痛。宜调节情志,疏肝解郁,切忌动怒。于是,冯钰决定于严戈守备府上盘桓数日,待梁禛情绪略安,再做打算。   梁禛足足躺到大部队回到了岳州严府才醒转过来,初醒来的他唤了好几声韵儿,进来的却是汀烟,梁禛这才想起齐韵在七盘关时为救朱成翊离开自己了,胸口又不可遏制的郁结绞痛。   他默默的转过头,任由汀烟给自己端茶送药。是自己错了吗?倾心于一个不该靠近的女人。临别之际的一番话虽然说得委婉堂皇,依然不能掩饰那女人的铁石心肠,阴狠手段,六亲不认。自己堂堂七尺男儿已经如此低声下气的求她了,依然唤不回她的心,她哪里是女人,分明是一个魔头!   “二公子心且放宽些,大夫说了,您这毛病就是自个儿气出来的。二公子一表人材,风流倜傥,还怕没姑娘喜欢?”身旁的汀烟一边替梁禛理着腰带,一边笑咪咪的望着他说笑。   梁禛勾唇一笑,不置可否,心里的伤口还没愈合,随时隐隐作疼,他压根不愿去想任何感情上的事。“冯子珵回了麽?叫他来见我。”   “回了,回了,冯大人便是与您一同回的守备府,小的这就去唤他。”汀烟忙不迭地应道,干净利落的拱手道个喏,转身便出了院门。   须臾,冯钰来到梁禛的卧房,梁禛正在喝粥。一番见礼后,梁禛看向冯钰额角上的伤疤,依旧血红狰狞,隐隐有液体渗出,“子珵额角的伤口可需要包扎一下?那日是禛冒失了……”   “我又不是女人,不怕留疤,包什么包。如此酷暑,头上再包层布,热不死我了!”冯钰不以为然,大咧咧地摆摆手,“咱俩什么交情,这种话再别说了,没得让人肉麻。”   冯钰笑咪咪的看向梁禛,见他神态自若,气色也尚可,心下略安,“听说您醒来,严大人拟明日午时,于后花园花厅摆几桌席面,为大人您去去晦气,大人您意下如何?”   梁禛扶额,在旁人眼里,自己便是如此可怜麽?从来都是多情女子负心汉,哪像自己这里,正好掉了个个。许是大家都认为自己被一个身份低贱的女人一脚蹬开,实在是晦气之极了吧,故而需要特意安慰安慰自己,摆几桌去去晦气。   梁禛自嘲的摇摇头,“子珵觉得合适,我便赴宴罢,你拿主意便可。”   梁禛用完粥,喝了一口茶水漱了漱口,“跟踪凤栖的探马有回复了麽?”   “回大人,属下正想与您说道此事。探马回复,凤栖进了开封城西北方向三里外的悠萝谷,入谷后至今未再出谷。当地人称,此谷诡异的紧,白日入内亦能见妖雾蒸腾。一旦雾起,重重迷雾中铁马金戈,战场搏杀之声清晰可闻,然不能寻得一人。此种幻像最是扰人心智,谷底灌木丛生,奇石林立,如若人心惶然,定会迷失于丛林之中,终不得逃脱。故而探马未敢入内,只候于谷外,尽管如此,此番等候之数日,却收获甚多意外之喜。某日,探马便见十数名仆妇自谷内出没,外出采买各类日常之资,且用量极大。属下以为,此悠萝谷中定有乾坤,指不定青龙会老巢便在此处!”冯钰双目炯炯,说到激动处连手也挥舞起来。   “甚好!”梁禛抚掌,“我等便于后日开拔返回开封,你亦将此消息转告陆离,命他多方查探悠萝谷,待我等回开封后便正式开始搜查悠萝谷!”梁禛握紧拳头轻轻砸向茶桌台面,双目微闪,大病后略显清癯的面庞亦变得生机勃勃。   冯钰心底微酸,大人真可怜,翩翩髦士,却被一女人折磨得失魂落魄。唯有从杀戮追捕等搏命的公务中寻求麻痹,且让大人缓和几日,还是须得替大人找个地方排解排解,长此以往大人非得给憋扭曲了不可。   因着梁禛率部匆匆返回岳州,还受了“内伤”,严守备便将于荷庄休假的夫人急召回了府。翌日,严府后花园里热闹非凡,守备夫人王氏早早的便教管家铺设上了刺绣山水纱屏,悬挂好了五彩的锦障,置办上了几桌酒菜,擎等着午时到来,此次酒席的主角梁禛前来赴宴。   骆菀青很早便得了护送齐韵出走的骆府侍卫带回的消息,齐韵此次追踪梁禛公干,便是为了跟自己的情郎私逃。至于这情郎是谁,自家侍卫说不清楚,可骆菀青却惊得三魂丢了两魂。   梁禛是去追朱成翊的,然后梁禛横着被人抬回来,齐韵不见了,这情郎是谁,可不就是那纸糊的窗户,一点就破?真没瞧出来,这齐韵果然是个胆大的,原以为她瞧上了那地狱罗刹般的龙门将军,或盘桓漠北的雄狮宁王爷,没想到原来是与那废帝纠缠不清!   骆菀青乐坏了,这是齐韵自己作死!跟着废帝走,难不成想当个废后?梁禛定然是我骆菀青的啦!只是委屈了梁禛,可怜檀郎白白被那小妖女玩弄了感情,回想起自己冒充齐韵登车前往荷庄的情景,骆菀青就心疼的不行。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便就在那一日,梁禛那滚烫炙辣的眼神,缱绻缠绵的情话,让她深切体会到了这句话的所有含义。可惜落花有情流水无意,齐韵心不在此,却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真真可恶得紧!骆菀青在心里将齐韵翻来覆去的痛批了一通,又暗自庆幸齐韵心有所属,做出与废帝私奔的丑事,自绝了后路。不然梁禛如此世间无二的好郎君岂不便成了那妖女的了!   午时到,骆菀青早早便坐在纱屏后,伸长了脖子望向纱屏外的男客席上,寻找梁禛的身影。待看清那位身着赤金色麒麟纹曳撒的年轻男子,坐在了纱屏旁北向的位置后,她的心止不住怦怦狂跳。她很想能仔细看看他是否大安,很想告诉他自己很担心他,希望他勿要一叶障目,错过一整片森林……   骆菀青便如此心猿意马、忐忑不安的用着膳。须臾,梁禛起身,往花厅后走去。骆菀青瞅见梁禛起身,冯钰及其部属却是没动,猜他是去净房。心下微动,亦侧身冲身旁的严沁芳低语几句,便也起了身,向花厅的另一侧出口走去。待得转过花墙,骆菀青撩起裙摆,飞奔朝向梁禛适才离去的方向,选了一处回廊,立在廊柱下,静静等着梁禛回花厅。   不多时,梁禛果然返转,他头戴幞头,身着指挥使麒麟纹曳撒,远远走来,龙行虎步,器宇轩昂,通身凌厉之气生生掩去了他眉眼间的憔悴与落寞。   骆菀青稳住心神,秋波盈盈,含羞带怯的低着头偷偷瞟向他。梁禛亦看见了她,脚下一顿,复又缓步向骆菀青走来,深深一揖,“骆姑娘可是有事寻在下……”   骆菀青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梁禛的眼睛,“奴家想瞧瞧大人您是否已然大安……且,有一事奴家想当面向大人解释清楚……有关齐姑娘离开严府一事……”   “骆姑娘不必介怀,毋需解释。”不等骆菀青解释,梁禛便急急地打断了她的话。齐韵离开的过程他实在不想知道,有谁会愿意一遍遍回看自己沦为一个傻子的详细过程?   “齐韵为人一向精明,她若想成事,岂能容你拒绝。在下对骆姑娘并无怨怼之意,姑娘自不必放在心上……”   骆菀青住了嘴,心下大定,自己为着怎样为自己鼓励并支持齐韵与人私奔寻找借口,很是费了些心思,生怕自己在梁禛心中落下“毒妇”的印象。现在好了,梁禛压根不想知道,显见得是被齐韵伤得狠了,连那女人的名字都不想听。转眼间,骆菀青便又愈发心疼怜惜起梁禛,如此有情郎岂有被自己白白放过之理!   “梁大人且放宽了心,大人只是一腔痴心错付,奈何襄王有梦,神女无心。大人亦要干脆利落的放手,勿要一叶障目不见泰山。须知天涯何处无芳草,以大人的才情,何患无妻?大人且放宽眼量,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骆菀青向前一步,目光痴缠地望着梁禛,一番话说得直白又清晰,只差明晃晃说一句,我想做你的妻。   梁禛直直地看向骆菀青,心下喟叹,韵儿此次出逃与她干系重大,此女作风凌厉狠辣又大胆,倒颇有几分齐韵的风格。她明知自己对齐韵痴缠沉迷,还无所畏惧地迎难而上,如今终于被她寻到机会,便立马主动出击,来此处堵自己,倒也是有趣的紧。   梁禛自小便生的唇红齿白,转盼多情,刚及束发,向他表露爱意的女子便层见叠出。梁禛心性孤傲,日日在各色千娇百媚的追缠诱惑下走到现在,此种司空见惯的诉情方式实在没新意得紧。如若在以往,他必定恭谨一礼后轻飘飘拂袖离去,并不放在心上。   然,此时的骆菀青不仅让他看到了心上人的影子,骆菀青那不惧齐韵赫赫威名,知难而进,四两拨千斤的超凡手段亦让他新奇不已。   许是梁禛本就对齐韵式的女子没什么抵抗力,他一反常态地深深一揖,“骆姑娘温婉良善,聪慧豁达,禛在此谢过姑娘关怀。禛有要务在身,自也知晓个中厉害,如今齐韵自奔,便当上天替禛做了个决断,禛自应勉力调整好心态,方不负肃王爷之重托……”   骆菀青看着眼前恭谦有礼的梁禛,虽依然克己有度,柔情不足,但已然不同于以往那般着急摆脱自己,敷衍了事的态度。骆菀青只觉备受鼓舞,她心下雀跃,实在舍不得与梁禛独处的时光,于是准备再接再厉。   “梁大人名士风流,放达潇洒,能勘破那红粉骷髅,及时止损,菀青也替大人高兴……”   骆菀青止住了话头,她看见梁禛逐渐冷冽的脸,他目光沉沉,直勾勾看进自己的眼睛,神色晦暗不明。骆菀青莫名的有些害怕这样的梁禛,她干咳一声,低下头,以袖掩面,“大人为何如此看着菀青,菀青有些怕……”   梁禛突觉自己失态,忙低头收敛心绪。他胸中怒气渐涨,京中闺秀皆如此敌视齐韵麽……   他实在无法将红粉骷髅这个词与齐韵联系在一起,虽然自己很受伤,恨她辜负自己,手段狠绝,但不可否认齐韵是一个心性坚韧、敢做敢当、至真至诚之人。她对朱成翊不离不弃,不惧万难,深入虎穴,只为助朱成翊逃出生天。试问时下哪位闺秀可以做到如此不趋炎附势,不畏强权,刚直不阿,坚持本心。他梁禛看上的女人岂会是那短见薄识的庸脂俗粉?   尽管如此,自己总不能强迫他人都跟自己一样理解、欣赏齐韵,齐韵对不住自己,自己可以抱怨于她,却由不得外人当着自己的面排揎她。   于是,梁禛压下心中怒意,正色又恭谨地再度一揖,“禛感谢骆姑娘开解,禛无事,姑娘休要挂怀。今日严大人专为在下设此筵席,禛离席太久甚为不恭,这便要回花厅了。姑娘也早些回去吧。”言罢,便头也不回的匆匆离去。   骆菀青抬头望着梁禛匆匆离去的背影,心下惘然,与梁禛如此良好状态的相处便被自己一句话给搞砸了。是自己太过冒进,齐韵刚离开,梁禛放不下她,爱恨交加是必然。自己怎能当着他的面贬损齐韵,自己为逞一时口舌之快,竟失了分寸!该死该死!齐韵与人私奔,情势一片大好,时间在己方,日后定要三思而后行。      ☆、红颜知己      是夜, 严府西园书房外的凉亭内烛火摇曳,梁禛独坐亭内, 身旁横七竖八倒了好几个酒罐。   明日便要返回开封,如无意外,解决了青龙会与吉达, 便要回京了。自己回了京,齐韵随朱成翊进了川蜀,或许还会继续往南至云南。便是离她越来越远了……   也不知她临别时说的安顿好朱成翊后便会回京寻自己,是否做得数……   待梁禛发现自己竟如同三岁孩童般, 拿母亲临走前的话当作自己一整日的安慰和期盼时, 他狠狠地砸了手中的酒罐。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没有了出息,连自己都觉得失望起来。   女人而已, 自己只要勾勾指头,排着队的女人跟上门。真不知自己这般苦闷却是为何,要知道那女人指不定正陪着朱成翊赏月喝酒, 庆祝逃难成功呢……   梁禛便如这般于凤愁鸾怨与自怨自艾的交替煎熬中独自喝着闷酒, 直到一双纤纤素手抽走了他只手正要探寻而至的酒罐。   他抬头, 对上骆菀青那神似齐韵的多情双眸,“梁大人千万保重身体,奴家替大人送来了醒酒汤……”   梁禛心中恻然, 他呆呆的看着她的眼睛,不知觉间已然探手捉住了那双柔荑,他喉头哽咽,“你不是她啊……你为何不是她……”   他听见骆菀青柔和温顺的声音传来, “大人莫要悲伤,菀青心悦大人,如若大人不嫌,奴家愿为大人红颜知己……”   子时已过,满头大汗的汀烟终于紧赶慢赶的摸到了冯钰的房间,冯钰正经危坐等他一个晚上了。梁禛喝得酩酊大醉,是被骆菀青领了汀烟一同送回卧房的。   据汀烟说,梁禛扯着骆菀青的袖口不让走,盯着骆菀青不错眼的看。骆菀青的爹还在严府呢,绝不能让一大姑娘滞留醉酒的梁禛房间过久,汀烟费了好大的劲才全须全尾的将连脖颈都臊红的骆菀青送出梁禛卧房。   冯钰叹了一口气,挥手让汀烟退下。大人许是以往从未有过能入眼的姑娘,如今好容易瞧上一个,便要将以往从未宣泄过的炙热感情统统投入在一人身上。   如此浓墨重彩的热情任谁都受不了,如今骆小姐主动前来分散大人的注意力,倒也是一件好事。只是今日锦衣卫便要开拔了,骆大人却因另有公务尚需再多盘桓十数日,今日别后也不知何时能再见骆小姐。冯钰摸摸下颌,默道,看来自己得多多关注骆小姐的行程安排,尽量多的让骆小姐能替大人开解开解才是。   ……   卯时未到,汀烟便被窗外呼呼的刀风声惊醒。他蹭的起身,往窗外看去——二公子居然在院里练功!   他一骨碌从榻上翻身而下,三两下将自己收拾妥帖便立在了门廊下。二公子今日好似状态不错,他打着赤膊,满面红光,应是舞刀许久了,满身汗水浸润得一身蜜色的虬结肌肉油亮油亮,整个人更显得龙精虎猛。   “二公子昨夜宿醉,为何不多躺会儿?”趁梁禛收刀,汀烟忙递上细布巾帕让梁禛擦汗,一边替他打着扇,一边讨好的问。   “唔,睡饱了,便起了耍刀。”梁禛接过巾帕随意擦擦便扔还汀烟,“你去知会子珵,早膳后出发。替我备凉水,我要沐浴。”   边说边急匆匆推开房门,忽又顿住,梁禛撑着门转过头来对着汀烟,“前两日玉祥坊送来了一支我定做的凤鸟海棠玉簪,你且替我备好,晚些时候,我自要送往南苑骆姑娘小院。”   汀烟一愣,旋即点头应承,一路小跑赶忙办差。汀烟一路眉飞色舞,好心情压都压不住。二公子终于开窍,那凤鸟海棠玉簪是二公子好容易得的一块和田碧玉,为讨齐韵姑娘欢心,赴七盘关前亲自去玉祥坊选了花样,让玉器师傅赶制的。现在这只玉簪就要被送与骆姑娘了,二公子应是决定对齐韵姑娘放手了罢……   梁禛立在净房内,一勺一勺往自己身上冲水,墙角靠着一只硕大的浴桶占据了净房几乎半壁江山。梁禛静静的看着那只浴桶,老榆木的桶壁油光水滑,汀烟每日擦拭,擦的那浴桶愈发光亮可鉴。他想起了齐韵第一次替自己沐浴。   那时的齐韵娇羞无限,她媚眼如丝,娇喘吁吁,他甚至还记得在蒸汽的氤氲下,她脸颊的绯红一直蔓延到了脖颈,连带胸脯都泛着粉……   梁禛只觉双腿酥麻,他重重的靠向净房的石壁,粗粗的喘息着,双手伸向了身下……   汀烟手捧锦盒候在房门外已然多时,盒子里是二公子要的凤鸟海棠玉簪。事情都打点好了,擎等着二公子沐浴完将玉簪送与骆姑娘后,即可用完早膳便出发了。只是今日二公子似乎有点拖沓……   房内好容易传来梁禛的呼唤,梁禛终于沐浴完毕了!汀烟高声回应后,手脚麻利的推门进了屋。须臾梁禛穿戴整齐出了门,他头戴大帽,身着飞鱼服,腰挎绣春刀,整个人神清气爽。他龙行虎步大步向前,汀烟满面带笑,一路小跑捧着锦盒跟随其后,主仆二人直奔南苑骆璋一行的住处而去。   一大早骆菀青便听得父亲差人来唤自己,说梁禛一会要来自己的院子登门道谢。骆菀青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欢喜得直想仰天长啸。急哄哄的唤了丫鬟,备水、穿衣、洗漱、梳妆,一番人仰马后,清新气度淡雅风韵的骆菀青终于成功出炉。   她细细的看着妆镜中自己澹如秋水的眼,青如远山的眉,心中雀跃欢欣。以往在京城便时常有人说自己与那未过门的天家媳妇齐韵有几分相似,彼时她还会在心里冷哼一声,自己哪里能与那种爱作妖的水性杨花的女子作比,只是世人笑贫不笑娼,招蜂引蝶的女子傍上了天家的公子,也变得气度非凡,魅力四射了。   可今日,她却无比庆幸自己能与那个女人神韵相似了,她甚至开始细细地回忆起齐韵的着装习惯。   须臾她拆下头上的镂空飞凤金步摇,换上了一支碧玉珍珠钗。梁禛喜爱清新脱俗的女子,无论是衣饰亦或珠花,齐韵都偏好清淡的颜色。她突然想起经常出入宫门的齐韵似乎很少带赤金的发饰,这在追捧黄金的贵女圈内真真少见的紧。骆菀青抿抿嘴,看来得让画鸢先将这些赤金大凤钗之流收起来,免得每次梳头那小婢子总爱给自己挑这种炫花人眼的大头面。   忐忑不安的期盼中,终于等来了梁禛。骆菀青来到南院的花厅时,梁禛正举着一张图,与骆璋说着公务上的事,骆巡抚捻着胡须眯着眼不住的点头。见骆菀青进了花厅,骆璋便抬手拿起身旁茶水桌上的一方锦盒递与她,“青儿,梁大人感谢你对他的照顾,特意送来这个。你看看可喜欢?”   骆菀青羞涩一笑,低头向二人见了礼,便接过父亲递过来的锦盒,揭开盖子,这是一支和田碧玉的凤鸟纹发簪。通体碧绿,玲珑剔透,温润光泽。簪首一支凤鸟正回首振翅,线条刚劲挺直,细腻传神。凤身镂孔透雕,身后衬托缠枝卷叶海棠纹。整只发簪玉质上乘,雕工精湛,实乃上品。   骆菀青望着玉簪,心里吃蜜般甜腻,禛郎实在有心,送自己如此上品,光看这和田碧玉的材质,便知定是花了不少心思的!骆菀青愈发羞涩,飞红了脸颊,向自己的父亲一福,“爹爹说笑,如此精美的玉簪有谁会不喜欢……”   言罢转向梁禛亦是一福,含羞带怯道,“梁大人有心,菀青谢过大人,菀青很欢喜……”   骆巡抚看着自己女儿如此情态,配合女儿最近的小动作,自然也将自家女儿的小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当下便捻着胡须打着哈哈,“梁大人马上要开拔回开封,老夫正好有公务亟需解决,不能相送了,青儿便替爹爹送送少泽罢!”   骆菀青听得自己父亲亦支持自己与梁禛交往,当下便喜不自禁,忽闪着双眼,一张小脸激动得艳如三月桃李。   梁禛见骆菀青这副羞不自胜的模样,心中微涩。自己抱着忘记齐韵的目的默认了骆菀青对自己的心思,可不知为何,一看见骆菀青便不厌其烦的自她身上找寻齐韵的影子,似乎通过这样便感觉齐韵依然在自己身边一样。   胸中似乎又有隐隐的刺痛缓缓升腾,他强迫自己不再想那让自己痛彻心扉的名字,只是缓缓起身,朝骆菀青一揖,微笑道,“骆小姐喜欢就好,小可出门公干,身旁也无甚好东西,待得姑娘返京,小可再备些小玩意与姑娘顽耍。”   复又转身对骆璋一揖,“骆大人,在下这便回院子用早膳后开拔回开封,在下与大人所商议之事,如若肃王爷允了,还望大人日后多加提携,禛在此先行谢过了!”   骆璋哈哈一笑,“梁大人客气,梁大人所谋乃王爷最为忧患之事,老夫为提领一方军务之巡抚,自当全力配合。大人权且放心,待梁大人再赴云南时,老夫定当全力以赴,定要一举替王爷永绝后患。”   梁禛再次致谢后,拜别了骆璋父女,相约一盏茶后与骆菀青于严府前院话别,便匆匆回了自己住的西院。      ☆、作别      “青儿可是对那梁少泽情根深种?”花厅内, 骆璋低头喝着茶,也不看痴望着梁禛离去的方向傻笑的骆菀青, 愣头愣脑的抛出来一句话。   骆菀青听得父亲如此问话,不由得一愣,转过身来, 复又低头羞涩地回道,“父亲……梁大人风流倜傥,女儿……女儿喜爱与他说话……”   “你可知梁少泽今年底即将迎娶礼部许尚书家二小姐?”骆璋静静地看着骆菀青,面上无悲无喜。   骆菀青猛然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 父亲久居云南, 却对梁禛的私人事项了解得如此清楚,莫不是老早便看出来自己的心思, 专门着人打听过?   骆菀青不由得愈发羞窘,“父亲……女儿我……我……知晓……”   “既然知晓,为何还要做那争风吃醋之事?你莫不是还预备着回京后将那许家二姑娘也设计给送走了?”骆璋面沉如水, 语气中已生出隐隐怒意。   骆菀青大惊, 还以为父亲不管自己在后院的胡打瞎闹, 没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皆被父亲默默地拿账本给记下了,看来今日便是算总账的好时候。   她咚的一声跪下,“父亲!父亲, 女儿对禛郎朝思暮想,虽知他已定亲,然,既未迎娶, 女儿便仍有机会……”   “住嘴!你自己听听!你都说了些什么!你当自己是那乡野村妇,合张被子便成亲?纳吉已过,如无特别事项,岂能退婚?……”   “父亲!父亲当女儿只是耍脾气,随便闹闹的麽?女儿没有把握是不会生出此种心思的!”骆菀青打断了骆璋的话,她定定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因情绪激动导致眼眶都有些发红。   “父亲,那梁少泽定然不会娶许松月!女儿虽不知梁少泽此桩亲事是如何定下的,但女儿至少有八成把握,他必是要悔婚的……”   骆璋狐疑地看着自己的女儿,“青儿为何有此一说?”   骆菀青吞了口唾沫,她想起自己曾在梁禛面前保证过不会将齐韵的事透露与他人,包括自己的父亲。她思虑片刻,复又抬起头,“父亲可还记得那日严大人家宴,梁少泽带来的家奴韵儿姑娘?”   骆璋点头,“自是记得的,你设计送走的不就是她麽。”   骆菀青窘迫,干咳了一声,“那韵儿姑娘便是青儿认定梁少泽不会迎娶许松月的理由。爹爹勿要问我为什么,青儿答应过梁大人不会告诉任何人,爹爹也勿要让女儿为难。”   骆璋颇为意外,“梁少泽会因为一名丫鬟悔婚?青儿说笑呢?”   “爹爹且信女儿一次,那韵儿姑娘可不只是个丫鬟,爹爹万不可小瞧了她。女儿送她走,亦是韵儿姑娘自己的请求,如若不是她主动寻来,女儿可没那本事夺了锦衣卫指挥使大人的侍妾。”   骆菀青斩钉截铁的神态也感染了骆璋,他虽犹疑不定,倒也默认了骆菀青的意见,“爹爹无心探寻韵儿姑娘究竟是谁,只希望青儿勿要因梁少泽生出什么事端。爹爹不求攀亲高门,只求青儿能平安、顺遂,只要青儿喜欢,爹爹不拘他的身份。只不过这梁少泽对那韵儿姑娘如此喜爱,如若对青儿你无意,为父望青儿勿要强求。”听得父亲此言,骆菀青心下大定,遂笑盈盈应下不提。   梁禛牵马立在严府前院的一侧,等着汀烟将行李搬出来装上马车。透过垂花门,梁禛看见骆菀青娉娉婷婷自远处走来,她身着青白色竹叶纹金绣纱衣,搭配白纱绢细褶裙,只在下摆一、二寸处刺绣精致的缠枝卷叶云纹作压脚。云鬓皓齿,行动间如轻云出岫。   他呆呆的望着骆菀青,仿佛看见齐韵正如往常一般盈盈向自己走来。他的心不由得躁动起来,好似无波的水面落入了石子,泛起涟漪层层。   骆菀青自然也看见了他,当她看见梁禛眼中的炽热与痴缠时,心中如有小鹿乱撞。今日这衣衫果然选对了,这套搭配是去年花朝节,齐韵与当时的皇帝朱成翊一道上西山郊游雅宴时穿过的。   彼时自己正奉父亲之命回京侍奉生病的祖母,随了一干贵女也上西山踏青,挂花神灯。正好遇上羽林卫警戒,自己的目光穿过重重人群,见到了威名远播的齐韵,便是如此的清雅出尘,宛若神仙妃子。今日为了取悦梁禛,自己特意选了这套类似齐韵之前穿过的搭配。看梁禛那反映,这类风范果然直击此人心房……   骆菀青低头掩住心中忐忑,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氤氲心中,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何会有微涩的感觉。直到她来到梁禛身边,看见梁禛那神魂似乎不在位的神态,她终于明白了心中苦涩的源头。   梁禛目光痴缠缱绻,似乎在看自己,又似乎不是,他嘴角微扬,满面柔情,吐出两个字,“韵儿……”   话刚出口,梁禛便回魂了,他尴尬的发现自己竟然在白日亦能做梦,当着人面再次叫错名字,实在是无理极了。他急急上前一步,深深一揖,“禛失礼了……骆姑娘莫怪……”   骆菀青亦呆愣,片刻方莞尔一笑,“青儿无事,梁大人毋需自责。大人即将赴开封,奴家亦将回京。从此山高水长,青儿祝大人马到成功,望大人能尽快回京,奴家于京城等着大人的好消息。”   梁禛见她面上并无异状,心下惭愧,越发温柔地对骆菀青一笑,“借骆姑娘吉言,禛此次定然会吉星高照。待禛回京,再送些新鲜玩意与姑娘,你定然会喜欢。”言罢咧嘴一笑,右眼冲她猛眨两下。骆菀青何曾见过这样的梁禛,瞬时只觉三魂去了两,双腿发软,直想栽倒在他怀里。   骆菀青勉力定住心神,痴痴的望着他满含笑意的眼,待要再说两句回应的话。耳旁响起了汀烟犹疑不安的呼唤,“二公子……”   梁禛回首,便瞧见汀烟鬼鬼祟祟的冲自己招手,心中暗火顿生。这奴才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猥琐不堪,好似自己总是在做坏事的时候被他抓了个正着一般。其实自己磊落的很,偏这奴才一副见不得人的怂样!梁禛来到汀烟身旁,冷沁沁的吐了两个字,“何事?”   “二公子,这里十数个大箱子皆是齐韵姑娘的衣物与首饰……马车是要再增加一个,还是……”   汀烟知趣的闭上了嘴,他看见梁禛瞬间苍白的脸,心下惴惴。该死的罗成非要说限制辎重,该轻减的都要轻减,可又不肯来问梁禛,非让自己来触梁禛的霉头,真真可恶的紧!   梁禛的心脏似乎被人猛地揪了一下,他捂住胸口,稳住心神,“这也要来问我?统统给我带走!包括齐姑娘的胭脂水粉,妆花贴黄!”这帮滚犊子的难道忘了齐韵说过的话,事了还会回来的麽,便这么着急将齐韵的痕迹抹去?   梁禛压根没注意到自己这般矫情,确实让人左右为难,不过他也从来不知道自己最是个矫情的人。他正被漫天愤懑所包围,以至于压根忘记了骆菀青还在身后等着自己回去道别。   他黑着脸径直走向汀烟堆放在地的十数个大箱子,掀开箱子盖就要开始检查是否有重要东西被遗漏。耳旁响起骆菀青柔顺的呼唤,“梁大人……有需要菀青帮忙的麽?”   梁禛心中咯噔一声,冒了一脑门的汗,自己怎么把骆菀青给忘了……实在再次……无理的紧,骆菀青可是巴巴来送自己的!   他啪的一声盖了箱子,转过身冲骆菀青一笑,“无事,骆姑娘且歇着,我只是看看带了些什么走,这小子办差笨的要死……”   骆菀青面上笑的愈发和煦,心中却已泪流成河,自己分明看见了女人的妆匣和散落的珠钗,甚至还有几件女人的小衣……   这梁禛什么意思,是要留着这些女人的小衣与珠钗,准备日后夜里好有个念想麽?这该死的齐韵果真是个妖女,人都走了,还要留下自己的这些糟污物事霸占男人的心。总有一天,待我入得梁府,便有你齐家好果子吃!你且等着罢。   ……   梁禛赶回开封卫所时,已过亥时,在卫所门口,他见到了“阔别已久”又忙到飞起的陆离。应是熬夜多日,陆离的双眼红红肿肿,却精神奕奕泛着奇异的光,使他整个人看上去神经兮兮的。   略作收拾后,梁禛端坐书房,与冯钰一道等着陆离前来汇报这段时间的公务。   等候的间隙,胡锦荣趁着端茶的时机,压低嗓子说了几句陆离的情况,“陆大人最近有些挫折。”   眼看梁禛与冯钰眼中流露出的疑问,胡锦荣清清嗓子继续低声说道,“陆大人无法按时凑齐赎身钱,揽春院的晴初被吉达糟蹋了……吉达以为晴初是梁大人您的侍妾,故而下手……有些狠。晴初伤了身子,脑子也傻了,陆大人将晴初接到了咱卫所养伤,二位大人问起揽春院时,务必照顾些陆大人的情绪。陆大人连着好几夜不曾歇息过了,除了是要完成梁大人您交办的任务,下官觉得,他亦是想要报仇。”   冯钰惊得嘴大张,半天合不拢。梁禛亦怔然,呆愣半晌,茫然的点点头。他想起于岳州将齐韵自吉达营寨夺回那夜,齐韵曾在他住处四处搜寻他的“侍妾”,那时齐韵便说过,于吉达处听闻他纳了一名歌姬……   梁禛恻然,没想到因为这个诡异的误会,给陆离带来如此巨大的伤害。陆离的伤也算是自己造成的,梁禛自责不已,早知道便再多挤几百两银给陆离。若不是因为自己不喜那歌姬,心中也有给陆离点苦头吃吃的放任,何至于今□□得陆离如此痛苦。   须臾满面红光的陆离进了书房,与梁禛、冯钰一番见礼后于下首坐下,“梁大人,自探马发觉有仆妇自谷中出入行采买之事后,属下便亲自守于悠萝谷口一月有余。前几日终于截获数名仆妇,才发现这些仆妇皆口不能言,压根无法吐露任何信息,唯有一仆妇胆小懦弱,又略懂些书画,倒是画了幅谷内的简图。好在属下自己守在谷口又发现几名仆妇采买完毕正要回谷,便尾随其后,入了那山谷。获得更多关键信息,这便说与二位大人。”   陆离面上只有昂扬的斗志,并无半分怨怼,这让梁禛心中更为感到歉意,明日便寻个良医好好替那晴初瞧瞧,梁禛这样想着,面色愈发和煦起来,“这些时日,辛苦你了,如若晴初姑娘需要陆大人照顾,咱明日再谈也不迟。”   陆离满不在意的摆摆手,“不必明日了,属下已将她安抚妥帖,大人不必担忧,咱这便说正事罢。”   陆离抿了一口茶继续说道,“谷中有数条山路并一道暗河通往谷外,但谷中仆妇无一不是只经由暗河出入悠萝谷,故而属下亦不敢贸然探寻那入谷的山路。因通过暗河须得渡船,无法暗地跟踪,属下只凫水随那小舟过了几道支流。发觉凡遇支流,小舟皆择右路而行,此行舟规律亦得到被俘仆妇所画简图应证。属下以为,我等进攻悠萝谷时,亦应通过暗河行舟入内,切不可行山路。此处有属下仿制的青龙会仆妇所作简图两幅,二位大人可略作参详……”   “陆大人!您快些来看看,晴初姑娘冲进前院来寻您了……“陆离正将两幅图纸分别交与梁禛与冯钰时,门外响起了急促的叩门声并胡锦荣低沉的通禀声。   陆离闻言忙抽身就要来开门,门口响起胡锦荣陡然提高的呼唤声,“晴初姑娘,你不能进去!梁大人正在房内议事呢!”不及陆离碰到门扣,书房门哗啦一声被人自外猛然推开,一抹烟紫色的身影冲进书房。      ☆、阵图   “陆哥哥!你不能送晴初去妈妈家!”   晴初只着一件烟紫色纱袍吊在陆离脖子上, 应是准备就寝了,发髻全然披散下来。她神情焦灼, 双目含泪,吊在陆离脖颈上的右手捏着一卷纸。   陆离未想到晴初竟能冲至梁禛的书房,当着人面便如此与自己撒娇, 窘得一抹红霞腾得直烧到耳朵根。他手忙脚乱的将晴初从自己身上扯下来,“夜已深,你身着寝衣便四处奔跑成何体统!”   撒娇受阻的晴初小脸涨的通红,跺着脚, 揪着手中的纸, 满眼热泪泫然欲滴,“陆哥哥说话不算数!骗人精!说好了与我相依为命, 不离不弃的,如今却要将我送与妈妈!”   “休要瞎说,成日里莫要乱想!我与两位大人有要事相商, 你且回房, 我晚些时候再来看你。”陆离一手掌着晴初的背, 一边说一边将她往门外带。   “且慢!”眼看二人就要走出书房,身后传来梁禛的声音,陆离满脸疑惑地看向梁禛。只见他踱步来到二人身旁, 含笑看向懵懂的晴初。   “晴初姑娘适才可是在埋冤陆大人?”   晴初一脸呆滞的点点头。   “姑娘为何有此一说?”梁禛继续问道。   晴初猛然举起手中的纸卷,将它递予梁禛的面前,“我瞧见这个了!”她满脸气哼哼,为有人过问此事感到终于有了底气。   梁禛颔首, “禛瞧瞧,定要给姑娘做主,如那陆离有错,禛便立马治那厮的罪!”   梁禛一边说,一边接过晴初手中那揉皱的纸卷,说到最后还咬牙切齿地瞪了瞪陆离。如此狠架势让晴初兴奋不已,她雀跃地挣脱陆离的双手,奔至梁禛身边,满怀希望地看着梁禛的脸,一心一意等他发落陆离。   梁禛给了身旁哈喇子都快流出来的晴初一个安抚的微笑,只瞟了手中纸卷一眼,便举起来挥向陆离,“陆大人,你适才给我和子珵看的可是与此图无二?”   呆愣的陆离回过神来,看向梁禛手中那张被梁禛挥起的纸,正是自己临摹的青龙会仆妇所画的地形图。只上面弯弯曲曲多了不少额外的线条,除了有自己一时兴起作的标记,还有一些应是晴初刚画上的。   他一个拱手向梁禛道,“回大人,此乃属下临摹的青龙会藏身之处的地形图,与适才给二位大人的图乃同样。因属下为照顾晴初姑娘方便,便将她接至了属下房间疗养。此图定是晴初自属下桌上翻出,她脑子受损,胡言乱语,望大人见谅……”   梁禛抬手止住了陆离的话,只低头转向晴初,左手复又掏出适才晴初来之前陆离递给自己的地图,展开后与右手这张晴初交来的图并排在一起,“晴初姑娘,你为何在你这张图上画上如此多的线条?”梁禛满眼含笑地看向晴初,温和又谦恭。   晴初对眼前这名温润如玉的大哥哥甚是喜爱,一表人才还一身正气。她一个小跑上前,指着自己的那幅图,图上西北角,各类繁复的线条缠绕纠结,晴初口齿清晰地说道,“陆哥哥画的图便是妈妈家,虽说是不全的,但晴初可将它补全了。”   梁禛眉头紧锁,盯着晴初增添过的图看了良久,方开口道,“此图其余部分亦是不全,晴初姑娘能否将其补齐?   晴初摇头,“这位哥哥,晴初只认识妈妈家,其余地方可不知晓。”说完,复又捉住梁禛的袖口,怯怯地低声说道,“哥哥可要替晴初做主,陆哥哥画出这幅图便是想将晴初送与妈妈,晴初知晓的!”   梁禛莞尔,“姑娘且放心,陆离那厮不敢将你送与他人,禛乃他上司,没我允许,他带不走你!”   晴初满眼崇拜的看向梁禛,更是将梁禛视作保护神般讨好起来。陆离无语,好说歹说,百般保证后,好不容易终于将晴初送走。待陆离再次返转,梁禛正满眼狐疑地看向他,“那日尔等搜查揽春院,便说起过揽春院异样,你负责做场地清查,可曾发现有何阵眼?”   陆离拱手,“回大人,属下对奇门遁甲之术一窍不通,只那日搜查揽春院时曾让晴初带过路,她曾说过揽春院布局为武侯八阵图天覆阵……外方内圆……余者,属下亦参不透。”   梁禛颔首,“王锵可还妥帖?”   “王锵被押于地牢,属下派了三班人马轮番看守,人犯并未受多大的刑,只腿脚有些不便。”   “甚好!冯大人,明日随我一同前往审问那王锵,咱务必要让王锵将此图给补全了……”梁禛双目微闪,目光沉沉看向晴初送来的那张凌乱繁复的地形图。   “是!大人。”   陆离拱手道喏,复又开口,“大人,您与冯大人奔波得辛苦,不若你二人先行回房休息,属下将青龙会资料备齐了,明日你二人审讯时好用。”陆离望着梁禛眼底的青色,温言相劝。   梁禛抬起头,望着陆离,只怔怔地不说话,半晌方开口,嘶哑又苦涩,“齐振可好?”   “回大人,齐大公子与兄弟们处得不错,属下按咱千户的标准给他单独一间客房呢。”   陆离也不抬头,只低着头回话。提起这事,是陆离心中的痛。话说齐振还襄助过自己一百两银,可梁禛不许接触过齐韵的人在外提及齐韵,自己明知道齐振在四处寻找妹妹,却不敢告诉他齐韵正被自己的顶头上司与朱成翊轮番争抢呢……   梁禛颔首,“可曾向他提过齐韵的事?”   “不曾,您不是说过……”   “甚好,齐韵的事,日后我自会亲自相告于他。勿要告诉他任何事,莫让他无端生忧。”梁禛急匆匆打断了陆离的话。   陆离一口气噎住,心道,你是怕被人家兄长发现正是因为有了你,便多了如此多忧吧。仍是未抬头,恭谨地应下。   梁禛却依然未做出回房的意向,冯钰讶异地看向梁禛,见他双目炯炯正看着自己,原是在等表态啊,立马站起身来,胸脯拍得震天响,“头儿尽管放心,兄弟们嘴严得很啊!我已经下过军令了,那帮小子,怕得跟龟孙子似的。”   梁禛起身,拍拍二人的肩,“甚好!你们都是我的好兄弟……”   ……   审讯室烛火摇曳,跪坐地上的王锵面色苍白,身上虽看不出明显的伤痕,但两条腿却是软塌塌无力的搭在地上。   梁禛端坐审讯台,漫不经心地翻开桌上的卷宗,“王衢,汝州王氏,长房嫡子,行六……与王大当家你可是嫡亲兄弟哟……”   梁禛饶有兴致地看向堂下的王锵,“噢,不对,如今王大当家可不再是你三郎了……王六郎才是青龙会的大当家。”   啪的一声,梁禛摊开一份文书,踱步来到王锵面前,将手中文书摊至王锵鼻尖下,“王三郎且看看罢,这便是你的好六弟……”   王锵缓缓看向面前的文书,待他看清文书的内容及末尾的押印时,本就苍白的脸瞬时铁青一片。这是一份药铺转让契书,药铺是青龙会的产业,依契书所示,转让给王锵从未听过的,名为盛兴魁的商号。而且转让方落款押印一改以往王锵的印信,却是为王衢。   王锵心如刀割,王衢是自己的亲兄弟,也是自己手把手带出来的。自己被锦衣卫抓获不过月余,王家的主事印信便换成了王衢,自己的六弟已迫不及待地要将自己赶出王家了……   且药铺乃青龙会的龙头产业,就算是要躲避锦衣卫清查,也不能如此随意便转给了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商号,要知道青龙会惯用的马甲商号可是有明列的清单的。   似是知晓了王锵心中所想,梁禛蹲下身仔细地看向王锵的眼睛,摇头晃脑地解释,“王大当家应是未听说过这盛兴魁罢?此乃一月前方成立的商号,与王大当家您的豫达兴相似,专营中原至大宁的商贸贩运……”   梁禛满意的看见王锵铁青的脸上不受控制的开始抽搐起来,他一把抽回手中的契书,直起身,负手乜斜着眼看向情绪激动的王锵,“三郎可知,王家已然将你抛弃……”   “不!不可能!”,王锵嘴唇发绀,兀自抖个不停。他情绪激动,神情癫狂地冲梁禛怒吼,“王家不可能如此待我!你休要胡言乱语,定是你胡说想要诓我!对,这契书定是你们锦衣卫胡乱编造出来的!”   梁禛一声冷哼,“此类文书皆于开封府衙门有存档,文书上亦有开封府尹印信,我直接取来即可,犯不着编造。吶,你六弟于这一月内签了不少铺子、地契、房契转让契书,你可慢慢看,看我说的是否属实。”   梁禛一个抬手,王锵面前呼啦啦摊了一地的契书。王锵早已呆愣当地,如泥胎木塑般盯着面前的契书发怔。   梁禛看着王锵呆滞的模样咂巴着嘴,准备再接再厉,“王三郎如若还对王家抱有幻想,我劝你早些放弃,吉达当下便在你青龙会,如若要救你,还会让你等到现在麽?再者,如若存了心要救你,青龙会又怎会将你的宠姬送予那府尹大人……”   王锵猛然抬头,如回魂般惊异地盯着梁禛,他看见梁禛嘴角微扬,满眼戏谑,“你的歌舞姬中可是有对儿双生子?如若本官没有记错,一个唤樱雪,一个唤樱瑛,便是在陈府尹大人府上立足了……”   王锵心中的防线终于溃堤,一声呼号后,他以手捶地,竟如孩童般伏于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堂堂青龙会大当家被家人弃如敝履,任谁都会接受不了,王锵此番情绪崩溃,后续事项倒是能顺利许多了。   梁禛咧咧嘴,将陆离临摹的那幅悠萝谷草图塞入冯钰手中,冲他使了个眼色,示意冯钰接下来完善地形图的事宜便交与他了,冯钰拱手道喏。梁禛心中安定,满意地摸摸下巴,扭头掀袍便出了地牢。   ……   翌日,一幅完整的悠萝谷地形图果然呈到了梁禛面前。   梁禛抚掌大笑,连日来的阴霾似乎也随之被吹散。他眉开眼笑,走路带风,青龙会王锵倒戈,实乃上天送予自己剿灭青龙会的良机。此次定要万全准备,一举拿下青龙会,方不枉此次离京数月公干一场。   悠萝谷的地形图看似繁杂,细细观之,仍可见青龙会藏匿之处乃一九宫八卦阵式。内圆外方,大阵包小阵,大营包小营,隅落钩连,曲折相对。加上中央区域共计九个大阵。   中央区域呈环形,围绕一池塘,周围八阵则各以六个小阵组成,共计四十八个小阵。另外,尚有二十四阵布于后方,以为机动之用。梁禛细细看向西北角,那处乃晴初描画过的乾位,王锵所画较晴初似乎更为繁复,此乾位一处又包含六小阵,一阵之中,两阵相从,一战一守,奇因突进,多因互作。   梁禛扼腕,如若没能事先得此阵图,此次围剿定然又是无疾而终。抛开如此繁复的阵式,王锵与晴初所绘自乾位直达中央区域的路线倒是一致,自生门入,经一吉一凶门,开门及惊门,自休门出,便可入得中心。   除却乾位,王锵尚绘出巽位入中心的路线图。思虑良久,为稳妥起见,梁禛决定选乾位作为进攻路线,毕竟有晴初做辅证,且有揽春院实地构造可做应证。   日渐西沉,梁禛于累牍中抬起头,晚膳后便要召集部从商议两日后的围剿行动,此次围剿对自己来说便是最后一搏了。   这次离京数月,不仅未能捉得朱成翊,还将齐韵弄丢了,迄今为止算得上是一无所获。只盼此次围剿青龙会能有所斩获,不然只怕回京都不好复命。为保险起见,梁禛决定绕开开封府尹陈克礼,直接与开封守备郭慷协作,力求一击中地。   青龙会于开封实力非同一般,与开封府尹陈克礼亦关系密切。只靠锦衣卫这点力量,只怕无法入那诡异的山谷捉了吉达,求人手相帮还得避开开封府尹的眼。如若走漏风声,只怕未能进得山谷,便让吉达给逃了。   经多方筛查,梁禛将目标锁定在了郭慷身上,郭慷任开封守备已逾十载,一直未得擢升与陈克礼的压制掣肘不无关系。如今梁禛要捉吉达,这可是肃王爷心头刺的左膀右臂!郭慷突然得此跃出龙门的机会,哪有不应之理,当场便拍胸立誓,不破悠萝谷绝不回开封!正是因为有那陈克礼作保护,青龙会这颗毒瘤才会越长越大,直至如今竟成为中原之瘤,自己作为一方守备,食君俸禄,自当忠君之事,此次剿灭青龙会,自己责无旁贷!   梁禛放心,有郭慷如此承诺,自己只要放手一搏即可。连续两日不眠不休的论证,布置,准备后,梁禛只留了一小队人手并郭慷百余军士留在卫所看守王锵。自己则带领余下部众与郭慷的大部队一道奔赴悠萝谷,破阵捉拿吉达与王衢。      ☆、悠萝谷      这是一个永远不会有早晨的山谷, 透过谷口狰狞的乱石与杂草,梁禛的视线极力穿透那氤氲谷中的层层暮霭, 向山谷深处望去,这里没有旭日朝阳,只有不同于世间的阴冷黄昏。   微微靠近谷口, 苍郁阴沉的密林深处,谷风悲号之声隐隐传来,如哭似泣。竟然有人真的住在如此死气沉沉,不见天日的山谷之中, 这青龙会果然是见不得人的……梁禛摸摸脖子上被冷沁山风吹起来的鸡皮疙瘩, 心中默默地想着。   梁禛收回视线,沿谷口上下搜索。似是知晓梁禛所想, 陆离一个展臂,将梁禛引向西北方向,“梁大人, 且随我来, 入谷的暗河就在前面。”梁禛颔首, 退回大道,一行人继续向西北方向走去。   绕过一块巨石,葱茏绿树掩映下, 一方碧潭突现,碧潭尽头果然有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冯钰一个招手,队伍后一架架马车逐次驶向潭边,车上拉着一摞摞崭新油亮的竹筏。   军士们自动分组上了竹筏, 先后驶入洞中,虽然陆离凫水跟踪青龙会仆妇入洞时并未发现机关或埋伏,梁禛依然安排了每个竹筏间隔十数丈的安全距离。   于洞中暗河行进了约莫一刻钟,梁禛与郭慷一行进入了雾气沉沉的山谷。小河淙淙蜿蜒流淌于山谷间,小河两侧怪石嶙峋,枝蔓丛生。山间古木参天,遮天翳日,偶有乌鸦啼鸣,让这片山林愈显阴冷可怖。   须臾,前方密林深处果然出现支流,如陆离所言,梁禛选择了右路继续前行。行船约莫半个时辰后,迷雾倏然散去,众人眼前皆豁然开朗。   此处为一片盆地,开阔又平整,自悠萝谷洞口流出的小河环绕着这片土地,蜿蜒而行。阳光明媚,暖风熏人,与适才林中的冷冽阴森判若天渊。极目望去,亭台楼阁,鳞次栉比,茂林修竹,小桥曲水,真真乃一处离世修仙的世外桃源。   尚未完全进入这块开阔地,梁禛便看见了扼守盆地入口处的那一座竹楼,竹楼旁一块巨型河石上,“珞锦庄”三个字龙飞凤舞。   据王锵所言,珞锦庄外有悠萝谷,珞锦庄内设九宫八卦阵,仅此二项便已可当十万雄兵。故而开设的暗哨便少了许多,除却扎营于八阵之中的青龙会私兵与打手,哨台便唯有入口竹楼这一处了。竹楼于午时与戌时各有一次换防,此时的守卫最为松懈。   梁禛看看天色,已然渐近午时,时间正好。他一个抬手,示意众人就地埋伏于密林之中。郭慷带来的刘姓副将则带上十余名赤膊武士纵身跳下竹筏,口含芦苇管,潜于水下,悄无声息向竹楼游去。   竹楼中的武士正在换防,时至正午,一众人正肚饿的慌,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自己的位置挪出来给接替的人,新来接替防务的亦打着哈哈,神魂尚未归位。加上珞锦庄从未有过被人自由进入的记录,哨兵们果然未能留意到外人的靠近。   于无声息中,刘副将带领部众便已然夺得竹楼的掌控权。待见到竹楼上打出约定的安全旗号后,梁禛与郭慷率部顺着河流继续向西北前行。   掩身于河岸的芦苇丛中,梁禛看看手中的地图,再看看眼前的建筑群。这是一处形制规整的碉台与高楼的集合地,四周并无高墙围栏,而是留有不少门户。梁禛与郭慷交代一番后,唤人取来随行的马匹,率部策马于芦苇丛中冲出,直扑西向的一处门户而去。   马蹄疾扣,碉台内的哨兵惊愕地发现居然有一队人马自河边芦苇丛中冲出时,慌乱了好一阵。能在珞锦庄看见外敌实乃生平第一次,好不容易架好弓箭就要迎敌,梁禛率部已然冲至碉台后的小巷内。匆忙中,几只箭矢稀稀拉拉散落而出追向巷中的梁禛,无奈已然错过射击的时间窗口,只能无力地噼里啪啦落于虚无。   碉台的哨兵们来不及闭上嘴,惊愕再度袭来,陆离率部如幽灵般出现碉楼内,一道道寒光划过,青龙会的碉楼守卫们便如一袋袋麻草噗噗倒地。夺得碉台的陆离亦立时打出旗语,召唤郭慷前来接应。   小楼青砖黛瓦,小巷安谧幽深,小弄堂横向环连。偶有举刀相阻的武士自弄堂内冲出,皆被骑乘高头大马的锦衣卫队干净利落地一刀解决。梁禛心无旁骛策马向东发足狂奔,按地图所示,生门便在一方垂花门后。   小巷尽头,一方雕花彩漆垂花门突现,黝黑的匾额上两个朱漆大字“澹园”。   梁禛心中微定,快马加鞭,直奔澹园。入得园内,左右游廊上分别冲出一队武士朝梁禛部众扑来。一时间刀光剑影,打斗声四起。因梁禛闪电奇袭,青龙会猝不及防,一时间接应不及,须臾,“澹园”的守卫被锦衣卫剿灭后,梁禛得以顺利脱身。   离开澹园,梁禛不敢停留,马不停蹄朝北向进发。身后远处传来模糊的喊杀声,梁禛未作理会,那是郭慷与陆离在几个据点扫平前来阻拦的青龙会守卫。   根据事前与郭慷的约定,为防止吉达与王衢逃脱,梁禛率部奇袭位于珞锦庄中央区域的会青园与几个常用来接待贵客的院子,力求一举抓获吉达与王衢。郭慷与陆离则负责于梁禛后方,打通并清扫珞锦庄西北方向至中央区域的通道。   眼前是数条曲折深幽的小巷,两侧为高大的山墙高楼。白墙青瓦,马头墙高低起伏,层层叠叠,垛头高耸入云。   梁禛勒马抬手止步在了这片徽派楼群外,他一改之前的极速突进,勒转马头,于巷外上下查探,来回逡巡。   见梁禛如此踯躅,冯钰策马上前询问道,“大人,可有何不妥?”   “子珵可觉此处安静得过分?”梁禛抬手,用马鞭指着眼前的高楼大院。四下里针落有声,乌泱泱一大片高楼里一丝人气也无。   冯钰颔首,“确实安静得紧……”复又低头掏出怀中的地图,辨别一番后,“可是大人,依图所示,咱确实应该穿过此片楼宇,此处东向出口便是咱的目的地。”   “此处楼高,皆二三层,墙垣又高出屋面甚多。且巷道过处皆墙垣,其上无窗。如此一来巷道甚是封闭,如一深桶。如若巷尾有人射箭阻我,亦或屋顶有人掷石伏击,我等皆无逃生可能。”   梁禛沉吟片刻,“子珵觉得用火妥否?”   想要捉住吉达,留给吉达思索判断的时间自是越少越好,梁禛这一队人马的行动准则便是“快”。如要派人慢慢入室搜索,攀墙查看后再做打算,黄花菜早凉了。冯钰自是知晓梁禛用火的意思,虽然有失火导致扩大目标之嫌,但在当前情形下已是最好的选择了。他点点头,转过头便开始布置起来。   锦衣卫军士们取出预备好的可燃烧箭头,架于弩机上,用火折子引燃箭头后,他们将梁禛围于队伍中,待梁禛一声令下,一众军士策马扬鞭冲向正中间的一条小巷。刚进巷口,军士们便手举弩机将一支支火箭射向青瓦房顶。   不出所料,马头墙顶传来箭矢噗嗤入肉声,及呼号奔走声,不时夹杂重物跌落高楼之声。虽有为数不多的冷箭自房顶射下,皆被众人一一化解。梁禛深知墙头敌人定然不会只有自己射中的这些,与敌纠缠于此地乃大忌。他振臂高呼众军士加速,一众锦衣卫策马奋蹄扬鬃,击电奔星般冲入了巷尾的一个庭院内。   根据王锵的图例所示,此处为突破乾门大阵的第三个节点,亦是最凶险的一个门。为此次突击,梁禛亦做了万全准备,冲入巷尾庭院那一瞬间,当先十数名锦衣卫军士迅速俯低身子,干净利落地朝庭院左右及正前方射出一排凌厉的火头箭。   箭矢才出,一阵闷哼并重物倒地声伴随箭矢噗嗤声便传入耳中。梁禛伏身马背,躲过迎面而来的嗖嗖冷箭,余光中看见庭院内铜围铁马,黑压压围了一圈手持长矛的武士,长矛斜出,齐整整一片滴水不漏的长矛高墙。在正对去路的道上,一位彪形大汉被一干武士合围其中,横刀立马,目露凶光,正虎视眈眈盯着猝然冲入庭院的锦衣卫们。梁禛夹紧马腹,丝毫未顿,愈发催马加速。   但见当先十数位锦衣卫军士射出数排火头箭后,扯过马头分作两队直扑李挺的左右翼,自分开的队伍中则直直冲出一名锦袍男子,犹如一支离弦的箭,直直冲向正中拦路的彪形大汉。   长矛齐齐指向梁禛的来路,长矛阵后的李挺见梁禛竟对长矛视若无睹,不管不顾的就冲将过来,不由得讶异非常。不知这梁禛又要耍什么花招,李挺不由得紧了紧手中的大刀,抬至胸前,做好了防御准备。   长矛阵寒光闪闪,梁禛身下的大宛战马犹如飞蛾扑火,被钉死在了长矛阵前。在长矛刺来前一刻,梁禛直起身来,脚下一个用力,踩住马镫,踏上马头,腾空而起……   自马头弹起那一瞬,梁禛左手腕一抖,一只飞爪飞上李挺身后的廊檐。咔嗒一声,飞爪卡紧,梁禛借力飞爪,直挺挺擦着李挺的头顶飞向廊顶。   李挺惊讶地看着犹如蜘蛛般在自己眼前突然转向,直飞冲天的梁禛,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觉眼前寒光一闪,下意识提刀来格。刀锋相错,梁禛右手的绣春刀堪堪擦过李挺的面颊,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   李挺大怒,转过头看见梁禛刚至廊顶,扭转马头便要来砍。才刚起步,廊顶的梁禛左手一挥,李挺暗道不好,翻身就要藏于马腹下。耳旁传来硬物破空划过的声音,李挺就要放下心来,左肩突然传来一阵剧痛。终是没能躲过全部暗器,李挺只觉左肩疼痛难忍,几欲落下马来。   看见李挺受伤,梁禛咧嘴一笑,一个猛虎下山,推离开廊顶凌厉又凶狠地朝李挺扑将过来。李挺抬刀相搏,刀风烈烈,李挺只觉面前如有滔天巨浪劈头盖脸而来,心中一颤,自己怕是要抵挡不住。勒住缰绳的左手一紧,跨下马步微顿。   已至半空的梁禛哪容得他踯躅,刀花一挽,已将李挺密密实实裹在自己刀风之内。李挺左右踯躅那一瞬,梁禛已然挤上他的马背。李挺只觉右手腕一麻,手中长刀已然落地,脖间一把绣春刀冒着寒气,反着寒光刺得他睁不开眼。李挺颓然靠在身后梁禛的肩上,右手无力垂下,腕间血流如注。梁禛调转马头,猛夹马腹,挟着李挺便要迎上身后汹涌而来的长矛。   手持长矛的武士们见长官被掳,还被当作盾牌往自己刀尖上凑,哪敢再迎,一排排直往后缩。梁禛冷笑,伸出握住缰绳的左手,探身一把握住身侧的一柄长矛抢头,扭臂一旋,夺过长矛便调转枪头,使出个横扫千军。长矛武士歪倒一片,生生被梁禛打出一片空地。   冯钰见梁禛得手,一刀划过被自己困在身前的武士的脖颈,转身便来策应梁禛。二人一冲一突,将长矛阵冲了个七零八落。   李挺手腕破了大血管,兀自滋滋喷血,被梁禛挟持如此之久,晃来荡去,早已沉沉昏死过去。眼看院中还在死扛的武士已所剩无几,梁禛一把推开身前的李挺,收起绣春刀,舞起长矛,甩开膀子大干了一场,终是将满院的武士清理了个干净。   冲出马头墙楼群,梁禛率众夺了马匹继续向东。老远便见红幡飞舞,艳帜高张,浓烈脂粉香扑鼻而来,竟是花楼一条街。   “怪不得吉达小儿来了珞锦庄便不走了,王家果然是会享福的,住在此处确实赛过了活神仙。”梁禛冷哼一声,拍马便往最小那道巷走去。   花楼鳞次栉比,密密匝匝,却无人活动。“大人,此处亦安静的紧……”冯钰见梁禛丝毫不疑便进了小巷,心中惴惴,便凑上来于梁禛耳旁低语。   梁禛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向冯钰,“姑娘们夜间是极累的,自是要多歇息,你以为是你这样的莽傻子,几宿不睡都龙精虎猛的?”   冯钰一口气噎住,憋了半宿又开口道,“咱不是攻来了嘛……难道不该有人来拦咱们……”   梁禛指向小巷路沿的泔水桶,及湿漉漉的路沿,“此巷乃花楼后厨聚集地,此时刚过午时,此间弥漫浓郁饭菜泔水味,显见得才清理过膳食碗盏不久。故而此间诸人皆活动如常,想来咱进攻速度过快,传令官尚未来得及将讯号传来此处,咱自顾往东即可。”   他顿了顿,复又开口,“不过,一定会有人来阻拦咱们,只是不知会在何处,子珵莫急……”   冯钰哑然,忙唤来十余部众,代替梁禛策马走在了队伍最前方。转过一道花影壁,队伍最前方的几匹马猝然跪地,箭矢声嗖嗖不停。走后面的几位军士翻身滚下马,手忙脚乱拖住前方几位同伴的脚,连滚带爬回到了影壁后。   “大人,影壁后洒满了扎马钉,道路前方有花楼的打手摆了箭阵等着咱。”一名面带稚气的锦衣卫军士气喘吁吁地向梁禛汇报。   梁禛抬首看向小巷两旁,花楼密密匝匝,因此乃阴面,大都关紧了窗户。他唤来冯钰,耳语数句后,带了数十名部下,掏出飞爪,矫如灵猴,蹭蹭蹭便爬上了花楼房顶。冯钰见众人已于房顶腾挪直奔青龙会打手后方,亦抬手示意部众拉弓搭箭,以影壁作掩,朝对方射箭。   青龙会打手们全心全意地与冯钰对峙,压根未能留意到身旁花楼上步步紧逼的锦衣卫。待得一位眼尖的打手看见已奔至头顶的梁禛时,他大叫一声,众打手纷纷将弓箭瞄准梁禛便射。   梁禛吸引了打手的注意,反倒掩护了他的部众们顺利的绕过打手头顶,往打手阵营后方进发。箭雨纷至,脚下一扇格窗半掩着,梁禛一个纵身翻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会有两章破获青龙会的描写,毕竟男主要立功,不登上塔顶,怎么有资格夺回女主。 为了让男主立功,也是绞尽脑汁了……   ☆、破阵      帷幔后一个女人揪住纱幔瑟瑟发抖, 应是正要歇息,只穿了一件里衣。梁禛瞟了她一眼, 确认了不过是个青楼女子后,急吼吼的就想绕到花楼的另一面,重新上了屋顶好追上自己的部下。   才迈出几步, 梁禛似乎想到了什么,又退了回来,他一把揪住兀自发抖的女人的衣领,面无表情地开了口, “给我带路。”   待梁禛拖着被绑了双手, 披散着头发,仅胡乱套了件褙子的青楼女子自楼顶下到巷内时, 锦衣卫与青龙会打手的战斗已经结束了。阻击锦衣卫的是这片青楼的打手,战斗经验本就不足,在锦衣卫的前后夹击下, 很快便溃不成军。除去自个逃命的, 被杀的、重伤的躺了满满一地。   梁禛拖着身边的女子, 一道来到墙根一名衣着华丽,脸色苍白的打手身旁,他将女子掼掷在地, 与那打手蹲在一处。梁禛阴冷狠戾的目光于二人脸上逡巡片刻,方开了口,“吉达住何处,王衢住何处?”   他望着二人惊恐的眼睛, 抽出腰上的绣春刀,扯了扯嘴角,一字一句的说道,“先说的不受罚,后说的扎一刀。”   蹲坐墙根的一男一女早已抖成了筛子,听闻此言皆抢着要发言,梁禛一个抬手止住了二人的声音,“先说的带路,如若说错,便扎脖子。”   刚刚还急如斗鸡的二人瞬间像泄了气的皮球,蔫了下去。眼看二人支吾不决,梁禛一把扯过歪倒一旁的另一位青袍打手,将三人放做一处,“你也来参加,三人一起,现在便开始!”   无辜受牵连的青袍打手应是地位太低,对贵人的行踪一无所知,听闻自己也是这场恐怖淘汰赛的一员,绝望又哀伤的看着另外两名“参赛选手”,脸如金纸,抖如筛糠。   眼看这场询问,参加的人越多风险就越大,华服打手率先沉不住气了,他急赤白脸的开口说道,“大人!小的知晓……王衢住会青院,吉达住揎龙院,小的愿往带路。”   梁禛颔首,示意冯钰将华服打手带下,自己则伸臂展袖,就要举起刀来。   “大人!您若让王大毒给您带路定是要落空的!奴婢才从吉达将军处回来院子,奴婢知晓吉达此时便在汋缨院。”   眼看就要小命不保,青楼女子咬着袖口终于发了声。王大毒听闻有人指责自己说得不对,愈发急了起来,以至于隔着冯钰的肩便跳了起来,“大人!勿要听落英胡说!小的有背景,乃王大当家心腹,伺候二位贵人甚久!贵人的起居皆由小的承担!大人可要相信在下啊……”   冯钰不耐烦的踢了王大毒一脚,“勿要喧哗,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梁禛面无表情地盯着这名女子的脸看了良久,终于转过身示意冯钰将这名唤做落英的女子亦带下去,与那王大毒绑在一处,一同带走。自己则翻身上马,右手握刀虚虚指向巷中横七竖八倒地的众打手。   罗成心领神会,带了数名校尉拱手退下,须臾,巷中刀剑噗嗤入肉声与撕心裂肺的痛呼声此起彼伏。王大毒那满脸的横肉愈发透出了青紫,连端坐马上的身子都禁不住微微晃动起来。   一行人继续往东深入珞锦庄中心,到得一处岔道前,落英开口唤住了梁禛,“大人,往左是揎龙院,往右便是汋缨院,大人须择右路前行。”   王大毒亦激动起来,扭着肥硕的身子高呼,“大人可要信任小的!小的有背景!是王六郎心腹……”   梁禛回首,望着王大毒与落英,目光微闪,盯着二人看了半晌,终于调转马头,轻轻吐出两个字,“往右。”   汋缨院内,吉达打了赤膊,正召集了一群龙门卫军士在院子里玩相扑(摔跤)。玩的正兴起,一名着青龙会侍卫服的小卒面色苍白地冲了进来,“将军!将军!大事不好了!锦衣卫和郭慷带人杀进庄了!”   吉达惊愕不已,愣神了一瞬,复又镇定下来,“慌什么?庄子可没那么好破的,咱有的是机会。你且告诉本将,锦衣卫与郭慷现在何处?”   小卒俯首地上,紧张得不行,“回将军,得到消息时,说得是人马已至烟柳巷。但锦衣卫尚有一队先遣人马,进庄的时间更早,具体位置却是不详……”   吉达微滞,烟柳巷乃西北乾阵最后一道生门,到得烟柳巷便是已然破了阵,这次梁禛看来是做足了功课了。龙门卫只有不到二十人了,堪堪只够帮自己逃命吧,吉达只觉额角突突直跳,“传令官是死的麽?阵已破了才来报,先前干什么去了?”   小卒趴在地上瑟瑟发抖,“他们来得太快……又熟门熟路的,咱来不及通传……”   吉达脸色铁青,他默立片刻后,猛然转身朝卧房走去,口中吩咐部下,“诸位穿好衣衫,备马,咱要干活了。”   回到房,舍弃了婢女一早便置于床头的锦袍,吉达于柜中折腾半宿,终于找到一件护卫的麻布衫。刚刚穿好麻布衫,卧房门便被人嘭的一声撞开了,吉达正要开口骂人,却看见凤栖满脸血的冲到了眼前,“将军!快走!梁禛来了,兄弟们快要顶不住了……”   吉达愕然,莫不是梁禛亲自做的先锋?如此迅速便破了乾阵,定是王锵那厮反水了!早知道在王锵被捉那日便让王衢挪个地儿。吉达恶狠狠地抄起弯刀,“走,带上王衢,咱往南走。”   吉达与凤栖刚奔至后院,迎面撞上一人,定睛一看,却是王衢,被一名帽子都跑掉了的护卫拖着,狼狈之极。   王衢脸色惨白,一把捉住吉达的胳膊,颤声道,“将军,冯钰来了……郭慷与陆离也来了……他们……他们人多着呢……将军……将军救我……”   吉达一把揪住王衢的衣领将他提至身前,“咱四人现在逃命,可有出谷近路?”   王衢抖个不停,好不容易控制了嘴唇说话,“……有……会青院的书房……有密道……”   吉达黑脸,“你自己不逃,可是特意来寻我?”   “……冯钰……一来……便进了书房……我……我在午睡……来……来不及……”   “可还有其他密道?”吉达脸更黑了,恶狠狠打断了王衢。   “……有……巽位阵……花房……”   “去东南。”吉达扯着王衢冲出了汋缨院,牵过凤栖递过来的马匹,翻身上了马,将王衢置于身前,忿忿地低吼,“你带路。”   四人三骑一路狂奔直奔东南花房,一路上未曾见到锦衣卫及郭慷的人也没见到青龙会的护卫。   锦衣卫及郭慷的人自西北而入,自然还未曾赶到东南来,而青龙会自己的护卫想来是都去西北乾阵相助参加阻击战了吧。王衢现下也顾不得追究那么多了,关键时刻还是自己逃命要紧。   到得花房,绕过高大的蔷薇花墙,有一座小小的茶室。王衢上前推开木门,一行人进得茶室。室内清幽雅致,黄杨木的桌椅细腻精巧,幽香淡淡。紧靠西墙有一面高大的黄杨木柜,王衢径直走向木柜,打开其中一个柜门,转动阀门,咔吱声起,大木柜缓缓移开,露出隐藏其后的黑漆漆的洞口。   王衢取出火折子,点燃洞口引线,洞内火烛噌然亮起。王衢转头示意众人跟上,四人依次进了洞,地道蜿蜒向下,左拐右转走了许久,终于出了洞,竹林深深,正是一处流出悠萝谷的河边。   王衢一刻不闲,拔出腰间的剑便开始砍伐竹木,一边砍一边示意随自己出洞的唯一一名护卫也一同砍,并催促吉达与凤栖也别闲着,“二位将军也赶紧砍吧,晚了可没时间做竹筏了。”   吉达愕然,“你家这地道可是少挖了一截?在如此关键的逃命时刻竟然还得砍竹做竹筏?”   王衢挥汗如雨,“将军有所不知,有了这条河,地道可是挖不过去的,悠萝河刚好绕了珞锦庄一整圈呢。”   “咱凫水过河,爬山出谷。”   “将军,万万不可!悠萝谷山高林密,可野兽却甚少,将军可知缘由?正是因为悠萝谷生妖雾,多瘴气,有异声。一旦妖雾遽生,不光是人,连野兽行至其中亦会不辨南北,罗盘也是毫无用处了。自衢记事起,家中长者便终日训诫,如若出悠萝谷务必经水路,万不可入山林。”王衢停下手中的动作,正色看向吉达。   吉达无言,抄起弯刀嚓嚓嚓割麦一般,左挥右砍,薅下一片竹子,“你们且做其他事罢,砍竹还是本将军来。”   有了吉达的加入,制造竹筏的工程进度明显加快,须臾一张竹排便大功告成。四人急吼吼上了竹筏便沿着河流往谷口驶去,可才行至珞锦庄入口处,逃命四人组便傻了眼——   竹楼哨台周围全是密麻麻的竹排和身着盔甲的兵丁。竹楼被郭慷控制了,如要出谷便得明晃晃地从郭慷眼皮子底下行船出去。   吉达冷冷地看了一眼王衢,“你王家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自以为找了个铁桶保护自己,没想到却被自己的铁桶给困死了。”   王衢面色铁青,只傻傻的看着竹楼,呆若木鸡。吉达丢下一句话,率先跳下已然靠岸的竹筏,“不想被捉便跟我上岸。”   王衢满脑子空白被自己的护卫摁在了一丛芦苇丛中,忐忑不安中瞥见身旁的凤栖目光沉沉地看向自己,“六郎勿怕,将军说了,要我全力保你无恙。”   王衢看见凤栖目光坚毅,语气沉着,安抚一个孩童般与自己说话,突然不好意思起来。耳根通红,支吾了半晌,“凤栖姑娘见笑,衢一大男人,还需姑娘保护……衢尚有一护卫随行,姑娘勿忧,照顾好你自己才是。”   凤栖抿抿嘴,也不说话,只目光闪闪向他一笑,又转过头去透过芦苇丛中死死看向前方。王衢心中怦怦,禁不住深呼了几口气,只呆呆的看着凤栖的侧脸,适才的害怕与紧张倒是淡去不少。   右下手不远处走来一群人,是数名锦衣卫,押送了一大群青龙会俘虏向河边走来。吉达嘴里叼着一根草,目光微闪,为首的是一名千户,随行押送的锦衣卫军士只有五名,俘虏倒是有数十名,黑压压一大群。   吉达看向前方不远处的码头,码头上已聚集了数十名青龙会俘虏,正在一名锦衣卫的监督下,分批被身着重甲的军士押送到竹筏上,看样子是要将这些俘虏先行送出悠萝谷。   吉达唤过凤栖,贴耳低语了数句。只见凤栖一脸难以置信的看向吉达,眼中浓浓的担忧遮掩不住,她愣了一瞬,依然拱手领了命。但见吉达一把扯下王衢的腰牌挂于自己腰上,又自地上抓了一把土,胡乱往脸上一抹,便弓身向右下手方向溜去。   罗成领着俘虏慢悠悠往竹楼旁的码头走去,他心中愤然,本想去参加审讯青龙会俘虏,被冯钰赶了出来,并派了个跑腿的差使。杀鸡焉用牛刀,送个俘虏也让自己押送,实在小题大作。这次端了青龙会老巢,俘虏成千上万,光身份甄别、分类都要许久。如今经过现场初次甄别,先行将部分俘虏送往开封城锦衣卫所。罗成一心暗骂冯钰小题大做,压根未能注意到危险的靠近。   直到颈间感到沁人的冰凉,耳旁传来男人粗嘎的低喝,“前方两丈靠芦苇丛整队歇息!”   罗成心中一个激灵,不好,走在锦衣卫清理过的路上都被劫持了,何方歹人如此大胆,竟敢当众混入俘虏群。罗成自是不知,王衢的腰牌挂在吉达腰上,青龙会一干俘虏眼见是自己人来打劫,全都兴奋不已,人人皆极力为吉达作掩。他想转头看看自己的五名部下身在何处,可惜动不了,因俘虏太多,五名部下分散在队伍的各处,互相之间别说照应,就是看一眼都很难。   罗成老老实实领着队靠芦苇丛停下,须臾,队伍后跑来一名校尉,“大人,何事停下?”   罗成手脚无力,腰间一阵微凉的刺痛,身后佝偻着身子的刺客将刀微微刺进了自己的皮肉。罗成低头忍痛那一瞬,眼角余光里,一方青龙会鎏金腰牌毫无预警地一闪而过。   罗成默了默,腰牌上单字一个“衢”,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部下,“我走累了,歇会儿再走。”校尉一个拱手转身快速退下。   身旁一阵一阵窸窸窣窣后,罗成听见歹人冰冷的声音再度传来,“待会儿你亲自上船押送我们,我们四人和你要先上船。你最好老实点,休要打什么小算盘,我点了你玉枕穴,你的手脚可比不得平日了,在你作恶之前我有的是机会让你闭嘴!开拔!”   罗成麻木地向码头走去,陈博衍立在一只竹排前等着他领俘虏靠近,陈博衍向罗成一拱手,“罗大人,这次又是多少?”   “四十有五,这是清单。”罗成目不斜视将手中的清单递给陈博衍后,便“领着”身后十余名“五花大绑”的俘虏径直上了竹排,余下俘虏则被分到其他三只竹排上。   “大人,为何多了四人?”负责清点的小校狐疑地看向陈博衍。   “咳!开拔时,临时被冯大人塞了四个人,我忘记写名字……”罗成回到了竹排边,因竹排狭窄,身后一名佝偻的厉害的俘虏紧紧贴着他的背。   小校恭恭敬敬地将清单再度递给了罗成,待罗成将四人名字补齐后,竹排慢悠悠离了港……   陈博衍拿着小校递过来的罗成修改过的清单随意扫了一眼,页尾四个新增的名字墨迹未干,不好存档,便先这样提着晾干罢。   陈博衍这样想着,便将清单提于身前,迎风挂着。微风过处,纸页微扬……   陈博衍怔怔地看着飞扬的纸页,突觉浑身血液有如凝固。他猛然将纸取下,重新展于身前。页尾四个墨迹鲜亮的名字,从右至左,横向看去分明写的是:“王衢登船”…… 作者有话要说:  分章困难星人修改过多次,最终还是多了一章,下一章才是第一部分收尾章节。 看见大家捧场,橘柑说不出的激动!没想到我的走剧情章节受到大家表扬!你们给了我巨大动力! 往后会有战争、朝堂及阴谋描写,开始还很担心小天使们不会看,如今我有信心了!!! 爱你们!!!!   ☆、斩获      陈博衍猛然转头, 载着罗成等人的竹排早已绕过入口的巨石,不见了踪影。   他额角突突直跳, 张口便呼,“快来竹排!王衢在罗大人船上!”一番人仰马翻后,十余只竹排横七竖八向悠萝谷外划去。   王衢双腿无力, 被自己的护卫架着,身后被解救的青龙会的俘虏几欲喜极而泣。大当家果然是福星!已有青龙会部众为表衷心,跪下身子就要给王衢当休息的坐凳。   王衢汗水湿透了后背,吉达兵行险招, 居然让他得逞。现在上了竹筏, 远离了珞锦庄,挟持了锦衣卫千户与跟船的两名校尉, 总算是安全了。王衢擦擦额角的汗,待要呼出一口恶气,突然听得身后传来喊杀声, 隐隐约约还有自己的名字。   一竹筏的人骇然回望, 身后十余只竹排正奋力追来, 其上军士口中高喊,“活捉王衢!王氏小儿休要逃窜……”   随即箭雨嗖嗖穿云而来,除了吉达一行四人, 大家手无寸铁,无法阻挡箭矢,竹筏上惨叫声不断,不少青龙会部众受伤倒地。   吉达所在竹排越来越慢, 身后追击的竹筏越来越近。吉达一声怒吼,将手中一直紧锁的罗成一把推向凤栖,自己夺过倒地的船夫手中的长杆,狠命动作起来,以期能提高船速。   形势一片混乱,罗成瞅准时机,一掌推开凤栖,挣脱出身来,一个猛扑将离自己不远的王衢扑出竹筏,王衢的护卫忙着替王衢阻隔箭雨,一时不察,王衢一个骨碌便随了罗成滑落水中。   凤栖看得真切,用尽全力扑向王衢,在王衢没入水前一把抓住了王衢的手。待要用力将王衢拽起,却发现他沉如千斤。抬眼望去,罗成正死死拽着王衢的腰身,要将他拖下水,口中还不住高喊,“王衢在这里!郭大人快……”   身后十余船追兵更加疯狂了,箭矢嗖嗖密如急雨。只听凤栖一声闷哼,一只利箭嗖一声插进紧趴竹筏沿,无法格刀自卫的凤栖背上。凤栖小脸惨白,额头汗滴大如豆,纤细修长的手仍死死抓住王衢的手腕,手背上青筋爆出。   “姑娘放手……”王衢看她如此情形仍不放弃抓住自己,感动不已。他望着凤栖背上仍在颤抖的羽箭,忘记了自己刚才的害怕,他似乎对凤栖的伤感同身受,浓浓的心痛与不舍涌上心头。他深深地看进凤栖的眼睛,“凤栖姑娘放手,丢开我,随将军逃命。”   凤栖憋紧一口气,牙关紧咬,她不说话依旧死命拽住王衢。王衢身后的罗成被水流打得睁不开眼,水底的水草缠绕,暗礁林立撞得罗成头晕目眩。   罗成憋足了劲儿,死死扯紧王衢的腰,不顾疼痛,双腿在水中四处搜寻暗礁乱石,以期勾住点什么,给奋进的竹排增加点阻力。   王衢感受到竹筏行进的迟滞,心中焦急,再看看眼前的凤栖因着用力,背上的血汩汩流进竹筏的缝隙,混入河水,拉出长长的血痕。   王衢心中更是不忍又哀痛,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探向凤栖紧握自己的左手腕。他轻轻抚上凤栖纤瘦白皙又青筋爆出的手背,轻轻摩挲,“凤栖姑娘,衢福薄,无缘与姑娘共话流年……衢祝愿姑娘平安喜乐,康健一生。”   言罢,手中发力,王衢极力忽视凤栖无声流淌满脸的泪水,将凤栖纤长的五指根根分开,最后握了握她的指尖,便随着罗成滑入水中……   吉达再一次成功逃脱锦衣卫的抓捕,但青龙会大当家王衢的落网也算给了梁禛一个安慰。毕竟青龙会这一中原第一大帮,作为盘桓肃王爷心头的另一根刺,此番被一锅端,实在已经让人震惊不已了。   梁禛组织全体锦衣卫的力量,不眠不休连续奋战二十余日,清剿青龙会残余力量,轮番审讯各层次俘虏,厘清青龙会与宁王爷之间的沟沟桥桥,掌握了大量宁王爷插手中原帮派的证据。待得事务基本完结,已然进了九月。   这一日,好容易神魂归位的开封府尹陈克礼大摆宴席,犒劳梁禛及其部众。   锦衣卫经过这数月的呕心沥血,终于拨云见日,一举捉得反贼。身为开封府尹未能在攻克悠萝谷时攀上这趟立功的车,若能在事后及时表表态,总是有好处的。   耳旁丝竹声声,梁禛看上去心情不错,一杯一杯喝着酒,无论谁敬酒,皆来者不拒,满脸堆笑。   一旁的陈克礼见了,只当马屁拍到了点子上,悄悄凑到梁禛身边,神秘兮兮地朝梁禛眨眨眼睛,“梁大人……悠着点,节目才开始呢……下官还请来了大人您最想见的人,来给大人祝贺,现在可是时候?”   最想见的人?梁禛讶异的转过头看向陈克礼,看见陈克礼满脸的肥肉油光水滑,眼中满是“作为男人,你懂的!”这样的眼神。   梁禛眸光沉沉,如有隐隐的暗流自湖底扰动。他死死盯着陈克礼看了半晌,也不说话,看得陈克礼圆脸都笑僵了,就快要绷不住。   梁禛嘴一咧,眼中满是调笑,“居然能见到本官最想见的人,陈大人有心!带上来吧!”说罢重重的靠向身后的缎面靠枕,好整以暇地看着陈克礼。   陈克礼禁不住揉揉眼睛,适才的阴霾似乎只是自己眼花,他揉揉自己酸软的面颊,冲身后的管家一个眼神,老管家便抖着胡子忙不迭地退下去了。   梁禛心中那熟悉的窒闷与生疼再度升起,他觉得有点闷,忍不住扯了扯裹得密实的领口。今晚喝了如此多的酒,却越来越气闷,究竟要如何才能得以开解!   梁禛不禁略带烦躁的扣了扣手边的酒盏,耳旁突然传来清冽的琵琶声,切切嘈嘈,如风摆柳,如美移步。他不禁抬头,循声望去。   一众花枝招展的舞姬手握绢扇鱼贯而入,分作两列款款向他而来。待至近前,琵琶声顿止,长笛声起,却是一曲长相思。   两列美姬逐次向两侧散开,队列末尾走出一人,云鬓峨峨,修眉联娟,一方桃红金丝纱巾遮面,只露出一汪盈盈秋水,转盼多情。她玉臂轻舒,纤腰款摆,竟是用红绸对着梁禛跳起了这支长相思。   满堂宾客皆艳羡不已,舞娘以纱遮面,明显不想被旁人见得容颜,显见得不是专事歌舞伎的舞姬,定然是哪家闺秀。   看她眉目如画,身形如此婀娜多姿,定然是个美人。不光如此,美人性情亦大胆主动,众目睽睽之下便向心仪的男子求爱。一干人等看得啧啧声叹,梁禛果然好福气!   梁禛怔怔地看向堂下娥娜翩跹的女子,那双转盼多情的妙目波光潋滟,勾魂摄魄,毫无保留的向他诉说着炙热浓烈的爱意。   “原来只是骆菀青……”这个念头刚自心中升起,排山倒海的哀伤便重重的拍向他的心房。看着如此熟悉的娇软身躯和一举一动,却不是自己最想念的那个人。梁禛失望透顶,心伤难耐,只觉自己就快要落下泪来。   陈克礼怎么可能知道自己的心上人是谁,猜不对才是正常的。自己居然还能有一瞬的奢念,指望能在这里看见齐韵,自己才是那个傻子吧。   骆菀青算是对自己公开的,表达过爱意的唯一一名大家闺秀了,陈克礼将骆菀青当作自己的心上人,实在合理不过。只是韵儿……   梁禛按下心中的隐痛,愤愤然想,她便只能永远躲于暗处了,见不得人,连名字都不能示人。如今事了,自己就该离开开封了,从此山高水长,离她越发遥远了,日后便再也见不到她了麽……   梁禛身形不稳,喉中倏然一口腥甜涌出,他猛然闭眼狠狠将那腥甜咽了回去。端起一杯酒,仰头灌下,他勉力稳住心神看向堂下那快要用目光将自己熔化的骆菀青。好容易熬到一曲跳完,梁禛直起身,尽管已然泪眼模糊,他依然微笑着,对着骆菀青伸出手,“青儿……随我来……”   骆菀青娇羞不已,这是梁禛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准确唤对了自己的名字,并且当着如此多人的面要来牵自己的手。她胸口小鹿乱撞,一手提裙,一手微探,她几步迈上台阶来到梁禛身边,一只柔荑微颤着急切地放进了梁禛的大手。他的手温暖又略微粗糙,被他握着,自己的心尖都在发颤。   骆菀青飞红了双颊,她深深地低头,身旁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手上是他的暖,骆菀青只觉自己幸福得快要昏厥。   心上的男子温柔多情,轻轻拉着自己的手向院后走去。闻着他身上淡淡的苏合香,骆菀青只觉脚步虚浮,踉踉跄跄便只顾跟着挪脚,却不想胸口撞上梁禛的胳膊。   骆菀青甚至清晰的感受到了他手臂上肌肉的虬结与力量,脚上的虚浮瞬间涨至腰间,昏僵僵整个人都快要悬半空中了。   正被娇羞与幸福煎熬与淬炼的骆菀青还没来得及多回味一会,便听见身前传来一声压抑的呼痛,紧接着浆汁喷溅的声音。骆菀青绮念顿消,她骇然抬头,便见梁禛面色苍白,他痛苦地弯下腰,左手捂紧胸口,唇部带血,一个踉跄竟栽倒在地……   梁禛再一次病倒了,没有倒在刀光剑影中,也没有倒在不眠不休地谋断策划时,而是倒在锦衣卫皆大欢喜准备带着胜利班师回朝的前一晚。   陈克礼请来了开封城最好的大夫替梁禛看诊,大夫开出了药方,依然是疏肝解郁,理气通淤的方子。老大夫老脸紧皱,痛心疾首,“大人肝郁甚重,如若只用药物治疗,他自己不作精神调节的配合是治不好的。此病乃心病,以精神治疗为主,如若大人心情好了,不必用药,肝郁亦会痊愈。”   冯钰恻然,他偷偷瞄了瞄紧靠床边的骆菀青,心想,还以为大人早放下了,结果竟还深陷齐韵的泥淖不能自拔,看来骆菀青的作用也甚是有限啊……   骆菀青只呆呆看着昏迷不醒的梁禛,心如刀绞:可恨的妖女,将梁禛缠得三魂七魄都没了自主。待自己得了梁禛,看我如何收拾她一家!   第二日晚间,梁禛终于醒来,当他看见独坐床头,一脸深情的望着自己的骆菀青时,明显有一瞬的忪怔。   “骆姑娘为何在开封?”梁禛不露声色地避开骆菀青伸过来搀扶自己的手,自己坐起身来,靠上靠枕,微微喘了两口气,语气中无波亦无浪。   骆菀青螓首低垂,脸颊飞红,“大人……菀青听闻您凯旋,便急急舍了家父赶来陈大人府上见您,你骤然吐血吓人就罢了,如今可还在怨我不该来?”   梁禛默然,低头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骆菀青也是为自己好才来的,自己不该将自己的抑郁撒向她身上。片刻复又抬起头,脸上也挂上了温和的笑,“在下哪敢埋冤卿卿,高兴还来不及呢。只是卿卿突然为我起舞,禛便好奇,故而有此一问。”   骆菀青见他心情貌似好转不少,也露出娇媚的一笑,含嗔带笑的瞪他一眼,“奴家随家父都快到彰德府了,陈大人为博你一笑,遣了人来寻我,我也甚是思念大人,便随他来了……”   梁禛颔首,他思虑片刻,抬眼深深看进骆菀青的眼睛,“禛何德何能能得青儿如此痴情相待……”   骆菀青脸红更甚,愈发娇羞地瞪了他一眼,扭转身子,只红着脸揪手中的罗帕。   “禛有心里话想在此时便说与姑娘,姑娘听后如何处置,禛皆无二话。”梁禛面沉无波,只定定地看着骆菀青的后脑勺说着话。   “禛不会娶妻,此番回京便是要退亲……”   骆菀青听得此言,心中一荡,待要开口,梁禛那清朗的声音再度传来,“日后禛也不娶妻。”   骆菀青骇然,转身就要说话,被梁禛一个抬手止住了话头,“青儿如若不介意,禛愿纳你为妾。”   骆菀青呆愣,这是梁禛予自己的承诺麽……   她怔怔地看着梁禛,满脸的不可思议。自己好歹也是二品大员之嫡女,怎能与人做妾!更何况梁禛一区区三品武官,既非皇亲亦非贵族。究竟是谁给他如此膨胀的自信,竟能说出如此荒谬的话!   骆菀青想说点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莫不是自己太过主动,导致他看轻了自己?骆菀青憋得满脸通红,半晌终于张口,“妻位可是给她留的?”   梁禛眸色暗沉如深潭,见骆菀青如此气急之后居然问出这样一句话,不禁一滞,“若你非要如此理解,也可以这样说……”   骆菀青终于忍耐不住,猛然起身,转身往屋外冲去,热泪滚滚夺眶而出。该死的梁禛,当他梁家多了不起麽,竟能对自己行如此侮辱。自己受辱不要紧,只他说出如此轻薄言语,也将自己那堂堂当朝二品大员的父亲也踩在了脚下!是可忍孰不可忍!   梁禛端坐榻上,看骆菀青被自己气得哭着跑了,脸上也无半分表情。自己身心都极度疲惫,若不是她热情如火,自己连纳妾也是不想的。   时至昨晚骆菀青对自己跳起长相思时,自己才知道,赝品总是赝品,他实在无力再去爱上另一个女人,齐韵占据了他全部身心,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击得他溃不成军。   既然齐韵让自己无力再爱,那么就让自己一个人安静地呆着吧,时间总是具有画骨成沙的力量,天长日久,总有一日自己会将她忘记的…… 作者有话要说:  预告:明日第二章正式开启!男女主两条线同时进行,直至两线并为一线——重逢! 会有新的人物出现~希望看文的小天使依然喜欢! 橘柑自己写文的时候也有喜欢上第二部分的配角,而且非常喜欢,以至于超级想就这第二部分的配角写一篇文!希望看文的亲也能与我一样爱上这一部分~~   ☆、初遇安缇   且说齐韵于七盘关予梁禛最后一暴击后, 一路走来果真安稳了,眼看已经进入此次逃难之路的目的地云南。   这一日, 途经滇蜀交界的的第一个重镇——武定府,因连续数十日的车马劳顿,大家都乏力得紧。在朱成翊的提议下, 白音决定便在武定府休整数日,再继续前行。   一行人住进了武定府最大的云来客栈,包下一整个小院,白音做好布防后, 朱成翊便放心的倒头睡去, 齐韵坐在床塌旁替朱成翊整理晚间便要洗浴用的衣物。   因逃难,朱成翊身边没了伺候的人, 白音及其属下皆是只会舞刀弄枪的糙汉子,何曾照顾过人。自齐韵于七盘关离开梁禛,便一直尽心尽力贴身照顾朱成翊的生活起居。   床角摆着一大摞被朱成翊穿破的外裳、里衣。有些已然扯破一大块, 称得上是衣不蔽体了, 还依然在穿。好容易找齐了晚间沐浴后能穿的干净衣衫, 看着满床的残破衣衫,还有床脚地上垒起快到自己腰间的需要清洗的脏衣物,齐韵只觉额角突突直跳。   齐韵是高门贵女, 不会做此种劳动人民的活计。虽然世异时移,现在早已不是当娇小姐拿乔的时候,自己不会也必须硬上。但齐韵并不想此时便将自己变成个洗衣仆妇,早早将一双柔荑变得粗粝肥厚。还未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为何要将自己逼得如此可怜。   她还要回京找梁禛呢,虽不确定梁禛是否只为自己的人格魅力所折服,但女人的容貌总是女人身上最为重要的资本之一,甚至可以影响一个女人的心态与性情。齐韵亦不能免俗,她甚至在想,如若早早便被风霜磨砺光了颜色,自己还怎么有脸再回京城兑现自己的诺言?   齐韵拿出自己的包袱,里面除了一个装满赤金,珠玉的妆匣子,还有一大卷银票。她自妆匣子内取出几个金锞子,并一张银票,心中微涩——   这些东西都是梁禛的,自己先后留在梁禛身边三次,除第一次是以罪犯身份被“看管”起来的,后两次皆是梁禛的侍妾。每一次“出逃”,自己都会将梁禛给自己的“零花钱”与一些价值不菲的饰品带走,用来“帮补”朱成翊。   齐韵抹抹眼角,收拾好心情,替朱成翊掖了掖被角,起身走出了房门,来到院内,正遇上白音换防。   白音见齐韵一副要出门的打扮,想起以前于开封城齐韵为摆脱朱成翊千方百计要出门的模样。心下微滞,想要出言相询,又想起七盘关齐韵破釜沉舟救出自己及朱成翊的义无返顾,顿觉汗颜。遂拱手一揖,“齐姑娘若要出门,在下便派吴怀斌相陪可好?”   齐韵点头,“有劳白音统领。”   吴怀斌是个活泼开朗的年青人,听说要自己陪齐韵上街,许久没有过如此轻松惬意的时候了,自然兴高采烈的应承下来。   待吴怀斌套了马车在客栈门口等齐韵上车时,齐韵看见吴怀斌的一身行头,忍不住笑出声来。吴怀斌一身青袍,可衣衫上的纽结却是缺了好几个,为避免外裳脱落,这位年青人便用了几根作暗器的钢针将衣襟别住……   “怀斌没别的袍衫了麽?”齐韵涨红了小脸,憋着笑看向驾车的吴怀斌。   “姑娘莫笑,小的的确就几件袍衫换着穿,这一路都在奔波,哪有机会添置衣物。再说也没能好好休整过,这钢针别衣襟甚是方便,如遇险,身上的暗器管够,还不占地方!穿脱都方便,一把暗器甩出去,便脱光光了……好多弟兄们都这样做呢!”   吴怀斌欢天喜地地驾着马车,不时转头对上亓韵看几眼。看着他眉飞色舞地对自己讲着如何用暗器代替纽结,齐韵心中酸涩无比。   他们曾是风光无限的羽林卫,许多都是世家子弟,即便不是出身高门,亦是有过赫赫战功的年轻将士。如今他们选择了抛弃荣华,随朱成翊亡命天涯,只为固守心中那片忠诚……   “怀斌,咱且先去绸缎铺,奴家想寻几个绣娘,替翊哥儿和诸位将士们缝补衣衫。”齐韵笑咪咪的看着吴怀斌,她甚是喜爱这名年轻人,似乎世上便没有能让他丧气的事,哪怕是逃亡,亦是一件有趣的事。   须臾二人在一家街背的绸缎成衣铺停下了,店门不大,店招亦不显眼,唤做“笑绮罗”。   齐韵立在店门口,盯着这略显寒酸的匾额,默念了店名好几遍。第一次听说如此特别的店名,但凡生意人,谁不将自己的东西夸成一朵花。而这家绸缎铺却偏起了如此特立独行的名字,“道性欺冰雪,禅心笑绮罗”,行走于市井,混迹于钱眼的商贾小民竟能以如此嬉笑调侃的语气介绍自己铺子的营业范围,当真有趣得紧。   怀揣着满腹的好奇,齐韵迈步走进了店门。此处不当街,不如当街铺面人流量大,齐韵想当然的认为,此铺子的掌柜应该会比繁华路段的店铺掌柜好说话,价钱也一定会便宜些。可当齐韵一入店门,被一名穿戴整齐的小二延请入内时,她便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铺子装潢普普通通,却并无普通升斗小民经常光顾的店铺所特有的鄙陋杂乱与污浊晦暗。店内开间极大,宽敞明亮。店内货品及各类物事皆井然有序,桌椅一尘不染。货柜上的货亦是非钟鸣鼎食之家不能用,锦绫绸缎应有尽有,齐韵甚至看见了御用贡品——金陵云锦。   齐韵捏捏荷包内那几个金锞子和自梁禛处带出来的一百两银票,第一次生出人穷志短的心虚。想转身离开,小二递上一盏温热的茅山云雾,低头恭谨又体贴的说,“姑娘随便看看罢,不买也没关系。如若需要棉与麻,小店库房内亦有大量花色,可唤小的取来……”   齐韵对这家店铺的主人越发好奇了,看这货品成色,应是针对公侯富豪人家的大店。可这里的小二不仅没有见人下菜碟,反而对进店的每一个客人都恭谨有加。还很体贴的告诉客人如果要平民的棉麻,他们亦能提供,让客人不用尴尬拘谨。   “谢小哥,奴家想问你家店里可否提供绣娘与我回客栈,奴家需要缝补衣衫的绣娘。”齐韵笑咪咪的望着小二。   小二甚是机敏,立马一个作揖,“回姑娘,本店的潘家绣娘刚好在后院,小的替你将她唤来,你可自己与她相商……”   齐韵抬手止住了小二,“奴家要得多,至少得十名……”   小二愣住了,莫不是大户人家抓急工?这姑娘倒是衣着华丽,可那身后的护卫……确实磕碜的紧了……   大户人家也不能如此怠慢下人罢,小二一头雾水的恭谨回道,“姑娘要的太多,小的做不了主。怕误了当家的事儿,姑娘请稍候,小的得寻当家的说说。”   齐韵颔首,由小二去往后院寻掌柜,自己则踱步至柜台,仔细端详起那云锦来。布架上一溜的云锦,蜀锦、壮锦占了大多数,但最显眼的还是置于正中央的金陵云锦。   金陵云锦织造精细,锦纹绚丽,其考究程度远超其他锦缎,一直以来都是皇家御用贡品。她定定的看着当中的一匹织金孔雀羽妆花锦,此种挖花盘织出的锦缎,花纹配色繁复,多层次的“色晕”让花纹更显生动逼真,整个缎布金彩交辉,雍容典雅。这妆花锦缎可是专供“上用”的御用品……   “姑娘可是相中了此妆花缎?姑娘好眼力,这可是金陵的妆花缎,每年进贡给宫里的……”耳畔传来清脆如银铃般,年轻女子的声音。   齐韵转头,但见一二八娇娥款款自木梯走下。生的蛾眉皓齿,御赤金嵌宝大耳环。她绾发于顶,插一支金丝点翠金凤珠花,凤嘴一根长长的五色缨穗轻摇款摆。身着摆夷人常穿的窄袖紧身短上衣,洁白细绢,圆领狭袖,领口及袖口皆饰以一圈指甲盖大小的精光内敛的铛珠。短衣长度堪堪及腰,更显腰如束素。下着及地丝质筒裙,五色斑斓,腰间一根缠枝花果纹金腰带,行动间更显娥娜翩跹,聘婷秀雅。   齐韵看着眼前的摆夷少女,惊讶于这位掌柜的年轻,“姑娘可是这家铺子的掌柜?”   “算是罢……”少女诡谲的一笑,“听说姑娘想寻十名绣娘去你处做活计?”   齐韵正色,冲她福了福,“正是,因有一批活需要赶时间,奴家只借用两日,请掌柜开个价。”   摆夷少女信步来到柜台前,与齐韵一道立定于那匹妆花缎前。她侧过头,毫不避讳地盯着齐韵身上的香云纱衣和梁禛自京城定制的十幅月华裙,面带微笑,双目盈盈。   “姑娘衣饰皆非凡品,可你竟无丫鬟仆妇随侍,所携随从亦是可疑得紧……姑娘莫怪小女子多嘴,咱开门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但来路不明之财,小女子自是不敢去赚。”   眼看齐韵渐露讶异之色,摆夷少女凑近齐韵盯住她的双眼,压低嗓门道,“姑娘出身高门,非富即贵,如今跟随如此行迹可疑之人……莫不是被歹人劫持强迫?”   齐韵扶额,这少女的思维如此清奇、跳脱,让她的脑子都有了一瞬的断片。莫不是这小掌柜打算来一出女英雄救美……   齐韵吞了口唾沫,清了清嗓子,含笑对摆夷少女道,“姑娘多虑了,奴家兄弟迁来云南,途经此处。因路途遥远,一路上又遇到劫匪无数,一行人皆人困马乏,数十号人破旧污糟的衣衫早已堆积成山,故而今日特来寻绣娘替奴家兄弟及随从缝补衣衫。奴家是于岳州才加入搬迁队伍的,故奴家的衣饰尚能入得人眼……奴家并未受任何人之胁迫,多谢姑娘关怀。”言罢又对摆夷少女深深道了个万福。   听闻此言,摆夷少女的神色明显放松许多,她掩唇扑哧一笑,“原是我想多了,姐姐莫笑,姐姐需要绣娘,小女子这里管够!姐姐不是还需要仆妇洗衣麽?不若小女子一并送与你十名,替姐姐你洗两日衣衫。”   齐韵大喜,连忙道谢,拿起腰间的荷包,便要支付银钱,“姑娘良善,替奴家考虑的周到,奴家感激不尽,先给姑娘一百两银票作定金,余下……”   摆夷少女抬手止住了齐韵的话,“姐姐莫急,小女子不要姐姐的银钱,只想向姐姐求一物事还望姐姐莫嫌小女子唐突……”   齐韵莞尔,“奴家身无长物,不知姑娘看上了什么?”   “小女子想要姐姐身上这件画裙……”   齐韵哑然,这件月华裙同自己逃离严府时留给骆菀青身上那件,是梁禛自京城同时订回的,自己将淡色那套留给了骆菀青,身上的这件色彩稍浓重一些。齐韵有点舍不得,虽然自己的衣衫大部分皆是梁禛的银钱买的,但经他手亲自置办的便只有这两件。   看出齐韵的不舍,摆夷少女嫣然一笑,“小女子知晓此画裙乃京城名家所制,定然是姐姐心爱之物,小女子怎能夺人所好。我素来喜爱美丽的裙衫,不仅自己穿,更爱欣赏与制作。姐姐看小女子这铺子,所呈之布帛可是否皆是价值不菲?这只是冰山一角,铺子的后院别有洞天。小女子痴迷于绝美衣裙自我手下产生的那种满足感,我收集并制作出了你们汉人绣坊能生产的所有裙衫,唯姐姐身穿此种画裙,如此精美,小女子尚未能做出。故而想借姐姐的裙衫一观,待小女子掌握了其中关键,自当归还于姐姐。”   听闻此言,齐韵放下心来,满口应下,为借用裙衫方便,想尽快拿到月华裙的摆夷少女决定与带走绣娘与仆妇的齐韵一道返回云来客栈。齐韵换下月华裙,摆夷少女便可仔细观之了。齐韵无奈的摇摇头,这姑娘倒真是个急性子,说风便就是雨的,也只能任由摆夷少女套了马车与自己一道回了客栈。 作者有话要说:   简要介绍一下,第二部分概括为分合线。分则分别描写男女主角各自解决各自的烂事,合自然是重逢。 虽然说小说读者们一般不爱看配角戏份过长的文,这是橘柑写的第一篇主要内容是谈恋爱的文,我依然想坚持本心写出这个完整的故事。相信看到完结后,小天使们一定会对我专门着墨的配角们有一个新的认识~~~ 橘柑有强迫症,我无法容忍单线条,不饱满的文,不写出来心里难受~~~   ☆、垦荒令   朱成翊定下的是云来客栈独立的一方小院, 二十名绣娘与仆妇甫一进院,便热火朝天的大干起来。堆积成山的男人衣袍, 此起彼伏的洗刷拍打声,活生生将这一方小院变成了洗衣作坊。   出院门的廊下,醒来后出门寻找齐韵的朱成翊看见自己要寻的人, 正牵着一名摆夷女子的手一边走一边亲热的说着话。   “韵儿姑姑!”朱成翊出声呼唤。   齐韵与这摆夷少女同时转身,便见朱成翊头戴幞头,身着齐韵为他挑拣出来的鸦青色盘领窄袖袍,妆花葛纱, 四合如意连云纹云肩, 通袖织金膝襕纹样,腰间玉带, 一幅名门佳公子的模样。   “姑姑去哪儿?需要护卫陪你吗?”朱成翊扫了一眼摆夷少女,冲她微微一个点头后,目光又落到了齐韵身上, 双眼亮晶晶, 显见心情不错。   齐韵见他居然无视免费替自己送来二十名仆妇的恩人, 连见礼都免了,暗自汗颜。她拉过身边的摆夷少女,“这是安媞姑娘, 便是她替咱们送来这二十名仆妇,替你们缝补浆洗衣衫的。奴家这是要送安媞姑娘回府。”   朱成翊这才正对安媞,恭恭敬敬作了一揖,“在下午翊, 谢过安媞姑娘。”   安媞做此绸缎生意,自是对时下汉人的服饰等级制式了如指掌。眼前这位公子,身着鸦青妆花纱,莫不是皇亲?   可既是皇亲为何一行侍卫却是一幅历经千难万险的模样。身旁的齐姑娘在铺子里时说的兄弟,可是这位朱公子?可朱公子明明唤她姑姑……   她心中正胡思乱想间,见朱成翊向自己见礼,急忙还了礼后,便与齐韵相携出了院门。   直回到自己的笑绮罗铺子,安媞仍在回想今日遇见的这对奇怪的姐弟二人。还未进店铺,安媞看见自己的大哥召赤急吼吼的从店铺内冲出来。   “安媞,你是土司家的姑娘,不是街边布摊老板的姑娘。咱家是饿着你还是穷着你了?三五不时便四处游荡查看这些乱七八糟的铺子,快些跟我回家,父亲说五日内若不到家,便要将你这些铺子统统打砸了……”   安媞扶额,车里距武定不止三四个州县,自己一女流之辈,亦非长女,能有什么重要的事能轮到自己头上?父亲又轴性起来了,定是偶然又听见谁说了什么刺激他的话,这是要自己不眠不休地连夜赶路麽……   车里宣慰司,土司府。   “思罕大人!听咱四川的族人们说,那朱成翊摆脱了朝廷的追杀,奔云南来了。如若大人能得其投奔,大人所获,可不止那小儿的名号了……您与老挝王念念不忘的重振咱南召古国雄风之愿,可真就只手可得了……”   “叭力勐先生可知那朱成翊落脚目标乃何处?”一把铺满一整张水牛皮的躺椅上,车里宣慰司土司大人,思罕摸着自己浓密的胡须,半眯着那精光四射的三角眼,望向自己下首的一位谋士。   “这可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大人,咱不能等着兔子来撞树桩,却可以主动引诱那朱成翊啊!”   叭力勐鹰头雀脑,探身凑近思罕土司,“小人不才,正好有一计,可引得朱成翊主动前来,端看大人是否舍得……”   见到思罕眼中日益浓郁的好奇与疑惑,叭力勐诡谲的一笑,“大人可知那朱成翊最为迫切需要的是什么吗?”   “人马?银钱?……”   “我的大人,是地盘,地盘啊!朱成翊如那丧家之犬四处躲藏,他随行羽林卫,当下明里暗里寻他的人不知凡几,如若他尚有复位之心,我等边外之地则是他的首选,大人不若如此这般……”   叭力勐贴近思罕土司的耳朵,低语片刻,换得思罕一个起身,抚掌大笑,“先生好计谋!有先生相助,何愁那朱成翊不能手到擒来!哈哈……”   ……   朱成翊一行于武定休整数日后,继续南行。依齐韵的意思便是彻底逃出朱家王朝辖地,去往那缅甸或老挝。   朱成翊却认为外邦虽好,然自己乃中土帝王,投身番邦,日后自番邦起事,更是名不正言不顺,哪有外邦的变节之士能自称为朱家皇族正统。   虽事出有因,朱成翊依然坚持己见,齐韵便不好强求,二人折衷,决定去往朱家王朝的最南端。于是,威远州、孟艮府与车里宣慰司进入了朱成翊的视线。   这一日正午,骄阳当空。朱成翊与齐韵同卧于马车中,车轮磔磔,齐韵任由朱成翊替自己捏着腰背,心情复杂难言。   被自己在七盘关从梁禛手里强行救出后,朱成翊变得更加黏人了,进入了云南,他便不再骑马,每日与自己窝在马车上。若不是自己坚持,夜间他也要与自己腻在一个帐篷了。   齐韵转头,看见朱成翊低垂的眼,微翘的嘴角,落在自己身上的每个揉捏推拿都满含了讨好的情意。她吞了一口唾沫,再一次咽下了多次冲至喉间的话。面对这样的朱成翊,她实在说不出让他离自己远点的话……   唇边挨过来一盏花茶,齐韵抬眼,对上朱成翊如弯弯月牙的眼,“姑姑渴了罢?我瞧见你咂巴了一下嘴。”   “……”   齐韵哑然,憋了片刻,方就着朱成翊的手喝了一口茶,“翊哥儿歇会儿吧,你怎能做这伺候人的活计。来!你躺会,奴家替你捏捏!”   “不用!姑姑躺着罢,我不累。能与姑姑长久相对是翊的福分,伺候姑姑,翊心甘情愿!”朱成翊按住齐韵刚想抬起的肩,放下手中茶盏,又紧挨着齐韵躺下。   他摸索着扯过齐韵的手,紧紧捏着,“姑姑乏了便睡会儿,我看着你睡。”   齐韵只觉尴尬不已,自从与梁禛有过夫妻之实后,她也越发觉得自己与朱成翊如此无男女大防的厮磨甚为不妥。   一来朱成翊早已褪去那青涩模样,长得肩宽背厚,手长腿长的,实在再难将他当孩子。二来如此厮磨,朱成翊不可避免会碰到自己的身体,都会让她生出对不住梁禛的感觉。   齐韵使劲抽回了被朱成翊紧握的手,“翊哥儿,你自己歇着吧,奴家想去骑骑马。”   一双粗大的手按住了她的胳膊,“姑姑莫走!”   “翊可是做错了什么?”温柔的眉眼弯弯,饱含着十二分的小心翼翼。   齐韵的心瞬间柔软,“翊哥儿瞎想什么呢,好好歇着,奴家在车里会害得你受累,还不如让奴家出去骑马。”   “姑姑不在,翊才会受累。姑姑莫走,就在这里陪我……”言罢,朱成翊得寸进尺握紧齐韵的双手,将头紧靠在齐韵的肩上,便真的阖上眼打起盹来。   齐韵看着眼前朱成翊放大的脸,张了张嘴,想让朱成翊放开自己的手,好让自己坐起来。车外传来白音沙哑的呼唤,“大公子,前方便是威远州府衙所在地,那城门外贴了一张告示,大公子要出来看看麽?”   这回,朱成翊倒是干净利落地起身,掀开车帘便下了车,齐韵觉得奇怪,白音可不是爱好奇的人,是什么告示能让白音专程来知会朱成翊呢?满心疑惑中,齐韵也来到马车外,甫一站定,便看见身前黑压压一片人头,朱成翊骑在一匹大马背上不错眼的盯着那张告示,神情古怪。   齐韵听见一名男子高声念诵的声音传来,“近月余,车里司辖区与老挝国边境交界处游匪不断,民生凋敝,流民亦与日俱增。车里宣慰司思罕土司大人,心系车里司民生,特于周边各州府张贴此垦荒令。凡有意助力思罕土司大人镇边的有志之士,皆可自由圈地于勐海县至勐混村之间八百里荒林中。只要开荒卓有成效,土司大人允诺赏赐开荒者所圈土地之地契,免赋税五年……”   耳旁传来一众看客嗡嗡的议论声,“勐海周边皆雨林,匪乱尤甚……”   “思罕大人这是扛不住了,要找人替他做盾牌麽……”   “八百里啊!可种多少甘蕉(香蕉)了!”   有人心向往之,有人嗤之以鼻,连素来沉稳的白音亦一脸激动的望着兀自沉默的朱成翊。   齐韵看着朱成翊良久不做声,此时如若能在车里与老挝国边境立下足,实属上上之选。   此处进可攻退可守,逃命亦方便。且车里宣慰司非汉人执政,一直以来皆是摆夷人自己的土司掌控全境。先皇帝以浩荡皇恩感召了这位名唤思罕的摆夷头人,将车里顺利纳入中土帝国的羽翼。成立了这车里司,思罕被封为车里宣慰司土司,一应权力不变,唯每年上缴与其它州县无二的赋税予朝廷而已。   如此一来无论肃王爷亦或宁王爷,能直接予以掣肘之力则大大受限,对朱成翊而言,简直是上天赐予的良机!   果不其然,朱成翊沉默良久,下定决心似的开口冲白音说道,“继续赶路,去往车里司……” 作者有话要说:  橘柑写这第二部分时,写了好几章,有一天无意间搜出一篇文章,不过也是乡野传说,上面说历史上的朱永炆果真去的就是云南,并有妻子,最终却是和尚。 当时心中感叹无比,不知道朱永炆经历了什么,一定比我编撰的故事更加精彩百倍。。。。。。   ☆、蝶至   车里宣慰司, 土司府。   “叭力勐先生如此喜形于色,可是有什么好消息?”思罕土司张着嘴, 方便身旁的美姬向自己嘴里投放葡萄。   “大人!可不就是好消息麽!勐海县刀满大人说今日便有一名异族男子与一名中原女子,前去衙门领了圈地的令签。”叭力勐抖着胡子,小眼睛骨碌直晃悠, 满眼得意之色。   “异族男子?不是汉人?朱成翊可不是异族人。”   “我的大人,您可知那是何异族?”叭力勐抑制不住自己卖关子之心,只拿眼调笑的望着自己的头领,直到看见思罕眼中的急迫, 方清清喉咙, “是个蒙古人……”   思罕讶异更甚,“蒙古人竟然躲来了车里!可见实在被肃王逼得走投无路了……”   叭力勐为自己的头领未能领会到自己的高明而着急, 再也顾不得卖关子,“大人,时下能有资格让蒙古人做自己护卫的, 还能有谁?肃王、宁王没必要争咱车里这几里地吧?唯第三人可拿蒙古人做侍卫的, 便只能是朱成翊了……”   思罕推开美姬, 腾地起身,他疾步行至叭力勐身前,呆立片刻。突然爆发出震天的大笑, 他伸手一把捉住叭力勐的两只胳膊,用力摇晃。   待笑得够了,方凑近叭力勐,思罕双眼贼亮, “叭力勐先生可要记得知会老挝王,眼下勐海一带住的是谁。务必收敛些才好,勿要把我们的客人给吓跑了……哈哈哈哈!”   此时门外传来侍卫的通报声,“安媞小姐到。”   思罕松开叭力勐的胳膊,敛好脸上的笑容,转身看向房门口。   须臾,花蝴蝶般的安媞出现在房门口,“父亲!安媞回来了!”安媞恭恭敬敬地冲自己的父亲深深一拜,复又直起身,安静地等着思罕吩咐。   “我的小女儿……答应你父亲,勿要再乱跑了!你就要有个小兄弟了,玉禾再过两月便要生产了。你们兄弟姐妹统统都要待在府内迎接你们的小兄弟,哪儿都不要去!”   安媞默然,思罕共有三儿三女,自己排行第五,往上有两名姐姐,两名名哥哥,往下有一名七岁的小弟,自己与这五名兄弟及姐姐分属四名不同的母亲所出。大哥与二姐乃思罕的嫡妻所出,剩下三名兄弟及姐姐与自己则分属三名姬妾所出。   自己的母亲是一名默默无闻的舞姬,生下自己后便安安静静呆在后宅,等着父亲一时兴起能去看看自己母女俩。   就在安媞以为父亲早将自己与母亲彻底忘记了时,这名性情古怪的父亲居然又想起了自己,还要自己等着他去年新娶的宠姬生出孩子来……   安媞心中不快,面上却一幅替父亲高兴的模样,“安媞也替爹爹高兴呢!安媞谨遵爹爹之命,守在府中,寸步不离,只待迎接七弟到来……”   思罕对自己小女儿的回答甚是满意,“如此便好,你且退下,替我去瞧瞧你母亲。最近事多,也没顾得上去看她,你替我转告你母亲,待忙过这一段,我便好好的陪陪你们母女。”   安媞低垂着眼,看不出喜怒,只恭恭敬敬地再次一拜,“安媞记下了,定将爹爹的话转告母亲,安媞这便告辞,爹爹安康……”   ……   且说白音与齐韵自勐海县衙领来圈地的令签后,回到客栈。朱成翊与齐韵对坐在榻上,望着榻几上的令签,二人皆静默良久不能言。   这是中土王朝的最南端,从此便要在此安家了麽?自己堂堂朱氏嫡长孙,喧嚣不过一瞬,便落得如此田地。朱成翊心中如打翻了五味瓶,也不知皇帝爷爷在天上看着这样的自己,会不会失望又痛惜……   齐韵心中亦不好受,朱成翊成长于深宫,眼看着是自小便集万千宠爱集于一身。可亲生父亲去世的早,母亲亦柔弱,郁郁中,很快也随了父亲而去。丢下才及垂髫的朱成翊,虽有祖父的加倍宠爱,可也给朱成翊招来了更多的嫉恨……   这不,尚未加冠的他只坐了一年的皇位便被赶了下来,不仅离了故土,现在更是连立足之地也要费尽心机的博得。   齐韵看着眼前的朱成翊,长长浓密的睫毛如同雨中蝴蝶脆弱的双翅不停颤抖,黝黑沉静的双眸如碧潭一泓,依然是记忆中那忽闪忽闪的模样,纯净又孤独……   齐韵心中怜意大盛,她握住朱成翊冰凉的手,紧紧捂着,“翊哥儿,人要向前看,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咱不能让过去成为自己的负担。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现在还没到靠着回忆过活的时候……”   朱成翊微滞,他抬起头,定定地看着齐韵,良久挤出沙哑粗粝的声音,“多谢姑姑不离不弃……”   他将额头抵在齐韵紧握自己拳头的手上,如老僧入定。齐韵看着朱成翊头顶雪青色的发带摩挲着自己的手臂,柔软又脆弱。忍不住轻声安慰,“翊哥儿乖,姑姑陪着你呢……”   朱成翊不愧为实干家之后,收拾好心情后,他又是那个雷厉风行的上位者。他带领白音一行很快便赶到了勐海郊区一带,这里完全不同于他们所习惯的京城。空气温暖濡湿,树木葱茏,蔓藤盘根错节。   羽林卫的儿郎们用手中的马刀砍去他们从未见过的粗枝狂蔓,生生开辟出了一条路,蜿蜒伸入雨林中。朱成翊与白音用战场攻防的眼光选定了一处丘陵隘口作为建造主寨的所在,这里视野开阔,周边林木不高大,易于清理。   寨子建在两座丘陵的隘口,寨子外,砍去灌木藤蔓后一马平川,易于防守。两座丘陵往后,是寨子的后路,陡然深陷的山谷,谷底泥潭沼泽与藤蔓荆棘混杂,彻底断了敌人抄后路的可能。寨子左侧为丘陵阴面的缓坡,绵延向东直直伸向澜沧江,如此一来连退路也有现成的了。   在朱成翊看来,此处隘口,是继车里土司颁发垦荒令后上天赐给他的第二件礼物。于是一干儿郎便于雨林中安营扎寨,一队负责伐木开荒,建屋搭寨。另一队则负责侍卫警戒,保障建寨工作能顺利进行。   时间过得飞快,眼看已过月余,寨子已然初具规模。建寨过程中,白音倒是带领羽林卫赶走过几小股流匪,但都不成规模。   这一日,白音满腹狐疑地来寻朱成翊,“大公子,车里土司发布垦荒令的缘由便是这车里边境匪乱过甚。可咱们来此地多时,却并无太大感受。匪倒是有,却并无想象中那般严重。”   “白音统领是在怀疑车里土司使诈?”   “以八百里林地为饵使诈,却是有些匪夷所思了,属下只是觉得异样,大公子自当小心为妙。”   朱成翊听后点点头,翌日并未再去建寨场地,而是带了留在客栈的齐韵和吴怀起,并一名当地的摆夷人,一道赶往距自己正在修建的寨子百里外的勐混村。   勐混村不算大,统共也就四五十来家村民,却很集中,还形成了个街道的样式。来到村口,当道便有一家小竹楼,朱成翊示意随行的摆夷人上前叩门。   摆夷人扣了许久的门,也无人应答,再往村内继续寻了几家皆如此。莫不是个空村子?怀着满心疑惑,三人继续往村里走,直到村中一方河塘旁,他们看见一位老太婆正在洗衣。   “咩爸(老婆婆)!请问,为何这村中没什么人?”   一番叽里咕噜后,那摆夷向导回到了朱成翊身边,“公子,适才那位老婆婆说了,这村子原本有许多汉人,此处距离老挝国的会青镇很近。故而,不少汉人商贾为与老挝人生意方便,便在此地安个家,以往此处还曾成为过与老挝国商人交易的集镇。然近数月来老挝那边便不再有商贾过来,惟有不少流匪,甚至有着老挝官服的兵丁。他们过来便烧杀抢掠,好好的一个小集镇便这样落败了。现在此村中尚有数家摆夷老居民,祖辈都在此村生活。老挝人抢完了汉人,他们也知摆夷老村民没啥值钱的,便也不再来骚扰他们,于是这几家摆夷人便留了下来……”   “车里司其它与老挝交界处皆如此吗?”朱成翊眉头紧蹙,张口向摆夷向导问道。   “公子,其它地界也都相差不离,边境的汉人的确少了许多。汉人本就是为了贾货才来车里的,如今身家性命都不能保,自然是能跑多快便跑多快了。也就咱摆夷土著,本就是在此安家几辈人了,没其他地儿可跑……”   摆夷向导是个黝黑的小个子青年,许是四处跑的地方多,说起话来便止不住话头,天南海北絮叨个没完,巴不得将自己平生所历统统倒出来。   吴怀起被他念的头疼,正要开口打断,被朱成翊一个眼神止住了。朱成翊听得很认真,不时点点头,或询问两句。如此一行四人再返回客栈时,天色已然全黑了。   朱成翊掏出一个金锞子递给摆夷向导,“劳烦小兄弟明日辰时再来此客栈,小可还有话相询。”   这摆夷小青年眼瞅着金锞子亮闪闪的金光,乐得嘴都合不上了,这可是黄物啊!抵得上一家一月的开销了!眼前这位汉人公子果然是个大手笔的人。   摆夷小青年谄媚地望着朱成翊,急忙忙伸手接过金锞子,仔细放入腰间的衣袋内。又认真地学着汉人模样深深作了一揖,“小人明日定然准时来此客栈相候公子!公子尽管问,小人保准知无不言 言无不尽!”见礼完毕后,怀揣刚得的金锞子喜滋滋的走了。      ☆、立足   晚膳后, 齐韵于小院中闲看夕阳,朱成翊走到她身边, 冲她微微一笑,“韵儿姑姑,翊要在濯庄为卿卿建个高台, 方便你每日傍晚登高远眺。”   “濯庄……是翊哥儿正在建的那个庄子麽?”齐韵满脸好奇地看向他。   “正是!”朱成翊满眼含笑,“翊无能,不能给姑姑更好的……”   “翊哥儿莫要如此,如若我真是攀龙附凤之辈, 岂能还会跟你一道来此地?”齐韵眼中嗔怒。   “也是, 是翊辱没了姑姑,姑姑且原谅则个……”朱成翊嘴角微扬, 装腔作势还朝齐韵作了一个揖。   齐韵以袖掩鼻,吃吃笑着,须臾复又开口, “翊哥儿可是觉得车里有不妥?我看你明日还要那说书人来说书。”   “说书?”朱成翊一愣, 瞬间明白过来。   “姑姑说笑, 车里倭泥、貂党诸蛮杂居,古不通中原帝国。大元时期,迫于蒙古人淫威, 车里臣服于中原,可毕竟身在曹营心在汉。直至皇帝爷爷,以浩荡天恩感召四海,车里蛮族头人才主动与我中原结交, 设土司府,建宣慰司。然,其归化时日尚短,且其自古所属南召古国树敌众多,不排除其暂时的归化只是为了麻痹中原,亦麻痹其周边众敌,使其不敢贸然与中原帝国为敌。此念亦是我今日探访勐混村落时,所见异状所引发……”   朱成翊低头沉思片刻,复又开口,“姑姑,如若车里边境逐杀汉人的举动乃车里土司思罕与老挝王的勾结所为,你我又该如何自处?”   齐韵大惊,“翊哥儿可是怀疑那车里土司?咱能滞留此处尚需他恩赐,如若此时便疑了他,自然越早离开越好。”   “姑姑,如若我说,翊想守住这千里边境线,待确定那思罕确有逆心,再取而代之。韵儿姑姑可会助我?”   “翊哥儿!”齐韵一把捉住朱成翊的胳膊,情绪激动,以至紧握朱成翊胳膊的手亦微微颤抖。   “你魔障了麽!这是肃王爷的江山,不是你朱成翊的,思罕有无反心,与卿何干!就算那思罕想杀光汉人再投了老挝国去,你亦不可插手!国土分裂,自有肃王爷的万千铁骑踏平那老挝蛮夷。只要肃王爷想,何止区区车里,整个南洋,你那尸山血海里冲杀出来的四叔都能手到擒来!翊哥儿莫要再多想,明日咱就唤回白音,离开车里!”   “姑姑!翊要起事,唯此地乃最佳突破口!翊不想放弃!”   朱成翊脸颊微红,双目凛然,“姑姑,此乃良机,如若垦荒令乃思罕偶然所为,我等正好借此契机得以立足于此蛮荒之地。如若垦荒令乃思罕绞杀我等的陷阱……我亦要将计就计,将他思罕拉下马来!思罕一倒,车里便是我朱成翊的第一块淘金之地。车里进可直取威远州与孟艮府,退可夺取老挝国北部富饶之地。在思罕看来,此地被他与老挝国前后夹击,乃困龙之处。可在翊的眼中,此地却是我飞跃之高地!”   齐韵无言,朱成翊有此占山为王,鸠夺鹊巢的念头大部分原因也是因为思罕的不忠,不然余者宣慰司多达十数处,他不去夺,偏就卯上这车里。   齐韵也赞同朱成翊得有一块自己的地盘,但现在时机不对。他们才刚到云南,人生地不熟的,连必要的休整也无,光靠听人说书般的讲解怎能对抗思罕。   似是看出齐韵的忧虑,朱成翊轻轻握住她的手,“韵儿姑姑,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翊做事自有分寸。眼下咱们立足未稳,我不会贸然行动的。再过月余,咱的濯庄建好,我要亲自去会一会那车里土司。”   ……   朱成翊建寨、剿匪、与四下里了解车里情况,多头同时进行,自从朱成翊来此处圈地,匪乱似乎真的收敛了许多。   这期间,勐海县令刀满来雨林中“关怀”过数次朱成翊圈地进展,并说了不少感激和鼓励的话语。朱成翊应对适宜,只在心里琢磨,这思罕与乱匪如此有默契的张网捕鱼,莫不是从一开始等的便是自己?   他暗自冷哼一声,不管你捕的是不是我,目的是什么,我朱成翊都会让你竹篮打水一场空。想困住我,你一蝇营狗苟的不忠不义之人也配有资格?   时节已至立秋,濯庄的建设也进入了尾声。朱成翊早已不如以往那般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是日,他在濯庄培植花木,一不留神错过了回客栈用晚膳的时间。便留在了濯庄,准备明日早些回去。   天高云淡,月朗风清,就在众人皆沉沉好梦时,濯庄所在的山坳外来了一队不速之客。手挽长刀,大襟短衣,头缠布巾,原是一队摆夷武士。为首一人浓眉深目,口唇肥厚,他向身后部下一个手势,便有数名身形矫健的武士向暗夜中的濯庄奔去。   濯庄外一丝烛火也无,黑潼潼如怪兽耸立眼前。先头探路的几名武士如同被眼前的怪兽拆吃入腹了般,杳无音讯。埋伏在山坳外的摆夷武士大部队有些按耐不住了,这位浓眉深目的领头人踯躅片刻,大手一挥,率领众人直奔黑黝黝的濯庄而去。   濯庄正门外丛生的灌木杂草已被一块块巨石所代替,巨石阵间小道蜿蜒曲折。摆夷武士队伍左冲右突,在巨石林立间走了好一阵,发现暗夜中的濯庄还是如同开始那般距离遥远。   摆夷头领心中疑惑,加快了脚下步伐,只求尽快走出石阵。可天不遂人愿,越着急,一众人越找不到出口。   摆夷头领怒意顿生,难不成今夜居然就如此败在了几块石头脚下!他招来一名手下,示意他爬上巨石四下里瞧瞧路。下属领命,飞身攀上巨石顶,正待要直起身子查看,暗夜中一阵利矢破空声响起。这位摆夷武士来不及哼一声便如麻袋般扑哧一声栽落在地。   摆夷头领大惊,忙示意队伍就地埋伏,避免被箭阵所伤。一众人等伏地良久,适才那一瞬的箭矢纷飞似乎只是大家的错觉,四周依然静如止水。   越是安静,摆夷武士们心中越是惶恐,此种未知的恐惧远胜于可见的威慑。摆夷头领不再犹豫,他利落起身就要带队撤出巨石阵,另寻他路进攻濯庄——   可他很快便发现,他们迷路了,他无法找出来时的路。巨石仿佛无处不在,每一块石头都长得差不多,又不能爬上巨石查看,爬上去便好似会触动机关般,四下里冷箭嗖嗖直射,一众武士被困于巨石阵中,彻底懵圈了。   一整夜,这群运气欠佳的武士便一直在巨石阵中转圈,直到一众人等皆落入了一方由枯枝作掩饰的陷阱时,大家甚至松了一口气,生出终于解脱了的错觉……   伴随窗头叽叽喳喳的鸟鸣,朱成翊悠闲地用着早膳,身旁是一早便寻来的白音。   “这群刺客,共四十有二,属下将他们都关押在了北院的地下室里,吴怀斌带人守在那儿。”   “唔,甚好,何时发现他们的?”朱成翊喝了一口汤。   “昨夜丑时,坳口的姜承阳便发现他们了,只是石阵口的吴怀起等了一夜也没等着人出来。于是寅时过了,吴怀起带人进石阵搜寻时,在西北角的兽坑里发现他们的。”   “有劳白音统领了,咱们这便去审审这帮刺客罢。”朱成翊推开面前的碗盏,直起身,用手边的细棉布擦了擦嘴角,看向白音。   白音一个拱手,随着朱成翊往北院走去。白音安静地跟在朱成翊身后,只拿眼静静地看着身前这位未及加冠的年轻男子。   这是自己的主子,自己的唯一也是最后一位主子,他不是最有实力的人,却是最让自己敬佩的人。他甚至还能记得朱成翊自沙漠深处递给自己带着龙涎香和烈日温度的水壶时,那双沉静又深邃的眼。   朱成翊自小便学会了隐忍,学会了厚积薄发。但上天总是吝于给付出了百千倍于常人的这名少年以对等的回馈,他得到的,总是远远少于他应得的……   尽管如此,他却从未放弃过拼搏,朱成翊是自己见过的最勤奋,最坚韧的年青人。是朱成翊给了自己第二次生命,无论日后朱成翊是要永远呆在这南蛮之地,亦或壮大自己后在这南疆闯出一片天,自己都会全心全力去支持他。   白音这样想着,不知觉间二人已至北院地牢。房间里早立了一位摆夷少年,这是白音制备在濯庄的“翻译”。   朱成翊兀自坐上了屋内唯一的一把椅子,便等着侍卫带刺客过堂,“怀斌且将他们头领带来。”   吴怀斌一个拱手,便带了四名侍卫去了堂后,须臾押上来一名大襟短衣的摆夷武士,浓眉深目,口唇肥厚,正是昨夜勇闯巨石阵的摆夷头目。经过一夜的折腾,他头上的巾帕有些凌乱,脸色苍白,双眼浮肿。   吴怀斌押着这名摆夷头目朝朱成翊跪下,摆夷头目只低着头,老老实实任由吴怀斌摆布。看来今日凌晨被羽林卫军士寻得后,这帮刺客已经被吴怀斌等人提前“调-教”过一番了。   朱成翊抓起桌上的折扇,猛扇了数下,开口道,“汝受何人所指使?欲行刺于我,又是为何?”   摆夷翻译将朱成翊的话翻译成方言讲予这名刺客后,便是长久的静默。朱成翊不以为意,手指抬了抬,吴怀斌立马着人抬来了早已备好的琳琅满目的刑具。械、镣、棍、拶、夹棍、脑箍、拦马棍、钉指,及各色制式的刀,爪,链……林林总总摊了一屋子。   “你不说我也能知道尔等受何人指派而来,思罕和老挝王给了你什么允诺,让尔等前来刺探于我?”朱成翊冷眼死死盯着刑具入场后明显抖了一下的摆夷刺客。   这句话一出口,这名摆夷刺客明显有些慌张,脸色愈发难看,连带撑地上的手也开始抖起来。   朱成翊心下稍定,看来自己居然猜对了,车里土司果然是个信不得的。他决定再接再厉,“我不管你是思罕的人,亦或老挝王的人,与我做对的人便是与这朝廷作对。你尽管替你的主人扛着吧,来人!上夹棍。”   耳旁响起撕心裂肺的呼痛声,须臾,朱成翊示意吴怀斌停下,“可曾想起你受谁指使了麽?”   “想起了!是老挝王!老挝王想要控制公子您……”摆夷刺客吃不住痛,等不及通过译者传话,自己便用不标准的汉话喊叫了起来。   “再夹。”朱成翊眼皮也不抬,便示意吴怀斌继续。这摆夷人汉话挺顺,明显常年与汉人打交道,再者,老挝王再想控制自己这个废帝,大不了等自己逃离出朝廷疆域再动手,也不敢将手伸进云南布政使司来。   未及夹棍再上脚,摆夷刺客的心理防线已然崩塌,这稳坐主审位的年青男人明显已经知道自己的来历了。再狡辩只能换来他更疯狂的虐待,摆夷武士眼泪鼻涕横流,“我说!我说!是思罕土司大人!他……他让小的来探探营……掌掌虚实……”   朱成翊颔首,抓起手边一个蜡染布包,这是吴怀起捉得摆夷武士队伍时,自其中一人身上搜出来的,内里为一袋褐红色的粉末。   “你带的这个却是何物?”   “……是……泻药……”摆夷刺客有些跪立不稳。   “是麽?怀斌,灌他吃下去给我瞧瞧……”朱成翊浓眉一挑,明显不信。   “不要!不要!不能吃!不能吃啊……大人饶命……小的都说……是……是毒箭木……”摆夷人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低不可闻。   朱成翊的心逐渐沉入谷底,毒箭木,也叫见血封喉,是云南特有的一种果子。自己曾在宫中看过一本记录南方蛮夷医药蛊毒的杂记,里面提到过这种植物。它不同于其他毒-药,有发作的时间间隔,见血封喉只要一滴,便可一秒致命。   以往自己并未住在濯庄,也未曾在濯庄同白音等人用过膳,昨日自己也是临时决定留在濯庄的。思罕派人前来下毒,十之八九是冲白音等人来的了。思罕很明显想留自己这废帝孤家寡人一个,有何用意已显而易见。   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成了那唐僧肉,任谁都想扑上来啃两口。朱成翊在心底冷笑不已。   他面若寒冰,只腾然起身,朝吴怀斌吩咐一声,“带他下去。”   朱成翊转头看向白音,“白音统领,明日你且安排一下,随我去往土司府,咱要会会这思罕才行了……” 作者有话要说:  当当当! 五日内翊哥儿与齐韵之间的矛盾冲突升至顶峰。 细细描写了一下翊哥儿的聪慧,只是希望五日后小天使勿要憎恶、嫌弃了翊哥儿。他是橘柑写文的初衷,没想到混成了个男二。。。。 果然没钱没权没人爱。   ☆、忐忑   车里宣慰司, 土司府。   叭力勐脸色苍白,端坐一旁, 堂下跪着一名面色更加苍白的摆夷武将,思罕挥舞着双臂,口中骂骂咧咧, 焦躁的走来走去,情绪激动。   “我说帕真将军,什么叫一去不复返?你派出那几十号人便没有留一个放风的?如今一个都没回,那咱是否应该理解为他们都被白音给捉了?本想剪去朱成翊的羽翼, 这下倒好, 打草惊蛇了不说,还白白送了个把柄给那朱成翊。你说, 接下来我思罕是不是就该将勐海周边那八百里山林的地契,送交那遭瘟的小废帝了?”   垦荒成功便要赠与地契与垦荒者,这是思罕以土司令公示于众的。众目睽睽之下土司大人堂而皇之要吃掉自己说过的话, 饶是思罕再厚颜无耻也觉得有些吃不下去。满腔怒火无处发泄, 便统统泄向了办事不力的武将帕真头上。   帕真满肚皮窝火, 白音什么人,那可是蒙古战神原产地出品的战斗精英。被白音击败很正常吧,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任务为何不提早明说!   怪不得一开始便不肯说明缘由, 原来是打着赖账的主意!可帕真不敢将心中所想甩到自己上司脸上,只苍白着脸,默默地承受着绵绵不绝向自己扑来的,来自上司的滔天怒火。   堂屋内萦绕着思罕因激动而有些变形的嘶吼, 震得房梁似乎都随之颤动,发出嗡嗡的回响。   门外的安媞收回了正要迈出的脚,默默地退到了格窗下,她是来向自己的父亲大人请示能否让父亲请一名汉人大夫来替母亲看病的。母亲头晕,摆夷大夫看了这许久也不见好转,最近更是连路都不能走了。可才走到门口便听见父亲的咆哮,此时进去给父亲添堵,是不明智的,于是安媞决定先站这窗外等,晚些再进去寻父亲。   “土司大人息怒……”安媞听见叭力勐尖细的声音响起,声音里的谄媚与讨好,让安媞隔着一堵墙也抖落了一地鸡皮疙瘩。   “大人啊,小人还有一计可收服那朱成翊……”   “叭力勐先生请讲。”听见尚有挽救的机会,父亲大人的怒火似乎消掉一些。   “联姻自古以来便是拉拢利用的有效手段,大人为何不招婿?”   “先生的意思是,我不仅要付出八百里边境之地,还得赔上一个女儿,就只为讨好那废帝?”这一回,思罕似乎想明白些什么道理。   “大人……话可不能这样讲,咱们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朱成翊的名头,他的号召力吗?如若朱成翊公开支持大人您,进,且不说夺那肃王爷多少土地,您拿下周边孟艮府、威远州等地那是顺理成章的事。退,您与老挝王携手共建南召国,毋需再忌讳天下悠悠之口,亦是方便了许多。”   叭力勐两片薄嘴皮翻飞,极尽全力安抚着暴怒的主子,“咱们再看那朱成翊,已是落草的凤凰,除了跟在他身边的数十名羽林卫,他还有什么?大人,您的付出只是暂时,一旦灭了那几十名羽林卫,朱成翊便是您案板上的肉,任您揉圆搓扁。什么八百里边境,什么女婿的名头,收回不收回,还不都是大人您一句话的事……故而,大人毋要被眼前的挫折迷了眼,咱把眼光放长些,看远些……您会发现不远处便有更美的风景在等着您……”   叭力勐的声音尖利中带着油腻的蛊惑,无端的让安媞心生厌恶。她立在窗下撇撇嘴,也不知父亲为何看上此等小人,成日里盘算着如何投机取巧,损人利己。做和尚吃四方惯了,现在终于有了长进,开始学着汉人玩那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把戏了。   安媞实在不愿再听那油腻谄媚的声音,说着那些晦暗、龌龊的话语。她摇摇头,转身向母亲卧床的院子走去。   父亲亲小人,远贤能,已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自己都不认识的模样。她知道父亲最终一定会采纳叭力勐的建议,她们这些做儿女的,哪一个不是他手中的棋子。大姐不也被送往老挝国嫁给那半截身子都入土的老国王为妃了麽?只可惜了二姐,如花似玉的姑娘,多半便要被父亲送与那逃难至此的小废帝了罢……   ……   勐海县城客栈内,朱成翊在齐韵的照顾下用着晚膳。他端坐桌前,腰背挺直,慢条斯理的吃了三大碗。除了食量较以往变得惊人外,通身雍容优雅的气度倒是与金銮殿上的他一般无二。   齐韵抿嘴暗自发笑,又替他盛了一碗汤,笑眯眯的看着他喝汤。   “韵儿姑姑为何发笑?”朱成翊头也不抬的问。   “我是替翊哥儿高兴,这段时日,你瞧着结实了不少。”齐韵眉梢眼角都是笑,“翊哥儿身体壮壮的,没病没灾的奴家便放心了。”   听得此话,朱成翊放下了送至口边的汤勺,“韵儿姑姑,可是想着把我养的白胖胖的后,便可以自己一人走了,却不管我是否会被思罕拆吃入腹?”他眼中愤懑,直勾勾的盯着餐桌下首的齐韵。   齐韵噎住,也不知这朱成翊突然发的哪门子痴,这都是哪跟哪呢……   她敛回心神,定定地看向朱成翊,“翊哥儿莫要瞎想,我自是待翊哥儿在这南疆立足稳固了再考虑离开,这与你是否白胖可毫无相干。”   她眨眨眼睛,咧嘴一笑,“都这么大人了,莫要再像个孩子……”   “齐韵!我不爱听你提离开二字!”朱成翊打断了她的话,他脸颊微红,连敬语也不用了,显见煞是激动。   “卿卿莫要离开我,可好?我不能没有你……”他眼中满是浓浓的祈求,卑微又虔诚,让齐韵想起以往太后宫里那只哈巴狗……   她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这真是一个沉重的话题,每每一谈到这个问题,朱成翊便如同被遗弃的小孩,绝望又可怜。让自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翊哥儿,我……我……”齐韵突然词穷,反正现在才刚到车里,暂时也不能离开,她决定将这问题暂时搁置,“咱不说这个,看你这儿的情景,一时半会儿我也走不了。快些喝汤罢,喝了咱出去消消食。”   听了这句话,朱成翊方低头继续将碗中的汤喝完。直到夜间该安置了,他都一直谨小慎微的说着讨齐韵欢心的话。仿佛一个不留神,齐韵便要立马抛下他,一个人绝尘而去了一般。   齐韵看着眼前对自己百般奉承的朱成翊,心中难过极了。翊哥儿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可怜了,为了博得自己的垂怜,得如此曲意迎奉。自己便好似那升斗小民常说的恶毒婶婶,为了一口吃食,巴不得将小叔子或小姑子打杀出门。   如此比喻虽不甚贴切,但自己与朱成翊之间的地位对照却符合此种态势得紧。齐韵心下愧疚得很,她主动伸出手握了握朱成翊的手臂,“奴家替你叫热水,翊哥儿洗漱洗漱,也好安置了。”   朱成翊默不作声,只坐在春榻上紧紧盯着齐韵的脸,神色晦暗不明。齐韵当他默认,便自顾自的替朱成翊张罗起来。一番忙活后,齐韵替他铺好了床,便要起身离去,却被朱成翊一把扯住了袖口。   “明日,我要去见那思罕。”   齐韵讶异,为何突然想起要见车里土司了?看着齐韵眼中疑惑丛生,朱成翊可怜兮兮地开口了,“昨夜,我留在了濯庄,半夜思罕派来了刺客,今日差一点就回不来见你了……”   齐韵大惊,赶紧扯起朱成翊,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仔细的检查起来,“为何现在才告诉我?翊哥儿可有伤到何处?”   看着齐韵紧张的模样,朱成翊的心情似乎好些了,“姑姑莫担忧,翊无事。那刺客被我的八卦巨石阵给困住了,没能进得庄子。”   齐韵终于松了一口气,“你明日可是要对思罕兴师问罪?”   朱成翊咧嘴一笑,“韵儿姑姑说笑呢!我如今还能问谁的罪,我不过就是去探探他的心思,知己知彼 百战不殆嘛。也顺便吓唬吓唬他,让他把地契马上给我而已。”   齐韵皱眉,“翊哥儿主动送上门,就不怕他索性扣了你麽?”   朱成翊眨眨眼,“姑姑且放心,我有他把柄。只要他不想顶上乌纱不保,便不敢拿我怎样。”   他顺势握住拉着自己袖口的齐韵的手,扯向自己,“我身子虽无碍,但确确实实后怕,如若我没能及时设完巨石阵,今日又是何种光景还真说不定呢……”   待齐韵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一双手竟被朱成翊握得死死的。忙挣脱了出来,一把拍向他的胸膛,“人家正担心你呢!好好说话!”   当她抬起头刚想表达自己心里的担忧时,对上朱成翊那缠绵悱恻的目光。她心中咯噔一声,忙抽回自己的手,却被朱成翊一把捉住。   “姑姑莫走……”   朱成翊的声音低沉,双手滚烫,灼得齐韵的心都慌乱起来。当她感觉到一只炙热的大掌正用力揽住自己的腰,将自己往他身边带时,齐韵奋力挣脱开来,离朱成翊远远的。   今夜的朱成翊痴缠得与往日不同,以往的朱成翊是无害的,犹如自己豢养的小白兔。可今夜的他,却让齐韵无端有些心惊胆战。   翊哥儿莫不是对自己有了那方面的想法?   齐韵心中忐忑不安,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翊哥儿,奴家先回房了,你也早点歇下罢。”言罢,逃也似的奔出了房间。   朱成翊呆呆的望着齐韵飞奔如脱兔离去的背影,自嘲地摇摇头。齐韵一直将自己当兄弟,可自己从来都不想当她的兄弟。今晚正想一诉衷肠,她却好似见到了洪水猛兽……   朱成翊的心中窒闷无比:姑姑一直都没将自己当男人看吧,她对自己无条件的看重,却不肯爱自己,真不知应该喜还是应该悲……      ☆、再见安缇   翌日朱成翊早早起了床, 今日要与白音一同赶往土司府,还不定能当日赶回勐海客栈看齐韵, 昨夜把她吓坏了,也不知今日好了没。   朱成翊早膳时便一直闷闷不乐,快要出发时, 他唤来一直担任齐韵护卫任务的特木尔,“这里一锭金,你去给齐姑娘买点鲜果和新鲜玩意。如若她想自己出门,你便陪着她, 随她买什么都好。”   转头对上巴拉, 又吩咐道,“晚些时候你便过去濯庄, 与吴怀起他们一道看管好那群刺客。如若我与白音明日未回,亦未收到我们传回的消息,你们便依原计划将刺客与供词一并押送至昆明, 分别递交云南巡抚骆璋府上与云南都指挥使司。切记勿忘!”   待自己的部下皆纷纷称诺后, 朱成翊才心事重重的随白音一道出了客栈。   ……   朱成翊立在石阶下, 看着眼前的车里土司府,也禁不住为其巍峨感叹万千。   土司府模仿了汉人皇宫制式,又加入些许异域风格, 青砖琉璃瓦,廊檐飞翘。土司府占地颇广,一眼望去殿宇重重,楼阁森森, 雕梁画栋,气势恢宏。   白音向门房递交了拜帖后,回到廊下与朱成翊及随行的另两名侍卫一道等着。   不多时,果然见一名青衣小厮奔出门来,恭恭敬敬的作了一揖,“公子久等了,思罕大人差小的来相请公子。公子请随我来。”   言罢便小心翼翼地引着朱成翊等四人向堂后走去,小厮满含歉意的躬身致歉,“思罕大人正在议事堂与人议事,暂时脱不得身,便令小的带几位贵客去往花厅用些茶点。”   朱成翊颔首,表明自己并不着急,便由着小厮将自己带往花厅吃茶。朱成翊一边用着婢女奉上的茅山云雾,一边透过花窗看着院内的风景。   但见大屋高檐,长窗深锁,桑柏错落,桂花飘香。如此蛮荒之地的土司府竟也能让人顿生深门重院,王侯世家之感。朱成翊心中冷笑,皇帝爷爷真心笼络车里,封土司,赐爵位。这思罕赚取好处,享用荣华倒是半点不含糊,一颗心却是一点也不安分啊!   正在胡思乱想间,朱成翊听得花窗下传来一阵幼童欢呼声,如银铃般响彻整个小院。朱成翊仿佛也被这童真的欢笑感染,不觉间心情也好了起来。   他信步走上露台,向花园望去,花木掩映中,一名小男孩正在几名丫鬟与小厮的陪同下,在花厅旁的一块空地上放风筝。小男孩约莫七八岁光景,生的唇红齿白,粉雕玉琢,穿着摆夷人特有的翠绿色开襟短衫,搭配绛红色短裤,看上去好似一只滚动的玩偶,可爱极了。   一名小厮奋力拉着风筝在院中奔跑,风筝随着他的奔跑时高时低在空中翻滚,绿衣小男孩则伴随风筝的翻滚,发出时而惊叹时而欢愉的呼号。   小厮奔的兴起,突然一阵风至,将正处于转弯势中的风筝吹向了一侧,燕子风筝晃悠悠凑上了一根高大的梧桐树枝,终于卡住不动了……   “三姐姐,都怨你!阿磴本是不必转弯的,他是要沿着路一直跑下去的!都是因为你!他为了给你让路才拐去大树边的!你快替我把风筝取下来。”绿衣小男孩扯着脖子冲梧桐树后怒吼,如同一只被激怒的小兽。   朱成翊惊异,不由得随绿衣小男孩的目光望过去。花厅角度太偏,梧桐树高大,自己从这处看过去,啥也瞧不见。   朱成翊不由地有点失望,也不知是哪位元凶扰了这位小世子的兴。拉风筝奔跑的小厮早在风筝架上梧桐树枝时,便吓得跪到了地上。眼见小世子与三姑娘怼上了,赶紧膝行上前,抱住小世子的腰,“三公子息怒,小的去替爷取下来!小的去……”   “阿磴住嘴!”绿衣小男孩一把推开抱住自己的小厮,恶狠狠的继续冲着梧桐树后怒吼,“我就要她拿,就要她拿!”   朱成翊听见有女子温润柔和的声音传来,“三弟弟莫急,安媞这便替你取下。”   梧桐树后走出一名身穿粉红短上衣的摆夷少女,衣摆堪堪及腰,露出紧裹纤腰的嵌宝玉带,下着五色筒裙,坠鲜红璎珞。行动间柳腰款摆,越发显得身姿曼妙,丰韵娉婷。   少女来到梧桐树下,上下看了看,取下发间一根金簪,弯下腰。就在朱成翊好奇她要做什么时,但见少女手中金光一闪,自裙摆划过,紧接着两只素手挥舞,只听得布帛嘶啦一声响,流光溢彩的五色筒裙自裙摆撕裂至膝间。   少女二话不说,伸手勾住树上突起的疤结,小腿夹紧树干,如此手脚并用,竟如灵猴般蹭蹭蹭便上了树……   朱成翊哑然,这思罕家奇人异事果然不少。这小世子骄纵跋扈,蛮不讲理,倒是深得思罕真传。只没想到连土司家的小姐也如此豪气干云,撕开衣裙便能上树。   朱成翊来不及感叹完毕,便看见树冠一通猛摇后,这位上树的小姐只手拿住风筝的一边翅膀,用力往自己身边一扯……   朱成翊一个偏头,不忍直视,尖利高亢几欲刺破耳膜的幼童惊呼声,如意料中响彻云霄。   “安媞!该死的安媞!你是故意的!呜呜呜呜!”憨态可掬的男童瞬间化身为混世小魔王,叉开两条小胖腿,四仰八叉躺在地上,撒泼打滚起来。   