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明朗1997 整理 ================== 《沉睡的人鱼之家》 作者:东野圭吾 【内容简介】 如果推理小说一定要有死亡,这本书所触及的或许就是最残忍最令人绝望的一种情境。 一起事件,一个人的一生因此改变。仿佛跌入蛛网般绝望的挣扎,可这黑暗的尽头在哪里?世界还会有光亮吗?薰子放弃所有,坚持守护的这一切真的像想象的那样吗? 我心里的可爱宝贝,却成了別人眼中骇人的怪物。他们说我把瑞穗当成玩具,說我在玩弄一个死去的人。我不懂,瑞穗明明还活着,他们为什么说她死了呢? 很多时候,我们以为死亡是一个瞬间,其实死亡是一个过程。绝望的守护,遥远的念想,无尽的挣扎。当希望变成一种绝望,痛苦有如无边的黑暗吞噬人生。挑战人性与道德的界限,对人类心中之爱的终极考验。 【编辑推荐】 ★《解忧杂货店》之后,东野圭吾又一部慰藉人心之作。 既悲伤又温暖,这是一个让我们重新面对人生的故事。 ★如果推理小说一定要有死亡,这本书所触及的或许就是最残忍最令人绝望的一种情境。 ★一个让人流泪,也让人收获坚强的故事。 ★没有一部推理小说,像这样令人心碎;也没有一本书,像这本书一样给予我们“生命”的信念。 ★死亡不是人生的终点。很多时候,我们以为死亡是一个瞬间,其实死亡是一个过程。这是一个关于“死亡”的故事,也是一个关于“生命”的故事,让所有人陷入深思。在阅读中,和薰子一起体会那种跌入蛛网之中拼命挣扎的绝望。 ★掀起热议,挑战人性与道德的界限! 【媒体评价】 写出这样的故事真的好吗,我现在仍然烦恼着……——东野圭吾 “即使世界陷入癫狂我也有非守护不可的东西。”薰子这句话对我造成了强烈的冲击。我也想拥有像薰子那样的坚强。——筱原凉子(日本知名女演员) ================== 序曲   从车流如织的大路拐进一条岔路,一直往前,最深处有一所大房子。附近的其它房子也很大,但这一栋特别气派。从小学放学回家,经过这家门口的时候,宗吾总会想,所谓“豪宅”,就是这样的吧?他还会想象里面究竟住的是什么样的人。一定超级有钱的。院子里大概还有游泳池吧?大概还养着像牛一样大的狼狗吧?   大门上镂刻着美丽的花纹。宗吾每次都想透过缝隙向里看一看。之所以忍住了,是因为觉得这样一所“豪宅”,肯定会有一位特别可怕的看门人。   一个绝佳的机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来临了。   那天风很大。宗吾正顶着风,像往常一样走着,头上的棒球帽忽然向后飞去。他急忙回头,正看见帽子飞过了围墙。   是那座豪宅的围墙。   该怎么办呢,宗吾想。要不要按门铃,请里面的人帮忙捡一下?   他一边盘算着,一边走了过去,却发现平日里总是牢牢关闭的大门,今天居然开着一条缝,就像在说“请进”似的。似乎也没有可怕的看门人。   宗吾战战兢兢地推开了门。如果被人看到,只要说是来捡帽子的就好了吧。   他踏进院内,眺望着大房子。那是一栋两层楼房,就像外国影片里出现的那种。院子里没有游泳池,不过很宽敞。   目光落到脚下,一条平平整整的石板路直通玄关。宗吾把视线从玄关向旁边挪了挪,看见了帽子。它就落在房子的墙根下,紧挨着一扇窗。   他一边留神着窗子里有没有人,一边走了过去。窗帘开着,屋内景象一览无余。窗边装饰着玫瑰花。是红色的玫瑰。   弯腰捡起帽子之后,他又朝窗子瞟了一眼。窗沿不算高,伸长脖子就能一探究竟。他站在窗下,抓住窗框,把脚一点点踮起来。   先看见的是天花板上的吊灯,接着是挂在墙上的时钟。正当他努力伸着脖子,想往下多看一点的时候,一个人出现在视野中。他吓了一跳,赶紧缩了回去。   不过,他仍然想再看一眼,因为他觉得那是个小女孩,而且好像在睡觉。   伸长脖子一看,果然是这样。一个穿着红毛衣的女孩,正坐在轮椅上睡着。   她看上去和宗吾差不多大。雪白的面颊,粉色的唇,长长的睫毛。胸脯微微地上下起伏着,似乎还能听见她熟睡时的呼吸。   为什么坐在轮椅上呢?大概是腿脚不便吧?   宗吾离开窗户,向大门走去。来到路上,把门恢复原状,便回家去了。   从那之后,女孩的事就在他脑海中盘桓不去。他忽然发觉,那雪白的肌肤、花瓣似的嘴唇、长睫毛覆盖下的眼睛,都是他有生以来未曾见过的。   无论怎样,都想再见她一面啊——每次经过大宅门口的时候,他都会这么想。其实那时也算不上见面,只是从窗户里看了一眼。   要不要再拿帽子当借口?可要是那天的风不大,谎话就会一下子被拆穿了呀。   有一天,他想出了一个好主意。他发现,不用帽子也行。宗吾折了一只纸飞机,站在大宅前面,确定周围没人之后,把飞机向着围墙另一边扔了过去。   然后,他按响了门铃。只要说是来捡纸飞机的,应该就会让自己进去了吧。   可是等了很久,也没人应门。宗吾不知道该怎么办,试着推了推门。大门居然意外地毫不抵抗,就此打开。   朝里面看了看,好像没有人。扔进去的纸飞机落在通往玄关的石板路的正中央。他捡起纸飞机,慢慢向大宅走去,靠近那扇窗。今天蕾丝窗帘是关着的,远远望去,什么都看不见。   他站在窗下,像上次一样,挺直了脊背,脸贴在玻璃窗上。透过蕾丝窗帘,能隐隐约约看见室内的景象。   那个女孩好像不在,这让宗吾很失望。   他放弃了,离开窗户,打算回家。可刚迈开脚步,大门忽然开了。   一个女人推着轮椅走了进来。她立刻发现了宗吾,惊讶地停下了脚步。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她的目光中流露出责备。   宗吾跑过去,给她看那只纸飞机。“这个飞进来了,我就……虽然按了门铃,但是……”   一脸怀疑神色的女人听了这话,似乎稍微放心了些,点点头,说:“哦,是这么回事啊。”她看上去和宗吾的母亲差不多年纪,瘦削却美丽。宗吾想起,她长得有点像某个演员。   他看看轮椅,那个女孩正坐在上面。今天她穿的是蓝衣服,和上次一样,似乎正在熟睡。   “怎么了?”女人问他。   “啊……没什么。”他姑且这样应了一声,又觉得还必须说点什么,“她睡得好香啊。”   女人微微一笑:“对吧?”她正了正女孩盖在女孩膝头的毛毯。   “是不是腿脚不好,不能走路啊?”   听宗吾这么问,女人的脸色稍稍一变,但马上又恢复了笑容。   “这世上啊,有各种各样的人,其中就包括虽然腿脚没有毛病,却不能自由散步的孩子呀。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宗吾不懂女人说的话。腿脚没有毛病,却得坐轮椅,有这种事吗?   这样想着,他又看了看女孩。“她还没醒啊。”   这位似乎是母亲的女人仍然微笑着,歪着头想了想。   “嗯……是呢。大概今天不会醒了吧。”   “今天?”   “嗯,今天。”女人说着,又慢慢推起了轮椅,“再见。”   再见,宗吾也说。   这是宗吾最后一次进那所豪宅。但他无法忘掉那个一直在沉睡的女孩。   每次经过那里的时候——不,就连平日里,那个女孩的身影都会忽然出现在脑海中。   并不是腿脚不便,那个母亲模样的女人是这么说的。可她为什么不能走路呢?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想起那个女孩的时候,宗吾心中会浮现出人鱼的形象。人鱼是不能走路的,所以,要小心翼翼地,将她保护在那所大房子里。当然,其实他并不真的认为那女孩是人鱼。   只不过,这些念头也只持续了一段时间。很快,宗吾就不再想起“人鱼”了。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 第一章 惟愿忘却在今夜   1   当薰子杯里的白葡萄酒见了底的时候,身穿黑衣的侍酒师走了过来。   “二位接下来想品尝什么酒?”他看看薰子,又看看坐在薰子对面的榎田博贵,问道。   “下一道菜是鲍鱼吧?”榎田问侍酒师。   “是的。”   “那么,”榎田对薰子提议道,“来两杯搭配鲍鱼的白葡萄酒怎么样?”   “嗯,好呀。”   榎田笑着点点头,对侍酒师说:“就这么办吧。”   “好的。您看这款怎么样?”侍酒师把酒单递给榎田,指着某款酒。   “唔,就这个。拜托了。”   侍酒师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转身离开。榎田望着他走远,说:“感到迷茫的时候,最好是让别人来做决定。要是不懂装懂,选出一种酒,万一不合适,都不知道该迁怒于谁才好。”   薰子微微侧着头,凝视着他白皙端正的面庞。   “老师也会迁怒于人吗?”   榎田苦笑道:“会啊。”   “诶,真是出人意料的一面呢。”   “其实,确切地说,我是不愿迁怒别人的。我觉得,最好还是不要这样。最重要的是,既然不想迁怒,那就从一开始把这个选项去掉,这才有利于精神健康啊。人是要给自己留一条退路的,无论何时。”榎田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在薰子的耳边和心底回响。   薰子很清楚榎田想说的是什么,所以也不多说,只是在唇边勾起适度的笑意,轻轻点头。他似乎也对这个反应很满意。   侍酒师推荐的白葡萄酒很适口,看来榎田用不着迁怒了。为了配合主菜,他又点了半瓶红葡萄酒,不过这次的牌子是自己决定的。他说,偶尔也会有几款比较熟悉的酒。   “有自信的时候就积极行动,这是直面生活的铁律啊。”榎田促狭地笑了起来,露出一抹白牙。   主菜是肉,吃完之后便是甜点。薰子一边听榎田说话,一边清扫盘中的水果和巧克力。他讲着甜点的历史,言谈风趣。这是个很会说话的人。   “太好吃了,一不小心就吃了这么多。明天得去健身房好好游游泳。”薰子按按自己的肚子。   “摄取营养,燃烧热量,很理想嘛。你的脸色和一年前也完全不同啦。”榎田端着咖啡杯说。   都是托老师的福——这话到了嘴边,却没有说出来。难得畅谈一次,薰子不想让对话变得庸俗起来。   走出饭店,两人去了常去的那家酒吧,在柜台一角并肩而坐。薰子点的是新加坡司令(Singapore Sling),榎田要了一杯金汤力(Gin and Tonic)。   “今晚孩子们在哪里?还是在你家吗?”榎田倾斜着酒杯,在薰子耳边低语。   他的气息拂在薰子脸上,微微发痒。她轻轻点了点头。“我说去见同学。”   “这样啊。容我参考一下,所谓同学,是只有女性吗?”   “嗯,本来是想这么说的……”薰子瞥了他一眼,“不过,或许设定成其中也有男生更好一些。我还没和妈妈明说。”   “也好。那我的内疚感就减轻很多啦。毕竟我并不是你的大学同学,除了我们两人之外,也没有旁人在。”榎田将金汤力一饮而尽,“这么说,孩子今晚是在家里吗?”   “嗯,现在应该已经睡了吧。”   榎田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这番对话并非毫无意义,相反,榎田问出这个问题,带着很明显的意图。薰子的回答,也是在领会了他的意图之后做出的。他们两人都不是小孩子了。   “该走了吧?”榎田边看表边说。   薰子也看了看时间,见刚过晚上十一点,便答道:“好。”   结完账出店,榎田的目光又落在手表上。   “接下来去哪儿呢?我还没怎么喝够呢。”   “有没有什么好店?小巷子里的酒吧之类的。”   薰子这么一问,榎田难为情地抓抓头。   “抱歉,今晚没做好那方面的功课。只不过,我得了一瓶好酒,正冰镇着呢,不知你是不是愿意一起去喝一杯?”   冰镇的地点,应该是他家吧。听今晚的交谈,似乎榎田有意让两人的关系更进一步。薰子还没去过他家,也没和他发生过关系。   她只犹豫了一瞬,马上给出了回答:“对不起。明天一早我得去接孩子们,那瓶酒恐怕只能老师一人独享了。”   榎田没有露出一丝失望之色,笑着轻轻摇手。   “一个人怎么喝得完。那就等下次机会吧。我正好去找找下酒的小菜。”   “好期待,我也去找一找吧。”   两人走到街上,榎田扬手拦下一辆出租车。薰子独自坐进后座。这是为了防止流言滋生,免得街坊邻居说“播磨先生的太太被个男人用出租车送了回来”。   薰子用口型对车外的榎田说“晚安”,他也点着头,轻轻挥手。   车子一开动,薰子便深深吐出一口气。她感到自己还是太紧张了。   没多久,手机就响了,是榎田发来的邮件。“难得相聚,连新酒杯都准备下了。今晚也很愉快。晚安。”大概他觉得薰子今晚会跟他回家,早已做了一番布置吧。   要是去就好了,可是——   可是某些东西拉住了薰子。她自己也明白那是什么。   右手轻触左手无名指,上面嵌着一枚戒指。自从结婚之后,薰子就没有摘下过它。她已决定,在正式离婚前,绝不摘下。   2   资料上说,7号女受试者今年三十岁。她身穿一件黄色连衣裙,裙摆下脚踝纤细,脚穿一双与连衣裙很相配的白色运动鞋。不过,那鞋子并不是她自己的,而是研究团队准备的。虽然她自己穿来的浅口鞋跟也很低,不存在安全问题,但按照规定,试验时是要换上运动鞋的。   在研究人员的引领下,7号女性开始向起点移动。她手里没有拿盲人用的白杖。这是为了防止她在移动时获得不必要的信息。对盲人而言,白杖就是另一双眼睛。她心里想必十分不安吧。   女性到达了起点。研究人员把两样东西递给她。一样很像太阳镜,但功能完全不同,镜片部分安装着小型照相机,研究人员把它叫做“护目镜”;另一样是头盔,乍一看平平无奇,其实内侧全是电极。女性接过这两样东西,并未露出疑惑的表情,看来是已经参加过很多次试验,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她熟练地戴上头盔和护目镜。   “准备好了吗?”研究人员问7号女性。   “好了。”她轻声回答。   “那就开始了。准备,START!”研究人员说着,边从她身旁退开。   7号女性戴着护目镜的脸左右转了转,提心吊胆地跨了出去。   和昌翻开手边的文件。她在东京都内的医疗机构工作,平时会乘坐上午八点的那趟电车上班。虽然视力几乎为零,但一定已经习惯在街上行走了。   首先迎来的是第一个难关。纸箱拦住了她的去路。女性堪堪在纸箱前停了下来。   其实,这已经很了不起了。   虽然目不能视物,又不能通过白杖碰触,却可以察知前方的障碍物。秘密在于装在护目镜上的照相机和接有电极的头盔。照相机捕捉的影像由电脑处理成特殊的电流信号,以电极为媒介,刺激女性的大脑。当然,她不会直接看到外界的影像,那种感觉,只是仿佛在茫茫白雾中隐约能感觉到一点什么。但即便如此,对盲人来说,这也是极大的福音了。   女性再次开始行走。她小心地从纸箱右侧绕了过去。和昌看见一名研究人员挥舞起双臂,摆出胜利的姿势。高兴还早呢,他瞪了那人一眼。那人却似乎并未注意到社长的视线。   虽然花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女性还是避开了纸箱和模仿电线杆的筒状物,在弯弯曲曲的道路上行走着。不过,就在快到终点的时候,她停下了脚步。前方一排斜放着三个足球,球与球之间的间距并不算太窄。   她静止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有人叹息了一声。   研究人员走过去,等她摘下头盔和护目镜后,把白杖递给她。   “怎么样?”与和昌一起观看试验的男人带着自信与不安交织的表情,回头问道。他是这项研究的负责人。“虽然最后一关没能过去,不过和上次相比已经进步很多了。”   “还算过得去。她训练了多久?”   “三个月,每天训练一小时。有障碍物的步行训练,今天是第四次。”研究负责人竖起四根手指,似乎想说,仅仅四次就取得了这样的效果。   “的确,接近全盲的女性不靠白杖,就能这样来回行走,是很了不起的。不过,她似乎属于优等生。问题在于,对那些平日里不怎么出门的盲人,这种方式能起多大效果?”   “您说的没错,不过在下周面向厚劳省举行的听证会上,做到这样应该就足够了。”   “喂喂,我们做这个,难道仅仅是要让那些当官的满意吗?这不对吧。得把目标放得更高一些啊。不客气地说,这离实用化还远着呢。”   “啊,是,这我当然明白。”   “今天是合格了,不过还是要把问题收集一下,告诉小组长,把报告送到我这里来。”   在研究负责人回答“是”之前,和昌就已经转过身去,把文件放在旁边的折叠椅上,走向出口。   走出实验楼,回到社长室所在的事务本馆,独自进了电梯。中途上来了一名男员工,看见和昌在里面,微微一惊,旋即恭恭敬敬地低下头去。   “你是星野君吧。”   “是,我是BMI三组的星野祐也。”   “前几天我听过你的发表,你的研究方向相当独特啊。”   “谢谢。”   “让我感兴趣的,是你对人类身体的执念。通常,对于那些脑部和颈椎等处受损,身体瘫痪的患者,都会采用脑机接口,利用脑信号让机械手臂等辅助机械运动。但你不同。你想把脑信号通过机械传达给脊髓,让患者本人的手脚动起来。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思路?”   星野挺起了胸膛。   “很简单。我觉得,无论是谁,都想用自己的手吃饭,用自己的脚走路,而不是借助于机械。”   原来如此,和昌点点头。   “说的也是。那么,你这么想,是否有什么原因?”   “有的。其实,我的祖父因为脑溢血,右半身偏瘫了。他的辛苦,我都看在眼里。虽然他努力进行复健,但直到去世,都没能像以前一样活动自如。”   “这样啊。你的设想很不错,不过,用一般的手段似乎是无法达成的啊。”   听了和昌的话,年轻的研究者严肃地点头道:   “非常困难。肌肉的神经信号结构,比机械要复杂上百倍。”   “是啊。不过,别灰心,思路与众不同的家伙是不会讨人嫌的。”   “谢谢您的鼓励。”星野再次鞠躬。   星野先出了电梯。和昌一直乘到顶楼,社长室就在那里。   在椅子上坐下的时候,手机收到了一封邮件。他带着不祥的预感一看屏幕,果然是薰子发来的。标题是“面试事宜”。心里的郁闷顿时多了几分。   “上次也说过了,周六要举行面试预演。母亲可以看见孩子们的表现。预演在下午一点开始,地点就在我告诉过你的那里。请务必不要迟到。”   和昌叹了口气,把手机搁在桌上,一股苦涩在嘴里弥漫开来。   HARIMATEKUSU株式会社,在祖父开办的时候,是一家办公器械制造企业。公司又叫播磨器械。父亲多津朗继承了公司之后,开始涉足电脑业。随着电脑走进千家万户,这一战略大获成功。作为企业,播磨器械属于中坚阶层,在业界也一直显示着存在感。   但一帆风顺的状态并没有持续下去。进入智能手机时代后,播磨器械遭遇了强劲的逆风。和许多日本企业一样,最初的迟疑给播磨器械带来了巨大的影响,无法与外企一较短长。多津朗裁减亏损部门,重组人员机构,艰难地度过了危机。   和昌在五年前就任社长,深感公司正在迎来巨大的转换期。经过冷静分析,他认为公司若是保持现状,在生存竞争中是无法取胜的。要生存下去,必须要有企业特色。   他寄予厚望的企业强心针,是早在担任技术部长的年代就倾注了不少心血的脑机接口(Brain-Machine Interface)技术,简称BMI。尝试通过信号,将大脑和机械连接起来,改善人类生活。他确信这必定会成为未来的主力商品。   基本上来说,BMI适用于所有人群,但更能表现出效果的,还是支持残障人士的系统。所以,和昌在这方面特别注重。刚才进行的人工眼试验就是其中一项。进行同样研究的企业和大学很多,但播磨器械却领先一步。也因此,才成功从厚劳省拿到了补贴。一切都顺风顺水,真是太好了。   是的,作为企业家的播磨和昌可谓春风得意。   但作为家庭的一份子呢?   和昌拿起手机,看看本周的安排。看见周六13点写着“面试玩儿”时,他歪了歪嘴。真是自我而又孩子气的写法。面试预演什么的,薰子是不想参加的。何况还要跟和昌装出一副恩爱夫妻的样子来,一定光想想就觉得心情沉重了。   和昌与薰子结婚八年了。雇薰子做同声传译的时候,两人相识,交往了将近两年的时间。趁着结婚,和昌搬离了居住多年的公寓,在广尾盖了栋独门独户的房子。那是一座西式风格的建筑,院子里种了很多树。   婚后第二年,两人有了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孩。这个叫瑞穗的孩子健康活泼地成长起来,是个超级喜欢游泳和弹钢琴的小公主。今年夏天,瑞穗应该也会经常去游泳池吧。   第二个孩子比大女儿小两岁,这回是男孩。他们期待孩子能成为生存能力超强的人,于是给他取名叫生人。生人的皮肤极好,一双大眼睛顾盼有神,尽管穿着男孩子的衣服,但直到两岁之前,还是会有人把他误认成小姑娘。   但和昌完全不知道女儿和儿子的近况。他难得见他们一面。夫妻俩从一年前开始分居,和昌只身出户,现在独自生活在青山的公寓里。   原因毫不出奇:在薰子怀着第二个孩子的时候,和昌找了个情人。虽然这不是他第一次有外遇,却是第一次被薰子发觉。他一般不会和同一个女人长期保持关系,但当时不知道怎么的,就这么拖了下去。那个女人也没什么特别之处。非要说的话,只不过是因为和昌工作太忙,没时间和她一刀两断罢了。   他本来是尽量避免和脑子不好使的女人交往的,不过很遗憾,这个情人比他想的更糊涂。她对好些朋友说,自己搭上了播磨器械的社长。现在这年头,以“只告诉你,到此为止哦”开头的话,才不会真的“到此为止”呢。这一信息通过SNS扩散开去,终于被薰子布下的天罗地网捕获了。   当然,和昌没有马上承认。但薰子获得的信息包括一些很具体的内容。比如和情人单独去温泉旅行的日期之类。那天,和昌说自己去参加高尔夫之旅来着。薰子已经确认过了,那完全是谎话。   我不想把你做过的事翻个底朝天,薰子说。她接着说,既然心里有了怀疑,一起生活还有什么意思?所以,如果是真的,你还不如干脆实话实说了吧。   妻子是个聪明的女人,这一点,和昌比谁都清楚。要是继续装傻,她恐怕不会接受。就算表面上平静无波,但就像她说的,怀疑的火苗仍然无法熄灭。   而且,和昌毕竟理亏。在这种事情上费神烦心,总是徒劳无益。另外,不能否认,在薰子坚持不懈的追问下,他也变得心浮气躁起来。   和昌承认自己有了情人。他没有丢面子地给自己找什么借口,也没说“只是玩玩而已”、“一时冲动”之类的话。   薰子没有失去理智。她带着愤恨的表情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盯着和昌的眼睛,说道:   “我从之前就对你很不满了。最主要的,在养育孩子方面,你帮不上我。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也放弃了。我知道你没时间,而且让孩子们看见父亲努力工作的样子,对他们也是很好的教育。但是,对一个背叛家庭的父亲,我们是不会一边说着‘慢走’,一边目送他出门的。”   和昌问,那我要怎么做?   不知道。她回答。   “我不想让孩子们发现异常。现在我心里想的,就只有这个。生人还小,但瑞穗已经懂得很多事情了。如果父母彼此疏远,她一定会马上发觉的。一旦发觉,就会受伤。”   和昌点点头。妻子的话具有很强的说服力。   “要不我暂时离开你们,自己生活一段时间?”   对这个建议,薰子的回答是:“也好。”   3   被薰子称为“培训班”的地方,就在目黑站旁边。和昌还是第一次来这里,不过一边对照着官网上的照片,一边寻找建筑物,并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情。他仰望着乳白色的大楼,拍拍胸膛,给自己鼓了鼓劲,然后迈开大步向电梯走去。“培训班”在四楼。   和昌在电梯里看了看时间。离下午一点还差几分钟,他总算松了口气。让他紧张的不是面试预演临近,而是如何面对久未见面的妻子。他发现,自己盘算这个已经很久了。   电梯在四楼停下。踏出电梯,旁边就是一个类似等候室的空间。柜台后面有一名女性工作人员,正微笑着向他问好。和昌寒暄了几句,回身打量这层楼。摆着几张沙发,上面坐着几名男女,薰子就在其中,穿着一件深藏青色的连衣裙。她已经注意到了和昌,正望着他,从脸上很难读出她的感情。   和昌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小声问:“这就开始了吗?”   “应该会按顺序叫名字。”薰子用平淡的声音回答,“别让手机发出声音。”   和昌从内袋里掏出手机,改了一下设置,又放回去。“瑞穗和生人在练马吗?”   练马是薰子的娘家。   “妈妈说带他们去游泳池了。美晴他们在那儿等着呢。”   “哦。”   美晴是薰子的妹妹,比她小两岁,有个和瑞穗同龄的女儿。   “哎,”薰子看着和昌说,“到正式面试的时候,你会把胡子刮掉的吧?”   “啊,嗯。”和昌摸着下巴,他特意留了一层胡茬。   “你有没有预习过?”   “看了看。”   薰子事先把面试可能会问的问题通过邮件发给了他。报志愿的动机什么的。和昌虽然做了准备,却没什么自信。   和昌的目光望向墙上的告示栏。告示栏上贴着著名私立小学的考试日程表,还有特别讲座指南。   对所谓的考试,和昌没什么兴趣。他觉得,即便上了名校,孩子也不一定能受到与名校相符的教育。但薰子不这么觉得。她说,她不想让孩子上名校,而是想让他们上一所好学校。可是,什么样的学校才是好学校呢?判断标准是什么?和昌这么问的时候,薰子只丢下一句:“这种事,对不帮忙带孩子的人是说不清楚的。”   这番对话,是在和昌的外遇曝光之前进行的。如今,他也无意对薰子的教育方针指手画脚。   分居半年后,夫妻俩曾经谈过未来。和昌虽然已经与情人分手,但他模模糊糊地觉得,日子恐怕很难恢复到从前了。他不认为薰子会打心底里原谅他,而自己如果一直带着内疚感生活下去,也实在太辛苦。   一问,薰子似乎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我是记仇的人,总会想起你的背叛。就算不见面,心里还会有种种怨恨。要是这样生活下去,我会变得很惹人厌烦的。”   很快,就谈到了离婚的话题。   两个孩子都由薰子抚养,在这一点上,两人达成了共识。关于补偿费和抚养费,和昌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吝惜,所以也没起争执。   让双方有点为难的,是广尾的房子该怎么办。   “光我和孩子们住,实在太大了。管理起来也麻烦。”   “那就卖掉好了。我也不想一个人住在里面。”   “能卖得掉吗?”   “应该没问题吧,还不算旧。”   房子建成了八年,和昌只在里面住了七年。   除了房子,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什么时候提出离婚申请。薰子说,瑞穗要考试了,不如等这件事告一段落之后再说。   和昌同意了。于是,在瑞穗的小学入学考试结束之前,两人还得扮演一对恩爱夫妻。   “播磨先生。”这个声音让和昌回过神来。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小个子女人走了过来。薰子站起身来,和昌也跟着立起。   “请进那个房间。”女人指着角落里的一扇门,“敲敲门就会有人应了。父亲先请。”   “好的。”和昌答道,整了整领带。   事情发生在他走过去,刚要敲门的时候。   “播磨先生!”有人叫道。回头一看,柜台里的女员工正手拿话筒站着,表情僵硬,“您家里打来的电话,说有急事。”   薰子看看和昌,跑过去,拿过话筒。仅仅交谈了几句之后,她的脸上就失去了血色。   “在哪家医院?……等等。”   薰子抓起台面上的小册子,用旁边放着的圆珠笔在空白处写着什么。和昌在旁边一看,好像是医院的名字。   “我知道了。地址我来查。……嗯,总之,我马上过去。”薰子把话筒还给女员工,看着和昌,“瑞穗在游泳池溺水了。”   “溺水?怎么会这样?”   “不知道。你查一下这家医院在哪里。”把小册子塞给和昌之后,薰子就打开面试室的门,走了进去。   和昌一头雾水,掏出手机开始查询,还没查出个所以然,薰子就出来了:“找到没有?”   “还要一会儿。”   “边走边查吧。”薰子向电梯走去。和昌一边看手机,一边追了上去。   走出大楼时,他找出了医院的地址。两人拦下一辆出租车,把地址告诉司机。   “刚才的电话是谁打来的?”   “爸爸。”薰子生硬地回答着,从包里掏出手机。   “怎么回事?带孩子去游泳池的不是岳母吗?”   “是啊,可是联系不上。”   “联系不上?为什么?”   “你等等,”薰子烦躁地摆摆手,把手机凑到耳边。电话似乎很快就接通了,她开口道,“啊,美晴,什么情况?……嗯……嗯……啊?”她的面容扭曲了,“老师呢?……哦……嗯,我知道了。……我正在赶过去的路上。……嗯,他也一起。……待会见。”薰子挂断电话,表情阴郁,把手机放回包里。   “她怎么说的?”和昌问。   薰子深吸一口气,道:“说送去ICU了。”   “ICU?这么严重吗?”   “具体情况还不清楚,但是好像还没苏醒。据说心脏跳动在一段时间内都曾停止过。”   “连心跳都?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不是说了吗,具体情况还不清楚啊!”薰子尖叫道,接着,泪水便盈满了眼眶。   对不起,和昌低声道。居然把无法掌握情况的焦躁转嫁到她身上,他对自己感到一阵厌恶。看来,我真不适合当父亲和丈夫啊,他想。   一到医院,两人就像赛跑似地飞奔起来。正要赶去问询台,一声“姐”让他们停下了脚步。   美晴红着眼圈,一脸悲伤地走了过来。   在哪儿?薰子问。美晴指着里面:那里。   三个人乘电梯上了二楼。美晴说,ICU里的抢救还没有结束,究竟是什么情况,医生也还没有对家属作出说明。   美晴把他们带进了一个房间,门口挂着“家属等候室”的牌子。屋里摆着桌椅,里面还有一块铺着地毯的区域,角落里放着几只坐垫。   薰子的母亲千鹤子伛偻着坐在椅子上。旁边是刚满四岁的生人,还有瑞穗的表妹若叶。   看见和昌等人进来,千鹤子站起身,手里还攥着一块手绢。   “薰子,我对不起你。还有和昌,真对不起。跟在旁边居然还出了这种事,我真不如死了的好啊。”千鹤子说着,用手绢揉着脸,哭了起来。   “出什么事了?究竟是怎么回事?”薰子揽住母亲的肩,催她坐下,自己也在旁边坐了下来。   千鹤子像孩子似的一味摇头。   “我不知道啊。有个男的忽然叫起来,说有小女孩溺水了,我才发现小穗不见了……”   “不是的,妈妈,”美晴在一旁说,“是若叶先发现小穗不见了,问起来才发觉的,不是吗?然后开始慌慌张张地找起来,才被找到的。”   “啊,”千鹤子双手捂着脸,“是啊……不行,我脑子里乱得很……”   看来是所受打击太大,记忆出现混乱了。   美晴接着解释。她说,确切地讲,瑞穗不是溺水,而是手指卡在排水口的网眼里拔不出来,被困在了游泳池底。人们硬把她的手指拔了出来,但那时她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众人马上叫来救护车,将瑞穗送往医院,进了ICU。现在,美晴等人只知道瑞穗的心跳恢复了。但医生说,这并不等于恢复意识。   等救护车的时候,美晴试图联系薰子,但手机怎么都打不通。因为面试预演临近,薰子把手机给关了。千鹤子虽然知道薰子去干什么了,却不知道那地方在哪里,叫什么。美晴只好先打电话通知家里的父亲。父亲知道瑞穗上的是哪个培训班,好像是某一次瑞穗自己告诉他的。父亲对美晴说,薰子由我来联系,你们好好地守着小穗。   “说是守着,可是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啊。”美晴说着,垂下眼睑。   美晴的话让和昌心中百味杂陈。薰子的手机打不通,一般来说,不是应该打丈夫的手机吗?之所以没打,或许是以为他也关了机吧。但恐怕美晴已经不当他是姐夫了。   不过他没有怪美晴。分居的原因,薰子至少肯定和妹妹讲过。和美晴偶然碰面的时候,她总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   和昌看看表,快到下午两点了。如果美晴说的没错,事故发生在薰子关机期间,那就是下午一点之前没多久的时候。集中抢救已经快一个小时了,瑞穗小小的身体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呢?   还不知道姐姐出了什么事的生人烦躁起来,缠着千鹤子要回家。若叶虽然知道表姐的悲剧,但薰子对美晴说,让她一起等在这里实在是太可怜了。   “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美晴你也回去吧。”   “可是……”美晴说了这么一句,又沉默了,浮现出迷茫的神色。   “要是有什么事我再联系你。”薰子说。   美晴点点头,凝视着薰子:“我会替小穗祈祷的。”   “嗯。”   千鹤子和美晴她们一走,空气变得更加凝重。医院里的空调温度适中,和昌却只觉气闷,解开了领带,又脱掉了外套。   两人不交一言,只顾等待。期间,和昌的手机响了好几次,都是工作上的事情。虽说是周六,工作邮件还是来了一封又一封,都是公司邮箱转发过来的。他索性关了机。今天,就让工作见鬼去吧。   家属等候室的房门每次打开的时候,就能看见旁边ICU的入口。和昌过去看了好几次,大门依旧纹丝不动。里面进行着什么,完全是个未知数。   他觉得喉咙干渴,便出门买饮料。在自动贩卖机买瓶装日本茶的时候,向窗外一看,才发现夜色已经降临。   晚上八点多,一名护士走了过来。“是播磨先生和播磨太太吧?”   “是的。”和昌与薰子同时站了起来。   “医生有些话要对二位说,二位方便吗?”   “好。”和昌看着这名三十来岁的护士圆圆的脸庞。从她脸上里看不出吉凶,只有护士们惯常的那种面无表情。   护士带他们走进ICU隔壁的一个房间。在摆着电脑的桌上,一位医生正在文件上写着什么,见他们进来,马上停了笔,请他们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医生说自己叫近藤,专业是脑神经外科。他大概四十多岁年纪,额头宽阔,给人一种理智的印象。   “我把现在的情况向二位说明一下。”近藤交互看着和昌与薰子,说道,“但是,如果二位想先看看孩子,我会马上带二位过去。只不过,我想,根据目前的情况,稍微获知一些预备信息,也许会更容易接受现实,所以才让您二位来到这里。”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字斟句酌的说话方式,让人有种非同寻常的感觉。   和昌与薰子对视一眼,重新望向医生。   “情况很严重吗?”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近藤点头道:“还没有恢复意识。您或许已经知道,病人送医后,心脏很快就恢复了跳动。但在此之前,她全身的血液供给几乎都丧失了。其它器官受损后还可恢复,但大脑却不一样。详情我会慢慢告诉二位,不过很遗憾,令嫒的脑损伤是极严重的。”   医生的话让和昌一阵眩晕,宛如身在梦中。脑损伤?那是什么?脑机接口还有BMI技术,稍微有点后遗症的话,一定能起点作用——他想,待会可以用这些话鼓励身旁无疑也陷入了绝望的薰子。   但薰子哽咽着问道:“是不是有可能无法恢复意识了?”而近藤的回答则彻底让和昌崩溃了。   近藤深吸一口气,答道:“您或许最好还是这么认为。”   薰子双手掩面,低低哭泣。和昌全身微微颤抖,无法抑制。   “不能治疗了吗?已经无计可施了吗?”他艰难地问。   近藤镜片后面的眼睛眨了眨。   “当然,我们会全力以赴。只是现在,我们无法监测到令嫒的脑部活动。她的脑电波是平坦的。”   “脑电波……就是脑死亡吗?”   “原则上,现阶段还不能使用这个词。脑电波表示的主要是大脑的电波活动。具体到令嫒的情况,至少可以确定,她的大脑并未发挥功能。”   “意思是,大脑之外的器官还有可能在发挥着功能?”   “那就成了迁延性意识障碍,也就是植物人状态了。但是——”近藤舔了舔嘴唇,“这种可能性极低。呈植物人状态的患者,虽然身体状况异于常人,但脑电波依然会呈现出波形。另外,从MRI检查结果来看,也很难说她的大脑还在运作。”(注:MRI,核磁共振成像)   和昌捂住胸口,觉得连呼吸都困难起来。不,心底像有什么东西被紧紧揪着,一阵一阵地痛,连坐着也极痛苦。他想发问,大脑却拒绝进行思考,脑海中一片空白。   身边的薰子仍然捂着脸,身体痉挛一般颤抖着。   和昌做了个深呼吸,问道:“要获知的预备信息,就是这些了吗?”   “是的。”近藤回答。   和昌碰了碰薰子的后背。“去看看她吧。”   恸哭声从她的指缝间流出。   近藤带他们踏进了ICU。两名医生一左一右站在病床边,正盯着仪器,不时进行调节。近藤对其中一名医生说了几句,那医生严肃地回答了些什么。具体对话听不清楚。   和昌与薰子一起走近病床,黯淡的情绪重新笼罩了他们。   躺在床上的,毫无疑问是他们的女儿。白皙的肌肤、圆圆的脸蛋、粉红的嘴唇——   但她睡得并不平静。各式各样的管子缠绕在她身上,人工呼吸器插进喉咙,让人心如刀绞,恨不得替她去受这些苦痛。   近藤走过来,说:“她无法自主呼吸。”他好像看穿了和昌的内心,又说:“所有能想的办法,我们都用上了,但还是这样的结果,请您二位原谅。”   薰子想靠过去,又停下脚步,回头看看近藤:“我可以碰碰她的脸吗?”   “请便。”近藤答道。   薰子站在床边,小心翼翼地用手抚上瑞穗雪白的面庞。   “暖暖的。软软的,暖暖的。”   和昌也站在薰子身边,俯视着女儿。虽然周身缠绕着管子,但细细看去,她的睡颜依然恬美。   “她长大了呢。”和昌久久凝视着瑞穗的睡容,忽然说出了一句完全不搭调的话。   “是啊。”薰子喃喃道,“游泳衣,今年也新买了一件。”   和昌咬紧牙关,心中有某种东西在激烈地往上涌。不能哭,他想。就算要哭,现在也不是时候。他从刚才就一直这样告诫自己。   某块显示屏映入眼帘。和昌不知道那是监测什么机能的。电源虽然开启着,但屏幕上却漆黑一片。   屏幕上映出和昌与薰子的身影。丈夫一身黑色西装,妻子一件深蓝色连衣裙,宛如服丧一般。   4   近藤说有话要谈,于是,一行人回到刚才那个房间,和昌与薰子重新和医生相对而坐。   “您或许已经知道,这种状态极其复杂。我们当然会继续治疗,但那并不能让令嫒恢复过来,只是一种延长生命的措施罢了。”   薰子捂住嘴,却遮不住呜咽。   “您是说,她总有一天会死?”和昌问。   “是的。”近藤点头道,“您若是问我什么时候,我也答不上来。陷入这种状态之后,心脏通常会在几天内停止跳动。但小孩子又另当别论,也有生存了好几个月的例子。只是,恢复如初是做不到了。这一点,我可以断言。容我重复一遍,这只是延长生命的措施罢了。”   医生的话,一字一句,沉沉地坠到和昌的心底。“别说了,我知道。”他想要呕吐。   “您能理解吗?”对方还想再说。   “能。”和昌生硬地回答。   “那么,”近藤坐直了身子,“接下来,我想抛开医生的立场,只作为敝院的器官移植协调人,和二位谈一谈。”   “哈?”   和昌皱起眉头。这话出乎他意料之外。旁边的薰子也停止了抽泣,恐怕她也有同样的想法吧。这个医生要说些什么?   “也难怪您会感到困惑。但令嫒陷入了那种状态,我有必要和您谈谈。在某种意义上说,令嫒和您二位都是有权利的。”   “权利……”   这个词听在和昌耳中变得很奇妙。不像是这种场合会听到的词。   “这个问题或许本不用问的,令嫒是否有器官捐献志愿卡?或者,令嫒是否和您二位谈到过器官移植和器官捐献的话题?”   和昌望着严肃的近藤,摇摇头。   “小孩子怎么会有那东西啊?谈那些更不可能。她只有六岁啊。”   “也是。”近藤点头道,“那么,要问问您二位的意见,如果确定瑞穗已经脑死亡,您二位是否愿意捐献她的器官?”   和昌直了直腰。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把瑞穗的器官移植给别人?在此之前,他从未考虑过这种事。   薰子却忽然扬起脸。   “瑞穗的器官将用于移植吗?”   “不,不是的,”近藤急忙摆手,“我只是确认一下您的意愿,这是患者疑似脑死亡时的一道手续,哪怕您拒绝也没关系的。另外要说明一下,我只是院里的协调人,和移植手术没有任何关系。如果您愿意捐献器官,今后的工作会由外部协调人接手。我的工作,只是确认您的意愿,绝对没有要您提供器官的意思。”   薰子迷惑地看着和昌,这意料之外的发展,让她的思维有点跟不上了。   “如果拒绝会怎么样?”和昌问。   “不会怎么样。”近藤平静地回答,“只是,如今的状态会一直持续下去,总有一天死神会来临,我们只能等着那一天,如此而已。”   “那如果接受了呢?”   “那……”近藤深吸一口气,“就要进行脑死亡判定了。”   “脑死亡……啊,是这样。”和昌想明白了,刚才近藤说过,原则上,现阶段还不能用脑死亡这个词。   “什么意思?”薰子问,“脑死亡判定是什么?”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正式判定患者是否脑死亡。如果大脑尚未死亡就摘除器官,不就成杀人了吗?”   “等等,我不懂。您是说,瑞穗或许并没有脑死亡?刚才您还说,现在这个状态,还可能再活几个月,这是什么意思?”   “不是的——她弄错了,对吧?”和昌征求近藤的意见。   “嗯,弄错了。”近藤缓缓转向薰子,“我的意思是,即便脑死亡,也有可能生存这么长时间。”   “啊,可是,这样的话,”薰子目光游移,“明明还可能再活几个月的,却要杀了她,取出器官吗?”   “用‘杀’来表述有点不妥……”   “但本来就是这么回事啊?明明可能还活着,却硬生生截断了她的生命,这不就是谋杀吗?”   薰子的疑问越发激烈。近藤一时似乎噎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   “一旦确定脑死亡,这个人也就被判定为死亡了,所以并不是谋杀。就算心脏还在跳动,也将被当做尸体处理。死亡日期就是正式判定脑死亡的那天。”   薰子似乎还是无法接受,思索着,说:“怎么才知道是不是脑死亡呢?为什么不能现在马上下判断呢?”   “因为,”和昌说,“不捐献器官就不做脑死亡判定,这是规定。”   “为什么?”   “因为……是法律这么规定的。”   “说什么法律……我不懂。”   “有一条很难理解的规定,”近藤说,“这条法律,哪怕在世界上也是很特殊的。在其他许多国家,都将脑死亡认作人的死亡。而一旦确认脑死亡,就算心脏还在跳动,也会停止一切治疗。仅仅在表示愿意捐献器官的时候,会采取延长生命的措施。但在我国,国民对此的接受程度还不够,因此,如果不同意捐献器官,还将继续以心脏死亡来认定人的死亡。用极端的方式说,就是可以在两种认定死亡的方式之间做出选择。一开始我用了‘权利’这个词,意思就是,您想为令嫒选择什么样的离去方式?是心脏死亡?还是脑死亡?”   医生的说明似乎终于让薰子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她的肩膀无力地垂了下来,看着和昌。   “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   “脑死亡啊。一旦脑死亡,就是死了吧?你的公司不是在研究把大脑和机器连接在一起吗?你对这方面应该更了解吧?”   “我们的研究,是以大脑还活着为大前提的。还从没有考虑过脑死亡的情况。”   刚说完,和昌脑海中模模糊糊地闪过一道思绪,又在成形之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很多人认为,如果捐献了器官,至少逝者的一部分将还继续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还有不少人觉得,这样能帮助别人。不过,”近藤又说,“就算您不同意,我们也不会对您有所责难。我说过很多次了,这是您的权利。而且,也不必急着作出回答。”近藤重新看看和昌与薰子,“二位可以慢慢考虑,应该也想和别人商量一下吧。”   “我们有多长时间?”和昌问。   “嗯……”近藤想了想,“说不好。刚才也说了,从脑死亡到心脏停跳,还有几天时间。一旦心脏停止跳动,很多器官就不能用于移植了。”   他的意思大概是,如果要选择脑死亡的话,最好尽快说明。   和昌望着薰子。   “要不,先回家好好想一晚上?”   薰子眨眨眼。“把瑞穗留在这里?”   “你想陪在她身边,这我理解。我何尝不是呢。但这样,就没办法冷静下来做出判断啊。”和昌的视线移向近藤,“我们明天给您答复,可以吗?”   “可以的。”近藤回答,“照我的经验,最少也能维持两三天。不过,什么事都不能说死,您最好还是做好某种程度上的心理准备。如果有什么变化,我们会和您联系,请保持电话处于可接通的状态。”   和昌点点头,又问薰子:“怎么样?”   她带着失望的神色按一按眼角,轻轻点头。“在回家之前,我想再去看看瑞穗。”   “也是——可以去看的吧?”   “当然。”近藤说。   回到广尾的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穿过大门,走向玄关的时候,一种复杂的感情袭上和昌心头。他已经有一年没踏进这个家了,没想到再次回来,却是在这种情况下。   一推开玄关大门,传感器就自动点亮了门厅的灯。正在脱鞋的薰子忽然停下了,目光直直地盯着斜下方。   那是一双小小的凉鞋。粉红色的,还缀着红色的蝴蝶结。   “薰子。”和昌叫了一声。   她的脸痛苦地扭曲着,把手里的鞋子一扔,径直冲上了楼梯。   和昌也脱了鞋,缓缓走向楼梯,却在半路停了下来。   他听见了薰子的哭喊和尖叫,就像出自黑暗的绝望深渊一般,响彻整栋房子。那压倒一切的悲伤,使得和昌无法再前进一步。   5   客厅柜子上放着一瓶布纳哈本威士忌(?Bunnahabhain),还是一年前没喝完放在那儿的。和昌从厨房里拿出一只玻璃杯,又从冰箱里取了些冰块,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威士忌倒入酒杯时,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他用指尖搅了搅冰块,一饮而尽。独特的香气从喉间直达鼻腔。   薰子的哭声渐渐微弱下去,不是悲伤已尽,恐怕是没了力气。他眼前浮现出薰子伏在床上,泪眼婆娑的样子。   和昌把杯子放在桌上,重新环顾房间。家具的布置和一年前相比没什么变化,但气氛却截然不同了。客厅柜子上的装饰盘被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玩具电车;房间角落里放着足球,球上印着有名的动漫角色;旁边还有一辆幼儿自行车。还不仅仅是这些,玩偶、积木、球——这些散落在各处的物件,无不显示这里生活着一个活泼的六岁女孩,一个好动的四岁男孩。   这是薰子为孩子们布置的屋子啊,他想。她的大部分时间,应该都是在这里度过的吧?为了不让父亲的缺席给孩子们留下丧失感,她一定想尽了办法。   咔哒一响,他回头看去,薰子正站在客厅门口。她换了衣服,穿着T恤衫和长裙,头发蓬乱,双目红肿。才不过几个小时,她看上去已经瘦了不少。   “能不能让我也喝一杯?”薰子看着桌上的酒瓶,声音微弱。   “哦,好啊。”   薰子走进厨房,只听见里面有声音,却不知道她在做什么。过了一会儿,她端着托盘出来了,上面放着一只细长的玻璃杯、一瓶矿泉水和一只冰桶。   她与和昌隔着桌角坐下,默不作声地开始兑酒,手势算不上熟练。她原本就不怎么喝酒的。   薰子端起杯子啜了一口,叹息道:   “总觉得怪怪的。女儿都那样了,夫妻俩还在喝酒。更何况,都已经分居,快离婚了。”   这话带着点自暴自弃,和昌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好沉默着将威士忌含在口中。   于是相对无言。最后还是薰子打破了寂静。她低声说,我不相信。   “瑞穗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我从来都没想到过。”   我也是。和昌把这句话咽了下去。想起这一年来与瑞穗有限的接触,他就感到自己没资格说这些。   薰子攥着玻璃杯,又开始呜咽。泪珠从面颊上滚落,吧嗒吧嗒掉在地板上。她扯过旁边的抽纸盒,擦了泪,又去擦地板。   “哎,”她说,“该怎么办?”   “你是说器官移植的事?”   “嗯。我们不是为了商量这个才回来的吗?”   “是啊。”和昌凝视着杯中的酒。   薰子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如果把器官移植到别人的身体里,瑞穗的一部分是不是就会留在世上呢?”   “这要看你怎么想了。就算心脏、肾脏留了下来,但孩子的灵魂并没有附在上面啊。不如这么考虑吧?用作移植的器官能帮到别人,那孩子的死也就有了价值。”   薰子扶住额头。   “说实在的,我对去救助素不相识的人没什么感觉。或许是我太自私了。”   “我也是。现在这时候,我没办法去想别人。而且,也还没告诉我们,将要把器官移植给谁,那人又在哪里。”   “是吗?”薰子意外地睁开了眼睛。   “的确。所以,就算同意捐赠器官,也要先知道器官的去向。或许,还要让医院告诉我们,移植手术进行得是不是顺利。”   “嗯。”薰子凝神思索。两人又沉默了一阵子。   和昌喝干第二杯威士忌的时候,她轻声说:   “不过,也许可以认为,她还在某个地方。”   “……怎么说?”   “拿走那孩子心脏的人,获得那孩子肾脏的人,都在这世上的某处,也许今天也还好端端的活着……是不是可以这么想呢?你觉得呢?”   “或许吧。或许。也可以这么说,”和昌道,“如果要捐献瑞穗的器官,我们或许情不自禁地就会这么想了。”   “是啊。”薰子喃喃着,从冰桶里舀起几块冰,加进杯子里,摇着头,“太勉强了。我还没办法接受瑞穗已经死去的事实,却必须要考虑起捐献器官的事了。这太残酷。”   和昌也有同感,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为什么他们非得经受这样的试炼?   近藤的话忽然复苏在脑海:您应该也想和别人商量一下吧——   “和大家商量一下吧。”和昌说。   “大家?”   “你家、我家、各自的兄弟姐妹之类。”   “哦,”薰子疲惫地点头,“也是。”   “都这么晚了,把大家召集在一起也是不可能的,要不分别打电话问问?”   “好吧……”薰子的目光有些虚无,“可是该怎么开口才好?”   和昌舔了舔嘴唇。“只能实话实说了吧。你那边的亲戚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先跟他们说,看来孩子是救不回来了,然后和他们商量一下捐献器官的事情就好。”   “不知道能不能把脑死亡这件事说清楚啊。”   “如果觉得有难处,我可以替你解释。”   “嗯,总之得做点什么。你用家里的电话吗?”   “不,我用手机。你用家里的座机吧。”   “嗯。”薰子答应着,站了起来,“我去卧室打。”   “好。”   薰子迈着沉重的脚步向门口走去,在出屋之前,又回头道:   “你恨妈妈和美晴吗?如果他们照顾瑞穗更用心些……”   她说的是游泳池的事。和昌摇摇头。   “我了解她们。她们不是那种草率马虎的人。当时必定是无可挽回的了。”   “你真这么想?说实在的,我倒真想冲她们发脾气。”   和昌不知道该不该附和她,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再次表示否定:“那种场合,换了你我,恐怕也会是同样的结果。”   薰子缓缓眨了眨眼,说了声“谢谢”,走出了房间。   和昌捡起丢在一边的外套,从内袋取出手机,开机看了看邮箱。里面有几封邮件,都不算紧急。   他从通讯录里翻出多津朗的号码。拨电话之前,他想了想该如何开口。与薰子的父母不同,和昌的父亲并不知道孙女出了事。在医院等候时,和昌也曾想过要不要通知多津朗,又觉得还是等有个结果再说为好,就没有联系他。   和昌的母亲在十年前因食道癌去世了。她临终时的遗憾,就是独生子不知道何时才会结婚,自己见不到孙子的面。这样一想,去世得早反而是好的。母亲稍微有点神经质,溺爱有加的孙女突然死去,她一定无法接受吧。会不会卧床不起呢?抑或是歇斯底里地质问千鹤子和美晴?   他在脑海中整理了一下思路,拨通了电话。看看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不过七十五岁的多津朗睡得晚,现在应该还醒着。和昌结婚离家后不久,多津朗就卖掉了老房子,独自生活在一幢超高层公寓里。平日里利用家务服务,生活过得还算舒适。   电话响了几声,接通了,是父亲低沉的声音:“喂?”   “是我,和昌。您现在还好吗?”   “嗯,怎么了?”   和昌咽了口唾沫,开口道:   “今天,瑞穗在游泳池出事了。溺水,被救护车送到了医院。”   他的语速飞快,屏住了呼吸。   父亲干脆地问:“嗯,然后呢?”   “没有恢复意识。说是救不过来了。”   对面传来的似乎是呻吟,多津朗不说话了,或许在调整呼吸。   “喂?”和昌问了一声。   长长吐出一口气之后,多津朗问:“现在是什么情况?”声音有些尖锐。   和昌说还在ICU治疗中,但那只是延长生命的措施,孩子恐怕已经脑死亡了。   多津朗的话似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悲怒交加:“怎么会……小穗她……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好像是去摸排水口的铁丝网,手指卡住拔不出来。我会继续调查原因的,但现在不是时候,必须考虑接下来的事。所以才给您打电话。”   “接下来的事?什么事?”   “是器官捐献的事。”   “哈?”   多津朗还有些弄不清状况,和昌开始向他解释志愿捐献器官以及判定脑死亡等等。但多津朗马上打断了他:   “你在说什么啊?现在不应该谈这些吧?小穗还生死未卜啊。”   果然是这样,和昌想。人的普遍反应就是如此。还没能接受所爱之人离开的事实,就开始谈器官移植,实在是太乱来了。   “不是的,生死未卜的阶段已经过去了,瑞穗已经死啦,所以才谈这个啊。”   “死了……可是,不是要先判定才能谈移植吗?”   “当然是这样,不过医生说,她多半已经脑死亡了。”   和昌觉得有必要从日本的法律讲起。他一边解释着,一边想,薰子肯定很辛苦吧。连理解了这条规定的自己,都不太能把这个说清楚呢。   不过,解释了半天,多津朗终于掌握了情况。   “这样啊。也就是说,虽然心脏还在跳动,但小穗已经死了,不在这世上了,对吧。”多津朗似乎是在告诉自己。   “是的。”和昌回答。   “唉……”多津朗长叹一声,“该怎么说呢。她还那么小啊,路还长,怎么就……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替她去,把我的命拿去也好啊。”   这话确是出自肺腑。瑞穗出生后没多久,抱上了第一个孙辈的多津朗便多了个口头禅:为了这孩子,让我什么时候去死,我都心甘情愿。   “那么,您是怎么想的?”和昌打断了父亲的话。   “……是捐献器官的事吗?”   “嗯。我想听听您的想法。”   电话对面的多津朗沉吟着。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啊。既然相当于已经死了,至少器官还能对别人有点用,这也是积德的事。只是,还是想静静地等着她走啊。”   “是啊。我知道,同意捐献器官或许是理性的判断,但感情上还是无法割舍。”   “如果是自己的器官,或许答应得会更痛快些吧:不必客气,尽管用吧。唉,我这种老头子的器官,又有谁想要呢。”   “自己的器官啊……”   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征询瑞穗自己的意见呢?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和昌啊,”多津朗说道,“我把决定权交给你了。不管你怎么做,我都不会有怨言。我想,在这件事上,还是做父母的最有发言权吧。怎么样?”   和昌做了个深呼吸,答道:“我明白了。”在打电话之前,他就模模糊糊地预感到,父亲会给出这样的答复。   “我想去见见小穗。明天可以吗?还能见得到吧?”   “啊,明天应该还可以的。”   “那我就去看看她。不,这么说大概不合适了吧……总之,我会去一下。医院在哪里?”   和昌说了医院的名称和地址。“你们决定明天的日程安排之后,就发邮件告诉我一声。还有,要好好照顾薰子啊。”多津朗说完,就挂断了电话。他不知道儿子和儿媳快要离婚了,还以为和昌租住的地方至少是个别墅呢。   和昌放下手机,抓起杯子喝了一口。酒味已经很淡了,他拿过酒瓶,又倒了些威士忌。   他回味着和多津朗之间的对话。心里一直放不下的,是“如果是自己的器官”这句话。   和昌再次拿起手机,输入“脑死亡”、“器官捐献”两个关键词,开始搜索。   很快,屏幕上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报道。他挑着有可能相关的内容浏览。终于弄清了自己如此烦恼的原因。   根源在于器官移植法的修订。过去,仅仅在患者有意愿捐献器官时,将脑死亡认定为人的死亡;修订后变为,当患者意识不明时,征得家属同意亦可。这样一来,就能适用于像瑞穗一样的小孩子:他们对器官移植毫无概念,当然也不可能考虑过类似的事。实际上,这部法律的修订等于解除了器官移植的年龄限制。   虽然围绕脑死亡一直有争议,但如果是本人的意愿,家属也比较容易接受,可以理解为尊重死者的遗愿。但如果把做决定的责任推给家属呢?   和昌越想越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放下手机,站了起来。   他走出客厅,来到走廊上,停在楼梯下,侧耳细听。二楼没有哭泣声,也没有说话声。   他犹豫着上了楼,走到走廊尽头的卧室门口,敲了敲门。但屋里没有人应答。   该不会想不开寻了短见吧?不祥的预感急速膨胀。和昌推开门,里面一片漆黑,他按下墙上的开关。   但薰子不在房里。大床上并排摆着三只枕头,大概平时都是母子三人睡在这里的吧。他忽然有了这种与当下毫无关联的想法。   不在这里,会在哪里?和昌想了想,折返回去,打开双扇门的其中一扇,点亮了灯。   这是一间八坪(注:约13.2平米)左右的西式房间。薰子背对着他坐在房间正中央,怀里抱着一只大大的泰迪熊。那是瑞穗三岁生日时,外祖父母送给她的。   “最近,”薰子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她总是一个人在这里玩。还说:妈妈,别进来。”   “……是吗。”   和昌环顾室内。里面没放什么家具,靠墙摆着两个纸箱,塞满了人偶、玩具乐器、积木之类。纸箱旁边放着几本绘本。   “我原想,等瑞穗上了小学,这个房间就给她学习用。”   和昌点点头,走近窗边,俯视着下面的庭院,想象着从院子里往上看,看见孩子们在窗里挥手的样子。   “给你爸妈打电话了吗?”   薰子“嗯”了一声。“他们都哭得厉害。说,总也等不来我的电话,想着,多半是没救了。妈妈一个劲儿地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还想以死赎罪。”   想到岳母的心情,和昌的心更痛了。   “这样啊……那么,关于捐献器官的事,他们怎么说?”   一直把头埋在泰迪熊里的薰子抬起头来。   “说他们无法判断,交给我了。”   和昌往墙上一靠,顺势滑到地上,盘腿坐下。“你那边也是啊。”   “公公也是?”   “嗯。他说,这件事只能让做父母的来决定。”   “果然。”薰子把泰迪熊放回纸箱里,“哪怕那孩子托个梦回来也好啊。”   “梦?”   “是啊。托个梦,说她想怎么做。是想这样静静地停止呼吸,还是至少想让身体的一部分继续在这世上存续下去。如果她托梦来了,我便照她说的去做,这样,就不会留下遗憾了。”薰子说着,缓缓摇头,“可是,不可能的。今晚,我是睡不着了。”   “我和我爸谈的时候,也有同样的想法。如果能知道瑞穗的想法就好了。于是我想,如果那孩子长大了,关于这个问题有了自己的看法,她会得出什么结论呢?”   薰子直勾勾地盯着泰迪熊。“如果瑞穗长大了……”   “你怎么想?”   和昌想,她大概会这样回答:就算问我,我也不知道啊。但薰子想了想,沉默不语。   终于,她开口了。   “之前,在公园里,我们发现了三叶草。有四片叶子的三叶草。是那孩子自己发现的呢。她说,妈妈,只有这棵有四片叶子哟。我说,哇,真棒,找到它意味着会得到幸福呢,带回家去吧。接着,你猜她怎么说?”她的目光在和昌脸上逡巡。   “猜不到。”他摇摇头。   “瑞穗说,我已经很幸福了,为了别人,还是把它留在这里吧。也许,它会给另一个陌生人带去幸福哦。”   有什么一下子从心底涌了上来,猛地涌上泪腺,模糊了和昌的视线。   “真是个好孩子啊。”他的声音哽咽了。   “是啊,是个很好的孩子呢。”   “多亏了你。”和昌用指尖拭去泪水,“谢谢你。”   6   薰子把瑞穗的照片拿给和昌看,两人就这样捱到了天明。和昌回到青山的公寓,换了身衣服,开始工作。要完成各项任务,还是自家的电脑用起来顺手。   虽然一夜没睡,却毫无睡意。只是头很沉,敲击键盘的指尖也有些迟钝。   工作告一段落之后,他看看表,快到上午九点了。薰子说上午十点在医院见面。多津朗在邮件里也是这么写的。薰子说,她的父母也想去看看瑞穗。   和昌把手伸向手机,给神崎真纪子打电话。本该在周日上午打的,完全忘记了。能不能顺利接通,都还是未知数。   不过,电话很快就通了。一个轻快的声音说:“早上好,我是神崎。”   “早上好。周末还打给你,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您有什么事吗?”她用秘书式的语气问。   “嗯,其实——”   他感到紧张,和打给多津朗时的紧张截然不同。或许经营者都不想让部下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   “我女儿出了事故,现在病情危重。”   “诶?小穗?”神崎真纪子的声音很震惊。   她是见过瑞穗的,在几次聚会上。   “在游泳池溺水了。虽然在医院接受了治疗,但还没有恢复意识。听医生的意思,似乎是没救了。”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   “怎么会……”神崎真纪子说了这半句,就再也说不下去。面对这种局面,连能干的秘书也没办法马上找出话来应对了。   “所以,得让你帮我把明天之后的日程重新安排一下。是推掉,还是改期,你看着处理吧。”   过了一会儿,她才回答:好的。   “明天只有一个公司内部会议,我会想办法安排的。如果需要有什么问题需要社长的指示或判断,我会尽量往后拖延。若是特别紧急,我再联系您,这样可以吗?”她的口齿非常清晰,但听上去似乎微微有些发颤。和昌眼前浮现出神崎真纪子操作着平日常用的笔记本电脑的画面。   “好。我应该不会关机,如果要关机的话,也会提前通知你。”   “明白。另外就是明天之后的日程安排了。基本上都可以推迟,不过周三有个新产品发布会。”   对了,那是努力了多年的产品,对此和昌也很有自信。就在不久之前,在某商业杂志的采访中,他还志得意满地说,这肯定会带来播磨器械的一大飞跃。   看来我真是个事业型的人啊,和昌想。只适合埋头于工作,而建立一个幸福平静的家庭,或许是和本性相违背的吧。   “社长?”神崎真纪子叫了一声。   “啊……对不起,我有点走神了。发布会我尽量朝出席的方向努力吧。”   “好的。那么我准备两套方案,一套出席,一套缺席。您如果不方便,我拜托副社长替您出席,可以吗?”   “好。啊,对了——”和昌握紧了手机,“这件事的详情,我想请你替我保密。如果有人问的话……好像家里出了点事——你就这么说吧。”   “明白。”   “拜托你了。抱歉啊,今天本来是周日的。”   “请别放在心上。倒是……”对方好像在调整呼吸,“真的已经无法可想了吗?就没有发生奇迹的可能吗?哪怕是一点点?”   和昌紧紧地咬着牙。他怕自己贸然一开口,就会带上哭腔。   “脑电波,没有了啊。”   神崎真纪子没有回答。或许是无法回答吧。   “你对BMI多少有点认识,这意味着什么,你明白的吧?”   “……是。”   “那,以后的事就请你多费心了。”   “好的。社长也请保重身体,还有太太。”   “谢谢。”   挂断电话,刺目的阳光从窗帘缝隙间射进来,他不由眨了眨眼。   奇迹吗?   和薰子谈话时,这个词也出现了好几次吧?如果能发生奇迹,无论做出什么牺牲都心甘情愿。但事实是,每次说出这句话,内心的空空落落就会增加几分。因为奇迹是不会发生的。   他冲了个澡,把自己打理了一下。虽然不觉得饿,但还是从冰箱里拿出果冻状的营养品,吃了些,才走出家门。这一天或许会很漫长。   来到医院的时候,薰子已经到了。她的父母、生人、美晴和若叶也都来了。千鹤子和美晴肿着眼睛,岳父茂彦双手按着膝盖,向和昌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道歉才好。老太婆做错了事,就如同我做错了事。要杀要剐,随您的便吧。”岳父的声音宛如呻吟。   “您别这样。我知道,错不在岳母她们啊。”   但茂彦还是一脸痛苦地连连摇头。   和昌站在千鹤子和美晴面前。   “事故原因还是要调查清楚的,但无论如何,您二位都不要再自责了。”   千鹤子双眼紧闭,老泪纵横。美晴双手掩面,泣不成声。   过了一会儿,多津朗也来了。他穿着一套茶色西装,连领带都打上了。多津朗朝薰子打了个招呼,就开始和茂彦他们一起悲叹起来。   护士走过来请和昌他们,说近藤现在有空了。   他和薰子走进昨天那个房间,近藤正在里面等候。   “我给您说明一下现在的情况。”和昌与薰子坐定后,医生说,“首先请看屏幕。”他指着电脑屏幕。   上面显示的似乎是瑞穗的头部。基本上全用蓝色表示,只零散夹杂着少许黄色和红色。   “这表示的是大脑活动。蓝色部分没有活动,黄色和带点红色的部分,可以说有极微小的活动存在。但非活动范围扩大到了这种地步,大脑功能很可能已经丧失了。”   和昌沉默着,点点头。薰子也没有再度失态。他们已经多次告诉过自己,没有奇迹发生。   “您二位是不是谈过了?”近藤问。   “是的。”和昌回答,“但在答复之前,有几件事想和您确认一下。”   “什么事呢?”   “首先,关于脑死亡检查,如果大脑还没有死亡,这样的检查会带来痛苦吗?”   近藤理解地深深点头,看来他经常遇到这个问题。   “没有大脑活动,就没有意识,也就感觉不到痛苦。但大脑的其它部分可能会有所反应,到那时,我们会立即中止检查,回归到大脑并未死亡状态下的治疗中去。”   “但我在网上读到,脑死亡判定检查会给患者造成很大的负担。”   “您说的是无呼吸测试吧。如您所说,我们会在一段时间里撤去人工呼吸器,确认患者是否能够自主呼吸。如果不能,在此期间,由于缺氧,的确会给患者造成极大负担。所以,这个测试会放在最后一步来做。”   “如果因此让病情恶化……”   “的确有这层顾虑。如果有不良影响,检查会立刻中止,并判定脑死亡。第二次进行这一连串测试,第二次确认脑死亡的时候,就是患者的死亡时间。”   近藤的说明理智易懂,和昌也接受下来,低声说:“是这样啊。”   “脑死亡判定不是为患者进行的,请把它理解为器官移植的一道手续。很多人觉得在生理上难以接受,所以拒绝了。”   是啊,和昌想。昨晚他一边和薰子交谈,一边在网上搜索脑死亡判定的方式。只知道有一系列检查,但详情并不清楚。只是,关于移除人工呼吸器这件事,两人都放心不下。就像字面意思一样,他们觉得这是“取人性命”的做法。   测试不是为患者进行的——近藤这么一说,他便理解了检查的意义。   “还有什么吗?”近藤问。   和昌与薰子对视一眼,又看着医生。   “如果同意捐献器官,器官会移植给什么样的人呢?”   近藤坐直了身子。   “这方面,我什么都回答不了。按照常识,全国有三十万名接受了透析,希望移植肾脏的患者,等待移植心脏的儿童通常也有好几十名。令嫒的器官将如何处理,我也不清楚。如果您想知道得更详细些,我会联系移植协调人。当然,协调人很可能会拒绝回答。您意下如何?”   和昌再次看看薰子,见她轻轻点了点头,便对近藤说:“那就麻烦您了。”   “好的,那么,请稍等。”近藤说完,就走出了房间。   房间里只剩了两人。薰子从包里取出手绢,按着眼角,轻声说:“要是没问那件事就好了。”   “哪件事?”   “就是昨晚说的。手术时……做手术摘除器官的时候,瑞穗会不会痛?”   和昌微微张开嘴。   “听刚才说的,因为大脑没有运作,所以也就感觉不到疼痛。”   “可是网上说,外国有时候会使用麻醉剂啊。为了取出器官,在手术刀刺入身体的那一瞬间,有的患者血压会上升,有的患者会开始挣扎,所以手术时要先麻醉。”   “是不是真的啊?网上的话当不得真吧。”   “可万一是真的呢?要是会痛的话,就太可怜啦。”   “可怜是可怜……”   既然已经脑死亡了,就没必要担心痛不痛的问题了——他这么想着,却没说出口。薰子肯定也明白,她自己刚才说了多么奇怪的话。   “问问协调人不就好了嘛。”他这样回答。   房门打开,近藤回来了。   “我和移植协调人取得联系了,他一小时后应该能到。”   和昌看看表,刚到上午十一点。   “我父亲和岳父母也都来了。能不能让他们见瑞穗最后一面?”   “当然可以。”近藤说着,踌躇了一会儿,似乎下定了决心,望着和昌说,“有件事我想问问您。”   “什么事?”   “您为什么想探讨移植的话题?当然,如果您不想回答,我也不会再问。”   和昌点点头,问薰子:“可以说吗?”薰子“嗯”了一声。   他的目光回到近藤身上。   “我想到,如果是瑞穗,她会怎么想。然后,我太太告诉了我一个细节。”   和昌把四叶草的故事讲给近藤听。   “听了这些,我想,如果是瑞穗,她一定肯用自己所剩无几的生命,去救助某个正在受苦的人。”   近藤的胸脯剧烈起伏着。他凝视着和昌与薰子,深深鞠了一躬。“这件事,我将铭记于心。”   此情此景让和昌觉得,虽然结果令人痛苦,但能由这位医生来负责此事,真是太好了。   他向等在外面的多津朗等人招呼了一声,领他们去看瑞穗。   和昨天一样,瑞穗全身缠着管子,睡在ICU的病床上。看见她安宁的面容,不管事先做好了怎样的思想准备,任谁都无法相信,这孩子的灵魂已经不在此处了。   千鹤子和美晴开始啜泣。茂彦和多津朗没有流泪,默默地抿紧双唇。若叶搂着母亲,而生人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呆呆地望着大人们。   大家轮流碰了碰瑞穗的身体。虽然脑死亡还没有确定,但这无异于一种告别仪式。首先是茂彦和千鹤子,接着是多津朗,然后是美晴和若叶。他们抚摸着瑞穗的手和脸,轻声道别。ICU里哭声一片。   最后是和昌他们。他、薰子和生人一起走到床边。   望着闭目沉睡的瑞穗,许多记忆在脑海中翻腾起来。虽然这一年里没怎么见过女儿,但在心中的相册里,早已印上了女儿的无数身影。和昌回忆着。连不怎么顾家的自己都这样,与女儿朝夕相对的薰子,该有多么心碎?他光是想象一下,就觉得天旋地转。   薰子用唇碰了碰瑞穗的面颊,轻声说着“别了”。“你在天国要幸福……”泪水让她再也说不下去。   和昌牵起瑞穗的左手,放在自己的手中。那么小,那么柔软,那么温暖。他能感到,血液还在瑞穗的血管里蓬勃流动。   薰子也把手伸了过来,两人把瑞穗的小手覆在掌心。   生人伸直脖子,望着姐姐的侧脸。在他眼中,姐姐只不过是睡着了吧。   “姐姐。”生人小声呼唤。   这时,和昌感到瑞穗的手似乎在自己掌心动了一下。但那感觉极其微弱,他甚至无法确认是不是真的。而且,他触碰的并不只是瑞穗,薰子的手也叠在上面。或许是她的手动了,传到自己手上也说不定。   和昌看看薰子。她也一脸震惊地望着自己,似乎在问:刚才那是什么?我感到瑞穗的手动了,是不是你在动?因为瑞穗的手是动不了的,对不对?   是错觉,和昌告诉自己。生人冷不丁地叫了一声,让感觉产生了混乱。要么,就是自己无意识中动了动。   瑞穗已经死了,尸体是不会动的。   “生人,”和昌唤道,“来握住姐姐的手。”   孩子走到他身边,他牵起儿子的右手,让他握住瑞穗的手。   “说,永别了。”   “……永别了。”   和昌的视线从生人移到薰子,但薰子依然在定定地望着他,目光中满是询问。   这时,近藤推门走了进来。   “移植协调人到了。”   跟着近藤走进来的,是一个面相温厚的男人。头发中夹杂着斑斑银丝,却丝毫不显老。   男人向和昌他们走去,从怀里掏出名片。   “我是岩村。令嫒的事情,我深表遗憾。听说您想讨论一下器官捐献的事情,我就过来了。您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尽管问我吧。”   和昌伸出右手想去接名片,薰子却忽然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   和昌不解,但一看妻子的脸,却吓了一跳。薰子的眼睛睁得大大大的,布满血丝,那绝不是因为哭泣而充血。   “我女儿,”薰子说,“还活着。她没有死。”   “薰子……”   她转脸看着和昌。   “你也明白吧?瑞穗还活着,她的确还活着!”   两人目光相接。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希望和昌能有同感。夫妻之间上次这样真诚相对,是多少年之前的事情了呢?   他不能无视这么强烈的感情,能接受妻子想法的,也只有做丈夫的了。   和昌看着那个自称岩村的人。   “对不起,请您回去吧。我们不捐了。”   男人一脸迷惑,不过很快,他就带着理解的表情点点头,又看看近藤。近藤也轻轻点了点头。   自称岩村的人就这样离开了ICU。目送他离去后,近藤望着和昌他们说:“我们会继续采取治疗措施的。”   “拜托您了。”和昌鞠躬致谢。   生人还在呼唤着:“姐姐,姐姐!”   如果瑞穗能回应,那就是奇迹了。不过,奇迹没有发生。   7   来到幼儿园的时候,园门刚刚打开,外面已经等了一群来接孩子的家长。其中有和薰子关系亲密的年轻妈妈,大家便交谈了几句。她们已经知道了薰子的女儿发生的悲剧,显然都在慎重地选择着措辞。似乎觉得,在薰子面前,女儿、女孩、姐姐,统统都不要提起。   薰子倒觉得无所谓,却又不能说出来,气氛便有些尴尬。   女园长站在门边,目送孩子们放学回家。薰子低头向园长致意后,向校舍望去。走出教室的孩子们正争先恐后地在那儿换鞋。   生人也出现了。在换鞋子之前,他先向外面看了看,看到薰子,便露出了笑脸。过了一会儿,他换好鞋子,跑了过来。   “是要去看姐姐吗?”   “对呀。”   她牵着生人的手,又对园长点了点头,然后走出幼儿园。   回家做了些准备,她就钻进停在车库里的SUV,出发了。生人坐在后座的儿童座椅上。   开了一会儿,她注意到空调温度设得太低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阳光渐渐变弱,风里也带了些秋意。大概过几天得让生人穿长袖了吧。   快两点的时候,他们到了医院。薰子把车停进停车场,拉着生人走进了医院大门。   他们径直走向电梯厅,乘电梯来到三楼。和护士台的护士打了声招呼之后,就沿着走廊向里走去。倒数第二间是瑞穗的病房。   一开门,就看见了安详沉睡的瑞穗。她身上仍然缠满了管子,不论什么时候看,这幅景象都让人心酸。可她的表情又是那样安宁,毫无痛苦的神色,又让人感到了一点安慰。   “下午好。”薰子向瑞穗打招呼,她用手指抚摸着瑞穗的脸颊,轻声道,“还没醒呀。”这番话已经成了惯例。   生人靠近姐姐枕边,也说:“姐姐,下午好。”   刚开始,生人还一个劲儿地问:“为什么姐姐还在睡?”最近,他好像也察觉了什么,不再问这个问题。薰子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凄然。   薰子从随身物品中取出一个纸包,里面是一套新睡衣。衣服上印着瑞穗喜爱的卡通人物图案。   “不好意思,我来给你换衣服哦。”说完,她开始脱瑞穗身上的睡衣。因为有管子,起初换衣服还比较麻烦,但最近也慢慢习惯了。   接着检查纸尿裤,排尿排便都已经有过了。大便略软,颜色还可以。   她细心擦拭女儿的下身,换上新纸尿裤,接着穿睡衣。或许是因为卡通人物的缘故吧,乖顺的瑞穗看上去就像一个玩累了睡着的活泼小女孩。   刚把被子整理好,姓武藤的护士就走了进来。吸痰时间到了。   “哟,小穗,你换了一身好可爱的睡衣呀!”武藤小姐先向瑞穗打招呼,然后微笑着对薰子说,“她穿着很合适呢。”   “我只想偶尔换换气氛。”   然后薰子说起换纸尿裤的事。   “这段时间,她的状态一直挺不错的。”武藤小姐一边工作一边说,“脉搏很稳定,SPO2的数值也良好。”(注:SPO2:血氧饱和度。是呼吸循环的重要生理参数,检测血氧饱和度可以对肺的氧合合血红蛋白携氧能力进行估计。)   “我也这么觉得。她的脸色很红润呢。”   SPO2指的是血氧饱和度。可以检测血液内的氧是否与血红蛋白正常结合。通过一种叫脉搏血氧仪(pulse oximeter)的仪器,不必采集血液,就能通过屏幕进行监控。   薰子凝神注视着正在吸痰的护士的动作。和换纸尿裤一样,她觉得,这件事迟早也会由自己来做。不仅如此,注射营养素、更换姿势还有其它种种,需要记住的东西太多太多了。   离发生悲剧的那天,已经过去了一个月。虽然出现过几次紧急状态,但瑞穗每次都挺了过来,现在状态越来越稳定。几天前,她被转移到了这间病房。   薰子的下一个目标,是把瑞穗带回广尾的家里去。不单单是住几个晚上,而是就这样在家护理。所以,她必须掌握与护士同样的技能。   武藤小姐结束了一系列工作,离开了病房。薰子把椅子放到床边,坐下来,凝视着瑞穗。   “哎,生生,今天你在幼儿园做了什么呀?”她问在地板上玩小汽车的生人。   “嗯……爬架架!”   “是爬攀登架吗?好玩吗?”   “嗯,生生爬到最高最高的地方了哦!”生人把胳膊张得大大的。   “这样啊,太好了,真棒。——瑞穗,你听见了吗?生生呀,爬架子爬到最高的地方了呢。”   和生人聊聊天,偶尔也和瑞穗说说话,薰子在这里的时间,基本上都是这样度过的。虽然就算默默守着女儿也不会觉得厌倦,但那未免会忽视年幼的儿子。   对拒绝捐献器官这件事,薰子并不后悔。事情已经过去一个月了,自己还能这样看到瑞穗,一想到这个,她就觉得:做出这个决定,真是太对了。   近藤医生没问她为什么改变主意。他是脑神经外科医生,其实和瑞穗的延续生命措施没什么关系,不过此后他们还是见过好几次面,在某次见面时,薰子把原因告诉了他。   她说,与和昌一起握住瑞穗的手时,感觉到她的手似乎动了动。那正好是生人呼唤姐姐的时候。   薰子觉得,那是瑞穗对弟弟的呼唤做出的反应。或许这在医学上是不可能的,但自己就是有这种感觉。   近藤听完,并没有显出多么吃惊的样子,只是平静地说:“这样啊。当时,发生了这样的事啊。”   薰子问他,这是否仅仅是父母的错觉?近藤摇摇头。   “关于人类的身体,我们还有不了解的地方。有时候,就算大脑没有运作,身体也会因脊髓反射等原因动起来。您知道拉撒路现象(Lazarus sign)吗?”   这个词薰子从未听说过。   “您说过,判定脑死亡的最后一项测试是移除人工呼吸器。世界上有过这样的例子:在进行这项测试的时候,患者的胳膊突然动了起来,具体原因不明。拉撒路是新约圣经里的一个人物,病逝后,基督让他复活了。”   薰子十分惊讶。这种患者是真的脑死亡了吗?她问近藤,近藤回答说,他们都被判定为脑死亡了。   “看到拉撒路现象的时候,身为家属,实在无法相信患者已经死亡。所以,也有医生和学者说,最后一项测试最好不要让家属观看。”   近藤说,人体还有很多谜团,所以,就算瑞穗的手动了动,也算不上怪事。   “尤其是小孩子身上,会观察到在成年人身上无法发生的现象。”   只不过,近藤又加了一句。   “我不认为,她会对弟弟的呼唤有所反应。令嫒的大脑功能已经停止了——我的观点没有改变。”   只是偶然罢了——医生大概是这个意思。   薰子没有反驳,她想,还不如不知道呢。   她查过,仅在日本,就有几个孩子在长期脑死亡状态下度过了好几年。他们的家属都觉得,孩子和自己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精神联系。而且这种联系不是单向的,虽然很微弱,但他们相信,孩子也在发出信息。   薰子把这些告诉近藤,近藤说,他知道。   “这些我只用一个词概括:错觉。因为这些症状都不同。而且,‘长期脑死亡’这个词本身就很模糊不清。因为不同意捐献器官,所以就不能进行脑死亡判定。就跟这次一样,凭着来自各方的数据,只能做出‘可能脑死亡’的判断。其中或许有特例。”   而且令嫒的情况,应该是不符合的——近藤没有这么说,但他冷静的目光已经表达出了这层意思。   有没有从这种状态下获得稍许改善的病例呢?全世界难道连一例都没有吗?这是薰子的最后一个问题。   “很遗憾,我没听说过。”近藤凝视着薰子的眼睛,语气沉重,“但武断地下结论是要不得的。虽然作为脑神经外科医生,我做不了什么,不过,我会继续为令嫒做检查。并不是想证明她的脑功能已经停止,预见不到任何改善的可能,不是想证明我的判断没有错。相反,我祈祷可以出现任何显示我错了的迹象。我希望能够出现奇迹。”   薰子默然点头,她想起那天和昌说过:“由近藤医生来负责,真是太好了。”现在,她也有这样的感觉。   快到六点的时候,美晴带着若叶来了。虽然不是每天都来,但她们来探望得也算频繁。若叶踏进房门,望着瑞穗说了声“下午好”,摸了摸她的头发。   谈到瑞穗身体状况平稳,美晴也显得安心了些。   “你想什么时候带她回家?”   薰子想了想。   “再观察一阵子吧。现在,那些必需的护理工作,我这个外行人也还做不来。”   “哦……”   “而且听说,必须得做气管切开手术才行。”薰子摸着自己的喉咙。   “气管?”   “现在人工呼吸器的管子不是从嘴里插进去的吗?但这样会有松脱的可能。一旦松脱,除非是医生,才能将它恢复原位。那是有技术难度的,外行人不能乱碰。所以,最好还是切开气管,直接把管子连接到那里。这样的话,嘴巴也能舒服一些。”   “这样啊。”美晴看着床上的瑞穗,“嗯,看来是会好些。是要切开喉咙吗?总觉得好可怜啊。”   “是啊。”薰子喃喃道。   她看过长期处于脑死亡状态的患者的照片,他们无一例外都切开了气管。考虑到护理方面,这是理所当然的选择,但这似乎是抱着放弃某种事物的觉悟,所迈出的重要一步,她总想能回避就回避。   她看看生人,那孩子正拉着若叶一起玩耍。两人摆弄着小汽车和人偶,用孩子们才懂的语言交谈着,不时发出阵阵笑声。此情此景,无法不让她想起健康时的瑞穗。薰子鼻子一酸,强忍着不让泪水滚落下来。   “姐姐,时间差不多了吧?”美晴问。   薰子看看手机,已经是下午六点十分了。   “嗯,该走了。不好意思哦,美晴。”   “这有什么,偶尔把节奏放慢一点儿也好呀。——生生,和妈妈说再见。”   生人迷惑地抬头看着薰子:“妈妈,你要去哪儿?”   “去见个朋友。所以,生生,你先待在美妈妈和小叶那里。”   “美妈妈”就是美晴。还是瑞穗先这么叫起来的。   生人很喜欢美晴,和若叶关系也很好,所以薰子很放心。她告诉美晴,今晚自己要去见个学生时代的朋友。   以前每逢这种场合,薰子都把孩子们放在父母家。今天她本来也想这么做,但父亲茂彦说,还是不要了。   “你妈说,她实在是没有自信带孩子了。总觉得一旦不看着,生人就会出什么事,所以厕所也不能上,家务也不能做。这些都先不提,她光想想生人要放在这里的事,心就跳得厉害。”   听了这话,薰子只好作罢。一想到千鹤子还在为瑞穗的事自责,她就一阵心痛。   “那么,妈妈就走了哦。明天再来。”她对瑞穗说。接着又对美晴道:“拜托你了。”   “慢走。”   生人、美晴和若叶目送薰子离开病房。   薰子走出医院,先回了一趟广尾的家。她换好衣服,化了妆,出门拦下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去银座。   她掏出手机,打开榎田博贵发来的信息。在今天的店名、地址之后,他写道:“很久没见你了,在期待的同时,又有些紧张呢。”   薰子把手机放回包里,叹了口气。   她对美晴说了谎。今晚她去见的并不是学生时代的朋友。不过,敏感的妹妹或许已经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她知道姐姐和姐夫快要分手了,和昌离家之后,薰子就把事情原委都告诉了她。   “分什么居啊,赶紧离婚不好吗?要上一大笔分手费,再和他说好,抚养费也要他出。”美晴不耐烦地说,“姐姐一定能很快找到更好的。”   不用妹妹说,薰子自己也想过,大概最后是逃不过这一步的吧。她早就知道自己是那种不易放下的性格,也有阴暗的一面。就算表面上原谅和昌,也绝忘不了他曾经的背叛。就像一道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流着怨恨的脓。想到这里,她心中就有些郁郁不乐。   可她怎么都无法迈出离婚那一步。   薰子明白,不管索要多少分手费和抚养费,一个女人独自抚养两个孩子也绝非易事。就算她有翻译这项特长,也保证不了稳定的收入。   孩子也让人担心。父亲突然离家,她的解释是:“爸爸工作太忙,很少回来。”偶然见面时,也会扮演一对模范父母。但这种状况是不可能持续下去的。   薰子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是一天比一天更加焦虑。半夜里也会忽然哭醒过来,泪水怎么都揩不尽。   这时,她遇见了榎田博贵。他是一名私人医师,薰子请他给自己开点安眠药。   “开药倒没什么,但最好还是能找出根本原因,加以解决。您知不知道失眠的原因呢?”第一次去看病的时候,榎田温和地说。   薰子只说是家庭问题。榎田没有深究,只问:“您能自己解决吗?”   不知道,薰子回答。榎田只是点了点头。   开的药不管用,薰子又去了诊所。榎田建议试试另一种药,然后问:“您的家庭问题怎么样了?有没有向好的方面发展?”   薰子摇摇头。在医生面前死撑着要面子是没有意义的。   榎田依然没有深究,他沉稳地笑了笑,说:“总之,请好好睡一觉吧。”   这是个有着不可思议的气场和魅力的人,不会为任何事动摇。薰子觉得,不管自己言行多么粗鲁,对方都能温和地接受下来。在第三次见面时,薰子告诉他,自己和丈夫分居了,正在考虑离婚。   和预料中的一样,榎田的表情几乎没什么变化。他认真地凝视着薰子,说:“这可是件大事啊。很抱歉,您要怎么做才好,我无法回答。这件事只能由您自己来做决定。我只说一句:持续的烦恼是有着某种含义的,烦恼的形式也必然会发生变化。”   薰子不明白什么是“烦恼的形式”。   “就算每天都为同样的事情而烦恼,那件事的本质也会逐渐发生微妙的变化。比如有个人被公司裁员了,他开始烦恼:为什么碰上这种事的人是我?但接着,烦恼就成了:下一份工作该做些什么?再比如那些孩子成绩不好,替他们前途担忧的父母,他们的烦恼总有一天会变成这样:孩子会不会学坏啊?会不会被不良少年、不良少女勾引啊?”   薰子问他,是不是一切烦恼都会被时间解决?   “这算不上正确答案,不过也有人会这么解释。”榎田慎重地说。   每次见面时,薰子都会对他倾诉自己的烦恼。而倾诉的内容的确如他所说,正在慢慢发生着变化。她逐渐觉得,丈夫出轨引发夫妻关系恶化,也是没办法的事;而孩子们呢,她也想开了,顺其自然就好。让她惊讶的是,榎田其实并没有给他什么建议,他所做的只不过是倾听罢了。   结果到了最后,自己只是想找个人倾诉罢了——薰子想。不过她又发现,这想法只对了一半:如果对方不是榎田,自己应该不会就此敞开心扉。   分居半年后,薰子与和昌见了个面,商谈今后的打算。她心意已决,等瑞穗入学考试告一段落之后就离婚。和昌也没有异议。“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露出放弃似的表情。   把一切安排妥当,心里轻松了不少。更不可思议的是,不用服药也能睡得着了。她把这事向榎田报告,榎田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辉,说,那真是太好了。   “您的心病好了。恭喜。是不是该庆祝一下呢?”   然后,他开口邀请薰子,问她愿不愿意一起吃顿饭。   “您可以拒绝的,不过,我还是第一次约女病人吃饭哦,您是头一个。”   或许他的确是头一次约女病人,不过,女病人约他恐怕不是头一次吧。薰子看着他。端正的容貌,极富包容力的氛围,擅长倾听。在心中烦恼的女性看来,确实魅力十足。   第一次用餐,是在赤坂的一家意大利餐厅里吃午饭。走出诊所,榎田的高雅气质更加明显。不过,他的话比在诊所里略少,这更增加了薰子的亲切感。   “下次出来吃晚饭吧。”走出餐厅时,榎田说。   “嗯,一定。”薰子微笑着回答。   没过多久,这个约定就成真了。自此之后,两人每个月总要出来吃一两次饭,上次见面是在上个月。那是瑞穗出事前,榎田第一次邀请薰子到自己家去。   如果当时去了,现在会怎样?薰子望着车窗外的银座夜景,思考着。   他们约好的地点是一家专门吃螃蟹的餐厅,位于大厦四楼。薰子在电梯里做了一次深呼吸。她用右手轻轻拍拍脸,确认自己的表情并不僵硬。   电梯门开了,旁边就是餐厅入口。身着和服的女服务员笑脸相迎。“欢迎光临。”   “应该有个姓榎田的人预约过了。”薰子说。   “您的同伴已经到了,正在等候。” 服务员低头行礼。   薰子被带到一个包间,身穿西服的榎田正在里面啜饮着日本茶。看见薰子,他放下茶杯,露出爽朗的笑容。   “对不起,等很久了吧?”   “没有,我刚到。”   女服务员悄悄退下,等薰子坐定,才重又送上热毛巾,问他们要喝点什么。   “喝什么呢?”榎田看看薰子。   “什么都行。”   “那么,为了庆祝久别重逢,就喝香槟吧,怎么样?”   “嗯,”薰子笑着点头,“好啊。”   服务员离开后,榎田重新打量了一番薰子。“你还好吗?”   “嗯,还行吧。”   “令嫒的情况怎么样了?”   “嗯……”薰子用毛巾擦擦手,“好很多了。让您担心了,真对不起。”   “哎呀,道什么歉啊。好转了就好。今晚你出来没关系吗?”   “嗯,我让妹妹帮我照看着。”   “原来如此,那我就放心了。”榎田说得很自然。   瑞穗出事,薰子没有通知榎田。与其说是不想告诉他,不如说是没时间。事故发生几天后,榎田发来邮件,她在回信中只说女儿身体不好,暂时无法见面了。榎田回信说:“既然如此,那我尽量不打扰你了,请好好照顾令嫒。你也要注意身体。不用回复。”   薰子是在三天前发邮件给榎田的。“好久不见,很想听听老师的声音,便写下了这封信。您还好吗?”榎田马上回了信,约定今晚一起吃饭。   香槟上来了。榎田点好菜,端起杯子与薰子干杯。薰子咽下杯中泛着无数细碎泡沫的液体,忽然想到,这是瑞穗出事那天之后,自己第一次喝酒。就是那天,她与和昌一边喝酒,一边谈着器官捐献的话题。   “是感冒了吗?”榎田问。   “啊?”   “令嫒。她不是身体不好,必须要你看护嘛。”   “哦……是的。好像是感冒,没什么精神。不过,现在已经恢复过来了。”她边说,边感到心中生出一股沉重。那是悲哀,是空虚。薰子拼命不让这些情绪表露出来,在嘴角扯出一个笑容。   “这样啊,热感冒要是加深了也很麻烦的。”榎田说着,把身子向前探了探,凝视着薰子,“那么,你怎么样?”   “……我?”   “你的身体。你刚一进来,我就觉得你瘦了,是不是?”   薰子坐直身子。   “最近没有称过体重,不是很清楚呢。不过您这么说,我倒安心了。我总觉得自己胖,还去健身呢。”   “可别把身子给搞坏了。”   “不会的,放心吧。”   “嗯,那就好。”榎田点头道。   菜上来了。首先是用蟹黄和蟹味噌制作的前菜。菜单上说,接着还有刺身、毛蟹甲罗蒸、涮松叶蟹。   和往常一样,榎田高谈阔论,薰子也听得入神。谈话内容虽然多种多样,不过大多围绕的都是家庭和育儿。薰子身为两个孩子的母亲,屡屡被榎田提问,不得不编出谎话掩盖过去,这让她越发觉得空虚。   于是,她尝试把话题扯到和家事无关的地方去。   “对了,最近您有没有看什么电影?如果有已经制成了DVD的电影可以推荐,倒要请您告诉我呢。”   “电影啊,是想带孩子去看吗?”   “不,我自己去。”   榎田便举出了几部片子,并一一解说其优劣。他讲解得很风趣,不过薰子觉得,等走出餐厅的时候,自己恐怕连一半都记不住。她只是单纯地想让榎田说话而已。   菜一道一道地上,榎田又点了冷酒。薰子一边抿着酒,一边动着筷子。美味佳肴当前,她却食之无味,只是机械地将饭菜送进胃里。肚子很快就饱了,最后一道寿司几乎没怎么动。   “接下来为您上甜点。”女服务员的话让薰子烦躁起来。居然还有菜啊?   “你比平时吃得少了。”榎田说。   “是吗……怎么说呢,肚子一下子就饱了。”   “是不是不合你的口味?”   “哪有。”薰子连连摇手,“很好吃,真的。”   榎田轻轻点头,端起刚续满的茶杯,却没有喝。   “在这间屋子里等你的时候,我呆呆地想了很多。”他望着茶杯,说道,“揣测着,你发来的邮件是不是别有含义。当然,如果只是单纯想见面,那也罢了,但我总觉得不是这样。其实,今晚我也有话想对你说。这话我早就想说了,但总是没有机会。不,或许应该说,你不给我机会。”   薰子在膝头握紧了双手。“您想说的是什么?”   榎田舔了舔嘴唇,凝视着薰子。   “能不能让我见见你的孩子们?我想见见小穗和生人君。”   薰子被他认真的表情所震慑,一时竟移不开目光。   “不过,”他接着说,“就像我刚才说的,你不给我机会。一开始,我以为只是自己的错觉,但后来我感到并非如此。你在完完全全地回避着孩子的话题。对不对?”   榎田的语气很温柔,却像一把利剑,刺进了薰子的胸膛,痛得她说不出话来。   “播磨太太。”他叫她。等她回过神来,又重新唤了一遍她的名字:“薰子小姐。”薰子吃了一惊,不由抬起头来。   “就算不是今天也没关系。如果你想告诉我什么,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联系我。我会听你倾诉的。话是这么说,可就像上次那样,或许我什么都帮不上。”   榎田的话在薰子心里急速膨胀起来,虽然那么温暖,却让她感到无比苦涩。   悲伤如海浪般涌来,薰子已无力抵抗,心灵的防波堤轰然崩塌。她望着榎田,泪如雨下。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脸颊,坠落在地。   榎田瞪大了眼睛。薰子不知道他有多吃惊,也无心去揣度。她甚至没办法抬手擦去泪水。   这时,随着一声“打扰了”,纸门拉开,女服务员用托盘端着两碟甜点出现在门口。   薰子眼角余光瞟见那女服务员瞬间僵住了,不敢作声。或许是发现女客正在哭泣吧。   “甜点就不必了。”榎田的声音很沉着,“请结账吧,尽快。”   “啊,是……”女服务员目不斜视地合上了拉门。   走吧,榎田说。   “是直接回家,还是先去别的地方?我知道有几家很安静的小店,比较方便说话。”   薰子的身体终于可以动了。她调整了一下呼吸,从包里取出手绢,按了按眼角。“不,我不想去什么店。”   “这样啊。那我替你叫车吧。去广尾可以吗?”   不要,薰子摇头。   “如果可以的话,能否去您家里……若是您方便。”   “我家?”   “嗯。请原谅我的冒昧。如果不方便就算了吧。”薰子低着头。   榎田有一会没说话,似乎在思考。接着说,那好吧。   “那就这么办吧。不知道是凑巧还是什么的,我刚好把房间收拾过了。”   薰子知道这个请求一定震惊到了榎田,但她没时间缓和自己的表情。   榎田的公寓位于东日本桥,两室两厅,一个人住有点太宽敞了。客厅与餐厅是相通的,怎么看都有二十叠以上(注:约33平米)。就像他说的,房间收拾得很整洁。中央的桌子上随意放着基本杂志,看上去十分洒脱。   在榎田的催促下,薰子在沙发上坐下。   “要不要喝点什么?酒有很多种,不过,我想还是先来杯矿泉水比较好吧?”   好,薰子回答。她的确想要杯矿泉水。   在她喝水的时候,榎田一直没说话,也没有看她。就算自己什么都不说,就这样走出房门,他想必也不会有二话吧,薰子想。   “您愿意听我讲讲吗?”薰子放下玻璃杯,说。   “好。”榎田一脸真挚。   该说什么,怎么说——种种思绪在脑海中交错。结果,她只说出了这么一句:   “我女儿……瑞穗,或许要死了。”   榎田眼皮一跳。他难得出现了动摇的神态。   “为什么说是‘或许’?”   “她溺水了。在游泳池里。心脏有一段时间曾经停止了跳动。之后,虽然心跳恢复了,却一直没有醒过来。医生说,恐怕她已经处于脑死亡状态了。”   薰子将那场噩梦缓缓道出。突如其来的悲剧;夫妻俩彻夜谈论器官捐献;第二天去医院打算同意捐献;最后变卦;以及如今自己每天去照顾昏睡不醒的女儿,如此种种。讲述起来条理分明,连她自己都感到惊奇。   榎田带着悲伤的神情缓缓摇着头,低声说,真是难以置信。   “令嫒已经很不幸了,但更让我惊讶的是你的坚强。今晚,你是把这么大的一件事藏在心里,来和我吃饭的吗?为什么要这么做……”   薰子从包里掏出手绢,按了按眼角。“我想见您最后一面。”   “最后?”   “这是最后一次见您了。所以,仅仅这一个晚上,我想忘掉那些苦难。就像以前一样,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和您一起度过一段愉快的时光。这就是我决定扮演的角色。”   可我做不到,她又说。   榎田皱着眉,直视着薰子的双眼。   “你为什么不想再见我了?”   “因为……我不和丈夫分手了。”薰子攥紧了手绢,“我想尽力为瑞穗做点什么。无论别人怎么说,她毕竟是我和丈夫所生的孩子。当非要接受她的死亡的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不知道会不会有那一天,但在此之前,我会一直照看她。但那需要很多很多钱。我必须照顾瑞穗,就不能去工作。虽然就算离了婚,丈夫也会给我一些帮助,可我还是觉得很不安。所以,离婚问题就束之高阁了。我和丈夫谈过了,他也表示理解。”   榎田抱起胳膊。   “既然不离婚,就不能在外面和别的男人见面,是这个意思吗?”   “也有这个原因,但我主要是害怕败给自己的心。”   “败?”   “继续和您见面,我一定会想和丈夫分手,想离婚的。但有瑞穗在,我不能这么做。这样的话,心态或许会向奇怪的方向发展的吧。”   “也就是说……”榎田似乎察觉了薰子的心思,没有说下去。   “是的,”她说,“还不如让瑞穗早点咽气呢——我也许甚至会这么想。”   榎田摇头道:“你不会变成这样的。”   “那就好了,可……”   “当然,我无意怂恿你。既然你已经这么决定了,那也好。只不过,作为一名医生,我很担心你。如果有什么烦恼,还请像往常一样来找我吧。就算不方便在外面见面,在诊所总归没问题吧?”   榎田温柔的声音在薰子心中回荡,她简直想扑进他的怀里。但若是那样,接下来的事情就危险了。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重新看了看四周。“房间布置得真漂亮。”   榎田有些意外,说了声“谢谢”。他肯定不明白薰子为什么突然开始夸奖屋子。   “其实我想过,如果今晚您约我回家,我大可应允。我想忘掉一切辛酸,什么都不再顾忌,只是单纯地变回一个女人。”薰子对榎田露出一个微笑,“明明女儿都那样了。我真是个坏妈妈啊。又坏,又蠢。”   医生心平气和地笑着,耸了耸肩。   “全都说清楚了,真好。如果和你共度良宵之后,你才把实情告诉我,恐怕我会陷入自我厌恶的深渊,在一段时间内都没办法重新抬起头来吧。”   “对不起……”   “你要是平静下来了就和我说,我送你去搭出租车的地方。”   谢谢,薰子说着,又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矿泉水。奇怪的是,她觉得这杯水比今晚吃过的所有菜肴都要香甜。 第二章 呼吸   1   和昌从资料上抬起头。   今天第三个发表的,是Brain Robot System——播磨器械内部简称为BRS——的相关研究。一名三十岁左右的男研究员站在大型液晶显示屏前。   “关于BRS无线化,我们取得了良好的成果。”男研究员白皙的脸上浮现出紧张的表情。   背后的巨大显示屏上出现了一个男人。他大约五十多岁,稍稍有点胖,看上去不像病人。男人戴着头盔,坐在椅子上。仔细一看,连身体也用带子固定住了。   男人面前有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两只机械臂。机械臂十指俱全,和人类一样,左右对称。机械臂中间是一张红色的纸。   “START!”一个声音传来。   位于画面左侧的机械臂很快就动了。对男性受试者来说,那是右侧。机械臂灵巧地拿起了桌上的纸。   会议室内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右侧的机械臂也动了起来,扶住纸。接着,左右两条手臂就像人类的胳膊一样,开始折纸。速度虽然不快,却很熟练。   “这名男性因交通事故导致颈椎损伤,四肢瘫痪。”男研究员解说道,“他能自由活动的,就只有脖子以上的部分。不过,他的大脑并无异常。当想要运动手臂的时候,神经元的微弱信号被捕捉到,由此带动机械手臂运转。世界上也进行过同样的试验,不过都是通过外科手术,在大脑中植入芯片,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不做手术,仅凭外接式装备做出这么精细的动作。”   两只机械臂折好了一只漂亮的千纸鹤。男受试者朝着摄像头缓缓眨了两次眼。他的表情变化有限,却充分显示出,他正沉浸于成就感之中。   显示屏切换成一副夹杂着标注的复杂线路图。研究员一边移动鼠标,一边讲述着这项成果是如何改良前人技术的,今后的课题又是什么。语气中充满自信。   真了不起啊,和昌听着他的解说,衷心感到钦佩。这种BMI开发会议每个月会召开一次,每次都会有些进展。不过,若是因此就认为播磨器械的研究员格外优秀,未免太早了些。他们通常会打探其它研究机构的动向,有时模仿别人的技术以取得成果。也就是说,在激烈的研发竞争中,今天在这里介绍的新技术,说不定明天就会被别家公司开发出来。   BMI——Brain-Machine Interface,大脑与机器的融合。   这是多么梦幻的故事啊。就算身负重伤,只要大脑还在运作,人类就不必放弃人生,就能重拾生之欢乐。   是的,只要大脑还在运作——   和昌努力集中精神倾听部下的演讲,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躺在病床上的瑞穗。因为工作忙,他不能经常去看望她。但只要一有时间,他就往医院跑。当然,虽是去了,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呆呆地看着她的睡颜。   护士常常过来护理瑞穗,做这做那,程序复杂而精细,和昌觉得自己完全帮不上忙。但薰子却似乎在努力掌握这一切。因为要实现在家护理,最低条件就是亲属必须能做这一系列工作。听到薰子和护士谈论这些,和昌暗中咋舌。   拒绝捐献器官之后,他也没考虑过让瑞穗出院。他觉得,就算心脏还在跳动,可也仅此而已了,必须接受女儿已经死亡的事实。要做好心理准备,不久后的某一天,瑞穗会在医院停止呼吸。不,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在这一点上,薰子应该也和他一样。   但她没有放弃。不管医学证据多么稀少,或许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吧?薰子似乎赌的就是这种可能性。抑或是,哪怕只有短短一段时间,但在这段日子里,也要把孩子当作活人一般对待。不然,她也不会产生把这种状态下的女儿带回家的念头了。   真是个坚强的女人啊,和昌想,我的确比不上她。   生人呼唤姐姐的时候,瑞穗的手的确动了。但他更愿意把那当成错觉。有种算命方法叫“狐狗狸”,会不会和那很相似啊?薰子说她没有动过,和昌也觉得自己没有动,但也许实际上,是他们俩当中的某个人无意识中动了动吧?(注:狐狗狸,一种算命方式。用三根竹子交叉撑起一个盆,由3人轻轻推动盆,1人祈祷,当盆开始移动时,表示显灵了,然后可根据盆的动向占卜吉凶。后来又用文字盘来代替盆。)   不过,和昌并不想特意去强调这一点。他尊重不相信瑞穗已死的薰子的心情,也希望能够发生奇迹。   可是,在听着BMI研究成果汇报的时候,深深的无力感依然袭上心头。即便用这些最新技术,也还是救不了瑞穗,因为本应从她大脑中发出的信号,现在只是一片虚无。除了放弃,和昌无计可施。   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部下们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BRS研究员的报告似乎已经结束了,正一脸不安地等待着他的指示。   和昌干咳了一声,轻轻举起一只手。   “进行得好像很顺利嘛。不用做外科手术就能到这种地步,已经是划时代的成就了。问题嘛,就像你说的一样,触感能在多大程度上反馈给大脑呢?在残障人士当中,有不少人为了恢复健康时的感觉,不惜冒高风险去做外科手术啊。”   研究员紧张地回答:“我们努力试试看。”   “不过,这个成果我很满意。接下去还要加油啊。”   “谢谢。”   “有没有问过接受试验的那名男士的感想?”   “问过了。正想给您看呢。”   研究员按了一下遥控器,屏幕上出现了一张纸。纸上用签字笔工工整整地写着:“就像做梦一样。就像是安上了新的手臂。”   “这是刚才那位患者用机械臂写的,因为他还不能发声。”   “这样啊,真了不起。”和昌对研究员点头道,“不能发声,是不是受了很重的伤?”   “是的。只能稍微动一动舌头,声带动不了。也不能自主呼吸。”   “哦……”刚说完,和昌忽然生出一个疑问,“诶?不会吧?不可能啊。”   “……您的意思是?”   “怎么会不能自主呼吸?”和昌指着屏幕,“给我看看刚才的画面,那个受试者,静止的画面就行。”   “啊……是!”研究员迷惑地按着遥控器。他肯定是在想,老板在激动个什么啊?   画面出来了,那个人坐在椅子上。   “你看,这不是在自主呼吸吗?”   “不,不是的。”   “为什么?没有安人工呼吸器啊。”   “啊,您说这个啊。”研究员终于明白了老板的意思,点头道,“对,是没有安。这位患者完全可以不用安的。”   “不用?怎么说?不能自主呼吸,为什么不用人工呼吸器?”   “因为他接受过治疗了,是一种特殊手术……”   “什么手术?”   “呃……”研究员的目光开始躲闪。   “那个……”有人举起了手,是星野祐也,“我可以说一句吗?”   “什么?”   “关于这一点,也许由我来说明更好。”   “为什么?你不是在别的组吗?”   “是的,不过当我知道这位患者的事情时,也和社长有了同样的疑问,于是独自做了些调查。”   和昌看了看仍然迷茫地呆立原地的研究员,将视线转移到星野身上,点了点头,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星野站起来,面向和昌,双手交叠放在身前。   “那位受试者身上,埋了一个非常特殊的横隔膜起搏器。”   和昌皱眉道:“什么?”   “横隔膜起搏器。简单地说,就是用电流刺激横膈神经,人工使横隔膜动起来。和心脏起搏器的设想是一样的。”   “还有这东西?是最新技术吗?”   “基本设想在很久以前就提出来了。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也已经有了成功的例子。”   “这么早……”和昌摇摇头,“很惭愧,我竟然完全不知道。”   “您自然不会知道,因为这项技术在日本几乎没有实施过。除了器械入手困难之外,维护保养也很困难,而且费用高昂。毕竟,不能自主呼吸的人大多会躺在病床上,只要切开气管,装上人工呼吸器就可以了。另外在安全性方面,起搏器还残留有一些问题,很难推广。”   “但那个人还是下定决心装了一个?”和昌指着显示屏上的男人。   “似乎有好几个原因。首先,他的症状适合安装起搏器。另外就是技术革新。划时代的新产品被开发出来了,解决了老产品的遗留问题。”   和昌往前探了探身子。“怎么回事呢?老产品原来有什么问题?”   星野有些为难,搓着手:“这可说来话长了。”   和昌这才回过神来,看看周围,部下们都困惑地沉默不语,目光中流露着不安。因为社长正沉浸在与会议完全无关的话题之中。   “不好意思,”和昌对星野说,“扯远了。请坐。”   星野似乎松了一口气,坐了下去。   “啊,不过,星野君……抱歉,待会到我房间来一下。”   年轻的研究者担心地看了看四周,答道:“是。”   敲门声响起。和昌说了声“请进”。   “打扰了。”门开了,星野抱着文件夹走了进来。   “刚才真不好意思。这个话题我个人很感兴趣,结果一时忘形。”和昌从桌边站起来,坐到沙发上,“好了,你也坐。”   “是。”星野拘谨地在皮沙发上坐下。   “叫你来,不为别的,是想听你继续说下去。”和昌道,“那个,叫什么来着,横隔膜……”   “横隔膜起搏器。我想您应该是为了这件事,所以把资料都带来了。”星野把文件夹放在茶几上。   和昌点点头。“你为什么关心那项技术?”   星野挺直了腰杆。   “原因不是别的,只因为我觉得这或许会对我自己的研究有所帮助。”   “你的研究,和刚才的Brain Robot System不同,是通过将大脑信号传递给肌肉,让人自己运动手脚,对吧。”   “您说的没错。大脑指令传达不到,器官就动不了,这时就用电流传递信号。因为设想是一致的,所以我对横隔膜起搏器很感兴趣。”   “这样啊。不过,手脚的肌肉与横隔膜,其运动的复杂程度不可同日而语吧?你的研究内容明显更难。应该没什么特别的参考价值吧?”   星野点点头,打开文件夹。   “如果是旧式起搏器,的确是这样的。那只是单方面用电流刺激横隔膜,使其按照一定的节奏运动。不过,这样有很多问题。”   “这话你刚才也提过。有什么问题?”   “最典型的是误咽。食物等异物有可能进入气管。就算用别的方式来补充营养,还有别的异物入喉的危险。另外,排痰也是个问题。正常人喉咙里堵着一口痰的时候会怎么做?社长,您当然明白。”   “痰?那当然是——”和昌咳了两声,“这样。”   “没错,会咳嗽。咳嗽有两种,一种是自发性咳嗽,就像您刚才做的那样;另一种是反射性咳嗽。当异物落入气管时,黏膜表面的传感器会作出反应,将信息传递给大脑中的咳嗽中枢,大脑向横隔膜等呼吸器官发出指令,人就会咳嗽——这是为了保护气管、肺部等呼吸器官的生理防御反应,所以也可以称之为咳反射。咳嗽还有一种作用,就是把气管里的痰排出体外。但是迄今为止的横隔膜起搏器技术很难再现这种咳嗽机能。就算形式上做到了,也不能顺利地切换回普通呼吸。连健康人不小心呛住的时候,都很难恢复到普通的呼吸状态,您只要想想这个,就能理解了。”   星野讲解流畅,条理分明,很容易听懂。和昌一边看资料一边听他讲,这些内容资料上虽然也有,但他毕竟还是没办法牢牢把握其中的内涵。   “最新式的横隔膜起搏器解决这个问题了吗?”   “还说不上完美,不过已经解决大部分了。”   “是怎么做的呢?”   “简单地说,就是让起搏器的信号调节装置具备大脑功能。不仅仅是单方面发出信号,还能接收粘膜表面的受容体发出的信号,并据此改变信号类型。如果获得了有异物进入的信号,就向横隔膜发出咳嗽的信号。等问题解决了,再回到正常呼吸模式。”   “原来是这样。听上去很可行啊。居然没有人这样做过,真奇怪。”   但星野严肃地摇了摇头。   “实现起来可不容易。研发人员首先要弄清健康人在咳嗽时和正常呼吸时,大脑会发出什么样的信号,并进行解析,构筑神经元网络工作模型。然后,以这个模型为基础,开发能够发出多频信号的调节装置。为方便起见,就以横隔膜起搏器为例来说明吧,其实,除了横隔膜,还要对腹部肌肉等进行电流刺激。这些我还没有完全掌握,但可以想象,一定需要下很大的工夫。”   谈话一下子变得艰深起来。不过和昌明白了,这是一项复杂高端的技术,是过去的技术无法与之相比的。   “会对你的研究有帮助吗?”   “有很大的参考价值。”星野点头道,“就像此前社长说过的那样,我的研究课题,是让残障人士能够自主活动手脚。但在现实生活中,光能活动是不够的,还必须有反射行为,比如,碰到烫的东西时,会迅速把手缩回来。因为和机械臂不同,那是自己的手啊,会被烧伤的。对解决这些问题,是有启发的。”   年轻研究者的眼睛闪闪发光。一谈到自己的研究,他就变得特别热切。   “谢谢。辛苦你了,我完全明白了。”和昌说,“话说回来,研究出那个最新型横隔膜起搏器的人是谁?在哪里工作?”   “是庆明大学医学部呼吸器外科的研究团队。您要不要直接去和论文执笔者见一面,和他聊一聊?”   星野说,执笔者是一位姓浅岸的副教授,听说他也参与过那位BRS受试者的手术。   “迄今为止,做过多少台手术了?”   “听说有六人。过程都很顺利。”   和昌抱着胳膊,沉思了一会儿,开口道:   “那些患者都是有意识的吧。”   “意识……?”星野的视线落在斜下方。   “也就是说,没有患者是因为意识障碍卧床的吧?”   “这……”星野没有迎接和昌的注视,一边匆匆地眨着眼,一边思索,“我没有确认过,不过应该没有。在卧床的情况下,会切开气管,用人工呼吸器作为补充。如果没有意识,使用这种高精度起搏器就毫无意义了。因为它的研发意义,就是为了让患者的日常生活能够更加轻松。”   “不过,没听说过‘不能安装在无意识患者身上’这种说法吧?”   “这……是的。”星野似乎下定了决心,直视着和昌,说,“您说的没错。或许处于昏睡状态的人也能使用。据我所知,这种装置不需要大脑发出任何信号。”   和昌从部下认真的眼神里看出了他的担忧。社长女儿出了事故,成了植物人,或许更加严重——这件事几乎所有员工都知道了。星野正是因为察觉了和昌把自己叫来的原因,才带来了这么厚的一沓文件吧。   “谢谢。你让我听到了一个好消息。”   哪里哪里,星野鞠了一躬。   和昌从衣兜里掏出手机,给神崎真纪子打电话。对面马上传来应答:“我是神崎。”   “你过来一下。”说完,和昌便挂断了电话。   没多久,随着敲门声,神崎真纪子走进了房间。她穿着白衬衫,灰西装,一头黑发束在脑后。   “有家研究机构,你帮我联系一下。”和昌说,“庆明大学医学部呼吸器外科。详细情况,你去问星野君吧。——星野君,你能帮这个忙吗?”   当然,他回答。   “不过,”和昌抬头看着神崎真纪子。“这是我的私人事务。不要妨碍公司业务。”   “明白。”女秘书恭恭敬敬地低下头道。   2   “不用慌。慢慢来,慢慢来。她的皮肤很娇嫩,请小心不要擦伤。”   伴随着护士武藤小姐的指示,千鹤子正在给瑞穗翻身。要是长期保持同一个姿势,会产生淤血,生褥疮。   千鹤子支撑着外孙女的身体,动作不太协调。她表情慌张,唯恐出什么差错,似乎下一秒就会崩溃。   “妈妈,”薰子唤道,“左手,注意一下。”   “啊,什么?”千鹤子看着自己的左手。   “不是妈妈的左手,是瑞穗的左手。别忘了,上面插着管子呢。”   “啊……”千鹤子不知所措,僵在了原地。   薰子觉得实在看不下去了,却还得硬把焦躁的心情按捺住。要是此时高声呵斥,千鹤子恐怕此后无论如何也不肯协助护理瑞穗了。那可就不好办了。   “没事的。镇定一点儿,就这样,慢慢来。对,就这样。”武藤小姐对千鹤子说话的语气很柔和。这位专业护士无论什么时候都是那么冷静。   千鹤子总算完成了工作。翻身是瑞穗的护理中最简单的一项。实施起来这么棘手,这一点薰子也已经想到了,她下定决心,一定要顽强地坚持下去。   事故已经过去了两个月。瑞穗的心脏无视院方的惊异,仍在持续跳动。各种数值也很稳定,医院从来没有紧急联系过家人。   这种状态会保持多久?医生们也无法预测。就像脑神经外科医生近藤一开始说的那样,在小孩子身上,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这样一来,薰子要考虑的事就只剩下了一件。以瑞穗还活着为前提,各种准备正在进行中。   主治医生拗不过瑞穗奇迹般的生命力,表示,如果现在的状态持续下去,在家护理就不是什么难事。不过,这是有条件的:现在护士手头的工作,至少要有两个人掌握。因为必须有一个人时刻陪伴瑞穗左右,万一出现异常情况,能够马上做出应对。   问题是,除了薰子,另一个人是谁呢?不能拜托美晴。她有自己的家庭。和昌就更不用提了。   思来想去,只能请千鹤子帮忙。   本来,这应该是头一个想起的人。薰子生下瑞穗之后,千鹤子曾经在广尾的家里住过一个月,帮她带孩子。   之所以犹豫,是因为千鹤子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   决定继续治疗,延长瑞穗的生命之后,千鹤子也没怎么来探望。茂彦说,她是觉得自己没这个资格。薰子再三在电话里说,没那回事,您就过来看看吧。直到住院后的第二周,千鹤子才终于来到医院。   看到沉睡的外孙女,千鹤子又泣不成声,边哭边念叨:当时为什么没有注意到啊,要是好好看着,就不会出这种事啊,真恨不得替她去啊,要是取了我的老命能有点用处,我二话不说马上就去啊,为什么我还活在这世上啊,等等等等。然后又开始道歉:对不起呀,对不起呀,你尽管在那边怨恨外婆吧,诅咒外婆早点死吧。结果,在病房里的这段时间,她的眼泪就没有干过。   从那以后,千鹤子每隔几天就会来探望一次,不过薰子注意到了一件事:她绝不触碰瑞穗的身体。别说碰了,她似乎连靠近都不敢。   薰子问她为什么,她说,我害怕。   瑞穗的身体连接着各种各样的仪器。恐怕是由自己难以想象的高度复杂的科技,来维系着这条小小的生命吧。要是毛手毛脚地去碰,万一出了重大事故就麻烦了,这是千鹤子的说法。   不肯帮着带生人也是同样的原因。母亲已经信不过自己了。   没事的,你就碰一碰吧,摸摸她的头也可以——就算薰子这么说,千鹤子也不肯伸手。若是硬要她去碰,她的手就会微微发起颤来,薰子也不好强求。   因为这个缘故,似乎不太方便让千鹤子帮忙在家护理瑞穗。可是,当薰子与茂彦商量有没有别的办法时,父亲却说,这有什么好纠结的啊?   “让你妈妈做吧。那样最好。对你们俩都好。要是你妈妈知道你请了别人帮忙,肯定会更加自责了,觉得自己没用。薰子,就当我拜托你。让你妈妈做吧。”   不过,千鹤子可不一定会答应啊。不,应该是不可能答应的吧,薰子想。她连碰一碰瑞穗的身体都不肯。薰子可以想象,自己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千鹤子一定会立刻回答“我是做不了的”。   可是,千鹤子的反应却与薰子预想的不同。说起正在考虑在家护理这件事的时候,她是有点惊讶,不过随后就开始一脸认真地听薰子说明。薰子请她帮忙的时候,她也没有露出特别意外的表情,只是凝视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开始思索。   在长长的沉默后,她说出口的是“我倒是可以的”。   “小穗成了那样,我一定得受罚啊。想过很多次以死赎罪,可是我这把老骨头,就算死了也没用。活着呢,又太痛苦。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所以,如果能把我余下的日子全都奉献给瑞穗,那正是我所希望的。只要是我能做的,都让我去做吧。”   母亲的话让薰子很揪心。没有去请别人帮忙,真是太好了,她想。要是那样,千鹤子一定会迷失自己存在的意义。   就这样,薰子定下了护理瑞穗的帮手。但接下来的事情并不顺利。千鹤子每天都来医院接受护理步骤的培训,但要做到熟练,还需要花上一段时间。就连触摸瑞穗的身体,都是最近的事。   “除了体温过低,请您也要注意一下低血压。像这样的病人,血压很可能会骤然下降。要是发现晚了,就会进入危重状态,这种例子并不少见。”   武藤小姐把各种测量仪器的使用方法教给千鹤子。千鹤子边听边做着笔记,那表情甚至让人感到一丝悲怆。   后面的门开了。回头一看,身穿西服的和昌正往这边探着头。   “呃……现在还好吧?”他瞟了一眼千鹤子她们,问薰子。   “没什么事。”   千鹤子低头致意。“啊,你好。”   “妈妈正在学习护理。”薰子说。   “这样啊——您辛苦了。”   听了和昌的话,千鹤子轻轻摇摇头,说,不辛苦。   “今天就到这里吧。”武藤小姐离开病床,“如果有什么事,就请叫我。”   大家齐声向走出病房的专职护士道谢。   和昌走近床边,立在那儿,低头凝视着女儿。   “好像没什么变化吧?”   “嗯。”薰子回答,“这段时间一直很稳定。”   和昌默默点头,目光仍然停留在瑞穗脸上。   薰子望着丈夫,忍不住想去探询他的内心。他是怎么想的?女儿已被宣告很可能脑死亡,却还这样延续着生命。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是不是觉得这样很傻呢?是不是对这种愚蠢行为束手无策呢?和昌在工作上接触到的是最先进的科学技术,绝不会相信有灵魂存在的。   和昌看着薰子。   “你方便吗?有件事,虽然电话里也可以说,不过还是想和你当面谈一谈。”   “可以啊。在这里不能谈吗?”   “最好还是我们单独说吧。”和昌说着,又看了看瑞穗,“以后再告诉瑞穗。”   或许他是想努力说些漂亮话吧。“好吧。”薰子看看千鹤子,“那,就拜托你了。”   千鹤子略微有点紧张地点点头。“慢走。”   走出病房,和昌问:“妈妈没关系吗?”薰子已经和他说过,要请千鹤子帮忙在家护理。   “有关系啊。”薰子凝视着走廊前方,边走边答。   “要是不放心就随时和我说。如果能帮上忙,我什么都可以做。”   “嗯,谢谢。”   刚听到在家护理这个想法的时候,和昌考虑的是请人来做。他应该也明白,薰子一个人是做不来的。但是薰子拒绝了。之前在金钱方面,已经让和昌破费了很多,她想尽量自己解决。而且,家里一天到晚有外人在,她也不放心。   两人走进医院底楼的咖啡厅,选了个靠窗的座位。点了饮料之后,薰子意识到,夫妻俩似乎已经有很久没这样相对而坐了。最后一次,好像还是谈离婚的时候吧。上上个月,两人决定放弃离婚的念头,但当时也只是在电话里谈的。   和昌看上去也有点不自在,他喝了口水,用“其实”打头,开了口。   他所讲述的内容出乎薰子意料之外。   “让她自己呼吸?什么意思?”   “用电脑信号让横隔膜和腹部肌肉运动起来。如果气管里进了灰尘,电脑会让她咳嗽。这样,也不容易积痰了。”   “等等。这能做到吗?”   “需要进行详细诊断,不过理论上是可行的。这叫做人工智能呼吸控制系统,简称AIBS。是庆明大学医学部和工学部共同开发的技术。前些天,我见了其中的一名开发者,和他聊了聊。还是得做手术,不过只是在体内的几个部位植入电极而已。这些电极通过软线与体外控制器连接,不过控制器并不大。处理起来,比人工呼吸器容易多了。”   怎么样?和昌在问。   薰子眨眨眼,目光落在桌上。她端起不知什么时候送上来的杯子,啜了一口红茶,含在嘴里。   “那气管切开呢?”   “不必做了。因为不用装人工呼吸器。”   “哦……不装呼吸器成吗?”   她不太明白。事故发生两个月来,瑞穗都是靠那个装置活着的。她觉得,以后那也是不可或缺的仪器。   “可是,如果这么方便,为什么不是每个人都用呢?”   “原因主要有两个。第一是没必要。无法自主呼吸的患者大多都是卧床的,用人工呼吸器就行了。第二是钱。费用很高,还不能用保险。”   “很高,有多高?”   和昌摇头。“你还是别知道为好。”   既然这么说,看来是相当贵了。不是一两百万能搞定的。   “为什么?”薰子问。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装那种仪器?瑞穗也在卧床,用人工呼吸器不会有什么问题啊。”   和昌耸耸肩。   “庆明大学的人也这么说。这种病例是他们没有设想过的。他还说,给无意识的人装这个,不知道有没有意义。”   “你是怎么回答的?”   和昌停了一会儿才说话。   “我只想让女儿呼吸——就这么回答。”   “呼吸……”   “我一直在想,我能为瑞穗做点什么?如果时间上自由,我倒是可以帮忙护理她,但这不现实。就在这时,我知道了AIBS。一听到这个,我就想,我要让瑞穗呼吸起来。虽然不是那孩子自发的,而是用电脑进行控制,但至少是她用自己的身体在呼吸,和人工呼吸器是不一样的啊。”   和昌一边说,一边晃着脑袋。目光中充满对束手无策的焦虑。他心里明白,利用最新科技,进行形式上的呼吸,只不过是一种自我满足罢了。   薰子在心里暗暗为刚才的怀疑道歉。和昌也想让瑞穗继续活下去,毫无迟疑。   “有风险吗?”   “因为要做手术,所以并不是零风险。一旦判定呼吸器官无法很好地根据控制信号做出反应,就将立即中止手术。到了那时,再切开气管,改成安设人工呼吸器。”   薰子“嗯”了一声。   “我可以想一想吗?还想跟这家医院的医生们商量一下。”   “当然可以。如果你想知道更详细的情况,下次一起去庆明大学吧。”   “嗯,或许真要请你带我去一趟。”   和昌似乎放下心来,端起咖啡杯。看来他也想到过,薰子有可能斩钉截铁地拒绝,说“才不会去做那种莫名其妙的手术”。   为了看表,和昌撩起了西服袖子。薰子看见他的白衬衫袖口略微有点黑,看来已经穿了两天以上。他一直不怎么在乎这些。   “哎,”薰子说,“有个人的吧?”   “什么意思?”   “女人啊。我们原本都打算离婚了,你有恋人也很正常。如果有,请告诉我一声。”   和昌苦着脸。“没有啦。”   “真的?不用瞒我。我不介意的。提出撤销离婚的是我,又只是为了瑞穗。”   “我知道。”   “要照顾瑞穗,需要很多钱。我没办法挣钱,只能靠你了。今年春天我还说要离婚来着,是不是很任性?”   “没这回事。”   “不,我是很任性。所以,我不想束缚你。或许你现在还没有喜欢的人,不过一旦有了,就告诉我吧。我不会干涉你们的,你尽管放心。”   和昌坐直身子,凝视着薰子。但或许是想不出该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咬着嘴唇。   “对不起。”薰子喃喃着,俯下身去,“我真是个讨厌的女人……”   泪珠滚落在膝头。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泪水是为何而流。   3   进入十二月之后没多久,瑞穗就在庆明大学附属医院接受了AIBS植入手术。和昌、薰子、千鹤子一起在候诊室等候。根据术前的说明,手术将持续三个小时左右。   三人也不交谈,只是沉默等待。岳母千鹤子双手交叠在面前,紧紧地闭着眼睛,似乎是在祈祷手术成功。   可是,什么才叫成功呢?   当然,AIBS平安运作就是成功。不过,就算不能运作,只要切开气管,装上人工呼吸器,也不会有什么问题。瑞穗最近状态很平稳,医生判定可以接受手术,才决定实施的。只要不出什么重大事故,瑞穗肯定能活着离开手术室。   活着——   在商讨手术事宜的时候,以主治医生为首,大家都提出了同样的疑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明明人工呼吸器就够用了。   明明恢复自主呼吸的可能性万中无一。   明明还不知道能活多久。   每次,他都这样回答:“为了父母的自我满足。”   这时,对方基本上就不说话了。大概在想,在那种状态下活下去,这件事本身就已经是出于父母的自我满足了。   负责主刀的庆明大学研究团队的反应稍微有些不同。他们似乎安全没有考虑到这件事会给瑞穗的人生带来巨大变化,只知道这对自己的研究大有裨益,因此倍加期待。在商讨阶段,他们看上去没有把瑞穗当成患者,而是看作了实验对象。而且,这是一次不许失败的实验。和昌与薰子都在合同上签了字,表示无论手术对瑞穗的身体造成何种影响,都不会追究研究团队的责任。   “播磨先生。”有人在叫。和昌抬起头。面前是穿着蓝色手术服的浅岸。他是研究团队的实际带头人。这人个子虽然不高,却很结实。   和昌站起来道:“结束了吗?”   浅岸点点头,看看薰子,视线又回到和昌身上。   “手术结束了,现在正在观察。”   “情况怎么样?”   “仪器运作了。”   “仪器,指的是……”   “AIBS。”   和昌深吸一口气,回头望望薰子,又重新看着医生。   “那是成功了吧。”   “目前没有异状。您要看看吗?”   “我可以见瑞穗吗?”   “当然可以。请这边走。”   和昌跟着脚步轻快的浅岸,来到走廊上。薰子与千鹤子也跟在后面。两人十指相握。   一走进观察室,就看见了躺在床上的瑞穗。床边站着两个医生,正盯着复杂的仪表。   “啊,瑞穗的嘴角……”薰子低声说。   “嗯。”和昌应道。他知道薰子想说什么。   事故发生后,一直插在瑞穗嘴里的管子不见了。为固定管子贴了不少胶带,他们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瑞穗的嘴角了。现在连输送营养液的管子也从鼻子里拿掉了,面前的瑞穗就像健康时一样,好端端地在熟睡着。   仔细一看,她小小的胸脯正在上下起伏。瑞穗正在呼吸。   浅岸低声对盯着仪表的医生们说了几句,回到和昌等人身边。   “肌肉运动得很好,现在没什么问题。只是因为长期以来没有自主呼吸过,肌肉力量比较差,吸力就较弱。等力量恢复之后,就可以通过辅助面罩,进行氧疗了。”   “会呼吸困难吗?”   薰子的提问让浅岸有些莫名。“您说什么?”   “可是——”   “这不是挺好的嘛,不用担心。”和昌对着妻子的侧脸说。然后又马上看着浅岸,问道:“今后会怎么治疗?”   “首先要看过程。等手术创口愈合,呼吸稳定之后,就可以转回原来的医院了。通常需要七天,不过或许还会多花几天。”   “我明白了。那就拜托您了。”和昌低头致谢。   浅岸离开之后,三个人再次靠近病床。   薰子把脸贴近瑞穗嘴边。“我能听见她的呼吸……”她哽咽了。   见她这样,和昌很庆幸做了这个手术。就算主刀医生说,患者没有意识,所以不会感到呼吸困难,但看到妻子如此感受着女儿微弱的生命,他依然十分感动。这不就足够了吗?   薰子还不想从瑞穗身边离开。不知道她要听女儿的呼吸声听到什么时候。一名年轻的医生手里拿着氧疗用的面罩,为难地站在一旁。   “薰子,”和昌叫道,“走吧。妨碍治疗了。”   她这才注意到医生,急忙道歉。   两人走出观察室,来到走廊上。薰子说:“得买点面霜了。”   “面霜?”   “你看瑞穗的嘴角呀。贴胶布的地方都发炎了,真可怜。”   “这样啊……”   “是啊。”薰子停下脚步,双手合十放在胸前,“还得买套头衫。”   “套头衫?”   “嗯。现在呼吸器已经拿掉了,就不用光穿对襟的衣服啦。以后就算穿套头的衣服也没关系。毛衣、T恤、棉毛衫,都行。”薰子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辉。   和昌连连点头。“尽管穿吧。那孩子,穿什么都好看。”   “是呀。穿什么都好看。明天一早我就到商场去。”薰子的视线在空中游移,似乎在想象着瑞穗身穿各色服饰的样子。不过,她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恢复了严肃的神色,用真挚的目光看着和昌,说:“谢谢。谢谢你。”   和昌摇摇头。   “谢什么啊。好了就好啊。”他的声音有些嘶哑。   4   薰子买完东西,正和生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时,天上飘飘悠悠地落起雪来。   “哇,下雪了呢。生生,下雪啦。”薰子望着天。   “雪,雪!”穿着深蓝色连帽羽绒服的生人努力地伸着短短的胳膊,试图把雪抓在手里。   季节已经进入了深冬。这是新年之后,东京第二次降雪。不过上次只落了几片,很快就停了。这次又会怎么样呢?要是下得足够大,能让人感受到冬天的气息也挺好,但如果积雪太厚,造成交通瘫痪,可就麻烦了。   回到家,生人脱掉鞋子,直奔洗手间。薰子教过他,从外面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要漱口和洗手。   薰子拎着购物袋,推开离玄关最近的一扇门。这原本是要做和昌的书房的,因为他离家的缘故,已经空置很久了。   不过现在,它担任着一个重要的角色。   薰子向窗边的床看去,皱起眉头。本应睡在上面的瑞穗不见了。护理她的千鹤子也不在。   她把购物袋放在地板上,走出房间,快步穿过走廊,推开起居室的门。和刚才那个房间比起来,这里的空气要凉一些。   披着灰色对襟毛外套的千鹤子背对着门口,站在面朝庭院的玻璃窗边。罩着粉色车套的担架式轮椅放在身旁。   “啊,你回来啦。”千鹤子回头道。   “你在干什么呢?”   “干什么……下雪了,我想让瑞穗看看。”   薰子冲过去,绕到轮椅前面。虽然靠背摇了起来,但瑞穗依然闭着眼。她穿着一件红毛衣。薰子把手放在她的脖子上。   “怎么这么冷?毯子呢?”   “毯子,呃……”   “算了,我去拿。妈妈,你把房间里的空调打开。”薰子丢下这句话,回身就走。   她拿着毛毯回到起居室,把瑞穗裹起来,又在她腋下夹了一支体温计。   “为什么随随便便挪动她啊?”薰子瞪着母亲。   “因为,这里看雪更清楚些……”   “带她过来之前,要先让房间暖和起来啊。忘了吗?”   “对不起。我只想着,要是不快点过来,雪说不定就停了。”   “那至少给她穿厚一点儿,进来之后赶紧把空调打开啊。要是感冒了怎么办?瑞穗和一般的孩子不同,治疗起来没那么简单的呀。”   “我知道了。对不起。”   “真知道了吗?就在前几天,我去洗澡的时候——”薰子的声音尖锐起来,打算数落母亲之前犯的那些小错。   就在这时,瑞穗的右手抽动了一下。   就像在说“妈妈,不要再责备外婆了”似的。   千鹤子也看到了。两人面面相觑。   薰子的语气忽然缓和了。“看在瑞穗份上,这次就原谅你了,下回注意哦。”   “嗯,”千鹤子点点头,望着轮椅里,“谢谢,小穗。”   薰子从瑞穗腋下抽出体温计。三十五度多一点儿。最近她的体温都比较低,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不知什么时候,生人也来到了房间里,站在窗前眺望着庭院。枯黄的草坪上,开始有了点点积雪。   “姐姐,雪!”他回头看着轮椅里的姐姐。   薰子看着瑞穗,她的表情看上去似乎柔和了一点儿,但那或许只是自己的错觉吧。   在家护理已经快一个月了。一开始一个人实在顾不过来,只好和千鹤子两人二十四小时在旁陪护。虽然在医院接受过详细指导,但还是发生了好几次意料之外的事件。痰急剧增多就是其中之一。薰子认为是空气不干净的原因,马上买了一台高性能空气净化器,状况就改善了。插营养管也很花时间。经家访医生指导,她才发现瑞穗的姿势和在医院时有微妙的不同。   各种测量仪器频繁发出的警报声也让人心烦意乱。薰子和千鹤子都睡不好觉,整天脑袋昏昏沉沉。这种生活能持续多久?薰子心中多次涌起过这样的不安。   不,不安现在依然存在。如果发生一次重大失误,就将威胁到瑞穗的生命,这让她总是提心吊胆。   但能和瑞穗一起生活的欢喜,有力地支撑着她即将消沉的心。一想到如果自己不够努力,这孩子就活不下去,就说不出抱怨的话来。   所幸一个月过后,两人都习惯了护理工作。薰子甚至可以让千鹤子独自看家了。像今天这样随便挪动轮椅,也表示她已经有了余力。   而且,还有一个值得鼓励的重大变化。瑞穗的身体开始频繁地动了起来。住院时,这种情况也出现过几回,但薰子发现,自从在家护理之后,瑞穗身体的动作变得越发明显。千鹤子也这么觉得。   薰子觉得,瑞穗的动并非毫无章法。很多时候都像今天这样,表现出一种想要加入谈话,或是表达自己喜怒哀乐的样子。她告诉自己,这不过是错觉罢了,但有时候仍然克制不住会有这样的想法。因为呼唤她的时候,她也会有反应。   可是,当她试着把这些告诉脑神经外科的近藤时,近藤的反应却很平淡。他说,因为在家护理,接触瑞穗的时间增加了,遇见这类现象的频率也就随之提高。   是的,医生用了“现象”这个词。他说,这只是一种叫做“脊髓反射”的单纯现象,没什么特别的。   “出院之前用CT检查过了,很遗憾,大脑功能并没有恢复。小穗的状态和当时相比没有什么变化。”   近藤还说,如果反射运动真的有所增加,那大概是AIBS的影响吧。   “为了让呼吸器官运动,就要将微弱的电子信号送往神经回路,很可能是这种信号刺激脊髓,让手脚出现运动反射。”   他断定,呼唤时有反应,只是凑巧罢了。   薰子并不讨厌这个叫近藤的医生。那从不轻率表态,只追求客观事实的态度,大约是身为医生最正确的姿态吧。但唯独这一次,他的话听上去格外冷酷,就像是用“不要做梦”来完全否定了自己。   望着安眠的女儿,薰子再次告诉自己不能放弃。就算世上所有的人都说这孩子再也不会醒来,她也会继续相信下去。   薰子把手伸进毛毯里,握住了瑞穗的胳膊。女孩的胳膊就像果汁软糖一样柔软,比沉睡之前细了些。这也难怪,都没怎么运动过,肌肉在一天天萎缩下去。   她抬头看看墙上的时钟,刚过下午五点。该准备晚饭了,这样六点多就可以吃饭。预定八点之前吃完,收拾好。今晚会有一位重要的“客人”来访。   快到九点的时候,玄关外传来轻微的响动。在瑞穗的房间里,薰子刚刚和千鹤子一起,给瑞穗喂完饭。   敲门声响起,开门一看,身穿外套的和昌站在外面。他朝千鹤子说了声“晚上好”。   “啊,晚上好。”千鹤子应道。她没说“你回来了”。   和昌现在仍然独自居住在青山的公寓里。千鹤子最近已经知道了女儿女婿分居的事情,却没有追问,大概已经从美晴那儿知道了事情始末吧。   “是不是正在忙?”   “没关系的。”她回答。   和昌脱下外套,向女儿的轮椅走去。因为刚吃过饭,为了不让食物逆流,瑞穗的身体稍稍抬高了些。   “有什么变化吗?”和昌凝视着女儿的脸,问道。   “没什么。恢复得很好呢。”   “这样啊。”和昌轻轻握住女儿的手,像要确定触感似的动了动手指,回头向门口看去。   那儿站着一个男人,年龄大约三十岁左右,也穿着外套,抱着个大箱子。身材瘦长,相貌清秀。青年向薰子她们点头致意。   “这就是电话里说的那位星野君。可以让他进来吗?”和昌问。   薰子点点头。“嗯,当然可以。”   “进来吧。”和昌对星野说。星野道了叨扰,便进屋站在瑞穗面前,表情因紧张而稍微有点僵硬。   星野看了瑞穗半晌,微笑着对薰子说:   “真可爱呀。”   看见他的那一刻,薰子就感到这个人可以信赖。他的笑容毫无做作之意,让人觉得是完全发自内心的。所以,她自然而然地说出了“谢谢”。   “生人呢?”和昌问。   “刚睡。”   “星野君做了不少准备。可以谈一谈吗?”和昌问。   “好的。——妈妈,这里交给你可以吗?”   “放心吧,你们慢慢谈。”千鹤子说。她也知道和昌等人今晚的来意。   和昌与星野移动到了起居室。薰子端出饮料,星野却拒绝了。“我想专心说明。”   真是个认真的人啊,薰子想,工作一定做得很好。   星野从包里取出笔记本电脑,放在小桌上,敲了几下键盘,屏幕上出现了一段视频。   画面上是一头黑猩猩,戴着个头盔似的物体。头盔上接出几条电线,顶端似乎连在黑猩猩背上。黑猩猩面前放着一只带把手的箱子,它的右手被固定成握把手的姿势。   “这只猩猩因脊髓损伤,无法自主活动手脚。但通过训练,它明白,只要用力摇动把手,就能获得食物。”星野说着,开始播放视频。   黑猩猩盯着箱子,眨眨眼,又动动脖子,但握着把手的手一动不动。   “就像这样,手动不了。但是——”   星野刚说完,画面上出现了一只手,似乎是实验者的,拿着一个小小的装置,按下了开关。   薰子叫出声来。黑猩猩的右手动了起来,前后摇动着把手。   实验者关闭了开关。黑猩猩的右手又不能动了。再次按下开关。手又动了——   星野将视频暂停。   “这只猩猩头部植入了电极,能从大脑皮质获取电信号。信号通过特殊的电子回路,到达脊髓损伤部位,这样,手就可以正常活动了。”   “简单地说,就是把大脑指令直接送到肌肉去。”和昌在旁边补充道。   薰子看看和昌,又看看星野,叹息道:“真了不起啊。”   “当然,要实用化还需要一段时间。就算是让麻痹了的手脚重新可以活动,也不能单纯只是活动而已,还要有触觉,能感知温度。”   “这样啊。不过我还是觉得很厉害。只是——”薰子把目光从画面上移开,“这只黑猩猩的大脑没有异常吧?”   她的意思是,如果没有异常,恐怕没什么参考价值。   星野似乎明白她想说什么,点点头,又敲了敲键盘。屏幕上出现了另一段视频。这次拍的不是黑猩猩,是个人,身穿降落伞上用的那种系带,吊在半空。   “这名男性是健康的,手脚可以自由活动。”星野开始说明,“您看他胳膊上连着电线就明白了吧。为了调查胳膊试图运动时大脑发出的指令,正在观察流经肌肉的电流。将电流经过特殊处理,转化为信号,传送到腰部的磁力刺激装置上。”   就像星野所说的,男人胳膊上的电线连在一部带显示器的装置上。从那儿又拉出一根电线,连在男人的腰部。   “请仔细看。”星野开始播放视频。   似乎接到了什么信号,男人动了起来。在吊在半空的状态下,他的胳膊前后摆动着。装置的显示器上出现了波形。   “显示器上的波形是胳膊的肌电图。男人的下半身呈放松状态,所以脚动不了,只能这样伸着。不过,如果将电信号送到腰部的磁力刺激装置上,会怎么样呢?”   实验者按下了某个开关。下一个瞬间,令人惊异的事情发生了。正在摆动胳膊的男人,脚也以同样的频率开始前后晃动起来。就跟刚才的黑猩猩一样。   星野按下暂停键。   “步行是一种高度自动化的运动,大部分由脊髓控制。走路并不是先想要迈出右脚,接着想要迈出左脚。粗率地说,大脑只是发出了‘走’这样一个简单的信号而已。实验表明,这一信号也可能是由摆动胳膊的信号加工制造而成的。不用说,这就是为了让脊椎损伤者也能行走而进行的研究。”   “这项研究的要点有二,”和昌接了上去,“第一,不把大脑发出的信号送往脊椎。受试者本人没想动脚的,是脚自己在动。第二,没有侵袭行为,也就是说,受试者的身体没有受到任何伤害。磁力刺激装置只是个线圈,贴在腰后面而已。”   “也就是没必要做手术对吧?”薰子向星野确认。   “没必要。”年轻的技术人员回答,“然后,只要沿着脊髓排列数个线圈,各自传输信号,就有可能让全身各处的肌肉动起来。”   “……这样啊。那么,啊,这是我最想知道的事情,”她舔了舔嘴唇,接着说,“我女儿那样的身体,也能动起来吗?”   星野有点紧张,他转头看着和昌,似乎在征询他的意见,看是否要回答。见上司微微点头,他便回头对薰子说:   “我认为可以。脊髓并未受损,动不了才叫奇怪呢。”   这话听在薰子耳中无异于仙乐。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就是这么回事。”和昌说,“技术上没有问题。接下来,就是要不要做的问题了。这还是由你来决定比较好。”   “我的心已经决定了。做吧。我想做。——星野先生,我可以拜托你吗?”   “如果我接到指示的话……可以的。”   薰子凝视着丈夫。   “或许又要花很多钱了。”   “那算不了什么,”和昌摆摆手,“那,星野君,能不能尽快,明天就开始工作呢?如果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我说。”   “好的。”星野收起笔记本电脑。   薰子把两人送到玄关。社长居然把自己的家留在身后,对这件事,星野并没有提出疑问。他大概还在考虑更加复杂的事情吧。   “那么,再联系。”和昌披上外套,对薰子说。   “好。啊,老公,”薰子抬头看着丈夫,“给你添麻烦了,真对不起。”   “说什么呢,”和昌皱眉道,“好了,晚安。”   “晚安。”   “告辞。”星野低头致意。薰子也再次道谢。   回到瑞穗的房间时,她的身体已经被挪到了床上。   “怎么样?”千鹤子问。薰子把与星野、和昌的对话说了一遍。母亲安心地点着头,连声说“太好了”,一边看着孙女。   薰子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听着瑞穗的鼻息。   她想起了两周前,去医院做检查时与医生的对话。   虽然近藤否定瑞穗的大脑功能有所恢复,但她的状态越来越好也是事实。脸颊明显红润了许多,血压、体温、血氧的数值等客观数据都在讲述着这一点。   主治医生说,这可能是AIBS的效果。虽然控制的是电脑,但利用的是瑞穗自己的呼吸器官。这样自然会消耗能量,代谢就比以前提高了。   “换成是健康人,只要运动,血压和体温就会上升,对吧?和那个一样。只不过,”主治医生说,“一般来说,处于那种状态下,是绝对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因为调节体温和维持血压是大脑的功能。或许瑞穗的此类功能还残存着一部分。”   医生说得若无其事,薰子却紧追不放。   “那是怎么回事呢?近藤医生说大脑功能全都停止了,估计大脑已经死亡。可是还残存着一部分,这是什么意思?”   主治医生急忙摇手。   “不,那个,近藤医生说的功能停止,指的是在判定时应该确认的功能全都停止了。”   主治医生说,大脑有叫做下丘脑和下垂体前叶的部分,能够根据各种各样的变化使得身体做出对应,分泌荷尔蒙,维持体温和血压。对此,医生用了个词,叫“身体的统合性”。   而脑死亡判定,是通过检查意识和颅内神经机能、自发呼吸的有无等等,确认是否失去了统合性。   “刚入院的时候,必须给瑞穗的身体注入大量荷尔蒙,不过这个量正在逐渐减少。现在已经基本上不需要了。我认为,大脑的这一部分应该是在运作的。在小孩子身上,这种情况并不少见。”   所以,就算稍微活动一下肌肉,瑞穗的身体也会逐渐好转的吧。   听到这些话,薰子觉得心里似乎萌生出了一些东西。她很快就明白了那是什么。   她是在护理瑞穗的时候找到答案的。当她给瑞穗擦身时,瑞穗的脚会微微颤动。近藤说那只是条件反射,薰子却不这么想。   “呀,是不是有点痒?你可以再动一动。”   这样和瑞穗说话的时候,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再多动一动,让肌肉恢复——   这念头让她自己吃了一惊。对啊,让肌肉得到恢复不是很好吗?适度的运动对人体有益,普通人都是如此,像瑞穗这种身体就肯定更是这样了。   薰子试图把这个想法从脑海里驱走。让瑞穗运动?怎么可能。完全是愚蠢的空想罢了。   可越是想忘掉,它越是在脑海里盘桓不去,而且一天天发酵。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正在网上用“卧床”、“运动”作为关键词检索。当然,能满足她的信息是一条都没能找到。   能商量的人只有一个了。她做好了会被嗤笑的准备,试着去与和昌商议。   他认真地倾听了妻子的讲述,然后说了一席让她很意外的话。   “在医院里的时候,当近藤医生告诉我们,瑞穗很可能脑死亡时,你还记得你对我说了什么吗?你是这么说的:你的公司不是在研究把大脑和机器连接在一起吗?你对这方面应该更了解吧?然后我回答:我们的研究,是以大脑还活着为大前提的。还从没有考虑过脑死亡的情况。但当时,我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念头。我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刚才听了你的话,我终于明白过来。很遗憾,瑞穗的大脑受损严重,丧失了许多功能。既然如此,把那些功能补起来就可以了啊。既然大脑不能发出运动指令,那就用别的东西来代替它发布。”   薰子问他这是不是可能,和昌说,他也不知道,但还是有可能性的。   “我想和一个技术人员商量一下。让他来解释吧。”   然后,今天和昌打来电话,说想把那名技术员带到家里来。   星野的面孔浮现在眼前。那是个诚实的人,这让薰子安心了不少。毕竟,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要把瑞穗的身体托付给他。她原本打算好了,如果是要做人体试验,就拒绝。   薰子握住女儿细瘦的胳膊。   现在是越来越细了,但如果能通过运动,稍微增加一点儿肌肉的话,自己每天一定会更快乐。   而且,毕竟——   若是有一天奇迹出现,瑞穗睁开眼睛的时候,能靠自己的力量翻身坐起,站立,迈开步伐,她自己一定是最开心的。   妈妈会一直努力下去,直到那一天到来——薰子凝视着女儿的睡容,轻声说。   5   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刚把杂物塞进包里,放在桌上的手机就响了起来。一看来电显示,是真绪打来的。星野祐也就这样站着,接起了电话:“喂?”   “喂,祐也君?我是真绪,你忙吗?”   “不忙。什么事?”星野一边说着,一边看表。刚过下午三点半。   “这个星期天,你有什么安排?”   “星期天啊……”星野抱着包,单手把手机凑在耳边,往外走去,“星期天怎么了?”   “嗯,其实,是三木他们问要不要去烧烤。怎么样?”   “烧烤啊。唔……”   “怎么了?不方便吗?”真绪有些不快地提高了声音。   “这个嘛,有工作安排了。”   “诶——上星期你还没这么说呢。都因为你忙,我们都三周没见面了啊。”   “我知道,可的确忙,没办法啊。”   “就是社长直接拜托你的那份工作对吧?那究竟是什么工作啊?就不能让别人替一下吗?”   “和你说,你也不懂的啦。因为只有我能做,社长才特地给我打招呼的。”   他听见对方呼出一口气。   “好吧。既然如此,那我就放弃吧。烧烤我自己去。好了,你注意身体哦。休息日还要工作,这对健康可不好。”   “知道啦。谢谢。反倒是你,烧烤的时候别喝太多酒哦。”   “才不会呢。拜拜。”听声音,真绪似乎已经不生气了。   星野把手机塞回兜里,正在等电梯的时候,旁边有人搭讪:“出差吗?”一看,原来是BMI第一小组的一个人,是比星野早进公司一年的前辈,正在参与开发为视觉障碍者研制的人工视觉认知系统。只要佩戴特殊的眼镜和头盔,就能在有障碍物的迷宫中行走。这让星野很吃惊。   之所以问是不是要出差,是因为按照规定,在公司内必须要戴领带,而星野没有;另外,明明还不到下班时间,他却抱着个包。   “没有出差补助啊。不过的确是要外出工作。”   前辈一脸不解,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去社长家吗?我听说啦。是要利用ANC,让脑死亡的社长千金的身体动起来吧?听说是夫人想出来的主意,亏得社长居然听了。”   ANC是星野所致力的研究的简称。日语的正式名称是“人工神经接续技术”。   “社长想尽量满足夫人的愿望。”   “就算是这样……”前辈还没说完,电梯门开了。正犹豫着是不是该在电梯里的人面前继续谈论,还好里面是空的。于是两人进了电梯,前辈继续刚才的话题。   “是脑死亡对吧?没有意识,只剩等死,对不对?让这种人的手脚动起来有什么意义?真是烧钱。”   “费用是社长个人负担的。”   “我知道。可是,你的人工费呢?虽说是社长,也不能把技术人员私人化啊。”   “我的确是要去社长家,但我并不觉得这就是私人化。这是给了我一个非常宝贵的研究机会,可以对大脑无法发出运动指令的患者进行研究,看看对脊髓施加怎样的刺激,会得到怎样的反应。这种机会,不会再有第二次。”   前辈耸耸肩,歪着头道:“反正我是做不来的。”   “什么?”   “对付这种事啊。我是想帮助残障人士,才会继续这份工作。因为有价值,有自豪感。可对方如果是脑死亡患者,会怎么样?没有意识对不对?再也醒不过来了对不对?用电脑和电子信号控制这种病人的手脚,会怎么样?