这名唤做安媞的少女则拖着燕子风筝的残肢败骸,来到小世子身旁,气定神闲地将不能再用的风筝放置小世子身旁,又语重心长地对他谆谆教诲,“风筝可是你让我取的,我现在替你取了,你又嫌不好。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非要挤兑于我?三弟弟记牢了,并不是所有的人,你都能吃干抹净……”   言罢,犹如斗胜的大公鸡,趾高气扬对扬长而去……   朱成翊立在露台上,几乎要乐得笑出声来,真是一个有趣的姑娘!如此霸气又聪慧的闺秀,可真是不多见了……   耳畔响起侍者的呼唤,“公子,我家主人有请……”朱成翊转过身,冲侍者一个颔首,便随着侍者往议事厅走去。   议事厅宽阔,高朗。歇山屋顶,七开间,高大木柱数十棵,用材浑圆粗大,屋宇宏伟。甫一进门,思罕满面带笑的迎了上来,“大公子赎罪,下官不知勐海垦荒者乃睿之公子,不然定不会让公子做那等粗鄙的活计……”   朱成翊笑道,“是翊无理了,垦了思罕大人的地。”   思罕笑得和煦,“车里龙荒蛮甸之地,荒芜凋敝,民风彪悍,也就我这土司府还算勉强入得人眼。大公子何须屈尊于那荒蛮林地,不若公子携来随从就住我土司府罢?”   朱成翊心中冷笑,这一毛不拔的人舍不得那八百里荒林,这就要食言而肥了麽?这么快就忘记了那四十多名刺客的事了?   朱成翊嘴角微勾,“翊如今身份尴尬,今日来车里也只是为了打发自己的下半生而已,还望土司大人多多包涵,替翊遮掩一二。”   思罕捏着胡子打着哈哈,“睿之公子且放下一万颗心,我思罕全赖先皇帝陛下提携方有今日之荣华。大公子乃先皇爱孙,思罕自当以事先皇之心待公子,只待公子驾临,我土司府早已扫榻以待……”   朱成翊摆手,继续言道,“思罕大人赤诚忠心,翊感念在心。翊滞留车里,已然给大人带来诸多困扰了,如若还于土司府叨扰,便是不知趣了。翊本不愿来扰大人,只翊两日前遇有一事正好与大人有关,今日便来相询一二。”   不等思罕开口,朱成翊继续说道,“两日前,翊正在修建的庄子内,来了四十余名刺客,奈何他们技艺不精,被翊侍卫所捕获。审讯中,刺客告知翊,乃土司大人您所指派,只为控制住我朱成翊……”   思罕大惊,“诬陷!此乃诬陷!睿之公子切莫听信小人谗言!思罕对大公子的赤胆忠心天地可鉴!”   朱成翊颔首,“我自是坚信大人不会有此令人齿冷之心,只是那刺客满口胡言乱语,不堪入耳。为大人清誉计,翊已将其关押至一妥帖之处,以防他再给大人泼上什么勾结外贼、谋逆、大不敬的污水,便不好看了。”   思罕一口噎住,这小废帝原是敲诈自己来了,如若只是为了那八百里地,给他便给了。只是没想到这小废帝如此短时间内便揣摩出自己的动向,并以此为要挟来谋求他的方便,这便是不能忍了。   思罕的脑子里飞速运转起来,他想杀了朱成翊,但很快又自己否定了,朱成翊几十名侍卫不在朱成翊身边,十有八九正带着被俘的“证人”随时等着掀桌子呢。如若朱成翊回不去了,那证人定然明日便会出现在云南都指挥司的堂下。   再者,朱成翊怎么说也是龙子龙孙,被肃王爷千刀万剐了也轮不到自己动他一根汗毛。如此被自己心怀鬼胎的杀了,且不说自己与老挝王的事,单就自己杀了肃王爷的侄子,便能让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可如若给他那八百里林地,心中又憋屈的慌,此种被人要挟的感觉着实让逞惯了威风的思罕不适应到了极点。   思罕咬牙切齿了好半天,耳畔响起了叭力勐的话“朱成翊,已是落草的凤凰,除了跟在他身边的数十名羽林卫,他还有什么?大人,您的付出只是暂时,一旦灭了那几十名羽林卫,朱成翊便是您案板上的肉,任您揉圆搓扁……”   思罕决定忍一时风平浪静,待得自己拿了朱成翊的羽翼,便能迎来自己的海阔天空。   思罕抖着腮帮的肉,讪笑着冲朱成翊讨好的说,“大公子说笑了,大公子的处置,自然是公道的。下官为大公子能继续信任在下感恩不尽,这便奉上勐海以东八百里林地地契予公子。一来感谢大公子为车里边境安定做出的贡献,二来亦是兑现下官颁发垦荒令时许下的诺言……”   朱成翊一脸羞赧,他一个抱拳,“大人盛情,翊怎敢当!翊不过是尽了作为普通子民保卫家园之责而已……”   思罕心中滴血,面上却笑得和煦,“大公子莫要推拒,下官可不能做那言而无信之人……”   一番你来我往的谦让后,朱成翊终于“勉为其难”的收下了地契。   朱成翊终于“大功告成”,待要挥挥衣袖走人时,被思罕“盛情”挽留住了,“大公子且留步,大公子乃贵客,鄙人好容易能有此机会表达一次对先皇帝陛下的敬意,略备宴席一桌,望睿之公子赏光。”   朱成翊哑然,这思罕倒也算能忍常人之所不能忍,到如今尚能笑嘻嘻与自己周旋。只他如此极力要让自己留下来赴宴,也不知是要准备放什么大招。   朱成翊思虑良久,决定留下一观,毕竟就算今日自己走了,思罕这未成功放出的“大招”定然也会另寻个时间给自己放出来。   朱成翊微笑着一个拱手,“大人如此盛情,翊便却之不恭了……”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还有两章朱成翊的情节,这关系到以后翊哥儿与姑姑的情节走向。 可以这样说,自此开始两章后便铺设完毕第二部分的所有背景,朱成翊的悲情人生自此拉开序幕…… 期间还有大量的梁禛那条线的情节开展,也是动人异常,对第一部份男主人物刻画不足的地方进行了更加充分的诠释和补充。 毕竟竞争对手实力不俗,男主太差会被群嘲~~~~ 感谢众小天使们的一路陪伴!啵~~~~   ☆、招婿   思罕心中愉悦, 再度恭维数句后,便亲自引着朱成翊往客房走。   未料刚拐出书房, 便迎上了自后花园而来的浩浩荡荡一大群人。为首一人打扮得花枝招展,妖妖娆娆,走路带风。身旁一位嬷嬷, 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男孩,绿衣红裤,张大着小嘴,哭得正酣, 哭声直冲云霄, 振聋发聩……   朱成翊顿住脚步,他看见人群中那位爬树的小姐了, 正耷拉着那原本高傲的头,像霜打的茄子,可怜极了。朱成翊心中了然, 思罕这是要该处理家务事了, 他停下脚步, 远远立在一旁,低头只顾看花。   思罕被遽然出现的自己的第七房小妾和小儿子震了个七荤八素,他茫然地看着眼前这浩荡的一大群人, “尔等这是来寻我?所为何事?”   走在队伍前的妖娆妇人一见到思罕,便哭丧着脸扑将上来,“大人啊!你看看你的好女儿做的好事!桑锡好好的在院子里玩风筝,安媞一来便扯了桑锡的风筝, 惹得我儿哭号至今,妾身寻安媞小姐相询,还被她打出院来……”   朱成翊只觉头疼,如此恶毒蠢妇人倒是与思罕颇为登对,有父母如此,怨不得这小世子生成如此性情。思罕显然也被小儿子震天的哭声扰的心烦,他甚至忘记了身边还有朱成翊在等着他引路去客房。   思罕狠狠的瞪着安媞,“你几岁了?桑锡几岁?你除了成日里混迹于市井便就只会与那稚子争抢一只风筝?”   安媞猝然跪下,神情激动,显见甚是惧怕思罕发怒,“父亲!安媞并未与桑锡争抢风筝,只是桑锡的风筝被风吹上了树。女儿正好路过,桑锡便认定风筝被树枝挂住,是女儿路过的缘故,非要女儿上树替他取下,女儿爬上了树替桑锡取下风筝。然女儿毕竟比不得男子,未能周全好风筝,桑锡便哭闹至今。”   “你既承下了替桑锡取下风筝之事,便理应承担周全风筝之责,你既无替兄弟解决树挂风筝之能力,一开始便不应揽下此差使。无论如何,此事乃安媞行事欠考虑,你有错在先,却还将桑锡生母打出院门,错上加错,你行事如此刁蛮,你母亲便是如此教你的麽?”   思罕怒目圆瞪,丝毫不理会自己女儿眼中的错愕与不甘,当众便将安媞的责任给死死定下了。   安媞虽对父亲一意偏袒七姨娘母子早有了心理准备,却没料到还会牵连到母亲被父亲当着如此多下人的面数落。   她心中愤懑难耐,忍不住直起身子,直直盯着父亲圆瞪的双目,“爹爹,桑锡的小厮阿磴本是要替桑锡取下风筝的,可桑锡哭闹不休,非要女儿取下风筝不可。女儿推脱不得,不得已才爬树取风筝,此事阿磴可以作证!”   安媞向来甚少与自己斗嘴,此时的反驳倒让思罕有些意外,思罕来不及表态,怀中的七姨娘乜斜着吊稍眼开口了,“大人啊!您瞧瞧三小姐的脾气,对您尚且如此,对其余人该是如何,大人不需妾身多说,亦能猜出了吧!今日这事,阿磴倒是在场,且听阿磴怎么说。大人今日如若不好好理会理会,趁此机会顺顺家法,日后怕是再无咱母子的活路了!”   七姨娘话音未落,一旁的小厮阿磴便抖抖索索猛的跪下了,“大人……不关小的……的事……小的只是……替三公子放风筝……”不知是否平日里被压迫太多,阿磴显然是个胆小的,一听要自己作证,早就吓成了一滩泥。   朱成翊立在一旁数着地上的杂草,见思罕与他那魔王儿子一般不仅是个胡搅蛮缠的,也是一个拎不清的,后院更是奸佞当道,妖魔横行。眼看自己立在一旁干晾了半天了,思罕也没能准确断出此等小事的真正元凶。   他实在等不住了,上前一步朗声说道,“土司大人,翊在花厅等候大人议事结束时,正好见到令爱与令郎起了争执,此事翊可作证。”   他实在不想再旁观此等糊涂之人的后宅生出的如此无聊的争宠官司,三言两语,手脚并用将整个事件复述了一遍。   为避免思罕再说出糊涂的话耽误自己入住客房,朱成翊恰到好处地点出了此事的关键点,“令郎以为,因令爱路过致小厮转弯,风筝挂树一事应归责于小姐。故而禁止其小厮上树取回风筝,强令此弱质女子爬树取风筝,还要求风筝品质完好无损,确有强人所难之嫌。”说完便闭了嘴,不再出声。   思罕被一干女人闹得火起,听得朱成翊开口说话,才想起还有一个外人尚需安顿。自己不仅忘记了朱成翊,还让朱成翊看了自家儿女的一出笑话,更加觉得面上无光。只觉儿子女儿都不是好东西,忍不住狠狠将吊在怀中的七姨娘掼掷在地。   “瞧你惯出的好儿子!蛮不讲理,还涕泗流涟!再这样下去,我看活脱脱又是一个纨绔败家子!”   言罢,转身对上被吓的忘记哭号的桑锡,横眉怒目,“你目无长姐,蛮横任性,除了去学堂学课业,哪儿也不许去,给我禁足三个月,罚抄道德经五遍!”   复又对上直身跪于地的安媞,“你性情暴躁,对兄弟、姨娘皆谦恭不足,刚直有余,就算对方有何不是,亦应仁爱恭谨。罚你誊抄三遍女戒。”   朱成翊放下心来,此事总算尘埃落定,这思罕成日里纠缠于此等无聊又琐屑的事,怪不得自己的眼光也如此狭隘了。思罕安排完各位的奖惩措施后,方拉上朱成翊转身匆匆离开,去往客房安顿朱成翊。   安媞依旧跪坐于地,她茫然地看着朱成翊离开的背影,这不就是在武定府遇见的那对怪异姐弟中的弟弟麽……   早听说今日那小废帝会来府上,为此,父亲还专门安排了一场晚宴,这位替自己说了公道话的年青公子莫不就是那小废帝朱成翊?   安媞又想起在武定府时齐姑娘身穿五彩月华裙时梳云掠月的倾城绝色,和适才那位小公子身着妆花葛纱团领袍,目光盈盈,清癯疏淡的出尘脱俗,心中突然生出难以言说的窒闷感。   晚宴上,父亲应该会向他提起联姻的事吧?父亲盛情款待他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将他纳入掌中,方便日后拿捏于他麽……   ……   是夜,土司府灯火辉煌,鼓乐齐鸣。朱成翊坐在上首,唇角带笑,冷眼瞧着眼前这片歌舞胜景。诺大一个大厅,竟然也坐的满当当,思罕不仅唤来了自己手下的高官作陪,甚至唤来了自己的姬妾与子女。朱成翊满心狐疑,思罕到底到底有何居心?搞如此大的排场,看来对自己是势在必得了……   酒宴过半,思罕满脸堆笑,对朱成翊说道,“睿之公子,下官有女二人待嫁闺中。公子天潢贵胄,本不该我等卑不足道之人所能攀扯。然下官实在为公子风采所折服,今日斗胆向公子自荐吾嫡次女玉苒予公子,愿与公子永结秦晋之好,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言罢,思罕冲自己右下首一个眼神示意,一名女子娇娇俏俏地起身行至堂前,一个万福礼,娇声莺语道,“奴玉苒,拜见大公子,大公子万福金安……”   安媞讶异地看向堂中的女子,合不拢嘴,这不是父亲的婢女九囡吗?父亲想笼络朱成翊,又舍不得女儿,方出此李代桃僵之法吧……   可如此一来,他们将朱成翊当成什么了!安媞看向座上朱成翊清癯疏淡的脸,心中酸涩难言,第一次为有如斯的父亲愧疚不已。   堂上一片寂静,在座的各位似乎都有一点惊讶,大家皆望向朱成翊与思罕,众人脸上有讶异、嗤笑、不屑……   朱成翊端坐台上,只手撑着下颌角,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他心中冷然,原来是在这儿等着自己的。在建庄过程中,朱成翊将思罕的家族情况里里外外摸了个透彻,自是知晓思罕的两名待嫁闺女唤做玉苒与安媞。只不知此二人样貌,除了白日里因思罕家事见过了安媞,玉苒是方是扁都不知道。   朱成翊仔细看向堂下的“玉苒”,圆脸厚唇,大眼高鼻,丰胸细腰,妖娆魅惑,倒是不少男人喜欢的类型,只是与白日里见过的清丽淡雅的安媞没有一丝相似,任谁也想不到此二人会是姐妹。   朱成翊勾唇看向思罕,“大人错爱,翊实在难当。翊仅凭皇帝爷爷之关系便来车里叨扰,大人不仅送土地,如今连如此美貌的女儿亦献出,如此大恩让翊如何能还……”   思罕的三角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缝,“下官孝敬天家自是应当,谈何还不还的!睿之公子一表人材,任哪个姑娘见了不说喜爱。玉苒觉得为父说得可对?”   堂下的“玉苒”望着端坐上座的朱成翊笑成了一朵花,连耳朵尖都泛出了粉红,她是发自内心的欢喜,如此翩翩俊俏小郎君,比起皮如枯树的思罕强了不知多少倍。   安媞眼看自己日益荒诞的父亲与那不知廉耻的婢女,如此一唱一和便要将一无所知的朱成翊诓入为他量身定制的樊笼,心中焦躁已沸至顶点。她蹭的起身,几步冲至堂下,“父亲!您为阿姊选婿,为何不告诉咱诸多兄弟姐妹?如此悄无声息便定了下来?”   思罕那油腻的讪笑凝固在了沟壑纵横的老脸上,他惊愕地看着自己的小女儿,“安媞,休要胡闹,给你阿姊选夫婿,为何要询你的意?还不快给我退下!”   安媞涨红了小脸,她实在不知该如何提醒朱成翊毋要应下此门亲事,这个玉苒是假的,连父亲招婿也是假的!   她吶吶地吱唔,不知该如何回应父亲的话,但她神色坚定,态度坚决,就是不退下!她定定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玉苒不能嫁与这位公子……”      ☆、情动   朱成翊饶有兴味地看着对峙在自己眼前的这父女三人,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看那“玉苒”的神色,貌似对这门亲事满意的很, 巴不得立马嫁给自己。只这安媞……看上去也是真着急,思罕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这场三人对峙看来的确超出思罕控制了。   朱成翊摩挲着手中的酒盏, 安媞似乎有点异状……   朱成翊决定一试,“土司大人,您对翊恩重如山,翊本不该得寸进尺……只是翊有一心里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思罕极力压下对自己小女儿的怒意, 勉力柔和了自己的面部表情, “睿之公子有何话但讲无妨。”   朱成翊挑眉,看向安媞, 余光里一瞬不离思罕的脸,“安媞小姐玉貌花容、兰质蕙心,翊一见如故……”   他留意到思罕瞬间僵硬的脸, 心下了然, “今听闻大人欲赐翊以良缘, 翊甚是欢喜,不知安媞小姐……”   不及朱成翊再多欣赏一会思罕有苦说不出的焦灼模样,安媞那清越嘹亮的回答却将他惊得差点扔掉手中的酒盏, “安媞愿与公子共结连理……”   朱成翊瞬间呆滞,他茫然地将注意力从思罕脸上转到堂下安媞的身上,他看见了一双坚定的妙目,内里波光闪动, 似乎在向他传达自己的决心:公子放心,奴家定会生死相随……   思罕几乎就要气的爆炸,安媞今日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似乎专来与自己作对的。先是毁了桑锡的风筝,让朱成翊白白看了笑话,现在又来抢自己安排予玉苒的夫君。   “混账!大庭广众,你父亲尚未开口,你便巴巴的贴上来。你一大姑娘可知羞耻二字如何写?”   话说到如此地步,要表达自己的意思似乎也少了更多心理负担。安媞神色淡定了不少,眼皮眨也不眨地说,“爹爹,您反正是要睿之公子做您女婿的,娶哪位女儿不都一样麽?”   不光思罕,连朱成翊也噎住了。虽说摆夷女子大多豪放,有看上的男子便能当面唱曲跳舞表达爱意。但如安媞这般才见一面便不顾父亲反对,积极主动要缚以终身,委实让朱成翊也窘迫不已。   “爹爹,安媞其实比您更早与大公子结识,公子曾赠与安媞一件汉人的五彩画裙以诉情意。爹爹,今日您当着安媞的面便要将玉苒姊姊配与公子,您让女儿如何能忍?”   安媞泪眼婆娑,表情悲悯,仿佛她与朱成翊真的是一对眼看便要被思罕棒打的鸳鸯。此番话毕,亦犹如向思罕与朱成翊投下了巨型响炮,将此二人震得更加找不到北。   思罕心中滴血,自己的小女儿什么时候与这小废帝纠缠不清的,自己怎么也不知道?回想起白日里朱成翊因风筝事件为安媞作证说理,似乎二人真的便是旧相识了。   他满心狐疑地看向朱成翊,可眼前的朱成翊只呆呆的望着安媞,一丝眼风也不给自己,也没有配合安媞趁热打铁向自己提及与安媞的亲事。   朱成翊只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了,自己一路都在逃命,什么时候送过女人衣裙?如此暧昧的举动除了对韵儿姑姑有过,他实在想不起还有哪位女人能得此殊荣。   安媞一心只想破坏了自己老爹的阴谋诡计,现下便是最好的时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眼前这位呆若木鸡的朱成翊不知出于何目的挑起了与自己的暧昧关系。自己神思敏捷,迅速配合他做起了局子,眼看就要成功狠狠摆自己阴险爹爹一道,朱成翊却在自己接过他递来的楼梯后变了痴呆!   安媞焦灼万分,拼命向痴呆的朱成翊使眼色,提醒他向思罕说话。可朱成翊自自己说出要嫁与他后便一直智商不够用的样子,自己又说出了那条齐韵的画裙,依然未能唤回他的清明,痴傻好似更严重了。   安媞悲哀的发现,这朱成翊压根就没认出自己便是那位赠送他二十名仆妇为他清洗缝补衣衫的大善人!至于齐韵送自己画裙的事,这位郎君只怕压根早就忘记了罢……   话已说出口,朱成翊哪怕一味痴傻下去,安媞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翊郎,那日我不告而别实在事出有因,让你生气,是我不是,翊郎且稍候。”   她绞尽脑汁总算是为朱成翊的迟顿找了个借口。回过头唤过自己的婢女,低语几句,便与自己的父亲告了罪,说好须臾便回后,退去了后堂。   鼓乐复又奏响,朱成翊竟松了一口气,今日之事越发超出自己的料想了。本想给惯会欺诈人的思罕一个难堪,哪能想到竟招来一名“夫人”……   那名唤作安媞的女子不知为何,绞尽脑汁编造理由说服她的父亲,似乎打定主意要嫁给自己。朱成翊难堪不已,他抬眼偷偷看向思罕,发现思罕亦一脸凝重,显见得他心里也不好受。   朱成翊冷笑,连自己的难堪好似都减轻了不少。自己的亲生女儿非要代替自己找的冒牌货嫁给一个废帝,的确应该很难过。   而堂下众人之神色亦是精彩纷呈,“玉苒”早已银牙咬碎,奈何自己只是个冒牌的,只能偷偷在心中暗骂安媞不知廉耻。安媞的几名兄长惊愕不已,如此积极主动要求嫁给一个废帝,也只有这脑子回路异于常人的小妹才能做出了。赴宴的诸多思罕的部下与女眷们亦窃窃私语不休,幸灾乐祸,不可思议,众生百态尽显。   不多时,安媞果然回了。与离开时不同,她绾着汉人姑娘的堕马髻,点翠赤金凤钗于烛火辉映下愈发耀眼夺目。安媞身着汉人制式月白纱衣,配着那条流光溢彩如月之光华的月华裙。她一路盈盈走来,“皎皎兮似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回风之流雪”,琴瑟声顿息,全场寂静。朱成翊呆呆的看向安媞,只觉这画裙甚是眼熟。   直到鼓乐声起,安媞眸光潋滟,眼波流转。只见她一个抬手,衣裾飘飘,裙摆飞扬,竟是对着朱成翊跳起了一支霓裳舞。“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安媞本就生的娥娜翩跹,玲珑有致,在这一袭华服的衬托下愈发清雅出尘。她素手婉转流连,衣袂带风,舞动间似有漫天繁花飘飘荡荡凌空飞散,飘摇曳曳,带动一缕缕幽香……   鼓声渐止,琴声悠扬,似喧嚣过后繁华落尽,九天仙子下凡尘。安媞舞姿轻灵,身轻如燕,双臂软如云絮,纤腰柔若无骨。步步生莲般的舞姿,如花间飞舞的蝴蝶,山间潺潺的流水,如深山中的明月,荷叶尖的晨露。席间众人不觉中已然看醉,如饮佳酿,如痴如醉。   舞曲渐至高潮,琴声渐急,她的脚下愈旋愈疾,身姿亦舞动的越来越快,裙裾翻飞间,一双如烟的水眸欲语还休。流光飞舞,整个人犹如隔雾之花,朦胧飘渺,美丽高贵,却又如此遥不可及……   “烟蛾敛略不胜态,风袖低昂如有情。上元点鬟招萼绿,王母挥袂别飞琼。”朱成翊眼前的五彩月华裙如锦绣彩霞漫天开放,他仿佛看见了心上人于繁花间的如嫣笑靥——   “这是安媞姑娘,便是她替咱们送来这二十名仆妇,替你们缝补浆洗衣衫的。”他猛然醒悟,心中大定,禁不住就要大笑出声,原来竟是遇上了熟人……   朱成翊满含歉意与感激的望向安媞,心中说不出的感动。安媞定是知晓其父作此姻缘乃另有所图,便奋不顾身地挺身而出就要相帮自己。自己尚未成亲,来车里谋事须得多方谋划。此番思罕赐婚,怕是不好拒绝,如若有安媞相帮,自是好过思罕硬塞个细作予自己。朱成翊满眼含笑,他深深地望向安媞,浓浓的喜悦与兴奋飞迸四射。   端坐一旁的思罕毫不意外地感受到了朱成翊的忘情,一张老脸黑的更甚。还有什么好说的,这一男一女众目睽睽之下目光痴缠,浑然忘我,很明显就是早便勾搭上了的!   不论自己再怎么冷落那木讷的舞姬,安媞总归是自己的骨血。眼看自己的小女儿明显深陷情网,如若一意孤行非要另塞一个“女儿”予朱成翊,哪怕是个没脑子的人也会觉得异样了吧。思罕第一次为听取了叭力勐的建议后悔不迭,他第一次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自作自受……   安媞放心了,朱成翊终于认出了自己。透过翻飞的衣袂,她肆无忌惮地看向座上的朱成翊。他头戴幞头,绛紫色葛纱丹凤朝阳箭袖袍,腰间嵌玉蹀躞带,朗目疏眉,姿容风流。她羞涩的笑着,飞速的旋转着,心底有不可抑制的甜蜜丝丝蔓延开来。她无暇去仔细思考自己的羞涩与甜蜜缘何而来,自己只是想帮助朱成翊,谁让他也帮过自己呢,安媞在心中默默的这样告诉自己。   思罕的晚宴毫不意外地在众人的各异心思中草草结束,朱成翊与车里土司女儿的亲事最终没能说定,思罕实在无法当场下定决心将小女儿送给朱成翊。但土司大人要与朱成翊结亲的决心却是下了的,毕竟此次晚宴的目的便是结亲,至于将哪位女儿许配给朱成翊,还得待思罕与一众家小商议后,再做决定。   ……   朱成翊端坐客房窗旁的春榻上,手中是思罕白日里交送自己的八百里山林地契,他翻来覆去的看着,心中满足又喜悦。这是宫变后属于自己的第一块地,以后还会有第二块,第三块……明日便要回勐海,将这地契呈与韵儿姑姑看,让她也高兴高兴。   朱成翊想得正乐呵,突然想到思罕就要塞个女人给自己做妻子,好心情瞬间灭了一大半。朱家是什么人,他思罕又是什么人?可事到如今,自己却不得不娶个蛮族女人,只为从他思罕手里夺点好处。   今日若不是安媞出面将了她亲爹的军,自己只怕是明日便要带个粗鄙的摆夷女人回勐海了。如若自己娶了摆夷女人做妻子,韵儿姑姑呢?将她还予梁禛?她不是一直打算回梁禛身边的麽?   朱成翊的呼吸急促起来,一想到日后再也看不到齐韵,只觉得心口揪得生疼。以往齐韵跟在梁禛身边,自己够不着,那是没办法的事。可如今齐韵现在就在自己手上,要自己主动放手,却是万万不能够的!   朱成翊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想了许久,直到他听见窗外传来石子敲击的声音。他推开窗探头一望,溶溶月色下,短衣筒裙的摆夷少女娉婷玉立。   “睿之公子,安媞特来归还齐姐姐的画裙……”   客房内,朱成翊望着眼前不请自来的安媞有些难为情。自己完全不记得安媞对自己的“赠奴”之恩了,可安媞却不惜牺牲女子自尊,挺身而出保护自己。   “安媞姑娘……翊感激姑娘今日解围!”朱成翊嘟囔半天,终于深深一揖向安媞道了个谢。   安媞捂嘴吃吃笑道,“你乃齐姐姐的兄弟,我喜爱齐姐姐的爽朗,自然也将你看作朋友。朋友有难,安媞自当拔刀相助,大公子莫要多礼,咱不兴谢来谢去。”   她手脚麻利地将手中的画裙与朱成翊的行李重新打包放做了一处,复又开口,“今日之事只是暂时搁置了,如若日后我父亲再次提起,公子又该如何?”   朱成翊呆愣半晌,“姑娘放心,翊自会寻了托词拒掉。”   “不!公子,我会尽力让父亲答应将我许配予你……我希望公子毋要推拒……”饶是安媞心无杂念,爽朗如斯,依然臊红了脸。   她稳住心神,复又开口,“家父想要控制公子于股掌,与你结为姻亲,便是他达成所愿的方式之一。公子可以拒了他这次,但家父可不会因为公子拒了联姻,便放弃他的目的。下一次,公子还能拒得了他的兵刀,他的探马麽?公子,你初来乍到,立足未稳,在我父亲尚且只用了如此柔和的方式试探于你时,公子应顺势而为,为自己谋求机会与时机……”   安媞望着朱成翊,双眼晶晶亮,眸光专注又坚定,“公子对安媞也不放心麽?如若安媞心怀鬼胎,还需得向公子吐露家父的谋算麽?”   朱成翊心绪难平,他何尝不知思罕此次联姻的目的,安媞许是上天派来振救他于维谷中的罢。安媞天真善良,因齐韵的关系对自己也颇有好感。如若娶安媞为妻,思罕与自己的联姻便成了思罕的一方破绽,只要自己利用好了安媞,将计就计顺势拿下思罕便不再是痴人说梦。   他面沉如水,双目晦暗,“姑娘为何不顾迕逆自己亲生父亲,如此相帮我朱成翊?”   安媞定定地看进朱成翊的眼睛,“奴家相帮公子,并不只因为公子乃安媞朋友。安媞一日偶然听得家父与幕僚谈论公子之事,只恨那叭力勐阴损狠毒,惑我老父亲心智。我只想父亲安康,顺遂,不想他以年过半百之躯,行那火中取栗之事,奴家不愿叭力勐心愿得偿……”   朱成翊默然,安媞嫉恶如仇,出于同情弱小,选择与自己站在一起,如此纯真的姑娘倒真是个好姑娘。他上前一步,一揖到底。   “姑娘正直良善,可钦可叹,承蒙姑娘大恩,朱成翊没齿难忘!”   安媞笑得温柔,她深深地看进朱成翊的眼睛,神色莫辨,“明日公子便要回勐海了罢?过些日子,安媞再来探望齐姑娘与公子。”   ☆、乱情   齐韵独自坐在榻前, 细细地翻着堆满床榻的织锦与布匹。昨日朱成翊去往土司府相见思罕,留下了一锭金与特木尔, 让自己随便买东西,于是乎齐韵便买了这一床塌的布匹,预备给朱成翊及部从裁些衣衫。   齐韵于一堆布匹中挑挑拣拣, 最后捡出一方娑罗布(摆夷族的民族织锦)。端详良久,满意的笑着,又取出针线,笨拙却很仔细地往这方娑罗布上绣描起来。   齐韵这“绣活”做了足足一整日, 听特木尔回复, 今晚朱成翊便回勐海了。齐韵满意地拍拍手,直起身揉揉自己已然酸软的脖颈, 她低下头看向桌上的这方娑罗布。   这是一方罗帕,一尺见方,丝织锦质地。织以黑蓝翠三色丝线, 一只昂首直立, 长尾垂地的翠蓝孔雀栩栩如生。罗帕边缘一行小字,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落款一个“韵”字。   齐韵绣的便是这一行小字,就这为数不多的十几个字,害得她手指不知被戳了多少个洞。齐韵对着这一行小字端详良久,终是满意的点点头, 仔细叠好了,放入书筒,仔细封好书筒口后便出了房门。   齐韵寻来客栈的小二,给了他一锭银,托他替自己寻个妥帖的北上京城的商队,将这卷书筒送交镇抚司衙门梁禛大人。小二高兴的接下这一锭银与书筒,自是应下不提。   晚膳时分,朱成翊与白音回到了客栈,虽是一路奔波,他依然神采奕奕。甫一进客栈的小院,朱成翊便高声呼唤起了齐韵。待他看见回廊下齐韵笑吟吟的望向自己时,他三步并两步冲至齐韵跟前,握住她的手。   “韵儿姑姑,我拿到濯庄的地契了……   ……   齐韵举起面前的酒盏又与朱成翊饮了一杯,她酒量不好,只两杯下肚,脸颊便已然飞红。   朱成翊今晚很开心,濯庄毕竟是他逃难以来获得的第一块立足之地,地理位置优越,无需再如丧家犬一般东躲西藏,他如此开怀自是必然。   看见朱成翊如此展颜,齐韵心里也好似吃了蜜,翊哥儿越顺利,便意味着自己越能尽早回京见到梁禛。她笑吟吟地又替朱成翊与自己斟酒了一杯酒,“翊哥儿多吃些菜,莫要醉了才好……”   朱成翊双眼微醺,他满眼含笑地望向齐韵,“姑姑你真好,没有你,我哪能安全抵达车里。”   齐韵抿嘴一笑,“翊哥儿作何与我如此生疏了?送你来云南,不是我应该的麽?”   朱成翊颔首,收敛了面上的笑,有些尴尬的沉吟片刻,复又抬起头,“姑姑,此次翊去往车里土司府,思罕说要将他女儿许配与我为妻……”   听闻此言,齐韵亦正色看向朱成翊,“翊哥儿,这思罕心思可不单纯啊……”   朱成翊点头,“我何尝不知那思罕想将我控于他股掌,可此桩亲事如若拒绝,怕是还有后着。”   “翊哥儿想应承下来?”齐韵满眼探究。   朱成翊闲适地侧身靠向身侧的扶手,只手把玩着手中的酒盏,“姑姑可还记得借走你衣裙的安媞?”   “安媞?”齐韵讶异话题为何突然跳转至一摆夷女子,她愣了愣,“自是记得的,那月华裙可是奴家心爱之物。”   “安媞乃思罕之幺女,思罕在为我置办的结亲宴上,想塞个冒牌女儿给我,被安媞搅了局……安媞她想自己嫁与我……”   齐韵愕然,半晌合不拢嘴,她怔怔地看着朱成翊,须臾方回过神来,满脸嬉笑地冲朱成翊肩膀就是一拳,“翊哥儿果然长大了,魅力无限啊!随随便便便引来土司的女儿拜倒你脚下。”   朱成翊飞红了脸,瞪了齐韵一眼,“姑姑莫要如此调笑于我,安媞心性纯直,她视你为知己,对我自然另眼相看。她只是不想思罕为奸人蛊惑,行了那诛九族的罪。出此策略,一来阻了她父亲安插人手于我身旁的诡计,二来亦可替我周旋一二。”   他一个抬手,狠狠饮尽杯中酒水,“翊亦预备应承了安媞的求亲,只待思罕下定决心,便要迎娶安媞。有她做屏障,我便有机会避开思罕锋芒,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拉下思罕,夺了车里。”   齐韵呆怔,她神色复杂地看向朱成翊,“安媞乃女中伟丈夫,识大体顾大局,翊哥儿便能如此心安理得地利用于她,直至她家破人亡麽?”   朱成翊抬眼看进齐韵双眸,“韵儿姑姑,世间许多事不能以对错概之。如若没有车里边境屠汉之事,我哪能生出毁了思罕之心。安媞良善,日后我多弥补于她便是,她再纯良亦不能阻了我夺取车里之心!姑姑,你可知我为何踌躇?”   他伸手捉住齐韵的手,“我希望能与我成亲的是姑姑你……我不喜爱那安媞,可我太弱小,此时却不得不低头,以妻之位换取一时的安康……”   “朱成翊!”齐韵急急地打断了朱成翊的话。   她吞了口唾沫,勉强理了理思绪,“翊哥儿……我不能与你成亲,能做你妻子的只能是安媞!试问哪个闺秀只是为了所谓的大义,便要主动付出自己的终身?更何况,此种付出是要与自己从小生于斯长于斯的家族做对……你以为这是仅靠勇气与正义感便能做出的决定吗?”   齐韵抽出被朱成翊握住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翊哥儿毋要被欲望蒙蔽了双眼,忽略了身边真正爱你,关心你之人……”   朱成翊呆愣的看向齐韵,眼中一闪而过有痛楚,有不甘,但很快消弥,他眸色沉沉如深潭。   “姑姑一直想将翊推与他人吧?如今终于有了机会,你便要促成翊尽快达成他人所愿,如此一来,姑姑便可放心与那梁禛双宿双飞了!”   齐韵扶额,又来了……   朱成翊就如一稚儿,自己便是自小陪他长大的玩偶。稚儿虽已长大,有了自己的人生,却依然不肯扔弃幼时的玩偶。   她揉揉额角,重新组织了语言,开始了第二轮劝说,“翊哥儿,你我一同长大,长久在一起,自会有将姐弟亲情当作男女之情的错觉。如今你也有了喜欢你的姑娘,你不能抱着过去不放,而不肯看一眼你身边期盼的眼神。”   朱成翊冷然的目光让齐韵无法再继续,她顿了顿,“安媞一心要保你安康,你若不喜爱安媞,便不要伤害于她……”   朱成翊面无表情,他只手晃了晃手边的酒坛,“姑姑,酒快喝完了,你可以去替翊再拿一坛麽?”   齐韵哑然,她默了一瞬,“翊哥儿,喝了这么些,也够了,咱便作罢了吧?天色已晚,你奔波了一整天,也该歇息了。”   朱成翊嗤的一声冷笑,“韵儿姑姑,今日我本是开心的,因得了八百里地契。就这件开心事,这酒倒也喝的差不多了。可如今又来了一件烦心事,我喜爱的人嫌我多余,巴不得将我像扔破布一般扔掉,就这件求而不得的事,我正要借酒浇愁呢。”   齐韵无言,踯躅了片刻,起身向屋外走去。刚至门口,身后传来朱成翊无波的声音,“莫要唤白音他们,亥时已过,休要让他们也知我深夜不睡只为借酒消愁……”   齐韵点点头,放轻脚步径直往楼下走去。   须臾,齐韵手捧一小酒坛重新回了屋,她放下酒坛,于朱成翊身前坐下,“翊哥儿,咱就再喝几杯便罢手,可好?”   朱成翊醉眼迷蒙,踞坐于春榻上,他斜着眼瞄向齐韵面前的一盏酒,“韵儿姑姑且陪我最后喝两杯。”   齐韵颔首,举起面前的酒盏,“翊哥儿莫要悲伤,奴家跟过梁少泽,不配做你的妻子,翊哥儿值得更好的姑娘。奴家祝翊哥儿早日觅得自己心仪的姑娘。”言罢,一个抬头将手中酒水一饮而尽。   小几对面的朱成翊依然面沉无波,他只定定地看着齐韵的脸,见她饮尽了酒水,便抓起身边快要喝尽的小酒坛,重又将齐韵身前的酒盏续满。   “姑姑好口才,如此说来,翊倒真不好再强求姑姑答应了。”   他捻起斟满的酒杯凑到齐韵唇边,“这一杯便由韵儿姑姑饮了,哀悼我尚未开放便枯死的心罢……”   齐韵今晚已饮过不少,适才下楼便已有些站立不稳,刚刚又是一大杯下肚,只觉脑子里浆糊般滞涨沉闷。想拒绝,但看着眼前情绪低落的朱成翊,拒绝的话也说不出口,不过是再饮一杯酒而已。她冲朱成翊微微一笑,接过酒盏,继续一饮而尽。   不知觉间,齐韵又饮下好几杯,空气中似乎越来越热,她只觉胸中如有火烧。   齐韵抬手止住了朱成翊递过来的又一盏酒,另一只手松了松脖颈间的交领,“翊哥儿……奴家不能再饮了……奴家身子有些不舒服,翊哥儿可否送我回房……”   身前探过一只冰凉沁人的手扶住了齐韵的胳膊,“韵儿姑姑可是醉了?我送姑姑回房。”   齐韵脑中昏沉,浑身滚烫,只觉这双沁人的手带来一股清凉,所触之处舒服的紧。她随着这双手起身就要下春榻,因着头晕,以往简单的动作都失了准头,双脚尚未站稳,便是一个趔趄,一头栽进了一个宽厚,散发着迷人气息的胸膛。   “韵儿姑姑还好吗?要不翊抱你回去?”   不知为何,今夜朱成翊的声音低沉又诱惑,它紧贴齐韵的耳朵,震得耳朵一阵酥-麻,连带她的心尖都颤了起来。齐韵的腿一阵酥-软,只想将自己化成一滩水,紧紧贴上身前坚实的胸膛,将他揉入自己的身体……   齐韵心中一凛,背心一股冷汗涌出。自己从未如此醉过,难道醉酒太深,导致自己如此反常?她用尽全力压下心中的异样,勉力控制自己的喉咙,防止自己发出那早已涌至喉间的靡靡呻-吟。   “翊……你走开……我自己走……”   她踉踉跄跄挣脱出朱成翊的怀抱,挣扎着向门口走去。她心跳如鼓,呼出的气几乎要将自己的嘴唇点燃,她大口地喘气,不大的房间,可那门却怎生如此遥远。眼睛醉的模糊,那油光水滑的木门总在一丈开外晃悠,怎么走都到不了门边……   迷糊间,齐韵的身子腾空而起,她听见朱成翊那勾魂摄魄的声音在半空中响起,“韵儿姑姑,你醉了,先在我这歇息一会儿罢……”   男子的气息将她包围,熟悉的龙涎香无处不在……这是朱成翊,不是梁禛!   齐韵拼命抓住自己脑中摇摇欲坠混沌的清明,腰腹间的欲望几欲胀破身躯,这欲望来的古怪又强烈,饶是齐韵再不通世事也知晓这并非正常的酒醉反应。她被禁锢于情-欲与绝望中动弹不得,仅有的一丝清明中,齐韵流着泪在心中呼唤着梁禛,那个于危难时总能及时出现的男子。   齐韵泪流满面,“翊……放开……”她拼尽全力于颤抖中挤出几个软绵无力的字。   一贯柔顺的翊哥儿破天荒的没有任何回应,回应她的是朱成翊铺天盖地而来的吻。唇齿接触间,齐韵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最后一丝清明堕入深渊,身体在一波一浪的颤栗中支离破碎。   “禛郎……”在被情-欲的狂潮席卷淹没前,齐韵哭喊着唤出了萦绕心中的那个名字……   暗夜如墨,二楼正房内女子宛转的娇吟与男子压抑的喘息萦绕交织,幽幽逸入夜色,经久不息……   白音立在院门口,手握马刀尽职尽责地守护一方小院,特木尔等部众皆被他赶去了柴房或客栈外布防。今晚兄弟们注定不能回房间了……   白音抬头望望烛影曈曈的房间,嘴角一咧,摇摇头又别开了视线。这位忠厚的蒙古汉子早已喜不自胜,大公子对齐姑娘的心思自己早就看明白了,只逃难艰辛,拖到如今才终能表白。齐姑娘于逃难途中倾心于了那梁禛,不过现在似乎大公子占了先机,大公子如此翩翩檀郎,齐姑娘定会将那梁禛彻底抛于脑后的……   天光大亮,朱成翊终于睁开了眼,他揉揉额角,待要起身,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转过头看向身侧,如云乌发堆积席间。他勾勾唇角,凑过身去,扒开被褥,一张安睡的娇颜赫然露出。   朱成翊心中柔软一片,他低头吻上那张如樱红唇,几近虔诚地抚摸这张依然熟睡的如玉娇颜,他喃喃地低语,“韵儿姑姑,你是我的,谁也不能将你从我身边夺走……” 作者有话要说:  小卡车开得猝不及防…… 各位小天使阴影面积有多大? 橘柑又在作死了麽?哈哈!其实橘柑也知道小天使们爱看什么,1v1,甜宠到死。氮素!!! 橘柑认定,作为一个男人,一个困境中苦苦挣扎的男人!对待自己死也不愿放手的白月光,在自己遭受挫折不见前路,白月光眼看又要丢的情况下,是绝对不会坐以待毙的! 此种极端的方式,橘柑认为这才是正确的选择方式。 朱成翊生于孤独,长于孤独,齐韵是他心头的灯,眼看自己前路曲折,明灯却将熄。倔强,偏执又当然自私的朱成翊必定要抓住齐韵拼死作最后一搏。 小天使们原谅他吧!他得到过的太少,失去的太多,他只是一个孤独的孩子~~~~ 明天咱们一起去看禛哥哥。   ☆、返京   梁禛再一次带队回了京城。与上一次空手而归不同的是, 这次他不仅带回了齐振还将王锵与王衢及青龙会统统带回了。   虽然没有肃王爷最想见到的朱成翊,肃王爷依然还是很满意, 青龙会是扎在帝国胸腹的一根刺,自太-祖开始便为怎么处理青龙会争论不休。现在好了,让梁禛解决了个彻底, 此等功勋着实不易。   不仅如此,锦衣卫还重重打击了龙门卫,更重要的是,宁王因为青龙会的覆灭和龙门卫的折损, 也受到了重创。   宁王亦是一方枭雄, 怎容得自家兄弟抢了自家侄子的宝座,而自己居然只能是看客!要坐那位置, 自己也可以去坐,既然要抢,何不大家一起!   肃王爷深知宁王脾性, “勤王”成功后, 最为提防的也正是宁王, 宁王一直做小伏低,肃王也不好翻脸不认人。自己是王爷,宁王也是王爷, 凭什么只准自己壮大实力,不许宁王扩张,更何况人家也没犯什么错。   现如今,朱成翊逃脱, 宁王终于藏不住爪子,纠集中原多地民间帮派,誓要截获朱成翊,以便自己能荣登大宝。锦衣卫在这历时一年的查访中掌握了不少宁王行动的证据,而此次一举端掉中原一带实力最为煊赫的青龙会,无异于重重砍掉了宁王在中原地带布局的桥头堡。   所有的事情肃王爷都很满意,唯一不满意的是朱成翊已然成为己方敌对势力争抢的唐僧肉,无论有几把刷子的牛鬼蛇神都想举着朱成翊的牌子来恐吓自己。   “少泽可曾近过逃犯的身?”肃王爷绝口不提朱成翊这个侄子的名字,只提逃犯,但梁禛得明白肃王爷心中所指。   梁禛也的确明白了,他颔首,“禀王爷,逃犯,属下亦未曾见着,但属下知他身边只有五十余位羽林卫军士随行。其中有数位蒙古人,功夫甚好,那逃犯亦善谋划,逃亡许久,也就青龙会最为接近目标。经青龙会此番,亦可得知,逃犯有与人结盟之心愿,结合之前逃犯一行的逃跑路线,属下猜想他们的逃跑目标十有八九为云南……”   梁禛言之凿凿,并非胡乱开黄腔,有关自己心上人的去处,他可是经过了多方论证,严密计算的,“云南蛮荒,民风彪悍,百姓心智未开,云南承宣布政使司辖区内蛮族众多,亦多有流匪,打会。于云南某些地区,打会、蛮族长老的实力及影响力甚至超过了当地知府。鱼龙混杂且朝廷影响力稍嫌薄弱,再加上远离中原,有川蜀作掩,地势险要,实乃逃犯谋变之最佳地区。”   梁禛斗志昂扬,一揖到底,“属下斗胆,特请王爷允属下赴云南再行查探,定将那逃犯一网打尽!”   肃王爷抬手止住了他的动作,“少泽莫急,逃犯既逃,哪能等你去捉,此时甫一脱身,最是难寻,少泽且将息几日,待锦衣卫搜集好各地情报后,再做打算。”   肃王不以为意的摆摆手反而宽慰起了急进的梁禛来,似又想起什么,“齐韵现在何处?“   肃王跳脱的思维让梁禛有一瞬的断片,他麻木的心似乎又有血渗出,他吞了口唾沫,压下喉头的腥甜。   “回王爷,属下无能,未能救回齐姑娘,她被逃犯劫持……属下还会继续打探的……”掩护好姓齐的,似乎成了梁禛的本能,他下意识地就自动抹去了齐韵叛逃一节。   肃王爷似乎并不意外,他点点头,饶有兴味地说,“这小儿倒也长情,以往,太后千岁召齐家姑娘入宫见本王皇弟们时,最开心的便属此小儿了,知道的当他小儿心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娘子要来呢。”   说起朱成翊,肃王爷是满脸的不屑,只摇头晃脑嗤笑道,“太后娘娘少不得打趣他,垂髫小儿,当不得娶媳妇一事,待过几年再寻一个给你,这个是你叔叔的。哈哈!果真有趣,肖想了十几年的肉,终于吃到嘴里,却物是人非了。且让他先乐呵几日,待本王夺得齐韵,再看这小儿会有何凄惨形状,哈哈!”   梁禛心神大乱,压制多日的悲痛与忧思终于冲破藩篱,瞬间席卷了全身。他毫无招架之力,就要站立不稳,他捂住胸口,脸色发白。   肃王也发现他的不妥,指使宫人扶住了他,“少泽辛苦太久,未曾好好休息,本王便来扰你,赶紧回府歇息歇息,过不久便要成亲了罢,届时本王定来讨杯喜酒喝!”说完,他便主动免去繁缛的道别仪式,招呼宫人扶住梁禛回府。   安远侯夫人崔氏心痛得不行,生龙活虎的儿子策马出门,却是被人抬着回来的。儿子此次任务倒是完成得不错,虽然齐韵未能被带回,其他收获却颇丰。   只这妖女……崔氏心下忿然,听汀烟的回禀,妖女为了让儿子替齐家周旋,不知使了什么狐媚法子,竟是勾得儿子颠三倒四,做了几日儿子的侍妾,又跟那朝廷钦犯跑了!梁家脸面都被丢尽了,自家的痴情儿子还泥足深陷不自知,真是作孽啊!不能这样放任儿子不管了!无论如何都要想尽办法让儿子忘记这个妖女才好!   经一番查看,太医诊断,梁禛忧思过重,情绪长期大起大落,再加之操劳过度,气血两亏,心血阻滞,需调养时日方能好转。太医循循嘱咐,需放宽心态,如有愉悦心绪之事,最是有益。   崔氏咬着罗帕,望着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的儿子哭的梨花带雨,以往刀光剑影中都未曾被打垮的禛儿,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脆弱了。也不知眼下什么事才能愉悦小儿子,她思索了半晌,决定去请示一下自己的婆母。   汀烟再次跪在梁家代表了后院至高权力的两位女人面前,老夫人与崔氏犹如看救命稻草似的热切地望着跟前的汀烟。   “快给汀烟看座!”老夫人颤巍巍的撑着拐杖,支起身子,前倾朝向汀烟,“你且细细说说,那妖女是何模样,有何习惯、作派?”   ……   安远侯梁胜狐疑地看着自家夫人,“你说,母亲也同意先照着齐家姑娘的模样为禛儿寻个瘦马?要知道四个月后便是禛儿迎娶许家姑娘的大日子,如若许尚书大人得知我们临近婚期,居然还由长辈主导寻那惑他家女婿心智的狐媚子,你觉得许大人能任由他女儿嫁过来咱家吗?还有……”   梁胜摸了摸胡须,“禛儿自数月前寄回家一封书信中提到过不再迎娶许家姑娘,希望咱与许府商议退婚事宜。如今他人已到家,可还曾对你说起过这番话?”   崔氏怔然,摇摇头,“禛儿未曾对我提过退婚的话,他有此想法定然是为了那狐媚子!如今,狐媚子自个跑了,禛儿自然不再提那退婚的话了!”   崔氏竖起眉毛,狠狠揪住梁胜的胳膊,“老爷,万万莫要提起这一茬,趁禛儿没缓过劲来,斗志不坚,将许家姑娘迎进门,不就万事大吉了!”   梁胜扶额,这婆娘想媳妇想疯了,娶媳妇又不是行军打仗,哪有踩着时间点娶的,儿子又不是失忆了……   崔氏怯怯懦懦的眼含泪花望着自家夫君,“老爷,你是不知禛儿多看重齐家那只狐媚子!听汀烟说,禛儿为肃王勤王一事第一次赴河间公干时,便多次予那狐媚子各种方便。狐媚子为人犯,既不上铐,也不受刑,禛儿还使钱给狐媚子看病,亲自彻夜侍疾。你可曾享受过你儿子这样的万般小意,你又可曾见过如此享福之人犯?”   崔氏恨得牙痒痒,只死命地摔着手中的罗帕,“怪不得禛儿自河间回府后将冬雪都撵了出去,定是那时便被狐媚子迷了心智。害得我与母亲还一度担心他是否养了小倌!现在倒是证实了,小倌是没有,不必担心梁家后继无人了,可来了个狐媚子!这第二次去办差,禛儿竟然纳了那狐媚子为妾,我说咱们簪缨世家,儿子婚前纳个妾本也没什么,可这狐媚子把儿子迷个七荤八素后竟然跟那废帝跑了!”   梁胜大惊,赶紧捂住自家夫人的嘴,“蠢妇人!话可别乱说,齐祖衍虽往扬州赈灾,以观后效,肃王爷可还未剥他的官,人可还是当朝首辅、太子太傅啊!你说他女儿跟人犯私奔,如若不属实,岂不是构陷当朝一品大员?再者,你不知那肃王爷对齐韵是何心思,尘埃落定前,切莫提起齐韵之任何事项,包括咱儿子与齐家姑娘纠缠一节,万莫引火烧身啊!禛儿再是喜爱齐家姑娘,尚且知道此时不能提名份。你倒好,急吼吼就往儿子头上扣上纳妾的帽子,你哪只眼见过我儿子给了哪位女子妾室名份了?儿子于府中无妾,你最好给我记清楚了!如若禛儿实在放不开,瘦马可以找,但不可行妾礼,亦不可申张,只做是通房……”   崔氏傻眼了,合着自家宝贝儿子跟人做了一段时间的姘头,丢人显眼不说,还被人吃干抹净后一脚踢开,自己不但气得病倒了,还没处说理!她呆立半晌,愈发痛恨那不知好歹的妖女,自己一身的臭官司理不干净不说,还来招惹自己的儿子,崔氏禁不住咬牙切齿对着梁胜道,“夫君可否参那齐祖衍一本,参他个治家不严……”   “休要胡闹!男人家的事,妇道人家休要掺合!禛儿与齐家姑娘的事,你也休要插手!”梁侯爷气势汹汹的下了军令,总算堵住了侯夫人的嘴。 作者有话要说:  开八禛哥哥这条线了! 且看禛哥哥如何花式秀深情! 期间会出现一个橘柑非常、相当、超级喜欢的角色,写到虐处还会伤心不已~~希望众姐妹们也喜欢她! 明日双更,感谢小伙伴们的支持!   ☆、快刀斩乱麻   梁禛许是太累, 这一病竟又躺了月余。期间许松月来探病过数次,都被梁禛拒绝了, 这日,许松月又来探病了,老夫人裘氏亲自拉着许松月的小手来到了梁禛住的含辉园。梁禛不能驳了祖母的面子, 着汀烟引了二人进屋。   许松月一进门,便仔细打量着梁禛,难得他今日穿了件米色的云锦团花箭袖袍,白玉石的腰带, 头顶套着网巾, 一顶嵌玉金冠固住发髻,整个人显得恣意又闲适, 除了较往日清瘦些,倒也看不出其他异样。   汀烟热情又机灵,适时端来茶水糕点, 照顾妥帖后默默退下。   “禛儿可有大好?”老夫人拉着梁禛的手, 亲昵的问。   “劳祖母挂念, 禛儿大好了。”   “许家姑娘特来看望你,你也跟人说说话呗。”   “是,祖母, 有劳许姑娘看望。”   “……”   许松月的热情及渴盼溢于言表,可梁禛貌似一丝默契都不愿意给,只低着头老老实实回答完话了就沉默。裘老妇人瞅着二人眼风都没个交集,心下更加担忧, 正想再说点什么活跃气氛,却听见了梁禛恭谨的声音,“祖母,孙儿有话要对许姑娘讲,祖母可否行个方便……”   裘老夫人心下一喜,禛儿想通了?巴不得小两口能提前多亲近亲近呢!便忙不迭地答应,“哎,我这就先去瞧瞧你娘,晚些再来接了松月去吃糖果子……”转身又嘱咐自己身边的两名大丫鬟留下,与许松月带来的两名丫鬟一道伺候,自己带了剩下的两名丫鬟颤颤悠悠的出了门。   梁禛冷眼看着祖母的身影转出小院再也看不见,便转过头冲留在许松月身边的四名小丫鬟说道,“你们四个到房门口候着,不用杵在这儿。”   许松月心中激荡,禛哥哥很久未与自己如此亲近了,便只顾低着头,羞怯的揪着手中的帕子。只听得丫鬟们退出房间,关上房门,屋中只剩下自己与梁禛两人时,许松月听见自己心脏咚咚直跳的声音,连空气中仿佛都弥漫出一种暧昧的味道……   “月儿,禛对不住你……卿卿可否向令尊提出取消你我婚约?”   许松月还没能进一步回味这暧昧的喜悦,便被梁禛的话劈了个外焦里嫩。她难以置信的抬起头,望向梁禛,“禛哥哥说什么?月儿哪里不好,你告诉我,月儿改就是了,禛哥哥可别说这样的话,月儿许久没见到禛哥哥了,你我就好好说说话行不……”   梁禛面色无波,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他深深看向许松月,“月儿,此事是我有错在先,如若许大人需要解除婚约的理由,我可按许大人所需提供各类佐证,譬如,婚前纳妾,妾室有孕,抑或禛品性大变,戾气日盛,贪图富贵,另结新欢……”   “禛哥哥!别说了……”许松月再也无法维持冷静,她飞身扑进梁禛怀里,制止了他下面的话。   “月儿心悦禛哥哥,日夜思念着你,禛哥哥不也一直在等着月儿吗?可如今……我不知禛哥哥为何突然如此对我,禛哥哥可以告诉我原因吗……”许松月泪眼婆娑,脸色苍白,她渴盼的目光紧紧追随着梁禛,缱绻缠绵……   梁禛只觉剧痛后的麻木和深深的疲惫,他弯了弯嘴角,扶起许松月,将她置于身旁春凳上。   “月儿,你我一同长大,我对你并无男女之情……我母亲向你家提亲,我因种种原因未能阻止,是我有错,禛懊悔之至,趁今日大错尚未铸成,我劝月儿亦快刀斩乱麻,忘记在下,月儿值得更好的人,禛不配……至于原因……”   梁禛直起身,深吸一口气,“禛心悦他人,月儿勿要再等。”   ……   安远侯夫人崔氏呆呆的看着平日里温婉可人的许松月在梁禛房里哭闹不休,她死死缠着梁禛不挪步,已经过了晚膳时间了,许松月还扯着梁禛的袖子不撒手。   “禛哥哥,今日你不告诉我她是谁,你休想走出这个院门!”许松月哭的稀里哗啦,妆花了,钗子也掉了,被梁禛捡起来摆在书桌上。梁禛黑着脸,立在一旁,一言不发,许松月太会缠了,自己理亏在先,又不能来硬的,只能把亲娘叫来,指望亲娘能将这个缠人精给带走。   崔氏冷眼瞧着自己的倒霉儿子,她明白了许松月哭闹的原因,她非常想看看自己儿子的态度,对那个祸国妖女的态度!   那齐韵跟着朱成翊,朱成翊倒台,沾着儿子,儿子病倒,可不就是个妖女!   梁禛见母亲没动作,心里更沉了沉,他就知道母亲恨透了齐韵,巴不得生啖其肉。梁禛铁了心不说话,母亲愿意让许松月留多久便留多久罢,自己倒是无所谓,大不了去镇抚司衙门睡觉。   崔氏瞧着自家儿子锯嘴葫芦般的模样,心中愈发气恼,真是时刻不忘维护那姓齐的狐媚子!崔氏多想冲上前去,朝许松月大声喊出齐韵两个字,可是她不能,安远侯那目眦尽裂的警告和嘶吼还历历在目,她不能触了自家霉头,她用尽全力才控制住了自己的脚和已然冲至自己喉咙的那两个字。   “松月……”粗嘎嘶哑的声音传来,崔氏惊讶这居然是自己的声音……   “好松月,禛儿他知道错了,你且原谅他这一次好麽?男人都会犯错,他一时糊涂被人迷了心智,但他心里是有你的,不然他也不会等你这么多年了……”   “母亲!”梁禛突然觉得找母亲来带走许松月是一个错误的决定,自己就应该不顾许家的脸面,在第一时间唤来许辰良,事情估计还好办点。   “母亲,我已托月儿转告许大人,让许大人择日向我家退婚。”   “孽障!”安远侯夫人的惊天怒吼甚至惊动了远在东院的裘老夫人,崔氏全身发抖,她想抄起院门边那把苕帚把自己的糊涂儿子打清醒——   人都跟男人私奔跑了,怎么还能说出退婚的话?儿子病倒足足一月后,爬起来第一句话居然是退婚!难不成他还要为了那妖女与肃王爷争抢不成?!院门口的苕帚太远,早知道开始进院子时就顺带捎过来了!   安远侯夫人气的在房间里兀自旋转不停,她看见了几案边的掸子,于是她一个箭步冲上去,抓过掸子便往宝贝儿子身上招呼……   许松月惊呆了,虽说梁禛说出退婚的话确实人神共愤,但作为梁禛的亲生母亲如此偏袒尚未过门的自己,听见梁禛说出退婚二字便如碰到逆鳞般炸毛,实在让自己感动到无以复加!   她紧紧搂住自己未来的婆母,“夫人莫要气恼!可不要为了我与禛哥哥的事气坏了身子,那是月儿大不孝啊!”   梁禛也没预料到自家母亲竟然如此激动,但见他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兀自拿手抱住自己的头脸,任由掸子如雨点般落在自己身上……   裘老夫人甫一进门便看见了这一幕闹剧,她以拐杵地,慍怒又威严的大喝一声,“都给我住手!”   崔氏终于停了下来,拿着掸子的手垂下来,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老夫人银牙紧咬,她拄着拐杖慢慢踱步过来,“松月啊,夫人今日过于激动,不成体统,让你笑话了,你勿要往心里去,她这也是关心则乱……”   许松月深深道个万福,“老夫人哪里话,月儿知道夫人关爱月儿,月儿都省得的!是月儿愧对夫人与老夫人的关爱……”   “好孩子!今日时辰不早了,家中之事尚需我这个老婆子慢慢处理,就不方便留你住下了,松月暂且归家,改日你禛哥哥再上你家门道歉可好?”老夫人浅笑安然,庞眉白发中,浓浓忧思与疲惫丝丝浸漏。   “月儿这就告辞了,今日打扰夫人与老夫人了……夫人与老夫人保重身体,月儿改日再来探望……”说完,许松月认真道了个顿首礼,便带上自己的丫鬟出府去了。   裘老夫人眼看许松月出了院门再也看不见,转过头对上崔氏悲怆的双眼,“老大媳妇,你可知错?!”   老夫人拄着拐杖却腰背笔直,凛若冰霜,崔氏那根紧绷的弦猝然断裂,她瘫倒在地,痛哭出声,“母亲!禛儿为了那妖女要把我侯府拉入万劫不复之地啊!”   梁禛心下恻然,弯腰就要扶起自己的母亲,柔声道,“母亲勿要担忧,儿子只是不愿娶许家姑娘而已,哪有什么万劫不复之地了?”   崔氏冷眉对上梁禛的脸,“你敢说你不是留着嫡妻的位置要给那姓齐的妖女麽?!”   “住嘴!”裘老夫人终于忍不住了,痛斥出声,“老大媳妇!侯爷跟你说的话都白说了麽?你一口一个妖女,我看要把我们侯府拖入万劫不复的不是禛儿,而是你!”   老夫人重重跺着手中的拐杖,脸色铁青,她转过头,对身后两位嬷嬷吩咐道,“安远侯夫人出言不逊,有辱斯文,罚闭门思过一月,抄经文十卷,静静心!带她回房!”言罢便扭过头去,不管那呜呜兀自痛哭的崔氏被两名嬷嬷带回了上房。   吵闹了一整日的含辉园终于归于了沉静,梁禛伸出手要扶祖母去软榻靠一靠,裘老夫人默默看了自己孙儿一会,不说话,梁禛低眉顺眼也不吭气。半晌,老夫人重重的叹了一口气,任由梁禛扶着来到软榻前坐下,梁禛仔细将祖母的腰背垫好,便跪倒在地,等候老夫人发话。   “禛儿,你要说实话,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如果你说的,祖母觉得有一分合理,祖母都会全力替你争取。”裘老夫人语气淡然,却掩不住浓浓的忧思。   梁禛低头,他并不想让安远侯府变的如此鸡犬不宁,他从没说过要与齐韵怎么样,仅仅不愿娶许松月都会引起如此轩然大波……他实在不敢奢望更多了,梁禛深深俯倒在地,“祖母,禛儿不孝,禛儿不愿娶妻……”   裘老夫人心中大恸,老泪纵横,果然是没办法呀,逼人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不可逼得人洞房……这下好了,逼得孙子索性谁都不娶了,真是作孽!老夫人抹抹眼角。   “禛儿莫要说负气话,你可是在等那齐家姑娘?你如此为她着想,她自己知道麽?”   梁禛沉默了,是呀,自己的心,她看清楚过麽?那女人面对自己从来都游刃有余……她或许看清楚了,只是她中意的不是自己,所以才能做到收放自如罢。   浓浓的哀伤如雾,在胸腔内缓缓流淌,他再一次体会到了深深的无力感,熟悉的苦涩、刺痛从麻木的心底再次破口而出,他压下心中哀痛,再度顿首,“孙儿谁都没有等,只是觉得累,这几年不想娶妻了。”   裘老夫人拉起梁禛,“禛儿辛苦,祖母知道,不娶便不娶罢,咱休息几年也无妨,等遇到自己想娶的,再娶也不迟。禛儿莫要觉得愧疚,这嫡妻确实得要好好选,禛儿一表人才,又官至三品,何愁无妻!你也累了一日了,早些安置罢,祖母这便回去了。”   言罢便要起身离开,她抬手止住了梁禛随行的步伐,“有丫鬟跟随,乖孙莫要再送。”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双更,晚上十点还有一发~多谢小天使们的理解与支持!   ☆、退婚   梁禛的婚事就这样在梁府内部达成了一致。裘老夫人以往便是雷厉风行, 铁腕治家,自从安远侯夫人掌家便退居幕后, 如今再度出手,果然宝刀未老。第二日便唤来了安远侯夫妇二人,晓之以理, 动之以情,生生将崔氏的唠叨给堵了回去,崔氏虽万般不愿,但架不住势单力薄, 最终只能放弃了抵抗。   事情一旦于内部统一了战线, 便好办了许多,安远侯梁胜决定亲自寻许尚书私下谈谈, 寻个妥贴的方法,让许家出面退了这门亲事。毕竟梁禛有错,让女方退亲, 也不会影响姑娘的闺誉。端看许尚书要梁禛付出什么作代价了……   梁侯爷主动出面解决亲事并不代表他就放心了梁禛, 这边厢, 他派出了长子梁嵩前来摸底。梁府花园里,梁嵩与梁禛坐在池塘边喝茶。   “二弟真准备多过几年逍遥日子了?”梁嵩挑眉问道,他身穿天青色杭绸直裰, 眉眼与梁禛有几分相似,凤眼狭长,长眉入鬓。只是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温和, 更像个读书人。梁嵩是梁家的异类,梁家上下皆武将,梁嵩却不喜刀剑,专爱经史,所以在翰林院谋了个侍读,官职虽不如亲兄弟梁禛高,只是个从五品,整日里刊缉经籍,讲经读史,他却乐在其中。   “嗯,兄长有所不知,禛觉得女人麻烦,还是一个人舒服自在。”梁禛抓了一把鱼食投向了池塘,笑眯眯的回答,府里不闹腾了,他心情好了许多。   “二弟可是还对齐府姑娘抱着幻想?天涯何处无芳草,那齐姑娘虽然名动京师,但与她差不离的也不少,需要哥哥我替你引荐麽?”梁嵩眉梢带笑,勾着唇,戏虐的逗着自家兄弟。   梁禛也乐了,“哥哥莫闹,你兄弟我消受不了美人恩,还是饶了我吧……”   梁嵩沉吟半晌,放低了语调,缓缓对上梁禛的眼,“禛儿,你可知父亲最担心什么?”   梁禛看哥哥如此郑重,也敛了笑,“哥哥请直说,愚弟诚心接受教诲。”   “我安远侯府能有今日,是祖父与父亲的鲜血换来的,弟弟莫要为了一个女人忤逆了肃王爷之意。齐家便是那架在炉火上的龙肝豹胆,异香诱人,但那只是玉帝真龙的玩物,如若你动了贪念便会有烈火焚身之祸。”   梁禛心下大乱,兄长的说辞,以往他也想到过,当初在河间城时,自己也正是因为顾虑了这些,才会决定斩断情丝。但,世间情之一事,似乎并不受人意志的控制,事情从他奔赴开封城起便扭曲得连自己也看不清了,自己于不知觉中竟泥足深陷,以致今日还在病榻上缠绵了月余……   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齐韵的情奴?至少在目前看来,齐韵对自己并不像自己对她那般执着,齐韵如高高在上的女王,俯首看着自己恳求她一晚的垂怜……   梁禛重重呼出一口气,他往自己心上再添了一层盔甲,你是战无不胜的钢刀,无坚不摧的利剑,为何竟困顿于此类粗鄙的泥淖,让自己明珠蒙尘,祖先蒙羞!他望着兄长,微微一笑。   “哥哥,我省得,禛不会做任何危及我安远侯府的事,你们是禛的家人,还请父亲与哥哥放心!”   见梁禛目光清朗,神情坚定,梁嵩心下大定。弟弟为人聪慧,心智坚韧,决定了的事便不会改变,既已替他唤回了清明,大家也就不必如此如临大敌了,他轻松地拍拍弟弟的肩,笑道。   “你的大丫鬟冬雪被母亲放到了我院子,你嫂嫂不开心许久了,什么时候你能给接回去?你倒是逍遥自在了,可别来祸害我呀!”   梁嵩顺手捶了兄弟肩膀一拳。那丫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娇的跟个小姐似的,天生便是来做人通房的。自家媳妇把这弱柳扶风的丫鬟扔去了西跨院,估计条件不如梁禛这边好,居然病了好长一段时间,害得他专门拨了两个丫鬟去伺候她。   梁禛默然,这奴婢毕竟从小就伺候自己,自己小时候也一直挺爱与她頑耍,长大了便扔掉不管确实说不过去。思虑至此便点点头,“晚间我便派人来接她回我院子罢,哥哥差人知会她一声,让她准备准备。”梁嵩抚掌,自应承下来不提。   ……   在安远侯爷的孜孜努力下,许尚书终于以梁禛朝秦暮楚,移情别恋为由提起了退婚,安远侯府自然“万分愧疚”的接受了许府这退婚的“惩罚”,双方解除了婚约。   许松月大闹不休,退婚书痛陈的“朝秦暮楚,移情别恋”是她心底永远的痛,这“暮楚”与“别恋”究竟是谁,几乎成了她的执念。梁禛府中空空,也不见他与其他女子交往亲密,梁禛又曾亲口承认“心悦他人”,那这一莫名就打败自己的神秘女子究竟是谁?大哥许辰良官拜大理寺少卿,掌刑狱,司案审,因此她无时无刻不在纠缠她的大哥许辰良,她要大哥帮她找出梁禛心中那朵白莲花。   无论怎样,梁禛终于摆脱了婚约的桎梏,他不再缠绵病榻,还主动将冬雪接回了含辉院,这些消息让裘老夫人、安远侯夫妇放心了许多。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生活仿佛又回到了过去,梁禛还没去河间公干。除了——   他不再让冬雪跨进他卧室半步。梁禛变得愈发沉静,又愈发凌厉,他挥断了缠缚自己的情丝,也斩尽了羁绊他人性的柔软。   梁禛因青龙会一役立下不世之功,进左军都督府左都督,仍掌锦衣卫。肃王爷对梁禛甚是满意,历经锤炼的梁禛才华出众,文武双全。他能极为到位的领悟肃王下达的各项指令,肃王爷允许留人一线时,梁禛会在自己的把控范围内解决矛盾,肃王爷要斩草不留根时,他会严格按照王爷的标准行事。在处理肃王爷的政敌事务时,梁禛心狠手辣,安忍无亲。在处理一般性案件时,他又能明察秋毫,是非分明。梁禛就像一匹永不疲倦的骡马,闷头前冲,又像是经历过烈火淬炼的龙牙钢刀,锋利、坚韧又冷酷。   梁禛出落得如此拔萃,让安远侯夫妇欣慰异常,却有一事让夫妇二人忧心不已,梁禛犹如带发修行的苦行僧,身边找不出一丝花香,似在惩罚自己,亦或是寻求救赎……   随着梁禛的崛起,安远侯府也水涨船高,府中嫡出未婚子弟里,梁禛的呼声最高,直如家中“有女百家求”的高门,一时间媒人踏破了门槛。安远侯夫人不知疲惫的迎来送往,每日兴冲冲的揣着通过各种渠道偷摸摸送进安远侯府的各色闺秀的小像奔进含辉院,又失望的离开。   “老爷,禛儿每日除了去镇抚司衙门卖命的当差,便是在后院舞刀。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抱上孙子……”   安远侯夫人愁容满面地望着自家夫君。“禛儿被齐家姑娘伤太深,压根就拒绝接受与姑娘相交,这样下去,如何是好!”   梁侯爷诡诘的眯眼看向自家夫人,“夫人莫忧,明日花朝节,你寻个由头带二弟房中的三个闺女去西山赏花,我自会让禛儿随行,你们自西山南麓取道上山,那儿花多,上山的路上,本候自有大礼送与禛儿……”   安远侯夫人崇敬的看向侯爷,心道,没想到这老头子将美人计都用到自家儿子身上了,还把排头做的如此有模有样!也不知是哪家闺秀得了老爷青眼,有这样的福分。   “敢问老爷,是哪家闺秀?”安远侯夫人眉开眼笑,满怀期待。   梁胜摆摆手,“不可多说……此女乃母亲与我一同于扬州定下的清倌人……”   安远侯夫人惊呆了,“是给禛儿的通房?”她已然还记得梁胜当初的嘱咐,不可行妾礼,只能作通房。   梁胜瞪眼,“当初只为数月后要迎娶许姑娘才有此一说,如今许家亲事已了,纳为妾室并非不可。”侯夫人放心了,如此甚好,就算禛儿终身不娶,也可传宗接代了,虽说只能是庶出,但好歹也聊胜于无吧。   翌日,阳光正好,挂有安远侯府标志的两架马车疾行于西山南麓。两架马车内,分别坐着安远侯夫人及她的三位侄女,她如愿将二房的三位少女诓了出来,皆因她们喜欢西山寺内的青团丸子,于是安远侯夫人便以经西山南麓至西山寺吃青团丸子为饵,诱哄得三位姑娘随自己登山“赏花”。   梁禛策马跟在后首一辆马车左侧,耳畔传来堂妹梁施柔聒噪的赞叹声,“二堂兄可知那西山寺最擅长做的吃食为何?”   “不知。”   “青团丸子与豆腐包子,二堂兄可曾吃过?”   “不曾。”   “青团丸子乃重阳节节令点心,去年我曾派我房里的胭脂给二堂兄送过一笼屉呢!二堂兄可曾记起?”马车里一张圆乎乎的小脸露出得意洋洋,自认有先见之明的神态。   “以往只能重阳节才能吃到这丸子。因西山寺做的太好,食客过众,今年西山寺不再将青团丸子限定为节令点心了,就算平时亦能购买!以往我便说过,西山寺的青团丸子,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丸子,果不其然,今年就应验了……”   梁禛神游天外,他压根不关心什么丸子,他只看着自家堂妹那聒噪的、不停翻滚的小嘴出神。他以前的那只小狐狸精也会这样聒噪,但凡她有求于自己,抑或自己满足了她的要求,她便会露出与堂妹一般的表情。他甚至还能清楚的记得她高呼“相公,快些答应奴”时的急迫神态。   “二堂兄!二堂兄!你听见我说的话没有!”   梁禛陡然回神,看见堂妹愤怒的,放大在眼前的圆脸,他尴尬的拍拍自己的脸颊,摸摸堂妹的额发,笑嘻嘻道,“坐回去,莫要翻出车窗了。”   “啊!啊!二堂兄快看!那个姑娘!”刚要缩回去的梁施柔倏地复又窜了出来,发出一声惊呼。   梁禛循着堂妹的目光望过去……   他愣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说明:明天更新的69章是新章节,以前发错了69章,明天会换上正确的,能连得上的章节,大家请放心点击。   ☆、莺儿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新章节,跟前面连得上的,大家放心点击!   那是一名身穿蓝色花布衣的农村姑娘, 头上包着与衣服同色的额帕,黑黑的头发编了一根粗黑油亮的发辫, 盘了一个髻,用一根木钗别在耳后,袅娜的身形, 玲珑纤细。   她正在与两名农家汉子撕扯不休,女子怎比得过男子的力气,她跌倒在地,眼看就要被汉子拖离小路。梁禛大喝一声, 策马冲出。   农家汉子只听得一声怒吼, 便见大路上冲来一人一骑,手握环首刀, 英姿勃发,威风凛凛,他们何曾见过此等阵仗, 丢开那农村姑娘, 撒腿便跑。待得到了近前, 梁禛收刀勒马,自马上俯下身子,低声询问, “姑娘可还好?”   农家姑娘止住了抽泣,缓缓抬头望向梁禛……   梁禛只觉呼吸骤然停止,浑身血液蓬勃如坠滚锅——自七盘岭一别后整一年,他再一次看见了齐韵——   他听见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怦怦声, 像放大的鼓声,敲响在耳旁。他以为自己早已放下,但真的当他再次看见她的脸,他才知道,自己原来一直都是那个奴隶,那个匍匐在地,祈求她一夜垂怜的情奴。   多年后,梁禛依然能清晰地记得这一天,记得他初见童莺儿时的情景。她悠悠两弯罥烟眉,盈盈两汪含情目,粉面含羞,唇似桃瓣。   她朱唇轻启:“多谢公子搭救,奴家姓童,名唤莺儿。”如娇莺出谷,如乳燕初啼,百啭千回,直击人心……   ……   车内的安远侯夫人心中百感交集,她分明看见了儿子眼中如烟花般乍现的万般柔情,千种缠绵。自家那痴情的儿子只能通过此类“玩物”来寻求心理安慰了麽?无论他变成了什么样,他总是轻易就在“齐韵”这张脸前缴械投降。   安远侯夫人冷冷的看向那张空谷幽兰般的脸,儿子倾心的便是这一款——傻儿子,你与那三岁孩童又有何异?你父亲靠这个玩具,便能止了你的哭闹,保我梁家一代安康!   安远侯夫人毫不意外的看见儿子下马,伸手扶起那位姑娘。他温柔地向她低声询问了什么,看见姑娘含羞带怯的点头,儿子目光灼灼。他牵起她的手,将她扶至马上,自己则万般小意的牵着马,往车队走来。   须臾,马车外响起儿子压抑又急迫的声音,“母亲,童姑娘身世凄惨,儿子想将她带回府中,做个婢子,也算帮她一帮,不知母亲意下如何?”   安远侯夫人压下心中凄苦,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淡无波,“禛儿良善,童姑娘仙人之姿怎能任由她零落凡尘,儿子要帮便帮罢,婢子而已,府中不差多养一位。”   念完自己的台词后,安远侯夫人忽然想流泪,一切都如同侯爷预想的那般顺利,为何自己还是如此心痛啊!   她甚至生出一股冲动,只要儿子想,她一定要翻山越岭,跨越千里去将那齐韵抢回梁府送给儿子。她听见儿子得到自己应允后激动的低唤,“莺儿,你且先忍耐一会,与我那堂妹们挤一挤。晚间回府便能好生歇会儿了。”   安远侯夫人如行尸走肉般“赏完了花”,回到上房,遣走丫鬟,终于忍不住了,她抱住梁胜痛哭出声,久久不能平静……   含辉院。   沐浴后的梁禛穿着宽大的寝衣斜靠在窗边的软榻上喝茶,他眸光沉沉,面色晦暗难辨。净房门吱嘎打开,童莺儿走了出来,她身着月白色诃子,外套一件烟紫色纱衣,空灵出尘,仙姿佚貌,如姑射神人。   梁禛的目光痴缠在她身上,一瞬不移,缠绵悱恻,饶是她历尽欢场,也有点招架不住。这是梁禛非要她穿上的,此类纱衣的穿搭,多为欢场女子所用,她自是清楚,但梁禛坚持的很,她迫于无奈被迫再次穿上她穿了十数年的“工作服”。   为减轻风尘之感,她特意只挽了一个小髻于耳后,头上除了一枚东珠钗,其余发饰全无。余下头发用丝绦松松的扎于脑后,耳鬓留下两缕发丝,蜿蜒而下。这种鬓发,闺阁女子最爱,童莺儿也喜欢,使人看上去温柔婉转又不失俏皮。   梁禛身着月白色暗纹团花广袖袍,腰间一根红色串玉丝绦松松固住袍身,胸口虬结的肌肉若隐若现。他发髻高挽,系一根天青色发带,带尾过长,幽幽没入胸口的阴影中。男子特有的气息萦绕在他周围,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气息自他松散的衣襟辐散四射……   梁禛眉梢眼角都是满溢的宠溺,他朱唇上扬,满眼含笑,向她伸出了手……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童莺儿的心砰砰乱跳,小脸瞬时艳若桃李,她望着梁禛,心尖发颤,腿脚发软,身子仿佛化成了一滩水。   腰间感受到他灼热的手掌,如此有力,脸上传来他温柔的触摸,他近乎虔诚的抚触给童莺儿带来几近颤栗的酥-麻。温热的鼻息拂过她的唇,她神思恍然,几乎就要低吟出声……   耳旁传来他低沉暗哑的呢喃,“说,是谁把你送到本官身边的?”   童莺儿瞬间清明,她呆立当场,二公子什么意思?他不喜欢自己的出身麽?可梁老爷明明说过公子不会介意的!   她看进梁禛的眼,目光依然紧紧跟随自己,却沉沉无波,哪有半分情-欲。难道刚才都是自己的错觉?   不可能!自己久经欢场,男子的情绪她还是分得清的,可他明明那么温柔,为何转瞬就变成了这样?   童莺儿呆呆的看着梁禛,她很想从他脸上找到开始见到的那种柔情,可一丝一毫都找不见,仿佛适才的迷离真的就是她的错觉……   童莺儿揉揉额角,勋贵公子估计是跟普罗大众不同罢。她不再纠结自己错不错觉的问题了,她后退一步,恭恭敬敬的说,“回二公子,奴就是那西山村的人,今日表兄想强卖奴与那周庄的周二皮,与奴在大道上拉扯,冲撞了公子。蒙公子不嫌弃,救了奴,奴……”   “住嘴!”梁禛坐直了身子,随手玩弄着靠枕旁的一面菱花小镜,面色愈发冷峻。   “本官明白告诉你,本官心悦你的脸,如若你再胡言乱语,吐不出本官想听的话,本官不介意现在便扒下你面皮,绷于此菱花镜上,本官对着这面皮就好,你的人却是实在令人厌弃了!”言罢他如刀的目光便睨了过来,仿佛真的就要割下她面皮了一样。   童莺儿哪受过如此恐吓,当下便瘫倒在地,她只学过怎么愉悦男人,可没学过弄权玩术,她哆哆嗦嗦,不住的磕头。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民女都说!民女的确唤做童莺儿,年方十六,乃扬州人氏。民女自幼便被翠萝院周妈妈收养,民女只是一名清倌人,民女什么都没有做过。半年前便被梁老爷买来了此地,有新妈妈教我学了半年新规矩。今日西山一事,乃一名唤做梁薪的老管家教民女做的,他们说,民女如不照做,便……便把民女卖与那西番人!民女害怕,不得已才哄骗大人。大人明察啊!大人!”童莺儿哭得面红耳赤,如同三岁孩童,扯着袖口,眼泪鼻涕糊的到处都是。   梁禛哑然,他算计过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有算计过是自己的父亲买了一名扬州瘦马送与自己顽耍……   他扶额,只觉额角突突直跳。这让他想起他五岁那年得到的人生第一张弓,他眼馋许辰良的一把嵌满宝石的剑,非要许辰良让与自己,许辰良不愿,二人打斗多次均无果。为此自己设计过多种惩治许辰良的法子,准备一一用上时,父亲来了,送给自己一张弓。   那是一张男人用的硬弓,只是根据小孩的身型给缩小了一半,那古铜色的弓身好似灵动的蛇,上面有古朴的雕花,点缀着几颗闪亮的宝石,弦绷的紧紧的,上面架着一支箭,整张弓透露出低调的奢华,他只一眼便喜欢上了,有了这张弓,他许辰良还有什么可炫耀的!   可今日——自己陷入了魔障,父亲便又送自己玩意了,只是由弓变成了女人……   还是一个长着自己最爱的脸的女人。   这女人的脸第一时间便抓住了自己的目光。她的身子自小便经各种调-教,自己不可能不爱。甚至她的举止,经过半年的专门调-教,也跟自己心中的那个差不离了——每一个抬眉,每一个低首,每一次回眸,都能直抵他心中那片柔软,这是父亲送给自己的人生第二张弓啊!   梁禛低低的笑了起来,直至大笑……   他控制不住的笑出了眼泪。他腾的起身,扔开手中的“骇人利器”菱花镜,他朝兀自哆嗦不停的童莺儿伸出了手,笑道,“莫怕!不逗你了,快些歇息罢。”      ☆、情敌      白日里才被捡回的婢女童莺儿当晚便被梁禛收用了!这个好消息如同和煦春风般吹遍了梁府的每一个角落。   禛儿终于恢复正常了!安远侯夫人和裘老夫人互相紧握双手, 激动得热泪盈眶。   “母亲!我就说嘛,老爷出马, 啥事不能成!候爷随肃王爷征战多年,哪一次不是手到擒来!”安远侯夫人眉梢带笑,喜悦与自豪充盈了她的胸膛, 她的夫君与儿子都是她的骄傲……   “老大媳妇,如若禛儿要抬童莺儿为妾,当如何是好?”裘老夫人因喜悦变得红润的脸又浮现了一丝忧虑。   “母亲,为妾就为妾呗, 朝廷大员谁能没个妾。”安远侯夫人一挥手, 示意老夫人毋需多虑。   “童莺儿为扬州歌姬,这出身, 是不是太低了?如若禛儿日后说亲,女方会因此有微词的……排揎咱梁家家风,也会有说辞了。”   “母亲!您还没瞧出来麽?除非日后还有一个能跟那齐姑娘一模一样的来说亲, 咱禛儿怕是很难娶妻了……”   崔氏又想起儿子在西山初见那瘦马的情状, 心下苦涩难言, “如若禛儿一直如此坚持,只怕梁家还只能靠那瘦马予禛儿诞下孩儿了。”   裘老夫人默然,她想起自己年轻时进宫, 见过的还是孩童的齐韵。桃花般的笑靥,古怪机灵的黑眼睛……   “禛儿为何就娶不了齐姑娘?那肃王爷也就想拿齐姑娘做个把柄,咱活动活动,也不是不可能的……”   “母亲!您想孙媳妇想疯啦?你怎知肃王爷不想自家留了齐家姑娘, 您别胡思乱想了,还是看眼前实际的好,禛儿心悦童莺儿就好,以后哪怕是庶出,咱家能拿他当嫡出就行!”   那边厢,梁府后院两女性巨头正在憧憬梁二公子繁衍后代的美景时,这边厢含辉院却风云涌动。   冬雪窝在自己房里午膳都没有吃,她狠狠的瞪着上房进进出出忙活不停的仆人,一口银牙咬碎。   那贱妇凭一身撩-骚男人的媚肉,来府的第一日便爬上了二公子的床。二公子被迷了眼,看上此等狐媚子,在自己卧房边,专开了一个偏房给这狐媚子住,简直快要有正室的派头了!如此昏庸下去,哪家高门还肯将女儿嫁进来!只可怜自己陪了二公子这么多年,临了却连个名份都捞不到,真真是自古多情女子薄情郎!   含辉院上房内却是喜气洋洋、春意盎然,下人们忙着收拾偏房,大家纷纷恭谨地向童莺儿道贺。   要知道,二公子可是安远侯府的顶梁柱子,二公子无妻,被他看上眼的女人,哪怕只是个妾,也能等同于当家主母啊!现在趁着童莺儿刚上道,人还处于低调期,赶紧抱上大腿,好过日后没地方插队了。   童莺儿坐在妆镜前,接受着大家热情的道贺,适时地调整自己的表情,露出温和谦卑的微笑。她睡到接近午时才起床,并不是想营造自己受宠的假象方便日后拿乔,而是她真真临近天明才得以睡觉。   梁禛折腾了一个晚上,此“折腾”非彼“折腾”,梁禛要她日后在他床上睡时都得唤他作“相公”,但离开那床幔便须得唤回“梁大人”。   梁禛抱住她的脸啃了一个晚上,两人衣衫都没脱,他一直这么抱的紧紧的,让她根本无法入睡,流了好几身的汗……   童莺儿以往听楼里的姐姐们也说过,有些男客喜欢姑娘们扮演特定的角色,以满足自己变态的恶趣味。她结合沐浴后梁禛那瞬间变脸事件,越发觉得这个梁二公子便是姐姐们说的这种严重的恶趣味客人了——   她很害怕,怕他日后还会有新的折磨人的花样。思虑至此,她瞄见案几边的菱花镜,打了个哆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那菱花镜塞进了妆台柜子底部。   童莺儿是被继父卖与周老鸨的。童莺儿的生父是个杀猪的,略有些小钱,却迷恋酒桌、赌坊。因童莺儿的母亲连续生了三个姑娘,童父心有不满,在赌坊输钱时,便常拿童莺儿母亲痛殴出气。童母不堪殴打,某日带着三个姑娘逃出了童家。童母没有了娘家,靠替人绣花洗衣养活三个孩子着实辛苦,后嫁与童莺儿的继父——一个更夫。这更夫好吃懒做,在童莺儿母亲为他生第四个孩子难产死后,一举将三个姑娘都卖了。童莺儿因相貌最为出众,便被卖与了青楼的周老鸨。   童莺儿摩挲着五彩琉璃妆匣子内的金海棠珠花步摇,黄金的发钗顶端被打造成栩栩如生的彩蝶,彩蝶的翅膀下一朵娇艳欲滴的海棠花悄然绽放,搭配圆润晶莹的珠玉作坠,端的是飘雅出尘。   这是梁禛一早送来的几大匣子珠花中的一件,童莺儿最喜欢这支步摇。海棠花粉雕玉琢,让她想起自己的母亲,母亲生的美,年轻时候就爱养海棠花,名贵的花养不起,海棠花就合适。家门口和后院,种满了这样的海棠花,粉嘟嘟的,像自己小时候的脸……   童莺儿捏着这支步遥想的出神,都没发现一名面色苍白,目光冷冽的年轻女子进了房门。   冬雪实在忍不住了,她一定要来看看二公子的新欢究竟是何方神圣,她冒着被梁禛斥责的风险进了梁禛的房门,一眼便看见坐在妆台前,拿着一只步摇发愣的女子。   那女子生的明眸皓齿,果然是个美人。冬雪心底更加忿恨,但毕竟是二公子新欢,自己得识趣。于是她便扯了一个笑,腰肢款摆来到女子身旁,略道了个福,“可是童姑娘?奴是二公子的大丫鬟冬雪。奴见过童姑娘。”   童莺儿陡然听见一个千回百转的声音向自己道福,倏地回神,定睛一看,这个自称大丫鬟的女子蛾眉婉转,巧笑嫣然,很是亲切。   童莺儿心生好感,忙笑着回礼,“姐姐有礼了,日后莺儿还靠姐姐照拂了。”   童莺儿与冬雪一样,目前都没有名份,唤冬雪为姐姐,倒是应当。冬雪听得心里痛快,暗道,嘴巴倒是生的甜,怪不得公子就被骗了。   冬雪拉住童莺儿的手,坐在床边的软榻上,她细细打量着童莺儿,暗自与自己比较。脸蛋漂亮,丰胸细腰,双腿修长,脚儿也美……她越发忿然,心中暗自滴血。   ……   是夜,梁禛回府了。甫一进屋,他便扯了腰带,一把扔地上,蹬掉鞋子轰然倒上床塌,闭上双眼,如往常一样张口便唤,“汀烟。”   房门吱嘎,有人进屋,捡起地上的腰带,摆好床边的皂靴。一块温热的巾帕抚上了梁禛的脸,轻重适度,舒服的紧。接着自己的手被一只柔软的小手握住,温热的巾帕开始卖力清洁自己的指甲、指缝……   柔软小手与自己相触,让梁禛心头隐隐发颤。那个狡黠姑娘的手也是这样温软,拉着她的手,他可以抚上她玉藕般的胳膊,吻到她樱桃般的小口,浑圆光洁的脖颈,还有那绵软温香的乳……   梁禛的呼吸开始变得粗重,他反手握紧正在他指尖忙碌的小手,一把往胸前一扯,一团柔软伴随一声娇呼落进了他的怀里。他终于睁开眼,对上一双惊惶的黑瞳——   “韵儿……”他朝这双他喜爱的眼睛温柔的唤。   “大……大人……奴……奴唤做莺儿……”怀里的人儿不大确定此时应该唤他相公,亦或大人,纠结了一瞬决定还是采用保守的叫法,磕磕巴巴的纠正他。   梁禛一愣,漫天的失落瞬间将他淹没,他沮丧到了极点,连小腹下那正勃发的欲望都瞬间消退……   童莺儿也敏锐的感受到了他的变化,她惊讶极了,没想到自己的这番自我介绍会有如此大的威力。   她紧张极了,自己初次上岗就犯了大忌。妈妈说过,女人切不可在男人兴致正高时说错了话,如果说错了应积极弥补,转移男人的注意力。   童莺儿准备严格执行前辈们的经验之谈,她复又伸出兰指抚进身下男人已然松开的衣袍,探向他的腰间。嘴巴亦没闲着,她一口覆上他的脖颈,满口含住,用力吮吸,轻轻啃咬……   可惜梁禛不是嫖客,嫖客们上门是有明确的目的性,比较吃这撩拨的一套。梁禛却只是回家想睡个觉(名词,非动词),因思念齐韵而起的突发的兴致来的快,去得也快。本就处于情绪的低潮了,还被一个奴婢抱着强迫啃咬,心中的排斥感不是一般的强烈,他瞬间生出一种被人侵犯的感觉。   他是男人,女人受到侵犯尚且会痛哭流涕,寻死觅活,更何况他了。于是梁禛一声怒喝,反手便将身上的童莺儿一把扯下,扔垃圾一般掼掷地上。伸出一条腿便要踢上童莺儿的脸,待看清目标后又生生转了一个向,踢向旁边的茶桌……   童莺儿又惊又怕,她已连续两个晚上经历了梁禛的瞬间变脸了!她把自己缩在墙角,蜷成一团,低低地抽泣,瑟瑟发抖。   她想去跟冬雪姐姐住,实在不想与梁禛住在同一个屋了,太可怕了!她只想做个丫鬟,梁家妾室什么的实在太难!   茶桌哗啦一声变成了一堆废柴,梁禛安静了下来。他背对童莺儿冷冷的吩咐,“你去侧房睡觉,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再进我卧房。”   童莺儿如蒙大赦,爬起来,顾不得哼吱一声,便迅速的点了一个头,如离弦的箭冲离了房间,连鞋子落了一只在梁禛的床边也没顾得去捡……      ☆、落定      梁禛半夜踢碎了茶桌的消息如冬日疾风般吹遍了安远侯府, 这让一直都在密切关注儿子动向的安远侯夫人异常焦虑。   与侯夫人不同,大丫鬟冬雪却觉得无比畅快, 她立时以知心姐姐的姿态出现在童莺儿的面前,毕竟同作为“梁禛的女人”,她们都遭遇了梁禛同样的对待, 她们之间目前应是属于同一战线的。   “妹妹,莫要气坏了身子,二公子就是这般暴脾气,一个不如意便动刀动枪的。”冬雪搂着童莺儿的肩细细的安慰。   “冬雪姐姐, 奴不生气。奴只是害怕, 奴怕二公子,不想住在这里……”童莺儿犹如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她希望“地位比较高”的大丫鬟冬雪能帮助她去向梁禛请求,调换自己的住宿地点。   冬雪惊呆了,居然还有女人巴不得离梁禛远一点?她多希望自己就是童莺儿啊, 而童莺儿竟然如此不珍惜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妹妹何出此言?二公子待妹妹不好麽?”   童莺儿有一瞬的扭捏, “公子对莺儿很好, 只是……只是有些怪怪的……”   冬雪惊讶,以往自己同梁禛关系融洽的时候可没发现他有什么怪癖呀,两年多不在一起便有了如此大的变化了麽?   “奴算比较了解二公子的了, 妹妹且说,有何怪怪的?看看奴是否可以给妹妹点意见。”   童莺儿继续扭捏一番,便将这两晚,自己与梁禛相处的点滴告诉了冬雪。因齐韵实在过于敏感, 梁家人皆不敢提齐韵的名字,梁家下人及冬雪并不知齐韵与梁禛的过节。冬雪乍然听见童莺儿的说辞,不禁哑然。   她回想梁禛最后一次拒绝她时的情景,再结合梁家与许家退亲时的点点滴滴,她得出了结论,莫不是二公子的心上人叫“韵儿”?而且这个韵儿应该是与童莺儿很相像!   她直觉找出了问题所在,便拉起童莺儿的手,上下打量起来,想从她身上看出来京城里的闺秀的影子,谁最像童莺儿。   童莺儿见冬雪只顾打量自己,便问缘由,冬雪亦将心中所想全盘托出,童莺儿闻言默然片刻后道。   “冬雪姐姐,奴不知姐姐所猜是否正确,二公子既是因某位不能公告之人导致现在的境地,你我亦应替公子保密才是,姐姐切莫外传了。”   冬雪心底暗自嗤笑童莺儿,小骚蹄子可真会装,刚才还道要离公子远远的,现在又要做公子知心知意的红粉知己了,真真是做了婊-子还要立牌坊!嘴上却笑道,“奴自然省得,妹妹莫忧。”   童莺儿调整住宿地点的申请自是未获批准,梁禛需要在自己需要时,便能看见童莺儿的脸,不住在偏房,怎么做得到这一点。   大丫鬟冬雪恨的又在自己房间忿忿然的啃帕子,童莺儿虽不情不愿,但心中的畏惧感不知觉中倒是淡了不少,甚至生出些许怜惜之意。   二公子也是个可怜人,跟以往花楼里那后厨的李婆婆差不离,李婆婆在花楼做了一辈子的饭,李婆婆原也是花楼的姑娘,爱上了一位公子,二人也曾过了一段时间蜜里调油的日子。后来公子去外地跑商时遇上劫匪不幸丧了命,李婆婆便自请去了厨房。因那位公子便是扬州城里贩菜的商户,长期与多家食肆、花楼送时令菜品,李婆婆待在厨房便有可能在后厨碰巧远远看见来送菜的公子的胞弟。他与婆婆等待的那位公子很像,李婆婆便是这样看着公子的弟弟也是开心的……   ……   梁禛自是不知自己已经被人与一名花楼煮饭婆子画了等号,并被一名花楼姑娘深深地同情了一把。他正站在大殿,立在堂下,与百官一道,看着殿外那道正逐渐靠近的,胖乎乎的身影——齐祖衍返京复命了。   今日对齐家来说是最关键的时刻了罢。   梁禛这样想着,忍不住侧首瞟了瞟龙椅旁的肃王爷,也不知上首那位到底怎么想的,齐振被带回京后便被肃王爷召去王爷府了,这都一年了也没能被放回家。莫不是他怕齐祖衍也一并跑了,所以特意扣下他儿子以作人质?梁禛晃晃头,赶走脑子里那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复又看向齐祖衍。   齐韵的鼻子与眉眼间的神态很像此时忐忑状态下的齐祖衍,梁禛深深的看向齐祖衍,寻找齐韵的痕迹。“李婆婆综合症”又发作了,看着看着他竟然有了流泪的冲动,莫不是自己还渴望叫齐祖衍一声岳丈?梁禛被自己突然生出的这种诡异的感觉吓了一跳,他忙敛下心神,自顾自低下了头……   “罪臣齐祖衍拜见肃王爷,王爷安康。”   “唔,齐大人平身。扬州一事可是办妥帖了?”   “托王爷洪福,已然妥帖。罪臣离开时,除不多的几个县外,扬州府各地皆恢复了生产,物价已日趋平顺,农人返田,商事亦顺,流民逐渐归家。百姓安居乐业,国富民丰之盛世美景指日可待!”   梁禛亦心有戚戚然,齐祖衍差办得好,数日前那江苏巡抚便向肃王爷交来奏折,详细说明了此次赈灾的全部过程。他也分明的看见肃王爷松了一口气,笑的开怀。这是他齐家的喜事,可他自己也觉得松快无比,那日晚间回府后,他破天荒让冬雪也进了自己的屋,让她与童莺儿一起陪自己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齐大人辛苦了,此次差使办得好,齐大人可有想要的赏赐?”   “微臣惶恐,蒙王爷抬爱,给了罪臣此次机会替王爷分忧,替社稷效力,这是罪臣的福分,哪敢有求赏之心……”   “齐大人莫要过谦,哪有立功不行赏之理。”肃王爷大手一挥,满面红光,转头看向梁禛。   “少泽来说说,你们锦衣卫于开封查齐振擅离职守一事之结果。此乃你齐家受祸之源,今日且将你齐家功过都亮出来掰扯掰扯,咱奖惩分明,今日便要给齐大人你,一个交代。”   终于来了!梁禛按下心中激荡,向前几步迈入堂前,抱拳向肃王爷行了礼后,按照之前曾多次对肃王汇报过的说辞,扬声道。   “属下于一年前赴开封彻查齐振擅离职守一案,于开封城内名唤揽春院的妓馆私牢内救得齐振指挥,齐振指挥已然被困多时,形容枯槁,神思恍然。待得修养多日方交代出以下事实:   齐振指挥之胞妹于数月前曾赴河间探望姨母,返家路上为湖广青龙会掳走,目的为胁迫齐大人为其开通参与经营盐道许可事宜。齐大人为女儿计,派齐振指挥前往营救,虽未曾计划屈服于青龙会,为行动开展顺利,齐振指挥仍声称有齐大人口信带与青龙会大当家,以期麻痹对手。   果不其然,对方于开封府与齐振指挥相见,行商谈之事。然齐振指挥过于自信,计划周密不足,被青龙会反噬一口,不仅未能夺回胞妹,自己还被青龙会捉去了。   齐振指挥擅离职守,虽事出有因,然,经锦衣卫再三查探,已初步掌握大宁府宁王秘密勾结湖广青龙会,行不可告人之目的,证据共有一百五十六项。齐府一案与宁王及青龙会之密谋密不可分,齐府以一己之力无法与之抗衡,却未能及时勘破宁王阴谋,以致落入陷井。此案干系重大,望王爷明断!”   齐祖衍晕晕乎乎,只觉神魂颠倒直如坐了三个月的船。这梁禛铁口直断,说的逻辑清晰,斩钉截铁,让他都以为自己确实是那样打算的。饶是他向来以神思敏捷著称,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趴在地上数大理石板上的灰尘。   肃王爷捻着胡须不住的点头,他关心的不只是自己那自命不凡的侄儿,更有那个行为不受控制的胞弟宁王爷,某种程度上来说,宁王远比朱成翊还来得急迫和紧要。   如果说朱成翊是胁迫值大于武力值的人形符,而宁王则是一头实实在在盘踞在肃王爷头上的猛虎,越长越大,眼看就要关不住了,再不收拾,便要被他反噬。可宁王不仅体力好使,脑子也不太笨,他挺懂低调之精髓,犹如一只顺毛的大猫,没有抓手可拿,肃王也不好下手吃肉。   现在好了,有了这个现成的借口,不怕天下人唾骂暴戾弑兄,不怕监察御史痛陈根基未稳便滥兴兵,便可以发兵大宁,还可以拿了齐祖衍的短板,控制住他天天想生钱之法,一举两得!   肃王爷自梁禛口中得知过是朱成翊掳走了齐韵,也能将原因猜出个七七八八,朱成翊自小便爱缠着齐韵,如今逃命想要齐韵随行倒也在情理之中。但他不愿当众提及朱成翊,那是他的逆鳞。   齐祖衍在“犯事”之前的的确确处置过青龙会拜求盐道许可的事宜,当时齐祖衍的确也驳回了青龙会的申请,此时还曾在朝堂引起过轩然大波。如今梁禛将盐道许可案与齐韵被劫持案扯到了一处,倒十分顺溜地又多栽了了一口锅给宁王头上。   这梁禛果真“知情识趣”,自己想要下楼便会有梯子,他望着站在堂下一身浩然正气,不怒自威的梁禛,捡起他适才递过来的“梯子”,斩钉截铁的继续说了下去。   “宁王爷忤逆犯上,图谋不轨,着兵部尚书常淮先行拟定用兵方案与我等参详后再做进一步打算。青龙会为虎作伥,唯恐天下不乱,证据确凿,着锦衣卫将所捕获之青龙会全部人犯交由刑部一一仔细定罪。齐振指挥,擅自行事,授人以柄,损害皇权,犯下欺君之罪,理应斩首。但念及事出有因,宁王做局,无人能逃,本王便恕其死罪,削去齐振五城兵马司指挥一职,令其于北兵马指挥司做一名兵卒,继续为京师安全立功赎罪。至于齐大人……“   上首的肃王爷捻捻胡须,“赈灾有功,治家有失,削其太子太傅、内阁首辅一职,留任内阁大学士,继续于内阁听差罢。”   梁禛心下大定,齐家一个变成了普通兵丁,一个变成从二品,虽均被降职,但此等处罚已然是最好的结果了,对比齐家的罪过,基本等于没有处罚。齐祖衍依然是朝廷高官,肃王爷舍不得不用他,自己努力一年,各方铺陈,终于实现了自己的诺言,护住了她父兄,可她的承诺……   他摆摆头,挥去心中的杂念,他还不能最终确定肃王对齐韵的打算,不能让自己再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可以让齐韵活在他心里,但他更需要保安远侯府一世安康。      ☆、生疑   齐府上下终于一扫笼罩上空长达逾一年的阴郁, 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脚步轻快。   齐老夫人和齐老太爷乐得合不拢嘴, 他们是商籍出身,朝堂的事一窍不通。当两位老人家得知自己的大儿子俱又“官复原职”了,心底的巨石终于落了地, 便天天念叨起两名孙子来。   “韵儿去哪了?为何还不归家?”老太太自言自语。   “韵儿不是去年嫁给端王爷了麽,你这老婆子真是老糊涂了!”老太爷拿把大剪子奋力修剪面前的一株云竹。   “……”   齐老太太白了一眼面前这位红光满面的胖老头,转过身去,唤来小丫鬟向上房书房走去。   齐祖衍出了书房迎接自己的母亲, 待母亲坐舒服了, 方低头温声询问母亲来,是有何事。   “祖衍, 韵儿去哪了,老身一年多没见过那孩子了。十七八的大姑娘了,成日里不着家, 这是不准备嫁人了麽!你这个做父亲的怎么也不管管!”老太太恨得咬牙切齿。揪住齐祖衍的耳朵, 大声的喊。   齐祖衍捂着耳朵眼泪直往心里流, 他也不知道女儿去哪了呀……   听才被肃王爷放回家的儿子讲,在开封城见过与朱成翊一道的齐韵,倒是一副没受苦的模样。但才见过一面, 齐韵便被人再次掳走。   儿子寻了多日无果,后得知女儿与人在寺庙斗殴,名头却是开封知府家属。待儿子寻去寺庙,结果儿子半路被青龙会抓了, 还被关进了妓馆私牢,虽被锦衣卫救出,但从此便失去了韵儿的消息……   齐祖衍派出齐府护卫多方打听,在开封城倒是打听出女儿并非为开封知府所救。据说那次斗殴名动开封,许多人都看见了。   因知府大人家属的辟谣,大多数人都知晓了,女儿是某位京城来的大官带去的侍妾,为低调行事,借用了知府大人的名头而已。据昭云寺小沙弥所言,斗殴事件事后女儿还赖在寺院不肯走,最后还是被一名年轻男子抱着离开了寺院。   齐祖衍心里早就愁成了一锅粥,女儿流落在外,被不同的人争来夺去,被人冠以侍妾的名头行走,估计早被不知何方孽障收为己用了……   望着老母亲喷火的双眼,齐祖衍咽下心中苦涩,“韵儿贪玩,去了金陵外祖家……母亲莫要担忧,儿子此次去扬州还曾专程去谢家住过一段时日,韵儿她很好……”   “话虽如此,但韵儿也不小了,早该说亲了,你尽早将韵儿唤回。之前时局动荡,不便相看,如今好了,你也官复原职,是时候给振儿与韵儿都好好相看亲事了。”听到孙女的确切下落,老太太明显放松了许多。   “母亲,咱先相看振儿的亲事罢,韵儿……韵儿的亲事需肃王爷做主……”齐祖衍的头都快垂到了胸口。   见儿子这副情状,老太太睁大了双眼,她还有什么不能明白的,“这肃王爷都快四十了!儿子都赶上韵儿年纪了,韵儿可不能给那个老不修做妾!”   齐祖衍忙不迭的捂住自家母亲的嘴,母亲是个大嗓门,不能再说了,好不容易从肃王爷铡刀下捡回来的头,可不能再丢了。   “母亲啊!肃王爷是咱的恩人,不计较咱家过失,感恩都来不及,你怎能骂人呢?今日朝堂上,多亏那锦衣卫指挥使梁大人美言,肃王爷才能恢复咱齐家的荣华,咱要记得肃王爷与梁大人的恩情啊!“齐祖衍苦口婆心的劝说自己的母亲。   “梁大人,哪个梁大人?我怎么不记得你门生里有个姓梁的?”老夫人素来精明,因年轻时掌管公中账房,对各种琐碎信息素来过目不忘。   “母亲大人,这梁大人可是安远侯梁将军的小儿子,官拜锦衣卫指挥使,此次咱齐家的案子便是这位梁大人主办。如若不是他从中斡旋,我们齐家日子可就没这么好过了。”   “斡旋?你以往有恩于他?”   “嗯,并无,安远侯以往随肃王爷远戍西北,乃肃王爷近臣,我等哪有机会结识。”   “那是梁大人有求于你?”   “并无,梁大人并未私下与儿子见过面。”   齐祖衍一愣,“母亲何故有此一问,莫不是母亲怀疑那梁大人别有所图?”   齐祖衍见母亲只拿眼瞅着自己,不说话,便笑道,“母亲多虑了,梁大人光明磊落,因此案曲折加巧合,故而梁大人有些许误解。但,我梁家赤胆忠心,天地可鉴,故而梁大人看在眼里,便将案子往有利于齐家的方向说了一说。母亲勿要杯弓蛇影……”   老夫人见儿子这样说,便不再多问,只拿眼瞅瞅儿子便拉下脸,“我不答应拿韵儿换齐府的一时安康,如若你坚持,我便拼了这把老骨头去找那老不修的算帐!”   齐祖衍一个头两个大,好不容易送走了母亲,便拖着腿坐在了书桌前。   他很忧虑,他不是没觉得那梁禛有异。以齐家目前在朝中的尴尬境地,大家都避之不及,唯有这梁禛,作为如今朝上风头正健的新生代官员竟然不畏风险,主动替自己说好话。他作为案件主审官,齐祖衍不相信他不知悉齐韵与朱成翊在一起过,但他在朝堂上明目张胆地翻云覆雨,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让他震惊到了极点。   他为今日可能出现的各种糟糕情况都准备了不同的说辞,他相信无论梁禛怎样陈述他齐家的案子,肃王爷都存了留齐家一线的心。   从肃王爷允他赴扬州赈灾开始,他便知道肃王爷已经在试图给他机会了,他是一定会把握好这个机会的,肃王爷也是一定会放过自己的。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今日梁禛的说辞,与他的设想南辕北辙,他甚至开始怀疑起梁禛的目的来——   梁禛是朱成翊一案的主审官,他一定与韵儿有过接触,却不知自己派到开封寻找女儿的护卫口中说的,将女儿纳为妾室的京城高官是否便是这梁禛……如若真是他,齐家可也是无法善了了。   ……   上书房,肃王爷立于窗前,眉头紧锁,手中把玩的玉雕核桃越转越快……   梁禛低着头,抬眼默默看了看肃王爷手中那两个“不耐烦”的玉核桃,复又垂下了眼帘。   “去年末,本王便听云南都指挥使钟廉说,车里边境不宁,老挝国时常骚扰。土司思罕为保边疆安宁,出台了垦荒令,说是垦荒,其实为将边境线区域划与他人经营,假他人之手对抗老挝。   据钟廉的说辞,垦荒令成效斐然,边境安宁,百姓乐业。此乃一小事,异样的是,在这接下来的一年时间里,据云南前后递交的数十本奏章来看,思罕突然变得勤政爱民,车里上下主明臣直,政通人和,社会兴盛,前段时间钟廉与骆璋先后都向本王提请过,要朝廷对车里土司思罕进行嘉奖。   嘉奖便罢了,今日本王突然接到云南承宣布政左都御史上奏,奏请批准十五家侯府新择的承爵子孙,其中便有车里土司思罕,他要将爵位传与他的嫡长子召赤,思罕正当盛年,政绩亦斐然,却突然要传爵于儿子……少泽,可有觉得不妥?”   梁禛默然,土司府是地方管控机构,土司为以往的异族头人担任,与朝廷空降的知府相比,对当地的政务管控能力与军事把持能力完全不是同一数量级的!   就垦荒令一事来看,武装势力能超越异族头人的汉人组织,除了朝廷的铁骑,可真是不多见了,居然还真就被思罕寻到了军事力量如此有潜力的私人武装。再看车里土司后一年发生的匪夷所思的种种转变,内里乾坤可真是说不出的大……   梁禛斟酌片刻,开口问道,“回王爷,车里土司借他人之手行边防之实,确已彰显其高明非常,垦荒令可以佐证车里土司是个聪明人。但车里积弱已久,为何独独这一年变化如此之大,不得不让人深思。只不知这行边防之实的垦荒者是谁,思罕的首席幕僚又是谁……”   “据车里的上报,垦荒者为一午姓人家,倒是瞧不出有什么不妥。只这幕僚,本王问过钟廉,似乎便是这位垦荒者。”   “王爷如若担忧,臣愿赴车里替王爷一观。”梁禛知晓他在担心什么,朱成翊携羽林卫逃往的便是川滇一带,有此担忧实属正常。只是梁禛也不说破,低头便请求出征。   肃王爷沉吟良久,“近年来少泽长久替本王四处奔走,左军都督府与锦衣卫亦事务繁多,千里奔袭只为这点小事,是否有点大材小用?孤亦想过着骆璋派人去看看,又怕他们不了解情况,没能看清楚……”   梁禛想起数月前收到的一卷书筒,是一位行脚商递与镇抚司门房的,指明要交与自己。里面是一方摆夷人的罗帕,齐韵还在上面绣了一行歪歪扭扭的诗,想来是为表达她也想着自己之意,这摆夷人可不就在车里那一带麽。   梁禛听肃王爷提及骆璋,又想起自己把骆菀青气哭那日的话,没来由的心中猛跳两下。心里隐隐觉得车里异状、摆夷罗帕都在将他带向自己心中最深处的执念。梁禛只觉自己的脚有点发软,这种事情还是自己去为妙,任何旁的人去皆是隐患!   “王爷!查探之事不宜声张,万一真是不妥之人,王爷又该怎样与骆大人做指示呢?还是臣去比较好,至少臣可以当场处理……”   梁禛压不下心中的急切与担忧,生怕这趟差事被指给了别人,巴不得立马便赶去云南。   肃王爷听得此言,眉头皱的更紧了,“少泽,孤要出兵大宁,任何有损孤声誉的话都有可能给孤带来灭顶之灾,孤不想在阵前拼杀时还担忧身后不稳。此次任务,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只是孤不想听到任何意外……”   梁禛颔首,朱成翊一日不出头,肃王爷便一日睡不安稳,朱成翊就像悬在肃王爷头上的剑,时刻提醒他朝堂上的龙椅是谁的。   肃王爷已经按耐不住要出手削宁王了,是时候提醒王爷该登大宝了罢,只有把那位置占了,做起事来才会利索……   梁禛心中暗自打算着,面上则恭谨地一揖。   “过几日便是历来秋狩的日子,少泽觉得,此次秋狩,孤照旧举行,可会招人闲言?”   梁禛一凛,抬起头,面带讶异,又义正严辞地说,“当然应该如常举行,王爷为何有此顾虑?皇家秋狩乃彰显皇家威仪的重要典礼,亦是感召四海的大好时机。臣以为,值此多事之秋,此次秋狩大典不光要搞,还应大搞!让这五湖四海皆臣服在王爷您的脚下!”   “唔,那便好,此次秋狩,孤便勉力一试吧……为求妥当,少泽便待秋狩之后再准备离京罢。”   肃王爷捻着胡须,面色凝重,眼角抑不住的笑却将那鹰睢的目光都模糊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小天使好,今天跟编编商量了一下,鸾铃错要入v了,因为字数多,所以要倒v一部分,从26章 营妓入v,看过的亲就不要去点了哈~~~~~ 入v时间为明天,周二入v,明天会连更三章~~~~~ 希望小天使继续支持橘柑!!!! 爱你们~~~~~ ps:42和43章章节字数配比有问题,我今天重新调整了一下,内容都没变~~ 愚蠢的橘柑不知道我这里修改了各位收藏过的小天使能看见提醒,长期没事就去改一下。 手残星人以后一定会高度重视这个问题的!以前给大家带来的不便请包容~~原谅这个无知的作者^_^   ☆、菀青的爱   梁府书房, 梁禛兀自抚摸着面前这方娑罗布。蓝黑相间的孔雀精神奕奕,栩栩如生, 绣品是上等。可对照左下角那走线幼稚的刺绣小诗……   梁禛禁不住哑然失笑,这女人是怕自己将她忘记,时不时来刷点存在感吧!至少她心里还是有我的, 她应是也想回我身边的吧,梁禛喜滋滋地这样想。   这几日因着收到这方罗帕,他的心情都甚是舒畅。娑罗布是摆夷人特有的绣品,车里垦荒一事十有八-九与那朱成翊脱不开干系, 此次公干如若能与齐家先行沟通沟通最好……   梁禛抿抿嘴, 决定这几日定要找个机会寻齐振说道说道,自己惹了骆菀青, 也不知会不会影响到此次云南的公干。此次公干非同小可,务必要准备充分,确保万无一失才好。   一想到骆菀青, 梁禛一阵头疼。这女人甚是难缠, 比以往遇到过的追求自己的女子不同, 狡黠得很,还拿着自己的把柄。她的狡黠与齐韵又有不同,从她处理齐韵出逃一事的天-衣无缝便可看出, 狡黠之外又多了些狠辣。   梁禛思虑良久,决定亲自出马讨好一下骆菀青,毕竟自己很快要去云南,须得骆璋支持。如若此时不把骆菀青哄好了, 开罪了骆璋的独女,自己在云南想要为齐韵指鹿为马,翻云覆雨只怕有点难度。   ……   京城骆府。   此时被梁禛视为隐忧的骆菀青亦正在听着婢女的汇报,满脸怒容,显见得是气坏了,她一巴掌拍向身前的黄花梨木茶桌。   “你说梁禛迷上了一个瘦马?可曾亲眼看见?”   身旁的婢女眼中滑过一丝恐慌,“甘大娘只是个柴房嬷嬷……哪能见到主子……她说,是梁大人的一等丫鬟,唤冬雪的……失了宠,这几日天天找人哭诉,她听来的……”   骆菀青已返京数月,自那日被梁禛纳妾的承诺气跑后,便再也没能见到梁禛。心中既生气又思念,日日被折磨得茶饭不思,只能每日四处搜罗些梁禛的消息,一解相思之苦。   当听得梁禛因剿灭青龙会之故,官进左都督。竟也生出与有荣焉之感,这便是我瞧上的男子,他是如此的出类拔萃!如今听得梁禛竟痴迷于一扬州瘦马,震惊之余更是嫉妒,梁禛竟然拒了自己转而沉迷于一名烟花女子,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骆菀青小脸绷的紧紧,这梁禛不娶妻不纳妾的,后院倒也有另一番热闹风景。莫不是他便专挑这种身份低贱的女人,只为衬托出那贱人的高贵麽?   骆菀青狠狠的啐了一口,梁禛是我的,总有一日梁禛会跪在我裙下,哭着求我嫁给他。骆菀青死命拽着袖帕,恨恨地想着。   “芊儿,你说梁少泽的大丫鬟唤做冬雪?”骆菀青突然开口问向身边的婢女。   “是的,小姐,听说她十七跟了梁大人,梁大人身边也一直只有她一个。以往在含辉院可是横着走的人物啊……可去年起便突然失宠了。”   这名唤做芊儿的婢女满面八卦之色,显见得便是靠耳听八方获得如今的位置的。   “你可与那冬雪姑娘直接传话麽?”   “婢子与甘大娘乃同乡,如若姑娘想直接寻那冬雪,婢子愿一试。”   骆菀青放下心来,摆摆手正示意芊儿退下,自己的大丫鬟画鸢风风火火地冲进了门。骆菀青来不及张嘴,便看见画鸢小脸因激动涨的通红,她未及道完一个福,便急匆匆地禀道,“姑娘!梁大人来了……”   骆菀青腾地一声从座上站起,满脸的激动与难以置信,“少泽来了?来寻我还是我父亲的?”   “回小姐,梁大人这是特意来寻姑娘你的。他还带了个稀罕玩意呢,放在前院里,引得不少丫鬟小厮躲门后偷看……”   画鸢的话音未落,便见骆菀青风一般卷进了里间卧房,随即卧房内传来骆菀青激动得有些变形的娇叱。   “画绒快些帮我瞧瞧,这堕马髻可是要重梳一下……”,“芊儿!我说了多少次,我不要这样大的凤钗……”。   画鸢以袖掩鼻,无奈地笑笑,赶忙起身掀帘进了里间。梁大人已来了一会了,须得催姑娘快些才好。   前院花厅,梁禛独自坐着喝茶,骆府老管家战战兢兢地躬身立在一旁随侍。骆家常驻云南,京城的骆府便只有骆璋与骆菀青两位主子,今日骆璋面见肃王爷,一大早便出了府,故而此时府里只有骆菀青。   梁禛不以为意,坐了一会又兀自来到花厅门口的小院逗一逗自己带来的这只“白雪”。   好一会,回廊外一阵环佩叮当,一群人浩浩荡荡进了院子。梁禛收回了手,回首看去,但见骆菀青如一片彩云飘进了小院。她粉面含春,双目盈盈,因跑得急,娇喘吁吁,樱桃小口愈发红艳起来。   “少泽……”骆菀青踯躅当地,渴盼又娇羞,唤了一声梁禛的名字后便不再说话,只拿眼含羞带怯地望着他。   梁禛默了默,在心里给自己鼓了鼓气,理了理衣衫便踱步来到骆菀青身边。   “骆姑娘,在下给你带了个小玩意,姑娘快来瞧瞧,可还喜欢?”   骆菀青心跳如雷,梁禛一来到身边,她便抑制不住地心慌慌。她低头,看向他修长的指节,疯狂地回忆上一次这只手握住自己时的温柔。她贪婪地感受着他的气息,捕捉他的声音,放在心里细细回味……   直到眼前出现一只乌溜溜、黑漆漆的圆眼睛,里面带着笑……   这是什么?   骆菀青惊愕地看着面前这只毛茸茸又一尘不染的白色大狗。它有一对尖尖的耳朵,湿漉漉又黑漆漆的鼻子,嘴巴也是黑色的,嘴角往上翘,似乎在对着自己笑。大白狗浑身毛长且厚,雪白无一丝杂毛,蓬蓬松松,以至于看上去比正常的狗胖了一大圈。   “邪!这只狗也忒可爱了!它为何如此多毛!”骆菀青的注意力终于被眼前这只“微笑的狗”吸引走了,她笑逐颜开,终于丢开梁禛,猛的俯下身子就要去摸狗背上的毛。   梁禛宠溺地揉着白狗的脖子,“这是我五年前在肃州救下一帮北夷人商队时得的北夷狗,商队的狗在咱驻地生了一窝小狗,我挑了一只,便是这只白雪。我一直养着它,它很温顺,也很聪明。它不会看门护院,却会听你指挥坐卧打滚,会直立走路逗你玩。你喜欢吗?喜欢便送给你。”   “你养了它五年,岂不是与它感情颇深?你舍得送我吗?”骆菀青乜斜着眼看向梁禛,面带调笑。   “白雪天生面带微笑,看见它便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梁禛蹲下身子,双手热情又温柔地揉弄着白雪毛茸茸的脖颈,眸中尽是微笑,“我自然也喜欢,松月问我讨要了好多次,我都没给她……”   话音未落,梁禛突然觉得尴尬,自己为何总在骆菀青面前说胡话,他狠狠的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继续装作若无其事地道,“我便是专门留着要给你的。”   骆菀青自动忽略掉让梁禛尴尬的那部分话语,那个女人早已是过去式了,压根不足为虑,自己自然不会放在心上。梁禛最后那句话说得自然,仿佛他们一直都如此亲密一般,因着这句话,骆菀青的耳根腾地犹如火烧,心里像吃了蜜一般甜。   她娇羞无限地抬起头,看向梁禛,“少泽……谢谢你,我很喜欢白雪……我会照顾好它的,你会时不时来看它罢?”   梁禛心中咯噔一声,不好,送这狗给她,不就得经常来看她麽。自己送什么不好,偏送了白雪给她。这样一来,可真有点撇不清了……   他懊恼了一瞬,转头一想,送都送了,也不能收回来,就这么着吧。我是男人,她是女人,我怕什么!梁禛豪爽地一个挥手,“当然啊!我自然会来看它。”   骆菀青听得此言,眉开眼笑。梁禛心下讪然,装作无意问道,“骆姑娘要在京城呆多久?”   “看家父的意思咯,家父回京只为述职,我只是回京来看看我自小的友人,也无特别的事要做……”   骆菀青低下了头,自己与梁禛都有意回避上次的“纳妾”风波。自己倒是很想问问梁禛,可当下气氛不错,就怕自己提起,梁禛便翻脸了。   这次便算了罢,锣对锣鼓对鼓的问梁禛这样的事情还是挺难为情的,他也一定会说出自己不愿意听的话。与其这样逼他娶自己,不若日后用些手段,让他心甘情愿地来求自己。   这样想了,骆菀青便放松了许多,既然梁禛放低姿态主动来了,不管他出于什么原因,便让自己好好享受享受这难能可贵的梁禛的温柔小意罢!   她扬起脸,满面春风,“奴家在奴的小院里种了几枝十三太保,这几日正好开花,少泽难得来,便随我去瞧瞧罢……”   ……   梁禛蹬掉皂靴,嗵的一声仰面躺上床。   “莺儿,替我打水……”   听见门口传来童莺儿爽朗的应承声,他便不管不顾地任由自己坠入梦乡。   陪对自己有非分之想的女人聊天实在太累了,骆菀青拉着自己盯着几朵兰花看了一个下午。直到骆璋回府,又被“盛情”的骆菀青留下来用饭。   梁禛尴尬了一下午很想回家,但为着与骆璋说几句话,拉近关系,方便日后自己去云南办事,又留了下来。用完饭若不是自己果断要走,骆菀青怕是还要灌自己一肚子茶点才肯放手。   还是陪韵儿轻松,陪骆菀青太累了……坠入梦乡前,梁禛这样想。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会连发3更,下午3点会发第二更,晚上9点为第三更,骆菀青设计搞事与梁禛见未来泰山大人。不喜欢看骆菀青的自然可以跳过,是为菀青搞事做前情陈述。 心眼很多的骆菀青搞的事情俗套却不落窠臼,一定不会让亲们失望的,毕竟她是一个有手段的女人~~~~~嘎嘎嘎! PS:白雪是只萨摩耶,我度娘了一下,萨摩耶历史悠久,橘柑很喜欢,就拿来给梁少爷用一用吧~~~此狗出场率不低哦,每次出现都会有故事发生~~~   ☆、争风      冬雪提了满满一篮子的香料自香料坊走出, 周老倌驾了马车在巷外的街边等着她。   虽然梁禛不再让她贴身服侍,但她依然是梁禛的大丫鬟, 一应待遇照旧,在物质供应上梁禛依然对她照顾有加,连出个门亦一如往常般有车马随侍。还未拐出小巷, 一位衣饰考究的高个女子拦住了冬雪的去路。   “姑娘留步,请问你是安远侯府上的冬雪姑娘吗?我是云南巡抚骆大人府上的画鸢,我家小姐有事寻你,姑娘可否拨冗片刻?”   冬雪茫然, 这云南巡抚家的小姐能有什么事能寻上自己一个婢女……她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位女子, 见她服饰华美,如若不是她的自我介绍, 压根看不出是个婢子。这名唤做画鸢的女子目光清澈,笑意晏晏,大剌剌站在路中间, 压根没有让冬雪说不的意思。   冬雪呆愣片刻, 咽了口唾沫, “奴是冬雪,骆家姑娘相寻,奴婢自当效犬马之劳, 劳烦姑娘引路……”   画鸢颔首,盈盈一笑,转身便往小巷深处走去,冬雪抬步跟上。   二人西拐东拐, 走了许久来到一座茶楼的后院。早有两名身着甲胄的小校候在后院门边,见画鸢与冬雪走来,便抱拳一揖,“姑娘请进。”   冬雪心中忐忑,紧了脚步随着画鸢进了院子,穿过一路卫兵林立的引道,来到一间丹桂环绕的茶室前。   “大姑娘,婢子将冬雪姑娘带来了,奴婢现在带她进来,可否?”冬雪看见画鸢毕恭毕敬地低了头,轻声向门内通禀,自己也老老实实垂手立在了后面。   “进来罢……”   门内传出一声清脆的回应,一名穿着雪青色对襟褙子的丫鬟撩开了门帘,笑盈盈地对上冬雪的眼,“快些进来,可让咱姑娘好等。”   冬雪满腹狐疑地进了茶室,不敢抬头,便先毕恭毕敬地道了个福,“奴婢冬雪见过姑娘。”   一瞬的静默后,冬雪听见上首飘来女子清冷的声音,“起来罢,给冬雪姑娘看座。”   冬雪再次福了福,随着那位身穿雪青色对襟褙子的丫鬟坐到了下首的一张春凳上。待她抬起头,冬雪看见上座一位仙姿佚貌的贵家小姐正不错眼地盯着自己。   骆菀青抿嘴一笑,“有劳冬雪姑娘,家父携菀青于返京途中偶遇梁都督,一见如故……菀青想多了解了解少泽的生活起居,得知冬雪姑娘乃少泽身边的大丫鬟,故而特相询于姑娘。”   冬雪哑然,如今的大家闺秀都如此豪放做派了麽?如此一来,咱二公子的生活辛秘岂不是早该传唱于京城的街头巷尾了……   看出冬雪眼中的惊异与难堪,骆菀青淡淡一笑,“姑娘若想挤走那瘦马,最好还是老实相告。”   冬雪更加愕然了,骆菀青轻蔑地笑,“少泽至今不给你名份,不就是怕日后的夫人容不下吗?如今他愈发远离了你,有他的原因,也有你的原因……”   骆菀青乜斜了冬雪一眼,“姑娘十七便跟了都督,如今依然还是婢女一个,你可曾想过原因?一个女人,若是没有显赫的家世,倾城的相貌,只凭借所谓的幼时情分,便这样被动的等着。等着男人来眷顾一眼,还妄想抓住男人的心……”   骆菀青一声轻笑,继续说道,“哪个男人会把心给这样一个毫无所长的人?脾气再好的男人也会厌倦,也会逃……”   眼看冬雪愈发尴尬,小脸苍白,一双手只死死绞着罗帕,头也不敢抬。骆菀青起身来到冬雪身边,放柔了声音,“正确的做法是,于细微处入手,了解他的喜好,他的习惯,慢慢渗入他的生活,让他习惯你的存在,习惯你的温柔,你的包容,最后,离不开你……”   冬雪抬头,看进骆菀青柔美的笑眼,震惊之余觉得眼前这个女子虽冷清,却甚是和蔼,说话也很有道理。可她不是爱慕二公子吗,为何还给自己传授诱郎之道?   许是看出冬雪心中的疑惑,骆菀青继续开口,“如若姑娘能助我一臂之力,待菀青入得梁府,定助力姑娘你升为姨娘。至于那瘦马……早就应该在哪儿,便赶紧滚去哪儿吧!”   一番话听得冬雪热血沸腾,眼前这个姑娘美丽,聪慧又高贵。她的门第丝毫不逊于梁家,虽从未听二公子说起过她,但眼前这个有头脑又有毅力的女人显然比以往的许松月更有可能成功成为梁家二媳妇。   更重要的是,这位姑娘不但不排斥自己,还向自己递出了橄榄枝。比起二公子念念不忘的,不知是何方神圣的“韵儿”讨喜多了!二公子为了那个“韵儿”将自己撵出了房门——绝对不能让“韵儿”夺走二公子!   冬雪咬咬嘴唇,决定接受眼前这位高贵的骆姑娘递过来的橄榄枝。她踯躅片刻,复又开口,“姑娘但问无妨,奴婢定然知无不言……”   骆菀青暗自松了一口气,直起身来,选了一把最靠近冬雪的圈椅坐下,轻轻靠向身后的软枕。又在心里暗暗嗤笑了一番眼前这位妄想偷吃天鹅肉的卑贱女子,面上却挂起温婉的笑,   “菀青在此便先谢过冬雪姑娘了……”   ……   冬雪回到马车上,心情愉悦无比,她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天空似乎都比以往亮了许多。   不得不说骆姑娘是真心喜爱二公子,连二公子宠爱的情敌也不放过。她向自己询问了许多二公子生活起居上的细节,还特别详细的了解了童莺儿的生活起居与饮食爱好。   说起童莺儿的饮食与起居,冬雪就一肚子的酸水没处倒。梁禛表面上对童莺儿是极好的,同吃同住不说,还允许给童莺儿开小灶,给童莺儿做她最爱吃的栗子糕。贱人就是矫情,只吃现做的栗子糕,梁禛便让厨房专门拨出一个人做栗子糕。时时做,日日做,吃如此多栗子糕也不怕自己肥成个栗子样!吃再好又怎样,还不是一样被梁禛甩脸子。   她无比细致地以嗤笑的口吻描述了童莺儿怎样夜夜痴缠梁禛,却被梁禛时冷时热的突然变脸吓得四处托人相求调离梁禛身边。   骆菀青还特别询问了数日后的秋狩,梁禛是否会带童莺儿一同出席。   冬雪摇摇头,说不知道,童莺儿与自己一样,尚无名份。只是二公子一日也离不得童莺儿伺候起居,在冬雪看来,二公子多半会让童莺儿以婢女身份随行伺候。   骆菀青颔首,表示如若童莺儿随行,届时自己定然会设法前去相看一二,冬雪姑娘已然如此绝色,那童莺儿究竟还能怎样倾城!   听得此言,冬雪亦飞红了脸,觉得骆菀青愈发可亲了,当场便表了忠心,如若童莺儿随行秋狩,自己定然主动前去骆府寻画鸢姑娘通报情况。   茶室内,骆菀青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一面琴。沉吟良久,她唤来画鸢,让她靠近,如此这般附耳低语一番……   片刻,画鸢惊异地抬头,满脸的担忧,“小姐,如此不妥吧,您不怕出什么意外?”   骆菀青佯嗔,“只要你们严格依我说的来,能有什么意外?那一日,我会让陈冉统领随行,不会有意外的。”   ……   那日,肃王爷于上书房内安排了梁禛于秋狩结束便南下云南公干后,梁禛就抑制不住雀跃的心情。自前日赴骆府安抚过了骆菀青后,梁禛自觉已经完成了又一项准备工作,便将骆菀青再一次彻底抛于脑后。毕竟这次公干历时应该又很长,任务如此特殊,自己要做的准备工作还有许多呢。   勤劳的梁禛此时正仰面躺在卧室的床上,望着帐顶默默的盘算着还有什么工作需要及时完成,身旁是婢女童莺儿正不辞辛劳地替他擦洗双脚。   “莺儿,后日便是秋狩大典,我要去参加,约莫持续个十余日,你随我去罢?”梁禛突然开口,冲童莺儿说道。   “是,大人。”童莺儿无所谓,张口便应。   “后日穿上我给你做的那件鹅黄对襟褙子,记得带上前几日我从绣珍楼给你新做的那几套衣裙,我要看你穿。”梁禛不厌其烦地将几件女人的衣裙专门点了出来。   “你替我擦洗完便去寻出来,看还能找到麽?那日我见你把绣珍楼送来的衣裙随便就塞被褥里了,也不怕夜间睡觉被缠了腿?你这奴婢,为何如此懒惰……”   “奴婢知晓了……大人什么时候也学会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唠叨个没完……”童莺儿头也不抬,打断了梁禛的话。   “你要知道,如若你弄丢了我给你做的衣裙,我可是要狠狠收拾你的!”梁禛也不躺了,干脆坐起来,死死盯着童莺儿的头顶,恶狠狠地说。   童莺儿只觉脑袋里被他念的嗡嗡作响,倏地起身,因蹲得太久,小脸通红,“奴婢这便去将那几件衣裙给大人寻来!”言罢一把将巾帕甩到自己胳膊上,又端起梁禛用过的水,转身出了房门。   梁禛望着童莺儿气鼓鼓的背影,冷哼一声,复又躺下继续盘算。   须臾,耳旁响起童莺儿清脆的呼唤,“大人,您要的可是这几件?”   鼻尖扫过一抹丝滑,梁禛抬眼,一件鹅黄云雁纹对襟长褙子飘荡在眼前。梁禛欢喜不已, “正是这件!莺儿穿给本官瞧瞧,内里穿你的月白长裙,裙角有几朵樱花那件……”   童莺儿无语,看梁禛双面闪闪,满含期待的望着自己,童莺儿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大人如此喜爱女人的衣裙,对这些衣裙如数家珍。不知道的,还以为大人您自己爱穿呢……”   梁禛一口气噎住,原本亮晶晶的双眼立马就要瞪起来,面前出现童莺儿倏然放大的笑颜,双目戏谑漫溢。   “要不,大人您亲自试一试……”童莺儿干脆将手中的裙衫一把凑到梁禛的胸前,作势就要开始比划。   梁禛臊得满脸通红,捏住童莺儿的腰,一把将她掼掷到了床上,只手夺过童莺儿手中的衣裙扔到一旁,按住她的双手便往她腋下、腰上捏,“你个小蹄子,竟然学会挤兑你主子了,这是要翻天了麽……我叫你猖狂……叫你猖狂……”   童莺儿吃不住痒,忍不住滚成了一个球,高声尖叫起来,“大人!大人……饶命啊!饶命啊……”   含辉院静谧无声,一众仆妇皆愣怔地望向上房闪烁的烛影,又装作若无其事地转身继续自己手上的工作。   东厢房的冬雪滚倒榻上,将头埋进被褥,死死捂住自己的耳朵,心中痛恨,就快要哭出来,“不知羞耻的贱女人!此时便让你痛快地笑吧,待骆姑娘来了,我要看你会怎样的哭!” 作者有话要说:  工作狂老梁又憋不住了,为了工作,明天必须要见老丈人。 另:关于梁禛对童莺儿的感情 橘柑试图描写梁禛这样一种复杂的感情:就像小天使们看见心上人的脸,但他却不是那个人——熟悉又陌生,亲近又疏远…… 所以在童莺儿出现的场景里,涉及到服饰描写的,一定是被韵儿穿过的,无论是莺儿收房那一晚被梁禛强迫穿上的纱衣与诃子(齐韵两度以歌姬身份叛逃均如此装束),还是本章的黄色褙子(齐韵瘸腿亮相)。 童莺儿是凄凉的,她只是一个布娃娃,梁禛对她是“喜欢”的,但只是因为她是布娃娃,他不会为了一个布娃娃承担比抛弃一个玩具失去更多的责任。一旦利益冲突,布娃娃的地位可想而知。 橘柑很喜欢莺儿与梁禛这对pc,梁禛是投入的,莺儿也是投入的,可梁禛的投入却与莺儿的投入又有不同。两人的投入诚挚又虚妄,全情却不对等。这也算是这第二章里面一个小小的插曲,折射出老梁对韵儿的感情。   ☆、凌乱的齐大人      同样睡不着觉的还有北兵马指挥司的小卒齐振, 今日梁禛来了。如今梁禛贵为左都督,便兼领了京都防务, 此次来北兵马指挥司便是要与指挥大人商议秋狩大典的保卫、防御工作。一番闭门会议后,齐振被唤进了议事厅。   一番见礼后,梁禛唤齐振坐上前来, 未及坐稳,齐振便自怀中摸出一把嵌满宝石的羊角匕首,双手奉与梁禛,“梁大人对咱齐家恩重如山, 此匕首乃两年前太后所赐, 现转赠大人,虽不能与大人的恩情相提并论, 但也能聊表属下感激之情。”   梁禛看向至今尚被蒙在鼓里的齐振,饶是梁禛素来厚颜,也有些接不下来。   “齐大公子莫要如此见外, 齐大人能谋善断, 国士无双, 禛素来景仰。齐家有今日,亦是齐大人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之结果,齐大公子且收回此匕首, 禛受之有愧……”   见梁禛不收,齐振愈发卖力地表达自己的谢意,梁禛无法,只得收下, 心想大不了日后多送点给齐家便是。   一番客套完毕,梁禛笑意晏晏,“于飞兄(齐振的表字)可愿参加此次秋狩大典?”   齐振茫然,“属下级别过低,怕是做猎场护卫都不能够吧……”   “于飞兄切莫妄自菲薄,做过五城兵马司指挥的人,你不参加,可是没了看头……你随我去便是,届时可要给你们齐家长长脸,待我去公干时,我向王爷要你。”梁禛双目闪闪,满脸的期待。   齐振惊愕,梁禛是想提拔自己?梁禛接二连三对齐家示好,这是为什么呢?   他前前后后想了许久,都想不起除了因肃王爷“勤王”,梁禛要捉自己外,还与梁禛有什么渊源。没有无缘无故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提拔。齐振带着满腹的疑问回到齐府,不及回后院向母亲请安,便首先进书房寻了齐祖衍。   齐祖衍同样惊愕,这梁禛对齐家的偏帮已甚是明显,可真的是因为韵儿?他忐忑不安,几乎不敢去亲自揭开这个谜底,心底隐隐有个答案,可又实在不希望那个答案被自己最后证实。   ……   齐祖衍忐忑数日后,最终向梁府递去了拜帖,安远侯捏着拜帖,唤来了小儿子。   “说罢,怎么回事?”梁胜将齐祖衍的拜帖啪一声扔至桌面,“齐祖衍要登门致谢,咱们梁家对他有哪门子的恩?本侯想,你一定知道。”   梁禛轻笑一声,“爹爹如此紧张做甚?他齐祖衍虎口脱险,自然应该来感谢经历过此案的所有官员了。他来感谢您儿子,主审此案的锦衣卫指挥使,实在是正常的紧,爹爹便放心允了罢。”他抬抬袍角,随意的喝了一口茶,不以为意。   “齐韵被青龙会劫持,齐振被迫救援,可是禛儿你胡诌的?”梁胜的心揪得老高,只觉自己这小儿子真不是个省油的灯。   “父亲莫要胡猜啊!此等大事可是会株连九族的,您儿子再混也不会如此不知轻重……”梁禛瞪大眼,望着他父亲。   梁禛所说都是事实,他不怕人查,谁来查都是青龙会与宁王勾结绑了营救齐韵的齐振关去了妓馆。唯一表述不准确的只是齐韵的下落,朱成翊与青龙会本就是一伙的,朱成翊抢了齐韵与王锵抢了齐韵,结果都一样。   再者肃王不允在朝堂提及朱成翊,齐韵被朱成翊劫走一事他也曾私下知会过肃王爷,他梁禛可不是张口说胡话的人,他审过的案子都经得起层层推敲!   梁胜哑然,默了良久只能用手指朝向儿子虚点了点,“你自己拎得清便好,莫要心怀不轨,害了自个。”言罢起身离开,吩咐门房请访客入府。   齐祖衍来到安远侯府花厅时,梁禛正好手拿一个锦盒从书架后转出来。他身穿绛紫色吉祥纹滚边箭袖袍,腰间系一条五彩流苏丝绦,发髻高束,凤眼生威,相貌堂堂。看见齐祖衍站在门口,便面带微笑,迳直迎了上来。   “齐大人贵客,今日登门,小可受宠若惊。齐大人快请进!”梁禛拱手,相请齐祖衍入内。   齐祖衍见梁禛如此客气,愈发的惶恐,“梁大人有礼了,下官这是来感谢梁大人替下官做主正名的……我齐家能有今日,全赖大人您的照顾。”   齐祖衍的圆脸笑的愈发喜庆,他躬身自怀内取出一张礼单,“此乃下官区区心意,万望大人莫要嫌弃……”   言罢,便见梁禛一脸正色,“齐大人莫要妄自菲薄,小可只是秉公办案,于朝堂上照直说出实情罢了,哪有什么照顾不照顾的。”   他以手隔开齐祖衍递过来的礼单,“齐大人行得正坐得端,不必因小可说出了实情而对小可感念在心,你我皆是为王爷办差,言行举止全凭一腔忠心,毋需如此见外,礼单就免了罢。”   说完,梁禛恭谨地递过来一方锦盒,“齐大人深陷泥泞一年有余,如今终于拨云见日,可喜可贺,此乃喜鹊报春端砚一方,特赠予齐大人,祝大人日后官运亨通,万事顺遂……”   齐祖衍愣了一瞬,自己来送礼,结果礼没送出去倒得了一方端砚。他圆脸涨的通红,“梁大人,这可使不得。大人您秉公执法全为肃王爷,但事实上也为下官平了反,下官因此跳脱泥淖,得利巨大,如若不表示感恩,反倒还收了您的贺礼,这让下官如何自处……”   梁禛默了默,抬眼看了看齐祖衍,“请齐大人入内室说话。”言罢便起身,挑眉瞧着齐祖衍,示意他随自己入内室。   齐祖衍哑然,忙起身随行,边走心里边打鼓,也不知这梁禛卖什么关子。待入得内室,梁禛关上门,示意齐祖衍坐好,自己则立在书架旁默了半晌。他随意摩挲着书架旁的一盏兰草,“齐大人如何打算令爱之事?”   齐祖衍呆愣,电光火石之间他似乎捕捉到了这所有古怪的源头。他抬起头,狐疑的看向梁禛,但见他面色无波,并不避讳齐祖衍探询的目光,直直看进齐祖衍的眼睛。“大人是要这官运亨通,抑或是令爱日后的自由幸福?”   耳畔传来梁禛平静无波的询问,齐祖衍狐疑更甚,“梁大人,韵儿乃下官的心头肉,我齐家遭此大难,不都是为了救回韵儿麽……如若不是介意韵儿,下官大可不必如此折腾……”   梁禛颔首,确实,如若不是要夺回齐韵,齐祖衍倒是真的可以不必派出自己的儿子追袭千里,自己留在京城坐镇断后。   他心下略安,开口道,“大人是准备让令爱从此与朱成翊浪迹天涯,并每日担忧肃王某一日捉了朱成翊,再次降罪于你齐家。亦或待肃王爷出兵捉得朱成翊后,救回令爱,纳入后宫,深锁宫墙?”梁禛唇角微挑,眸光深邃。   齐祖衍脑子有点发懵,陡然接受到如此大量的信息,他脑子有点断片,“梁大人,下官有些不明白……”   “我要令郎随我赴云南夺回您女儿……”梁禛伏身凑近齐祖衍,看进他的眼睛。   “禛希望您能出面带头上书,奏请肃王爷登基,宁王与青龙会勾结便是妥妥的谋逆。王爷早就想收拾宁王了,王爷荣登大宝后便自然师出有名。一旦王爷即位,那朱成翊便成了王爷唯一一个心腹大患。王爷不能承认朱成翊的存在,我定奏请赴云南剿杀朱成翊,届时小可希望救回令爱的人是于飞兄……”   梁禛复又起身,他目光沉沉,“令爱不可长久追随朱成翊,亦不可被我锦衣卫带回京城,小可希望肃王爷能对大人您放心,令爱毋需作为人质委身龙床……”梁禛说完,便闭了嘴,目光灼灼地望向齐祖衍。   齐祖衍低头深思,心内却掀起了滔天巨浪,还有什么不清楚的,那个把韵儿纳为妾室的京城高官便就是梁禛。   他要让自己奏请肃王爷登基,抢那阿谀逢迎的头功,让肃王爷在心理上接受自己。他要让齐振在云南立功,剿杀朱成翊,带回韵儿,让齐家在朝中立威。立威的目的却很简单,他想让肃王爷不舍得或无颜强行夺走自己的女儿。   