我想到的只有制造弗兰肯斯坦而已。”   星野没有看前辈:“可是,弗兰肯斯坦的设定,是有意识的。”   “那还不如弗兰肯斯坦。利用没有意识的人的身体,来自我满足。首谋者是社长夫人吧?难听的话我就不说了。你还是赶紧抽手吧。我说这话是为了你好。还有什么事比这更难啊?那种看似有道理的实验,不管做多少次,都是行不通的。你只需要说一句:没办法让令嫒的手脚动起来。这不就行了?”   星野只盼电梯在中途停下,有别人上来,结果电梯途中居然不停,直接到了一楼。他只好一直保持沉默。   “我的表述可能不太恰当,”走出电梯之后,星野对前辈说,“我们说信号是由大脑发出的,却不知道心在哪里。全世界的学者,没有一个人知道。所以,不要触碰那部分,只要响应需求就好了。”   前辈打量着星野。“你真够冷漠的。”   “是吗?”   “虽然法律上还很模糊,但其实脑死亡就等于是人的死亡。也就是说,你对待的是一具尸体。用尸体做实验,我是做不出的。真可怕,想想就一身鸡皮疙瘩。”   星野拼命压抑着因愤怒而抽动的脸颊,扯出一个微笑。   “小姐没有接受过脑死亡判定。”   “那不就相当于植物人吗?”   “不知道。我没有立场对此进行判断。”   前辈愕然摇头。   “算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随你的便吧。不过,我只说一句:不管你怎么努力研究让脑死亡者的手脚动起来,也不会让任何人受益。”   “我知道。”   “那,你好自为之吧。”前辈扬扬手,向与大门相反的方向走去。   星野望着他的背影,在心中低语:   不会对任何人有益?这说的是什么话。已经有益了啊——   到达位于广尾的播磨宅邸时,刚过下午四点。他按响大门上的门铃,对讲机里便传出薰子夫人的声音:“喂?”   “我是星野。”   “好的。”话音刚落,门锁就咔哒一声开了。   星野一边瞟着院子,一边往屋子走,这时,玄关的门开了,夫人走了出来。她肤色白皙,尖下巴,单眼皮,眼睛细长,想必很适合穿和服的吧。她三十六岁,比星野大四岁,但看那娇嫩的肌肤,完全不像那么大年龄的人。   “您好。”他低下头打招呼。   “辛苦,拜托您了。”   夫人的语气愉快而彬彬有礼,星野觉得,她没把自己当成丈夫的下属,而是女儿的救命恩人。   他照例走进那个房间,瑞穗正坐在轮椅上。她身穿格纹连衣裙,腿上是紧身打底裤。   “今天外婆不在呀?”   “嗯。她带着我儿子回家去了,到晚上才回来。”   “哦。”   也就是说,今天自己是和夫人单独在一起。星野心中暗喜,忽然想到还有瑞穗在,赶忙悄悄修正了自己的想法:是三个人才对。   “线圈已经装上了。”夫人说。   “好的。——小穗,不好意思哦。”星野把瑞穗的上半身抬起一点,用手摸摸她的后背,“嗯,位置没问题。”   “我觉得很合适。这样瑞穗也不会觉得痛吧?”   “不会的。”   线圈是一种向脊髓传输信号的磁力刺激装置。在符合瑞穗脊骨形状的盒子里,排列着好几个线圈。不过盒子的形状一开始并不十分合适,星野反复修正了好几次。   轮椅旁边的工作台上摆着两台仪器。一台是信号控制器,与磁力刺激装置相连,各个线圈发出什么信号都由它控制,可以说是一座司令塔。这台仪器还没有完成,星野每次来访时,都会稍微加以改良。另一台是通过电流监控肌肉动作的装置。   “那么,今天也从腿部运动开始。可以请您装一下电极吗?”   “好的。”夫人弯下腰去,脱下女儿的打底裤,用创可贴把星野递过来的,连接着电线的电极贴在瑞穗腿上,动作很熟练。   “那就开始了。”   星野敲着信号控制器的键盘。调整好运动幅度、速度、次数之后,按下了开始键。   瑞穗的右膝微微抬高了一点儿,又马上落了下去。接着,左膝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她相当于是坐在轮椅上踏步。   星野看看肌电监控。左右两侧肌肉运动均等,也没有超出负荷。   “好。很好。”   听他这么说,夫人双手交叠放在胸前,看着女儿:   “你听见了吗?说你很棒呢。太好了。”   遗憾的是,母亲的呼唤没有得到女儿任何回应。星野想象着自己在这时忽然操作控制器,让瑞穗立刻点头的场景,不过还没进展到这个阶段。一切都处于摸索状态。   “要不要在双脚分开的状态下,做一做同样的运动?”   “好。”夫人说着,把瑞穗的双膝分开。“请稍等!”星野急忙说,却已经迟了。监控发出了警报。   “糟了……”夫人急忙把瑞穗的双腿放回原来的位置。   星野操作着监控,警报声停止了。   “上次说过了,虽然小穗的运动停止了,但这并不意味着不向肌肉传输信号了。而是发出了这样的信号:保持同一个姿势。在这种状态下,如果强制使其运动,电脑会判定信号与身体位置不符,就会像刚才那样发出警告。”   “这样啊。对不起。一不留神……”   “您不用道歉。只是,现在这样做虽然没什么问题,但以后随着肌肉的逐渐恢复,这样做会有弄伤肌肉的危险,还请注意。”   “我明白了。对不起。”   “都说了您不用道歉呀。”   星野笑了,夫人的表情也和缓起来。   之后,他又花了一个小时,活动瑞穗的腿部与手臂的肌肉。虽然动作都很简单,但看得出来,瑞穗的动作是一天比一天流畅了。大概是关节打开了吧。   夫人建议休息一下,端来了红茶。   “之前我曾经跟您说过一个正骨医生的事儿,您还记得吧?”   看到夫人明快的表情,星野想,应该不是什么坏消息。   “在卧床的那段时间里,您请他来检查过瑞穗的肌肉退化到了什么程度,对吧。嗯,我记得。”   “昨天我又请那位医生来检查瑞穗的身体了。他说,虽然只有一丁点儿,不过瑞穗的肌肉的确更有力了。连歪斜的骨骼也变直了呢。”   “真的?太棒了。”   “看看日历,才过了一个月。小孩子的身体果然恢复得快呀。”夫人看着女儿,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以后肌肉还会更强韧的,还有别的部分。”   “那我就太高兴啦。真感谢星野先生。谢谢您。”   夫人的正视让星野心里砰砰直跳。   “哪里,没什么……”他把手伸向红茶杯,掩饰着内心的动摇。   是啊,一个月了——   真快啊,星野想。   播磨社长说有重要的事情和自己商议,已经是两个月之前的事了。他当时听了之后吃惊不小。居然要让意识全无,卧床不起的女儿的肌肉运动起来。   这是有伏笔的。他听说,通过引进人工智能呼吸控制系统,社长的女儿得以自主呼吸。告诉播磨存在这种技术的就是星野,播磨也知道他在研究ANC——人工神经接续技术。所以,一想到活动肌肉的事情,他才会头一个想到星野吧。   虽然惊讶,但星野并不觉得这件事是异想天开。他想试试看。这项研究,世界上还没有人做过。   星野马上开始着手进行工作。一开始,他把微弱的信号传递到脊髓各处,观察瑞穗的身体会有什么反应。并在平行公司制作了磁力刺激装置和信号控制器、肌电监测仪。所有仪器完工,正式开始进行肌肉训练,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从那之后,星野以两天一次的频率造访播磨家。之所以要隔一天,是因为要等待肌肉恢复。   开始之后,他才了解到这项尝试有多困难。哪怕稍微改变一下信号模式和刺激部位,身体的动作就会全然不同。有时候,想让胳膊动,结果胳膊一动不动,身子却猛地向后弯曲,几乎拱了起来。   这些日子里,他深切地感觉到,人类的身体是和机器不一样的。或许要好几个月,不,好几年,才能达到完全控制的地步。   但这无关紧要。这项研究自有其独特价值,他的每一天都过得无比充实。   “啊,对了。有样东西想请星野先生看一看。”   夫人双手合十说完,站起来,走到壁橱旁边,拿出一只衣架,上面挂着一套深蓝色的西装。   “啊,”星野叫出声来,“这是不是制服啊?”   夫人微笑着点点头:“下周一,是小学的开学典礼。”   “这样啊。终于定在下周了吗?您想必很期待吧。”   他听说瑞穗被收入了特别支援学校。不过她没法去学校,会有老师每周上门几次。一直在睡着的孩子该怎么接受教学啊?他觉得纳闷,却没有把疑问说出来。   “所以,我想取消周一的训练。瑞穗不习惯出门,应该会很累吧。”夫人一边把制服挂回壁橱里,一边说。   “也是。我知道了。”   “那么,下一次就是周三了,稍微空出了一段时间。”夫人思索着说。因为今天是周四,训练最好不要连续进行,而播磨器械周六是放假的。   “那我周六来吧。我不在乎休息日上班。”   夫人遗憾地垂下眼睑。   “您这么说我很感激,不过周六要带瑞穗去医院。”   “这样啊。那么,周日可以吗?”   “诶,可是上周日也麻烦您过来了……您没有什么安排吗?比如约会什么的。”   星野笑着摇摇头。   “没关系。我原本就想到或许会有这种情况,所以把时间空出来了。”   夫人得救似地把手放在胸前。   “是吗?那太好了。谢谢您。”   “没什么。”   星野把茶杯放到嘴边,闻着红茶的香气,忽然很想让那位说“研究让脑死亡的人动起来的方法,不会让任何人受益”的前辈,也听一听夫人刚才说的话。 第三章 你所守护的世界   1   这家店位于月岛,是鳞次栉比的文字烧店中的一间。真绪透过窗户向里张望,看见穿着短袖的星野祐也坐在墙边,正低着头不知在做什么。大概是在玩手机吧。   看看表,还不到晚上七点。祐也经常到得比约定的时间早些。但今晚,这番本应平常的情景,在真绪看来却有些意外。   她推开门,走进店里,祐也抬起头,朝她点头示意。   “等很久啦?”真绪边问边在对面的位子上坐下。   “没,我才刚来。”   女店员拿来毛巾,问他们要不要喝点什么,真绪要了两杯生啤和毛豆。   “今天也好热哦。”真绪说。   祐也点点头:“快三十度了。都九月下旬了。”   “热成这样,想不想去凉快的地方旅行呢?”   祐也淡淡一笑:“等有时间再说吧。”   也就是说,现在没时间。   生啤端上来了,虽然没什么特别值得庆祝的,不过两人还是碰了碰杯,然后又要了猪肉泡菜文字烧,往常吃的那款,上面点缀着宝宝明星香脆面。   他们有一个月没见面了。主要原因是彼此的时间安排对不上号,不过真绪这边好歹有通融的余地。即便如此也还是见不上面,全是因为祐也没时间。   “你的工作还是那么忙啊。”真绪说。   祐也苦笑着耸耸肩。   “没办法啊。这可是史无前例的研究。有多少时间都不够。”   “就是因为这么想,我才不敢给你打电话,发邮件。”   “你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啦。要是有事,尽管联系我。”   “嗯。”真绪点着头,心里的不满却没有消失。所谓男朋友,不就是没事也想和他联系的那个人吗?   文字烧的食材送了上来。烹饪总是祐也负责的。他把大碗里的食材搅拌好,摊在铁板上,然后用两把大木铲快速切碎。他的动作极其熟练,第一次见识的时候,真绪大吃一惊。   因为念书的时候在这种店里打过工——他说着,爽朗一笑。   和那时一样,祐也用毫不拖泥带水的动作熟练地做好了文字烧。但真绪望着他的脸庞,又觉得不对,这个祐也,不是当时的祐也。   “好啦!”祐也把现成的宝宝明星香脆面撒在文字烧上,说。   真绪用叫做“哈嘎西”的小木铲把文字烧送进嘴里,赞了声“好吃”。   “果然,祐也君做的文字烧是最棒的呢。”   “不用拍马屁啦,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做给你吃的。”   两人吃着文字烧,喝着啤酒,聊着天。不过,都是真绪在找话题。工作的事、朋友的烦恼、最近的流行、娱乐圈八卦。当然,不管谈什么话题,祐也都没有流露出无聊的表情,一直很认真地回应着。聊到失败谈的时候,他也和期待中的一样露出了笑容。   可是,他并没有提供话题。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他会讲很多很多东西,尤其是聊起工作的时候,格外神采飞扬。那些话真绪很难理解,基本插不上嘴,不过没关系。祐也对研究的热情常常让她感到衷心地敬佩。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这样。   他们相遇在一个共同的朋友开的一家餐厅里,那天是餐厅的预营业接待日。那是一个小型聚会,参加者全是餐厅经营者的亲朋好友,真绪和祐也碰巧坐在同一张桌子旁。   面容清秀,姿态优雅。虽然不是很积极加入对话,却不会让人觉得乏味或阴郁。真绪想,他或许只是比较喜欢倾听。   大家闲聊的时候,真绪有了个讲述自己的工作的机会。她说自己在宠物医院做助手,有时候会参与手术,这时候,最来劲的是祐也。   “你参加过脊髓损伤的动物的手术吗?”这是他对真绪提的第一个问题。   真绪回答参加过,祐也便探出身子,连珠炮似地问了一大堆,是什么动物啦,损伤程度如何啦,具体手术内容是什么啦,等等。真绪固然一脸迷惑,周围的宾客更是张口结舌。祐也终于注意到了大家的异样,赶紧不好意思地道歉。接着又说:   “因为我从事的工作,是为脊髓损伤者开发辅助器械。”   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真绪就对他萌生了好感。   这不单单是因为他有一份很棒的工作;无论何时都想着工作,经常张开天线四处寻觅哪怕一点点启迪,这种态度让真绪感到他是个诚实的人。他一定能够理解别人的痛苦。   真绪说,她参加过一次手术,对象是一只因车祸导致脊髓损伤的狗狗,它的后腿不能动了。医院把滑板改造成轮椅,装在狗狗的下半身,这样它只需要挪动前脚就可以移动。祐也热心地听着,途中还开始做笔记。到了这时,桌上的其他人已经有了另外的谈话圈子,真绪觉得这样挺好。和祐也单独聊天,她很开心。   祐也说还想和她见面,于是两人交换了联系方式。   “你有恋人吗?”真绪大胆地问。   祐也微笑着摇摇头:“没有啊。川岛小姐呢?”   “我也还是单身呢。”   “是吗。那太好了。”他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约会过几次之后,两人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关系。因为都很忙,每个月只能见面两三次。就这样,两年过去了。   真绪快三十岁了。老家的父母频频打电话来,问她有没有中意的对象。她一直撒谎说没有。要是把祐也的事情说出来,父母一定会说:那见个面吧?如果可以的话,带回来吧?真绪的老家在群马,当天往返并不难。   祐也并不反对见她的父母,相反,他还一直期待着能走到这一步。但真绪觉得,这话不能由自己说出口。到现在为止,他还一次都没提过结婚的事。见父母就相当于订婚了,而真绪并不那么急于结婚。   但最近这些日子,真绪开始对未来有了担忧。这和年龄无关,是祐也的态度变化让她心存不安。   她是在半年前注意到这种变化的。已经持续三个月了。给他发信息,他也很少回,有时候甚至完全是石沉大海。就算约他出去玩,他也会找各种原因拒绝。   真绪知道直接原因是什么,因为工作忙。而且这工作是社长直接指派的,只有祐也能做。她明白,为了回应社长的期待,祐也是该精神百倍地去对待。所以一开始她并不怎么在意,只是担心他太逞强,弄坏了身子。   但逐渐地,她感到祐也不单单是工作忙,他放在真绪身上的心思也越来越少了。证据之一,就是祐也现在基本上不谈自己,尤其是工作。以前,只要真绪问,他就滔滔不绝。可现在不同了。   “哎,那只黑猩猩后来怎么样了?”真绪拿小木铲吃着芝士鳕鱼子文字烧,用快活的语气问。   “你是说奥利弗?”   “对对,奥利弗君。脊髓损伤,手脚都动不了的那孩子。不过,通过祐也君制造的仪器,让它的胳膊动起来了对吧。之后有什么进展吗?”   这还是一年前她听祐也说的。当时祐也的眼睛闪耀着光辉,语气热烈。   可是今晚,祐也的脸上不见了那时的神情。   “那块工作交给后辈了,我不是很清楚。不过似乎没什么进展。”他冷淡地摇摇头。   “是吗?可我觉得那项研究很了不起呀。”   “谢谢。”   “前不久我们院来了只猫,因为脑梗导致下半身瘫痪。我还想着,要是用那种仪器,说不定能够治好呢。”   “不好说啊。毕竟脊髓损伤和脑梗是完全不同的。”   “这样啊。最重要的是大脑发出什么样的信号。脑梗瘫痪,就是因为信号本身不能很好地发出去。”   祐也伸手正要拿一块文字烧,这时陡然停住了。   “别谈工作了。好不容易约一次会。”   “啊,对不起。说的也是,都不能歇口气。可是,因为你以前经常聊工作……”她抬眼看着祐也。   “现在和以前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祐也放下小木铲,坐直身子,凝视着真绪,“之前我没有说过吗?这件工作机密性很高,除了社长,谁都不知道。所以,希望你能理解。”   “我知道啊,可说一点点应该没关系吧。”   “社长说,哪怕对家人也不能提起。”   “哦……知道了。”真绪低下头。她意识到,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是:何况你离我的家人还差得远。   虽然心情低落下来,但真绪还是努力不让情绪写在脸上。她继续找话题,活跃着气氛。可在脑海一角,有什么东西变了的感觉挥之不去。并不是因为研究绝密,所以不能谈论。或许也有这个原因在内吧,但她觉得还有别的什么。对于祐也,那或许是一个他想守护的世界吧?他拒绝别人踏入这个世界——就像是这样的感觉。   走出小吃店的时候,刚过九点钟。真绪注意到,在两个小时里,几乎全都是自己一个人在说话。虽然吃了不少,可是途中点过什么菜,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好饱哦。”真绪边走边说。   “嗯,好久没这样尽情地吃过啦。”   “接下去做什么呢?要不要去门仲?常去的那家酒吧?”   在门前仲町有一家两人常去的酒吧。   可是祐也站着看看表,露出为难的表情。   “不,今天就到这儿吧。我还有件事要在明天之前做完。”   真绪停下脚步,睁大眼睛。   “诶——什么事?难道是工作?”   “嗯……对不起。”   “究竟——”她想问那究竟是什么工作,却又把话咽了回去,“好不容易才见一次面啊。”   背着双肩包的祐也双手合十。   “真的很对不起。我改天补偿你吧。我送你回家。”   “不用了,打车很快就到,而且现在时间还早。”   “那在打到车之前,我陪你走一段。”   没走多远,就来了一辆标着“空车”的出租车。真绪满肚子火: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空车来得这么快啊?她还有很多话想说呢。   祐也拦下了车:“真绪,上车吧。”   “祐也君先上车吧。我的方向相反,待会去那边街角打车。”   两人走的这条路是一条单行道。   祐也没有推辞,干脆地点点头:“这样啊。好吧。再联系。晚安。”   “晚安。”   真绪目送祐也乘车离去,才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心里千头万绪,纠缠不休。   到了下一个街角,又有一辆出租车开来。   这辆车的方向仍然不对,不过一个念头忽然浮现在真绪脑海中。她向后看了看,祐也坐的那辆车正在等红绿灯。真绪见状,下定决心,挥手拦下了出租车。   出租车停下了,打开后车门。真绪钻进去,指指前方,说:“跟上那辆出租车。”   “跟踪?您要上哪儿去啊?”白发司机惊讶地问。   “不知道。所以才要跟着呀。”   “啥?”司机的声音毫无兴趣,“这种事,您可饶了我吧。”   “拜托了。啊,不赶紧的话就要跟丢啦。”   祐也的车子已经发动了。   “真没办法。”司机说着,也发动了车子,“不能被对方发现,是不是?真够难的。要是跟丢了请您别见怪。”   “没关系。不好意思,麻烦您做这种事。”   “客人,您不是警察吧?要是那辆车上是个难缠的茬儿,注意到我们在跟踪,找我的麻烦,可就糟了。”   “不要紧,是个普通人。”她又加了一句,“是我男朋友。”   “男朋友?跟踪男友?哈哈……”司机心领神会地微微点头,“是不是怀疑他有外遇啊?他是不是正要上别的女人那儿去啊?”   “嗯,算是吧……差不多。”   “果然啊。这男朋友真不怎么样。那我就努把力吧。”司机似乎有了干劲,估计是好奇心被刺激到了。   怀疑有外遇——真的到了这种程度吗?或许这的确最接近真绪现在的心情。   就算工作再忙,有必要这么早回去吗?以前忙的时候,只要把睡眠时间减少一点就行了,两人还是可以在一起待到很晚的。   由此,真绪想到,他是不是接下来一定要去某个地方?就是那个地方改变了祐也,那是否就是祐也想要守护的地方呢?   东京塔快到了,真绪越发确定了自己的想法。祐也的公寓在完全相反的方向。   “这是要上哪儿去呢?感觉好像是惠比寿或者目黑啊……”司机嘟囔着。   他驾驶得十分巧妙,适当地让别的车隔在自己和祐也那辆出租车中间,一路追踪下去。还好路上不怎么堵。   “客人,等到了他的外遇现场,你打算怎么做啊?”司机兴致盎然地问,“闯进去吗?”   “……我不知道。”   “怎么做是你的自由,不过首先要保持头脑冷静啊。一旦动起手来,那可是两败俱伤哦。”   “谢谢。”真绪说着,心里却想,我为什么要向他道谢啊?   找到那个地方之后,要怎么办?她还完全没有想过。该怎么做才好呢?   真绪的心跳越来越快,手心里也在冒汗。我究竟想做什么?翻出他的秘密之后,要怎么做呢?   “哎呀,是不是快到终点了?”司机说着,放慢了车速。   真绪回过神来,发现车子开进了住宅区。路不宽,司机把车速慢下来,大概是觉得要是离得太近了,万一被发现不好吧。路牌上写着“广尾”的字样。   “果然。好像要停下了。”   前面那辆出租车的车尾灯开始闪烁。   “总之,咱们先超过去吧。在这里停车太奇怪了。”   “好的。”真绪把身子深深地缩进座位里。要是被祐也发现就糟了。   出租车开了一段路,停下了。真绪回头一看,见祐也下了车,站在一栋房子跟前,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这边。   终于,他走了进去。   “就是那栋房子了吧。”司机说,“虽然只瞟了一眼,不过是一栋很气派的豪宅啊。他的外遇对象会不会就在里面啊?”   “不知道呢。”真绪拿出钱包,看看计价器,数出几张千元钞票。   “要谨慎哦。不管你要说什么,都得先冷静下来。”司机一边找钱一边说。这是位很热心的老大爷。   真绪下了车,提心吊胆地向大宅走去,担心着万一祐也出来该怎么办。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可没办法解释。   好容易走到门口。就像司机说的,这是一栋豪宅。雕花铁门后面,是一条长长的步道。   真绪的目光移到门牌上,屏住了呼吸。上面写着“播磨”。她知道,这是播磨器械的社长的姓氏。那么,祐也果真是因为工作来这儿的吗?社长亲自交代的工作,要在社长家做吗?抑或是仅仅今晚要商量什么,才到这里来见社长呢?   步道尽头的西式建筑适度地环绕在花木丛中,带着梦幻似的氛围。真绪发觉,这是因为几乎所有的窗户都没有亮灯。离全家就寝的时间还早得很。何况还有祐也这位客人。这家人究竟在做什么啊?   忽然,她注意到一楼的某个窗户漏出一线微光。应该是靠近玄关的一个房间。   真绪凝视着那扇窗户。她觉得,窗户后面,就是祐也想要守护的世界。   2   在玄关大厅脱鞋之前,星野又向夫人行了一礼。“我来迟了,对不起。”   夫人苦笑着摆摆手。   “没什么,倒是星野先生,您没关系吧?不是公司聚餐吗?完全可以晚点来的呀。或者把训练推迟到明天。”   “不,要是今天休息的话,空白期就变成三天了。我身上没有酒味吧?我一直注意着不让自己喝多来着。”   “没事,我给您端杯水来吧?”   “不用,不麻烦您了。”   星野说了声“失礼”,脱了鞋,把脚伸进夫人摆在地上的拖鞋里。   “今晚外婆在吗?”   夫人微笑着指指楼上。   “把我儿子哄睡之后,她也睡了。今天幼稚园组织远足,她也跟着去了,应该是累了。”   “这样啊。那可真够累的。”   “是呀,照顾瑞穗要愉快多了。”夫人说着,皱起鼻子。   就像往常一样,夫人马上打开了旁边的门。“请进。”   星野点点头,走进房间。一股淡淡的精油香味飘来。这是从今年夏天开始的。夫人说,这样她可以睡得好一点儿。这里也是她的卧室。   瑞穗横躺在床上。她穿着白色体操服,深蓝色运动外套,白色袜子。五月的时候,夫人对他说,训练时还是想这么穿。星野猜测,大概是受到瑞穗的小学开学的影响吧。   “就算这么穿,体温也不怎么下降。连医院的医生都很惊讶呢。”   难怪夫人开心。如果已经脑死亡,也就是脑干功能停止了,一般是不会这样的。虽然医生没有明说,但夫人大概认定,瑞穗的一部分脑干仍然在发挥着功能吧。   星野在作业台前坐定,打开各个仪器的电源。然后从随身携带的包里取出电脑,连上控制器,重新输入几组程序。这几组程序编写得格外困难,所以没能在傍晚就来这里。完成的时候已经六点多,快到和真绪见面的时间了。   一连串工作结束后,他回头对夫人说:“线圈装好了吧。”   “嗯,装好了。”   星野点点头,望着瑞穗的身体。   这就是一年前被宣告近乎脑死亡的少女吗?她脸色红润,呼吸很有规律,强而有力。皮肤光洁,即便穿着衣服,也能看出胳膊和腿上的肌肉。简直就像随时会睁开眼睛,一边打哈欠,一边伸懒腰似的。   一问才知道,如今瑞穗已经几乎不必服用药物了。令人吃惊的是,最近半年来,她的身体居然没什么大的变化。   星野把几个连着电线的电极贴在她的胳膊上。   “那么,就从肘部运动开始吧。首先是自由活动。”星野敲打着控制器的键盘。   在两人的注视下,瑞穗放在体侧的肘部缓缓弯曲起来。拳头到达胸部的时候,胳膊便直直向外伸出,呈握拳向前的姿势。接着,肘部再次弯曲,回到最初的位置。就这样反复五次。   星野点点头,看着夫人:“很完美。”   “动作很到位吧?”   “简直令人刮目相看。接下来,让我们增加一点负荷吧。能请您帮忙吗?”   “好的。”夫人答应着,站到瑞穗身旁,“准备好了。”   “开始。”星野敲着键盘。瑞穗的胳膊动了起来。首先弯曲肘部,接着像刚才一样,握拳向身体前方推出。   这时,夫人把手放在瑞穗的两个拳头上,是阻碍瑞穗伸胳膊的意思。星野看向肌电监测仪,了解到瑞穗上臂的三头肌正承受着巨大负荷。   同样的运动进行了八次才停下来。瑞穗没有喊累,不过从肌电监测仪上得知,如果不停止会有负荷过度,肌肉酸痛的危险。   “让她休息一会儿吧。这就相当于普通人的抬臂运动。”   “那我去泡茶。”夫人离开床边,向门口走去,但中途停了下来,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手。   “您怎么了?”星野问道。   夫人抬起头,她的眼里全是血丝。   “她的劲儿太大了。我要是把手轻轻放在上面,很容易就会被她推开。没想到瑞穗还有这一天……”她的声音哽咽了,胸脯上下起伏,似乎是在调整呼吸,“对不起,我去泡茶。”说完,便走出了房间。   星野的视线回到瑞穗身上。她的脸比刚才要红一些。看来运动让她的血液得到了很好的循环。如果大脑功能停止了,这件事也是不可想象的。   瑞穗的大脑果然在一点一滴地恢复吗?抑或是原本大脑功能就残留着一部分,现在只是在逐渐觉醒呢?还有一种设想:ANC的刺激使得脊髓活性化。关于身体的统合性方面,还有很多事情是人们不清楚的。有说法称,如果脊髓是正常的,就还有统合性。   但对祐也而言,那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凭借自己的技术,瑞穗的身体——至少是表面上看——健康起来,让夫人开心得流下了眼泪。   现在,在这栋房子里度过的时间成了星野生活的中心。他得到了社长播磨的亲笔许可,把这作为自己的正式业务。仅凭对脊髓的磁力刺激,身体能在多大程度上自由活动呢?星野感受到了实验的无穷魅力。   不过,只要时间允许,就尽可能待在这里的原因,还不止以上这些。   每次瑞穗做出新动作,或是有一部分肢体新动了起来的时候,夫人都会噙着喜悦的泪水,连声向星野道谢。她的语气如此热情,简直把他当成了女儿的救星。   为了回应她的期望,星野开始埋头于下一个课题。他想让夫人更加感激自己,流下更多欢喜的泪。她喜悦的表情,成了他的动力之源。   当然,星野已经发觉,这是爱情的一种。其实,在第一次来到这里,被介绍给夫人的时候,他就被深深地吸引了。他试图冷却自己的感情,但随着频繁造访这里,这感情却已渐渐成形。   他知道自己不能表露出来。对方有丈夫了,而且那还是星野的上司,一手促成现在这种状况的人。如果背叛他,或许会失去一切吧。虽然夫妻俩正在分居,但这恐怕不会成为获得谅解的理由。   不过,就像现在这样,星野已经很满足了。他没想过会和夫人有怎样的发展。能和她一起抚养瑞穗,共同分担喜悦,这就很好了。   手机突然受到了一条短信。一看,果然是真绪发来的。他迷惑地打开信息,里面写着:“还在忙工作吗?这么忙,还抽空和我见面,谢谢哦。不要太拼了哦。好了,晚安。”   星野想了一会儿,回信道:“谢谢你替我担心。晚安。”   他关了机,叹了口气。   和川岛真绪交往,已经两年了。这是迄今为止交往过的女性中,最合拍的一个。性格温柔,头脑灵活。听她讲述在宠物医院当助手的点点滴滴,让人非常愉快。   是的,真绪没什么缺点。她是个很好的女人。和她结婚的男人一定会很幸福。   不久之前,星野还想,那个男人或许就是自己。进入公司以来,他一直过着工作第一的生活,却也不是不想组建家庭。他想象着,等时机一到,自己总会结婚,养孩子的。真绪不就是一个很适合的对象吗?   这些他从没对真绪说过,只是因为觉得还不到时候。星野自己没有急着结婚的理由,真绪似乎也不着急。总有一天,有一方会捅破这层纸,那就到时候再考虑吧。   但事态向着他没有想到过的方向发展了。与播磨夫人和瑞穗的相遇,抹去了星野心中模糊的未来图景。   即便是现在,他也不讨厌真绪。要说她讨人喜欢的地方,也能举出几处来。可是,星野想象不出自己和她共组家庭的样子。   因为,星野此时心中放在第一位的,是在这栋房子里度过的这段时间。结婚、成家,都变成了不可能的事。   他觉得很对不起真绪。这么想是很任性,可他不能欺骗自己的心。   所以,应该尽早和真绪分手。今晚星野也曾好几次想说,结果却还是一字未提。一方面是因为没有勇气,另一方面,是当真绪询问原因的时候,他没有自信给出恰当的解释。他尽量不提自己在这栋房子里做的事情,不提夫人,也不提瑞穗。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或许只要说自己另有所爱就好了,可要是真绪追问那是个怎样的女人,自己就会马上前言不搭后语了吧。毕竟,他不擅长撒谎。   最近,星野觉得,或许真绪会先提出分手。她是个聪明的女人,一定注意到了星野的异样。   正这样想着的时候,响起了敲门声。“可以帮我开一下门吗?”   星野站起来,打开屋门。双手端着托盘的夫人走了进来。托盘上有两只茶杯,还有一只盛满了饼干的盘子。   “啊,您又做了饼干呀?”   夫人展颜一笑,点点头。   “前两天,您不是说好吃吗?所以昨天,在妈妈看护瑞穗的时候,我就去做了些。”   “是吗。我开动啦。”星野咬了一口饼干。适度的甜味伴着柠檬香气在口齿间弥漫开来。   “怎么样?”   “真好吃。有多少都吃得下呢。”   “太好了。还有很多呢,请尽管吃吧。这是专为星野先生做的。”夫人说着,端起茶杯。   “谢谢。”   星野一边啜着红茶,一边偷眼望向夫人的侧脸。她正凝视着瑞穗。   这些感情,还是不要向她告白了吧。而且最近星野感到,这或许并不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就算什么都不说,他们的心也已经被强烈的羁绊紧紧连在了一起。   3   真绪把车停在大厦的地下停车场,打开后车门。这是一辆轻型小轿车。车子是真绪工作的医院的,不过几乎都是她在开,所以车钥匙也经常放在她的包里。   后座上放着一个粉色的笼子,里面蜷着一只白色波斯猫。它的名字叫汤姆,十三岁,雄性。因为前些天刚做了去除肛门腺的手术,所以头上套着个伊丽莎白圈。虽然还需要预后观察,不过前天猫主人打电话来,说他们夫妻俩要离开东京两天,把猫独自留在家里不放心,想让医院代管一下。平时这种事情医院是谢绝的,不过这回的猫主人是院长的老朋友,于是就作为特例接受下来。原本应该是今天来接猫,可猫主人又来了电话,说家里要到晚上才能空出来,还要再多照管一阵子。可是又不说具体到几点。没办法,真绪只好送猫回去。   真绪在玄关请那家人解除了自动锁,拎着笼子上楼。一按响门铃,立刻就听到屋内响起开锁的声音。   汤姆的妈妈——这家的女主人出现在门口。她五十多岁,人很和蔼。   “啊,川岛小姐。太感谢了。对不起呀,提了这么过火的要求。”女主人很不好意思地耷拉着眉毛。   “没关系。汤姆的精神一直很好哦。”她把笼子递过去。   “是吗?那太好了。——汤姆,你乖不乖呀?对不起呀,爸爸妈妈得把你留下来。”女主人接过笼子,对爱猫说道。   “给它称了一下体重,比术前稍微轻了一点儿。不过还在预想范围内,不必担心。请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哦。”   “好的。啊,对了,这次的费用是?”   “不,您不用付钱。”   “诶,这样好吗?多不好意思呀。”   “您不要放在心上。那么,请保重身体。”真绪低头告别。   她回到停车场,钻进轿车里,发动车子,离开大厦。但没开多远,真绪就踩下了刹车。她看着车里的GPS。   这里是西麻布。广尾就在附近。而那栋房子,就在广尾。   和祐也两人去吃文字烧,是上上个星期四。时间过得真快,居然已经快两个星期了。最近秋意一下子浓了起来。期间和他发过短信,但没有见过面。而短信呢,里面的内容也和没发过没什么两样。比印刷的贺年卡还要空洞,连回复的心情都没有。   她回过神来,继续开车,但没有走上回医院的路,径直向着广尾而去。她感到自己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手脚在下意识地行动。   终于接近了目的地。就像在鼓励真绪似的,那儿正好有一个投币式停车场。   她犹豫着把脚放在刹车上。换挡,转方向盘,把小轿车停在空车位上。   熄火之前,她又在GPS上确认了一下位置。那座房子的位置她大体上是知道的。把现在的位置和房子的位置关系记在心里之后,她才停下发动机,下了车,锁好车门,开始向前走。   我想干什么?去那里想做什么?   说不定今天祐也也会在那里。如果他是在那里工作,倒也没什么奇怪的。是想去确认一下吗?这有意义吗?不,说到底,要怎么确认呢?   她不断问着自己,虽然得不到任何答案,脚步却没有停顿。转过印象中的那个街角,她继续向前。   白天的景象有些不同,不过这的确是那天晚上出租车走的路。真绪的脚步稍微慢了些,心里还是有些畏缩。   然后——   那栋房子出现在左手边。是一座西式宅邸,环绕在绿树丛中。记忆中,房屋墙壁的颜色几乎是纯黑的,但其实是明亮的茶色。屋顶是红色的。   她沿着浅茶色的围墙向前走,最后在门口停下脚步。因为配色和记忆里的有出入,她一度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但其实不是。门扉上的装饰和那天晚上看见的一模一样。门牌上写着“播磨”。   她向院内望去,长长的步道尽头是玄关门。那天晚上漏出过一丝灯光的窗户,现在拉着窗帘。   今天祐也也在吗?他到这儿来,是要守护什么吗?   门柱上装着电铃。要不要试着按一下?如果对方问是谁,该怎么回答才好呢?要不然就这样说:我正在和星野祐也交往,他今天来这儿了吗?   真绪摇摇头。这种事,她做不出。简直像跟个踪狂似的。万一祐也知道了,只会让他嫌弃。或许还会被讨厌呢。   正打算离开的时候,背后传来一个声音:“您来我家有什么事吗?”   真绪的心脏吓得几乎要停止跳动。回头一看,一个瓜子脸女人正诧异地站在那里。她身穿一件灰色连衣裙,外面罩着一条薄薄的粉色开衫。女人的气质高雅而安详,很适合住在这样的房子里。   “啊,没什么事,只是从朋友那儿听说了这里……”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为什么不说只是路过,看见房子很美,就停下来望了望呢?可为时已晚。   “您的朋友是?”女人果然这么问。   真绪不想撒谎,那只会越描越黑吧。   “那个……他叫星野。”她小声说。   女人微微皱起的眉头放松了。她“啊”了一声,点点头。   “这样啊。您也在播磨器械工作吗?”   “不是的……”真绪不知该怎么说才好,目光有些躲闪。   对方似乎察觉了什么。“您莫非是星野先生的恋人?”   女人一语中的,真绪有些慌张。她拢了拢刘海,小声说:“嗯,可以这么说吧。”   女人眼睛深处有光亮一闪而过。接下来,她露出一个可以称之为妩媚的微笑。   “是吗。星野先生从来没提过他有恋人,我还以为他是单身呢。不过,他那么出色,没有才叫奇怪呢。”   真绪注意到她用了“出色”这个词。这是什么意思呢?   “请问……他经常来府上打扰吗?”   “是呀。两三天来一回。不过今天没有安排。”   “这么……”   “星野先生没和您详细解释过吗?他在我家做什么?”   真绪摇摇头。“他一句都没提过。”   “哦。”女人低声说着,想了一会儿,又对真绪微笑道,“如果方便的话,要不要进来喝杯茶?我想告诉你,星野先生在做些什么。”   “可以吗?可是他说,那是绝密的。”   “绝密呀……的确,这些内容,并不是对谁都能说的。不过对您没关系。”女人打开门,道了声“请进”。   “打扰了。”真绪说着,走进院内。   “还没有问您的名字呢?”女人一边关门一边说。   “啊……我叫川岛。川岛真绪。”   “真绪小姐。真是个好名字。不知汉字怎么写?”   “真实的真,思绪的绪。”她回答。女人又赞了一遍:“好名字”。   “请问……您是播磨社长的夫人吗?”真绪也大胆地问道。   “对。”女人点点头。然后说自己叫薰子。   “夫人的名字也很好听呢。”   “谢谢。”社长夫人在石板步道上走着。真绪对她的背影说了声:“那个……”夫人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我说从他那儿听说了这里,那是假话。其实,是对他在做什么不放心,就跟踪了他。所以,我来过这儿的事情,不想让他知道。若是您不想这么麻烦,就请直说吧,那我就马上回去。只是,这件事,还请不要告诉他。”真绪站在原地,说。   夫人完全没有露出为难的表情,听完之后,便笑眯眯地说:   “我知道啦。那么,就对星野先生保密吧。倒也不麻烦。这种事经常有的。”说完,转身继续向玄关走去。   夫人打开门,冲真绪扬扬下巴,催她过来。“打扰您了。”真绪说着,迈过门槛。   玄关厅很宽敞。旁边有一道楼梯,因为是通顶设计,天花板很高。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香料味儿。大概是芳香精油吧。   近旁的一扇门开了。一个上幼儿园年纪的男孩走了出来。他的眼睛又大又圆,令人印象深刻。男孩应该是以为母亲回来了才出来的,看见一个陌生女人在,似乎有点害怕。   “妈妈回来啦。你乖不乖呀?”   男孩子的表情很僵硬,警惕地看着真绪。真绪向他说了声“你好”,他没有回答。   接着,房间里又走出一个人。这回是个小个子白发老太太。她也注意到了真绪,露出迷惑的表情。   真绪低下头。   “有客人来。”夫人说,“以后再解释吧,妈妈,你可以把生人带去客厅吗?”   “啊,好,好。”这位似乎是夫人的母亲的老太太握住男孩的手,“好了,生生,和外婆一块儿去客厅玩游戏好不好?”   “我想搭积木。”   “积木呀。嗯,好的,好的。”   老太太牵着男孩,消失在走廊尽头。   “请进。”夫人说。   “打扰了。”真绪脱鞋进屋,但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只好站在原地。   夫人走到刚才男孩子出来的那扇门旁边。   “星野先生总是在这个房间。这里可以说是他的工作室。”   真绪咽了口唾沫。果然如此。那天晚上亮灯的窗户,应该就是这个房间吧。当时他就在这里。   “川岛小姐,”夫人凝视着真绪,“在这个房间里,我想让您见一个人。可以吗?”   夫人目光中的严肃让真绪有些畏缩,心中忐忑。可事已至此,又不能逃走,只能点头应承。   “那么,请。”夫人推开了门。   真绪犹犹豫豫地走了过去。芳香精油的气味似乎就是从这里飘出来的。   这是一间宽敞的西式房间。最先映入眼帘的,是窗边一只巨大的泰迪熊。接着是窗前一张小床,罩着花床罩。   随后,她注意到房间里有一把粉色的椅子。这把椅子委实不小,为什么没有立刻看到呢?   椅子上坐着一个小女孩。似乎是小学低年级学生。齐刘海,看上去特别可爱。她闭着眼睛在睡觉,长长的睫毛格外醒目。   “这是我女儿。”夫人说。“请再走近一点儿。”   真绪缓缓靠近。她很快发现,原本以为是椅子的东西,其实是一种可以放平的特殊轮椅。女孩的鼻子里还插着透明的管子,真绪知道那是营养管。   “因为溺水,我女儿已经沉睡一年多了。他们告诉我,她或许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真绪惊讶地回头看着夫人:“她,难道是……”后半截话又吞进了肚子里。   夫人带着微笑点点头。   “说是植物人,也许比较容易理解吧。可是医生说,她很可能连植物人都不是。”   真绪脑海中浮现出“脑死亡”这个词来,但她仍然没有说出口。她把目光转向轮椅上的女孩。“没想到状态这么好……”   这不是恭维话。看脸色,看皮肤,女孩都和健康的孩子没有两样。从她身穿的衣服也可以看出,她的体格也很健壮。   “多亏了各方努力,奇迹,以及最重要的,多亏了这孩子的生命力,才能够保持如今的状态。其中,星野先生的帮助也是不可或缺的。”   “他做了什么?”   夫人有点迷惑,想了一会儿,才低声说了声“这样啊”。   “或许我最好还是演示给您看一看。川岛小姐,不好意思,请您在外面等一会儿好吗?”   “啊,要出去吗?”   “是的。一会儿就好。”   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真绪还是照做了。她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很快就听到了“请进”的招呼声。   她再次走进屋内。夫人坐在椅子上,面前的桌上摆着一堆复杂的仪器。刚才它们都被布苫着。   真绪的视线移到轮椅上的少女身上。乍一看没什么变化,但还是有点不同的。她的背上安了些类似线圈的东西,与桌上的仪器相连。   少女闭着眼睛,面向真绪,双手搁在扶手上。   “我让她向您打个招呼吧。”夫人碰了碰仪器上的某个地方。   下一个瞬间,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少女放在扶手上的右手缓缓抬起,又回到原来的位置。真绪拼命忍住才没有发出尖叫。   “虽然星野先生说这很危险,他不在的时候不要使用仪器,不过仅仅这样的话应该没关系。”夫人抬头看着真绪,“您果然很震惊啊。”   真绪捂着胸口,调整呼吸。“这是怎么回事?”   “就像您所看到的。我女儿的胳膊动了。利用星野先生开发的最新技术。托星野先生的福,我女儿的许多肌肉都能活动了,恢复了健康。现在骨密度已经达到正常值了。”夫人自豪地说,接着又道,“星野先生是我们的恩人。对我女儿来说,他就是神,是第二个父亲。”   真绪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呆呆地望着双目紧闭的少女。   夫人站起身来。“抱歉,明明是请您进屋喝茶的,却什么都没端出来。”说着,就走出了房间。   真绪依然没有动,脑子里一片混乱。   植物人,不,脑死亡,这样的人能动吗?夫人用的是“动”这个词,还说这是星野的工作。每隔两三天,他就会到这个房间来一次,活动少女的身体。   作为神,作为第二个父亲——   这究竟是怎么办到的?她想着,又向前走了一步。   就在这时,少女的右手又像刚才一样抬了起来,旋即放下。   真绪身上一个激灵,低低地尖叫一声。   她转身奔出房间,来到脱鞋处,把脚塞进运动鞋,就冲出了玄关。向大门冲刺的时候,她想起了恋人的面容。   祐也君,那就是你想守护的世界吗?那个世界的未来,会是怎样?   4   “是反射现象吧。”星野说。   薰子正在脱下瑞穗的白色运动服,换上花格睡衣,听了这话,停下来回头道:“反射?有这种现象吗?”   “虽然还解释不清楚,”星野端起桌上的茶杯,“磁力刺激会让神经产生微小的电流,运动神经会在短时间内活性化。所以,也许一点点刺激就会引起反射,重复同样的动作。这就是反射现象。”   “无法预防吗?”   “不,可以,只要修正一下程序就行了。不过,出现反射现象,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吗?”   “那倒没有。只是觉得不可思议罢了。”   星野微微一笑。   “明明没有操作仪器,瑞穗小姐却突然重复起同样的动作来,可能会让人吓一跳吧。”   “是有点儿。我瞬间还以为瑞穗能按照自己的意思活动了呢。可转念一想,这不可能……”薰子让瑞穗在床上躺好之后,回到桌旁。   “要是我早点告诉您有这种可能性就好了。怎么样?修正程序并不难。”   薰子摇摇头。   “没必要。我不会再随便碰仪器了。”   “嗯,那最好了。那么,拜托了。”星野眯起眼睛,啜着红茶。   薰子也把手伸向茶杯。这套哥本哈根皇家茶具,还是跟和昌结婚的时候,朋友送的。以前总是放在橱柜里当摆设,现在倒用得频繁起来。   “不过,”星野开口道,“那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您为什么一个人操作仪器呢?我应该告诉过您,如果我不在的时候让瑞穗进行训练,是很危险的。”   “对不起。”薰子低头道,“陪着瑞穗的时候,忽然心血来潮……我想,如果只是抬手放手什么的应该没问题吧。我不会再这么做了。”   星野点点头。   “等我把数据收集齐,把程序写完之后,夫人您就可以自己操作了。在那之前,还请您再忍一忍。”   “好的。”薰子说着,向床上的瑞穗望去。   两天前发生的事情复苏在脑海中。眼前晃动着川岛真绪那张要强的面孔。   为她泡好红茶,端过来一看,房间里只剩下了瑞穗。再看看玄关,运动鞋也不见了。她以为真绪总不至于不打个招呼就跑了,还等了一会儿,可她没有再次出现。   她不知道原因。怎么就自说自话地消失了呢?就算有急事,也该说一声啊。既然说正在和星野交往,这种程度的常识总该有的。   薰子回到瑞穗的房间,开始拆仪器。但在那之前,她又试着让瑞穗动了一次。就像演示给川岛真绪时一样,举起右手,又垂下右手。瑞穗的动作很熟练。   “真棒,动得不错。”   她一边跟瑞穗说话,一边关掉了装置的电源。盖上布,与其说是要防止落灰,不如说是想消除电子仪器冷冰冰的氛围。然后,她动手从瑞穗身上拆下线圈——磁力刺激装置。   瑞穗的右手飞快地抬了起来,旋即回到原来的位置。薰子屏住呼吸,看看盖着布的仪器。是不是忘记关电源了?可电源的确是关掉了。   她凝视着闭着眼睛的女儿。难道是奇迹发生了?这个念头划过她的心间,又倏忽而灭。虽然很遗憾,但最好还是别这么想。在使用这套仪器之前,瑞穗的身体也曾经突然动弹过。近藤医生用冷静的口吻说,这只是单纯的反射罢了。   刚才星野的解释让她恍然大悟。反射现象。要是记得就好了。下次可不能再发生这种事,让不知情的人吓一跳了。   没错,恐怕川岛真绪就看见了。在薰子去泡红茶的时候,瑞穗的右手因反射现象动了起来。她肯定是给吓跑了。   真是个没礼貌的女人。我女儿还活着,动动胳膊,有什么值得害怕的?   不过,薰子决定,再也不随便在人前动瑞穗的身体了。前两天,和昌难得带了他父亲多津朗过来,薰子便让瑞穗抬起双手给两人看。公公大吃一惊,僵在原地,然后对和昌说,他不喜欢这样。   和昌问他为什么,多津朗不悦地望着孙女:   “在人的身体上安设电力装置,是对神的冒渎啊。”   这话可惹火了薰子。她深吸一口气,开口道:   “电力装置?怎么?让卧床的孩子活动活动手脚,改善体质,是理所当然的护理啊。我们只不过是让瑞穗自己的身体去做这些罢了。这怎么就成了对神的冒渎了?更何况,这项技术是和昌的公司,也就是之前公公您做社长的那家公司开发出来的。您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她的气势汹汹让多津朗有些畏缩,连忙辩解,说,哎呀呀,说冒渎是说得过了,其实是这件事太厉害了,吃惊得过了头。和昌也道歉,说自己事先没有好好向父亲解释。   接着,听了薰子与和昌的讲述,多津朗也渐渐理解了,靠这个装置进行的训练,在维持瑞穗的健康方面起着多么重大的作用。回去的时候,他温柔地看着瑞穗,说:   “要好好训练哦,小穗。”   但是,不是谁都能像多津朗那样,拥有灵活的思考方式的。不,就算是公公,在儿子和儿媳面前,或许也只是装着接受吧。更何况像川岛真绪那样的外人,就得害怕也在情理之中。   星野喝干了红茶,把茶杯放在托盘上,看了看手表,说:“那么,今天就到这里吧。”   薰子也望了望墙上的挂钟。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星野已经来了两个多小时。   “如果方便的话,在这里吃晚饭怎么样?只是家里没准备什么好菜。”   这还是薰子第一次留饭。星野一时有些意外。   “啊呀,这……还是不用了。”星野轻轻摆手,脸上的喜色却没逃过薰子的眼睛。   “请别客气。还是说,您有安排了?比如约会什么的?”   星野连连摇头。“没有啦。”   “真的吗?星野先生,您连双休日也不休息,还到我们家来,对吧?我担心您没时间约会呢。”   “约会什么的……”星野的视线游移了一会儿,看着薰子,说,“我没有约会的对象。”   “啊,怎么会?”   “真的。”星野认真地点着头,“真的没有。”   “那就好。如果占用了您和恋人相处的宝贵时间,我会很抱歉的。”   “这您不用担心。”星野低下头,轻声说。   “那么,请务必在寒舍用晚饭。我去和妈妈说一声,让她准备。”薰子站了起来。   “啊,不,其实,”星野也站了起来,“非常感谢,但其实我还得回公司去。因为是中断了作业,到这儿来的。”   薰子皱着眉,轻轻摇头。   “这样啊。对不起,为了瑞穗,让您特地跑来一趟。”   “没什么。这是我的工作嘛。请您不要在意。”   “谢谢。”薰子说着,打开壁橱,取出星野的外套,展开来,让他穿上。   “啊,谢谢……”星野诚惶诚恐地背过身去,把胳膊伸进袖子里。   薰子像往常一样把他送到玄关。星野用鞋拔子提上皮鞋,右手拎着包,恭恭敬敬地地低下头,道:“那么,我就告辞了。后天再来。”   “您辛苦了。路上小心。”   “谢谢。”   星野转身把手搭在门把手上。但在推开门之前,他又回过头来。   “嗯,那个……”他舔舔嘴唇,“下次,请务必允许我和您一起用晚饭。我是不是脸皮太厚了?”   薰子睁大眼睛,吸了一口气。   “您有什么想吃的吗?您爱吃什么?”   “想吃的……”星野的脸有点红,“什么都行。我不挑食。”   “那我可得好好想想,准备点特别的菜。啊,不过,您这么一说,我倒很期待呢,特别期待。”   “啊,真的吃什么都行。您别太费心了。那么,告辞了。”星野再次低下头,然后开门出去了。   薰子锁上玄关的门,回到瑞穗的房间。她看了看女儿的睡容,目光移向窗外,正看见穿着西服的星野向大门走去。   那年轻的奉献者——   不能放手,她想。为了瑞穗,还有许多必须去做的事情。她希望,在星野的生活中,没有什么事比这件事更重要。   那川岛真绪呢?既然她隐瞒了跟踪的事,那么想必到这儿来的事,她也不曾对星野说过。不过,她知道了,知道自己的恋人在做些什么,知道他在这里被尊敬得像神灵一般。   她一定深切地感到,这恐怕不是自己能够踏足的世界。   星野说自己没有恋人。薰子期待着这句话不久之后能够成真,旋即又为自己的这种想法内疚起来。 第四章 来读书的人   1   门铃响起的时候,薰子刚刚给瑞穗梳好马尾辫。她喜欢给女儿梳这种发型,觉得这最适合。不过,梳辫子的时候很难仰躺在床上,所以平时都不会这么绑。只有像今天这样,会在一段时间里呈上身直立状态,和别人见面的时候,薰子才会花上一点时间,给她打理一个可爱的发型。   薰子拿起门边的话筒。“您好。”   “您好,我是新章。”仍然是那平平板板的声音。   “请进。”薰子说着,开了门锁。她回头看看瑞穗。瑞穗穿着格纹短袖T恤,超短裙。虽然闭着眼睛,但脊背挺得笔直,头也扬着。在轮椅的辅助下,瑞穗才能保持这样的姿势。当然,也是因为她的肌肉和骨骼健全,才能这么做。   薰子走出房间,在玄关穿上拖鞋,开了门锁,打开大门。   新章房子就站在门外。白色衬衫,藏蓝色裙子,大大的黑色单肩包。她向薰子低头致意,黑发在脑后挽了一个发髻。   “久等了。一直劳烦您,非常感谢。”薰子说。   新章房子只简短地说了句“没关系”,嘴唇几乎没有动,镜片后面的眼睛也没有动。“小穗还好吗?”   “托您的福,没什么变化。和上星期一样。不,或许稍微好了一点儿。”   “太好了。那我就放心了。”这么说的时候,新章房子的嘴角终于泛起了一丝笑意,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无波的样子。她大约四十多岁,虽然不施粉黛,但脸上不见几条皱纹,或许正是喜怒不形于色的缘故。   “请。”薰子说。“打扰了。”新章房子走了进来。   新章房子知道瑞穗在哪儿,径直敲响了旁边的门。当然,里面没有回应。她总是这样,就算没有回答,也还是要先敲门。   “小穗,我进来了哦。”新章房子说着,推开门,走进房间。薰子也跟了进去。   新章房子来到轮椅上的瑞穗面前,向她问了声好。   “妈妈说的没错。你看上去真精神呢。”她用不带起伏的语调说着,拉过旁边的一把椅子,坐了下来,“今天呀,我带了一本小穗应该会喜欢的书。是关于魔法和动物的故事哦。”   新章房子放下肩上的包,从里面拿出一本绘本,把封面朝着瑞穗。   “小穗,你闭着眼睛,可能看不见。封面上画着紫色的小花,还有茶色的小狐狸。小花的名字叫‘风吹草’,是一株会使魔法的,神奇的花朵。这就是风吹草和小狐狸的故事。”她让绘本对着瑞穗,翻开书,“从前,有一只很饿很饿的小狐狸。它已经好多天没有吃东西啦,摇摇晃晃的,连路都快走不动了。这时候,忽然有人叫道:‘哎呀,好可爱的小狐狸呀!’那是一个人类小姑娘。小姑娘发现小狐狸很饿,就从口袋里掏出饼干,给小狐狸吃。小狐狸一尝,真好吃呀。没过多久,它就把饼干吃了个一干二净。吃完之后,小狐狸恢复了精神。小姑娘见了,说:‘太好啦。’然后就离开了。”   薰子悄无声息地推开门,走出房间,然后又轻轻带上了门。不过,她没有马上到客厅去,而是站在原地,静静倾听。   依然能够听见新章房子的声音。   “小狐狸想再见小姑娘一面,却找不到办法。这时,它看见一张告示,说城堡里要召开一场宴会。它看见告示上画着的公主,吃了一惊,那不正是给它饼干吃的小姑娘吗?要是能去参加宴会,就能见到她啦。可它是只狐狸,怎么进城堡呢?怎么办?怎么办?苦恼的小狐狸去找朋友风吹草商量。风吹草说,别担心,小狐狸,让我把你变成人吧!啪的一声,就给小狐狸施了魔法。你猜怎么着?小狐狸——”   薰子蹑手蹑脚地走开了。   今天也可以放心了,就算只有她们两个人,新章房子也会继续朗读下去。   要么,是她发现母亲走出房间之后还在偷听?   说不准。待会儿再去确认一下吧——   走进厨房一看,壶里的水刚好烧开了。她把茶杯摆在调理台上,从架子上拿下大吉岭茶叶。   两个月前,瑞穗成了特殊支援学校的二年级学生。入学是去年四月,升级也是理所当然的。但对于瑞穗,再理所当然的事情,也并不那么理所当然。   一年级的班主任是米川老师。那是一名三十多岁的温柔女性。   瑞穗不能去学校和别的孩子接受同样的教育,只能采用“访问学级”的方式,由老师上门授课。因此,薰子在入学前和校方谈过好多次,和米川老师也是那是认识的。听到瑞穗的情况之后,她并未表现出不知所措的样子。据说,她曾经负责过好几名这样的孩子。   “让我们多试试吧,给小穗看看她感兴趣的东西。一定能发现什么的。”米川老师充满自信。   在家里第一次见到瑞穗时,她说,瑞穗看上去一点都不像有障碍的样子。   “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健康的孩子在熟睡似的。真没想到。”   听了这话,薰子很是自豪。那是自然,薰子想,你们不知道我是怎么护理她,怎么训练她的。瑞穗是在正常地沉睡着,只是没有睁开眼睛罢了。   访问学级每周进行一次。米川老师尝试用各种各样的方式与瑞穗沟通。和她说话,触碰她的身体,给她听乐器的声音,播放音乐。瑞穗的身上通常都带着几个监测生命体征的仪器,米川老师特别留意其中的脉搏、血压、呼吸频率,思考瑞穗的身体有什么反应,想要摸索什么。   “就算处于意识障碍状态下,也具有‘无意识’这种意识。”米川老师对薰子说,“据说,有个女孩每天在成了植物人的男孩耳边说,等你好了,就给你吃寿司。没过多久,男孩居然奇迹般地醒了过来。您猜他的第一句话是什么?他说:‘我想吃寿司。’可是,他完全不记得有人对他说过这些话了。您不觉得这是个很棒的故事吗?”   所以,就算现在小穗没有意识,与她的“无意识”对话仍然很重要,米川老师说。   薰子十分感动。米川老师的话不带一点儿惺惺作态,完全是基于自己的信念,从心底里说出来的。不过,虽然感动,却还没到感激的程度,因为这个老师,她还不能完全信得过。她怀疑,也许老师心里在想,又摊上一个麻烦的孩子了。呼唤无意识很重要——既然你这么说,那就让我看看你的本事吧,她甚至这么不无恶意地想。   但事后回想起米川老师的努力,薰子对自己的疑心暗自抱歉。她做了那么多事情。尽管瑞穗基本上没有反应,可她绝不放弃。有一次,单纯的反射就让她兴奋不已,说“或许小穗喜欢这个”,于是敲太鼓敲了半天。   薰子觉得,遇上这么好的老师真是福气。所以,听说二年级要换班主任,她很失望。一打听,原来米川老师病了,短时间内没办法返回工作岗位。   代替她上门的就是新章房子。朴实而安静,这是薰子对她的第一印象。她缺乏表情变化,话也不多,更没有像米川老师那样谈论自己的方针和信念。薰子问起这些,她却反问:“您希望得到什么样的教育呢?”   “那就交给您了。”薰子接着说,“米川先生做得很好。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您可以继续同样的方针。”   新章房子面无表情地轻轻点头,只说了句:“我会考虑的。”甚至没打算说一句“明白了”。   但一开始,新章房子的确是像米川老师那样,触碰瑞穗的身体,给她听各种各样的声音,也像米川老师那样注意生命体征数据。不过从某个时期开始,她只管给瑞穗念书。基本上是面向幼儿的绘本,有时候也会讲复杂一点儿的故事。   “您是觉得朗读最适合瑞穗吗?”薰子问。   新章房子侧着头,说:“我也不知道适不适合。不过,这应当是最合适的。如果您不乐意,我再想别的办法。”   “不,不必了……拜托您了。”薰子一边低头道谢,一边思考着“适合”与“合适”的区别。   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薰子像今天这样,离开房间去泡茶。当她用托盘端着茶杯回来的时候,发现刚才没把房门关严,门正半开着。她一手托着盘子,一手稳着门把,从门缝里向内张望。   新章房子没在读书。她把书放在膝头,望着瑞穗,默然不语。从背后看不见她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一种虚无的气息。   这样是没用的啊——   给这孩子念书,她多半也听不见,反正她没有意识,而且也恢复不了意识了——   新章房子大概是这么想的吧?薰子想。   她抱着盘子,悄悄沿着走廊回到客厅,推开客厅门,又特意重重关上。当她把地板踩得嘎吱作响,重又缓缓回到门前的时候,又听见了新章房子的读书声。   从那时起,薰子就对这位新老师怀有疑虑。   这女人真的想教瑞穗吗?是不是因为工作在身,才勉为其难来的?是不是心里早就不想干了?是不是觉得,在脑死亡的孩子面前念书,是一件蠢事?   薰子很想知道新章房子的内心想法。她是带着什么想法继续读下去的呢?   薰子把香气四溢的大吉岭红茶放在托盘上,离开厨房。她没关客厅门,悄无声息地沿着走廊前行,渐渐地,便听见新章房子的声音从瑞穗的房间里传来。   “怎么才能救公主的命?科恩问医生。医生回答,要治这种病,需要一种叫风吹草的花儿,可这种花儿太少见了,很难找到。听了这话,科恩冲出城堡,翻过大山,渡过大河,来到风吹草生长的地方。风吹草见了他,问:‘啊,小狐狸,怎么啦?’可是科恩没听见它的话。他一把抓住风吹草,把它从地上拔了起来。”   薰子打开门,走进房间。不过新章房子并未停下。   “这时,科恩的身体被一团烟雾包围,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变回了小狐狸。魔法解除了。小狐狸慌慌张张地把风吹草埋回地里,可已经晚了。花儿枯萎了。‘对不起,对不起,风吹草。’小狐狸哭着道歉,哭了很久,很久。这天晚上,公主房间外面传来敲窗户的声音。仆人打开窗户,外面空无一人,窗台上只放着一株风吹草。这朵花救了公主的命,但没有人知道,是谁送来了它。”   “念完啦。”新章房子说着,合上了书。   “虽然有点悲伤,不过是个很棒的故事呢。”薰子把茶杯放在桌上。   “您知道书里的内容?”   “基本上吧。好像是用魔法变成人的小狐狸想见公主的故事。”   “是的,他们一起玩耍,亲密无间。可是公主病倒了。”   “小狐狸太震惊了,结果忘了魔法的事,对吧。结果,做下了蠢事,失去了好朋友风吹草,也不能再见到公主了。”   “的确如此,不过,这真的是蠢事吗?”   “这话怎么说?”   “如果小狐狸什么都不做,公主就会死去。而风吹草呢,毕竟是植物,总归会枯萎的。当它枯萎的时候,魔法就将失效。小狐狸总有一天会失去二者,所以,选择拯救公主,岂不是正确的吗?”   薰子察觉了新章房子的意图,便接口道:“也就是说,如果放着不管,总有一天会逝去的话,还不如趁尚有价值的时候,把它交给那些有可能得救的人。是这个意思吧。”   “也可以这样解释。不过,谁知道这本书的作者,有没有想到这一层呢。”新章房子把书放进包里,目光转向桌子,“真香啊。”   “请趁热喝吧。”   “那就谢谢了。不过,”新章房子说,“下次还是不必这么麻烦了。之前一直没机会告诉您。对不起。”   “就只喝喝茶,也不需要吗?”   “不用了,我更想请您一起听故事,想让您知道,我读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书。”   她或许注意到了,在读风吹草和小狐狸的故事的时候,薰子离开过。这故事不单是读给近似于脑死亡的孩子听的,也是读给她的母亲的。   “好的。那么从下次开始,我也一块儿听着。”薰子挤出一个笑容,答道。   2   “啪嗒”,一滴凉凉的东西落在鼻尖,门脇五郎发出一声叹息。不过也没办法,已经想到会这样了。他从身边的包里拿出一件透明雨衣。   其他成员跟他说过,估计是会下雨的。   今年的五月格外闷热,让人觉得恐怕会很快入夏。可一进六月,气温却又裹足不前了。门脇五郎觉得很庆幸,这样的话,站在街头就不会那么辛苦。可是没过多久,又早早地入了梅。雨是募捐活动的天敌。今天他也犹豫过要不要暂停,不过在网上一查,降水量并不大,便决定继续进行。参加活动的成员正好是十个人。刚过正午,他们就站在车站前面,过街天桥旁边,沿街募捐,当时还是阴天,不到三十分钟,就滴滴答答落起雨点来。   全体成员都在一模一样的T恤外面罩上了透明雨衣。T恤上印着江藤雪乃满面笑容的照片。贴着同一张照片的募捐箱也罩好了透明塑料布,活动继续进行。门脇左手举着一面旗子,上面写着“江藤雪乃救助会”;右手抱着一个箱子,里面装着宣传单。   “大伙儿,加油哦!”门脇喊道。   “好!”其余九人齐声应答。除了他以外,其他成员都是女性。在工作日的白天,很难请一般的男性来帮忙。   天色一变,捐款的人就少了。不单是因为路上的行人少了,还有一个原因是伞。撑伞会占住一只手,在这种状态下,要单手从钱包里拿出零钱是很麻烦的。就算有心要捐,也会想“还是改天吧”。另外,伞妨碍了视线,就不容易看见这些站在街头募捐的人。   这种时候,只能大声喊口号了吧,门脇正要深吸一口气,身边的松本敬子已经高声喊了起来:“请您多多协助!家住川口市的江藤雪乃为严重心脏病所苦,请帮帮小雪!为了出国接受心脏移植手术,哪怕只有一点点钱也好,请您伸出援助之手!”   喊声很快就有了效果。在路过的两名白领模样的女性中,有一个停下了脚步,一边掏钱,一边往这边走来。这样一来,另一个也不好装作没看见,虽然不热心,也只得跟着朋友捐了钱。   “谢谢!”门脇说着,把传单递给她们。传单上也印着江藤雪乃的照片,还有她的病情以及患病始末。不过,两个女人轻轻摆了摆手,没拿传单就走了。捐了钱,却不想了解活动详情,大概是觉得默默经过会心里不安吧。在募捐活动刚开始的时候,门脇还对这种反应很迷惑,觉得自己是抓住人性弱点在钻空子。   不过,募捐了一个星期之后,他不再这么想了。因为他发觉,这种漫长的故事是没办法讲的。募集到的金额比预想的要少很多。这时,他对募捐的伙伴们说,还是不要揣测捐款者的心理了吧,只管筹钱就好。   当然,很多人捐款是处于纯粹的善意。也经常有人鼓励他们,还有人给他们送吃送喝。每逢此时,他们的喊声就格外有力。   “门脇先生,”松本敬子小声唤他,“那个人,你注意到了没?”   “诶,在哪儿?”   “那里。喏,路对面有家书店对吧?店门口那个人。啊,不行呀,别那样盯着她看,她正在望着我们呢。”   门脇装着若无其事地环顾四周,偷眼瞟向松本敬子说的方向。书店门口的确站着个女人,戴着眼镜。匆匆一瞥,看不清容貌,不过感觉年龄在四十岁上下。   “是穿着深蓝色开衫的那个女人吗?”   “对,对。”   “你为什么要注意她啊?”   “总觉得怪怪的。她从刚才就一直盯着我们,已经一刻多钟了呢。”   “是在等人,偶然看看我们吧。又说不定是凑巧面向我们而已,其实看的是上天桥的人啊。”   “绝不是。”松本敬子摇头,接着又换成了欢快的声音,“啊……谢谢!”原来是一位老妇人来捐款了。   “谢谢!”门脇递上传单。老妇人微笑着接了过去,甚至还寒暄了一句:“下雨天,辛苦啦。”   “哪里哪里,没事儿。”门脇说。   “各位,要保重身体呀。”老妇人说完,离开了。门脇目送她走远之后,又望望书店那边。那个女人还站在原地。   “还在啊。”门脇低声嘟囔着。   “对吧?门脇先生,您可能没注意到,她捐过款哦。”   “诶,是吗?什么时候?”   “都说是一刻多钟之前啦。捐完款之后,她从山田太太那儿拿了张传单,走到书店那里去,然后就一直待在那儿了。不觉得奇怪吗?”   “是嘛。不过,也不用特别在意吧?她不是个挺好的人嘛。说不定和刚才的老太太一样,看见我们冒着雨募捐,正替我们担心呢。”   “门脇先生,您可真会把人往好处想啊。这世上可不全是好人。您不是知道的吗,对我们的活动持批评态度的人不在少数啊。”   “也是。不过,她不是捐款了嘛。”   “她的确是往箱子里放了东西,不过,可不见得是钱。”   “不是钱,那是什么?”   “不知道。也许是奇奇怪怪的东西呢,蟑螂什么的。”   “蟑螂?您怎么想到这个啦?”   “打个比方嘛。待会开募捐箱的时候可得小心点。”松本敬子似乎不像在开玩笑。   门脇又向女人的方向瞟了一眼。不知什么时候,女人已经不见了。他把这事告诉松本敬子,松本敬子张望着四周,说:“上哪儿去了啊?不见了反而让人更担心了呢。”   结果,因为雨越来越大,这天的活动只持续了不到两个小时。门脇收拾好东西,正准备和成员们一起回去时,感到身后有人走了过来。一个声音道:“请问……”门脇回头一看,吃了一惊,正是那个女人。   “您现在方便吗?”她彬彬有礼地问。   松本敬子也发觉了,停下脚步,惊讶地朝这边张望。   “有什么事吗?”门脇问。   “今天在这儿募捐的人,都是亲朋好友吗?”   门脇不解:“您的意思是?”   “也就是说……大家都是那个想接受移植手术的女孩子的亲戚,或是与她有关的人吗?”   哦,门脇点点头。他终于明白女人想问什么了。   “其中有您说的那些人,其实我就是。不过,还有很多人,和小雪以及江藤夫妇没有直接关系。大家是在江藤家亲友的召集下,协助开展募捐活动的。”   “这样啊。真了不起。”女人的语调不带一点抑扬顿挫。   “谢谢。那么,您有什么事吗?”   “啊,没什么事,我只是在想,局外人是不是也能参加这项活动呢?”   “当然可以,太欢迎啦。伙伴当然是越多越好啊。”门脇说完,凝视着她,“诶,您是不是想来帮忙啊?”   “帮忙说不上,如果能尽一点微薄之力……”   “原来是这样啊。您早说不就好了嘛。”门脇转向还站在原地的松本敬子,“这位女士是想要入会。你们回到事务局就开始统计款项吧。我稍后就到。”   松本敬子似乎很意外地睁大了眼睛。她的戒心稍稍解除了些,看看那女人,说了声“那待会见”,就跟着大家走了。   门脇的视线回到女人身上。“您有时间吗?如果方便的话,我想稍微说明一下。”   “好的。”   “那找个可以好好说话的地方吧。”   门脇边走边物色着地点。不过,他不想去咖啡厅之类的地方。最后,他选中了公交站旁边的长椅。长椅上边有屋檐,不会被雨打湿。   “我穿着这东西,没办法进咖啡厅。”他指指身上的T恤,“这个太显眼啦。穿着这个进餐馆什么的,马上会被挂到网上,要么说‘这群人用善款大吃大喝’,要么说‘有钱下馆子还不如捐掉’。所以,有人在募捐活动一结束的时候,就马上把衣服换下来。不过,我会尽量穿在身上。说实在的,穿着这个是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还能忍受。因为我想让更多的人知道小雪的故事。”   “您真辛苦。”   “这种辛苦算不了什么。和小雪、江藤夫妇比起来……”说到这里,门脇看着那女人,“您以前知道我们这个组织吗?”   她点点头。   “在报纸上知道的。然后我去了官网,在上面看到了今天有募捐活动的消息。”   “这样啊。那么,事情您大体上都知道了吧。”   “嗯,小雪必须接受心脏移植才能活下去,是吧。这病的名字好像是……”   “扩张型心肌病。发病是在两岁的时候。此后一直在吃着药,过着平常人的生活。不过去年,她的病情突然恶化,只有进行心脏移植才有望得救。”(注:扩张型心肌病,一种原因未明的原发性心肌疾病。特征为左或右心室或双侧心室扩大,并伴有心室收缩功能减退,伴或不伴充血性心力衰竭。室性或房性心律失常多见。病情呈进行性加重,死亡可发生于疾病的任何阶段。)   “嗯,不过,因为是小孩子,国内很难找到捐献者,所以得去国外移植。可是,这需要花一大笔钱,对吧?我看见那个金额,吓了一大跳。”   “任谁都会吓一大跳的。要两亿好几千万啊。”   第一次听到这个数字的时候,门脇也吓坏了。   “这么多钱,能筹到吗?”   “必须筹到。现在有SNS,和以前相比,活动起来要容易一些了。在网上一查就能知道,确实有好几个团体在短时间内筹到了同样的金额。没事的,可以办得到。哦,对了……”   门脇递上一张名片。这不是他的职业名片,而是作为“小雪救助会”的代表使用的。上面还写着事务局的联系方式。   “能不能给我一张您的名片?如果您的入会申请被批准了,负责人好联系您。”   女人接过他的名片,沉默了一会儿。   “我想帮点忙。那么小的孩子在受苦,我无论如何都想做点什么。可是,我有工作,只有星期天能做点事情,这样可以吗?”   “当然可以。其实,很多会员都是这样的。大家都有各自的生活嘛。能帮忙的时候来帮忙,这就够了。”   “这样啊。”   女人犹豫了一会儿,轻声说出自己的名字。她叫新章房子。接着,她又报上了家庭住址和电话号码。   “您的工作是?”门脇不经意地问。   新章房子过了一会儿才回答:“教师。”   “啊……是小学老师吗?”   “是的。”   “原来如此。”   门脇自说自话地将这解释为“原来您原本就喜欢小孩子啊”,难怪会不请自来,自愿加入这种志愿组织。   “那么,新章女士,今后还请您多多关照。”门脇低头施了一礼,站起身来。   “那个……”新章房子也站了起来,“我还有个问题想请教。”   “是什么问题?”   “小雪必须去国外接受移植手术,是因为日本国内找不到捐献者,对吧。可是,在2009年修订了器官移植法,小孩子也可以捐献器官了。既然法律上已经许可,却找不到捐献的器官,对这种现状,门脇先生有什么看法?”新章房子微微弯着腰,视线略低,用依然不带抑扬顿挫的声调问道。   这话问得出其不意,门脇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总觉得被对方镇住了似的。   “哎呀,这个,我……”他有点前言不搭后语,“我没考虑过这么复杂的层面。想也没用啊。日本找不到捐献者。美国倒是能找到,所以才要去美国做手术。为了这个,我们才筹款的嘛。就这些。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啊?”   “不,倒不是……对不起,问了这么奇怪的问题。”   “不不,不奇怪。这绝对是个很重要的问题。只不过,我觉得现在可以先不考虑这个。”   “也是。那么,我先告辞了。等您的消息。”   新章房子转身走了。   门脇看着她的背影,觉得她真是个怪人。或许因为是教师,问题意识才特别强吧——   在此之前,门脇几乎完全没有想到过器官移植法修订这回事。因为他觉得那跟自己没关系。听到这件事还是三个月前,是江藤弘哲说的。他是江藤雪乃的父亲,门脇的朋友,也是他曾经的情敌。   他回忆起了那天的情景。   3   他和江藤是在都内的居酒屋见面的。两人已经有五年没见了。前两天,门脇打电话给江藤,说有事要谈,把他叫了出来。门脇刚坐下,就敲着桌子,气势汹汹地对门脇说:“这是怎么回事?”激烈的语气差点把来记菜的女服务员吓跑。   “许久没见,居然是这种阵势啊?”江藤棱角分明的面庞上浮起一丝淡淡的微笑。他面容憔悴,下巴尖削,明显比五年前瘦了许多。不,这么说并不恰当,应该说,是憔悴了许多。   “你结婚不请我,我能理解。五年来,你和我没有任何联系,我也能理解。可是,这算什么事啊?我们一个投手一个捕手,搭档了足足八年,这八年的情分到哪儿去了?我听中谷一说,真觉得没脸。你肯跟比你小一岁的准投手商量,就不肯跟我这个舒展身体,拼了老命去抓住指叉球,跟你老婆没两样的人商量啦?”   听了门脇的抱怨,江藤大感苦恼。   “我是真的不想让棒球队的伙伴知道这件事。因为要是他们知道了,肯定会传到你耳朵里。大家都很忙,要是知道了,却帮不上忙,总归会觉得内疚,我也会很不好意思的。可是中谷不知怎么的打了个电话来,问起我女儿怎么样了。撒谎也不容易,我就干脆把实情告诉他了。”接着,他又短短地道了声歉,“对不住了。”   门脇啧啧地咂着嘴,连连摇头。考虑到江藤的实际情况,自己也实在没办法多责怪他。他反而懊悔起自己这五年来为什么没有联系江藤了。   他们都曾经是公司棒球队的成员。一个是王牌投手,一个是专业捕手,出战过都市对抗棒球大赛,江藤还曾经被专业球探关注过。速度球和指叉球是他的武器。   从球队退役之后,江藤被分配到公司的营业部,门脇辞了职,去继承祖父传下来的食品公司。他原本就和父亲说好了,总有一天要回去继承家业的。所以,在练习棒球的同时,他也不曾懈怠过经营方面的学习。   各自的身份改变了,球队伙伴们之间也就慢慢疏远起来。尤其是门脇和江藤,因为某件事,把关系拉得更远了。这件事说来很简单:门脇单恋了很多年的女孩和江藤结婚了。他甚至完全不知道女孩和江藤正在亲密交往。门脇曾经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对江藤透露过,自己喜欢上了那个姑娘。他不知道江藤是怀着什么心情听自己倾诉的,之后,两人就再也没有见面。   五年过去了,门脇心中的芥蒂已经荡然无存。可是又没有恢复联系的理由和机缘,直到前不久。   棒球队比他晚一年的后辈中谷来访,说的话出乎他意料之外。中谷说,江藤的女儿想去美国接受心脏移植手术,为了筹集巨额资金,想要开展募捐活动,可是又苦于没有可以依赖的人。   门脇心中一热,在中谷离开后,毫不犹豫地拨通了中谷告诉他的,江藤的手机号码。草草寒暄之后,门脇说有事要谈,约江藤第二天见面。   “由香里还好吗?”用啤酒庆祝过久别重逢之后,门脇问道。由香里就是门脇曾经爱过的那个姑娘。   “嗯,还好。不过,因为女儿的事,也不是太有精神。”江藤低声回答。   “该有四岁了吧。叫什么名字?”   江藤手里拿着一串鸡肉串,在酱汁碟里写下“雪乃”两个字。“读作YUKINO。”   “好名字。是谁想出来的?”   “是我家那口子。她说,想生一个皮肤白的孩子。就是这么单纯的想法。”   自然而然地把由香里称作“我家那口子”,即便听到江藤这么说,门脇也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给我看看照片吧。手机里应该有吧?”   江藤从外套内袋里掏出手机,单手划了几下,放在门脇面前。屏幕上是个穿着粉色T恤的女孩,手里拿着胶皮管,笑得正欢。她长得像由香里,也具备江藤的特征。   “真可爱啊。肤色也很健康。要是不被晒黑的话,应该会很白净吧。”门脇把手机还给江藤。   “拍这张照片的时候,她天天都在外头玩。”江藤把手机放回内袋里,“现在,她的肤色与其说是白,更像是灰色。”   门脇把毛豆丢进嘴里。“听说她心脏不好?”   江藤喝了口啤酒,点点头。   “扩张型心肌病。你知道心肌吗?就是那东西功能低下的病。概括地说,就是把血液送到全身的泵,力气越来越弱了。原因还不清楚,也有可能是遗传。所以,我们已经放弃了要第二个孩子的打算。”   “天生的吗……”   “不过,刚开始的时候还不怎么严重。只要吃药,限制运动,就能和别的孩子一样去上幼儿园了。可自从去年年底以来,她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浑身无力,饭也不能好好吃了。住院之后,接受了好多治疗,可总也不见好转。最后,医生终于宣布,要救她,只能做心脏移植。”   门脇低声道:“是这样啊……”   “心脏移植,说出来只是一句话,做起来可就难了。要是成年人,国内也可能出现donor,也就是器官提供者。可是小孩子呢,就别抱期望啦。虽然器官移植法修订之后,只要征得父母同意,儿童也能够捐献器官,可是现实中,这条法规几乎没有实施过。”   “所以要去美国吗……”   “器官移植法修订之前,禁止未满十五岁的儿童提供器官,所以日本的儿童要想移植器官的话,就得到国外去。拜此所赐,实现国外器官移植的流程本身已经确立下来了。我们也按照这个流程在做,可是知道费用之后,眼前真是一片漆黑。”江藤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叹息一声,缓缓摇头。   门脇把身子往前探了探,他觉得接下来要进入正题了。   “就是说啊,为什么要花这么多钱?听中谷说,要两亿多日元呢。真的吗?”   “是啊,是真的。确切地说,需要两亿六千万日元。”   “为什么要这么多……你不是被骗了吧?”   江藤伸向扎啤的手中途停住了,苦笑道:“被谁骗了啊?”   “可是……”   江藤从身边的包里取出一本手账,翻开来。   “一家三口坐经济舱去美国,接受手术,回国——事情可没这么简单啊。飞机必须要包机。机上还要装载医疗设备、备品、药剂、电源、氧气罐。我们这种外行是处理不来的,所以还要带上包括医护人员在内的专业团队。当然,他们在美国期间的费用都由我们来负担。团队总有一天要回国的,可是我们呢,在找到捐献者之前,还得在美国等待。除了住宿费,日常开销也需要一定的费用。大头还是女儿的住院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现捐献者,总不能一直在医院外头等着。这种状态将持续好几个月。据说平均要两三个月呢,这些钱也不知道够不够。”江藤从手账上抬起头来,无力地一笑,“光听听就要昏倒了吧?”   门脇深有同感,却没有点头。“这样说不定还不止两亿多……”   “还不止这些。刚才列举的开销,还不到全部费用的一半。”   “这怎么说?”   “美国的医院虽然可以接收外国人,进行器官移植手术,但是必须先以存款的方式,支付全额医疗费。这笔钱的金额,每家医院都不一样。这次我们申请的医院,需要的费用换算成日元,是一亿五千万。”   “这么多……”门脇几乎喘不过气来。   “就这还算是比较便宜的了。根据病情,听说有的医院还开出了四亿日元的高价。可是这笔钱性命攸关,也不能论什么贵贱啊。”   “这么多钱,平民百姓哪能拿得出啊?”   “所以要募捐。我刚才说了,出国接受器官移植的流程已经确立下来了。其中也包括费用的筹措方法。只有向社会低头,才能得到救助。大家都是这么做的。虽然很难为情,可我们也采用了这种方式。现在不是逞强好胜,谈什么自尊,什么骄傲的时候,因为这关系到我女儿的命啊。”江藤的目光中满含着悲壮的决心。   门脇终于把事情弄明白了。听中谷说的时候,他还半信半疑,但看来事态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严重。   “我明白了。”他说,“让我也出一把力吧。我听中谷说,你缺一个居中主持的人,正为这事烦心呢,对不对?我知道你和由香里都没时间,所以,让我来做吧。不是要募集到两亿五千万吗?”   “不行,你有你的工作啊。”   “那肯定,不过时间是可以安排的嘛。虽然是家小公司,不过我好歹也是个经营者,人脉方面,我还是有那么一点点自信的。”   “门脇……”江藤叫了一声,再也说不出话来。门脇看着他紧抿的嘴唇,开始充血的双眼,自己心里也热了起来。   “我一直很后悔。”门脇说,“当时,为什么没有对你说一声‘恭喜’?为什么没有告诉你,一定要让由香里幸福?直到现在,我仍然忍不住要生自己的气。你们的婚宴只请了双方的家人亲戚,大概就是因为,如果要风风光光地操办的话,肯定得邀请以前棒球队的成员们,也就是得邀请我吧?我都明白,所以对你怀着十二万分的歉意。请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吧。当投手有麻烦的时候,能帮助他的只有捕手了啊。”   眉头紧皱的门脇说这番话的时候,江藤一直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按着双眼的眼角。这时,他抬起头,忽然露出了微笑。   “当我考虑发起募捐活动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想跟你好好商量商量。可是,我又觉得不能这么做。唯独你,我不愿去求你。现在,我仍然是同样的心情。我不能求你。”   “等等啊,我——”   “你听我说。”江藤伸出右手,不让门脇再说下去,“我想,我不能求你,可是我能去求谁呢?我想不出别人来。可要是谁都不求,雪乃就没有得救的希望了。那么,我的选择,就只有一个。”   江藤直视着门脇,坐直了身子,双手搁在膝头,深深地低下头去。“谢谢,那就拜托了。”   门脇心中熊熊燃烧的火焰,此时已燃遍了全身。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默默地伸出右手。   低着头的江藤似乎察觉了,仰起脸来。两人目光相交,门脇轻轻晃了晃自己伸出的手。   江藤握住了那只手。曾经投出过快球的手,如今已经变得十分柔软。门脇凝视着朋友的眼睛,用力回握了过去。   4   在大型购物中心举办的募捐活动效果极好。这不单是因为购物中心人多。既然是去买东西的,人们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些余钱,只要把这些余钱的百分之几放进捐款箱就足够了。   今天参加活动的有三十多名小学生志愿者,是江藤家附近的小学的孩子们。他们排成一排,嘴里喊着:“拜托您了!”“哪怕捐一日元也好!”“请帮帮我们的学妹江藤雪乃!”一般人都很难若无其事地从他们面前就这样走过去。看见那些无奈地掏出钱包的人,门脇心里有种给人施压的不安,不过旋即他又告诉自己,可不能这么心软。那笔存款的支付期限马上就要到了。   门脇看看表,快到下午三点了。他向孩子们的领队,一位男老师走去。“谢谢您,时间马上就要到了。”   “啊,是吗?”   男老师也看了看时间,然后向前跨出一步,对孩子们说:   “好了,各位,辛苦啦!大家干得真不错啊!今天就到这里了,去把募捐箱交给工作人员吧!”   “好!”孩子们精神满满地齐声说完,便把募捐箱递给现场的工作人员。从他们的动作,就能感到箱子的分量应该不轻。总额有没有五十万呢?门脇在脑子里计算着。最近,他基本都能在开箱之前估计出大概的金额了。   孩子们在男老师身边集合,门脇转过身。   “今天真的很谢谢大家!大家努力募集来的捐款,将被存入责任重大的‘小雪救助会’的账户。多亏了大家,我们离目标越来越近了。我替小雪的父母谢谢你们!”他深深鞠了个躬。   在男老师的示意下,一个男生走上前来,递上一个信封。   “这是我们捐的钱,请务必用上它。”   这是门脇没有料到的,他惊讶地看着面前的男生。男生有点不好意思。男老师满意地点着头。   “谢谢!”门脇的声音格外有力,“真的太谢谢了!你们的心意,我会转告小雪的父母。”   孩子们跟着老师离开了。有的孩子还回头向他们挥手。   门脇回到工作人员中间的时候,松本敬子正在做散场的准备。门脇把孩子们的信封交给她,她也感慨地说:“真是太有心了。”   “咦,募捐箱还差一个啊?”门脇看着一字排开的箱子,说道。   “诶?”松本敬子抬起头来。这时,后面传来一个声音:“请您协助!”回头一看,原来是新章房子还在招呼着过往行人。   “拜托您了,请您协助我们的募捐活动,帮助江藤雪乃接受心脏移植!”   门脇一边看表,一边朝她走过去。他叫了声“新章小姐”,对方似乎没有听到,毫无反应。他又从背后拍拍她的肩,她才终于回过头来。   “今天就到这里吧。”   “不,再等一小会儿吧。”   门脇指着手表。   “马上就到三点了。我们跟购物中心约好,说三点准时散场,才拿到了购物中心的许可。严守时间是募捐活动的铁律。不能给商家添麻烦啊。”   新章房子恍然大悟地睁大了眼睛,接着,表情黯淡下来。   “是这样啊。对不起,我连这都不知道……”   门脇冲她笑了笑。   “不用道歉,我知道你很热心。”   但她还是连连轻声说“对不起”。   两人回到工作人员那边。志愿者们基本上都会就地解散,不过门脇还得和松本敬子一起回事务局去,统计捐款金额。   “请问,”新章房子说,“可以让我一起去吗?”   “去事务局吗?”   “是的,如果这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话。”   门脇和松本敬子对视一眼,对新章房子点点头。   “来者不拒……其实应该说,非常欢迎!我们也想让志愿者来确认一下,我们的资金管理是非常严谨的。”   “不,我绝没有怀疑你们的意思……”   “我知道。这只是我们的态度啦。”   听了门脇的话,缺乏表情的新章房子镜片后面的眼睛眨了好几眨。   她是在两周前的周日初次参加募捐活动的。地点是正在举办跳蚤市场的一个公园。一开始她对大声招呼还有点抵触心理,不过或许是渐渐适应了吧,到活动结束的时候,她的声音已经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响亮了。   新章房子还参加了上周日在慈善音乐会会场进行的活动。所以今天是第三次。看来,她不单单是说自己想要帮忙而已,而是真的对这件事有热情啊。   她是什么人呢?门脇很想知道。她只说自己是老师,此外一字未提。她表示是因为赞同活动的主旨才自愿参与进来的,不过,真的只是这样而已吗?   松本敬子似乎也有同样的想法。她说:“热心好是好,但总觉得哪里有点怪怪的。”   如果带新章房子去事务局的话,也许能多知道点儿关于她的事情吧?门脇想。   救助会在西新井的公寓里租了一套房子,作为事务局。房间里堆满了放着办公用具和资料的纸箱,要是会员全体到齐,连找坐的地方都有点困难。今天带新章房子过去,里面就是五个人,椅子还够坐。   几个人把募捐箱放在会议桌上,打开来,在松本敬子的指挥下开始清点。她是门脇的高中同学,曾经当过棒球部的经理人。她的丈夫是门脇在棒球部的前辈,比他高两届。松本敬子有簿记资格证,很擅长处理数字。门脇在考虑管理救助会资金的人选时,第一个就想到了她。   反复清点之后,确定的金额比门脇预料的要高很多。   事务局里有个保险箱。在大家的监督下,募集来的资金被暂时保管在里面。如果能立即存入救助会的账号就好了,可今天是周日,没办法存款。用ATM存款呢,硬币又太多了。   今天募集到的金额会立即公布在救助会官网上。资金流的透明化是不可或缺的。   确认过下次活动安排之后,众人便散了。事务局里只剩下了门脇、松本敬子、新章房子三个人。在清点现金时和随后的讨论中,新章房子一句话都没有说。或许是不愿打扰别人吧。   “怎么样?”门脇一边设置咖啡机,一边问新章房子,“是不是很有条理啊?”   “您这话说的……我觉得资金的确经过了严格处理。大家都好棒啊。每个人都有很多自己的事情,工作啦,家庭啦,可是对待救助会的事情,也完全不会偷工减料。”新章房子用平静的口吻说。   “毕竟事关金钱,要是偷工减料,不知道会被人怎么说呢。哪怕有一点儿不留神,都会惹来中伤。现在是网络时代,负面言论会瞬间扩散开的。”   “中伤?是怎么说的?我很难想象会有这种事。毕竟这是一项很了不起的活动啊。”   门脇与电脑前的松本敬子对视一眼,苦笑着把视线移回新章房子身上。   “各种各样,首先是把人往坏处想。虽然倒不至于说我们诈骗,可是有人怀疑,募捐活动收集到的资金,是不是会全部用在包含移植在内的治疗上。怀疑患者家属和救助会的骨干,会用这笔钱花天酒地,中饱私囊。还有很多人说,在募捐之前,当父母的首先应该把全部家当拿出来,把房子卖掉。所以,在官网上必须说明江藤家自己负担的金额,以及还剩下很多房贷要还的情况。”   “这我读到了。可是我觉得不至于透明到这种程度……”   门脇摇摇头。   “世上什么人都有。靠募捐得到两亿几千万日元这么一大笔钱,有不少人对这种设想本身就很反感。尤其容易被人误解的,就是由谁来募捐这一点。所以,我们成立了支援团体‘救助会’,这个团体和江藤家是没有关系的,银行账号当然也完全不同。‘救助会’并不会把钱直接交给江藤家。当治疗或其它方面需要钱的时候,就由‘救助会’代替江藤家,直接支付各种费用。最重要的是支付给美国医院的款项,那也是从‘救助会’的户头直接划过去的。这些事情如果不说清楚,难免会招来中伤。江藤有辆车,网上就出现了不少针对这件事的议论,说为什么不赶紧把车卖掉啊,汽油费是从哪儿出的啊。其实那车子已经很旧了,卖掉也值不了几个钱,汽油费也不是从捐款里出的。”   新章房子皱眉道:“看来筹钱真够难的。”   门脇从咖啡机里倒出三杯咖啡。咖啡机和杯子都不是新买的,而是大家带过来的。咖啡粉是门脇掏零用钱买的。硬要挑刺的话,水电费倒是从“救助会”资金里出的,这算不算不正当使用呢?   “因为金额太大了,给人的印象也不好,就像花钱买命似的。”   “买命吗……”新章房子似乎陷入了沉思。   “这话真奇怪。”一直沉默的松本敬子说,“病了就要治,治病就要花钱,换了谁都会这么做,对不对?而且,如果花钱能买回孩子的命,无论哪个父母,都会去买的,是不是?这有什么不对的?我真想不通。”   “所以问题是金额啊。”门脇把一杯咖啡放在新章房子面前,另一杯放在松本敬子身边,“如果这不是两亿六千万,而是二十六万,全部由自家人负担,肯定不会有人多说什么,更不会说什么买命之类的话。反而会说:虽然花了点儿钱,不过能治好就好啊。”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要抱怨的话,就去抱怨美国的医院啊。漫天要价的是他们。”松本敬子说完,啜了一口咖啡。   新章房子也把手伸向咖啡。不过途中她停了下来,开口道:   “可是,责怪美国的医院,也说不过去呀。”   “怎么说?”门脇问。   “您记得伊斯坦布尔宣言吗?”   “伊斯坦布尔?不,没听说过。——你知道吗?”门脇问松本敬子,不过她也默默摇头。   “伊斯坦布尔宣言是国际器官移植学会于2008年发布的。内容是强化渡航移植规则,要求各国自给自足提供器官。日本也是支持这则宣言的。可是,这只不过是理论上的方针罢了,没有约束力和处罚规定。不过,接受宣言的澳大利亚、德国等国家,还有那些迄今为止允许日本人入境的国家,基本上都是不接受日本人来本国进行器官移植的。”   听了新章房子的解释,门脇连连点头。   “我听江藤说过,好多国家都禁止渡航移植了。所以,现在只能靠美国。”   “美国是少数接受日本人来本国进行器官移植的国家之一。不过,也不是没有任何限制的。”   “这我也听说了。百分之五原则。每年的外国患者数量,不超过年内总移植人数的百分之五。”   “过去,阿拉伯诸国的富豪也曾利用这个原则,去美国接受器官移植。不过近年来,这百分之五的名额基本上都被日本人占了。而且,当日本患者为了移植出国的时候,等候的患者的风险就变得相当之高。您知道为什么吗?”   门脇撇着嘴,耸耸肩。   “您是想说,因为交了一大笔钱吧?关于这一点,我们被攻击得已经够多了。说由于金钱的力量,顺序被提前了。可是据我所知,事情并不是这样。听说,决定移植顺序的,是患者的病情程度。”   “对,我也听说是这样。日本患者的顺序提前,是因为他们病情恶化,迫切度较高。仔细一想,这也是正常的,只有病情到了非移植不能获救的程度,患者才会出国手术啊。不过,这也的确延后了那些迫切度不高的美国患者的手术排位,当然会成为批判的对象。所以,院方提出高额存款要求的原因之一,就是限制日本人的渡航移植。如果日本人交了一大笔钱,那些等候的美国患者也就容易接受一些。也就是说,靠金钱的力量插队是事实。”   新章房子面不改色,淡淡道来。门脇明白松本敬子为什么露出了不悦的神色。新章房子说想到事务局去的时候,他觉得或许她是想了解一下活动内容,看来是猜错了。不知不觉间,门脇他们已经变成了倾听者。   “那又怎么样?”松本敬子的声音明显很不高兴,“难道你是觉得不应该渡航移植,对我们的募捐活动也抱着抵触心理?”   新章房子垂下目光,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是的,没错。很奇怪对吧。”   “那你别参与不就好了吗?自己说想帮忙,又在那里挑三拣四,什么意思啊?”松本敬子扬起眉毛,尖着嗓子说。   “好了好了。”门脇赶紧打圆场,他转向新章房子,“我知道,对于渡航移植,有人赞同,有人反对。但我们不是政治家,也不是公务员。能帮助朋友的孩子的办法只有这一个,既然不违法,就算被人说奇怪,我们也只能往前走。”   新章房子难得地笑了笑。   “我不是说你们的活动奇怪,而是对你们不得不这样做的状况感到奇怪。”   门脇不明白她的真正意思。   “我刚才说了,日本也同意伊斯坦布尔宣言。今后的方针将转向移植器官自给自足,也就是国内调配。2009年的器官移植法就是这一方针的体现。修订后,当脑死亡患者无法明确表达器官捐献意愿的时候,只要征得家属同意,也可以捐献器官。另外,未满十五岁的儿童,只要父母同意,也能够捐献器官了,这是迄今为止未曾有过的。可是,法律修订后,几乎没有来自儿童捐献的器官。不是因为没有脑死亡的儿童,而是家长拒绝捐献。结果,像小雪这样的孩子无法在国内进行器官移植,只能远赴美国。如果在国内做手术,因为有保险,只需要花几十万日元就够了,可现在居然需要两亿多。我是说这样的状况很奇怪。”   看着滔滔不绝的新章房子,门脇终于明白,她是为了表达自己的主张,才参加募捐活动的。她似乎认为日本的器官移植现状问题很大。   门脇叹了口气,轻轻摆手。   “没错,或许是很奇怪。可是,我也不是不能理解那些拒绝捐献孩子器官的父母。虽然我没结婚,也没有孩子,可一想,要把孩子的身体切开,取出内脏,还是觉得很可怜啊。”   “并不是切开。摘除器官之后,会把仔细缝合好的遗体还给家属的。”   “不,问题不在这里。”门脇抱着胳膊,嘟囔道。   “我有个十岁的儿子。”松本敬子说,“要是到了那种时候,我不会有二话。既然已经没救了,无论怎样都好。要是用他的心脏能救活别的孩子,我一定会说:请便,拿走吧。”   “就这么简单?”门脇意外地看着她。   “因为到了那种时候,我知道做什么都没用了啊。要是出了交通事故,脸啊,头啊,都一塌糊涂,没救了的话,要器官移植也好,要怎么样也罢,都随他去吧——不就是这样的感觉吗?”   “这种状况下,”新章房子冷静地继续道,“送到医院的时候,心脏还在跳动的可能性极低。”   “那我该假设一种什么样的状况呢?”松本敬子撇着嘴。   “比如,”新章房子说,“溺水?”   “溺水?”   “日本第一例心脏移植的捐献者,就是一名溺水的青年。同样,假设松本女士的儿子溺水了,昏迷不醒。身上装了人工呼吸器,还有各种各样的生命维持装置。可是,他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就像在闭着眼睛睡觉一样。医生告诉您,他恐怕已经脑死亡了,如果同意捐献器官的话,就进行脑死亡判定。这桩情况下,您会怎么做?”新章房子流利地讲述着,就像亲眼所见一般。   松本敬子坐在电脑前,手撑着下巴。   “会怎么做……如果不进行脑死亡判定,会怎么样?”   “保持原状。如果脑死亡了,心脏总有一天也会停止跳动,迎来我们通常所说的死亡。”   “有没有经过脑死亡判定之后,发现并没有脑死亡的情况?”   “当然有。所以才要做判定啊。判定中途发现患者并未脑死亡的时候,就会立刻中止。判定会进行两次,当第二次确认脑死亡的时候,就将作为死亡处理。就算此刻撤销捐献器官的意愿,死亡的事实也不会改变。因为已经死亡,也就不会再进行延续生命的治疗了。”   松本敬子大幅度地歪着头,目光凝视着虚空。或许是在想象自己的儿子处在这种状态下的样子吧。   “好难啊。”她轻声说,“只要有一丝获救的希望,我就不会考虑进行判定。”   “要是有获救的希望,医生就不会建议您进行判定了。之所以让您进行脑死亡判定,就是因为患者处于无药可救,唯有等死的状态。”新章房子的声音里居然含有一丝焦急。   “可是,看上去没有什么严重的伤,只是像在睡觉一样,还是会想等他到最后一刻,不是吗?这是父母之心啊。”   门脇在一旁连连点头。他明白松本敬子的心情。   “那么。”新章房子开了口。门脇看到她的表情,吓了一跳。她显得比平时更加冷酷。如果摘下那张毫无表情的面具,下面的素颜或许更加没有表情可言吧。   她接着说道:“如果他一时半刻死不了呢?”   “一时半刻?”松本敬子问。   “刚才我说,脑死亡之后,一般很快就会迎来通常意义上的死亡,可是,没人知道死亡会在何时来临。尤其是小孩子,有时候这个过程会变得很漫长。有的孩子活了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新章房子说着,轻轻摇了摇头,“或许该说,是我们让他活了下去。因为他本人没有意识啊。要是您的儿子成了这样,您会怎么办?”   松本敬子疑惑地望着门脇,似乎在问,这个女人为什么说了这一大堆话。   “要是这样,要是这样……到时候,岂不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了嘛。”她苦着脸答道。   新章房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您会一直照顾他吗?照顾一个没有意识,无法表达自己意愿,仅仅依靠生命维持装置活着的孩子?这要花很多很多钱,不仅您自己举步维艰,还会给很多人添麻烦。这样做,究竟会给谁带来幸福呢?您不觉得这只是父母的自我满足吗?”   松本敬子皱着眉,闭着眼,右手揪着头发。沉默了一阵子之后,她开口道歉。   “抱歉,我没往那么深的地方想过。我不愿想象儿子变成那样。所以,除非事到临头,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在新章小姐你看来,这或许是个笨女人的回答吧。”   “您别这么说……”新章房子慌了神,头一次露出狼狈的样子,“对不起。是我说的话太严苛了。”   “新章小姐,”门脇说,“您是不是想对器官移植提出什么建议,给我们的活动添砖加瓦呢?要是那样,您就直说吧。不过,我们‘救助会’的方针是,只要是政治性的思想,无论多么出色,我们都会极力排除的。”   新章房子把“政治性的思想”这句话在口中念了几遍,摇头道:   “不,不是那样的。我只是想听听您二位的意见。因为,您不觉得怪怪的吗?我理解父母的心情,不接受孩子的死亡,对捐献器官感到犹豫。可是,在其他国家,当判明患者脑死亡的时候,就会切断延命治疗措施。父母也会改变想法,认为孩子的灵魂是以别的形式生存下去了。为了某个地方正在受苦的孩子们,为了正在等待健康器官的孩子们,自己孩子的身体发挥了作用。就这样,终于有了肯提供宝贵器官的人。可是,这么宝贵的器官,却被来自日本,交了一大笔钱的患者给抢走了。这或许能拯救一个日本孩子的生命,却也失去了挽救一个本地孩子的机会。