至于女儿的归属,还有什么可说的……可谓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我的韵儿不是随了那个废帝,便是跟了长自己一轮的肃王,抑或从了眼前这位恣意的左军大都督……   齐祖衍心内泣血,眼前这位小魔王无媒无聘便占了自己的女儿,将自己与振儿玩弄于股掌之间。他虽不愿接受废帝和肃王,并不代表他就能接受梁禛。   可梁禛又确确实实助力齐家从肃王爷的虎口下全身而退,自己连官都保全了,还有什么不到位的?他抬头看着梁禛灼灼的双眸,狠毒的话,自己说不出,要迎合,又觉得自己是为贪图富贵,单方面便卖了女儿。   正在踯躅间,梁禛的声音再度传来,“大人可是觉得在下强占了令爱在先,又将您与令郎操纵于股掌之间,心下忿忿然?”   齐祖衍抬头,神情复杂的看向梁禛,一言不发。梁禛勾唇一笑,“如若在下说是您女儿利用小可更多,您是否会比较容易接受一点?”齐祖衍睁大了双眼,难以置信的望着梁禛。   梁禛不以为忤,他顿了片刻,恭恭敬敬向齐祖衍行了一个稽首礼,“齐大人心下难以接受,小可自是理解,您不接受小可实属正常。然,如若大人想要救出令爱并避免令爱身陷深宫,则非与小可同心合作而不能,此为其一。   其二,虽小可爱慕令爱在先,然令爱利用小可在后,挟宠谋变,一路护送逃犯至云南。小可虽被她算计的狠,却并不怨恨。小可心悦令爱,任她算计谋划,并无怨言,从未做出任何有损齐家利益之事。直至今日朝堂之上,小可的言行举止,大人应是深有体会。小可甘冒株连九族之罪助大人虎口脱险,非真情不能为!   其三,令爱亲口承诺过对小可不离不弃,且并非受迫。小可愿再次信任于她,助其脱困,让令爱实现自己的承诺。”   言罢,梁禛深深稽首,要让齐祖衍真心实意与自己合作,必须让他知道实情。虽然自己非常不愿被人看作被遗弃的弱势一方,但要最快速的获取齐祖衍的信任,装可怜是最为快速有效的了。   眼看肃王爷就要发兵了,再不占取有利位置,以后便真的与齐韵无缘了……他必须要做点什么,与眼睁睁看着齐韵被关入宫墙相比,自己伏低做小,示弱求怜又算得了什么呢。   齐祖衍愈发震惊了,难怪自己觉得万事都脱离了自己事先的预想,原来助力朱成翊一路逃脱的,竟然就是自己的女儿!   女儿如此维护朱成翊,罔顾自己的事前部署,无视兄长的一路跟随。如若不是梁禛一路甘愿受骗,齐家一脉焉能活到今日!   他复又抬头看向梁禛,胸间不可抑制的竟然升腾起尴尬的情绪。看这小儿的痴情模样,与其说自己的女儿无媒无聘做了他侍妾,不如说梁禛不自觉中做了女儿的男侍……饶是齐祖衍见多识广,依然顿生一阵恶寒……   他忍不住搓了搓起满鸡皮疙瘩的脖子,柔和了声音伸手探向梁禛将他拉起,“梁大人毋需行此大礼,您全心全力为韵儿及齐家着想,下官万分感激!下官定与大人同进退,杀了朱成翊,拉回不孝女。小女如有得罪之处,下官在此替她向大人赔罪……”   梁禛心下大定,能获齐祖衍支持,自己便成功了一半。且不论肃王到底怎么想,日后肃王再在朝堂上说起纳齐韵之话,齐祖衍是一定会有诸多各色借口使出来的,自己再也不用担心不经意间齐韵被安排了终身,这样的狗血意外发生了。   因有了后盾做保障,梁禛甚至觉得与齐祖衍都亲近了许多,他无比恭敬的复又将齐祖衍迎到了花厅,重新安排了茶水果子,开始商讨齐祖衍上奏表忠心,促登基一事了。      ☆、计谋   暮色四合, 齐祖衍被梁禛留在自己的书房用过晚膳后方离开安远侯府。   齐祖衍谈得尽兴,他甚是欣赏梁禛圆滑又大气的脾性。梁禛虽然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但他选择的手段却看上去光明磊落的紧,任谁也挑不出不是。   梁禛与自己一样,都善玩阳谋, 齐祖衍这样想着,嘴角亦不知觉间翘起。只不知如此聪慧之人怎生被女儿骗的如此没了招架之力,当真有趣的紧啊……   今夜梁禛与自己谈了许多关于肃王爷的事,亦谈到了肃王爷对称帝的种种态度。劝其称帝说起来容易, 做起来却是不好办得紧。   称帝是肃王爷梦寐以求的事, 他辛辛苦苦拼搏这么多年,忍辱负重砥砺这么多年, 最终目标便是实现自己远大的人生理想。因此,此时尽拥华夏之地的肃王爷自然对称帝充满渴望和期待。   称帝亦是众将领魂牵梦萦的事情,他们鞍前马后追随肃王爷这么多年, 刀口舔血奋斗这么多年, 最终的目的很现实:功成名就, 封妻荫子。只要肃王爷登基,他们也会水涨船高,封侯封爵, 荣华富贵不在话下。   称帝更是众京城文官兢兢业业、前赴后继的事,他们多是先帝留下的人,未曾围绕肃王爷立下过任何从龙之功。如今肃王爷克定天下,阿谀奉承便能立下的贪天之功谁人不想去夺?   一来可以让肃王爷看见自己的忠心, 二来,如若劝谏成功,自己这一旧臣更能为朝野上下所熟知,声望与地位遽增。如若劝得王爷一高兴,自己还能再进一步,也未尝不可能!   但自古新皇登基都讲究“谦让”之风。就连王莽篡取汉位建立新朝时,一向心狠手辣,顺我者生、逆我者亡的他也会遮遮掩掩、扭扭捏捏,经过五次三番的推托之后,才“顺应民心”上台执政。   此时的肃王爷虽知晓自己登基已是水到渠成的事了,但他依旧借鉴了前辈的“光荣传统”,将作秀进行到底!   也正是因为这样,劝肃王爷登基的人一拨又一拨,其手段层出不穷,“探、劝、逼、诱”皆用尽,“羞涩”的肃王爷就是舍不得扯下自己的遮羞布再进一步。   肃王爷的胞兄汝南王在一次进京探亲时便对自己的弟弟进行过试探,可肃王爷听了,当场并不置一词,却直接对汝南王下了“封口令”,令他闭门思过,所以汝南王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的。   跟随肃王爷从肃州披荆斩棘而来的武将马璀,也曾站出来劝说过自己的顶头上司登基。这位聪明的武将甚至拿出了蒙古人作激将的筏子,王爷现在就应该先在京城称帝,继而再名正言顺地继续征战蒙古,号令天下,铲除一切忤逆之源,让天下归心。   然,出人意料的是,马璀的高谈阔论遭到了肃王爷的当头棒喝。肃王爷根本没有和他解释“什么名正言顺”这样的问题,而是直接呵斥道:“将军怎么能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呢?你这是犯了杀头大罪啊!”   马璀毫无惧色,据理力争,使出了杀手锏——信誓旦旦地表示这是大家共同的意愿。肃王爷毫无所动,一脸淡然,命令马璀去做大家的思想工作,不仅马璀自己,也要求大家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如此多人铩羽而归,可见肃王爷的“勤王”遮羞布着实牢固得紧,要扯下来确实不容易。要啃下肃王爷这块硬骨头还需得多费点心思,多管齐下才为好,端坐书房的齐祖衍摸着自己的下巴,陷入了沉思。   ……   与齐祖衍见面后,梁禛便没有再回后院,而是夜夜留在了书房。   他自觉看见了胜利的曙光,他完全不必再靠那些虚无的假象来哄骗自己,获得安慰了。就像一名爱弓的小孩,明知很快便要获得一张绝世名弓了,还怎会再去留恋那些空有其表但无其实的替代品呢。尤其是在要获得此绝世名弓尚需继续努力的情况下,嗜弓小孩一定是全力以赴要为达成自己所愿而努力准备了。   “通房”童莺儿很是高兴,终于可以睡个囫囵觉了——毋需随时起床倒水,捻被的经历实在太美好了!   童莺儿翻倒在侧房睡的天昏地暗,乾坤颠倒。直到翌日午时梁禛回到卧房四处翻找东西时,那巨大的动静才将童莺儿吵醒。   见童莺儿幽幽醒转,梁禛冷哼一声,“本官还以为你被人下了蒙汗药呢,睡得如此不知事。如若是普通人家请来如此丫鬟,恐怕早被你牵连的饿死了。”   童莺儿搓搓脑袋,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二公子回来啦!奴不懂事,公子莫要笑话,奴是担心公子,昨晚没睡好呢。”   “哦,本官第一次发现,担心他人还能只在夜间担心,白日里便不必担心了。”   童莺儿哑然,望着他发愣。   “愣着做甚?还不快来替本官寻那羊脂玉的福寿如意玉佩,汀烟收拾的行李里没有那东西,你来替本官找找。”   童莺儿失笑,“大人何故非要寻那玉佩,您身上这块也是块流云百福,与福寿如意差不离。”言罢,依然起身走向放置配饰的木柜。   “哪能啊,福寿如意明明多了小兽与灵芝,我要那福寿如意。”   童莺儿奋力于柜中搜寻,“大人,咱只是去秋狩,不用带太多行李。”   “秋狩自是随意带点即可,可秋狩过后我便马上要离京一趟,故而先将行李收好,说不准为赶时间,我会自围猎场出发呢……”   “哦?大人可是又要离京许久?”   “唔!时间应是不短的。故而你不必着急睡在此一时,往后的日子里,有得是时间给你睡觉。”   童莺儿心下大喜,自己的确是那样想的,但面上却一定不能显出来。她极力压住向上的嘴角,但她弯弯的眼睛早已出卖了她……   梁禛惊讶地望着她,“嗬!够实诚,乐成了这样,你难道就不用掩饰一下麽?”   童莺儿羞赧,“大人说笑……奴哪有……喏,寻得了。”   言罢,双手将玉佩递了过去,“大人偏爱这块玉佩?”   “也不,这块搭配我那青袍,紫袍好看。”   “……”   童莺儿偷偷望向梁禛,见他红光满面,眉梢带笑……   竟然还有人会因许多日后的外出公干如此开心。电光火石间“韵儿”这个名字出现在她脑海,她脱口而出,“大人要去见心上人了。”   梁禛愕然,抬头看向她,但见她的喜悦发自肺腑,“奴替大人高兴,大人成日里太辛苦,好容易得见心上人一面,自然得好好准备。不过,奴不会告诉旁人的,连冬雪姐姐也不会告诉,大人您就放心罢。”   她朝梁禛眨眨眼,复又起身开开心心的去将被梁禛翻得到处都是的衣衫、腰带收拢,重新归置好。   ……   秋日阳光恬静,天高云淡,肃王爷率文武百官与数万军士于禁宫西门口出发,前往京城西的皇家围场。   上万人浩浩荡荡,队伍蔓延百里。两驾挂着许府标志的鎏金马车内,许松月与自己的母亲一道随着女眷的队伍缓缓前行。   虽然已至秋日,但长时间呆坐马车内亦闷得慌。许松月坐卧不安,索性拉开马车窗帘,盯着窗外前后奔忙策马疾行的卫兵和略显萧瑟的秋景发呆。   一道暗青色的矫健身姿闪过,直奔车队后方。许松月一个激灵,脱口就要唤出,又生生咽了回去,那是梁禛。此次秋狩,他负责围场警卫,只见他一身重甲,骑乘一匹纯黑大宛马,雄姿英发,威风凛凛。   许松月急切地望着梁禛,多日不见,此时骤然看见他的身影,哪怕只是个背影,竟也激动不已。   只见梁禛策马来到一驾马车前,拉开车窗帘笑意盈盈地低头与车内人说着什么,尔后又自怀里摸出一袋子东西递进了马车,周身温柔的气息让许松月隔得老远都感受到了。   许松月将头伸出车窗,拼命想看清梁禛在与谁说话,却只看见一只雪白柔荑自车窗内探出,鹅黄衣袖,纤纤指尖蔻丹红艳,夹着一颗大大的甜枣。   许松月看见梁禛摇头,但拒绝未果后便自马上俯下身,就着那只细腻的素手将甜枣含进了嘴里。紧接着另一只玉臂探出,举着一块锦帕直往梁禛嘴角而去。梁禛全程微笑,如温顺的孩童,任由车内女子将自己服侍得妥妥帖帖。   许松月满腹酸水汩汩直冒,车里坐的可是骆巡抚的闺女?许松月清楚地记得哥哥许辰良曾说过,梁禛回京的路上偶遇了同样返京的骆家大姑娘,二人一见倾心。梁禛端了青龙会老巢后,开封府尹还曾专门寻来骆姑娘同贺,以讨梁禛欢心。看眼前的情形,那“暮楚”与“别恋”可真就是那骆姑娘了……   许松月心中堵得发慌,鼻子一酸,眼泪就快要流下来。突然看见梁禛离开那马车,朝自己方向策马而来,许松月心中一阵发虚,如同做贼一般猛地放下车窗帘,缩回身子躲进了马车。   车窗帘放下的一瞬,窗外马蹄声过,车内女子以袖掩面,热泪夺眶而出……   熙熙攘攘的家属行列中,骆菀青斜躺马车内。身旁是大丫鬟画鸢,画鸢一脸凝重,腋下紧紧夹着一个靛蓝色碎花包袱。   “咱是去瞧热闹,又不是去参加丧事,画鸢如此肃然做甚?”骆菀青一边捻起身旁小桌上的蜜饯果子送进嘴里,一边乜斜着眼冲自己的大丫鬟吃吃的笑。   画鸢赧然,立马松了松自己的表情,“姑娘说得轻巧,若是真的出了什么岔子,搭进去的可是姑娘你这一辈子……”   骆菀青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瞧瞧瞧!又来了!本姑娘自有分寸,画鸢切莫要半途怂了……还有,今夜宿营时,你千万要去寻司礼监李公公,打听打听明日围猎的时辰和王爷回营的时辰。咱需要准时行事,过早或过晚皆不妥,你切勿遗忘!”   待听得画鸢朗声应承完毕,便直起身来,凑近马车窗边,挑开窗帘作势欣赏窗外风光,不再搭理画鸢。   画鸢欲言又止,见自家小姐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也只能叹了一口气,低头继续默不言语。 作者有话要说:  菀青发大招,梁禛吃暗亏。 不是不报,时候不到。   ☆、婢女   童莺儿的双脚终于得以踏上这块坚实的土地时, 她的心情是无比雀跃的。   坐了一整日的马车,梁禛不准许自己下车, 派了两个丫鬟伺候兼监视自己。虽然有梁禛不时给自己带点果子、糕点小零嘴儿什么的,依然把自己憋坏了。   童莺儿背着手饶有兴致地端详起自己今夜的住宿之地来,眼前是林立的营帐, 四处可见巡逻的军士,显见得并不是家眷聚居地,而是将士们的集中地。   梁禛今夜便是宿在此处吧!童莺儿在心里默默地想,她与随行的小丫鬟一道挎着包袱, 身前一名小卒谨小慎微的躬身引着路。   这是梁大人的爱姬, 连来给王爷做警卫也舍不得丢开,可是得伺候好了才行!小卒笑的谄媚, “姑娘小心脚下,这便是姑娘与梁大人今夜的住处,姑娘且歇息, 小的这便告辞了……”   童莺儿抬眼, 看见面前一大一小两个营帐靠的紧密, 大的自是梁禛的,小的当然是自己的了。   童莺儿熟门熟路地自觉向小营帐走去,先替自己拾掇拾掇了, 再进了大营帐。熟稔地取出苏合香,仔细挂进了床幔。   听冬雪姐姐说梁大人两年前是不爱用熏香的,自去年出了一趟远门,回府后便非要让婢子于家中放置或熏燃苏合香。念及此, 童莺儿不禁撇了撇嘴,他便是一变脸精!小孩子不都这样嘛……   童莺儿忙得不亦乐乎,探手自包袱里又摸出了两件斗篷。一黑一白,紧紧地叠在一起,银白色的是梁禛临行时去自己的衣箱里翻出来的织锦镶毛斗篷。自己本不想带,可他非说露营夜间寒露深重,一定要给自己带上。自己拗不过,便任由他放进了他的衣衫包袱里。   童莺儿羞涩地抿抿嘴,大人虽然善变了些,但他其实对知他心的人倒真的不错。近些日子来,自己放弃了初来时争取做他姨娘的想法,毕竟大人喜欢的不过就是自己这张甚似他心上人的脸,自己想开些,认真尽到人偶的本分便好。   如此一来,反倒让梁禛随和了许多,也让自己与他的关系融洽了许多。当他向自己投射来缱绻缠绵的目光时,就当他看的是别人就行,如若你当真,随后而来的变脸定然会给你一万点的暴击!   如此胡思乱想着,不知觉间,童莺儿已然面颊绯红若桃李,只可劲的拿了梁禛的一方挂珮杵在唇下吃吃地笑。   是夜,快到丑时梁禛方回,童莺儿等着为梁禛布水洗漱,便一直呆坐大营帐内。   待梁禛回营,便看见四仰八叉和衣躺在自己床上,睡得正酣的童莺儿。枕边,一块貂皮护腕串着一颗东珠,上头还吊着一根绣花针。再看看床头,一壶山楂桂花茶早已凉透,旁边一只空茶杯横卧小几边缘,摇摇欲坠。一盘栗子糕还剩两三块,地面上栗子糕粉屑四散……   梁禛摇摇头,将小几端开,也不管满地的糕饼屑,蹬掉皂靴便踏上了床榻。营帐内唯一的这张床本就不大,童莺儿四肢摊开斜躺正中,便占据了一整张床。   梁禛将她挪到内侧,依旧觉得占了自己的地盘,不舒服得紧,索性起身将她一把提起,胡乱放至床尾。自己则脱了衣衫,钻进被窝,脚踩着童莺儿柔软的肚子,沉沉入睡。   这婢子,邋遢又懒惰,看来以后还得给家里的婢子配置婢女了……坠入梦乡前,梁禛这样想着。   半夜,童莺儿便在浑身酸痛中醒来。想转身,却很困难,阻力太大。好容易睁开了眼,借着将尽的微微烛火终于看见自己怀中的一双大脚……   童莺儿瞬间清醒,蓦然想起自己是在等梁禛回房洗漱,自己怎么就这么没出息地睡着了!   她懊恼地搓着头,想起梁禛的警告,勿要未经允许进入他的卧房。自己等他回房洗漱倒是情有可原,可未经允许爬床是肯定会吃挂落的!   虽然自己只是无意间犯了错,童莺儿脑海中依然不可抑制地出现梁禛勃然大怒的可怖模样。   童莺儿趁着夜色轻手轻脚地爬下了床,看见自己吃剩的糕饼散落了满屋,又窸窸窣窣掀起裙摆将这些杯盘碗盏统统抱在了怀里,准备一并都给收出去。   转头看见梁禛的被子滑到了地上,想去替他掖掖,又止住了。万一那魔王突然醒来,想起自己未经允许睡了他的床,可就大事不好了——童莺儿缩了缩脖子,果断转身,蹑手蹑脚出了梁禛的帐。   黑暗中,梁禛睁开了眼,他转头看看帐内变戏法般消失不见的茶盏、糕饼,嘴角扯了扯。这婢子鬼鬼祟祟收拾好现场,又偷偷摸摸溜出了帐,抹掉犯罪证据便以为自己明日就会忘记了麽……   既然醒来,不替自己擦洗擦洗不说,连寝被也不给照顾了,想把我冻糊涂了,明日好忘得更彻底麽?明日将若琳也唤进偏帐吧,靠她童莺儿,自己怕是要变成镇抚司衙门看门的老兵卒一般了。梁禛冷哼一声,扯起落地的被褥继续蒙头呼呼大睡。   不到卯时,梁禛便起床了,在童莺儿的服侍下洁了牙,净了面,依然立在水盆前不动。   童莺儿取了木梳待要让梁禛去往桌前坐下,好让自己替他绾发。见他不动,便讶异地望向梁禛,“大人……该梳头了……”   “换水,本官还要洗一遍……多提点水,还要净手脚。唤若琳随你一同进帐服侍,赶紧的,本官赶时间。”梁禛面无表情地下了令。   童莺儿心中咯噔一声,这是要算总帐了麽……   她麻溜地转身,梁禛听见帐外响起童莺儿喜鹊叫早般的高呼,“若琳妹妹……”   还好梁禛只是催促众人替他各种拾掇,并未当众对童莺儿流露出半分不悦。一番人仰马翻后,梁禛终于穿戴整齐了。   今日肃王爷将与众臣工围场围猎,自己须得随行左右。梁禛最后检查了一遍自己的配挂,再次提醒童莺儿。   “今日围猎,或许有其他女眷会跟随瞧热闹,你切莫参与,勿要离开大帐!我晚间便回,你若表现得好,我有奖励予你。”   童莺儿一直担心梁禛为追究昨晚之事突然发飙,惴惴不安地替他正了正腰间的革带,温顺得如同一只小猫。   虽然之前对梁禛不允自己抛头露面一事颇有微词,但今日的她则是一百个愿意听话,完全毋需奖励做引诱!   “是的,大人,婢子定然不会迈出这道大帐的门!”童莺儿死命的点头,只差拍胸脯发誓了。梁禛满意地笑,二话不说离开了营帐。   ……   围猎之前,照旧有一场检阅仪式。梁禛来到位于围场入口边的宽广草甸上,这里早就搭起了高高的检阅台。   同以往历次行围一样,高台布黄幔,立幡旗。参与此次行围的军士与卫兵早已列阵台下,数万军士鸦雀无声,金戈铁马,旌旗招展,凌厉肃杀摄人心魄。   检阅场周围却是设了一圈的看台,此次参与秋狩的将士多,官员多,家眷自然也不少。随行家眷与文官们便要在这看台上感受秋狩检阅仪式的威仪。   梁禛在行围统领官的引导下绕检阅场环行检视,此时距离仪式开始尚有时间,看台上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   “当朝文官们应在看台的哪个位置?”   梁禛突然发问。他与齐祖衍约定好了,今日便要行那上书劝谏肃王爷登基一事。自己掌管秋狩警卫,一直忙碌,竟未能抽出时间去寻齐祖衍了解他的准备情况,于是梁禛便想于这检阅现场找个时间向齐祖衍问问。   “回左都督,文官大人们皆坐检阅台左下首。”   梁禛颔首,继续催马进了围场深处。为保证王爷狩猎时手边正好就有凑手的猎物出现,今日一大早冯钰便派了数百锦衣卫分翼入山林,将猎物们赶往了中道沿线,只围而不合,擎等着王爷检阅完毕后,率中军沿路逐射。   不多时,参加检阅典礼的文职官员与随行家眷们陆续赶到,原本鸦雀无声的检阅场瞬间变得热闹非凡。   梁禛看见齐祖衍在宫人的引导下走进了看台,便不管不顾地策马前去,来不及下马,便于接踵摩肩的人海中唤住了齐祖衍。   齐祖衍看见检阅场内,端坐马上,一身重甲的梁禛,冲自己拱手作揖,眼中满是询问与希冀,只微笑着点点头,又深深地向他做了一揖。梁禛了然,心中欢愉,对齐祖衍又一个拱手后,调转马头,重又回到了检阅台下。   看台上一众官员正纷纷向刚到场的齐祖衍见礼,因才见过梁禛对齐祖衍的看重,此时大家对齐祖衍的见礼又多了几分发自肺腑的奉承与迎合。   这齐老倌还真是长袖善舞,这才不多久的时间,便笼络了这新晋的人气一品武将,为了与他打个招呼,还巴巴地从检阅台下骑马冲了过来,做个揖又回去了。   女眷区中的骆菀青不错眼地看着一身戎装的梁禛,他跨骑一匹纯黑大宛马,端立检阅台左下首。自那日送来白雪后,又是好些时日未能见得梁禛,她知他新晋左都督,又负责此次秋狩警卫,定是极忙的。也不恼他,只贪婪地看着他英俊的眉眼,挺拔的身姿。   突然,她看见梁禛独自一人策马疾行,穿过了森森军阵,直直来到自己右手边的文职官员看台前。众目睽睽之下,梁禛甚至没有来得及下马便冲看台上急切地示意着什么。骆菀青直起身来看向右侧,原来是齐祖衍……   骆菀青心中酸楚一片,梁禛竟然一直与齐家保有联系,他便真就那么不顾死活地想要得到齐韵麽!   骆菀青银牙咬碎,她想起齐家经此一劫除跑了个齐韵,几乎毫发无损,其中若说没有梁禛的手段,打死她也不信!   这男人果然是信不得的,他一边打着齐韵的主意,一边又来应付自己,房中还藏了一个瘦马。原先还以为他是个钟情不二的,原来最是色胆包天!   “青儿,瞧什么呢?”耳畔传来姑妈好奇的询问。   “没事,姑妈,青儿只想看看父亲……”   骆菀青忿忿然坐下,更加坚定了执行自己计划的决心,她在心底默默地想,“少泽,你如此四处留情,白白惹来多少无辜官司。如今便让青儿出手,替你清理清理吧,也好让你能尽早重归正途……”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是秋狩描写,其中有2000字,是以前发免费章节时不小心发出去过的,毕竟是相同内容,为保证阅读流程,橘柑把这2000字放作者有话说里面,小天使们不需要付钱购买就能看见。所以明天正文更新4000字,作者有话说2000免费~ 用app看文的小天使请注意了,应先阅读作者有话说,再阅读正文,这样才是正确的顺序!   ☆、秋狩 作者有话要说: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肃王爷端立高台。 放眼望去,台下星旗电戟,数万人组方阵林立,按旗整队。中军立金黄大纛(大旗),左右两翼以红、白二色大纛分别标志。左军着赤裳,赤幡,丹甲,朱羽箭矢,望之如火。右军着白裳、白旗、素甲、白羽箭矢,望之如荼。左右翼末,还各建蓝色大纛,皆受中军节制。 征战多年,自己年近不惑终于有了机会作为第一主角站在这黄幔高悬的检阅台上,饶是沉稳如斯的肃王爷竟也生出无限感慨与万丈豪情。 他缓缓拔出腰间佩剑,猛然直刺苍穹,“长风飞兮旌旗扬,大角吹兮砺刀枪。天苍苍,野茫茫。蓝天穹庐兑猎场,锋镝呼啸虎鹰扬。金戈耀,战鼓响。长剑破空偃革后,便看人间太平秋 !”(鄙人不会作诗,此处为唐代大角歌加本人胡编瞎凑) 高台下,霎时间,万人战戟高举,呼声雷动,“万岁!万岁!……” 例行的祭拜与点将结束后,一身戎装的肃王爷与一干随扈沿中道直入围场深处,秋狩围猎便正式开始。 肃王爷自问仍身处壮年,为增强围猎的挑战性,此次围猎一改以往全体围猎人员皆任由中军统一调配的惯例。以旗色分队,各自为政进行围猎。约定酉时于检阅场集合,届时再根据每一队所获猎物的多少,论功行赏。于是,数万人马如游鱼入海,进入围场后便各自列阵四散开来。 皇家围场有山有水,有草甸亦有丛林。为保障供围猎的猎物数量充沛又富有活力,这里林木葱郁,水草茂盛,群兽聚以蕃息。围场的四周,树以木栅,以区分内外,进出有道口。围场之内,又按河流、地形与草木稠密的分布,划分为一个个小围场。每个小围场,均选择一处平坦高冈为中心,四周有稠密的林木。整个皇家围场包括这样的小围场六七十处。各个小围场之间相距远者数十里,近者只有几里。如此一来,只要军力调配适宜,战术运用得当,便可在最短的时间内清理完最多的小围场,获得最丰盛的猎物。 肃王爷此次的“自行作战”策略,不仅只是为了娱乐自己,其实也是在对自己手下的将士们进行排兵布阵、战场把控的考校。 齐振身着红袍赤甲带了一队人马在密林中穿梭,据梁禛“提点”,此东南角有貔豹与不少麋鹿,算得上是“肥肉”一块了。 故而,与大家进了围场便急吼吼地向内里冲不同,齐振便向红甲队指挥官请命“打扫后方边角地带”。那指挥官无可无不可,自是应下不提。 甫一进得东南角的一块小围场,齐振便发现此处草木茂盛,水草丰美,较别处更甚。齐振双眼一亮,直觉有戏,与数十为同伴一起沿着围场内的小溪便往深处走去。 不多时,在溪流蜿蜒的拐角处,一片低矮的灌木旁,齐振见到了正在溪边喝水的十余鹿群只鹿。众人大喜,因鹿奔跑速度甚快,齐振自队伍后牵出一辆两轮木车,放长套绳,将车挂在自己的马后。简短沟通后,一众军士策马四散开来,伏低身子,呈扇状悄悄向鹿群靠近。 靠近鹿群十数丈开外,鹿群开始发力狂奔,正试图合围猎物的军士亦开始策马狂追,并挽弓射击。齐振拉着木车位于奔逃路线的右侧方,见猎物逃离,齐振亦拉车斜刺里奔向鹿群逃离的方向。 齐振驾着重木车,奔行速度更是比不上鹿,但他自侧向拦截鹿群,加上木车沉重,他这一路甩尾倒真撞到好几只位于鹿群边缘的鹿。眼见那鹿被木车撞的晕晕乎乎,方向感顿失,直挺挺便向齐振身边冲来。齐振利落的挽弓搭箭,几个动作间,应声便倒下三只成年麋鹿。 甫一开始围猎便得了开门红,齐振开心极了,一股作气,越战越勇,一路走来除了收获不少野兔、野鸡,到了下午更是捕得一匹脱单的母狼。 肃王爷是秋狩的中心人物,此次秋狩乃肃王爷勤王后第一次以主人翁名义主持皇家活动,最善揣摩君心的礼部与司礼监怎能错过此次表忠心的大好时机,扈从引导皆与皇帝巡幸之仪一无二致。 梁禛随扈其中,适时引导着队伍往“适当的”小围场而去。故而,一路走来,走兽飞禽层出不穷。 一旦有兽出没,随扈人员亦在肃王爷的指令下,刀剑出鞘、弩矢齐发,但一箭击毙的最伟大任务皆一定是留给了肃王爷的。当他射中时,诸部围观,莫不欢欣踊跃,把围猎推向高潮。 肃王爷预料之中地当然遭遇了围场中唯一的一只虎,在肃王爷超群的狩猎技巧下,斑斓大虎自然毫无逃脱的可能。肃王爷玩的尽兴,一日将尽,收获颇丰,除却数不清的禽鸟、狡兔,还猎获了大量的枭羊、麋鹿与野猪,围场中的重量级猛兽,虎、豹,亦有斩获。 眼看天色渐晚,已至事先约定的集合时分,一众人等便收了弓箭刀枪往回而撤。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以上为以往发出去过的,估计会有几十个字或者100余字的误差,因为实在记不准确了,就只能这样操作了。接下来是收费字,是全新的~~~   骆菀青身着骑装, 随了一干贵女在护卫的随侍下,漫步于各小围场之间。这是男人的游戏乐园, 亦是女人难得的放纵时机。   贵妇们可以在今日随意打量一下别人的夫君、情郎、儿子,亦可趁此机会为自己家中尚未婚配的女性晚辈挑选一下优秀儿郎。有心仪对象的贵女们可趁机与自己的相好相约于山林,无诉情对象的贵女亦可行走于小围场之间, 正大光明肖想男人。既可以欣赏欣赏沿途的美丽风景,与几个熟识赛赛跑马,亦可远远围观围观小围场内的短兵相接,欣赏欣赏男色, 一日下来倒也能安排得充沛又意义非凡。   骆菀青转悠了好几个“贵女围观群”, 入眼的女子无不盛装出席,满面欢愉。骆菀青看见了安远侯府上的女眷与一干贵妇在一起, 梁禛的嫂嫂和几个堂妹皆着了骑装,一味只寻那中军的道。   骆菀青暗笑,难道在家还未能看够, 狩猎场上还可劲儿地寻那梁嵩与梁禛?只是未曾看见梁禛的房里人, 莫不是没来?   不可能, 冬雪分明专程赶来骆府告诉了画鸢梁禛带了童莺儿随行的。那定然是梁禛不允自己的瘦马出门观礼了,带都带出来了,藏忒紧做甚!   骆菀青满腹酸水, 更加恨了那瘦马一层。眼见时辰已近肃王爷的散围时间,骆菀青便拉了自己的护卫急急往回赶。   空荡的检阅场复又恢复了早晨的沸沸然,各色旗队的人马陆续赶回,皆满载而归。众观礼人等继续回到了看台想看个究竟, 经过这一整日的狩猎,成就最丰的人自会成为这全场的明星。   有儿子的期盼自己的儿子能拔得头筹,入了肃王爷的眼,没儿子的则期盼能替自家的女眷觅得这场上最骁勇的儿郎。   大家都激动地说着话,急切地等候着那光荣时刻的到来。待围场尽头出现那炽黄的中军大旗时,众人禁声,诺大的检阅场落针可闻。   照例先由司礼监宣唱肃王爷的战绩,数不尽的鸡、兔、鹿、羊,十数头野猪,一头豹,一只虎。   司礼监宣唱完毕,全场欢呼声雷动,“肃王爷神勇威武……”的呼声震动天地。   宣唱完肃王爷的战绩后,便轮到各色旗军中的王侯公爵了。如肃王爷般的赫赫战绩自然是无人能及的,但一干武将中却是北城兵马指挥司的小卒齐振最为抢眼。   他不光以一己之力猎了六七头鹿,数头野猪,甚至猎得了一头狼与一只熊!这熊瞎子最是力大无比,能猎得此物非最为骁勇善战的猛士不能成。故而,当司礼监宣唱完红旗军战绩并点出齐振的猎物清单后,检阅场中人人乍舌,现场气氛之热烈,又掀起了一轮新的小高潮……   场中众人热情未退,司礼监刚宣唱完毕,就要开始论功行赏,却见场外有数名身着红袍赤甲的红旗军军士扛了一件物事,自巷道中进了检阅场,直直走向检阅高台。   众人讶异,皆将目光投向了军士扛着的,被红绸包裹的那件物事上。领头的红旗军军士是位络腮胡大汉,但见他走至高台下便示意身后小卒放下那红绸物事,转身朝向高台上的肃王爷一个拱手,朗声道。   “启禀王爷,属下与兄弟们于东边小围场搜猎时,见一巨大河龟正趴在一块巨石上晒太阳。走近一看,却是一件奇物,龟背上竟然有字!属下不识字,这便将那河龟捉了,献与王爷。”   场内众人议论纷纷,河龟本无奇,奇在天生带字,只不知龟背上都写了些什么。众人的目光皆急不可耐地刺向那被红绸覆盖的物事上,只等着肃王爷一声令下,便能答案揭晓。   只见高台上的肃王爷冲身旁的人一阵耳语,一名宫人走下高台,至红绸物事旁立定。一个抬手将红绸揭开,露出一只五尺见方的大河龟,在河龟来说确实是个稀罕物了,只那龟背上的字,看台上隔太远倒是看不清。   不过众人很快便没了疑惑,他们看见河龟周遭的军士在河龟露出背甲上的字后纷纷跪地,俯首朝向高台便是一通跪拜。宫人尖细高亢的声音传来,“天命归于铨”(肃王爷单名一个铨)。   古人信天命之说,但凡贵人出世,大事变革,皆会有天将祥瑞以策应此事的正当性。至于此祥瑞究竟真是老天爷降的,抑或有人故意为之,则不在大家考证范围内。反正老天爷所降示意,有人若敢质疑,那他一定是活得不耐烦了。   更何况大家无时无刻不在搜寻一切能促成王爷登基的借口,如今正好来了一架梯子,此时不接更待何时!   就在众人就快要山呼万岁的时候,冷静的肃王爷又开口了,“天命如何,太-祖皇帝早有定论,岂容一只乌龟胡乱置喙!”   场下有人高呼,“天下无主,宗庙之忧,在于王爷!宜从众议,上为社稷,下为百姓!”   肃王爷待要再推脱,但见看台上走下一人,圆圆的身躯颤颤巍巍,正是齐祖衍。   他神色凝重,而他身后居然跟着四名壮汉抬了一口比照正常尺寸缩小了一半的棺材。就在众人惊异不已时,齐祖衍已行至高台下,望着肃王爷扑通一声便跪下。他仰望高台,情绪激动。   “今四海归心,祥瑞尽出,天命归于主上,王爷宜尽早承大统,时不可留,众不可逆!如今大功即将告成,只待扫清蛮夷一统天下,天人皆有应验,大王一而再,再而三委蛇推脱,只怕是会让天下英雄寒了心。老臣担心的是,众人一旦心冷离您而去,想要再聚堪比登天之难!如若结果如此,老臣早日为光大太-祖皇帝遗志,破釜沉舟追随王爷,又有何意义?老臣就算即刻卸甲归田也无颜再回故乡,不若今日便躺进棺材了结此生!”   一番话说得声情并茂,感人肺腑。众人眼看机不可失,马上锦上添花,发动最后一轮攻势:“今上无天子,夷番淆乱,符瑞之应,昭然著闻,王爷宜答天神,以塞群望!”   肃王爷眼看时机已到,终于结束了自己的作秀表演,只能无可奈何道:“天意不可违,那孤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上顺天意,下顺民心……”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场内欢呼雷动,更有臣工激动得涕泗横流,跪坐不稳,好似自己坐了那位置一般。   齐祖衍心中大定,这矫情王爷的马屁总算是给拍舒服了。短短几日内,周参将能寻得如此大一只海龟,刻了字投入那数丈宽的小“河”(如若还能被称为河),着实不易!此番运作,周参将功不可没!只盼此事能让这新帝放下些芥蒂,莫要再将齐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便好……   这边厢新帝扭捏作态闹得热乎,那边厢骆菀青不及观看这幕大戏便火急火燎地回了自己在围场行宫的客房。又是一通人仰马翻,骆菀青再次派出丫鬟确认了肃王爷的行程后,唤人牵来白雪,带上画鸢与几名小丫鬟,在护卫统领陈冉的陪同下,浩浩荡荡地向梁禛的营帐走去。   ……   骆菀青领着众人来到梁禛营帐外时,被卫军拦了下来。画鸢掏出兴平侯府的腰牌,又指了指自己身边的白雪。   “这是梁大人送给我家小姐的白雪,最受小姐喜爱,亦是你家大人的心爱之物。听说梁大人扎营此处,小姐特携来白雪与他相看,以解你家大人对白雪的思念之情。”   卫军统领看着那“笑眯眯”毛绒绒的大白狗,果真是梁禛平日里常牵出来的那只。最近未曾再见,原是送给了这位小姐,看来眼前这位小姐在大人眼中很是不同啊……   卫军一个拱手,恭恭敬敬地回复,“原是骆家小姐,小的有眼无珠。只是左都督尚未回营……”   “无碍!我且等着他便是,听说肃王爷已经在论功行赏了,想来没多久便能回了。”骆菀青豪迈地一挥手,打断了卫兵的话。   这卫兵统领看了看天色,根据今日的行程安排的确就快回了,这兴平侯府的姑娘是一名高门贵女,在左都督眼中又与旁人不同,还带着大人的宠物白雪,让她先进去也并无大碍。踯躅片刻便让开了通道,“姑娘请进,小的派个卒子先引姑娘去大人帐中等候,待左都督回营后再通禀姑娘。”   童莺儿正在偏帐内绣个荷包,听见帐外人声鼎沸,以为是梁禛回来了,起身便出帐相迎。谁知迎头碰上一名面生的华服姑娘正翩翩然向主帐走去,童莺儿一个激灵,伏身便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   却说骆菀青在小卒引领下正要走进主帐,突见一侧小帐内走出一名女子,娉婷婀娜,竟是齐韵!骆菀青惊得差点扔掉手中的罗帕,心中羞窘,几乎就要转身落荒而逃,却见“齐韵”竟恭恭敬敬地冲自己行了个大礼……   骆菀青呆如泥塑,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只定定地看着对自己行礼的“齐韵”说不出话来。   “奴婢童莺儿见过姑娘,姑娘万福……”   骆菀青愕然,下巴就要掉到地上,眼前这女人自称为童莺儿,却是那位瘦马?可她分明就是齐韵……   见对方毫无反应,童莺儿只当面前这位姑娘不认得自己,有些拘谨,便又俯首道,“姑娘可是来寻梁大人?今日行围,大人很快便回,姑娘且进帐稍候,奴婢替您泡茶。”说罢,便热情地延引着骆菀青进了梁禛的大帐。   “我家姑娘白日里也参加了行围,为了让梁大人尽快见到白雪,又马不停蹄地赶来了大人的营帐,童莺儿姑娘可否替我家姑娘上些新鲜的糕饼?”画鸢见得童莺儿真身,忙不迭地自骆菀青身后走上前,笑眯眯地冲童莺儿说着话。   “那是自然,骆小姐且稍候,莺儿去去就来……”   直到面前摆上了茶水、糕饼,骆菀青才终于相信了眼前这名女子果然是那位瘦马。若不是她声音与齐韵不同,骆菀青差点就以为是齐韵故意折辱自己,就要羞窘地对她还礼了,今日真是受惊不小!   骆菀青暗自揉了揉依然发软的双腿,端起茶杯喝口茶缓了缓胸口那胡乱蹦跳的心脏。   大帐内整洁明亮,床头的朝服架上挂着梁禛的官袍与刀剑。骆菀青环视帐内一圈,好容易敛了心神,再次对上面前兀自摆放茶点的童莺儿,“童姑娘……”   童莺儿抿嘴一笑,“小姐忒客气了,奴婢只是个婢子,哪当得被小姐唤作姑娘……小姐唤奴婢童莺儿便可。”   言罢放了一碟幽香四溢的糕点至骆菀青面前,“小姐尝尝这栗子糕,最是松软细腻,香甜适口。”这位小姐呆呆糯糯的,童莺儿喜欢得紧,便将自己喜欢的栗子糕也端了上来招待客人。   骆菀青捻了一块栗子糕,澄黄温润,尚未入口便有栗香扑鼻而来。这糕点果然精致,少泽便是为了眼前这个长了齐韵的脸的女人,不顾世人侧目,肆意宠爱一名烟花女子麽……骆菀青看着眼前这张与齐韵一无二致的脸,想起当初梁禛亲近自己的原因,胸中气堵,一口老血就要喷将出来。   “童莺儿……姑娘……大都督可说了何时回来?”   童莺儿噗嗤一笑,这位小姐当真拘谨,也不再纠正她对自己的称呼了,复又恭敬地一礼,“回小姐的话,早间梁大人说了,酉时过了便能回。一盏茶前大人差人回来过,让烧热水他回来便要沐浴呢,想来就快回了。”   骆菀青颔首,自己来得正是时候,“姑娘莫要再忙,且去歇息吧,我这儿吃点茶便好,不需要人如此多人陪着。”   眼前这张脸让她无名火蒸腾,还会莫名地紧张,早早打发走了为宜。童莺儿自是不知骆菀青心中的沟沟道道,笑眯眯地应了,自退去不提。      ☆、作局   帐中只剩自己与画鸢了, 骆菀青一个眼风,画鸢便疾步上前, 自怀中摸出一个花布包裹的小包,仔细打开了,露出几块黄澄澄的栗子糕。   骆菀青点头示意, 画鸢便用镊子取出一块自带的栗子糕来,分作两半,一半放置骆菀青面前的小碟中,另一半放至童莺儿端来的盘中。   画鸢将放了半块栗子糕的小碟子往自己身边挪了挪, “姑娘少用些, 万一吃多了对身子有影响可就不好了……”   骆菀青不言不语,抓起那半块栗子糕一口就咽了下去, 又端起一盏茶,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将这盘中的栗子糕取出些来, 把咱们带来的糕点都混进去罢。”骆菀青来不及擦嘴便着急地发话了。   画鸢正想劝小姐, 盘中这半块也只用一小半就行, 不想小姐如此火急火燎便吞了下去。只能无奈地摇摇头,依着骆菀青所言,用自己带来的栗子糕替换了盘中大部分糕点。   画鸢不放心, 依依不舍地扯着自家小姐的袖子不厌其烦的叮嘱,“小姐,奴婢收拾妥帖了,现在便出去将这里的人引开。陈冉统领就在离帐不远处藏着, 如有不妥,小姐高声呼唤陈统领即可……”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你快出去。”骆菀青不耐烦地挥着手,示意画鸢快些走,梁禛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回了,可得抓紧时间准备好。   四周一片寂静,一个人也没看见,定是被画鸢支走了吧。骆菀青心急如焚地坐了一会儿,还没等到梁禛回来,自己也没感到有何异样。许是吃太少,没什么效果吧……   骆菀青摸摸自己毫无异感的身躯,踯躅了片刻,果断将画鸢之前切下的半块栗子糕又咽了下去。再在这寂静无声的大帐内呆坐了片刻,骆菀青感到了头有点晕,心跳有些快……定是药起作用了!就在此时,帐外不远处传来熟悉的男子低沉有磁性的呼声.   “莺儿替我备好水了麽?”   梁禛回来了!   骆菀青腾地起身,突然有些紧张,梁禛是专干坑人事出身,自己如此设计于他,他会不会一眼就瞧出来了?自己是不是要露馅了?骆菀青只觉浑身汗水直冒,焦躁地直在原地打着转。   不行!如此慌张就算是傻子也瞧出问题了吧,骆菀青把心一横,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抓起两三块栗子糕就着茶,吞药一般囫囵咽了下去。   糕点太多又太干,一股脑儿涌向喉咙卡的骆菀青脸红脖子粗,又胡乱灌了口茶水,噎了好半天,那点可怜的茶水终于浸透了糕饼,打通了喉咙。   骆菀青本就头晕,如此胡乱噎了一通,更觉得天旋地转,浑身火烧似的热。就在她神智不清,急躁又紧张时,大帐门帘一掀,有人进来了,男子清洌的声音传来,“童莺儿,你麻溜地给我出来,本官早间是如何同你讲的……”   骆菀青突然只觉一阵轻松,焦虑与害怕统统消失不见,她睁大水波迷蒙的双眼望向门口那健硕的身影,“少泽……救我……”   梁禛惊呆了,累了一整日回得大帐,就想沐浴一番后再出门办事,可除了营房外看门的小卒,小厮、婢女、嬷嬷统统不见了踪影。甫一进大帐,竟看见骆菀青独自一人呆在自己帐内,并且看这架势,她似乎要晕倒了……   梁禛几步上前托住了骆菀青的胳膊,急切地问道,“骆姑娘,你为何一人在此,婢女们呢?”   此时的骆菀青只觉浑身酥-软无力,胸腹中一团烈火烧的正旺,哪能再回答梁禛的疑问。她媚眼迷蒙,娇声颤语,“少泽……救我……”一面就着梁禛的胳膊就往他怀里倒,一面胡乱撕扯自己的衣衫。   梁禛心中咯噔一声,不好,在家也中招了!这骆菀青显然被人下了媚药,只不知这下药之人有何企图。无论怎样,骆菀青家世显赫,如若被人发现在自己大帐内成了这般模样,自己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梁禛勉力定下心神,环视一圈,决定先将早已神魂颠倒的骆菀青送出自己的营帐。自己带了兵卒自大门而入,此刻必定不能原路出去了。他低头迅速将骆菀青身上被她自己扯的七零八落的衣衫重新整理了一番,又转过头一把扯下身旁捆绑帷幔的丝绦,三两下将在自己怀中兀自乱摸的骆菀青捆了个严严实实。   收拾妥帖后,梁禛附耳向大帐外仔细听了听,确定尚无人靠近后,抄起腰间的大刀挑破捆绑大帐的的革绳,掀起大帐的革布,借着自己尚未来得及换下的甲胄披风的遮掩,将被捆成粽子般的骆菀青夹于腋下,偷偷摸摸地自大帐后方溜了出来。   刚出得大帐,梁禛便听得营帐前方传来繁复零落的踏踏脚步声,夹杂着声声人语,“侯爷,小姐便在梁大人大帐内等着梁大人呢,您莫要忧虑,画鸢她们一直都在……”   梁禛心中怒火蒸腾,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自己的大帐内作局陷害自己!把骆菀青药了,再唤来骆璋,若不是自己夹着骆菀青跑得快,此时岂不被人抓了个现行!若真如此,自己算是得罪死骆璋了,就算哑巴吃黄莲入赘他骆府,也不知能否平息那骆璋的滔天怒火。   梁禛四下里观望了一番,就要夹着骆菀青翻出木栅栏,却听见得得马蹄声由远及近,唬得梁禛一缩身又回到了大帐后方。梁禛听到帐外见礼声,“梁侯爷……”   父亲怎么也来了……   梁禛只觉背心汗水湿透了里衣,还好自己不是那贪花恋酒的好色之徒,不然今日自己的终身就已然不是自己的了……   眼见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再不脱身也与被人捉了现行差不离了。梁禛心下焦急,周遭人实在太多,又没个屏障,光天化日之下还真是不好脱身。就在此时,腋下的骆菀青发出一声悠悠的呻-吟,梁禛吓得一个激灵,竟然忘记堵住骆菀青的嘴了,手忙脚乱地扯下一块袍角,胡乱塞进了骆菀青嘴里。   塞袍角进骆菀青嘴里的时候,梁禛碰到她绯红的脸颊滚烫,连露出衣领外的脖颈儿也是通红。   “这女子也是受苦了,莫名其妙遭此设计,只是现如今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能否保得你骆姑娘的闺誉虽是不一定,但要保得你不要莫名其妙被定了终身却是我梁禛必要办到的目标!”梁禛自然不知骆菀青心中所想,自顾自只在心里默默的发着誓。   梁禛缩着脖子弓着腰猫在大帐后方堆放多余物资的角落时,帐中诸人已经开始四处寻找梁禛与骆菀青的踪迹了,大家都说左军大都督回营便进了大帐,可怎生就是不见了人!   梁禛叫苦不迭,胳膊下夹了一个女人,长久保持一个紧凑的姿势不能动,实在痛苦得紧,更何况骆菀青看上去情况很不好——   自己将她捂的如此之紧,都怕将她活活憋死了。媚药起效,周身灼热,此时应当冷浴、宽衣、以药发之为宜。可现在显然没了条件如此伺候骆菀青,梁禛也只能对不起骆小姐了,毕竟还是自己的终身比较重要……   第一次被自己的队伍困住了自由,梁禛只觉讽刺异常。就在梁禛打定主意就要熬到天黑,趁着夜色或许还能觅得逃脱了机会时。天无绝人之路,他看见齐振扛着两条鹿腿,大步流星向自己的大帐走来,显见得是来给自己上贡讨好自己的。   梁禛激动不已,捻起一颗小石子食指微动,便将这颗石子不偏不倚地打在齐振的脚背上。齐振愕然,止住了脚步,又一颗小石子落在了脚边。齐振不动声色的朝梁禛藏身之处靠近,直到他看见梁禛灰头土脸挤在一堆烂木头中的模样,几乎要将下巴惊到了地上。   “梁大人……您这是在做什么……”   “嘘……哥哥救我……”   梁禛从烂木堆中探出了头,示意齐振近一些,“劳烦于飞兄想个法子将我们带出去。”   齐振一头雾水,直到看见梁禛胳膊下一张女人酡红的脸,震惊得无以复加,“左都督……营外的兄弟们可是在寻您……”   “哥哥莫要多想,此事一言难尽,且将我与这骆姑娘先偷偷带出去,小弟再细细说予哥哥听……”梁禛的嘴甜的像抹了蜜,他实在窘得不行,耳根都发烫了,只盼望齐振立马施个隐身术将自己与这拖油瓶一并带出营地。   好在齐振很快从震惊中回过了神,不多时便从马厩拉来了一辆草料车,“大人将就些,属下只寻来这个。”   梁禛高兴极了,此时这辆草料车在他眼里完胜那五辂龙辇,他麻利地夹着骆菀青跳进了草料中,“哥哥快走……”   齐振策马扬鞭,拉着这架草料车终于有惊无险的出了营帐。   齐振现在没了品阶,没有单独的营帐可以休息,二人寻了个荒山野岭停了车。梁禛手脚并用,三言两语将情况说清楚了,齐振惊讶于梁禛的古板。   “大人既然光明正大,为何不请来医官将骆姑娘就地于大帐医治?既然骆姑娘本就有情于你,大人顺水推舟促成好事亦显得大人您磊落有担当!左都督,您一大男人,还怕娶个妻?”   梁禛心中苦痛,不就是怕你妹子醋海起波涛嘛,如若我让你妹子做小,想必你也不愿意了……   可他却不能如此言语,只白了齐振一眼,“小弟未婚妻善妒,小弟怕她。”   齐振一口噎住,却不敢真的笑话他,只表情凝重地问道,“既如此,大人该如何处置骆姑娘?咱不能呆这荒郊野岭的一整夜,更何况……骆姑娘需要医官……”   梁禛的脸耷拉得老长,“媚药本毋需医官,可如若无人接手,此事则须得寻医官,如此一来便定要多人配合……骆姑娘也算一代美人,哥哥您可能看的过眼……”   齐振愕然,“你说什么呢!你不想接的包袱,可别胡乱的扔啊!”看他一脸避之不及的模样,梁禛忍不住竟哈哈大笑起来,好容易止住了。   “那么……哥哥您府上可有女眷跟随参与秋狩?”   “有,家母随了父亲住在行宫西北角。”   “甚好!不知哥哥可否请托令慈相帮一二……”梁禛抚掌大笑,双眼亮晶晶地看向齐振。齐振有一瞬的恍然,不知为何,梁禛似乎对自己与齐家有天然的好感,以往他与自己不是追逃与被追逃的关系麽?如此奇怪的亲密关系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第二更结束。 意料之中的梗,明天是否是意料之外不知道,我前面剧透太多。。。。 希望大家没看评论区。   ☆、风波   骆菀青醒来时没有看见意想中梁禛的脸, 只看见自己的父亲一脸忧虑的望着自己。   见骆菀青醒来,骆璋满脸激动地一把握住她的手, “青儿!你终于醒了……可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骆菀青怔然,“父亲……我怎么了……”   骆璋双目通红,“青儿, 你没事跑去东军大帐作甚,那梁少泽又不在,画鸢也是个不懂事的,站的老远也不知道看着你。你吃坏了肚子, 独自跑去了后山, 结果又晕了过去,多亏安远侯夫人与闵太妃经过, 正好瞧见,便将你带回了观澜殿。只她们不识得你,还是后来那齐家大公子见了你, 知道你与左都督熟识, 唤来了梁少泽, 为父这才寻得你啊……”   骆菀青恍然,莫非自己的计划失败了……   可自己分明看见梁禛进了大帐,还扶着自己与自己说话呢!恍惚中她记起梁禛握紧自己的手腕, 将自己五花大绑了起来,还将自己的嘴堵上。当时自己已然神智不清了,只感觉热,各种焦躁, 可梁禛将自己固得死死的,自己动不了,喊不出,体内犹如藏着一座火焰山,那生不如死的感觉实在再也不想回忆了。   骆菀青试着动了动手腕,果不其然,关节处火辣辣的疼。意识迷糊时,除了热,最大的感受就是痛,绳索紧绷的痛,感觉自己像一只被绑紧后蒸在大笼屉里的螃蟹。再试了试手肘、腰、背、腿,都好不了哪里去,该死的梁禛这是把自己当女匪徒了,绑得如此用力,生怕自己暴起夺了他的清白麽!   很显然梁禛做了什么手脚导致事件的结果被扭曲成了这样,不仅将自己撇的一干二净,连那该死的齐家与八杆子打不着的闵太妃也成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如今证人证词可算是构建了完美的证据链了,自己算计半天原来只是为了给自己多找两个恩人!   骆菀青愤懑不已,这趟苦就算白吃了麽?梁禛小儿莫要高兴得太早!她心中冷然,面上却惨然一笑,“爹爹!您当真相信女儿只是吃坏了肚子?”   骆璋凛然,“女儿何意?可是有人陷害于你?”   骆菀青以袖掩面,失声痛哭,“爹爹!是那童莺儿!她给青儿吃了些糕点,青儿吃下后便不舒服得紧,这才跑去外间想呕吐出来,结果……结果……呜呜……”骆菀青趴在锦被中,早已泣不成声。   骆璋眼看宝贝女儿如此难过,胸中怒火直冲天灵盖,忍不住拍案而起,“该死的贱妇!这童莺儿是何方神圣,如此猖狂恶毒!”   “爹爹……她便是……便是梁大人房中的……婢女……”   ……   皇家围场荣安殿,参与秋狩的部分文官便住在此处。   翌日清晨,荣安殿大殿内,安远侯梁胜只觉得头疼,自己早说过烟花柳巷的女子上不得台面,莫要去搞这些有的没的的。可母亲与夫人偏要找一个什么瘦马送与儿子,这下好了,在这围场秋狩,全城显贵皆在的重大时刻,兴平侯骆璋找上了门来,还选在大殿当中,喋喋不休地向自己诉说这名瘦马是如何给自己的宝贝女儿下毒的。   “咳,咳!我说兴平侯爷,小儿顽劣,收来这不知事的贱婢。”梁胜干咳两声,适时打断了骆璋的诉说,“贱婢犯了错,我梁府自然是留她不得了。我这便去唤来犬子,叫他押来那贱婢,杖毙当场。子圭您看如此处置是否妥当?”   “梁侯爷言重了!璋万不敢有杀人泄愤之意,王爷好容易答应承接大宝,普天同庆之际怎能随意杀生。璋只盼左都督能识人知面亦知心,莫要被蛇蝎婢女迷惑了心智。只是吾手中并无线索,至今不知小女究竟中了何毒,去寻了那替小女看病的刘太医,刘太医却在今日一大早回宫替贵人看病去了。菀青乃吾膝下独女,此番受此大罪却是受得云里雾里,不知梁侯爷能否替吾查证一番,如若是我骆府有奸人与他人勾结,让人钻了空子,也好让璋在回云南前能铲除内鬼,路上也能行得安心……至于贵府如何处置家奴,璋万不敢随意置喙。”   “子圭且放心,吾这便亲自去犬子营帐查探,定要给侯爷您与令爱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梁胜神色凛然,人家的独女在儿子帐内出了事,虽说儿子不在,但毕竟是在儿子地盘出的事,于情于理都应该给人家一个说法的。   骆璋颔首,见目地已达到,放下心来,复又冲梁胜深深一揖,“子圭叨扰多时,这便告辞……”   已被梁侯爷单方面决定了死亡方式的婢女童莺儿并不知道自己已然活不长久了,她安顿好来访的骆菀青后,正要回到自己的偏帐便被骆菀青带来的婢女画鸢唤住了。画鸢告诉童莺儿,自家小姐带来了梁大人的宠物白雪,为了让左都督一回大帐便能看见整洁貌美的白雪,让童莺儿及一干婢女都去河边给白雪沐浴熏香。至于骆菀青这儿,有她们几个照顾自家小姐就够了。   童莺儿从不为这些琐碎小事伤脑筋,她压根没有多想便接受了画鸢的安排,所以等梁禛狼狈不堪的再次回到大帐时,童莺儿正在偏帐举着一把雕花檀木梳细细地替白雪梳理那一尘不染的长毛。   “莺儿,你躲去了哪儿?我要沐浴时,竟一个人也寻不见……”梁禛望着满脸闲适的童莺儿,回想自己刚经历的惊心动魄,没来由的竟觉得委屈至极。   “大人!您钻去了哪儿?为何把自己搞成这般模样!”童莺儿惊讶极了,她一把扔开手中的木梳,冲到梁禛身边,踮起脚费力地替他拍打头顶及肩头的木屑。   “两个时辰前,骆府的姑娘来了,在您大帐内吃茶等您,可您久久不归。听卫兵们说梁侯爷也来寻过您,今晚找大人的人可真不少,只是他们都等不及大人回了,都又走了……”   梁禛无语的看着兀自忙活的童莺儿,半天憋出一句话,“你家大人被人卖了或许你还会替那歹人数数钱。”   “大人缘何有此一说?”童莺儿惊呆了,梁禛为何如此蔑视自己,自己可是一直都在矜矜业业地干活,“莺儿可是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好,大人尽管明示!”   梁禛烦躁的挥开她的手,扯了扯沾满木屑的领口,“我要沐浴。”   童莺儿得令,麻溜地转身冲出了偏帐便替梁禛张罗开来。梁禛本想问一问骆菀青究竟吃了何人给的吃食,变成了那样。可一看见童莺儿那剪水双瞳,便知如若问她,必定会迎上一张懵懂的脸。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出童莺儿接下来的话,“还会有这样的事?奴婢怎么就不知道?”   最终,梁禛什么话也没问,只狠狠地揉了揉脸,一把甩开偏帐的门帘,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向自己的大帐走去……   今日无事,没有围猎安排。肃王爷昨日初定继承大统,今日尚有诸多事项需要沟通,行围暂停一日,明日再继续。梁禛昨日折腾狠了,白日随扈围猎一整天,傍晚回到营帐又钻木堆,又是扛女人躲避搜寻的,身心都疲惫不堪,一直睡到午时方醒。睁开眼来便觉得心中惴惴,虽说把骆璋糊弄过去了,但昨晚之事,干系重大,须得搞清楚来龙去脉才好。   梁禛仅着中衣坐起身,靠在床头,唤来童莺儿,让她坐在自己身边,“昨晚之事,你有什么可说的麽?”   童莺儿愕然,咬着罗帕使劲回忆了一下昨日自己的表现,没发现有什么不妥呀!难道是前日……又努力想了想前日的事,也算良好,莫非是前前日……   梁禛满头黑线,只能将目标再缩小一点,“骆菀青来我大帐时可有何不妥?”   原来是问骆小姐,童莺儿终于放心了,这件事自己可是清清白白的毫无纰漏,并且举止都很得体,童莺儿自信极了。   “昨日酉时刚过,骆小姐便来了,没有半分不妥,精神极了。带了四五个丫头,十数个护卫……还有大人您的白雪!”   “骆姑娘瞧见你了?”   “那是自然啊!可别小瞧了人,奴婢便是那么拿不出手麽!”童莺儿禁不住朝梁禛翻了个白眼。   “不会给大人您丢脸的!是奴婢迎接的她,骆小姐很和善,说话也好听,奴婢很喜欢她,便给她摆了糕饼茶水,让她等着大人回营。可是大人,昨夜您回得太晚,奴婢从河边回来时,骆小姐和她的随从们便都走了。”   梁禛眉头紧皱,“河边,你为何去河边?”   “画鸢姐姐说,大人您的爱宠白雪回来了,让我们都去将白雪洗洗干净呀!”   梁禛了然,那骆菀青中毒多半是在童莺儿去河边时发生的,此事当真与自己脱不开干系了……只是童莺儿显然并不知晓之后发生的任何事情,他定定地看着童莺儿那张与齐韵几乎能以假乱真的脸,心中莫名地忐忑更甚。   他伸出手紧紧握住童莺儿的手,“莺儿,日后如若有人寻你的不是,都来寻我,禛替你做主……”   童莺儿看着梁禛凝重的表情也有了一瞬的愣神,转瞬又噗嗤一声笑出来,“大人,您披头散发,不梳不洗便就是要与奴婢说这些?让奴婢瞧瞧咱庄肃的左都督可有目眵(眼屎)……”   梁禛一口气噎住,满腹的不安瞬间被扔至了爪哇国,他一掌推开童莺儿凑过来的脸,“休要胡闹!快替我梳洗!”   童莺儿咯吱笑着,抓起梁禛的头发就要帮他绾个髻,梁禛倏然捉住了她的手腕,冷声问道,“这是什么?”   “木梳呀。”童莺儿奇道。   “你用昨日梳过狗毛的木梳与我梳头?”梁禛满脸的难以置信。   “这有何不可?奴婢将白雪洗的可干净了,前前后后洗了好几次,若琳还拿了香炉,点了大人您最爱的苏合香,给白雪熏了快一个时辰呢……”   梁禛不想再与她多言,自己还有事,这婢子叽叽咕咕说个不停,耽误了手上功夫。索性挥挥手,示意她赶紧,就这么着吧,能快些出门就行。就在梁禛站在床头任由童莺儿替自己整理衣冠时,小厮汀烟进来了。   “禀左都督,侯爷派了人来,说……说要带走童姑娘……”   梁禛讶异,父亲专门派人问自己要一个婢女?可是稀罕事!他隔开童莺儿伸至自己颈间整理领口的手,踱步来到汀烟面前,“侯爷可曾说了缘由?”   “不曾。”   梁禛咂咂嘴,思虑片刻,转头对上童莺儿疑惑的眼,“我陪你一道去荣安殿,莺儿莫怕。”   ……   梁禛携童莺儿刚走到荣安殿门口便觉得事情不大对劲了,殿门外军士较以往多了一倍,皆全副武装,披坚执锐。待至抄手游廊处,所过宫人无一不冲童莺儿狠狠地看上几眼。刚进梁胜所住的小花园,一队军士长刀短剑的猝然将童莺儿团团围住,梁禛大怒,拔出佩刀就要砍人,忽听背后传来一声爆喝,“孽障!”   转过头,梁禛看见自己的父亲负手自影壁后转出,庞眉皓发,势气凌人,“童莺儿留下,禛儿回去。”   “父亲!您这又是为何?”梁禛手持大刀,惊愕不已。   “童莺儿阴险狠毒,罔顾伦理纲常,以下犯上,以招待兴平侯府骆小姐为借口,却暗地里投毒。致骆家小姐中了那淫-秽浪荡之毒,多亏被闵太妃与安远侯夫人半途救下,才未酿成大祸!二位夫人良善,替我梁家与骆家遮掩,只说是吃坏了肚子,又遣走了太医。可那媚药之丑却是实实在在,人证物证确凿!此乃我梁家之耻,如今本侯就要整肃家风,清剿恶奴,拿下童莺儿,给兴平侯府一个交代!”梁胜瞋目切齿,重气凛然。   童莺儿如五雷轰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侯爷在说什么,为何自己一句都听不懂?她怔怔地看着梁禛,满面泪痕,声音却低如蚊蚋,“大人……莺儿没有害过人……”   梁禛的心猛然沉入谷底,这便是这个局的目的吧!自己与童莺儿都是这场局里的猎物,自己侥幸逃脱了,童莺儿却该如何脱身……   他呆怔地看着面色苍白,瘫软在地的童莺儿,狠狠咽下胸中苦涩,“父亲,儿子有异议……”   “人赃俱获,异议无用!”   “可以待儿查证后再做决断麽?”   “投毒案发生在你帐内,你有何立场查证?莫不是你就在贼喊捉贼?”梁胜怒不可遏,“给我把人带下去!”   童莺儿百念皆灰,痛哭出声,“大人……救我……”   梁禛四肢发软,竟然生出了想哭的冲动。他满目柔情,温言安慰着软成一滩烂泥的童莺儿,“莺儿,禛都知道……你莫怕,先随他们下去……禛晚些时候便来接你……” 作者有话要说:  梁禛爱上童莺儿了么? 他爱这张脸,至于人本身,虚虚实实已让梁禛看不清自我。 平安无事时或许分辨不清,但童莺儿作为韵的投影,当二者利益发生冲突时,影子想要夺取正主的光辉,却很难了。   ☆、弃子   荣安殿, 厢房内。   梁胜怒容满面,恨铁不成钢地狠狠指着梁禛的鼻子, “我说你是越活越回去了,是吧?出了如此大的事,骆璋没有追究你管教不严的过失, 只是要咱们处置一个婢女而已,你都如此不情不愿,提了刀与本侯对着干,难不成你还要骆璋反过来给你道歉?”   梁胜失望至极, “别说是个婢女, 就算是你的侍妾,这回也保她不得!”   梁禛面色苍白, 心中愤懑,“父亲!出了这样的事,您不想着如何找出真凶, 只一味地要将一名弱女子推出去挡箭, 这可是负责任的做法麽?”   “混帐东西!有你这样与自己父亲说话的麽?”梁胜气的嘴直哆嗦, “人证物证俱实,你竟然还想替她推脱?”   “父亲!”梁禛无所畏惧地看进自己父亲的眼睛,“禛不是三岁稚子, 我要亲自查验!”   梁胜失望至极,“梁禛,你可真是闲的慌了,一个奴婢也值得你这样?连你父亲的话也不相信, 却只信那婢女的话。你的脑子跑哪儿去了?童莺儿只是你爹自烟花巷买来的伶人,你可是忘记了?”   “不论莺儿是有多低贱,总归是一条命。儿子就不信了,还有人能在我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设计于我。”   梁禛铁拳紧握,戾气四射,“禛今日便要让那作妖之人给现了原形……”   梁胜气苦,指着梁禛的鼻子半天说不出话,“来人……”   门外披坚执锐的军士们早做好了准备,呼啦啦进来了一大群。梁胜看也不看自己的儿子,只咬牙切齿地说,“把这个忤逆不孝的逆子给我锁起来!”   ……   “侯爷……禛儿好歹也是一品武官了,你将他锁在了厢房不许出门,万一有公务耽搁了,该如何是好……”崔氏温言细语地给梁胜做着思想工作。   “能有什么可被耽搁的,他不是还有时间去查那瘦马的事吗?显见得是闲的很的。”梁胜不以为然地逗弄着面前的画眉鸟,“再说了,他做了一品武官又能怎样,还不是得管我叫爹。做爹的教训儿子,天经地义!就算天皇老子来了也是我有理!”   崔氏哑然,无奈地揉揉肿胀的额角,这老子与儿子都是一副暴脾气,可如何是好……   正在愁苦间,老管家梁薪踯躅着来到了房门口,想进又不敢进。“梁薪,有事就直说!缩手缩脚的像个婆娘!”梁胜冲着房门口不耐烦地低叱。   “回老爷……适才……适才守厢房的汀烟说……说二公子……不见了……”   梁胜愕然,“不见了?这是什么意思!”   ……   梁禛低眉端坐大帐,老头子想关住我可不是那么容易的,若不是我给你一个台阶让你得逞,你哪有什么机会将我锁起来。只是梁禛再没了小伎俩得逞后的愉悦,战胜自己老爹可不算胜利,让那幕后装神弄鬼之人现形才是目的。   梁禛面前放着两碟糕点,据梁嵩说今日一大早父亲便派了人从童莺儿经手过的吃食中挑拣了些出来,让医官一一验过了,从童莺儿常吃的栗子糕中发现了大量硫磺与詹草。   硫磺是前朝显贵们爱吸食的五石散的主要成分,功效是助兴,可詹草却是媚人药了。时下后院姬妾们多服用或燃点助兴药、香,用以博得主子的宠爱,可梁禛并不认为童莺儿也有服用此种药物的必要。童莺儿的吃食是自己的小厨房着专人做出的,如若真的于童莺儿的吃食中发现了媚药,其中必有乾坤可查。   梁禛仔细端详着面前的这两碟栗子糕,一碟是昨日童莺儿端出用以招待骆菀青的“罪证盘”,另一碟则是婢女若琳刚从行李中新取出的。   他将糕饼反复的看,又仔细的闻。自己小厨房的糕点师傅手艺精湛,栗子糕个头均匀,一块块色泽澄黄,入口即化,细腻柔和,不及入口栗子清香便扑鼻而来,可童莺儿招待骆菀青的那碟糕点却有部分颜色略深……   梁禛端来一杯茶,取出一块颜色略深于其他的栗子糕,用银勺舀下一小半,放于鼻下闻了闻,又一口咬了下去。只在舌尖细细品味过,不及下咽,他便将口中的糕饼悉数吐出,用茶漱漱口后,捻起同一碟中颜色略浅的栗子糕又放进嘴里细细品味。   须臾,梁禛冷笑,自那“罪证盘”中又捻了三四块浅色的糕饼囫囵吃进了肚子,抬起袖子胡乱抹了一把嘴唇,起身高呼,“若琳!唤随行仆从,无论丫鬟小厮,伙夫车奴皆进来大帐,本官有话要问……”   ……   小河淙淙,梁禛与梁嵩对坐山石上,“大哥,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麽?”   梁嵩抬眼,看向对面的兄弟,神情焦灼,满眼希冀之色,他吞了口唾沫,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温和可亲。   “我说二弟,咱听说过王侯将相用那瞒天过海之计躲避杀身之祸,可她只是一名婢女,咱又从哪里找一个比她更为卑贱的女人去代替她死呢?更何况,骆家不要爹爹杖毙童莺儿,听爹爹说,他预备将童莺儿送交骆府,由骆家自行处置。”   话音未落,梁禛便腾地起身了,“送交骆府,天知道骆家会如何撮磨于她!”   他双目赤红,紧紧捉住梁嵩的胳膊不松手,“哥哥想想法子,让爹爹答应我,让禛来亲自处死童莺儿……哥哥帮我……”   梁嵩讶异地看着梁禛几近癫狂的眼睛,“弟弟这么快便忘记齐家姑娘了?”   他突又抬手尴尬地捂了捂嘴,“为兄都不知应该对你说恭喜抑或节哀了……”   梁嵩看见梁禛眼中如潮水般退去的痴怔,寒冰又渐次浮上,梁嵩再接再厉说出了更为刺耳的话,“就算你知道了是骆家小姐自编自演了这出栽赃戏码,你又能怎样?你敢对骆子圭说出实情吗?你敢对着兴平侯的鼻子说,是您的女儿自己吃下了媚药,就为将你套入她的怀中,再一并除去一名瘦马麽?”   梁禛的面色铁青,眼中的怒火几欲灼穿眼前的石桌,他木然地听着梁嵩冰冷无波的声音自对面传来,“你不是还要去云南麽?父亲或许不知你的心思,为兄倒是能猜到一二。你如此心急火燎地忙着亲自去云南,不就是怕给齐家留下什么后患嘛,云南可是骆家的天下,你此番若驳了骆璋的面子,只怕日后公干他会揪了你的小辫子!”   梁禛的心如坠冰窟,他不能忤了骆菀青的意,不然日后去了云南,怕是瞒不住齐韵的事了。如若骆菀青不管不顾的闹将开来,不光齐家,连自己梁家也会一夜之间被打入地狱……   沉默良久,梁禛复又抬头,梁嵩看见他眼中墨黑一片,犀利又冷冽,“大哥可替我向父亲求一求麽?今晚,让童莺儿回我大帐歇息,明日一早,禛亲自将她送交骆璋……”   ……   梁胜意外于二儿子的瞬间转向,他再三确认梁禛不会借此机会放走童莺儿后,终于摆摆手让梁禛去柴房领人。   童莺儿瘫坐地上,柴房里两名兵卒正在“录口供”,满嘴污言秽语,有一名卒子正骂骂咧咧伸着手往童莺儿怀里摸……   梁禛隔得老远看见这一幕,怒向胆边生,捡起一块石头,击电奔星般向那卒子掷去。   伴随小卒杀猪般的嘶嚎,梁禛飞奔到了童莺儿身边,“莺儿,禛来接你了……”,他轻轻地揽起童莺儿的腰,细细软软,又轻飘飘……   童莺儿抬起充血的双眼,自双眼缝隙中瞥见了梁禛的脸,泪水如瀑布般涌出,她一头扎进梁禛的怀抱,“大人……您终于来了……他们……他们欺负死莺儿了……”   梁禛忍住心中的愧疚与酸楚,将童莺儿轻轻拦腰抱起,“莺儿莫怕,禛带你回去,咱再也不出来了,以后都在含辉院待着……”   梁嵩自花墙后默默地看着自己的弟弟如托着珍宝般抱着童莺儿走出荣安殿,神色凛然。   二弟痴迷齐韵的一切,童莺儿因着与齐韵几乎一无二致的脸,也让二弟混沌然看不清自己,日后如若齐家有事,二弟可会因为齐韵冲冠一怒逆龙鳞?如若真有那么一天,才是梁府的末日……   ……   童莺儿一动不动躺在梁禛的床上,身旁的婢女们为她换上了洁净的中衣,收拾妥帖后鱼贯退出大帐,冲立在帐外的梁禛道福行礼后离去。梁禛迈步进了大帐,轻轻来到床边,“莺儿……身子痛得可有好些?”   “不好……大人……痛得莺儿都吃不下饭了……”床上的人僵直如木块,嘴唇也张不开,含糊不清的说了一句话。   “你伤的是身上,怎的嘴巴也坏掉了麽?”梁禛温柔至极,似乎面前躺的是一颗露珠,稍大声些便会被吓得滚下床。   “嘴巴动的太厉害……会扯得脖子痛……大人担待些……”   梁禛噗嗤一笑,越发的温柔,“真是不巧,那么晚间我让后厨给备了酥皮鸭,便只能我自个儿吃了。”   床上传来口水吞咽的声音“……唔……大人……也可以端上来……指不定,那会儿……我便好些了……”   “莺儿可有兄弟姐妹?”   “大人为何想起问这个?”   “莺儿凄苦,禛想让你有亲人相伴能开心些……”   “唔,奴婢有一名胞妹,唤作童鹭,母亲去世后,父亲很快也走了……奴婢被翠萝院周妈妈收养,妹妹被邻居包大娘抱走做了她家童养媳……不过大人不用替奴婢操心这个,奴婢已经许多年未曾见过妹妹了,奴婢也不再想了……”   梁禛觉得眼中热热的,他轻轻于床头坐下,握住童莺儿的纤纤素手,置于唇边,“莺儿孤苦,禛以往却从未关心过你这些……禛对不住你,你可会怨我?”   “大人……莺儿自从跟着你……便好吃好喝的伺候着……能有什么可怨大人的……”   梁禛似乎并未听见她的话,只握紧她的手死死贴在自己唇边,“禛对你不好,你应该怨我……应该怨我。”   翌日,梁禛早早的就起了床,为照顾好童莺儿,他于床边摆了一张春榻。寅时不到,梁禛便穿戴整齐,不错眼地看着熟睡的童莺儿。待童莺儿睁开眼,便看见梁禛满脸沉寂地望着自己。   梁禛柔和了眉眼,握住童莺儿的手放至唇边轻轻啄了一口,“莺儿来京之前可曾有过心上人?”   童莺儿难得的露出羞涩又尴尬的笑,“妈妈对奴可严了,哪儿都不许去。奴婢连花灯都还没放过……”   梁禛噗嗤一笑,“花灯有什么好看的,送艾草才有意思。”言罢,自身后拿出两个空荷包,又从身旁小几上取过一把剪刀。   “禛送你比艾草还要好的东西……”   话音未落,寒光闪过,梁禛手上多了一缕乌发,他一边将这缕头发用红绳盘成了一个环,塞入一只荷包中,一边说,“荷包里放上禛的头发,你带在身边,无论到哪儿,都像有我陪着你……”   梁禛将包好自己头发的荷包轻轻放入童莺儿的手中,“莺儿,该你送我了……”   不等童莺儿开口,耳畔喀嚓声响,一缕青丝滑落,梁禛满脸郑重地将这缕青丝盘成环塞入剩下的那只荷包,又无比珍重地放入自己的怀中。他捉起童莺儿的手,放进怀里,深深看进童莺儿的眼睛。   “莺儿是个好姑娘,禛配不上你,下辈子你定要投身一个簪缨世家,做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千金小姐,再也不用到我这样的人家来当牛做马。”   童莺儿原本只怔怔地看着梁禛,觉得他今日古怪的紧,可听到最后这句话便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我做了千金小姐,那大人您呢?”   “我做一个庄稼汉,缺衣少吃,便到你家庄子来应征,我做你的护卫。”   童莺儿终于憋不住,捂住肚子哈哈大笑,却扯到了肚子上的伤口,又哎呦哎呦的嚎叫起来。梁禛大手一伸,一边按住了她的肚子,一边轻声宽慰,“莫笑了,莫笑了……有这么好笑麽?”   童莺儿好容易止住了笑,她双目盈盈,直直地盯着梁禛的眼睛,“下辈子,我做了千金小姐,便要招亲……你来应征,可好?”   梁禛面沉无波,目似深潭,沉默了许久。终于动了动嘴唇,吐出一个字,“好……”   ……   梁禛率领着安远侯府前来接应的护卫策马向行宫走去,身旁是一顶嵌宝软轿,童莺儿端坐轿内,四个壮汉颠得她头晕,梁禛非说她身上有伤不能坐车,寻了个软轿让她坐。童莺儿还未曾坐过如此精美的软轿,可是过于美好的东西享受起来也是受罪的,梁禛一大早便给自己灌了一大盅燕窝补身子,现在在软轿的颠簸下,清晨那一大盅燕窝汤渐渐有了涌至喉头的冲动。   “大人……”   轿帘被人掀开,梁禛关切的双眼出现在窗口,“莺儿何事?”   “大人,奴婢……奴婢早间吃太多……想吐……”   梁禛止住队伍,自己翻身下马,让轿夫落了轿,又亲自探手至轿门,将童莺儿扶着移出了轿子。   “很难受吗?”梁禛让童莺儿坐在路旁的大石头上,一只手拼命抚着她的背,想替她顺顺气。   童莺儿靠在路边干呕了好一阵,浑身虚脱,冷汗淋漓,全靠梁禛托着才没有滑到地上。   “大人……奴婢是不是很没用……做婢子做不好,如今……如今连自己的身子也照顾不好了……”童莺儿的身心都难过极了,自己从来没有如此的觉得挫败过,她软软的靠在梁禛身上,眼泪止不住的吧嗒吧嗒直掉。   梁禛低头看向她的脸,原本红润如樱的嘴唇变得紫绀,温柔的眼角隐隐发青……   掺在燕窝中的药开始起效了。梁禛鼻头一酸,眼泪就要涌出,不敢再看她的脸,只轻轻将她的头揽在胸前,硬起心肠,“莺儿说哪里话,你昨日受了打,身子虚弱,今日还未好全而已……”   “大人会嫌弃莺儿吗?”   “不会!”   童莺儿不敢休息太久,稍坐了一会儿便又继续上路了,左都督还有军务,不能因为自己耽误了公事。梁禛策马继续走在轿旁,望着身侧伴随行走抖动不停的帷布,喉间的苦涩犹如汹涌的波涛一波接着一波。   耳畔传来童莺儿柔软的呼唤,“大人……莺儿困了……想要歇一会儿……待会儿到地方了,大人且唤奴婢一声……”   梁禛心头一紧,喉头哽塞,发不出声音,只能猛的点点头,忽又想起童莺儿在轿内,看不见自己点头,猛咳两声后憋出了声“好……”   轿内恢复了平静,一丝声音也无……   梁禛知道童莺儿应是睡了过去,她不会再觉得难受了,也不会再感到身子的痛,她会美美的睡过去,一直睡到明日——便不再醒来。   胸中那熟悉的刺痛又开始丝丝浸漫,梁禛一把捂住胸口,扬鞭催马,猛然冲出了队列,独自一人冲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他高高地昂起了头,泪水毫无预警地冲出了眼眶。朝阳胜火,透过迷蒙的泪眼,梁禛看见绚烂的朝霞如殷红的鲜血铺满了整片天空……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赴滇! 童莺儿的出现让梁禛看清了骆菀青的本性,这是童莺儿唯一的贡献。 橘柑突然发现,我文里的配角似乎都是用来死的。。。。我应该打破这个魔咒! 或许有小伙伴不喜欢莺儿这个角色,这是橘柑看很多言情文里面常看见的梗,男主将一腔真心投射到另一个人身上,一部分文的结局是影子胜利,翻身做了主人(主角是影子),一部分文则影子失败,男主另抱佳人(配角是影子)。橘柑当时就会想,为什么不写写第三种结局,男主迷离失措,进退失据,成就两个人的悲剧。 童莺儿算是一段小插曲,橘柑却很喜欢这样的人物设定,低贱的爱与虚幻的爱碰撞出了真实的火花,虚虚实实让男主精神分裂—— 在这一部分里,梁禛被毫不留情地戏弄了一番,当他终于明白童莺儿依旧只能是自己的玩具时,他对童莺儿是愧疚的,疼惜的。她只是一个心思单纯的迟钝孤女,却因为自己,莫名其妙的命丧黄泉,而自己何曾给予过她什么? 自己从未给过她什么,也给不了她什么。所以梁禛只能给她自己的下辈子——下辈子,我做你护卫,护你一世周全,还你今生的情。 至于那缕青丝与那难以言说的“好”字承诺——莺儿的心,梁禛怎能不知,但自己能给的,也只有这些了吧……   ☆、赴滇   童莺儿死了, 在被送往骆璋在行宫所住的偏殿后第二日便孤零零地死在了柴房内的木板上。   她一直睡觉,骆璋甚至没有来得及问她为何要毒害骆菀青。听到这个消息时, 梁禛正在随扈肃王爷参加中军的围猎,他一箭射穿了一只野猪的双眼,箭头自这只眼进, 从那只眼出。   耳旁响起众人的交口称赞声,梁禛面无表情,既不高兴也不悲哀,只闷着头捕猎, 煅造铁头的羽箭一支比一支猛, 有一支箭,竟然穿出了麋鹿的脖颈, 直插进一旁的树干上……   傍晚论功行赏时,梁禛力压群雄,拔得头筹。肃王爷高兴地问他想要什么赏赐, 梁禛说, 为王爷效命, 自当死而后已。如若要赏,想向王爷要一名与自己一样的猛士一同去往云南,替主上解决云南匪患。肃王爷更加高兴了, 说猛士管够,看上哪一位了?   梁禛叩首,“齐振!”   齐振的勇猛以往在他做五城兵马司指挥时便有所耳闻,此次围猎一观, 果然名不虚传。肃王爷大手一挥,允了梁禛的请赏,并告诫梁禛,围猎是为了放松身心,不要随时念着公事,时时如此累心,铁人也会受不住的。   梁禛领赏后回到了营帐,他立在大帐前,望向紧紧挨着大帐一侧的偏帐发怔,直到大帐的门帘自里自行掀开了,梁嵩出现在大帐内,“二弟!为兄以为今日你要改行做卫兵了……”   兄弟二人于帐内坐下,梁嵩斟满一杯酒放在梁禛面前,“二弟秋狩后可是要直接自围场出发去往云南?”   “是的……大哥。”   “不愿回家歇息两日?”   “不了,军情紧急,能早一日,算一日。”   “二弟,大哥知你是个有主意的人,决定了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大哥希望你此去云南万万要以咱安远侯府的安危为重,勿要意气用事,自毁前程……”   “……大哥,这是咱爹爹托你转告我的话麽?”   “不是……但也可以说是,父亲担心的不就是你这副倔脾气麽,既怕你冲动,又怕你自个儿憋坏自己。凡事看开些,世间百态不过是过眼的云烟,迷人的幻象。哈哈!”   梁嵩忍不住大笑起来,嘬了一口酒,伸出手来拍拍自家兄弟的肩,“不过接下来的话却都是为兄的意思了,如若你平安带得齐家姑娘回京,大哥定然全力助你达成心愿……”   梁禛猛然抬头,定定地看向梁嵩,“哥哥真的……”   梁嵩抬手止住了梁禛的话,“二弟终日如此郁郁寡欢,大哥心中疼惜,大哥希望你开心,故而愿意帮你。届时父亲母亲的工作,大哥来替你做。只不知今上的反应,如若不是非要不可,我想我的二弟也不是没有成功的机会!总之一句话,只要弟弟想,大哥赴汤蹈火都愿一试,只盼二弟万事皆要如实相告,切莫隐瞒,大哥秣马厉兵,在京中全力支持二弟!”   梁禛感动不已,端起酒杯,通红了脸颊,“禛感激大哥体恤,自当唯大哥之命马首是瞻,禛必不负大哥所望,以咱安远侯府安危为上,谨言慎行,平安归来!”言罢,一个仰首,整杯酒下了肚。梁嵩见状,一颗心放进了肚里,也笑眯眯地干了杯中酒水。   梁嵩不比他父亲,他以为一味暴力制止,堵截梁禛对齐韵的痴念是行不通的。梁禛就算暂时压抑或被类似童莺儿之流转移了注意力,但他心中的痴念却只见增强却不曾减弱,这对整个梁家来说都是一个隐患。齐韵不是洪水猛兽,在她的去处未曾尘埃落地之前,梁家为什么不能尝试帮助二弟最后努力一把呢?就算最终还是不能成功,二弟也能知晓全家都尽力过了,做出蠢事的几率亦会减少许多。   放下酒杯,梁禛踯躅片刻,复又开口,“大哥,父亲……当初买来童莺儿之事……你可知晓?”   梁嵩挑眉,“知晓。”   “大哥可知童莺儿老家所在?”   梁嵩靠向背后锦垫,好整以暇,“知晓。”   “大哥可否替禛寻访童莺儿老家,是否有一个名唤童鹭的胞妹,自小被抱往包家做童养媳的。”   梁嵩看见弟弟眼中的急切,扯开嘴角笑道,“二弟想要移情于那童鹭身上?”   梁禛通红了脸,连忙摆手,“不!大哥,我想问问童鹭,她需要什么,我可以给她田地,给她庄户,也可以给她金银。大哥……我对不住她姐姐……我……”   “知道了,二弟,大哥这便会去办的,你且放心吧。”梁嵩大手一挥,止住了梁禛的话,抓过一壶酒塞进梁禛手中,“二弟今日风头无二,大哥替你感到骄傲,来来来!咱兄弟二人多久没有开怀畅饮过了,今日便要来个不醉不归!”   ……   数日后,轰轰烈烈的秋狩终于落下了帷幕,梁禛整队集结后便要出发前往云南了。此次出行他依旧只带了锦衣卫的下属,齐振作为唯一的局外人也加入了进来。此次赴滇的名头虽然是剿匪,但实际目的是什么,却是不足为外人道的,此种工作当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如此安排自然也得了肃王爷的首肯。   因骆璋只是回京述职,不日也得回云南,便在肃王爷的建议下安排了与梁禛一同回云南。好歹也是肃王爷的表亲,云南又路途遥远,与梁禛同行虽说赶路会累一些,但一路上也能有个照应,再加上二人在云南除了需要合作解决久拖不决的匪乱,朱成翊的事也需要骆璋的配合,于是此次前往云南的出行安排便就这样定了下来。   大帐内,烛影摇曳,梁禛仔细翻看着汀烟替他收拾的行李,呆坐片刻后来到了偏帐。因着要外出公干,婢女们都被安远侯府接了回去,偏帐内空空如也,唯有婢女们丢弃不要的一个檀木妆匣与一只木箱胡乱歪在偏帐的一角。   梁禛呆怔地立在帐内,盯着西侧空荡荡的床塌,那一日,她便是在这张榻上安静地替白雪顺着狗毛。梁禛心内酸楚,默默地来到床塌前坐下,细细摸过童莺儿坐过的那片光秃秃的木板,“莺儿,禛欠你的,还不清……”。   鬼使神差地,梁禛的手触开了歪在榻边的妆匣,咔吱一声,妆匣滚落在地,掉出一柄雕花檀木梳。梳柄因常年的抓握,色泽暗黑光亮,梁禛愣愣地看着这柄木梳,心中隐隐发痛——   这是童莺儿的妆匣。大户人家的下人们死了,都由当家主母安排人去清理遗物,若家中有人,则送往死者的家里,如若家中无人,则统统清点后发卖或销毁。童莺儿孤苦伶仃,自己买给她穿戴的珠花裙钗定是被梁家统统清理了回去,而这妆匣粗鄙,木梳亦不值钱,连其余婢女也都看不上,自然便被扔在了这里。   梁禛眼眶发热,他一把拾起这柄木梳,细细摸着,就像童莺儿的手,细腻又光滑,这柄木梳梳过白雪的毛,也梳过自己的头发……   梁禛突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到直不起身,他擦了擦眼角的湿润,笑着自言自语道,“真是个邋遢又懒惰的姑娘……”。   梁禛将木梳放入怀中,转过身来,又打开了被婢女丢弃的木箱,以期能找到点未被梁家收走的童莺儿的遗物。一对未完工的护膝静静地躺在箱底,石青色的细棉布,囊入了厚厚的棉花,布面加上了针脚细密的菱格纹以避免内里的棉花结块,护膝右下角绣了一只灵巧的黄莺鸟。一只护膝的绣活尚未完成,黄莺鸟还没有翅膀,另一只护膝却是完成了,护膝的左上角用红色的丝线绣了一个“禛”,右下角,小小的黄莺鸟栩栩如生,细细的小嘴张着,似乎能听见它唱的歌。   “多谢公子搭救,奴家姓童,名唤莺儿”,如娇莺出谷,如乳燕初啼,百啭千回,直击人心……   ……   太阳尚未升起,暗夜依旧沉沉,梁禛怀抱了一只朴素又简陋的檀木妆匣出了营帐,汀烟迎了上来,“二公子!匣子给我罢。冯大人他们早到了,就在小河边候着呢。”   梁禛闪了闪身子避开了汀烟的手,“带我去马车边,我自己来。”汀烟点点头,讨好的笑着,麻利的转身就引了梁禛去往堆放行李的马车。   “二公子,这儿三架马车都是您的……”   “哪一个是放卷宗的?”   “……呃……这一辆……”汀烟讶异地看向梁禛怀中那只毫不起眼的匣子,看上去像是女人的妆匣,大人一副珍惜的很的样子,又怎么与卷宗放在一起。   梁禛长腿一迈,上了马车,窸窸窣窣翻出了一个印有“密”字样的铁箱,轮番几把大锁开了铁箱后,小心翼翼地取出了怀里的檀木妆匣。再一次打开了妆匣,里面并排躺着一个瘪瘪的荷包,一把雕花檀木梳与一对未完工的石青色护膝。他深深地最后看了几眼匣子里的几样物事,毅然决然地将妆匣放入了铁箱的底部……   小河边,冯钰满眼含笑,“梁大人!咱们往京城西城门去,现在出发,快马加鞭,午时便能到。我已派出传令兵,通知骆大人于午时后西城门会合。”   “有劳子珵,咱们这便出发罢!”梁禛策马扬鞭,迎着风,头也不回跑在了队伍的最前面。他心中激荡——   莺儿,禛走了!云南,我来了……   一行人快马加鞭,正午时分便赶到了西城门。骆璋听得哨兵汇报,左都督已至,便携骆菀青下车立定在了车旁。骆菀青掩饰不住的激动,又是许多日未曾见到梁禛了,一想到接下来的日子里便能与梁禛一路相随直至云南,心中便是羞涩又期待……   骆菀青忐忑不安地望向北面,她看见大道尽头出现了一队人马,骠骑悍马,风行电击般来到眼前。   梁禛头戴大帽,身穿缎地麒麟纹箭袖曳撒,腰间嵌宝大刀,弓箭随身,绰绰英姿,灼灼其华。他带领众人马不停蹄飞奔而至,干净利落地翻身下马。骆菀青看见他含笑的眼,顾盼生辉,神采飞扬。他朗声与自己的父亲见礼寒暄,恭谦有礼的对自己低眉作揖。   君子世无双,陌上人如玉。骆菀青甜甜的笑着,眉眼含春,柔情似水,她喜爱这样的梁禛,温润又多情。   骆璋与梁禛热聊着王爷明年初计划举行的登基大典,此番公干一时不能返转,骆璋十分遗憾不能亲眼见到自己“表家兄弟”登基的盛大荣光。梁禛则适时地表示,新皇泽被四海,就算远在云南咱们也一样可以遥祝圣安。   二人皆都没有提及两日前童莺儿的事,一来骆璋觉得有些尴尬,毕竟童莺儿是梁禛的“爱宠”,安远侯为了寻得童莺儿逗儿子开心可是寻遍了整个扬州城。二来骆菀青中的是媚毒,说到童莺儿必定会提及此事,干系自己女儿的闺誉,骆璋希望此事就此归于尘埃,永远都不要被人想起。   梁禛则是没什么好提了,此事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一清二楚,再提也只能徒增难堪。于是二人一路谈笑古今,笑语晏晏,气氛倒是和煦的很,仿佛两日前死去的只是一个无干紧要的人。   骆菀青端坐马车内,掀开车窗帘的一角,她看见梁禛健硕的背影,猿臂蜂腰。似是心有所感,梁禛转过了头,透过重重人群,嘴角浅浅的笑,温和柔润。骆菀青心跳如雷,倏然放下车窗帘,羞红了双颊。耳畔响起了画鸢的话。   “童莺儿死在了梦里,只手死死攥着胸口,周千儿好容易抠开了两根指头,看见她隔衣攥了个香囊。宝贝成这样,定是个好东西,周千儿想要的紧,可惜拿不出……”   可骆菀青就是觉得那香囊便是梁禛送的吧,果真貌美的男子最是薄情!骆菀青捂住了嘴偷偷地笑,好一个没良心的臭男人,如若你胆敢如此对我,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心伤   万物萧瑟的秋季却是云南最美的时节, 濯庄依然山花烂漫,绚丽斑斓。   朱成翊最近却很是不好, 不是因为梁禛要来了,而是因为齐韵。自那一夜之后,齐韵便无时无刻不在躲着自己, 偶尔意外对上照面,她便像遇见了洪水猛兽一般,迅速转身落荒而逃。朱成翊只觉自己如此虔诚地将一颗真心奉于人前,却遭到无情抛弃, 其中酸楚几乎让他夜夜难寐。   这一日, 朱成翊在濯庄最后清理了一遍防务后,回到了自己的小院。一墙之隔的东苑便是齐韵的住处, 已经有月余未曾与她说上一句话了。原以为她独自伤心几日便会好,可她似乎钻进了死胡同,越发来了劲, 如今连见一面都成了奢侈, 朱成翊第一次为自己那日的冲动感到了后悔。   思虑再三, 朱成翊唤来吴怀斌与自己随行,穿过了月洞门,二人来到了东苑, 东苑的婢女们纷纷向他们道福。   “齐姑娘在麽?”朱成翊随意向一名婢女问道。   “姑娘在卧房里绣花呢……”一名眉清目秀的摆夷小婢女低着头,僵硬地摆着个汉族女子道万福的姿势。   朱成翊点点头,带着吴怀斌径直向东苑的上房走去,虽然每日他都会来她门前说话, 却没有一次能成功唤开她的门。   朱成翊咧咧嘴,呵呵,熊瞎子也来学人绣花,姑姑就会装模作样——自己长这么大,她什么都拿过,可就没见过她拿针。朱成翊攥了攥手中装着鸡血袋的袖帕,给自己鼓了鼓劲,今日务必要唤出姑姑,她躲了这么久,必须要让她接受这个事实!   来到那扇紧闭的房门前,吴怀斌利索的上前去敲门,门内传来女子的问话,“谁呀?”   吴怀斌试探的看向朱成翊,朱成翊示意他开口答话,这位活泼的年轻人登时涨红了脸对着门内低低地回了一句,“属下吴怀斌……”   “怀斌寻我作甚?”   吴怀斌呆愣地望向朱成翊,却见朱成翊依旧示意他开口,开朗如他也拘谨得缩起了手脚,“齐姑娘……大公子……大公子他病倒了……”   “哦,他究竟是何症候?”   “咳血……寻了大夫,说得放宽心思,仔细将息。大公子一直郁郁寡欢,齐姑娘且去看他一看罢!”谎话说起了头,果然就顺利多了,吴怀斌满面红光的念完了台词便住了口。   “怀斌,你且回去告诉你家公子,奴家又不是大夫,也不会看诊。让他好好听大夫的话,仔细将息,奴家就不去看他了。”这句话说完,屋内又归于了平静。   吴怀斌傻眼了,他愣怔地看向朱成翊,朱成翊脸色铁青,拳头紧握。朱成翊缓缓后退几步,就要往回走,他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不想脚下一滑,栽倒在了台阶上。   耳旁传来朱成翊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待他放下捂住口鼻的棉帕,吴怀斌震惊地发现棉帕上竟然真的有血!   大公子难道真的病了?吴怀斌的紧张是实打实的,他呼唤朱成翊的声音是真的变了调,他甚至满脸惶然地将朱成翊自地上直接扛了起来,忘记询问朱成翊是不是需要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朱成翊被彪悍的吴怀斌扛到了肩上,他很想下来,他没有任何不舒服,但是不能在齐韵的门口说。单纯的吴怀斌紧张到了极点,大公子都吐血了,齐韵居然还不肯腾一张床出来让病人躺一会,果然是铁石心肠的女人!   此地离大公子房门有一段距离,吴怀斌可以扛着朱成翊飞速往回奔,但大公子现在“很虚弱”,依然咳嗽个不停,棉帕上的血殷红刺痛了吴怀斌的眼,他不敢再颠簸大公子。望着眼前紧闭的房门,吴怀斌怒向胆边生,他对齐韵发出了最后通碟。   “齐姑娘!大公子吐血了,我必须要让大公子现在就躺下,再唤大夫来,请您开门让大公子歇息!”   屋内依旧寂静一片,吴怀斌抬起脚,正要踢飞眼前这块该死的障碍,门后传来齐韵嘲弄的声音,“怀斌莫慌,你家公子啥事都没有,你带他回去就好了。”   吴怀斌大怒,顾不得说话,抬起脚就往房门上踢去,耳后传来朱成翊冷清的喝止,“怀斌!——回去……”   吴怀斌讶异地扭头看向背后朱成翊的脸,他苍白又沉静,嘴唇上一抹殷红称得他透出一股妖冶的凌厉。   “回去!”朱成翊的命令冰冷又果决。   吴怀斌狐疑地往回走,朱成翊一个用力,自吴怀斌肩上挣脱了下来,默默地走在了前面。他情绪低落到了极点,空气里都是压抑的味道,他想放声大哭,连生活都失去了意义……   “大公子……”   吴怀斌想问大公子是不是觉得舒服一点了,是否还需要请大夫,可朱成翊一个眼风都不肯给他,只有无尽的沉默。朱成翊闷头往自己房门走去,啪地一声将吴怀斌关在了门外。可怜的吴怀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呆呆地立在门外忪怔了片刻,抠了会后脑勺决定去向白音汇报。   朱成翊独自坐在暗黑的房间一口一口喝着闷酒,身侧伸过来一只粗粝的大手止住了酒罐靠近嘴角的企图,   “大公子……”   是白音的声音,“齐姑娘掌管了濯庄的帐房,濯庄超过五两银子的支取都得向她请示,每日都会让各位管事将涿庄一日的大小事务向她详细汇报。她如何不知你的所有一切?”   朱成翊愣住了,齐韵管了濯庄的家自己怎么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开始管了帐房,以往不是吴怀起管家的麽?”   “呃……自那日……齐姑娘……醉酒后……”白音黝黑的脸上也有了一丝尴尬。   “……”朱成翊心中苦涩,“可是她主动要管的?为何不同我说一声?”   “齐姑娘唤来吴怀起后便要他将账本与钥匙统统交出来,吴怀起哪敢不从。她还让吴怀起不必同你讲起,咱以为你与齐姑娘以后……以后……所以便都听了她的话……”白音的声音越来越小,头耷拉在了胸前。   “行了……我知道了,白音统领且退下罢。”朱成翊打住了白音的话,挥手示意白音退下。   白音却是不动,“大公子,您不能再喝了,请允许属下将这些酒罐带出去.”   朱成翊愣怔,却是不说话,脑子里全是齐韵拒绝自己的声音。白音也不再说话,撸起袖子将酒罐统统收到自己的衣摆内兜着,就要转身离开,他听见朱成翊沮丧的声音,“白音,我真的毫无可取之处吗?”   白音止住了脚,“大公子,您不能这样想自己,您是咱们这几十号人的依靠,您不能只看得见齐姑娘而忘记了我们。”   他看见朱成翊的脊背明显僵了一僵,“大公子,明日安缇小姐要来濯庄看您,咱们都会尽全力招待好安缇小姐的……”   ……   热情的安缇犹如秋季的一缕春风吹遍了濯庄的每一个角落,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浓浓的喜悦。   吴怀起搬出了濯庄自产的各色瓜果,小厨房内汉人厨师特意做了糖蒸酥酪、桂花糖、吉祥果,连日来不苟言笑的朱成翊也难得的露出了微笑——除了濯庄的首席大管家,东园的齐韵,她依旧不肯现身,兀自躲在自己那一方小院等着管事们来寻自己做请示。   安缇发髻高束,身穿鹅黄嵌宝窄袖衫,腰间一根赤金腰带,搭配锦绣筒裙,她与朱成翊对坐在濯庄的莲花池旁吃茶,口里嚼着榛子,朱成翊则端坐小几一侧替她剥着榛果壳。   “睿之公子,为何不见你的姑姑齐姐姐?”安缇眨吧着亮晶晶的眼睛看向小几对面的朱成翊。   “……她生性喜静,不爱出门,成天只待在她自己的小院。”朱成翊压下心中苦涩,面不改色地说道。   “呵呵,我还真没瞧出来姐姐居然是这样的性子,我还当她同我一样,喜欢四处游玩……公子,安缇可以让您的婢女们带我去寻齐姐姐说话麽?”   朱成翊欢喜,“有何不可?翊领姑娘去即可。”安缇去寻她,她总不能不开门罢!朱成翊喜滋滋地想。   可惜朱成翊能猜到开头,却没猜中结尾,齐韵的确开了门,却只允了安缇一人入内。朱成翊被两个五大三粗的婢女堵在了门口,连齐韵的裙角都没见着。   “齐姐姐,花园里阳光正好,姐姐为何不出去走走?”安缇围着齐韵的闺房不停的转圈,靠窗的位置放着一面大书架,上面密密麻麻全是自己看不懂的书。   齐韵望着安缇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奴家这里也有花园,妹妹随我去看看罢。”说着便领了安缇往后院走去。花园内满植海棠,粉白的、火红的都在盛开,花团锦簇,间杂着如茵绿草,参天巨木,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姐姐这儿的花开得好,姐姐独爱海棠?”行走在户外,安缇的精神明显好转。   “也不,只是这个日子海棠会开得比其他花要好上许多,我便多种了一些……”   安缇睁大了双眼,“不开花的你便都除了?”   齐韵淡淡一笑,“也不想除的,只是翊哥儿送来许多海棠,种不下了,我便将没开的除掉一些而已。”   安缇满眼的艳羡,“睿之公子真是有心,如此孝敬姐姐您。”   齐韵一口气噎住,也不做声,但听得安缇疑惑的声音传来,“齐姐姐究竟是睿之公子的什么人?你唤他作弟弟,他唤你作姑姑。”   齐韵面红耳赤,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好容易回过了头,泰然自若地回答,“我是他姑姑,可我自小与他一同长大,便将他视作了弟弟一般。”   安缇了然地点点头,“既如此,安缇也该唤姐姐为姑姑才对,齐姑姑定然十分了解睿之公子的脾性与喜好了。安缇冒昧,想向姑姑询问睿之公子喜爱什么样的姑娘,因为我父亲就要决定选谁嫁与公子了,安缇一定会让父亲选择我,让我嫁与公子的,可是安缇对公子却是一无所知。”   虽然很早以前便听过朱成翊提及此事,陡然听见未出阁的姑娘说出这样的话依然让齐韵有些愣怔。思罕已经答应将自己的小女儿嫁与朱成翊了麽?齐韵神色古怪的望着一脸坦然的安缇说不出话。   “姑姑为何如此看着我?咱们摆夷姑娘可不会扭扭捏捏,安缇喜爱睿之公子,真心想与他和如琴瑟,可公子一直对我若即若离,如雾中花,水中月……安缇心中不安稳,故而才有此一问。”在齐韵直楞楞的审视下,直爽的安缇也禁不住飞红了双颊。   齐韵收回了心神,想起一月前自己与朱成翊醉酒的那一晚,便觉得自己早已无颜再见安缇了。她局促的揪起了手中的罗帕,勉力控制了自己想逃的双腿,选了一处石凳坐下,齐韵抬起了头,直直望向安缇的眼睛,“安缇是个好姑娘,姑姑定会助力你早日夺得翊哥儿的心。”   齐韵看见安缇眼中烂漫绽放的喜悦,犹如一朵朵炙热的烟火熨烫在了自己的心上,灼痛了自己的心,熏痛了自己的眼——   翊哥儿的归宿是安缇,自己与朱成翊只是意外,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了,齐韵在心里不住的这样告诉自己。她望着安缇含笑的眼,朝向安缇用力的握住了她的手。      ☆、联姻(作者说话里面有重要信息)   思罕终于扛不住安缇的坚持, 派了信使来到濯庄,表达了钦慕朱成翊才情横溢, 仪表堂堂,希望将自己的小女儿安缇许配与他的意思。   朱成翊正与部众在议事厅议事,便将信传给了自己的部众们看, 问他们是怎么想的。白音、巴拉皆满脸的激动,仿佛一旦结下这门亲事,车里便到手了一般。朱成翊望着白音等人溢于言表的激动之情,心中五味杂陈, 独自在心中难过片刻后, 依然当场让吴怀起写下了表达感激思罕成全,不日便要前去土司府提亲的回信, 并热情接待了思罕派来的信使,并委托他将回信转交思罕。   朱成翊与安缇的婚事便就这样定了下来,白音的心终于放下了, 是夜便临时办起了几桌酒菜, 由白音主持, 一方面恭贺朱成翊旗开得胜。另一方面,安缇亦是车里一等一的美女,其容貌艳冠车里, 压根不输齐韵,能娶到安缇做妻子,白音等人也是真心实意替朱成翊感到高兴。   酒席上,觥筹交错, 朱成翊也十分的高兴,但凡有人敬酒皆来者不拒。不多时便脸上飞起了红霞。白音见状,朝吴怀起、吴怀斌两兄弟使了一个眼色,兄弟二人便一左一右凑到朱成翊身边,几个来回便扯下了他的酒杯,架起朱成翊往后院而去。   朱成翊也不十分抗拒,任由吴氏二兄弟架着自己回到了卧房,婢女们替他铺好了床,一番梳洗后,终于宽衣解带安然睡下。   月色朦胧中,朱成翊独自卧于锦帐,待婢女们皆退下后,但见帐幔摇曳,只着了中衣的朱成翊又坐了起来。他趿拉着鞋来到了窗边,步履稳健,毫无醉态。他突地推开了窗,望向天空皎洁的明月。   “所有人都希望我这样做吧……爷爷啊——翊从来都知道自己最应当做的是什么,可当我做完了所有我应当做的事,你的翊哥儿依旧一无所有……”   他面色冷冽,面颊线条紧绷,看上去愈发犀利了,“爷爷,翊也会累,多希望您能告诉我,上天还会给我我想要的麽……爷爷啊……翊心中难受,可惜无处诉说,您能给我一丝安慰麽……”   月亮不会回答,唯有萧瑟夜风拂过窗外的竹枝,发出嚓嚓的声音。窗外树影婆娑,朱成翊犹如泥胎木塑呆立窗前,他浑然不觉夜色凄冷,只怔怔地望向天空。夜露润湿了他的发尖,月光清冷地撒在他的身上,将他的影印上窗外的假山石,孤独又倔强。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摘自南唐李煜乌夜啼)   ……   朱成翊要娶安缇为妻的消息很快也传到了齐韵的耳朵里。其实濯庄的众人是不想让她知晓的,毕竟她在朱成翊心中是何地位,大家皆看在眼里。受朱成翊恩宠了如此之久,如今却要眼睁睁看他另娶他人,其中悲苦可想而知。   齐韵是在一次例行的巡视中偶然得知朱成翊娶妻的消息的。厨房的林婆子在熬砂锅面汤,面汤里有鸡,齐韵走到厨房外却没看见鸡毛,便唤来林婆子相询。林婆子一会说鸡毛是自己当场就给清扫走了,一会又说鸡毛在外院就被管事着人先处理完了才将鸡送来的。齐韵大怒,骂林婆子居然给庄子里的人吃来路不明的食物,要将她拿入地牢让羽林卫严加拷问。林婆子在被人拿下后居然毫不畏惧,还跟她顶了两句嘴,说齐韵狐假虎威,张狂不了几日了。后来查清是林婆子压根没买鸡,而是用了昨日熬鸡汤剩下的部分汤汁做了调味,却在管事处记录下开支了二两银子的买鸡钱。   下人对自己的态度变化,齐韵当然能猜出来原因,无非就是那林婆子认为新奶奶来了,自己自然就应该让贤了,再结合这几日婢女们看见自己时那无意间闪闪烁烁的目光,齐韵自是也猜度得八-九不离十了。   齐韵终于舒了一口气,自己揽了这个管家的活不是为了扬威,只是自那次事件发生后,她实在不想再与朱成翊有任何身体甚至目光上的接触。做了管家则能清楚地了解他的动向,以便确定他安好了,自己能早日定下离开的时间。如此甚好,梁禛被自己赶回了老家,朱成翊也要娶妻了,那么自己也差不多也可以挥袖作别了。   齐韵虽说放心不下朱成翊,却也并不能心安理得的长久待在朱成翊身边。自己欠梁禛甚多,又是梁禛的“人”,却长期呆在朱成翊身边,就算自己回去找梁禛了,虽说不求回报,梁禛也不介意,可其他人会如何看待梁禛?   固然自己离开梁禛那日起便给人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但留朱成翊身边时间越短自然是最好。安缇聪明又出身显贵,更难能可贵的全心全意为朱成翊着想,自然能代替自己将朱成翊照顾的妥妥贴贴的,自己再留下当然就没多大的意义了。   齐韵也挺喜欢安缇,在得知朱成翊果然下决心要娶了安缇时,虽对以往朱成翊要利用安缇将思罕拉下马的言论心有余悸,但她依然认为,待朱成翊爱上安缇后,情况便能有所改变。朱成翊成亲后,自己身上的压力一定会有所减轻,待到那个时候,自己便可寻个妥帖的时机向朱成翊告辞。   正因如此,齐韵完全不介意濯庄众人怜悯、惋惜或好奇的目光,全心全意着手准备起离开朱成翊,自行返京的诸多事宜来。她对朱成翊也未像往日那般讳莫如深,防范得紧,有时二人还会在濯庄内相遇,虽然依旧不给朱成翊与自己交流的机会,但齐韵偶尔也会向朱成翊行个礼再走。   许是有了未婚妻,齐韵又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朱成翊果然未再来东苑寻齐韵,平日里偶遇亦是一副恭敬有礼的样子,这让齐韵愈发放心了,事情终于回归了正途,一切都在向好的地方发展,齐韵的心情也变得一天天好了起来。   是夜,齐韵拿出费力“垦荒已久”的一只香囊,上面绣了几只蝴蝶,完成了最后一只蝴蝶的翅膀后,倦极而眠。因不用再陪朱成翊说话,齐韵白白多出不少时间,为消磨时间,她便与自己的婢女学习了绣花,如今除了耗时比别人长,倒也有模有样了。   齐韵认为绣工是门重要的活计,她远离京中,又无处打探消息,尚不知家中情况。她以为就算梁禛看在过往的情分上,全力襄助齐家,父亲十有八-九也得削职或是受贬。   自己以后不能再做千金小姐了,万一投靠梁禛,做了他的婢女总得要有一门手艺傍身才能混的下去。如若不幸齐家覆灭,走投无路了,自己做点绣品,能让绣楼出钱收了,还不至于饿死。   齐韵在濯庄享受了朱成翊无上的荣宠,她的卧房最大,当中一张紫檀雕花拔步床,西侧则是一面巨大的紫檀大方角柜,里面放满了齐韵的衣物。   在这万籁俱静的深夜,就在整个濯庄皆寂寂好眠时,紫檀大方角柜后传来咔嗒齿轮滑动声,大方角柜缓缓朝向一侧滑动开来,露出一人高一个洞,洞内烛火摇曳,印出了一双犀利沉郁的眼,竟是朱成翊。   朱成翊用手中烛火环视了卧房一圈,望着平静安稳的床幔露出了孩童般狡谲的笑。他轻轻来到床边,放下手中烛台,自怀中摸出一方棉帕,挑起床幔,缓缓将手中棉帕捂上了床上好眠之人的口鼻……   四周似乎更静了,连虫儿也睡着了,一丝声音皆无。齐韵鼻息绵长,睡得愈发深沉。   朱成翊静静地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便放心地宽衣解带,吹灭了烛火,麻利地钻进了齐韵的被窝。   床幔内传来男子低沉的呢喃,“韵儿姑姑,月底我便要迎娶安缇了,你是真心觉得高兴吧?可我不高兴,我只要娶你,不要娶旁人……姑姑放心,思罕与他的短命女儿我会尽快处理掉,车里是我的,也是你的……”   “姑姑,思罕又来寻我了,他要我去往土司府商议月底迎娶事宜,议事完毕后再随他去往罗喀山,帮助他布防老挝国夷人。姑姑觉得这可是一场鸿门宴?……韵儿姑姑,你定然会说,翊哥儿休要中计,那罗喀山便是收你入囊的绝地,是口袋,是陷阱!呵呵,姑姑,翊哥儿今日便是特地来告诉你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罗喀山,不是我的绝地,是他思罕的……”   “姑姑切莫担心我,翊儿不会有事的,我还得留着这条小命来娶你呢……韵儿姑姑乖乖在家等我,莫要偷跑了。”   紫檀大床吱嘎作响,内里传来衣料摩挲之声,窸窸窣窣,夹杂着男子沉重的鼻息与压抑的低喘……   翌日,齐韵直睡到日上中天才起床,虽是睡了如此之久,浑身依然说不出的倦怠。抬起手揉了揉眼睛,只觉得指间粘腻,放鼻尖闻了闻,帐内熏过的苏合香没了,一股淡淡的奇异的麝香味。又摸摸酸软的腰腹,肚子上也是一层异样的粘腻。   “嫣红……”齐韵直起身未及说话便住了口,胸口的娇嫩摩擦到肚兜竟然生出一阵刺痛。此时一位眉清目秀的丫鬟来到床边,“姑娘醒啦,奴婢替您打水去。”   “且慢!替我多打点水,我要沐浴。”齐韵僵直了腰背,决定沐浴时仔细检查一下自己。   婢女领命退下后,齐韵复又躺下,仔细回忆起昨夜入睡后的情形,只记得昨晚睡得特别沉,连梦都没有一个。   踯躅片刻,齐韵将手伸至身下……那处干燥清爽,齐韵禁不住松了一口气。忍住浑身的不适下了床,齐韵缓缓逡巡于房内,仔仔细细检查房门与窗户,并未发现任何异样。   婢女将沐浴的水备好后,齐韵便让她们退了下去,她慢慢坐进木桶,忍住热水倏然接触娇嫩部位带来的刺痛,她细细查看自己身体的每一处。胸口及大腿内侧最为严重,自己泡在热水里都不敢用力碰触,可仔细看去却看不见青淤与破损。齐韵端坐水中,眉头紧锁,思索良久……   或许自己过于敏感了吧,房间四处都好好的,还有谁能遁地穿墙不成?齐韵自嘲的摇摇头,再不管身上的不适快速擦洗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可怜的人也有可恨之处,朱成翊是自私的,皇族人员的最大特征应该就是自私了吧,他将齐韵视作私人财产肆意对待。他对齐韵是爱恋的,可是他的爱是自私的,以致禁锢了韵儿的生活。 朱成翊如此对待齐韵,对齐韵的心理,及她与梁禛的关系影响巨大。 之后的齐韵更多的是挫败及失落感吧,兄弟不再是兄弟,爱人还能是爱人吗? 可怜的韵儿如此聪慧,她的命运不应该是这样——禛哥哥,全靠你了! 接下来有三章朱成翊耍手段夺取车里控制权的情节。 不爱看夺权文的亲可选择跳过。 朱成翊掌控车里如果仅一句话,“朱成翊使计夺了思罕的兵权,掌控了车里,第二日便见到了梁禛”。感觉有点扯…… 为保障文文的完整流畅,这一块还是属于不能少的部分,毕竟朱成翊也是个能干人儿,为了让他的狡猾与暗黑显得不是无根之水,橘柑依然用了三章描写他的手腕。 但是如果有了心理准备,这三章跳过也不影响后续文文的理解,追文的亲可以等文文完结后,根据自己对朱成翊的感情,选择是否再回看这三章。 所以为加快这部分进度,明天与后天,橘柑双更,后日晚上九点,当当当当!这章得看哦~~~ 为啥这么说捏? 因为后天晚上就是88章哦~ 88与89一定要看哦~~你懂的! 橘柑甚至看见有可爱的小天使专门倒回去购买前面的某四章,留作纪念。选择之精准,橘柑都不记得了,还特意翻回去看了看。 橘柑心中甚是惊讶,看来我写“撩”文的手段得到大家的认可,所以今天专门提醒一下,88、89一定是可以看看的。88是额外的铺垫,调动与89章截然不同的情绪,89才会有正事。暗黑系的情-欲最为动人…… 再往后就建议不要跳着看了,因为每一章都是重要的情节推进~~ 为避免吓到小伙伴,预告一下,89的桥段与韵儿无关。   ☆、疼惜(朱成翊夺-权1,酌情购买)   来回事的管事说, 朱成翊今日一大早便去了土司府商议迎娶安缇事宜,议事完毕后还要去往罗喀山, 老挝国夷人又开始生事了,思罕希望自己的准女婿能在大婚之前能在众人面前挣一把脸。   齐韵歪坐春榻,揉着酸软的腰背靠在锦垫上, 听到这里,忍不住皱紧了眉头,“翊哥儿便是如此急迫地要在思罕面前展示一把好女婿的能力?”   “回齐姑娘的话,公子如何打算的, 小的便是不知了。小的只是被公子安排了负责采买大聘物资的活, 公子自罗喀山回来后便要过大礼,才赶得上月末的亲迎。因大公子安排的急, 今日他又着急要走,小的不好多问,只能估摸着先置备一些, 这是小的草拟的清单及大致的价格, 请姑娘过目。”   齐韵接过礼单一一看过去, 礼金三百万,礼饼一担,海味八式, 生鸡两对,猪肉四斤,大鱼十斤,老椰子两对, 酒十担,四京果两担,生果两担,油麻茶礼两担,帖盒二十…… 朱成翊诚意满满,礼金十足,礼单也规矩。   齐韵揉了揉酸胀的额角,这思罕此时唤走翊哥儿去杀敌明显没安好心啊……她一把甩开手中礼单,“李管事,不知如今还有哪位军爷留在了濯庄?”   “回姑娘,因特木尔大人要训练新护卫,故而只有特木尔大人留下了。”   齐韵颔首,早前便听白音说过,朱成翊有意培植自己的当地武装,初建濯庄时便着手四处搜罗了不少当地的贫穷汉族与摆夷少年,签了卖身契,卖入濯庄由巴拉与特木尔对他们进行训练。   “李管事,礼单暂且这样定下,这是对牌,你且退下便自去办罢,替我唤来特木尔,我有话问他。”   李管事领命退下后,齐韵疲惫地靠倒在了春榻,婢女嫣红立马上前替她轻柔地捶捏按摩。齐韵的心不受控制地又揪了起来,翊哥儿怎能如此不知分寸,明知是火坑还往里跳!如此莽撞冲动,自己若是走了,他该怎么办!   齐韵一面担心着朱成翊,又一面兀自生着自己的气。自己如此关心朱成翊,他却对不住自己,一心只想把自己变成他的妻子。可真要她一扭头丢下朱成翊不管,齐韵悲哀地发现,似乎挺难办到……   自己对翊哥儿的感情究竟是怎样,齐韵不是没揣摩过。她反复琢磨了自己对朱成翊的情感后,将朱成翊划入了“亲人”范畴,自己与朱成翊一同长大,两人有着超越男女之情的准血肉亲情,在父兄皆有梁禛“照料”的情况下,朱成翊是她目前最大的责任。   只是齐韵自认的这段超越了男女之情的关系并不能为大多数人理解,包括当下的特木尔,当他得知齐韵派人来唤自己相见时,这位爽朗的蒙古男人咧开嘴笑了,“小妮子还是忍不住的哇,终是舍不得大公子的。”   特木尔看着座上疲惫的齐韵,觉得她更加楚楚可怜了,“将军,是谁怂恿翊哥儿答应思罕去往罗喀山的?”   “齐姑娘,是公子自己的意思,他觉得逃避不是办法,将计就计,迎难而上才是正确的做法……”   “胡闹!你们便没人拦着他么?齐韵气的坐直了身子,“你们才几个人?光思罕便有多少人,更别说老挝国的人了,一人掷一把土便能将你们埋了。巧妇亦难为无米之炊,你们要如何将计就计,你且说与我听听!”   “姑娘莫急,如若没有万全的把握,公子怎能以身犯险?姑娘且听我细细道来……”   特木尔摇头晃脑便说将开来,原来罗喀山位于孟艮府与车里之间,孟艮府与车里相同,依然由当地土司掌控。   孟艮土司为摆夷人的另一个分支,与车里人同源同宗,但在前朝因与车里首领就是否归顺南召古国历来南辕北辙,车里首领历来亲老挝国,而孟艮首领历来亲古缅甸国。是以,二部族反目成仇,经年征战只为夺取对方土地,扩张己方势力。直到中原帝国崛起,二部族因种种原因,皆选择了投诚朱氏帝国,在太-祖皇帝的协调下,二部族分设土司府,勘定辖区,一应权力不变,至此终于止戈散马,形成了如今的车里宣慰司与孟艮府。   思罕将朱成翊引去罗喀山,一来是因为朱成翊垦荒成功,占了八百里边境线,导致思罕能选择的行动地点也不多了。二来罗喀山地理环境复杂,朱成翊初来乍到,不熟悉地形,更有利于将朱成翊一网打尽,增加思罕一方的成功几率。   可如今,罗喀山地理位置微妙,位于孟艮府与车里之间,老挝国历来被孟艮土司视作眼中钉,连带车里土司也被孟艮土司列为“叛徒”一类,思罕想勾结老挝国在罗喀山搞事,朱成翊便有了巨大的腾挪空间。   朱成翊在收到思罕要自己前往罗喀山的消息时,便遣了巴拉前往孟艮土司府,告知孟艮土司,自己乃车里垦荒运动中脱颖而出的垦荒者,千里迢迢来此地便是为了灭那天杀的老挝国。如今老挝人又要搞事了,将咱“垦荒者”视为肉中刺,长期纠缠不止不说,竟还追到了罗喀山,想要灭了“垦荒人”,希望孟艮府能施以援手,共击外敌。   孟艮土司一听,这还了得?老挝人居然跑上门口来了,此时不打更待何时!当场便与朱成翊约定了行动的方案,擎等着老挝人钻进口袋后一网打尽!   “故而,齐姑娘毋需担忧,且待在濯庄安心等候大公子凯旋即可!”特木尔得意洋洋的安慰着齐韵。   齐韵眉头紧锁,翊哥儿预备如此借刀杀人固然可取,但将自己的安危置于他人的行动之上实在太过冒险,如若那日孟艮土司有了其他顾虑,不发兵了,抑或只是赶走来犯之敌不考虑翊哥儿安危又该如何?   明明正担忧着朱成翊,耳旁却不由自主地响起了梁禛含讥带诮的话,“那朱成翊究竟是你生的还是你养的?值得你忤逆父兄,三番五次为了他与我作对……”。   眼前出现梁禛桀骜的凤目与轻蔑调笑的嘴角,齐韵心中忍不住一个哆嗦。翊哥儿就要有自己的家庭与生活了,自己是时候放手离开了。如若一直如此,自己只怕是真成了他母亲了。   如此想着,齐韵第一次决定压下心中对朱成翊的担忧,翊哥儿长大了,今日我便真的放手一次试试吧……   ……   且说朱成翊到得土司府,与思罕商议完亲迎事宜后,便于土司府住下了,与思罕相约于第二日出发前往罗喀山。   是夜,安缇又踏着月色悄悄来到朱成翊所在的客房门外。   “睿之公子……”朱成翊独自收拾妥帖后正要躺下,便听得门外传来女子的低呼。他复又起身,打开门便对上安缇亮晶晶的双眸,“公子还未歇息吧?安缇前来看你。”   朱成翊默了默,决定放安缇进屋,便温和的笑着,侧身让开一条道,“安缇姑娘请进。”   安缇进得屋,便四下里巡视了一番,“睿之公子可住得习惯?”她笑吟吟地望着朱成翊。   朱成翊微红了耳根,浅浅地笑着,深深做了一揖,“土司大人照顾得颇为周到,翊感激不尽……”   安缇见他松松地套了件月白色丝袍,许是要歇下了,而自己又突然出现,朱成翊仅将头顶部分乌发用发带绾了个髻,其余部分则随意的披散胸前。他着装随意却恭谨无比地做着揖,微暖的灯光中,脸颊泛红,堂堂七尺男儿竟如此羞涩,安缇愈发觉得好笑,同时一股浓浓的怜惜亦自心中升起,她禁不住一步上前,轻轻握住了朱成翊的袖口。   “睿之,我父亲要害你,切莫随他去往罗喀山……”   朱成翊惊愕不已地抬起了头,眸光沉沉,他迟疑不决,深深地看进了安缇的眼睛,“安缇……我无法拒绝……”   安缇紧了紧手中握着的朱成翊的袖口,似是下定了决心,“明日,你且率部随父亲出发,安缇常年在外经营布帛,手中倒是有些护卫可用,安缇自会安排人手于半路将公子劫掠出来,将你及你的护卫安全送回濯庄。”   安缇眼中有隐藏不住的火焰在跳动,“睿之可愿信我?”   朱成翊心中了然,面上却是无喜无怒,暗沉难辨,“翊感激姑娘救命之恩……”   安缇面颊飞红,毕竟还是未出阁的姑娘,如此深夜来到男子卧房说着悄悄话,虽然话题正经的很,却依然让人生出与情郎私会之感。安缇羞涩地放开朱成翊的袖口,两只手胡乱揪着自己的裙摆。   “睿之公子勿要多礼,公子即将是……奴家的夫君,救你自是应当……”   朱成翊抿嘴一笑,轻轻将安缇拉至身旁,揽住了她的纤腰,将她温柔地埋入自己的怀中,“是啊,你会是我的妻,翊思念姑娘得紧……”   安缇将脸紧紧地贴在朱成翊胸前,幽幽的龙涎香充盈鼻尖,月白丝袍下的胸膛虬结有力,她禁不住心跳如擂鼓,更加绯红了脸颊,“安缇亦日日思念公子……安缇盼望能与公子早日相聚,今日你终于来了……”   朱成翊眸光深沉,他松开怀中羞涩的女子,只手抬起她艳如桃李的粉面,那揽在安缇腰间的手一个用力,便将安缇紧紧固于自己的身前,“能与姑娘相遇,翊甚幸……”   话音未落,他便伏低身子,将自己的唇覆上了她的樱桃小口。安缇未能听到他更多的缠绵话语,浓浓的龙涎香便扑面而来,唇上一阵温热,齿间又迎来了炙热又坚定的索求。安缇的脑子一阵嗡响,酥-软了身子,任由他灵巧的舌卷走自己的呼吸,抽走自己的魂灵……   ……   翌日,安缇早早地便推开了画楼的窗户望向窗下的花-径,此处乃去往前院的必经之路,她不错眼地盯着花-径尽头的垂花门,她在这儿等着就为远远地目送朱成翊出发去往罗喀山。   安缇羞涩地举起罗帕掩住了脸,弯弯的眼角春意浓浓,昨夜朱成翊忘情地吻着自己,深深地呼唤着自己的名声,自己的名字自他唇间沉沉滚出,竟多了如此说不清道不明的浓情蜜意。朱成翊与自己紧紧拥吻,舍不得放手,二人自茶桌旁滚到了榻上,他的大手游走自己全身,温柔又滚烫,他的呼吸沉重急促,欲望清晰又强烈。安缇什么都不能记得了,只记得自己舍不得离开,睿之公子如此迷人,自己喜爱他,不允他受到丁点伤害。心中的柔情泛滥成灾,安缇的全身软成了一滩水,最后,还是朱成翊自己止住了已然探进衣襟的手,“安缇姑娘美好如斯,我要给我的安缇最最美好的洞房花烛夜,姑娘可要恕翊今夜的不敬之罪……”   楼下哒哒马蹄声响,安缇顾不得害羞,涨红了小脸看向楼下的花-径,楼下走来数人,牵着马。为首一人龙行虎步,器宇轩昂,不是朱成翊又是谁。他身穿翠蓝色缂丝织金箭袖袍,腰间金玉蹀躞带,薄底靴子,端的是世家贵公子的打扮。   安缇细细看向心上人的脸,但见他目若点漆,唇似施朱,安缇心下欢喜,脸庞烧得厉害,她含羞带怯地低声呼唤,“睿之……”   朱成翊抬起头来,看见窗边娇花似的安缇,眉眼弯弯,风流尽显,他冲安缇做了一个放心的手势,便转过了头,大步流星走向前院。   朱成翊刚与自己的父亲离开土司府,安缇便忙活开了,调兵遣将,运筹帷幄的模样让她的母亲亦忍不住发了问,“安缇,你在瞎忙活个啥呢?”安缇的母亲,歌姬南沫好奇的拉住了满脸焦灼的女儿。   “母亲勿忧,安缇无事,只是一批绢缎出了点岔子,女儿这便处理好了……”   安缇舒缓了眉眼,如此安抚着自己的母亲。旋即却又转过头,眼底的担忧掩盖不住,她在心底默默地对自己说,“俸剌首领智勇双全,定然能顺利完成任务,就算俸剌首领不幸失败,自己还给了父亲的手牌与睿之公子,他带着手牌趁乱逃走也是绝好的机会……”      ☆、将计就计(朱成翊夺-权2,酌情购买)   朱成翊与思罕连夜奔袭, 一路急行军,很快便来到了罗喀山脚。   思罕本不愿在山脚扎营, 想直接去往建于山腰的防御老挝人的隘口,他实在等不及要灭了一干羽林卫,鱼肉朱成翊了。奈何队伍抵达罗喀山脚时, 天色已然全黑,山路实在崎岖难行,暗夜行军唯恐生出意外,思罕只得听从了白音的建议, 在山脚扎营休整。   营帐内, 朱成翊不慌不忙地在白音的服侍下用着饭。这思罕吃相可真是难看,边境无战事, 却不眠不休奔袭了两日都不肯休息,如此猴急也不怕阴谋败露?   朱成翊无奈的摇摇头自嘲的一笑,想起安缇说过要将自己劫掠出来, 这姑娘对自己倒真是有点情根深种的意思, 不惜与她亲生父亲对抗也要保自己平安。   不过朱成翊并不指望安缇能解救自己于水火, 但利用安缇给思罕制造麻烦,给他添堵倒也是一件让朱成翊乐见其成的事。只这一路急行军,安缇的人哪能有机会下手, 今夜扎营于此,劫掠行动定然会在今晚吧,看来今夜又休息不成了……   朱成翊揉揉酸胀的额角,对上姜承阳, “承阳,我先歇下了,咱别分太远,你带上留下的兄弟便宿我帐内吧,白音他们有事不在,万一有事,招呼起来也容易。”姜承阳颔首,自是应下不提。   一路尾随思罕的俸剌好容易遇上了大部队扎营休整的机会,怎能放过。于是,就在这样一个夜黑风高的深夜,一队身着夜行衣,手持长刀的响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思罕大军的后方。   此次奔赴罗喀山任务重大,思罕派出了五千余名骠骑随行,再加上老挝王派来掠阵的,遭遇逾万人的绞杀就不信朱成翊还能逃出生天。因地处自家辖区,老挝人也是“战友”,思罕压根就没考虑过会有如此“不长眼的响马”会来劫掠军队,驻扎营地的防哨设得甚是随意。   尽管如此,挤满了山坳的大军营房与林立的旌旗依然让“响马”俸剌压力山大。他不是没想过就自己手下的这数百余人于数千人的军中将人劫出,难度该有多大,但他也深知朱成翊身边的数十名羽林卫绝非浪得虚名,一旦场面混乱起来,在羽林卫的配合下,于乱军中将朱成翊带出来也并非不可能。   俸剌深吸一口气,紧了紧手中的长刀,挥动手势,率领一干部众悄无声息地朝大军驻扎的山坳靠近。   朱成翊是被帐外震天的呐喊吵醒的,当他坐起身时,姜承阳正掀开帐帘大步进了帐。   “大公子,有响马劫营。”姜承阳看向朱成翊的眼睛,有些犹豫,“只是看不清响马的腰带,不知他们是否安缇姑娘的人……”   朱成翊淡然一笑,“除了安缇的人,还能有谁会与思罕的铁骑过不去?别管他是谁了,咱赶紧走,通知孟艮府的人来拿老挝人。”他紧了紧腰间的蹀躞带,抓起佩剑大步流星地走出帐外。   姜承阳愕然,张着嘴半天合不上,大公子什么意思?这里哪有什么老挝人?难道就不管安缇姑娘派来救咱们的人了……   直到帐外传来朱成翊低沉的喝令,“承阳,发什么呆呢?等着老挝人来灭了你们?”姜承阳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掀帘出了帐。   帐外火光冲天,哔啵炸裂声中山间的大树于肆虐的火舌中断裂倒塌。原来劫营之人在驻地外放了几把火,秋冬时节天干物燥,又多日未曾降过雨,火星一来,枯黄的干草与乔木便呼啦啦燃将起来,火趁风势,不一会竟成了燎原之势。   思罕大军阵营全乱,众人于睡梦中被响马劫营的消息惊得有点懵,一个个冲出帐门又是烟熏火燎一阵熏烤,弄了半天才得知响马在营地西南角,便一窝蜂赶去西南角绞杀劫营者。   可怜俸剌与其部众数百人深陷大军重围,无人接应,直如泥牛入海,拼力挣扎了不多时,便全军覆没……   思罕怒发冲冠,因巡营的参将屁滚尿流地冲进大帐回禀朱成翊不见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何有人不惜以卵击石仅以数百之众主动挑衅自己的数千铁骑?   “带俘虏进帐!”思罕大手一挥,重重的坐上身后那厚实的床榻,我就不信了,今日问不出个一二三来!思罕忿忿地想。   今日许是思罕的背时日,他果然问不出个一二三了,当卫兵倒提着枪,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大帐回禀,俘虏已咬舌自尽时,思罕惊讶得合不拢嘴。还能有响马因为劫营失败如此决绝地自我了断,如此“悍匪”绝对不能只是响马!   他握拳重重地砸向面前的小几,就要唤军师叭力勐上前来问话,又一名小校风风火火地冲进了大帐,“土司大人!老挝国的单纳信将军来了……”   思罕讶异,这不还未到约定的合围时机吗,单纳信为何主动寻来了?如若走漏风声该如何是好!思罕起身就想吩咐小校折返叮嘱老挝人低调行事,一声雄浑高亢的呼唤自帐外传来。   “土司大人!”   大帐帘呼地一声被人自外掀开,一名墩实的武官全副武装的大步进了帐,“我说你还未到关隘便将我等唤来,却是何意?听说你遭了偷袭,可本将一路走来并未见到有何歹人啊!”   思罕惊愕不已,“单纳信将军是被我自己派人唤来的?”   单纳信瞋目,拿鼻孔对着思罕,“不是你的人,为何携有你的手牌?”   思罕更加忪怔了,有自己的手牌,那定是自己的人不假了,可到底是谁自作主张寻了老挝人来此处山脚汇合?待查出此人,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思罕还未从怔然中彻底苏醒过来,又一个坏消息传来,“孟艮土司的兵马就在营地外!”   思罕只觉额角冷汗流成了河,被人发现了!车里与老挝国的隐秘官司被人发现了!而且这人还是死对头孟艮土司!   思罕一个激灵,直觉不能让孟艮府的人发觉单纳信的存在,他抬手止住了单纳信想开口发表意见的企图。   “不知大将军带来多少人马,思罕希望大将军能为车里与老挝国的后路着想,共同渡过此次难关,将军还是勿要被他人发现为好,烦请将军通令部众就地隐藏,切莫出头,凡事有我……”思罕直勾勾地盯着单纳信的眼睛,直到单纳信终于点了点头,才摔开帐帘往营外走去。   思罕到得营外,眼前是漫山的火把,闪烁的火光中孟艮府的大将岩郗一身甲胄端立营门口,岩郗一个毕恭毕敬的拱手:   “土司大人,下官接密报,今夜有老挝人肆意越境偷袭我村民,下官特来寻查。于罗喀山顶时觅得老挝人行踪,尾随至此便没了踪迹,下官冒昧,想向土司大人询问是否曾见过老挝兵马出入?”   “我军在此驻扎良久,此处并无老挝兵马出没,岩郗将军请回吧,如有敌情,本官自会通报你家大人。”思罕一脸淡然,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岩郗却并未知趣地退下,反而继续问道,“土司大人适才是否遭到袭击?”   思罕一愣,刚才火光冲天,岩郗若真是在山顶,必定是能看见的,只得老实地点点头,“是的,适才有响马劫营……”   “响马?此处非商道,还能有响马?再说大人所率可是军队,还能有人劫掠军队……大人是否看清可是老挝人?”岩郗一脸关切的表情,摆出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让思罕莫名的怒意难忍。   “不是响马那你定要咬定是老挝人?你区区番将,还想于我营地搜查不成?”   尽管有些心虚,思罕依旧一副受到冒犯的模样,恶狠狠地说,“实话告诉你,放火的响马已经被我灭了,我这儿也没你想找的人,还不快给我退下!”   可岩郗却并无敬奉土司大人的自觉,干脆唤来小卒将自己的马绑在了思罕营地西侧不远的树上,他要率部在思罕营地西侧扎营休整。   “今夜有敌军出没,孟艮府与车里司理应抛弃前嫌,精诚协作,方能力克敌军,保卫疆土。”岩郗大义凛然如是对思罕说道。   思罕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尴尬境地,自己是来“巩固边防,抗击老挝人的”,如今岩郗“一腔赤诚”也要来助自己“一臂之力”,怎能拒绝?可是不拒绝,营地内的单纳信怎么办?如若单纳信无法在天明前脱身,明日大军开拔,定会被岩郗发现,到那时,不仅自己再无法做土司了,车里还彻底得罪了肃王爷,车里司怕是要索性变为朱姓了。   思罕焦灼不已,就在他心烦意乱,坐立不安时,军师叭力勐惊喜地发现岩郗居然撤帐散马就要连夜开拔了。思罕激动又疑惑地冲至营地西门口想问问情况,正看见岩郗疾走如风已至眼前。   “土司大人,下官获得线报老挝人已奔罗喀山北麓而去,下官这便去追。土司大人您若有其他公干,可自去处理,下官随行六千兵马,足够将那帮老挝贼人一网打尽!”   思罕一听,心中大喜,多亏了这不着五六的线报,要不然自己这回可真的要被生生憋死了!他来不及细想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极力抑住了心中沸腾的喜悦,对着岩郗用力一个抱拳。   “有劳岩郗将军了,我车里与老挝边境防御有差,此次前来罗喀山便是替我那不成器的侄儿弥补这漏洞的,思罕便不随将军去往北麓了,思罕预祝将军今夜手到擒来,捉了老挝贼子,保我边境安宁!”   岩郗也不多言,还礼后又匆匆离去,思罕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见岩郗率部走远,便匆匆折返营帐,不及散退卫兵便抑不住激动地低呼,“单纳信将军,速速点齐部众撤退吧!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   单纳信率领部众于密林深处磕磕绊绊奋力往罗喀山隘口前行,他心中忿恨,说好了于隘口设好陷阱,灭那羽林卫,生囚朱成翊的。可如今不仅临时变了章程,让自己四处瞎奔忙不说,还引来了孟艮府的人,害得自己如那丧家之犬整夜只顾了逃命!   丧门星思罕果然是信不得的,就算没有昧着良心玩弄人,也是一个愚不可及的呆头鹅!单纳信狠狠地摔掉缠上自己腿脚的长蔓,兀自挥舞着大刀砍伐着身边阻碍自己前行的荆棘,直到单纳信听见耳畔传来一阵巨响……   单纳信的眼前出现一个巨坑,坑底自己的军士们正嗷嗷惨叫得怪异……单纳信狐疑地上前几步就要查看。   “大人快跑!”身旁自己的副将却发出一声怪叫,满脸狰狞的猛然回扑,声音变调得厉害。单纳信被自己的副将推了个趔趄,眼前却有一道黑影悬空闪过,“嗞嗞”声不绝于耳,单纳信定睛一看,身侧两条银环蛇正自自己的副将身上滑下,如两道银鞭向自己飞来。   副将身后的深坑,化身盛满地狱恶灵的魔窟,颜色各异,大小不一的蛇自窟中溢出,犹如伸出无数触手的八爪鱼,缠上谁便将谁拖入黝黑的魔窟,吸血噬骨……   单纳信不顾一切地扭头狂奔,身后的“嗞嗞”声已让他癫狂,军士们的惨叫声不断。刚奔出荆棘林,耳旁箭矢破空的“嗖嗖”声铺天盖地而来,听着同伴们中箭倒地的哀叫声,精神早就极度紧张的老挝人已然顾不得查看敌情,自顾自只抱头鼠窜。   密林中荆棘、藤蔓丛生,骑不得马,经此蛇阵众老挝人早就将马不知扔到何处了。单纳信全然忘记了自己是主帅,部众的安危全然系于自己身上,他推开阻挡自己前路的军士,迈开双腿发足狂奔,只求箭矢不要落在自己身上就好。   直到他被一人一骑拦住了去路,那处于癫狂边缘的心才终于有了缓和的迹象,单纳信抬起头看向马上的骑士,接着月光,他看见马上一壮士,身长八尺,面横耳阔,广颡长髯。不及单纳信开口,一把寒意森森的马刀架上了他的脖子,夹杂浓浓蒙古口音的京话传入耳中。   “久违了,单纳信将军,在下白音,将军可还记得我……”      ☆、反噬(朱成翊夺-权3,酌情购买)   天刚明, 车里土司思罕惊愕地望着端立帐前的朱成翊,半晌没回过神来。思罕正在为此次行动丢了猎物而懊恼不已时, 便有小卒前来禀告,说昨日半夜失踪的朱成翊又回来了。   这个朱成翊果然诡异得紧,不过无论怎样, 他能主动回来,让自己的绞杀计划能再次顺利进行,总是好事一件!思罕调整了一番自己的面部表情,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长者模样。   “贤婿昨夜可是惊吓过度, 跑去山中躲了一夜?如今贼人皆被我等勇士尽数绞杀, 贤婿终于可以安心睡觉了……”   朱成翊轻笑一声,自顾自寻了个舒服的椅子坐下, 随意向思罕一个拱手,“土司大人,烦请屏退左右, 翊有要事相告。”   待思罕依言而行后, 朱成翊端坐椅上, 挑眉向思罕方向倾侧上身,“大人的好友单纳信已被我的羽林卫请回了我的庄子,大人若无其他要事, 还是尽早收兵回土司府的好……”   思罕惊愕,望着朱成翊说不出话来。朱成翊不以为忤,自顾自抓起茶桌上的茶杯倒茶喝,“大人处心积虑要将翊诓来罗喀山, 不就是想在此处剪去我的羽翼吗?如今,你的梦想落空了,故而,翊劝大人尽快鸣金收兵,莫要再白费力气。”   思罕心中空的厉害,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却想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他强忍强烈的眩晕,直立起身,“睿之公子在说什么?下官却是听不懂……”   “莫要再来装模作样了!”朱成翊狠狠扔掉手中的茶杯,不耐烦地打断了思罕的话,他起身,直直看进思罕的眼睛。   “车里宣慰司,本我属夷,却屡生反侧,趁吾多难,欲效仿司空曹操,卑侮王室,败法乱纪。豺狼野心,潜包祸谋,凡有血气,未有不痛心切齿于啸尞者也。窃盗鼎司,倾覆重器,吾乃朱氏长孙,岂能坐视祸起萧墙!”   看着思罕逐渐铁青的脸,朱成翊嘴角缓缓上扬,“要保你土司府百年荣华,非翊首肯不可,如若大人能审时度势,临崖勒马,与翊精诚合作,翊愿暂将车里之恶姑置不问,车里万事如常,土司府荣华依旧……”   他伸手缓缓摩挲腰间的盘龙玉佩,“要肃王叔的铁骑洪流,抑或车里的风平浪静,全在大人一念之间,端看大人您如何选择……”   思罕一个踉跄,站立不稳,重又跌倒软椅内,他满脸难以置信,哆嗦着嘴唇,只手颤抖着指向朱成翊,“你,你……”   “是的,是的!是我,都是我……我的土司大人……自翊首次拜访你土司府,我便生了杀汝之心!后续诸事皆我朱成翊所为,昨夜亦同。只如今,你还死不得,你的土司府还有要事尚未完成,月末,亲迎照旧,我乃土司佳婿,自要入车里幕府,掌首席幕职,你负责周全……”   思罕瞪大了双眼,眼中尽是震惊与不可思议,直到朱成翊一个挥手,自大帐帷幔后方走出两名武士,却是吴怀起与吴怀斌。   兄弟二人一左一右将闪着寒光的马刀架在了思罕脖子上,沁骨的冰凉渗入肌肤,思罕听见朱成翊平静无波的声音同样冰冷,“这是我替大人安排的两名暗卫,随侍大人左右,大人且慢慢想,仔细想,想想日后咱们的合作该如何进行,翊先吃茶,便在此处静候大人佳音……”   ……   天刚明,土司府便收到了思罕的传书,土司大人思罕与他最喜爱的准女婿两日前驻扎在罗喀山东山坳,剿灭了前来偷袭的老挝人,取得了巨大的胜利,今日土司大人就要回府了。为庆祝罗喀山大捷,今日全城百姓将走上街头跪迎吐司大人回府。   得知朱成翊还活着,并且还大捷了!齐韵心中的喜悦发自肺腑,她顾不得特木尔的劝阻,一大早便带了婢女混迹于百姓群中,跪立道旁,等着第一时间迎接朱成翊。   就在众人跪得昏天黑地时,道路的尽头传来喧天的锣鼓声,待得走近,便见红绸飞舞,旌旗招展,一派花红柳绿中走来一排排整肃威严的铁胄骑兵。   齐韵惊愕不已地偷偷拿眼看向这帮铮铮铁汉,只见他们仪容整肃,气势凛然,丝毫不为耳旁那震破耳朵的唢呐锣鼓声所扰。齐韵忍得肚子发酸,就要笑出声来,使劲掐了自己大腿几把才终于恢复了正常。可当她看见队伍中骑着高头簪花大马的朱成翊亦意气扬扬的模样时,心中咯噔一声,说不出的异样感受充盈胸间。   看翊哥儿趾高气扬的模样,对比思罕那吃了黄连般憋屈的苦脸,罗喀山这一役定是遂了翊哥儿的意。翊哥儿得了胜,便要如此大张旗鼓地宣示自己的存在,他还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车里臣服于他自己的脚下吧,如今有了土司女婿的身份,车里的一切,似乎果然不再像以往那般遥不可及……   翊哥儿似乎比在京时更有手腕了,齐韵压下心中怪异的感觉,深深低下了头,她压根不想知道朱成翊获得了怎样的“巨大成功”,她眼前浮现出安缇那清若雪莲的脸,如若安缇知晓了朱成翊的一切,还会爱他如斯麽……   朱成翊不仅无碍,看上去还混得风生水起,齐韵放下了心,回房后就张罗着回濯庄。翊哥儿做什么,只要不损了他自己,齐韵都不会觉得不妥,她也认为思罕不值得同情,但唯一让她心中块垒的是安缇,那个眼神清澈如水,笑容纯净无暇的女子。   齐韵不知自己是对安缇感觉歉疚,抑或只是同情,她强迫自己放弃再次琢磨这名女子,“这只是翊哥儿自己的事,我干涉不得……”齐韵晃晃脑袋,这样告诉自己。   ……   朱成翊心中欢愉,有多久没有感受到成功带来的满足了?他侧眼睥睨着匍匐路沿的普罗大众,“车里,迟早都会是我的……”   此次行动特木尔招募的新兵里头,那名唤作帕依的摆夷少年立了大功,他善使蛇,若不是他使蛇吓破了单纳信的胆,要捉得那老挝人,怕是还狠得要费些功夫。看来要在车里立足,能人异士可得多多益善啊,有了他们,不怕车里不臣服于我朱成翊脚下!   朱成翊再一次为自己的这个决定感到自豪,他高高昂起头,感受拂面微风带来的舒畅,像母亲的手和姑姑的吻,朱家儿郎没有孬种,我朱成翊是打不垮的!   回到土司府,朱成翊昂首阔步走在前方,自在得宛如行进于京中的皇宫内院,思罕则一脸谦恭地躬身随于朱成翊身后,迎面走来土司府的老管家,刚想唤土司大人安康,见到这奇怪的阵势又生生闭上了嘴。   思罕满脸谄媚地招呼自己的管家上前来迎朱成翊,“阿鲲还不快给睿之公子请安!这几日的折腾,公子可是累得不轻……阿鲲安排厨房备好牛羊宴,晚间公子可要好好补补……”   朱成翊乜斜着眼看向思罕,不得不承认这老狗善识时务,能屈能伸,做狗也能做得心安理得。望着思罕满脸油腻的讪笑,朱成翊摆摆手,示意他勿要再跟来,转身进了自己所住的偏院。思罕转身,就要招呼自己的护卫,却发现身后除了吴怀起与吴怀斌二人,再无三者。   不及思罕开口,吴怀起主动说了话,“土司大人莫急,我家公子还为大人训练了其他护卫,只是尚未出师,过几日便会到大人府上为大人效力,这几日便由咱哥俩侍候大人,委屈大人两日,大人且担待些……”   思罕哑然,这是将自己囚禁起来了?原是要囚困朱成翊的,怎么自己反而成了那个入瓮的人!思罕勃然大怒,竖起眉毛就要骂人,吴怀起沉沉的声音传来,犹如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思罕冲动的干劲。   “单纳信将军在大公子手上,大人若是听话,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大人如若动了歪心思,不劳大公子动手,只要将单纳信送交孟艮府,甚至不用送都指挥使司,便会有数不清的人冲入车里司咬你,大人当三思啊……”   眼见思罕犹如泄了气的皮球瞬间没了气势,吴怀起嘴角微勾,“我家公子为表达对大人您的敬意,特意自攀香阁选了三位西域歌姬赠与大人,现已送至大人书房,大人如若有空可自去查收,不知大人此时想去往……”   “去书房……”思罕依然阴沉了脸,直愣愣绕过吴怀起便往前院走去,但语气中的对抗却已荡然无存。   吴怀起敛了笑,恭恭敬敬地一揖,“小的遵命!”   土司府举办了盛大的晚宴为朱成翊接风洗尘,大殿内轻歌曼舞,西域歌姬曼妙风情将晚宴气氛推至高潮。思罕老眼眯成了一条缝,喜滋滋地望着堂下的歌姬,一杯一杯喝着酒,朱成翊斜靠在身侧的锦垫上,目光懒懒地扫过堂下迷离的众人,落在了思罕的身上。   回土司府后不久,白音来报,思罕的侍卫统领乃一名参将任职,究竟以往是作战过的,与普通高门护卫不同,终是有几分血性的,死活不肯让权,便被白音捉去了侧院,土司府数百护卫竟联合起来要冲进思罕的院子听思罕一个解释。   思罕便在朱成翊的“陪同”下,当着全体侍卫的面免了这位统领的职,重新任命吴怀起为土司府侍卫统领。有思罕压阵,局面倒是控制住了,但有两名“不开眼”的护卫,非说土司大人被人胁迫,要撵走白音、吴怀起等人。   白音在朱成翊的示意下将这两名“口出狂言,以下犯上”的侍卫当着全体人员及思罕的面一刀斩了,朱成翊至今还记得那凝结空气中的怨愤与隐忍,饶是思罕历来以利益至上也霎时面无了血色。奈何思罕忍功过人,硬是生生做出来一个笑脸,托辞寻了万千,散了众侍卫,圆了白音的场。   朱成翊微眯了双眼,望着思罕色迷心窍的老脸抿下一口酒,心道,“这思罕如若不是真的昏聩无能,便是最能含垢忍辱,切莫小看了他,或许还得再寻个把柄方能稳当,抑或车里土司府的土司可以换他一换……土司府的侍卫终究得尽快全部换掉才是,濯庄的新护卫训练得加紧了……”   朱成翊东一搭西一搭想得正起劲,下首一道灼热的目光唤回了他的神志,他转过头,对上安缇黝黑的双眸,朱成翊想起那群未曾谋面便为了“救”自己而白白送了性命的护卫。朱成翊敛下锋芒,微红了脸,冲安缇微微颔首,他看见这位如天山雪莲般的姑娘眼中流露的喜悦、体谅、与温柔……   朱成翊突然觉得眼中发涩,心中有异样的沉闷。他狠狠压下心中怪异的感觉,如今局面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我是朱成翊,可不是那献帝刘协,怪只怪你投身错了人家……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九点,88章给你好看! 第二部分高潮部分正式开启。 只希望橘柑能完整地传递自己的情绪,今晚过后的所有第二部分章节橘柑都是在澎湃激昂中完成的,从写作感受来说,应该是比第一部分更好看的,希望橘柑没有失败~~   ☆、大婚      土司府外鞭炮声震耳欲聋, 锣鼓喧天,唢呐嘶鸣, 就算相隔如此遥远亦能清晰的传到后院,今日是土司府三小姐安缇出嫁的日子。   为庆贺今日的盛典,土司大人甚至摆出了足足九日的流水席供人随意享用, 数十里的红妆,马车从街头排到街尾,井然有序,迎亲的青石路旁撒满了花瓣, 满城的树枝上亦挂上了飘逸的红绸。   人们都在谈论着土司大人嫁女, 这可是土司大人最爱的幺女啊!看那满树的红绸与九日的席面,精于算计的妇人们似乎听见了白银哗哗滚动的声音。是谁有这如此好福气能娶得土司大人的掌上明珠, 车里的圣洁之花?   是骁勇又智慧的勐海垦荒人逸公子!公子姓午,单名逸,人如其名, 生的倜傥出尘, 郎才女貌真真是天赐的好姻缘啊!   来了!来了!远处走来八人抬的锦绣火凤流苏轿, 四角缀着雪白的珍珠,轿身遍绣火凤流云纹,金灿灿的丝线几乎就要闪花看客的眼, 两侧各跟随一队浓妆艳抹的喜娘。   妇人们艳羡地痴望着轿门顶那颗拳头大小的东珠,不知觉间牙关紧咬,竟收紧了紧牵稚子的手,痛得泥巴鼻涕糊满脸的孩童嗷嗷直叫。姑娘们则羞涩地望着队伍前方骑乘簪花高头白驹的新郎官, 郎君身着锦绣红袍,头顶红锦玉冠,清癯俊秀,相貌堂堂。   “迎亲队伍来了!街上的人快闪开些!”   媒婆的话飘进轿中女子的耳朵里,女子明媚的俏唇弯起笑靥,嘴角边的脸上荡出一层涟漪,不断扩大,再靠近,照的人脸上眼睛里都是一派喜庆之色。   “安缇姑娘莫动!新娘子哪有随意掀轿帘的!”轿外的媒婆一把拍向安缇已然探至轿帘的手,将轿帘重又理了理,“姑娘莫急,姑爷就在前面,不多时便能瞧见了……”   安缇臊红了脸,连脖子都变得滚烫起来,热气从领口丝丝向上,熏得她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安缇死死揪住手中的罗帕,透过眼前阵阵颤动的轿门帘,她想看一看她的睿之公子,可今日人太多,却是寻不见,可她知道他就在前面领着自己去往他们的新家。安缇已记不得这是自己今日的第几次心悸,今日过后他便是她的神,她的天,她的一切……   濯庄天不亮便闹腾起来了,整个庄子披红挂绿,鼓乐不停,整个勐海的人许是都来了,因为在白音的张罗下,濯庄也要摆上九日的流水席。庄子门口的巨石阵被搬走了阵眼,如今已俨然成为了孩童们的天堂,整个庄子闹哄哄的……   除了齐韵的东苑——   这里犹如闹市中隔世的净土,厚厚的水杉林过滤了外院嘈杂的声响,这里没有红灯笼,没有红披挂,这是隔绝于濯庄之外的一方小院。   齐韵依然不肯走出自己的院子观礼朱成翊的大婚,齐韵不是拒绝朱成翊的婚礼,相反,濯庄的这一切排场却是她亲自定下的。她或许有点怕见到安缇,她对安缇的感情似乎让她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位高洁冰清的姑娘。   齐韵听丫鬟们说花轿进门了,卸轿门时出轿小娘只五六岁,太过紧张差点扯掉新妇的喜帕。或许紧张是可以传染的,新娘子跨红漆马鞍,步红毡时竟不会走路了,是大公子拦腰抱着走完全程的。   齐韵独自坐在窗边绣着一对多子多福的香囊,嘴角微微上扬,带着满足与喜悦,或许婚后生活会让翊哥儿明媚起来,齐韵总觉得朱成翊身上郁郁寡欢的气息愈来愈浓,安缇天真烂漫,定然会让翊哥儿幸福的。   ……   朱成翊立在喜堂的尽头,看着门外红彤彤的娇俏娘子,有一瞬的愣怔,大红盖头流光溢彩,凤穿牡丹的大红袍,鎏金丝的暗锦纹路,下身青萝百褶红裙,露出一双红绸绣鸳鸯纤巧小鞋尖。   他仿佛看到喜帕下那双婉转多情的凤眼波光潋滟,可他也知道喜帕下的人不是他朝思暮想的那位。朱成翊晃晃脑袋,勉力挥去脑中齐韵的影子,他扬起嘴角,露出最标准的新郎该有的表情,全身心投入到迎接自己新娘子的任务当中去……   “三拜”流程进行得无比顺畅,朱成翊能听见新娘子急促的呼吸声,他突然有点悲伤,疲累的感觉犹如破土而出的春芽无法抑制,他甚至想不管不顾地冲进东苑大声质问齐韵真的如此厌恶自己吗?   朱成翊紧了紧拳头,忍住了。   “夫妻交拜!”耳旁传来礼生情绪饱满的诵唱。朱成翊抛却脑中复杂的思绪,微微一笑,丝毫未有泄露自己的心思,两人半躬身子,两头相接,算是行了礼。   “礼成,送新娘入洞房。” 朱成翊也要随行,他独自向后一转身,向思罕及在场的官员、富商、名流道了谢,牵着安缇手中的同心结出了喜堂,走向后院。   待入得洞房,朱成翊茫然地参与了喜娘安排的坐帐、撒帐等仪式,他扯着僵硬的笑挑开安缇的盖头,听见众人艳羡地夸赞,又愣怔地看着安缇吃下一个子孙饺。   一群女人挤在一堆问“生不生”   安缇脆生生张口就说“生”!随后羞红了耳朵根,唤来一屋子女人震破房顶的调笑。   好容易喝完了合卺酒,新郎官需要再次外出接待宾客,朱成翊逃也似的冲出了婚房。来到喜堂后,昏天黑地地胡乱灌了一肚子的酒,可他依旧一点醉意也无,喝进肚里的似乎不是酒,而是自己的泪水,不然为何只感觉到无尽的苦涩……   四周喧哗渐远,远处的点点通红映照在湖面上,伴随荡漾的湖水混作一团,散作猩红泼洒湖面,就像朱成翊现在的心——血流一片。   鼻尖捕捉到幽幽丹桂香,朱成翊抬头,猛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然来到了东苑门口,这里寂静一片,浑黑的夜色中丝语未闻。他想也不想便踩上门旁的拴马石,干净利落地翻身上了院墙,跳入园内的那一霎那,朱成翊竟生出了幼时在宫中随齐韵偷跑出东宫院门的错觉,一瞬间心中酸涩如潮水般灌满心房——   他飞奔向院中的上房,就像疲累的幼童好容易找到回家的门,便要在第一时间寻找自己最依赖的人。   “姑姑……”朱成翊大口地喘着气,立在后窗下轻轻唤着。   屋内一阵窸窸窣窣,他听见齐韵迷糊的吱嗯声及凌乱的桌椅碰撞声,突然觉得这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声音远胜喜堂内喧哗了一整日的唢呐声优美。他贪婪地听着屋内的响动,设想着齐韵的动作,双眼巴巴地望着紧闭的纱窗,期待着那张魂萦梦牵的脸出现在窗口。   朱成翊大婚,庄子的丫头婆子们都爱瞧热闹,齐韵自然早早地便放了她们的假,如此良辰美景,准下人们的假,让他们跟着主子乐呵乐呵也是应当。没人与自己说话,自己又不愿去凑热闹,齐韵只能早早地就去拜见周公,睡得正迷糊时,突然听得人唤姑姑,她条件反射地就回应着坐起了身。   “谁!”初脱浑沌的齐韵脱口一句亘古不变的白痴问话。   “……我……”窗外的回答低哑又滞涩,似乎有些哽咽。   似是心尖的柔软被人拨动,齐韵突然心疼得紧,翻身下床冲至窗边,“翊哥儿!”   推开窗,她看见清晖中那双孤独的眼,内里波光粼粼,朱成翊站在一丛刺荆草中,脆弱又迷茫宛如一个走失的孩童。   “翊哥儿!你怎么站在刺堆中!喜袍割破了怎么办?要知道这苏锦我寻了有多久麽……”   齐韵来不及思考朱成翊半夜不去洞房偏站自己窗旁的原因,急吼吼地便想伸手将朱成翊拽起来。猛然发现这里是窗户,自己没法将刺荆从中的哥儿扯进房间,又突地转身奔向门的方向,要出门来迎朱成翊。   夜风萧索,身上仅着单衣的齐韵忍不住一个哆嗦,她止住了探向朱成翊袖口的手,无比担忧又疑惑地问道:   “翊哥儿,你这是怎么了……”   她看见月光下朱成翊的脸,水痕粼粼,眼中尽是哀伤,“翊哥儿,为何哭泣……你可早就不是三岁孩子了……”   “姑姑……你不要我了……”朱成翊胡乱抹了一把脸,轻声嘟囔。他低低地垂着头,一只脚无意识地去踢踩混杂泥土的刺荆。   齐韵突然很难受,说不出地难受,喉头一阵哽塞,她吞了口唾沫,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她放柔了声线。   “翊哥儿,今日是你的大喜日子,你不去陪着安缇姑娘,跑来我这儿做甚?来,快跟姑姑回去,莫要让你新婚妻子久等。”说完她向朱成翊伸出了手,脸上挂着温婉的笑,想将朱成翊带出刺荆丛。   朱成翊并不抬头,齐韵只看见他微微耸动的宽肩,轻轻耷拉着,听不见任何声音,却让人感受到那沉入骨髓的脉脉忧伤。   “翊……”   齐韵的话音未落,便被朱成翊一把扯入怀中,撞的齐韵的鼻子生疼,剩下的话便被他重又打回腹中。   “姑姑抱抱我好么?……”朱成翊闷闷的声音自耳后传来,“我害怕姑姑生我的气,更害怕姑姑不要我……”   齐韵哑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朱成翊的脊背微微颤动,他定是在默默流泪,铺天盖地的忧伤将齐韵笼罩,她直觉应将朱成翊赶出自己的小院,但她实在不忍心如此刻薄地对待一个正在独自伤心的人。   直到她感觉到脚下钻心的痛……原来自己赤着足,被朱成翊这样一把扯入怀中,右脚便踩上了一根刺荆。   “啊……啊!翊哥儿帮我!我的脚……”   齐韵瞬间僵硬如木桩,脖子梗了起来,眼珠也不能动了,让朱成翊第一时间以为自己不小心点了她的穴。看见如玉的秀足渗出点点嫣红,朱成翊终于回过神来,一把抱起齐韵便向屋内走去。   ……   “姑姑好些了麽?”朱成翊仔仔细细地将眼前这只绑得密密实实的秀足翻看了一番,确定再无大碍了,又开口问话。   齐韵左右转了转被包成了粽子的右脚,“没事了,翊哥儿,我觉得明日走路去前院承你与安缇妹妹的礼也是没有问题的。”   朱成翊缩回了手,耷拉着脑袋,蹲在地上快要成个球,“姑姑还是讨厌我……”   齐韵收回粘在自己右脚上的视线,转头看向朱成翊,讶异道,“翊哥儿说什么呢,奴家怎会讨厌你?快快起来,早些回新房,明早你与安缇还要给我敬茶呢……”   屋内一片寂静,地上的朱成翊依旧是个球。   “你快给我起来!”齐韵气极,伸手就要去拉朱成翊。   朱成翊没有躲,却就势用一只手握紧齐韵探过来的双手,腾然起身,将齐韵扑倒在榻上,“我不要回新房,我要留在这里。”   齐韵大惊,犹如受惊的小兔倏地从朱成翊身下挣脱了出来,她三两步连蹦带跳奔至屏风边,瞥见一根羽毛掸子,猛然抓起抱在怀里。   “呆子!休要胡言乱语!你若再不回去,我便……便要打你!”   朱成翊趴在榻上,扭头看向抱着掸子的齐韵,但见她柳眉倒竖,满脸怒意,怀中的羽毛掸子做势待发。朱成翊想,如若我用强,她一定会用这根掸子毫不留情地朝我脸上招呼,能有多绝情便会多绝情。   他禁不住咧嘴一笑,“姑姑莫气,翊何曾忤逆过您。”坐起身来,他拿眼瞅着满脸警惕的齐韵,“姑姑答应我一件事,我便立马就走。”   “何事?”齐韵脸上的怒意稍减,但浑身警惕丝毫未消。   朱成翊嘴角上扬,“姑姑不能躲着我,我要见你时,你便要依我的话来见我。”看见齐韵再次倒竖的柳眉,赶紧又加了一句,“我保证不会对姑姑胡乱动手脚!”   “妥!我应下了。那你现在可以走了?”齐韵狠狠看向朱成翊。   “嗯!姑姑明早可要早些起床,明日我还要带安缇去祖庙上香。”朱成翊笑逐颜开,蹭蹭蹭从榻上翻下身来,冲至门边,利落地开了门。   “姑姑快些歇息吧!”他把着门,冲齐韵眨巴眼,转身出了房门。齐韵听见院门自内打开又关闭的声音,四周复又重归寂静,终于松了一口气。   ……   新房内红烛高照,外院的喧哗渐退,客人已经退得差不多了,朱成翊还没回来。安缇揉了揉酸胀的脖颈儿就想褪去头顶的凤冠,这汉人的头面着实不是一般人能享受得起的,却被一旁的喜娘拦住了,“夫人,你家相公还没回来,这头面得留着等自家夫君拆……”   安缇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夫人指的就是自己,她不由得再次飞红了脸,扭捏了一瞬,终是下定了决心,“替我备水,我要梳洗,如此绑着,实在难受的紧,出了这一整日的臭汗,相公回来也会被臭跑了。”   喜娘愣怔,又劝说了好半晌,终是拗不过安缇,唤来婢女替她打了水,梳洗一番后换了一件嫩黄色的盘领丝袍,复又坐到了床头。   朱成翊得了齐韵不再躲避的保证,心中欢愉,初时的阴霾一扫而空,姑姑还肯待在自己身边就好,这比什么洞房花烛都能让人精神振奋!姑姑只要一日不走,自己便有一日的机会,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幸福的了?朱成翊嘴角含笑,脚下带风,回想着刚才齐韵狡黠的表情,心里如同吃了蜜一般甜。   走进自己的上房,红彤彤的烛火印得满堂猩红,唬得朱成翊一愣,突然想起自己与安缇成了亲,新娘子就在自己房间等着自己呢。   他脚下一顿,眼前出现安缇清雅柔美的脸,突然生出些许踯躅,安缇是美好的,自己却是肮脏的,他第一次为自己的不可告人的手段感到一丝愧疚。   怕什么,堂堂儿郎还怕娶个妻子!朱成翊在心底默默为自己打气,他深吸一口气,抬步进了卧室。      ☆、明珠   闪烁的烛影下, 娇俏的姑娘端坐床头,满面娇羞, 鹅黄色的丝袍勾勒出曼妙的身姿,朱成翊呆在了原地,直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新婚妻子, 紧绷了嘴角,也不说话。   安缇低头暗笑,都说男子厚颜,可自己的心上人却总是娇羞地如同闺阁女子。   “相公……杵那儿做什么?忙碌了一整日, 你也乏了罢, 安缇这便替你安排梳洗……”言罢便直起身,唤来丫鬟, 一番忙碌后摆好水桶、皂角、棉帕后遣散众人,自己拿了巾帕就要替朱成翊擦手。   “安缇姑娘且歇着,翊自己动手即可……”朱成翊抬手止住了安缇的动作, 自己躬身提起水桶便往净房走去。安缇也不阻拦, 任由朱成翊关上房门, 听见净房里淅沥水声,安缇自顾自回到卧房,靠上锦被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 安缇自梦中突然惊醒,红烛快要燃尽,只剩下一小段残泪支撑着摇摇欲坠的一小朵火焰。安缇蹭地坐起,被子滑落, 她看见自己身上的丝袍完整如初,朱成翊呢?   安缇转头看向婚床里侧——自己的新婚郎君可怜巴巴地揪着锦被的一角睡得正香……   安缇扶额,朱成翊总是给自己受虐孩童的错觉。她抿嘴一笑,羞红了双颊,轻轻解开身上的丝袍,如玉肌肤尽显。安缇摸了摸自己如缎的腰腹,涨红了耳根,自己褪下了亵裤最后的遮挡,轻轻摸向朱成翊的胸膛。   轻柔的吻惊扰了朱成翊的美梦,他一探手,入手满是滑腻,鼻尖充斥着梨花香。朱成翊睁开眼,对上安缇娇羞漫溢的眼,一低头,入眼一片玉白……   朱成翊的脸腾地一下涨的通红,他翻身躲开安缇的拥吻,缩到了床角,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头紧紧地贴着床壁根,耳根背后都一片通红。   “相公……我……”   四周一片静默,尴尬的气氛席卷而来,安缇紧张得就要落下泪来,她翻身坐起,胡乱翻找着被自己扔在地上的衣裙,横七竖八就往自己头上套。   朱成翊沉默依旧,安缇胡乱穿着衣裙,越是尴尬就越着急,越着急就越穿不好衣衫。安缇一把扯开缠住自己脖颈的丝带,大口深吸两口气,羞耻的眼泪滚滚而出。   身后突然有一副温热的胸膛贴了上来——一只炙热又粗砺的大手覆上了安缇的前胸,两指准确地按住那点梅花轻柔抚弄。脖颈间的丝袍重又尽数褪去,滚烫又湿热的吻覆上安缇的香肩、玉颈、耳垂……   安缇来不及收回刚刚充斥胸口的委屈与伤感,席卷全身的酥-麻又攫住了她的魂灵,靡靡的娇吟自唇间溢出,又被朱成翊悉数卷进了自己的口里。安缇晕得厉害,只能紧紧攀住朱成翊健硕的腰背。身体里一阵撕裂的痛,来不及彻底收回的眼泪重又涌了出来,她用尽全力将朱成翊往外推,可身上的这位男子却倔强得紧,一声不吭只紧紧固住她的腰肢拼命动作。   疼痛在安缇无功的挣扎中逐渐退去,一种全新的、陌生的感觉充斥了安缇的腰腹,又如过电般迅速蔓延至早已酥-软不堪的四肢百骸,来势汹汹,澎湃激昂……   安缇尖叫起来,陌生的快感过于强烈让她不知所措,热泪滚滚涌出眼眶,哭腔变了调。她无处可藏,无地可躲,她想逃走却又疯狂地迷恋着给她伤痛的这一切。   她的四肢百骸充盈着的是那么深邃的感动——她想,这就是她真正想要的:她不顾一切,她宁可立时便死去,就死在这个男人的怀抱里。她狠狠掐进朱成翊肌肉虬结的肩膀,将他紧紧拥入怀中,胸中爱恨交织几乎就要将自己淹没。   “翊……你坏…就只会欺负我……”安缇呜咽着喊道。朱成翊双目赤红,俯首于她如云的乌发中,最后狠狠动作数下将腰身死命挤向安缇的腰腹。   好一阵云收雨歇,朱成翊松开身下的安缇翻身滚向一旁,安缇躺了半晌终于缓过劲来,她抬起酸麻的胳膊向腰间摸去,满手粘稠……   刚放下的心又荡到了谷底——朱成翊什么意思?一口气哽在喉头,安缇拼命眨着酸涩的眼睛想把快要冲出眼眶的泪水逼回眼眶。   “相公,安缇对你来说是什么?”她尽量平缓了语调问出一句话。   许是感受到了安缇情绪的低落,朱成翊终于从床壁根的被褥中爬了出来,他惺忪着眼,胡乱揉着安缇的满头青丝。   “安缇,你是我的妻子,这有什么好质疑的?是翊配不上你……如今我一无所有。我们……我们不能拥有孩子……”朱成翊声线低沉,说到最后更是带上几分哽咽。   安缇心中大恸,她转身将朱成翊揽入怀中,轻轻抚慰,“相公莫忧,安缇经商多年,有私产良多,足够你我夫妻及后代数辈生活无忧。相公命运多舛,安缇感同身受,安缇愿助夫君早日脱身泥淖,天下之大,怎能无有你我二人立身之处……”   “夫人良善,能得夫人,是翊之造化,翊便在此先谢过夫人赐饭之恩了……”胸口有一只手突起作乱,传来阵阵酥麻,耳畔的朱成翊压低了喉咙边说边往她耳朵吹气,安缇心口酥软发颤,早已不能再言,只颤抖着身子,口中喘着粗气复又迎上那四处作乱的口唇……   翌日快到午时,齐韵才得以见到新嫁娘安缇,她穿着一件汉人的大红锦袍,发髻也作了汉人的妇人发式,粉面含春,眉目含情。   安缇很是想念齐韵,刚一进门便冲齐韵可劲的笑,因着急赶到齐韵身边,脚被裙摆虚虚绊了一下,腿上无力,就要歪倒在地,朱成翊眼疾手快,一把搂住了她的腰。对上怀里涨红小脸的安缇妩媚的笑靥,朱成翊又局促不已的瞬间放开。   齐韵看得真切,心中欢喜,小夫妻二人过得和谐便是福份!这样想着,她便真的像个长辈般地笑,朗声道,“好孩子!害什么羞,快过来给姑姑仔细瞧瞧……”   安缇的小脸涨的犹如天边的晚霞,她一把扯住朱成翊撤离得过快的胳膊,稳住身子,一边低声嗔道,“姑姑瞎说笑……什么时候也如此爱打趣人了……”   齐韵笑得更“慈爱”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安缇脖颈上遮不住的红莓点点,满意的神色遮掩不住,以至于都没发现朱成翊那从未抬起的眼眸更加晦暗,和他逐渐收紧的双拳。   “安缇可有想我?”齐韵不等安缇下拜的姿势做老便一把扯起安缇的胳膊,将她的手紧紧捂在怀中。   “姑姑与安缇如此投缘,却各安一隅,安缇对姑姑可是朝思暮想啊!”安缇双眼亮晶晶,顺着齐韵的动作便扑进了齐韵的怀抱,她满脸欢愉,“这下好了,日后便与姑姑朝夕相对,姑姑莫要嫌我聒噪!”   “哈哈,姑姑整日一个人闲着,巴不得人来聒噪,就怕你舍不得翊哥儿,不肯来东苑看我这张无趣的脸。”齐韵的喜悦发自内心,在安缇的配合下,全然一幅长辈关爱晚辈的神态,安缇自是不知,如此场景会给朱成翊带来何种体验。   “安缇抱够了没?还得敬茶呢!”就在安缇娇羞的一扭便要反击时,身后传来朱成翊硬邦邦的低叱。   齐韵搂紧安缇的腰,扭过头冲朱成翊嗔道,“慌什么慌!这儿就我一个长者,我爱抱多久便抱多久。”   “你俩倒是姑侄情深,什么时候轮到我?”朱成翊压根毫无做“晚辈”的自觉,直勾勾地盯着齐韵翻飞不停的嘴,只勾唇笑道,“我也要抱……”   齐韵后颈一阵发麻,只觉得怪异,怀中的安缇适时地开了口,“姑姑,我给您敬茶罢。”   齐韵颔首,放开了安缇,自己则坐回上座,婢女们于齐韵身前摆好了两块锦垫,便等着安缇与朱成翊来行敬茶礼了。   安缇行动不便,在朱成翊的协助下终于跪得好了,便见朱成翊将袍角一掀也规规矩矩地跪下了,双眼如蜂儿粘糖一般定在齐韵脸上不动了。   婢女一左一右送来两杯茶,朱成翊端着茶杯直起身来,将茶递与齐韵,“姑姑,你伴随翊从孩提走至今日,你似长姐,更似母亲。从未有过机会如此正式与姑姑道谢,今日翊便携新妇与姑姑敬茶,祝姑姑一生顺遂。”   朱成翊言辞恳切,举止间恭敬无比,无一错处,却让齐韵心中尴尬的感觉更甚——   只觉自己与朱成翊靠得稍近,便会有一股怪异的气场震荡寰宇。于是齐韵只微微前倾,尽量拉开与朱成翊的距离,伸长了手臂接过茶盏,微微抿了一口便放下了茶杯。   身前递来一块空的托盘,这是等着齐韵作为长辈摆放给新人的见面礼。此时一般都会由长者说点关爱晚辈或表达祝愿的话,譬如,好孩子,你们夫妻二人日后可要好好相处,夫唱妇随,早日为我们家开枝散叶……诸如此类。   齐韵张了张嘴,眼前的朱成翊因直身跪立,离齐韵甚近,看着他那滚烫又赤-裸的眼神,那句常用的“好孩子”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吱唔了好一会,齐韵终于开了口,“翊哥儿,姑姑不要你谢,只希望你过的平安、快乐,安缇是个好姑娘,可得好好珍惜她。”言罢自怀中摸出来一个多子多福香囊并一个大封红放入托盘,便靠向靠椅后背,不再说话。朱成翊也不说话,接下齐韵的回礼后便恭谨地一拜后直起身来,立在一旁。   朱成翊走开,明显让齐韵轻松许多,她舒了一口气,笑眯眯地看向安缇,安缇亦欢喜,只拿眼看着齐韵的脸,嘴角快扯耳根背后了。   与安缇的敬茶礼轻松又愉快,二人你来我往走完了仪式便亲亲热热地拉着手说话,齐韵送了安缇除开与朱成翊相同的香囊与封红外,还有一个赤金点翠九翅大凤钗。这是以前在京时皇太后送与齐韵的,说是给儿媳妇的礼,无拘哪个儿子,反正齐韵早迟都是自己的儿媳妇,于是皇太后便在一次中秋宴上赏了齐韵这柄凤钗以示占有。   见到这柄九翅大凤钗重出江湖,朱成翊明显目光暗沉了许多,缩在墙角,低着头,也不说话。直到午膳上来,齐韵适时地招呼二人用饭,她不是没看见朱成翊的沉郁,只是她觉得日后都得选择视而不见,毕竟朱成翊已经名草有主了。   午膳时,安缇很是开心,从昨日到现在一直在忙碌,赶时间,连早膳都没能好好地用,看着满桌的山珍海味,安缇觉得肚子更饿了。   她直起身来,用一根竹筷一把叉起一只大肉丸子塞进嘴里,一边咬一边抓紧时间冲齐韵说话,“姑姑,你这儿的吃食做得可真漂亮,这肉丸子还给配上绿的菜叶,黄的姜末,瞧着可真喜庆。”   齐韵细细咬着一块鸭脯肉,听得此言,噗嗤一笑,放下筷子,笑眯眯道,“此乃蟹粉狮子头,我外家在江苏,这蟹粉狮子头便是一道江苏扬州菜。相传隋炀帝游历扬州,遍览美景后尚意犹未尽,便要自己的御厨以扬州风情为主旨一人做一道菜,这道蟹粉狮子头便是隋炀帝御厨那时所创。隋炀帝吃到这道菜,亦是欢喜,于是赐宴群臣,一时间淮扬佳肴,倾倒朝野。”   安缇含着一块肉忘记咽下去,“原来是皇帝吃的丸子,怪不得,怪不得呢!”言罢,她也不要婢女伺候,自顾自直起身来,用竹筷又叉起一个肉丸子一大口咬了下去……   “安缇莫急,这道菜由蟹肉与猪肉斩细而制,蟹肉性凉,女子切莫多吃。”齐韵见状连忙拦住安缇急迫往嘴里塞肉的手,她唤来婢女,“替安缇姑娘将丸子分得小一些,姑娘好就着米饭吃。”   转过头,齐韵忍不住拿袖帕掩了嘴,“安缇急什么,又没人同你抢,蟹肉性凉,你一来便大块大块塞进肚子,仔细一会腹痛。何不先用点青菜,鱼,垫着点,越是肚饿,越要细嚼慢咽……”   安缇莞尔,“姑姑可真精细,安缇从来都是想吃就吃,毫不顾忌。姑姑若是见着我的兄长们吃饭,定会吓着,他们都是不用嚼,直接往肚里倒……”   朱成翊看着一手举着一个肉丸子的安缇,心中厌恶,心道,蛮族女子果然粗鄙,我朱成翊娶如此女子为妻,若是皇帝爷爷能看见了,会不会将我打出家门。如此想着更觉得脸上无光,心情低落极了,看也不看身旁一脸兴奋的新婚妻子闷头只顾扒饭。   ……   自朱成翊正式成为土司女婿后,如虎添翼,手中权杖越做越大。他给思罕重新配备了多达逾千人的土司府护卫队,百余人专门负责贴身“保护”思罕。   思罕被朱成翊“照顾”得很好,整日里躲在新建的荷苑喝酒听曲,身边美人环绕,还有专门的炼丹师为思罕配置最好的丹药“保养身体”,三五不时都会有巴拉自各地搜罗来的新鲜美女被送入荷苑给思罕享用,思罕沉迷女色不再接见自己的部众,一切消息皆通过朱成翊传递。   如此一来,朱成翊于暗地里全面掌管了车里的军政大权,他在妻子安缇的协助下大力发展车里当地的商贾实力,扶植新士族。妻子安缇经营布帛多年,不仅有傲人的身家更是积累了大量的商界人脉,朱成翊通过安缇迅速地掌控了车里的纺织业及上下游产业,成为车里纺织行业中的“幕后大佬”。   加上商贾多汉人,财大气粗,但一直遭受当地摆夷官员排挤、刁难,朱成翊一来便减轻商贾赋税,整肃边境治安环境,在他看来,汉人多了百姓生活才能活泛,朝廷赋税才会多。在朱成翊大力吸引汉人落户边境的政策下,车里司一跃成为云南三大夷人自治司中汉人最多,朝廷获得赋税最多的地区。   朱成翊为全方位控制车里,肢解当地大士族,扶植中小士族,步步为营安插自己的势力。在思罕任土司时,亲老挝国的士族一枝独秀,占尽天时与地利,朱成翊彻底击碎了这种单一势力掌控全境的局面。他主动向孟艮府抛出橄榄枝,开辟两个村镇专门为孟艮府提供东进的商路通行便利,消减二州府交界处的军民矛盾,降低内耗,以往与孟艮大族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小族群纷纷崛起。   朱成翊甚至将汉人辖区的科举致仕制度删减砍折植入车里,倡导用人唯贤不唯亲,自此老士族阶层不可避免地分崩离析,新士族阶层崛起。土司大人女婿的名头远远超过了思罕本人,许多新士族只知午逸,不知思罕。   朱成翊毕竟是太-祖皇帝最为看重的皇孙,任帝王的一年多时间里也堪称能当大用,管理区区车里,自是小菜一碟。朱成翊深知“藏拙”之深意,也在尽力收敛锋芒,但他实在太需要自己的势力,因为自己的身份,他需要足够厚的甲胄保护,培植自己的势力便需要大量的金钱,车里经过近一年的修整磐涅已然成为中原帝国南端最耀眼的一颗新星!      ☆、私情   木秀于林, 风必摧之,古人诚不我欺, 当住在土司府的朱成翊听说骆璋自京城再度返滇,并携带京城大员一名巡视云南时,他一点也不惊讶。   肃皇叔敏感多疑, 车里积贫积弱数百年,从未有过如此清明的时候,这一年来车里变化太大引人生疑自是必然。再加上前段时间召赤袭爵的奏章递上去,肃皇叔不派人来车里看看那就不是肃皇叔了。不过——   看又何妨!任你千百人来看, 车里都没有朱成翊这个人存在……朱成翊唇角微勾, 独立书房花窗旁,缓缓撕碎了手中的密信, 长臂一挥,纸屑纷飞散落湖中。   “白音。”   “臣在。”黑暗中,白音的身影浑沌迷蒙。   “着巴拉查探, 随骆璋巡查云南的朝廷大员是谁……可是锦衣卫?”   “臣遵命。”白音悄无声息地退下, 朱成翊伸手轻抚花窗, 怔怔地望着湖中光秃秃的荷叶茎,良久,冷冽的目光中浮起一丝柔情, “来人!”   门外走进一名小卒恭谨地立在一旁等候吩咐。   “去听风苑,唤齐姑娘来见我。”朱成翊转头冲小卒仔细地吩咐,“齐姑娘晚膳在此间用,去提醒厨房再加一道乳鸽汤。顺便再让书房的人都撤了, 这儿不需要人伺候。”小卒领命后便自去布置不提。   婚后,为处理政务方便,朱成翊把家安在了土司府,濯庄反倒去得少了,齐韵本想趁此机会向朱成翊提出自己自行回京的,可被朱成翊严词拒绝了,理由是如今他才踏上实现理想的第一步,势薄力单,远远还没达到齐韵以前说的“安顿妥帖”的地步。   齐韵又提出要独自住在濯庄,替朱成翊看家,依然被朱成翊一票否决,他说自己的护卫只够照看自己,分不出妥帖的人再照看齐韵,将齐韵独自留在濯庄只会让自己更担心。齐韵拗不过他,便随他搬来土司府,住在了听风苑。   齐韵接到了朱成翊召见自己的命令后,无奈地摇摇头,他抢了思罕的活以来一直很忙,每次见自己都匆匆说不了几句话又被人叫走,安缇也时常来找自己抱怨,朱成翊长期早出晚归,累月不见自家相公的脸,都快忘记朱成翊长啥样了。齐韵决定趁此机会给朱成翊好好说说,夫妻二人的感情需要经营,让他尽量抽出时间来陪陪安缇。   齐韵刚进花园便看见朱成翊独自一人笑容满面地立在书房门口,见到齐韵进了花园,朱成翊立马飞奔过来,仔仔细细上下打量着齐韵。   “翊哥儿瞧什么呢?奴家脸上有花儿?”   “韵儿姑姑可比那花好看多了,哪靠需要花儿来抓人眼球。我是在想姑姑可是不习惯这土司府,看上去比前些日子清减了许多。”   齐韵侧头看向朱成翊,见他满脸喜气洋洋,噗嗤一声笑出来,“翊哥儿多虑了,土司府有吃有喝的,奴家习惯的很,可能是最近身子总觉得乏,胃口不大好,所以才会瘦了些。不过……今日翊哥儿如此开心,可是有什么喜事?”   “姑姑长久闷在院子里,自然就乏了,明日我便差人送姑姑去城郊花市转转,看看可有喜欢的花苗,姑姑没事时便养养花,定然会好过许多。姑姑问我有何喜事——姑姑来看我,难道不是喜事?”   齐韵抿嘴,明显不信。   “姑姑别不信,今日翊便是特意推去许多件公干,腾出时间来求着姑姑来见我一面,姑姑果然来了。姑姑终于不负我的期待,你说这件事值不值得我如此高兴?”   齐韵立定脚步看向朱成翊认真的脸,确定他的确说的都是真话,禁不住生出隐隐怒意,“翊哥儿,如今你鸠占鹊巢,夺了那思罕的权,我不反对,这是那思罕罪有因得。可你既然娶了安缇,便要将安缇的喜怒放在心上,她全心全意为你着想,甚至不惜与自己的父亲为敌。你说你忙,不能陪安缇便罢了,可今日既然你腾出了时间,为何不去陪陪安缇,一解她对你的相思之苦,也不枉安缇为你付出那么多……”   “姑姑可想听听我的话?”朱成翊不再看齐韵,只冷冰冰打断了齐韵的话,脸色铁青。   朱成翊甚少在自己面前如此冷言相对,齐韵止住了话,愕然地看向朱成翊。朱成翊咬咬牙关,纠结片刻,终是伸出手握住齐韵的手腕将她扯进了书房,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又干净利落地自书房内放下了门栓。   “你要做什么?”齐韵见他闩门,条件反射地竖起了浑身的汗毛,就要冲去门边开门,未及够到门栓,手腕被朱成翊死死固住。   “你若想让土司府的全部下人都来围观我俩争吵,你便去开门罢。”朱成翊冷冷地吐完这句话便闭紧了嘴,紧锁齐韵手腕的右手一松,便将头扭到了一边。齐韵亦冷静了下来,与其被人看见自己与朱成翊拉扯不休,不如关着门的比较好,这样想着,齐韵便止了脚步立在门边不再动弹。   门内二人静默不言,门外亦有两人呆若木鸡。安缇许多日未曾见过自家相公了,这一日闲来无事,自己与婢子一道做了点芝麻松糕,味道还不错,便想给相公尝尝。   找来小厮好一通问,才知道朱成翊在书房,这便带着自己的大丫鬟翠喜提着食盒来寻朱成翊。老远便看见齐韵立在朱成翊面前数落着什么,朱成翊似乎有些不高兴,安缇见状连忙招呼翠喜加快脚步便往二人所在小跑而来,转过重重回廊,刚跑到书房门口,咔哒一声,书房门自里上了锁。   安缇心中膈应,不过想到二人之前的争吵,心道,定是考虑到不能让下人看了笑话二人才锁了门,便按下心中怪异之感,转身招呼翠喜打开食盒,自己则小心翼翼地端出一碟松糕,放在托盘上,让翠喜盖上食盒后来敲门。安缇自己则端平了松糕,准备在朱成翊开门时凑到他跟前,给他个惊喜。翠喜心下了然,点点头,抬手就要敲门时,门后传来朱成翊沉闷的低语。   “姑姑,今日你责怪我为何不将时间安排给安缇,解她对我的相思之苦,你可知我心中感受?”   翠喜是土司府的家养婢女,自小在安缇身边服侍,因安缇用惯了,才没被朱成翊打发出府,有幸成为为数不多的留在土司府的老婢仆之一。听得此言,她顿住了手,转身看向自家夫人,安缇一脸专注又愣怔,一丝眼风也没给自己的大丫鬟。翠喜便放下手,默默退到安缇背后,不再言语。门后传来齐韵压制怒意的声音,难得地竟然有些尖利。   “我责怪你不顾及妻子,反倒成了不顾及你感受的人,你不觉得好笑吗?”齐韵默了默,平复了一下心情,缓和了语气。   “翊哥儿,家庭是需要经营的,你不能一直抱着这样放任自流的态度对待安缇,你们夫妻多久没见面了?你也老大不小了,是时候养个孩子了,可你总是一幅为所欲为的模样,哪像个一家之主……”   “姑姑!你是要逼死我才安心吗……”朱成翊恶狠狠地打断了齐韵的话,不及朱成翊再言,齐韵更快地接了话,“我不想逼你,今日来便也想告诉你,我寻到了一个北上的商队,过几日便随他们……”   “你再敢说走,我便他娘的一刀杀了你!”朱成翊双目充血,一把钳住齐韵玲珑的下巴,将她拖至身边,怒气腾腾。   齐韵震惊,张着嘴,忘记了说话。门外的安缇亦震惊,转身就想唤翠喜去敲门,却被朱成翊接下来的话震得再次止住了脚。   “韵儿姑姑,你还不明白你只能是我的女人吗?”朱成翊敛下满身利刺,声音疲惫又脆弱,可说出来的话却将门外的安缇震得七晕八素。   “我对你的心昭彰日月,可惜你弃若敝履,你压根不会顾忌我的感受,你有你的檀郎,我就是个碍眼的。于是在我要娶了安缇时,你乐不可支,天知道是不是你着意将我塞与她的!不过这也不重要了,你知道我心里装着什么,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我,安缇是个好姑娘,要我对她好,我听你的,我不是一直都在听你的话吗?我不能让姑姑伤心,我便给她妻子应有的一切。我白天操碎心神在外忙碌,夜间振起雄风陪她作乐,是个男人都要崩溃了……”   “混账东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齐韵扬起右手狠狠扇向朱成翊的脸,啪的一声脆响,朱成翊的脸上印出一个五指印。   朱成翊却并不在乎,只狠狠地咬咬嘴角,冷笑一声,“姑姑,你想要我莫要纠缠于你,我便乖乖地站在一旁只看着你,你想要我给安缇应有的尊重,我用尽全力也按你的要求做了。可是我这么辛苦你又看见过吗?我不喜欢这样……一点也不喜欢……我快没力气走下去了……”朱成翊的声音越来越低,面色苍白,疲累与忧伤笼罩全身……   “翊哥儿,如今的路是你自己选的,再苦再累也得你自己咬牙走完。你不能如此说你的妻子,安缇全身心为你,没有她,你能如此顺利走到今天吗……”   “姑姑!莫要再用圣人的口吻要我怎样!”朱成翊桀戾地一睨,打断了她的话。   “你明明知道如若没有你的干预我会如何对待我的俘虏,所以你喋喋不休地为我安排我的生活!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便是如此迫切地希望将我一脚蹬开吗?”   他抬手止住了齐韵想说的话,抬头望向窗外的天空,自嘲又哀伤,“你们想要的,我都乖乖的给了,可是我想要的,又有谁能给我?我朱成翊或许真是老天的弃儿,我不配拥有常人都能享有的幸福。”   齐韵动容,她受不了如此绝望的朱成翊,她一把握住朱成翊的胳膊,语气恳切,“翊哥儿,你的付出苍天不是看见了吗,今日你所拥有的一切,不正是你的努力所换来的吗?”   朱成翊冷笑,“可我想要你,你给吗?”   齐韵一口噎住,半晌,终于开了口,“奴家跟过锦衣卫指挥使梁少泽,不配做你的妻子,翊哥儿值得更好的姑娘……”   “你值得的!韵儿姑姑莫要再说这样的话!你跟过谁我都不在乎,如今,你也跟过了我,你不喜欢我麽?”   “翊哥儿!奴家喜欢你,那是将你视作亲人般的喜欢。那晚的事……奴家自己也有错,过了便过了……我不再怨你,翊哥儿亦休要再提起。”齐韵看进朱成翊的眼睛,“翊哥儿,我心悦梁少泽,无论我变成什么样,我心里都放不下其他人了。”   朱成翊僵住了背,这算什么个意思?前情往事一笔勾销麽?他猛然挺直腰背,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齐韵,“早知道韵儿姑姑不同于一般闺秀,如今看来果然洒脱!”   他气极反笑,“姑姑坚守本心,一丁点施舍都不愿给我,果真是个决绝的女人,姑姑如此的不忘初心,取舍果决,为何偏要我朱成翊抱屈衔冤,委屈自己成全他人?我堂堂朱氏嫡长孙竟然沦落到为一个眼都不愿落我身上的女人委曲求全的地步,我真是受够了!”   他举起拳头一把砸向身侧的一盏汝窑花瓶,哗啦一声脆响,上好的青花瓷瓶碎末四散飞溅。齐韵何尝见过如此暴戾的朱成翊,惊得尖叫一声,连连后退,退至春榻旁,腿上无力,瘫坐榻上。   朱成翊狠狠盯着满脸惊恐的齐韵,双目赤红,他几步奔至榻旁,伸手抓住齐韵的腰带就往下撕扯,口中愤然说道,“姑姑,我已委屈自己太久,我再不要受你安排,今日我便要走我自己想走的路,做回我自己,你休要再试图左右我的感情!”   撕拉一声腰带应声而落,上衣松垮垮散开,齐韵害怕极了,她拼命捶打紧搂自己的朱成翊的肩膀,口中压抑着哭腔低低唤道,“翊哥儿!你镇定些,莫要如此,你且听我说……啊……”   门外安缇的神魂早已不知去往何处,手中无力,原本平端的托盘已然歪倒一侧,盛满松糕的瓷盘啪嗒一声摔落地面,尖利的瓷器碎裂声响起,门内原本嘈杂的争吵、打斗声嘎然停止。   身后冲出一人猛然夺过安缇手中垂下的托盘,安缇看见翠喜焦灼的脸和不停翻滚的嘴,却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见安缇一脸怔然,翠喜一把将安缇推入一侧的蔷薇花架,她抱紧安缇的头,靠近安缇的耳朵,一字一句清晰又简洁地低声说道:   “别出来!”   随后翠喜决然地后退,飞奔回到书房门口,提着手上的托盘瑟瑟发抖……   书房门开了,朱成翊满脸戾气,杀气腾腾地立在门口,他看见缩成一团,抖得像个鹌鹑的翠喜跪在门前,身前一滩瓷器碎片,芝麻松糕零落四散……   “你在这儿做什么?”朱成翊铁青着脸。   “回……回大人……奴婢……奴婢为大人送些……吃食……”   “白音!白音!”朱成翊朝向院门外高声呼唤。不多时,一身劲装的白音躬身立定在了院门口,“大公子有何吩咐。”   “杀了她。”   朱成翊面无表情地说出这句话后便转身回了书房,复又嘭地一声关上了门。   白音愣怔,抬眼看向跪在地上缩成一团的翠喜,并未再说什么,便冲着关闭的书房门一个拱手,“属下遵命。”   翠喜早已瘫作一堆烂泥,任由白音提小鸡一般将自己拖出小院,四周重又恢复寂静,刚才的惊心动魄似乎从未发生过,安缇瘫坐蔷薇花架后,觉得自己似乎只是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不远处的书房门紧闭,内里静悄悄,要不是适才听到了过于震惊的对话,里面似乎只是朱成翊在休息。安缇用尽全身力气才成功让自己重新站起来,她想去寻自己的婢女翠喜,又想敲开书房的门求朱成翊放过翠喜。可是她很害怕,书房里的朱成翊是她从来都不曾认识的陌生人,刚愎又暴戾……   安缇立在花架后抖了好一会,终于下定决心去找书房里的大皇孙要回自己的婢女,父亲不管自己,是翠喜陪着自己安全成长至今,她可以不要相公,但是不能没有翠喜。   安缇整了整身上的衣裙,轻轻摸到书房后的使女房,果不其然一个人也没有,安缇轻笑,朱成翊应是早就准备好要与齐韵共度良宵的,下人都谴走了,若不是齐韵心有所属,不肯遂他愿,只怕是孩子都生出来了。   安缇借着婢女的铜镜,迅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花黄,因着激动,苍白的小脸泛着通红,这样正好,可以配合好自己接下来的作戏。安缇狠狠压下心中的痛楚,对着铜镜咧了咧嘴做了个微笑的表情,可不能让朱成翊看出端倪。   自己的父亲蝇营狗苟,聪明反被聪明误,给人做了傀儡,兄长继承了父亲的唯利是图,不识得忠孝仁义,见风使舵倒是触类旁通,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可寻不到人来救自己。眼看差不多了,安缇整整自己的衣襟,深吸一口气,迈步向书房小院门口快步走去……      ☆、梦蝶   朱成翊再次回到书房关上门那一刹那, 他就后悔了,刚才自己也是被刺激得狠了才做出如此下作的事, 如此对待齐韵,好容易让她解开的心结不是又要结上了吗?他三步并两步赶到榻前,看见齐韵侧躺在榻上, 将脸深深埋进了榻上的锦垫。   “韵儿姑姑……”朱成翊重重跪在榻前,轻声唤着榻上一动不动的齐韵。   “姑姑……我错了,要打要骂,我都认了……姑姑同我说说话, 好么?”   齐韵依旧不动, 也丝毫无一点声音,朱成翊担心, 便伸出手拨她的肩,遭遇了奋力的抵抗。朱成翊顿了顿,固执地将她掰了过来, 入眼一张泪痕斑斑的脸, 眼睛红肿像桃子。朱成翊心痛不已, 跪在地上,啪啪啪抬手便往自己脸上扇。   “我不是人,姑姑打死我吧……”   一只柔荑握住了朱成翊的手腕, “翊哥儿……莫要如此……姑姑对不住你……你怪我,是应该的……我没有考虑你的喜怒,便将我的所想强加于你,是我不好……”朱成翊又悔又恨, 只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膝盖不眨眼。   “翊哥儿,奴家心里有人了,再给你什么那是对你不公平,翊哥儿答应我勿要再等我……可好?”齐韵自榻上坐起身,低头看向朱成翊,声音温柔得如三月的春水。   朱成翊抬起头,眼神凄惶,“姑姑要走了麽?”   齐韵哑然,“……是的,过几日便走,商队在缅甸国,待他们进得车里,我便与他们汇合。”   朱成翊的眼里闪着光,“姑姑不要走……”   齐韵扶额,“翊哥儿,你不是孩子,为何如此孩子气……”   朱成翊跪立得如同一根木桩,“姑姑就算走了,我也无法爱上其他人。”   齐韵无言,她怔怔地看着朱成翊倔强得像一颗顽石,不知该如何劝他放眼其他花丛。就在二人静对无言时,院门外传来安缇的呼唤,“白音大人!白音大人!”齐韵听见白音低沉的回应,“大奶奶何事?”   “大人见过我的婢女翠喜麽?我四处都寻不到她,听小厮说她来了书房?”   “是的,大奶奶,翠喜犯了错,被大公子下令……杀了……”   “杀了!已经杀了麽!白音大人,就这么一转身的功夫,你们便杀了一个人?”   “是的。”   “大奶奶!大奶奶!……”   书房外响起笃笃急促的敲门声,伴着白音急切的呼唤,“大公子!大公子!大奶奶晕倒了!”   朱成翊依旧跪立榻前,一丝反应也无,齐韵着急,顾不得管朱成翊,翻身下了榻,冲至房门口,打开门见白音直立门前,两手空空……   “安缇呢?”齐韵讶异。   “……唔……此时没有丫鬟婆子,属下……属下……”白音窘迫。   齐韵抬眼看向庭院,安缇独自躺在草坪上,微风吹起她淡绿色的裙摆如同凄凄蔓草伶仃风中。齐韵心酸,绕过白音冲向安缇。她躬下身,想抬起安缇,身后伸过来一只手将她扯起。   “白音,扶大奶奶进书房。”   朱成翊扶着齐韵的胳膊自顾自往书房走,看也不看被白音抱起的安缇。齐韵想劝朱成翊照顾着安缇些,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一行人进了书房,齐韵立马铺床理被,帮助白音将安缇放到了榻上。白音放好安缇后离开寻找大夫,朱成翊则呆立一旁,眼睛粘在齐韵身上,若有所思。   “姑姑随商队出发前能否让我先见见领队?”朱成翊冲正在替安缇洗脸的齐韵问道。   “自是可以的。”齐韵头也不抬。   “姑姑,我还是让护卫送你回京吧,路上也能舒服些。”   “不必了,有护卫,万一被有心人扣下,问出点什么,可就是姑姑的罪过了。”   “可是你随商队走如此之久,我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是还会带上安七姑吗,她的身手可不差。”   “再好也只是女子,再说这马上就要入冬了,到时候天寒地冻的,在路上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或者姑姑可以来年春天再走?”   朱成翊犹如一只哈巴狗紧紧贴在齐韵身后,随着忙碌的齐韵四处转圈,满脸的讨好,对比齐韵的习以为常,让看客都能感受到二人之间深沉的情愫。这是安缇睁眼后看见的一幕,她只是一时间过于激动晕了过去,未及等到大夫,便醒转了过来,不过此时的她无比期望自己能真的再次晕过去,自己是朱成翊的妻子,却抑不住生出自己才是第三者的错觉。   原来这才是睿之公子真正的样子……   安缇眯起眼,只留了一道缝,偷偷追逐着朱成翊的身影。她不知是不是应该庆幸能看见齐韵衣着完好的模样,只是朱成翊在齐韵面前的表现却让她明白了以前的自己错得是有多厉害。   齐韵全程忙着手中的活计,眼风也不曾给过朱成翊,朱成翊并不以为然,一张脸只极力往齐韵眼前凑,像讨糖吃的小孩。安缇想起朱成翊在自己面前的疏离,二人说话能隔多远便有多远,每次都要极力寻找,或控制住他的身体才能看见他的眼。以往的自己却只当他是男子汉做派粗放。   齐韵至多也不过二十岁,不是六十岁,朱成翊却担心她拿东西折了胳膊似的,抢着替她完成移动水盆,收捡空桶,悬挂巾帕等工作。   净房狭窄,出门时二人挤在了一处,朱成翊自然而然地揽住齐韵的腰肢靠在自己身上,将齐韵先送了出净房门。安缇想起开始在书房外听见二人争吵时,朱成翊对齐韵的急渴,对比自己与朱成翊的相处,平日里与他不经意的身体接触,都会引发他一阵尴尬难堪,哪怕是二人亲热时,哪一次不是自己主动,哪一次朱成翊不会面红耳赤扭捏半天才能进入状态。   安缇迷蒙了双眼在心底耻笑自己的愚昧无知,自己竟然一直当他生性害羞,小孩子脾性,甚至还一度爱上了他这副羞涩扭捏的模样。世间哪有害羞过女人的男子,他只是不愿意你的碰触却不能说而已,世上没有不温柔的男子,只是他温柔相待的对象,不是你……   安缇闭上了眼睛,也闭上了耳朵,她不想再看,不想再听,此时再看朱成翊与齐韵的相处,有多自然便是在嘲笑以前的自己是有多眼瞎。自己沉浸在自己对朱成翊编织的虚幻梦境,瞎了眼,也迷了心,丝毫未发现自己才是那个多余的人。直到大夫来了,安缇依旧保持着相同的姿势不动弹,大夫请过脉,问过诊后开出一张单子,让白音随他去抓药,屋里又只剩下三人了。   安缇突然后悔自己没提前让大夫发现自己醒了,然后让白音将自己送回房间,如今自己绝对不能再醒了,至少在白音抓药返转前不能醒。   齐韵那副身娇肉贵的模样,显然送不了自己回房,朱成翊又赶走了院子里的仆婢,便只能朱成翊亲自送自己了,现在不止朱成翊受不了二人的身体接触,安缇自己也难以接受了,她害怕面对朱成翊,更害怕单独面对朱成翊。   齐韵默默地坐到了安缇身边,轻轻捉起她的一只手,握在自己手心,安缇想起这是朱成翊朝思暮想的手,心中止不住一阵翻涌,巴不得立马坐起抽回自己的手,她深吸一口气,忍住了,保持着“昏迷”的姿势维护着自己最后的脸面。   “翊哥儿,我走后便只有安缇能照顾你了,我担心……”   “姑姑既然担心就别走了,留在我身边,你便放心了。”   “翊哥儿别瞎说了,我想说……”   “姑姑别说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让厨房备了你的饭,今晚就在我这儿用膳吧。你且去厨房看看,如果妥了,便让厨房摆饭吧。”   紧握自己的酥-软的柔荑松开,齐韵起身出了房,房门再度关上。安缇一阵松快,心中怪异的感觉还未彻底消退,只觉身旁有人坐下了,有人凑近自己的脸。安缇的心脏砰砰狂跳起来,朱成翊什么意思!就在安缇快要躺不住时,朱成翊在距离她鼻尖很近的地方停住了,他的鼻息扫在安缇的脸上,奇异的痒……   安缇终于装不下去,她睁开眼,对上一双弯弯的眉眼,内里笑意满满。安缇愕然,噌得坐直身子,望着朱成翊说不出话来。   “夫人可是担心为夫,特意想了这么个法子进屋来监督我?”朱成翊笑眯眯地坐直了身子,随意掀弄着手中的茶杯盖。   安缇转过头望着墙角的大插瓶,毫无回应,再看见以往自己百看不厌的脸,如今只觉得厌恶无比。   屋中静默良久,眼前恭恭敬敬伸过来一只茶杯,耳旁传来朱成翊暗哑的低语,“翊有负夫人厚爱,以茶代酒,向夫人赔罪。”   安缇惊异非常,猛然扭过头看向朱成翊,只看见朱成翊低垂的头与伸得笔直越过头顶托着茶杯的双臂。   “你……”安缇说不出话,莫名的委屈突然涌上心头,泪水夺眶而出,她扭过身子捏住被角呜呜哭了出声。   朱成翊眸光暗沉,心下了然,他只是瞥见齐韵握住安缇的手时,安缇的眉头反射般微微一蹙,便稍作试探,如今看来,安缇果然知道得更多——或许她是与翠喜一同到的罢……   朱成翊静默片刻,直起身来将茶杯放置在床头的小几上,自怀中摸出一块细棉帕,恭恭敬敬放于安缇面前的锦被上,“这块棉帕是今早周管家才买了送来的,我还未曾用过,夫人用它来擦拭吧,比粗糙的锦被好使,仔细可别磨了眼睛。”   朱成翊的声线本就低沉,再陪上十二分的小意,更增加了许多缱绻缠绵的味道,安缇愈发委屈,再也按耐不住,捂住口鼻哇哇大哭起来。   “夫人莫哭,别又再晕了……不就是个丫鬟吗,明日让周管家陪你去人市再买他十个八个的,你看上哪个就买哪个。”   安缇侧脸,红着眼瞥了朱成翊一眼,复又嚎哭起来,朱成翊暗笑,面上却一幅沉痛的模样,“夫人可是在吃醋?”   安缇一顿,没有回答,哭得愈发响亮。朱成翊勾唇笑道,“夫人不是没看见嘛,姑姑要去寻他的心上人了,我除了夫人你,可再没有别的姑娘了。”   安缇愣怔,止住了哭,抬起头望向朱成翊,但见他神色淡然,嘴角带笑,刚才在书房外偷听到的争吵似乎只是自己的大惊小怪。安缇好容易从恍惚中醒转过来,她犹疑不定的开了口,“夫君的意思是……”   朱成翊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夫人因为我钦慕他人便心生嫉妒,故而号哭不止?如若为夫要纳他人为妾,夫人岂不要将我撵出府去?”   朱成翊语气轻慢,说到最后还夸张地做出惊恐的表情。安缇涨红了脸,压根没去想朱成翊可能纳齐韵为妾,还是娶齐韵为妻的问题,她只觉得事情的发展似乎超出了自己的预计方向,自己本是占领制高点的一方,为何自己尚未开始训责于他,形势便貌似倒了个个儿……   此时的朱成翊难道不应该一脚将自己踹开,然后跟着他的姑姑远走高飞吗?可现在的朱成翊似乎还在把自己当做正室,至于齐韵,只是他闲暇时的乐趣麽?   安缇低下了头,根据自己看见和听见的,齐韵确实有心上人,并且很快便要走了,不管朱成翊有多想得到齐韵,齐韵实实在在的与朱成翊一点关系也没有,自己才是朱成翊的发妻,为一个很快就要成为过往的人与自己的心上人闹别扭,的确有点自找麻烦的意思。   这样想着心里倒是好受了许多,她口中嘟囔,“你不是讨厌我麽……与我……与我一起都很勉强……”   安缇低着头,看不见朱成翊眼中一闪而过的犷戾,朱成翊凑近安缇,压低嗓子,“夫人也如此觉得?与我一起夫人不够快活?”声音低哑,慵懒中带着丝丝挑逗……   安缇的头快垂到了小腿肚上,她满脸通红,感觉到身侧逐渐靠近的温热的胸膛,她嘤哼一声栽进那个坚实的胸膛,粉拳雨点般敲打着,“你讨厌!死不正经,我就不许你拈花惹草,不许,不许,就不许!”   朱成翊紧咬唇角,松了一口气,过了便好,自己在车里刚刚起步,容不得半点闪失。目前安缇在土司府有钱有人,仗着“土司府当家夫人”的名头,在车里商界算得上是“有头有脸有实力”的大商人。   自己算是“靠安缇的关系”上位土司府的,安缇生性倔强,真要闹翻了,以牙还牙,针尖对麦芒地斗,不光自己在车里落下个忘恩负义,喜新厌旧的负心汉名声不说,若是韵儿的名字被闹开了,可就惹了大麻烦了!尤其在这种有京官巡视的关键时期,低调蛰伏方为上策!   朱成翊心中失落,姑姑好容易来一次,眼看良宵难得,便被这样搅黄了,面上却浅笑安然。他轻轻揽着安缇的腰,只手轻抚安缇的耳垂,“小妖精挺会吃醋,看你相公今晚怎么收拾你……”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见禛哥哥。 各种乱斗迈上新台阶。   ☆、都督   天光大亮, 已经接近午时,朱成翊还没去往议事堂, 土司府昭华苑花厅挤满了前来回事的官员。   “白音大人,午逸大人可是身体有恙?”一位胖乎乎的都事翘着胡子问。   “非也。”   “他尚未醒来?”   “……诸位大人莫急,午大人很快便来。”   “白音大人, 你一个时辰前便这样说了,可午逸大人依然不曾露面,咱们要不先回去,午膳后再来?”   “诸位大人, 在下开始便说过了, 午膳请诸位留在土司府用,午逸大人不允你们离开……”白音也很疑惑, 一早便去上房看过了,朱成翊呆坐窗前,神色困顿却不肯休息亦不肯梳洗, 问他怎么了又不肯说。白音无奈, 这孩子倔脾气又犯了, 只不知这次又是与谁赌气……   朱成翊只觉自己心火焚身,压根无法入睡,昨夜为了安抚安缇, 便伏低做小卖力讨好了大半夜,实在累得不行。安缇很快便沉沉睡去,朱成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只觉得漫天的疲惫与失落。   他抬眼看向沉睡的安缇, 在心底问自己,为何不能索性就这样放了姑姑呢?安缇是个美人儿,风情万种,亦深爱着自己,忘记姑姑,自己便不会如此痛苦了。一直生活在仇恨与欺诈的边缘,做着自己抗拒的事,实在快要把自己逼疯。   但一想到今后便要白日里与奸猾的思罕、愚蠢的召赤虚与委蛇,夜间不眠不休地与这美丽又陌生的躯体巫云楚雨,再也不见齐韵,不闻汉音,三千里地河山永成过往,朱成翊的心里便空的厉害。自己与安缇好似两个熟悉的陌生人,除了记得每晚劳心费神的纠缠,白日里说过什么却一句也不记得了,与安缇这样的女子能有什么好说的,满脑子的儿女情长,与她那个荒淫爹果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或许白日里压根就没说过话吧……   朱成翊烦躁地转过头,不想再看安缇,明日得寻个托辞搬去书房住,再也不要回昭华苑了。这女子只是个蛮夷,我是朱家嫡长孙,天潢贵胄,怎能为了一时的安稳便要自甘堕落,苟且偷安,与安缇这样的女子厮混终身!   那思罕小儿的土司府永远不可能是我的家,车里不是我的人生!这样想着,朱成翊不再看那满屋的旖旎,利落地起身朝屋外走去,他望着眼前的葳蕤青萝,冷冽又恣睢,姑姑是我的,天下也是我的!   ……   夜已深,土司府议事堂灯火辉煌,朱成翊端坐上首兀自玩弄着手中的玉雕核桃,他在等巴拉,白音说巴拉已经快要进城了,有要事相告。   门外脚步声起,夹杂兵刃相扣声,嘎吱门开,巴拉大跨步进了屋,满面风霜。巴拉走近朱成翊身边,双手一个抱拳,俯首低语,“禀大公子,属下连夜快马奔至武定府关口,从商会馆堂口得知,随骆璋巡视云南的京官为梁禛……”   咕噜转动的玉雕核桃停了下来,朱成翊直起身,“可知梁禛的行程安排?”   “知晓,张员外家的酒楼接待过梁禛一行,听随行的骆家大小姐的婢女说她们随骆璋先回昆明休整几日再来车里与梁禛汇合,可见梁禛是直接来车里的……”   “梁禛有无向途径各个州府发送通告?”   “骆璋有,梁禛并无通告。”   “对了,大公子,梁禛今已擢升为左军大都督,兼领锦衣卫事务,听张员外讲,他与随行的骆璋之女骆菀青关系亲呢……”   “他可曾娶妻亦或纳妾?”   “是否纳妾,属下不知,只是听说陪侍官员皆以为梁禛日后定要娶骆家大小姐为妻的。”   朱成翊噗嗤一声冷笑,傻姑姑,当天下男人都与我一般容你如此胡闹麽?他肃然盯着巴拉,“若是梁禛不作停留直接前来车里,约莫三五日便到,你去知会白音与特木尔勿要再出门了。思罕一家,我这便去安排妥帖,你且替我先唤来夫人,我有要事与她相商。”   巴拉领命,待要退下,又被朱成翊唤住,“勿要告诉齐姑娘任何事项!”   “属下遵命。”   ……   天气渐冷,农忙已过,又到了一年一度的开门节,当地人叫“出洼”,意为佛主出寺。这是云南摆夷人特有的节日,对应九月的关门节,同开门节类似,当地人叫“进洼”,意为佛主入寺。   相传,每年九月,佛到西天去与其母讲经,满三月才能重返人间。有一次,正当佛到西天讲经期内,佛徒数千人到乡下去传教,踏坏了百姓的庄稼,耽误人他们的生产,百姓怨声声载道,对佛徒十分不满。佛得知此事后,内心感到不安。从此以后,每遇佛到西天讲经时,便把佛徒都集中起来,规定在这三个月内不许到任何地方去,只能忏悔,以赎前罪。   因关门节为佛徒赎罪的节日,人们定下许多戒规:禁止青年男女谈情说爱和嫁娶活动;和尚不得随便外出;进奘拜佛的人不能远离家庭或到别家去过夜;任何人不得进佛屋,上佛台,拿佛的东西等。直到三个月后,即开门节时,人们才又恢复关门节前的一切天常活动。   许是关门的时间太长,热情好动的摆夷青年男女们都快憋坏了,每年的开门节总是热闹非凡,喜气洋洋。人们回到奘房向佛忏悔一年来的罪过,和尚们趁此时向青年男女宣传教义。青年男女们终于可以谈情说爱与结婚了,男人们则迫不及待地出外办事或串亲访友。   这时节是摆夷人娱乐活动最多的时候,放火花、点火灯、放高升都是必备活动,因一年来车里的变化翻天覆地,百姓富足了,今年的庆祝活动还将加上土司参与百姓巡游环节,车里土司府将在开门节当天派出车马参加百姓的环游活动,接受百姓参拜。   十六这天,家家户户将进洼时摆在佛座后面的东西拿出烧掉,表示佛已出洼,全家男女老幼到奘房拜佛。十七便举行盛大的“赶朵”活动,因为这天佛到西天讲经三个月后返回人间,所以一大早人们便涌上街头鸣锣敲鼓,举行盛会,迎接佛祖。   酉时刚过,大街上人更多了,因为土司府的车马就要出游了,就在人们摩肩擦踵等得急切时,街尽头走来一队军士,铠甲铮亮,旌旗招展。   “是土司府的车马!”   人群中有人在高喊,人群被军士分往道路两侧,空出足够车马通行的道路,远处传来锣鼓唢呐声,是土司府的礼乐队,紧接着是仪仗,仪仗后一辆鎏金大马车由远及近走过,思罕端坐车上,所过之处迎来百姓的拱手道贺。   梁禛端立街道拐角处的茶楼露台,冷眼看着这一路的繁华盛景,此次前来车里,朱成翊只是肃王爷的目标,自己最渴望还是找到魂牵梦萦的齐韵。   一路上他想了许多种齐韵的可能,直接进入土司府当属最为有效,此种方法虽然简单但也是最易打草惊蛇的。斟酌再三,梁禛决定先围绕车里土司府观察几日,不曾想正好遇上摆夷人的开门节,这倒不失为一个绝好的机会。   梁禛站的高看得远,看见一路绵延不断的数十辆鎏金大车,心道这土司府的头面人物该是都出动了吧。身侧立了一位书生样的摆夷官员,身着主簿官服,这是梁禛特意寻来的,他从未来过车里,不想通过正常的官家渠道让人接待,想了解情况便只能如此了。这位主簿作为第一位接待朝廷大员的九品芝麻官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诚惶诚恐地侍立在侧。   “梁大人,这头辆马车里坐的是车里土司思罕大人,膝下四名儿子,三名女儿。如今当家的看着是思罕大人,其实却是他的三女婿午逸大人,听说思罕大人沉溺女色,已不揽政事许久,多亏有了个得力的女婿,不然咱车里可没这样的好日子过了。”主簿适时地低声向梁禛介绍着。   “唔,这午逸也是摆夷人?”   “非也,他与大人您一样,乃汉人,两年前思罕大人招募边境垦荒人,午逸脱颖而出……”   “知晓了。原来就是他……土司府的首席幕僚。”   “可有军功或功名在身?”梁禛问道,他不记得在之前的都指挥使司与布政使司的卷宗里见过这样一个独特的名字。   “并无军功与功名……不过梁大人,英雄不问出处,午逸大人有经天纬地之才,给车里带来的变化有目共睹,实乃车里之幸,王爷之幸……”显见得午逸在车里的口碑是实实在在的好,就连一个小小的主簿亦不免为他的人格魅力所倾倒。   “主簿大人说的是,不知哪辆车里坐的是午逸大人?”梁禛笑眯眯地侧身问道。   干瘦的主簿眯缝着眼张望了半晌,指着第六辆马车激动地说道,“那一辆!悬挂了金丝纱幔的那一辆!”   “哪一辆?”梁禛一眼看去后半段的马车都挂着金丝纱幔,想来里面都坐着女眷。   “便是随行护卫皆汉人那一辆!”   梁禛了然,仔细看去,马车内端坐了两人,看身形为一男一女,果真有女眷,怪不得挂上了纱幔,“车内女子可是土司府的三小姐?”   “正是三小姐!安缇小姐可是咱车里最美的小姐,如天上星星般耀眼!她与午逸大人真正是咱车里的后羿与嫦娥呢!”主簿激动得双颊绯红,如若不是站在二楼,怕是要冲去迎接午逸的车驾了。   梁禛粲然,觉得这车里人挺逗趣,爱憎分明,喜怒形于色,倒是挺直爽。他不自觉地亦顺着主簿激动的眼看向那辆悬挂了金丝纱幔的马车,马车四周纱幔重重,虽然为配合巡游只挂了薄纱,但独独这第六辆的纱幔似乎更为厚实,只能看见隐隐绰绰的人影,却是看不清面部的。梁禛又看向马车随行的护卫,清一色的汉人武士,高大壮硕,有几个还带有明显的北方人特征。   马车越走越近,随着汉人武士的靠近,人群开始欢呼起来,气氛明显热烈了许多,有人高呼起来,“午逸大人!”   人们纷纷顿首,夹杂着不少摆夷姑娘兴奋的尖叫。梁禛暗笑,对这午逸越发好奇起来,人群如此热烈,按说被祝福的人应当露出面容以示回应,可眼前的纱幔纹丝不动。人们热情未退,梁禛却觉得这午逸过于狂妄,面对百姓如此示好,亦不知谦恭,真难谈得上是主簿口中的谦谦君子。   朱成翊端坐车内,看着眼前安缇激动的脸,禁不住开口提醒,“莫要揭帘,指不定梁禛就在人群中看着咱呢,我可不想在如此的场景下被他认出。”   “相公,你听听百姓们的欢呼吧,这些呼声都是给你的!我早就说过,相公一定能行的,看看我说的,一点也没错!相公,你像咱车里的王……”安缇红着脸,双眼忽闪,与有荣焉。   朱成翊没来由的心绪烦躁,如此高调,岂不让自己更加凸显?也不知安缇高兴个啥,真真愚不可及!他不想与她说话,姑姑就不会这样,她始终以自己的安危为先,一切不利于自己平安的事,即便能带来无上的荣耀,她也不会稀罕。只有姑姑才懂我,怜我,珍惜我。朱成翊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望向飞舞的纱幔,不再理会安缇。   马车已至近前,人群呼声震天,安缇自豪,兴奋,满足感爆棚,手痒得厉害,终于,纱幔掀起了一角。许是期待了太久,梁禛亦为之一振,定睛看去,纱幔下露出一张三月桃花般的脸——   却是位年轻女子,通身汉族妇人打扮,头戴金簪,身披织锦皮毛斗篷。人群里更加振奋了,“三小姐……”“午逸夫人……”   呼声各异,但人们的爱戴却是相同。梁禛越过女子的肩看向马车内,纱幔掀起的角度太小,只能隐约看见一名男子的侧脸,他头脸低垂,似乎并不像自己夫人那般喜悦。   梁禛定定地看向安缇,不加掩饰的审视成功吸引了安缇的目光。安缇抬眼便看见正对马车前方高台上挺立得笔直的梁禛,头戴大帽,身穿翠蓝色刺绣立蟒箭袖曳撒,腰间金筐玉梁蹀躞带,鹰视狼顾,气势凌人。   摆夷人中没有人会作如此打扮,即便是汉族普通人也甚少有此通身的气派。安缇想起朱成翊刚才对自己说的话——梁禛来了!   安缇心中一个激灵,就要放下纱幔躲起来,突然想起自己才是主人,而此时正在巡游。她极力压下砰砰剧烈跳动的心脏,面上保持了一贯优雅的微笑,冲盯着自己不错眼的梁禛一个点头后,从容不迫地放下纱幔不再露面。   “相公,你看前方高台上那个人……可是怪怪的?”安缇心有余悸靠向朱成翊低声地问。   朱成翊低着头,眼也不抬,“早叫你勿要露面,你不听,那位锦袍男子正是梁禛。”   “相公!他可曾看见你?”安缇满脸担忧与惊惧,伸手就要去捉朱成翊的手。   朱成翊烦闷地往角落一缩,躲开安缇的手,“无碍,待他来了土司府我自有办法。”   高台上的梁禛透过重重纱幔专注地看向那名年轻男子,看身形看不出什么异样,只是这名男子今日似乎情绪低落,对自己妻子的示好压根不予理会,如若不是有何不开心的事,这对模范夫妻好似也没有主簿说的那般恩爱嘛……   梁禛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突然发现自己替土司三小姐想得挺多,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莫不是被主簿的后羿嫦娥刺激到了,想起了自己的“嫦娥”,才如此关心土司小姐的夫妻感情……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发现橘柑写禛哥哥杀死童莺儿那章点击挺多,比其他章节多很多,不是说晋江小天使都爱甜的部分吗,甜和肉……可是为啥这种暗戳戳的虐也爱看。 其实橘柑发了那一章之后挺怕掉收的,要不是手稿是写完的改动不了,若是裸更的作者,这一块莺儿的部分是一定会果断的砍掉了…… 女人心果然海底针啊~~看不懂,哈哈   ☆、会面   梁禛毫无掩饰地立在高处审视土司府巡游, 便就是没打算着遮掩,他想看看土司府的反应, 可接下来数日土司府的毫无反应,让他下定决心立时奔赴土司府展开探寻。   骆璋返回云南,与京城高官一道巡视云南可谓大张旗鼓, 所过府县无不如临大敌。积极应对,探听消息的,主动示好的,暗地表忠心的可谓应接不暇。梁禛虽未亮出身份, 但因与骆璋一同进退, 一干有心的官员早已心知肚明了,溜须拍马的主次可是分得门儿清。   自己只身先至车里, 虽有提前先行暗查的意思,但如此堂而皇之地一身华服立于此蛮荒之地,正常的官场之人理应有所察觉, 不说主动凑上来示好, 派卒子暗地打听却是应当。巡游那日午逸夫人还冲自己点了点头, 很明显也是看见了自己的,这草都打了,蛇还在装死, 实在反常地紧!   梁禛一张拜帖直接送进了土司府的回事处,老管家一看唬得屁颠颠直直冲向了书房,“午逸大人……京城来了个左军大都督……要见土司大人。”   “唤思罕与召赤出去相迎,吴怀起、吴怀斌随侍。”朱成翊不以为然道。   老管家领命退下后, 朱成翊放下手中的笔,唤来白音,让他将自己的这段时间搬至书房的东西统统收拾好准备搬去濯庄,“我得去养病了。”   朱成翊淡淡地说,“让大奶奶仔细替我看着,别让齐姑娘走出听风苑,明日我便陪她去往濯庄。”   朱成翊自柜中取出一只小瓷瓶,揭开瓶盖,呛人的蒜味扑鼻而来,他嫌恶地扇扇风,取出一根小棍,挑出一块敷上自己的脸。不多时,面上传来热辣辣的刺痛感,朱成翊立马沾湿巾帕洗去面上的蒜泥,抓过铜镜向自己脸上看去,适才沾过蒜泥的皮肤果然开始红肿,其余未沾蒜泥的地方也开始出现绛红色的暗痘。   原来朱成翊对云南红皮蒜过敏,初来云南时,误食过此物,一顿饭未完,面部便红痘遍布,一张脸肿成了猪头。为了不让梁禛认出自己,朱成翊不惜自毁容颜,也是被逼无奈了,只是这蒜泥过敏持久力差,不去管它,两三日便会自行消失。于是朱成翊便将红皮蒜捣烂成泥,放入瓷瓶,如有需要,便可随时取用。且蒜本身具有一定的腐蚀作用,直接敷于肌肤,会导致皮肤溃烂,效用更为直接。   思罕唯唯诺诺地与梁禛周旋,召赤作陪,齐振与陆离分坐两侧,面无表情。思罕与召赤却是紧张得很,如今他们与朱成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朱成翊暴露了,自己也就活不长了。千万不能被梁禛发现朱成翊的存在,思罕终于感受到了与皇家牵扯上了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一个行差踏错便要永堕地狱。   梁禛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思罕父子说着话,从车里的边防谈到车里的赋税民生,面面俱到,思罕是个油滑人,召赤却甚是老实,甚至有些呆板。   梁禛细细打量这父子二人,思罕身强体健,看不出有何不妥,却非要将爵位传交眼前这位老实巴交的召赤,怎么看都让人想不通。   “土司大人正值盛年,精明强干,治理车里亦成效斐然,为何生出隐退之意?”梁禛随意问道。   “回大都督的话,下官有子四人,召赤为长子,本应挑起家中重担,奈何资质平庸,难堪大任。下官以为犬子不能成器乃下官自身之故,下官以一己之力独当一面,哪容儿子有施展拳脚之处?是下官自己未能给儿子们成长的空间,召赤早已成家,立业却还遥遥无期,眼看土司府后继无人,下官再精明强干亦不能长生不老。故而下官急流勇退,一来可以培育长子,二来趁下官这把老骨头还算康健,多帮衬帮衬,以免日后土司府后继乏人,有负王爷的重托……”   思罕回答得谨小慎微,温顺恭谦,一派清明慈父的模样。梁禛颔首,虽觉车里土司父子有说不出的怪异却并未显出被人胁迫或控制的迹象。   思罕第一次遇见如此厚颜非要留在别人家住宿的客人,理由找了一堆也没能让梁禛改变主意,不得已,思罕只能任由梁禛并一干随从留宿土司府。是夜,为表达对贵客的欢迎,土司大人思罕设宴款待远道而来的客人——梁禛。   席间,轻歌曼舞,丝竹飘渺,梁禛带着齐振与陆离饶有兴致地听着思罕与自己介绍席间的土司府成员。大到思罕的四个儿子,小到思罕的知事与千总。梁禛认真地与每一个被思罕介绍的赴宴人员攀谈,彬彬有礼,和善可亲。当来到缩在堂下一个角落里的朱成翊面前时,梁禛也禁不住一愣,眼前这名男子清癯疏淡,却满面红疮,斑斑点点以至于眉眼都变得模糊起来……   思罕不以为然地同梁禛介绍,“这是下官的三女婿,模样虽不好看,却是聪明得紧,多亏了他,老夫才能获得今日这成就。”   耳畔传来粗嘎低沉的男声,“午逸见过左都督。”   朱成翊在京时还只是一个半大少年,正处变声期,逃亡数年,声音早已不同于以往。再加上朱成翊刻意地压低嗓门,数年不曾听过朱成翊说话的梁禛果然没有异样的反应,他笑眯眯地朝朱成翊回礼。   “午逸大人有礼,本官初来车里便听说过大人的威名,人人都称赞大人您年轻有为,才华横溢,是午逸大人给车里注入了新生啊。如此说来我今日还非得与午逸兄好好喝上几杯,替肃王爷谢谢大人才是!”   朱成翊深深一揖,“左都督过奖,午逸只是略尽为人夫婿的责任,当不得左都督如此夸赞,午逸受之有愧。”   梁禛哈哈大笑,冲思罕说道,“思罕大人好福气,得此佳婿,谦恭有礼又胸有丘壑,午逸兄乃车里的功臣,土司大人为何将人扔在如此角落里,我这一外人都看不下去了。”   言罢一把握住了朱成翊的手腕,将他往上首带,“俗话说女婿乃半子,无论如何你也得算土司大人的儿子,来来来,咱坐这儿,难得咱俩都来自中原,待会儿可得好好喝上几杯。”说完便将朱成翊一把按在了自己身边的位置坐下。   朱成翊如坐针毡,生怕脸上的红疮们半路好转让梁禛认出自己来,眼看宴席就要开始,思罕正要准备招呼大家坐好,朱成翊连忙直起身来,冲身边屁股还没坐稳的梁禛低声告罪要去一趟恭房。梁禛颔首,望着急急转身往厅外走的朱成翊,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似曾相识,一股怪异的感觉自胸中升起……   朱成翊躲在茶水房,唤小厮送来了铜镜,又掏出小瓷瓶往自己脸上仔细“补妆”。须臾,他叫来小厮,让他去将召赤唤来茶水房,不多时召赤独自来到茶水房,朱成翊一把拉过召赤冲他耳语。   “梁禛拉我与他同坐,我怕绷不过去,今晚的行动要提前,你与依康说说,我这回去便会向梁禛敬酒,让他做好准备,务必不能出任何纰漏。”   召赤点点头,“大哥,我给你的软甲可得穿好了,依康只长蛮力不长脑子,我怕他手下没轻重,伤了您。”   朱成翊颔首,“知晓,我穿好了,你先回,咱俩分开走。”   召赤转身走出了茶水房,朱成翊望着召赤的背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膛,外袍下便是一层中衣,再里面什么都没穿。他是故意不穿软甲的,梁禛什么人,那可是资深的武官,外伤装样子骗骗骆璋是可以的,想骗梁禛,还是省省吧。   朱成翊暗暗替自己鼓了好一阵的气,终于背着手踱步出了茶水房,往宴厅走去,刚走到厅外的花园,迎面走来自己的夫人安缇。   为保证计划的顺利进行,朱成翊给每个人都安排了特定的任务,安缇的任务就是“别来招惹自己”,“看好后院”。安缇远远看见朱成翊脸上异样,担心得不行,早就想拉着朱成翊仔细看看了,好容易等着朱成翊离开,便特意来到厅外等着朱成翊。她一把拽住朱成翊的袖口,满脸关怀。   “相公,你脸上怎么了?”   朱成翊睨向安缇,“你巴不得我早些被他认出来,好让他将我带走?”   安缇一口噎住,伸出手想摸摸他的脸,“你很难受吧,要不咱别吃了,我看你爱花,我院子里的茶梅开花了,你也好几日没回去过了,咱回房休息吧……”   又是回房休息,这女人就那么爱休息!为何她总是在不恰当的时候说出不恰当的话,白白耽误自己的事,朱成翊不耐烦地扯回自己的袖口,抬头躲过了安缇的手。   “我还有要事要做,不能休息,几日前我怎么同你说的,让你别来扰我,如今梁禛就在大厅里坐着,我哪有什么心思陪你赏花。”   言罢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顿住,回过头对上安缇愕然的眼,“我这段时间脸上不好,你莫要再碰我的脸,流血很痛。”说完,他狠狠扭头,心中怒气蒸腾,这女人不仅缺心眼还缺脑子,最好别开口,开口就点火!   朱成翊费了好大的劲才在走近饭桌前将自己脸上的表情调整为微笑,他满含歉意地落座,端起酒杯向身边的梁禛说道,“大都督,小民午间吃了点凉食……肚子有些不好,让大家久等了,实在无理得紧……这一杯,向大都督致歉,小民先干为敬!”说着就要喝下这杯酒。   席间传来一阵粗声粗气的埋怨,“一个倒插门的还以为自己多能耐,让大伙等他如此之久,当我们都不存在麽……”   梁禛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豹头环眼的威猛大汉正狠狠瞪着午逸,满面的络腮胡被那倨傲的表情撑得根根直立,他想起这是思罕的二儿子,名唤依康。朱成翊不睬依康,只一个仰头喝下敬给梁禛的酒,便又坐下,满面笑容就要与梁禛说话。依康见自己居然被忽视了,勃然大怒,一个暴起就要起身,被身侧的召赤一把捉住,“依康!你发什么疯!”   依康忿忿然坐好,抓起酒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饮下,伸直拿住酒杯的食指,指向朱成翊,压低声音侧身对自己的大哥召赤说话,“这衰人自以为会作几首打油诗,便是咱车里的文曲星了,在咱们家耀武扬威好不快活,爷爷我忍他很久了,大哥,你们如此怕他做甚,晚间我便将他做成人彘给你玩玩。”   依康是压低喉咙说的话,比起刚才第一句话确实低了很多,那声音不高不低却正好让在座的各位听得清清楚楚。思罕的老脸终于挂不住了,他冷冷地开了口,“依康,有贵客在此,听听你都说了些什么?你给我坐到门边那一桌去。”   依康愕然,“父亲!门边坐的都是下人,为什么让我去与下人同吃?”   思罕勃然变色,“看我不撕了你的狗嘴!那里是你父亲亲封的千总大人与守备大人们,我让你去向他们学习学习怎样当一个好军士,是希望你能为咱家做点贡献,莫要再像一只蠢猪,除了吃睡,旁的全不会!”   依康愤然,自己的父亲开口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辱骂自己,怎能不伤心,他恨恨地看向梁禛身旁那位耷拉着脑袋不说话的妹夫,愤懑不已,“父亲,他只是个倒插门的,您老糊涂了?拿他当儿子,自己亲生儿子倒成了草……”   “你个狗崽子还翻反了天了,来人!将这个忤逆子给我撵出去!”思罕拍案而起,冲厅外怒吼。   一队军士呼啦啦自外进了宴会厅,将依康团团围住。梁禛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这幕宴席场面就要变成父亲训罚逆子的家庭泡沫剧,身旁的朱成翊起身了,他沉郁的声音低低传来,“泰山大人莫急!”   他向思罕躬身作揖,又急急来到依康身边,端着一杯酒,恭恭敬敬向依康又是一揖,“二哥教训的是,是我无理在先,拖着大伙无法按时开席,我应向各位赔罪。二哥您大人有大量,且饶过我这一回吧,这杯酒我先敬您!”言罢,仰头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凑近依康低声说道,“左都督在此,二哥且息怒,切莫让贵客看了笑话……”   “你他娘的还有脸来教训你爷爷!看我今日不撕烂你这张怂脸!”依康怒不可遏,不等朱成翊说完,一个勾拳便将眼前这张红疮遍布的脸打了个血浆四射。   依康的动作猝不及防,众人呆怔,待得众侍卫回过神来,依康已经将朱成翊踢到了隔壁桌下,一桌酒菜也被掀翻,一众宾客扯着依康的衣角,有人被击中了鼻尖,血流到了身上,有人被误伤了眼睛,倒在地上嗷嗷直叫。   思罕气得破口大骂,一众侍卫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将依康与朱成翊分开,将口中骂骂咧咧,兀自冲着朱成翊方向拳打脚踢的依康拖出了宴会厅。一众仆妇,小厮奔向朱成翊,一通手忙脚乱后,将混乱的现场重新归置整洁,负伤的朱成翊被抬往了昭华苑。   思罕好容易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向梁禛道了歉,称朱成翊与自己的二儿子素来有过节,此次宴会将他二人安排在了一处,是自己的过失,让大都督受惊了。梁禛则礼貌地表示无碍,晚些时候会亲自前往二公子的住所与他谈心,开解开解,是自己的到来引发了二公子与午逸的矛盾,望土司大人勿怪,一番你来我往后,宴会在一派和谐中重新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翊哥儿一番苦肉计能否逃脱梁禛追捕,请看下回分解~   ☆、姑姑的爱   朱成翊躺在床上, 脸上红的绿的,紫的青的, 好似开了个彩帛铺,他静静地躺着,也不吭声。老大夫来了, 颤颤巍巍除掉了朱成翊的外衣,露出他青紫斑驳的胸膛。   安缇心疼极了,看着大夫用一根指头按压着朱成翊的骨骼经络,换来朱成翊额头的汗水阵阵涌出, 她忍不住呜呜哭出了声。   朱成翊听得心烦, 想将安缇撵出去,可是痛得慌, 说不出话,只能作罢。他看见靠立墙角,协助小厮送自己回房的陆离, 心道, 梁禛果然是不放心我的, 还好没穿软甲……   梁禛伫立窗前,凝视跳跃的烛火良久,开口说道, “于飞兄觉得思罕一家可有异样?”   齐振沉吟,“属下暂时未觉异样,只那午逸,与思罕三女儿的关系似乎并无外界传说的那般恩爱……”   “哦?于飞兄此话怎讲?”梁禛挑眉望向齐振。   齐振一个拱手, “大人坐于上首不曾看见,属下靠窗,开席前午逸去了恭房,回来时土司府三小姐拦住了他。我见那三小姐对午逸一脸关怀,数度示好皆换得午逸冷脸,属下无法听见二人谈话,但最后午逸拂袖而去,三小姐呆怔了好一阵才回了宴厅。”   “许是他二人因旁的事由有过矛盾?”陆离插话看向齐振,而后又拱手朝向梁禛,“大人,属下适才送午逸回昭华苑,见过他的伤了……那依康果然是个猛汉子,午逸怕是要躺上一月才好下床了。”   齐振点头,“或许是我想多了,但属下总觉得,午逸对三小姐的不悦可是发自内心的。”   见梁禛不语,齐振继续道,“属下以为,如若午逸与思罕三女儿关系恶劣,思罕则不应待午逸如此看重,午逸首先是他女儿的夫君,其次才是谋臣。如若午逸想借土司府平步青云,那他便是有求于思罕,也不应待三小姐如此冷淡。”   梁禛颔首,想起开门节土司府巡游那日自己透过纱幔看见午逸对三小姐的冷淡,看来有此感觉的人并非自己一个。午逸的倨傲,并非自己的错觉,虽然他带着笑,佝着腰,但那天生的傲慢,却是他不由自主的自内而外散发而出,对思罕,也对他的女儿。   这个午逸,是个有趣的,梁禛唇角勾起,摩挲着手中的一盆水仙花。“高并青松操,坚逾翠竹真。挺然凝大节,谁说貌盈盈。”说的可是你——午逸。   ……   昨日宴席上闹那么一出,午逸受了委屈,不愿再住土司府,要独自回濯庄了,安缇要替朱成翊“照看”后院,便不能陪自家夫君回庄子。思罕一番挽留未果,只能任由午逸离去,得此消息,梁禛携齐振也来送行。   “午逸兄为何带伤也要坚持离开,如今你应躺在床上好生调理才是。”梁禛满面的关怀,看向躺在软轿上的朱成翊。   朱成翊的头脸被包得密密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与口鼻,虽然看上去很滑稽,却让朱成翊安心了不少。他的声音粗嘎又满含歉意,“大都督,午逸实在丢脸,让大都督笑话,我与二哥的关系每况愈下,昨日还闹出那样一番闹剧,午逸实在无颜再呆下去了,暂且回我的庄子将养几日,待伤愈后再回府。”   梁禛颔首,“午逸兄回庄子休养些日子也好,土司府人多事忙的,确实不利于养伤。那禛便在此预祝午逸兄早日康复啦……”   朱成翊心中愉悦,终于不用整日面对梁禛,也不用忍受安缇的骚扰,可算是放轻松了,一番道别后,朱成翊踏上了去往濯庄的路。路程不算近,自己有伤,赶不得路,至少得五六日才能到,可朱成翊并不觉得难,有姑姑随行,连逃难都是甜蜜的,更何况这一点路程了。   齐韵一大早便被朱成翊送往了城外,美其名曰让齐韵去城外的农庄买点新鲜果子。齐韵虽觉奇怪,但想到濯庄偏远,朱成翊身受重伤,确实应该提前准备些上好的果子,便不再追问,任由巴拉将自己送往了西门外。   朱成翊带领护卫向西门走去,土司府侧门也悄悄溜出了一队人马,是陆离率领十余名部众远远尾随朱成翊也向西门走去。待得朱成翊来到西门外,早有一队朴素的车队在路边等着朱成翊,正是巴拉护卫的齐韵车队,见朱成翊的车驾到来,两队车马迅速合二为一,浩浩荡荡向西继续前行。   陆离远远看得真切,直觉告诉他这午逸果真诡异得紧,不过回个庄子而已,还有人于城外鬼鬼祟祟接应,便吩咐下去,让部众们打起精神紧跟午逸。   夜晚降临,让陆离惊愕的是,午逸竟然不扎营,反倒换了一拨人驾车,打着火把也要连夜赶路。朱成翊不是不想休息,而是他也担心半路被梁禛的探子探到什么,岂不前功尽弃,于是他日夜奔袭只求早日回到自己的濯庄,只有在八卦阵的保护下,他才能多一丝安全感。   “翊哥儿在躲什么?”齐韵跪坐在朱成翊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朱成翊因颠簸扯动伤口而紧锁的眉头。   朱成翊睁开了眼,望着齐韵,勉强扯了扯嘴角,“我怕没几天好与姑姑在一起了,难得安缇能允我回一趟濯庄,无论如何我也要多腾几日来分予姑姑。”   “胡扯!要不是看在你有伤在身,奔袭不便,我定要自己下车看个分明。告诉我,可是朝廷有人追来了?”   朱成翊心中咯噔一声,差点忘记这个姑姑最是狡黠,他在心里默默给自己鼓了鼓劲,抬起头便双目泪汪汪地朝齐韵苦着脸,“说出来我怕姑姑生气……”   “说吧,你现在有伤,我心疼还来不及,保证不会生你气。”齐韵乜斜着眼看向朱成翊。   朱成翊费力咽了口唾沫,“姑姑说话可算话?”   “那是当然!”   朱成翊沉吟片刻,“前几日门房递了个信函……是给姑姑你的,便是姑姑你寻的商队已经来到车里,他们将在勐荣县补给休整五六日,让你尽快赶去同他们汇合……”   朱成翊的声音越来越低,他看见齐韵的眼睛已然喷出了火,“姑姑!我不是故意要阻挠你回家,翊只是不希望你采用如此不安全的方式北上京城,万一商队半路遇上劫匪怎么办!”   他忍住伤口撕拉带来的剧痛伸手扯住了齐韵的袖口,轻轻摇着,“姑姑莫恼,翊会安排人送你回家的,咱开春后走,就这么说定了!嗯?”   齐韵费力压下心中怒火,狠狠瞪了瞪眼前这位满头绷带的家伙,“勐荣县在车里司东北,如今我再赶去也只怕是来不及了,你是早打定主意要如此毁了我的计划罢?”   她一把甩开朱成翊的手,耳畔传来朱成翊痛苦的闷哼,齐韵一个激灵,大夫说过朱成翊被踩伤了肋骨,务必不能再让胸腔受到撞击,她一个转身朝朱成翊身旁扑去,“翊哥儿,你没事吧……”   “……唔……痛啊……韵儿姑姑……我的胳膊……莫不是……又流血了……”   “莫急,奴家替你瞧瞧……可是这里?”   “啊!姑姑!轻些啊——”   “我可不是很轻了麽,你一大男人怎的跟个女人似的。”   “你又扯着我了!痛不痛你还能比我更清楚?”   “喊什么喊,小点儿声!乖一些嘛,姑姑再轻些啊,给我瞅瞅。”   “不要!我不要谁瞅。”   “唷,还闹别扭呢,要不我让医官儿进来替你瞧瞧?”   “姑姑,莫要折腾我了,我累了,要睡觉。”   “瞧了便睡。”   “不嘛……”   “你乖……”   “不……”   马蹄得得,巴拉揉揉酸胀的额角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一转头,他看见几名卒子催着马跟在马车后,捂着嘴只顾吃吃傻笑。   “去去去,一边儿去,各自的位置在哪里还需得我提醒?”他竖起眉毛,瞪起眼睛冲这几名卒子吼,“咱快些赶路!争取明日晚间便能回濯庄睡个囫囵觉!”   ……   夜幕低垂,眼前的小路宛如一条波平如镜的河流,蜿蜒穿行浓密的树影中,磔磔车马声搅动了这一方静谧,朱成翊回到了濯庄。一行人没入巨石阵,不再有声,密林重归寂静,转眼间,一时的喧嚣恍若只是一场错觉。   陆离没走几步便率部撤了回来,这石阵实在怪异得紧,相隔不远的目标进了阵,瞬间便再也寻不见踪迹,最为诡异的是,连声也听不见。为安全起见,陆离不敢再跟,忙不迭地退回了密林,就地安营扎寨,待得天明再议。   马车内朱成翊睡的沉,身边有韵儿姑姑,空气中弥漫着幽幽苏合香,让他安然无比,睡得前所未有的舒坦。进了濯庄,回到朱成翊的小院,他依旧没醒,巴拉掀开马车帘就要扯开嗓门唤朱成翊,被齐韵抬手止住。   “翊哥儿太疲惫,勿要吵醒他,烦请将军将马车移至院内,唤婢女拿来帛枕与被褥,我伺候翊哥儿就睡这车内。”   巴拉拱手,将马车轻轻赶至小院内一处避风的花坛边,唤婢女送来了被褥与枕头递与齐韵,齐韵接下后便招呼众人各自回房歇息。她将被褥仔细替朱成翊掖好,将他的头轻轻抬起,替他枕好帛枕,自己则将朱成翊安顿好后,寻了个角落拿锦垫胡乱塞塞,便裹着一块薄褥也沉沉睡去。   齐韵睡得很不安稳,马车内空间狭小,为了让朱成翊睡得舒服,齐韵将自己紧紧塞在马车的一角,靠坐在一块锦垫上,头靠在马车角,整个人呈一个非常别扭的姿势。   朱成翊醒来后便看见这样裹一块薄被,仰着头,扭着腰,蜷着腿,睡得别扭的齐韵。再看看自己身上的锦被,头下的帛枕,朱成翊有一瞬的惘然,待他挣扎着直起身,掀开车帘看见自己亲手垒的花台与自己悉心培植的琼花与木樨树时,浓浓暖意涌上心头。   韵儿姑姑总是如此无微不至的替自己着想,爱惜自己的身体,照料自己的起居,她从不贪图虚名、利禄,不求自己的回报,她只要我平安喜乐呢……   朱成翊暖暖的笑着,不顾浑身的疼痛,轻轻靠近熟睡的齐韵,他细细地看她熟睡的眼,舒缓的眉,“姑姑,翊心悦你……”   朱成翊轻轻地说,他用尽全力将齐韵缓缓放下,轻轻放入自己适才睡过的锦被,替她盖好,自己也笨拙地挪进了被窝,将自己与齐韵紧紧地贴在一起。   “姑姑,我朱成翊只有你一个……”他累得满头汗,伤口有血渗出,可他却并不觉得痛,只有令人眩晕的幸福,和那无处不在的苏合香将他包围,如同置身母亲的怀抱,给他温暖,给他慰藉,好似自万物初生时,自己与姑姑便本就如此是为一体…… 作者有话要说:  禛哥哥不得其法,柳暗花明是否还能又一村?   ☆、助力   陆离回了土司府, 他无法穿越巨石阵,一无所获。梁禛心中烦闷, 独自枯立凋敝的荷塘旁,连齐振靠近也未发觉。   “左都督,明日骆大人将抵达车里, 土司大人包下了行止酒楼,邀请大都督您明日同去赴宴。”   “唔,骆大人?”梁禛回神,想起骆璋也是承了令, 要来车里查看边防军务, 眼前浮现出骆菀青那张冷清的脸,心中愈发烦闷了。自己碍于肃王爷与骆家的关系不便予骆菀青难堪, 于是这一路上骆菀青便全然以自己未婚妻的架势自居,也不知是谁给了她这样的暗示和勇气,如此笃定自己一定会迎娶这样心思毒辣的女子。   “于飞兄这几日可有何新发现?”梁禛随口向齐振问道。   “回左都督的话, 土司府除了护卫稍嫌古板外, 属下并未发觉有何不妥。”   梁禛颔首, “摆夷人风俗不同于汉人,又地处偏远,与咱们稍有不同也属正常。我亦派了子珵于威远州、孟艮府四处查访, 如有朱成翊的消息,便第一时间相告。”   “左都督……”齐振欲言又止,“左都督,此次如若再探访不到韵儿, 左都督能否替属下圆一个谎……”   梁禛疑惑地看向齐振,齐振咬牙,向梁禛伏地长跪,“这也是家父的意思,与其一直留着一个祸根,不如痛快剪掉。如若此次探访依然寻不得韵儿,烦请左都督将我妹子……记作殁……”   梁禛惊愕不已,只张着嘴说不出话来,齐振见状复又赶紧开口,“家父曾与属下说过,无论如何都要寻得妹子,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只是如此拖延太久,对咱齐家的安稳已呈不利态势。故而,父亲想,此次再寻不得韵儿,便向朝廷通报为被流匪所害,由我一人留在云南再慢慢探访,寻找韵儿。如若寻得韵儿,便将她送至金陵外祖家……由外祖给我妹子寻个婆家,哪怕日后再也见不得韵儿,但知晓她安好,能安稳过完后半生便心满意足矣……”   梁禛恻然,连齐家自己都认为寻到齐韵希望渺茫了吧……   他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自己以为齐韵多半在车里,车里的种种异常无不提醒着自己这里有朱成翊的可能,可如今,自己也来亲眼看了,除了一个行动比较乖张的午逸,哪有半点朱成翊的影子……我的韵儿到底在哪里?   就在梁禛为着探寻齐韵的下落操碎了心神时,这边厢骆璋带着意气风发的骆菀青来到了车里,骆璋是要完成肃王爷交办的差使,检阅边境防务。噢,不!现在应被称为皇上,就在骆璋就要离开昆明奔赴车里时,他收到了京城急报,肃王爷将在三日后举行登基大典。与这好消息一同到手的,还有一封密信,是给梁禛的。   骆璋能大致猜到密信的内容,自离开京城,密信几乎是每月便会出现一次,骆璋不由得在心里默默地替梁禛惋惜了一瞬。可怜的孩子,这任务哪有那么好完成,这新皇上也忒急了一点。所以,当骆璋抵达车里土司府见到梁禛那拉了两尺长的苦瓜脸时,还温言软语地安慰了他一阵。   骆菀青与她的父亲不同,她纯是为了梁禛而来,她并不天真地认为梁禛就是为了捉拿朱成翊才来云南的,时下还有多少人记得朱成翊的存在都是个疑问,只怕那小骚蹄子才是梁禛此行的最终目的吧!   骆菀青眼前浮现出童莺儿娇俏的笑脸,心中冷哼一声,梁禛将齐韵当作自己心头的朱砂痣,殊不知齐韵可是那夜光杯中的剧毒的鸩酒,如若贪慕她的光华贸然饮下,必定要死无葬身之地。齐韵真乃千古毒妇,相中翩翩禛郎做她的陪葬,除掉齐韵,除掉齐家,替梁禛永绝后患才是正道!   骆菀青狠狠揪了一把手中的罗帕,不耐烦地望向窗外,今夜的接风宴是车里土司举办的,梁禛也要来,多日不见,也不知他是否习惯这蛮荒之地,可有按时用膳,照顾好自己……   梁禛携部众姗姗来迟,他大步走在队伍的最前面,顾盼神飞,气宇轩昂,骆菀青羞红了脸,兴奋地望着梁禛进得大厅,他彬彬有礼地同骆璋见礼、寒暄,思罕则一脸谄媚地陪着笑。转过头,骆菀青看见紧跟梁禛身后的齐振,轻言浅笑中难掩神色疲惫,她细细看了一圈,未见冯钰,心中暗自有了数。   梁禛还未进屋便瞥见了靠坐墙边女眷席上的骆菀青,含情脉脉地望着自己不错眼,他心中反感,假装未见着,神态自若的便与骆璋寒暄。   直到一位倒茶的婢女在给梁禛参茶时,袖口内滚出一个小纸团,堪堪停在梁禛的茶盅旁。梁禛抬眼,看见婢女不停向自己示意的眼睛,他心中冷笑,随手抓起茶杯,将纸团掩入袖中,暗自展开,一排娟秀小楷显露眼前。   “后花园西,浣花阁见。”正是骆菀青的笔迹。   梁禛寻了个托辞,独自一人来到酒楼后花园,四下里看去,西边花墙边确有一座精巧的小楼,楼下紫檀匾额上龙飞凤舞三个字“浣花阁”。梁禛撩袍便往小楼走去,刚至楼下,便见骆菀青的大丫鬟画鸢立在门口朝自己这边张望,见自己来了,便嫣然一笑,撩开门帘娇声低唤,“梁大人请进。”   梁禛也懒得问,低头随画鸢进了小楼,左拐右拐来到一间小屋前立定了脚,画鸢抿嘴儿笑着离开了,梁禛立在门口顿了顿便一把推开门迈了进去。屋内暖香四溢,静谧美好,转过一扇紫檀画屏,他看见骆菀青靠坐在床边的春榻上,嘴角含笑,冲自己温柔地唤,“少泽……”   梁禛顿住了脚,低头深深一揖,“骆姑娘。”   骆菀青噗嗤一笑,自春榻上起身,来到梁禛身前,抬头拿一双忽闪忽闪的眸子望着他,“你,可曾想我?”   梁禛直起身,微微一笑,“想。”   骆菀青看着他低头垂手的老实模样像在应付学堂严苛古板的夫子,便伸手主动握住了梁禛的手,将他拉至茶桌旁坐下,自己亲手给他倒了一杯茶,“少泽马不停蹄赶来车里,可有斩获?”   梁禛抬头看向骆菀青的脸,见她巧笑嫣然,看不出异样,便低头喝了一口茶,老老实实回答,“一无所获。”   梁禛听见骆菀青一声娇笑,“也能有人有如此本事,让咱们敏锐如豹的少泽公子也束手无策,可真是稀罕。”   “那废帝流落在外如此多年,想必早已改头换面,哪能让人轻易找到。”梁禛不以为然,勾勾唇角。   室内一阵静默,骆菀青幽幽的声音传来,“少泽初来云南,不熟悉环境,如有需要菀青之处,菀青定会鼎力相助。”   梁禛浅笑,冲骆菀青一个拱手,“小可谢过姑娘美意,如有需要姑娘帮助的地方,小可定要来叨扰姑娘,只如今,暂时还能应付。”   “少泽,我以为你查访他人后院定会有诸多不便,如今你亦毫无进展,为何不让菀青一试?”   梁禛愕然,抬起头对上骆菀青难辨深浅的眼睛,“少泽多年不娶,不就是为着此时吗?”   一股怒气勃然蒸腾,这女人算个什么东西,动不动便来插手自己的事,当真以为握了我梁禛的把柄,想要牵制于我?他腾然起身,冷着脸,“我还有事,得先走一步……”   “少泽莫走!”骆菀青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少泽莫恼!菀青是真心的,少泽痴情,菀青知你放不下齐姑娘,万水千山亦要觅得她安好。菀青心疼公子,愿助公子一臂之力。”   她望着梁禛晦暗不明的眼,鼓足了勇气,“只要……只要公子答应回京后纳了菀青……菀青不介意与齐姐姐共事一夫……”   梁禛愕然,他低头看向骆菀青涨红的脸,她眼神清澈,目光诚恳,小口紧抿,透着一股果决。   “你……当真……?”   “菀青说的皆发自肺腑!菀青不能没有公子,既然公子如此痛苦,菀青自当为公子分忧!”骆菀青神色激动,双手紧紧握住梁禛的手臂,整个人几乎都扑进他的怀中,她面如桃李,眼中的柔情漫溢,“我只希望能长伴公子左右,名分与其他,皆不重要……”   梁禛动容,将她轻轻揽入怀中,“青儿待我如此痴情,禛该如何回报……”   骆菀青紧紧搂住梁禛的腰,埋首于他温暖的怀抱,舍不得离开,“我只要你对我好……”   ……   在思罕与梁禛的“盛情邀约”下,骆璋与骆菀青也在土司府住下了。土司大人的压力空前巨大,以至于都没了时间再去朱成翊为自己修建的荷苑。   朱成翊虽然暂时离开了,他只带走了巴拉与特木尔,其余人及土司府护卫通通坚守岗位不动弹,思罕与一众家人除了依旧生活在朱成翊的管制下外,还得接受梁禛与骆璋的审视,终日如履薄冰,生怕一个行差踏错,不是被朱成翊的羽林卫灭了口,就是被梁禛当作反贼捉走。   与森冷的梁禛与古板的骆璋相比,骆菀青却是个温柔可亲的姑娘,她的到来如同一缕春风吹过土司府上空,吹散了阴霾,吹走了隐隐涌动的白色恐怖。   她温柔对待每一个府中的人,听婢女们聊府中的趣事,与玉苒和安缇聊汉人姑娘的花钿。她百样玲珑,处事面面俱到,她送思罕厚礼表达对车里土司府热情接待父亲与自己的感谢之情,让思罕受宠若惊。她送玉苒京城最新式的水粉,替玉苒相看帅气的儿郎,送安缇汉人最新花样的画裙,替她牵线京城最有名的苏绣绣楼。不过月余时间,玉苒已然彻底沦为骆菀青的拥扈,开口闭口便是“骆家姑娘说……”   冯钰在外奔波一月后也回来复命了,结果自然是让梁禛失望的,梁禛想亲自赴濯庄探望朱成翊,皆被朱成翊婉转地挡回,朱成翊恭谨有礼地派人送信与梁禛:濯庄鄙陋,不好接待贵客,左都督如有需要,午逸愿亲至土司府候命。   濯庄是午逸的私宅,午逸只是土司府的谋臣,人家甘愿带伤前来土司府听命,梁禛也不好非要去看主人家的私宅。虽说午逸离开土司府后在城外有人等候,形迹可疑,但自从午逸回了濯庄亦不出庄,只安心养伤,毫无任何可疑行迹。   照午逸与妻子安缇的冷淡关系来看,在城外养个外室也不是不可能,如若梁禛拿出架势非要搜查濯庄,最后查出午逸私养的外室或小妾,岂不丢脸大发了。故而,梁禛虽疑心重重,但握不住实锤,亦不好贸然行动。   梁禛寻不得抓手,心中焦躁,但也不愿就此罢手,好在骆璋公干未了,梁禛便可借此机会留土司府再多挨几日,每日听听冯钰齐振反馈的各处消息,寄希望于浩如烟海的各类消息中探听到一点蛛丝马迹。   这一日梁禛歪坐春榻上,望着窗外破败的荷塘,有一搭没一搭地听骆菀青讲述玉苒与安缇的日常。   “少泽,我说安缇对她夫君可真是不一般的宠,这人都走了还往她夫君的书房送花。”   “哧——!若是你夫君暂时离开了,你便任由你夫君的书房生霉发臭?”梁禛勾唇,意有所指的斜着眼瞟向骆菀青。   骆菀青的脸腾地一下变得通红,她朝梁禛啐了一口,“呸!如若你与那午逸一般同自己的婢仆拉扯不清,何止你的书房,你的人我也不会再料理半分!”   “婢仆?”梁禛粲然,不知怎地突然想起陆离说过的等候在城门外的青帷马车,“不过是个婢仆,作何遮掩,就算抬了作姨娘,依安缇的性子,应该也不会有怨言吧?”梁禛百无聊赖地用手描着窗棂上的雕花。   “呵,男人果然无情!想那思罕予午逸几多,午逸又予安缇几何?也不知安缇看上午逸了什么,一人卑微便罢了,连带一家人都如此卑微!”   梁禛愕然,转头看向义愤填膺、正气凛然的骆菀青,忍不住笑出声来,“我竟一直不知我的青儿竟如此同情弱小,这般愤慨,可是因为午逸与那婢仆做出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了?”   骆菀青回神,许是也觉察自己过于激动,便缓了缓情绪,端了一杯茶挨着梁禛坐下,“你知道麽?午逸酷爱老妇人……”骆菀青一脸神秘又兴奋。   梁禛愣怔,看着骆菀青欲语还休的八卦之色,禁不住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看着骆菀青变得酱红的脸,感受到她欲喷的怒火,梁禛适时地止住了笑,侧身靠近气鼓鼓的骆菀青,并合理地搭上了同样兴致盎然的表情:   “青儿且与我细说细说……”      ☆、蛛丝   眼看梁禛如此配合, 骆菀青收起了怒气,复又开口。   “午逸有个类似养母或奶妈的婢仆, 安缇不肯说,婢女们也支支吾吾,我还是从昭华苑一个柴火丫头口里套出来的呢!午逸家道中落, 父母早逝,午逸便由一个婢仆拉扯长大,听说午逸唤她姨还是姑什么的,反正就是陪他长大的一名长者。”   她凑近梁禛, 再次露出那幅惊世骇俗的表情, “这名婢仆住的院子比你我住的都大,与那昭华苑不相上下, 婢仆比你我的都多!安缇给午逸书房摆花时,让人给那婢仆的院子也送了一份。此次午逸回庄子养伤,也只带了这名长者婢仆随行, 连安缇都被扔府中了!你说一区区婢仆, 就算护主有功, 赐她大宅院,也犯不着将她当祖宗般供起来吧!亏得安缇还能对午逸如此顺从,连带一家都对午逸如此无理由的宠溺。青儿平生最讨厌此种居功自傲的婢仆, 如若遇上我,敢冲我吆五喝六,保管一通杖责,打得她魂亡胆落, 跪地认祖归宗!”   梁禛颔首,“的确没瞧出来,没想到午逸行事竟如此乾坤颠倒,恣意妄为,我还当他是个明白人儿呢,如此稀里糊涂,的确不是个好当家。”   骆菀青瞪眼,“这哪是什么乾坤颠倒,明明就是午逸淆乱纲常,与自己的养母有私!”   骆菀青斩钉截铁,铁口直断,换来梁禛再一次捧腹大笑。客房内莺声笑语,打闹不休,房外的画鸢忍不住也捂脸偷笑了起来。自离京以来,小姐与梁大人相处得是越来越融洽了,待过些日子回了昆明,指不定小姐的好事就来了……   再想想梁禛的如玉俊颜,画鸢也羞红了脸,自己是小姐的大丫鬟,深得小姐器重,小姐若嫁了梁大人,自己定能做了陪嫁丫鬟,跟着小姐进了梁家,贴身伺候夫妻二人……   夕阳沉沉,梁禛独自一人走在去往听风苑的路上,今日自骆菀青口中听得午逸恋养母的说法后,脑海中便不停闪现陆离说过的与午逸城外汇合的不知名马车。   如若那日车里坐的便是这名养母,为何不随午逸直接自土司府出发。午逸行事乖张,直觉告诉梁禛,午逸身边所有的人和事都得尽量多的了解一遍。   待他站立听风苑门口时,也禁不住为它的气势感叹,院子很大,曲院深墙,青砖黛瓦。不及入内,便见一株株高大的玉兰树如一把把撑开得绿伞,挤挤挨挨,簇簇拥拥。阔叶乔木受到了很好的照料,在这云南的冬季,叶面亦油光水滑,绿叶丛中点缀着玉兰花,粉的,白的,一朵朵,一簇簇满树的春意,迷乱人眼。   梁禛翻身跃上墙头,他不愿被人发现自己在土司府肆意妄为,便先摸去偏院下人房,果然看见几名清洗桶盆的婢女,看来土司府对午逸的这位养母颇为看重,人都走了也不曾裁去她的仆婢。   梁禛冷哼一声,这午逸及他身边的人都处处透着怪异,就算只是一桩违背伦常的桃色奇闻,今日也得将它探个明白!   梁禛飞檐走壁来到了上房,主屋黑沉沉寂寂无声,想来贴身的高等丫鬟都随午逸的养母离开了土司府,这倒方便了自己了。梁禛大大方方自屋顶溜下,拍拍身上的土,四下里望去,主屋坐北朝南,斗拱高檐,簇新的清漆与雕花,显见得常有人养护。这养母果然非普通仆婢,梁禛对这名养育过午逸的妇人越发感兴趣了。   推开门走进主屋,鼻尖充斥着淡淡的梅花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面花开富贵小叶紫檀落地大锦屏,转过锦屏,迎面墙上挂着一大幅富有浓郁摆夷特色的吹箫引凤画毯,两侧墙根摆着两个落地大插瓶,内里插满新鲜的茶梅,一朵朵玲珑饱满,娇艳欲滴。西墙有一面巨大的多宝柜,梁禛凑近仔细看去,除了汝窑的花瓶,便是些珐琅琉璃盒,揭开盒盖看去,一只只都空空如也……   梁禛噗嗤一声笑,这妇人只是去陪儿子养个伤,搞得像搬家,如此些琐碎的家伙事都统统搬空,难道害怕土司府出内贼?   梁禛随意一只只盒子翻过去,直到鼻尖传来一股熟悉的香味,他顿住了手,那是一只香料盒,他拿起盒子细细查看,内里依旧是空空如也,盒底撒落点点残留的香粉,凑近鼻尖仔细闻,的确是苏合香。   梁禛不由自主地想起因韵儿酷爱苏合香,导致如今自己也开始用苏合香薰衣衫了。他想起午逸也是汉人,他的养母自然也是汉人,富贵人家谁不用个熏香,这养母一把年纪也这样精贵,看来午逸确实出自钟鸣鼎食之家。   梁禛丢下多宝柜转入内室,内室一张紫檀木雕花拔步床成功吸引了梁禛的注意,其上雕刻的飞舞嬉戏的蝶与怒放娇艳的牡丹,栩栩如生,灵动飘逸。床上悬挂着藕荷色的苏绣帏幔,一缕风吹来,帷幔随之舞动,妖娆瑰丽。床上的被褥都收了起来,只留下一张凤穿牡丹的缎面锦垫。拔步床旁一个精巧细腻的紫檀梳妆台,台上一方光泽莹润的长命富贵大铜镜——   这分明就是一间姑娘的闺房!梁禛有一瞬的愣怔,难道自己走错地方了?回想起自己反复确认过多次的听风苑,梁禛确定自己所在就是午逸养母的房间没有错。   梁禛自嘲地笑笑,定是骆菀青自己误解了,抚养午逸长大的或许只是午逸的姐姐,并没有骆菀青想象的那般老而已。   他转头看向四周,靠墙有一面高大的柜子,打开一看,不出意料地依旧空无一物。梁禛懊恼地关上了柜门,一转眼却在柜子与侧墙的缝隙处发现了一包黑乎乎的物事。   他伸手将这包物事扯了出来,是一包缎布,有大有小,明显是姑娘做绣活后裁剪下的边角余料。许是预备丢弃的物事,却不小心被塞到了柜子后,才得以保存至今。   梁禛细细翻了翻,都是些细碎的布头,残留的丝线,各种颜色,各种形状。梁禛将包裹布头的细棉布扯了扯,预备重新包好再塞柜子后面去,一块靛蓝色的花布引起了他的注意。   梁禛捡起这块布头细细的看,看着看着,他的心晃荡了起来。这块布上歪歪扭扭绣了几个字,说是字,其实只能算字的残躯,依稀可以辨别出一两个来,但其中一个却是大半个自己最为熟悉不过的字——“禛”。   梁禛的心莫名的有些慌,他一把抖散包裹布头的细棉布,一块布头一块布头的仔细看了起来。他一边看一边捡,越捡心跳越快,这些布,是有人练习绣花用的,大多歪歪扭扭,少部分开始变得工整。布头上出现的字最多的,是展示了不同部分的“禛”,其次是“翊“,有几块绣着“梁”,有几块甚至绣着“韵”。   还有什么好看的,这就是我的韵儿绣的!梁禛噌地一声站了起来,抓起这些布头打了几个转,突然,他好似想起了什么,将这些挑出来的布塞进了怀中,开始在屋里疯狂地四处搜寻。   屋子收得再干净,功夫不负有心人,除了刚才的布头,终于被梁禛搜罗出一只被洗净后依旧散发着浓郁苏合香的熏香球。梁禛心跳如鼓,一股股酸涩直涌喉咙口,让他一阵一阵的想流泪,这是韵儿的房间啊!为何我直到如今才发现!他来到紫檀雕花大床上坐下,痴怔了片刻又蹭的起身,掀开窗户,飞身跃上房顶,几个起纵后,不见了踪影。   梁禛顾不得避嫌,连夜唤来了午逸的妻子安缇,他实在等不及想知道真相,但考虑到骆菀青还在土司府,他选择了午逸的书房作为询问地,骆菀青心狠手辣,他不能将齐韵的任何消息走漏风声让骆菀青知晓。   汀烟来到了昭华苑,安缇愕然地听汀烟说梁禛想见自己,地点为朱成翊的书房,她紧张极了。不知这梁禛发什么疯,一定要去朱成翊的书房说话,以往不都在父亲的书房麽……   梁禛的眼睛让她害怕,让她想起高山上的鹰。安缇一步分作三步挪到书房时,她看见梁禛正独自坐在书桌前细细翻看手上的一本资治通鉴,院子内外都没有一个护卫,四处黑洞洞、静悄悄。   书房里烛影绰绰,印在梁禛脸上,半明半暗,刀削斧刻的脸愈发凛若冰霜,他垂着眼,看不清神色,嘴角紧抿,周身散发肃杀之气,有如天王下界,不怒自威。   安缇没来由的腿有点发软,她深吸了一口气,“大人有何吩咐,安缇在此……”安缇朝向梁禛深深道了个万福。   梁禛抬头,安缇看见他微笑的眼,这让她稍稍安心了些。“午逸夫人请坐。”梁禛朝她温和地笑,指着一把椅子示意她坐下。   “午逸大人看书不爱做批注,这里的书跟新的似的,看来不用心啊……哈哈……”梁禛靠坐椅背上,随意对安缇说道。   “大人算是说着了,妾身的夫君确实不够用功,也是父亲错爱,给了他万千荣光……”安缇低着头,轻言细语。   梁禛不置可否,只垂着眼,这书房干净得异常,听说午逸便是在此处处理车里的政军要务的,可诺大个车里,竟无一件需要午逸作出明确指示的事项?   他在书房里没有见到午逸的披红,除了千篇一律的圈圈和横杠,午逸竟然没有留下任何墨宝。这是非常大的破绽,午逸究竟在遮掩什么?他满面红疮,遮住了本来的面目,如果说面生红疮不受自己控制,如今他连留过自己字迹的纸都不敢示人,又是在掩饰什么呢?   “午逸夫人为何不同自己的夫君一同去往庄子休养呢?”梁禛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回梁大人的话,土司府人多事多的,夫君怕万一有事,耽误了伺候贵人,故而让妾身留守府内,也好有个照应……”   听到这耳熟能详的说辞,梁禛不置可否,他直起身,自怀中摸出一小卷画轴,踱步来到安缇眼前,唰地展开,一位二八娇娥宛在目前。   “本官在寻这名女子,禛以为,午逸夫人或许见过?”   安缇惊愕非常,梁禛突然调转话题已让她猝不及防,陡然看见齐韵的画像让安缇几乎就要停止呼吸。她张嘴愕然了许久,直到她看见梁禛凌厉又倨傲的目光,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回……回大人,妾身……不识得……此人……”   梁禛勾唇,呼啦啦收回画卷,转身回到书桌,“此女夺了你夫君,你也一无所知?亦或,你明知实情,却听之任之?”   “她没有!”安缇回应得坚决,梁禛转头,露出诡谲又了然的笑,安缇突然发现自己说错了话,骇得如泥胎木塑。   她看见梁禛的手轻轻在书桌上打着圈,他的声音低沉又带有奇异的蛊惑力,“午逸夫人,你的夫君乃朝廷要犯,他掳走了我的女人,我要你帮我……”   安缇脑中一片空白,只觉耳朵里嗡嗡作响,梁禛的声音自遥远的地方传来,灌入耳朵,震得脑仁儿疼。   “作为交换,我可以答应你一个请求……任何请求……”   安缇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她捂住脸,眼泪如开闸的洪水喷薄而出,她止不住眼泪也止不住浑身的战栗,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不顾形象地在梁禛面前哇哇大哭起来,她的世界崩塌了,完了……   一切都完了!她知道自己拥有的一切迟早会分崩离析,可是没想到会来得如此之快……      ☆、抽丝   梁禛连夜召集冯钰、齐振与陆离前来午逸的书房议事, 兴奋得直在原地打转,原以为再也寻不着齐韵了, 没想到今晚的意外发现竟致这一难事峰回路转!不及三人立定,梁禛便大步冲向齐振,重重的捏住他的肩, “于飞兄,功夫不负有心人,你们齐家总算熬出头了……”   梁禛不敢直接说午逸便是朱成翊,只说午逸与朱成翊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三人已震惊得无以复加。冯钰第一个站出来说话, “大都督,属下这就去通禀骆大人, 让他点兵数千,明日便去踏平那濯庄!”   梁禛捏着茶杯不说话,他看看面色忧虑想说又不敢说的齐振, 再看看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冯钰与陆离, 低声一笑, “子珵、如若我说我想一人先去濯庄探探,你会支持我麽?”   冯钰愕然,如此敌弱我强, 敌明我暗,又逢新皇登基的吉日,正是立功的大好时刻,梁禛还想一人去探敌营做甚?   “大人!属下不知您到底有何要事需与那朱成翊絮叨, 属下只想说,您放弃有利局面定要以身犯险实在没有必要。就算你不想齐姑娘的事被居心不良之人利用,我亲自带几名可靠的兄弟去救齐姑娘即可,如此,既捉了朱成翊又救了齐姑娘,岂不完美?”   梁禛讪笑,“子珵厚道,我知你一直都坚定地与我站在一起,禛感激不尽。只那午逸究竟与朱成翊有何勾当,当下亦只有一名人证,并无证据,我觉得还是我先探探为妙。”   “不妥!大人是何身份?如此草率便行那探子之事,将我等至于何地?如若要探,便由我去探吧!”陆离听不下去了,急吼吼地站了出来。   梁禛抬手止住了激昂的众人,“莫争了,濯庄入口便是一个巨大的八卦巨石阵,尔等可会破阵?”他满意地看着众人逐渐沉寂的脸,勾起唇角,“这趟差使还真就我才能做……”   “大人,您孤身一人深入虎穴,过于凶险,要不,属下陪您一起去探营,好歹还能多个人使唤。”齐振迈步向前,关切地问。   梁禛摇头,诡谲地笑,“于飞兄莫急,你们一个都跑不了,一个个皆有任务,如若情势有变,我还须得你们接应呢……”   ……   梁禛独自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兴奋得睡不着觉。新皇每月必现的密信并不能给他带来多大的压力,他并不是蝇营狗苟,苦心钻营的人,踏实做事,认真做事是自己的信条,是自己的定然会来,不是自己的,求也求不来。他来车里的初衷便就只有一个,找到朱成翊,夺回齐韵。   他始终坚信,齐韵万里迢迢送一块罗帕给自己就是想告诉自己她心中有他……既然如此,自己还有什么理由放弃自己心中朝思暮想的白月光呢?   三日后梁禛就要独自一人密探濯庄,濯庄入口即是八卦巨石阵,上一次陆离无功而返便是因为巨石阵诡异难破又危险重重,但一想到很快便要见到齐韵了,梁禛竟然期待无比,连巨石阵似乎也不那么可怕了。   梁禛安排了陆离埋伏在巨石阵外,齐振守在濯庄东南靠近老挝国的边界线上,二人皆等候自己号令行事。至于冯钰,这位于与自己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左膀右臂则留在土司府坐镇后方,稳住骆璋与骆菀青,万万不能走漏自己行动的半点风声。   梁禛不敢将齐韵的事告诉骆府的人,此次前来云南,自己的目标是朱成翊,不是齐韵,如若自己为了齐韵罔顾新皇的利益,且不说骆璋,就骆菀青一人便能搅黄了自己的事!在没有切切实实将齐韵带离朱成翊身边之前,骆府的人是不能够被信任的。只要将齐韵悄悄带回自己身边,齐家就安全了,朱成翊早就是那落草的凤凰,任他怎样也翻不了天,怎么处置,还不就是自己一句话!   梁禛是如愿了,昭华苑的安缇却如同被架到了火上烤,心中火烧火燎的。   今晚的梁禛与以往颇有不同,派来他自己的小厮通传问讯,而不像以往都通过府中侍卫传话,由他独自审讯不说,还撵走了他自己的随从与王府的侍卫。更出人意料的是,他绝口不提朱成翊,只一个劲地追问齐韵的事,似乎齐韵才是他的目标,朱成翊反倒只是一个借口。   安缇想起上次自己于朱成翊书房外偷听到的辛秘,齐韵死活不肯从了朱成翊是因为她早有了心上人,那时齐韵说过一个梁姓男子,看来便是这位大都督了。安缇突然有些哭笑不得,朱成翊心系别人的未婚妻大有不准备归还的架势,现在人家正主找上门来了,他却躲了起来,让自己这个嫡妻替他出面打掩护。   安缇想起朱成翊再三叮嘱过自己,若梁禛有异动,务必飞鸽传书与他。现在便是飞鸽传书与他的恰当时候了吧,可安缇却不想传了——   传了信,又会怎样呢?朱成翊索性带上齐韵直奔老挝国,从此天高海阔任鸟飞,二人成了比翼鸟,自己这个糟糠之妻不仅协助他扳倒了自己的父亲,还助他阻击了梁禛的追击,成全了他的佳话,葬送了自己的幸福……   安缇笑出了声,她默默擦去腮边的泪水,俯首自箱底翻出来一只掐丝珐琅盒,一边流泪一边拾掇着箱中物事。相公,安缇一直都在为你而活,今日,你便让妾身自私这一回吧。   三日后,梁禛寅时不到便准备率部离开土司府,他唤来冯钰,再次拜托他替自己安抚好骆家的人,勿要走漏风声,引人注意。   “左都督……”冯钰欲言又止,“左都督,你此举太过冒险,如若朱成翊真的就是在濯庄,他要杀了你,兄弟们离得远,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啊……”   梁禛正要上马,听得此言便顿住了脚,拍拍冯钰的肩,“子珵兄莫急,如若朱成翊就是在濯庄,他也不会杀了我,他舍不得的,太多,随便一个理由便能缚住他手脚。放心吧,我了解他,他不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人……”   冯钰双眼难掩忧虑,“大人!经过了如此多事,万一他……”   梁禛抬手止住了冯钰的话,“就算他朱成翊脱胎换骨变得了铮铮铁汉,我也要去试一试,子珵兄莫要再劝,禛这便出发。”   言罢,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子珵兄,告辞!”   冯钰急切向前几步,一个抱拳,“大人保重,莫要勉强!”   齐振与陆离分帅数百名兵卒跟随梁禛身后,千余人的队伍皆金戈铁甲,严整上路,美其名曰查探边境情态。   看着梁禛挺拔的背影,齐振激动之余又有些困顿,这梁大人果真是拼命三郎啊!为了我齐家的姑娘,不惜以身犯险,深入龙潭,如此大恩,咱齐家可真有些受不住呢。   转念一想,濯庄指不定有朱成翊,为了捉拿朱成翊他也得去濯庄吧!可为啥他非要一个人去呢?说来说去也是为了咱齐家!为了齐家不被泼上通敌的污点,为了不让齐家被人盖上奸党的帽子,梁大人对我齐家的大恩,我齐振可真是还不清啊……齐振策马扬鞭,眼中饱含热泪,紧跟梁禛身后,一路上都在如此默默地想着。   梁禛走了不多时,罗成便被骆菀青唤住了,“千户大人,你家梁大人究竟哪儿去了?”   “梁大人不是率部巡防了麽?”   “巡防为何不唤我父亲?要知道巡视军务可是皇上予我父亲的职责!”   罗成愕然,是啊!梁大人为何抢了骆大人的活干?“或许咱梁大人想偷偷地去私访……”   “……”骆菀青无语,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罗成无奈地摇摇头,这女人像个牛皮糖成天盯着梁禛,也真让人受不了,梁大人若真娶了骆姑娘,这辈子怕是有得受了……   骆菀青焦灼,连问了好几个人皆不知晓梁禛去向,直到她风风火火禀告了骆璋,又声势浩大地唤来了冯钰,一众人聚集在议事堂才知道梁禛打着巡防的幌子去了攸乐山寻那攸乐族人了。   “攸乐族有一种草药,据说能……能……补肾阳,益精血……大人便想着能去寻些回来……”   冯钰低着头,心中替梁禛默默尴尬全程。他实在不知应怎么回复骆菀青那咄咄逼人的无止境的追问,突然想起前几日与梁禛一道在大街上看到的卖“神奇丸”的江湖游医的说辞。   那游医便是攸乐族人,口能生莲,这在夷人聚集的车里甚为少见,一条妙舌将攸乐族的特色产品吹了个天花乱坠,尤其着重介绍了那“神奇丸”,冯钰印象颇深,在这“紧要关头”便不由自主地学那游医的样说了出来。   此话一出,果然封神称魔,上首一片寂静,骆璋咳出一口老痰,“青儿,你姑娘家家的成日里抛头露面成何体统?还不快给我回去!”   骆菀青听说梁禛去寻草药,心中陡生忧虑,不曾听清冯钰的话,又被自己父亲呵斥,便腆着脸冲骆璋道,“父亲,青儿问完便走。”   转头对上冯钰,“可是梁大人有何不妥?是否严重?”   冯钰羞愧,但心想反正说都说了,也收不回来,既然姑娘敢问,自己还有什么不敢说的,这样想着,便朗声回道,“是否梁大人自用或是否有不妥,属下不知。据说此药补阳不燥,温通肾阳补肾虚,强身健体,提升耐受力,亦能弥补肾阳不足所致的精血亏虚……”   许是那攸乐族游医的宣传口号过于魔性,对药理一窍不通的冯钰背起台词来也能侃侃而谈,却被骆璋狠狠打断,“行了!莫要再说了,梁大人又不是三岁小儿,问忒多做甚?人还能受你管制不成?青儿,还不回去。”骆璋的老脸铁青,狠狠地盯着自己的女儿。   骆菀青总算听清了冯钰的话,臊得满脸通红,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想骂冯钰好赖不分,不知好歹,却是自己逼他说的,不等自己的父亲说完,便猛然扭身奔出了议事堂。上首传来骆璋无奈的声音,“行了行了,大家都散了吧!我就说嘛,梁大人什么人,岂能这么不知轻重,青儿咋咋唬唬,非要来问……咳咳咳……”   冯钰终于松了一口气,暗自擦擦额上的汗,总算对付过去了,这女人也是够了,盯大人盯得如此之紧,也不知在怕个啥。      ☆、剥茧   且说齐振到得濯庄外便径直去往东南边境埋伏, 梁禛则率陆离连夜奔袭至那濯庄入口止住了脚,见到了陆离口中提及过的巨石阵。他自安缇处了解过该阵的大致情况, 结合以往与青龙会战斗过的经验,梁禛觉得自己至少有七成把握能独自破了这八卦巨石阵。   梁禛来到阵前,让陆离率众扎营在了身后密林中, 顺带将一根根红绸以数十丈为间隔绑在了自己所过之处的树上,万一自己被朱成翊捉了脱不得身,留点指示在阵外好过陆离日后一通瞎找。   梁禛最后清点了一遍自己身上的绳索、烟火棍,大刀、匕首、飞爪、钢针、几包毒粉与解毒-药, 紧了紧腰带与护腕, 便踏着落日余晖进入了巨石阵。   青龙会王衢善用阵,在与王衢打交道的那段日子里, 梁禛很是恶补了一阵奇门遁甲之术,今日来破这巨石阵倒也算有了点理论与实战基础了。   梁禛按照往日经验及安缇提示选了坎位入阵,入得阵来, 便见怪石林立, 突兀峥嵘。梁禛敛神屏气, 看准落日方向往东北方向走去,转过一块扇形巨石屏风,一块利剑状的巨石矗立眼前。   梁禛暗自松了一口气, 安缇同自己说过,穿越巨石阵须经过九门,依次为坎、坤、震、巽、中宫、乾、兑、艮、离,每过一道门便有一根剑状巨石作为标记, 如若方位正确自会畅通无阻,如若走错了门,则会落入重重机关。   听安缇透露,朱成翊此阵的目的为困禁入侵者而非绞杀敌人,故而所设机关以困囚为主,但也有几个死门的机关万分凶险,一个不小心丢了命的探子不在少数。   越往里走巨石外观越为雷同,若是只靠看景观判断方位怕是会以为遇上了鬼打墙。梁禛只在心头默念口诀,判断到了何处,眼睛则紧盯脚下的土地,生怕一个不小心地上便豁开一个大口子将自己关了进去。好在一路有惊无险来到了阵中的中宫位。   梁禛这才抬眼四下里看了看,这里是一块空地,照例一柄巨石剑矗立当中,四周则是林立的巨石。梁禛就要依照口诀走乾位时,突然停住了脚步,这个阵与以往见过的八卦阵不同,它多了一倍的出口!   梁禛皱眉看向那多出一倍的不知名出口,心中惴惴。安缇不懂奇门遁甲,走这石阵全凭习惯,自然不知自家的阵与别的家有何不同,并未提醒梁禛这中宫位置的变化。梁禛静静审视着眼前黑洞洞的一圈出口,第一次有了进退两难的尴尬情绪。   他伫立良久,来到巨石剑脚下坐好,正对日落方向,捡起一个小石块便在地上开始勾画起来。如何找出乾位是个难事,按照以往的计算方式,原本正确的乾位上出现了并排的两道出口,如若随便选一道,万一选中的是死门,可就死不瞑目了……   当最后一缕夕阳余晖落尽,梁禛抛开手中的石块直起了身,他望着乾位上的两道出口咧开了嘴——   朱成翊就爱故作玄虚,如若自己没有算错,这两道出口通向的是同一个地方!尽管梁禛如此笃定自己的推演结果,他依然拔出了腰间的大刀,缓步向乾位方向其中的一个出口走去。   前路黑影潼潼,无声无息,不知走了多久,梁禛竟再也没有遇到任何一柄巨石剑,这意味着他至今没有经过任何一道阵门!   素来沉稳的梁禛也禁不住有些沉不住气了,他想往回走,可自己至今也未遇上任何机关,不是吗?这意味着这条路的的确确就是生门。他踯躅片刻,依旧握紧了手中的刀继续往前走了下去。   夜风沁人,耳畔树叶沙沙作响,梁禛振奋,终于要到一个节点了吧!沉寂了如此之久,能重又听见植被的声音简直如同天籁!他加快步伐就往前行,转过又一块扇形巨石屏风,梁禛发现自己处在了一个山洞口。梁禛惊愕不已,安缇的说辞里从未有提及过什么山洞,这究竟是一个什么门!   梁禛立在山洞口,身侧夜风侵袭,带来树叶唰唰摩擦声,灌木中有虫鸣振翅声,不时惊起鼠獾奔窜。