也难怪外国会对我们有许多责难。日本也是……您不觉得,日本的父母也应该改变一下想法吗?以现在的标准,判定脑死亡的患者重新恢复意识的病例,全世界一个都没有。长期脑死亡之类的说法是没有意义的。耗费大量的金钱和时间,只为了延长生命……这是父母的自我主义,也是日本人的自我主义。如果大家都能注意到这一点,像小雪这样可怜的孩子一定会越来越少的。”   新章房子热切的语气让门脇忘了喝咖啡,只顾愣愣地看着她的嘴。在佩服她口若悬河的同时,他也感到震惊,想要重新思考自己进行这项活动的背景。问题的根源在于日本人的自我主义吗——   “对不起。”她低下头道,“我一个人叽里呱啦说了这么多……您二位或许觉得其实无所谓吧。我只是想说,这不单单是拯救一个小雪的问题,而是为了其他等待移植的孩子们,为了他们可以不用出国进行移植。”   门脇深深叹了一口气,挠着头。   “的确,从本质上看,我们的活动主题是有些偏差。或许我们的运动应该立足于这一点:让国内捐献器官的孩子多起来。”   “可要是说得那么大而化之,就救不了小雪了。”松本敬子说着,看着新章房子,“你要是批评我只宝贝自己朋友的孩子,我也无话可说。”   新章房子依然低着头,缓缓摇了摇。   “我非常理解您二位的心情。如果我站在同样的立场上,也会这么做的。所以,我才想来帮忙。”   气氛有些沉重,三人同时喝了口咖啡。   “新章小姐,”松本敬子说,“您认识的人里头,是不是有人等过器官移植?结果没有志愿者,只能以遗憾收场……”   新章房子放下咖啡杯,笑了笑。   “不,我真的只是觉得孩子可怜……一想到父母们的心情,我心里就跟刀割一样。”   门脇觉得她是在说谎。她明显有着什么苦恼,这苦恼一直动摇着她。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新章小姐,您要不要去探望一下?”这话让新章房子的眼皮猛地一跳,门脇见状,继续道,“去探望小雪。其实,善款很快就要打到美国医院提供的账户上去了。我想去见见小雪,把这个喜讯告诉她。一起去,怎么样?”   “我可以去吗?我是无关人员呀。”   “你不是无关人员。”门脇说,“听了你的话,我有点惭愧。是我们的问题意识太差了。所以,我想让江藤夫妇也听听你说的这些。”   新章房子垂下目光,凝神思索。门脇无法想象她脑子里转着些什么念头,但毫不怀疑她一定是在认真思考。   终于,她抬起了头。   “如果可以的话,请务必带我一起去。”   “那就定个日子吧。”门脇掏出了手机。   5   在新章房子前往“救助会”事务局之后的那个星期六,门脇陪着她一起来到江藤雪乃所在的医院。路上,她说:“我买了这个,要不要紧呀?”说着,从手中拎着的纸袋里拿出一只蛋糕盒来,里面是奶油馅点心。   “还是别让小雪看见比较好。”门脇说,“她的饮食在水分和盐分等方面都有很严格的限制。天天吃些没有味道的东西,她也很郁闷呢。”   “这样啊。好可怜……那就不让她看到了。”   “在回去的时候,避开她,交给她母亲吧。”   “好的。早知道就不买了。”新章房子似乎打心底里后悔,“不过,这个或许可以吧?”她把盒子放回纸袋里,又拿出一只兔兔玩偶来。   “这个应该没事。”门胁眯起眼睛,“不过,为什么是小兔子呢?”   “在‘救助会’的网站上,有一个页面是汇报小雪近况的,对吧。上面介绍了小雪画的几幅画,其中大多都画着兔子,我想她应该很喜欢兔子吧。”   “啊,原来是这样。”   不愧是当老师的,关注点都和旁人不同,门脇由衷地感到钦佩。   江藤雪乃住在一间双人病房里。不过上星期,另一位患者出院了,现在她可以住得宽敞一点儿。   敲敲门,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请进。”门脇推开门,穿着polo衫的江藤正站在一张儿童床边。对面坐着身穿T恤衫和牛仔裤的由香里。   “哎呀,你们好。”门脇向两人打完招呼,目光转向床上的雪乃,“早上好啊。”   雪乃穿着蓝色睡衣,身后靠着一个大大的靠垫,坐在床上。小嘴轻轻动了动,发出微弱的声音。应该是在问好吧。   “情况怎么样?”门脇问江藤。   “还行吧。前两天感冒来着。”江藤说着,看看妻子。   “感冒?这可不大妙。好了没有?”门脇又问由香里。   她笑着点点头。   “稍微有点发烧,挺让人担心的,不过现在已经好了。谢谢。”   “那就好。大家都在给你加油呢,所以你一定要保重哦。”这是对雪乃说的。不过,四岁的小女孩见一个不怎么熟悉的大叔这么亲密地和自己说话,似乎有点紧张。   门脇回过头来。   “我在电话里和江藤说,今天想带个人来介绍给你们认识。这位是参加募捐活动的新章小姐。”   新章房子走上前,低头行礼:“我是新章。请多关照。”   由香里也站起来,低头还礼:“感谢您的协助。”   “您快请坐。看护已经够累的了。”   “哪里哪里……”由香里摇着手。   “其实,”新章房子说着,从纸袋里拿出刚才的小兔子,“我给小雪带了点礼物。”   由香里脸上焕发着光彩,双手合十放在胸前。   “哇,是小兔兔呢。真棒,对不对,小雪?”   新章房子走到床边,把小兔子递到雪乃身前。雪乃望着母亲,有点犹豫,又有点迷惑,不知道该不该拿。   “拿着吧。别人给你东西的时候,你该说什么呀?”   雪乃的嘴巴又轻轻动了动。这次,新章房子听见了微弱的“谢谢”。她接过兔兔,紧紧搂在怀里,苍白的小脸上露出了笑容。   雪乃身上带着一个小挎包似的东西,那是小儿用的人工心脏辅助泵。泵通过管子和床边的驱动装置相连。   人工心脏有两种类型:体内植入型和体外设置型。不过,儿童用的辅助人工心脏只有体外设置型。因为儿童的身体太小,体内没有植入空间。   不过,日本也是在最近才允许使用这种小儿人工辅助心脏的。此前都是把成人用的泵降低功率给小孩子用,很容易导致血栓等危险,现在小儿用的总算是得到许可了。   不过,就算使用小儿人工心脏,产生血栓的可能性也不是零,只能作为心脏移植之前的过渡手段,如果长期使用,还可能引发脑梗。   病情已经经不起反复了啊,门脇望着雪乃的小泵,想。   “新章小姐呢,”他对江藤说,“对日本的心脏移植现状有一些意见。”   “啊?”江藤重新打量了她一番。   “称不上什么意见啦。”新章房子把头低了一低,又抬起头道,“不过,和欧美相比,我觉得日本的步伐太慢了。所以江藤先生才会那么辛苦呀。”   “您指的是志愿者数量太少吗?”由香里问。   新章房子点点头。   “是的。就算修订了器官移植法,事态也没有得到改善。国家也没有采取什么积极的对策。照这样下去,还会出现像小雪一样的孩子。我们是不是得做点什么?”   “这一点,我们也深有同感。”江藤说,“当医生告诉我们,雪乃只有做移植才能获救的时候,我们非常震惊。但更令我们灰心丧气的是,他还说,如果在这个国家等下去,接受移植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是呀。所以我才说日本的步伐太慢了。”   “可是,”由香里低声说,“我理解那些不愿让孩子捐献器官的父母的心情。要是雪乃不是因为这个病,而是出了事故,脑死亡了,医院如果问我们要不要捐献器官,我们也会迷茫的。”   江藤似乎也有同感,连连点头。   “那是法律不行。”新章房子斩钉截铁地说,“现在说的是脑死亡的时候,对吧。但严格来说,如果不同意提供器官,就不知道患者是不是脑死亡,因为不会去进行判定。既然没有判定,医生就只能用‘可能’这种表述:‘可能’脑死亡。可是这种表述是无法让父母下定决心的。孩子的心脏还在跳动,气色也还好。身为父母,当然不愿意承认孩子已经死亡。所以,法律应该修订一下。‘当医生判断患者脑死亡可能性极大时,应尽快进行判定。如断定脑死亡,则将断定时刻作为死亡时间,停止一切治疗,如有器官捐献意愿,可采取延命措施。’——这样不就好了吗?这样的话,父母就会放弃,提供器官的人一定会增加的。”   新章房子淡淡说完之后,问江藤夫妇:“您不这么想吗?”   由香里夫妇对视了一眼,思考着。   “这个问题真难啊。您刚才说的是很对,不过法律上没这么写,应该有什么原因吧……”   “这是因为政治家和公务员们不想承担责任。他们没有勇气去决定脑死亡的人算不算死,只能含糊其辞,结果就有了现在的法律。他们也不想想,有多少人正为此痛苦着。”新章房子的视线移到斜下方,深深吸了一口气,“您知道有孩子长期处于脑死亡状态吗?”   江藤夫妇似乎很迷惑,没有说话。或许他们没怎么听过类似的话。   “医生说孩子应该已经脑死亡了,可父母不承认,一直看护着孩子,尽管孩子没有任何康复的迹象。您对这件事怎么想?您不觉得这是做无用功吗?”   由香里皱眉道:“我……理解他们的心情。”   “但如果这孩子肯捐献器官的话,或许能救别人的命啊。”   “就算是这样,可——”   “新章小姐,”江藤说,“请不要误会,我们从来没有一星半点这样的念头,盼着谁家孩子赶紧脑死亡。我也和妻子谈过,虽然已经决定筹集资金,渡航移植,不过我们心里仍然盼着有志愿捐献者出现,不过,也就只是在心里想想罢了。至少我们绝对不会把这想法说出来。因为,如果出现了捐献者,就意味着某处有个孩子去世了,一定会有许多人为此悲伤。移植手术是善意的施与,我们不会去要求,也不会去期待。同样,对那些不接受孩子死亡,持续护理孩子的父母,我们也不会在背后说三道四。因为在他们看来,孩子还活着,对不对?所以,那仍然是一条宝贵的生命啊。我就是这么想的。”   这位其实内心期盼着移植手术的父亲的话,不知在新章房子心中激起了怎样的回响。不过,她那双在镜片后面不安地闪动着的黑眼睛,似乎流露出了内心的想法。   “我明白了。”她说,“您的话对我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我衷心希望您的女儿能尽快恢复健康。”说完,她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谢谢。”江藤应道。   门脇目送新章房子离去之后,便与江藤一起去喝酒。因为由香里说江藤好久没能放松一下了。   两人在常去的定食屋相对而坐,先端起啤酒,为筹款顺利干了一杯。   “那个人有点怪怪的。”江藤用手背擦去嘴角的啤酒泡沫。   “你说新章小姐?”   “对。突然那么问,让人不知所措。”   “早知道就不介绍给你们了。”   江藤苦笑着摇摇头。   “别这么说。就算没有她,社会也不会有什么变化。我们是当事人,只顾着努力解决面前的问题,没工夫去考虑法律如何如何。”   “的确,那个人思考的层次比较高,我也被她给镇住了。”   “她究竟是什么人啊?”   “似乎是当老师的。我瞅着她似乎在从事和器官移植相关的什么运动,详细的就不知道了。不过,她对于我们,的确是宝贵的战斗力。虽然只在周日才参加活动,不过确实非常热心。”   “那太好了。多亏了像她这样的人,才能实现这个遥不可及的梦想。两亿六千万,一开始听到的时候,我真觉得这是个天文数字啊……”   “照现在的进展,应该能达成。我打算再努一把力。”   江藤放下酒杯,认真地把双手放在桌面上。   “这都多亏了你。要是没有你当‘救助会’的代表,就没有现在。我打心底里感谢你。”   门脇皱着眉,敲敲桌子。   “去去去。这种时候,你闹什么虚礼。而且,事情还没有结束哪。甚至连开始都还没开始。等小雪平安做完手术,健健康康地回国之后,你再谢我不迟。到时候,就别来这种便宜小店啦,去高级料亭!”   江藤表情柔和了些,拿起酒瓶,给门脇满上了:“好,一定!”   然后,两人聊了很久的棒球。或许是心里的负担轻了几分,江藤难得地饶舌起来,一个劲地要门脇赶紧结婚,还说结了婚,要生个儿子,然后教儿子打棒球。   “我们家是不打算要第二个啦。这件事,就只能靠你了。”江藤说着,用手里捏着的柳叶鱼指着门脇。   “怎么,难道我结婚是要讨你开心?”   “对啊。要是那孩子成了棒球选手,我就把雪乃嫁给他。”   “喔,这倒不错。”   “对吧?所以你赶紧结婚吧。原本嘛,你都这个岁数了,还独身,也太——”江藤忽然收起了戏谑的神色,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好像是有短信。   “失陪一下。”江藤把手机放到耳边,站了起来。大概是周围太吵了,他向店外走去。   门脇也想起一件事来,从外套内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这是新章房子在离开时交给他的,并说:   “我对身边的人也说了‘救助会’的事,大家都帮着捐款。我又加了点儿,凑成了整数,在银行兑换好了。请务必收下。”   信封沉甸甸的。碍于江藤夫妻在场,门脇不好当场确认里面的数目,不过想必不少。   门脇打开信封瞅了瞅,眼珠子差点掉出来。里面是一叠万元大钞。都是新钱,用带子束着,看来是一百万。要有多少人,才能捐出这么一大笔钱啊?   和刚才江藤同样的疑问浮上心头。她究竟是什么人?   江藤回来了。门脇一边把信封放回怀中,一边瞅着他的神色,心中忽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朋友脸色苍白,面容僵硬,刚才的轻松完全消失不见。   “出什么事了?”门脇问。   江藤从钱包里掏出一张万元纸币,放在桌上。   “抱歉,你帮我结一下账吧。我得赶紧去医院。”   “怎么了?”   “……雪乃突然说头痛,然后就开始痉挛,被送到集中治疗室去了。”江藤声音喑哑。   门脇伸手抓起桌上的万元纸币,往江藤面前一搡。   “还顾什么钱啊,快去!”   江藤接过钱,又说了声“抱歉”,匆匆转身离去。门脇望着他走远,拿起了账单。   6   “小雪救助会”的解散仪式在市公民馆举行。说是仪式,其实并不隆重。江藤说,想对迄今为止伸出过援手的人说声谢谢,所以,包括“救助会”成员在内,协助过募捐活动的人都被请到了现场。   那天,雪乃的状况急转直下,很快就失去了知觉。在昏迷了四天后,她离开了人世。死因是脑梗。人工心脏出现了血栓。一直担心的事情变成了现实。   门脇一边安慰悲伤的江藤夫妇,一边帮着安排守灵和葬礼。葬礼很简单,因为江藤说,要是把钱花在这上头,会很对不住那些捐款的人。   头七过后,便举行了解散仪式。   首先由门脇致辞。在上百人面前,他对江藤雪乃的死表示哀悼,同时也对大家的帮助表示感谢。心中涌动着无尽的空虚和遗憾,在掌声中鞠躬致谢的时候,门脇心中现出一个念头:自己能做的事情,或许已经做完了吧?   接着,江藤夫妇站了起来。江藤身穿西服,与妻子一起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深吸一口气,开了口。   “今天,大家在百忙之际聚到这里,我在此表示由衷的谢意。无论如何,我都想向大家道谢,所以才安排了这么一个地方。”他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感情,“三个月前,为了满足雪乃希望去海外接受心脏移植的愿望,门脇代表成立了‘救助会’。一开始,我心里还有不安,不知道会不会一切顺利,但在大家的帮助下,还是募集到了数额惊人的善款。我没想到,善意居然会有这么巨大的力量。虽然很遗憾,雪乃的生命之光在出国之前就熄灭了,可大家对她的爱,对她的支持,一定会在她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当然,我和内人这一辈子,也永远不会忘记大家的恩德。尽管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但我们一定会努力回报大家。”   人群中隐隐传来啜泣声,不少女人都用手绢捂住了眼睛。   “我还想告诉大家一件事。”江藤环顾会场,声音稍稍提高了些,“大家都知道,雪乃的直接死因是脑梗。但是,脑梗并不会马上导致心脏停止,首先要诊断是否脑死亡。院方问我们愿不愿意捐献器官。我女儿的心脏虽然不好,别的器官却是健康的。我和内人商量了一下,一致决定,现在应该轮到女儿来拯救别人的生命了。当天晚上,我们就进行了第一次脑死亡判定。我和内人都在场。二十四小时之后,又进行了第二次判定,结果相同。确定脑死亡的时刻,就成了我女儿的死亡时刻。从她身上摘除了肺、肝脏,还有两个肾脏。它们将捐献给四个孩子。我们相信,雪乃的灵魂一定还生活在某个地方,她一定能抓住新的幸福。多亏了大家,我们才能毫不犹豫地做出这个决定。谢谢大家,真的,谢谢大家。”   江藤夫妇再次深深地鞠了一躬,台下掌声雷动。   仪式结束后,人们排成一列,依次与江藤夫妇、门脇寒暄。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遗憾,气氛却是安详的。或许是漫长战役结束之后的充实感吧。   众人散去之后,门脇看了看台下那片空荡荡的椅子,忽然一惊。角落里还坐着一个女人。他认出那是新章房子,她整个身子都伏在膝上。   门脇有点担心,走了过去。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不过,他在中途停了下来。   他发现新章房子是在哭。   她的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偶尔漏出几声呜咽。泪水啪嗒啪嗒地落下来,打湿了脚边的地板。   不知为什么,门脇没有去打扰她。   7   桂花香飘,薰子正给院子里的盆栽浇水,忽然发现围墙的墙根处,开了一片野绀菊。那是一种淡紫色的小花,每年都在这个时期开放。   头顶响起敲玻璃窗的声音。薰子抬起头,见窗里的千鹤子正指着大门的方向。   转头一看,身穿白衬衫、藏青色裙子的新章房子正缓缓走来。她和薰子打了个招呼。   薰子站起来,摘下防晒帽,也向她微微点头致意,然后走到玄关,打开门,等着新章房子过来。   “早上好。桂花真香呀。”特别支援教育老师说起话来还是那样,嘴唇都不怎么动。   “是呀,”薰子应道,“今天也要拜托您啦。”   “也要请您多多关照。”新章房子说着,走进玄关。   千鹤子从瑞穗的房间走出来,施了一礼,便沿着走廊走开了。生人还在幼儿园。   新章房子走到门边,照例敲了敲门:“小穗,我进来了哦。”   她推门走了进去,薰子也跟在后面。   瑞穗已经坐在轮椅上了。她穿着红色风衣,梳的当然还是马尾辫。新章房子对她说了声“早上好”,便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薰子的位置在她斜后方。那里也已摆好了一把椅子。   “已经是秋天了呢。就算从车站一路走过来,也完全不会出汗啦。风儿吹着也很舒服。小穗最近有没有出去呀?”   “很久没出去散步了,前些天出去了一趟。”薰子说,“有个老太太还跟我们打招呼,说瑞穗很可爱呢。”   “真棒呀。连老太太都来打招呼了。看来小穗一定气色很好。”   “那天她穿着最喜欢的一条连衣裙,很开心。”   “嗯,应该很衬她吧。”   两人都看着瑞穗,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这是上课前的惯例。   “那么,我们还是照样开始讲故事吧。”新章房子从包里拿出一本书,“今天要讲的,是小丑鱼和海燕的故事。小丑鱼每天都觉得很无聊。它想去很多很多地方,但因为海里有可怕的鲨鱼和章鱼,所以只在能玩的地方玩。有一天,小丑鱼正在悠闲地游着,忽然头顶‘唰’地一下,一个东西扎进了水里。它还没缓过神来,那东西又猛地从水里钻了出去。小丑鱼心里纳闷,游到海面,朝外一瞧,吓了一跳。一个从来没见过的东西,在没有水的地方飞来飞去。‘你是谁呀?你在做什么?’小丑鱼问。对方回答:‘我是海燕,我正在找吃的呢。你又是谁呀?明明是鱼,却那么美丽。’”   故事里,小丑鱼和海燕通过交谈,都很羡慕彼此的生活,于是请求神仙让它们交换一天身体。   薰子在旁边听着,觉得这好像是《王子与贫儿》的变体。都是对自己所处的位置不满,羡慕别人的生活。等到真处在别人的立场了,才明白别人的辛苦和困扰。肯定是这种模式。   果然,小丑鱼和海燕的故事也没有脱离这个框架。海燕明白了海里的天敌比天空多,小丑鱼觉得为了觅食持续飞翔实在很累。结果,它们都认同了自己的幸福,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讲完啦。”新章房子合上书,回头说,“您觉得怎么样?”   “是个很传统的故事嘛。”薰子说,“身在事外,不会明白别人的痛苦,所以,不要随随便便羡慕别人——是这个意思吧。”   新章房子点点头。   “是的。不过,或许偶尔互换一下身份也不错。就像小丑鱼和海燕一样。”   这话说得奇怪,薰子看着女老师。   “老师想和谁互换呢?”   “我不想和谁换。”新章房子偏着头,“不过这世上,有着奇怪想法的人却不少呢。”   “您指的是?”   她凝视了薰子半晌,又转过头看着瑞穗。   “对不起,小穗。让我和你妈妈说会儿话吧。”然后,她转身面向薰子。   “怎么了?”薰子问。她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两天前,我们学校来了一位男士,他叫门脇。”新章房子开始讲述,“门脇先生的本职工作是食品公司的社长,不过从两个月之前开始,他为了替某个孩子筹集渡航移植的资金,担任起了募捐活动的代表。”   薰子深吸一口气,望着对方。“那个人怎么了?”   “有个自称新章房子的女人说自己对募捐活动很有兴趣,就加入了进去。当然,那个女人并不是我。”   薰子眨了眨眼,却并没有移开目光,也没有说话。   新章房子继续说:“门脇先生一直在寻找那个女人。他说,因为要救助的孩子去世,‘救助会’也解散了,但募集到的资金还在,他们要把资金捐给进行着同样活动的组织,不过,对于那些捐款金额特别大的个人,需要先得到他们的许可。那位冒名的新章房子似乎捐出了很大一笔钱。门脇先生想联系她,却怎么都找不到。她的手机解约了,打不通,发邮件也不回。”   “然后呢?”薰子问。   “那个女人说自己的职业是教师。知道这个其实跟一无所知没什么区别,不过至少还有一条线索:她对和器官移植有关的种种问题非常熟悉,意识也很强。门脇先生猜测,是不是她的学生中有人需要移植,却很遗憾地没能等到呢?如果这样的孩子要接受教育,就要采取院内学级形式了。就这样,门脇先生找到了特别支援学校,发现里面果然有个叫新章房子的老师。”   薰子放在膝头的双手攥紧了:“可门脇先生找错了人。他也很吃惊对吧。”   “嗯。不过,这应该不是简单的同名同姓。一则新章这个姓氏比较少见,二则那个女人似乎见过我。”   “这话怎么说?”   “门脇先生说,那位自称新章房子的女士虽然长得和我一点儿都不像,却也在脑后挽了个发髻,戴着眼镜,连服饰和整体气质都跟我一模一样。恐怕是有意要模仿我。所以他问我,是不是我周围的人假扮的,对此我有没有什么想法。”   “老师您是怎么说的?”   新章房子坐直了身子。   “首先,我听门脇先生详细讲述了事情的全部经过:那个自称新章房子的人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等等。然后,我说,”她舔了舔嘴唇,似乎在调整呼吸,“我不能回答您,我周围究竟有没有这么一个人。但如果您愿意的话,请把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我不想惊动那位女性。至于那笔善款,无论门脇先生如何使用,我想她都不会有意见的。就这样。”   薰子缓缓松开了握紧的拳头。“门脇先生接受了吗?”   “他说,他明白了。好像是察觉了什么。”   “哦。”薰子第一回 垂下头去。   “播磨太太,”新章房子唤她,“如果您不想说什么,就不用说了,也不用解释。但如果说出来能让您舒服一点儿,那我洗耳恭听。我想,除了我,应该没有人能听您说这些了吧。”   这番话说得体贴入微,让薰子暗自咋舌,不禁对她刮目相看,觉得她不是寻常人。   “事情的开端,是我偷看了您的包。”薰子说着,抬起头来。   新章房子镜片后面的眼睛睁大了。“您偷看了我的包?”   “是您来给瑞穗念书之后没多久的事。我出去泡茶,无意中发现您停止了朗读。看着您的背影,我起了疑心。我想,您真的是把瑞穗当作一个活着的学生吗?是不是觉得已经脑死亡了,再上课也没有意义?”   新章房子的视线有些涣散,似乎是在记忆中搜寻着。接着,她好像终于想了起来,慢慢地摇了摇头。   “是那时候啊。对,我记得。原来您在后面看见了呀?”   “从那以后,我就变得很想知道您的想法。就在那时,您结束了朗读,起身去洗手间。我看见椅子上的包因为书的重量摇摇欲坠,就伸手扶了扶,发现包里有一张传单。我一边对自己说不能这么做,一边却把传单拿了出来,打开一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移植’两个字。没错,那张传单就是‘小雪救助会’在募捐活动中散发的。读完传单,我深受震动,越发不能相信您。我开始觉得,您是不是一边在瑞穗面前读书,一边在心里蔑视我们?是不是在想,居然花这么多钱让孩子白白活下去,要是捐出器官,明明可以拯救别的生命啊。”   新章房子寂然一笑。   “是吗,原来您曾经这样怀疑过我?那么,您又为什么想要参加募捐活动呢?”   薰子转头看向瑞穗。身穿红色风衣的爱女闭着细长的双眼。她的眼睛或许永远不会再睁开,她的耳朵或许永远不能再听见。即便如此,薰子还是有些犹豫,不知道下面的话该不该让女儿听见。不过,这番话还是应该在这里讲。   她把目光移回新章房子身上。   “后来,每当独自一人的时候,我便尝试去慢慢思考您的心情。一边帮助那些等待器官移植的孩子,一边给瑞穗念书,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呢?我去学习了器官移植方面的知识,知道得越多,就越震惊。我这才明白,自己之前是多么无知。有那么多的孩子无法在国内进行器官移植,正在为此苦恼……我逐渐对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失去了自信。这样真的好吗?瑞穗这样真的幸福吗?可我找不出答案,就去了那儿,去了募捐活动的现场。”   “您想设身处地地去思考,对吧。就像小丑鱼和海燕一样。”   这话让薰子屏住了呼吸。看来新章房子已经看穿了一切。   “可我还是不明白。就算您要隐藏身份,可为什么要扮成我呢?”   薰子笑了笑。   “要是变装不自然就麻烦了,所以必须得以某人为参考。我并不是想不起别人了,只不过还得准备个假名字,一时之间……刚说出来的时候,我还想,糟糕,说了个少见的姓氏。对不起。”   “您不用道歉。又没给我添什么麻烦。反倒是——”新章房子往前探了探身子,“接触到那个世界之后,您有什么感想?看到什么了吗?”   “看到……其实是拯救了我。”   薰子讲述了与江藤夫妇的会面,对于不接受孩子脑死亡,一直看护孩子的父母,他们没有任何非议,反而说,既然父母认为孩子还活着,那么,那也是一条宝贵的生命啊。   “所以,无论如何,我都想帮小雪一把……”薰子湿了眼眶,她用指尖拭去泪水,接着说,“对于江藤夫妇同意捐献器官的举动,我不想多说什么。只是,命运实在太残酷了。”   新章房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么,关于我呢?您还怀疑我吗?”   薰子慢慢地摇摇头。   “说实在的,我不知道。要说打心眼里相信,恐怕是假话。”   “是吗。嗯,也是。”新章房子点了好几次头,似乎自己也接受了这种说法,她凝视着薰子,“您还记得那个故事吗?风吹草和小狐狸的故事。”   薰子一惊,点头道:“嗯,我记得很清楚。”   “为了帮助公主,小狐狸忘了自己身上有魔法,拔下了好朋友风吹草。结果,它失去了朋友,而且再也不能见公主了。播磨太太,您曾经说它很傻。”   “是的。可是您说,它的选择是正确的。”   “如果小狐狸什么都不做,公主会死去,风吹草总有一天会枯萎,魔法效果也会消失。那么,岂不是救活公主更好?逻辑上是这样。”   “我听了之后,以为您是在暗示:既然生命总归是要消逝的,不如趁有价值的时候,把生的希望让给别人,也就是瑞穗应该把器官捐献出去……”薰子见新章房子微微皱眉,便问,“我理解错了吗?”   “看来我真应当进一步说明一下。我想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您完全理解反了。小狐狸的行为,或许在逻辑上是正确的。可是您却说它傻。我第一次读的时候也这么觉得。不,岂止是我们,就连这本书的作者,一定也是这么想的。为什么逻辑上正确的行为,却让人觉得傻呢?因为人类不是光凭逻辑生活的动物啊。”新章房子转头看着瑞穗,“护理成了这样的女儿,想必也会被人议论。但最重要的是您自己问心无愧。人类就算不按逻辑生活也很好啊。我讲那个故事,就是想告诉您这一点。”   “是这样啊。看来我的确完全理解反了。”   或许是因为自己对新章房子有成见在先吧,薰子想。另一个原因,或许是在学习了器官移植的知识之后,她对自己的行为逐渐失去了自信。   “米川小姐也觉得,”新章房子仍然望着瑞穗,“自己要是更坦诚一点儿就好了。”   这个意想之外的名字让薰子很迷惑。“米川老师为什么……”   新章房子转过头来。   “我们是特别支援教育老师,偶尔会遇见处于植物人状态的孩子。米川小姐之前应该也见过几个。”   “嗯,我听她说过。她还说,虽然现在是没有意识的,但对名为‘无意识’的意识说话仍然很重要。”   新章房子点点头。   “有很多接触这类孩子的方法。比如触碰他们的身体,给他们听乐器发出的声音,听音乐,和他们说话。我们在努力探索,究竟怎样才能让孩子有所反应。”   “米川老师做得很好。”   “我也这么想。但这却导致她的心脏出了问题。医生诊断她身体不适是心因性的。”   薰子心中一痛。“是不是给瑞穗上课,让她承受了太大压力?”   “单看结果是这样。但我觉得,真正的原因在她自身。”   “怎么回事?”   “交接的时候,米川小姐和我认认真真地谈了一次。她是这么说小穗的:那孩子,和我之前见过的孩子完全不同。”   “怎么个不同法?”   难道她想说,果然不是植物人,而是脑死亡?   “没有虚弱的感觉——这是她说的。”回答却出乎她的意料。   “虚弱……”   “米川小姐说,通常,处于植物人状态的孩子,手脚肌肉要么退化萎缩,要么浮肿。还有不少孩子因为长期卧床,生了褥疮。可是小穗却不是那样,她肌肉结实,肤色柔和,看上去就像一个健康的孩子,只是闭着眼睛罢了。虽然借助了高水平的尖端科技,但这已经足够称得上奇迹了。我头一次见到小穗的时候,也这么想。”   “这有什么问题吗?”   新章房子摇头。   “有问题的是米川小姐。她一边采用着和植物人孩子同样的教育方式,一边感到自己似乎完全没有命中靶心。尽管给她听声音,触碰她的时候,她的生命体征数据会有一点点变化,可那又怎么样呢?这个女孩需求的,是不是更加神秘的什么东西,而不是现在这种有形有质的物体?这种想法让她烦恼起来。”   这些话薰子从来没有想到过,也就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看来她是误会米川老师了。米川老师一直在勉强着自己。   “我来到这儿之后没多久,也逐渐明白了米川小姐话中的意思。”新章房子说,“我所追求的,不是诱导小穗呈现出医学上的什么反应。那么,我每星期到这儿来一次,究竟该做些什么才好呢?我拼命思考,终于得到了答案:把自己当成小穗,去做她想做的事情吧。于是,我想到了朗读。如果小穗能听到这些故事,一定会感到很幸福。就算听不到,在读书的时候,我的心也是宁静安详的。要是我的心情能以某种形式传达给小穗就好了。而如果您能在旁边一起听,在我回家之后,或许这能成为您和小穗交流的话题。”   新章房子的声音仍然没有什么抑扬顿挫,却让薰子心里一阵温暖。和小穗交流的话题——没错,就是这样。尽管怀疑新章房子,在她回去之后,薰子仍然会与瑞穗“交流”刚才朗读的那本书的内容。这隐秘的乐趣,就是从今年四月开始的。   “可是那时,您为什么……”   “为什么中断了朗读?”   “是的。”薰子答道。   新章房子翻开膝头的书本。   “我刚才也说了,其中重要的一点,是我读书时的心境。如果我心里很乱,一定也对小穗有影响。所以,在朗读中稍微休息一会儿,能够确保自己心境的平和。招致了您的误解,非常抱歉。”   “这样啊。那么……您的心境平和下来了吗?”   “再平和不过了。”新章房子稍稍挺了挺胸,“因为我确信,在这里读书是最适合的。”   “适合……啊,是那个。”   薰子想起,在刚开始朗读的时候,新章房子曾经说过,不知道这对瑞穗是不是最适合的,但这是最合适的。   “如果您没有异议,今后我想继续朗读下去,可以吗?”新章房子平静地问道。   薰子低下头:“当然可以。拜托您了。”   新章房子转身面向轮椅:“太好了,小穗。”   薰子也看了看闭着眼睛的女儿,然后与女老师相视而笑。 第五章 如果把刀刺进胸膛   1   将手放在门上的时候,和昌觉得有点异样。大门是双开式的,但平常都会把左边那扇固定,出入的时候只开关右边那扇。可现在,两边的门扇都没有固定住。他心中纳闷,便想把左边的门扇固定好,目光向下面一溜,才知道原因。   地面上还清晰地留着车轮的痕迹。大概是轮椅曾经打这儿过吧。对了,他接到过薰子的邮件,说天气转暖,带瑞穗出去散步的次数也增加了。   多亏了最新科学技术,瑞穗可以不用依赖人工呼吸器,通过AIBS进行呼吸,旁人看来就像睡着了似的。最近出去散步的时候,坐的也是普通的轮椅,应该不会再引来好奇的目光了吧。   想到刚被告知可能脑死亡时候的情景,和昌感到有些难以置信。时光飞逝,两年半过去了。瑞穗勉强总算是进了小学,下个月,她就是三年级学生了。   他望着春意盎然的庭院,沿着院中小径走去。向瑞穗的房间一瞧,看见里面有人影在动。   打开玄关的锁,推开门。脱鞋处摆着大大小小的鞋子。其中一双是男式皮鞋。   生人的声音从瑞穗的房间传来。回应他的是薰子。两人的语气都很欢快。   和昌打开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抱着巨大泰迪熊的瑞穗。她穿着工装裤,红色棉毛衫。   瑞穗身边是六岁的生人。生人也穿着工装裤,上身是蓝色T恤。他抬头看见和昌,便大声喊着“爸爸”,扑了过来。   “喔,乖不乖呀?”和昌摸着盘腿坐下的儿子的头。   “打扰了。”一个人起身行礼,是星野。他穿着衬衫,没打领带。   “辛苦了。”和昌对下属说。他的目光移向坐在旁边的薰子。和上次见面时相比,薰子似乎更瘦了,他便问道:“你身体还好吧?”   “没事的。谢谢。”   薰子面前是作业台,上面摆着控制瑞穗肌肉的仪器。看来她正在星野的指导下进行操作。   “妈妈呢?”   “在厨房,我让她去做饭了。”   “哦。”和昌点点头,从拎着的纸袋里拿出一个盒子,“这是给瑞穗的。”   盒子正面是透明的,能看见里面。那是一只动物玩偶。有点像狸猫,有点像熊,又有点像猫。不过据店员说,这些都不对。这是一部人气动漫里的角色,是一种会施魔法的动物。和昌连它的名字都没听说过。   “你直接给她吧,她会很开心的。”薰子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和昌扬起眉毛,点头道:“好。”   他把玩偶从盒子里拿出来,朝瑞穗走去。仅仅两周不见,瑞穗似乎就又长大了些。她正处在长身体的时候。   “瑞穗,这是给你的礼物。很可爱吧?”他把玩偶在女儿面前晃了晃,便放在旁边的床上。   “哎呀,”薰子不满地叫出声来,“好不容易有个礼物,你就给她嘛。”   “啊,可是……”和昌迷惑地看着抱着巨大泰迪熊的瑞穗。   “没事的。——生人,去把姐姐的熊熊接下来。”薰子说着,熟练地操作着键盘。   瑞穗抱着泰迪熊的胳膊无力地垂了下去。生人赶紧接住了熊熊,没让它掉在地上。   “好了,你去吧。”薰子笑着催促和昌。   他把床上的玩偶拿起来,却不知该怎么做,薰子又敲了敲键盘。   瑞穗下垂的双手动了起来。胳膊弯成九十度角,手掌向上,那姿势,似乎是在要什么东西。   “递给她。”薰子说。   和昌把玩偶放在瑞穗手中。薰子按下几个键,瑞穗的肘部弯曲起来,将玩偶紧紧抱在胸前。   “瑞穗真棒呀。”   在薰子说话的同时,一旁的星野伸出手,操作着键盘。紧接着,瑞穗面颊上的肌肉动了,嘴角微微上扬。   和昌瞪大了眼睛。但下一个瞬间,瑞穗又恢复到了原先的面无表情。   他回头问薰子:“刚才是?”   “她笑了,对不对?很吃惊吧?”她自矜地微笑着。   和昌又看看旁边的下属:“是你干的吗?”   星野轻轻皱了皱眉。   “也不能说是我干的……我只是制造了一个机会。”   “机会?”   “您知道,掌管面部神经的并不是脊髓,而是延髓旁边一个叫脑桥的部位。虽然脊髓和延髓没有明确的界线,但只通过刺激脊髓来控制表情肌,目前还是很难做到的。夫人说——”星野的目光转向薰子。“希望改变一下瑞穗的表情。”   和昌皱起眉头,看着妻子:“你让他这么做的?”   “不行吗?”薰子语气里带着一丝严厉,“会笑不是更可爱吗?你不觉得吗?”   和昌叹了口气,扭头看向星野:“然后呢?”   “就像刚才说的,控制表情肌很困难。不过,只让表情改变一点点的话,还是有可能的。其实,从去年秋天开始,就能看见小穗的面部与下巴的肌肉会忽然轻轻动一动。我想,应该是脊髓反射信号通过某种途径刺激到了面部神经。”   “居然有这种事……”和昌又看了看闭着眼睛的女儿。   “你是没注意到吧?每个月只来两三次。”   和昌没有理会薰子的讽刺,示意星野继续讲下去。   “夫人请我观察一下,面部肌肉在什么时候会动。她仔细而耐心地获取了许多琐碎数据。我以此为参考,进行了多次尝试,终于弄清,在用磁力刺激身体肌肉,使之运动之后,再一次给予较弱的单次刺激,就很容易让表情肌发生变化。不过,并不是每一次都会出现的,只是频率比较高。另外,会发生什么变化,也还不清楚。大多数时候,都会像刚才那样露出笑容,但有的时候,要么只有一边面颊活动,要么只有下巴活动。所以我才说,我只是制造了一个机会。”   “出现什么表情要看瑞穗的心情。”薰子说,“我是这么想的。”   “尽管她没有意识?”和昌说。   妻子瞪了丈夫一眼。   “你心情好不好,要在脑子里想一遍才能决定吗?我可不是。那是从身体深处涌现出来的,类似本能的东西。意识和本能是两回事。”   和昌发现自己似乎说多了。他不想继续争论下去,便扭头对星野道:“之后的预测呢?”   “还需要进一步收集数据。现在只能动一动面颊和下巴,不过通过探索,别的表情肌也有可能动起来。那样的话,表情就能更丰富了。”年轻的下属活力十足地回答。   因为薰子在盯着他,和昌只能漫应一声,从纸袋里又掏出另一个盒子。   “爸爸给生人也带了礼物哦。是一副拼版,能拼成机器人、飞机什么的。不知道你能不能拼好啊?”   “好棒!”六岁的儿子把怀里的泰迪熊丢在地上,跳了起来。他从和昌那儿接过盒子,打开之前,先走到瑞穗身边,快活地说:“姐姐,爸爸送了我这个。等拼好了就给你看哦!”   和昌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薰子说,她对生人的解释是“姐姐得了一种睡觉病”。生人对此深信不疑,在他看来,姐姐和以前没有两样。   “我去跟妈打个招呼。”和昌说着,走出了房间。   来到厨房一看,千鹤子正在案板上切菜。他站在门口,问了声好。   “啊,和昌呀。你好。”千鹤子停下手里的活儿,笑了笑,马上又切起菜来。   她的袖子挽着,和昌看见她细瘦的胳膊,心情骤然低落下来。最近岳母的气色不太好,明显比以前瘦了,看上去苍老了许多。   千鹤子停下来,不解地看着和昌:“怎么啦?”   “啊,那个……觉得很对不住您。”   “什么事呀?”   “一直让您照顾瑞穗……连这种家务活儿都让您做了。”   千鹤子吃惊地稍微往后一仰,轻轻摇着菜刀。   “你说这干什么啊?这不是应该的吗?”   “可是,爸爸就得自己在家了……我于心不安。”   千鹤子大幅度地摇着头。   “别管我家那口子。他说,他没事儿,让我只管照顾好小穗。”   “这虽然难得,可我还是担心啊。照这样下去,妈和薰子的身体都要垮掉了。”   千鹤子放下刀,转过身来。   “你这究竟是怎么了?我照顾小穗,帮薰子的忙,都是应该的。我还得感激你们肯让我帮忙呢。说实在的,就算你们以后再也不让我见小穗,我都没有半句怨言。哪怕取了我的命去呢。所以,和昌啊,你还是别再这么说啦。这都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岳母的声音有些颤抖,眼圈儿也红了。   “您这么说,我心里稍微好受了些。但无论如何,请您不要勉强。”   “知道。要是我倒下了,薰子不得比现在辛苦一倍啊?”千鹤子擦擦眼睛,笑了,重新拿起菜刀。   和昌离开厨房,来到客厅,让身子深深陷进沙发里。他脱掉外套,一边松领带,一边环顾四周。   生人的玩具丢得到处都是。除此之外,客厅和两周前自己来的时候没什么区别。不过回过头想想,一年之前、两年之前,似乎都是这个样子。在这个房间里,不,在这栋房子里,时光似乎停滞了。   可是现实却没有停滞。在房子之外,许多事情都在发生着变化。身处外部世界的和昌既然做不到视而不见,便只能硬着头皮去接受。   正呆呆地想着,走廊上传来脚步声。走进来的是薰子。   “老公,星野先生说要回去了。”   “怎么,不留下来吃个饭?以前要是太晚了,不也是会一块儿吃饭的嘛。”   “是啊,不过他说今晚不在这儿吃了,一家人好不容易在一块儿,他就不打扰了。其实不用太在意的嘛。”   “大概是因为我在,他有点拘束吧。”   “嗯,应该是吧。”   “那就没办法了。”和昌站起来。   和昌来到走廊上,发现星野已经站在脱鞋处了。外套已穿好,领带也系上了。   “我以为你会留下来吃饭呢。”和昌说。   “谢谢。不过今晚还是不了。”   “哦。那就不勉强你了。”   “您有这份心意我就已经感激不尽了。——那么,夫人,”星野对薰子说,“我下周一再来。”   “好的。我等您来。”薰子回答。   星野点点头,又向和昌鞠了一躬。“那我就告辞了。”   “我送你到大门口吧。”和昌把脚伸进鞋子里。   “啊,不用了……这么晚了,外面冷,社长您又没穿外套。”   “没什么。我还有点事和你说。”   星野紧张起来,视线向和昌背后移去。大概是和薰子的目光交汇吧。   “走吧。”和昌推开门。   “啊……是。”   两人沿着小径慢慢朝大门走去。空气的确带着凉意,不过还不至于冷得人瑟瑟发抖。   “我家那口子,操作磁力刺激装置已经相当熟练了啊。刚才瑞穗的胳膊运动得很完美。”   “您说的没错。我在旁边看着,也没有任何不安。”   “我看了你的报告,关于肌肉运动的诱发技术,似乎有了阶段性成果。真了不起啊。”   “谢谢。”即便道谢,星野的语气也是一板一眼的。或许他心里正戒备着,不知社长打算说些什么。   “既然如此,”和昌说着,停了下来,与他并排走着的星野也迷惑地停下了,回头看着他,“既然有了一定的成果,不如就在此告一段落吧,怎么样?”   “……您的意思是?”   “把瑞穗的训练交给薰子,我想让你回到BMI研究中来。”   “回……可是,我现在的工作也和BMI有关啊……通过磁力刺激诱发肌肉运动,就是BMI的一环。”   “星野君,”和昌把右手搭在下属的肩膀上,“BMI是什么的简称?Brain –Machine-Interface。是和大脑相关的技术。这项技术在大脑没有发挥功能的人身上是有局限的。你不这么觉得吗?”   星野下巴一伸,带着点挑战似的看着和昌。   “您这么说小穗可不太好。”   “我是在谈论事实。”   星野张了张嘴,又闭上了,轻咳一声,才道:“我可以反驳您吗?”   “说说看。”   “为什么小穗的身体在成长?为什么能够调节体温?为什么不用摄入任何药剂?如果大脑没有运作,这些现象都无法得到解释。据夫人说,现在医院里的人也私底下认为,小穗的大脑的一部分是在发挥作用的。”   和昌抓抓头,又指着星野的脸。   “那又怎么样?就算大脑的一部分在发挥作用,也改变不了她没有意识的事实啊。”   “她的意识永远在黑箱之中。”   “喂喂,这可不像一名脑专家所说的话啊。”   “因为是专家,才得谦虚。”星野被自己的音量吓了一跳,畏缩起来,“对不起。身为员工,却不知天高地厚,实在失礼。”   和昌发出一声叹息,摇摇头。   “我很感谢你。这件事,原本是我命令你去做的。多亏了你,瑞穗的身体才能一天天好起来,薰子她们才能体会到护理的快乐。现在让你停止,是我太随意了。但凡事都有时机。”   “您是说,现在就是停下来的时机?”   “总不能让你一直跟这件事啊。”   “我从这份工作中感到了存在的价值。”   “操纵没有意识的孩子的面部神经,改变面部表情?换作是别人,只会觉得怪诞吧?”   “我觉得,别人想说,就让他们说好了。”星野说完,调整了一下呼吸,直视和昌,“当然,我会服从社长的指示。但我很担心夫人。她从中获得了许多乐趣。”   星野听上去很自信,薰子是绝不会放弃自己的。   “我也会去和她谈的。但不是马上。”   “明白了。”   “扯住你说话,不好意思。”   “没什么。”星野摇着头,移开了视线。和昌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薰子正越过瑞穗房间的窗户望着这边。“告辞了。”星野一低头,转身离去。走出大门之后,又遥遥向这边鞠了一躬。   和昌也回身往玄关走去。再看瑞穗房间的窗户,薰子已经不在那里了。   他回想起前些天董事会上发生的事。在会议上,和昌受到了几名董事的质询,是关于星野的。   董事们表示,当前本公司的重点是BMI研究,星野身为研究的核心人物,却被分配了与业务无关的工作,这很不合理;而且这项工作极其特殊,只有极少数人能从中受益,有迹象表明,此种安排的背景与私人事务有关,可能会引发外界对公司私人化的误解,若这种情况持续下去,将无法获得股东的赞同,必须尽早探索改善对策。   虽然没有点名,但这明显是针对和昌的。   对此,和昌明确表示“不曾命令员工从事过无意义的研究”。他解释说,现在看来或许泛用性较低的技术,将来一定能为BMI所用,所以请以长远目光看待问题。   虽说是创始人的直系,但他并不能搞一言堂。对和昌的反驳不满的也大有人在。于是,董事们姑且决定再等等看。当然,和昌本身最清楚,很多人举棋不定,并不等于是支持自己。   但和昌告诉星野到了收手的时候,并不是屈从于董事们的压力。   董事们的声音也传到了多津朗耳中。前两天,多津朗说有事要谈,把和昌叫去,开头第一句话就是“你还要继续下去吗”。和昌问继续什么,父亲严肃地说是“那个电力把戏”。   “我不是跟你说过好多次,让你赶紧停下来吗?你打算怎么样?”   多津朗有一年多没见瑞穗了。他说,自从看见通过磁力刺激让孙女的手脚运动之后,就不想再见薰子。对于“电力把戏”,他虽然表面上向薰子道了歉,心里却极度不痛快。多津朗说,薰子的行为,是“为了让自己安心,拿女儿的身体当玩具”。   “护理的是薰子。我没法抱怨什么。”   “出钱不是你吗?说到底,让她活那么长时间,究竟打算干什么?早点放弃不是更好吗?”   “您想说什么?”   “我是说,”多津朗歪着嘴,“这段时间一直都是这个样,对不对?应该是已经没办法恢复意识了吧。所以,为了小穗,还是让她早点解脱吧。我是早就想开了。那孩子,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您不能随随便便地就把她杀掉啊。”   “那你说,她还算是活着吗?你真这么觉得吗?你说啊?”   和昌无法立刻回答父亲的质问。这个事实让他自己也深受打击。   “你和星野先生聊了些什么?”   薰子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和昌正坐在客厅沙发上,品着加了冰块的威士忌,刚过晚上十点,一家人吃过晚饭,千鹤子给生人洗澡,薰子给瑞穗喂饭。生人和千鹤子直接上了二楼。   自从在家里护理瑞穗以来,和昌每个月都会过来两三次。以前即便天色已晚,他也会回自己的公寓去,不过最近也开始在这里过夜了。因为每天早上生人去幼儿园之前都会问上一句:“爸爸呢?”   “让瑞穗一个人在房间里没关系吗?”   “就一小会儿,放心吧。不然,妈妈不在的时候,我也总要上厕所的啊。”   “也是。”   “哎,聊了些什么?”薰子又问了一遍。   和昌慢慢地拿起杯子。   “今后的事。我觉得,他也该回到本职工作中去了。总不能让他一直这样。”   “哦。”薰子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可是,瑞穗还需要他帮忙呢。”   “是吗?不过,你操作不是已经很熟练了嘛。星野君也说,可以不用担心了。”   “如果只需要重复同样动作的话。可是,我不知道这能不能百分之百地引出瑞穗的力量。而且,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了面部表情这一步。”   “那真惊到我了。”和昌含了一口酒,放下杯子,“但是,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吗?”   “你什么意思?”   “活动手脚是有意义的。因为肌肉的运动会促进新陈代谢。”   “肌肉被称为第二肝脏。普通人如果肝脏功能衰弱了,也可以去锻炼肌肉。其实瑞穗的血液循环很顺畅,血压也很稳定。还有发汗、通便、皮肤的回复能力——数都数不过来。”   “这我知道。可是,改变表情有意义吗?虽说是想活动表情肌,但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的。的确,你刚才说偶尔让瑞穗露出笑脸,看上去很可爱,但那是我们的想法,对瑞穗自己有什么益处呢?”   薰子的太阳穴突突跳着,嘴角却依然弯出一丝微笑。   “以前做不到的事情,现在做到了。不会没有益处的吧?如果不锻炼,表情肌就会逐渐退化。激发孩子的潜力是父母的义务。你不这么觉得吗?”   可她本人没有意识啊——和昌把这句话咽了回去。一说出来,讨论又会变成死循环。   “我觉得挺对不住你的,”因为和昌没吭声,薰子便继续说下去,“为了瑞穗,花了你那么多钱。应该也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所以,和护理相关的事情,我不会劳你大驾。以后我也打算继续这样下去。所以呢,希望你能再给我一段时间,让我做我想做的事情。”   “这不关钱的事……”和昌叩着桌子,过了一会儿,轻轻点头道,“我会再想想的。”   “我祈祷你能给我一个好消息。”薰子灿烂地笑着,站起来,“好了,晚安。别喝多了哦。”   “嗯,晚安。”   和昌目送妻子走出房间,然后往杯子里加了几块冰,又倒满了威士忌。拧上瓶盖的时候,他想起了两年多以前的那个晚上。