如醍醐灌顶,梁禛一个激灵转头看向身后,巨石阵如狰狞怪兽俯卧身后,与耳畔的万籁萧萧不同,它们巍峨又寂静……   梁禛直想仰天长啸,风清月朗的夜色如此清晰,自己明显已经处在庄子的内部了!   如此诡异地,自己便出了巨石阵!还有一半的门没有走呢,不想自己竟然在无意间发现了朱成翊的暗道!此暗道直通阵眼,或许是为了方便朱成翊在某些意外事件发生时,能尽快地赶赴阵中加固防御,或逃脱。无论怎样,眼前这个山洞必定就是通往朱成翊住所的快捷通道!   梁禛急迫地迈步进了山洞,没走几步路迎面一块巨石门阻隔了去路。梁禛伸手推了推,石门纹丝不动。他自怀中摸出火折子点亮后仔细查看石门表面,果不其然,石门一侧的石壁上有四个轮状的石环,石环上有凹槽,转动石环可以露出其下基座上雕刻的字——   这是一个密码锁,须得将四个轮状石环皆翻出正确的字,石环凹槽显露出特定的文字组合后,才能让锁内的锁鼻通过锁眼,石门开启。   梁禛挠挠头,随意拨弄了几个字,都无济于事。他有些烦躁,转过身走出山洞,这里已经是濯庄内部,自己随意换个入口进庄便是,犯不着非要与这石门死磕。   走了不多远,梁禛又止住了脚,这一路上极目望去皆黑黝黝的山,鬼影般的林,一丝灯火也无,显见得距离庄子中心甚远。自己初来乍到本就极易迷路,如若一直在这山林里转悠,自己势单力薄的还不知得转悠多久。朱成翊号称占据了车里边境八百里边境线,要在方圆近一千里的热带山林中找到一个小山庄,自己孤身一人作战,不知找到饿死能不能最后成功。   梁禛无奈,只得重又回到了石门前。他细细地看着石环锁,石锁上雕有龙首与福寿,有点儿像宫里的门。   梁禛摩挲着那狰狞的龙首,思绪有些游离,朱成翊酷爱鼓捣机械,研习术理,那时的太-祖皇帝经常打趣他要做个游方道士,靠这点奇技淫巧故弄玄虚。   他想起朱成翊与太-祖皇帝说过的话,“皇帝爷爷,我给您在建的寝陵石门加了一道密码匙,比过往所有帝王的寝陵都要安全许多。”那时的朱成翊设计过好几种锁,其中一个最精美的密锁他还四处跟人炫耀过。朱成翊的锁似乎都有一个同样的密码……   梁禛回忆良久,终于,他深吸了一口气,抬手继续转动石环——   “人”“寿”“年”“丰”!   他听见清晰的咔嗒一声响,可眼前的石门却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梁禛失望至极,他狠狠一拳捶向石门,石门却不复初时那般沉重,竟幽幽地向内转开……梁禛雀跃,伸手一把推开石门,眼前一条密道直通向下。   梁禛想也不想便跨入密道,飞奔向前,东拐西拐,不多时,便来到了一个三叉路口,一条向左,一条向右,通道尽头皆黑沉沉不知通往何处。梁禛踯躅片刻,抬步便向右走,这里已经是朱成翊的后院了,要设机关也不是在这个时候设,索性捡一条路,随便走吧!   不多时又一道石门出现在了眼前,梁禛拿出火折子凑近石门探索了半天,好容易在一侧的墙壁上发现一块松动的石块。他伸手轻推石块,耳旁传来链条咔嗒声,石门缓缓开启,带动门外一大块物事一并移开——   梁禛吹熄火折子,警惕地背靠一侧石壁,拿刀做出防御的姿势,眼前徐徐出现了一个房间……   黑沉的房间悄无声息,没有暗器也没有飞刀,此时已是深夜,也不知房间里是否有人。梁禛松了一口气,悄无声息地摸进房间,四下里搜寻。   黄花梨木的桌椅散发出淡淡的幽香,窗棂与房梁上雕梁画栋。转入内室,锦幔鳞次,一张紫檀雕花大床紧靠西墙,床幔低垂,静谧无声。甜腻的暖香熏人,空气中都是静谧美好的味道。   梁禛凝神屏吸,横刀迈步悄然靠近床边,他轻轻挑起沉坠的蜀锦床幔,入目之景让他差一点扔掉手中的刀!   一位半裸的二八娇娥横陈眼前:玉臂皓腕消香腻,隐约兰胸沁雪肌,风鬟雨鬓云遮藕,粉肌生汗白莲香。   再看向玉枕上的脸,梁禛一口老血涌至喉间——黛眉春山远,腻鼻樱桃口,不是齐韵又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与后一章本是一章,字数又太多,分2章又太少,为保障各章内容完整性,只能任由它这样分章。 为保障阅读流畅,今晚9:00加更一次,让他二人说上话。 —————— 推荐好友文:神经病男主攻略指南[快穿]by三根火柴头 快穿文,如果有看此类文的可以看看,希望大家捧场,文文写得很好看~   ☆、相见欢   梁禛倒提着刀闭目端坐于床头的小几上, 极力压下心头喷涌的怒火。   初时见面涌出的几欲催泪的激动逐渐转为疑惑,再变为滔天的怒火几欲将他焚灭, 好端端的卧房挖个密道做甚?   他想起山洞内的三岔路,那最后一条路通向何处简直不敢去想。他不知是否应该庆幸只看见齐韵一人独卧,不然手中这把刀怕是不能再受自己控制了。   天色渐亮, 万物渐醒,整个东苑却依旧沉睡不醒,小院的婢女们似乎都睡死了过去,四处静悄悄的, 仿佛连鸟儿也忘记了起床觅食。齐韵睁开眼, 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她将头使劲往柔软的锦被中钻了钻, 床头似乎有人,抬眼一瞟,似乎是翠儿。   “翠儿, 我要喝水。”   床头人影丝毫不动, 亦无任何回应。   “翠儿——你当柱子呢?”   依旧静谧。   “翠儿!你当自己是马, 站着打盹儿呢——!”   齐韵刷的一声拉开床幔就朝床头喊去,却又嘎然禁声。梁禛嘴角含笑,眸色沉沉, 正端坐床头。   “小的向姑娘请安,姑娘昨晚睡得可好?小的伺候姑娘晨起……”说完还谄媚兮兮地打了个千儿。   齐韵愣怔,半晌后好似突然回过了神,一头扑进梁禛的怀里, 声音颤抖,“禛郎……你是来接我的麽……”   “可不是麽,我等你许久不见你返转,只好我自己来寻了……傻姑娘可要随我回去?”梁禛的声音低沉又极尽温柔。   “禛郎可有怨我?”   “……怎的?如若我怨你,你便不随我走了?”梁禛挑眉,眼中有戏谑。   齐韵搂紧他的脖子,眼中有泪,笑眯眯看进他的眼睛,“我自是要同你回去的……我怕你怨我,得先想想怎样讨好你……”   梁禛心中莫名一松,鼻子酸楚,只觉自己的一番心血没有白费,经此离别经年,再见面时依然此种自然又美好的气氛,让二人之间似乎更多了几分体谅。七盘关上的怨恨早已随风飘逝,剪不断理还乱的思念与愁肠百结的牵挂萦绕心头多年,今日见面齐韵给出的第一句话便让梁禛有了历经磨难终成正果之感,她终究还是自己的啊……   该来的总会来,该谈的还得谈,一番你侬我侬后,梁禛再次提及要带齐韵离开濯庄。   “对了,禛郎是怎么寻到我房间的?”齐韵睁大眼睛凑到梁禛眼前。   梁禛心中一个咯噔,不就是从你闺房柜子后钻出来的麽……   可他不能这样说,这是他心中的痛,他宁愿装作不知道此事依旧与她如往常般山盟海誓。“……咳……我迷翻了你的下人们,自窗户爬进来的……”   齐韵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如此多房间,梁禛能准确地找到自己的房间并翻窗进了屋,我的禛郎果真不同凡响!她激动地抱紧梁禛,满脸的幸福与崇拜,“我的禛郎果然厉害!比那老挝人,摆夷人强了可不是一点半点!”   “怎地?摆夷人也来骚扰过这里?”梁禛惊异,那思罕对朱成翊一副视若己出的模样,真的很难想象以往居然还与朱成翊有过对立的时候。   齐韵止住了话头,再高兴也不能拿朱成翊的安危开玩笑,她敛了笑,整理了一番脑中的思绪,还是想再与梁禛确认一番,她抬起头认真地看向梁禛的眼,“禛郎,我同你走,你便放过翊哥儿了罢?”   梁禛心中苦涩泛起,此次自己将一众部下阻开,单枪匹马勇闯巨石阵,也是因为考虑到齐韵对朱成翊的一贯态度,不想齐韵为难,自己一人出马避免人多嘴杂节外生枝之故。如若此番顺利将齐韵带走,那么这事便就此揭过,朱成翊三个字他决不再提,甚至可以为他朱成翊作掩,朱成翊便永生留在这荒蛮南地即可。   就他本人来说,巴不得立时将朱成翊大卸八块!虽然自己早已做好睁只眼闭只眼的准备,但齐韵亲自再一次替朱成翊求情依旧重重的打击到了梁禛,尤其是在自己发现了朱成翊的密道后。梁禛的别扭劲又犯了,他赤红着眼盯着齐韵。   “你从来都只考虑他,不考虑我!你可以为他而放弃我,那你可以为我而放弃他麽?”   齐韵怔然,她想不通这有什么好比的,朱成翊现在的处境完全无法与梁禛相提并论,也不知梁禛为何非要与一个落入井底,境况悲惨的人比较。她可以为朱成翊的生命放弃梁禛,但她同样可以为梁禛的生命放弃朱成翊,可关键是目前也没什么能威胁到梁禛的生命,而朱成翊的生命却是切切实实地被捏在梁禛手中。   她吞了一口唾沫,仔细斟酌了一番自己的说辞,“禛郎,我可以为你放弃我自己的生命,可是翊哥儿……他已经一无所有了,你可以当作可怜他……”   梁禛心中怒火熊熊,他不想自己与齐韵温情脉脉的重逢被人扰乱,他抬手止住了齐韵的话,“韵儿乖,莫要再谈与你我无关之人,那个人,你日后都勿要再提,禛自会妥善处理好的,定然不会让你为难,你且相信我一次吧!”   他轻轻捉起齐韵的手,“你收拾好东西,咱们便离开这里。”   他没有同齐韵说怎样离开濯庄,齐韵只当他会带自己原路返回,再说梁禛是单枪匹马来的濯庄,就算想对朱成翊做点什么也不可能。更何况,梁禛抛下可用的逾万雄兵不用,悄悄潜入濯庄,便很能说明他的态度了,自己趁这次他来与他一同离开,似乎也是再合适不过了。齐韵心中欢喜,见梁禛只顾低头想事情,似乎有心事,便不再问,低头只顾收拾自己的行李。   “这庄子也忒大了,我进来这庄子颇费了些时辰,韵儿可知这庄子是否还有出庄的捷径,或者……密道?”梁禛喝着茶,冲忙碌不停的齐韵不经意地问道。   “哪有什么密道,我自个儿坐马车出庄子也得要小半个时辰呢,更何况你了。”齐韵嘴角含笑,笑眼弯弯,“咱要是用走,没一个时辰怕是出不去的。”   梁禛拿眼仔细盯着兀自忙碌的齐韵,见她神态自若,温柔如常,与自己的相处也同七盘关离别之前一无二致。或许,密道之事她并不知情?   朱成翊那小儿一直对韵儿心怀不轨,挖这密道完全符合他那猥琐阴暗的本性!梁禛晃晃头,他一直避免去想朱成翊与齐韵的相处之道,只要齐韵一心对自己便已足够。如今看来齐韵对自己倒是一如既往,自己再纠结她怎么看待朱成翊完全就是自寻烦恼!他不再去想朱成翊,只敛回心神,开始认真思考如何将齐韵带出濯庄。   辰时已过,婢女翠儿与嫣红终于来到了齐韵房门前,眼看自家主子已经自己拾掇好了,这两位婢女伏在地上一个劲直磕头。齐韵自是知晓东苑的婢仆们皆着了梁禛的道才起得如此之晚,反倒温言宽慰起她们来,让她们送来些膳食后早早出了自己的房自去干活,只留了自己一人在屋中绣花。   待得人都出去了,齐韵进得里屋,将藏身于大方角柜中的梁禛放了出来,“禛郎可有被憋坏?”她满眼担忧地望着梁禛青黑的眼睑,“禛郎累了这几日,都憔悴了许多,快去床上歇息一会罢。”   梁禛极力忽视自己藏身的这面大方角柜,不去想昨夜自己是如何开启了大方角柜后的机关,进得房间的。   他默默点点头,任由齐韵将自己安置到了那张紫檀雕花大床上,自己也确实困顿需要休息。待齐韵替他盖好被褥后,他深深嗅嗅被褥上的女儿香,笑眯眯道,“韵儿,晚些时候,你带几个婢子,套一辆马车寻个托辞将我带去巨石阵,咱们趁夜色出庄……”   齐韵颔首,只当他之前也是自巨石阵进来的,“好,禛郎且歇息,晚膳过后,咱便出发。”   不知睡了多久,梁禛醒了,他是被外间的说话声吵醒的,他听见一位婢子毕恭毕敬地邀请齐韵去朱成翊的院子用晚膳,齐韵寻了个托辞拒绝了。不多时又来了个小厮再次邀请齐韵,梁禛还在里间睡觉呢,齐韵自是不能走。   小厮讪讪离去后,齐韵想到,以往自己都是与朱成翊一道用的膳,今日拒绝了他两次邀请,晚上朱成翊怕是会亲自过来。便唤来婢女翠儿,让她将厨房为自己做的西湖醋鱼捡了两条送去朱成翊的院子,顺便给朱成翊带话,今日自己有些不舒服,想早点休息便不去陪他用膳了。   齐韵说话办事洒脱的很,没有半分对朱成翊的留恋,这让梁禛颇为受用。躺在床上望着墙边的大方角柜,梁禛恨得牙痒痒,一想到朱成翊在月黑风高的夜晚便会顺着这条密道来对自己的女人上下其手,他就只想立马提刀沿着那密道冲过去取下那无耻小儿的项上人头!他辗转反侧,再也无法入睡,索性坐起来等着齐韵给自己送晚饭。   晚膳刚撤,齐韵便唤来翠儿与嫣红,让她们陪自己去往庄子前门,“这几日月信来时肚子有些不适,你们二人随我去庄子外挖些当归回来……”   “不多时便要天黑了,姑娘既然不适,何不在家休息,我与嫣红去替你采回便是。”翠儿一脸讨好。   “今日在屋内窝太久,也想出去走走,咱坐马车出去,也累不着。”齐韵一个挥手,“你们去准备马车罢,备好了叫我。”   马车备好,停在了院门口,翠儿被齐韵撵去了马车前的马上,留了嫣红一人与自己同行,因着只去一下前门,随行十名护卫。车队正要开动,嫣红只觉腰间一硬物顶上,耳畔传来男子粗嘎的声音,“勿要说话,否则便杀了你。”   嫣红惊愕,转头看见一劲装男子低沉的眉眼,男子很高,蜷缩在马车一角,占去车内一大块空间,紧紧挤着自家姑娘齐韵。奇怪的是齐韵似乎并不害怕,反倒嘴角含笑,嗔笑着对那刺客说话。   “干嘛吓唬人,好好说话你不会麽?”转头还笑眯眯地对嫣红低语道,“嫣红莫怕,这位公子是来带我回家的,我怕翊哥儿又拦我,便只能悄悄地走了。委屈红儿你得配合我们一下了,我们到了门口的石阵,你便陪我往石阵走,待出了阵,自会放你回去。”   看着齐韵自然又放松的任由一名陌生男子挤着自己,显见得二人熟悉之极。嫣红只觉脑子赶不上节奏,这是自家姑娘绑架了自家丫鬟做人质,只为与另一个男人私奔的意思麽?   她只能长大了嘴,木然地冲自家姑娘点点头,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呗,遇上这个浑身散发修罗气场的男人,自己就算喊,不也是没用的麽?   车队前行,不出意料地,在一道花墙外遇上了周波。   “姑娘去哪儿?可是需要属下做什么?”周波对着马车拱手。   “我们去庄子前门挖点草药,姑娘闷了一整日,想随我们走走。”马车外的翠儿接过了周波的问话。   齐韵掀起马车一角,露出自己明媚的笑脸,“小将军去哪儿?我只去庄子前门溜达溜达,挖点草药吃吃。”   周波关心道,“姑娘可是身子有什么不妥?不妨告诉属下,属下好问问大公子……”   “不碍事,只是调理调理……”   周波还想说什么,被翠儿不客气地打断,“周大人莫要再问了,咱们姑娘家的事,干嘛同你说那么清楚?你是姑娘的嬷嬷还是奶妈?”   周波被怼得尴尬,对上翠儿倒竖的眉,“不说便不说呗,只是太阳快要落山了,翠儿务必带你家姑娘早些回房。”   齐韵微笑,“小将军且放心罢,我去不了多久的。”   周波再度一揖,牵着马率部立在路旁,恭恭敬敬地等着齐韵一行人马通过。齐韵颔首,示意车队前行,一行人大摇大摆便往濯庄前门走去。      ☆、离开   到得前门, 齐韵让马夫将马车停在一棵老榕树下,老榕树逾百年的树龄, 依山傍水吮百年日魂月魄,长得葳蕤葱郁,如一把擎天巨伞, 独木成林,遮住了一大片天地,实乃藏踪蹑迹,行偷摸之事的绝佳场所。   齐韵招呼翠儿往西边草堆里寻, 自己带了嫣红往东走, 十余名护卫则分散在庄门口与石阵边警戒。   齐韵带着嫣红低头猛走,左拐右拐很顺利地便在不经意间没入了巨石阵, 望着身边高耸入云的巨石,齐韵捂紧胸口好容易才让自己平静下来。她靠在巨石阵的边缘,探出头东张西望, 也不知禛郎能否顺利跟上来……   耳旁一阵风吹过, 有人捉住了自己的手腕, 齐韵回头,对上了一双笑意盈盈的凤眼,“乖韵儿, 咱们走。”   梁禛神采飞扬,拉着齐韵便往阵中走,被齐韵死死拖住,“禛郎, 走这边……”   梁禛一愣,回过神来,摸摸自己的后脑勺,呵呵一笑,“想起来了,这里还得靠韵儿做主呢……”   两主一仆急急地在石阵中穿梭,每穿过一个阵门,梁禛心中便雀跃一分,直到眼前出现了那柄最大的石剑,已经到中宫位了……四周静得出奇,空气中隐隐有杀气涌动。   梁禛顿住了脚,将齐韵拉至身后,身后靠着那柄巨大的石剑,他的喉间发出呵呵的低笑,“到了便现身,能不能像个男人一样与我一决高下!”   齐韵愕然,她扯紧了梁禛的胳膊,抱在怀里,瞪大眼睛看见自中宫位四周变戏法般地钻出一圈黑衣护卫,他们手握劲弩,高踞巨石之上,手中弓-弩直指梁禛。箭头寒光幽幽,黑衣护卫鹰视狼顾,在暗夜的衬托下,犹如一群饿狼,凶残又冰凉。   原来因梁禛做得隐蔽,安缇亦未及时通风报信,朱成翊并不知晓土司府的变故,还是骆菀青寻梁禛,大动干戈,寻得人尽皆知。吴怀起觉得诡异,便修书一封放了信鸽回濯庄,因梁禛做惯了密探刺杀、偷截情报等活计,为保险起见,吴怀起又遣了自己的兄弟吴怀斌连夜赶回濯庄报信。   待吴怀斌到得濯庄通禀了朱成翊时,朱成翊发现自己果然没能收到吴怀起的密信,而这一日,东苑一院子的婢仆皆睡到近午时,齐韵窝在屋里一天也不肯陪自己用晚膳。在齐韵缓和了与自己的关系回到濯庄后,齐韵还不曾出现过以往那样一天都不出门的情况,朱成翊心中担忧,派了白音前往查探,发现齐韵这一日膳食消耗甚大,不仅不出门还将婢女都撵出了门。   朱成翊心中愤懑,十有八-九就是那梁禛来了,于是傍晚听说齐韵要去庄子门口,他便了然,赶紧让白音点了百余名军士随自己前往石阵中等着。   齐韵心跳如擂鼓,她顾不得害怕,奋力自梁禛身后钻至他胸前。齐韵张开双臂,将梁禛护在自己身后,冲那群黑夜护卫高喊,“翊哥儿!不关禛郎的事,你莫要冲动!”   自森冷的劲弩阵后缓缓走出一人,他走到巨石的端头,朝向齐韵。他面如朗月,清癯疏淡,“韵儿姑姑,你快过来,莫要与这人渣在一起……”朱成翊张开双臂,示意齐韵来自己这边。   齐韵死命摇头,反手紧紧揪住身后梁禛的衣袖,“翊哥儿,我不走了,你可否放禛郎离开?”   朱成翊挑眉,不可思议地看向齐韵,“韵儿姑姑要为了这人渣与我谈判?我可不信你不会离开的话,不过我知道——”   他面似修罗,眈眈虎视,“如若杀掉这小儿,你定然不会再走了。”   齐韵汗毛倒竖,听得此言,紧张之下竟生出一股怒气,她挺直了腰背,对上朱成翊恣意的眼,“翊哥儿,我再对你说一遍,如若你想活命,就不要再与人争强斗狠。你若杀了梁少泽,明日还有王少泽,李少泽……你四皇叔有用不完的人来咬着你不松口!禛郎良善,不愿取你小命,你不但不知恩图报,反倒拔刃张弩,你是怕你日后死得不够快麽!”   齐韵气势汹汹地指向拉弓待命的一圈护卫,“尔等还不收回弓-弩,今日你们若射杀了禛郎,便就是往你家主子的喉间扎进了一根利刺,是马上死,还是过几日再死,全看造化……”   梁禛冷眼看着朱成翊整洁如玉的脸,红疮全无,露出那依然疏朗的眉眼,虽然拔高了许多,也凌厉了许多,但那沉郁又清冷的气息却是一如既往。   他扯扯嘴角,“午逸公子的红疮是我等到了车里之后长的吧?还好没给公子俊俏的脸蛋留下什么疤痕,不然毁了公子的容貌,失了土司小姐的宠,可就是我梁某的罪过了……哈哈哈哈!”   梁禛原本只是想讽刺一下朱成翊之前为躲避自己不惜生疮挨打,妥妥懦夫行径,不想话至嘴边突然想到安缇对朱成翊的一往情深,茅塞顿开,不由得借着自己对他的仇视狠狠讽刺一番。   此话一出,朱成翊果然怒不可遏,但见他抽出腰间佩剑猛然指向梁禛,“无耻小儿,我朱家待你梁家如何,你又如何在待我?你助纣为虐,夺我姑姑,我都让到天边来了,你们依旧不肯放过我!那好,既然你们非要赶尽杀绝,我便也不怕玉石俱焚,今日不取你狗头难消我心头之恨!”   言罢,他偏头对身后的黑衣人吩咐道,“白音,你去将齐姑娘带上来,今日我要生啖其肉、饮其血、抽其筋、将这梁家小儿挫骨扬灰!”   齐韵听得胆战心惊,她紧紧抱住梁禛的腰将他往自己身后拽,朱成翊太过激动,说不准手一抖真就射出几支冷箭,那禛郎可就死的冤枉了。   她颤声安慰戾气冲天的梁禛,“禛郎闭嘴,翊哥儿脑子气糊涂了,你莫要再刺激他。”一面转头对朱成翊高喊。   “翊哥儿!你莫要被嫉恨蒙住了眼睛,杀人一时气解,你可有想过少泽为何孤身一人入庄?翊哥儿!奴家这儿给你磕头了,少泽不是你的敌人!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我齐家,算我求你了……翊哥儿,看在奴家陪你如此多年的份上,放过禛郎可好……”   说着,齐韵忍不住跪倒在地,嗷嗷大哭起来,自己生命中同等重要的两个男人如此剑拔弩张,何尝没有自己的原因,是自己做得不好,才让禛郎陷入如此两难境地,以致生命安全亦遭受威胁,也是因为自己,翊哥儿一时激愤看不清形势,眼看就要自绝后路……   “翊哥儿,我不是好姑姑……是我害了你……”齐韵跪坐在地不理会梁禛自身后伸过来的手,却直起身来,拽过自己脑后的发束,一把抽出梁禛腰间的大刀,就要将头发切下,“奴家这就当姑子去,奴家为你们二人日日念诵祈福……”   梁禛愤然,抬手一把夺回自己的刀,“你他娘的都在说些啥?”他一掌捏住齐韵的腰,将她扯至自己身前,恶狠狠道,“你也瞧见了,是那衰人自己不肯领情,非要贴上来与我纠缠。我若死了,你再出家当姑子不迟,现在趁我还活着,你且省点力气助我离开这堆乱石滩,待我出去了,自会给这张狂小儿好看!”   说完一把抱起齐韵便朝其中一个出口冲去。朱成翊看得分明,连忙高呼白音追上,他浑身颤抖,心中惶恐,那是通往密道的出口,被姑姑知晓了怕是要坏事……   梁禛抱着齐韵一路狂奔,齐韵愕然,拼命捶打梁禛,“禛郎!错了,走错了!小心有暗器!”梁禛却恍若未闻,脚步不停,熟门熟路如入无人之境,“韵儿放心,这条路安全极了,可是那无耻小儿建的最安全的一条路了。”   不多时眼前出现一道山洞,又来到了熟悉的密码石门前,梁禛放下齐韵,不言不语一通鼓捣,石门咔嗒一声乖乖地顺着梁禛的手打开了。齐韵一路忪怔,望着梁禛说不出话来,这是什么密道,为何我竟然不知道……   来到三岔路口时,梁禛闷头只管往右边冲。“禛郎,为何不去左边?”齐韵呆呆地问。   “左边是朱成翊的卧房,你确定要去?”梁禛顾不得看她,脚下不停,只顾匆匆赶路。   不多时,梁禛开启了最后一扇石门,移开了齐韵卧房的大方柜,将齐韵自密道重又送回了东苑的卧房。齐韵呆坐在紫檀雕花大床上,只怔怔地盯着那移了位置的大方角柜不说话。梁禛来不及管她,只在大方角柜中一通翻找,找出几条被褥后复又关上了洞口,大方角柜嘎吱响着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梁禛满屋打转,寻来一张长条桌抵在方角柜与墙壁的间隔处,使劲塞了塞,便转过身挥动大刀,噗噗哧哧三两下将几条被褥砍成了条。他麻利的将布条打上结连在一起,飞身自窗户跃出,爬上卧房背后的一棵大榕树,一头结在大榕树的一根大枝干上,一只手握住布条,一条腿迈步跨在窗台上,“韵儿,快些过来……韵儿,韵儿!”   梁禛昨夜潜入齐韵卧房后便仔细查探过四周的地形,这朱成翊可真会挑地方,齐韵卧房背后是悬崖,崖底是奔腾的澜沧江蜿蜒向东,压根没处可跑。不过这悬崖的左侧却有一道缓坡蜿蜒向东没入暗夜,今日白日里梁禛细细看过了,沿着缓坡可下到江边。江上没有朱成翊的护卫,只要偷偷到得江边便好办多了,可以做竹排,可以凫水。   因为有齐韵,所以白日里才决定采用最保守最舒适的,坐马车自石阵出庄。如今事态紧急,梁禛也顾不得舒适不舒适了,既然石阵走不了了,那么回到东苑,沿悬崖而下,顺江逃走也是不错的!   半晌没有动静,梁禛焦急地转头搜索整个卧房,便见齐韵整个身子缩在床幔阴影里,看不清脸也听不见声。   “韵儿,你做什么?朱成翊就在后面沿密道追来了,再不走,可就走不了了……”   梁禛几大步跨到床边,就要拉起床幔后的齐韵,却顿住了,“韵儿怎么……”   眼前的齐韵满面泪痕,双目肿成了两个桃,缩在床幔后揪住被褥的一角,无声地哭得浑身颤抖。   “韵儿乖,莫要伤心了,我保证出去之后不会杀了那小子,你别哭了……”梁禛心痛,又着急,毕竟一张桌子也抵挡不了多久,只当她担心朱成翊开罪了自己,自己脱身后会报复于他,立马拍着胸脯做了保证。又躬下身子要来将齐韵抱出床幔,却被齐韵侧身躲开。   “禛郎,我对不住你……我不配再跟着你……你自己快些逃命吧……”床幔后的女子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梁禛默然,明白了齐韵缘何哭泣,他一把扯住她的手将她拖至床边,“我不嫌弃你,你也别再说了,咱们走。”   “我自己嫌弃自己!”齐韵翻身从梁禛身边逃开,跪坐雕花大床的里侧,泣不成声。   “禛郎莫要再纠缠,奴家驽钝,现在才知有此密道……奴家配不上你,禛郎身份尊贵,怎容我此等粗鄙之人玷污,奴家恳请禛郎勿要将怒火发泄至我父兄,千错万错都是我齐韵的错……郎君便当我死了罢……郎君保重……”言罢,她重重向梁禛磕了几个响头,便伏在床上不再起来。   “你想留下来做什么?给那小废帝生儿育女?”梁禛直起身,冷冷地看向齐韵的头顶。   齐韵哭得神志迷蒙,“不!朱成翊如此侮辱于我,我怎能嫁他!我已无颜再嫁人,这便寻个去处,青灯古佛,渡此一生……”   “你是来逗我乐的麽?花姑子可都比不得你现在舒坦,再扭捏,当心我一掌拍晕了你。”不等齐韵说完,梁禛长腿一迈,跨上床,扛起齐韵就往窗边走。   这时密道口传来咔哧机关开启声,却被长条桌给阻住了,密道口传来金属破拆声,梁禛一愣,狠狠一巴掌拍在齐韵的臀上,“他们来了,你若再闹,就休怪我不客气。”一只手托着齐韵的腿,另一只手勾住窗棂便往榕树上荡。   未曾想齐韵不走的决心如此坚决,在离开窗户的一霎那,她死死掰住了窗棂,梁禛只是一只手托着她的腿并未用力禁锢,齐韵便趁着梁禛飞身上树的一瞬吊在了窗框上。梁禛唬得一身冷汗,就要开口唤齐韵等自己折返,密道口传来巨大的碎石跌落的声音,白音的脸出现在了窗口。   怕白音放箭,梁禛闪身躲在了树后,他听见白音将齐韵救回了屋内,白音试图也爬到树上,被齐韵怒喝制止,“你若要追,我便从这里跳下去!”   齐韵的声音冷漠又尖利,白音沉默了,啪嗒一声关下了窗户,像一尊门神堵在窗前,他怕齐韵跳崖,与捉拿梁禛相比,一定是齐韵的命更加重要。   梁禛伏在树上,愤怒又无力,想回房间,窗户口立着白音,想走,又不甘。   这该死的朱成翊伤了齐韵的心,让她万念俱灰,要是韵儿出了什么意外,可怎么办啊!他呆怔地挂在树上良久,直到自树上啪嗒落下一块温热的物事,他猛然回神,看见自己手背上一滩黄绿间杂的鸟屎……   梁禛暗自唾骂几声便往高崖下滑,既然小废帝自寻死路,就怪不得自己不留情面了,我梁禛这便出去拉人来。朱成翊你给我等着,不把你打得满地找牙,我便不再姓梁!      ☆、禁脔   齐韵独坐床边, 只呆怔地看着西墙上被白音破拆出的一个大洞。白音则端立窗前,屋内静谧无声, 直到朱成翊出现在黑黝黝的洞口——   他面色苍白,步履迟缓。朱成翊满眼焦灼地看向呆坐床头的齐韵,齐韵看上去萎顿极了, 双眼肿的像金鱼。   朱成翊缓缓走向齐韵,“韵儿姑姑……我……”   一声响亮的耳光惊得白音一个后退,撞到了身后的窗户上引得木窗棂一阵乱响。   “混账东西……”齐韵挺直了腰背,低声喝骂。   朱成翊脸色惨白, 神情惨淡, “姑姑……我错了……”   他紧贴着齐韵的罗裙,缓缓跪下, “姑姑莫要哭泣,是翊对不住你,要杀要剐全凭姑姑意愿……”   白音愕然, 眼睛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了, 他想走, 又觉得自己动静过大惊了二人。不走,又实在看不下去。   正在进退两难间,朱成翊凄惶的声音传来, “今日有劳白音统领了,你可先行退下,明日翊再寻统领议事。”   白音如蒙大赦,来不及行完一礼便匆匆奔出了房门, 临走还不忘将房门紧紧关好。   朱成翊紧紧揪住齐韵的裙摆,抬起头望向齐韵,双目含泪,“姑姑,翊喜欢你,我也不想如此,可我忍不住……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你,我整夜整夜睡不着,姑姑……你一剑杀了我吧,我也讨厌这样的自己!”   说完他一把抽出腰间佩剑,双手奉至头顶,一副任君处置的模样。   齐韵恻然,她心中乱极了,她想抹脖子一死了之,又没那勇气。想削发为尼,这荒无人烟的极南之地要寻个尼姑庵可是不容易,困在这濯庄便要出家,无异于痴人说梦,怨不得梁禛当这是个笑话。   齐韵不是不想随梁禛走,可脸皮不够厚,她不想为着朱成翊,此时梁禛的隐忍换来多年后二人的相互怨怼。   朱成翊切切实实坏了自己的姻缘,向梁禛,也向自己的心中扎下一根又长又粗的利刺,犹如一颗火炮,埋在心底,就算自己与梁禛再怎么互有默契,相互体谅,也熬不过经年累月的猜忌与愤恨。   翊哥儿早已不是自己能随意放下的陌生人,是仇人了么?真要让自己提刀杀了他,齐韵宁愿自己杀死自己。   那么就这样随了朱成翊了此一生?齐韵心中凄惶,自己给不了他全部,为何要给他不切实际的期望。自己心系梁禛,这何尝又不是朱成翊心中的利刺呢,她也不想多年后自己与朱成翊终成怨偶。更何况,翊哥儿自小凄苦,他值得人全身心的爱,毫无保留的疼,自己始终是他阿姊,不配做他妻子……   齐韵无力地垂下手,抬手抹抹脸上的泪,绕过朱成翊立在窗前,她背对朱成翊,不想再看他。   “翊哥儿,梁少泽走了,但他很快会再次回来,他会带来兵马与利刃,你亲手毁掉了你在车里的一切……你又该逃难了……这一次,你终于得离开中土了吧……”   朱成翊抬头,望向窗边的齐韵,神情恍惚,“姑姑,你陪我……”   ……   朱成翊忙碌无比,濯庄不能再呆了,梁禛随时便会攻入濯庄,朱成翊必须在此之前处理完思罕一家及濯庄的搬迁工作。   思罕专程来到了濯庄,肃王爷登基了,思罕长久处在骆璋的管控下有些受不住了。许是怕朱成翊背后插刀,他死活不让朱成翊离开车里,扬言只要朱成翊离开车里,他便鱼死网破向骆璋告发朱成翊。反正大家都好不了了,提早揭发的还能享受新皇登基带来的大赦福利。   春风先至彩云南,时至三月,本应是春寒未退,濯庄内却已是百花齐放,生机盎然。濯山的杜鹃花开了,红的、黄的、白的、紫的,姹紫嫣红,灼灼逼入人眼,煞是好看!在京城的闺秀们还在披皮毛大氅时,齐韵便在濯庄穿上了飘逸的春衫。   她穿一件湖蓝色比甲,银青色薄纱中衣,下身纯白纱裙,腰系宝蓝色如意丝绦。发髻高束,仅在发髻底部压一溜嵌珍珠边的扁簪,脑后带一朵红艳艳的山茶花。   她坐在朱成翊专门为她建的知春亭内,迎风远眺。蔚蓝色的天空下,着蓝衣的姑娘就要与天空融为一色,白纱裙随风飞扬,似乎下一秒就要羽化飞天,春风挑起她缠绵的鬓发,宛转飞扬,誓要奏出少年心中最炽烈的恋歌。   朱成翊痴痴的望着高台上的齐韵,心中柔软又甜蜜,适才在前院因与思罕争执带来的不快也烟消云散了,韵儿姑姑,你真好,如若没有你的陪伴,我无法想象我会是什么样子……   朱成翊手中拈了几只黄澄澄的黄杜鹃花,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来到齐韵身边。他向齐韵探出手中的花,目光缠绵,嘴角含笑,语气中透着万分的小意。   “韵儿姑姑,咱们要彻底离开中原故土了,从此以后姑姑便真的要与翊浪迹天涯了,出发之前,不知姑姑可愿与翊共结连理?”   齐韵背脊微微一僵,她转过头,看向朱成翊,好些日子没见他,他似乎心情不错,半点不像要逃命的人……   他的面部轮廓愈发硬朗,冷峻,早已寻不到往日的青涩。她听见了朱成翊的话,面上却没有半分被求婚者的喜悦。总这样拖着也不是办法……索性今日就将自己心中所想全盘托出吧。   齐韵低头咬咬唇,并不理会他伸至面前的手,她默了一会,才抬起头,对上朱成翊的脸,“翊哥儿,奴家说过多次,奴家不配做你的妻子,翊哥儿值得更好的姑娘……”   “韵儿姑姑莫要再说这样的话!你跟过谁我都不在乎,你不喜欢我,有我喜欢你便够了,韵儿姑姑,你只能是我的妻子!”   朱成翊激动的抓住她胳膊,“韵儿姑姑莫要不理我,翊心里很难过……”   朱成翊蹲下身,固定住了齐韵的身子,阻止了她起身想走的企图,“韵儿姑姑不许再提离开的话,也别再生气了,我想你陪着我……”   看见朱成翊这样,齐韵心里也不好受,虽然朱成翊对不起自己,她依然对他恨不起来。只是齐韵更舍不得让梁禛难过,她答应过梁禛,自己不会离开他,可如今,已然食言三年有余了。   如今的自己,早没了再与禛郎比肩的资格,可自己一直不都是连梁禛的妾室都算不上的吗?想及此,似乎也没什么可以遗憾的……只是齐韵的心中依然一阵一阵的空得厉害。   “翊哥儿,奴……奴家不配再嫁人,我只想回家……过几日得你自己走了,奴家……只怕是不能再走了……”   齐韵不喜拖泥带水,连情-事也是杀伐决断,绝不朝秦暮楚,决定了的事,便一定不会再动摇:自己已经对不住梁禛了,不能再对不住朱成翊,接下来便是自己的赎罪时间了,她想回到金陵老家,寻个安静的寺院,吃斋念佛,为梁禛与朱成翊日夜诵吟。   朱成翊愕然,姑姑这是厌倦了麽?嫁不了梁禛便要遁入空门?他想不出齐韵究竟是因为什么对梁禛如此情根深种,逃难路上她一路与梁禛做对,虽被梁禛掳走过几次,但最长一次不过月余,最短一次才五六日。这短短数月的相处时间,应不足以抵消自己与她长达十余年的相交才对。   齐韵甚至在七盘关给了梁禛最后的致命一击,帮助他彻底甩开了追兵,此后齐韵更是彻底断决了与梁禛的联系。   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冒犯于她,她除了发发脾气,掉掉眼泪,对自己的关心与疼爱依然一如既往……   朱成翊叹了一口气,跪坐在地,将头轻轻放在齐韵膝盖上,缓缓摩挲,“姑姑,与我在一起,你不喜欢麽?”   “翊哥儿,我说过,在我眼里,你是我的亲人,不是爱人。我容忍你一次又一次的放肆,并不是因为我喜欢……”   她咽了一口唾沫,“我喜欢的人被你赶跑了,我没力气再喜欢谁,我也不想再嫁与谁了。”   朱成翊愣住了,姑姑这是在赌气?她不是决定放弃梁禛了麽,为何连自己也被她放弃了?转瞬他又恢复了平静,他抬起头。   “姑姑,我不知你为何如此心悦梁禛,但你跟着他能得到什么呢?他的宠妾麽?肃王叔绝不会允许梁禛娶你为妻的。况且,你我与他为敌已久,你确定他当真心悦于你?”   齐韵目光定定,“翊哥儿,我说不喜欢时,也不见你会止步,你依旧为所欲为。现在你依然执着于我喜欢或不喜欢,难道不是多余了麽?我是喜爱梁少泽,我甚至不需要他给我名份,只需要他记住对我的承诺即可。”   朱成翊猛然起身,一拂袖,冷哼一声,“姓梁的承诺替你父兄脱罪是罢?是以你宁愿去做他的玩物也不愿做我的妻!”   朱成翊怒火中烧,“齐韵,你在河间口口声声说希望我好,对我的忠心天地可鉴,如今你便是如此对我表达你的忠心的?我自知已是落草的凤凰,除了对你空有一腔热血,旁的都给不了你,我无力留住你,可你也不该对我说出什么天地可鉴的胡话!”   他猛然转过身,一拳砸向凉亭柱,手中的黄杜鹃瞬时零落成泥,殷红的血从指间流下。他浑然不觉,兀自咬牙一拳一拳狠砸向亭柱,浸满鲜血的黄杜鹃花瓣簌簌自他指缝落下,姹红嫣黄,迷糜诡异。   齐韵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她猛冲上前,扯下朱成翊流血不止的双手,将他拖离亭柱。她一手固住朱成翊双手于身前,一手强迫朱成翊的脸转向自己。   “翊哥儿!奴家与你一同长大,一直将你视为兄弟。你掳我至河间,奴家不是没有怨过你,怨你置我父兄于险地,然,你是奴家心中的兄弟,亦是奴家的亲人,奴家甘愿为你上天入地,分担风雨,是以,奴家不怨你了,全心全意替你出谋划策,只为你能逃出生天。   你说你喜爱奴家,给奴家下药迷了奴,我不是不恨你,而是恨你也没法!奴家不能予你任何反击,我不忍看你受挫,不舍看你受苦!   你说你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我,将奴家困于濯庄,挖密道通往奴家卧室一次次侮辱于我!我不是不愤怒,可是再愤怒奴家也不愿杀了你,再憎恶你也不敢想象你会死于非命……”   齐韵顿了顿,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奴家说过希望你平安、幸福,于是奴家于开封城起便一直背叛了梁少泽,直至如今连身亦背叛了他。韵自问欠少泽太多,唯有让自己一颗心始终为他而留!”   她抬起手,抹去无声流至腮边的泪水,深吸了一口气,“如今,如若翊哥儿你看透世事,甘愿偏安于此,倒也能一生顺遂,可翊哥儿你却偏偏不肯,不仅毁了自己亲手创下的基业,还将奴家也拽入深渊……   奴家自认已然给过你平安喜乐的机会,端看翊哥儿你是否想要。时至今日,奴家也该为奴父兄着想了,就算不能为父兄做什么事,也不能于父兄背后狠插一刀!   梁少泽要助我父兄脱困,代价只是要我听从于他,韵以为甚是公平,如此一来,既有助于翊哥儿脱险,吾父兄亦平安。翊哥儿,你以为我有何理由能拒绝梁少泽?”   朱成翊呆呆的看着齐韵,哑口无言,是啊,自己除了不停地向齐韵索取,给过她什么?带给她的只有无穷的折磨和无尽的险境……   她将自己分作了两半,一半给自己,一半给家人,她自己呢?她什么都不要啊!朱成翊沉默下来,他将头靠紧齐韵的颈窝,一声不吭。   齐韵见他似乎想通了,便也不再说话,只轻轻地抚摸他的背,“翊哥儿,随奴家回房,我替你包扎可好?”   朱成翊沉默良久,也不抬头,颈窝里传来他闷闷的声音,“韵儿姑姑拿我当兄弟,可我只想把你当妻子……韵儿姑姑,翊无立场要你为我燃尽生命,翊给不了你幸福,是以翊希望姑姑能幸福,姑姑断不能跟了那梁禛,更不能做了姑子……”   他抬起头,面色平静无波,他探手伸出凉亭,手中早已化为齑粉的黄杜鹃散落高台,漫天金光,灿烂瑰丽。他眸色暗沉而诡秘,“姑姑不能走。”   一股异香扑鼻而来,齐韵只觉天昏地暗,倒下去那一瞬,她看见朱成翊的眼角渗出了泪水。   她已看不见朱成翊紧紧抱住她的沉醉模样,也听不见朱成翊沙哑悲怆的呢喃。   “姑姑,翊欠你的,下辈子还,这辈子,你不能离开我……”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这里,小伙伴是否能明白了齐韵的心? 她是一个冷淡的姑娘,理性多于感性。她对梁禛是有爱的,但她的爱也是脆弱的,与其说爱是源自两情相悦,不如说更多的是她在当时特定环境下的选择—— 只有梁禛可以给她她所需要的一切,保护齐家,放水朱成翊。梁禛在她眼里是一个心思透明,又能力十足的男人,所以她愿意去爱上他。 或许有小伙伴会认为齐韵对朱成翊过于软弱,应该如小龙女对尹志平一般,彻骨痛恨,终身追杀。 齐韵不是江湖侠女,不会热血冲头,杀死朱成翊不仅不会挽回什么,反倒让她心疼。她与朱成翊相伴十余年,早已不是说翻脸就能翻脸的情状了。依齐韵的豪情,如若没有梁禛,齐韵说不定就真的是朱成翊的。 梁禛与齐韵之间的爱情,真的是不对等的。禛哥哥的路,还很长……   ☆、至宝   朱成翊将齐韵置于自己床塌之上, 她妙目紧闭,丹唇微嘟, 少了白日里的迷离薄愁,多了些温顺娇憨。他不错眼的细细描绘她的眉,她的眼……   这是他可怜的韵儿姑姑, 她离开自己的父母兄长,孤身一人陪他行走刀尖,她殚精竭虑、以身犯险换得自己天高海阔。如今他却要亲手折断她柔软又坚韧的翅膀,将她禁锢于自己身边, 做他豢养的鸟。   他心绪激荡, 罪恶与渴望,愧疚与满足, 各种诡异的情绪充斥胸间。他俯下身子,吻上她的唇,深深的吮吸……   “大公子。”白音自黑暗中走出, 拱手道诺。   朱成翊直起身, 顺势抚上齐韵置于腰间的纤纤素手, 细细摩挲,“羊踯躅(黄杜鹃)混合曼陀罗、川乌与草乌,亦可起蒙汗药之功效。此方吾试过多次, 且无损人心智之害,姑姑应可睡上七八个时辰,白音统领大可放心赶路,她定然不会醒来。梁禛既已吃过一堑, 不日便必会有所行动,不论他是否还仍有夺齐韵之意,白音统领皆不可泄漏姑姑半分踪迹,亦不可让姑姑得知梁禛之事。如若姑姑得知梁禛已至,尔等恐无力阻她,汝可暗使我所述之法,令韵儿姑姑神智不清,不能逃脱……”   白音领命,他一个抬手,两名扛着软轿的卒子悄无声息地上前,待朱成翊将齐韵抱起置于轿中后,又悄无声息地退下。   白音重重低头,“属下这便出发,大公子也请尽快,时间紧迫,如若梁禛形成合围之势,咱们便再也走不成了……”   朱成翊颔首,只怔怔地望向软轿被抬走的方向也不说话,良久,朱成翊自怀中掏出一张纸递与白音,他的声音疲惫又颓废,“白音,你说我还有努力的必要麽……”   白音接过这张被揉得发黄发毛的纸,抬眼看去,原来是一张新皇登基的诏书。   “皇帝臣铨,敢用玄牡,昭告于皇皇后帝:侄成翊以幼冲之资,嗣守大业,秉心不孝,更改宪章,戕害诸王,放黜师保。朕为高皇帝嫡子,遵奉条章,举兵以清君侧之恶,盖出於不得已也。而成翊不究朕怀,自闭于深宫,黯晦消沉,於一月十七日崩。天位不可以久虚,神器不可以无主。朕以太-祖之嫡,俯徇舆情,已於三月十五日即皇帝位。大礼既成,所有合行庶政并宜兼举……”   白音低着头,久久不语。   朱成翊沉默良久,终于,他冷清的声音再度传来,“我再等一晚,明日酉时必会与巴拉统领一同离开。”   前日梁禛逃脱时,朱成翊不是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他也深知梁禛单枪匹马潜入濯庄接齐韵亦是存了放任自己的意思。梁禛愿意放过自己,朱成翊当然知道这定然不是梁禛良心发现,而是他对齐韵的妥协。   前日朱成翊的确可以任由梁禛带走齐韵,从此自己当然天高海阔,可是与齐韵也再不能见了,于是他忍不住了,他要杀了梁禛,截下齐韵,自己已经没了希望,姑姑便是自己的未来。至于杀了梁禛以后应该如何……等杀完再说吧。   没想到的是,梁禛如此生猛,竟然寻到了自己的密道,再加上齐韵的阻碍,竟真的让那人逃跑成功了。如今虽然自己陷入了被动,车里也面临着丢失的危险,但至少姑姑还在自己手中,不是吗……   经过紧急布局,朱成翊依旧决定率部分人马,带走安缇,同齐韵一道退至老挝国境内。思罕与长子召赤依旧留在土司府稳定全局,吴怀起照旧统领土司府守备任务。   毕竟自己与思罕的翁婿关系尚不足以驳掉思罕的土司身份,充其量不过识人不明之罪。车里的局势还未到自己全盘放弃的地步,车里是自己的根基,不能因为梁禛的逃脱便自乱了阵脚。   朱成翊的算盘打得响,只是负责护送安缇的吴怀斌尚未有回音,他们是梁禛逃脱第二日出发的,日夜兼程,明日一早便应抵达濯庄。   最让朱成翊担心的是安缇,也不知怎么了,最近自己给安缇的信件统统被安缇丢弃了。吴怀斌说,以往安缇最盼望的便是收到自己的信,可近段时间来凡是朱成翊给她的信,安缇一律不准让婢女打开并直接烧掉。   希望明日一睁眼便能看见安缇吧,朱成翊勉力按下心中不安,颓然靠倒春榻上,希望不要再出什么岔子了……   土司府。   除了每日里骆菀青这个院子到那个院子四处散发点欢笑外,每个人都死气沉沉,强颜欢笑。思罕为应付骆璋查验军务,精神紧张到了极点,比起朱成翊的败露,他更怕被骆璋发现自己与老挝国之间的沟沟桥桥。   去年发生在边境的屠汉事件引起了骆璋的注意,他每日都会召见不同的官员详细询问那时的种种细节。   思罕精神高度紧张,每日都生活在被骆璋发现自己勾结外敌的惊恐中,他对下属愈发严格,对府中的众人要求越来越多,以致于府中众人几日都能不说一句话。诺大的土司府笼罩在沉重的白色恐怖下,众人皆惶惶不可终日,一举一动小心谨慎,如履薄冰,生怕一个行差踏错便给土司府招来灭顶之灾。   自那日安缇被梁禛偷偷传话单独审讯后,安缇便将自己关入了府中的佛堂,她成日里诵经念佛,不再管理府中俗事,甚至于她的布帛生意亦全权交给了她亲选的汉人管事,云旗。   云旗是在车里经商的汉人后代,因经营失败家道中落,被安缇慧眼识珠自一堆乞丐中刨了出来,自此便成为了安缇的左膀右臂。有土司府高贵身份加持,云旗在车里商界攻城掠池,替安缇拿下一个又一个的商业高地。   这一日,云旗照旧被拦在了佛堂之外,隔着一扇木门,他毕恭毕敬地跪在门槛旁,透过门缝朝里间低语,“三小姐,逸远商行已在上月末正式营运了,交趾王子亲自到场祝贺,南华船行感激三小姐雪中送炭,特托小的送来南洋夜明珠一盒……”   逸远商行是安缇将私产抽提出了大部分与交趾国最大的船行南华船行合办的一家商行。因投资过大,初时还遭到了朱成翊的反对,他认为远洋风险巨大,回报虽高,却极其不稳定,受气候海匪影响过大,一旦有失则血本无归。如今车里需要花钱的地方太多,如此高风险的业务得尽量避免开展,得待自己私兵力量进一步丰满、提高后再考虑开展远洋业务。   安缇却认为,如今南洋一带商贸活动日益活跃,远洋运输已成为桎梏南洋商贸活动的最大瓶颈,如今在交趾国与中原已有数家船行开始试水远洋商贸,抢占市场先机已迫在眉睫。自己仰仗车里土司府的身份,无论在军备力量抑或人员储备、市场储备方面与市面上现有的船行相比,完全有着云泥之别,普通商行都想做的市场,自己为何要放弃?也正是因为安缇的执意坚持,云旗才得以成功提取了安缇一大半的私产,投入到与南华船行合作的逸远商行中。可以这样说,逸远商行便是安缇从商以来投入最多心血的,寄予最大希望的生意。   “夜明珠,你且替我保管着罢……我知晓了,若无其它事,云旗兄请自便吧,安缇这里也不方便招待客人。”屋内传出安缇冷清不带一丝热度的声音。   门外的云旗低垂了头,拇指死死抠进木门的边,“……三小姐,你如此惩罚自己究竟是为什么?”   他双眼通红,眉头紧锁,他咬咬牙,复又开口,“三小姐,午逸大人让你失望,可是你别忘了……你还有我们……”   云旗踯躅不安,说出这句话后愈发焦躁,他急切地透过门缝想看清屋内的情景,可惜木门纹丝不动,门后沉寂如潭。   半晌,门后响起安缇依旧冷清的声音,“感谢云旗兄的关爱,安缇很好,云旗兄且放心罢……”   “三小姐,你这样,我们都很担心你……”   “云旗兄,安缇该念经了,恕不奉陪。”门后传来衣衫窸窸窣窣声,细碎的脚步声离开门边,越走越远,走进内室,再也听不见。   “三小姐!三小姐!”云旗趴上木门大声朝里喊,终于他缓缓跪坐下身,颓然又痛惜,他自怀中摸出一枚扳指,黄澄澄散发着耀眼的光。   “三小姐……这是逸远商行的金印鉴,你是最大的投资人,你有权用这枚印鉴管理咱们的逸远……”   云旗抹了一把脸,将扳指用锦帕包好,透过三指宽的门缝将它轻轻放到了地上,“三小姐,你是咱车里最成功的商人!你的逸远商行在这里等着你,我们,都在交趾逸远等着你!”   云旗放开喉咙,冲着那三指门缝内的黑暗高呼,他跪立木门正中,眼中饱含热泪,额角青筋凸起,黑洞洞的门缝里有比那赤金扳指更为璀璨的珠玉,他会等着她再次绽放美丽……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的皇帝诏,直接用的朱棣夺侄儿皇位后的诏书,改了改名字,删减删减,借用历史故事就有这种好处,不然完全不知道怎么描述这一伟大的诏书。因为是直接照搬,所以注明一下~   ☆、源本   安缇抱着一方锦盒靠坐一张吱嘎作响的简陋木板床上, 木然地看着自己的婢女翠屏收拾着自己并不多的行李。今日一早吴怀起便来佛堂通知安缇要随吴怀斌去往濯庄,安缇苦笑, 若不是自己知道得太多,并且还能做个要挟自己父亲思罕的把柄,只怕是再也见不到朱成翊了。   “翠屏, 我的木鱼和念珠都要带上……”   “是的,夫人。”翠屏低低地回应,“夫人,你手中的盒子可要让奴婢包起来?”   安缇回神, 抬眼看见翠屏关切的眼, “哦,不用!待会我要用, 毋需包起来……”   土司府华馨院客房。   夜风凛凛,骆璋端坐书房,面前是这几日新得的卷宗, 去年车里边境的屠汉事件太过残酷, 也太过诡异, 勐海县令给出的案卷和结论皆简略得可怕,此事内里必有乾坤,不查清楚只怕日后边境还会生出事端。   “侯爷……土司府的午逸夫人安缇求见……”骆府的老管家提着一盏气死风灯推开了书房门, 低声通禀。   “哦……”骆璋自累牍中抬起头来,他抬手随意剪了剪书桌上油灯的灯花,“带她进来。”骆璋好整以暇,自自己住进这土司府, 从来都是自己寻人说话,难得竟然有人能主动寻上门来找自己。骆璋嘴角含笑,心里莫名的竟然有些好奇。   门口出现安缇伶仃的身影,她外罩一件半旧细棉披风,怀里抱着一个偌大的锦盒。   “夫人为何独自前来,也不带个婢女……快快进屋!”骆璋笑容满面,自书桌后起身,快速奔向书房门口,就要替安缇拿过手中那方锦盒。   安缇只低着头,不着痕迹侧身躲过了骆璋的手,抱着锦盒朝骆璋道万福,“安缇冒昧,这么晚还来打扰大人。”   骆璋不以为忤,只抄着手望着安缇笑,“夫人客气,本官巴不得你们多来与我谈谈呢……”   安缇颔首,侧身坐在下首的春凳上,依旧死死抱着那方锦盒,她螓首低垂,整个人缩在灯影之外,暗沉沉看不清眉眼。   “骆大人,民妇欲痛陈车里宣慰司土司大人思罕,身在曹营心在汉,背主求荣,勾结外敌,欲借中原之势行谋逆之事。土司思罕裹挟民意,逆时而动,承浩荡皇恩,行分裂疆土之事,杀我汉民,认贼为亲。思罕损我天-朝威仪,为害一方,盼大人细加查探,及早定夺,助我汉民脱困,还我车里清明!”   安缇声音不大,却字字清亮,于这暗夜中如钟磬鼓鸣,轰得骆璋有些发懵。   “呃……安缇……小姐……夫人……你适才……是在说你的父亲大人麽?”骆璋伸手去探桌边的油灯,想看清安缇的脸,不想却碰倒了桌上的笔山,噼里啪啦一顿乱响,好容易捉到了油灯。他抬起手将灯影移向角落的安缇,老眼圆瞪。   “是的,骆大人,安缇请求大人严查车里土司府,民妇怀里的,便是呈给大人的证据……”安缇伏首,双手高举那方不曾离身的锦盒,长跪于地,“大人英明……”   ……   骆璋只觉脑中滞胀,陡然接受到过多讯息,饶是兴平侯见多识广,猛然间也有些消化不过来。眼前的安缇是柔弱的,但自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是震天撼地的,骆璋死也想不到,被云南左都御史上奏请封的车里功臣,竟然与老挝国里应外合制造了那惨绝人寰的边城屠汉案。不仅如此,集车里军政大权于一身的思罕竟一直与老挝国牵扯不清,甚至妄想重回古南召国!   “汝为何告发乃父?”骆璋捻着胡须眯着眼看向跪坐在地的安缇。   安缇小脸惨白,“生死疲劳皆因贪欲,吾不愿老父亲再深陷泥淖,不得善终。”她直起上身,目光坚定,“少欲无为,身心自在,民妇只是助父亲逃脱桎梏,回本溯源……”   骆璋面色无波,目光炯炯,“午逸……在此案中是何位置?”   安缇淡然,“午逸挟老父亲短处,只为平步青云,至于他是否有其他目的,民妇便不得而知了……”骆璋问的是午逸的行为,不是他的身份,安缇不想主动提及。出身无法选择,行为才是判断人性的标准。   骆璋颔首,“午逸夫人顾全大局,大义灭亲,实乃女中豪杰,璋真心佩服!”他伸手将齐韵虚虚扶起,“午逸夫人请起,乃父之事干系重大,明日我便去往都指挥司深作调查,还望夫人留在车里以便我等相询……”   “大人,明日民妇将去往濯庄照看夫君,如有需要请派人前去濯庄。”安缇不知朱成翊的安排,便只能如是告知骆璋。   “无碍!午逸夫人且自便,只不知夫人你告发自己的父亲,可会给你带来什么不便?。”骆璋关切地问道,“如若不然,夫人随我离开土司府,与小女菀青同住,可否?”   “安缇谢过大人,民妇还是与夫君一道罢,他会护着我。”   骆璋见挽留不成,便自怀中掏出一块牙牌递与安缇,“午逸夫人如有需要,可将此牙牌托人送往升兴客栈,寻一名姓王的参将,他会护你周全!”   安缇收下牙牌,向骆璋福了福,踯躅片刻,终是开了口,“大人……民妇有个不情之请……”   “午逸夫人请讲。”   安缇的小脸愈发苍白,“车里土司罪孽深重,其罪当诛……”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低如蚊蚋,“然……终究是民妇生父……”   她倏然跪下,“民妇今日亦是替父自首,望大人看在安缇的份上,在皇上面前遮掩一二,判他个主动告罪,幡然悔悟。如今车里亦和乐升平,既然家父已然悬崖勒马、迷途知返,望皇上与大人留老父亲一条活路……”   骆璋心内沉痛,“午逸夫人……可曾劝说过乃父?”   “无论民妇是否劝说过家父,他的愿望亦在此刻已然破灭,我想大人您定不会久拖不决……车里的天已经变了,车里并未因家父内心如何遭受更大的损失,不是麽?大人……”   骆璋动容,他俯身轻轻扶起安缇,“午逸夫人勿忧,本官以头顶乌纱帽作保,定不负夫人你的嘱托!午逸夫人保重!”   ……   翌日,朱成翊睁眼不久果然见到了风尘仆仆的吴怀斌,他恭谨地放置好马蹬,马车门帘掀起,露出安缇愈发苍白的脸。她在婢女们搀扶下来到朱成翊身边,神情冷淡又疏离。   朱成翊正忙着向吴怀斌了解土司府的近况,见自己的妻子安缇向自己道个万福后立在一众侍卫后,也懒得再招呼她,反正她乖乖跟来了就行,至于她心里怎么想的,这并不在朱成翊的思考范围内。   当朱成翊得知骆璋在吴怀斌离开后也离开了土司府,他心中警铃大作,好歹也是做过皇帝的人,时下官员的办案模式和行为暗示他还是很清楚的。只不知是哪里走漏了风声,思罕圆滑,按说不应如此快便露了馅。   “骆璋离开前一日做了什么?”   “回大公子,他同平日一样,看了卷宗,昨日,他问询了勐海县令与勐腊村的里正。”   “只见了勐海县令与里正?”   “是的!”   朱成翊默然,思罕许是危险了,此时再追究是否有人告密已然毫无意义,无论如何不能再等了,最好现在就走,也别再等晚上了。朱成翊这样想着便安排起来,安缇未能进得濯庄喝一口水便又被朱成翊塞进了马车,濯庄的车马行李早已收拾妥帖,大家便就这样继续出发吧!   不得不说朱成翊有着敏锐的政治触角,不愧为太-祖皇帝最为得意的嫡孙,不过五六日,车里土司府便风云突变。数日前才离开的云南巡抚骆璋突然折返,与他同来的还有云南都指挥使,并数千精兵。   他们将车里土司府围了个严严实实,土司府内人员,上至各房主子,下至侍卫、伙伕、婢仆一律收押,土司府所有财物一律封存。诺大的土司府一片哀鸿,思罕缩在土司府的一处暗室,身边挤着几名小厮,怀中抱着大小各异的包袱,一个个面色死灰,皆兀自瑟瑟发抖。他想不明白骆璋是从何处发现自己的罪证的,朱成翊并未告发单纳信,车里边境屠汉案,骆璋亦无更多证据。都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莫非真是上天长了眼?   ……   暮色沉沉,崎岖的山路上走来一队人马,他们朝老挝国边境靠近,行进速度却并不快,因其中一匹马的身后拖着一辆板车,板车上堆着干草。靠近一片树林时队伍停下了,开始搭营建帐,预备就地休整。   不多时,自前方的小路上飞奔一骑,直扑队伍而来。这是一名小校,他直直来到一名广颡长髯的异族男子跟前,跪地相禀,“白音统领,前方两里地附近有队伍集结。”   “是老挝人还是汉人?”   “回统领,是汉人。”   白音眉头紧锁,不好,多半是梁禛的人,定是他独闯濯庄时便布置在此的人马。白音思虑片刻,“对方共多少人马?”   “看营帐的数量该是有千余人。”   白音转头看看自己身后这一小队人马并一架大板车,摆摆手,“咱们撤。”   白音原路返回,很快,他便遇到了同样仓惶的朱成翊。白音再一次感到为难,老挝国去不成了,土司府不日定会有异动,虽不知土司府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此时一旦有异动定然得往最坏的地步打算。   “大公子,咱们眼看就要陷入前后夹击的被动局面,如今便只能往孟艮府而去了。”   朱成翊听得此言也满面哀戚,“白音,密切关注土司府动向,唤吴怀起视情况,如若思罕保不得,便立时诛杀。”他揉揉自己发胀的额角,“咱们尽快赶往罗喀山!”   一行人趁着暗夜向西赶,磔磔马车声在暗夜中似乎更响了,直如辗在朱成翊的心上,让人彷徨,让人不安。   在回程的路上,路过濯庄,见庄内浓烟滚滚,朱成翊垂下眼,心中伤感,却并不意外。这是自己亲手搭建的庄子,被梁禛一把火烧个精光,老天果然是不放过我的,凡是我拥有的,凡是我想要的,统统都将给我一一夺走!   心中窒闷越来越浓,他有些后悔放任梁禛逃走,自己就该不顾姑姑反对,狠下心肠全力追杀梁禛。当初自己就是不够狠,没能全力绞灭四皇叔的羽翼,才会落得如今这田地,如今又犯了一遍心软的错,将自己逼入如此绝境……      ☆、恩义      不知道过了多久, 齐韵又醒了过来,这几日朱成翊寸步不离地看着她, 齐韵除了吃、发呆,便是睡。每日总会有不同的东西会导致自己昏睡不醒,不用再问, 现在定然又是夜晚。   “韵儿姑姑醒啦!睡太久不舒服,翊给你揉揉。”眼前出现朱成翊放大的笑脸,说话间一双白皙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揉捏捶打, 不轻不重地落在齐韵的肩上、腰上和腿上。   齐韵只觉深深的惆怅, 她不想理朱成翊,但他现在正在逃命, 这一路都是马车,自己与他整日整夜都待在同一辆车上,不想看见都不行。   她想狠狠地斥责朱成翊, 但他现在正在逃命, 他也很难, 这一次不光有梁禛,还多了一个骆璋,自己就算想对梁禛故技重施都不能够了。自己就算负了梁禛也不能往他背后插刀, 让他为难。   于是齐韵只能抬手挥开朱成翊的手,“翊哥儿歇会儿吧,天色不早了吧,你休息好了才能更好地保护你自己。”   朱成翊有些尴尬地干咳两声, “姑姑勿忧,白日里无事时,我也会歇一会儿。”   齐韵无言,这朱成翊为了防止她使诈逃跑,白日里都施药将她迷晕,只允她在夜里醒来。为了她的身体,夜里会有专人负责齐韵的膳食,让她在夜里的起居也如同白日里一样。毕竟夜晚四处伸手不见五指的,就算敞开门让齐韵跑,她也不能够了。   “翊哥儿,安缇呢?”既然不能跑,便借此机会关心一下朱成翊的事吧,如今朱成翊许多事瞒她瞒得挺紧,想给他提点意见都不能了。   “韵儿姑姑可真是爱操心,安缇我带着呢,她的马车就跟在在咱们马车后面。”   安缇也不知怎么了,以往时刻不忘来纠缠自己,不过分隔了月余,她便突然迷上了念经,连话也懒得同自己说了。不过朱成翊一点也不难过,他反而觉得轻松极了,只希望安缇能永远这样保持下去。   “……翊哥儿,你带如此多女眷,怎么跑得快?还有,你这是往哪儿走呢?”齐韵皱眉。   “不带不行啊,安缇是我妻子,不带,你又该说我了。”朱成翊一脸无辜。   “是么?”齐韵瞟他一眼,“若真如此,倒是个难得的好消息。”   朱成翊涎着脸挤到她身边坐下,“姑姑勿忧,你的翊哥儿跑得可快了,那骆璋应是还没来得及出发呢。”   “骆璋还未发现?”齐韵惊异。   “他许是听到些什么,前几日,突然离开了土司府。”   齐韵颔首,“那么便只有梁少泽在追你咯。”   朱成翊面色不虞,轻轻点头。   “既如此,翊哥儿便莫怕了,他不会拿你。”   听得此言,朱成翊明显有些激动,“韵儿姑姑,你就这么笃定他不会杀了我?”   朱成翊双目赤红,“莫非你想劝我去向他求助?姑姑,你被那梁禛灌了什么迷魂汤,你知道你现在说的话是有多可笑麽?”   齐韵见他激动,想要开口,被朱成翊抬手止住,“咱们的濯庄没了,被你的好郎君一把火烧了!咱们想逃去老挝国,也被你的好郎君截了回来,如今咱们只能去往孟艮府,经由那里去往骠国(缅甸),还不知能不能活着穿过孟艮府呢!”   他一把抓紧齐韵的肩,神情愤怒,“他若不想杀我,何故如此!”   齐韵也生气了,“你为何将我迷晕!如若白日里我醒着,定然能让梁禛放你顺利出车里!”   她瞪圆凤目,目光炯炯,“你当梁禛孤身入你濯庄只是为了逞英雄?他若要杀你,还需得等他失败后才派兵烧庄子麽?”   “哼!你怎么让他放我出车里,就是将你自己送予他麽?就算他能为了你一个女人就要做出抗旨不遵,欺上瞒下的无脑事,我也不允你就此随了他!”朱成翊气极,狠狠地瞪着齐韵。   一阵激动后,齐韵也安静了下来。朱成翊敌视梁禛是必然,虽然梁禛被迫屈服于自己的压力,生出了放过朱成翊之意,但要朱成翊承了梁禛的情却是不可能的。   或许只有自己主动出击,才能替朱成翊去完成了。齐韵重重的靠向马车壁,低着头,默默地想。   天色渐亮,朱成翊出了马车换乘马匹与人议事,白音掀开马车门帘儿递进来一碗果脯粥,“齐姑娘,请用早膳。”   “白音统领,翊哥儿坐失良机,自断前路,你便呆呆的看着,也不提醒提醒他?”齐韵饥肠辘辘,却只低头看向面前的果脯粥,微微皱了皱眉。   “齐姑娘……”白音愕然。   “白音统领,可否容我与你细说?”   “齐姑娘请讲,属下就在马车旁。”   齐韵叹了一口气,“白音统领,梁禛孤身入庄,你怎么看?”   “回齐姑娘,许是他想就此偷出你,神不知鬼不觉……”   “然后呢?”   “……”   白音涨红了脸,说不出话。   “然后路归路,桥归桥,大家各自安好。”齐韵挑眉,“你说是麽?”   白音默然。   “我不是想就已经过去的事再指责什么,我只想告诉大人你,梁禛只是为了我才追堵翊哥儿,才让你我还能如此悠闲地说话。如若等到骆璋出马……白音统领,我想你是知晓的,如若骆璋出马必是千军万马,地动山摇!”   齐韵的平静的声音自马车中传出,白音眉头紧锁,神情愈来愈严肃。半晌,他低头靠近马车门,“姑娘想属下如何做?”   “替我偷偷倒掉此粥……”   ……   朱成翊很快到了罗喀山脚,因日夜兼程,从未休整,今日傍晚,朱成翊便率部扎营在了山脚,大家好好休整,待明日天明再越过罗喀山。   大家安顿好后,朱成翊又给安缇送了一碗多余的松茸粥,安缇许是赶路累了,今晚没吃东西,自己作为丈夫总得要表示必要的关心才对。   齐韵躺在大帐内“睡得正酣”,因为按朱成翊的药效,此时自己“还未醒来”。齐韵听见帐外传来白音的轻呼。   “大公子。”   “嗯……”身后传来朱成翊窸窸窣窣起身的声音,逃难太苦,朱成翊白日里无事时确实便挤在齐韵身边打盹儿。   齐韵脸上传来热热的鼻息,是朱成翊凑近自己查看自己是否安睡。齐韵放松全身——凝神静息,呼吸绵长……   “何事,说罢!”朱成翊的声音远远传来,他坐直了身。   “大公子,罗喀山西南麓,有兵阵营寨,是梁禛。”   齐韵听见大帐门帘唰地拉开,朱成翊的声音自帐外传来,“白音,知会巴拉、吴怀斌去你处……”   齐韵坐起身,望着大帐门帘重归于静,她开始给自己梳头,搽胭脂……行李早已收拾妥帖,就一个小小的花布包袱。果然不多时,大帐外传来周波鬼祟祟的呼唤。   “齐姑娘……”   “我在!”   大帐门帘掀开,周波自门帘缝隙梭了进来,恭恭敬敬垂手道,“禀齐姑娘,白音统领按您的要求给您备好了马,就在营地北面甘蕉林里,属下这便来带姑娘走。”   齐韵颔首,“有劳了。”   ……   梁禛在罗喀山西南麓设了防,此处为通往孟艮府最近的隘口,所以他便亲自来守,齐振守西麓,陆离守北麓。   那日自濯庄逃出后,梁禛直奔车里至老挝国的边境寻找齐振,被告知朱成翊并未出现。他算了算脚程,觉得定是朱成翊发现了齐振又偷偷溜了,便传书陆离沿自己的标记进庄,并烧了濯庄,再马不停蹄地奔赴车里与孟艮府边境的罗喀山。毕竟自车里出逃只有这两种路线方案,两处都守牢了,总能堵住朱成翊!   梁禛立在山头定定地望着眼前的群山,蓝灰色的薄雾笼罩其中,谷底湖光如壁,溪水潺潺,柔美澄清,芳草萋萋,好一派逍遥闲适的乡野风光!可有谁知道此地却即将发生一起不可告人的逃脱或劫杀的阴暗交易。   适才冯钰前来相告,朱成翊已驻扎罗喀山脚,齐韵定然也到了,那么,我倒要看看她会如何做。   “左都督,齐姑娘来了……”身后传来冯钰的低语,“是一名护卫送来的。”   梁禛笑了,高悬的心终于放下,“甚好,护卫带去你营中休息,齐姑娘带去我大帐……哈哈!走罢!”言罢,便大步向大营走去。   回得大营,罗成迎了上来,说带齐韵来的护卫想见一见梁大人。梁禛并不理会,只让罗成转告那护卫先休息,有事明日再说。   他大跨步直直回了自己的大帐,刚掀开大帐帘,便见齐韵端坐榻上,蓝色碎花交衽短襦,月白长裙,头顶绾小髻,只包了一块同样蓝色碎花的头巾。   “咦,这是哪里来的村妇?”梁禛忍不住扑哧一笑,大剌剌坐在大帐正中央。   齐韵见梁禛进了大帐,立马直起了身,紧走几步来到堂下,却又停住了脚。梁禛抬眼看向齐韵,却见她一脸羞赧,兀自揪着手中花布包袱的结,坐立不安的模样倒是挺少见。   “韵儿可是带了宝贝?”   “啊?”齐韵一脸愕然。   “不然你可劲儿的摸着那包袱做甚?”   “奴家……奴家只是在想……这个应该放哪里……”齐韵涨红了脸。   梁禛笑道,“放我箱中便是。”说着端起一碗茶送到嘴边。   齐韵的头更低了,“大人……这不好罢……要不大人给奴家腾个小帐篷……”   咣当一声茶碗扣在了茶桌上,唬得齐韵一个哆嗦。“我说齐韵你别扭个什么劲?还不赶快给我过来!”梁禛剑眉竖起,一脸的不耐烦。   齐韵忙不迭地来到茶桌边,蹭着春凳的边坐下,牙齿咬得唇上一排牙印,手中依旧紧紧握着那花布包袱。   梁禛看得火气,伸手握紧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拉进自己怀里,端端坐在他的腿上,梁禛嬉皮笑脸地望着齐韵涨红的脸,“几年不见,韵儿怎的生疏了?”   不说还好,此话一出口,齐韵便唰地自梁禛腿上站起,逃到茶桌的另一边,捂住嘴,泪水夺眶而出。   梁禛愕然,他直起身来到齐韵身边,想掰过她的身子好好看她的脸,遭到强烈反抗。齐韵只顾捂着脸呜呜地哭,正脸也不给他一个。   梁禛听得心痛,便躬下身温言宽慰,“韵儿莫哭,禛只是逗逗你……韵儿莫要生气,见你来,禛高兴还来不及呢!卿卿可是有什么伤心事?或者谁欺侮了你,说出来,禛替你复仇去……”   齐韵好容易止住了哭,抬起红肿的眼看向梁禛,“禛郎,我……我心中难受,今日来就是想看看你……”   梁禛颔首,“嗯,那现在你见着了,就别再哭了。”   齐韵低下了头,也不说话,梁禛见她情绪好转,便伸手去拉她的手,被她甩手躲开。   “禛郎……”齐韵欲言又止,终是略显疲惫地看着梁禛,“奴家累了,想先歇息……”   梁禛勾唇,唤来汀烟替齐韵打了水,因在野外扎营,梁禛为齐韵另搭了一顶小帐篷给她做净房。一番打理后,齐韵身穿月白睡袍走回了大帐,黑发津津,衬得她乌溜溜的眸子越发晶亮,她茫然地揉着发尾,彷徨又无措地立在大帐正中央,让她看上去滑稽非常。   梁禛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过来!”他冲齐韵招招手,指着自己身后的素布屏风,“躲后面去!”   齐韵愕然,犹疑不定地挪到了屏风后,她听见梁禛清亮的声音在大帐内响起,“来人!带周波。”   齐韵呆怔,禛郎他……眼中水色渐起,她不由得狠狠咬住了手中被拧成了绳的袖口。   须臾,有兵卒进帐,带来了周波。   “小民周波参见左都督。”   梁禛挥手示意卫兵们都退下后,方开了口,“周波,本都督便不留你了,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明日酉时,大石盘山坳处的守军将例行轮换,届时,本官给你们半个时辰离开车里……够吗?”   周波大喜,猛然跪下,“谢过左都督!小民在此替我家公子谢过左都督!”   听到大帐内的对话,齐韵眼中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等到周波离开,大帐内只留了梁禛一人,屏风后依然没有动静。梁禛笑笑,踱步来到屏风后——   一只卷着香风的白蝴蝶猛然扑进了他的怀里,不等他开口,耳畔响起震耳欲聋的哭号…… 作者有话要说:  醉了,前两天双更过,后面章节时间不对,现在看见了……   ☆、美人恩      梁禛在罗喀山迎来了自己的春天, 骆菀青却过着此生最为严寒的冬天。   自从离开土司府后,骆璋便根据安缇提供的线索紧锣密鼓地开展了车里屠汉一案的抓捕、取证工作。   他先是搜查了思罕的土司府, 翻遍了府里府外,都寻不得思罕。还是一处废弃的小院里传出呼救声,骆璋的护卫统领陈冉循声查看, 才见思罕的吴姓贴身侍卫举刀要杀思罕。一番缠斗后,吴姓侍卫逃脱,陈冉终将思罕带至骆璋面前。   原以为因车里屠汉惨案牵出的思罕勾结外敌已经足够震撼,没想到思罕爆出的实锤震得骆璋更加找不到北。   午逸原名朱成翊……   骆璋被震得快要站立不住, 赶紧派人去寻梁禛, 一众人奔了一路突然想起梁禛是去“寻神药”了!骆璋满头黑线,这“神药”想必十分不好得, 不然也不会寻了如此之久还没回来。   原本留在土司府的冯钰与骆璋一同搬去升兴客栈后,也离开客栈去寻了梁禛,如今关键人犯供出了关键案情, 负责调查此案的调查官却一个都不在!   无奈之下, 骆璋只好一边审讯思罕, 一边替梁禛收集有关朱成翊密案的证词。   待晚间回到客栈,骆璋与骆菀青闲聊时说起今日的重大发现,骆菀青沉默了。女人的直觉告诉她, 梁禛定然有事瞒着父亲——她一直都觉得梁禛寻药的事怎么看都透着一股怪异,早不寻晚不寻,偏偏就在朱成翊离开土司府后寻。   在七盘关时,齐韵丢下梁禛随了朱成翊离开, 害得梁禛病倒许久。经过这么两年,还以为他已经忘记齐韵了……没想到啊!哪怕齐韵犯了灭九族的大罪,梁禛依然对她如此馋渴。   朱成翊在哪,梁禛便一定会在哪,不仅如此,朱成翊还一直都是消遥法外。对比梁禛以往经手过的案子,哪一个不是百发百中,唯有这朱成翊,简直就是打不死的臭虫!   骆菀青直觉自己似乎嗅到一点比午逸原名朱成翊更为劲爆的内-幕——   齐祖衍,你们齐家毁了,就是毁在你最疼爱的女儿身上!梁禛,你不仅胆大包天还色迷心窍,为了一个毒妇,连自家父兄都不要了!你除了娶了我,实在想不出你还能娶谁了……   骆菀青脑中瞬间清明,她心中的震惊早已退去,充斥心间的只有势在必得的激昂斗志。   “爹爹……”骆菀青平复了波涛汹涌的心脏,抬头对上自己的父亲,“少泽已经去围剿朱成翊了,当务之急不是派小卒四处询问他的行踪,试图告诉他这个消息,而是要派出精兵前去协助于他,将那朱成翊就地处决,彻底安了皇上的心。”   骆璋愕然,“青儿为何如此笃定……”   “爹爹!你便信女儿一次罢!反正思罕被您捉了,他也跑不了,爹爹先按女儿所说派出精锐,分头朝老挝国与孟艮府边界去搜搜,定能寻得少泽,看他是否正在围剿着谁……不就一清二楚了麽……”   骆璋认真地看着自己最宠爱的女儿不说话。这是自己唯一的骨血,为了抚养她,自己付出了全部的心血与宠爱。青儿也的确不负自己的期望,不仅出落的愈发水灵,还聪颖过人,唯一不足的——却是有些自视过高了。   “青儿……”骆璋有些迟疑地咽了口唾沫,“为父知晓你爱慕梁大人,可你勿要对他干涉太多。不仅因为他是男人,你是女人……还因为,如若他非你良人,你若强求,只怕会伤了你自己。”   骆菀青愣怔,父亲嫌自己手伸太长?的确,调查朱成翊一案确实是梁禛的专属差使,但梁禛这厮明显是在放水!   他只为了得到一个犯下诛九族大罪的女人便欺上瞒下,试图瞒天过海,罔顾新皇利益——可惜这些统统都不能对骆璋讲,一但揭穿,虽然能灭了齐家,可梁家也毁了,自己还要做梁夫人呢……   “爹爹!”骆菀青捋了捋自己的思绪,“爹爹可还记得少泽托咐你的话?云南的差使万望爹爹您全力相帮。陛下也曾特意宣您入宫嘱咐您要照看云南的差使。”   “爹爹当然记得,但爹爹更知道名不正则言不顺,我不能越俎代庖,爹爹可以派兵前去濯庄抓捕朱成翊,却不能派兵四处搜寻梁少泽!”   骆菀青默然……父亲食古不化,再讲也是无用。此时才去濯庄,怕是一根草都没有了吧——不若自己去找梁禛,自己亲手抓住他的把柄,不怕他日后不听自己的话。   骆菀青说到做到,当晚便寻来了陈冉,他是骆府的侍卫统领,自己支配一下,名正又言顺,爹爹总不能怪罪自己了。   陈冉虽说心有疑虑,他依然领下了骆菀青的命令,当晚便点了五十人,轻骑奔赴孟艮府方向。   不得不说骆菀青也是一个聪明的姑娘,她认定,处在靠老挝边境的濯庄虽是朱成翊逃命的最佳大本营,但梁禛久久不归,便说明濯庄一战梁禛并未获得成功。   朱成翊自濯庄出逃,首选老挝国,可如此久了,梁禛依然没回,又说明了梁禛还未最后失败,朱成翊并未成功逃往老挝国。且爹爹也要派兵去往老挝国方向的濯庄,如此,便只有一个选择了——孟艮府!   陈冉接下的命令是杀了齐韵,骆菀青对朱成翊不感兴趣,她也没兴趣让骆家自己得了杀朱成翊的头功,然后再来一轮升官发财。朱成翊是她禛郎的,她只要毒妇齐韵的头。   可惜正缠绵爱河的这对小鸳鸯却并不知晓车里土司府已经变天了,梁禛也没料到不久的将来,他的心上人将要面对一场惨无人道的屠杀。   ……   梁禛是枕着心上人的哭声入眠的,他的心说不出的柔软,心上人的哭声直如那婉转仙乐,抚得他通体舒泰。   只这齐韵的眼泪也太多了些,犹如泻闸的洪水,怎么都止不住。好容易齐韵哭累了,搂着梁禛的胳膊沉沉睡去,梁禛也累极了,三两下洗漱完毕后,搂着心上人的腰,耳畔回响着那绕梁三日的哭声也睡了过去。   鼻尖又萦绕着熟悉的苏合香,梁禛这一觉睡得尤其的安稳,以至于不常做梦的他都做梦了。   他梦见自己躺在开满鲜花的草地上,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微风吹过,似柔荑拂过全身,吹得他骨头发软。   眼前出现一只猫,妩媚的眼,红润的舌,无端地竟然有些勾人。他喜欢这只猫,伸手摸摸猫的头,猫儿妖娆无比的舔舐他的胸口。软糯又粘稠,他无端地紧绷了身体,腰背有点麻,却很喜欢……   腰间有细小的利物划过,带来一阵酥-痒,是猫儿的爪。猫儿微眯着眼,露出红润的舌,伸进梁禛的耳朵,又凉又软的嘴沿着耳朵的轮廓轻点舔咬。软糯的猫舌微转,丝丝呵气喷得他痒痒的。   梁禛心中一荡,呼吸急促起来,身下猛然被一团湿软之物紧紧包裹,他看见猫儿魔性的舌缠上了他的尘柄。梁禛大惊,就要推开这只“变态”的猫,腰腹间却不可抑制地传来一阵过电般的战栗。   梦里的自己大叫起来,手却软的厉害,压根推不开这猫。猫舌越绞越紧,以至梁禛竟有了决堤之势,他大口喘气,几欲癫狂。他想扯开这只猫,却又渴望它继续,自己竟然拜倒一只猫脚下?梁禛就算在梦里也被惊得厉害,他怒吼一声,睁开了眼……   甫一睁眼,梁禛被惊得几欲缴械,他的衣袍大开,胸前是不着一缕的齐韵,玉藕般的胳膊软软地向下,削葱根般的兰指兀自轻柔地抚弄他的勃发……   梁禛张嘴欲说话,却听见自己发出的是一声呻-吟,淫靡又颓废。他想起梦里的猫舌,一股热火直冲天灵盖,便一把捏住齐韵滑腻的脖颈,将她螓首推至向下……   一夜的疯狂,二人如两条灵蛇紧紧纠缠,快至天明才鸣锣收金。   梁禛痴怔地望着怀里的齐韵,觉得自己幸福极了,心上人失而复得,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能让人满足?   昨日初见面时,因种种原因,齐韵与自己别扭了许多。一方面有自己在濯庄那日当面揭穿了朱成翊密道导致的难堪,另一方面也是齐韵因不知如何启齿让自己放过朱成翊而纠结不已。自己察言观色揣摩准了她心意,竟使得齐韵心生感动,如此讨好自己,获得此回报果真出乎人意料之外啊!   这一日是梁禛的吉日,齐韵不仅对他百依百顺,还关怀倍至,替他穿衣,梳发,为他夹菜,斟茶。这对小夫妻你侬我侬腻歪了大半日,眼看到了下午,酉时是梁禛与朱成翊通告的换防时间。   “韵儿,你且好生在家,禛要去大石盘山训话了,加上往返约莫一个时辰。你若肚饿,便自己叫卒子摆饭,不必等我。”梁禛一边往腰上挂刀,一边冲齐韵说话。   “好的,禛郎你自去,韵儿不饿,桌上也有点心,便在大帐等你回来再用饭吧。”   “唔,好!”梁禛一边点头一边迈开大步往帐外走,来到齐韵身边,伸出手捏住她的腰,往香腮上又亲了一口,“乖乖等我。”言罢,转身出了门。   见梁禛离开,再也看不见,齐韵回到春榻上发呆,晚些时候翊哥儿便要通过大石盘山坳了吧?也不知他能否顺利通过……   齐韵并不担心梁禛会趁朱成翊通过的时候暗下黑手,但她有些担心梁禛的部下会不会发生意外。毕竟梁禛只有两只眼,能看见的地方有限,并且这件事是梁禛个人私下里与朱成翊达成的协议,并无他人知晓。   担心了许久,齐韵终于站起了身,她还是决定自己得去亲眼看着朱成翊过关。 作者有话要说:  是否很惊喜,居然在这一章有小车,而不是上一章? 有木有觉得如今的禛哥哥规矩了许多? 还是我们韵儿体贴。 久旱终于逢甘霖,只是此时的韵儿却有点让人心疼。 禛:好老婆,你这是感谢我麽? 韵:非也,非也,只是可怜可怜你。   ☆、夺妻   山路弯弯, 十数骑的车队缓缓前行,因罗喀山已事先被梁禛“犁”过好几遍了, 又有驻军把守,齐韵便由十数名兵卒驾着马车领着向大石盘山走去。   落日余晖中,山间氤氲成雾, 道路两旁葱郁垂阴,山间鸟鸣花香,流水潺潺。一派闲适的山景,放松了齐韵原本紧绷的神经, 也放松了军士们的警惕。   众人皆没看见深藏灌木丛中的冽冽刀锋, 也没听见跟踪者软底靴踏上枯枝落叶的脆裂声。   陈冉跟踪齐韵已有两日,从朱成翊的车队出现在罗喀山脚下开始, 陈冉便注意到了这个古怪的车队。车队不休息,日夜兼程,似乎很赶路, 到了山脚却又不过关, 只在原地扎营休整。直到那日夜间, 自车队中走出一位举止优雅的农家女子,陈冉大喜,大小姐当真是位女诸葛, 这不是齐韵又是谁!   陈冉想在那日傍晚山路上动手,那时的护卫只有一个,可一路上竟然遇上好几波自山上而下的探子,终究放过了齐韵。今日齐韵往大石盘山走, 这是一段不短的路程,此次可是绝佳的动手机会了!   绕过一条小溪,来到一块阴暗的山坳,阳光被彻底挡在了山外。山谷内阴风骤起,自路边树林中猛然冲出数十名跨骑高头大马身穿裋褐的刀客,二话不说便朝车队冲来。几名刀客对付一名兵卒,护卫马车的十几名兵卒瞬间没了招架之力。   马车孤零零地停在路中央,此处靠近大石盘山坳,因梁禛换防,为方便朱成翊通过,梁禛将沿线守军皆撤了个一干二净!山林中只闻啾啾鸟鸣,想要唤人救命都不可能了。   陈冉手握大刀催马预备靠近马车,不等陈冉启动,路中央的马车门帘刷地拉开,齐韵猛然冲出车厢,坐上马夫位置,提起马鞭对准马臀一顿猛抽。马儿吃痛,扯起车架发足狂奔。因事发突然,陈冉不及阻拦齐韵,马车便冲出重围往小路尽头奔去。   齐韵驾着马车,被抖得摆成了风中的柳条,肾上腺激素狂飙,她听不见刀客们的喊杀声,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她死死握紧缰绳,毫无目的的狂抽拉车的马儿。马儿穿过密林,树枝抽打在她的身上、脸上,却不觉得痛。   刀客们死死咬住马车狂奔,马车怎能跑过轻骑,但罗喀山山高林密,齐韵的马车大,占据了路的一大半。硕大的车厢左右摇摆,追击她的刀客竟一时无法越过马车。不得已,刀客们只好钻入密林奔行,试图奔至齐韵侧面。   身侧的密林中开始不时闪现刀客的身影,齐韵看见有刀客举起了箭。   齐韵开始慌乱,心底一片荒芜,自己怎能躲过武士的追杀,今日怕是要交代在这里了……   梁禛去训话了,一个人都没有,一个人都没有啊!她清楚的看见一只铮亮的羽箭对准了自己,马车正好跑出了密林地带,周边一棵遮挡的树都没有……   齐韵闭上了眼睛,她浑身颤抖,因为绝望,握紧缰绳的手也慢慢松开……   耳旁传来箭矢此起彼伏的的呼啸声,就在齐韵静静等候利箭射穿自己身躯的时,她听到四周响起零落的闷哼及重物落地的声音。   她愕然地睁开眼——白音如天神下凡正跨坐在拉自己马车的马匹背上,一张油光的大弓拉得铮铮直响。   “白音大人……”齐韵喜极而泣,满面泪痕。   原来,朱成翊并不认为梁禛会真心实意地放自己过关,为防止梁禛使诈,在自己通过时施行劫杀。酉时刚到,白音便派出十余名部众随自己一路排查而来。老远便听得马匹奔驰,车轮磔磔的声音,白音心中一凛,还真给大公子说中了?   白音一路疾驰,想探明敌人数量,凑近了暗地这么一看——竟是齐姑娘在驾着马车狂奔,身后几十名刀客围追!白音顾不得多想,策马追上齐韵的马车,挽弓射落几名刀客,飞身跃上拉车的马背,将乱奔的马拉入正途。   围追的刀客们一看,竟然有人来救齐韵,愈发疯狂。围追越来越紧,箭雨越来越密,白音唤齐韵把手伸向自己,一把将齐韵扯到了马背上。白音挥刀砍断了马车的车轭,将车身与马匹分离,没了车身的马匹没了负累,奔跑速度明显提升不少。白音带着齐韵奔行于密林之中,一番惊心动魄后,终于摆脱了刀客的围攻。   朱成翊又见到了齐韵。   朱成翊不顾呆怔一旁的安缇,激动得一把抱紧齐韵,眼中都是泪,“韵儿姑姑……”   在得知白音趁自己议事,偷偷放走齐韵后,朱成翊盛怒之下差点没一剑砍去白音的胳膊,他宁愿自己被梁禛捉了也不愿自己亲手将齐韵送到梁禛的身边。   甚至在周波带回梁禛的口信后——今日酉时,大石盘山换防半个时辰,都未能改变朱成翊留守罗喀山的决心。最后还是白音立下军令状,承诺会在穿过罗喀山后将齐韵再从梁禛身边“解救”出来,朱成翊才一步三回头地随巴拉朝大石盘山进发。   齐韵与朱成翊同乘了一匹马,他死死箍紧齐韵的腰,好像生怕她再次消失不见。奔行中,朱成翊自后将齐韵搂进怀里,紧贴齐韵的耳朵,诉说自己心中的欢喜。   他没有问齐韵为何独自驾车,还被一群刀客追杀。他甚至有些感谢那些刀客,没有他们,齐韵只怕死也不会跟白音走了……   可齐韵却心事重重,自己不能随朱成翊走,梁禛怕是不能善了。可如今这形势,自己怎么可能让白音送自己回去?梁禛不知道躲在了何处,且不说那些不明来路的刀客指不定什么时候会钻出来再度截杀自己,就朱成翊这激动的状态,自己如若此时要走,只怕他也会随自己留下了。   要走也等翊哥儿顺利进入孟艮府后再走吧……可为何有人要杀自己?齐韵一路闷头想了老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   梁禛回到大帐后,几乎要将大帐顶掀翻,熊熊怒火几欲将自己焚灭。他捉来守营的校尉,质问他为何放任齐韵走出营地。   校尉吓得缩在地上,弓成了一只虾,他并不知道昨晚突然出现的女人竟然是如此重要的人物,不然他打死也不敢放齐韵离开啊!再说梁禛又没将齐韵的身份向全营守军通报过,也没就是否禁止齐韵走动下过军令。更何况还有十数名卒子贴身跟随齐韵,这怎么还能失踪呢……   一番无功的审讯后,梁禛亲自率部出了营帐向齐韵离开的方向奔去。   来到一片山坳,梁禛见到了自己的兵卒。遍地血污,死状惨烈。每人都身中多处致命刀伤,有些都快被分成了块——多人同时砍杀,对方来人远远超过己方数量。   梁禛愤怒之外又略略庆幸,还好没有韵儿的尸体……他唤来小校,让他们将自己战友的尸体殓装。   梁禛继续前行,在一片树林中又看见废弃的马车与散落一地的箭矢。   马车车轭齐崭崭的断裂,一看就是被人故意劈断的。梁禛又仔细看向林中那凌乱的马蹄踏痕,它们一直尾随马车行进的方向,并一直往前——有人追击马车,驾车之人砍断车轭逃命。   梁禛疑惑,自己的兵卒一个不少的被他用尸袋装走了,又是谁在驾马车呢?   不等梁禛想完,一声悠长的“报!——”拉回了他的思绪。   “禀左都督,山脚施家隘口的守将截获数十名刀客,他们自称是兴平侯府的人,来此公干,却一身江湖打扮。”   梁禛挑眉,这就得了?他直起腰,唤来冯钰,让他继续前行,查看是否还有尸体。冯钰颔首,他自然知晓梁禛在担心什么,当下便点了一拨人马继续往前奔去。   梁禛回头再次望了望着地上凌乱的马蹄踏痕,“回大帐!将刀客带入大帐!”   梁禛不出意料地见到了笑容满面的陈冉。   “左都督啊!小民,失礼啦!”陈冉一进大帐便跪在地上施了一个大礼。   “免礼,免礼!陈冉兄快快请起!”梁禛亦热情好客的为陈冉安置好了座位,上好了茶,梁禛一脸洗耳恭听的模样望着陈冉。   陈冉沉吟片刻,复又起身,恭谨一揖,满面愧疚之色,“大都督,小民无能,未能替大都督拦下劫匪。”   梁禛挑眉,望着陈冉也不言语。   陈冉抬头,只诚恳地望着梁禛,“禀大都督,骆大人查得车里土司勾结外敌屠我边民,现已将土司府查封。骆大人亲自率部从赶赴老挝国边境捉拿朱成翊,小民接大姑娘的令,来罗喀山暗访,如有异状得赶紧告知骆大人。于是小民便做了游侠装扮前来此地,恰好看见一名蒙古劫匪屠杀我汉人兵丁,劫掠我汉人姑娘。小民便围追了此恶匪一路,然小民功夫不到家,最终让劫匪给溜了……”   陈冉自知杀的就是梁禛的兵卒,怎敢主动承认,好在有个来路不明的蒙古人救走了齐韵,凡事让那蒙古人背锅就行。   说完,陈冉满眼悲愤与自责,好似那幅天怒人怨的场景又再次出现在了他眼前一样。   梁禛愕然,思罕勾结外敌屠杀边民,朱成翊却来治理车里?骆璋亲自抓捕朱成翊,齐韵身份可曾暴露?………   挠头的事太多,最为紧要的是,蒙古人杀我小卒,劫走齐韵?莫不是朱成翊一面穿过自己给他让开的道,一面又派白音劫走齐韵?   梁禛脑子里电光火石间想了许多,但一想到朱成翊素来的阴险做派,设下此种狡诈圈套也不是不可能,怪只怪自己高看了他!瞬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简直就是天大的玩笑,自己还没有被人这样玩过呢!   梁禛腾然起身,满面怒容,右手架在腰间刀柄上,猛走数圈,回头冲陈冉沉声问道,“敢问陈统领,不知兴平侯爷现在何处?”      ☆、梁禛之怒   梁禛是真的发怒了, 长这么大,他还没有被人如此戏弄过。他亲自率部冲进了孟艮府, 在孟艮府与罗喀山边界一通折腾,甚至引来孟艮府孟莲县县令亲自带来兵丁,协助搜查。   孟莲县令一头雾水的引着梁禛左冲右突, 梁禛死活都不肯告诉他究竟要找什么人,只说是劫匪将京城里的贵女给抢走了,劫匪里有蒙古人。折腾了整整一夜寻找有蒙古人的劫匪,一无所获。   梁禛无法通令孟艮府封锁各大城关, 他第一时间派陆离向骆璋送信, 请求骆璋通令孟艮府严锁城防,抓捕朱成翊。   “朱成翊已经通过罗喀山了?”骆璋眉心皱出一个巨大的川字。他惊讶无比, 朱成翊跑得真够快,自己前几日去了濯庄果然一根草都见不着了,也不知谁放的火, 四处焦黑焦黑的被烧了个一干二净。   “回骆大人, 是的, 朱成翊已经进入孟艮府境内数日,按脚程应该还未出孟艮府。”陆离毕恭毕敬地回答。   骆璋二话不说,提起笔便开出了要求孟艮府全境封锁城关, 严密盘查过往客商,搜寻朱成翊的公函,再端端正正盖上个官印。   “不知你们梁大人还需要本官如何配合?”骆璋将公函递与陆离。   陆离一个拱手,“回大人的话, 目前朱成翊在逃,不知踪迹,梁大人说还请骆大人再借五千轻骑,以备我家大人的不时之需,待我家大人觅得朱成翊下落,会第一时间通禀陆大人。”   骆璋颔首,唤来参将刘春,让他清点五千精兵随陆离奔赴孟艮府,也不再留陆离,任由陆离离开速速回营复命。   骆菀青端坐堂中,听着陈冉与自己汇报此次行动的情况。当她听得齐韵被一个来路不明的蒙古人救走后,心中一阵狂喜。我就知道齐韵离不开朱成翊,梁少泽,你一腔热血尽付了东流水,今日你才看明白麽?现在才寻我父亲封锁城关,是不是太晚了点……   骆菀青冷笑一声,转头对上陈冉,“陈统领,梁大人除了要我爹帮助封锁城关,还有要求我爹爹做什么吗?”   “回大小姐,梁禛还要了五千轻骑,再无其他。”   “唔……”骆菀青沉默半晌,复又开口,“陈统领,烦你准备准备,依旧带五十人,明日随我赶往孟艮府。”   骆菀青看得明白,这齐韵不知为何落了单,被陈冉咬上,正好又被白音救走。梁禛不知内里,被陈冉一忽悠,将账全算在了朱成翊头上。如今梁禛是气昏了头,要拿朱成翊祭旗!   可梁禛气归气,就怕他对齐韵还心存幻想,届时又将齐韵的事遮掩了过去。自己不能再坐视不理了,自己必须主动出击,就算不能结果了齐家毒妇的贱命,也要盯牢了梁禛,让他不敢乱来!   骆璋对自己女儿要去孟艮府寻梁禛的行为感到惊讶,他不明白女儿为何非要在这个风声鹤唳的时刻去梁禛身边凑热闹。   “青儿,你一大姑娘家为啥总是野得像个小子?梁大人是有公干,不是在玩耍,你如此贸然便去打扰,岂不是拖人后腿?青儿素来分得清轻重缓急,为何此时却对梁大人的公务如此儿戏相待?”   “爹爹!”齐韵面色冷然,“你也知女儿素来拎得清事,你为何不想女儿非要逆常态而动,是否真的另有隐情呢?”   她直起身来,看进骆璋的眼睛,“我就是为防止梁少泽将皇上的吩咐视为儿戏,才执意要去的……”   骆璋愕然,“女儿何意……”   “青儿以为,梁大人动作如此之久才寻求爹爹的帮助,只是为了争夺人家貌美的姬妾。故而青儿想近些看着少泽,以免他万一脑子发热,一失足成千古恨……”   骆璋更加惊愕了,他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女儿,青儿与梁禛连亲都没说起过,女儿便如此急吼吼地想要掌控梁禛。青儿尚未嫁人,便活脱脱一个深闺怨妇对行径,如此步步紧逼的感情,哪个男人能够忍受?   “青儿!梁禛与你有何关系?他不是你夫君,他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你有何权利指责?”骆璋气得吹胡子瞪眼。   “守着梁禛?此种让人笑掉大牙的事,休要再提!”骆璋广袖一甩,直咕隆通就给骆菀青的行为定了性,残暴地掐灭了骆菀青的一切念头。   骆菀青一口气噎住,父亲这是不相信自己呢!齐韵的事怎样同爹爹说才好呢……可是又不能说啊!   骆菀青又气又急,憋得一张小脸一瞬青,一瞬白。   翌日天未亮,一队黑衣人簇拥着一驾马车自升兴客栈后门鱼贯而出,骆菀青偷偷溜出了客栈。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再待在这遥远的客栈天天数日子,骆菀青觉得自己一定会发疯。   为着思罕勾结外敌的事,骆璋忙得焦头烂额,现在又加上堵截朱成翊的事,一大早客栈的花厅里便传来了骆璋骂人的声音。车里不可一日无土司,蛮夷之地本就事多,如今思罕与午逸双双倒台,突然没了主心骨,刚见起色的车里瞬间陷入一片混乱。   骆璋代替午逸批着车里各地上报的卷宗整夜没睡,一大早又接到了孟艮府递来的公文,里面详细汇报了数日前梁禛搜查孟艮府与罗喀山交界处数个村落的情形。公文是用来表忠心的,孟艮土司非常重视左都督“关心”的那名“贵女”,便来直接请示骆巡抚,孟艮府会尽全力协助大都督查找“贵女”,望巡抚大人转告左都督,希望能多给点“贵女”的资料,也方便孟艮府出力。   骆璋看得一头雾水,这一会找朱成翊,一会找贵女的,梁禛究竟要找谁?还是两个都找?这二人是个什么关系?   福至心灵,骆璋突然想起昨日骆菀青说的,梁禛动作如此之久,突然要求支援,便是为了抢一个女人!骆璋挠挠后脑勺,青儿说的那个女人莫不就是这个“贵女”?   骆璋猛拍自己的大腿,“来人!替我把大小姐唤来!”   话音未落,老管家领了两名小厮畏畏缩缩的挤了进来,“……老爷……大小姐……大小姐不见了……留了封这个……”   一封写满娟秀簪花小楷的书信递了上来。   骆璋扶额,青儿如此急迫地非要去守着梁禛,莫不是那小儿真的有啥不妥?不过想起之前冯钰说的“攸乐族神药”,骆璋就来了气,明明那小儿早就知道了朱成翊的事,偏偏瞒着自己,编出些污糟话来骗自己不说,还让自己白白跑一趟濯庄,只看见遍地的黑炭。若不是好大喜功,便真的如青儿说的那样,那厮偷偷摸摸就不是在干好事!   骆璋将手中的卷宗狠狠往桌上一摔,花白胡子颤巍巍抖得像愤怒的猫须。本官受新皇口谕,要周全统筹在云南的抓捕朱成翊事宜。梁家小儿,本不想给你难堪的,可你自己不老实,也别怪本官不地道,你的差使,本官管定了!   ……   梁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骆菀青,没想明白这女人为啥非要来凑热闹。   “少泽……见到青儿不高兴吗?”眼前的女人梳着堕马髻,身穿飘逸的宫纱裙,粉面含春,秋水盈盈。   “……呃……高兴……”梁禛扯起嘴角,有些愣怔。   “青儿听说朱成翊便在孟艮府,可曾寻得他踪迹?”   “目前还未觅得逃犯踪迹,但孟艮府全境皆锁了城关,想来不日便能捉得朱成翊。”此次梁禛盛怒,下达了直接锁闭各类关口的命令,不允许任何客商过境,需要过境的客商得等梁禛捉到朱成翊再走。如此一来,孟艮府便成了封闭的铁桶,寸步难行。   “甚好,少泽此次魄力非常,定然能将那逃犯手到擒来。”骆菀青笑眼弯弯。她轻轻走近梁禛身边,放低了声音。   “青儿听说齐家姑娘也与那逃犯一道来的?少泽可得慎重对待……”   听得此言,梁禛心中猛跳数下,这女人什么意思?   他面不改色,拿眼虚虚瞥向骆菀青,但见她笑意嫣然,似乎一点也不意外齐韵在此地出现。梁禛心中警铃大作,她怎如此关心齐韵的去向……   见梁禛面色晦暗,骆菀青轻启朱唇安慰于他,“少泽放心,青儿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我的父亲。”   梁禛想起童莺儿被骆菀青杀于无形,他嘴角微扬,懒懒靠向椅背,“哪里的话,本官未曾见到齐韵。”   “少泽,你便如此不信任我?”骆菀青一脸委屈,“青儿说过不会为难齐姑娘,便定然会做到。只是陈统领都见着了齐韵……青儿来此,并不是想与你争执有没有见过齐韵。青儿只想告诉你,此次抓捕朱成翊,参与人员众多,少泽莫要为了她齐家毁了你自个儿……”   梁禛听见陈冉的名字自骆菀青口中说出,犹如醍醐灌顶,脑中瞬间清明,自己可不是气昏了头,听了小人胡诌!骆菀青一直都关系齐韵的动向,她素来视齐韵为眼中钉,才会在思罕暴露后第一时间派出陈冉,便就是她要捉韵儿!白音再凶残也犯不着在逃命时将自己那十余名军士细细地砍成筛子,捉了韵儿可不是好麽,可以控制我呢,说不定这女人还会想要杀了韵儿,永绝后患!   心底有怒火蒸腾,他想扇自己几巴掌,自己被气迷了眼,将朱成翊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接下来怎么收场!当众劫走齐韵,这可比暗戳戳同朱成翊争难多了……   他狠狠咬了咬后牙槽,抬起眼,满眼柔情,他冲骆菀青轻轻一笑,“青儿体恤,禛感念在心,齐家姑娘的事,青儿定要替禛周全一二。禛定会铭记青儿大恩,感激不尽!”   看梁禛如此“柔顺”,骆菀青心中爱怜愈盛,她噗嗤一笑,双手轻轻包住梁禛的手,“青儿不要少泽感激,少泽对青儿好些就行……”      ☆、布局   朱成翊又遇到逃难以来最为严峻的形势。   他们被堵在孟莲县郊外已经整整五日了, 到处都是巡逻的兵丁,城门彻底关上了, 看样子不拿住自己,这一城的人便不要出城了。   “大公子……”白音满面愁容,“咱们不能再待这片沼泽地了, 城外搜查的兵卒已经搜到沼泽地外的竹林,不多时便该轮到这儿了……”   朱成翊浓眉紧缩,他脸色铁青,咬牙切齿道, “我就知道梁禛不是个好东西!口上说放咱们走, 转过身便往咱们身后扎刀!”一边说,一边不住拿眼瞟着齐韵, 说给她听。   白音尴尬地垂手立在一旁,安缇面无表情只顾数着手里的念珠,嘴里念念有词。齐韵低头怔怔地盯着安缇手中旋转不停的木珠, 也不说话。她知道梁禛为何情绪大变, 但她也没办法, 再来一遍也只会是这样的结果,只能说是老天非要如此安排吧……   坐这里只顾怨天尤人不是办法,静默片刻, 白音开口了,“属下有个法子,大公子给定夺定夺……”   “白音大人请讲。”   白音拱手,“罗喀山南北走向, 最南端距离骠国只有不足百里。咱们可先回罗喀山,利用山林躲避孟艮土司的搜捕,再沿山林南下,伺机进入骠国。”   朱成翊思虑片刻,颔首道,“也只能如此了,便依统领所言行事……”   ……   梁禛住进了孟莲县最大的一家客栈,每日,他都要询问一遍搜查结果。今日照旧还是“无”,他忍不住担心起来,如此寻都寻不到,可不要已经被乱军打死于不经意之中了……转头一想,又觉得不可能,朱成翊的随行少说也有逾千人,想不经意间杀死一千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过,对布置周全的人来说,好消息总是不会缺席的,很快留守罗喀山堵截的陆离传来消息,“朱成翊回了罗喀山。”   梁禛大喜,急忙下令部众开拔,罗喀山是自己的地盘,自己能做主的地方总是好周旋些!想到朱成翊应是想利用山林掩护,顺山脉南下进入骠国,于是梁禛再一次将营扎在了西南麓。   骆菀青一直跟随梁禛左右,俨然一副未婚妻模样,她丝毫不关心那个已经被逼入墙角的废帝,她只关心一个人——   她唤来梁禛的护卫,仔细询问齐韵来梁禛大营时的情况。她一副女主人的气势,虽不知骆菀青与齐韵分别都是什么身份,但傻子也明白不能给大都督添堵,可怜的卒子们不约而同地齐齐摇头,未曾见过什么姓齐的女人。   骆菀青冷笑,将卒子们一一分开,分别拿出黄金利诱,言语威逼。不得不感叹梁禛治军之严厉,骆菀青真就啥也没问出来!终于,骆菀青放弃了,在岳州严府时,那不知羞耻的小贱人便成日里缠着梁禛胡玩,再问,除了给自己心上添堵,又有什么意义呢……   骆菀青放走胆战心惊的小卒们,独自歪倒在春榻上,她平息着心底沸腾的怒意,默默地告诉自己,本姑娘不跟一个将死之人计较。你不是独自死在罗喀山,便是随你那猥琐的齐家一同死在皇上的断头台上。先让你再猖狂两日吧,我不急……   这一日,梁禛独自端坐大帐翻看卷宗,骆菀青端了一盅乌鸡汤进了大帐,香风萦绕,环佩叮当,骆菀青笑意晏晏,“少泽看了这大半日,便歇一会吧。”   梁禛见状连忙直起身,主动迎上前,接过骆菀青手中的乌鸡汤,“青儿周到,禛刚好饿了。”言罢,仰起头咕咚咕咚几下便干了一盅鸡汤。他有些怕骆菀青,这女人有事没事都会往他身边挤,如若推拒,便如同水蛇般缠将上来,直到你屈服为止。与其这样,还不如自己主动点,尽早满足她的要求,也好让她早早了了心事好离开。不过一点吃食,最多撑撑肚子,也好过与她揪扯不清。   骆菀青惊讶地看着他瞬间倒完一盅汤,接过他递来的空碗,“少泽可还要一盅?”   “不了!不了!禛还有事,便不陪青儿了,青儿你自个儿玩玩吧。”说完,梁禛拍拍肚子就要回书桌。   骆菀青一把扯住他的袖口,“且慢!才灌了一肚子汤,少泽也得稍稍消消食吧……不然晚膳可就用不进了。”   梁禛默了默,看向骆菀青,翘起嘴角笑眯眯道,“也好,就听青儿的。”   骆菀青拉着梁禛的手来到春榻前坐下,“少泽可有齐姑娘消息了?”   “还不曾有……”   “少泽勿忧,如此周全的搜寻,应该不出几日便能寻得。”   梁禛颔首,他也如此认为。   “不知少泽要如何处置齐家姑娘?”   梁禛心里咯噔一声,这女人只想判断韵儿在自己这里的地位麽?   他思虑了片刻,“齐姑娘乃皇上最关心的重要事主,禛自然是要全须全尾地将她送交皇上处置。”   骆菀青心下稍安,总算没听见自己最担心的“瞒过主上”的说辞。“少泽如此坚守公心,青儿便就放心了。齐家并不安稳,望少泽擦亮眼睛,看清形势,勿要瞎生贪欲。”   梁禛心里冷哼一声,是让我癞蛤蟆就别想吃天鹅肉了麽?你操心的太宽了……这只天鹅还真就是我自个儿养出来的。他面上愈发和煦,眼角都是温柔,“青儿想多了,禛如今清心寡欲,不贪不念,只想安稳地完成皇上交办的差使,也好早早回京。”   骆菀青颔首,心中安稳,“少泽了结公务后,可否滞留昆明数日?青儿还有要事要与少泽相商。”   梁禛心中烦躁,这女人磨磨唧唧,不就是想知道我如何处置她自己。实在不想再谈,他扯了个笑,让自己看起来很有耐心的样子,“此间事务尚未了结,待捉了朱成翊再与青儿详谈吧……”   好容易应付完了骆菀青的“盘查”,陆离来报,骆巡抚来了……   听得此言梁禛大惊,这骆家究竟怎么了?女儿来监视了还不够,当爹的又来了!他忙不迭地坐起身,套上大帽便往帐外走,刚出帐门便看见骆璋被一员大将搀着下了马车,迎面朝自己走来。   “骆大人!您怎么亲自来了?这里打打杀杀的可别惊了您。”梁禛笑容满面,热情洋溢地向骆璋表示欢迎。   “咳……还不是青儿,她不放心你,怕你伤着了,让老夫来帮衬帮衬……”骆璋压下心中不虞,依旧扯起笑脸朝向梁禛,“大都督办差,本官本不该指手画脚,但青儿非说此役危急,大都督许是需要帮手的,下官便厚着老脸前来听差啦……”   梁禛笑得热情,“骆大人哪里话,禛借来大人五千精兵,又在大人的照拂下得了孟艮府的支持,已是受益良多!怎敢再劳动骆大人亲自上阵?大人再如此说话,禛可惭愧的得紧啊……”   骆璋讪笑,心道,大都督不是寻神药去了麽?难为你想了如此多借口将我撇到一边,小子不磊落到了极点,你怎么看都不像会惭愧的人!骆璋抬起手指虚点梁禛数下,摇着头踱着方步随梁禛入了大帐。   入得大帐,梁禛将骆璋迎至主位,自己在下首坐好,恭恭敬敬向骆璋谈起了目前的战局。朱成翊躲进了罗喀山,因罗喀山西侧被孟艮府封锁,倒是少了分神堵截的麻烦,如今朱成翊被政府军赶进了墙角,就等着被梁禛伸胳膊抓进口袋了!   “找到朱成翊的落脚点了麽?”骆璋捏着胡子问。   梁禛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尚未寻到,只是今日在山脚的小山村寻得一点线索。”   你堵这儿快半月了还只有一点线索,是诓我呢,还是以为我傻?骆璋为梁禛的不耿直不爽极了。一开始他以为梁禛就是好大喜功,怕自己分了他的功,可这到了后来却越来越觉得梁禛是想背着自己搞点什么。自己的女儿坚持认为梁禛就是为了偷一个女人,虽然此事听起来有点让人啼笑皆非,不过目前看来,此种情况的可能性可是大的很啊……   朱成翊一案本就是梁禛的业务,骆璋并不认为自己可以仗着自己的虚爵,与在文官序列的高品阶,就可以随意欺压这位武官序列的左军大都督。只是此案干系重大,不仅在自己的地盘发生,离京前新皇又特意嘱托过自己要全力支持梁禛的行动。此案早已不是单纯某一人的差使了,骆璋有责任,也有义务保证抓捕朱成翊的行动顺利开展并完满收工!   骆璋眯着眼默了一瞬,扯起笑脸朝向梁禛,“梁大人,今日璋又带了一万精兵,踏平罗喀山也不是问题,现驻扎在大都督营地后方一里处,若有需要,大都督可来我营地随意支配。”   梁禛再次颔首致谢,骆璋话锋一转,沉声问道,“不知大都督下一步如何走?”   梁禛沉吟片刻,“明日禛会亲自带人捋过罗喀山北麓,届时还烦请大人派出得力干将清理南麓。”   骆璋心下暗笑,又想把我支开?我可不是来陪你躲猫猫的。他抬手向梁禛一揖,“大都督有所不知,咱云南有一种特殊的军士——象兵!咱们云南边境多丛林、河流、沟谷,林多叶茂不利于战斗,故而璋借鉴了一些夷人的习惯,训练了二百战象,它们不惧沟壑、茂林,力大皮厚,御敌可以一当十。今日,璋也将这二百战象带了来,以襄助大都督。只这战象认主,不若明日璋便亲率一百战象随大都督清理北麓,余下南麓则交予我的部众。”   梁禛哑然,这骆璋可是有备而来的,再推拒怕是说不过去了,只好满脸感激地应承下来,各自回营预备明日搜山不提。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开启第二部分大清算,清算过后此部分宣告结束。 翊哥儿正式推出历史舞台。   ☆、剿灭      翌日, 梁禛早早地出了大帐,他没有带齐振参与搜山, 而只让他远远跟着大军的行踪。今日有骆璋督战,没法放水了,就怕骆璋发疯踏平了罗喀山, 齐韵就死得冤枉了。今日出战自己会想方设法寻得齐韵,偷偷送交齐振,二人约定以三发烟火为号。   甫一到营外,便见整肃的军阵后面乌啦啦一排庞大的大象, 每只象首、鼻、背皆覆铁甲, 上坐一名背大弓,执长矛的兵士, 威风凛凛、气势汹汹。   梁禛深吸一口气,来到阵前,与骆璋见礼。一番礼让后, 梁禛率先率领部卒向罗喀山进发, 骆璋与象兵随行在后。   梁禛策马在前, 心中惴惴,今日出营便心慌得紧,只怪自己之前贻误了好时机, 没能及时夺回齐韵,如今要当着骆璋的面抢回齐韵,怕是不好办事了。也不知新皇如今的态度,如若被新皇知晓自己公开抢了他的女人, 自己与梁家只怕就要走到头了……   一路忐忑地行至一小山包前,左手一条小路蜿蜒入林,右手一道土路平整开阔。梁禛定睛一看,左手小路上有油绿的杂草歪倒土中,草尖还有露珠迎风颤抖……   “往右行!”梁禛看也不看小路便通令前军往右。走了不多时,一名小校策马来报,骆璋有要事求见。梁禛只得停下,策马转身向队伍后段奔去。   “左都督,恕璋多嘴,适才我见左侧的小路似乎有人走过,如此深山老林的,甚是可疑。要不咱们先走小道吧……”骆璋恭谨又谦逊。   “……”梁禛扶额。   “甚好!骆大人见微知著,如此敏锐,真乃禛之福分!甚幸!甚幸!”梁禛抚掌大笑,调转前队,改向左行。   穿过层层密林,眼前出现一道隘口。梁禛抬手止住了部队,正要唤前哨出队前往查探,密林深处传来嗖嗖箭矢破空声,多名军士倒地。   “后撤!前队后撤!象兵往前!”数名传令兵穿梭队伍间,传达着梁禛的命令。   庞然大物们终于出场,笨重的象群移动着它们的糙皮厚肉,如移动的山峰向前推进。耳旁的箭矢瞬间稀疏了不少,象兵们不仅自身的皮厚,还带着铁甲,大部分射来的羽箭都被被队伍最前方的象兵们阻隔在外。   梁禛高高举起左手,紧随象兵的军士们齐刷刷举起了手中的劲弩,弩机咔咔作响,弓弦紧张,一支支淬过剧毒的弩箭泛着幽兰的光高高仰起。   “放!”一声令下,万千劲弩齐发,弩箭雨铺天盖地携着劲风,冲来箭的敌方劈头盖脸而去……   长弓怎能与劲弩为敌,一片箭雨穿破万物的扑哧声伴随四周此起彼伏的闷哼及重物倒地声持续了片刻,周遭逐渐恢复了平静。   象兵带队继续往前——   突然,如天降陨石,一阵银光闪过,两头象兵突然发了狂似的挣扎起来,一名训象的兵卒被疯象一脚踩死,另一名兵卒则被身侧的疯象一甩鼻子给扔上了天。   位于疯象背后的冯钰立马组织部众迅速后退,避免被疯象误伤,疯象身侧紧随的其他训象员则蜂拥而上,举起一支造型怪异的竹筒,向两只疯象的口、眼拼命喷射不知名的墨绿色液体。不过一瞬,两只疯象便如一滩烂泥轰然倒下,长鼻子软塌塌地垂在地上,死了……   这是骆璋的训象模式,象兵虽好,破绽亦很多,象兵再怎么勇猛,它们也只是动物,它们无法理性思考,本能支配了它们一切行动。一旦在战场上发狂,引起象群集体发狂,后果则不堪设想。骆璋便给每个象兵配备了额外两名训象员跟随其后,一旦象兵出现异常行为,便立马用盛满剧毒液体的长竹筒喷枪向象兵喷射毒液,在最短时间内杀死疯象,避免引起更大的骚乱。   一众军士待要松口气,却见梁禛突然暴起,夺过身侧一名兵卒的劲弩便向一侧的树林射去。   劲弩嗖嗖,银光消失,一团黑影闪入众人眼帘,一名年轻男子双手紧握流星锤,如灵猴般自地上翻滚数圈抬起了头,浓眉大眼,目射寒星。   他是吴怀斌。   吴怀斌奉命率部于外线阻击来敌,为朱成翊争取逃脱的时间。吴怀斌带了数百名兄弟埋伏于林间,来敌已逾万人,御敌只是为了替大公子争取一盏茶的时间。   兄弟们全死了,连一盏茶的时间都争取不到,枉为白音的弟子!这名斗志昂扬的大男孩不服气了,都是象兵的错!这些象兵射不死,砍不烂,我便用我的铁锤锤爆它的眼!   他不顾眼前逾万雄兵,提起自己的流星锤便锤瞎了为首两只象兵的眼!待要再锤爆两只,却有劲弩射来,为躲避毒箭,不得已,吴怀斌滚落在了阵前。   眼前是黑压压的劲弩阵,密麻麻正对自己的淬蓝的箭头带来地狱的死亡气息。吴怀斌闭上了眼,仰头迎向勃勃朝阳,他扬起嘴角,深吸一口气,轮圆手中的流星锤,提气腾空……   追电击星般,吴怀斌直直奔向最近的两头象兵。   箭阵齐发,带来呼呼劲风,透过一根根幽兰的迎面而来的箭头,吴怀斌看见朝阳的光穿透云雾,如金……如丝……   ……   梁禛与骆璋率部在象兵的掩护下继续向前,转过一道山坳,果然见前方山坡上,绿树掩映下,散落着一座座行军帐篷。梁禛的心抑不住狂跳起来,不知韵儿在哪个帐篷。适才行军途中,梁禛寻来了冯钰与陆离,商定了觅得朱成翊后的行动计划,约定由陆离率部全力攻击朱成翊,冯钰陪着骆璋周全万事,自己则去寻找齐韵。   梁禛冲身后的陆离一个眼风,陆离领会,率部抄起家伙便往前冲去。冯钰则转身奔至队尾,他要规劝骆璋留在“安全地带”,“把控全局”。梁禛则赶紧趁骆璋还吊在队尾,策马随陆离冲进了树林。   一时间,山坡上喊杀声四起,陆离放火烧山,四下里烟火四起,梁禛看见两名蒙古将领各率领一队骠骑,左突右冲,与陆离对抗,所过之处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梁禛顾不得多看,反正象兵马上就“冲”上来了,他相信这群动物兵靠着那泰山般的躯体,与拔树撼山的神力,自然能雄霸这片密林,就算自己做点自己的其他事也不会误了什么。   梁禛马鞭飞舞,胯-下大宛黑马撒开四蹄飞快掠过阵前,往营后奔去。他一面斩杀着奔至马前的敌人,一面四处寻找齐韵的身影。梁禛焦灼不已,乱军之中,万一有个闪失该如何是好!一番搜寻无果,他急了,横刀一拍,打落身旁一名小头目模样的摆夷人手中的长刀,一把将他扯至身前。   “朱成翊在哪儿?”   摆夷头目直楞着眼,口中哇哇乱叫——竟是不会汉话的!梁禛手起刀落,掷麻袋般将手上的无头尸身抛掷一旁,重又寻找下一个目标。   朱成翊的阵营已经被冲杀得七零八落了,威武的象兵们冲了上来,黑压压的一片,刀枪不入,势不可挡。原本一对一的格斗变成了十余人围剿一个象兵,可不等诸人砍到这个庞然大物,它的长的鼻子轻轻地一点便将人卷起,一个漂亮的抛物线,将人摔得粉身碎骨。巨大的象蹄踩到人身上,人便沦为肉饼。   原本葱茏的树林变成了修罗地狱,人腿、胳膊满天飞,惨叫声不绝于耳。这是一个力量绝对悬殊的战斗,它已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杀戮活动。遇到这样的对手,蒙古勇士也成了折翼的雄鹰,他们带着不多的部下向后山腰仓皇而逃,留下一路惨淡。   此时身后喊杀声起,梁禛回头,看见一队骠骑冲上了山坡,队伍中一匹战马拉着一辆墨黑小车狂奔,车上一位中年人,随车抖得像狂风暴雨中的柳条,那又浓又长的褐色小胡子像猫须似的四处甩动。梁禛扶额,骆璋也不怕把自己给抖散架了……   梁禛策马向逃兵追去,追至一半又瞬间止住了脚,他冲身后的冯钰一个示意,让他随自己后撤,任由骆璋率领他的部下接着追击逃跑的蒙古人,自己却往山顶奔去。   梁禛知道,这二人不是白音,白音压根就没出现过!找到白音,那个最勇猛的蒙古人,他是朱成翊的贴身护卫,他直觉,找到白音便能寻得自己的心上人!   梁禛与白音在岳州城外徊马荡交过手,他亲眼见过白音的属下是如何不要命的保护他们的首领,处于下风并明显是朱成翊累赘的败兵,断不会将战火引至他们的首领身边。他们的命不是他们自己的,他们只是首领的刀,破了便要自我了断! 作者有话要说:  清剿行动已经逐渐开始,明后天到峰值。为保证剧情完整,明日双更,老时间,中午12:00和晚上9:00。 橘柑不知道笔力如何,希望能让捧场的亲们满意。 亲们可以囤两章晚上一起看,体验最佳~   ☆、空相   齐韵被朱成翊半拖半抱得挪到了一块巨石旁, 累得呼呼直喘气。她满身是汗,脸颊通红。   “翊哥儿, 别管我了……你自个儿快跑……”   “瞎说什么,你不是没听见,那些象兵是有多凶残!七尺男儿尚被它们蹂-躏得毫无还手之力, 更何况你了!”朱成翊脸色苍白,眼下的卧蚕已青得发黑……   “可是我脚软……实在走不动了……”齐韵的声音柔弱又颤抖。   朱成翊心中酸涩,齐韵被自己迷晕了好长时间,好容易醒来又被自己拖着奔跑山间逃命, 已经一个昼夜了, 她还粒米未进。   “韵儿姑姑坚强些,很快就到洞口了, 咱们到山顶的深洞躲几日,待他们撤军便好了。”   朱成翊自怀中摸出一块早已干硬的馍,送到齐韵嘴边, “姑姑用点这个, 腿便不软了。”   齐韵张口咬了一小块, 嘴里干干的,连唾液也消失了,干馍一入口, 立马引起喉间一阵涩痒,转头便干呕起来。朱成翊忙收起干馍,赶紧拍打齐韵的背部,好一通折腾, 齐韵终于平静下来。   “姑姑想喝水?可惜现在没有,白音统领的水袋被人砍破了。韵儿姑姑忍耐些,到了深洞,翊便为你去寻水。”朱成翊无比亲昵地抚着齐韵的肩,温声安慰。   齐韵抬起头,看见朱成翊苍白的脸,深陷的眼窝,突然悲从中来,她已不再计较朱成翊对自己做过什么,她只单纯为眼前这位刚刚成年的大男孩心痛——翊哥儿从小就是乖孩子,很听长辈话,努力完成长辈们提出的一切苛刻要求。他那么努力,可老天却一直与他作对!   齐韵一把抱住朱成翊的肩,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朱成翊只当她为今日遭受如此疲累的身体折磨,伤心难过,更觉得心下愧疚,“韵儿姑姑今日受苦了,是翊思虑不周没能带上水袋。姑姑莫哭,日后翊会加倍对你好的……”   听得此言,齐韵更加难受了,以至于无法再发一言,抱住朱成翊哭得愈发撕心裂肺起来。直到一旁的白音终于等不住了,走上前来劝慰二人赶快赶路,齐韵才在朱成翊的搀扶下重又站起身来。   远远缩在树林中的安缇将自己缩得更小了,朱成翊与齐韵相处得如此和谐,看一次便是一次对自己的耻笑。逃难路上,朱成翊对自己的起居还算照顾有加,照顾自己的原因很多,但没有一条与夫妻恩爱相关。   安缇自嘲地一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昨日开始山外出现大量士兵,形势变得凶险起来,朱成翊便彻底忘记了自己,随时只抱着那个昏睡不醒的女人。至今只有白音在营帐内给自己送过一壶水,一块巴掌大的馍,肚里空得过分,以至于已经不知道什么是饿了,安缇紧闭干裂的嘴,阖上疲惫的眼,只当自己是团空气。   “大奶奶,该动身了。”耳畔响起白音恭谨的呼唤。安缇挪了挪脚,许是蹲太久,一时竟直不起身。面前一只胳膊伸了过来,是白音,“大奶奶可以扶着属下起身。”   安缇抬头,感激地望向白音,“有劳统领了……”   安缇看向前方,在朱成翊的安慰下,齐韵终于止住了哭,一瘸一拐地任由朱成翊拖着自己向前走。   安缇垂下眼,放开了手中扶住的白音的胳膊,可刚迈出一步,一阵晕厥,差点栽倒在地。安缇被白音牢牢扶住,“大奶奶,还是属下扶着您走吧……”   四人两前两后闷头朝山上奔,山上有一方深洞,是去年朱成翊设计制服思罕时,白音偶然发现的,那时他们还在那个深洞内呆过许久,等着老挝将军单纳信落入蛇坑。深洞紧靠一个凸起的侧峰,洞口很小,内里却蜿蜒盘旋,玄机暗藏。洞口有杂草掩映,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所有的人都被白音派出去抵挡梁禛与骆璋了,白音一人照顾三位主子逃命。这位刚猛有余,柔情不足的铮铮汉子今日亦有些心事沉重。   敌人太多,都覆盖了半面山,巴拉与吴怀斌的两道防线还不够给梁禛塞牙缝,之前被滞留在土司府的吴怀起怕是再也回不来了!从未流过泪的白音也感到鼻头有点发酸:   兄弟们走好!五百年后,咱们还做兄弟……   终于,眼前出现一匹小小的山峰,山脚林木葱郁,四人精神皆为之一振,朱成翊率先搀着齐韵加快了步伐往前走去。   白音见状也紧了紧手中搀扶着的安缇,“大奶奶再加把劲,很快就到了……”   话音未落,前方传来箭矢嗖嗖声,白音骇然抬头,前方不知何处射出一支冷箭,堪堪插入朱成翊的左肩,那支箭力道之大,将朱成翊推出丈余,死死钉在了一棵老榆树上!   白音倏然扔掉安缇,几步奔至朱成翊身边。   “大公子……大公子……”白音满头冷汗,语调发颤。   朱成翊原本苍白的脸变得铁青,额上豆大的汗珠一颗颗直往下掉,“我……我没事……白音……帮我……”   白音拔出刀,一刀削去箭头,将朱成翊自树上轻轻放至地上。也不说话,一把握住裸露在外的箭羽,一个抬手将残余的箭拔了出来。   鲜血喷涌,朱成翊闷哼一声,咬紧嘴唇,一缕血痕自嘴角溢出。白音动作麻利地自怀中掏出一包药粉,悉数倒在朱成翊的伤口上,再撕下一块袍角,替朱成翊包扎整齐。   齐韵早已吓得三魂去了两,只紧紧抓着朱成翊的胳膊,嘴里无意识地喃喃,“翊哥儿……翊哥儿……”   拿起箭羽,白音皱紧了眉头,这是一支自动强弩,是被人特意设在此处的,显然这里已经不安全了,除了强弩定然还有别的机关!   原来这罗喀山乃孟艮府与车里司的天然分界线,自梁禛拜托骆璋知会孟艮府土司协助处理车里叛军事宜时,孟艮土司便着人在罗喀山靠近孟艮府一面的多处设了机关埋伏,这片山峰便就是其中之一。   朱成翊中箭,安缇也看见了,她一声惊呼,便拖着沉如灌铅的腿向朱成翊跑去。看见白音替朱成翊拔出箭羽,又包扎完毕,自己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转眼看见齐韵抱着朱成翊的胳膊,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安缇心中又是一阵刺痛,痛得麻木。   她转过头,缓缓向后退去——自己又犯糊涂了,他自有人疼,我不过是个多余的……   我不仅多余,现在又更是无用了……骆大人如此大的阵仗,土司府应是没了吧!没了土司府也好,父亲至少可以重新变成一名凡人,清清静静了此一生……   白音抬头,正看见安缇一脸惘然的向山洞口挪动,他心中咯噔一声,张口要唤安缇快回来,安缇却突然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捧住腿痛苦地在地上翻滚。   白音将处理完毕的朱成翊轻轻靠在树旁,起身向安缇跑去,未及走进,便见安缇脚上一只带血的捕兽夹……   “大奶奶且忍着些。”白音蹲下身,捡起一根木棍,就要替安缇取下脚上的捕兽夹。才摸到捕兽夹的一边,安缇就声嘶力竭地大喊起来,还不住地往一边滚,原来捕兽夹有倒刺,轻轻一碰便撕扯着皮肉,痛入骨髓。   白音着急,喊如此大声,怕是要引来追兵了,他自腰间扯下一块布,一边揉成团,嘴里说着,“大奶奶莫喊,如若忍不得,可以咬住这块布团,不然怕是要引得追兵来了。”一边就要将布团塞进安缇的嘴里。   安缇愈发惊惧,猛然向后滚——但见原本平整的地面倏地塌陷了下去,眼前出现一个巨大的坑。   白音眼疾手快,一个前扑,瞬间扯住了安缇的一只小腿。   大坑咔咔向外扩张,白音身下一松,向下坠去。电光火石间,白音挥出一支玄铁匕首,狠狠插入大坑的边缘,力道之大,竟生生插入一块白花花的岩石之中。   白音挂在了大坑内侧,他扯着安缇的左手一个用力,拎着她一条腿将她抛上地面。白音深吸一口气,就要借力翻出大坑,身后传来寒铁破空而来嗖嗖声……   他心中一凛,抬起空闲的左手想挥刀格挡……   没有兵器。   尖利的女子惨叫声自林间响起,极致的惨烈、哀嚎,空气中萦绕着绝望的气息……   朱成翊忍住剧痛挪到大坑边,他猛的捂住胸口,摇摇欲坠……   神志已然被嚇得不清的齐韵看见血迹斑斑的朱成翊缓缓跪下,面向大坑,磕下他的头。   ……   安缇哭得只有出的气没了进的气,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有滚烫的泪浇湿了她的耳后根,鼻尖是混杂着浓郁血腥气的淡淡龙涎香。   “夫人……莫哭了……白音大人可不想他的心血白费,他要咱们活着……”   朱成翊搂着痛哭不止的安缇轻声安慰,他终于想起自己的妻子,还只是一个女人了。而且他们应该离开了,追兵可是不等人的。   安缇轻轻推开朱成翊,抬起惨无人色的脸,望着朱成翊,轻轻摇摇头。   朱成翊看向她血流不止的脚踝,也一脸绝望。同行四人,死了一人,重伤两人,剩下一个哭傻了的齐韵,她能打开这捕兽夹麽……   远处隐隐传来喊杀声,朱成翊抬眼看向身后,不能再拖了,他柔和了眼,低下头,轻声问道。   “夫人,我带你挪去那边老榆树林,你暂且躲一躲,待我将齐姑娘带到安全地带再回来寻你……可好?”   安缇点头,任由朱成翊唤来呆怔的齐韵,带着自己一点点挪到了老榆树林边,一切收拾妥当,朱成翊直起了身。   安缇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名许久未见的男子,苍白的脸衬得黑曜石般的眼愈发忧郁与沉静,一身天青色的杭绸直缀血迹斑斑,为方便逃命,直缀的下摆被向上撩起夹在了腰间,墨黑的皂靴被粗砺的山石磨出了一个大洞……狼狈不堪——却依然清冷如月。   他是我的夫君……太-祖皇帝的爱孙,当今天子的侄儿,他也曾是那独一无二的人,他的傲慢和贵气与身俱来。曾经如皎皎明月的他,如今却同我一道在这荒蛮山顶等待天神的安排。   我识你不世之略,为你椽桁,后来初见锦荣,华不再扬。   我识你饱经风雨,为你执杖,后来霁日初现,阖户成殇。   我识你忍辱含垢,为你痴怅,后来凤鸾和鸣,终成虚妄。   你说情丝柔肠,怎能相忘,我却一厢情愿,踽踽独往。   你是错生的刑天,你我本不该相识……   安缇就这样默默地看着朱成翊,看他疏朗的眉、清明的眼,她看见朱成翊的唇上下开合,却听不到他在说什么。直到朱成翊朝她温柔的浅笑,转过身就要离开,安缇终于张开了口,吐出自离开土司府后的第一句话。   “翊郎……”   朱成翊止了脚步,转身看着她。   “翊郎……这个给你……”安缇自怀中取出一方头巾,粗布麻帛,印着蓝色的花。   朱成翊颔首,无可无不可的接过了头巾,塞进怀里,正要再度转身离开,他听见安缇柔软的声音响起。   “翊郎,我对你没有恶意,也不想索取。妾身不过是想给你弥补,替我的父亲,也替给你不公的所有……”   朱成翊愕然,他看见安缇微笑的眼,像那三月的花,美丽,又温柔……   ……   落日熔金,安缇望着朱成翊与齐韵离开的小道痴怔良久,终于她回过了神。   翊郎,我多希望从来未有见过你,我给不了你想要的,什么也给不了。你我的开始源于我父亲的不堪,如今我给了让封印的你破茧重生的机会,我不再欠你什么。   下辈子,安缇希望与你,永不再见……   安缇带着捕兽夹,拖着血肉模糊的脚,一寸一寸往不远处的大坑挪,里面悬挂着鲜血淋漓的白音,还有——她看得分明的弓-弩。   …… 作者有话要说:  为剧情饱满,本人作了生平第一首打油诗,这几十个字,花了好长时间……真的好难……佩服七步成诗的古人,简直是我无法迄及的云端。   ☆、疯魔   朱成翊与齐韵终究未能逃脱骆璋的追捕, 为何独独不提梁禛,是因为乱军中梁禛的行为早已违背“追捕”这一词的基本含义, 他对“捕”字毫无兴趣,“追”字倒能勉强算得上。   朱成翊将齐韵挡在身后,面前是金戈铁马, 飞扬的旌旗上写着硕大的“刘”。   这是骆璋的一员参将,当他意识到他终于觅得天底下最有价值的逃犯时,巨大的狂喜几乎让他拿不稳手中的刀。眼前出现的是成山的金,和骆璋谄媚的笑……   朱成翊凛然迎风立在山顶, 身后已然没了退路, 那是一面悬崖。   “韵儿姑姑,你来同他说, 你与我毫无血缘关系,是被我掳来的,他应该不会为难于你。”   齐韵没有再哭泣, 她默默地自身后抱紧朱成翊的腰, “翊哥儿……莫怕, 姑姑陪着你。”   “姑姑……”   “翊哥儿,人生本就充满悲苦,你是太-祖皇帝的骄傲, 咱们不怕失败,就怕一生庸碌!翊哥儿,你没有败给朱铨,你只是没有胜在皇位而已……你是韵儿心中永远的主上!”   朱成翊沉默了, 他望着眼前的军阵,不再说话。这是朱家的军队……却对着朱成翊举起了劲弩。   朱成翊握紧齐韵伸至自己前胸的手腕,一个旋转,将齐韵甩至身前,左肩的伤口渗出了血,却感觉不到疼。他的左手一松,放开齐韵的手腕,脚下后退两步,跨至崖边,一个纵身,跃下了悬崖。   广袖飞扬,齐韵抓住了一片袖尾,滑腻的杭绸细布上有朱成翊的体温,像他幼时的脸。   齐韵舍不得放手,她从来不曾让他独自面对困顿,从小时起,齐韵便看出来了,他其实并没有他自己以为的那般坚强……   梁禛要疯狂了,他血红着眼,从山腰冲到山顶,再从山顶回到山腰,再回到山顶……不知道犁了多少遍,直到他看见前方的刘春下令部众举起了劲弩……   梁禛的心快要从喉间跳出,他死命地抽打胯-下的大宛黑马,黑马亦发了狂,也不知嘶鸣,只撒开四蹄就像快要起飞的鹰。   追风逐电间,他看见齐韵捉住了朱成翊的袖角,像两只翩跹的蝴蝶,二人的衣袍交织着,跃下了悬崖……   像一支离弦的箭,梁禛策马斜刺刺插入刘春阵前。没有勒马,没有呼号,梁禛将自己变成了一支静默的箭射下了悬崖……   刘春惊呆了,他甚至没有看清楚是谁,看那银铠,似乎不是逃犯的侍卫。   冯钰吓傻了,他几乎以为自己跟错了人,那个和马一起跳崖的是真的梁禛?冯钰连滚带爬奔至崖边,他望向崖底,只有萦绕的白雾,呼啸的山风……   他还是有点懵,只想回到山腰,重新再走一遍,自己一定是没看清楚,或许可以重来一次看个明白?   梁禛被愤怒烧晕了头,是的,是焚天的愤怒!没有我的允许,居然自己随了他人陪葬!我定要将你自坟里扒出来问个明白!心中怒火滔天,脑中却清明无比,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出飞爪,在腰间缠绕两圈后,左手握住长长的引绳,盘个套马结,运气凝神,对准前方急速下落的天青色与烟紫色身影,狠狠抛去……   引绳紧绷,梁禛只手握紧飞爪,朝向眩目的崖壁狠狠砸去。   凌厉的玄铁与坚崖摩擦,生起点点火花。一阵移山倒海后,三人的下滑速度终于减缓,飞爪卡入了一丝崖缝。许是磨太久,飞爪的坚度已至极限,爪尖开始变形。   梁禛满头大汗,银铠被磨掉了一块,双手的虎口被震得生疼,他看看就要使命完成的飞爪,一个用力将捆绑二人的引绳叼至口中,腾出一只手取下靴间的匕首,在陡峭的崖壁上开凿起三人的重生之路……   ……   朱成翊悠悠醒转,四周昏昏暗暗看不清晰,他使劲甩甩头看见眼前不远处一盏垂死挣扎的油灯。这只是一个破庙,西北角的房顶豁了一个大口子,冷风呼呼直往里灌,吹得庙内残破的布幔如群魔乱舞般搅动起呛鼻的尘埃。   梁禛着银铠带金冠端坐灯前,如恣睢的罗刹,目光冷冽如狼,如此萧索的场景生生被梁禛坐出了三尺庙堂的气势。   朱成翊有点懵,记得自己跳了崖,看这情形似乎也不像是阎王殿,灯前坐的分明是梁禛……还是那阎王原本就是梁禛般的脸?   “想什么呢?”空中荡起梁禛毫无温度的声音,朱成翊陷入阎王魔咒无法自拔,他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脸,火辣辣的疼,冷风吹来还挺冷!   “是我救了你!本都督战天斗地四个时辰将你从阎王手里抢了回来……”梁禛直起了身,立在灯前,拿眼瞪着痴傻的朱成翊。   “如若你还没被摔傻,是否应该对我说声多谢?”   朱成翊的心沉到了谷底,居然没死成!   这梁禛是有多恨自己,连怎么死都不让自己选!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梁禛想让自己怎么死便让他定吧,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这样想着,初时心中泛起的激愤也荡然无存,能顺利地死去就是一种解脱,累了这么久,自己终于可以休息了……   “朱铨英明,派来少泽兄捉我,翊技不如人,输的心服口服,左都督快动手吧。”说完朱成翊重重的吐出一口气,干脆地闭上了眼睛。   “谁告诉你我来便一定是要杀你的?”上首的罗刹开了口,气势逼人,连油灯都被逼得再度暗淡了几分,灯下的眉眼更加模糊了。   “朱铨改主意了?捉我还有何用?他登基那日我不就已经死了麽,我真好奇我还能有什么可再度被利用的?”   梁禛不耐烦地打断了朱成翊的话,“大公子,看在韵儿的份上我出生入死抢回了你的小命好让你此刻能在我面前冷嘲热讽。如今,梁某想请问大公子可否看在我给您留着小命的份上好好与我说完你应该说的话?”   朱成翊闭上了嘴,也闭上了眼,他悲哀地想,这人渣居然还有脸提起姑姑,可叹自己日后再也无法照顾她了……   梁禛见状,也不生气,只噗嗤一笑,“臭小子还一副痴情种子的模样做甚,你知道此生我最恨的人是谁吗?便是你,朱成翊!是你让我从北到南从东到西跑遍了整个中原,我厌恶无休无止的追逐,尤其厌恶无休无止的追逐掳走我女人的人,对这样的人我从来不会让他带着我的女人活过三个月。   可你却是不同的,耗时三年,终于捉到了你……且不说皇上如何看待你,光说我俩的恩怨便够你死上一百次了!   你利用韵儿的善良,变着法地示弱,如同一个断不了奶的大奶婴,你让她一个闺阁女子下龙潭入虎穴,一次次为你挡住追兵,让你躲避至了云南。你觊觎韵儿多年,以怨报德,耍尽手段将她困于身边,只为满足你无耻卑鄙的私欲!”   梁禛踱步来到朱成翊身边,蹲下身,一把揪住朱成翊的衣领,凑近他耳边,咬牙切齿。   “告诉我,你到底欠了她多少次死罪?”   朱成翊脸色铁青,他睁开眼,望向梁禛,双唇哆嗦,“你……你……”   “大奶婴看来是一辈子断不了奶了,连话都没学会说。”   梁禛松开紧抓朱成翊衣领的手,刷的一声抽出腰间的云头钢刀,搁在朱成翊肩头,森森寒铁铮鸣,沁骨的寒意透过肌肤深入骨髓。   “你可知我有多想杀了你吗……”梁禛咬牙切齿,目露凶光。   “不是我不能杀你,而是——我不屑杀你,你已经一无所有了,你的姑姑为了保护柔弱的你不惜抛家弃友,离经叛道,你便如她心中的奶娃娃,无辜又柔软。我若杀了你,你便成了她心头永恒的白月光,清冷又纯净。   我是不会给你这种大好机会的,你得活在这个世界上,用你那无知又迟顿的头脑回忆着你过往的种种是有多么的不堪,你得睁开你那虚伪又阴暗的双眼看着,你爱的人是如何爱着别人。你是个懦夫,朱成翊,你的失败从来都是咎由自取,躲在女人怀里的大奶婴!”   眼前刀光一闪,一缕乌发散落,梁禛手提大刀直起了身,手中握着朱成翊的头发,胡乱用块破布包了包。   “这缕头发留给你姑姑做个念想,你已看破尘缘,斩断情丝远走他乡了。此刀没能割在你脖子上,让本官手痒得紧,趁本官还没反悔,麻溜的快滚!”   梁禛不能杀朱成翊,不光是为了齐韵,亦是为了安媞,安媞向自己告发了朱成翊与齐韵,向梁禛提出的交换对价便是——留下朱成翊的命。梁禛不是没有为安媞感到过不值,但既然是当事人心甘情愿的,自己也不好多再说什么。   朱成翊哆嗦着唇,眼中有恨,目眦欲裂,不顾左肩刺骨的箭伤,他噌地起身,左腿又传来一阵剧痛,许是跳下高崖时又撞伤了腿。他顾不得痛,踉跄几步直起身子,抄起身旁地上的一截木棍,指向梁禛。   “梁小贼,我本九五之尊,你小小锦衣卫职责为何,别说你不知晓!你不仅悖逆君主,还认贼作父,助纣为虐,你有何立场指责我的不是?若说帝位之争而等蝼蚁做不得自己的主,我虚怀若谷也不再痴缠。只说韵儿姑姑,她与我一同长大,说是青梅竹马亦不为过,她本就与我同行,反倒是是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无耻登徒子!数次将她强纳为妾,你可有问过姑姑她是否愿意?   姑姑送我至云南,我感恩荷德,铭记在心,至于我与姑姑如何相处,那是我们二人之间的事,轮不到你这攀龙附凤的无德小儿前来置喙!我知你恨我夺了你的妾侍,我将姑姑禁锢在了车里,可我对姑姑的心昭彰日月,唯愿能与她携手终老,永不相负,只恨我无力再保她平安。我生不能手刃仇敌,辜负了太-祖爷爷重托,早已无颜再苟活于人世,今日死在你手,亦要化作厉鬼,伴在你左右,日夜诅咒于你!”   言罢,朱成翊用无伤的右手持木棍,耷拉着左腿奋力向梁禛扑去,梁禛凛然,也不躲闪,只拿刀柄一格,朱成翊便连人带棍扑倒一侧。他并不气馁,用木棍支起上身勉力站直,嘶吼着又向梁禛扑来。   梁禛再也不耐烦,扔掉刀柄,只手扯过木棍,将朱成翊扯入自己身侧,揪着他的领口将他竖直,凑近朱成翊的脸。   “朱成翊,你以为不怕死的便是豪杰?不敢活的懦夫也不怕死。你的命是韵儿向我求来的,我答应过她不会取你狗头,便不能食言,你若非要寻死觅活请等我带韵儿走了再死,勿要让才拼死救过你的我难以交差!”   说完,梁禛右手一松,朱成翊便软啪啪地脱力瘫倒在地。   朱成翊呆坐在地,大梦初醒般恍然望向梁禛,“韵儿姑姑在哪儿?她可有受伤?”   梁禛面无表情,“跳下高崖时,她扯住了你的手,你便箍住了她的腰,你将他置于身下,一路山石枝蔓磕蹭,她便被你砸晕了,此时尚未醒转。你果然是朱家的好儿郎,连死都不忘将恩人捉来垫背。”   朱成翊一口气噎住,四处张望,见到神龛后一扇小门虚掩着,内里有火光闪动,二话不说,拖起左腿便要往小门而去。梁禛迈开大步拦住他的去路。   “你不能进去。”   “我只是想看看她好不好。”   “她是我的妻子,未经我允许,你不能随便看。”   “……”   “你不是有骆家姑娘了麽?难道骆家那位还是做妾?”   梁禛乜斜着眼看向朱成翊,“齐大人官复原职了,虽说不再是首辅,但依旧身居内阁,内阁大臣的女儿自然不能做妾。至于骆家姑娘,你一大男人,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八婆,道听途说的东西也能相信?”   朱成翊低头,沉默良久,终于自嘲地笑,“梁大人果然深谋远虑,翊自叹弗如,只是你要肃王叔允你娶了韵儿姑姑只怕是不容易,翊在此便先预祝左都督早日得偿所愿……   我无权再叨扰韵儿姑姑,只希望姑姑一生平安,待得姑姑醒转,烦请左都督替我转告姑姑,翊对姑姑从无加害之意,以往多有怠慢之处,望姑姑见谅。”   言罢,朱成翊拖着伤腿,颤巍巍地跪下,朝向木门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他眼眸低垂,掩住盈满双睫的泪水,他牙关紧咬却嘴角含笑。   姑姑,翊心悦你,从咱们俩的幼时到现在,翊会爱你——在我的每一次呼吸之中,直至永远。   透过迷蒙的泪眼,朱成翊看进微光闪动的门缝,光影绰绰,像是姑姑带笑的明眸。他死死盯着那束光,一眼万年…… 作者有话要说:  乃们知道吗?橘柑写这几章时非常同情翊,以至于留下了他的命。 太惨了,简直惨不忍睹! 至于梁禛救韵儿的方式,这里充分发挥了作者的想象力,橘柑没有去研究过一个铁爪子的最大承受力的多少,毕竟这只是橘柑心中的故事,这样的救援方式是为梁禛而生的~~   ☆、黄粱一梦   梁禛带着齐韵在谷底等了一整夜, 等来了齐振。   “我以为你寻不到这里来,便要带着你妹子留在这山谷底做对儿山民算了。”梁禛扯着一大枝桠的山桃, 望着满身是泥的齐振,冷冷地说。   齐振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指了指身后同样狼狈不堪的十余名部下, “左都督,这里太难找了,我们爬了好久才得以进来……”   “唔,来了便好, 不管怎样你比冯钰还是快一些。”梁禛将硕果累累的桃枝往齐振面前一扔。   “用点吧, 我爬去那边崖壁上摘的,吃完你便带你妹子出去。你亲自照看她, 勿要假手他人……”说完又用食指点了点齐振,“记住了?”   齐振爬了一夜的泥地,饿得狠了, 也不客气, 扯过枝桠便吃了起来, 嘴里胡乱应着,“知道了……”   齐韵侧身躺在铺满干草的岩石上,一动不动, 身上搭着一件梁禛的大红披风。   吃完桃子的齐振讶异地望着眼前昏睡不醒的齐韵,“左都督……我妹子怎么了?”   “你妹子许是磕到了头,一直昏迷不醒……”梁禛也是一脸愁容,若是像晴初那般醒来便忘了前事, 自己怕是比不过皇帝陛下了。   “我妹子是从崖顶上掉下来的?!”齐振惊愕。   “……唔,差不多……不过掉到一半时又被我接住了。”   齐振惊得合不拢嘴,他瞪圆了眼睛,手足无措地瞅着齐韵的身体,“也不知哪儿摔坏没有,待会儿可别又折了……”   “哪儿都没有折,我都细细看过了……”梁禛猛然止住,望着齐振愣怔的脸,又重新措辞。   “呃……不……我都细细摸过……”梁禛嘎然闭紧了嘴,拒绝再发言。   齐振满眼的不可思议,不过他很快恢复了正常,为了解伤患做必要的检查本就无可厚非。   “谢左都督救了我妹子。”   齐振恭恭敬敬对梁禛一揖,便躬身就要将齐韵抱起,被梁禛一把止住,“且慢!她背上有伤,你不可碰到她的背,没见到我将她侧身放着麽……”   齐振哑然,告诉自己不要多问,掀开齐韵身上的披风,蹲下身就想把齐韵放自己背上背着走。猛然发现齐韵的腰上有点古怪,伸手一扯,腰间的系带竟悉数散开。   梁禛伸手一把提住松散的袄裙,朝齐振瞪圆了眼,“你做什么?”   齐振一脸尴尬,手忙脚乱地将长长的腰带理顺,“大……大人……属下妹子的腰带没系好,属下这便帮她系好……”   齐振将腰带的一边固在齐韵的腰间,留一侧长长的系带绕齐韵的腰缠绕数圈,待余下的尾部长短适当后,才在齐韵的腰间打上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一番动作行云流水,梁禛看直了眼,啧啧称赞,“于飞兄还经常替你妹子系腰带?”   “呃……不……韵儿小时候的袄裙,我替她穿过,所以……还能记得……”齐振涨红了脸,只想背起齐韵赶快走。   “噢,怪不得……我还当跟我的衣袍一般随便系系就行,原来不是这样……”梁禛自言自语地嘟囔。   齐振强迫自己勿要多想,麻溜地背起齐韵就往外走,“左都督,随我出去麽?”   “不……你带你妹子先出去,我等冯钰慢慢寻来。”说完又特意强调一番,“记住,你妹子是你自己发现的,是你救了她!”   齐振颔首,“知晓了,左都督,属下这便出去了!”   ……   梁禛被冯钰自山谷底下扒拉了出来,齐韵则是被齐振背回了营地。据梁禛描述,二人被山间的大树勾住了身子,捡回来一条命。梁禛折了一条腿,只能拄拐杖走路,齐韵则一直昏迷不醒,至于朱成翊……   如此高掉下来,早碎成了渣渣。   骆菀青对梁禛陪齐韵殉葬的举动相当不满,她怨念地望着梁禛被包成树干的腿,“少泽,我说你是不是魔障了?竟能随她跳崖!好在被大树救了一命,不然……不然……你让我怎么活……”言罢,通红了眼睛,可怜巴巴又凶狠狠地瞪梁禛一眼。   梁禛一扯嘴角,“瞎说什么呢!那朱成翊残暴成性,挟持人质跳崖,我是为救回皇上重视的事主,奋不顾身想去扯住她,不留神掉下去的!行动有些莽撞,但好在结果是完美的!无论怎样,本官这回可算是将皇上交代的事办的妥妥贴贴的了!休整几日,咱们便回吧。”   骆菀青虽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也点不清楚,只能深深叹一口气,心道,只要盯紧齐韵,不让她近了梁禛的身,待回到京城,囫囵送进皇宫,便也算了了一桩心事。当下便不再说什么,只殷勤地替梁禛剥着果子,少泽这次伤着了,可得好好将养才是。   梁禛与骆璋此次在云南算是大获全胜、出尽风头。不仅灭了朱成翊,彻底安了新皇的心,还清查出了隐藏在帝国内部的一名叛徒。云南远离中原,本就管控不易,新皇初登基,还要预备对付北方的宁王,南部边境若乱,对中原帝国的不利影响可是能加倍放大的。   当八百里加急战报回馈京城时,不安多年的新皇乐得拍坏了一根黄石雕异兽镇纸。   宣兴平侯与左军大都督押解人犯择日返京,此次云南剿匪,二位爱卿可谓功标青史!   梁禛捏着新皇的手谕,心中忐忑不安,韵儿虽然平安找到,但自己的前景依然不容乐观,对手似乎更加强大……   他狠狠揉了揉自己的脸,慢慢来吧!朱铨不是朱成翊,可没那么楞,多方周全,希望还是很大的……   ……   朱成翊穿一身青布衫背着蓝布包拄着拐杖独自一人走在通往濯庄的路上,两日前梁禛便已带队离开了勐海,他静悄悄地来,却轰轰烈烈的走。勐海的县令变成了一个汉人,县令组织了声势浩大的全县大欢送仪式,朝廷剿灭了盘踞车里数百年的反动势力,搁哪儿都是大事一件,指挥官梁大人定然又要高升了。   朱成翊嘴角一咧,梁禛如此高调,旁的不好说,对姑姑来说倒是好事,梁禛的功劳传得越广,他要迎娶姑姑的要求新皇越不好拒绝。姑姑,翊替你高兴,你与梁禛有情人终成眷属,他能力超群,又待你一往情深,定然能护你一世周全……   朱成翊迷蒙了双眼,通往濯庄的路变得模糊又扭曲,他停下脚步,自怀里摸出一只碧玉钗仔细摩挲,玉钗勾出了一块粗布头巾,头巾掉在地上竟然发出了叮的一声响。这是安缇临死前塞给自己的,自己任由它胡乱塞在自己怀里,一直未有去管。   朱成翊俯下身子捡起头巾,头巾的一角有个结,内里裹着东西。朱成翊三两下拆开布结,露出一只黄灿灿的赤金扳指,其上镌刻的“逸远”二字遒劲、浑厚,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刺眼的光……   朱成翊眼中的泪水滚出,这是逸远商行的印鉴,安缇虽然只是一名蛮夷女子,有点咋唬,有点迟钝,但不可否认她是一位精明的商人。   逸远商行开在交趾国,朝廷没法去管,也多亏了安缇敏锐的商业眼光,如今也就只剩这逸远商行活下来了。   当自己第一次听说她想找人合作远洋时,很是为这名女子的眼界震惊了一下,如若对方不是自己了若指掌的妻子,他一定会坐下来与这名奇女子促膝长谈一番。那时的自己还轻慢地笑,远洋商行除了需要钱,更需要人,需要有眼界的人。安缇并不以为然,只抿嘴笑着说我会找到人的,她的远洋商行果然开成功了,可她却因为识破了自己的心进了佛堂,直到临死前再没有与自己说过一句话。   更为讽刺的是,安缇居然将逸远商行交给了自己!或许只是因为那时的现场确实没有其它人可以托付,又或者真的如她临别所言,“我对你没有恶意,也不想索取,我不过是想给你弥补,替我的父亲,也替给你不公的所有……”   朱成翊拖着麻木的躯体来到了濯庄入口,这座饱含了自己与数十位羽林儿郎血汗的庄子早已面目全非,门口的巨石阵被人变成了乱石滩,成了山鸡与松鼠的乐园。山庄的屋舍垮塌殆尽,只留下黑黝黝的残垣断壁,山、石、草、木皆寻不见当初的模样。   他来到以往北苑的位置,对着一堆乱石恭敬地跪下,白音大人、巴拉大人、特木尔、吴怀起、吴怀斌、周波……我的羽林卫四十位好兄弟,你们给我了你们的一生,我却无有给你们的回报,我不配做朱家的嫡长孙,不配做你们的大公子,我会用我的余生,替你们高点长明灯,颂吟回向。   朱成翊目沉似海,兀自磕了几个响头,他打开身边的蓝布包袱,露出几支香,一壶酒,几只酒杯。朱成翊正要动作,身后传来石块滚动的声音。   “翊公子……”粗嘎的少年的声音犹疑不定。   朱成翊扭头,看见帕依惊愕的黑脸,帕依一把扔掉手中的布袋,泪流满面扑进朱成翊的怀里。   “翊公子啊!翊公子还活着!我以为你死了!他们都不见了……所有人都死的死,抓的抓……呜呜……我的翊公子啊……”   朱成翊怆然,他搂紧怀中哭得响亮的少年,“还有我,帕依!还有我!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我带你走,我们去很远的地方,再不让你受苦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部分就此结束,明天开始第三部分内容。 橘柑话多,所以要简要叙述一下创作思路—— 小伙伴们追到如今一定非常乏累了,不过!接下来的第三部分一定给你不一样的感觉~~ 在第三部分,小伙伴们将看见一个全新的齐韵。 如果说第一部分的韵儿对梁禛还只是半推半就的爱,第二部分则因为朱成翊的插手变得愈发的尴尬。 此时的韵儿更多的感受是生活的颠沛与挫败——自己的人生一塌糊涂,兄弟不是兄弟,爱人还能是爱人吗? 且看第三部分中的梁禛如何重新唤醒小韵儿的心——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你永远是我心头的朱砂痣。 重生后的韵儿与梁禛才是真正的开始了恋爱,什么是韵儿的爱情?这第三部分的爱情才是真正属于梁禛与齐韵的。 他们的爱情是艰难的,眼前的障碍何止千重水万仞山,只有男方的搏命是不够的。女人要摆脱男人的主导,就一定要有与男人比肩的高度与气魄!原来那个斗志昂扬的韵儿又回来了,所以第三部分叫做“逑凰”。 雄凤雌凰,皆为皇鸟,齐韵将用她出众的才华与耀眼的灵气换得朱铨的心甘情愿——二妹妹,你不是玉帝真龙的玩物,而是我朱铨的功臣。 她是最耀眼的明星,却甘愿与蛟蛇相偕,只因这小蛟,赐予了她新生。   ☆、意外      骆璋与梁禛应付完当地官员与显贵的热烈祝贺、阿谀奉承、依依惜别后, 终于得以顺利率部开拔回昆明。他们在昆明休整几日后,骆璋便要携带全家老少仆从, 与押解思罕等人的梁禛一道回京。   骆璋的云南巡抚一职被收回,巡抚一职本就不是常设官衔,是某地有特定事务需要特殊处理时临时开设的。如今云南大定, 朱成翊死了,蛀虫也灭了,云南巡抚完成了自己的光荣使命,骆璋自是要重回京城做官的。只此次云南大捷, 骆璋卸任云南巡抚一职后, 迎接他的必定是光宗耀祖的步步高升,一步跨进一品大员的行列已经近在眼前。   梁禛抑郁无比, 这骆璋风头十足,骆菀青又捏住了齐韵与自己的把柄,自己想要翻脸不认人都不能够了。他借由腿脚不方便, 像个小媳妇般成日将自己关在房间里, 不肯出门, 他害怕见到骆菀青,骆菀青缠人的功夫一等一,他受不了。   梁禛半躺在春榻上, 半眯着眼,吃着葡萄,身边放着一根拐杖,和一条包得像树干的假腿。这天气越来越热了, 得让瘸腿尽快好起来才是,成日里把腿给包这么厚,怕是会给我捂瘸了,梁禛在心里默默地算着日子。   自齐振将妹子背回营地后,梁禛便没再亲眼见过齐韵了,梁禛想偷偷去客房看齐韵,又不敢,这里是骆府,骆璋的眼线多如牛毛。听齐振说那姑娘又躺了大半月,大夫都说,如若再这样躺下去怕是更不容易醒来了。   梁禛难受极了,原以为自己豁出命去将她从崖底扯了起来,自己的幸福便有了指望,没想到却是这样一个结果!初跳崖时为着她随朱成翊殉葬的举动升起的想要质询她的怒火早已消弭,聪慧如你,莫不是怕我怪罪,你便不肯睁眼?如今我不再怪你,乖韵儿快快醒来吧!   梁禛直起了身子,围着春榻转着圈,他坐卧不安,不行,要不今晚半夜潜入齐韵房间看看……   门口响起汀烟的呼唤,“二公子……齐……齐姑娘……她醒了……”   梁禛一听,心中一个激灵,浑身犹如过电般竟激动得颤抖起来。他颤抖着双腿几大步跨至门边,打开了门,看见汀烟猥琐的眼神,他懒得去分析汀烟为何如此猥琐,就要跳出大门。被汀烟一把拉住,汀烟怯生生地唤,“二公子,腿……腿!”   梁禛一把甩开汀烟的手,调转回头,抓起春榻上的假腿套上自己的右腿,提起拐杖,继续向大门外冲去。   “齐姑娘什么时候醒过来的?”梁禛一边“飞奔”,一边扭头问身后的汀烟。   “呃……醒过来有小半个时辰了……”汀烟耷拉着眼皮。   “为何如此晚才来唤我!你个臭小子的皮又紧了?”梁禛竖起了眉毛。   汀烟弓着背,低着头,不说话,猥琐到底。   梁禛也懒得再理他,只奋力挪动那相当不便的右腿,这瘸子的确不好当,跑这么久,才出来这么点距离……梁禛满头大汗,巴不得将右腿留下,由它慢慢挪,自己先带着左腿去往齐韵房间看望。   好容易到了齐振住的小院,眼看胜利就在眼前,梁禛兴奋地“跳”进院子,却瞬间傻眼了。   人,到处都是人!里三层外三层,连窗外假山上都是人!有骆府的下人,也有梁禛自己的兵卒。   这是怎么回事?他们都在看什么……   梁禛满腹狐疑地朝上房走去,一边走一边驱赶着朝自己作揖见礼的兵卒与婢仆。   刚推开上房的门,一阵尖利又压抑的哭声自内室传出,梁禛头皮一麻,韵儿在哭——他大步迈进内室,看见的情景惊得他差点一头栽倒在地。   齐韵披头散发,只着中衣,前襟散开,露出内里藕荷色肚兜的一角。她死死扒着窗棂上的雕花不肯下来,口里哭喊着“你们走开!你们走开!”窗下一边立着满头大汗的齐振,一边立着两名丫鬟,其中一个手里拿着膏药,看来不久前正在搽药。   “妹子……咱先下来,再也不搽药了,咱先把衣裳穿好……”   齐韵口里呜呜哭着,只一个劲儿摇头。   齐振终于不耐烦,伸手一把扯住齐韵的胳膊就生生将她自窗上扯下来。齐韵尖叫起来,指甲划过木窗棂发出咔咔的声音,窗棂上的木刺刺破她水葱般的指尖,胡乱挥舞的玉指擦上齐韵洁白的中衣,留下淡淡的血痕……   梁禛突然回神,几步冲上前将齐韵一把自齐振腋窝下夺了过来,“你忒粗鲁做甚?没见伤到她了麽!”   齐振回头,愕然发现梁禛正怒目圆瞪地望着自己,他哭丧着脸,“左都督,我妹子的脑子被摔坏了……”   ……   梁禛心里痛得直想冲回罗喀山寻回朱成翊将他重新碎尸万段!为什么摔傻的不是那个丧门星,那衰人自己寻死,却将韵儿当肉垫垫在底下。最该死的那个毫发无伤,自己的那个聪慧可人的韵儿——却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梁禛坐在床头春凳上,颓然揉了揉自己的面颊,他抬起头,看进齐韵的眼睛,它们还是那么黑,那么美,好似会说话。   “韵儿,还识得我麽?”他放软了声线,弯起自己的眉眼,假装自己正在逗弄三岁稚子。   “不识得!”回答干脆又利落。   “左都督莫怪,我妹子也不识得我。”面前凑来一张齐振的苦瓜脸,许是梁禛的表情过于绝望,齐振便好心的前来安慰。   梁禛扶额,自己这张乌鸦嘴,真是一语成谶啊!之前曾担心与崖壁摩擦那么久会不会磕坏她脑子,现在便有无情的现实对自己的谶语做了狠狠的响应!梁禛懊恼不已,早知如此便只套齐韵一个人,摔死那扫把星,韵儿就安全了。落崖必失忆看来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韵儿为何爬窗上?”梁禛继续温柔地问话。   “她们弄痛我了!”春榻上的锦被中探出一颗鸡窝般的脑袋,她举起胳臂狠狠指向立在墙根的两名丫鬟,浑然不顾锦被滑落,凌乱的前襟复又露出……   梁禛眼明手快替她截住了下滑的被褥,轻轻将她的胳膊重新放入被中。他转头对上立在墙根尚未回过神来的两名丫鬟,“把膏药给我。”   丫鬟忙不迭地将自己手中的膏药递与梁禛后,又垂手退下。   “你们都退下。”梁禛抬手朝两名丫鬟挥了挥,示意她们离开。   “她们不好,禛替你赶走了她们。韵儿莫怕,待会儿禛来替你上药。”言罢,梁禛转头对上齐振满是问号的脸,“劳烦于飞兄去房门口等我,可好?”   齐振有点懵,“左都督……她……她……”他想说韵儿是姑娘,伤在背上,怎能让外男上药,可又觉得这句废话完全没必要说,支吾了半天,憋出一句,“她是属下的妹子……”   “我当然知道她是你妹子,你不能看着你妹子上药。”说着,梁禛抬手就把齐振往门外推。   齐振惊愕,“大人!你不能……”   梁禛停下手,沉默半晌,“如若无其它事变,返京后,我便会来齐府提亲。此时我有话要单独与韵儿讲,求于飞兄成全……”   齐振惊得快要站立不稳,被梁禛半拉半抬的放到了门外。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梁禛,可梁禛不似作伪。这是怎么回事?齐振忘记了阻止梁禛的动作,任由房间的木门在自己眼前“嘭”地一声关紧。   梁禛回到齐韵身边,侧身坐在床沿,他探手伸进被褥,轻轻握住齐韵的柔荑,“韵儿,现在没人了,如若你是闹着玩的,便可以结束了。”   眼前的女子瞪着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咬着锦被的边,只顾望着自己吃吃地笑。   “韵儿,我是你夫君,我可以有许多法子替你解决回京后的困局,你完全不用装傻卖痴。你看看你们齐家如今可是安好?这里就有我梁禛的功劳。你的夫君比你想象的有办法得多,韵儿完全不必担心……”   被褥里的女子傻笑依旧,因梁禛为着说话伏低身子凑向齐韵,绯袍上的补子凑近了齐韵的脸。   乌溜溜的眼睛直直盯着补子上的描金狮子,一根白腻的玉指直直指向那只怒吼的雄狮,“汪……汪……汪……”   ——连识物都有了障碍,看上去比晴初还不如呢……   梁禛的心再次荡到了谷底,他闭了嘴,只轻轻摩挲着齐韵的头发、脸蛋,他看见齐韵微笑的眼,她似乎挺喜欢。梁禛缓缓将自己温热的大掌移至齐韵后背,迅速点住她的承山穴与昆仑穴,梁禛再次扬起温柔的嘴角,   “韵儿乖,为夫替你上药,保证不疼。”   齐韵衣衫尽褪,露出后背拳头大一个血痂,那是在崖壁上砸的,血痂已经薄了许多,不用多久便能痊愈了。梁禛挑起一块黑乎乎的药膏敷在血痂上,轻轻揉散。   “绿色的药是祛疤的,刺激得伤口最是疼痛。我的韵儿那么美,留疤也丝毫无损你的美丽,咱便不必再抹那绿色的药了。只是这黑色的药是防止皮肉坏死的,咱要坚持用到血痂脱落……”   他张开大掌捂住那硕大的血痂,如同一只热手炉散发出源源不断的温热,刺激药膏深入皮下,渗入骨血。他自后凑近齐韵的耳朵,低低呢喃,   “韵儿早些好过来,回京后,为夫便会向皇上去求你。为夫年纪也不小了,等着你快些替咱梁家开枝散叶呢……”   掌下的香肩轻颤,梁禛心下狐疑,探头看向匍匐着的齐韵的脸。似是为自己的话语感动,齐韵眼中晶亮,睫毛弯弯,盈盈轻颤,可嘴里却兀自嘟囔着念念有词。梁禛仔细听去——   “汪汪……汪……汪……”      ☆、戏弄      梁禛率部滞留云南, 因齐韵昏迷,便与齐振一道被热情的骆菀青安排住进了骆府。梁禛本不愿意, 准备就扎营在昆明城郊。但骆菀青热情似火,当着骆璋的面细数了骆府的种种长处,尤其齐韵还病着, 让一位女性病人同兄长一起住在一个婢女都无的军营,还是野外!缺医少药!是怕齐姑娘醒来太早麽?   梁禛思虑片刻,发现没有婢女照顾齐韵甚是不妥,尤其现在天气也热了, 齐振只是兄长不是姐妹, 自己又不能亲自照顾她,诸多不便简直一言难尽。   明摆着有热情好客的骆府不住, 自己现去买婢女更是不可能,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梁禛纠结良久终于带着齐振齐韵兄妹住进了骆府。毕竟也没几日好住,骆菀青总不至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齐韵杀死在她自己府里。   住在骆府, 梁禛始终不安心, 整日催三催四, 在自己的右腿“痊愈”的那一日,终于可以开拔了!   这一日便是梁禛押解思罕北上返京的日子,也是骆府举府回京的日子。梁禛早早来到齐振所住的小院来寻齐振说话。   “于飞兄可还住得惯?”   “骆大小姐甚是照顾我兄妹二人。”   “婢子趁手麽?”   “甚好, 芳菱与芳媛皆一等一的好丫鬟。谢左都督关心。”   齐振是个糙汉子,自是比不得细腻的齐韵,可齐韵傻了,只能靠糙汉子做主。听得此言, 梁禛彻底安下心来,他甚至特意吩咐骆府,在回京路上依旧沿用之前照顾过齐韵的丫鬟,勿要换人。   虽然没呆几日,要准备的东西依然不少,齐振忙于安排随队伍回京的事,齐韵照旧呆卧在客房,身旁是两名婢女忙着收拾回京的物事。   “媛儿,你说待咱回京还能再回大小姐房伺候麽?”这名唤做芳菱的婢女一面收拾着齐韵的衣裙一面伸着脑袋询问正在院子内收拾铺晒的被褥的婢女芳媛。   “回不了也没啥,床上那位不是要进宫的麽?皇上可是巴巴地等着她呢,咱也跟着进进宫……”收被子的芳媛似乎万事不愁。   “呸!你是猪脑子麽?咱是骆家的婢子,怎么能随齐家的姑娘进宫?”芳菱狠狠地啐了一口。   “傻丫头,你以为你是骆家的婢子就怎么着了?为啥大家都不愿来干的活便就被大小姐指给咱俩了?咱这是被流放了,被抛弃了。此去京城少说也要半年,咱伺候齐家那位神,伺候个半年,不就囫囵打包送齐家算了呗。”芳媛一面费力拍打着被褥面上的尘螨,一面做芳菱的思想工作。   “可是……可是……大小姐不是让咱俩看着她麽……说明咱们的差使还挺重要的!”芳菱不甘心。   芳媛甩着一块棉帕拍打着自己裙摆上的尘土,披着满身的日光进了屋,“小蹄子说话注意背着人,怎的越来越肆无忌惮了?这人还在你跟前躺着呢!”   “媛儿还怕个傻子?哈哈!”芳菱乐了,“她兄长去了营里,午后才会回。”   “行了行了,她没醒过来时,你大咧咧地说话便罢了,前日她突然醒来,姐姐我的心都快被吓掉了!还好变成了痴呆,不然你就等着再次被送去人市吧!哪一日,床上这位神突然变正常了也不一定,所以菱儿还是注意些的好。”   “好了,好了,知道了!就你聪明……”芳菱嗔笑着打断了芳媛的话,胡乱将手中的衣物用花布打了一个包袱,抬手一扔便丢到了茶桌旁的地上。那里乱七八糟丢了好几个包袱,其中一个包袱露出流光溢彩的锦缎一角——那是齐韵最爱的月华裙。   ……   骆府外人声鼎沸,未时是议定的出发时间,仆从、车马皆已准备就绪,擎等着主子们陆续上车了。   梁禛牵着马立在骆府门外不远处,眼睛死死盯着骆府的侧门,齐韵会从侧门出来。在未得到新皇确切意思之前,梁禛不敢当着骆府人的面与齐韵有过多的纠葛,但他管不住自己的眼,手脚不能动,饱饱眼福总是可以的。   不多时,一位身穿湖蓝色绣花软纱裙的女子,在婢女的搀扶下袅袅娜娜自院中缓缓走来。看见远处那隐约的身形,梁禛便是一阵激动,他细细看过去,韵儿带着厚厚的帷帽,看不见脸,但看身形似乎又瘦了些。齐振明明说的是齐韵一顿吃光两大碗的……   梁禛心下狐疑,这齐振整日里马马虎虎的,看样子他的话大多是不准确的,还得自己多盯着才是。   齐韵刚出骆府大门,便有骆府管家迎上来,引了主仆三人往队伍最后走去,梁禛看见那是一辆普通的青帷马车。望着齐韵羸弱纤细的背影缓缓走向那小小的素布马车,梁禛心中疼惜,巴不得自己寻把软轿来亲自抬着她走,但此次返京人员太多,强求车驾标准确实有些强人所难。梁禛压下心中酸涩,不再纠结马车问题,自己在路上多给她送些吃食啥的,争取进京那日便能恢复到往日的七七八八。   身后传来马车勒停的声音,梁禛转头,看见一驾华盖马车停在了齐韵的青帷马车旁。车门帘掀开,珠光宝气的骆菀青钻了出来。   骆菀青老远便看见一身湖蓝的齐韵了,尽管带着帷帽,那窈窕的身形依然鹤立鸡群,细碎莲步轻移,环佩摇曳。如若不是事先知晓她脑子坏了,骆菀青还当自己的婢女说谎。这分明还是那个狡诈又风骚的狐媚子。   “齐姑娘!”骆菀青唤住了齐韵,“齐姑娘可有大好?”   面前的女子躲在帷帽后默不作声。   骆菀青不以为忤,继续说道,“适才青儿去农人处买了些庵波罗果(就是芒果),味美甘甜。”   她转头对上扶住齐韵的芳菱,“芳菱,快过来取些画鸢洗剥好了的给齐姑娘尝尝。”   芳菱领了命上前便往骆菀青车边靠,车里的画鸢愣怔,她正在奋力去掉庵波罗果的皮,但还没分成小块。一个个汁水淋漓,黄澄澄的芒果囫囵着个儿,便被芳菱端到了齐韵的面前。   “齐姑娘可要尝尝?很好吃哟!”骆菀青嬉笑挑眉,如同逗弄三岁稚子。   一众婢仆皆垂头不作声,骆菀青是这里的正牌主子,齐韵只是一个外人,主子想怎么逗弄一个外人便怎么逗弄都行。   “我要!多谢姐姐!”一声清脆婉转自帷帽后传出,不等旁观者回过神来,帷帽后伸出一双白皙的小手,袖口挽到了胳臂上,露出一大截玉藕般的手臂。   洁白如玉的小手一手抓起一个大芒果便往帷帽后缩,吧唧的咀嚼声,吱溜的吸水声自帷帽后响起。金黄的汁水沿着玉藕般的手臂直直流向蔚蓝纱裙上的精美苏绣……   骆菀青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猛一看见如此迫不及待的齐韵依旧乐得不行。她用罗帕捂住嘴,指着兀自狼吞虎咽的齐韵,冲着自己的婢女笑得直不起腰来。   直到耳旁响起强忍怒意的低沉男声,“齐姑娘,你在这里做什么!”   骆菀青愕然转身,看见梁禛紧锁的浓眉,铁青的面颊。他一把夺下齐韵手中的庵波罗果,扯得帷帽歪到了一边,梁禛伸手就要将齐韵拉回车上,没曾想被夺食的齐韵竟突然发作起来,她一把扯下歪在一旁的帷帽,露出满脸的淋漓黄汁。   她尖叫一声便往被梁禛打落在地的两个惨不忍睹的庵波罗果扑去,动作之快,让梁禛也有一瞬的愣怔。齐韵抓起两个早已不堪入目的果子就要往嘴里塞去,梁禛回神,抬手再次将庵波罗果打落,扯起齐韵的手就往马车上带。   齐韵不干了,极力抗拒着梁禛的拉扯,定要靠近那早已看不出原本面目的庵波罗果,震耳欲聋的哭声再度袭来,震得紧靠她的梁禛耳内嗡嗡作响。她哭得涕泗横流,混合脸上金黄的果汁,活像那雨后的泥地。   骆菀青呆怔过后看见梁禛愠怒的脸,当即便生出浓浓的怯意,毕竟当众调戏一个傻子本就不厚道,更何况这傻子还是梁禛曾经的情人。   可再深的惧意也抵不过眼前这张泥泞滑稽的哭脸带来的冲击,骆菀青哭丧着脸的同时竟忍不住爆发出银铃般的笑声,笑声似会传染,一众垂手的婢仆,旁观的军士皆发出了或轻或闷的哼哼声……   梁禛盛怒之下浓浓的哀伤将他紧紧包围,他不再管旁观者们耻笑的目光,将痛哭的齐韵一把打横抱起,长腿一迈,跨上了马车。   马车帘哗啦啦放下,昏暗的马车内幽闭又沉闷。梁禛心痛如绞,他轻轻将齐韵放在微潮的锦垫上,拿出一块细棉帕温柔地擦拭着齐韵泥泞不堪的小脸,一边擦一边轻声安慰,   “韵儿乖,禛一会给你更好吃的果子……我的果子比旁的都好……又甜又香……又软又糯……韵儿吃了一个又一个……”   耳畔的哭声终于逐渐消失,梁禛看见一双黝黑澄净的眸子幽深如潭,他心中咯噔一声,心脏就要砰砰狂跳起来。如同新月乍现,黝黑眸子的主人却突然展颜,依然如那垂髫稚子,眉眼弯弯,双目发光,“真的?……”      ☆、嫉妒      骆菀青气得想吐血, 梁禛把齐韵送上马车后,不多时便止住了齐韵的哭闹, 梁禛虽很快下了马车,却看也不看她一眼,不顾骆菀青的呼唤, 只拉长一张黑脸策马奔去了队伍最前方。   庞大的队伍终于开拔,骆菀青的马车走在队伍中部,齐韵的车则走在队伍尾部。骆菀青毫不意外地看见梁禛不时从自己车旁经过,往队伍尾部奔去。梁禛一反以往对骆菀青好歹总会敷衍一下的态度, 彻底无视骆菀青的存在, 甚至一丝眼风也不肯扫往骆菀青的方向   骆菀青端坐马车内,心中暗笑, 梁禛怎的也如此幼稚,你以为你一味袒护痴缠一个傻子便能娶那傻子为妻了?你太天真了!   齐韵她只有做棋子的命,以前她便是天家的棋, 以后亦然, 却偏偏永远都不会是你梁禛的……   梁禛是被刺激得狠了, 他的韵儿那么骄傲,何曾受过如此侮辱?如今流落在外无人依靠,当众受辱还不自知, 自己倘若还想着所谓的人言可畏,不等回到京城,齐韵定然已经被这帮蛇蝎的冷血欺负得不成样子了。自己就是关心她又怎么了?她有着惊世的才情,我梁禛就是要仗着自己的不世功勋直接向帝王讨要!   夜幕降临, 庞大的队伍在孟兰县外一处坡地扎了营,伙夫们架起了锅灶开始准备晚膳。齐韵的帐篷搭在西南角的女眷区,因骆璋就一个独女,骆府的女主子少,骆菀青的帐篷便紧挨着也算女主子的齐韵一道挤在了西南角。   骆菀青不爽了一整日,如今帐篷搭建的地方也让她心生怨怼,大家安顿好不久,骆菀青便闹开了。   “罗大人,把你家大人唤来,我有话要同他说。”   “回骆姑娘,左都督正在与骆大人商议要事,今晚怕是不能过来了……”   “不能过来?又不是行军打仗,能有什么要事!我不管,我要挪地儿,要不我就直接搬!”   “敢问骆姑娘想住哪儿?”   “我要住客栈,如此腌臜之地怎能住人!”   罗成默然,此次回京,人员太多,没有哪家客栈能安置下如此多人,这一路上多半都只能住营帐了。如若就骆菀青一人每日都住客栈,虽然有些麻烦,但也不是不可以,端看梁大人怎么想了。   这样想着,罗成便恭谨地冲骆菀青一揖,“小的这便把姑娘的意思转告左都督,待左都督示下,小的再来回复。”   ……   天色已然全黑,梁禛自骆璋营帐走出便匆匆往西南角的女眷区赶,他并未直接去往骆菀青的大帐,而是来到了齐韵的帐外。   “芳媛,这些饭菜姑娘不吃,快些端出去,我好安顿姑娘歇息了。”大帐内传来芳菱不耐烦的催促声。   不等梁禛迈步,大帐门口传来芳媛的声音,“我拿去给白雪吃,昨儿个大小姐还说白雪看着变小了,定是这几日大伙忙着没给它吃饱……”   门帘掀开,露出芳媛的脸,手上端着一大碗饭菜。   猛然看见梁禛黑面罗刹般杵在门口,芳媛唬得差一点将手上的饭碗扔到地上。   “见过左都督……”芳媛规规矩矩行了个跪礼。   梁禛默不作声,背着手踱步进了大帐,迎面便见齐韵安安静静坐在榻上摆弄着自己枕头上的穗。   “为何不吃饭?”梁禛来到齐韵身边坐好,温柔地开口。   齐韵抬起懵懂的眼,兀自摇头,“不吃,不吃……”   梁禛扶额,转头唤芳媛将饭碗端来,抬手就要亲自喂给齐韵,却突然顿住。只听啪嗒一声脆响,饭碗四分五裂碎,饭菜溅落满地。梁禛剑眉竖起,怒容满面,“为何给齐姑娘用冷饭?”   两个婢女齐刷刷匍匐在地,叩头如捣蒜,颤抖着说道,“因伙房离此处远,饭菜送来时便这样了……婢子也是没有办法呀……”   梁禛不语,低头看向身下的床榻,单薄的被褥,硬邦邦的锦垫,再环视四周,齐韵的行李就几个布包袱,凌乱的丢在大帐的一角,连一只木箱也无。   梁禛心中酸涩,自己装瘸子时畏首畏尾,在骆府一直未有亲自来照看齐韵,齐振本就大大咧咧不说,这上了路,齐振还彻底被安排去了与兵卒一处。剩下两个骆府的婢子照看齐韵,怎能周全。   梁禛捏了捏身下那薄如蝉翼的被盖,抬头高呼,“来人!”   待一名卒子进帐,梁禛开口吩咐,“唤邱五他们几个进帐替齐姑娘收拾行李,咱们送齐姑娘进城休息。”   ……   客栈内。小几上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让人食指大动,齐韵呆怔地坐在小几的一头,望着薄薄白汽后的梁禛。   灯火葳蕤,柔和了他的眉眼,他夹了一块西湖醋鱼,替她细细挑出鱼刺,再送到她跟前,   “吃吧……”他浅浅的笑,眼中全是温柔,一如从前她清明时。   齐韵鼻子一酸,差点哭出声来。她也不想这样,做疯子很累,简直饥寒交迫!   自醒来后便随时又哭又跳,饭还吃不饱,不是冷的就是硬的。芳菱与芳媛就是来监视她的,自己还在半昏睡时,便听到两个婢女的对话,惊得她巴不得再次厥过去——他们说自己是要被送进宫的,梁禛要做他们骆家的姑爷。   齐韵实在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撩到过朱铨,最后一次见到这位爷时,自己还不到十岁,然后朱铨就被他爹送去了苍茫的大西北。   至于梁禛——骆菀青对他的痴恋人尽皆知吧,骆家本就是朱铨的外戚,如今正是鲜花着锦的时候,又刚刚立了功,自己与骆菀青相比胜算颇低啊……   齐韵闭着眼默默捋了捋自己面临的大致形势,没有低迷太久便“醒转了过来”,为了避免吓到那两位相谈甚欢的婢女,她把自己变成了痴呆。做痴呆貌似是自己目前最好的选择了,做了痴呆就不用再担心进宫,做了痴呆也不会再连累梁禛,他可以想怎么说便怎么说,自己反正就是一问三不知的。   只是痴呆了,自己估计也就与禛郎真的无缘了。就算他再喜爱自己,他们梁家也不会允他娶个痴呆回家做主母吧……这样也好,经历了这么多事,对不起了那么多人,自己不是就想出家的吗,这样也算歪打正着了。   只是无法控制的是,每当梁禛那炙热滚烫的温柔将自己包围时,自己总忍不住想哭。一想到以后这些温柔都将统统投给那骆菀青,那个刻薄势利的女人,自己就恨得牙痒痒,不甘心啊,不甘心!可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真的将禛郎推出去,让他与朱铨对峙吧……   齐韵使劲压下心中的酸涩,吸溜了一通鼻子,便低头开始猛吃。实在太饿了,趁着自己痴傻,母亲的教导便统统丢一边吧!反正这辈子都只能这样了,先把自己伺候舒服了再说。   一通狂风卷残云,齐韵打出了一个长长的饱嗝——她刚想捂嘴,突然想起自己是痴呆,便咧开嘴没心没肺的冲梁禛傻笑。   梁禛一直望着齐韵,眸光沉沉,他看见她吃鱼先挑鱼腹,吃鸡先吃翅膀,吃肉避开葱……可有痴呆是记得过往的习惯的?他仔细回忆以往自己见过的疯子与痴呆,可对他们不了解,也没法对比呢……   ……   骆菀青在帐篷里摔东西发脾气,那梁禛直接带人冲来大帐带走了齐韵,不仅如此,临走前还一刀砍了正在打瞌睡的白雪。   不就吃了点齐韵不吃的饭菜吗?犯得着气成这样,竟提刀取了白雪的狗命,难不成日后凡是齐韵不要了的,大家还得寻个龛子将它们供起来!   骆璋赶来时,便看见自己的宝贝女儿正将一盘子果子摔出了大帐。“青儿啊……青儿怎么了……这又是谁招惹了你啦……”骆璋抖着胡须一路小跑着奔了过来。   “侯爷来了……”   “见过侯爷。”婢女们纷纷向骆璋见礼。   骆璋一把夺下骆菀青刚握在手中的一只妆匣,满脸焦灼,“青儿怎么了?跟为父说说……”   “父亲!……”骆菀青一声嚎哭,便扑进了骆璋的怀里。   骆璋心痛极了,老脸皱成了一只核桃。   “就是那梁禛!他把那痴呆狐媚子带走了……他宁愿带着那个痴呆也不愿给我换间客房……”   骆璋自自己女儿的哭诉中终于听明白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原来梁禛把齐家的傻姑娘带走了。骆璋无奈的摇摇头,这梁禛果然是风流成性,以前公干带个通房,现在又看上了齐家的傻姑娘——也真是不挑捡啊!   骆璋至今没见过齐韵的脸,只当是普通年轻人间你情我爱的纠葛,“青儿莫哭,梁大人本就风流,爹爹早就看出来了,可青儿非要认定了他。”   骆璋轻轻叹了一口气,“这男子年轻时总会有些不稳重,但只要他对你尊重、敬爱,便就足够了……”骆璋边说边轻轻安抚着怀里的女儿。   “爹爹!可是……可是……他以往便一直拿那齐家姑娘作姘头!”骆菀青小脸憋的通红,眼泪鼻涕一把抓,冲骆璋哭喊。   骆璋遽然变色,“青儿说什么?!”      ☆、傻女      梁禛终是没有走成, 几次走到门边又退了回来,韵儿身边没有丫鬟, 留她一人在客栈终是不妥,明日先给她买两个丫鬟吧,今晚便由自己照顾她。   月色朦胧, 树影婆娑,身边的女子呼吸绵长。梁禛睡不着,又想起罗喀山上的猫舌,心里猫抓似的。他低头看向怀中, 美人睡的香甜, 依旧那张娇憨的睡颜,可为何突然就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紧了紧怀里的娇躯, 听见一声呢喃,“禛郎……别走……”   梁禛浑身一个激灵,“韵儿……”   对方一阵静默, 随后又是细微的鼾声……   梁禛失望至极, 或许在梦里, 她还是往日的韵儿,她只是把梦和现实搞反了而已。   又是一夜好眠,柔软的怀抱, 温热的湿吻,让他以为又回到了罗喀山上。怀里还是那个诡谲的韵儿,逗弄得他节节败退。香冷金猊,被翻红浪, 只盼永在这旖旎的梦里,不再醒来……   翌日,梁禛在一阵香风中醒来,对上一双黝黑澄净的眼睛,齐韵笑眯眯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韵儿昨晚睡得可好?”梁禛揉揉身边这颗毛茸茸的脑袋。   “嗯。”   “今日还要赶路,咱得早起。”   “嗯。”   一问一答间齐韵已然自己穿好了外裳,梁禛猛然发现在与自己独处时,齐韵的痴傻症状似乎会减轻许多。至少从昨晚至现在,除了她不大说话,其余的相处模式与以往的韵儿并无多大区别,昨晚甚至……   “朱成翊被我放走了,韵儿不必担心。”望着齐韵兀自整理腰带的背影,鬼使神差地,梁禛说出了上面的话。   沉静的人儿并无任何反应,依旧默默地鼓捣着腰间的如意丝绦,梁禛一把拽过她的胳膊,他看见齐韵的脸木然又迷惘……   天光微亮,骆璋看见梁禛亲自领着齐家那位傻女进了他自己的大帐,那傻女依旧带着帷帽,看不见脸,只能看见她玲珑有致的身材。骆璋心中鄙夷更甚,昨晚骆菀青给自己爆出的内-幕着实让他震惊了好一阵子,这梁禛不仅好色,令人称奇的是,还能色胆包天,连皇帝的女人也敢抢!   虽然齐韵傻了,但准皇帝女人的帽子却是戴得妥妥的,梁禛如此毫不避讳地公然带齐韵自由出入,看来他是不准备要自己的狗头了。   既然如此,自己还是得劝女儿趁早收心,勿将一腔真心错付,没得害了自个儿。可是一想到昨晚骆菀青的痛不欲生,骆璋就一个头两个大,青儿对梁禛实在用情太深,竟缠着自己除去齐韵,保他梁禛安康……   青儿啊!你向来精明,为何遇上梁禛便如此糊涂哇!骆璋狠狠抹了一把老脸,擦去眼角的湿润,转身回了自己的营帐。   罗成在完成繁重的行军安置工作外,又从人市上买回两个丫头,梁禛给她们起了两个柔肠百结的名字念伊、念奴。   罗成将两个新丫头送到齐韵的马车前时,齐韵细细品味着这两个肉麻至极的名字,痴怔的面皮下也忍不住泛起一层鸡皮疙瘩,没想到身为武将的禛郎也会有一颗看惯春花秋月的心。   自此痴傻的齐家姑娘便在回京队伍中被公然冠上了“梁禛的人”的名头,随行人员与军士们哪一个再敢对齐韵不敬不遵,就连齐韵犯傻要吃路边的野果子,也会有人立马做猴状率先爬树试吃。   一路走来齐韵再次回归了以往侯服玉食的生活,不再食不果腹,衾寒枕冷,每日除了念伊、念奴尽心尽力照顾她的起居,还有随行的各色兵卒无事便来献殷勤。   伺候得齐家傻姑娘高兴了,梁大人一般都会有赏,连随后办差都能更加容易通过自己长官的验收。   因梁禛对齐韵的照顾人尽皆知,这一日,忧心忡忡的齐振找上了门。   “左……左都督……”齐振第一次觉得面对梁禛无比的尴尬,他终于明白梁禛对自己齐家无端亲近的根源了,从秋狩猎场到出征云南,自己博得出头机会的原因竟然如此简单,亏得自己还琢磨了那么久。自家老爹就算想保密,也不该瞒着自己,这究竟是亲生的么……   “感激左都督对我妹子的照顾,可是……可是……”齐振语不成句。   “于飞兄可是对禛没有信心?”   “不!不!决对没!只是……”   “于飞兄放心,皇帝陛下不会杀我。”梁禛不以为然地坐在太师椅上摆弄着手边的一株兰草。   “一来韵儿痴傻了,只要咱们寻得太后娘娘说道说道,他不会非要韵儿不可,毕竟要控制住一名臣工,纳妃并不是唯一的办法。二来,禛完成了主上交办的差使,虽有夺美之嫌,但韵儿的身份他原本便未明示,禛对男女情爱生性驽钝,没能及时体会出主上的心意,皇上可以心生怨怼,暗惩于我,然此种理由绝不能成为摧我梁家之借口。至于这第三……韵儿与朱成翊之关系,于飞兄且放心,我梁禛自会全力周全,保你齐家安康。”   不等齐振反应,梁禛直直起身来到齐振跟前,躬身一揖,“回京后,禛会立时就令妹之事向皇上作出说明,再向贵府提亲。禛恳请于飞兄事先向齐大人多多美言,万万勿要相拒于我。”   齐振心下沸腾,梁禛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布局韵儿及齐家的事的……   说他虎口夺食绝不为过。为了一个女人,甘冒如此之风险,耗费如此多精力,堪称舍命逑女之最高典范。   与军士们的一派和谐相反,兴平候骆府的气氛则沉闷了许多,骆菀青脾气差到了极点,不是骂人便是摔东西。骆璋时不时便会与自己的女儿争吵不休,终日长吁短叹。梁禛彻底不睬骆菀青的抗议,每次半路上看见骆菀青的身影,他便早早躲开。期间骆璋寻过梁禛数次,想提醒他齐韵的身份,却被梁禛委婉挡回。   骆菀青想不通了,梁禛就算自己不想要命了,总不能把整个梁府都拉来陪葬吧,不行,自己必须要问个清楚!   这一日,队伍刚落帐休息,骆菀青早早便来到了齐韵的大帐。齐韵的帐在梁禛营房的边上,好在没紧挨着梁禛自己的,不然那不怕死的色胚便真的是在对新帝进行赤-裸裸的挑衅了。   骆菀青进得帐内,入眼便是满帐的各色缎被,锦垫,有躺的靠的、厚的薄的、软的硬的、车上用的,大帐用的,占据了满满一面帐。大帐另一面堆满了大小不一的各色衣箱、妆匣、官皮箱和书箱,齐韵自小爱看书,梁禛想,多给她看看书指不定能尽快唤醒她的清明。床榻的一边垒满了各色鲜果、糕饼。看这阵势,梁禛是准备给齐韵在返京路上安个家……   软塌上的傻姑娘正在一边吃芝麻糕一边“看书”,骆菀青自顾自坐下后,发现齐韵的书是倒着放的,想是许久未曾翻页,书扉页上铺满了厚厚一层五彩糕饼屑……   强烈的喜感袭来,满腹愤懑的骆菀青差一点再次破功,她狠狠捏了捏手中的罗帕,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望着齐韵手边迅速消减的芝麻糕,开了口,“齐姑娘,青儿给你带了好玩的,你要麽?”   一张糊满饼屑的小脸抬了起来,温柔的眼中尽是与年龄格格不入的惊喜与期待,“要!要!姐姐我要!”   骆菀青自身后拿出一只红漆描金边拨浪鼓,转动手柄,发出清脆的梆梆声。齐韵眼放异彩,腾然自榻上跃起,扑向骆菀青手中的拨浪鼓——因吃了太多,突然发动,扯得肚子有点痛,齐韵忍痛脚下不停一把夺过拨浪鼓兀自玩了起来……不行,下次得稍微慢一点,或者应该换成果子或许会好一点……齐韵默默地想。   “青儿手上有可多好玩的,齐姑娘可愿与我同住?”   “愿意!我与姐姐同住!”齐韵兴高采烈地玩着拨浪鼓,回答得响亮又干脆,反正自己现在是痴呆,没法做自己的主,承诺可以随便发。   “齐姑娘可知梁大人什么时候回?”   “大人公干,我也不知。”   “齐姑娘……梁大人……”骆菀青欲言又止,“梁大人是我未婚夫……”骆菀青望着齐韵“无邪又纯真”的眼,虽知她不一定能理解自己的意思,依旧臊红了脸。   “你切不可靠他过近!”骆菀青破釜沉舟,终于斩钉截铁地说完了自己的意思。   齐韵瞪着眼,神情迟滞,耳畔不由自主地响起昨晚客栈内梁禛沉醉又粗重的喘息。   “嗯!”她重重的点头,“我不同他说话!”只差拍胸脯指天发誓了。   骆菀青颔首,微微放下心来,她嫌弃地看了一眼齐韵沾满饼屑的脸,拿罗帕蘸蘸自己的嘴角,“回京后,我父亲便会求得皇上替我与梁大人赐婚。至于你——齐姑娘,你是皇上的人,你得要尽快好起来,尽早入宫服侍皇上!”顺利说完关于未婚夫的言论,再说赐婚的事,似乎也没那么尴尬了,骆菀青言之凿凿,说得她自己都觉得梁禛已然是自己囊中之物了,不由得越发得意起来。   齐韵呆怔到底,不过这次倒不是全装的,她是真的被刺激到了。骆璋承兴平候爵位,官拜右都御史,虽是二品,但此次回京擢升一品定是板上钉钉的事,再加上骆家乃新皇外戚,封个国公亦非不可能!齐韵心中黯然,看骆菀青对梁禛势在必得的模样,骆璋回京主动向新皇恳求赐婚实在太顺理成章了,那自己呢……   自己不能进宫,正好痴傻了,便就依了自己开始的打算,寻个清净之地,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吧!   脑海中奔涌而出的是梁禛对自己的温柔,齐韵觉得眼睛发涩,她强迫自己勿要再想,只睁大“无辜”的眼望着骆菀青。   骆菀青见这呆子一脸懵懂样,也自嘲地一笑,“齐姐姐如今生着病,自是听不明白青儿的话,不过不要紧,总之你得记住了,不许进梁大人的大帐!待我问梁大人示下了,再带你去青儿大帐玩新鲜玩意,可好?”   这呆子就是个祸害,少泽与她接近便是自掘坟墓,无论如何都得将这痴呆妖女诓离梁禛身边。骆菀青极力对齐韵示好,她语气亲昵,语调清扬,倒真是一副热情好客的大姐姐模样。   “嗯……”齐韵举着拨浪鼓,极力让自己的大脑放空,她怕自己一想事情便就哭了出来,“我听姐姐的话,我会离大人远远的……”   不等齐韵说完,一声压抑着怒意的冰冷男声陡然响起,“骆姑娘在劝韵儿离谁远远的?”说话间,大帐帘掀起,梁禛负手大步走了进来。   他身着靛蓝色刺绣巨蟒箭袖袍,腰间攒珠银带,目含秋霜,面蕴怒色。他端立堂中,冷冷地看着骆菀青,“骆姑娘,你可还记得你在车里土司府对我说过的话?”   骆菀青愣怔,他什么意思?   “你说你愿意与韵儿共侍一夫……”他冷冷地看着骆菀青越睁越大的眼,“并且你做妾……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骆菀青难以置信,她噌地起身,“梁禛!你疯了吗?此一时彼一时,这齐韵是皇上三番五次提起过的人,她是要进宫侍奉皇上的!你不要你的安远侯府了麽?!”   梁禛狠狠甩开自己被骆菀青握紧的袖口,“我看你才是疯了,皇上九五之尊,岂容你费尽心思塞个傻子去糊弄于他!”他狠狠盯着骆菀青赤红的眼,“皇上的妃嫔,至少得是个正常人吧……”   梁禛转身,对上齐韵呆怔的脸,他挨着齐韵轻轻坐下,望着她,极尽温柔,“韵儿生病了,禛不嫌弃你,便由禛来照顾你吧……”   骆菀青冷然,“齐韵藏匿要犯,已犯重罪,少泽勿要被无端牵连。”   梁禛自榻上缓缓起身,他踱步来到骆菀青身前,目光沉沉,“我信你被逼到极致定会拿此事说项,可青儿乃柔弱女子,难道不知对手如若孤注一掷会对你有什么影响麽?倘若你尚未准备好将我梁家一击致命,禛劝你最好能谨言慎行……”   骆菀青震惊,梁禛这是在威胁自己吗?她气极,浑身发抖,她指着梁禛的鼻子,鼻息咻咻,说不出话来,只能一把推开拦住自己去路的梁禛,飞奔冲出了营帐。      ☆、狐疑   骆菀青绝望极了, 梁禛一反以往的谦和态度,如此冷硬, 摆明了就要过河拆桥,利用完了骆家就想跑?还从没有人这样做过!   骆菀青在自己的大帐里兀自转着圈,她虽然怒火攻心, 但也不得不承认以齐韵目前的痴傻状态,要想入宫,这的确是一件不大可能的事了。只是没想到的是,梁禛居然还愿迎娶一个傻子为妻, 那狐媚子究竟使了什么法术让梁禛对她如此矢志不移!   骆菀青想起以往梁禛对自己的语笑嫣然, 心如刀绞,不行!不能让梁禛就这样白白摆自己一道。   她决定再次寻找父亲详谈, 父亲认为梁禛痴恋齐韵,强烈反对她再纠缠梁禛,并不赞同她主动求皇上赐婚的想法。可骆菀青却并不这样认为, 要她主动放手梁禛, 绝对不能够!   梁禛只是为齐韵颜色所惑, 待自己嫁与了他,自然会将他制服得妥妥帖帖!她又唤来丫鬟芊儿,吩咐她每日借着分配补给物资时多留意留意梁禛与齐韵的情况, 务必抓住点齐韵行为不端的证据,待回得京城也好将证据摆出来,治他齐家满门的罪!   齐韵感动得不能自已,几乎就想抛去伪装冲梁禛高喊“我还是原来那个齐韵”!   可是她不能够, 她死死压下胸口的激荡,咬紧牙关痴愣到底地摆弄着那无聊的拨浪鼓——禛郎如此至诚,自己得保他梁家安稳,绝对不能心软让他生出破釜沉舟与皇上力争到底的想法。自己就这样安静地做个傻子吧,对大家都好……   安静的傻子不小心对上了梁禛深邃的眼,她唬了一跳,就要调转视线,耳畔传来梁禛惫懒的声音,“我瞧见你眼眶红了……小傻子也会感动的麽?无论怎样,你便相信我一次,好么?我是男人,我可以护你周全……”   齐韵心中狂跳,转头对上梁禛探究的眼,鼻子发酸,她强迫自己忍住,任由一条清洌洌的鼻涕漫延而下……   ……   暮色来临,队伍在长江边驻扎了下来,明日便要渡江进入铜瓦府,很快就要进入北直隶地界了。   这几日齐韵有些受不住了,她的葵水如期而至,前段时间被骆府的人照顾时受了寒,这次的肚子前所未有的不舒服。她在宜人的五月抱着暖水袋在马车上躺了一整天,队伍开始扎营了,齐韵便抱着暖水袋在念奴的陪伴下沿着河边散步,肚子滞胀得不行,多走走或许就舒服些了……   走了不多时,江风一吹似乎更冷了,肚子胀痛愈盛,齐韵再也走不动,直接坐到了路边一块巨石上。念奴焦虑,劝说齐韵往回走,齐韵说什么也不愿起身,太难受了,如果可以,她想直接躺到地上。   念奴焦虑地转了一会圈,左右看了看,此处离营地不远,能看见军士们忙碌的身影,想来自己离开一会去唤人也无大碍。于是念奴将手中一块薄垫垫在齐韵身下,让她稍等片刻,自己回营去唤人抬软轿来。齐韵抬手示意她快去快回,自己独自呆着并无大碍。   念奴焦急地跑开了,齐韵一人独坐礁石上,望着滔滔江水发呆。最近她发呆的时间可谓充沛无比,她可以细细地想自己的齐家,可以想自己眼前的困顿,还能再想一想——翊哥儿。   听梁禛说翊哥儿离开了,他身边没有了一个可以助他的人,他能去哪儿呢?如今自己同翊哥儿也差不离了,左支右绌,无处可去……   齐韵越想越悲伤,趁着现在没人,自己总能哭一哭吧……   这些日子装傻子,连哭都成了奢侈。齐韵趁着左右没人,果然顺着自己心中的悲伤开始抹起了眼泪,她习惯性地摸出罗帕捂住口鼻,削肩轻颤,腰如束素。   不远处的礁石后,骆菀青正看得分明,她心情不好,便带了两个婢子来江边散心,不想却看见齐韵独坐江边抹眼泪。她冷眼看着兀自哭泣的齐韵,也无人招惹于她,她便这样突地就伤春悲秋起来。   骆菀青心中怪异的感觉如破土幼芽逐渐生长,这齐韵似乎有些“不正常”,虽说痴呆的人也会有伤心的时候,可他们的画风似乎不应该是这样……   福至心灵,骆菀青觉得自己似乎窥见了齐韵不常示人的另一面,这女人素来诡狡,但除此之外她还有一个无比强大的内心。她可以不惧世俗的眼光,主动委身仇敌只为藏匿走投无路的小废帝,那么她也可以不惧世人的嗤笑,抛弃贵女的尊严扮痴作傻。   骆菀青心情大好,昂扬的斗志重又回到身体之中,以至于她亲眼看见梁禛来到齐韵身边,温柔的替她暖手捂肚子,她也没有生出一丝不悦。许是因为太过不适,齐韵乖巧地任由梁禛安排,没有再疯癫发痴。毕竟做傻子也是需要消耗大量精力的,今日身体不适,实在是癫不动了。   暗处的骆菀青越看越觉得自己猜得对,齐韵,你装傻可是因为害怕?害怕新皇追究还是害怕新皇对你占有?骆菀青直想仰面大笑出声,如若齐韵真的只是在装傻,那么你便注定要输了……   确定了新的工作的方向,骆菀青明显淡定了许多,她只死死的盯着齐韵,有事没事便来找齐韵“聊聊天”。这给齐韵带来了莫大的困扰,装傻一时尚可,终日保持同等神经质状态下的亢奋,着实让人吃不消。   于是这一日满腹狐疑的梁禛主动拦住了骆菀青,“韵儿才落崖不久,身体尚未恢复,骆姑娘莫要经常去扰她。”   骆菀青满面柔情地望着梁禛,“少泽希望青儿能与齐姐姐和睦相处,青儿这不就正在做着你希望的事吗?”   她望着梁禛愣怔的脸,轻轻靠近他的胸膛,继续开口,“少泽勿要抛弃青儿……青儿很难受……”   梁禛有点懵,他也是第一次遇见如此不在意自己身份的贵女。自骆菀青当众逗弄齐韵开始,自己便一直将她的尊严踩在脚下。正常情况下,自己都如此冷落与她了,这女子不都应该愤然挥袖离去,老死不相往来吗?为何她却像没事人儿一样,还要来求着自己?莫非她这个堂堂公候之家的嫡女竟真的要哭着喊着扑上来做自己的妾室?   梁禛揉了揉自己浆糊般的脑袋,推开骆菀青紧贴自己的身体,倒也放柔了语气,“青儿出身名门,禛配不上你。”   骆菀青不依不饶,紧紧箍住他的腰,死死扑在梁禛的胸前,“呸呸呸!再说这样的话,我非撕了你不可!少泽莫要再撵我,我什么都不要,少泽让我能天天看着你便好……”   一番情话说得感天动地,梁禛心中虽觉异于常理却挑不出哪里毛病。他怔怔然立在当地,任由骆菀青沉醉的抱着自己,脑中乱麻一团。   ……   夏末秋初的这一天,庞大的返京队伍终于走进了巍峨的永定门。因此次云南行动成效巨大,新皇朱铨也抑制不住他激动的心情,声势浩大地来到了永定门楼下等候。   远远走来一队墨黑长龙,高樯重桅,旌旗猎猎,硕大的“骆”字引人瞩目。骆璋与梁禛领队,急急下马,疾步奔至新皇跟前,恭恭敬敬行了朝见礼。   新皇却是等不及了,他独自疾步走出队列,冠服端严,王貌奇伟,蓄美髭髯,龙眉凤目。   他双手扶起朝自己见礼的二位臣工,喜笑颜开,“二位爱卿辛苦了!快快平身……”他转身一手握住二人的一只胳膊,便带着骆璋与梁禛往永定门后走。   “少泽果然年少有为,你可知朕有多担心你麽?真正喜也凭你,笑也任你,气也随你,愧也由你,感也在你,恼也从你啊!”   朱铨红光满面,如此激动当真少见,可见朱成翊这根刺扎在他心上是有多深。他紧紧握住梁禛的手腕,喟然长叹,“现在可终是好了!是少泽你,让朕的一颗心终于归了位!哈哈!”   骆璋缩缩脖子,牙齿被腻倒了一半,朱铨如此奔放当真让人不习惯……   梁禛讪然,暗道,希望过几日您还能依然如此热忱待我……他谦逊一笑,   “陛下谬赞,下官怎敢贪功,是兴平侯爷功劳大,若非他勘破思罕阴谋,并亲自率兵上阵,咱们哪能取得如此成就。”   新皇一听,更加高兴,“我就知道,兴平候爷可不是那死板的书呆子,胸有丘壑,作得文章带得兵,得侯爷辅佐,实乃朕之幸,国之幸啊!”   骆璋赧然,自谦一番,君臣三人说着话,亲亲热热往皇宫而去。   上书房,新皇朱铨细细听着一旁的梁禛说话,面沉无波。   “齐韵痴傻得可厉害?”朱铨始终不大愿意接受这个事实。说朱铨对齐家女诸葛变齐家小傻子颇为遗憾却是不准确,他还挺不爽的。齐韵名气大,他多年未见她,心中其实甚是期待。   “回陛下的话,齐家姑娘她不识人,亦不大识得物……”   “可能出门?”   “无法独自携婢女出门,得有男性家属作伴,以免……以免她突然发作……”梁禛挺不愿给朱铨下诏召齐韵进宫相见的机会,如果可以,他甚至想说齐韵还有暴力倾向。   “噢……”新皇终于懊恼地点点头,“朕还说召齐韵进宫看看,如此说来还不能成行了……也罢!让齐家姑娘好生将养,朕得空去她齐府瞧她。”   “你寻得她时,她是怎样?”   新皇这句话问得没头没脑,可梁禛却是听懂了,朱铨这是想知道齐韵是怎样与朱成翊相处的。梁禛正色,这关系到对齐家的定性,他得周全了才是。   “陛下,下官寻得齐韵时,她被逃犯禁锢于后宅……”   梁禛用“禁锢”与“后宅”二字准确又精炼地表述了齐韵对朱成翊的态度与自身所处的状态。当他看见朱铨愈发晦暗不明的神色时,继续开口,   “当下官与骆大人率兵强攻逃犯的庄子时,逃犯挟持了齐姑娘一同跳崖,是下官用一根飞爪拦了齐姑娘一下,挂在了一棵大树上,后被齐振寻到,捡回来一条命。”   梁禛勇救齐韵的威武轶事,朱铨早有耳闻,听者无不为梁禛的勇猛所震撼,如此英武之将领实在难得。听得此言,朱铨亦放缓了表情,“多亏了爱卿英勇,朕在此也先替齐大人向少泽致谢了。”   梁禛拱手,他想向朱铨说讨要齐韵的事,又觉得过于仓促,朱铨怕是要生疑,决定稍按不动。      ☆、查验      此番回京, 硕果累累,梁家与骆家再次扬名于京城。梁禛论功被加太保, 赏金银无数。原本意气风发的骆璋则愈发神采飞扬。因云南屠汉一案,牵出隐藏于帝国深处的隐患,震惊寰宇, 骆璋经此役一战成名。受新皇嘉奖,骆璋自区区二品文官一跃入殿阁参军国事,任首席大学士,兼太子少傅, 封豫国公, 一时间骆璋的威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而齐家亦在云南一役中捡到肉渣渣,齐振被擢升为京卫指挥使司镇抚, 护卫宫禁,守御城门。虽依然是个看门的,但一举重回五品武职, 齐祖衍已经是乐得合不拢嘴了。   寿康宫。   这一日, 骆璋的夫人蒋三娘带着女儿骆菀青入宫拜见姑姥姥, 当今天子的生母蒋太后。就要见到自己最喜爱的外侄孙女,蒋太后一大早便起了身,招呼宫人备好骆菀青爱吃的茶点, 整理好骆菀青要小住的房间,穿戴整齐了巴巴等着骆家母女进宫。   不等骆菀青见礼完毕,蒋太后早已笑开了花,急急走下堂将跪拜在地的侄女与外侄孙女自地上扯了起来, “三娘、青儿,你们可算来了,早听说你们回了,哀家可是盼了许多日了!快来快来,青儿陪哀家坐一处,让你姑姥姥好生瞧瞧。”   待得祖孙三代人皆落座,蒋太后细细打量着身边的骆菀青,见她身穿橘黄色交领缠枝莲纹褙子,头戴攒珠累丝金凤钗,凤尾呈扇面,似一朵开放的莲花,粉红色的珠坠熠熠生辉,真真应了那句“娉娉婷婷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娇滴滴又嫩秧秧。   “我的青儿可是长成了大姑娘了……”蒋太后眯缝着老眼,发出这样一句感叹。   “咱青儿也有十七了吧?三娘可曾替青儿相看好了人家?”蒋太后细细摩挲着骆菀青细嫩的素手,转头看向下首的自家侄女。   “回太后娘娘的话,因这几年随子圭奔去了云南,咱家青儿还未能说亲呢……”蒋三娘的脸笑成了一朵花,心中激荡,接下来不就应该说“哀家给你指一个可好”了!咱家还真就等着您老人家给指个好的呢……   “啧啧啧!你这娘是怎么当的!”蒋太后嗔怨地冲蒋三娘虚虚一点,便开了口,“三娘既已返京,可曾有过相中的子弟?”   蒋三娘见状,心下雀跃,红着脸就要开口将那吏部尚书家的大公子、大理寺卿的二公子给提溜出来,没想到一直静默不语的骆菀青抢先说了话,“姑姥姥,青儿有意中人!”   蒋三娘暗道不好,一颗心瞬间荡到了谷底,怪不得女儿如此积极地想要进宫参见太后,自己只当她小孩子脾性想见姑姥姥,没想到她竟是为了那个不知好歹的大色胚!蒋三娘不等蒋太后开口,张口便痛斥女儿,“青儿!莫要瞎闹!姑娘家家的,哪有你这样巴巴地凑着过来说自己婚事的!你母亲还在这儿坐着呢!”   蒋三娘怒目圆瞪,丰腴的脸颊因着激动涨得通红,如若不是在寿康宫,她定然要冲上去给自己这不知羞耻的女儿一个爆栗。   “哎哎哎!你喊什么呢!”蒋太后急急将骆菀青护在身后,对蒋三娘佯怒道,“青儿有心里话要说,你为何不听听!孩子有了心上人,你这做母亲的不多支持,反而棒打鸳鸯却是为何?”说话间,又转过头,对骆菀青和煦地笑,“青儿且说说,瞧上哪家子弟了?”   骆菀青苍白了小脸,不顾自己母亲杀人般的眼神,只含羞带怯地望着蒋太后,“安远侯府家的二公子……梁少泽……”   ……   不知怎的,这几日梁禛这心里一直不妥帖,连觉也不曾睡好,今日终于知道缘由了,原来自己一直害怕着朱铨去齐府。   今日早朝后,新皇便唤住了梁禛,他一本正经地板着脸,忧心忡忡地说,“齐大人为朕分忧不少,原以为少泽将齐二姑娘寻回来,也算替朕解了齐大人的忧,没想到齐二姑娘却已面目全非了。这几日朕看齐大人的精神确实委顿得紧,少泽便留上书房陪我用膳,午后咱们一块去齐府瞧瞧吧!”   梁禛的心砰砰跳得厉害,他不是没怀疑过齐韵是否在装傻,可一直没捉住齐韵装傻的把柄。说她是傻了吧,可梁禛总觉得她正躲在那装疯卖痴的躯壳后冷眼看着自己。   如今新皇要亲自去查验,他便担心起来了。朱铨是谁?为了这个皇位,他便亲自装过疯!算得上是当朝装疯界的开山鼻祖了,代表着装疯界的最高水准。经他掌眼过的疯子,孰真孰假,可是一清二楚,明明白白!   梁禛想提前通告齐府做好接驾准备,被新皇制止了,齐家突然多个傻子,本就忙乱不堪了,咱君臣二人悄悄去便好,给齐大人一个安慰便走,用不着如此麻烦!梁禛无奈,被迫放弃了给齐韵提前打预防针的打算。七上八下的陪新皇用完午膳后,梁禛手忙脚乱地随朱铨出了宫,奔齐府而去。   到得齐府,齐祖衍果然很是意外,他恭恭敬敬将新皇请入大厅,就要让家中众人依次前来拜见。朱铨抬手止住了齐祖衍,“爱卿勿忙,朕今日来一则是为了向爱卿你表达慰问,二则是想看看二妹妹,还望齐大人成全。”   齐祖衍慌忙跪下,“皇上对老臣关怀备至,衍感激涕零!奈何小女神志有损,如有不敬,还望陛下多多包涵……”   朱铨笑意晏晏,“爱卿勿忧,朕自是醒得的,只要二妹妹身体康健,朕便放心了。”   说话间,齐祖衍便引着朱铨与梁禛往后院而去。这是梁禛第一次以客人的身份来齐府,想起三年前自己为朱成翊失踪案来齐府搜查齐振的情形,梁禛禁不住也感慨万千。须臾,三人已至兰芷院,刚到院门口,便有婢女迎上来给众人见礼。   “知春,二小姐呢?”齐祖衍开口问道。   “回老爷的话,二小姐正在午睡,睡下已经快一个时辰了。”知春恭敬又伶俐。   梁禛放下心来,既然姑娘家正在午睡,那皇上定然就会走了。就在梁禛拿着渴盼的眼神望着朱铨的后脑勺,等着他发出撤退的命令时,梁禛看见这位威严的帝王转过了头,“你们先在此处等朕,朕进里屋瞧瞧便出来。”   梁禛傻眼了,齐韵好歹还未出阁,这朱铨如此待她,莫非笃定了齐韵就是在装傻?梁禛呆立当场,心跳到都能感觉胸口扯得痛。   齐祖衍也觉意外,“皇上,小女午睡,仪容不整……怕……怕冲撞了您。”   朱铨却不以为意,大手一挥,“无碍!二妹妹比朕小了一辈儿的岁数,朕当她小孩子呢,朕难得来一次,就这么走了,心内难安啊!朕只是想确定二妹妹安好,齐大人莫要介怀才好啊……”   齐祖衍惶恐,忙又缩到了地上,叩着头延请朱铨入内。   梁禛害怕极了,他怕齐韵真的是在装,装傻装得好也是要靠才华的,这是一种和聪明人的艺术一样艰难的工作,梁禛第一次无比渴望齐韵是真的痴呆。梁禛也无比的恐慌,朱铨如此随意地对待齐韵,如若不只是为了确认齐韵痴傻的真假,而是对齐韵别有他想,自己可真是毫无办法了……   朱铨踱着方步向齐韵的闺房走去,脚步笃笃,仿佛踏到了梁禛的心上。他满目凄惶,神情悲惨,直到齐祖衍扯住他的袖口可劲甩。梁禛看见齐祖衍冲自己拼命使眼色,他心中一个激灵,才又默默低下了头,不再多看。   朱铨屏退随行的宫人,独自进了房,一阵暖香袭来,纱幔掩映中,他看见了油亮花梨木雕花大床上的睡美人——他屏住呼吸,深深看进了纱幔,眉如远山含黛,肤若桃花含笑,乌发如云,唇似桃瓣。美人正在安睡,朱铨甚至能想象那多情的眼眸若是睁开,该有多么的婉转生辉!   她果然是长大了呢,同幼时那般美得刺眼,怪不得自己那短命侄儿逃命也要带着她……朱铨轻轻坐上床头的春凳,正天马行空胡思乱想着,他看见一双明眸闪现,内里波光流转,若有繁星。   “老伯!可是来寻韵儿玩耍?”帐内娇莺声起,没有情理中的高声尖叫,也没有闺阁女子的羞涩与娇嗔,那双明眸的主人腾地自床上坐起,仅着中衣跪坐床沿,俏脸猛然贴上依旧垂坠的床幔,将脸绷出令人捧腹的怪异形状。   “……”   第一次被人叫老伯,朱铨显然有点懵,待他反应过来齐韵是在叫自己时,眼前的床幔已被人唰地一声自内打开,那双婉转生辉的眼眸果然如预料般夺人魂魄。   “韵儿藏了花生,老伯可要吃些?”眼前仅着了中衣的姑娘压低了嗓门,神秘兮兮地冲他眨眼睛。紧接着一双素手探出,露出内里的几颗圆滚滚的花生……   朱铨哑然,他想起离京前最后一次见到的那个古怪精灵的漂亮小姑娘。当时朱铨正受太子忌构,在上书房当着太-祖的面与太子大吵了一通,完事了正怒气冲冲地经过后花园的假山丛,突然头顶一阵劲风,朱铨伸手一捞,竟捉住个小孩!提至身前一看,原是齐韵。那时的她只到他腰间,和更矮她半个头的朱成翊一道在后花园爬假山……   “二妹妹,朕是你四哥。”朱铨面沉无波。那时的齐韵深受太-祖与太皇太后宠爱,时常出入宫闱,与太-祖的儿子们也颇为熟络,便互相以兄妹相称。   “四哥?”眼前的齐韵似乎有点惊讶,她披头散发,怔怔地望着眼前这名龙眉凤目的威严男子合不拢嘴,时间一长,清冽的口涎顺着张开的嘴角蜿蜒向下,直流向那洁白丰润的脖颈……      ☆、揭穿      朱铨走出齐韵房间时面黑如碳, 这齐韵果真是痴傻得有些厉害,不过说了几句话, 便口水鼻涕糊了自己一手。都是那朱成翊的错,自己活不成了还要扯着齐韵跳崖。若不是梁禛的飞爪拦了她一下,齐振捡回来的就是她的尸体了。   朱铨情绪低落, 梁禛看在眼里,喜在心里。皇上不高兴了就是好事呀!韵儿果然痴呆得上了档次,连朱铨也将她放弃了。此时的梁禛完全沉浸在齐韵遭到朱铨嫌恶的喜悦中,压根没想过如若齐韵真就如此痴傻了, 自己应该怎么办。   朱铨一路沉默寡言, 直到快进禁宫门口,朱铨突然发现依旧一路跟随的梁禛。“少泽可还有事?朕已无事安排与你。”   梁禛默了默, 自马上躬身一揖,“……下官,有点小事想请陛下示下……”   朱铨颔首, 示意梁禛随自己同去上书房。   甫一进得上书房, 梁禛便伏地跪下了, “下官请求皇帝陛下恩准……”   朱铨转身,抬手就要扶起梁禛,“少泽有何事求朕, 但讲无妨。”   梁禛抬头,神情萎顿,“齐家二姑娘仙人之资,岂是我等粗鄙之人可以肖想。如今齐姑娘身患难言之疾, 下官驽钝,却依旧为齐姑娘风采所折服……下官……下官想求陛下恩准……允下官求娶齐家二姑娘。”言罢梁禛以首叩地,长跪不起。   朱铨愕然,齐韵虽说美艳绝伦,可她痴傻成了那样,居然还会有人想要娶她。朱铨定定地看着梁禛,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终于开口,“少泽,你个一品大员娶个傻子做正妻,岂不太委屈了?”   听得此言,梁禛心中雀跃,他勉力控制了自己的嘴角,恭敬地回道,“怎能委屈,齐姑娘岂是我等凡人能娶之人,虽说如今有些不大清醒,但齐家在京城亦仍是数一数二的人家……”   朱铨颔首,心道,反正自己也没法再收用了,他梁禛喜欢,便送给他也无妨。这样想着,朱铨柔和了眉眼,“齐家无罪,少泽自去求娶便是,心中毋需再有负担。”   梁禛伏地长跪,额角顶着青石地板,几乎就要乐出声来。终于守得云开见日明了啊!待回得梁府自要让母亲赶快准备才是!   当晚,梁府沸腾了,因梁禛回府后便央求安远侯夫人崔氏赶紧寻得官媒去齐府提亲。崔氏愣怔了好一阵子才明白过来自家小儿子真的是要娶那齐家二姑娘为妻了,心中不由得感慨万千。   崔氏早知自己儿子对齐韵的痴迷,如若真能娶得齐韵自是好事,可如今,满京城的人都知晓齐家二姑娘痴傻了,原本要入宫的也被新皇一脚踢了出来。梁禛作为梁府的顶梁柱子,日后是会继承爵位的,再加上他傲人的一品武官与太保身份,如若梁府将齐韵捡来做了当家主母,不知要引来多少流言蜚语。   崔氏踯躅着向梁禛提出了是否可将齐韵收纳为妾,待她日后变正常了再提为正妻也不迟啊。此举遭到梁禛的强烈反对,他谁都不想娶,除了齐韵。崔氏无奈,只好投降,傻子就傻子吧,至少不是天生傻,以后生养的子嗣不会傻就行。   这样想着,崔氏倒也打心眼里生出些欢喜来。与普通的官宦人家一样,崔氏开始积极与齐府的谢氏私下里联系,悄悄看了看情绪尚算平稳的齐韵,两位当家夫人也就后续即将开展的提亲事宜达成了初步的共识。   就在梁家紧锣密鼓开始准备向齐府提亲的同时,骆菀青第一时间自蒋太后处听到了梁禛就要娶齐韵为妻的消息。她恼怒不已,貌似自己说什么对那梁禛都没有一点感化作用,那厮为何就忒得铁石心肠!   骆菀青缠着蒋三娘又向宫里递了折子,她要去见蒋太后。   寿康宫内,骆菀青如愿见到了朱铨,他是过来向蒋太后请安的。骆菀青守在寿康宫一整日了,终于等到朱铨露面,便迫不及待地冲了上去。   “陛下!青儿有话同您说……”   ……   朱铨独自默立在寿康宫花园内,一枝红杜鹃喀嚓一声折断手中。适才骆菀青的话带给他的震撼颇大,骆菀青说她曾亲眼见过痴傻后的齐韵独自躲在江边抹泪,一派清明的模样哪像个傻子。齐韵极有可能是在装傻,望自己严加查验。因她与朱成翊一直纠缠不清,如今眼看就要进宫,装傻的确是齐韵能够做到的唯一的选择。   如若真是这样,那她齐家便是得下九重地狱了!朱铨铁拳紧握,再松开时,一枝零落成泥的红杜鹃滚落脚下,金缎云头皂靴踏过,朱铨愠怒的声音沉沉响起,“王传喜,传朕口谕,宣齐韵进宫。”   齐府再度陷入重重阴云,齐祖衍将齐振自床上生生拉起,忧心忡忡地告诉自己的儿子,新皇在这三更半夜的时候召自家尚未出阁的傻姑娘进宫。   齐振瞪着懵懂的睡眼被唬得三魂去了两,直愣愣望着自己的爹,“父亲!怎么办?左都督寻了那陈婆子,明日便要来提亲呢!”   齐祖衍抖弄着腮帮子上的肉,狠狠往齐振头上一个爆栗,“你个蠢东西!现在哪里还能管他梁禛,咱们齐家可是要变天了!”   齐振被自家爹敲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父亲,变啥天啊?不就是我妹子进宫做皇妃吗?咱不如去跟皇上求个情,放过咱傻妹子,韵儿如今痴傻着,进宫怕是活不成了……”   齐祖衍老脸铁青,手脚抑不住的直哆嗦,“振儿,爹走不动了,你去兰芷院将你娘与你妹子接来你房间,爹有话要同你妹子说。”   齐振一个骨碌跳下床,套上一件纱衣便往外冲,“哎!爹先歇会,振儿去接娘和妹子。”   齐韵困的不行,被齐振拖着,披头散发,半眯着眼来到了齐振的卧房。   “韵儿……!你可知你闯下什么祸事了吗?”齐韵甫一进屋,齐祖衍便抬起一张惨白的脸,冲齐韵狠狠地摆头。他一改平日的慈爱与宠溺,老泪纵横,原本富态温和的眉眼生生被他挤出七分狠戾。   齐韵何曾见过父亲这般模样,唬得瞌睡虫瞬间消失,以至于忘记了自己还是一个傻子。她瞬间炸毛,“爹,发生了什么事?!”   齐祖衍一看,心下咯噔一声,荒芜一片,完了……还真给自己猜对了……   话音未落,齐韵自己也呆滞当场,她转头看向满脸惊喜如中大奖的齐振,与呆立门口,双目含泪,又惊又忧的谢氏,猛然屈膝长跪在地,痛哭出声,“爹,娘!孩儿对不住你们……!”   ……   夜色已深,禁宫的甬道内走来一队宫人,随行两抬软轿。齐祖衍端坐轿内,眉头紧锁,这朱铨深夜急召齐韵进宫,只怕凶多吉少。齐韵只是一个柔弱女子,又不是武将高官,深更半夜的哪有什么紧急公务能轮得到召个女人来处理。   齐祖衍浑身筋骨都软得发痛了,如若不是齐家自己的事,光一旁看着都能将自己吓出一身汗!朱铨是怎么发现女儿装傻的?齐祖衍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至于此事的前因后果,齐祖衍已无力再去捋,当务之急是怎样顺利保全自己与齐韵的项上人头,能让全家人的眼睛能看见明天的太阳。   齐祖衍与女儿召开了一个简短的紧急碰头会,齐祖衍主张,一进宫,齐韵便应主动向朱铨承认错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齐韵却是坚决反对,自己装傻都装了这么久了,也没露过什么破绽,却被一个深夜急召给吓出了原型,岂不是连自己都哄不过去了。试问一个痴傻了大半年的人,猛然冲到新皇面前,口齿清晰,哭天抹泪地痛陈自己的种种不是,你能不觉得尴尬又难堪吗,如若不是在最后关头,此种冷场的表演,一般人还真就表演不下去。   经过多方论证,齐家上下一致决定,让齐韵继续装傻。毕竟齐韵一旦清醒了,那朱铨再接再厉,深挖齐韵与朱成翊的关系,应对上一个不小心可就会被灭了满门!两害相较取其轻,还是嘴硬到底比较好!   齐韵也忐忑得不行,当宫人通传她下轿时,都直不起身了。好容易下了轿,齐韵抬眼一看,黄灿灿的三个大字:   “乾清宫”——新帝的寝宫。   齐韵脚下一软,差点摔倒,身后的齐祖衍适时搀住了她的胳膊,“乖女莫怕,爹爹就在这宫门口等你,为了咱齐家,韵儿可要加油哇!”齐祖衍面带微笑地给她打气。   望着父亲慈祥的笑脸,齐韵不由得通红了眼,她依恋地看了看父亲的脸,重重的点点头,“爹爹放心,女儿定会保护好自己,保护好齐家的!”言罢,便头也不回地向乾清宫内走去……   齐祖衍脚下一个趔趄,抹一把脸,和煦的笑容转瞬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满目的伤痛与满脸的不舍。他深深垂下了头,缓缓跪下,双手捂住了脸,无尽的泪水自苍老干枯的指缝间溢出,源源不断,滚落青石地…… 作者有话要说:  预告,下一章有人发威。   ☆、龙凤斗   朱铨穿着黄灿灿的寝衣踞坐春榻上挑灯看着一卷奏章, 直到齐韵颤巍巍地来到堂下跪拜在地。   朱铨抬头,面无表情地看向齐韵, “二妹妹可还认得我麽?”   蚊蚋般的声音自地上传来,“认得……四哥哥……”   “你们齐家与朱成翊是何关系?”朱铨依旧淡淡地问,无喜无怒。   趴地上的齐韵却惊出了一身冷汗, 朱铨突然问这个可是抓到什么实锤了?转头一想,自己反正是痴呆,随他问什么,我自岿然不动!于是齐韵依旧保持了脸朝石板的姿势一动不动。   室内一阵静默, 须臾, 帝王冷沁沁的声音再度传来,“站起来, 看着朕。”   齐韵呆怔又迟滞地直立起身,瞪着懵懂的眼望着朱铨,粉腮边挂着一颗渣, 是刚才磕头时在地上蹭的。   帝王直勾勾盯着她脸上那颗渣, 继续开口, “脱衣衫。”   齐韵从装懵立马沦为真懵,他什么意思?脱他的衣衫还是自己的衣衫?齐韵没有纠结太久便平静了下来——自己可是傻子!于是她依旧呆立不动,口中喃喃, 口涎再次流出……   “王传喜!”座上的帝王显见得有些不耐烦了,张口唤来了门外的宫人。   “帮她脱掉衣衫。”朱铨端坐榻上,挺直腰板,盘起双腿, 眸光沉沉,不怒自威。   王传喜得令,面无表情地来到齐韵面前,伸手便来解她外裳的盘扣。   齐韵惊恐万分,她已然站立不稳,如果可以,她一定会自那虚掩的房门夺路而逃!可是自己不能跑,他是皇帝……我是傻子麽?齐韵觉得自己快要哭了,不知道正常情况下傻子遇到这样的事会作何反应?   作为“一个傻子”,齐韵极力控制自己颤抖的双腿,直愣愣地任由王传喜剥掉自己的外裳与百褶裙,露出洁白的杭绸中衣与中裤。   王传喜停了手,躬身立在一旁。   “你们齐家与朱成翊是何关系?”声音自上首传来,平静无波。灯影下,身着寝衣的朱铨仿佛披上了一层黄彤彤的金光,庄肃、威严又霸气。   堂下依旧静默,只有惘然、呆滞的眼神和肆意横流的口涎。   “再脱。”   王传喜再次来到身前,灯光似乎更暗了,齐韵有点眼花,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能有多少衣衫够他脱的?可作为一个真正的傻子应该作何反应呢?   我可以跑、跳、喊、撕咬!对!齐韵犹如黑暗中的旅者突然发现希望的微光,她预备抬起腿,可双腿软如绵,能直立便已是极限。她又抬起自己的手想撕咬面前的王传喜,可抬到一半又软软地垂了下来。   齐韵发现自己已然脱力了,她无法做出任何动作,除了流泪与颤抖。   后背凉飕飕的,齐韵看见了自己亮粉色肚兜上怒放的牡丹,腿上也轻飘飘的,只有一条亵裤迎风招展……   “你们齐家与朱成翊是何关系?”上首的声音飘忽不定,仿佛来自天庭……亦或是地狱……   齐韵泪流满面,冲掉了腮边那颗黑渣,代替口涎流到了蝤蛴般的玉颈上。我还是傻子麽?齐韵努力转动脑子想要思考这个旷世难题,可脑子似乎也被锈住了,一点都转不动……她浑身战栗如筛糠,她口中呜呜如猫哼哼,却不能吐出一个字。   “再脱。”   王传喜转身去往齐韵的背后,他粗粝的指尖碰到了齐韵细腻的腰身,引得齐韵生出遍体的鸡皮疙瘩。腰间一松,一股冷风灌进胸腹,轻飘飘的肚兜仿佛随时都会被风掀得飞起。粗粝的指尖拨开她堆砌颈间的乌发,来到她光洁的脖颈,绳结微微颤动……   齐韵哇地一声大哭出声,她再也绷不住,脚下一松,瘫软在地。   “朱老四,你个忘八羔子!你只会欺侮弱小!你想听什么,姑奶奶我就说什么!你不就是想杀了我吗?你要杀便杀!搞如此多的排头作甚?齐家不是你买的婢仆,想玩谁就玩谁,士可杀不可辱!我爹兢兢业业忠君事,披肝沥胆为你付出过多少,你又给了我们什么?你如此蛮横、暴戾,穷兵黩武,玩权弄术,为人君却辱人臣。长此以往,天下智者皆不为谋,世间勇者皆不为战,你朱家——危矣!”   齐韵几近赤-裸,无力的瘫坐在地,满脸泥泞,双颊酡红,柳眉高竖,怒目圆瞪。   上首一阵静默……须臾爆发出震耳的大笑。   齐韵看见朱铨直起身,眼眸低垂,负手踱步来到自己面前。他手指轻扬,示意齐韵身旁如盲人聋子般的王传喜退下,老僧入定的王传喜敏锐地接受到了帝王的此项旨意,迅速撤出房间,并轻轻地关上了房门。   朱铨低下头,如看稀罕物般定定地看着她,他蹲下身来,深深看进齐韵的眼睛——突然发出一声轻笑,他眉眼弯弯,唇角上扬,“穿上衣服,去偏殿歇息吧,明日再谈。”他不想再审,也不必再审了,他只想要她一句话,今晚先让她认清她自己。   齐韵愕然,怎地突然就结束了?自己才刚刚起势。   朱铨不再看她痴傻的模样,复又起身回到春榻,“怎的?还要朕亲自给你穿?”   齐韵回神,三下五除二把满地的衣衫重又穿好。她怒意未消,只倔强地挺立一旁,犹如被俘的女英雄。   “二妹妹且退下吧,王传喜会带你去偏殿,明日早朝后,你再来乾清宫。”朱铨歪靠在春榻上,兀自揉着自己的额角。朱铨只想休息,明日还有许多事,希望明日她能说点自己想听的话。   齐韵的脑子转得飞快,这是怎么个结果?怎的也没个准话?看样子齐家应是保住了,至于官位啥的都是浮云,人活着就好。不知这朱铨究竟怎么想的,也明日不知还要谈些什么。   齐韵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胡乱想了一通,已被王传喜带到了乾清宫旁的偏殿,这里是嫔妃们侍寝前后等待或休息的地方。齐韵默默泛了一通恶心,依然老老实实地歇下了。王传喜离开前,齐韵唤住了他,拜托他转告依然等候在乾清宫外的齐祖衍,万事平安,要他勿要担忧,自己要在宫里多待一日,让齐祖衍自回齐府安置。   ……   京城里最煎熬的高官或许就是安远侯府的二公子梁禛了,安远侯夫人崔氏携了媒婆终于登上了齐府的门,却被明确告知齐家暂时不能接受梁家的求娶。崔氏一听,心中蒸腾的怒意直可焚尽那金銮殿,这究竟是个什么世道?娶个傻子也如此困难!   在崔氏滔天怒意与穷追不舍的逼问下,谢氏惨白着老脸结结巴巴吐露出齐韵昨晚被新皇传召入宫了,至今未回……   崔氏如五雷轰顶,呆怔了半晌才默默起身带走了陈媒婆。她突然无比心痛自己的傻儿子,这究竟算个什么事儿啊,被那齐韵玩了再被皇帝玩,不是明明说好了不要了的麽?咱梁府便巴巴地来捡,眼看快要吃进嘴里了,又被一把薅走!   崔氏通红着眼回到梁府,甫一进门便扯着梁禛的耳朵一通臭骂,“你当你是捡破烂的吗?捡了朱成翊吃剩的再捡他叔的,天底下就没有女人了吗?为何你就非要娶个咱娶不得的!如今可好了,一大早白白跑这么一趟,平白让满城的人看了个大笑话!以后谁再要我去那齐府,没门儿!”   梁禛才从金銮殿散朝回来,听说齐韵半夜三更被传唤进了宫,脑中瞬时空旷一片,他四肢无力,漫天的绝望。他狠命揉了揉麻木的脸颊仔细想了想那日陪朱铨去齐府的情况,再次肯定了并无异状。莫非后来皇帝又私底下去过?梁禛心中不甘,重新戴上才刚脱下的大帽,飞奔出了府。   梁禛在承天门找到了独自缩在墙角的齐振,“于飞兄,韵儿怎么回事?”梁禛奔得满头大汗,来不及栓马便急吼吼地冲齐振发问。   “左都督……”齐振明显精神不济,昨晚一夜未睡,齐祖衍快天明了才独自一人回了府,齐振便陪着父母二人都呆坐在花厅熬了一夜。“属下昨晚在睡觉,家父突然将我唤醒,说皇帝来了口谕,让妹子进宫……”   “然后呢?”梁禛急的满头包,支着耳朵望着齐振。   “……然后,父亲陪着妹子进宫了。”   “那日我陪皇上去你们齐府后,陛下又单独去过吗?”   “不曾来过。”   “他身边的宫人、侍卫……或女官呢?”   “并无任何宫中人来过。”   “韵儿为何还不回府?”   “属下哪儿知道呢?听父亲说,妹子托了王公公带话,让父亲自个儿回府,她要在宫里多住一日。”   梁禛烦躁地挠挠头,“韵儿住哪儿?”   齐振茫然地摇头,梁禛担心极了,韵儿脑子不清醒,独自呆在宫里简直让人担心死了……思虑至此梁禛猛然愣住,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心跳如擂鼓,飞身上马穿过承天门,往禁宫奔去……   齐韵独坐偏殿,只望着殿门口逐渐升高的日头发愣,刚才王公公来了,让自己一盏茶时间后直接去乾清宫。朱铨应该是想问自己在朱成翊一案中是什么角色吧,看能不能找个把柄狠狠捏捏父亲。谁不知晓父亲在江浙的影响,上次扬州赈灾,应是让朱铨见到了父亲的价值,平日里搜刮臣子会下不去手,如今有了自己这个把柄,再不狠狠搜刮致死,简直对不起他朱铨只进不出的优良传统作风!   齐韵冷哼一声,在心里狠狠将朱铨鄙视了一番,毫无眼界的粗鄙小人,仗着手里有几个兵,抢来皇位之后便重利轻义,极尽盘剥之能事。随他去吧,大不了劝父亲辞官归隐,不再陪他玩了!   齐韵这样想着心中也轻松了许多,自己只要避免被他扣上私通反贼的帽子即可,不过,看昨夜的情形,朱铨似乎也并无杀了自己的意思,那么今日应该也不会再有大碍吧……   齐韵一面想着,一面直起身来,缓缓向乾清宫走去。      ☆、妙静      齐韵进得乾清宫时, 朱铨正在廊下逗弄一只锦毛鹦鹉,看见齐韵进来, 便唤她过来一同赏玩。   “二妹妹这几年受苦了,颠沛流离不说还得装疯卖傻。”朱铨悠然自得地一边逗弄着鹦鹉一边同齐韵说话。   齐韵一口噎住,“皇上说笑了……奴家……那样……也是有原因的……”   “哦?什么原因?怕朕强抢民女?”朱铨面不改色。   “……”齐韵觉得与朱铨聊天好难, 他一人便能将所有话题都聊死。   齐韵尴尬地讪笑,心道,你非要这么说倒也是可以这样理解的。   “二妹妹此时一定在心里说,不错!你这皇帝倒还有些自知之明!”朱铨越发得意了, 竟学着齐韵的神态表演了起来……   齐韵呆滞, 越发缩到了一旁,这朱铨一人便可以同自己说上一整日吧……   朱铨言罢, 却沉下了脸,他静默一瞬,复又开口, “二妹妹, 你只当我坐拥皇权, 睥睨天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你可知朕如此锱铢必较却是为何?”   齐韵不言语, 只拿眼看着他。心道,小肚鸡肠不正是你历来的性子麽?   朱铨转身直直地看着她,“朕之今日来之不易,朕需要朕的臣工全身心为朕而战。朕不允有人首鼠两端, 既是为朕个人,亦是为了江山社稷。故而……朕想知晓……二妹妹可愿为朕而活?”   齐韵愣怔,朱铨什么意思!可是自己猜测的那样?就在她踯躅不定时,朱铨又开口了,“二妹妹,朕不放心你们齐家,朕需要你的表态。”   齐韵偷偷瞄向朱铨,他面色无波看不出喜怒,“陛下……如若家父扬州赈灾,家兄云南剿匪亦不能证明我齐家对皇上的忠诚,民女实在不知还能怎样证明我家对皇上您的赤胆忠心了……”   朱铨轻笑一声,只拿手抚弄那锦毛鹦鹉,“二妹妹,你看这鹦哥,如若它乖乖地留在这架子上,朕便每日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它,如若它某日非要挣脱铁链回归蓝天,就算它不会饿死郊外,也会因为它离去时朕对他的围捕而折损羽翼,最终依然逃不出寂寂而亡的命运……”   齐韵的心砰砰砰地狂跳起来,她有些当机,这朱铨为啥就跟咱齐家卯上了,躲不了也跑不走。   看着齐韵如此犹疑不定,朱铨终于不愿再等,他伸手抬起齐韵圆润的下巴,让她直视自己的眼睛,“朕可以不追究你的过去,但朕非常介意你的现在,及以后——你留下,我予你全家荣华,你若不留……便请二妹妹自己选择一个忠于朕的方式离开。”   朱铨原本的打算并不是如此,他是想在确认齐韵装傻后便杀了齐家满门。欺瞒主上,她齐韵是活的不耐烦了,勾结逆贼,是他齐家自寻死路!   可是昨夜齐韵的惊世一吼,让他看见了眼前这位柔弱女子不同寻常的一面。她没有清理中的哭号,甚至没有哀求,自己的步步紧逼竟然逼出了她非一般的才情。   她于重压下据理力争,高声痛斥,更让人讶异的是,她居然如同那七老八十的夫子一般,还能骂得引经据典,高屋建瓴!虽然在朱铨看来千骂万骂都是蜉蝣撼树的无力抗争,可齐韵这意外之骂却迸射出了英雄豪杰背水一战的英勇、睿智与练达。   她是一个美丽聪慧又勇敢的女人,如若她能收回心思,他想留着她。   于是朱铨盯着齐韵波光潋滟的双眸,眯起了眼,“我免你死罪,你付朕终身,朕以为甚是公平……二妹妹觉得呢?”   齐韵的呼吸急促起来,手脚冰凉,“我免你死罪……”这是什么意思?我什么都还没说就给定了个死罪,朱铨是从何做出如此判断的!   禛郎不会说,那么就是骆家咯……对了,因为梁禛要娶自己,骆菀青便坐不住了!是的,一定是这样,是自己大意了!齐韵双颊酡红,因着激动,身体亦不自觉地微微颤动,再恨那骆菀青也不能现在冲去与她打一架,眼前这尊佛才是亟需解决的大麻烦。   她深吸一口气,止住颌间的颤抖,缓缓跪地,好容易找到了自己的声音,“陛下……韵儿粗鄙,不配侍奉皇帝陛下,韵儿从此愿出家为尼,青灯古佛,黄卷一生,为陛下与您的江山日夜祈祷颂吟……”   上首静默良久,齐韵耳间只有自己那混乱的心跳声,她绷直了酸胀欲折的腰,死死揪着自己的罗帕,她听见朱铨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冰冷又低沉,“准!赐卿法号妙静,着令玉禅寺出家为尼。”   ……   梁禛入得禁宫,七拐八绕地终于得知齐韵住在乾清宫时,他心中是绝望的,他的胸口突突跳得发痛,独自缩在内卫处的一间小屋内捂着胸口发怔。他想见齐韵,他有太多疑问想要问她。于是恣意妄为的左都督再次犯了轴,他直接冲去了乾清宫寻找朱铨。   朱铨正在午睡,待他悠然醒转,便听得王传喜禀告说左都督梁禛已在殿外跪了快一个时辰了,问他什么事,他也不肯说,只说非见皇上不可。朱铨有些懵,上午都未有什么紧急军务,为何自己睡了一个午觉而已便这么急了,他唤王传喜让梁禛赶紧进来。   梁禛进得殿内便一把扑在地上,咚咚咚的磕头,“皇上,您不是允了下官求娶齐家姑娘了麽?为何……”后面的话他没敢再说,只苦着一张脸,可怜巴巴地望着朱铨。   朱铨一愣,这才想起数日前自己曾说过允了梁禛求娶齐韵的话,可说过又怎样,自己就是食言而肥了……   朱铨有些不高兴,第一次觉得梁禛为何突然如此没眼力见儿了,自己深更半夜将齐韵召进宫定然是有原因的,自己没主动提,他居然巴巴地来问。他扯了扯嘴角,打着哈哈,“呃,少泽啊……这齐韵犯了错,朕将她召进宫来问询,今日,她也认了错,并自请前往玉禅寺出家为尼。”   朱铨看着梁禛越瞪越圆的眼睛,“齐韵欺君罔上,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朕已网开一面不再追究,但需保证齐家上下彻底忠诚于朕,出家为尼便是她自己所愿。”   梁禛惊愕不已,直楞楞地望着朱铨,韵儿果真还是原来的那个韵儿!他心中巨浪滔天,说不出是高兴还是难过。他脑子转的飞快,朱铨貌似发现了不少辛密,很显然不会是他自个儿想出来的,自是有人告密了,至于告密者是谁,那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梁禛懊悔不已,当初只当可以利用骆菀青给自己在云南带来方便,没想到如今竟成了埋伏身边的刺头!就在梁禛心烦意乱时,他听见朱铨满含歉意地同自己说,“少泽啊……朕替你说一门亲,可好?”   梁禛回了魂,深深叩首,“皇上费心了,臣……暂时不想娶妻……”   “嗳,男儿怎能不娶妻,少泽且放心吧!朕一定给你寻一门妥帖的亲事!”   梁禛对亲事二字再无兴趣,他马不停蹄自禁宫又奔至齐府,被告知齐韵已被人接往玉禅寺了。   齐祖衍没了那一晚的哀伤之色,反倒转过头来安慰梁禛,“左都督勿忧,虽说韵儿被迫进了佛堂,但她好歹保住了一条小命。咱们齐家也毫发无损,老朽已然十分满意了。老朽感念左都督周全,只这亲事一事实在是咱齐家的不是,老朽也是被逼无奈啊……咱齐家啥也不图,也就图个一家老小全都平安!”   ……   齐韵要出家了,这让京中权贵们颇有些意外。   这名传奇的女子先是被歹人掳走长达数年,回京后,又变成了痴呆,可架不住她容颜绝世,依然被新皇相中,进宫两日后却又被驱离出宫,不仅如此,还被新皇勒令于玉禅寺出家了!   坊间流言四起,有说齐韵被歹人收入后院,因此回京后被新皇嫌恶,才被皇上送入寺院出家。也有说齐韵痴傻严重,进宫后伤了皇上,所以被送进了寺院。总之一句话,齐韵就是不正常了,才被皇家无情弃于玉禅寺,齐韵已然成为皇家弃妇的代名词,声名狼藉。   不光齐府自己终日阴云密布,安远侯府的崔氏也不好过日子,儿子好容易想结婚了,女方却出了如此大的幺蛾子,禛儿怕是又不会娶妻了。安远侯夫人想到了太后,安远侯梁胜的母亲在世时,便与太后,那时还只是一名普通的妃嫔交好。安远侯夫人崔氏甚至在想,如若托太后掌眼,替禛儿说一门亲事,禛儿总不会拒绝了吧。   这样想着,崔氏便也行动了起来,她一面积极替梁禛务色新的京城闺秀,一面向宫里递了折子,她要去给太后请安。   真是过河遇上了摆渡的,那边骆菀青才对蒋太后表达过了对梁禛的爱慕,这边崔氏便寻上了门。蒋太后前所未有的热情接待了崔氏,并将自己最爱的外侄孙女骆菀青推荐给了崔氏。   崔氏受宠若惊,要知道骆璋可是豫国公爷,首席大学士,能得此佳妇,完全是梁家之幸啊!崔氏当即便表示了对这桩婚事的十二万分满意,蒋太后放心下来,向崔氏保障,会在两日内向皇上提及此事,让皇上赐婚,给梁家以无上的荣光。   崔氏喜孜孜地回了府,她压根没想过自己今日如此的草率决定会给梁禛带来什么,又会给梁府带来什么。   ……   玉禅寺寮房内。   谢氏拉着女儿的手,抹了半天的眼泪了,齐韵看得烦了,忍不住终于开口。   “娘,您哭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死了,不就出家吗?犯得着哭成这样?”   “韵儿……娘的心里难受,眼看回了家,一家人和和美美的过日子,你也寻得了夫家。可,可谁知道……谁知道会这样啊!”   谢氏抽抽嗒嗒,抬起金鱼般的眼睛,“早知道你脑子没毛病,便让振儿送你去金陵……你知道麽,你爹就打算送你去金陵的。谁知道寻得你后,却没法与你沟通,都当你傻了,瞎打误撞的,又给送回来京城。这下可好了,你就等着孤独终老吧……我可怜的女儿喂……!”   好容易止住哭声的谢氏,罗帕往额头一拍,凄惨的哭号复又响起。   齐韵无语,脑袋被震得一片空白,她望着涕泗横流的母亲开始走神。自己可是深得母亲真传啊,禛郎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自己,心里只怕也是这般崩溃的……   待得回神,齐韵拍拍自己光溜溜的脑袋,自嘲地一笑,自己都这样了,还胡思乱想作甚,抬头再看看自己的母亲早已哭倒在了自己肩上。   “娘,咱歇歇吧。该用晚膳了,今日便陪女儿用一餐素斋吧……”      ☆、慈父   齐韵看着自己光溜溜的脑袋也忍不住一阵一阵喟叹, 自己这辈子的老年生活就要自此开始了吧。   朱铨雷厉风行,许是怕自己反悔使诈, 下旨当天便派人将自己送到了京郊的玉禅寺,连自己的行李都是第二日由母亲送来寺院的。   刚至玉禅寺,住持玄音师太便迫不及待地替自己举行了剃度仪式, 齐韵看看房内寡淡的摆设,和自己孤零零的几个大包袱,再看看铜镜中面目全非的自己,没来由的有些心痛, 自己颠沛了这么多年, 什么都没得到,反而还丢了这满头的青丝……   不过转念一想, 自己在云南时便想过出家的事,自己再嫁给梁禛也甚是对不住他。细细想来自己除了充分利用了他对自己的感情,为朱成翊谋利外, 还的确没有真正为他做过什么事。这样想着, 心里也舒服了许多, 齐韵这样想着,便要脱下身上的素衣歇息一会,却听见外间喀哒一声响——有人进屋了。   齐韵起身来到外间, 张口就要说话,却愣住了,突然想起自己的光头,羞红了脸, 转身就要回去找帽子。   梁禛看着头顶光溜溜齐韵也禁不住呆滞了一瞬,见她转身又一个箭步冲上前捉住了她的手。   “韵儿……”因着激动,他一把搂紧她的腰,将她紧紧箍在怀里。   “就知道你没事……我就知道你没事的……为何骗我如此之久……”梁禛语无伦次,他突然发现因为齐韵没有摔傻,自己原来应该是如此激动。   齐韵喉间梗塞,泪水在眼眶中打转,“韵儿怕你因我而获罪,又不想被送进宫……可我还是失败了,还是被他发现了。那晚……他逼我……我,我实在绷不下去了……”   梁禛并不介意她装傻失败,他心中只有浓浓的痛惜,“我的傻韵儿,傻韵儿啊……”   “如今……奴家变成了这样,你也就别来了吧……如此不堪,没得膈应人。”齐韵的头快要垂到了胸口。   梁禛默然,须臾他紧了紧怀里的纤腰,“是我的错,是我来晚了,那日去你家提亲才知你奉召入宫了。”   梁禛的面颊紧紧蹭着她的粉腮,他疼惜不已地寻找她的唇,用力吸吮。   “我的韵儿美极了,哪里不堪……”   他狠狠将她按在寮房的墙上,亲吻她的脖子,掀起中衣襟寻找她的柔软。   齐韵唬了一跳,赶忙握住他的手腕,“别!禛郎住手……这是玉禅寺……”   梁禛不吭声,一把扯下她的亵裤,抬起她一条腿便冲了进去。   “唔……”齐韵无力的靠向身后的石墙,身下的强烈刺激害的她无法保持直立。   心神荡漾间,她听见梁禛在自己耳边吹气,“是我害了你……我不该任由骆菀青肆意靠近你我。”   律动中,腰腹间酥麻愈甚,齐韵靠着墙开始下滑……   梁禛手间一个用力,把她的腿缠上自己的腰,将她死死抵在自己与石墙之间。愈来愈深入的撞击,让齐韵的意识愈发支离破碎。   “……禛郎……韵儿出家了……”   “我知道……”   “……咱们不可如此……”   “如此又能怎样……菩萨可有来阻我?”   “你……”   烟花烂漫中,齐韵自齿间逸出极致淫靡的娇呼,又被梁禛悉数吞下。齐韵紧靠在他温热的颈窝中,泪水磅礴而出……   ……   此番战役最大的赢家是骆菀青,至少骆菀青是这样认为的,但她的父亲却十万个不接受。蒋三娘把蒋太后要提议皇上给梁禛与青儿指婚的事告诉了才从洛河公干完毕回京的骆璋,引来骆璋的勃然大怒。骆璋当场便掀了桌子,暴跳着命人唤来骆菀青。   “那梁禛明明要娶那齐家的小傻子,你给我说清楚,是不是你从中作了梗,然后非要把你自个儿塞出去?!”骆璋气的额角青筋直跳,跳着脚地指着跪立在地的骆菀青。   骆菀青惨白着脸望着自己的父亲,“爹爹,女儿不愿嫁给旁人,就要嫁给梁少泽,爹爹您就允了青儿罢!”   骆璋气得直咻咻,恶狠狠地指着蒋三娘,“青儿胡闹,你就从旁看着?你这当娘的不点头,太后娘娘怎会如此指婚!”   蒋三娘早哭得不能自已,拿罗帕包着嘴,吊着眉,满脸泥泞,“国公爷,也要妾身能说得上话呀!您不是不知您女儿做主惯了的,她缠着太后娘娘那么一哭诉,棒打鸳鸯的便成了妾身!引得她还对我一通教训!妾身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不能说啊……”   骆璋低眉,心中恻然,他深知自己女儿的手段,为了嫁给梁禛无所不用其极,一旦入了宫定然死缠烂打地要将自己推销出去,三娘生的柔弱,拦不住女儿是必然的……   骆璋眉头紧锁,须臾方开了口,“夫人,这几日你亲自看着青儿,勿要允她出门,我明日求见皇帝陛下将青儿的事与他说说。”   骆菀青见状急迫地就要张口说话,被骆璋抬手拦住,“青儿,莫要再执迷不悟,你爹爹也是男人,深知那梁家小儿的想法。如若他只是花心便罢了,可他眼里只有那小傻子,你就算拼死嫁过去,也会不得善终的。再说了,他梁家又不是皇亲国戚,你上赶着嫁过去,爹爹还觉得他家高攀了呢!爹爹这是为了你好!勿要再谈,听你爹安排就好!”   翌日,朱铨散朝后便在右顺门便殿召见了骆璋,骆璋简要汇报了洛河的公干后开门见山地提起了骆菀青的亲事。   “陛下,臣听得贱内提及太后娘娘预备让皇上给左都督与青儿赐婚,臣心下惶恐,便想向陛下确认确认。”骆璋满脸的恭敬与谄媚。   “唔……对,朕正要与爱卿说道说道。昨日朕去向太后娘娘请安时,听得母后说起过,说青儿心悦少泽得紧,急赤白脸地求母后寻朕给她赐婚呢,不知国公爷对这桩亲事作何感想呀?”   朱铨倒是乐见其成,毕竟自己不小心答应将齐韵让与梁禛,以致齐韵被那梁禛整日念叨着,自己也有点心烦。如今有点想反悔,直剌剌收回自己的话,还是有的不好意思,如若着能把骆菀青指给梁禛,倒是好事一桩了。只看骆璋怎么表态,朱铨转过头拿眼希冀地望着骆璋,等着骆璋拿主意。   骆璋冲朱铨深深一揖,“陛下……臣感念陛下隆恩,自是感激涕零,然……左都督……却是不大适合青儿……如若有其余人选,自是更好……”   “哦?左都督年轻有为,功勋卓著,亦相貌堂堂,国公爷缘何还瞧不上?纵观朝堂上下,能超过少泽之人,怕是不易寻。”梁禛也会被人嫌弃,这让朱铨颇有些意外。   “呃……禀陛下,老臣不是挑剔……只是……只是……”骆璋踯躅良久,仔细措辞,终于开了口,“老臣听说他要娶那齐家二姑娘……”   “哈哈!爱卿竟是担心此事!朕便明了告诉你罢,国公爷大可不必忧虑,那齐家二姑娘玉禅寺出家了,法号妙静。”   骆璋做出一副惊愕的表情,“齐姑娘无灾无难的,缘何出家?”   朱铨沉吟片刻,“齐韵欺君,她并无痴傻之症。”齐韵是自己的人,犯了什么错自然不能与外人道,便拿她装疯卖傻的事做幌子吧。   听得此言,骆璋倒真的被惊到了,原以为齐韵是因为痴傻被抛弃,没想到竟然是装傻——莫非齐韵是为了躲避进宫才如此装傻的?骆璋直觉自己不知觉间窥见并眼看就要卷入一场皇族们的爱情游戏中,不行!得赶紧打住!青儿也万不能涉入其中!   这皇帝对齐韵是什么态度一时半会也猜不出,如若这帝王依然对齐韵有意,自己贸然捅出齐韵与梁禛的关系,怕是要触了眼前这位佛的逆鳞。故而,对有些人来说,直接提醒他眼看着就会带绿帽,他可能还会恩将仇报,以怨报德……   深思熟虑后的骆璋决定在帝王面前将这顶眼看就要带上头的绿帽子捂得更紧些,他深深地一揖,“即便左都督不能娶那齐二姑娘了,臣亦以为不妥……”他迟疑片刻,“臣以为,左都督品德有亏……”   骆璋看着朱铨惊异的双目,继续说道,“左都督过于风流多情……臣与他一同云南公干时,便觉得他各处皆好,只这年少风流……青儿软弱,老臣怕她受委屈……”   朱铨讶异,心里虽然失望得紧,但也不好逼着人家把女儿嫁出去,好歹骆菀青也是自己的表外甥女,如若梁禛确实风流成性,的确不适合骆菀青了。朱铨和煦的笑着,拍拍骆璋的肩,“国公爷勿忧,朕再给你留意留意,定要给咱青儿寻个妥帖的相公。”   骆璋心下大定,朱铨、梁禛与齐韵的复杂关系可谓是一场一波三折的折子戏,也只有梁禛这种武疯子才敢玩得风生水起,咱们骆家躲远点就好了……   就在朱铨思虑着什么时候去那玉禅寺替母后求块佛牌时,他又在御花园“偶遇”了骆菀青。   “陛下……我爹爹……”   朱铨看她那幅失魂落魄的表情便猜到了她想说什么,“青儿,国公爷以为梁少泽不适合你,朕再替你寻个好的。”   “陛下!青儿只想要左都督……”骆菀青神情萎顿,显见得多日未曾休息好。   朱铨一口噎住,这骆菀青对梁禛可算是思之欲狂了,也不知看上那小子哪里了。转头又想起梁禛冲进乾清宫捣蒜般冲自己叩头求齐韵的画面,心里竟莫名的激愤。   “青儿,朕不能不顾乃父意愿肆意替你指婚。”朱铨住了口,只定定地看着骆菀青的脸,眼神中欲言又止。   听得此言,骆菀青眸光微闪,她激动地靠近朱铨,满脸兴奋。她急切地看进他的眼睛,“谢陛下恩典!青儿这便回家与父亲沟通……”   ……   不得不说骆菀青在性格上亦是刚勇之极,为了能嫁与梁禛,也真是豁出去了。她与骆璋的沟通再次受阻,骆璋为骆菀青的执迷不悟而激愤,他一声令下将骆菀青禁足在了她自己的绣楼,没有骆璋的手令,谁也不许给骆菀青开门。   骆菀青只觉漫天的昏暗,自己看不见前路。父母激烈反对,自己遣了画鸢寻那梁禛也寻不得,那厮自从回了京后便一直躲着自己,送信不回,派人带话不见,活生生一副老死再不相往来的架势。   骆菀青终日以泪洗面,回想起以往与梁禛相处的点点滴滴,以往有多甜蜜,如今便有多残酷,每一帧都无不在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与痴心妄想。   这一日,蒋三娘来到绣楼给骆菀青送糕饼,打开门锁后,发现门依旧打不开,使劲推了推,才发现房门已从内里锁住了。蒋三娘心下咯噔一声,暗道不好,她拼命拍门呼唤女儿的名字,一面招呼丫鬟赶紧去找个小厮来破门。   一名身材魁实的护院被拉了过来,他一脚将木门踢了个粉碎,蒋三娘风风火火地冲进了门,发现屋内空无一人,花窗大开,走进一看,一条用裁剪成条的床褥做成的绳索自窗口蜿蜒而下,直至屋后的花园……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有人放大招   ☆、逼婚   安远侯梁府今日可算出尽风头, 交通自两条街外便堵住了,因为骆菀青奔来梁府求收留……   今日有朝会, 梁家的男人都不在府上,一大早梁府的管家梁薪便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梁府上房,“大奶奶, 府外来了一名姑娘,自称是豫国公府的小姐,她来咱们府……寻人……”   “什么?谁?又要寻谁?”安远侯夫人有点懵。   “回大奶奶,豫国公爷骆府的小姐, 骆菀青往咱们府上来, 想寻二少爷,此刻她人正在府门口候着。”   “骆菀青!”安远侯夫人崔氏振奋了, 她还记得蒋太后推荐给自己的国公爷家的小姐可不就是唤做骆菀青的!   “骆小姐为何事寻禛儿?”   “这个……小的便不知了……”梁薪一脸古怪,思虑再三又低声开了口,“听说……听说……骆小姐说二少爷老躲她, 她便亲自来府上寻咱二少爷的……”   崔氏瞪大了眼睛, 惊讶不已, 她猛然想起汀烟说过,梁禛赴云南公干时曾一度与骆菀青走得颇近,大家都以为二人皆互相钦慕时, 却不知什么原因又恍若路人。崔氏喜上眉梢,原来二人是真的有沟桥的呢!许是有了矛盾,自家儿子甩了姑娘冷脸子,如今骆家姑娘熬不住了, 便自己寻了来。   “梁薪,赶紧的,将骆姑娘迎进来!”崔氏迫不及待地向老管家下达着命令。   骆菀青是一个人来的,金钗散乱,衣饰不整,形容颇为憔悴。甫一进门便向崔氏深深地道个万福,“菀青拜见安远侯夫人。”   “骆姑娘稀客,难得来咱府上,快些进来吧……”崔氏心中虽疑窦丛生,依旧热情满满地将骆菀青迎进了屋。   待至花厅落了座,骆菀青早忍不住热泪盈眶,跪倒在崔氏面前,“侯夫人,菀青心里苦哇……今日才会忍不住偷偷跑来梁府寻求夫人的帮助……”   崔氏心中亦激荡,赶紧上前一步扶起骆菀青,紧紧握住她柔若无骨的素手,“孩子啊,莫要悲伤,且与我说说,怎生如此委屈了……”   “夫人……”骆菀青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捏着罗帕抽泣了许久,“夫人或许不知,青儿与少泽……也曾互相钦慕过,但世事难料,少泽终是弃了青儿选了那齐家小姐。本来此事菀青已无立场再指摘少泽的选择,可他以往对菀青亦有承诺,因为他的承诺,家父与菀青在云南亦对他鼎力相助,可为何返京之后便再不提起?家父磊落,不提便不提罢,本也不是图他回报才助力于他。可菀青不同,菀青投入的可是感情,怎能说收回便收回?如今竟然想寻他一问亦寻不到了……”   骆菀青小心思多,她只说梁禛有承诺与她,却绝口不提那承诺是什么。可这话听在崔氏耳朵里却是自家儿子承诺过人姑娘要娶她,骗得姑娘芳心尽付,回京后却敢做不敢当,拍屁股溜了!   崔氏当下便恨得牙痒痒,豫国公府,多好的亲事啊!傻儿子明摆着好姑娘不娶,非要与那皇家的玩物纠缠不休!   崔氏越发觉得骆菀青温婉又善良了,比那装疯卖傻的齐韵不知强了多少倍!心中一个激动,便将骆菀青揽入了自己怀里,“骆姑娘莫忧,禛儿上朝去了,午时便回。你莫怕,待禛儿回府,我便唤他过来,骆姑娘安心在这儿吃些果子罢!”   骆菀青见崔氏待自己如此热情,心下大定,便羞涩地点点头,恭恭敬敬道谢后复又落座,只小口抿着茶,飞红了双颊。崔氏见状,心中愈发喜欢这个姑娘,虽然她一个姑娘家冒冒失失便跑来男子家,有些惊世骇俗,但这不也正是证明了她心中有禛儿吗?可不像那姓齐的,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拿禛儿只当备胎。   可惜崔氏并未能高兴多久,便等来了骆菀青的母亲蒋氏,蒋氏面色惨白,她只觉天昏地暗,呼吸不能,自家女儿为何如此不要脸皮的跑去男人家中求人家要了自己,这让国公府的脸皮往哪里挂!这丫头日后还想不想嫁人了?!   蒋三娘一来到梁府便浩浩荡荡地领着一干仆妇要拖着女儿回家,骆菀青不依,死命抠住梁府大门上的门钉非要留下来,她还没见着梁禛呢。蒋三娘大怒,不再顾忌脸面不脸面的问题,当着梁家众人及大街上围观看客的面挥手便给了骆菀青一个响亮的耳光,清脆的耳光声甚至惊走了路边一只凄惶的野猫。   自骆菀青记事起蒋三娘便从来未有打过骆菀青,今日也是气得狠了,蒋三娘口不能言,只扯着自家女儿的袖子,浑身上下抖若筛糠。   崔氏惊呆了,看见骆菀青挨了母亲一巴掌才突然想起自己是主人。蹭地冲出门外,两步窜至骆菀青身边,紧紧搂住骆菀青便往自己身后带,“国公夫人息怒!国公夫人息怒!孩子还小,可别把她吓着了!青儿只是来梁府寻我这老婆子说说话,国公夫人万莫误会啊!”   蒋三娘冷哼一声,“侯夫人且让开,今日我非打死这个不要脸不要皮的贱女人不可!”   崔氏一听,将骆菀青抱得更紧了,她惊恐地大喊,“国公夫人手下留情啊!青儿如此贤淑良善,我安远侯府求之不得啊!两日前臣妾专程进宫拜见了太后,还向太后娘娘专门求过青儿,让太后娘娘能助力咱梁家周旋周旋。咱梁府虽只是普通人家,国公夫人或许瞧不上眼,但我梁家喜爱和期盼青儿的心却是发自肺腑的!还望国公夫人怜惜,成全!”   蒋三娘呆愣,什么?自家女儿什么时候便已经与梁小贼的母亲都沟通好了?不知不觉间这二八闺秀便已经自己安排好了自己的终身了?如此能耐,还要我们豫国公府作甚?还要父母双亲作甚?!   蒋三娘气得只想一头碰死自己,怎么养出个如此不知好歹的女儿哦!真真白养了她十六年啊!蒋三娘想起自家夫君描述的梁禛那些恣意妄为的纨绔行径,只觉悲哀又绝望,她浑身脱力,全然忘记现在正在大街边上,扑通一声瘫坐在地,毫无形象地大哭起来。   骆菀青亦紧张至极,精神已至崩溃边缘,见母亲在大街上便如此绝望的号哭,脑中那一直紧绷的弦也铮然断裂,她满面泪痕,口中呐呐,“女儿不孝……女儿对不住母亲……女儿不孝……对不住母亲……”   不及众人回过神来,骆菀青猛然转身,直直朝梁府门口一座威风凛凛的石狮扑去。崔氏心中一凉,脑中空白一片,就要瘫软在地,石狮旁突然出现一只纯黑丝绒皂靴,一个横扫,骆菀青便被这条腿踢回了门边。   “如此多人堵在府门口作什么妖呢!如若真想死便一个人躲去僻静的地方死,为何非要在我梁府门口死缠烂打?”冷沁沁的低沉男声响起。   骆菀青转头,但见一绯袍男子端立廊下,黑纱幞头,大独科花,盘领右衽纻丝袍,玉板腰带,威仪非凡,正是梁禛。   不等骆菀青开口,崔氏早已不管不顾地冲至梁禛身旁,一把扯住他胸口那面威风凛凛的金狮补子,开口便骂了起来,“你个臭小子,为何学那放诞风流的纨绔子弟,拈花弄柳,朝三暮四?你许了骆家姑娘什么话,让骆家为你做了些什么,你转头便忘的一干二净了麽?你如此知恩不报,自私自利,怎对得起我梁家历代的清正名声?怎对得起你祖辈对我梁家的流血与付出!”   梁禛愕然,散朝回家,老远便被堵在了街外,好容易挤了进来,才发现这人山人海都在看着自家的大门。定睛一看,原是骆菀青要碰死在梁府大门口,这还了得!这女人不知又在发什么癫,竟闹到了自家门口!梁禛屏气凝神抬腿这么一踢,骆菀青自是没死成,可还没回过神,自家母亲竟又缠上了自己,这又捶又打的,她究竟在骂什么?   好容易听明白了崔氏骂的话,梁禛忍不住又怒火中烧,这骆菀青原是找自己负责来了,一个不如意还要碰死在自家门口。自己若真做了什么坏事,肯定二话不说便认将下来,可自己不仅什么都没做过,甚至连做妾的话也是骆菀青自个儿提起来的!就如此也要自己负起责任来,天底下哪有这样赖人的!   梁禛忍不住恶向胆边生,不顾崔氏还正揪着自己的官服,转过头便冲骆菀青怒吼,“骆菀青,你今日寻死觅活的就为赖上我收了你?你他娘的自个儿不觉羞耻么?……”   不等他说完,耳畔一声炸雷,崔氏如同点火的炮仗,一个跃起便揪住了梁禛的耳朵,“孽障!你在胡说些什么!”崔氏的指甲划过梁禛的脖子,破了皮,火辣辣的疼。   梁禛掉头,看见自己母亲喷火的眼,知道自己母亲就要放大招了,此时还在大门口,母亲发起狠来又会是一场好戏,他不等崔氏再张口,捏住崔氏的胳膊连推带抬往门里塞,又转头对跪所在地的骆菀青大吼,“不想被人笑话,就别在这门口丢人显眼,还不快进来!”   心上人发话,骆菀青怎敢不听,一个骨碌便从地上爬起,捏着罗帕捂着脸蹬蹬蹬便奔进了梁府大门。梁三娘也被梁薪重又“请”进了梁府,门外瞧热闹的人群终于逐渐散去,梁府外的交通终于重归正常。   闹也闹了,打也打了,寻死也寻过了,可该面对的问题还得去面对,不是吗?于是安远侯夫人与豫国公夫人终于正式地坐到了一起,花厅一侧是雨打梨花后纤弱幽怨的骆菀青,另一侧则坐着满脸戾气与不耐烦的梁禛。   “禛儿,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这是一场不对等的谈判,与其说是一场谈判,不如说是一次审判,因为梁禛的生母崔氏也没有站在梁禛这一边。崔氏双目炯炯,满面怒容地看着自己的小儿子,好似只要梁禛一旦说出一句她不爱听的话,她便要冲上去给自己儿子一顿胖揍。   “母亲想怎样便怎样吧,你们商量好了知会我一声。”梁禛说完,起身要走,被崔氏一把给拽了回来。   “你给我站住,混球!”崔氏气势凌人,“你得先向骆家姑娘认错!再向豫国公夫人致歉,并恳求夫人将菀青许配与你……”   “什么?谁要她许配与我了?”梁禛浓眉倒竖,目似铜铃,他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母亲,“娘,您是不是脑子不清楚了?我要提亲的是齐府,不是他国公府。骆菀青她自己说愿为我妾室……”   “住嘴!”崔氏猛啐一口,止住了梁禛的话,“你当你是坐龙椅上的那位?皇家姑娘还能为你妾侍?青儿是华英县主,人家看得起你是你的福分,你除了用八抬大轿将青儿抬进家门别无他选!”   “贱妇,你他娘的都胡诌了些什么?”梁禛火冒三丈,不管不顾地拍案而起,今日实在是气得狠了,他压根不想理会国公府蒋三娘是否会去向皇帝和太后告黑状,只管发泄自己心中滔天的怒意。这辈子他都没被人如此戏耍过,不过就是给了个女人好看点的脸色,竟然就要为此娶个妻子,他的韵儿都还没能得此殊荣呢,这让梁禛有种自己被人强抢了的错觉。   蒋三娘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连坐稳都很困难,这梁禛果真是个纨绔,不仅张狂,还暴戾,整个人就一熊瞎子!自他出现在梁府大门开始,便一直在肆意辱骂骆菀青,可自己的女儿竟一直默不作声,任由梁小贼肆意作践自己。   蒋三娘心痛、心伤、愤怒、不甘,人生最极致的强烈情感,除了愉悦,她全尝了个遍。蒋三娘抖抖索索地直立起身,一把拽住骆菀青纤细的手腕,如此脆弱,像一朵易折的木槿花。   她痛惜地看着自己一直无声流泪的女儿,从小到大捧在手心细细呵护的珠玉,蒋三娘轻轻地开了口,“青儿,娘带你回家……”   骆菀青似乎已然魂灵出窍,她呆呆地望着被崔氏压制住的许久不见的暴怒的梁禛,如同一眼静默的泉眼,只汩汩的往下淌泪。   “啪”,厅内传来一声耳光的脆响,惊得门外的梁薪一个哆嗦,手中端了半天,不知应不应该送进去的茶点都差点摔到了地上。   堂中一片寂静,良久,梁禛不再说话,也不再看堂中任何一个人,脸上一道血淋淋的五指印,是崔氏手指间那颗金扳指划破的。他静默半晌,只低低朝崔氏作了一个揖,“母亲大人,孩儿的事,您定了便好,禛儿先行退下了……”      ☆、赐婚   骆菀青病倒了, 回到国公府的她心力交瘁,当天晚上便高热不退, 一直说着胡话。高热持续了足足七日,骆菀青水米难进,吃什么吐什么, 眼看着原本红润的小脸变得苍白,凹陷,泛着不正常的酡红。连宫里派来的太医也觉得难办了,他们以为骆菀青劳心受损, 内伤真阴, 阴血伤,再加上她心生颓废, 求生无欲,病就越发沉重了。需尽快振奋精神,滋阴降火, 否则高热如此之久, 只怕是要烧成傻子。   骆璋忧心忡忡, 蒋三娘终日以泪洗面,望着女儿青灰的脸,骆璋垂下惨白的脸, 冲泪人儿般的夫人说,“待青儿好转,如若她依然坚持,你便去宫里求求太后, 赐青儿皇室荣光,给她赐婚……她爱怎样,便怎样吧……”   蒋三娘听言,忍不住号哭出声,“国公爷啊!……”,   数日后,骆菀青终于高热减退,当蒋三娘问起是否需要自己拜托崔氏唤梁禛来府看望她时,蒋三娘看见骆菀青眼中璀璨的光。   蒋三娘心中流泪,傻女儿啊……你让母亲日后怎么活……   数日后,蒋三娘再度进宫拜见太后,与以往不同,蒋三娘心中不再有五彩又绮丽的梦,只有阴霾与隐隐的不安。   ……   梁禛终是来到了国公府,他带来了崔氏预备好的看望病人的礼品,人参、鹿茸、天山雪莲,崔氏备来了两大车的礼品,似乎礼品越多,才越能表达她梁府的诚意。   梁禛一本正经地与骆璋与蒋三娘见礼,换来蒋三娘一个大白眼,梁禛不以为忤,懒得与这二人多说,直通通地冲骆璋发问,“想请问国公爷,能否领小可去瞧瞧骆姑娘?”   骆璋铁青着脸,不情不愿地瞟了他一眼,勉强点了点头,唤来一名小丫鬟,让她领了梁禛去后院小姐的院子。就在梁禛起身要随那丫鬟出门时,骆璋唤住了他,“左都督,老朽有几句话想说与左都督听。”   梁禛一揖,“豫国公爷请讲。”   “老朽不知你们梁家是如何教导自家子弟的,但如今左都督终是要与我豫国公府结亲了,老朽治家素来严谨,对宗室子弟要求颇多,我豫国公府就菀青一名嫡女,她既要嫁与你,老朽便希望你亦能比照我骆家家训从严要求自己。”   骆璋目光炯炯,直直看向堂下的梁禛,就像在看自己的儿子。他并不想在准女婿面前摆出这幅老学究的古板样,但梁禛实在让他太不放心了,人都二十好几了,却还像个没长大的娃。自私自利,恣意妄为,刁滑无担当,若不是青儿非他不可,这梁小贼该去哪儿便回哪儿去吧!   梁禛扶额,这老东西莫不是魔怔了,你闺女只有一个,是你自己没本事,干嘛要我来学你骆家家规,真把我当入赘你家了?你骆家靠着太后,做了个赏来的宗室,便真把你女儿当公主了?梁禛虽然气堵,却依然恭恭敬敬地俯耳听训。   “夫妻和,则家睦,老朽望左都督与青儿琴瑟和鸣,白头相守。故而还盼左都督一改往日风流多情之脾性,不该沾染的野花莫要再沾染,与青儿过好你们的日子,老朽于朝中亦会对左都督鼎力相助。”   梁禛无言,老东西这是在训自己呢,韵儿在他口中便就是那不该沾染的野花。他拳头紧握,只觉屈辱至极,他骆家手段层出坏了自己的姻缘,将骆菀青硬塞与自己,如今竟然还在自己面前装模作样,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简直欺人太甚!   梁禛咬牙半天,终于躬身向骆璋夫妇道了谢,告了辞,随丫鬟往后院走去。   小丫鬟规规矩矩领着梁禛往骆菀青所在的梅香园走去。梁禛阔步走在回廊中,面上看不出喜怒,可心内却是巨浪滔天。   母亲崔氏的态度异常强硬,非要梁禛将那骆菀青迎进府不可。那日梁府门口的动静实在太大,如今满京城的人皆道梁禛色胆包天,玩弄豫国公府小姐的感情,害得人姑娘寻死,还不敢担当。如此一来,骆菀青的闺誉算是尽折在了梁禛手中,除了梁禛娶她,京城还能有哪家高门愿意接纳她?   梁禛无奈,同崔氏一遍一遍地诉说骆菀青是如何求着自己要求入梁府为妾的,却换来父亲梁胜的怒斥,豫国公何等荣威,家中独女,却被你梁禛强纳为妾,也不知世人耻笑的会是他国公府还是咱梁府。   梁禛沉着脸大踏步来到了梅香园,不及进门便有美貌的婢女娇声见礼,大丫鬟画鸢恭恭敬敬领着梁禛来到了室内。骆菀青靠坐在床头,一双妙目波光盈盈,苍白又羸弱。   她的目光温柔又满含期待,紧紧随着梁禛的身影转动,心情莫名变得好起来,她的嘴角轻轻上扬,精神振奋,连病似乎都好了起来,直到她听见梁禛低沉的声音传来。   “骆姑娘,在你眼里,我梁府二奶奶的头衔便是如此具有吸引力?”   骆菀青回神,看见梁禛端坐自己眼前,上身前倾,目光沉沉,“禛纳闷极了,禛即非皇亲,亦非贵胄,只是一员武将,颇有些军功,仅此而已。以姑娘之姿,当足以攀龙附凤,却为何独独对禛如此青眼相加?”   骆菀青痴痴地看着他,微微一笑,“青儿感激少泽前来探病。少泽,青儿不止一次与你说过,如若知晓为何会倾心于你,奴家定会避免与你相见……”   她低下头,将面庞埋入黑暗,“你冷酷、无情又跋扈,可青儿却就爱看你飞扬的脸……”一双苍白的柔荑缓缓伸过来握住了梁禛蜜色的手腕,“少泽,你给我一次机会可好?青儿会做你的好妻子的……”   她盈盈的眼离得很近,梁禛看见她眼中炽热的爱恋与急切的期盼。他不为所动,“你心悦禛,故而你设计自服春-药只为入我梁府,除我莺儿?”   骆菀青愣住,紧握梁禛的手开始隐隐发颤,“少泽……你在说什么……”   梁禛只死死盯着她的脸,“你派出陈冉,奔赴罗喀山,只为取了齐韵项上人头。揭发韵儿辛密,则为毁我姻缘……禛说得可对?”   他默默抽回自己的手,“骆姑娘,如你所知,我心悦韵儿,哪怕她只能做个比丘尼,禛也愿意候着她——青儿,你只当郎心似铁,却不知你自己毒辣狠决更甚于我。”   骆菀青面色铁青,嘴里呐呐说不出话,梁禛面色无波,神色平和,如同与她说着踏青赏花,“青儿,我对你早心生怨囿,强要配做一对只会沦为一对怨偶。难道你真的愿意看见禛成日紧绷的脸,而你整日苦闷焦躁,以泪洗面吗?   室内静默良久,骆菀青只闷闷的低着头,梁禛呼出一口气,就要起身离开,却听见骆菀青凄冽冽的声音传来,“少泽,你是我的,菀青不许旁人将你抢走……”   梁禛皱眉,转头看向骆菀青,“青儿,强扭的瓜不甜……”   “奴家不听!不听!就不听!”身前一阵轻风拂过,羸弱的身躯只着一层薄纱将自己紧紧缠绕,“少泽勿要多想,青儿就只要少泽一人,青儿会对你好的……”   ……   梁禛独自坐在玉禅寺的墙头,望着眼前昏黄的烛火发呆。他想唤齐韵,可又怕得紧,他怕自己一旦告诉她,梁家上下逼他迎娶骆菀青,齐韵会将他棒打出局,永生再不相见……   直到门吱嘎一声打开,梁禛唬得差一点自墙头跌落,自己想得入神,竟然没能发现齐韵已走出房门。   “你杵在上面做什么?可是要预备于我屋顶坐化了?”   梁禛赶紧自屋顶翻身而下,“韵儿!禛就想看看你屋子的光……照得人心里特别的暖。”   齐韵噗嗤一笑,“有我在,这灯光亦会与众不同?”   “那是自然!”眼前一张讨好卖乖的脸。   “禛郎,我不止一次同你说过,勿要直接来我房间,我怕一会被师姐她们发现了。”此处为玉禅寺西北角,并排一溜寮房,是众比丘尼的住处。   回应她的却是一个拥抱,伴随飞爪飞出,齐韵直直向上离了地,须臾二人又再一次来到了后山。   “韵儿,给禛两年时间,两年后禛便去山那头的恩业寺做和尚陪你可好?”   眼前一双黑眼睛炯炯发亮,齐韵噗嗤一声笑弯了腰,“禛郎怎生如此幼稚,你当寺院开着就只等收留你这种心怀不轨之人的?”   梁禛低头一想,以朱老四的尿性,不等自己完事出家,韵儿怕是早已被他带出寺院弄进宫了。自己这边做了和尚出家了,岂不正好便宜了那朱老四,看来随意出家确实不可取。   “韵儿……禛有一事想知晓韵儿的看法……”梁禛满脸不安。   “禛郎请讲。”   “如若……如若我被迫娶了旁人,韵儿可还会相信禛?”   齐韵心头一沉,终是逃不出骆菀青的魔爪麽?她只低着头不说话,心中一阵一阵的揪得生痛。“韵儿很早便说过,奴家有负于你,禛郎自去寻那有情之人,毋需考虑奴家……更何况,韵儿已出家,怎能一直霸占着你,让你孤老终生。”   眼前的梁禛静默良久,他拉着齐韵的手,缓缓单膝跪下,“禛无力与君王夺食,不能对你承诺更多,唯一颗真心尽数付与卿,望卿卿勿忘,勿弃……”   ……   数日后,梁府迎来了意料中的赐婚诏书。骆菀青乃太后最偏爱的干孙女,出了骆菀青当众欲自决的丑事后,为替骆菀青撑腰,骆家也定会求得皇家下旨加持。如此一来,骆菀青便是作为皇室宗亲下嫁安远侯府,梁禛就是想贬低骆菀青做妾,也得先问问皇家答应不答应了。   梁禛不再执拗地反抗,他平静地领了旨,任由崔氏心花怒放的替自己四下张罗成亲的诸项事宜。经与豫国公府多方协商,梁家将迎娶骆菀青的日子定在了半年后,来年开春之时。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又有人放大招了,此招甚美!   ☆、织网   左军都督府。   梁禛端坐案前, 身旁立着冯钰,梁禛虽供职左军都督府, 却依然掌管锦衣卫,冯钰被擢升锦衣卫同知。   “子珵,思罕勾结外敌一案如今已至何地步?”   “回大人的话, 目前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正会审,五日后将于京畿道行二审。”   梁禛颔首,“刑部尚书孙大人,大理寺卿颜大人, 都察院左都御史魏大人一审时可有达成共识?”   “回大人, 一审时,证人口供倒也收集得差不离了, 思罕勾结老挝国密谋重建南召古国基本坐实,只一事大理寺卿颜大人颇有疑虑。”   冯钰顿了顿,有些踯躅。   梁禛挑眉, “但讲无妨。”   “梁大人……是豫国公爷……彼时是国公爷处理的思罕案件, 回京时国公爷说思罕因感念新帝隆恩, 幡然悔悟,悬崖勒马,主动自告罪于前。但清理思罕军营时, 思罕原来的部下却有不短的抵抗行为,一审时颜大人便提出了此疑问,数日前负责跟踪此案的陆离回事时说豫国公爷曾专程去往颜大人府上相谈许久……”   梁禛垂着眼眸只默默地听着,并不说话, 冯钰见状继续开口,“如若此番二审过后,颜大人不再提及此事,则说明豫国公爷确有隐瞒……”   思罕意欲谋反铁板钉钉毋庸置疑,但思罕是否主动自告,却是三法司最后拟罪的关键。如若判定思罕主动自告投诚,交权缴械,那思罕摆脱死罪的可能性是相当大的,就算不能再继续为官,做个百姓却是能够的。   灯影绰绰,梁禛躲在光影外面目沉沉,梁禛一点也不相信思罕是自告投诚如此白痴的借口。骆璋将思罕一网打尽必是有人告密,这一点他在云南时便猜到了。因骆璋与自己同住一处,他得了什么讯息,见过什么人,梁禛清楚极了,梁禛甚至怀疑过是思罕自己的家人因不堪忍受土司府沉郁紧张的氛围主动揭发了思罕的反叛罪行。   梁禛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的机会来了,他的内心是无比激动的,他好似暗夜奔行的浪子无意中发现了希望的曙光,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让自己重新平静下来。   如今骆璋功高权重,却暗地里为一名罪犯遮掩粉饰,其中缘由他并不关心,也并不需要关心。他关心的是,骆璋百密一疏,终于落下了把柄,有了疏忽便好,你骆璋的把柄,自今日起便由我梁禛来替你画圆!   月洒清辉,马蹄疾,齐府门外一人一骑趁着夜色疾扣朱门。齐府大门打开一道缝,管家梁薪提着灯笼细细看向来者,待看清后,神色一正,急忙躬身相请。一人一骑闪身而入,沉沉朱门复又扣上,四周重归寂静,仿若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齐府书房内。   梁禛端坐小几一侧,神色凛然,双手抱拳对上小几对侧的齐祖衍,“齐大人若肯相帮,禛感激不尽。”   齐祖衍面色凝重,心中沸腾,不可否认骆璋是一个清廉正直的人,没想到的他女儿却如此狠毒,竟然试图刺杀韵儿,若不是韵儿运气好,怕是回不来京城了。如今好容易回来了,却被骆菀青一记密告给送进了尼姑庵。   齐祖衍正正袍服,拱手对上梁禛,“老夫感激左都督对韵儿的照顾,如今左都督有吩咐,老夫自当竭尽所能为左都督回旋……更何况,骆璋老匹夫生女狠辣如蛇蝎,欺我女儿,此仇不报,实难解老夫心头之恨!”   梁禛颔首,心下大定,骆璋任内阁首辅,自己没有人于内阁盯守,要捉那老匹夫的把柄委实不容易。如今可好了,有齐祖衍替自己在内阁看着,还怕捏不死那老贼!梁禛起身,恭恭敬敬对齐祖衍一揖,“禛谢过齐大人。”   ……   云南车里,新任的车里土司是新帝亲选的,车里摆夷族的另一个分支。长期为思罕一族所打压,好容易思罕犯了谋逆罪被捉去了京城,刀纳泰一族终于扬眉吐气,重见天日。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刀纳泰也不例外,这一日刀纳泰拟定了最新的车里边防布局奏疏,预备递交给云南都指挥使司审阅。   云南车里初经动荡,新帝也对此地倾注了十二分的关注,正因如此,内阁便通令云南各府州县,有关车里司一应事务及一切有关云南边防的奏疏皆需递交通政使司,由司礼监呈皇帝简要过目后,交内阁负责草拟处理意见,最后将内阁意见呈报皇上批准。   如惯常那样,刀纳泰的这份奏疏也顺利地被递交至了内阁,内阁例会上,骆璋顺理成章地看见了这份奏疏。   当骆璋看到刀纳泰提出,反对强调“华夷有别”,主张“中外一体”,强化朱氏王朝对车里人民的认知控制时,这位耿直廉正的老人振奋了。   要知道中原历代统治者无不强调“华夷有别”,夷人与汉人应分而治之。可这位新上任的车里土司则一开先河,提议自思想认知上让车里人产生归属感,方能将既定的各项戍边政策真正落到实处,发挥出以一当十的强大作用。   骆璋当场便抚掌大笑,“好计策!好计策啊!”他一把夺过这份奏疏,便冲出文渊阁,就要亲自将这份奏疏递与朱铨看。他太过激动,甚至忘记了所有奏章都需经内阁会议讨论商定后写出拟文。他自然也没留意到以往唧唧喳喳话最多,凡事都会主动发表自己意见的齐祖衍竟如那锯嘴葫芦般,只缩在角落里冷眼瞅着他不做声。   耿直老头骆璋再一次给敌人的织网计划贡献了一根粗壮的丝线。   是日,内阁散会后,齐祖衍托正在看门的自己的大儿子齐振给左军都督府的梁禛抬了一筐来自琉球的橘子,请左都督尝鲜。梁禛亲自出门迎接这筐橘子,顺便带走了齐振自袍袖下塞过来的一封信。   梁禛看完这封齐祖衍写给自己的密信后,唇角上扬,剑眉轻舒,他兴奋极了,双目中有火焰跳动,“骆璋老匹夫……你必死无疑……”   骆璋虽是个耿直人,但作为一方豪杰,在对自己传统势力范围发生的重大事件的处理上无有顾忌,不加遮掩,委实愚钝过头。要知道朱铨最忌讳什么,正是别人走他曾经走过的路,除了藩王进京便是近臣勾结边将。   因为有了他自己做样板,朱铨收回了边将的点兵权,任何超过五万人的军事调动皆需要朱铨自己的手令。边将出征,不能带走边防驻军,只能由朝廷出面“专征”,即由各地卫所出兵,组成军队随将领出征。   朱铨将国家的军队牢牢把握在他自己的手中,其对地方势力的嫉诟可见一斑,云南已然成为帝王的关注重点,骆璋却完全不顾忌自己的身份,随意插手三司会审,大肆吹捧云南边臣,此等把柄已然足够将他满门送至西天,端看梁禛如何运作了。   