当时他也是这样喝着威士忌。唯一的区别是,现在他喝的是波摩(Bowmore),两年前则是布纳哈本(Bunnahabhain)。   那是瑞穗溺水的那个晚上,是他和薰子两个人讨论该何去何从的那个晚上,是他们曾经同意捐献器官的那个晚上。   要是没有临时收回那个决定,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当然,瑞穗不会在这世上。和昌与薰子应该会按照约定离婚吧。生人会跟着薰子。那么和昌呢?一边支出抚养费,一边独自住在这座大房子里吗?不,不会的。他一定会离开这儿,独居在公寓里。   他环顾室内。   住的人不同了,这所房子也很可能会消失。说不定会建起一栋完全不同的建筑物来。   和昌用指尖转着杯中的冰块,喃喃自语:“那又怎样?”   他自问,如果是那样,会不会觉得更好?他心里的确常常会涌现模糊的疑问:瑞穗像现在这样延续着生命,究竟好不好?瑞穗坚持这么久,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不能否认,的确有感到棘手的念头。如果当时接受了脑死亡的说法,就不会有后来的一系列事情了,他也就不会反感薰子让星野做的这些事。   可是,不去想瑞穗的事情就行了吗?以后难道不会再像今天晚上这样,怀着一腔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独酌吗?   答案很快就出来了,和昌摇摇头。不是这样的——   就如同现在会对瑞穗的生存心存疑问一般,如果当时接受了脑死亡的说法,事后一定也会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又为找不出答案而痛苦万分。如果瑞穗情况好转了呢?就算不能完全康复,说不定有一天她能醒过来,能和人沟通呢?即便这些都做不到,让瑞穗以某种形式存活下去,难道不能给人以快乐吗?就不能表达对她的爱意吗?等等。越想就陷得越深,越想就越后悔。这些,他不难想象。   或许,自从那天晚上之后,我们就没有往前跨出过一步。和昌想。   2   走进医院大门的时候,和昌有种类似怀念的感觉。他想起两年多以前,自己每天都要到这儿来。但很快,他发现用“怀念”这个词是很不谨慎的,因为从那以后,一个问题都没有解决。   他在问询台说明来意,问询台后面的小护士打了个电话,便让他去脑神经外科的候诊室等着。不过,不保证医生一定能见他。“要是有急诊病人,医生的安排可能就会发生变化,请您理解。”小护士干巴巴地说。   到候诊室一看,只有一名老年患者在等待。很快,老人就被叫进了诊室。和昌在长椅上坐下,翻看起带来的杂志。   杂志上忽然投下一片影子,有人来到了他旁边。和昌抬头的同时,问候声响起:“好久不见。”身穿白衣的近藤正俯视着他,相貌看上去还是那么理智。   和昌合上杂志,站了起来。   “好久不见。此前承蒙您关照。”他低头行礼。   近藤点点头,道了声“请”,便带头往前走去。   他把和昌领到一间摆着桌子和类似测量仪器的房间里。应该是进行诊断和治疗的地方。近藤让和昌坐,和昌便坐下了。   近藤也坐了下来,打开手中的文件夹。   “令嫒的情况好像很稳定。上个月的检查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是啊。托您的福。”   近藤笑了笑,合上文件夹。   “托我的福?您真这么想吗?”   “您的意思是?”   “令嫒的身体至今仍然有生命体征,这不是因为我们的医疗行为,而是多亏了你们本身的努力和执念——您应该是这么想的吧?事实也正是如此。医院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做做检查,开开必需的药品。”   和昌不知该怎么回答,默不作声。近藤说了声“不好意思”,举起一只手。   “成了抱怨了。我本来不是这个意思。其实,我是打心底里感到震惊和钦佩啊。我和主治医生谈过了,他也有同样的想法。这让我们重新认识到了人体的不可思议和神秘。”   “那么,瑞穗是真的在一点点恢复吗?”和昌问。   近藤没有立刻回答,想了一会儿,才慎重地开口道:   “这样表述不太妥当,非要说的话……嗯,或许可以说,是朝着更容易管理的方向发展。”   “容易管理?”   “生命体征平稳,必须摄入的药剂也越来越少。您太太的负担应该比以前减轻不少了。”   “这不能说是恢复吗?”   近藤的黑眼睛轻轻眨了眨,回答:“不能。”   “为什么?”   “所谓恢复,”近藤舔舔嘴唇,继续说下去,“指的是逐渐接近原来的状态。只要能稍微往健康方向靠近一点儿,就能用这个词。但令嫒的情况并非如此。虽然通过磁力刺激和肌肉量的增加,也许可以多少保存一点统合性,但那充其量只不过是补偿,并不是接近原来的状态。她的大脑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不,我们推测,大脑恐怕已经大部分都已经死灭了。”   和昌长叹一声。“这就是我想知道的。”   “这样啊。今天早上接到您的电话,说想问问女儿大脑方面的事情。不过,就像我当时说的,我们不能正确把握现在的状态。”   近藤说,在定期检查的时候,薰子并不希望他们检查脑部。理由呢,和昌多少也能猜到一点。万一检查结果表明,大脑没有任何好转,甚至恶化了呢?她不想知道这些。   “没关系。我想问的不是现在,是那天的事。”   “那天?”   “瑞穗出事那天。当时您说,瑞穗可能已经脑死亡了。”   “嗯,”近藤微微点头,“您想问的是?”   “我就不拐弯抹角了。如果当时进行了脑死亡判定,您觉得事情会怎样发展?瑞穗会被判定为脑死亡吗?希望您能坦率地回答我。”   近藤惊讶地看着和昌,不明白他为什么到了现在还问这个。   “我判断,”脑神经外科医生开口道,“她脑死亡的概率非常之高。如果现在我面前有一个孩子,他的状况和当时令嫒的状况完全相同,那么我也会做出同样的诊断。毫不迟疑。而且,就像那天晚上一样,我一定会向孩子的父母确认,他们是否有捐献器官的意愿。”   “尽管瑞穗又活了两年多?”   “当时我也和您说过了,虽然大脑已经死亡,但心脏不会马上停止跳动。只不过,能持续这么长时间,也是我们没有想到过的。”   “那,如果现在给瑞穗做脑死亡判定,会怎么样?刚才您说她没有恢复。那么您觉得,如果现在做判定,还是会得出脑死亡的结论吗?”   近藤缓缓点了点头。“我想会的。”   “虽然她的身体在成长?”   和昌打算说出心里的疑问,近藤却露出一丝微笑。   “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不,如果换做别的学艺不精的医生,或许会说判定不是自动进行的吧。正如您指出的,如果大脑的所有功能都停止了,身体绝对不会成长,也不能调节体温,不能稳定血压。从过去的常识考虑,这不可能是脑死亡。但是,”近藤话锋一转,“过去有几个这样的例子。尽管已经被判定为脑死亡,却又活了好几年,期间还长高了。对此,移植医疗推进派反驳说,那都不是真正的脑死亡,没有进行过正式判定。不管怎么说,总有这种例子,对吧?但是我认为,在法律上认定为脑死亡状态的案例并不少见。从判定标准上说是脑死亡了,但其实大脑还残留着一部分功能。而瑞穗小姐——令嫒恐怕就是这样。”   “既然残留着一部分功能,岂非不能称之为脑死亡?”   近藤耸了耸肩。   “您果然是误解了。不过也怪不得您,因为脑死亡这个词本身就包含着许多谜团和矛盾。”   “此话怎讲?”   “脑死亡的定义,是大脑全部功能停止。判定标准,是确认上述定义。但那只不过是原则罢了。因为对于大脑,我们并非全知全解。在哪儿藏着什么功能,还完全不了解。既然如此,要怎么确认全部功能停止呢?”   “的确。”和昌低声道。   “您或许也知道,脑死亡这个词,是为了器官移植而造出来的。1985年,厚生省竹内班公布脑死亡判定标准,将符合标准的状态称为脑死亡。确切地说,这是不是等于全部功能停止,是不清楚的。所以,也有人说判定标准错了。那些反对脑死亡等同于人类死亡的人,其意见也大致如此。”(注:竹内班,指的是厚生省的脑死亡研究班,班长为著名脑外科医生竹内一夫。所提出的标准也被称为“竹内标准”。)   “我觉得这话也有道理。”   “我理解您的心情。不过,不要忘记,竹内标准没有给人的死亡下定义,只是给器官移植提供一个做出决定的界线。班长竹内教授最重视的,是‘point of no return(不可恢复点)’——在这种状态下,苏醒的可能性为零。所以我觉得,这个称呼不要用‘脑死亡’,用‘恢复不能’或‘临终等待状态’更加贴切。但对于想推进器官移植的政府工作人员,他们更想用‘死’这个词。我的感觉是,就因为这个,事情不必要地复杂了很多。”   “就算器官移植和认定‘脑死亡等同于人死亡’没什么直接关系?”   “就是这样。”近藤用力点了点头,似乎认为和昌跟上了他的思路,“人究竟怎样才算作‘死’呢?我们不应该在这种哲学问题上太过纠结。我们应该关注的是,符合什么条件才能够捐献器官。但从活人身上摘除器官,这种做法是很难得到法律认可的。所以首先就得指出,‘这个人已经死了’。”   “已经死了吗……虽然瑞穗的大脑还残留着一部分功能,但和判定标准对照,大概已经脑死亡了,也就是死了——是这个意思吗?”   “没错。”   “尽管她还在长大……”   他还是没办法摆脱这一点。   “我认为竹内标准没有错。儿童长期脑死亡的病例有很多。但是在脑死亡判定后,没有一例能够脱离人工呼吸器,或是苏醒过来,都在脑死亡状态下停止了心跳,无一例外。脑死亡判定是以捐献器官为前提进行的,但是长期脑死亡这一现象本身并不受脑死亡判定的影响,就算儿童本身还在生长。”   和昌俯下身去,用手撑着额头。他必须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   “我还想补充一点。”近藤竖起食指,“有这样一个例子。这孩子和瑞穗一样,小时候被诊断为脑死亡,却存活了很长一段时间,期间身体在生长发育,情况也很稳定。等这孩子去世后,医生进行了尸体解剖,发现孩子的大脑已经完全溶解,辨认不出任何曾经发挥过作用的迹象。这是彻彻底底的脑死亡。这种事情还不止一例,全世界有好几起。”   “您是说,瑞穗或许也是这样?”   “我不否认有这样的可能。人体还有很多神秘之处,尤其是孩子的身体。”   和昌双手抱头,靠在椅背上,盯着天花板看了一阵子,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放下手,对近藤说:   “我再问您一次,如果瑞穗现在接受脑死亡判定,被判定为脑死亡的可能性很高,对吧?”   “恐怕是的。”近藤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躲闪。   “那么,”和昌调整了一下呼吸,问道,“现在在家里的……我的女儿,是患者,还是尸体?”   近藤露出为难的表情,他的黑眼睛转了几转,才仿佛下定了决心,对和昌说:   “我想,这不是由我决定的。”   “那由谁决定?”   “不知道。大概这世上没人能决定吧。”   和昌认为这个回答很圆滑,同时也觉得这个回答很诚实。谁都决定不了。的确如此。   “谢谢。”他鞠了一躬。   3   刚进六月没多久,妹妹美晴就带着若叶来了。这天是周六,没有访问看护,也没有访问学级。门铃响起时,薰子刚给瑞穗读完从新章房子那儿借来的书。在故事里,主人公每次死去,都会变成别的东西,比如在沙漠里走完一生,就会变成仙人掌,其中流露出的生之喜悦,令她每次读到都会心头一热。所以,当她来到门口迎接时,美晴担心地问:“你怎么了?”大概是看见薰子的眼睛有点红吧。薰子苦笑着解释什么事都没有,是被书感动了。美晴什么都没说,露出一个含义复杂的微笑。   去年夏天,美晴每个星期天都会过来,因为薰子必须以新章房子的身份参加募捐活动。当然,这件事她没跟美晴说,只说自己要出席护理卧床儿童的讨论会。   “妈妈呢?”美晴问。   “买东西去了。说顺便回家看看。”薰子的目光移到若叶身上,“你好呀,近来还好吧?”   若叶问了声好。这个外甥女和瑞穗同年,个子已经很高了,完全没有了幼儿的感觉。她是小学三年级学生,去学校上课的,真真正正的小学三年级学生。听千鹤子说,若叶的竖笛吹得很好,九九表背得滚瓜烂熟。她在学校应该有很多朋友吧,大家一起说笑,一起游戏。当然,有时候也会吵架,会拌嘴。但这才是小孩子之间应该有的关系啊。   薰子忍不住会去想,如果没有那起事故,瑞穗会不会也像若叶一样。每次见到若叶,她就觉得心里的某个部分唰地落下了一扇百叶窗,却又无法控制,这让她感到十分焦躁。   “阿姨,我可以去看小穗吗?”若叶问。   “嗯,可以呀。去吧。”   若叶脱了鞋,熟门熟路地推开瑞穗的房门。美晴也跟着走了进去。薰子望着两人的背影。   因为刚才还在读书,瑞穗正坐在轮椅上。   “你好呀,小穗。今天梳的是双马尾呀,很衬你呢。”美晴率先搭话。瑞穗的头发从中间分开,绑了两个马尾辫。   若叶拉起瑞穗的手。   “小穗,我是若叶。今天我带了草莓来哟。之前大家去长野摘草莓啦,这是带给你的礼物。”她的声音很小,像是在自言自语,听上去有点生疏。   美晴从大手提袋里拿出一个方盒子,里面装满了红彤彤的草莓。若叶接过盒子,凑近瑞穗,说:   “看,这么多草莓。可甜啦,要是你能尝到就好了。”   若叶停了一会儿,才离开瑞穗,说了声“给”,把盒子递给薰子。   “谢谢。这么甜,瑞穗一定会喜欢的。”薰子接过盒子,笑着对外甥女说。   “嗯。”若叶回答。眼神十分认真。   “生生去哪儿了?”美晴问。   “在二楼。我明明跟他说过你们要来的,这孩子一定又在玩游戏了。我去叫他。”   “不用啦。听我们聊天,生生估计也觉得挺没意思的。”   “不是这么说,得让他好好向你们打个招呼。总之,先喝杯茶吧?还有点心,虽然是买来的,不过很好吃呢。”   “嗯,好呀。若叶呢?和妈妈一起去吃点心吧?”   “不了,”若叶摇摇头,“我待会再吃。我还想再和小穗多待一会儿。”   “好的,”美晴转头问薰子,“可以吧?”薰子点点头。   每次到这儿来,若叶几乎都会待在瑞穗身边。或许在她心目中,瑞穗依然是那个与自己同龄的亲密表姐。或许她相信,尽管瑞穗如今在沉睡,但总有一天会睁开眼睛,像以前一样与自己玩耍。不,或许通过孩子们特有的神秘力量,她们一直在进行心灵上的交流。反正,薰子认为若叶是仅次于自己的,能够理解瑞穗的人。   她走出瑞穗的房间,向客厅走去,中途在楼梯下停了下来,朝上喊道:“阿生!美妈妈和小叶来了,下来打招呼!”   她等了一会儿,上面没有回答。她又大声喊了一遍,才有个不情愿的声音说:“知道了啦!”   “姐,别勉强他。他大概心情不好吧。”美晴有点不放心。   “最近他好像进入了叛逆期,一进房间就很少出来。问他学校的事情,他也不说。”   “生生是不是也逐渐变成小大人啦?”   “不会吧,才小学一年级啊?”   “可是对于小孩子,从幼儿园到小学,是很剧烈的变动呢。”   “大概吧。”   今年四月,生人成了小学生。看见儿子背上了双肩书包,薰子心里百感交集。而一想到永远看不见瑞穗背上书包的样子,喜悦又变成了悲叹。她希望生人能好好享受学校生活,就当替姐姐也上了学。可入学之后,生人似乎产生了某种不满情绪,这又让薰子很焦急。   泡茶的时候,生人终于出现在客厅里,看见美晴,低下头问了声好。   “你好。生生,学校好玩吗?”   生人“嗯”了一声,点点头,看上去心情很糟糕。   “你最喜欢什么课?算术?国语?”   生人扭转身子,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说:“体育。”   “体育啊。也对,运动是很开心的事情呢。”   这话让生人开心了些,大概是觉得自己得到了认可吧。   “小叶在你姐姐房间里呢。”薰子说。   生人又“嗯”了一声,但表情一下子阴沉了下来,完全没有马上过去的意思。   “怎么?你不想见小叶吗?”   生人摇摇头。“不是的。”   “那怎么不去呢?”   快满七岁的儿子犹豫了一会儿,看看薰子,又看看美晴,说:“那我去了。”便离开了房间。   “哪有什么叛逆期啊?”美晴小声说,“不还是很可爱吗?回答问题也很清晰啊。”   “大概是今天心情好吧。要么就是只在外人面前表现好。在开学典礼上还在很多人面前致辞呢,都是些陌生人。”   “诶,这么厉害呀,怎么说的?”   “先是自我介绍,说大家好,初次见面,我是一年级三班的播磨生人,请多关照,然后深深鞠上一躬。”   “好棒!这样就会马上被大家记住啦。”   “对吧?然后他又介绍说,这是我姐姐瑞穗。”   “诶?”美晴意外地睁大了眼睛,“这是我姐姐……你把小穗带到生生的开学典礼上去啦?”   “是啊,那当然。这可是弟弟的大日子,怎么能不带她去呢?为这个,我还给瑞穗新做了一套衣服呢。生人也说希望姐姐去。”   美晴沉吟着,有些出神。   “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   “那倒不是。”美晴急忙摇头,“我只是觉得,听完介绍,大家会觉得很吃惊吧。他们有没有说什么?”   “说了呀,都说‘真了不得’。不过,大家都很佩服,说‘完全看不出有障碍嘛’,‘就像随时会睁开眼睛打招呼似的’。所以呀,我就说啦,‘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管是多么顽皮的孩子,在他睡觉的时候,父母照看他都是满心欢喜的,我们只不过是把这种照看一直持续下去罢了’。我说得可痛快了。”   美晴只“诶”了一声,没有再问开学典礼的事。   姐妹俩好久不见,有许多话要说。美晴开始抱怨自己的丈夫。她丈夫在商社工作,是个典型的合理主义者,会对妻子的言行逐条提出异议,说得又都很有道理,让人无从反驳。   “对这种人啊,就该适当地撒撒谎。要是万事都老老实实跟他汇报,就会被他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就要适度地模糊化,某些细节嘛,该忘就忘。”   “有道理。”   “就是呀。要是对合理主义者什么话都说,绝对会被他否定到骨子里去的。”   两人正说着话,听见走廊里一阵吵嚷。接着门开了,生人和若叶走了进来。   “怎么啦?”薰子问。   两人都没回答。若叶看上去很不高兴。   生人把最近爱玩的拼图从某个角落拉了出来,似乎想拉若叶一起玩。   薰子一边留意着两人,一边继续和美晴聊天,最后她终于忍不住了,问道:   “哎,你们为什么到这儿来了?平常不都是在姐姐房间玩的吗?今天也这样不好吗?”   两人还是不说话。不过若叶明显想说些什么。于是薰子对她说:   “小叶既然是来见瑞穗的,去那个房间玩不是很好吗?”   这话一出,若叶果然有了动作。她坐直身子,对生人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到那边去。可生人却没有预期中的反应。   “骗人。”生人说。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没有看薰子。   “什么?”薰子问,“什么骗人?”   生人不答,默默地玩着拼图。   “生人,”薰子叫道,“你说清楚,什么骗人?”   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孩子浑身颤抖着,似乎在努力忍耐着什么,他朝薰子转过脸来。他的表情是薰子从未见过的,满是敌意和悲伤。   “你说姐姐还活着,是骗人的,对不对?”   “诶……”   “其实她早就死了,只有妈妈说她还活着,对不对?”生人似乎在绝望的深渊里呻吟。   薰子脑海中瞬间一片空白,不知道儿子说了些什么。每个词她都懂得,连在一起却辨不分明了,似乎是出于本能地在抵抗着,不想承认儿子说出的话。   这段空白期并没有持续太久。她明白,所有这些她不想听到的话,并不是幻听。   巨大的冲击让薰子头晕目眩,险些失去知觉。她想斥责儿子,让他别说傻话,或许为了教育,还应该让他伸出手来,打上几板子。可她做不到,只觉浑身发软,站都站不起来。   若叶开了口:“生生,不能说出来。”   “若叶!”美晴叱了一声。薰子不知道妹妹为什么要发火。生人的话还在她脑子里轰轰地想着,她没心思去细品别人的台词。   “你说什么?”薰子看着脸色苍白的儿子,“什么骗人?你瑞穗姐姐不是还活着吗?她只是在睡觉,还能正常吃饭,正常排便,正常长大的啊。”   可是儿子喊了起来。   “他们说那不是活着。他们说那只是利用仪器让她看起来像活着似的,其实她早就死了。死了还带去参加开学典礼,好恶心,大家都这么说,说心里头毛毛的。”   “谁说的?”   “所有人。所有知道姐姐的事情的人。我说不是这样的,姐姐只是在睡觉,他们就问我,那她什么时候起床?既然一直不会醒,和死了有什么两样?”   薰子看见孩子双眼通红,反抗似地看着自己,才明白了事情原委,心如刀绞。   生人绝对没有想过母亲会欺骗自己。看着沉睡的姐姐,在祈祷她康复的同时,心里应该也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知道她或许会一直这样下去。但这件事被毫无关系的第三者指指点点,让生人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想到最近生人的表现,薰子终于明白了。之前他还整天泡在瑞穗的房间里,最近却不怎么愿意靠近了。就算薰子催他去,他也不会积极搭话,通常很快就又跑了出去。   强烈的冲击让薰子一时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她知道自己不能沉默,必须说点什么,但越是焦急,越是想不出话来。   不知生人是怎么理解母亲的态度的,他丢下拼图,站起来,冲了出去。薰子听见了他跑上楼梯的脚步声。   薰子就像被冻住了似的,动弹不得。儿子的话一直在脑子里回响。   “姐?”美晴担心地唤她。她听见了,却无法回答。美晴又扳着她的肩膀,用力摇晃。“姐!”   身体终于有了反应。她看见了不安的妹妹。深深呼出一口气之后,薰子用手抚着额头。“对不起……”   “你没事吧?脸色好苍白。”   “嗯,没事,就是有点震惊到了。”   “你别骂生生啊,他也很难受的。”   “我知道,所以才震惊啊。没想到学校里的人对他这么说。”   “没办法。孩子是很残酷的。不过,我觉得不是每个人都这么说。其中肯定有同情生生的人。”   薰子很感激妹妹的安慰,但最后一句话让她皱起了眉头:“同情?”   妹妹马上注意到自己失言了,轻轻摆手。   “啊,说同情有点奇怪,总之,一定有孩子能理解生生的心情。”   薰子看着美晴掩饰似的表情,慢慢地冷静了下来。她重新咀嚼着生人的话,忽然注意到了一点。她向若叶看去。外甥女正默默地摆弄着生人丢下的拼图。   “小叶,”薰子叫道,“刚才你对生人说,‘不能说出来’。那是什么意思呀?”   若叶睁大了眼睛,似乎不明白薰子的意思。   “你为什么不说‘不是那样的’,‘不能那么说’,而是说‘不能说出来’?不能说出什么来?不能说出瑞穗已经死了?小叶心里其实也是这么想的吗?明明这么想,在这个家里却不能说出来?”   连珠炮似的提问让若叶张口结舌,她带着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看着美晴。   “姐,怎么了?”   薰子瞪着迷惑的美晴。   “你也很奇怪。当小叶说‘不能说出来’的时候,你骂了她一句。为什么?”   “没什么……”   看着语塞的妹妹,薰子的疑惑越发强烈。   “难道你们平时都是这么说的?‘虽然小穗已经死了,但到播磨家去的时候,要记得说她还活着哦。’”   美晴为难地垂下眼皮,低声道:“不是的啦。”   “那小叶为什么那么说?你为什么要责备小叶?不是很奇怪吗?”   “这……其实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思……若叶只是想提醒一下生生罢了,对不对?”美晴问女儿。若叶默默地点了点头。   薰子摇头。“够了,我明白了。”   “姐……”美晴一筹莫展。   这时,传来了大门打开的声音。走廊上响起脚步声,终于,拎着纸袋和塑料袋的千鹤子走了进来。   “不好意思,家里好久没有大扫除了,结果就回来晚了。你爸爸啊,连浴缸都弄不干净——”说到这儿,千鹤子似乎也注意到了气氛的异常,停下来看了看姐妹俩和外孙女,才又开口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薰子撑着下巴,说。   美晴下定决心似的站起身:“若叶,回家了。”   若叶弹了起来,走到母亲身边。   “怎么?这就要回去了?电话里不是说要玩一阵子的嘛。”千鹤子疑惑地问。   “对不起,突然有急事,下次吧——好了,若叶,去跟小穗打个招呼就走吧。”   若叶点点头,薰子却对两人说:“不去也罢。不,还是别去了。别进那个屋了。”   但美晴没有回答,径直走出了房间。薰子望着她匆匆走过走廊,走进瑞穗的房间。若叶也犹豫着跟在后面。   千鹤子惊讶地回头看着薰子:“怎么回事呀?”   薰子没说话,凝视着走廊。   母女俩终于走出了瑞穗的房间。千鹤子小跑着追了上去。薰子移开了目光。   “再见,妈。”她听见美晴用生硬的语气说着。若叶也说了句什么。千鹤子应着:“再来啊。”   大门关上了,没多久,千鹤子返了回来。   “这究竟是怎么了?”   “没事。”薰子说着,站了起来,“得给瑞穗喂饭了。”   “啊,对哦,已经这么晚了,得赶紧准备。”千鹤子看看墙上的钟,向厨房赶去。薰子对她的背影喊道:   “妈,要是太辛苦,你就不用来帮忙了。我一个人照顾瑞穗。”   千鹤子的表情僵硬了。“你说什么?美晴对你说了些什么?”   “没有,我只是觉得妈太累了。”   “哪有啊?别说傻话!”母亲的声音里带着怒意。   薰子无力地点点头。只有母亲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她希望能相信这一点。她必须相信这一点。她低声说了句“对不起”,就向瑞穗的房间走去。   4   在沿着小径向播磨家大门快步走去的时候,妈妈一句话都没说。若叶紧跟着她,心想妈妈一定是生气了。都怪自己无意中说错了话,害得薰子阿姨发了火。明明事先说过好多次,提醒过好多次了啊。   “这种话,在薰子阿姨面前是不能说的哦。”诸如此类的话。   她已经做好了待会被骂的准备。   但走出播磨家之后,妈妈对若叶说的却是“别放在心上”,语气也很柔和。   “因为生生那么说,薰子阿姨吃了一惊,才迁怒到我们身上了。啊,你知道什么叫‘迁怒’吗?”   “就是发火的意思吧?”   “嗯,对。不管发火的对象是谁,总之先发了再说。没事的,过段时间,阿姨就会冷静下来的。所以,若叶不要放在心上,明白了吗?”   “嗯。”若叶点点头。   “不过,”妈妈弯下腰,凑近若叶,“这件事要对爸爸保密哦,不能说。”   若叶没说话,又慢慢地点了一次头。她原本就没打算告诉爸爸。   “好了,回家吧。还有时间,我们去买块蛋糕吧!”妈妈快活地说。   若叶也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响亮地应了一声。   妈妈迈步向前。若叶跟在后面,又回头看了看播磨家的大门。这个地方,她从小到大,不知来过多少次。   不过,或许暂时不会再来了吧,若叶想。   若叶的爸爸在商社工作。不过,她并不清楚爸爸究竟是做什么的,只知道他出差特别多。瑞穗在泳池出事的时候,爸爸也正在国外单身赴任。所以,瑞穗是如何沉睡着回到播磨家,薰子阿姨和外婆是如何照料瑞穗的,这些,爸爸都不了解。   其实,若叶自己也不是很了解。只是听妈妈说,薰子阿姨想把瑞穗带回家,于是就这么做了。   爸爸每隔几个月会回国一次,在日本停留一周。那是若叶最开心的时候。每到这时,他们都会去许多地方旅行。若叶很喜欢学识渊博的爸爸。所以,当前往成田机场送爸爸返回赴任地的时候,她往往在车上哭得一塌糊涂。   爸爸在家短暂停留时,几乎不曾提到播磨家。好不容易团聚,当然要说说自家的事。他们从来不缺话题。当然,也就没办法去探望瑞穗。   今年二月,爸爸的单身赴任结束了。新的工作地点在东京,从那以后,一家三口就一直生活在一起。据说,爸爸的工作地点应该不会再变了。   生活安定下来没多久,妈妈就向爸爸提出,该去看一看瑞穗。   “非得去吗?”爸爸明显没什么兴趣。   “姐姐知道你回国了,你总不露面也说不过去呀。她一定会想:为什么不来呢?而且,别的亲戚也都去看过一次了。”   “可她不是一直躺着,没有意识吗?有什么好探望的啊?”   “所以,与其说是探望小穗,不如说是去慰劳姐姐和妈妈。”   “简而言之,就是顾及一下你这个做妹妹的一点面子。”   “也可以这么说。”   爸爸叹了口气:“既然如此,那就没办法了。”   三月初,春寒料峭,一家三口拜访了播磨家。薰子阿姨欢迎了他们。看到爸爸也来了,她格外高兴,连连道谢。   在瑞穗面前,爸爸频频表达自己的感佩之情。看上去这么健康,一点都不像生病的样子,好像随时会睁开眼睛似的——和大多数人的感想一样。听爸爸这么说,若叶也很开心。她觉得爸爸和自己一样,很喜欢一直沉睡着的瑞穗。   可一回到家,爸爸的说法就完全变了样。他粗鲁地说,再也不想去探望第二次了。   “我那么说全都是迫不得已。我不赞成你姐姐的做法,完全是她的自我满足嘛。医生不是说已经脑死亡了吗?在外国,一般在判定脑死亡的时候就会终止全部治疗啦。居然花那么多钱来延长生命……真是不可理喻。”   爸爸语速很快,若叶没怎么听懂,但她明白,爸爸是在批评薰子阿姨。   “日本和国外的规则不同啊。”妈妈说。   “所以就逆天而行,不承认脑死亡,让她活下去吗?那也无所谓,他们自己家里搞搞好了,别把其他人卷进来啊。说实在的,这对我真是个负担。”   “老公,若叶在听着呢……”   “这对若叶也不好。人应该好好地接受事实。——若叶,”爸爸忽然用可怕的眼神看着她,“你老实回答我,你真的觉得瑞穗总有一天会睁开眼睛吗?”   严厉的语调让若叶心里发慌,她求助地望着妈妈。   “现在不用问她这个啊……”妈妈说。   “这很重要,我想弄清楚。若叶,回答我。你是怎么想的?你真觉得瑞穗的病能治好吗?”   “我不知道。”若叶回答。她只能这么说。于是,爸爸抓住她的肩膀。   “好了,你认真听我说。小穗以后会一直沉睡,就这么睡下去。她看上去是在睡,其实并非如此。她的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她什么都没在想,不管你和她说多少话,她都听不见,不管你怎么碰她,她都感觉不到。在那里的,已经不是以前的小穗了,只是一个空了的躯壳。你知道灵魂吗?她的灵魂已经不在了。你熟悉的那个小穗,已经去了天堂。你要是想和她说话,就对着天空说吧。所以,你可以不用再去那个家了。明白了吗?”   若叶不知道该怎么对答,她再次望着妈妈,希望得到帮助。   可是爸爸抢先开了口:“你妈妈其实是知道的。”   “诶?”若叶看着妈妈。   爸爸接着说道:   “你妈妈知道小穗已经死了。但在阿姨他们跟前,只能装得若无其事。那是在演戏。”   “别这么说话!”妈妈生气了。   “那该怎么说?对已经脑死亡,没有意识的人笑脸寒暄,这种行为不就是在演戏吗?我问问你,你和小穗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你会对那孩子说话吗?会和她聊天吗?如果薰子姐姐不看着,你是不会这么做的吧?怎么样?你实话回答我看看?”   爸爸的话让若叶吓了一跳,她想,或许真的是这样。薰子阿姨不在的时候,妈妈曾经对瑞穗说过话吗?回头想想,的确一次都没有过。   仿佛默认了似的,妈妈不做声了。   “明白了吗,若叶?”爸爸的语气重归平和,“大家都只是在阿姨面前演戏罢了。就连你外婆,恐怕也是这样。全都是演戏。刚才在你阿姨面前,爸爸也秀了一下演技。虽然很讨厌这样,可没办法啊。话总得对上才行。不过,若叶,爸爸不想让你也这么做。所以,你最好尽量别再去那里了。明白了吗?”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说了声“明白了”。爸爸理解地点了点头。   等只剩下她和妈妈两个人之后,她问妈妈:“我们不再去小穗那里了吗?”   “完全不去是不行的呢,毕竟是亲戚呀。爸爸不也说‘尽量’嘛。有时候,还是不得不去的。”   “到那时候该怎么做?演戏吗?”   母亲好像伤口被碰到了似的,皱起眉头:“像以前一样就好。”   接着,她又加了一句:   “不过,这种话千万不能在阿姨面前讲。”   “嗯。”若叶应道。就算不问为什么,她也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一些,虽然说不清楚。   从那之后,她没再去过播磨家。不过今天,“不得不去”的时刻来临了。出门的时候,妈妈提醒她:   “记得吗?就像以前一样。在薰子阿姨面前,就像以前一样哦。”   “知道了。”若叶说。而且,要是和以前不一样,又该怎么做呢?那反而更难一些。   所以,见过许久未见的薰子阿姨之后,她就表现得像以前一样,也就是先去看瑞穗,在阿姨和妈妈去客厅吃点心的时候,自己也得说要待在瑞穗这里。若叶的态度让阿姨很满意。   若叶留在瑞穗房中,脑海中闪现出各种各样的念头。其中之一就是爸爸问妈妈的:“你和小穗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你会对那孩子说话吗?”   看见妈妈无言以对,若叶十分震惊。但同时,她也注意到了一件事。   她自己也是这样。   若叶注意到,当薰子阿姨不在的时候,自己也没怎么和瑞穗说过话,或是碰过她。原因是什么,她说不清楚。不过,她觉得那不是爸爸说的“做戏”。要说自己没有注意到阿姨的目光,那是假的,不过和爸爸不同,若叶在和瑞穗说话的时候,并没有感到厌恶。她真心希望自己的声音能传到瑞穗心中。妈妈应该也是这样的吧?不止是妈妈,和瑞穗说话的大多数人应该都是这样的吧?这应该和爸爸说的“做戏”不同吧?   可要是问她,如果不是做戏,那又是什么,她依然会不知如何回答——   正想着,生人走了进来。她也很久没见过这个比她小两岁的表弟了。生人拿着一个便携式游戏机,很唐突地开口问她要不要一起玩。   刚上小学的生人,即便在若叶眼里,也已经长得很健壮了。但让若叶感到有些不一样的,并不是这一点。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发现,生人完全不看自己的姐姐。若叶问他,他无精打采地说“不用了”。   “什么不用了?”若叶问。   生人低下头,嘟囔着:“姐姐……”   “为什么?”   “因为……她已经死了啊。”   这回答让若叶又是一惊。他在说什么啊?连这个表弟都放弃了吗?觉得姐姐苏醒只不过是一个梦?他是不是已经想开了,只要在妈妈面前装成相信梦想会成真的样子就好了?   若叶默然。她没法说“不是这样”。对于已经从梦境中醒来的少年,说什么都是没用的。   “去那边吧。”生人说,“我不想待在这个房间里。”   于是两人向妈妈和姨妈所在的客厅走去,接下来便发生了刚才的一幕。若叶提心吊胆,唯恐生人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所以当他那么说的时候,若叶脱口而出:“不能说出来。”   结果,薰子阿姨大发雷霆。   若叶被阴郁的情绪包围了。以后该怎么办?妈妈说过段时间阿姨就会冷静下来的,可真的会这样吗?若叶无论如何也不这么认为。阿姨绝不会忘记今天的事情,不管若叶怎么努力和瑞穗说话,都会被阿姨看成是演戏的。   若叶心中弥漫开一种悲伤的情绪,就像是什么珍贵的东西被打碎了,再也无法复原。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   不过,她下定决心,无论别人怎么说,自己一定要站在瑞穗那边,直到最后一刻。原因有很多,最重要的一个,是她觉得,瑞穗或许是代替自己成了这样的。   去游泳的那天重现在眼前。   她不记得事故的细节了。知道瑞穗溺水之后,她脑子里就一团混乱,什么都不知道了。   但仍有清晰的记忆的碎片留存下来。   那年夏天,若叶戴上了戒指。那是一只用串珠做成的戒指。这是幼儿园放暑假之前,她的好朋友送给她的,若叶非常喜欢。   就连去游泳的时候,她也戴着戒指下水。瑞穗看到戒指,也说“好可爱”。   两人一块儿玩着,比赛谁潜入水中的时间更长。   途中,不知怎么的,她把戒指摘了下来。为什么这么做,她已经记不清楚了。浮上水面时,戒指不小心掉进了水里。   若叶叫了一声,急忙潜进水里。她知道身边的瑞穗也潜了下去,大概是看见她的戒指掉了吧。   戒指掉在游泳池底部的一张网上了。若叶赶紧去捡,却没抓住。戒指滑了一下,卡进了网眼里。她想拔出来,但戒指卡得很紧,怎么都拔不动。瑞穗也在一边帮忙,但同样取不出来。若叶终于屏不住了,浮出水面。她的鼻子里灌进了不少水,疼痛难忍,便游向池边,去擤鼻子。   已经没办法啦,若叶想,放弃那只戒指吧,跟朋友道个歉就好了。   她稍微定下心来,朝周围一看,瑞穗不见了。   若叶正觉得奇怪,这时妈妈跑了过来,问她瑞穗在哪里。若叶急切间说不明白,只好说“一下子不见了”。   附近的大人们乱了起来。很快,有人说“沉在这儿呢”,接着,瑞穗的身体被拽了上来。   接下来的记忆十分模糊。但之后,当听说瑞穗是手指卡进了池底吸水口的网眼里,拔不出来的时候,她感到一阵深深的恐惧。当自己屏不住气,浮出水面的时候,瑞穗一定也同样难受吧。可她的手指拔不出来,没办法浮上去。那时,她该有多么痛苦?   要是自己在浮出水面之后,马上就开始担心瑞穗……要是把这件事告诉旁边的人……   在医院重新见到瑞穗时,她感到自己坠入了无底深渊。是自己的失败夺走了表姐的幸福。   现在,这成了一个不能告诉任何人的秘密。   5   和昌在银座一家著名的玩具店里,一边叹气一边摇头,店里的玩具琳琅满目,他不知道该怎么选择。三个月前,在给瑞穗和生人挑礼物的时候,他听了店员的建议,听得头大不已。原以为暂时不会再有这种事了,结果事情来得比他想得更早。   不过,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太马虎了。其实只要稍微一想,就能够料得到的。都因为工作太忙,结果把这茬给忘了。   上个周末,薰子发邮件来,说下周六是生人的生日会,让他把时间空出来。其实生日本该在下下周一的,但为了请学校的朋友来,就选在了周六过。时间段放在白天,也是这个原因。   和小学一年级学生的同学们一起举行生日会——光想想就让他心情沉重,不过他只能做好思想准备。光和小孩子们打打招呼倒还好,要是被人说他是装出一副假日在家的样子来,他倒也无话可说。   而且,他有点放心不下生人。   他仍旧两周见生人一次,可最近,生人的样子明显有点奇怪。大多数时候他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吃饭的时候也不怎么与和昌说话。薰子说没事,可他还是不放心。是不是随着年龄渐长,现在才意识到父母分居的事实?要是这样,他必得履行一下父亲的责任。   在玩具店逛了半天也没想到什么好点子,他只好继续向店员求助。斟酌了半天,他为生人选择了一款法国的棋类游戏作为生日礼物。他听薰子说,生人很喜欢玩游戏。   他拎着纸袋,打了个出租车,向广尾的家而去。看看表,时间正好。   薰子在邮件里说,希望他跟公公也说一声。生人上小学了,她希望把今年的生日会办得热闹些。   和昌给多津朗打了个电话,回答和他预料的一样,“我就不去了”。   “那天我不方便。周六父亲不在家不太好,不过祖父嘛,就算不在,孩子也不会觉得奇怪的。虽然很想祝他生日快乐,不过还是请快递把礼物送过去吧。”   这明显是不想与薰子照面。多津朗还是不喜欢她。和昌只说了声“好”。   出租车开到家附近的时候,朝同一方向行走的母女俩映入眼帘。和昌示意司机停下,摇下车窗,叫了声:“美晴!”   美晴回头,“啊”了一声,向他点头致意。   和昌飞快地付了车费,下了车。   “她也请你们来了啊。”他一边走近,一边说。   他原以为对方会马上给出肯定的答复,结果回答并非如此。   “是我问姐姐的,问她生生的生日要怎么过。因为每年都会用某种形式来庆祝的嘛。姐姐说要把学校的朋友请来,开个生日会,我就问我们是不是可以在那天把礼物带过来……姐姐说那也行……”不知为什么,小姨子有些口齿不清。   和昌觉得奇怪。既然想把生日会办得热闹些,连多津朗都请了,为什么不请美晴他们呢?   “把礼物给生生,看一眼小穗,我们就走。”美晴似乎感到了和昌的差异,解释似地说。   “别这么说,请再多留一会吧。生人也会很高兴的。”   美晴只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若叶躲避着他的目光,似乎有些疏远。   和昌领着她们进了屋,薰子沿着走廊过来了。看见美晴,她眉毛一挑:“一块儿来的?”   “不,凑巧在路上碰见的。”   “哦,这样。”   “姐。”美晴问候了一声,表情僵硬。   “特地过来一趟,谢谢了。”薰子看着妹妹。   从她们意味深长的目光中,和昌感到两人之间似乎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他想出声询问,却又决定现在还是不问为好。接下来还有漫长的一天,他不想一开始就不顺利。   薰子低头看着外甥女,扬起嘴角,这表情似乎是特意做出来的。“还有若叶,为了生人这么费心,谢谢啦。”   若叶轻轻点点头,仰脸看着和昌。   “姨父,我可以去看看小穗吗?”   “当然可以,去吧。可以的对吧?”   和昌征求薰子的意见,但不知为什么,薰子的反应有点慢,看着另一个方向。   若叶脱掉鞋子,走向瑞穗的房间。但在她开门之前,薰子说:“她不在那里。”   “在那里呢?”和昌问。   “在客厅。既然是弟弟的生日派对,当然要在那里了。”薰子说着,朝内室走去。   和昌脱了鞋,一看脚边,才发现有一双男式皮鞋。   和美晴、若叶走到客厅一看,眼前的景象令他大吃一惊。室内用气球、彩带等派对用品装饰得热闹非凡,若叶不禁叫出声来。   “真是太棒了。”和昌看着墙上挂着的银色“Happy Birthday”的字样,嘟囔道。   “很了不起吧?”站在桌旁的薰子说。   “是你一个人布置的吗?”   “妈妈也帮了点忙。”   “真厉害。”   “谢谢。”   和昌的视线移向窗边。那儿站着身穿休闲T恤的星野。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星野不穿正装的样子。   “打扰了。”星野恭恭敬敬地低头行礼。   “你也被叫来了啊?”   “是。夫人说希望我一定要来。”   “我想让他来帮忙。”薰子在一旁说,“我一个人有点困难。”   和昌看向星野身旁的轮椅。瑞穗就坐在上面。她身穿华丽的礼服裙,这件衣服他之前从未见过。大概是为了今天特意买的吧。长发的发梢微卷,肯定是薰子卷的。长长的睫毛,双目微闭,看上去就像娃娃一样可爱。   他注意到轮椅背后有张小桌子,上面放着什么东西,用布盖着。仔细一看,布下面有电线伸出来,连接着轮椅的靠背。   “你打算做什么?”和昌问薰子。   她狡黠地一笑:“秘密。”   和昌油然而生一股不祥的预感。他看看星野,对方尴尬地移开了目光。   这时,千鹤子笑容满面地从厨房走了出来,朝外孙女走去:“哎呀,小叶,你来了啊。”   “我给生生带礼物来了。”若叶捧起拎着的纸袋,“生生在哪里?”   “哦,生生啊……”千鹤子确认似地看着薰子。   “在二楼的房间里。”薰子说,又看了看墙上的钟,“他在干什么啊?朋友们应该都快到了。”她不满地皱起眉头,快步走了出去。   和昌叹了口气,往桌子上看去。桌上摆着盘子、杯子,还有叉子和勺子。数了数,一共有七组。要坐在桌子主位,即所谓生日席上的,当然是生人了。   有六个朋友要来啊,他模模糊糊地想。生日会能来这么多人,看来生人的学校生活还是很顺利的。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了薰子怒气冲冲的吼声,回声在走廊里回荡。和昌与身边的千鹤子面面相觑。   又有声音响起。这次似乎是生人。但具体内容听不清楚。   和昌来到走廊上,正听见薰子的斥责:“说什么傻话,快点下楼!”   “不要!我不想去!”   “为什么?小叶都来了,还有你爸爸。而且你朋友也就快来了。好了,快点!”   生人连连喊着“不要不要”。   和昌走到楼梯口抬头一看,薰子和生人正在上面拉扯着。   “喂,你们在干什么?”   生人正要甩开妈妈的手,中途停了下来,面孔扭曲着,几乎要哭出来。   “究竟怎么了?”和昌问薰子。   “搞不懂。忽然说不想办生日会了。”   “为什么?”   生人蹲在地上,不做声。   “总之,先到客厅去吧。如果你有什么话想说,就到那里去说。”   听了和昌的话,生人开始慢吞吞地朝楼梯下挪动。薰子沉着脸跟在后面。和昌低声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只说不知道。   生人一走进客厅,美晴她们便笑着迎了上去。若叶从纸袋里取出一个盒子,上面扎着一个粉色的蝴蝶结。   “生生,生日快乐!”   生人噘着嘴接过盒子,小声说了声“谢谢”,脸上一点儿高兴的表情都没有,反而更像是痛苦。   “打开来看看吧,生生。”美晴说。   生人点点头,蹲在地板上,想解开那个蝴蝶结。   “等等。”薰子说,“朋友快来了吧?待会再打开吧?”   生人停下了,却仍旧抱着礼物,没有站起来的意思。   “不过,还真够慢的啊。”薰子皱眉望着钟,“已经这么晚了。应该是大伙儿一块过来,大概有人迟到了吧。”   “有可能。要不就是哪里的电车晚点了。”千鹤子说。   “大概吧。总不会迷路吧?”   薰子正要走到窗边去,低着头的生人哑着嗓子轻声说了一句:“不会来了。”   “诶?”薰子停下脚步,回头道,“你说什么?”   生人扬起脸,看着妈妈,眼睛通红。“不会来了,不会有朋友来了。”   “诶?为什么?”   生人默然低头,肩膀微微发颤。   薰子震惊地扬起眉毛,大步走到儿子身边。   “为什么?不是说会来吗?不是说会来六个人吗?山下君、田中君、上野君,还有谁来着?”   生人苦着脸摇头。“不会来了,谁都不会来了。”   “所以问你为什么啊?”   “因为……我没有请他们。生日会什么的,我没有对任何人讲。”泪水从生人的眼眶里滚滚而下。   薰子弯下腰,双手粗暴地攥着生人的肩膀。“这是怎么回事?”   “薰子,”和昌说,“冷静——”   “你闭嘴!”薰子仍然盯着儿子,“回答我!怎么回事?妈妈不是说了吗,要办生日会,让你把同学请过来?你为什么不和别人说,为什么?”   生人不敢迎上妈妈的目光。他拱起肩膀,想要往下缩。薰子抬起他的下巴。   “那,你说有六个朋友要来,又是什么?是说谎吗?”   生人没有回答。薰子前后剧烈摇晃着儿子。   “你好好回答我!是说谎吗?没有朋友会来吗?”   生人的脑袋无力地晃动着,声音微弱地说:“不会来了。”   “为什么?为什么说谎?为什么不请他们?”薰子追问。   “因为,因为……”生人带着哭腔,“因为姐姐在啊。妈妈说要让大家都见见姐姐。”   “那又怎么了?有什么不行的?”   “因为……我说不在了。”   “不在了?什么意思?”   “我对朋友们说,姐姐已经不在家里了。可要是他们来了,就会发现我在说假话。”   “为什么不在了?这不是在吗?你为什么要说谎?”   “要是不这么说,我就会被欺负啊。可如果我说姐姐已经不在了,大家就不会说我什么了。”   美晴在和昌身边用手掩着嘴,“啊”了一声,似乎想起了什么。和昌小声问她:“怎么回事?”   “姐姐把小穗带到生生的开学典礼上去了。为这事,班上的同学们没少说他……”美晴低声回答。   是这样啊,和昌明白了。因为瑞穗,生人在学校里被欺负了。孩子的世界不在乎表面文章,的确会发生这种事情。   “你说姐姐不在了,那她去哪儿了?”薰子问。   生人没有回答,头深深地垂着。做妈妈的又焦躁地吼了一声:“回答我!”   生人咕哝了一句什么。   “什么?听不见。你给我大声一点!”   生人吓得抖了一下,索性破罐子破摔似地说:“我说她死了,已经死了!”   血色瞬间从薰子脸上褪去。“你说什么……”   “不对吗?她看上去就是已经死了啊——”   “啪”的一声,薰子扇了生人一个耳光。   生人大哭起来,可薰子仍然攥着他的胳膊。   “快道歉!向姐姐道歉!这种话,亏你说得出来!”她瞪着通红的眼睛,不等生人站起来,就开始把他朝轮椅那边拖。   “等等,薰子,你太激动了!”和昌把她的手从生人胳膊上拽开。   “你别插嘴!”   “哪有这种道理?我是他爸爸啊!”   “什么爸爸?你什么都没有做过!”   “我的确没做什么,可我一直在为孩子考虑,为了孩子,该怎么做才是最好,我一直是这么考虑的。”   “我也是啊,所以才办了这次生日会。我觉得,只要把生人的朋友叫来,让他们见一见瑞穗,就一定不会再有人对生人说什么了。”   和昌摇摇头。   “有这么简单吗?她只是闭着眼睛坐在那里罢了。孩子是残忍的,他们只会觉得她真的是死了。”   薰子眯着眼睛,弯起了嘴角,在这种时候,她居然露出了微笑。   “但要是她动了呢?”   “什么?”   “如果每次向瑞穗打招呼的时候,她都会抬手回应呢?或者,当生人吹熄生日蜡烛的时候,她双手鼓掌呢?你还会觉得她死了吗?”   听了妻子的话,和昌惊讶地看着星野。就是因为这个,才把他叫来的吗?   星野尴尬地低下了头。   “我说,老公,你还记得那天的事吗?我们决定同意捐献器官,到医院去的那天。我们俩握着瑞穗的手,以为那是永别,可她的手却动了。你没忘吧?所以,我们才确信瑞穗还活着。”   “我当然没忘,可这两件事是不一样的。用机器让她动,是毫无意义的。”   “机器什么的,你不说,有谁知道?”   “那是隐瞒,是欺骗。”   “那不是欺骗,我会让你知道的。我不会让任何人说瑞穗已经死了。——生人,现在就去给朋友打电话,说你要办生日会,让他们都来。说已经准备好请他们吃大餐了,好了,快去!”薰子的声音里又带上了怒气,推了儿子一把。   下一个瞬间,和昌的手动了。这次是他打了薰子一个耳光。她捂着脸,用惊异而憎恶的目光看着和昌。   “你够了!”和昌怒吼,“你明不明白自己在做些什么?不要把自己的价值观强加给别人!”   “我什么时候强加给别人了?”   “这不就是强加于人吗?这不就是硬要别人接受吗?听好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思考方式,我知道你不接受瑞穗的死,我也非常理解,但世上也有处在相同状况之下,却完全接受了这个事实的人。”   