梁禛是一个聪明的武将,狡猾的政客,却不是一名优秀的捕手,不然也不会那么多年捉不到朱成翊,实在愧对他担任多年的锦衣卫指挥使的赫赫名头。形势一片大好的梁禛很快便给自己挖了一个坑,这个坑之深,差一点将他没顶掩埋,让他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多年后回想起来,梁禛依然会不可抑制地头皮一麻。   ……   朱铨惬意地靠在锦垫上看着自己的皇后陈娇指使着自己的宫女将生菱藕雕成盘龙的模样,她一会嫌宫女手重了,将那龙身雕得太细,一会嫌手轻,连鳞片都看不清,成了蛇。   明日便是宫中女眷、宫人们最爱的乞巧节(七夕节),宫女们会乞求女子心灵手巧,日后出宫也好寻个好郎君,妃嫔们会祈望生活美满智巧,过了今晚或许织女之慧便能分匀给自己一些,好让自己也能专宠于后宫。   今年的乞巧节陈皇后很早便开始准备了,除了传统的祭月与放水上浮,陈皇后还安排了一个妃嫔间的“斗巧”活动。后、妃、昭仪、婕妤、贵人、美人皆得参与,每人于傍晚的宫宴上呈上自己用生菱藕雕刻的工艺品,奇花异鸟、飞禽走兽,不拘形式。由皇帝陛下选出他认为雕工最好的一个,在晚上随手放置在宫中的桌角上让大家摸黑寻找,被选中的雕工最好的妃嫔与摸中此菱藕工艺品的妃嫔,则可在乞巧结束后择一为君王所御幸。   朱铨对此类活动的设置与进程毫无所谓,此种无聊的游戏也就宫里这帮无聊的女人才能琢磨得出来吧。说是比手巧,这与她们自己的手是否巧有啥关系,不都是宫女们雕得麽。朱铨无可无不可地看着陈皇后兴奋地举着菱藕盘龙凑到自己眼前。   “陛下,臣妾这条盘龙你可觉得精致?比那蒋妃的如何?”   蒋妃是蒋太后老家的侄孙女,年仅十四,因生的妩媚,被蒋太后相中送入宫来。这段时间朱铨去蒋妃处去得勤,陈皇后便总是有意无意的将蒋妃拎出来各种攀比。   朱铨想休息,他压根不记得蒋妃雕了什么,或许不是五爪龙便是十二章花样吧,也有可能是鸳鸯。她们送自己的不都是绣这些东西吗?无论衣服上,还是各色物件上,无处不见的山龙华虫与鸳鸯戏水。   “甚好,朕觉得还是皇后的盘龙好看。”朱铨毫不犹豫地给了皇后一个大大的赞赏后,又半眯了眼。   他想起那个娇俏灵动的女子,她是如此的不同寻常。那晚的乾清宫内,几近赤-裸的她身着桃粉色的肚兜,摆出最有气势的姿态,重压之下的她爆发出了惊人的胆识与过人的智慧,深深击中自己的心房。那一刻他决定不再追究齐家的过往,也不再追究她心中的过往。   或许明日朕可以去求一块佛牌,朱铨闭上眼睛这样想着。      ☆、天河夜话   乞巧节是属于女人的节日, 当宫里宫外的女人们都在为乞巧集市,放河灯, 拜织女会,结彩楼,穿七孔针等应节活动忙得不亦乐乎时, 朝堂上却硝烟四起,群情沸腾的闹了足足半日。   新皇想要削藩,众人尤记朱成翊便是一纸削藩令引来了目前龙椅上这位佛,可如今朱铨刚坐稳板凳便又想重蹈自己侄儿的覆辙了麽?一时间朝堂上反对之声四起。   要称雄多年的北方雄狮宁王爷乖乖放弃手中兵权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朱铨要宁王爷同普通边将一样, 上交点兵权。这意味着宁王爷日后只配拥有最多五万的私兵,用脚后跟想也知道此种荒诞的削藩令会带来什么后果。   什么后果?朱铨压根不怕自己这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哥哥, 不交权便打呗!   户部尚书为首的大多数人认为,新帝登基时间尚短,立足尚未稳, 北方蒙古人亦未彻底清除。再加上国家沉淀尚且不够, 国库不够丰盈, 不足以支持一场全国性的战争。再加上宁王爷呆在自己的封地里哪儿都没去,二话不说便派兵把人打了,于道义上落了下风, 国家大定未稳,百度伊始,不到万不得已切不可将自己塑造成邪恶之师的形象。   而以兵部尚书为首的主战派则认为,藩王过骄必生患, 宁王爷独揽军政大权,不与中央王朝同心,独成一体,俨然一个国中国。皇帝陛下无法对自己的国土置喙,此种藩王趁他病就得要他命,一旦任由他成长壮大,后果不堪设想。绥靖即为后退,皇帝陛下尸山血海博得的大一统,还会怕他宁王?别墨迹,干他丫的!   听的意见多了,朱铨坐在龙椅上也会有些踯躅,他同大部分武官一样巴不得当下就披挂上阵,但坐在龙椅上时依然会心生犹豫。   他不担心什么名声问题,国库能否支撑一场战役却是一个不得不正视的大问题,西北的蒙古人未灭,一旦削藩,尚不知蒙古人会有何异动,如若蒙古人趁着削藩进攻中原抢夺地盘,同时应对两场战役怕是有些吃力了。   再者,宁王实力超群,自己做了皇帝不好同以前那样天天出去打仗,以往跟随自己夺下皇权的又貌似没有可以单独对抗宁王的,派谁做统帅亦是一大难题。   朝堂上众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朱铨自己蠢蠢欲动却也顾虑重重,争论了半天的最后结果是,朱铨让兵部尚书先想个法子,写个折子,再予内阁讨论。   听了一上午争吵的朱铨疲惫不堪地回到了寝宫,刚坐下不久,王传喜来报,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来了,让皇帝陛下前去坤宁宫挑选今晚参加斗巧的妃嫔。毕竟万一有皇帝特别看不顺眼的妃嫔正巧做出来最精美的菱藕饰品,或摸中了比赛的菱藕,没得膈应到了皇帝。故而,为保险起见,便让朱铨自己去将不想看见的人事先勾掉。   朱铨一拍脑门,这才记起今日乃乞巧节,自己还得去玉禅寺“求佛牌”。   是日傍晚,朱铨顾不得享受皇后娘娘费心布置的旖旎宫宴,匆忙地挑选了一块不确定是不是皇后娘娘雕刻的盘龙作为今晚的彩头,再随意放在了黑漆漆的保和殿内。他饱含歉意地对陈皇后表示,自己白日里太忙,趁现在得赶紧去休息一会,晚间才能有精力陪获胜嫔妃过节。   陈皇后满面春-色地拍拍皇帝的胸,让他快去歇歇。今日的陈皇后非常善解人意,因为朱铨点了她的盘龙作彩头,在如此重要的场合,朱铨如此给自己面子,让一干妃嫔们嫉妒的快要酸水冲天,接下来的摸彩头环节的竞争势必更加激烈!这让久不见甘霖的陈皇后虚荣心与自豪感愈发爆棚,连带对朱铨的爱意也进了一层,自然是好说话得紧。   朱铨好容易脱得身,便只带了王传喜与几名大内侍卫匆匆出了宫,往城郊的玉禅寺奔去。   ……   今晚的夜色格外迷人,玉禅寺外山石掩映,绿树成荫,溪水潺潺,流至山腰便形成的一方碧潭。夜空繁星点点,倒影在碧潭中,便似王母的一斛珍珠,璀璨又温柔。耳畔相思鸟声声,唤得思念心上人的人儿心尖都要发颤……   梁禛摘下一朵娇艳欲滴的鲜红月季插在了齐韵头顶的尼姑帽檐上,齐韵低着头,满脸的不自在。梁禛就要娶那骆菀青了,自己则出家成了比丘尼,可如今梁禛依旧来此地与自己幽会,莫不是以后还能再有机会唤那主母骆菀青为夫人?   齐韵一个哆嗦,呸呸呸,忙不迭地把这个想法扔到二万五千里之外。她抬起头,望向梁禛,“禛郎,韵儿对不住你,以前说过要报答你的大恩,眼下看来怕是再没机会了。”   梁禛淡然,“机会是人夺的,以后的事,可说不准。”   可那骆菀青狠辣,将自己视为眼中钉,怕是不会给她进门的机会了。颠沛了这么多年,折腾丢了满头青丝后,她有些累了,甚至开始厌恶尔虞我诈,齐韵向往的是宁静的生活。   “禛郎,骆家是何状况,你不是不知,我乃受皇命出家,禛郎,咱俩还是别见面了的好。”   “哦?这么快便丢掉自己报恩的誓言了,我分明记得你对某些誓言坚持的挺彻底。为何到我这里便会打了折扣?是禛太好说话让你觉得对我可随意应付,还是你压根就一直没在意过我……”梁禛冷冷地看着她,眼中怒意渐起。   齐韵着急,三两步冲至他身边,“禛郎,我为何出家,你不是不知道!皇帝他……他……”   齐韵默了默,“为你梁家好,禛郎别来了……”   梁禛一声轻笑,“朱老四女的人多的很,改日我给他寻个绝色,日子久了,他自会把你忘记。待到那时,禛再见机行事。韵儿莫急,你安心等着我便是。”   齐韵侧身倚坐上潭边一块巨石,心事重重,“日后的事,日后再谈。只说现在,禛郎,要知道韵儿正在出家,你怎能还如此时常偷摸着来此处,亵渎神明?韵儿整日里来后山与你厮混,可不就成那牢里关的花姑子一般了!再者,你就快要成亲了,你至少也得有所避讳吧……”   梁禛仰头大笑,“成亲还早着呢,如今北方日益吃紧,指不定哪日我便被皇帝陛下派出去战他个三年五年的,韵儿放心吧,我便也陪着你孤独终老。”   梁禛望着齐韵白生生的头脸,继续说道,“我的韵儿六根不净,哪能做得姑子,也就那朱老四自个儿骗骗自个儿。韵儿莫忧,你是被逼的,菩萨要怪也只会怪我,罚我下辈子没出息,做个小厮,做牛做马任你蹂-躏!”   齐韵噗嗤一声轻笑出声,“呸!你这混人瞎说啥呢?我是个姑娘哪能蹂-躏小厮……”   “哦?”梁禛双眼发光,“那韵儿想让禛做个什么?要不你做公主——禛做你面首……”   “啊!臭泼皮越说越离谱了!看我打不死你……”齐韵羞得满面通红,直起身来挥动粉拳拼命捶打着梁禛的胸膛。   山林中,伫立着一小队人马,一个个都缩着脑袋,噤若寒蝉。朱铨面色铁青,他怔怔地看着潭边兀自嬉闹的一男一女,暗夜中,那青灰色的素衣与墨蓝色的锦袍却犹如自带炽烈的强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良久,朱铨一个抬手,王传喜毕恭毕敬地迎了上来,低垂着头,静候吩咐。   “唤梁禛过来见我。”   王传喜待要领命退下,朱铨却又止住了他,“且慢!”   他思虑片刻,撩袍转身就走,“回宫,传话去安远侯府,召梁禛进宫。”朱铨不想让齐韵知晓自己看见了什么,这女人心眼多,让她知晓自己的底牌不妥。   ……   汀烟觉得自己快要跑断气了,这夜半三更的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皇帝急召梁禛进宫。安远侯梁胜找不到儿子,抓来汀烟问话,汀烟支支吾吾地说二少爷去查案了,具体去了哪儿,汀烟也不敢说,只能说不知道。梁胜大怒,派出护院四处寻,汀烟好容易瞅了个机会溜出府来,自马房偷了一匹马,卖命地往玉禅寺赶。   去往玉禅寺的半道上遇见了梁禛正悠哉悠哉地往回走,汀烟喜不自胜,催马向前便将皇帝的急召告诉了梁禛。   梁禛愕然,可是有什么紧急军务?仔细回想了一下白日的情形,正常得紧呢!梁禛压下心中疑惑,催马便往宫门赶。   甫一进后花园,炫目的花灯与斑斓的彩帛晃花了梁禛的眼,今日是乞巧节,后宫也在庆祝呢。这朱老四不与自己的嫔妃们过节,却揪着我不放又是为何?梁禛满头雾水地跟着宫人来到了肃然冷清的乾清宫。   “梁大人去哪儿了?”梁禛刚跪倒在地不及说话便听见上首传来朱铨冰冷的问话。   梁禛愕然,今日是乞巧节,这帝王不仅管臣工公干,连臣子陪女人过节也要管麽?他定了定神,面不改色道,“臣陪臣的丫头放河灯去了……”   “是麽?”   “陛下,今日是乞巧节,臣的丫头晚膳后便扯着臣出去了……”   上首一阵静默,须臾朱铨无波的声音再度传来,“你与齐家姑娘从何开始的?”   梁禛的心咚咚猛跳数下,朱铨派人跟踪我?他跪在黑漆漆的青石地上,浑身冰凉。   帝王已然发现自己与齐韵的私情,至于是被人跟踪抑或被人告密已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己不能再睁着眼睛说瞎话。梁禛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他不确定朱铨到底知道了多少,他细细斟酌着自己应该说到什么程度。   憋了一晚上的帝王终于忍不住了,他暴喝一声,“你个鸟人抬起你的狗头看着朕!”   梁禛一个哆嗦,终于抬头看向上首的朱铨,灯影下的朱铨怒目圆瞪,虬髯如戟。事已至此,躲也无用,梁禛索性跽跪于地,挺直腰背。   他直直看进朱铨充血的眼睛,“三年前……三年前臣追捕大公子时开始。”他想赌一把,齐韵不是他的嫔妃亦不是他的姬妾,自己目前还有用,帝王犯不着为了一个还没到手的女人折杀一员大将。   梁禛向来判断颇准,可这次却失了点准头,但见沉默的帝王猛然抽出侧墙上悬挂的嵌宝玉柄剑,直剌剌刺向梁禛的左胸……   丝丝刺痛传来,有血丝透出墨蓝色的锦袍,氤氲成一团缓缓外扩的黑云——剑停在温热的皮肉浅层止了步。   后退无路的梁禛反倒没了惧怕,他垂着眼,低着头,“齐家姑娘非罪人,她未嫁,臣未娶。见之难忘,思之欲狂,郎情妾意,皆自肺腑……陛下,臣有罪,不该贪念过高。然,臣不愧,臣从未舍本逐末,因私废公。臣坦荡磊落,不敢有负陛下圣恩!”   朱铨心中煎熬,他万没想到梁禛竟然于三年前公干时便与齐韵有染。有那么一瞬,他的确怀疑朱成翊牵连齐家案件,梁禛是否因齐韵欺君罔上,但很快便释然。朱成翊抢了梁禛的女人,梁禛只怕欲将朱成翊大卸八块方能发泄其怒意,说梁禛因齐韵包庇朱成翊,谁都不会信。   可叹朱铨从未深得“求爱”之真谛,仅“求”一字便能将一高冷俊杰改造为无脑禽兽,除了梁禛自己,谁也无法参透梁禛这一“求”字饱含了多少辛酸血泪史。   “……是她设计迷惑于你,还是你自个……见色忘义?”   额角有汗珠滴下,流进梁禛的眼睛,他重重的眨了眨眼皮,朱铨这是在逼自己呢——   若说是齐韵勾引了自己,自己倒是能推脱个干净,但她齐家则难逃勾结废帝的重罪。如若说是自己色迷心窍霸占了齐韵,梁家怕是难逃罪责了……   电光火石间,梁禛想了许多,他直了直腰背,“齐姑娘为废帝所劫持,不得自由,是禛霸占了她……”   梁禛在赌,赌这暴怒的帝王定会收回他的剑。若是为公,朱铨毫无杀死自己的理由,自己立下的汗马之功可不是靠背叛帝王获得的。若是为私,齐韵出家了,为了出家人争风吃醋杀死情敌的帝王至今还未出现过。   梁禛这一回,倒是赌对了。   朱铨爱才,也惜才,他舍不得梁禛,如若只为一时之怒杀了这名猛将,自己倒真是多了许多不便。更何况——齐韵非自己后宫妃嫔,如今更是一名比丘尼,若为一个小尼姑杀了当朝一品武官,传出去,自己这张老脸怕也是没地方放了。   朱铨狠狠地咬着腮帮子,好汉打落牙齿和血吞,这个跟斗,我朱铨认了!他极力压制自己再将剑柄推进一尺的强烈欲望,猛然抽回宝剑,将剑猛掼掷地上。咣当一声巨响,屋角一个一人高的定窑青花大梅瓶变成了一滩碎末。   朱铨猛然转身,背对梁禛,“梁禛,你自己说说朕该如何罚你……”      ☆、镇远大将军   梁禛满身都是冷沁沁的汗, 直到重新骑上马,才发现自己的腿竟软绵绵的像棉花, 若不是有胯-下的马,自己怕是走不回去了。他摸摸自己完好无损的脖子,咂巴咂巴嘴, 还好它还在,今日一劫总算顺利躲过了。   梁禛默然策马缓步往家走,自己又要出征了,这次自己怕是不大容易囫囵地回得来了。   朱铨要梁禛自己决定处罚的方式, 朱铨想要什么, 朝堂上的人都一清二楚。除了蒙古鞑子便是那宁王爷了。于是梁禛便只能自此二项中择一个了,梁禛揣摩了一下自己这件事在朱铨心中的权重, 决定还是老老实实选那个最难的吧。故而,朱铨的削藩令可以放心大胆地发出去了,一旦宁王不从, 三个月后, 待户部后勤与兵部专征准备完毕, 梁禛将亲率五十万大军奔赴喜峰口,削那宁王爷。   至于自己与骆菀青的亲事嘛……戴罪之人谈何娶妻!更何况最迟三个月就得出兵,梁禛还得事先做好战备工作, 亲事就先靠边吧。   削宁王与塞个女人给梁禛好霸占住他免得他与朱铨抢齐韵相比,很显然还是宁王权重大一些,就这样,骆菀青心念念的亲事便被朱铨自己给无限期地推迟了。   帝王还给了自己准话, 如若成功,回来继续成亲,如若失败,就自己留在喜峰口打游击吧。打死了自个儿,安远侯亲自上,总之一句话,安远侯府这一辈子就跟漠北死磕到底吧!   梁禛雀跃,有了这句话,梁家可算保住脑袋了,自己就算拼他个魂飞魄散,也要给梁家杀出一条血路。至于亲事嘛……梁禛扬起了嘴角,三个月,三个月时间太充足了,三个月内,我要将你骆家——自京城抹去!   我的韵儿啊!等禛自喜峰口回朝后来陪你吧,如若禛再也回不来,我便在天上守着你……   ……   两日后,安远侯府接到了帝王的诏书。封梁禛为镇远大将军,陈朝晖与侯荣为副将,专征大军五十万,三个月后赴喜峰口备战,以防宁王爷“忤逆朝廷,无诏进京”。   诏书一到,安远侯府鸡犬不宁。   梁禛无法按时成亲,得先出征漠北,这可愁坏了安远侯夫人崔氏。她急急唤来夫君梁胜,“相公,禛儿要出征去漠北,这一拖又是好几年啊,咱梁家还要不要留后啊!”崔氏泪眼婆娑,望着自家夫君,急的抓耳挠腮。   “要不,咱跟豫国公府商量商量,禛儿出征前便将他家闺女迎进来?”   “休要混说!你当人豫国公爷是布衣百姓麽,随随便便就能将女儿嫁出去?”安远侯闭了嘴,他也忧虑不已,梁禛要出征,豫国公不肯嫁女是必然的,谁知道梁禛还能全须全尾地回来得了不……   是夜,梁胜唤来了小儿子梁禛,他愁容满面地同小儿子谈心,“禛儿,皇帝陛下突然下此任命,可是你自荐的?”这诏书来得古怪,前几日还踌躇不已的,怎的过了几日居然连人选都选好了……   梁禛垂首,静默半晌,果断撩袍向梁胜跪下,“孩儿不孝,愿受父亲责罚。”   他望着梁胜疑惑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道,“孩儿潜入玉禅寺,纠缠妙静师傅,被皇帝陛下发现了。”   梁胜呆立当场,眼前金光四射,直如雷劈。这算什么个事儿?小儿子偷跑去尼姑庵与那傻子尼姑幽会,被帝王捉了个现行,便被朱铨派去了漠北,变相虐杀吗?那我安远侯府该怎么办,可是要任由梁禛于漠北自生自灭?   梁胜抖抖索索好容易立稳了,扭头抓起案台上的笔架,用尽全力向梁禛砸去……   梁禛长身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亦不躲闪。梁胜以前也是武官,打了一辈子的仗,手劲可是不小。这笔架带着劲风,呼啦啦砸至梁禛额角,笔架散了架,毛笔散落一地。梁禛被砸的歪至一旁,霎时额角破开一个大口子,鲜血犹如那春日的溪水,汩汩涌出。   梁禛不吭声,也不管额角四射的血窟窿,又跪直了身子一动不动。梁胜尤不解气,抄起手边的一把春凳又往梁禛的背上狠狠砸去。   数次沉闷的击打声后,花梨木春凳被砸松了榫头,嘎吱几声垂死挣扎后散成了木零件。梁胜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只想捶死眼前这个讨债鬼。他抬头冲着门外沉声高呼,“来人!拿家法来!”   眼看老管家颤巍巍地招呼着人扛来了那成人小手臂粗的油亮大棒,缩院子角落里的汀烟吓得两腿发软,顾不得穿好那趿拉着的鞋子,连滚带爬便往正院奔去。   ……   崔氏震惊极了,小儿子懂事又能干,老爷还要打他作甚?她正在洗漱,顾不得抹去面上的水痕,崔氏带了两个丫鬟便随着汀烟匆匆赶往书房。   才至书房门口,便听得室内噗噗噗的木棍打击声。崔氏的心颤到了喉咙口,只觉腰腹发酸,两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她伸手撑住丫鬟的胳膊,深一脚浅一脚的冲进了书房。   甫一进门,便看见自己的宝贝儿子趴在条凳上,身后是梁胜亲自举着那丈余大棒,正要往梁禛后背落下去。   崔氏骇得发不出声音来,拖着软绵绵的脚一个猛扑,扒到梁禛身旁。她浑身发抖,张开双臂将梁禛护在身后。   “老爷……你放过禛儿吧……他犯了错,咱罚他不不吃饭,可别把我儿打坏了……”崔氏满脸泪水,声音残破不堪。   “滚开!老婆子!今天我非打死这个忤逆子不可!”梁胜双目赤红,犹如一头发狂的雄狮。   崔氏用尽全力死死吊住梁胜的胳膊,“老爷!使不得啊,老爷!禛儿要出征,打坏了下不了地,皇帝陛下会怪罪的!”   抬出皇帝的名头,暴怒的安远侯终于觅得了点理智。是啊,若是不小心打坏了哪里,三个月可好不了了,到时候落个抗旨不尊的帽子,老梁家可受不住。   梁胜呆愣片刻,终是颓然地软了手臂,家法棒沉沉垂地,梁胜无力地瘫坐在圈椅中,面色惨白,满目沧桑,“夫人,拜你乖儿子所赐,……我梁家怕是要遭劫难了……”   ……   梁禛伤得不算太重,都是皮外伤,依然被崔氏强迫在床上躺了月余才下地。许久未能见到齐韵,梁禛甚是思念,可安远侯知晓了他对玉禅寺傻尼姑有甘愿劈天撼日的执念,自是将他看得死死的,不允他未经批准随意出门。严防死守,就怕这混小子又去看尼姑,毕竟已经被君王发现了,偷吃第一次尚能忍了,再被发现一次怕是要斩立决了。   安远侯夫人崔氏虽然恨儿子痴迷傻尼姑,给侯府招来灾祸,但这毕竟是自己肚子里掉出来的肉,再恨铁不成钢也不能将他扔了。便天天派了不同的人,变着方的给他做思想工作。   这一日,“知心哥哥”梁嵩来了。   “哥哥,今日轮你当值了麽?”梁禛趴在春榻上啃着一根玉米棒子,玉米渣掉了满榻。   梁嵩无言,嫌恶地看着满地满榻的玉米渣,寻了一块干净的地儿,拖来一把春凳,才直挺挺地坐好了。   “你为啥爱吃这些畜牲吃的东西?”   “什么叫畜牲吃的东西?”榻上的梁禛竖起了眉毛。   “府里哪有这玩意?伙房的甘大娘听汀烟说你要吃这玩意,赶忙去东街菜市雷屠夫家借了几个玉米棒子。听说雷屠夫的婆娘正要喂猪,刨着这棒子预备煮给猪吃,多亏甘大娘跑得快,才夺回来几个给你吃……”   梁禛气苦,含着满嘴的玉米忘了吞。挨打前他去玉禅寺,好几次看见齐韵吃这个当晚餐,自己也想尝尝齐韵过那日子的滋味,今日才让汀烟去寻点玉米棒子给自己吃,没想到竟然是从猪嘴里夺来的!早知寺庙伙食凄苦,没想到苦成这样……   朱老四对齐韵空有幻想,却不肯私下给她开点小灶,这帝王心果然是海底针,薄情寡义、寡廉鲜耻说的就是朱老四这种人,好在韵儿拒绝了他,不然自己可真是要替韵儿感到不值了。   梁禛在心里默默地将帝王诅咒了一番,也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何不对,他狠狠地瞪了梁嵩一眼,再不看他,转头继续认真品尝起韵儿吃过的食物来。   “听爹爹说咱们梁家要世代与漠北的安危牵连在一起了?可惜我不会打仗,无法替父亲分忧。明日你替我问问你们锦衣卫的陆离,看他能不能替我的崇光寻个武功师傅,翻过年,崇光也该五岁了,可以开始打基础了。咱梁家男丁单薄,日后都得上战场,有一个还得算一个才是,不然哪够打的……”   梁禛愕然,止住了嘴,他心中悲凉。转过头,望着自己的哥哥,梁禛开了口,“哥哥……你且勿忧,禛会替咱梁家搏出生路来的……”   梁嵩乜斜着眼道,“生路可得靠血汗来搏的,祖父与父亲奋斗了一辈子才造就了咱安远侯府的今日,祖父脑子不清楚了,父亲也老了。二弟,你自比祖父与父亲二人如何?”   梁禛呆握着半截玉米棒,不再说话,良久方低低地说,“我梁禛给梁家带来的灾祸,就算化成鬼,我也要将它填平……”   梁嵩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二弟,不是我说你,有些誓言嘴巴说远比做来得容易,咱家是武将之家,原本就该打仗的,这样想着便也不觉得有什么难过的了。只是你这做事不顾后果的脾气可真得改一改了,这一次你留了脑袋,是你运气,下一次可就不一定如此好运了。”   “对了!我来是想告诉你……你托我寻的童鹭,我寻到了,也将你想说的话给带到了。她说她感激你对她姐姐的照顾,如果有机会一定要来京看看你,我便替你应下了。”梁嵩揉揉额角,显见得有些疲倦。   “真的!她如今过得怎样?”梁禛明显来了精神,猛然抬起头,望着梁嵩两眼放光。   “……呃……挺好,挺好。”   “什么叫挺好?夫妻是否和睦,子女是否双全,家产可丰?”   “……呃……她说了得空会来京寻你的,这些还是你自己问吧,我可没空打听这些……”梁嵩一副重担得卸的样子,蹭地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作者有话要说:  童鹭,此处留个尾巴,正文直到结束并无她的戏份,留着以后抽空写关于童莺儿事件的番外。   ☆、陷阱      冯钰带着十数名校尉堂而皇之地敲开了大理寺卿颜茂行的宅院。   “颜大人, 思罕勾结外敌一案陛下颇为关注,梁大人特派下官前来颜府向颜大人了解了解过几日即将举行的二审有哪几个关键目标。”   思罕勾结外敌乃大案, 帝王密切关注着的,派来锦衣卫询问倒也正常。颜茂行正色,条理清晰地向冯钰提了几个点, 冯钰仔细听完后再度出声,   “颜大人,下官记得一审时您曾提到过,思罕的私兵曾有过不短的抵抗, 质疑思罕乃主动自告的真实性。当时书办亦记录下了您的质疑, 为何此次二审却不再提?”   颜茂行有一瞬的愣怔,又很快释怀, “唔,本官就此事特意询问过豫国公爷,国公爷说, 那反抗的参将对其长官常年不满, 心有怨怼才当众发难, 实乃个案,个案,呵呵……”   冯钰亦微笑给予顺承, “原来如此,竟然误会一场……”   次日夜间,颜茂行应付完皇帝的盘问,回府后刚踏进自家书房便震惊地发现书房里多了一个人——梁禛正悠闲地靠坐自己书桌前翻看桌上的一本卷宗。   颜茂行大怒, 自己好歹也是当朝掌握刑狱的最高长官,竟连安生的居住环境都得不到保障,当下便急红了眼,绷紧面皮大喝一声,“好个莽匹夫,偷偷摸摸溜进朝廷大员家中想做何腌臜事?”   梁禛不以为然轻笑出声,将手中卷宗甩至颜茂行面前,“本官可是为颜大人您着想才如此偷摸行事,你不但不表示感谢,竟还埋怨于我……啧啧,本官可是不依啊……”   颜茂行横眉,捡起卷宗看去,心下咚咚乱跳,暗道不好——这是一份调兵的令签,是思罕的镇卫将军签发给屯卫参将的,着令该参将于当日夜间赶到土司府接应思罕。此种令签一审时他便向骆璋询问过,骆璋说的是查抄军营时并未见过任何调兵令,不知怎的竟到了梁禛手上!   颜茂行面色苍白,冷汗直流,这梁禛阴阳怪气地藏着这种东西作甚?既然锦衣卫认定了思罕非自告,为何不在一审时便提交此重要物证,还假惺惺的来问自己。锦衣卫乃帝王爪牙,许多时候便带了帝王的授意行事,莫非是皇帝陛下发现了自己的不妥?   如此想着,颜茂行当下便软了腿,立时瘫倒在地,叩头如捣蒜,“梁大人饶命!梁大人饶命!不干下官的事啊!不干下官的事啊!案子是豫国公爷查的,卷宗也是他给的,下官也就只能就着他给的东西凑合看看!至于哪些证据缺少与否,下官是真的一无所知啊!”   梁禛冷哼,“自告与否乃重要环节,你既已发现不妥,为何隐而不查,他骆璋既已登门与你相见,你为何不直接向他追查自告证据?我看你就是那反贼的同伙,与骆璋一样,绞尽脑汁替那反贼遮掩,说!你们究竟有何企图!”   这帮京官是否思罕同伙,傻子也能看出自然不是的,可骆璋捏造思罕自告这一反常举动却的的确确给人留下一个致命的把柄。这个把柄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只要没人故意找茬儿,那思罕已经伏法,认罪态度亦相当不错,还帮朝廷揪出了朱成翊,就算不是自告,也是重大立功表现了,非要揪着这“自告”二字也委实没什么意思。   可握着这个把柄的不是旁人,却是梁禛,他就要无限放大骆璋的这个瑕疵,就要创造条件让骆璋成为落水狗,并予以沉重打击,死抠那“自告”的理,你也不能说他无理取闹。毕竟一个不好,可是能被认定为隐匿重犯的……   颜茂行早被梁禛的凶悍气势吓得抖索不止,他深深伏在地上,结结巴巴,“大人明察啊,是豫国公让下官不提的!前几日,豫国公爷来了下官府上,让下官勿要再提此事,让它过去……下官以为人犯既已立大功,认罪亦主动,死抠那自告已无必要,便顺水推舟应承下来……”   “豫国公爷登门可有送你何礼单?”   “回梁大人的话,带了一筐脆梨和一套文房四宝……”颜茂行算是彻底懵圈了,这骆璋的独女不是被皇帝赐婚给了眼前这位爷了吗,豫国公爷是梁禛的岳丈,可这梁禛却如此急赤白脸的挑他岳丈的刺,又是为何?   多嘴的大理寺卿再不敢多想与自己无关的事,此等旷世难题,颜茂行压根惧怕再多想一瞬,看梁禛这副模样也不像在装腔作势,他爱怎样便怎样吧……   “甚好!你写个折子,说明此事来龙去脉,一式两份,一份给我,一份你自己收着,待我知会于你,你再于早朝时当面呈与皇帝陛下。”梁禛瞅了瞅伏地不起的颜茂行,“可曾记下?”   “下官记下了!下官记下了!”此时的大理寺卿无比痛恨自己一审时那么一瞬的脑抽行为,自己没事看那卷宗作甚?筛查证据,刑部尚书不也有份吗,你瞧他多聪明!啥也不说,只闭着眼打哈哈。证据是骆璋老匹夫给的,出了什么事自有他兜着,自己傻不拉叽的问什么问!叫你多嘴!叫你多嘴!颜茂行趴在地上,在心里给无事找事的自己狠抽了百八十个耳光。   ……   齐韵在玉禅寺的生活平静又规律,每日早起后便做早课,早课后自己随意做些洒扫,还跟着师傅参加了几场法会。她很喜欢听师傅们讲经,从未接触过佛理,猛然听到与自己行事全然不同的学说倒是勾起了她的兴趣。   自己初到玉禅寺时,梁禛每日都会瞅机会来寺里看自己,有时是在屋顶,有时挂窗外,有时会给自己递信约往后山。但他被帝王赐婚后便来得少了,自上次乞巧节见面后——禛郎还没有来过呢……   齐韵自嘲地笑笑,自己想什么呢,禛郎与自己这辈子怕是再无可能了吧。自己不配再拥有美满的幸福,伤了梁禛,也伤了朱成翊,更伤了我的齐家……   过去这几年自己过得真是一塌糊涂啊!齐韵无奈地摸摸自己光溜溜的头顶,站起身来,望着院里满树的点点金桂,“或许我的生活便应当如此简单清静,多欲则多忧,不正是我过去的写照吗?漂泊了如此多年才突然发现我还没真正做过一回姑娘……”   就在齐韵平心静气打算修身养性时,一件红尘俗世又将她瞬间拉入凡尘。   这一日,齐韵正要去讲经堂听师傅玄英讲经,刚走至花园口,便听得宛若黄莺的童声响起,“祖母,快来瞧这副对联,翡儿喜欢!”   齐韵抬头看见一位约莫十来岁光景的小姑娘,她头梳双丫髻,身披月白色薄棉缎披风,领口与下摆绣着蜿蜒优雅的绿萼梅花,指着院门口的对联,正同身旁满头银丝的老者说话。   “禅禅禅,饥来吃饭困来眠。道道道,城楼五鼓金鸡叫。祖母,没想到这姑子庙里也有如此好玩的对联……您说如果吃饭睡觉也是禅,姑子们作何还要出家呢?”   齐韵粲然,自己刚与师傅来院子时也问出了同样的话,忍不住疾行两步,扬声道,“道法原本就在每个人身边,悟道不可思虑妄求,强作索解,需在无我无执,日日是好日的禅道生活中,领悟生活的意义而自然获得。故而,真正的禅悟无任何有别于俗间的奇物,妙用只在本然的平常无事之中,禅的本质即是咱们生意盎然的生活。”   小姑娘转过头,齐韵看见她乌溜溜的大眼睛如小鹿,内里装满了惊喜。“这位小师傅可真好看!”一只肉嘟嘟的小手毫无顾忌地伸过来握住了自己的手,“小师傅,我且问你,小师傅肚饿,你可曾参出些什么?”   齐韵摸摸她滑腻的肉手,微笑道,“当然悟得深!妹妹可知释迦牟尼?”   小姑娘猛点头。   “释迦牟尼以三年的时间,学成了道法,他坚持认为他学的不是道,又丢掉了。可他再也找不到明师,便自己到雪山去修苦行。他一天只吃一个干果,饿得不成人形。他这样修,正合世人的苦修之意,便是在摈弃自身躯体的口腹之欲后,寻找道法真理。但饿了六年之后,他认为苦行也不是道,便下山去美美大吃了一顿。咱们的佛接受了营养,恢复了体能,心满意足地渡过恒河到菩提树下继续打坐、发愿。吃的饱饱的佛在六天之内,先得四禅八定,再得意生身,而后陆续一夜之间证得六神通。第七天的凌晨,他抬头仰望天上的明星便一下开悟,大彻大悟,大叹,一切众生皆是佛。”   齐韵笑眼弯弯,“妹妹你说,吃饱饭,可重要?肚饿,则无佛!”   听得此处,小女孩已笑得直不起腰来,对着齐韵身后高呼,“妙哉妙哉!小师傅说的,我爱听!祖父!您不能要翡儿背完书才吃莲子羹,肚饿,则无书!您也不能要翡儿写完字再困觉,困顿,则无学!”   齐韵听言,愕然转头,见一鹤发童颜的老者正笑眯眯看着自己,“小师傅神思敏捷,能言善道,有小小比丘尼如此,老朽深为惊叹……”      ☆、智峰书院      智峰书院乃京城最有影响力的私立书院, 在这学术交流极其活跃的时代,同其他规模巨大的书院一样, 智峰书院也会不定期地邀请当地一些有名的学问家,来自己书院开展临时授课活动。讲学的内容以其所专的学问为限,僧侣作为文化传承的生力军无疑也成为书院们热衷邀请的对象之一。   与大部分比丘尼不同, 玄英出家前便是有名的才女,囿于女子的身份,也就只能无事时做点诗词,或是去富贵人家做做西席。可自从做了玉禅寺主持后, 各大书院皆放开了手脚, 正大光明地邀请她四处讲学,智峰书院便是其中之一。   智峰书院山长狄修是名“学痴”, 与玄英交往颇深,除了经常邀请玄英赴书院讲学外,狄修亦时常陪夫人来玉禅寺祈福上香, 顺便与玄英谈经论道, 满足一下自己纵情书海的爱好。今日便是狄修夫人例行的上香时间, 于是狄修又准备来与玄英论战一番了。   玄英主持今日宣讲会的主题,便是她与狄修论辨人之命义,论人命是否由天。玄英端坐高台一侧, 一身素衣,慈眉善目,宝相庄严。狄修则对坐另一侧,一袭青袍, 鹤发松姿,风清骨骏。   玄英以大乘佛法立论,“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来世果,今生作者是。”人之命乃业定,(佛理简述:作孽多的变猪狗,作孽少或不作孽的变人)前世之业造就今生,今生之业决定后世。前世之业,普罗众生已无法抗拒,唯有立足当下,行善事,结善缘,戒贪欲、禁嗔恨、自私,转迷失为觉悟,转凡夫成觉者,实现操控后世之命的理想目标。   狄修驳论,命运天定之说本就漏洞百出,仅自一点便可勘破——人之死不由命定。秦国大将白起活埋赵国降兵于长平地下,四十万人同时死亡。春秋时期,溃败的军队,死者只能用草遮盖,尸体以万计。灾荒之年,饿殍遍野,瘟疫流行,千家死绝,如若定要说有命,为何西边秦国与东边齐国人的命完全相同呢?   以上死者万数之中,定有长命不该死之人,遇上时世衰败,战争四起,便不能正常活完他的寿命。人命有长短,时世有盛衰,时世衰乱,人便易死,此正是遭受灾祸的明证——真正是国祸高于禄命。故而,国命胜过人命,寿命胜过禄命。   二人你来我往,针锋相对,堂内诸人无不痴迷。诺大讲经堂内鸦雀无声,唯有狄修与玄英铿锵有力的声音在殿内萦绕回响。   就在诸人皆醉心于二人的交锋之中时,狄修突然闭了嘴,转头看向堂下的齐韵,“命义之说,敢问,这位小师傅作何感想?”   齐韵愕然,没想到此山长来与人论辩还要向观众提问。她愣了一瞬,倒也大方地起身合十,“山长、师傅,徒儿不才,便就献丑了。”   “墨家之论,认为人死不由命;儒家之议,则认为人死由命。徒儿以为,不就“命”此概念之内涵开展准确定义,便囫囵开始论辩实乃隔靴搔痒,皮相之谈。”   齐韵说话向来拿大,此言一出,众人百相顿生,堂中议论声渐起。齐韵不以为忤,继续开口,“人命含天命、性命,埋于长平地下的赵国降兵,天命不同,却性命同。谈论命义时当就天命、性命分而对待,混作一谈则为诡辩。”   虽说也算变相支持了自己的部分观点,师傅玄英面上也依然有些挂不住了,“妙静!休要胡言乱语……”   狄修却明显兴致高涨,他抬手止住了玄英的斥责,笑眯眯地冲齐韵示意,“小师傅请讲。”   齐韵颔首,面不改色,滔滔不绝,“人有命,有禄,有遭,有幸,多种因缘决定人之一生。命,只能决定人贫富贵贱;禄,决定人盛衰兴废。如命该富贵,又遇禄命旺盛,则会长久安适。如命该贫贱,又遇禄命衰微,则灾祸临头。遭,即为意料外之灾祸,山长所言白起屠降兵即为遭啊!有人命好禄旺盛,即便碰上的灾祸,亦能化险为夷。晏子长剑抵胸,刀戟架颈,依然绝地逢生,可见其命善禄盛!长平坑中,其中定有命善禄盛的人,一夜之间同时被活埋而死,此乃灭顶之遭,即便命善禄盛之人也无法避免。幸,即为遇上贵人。即使好命旺禄,不遇上知己的君主,他便得不到体现。故而人之一生,有遭,有遇、有幸,有偶,有的与命禄一致,有的则与命禄相反。多种因素皆独立于“命”这一概念之外,万不可混为一谈,山长诡狡,偷改命题,移星换日,该罚!该罚!”   众人愕然,上首的狄修却猛然起身,仰头哈哈大笑“妙静师傅,妙哉!妙哉!”   ……   齐韵频频被智峰书院邀请参加书院的学者讲学与清谈。她很开心,出家后还能继续从事自己喜欢的活动,这完全就是意外之喜!   为充分享受知识的乐趣,齐韵重新捡起了尘封多年的经史子集,每日挑灯夜读,作诗撰文,竟让她生出了重回十六岁的错觉,连朱成翊与梁禛都被放进了那落灰的故纸箱。   齐韵与师傅玄英不同,她过于年轻,为避免遭人闲言,在玄英的建议下,每次赴狄修的约,齐韵都会改作和尚装扮。   这一日,纤秀俊美的小和尚齐韵参加完书院的清谈后,正背着书箱独自走在一条偏僻的小巷,青石斑斑,幽长静谧。齐韵兀自回味着今日清谈会上的趣事,不想身侧突然伸出一只刚劲有力的手,猛然将她拉至身侧的一扇小门内。   齐韵抬头,对上一双恣意的凤眼。   “没了禛的打扰,韵儿似乎过得更好了。”   凤眼微眯,内里精光闪动,梁禛负着手,轻蔑的看着齐韵身上的袈-裟,“以往为何不知我的韵儿竟然如此偏好男人的衣裳,还是奇特的男人……”   齐韵哑然,梁禛竟然在生气?也不知他是生气自己穿袈-裟还是生气自己去书院,齐韵紧了紧背上硕大的书箱,冲他微微一笑,“施主,贫尼如今出家呢,出家人弘扬佛法本就是应尽的责任。施主就要成亲了,还是回家好好准备你的亲事吧,勿要再来纠缠于我了……”   梁禛愕然,“施主”?!这女人说什么呢?不就是一段日子没去看她嘛,怎生变了个人似的!此次“幽会”,自己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搏来的,没想到迎接自己的竟是她疏离的一声“施主”!   梁禛恼意顿生,自己好容易从朱铨的长剑下捡回一条命,又被自己老爹暴揍了一顿,还在为了她与人作法斗狠呢,她一个人躲在一旁就想拍屁股走人了?这女人吃干抹尽翻脸不认人的习惯可真是要人命了!   梁禛抬手,一把将那书箱自齐韵肩上扯下,掼掷地上,将她拉至身前便动手解她身前的袈-裟,齐韵大惊,死死捏住身上的袈-裟,瞪圆双眼望着梁禛,“你……你干什么?”   “你这样穿着,我怕我待会找错了门儿,还是脱了的好。”梁禛面无表情地说,只手又向齐韵身上的袈-裟扑来。   齐韵惊愕不已,这禽兽如此急迫,在不知是谁家的院子里就要直接发泄欲望了吗?她猛的转身,挣脱梁禛捏住自己胳膊的手,便往院门外奔去。   不及摸到门板,齐韵的身体悬空而起,身后一只铁钳般的胳膊将自己夹起便往院子深处走去。   齐韵惊慌不已,拼命捶打梁禛的腰,“死蛮子,放我下来!被人瞧见了我怎么出门见人啊!淫贼!快放我下来!”   梁禛一声不吭只顾夹着她往里屋走,砰地一声踹开了门,又砰地一声闭上了门。他长臂一扬将齐韵扔至床榻之上,不等“小和尚”翻身起床,心情不好的梁禛已三两下脱掉了外裳,长腿一迈跨上床榻,将“小和尚”死死压在身下。   “施……施……禛郎……我……我现在是和尚,你这样佛祖会怪罪的……”齐韵决定与他好好商量商量。   身上的庞然大物依旧不动,默了默,一双大手十指翻飞三两下拔掉了身下的袈-裟。   “这回好了,佛祖不会怪罪了。”   “……”   “禛郎,咱们如此,若是被人撞破,你我都没脸见人了。”   “这屋子是陆离的,你若担心,我便给他买下来,让陆离甭住这儿了。”   “……”   “奴家得回去了,师傅会担心的……”   又是长久的静默,齐韵觉得今日梁禛的情绪有些异样,决定给他些必要的关心,“禛郎可是有事寻我?”   耳边凑上来毛毛的头,梁禛的声音闷闷地自耳后传来,“韵儿好狠心,也不关心关心我……”   “……禛郎,不是韵儿狠心,而是……你我此生本已无缘,咱们再多纠缠,于你于我都百害无一益……”   “住嘴!”梁禛狠狠地打断她的话,心中愈发窒闷,沉默良久,终于开了口,“韵儿,禛下月便要开拔赴喜峰口了……或许日后你真的再也见不到我了。今日,禛便是想来见你最后一面……”   齐韵愕然,猛的扭头掰过他的脸,“你说什么?什么最后一面?”   梁禛的眼睛破天荒竟有些红红的,“韵儿,禛被皇帝陛下任命为镇远大将军,下月将率五十万大军赴喜峰口防御漠北的宁王爷。”   齐韵大惊,梁禛从未带领如此多兵马出征过,更何况对手是宁王,势力压根不输当初肃王的彪悍人物。如此赶鸭子上架,朱铨莫不是疯了?她一股势起,陡然推开身上的梁禛,坐直身子,横眉怒目。   “禛郎,你为何要应下?你不知此事多凶险麽?”   梁禛望着凶神恶煞的齐韵终于觉得舒坦点了,他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能告诉他帝王对自己梁家的处理办法,她难得有过得如此适意的时候,如若自己真回不来了,就让她无有负担,舒心惬意地过一辈子吧……   “韵儿,是禛主动要去的,我不想娶亲,我告诉陛下,如若禛成功,便请陛下收回赐婚诏……”   齐韵惊愕不已,这算哪门子的理由?为了个亲事竟然拿自己的命做筹码,贞洁烈妇都没你狠!   齐韵正色,“禛郎,韵儿不值得你如此。”   “谁说你不值得?我自个儿觉得值就行!”   “你会没命回的,如此筹码又有何意义?”   “有啊!不然你怎肯再来见我。”   “……”   齐韵扶额,待要再劝,却被梁禛一把拽倒,“韵儿莫要啰嗦,禛已答应那朱老四了,多说无益,趁你的禛郎还能喘气,快快再来安慰他一次。”   一边说,僧袍下已空空如也,梁禛抬手将齐韵翻了个面,将她面朝下按于榻上,僧袍一掀,便直捣黄龙……   如此仓促,齐韵慌得心儿乱甩,还没准备好呢!感觉异物逼近,忍不住菊花一紧……   还好还好——望望身上青灰的僧袍,袈裟还好早脱了……      ☆、情深乎   天色渐晚, 齐韵百般不情愿地骑在大宛黑马的背上,僧袍有些皱, 散发出悠悠苏合香,出家后,没了熏香的条件, 自己早就不熏香了,这苏合香是自梁禛身上沾的。袈-裟上的金丝熠熠,宛如庙中金佛的眼直直射入齐韵的心里,让她无端的心虚想逃。   二人在陆离的院子里休息够了才出的门, 天色已晚, 梁禛要与她同骑一匹马出城,被齐韵坚决地拒绝了, 自己头顶光亮呼应这一身袈-裟金光闪闪,若再配上一个趾高气扬的男人搂着走,那画面实在不敢想。   于是这形式就变成了齐韵独自骑马, 梁禛牵着马走。齐韵很想自己独自走, 可天色渐晚, 梁禛禁止她独自出门,扬言如若不允他送便不用回去了。无奈之下,齐韵只能屈服。除此之外, 齐韵也想了解一下梁禛出征的情况,二人共处一室厮磨了半日,临走了才发现还没说上几句话,只能抽走路的时间说话了。   “禛郎, 出征漠北除你之外,何人为副将?”   “朱老四的小舅子陈朝晖与侯荣老将军。”   听得此言,齐韵的心颤得生疼,这朱铨摆明了就是来坑梁禛的。侯荣是一员老将,曾追随太-祖打下天下,让这样一名既有资历也有军功的老将做副将,摆明了是要侯荣指挥着梁禛作战,是对梁禛的不信任。   但侯荣在太-祖立业的一干老将中只能算不上也不下,他为人温吞,行事保守,多在后方行保卫战、清剿战,或配合其他攻城将领作掩护、截杀之战。让这样一名善守的将领去与精于攻城掠池的宁王爷对峙,打攻防战,很明显是势力不对等的。可梁禛偏是主帅,如若失利,责任全在梁禛头上。   再来个陈朝晖,陈皇后的亲兄弟,那个活脱脱的纨绔,说他是去打仗,不如说是去监工的,朱铨便这么怕自己手下的将领不听话吗?怕梁禛率部投了敌还是怕梁禛带了兵马回过头来夺他的皇位?齐韵心中悲愤,竟心痛得红了眼眶。   “禛郎……”齐韵揪住马头上的笼套一把往后扯,止住了马的步伐。梁禛转头,对上齐韵苍白的脸。   “禛郎,你可是做错了什么?陛下……陛下他为何如此待你?”齐韵的声音颤抖,眼中尽是凄惶。   见她如此担心,梁禛也难受得紧,“我能做错什么,朱老四许是觉得我太过激进,故而派了侯荣来稳稳我的步子……至于……至于那个浪荡公子,我权当他是去玩的。韵儿莫要担心,禛在七八年前曾去肃州打过蒙古鞑子,也算是老手了。”梁禛笑意晏晏,眼中尽是安抚,言罢就要扯着马继续往前走。   齐韵扯着马嚼子不松手,梁禛愕然,回转脚步想要来问,刚至马旁,齐韵却猛扑过来,搂住他的脖子,将头紧紧埋在他的颈窝间不肯抬起来。   “……韵儿……”   梁禛轻轻抚着她光溜溜的后脑勺。   颈间一阵湿热,压抑的抽泣自颈窝中传来。   梁禛心中柔情一片,“韵儿莫哭,禛会很小心的,我还要留着命回来陪你呢……”   他不说话还好,此话一说出口,颈窝中的抽泣直接变成了嚎啕大哭。   夜幕下,河水汩汩,倒映着岸边的葳蕤灯火犹如天上银河撒落人间,晓风残月,牡马银蹄。一名光头小和尚端坐马上,伏身搂着一名挺拔俊秀的年轻男子哭得声嘶力竭。偶有经过的路人见此情状无不露出惊愕的神色,再浅叹一声,摇头迅速离开……   ……   梁禛最近挺忙,很快就要出征了,兵部组织的“专征”工作已经结束,自各地屯卫所抽调而来的五十万大军已陆续汇聚京师,只待一声令下便可随梁禛开拔。   “专征”是朱铨发明的,太-祖有着充分的自信,帝国的兵将哪一个不是他亲眼选拔,亲手栽培出来的,天下所有的军队皆是他的“亲兵”!朱铨却不同,他自己是怎么走来的,他便忌讳别人走与他同样的路,“将不识兵,兵不识将”是朱铨自认永保皇位的绝密手段,将领与兵士不需要有情感上的交流,亦不需要有共同的经历与回忆。他需要的是冰冷的作战机器,与毫无信仰的屠杀傀儡,只有这样的军队才会是真正是忠于朱铨手中那块兵符的。   安远侯梁胜很担心,他从未带过这样的“杂牌军”,虽然他手下早已没了与他曾共度过那些峥嵘岁月的部从们,他不能确定自己的儿子能否指挥得动这样一支“互相素未蒙面过”的军队。   梁禛却不以为然,事实已经这样了,纠结于它与过去的不同,并对毫无任何改变可能的现实百般指责,毫无意义。梁禛安慰自己的父亲:只要你足够强大,哪怕只是一根木棍也能舞出金箍棒的效果!   梁禛没日没夜地泡在京郊的临时军营里,如此短时间内,他不能识完所有的兵士,但他想要尽量多地认识他们的千户与了解他们的来历。   梁禛忙于出征,却还是没能忘记自己的个人问题。这一日,依然是在夜幕的掩护下,他摸入了齐府。   齐祖衍刚写完一个折子,抬头便看见身着夜行衣的梁禛立在自己书桌前。   齐祖衍扶额,勉力按下陡然狂甩的心,虽知梁禛并无心吓自己,但夜半三更地无声无息突然出现一个人在你面前,也是够瘆人的了。待会儿还得与他说说,走路的声儿最好能大点,齐祖衍在心里这样提醒自己。   “齐大人,禛想与大人确认一下,两日后三法司将呈报思罕案之处理意见,届时大人您亦准备好了罢?”梁禛面不改色,拱手一揖,直接开口相问。   “妥!”齐祖衍抬手示意梁禛落座,“左都督大可放心,老朽怂恿了内阁李鸣大人,将骆璋拟采纳刀纳泰之建议,全面改革云南边防政策,华夷同治,将夷人军队的补给、俸禄统统纳入汉军体系,统一管理之事告诉了兵部尚书常大人,常大人自是强烈反对。少泽放心,不用老朽出面,一旦老朽提及此事,自然有人来替咱们出头……”   梁禛颔首,“甚好,那么禛便让颜大人也做好准备咯。”   “妥!三法司呈处理意见后,你让颜大人先说,待矛头对准骆璋后,老朽这便加码……”   “妥!”   事情既已确定,只待两日后按计划执行即可,梁禛正准备要走,又止了步,踯躅片刻方开了口,“齐大人,二小姐独自呆在那玉禅寺,生活凄苦,大人您还是派人多去看看她罢……”   本不想说这句话的,但韵儿拮据得都只能吃猪吃的玉米棒子了,他实在忍不住,也不管齐祖衍会怎么想了。   齐祖衍一愣,谢氏不是隔几日便去瞧过韵儿吗,怎的没听她说过……定是瞧得不仔细!   齐祖衍赶忙一揖,“多谢左都督提醒。”   转头又觉得怪怪的,这梁禛难不成还常去尼姑庵?他的胆子也真是够肥的……   齐祖衍想让梁禛再别去玉禅寺了,没得给梁家与齐家招来灾祸,又想到下月他便要出征了。此次出征的阵势看上去对梁禛颇为不利,这孩子也是个可怜的娃,日后能不能囫囵回来还两说呢,他想看便去看吧……   齐祖衍开口唤住了已至窗边的梁禛,“左都督……再去玉禅寺时……小心些,莫要被人瞧见……”   ……   骆菀青伤心极了,原以为自己眼看就要成功嫁入梁家,可以每日与情郎朝夕相对了,没想到被朱铨给搅了局。   她想进宫问问太后,皇帝为何非要此时派梁禛出征打仗,被蒋氏严词拒绝。又想去看看梁禛,骆璋不允,他巴不得梁禛自此就永远别回来了才好!还派了蒋氏每日不错眼的守着女儿。骆菀青脱不得身,只好遣了小厮每日打听梁禛的情况。   这一日,趁着母亲带自己去医馆抓调理身子的药,骆菀青带了画鸢偷偷从医馆茅房溜了出去。她心情雀跃,终于摆脱母亲的监视了!太久没有见到梁禛,她已经等不及想见到他了。   紧赶慢赶赶到了左军都督府,正好遇见梁禛带了一队人浩浩荡荡地出门,珠玉直檐大帽,墨蓝色金蟒箭袖曳撒,龙行虎步,气势昂扬。   梁禛老远便看见跑得娇喘吁吁的骆菀青了,他转头示意部下稍候,抬腿便朝骆菀青走来。   “骆姑娘寻我何事?”梁禛神情淡然。   “少泽……青儿只是来看看你。”骆菀青双眼亮晶晶,一边说一边自怀中掏出一块和田玉佛牌。   “这是青儿去天荣寺求来的,智衍法师开过光,托了好多人才得来。少泽要出征,青儿无什要送,只得这玉牌送与郎君。祝少泽马到成功,凯旋归来,青儿在京城等你回家……”   骆菀青梨涡浅笑,满目柔情,她深深地看进梁禛的眼睛,一双素手高高托起一方温润玉佛牌,递至梁禛眼前,玉牌细腻润泽,顶部以大红丝绦做了如意结。   佛祖低眉垂目,宝相庄严,梁禛低头看向这方玉佛牌,只觉烫手得紧,就想推拒,却被骆菀青一把抓住了腰带,不由分说便给他带了上去。   “少泽莫要不信,许多外出作战的将领们都会去向智衍法师求这玉牌,据说法师的玉牌最为灵验,它能保你诸事顺遂,转危为安!”   骆菀青十指纤纤,她仔细替梁禛挂好玉牌后左右端详了一阵,满意地笑着,再次提醒梁禛,“少泽切莫取下玉牌,菀青可是要检查的哟……”      ☆、大厦倾      朝会上。   朱铨半眯着眼听都察院左都御史魏彪汇报思罕案三司会审的处理建议, 三法司合议认为,思罕屠杀边民属实, 勾结外敌属实,但未曾犯下谋逆之事实,且有突出的立功表现, 建议帝王从轻发落。   一旁的骆璋有些不高兴,思罕的自告为何不提?自己明明与颜茂行说妥了,自告可是成立的!骆璋乜斜着眼看向身后的颜茂行,正欲用眼神向颜茂行抗议, 没想到胖乎乎的颜尚书大人肥躯一扭, 竟主动出了列。   “皇帝陛下……臣颜茂行有本要奏。”   “颜爱卿请讲。”   “陛下……臣想请问陛下,三法司会审官员可能受他人摆布指使?”   “颜爱卿笑话, 三法司审案自当公平公正,不然寻你们审案作甚?”   “陛下,如今便有一人, 在臣参与三司会审时妄图干扰臣之判断!还好臣牢记陛下厚泽, 最终坚持本心, 与魏大人、孙大人坚持了原则,方能作出适才之建议书。”   “哦!谁人如此胆大包天,胆敢插手三司会审, 干扰颜爱卿断案者何人?”龙椅上的朱铨坐直了身子。   “内阁首辅大人骆璋。”   此言一出,堂内议论声顿起,难以置信、不可思议者居多。此案乃骆璋亲办,他既已处理过, 缘何还要插手三法司,如此念念不忘,莫非有何隐情?   颜茂行继续开口,“陛下,骆大人的卷宗内提出思罕乃自告,可臣却提出了异议,因自告证据不足。于是骆大人亲至臣府邸,送了臣一筐果子、一套文房四宝,非要臣认定思罕乃自告。骆大人位高权重,臣不好当面拂了他意,便应承下来。臣虽最终并未辜负陛下之信任,但!朝堂之上,此种歪风邪气岂容滋长!今日臣便誓要在陛下面前与此种小人之风斗争到底!”   胖乎乎的颜茂行眦楞着牙,一副正气凌然的模样,说到最后,连他自己也生出一股豪迈之气来。   骆璋愕然,颜茂行为何当面不拒绝,现在给自己玩这一出?那日登门,自己可没看出他有任何不乐意的地方啊!迎来送往陪自己走了足足三条街!   骆璋火起,愤然向前,扬声道,“陛下!臣有话要说。”骆璋善辩,以往与人争辩多为他赢,今日遭人当头一盆污水,他更要奋力迎战一番。   “颜大人,我去你府上是为澄清案件事实,你不是有疑问吗?你自己也说了,我只送了你一筐果子,一套文房四宝。你去朋友家尚得带点东西吧,我尊重你,送些果子与你也被你抹黑诬陷,我可当真看走了眼,还不如扔给野狗吃也好过给你这种昧了良心,颠倒黑白之人……”   “够了!”上首传来一声暴喝,朱铨皱着眉,满脸不耐烦。他相信颜茂行说的是实话,骆璋对云南来的公文与公务一贯有着莫名的执着。上次自己正要午睡,便生生被骆璋给打断了,还当有什么急事,原来一个摆夷土司提了新的戍边方案,骆璋就非得逼着自己当下便要看完。   “思罕一案,以三司认定事实为准,勿要再争。”朱铨一个抬手,一旁的王传喜立马得令,自行上前接过魏彪手中的三司会审后的审议意见书,复又回到龙椅旁。   “骆首辅插手三司会审一事,待散朝后,三法司三位爱卿与首辅大人,与朕一同去往上书房再议。”朱铨干净利落地结束了堂上的争吵,今日还有好几桩要务待议,骆璋好歹还算母后的人,回头还得再问问母后的意思才好。   朱铨示意堂下臣工有本要奏的赶紧的快来,此时,齐祖衍出列了,他将内阁近几日例行会议上审议过的几桩要务提溜了出来,提醒皇帝尽快披红。内阁审议过的折子每日都会及时递交皇帝披红,只这些事很急,需要朱铨尽快定夺,下属部门等得脖子快断了。   朱铨颔首,将齐祖衍提及的几桩要务在朝堂上又征求了几名对口臣工的意见后,朱铨表示,今日便会披红并反馈内阁。   就在朱铨准备招呼下一位预备奏事的臣工继续时,齐祖衍又开口了。   “陛下,内阁经手的折子尚有一件,臣不知应当如何处理。”他清了清喉咙,愈发恭谨地俯下了身。   “云南车里土司刀纳泰曾递过一份折子,提议在车里施行新的戍边政策,这份折子在内阁有收件记录。但折子并未经过内阁审议,便被首辅大人递与了皇帝陛下,如今……如今,臣不知此折子……该如何处置……”   骆璋愤然,不管不顾地站出来,冲齐祖衍怒吼,“齐大人,我记得那日你也是在的,我取走折子时你为何不说,今日当着皇帝陛下的面,你如此编排我,是何道理?”   “骆大人,您是首辅,我们都得听您的,您要做什么,我们还能拦得住麽?”   骆璋一口气噎住,“那你今日又在朝会上如此编排我作甚?我递与了陛下,你等着便是!”   “下官这不要返折子回去了嘛,不提出来,难道等折子留在上书房过年?”   “都给我闭嘴!”朱铨脸色铁青,只觉今日的骆璋实在可恶到家了!朝堂之上疯狗似的乱咬,仗着太后宠爱,便如此跋扈,还真当自己是根葱了!   朱铨示意王传喜取来刀纳泰的那份折子,当场念了一遍。   “众爱卿以为,此方案如何?”   话音未落,苍髯如戟的兵部尚书常淮出列了,“陛下!臣反对!”   兵部尚书身材魁伟,脾气火爆,他觉得兵部被玩坏了,十分生气。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蛮夷土司竟然妄想与汉人军士平起平坐,让兵部养着他们,俸禄拿着,武器给着,完了用兵权竟不在兵部手里。因为摆夷将士大多听不懂汉话,只能车里土司自己指挥得动,这不拿兵部当那大傻子吗?是可忍孰不可忍!   骆璋还想说话,被朱铨一声“退下”给吼了回去,骆璋彻底被剥夺了说话的权利。   朱铨是个热血“熟男”不假,当他第一次看见刀纳泰的提议时不是没动心过,治大国,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云南蛮夷众多,极难驯服,常年匪乱不断。如若能有一个法子真的能让各族蛮夷皆真心归化,于国与民都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但朱铨更是一个谨慎又多疑的人,不然也不会在皇权争夺战中笑到最后。他的热血只能维持三分钟热度,第四分钟时,他会跳出自身的视角,重新审视这个问题所涉及的全部人与事,以期实现自己每一个决策的最大正确性。   此时的朱铨便正是处在了他第四分钟的阶段中,骆璋插手三司会审,私自提取云南公函,颜茂行的痛诉,齐祖衍的无奈,常淮的眦目,无一不在向他描绘着一个跋扈倨傲,玩权弄术的首辅形象。   朱铨闭上了眼,庄肃冷漠的声音响彻大殿,“来人!夺骆璋冠服,遣其回府,着锦衣卫看押于府中,待朕查实后再做定夺。”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堂堂首辅说免就免。一干文武大员们皆噤若寒蝉,一个个只低着头不敢说话。   骆璋大惊,自己兢兢业业,全心全意为社稷着想,竟然被人抹黑污蔑至如此地步,还被皇帝当场免了官职!   他悲屈不已,仰头高呼,“陛下!臣冤枉!臣一心为公,只盼陛下江山万世稳固,怎奈那无耻小儿颠倒是非,插圈弄套,陷害忠良!陛下万莫轻信小人谗言,受奸佞蛊惑呀!……”   骆璋是一个耿直的人,清正又纯粹。他太过纯粹以致完全未能意识到他说出这句话后,又进一步得罪了多少人。果不其然,龙椅上的朱铨勃然大怒。   “骆璋老匹夫!你以为堂上众人皆奸佞,唯你一人真君子?你以为世人皆醉你独醒,朕乃无眼昏君?!”   朱铨气的在龙椅前直转圈,他大手一挥,“魏彪接旨!”   “臣在……”   “着都察院即刻审查骆璋任云南巡抚及入职内阁期间,其处理的所有边关事宜!”   朱铨横眉冷目,“骆璋——勾结边将,欲行不轨。”   ……   初冬的第一场雪如约而至,天地间,如洁白柳絮漫天飞舞,大地银装素裹,苍茫的雪白掩住了世间的丑恶,也封印了忠良心中的赤忱。   豫国公府无疑成为了今年冬季最让人唏嘘的贵胄之家,外派云南多年,勤勤恳恳,立下不世之功。好容易鲜衣怒马回了京城,终于一步踏入豪门之巅,谁知道好日子不过一年,便繁华落尽,如梦了无痕。骆璋因坚守对那名娇弱又倔强的女子的承诺,赔上了自己全部身家。   骆璋勾结边将罪名成立,本应满门抄斩,然蒋太后奋力阻拦,则改为罢黜一应爵位及官职,贬为平民,遣回老家。骆璋因破获云南车里土司勾结外敌案一步登天,也因云南车里土司案跌落云端,真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骆府抄家那日,轰动了整个京城,锦衣卫如常预备了数十辆马车,准备拉走抄家抄出的金银财宝。谁知掘地三尺后,诺大的国公府统共才搜出几千两纹银,铺面房产十余处。众人皆惊愕,这与云南骆家的豪绅形象实在相去甚远。   别人做官都会越来越富有,骆璋为官十年,却远离了财富,耗尽了心血。云南世家的锦绣根基却只做了支撑朱铨豪华江山,默默无闻的一颗钉。   锦衣卫用一架马车拉走了豫国公府的所有财富,执行此任务的人——是冯钰,国公府的准女婿梁禛,自始至终都未曾出现过一面…… 作者有话要说:  梁禛一面未出,耍动三人搬倒骆璋,这是他的高明手段。虽然骆家冤枉,禛哥哥正义性不足,可以算得上是诬陷,但橘柑觉得这样才更真实,人都有两面性,正义的人也会有私心,所以骆家因为梁禛与骆菀青的感情纠葛毁于梁禛再难忍受下的反击。 梁禛深知一击中地的重要意义,所以骆家死得很彻底。   ☆、缘浅乎   安远侯夫人崔氏只觉世道艰辛, 自己的小儿子要钱有钱,要权有权, 一表人才,风流倜傥,为何偏偏这亲事却如此多舛!   骆璋被贬为平民, 梁禛很快便要出征,原定的与骆府的亲事自然也不能再继续了。三次议亲皆以失败而告终,就连娶个傻子也会有人抢!   崔氏斜靠在床头苦着脸冲梁胜发牢骚,“侯爷, 咱梁家什么时候才能迎来二奶奶呀……实在不行, 咱们再去给禛儿买一个姑娘带走可好?”   梁胜狠狠打断崔氏的话,“老婆子你老糊涂了吗!禛儿是去打仗, 可不是去玩耍!你没事念什么二奶奶,禛儿此次出征,凶险异常。你每日多烧两柱香, 求菩萨保佑我儿平安归来便好!”   转头又想到正是玉禅寺那小尼姑勾得儿子被皇帝拿了把柄, 才落得这般下场, 心中更是气郁难当。如若是普通人倒好,偷偷摸摸弄来,抓紧这十天半月的时间, 还能做个外室。好歹生个一儿半女的,就算禛儿战场上有什么意外,也算能顺利让禛儿给咱梁家留个后。可偏偏是个御赐的尼姑,让谁怀孕也不能让尼姑怀孕了, 要说这禛儿也真是够矫情,也不知看上那尼姑什么了。   与自己爹娘郁郁寡欢截然不同,梁禛觉得最近的天空都愈发的蓝了,他走路带风,无妻一身轻。这一日,心情愉悦的梁禛寻来了镇抚司衙门找冯钰。自己要出征作战了,卸任了锦衣卫指挥使一职,如今的锦衣卫,由冯钰统领。   冯钰恭恭敬敬递上来一份卷宗,“大人,您之前让下官收集的骆璋与朱成翊夫人勾结的材料,您看……”   梁禛接过卷宗,却没再打开看。他沉默良久,胸口有一块玉牌似乎在发热,那是他自腰间取下的,还没来得及扔。   “子珵……烧了。”   “是。”   ……   离京的官道上走过来两驾简陋的马车,骆璋携妻女回云南老家。骆璋为人刚直,不懂绕弯,得罪的人不在少数,如今离京,连一人送行也无。   “相公,妾身托人问过了,咱祖宅还好得很,回去咱就住祖宅便是。从前伺候过你的三柱子还在,你托他照看的药铺子也在,回家后,咱把药铺子再重新经营起来,不愁没钱吃饭。”蒋三娘风霜满面,依旧强颜欢笑劝骆璋放宽心。   “只我们的青儿……青儿莫忧,回家后娘再替你好好相看人家,定给你寻个妥帖可靠的!”蒋三娘握紧身旁骆菀青冰凉的手,重重的捏着。   马车吱嘎嘶鸣着停下了。   “骆飞,怎的停下了?”   “老爷……有人……”   骆璋掀开马车帘,透过门帘的空隙,骆菀青看见正前方端正立着两骑,墨黑劲装,玉冠束发,却是梁禛。   骆菀青冰凉的手止不住剧烈地颤抖,面上早已泪流成河,蒋三娘轻轻抚着她的额发,“青儿乖……”   骆璋苍老又疲惫的声音自马车外传来,“左都督寻小民,有何吩咐”   “子圭先生,这是我家大人送您的盘缠,还请您莫要嫌弃。”汀烟礼貌又恭谨。   “谢左都督照拂,小民还有盘缠,左都督好意,小民心领了。”   “子圭先生,我今日来,也是为您着想。您出事后,您老家的五弟心怀忌恨,趁您倒台,将您祖宅铺面都折价变卖了。你我两家好歹也差点成了姻亲,本官也是看在你我多年同朝为官的份上才来知会一声,您如此回去可真是连落脚的地方都没了……”梁禛的声音疏离又冷淡。   “梁禛!我骆璋是落魄,是乞讨都不用你来冷嘲热讽!话不投机半句多,你带上你的东西快回去吧,老朽也不想奉陪了。”   “子圭先生,本官今日来并不是犯贱要求你收东西,只是先生您似乎从来未有意识到究竟是谁给了谁难堪的生活。你我二人本无仇怨,只是先生为何一直放任令爱为所欲为,禛是男人,岂能容忍一女子翻云覆雨掌控于我,以致大家互生怨怼!”梁禛双目微闪,神情冷漠。   “禛今日来相送,一来是为送些银钱,二来……是为骆小姐对禛的错爱。禛当不起小姐对禛的一腔赤诚,唯祝小姐觅得如意郎君,一生安康。”言罢,梁禛示意汀烟将手中木盒置于骆璋马车旁,也不再说话,冲骆璋一个抱拳,转身策马飞奔离去。   骆璋面色灰败,只望着马车前的木盒发怔。蒋三娘掀帘下车,望了望绝尘而去的两骑,躬身拾起了木盒。揭开盒盖,内里整整齐齐十数锭金,外加一张房契,一张铺面契书。拿起仔细一看,是骆家老宅与骆氏药铺的转让契书……   ……   次日,便是梁禛出征的日子,梁禛最后一次来到梁嵩的房间。   “哥哥……禛就要出征了,家中诸事就只能劳烦哥哥代为照看了。”   “弟弟说哪里话,照顾家里,为兄责无旁贷!二弟放心出征吧。”   “哥哥……”梁禛兀自摩挲着桌角欲言又止。   “听着呢,何事?”   “哥哥,如若禛果然回不来了,能否不要将我及我家的事告诉齐家及齐家姑娘?”   梁嵩愕然,“齐祖衍身居内阁,就算我不告诉,他自个儿也能知道吧……”   “所以禛才来求哥哥,若有不好的消息务必也请提醒齐大人勿要告诉齐姑娘才好。”   梁嵩愣怔,“为何?”   “我不想她愧疚……”   梁嵩的鼻头突然有些发酸,以往怎么从未发现,自己那不长心的弟弟竟然爱得如此辛苦。   ……   城门上塞满了人,人声鼎沸,接踵摩肩。齐韵被挤成了沙袋,只觉自己的五腹六脏皆移了位,好容易挤到了城墙靠边的位置站定,她擦擦满脸的汗,终于舒出了一口气。   今日是镇远大将军出征的日子,皇帝在点将台誓师过后,大军便要从这东城门经过,再北上喜峰口。   自那日在陆离宅子里见过一面后,便再没见过梁禛了……   齐韵不知觉间飞红了脸,那日是自己忘情了,大街上便搂着梁禛哭……实在是太丢人了!   听说他又没未婚妻了,因骆家犯了事,被贬回了老家。齐韵无奈地摇摇头,禛郎定是杀业太多,姻缘才会如此不顺,真是可怜得紧。   脑子里这样想着,可不知为何,心中却有一股喜悦油然蒸腾。待齐韵意识到自己竟然在为梁禛打光棍感到由衷的高兴时,她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呸呸呸!阿弥陀佛,贫尼有罪……”   须臾,远处旌旗招展,刀剑如林,正是北伐的大军走了过来。乌泱泱一大群人,队列前方隐约可见数十名军官模样的骠骑,哪一个是梁禛,压根分辨不清楚。齐韵急的光溜溜的头顶一层汗,她急切的探出身子极目搜寻,奈何队列中兵卒太多,铁骑洪流滚滚而过,徒留漫天的尘烟与铁灰的背影。   “小师傅莫要担忧,你的家人定然能平安归来的,听说带兵的将军是那左军大都督,干掉青龙会的那位将军,老厉害了。”   齐韵转头,对上一位脸蛋皱成核桃般的老太太,混黄的眼中尽是浊泪,“我的小儿子也随大军走了,他是府军前卫抽派出征的小校……”   齐韵点点头,想对老太太说点什么,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伸手一抹脸颊,满手湿泪。   齐韵复又回到了从前那般清修的生活中,每天白日里念经诵佛,做做洒扫,陪师傅替人做做法事。只是每每到了夜间,当梁禛那双桀骜不羁的凤眼不知觉间闯进她的脑海中时,也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自己的心早已不能再像往日那般平静无波。   前几日齐祖衍与齐韵说的话,与她刺激甚大——   皇帝非要将陈朝晖塞进北伐大军,梁禛觉得不妥,便在朝堂上当众反对。当时朱铨也发了狠,当着全体朝臣们的面斥责梁禛带个人偏见看待他人,并扬言,如若梁禛不尽全力抗敌,导致失败便请他自决于漠北,并将他梁家并安远侯外放至喜峰口,全家齐上阵替他朱铨死守漠北。   齐祖衍是当作谈资与齐韵讲的这番话,还将皇帝耻笑了一番,哪有如此逼迫出征大将的,没得给人徒添心理负担,怕是连仗都不敢打了。可齐韵越来越觉得朱铨并非是在恐吓梁禛——而是他真的就是如此打算的……   也不知禛郎如今到哪了,行军是否顺利,可有冻着,饿着?   齐韵不知觉间总在半夜起身诵佛,她忧心忡忡,整夜整夜无法安睡。梁禛出征讨伐宁王爷,这事为何总透着一股子怪异,朱铨对梁禛的态度为何突然大变?   不过,不多日子后,猜谜达人齐韵便自己猜出了缘由。也正是因为此,原本还曾想青灯古佛了此残生的齐韵,终于再一次小宇宙爆发——我的禛郎,生死只能由我来定!      ☆、尚宫   齐韵依旧扮作小和尚, 常去智峰书院讲学,这是她出家以来最大的爱好。“或许我应该从一开始便去做个女夫子, 便能一生静好了。”——齐韵常常如是感叹。   书院开讲坛讲学时是最为热闹的,因不再局限于特定人员听讲,而是开放式的, 允许全体学子旁听。一大早,讲学堂内便人满为患了,今日正是“小和尚”齐韵来讲学。   朱铨来的时候齐韵讲得正值激动处,她身着袈-裟与堂下一名直身而立的书生争议正酣。她双目炯炯, 气势凛凛, 举手投足间风采顿生。如若不是早知晓她乃一女子,怕是真会当她为一清秀少年。   讲学堂内众学子听得入神, 偏厅内朱铨亦心潮翻涌。今日他是特意来瞧齐韵的,乞巧节那晚本想去瞧她,没曾想竟受了刺激。自己强压心头怒火, 憋了这许久才得知她常来智峰书院讲学, 于是, 今日便亲自来看看。   如今看来,果然是聪明的女子最美……   朱铨怔怔地望着齐韵灵动的笑靥,狡谲的眼, 飞扬的眉,眼前的娇颜让他想起从前在宫里总是能在后花园里、酸枣树上、假山丛中,看见的圆滚滚的胖姑娘。那时这双眼便会像现在这般诡谲的闪了。   呵呵,她果然是长大了呢……   朱铨勾勾手指, 唤来了王传喜,低语几句后,王传喜躬身离开。   ……   与最后一名学子道别后,齐韵心满意足地收拾着书箱。刚才还喧闹无比的诺大的讲学堂内静得过分,连屋外的花园里似乎也空无一人了。   齐韵抬起头,四下里张望,人都不见了,只剩自己一个,看来今日自己动作过于迟缓了。她匆匆背起巨大的书箱便往外走,刚走至门口,一抹高大的身影闪过——朱铨堵住了去路。   “妙静小师傅,果然博学多才……”朱铨的眉眼弯弯,刚毅的脸上难得的竟增添了几分柔和。   齐韵心中咯噔一声,这尊佛怎么追来了,她一点也不想跟眼前的这位帝王有什么牵扯,可是想拒绝帝王似乎比拒绝吉达还要困难一些。   齐韵忪怔地揪着书箱的背带,迟钝地合十,开口与朱铨见礼,“妙静见过陛下……”   朱铨细细地看她光溜溜的脑袋,金灿灿的袈-裟,和她背上那可以装下她自己的巨大书箱,愈发觉得好笑。   “出家人不躲在寺里修行,整日里四处与人说唱斗嘴,哪里像是在替朕祈福的……”朱铨嘴里说着埋怨的话,语气却是温柔得紧。   齐韵保持着低头合十的姿势不抬头,朗声道,“陛下,佛法虽是自我的修行,也是对众生的普渡,妙静四处讲学,亦是在替陛下宣扬佛法的光辉啊。”   朱铨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是么,我怎听得你讲的只是读史六法。”   齐韵默了默,这尊佛看来听了许久,面不改色改口道,“回陛下,讲学不拘佛理,全看主讲者之擅长。妙静初入佛门,对佛理之研习尚不如经史,故而,妙静此次主讲经史……”   耳畔传来朱铨爽朗的大笑,“你如此酷爱与人讲学,朕允你还俗,到朕身边来做个掌管上书房的女官,天天与朕讲学……可好?   听得此言,齐韵愈发想逃,明目张胆拒绝,会不会连讲学也不准自己做了?这朱铨明显就是贼心不死,他这是在试探——不行!绝对不能给他一丝希望!   “陛下……”齐韵长跪在地,“陛下隆恩,妙静受宠若惊!但妙静早已负陛下过多,怎敢再承龙恩。妙静心意已定,决意投身佛门,为陛下祈得万年安康。”   上首长久的静默,朱铨怒了吧?怒了也好,哪怕日后无法再出寺门,也不能让朱铨给弄进宫了……齐韵趴在地上,默默地想着。   头顶传来朱铨平静无波的声音,“齐韵,你当朕真的就差你一个姑子替朕烧香祈福吗?梁禛出征,如若你因他而坚持出家则大可不必了,因为他就算绞尽宁王也再也回不来了。”   齐韵愕然,朱铨什么意思,禛郎为何就回不来了!她头顶汗涌,就在她沉默不知如何应对时,朱铨的声音已至耳侧。   “二妹妹,随朕进宫,朕给你你喜欢的一切……”   如福至心灵,齐韵猛然抬头,心跳得快要跃出喉咙——朱铨知道梁禛与自己的前事了!可他并没有杀了梁禛,却只是将梁禛外派出征,可他为何不询问自己与朱成翊的事?双腿紧贴冰冷的青石地止不住的颤抖,不知梁禛是如何陈述的,自己明显是被他给摘出去了。   齐韵的眼有些发花,梁禛完了……怪不得朱铨会在朝堂上扬言要将梁家外放漠北,她狠狠压下心头苦涩,极力装作镇定看向眼前这张喜怒莫辨的脸。   不可让自己表现出对梁禛的关心,自己越是在意梁禛,他便会越危险。混沌中齐韵清楚地意识到梁禛的生死,全在自己的一念之间。   “韵儿谢过陛下关爱,梁大人与奴家虽曾议过亲,但我二人缘分既已尽,陛下也请莫要再多谈,奴家出家切切实实只是为了替自己赎罪,为陛下祈福……如若陛下以为韵儿入宫为女官亦可偿还奴家犯过之罪孽,韵儿愿意入宫为陛下尽犬马之劳……”   齐韵以首扣地,长跪不起,有泪水不受控制地流到地上,心头的痛早已漫溢,身侧伸过来一双大掌将自己扶起。   “二妹妹快请起,早如此便可少了如此多波折,二妹妹现在可算是识得了时务,来,朕先派人送你回府,收拾收拾,明日便入宫来吧。今晚我派王传喜送诏书来,赐你尚宫一职,于上书房替朕掌文诰,二妹妹可还满意?”   如若可以,朱铨更愿意直接册封她为妃,可从齐韵宁可剃光头也不愿进宫的先例来看,此种一步到位的策略怕是会将她推远。如今梁禛反正也回不来了,一娇娘而已,朱铨不介意与她玩玩你来我往的感情游戏。心甘情愿,两情相悦很显然美过心上人儿勉勉强强!   ……   齐韵突然返回齐府,并且不再回玉禅寺了,这让齐家上下惊喜不已。可大家的笑容还没来得及从脸上撤回,朱铨的一纸诏书将齐府上下重又推回万重深渊。   “韵儿,这尚宫可不是那么好当的……可是皇帝陛下逼迫于你?”齐祖衍满面愁容地望着自己的女儿。他忧虑无比,太-祖皇帝即位后,废除了前朝女官涉政的制度,哪怕女官司各部文书也不行,更何况帝王文诰了。女官只掌后宫及帝王寝殿职务,哪有做帝王秘书的……   齐韵默然,这朱铨对自己还算尊重,没让自己去司寝,虽说做他文书比作司寝与他相处的时间更长,但好歹这是一份“正经”的工作,朱铨也不像会突然发疯的人,齐韵对此种形势下能司文诰,已然十分满意了。   “爹爹,是韵儿自愿的,陛下并未逼迫于我。”齐韵并不想将自己推测的梁禛的事告诉自己的父亲。父亲疼惜自己,为了自己的安全,他定会迁怒于梁禛,她不愿意梁禛因为自己受了委屈还遭自己家人埋怨。   “韵儿,你为何要进宫……你不是不知道……”齐祖衍气郁难当,欲言又止。   “爹爹……女儿只是做女官,不是做嫔妃,我是可以卸职出宫的,爹爹作何如此担忧?”齐韵不以为然地冲父亲微笑。   齐祖衍苦笑,出宫,朱铨允许所有的女官出宫也不会允许你出宫啊!他却不能如此对齐韵说,他摸摸花白的胡须,思虑片刻。   “韵儿说得也对,出家是死路一条,做女官好歹还有出宫的可能,只韵儿切记除了女官……旁的万莫再要答应了!”出宫一事虽希望渺茫,却并非无迴转可能,从长计议倒是也可行,齐祖衍如是想。   “是的,爹爹,女儿醒得的……”   ……   皇帝突然多了一个贴身女秘书,这让文武百官颇为惊讶,监察御史大人激动极了,朝会上便当场指责朱铨“倒行逆施”,“有违祖制”。   朱铨无可无不可地半眯着眼任由御史大夫唠叨了半晌,心内嘀咕,这监察御史终日盯着自己夜间睡哪里,亲近了哪一个不该亲近的人,设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女文书,此等鸡毛蒜皮的小事,还故作阵势闹得沸沸扬扬,实在可恨极了!有种你去将西边的蒙古人,北边的朱老二给我骂跑了,朕定然不顾祖制将你监察御史一职提为一品!   “行了行了!王大人莫要激动,不就一个小尚宫嘛,朕寒夜批奏章太过凄凉,齐韵能识字断文,替朕将折子归归类,添个茶。不光可以减轻司礼监的压力,还能给朕些许温暖,你们各自在家写个折子,皆有红袖添香,为何朕就活该独熬寒夜啊。”   “可是陛下,您欲红袖添香自可将折子带去您寝宫,也可让皇后娘娘随侍……”监察御史从不轻言放弃。   “那怎成!如此一来岂不给后宫干政创造了大大的方便?再者说,朕只在上书房看折子,寝宫只做困觉用!”   “陛下……太-祖皇帝命令废止女官涉足朝政,齐韵就算再有学识,亦不可掌文诰……”   “行了行了!王大人,朕想让尚宫做什么都可以,犯不着拿到这朝会上来商议,朕自有分寸!眼看这北伐就要开始烧银子了,各州府的税银有无短缺、贪墨,这些才是你们御史台着重应该查验的部分!至于朕如何批折子,躺着批、坐着批、让人陪着批或吃着茶批,这些都不足为卿所虑!齐韵一事休要再提!”   朱铨大手一挥,彻底斩断了御史大夫再次开口的机会,齐韵任尚宫,掌文诰一事便这样定了下来。这帮老匹夫,总是该做的不做,不该做的上赶着做,总有一日我得再给你限限权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  通知:橘柑要参加2月6-10日的日更一万活动。从138章开始每日更三章。预计在早上9点,中午12点,晚上9点这三个时间发文。 橘柑看了一下存稿,正好是本文高潮部分,为了参加这个活动,橘柑专门写了2个番外。我自己很喜欢最后一个番外,因为橘柑梦寐以求的暖男终于写成功了!橘柑一直渴望写暖男,可惜故事没选对头,怎么都找不出个可以当暖男的人,没想到在番外终于完成了。 希望小天使们届时会看得开心~~   ☆、四哥   齐韵终是入了上书房, 成为了朱氏王朝成立以来的第一位掌文诰的女尚宫。后宫的女人们沸腾了,因后宫的尚宫多为已婚女子, 偶有豆蔻少女亦是以出众的才华入选进宫,她们没有倾城的容颜,唯有高洁的才情与气度。   而齐韵却是如此的与众不同, 她不光有绝世的容颜,更有傲人的头脑。她美艳又精明,气势逼人又果敢狠决。陈皇后与数位高位的皇妃开始感受到威胁,她们相约寻到了蒋太后, 要太后将齐韵唤至坤宁宫, 方便众姐妹们探探底。   这一日,齐韵收到蒋太后口谕时, 有一瞬的愣怔,先皇帝在时,蒋太后与朱铨都是爹不疼娘不爱的货, 对自己这种“后宫大红人”从来都是能避则避, 面上带笑, 心中上刀的来。如今自己进宫做了女官,还是前殿的女官,与她们有何干系, 能有什么好见的?   不过,转瞬她便明了了,定是朱铨的妃嫔们要见自己。   齐韵并不想搅入朱铨的后宫之争,这些与她压根半点关系都没有, 她甚至不想与蒋太后有半点交集。那老太婆向来看不惯自己,自己与朱铨啥事没有,干嘛还要主动去看那老寡妇的脸色?于是,头上包着彩绢的齐韵端了一碟果子,主动推开了朱铨的门。   “陛下……陛下待会儿可需要微臣做些什么?”   “唔,努,那边……司礼监刚送来的奏章,你给按轻重缓急先分分。”朱铨来不及抬头,只低着头猛写。   齐韵转头,看见案边累了半人高的一摞奏章。   “可是,陛下……坤宁宫传来懿旨,太后娘娘想见臣……”   “哦,那你快去快回。”朱铨依旧不抬头。   “……”   感受到身旁一直有人在蹭桌角,不说话也不走,朱铨终于抬起了头。“怎的了?”   眼前是一双无辜的黑黝黝的眼,“陛下……微臣害怕………”眼中尽是恐惧。   朱铨终于回过了神来,自己的母亲为何要见一名前殿小小的女官,肯定不是为了叙旧。他定定地看着齐韵的剪水双瞳,终于明白了齐韵的意思。“二妹妹若是不想去,朕便派王传喜过去回话。”   眼前是齐韵微红的双颊与大舒一口气的惬意,朱铨失笑,“二妹妹也会有害怕的时候?”   “陛下说的哪里话,微臣可一直胆子都不大。”齐韵蹲下身,开始清理那半人高的奏章。   “是麽?可朕见二妹妹似乎与强占你的仇敌相处的还不错,可不就是个胆大的嘛。”   此言一出,齐韵的心禁不住漏跳了几拍,蹲着的双腿陡然发软。朱铨派人监视过自己,见到了梁禛?“强占”——可是梁禛得以摘脱自己的说辞?齐韵喉头一酸,眼前一片模糊。   她极力定了定心神,漫不经心地将奏章分作几摞,一边满不在乎地说,“陛下您说笑,微臣也是出过家的人,前尘往事不堪回首,奴家如今只一心向皇上尽忠,消业。”   上首的朱铨有了一阵静默,须臾,朱铨的声音再度传来,疼惜又爱怜,“二妹妹勿忧,安心呆在上书房,有朕照拂,你毋需理会你不想理会的人与事。二妹妹颠沛多年,身心俱疲,是朕不好,日后朕定不再提,二妹妹全心全意呆在朕身边就好……”   朱铨派出王传喜婉拒了蒋太后的口谕,这让蒋太后与一干妃嫔们皆惊愕不已。这齐韵便是如此的好,这才刚进宫,朱铨便为了她违抗太后的懿旨。可这一干女人却也无法指摘,齐韵负责前殿事宜,定然得以前殿为先,决不可能像后宫的女官终日围绕后宫转悠。人家帝王有事,女文书不许离开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   齐韵小心翼翼伺候着朱铨办公,仔细应对朱铨与自己说出的每一句话,她的禛郎被帝王送入了困局,她得小心应对,力争为他寻求一条出路才好!   朱铨虽然霸道、狠辣,但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十分勤勉的帝王。他整日“加班”,从早忙到晚,比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庄汉子累多了。   他每日卯时便起,上朝后便回到上书房继续与不同的臣工论战。午间他会小憩半个时辰,下午如若有事,则继续召见臣工,如若无事,他便自行读书或携自己的卫队外出跑马,晚间则批奏疏至深夜。   朱铨深谙养生之道,他重养息,淡女色。他每日会坚持跑马或舞刀,三五日才抽时间压缩白日里的工作,夜间尽早回自己寝宫临幸妃嫔。   齐韵很快便将朱铨的生活作息规律摸了个清楚,每日陪着他耗至深夜,着实有些吃力,唯有他回宫临幸妃嫔时,齐韵只觉犹如过节。进宫以来,自己独坐静想已成奢念,她实在想念梁禛,思念,又担忧,她怕梁禛万一有个什么意外,坚持不到自己替他寻得出路。   这一日,朱铨又在批阅奏疏,眼看已至戌时,他还没有走的意思,齐韵有些坐不住了——今日是第五日了,他应该在酉时便回后宫与自己的妃嫔用膳并歇在后宫的。今日迟迟不走,就算不再用膳,眼看也快没时间再办事了……   就在齐韵胡思乱想,瞅着更漏瞧个不停时,耳畔传来男子低沉的调笑,“二妹妹一个劲瞅着更漏作甚?你若是乏了,我这儿便不用伺候了。”   齐韵愣怔,忍不住脱口而出,“陛下,微臣是在想,今日是第五日,陛下为何还不回宫……”   朱铨原本温和的脸瞬间变得怪异无比,他促狭地笑,“原来二妹妹与那司礼监的何兴一般,还得给朕算着日子?”   齐韵猛然回魂,不由得窘迫不已,小脸涨的通红,局促无比。现在说什么都多余,只好垂着头拼命揪着罗帕,不吭声。   上书房内静谧无比,齐韵低着头,木纳地立在火烛旁,愈发觉得尴尬,好在朱铨很快发声了。   “朕最近公务繁忙,辛苦二妹妹了,二妹妹自去歇息吧,朕还要看一会。”   “不用……不用……陛下,微臣不必歇息,陛下晚膳进得少,微臣去给陛下寻点东西吃,可好?”齐韵觉得再呆在上书房自己就快要臊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还是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做比较好。   “妥,朕便等着了。”   齐韵跌跌撞撞奔出了上书房,冷气袭来,脸上的炙烫方觉消散了些许。今日自己是怎么了,看来最近休息不够,脑子也当机了……她狠命捏捏自己的脸颊,往小厨房走去。   进得厨房,立马就有仆妇迎了上来,“奴婢见过齐尚宫,尚宫大人可有何吩咐?”眼前的婆子脸笑成了一朵花。   “咳……陛下饿了,厨房可有甚好东西?”   “有有有!杏仁佛手、香酥苹果、合意饼、御膳豆黄、芝麻卷、金糕……”仆妇一把掀开文火温着的大锅,露出内里层叠垒障的碗盏,便开始报菜名。   齐韵细细看去,因温热时间过长,香葱变了色,花生粒明显发了胀。挑起一块合意饼一咬,原本应该酥脆的外皮变成了绵软的馕……   齐韵秀眉紧蹙,皇帝终日吃的便是这些?怨不得朱铨这么大个子也吃不了多少,真真不好吃,若是自己,一口也不想吃!其实,吃食变了口感实在怨不得后厨,皇帝终日劳碌,用膳时间不定,后厨便只能将做好的吃食热在锅里,时间一长自然就会串味、变味。   齐韵皱着眉头翻了半晌也没寻见什么自己看得过眼的吃食,踯躅间瞥见纱橱中有一篮码得整整齐齐,白白胖胖的馄饨。   齐韵双眼发亮,伸手便要去取,却被那仆妇眼明手快给拦下了,她满脸讪笑,不住的哈腰。   “尚宫大人赎罪,这馄饨,乃奴婢适才给自个儿包的,没用额外的食材!是就着御厨没用完的碎鸡肉、猪肉包了这几十只馄饨。奴婢今晚值夜,便要在此歇息,此处离咱后厨太远,奴婢想着,就着那些不要的肉碎包些馄饨,明早也省得天寒地冻的跑老远去后厨寻吃的……”   齐韵明了,原来这是婢仆们吃的,尽管如此,这现包的馄饨明显好过锅里的御膳,齐韵想了想,抬手扶起兀自哈腰不止的仆妇,和悦了神色,冲她微笑,“不知这位嬷嬷能否将这些馄饨借予本官,再劳烦你替本官煮上一碗?”   仆妇闻言,受宠若惊,愈发恭谦起来,只担心食材会否过于粗糙,坏了皇帝的肚子。在齐韵多次拍胸脯保证说不会有问题后,仆妇终于煮了一大碗馄饨。在齐韵的指挥下,又被迫额外加了点青菜叶与宫里下人吃的干虾皮,一碗香喷喷的馄饨便大功告成了。   齐韵甚是满意,她随朱成翊南逃时,朱成翊最爱吃加有干虾皮的馄饨,皇家不会吃这种没肉的空虾壳,却不知加入此种空壳的汤汁,美味胜过肥厚虾肉许多。   齐韵兴冲冲地用托盘端着馄饨回到了上书房,甫一进门,朱铨便抬起了头,“嗬!什么东西,好香!”   “陛下快来尝尝!微臣替你煮的馄饨,可好吃了!”齐韵奔得正兴奋,适才的尴尬也因这寻吃食的插曲烟消云散。   齐韵兴致勃勃地将朱铨拉至春榻坐好,摆好碗盏,替朱铨夹了一个馄饨放入小碟中,摆到了朱铨面前,“快尝尝!”齐韵的小脸因着兴奋,白里透着粉,双眼亮晶晶如璨星。   她定定地望着朱铨,眼中满是希冀,朱铨不由地看痴了去,也不知道动筷。   “噢,应该微臣替皇上试吃!”齐韵见朱铨不动,猛然想起帝王用膳得有人试吃,因自己在上书房,王传喜便被朱铨给撵了出去,如今这试吃的工作必定得自己来做了。   因碗盏都在朱铨面前,齐韵隔得远,只得抄起袖子,露出一截洁白如玉藕的小手臂,一把抓起朱铨面前的箸,再从馄饨碗里捞起一只肥滚滚的馄饨就放到了自己口边。自己跟前没有碗,齐韵暗暗叫苦,又不能抢了朱铨的碗……   早知道如此麻烦,就该多拿几只碗筷了……   齐韵张大嘴,一口将整个馄饨包进了口中。馄饨才起锅不久,内里滚烫,齐韵包着肥滚滚又滚烫的大馄饨,咬又咬不断,吞又吞不下,吐也吐不得。抓耳挠腮,跳脚了半天,终于将那炽烫的大馄饨给咽了下去!   待齐韵饱含热泪,转动被涨烫得青筋暴起的脖颈看向朱铨,就要张口唤他可以开动了。齐韵看见朱铨极力忍笑的脸,眼中满是柔情与宠溺……   齐韵猛然闭紧了嘴,低下头,扭动手中的玉箸,只觉尴尬再度将自己包围。   “朕没箸,你预备让朕直接用嘴在碗里啃麽?”耳畔响起朱铨低沉的声音,愉悦又温柔。   齐韵猛然回神,抬起头,举起手中的玉箸就要递给朱铨,突地想起自己适才用这双箸吃过一个馄饨——自己实在不会伺候人,箸居然只有一双……   齐韵尴尬,就要转身再去小厨房拿箸,被朱铨一把捉住。   “不用了!朕就用你手上这双。”手中的唯一一双玉箸被朱铨夺走。   “可……可是……微臣适才试吃时用过了……”嘴里火辣辣的痛,还没缓过劲来,齐韵满含热泪望着正用自己吃过的玉箸夹馄饨的朱铨。   “无碍。”      ☆、柔情与锋芒   经过那一夜的馄饨风波, 朱铨对齐韵愈发温柔,齐韵如坐针毡, 这该如何是好?原想着到朱铨身边还能寻个机会替梁禛找条出路,没想到就要把自己给赔进去了……   焦躁的齐韵日益严苛,严苛地对待自己的工作, 也严苛地管理自己的面部表情,她要将自己变成管理文诰的机器,让人忘记她的性别,生不起柔情, 拒人于千里之外。   朱铨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改变, 他望着齐韵铁板似的脸,自嘲地笑, 再低头继续看手中的卷宗,不再管她。   朱铨最近愈发的忙碌,削藩令已发, 如所有人所料, 宁王爷暴跳如雷, 疯狂指责自己的这位四弟专横跋扈,罔顾祖制,挑起兄弟阋墙。如今宁王也学了自家兄弟的样, 举起“清君侧”的大旗,就要将那朱铨给“清”了,宁王扯起自己的三十万大军自大宁挥师,就要南下冲破喜峰口进入京畿地区。   好在梁禛早已屯兵五十万候在了喜峰口, 不怕宁王爷造反,梁禛的袋子早就撑在了喜峰口,擎等着宁王来钻了。   北方的战报、奏疏雪片般地飞入上书房,朱铨忙得四脚朝天,整天除了金銮殿听政便是上书房议政,连吃睡都囫囵搬来了上书房。   焦躁的齐韵开始惶惶不安了,就算再忙,也不至于连挪个地儿睡觉的时间也没有吧?朱铨已经连续十五日没踏进过后宫了,每晚都在上书房耗至凌晨,再到书房后暖房里的小榻上对付一晚,第二天照常早起拼命。   齐韵每晚都这样陪着搏命的朱铨挑灯夜战,每晚也会给朱铨端些宵夜,有时是后宫妃嫔们送进上书房来,有时是皇后送,也有将就御膳房温锅里的点心,总之,齐韵是不肯再出手做馄饨或其他膳食了。   这一晚,时间过得尤其缓慢——齐韵照旧不停地瞄着更漏,掰着手指头算朱铨已然多少日未临幸过后宫了。唔,十五再加一个五,已然二十日了……朱铨已经错过了四次工作任务了……   齐韵端坐春榻上,努力与席卷全身的瞌睡虫搏斗,强迫自己认真地计算朱铨错过的临幸工作日。全然忘记掩饰自己紧蹙的眉头,反复弯折并计算的手指,及自己口中的念念有词。   上首的朱铨早已丢开手中的奏疏,只定定地揣摩齐韵混沌的眼,迟顿的手,与樱花般的唇。   他又忍不住无声大笑起来,他俯身趴向身前的书桌,将自己藏入林立的卷宗中:这女子当真有趣极了……   ……   不知道睡了多久,齐韵悠悠醒转,猛然发现自己正和衣躺在上书房的春榻上,身上平平整整搭了一块绒毯。她心下一惊,猛然起身,发现室内昏黄,烛影绰绰,朱铨竟然还在批奏疏!转头再看窗外,东方已现鱼肚白……   “陛下!你可还要你的身体?”尽管齐韵对朱铨没有好感,但如此舍命通宵勤恳工作的人,总是能打动人心底最深处的弦。齐韵也不例外,她翻身起床,冲至朱铨书桌旁,就要夺下朱铨手中的奏章。   “臣倒要看看,陛下一日不批奏疏,这天下可会大乱了?”   朱铨正在写字,见齐韵冲来一个抬手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二妹妹莫闹,朕务必要在早朝前将这些奏疏批完,户部筹银子出了点问题,不处理,北边怕是要出问题……”   齐韵顿住了手,她低头看向朱铨通红的双眼与眼角的细纹,再看看案几旁,昨夜还及腰间的奏疏,如今统统移至了另一边——也快要及腰间了。   “陛下,您歇会儿吧……天快亮了。”   “快了,就桌上这十余份了,批完就休息……”   “陛下,待你批完就该上朝了。”   “上朝就上朝,不就正合适?”   “……”   “陛下!”齐韵一声怒吼,书房角落猛然传来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把正纠缠不休的二人唬了一大跳。扭头一看,原是王传喜正靠着廊柱打瞌睡,猛然被齐韵的怒吼骇醒,一个站立不稳,栽倒在地。   “呃……呃……陛下……奴才……奴才,罪该万死……”墙角有人影艰难地蠕动。   “王传喜,你且退下吧,这里有齐尚宫照看了。”朱铨开口便开始撵人。   老太监照旧苦口婆心又一无所成地劝了一会,再次被迫离开上书房,只留了朱铨与齐韵二人隔着书桌大眼对小眼。   “陛下,如若您定要批奏疏,若是信得过微臣,韵便给您念,陛下躺着听,可好?”齐韵看着朱铨倔强的红眼睛,终于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兔眼睛的朱铨仰头定定地看着齐韵的脸,血红的眼掩住了他眼中的喜悦与柔情,“甚好,那便有劳二妹妹了……   ……   “巡按广东奏疏,臣自入境广东,则值倭警,倭寇充斥,山贼横行,民盗内讧。臣常督行司道卫府州具等官严加剿捕,而将不足恃,兵不可用,左支右绌,终难宁谧。”   “臣以为,民穷而盗起,弭盗必先安民。广东倭乱、民变之根源不在倭国,而在朝中,广东官吏多贪墨!盖因岭南之地,土产多珍奇,倒卖转手之间,其利百倍。且广东离京万里,制衡及监督不足,大小官吏皆为所欲为,肆无忌惮。”   “臣有三建议,恳请陛下圣裁:其一,择贤为官,提拔甲科进士入广东任职,科举士子大多具砥砺上进之心,识趣卑污、不自爱惜者仅为少数。其二,简化役法,按广东各地具体情况,合并力差与银差、以银代役。其三,改革里甲制,将里甲之职悉放归农,减少盘剥环节……”   齐韵端坐桌前,温声念诵奏疏,在齐韵的特意控制下,她的声线柔和,平缓,这让横卧春榻的朱铨受用之极。   “陛下,此乃行纠查风纪之巡按御史潘良训所奏,他所提三建议,应如何批红?”齐韵低声冲春榻上发问。   “二妹妹,你自己作何感想?”春榻上的人语已然迟滞。   “陛下,岭南之地去京甚远,土肥物丰,如若监管不到位,贪官污吏横行,百姓告状无门,诉冤无路,势必只有相率为盗一条路可走。下官以为,巡按大人所提,广东倭乱、民变之根源不在倭国,而在朝中,甚好!其对科举之士之推崇,巫仕之人(就是不经科考入仕的人)之评断虽有失公允,仍不失为此紧迫时期改善广东官场风气最便利之法。唯一点巡按大人未曾思虑到,那便是,人可改善环境、风气,环境、风气亦可改变人。朝廷对广东行周密的监管,与广东官场大换血同等重要!”   齐韵目光微闪,“陛下,如若朱批:转内阁审议广东官吏考核任免一事,其余二项提议皆准予执行,由户部参照监管广东各地执行。陛下以为如何?”   “爱卿所言极是,朕不想起,就劳烦齐尚宫替朕御批罢。”朱铨眼皮也不抬。   “至于对广东行监管一事,尚宫大人可有良方?”朱铨嘴角上扬,此种批红方式他喜欢极了。   “陛下,朝廷掌控地方,向来是各朝帝王一辈子所致力之工作,下官不是神,哪能一句话便说出良方。既然陛下相问,韵便斗胆直言,潘大人端正贤良,才识过人,为求快速、高效,值此特别时期,陛下倒是可暂时扩充巡按御史大人之职责权限,让他能代替陛下的眼睛,督促广东早日走向正轨。”   春榻上的朱铨睁开了眼,他满面含笑,“爱卿所言深得朕心,另批红,加入爱卿适才所言之意,着内阁拟定针对广东之特别方略……”   ……   齐韵深知女子干政会有何下场,但她不想再等,今日上书房的主动请缨亦是她自己主动谋求机会的结果,她希望自己能有干预朱铨做决定的机会,不然梁禛小命难保,梁家也要永驻漠北了,她的禛郎英勇神武,劳苦功高,他的结局不应该是这样。   至于自己——自己的一生也就如此了,与梁禛的美满姻缘早已成为镜花水月,当务之急是要保他性命。齐韵想知道北伐事项的所有辛密,朱铨自是不会给的,但,今晚的开端如此良好,总有一日,北伐的奏疏会统统经由她的手递与朱铨的……   朱铨喜爱齐韵,她的聪慧总让他有发现新大陆的惊异之感。齐韵的谋断自带大气度,亦进退适当,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却与以往的聪明女人又有不同。她没有武后的得寸进尺,咄咄逼人,却有阴后的仁爱孝顺,怜悯慈爱。说她默默付出甘为后盾,可她偶然闪现的有意无意的暧昧引导,似乎又另有所图。说她心有千秋,贪慕权势,可她无欲无求又不争不抢。   这是一个有趣的女人,犹如一本书,每翻开一页,都会给你不同以往的惊喜。朱铨如是给齐韵下了论断。   齐韵依旧每日与朱铨诵念奏疏,但她从不主动要这个活,朱铨乏累时唤她,她才来。情绪饱满,详略得当,还会将臣工的意见精简提炼,陈述与朱铨。   这项提炼精粹的技能尤得朱铨赏识,要知道那些老八股的奏疏洋洋洒洒,动辄数千,不引经据典,无以显示他们的博古通今。朱铨看得累眼,经过齐韵口述的奏疏明显主题鲜明了许多,甚至有了各地臣工当面述职之感。   更妙的是,齐韵会在口述奏疏完毕后,适时针对朱铨的顾虑提出一点自己的理解与建议。做决定依然是朱铨,却大大缩减了处理一本奏疏的时间。作为一名掌管文诰的尚宫,齐韵实在是出色极了,甚至发挥了贴身内阁大学士的功效,这让朱铨觉得越来越离不开她。      ☆、襄助   伴随齐韵在朱铨心中地位的逐日提升, 朱铨越来越长时间耗在上书房,后宫——似乎已然成为了历史。这在紫禁城中住着的贵人们看来, 是一件绝对不能容忍的事!   每日夜间前来送吃食的妃嫔们越来越多,有时遇上“高峰期”,大家还得排队。   眼看着庄肃威严的上书房日益变得莺飞燕舞, 齐韵愈发忐忑不安,如此下去自己怕是早迟都会被纳入后宫,就算朱铨不开口,蒋太后也会亲自动手了。可朱铨不挪窝, 自己也没法把他撵走, 毕竟这里是他自己的书房。   这一日散朝后,朱铨破天荒没有再来上书房, 因为他被蒋太后唤去了坤宁宫。   “我儿近来可好?”蒋太后端坐暖榻,慈眉善目,笑意盈盈。   “谢母后关爱, 孩儿好的很!母后气色不错, 看来还是新拨的宫女妥帖……”   “听宫人们说我儿最近甚为勤勉, 帝王勤勉乃社稷之福,子民之幸,但帝王子嗣同样重要, 我儿万不可冷落了后宫啊……”   “母后……”   “铨儿可是瞧上了齐尚宫?我听司礼监的文书小公公说,近一月来,你都未曾踏足后宫,只死死守在上书房与那齐尚宫日夜相对?”   朱铨果断打断了蒋太后的话, “母后可别瞎猜!北伐伊始,诸多事项未曾理顺,孩儿我是焦头烂额。每日的奏疏堆积成山,多亏了齐尚宫替朕上下打点,为朕分忧,不然你孩儿我就该累病倒了。”   朱铨不是不想将齐韵纳入自己的后宫,而是因为他是帝王,犯不着去强迫一个弱女子。齐韵明显就要与他划清界限,此时将她纳入后宫,完全就是给自己添堵。   “母后勿忧,孩儿今日便去皇后寝宫。”为打消蒋太后的疑虑,朱铨决定给自己母亲吃一颗定心丸。   “如此便好,我儿也要注意休息,莫要累坏了龙体……”   ……   这一日,朱铨带了户部尚书与兵部尚书至文渊阁与内阁讨论北伐军后勤补给问题,户部一本关于北伐军后勤的奏疏被朱铨压在了上书房,朱铨唤王传喜通知齐韵送来。   齐韵得令便在上书房一通翻找,果然在在小几内侧的抽屉中发现了这本奏疏。门外立着等候的王传喜,齐韵四下里一张望,急匆匆翻开封页便扫了过去……   户部尚书要兵部处罚一名为北伐军运送粮草的参将,因这名参将在押运一千石粮草翻越马鬃山时,声称遇上了悍匪,不仅丢了粮草,也弄丢了负责征粮的户部侍郎,更让户部无法忍受的是,这名参将将锅丢给了这名失踪的户部侍郎,声称是户部侍郎瞎指挥,非要走进土匪窝,导致粮草丢失。   齐韵将奏疏放回怀中,若无其事地出了房门,跟着王传喜往文渊阁走去。   齐韵心怀期待,朱铨正与内阁讨论北伐军,自己或许能听到些什么吧……   刚进文渊阁,齐韵便听见室内穿出的怒吼声、责骂声。王传喜示意齐韵稍候,自己则入内通传。因朱铨批奏疏日渐不避齐韵,反而挺看重齐韵的意见,王传喜拿不准此次的议事,朱铨是否也需要齐韵参加,故而自己先通传一下。   果不其然,听见齐韵来了,朱铨明显精神了许多,他让王传喜带齐韵快些进来。王传喜领命,哈着腰赶紧出门招呼齐韵进屋。   甫一进屋,齐韵便见一屋子的人,大多怒气冲冲,看来刚才大家都甚是激动。待她毕恭毕敬呈上自己带来的户部的奏疏后,朱铨示意她站自己身后陪侍。   文渊阁内讨论继续,户部尚书重拾情绪,继续对着兵部尚书大骂,以发泄自己心中不满,自己的侍郎不见了,少了一个得力副手,户部尚书不满,是显而易见的事。兵部尚书则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马鬃山处陕西布政司(如今甘肃)境内,紧靠昆仑山脉,昆仑山往北便是蒙古人的地盘,马鬃山不太平,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粮草车自马鬃山过,不就是摆明了抱着金锭过闹市嘛。   朱铨听了半日,终于开口止住了众人的对骂。   “马鬃山最近可是匪乱频繁?”朱铨看向如今的内阁首辅李鸣。   “回陛下,接陕西布政司的奏疏中并未特意提到过马鬃山匪乱,想来匪乱程度应是与以往差不离……”   朱铨皱眉,一千石粮草,还是官兵押运,竟然还能被人抢了,这悍匪的战斗力堪比正规军。   朱铨挑眉,转向兵部尚书常淮,“梁禛可有何回复?”   猛然听见熟悉的名字,齐韵的心开始怦怦怦狂跳起来,今日果然来对了。   常淮拱手,“粮草丢失后,陕西都指挥使司派了人前去马鬃山,镇远大将军亦派了陈朝晖副将军前往陕西查看,目前两拨人皆尚未回复。”   朱铨低眉,北伐军现已驻扎喜峰口,喜峰口与马鬃山虽同在北方,但相去甚远,喜峰口在京畿正北,马鬃山却在西边。喜峰口正扼漠北宁王南下入口,马鬃山却是连接西边蒙古人牧场的走廊……   若是宁王勾结蒙古人一同发兵,梁禛与我那五十万北伐大军怕是要被包圆了……朱铨心神沉滞,面色凝重。但愿梁禛能尽快查清真相,追回粮草,朱铨抬起头,重重的呼出一口气,眼下情况不明,干着急亦是无用的。   ……   议事后朱铨去了后宫,齐韵独自一人回了上书房,她有许多疑惑想问朱铨,可朱铨那几十日都不去后宫,偏偏今日非要去后宫,朱铨与自己果然八字相冲!   齐韵心中七上八下,坐立不安,捱了许久,终是在第二日散朝后见到了疲惫的朱铨。他气势汹汹地领了一群人冲进上书房,砰地一声关上门,一阵密谈后,一群人又呼啦啦撤了个一干二净。朱铨将自己关在上书房内,悄无声息。   齐韵踯躅了半天,终于端了一碗八宝羹推开了上书房的门。   “陛下……忙了这大半日,也该饿了吧,微臣替你做了碗八宝羹,陛下可愿尝尝?”齐韵的声音甜腻又温柔。   朱铨闭着眼,仰头靠在高背椅上,听得齐韵说话便睁开了眼睛。他乜斜着眼瞟了一眼齐韵手中的碗,又看了看齐韵脸上标准的不露齿的“闺秀笑”,复又闭上了眼。   他心中抑郁更甚,据他多年的战斗经验,北方的情况或许比他之前预计的更糟,陕西都指挥司的人也杳无音信,大家都说路途遥远,音信哪能回得如此快。可多年龙潭虎穴间行走的朱铨知道,没有音信便是坏消息,朱铨不相信任何人,他只相信他自己。   “陛下……”温柔的声音有些发颤,犹疑,胆怯。   “放着罢。”朱铨压下心中怒火。   耳畔传来瓷器轻扣木桌的声音,身边的人静默了一会,窸窸窣窣开始后撤。朱铨心火愈盛,不想再忍,他探手一把抓住身边人那纤巧的手腕。   “说!你想从朕这里得到什么?”   齐韵愣怔,“陛下……微臣听不懂……”   朱铨眉头愈紧,“齐韵,朕劝你莫要不识好歹。”   齐韵心跳如擂鼓,朱铨什么意思?自己还什么都没说呢……   “你无事献殷勤作甚?在你心里,朕如若不是帝王,你怕是巴不得除之而后快吧!”   眼前是朱铨通红的眼,内里怒意蒸腾,“朕这便告诉你,你不把朕伺候舒服了,你休想要到一丝你想得到的……   齐韵的心甩得厉害,这朱铨完美地继承了他们朱家陡然发癫狂的特质,今日对他太好也刺激到他了,果然是伴君如伴虎!   咚地一声,齐韵跪下了,她以首扣地,声音虔诚又畏惧,“陛下息怒……微臣只是疼惜陛下为了国事如此操劳,想一尽绵薄之力为陛下分忧,其实并无他求……”   齐韵抬起头,满眼的担忧,“陛下如此忧虑,微臣却什么都做不了,心中亦是焦躁不已……   好话谁都爱听,朱铨也不例外,齐韵这番“掏心掏肺”的话一说出,朱铨明显顺气多了,他转过头,复又闭眼,“齐尚宫请起,朕无事。”   齐韵心下微定,默了默,复又开口,“陛下可是为了昨日文渊阁所议之事忧虑?如若担忧为何不提早动手,调集屯卫提前布防京师,派出劲旅暗中查探,如若蒙古人异动,务必扼杀于起始!漠北紧要,如若北伐大军背部受敌,只怕京畿危急时,陛下无兵可调。”   朱铨坐直了身子,他定定地看着齐韵,面上喜怒难辨。他并不喜爱旁人自以为是肆意猜测自己的心思,尤其还被该猜测心思的人自诩不凡的说出来。   “你怎知朕是为马鬃山之事忧虑?”   “微臣瞧见常淮大人出门时一直擦汗,户部周大人抹着眼角还直安慰常大人。微臣便如是猜测了……毕竟……毕竟常大人与周大人昨日还吵得水火不容的模样……”齐韵低头,声如蚊蚋,她自是知晓揣度圣意或许会适得其反,但她实在太忧虑了,不直接说出来她寝食难安。   “陛下,微臣只是担心朝臣们意见繁杂,相互掣肘,会贻误了战机,故而有此一说,无论如何,是臣莽撞了,求陛下赎罪……”齐韵深深地俯地,及时告罪总会好过装傻充愣。   朱铨心内澎湃,齐韵所言正是他所想,只如今大家顾虑情势不明便贸然出兵会劳命伤财,如若最后证明乃虚惊一场,岂不贻笑大方。毕竟西北驻军亦不少,驻边战将都皆无报告,皇帝端坐京城却东猜西想的,白白让人笑话。   顾虑重重的朱铨破天荒地想从齐韵这里寻求点认同,“爱卿毋需告罪,你替社稷江山考虑,理应嘉奖才是。只是如若情况不明便贸然出兵,最后发现却是虚惊一场,又该如何?”   “陛下,排兵如布棋,走一步看五步,不打点周全了怎能成事?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凡事不怕看得太过,就怕疏忽了一瞬,马鬃山西连蒙古牧场,本就是西部边防之最大破绽。如若边防守将疏忽,抑或——叛变!陕西布政司距离京畿颇近,仅有山西布政司相隔,一旦陕西生变,试问陛下拿什么去阻那蒙古铁蹄?   齐韵仰头望向朱铨,神情急迫,“更何况,陛下也说了,或许就是虚惊一场,派兵前去提前做好准备,亦不会劳命伤财了吧……可如若不是虚惊一场,越早动手,咱们耗费的成本便越小,如若待到事情闹大再应对,朝廷两线开战,怕是要吃不消了。”   朱铨神色微动,他深深地看进齐韵的眼,里面有担忧、关怀与坚决。他探出手,握紧玉藕般的柔荑,“朕得爱卿襄助,甚幸……”      ☆、陈朝晖   梁禛端坐大帐, 双目赤红,他已接连好几夜未曾合眼了, 西线有古怪,也不知派出陈朝晖往西线查探粮草被夺事件是否做错。   陈朝晖入陕西布政司地界不久,便不再有消息递出, 相询山西驻军,又被告知并无异状。宁王大军已至喜峰口外数十里,不日将抵达自己驻守的阚城,一旦开战, 将无暇再顾及西线。如若西边蒙古人有异动, 陕西布政司生变,便直如向帝国胸腹插入了一把钢刀, 北伐大军将腹背受敌,京畿地区也危在旦夕。   帐外传令兵一声高呼打破了大帐内的沉静,“陆离将军到!”   但见陆离一身劲装, 风尘仆仆地进了帐。梁禛辞去锦衣卫指挥使职务后, 陆离便与梁禛一道去了左军都督府, 任都指挥佥事,随行梁禛北伐。   “问过陕西都指挥司了麽?邢杰最近可有不妥?”不等陆离见礼,梁禛便开口问话。   邢杰是陕西驻边守将, 扼守昆仑山东麓,是太-祖时期的老将了,替朱家死守西大门已多年。   陆离一个抱拳,“陕西都指挥使与山西都指挥使均声称一切正常……大人, 或许就是普通山贼而已,您忧虑过甚了。”   梁禛拉长了脸,不置可否,“那陈朝晖又为何无任何回应?这帮边将可有真的看好了自己的关口!”梁禛满脸怒容,一拳捶向身前的小几。   陆离默然,不再说话,此次粮草被劫着实古怪极了,可偏偏什么都查不出。眼看大战在即,如此让人心惊胆战的漏洞摆在身后,怨不得梁禛发火。   “你点兵五万,派蔡融陈于樊城,仔细守着,如若陕西生变,或陈朝晖有回应,速速知会本将。”   “喏!”   ……   陈朝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被关在狭小的囚车里行进在崎岖山路上,浑身皮肉都被硌得生疼。   “猪狗生的邢杰,竟然勾结蒙古人!这笔帐,你爷爷我先记下!待我姐夫出兵,你们这帮狗娘养的就等着喊爹娘吧!”被强制缩成一个球的陈朝晖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   陈朝晖不是不知道梁禛为何派自己来陕西查探粮草被盗一案,目前北线吃紧,西线的粮草事件看起来没那么急迫。自己成日里在军营里不是喝酒就是听曲,反正无所事事,不如就把自己派去西边,没得吵着那二位办正事。   可是,谁知道啊,这西边的差使才真叫一个烫手!才进边防屯卫的地界,自己的部队便被人给一锅端了,而端了自己竟然是替朱家守了十余年边境的老将邢杰!陈朝晖悔得不行,早知道自己就不应该应下这烫人的活!也不知这邢杰要将自己送到哪里去。   就在陈朝晖忐忑不安时,车队停下了,换了一批蒙古人接着运。许是因为没钱,蒙古人的待遇不如邢杰的好,这回陈朝晖连硌肉的囚车也没得坐了,他被带下了车,加入了一大队的俘虏队伍,与另外两名浑身散发恶臭的囚犯一起绑着,像牵蚂蚱一样连了一串。几十名囚犯由十几名蒙古骑士看押着,一行人一路往北,只看见越来越少的人家与越来多的草原。   陈朝晖的头顶冒出了汗,看样子自己这是要被送去北方蒙古人的地界做奴隶了。一想到自己以后就要为蒙古人当牛做马,陈朝晖禁不住连打好几个哆嗦。不行!自己非得要寻个法子脱身才是!   陈朝晖脑子灵,最擅长逃跑,他想过趁出恭时候逃走,趁休整时逃走,趁夜间逃走。最后统统放弃了,因为这帮蒙古人挺会偷懒,他们给众人立了个规矩,谁要是逃走了,那么绑在他前后的两个囚犯便会被砍头,而且他们真的在有人逃走后当众砍了前后两名无辜囚犯的头……   如此一来众囚犯皆如炸毛的山鹰,直楞楞只盯着自己前后的“囚友”,生怕一个眨眼,自己身边的“囚友”跑了,让自己做了那冤死鬼。   陈朝晖也不例外,将自己前后的两名浑身散发馊臭味的囚犯看祖宗一般的看了起来,好歹自己现在还能喘气,总好过下一秒被蒙古人的马刀摘了头颅吧。   就这样一行人走出了肃州,眼看就要出关外了,一行囚犯吃不饱,穿不暖,还走如此多路,终于,陈朝晖身后的馊臭囚犯支持不住一头栽倒在地。   几个蒙古士兵走来,看见馊臭囚犯歪倒在地痛苦的呻-吟,提起鞭子就是一顿痛打,奈何囚犯实在是没力了,任由蒙古兵士抽打,就是爬不起来走路。最终,蒙古人没法,便让这脱力囚犯休息了好一阵,留了两名蒙古成员,单独押着他吊在队伍后面慢慢走。   陈朝晖心中微动,默默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管了,只要能脱身,让这帮鞑子打一顿就打一顿吧……   于是这日傍晚,刚走至一片小树林的囚犯队伍里又多了一个力有不支倒地的囚犯——这人就是陈朝晖。   一顿痛殴后,陈朝晖被扔给了落在队伍后老远的“老弱病残组”。这一组里面加上陈朝晖共有五名囚犯了,许是这一组实在太过羸弱,走得太慢,看押他们的两名军士也是一脸苦相,端坐马上,无精打采又无所事事。   此时陈朝晖举手了,他向马上的军士示意,自己想出恭。军士点头,示意他快去路边。陈朝晖雀跃,这是他自被捕以来第一次一个人单独行动。因这一组的囚犯皆为路都走不稳的人,再执行以一看二的做法已然不现实,所以大家只负责将自己往前挪就行,旁的都不用管。   陈朝晖一步三倒地挪向路边已及腰间的杂草丛,蹲下身后,透过草丛认真观察了一番——   两名军士正凑在一起聊着什么好笑的事,任由身后一众囚犯东歪西倒,草丛背后是一片小树丛,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说时迟那时快,陈朝晖动如脱兔,勾着腰迅速穿过杂草丛,飞奔进入小树丛。身后传来蒙古军士大叫的声音,陈朝晖撒开两腿,卖命地奔跑,树枝砸在脸上,碎石撞翻脚指甲。陈朝晖心无旁骛地滚进了坡下一个狗洞,洞口荆棘密布,洞外传来蒙古人愈来愈远的吆喝声。他抬手抹了一把脸,满手鲜血,是被洞口的荆棘刮的。陈朝晖心中的喜悦几乎漫溢,受这点小伤,实在比预计的好太多!终是自由了,不是吗?   ……   距离陈朝晖失踪在陕西已然过了月余,西边依旧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梁禛坐不住了,他亲点了十五万大军开拔西线——   已经没什么好质疑的了,西边的守军叛变了。宁王爷的大军已经驻扎喜峰口北三里地,虽尚未发起进攻,梁禛也再没心思与宁王爷较劲了。西线守将叛变,西边只有一个山西都指挥司的日常防御力量,这对起兵叛变的边将来说等于不设防。如若叛将自西向东攻入京畿地区或向东北截了北伐军的后路,这对整个北伐乃至朱氏王朝的安危都是致命的威胁。   大军才到大同卫附近,一条传令兵传回的消息引得了梁禛的注意——大同卫北侧三十里有大军营寨。   大同卫扼山西北向出口,往北可直通大宁,往东南不远便是京畿重地。如若只是朱铨做的边防调动,为何没人知会自己?若说有外敌入侵,宁王爷大军才至喜峰口不久,如此迅速便能赶到大同,也忒快了些……   梁禛满腹狐疑赶往大同卫所,大同卫指挥正忙得飞起,据他说,这支军队他也没弄清楚到底是什么来头。是今日傍晚才到的,派了探马前去打探,还没得到回复呢!   ……   凤栖坐在林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正卖力的缝补着一件男子外袍。身旁有着重甲的兵士走过,无不嬉笑着冲凤栖打着招呼,“小将军又在替吉达将军补衣袍?小将军干嘛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缝补衣衫自有那随军的仆妇,你只需要穿上画裙,绾起青丝,带上花钿,去将军面前转一圈,他自会爱上你。可你倒好,闷头只做这苦哈哈的活计,将军可不会说你一句好,指不定还嫌你补得不如那周婆娘呢……哈哈……”   凤栖不以为忤,她依旧头也不抬,苦笑着却并不停下手中的动作。她将手中的铁针往自己头发上捋了捋,又继续卖力地穿针引线。   这一次的任务非比寻常,宁王爷亲自披上了战袍出征,“清君侧”。今日已至大同卫,指不定夜间便会起事攻入大同,如同以往那般,杀他个猝不及防。可随着进攻的逐渐深入,遇到的屯卫军越来越多,很快老四皇帝便会回过神来吧?西线的蒙古军与北线的宁王大军皆是套路,唯有这山西一路才是实锤。   大同卫是一个大卫,这一次定然不可能像以往那般能顺利包圆了,以后的战斗必定会越来越艰苦,也不知自己是否还能有命与将军一起坚持到最后。不管怎么说,如今就算是缝补衣衫,也是补一次便少一次了。   凤栖不想错过每一次与他接触的机会,他的衣袍上有他的味道,虽然只是将那绷脱的钮结重新裹好,脱线的接口重新接上。可是在每一次翻转折叠中,依然能感受到他扑面而来的温柔的气息……   因长久盯着一处,眼睛有些发涩,凤栖揉了揉眼角,抬起头,望向身旁水中自己的倒影。水波潋滟,水中一个身影眉目如画,又英姿飒爽。   我一直都是这副模样,将军早看惯了,无论我穿什么,戴什么,在他眼里,我都是这副不男不女的样子吧——   凤栖自嘲的笑,她默默地想,说这话的兄弟们都错了,其实将军早已习惯了我的照顾,你看,将军身边迎来送往出现过多少女人了,可他一直离不开的,却只有我的照顾…… 作者有话要说:  橘柑参加日更一万活动:明日三更,早上9:00,中午12:00,晚上9:00。10号刚好发完,全文完结。   ☆、亲征      梁禛坐立不安, 只在大同卫的议事厅内兀自转着圈。派出去的探马全都如同泥牛入海,统统回不来。他心火顿生, 一个拍案,唤来了陆离,“去, 唤来千总以上的人,都来此处议事,今夜咱们要主动出击……”   哼!杀光探马便没人认得出你是谁了么?如此害怕暴露面目的人,除了那垂涎皇位的二傻子, 还能有谁!梁禛狠狠地拍了拍面前的攻防图, 心中暗自发狠,不管你是宁王叛军抑或蒙古鞑子, 今晚你爷爷便要拿你的头颅祭旗了!   ……   官道上马蹄声急,驿臣们奔得满头大汗,当最后一名驿臣赶至皇城根下时, 胯-下的纯种大宛马竟一个趔趄栽倒在地……   驿臣顾不得管马了, 直直扑到禁宫守卫身前, 老茧斑驳的手上递过来一封插着三根羽翎,印烫火红封印的牛皮信。   “禀陛下……急报……边关急报……”   齐韵是被王传喜几近失态的狂暴拍门声惊醒的,她匆匆起身, 点亮火烛,胡乱披一件外衣便去开了门。烛火印在王传喜脸上,那张常年温吞无波的脸难得的竟然有些凄惶。   “齐尚宫快些起了,皇帝陛下来了……”   齐韵愕然, 转身看看更漏,还不到二更天呢!正想再问问王传喜,可她只看见一个匆忙离开的佝偻背影。   齐韵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心中狐疑地快速穿好衣衫,也匆匆往院子前的上书房走去。   不等走出自己的小院,齐韵顿住了脚,她听见院墙外传来王传喜那谄媚的,迎来送往的声音。   “常大人这边请,常大人恕罪,只因陛下催的急,咱家才如此可劲地催大人……”   “无碍,陛下可是有了十万火急的事?”常淮那素来火爆如炸雷的声音竟也调低了不止二十个分贝,饱含了十二分的小心翼翼。   “可不正是嘛!前线出事了!镇远大将军……不见了……”   犹如平地起惊雷,齐韵被炸了个外焦里嫩。   什么意思?什么叫镇远大将军不见了?是死了,还是失踪了?   齐韵顾不得再绾只裹了一半的发髻,拿绸绳胡乱捆成了一把,便往上书房奔去。才奔至门口,王传喜弓着腰抬手拦住了她。   “齐尚宫,里面人多,陛下让咱们门外候旨。”   齐韵急的心头乱甩,又不好强行破门而入,只得低着头与王传喜立在一处,后背紧张得出了一层汗,夜风吹来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紧张又寒冷,齐韵止不住哆嗦起来,像一只湿了毛的寒号鸟。   东方已现鱼肚白,好容易上书房内的密谈结束了,内里的臣工们陆续走了出来。浑身僵直的齐韵定睛一看——好家伙!内阁七名大学士加六部尚书与左右侍郎,浩浩荡荡一大群人,活脱脱一个微型朝会。   齐韵心里愈发的慌乱,只觉得两腿脱力,就要站立不稳。她直直看向人群中的齐祖衍,自己的父亲许是没睡醒,眼皮耷拉着,也没给自己一个眼风。齐韵想唤住父亲仔细询问,可又想起这里是上书房,又勉力忍住了。   好容易等这帮大牛们走完,朱铨一人留在了书房内,齐韵迫不及待地冲进了屋,一眼便看见朱铨仰面靠上身后的锦垫,闭目养神。   齐韵稳了稳心神,轻轻走到朱铨身后,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按上朱铨的额角,“陛下辛苦,天不见亮便起了公干,微臣替你把偏房的春榻铺好,您去躺会儿,可好?”   “不必……”朱铨抬手止住了齐韵的动作,直起身来望向身侧的齐韵。   “梁禛失踪了。”朱铨直直看进齐韵惊愕的双目,面沉如水,“他在大同卫与宁王的军队缠斗时,抛下十多万将士就那么消失不见了……”   齐韵的心咚咚咚狂跳起来,她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一下,“陛下觉得镇远将军是投敌了?”   朱铨咂巴咂巴嘴,思虑片刻,“如此便妄下决断倒是仓促了些,只梁禛为何并未向其部下说明自己的去处倒是挺奇怪。不过有参将带回梁禛口令,要大家原地待命五日,如若他不能赶回,则由参将徐烁之暂领兵陈于大同卫,防守北线方向。于是这十多万人原地待命了五日后,果然没能等到梁禛返回,最后由徐烁之领着人马回了大同卫。”   朱铨挑眉望向齐韵,“现如今,咱北伐军可算得上是风声鹤唳,两名主将失踪,樊城、大同与喜峰口分别各有陈兵,多头严防死守,尚宫大人可有觉得咱们原定的防守方式有些不妥?”   齐韵低头,看见朱铨手中捏了几块鎏金的铁器无意识地敲打着檀木的书桌边缘,心下了然。她抬起头看进朱铨那墨黑的双眸,只轻轻颔首,“韵乃女流之辈,陛下心中已有成算,就别再拿微臣打趣了……”   朱铨眉眼陡然弯弯,如粲然的新月,“二妹妹便是如此提防着朕?连真心话也不愿与朕讲?”他摇摇头,摊开手掌露出几块金灿灿的令牌,一把扔至桌上,“说吧,说得好,朕便给你一块。”   齐韵默然,朱铨是要打算亲征了,如今北伐军没了主帅,西线又诡异得紧,要朱铨安心待在京城是不可能的了。他捏了这虎符如此之久,是打不定主意怎样安排京城的事宜,只不知他究竟在顾虑什么……   齐韵忐忑不安,她想要一块令牌,自己身处禁宫,朱铨不在,自己做什么都不方便,万一梁禛有个三长两短,自己手中有人,岂不方便许多。她吞了口唾沫,拿眼怯怯地看了看朱铨,扭着罗帕终于开了口。   “陛下,臣有一言想先说与陛下听……”   “嗯,说!”   “陛下,臣之言皆出于公心,皆为了陛下江山千秋万代着想。北伐大军干系重大,陛下切不可因微臣之言语迁怒他人,如若陛下因臣之言语心生不悦,继而因私废公,臣只能紧闭双唇,不再开口惹祸了。”   朱铨唇角微扬,只定定地看看齐韵的脸,眼中有探究。良久,他颔首,“那是自然,二妹妹请畅所欲言。”   “陛下,既然您已打算亲自出征,微臣建议陛下暂且勿要再管北线,镇远大将军失踪之山西中路最为可疑。如若微臣猜测的不错,喜峰口只是疑兵之可能性甚大,此山西一路才为重锤。”   齐韵朝朱铨躬了躬身,“陛下可有觉得山西中路的军队来得诡异?这北线的宁王大军才至喜峰口,可这山西却已出现了宁王爷的疑兵……”   朱铨颔首,“或许只是为了配合北线行包抄之事。”   “如若只是侧翼助攻,为何会让镇远大将军打得失了踪?”   “如若梁禛投敌……”   “梁禛投敌留在北线亦能投敌,喜峰口不正是宁王爷的主力大军吗?”   “如若山西中路为宁王主力,为何直至现在,山西并未传出进一步的作战消息,听大同卫指挥说,大军已撤……”   “大同卫并无太多屯兵,对方却不战自退,陛下不觉诡异?或许只是因为敌方中路大军的首领出了意外……”   朱铨望着齐韵沉默良久,“二妹妹如此笃定梁禛无异,可有因为其他原因?”   齐韵重重的跪下,双眼直视朱铨,坚定又沉着,“微臣分析得是否妥帖,陛下自有明断!”   朱铨微笑,一把扯过齐韵的手,轻轻握在手中,“朕信你。”   ……   齐韵手中紧紧握着一块鎏金令牌,呆坐在床头望着窗外如锦朝霞发呆。   朱铨给了自己一块可调动禁宫十三金吾卫的令牌,朱铨担心自己离开太久,京城如若生变,身旁有人护着总是好的。   朱铨行事谨慎,此次宁王叛变,勾结了蒙古人一同进攻中原,形势比他预想的还要糟。他多年与蒙古军作战,最是清楚蒙古军甚擅轻骑突袭,宁王与蒙古人勾结,很大可能会由宁王拖住己方,蒙古人则突袭京师。蒙古人武器落后,且轻骑无法携带弩机,攻城炮,攻下京城虽不可能,但恐吓、骚扰京师并非难事。朱铨担心万一出现这种意外,齐韵孤零零一人独守在书房,无人照看,被人伤到,那就后悔不迭了。赠她金吾卫,可见朱铨的良苦用心!   为维护京师安定,朱铨亦留了一块虎符与首辅李鸣,这块虎符可调动山东九卫,九卫可调动的精兵及辎重部队高达五万余人,由建威将军上官驰统领,就算在外敌入侵时,拱卫京师亦可坚持月余。   齐韵很开心,第二次无比愉悦又心甘情愿地替朱铨又做了一碗虾皮馄饨。   朱铨亦满心欢喜,吃下齐韵亲自为自己做的馄饨后,直接上朝点了燕山卫、济州卫等卫所的兵,凑成了十万余人的军队。在京城修整数日后,浩浩荡荡北向而去。   朱铨是一名不怕苦的帝王,他率领着十万大军不眠不休地赶往喜峰口,到得营地后便唤来侯荣相询。当他得知山西境内早已有蒙古人与宁王的人同时出没时,这位战神也觉得压力山大。   “陈朝晖与梁禛究竟怎么回事?”朱铨窝了一肚子的火,这主将完全没有主将的范,派出三个将领,瞬间失踪两个,脑子如此缺弦,都当自己是探马麽。   “回陛下,陈朝晖只是去陕西查探粮草,没想到一去不复返。梁将军担心西线有失,便派了蔡融去守樊城,一月前收到蔡融将军战报,说发现蒙古人与邢杰踪迹。梁将军判断邢杰已叛变,便亲率了十万大军往西线而去,由下官负责这北线防守。只不知为何,不等梁将军赶到樊城,半道上竟遇上宁王的兵马,自此梁将军便失了踪……”   “你说梁禛率了十万兵马西进,他失踪前带走多少随行?”   “那时梁将军正在烧营,他是突然起意要往北行的,所以只带走数千精兵,余下人都由副将领着,原封不动回了大同卫……据领兵的副将说,他们是在经过大同卫附近时,偶然发现了宁王军队的行军营帐,他们行过偷袭,烧了不少粮草。而后梁将军点了五千人向大同北而去。”   朱铨颔首,许是梁禛真的发现了什么,尾随而去,以致失了踪迹,以梁禛的脾性,能抛下北线不管,亲自带了人尾随,对方的来头定然十分紧要……   可眼前北线还对峙着至少二十万宁王的兵马,北线的威胁是实打实的,至于山西中路……目前尚无战讯传来,朱铨决定先等等。      ☆、失踪      朱铨心里一直认为喜峰口会是宁王选择的南下入口, 所以给梁禛的命令亦是死守喜峰口。可让人意外的是,北线喜峰口的战事并不算激烈, 除了由宁王的一名副将发起过数次还算勇猛的试探目的更明显的进攻外,大多只是零碎的骚扰。如此奇怪的战斗状态,让朱铨觉得对方似乎在等着什么……   朱铨不可遏制地想起了齐韵说的话, “大同卫并无太多屯兵,对方却不战自退,陛下不觉诡异?或许只是因为敌方中路大军的首领出了意外……”   喜峰口的只造势却不敢进攻,结合山西中路的异样, 朱铨的心咚咚狂跳起来, 莫不是宁王这个蛮子出现在了山西,如今对峙在喜峰口的只是一个幌子?   思虑至此, 朱铨噌地起身,“侯荣,你替朕点五万精兵, 朕要亲自去往大同卫。”   朱铨马不停蹄地赶往大同卫, 听完大同卫指挥的汇报后, 愈发惊讶不已,貌似所有的人都没弄清楚梁禛究竟看见了什么,只说梁禛打着打着突然领了五千人马奔北向而去, 还让其余人等皆不能擅离职守,也不许去寻他。   朱铨狠狠地捶了一把茶桌,这梁禛果然是做阴谋事惯了,打仗也如此率性而为, 就不怕北伐大军没了主帅,被人团灭了麽!不过,不等朱铨发泄完自己的滔天怒气,另一件令人称奇的事件瞬间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他的小舅子陈朝晖来了,而且是从樊城来的,据说已经在樊城知州府上“休整”许久了。   “你不是被邢杰和蒙古人捉了麽?”朱铨乜斜着眼看向堂下衣冠整洁、满面红光的陈朝晖。   “陛下!”粉面桃腮的陈朝晖一副大难过后终见亲人的激动模样,扑通一声便朝朱铨跪下了。   “陛下,朝晖以为再也见不到陛下您了……多亏朝晖命大,好容易从那蒙古傻子的利爪下脱身出来,便马不停蹄地往军营赶……陛下!那邢杰是宁王的人!他们勾结了蒙古人自西线北线同时南下攻击咱们……”   “行了!说紧要的!”朱铨一点也不想与眼前这个眼泪鼻涕一把抓的家伙叙旧诉情,他不耐烦地抬手止住了陈朝晖的哭诉。   “你见过梁禛麽?”   “梁将军?”陈朝晖满脸泥泞地望着朱铨发怔,“他不是在喜峰口麽?”   朱铨转过头不想再理这个呆子。   “你失踪数十日,如今脱险了,为何不及时告知你的主帅,害得他奔袭千里赶来救你,结果半路遇上敌军,他也失踪了!”   陈朝晖呆怔,自己只是受了折磨,身子疼,便多疗养了几日,这梁禛为何就如此没有定性,火急火燎地来寻自己作甚?如今可好,皇帝竟然还埋怨我头上了!   陈朝晖瘪了瘪嘴,觉得委屈极了,“陛下,末将如若还能顺利传讯回营,那能还叫被俘麽……”   “行了行了!”朱铨摆摆手,不想再与这个拎不清的人多费口舌。   “你且准备准备,明日随我往北,寻寻有无梁禛的线索。”   ……   眼前是一片荒芜的戈壁滩,朱铨望着眼前一望无垠的枯草与坚石皱紧了眉头。   “启禀陛下,再往北便是一直是戈壁了,陛下可还要继续走?”身旁的大同卫指挥适时低声提醒。   朱铨没有回话,只张口问道,“李大龙,喜峰口情况如何?”   身旁凑过来一名副将,低头拱手,“启禀陛下,安营在喜峰口的宁王军队依然还是老样子。”   朱铨眯缝着眼,极目望向戈壁的深处,他唇角上扬,语气轻蔑,“二哥,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如此调皮了……你偷偷溜来这树都长不出来的蛮荒之地,也不怕被饿成人干!”   言罢,他一抖缰绳,朗声高呼,“李大龙,点五千军士,随朕入沙漠。余下人等,随陈朝晖留守此处,如若朕五日未回,陈朝晖,派人入戈壁滩搜寻。”   ……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一名参将策马狂奔而来,不等马停稳,便屁滚尿流地滚落下马,“启禀陈将军,大事不好了!皇帝陛下入得戈壁后,探马便见有宁王爷的人带了约么数千轻骑自西北包抄尾随陛下也进了沙漠……而后……而后……”   参将早已嘴唇发白,浑身发软,兀自跪在地上抖个不停。   “而后又如何?打起来了?”陈朝晖急得抓耳挠腮。   “探马……探马未曾听得打斗声……便飞沙走石,黄沙顿起,探马无法入内……便……便只能回了……”参将的声音低如蚊蚋,整个人都快要趴到地上。   陈朝晖惊愕,这么说朱铨他是落入宁王爷的埋伏圈了?   “陈将军……”   耳畔传来参将犹疑的呼唤,“咱要继续追击还是……”   “撤!”陈朝晖坚决果断地挥手,自己这条命可是好不容易才捡回来的,万不能明知是陷阱还往里跳。如此一来,率领了浩荡五万精兵的陈朝晖原封不动地将这五万兵撤回了樊城,将朱铨的吩咐彻底丢到了脑后。   陈朝晖偏爱樊城,不想去大同卫,倒不是因为嫌弃大同卫,一方面是因为樊城四周三条河,扼道黄河口,方便他迅速逃命,回京城也方便。另一方面,陈朝晖也是有点军事天赋的人,樊城是京师通西最近的一条路线,也是西线敌军最有可能走的一条路,要不然梁禛派出的五万驻军也不会特意安排蔡融驻防此处。   再加上他自己才刚从西线逃命回来,自是知晓西线如无守军,北伐只是一句空话。如今山西中路虽然折了两名大牛,但目前为止尚无正儿八经的战事生起,暂时还能先放一放,而西线则是已经放不了了,陈朝晖手上有朱铨的五万兵,再加上梁禛留下的五万,他觉得他应该能发挥点自己作为北伐副将的一点作用。   回到樊城的陈朝晖嘣得一声关紧了城门,酒也不喝了,曲也不唱了,只闷着头彻夜修建工事,深挖壕沟。樊城不能破了,再往后退便已经摸到京城的门了。陈朝晖天不怕地不怕,自己先后牵连了主帅梁禛,弄丢了皇帝姐夫,也不见他眨一下眼,却独独惜命得紧。他只知道樊城若破了,北线的侯荣便将腹背受敌,京师地带便中门大开,皇城即朝不保夕,陈朝晖自己这副贱躯便没处可躲了,也不知他是否想过弄丢了皇帝会是怎样的结果。   朱铨是这个朝代当之无愧的战神,他有着过人的胆识与如炬的慧眼,在所有人都以为他选择陈朝晖是为了恶心梁禛的时候,只有朱铨自己知道,陈朝晖是当之无愧的防守门神。陈朝晖不仅有着无比坚韧的求生欲望与别具一格的求生技能,就如同他能从蒙古人的利爪下全身而退一样。他还拥有一套无比强大的自卫手段,像他这种惧怕死亡胜过一切的人,拥有超强的自卫手段自然应属标配。   “蒙古人不足虑,邢杰那十万边防军才是实锤。”陈朝晖如是对自己的参将们说,“咱们的敌人就是咱们的兄弟军队呢……”   陈朝晖一眼便看穿了敌军的态势,日暮西山的蒙古人除了马与弓箭,什么都没有,除了能打家劫舍,劫富济贫,旁的什么事都做不成。反倒是拥有云梯、冲车、巨弩车、抛石机、攻城炮的邢杰更能让人胆寒。   陈朝晖的秘密防守工事折腾了足足二十余日,疯魔的陈朝晖只拿眼死死盯着城门外的西边,日夜不息,活像一只魔怔的鹰。   二十日后,邢杰与蔑儿吉日巴巴(随便起的,名字很长,但他依然是配角)果然突破了陕西都指挥使布下的所有城防,来到了樊城外。蔑儿吉日巴巴端坐马上,望着那黄土浇筑的城墙忍不住大笑出声,“邢将军,这陈朝晖可是还未曾长大?跟咱们在这儿玩泥巴呢?”   邢杰只望着那黄土地上陡然升起的高大城墙不做声,那墙面平整光滑。邢杰心中微动,这陈朝晖虽然是个纨绔,但守城倒还有模有样的……   都知道樊城一带的黄土甚是特别,它们黏性极强,极易成型且韧度较高。可直接铸成条状,高垒成墙,辅以樊城黄土特别调制的泥浆,铺于条石接缝处,可使得城墙牢固无比,更胜石墙。眼看这城墙表面被陈朝晖抹得跟镜子一般光滑,要想爬墙,怕是难了不少……   再看樊城四周,城周十数里,四面皆临深谷,衬得黄土的城墙愈发高大雄伟。樊城北临樊河,西靠黄河,东南涑水河盘绕其间,真是进可攻退可守的天然军事要塞。在城后,有着连绵数十里的黄土高坡,如若占领,南下河东就直抵黄河滨了。可偏偏在这儿构筑了这么一个城防坚固的樊城,真是令人如鲠在喉。   邢杰与蔑儿吉日巴巴部众合计十五万大军连营数十里,在樊河北岸安营。次日在蔑儿吉日巴巴的催促下,邢杰命令大军开船渡河攻城,心说我十五万大军,你小小樊城抹得再光滑也只是土墙,区区一土塬还不垂手而得?      ☆、守城      战役一开始便进入了白热化。   樊河距樊城约莫一里地, 就在邢杰的大船刚走至河心时,船动不了了。派了水手潜水下查看, 被告知河心不知何时被插上了参差不齐的木桩,还张上了渔网,邢杰大军乘的大船, 吃水很深,这便被阻住了。   邢杰嗤笑,陈朝晖也是幼稚,以为立几个木桩便能阻了我十五万大军?笑话!   正要派人砍了木桩, 拆除阻碍。河对岸的草丛里突然冒出手持劲弩的军士, 不等邢杰反应过来,一支支窜着火焰的火箭便嗖嗖嗖地穿云而来。   河对岸的军士们射出火箭后便利落的撤退了个一干二净, 独留下河中心被点燃的大船与一船船忙着灭火的军士。这场算不得“火攻”的阻击战并未给邢杰带来多大的损伤,但也切切实实地恶心了邢杰与蔑儿吉日巴巴一把,顺便烧了几艘船, 给邢杰的十五万大军带来了相当的不便。   十五万大军很快继续渡过了河, 来到了樊城脚下。樊城四面皆为沟壑, 给攻城带来了诸多不便,尤其是各类攻城轮车,实在不方便极了。邢杰与蔑儿吉日巴巴索性将轮车抛于队伍后, 自己带着人马往城下冲去。   铁骑大军很快就攻破了樊城南岸的防御工事,却只能仰望高大雄伟的樊城。邢杰命令在城南垒土为山,期望借此填平城外的沟壑,能使大军攻进城去。   这时, 城门俄然大开,自城中奔出一群身着重甲头带铁面具的兵士,高高在上,将登上垒土的边防兵士尽数砍死。下边的兵士又够不着,只得用弓箭仰射。但这些身着重甲,头戴铁面具的守军丝毫不惧,上来一个便砍翻一个。   邢杰远远看着刚刚垒起的土丘上,自己的军士们排着队上去被这些铁面人砍。而蜂拥的边防兵士却总是攻不上去,一波一波地冲上去又被一排一排地砍翻滚了下来。邢杰急命弓箭手瞄准铁面人的双眼射箭,这招果然凑效,登上垒土的边防兵士不断增加,须臾,陈朝晖只得将这些铁面人又撤回了城去。   邢杰这边加紧垒土,陈朝晖命□□手都上了城楼,从高处向下射击。又命人从城内担负木头在城楼之上衔接,敷上黏土,加高城楼。邢杰苦笑着看着土山尽管不断在增高,可樊城的城楼上亦增高了一层,还多出了许多守城工具,依旧维持着高高在上的状态。   邢杰一看,这家伙还挺不好弄,一边命人从队伍后将攻城器械拉过来,一边令兵士连夜在城东和城南开挖地道,并要求兵士们日夜不休,加紧施工。十五万大军立马化身勤劳勇敢民工,在樊城周围大举掘土,施工场面如火如荼。   这边厢,攻城的冲车终于被人从大军的后方给“背”到了近一些的地方。拖车的军士与以肉身垫底扛车的军士皆累了个半死,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便听得阵前传来阵阵惨叫与怒吼。   原来,在地下掘土行进的边防兵士好容易挖通地道,俄然被刺目的阳光照射还没反响过来,就被堵在洞口外的守城军士刺死在地道口。跟着钻出来的边防兵士不断增加,被砍杀的尸身也愈来愈多,直到地道里都堆不下了。陈朝晖干脆命人往地道内扔入柴草,引火点着,用皮郛鼓风,将浓烟都吹入地道。地道内的边防兵士挤作一团,无法散开,不是被火烧得焦头烂额便是被浓烟呛死。   邢杰站在高处,远远地看见处处浓烟滚滚,边防兵士横尸遍野,不由得烦躁万分。眼看攻城机械运到,立马下令全力抢占城南最先填上的土坡。   邢杰命令冲车顺城南土山直冲城门。攻城冲车顺着城南土山直接就到了樊城门下,所过之处无一不被破坏殆尽。陈朝晖命重甲兵士携重盾,也被攻城冲车冲垮。   邢杰终于心满意足地看着这些大型冲车在兵士的牵引下,一下一下撞击着樊城城墙。陈朝晖命全城铺设布幔帷帐,等攻城冲车撤退预备下一次碰击时,就在被碰击的当地张设布幔帷帐。这些布幔悬在空中,冲车再度碰击时,却被布幔缠住了轮毂,无法发力。   邢杰大怒,自己这十五万大军竟生生被一个小小的土坡给阻住了麽!我就不信了,今日我邢杰非要拿下樊城捉你陈朝晖不可!   邢杰命令军士以油脂浸泡松枝麻杆,绑在长杆上焚烧,举着这些麻杆去焚毁张设的布幔帷帐,顺带把樊城也烧着算了。   陈朝晖见邢杰居然用火攻,赶忙赶制长铁钩,刀口锋利无比。等边防兵士举杆焚烧之时,从城墙上伸出长铁钩,切断长杆。绑缚在长杆顶的松枝麻杆坠落下来,差点焚毁了城下的冲车……   邢杰快要疯了,这陈朝晖犹如打不死的小强,既然挖洞、填土、撞门都行不通,那么便用攻城炮吧!带来的巨弩车、抛石机、攻城炮都还没派上用场呢!可樊城外早被陈朝晖挖得沟壑纵横,城高沟深,车没法动,离得远了炮也砸不到城墙上。邢杰一拍脑袋一跺脚——填坑!   于是累得不知今昔是何年的蒙古兵与边防兵们再次化身勤劳勇敢民工,抄起铁锹竹篓开始挖土填坑。就地取土,原材料已然不够了,只得去军阵后运土,近处运完了再去远处。但土石方量实在大得惊人,邢杰的边防兵们足足铲平了一座小山才终于将樊城外的沟壑基本填平,此时距离邢杰初至樊城已然过了五十余日……   攻城炮终于顺利现身于樊城之下了,话说这机械工业确实不同凡响,一枚枚炮弹砸到城墙上,城墙便窸窸窣窣掉着渣,不多时,黏土城墙终于变得坑坑洼洼了。眼看城门就要豁开一个大口子了,邢杰心中欢喜,正要再接再厉继续发力。却见城墙顶出现提着浆桶,扛着麻袋,拿着铁铲的军士,他们不顾呼啸而来的攻城炮,开始卸下麻袋塞进破损的城墙,拿着铁铲铲起浆桶里的浆,抓紧时间修补城墙……   陈朝晖与他的军士们犹如不知疲倦的骡马,便如此一边补着城墙,一边与挂上云梯试图翻越城墙的边防军搏斗。此种模式足足坚持到了大雪纷飞的隆冬,陈朝晖一不做而不休,直接往开战后早已“长高”不少的城墙上泼水,水凝成冰,樊城那原本就巍峨的城墙直接变成了冰墙,摸也摸不得,爬也爬不上。   绝望的邢杰无比不甘的发现,过去的这四个月里,自己带的这十五万人哪儿都没去,尽折耗在这小小的樊城了,更为绝望的是,十五万人已然缩水成了不足五万……   ……   樊城里的陈朝晖日子也不好过,他也是第一次遇见如此轴性的敌人,耗了如此之久,攻不下便撤退,或换个地方打啊!   可陈朝晖无法亲自出城去给邢杰提供自己的最佳解决方案,他只能闷着头死挺着,将士打完了便寻侯荣拨人,侯荣拨不出人了便让平民上,平民打完了妇女也能去补墙。直到最后,后续的支援实在找不出来了,陈朝晖带着自己的贴身护卫扛着麻袋上了城墙。   不得不说陈朝晖在守城方面确实高人一等,当得起铮铮铁汉的称号。可就在陈朝晖在樊城的坚持快要见到曙光时,北线一直无有动静的宁王大军陡然发力,侯荣一溃千里,侯荣被宁王大军打得毫无招架之力,迅速溃退到了古北口,京畿已近在咫尺。   侯荣这一溃退,便将陈朝晖所在的樊城推至了第一线,西有还剩一口气的邢杰与蒙古人,北有气势如虹正包抄而来的宁王爷。陈朝晖审时度势,迅速又准确地判断出了自己正处在一线正面对抗双向敌人的战场。铮铮铁汉陈朝晖想跑已然来不及了,因为侯荣跑得实在比他还要快。   眼看就要成肉夹馍的陈朝晖打落牙齿和血吞,他狠狠地想,往回跑不了,我往西跑,总是可以吧!于是已然强弩之末的陈朝晖居然召集了尚能挪步的残兵败将们开了个短会——他要大开城门主动绞杀邢杰!   陈朝晖除了积极安排自己“跑路”的事宜,也不忘往京城送了信,毕竟姐夫失踪是一件大事,自己一味遮掩也不是办法,反正自己要往西跑了,与东边的京城眼看就要被宁王爷分隔两岸了,京师想派人来寻自己的晦气也不可能了。   都说陈朝晖的嘴巴上没个把门的,就连送信也别具一格。他的信送了不少,因为他怕信使半路被正在南下的宁王爷截了道,便多派了几路信使送信,有送宫里的,有送陈府的,有送内阁的,甚至还有送李鸣府上的。内容都一样:皇帝朱铨搜寻梁禛途中落入宁王圈套,现已消失踪迹。   ……   仿佛是一夜之间,京城里的局势再度陷入了混乱。自侯荣溃退至古北口后,从喜峰口逃回的伤兵,断了手的,缺了腿的,陆续在京城街道出现了。京城里人心惶惶,谁也不知道皇帝下落怎样。再说,京城里留下的人马不多,北边的宁王大军已经压境,西边蒙古人也在与陈朝晖对峙,陈朝晖已然没了后援也没了后勤,失败只是时间问题,两面夹击态势已成,又该如何抵挡?   再加上陈朝晖那十多封相同内容的信,给京城所有有头脸的人都知会了一遍——大殿上主事的人没了!   这让许多勋贵们都惊恐不已,朱铨本就是一代战神,他靠自己出类拔萃的实力走到今天,俨然成为臣工与民众的精神偶像。强敌环伺时,偶像崩塌,这对人们的信心与凝聚力有着摧枯拉朽的破坏力——朝堂几欲瘫痪,人人自危,甚至已经有人开始准备跑路。   为了安定人心,蒋太后出面了,蒋家乃一代煊赫的外戚。除了蒋太后本身地位尊贵外,蒋太后的父亲,蒋老太爷亦被朱铨封为了鲁国公,蒋家出了一位皇妃,两位王妃,子孙繁盛,文官武职皆居显位,是名副其实的当代第一世家。   蒋太后宣布由太子朱成钧监国(代理皇帝职权),并且召集群臣,商量如何对付宁王与蒙古人。群臣们七嘴八舌,说啥的都有。   大臣许贞说:“太后娘娘……如今敌强我弱,怎么抵挡也是无用的。臣夜观天象,京城将遭到大难、不如逃到南方去,暂时避一下,再作打算。” 许是此次敌人过于强大,主张逃跑的人竟占了绝大多数。   首辅李鸣神情严肃地向皇太后和太子进言:“谁主张逃跑,便应该砍头!京城乃国之根本,如若朝廷撤出,则大势去。大家莫忘前朝教训啊!”   李鸣的主张亦得到焱国公陈召的大力支持,焱国公乃陈皇后的亲生父亲,太子朱成钧的亲外祖。陈家作为当朝另一支大族,占据了六部与内阁不少重要岗位,其在朝中的地位让人难以忽视。   有了陈家支持的李鸣,很快控制了朝堂上的舆论走向,一场唇枪舌战之后,首辅李鸣的主张终于得到不少臣工的支持,蒋太后决定叫李鸣负责提领京城政务,并指挥军民守城。   陈召为首的太子一派的追随者这一次选择了做首辅李鸣的坚实后盾,李鸣临危受命,在太子一派的支持下迅速重振旗鼓。朱成钧再次专征大军二十万,陈召为表达陈家对朱氏王朝的忠诚,派出了自己的大儿子陈廉,作为主帅领兵北向支援侯荣抗击宁王。至于西线,如今至少还有陈朝晖守着暂时没有什么问题,兵马紧张,能不管的只能先不管了。而李鸣则一面加紧调兵遣将,加强京城和附近关口的防御兵力,一面整顿内部,逮捕了一批宁王一派的奸细。      ☆、云涌      梁禛与朱铨先后失踪, 这原本是两场毫无关系的事件,却因着发生在相同的地方, 变得愈发耐人寻味起来。   尽管陈朝晖并未明说,但朱铨的确是为了寻找梁禛才落人宁王圈套的。朝中已经开始有了传言:梁禛叛变,投奔了宁王, 是梁禛引了朱铨深入沙漠,再顺手挟持了朱铨,为的就是要助力宁王登基!   擅长推理,热爱脑补的满朝文武们皆认定, 朱铨的失踪与梁禛脱是不开干系的。他们甚至已经在忐忑不安地等候着, 等候宁王某一日突然抛出朱铨的亲笔诏书——禅让皇位与宁王。   这样的预期是可怕的,它最直接的影响便是消磨了朝中百官的蓬勃斗志, 试想,自己的皇帝都被捉了,自己一区区蝼蚁, 还傻傻蹦哒个什么劲?而影响最深的, 自然还是安远侯梁家。梁胜与梁嵩已经多日不敢出门了, 他们怕出了门便没命回家……   就在京城权贵们皆惶惶不可终日时,齐府的人却好似迎来了春天。   齐祖衍雀跃非常,朱铨十有八九再也回不来了, 回不来了好啊!回不来,那么自己的小女儿不就可以出宫了么!齐韵是上书房尚宫,本就是朱铨为自己专设的,有违祖制的岗位, 如今正主都没了,这尚宫一职也没必要再继续存在了。   齐祖衍决定,在局势愈发紧张的时候,自己便可晋见太后,恳求太后将上书房尚宫这个无用的职位撤销,让齐韵自行归家。带着这样的想法,这一日散朝后,齐祖衍摸到了上书房外。   黛瓦朱墙,甬道森森,齐祖衍与齐韵立在一处偏僻的宫墙下低声说着话。齐祖衍将自己的想法吐露后,原以为女儿会欣喜若狂,没想到,齐韵却破天荒地沉默良久。   “爹爹,您预备如此将女儿接出宫后,又寻了三表哥来将韵儿送去金陵么?”齐韵面沉如水,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父亲。   她就知道齐祖衍又想跑了,如今京城局势日益紧张,自己这爹爹最擅长的就是跑路。爹爹甚会做生意,金陵有他以三表哥谢准的名头开设的商号数十家,不能做官了回金陵做个土霸王还是绰绰有余的。每一次局势紧张,爹爹都会不可抑制地想要冲回金陵,守着自己的银子过日子。   “嗨!女儿啊,爹爹如此打算难道不是最合理的麽?难不成你还想要拿着鸡毛掸子上城楼,与这京城共存亡?”齐祖衍不以为意地笑笑,拿眼乜斜着看向自己的女儿。   “爹爹!您乃京官,怎能一个不如意便要弃城出逃呢?”齐韵满脸嫌恶地看向齐祖衍。   “你这妮子吃错药了?不就替那朱家老四收了几日奏疏,怎的还想着要留宫里等着他麽?入宫前,爹爹是怎么同你讲的!”只见齐祖衍瞪圆了双目,难以置信地望着齐韵。   齐韵扶额,看着自己父亲震怒又不可思议的目光,她自是知晓父亲在想什么,父亲定然会以为自己与朱铨有勾连,如今舍不下朱铨,要留下来等着他。果不其然,齐祖衍再度开口,说出来的话让齐韵啼笑皆非。   “乖女儿啊,随爹爹出宫,到了金陵,爹爹有银子,爹爹替你招婿。金陵最不缺的便是才俊,你想要什么样的,爹爹便替你寻个什么样的。这京城啊,咱是不能呆了,那侯荣就是一棒槌,宁王爷已经快进古北口了,不多久便要打入京城来了……”   齐韵望着爹爹翻转不停的两片厚嘴皮,终于开了口,“爹爹,女儿不能走!”   齐祖衍愕然,怎的?还轴性起来了!   “你不走也得走,明儿个我便要晋见太后,让她撤了你的职!”齐祖衍拉长了脸,吹胡子瞪眼睛。   “爹爹!你敢去见太后,我就敢求太后赐我妃位,永远不出宫了!”   齐祖衍震怒不已,这妮子是疯了吗?如今人人都巴不得与那皇家撇清关系,好求个活命,她倒好,上赶着把自己给关起来!齐祖衍气的手脚发抖,只拿手指着齐韵的鼻子,“你……你……”   “韵儿啊……咱出宫不一样也能等着朱家老四麽……咱回家等他,爹爹不拦你,啊!”兀自抖了半天,齐祖衍也舍不得把齐韵就这样给扔宫里不要了,只能皱起老脸扯个笑,低声下气地求。   “不!”齐韵兀自低头,不肯再多说。   她不是不想如实告诉父亲自己留下来等朱铨,是想为梁禛周旋,只是她怕吓着自己这惯当缩头乌龟的爹,被他掣肘。梁家被冠上通敌的帽子,翻身太难,除非梁禛与朱铨一道回来,不然梁家怕是要下九重地狱了。让齐韵丢下梁禛独自去金陵做地头蛇,齐韵是绝对做不到的,她毫不犹疑地选择相信梁禛一定会与朱铨一道回京,只是需要给梁禛时间,可齐祖衍是一定不会这样想的……   齐祖衍终是没能说服自己的女儿,只想着自己禀明太后后,派个护院将齐韵绑回家就成。可齐祖衍的计划貌似总是慢了那么一步,京城变故丛生,太后忙得飞起,每日要见的人排到了禁宫外,齐祖衍的帖子不够紧要,竟是连门都塞不进去。就在齐祖衍抓耳挠腮为求见太后发愁时,新的风波又来了——   百官们的脑补果然是准确的!等来的虽不是朱铨的禅让诏,但效果也是差不离了——   一纸公告悄无声息地一夜之间贴遍了整个皇城:宁王爷宣称,朱铨在他手上,他有皇帝口谕,禅让皇位与宁王!   如果说陈朝晖的“密信”给人的只是猜测,那这次京城里诡异出现的告示则彻底落实了人们的猜想,毫无任何第二种可能了——这无疑是投往京城的一粒重磅□□,京城的权贵们彻底混乱了。   饶是蒋氏家族饱经风浪,也有些撑不住了,如若这告示只是宁王的心理战术,倒也能靠强力压制朝堂,勉力撑下去。可如今朱铨的确是找不到了,还是因梁禛失踪的,失踪地点又正是在宁王与蒙古大军活动的地带,虽然没见到任何朱铨的信物,但单就这一纸公告,已然能攻破大部分人的心理防线了。   如此一来,最着急反而不是已然坠入九重地狱的梁家,反正已经这样了,还能坏到哪里去,而是蒋家与陈家。蒋陈两家全凭朱铨的身份上位,如若宁王登顶,首选的祭旗对象一定是蒋陈两家。焱国公陈召慌了,在当天的朝会上便提出了让太子朱成钧登基的提议。   “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北方叛贼勾结蒙古人谋逆篡位,值此危急时刻,太子殿下应尽快承担起皇族责任,择日登基,号令天下,绞杀国贼!还天下太平!”   “国公爷……如今还都只是那宁王爷一面之词,陛下是否被俘,咱并不能确定。反倒是国公爷你急吼吼地就要太子殿下登基,是不是太着急了点?”兵部尚书常淮皱紧浓眉开口问道。   “什么叫我太着急了?”陈召横眉怒目,瞪着常淮,犹如自己的饭碗被抢,“你没见那宁王他自己要称帝了吗?”   “国公爷,称帝可不是抢地盘,谁先占着便是谁的。陛下还在抗击敌人呢,你便擅作主张把皇帝都给换了?试问,是谁给了你如此大的权力?!”常淮是随朱铨打进京城的骨干力量,与朱铨的交情那是过命的。   “你个武蛮子瞎扣什么帽子呢!什么叫我把皇帝换了!如今可是太子殿下监国,一切自是由殿下决定!你只是个臣子,听命便是!”   “焱国公,休要偷换说辞!监国便是监国,你可曾见过哪个监国自己判定皇位空悬,然后自己坐上去的?皇帝驾崩有太医院文书,皇帝阵亡有随军战报,如今就宁王自己写的一张纸便将你的尿都吓出来了,非要劝说太子登基,你就不怕陛下回京后治你的罪吗?!”在这危急时刻,常淮为维护自己的精神偶像,一改往日的冲动无脑,竟也变得头脑清晰,逻辑严密起来。   朝堂上议论声起,越来越多的人围绕陈召与常淮的主张开始发言,堂上臣工可分为三类人。   蒋陈两家的人自是都支持陈召的,毕竟太子朱成钧是自己的人,朱成钧登基自是他们利益最大化的可能。而与朱铨浴血搏下皇位的老臣工则力挺常淮,不仅因为朱铨是他们的偶像,更是因为宁王的确未能提供任何俘获朱铨的证物,朱铨乃一代战神,他们打心里认为朱铨不会失败。第三类则是以齐祖衍为首的骑墙派,这是朱家人自己的事,咱都是打工的,他们无一不是将自己紧紧地缩成了一团,耷拉着脑袋,极力减轻自己的存在感。   如此明面争吵,暗地合纵连横了数日后,还是陈召一派占了上风,毕竟蒋陈两家人多势众,树大根深,常淮一派终于偃旗息鼓,还有不少人被迫加入了陈召一派。连蒋太后自己都撑不住了,在一次与蒋老太爷的密谈结束后,这位身心疲惫不堪的老夫人终于将一卷黄澄澄的懿旨塞进了蒋老太爷手中。   依然待在上书房的齐韵当然也第一时间获得了这个消息,她正在替朱铨缝补一本传记,当王传喜弓着腰,低声细语地向她传完陈召与蒋太后的一言一行后,齐韵放下了手中的书。她沉静了眉眼,冲王传喜微笑,“谢过王公公,劳烦公公继续替韵盯着,陛下的安危就全仗公公您了。”   “尚宫大人哪里话,为陛下披肝沥胆本就是咱家的责任,不劳大人提醒,咱家也得替陛下看着。只是有劳大人赶紧想个法子,这宫里局势对陛下不妙啊……”王传喜那向来和蔼的胖脸也变得沉郁起来,眼中满是担忧。   “王公公勿忧,韵心中有数,若有需要,韵自会向公公开口。”齐韵温言宽慰。   “那就有劳大人了……”   ……   寒夜清冷,齐韵独坐窗前,只望着那迷蒙的圆月发呆。手中摩挲着一块寒铁令牌,这是朱铨离京前塞给自己的。   “禁宫二十六卫,乃朕亲选的亲兵,朕此次出征,许耗时良久。如若京城有事,二妹妹可调十三金吾卫护你出宫,这是令牌,妹妹收好……府军卫自会处理禁宫余下事宜……”   齐韵知道,朱铨赠自己金吾卫,是将自己当作自己人看了。不论朱铨是出于什么心态将自己纳入他的羽翼之下,朱铨信任自己,并给了自己数千的兵权,这在动荡的时代尤为可贵!   朱铨出征带走了羽林卫,金吾卫等于是自己的,剩下个府军卫和锦衣卫……   齐韵摩挲着手中的令牌暗自盘算,“锦衣卫……冯钰……岂不正好……”她禁不住仰头轻笑,“四哥,你千万别死,把我的禛郎带回来,我替你守着皇城。”      ☆、虎符   冯钰被王传喜引入了上书房, 齐韵正在清理朱铨书架上的书。看见冯钰入内,齐韵忙迎上来, 笑盈盈地引他坐下。   “冯大人,你们锦衣卫可是知晓朝中大臣们的许多辛密?”齐韵亦不转弯,直剌剌便如是相问。   “……呃, 略知一二……”   “韵若想托冯大人替奴家寻一件物事,不知大人是否肯行个方便?”   冯钰含笑,“齐尚宫作甚如此客气?有何吩咐,尚宫大人请明示。”   “冯大人, 韵想要李鸣首辅手中替陛下保管的兵符——调动山东九卫的兵符。”   冯钰微怔, 因梁禛的关系,他对齐韵一直颇为敬重, 加之最近朝中对梁禛倒戈之声渐响,冯钰对着齐韵竟也生出惺惺相惜之情。他知晓梁禛与齐韵之间眉眼官司不断,此时此刻齐韵来寻自己, 定然是与梁禛相关的。只是没想到, 齐韵一开口, 便是干票猛的!   冯钰自是知晓朱铨临行前为避免京城意外震荡,为保京城稳定,特留了调动山东九卫的虎符与首辅李鸣。九卫可调动精兵及辎重部队五万余人, 由建威将军上官驰统领,就算在外敌入侵时,拱卫京师亦可坚持月余。   九卫的使命是维护京城稳定,而齐韵的目的貌似与首辅一派对立, 莫非她想——禁锢皇室?   冯钰的额角有汗水渗出,虽说禁锢皇室也能变向稳固京城局势:让局势固化在有利于朱铨的范围内,可这番手脚,貌似有些逆天……   “齐尚宫,你说你想要兵符?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灯下,冯钰思忖良久,踯躅再三开,终于了口。   “冯大人,小女子不是心血来潮,我决意已定,不阻了那陈家的势,韵绝不罢休!”齐韵双颊绯红,因着激动,原本柔软的眉眼亦变得狠戾起来。   她走近冯钰身侧,愈发压低了声音,“韵求冯大人相助不光是为了陛下,更是为了梁少泽。大人,你跟随少泽多年,少泽是何品性你还能不知麽?他可是会为了自己一人苟延残喘,不顾他梁家老小,屈服于强敌之人?如若他果真如此之人,当初便不会应下这门烫手的差使了。”   齐韵深吸一口气,“如今少泽被人冤枉如斯,叛变、挟主,满朝文武皆信那几张来历不明小笺上的一面之辞,迫不及待想要扶立太子即位!太子一旦即位,便会改年号,昭天下,镇远将军梁禛挟主上叛逃投敌,朱氏王朝迎来第四代君王。梁氏国贼,天下人人得而诛之!自此全国上下同仇敌忾,复仇之剑直指漠北与少泽!从此往后,少泽便永远背着那叛贼的名头,无法再回中原,无法再见父老,而他梁家也将永堕地狱!冯大人……你让奴家如何咽得下这口气!”齐韵双目赤红,炙烫的眸光直可掩过那灼灼的烛火。   “我要那兵符!韵不怕犯那矫天之罪,也要召来山东九卫!”她死死地盯着冯钰的眼睛,“我就是要逼宫——我要他们都给我老实等着,老实等着陛下回宫。”   “齐姑娘……”冯钰直了直身子,勉力咽下一口唾沫,“我不是不信少泽,可是……可是如若陛下一直不回……又该如何是好?”他费力地昂起头,望着情绪激动的齐韵。   “他回不来,我亦能让他回来再死……”齐韵的双眼有火光窜动,内里有癫狂。   “齐姑娘!你不可如此!咱们势单力薄,你欲瞒天过海盗来兵符已然够疯狂了,你怎能妄想只手遮天!你只是一个尚宫!”冯钰狠狠地打断了她的话。   “齐姑娘,你只是一名女子,少泽蒙冤,咱们将他记在心里便是。无论谁做皇帝,这天下终究还是他朱家的天下,不光首辅大人李鸣纠结大批臣子配合陈召呼号立新帝,就连太后娘娘亦默认了此事……姑娘,你拿什么与天下人斗!”   话音未落,只听扑通一声,齐韵朝冯钰直直跪下,“冯大人,韵说过,小女子并非心血来潮,提此疯狂之要求。韵有陛下诏书一份,与禁宫五千金吾卫令牌一个!”   她眉目森然,“韵有九成把握可以困住他们。只要有山东九卫于京城配合于我。”   冯钰愕然,脑子里一团浆糊。   耳畔传来齐韵冷沁刺骨的声音,“四哥离京前,为保奴家安康,赐韵金吾卫令牌,以免京城异动时,韵安危受损。”   齐韵复又起身,自朱铨书桌的小抽屉内取出一金黄卷轴,她仔细地打开,示于冯钰。冯钰俯身相看……惊得一个趔趄。   那熟悉的龙飞凤舞,宝玺鲜亮。   “这当真是陛下手书麽?”冯钰双目圆瞪,难以置信。诏书是朱铨的字体,内容却大大出乎人意料,诏书上写,如若朱铨自己有何难以预知后果的意外,则托政于李鸣、齐祖衍、张圣西与秦羽四位内阁大学士,辅助太子理政。一年后若依然未能回京亦无回京的可能,则由太子登基。   这朱铨出征居然还能考虑后事,当真是个妥帖极致的帝王了。自古以来哪个帝王不巴望自己长命百岁,出征写遗书,也不怕晦气!   “我要天下人等他们一年,这不过分吧?”齐韵眉目凄冷,红着眼望着冯钰。   “这是你写的?!”冯钰愈发惊愕——这女人魔怔了。   “……如若大人您不说,则是陛下亲手写的……”   齐韵陪侍上书房这许多时日,常替朱铨朱批,旁的不必说,朱铨的字迹竟也学了个十成十。   “你……你……”冯钰口不能言,只怔怔地拿手指着齐韵。   齐韵却一改适才的癫狂之色,郑重地将这“珍贵”的诏书重新收好,她抬起头,眉眼妩媚又诡异。她静静地看着冯钰,“韵可以让他们等着陛下回宫,只要子珵肯助我——拿下锦衣卫与金吾卫,整个禁宫便是我的。拿下山东九卫,至少这一年,整个京城皆是我的!”   上书房烛影绰绰,静谧又滞闷——   冯钰有些喘不过气来,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好容易找到了自己的声音,“齐……齐姑娘,钰一路至今,全赖少泽提携,只要少泽开口,就算要钰项上人头,钰绝不眨眼。为了少泽,钰不惧刀山火海,只今日你我商议之事实在干系重大,钰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揉了揉过度紧张的眉心,“姑娘,你这诏书上说,辅政大臣尚有李鸣,可如今李鸣大人不就正与咱们对立麽?”   “子珵勿忧,如若不含李鸣才不合常理!”齐韵所谓的摆摆手,“李鸣乃首辅,亦陛下亲信,从陛下肯让他保管虎符便可见陛下对他的倚重。只如今,李鸣立场走偏,未有替四哥思虑,或许他只是为朱氏天下虑,才如此急吼吼地要另立新帝。无论怎样,你替我搞来虎符,韵当着全体朝臣之面宣圣旨,示虎符。有陛下圣旨压阵,李鸣就算不服也不敢当场爆发。只要朝堂上压住了阵脚,他陈家便翻不起浪了……”   冯钰无言,静默片刻,算是默认了她的说法,“只姑娘你这矫诏……如若陛下当真回宫,当如何应对?”冯钰满面愁容。   齐韵轻笑,“此乃小事,陛下不仅不会罚我,反倒会感激我……子珵可信?”   她望着冯钰疑惑又焦虑的眼,嘴角上扬,“如若没我这番矫诏,待他回来,这皇位可就是别人的了……就算……就算禛郎最后真的未能与陛下一同回京,韵亦可挟此赫赫之功,为梁家争利。”   冯钰心内震动,只得颔首,“姑娘此番动作极大,亟需各方助力,陈家不说,只蒋太后那里……”   冯钰的担忧不无道理,如今依然力挺朱铨的人寥寥无几,就他们这几个与朱姓八杆子打不着的人瞎起哄,实在独木难支,毕竟这只是他们朱家自己内部的事而已……   “子珵放心,韵自有办法说服太后,就算她老糊涂了,冥顽不化,韵手上不是还有金吾卫麽。”   “……”   冯钰一口气噎住,这齐韵看来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了——好吧!就这样吧!毕竟这是梁禛唯一,且最后一线希望了!思虑至此,冯钰反倒心中巨石落地,他郑重地立定,深深冲齐韵一揖。   “钰,唯齐尚宫马首是瞻!”   ……   又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锦衣卫大牢里迎来了一位“重量级人物”——李焕。翩翩檀郎一身华服,满脸口脂被人带进了锦衣卫的牢房。   李焕乃首辅李鸣的胞弟,虽乃同胞,李鸣生的肥头大耳,小眼塌鼻,可这李焕却是细皮嫩肉,唇红齿白。李鸣身居内阁首辅,学富五车,精明强干,李焕则反其道而行之,目不识丁,还好色成性。   李焕乃李老夫人最小的儿子,在李家颇为受宠,李鸣为人孝道,对李焕便甚为纵容。此种纵容的后果便是导致了李焕无法无天,直接爬上了自己嫂嫂们的床!冯钰作为锦衣卫资深老干部,自然深谙朝中大臣后院轶事,李焕此种小人,简直就是做线人的最佳人选,行出卖家人之事——效果杠杠的!   李焕神思惘然,完全没有弄明白自己只是行了一个标准纨绔子弟那眠花宿柳之“恶行”的人,为何被送进了锦衣卫大牢?莫不是不知在何时睡了不该睡的人?!   就在李焕忐忑不安,左思右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时,冯钰亲自拎着夹棍进来了。   “说,你究竟睡了你几个嫂嫂?关系最好的是谁?”灯下的冯钰面如罗刹,问出了以上话语。   李焕一个愣怔,当下瘫软在地,一阵鬼哭狼嚎。“大人饶命啊!不干小民的事啊!是那柳夫人主动勾引于我啊!他李鸣的后宅就是一婊-子窝啊……李鸣自己没了用,偏要不住地纳妾回府,纳回家便干放着,那帮婊-子便瞄上了小民,小民苦啊!小民是被逼的啊!大人救我……”   “够了!禁声!”冯钰黑着脸打断了李焕刺耳的哭号,“柳夫人与你最为亲密?”   “……呃……正是……”   “甚好!”这柳氏是李鸣最宠爱的小妾,偷虎符的事能交给柳氏去办自然最好不过。“你,知会柳氏,让她三日内盗出李鸣保管的赤金虎符,”冯钰乜斜着眼,兀自甩着手中的夹棍,一边对李焕说话,末了还加了一句,“是陛下托他保管的那只。”   李焕愣怔,不是在审自己通奸嫂嫂的事吗,怎么突然冒出个虎符?   “为何要偷那玩意?”李焕一脸茫然,抬头问冯钰。   额头一记夹棍,“叫你偷,你便偷,问忒多作甚?如若不做,便将你犯下的恶事告于李鸣!”   此等威胁对李焕来说绝对是致命的,离开李府,他去何处寻银钱供自己花销。所以,不等冯钰说完,地上的李焕便捣蒜似的叩头不止,自应下不提。   果然,不出三日,冯钰便如愿以偿地得到了齐韵心念念的虎符。望着手中金灿灿的虎符狰面獠牙,冯钰心中竟然生出破釜沉舟的战斗豪情,梁大人,有女如斯维护于你,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方能对得住齐尚宫如此一番为你谋划……      ☆、翻手为云      坤宁宫内烛火昏黄, 蒋太后跪立佛龛前,垂头合十, 口中念念有词。   朱铨亲征,如今下落不明,皇帝失踪, 朝中大乱,为稳朝纲,自己也允了首辅李鸣及焱国公陈召一派另立新帝的建议。可是,朱铨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子, 历尽千辛万苦夺得了皇位, 没坐两天龙椅,还没能享享福, 如今竟失了踪。   蒋太后擦擦眼角的泪,又往快要燃尽的香炉中插上几根香。   “铨儿啊……为娘也是没办法了……朝中众人人心惶惶。首辅大人彻夜工作,忙里忙外, 只为稳住朝纲不乱套……铨儿啊!莫要责怪为娘, 如今你二哥他已逼近古北口, 焱国公爷已派了他家大公子前往密云后卫组织抵抗了……他们……他们陈家护着咱朱家,为朱家基业着想,为娘也认为就依焱国公爷的提议, 让钧儿现在便即位的好——毕竟,毕竟国不可一日无君啊!”   蒋太后泪眼朦胧,双目红肿深陷,眼尾密布深纹, 牵出额角斑斑白发。她已记不得自己多少日未能入眠了,只日夜守在这佛龛前祈祷不休……   “启禀太后,齐韵齐尚宫求见。”身后传来宫女压低嗓门的通传。   蒋太后愣怔,想了半天才想起是朱铨书房里的尚宫。这女子此时来见自己也不知有何事,蒋太后分明记得自己第一次派人相请于她,她竟然拿乔不说还遣了朱铨的贴身太监来拒绝了自己。   蒋太后冷哼一声,冷冷地说,“传罢……”   ……   门外响起虚浮、细碎的脚步声,蒋太后抬起头,看见门口立定的身着宫衣的齐韵。月白滚边交领绯红袄裙,窄袖,折枝小葵花样,翠色珠络缝金带百褶裙,弓样鞋,头顶狄髻,结珠鬓梳,耳饰垂珠。全然无有往日比丘尼的痕迹。   蒋太后只微微瞥了一眼端立门外的齐韵,便又闭上眼睛,掰着手中的念珠端坐春榻上,口中念念有词。   齐韵低头默默走进殿内,长跪于地,“下官齐韵,拜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   上首是蒋太后疲惫无波的回应,“齐尚宫请起,不知尚宫大人深夜求见哀家,可有要事?哀家还得念经呢……”   齐韵端立于侧,只低头听着蒋太后随意的敷衍,须臾她抬起了头,目光盈盈,“太后娘娘,韵入宫多时,却一直未来坤宁宫拜见太后,是韵之过错,今日,韵便是来请罪的。”言罢,齐韵移步向前,一跪三叩首,恭恭敬敬行了个九叩大礼。   蒋太后终于舍得睁开那双红肿的老眼,再次看向跪地的齐韵。   “尚宫大人不必多礼,起来罢,赐座……”   齐韵敛着腰,小心翼翼地坐下,她抬头望着上首的太后,满眼的关怀与痛惜,“太后娘娘为何如此作践自己的身体……”   她主动迎上太后投射过来的狐疑眸光,继续开口,面色忧虑,“韵听得祈宝说,太后娘娘您一直都未有好好睡觉,胃口亦奇差……太后……”   对上齐韵如此真诚的目光,蒋太后终是颜色稍霁,“尚宫大人费心了,哀家只是上了年纪,又遇上铨儿的事担忧,故而最近精神不大好……旁的倒是无碍。”   闻言,齐韵颔首,终于缓和了脸色,叹了一口气,“确实,太后得操心的可是这么一大家子人,能不劳心费力嘛……下官小门小户,家中人亦不多,家母掌管那不多的人便已心力交瘁,若是猛然遇上额外的事故,那顿焦虑啊——食不知味,夜难入眠。可有谁知,这心病更甚体病,心中郁结对身体的伤害尤为沉重。”   齐韵摆摆头,喟叹道,“父母皆艰辛,尤以母为笃。可不正是这个理嘛!太后娘娘与下官母亲年岁差不离,女人至此年龄更是须得保养适宜,越是变故时便越得放宽心态,俗话说得好,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您儿孙满堂,可不正好享福时……”   说话间,齐韵转身唤来自己身后陪侍而来的宫女,取出一方锦盒,揭开来,内里一根根胖嘟嘟,肥滚滚的虫草。   “太后娘娘,冬虫夏草,性平和、温而不燥、补而不滞,补肺益肾,最是适合太后这般岁数用,此物冬为虫,夏则为草,长于外方高寒之地,甚为难得。韵此番进献太后,唯愿太后凤体康健,万福金安……”   齐韵一番话说得蒋太后心中如捂了一个大暖炉,蒋太后最大的孙子已及加冠,齐韵的母亲谢氏才多大……她将蒋太后与自己的母亲作比,不仅显得亲切又敬重,更是让年过知命的老太后重又青春了一把。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齐韵又是关心又是心疼的嘘寒问暖一番,倒是让蒋太后的心熨贴了不少。   刚传出朱铨失踪时,齐韵并未第一时间来寻太后,后来又闹出陈召,李鸣金銮殿促太子登基事件,齐韵亦未出现。反倒是今日,太子登基似乎已然板上钉钉,万事就要尘埃落定时,她来了坤宁宫。直到此时依然只字未提朱铨,全然一副关怀敬重太后娘娘的模样,这让见惯尔虞我诈,勾结利用的蒋太后竟感受到了难得一见的诚挚心意。   “倒是个妥帖的孩子,许是见我朱家近日来坎坷叠出,此番便来问候。”蒋太后如是想着,愈发觉得齐韵果然是个懂事又体贴的好孩子,怨不得铨儿以前那么疼她,连自己召见都害怕齐韵受委屈。   蒋太后压根未有意识到,自己对齐韵第一次拒绝自己召见引发自己反感的情绪已悄然被抹平,她只觉眼前这张娇颜是自己儿子曾经爱的,这女子亦是发自肺腑地关爱着朱铨与自己,愈发对着齐韵升起了惺惺相惜之意。   “齐尚宫有心了……这些日子也辛苦你了。哀家挨了这几日变故,心神确实差了不少,如今就连出这坤宁宫也觉得乏累了……”   “可不是嘛!下官听说太后不吃又不睡的,可不担忧得紧嘛!如今……陛下他……他不在,您这要是病倒了,那该如何是好!”齐韵泛红了眼眶,只拿眼嗔怨地望着蒋太后。   蒋太后喉间猛然一酸,竟然快要落下泪来。   “……好孩子……过来……让哀家好好看看你……”上首的蒋太后颤颤巍巍冲着齐韵伸出了手。   齐韵起身,大大方方地接过太后递过来的手,紧紧挨着蒋太后坐下。望着太后昏蒙的泪眼,齐韵也通红了鼻头,二人相顾无言。   齐韵扭着罗帕,踯躅片刻,须臾好似下定了决心,开口道,“太后娘娘最近事多,韵本不该再拿自己污糟事来烦扰太后,可是……可是……家母催促得紧……韵只能来烦扰太后娘娘了……”   “好孩子,不用愧疚,直说便是。”蒋太后满脸恋爱,犹如看着自己的孙女。   “太后娘娘……韵已过二十一……母亲说我已是老姑娘了……如今……如今……”齐韵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低不可闻。   蒋太后默然,心中酸涩愈甚,是啊!齐韵是朱铨的私人秘书,如今朱铨失踪,就算最终再回来也没了他的皇位了,再留着齐韵好像的确也没有意义了……   只是——为何这心中却如此窒闷难耐呢!   蒋太后极力压下心中苦涩,好容易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好孩子……陛下,陛下他……若是回来,不见了你……他会伤心的……”   话说出口,蒋太后亦尴尬无比,自己私心重,只考虑了万一朱铨回来,有个他心仪的姑娘安慰他,全然不考虑齐韵的一辈子。可让她就这样将朱铨身边的一切主动统统放走,她心里亦是相当不愿意的,好似只要朱铨身边的人和物都还在,朱铨便一定还会回来一样。   齐韵的脸藏在绰绰烛火外,幽幽暗暗犹如雾中诡异的曼陀罗,她的眼中有光芒散发,又瞬间掩去,“太后娘娘,韵自小唤陛下为四哥,韵心里亦将陛下当作自己的兄长般爱护、景仰。韵希望四哥能一辈子平安顺遂。可如今……似乎大家都已然放弃他了,韵就是想要坚持,亦力不从心……”   “孩子……哀家可还没放弃啊!”蒋太后情难自禁,她紧紧握住齐韵的手,苍老疲惫的脸颊有泪滑过。   “铨儿是哀家的骨肉,怎能说放弃就放弃,他只是暂时没了消息,又不是崩了!他们都说铨儿失踪便是凶多吉少,那是因为铨儿从来没有这么消失不见过,他仿佛一直都那么强大,那么无所不能……可又有谁理解,铨儿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他也受过苦,遭过难!他不过是一时没能赶回来而已,齐尚宫为何便如此没了信心?!”   蒋太后情绪崩溃,只紧紧抓住齐韵的手,满脸是泪的诉说,额角白发凌乱,脸颊沟壑纵横——此时的蒋太后只是一个普通的母亲,在为自己的儿子极力挽救着最后一丝回忆。   黑暗中看不清齐韵的脸,蒋太后听见齐韵的声音轻轻飘来,“太后娘娘,韵儿以为太后娘娘重视陈家,爱护太子,胜过爱护四哥。”   蒋太后噎住,猛然止住了泪,她看见齐韵的脸慢慢靠近自己,眉目沉静,昏黄的烛火印在她的脸上,给她镀上一层金光,有如神祇。   “太后娘娘,您坚信四哥会回来,如若四哥真回了,太子即位,您让身披战甲,满面血光的四哥如何自处?安心去做太上皇,您觉得四哥会答应麽?”   齐韵目光似刀,深深看进蒋太后的眼,“四哥浴血杀敌于阵前,可叹他后方老巢却被自己人给端了,待他折返,将是如何惨烈的父子反目,母子成仇——陈家如此急迫地想要太子登基,其心可诛!”   齐韵通红了双眼,她直身端坐,重重的呼出一口气,“四哥身旁看似围绕着那么多的人,可在最近这些日子里……韵才真正明白,四哥一直都只有他自己一人……”   大殿内静谧无声,灯花炸裂,炸出飞扬的火花,也炸开了蒋太后心中的迷雾。   蒋太后怔怔地看着齐韵的眼,沉寂良久,她心内巨浪滔天,齐韵的话让她有如醍醐灌顶,是啊!朱铨失踪是那陈朝晖的一面之词,被捕也只有一张来路不明的纸,敌人并未拿出朱铨要挟己方,为何咱皇室自己便先乱了阵脚?   思虑至此,蒋太后一把捉住了齐韵的胳膊,面色凝重,“孩子……哀家想要听听你的意见……”   ……   夜深雾重,齐韵紧了紧身上的大氅,低头走出坤宁宫,身后坤宁宫的宫女们恭谨地送走齐韵一行后,复又转身闭紧了宫门。身侧烛火点点,映照出墨黑的斑斑青石地,齐韵抬起头,她的脸上是惬意的笑——   今日的游说颇为成功,蒋太后决意明日一早便唤来鲁国公蒋老太爷,重新商议立新帝事宜。齐韵亦将“诏书”之事转告蒋太后,这让一度彷徨的蒋太后甚为欣慰,既然儿子离京前便已做好安排,咱啥也不必说了——就按诏书分工行事吧!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过几日便是首辅李鸣拟定的百官早朝时间,成功抑或失败,端看接下来的早朝议事了!齐韵握紧拳头,默默给自己鼓了鼓气,最大的两个障碍都没了,前路一片光明,禛郎,坚持住……      ☆、覆手为雨      紧靠北直隶的东昌卫所灯火辉煌, 军容整肃,朱铨亲征后不久, 山东十三卫便陆续屯兵于此地了。上官驰照旧巡逻完各军营布防后往自己的卧房疾步前行。   身后飞奔而来一名小校,他拦住上官驰,拱手低声禀报, “将军!京城,虎符至。”   上官驰飞奔来到议事厅,推开门,烛影绰绰, 一名身材瘦削的少年正背对自己仔细看着墙上挂的京畿地图。   “上官驰参见使臣。”   瘦削少年转身, 是一张皎如玉山的脸,光映照人。“他”身着靛青金虎团花团领袍, 外披玉色狐皮大氅,身姿濯濯如春月柳。   上官驰一愣,这人是谁, 怎地如此面生?看这身装扮, 不像是李鸣大人府上的人, 或许是新进宫的小公公吧……   上官驰这样想着,便又冲着少年行了个拱手礼。   少年身形微动,眼前出现一方威武狰狞的金面虎符。   “上官将军有礼, 在下司礼监王敬,今着令山东十三卫即刻进京,上官驰右顺门听京畿布防令……有劳上官大人了。”   少年的眉目转盼多情,声音清越嘹亮, 婉转妩媚有如女子。上官驰再度抬头看向“他”身上的金虎团花,确定是宫中人无疑后,撩起铠甲下摆,单膝重重跪地,双手高高举起,恭谨地接过虎符。   “末将上官驰,得令!”   ……   朝阳下的华盖殿巍峨雄壮,这一日是既定的百官早朝时间,按蒋太后最早与陈家的约定,今日便是宣布由太子朱成钧接替大宝的日子。   百官们早早地便候于丹墀之下,陈召神情闲适,经自己的一番周旋,今日过后,自己的外孙终于就要正式掌管朝堂了,陈家也终将登上家族荣耀的最高峰了。陈召乜斜着眼,居高临下望着一个个神情委顿的臣工——   唔,待钧儿登基,首先得换掉的便是那个常淮,这老头便如那茅坑里的踏脚石,又臭又硬。或许也可以派他去北边,北边不太平,常老头会打仗,派他出去平叛,至少还能发挥点余热。第二个应该换掉的是齐祖衍,这胖子除了会装瞎子便是装聋子,如此无用之人留在内阁,除了浪费朝廷粮食,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何用了,也不知朱铨看上他什么……   陈召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想得正乐呵,忽听得鸣鞭声响,鸿胪寺官赞入班,陈召赶忙收回心神,转头随着百官一同入班。   殿上龙椅空置,蒋太后与太子朱成钧依旧端坐一侧。陈召细细看向上首的外孙,只觉朱成钧的情绪有些低落,再看看一旁的蒋太后,除了眼圈有点黑,依旧如常的眉目飞扬。   陈召压下心中隐隐的不安,是自己想多了,太后懿旨可是已经写好了的……   须臾,文武百官皆立定,俱行一拜三叩礼,分班侍立。鸿胪寺官宣念谢恩见辞人员,传赞午门外行礼后,鸿胪寺官宣唱百官奏事开始。   陈召抬眼看向一旁的蒋老太爷,以眼神提示他应出场奏请太子登基事宜了,可没想到这蒋老太爷似乎全然忘记了数日前便商量好的事,只垂着眼数着地板上的灰尘。   陈召有些着急,想自己亲自出列提醒太后,还不及抬脚,上首的蒋太后自己发声了。   “众爱卿奏事以前,哀家有一事要先说明,前一次百官朝会上,有爱卿提及让太子登基。此事日后莫要再提,太子依旧监国,一应权力不变,新增设辅政大臣四位,李鸣、齐祖衍、张圣西与秦羽四位内阁大学士应全力以赴辅助太子殿下行监国之职,众爱卿随太子殿下一道,耐心等候陛下回宫吧!”   话音未落,堂上众人皆惊愕不已,私语声顿起。陈召难以置信,他想不明白分明早已说好的事为何还有变故,他抬腿一步就要质疑缘由,却被蒋太后一个抬手止住了动作。   “众爱卿听好了,皇帝陛下临出征前曾留下诏书一份,如今便当堂宣与众爱卿……尚宫大人……”蒋太后微微侧身,望向身后。   身着女官礼服的齐韵垂首上前,手中捧着一卷明黄的卷轴,恭恭敬敬地递交立在太后身侧的司礼太监。   齐韵垂手立在蒋太后身后,耳畔响起司礼太监那尖细高亢的宣读声,入耳是她斟酌再三后写下的文句,齐韵的心内咚咚敲鼓。她抬眼看向堂下众人的脸,除了小部分人挂上了扬眉吐气的适意,入眼大多是震惊、愕然与不可思议。她心内冷笑,陈家手脚也够长,便是如此惧怕丢失这皇位么?   堂下惊愕不已的也有齐祖衍,他惊愕于朱铨竟然如此器重自己,居然给自己派了如此重要的差使。他忐忑不安,抬眼看向龙椅后隐没在阴影中的女儿,难道齐家又只能把这姑娘一人送回金陵了?唔,也不,这次振儿倒是可以先走……   就在齐祖衍又开始神游太虚时,一阵震耳的怒吼将他重又拉回了现实。   “……望太子殿下与太后千岁明察,陛下既有安排,为何不在离开时当面嘱托于众臣工,如今事态紧急时,突然冒出这么一个诏书,那前一阵的争论与合议又算什么?”果不其然,陈召怒了,大家惶恐时不见诏书,如今就要尘埃落定了,一纸莫名其妙出现的诏书猛然出场,将大家纠结如此之久后好容易定下的决议给一口否定了。   蒋太后扶额,这陈召的吃相也太难看了些,虽说不是他陈召自己要做皇帝,但如此公然的抗旨意图确实让人失望至极。   蒋太后心中有怒,自己的儿子还没确定死没死,便已经有人当他死了,虽然对方力挺的是她孙子,她依然无法接受。只是她不好当面与陈召拉下脸皮,只好调转头,再度看看身后的齐韵。   “齐尚宫,你负责打点皇帝诏书,你来讲讲当时的情况。”   齐韵颔首,抬步向前,冲身侧的太后行了个揖礼,便转身正对堂下诸人,朗声道。   “焱国公可是在质疑诏书真伪?如若下官说陛下于出征前一晚亲笔写下这诏书留存于上书房,托臣于紧要时呈交太后娘娘处置,国公爷定要让下官再度提供明证以佐证下官所言无虚,毕竟口说无凭,无有物证,怎能做实?可下官想说此诏书上之丹青宝玺亦不能消除国公爷之疑虑,下官实在不知还能有何物能取得诸位之信赖了。”   齐韵昂首,头顶金冠熠熠生辉,她横眉冷目,咄咄逼人,“想要抗旨不尊,奈何寻找如此托辞?陛下不屑当面安排诸事,自是不信他亲封之爵爷会如此薄情寡义,才过去多少时日,便心生异心。主上缺位,身为人臣,难道不应尽心尽力,殚精竭虑为主上分忧么?可叹陛下纯直,一心只信任自己的臣工,却不知他才缺位多久,亲笔诏便已沦为废纸一页。如此不忠不义,奸猾刁钻之小人有何面目再寻我要什么明证证陛下天威?真龙天子何需下官来证!”   言罢,齐韵缓步来到司礼太监身侧,低语请示后,恭敬地再度接过诏书,置于身前。她眉目庄肃,神情凛然,她将诏书面向众臣,赫然展开——   御笔苍劲,宝玺夺目。   “陛下亲笔诏在此,国公爷如要追究真伪,请赐下官一剑,臣愿以热血证陛下天威!”   殿内静谧,齐韵的声音清越嘹亮,振聋发聩,一番语毕,堂下私语声更甚,众人之色亦从之前的惊异转变为了激昂。   “尚宫大人说得对,陛下乃真龙天子,岂容尔等如此轻薄?”   “仗着皇帝陛下不在京,国公爷想要抗旨,如此明目张胆,枉费陛下以往对你的浩荡隆恩……”   不忠君的沉重帽子扣下来,饶是陈召德高望重也有些受不住了,只见他浓眉倒竖,胡子一翘,眼看就要发作,身后却又有一人站了出来——   “太后娘娘!既然陛下早已做好安排,并且,此安排亦甚合理,太子殿下监国完全不会影响咱们抗击叛军,这天下也不会因为叛军的一纸谣言便易了主,咱们这些做臣子的便按照陛下之安排行事便是!”   说话的是兵部尚书常淮,原本心灰意冷的他还想自请前往北边抗击叛军去,今日正消沉的立在堂下,没想到居然还有惊喜!一纸皇帝诏书横空出世,并且这掌管上书房的尚宫大人竟然是个狠角色,一张口便将焱国公给怼得死死的。眼看己方就要翻盘,常淮自是迫不及待地挺身而出,再给加点砝码。   “皇帝陛下深谋远虑,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披挂亲征亦不忘安顿朝堂,老臣铭感五内。陛下为江山如此殚精竭虑,我等人臣怎敢偷奸耍滑,陛下临行既有所托,老臣自当披肝沥胆,全力以赴,方能不负陛下重托!”   这是齐祖衍大义凛然、意气风发站立堂前,冲着上首的“御笔圣旨”、太子与蒋太后表忠心。齐尚宫举着圣旨那一番话说得他头顶汗水直冒,谁不知那陈家当家的正气急攻心,如若他真的冒出一句,“今日便用汝血验证一番吧!”招来禁宫侍卫,一剑穿心——   画面太惨简直不能想。于是,看见终于有人附和齐韵的话了,素来梭边边的齐祖衍前所未有的,急不可耐地冲将出列,一副英姿勃发的模样活像热血沸腾的青年英雄。   “臣,齐祖衍,遵旨……”胖乎乎的齐祖衍顶着满脑袋的汗率先干净利落地掀起朝服,双膝跪地,冲着“圣旨”深深拜下。赶紧的翻过这一页吧,不再纠缠那证明不证明的事便万事大吉了……   如此一来朝堂上画风骤变,见齐祖衍都接旨了,余下三位被点到名的内阁大学生亦先后跪地接旨。李鸣虽疑窦丛生却也不敢再当场发问,“不忠君”的帽子都能死死扣上焱国公的头,自己只是个干活的,可不能触了那霉头。   金灿灿的“圣旨”自带冲天的气势,逼得堂下一干臣工纷纷软了腿,冲着“圣旨”山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齐韵的双手高举着圣旨,狂甩的心逐渐落地,终是压住了……   她转过头,冲呆立大殿另一侧角落的王传喜使个眼色。王传喜心领神会,夹着拂尘,缩着脖子便出了殿门——堂上既无事,便让金吾卫后撤一些,有锦衣卫看着也足够了……      ☆、孤军      朱铨一进戈壁滩便发现了身后的追兵, 他不动声色闷头继续往前冲。宁王的中路大军有古怪,大同卫就在前方不去攻, 傻兮兮只等在在荒芜之地明显有内情!   没入内多久,朱铨果然发现了兵卒的尸骸,上前仔细查看, 却是漠北兵卒的服饰。朱铨勾唇,淡淡下令,“继续向北。”   因后有追兵,朱铨率众奋力前冲, 来至一片沙漠边缘, 朱铨率众止住了脚,此处为漠南漠北分割处的戈壁沙漠, 不知觉间早已超过了自己与陈朝晖约定的五日期限。朱铨却并不打算回去,他越来越有兴致了,他愈发肯定被梁禛追击的这一路诡秘大军正是自己的二哥。   “我定要找到你不可!”朱铨在心里如是对自己说。   “陛下, 咱们该往何处去?”身后的李大龙语气焦灼。   “东向行。”   朱铨浓眉紧锁, 高举长鞭, 利落拍马进入沙漠,向东而去,身后众军士们亦策马扬鞭, 浩浩荡荡尾随而往。   东边是喜峰口战线的后方,对宁王爷来说,便是他唯一可去的生路了……   ……   炙烫的黄沙中,一条斑斓的大沙蛇甩着S型向沙漠深处游走, 伴随嘶啦一阵风,一把云头钢刀自天外飞来,堪堪斩掉它那颗土黄色的头,灵巧又柔韧的蛇身保持着那优雅的S,落入沙堆,生气全无。   穿一双快要磨穿的皂靴的大脚走来,粗粝的大手捻起这条软塌塌的蛇身,只手一挥,扔到了另一名满身尘土,早已面目难辨的大汉手上。   “陆离,拿去切了,煮在今晚的粥里。”说话的是一名黝黑又泥泞的男人,却是梁禛的声音。   “是,将军。”   “粮草还够多少日?”不等陆离转身,黑黝黝的梁禛开了口。   “没几日了,咱抢的哪些哪够行军如此多时日的,紧巴巴凑合着,最多三五日了……”   陆离忧虑不已,如此不顾后果的追,哪怕追上了宁王爷,兄弟们也已提不动刀了。   “甚好!三日足够了,不出两日,我便要手刃宁王,届时,咱便有吃的了。”梁禛满心欢喜,仿佛砍掉宁王的头,便与那去后院砍一棵萝卜一般简单。   梁禛扯着里衣的角,将刀上的血随意擦了擦,刷的一声收刀回鞘,转身便往沙丘后的营地走去。这几日粮袋渐空,这一路上的蛇、沙鼠都快被他们捉光了,再不追上宁王,只怕是大家都回不去了。   每每回想起月前那场袭营,梁禛都会感慨万千。   大同卫外的敌军才刚至,梁禛拟趁其立足未稳,便兵分两路,一路攻侧翼,自己则绕至大军后侧劫营。梁禛半夜带队烧营时,看见暗夜中有一队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军士——漠北兵常见的钹笠帽,犀牛皮甲冑,却使一把把圆月弯刀,不是龙门卫,又是谁!   见到龙门卫的当时,梁禛震惊极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只是偶然的劫营居然劫到了宁王本尊!是夜因梁禛乃临时起意劫营,并未打算多纠缠,只带出来数千人。看这宁王的驻地面积少说也有十万余众,想要从如此重军之中杀了宁王只怕是痴人说梦。   梁禛心下震荡,喜峰口对峙的是疑兵无疑,亏得朱铨还将重兵布在了喜峰口。宁王原本就打算绕道自大同卫南下再东进的,再加上西线邢杰与蒙古人,宁王爷这是预备三路大军分进合击呢!   梁禛无比幸运自己带队西进樊城,这路上捡来的意外之喜可不是一般的大啊!   思虑片刻,梁禛决定跟上龙门卫——龙门卫是宁王贴身亲兵,在如此重大的军事行动中必定是紧随宁王做护卫的。他留下陆离依旧留在后侧方扰敌,自己率了一小队军士悄悄摸了上去。   果不其然,梁禛看见龙门卫将一方白地围了个密密实实。   军营夜宿,最怕炸营,因士兵都高度紧张,稍有不慎,全营混乱,自相残杀,军营崩散。故而战将无一不想极力做到“兵在夜而不乱,将闻变而不惊”。此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甚难。由于夜间无法用军旗调度军士,而金鼓一类的东西会被攻击方刻意误导,很容易打成“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的局面,战争第一便是打组织度,一盘散沙的队伍人再多也无用。   宁王善战,应付偷袭亦十分沉着。突有营帐起火,整个军营闹哄哄,宁王惊起,因无法判断来袭规模,于是便命人四处传令,各部皆给我老实坐着,无有大刀砍至头顶的都给我闭嘴!自己则带着几十个龙门卫,立在大营白地中央。   宁王治军果真严整,此令一下,军营果然整肃了许多,除了左翼及左后翼有打斗声外,余下区域皆井然有序。宁王有了成算——敌人不多,毋需困扰。   他冲身侧的吉达一个示意,自己转身便往营帐走,区区小股偷袭,轮不到自己出手。吉达心领神会,正要率部解决那两处的骚乱,意外发生了。   静谧的大营后方猛然冲出一队人马,直直冲向正要进帐的宁王。   吉达大惊,这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人!立时拔刀前来阻拦。梁禛不愿与吉达纠缠,只闷头冲向兀自惊愕的宁王,四周的卫兵开始回援,梁禛心下着急,摸出怀中的火折子,奋力抛向宁王正走向的那顶军帐。随行军士亦有样学样,开始在中军四周胡乱点火。   中军帐起了火,夜袭难控,原本已被宁王安抚完毕的军营,在梁禛突然攻击宁王的中军大帐后重又陷入一片混乱。   有马匹开始乱冲,踢翻了前来阻截梁禛的龙门卫,吉达顾不得再度通令各帐千户维持各自营地的秩序,他只想护着宁王离开。龙门卫迅速集结,他们将宁王围了个严严实实便往营地后方撤。   梁禛见状,迅速安排传令兵通令陆离率队赴营地后方堵截龙门卫,余下人等继续扰营,自己则率领部下盯着龙门卫穷追不舍。   大军一乱,如若未在第一时间压制稳人心,乱军便只会越来越乱,越来越难控制。再加上宁王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梁禛震的有些懵,梁禛率部又来了顿不要命的四处放火,竟也任由龙门卫护着自己逃命。就这样,一片混乱之中,宁王逐渐脱离了他大军的营帐,与他的龙门卫一道北向奔去。   可叹宁王爷勇猛了一辈子,一个疏忽却因龙门卫手中那把独一无二的圆月弯刀,被梁禛于三军中捉住了尾巴。被宁王丢下的近十万人的大军,稀里糊涂地被后续赶来救援的大同卫屯卫军包圆了,统统做了俘虏,原本以为万无一失的中路大军在出征初期便莫名其妙地惨遭滑铁卢。   宁王失了大军的保护,随着龙门卫一路向北进了戈壁滩,又一路向西穿越沙漠,很明显是想回北线喜峰口战场,三路大军,失了一路,北路军的实力可依旧是雄厚的。   梁禛心中激荡,随自己行追击的,是他亲训的左军都护府的亲军,如若无他们随行,梁禛还真不知道能否追击如此之远。   这几日应该能见真章了吧,依地图所示,百里开外便是这方圆千里沙丘中唯一一块绿洲,要回喜峰口,这块绿洲则是必经之地!   ……   漫天风沙中,一汪碧潭静卧荒漠,日月蒸腾,千年不涸。潭边,几棵粗矮的杨柳树,点缀四周,这片于苍茫黄沙中昂扬生命鲜活的潭水,甚至滋养出了一片芦苇,绿莹莹的,摇弋风中。   此地在彻底沙化前是一片集镇,残留了处处石墙星罗遍地,宁王爷由龙门卫护着驻扎此处休整。身后的追兵太疯狂了,马不解鞍追了如此之久,眼看就要逃出沙漠,追兵似乎后继乏力,许久不见踪迹了,便在此处绿洲好好休整休整。   沙漠里的天比孩童的脸更难捉摸,原本的晴空万里瞬间变成了黄沙漫天,沙暴又来了。   吉达赶紧招呼着众人回到星罗石墙后的军帐中,自己则闪身进入最大最厚的一顶帐内,陪侍宁王。   飞沙走石中,梁禛如地狱罗刹陡然降临。吉达完全不能相信眼前身披漫天狂沙的袭击者能在如此可怖的沙暴中行军并找到自己,加以袭击。所以,当吉达认出袭营者正是消失多日的梁禛一部时,他的内心是崩溃的。   穷追不舍的追兵不仅战斗力过人,生命力亦惊人。心中那紧绷多日的心弦已断,沙暴中的龙门卫战斗力明显下滑,四下里哀嚎、呼喊声不绝于耳。   吉达紧紧护着仓皇失措的宁王,在迷眼的狂沙中奋力奔走。龙门卫已散,到处都是沙,看不见人,也调不动自己的兵。   迷乱与混沌中,吉达搀着宁王走出了绿洲,昏黄的天空看不见太阳,只有一块似乎是白色的影。吉达暗自估摸了一下,选定了东边,便搀着自己的主子向东而行。   才爬上眼前的沙丘,吉达顿住了脚,沙丘顶端立一人一骑,马头上套着防沙袋,他一动不动,犹如沙暴中的定海神针。恣睢的凤眼寒光四射,梁禛手握云头钢刀,满身戾气。不等吉达回过神来,马匹扬蹄,钢刀已至,刀风裹挟着沙暴,一砍一撩,皆多了不同以往的残暴与凌厉。   宁王与吉达皆善战,以二对一原本是无虞的,但被猛然偷袭过,二人皆无马,又处在了下方,二人在与梁禛的缠斗中颓势渐现。   嘶啦一声,宁王的右肩被钢刀挑破,手中兵器亦脱手。耳畔刀风铮鸣,直扑已无招数的宁王,吉达大惊,闪身就要上前阻隔,身后劲风袭来,一柄长-枪隔在吉达身前,堪堪架住了梁禛那砍至宁王脖颈的刀。   是凤栖。   她骑着一匹套着防沙头套的马,举了一柄长-枪前来增援,“将军,你们二人快走!这里有我!”      ☆、天下归一   凤栖抖着长-枪与梁禛战到了一起, 她知道自己拦不住梁禛,但这漫天的狂沙增加了追击的难度。一丈外辨不清人影, 哪怕与梁禛缠上一盏茶的时间,也足够宁王爷与吉达逃命了。   吉达一个躬身,扯起宁王便往外走, 他来不及同凤栖说话,他也知道凤栖顶不住梁禛,所以更得抓紧时间了,多跑一丈算一丈。   梁禛不欲与凤栖纠缠, 一招一式愈发狠辣, 刀刀直逼命门。   头上的汗迷住了双眼,凤栖甚至顾不得眨一下眼睛。梁禛一个刀花挑开了凤栖头上的防沙帽, 风沙打在她细腻的脸上刀割似的疼,凤栖极目透过重重黄沙分辨那难辨来路的刀锋。   迷乱的黄沙中如有苍龙,刺目的利爪无处不在, 铮鸣的刀光愈来愈密, 如同藩篱密密实实铺天盖地而来。   凤栖的双眼模糊一片, 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坚持了有多久?也不知是否攒够了一盏茶的时间……   耳畔传来啸啸铮鸣,右肩剧痛袭来, 凤栖吃痛难支跌落马下。   落地当口,凤栖瞥见身侧的黑马健蹄扭转向外——梁禛要跑。   她不假思索扯下腰间的长链锤,一把挥向马腿。骨质断裂的清脆咔嚓声传来,紧随着马匹痛苦的嘶鸣, 梁禛自马上跌落在地。   凤栖暗喜,抽刀杵地就要起身再战,可不等她立直,眼前寒光闪过,梁禛横刀直抹凤栖脖颈。   仓促间,凤栖身形一歪,勉强挥动无伤的左臂,用杵地的长-枪隔开了袭来的刀锋。她踉跄后退数尺,堪堪立稳,狂沙中如有泰山压顶,方圆十丈内无生灵可逃——梁禛挽动刀花缠头裹脑扑将过来,如蛟龙出海,如猛虎下山。凤栖心中凄然,拼尽全力举起手中的长-枪隔挡向前。   梁禛压根不避,云头钢刀不改来路直接砍掉凤栖手中那不堪一击的长-枪,刀锋全数没入她的前胸……   疏淡的蛾眉染血,英气的妙目圆瞪,凤栖死死盯着梁禛的脸,她不能死,将军还未走远!喉间传来关节扭动般的嘎吱声,凤栖抬起瘦长又苍白的手,淋漓斑驳的殷红如绝望的鸢尾花撒落雪地。   顺着自己倒地的身躯,劲瘦的胳膊缠住了梁禛的脚,她紧紧拖住这只破烂无比,早已看不出颜色的皂靴,誓要让自己的胳膊与它融为一体。她甚至极力张大了嘴,死死咬住皂靴的边,坚强的牙齿死死地咬合,凤栖听见自己腮帮的骨头发出了咯嘣声,周遭一片混沌——   将军,凤栖无能,拦不住梁禛……   ……   梁禛赤着一只脚,倒拖着刀,满身戾气,披着重重狂沙飞奔向前。凤栖砸断了马腿,风沙太大,没法招呼人来给自己送马,只能甩开两条腿循那宁王爷去路追去。此次偷袭将宁王一锅端,眼看又要立下人生另一座丰碑了,却被那疯女子搅了局!   梁禛正为自己妄遭横祸的皂靴叹息不已时,敏锐地扑捉到了不远处传来的刀剑搏击声。他心头一凌,甩开大步向向那声源寻去。   翻过一座沙丘,疯狂的沙暴陡然小了不少,梁禛看见了幅混乱的战斗场面——没错!是混乱的战斗。   两队人马打了起来,一队身着漠北兵的服饰,很明显是宁王的部下,这一路上不时便有宁王滞留的残部接应或投奔宁王而来,这倒不足为奇。奇异的是与宁王一部缠斗的人马——甲衣、便帽,分明就是京都卫所兵士的戎装,难道还能有人主动赶来接应自己?   梁禛看向军阵中那挥舞长刀生生杀出一片空地的威武男子,龙眉凤目,身躯凛凛——竟然是朱铨!   梁禛顾不得回头唤来自己那帮正在绿洲边绞杀龙门卫的部下,自己独身一人提着刀冲下了沙丘加入战斗。   梁禛一把大刀舞得虎虎生风,他毫不客气地一刀斩断冲自己伸来的一杆长-枪,只手握住无头的枪杆一个旋扭,自己借力翻身挤上这名漠北军官的马背。一道寒光闪过,漠北无头尸身被梁禛掼掷下马。有了马匹的梁禛犹如猛虎添翼,左突右冲,将一方战场斩成了人肉搅拌机。   这支漠北军队正是一路尾随朱铨深入沙漠的这股流兵,宁王于大同卫抛下己方大军后,部分兵士在自己长官的带领下分作数量不定的各种小分队,或于大同卫边缘游荡四处搜寻宁王踪迹,或北向撤退试图返回喜峰口。   尾随朱铨的这一股流兵人不少,少说也有数千人,领队为一参将,实力不凡。他们或许认定了朱铨一定会找到自己的长官,便死死咬住朱铨不松口,一路追到了这沙暴边缘。就在吉达带着宁王冲出沙暴时,他们与自己的漠北军士相逢了,却也与朱铨遭遇了。   于是这两路人马迅速的找准了自己的位置,便开始厮杀起来。   漠北军常年磨砺于边关,战斗力强悍。他们迅速分作两队,一队与朱铨缠斗,另一队则在吉达的带领下护着宁王向东继续后撤。   眼看宁王在部下们护送下就要逃出生天,朱铨心急,迫不及待地将战地指挥权交与自己的副将李大龙,自己只带了一小队人马冲奔走的宁王追去……   乱军中,梁禛瞥到了朱铨的动作,心道不妙。有道是穷寇莫追,尤其在这穷寇遇到了救兵力量正强时。他一阵花刀抡得浑圆,劈出一条空道,抓过一名千户,命他唤来自己的部下合计数十人,率部拍马跟着朱铨的道也奋力追了过去。   不多时,梁禛已然追至沙漠边缘,入眼已是零落的枯草瓦砾戈壁滩——戈壁滩的尽头传来兵刀厮杀声,朱铨果然与漠北军战到了一处。漠北军人多势众,眼看朱铨逐渐陷入被动境地。   梁禛焦灼,自己带的人也不多,就算全填进去也不知会不会有效果。踯躅片刻,梁禛唤来临时扯来的千户,低头同他如此这般低声耳语一番,自己抄起大刀,带了数名轻骑策马朝战斗正酣的朱铨奔去。   梁禛率领这不多的几名骑兵老远便冲朱铨高喊,“陛下!后撤!李将军率部过来了!”   朱铨听得呼声,精神一振,只道自己这边真的来人了,没想到李大龙速度如此之快,这么迅速就解决了那么多漠北军。朱铨及他剩余不多的部下听得此好消息无比激动又振奋,手中的兵器都变得愈发好使了,原本力有不逮的兵士们,战斗力瞬间重又满格。   梁禛焦灼,挥圆大刀冲进战斗正酣的军阵,继续朝朱铨大喊,“李将军来了!陛下快撤,这里留给属下!”   朱铨转头看向西边,果然见戈壁滩的边缘黄沙四起,尘土沸扬,隐约可见赤红旌旗飞扬。他朗声大笑,“哈哈!李蛮子果真快速啊!莫急!待朕砍了那反贼的头再说。”言罢回转头来,抬手挥刀便砍下身边一名漠北军士的头。   梁禛与朱铨的呼号漠北军士自然也听见了,吉达也不例外,这名龙门首席大将抬眼看见戈壁尽头的滚滚黄沙,心下焦急,他果断吹响胡哨,留下小部分军士断后,自己复又扯起宁王继续向戈壁深处奔去。   朱铨见吉达护着宁王又要逃,急忙引弓搭箭顺着宁王逃离的方向追射了一会后,在梁禛的阻挡下终于放弃。   “陛下!陛下!莫要再追!”   梁禛白着脸好容易扯牢了朱铨的腰带,“陛下,咱快回去!”   “为何拦我?李大龙既已来,你还怕个甚?”朱铨拧着脖子瞪向梁禛。   “陛下!李将军还未能脱身,那烟尘……那烟尘是属下让人驾着马用荆藤扫出来的……”   ……   朱铨虽未能成功捕杀宁王,但宁王的北中西三路大军先是莫名失了中路,西路与蒙古人的大军又被陈朝晖堵在了樊城,只剩下北路喜峰口一带的这一路大军了,漠北军的威胁力已然折损一大半。   中西线战局失利,合围之时间节点已然错失,宁王兵分三路不仅未能夺得先机,反倒成了分化己方势力的最直接原因。   驻守喜峰口的宁王大儿子朱成睿得知宁王与邢杰皆失利后,迅速于北线发起了进攻。战斗初始倒也来势汹汹,一度将侯荣逼退至了古北口,就快要摸到京城的大门了!   但随着梁禛与朱铨的重新归位,战局的天平迅速向朱铨倾斜。   宁王在一次攻城战中不幸中了流矢,又因军中护理不到位,导致伤口恶化,紧急撤回大宁后不久竟撒手人寰。   漠北军失了主帅,战斗力大减,宁王大儿子朱成睿紧急担任漠北军主帅,但怎能与朱铨对抗,漠北军负隅顽抗不久后,被朱铨一网打尽,连朱成睿本人也被捉了回来。至此,宁王一派彻底失势。 作者有话要说:  鸢尾花花语——绝望的爱   ☆、荣光   又是一年春来到, 京城外,旌旗招展, 金鼓喧天,朱铨独自一人领着北伐大军返回京城。   城门外早有扇麾林立,乌泱泱一大片兵甲骑士, 僚佐属官侍立于此——蒋太后携众臣于城外三里相迎朱铨凯旋。   两队人马终于相遇,不及朱铨下马,蒋太后早已迫不及待冲下车辇,满面激动奔向队伍最前方的朱铨。   “我儿受苦了……”   蒋太后死死抱紧朱铨的胳膊, 全然不顾维持自己的太后威仪, 满面泪光。蒋太后能不激动吗?朱铨差一点就被人“宣告死亡”了,如若不是齐尚宫提醒, 待朱铨回京,又该开启一场新的战争了。   “铨儿啊……为娘差一点就犯下大错了!”回想往事,蒋太后也是心有余悸, 与朱铨同坐在车撵内, 只死死拽住朱铨的手不肯放。   “母亲为何有此一说?”   “铨儿, 你为何独自抛下朝晖去追那宁王也不与人知会一声?”   ……   乾清宫内灯火辉煌,朱铨端坐软榻只怔怔地看着身着内侍服的齐韵。乌纱描金曲角帽,胸背花盘领窄袖衫, 乌角带,红扇面黑下椿,挺立得笔直,配合她那张如皎月的脸, 倒是挺有大太监的派头。   “陛下瘦了不少,想来战斗艰难,吃苦太多。还好如今返京了,终于可以调养调养。”齐韵满目欢喜,一副功德圆满的表情,看上去是真的疼惜朱铨,并开心他回来。   朱铨很高兴齐韵能表达对他的关心,更开心的是,自凯旋令送达京城后,齐韵对被自己扔在喜峰口的梁禛只字未提。   此次剿灭宁王爷,梁禛也算居功至伟,不仅揪住了宁王爷的小尾巴,大大缩短了战争的进程,还在两军对战中救了自己一命。战争结束后,大军在喜峰口举办了庆功宴,梁禛一个晚上都紧紧地贴着朱铨,敬酒、添菜,一张脸笑得比王传喜都要大,生怕朱铨忘记了他。虽然梁禛只谈公事,歌功颂德,但朱铨完全清楚梁禛所想,并且朱铨就是不想让他称心,立功是立功,回家是回家,两码事!   所以,朱铨回京了,而梁禛,并没有回成京。朱铨给他安排了新的工作任务,宁王爷初灭,喜峰口还有诸多事务需要进一步完善。游兵很多,边疆人民的生产生活重建也很复杂,需要梁禛协助喜峰口的屯卫军继续完漠北的安全稳定建设工作。   如今的齐韵似乎全然忘记了梁禛,并且听太后说,齐韵在她面前也从未提及过除自己之外的其他任何男人。思及此,朱铨心中如同打翻了蜜罐,甜蜜至极:   梁禛小儿,你也会有今天,你心念念的娇娘心中压根就没有你!哈哈!你也甚是可怜,与朕那遭瘟的侄儿抢了如此多年,也只换得竹篮打水一场空。如今你如此可怜,看在你为国出力大的份上,待朕抱得佳人归后,便赏你一条生路吧!   这样想着,朱铨心中愈发舒泰,他微笑着望向齐韵,“二妹妹这阵子都做如此装扮的?”   “陛下!”齐韵扑通一声朝朱铨重重跪下,满脸纠结,“下官实在别无他法了,只能出此下策,不然……不然……”   “二妹妹无须请罪。”朱铨抬手止住了齐韵想要说的话,“朕离京,朝中安排有失,多亏了二妹妹全力相帮才得以周全,不然待朕回还,还不知会怎样的腥风血雨呢。是二妹妹维护了咱朱氏王朝的安宁,朕应赏赐二妹妹才对。”   “不知二妹妹想要什么?”   地上的齐韵抬起了头,双眼亮晶晶,“如若下官提,陛下皆能应?”   朱铨有一瞬的愣怔,连基本的婉转推拒也无,如此积极响应皇帝恩典的人,倒是不多见,自己还是第一次遇上如此回不加掩饰的人。他扑哧一声笑出声,“哈哈!二妹妹且提,只要朕能给得出,绝不含糊。”   “下官想要无上的荣光。”   朱铨那熊熊八卦之火瞬间被点燃,小丫头片子莫不是要后位?但朱铨旋即有了自知之明,如若她肯提如此要求,也不会等到现在了。如果真提了,那完全是给自己福利了,相当不可能啊!   “是何荣光?”朱铨侧身看向齐韵,满脸期待。   “下官想要一个封号。”   “噢?二妹妹请说。”朱铨挑眉。   “陛下……”齐韵有些踯躅,支吾了半天终于继续开了口。   “下官想……想,这个封号由太后娘娘赏赐……”   朱铨愈发好奇了,这赏赐还非得要特定的人给,可真是个稀罕事!   “无妨,只要二妹妹想,谁赏赐都行,你先说与朕听听看。”   “陛下……韵儿与咱天家渊源颇深,此次留守京城又立下如此功勋……”   看着地上扭捏的齐韵,朱铨快要笑出声来,“是的!二妹妹此番功勋就算赐予咱皇室身份亦是当得的。”   朱铨满心期待,就快要等不及了!齐韵说的是要封号,最高贵的封号无非皇家内部成员的封号了,只不知这小妮子是想要后宫封号还是王亲封号。   “呃……韵想要公主封号,不知太后娘娘会否应允。”   如遭雷劈,朱铨有些懵,“二妹妹何意?”   ……   赐外姓人公主封号,虽然十分少见,却不是没有过。受封之人多为功勋臣工的子女,如战死沙场的侯爵,太后们心下怜悯,为安抚边疆将士,将这烈士遗孤认作义女,加公主封号。虽不是正儿八经的公主,却可依照公主的标准予以侍奉。   如今依齐韵的功勋,要什么封号,朱铨都不会眨一下眼睛,可此种尴尬的封号着实让朱铨有如吃了一颗苍蝇……   他唤齐韵为二妹妹,并不是真的想与她做兄妹,如若真的赐齐韵公主身份,以后自己便真的只能做兄长了——这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呀!   齐韵却并不着急,朱铨前后赐予她金银,田宅皆被她热情洋溢的推拒,只说她齐家为陛下抛头颅洒热血都是应当的,不要这些金银俗物,只想厚颜与他朱铨攀点亲戚,就怕太后看不上眼。齐家忠心事君,如今提出此等越矩请求也是情之所致,如若有不妥,还望陛下赎罪,齐家就算什么赏赐不要也是心舒体泰的……   朱铨被逼的没法,眼看此次北伐相关人员的赏赐与惩处皆逐一落实了,就那惊天动地的齐韵反而啥动静没有,这一天,连蒋太后自己也坐不住了,唤来朱铨相询,问他对齐韵是如何打算的。   朱铨难受了好半天,好容易将齐韵的话转述完毕,蒋太后闻言反倒沉默了许久,终于开了口。   “我儿可是舍不得齐家那丫头,才这样一直拖着?”蒋太后眼中全是了然的笑。   “母后……”   “我儿莫要感情用事。”蒋太后轻轻拉起朱铨的手,将他带至自己身边坐下。   “我儿可知良臣难得?”   “铨珍惜每一位忠臣,他们都是帝国的栋梁。”   “那就是了,齐家出能臣,铨儿,你说是得一家能臣好还是得一深宫妃嫔好?”   “母后……”   “哀家知晓我儿英明,定会做出最恰当的决断。”   ……   数月后,蒋太后懿旨下达齐府,“齐家上下建功颇多,以此番北伐尤甚,齐韵兰质慧心,特赐其女食禄,视婉怡公主。”自此,蒋太后多了一个干女儿,朱铨多了一个二妹妹……   婉怡公主精明强干,能谋善断,深得太后钟爱,与当今天子亦是兄妹情深。天玺四年,赐公主府,太后亲自为其择婚。   “婉怡公主近来可好?哀家瞧着怎生瘦去许多?”蒋太后的老脸笑成了一朵花,扯过齐韵的手,只死死盯着她的脸,满脸的疼惜。   齐韵确实瘦去不少,食难下咽,太后开始替自己相看亲事了,梁禛还被朱铨扔在那鸟不拉屎的漠北守边关。更重要的是,梁禛已经二十五了,眼看就是老光棍一条,自己也快成老公主了。   “母后……”齐韵娇声低呼,紧紧搂住蒋太后丰腴的胳膊,一点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   “母后,韵儿为自己的亲事发愁……”   “我儿愁个甚?安心交给母后即可!”   “母后……”齐韵嘟起了嘴,“韵儿喜爱高大勇武之人,要像陛下那般勇武,可不要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白皮书生!最好有烁烁军功,武官最好,品阶嘛自然越高越好……”   “如若杀过蒙古人,平过叛乱军的,韵儿更喜爱了!”   “母后,韵儿好动,可得给韵儿寻个口齿伶俐,会说漂亮话的,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韵儿可不喜欢啊!”   蒋太后听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她拍拍怀里的兀自不停说话的姑娘。   “婉怡公主如此苛刻,只怕是比皇帝选拔太子都艰难了,说吧,我儿瞧上谁了?”   齐韵娇羞地睨了太后一眼,“母后……韵儿想招亲……招天底下最勇武的男子为夫。”      ☆、招亲   婉怡公主开坛比武招亲, 天下所有二十三岁以上,二十五岁以下的男子均可前来报名。条件很公道:   男(自是不必说),   符合年龄段的要求(公主年龄也不小了,喜爱年龄偏长一点的男人),   武功好(公主脑子好使, 会折腾,身体好的才能陪得住),   有军功、品阶越高越好(人是公主,若是区区校尉, 自己也没脸去吧)。符合条件的男人在司礼监挂上号后, 需得参加兵部来年三月于京都演武场举办的比武大会。   一时间婉怡公主招亲的消息飞遍大江南北,四海八荒的边疆将士们兴奋不已。年龄大, 功夫好,有军功,不正是为他们设的吗!京中贵胄能同时满足以上条件的简直屈指可数!这婉怡公主的择夫要求倒真的是剑走偏锋, 造福边疆啊!司礼监的报名现场人满为患。   这一日齐韵正歪坐家中绣花, 自己要出嫁了, 虽说还不知道要嫁与谁,但准备好绣活则是必须的。绣的正带劲时,忽听得窗棂咔嗒一声响, 齐韵抬头,窗前端立一人,凤眼生威,相貌堂堂。   “禛郎……”齐韵的喉头有些哽咽, 又是快两年不见,梁禛似乎更壮实了。   “韵儿……”一双凤目只痴缠着她的眼,梁禛三两步奔到春榻前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禛郎为何翻窗,可是爹爹不许你进?”   “非也,禛带了拜贴,只是想尽快见你一见,待会儿禛再翻出去,自你家门房再走一遍……”   “……”   “禛郎孤身远在漠北,身子可还好?”齐韵红了眼眶,只望着他笑。   “韵儿放心,都齐全着呢!”梁禛满面红光,显见得甚是激动,“危急时刻禛无时不在提醒自己务必要活着,我还有宝贝留在京城呢,千万死不得,能跑时候便尽快跑,莫要被人捡了便宜。”   “……”   齐韵咽下一口唾沫,满腹间的激荡瞬间荡然无存,“禛郎可真是为韵儿考虑得周全……”   “禛郎回京可曾报备?”梁禛被一纸诏书派去漠北死守北大门不允回京,陡然回来怕他犯错误,齐韵想首先确定他是否违规了。   “还能如何报备?备得可周全了,不光记了禛的祖上八代与生辰八字,连肩宽腿长全都被一帮小黄门脱光细细量过了。”梁禛松开齐韵的手,直起身来,愤愤然,自顾自走到茶桌旁端起茶杯猛灌了几口。   “我是来应征了。”   扑哧一声,齐韵忍不住捂嘴笑出了声。   “禛郎干嘛亲自去黄门那里报备,你与韵儿说说,奴家遣个小厮去记下不就结了。”   茶桌旁的梁禛自茶杯后瞪圆了眼睛,“这还需要禛同你说?我以为我已经是你的夫主了,没想到居然还得先应征。好吧,于是我便去瞧了,奶奶的!小黄门手上的名单摞起来居然已经那么高了!”   梁禛夸张地抬起了胳膊,满脸不满。   “你男人来应征居然排在了最后,还被脱光了量来量去,你说我能开心吗?”   看他吃瘪,齐韵莫名的心情大好,“禛郎勿忧,只要将那位惹不起的排在了外面,你受点委屈又有何妨?”   “话虽如此,可韵儿为何不将条件设高一点,设难一点……好歹少些人来凑热闹。”   “噗……禛郎,你还要韵儿如何设?难不成说年纪需得二十五,身长八尺一,凤目高鼻,一品武官……”   齐韵捂着嘴轻轻坐于梁禛对面,看着他一脸的不耐烦,“禛郎勇武,除了龙椅上那位,你还能怕谁?”   “我说公主殿下……”梁禛嬉皮笑脸凑来齐韵身边,“禛可是你内定的第一名?”   “内定?”但见齐韵妙目圆瞪,一脸鄙夷,“此次选夫婿可是太后娘娘亲自主持,韵儿可插不上手。”   眼前的男人一脸的难以置信,“如此说来我还不一定咯?”   “那是自然……”   “韵儿莫要如此折磨我,你家禛郎年纪大了,可经不得折腾……”他一把捉紧齐韵的手,痛心疾首,“万一……万一,禛未能夺得第一,又该如何是好”   “那……韵儿便放宽条件,多招几个,直到把你招进府来,你看可好?”   “韵儿可是在故意气我?”男人明显坐不住了。   “禛郎可别放松警惕,此次招亲可得真刀真枪的来,毕竟陛下看着的,如若被他知晓韵儿作局如此之久只为摆脱他的控制,与你双宿双-飞,换作你是那位爷,你能依吗?”   看着齐韵一本正经的脸,梁禛明显焦躁起来,只紧紧捏住齐韵不撒手。   “好韵儿,不是禛没自信,只这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万一被人截了胡,我怕我忍不住要生血案了……”   “禛郎勿忧,韵儿说过,你若不是第一,便多招几个,一定会把你招进公主府的。”   焦躁的男人收紧了拳头,痛得齐韵咧嘴猛吸冷气,抽出手来,冲他额角一个爆栗,“你如此用劲想做甚!”   “你招如此多夫婿做甚?招后宫呢?有谁做老大么?”   齐韵乜斜着眼,冲身边面色早已铁青的男人眨巴眨巴眼。“第一的自然是驸马爷,其余的……做小,排名不分先后!”   话音未落,身子早已腾空飞起。   “我说你是越活越猖狂了,真以为自己是公主了?哪怕你坐了朱老四的椅子,也只能有我一个夫主!今日非得给你重振一下夫纲不可了!”   鸾帐飞香,风辇凌波,大红销金撒花帐内二人滚作了一团,却被齐韵一声低叱喝止。   “禛郎且慢!你若在我齐府为非作歹怕是连比武的资格都没有了……”   话音未落,那道天青色的身影如迅雷一般自床上滚到了茶桌旁,他使劲搓着自己的脸,奋力平复着身体中的热血澎湃。   “韵儿等我,我这便出去,递了拜贴再来同你说话……”   ……   三月,草长莺飞,京城外的演武场挨山塞海,婉怡公主招亲比武选拔大赛正式拉开帷幕。比赛由太后娘娘亲自坐镇主场,帝王朱铨作为“重磅人物”也出面观战,他要亲自来替自己的二妹妹挑选夫婿。这不只是齐韵自己的事情,毕竟来了不少优秀儿郎,就算选不上驸马,也能给帝国发掘点好苗子。   朱铨亲自领衔,兵部尚书、兵部左右侍郎两名、内阁辅宰两名共同组成了评判团,保证比赛的公正与公开——   这是一场毫无任何“后门”可走的比赛。   赛程共设置了三项,骑射、马枪与策问。这是朱铨与太后娘娘亲自定下的,当然齐韵不可避免地也发挥了重要作用,毕竟自己能做的太少,能尽量为梁禛考虑的便尽量考虑吧。   骑射即骑马射箭,弓用七斗以上。马枪即马术,骑着马运长矛挑刺,长矛重十斤。梁禛为武举出身,这两门正是对口得紧,只这策问,不是考状元用的吗?   没错,公主号称女诸葛,真正配个只长肌肉不长脑子的武夫也不适合吧。所以了,这策问则是考智力的,不要求应试人员如同科考那般坐下来写一篇论文,但要求应试人员就抽到的论题当场说出自己的看法,当然此论题一定是与当下军情及国防安全有关。   齐韵为这三道选拔程序的设计可谓费尽心机,为避免伤到未来的驸马爷,比赛没有设计对攻。梁禛就算再善战,也只是血肉之躯,也会受伤,齐韵不想让他为了娶自己冒丁点儿受伤的风险。与太后一说,太后也表示赞同,杀的个血肉模糊的,这样的驸马要来也是个累赘。   齐韵虽相信梁禛骑马射箭使枪的能力,但保不齐真的有正好符合条件的人使得比他还要好。于是在比赛的最后设计了这一道送命题,会打仗的人不少,但是会打仗又会动脑子的只有我禛郎独一份了!   正是在齐韵这样的暗中保驾护航下,梁家二公子精神抖擞的上了“战场”。   今日参加比试的武官大多来自边疆,都有着不俗的军功及战斗经验。在兵部事先组织的“预选赛”中,已经筛选去了大部分不那么优秀的武官,所以今日来参赛的十二名选手,个个都是不好啃的硬骨头。   望着高台上的朱铨,梁禛心中有些打鼓,那朱老四知道自己一直心怀不轨,如若自己不小心出个错处,他会不会顺势当场便将自己踢出局去?   转头又想起昨夜齐韵在齐家后花园对自己柔声的安慰,“禛郎勿要患得患失,心中杂念太多,更容易失败。拿出你当年勇夺武状元的精神头来,明日的赛程都是你熟悉的,韵儿在闺楼等着郎君……”   大不了让韵儿把今日参加比赛的十二名武官都收入公主府,自己最后一名总是一定能办到的嘛……   这样想着,似乎真的没那么紧张了,梁禛重重吐出一口气,暗中给自己鼓了鼓劲,拍马朝场地中央缓缓走去。   赛程第一项,骑射。   此番骑射考核较武举考核难度更高,参赛者沿演武场环道骑马,场地中央设高低不同的土丘多个,距离骑射者的环道皆五百尺左右,此等距离已是大部分优秀射击者的最大臂力值了。其中任意三个土丘上分别放置草球一枚。参赛者需在高速跑完一圈的过程中,快速锁定草球位置,引弓射箭,准确地将三枚草球自土丘上击落。   这对骑射者的反应能力,臂力,对弓箭的灵活运用能力,奔行射箭的精确度都有着超高的要求。   这是一场令人血脉贲张的比赛,因赛程设计的独一无二,据说是朱铨特意为这场比赛专门设计的考核方式,导致了比赛结果的彻底不可控,和让人大跌眼镜……   抽签决定参赛者的上场次序,梁禛是第一个。   这是一个不大好的次序,作为开场选手,一号承担了来自场内场外的全部压力。   梁禛身着比赛专用甲衣、便帽,同普通的校尉一般,生生让他看上去青涩了不少。或许他只适合穿描金白蟒袍,着锦缎大帽,带赤金腰带,散发出逼人的气场,勇往直前,攻城掠池,这是才是属于梁禛的作战方式。   看上去“青涩”无比的梁禛虽如常那般旷达豪放,他策马扬鞭,展臂引弓,行动间流畅舒展,气贯长虹。   但第一个上场的梁禛却让看客们大呼意外,让高台上的朱铨心花怒放!   他只射下了两粒草球……   确切地说,他只找到两粒,还有一粒在哪里他都没有看见!      ☆、后宫      当场边的小黄门屁颠屁颠冲进场内, 自一块小小的土丘上取下一粒小小的完好无损的草球时,梁禛有了一种浑身脱力的感觉——   自己什么时候竟变得如此之衰了?莫非在漠北历练得还不够?   他抬起胳膊抹了抹头上的汗, 抄起弓默默退回了场下。   朱铨端坐高台就快要大呼“好”了,他实在太满意自己灵光乍现设计的这一款骑射新规则了!那鳞次栉比的土丘与小巧玲珑的草球密密匝匝、互相辉映,相当具有干扰性啊!这不, 当下便给了梁禛一个下马威,朱铨似乎已经看见梁禛那难堪的未来了。因为适才他退场时的脸色,是那么的难看——   梁禛心乱了。   这在苛求精细性与敏锐性的后续的考核项目中,将是致命的。   齐韵的心荡在半空中一直甩, 从梁禛出场开始到他退下场地再也看不见, 胸腔被那乱荡的心扯得生疼。   “念伊!”   齐韵低声唤来这名最机敏的婢女,“带我去找梁大人。”   “姑娘……您正坐在高台上, 大家都看着呢……”念伊诚惶诚恐,四面八方如此多双眼睛盯着,她可没有本事施展隐身术。   齐韵默然, 抬起手示意她稍等。   “母后……此处高台风大, 韵儿被吹得头晕, 反正距离考核结束还早,韵儿想先去厢房躺一会。”齐韵转身,伸长手臂握紧身侧雕花大椅上蒋太后的手, 柔软了腰肢,望着太后满面祈求。   “很难受麽?可要医官瞧瞧?哀家还说与你一同选选好儿郎呢……”   “毋需医官,韵儿只是不喜吹风……母后与陛下定了便好,韵儿没有意见的……”娇羞的齐韵酡红了脸。   “唔, 待哀家与陛下多选几个,再给我儿最后选吧……如此也是妥的,快唤使女搀你下去歇着,这儿有哀家替你看着。”   “有劳母后了。”   焦灼的齐韵终于起了身,极力压制下想飞奔的腿,在念伊、念奴的搀扶下缓缓退下了高台。   “姑娘稍候,念伊先去寻了汀烟?”退下高台后,念伊让念奴陪着齐韵候在暗处,自己则麻溜的往后场跑去。   好容易在后场的一排草垛后寻得了兀自靠坐在地的梁禛,齐韵迫不及待地奔了过去。   “禛郎……”   眼前这位素来张扬的男人难得的竟然有些颓废。   “韵儿,我腿软……”   “……”   “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想了,接下来的项目是马枪,都马上完成,用不着你的腿。”   “可是我怕我一会手上没劲儿了……”   “……”   “要不你先拿我来举一举,先练练?”   “……”   “好韵儿,你说你的公主府装的下如此多的驸马吗?”   “禛郎……”齐韵跪坐在这颓废男人的身边,抓紧他湿冷的手,摩挲着,认真看进他的眼睛,“你考武举,劫杀叛军时可有腿软过?”   “没有。”   “不就结了吗?你就当你在考武举便成。”   “可是武举考不好不会没夫人,可这回考不好便丢了你……我忍不住不去怕啊!”   “那也无妨,我便收了这十二个武官吧,你是小十二,我给你们选一个大哥,给你们排班,看在你我感情不一般的份上,给你优待,每个月可以让你进门三次……”   “别说了!”眼前的凤眼圆瞪,就快要喷出火来,“那十一个不知好歹的家伙,看我今日怎么去灭了他们!”   ……   老天爷终究还是眷顾梁禛的,或许只是因为难度系数过高,这第一轮的骑射项目居然无一人射中全部三个球。梁禛虽然没能赢下第一场,却也没输,与梁禛同样射下两粒草球的还有两名来自西线安定卫的一对双生子——杨一鲲、杨一鹏。   梁禛如同打了鸡血般振奋起来,这简直就是一场比烂大赛,还能有如此多人只射下一粒草球或一粒收获也无!自己好歹已成为前三,适才在后场的瘫软与无力早已烟消云散。   接下来的比赛项目为马枪,同骑射一样,此项比赛设置依旧在武举制度的基础上发扬光大。它以星罗的布局在场中设立了木人及不同形状的干扰物,要求参赛者在飞驰的马背上左右击刺,将场地混在各种障碍物只的十个木人头上的木板刺落下来,不可击错,且木人不能倒。   这一次梁禛倒是有惊无险地完成了刺击,无一错处,退下场地的梁禛重重的吐出了一口气。可这口气来不及彻底吐完,又被梁禛给吸了回去,因为这第二轮下来,依旧有两名武官紧紧跟随梁禛左右——杨家两兄弟。   “韵儿,那两个不知好歹的家伙是哪里来的,我要让都指挥司撤了他们的职!”   齐韵白了他一眼,“这个愿望你只怕是再也无法实现了,你没看见陛下满脸的惊喜吗?他们二人一定会被升职的。”   “他们二人来自安定卫,官职为安定卫左右参将,此番事了,好则入京,最差也能弄个指挥使当当……”   “禛郎莫要死盯着别人,韵儿给你记下的三十道策问可都记清楚了?”   “记清楚了,你相公谁啊?最是聪明的檀郎啊!”   “休要贫嘴,给我好好坐着,莫要骄傲,切莫阴沟里翻了船!”   齐韵猜的没错,三轮赛程过后,梁禛与杨氏兄弟果然成为最终晋级的三杰,梁禛毫无悬念地成为官职最高,成绩最好的参赛者,俊朗勇武的梁禛毫不客气地闯进了蒋太后的视野。   “陛下,哀家觉得此次选拔甚好!你看这梁大人果然是最配我家韵儿的……”蒋太后满面喜色,看着高大威猛的梁禛越看越喜欢。   “谁说少泽是最合适的?朕觉得还是杨氏兄弟合适些!”   “……”   “陛下为何有此一说?你看这场上的成绩,三人虽一样,但梁大人的官职明显高出许多。”   “母后为何如此肤浅,那少泽二十有五,家中三代贵胄,有这点成绩难道不是应该的吗?反倒是杨家两兄弟惊艳啊!两兄弟出身平凡,年纪轻轻便如此实力不凡!不仅比少泽年轻,与二妹妹年龄更为接近,模样也俊秀许多。至于官职嘛,他们俩只是没他梁少泽那样的家境保底,吃了亏,如此出众的武官,朕这便将他们二人调入兵部历练历练,过两年定会让人刮目相看!”   朱铨满脸不以为然的样子,极力为杨家兄弟站台,几乎就要让人以为这杨家两兄弟明天开始就要当大官了!   蒋太后不理解朱铨的执着,但杨家两兄弟倒也还算出众,于是她思虑片刻,开口道。“杨家兄弟虽然不错,可是梁大人明显更符合韵儿赛前开出的条件,陛下如此看好杨家兄弟,要不咱把这哥仨都给你妹子选选?”   朱铨不是怨妇,自然不会絮絮叨叨将以往梁禛与齐韵的过节诉说给自己的母亲听,所以蒋太后并不能体会朱铨此时的心情。她只是出于公心将这三人给提溜了出来,毕竟三个小伙都是如此亮眼的好儿郎。   朱铨却是不同,他心中不舒泰,以至于他想亲自将这名单递与齐韵,他想要看看齐韵怎么选……   ……   勤政殿内。   “二妹妹觉得朕替你选的这三位候选人如何?相中了谁?”朱铨满面含笑,语气可亲,一双眼却直勾勾地看进齐韵的心里。   齐韵端坐下首,她望着朱铨神色莫辨的脸,心中惴惴。   “呃……三位军爷都甚好……韵,说不上来……”齐韵侧身坐在春凳上,双颊嫣红,秋波盈盈,端的是娇羞无限。   朱铨颔首,收回了视线,复又自面前的三张肖像中抽出一张示与齐韵,“二妹妹觉得杨一鲲如何?朕觉得他头脑更聪慧一些。”   “呃……杨一鹏亦不错……都如此俊美……”齐韵死命揪着罗帕,心中跳得像锤鼓。   “可是……可是,陛下……杨家兄弟,呃,韵儿……韵儿都喜欢。”   殿内静谧,须臾,上首爆发出震天的大笑,“妹子勿羞,杨家兄弟都送与妹子罢,你是公主,收两位驸马而已,这有何不可!”   “谢陛下隆恩……只是……只是韵,韵……可以这仨都要麽?”   “……”   无论如何,梁禛总算是在最后关头挤进了公主府,朱铨虽说忿然,但好歹舒坦了许多。这婉怡公主倒真是个爱美的,美男子一个都不想放过,梁禛模样倒也好看,如此想着,梁禛入了公主府似乎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了。   驸马爷不能入朝为三品以上官职,但齐韵算不得真正的公主,梁禛又身居要职,朱铨也舍不得放他回家躲清闲。如此一来,梁禛依旧回京做他的左军都督,杨家兄弟则被调入兵部分别任武选郎中与职方郎中。   只是齐韵的婚事应该如何下诏,倒成了难事。不过这难不倒朱铨,目的已达到,一张纸,随便怎么写都可以!   三日后皇帝降旨安远候府,左军都督梁禛入公主府,杨一鲲、杨一鹏随侍,着令尽快择日完婚。   安远候夫妇目瞪口呆,这算个什么事?只听过娶妻顺带收媵妾,这倒是第一次听说做驸马爷还带陪娶的。   但梁禛依旧是高兴的,好歹是公主府的人了,他原本以为自己是小十二的,没想到自己居然做了老大。   做了老大什么都好说,梁禛的雷厉风行向来有目共睹。自过大礼开始,梁禛便将杨家兄弟彻底“软禁”了起来——   自己原本是负责北线清理宁王爷残余势力的,如今自己回京了,后续交接工作还没完成。没法啊,皇帝都下诏让尽快娶了公主了,北边的扫尾工作就由两位“媵妾”去完成吧!      ☆、大结局   秋风送爽, 丹桂飘香,婉怡公主出降安远候府, 虽然是个便宜公主,但朱铨与蒋太后却是发自内心的对齐韵表达着宠爱。   朱铨派出使者宣召准驸马梁禛到东华门,在便殿予以接见, 并赏赐玉制腰带、靴子、尘笏、马鞍、红罗一百匹、银器一百对、衣料一百身、聘礼银子一万两。(朱铨出手阔绰,绝对按照公主标准行事,给足了齐韵脸面!)   赏赐过后,皇家设宴款待, 宴席是九盏(九大碗)规格。席间, 皇家乐队在一旁奏乐助兴。宴会结束,梁禛则在, 五十人组成的皇家乐队奏乐开路下,回到自己的家。   涂金荔枝花图案的鞍辔、金丝猴皮毛制成的坐褥,手执丝线编织成的鞭子, 梁禛胯-下的骏马如同他本人一样趾高气扬, 威风凛凛。公主陪嫁的十里红妆从西华门一直绵延到了东华门。   满城的小孩皆出了门, 争相追着花轿跑,轰轰烈烈的迎亲队伍一早出的门,直到晚霞满天才挪进了安远候府。梁禛与齐韵的娶亲仪式依旧在安远候府举行, 婚后再搬去公主府。   齐韵混混僵僵地被一堆人挪来又挪去,好容易入了洞房,新郎官复又出门应酬宾客,留了齐韵与数名陪侍的丫鬟在房中。红彤彤的新房内绣花的绸缎被面上铺满了红枣、花生、桂圆、莲子, 寓“早生贵子”之意,周遭的床帐、垂幔入眼皆是晃花眼的红。   齐韵端坐婚床当中,望着周遭的通红竟然有些忪怔。回想自己与梁禛的过往,再看看眼前的红,虽然已在拜堂的时候听过了他温柔的低语,直到现在她依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嫁给了梁禛。   虽然公主府内还有两名被朱铨硬塞进来的男人,好歹自己总是与梁禛拜的堂不是?一想到公主府内那两名还未曾说过话的双胞胎兄弟,齐韵忍不住一阵头疼,连带心中的喜悦都被冲淡不少。   累了一天的齐韵实在绷不住了,歪坐床头,头上盖着喜帕,须臾竟坠入了沉沉的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齐韵被脸上的湿滑揉搓给搓醒了,她奋力睁开了眼,发现梁禛拿了块面巾正仔细给自己擦洗脸上的脂粉。   “韵儿醒了?为夫挑开盖头看见的是你流口水的脸,可是被吓了一跳呢,我以为我又娶错了人,这不,把脸洗干净些,好好瞧瞧……”   “瞎说什么呢!”齐韵一个娇嗔,一把夺过巾帕,自己起身奔至水盆边细细擦了起来。   身后一个温暖的怀抱将她紧紧包围,耳旁传来梁禛温柔的呢喃,“韵儿可还记得开封城?”   齐韵望着铜镜里梁禛温柔又迷醉的脸,恶向胆边生,一个抬手,刚沾满水的湿漉漉的巾帕“啪”地一声打上了身后的俊脸。   “你还敢提开封!我明明呆屋里啥事没有,非把我掳走做了你的妾!你与那强占民女的恶霸纨绔有何区别?!”   齐韵柳眉倒竖,恨恨地开口,“别提这事,既然提起,我倒是想起来一桩事,你以往可曾如此掳过其他女子?”   “夫人放心,禛这辈子就掳过你一个!”   “真的?”   “保证!”   “你府上不是有个通房吗……”   “打发了!早打发了!给她配了个小厮……怎么着也不能碍了姑奶奶的眼啊!”   “除了这个通房,可还有过其他女子爬床?”   “……没有!”   “可你为何犹豫?”   “哪能犹豫啊!禛只是在确认一下,怕漏了什么……”   “怕漏?好哇!你……”   不及话说完,新嫁娘早已腾空飞起,红帐翻飞,内里传来男子不耐的嘀咕,“我说夫人,洞房花烛夜可不是拿来算帐的,有什么事,明日再说。禛已两年不见你,想得心尖尖都是麻的……咱先办正事可好……”   “你个小色坯……啃哪里去了……不要……”   话语声顿止,唯有磔磔金钗叩击床梁声,击打得人心乱如麻。   月影摇曳,红烛婆娑,娇娘婉转的低吟与男子沉沉的喘息传来,惹得院外的婢女愈发阖紧了窗户。月亮闭上了眼,躲进月影,鸣虫止住了音,缩回巢穴。   “暗风摇烛曳红装,彩凤屏帷金兽香。妾似琵琶斜入抱,任君翻指弄宫商。”   ……   公主府终于热闹起来,齐韵与梁禛归宁后正式入住这崭新的公主府。才一掀开车帘,便有两名男子奔至车前。   一名殷勤地放了踏脚凳,“公主殿下仔细脚下。”   另一名满脸含笑冲齐韵伸出了手,“公主殿下,鲲扶你下车……”   ——   这是一场尬宴。   其实只是公主府一场普通的晚膳,却让齐韵食难下咽,梁禛全程黑脸,拼命扒着面前的饭。   左右下手坐着笑容满面、满目期待的杨家兄弟,殷勤地替齐韵夹着菜。   齐韵看着夫君梁禛的臭脸,心道,他一定在懊悔为啥不多派些活与这哥俩,索性让他二人累死喜峰口,莫要再回来了。可是杨家兄弟也很无辜啊,一表人才的小伙子,被朱铨死活塞进来梁禛身边,摆明了就拿他二人当枪使——来恶心梁禛的。   “鲲,韵儿不爱吃芥菜……”   “是,公主,我这就挑走,公主,我是鹏。”眼前的男子温润如玉,眉梢眼角都是温柔,“鹏的嘴角会有一个浅浅的酒窝,公主可以记这个……”   “……呃……韵儿记下了。”   “本官看你是脑袋蓬了吧?管家没教你韵儿的喜好麽?如此腥气的菜放韵儿碗里,还饭还能吃么?给我统统换掉!”身旁的梁禛剑眉倒竖,大有借着这股势将杨一鹏撵出公主府的架势。   “相公……”齐韵转身握紧梁禛就要高举的拳头,“韵儿无碍,饭菜毋需换掉……”为了消除梁禛那勃勃怒火,齐韵将嘴角几乎扯到了耳背后。   “相公,韵儿为你备了你最爱的玉锤,晚间,韵替你按按足底,松泛松泛……”   “真的?!”眼前的凤目满是欣喜,“为夫就等着咯……就知道韵儿最会疼人!”   ……   一场足底按摩终于扑灭了梁禛心中的火焰,齐韵揉了揉酸胀的胳膊直起了身。她看看沉沉好眠的梁禛,舒心一笑,禛郎分明是个稳重又大气的人,他也知晓杨家兄弟并不是想故意与他抢夫人,都是朱铨的错,有时候却依然像个孩子,也不知他是怎么长的。   齐韵探手替他捻了捻锦被,转身出了房门,适才席间梁禛胡乱发脾气,应是吓着那杨家弟弟了。这两兄弟为了在梁禛手下讨生活,堂堂边防战将活生生憋成了男婢子,无论如何自己都得去安慰安慰。   齐韵三拐两拐来到了偏院,上房灯火通明。齐韵轻轻推开门,看见一翩翩公子正侧卧窗边,就着烛火看着一本书。   看见齐韵进屋,他眼中有惊喜划过,“公主……”   “鹏,今日禛郎不是故意要骂你。”   “公主,我是鲲,鹏出去后院耍剑还没回呢。”   “……”   “你不是嘴角有酒窝吗?”   “是的,鲲有两个酒窝,鹏只有一个,公主可要记好了。”   “……”   ……   又是例行的“家庭晚膳”时间,“尬宴”每天都在上演。   齐韵与梁禛都不愿两兄弟来上房用膳,可两兄弟执着的很,他们说,左都督无论白天黑夜都占着公主,他们二人连汤都捞不着,就指望吃饭时能饱饱眼福了。齐韵无奈,只得放了他们二人进屋。   齐韵措辞良久,终于清了清嗓子看看左手的男子又看看右手,开了口,“鲲,鹏……”   “公主,我是鹏,他是鲲。”左手的男子温柔的开了口。   “……”   难以言说的气息在空气中涌动。   “我的嘴角……”   齐韵白着脸抬手止住了鹏的话,这朱铨不仅是在折磨梁禛,也是来折磨她的。   “……咳……反正就你们哥俩,饭后你们各自休息休息,晚些时候,韵儿来你们院里同你们哥俩说说话。”   “是的!公主,我们记下了。”两名俊美男子欢欣雀跃。   “韵儿!有什么不能同我说麽?”身旁的梁禛不干了,伸手扯住了她的袖子。   “行了,行了,我有事寻他们,你莫要凑热闹。”齐韵摆摆手,不想再诓这名“巨婴”。杨家兄弟前途似锦,自己不能误了他们。   ……   偏院的上房,灯下三人对视。   “杨家兄弟……”齐韵终于学聪明了。   “你们入公主府,完全是个误会,你们二人前途似锦,不可被韵儿耽误终身……”   “公主莫要撵我们走!”左手的酒窝男子开了口。   “公主,我们哥俩自小长在边关,父亲在咱哥俩很小时便战死了,唯有一老母亲在世。母亲原来也是京城的人家,虽京城已无亲人,但她无时不在盼着咱哥俩能早日回到京城。所以咱哥俩便来参加了公主的驸马选拔赛,一是钦慕公主的绝世姿容,二便是如此市侩的想尽快在京城立足。”   酒窝男尴尬地往往自己的双胞胎兄弟,又望望齐韵温柔的眼。   “陛下……陛下要我兄弟二人好好伺候公主,如若表现不好,被撵出府……便……便将我二人送回安定卫再历练历练……”   他抬手握紧齐韵悬在半空的袖口,紧紧的攥着,似乎那是他的救命稻草。   “公主,咱哥俩不想回去……”   齐韵默然,要摆脱目前的困局务必要先解了朱铨的心结不可。这朱铨因为自己与梁禛有前情,心有怨念,对梁禛一直巴不得除之而后快。只是碍于他帝王的名声,梁禛的赫赫战功,及自己替他护住皇位的份上,才勉强容忍了梁禛成为自己夫君中的一个。   如若直剌剌将二人送出府去,只怕是真的会激得朱铨重拾心中的仇恨,再一次给梁禛小鞋穿,或者寻个由头将梁禛狠狠收拾一番,那就划不来了。   如何处理两兄弟,还得万分小心才是。思虑良久,齐韵终于开了口。   “杨家兄弟,韵有了禛便足够,如此困在公主府对你二人甚为不公,要不韵先与禛商量商量,让他提携你们,找个机会,让你们哥俩立一个大功。陛下必得替你们加官晋爵,届时,韵再放二位出府,杨家兄弟,你们看如此可好?”   “公主殿下……入公主府是我们自愿的,如若公主不喜我兄弟二人,我们也不会碍了公主的眼,公主如何安排我兄弟二人,我们皆无二话。只是……只是……”右手的酒窝男终于开了口。   “只是希望公主看在我兄弟二人一腔赤诚的份上保我们留在京城……”   ……   春风送暖,万物复苏。   杨柳岸晓风拂面,迎面走来一群衣着光鲜的踏青人家。一个胖乎乎的小子身穿红衣绿裤,手中抓了一把草非要塞给身边的锦袍男子。   “爹爹!爹爹,骁儿送您这个,爹爹替骁儿搏个爵位吧!”   胖小子的圆脸红扑扑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内里全是希冀,“骁儿想要大马,鲲叔叔说,如他那般做了将军便能有大马,找爹爹加官晋爵便成。”   “浑小子瞎说什么呢!”梁禛抬手往胖儿子额角一个爆栗,这杨一鲲就是不安好心!我梁禛出钱出力替他们升官发财,又给他哥俩“赎”了自由身。让他们俩兄弟好容易做了将军,自己也开了府,却依然成日里来公主府晃悠,缠着我儿子玩。莫非是看抢不了我梁禛的夫人,便改抢儿子了?!   最为揪心的是,骁儿小小年纪倒是将那杨家两兄弟分的门儿清,哪个是鲲叔叔,哪个是鹏叔叔可真没有叫错过!可恨两妖男成日不教好的,让我儿子小小年纪便如此市侩,长大了怕是只会买官禄爵了!   果然靠“男色”上位的男人靠不住,他恨恨地在心里将兄弟二人痛骂了一通,又躬下身子准备好好对儿子进行一番思想教育。还不及开口,一粒草球猝不及防地砸上了他的脸。   “爹爹爹爹!香儿好厉害!娘亲说我扔不动草球,可香儿就偏是扔了如此之远!”   被砸中的梁禛亦满脸惊喜,似乎砸中他的不是草球,而是一粒黄金。他转身迎上一个小小的,飞快滚动过来的小花球。抬手轻轻提了起来,凌空甩了一大圈,换来空中飞舞的小姑娘更加兴奋的尖叫。   “香儿乖,香儿以后去做女将军,把那东边的倭寇统统杀光……”   “我要做将军,我要做将军,是我先说的!爹爹为何让妹妹做将军就不管我了!你为何如此不讲道理……”身旁的小子脸憋成了猪肝色,眼看要哭了。   “好好好!你们都做将军,成不?骁儿做神威大将军,香儿做巾帼将军咯……”女儿奴都督全然忘记了自己应该对儿子开展的思想教育工作,望着怀里同样胖乎乎的丫头,喜笑颜开,满口忙不迭地就将两个封号送了出去。   “行了,行了,姑娘家家做什么将军。”身后传来娇莺般婉转的低叱,齐韵好容易追了上来,抬手就要将女儿从梁禛怀里接过来。   “念伊带他们去那柳树下玩,我有事与左都督谈。”   待一双儿女随了念伊走远,梁禛一把揽住身侧的美人,低头蹭上了香腮,“乖韵儿想说什么,如此严肃,禛心里惴惴的。”   一双素手锁住了他的喉结,“说,你可是在扬州养了外室?为何管家每月要支取二十两银与你兄长,你兄长又支去扬州?你小子以为多转几次我便查不出端倪了麽?”   咯噔一声,梁禛心道不好,这女人为何五感如此敏捷,当真不好对付得紧啊。   他面不改色只搂紧了怀中的纤腰,“韵儿莫要胡乱吃醋,你相公磊落得很,若是外室,扔去扬州,岂不是给自己添堵嘛,成年累月见不着面,做什么外室?”   “可你为何给她大笔银钱?”   “韵儿放心,她叫童鹭,当初禛去扬州查倭乱时被流匪所困,多亏了这位妇人搭救。禛见她生活清苦,便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你说的可是真的?”   “禛的心在你面前,可是干干净净,一清二楚的!夫人如若不放心,今晚为夫邀请你仔细审审……”   “……如何审?”   “夫人说呢……昨晚那般就好,只是休要用牙齿……”   “你个混球!成日脑子里都乱七八糟的污糟事!今晚你等着,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执子之手,与子共著。   执子之手,与子同眠。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执子之手,夫复何求!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捧场!最后橘柑连载文再度求捧场: 凉州词:一场背叛了信仰的爱情。 嫁给李霁侠,薛可蕊以为自己的人生走到了尽头,可以上演吐血身亡的戏码了; 谁知道几年后,峰回路转,最不可能的真命天子破空而出; 她这才知道:最开始说不要不要的那个人; ——其实才是大boss!! 此文甚美,求不错过! 最后一次感谢!   ☆、番外一 谁家亲戚   安远侯府的崇光少爷考上武举人了, 年仅十七岁的武举人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啊!安远侯府的标杆人物梁禛也没能在如此年纪搏得如此殊荣。   一时间安远侯府大房风头十足。大房安远侯梁胜,终日裂开了嘴, 死活合不拢,我老梁家祖坟埋得好啊!子孙都有出息得紧。儿子梁禛自是不用说了,孙子梁崇光也不逞多让, 年仅十七便搏得了他二叔梁禛十九岁才获得的功勋。   如今,梁家最内敛的梁嵩也乐得不行,这不,催着自己的夫人李氏在这草长莺飞的三月, 隆重地为自己的大儿子举办了一场庆贺宴。   ……   含辉院。因梁家有大喜事, 要举办宴席,梁禛前几日便拖儿带女带着一家, 从公主府回到了安远侯府“帮忙”。   齐韵仍在酣睡,念伊坐在案头,手拿丝线认真鼓捣着手中的一件中衣。   “二奶奶醒了吗?”窗边阴悄悄地冒出一颗毛茸茸的头。   “……念奴!你这小蹄子再如此吓人, 小心我让二奶奶把你发卖了!”念伊被吓得不轻, 捧着心口, 将手边的针线箩一把扣上念奴的头。   “姐姐作何打人?”窗外的念奴捧着迎面而来的针线箩,一脸委屈,“我只是怕吵着二奶奶, 谁知道你如此没胆子!难不成你还希望我站在这里扯着喉咙喊?”   “呸!小蹄子油嘴滑舌!再狡辩今晚让你值夜!”   “啊!别啊!姐姐作何公报私仇?念奴前日才当过值啊!”此话一出,窗外的念奴果然变了脸色,只拿眼哀求着凶神恶煞的念伊。   “念伊姐姐行行好,念奴知道错了, 放奴婢一条生路吧,以后寻姐姐说话定要远远地便咳嗽一声!”   给公主和驸马爷值夜简直就是遭罪。   公主生育过两个儿女,在生二姑娘香儿时,胎儿位置不好,竟然难产,生了一天一夜才生出来。公主由此便伤了身子,调养了许久才恢复了七七八八。原以为身子伤了定然怀不上了,没想到大年刚过,在齐府回公主府的路上吃了一块牛乳膏便干呕不止。回到公主府,托大夫一查,居然又怀孕了。   这第三次怀孕可是把驸马爷吓坏了,怎么办?生还是不生?他犹记上一次生香儿时的可怖场景,红彤彤的血水一盆又一盆往屋外倒,以致于他后来许久都不敢摸刀。   最终当然是还要生,你不生难不成怀着肚子里的瓜直到天荒地老?   自从验出珠胎再结,梁禛就睡不好觉了,他因害怕胎儿位置又不好了,常做噩梦,以致于夜间经常起床查看齐韵是否睡得安好。他一起床,值夜的丫鬟也得起床,替他倒杯热水压压惊,替他看看公主的睡相是否恰当。因为他不知道从哪个神婆那里听来一个偏方,说想要胎儿位置好,母亲就得睡相好,一个晚上得挺得笔直像根棍,肚子里的宝宝定然也就规规矩矩不乱跑。   齐韵无奈,只能告诉他,腹中的胎儿会什么位置非人力所能控制,睡相什么的,不过是神婆骗你银子用的。   梁禛口上说娘子说得对,但行动上依然一如既往的强迫症,夜间不起个四趟五趟的,压根无法躺下床。这可就苦了值夜的人了,他梁禛起床了,了完自己的心事倒是安稳的睡去了,可这丫鬟又倒水又捻被的,再拿冷风那么一吹,满脑子清醒地都能直接去管账了。   于是这公主府的丫鬟们无一不畏惧上房值夜这一项伟大而艰巨的任务。   “小蹄子说吧!啥事这么急吼吼的?”眼前的念伊瞪着眼睨向窗边那张跑得绯红的脸。   “姐姐,是大奶奶……大奶奶非要让厨房的甘大娘把那满院子的鸡鸭给赶回咱公主府去……她说,前院要办宴席,厨房正是忙的时候,现在厨房里满地的鸡鸭到处飞,菜都没法做了。”   “这有啥难办的?你去把那些鸡鸭赶回公主府不就结了?”   念奴涨红了脸,嘟囔了半天,“姐姐,不是念奴怕赶鸡鸭模样丑,只是这公主府与梁府一个城西一个城东的,还得赶上这么多鸡鸭,怕是走到明天也没走回去……”   “让薪总管给你套个车呗!”   “我的姑奶奶!那百八十只鸡鸭得拿活禽贩子的牛车才行吧!你让咱薪总管去哪儿寻?”   “念伊……你们在说什么鸡呀鸭的?”内室传来齐韵的呼唤,她终于要起床了。   齐韵如今正值有孕三个月,整日嗜睡,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能起。   “公主睡饱了?”念伊满脸堆笑,忙不迭地转身便往内室跑,“奴婢伺候你穿衣。”   “嗯,睡得忒饱了……骁儿和香儿呢?”   “知春妹妹带他俩去前院看放炮仗了。”   “唔,现在什么时辰?”   “快午时了,公主醒来的正好,拾掇拾掇便好用午膳。”   念伊绝口不提鸡鸭的事,只手脚麻利地替齐韵穿上比甲,套上襴裙,腰间挂上玉佩,唯独不挂那香囊。因齐韵有孕,为避免意外,梁禛禁用了全部香薰,包括禁止在齐韵居住的任何地方悬挂香囊。   “你们适才说的厨房遍地鸡鸭是怎么回事?”齐韵显然并没有因暂时的打岔而忘记心中的鸡鸭。   “呃……”念伊愣住了,缩回正替齐韵整理裙摆的手,不知道怎么接话,原本想的不提这事糊弄过去,眼下看来有点困难……   “念奴呢?”   “啊?奴婢在这儿!”窗外传来念奴高亢的回复。   “念奴躲外面干嘛?你进来同我仔细说说你刚才说的话。”   “啊?奴婢这就进来!”   念奴缩头缩脑终于挪进了屋,齐韵端坐屋内,面无表情,只闲适地喝着白开水。   “说吧,为啥厨房那么多鸡鸭?别想着糊弄我,我全都听见了。前几日就觉得你们鬼鬼祟祟,今日看来果真有事。”上首的齐韵眼皮也不抬。   “呃……呃……公主,不是我们要瞒你,是梁大人他不想你胡思乱想……”   “你们啥都不说我才会胡思乱想……”齐韵抬眼瞪着念奴,还没说完,门外旋风般又卷进来一个人,还没立稳便听见高亢又真诚的女声传来,   “我说弟妹啊!你家那亲戚也忒热情了点吧,哪有送人礼物送一院子活鸡鸭的!要不是咱府里地方大,哪够这么多鸡鸭跑的?可是再大也装不下如此多,要不弟妹你安排几个小厮把这些畜生都赶回你公主府去?我们要开宴席,没人去伺候这满院子的畜生,它们饿了便四处乱飞,实在是太碍事了……”   齐韵抬眼,眼前伫立着一位身穿翠蓝色缠枝莲花纹褙子的妇人,柳眉大眼,鹅蛋脸,一幅精明模样,是梁嵩的发妻李氏。   “大嫂,什么亲戚?”齐韵满头雾水。   “呃……二弟不是说……说是你老家的亲戚吗?怎的,你自家亲戚来了,你也不知道?”李氏惊愕。   ……   齐韵无言地看着这满院飞的鸡鸭说不出话来,身边立着一个身材魁实的年轻女子,二十出头,黑黝黝的团脸透出健康的红晕,大手大脚像蒲扇,一看就知是劳动能手这一挂的,她正满脸激动地望着齐韵喋喋不休。   “齐姐姐,你知道吗?鹭儿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看见我亲姐了!齐姐姐,你说我们是不是有缘分?我住扬州,你住京城,咱八杆子打不着的两家人竟然能因为梁家二哥和我大姐凑到一起。鹭儿激动啊!梁二哥年年给鹭儿大笔银钱,鹭儿如今也能吃得饱穿的暖了,还有了一门贩卖鸡鸭的营生。鹭儿的儿子也进了学堂,待他长大了,鹭儿便让他来京城寻梁家二哥,给咱二哥牵马!”   缩在老远的念伊和念奴垂着头,像两只鹌鹑,实在太尴尬了!这童鹭什么身份,公主什么身份?见面竟张口就姐姐哥哥的叫,还想让她自己的儿子以后靠上梁大人找工作!这让公主怎么想梁大人!   “鹭儿……”齐韵转头止住了童鹭的话,她满眼含笑,丝毫没有任何不虞的表情,“鹭儿的大姐叫什么名儿?”   “大姐唤做莺儿,童莺儿,咱水塘村最有名气的漂亮姑娘!”童鹭一面说,一面露出得意的神色,她诚恳地望着齐韵,继续说道,   “听人说,我大姐以前在翠萝院也是妈妈的心尖的肉儿,舍不得带出来的珍宝!所以我才说咱梁二哥有眼光嘛!”童鹭满脸兴奋,一张厚唇翻飞,说得唾沫星子四溅。   “嗯,不是你梁二哥有眼光,而是你大姐太出众了。”齐韵望着童鹭笑得甜,远处的念伊和念奴看得心惊肉跳,只顾将自己缩成一团,谁也看不见才好。   ……   齐韵热情地招待了童鹭,并对梁家人声称这是自己老家的远房亲戚,多年不见,太过思念,听说自己又有喜了,这才不远千里送了如此多鸡鸭来给自己补身子。鸡鸭太多,给哥哥家带来了困扰,韵儿这就差人寻笼子装了,一笼一笼的给抬回公主府。   端坐太师椅的梁嵩听着齐韵的这番话,望着上首信以为真,满面带笑,并热忱欢迎童鹭的安远侯夫妇二人,心中窘迫不已,只顾装口渴,端起茶杯一通猛灌茶叶水。   晚膳前,梁禛回来了。满府的人都怕齐韵因为白日里童鹭的事与梁禛大闹,一个个早缩去了看不见的角落。于是,英姿勃勃的梁禛兴冲冲地冲进含辉院,寻到齐韵。不等齐韵开口,他便一把揽住齐韵的腰身,满脸兴奋,“韵儿随我去花厅,为夫带你去见一个人!”   齐韵望着梁禛急迫又兴奋的脸,也好奇心顿起,“禛郎带我去见谁?”   “随我去了不就知道了,是一个好玩的姑娘,她的东西可有趣了!韵儿去挑挑,指不定咱未出生的儿子喜欢。”   齐韵忍不住扑哧一笑,“你这混人,你怎知晓是个儿子,要是是个女儿,该如何是好?”   “哈哈!这有何难?韵儿定了就行,韵儿想生什么,禛就抱什么,禛都喜欢,都喜欢啊!”梁禛满眼含笑,托着齐韵稳稳向花厅走去……   待进得花厅,齐韵一眼便看见端坐堂下的一名衣着考究的年轻女子,眉如春山,眼如烟,端得是风流袅娜,转盼多情。   那姑娘见到齐韵进屋似乎愣了一瞬,转眼又直起了身,恭恭敬敬冲齐韵道了个万福。“蔓草见过梁二夫人。”   齐韵有些愣怔,她疑惑的看向梁禛,梁禛却一如既往的兴奋又激动,只冲着蔓草说话,“蔓草,东西拿出来给夫人瞧瞧!”   但见这名唤做蔓草的女子只抿嘴一笑,她也不见外,兀自靠近齐韵,轻轻拉起她的手,将她带向茶桌旁。   “夫人,蔓草是交趾国三太子妃,蔓草的夫君负责这一次向中土皇帝陛下敬献贡品,这几日便留在京城。蔓草是随夫君来京城的,蔓草有一个商行,专做远洋运输和货物贩卖。到了京城,觉得此处甚是繁华,想在京城开一家杂货铺,便托了梁大人给蔓草周全周全。这不,蔓草正好带了几样货品,呈给梁大人看时,他甚是高兴,说夫人您一定能喜欢!便让蔓草统统带来府上,给夫人赏玩。蔓草的商行有许多这样类似的小玩意,如若夫人喜欢,待蔓草的铺子开业,还要劳烦夫人前来捧场……”   齐韵挑眉,这倒是个有趣的姑娘,身为皇族却致力于远洋和贩运,这让她想起许多年前曾经认识过的那位姑娘……   齐韵自嘲的笑,晃晃头,挥去脑中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随着蔓草来到茶桌旁。   一个布袋中装满了大大小小的各色物件,真算得上是琳琅满目了。有五颜六色的彩球状的东西,还有各色精美的不知是何材质的各类饰品,有摆的,挂的,也有用的玩的。   齐韵同大多数女人一样,兴奋不已,如此多美丽又稀奇的东西突然摆在眼前,真让人不知先看什么的好啊!   一个五彩的掐丝珐琅盒子吸引了齐韵的注意,盒子小巧玲珑,晶莹剔透,流光溢彩。她将这盒子取了出来,想打开,却寻不得开口。   “夫人瞧这儿……”一只纤纤玉手伸了过来,“此处有机关,需要夫人用口令开启……”   蔓草正要说出口令,齐韵抬手止住了她。齐韵突然玩兴大发,她抬起头,笑眯眯,双目亮晶晶,“我猜猜,可以吗?你给我提示,我爱猜谜。”   蔓草莞尔,“夫人真爱玩,那么便请夫人猜吧,这是夫君上贡物品的复制品,四个字,吉利话,有关民与国。”   齐韵颔首,脑子里突然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来一个词,那是他做密匙时最爱用的初始口令——   “人”“寿”“年”“丰”   咔哒一声,珐琅盒开启,伴随琵琶声响,内里竟然弹出来一个汉人宫娥,怀抱琵琶,弹奏着一首曲,虽然只是不停重复着同一个旋律,但能很清楚的分辨出来——那是一首长相思……   齐韵有些愣怔,耳畔传来蔓草兴奋的恭维,“夫人好厉害……”   齐韵抬起头,她定定地看进蔓草那波光潋滟的双眼,内里有审视,“姑娘姓蔓?”   “不。”蔓草漫不经心地收拾着袋中的各色玩意,嘴角含笑,“我姓午。”   “这真是一个少见的姓。”齐韵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破土。   “是的,父亲的姓很少见。”   齐韵细细地看向眼前这位交趾国的三太子妃,身型窈窕,大概十六七的年岁。   “你父亲……一定很享福吧,有你如此能干的女儿……”   午蔓草一愣,眼中有看不清的微光闪过,她勾了勾唇,抬起头,望向齐韵,“是的,蔓草和自己的夫君都很爱他……   ……   含辉院,齐韵端坐灯下替身前的梁禛梳发。   “相公……”   “嗯?”   “韵儿有时候会突然感叹,我的人生要是没有你,会是什么样子?”   “韵儿想什么呢?”梁禛转过头,探手取下她手中的木梳,将她的双手抱入怀中,“你若是没有我,我会抄起我的大刀打入天庭,质问那月老是不是老糊涂了,忘记了派丝线……”   “哈哈哈哈!”身旁的齐韵笑成了一团,以至于眼角都有了湿润,她抬头看向灯下梁禛那柔和的眉眼,决定不再问他白日里童家两姐妹的事。   齐韵知道他曾经养过这名唤做童莺儿的瘦马,就是为了忘记她的存在。她一点也不责怪他,因为那个时候如此对他,她也很愧疚。童莺儿是个好姑娘,齐韵同梁禛一样,愿意为童鹭做点什么,只是为了舒缓梁禛心中的愧疚与痛楚。   梁禛不愿告诉自己他心中的故事,齐韵虽然也会有一点小小的失望,但是——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的梁禛全身心,连头发丝都是自己的,自己已经很满足了。经过了如此坎坷的人生,自己依然能坐享荣华,眼前这个男人,功不可没……   这样想着,她便直起身,抱紧梁禛的头,揽入自己的怀中。   “相公……韵儿今生有你,真好……”      ☆、番外二 午蔓草      我叫李蔓草, 我是家住大巽他群岛的汉人,父亲李五狗是一个汉人船队的大副, 听母亲说,他是跑船时遇上风暴,商船倾覆后, 他独自一人游了一晚上海来到这三佛齐国的。父亲在三佛齐寻了个新船队,留了下来,继续跑船。他一定是想趁跑船的时机回中原,不然他也不会在一次押送完三佛齐王进贡中原皇帝的船队后, 人间蒸发了……   我的母亲是一名西域歌姬, 是父亲跑船时捡来的,母亲以往是中原岭南地区一家富商的家养歌姬, 得罪了富商的大夫人后被卖予一家青楼。谁知道这家青楼干的竟是往南洋卖女人的营生,他们买得母亲后便将母亲送上一艘大船,日夜兼程送往了这三佛齐国。   母亲说她不堪受辱, 便寻了大船卸货的机会逃出来, 在被青楼打手追逐的时候, 是父亲救了她,于是便有了我。   母亲说李五狗是我的父亲,我也一直唤李五狗为父亲, 可街坊里的小孩儿都喜欢唤我野种。他们说李五狗不是我父亲,不然怎会丢下我不管,独自一人跑回了中原。我不信,便去问母亲, 母亲听我如此说话便会流着泪,抄起手中的锅铲或纺锤死命砸我的屁股。   见她如此难过,我便不再问了,李五狗是不是我父亲都已经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没有人能再做我的父亲了——我成了一个孤儿。   去年开春便爆发了一场严重的瘟疫,村里的人几乎死绝,也包括我的母亲。   饿!实在太饿了!就在我抠着村头那棵老榆树的皮往嘴里塞时,我看见了一双深邃的眼睛……   那是一双迷人的眼睛,黑漆漆、亮晶晶,像璀璨的夜空。   你在吃什么——他是一个瘦高的男人。   我在吃树皮呀!   这个东西不能吃——他能有染病死去的张大夫那岁数吧?三十多岁,一个男人成熟的年华。   可是我就算不吃这个也找不到东西吃,不如就吃这个了。   我给你吃——眼前递过来一个大白馍。   今天是我的幸运日,他一定是上天派来拯救我的仙人,在全村人都死绝,跑绝后,坚持留下来的我成了村里唯一的活口。   村里一个人都没有。男人似乎有些失望,他冲身后一个发鬓花白的男人说话。   是的,午爷,这三佛齐西海岸闹灾呢,到处都是空的。   我要在这儿建船厂!瘦高男人望着海上那血红的落日说话。   午爷,云旗不同意,这儿不吉利,不会有人愿意来干活的,这里……这里被恶魔诅咒了……   瘦高男人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我不信恶魔,如果有恶魔,早就把我收走了。这儿不是还留了一个小女孩嘛?这说明瘟疫已经结束了。我就要在这里建厂,没人干活,咱就从别处人市买人,反正这片地也不用花钱买,我随便圈便是。咱把买地的钱拿来买人,这样厂也开了,人也有了,钱还少花了许多。   午爷!要是……要是瘟疫还没结束怎么办?   你怕病死了?哈哈!云旗勿忧,我便在这儿住上十天半月的,半月后,你来看我是否还活着。如若我活着,你便答应我,可好?   这个叫午爷的人似乎很难听进别人的话,他好像太喜欢这里了。我也挺喜欢这里,这里的海面特别平静,比别处都温顺,北边便是老挝国的岛屿,东向则可以去往中原……   这儿在闹瘟疫前是商船们最爱走的地方,午爷若是建厂卖货,此处四通八达的的确很适合。   午爷终究还是在我们村建厂了,他建的是船厂,他买了数百奴隶,修建了厂房,挂上了光亮的门匾:逸远船厂。   后来听云旗伯说,午爷是逸远商行的大东家,商行在交趾国开办许多年了,因海运业务越做越大,午爷想把船厂建到更适合做远洋海运的地方,所以他们来到了我们村。   我改了名字,叫午蔓草,因为午爷很喜欢我,他说我的眼睛很漂亮,很像他心上人的眼睛,正好他没有女儿,所以我就做他的女儿吧!   我很开心,能在十岁的时候“攀上”一个富豪,我也算是人生赢家了!   午爷一个人住,清心寡欲像个出家人,他在我们的宅子里修了一间佛堂,每日处理完船厂的事务后便窝在佛堂里念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口中的心上人,也没有见过他的妻子。   终于,我忍不住了,我挤到了他的身边。   “午爷!”   “小丫头怎么教不会?我让你唤我什么?”他轻轻刮了一下我的鼻梁,眼中都是宠溺。   我不理他,只吊着他的脖子傻笑,“蔓草喜欢叫午爷!偏叫!”   “午爷,您的妻子呢?”   面前微笑的眸子沉寂了,我有些意外,莫不是他夫人死了?该死该死!我直想抽自己个大耳刮子,应该先问问云旗的……   “我没有妻子。”须臾午爷又勾起了唇,冲我温和地说话。   “可是……可是您明明说过您有心上人……”我松了一口气,突然有种重担得释的感觉,甚至——还有一点小小的雀跃。   “午爷罪孽深重,不配拥有妻子,蔓草莫要再问。”   我不甘心,跑去问云旗,午爷不可能没有妻子,如果没有妻子,怎么想到收我做女儿。   谁知道,我问出这番话后,云旗也不说话了,他说午爷是个聪明的商人,他追随午爷是因为午爷是他主子的坚定拥护者。   云旗的主子是一个摆夷女子,她在一场战乱中去世了,留下这逸远商行。商行历经风雨,数次险些被对手施暗招吃掉,是午爷数次救逸远商行于水火之中,午爷全心全意为逸远奋斗,他是为了报答那摆夷女子的救命之恩。   至于午爷是否有妻子,云旗对我说完这故事后又闭紧了嘴巴。   “午爷一生悲苦,蔓草好好孝敬你父亲便是,旁的,莫要多问。”   我更加疑惑了,没想到午爷的妻子竟然是个禁忌话题。于是我便偷偷溜去午爷的佛堂,我想看看里面藏了什么。可午爷与这佛堂似乎有心电感应,每次都会虎着脸把我从佛堂门口拎回来。   他把我驼在肩上,一巴掌拍到我的屁屁上,“小丫头片子想干什么坏事?再不听话我把你扔进海里去。”   当然他一次也没有真的把我扔进海里,我很开心,我喜欢看他无奈又无力的表情——让我觉得我是一个被人宠坏的公主。   我不再问他关于妻子的事,不是因为听话,而是——   我很开心他只有我一个女儿,他全心全意照顾逸远商行,也全心全意照顾我,我是他身边唯一的娇花。   我很享受与午爷独处的时光,就算我们没有说话,他也会很温柔地看着我,就这样一直看着,时间像一条温情脉脉的河从我俩身边流过,如此温柔,如此甜蜜。   我也喜欢与午爷聊天,他什么都懂,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还会给我鼓捣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午爷告诉我,这都是他们逸远商行贩卖的小玩意,如果蔓草喜欢,那么旁的人也一定喜欢!我开心极了,我成为了这片地区最有名气的孩子王!   我喜欢午爷带我骑马,我们这里到处都是海,没人会骑马,许多人连马也没见过,可是午爷居然能搞到一匹马!更让我兴奋的是,这匹马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只因他有一次画了一匹马,我随口问了一句这是什么?午爷便给我从老挝国买了一匹小红马。   午爷说,午蔓草是午爷的女儿,怎么可以连马都没见过?午爷的女儿必须是天底下最聪明,最有见识的女孩儿。   那一刻的我真的被幸福到了,我冲上去抱紧午爷的脖子吧唧一口后,转了一个大圈,“午爷!蔓草心悦你!”   午爷愣了一下,向来温和的他竟然拒绝了我的示好,他虎着脸把我从他脖子上扯下来。他第一次如此严肃地对我说话,“蔓草,你心悦谁这样的话只能对你日后的相公说,午爷是你的父亲,你只能孝顺我!”   看他这么严肃地拒绝我的示好,我哭了,午爷难道不知道我还小,很脆弱,经不起打击吗?这一年我十四岁。   就在这一年,我来了葵水,身边的嬷嬷告诉我,我已经长大了,不可以再缠在午爷身上,大姑娘就得要矜持。   我非常伤心,我从小没有父亲,没尝过父亲怀抱的滋味。好容易有了一个午爷,却被告知大姑娘要矜持,那日午爷责备我说错话也一定是因为嫌我不够矜持吧——我讨厌大姑娘!   随着环绕我身边男孩子火辣的目光越来越多,我终于意识到了我的不同,我果然与泥滩里玩泥巴的娃娃不同了。午爷果真离我越来越远,不再将我扛在他的肩上,伸手打我的屁屁,也不再允我掉在他的脖子上,甚至——   不再与我独处,也不再像以往那般温情脉脉地看我……   虽然午爷依旧如常给我锦衣玉食,给我我想得到、想不到的各种礼物,我依然怀念以前腻在他怀里的美好时光。   我无比惊讶地发现我逐渐变得与我那早逝的母亲一样——逐渐高耸的胸,纤细的腰,浑圆的臀,纤长的腿……   我看着铜镜中自己妩媚的眼,红艳的唇,得意极了,自己长得如此好看,巴不得举起手来,伸进铜镜里把这娇艳的粉脸使劲揉揉!   我要让午爷看见我的美!他的蔓草如此好看,他不可能不喜欢!   没错,我第一次意识到我爱午爷,是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午爷出海了,前所未见的风暴来了,连这片一贯温柔的海滩也变的狰狞起来,海浪扑上了高台,拍倒一片片棕榈树。我独自一人在大宅,吓得瑟瑟发抖,嬷嬷抱着我,却根本安抚不了我,我浑身冷汗直冒:   午爷今天返航,可是今日大风暴,他会不会遇上了风暴?   风暴持续了三日,我睁着眼睛不睡觉足足等了三日,终于,午爷回来了。满身腥湿的海水,他关在房间脱了上衣擦拭身上的水。我不管不顾地冲了进去,自他身后紧紧抱住他嚎啕大哭——   你为什么不先来看我?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   ……   我嫁人了,嫁给了交趾国的三殿下,午爷说三殿下是天家贵胄,我嫁过去定会衣食无忧,他就这样不管不顾地把我扔给了只见过我一面便死缠烂打攀上来的小屁孩。我伤心极了,哭了半个月,依然拗不过同样执拗的午爷,我终于失去了他……   ……   天玺十五年,三佛齐王国被满剌加所灭。战乱中,午爷失踪了。云旗伯立在我面前,毕恭毕敬地奉上了午爷那枚逸远商行的金扳指。   听云旗伯说,午爷原本已经上船,猛然发现云旗伯忘记收他佛堂内的东西,便死活要折返回去拿,一群人拉不住,只好派了一队小厮随他回去,没想到,拿到东西后返回大船的路上,遇见了满剌加的士兵,午爷被捉了……   云旗伯与我说这番话时,我晕了过去,待我醒转过来,我问他要来了午爷拼死抢回来的佛堂宝物。既然是午爷拿命换来的东西,午蔓草作为他唯一的女儿,自然要把它龛在墙上,日夜参拜。   这是一方墨黑的牌位,上面苍白的油漆端庄肃穆:妻 安缇之位。   你这个骗子,你不是有妻子吗?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感谢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