薰子剧烈喘息着,双目圆睁。   “你……已经接受了瑞穗的死吗?”   和昌一脸苦涩,摇摇头。   “说实在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声音宛如呻吟,“但我打算去理解这一切。”   “怎么理解?”   “两个月前,我和近藤医生见过面,和他聊了聊。他仍然认为瑞穗脑死亡的状态没有改变。他说,瑞穗完全没有恢复的迹象,如果做测试的话,应该会被判定为脑死亡。这和长高之类的事情没有任何关系。也就是说,薰子,你坚持瑞穗还活着,只是不想去做测试罢了。你不能否认这一点。”   薰子脸上的红潮渐渐退去,又变得苍白如纸。“其实瑞穗已经死了……你让我接受这个?”   “我不是让你去接受这个。你怎么想是你的自由。但是,有人的确是这么想的。你不能责备他们。”   “死了……”   薰子虚脱地瘫坐在地,脖颈低垂,流露出深深的失望。   看来她是大受打击,可也没办法,和昌想。这些话总有一天是要说出来的。自从与近藤会面以来,他就一直在思考。只是怎么都说不出口,才拖延到了今天。   “薰子。”他柔声唤道。薰子忽然抬起头,她的眼神让和昌吓了一跳,目光游移,没有焦点,充满了异样的疯狂。   “你怎么了?”他问,薰子却不回答。她飞快地站起来,默不作声地大步走进厨房。和昌正想跟过去,她已经走了出来。看见她手里握着的东西,和昌大吃一惊,那是一把厚刃尖菜刀。   “你要干什么?”和昌一边后退一边问。   薰子不说话,用没拿刀的右手抓起桌上的手机,面无表情地不知给哪里打电话。电话终于接通了,她开口道:   “……喂,是警察吗?我们家有人发了狂,拿着菜刀乱挥。能不能赶快派人过来?地址是——”   和昌惊问:“你在干什么?”   “姐!”美晴叫道。但薰子置若罔闻,继续打电话。   “……是家里人……现在没什么事……对,没有人受伤……请不要拉警笛,会影响到邻居的……对,按门铃就可以了。那就拜托了。”薰子挂断电话,把手机扔在桌上,看着千鹤子,“警察很快就要到了。妈妈,你去开门。”   “薰子,你究竟……”   但薰子似乎没听见母亲的话,目光投向轮椅旁的星野。   “星野先生,请你离开瑞穗。”   “啊……是。”星野面色苍白,走到和昌身边。   薰子站在轮椅旁,双手握着菜刀,深吸一口气,眼睛望着斜上方。那姿态明显表示,现在无论问她什么,她都是不会回答的。   最先赶来的是附近派出所的警官们。当得知拿刀的是这家的主妇,报警的也是她本人之后,警官们也十分惊讶。   薰子问他们,还有没有别的警官会来。听说所辖警署刑事课的人也会来之后,她说,那就再等等吧。   没多久,所辖警署的警官们也到了。不知道来了几个人,进屋的只有四个,一个穿便衣的男人打头。听先来的人说明情况后,他们似乎认为事态不算太严重。   薰子见状,问他们谁是负责人。一个四十多岁,外貌威严的人站了出来,自称渡边,是刑事课的系长。   “那么,我来问一问渡边系长。”薰子明确地说,“我身边的是我的女儿。今年春天,她上了小学三年级。如果现在,我把刀刺进这孩子的胸膛,会被问罪吗?”   “啊?”渡边张口结舌,看看和昌他们,视线又回到薰子脸上,“这是怎么回事?”   “请回答我。”薰子把刀尖靠近瑞穗的胸口,“犯罪会成立吗?”   “这……这,”渡边连连点头,“这当然会了,这是犯罪。”   “什么罪?”   “肯定是杀人罪啊。就算被害人一命尚存,也免不了被控杀人未遂。”   “为什么?”   “为什么……”渡边迷茫了,一时说不出话来,“杀了人肯定要问罪啊。你究竟想说什么?”   薰子笑了,扭头看看昌他们。   “那些人说我女儿已经死了呢。说她早就死了,只是我不愿承认罢了。”   渡边完全搞不清状况,只好也扭头去看和昌。   “医生说,我女儿很可能已经脑死亡了。”和昌飞快地说。   “脑死亡……”渡边嘴巴微微张开,接着恍然大悟似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是这样啊。”看来对于器官移植法,他多少了解一点儿。   “把刀子刺进已经死亡的人的胸膛——”薰子说,“这还是杀人罪吗?”   “不,可是,这……”渡边看看薰子,又看看和昌,“只是很可能脑死亡,还没有确定对吧?那样的话,就应该以她还活着作为考虑的前提。”   “那么,如果我把刀刺进这孩子胸口,导致她心脏停止跳动,您就会说,是我杀了我的女儿。”   “我觉得是这样。”   “是我导致了我女儿的死?”   “是的。”   “真的是这样吗?没错吗?”   执拗的追问似乎动摇了渡边的信心,他回头征求部下的意见。但部下们似乎也没有确切的答案,都是一副思考的样子。   “如果,”薰子的声音高了八度,“如果我们同意捐献器官,进行脑死亡判定测试,或许就能确定脑死亡。在法律上,脑死亡就等同于死亡。如果是那样,我女儿的死还是我导致的吗?死亡可能早就来临了,这取决于我们的态度。即便如此,杀人的也还是我吗?在这种场合,无罪推定是否适用?”   薰子娓娓道来,和昌不禁惊叹于她思维的敏捷。表面上看来精神错乱,其实大脑正冷静地以可怕的速度在运转。   来自所辖警署的警官代表们似乎完全被镇住了,又是焦急,又是狼狈,太阳穴上汗珠直冒。   “太太,您叫我们来,就是为了讨论这个吗?”渡边神情紧张地问,好像被逼进死胡同的凶手是他自己。   “这不是讨论,是质问。好了,我再问一遍。现在,如果我刺中我的女儿,会不会构成杀人罪?请回答我。”   渡边苦着脸,以手扶额。   “说实在的,我不知道。我不是法律专家啊。”   “那就请您去和专家谈谈吧。现在马上打电话。”   渡边用力摆手。“请您别这么不讲道理。”   “怎么不讲道理了?你应该认识几个律师或者检察官吧?”   “认识倒是认识,可是现在问也没用啊。我能猜到他们会怎么回答。”   “会怎么回答?”   “详情不明,无可奉告——肯定会这么说的。”   薰子长叹一口气。“真是不痛不痒的答复。”   “他们总是这样的,不会用假设语气,除非把其余的具体材料收集齐了摆在他们面前。”   “哦?”   “要不这样?我给您介绍个律师或者检察官,您直接去问他们。怎么样?总之,现在您先把刀放下……”   但薰子无视了渡边的话,朝轮椅后方移动。   “假设是不行的对吧?那如果实际上真的发生了案件呢?”说着,她双手将菜刀高举过头,“请用你的眼睛看仔细了。”   美晴尖叫起来。   “住手,薰子!”和昌向前跨出一大步,张开手臂,“你疯了吗?”   “别过来!我是认真的!”   “那可是瑞穗啊,是你自己的女儿啊!你明白吗?”   “所以我才这么做!”薰子悲哀地盯着他,“现在瑞穗简直被当成了一具活着的尸体。我不能让她置于这么可悲的立场。她是生是死,就让法律……让国家来决定吧。如果国家说瑞穗早就死了,我就不会被判杀人罪。如果说她还活着,我就是谋杀。但我会满怀喜悦地去服刑,因为我一直护理到今天的瑞穗的确是活着的,被白纸黑字确认下来了啊。”   她发自内心的呼喊让和昌心情激荡,他瞬间甚至觉得,既然她喜欢,索性就让她这么去做吧。   “可要是那样,你就再也见不到瑞穗了啊,也不能再护理她了。这样也无所谓吗?”   “老公,你为什么要阻止我?你不是觉得瑞穗早就死了吗?那我这么做不是挺好的吗?人不会死第二次。”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不想让你做这种事。把刀子插进心爱的女儿的胸膛……”   薰子似乎心意已决,大幅度地挥舞着菜刀。这时,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不要!”   薰子停下了动作,朝声音来处望去。   若叶浑身发抖,缓缓走上前去,就这样一直走到薰子面前,方才站定。   “薰子阿姨……别杀她,别杀小穗。”和刚才的叫声相比,她的声音又微弱下来。   “退后,小叶,血会溅到你身上的。”薰子的声音很平稳。   但若叶没有后退。   “求求您,不要杀她。因为若叶觉得她还活着,觉得小穗还活着。我希望她活下去。”   “你……你不用硬逼自己这么想。”   “不是的,若叶没有逼自己。小穗是代替若叶成了这样的,那天,她要替若叶去捡戒指,才成了这样。”   “戒指?”   “若叶很害怕,从来没有对人讲过。是若叶不好,戴着戒指去游泳……游就游了,还把戒指掉进了水里……一个戒指算得了什么啊……如果当时溺水的是若叶就好了,现在就不会弄成这样了。薰子阿姨……若叶希望小穗活下去啊,不想让她死掉。”若叶边哭边说。   这件事和昌是第一次听说。看见薰子和美晴震惊的表情,他知道她们也是如此。   “是这样啊。是这样吗……”薰子喃喃道。   “阿姨,对不起,对不起。等若叶再长大一点儿,就会来帮阿姨,帮您照顾小穗。所以,不要杀小穗,求您了。”若叶的泪珠啪嗒啪嗒落在地板上。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和昌也没有做声,只定定地凝视着女孩微微颤抖的背影。   薰子叹了口气,缓缓垂下了手里高举的刀。她将刀子紧紧握在胸前,闭上眼睛,似乎在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终于,薰子睁开眼,离开了轮椅。她把菜刀放在桌上,走到瑞穗身边,双膝跪地,将她拥在怀里:“谢谢。”   “阿姨。”若叶的声音细细的。   “谢谢。”薰子又说了一遍,“阿姨会期待着那一天到来。”   听了这话,周围的人们才松了一口气,和昌也是其中之一。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腋下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姐,”美晴走了过去,“我对小穗说话,并不是什么演技。你觉得在教堂里祈祷的人们,他们的声音是演技吗?即便到了今天,在我眼里,小穗仍然是我可爱的外甥女。”   薰子的脸色缓和了,点点头。“我已经明白了。”   一阵无力感袭来,和昌疲惫地靠在墙上,视线与身边的渡边相交。   “我们也该撤了。”刑事课系长说。   “不用把我带走吗?”薰子松开若叶,问道,“我是杀人未遂的现行犯啊。”   渡边皱起眉头,摆手道:“您开什么玩笑。”接着他对和昌说:“我会对上面好好解释的。只是家庭纠纷罢了,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拜托您了。”   “明白。不过啊,”渡边耸耸肩,“这还真是一段丰富的经历。”   和昌默默低头行礼。   把警察们送到大门,回到客厅的时候,星野也在做回去的准备。   “老公,”薰子走了过来,“我要谢谢星野先生。这么久以来,真的太感谢了。”她双手合拢放在身前,鞠了一躬。   和昌看着星野:“是吗?”   星野点头。“夫人说我可以不用再来了。任务完成。”   “要给瑞穗做锻炼,我一个人就够了。”薰子续道,“只是,我不会再让任何人看见了。”   和昌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说:“好的。”   “好了,”薰子用明快的声音说,“各位,今天我们是为什么聚集在一起的呢?我们家小王子的生日会该开始啦!”她环顾室内,看见墙角缩成一团的生人,赶忙过去将他一把抱起,“刚才打了你,对不起,原谅我吧。”   生人破涕为笑,响亮地“嗯”了一声:“我要告诉大家,姐姐没有死,她还在家里,活得好好的。”   “不用说了,再也不用在学校里提起姐姐了。”   “这样可以吗?”   “嗯,可以。”薰子把儿子又搂紧了些。   和昌叹了口气,无意中向瑞穗看了看。   她的面颊微微一动,似乎露出了一个寂寞的微笑。   但那只是一瞬,或许不过是他的错觉罢了。 第六章 那个时刻,谁来决定   1   就座之后,看看表,离约定的6点还有点时间。星野瞥了一眼女招待递上来的菜单,点了杯冰薄荷茶。   这家咖啡厅位于大楼二层,面向银座中央大街。透过窗户,能俯瞰街上如织的人流。路上走着的大多是公司职员模样的男男女女,外国游客夹杂其间,也很醒目。   冰薄荷茶端了上来。星野用吸管喝了一口这芳香的液体,感到和那个人经常端出来的味道有别。若要问他哪种更好喝,他倒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那个人,自然是播磨夫人。   时隔多日之后,上周他又去了播磨家,送磁力刺激装置的备用零件。另外,还有必要解释一下使用方法。上次去还是播磨家长子生日会那天,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了。   夫人看上去精神很好,比上次见她的时候面色更红润,身材更丰满了些,似乎变年轻了。星野把这个感想说出来之后,夫人眨了眨眼,意味深长地凝视着他。   “我也正想这么说呢。星野先生,您怎么看上去这么年轻?比起初见的时候,您现在更像个大男孩啦。”   “是吗。”星野擦了擦下巴。他知道“大男孩”的说法并非贬低,所以毫不在意。   夫人说瑞穗的锻炼很顺利,一个人来做也不费事,也没出过什么大的岔子。   “星野先生照顾了她这么长时间,我得再向您道一次谢。太谢谢您了。”在瑞穗的房间相对坐下后,夫人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能帮上您的忙,再好不过了。”星野答道。   夫人又端详起他来。   “怎么了?”   夫人轻轻笑了起来。   “果然不一样了。脸上的光彩完全不同。就像附身的鬼怪走掉了似的。”   您不也是吗?星野很想这么说。夫人周身散发出的气息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生日会那天的事情复活在脑海。那件事,他恐怕一辈子都忘不掉。   星野觉得,当时,夫人的心理似乎发生了剧烈的变化。所以,她才认为星野没必要再跟进这件事,也下定决心,不再让任何人看见女儿的手脚动弹。   不过,他不能否认,那件事也令自己产生了巨大的变化。那天,望着夫人挥舞菜刀,向警官们提出难以回答的问题,他深深地感到,自己以前是多么浅薄,多么轻率。   自己究竟为这个叫播磨瑞穗的女孩考虑到了何种程度呢?真的有把她当作“活着的人”吗?有没有深入思考过她究竟是生是死?是不是仅仅在一味迎合夫人,利用女孩的身体讨夫人的欢心?   更恶劣的是,这种想法还包含着某种优越感在内。   对于这家人,自己是不可或缺的,是神,是支配者,是女孩的第二个父亲,被崇拜被尊敬是理所应当。他甚至骄傲地想,即便是社长,也无法把自己从这个家里拉走。   真是大错特错。   果然,自己只不过是夫人的工具罢了。是她坚守信念的盾牌,是她披荆斩棘的宝剑。   可是,夫人似乎发现了一条已经开辟好了的大道,确信以后不会再心生迷茫,不再需要奋斗,所以,也就不再需要剑与盾。现在夫人生机勃勃的面庞正讲述着这一切。   没用的工具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回到自己有价值的地方去。所幸星野有这样的地方可去。   他把主战场从播磨家搬回了播磨器械的研究室,同事们热情地欢迎他回归。不仅如此,从播磨瑞穗身上获取的实验数据,还被评价为珍贵财产。星野觉得自己很幸福,如此顺利地开始了新的航程。   打算告辞的时候,夫人说她还有个问题想问。   “星野先生,您是不是对我说过一次谎?”   星野不明白她的意思,只能沉默,她却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接着说道:   “当我问您有没有恋人的时候,您说没有,可实际上是有的,对吧?”   这个问题出乎星野的预料,却正中靶心。那已经是将近两年前的事情了。的确,是有过这么一番对话。   那是他和川岛真绪分手前不久的事。   “是有的吧?”夫人问。   “有过。”星野回答。他还说,只是现在已经分手了。   可是,夫人怎么知道真绪的事的?星野问她,她抱歉似地耸耸肩。   “其实,我也对星野先生说了谎。不,跟说谎有点不同,或许应该说,我隐瞒了一些事情。”   接着,夫人告诉了他一些意想不到的事。川岛真绪来过播磨家,不单来过,还见过瑞穗,甚至看见了她的手通过磁力刺激装置运动。   “我遵守了和她的约定,一直沉默到今天。可是一想到,星野先生和她关系变糟,说不定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就觉得还是告诉您比较好。”   是这么回事啊,星野终于明白了。其实这两年里,他一直很疑惑。   他不明白,真绪为什么选在那个时候提出分手。   那是晚秋时节。真绪把他叫出来,说有重要的事情要谈。不久之前,两人还去吃过文字烧。和那时相比,她的态度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说“我想了很多,觉得我们还是分手比较好”。星野问她为什么,她反问:“是不是不能由我来说分手?那么,祐也君,你是不想分手吗?你是不是觉得,像这样一直交往下去,我们总有一天会结婚,那样也不错?”   星野无言以对。事实是,他沉浸于在播磨家进行的工作,觉得和真绪的关系有点烦人。他甚至觉得,真绪主动提出分手,真是太好了。   “就这么定了吧。”真绪望着沉默的星野,露出一个悲伤的微笑。   夫人连连道歉。   “她是个很优秀的姑娘,一定会成为星野先生的良配。或许我说这话有点晚了,但如果您还有意,还是再去联系一下她吧?”   星野苦笑着说:“晚了。”言下之意,是的确有那个意思。   离开播磨家之后,他很快又想起了真绪。说实在的,他的确想见她。就像基尔和美琪的“青鸟”,他终于意识到了对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同时,他也觉得这念头太自私,便放弃了:他没有这个资格。   可经夫人提醒之后,一直被压抑着的情绪便一天天高昂起来。要不要联系一下试试看?不,现在已经晚了吧。都过去两年了,她肯定有了新的男朋友,甚至说不定已经结婚了。但如果不是这样呢?说不定从那之后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情,现在她还是独身一人呢。要是她现在还是单身——   星野犹豫着写了一封邮件,说有话想对她说,问她能不能见个面。还加了一句:“时间和地点我定好了,我会在那儿等你。”   没有回音。   大概是“NO”的意思吧。星野没有抱怨,错都在自己。   他朝窗户瞟了一眼,才不过短短一段时间,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夜色铺满了街道。   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映入眼帘。那是个还很年轻的男人,推车的是个年纪比他大很多的女人,大概是他母亲吧。   他想起了因脑溢血半身不遂的祖父。祖父左手拿着勺子想喝粥,却洒了一身,只得无奈叹息。健康的时候,祖父原本是个雕金师傅,右手便是他的财富。   星野重又觉得想为人类服务了。他想去帮助那些不幸身带残疾的人,让他们的人生更快乐,更幸福。所以,他才进了播磨器械啊——   当他重新下定决心,把手伸向冰薄荷茶的时候,楼梯那儿出现了一个女人。   她飞快地向店里扫视了一眼,看见星野,便带着奇怪的表情走了过来。和两年前相比,她似乎瘦了些,但快乐的气质却没有改变。   星野站了起来。   “好久不见。”她走到桌边,对星野说。   “嗯。”星野示意她就座。她拖开椅子,坐了下来。   女招待走来。她看了看星野的杯子,说:“我也来杯一样的。”   女招待离开之后,她凝视着星野。星野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   她低声说了句什么,星野“诶”了一声,扬起脸来。   “你变年轻了。而且更活泼了。”川岛真绪说,“比那时候好多了。”   星野什么也没说,只顾挠着头。   2   读书读得正入神,忽然感到什么东西落到了脚上。一看,原来是一只羽毛球。   “对不起!”一个女孩跑了过来。大概是小学高年级学生,要不就是初中生。穿着合身的羽毛球服,皮肤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   薰子捡起羽毛球,说了声“给”,递给女孩。女孩礼貌地道了声谢,接过球,目光移向薰子身旁的轮椅。   “啊,好可爱……”   薰子喜欢这种脱口而出的感觉。轮椅上的女儿是她最大的骄傲。   她微微一笑,表示感谢。女孩鞠了一躬,拿着球回朋友那儿去了。   离家不远有个公园,薰子就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这儿虽然地方不大,却也有一块类似操场的空地,有秋千、沙坑、跷跷板等玩具,周围种了一圈树——就是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公园。   秋风让人心情愉悦。连阴了好些日子,今天终于放了晴。   不远处,刚才的女孩们开始打起了羽毛球,球技还不错,也许是学校俱乐部里的吧。那么,她们平时应该会在体育馆里练习。日晒的肤色,应该也是因为要在室外跑步,增强体力的原因吧。   她的目光转向轮椅上的女儿——瑞穗。她仍然闭着眼,这已经成了常态。蓝色棉毛衫,藏青色小马甲,头上的蝴蝶结是粉红色的。   如果这孩子没有遇到悲剧,就像那些打羽毛球的女孩一样成长起来,自己每天会过着怎样的生活呢?其实想也没用,平时她总是尽量把这种念头赶出脑海的,可今天还是浮了起来。   让人心惊胆战的事情一定有很多吧,她想。车祸、心理变态者、网络犯罪——世上有许多无法预料的危险。要是瑞穗活下去,自己肯定还会担心这担心那。是不是该结婚了啊,是不是该成家了啊,不管什么时候,父母总会把孩子放在心上。   这种担心也是为人父母的喜悦之一。如今薰子可以说,护理或许一辈子都不会醒来的孩子,也会让她产生同样的喜悦。不过,她并不想和别人讨论这个,人有许多种活法。   趁女孩们的双打中途停歇时,薰子站起来,正了正瑞穗膝上的毯子,推着轮椅走开了。   她沿着主干道旁的人行道走去,路边种着一排银杏树。   “啊,叶子已经黄了不少呢。下星期应该就会全黄了吧。”薰子一边抬头望着树,一边对瑞穗说。每周一次的散步是她的乐趣。   转过拐角的时候,身后传来轻轻的喇叭声。薰子停步回头看去,一辆深蓝色奔驰停在路边。   驾驶室的车窗摇了下来。她看见了里面那个人,是榎田博贵。   不远处有家咖啡厅,用新鲜水果制作的沙拉是他们的招牌菜。榎田把车停在投币式停车场里,与薰子隔着一张小桌,相对而坐。还好这里有地方放置轮椅。   “你的气质不一样了,我有点吃惊,还以为是长得很像的人呢,差点就开过去了。”   榎田说,有个朋友刚生了孩子,他去送完贺礼,正在回家的路上。   他又定睛看了看薰子的脸,说,你看上去精神很好,那我就安心了。   “最后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是那么悲伤,甚至让我感到了危险。我很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让你这么一个人回去。”   听了榎田的话,薰子只能不好意思地笑笑。她去了榎田家,决心把这当成最后一次约会,那情景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那次,给您添麻烦了。”她低下头。   榎田摆摆手,表情严肃。   “我才要道歉呢,什么忙都没帮上。虽然问过情况了,可究竟到了什么地步,终归是无法想象的。”他瞥了一眼轮椅,视线又回到薰子身上,“看来你果然很辛苦。”   在这里说谎毫无意义,于是薰子回答,是的。   “每天跑来跑去的孩子某一天突然沉睡不醒,生活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就像希望变成了绝望一样。”   “我能体会。”   “不过,绝望持续的时间却没有那么长。”薰子说,“虽然每天都很辛苦,可也有开心的时刻。比如,找到一件很适合这孩子的衣服的时候。穿上一看,真的很合身,这种时候,她也会很开心,从面色、血压和脉搏就能知道。”   榎田一脸感动的表情。   “当然,”薰子接着说道,“也有人说我是想多了。说我是自我满足。”   “对于这种人,你是怎么想的?”榎田问。   薰子双手一摊,耸耸肩。   “什么都不想,因为我没有理由去说服他们。大概他们也不会说服我吧。我觉得吧,这世上的有些事情,与其统一观点,不如各持己见比较好。”   榎田思考了一会儿,品味着她的话。他的诚实一如既往,不会轻易附和别人。   终于,他的嘴唇动了。   “身为医生,患者有所希望,是患者的幸福。幸福的形式多种多样,并不是非要如何如何。如果你现在是幸福的,那就什么都不用说了。听了你的话,我感到你现在已经一无所求。大概,你不会再来我的诊所了吧。”话中带着安心,又流露出一丝寂寥。   薰子端起茶杯。   “别再聊我的事了。我反倒想问问医生您的事。”   “我的事?”   “嗯。因为从那之后,好像发生了很多。比如新的邂逅。”薰子说着,看看榎田的左手。   无名指上,一枚白金戒指熠熠生辉。   “不像你的经历那么有戏剧性。”榎田有些不好意思,开始说自己的事,是朋友介绍的,最后结了婚。   和榎田道别后,薰子推着轮椅踏上归途。放学的孩子们生机勃勃地从身边跑过,其中有几个和瑞穗差不多年纪。   来到门口,她吃了一惊。本应紧闭的大门开了一道缝。前两天门锁坏了,是被风吹开的吗?要么就是千鹤子回来了?她本来说今天有事,回家去了。   她推开两扇大门,推着轮椅走进院内。院子里有个陌生的男孩,正站在小路中央。   男孩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这个飞进来了,我就……虽然按了门铃,但是……”男孩说着,举起一只纸飞机。   “哦,是这么回事啊。”薰子点点头。   男孩看上去十岁左右,眉清目秀,穿着一件很适合他的灰色风衣。   他正盯着轮椅里的瑞穗,目光里没有那种好奇的神色。   “怎么了?”薰子问。   “啊……没什么。”男孩说着,目光又回到瑞穗身上,“她睡得好香哦。”   这不假思索的话语在薰子心中回响。   “呵呵,是呀。”她又正了正瑞穗膝上的毛毯。   “是不是腿脚不好,不能走路啊?”   男孩的问题出人意料。原来如此,大概老师告诉过他,看见有人坐在轮椅上,首先要这么想吧。薰子唇边浮出一个微笑。   “这世上啊,有各种各样的人,其中就包括虽然腿脚没有毛病,却不能自由散步的孩子呀。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她不知道男孩能不能正确理解她的话。男孩迷惘地再次看着瑞穗。“她还没醒啊。”   听上去像是个愿望,希望她能醒来。薰子很高兴。   “嗯……是呢。大概今天不会醒了吧。”   “今天?”   “嗯,今天。”薰子说着,推起了轮椅,“再见。”   “再见。”男孩回答。薰子听见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   朝玄关走去时,薰子的目光投向瑞穗房间的窗户。不久之前,她在凸窗上摆上了玫瑰作为装饰。那是和昌在薰子生日那天买来的。上次他做这种事,是多少年之前了呢?   从此,薰子开始使用玫瑰香味的精油。仅仅几滴,房间便被玫瑰花香围绕。瑞穗的脸色也更好了些。   就像这样,捡拾起一点一滴的幸福,也很好,薰子想。也不希求太多了。如果和今天一模一样的明天能够到来,她便没有任何不满了。   这微不足道的愿望暂时得到了满足。稳定而一成不变的平凡日子逐一来临,又逐一远去。每周一次的散步持续到十二月,直到天气真正寒冷下来为止。重新开始,是第二年三月的事情了。   很快就到了三月三十一日,瑞穗成为四年级学生的那天。   薰子照例睡在瑞穗房中。忽然,她醒了过来,仿佛有人在呼唤似的。看看表,是半夜三点多。   怎么这时候醒过来了呢,正想着,薰子忽然发现——   瑞穗正站在她床边。   3   资料中说,受试编号为38号的男性今年72岁,五年前因青光眼失明。由于已经退休,估计平时几乎不怎么出门。的确,和其他受试者相比,他用起白杖来显得不太熟练。   也就是说,他是最适合这项实验的受试者。   “START!”研究员喊道。   男人战战兢兢地迈出一步。他的眼睛上罩着护目镜,头上戴着头盔。   他很轻松地绕过了第一个障碍物,纸箱。在下一处空地上,几个足球正在滚动。男人顺利地从足球之间走了过去。再接下去的一块地面,地板上涂着各种颜色。有蓝色和红色的方格,还有蓝色和黄色的条纹。他们告诉男人,“只能踩蓝色的地面”。   男人完美地踩着蓝色地面前进。接着是最后一道难关。这里有个来回走动的机器人,有小型犬一般大小。它的路线是随机的,当然,受试者必须避开它。   男人在入口停下,观察了一会儿机器人的动作,终于下定决心,开始往前走。   但机器人突然改变方向,朝男人的路径横插过来。男人轻轻喊了一声,停了下来。他的脸朝着机器人前进的方向,意思是“正在看”。   确认机器人走远之后,他放心地再次开始行走。在研究员们的观察中,他到达了终点。四下里响起了掌声。   “干得漂亮!”   和昌对和他一起观看实验的研究负责人说。   “合格了吗?”上个月刚满四十岁的负责人紧张地问。   “如果我说不合格呢?”   研究负责人的脸绷紧了,直立不动。“那我就只能换岗位了。”   和昌忍俊不禁,拍拍下属的肩膀。“开玩笑呢。半句异议都没有,合格!接下来还差一点儿,对吧?就这样推进下去吧!”   “谢谢!”研究负责人鞠了一躬。   怀中的手机响了。和昌一边往外走,一边掏出手机,是千鹤子打来的。   “我是和昌。”   “啊……对不起,在你上班的时候打扰你。”   “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千鹤子吞吞吐吐地说了事情原委,和昌不禁握紧了手机。   千鹤子说,瑞穗的情况急转直下,被薰子送到医院去了。   “是什么情况?”   “这……很多地方都不好了。血压不稳,体温也变得很低。”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今天早晨。啊,不过,据薰子说,半夜里就不好了。”   薰子是睡在瑞穗房里的。大概是半夜里发现情况不对,一直观察情况到天亮吧。   “我知道了。我一处理好手头的事情就赶过去。”   挂断电话之后,他马上拨通了秘书神崎真纪子的号码,简短地对她说了一下情况,告诉她取消今天的所有日程。   “我会尽力。”优秀的女下属回答。和昌道了声谢,便快步向外走去。   乘出租车去医院的途中,他试着给薰子打电话,却打不通,似乎关机了。   他茫然地望着车窗外,思考着。   这三年里,瑞穗的情况一直很稳定。也不是一点麻烦都没出过,有过感染,患过肠胃障碍。但和昌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难题全都解决了。出问题的当时,不管是薰子还是千鹤子,都不曾通知过和昌,大概是不愿意打扰他的工作吧。   可这次,为什么通知他了呢?   或许应该做好思想准备了,和昌想。   来到医院,他去问询台打听,护士请他去四楼护士站确认一下。   和昌坐电梯来到四楼,到护士站询问。年轻的护士马上明白了,把病房号告诉了他。   “我可以直接进去吗?”   “请。您的夫人也在里面。”   这简简单单的回答让他有些沮丧。他原以为瑞穗进了集中治疗室,薰子正在候诊室焦虑不安。   他走到病房门口,敲了敲门。薰子的声音说:“请进。”   和昌推开门,薰子正坐在床边。她抬头看着和昌,说:“你来了。”她的表情出乎意料地平静,不见一丝悲伤。   “我接到了妈妈的电话。”和昌看着病床,“什么情况?”   瑞穗正躺着打点滴,脸稍微有点浮肿,和上次见面时的状态完全不同。   薰子没有回答,认真地凝视着女儿。   “喂,是怎么回事?”他略微加强了语气。   她站起来,向窗边走去,旋即回转身,直直地望着和昌。   “我有重要的话要和你讲。非常非常重要。现在方便吗?”   和昌用力点点头,看了看瑞穗,目光转回到薰子身上。“和瑞穗有关吗?”   “当然。”   “什么话?”   薰子微一踌躇,深吸一口气,开了口。   “我不知道算是昨晚还是今晨,总之是凌晨三点多的时候——”她开始猛烈地眨眼,眼睛通红,面颊抽动,“瑞穗她……走了。离开了。”   “诶?”和昌睁大眼睛,“走了……是什么意思?”   “她动身去了那个世界。死了。”说完,薰子紧紧闭上了眼睛,垂下头,肩膀微微颤动。   和昌惊异地看着瑞穗,可她的胸脯的确在微微起伏,正在呼吸。   “你在说什么啊?这不是还活着吗?”   薰子抬起右手,用手背轮流擦了擦双眼,抬起头,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她睁开眼睛,对和昌露出一个微笑。   “薰子……”   “对不起,这下子把你完全弄糊涂了吧。”   “究竟出什么事了?”   “嗯,从头开始讲吧。”薰子瞥了一眼病床,便看着和昌,开始讲述,“半夜三点多,我忽然醒了,觉得好像有人在叫我。睁眼一看,瑞穗就站在我身边。”   和昌失声叫了出来。   当然,并没有亲眼看到,薰子说。可却能真真切切地感到,瑞穗就站在那里。   接着,瑞穗开始对薰子说话。尽管没有听到她的声音,话语却回响在薰子的心底。   妈妈,谢谢。   这么久以来,谢谢您了。   我很幸福呢。   特别特别幸福。   谢谢。真的谢谢您。   薰子猛然悟到,是告别的时候了。但不可思议的是,心中却没有悲伤。她问:“已经要走了吗?”   嗯,瑞穗回答。别了,妈妈。要好好的哦。   别了,薰子喃喃道。   接着,瑞穗存在的感觉忽然消失了,复归为一片空无。   薰子下床走到瑞穗身旁,打开灯,确认各项生命体征。   所有数值都开始恶化。薰子再也没合眼,守了一夜,但瑞穗并无好转的迹象。   事情讲完了,薰子望着和昌,微微侧着头。   “你不相信?觉得我在说谎?或者不是说谎,只是单纯的妄想,要么就是睡糊涂了——你是这么想的吧?”   “我没觉得你撒谎,你没理由那么做。是妄想,还是睡糊涂了,我不知道。但既然你相信,那就把它当作事实吧。”   薰子微微一笑,说,谢谢。   “只是,”和昌加了一句,“说实在的,我很迷惑。你知道,我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也接受了瑞穗的死亡。但这样的形式,却是我没有料到的。”   “对不起,只有我一个人送她离开。可你也送不了呀,因为重要的时候你都不在家。”   和昌不知道怎么回答,用手摸摸脑袋。“为什么是昨晚呢?”   “不知道啊。这得问瑞穗了。”薰子的语气甚至有些欢快。是想通了,还是被突如其来的事态打击到了?和昌弄不明白。   “老公,”薰子唤他,“这样很好,对不对?我们已经对瑞穗做了所能做的一切,对不对?没有什么可后悔的,对不对?”   “那当然。我就不提了,但你是完美的。”   “你这么说我稍微高兴了点儿。”薰子捂着胸口。   “不过,”他俯视着病床,“接下来该怎么办?”   薰子带着严肃认真的表情走了过来。   “现在正在打点滴对吧?这孩子的身体正处于缺乏抗利尿激素的状态。这样会引发尿崩,那是不可控制的。所以,为了防止脱水症状,必须给她补充大量的水分和糖分。在此期间,她的手脚会出现浮肿。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给她注入抗利尿激素,就能够控制住小便。”   “你真了解。”   “对吧?我学了很多呢。”   “瑞穗以前不需要这种激素吗?”   “刚发生事故的时候是需要的。不过在家护理的时候不需要。医生们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后来瑞穗必需的药物越来越少,专家们就更惊奇啦。”   “可现在又需要了。”   “嗯。”薰子点点头,然后用疑虑重重的目光看着和昌,“主治医生很快就要来作说明了。在此之前,我有一个提议。”   “提议?”   “这件事,只有我能决定。”   4   正如薰子说的,大概一个小时之后,主治医生与他们进行了面谈。这位医生叫大村,性格温厚,过去的三年里,都是他在诊断瑞穗的身体。   大村说,瑞穗的情况和上次就诊时完全不同了。   “虽然令嫒的大脑功能几乎已经丧失殆尽,但在此之前,她还保有着身体统合性。血压和体温都很稳定,也能控制排尿。但很遗憾,从现在的状态来看,她的身体统合性正在消失。或许这样说你们更容易理解:她的状态和事故刚刚发生之后相似。”   接着,大村开始解释今后的治疗方针。最先说到的就是薰子刚才提起的抗利尿激素。   “如果注射,就能脱离现在的尿崩状态。如果不注射,她的心脏很快就会停止跳动。有的人宁愿亲人不要这样勉勉强强地活下去,但从二位之前的经历来看,即使你们要选择注射激素,今后继续护理下去,也没关系。”   和昌看看身旁。薰子闭着眼睛,轻轻点了点头。和昌转头看着主治医生。   “这是以瑞穗脑死亡为前提的,对吧。”   “对,不过,就算是接近脑死亡的状态……”   “那么,”和昌道,“我们可否尽自己应尽的义务?”   “义务……您的意思是?”   “选择。不确认一下我们有没有捐献器官的意愿吗?”   大村瞪大了眼睛。   “啊……可是……在事故发生后,你们不是拒绝了吗?”   “因为我们觉得她没有脑死亡,”薰子回答,“所以不想让她接受那种奇奇怪怪的测试。事实也表明,从那之后又过了三年,我们家的孩子一直活得好好的。难道大村医生您会给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做检查,进行诊断吗?”   大村惊讶地看着这对说话出人意料的夫妻。   “但这次,”和昌说,“我们觉得,恐怕是得接受脑死亡的事实了。那样的话,就要面对选择。不对吗?”   大村的嘴巴像金鱼一样大张着。“请稍等。”说完,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出面谈室的时候,还几乎绊了一跤。   和昌与薰子重新对视一眼。她微微笑着,什么都没说。和昌也保持着沉默。   一个小时之前,薰子提出的建议正是这个。她表明了捐献器官的意愿。   “瑞穗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她一定在天堂。她说,为了那些可怜的孩子们,使用我的身体吧。”   因为她是个好孩子啊,薰子加了一句。   和昌没有异议。问题在医院一方。他们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件事,这是从未有过的案例。   薰子给千鹤子和美晴打电话,把现在的情况和自己的意思告诉她们。她们都哭了,但都表示理解。   敲门声响起。薰子说了声“请进”,门开了。进来的果然是近藤。和昌与薰子想站起来,近藤忙让他们坐着,自己也走到桌子对面,坐了下来。   近藤长出一口气,看着两人。“你们总是让我惊奇。”   “是吗?”薰子问。   “不用人工呼吸器,利用最新科技让令嫒呼吸;用磁力刺激脊髓,通过反射,让全身肌肉得到锻炼。”   “还好这些我们都做到了。”   “是啊。结果我们就有了现代医学无法解释的,不依赖于大脑功能的统合性。那种状态能持续到今天,不能不令人惊异。但最让我惊奇的,还是今天。你们居然要求选择。”   “我不觉得这是违反规则,”和昌说,“如今的法律中没有‘临床型脑死亡’这种表达方式。如果并未接受脑死亡判定,那么就还有植物人的可能性。直到昨天为止,瑞穗都处于那种状态。但今天,情况发生了变化。三年零几个月之前的瑞穗,和现在的瑞穗状态完全不同了。我们应该有重新要求选择的权利。”   “您说的没错,”近藤说,“但有件事我要先告知一下:按照正式的手续,首先要检查令嫒如今的大脑状态,当脑死亡的可能性极高的时候,才会让你们做出选择。可是这次,不会再做这样的检查了。其实以我个人的意见,也的确没必要再做。不知你们是否能接受?”   和昌和薰子一齐点点头,说,能。   “我明白了。那么,请听我说。之前也问过,在此我要再确认一遍:令嫒有没有器官捐献志愿卡?或者,令嫒有没有谈起过器官移植和器官捐献的话题?”   “没有。”   “那么,如果依照脑死亡判定基准进行测试,确定脑死亡之后,你们是否愿意捐献令嫒的器官?”   和昌扭头看着薰子,薰子也正望着他,目光澄澈而坚定,没有一丝犹豫。   “是,”他回答近藤,“我们希望捐献器官。”   “好的。我会联系移植协调人。此后的详细事宜就由他来告诉你们。”   近藤起身,稳稳地走出了房间。   和昌叹了口气。看看表,离接到千鹤子的电话居然才过了不到三个小时,这让他十分惊讶。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做梦都没想到会发生这些。但这是现实。他的女儿去世了,他同意捐献女儿的器官。可他仍然觉得那么不真实。   身边的薰子正摆弄着手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机的。屏幕设置的是瑞穗小时候的照片,那时她还能活泼地跑来跑去。   敲门声再次响起。近藤回来了。   “我联系上协调人了,他应该很快就到。”近藤说着,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不管是脑死亡判定还是器官移植法,你们应该都很熟悉了。如果还有不明白的地方,请尽管问协调人吧。你们或许知道,接下来你们仍然可以拒绝提供器官。”   “就像那时候一样,对吧?”和昌问。   “没错。”近藤正色道。   “我只想再问一个问题。”薰子说。   “什么问题?”   “我想确定一下死亡时间。您说脑死亡判定会进行两次对吧。先判定一次,过几个小时再判定一次。第二次判定脑死亡的时候,这一时刻就成为死亡时刻。对吧?”   “您说的没错。”   “如果接下去就进行判定的话,会在什么时候结束?”   “这……”近藤看看表,“因为要做很多准备,所以不能马上开始。判定本身不会花太长时间,不过第一次和第二次之间必须相隔一定的时间间隔。通常是六小时,但未满六岁的儿童需要间隔二十四小时。虽然令嫒已经年满九岁,可也不能和成年人同等对待。间隔十个小时应该比较好吧。考虑到这一点,判定结束最快也要到明天下午了。”   “明天……也就是说,她的死亡日期就是四月一日了。”   “如果确定她已经脑死亡的话。”近藤说话仍然很慎重。   “医生,”薰子的身体稍稍前倾,“这个日期,能不能写成三月三十一日?”   “诶?”近藤瞪圆了眼睛。   “我希望把死亡日期写成今天,三月三十一日,而不是四月一日。因为,今天才是瑞穗正确的死亡日期。”   近藤迷茫地把视线移向和昌。   “据说在我女儿启程前往那个世界的瞬间,我妻子见到她了。在那之后,瑞穗的情况就急转直下。”   近藤难掩惊愕,为难道:“是这么回事啊……”   “您不相信也没关系,总之,希望您能答应我们的请求,把死亡日期写成今天。”   但近藤抱歉地摇了摇头。   “很遗憾,我不能这么做。当通过第二次脑死亡判定,认定患者已经脑死亡的时候,那个时刻就将成为患者的死亡时刻,这是确定无疑的。死亡诊断书不能说谎。”   薰子重重地靠回椅背上,望了会儿天花板,又带着近似于嘲笑的表情问近藤:   “说谎?明明心脏还在跳动,却说她死了,所以是说谎吗?那我倒要问问您,什么是真实?您能告诉我吗?”   近藤皱着眉,静静答道:“我们只是按照规则办事而已,如果和规则不符,那就是说谎。”   薰子哼了一声。   “要我说,那才是弥天大谎。不过既然明天是四月一日愚人节,那我就不追究了。死亡诊断书只不过是一张纸片,在我心里,女儿的忌日就是三月三十一日,死亡时刻是凌晨三点二十二分。我看过表了,绝对没错。我这个当母亲的可一直守着呢。我怎么能让国家,让当官的去决定我的宝贝女儿死在哪一天?不管别人怎么说,她的忌日就是三月三十一日。我绝对不会让步——你也记好了。”   “好的。”和昌说着,掏出手机,让薰子重复了一遍时间,记了下来。   “还有什么问题吗?”近藤问。   “我也想问个问题,”和昌竖起食指,“瑞穗在那种情况下过了三年零几个月,这样的身体,还可以提供器官吗?”   近藤点点头,说:“您的疑问很合理,其实我也不知道。不经过检查,什么都无法确定。不过据主治医生说,可能性还是有的。就算往最糟的情况去考虑,至少令嫒的内脏是健康的,所以她才能活到现在啊。我也是这么想的。您知道我们医院管令嫒叫什么吗?‘奇迹般的孩子’。她一定还能创造出新的奇迹。”   和昌长出一口气,不知怎么的,他觉得很骄傲。   “近藤医生,这是我今天听您说的话当中,最棒的一席话。”薰子说。   近藤有点不好意思。   没多久,协调人就到了。不是三年多以前的那个人了,这次是个中年女人。   她热心而细致地解释了器官移植究竟是什么,一旦确定脑死亡,瑞穗的身体和器官将如何处理。   和昌只提了一个问题。如果瑞穗的器官用于移植,是不是能够告诉他们,究竟移植到了什么样的孩子身上?   协调人十分抱歉地说,很遗憾,供体和受体的一切具体信息都是保密的,这是铁律。   “怎么样?如果法律上确定令嫒已经脑死亡,您是否愿意捐献她的器官?”协调人最后确认。   和昌与薰子已经没有任何犹豫,齐声说:“那就拜托您了。”   5   第一次脑死亡判定将在当天晚上进行。院方问他们要不要在场旁观,和昌说,只旁观第一次就好了,因为听说还要隔很长一段时间才能进行第二次判定。而且,如果要进行第二次判定,就等于说在第一次判定的所有测试中,瑞穗都满足了脑死亡的条件,那就跟已经有了结果没两样了。   薰子说她不想旁观,因为没必要。在她看来,瑞穗的身体已经是一具尸首了。   而且,薰子说她还有事情必须去做。问她是什么,她回答:“那还用问?守灵夜的准备,还有葬礼。要通知好多人呢。”   和昌站在窗边向下眺望,看见妻子认真地一边摆弄手机一边走着,把医院抛在了身后。或许她的崭新人生已经开始了吧。   原以为脑死亡判定必会大动干戈,但站在旁边一看,却简单清晰得让人意外。时间最长的是脑电波检查,但也只不过持续了三十分钟左右。他很久没有看过瑞穗的脑电波了,平平坦坦,十分完美的一条直线。反正怎么观察也不会有变化了,不如早点结束了吧?虽然和昌心里这么想,但医生们仍然一丝不苟地完成了观察。还有些测试,他完全弄不清目的是什么。比如往耳朵里灌冷水,据说这叫“冷热试验”(caloric test),用来确认眼球是否能在诱导之下水平方向移动,似乎是一种检查内耳前庭的部分功能的试验,但就算医生做出解释,和昌也连一半都听不懂。除此之外的检查都是几分钟就结束了。确认瞳孔也只是几秒钟的事情。   只剩下最后一项——无呼吸测试了。也就是说,在此前的所有检查中,瑞穗都满足了条件。   瑞穗的无呼吸测试和别人不同。一般来说,疑似脑死亡的患者都装有人工呼吸器。无呼吸测试是要移除人工呼吸器,看看患者在一定时间内能否恢复自主呼吸。但瑞穗没装人工呼吸器,她的体内装着最新型的呼吸控制器AIBS。由于控制器是在体外的,所以只要关上按钮,对于瑞穗来说,就相当于无呼吸测试了。为了进行测试,AIBS研究团队的一名医师作为来自庆明大学的顾问,也在一旁观看。这是要避免出现误操作装置的情况。   在无呼吸测试之前,给患者供应了充足的氧气。即便如此,由于这项测试事关重大,负责的医师依然露出了紧张的表情。   电源关掉了。大家都盯着显示呼吸程度的屏幕。一分钟、两分钟——时间在沉默中流逝。瑞穗的脸色似乎越来越苍白。   规定的时间过去了,没有出现自主呼吸。再次接通AIBS的电源,瑞穗又开始呼吸。和昌看着这一切,觉得这孩子果然是靠着机械的力量在活着。   就这样,第一次脑死亡判定结束,所有条件全部满足。   和昌先回了家,第二天早晨再到医院。离第二次判定还有两个小时。瑞穗的身体仍然躺在昨天那间病房里。他正凝视着女儿的睡颜,千鹤子带着生人,和岳父茂彦一起来了。三个人都十分悲伤,却不想哭泣。   没多久,美晴和若叶也来了。若叶走到床边,把手放在瑞穗的胸口上。和昌想起薰子乱挥菜刀那天,若叶说等长大了就来帮忙照顾小穗。   薰子没有出现。对此,没人发问。看来她已经在电话里说过了。就像要解释似的,美晴开了口:   “她正和殡葬公司的人交涉呢。姐姐坚持要把忌日写成三月三十一日,可殡葬公司的人说要以死亡诊断书为准。”   “那孩子真够倔的。”千鹤子叹息道,“她说自己已经把瑞穗送走了,再来医院也没有意义。”   和昌知道薰子的确很逞强。她大概想到了,如果列席今天的第二次判定,就得接受由国家和当官的决定的死亡日期吧。   敲门声响起,身穿白衣的男子走了进来。“要进行第二次脑死亡判定了。”他彬彬有礼地说。   瑞穗被用担架从病房抬了出去。谁都没去列席第二次判定。如果确定脑死亡,瑞穗就会被视作死亡,接着就将进行摘除器官的一系列准备。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看见活着状态的瑞穗。   别了,这么久以来,你一直在坚持着,到了那个世界,一定要幸福哦——和昌默默地在心里向女儿告别。   两小时后,在候诊室里等待的和昌等人得知了结果。   第二次判定确定了脑死亡的事实。瑞穗的死亡时刻定为四月一日下午一点十分。   6   只有亲戚参加的守灵夜结束了,和昌送客人离开之后,回到设有祭坛的会场。会场小而雅致,摆着大约四十把折叠椅。要是瑞穗有同学,这里或许就会显得狭小了。   守灵和葬礼全是薰子一手操办的。殡葬公司和殡仪馆也是她选的。指示在祭坛周围摆满玩具的也是她。   和昌在棺材正面坐下来,抬头望着女儿的遗像。照片上的瑞穗闭着眼睛,就像最后一次见到她时一样。但她的脸上没有浮肿,面颊和下巴线条分明,发型细心地整理得很美,戴着粉色的发夹,身上穿的衣服也很华丽。   “拍得不错吧。”薰子走了过来,坐在他身边。   “我正这么想呢。忙着迎来送往,都没时间仔细看。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   “今年一月。我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的,拍了好几张,直到我觉得满意为止。”薰子望着遗像,答道,“这是每年的惯例。”   “每年?”和昌对着妻子的侧脸问。   “是啊。每年一月我都会这么做。从在家护理她那年开始。”   “为什么?”   薰子看了看他,苦笑道:   “你以为我真觉得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吗?”   和昌吃了一惊。妻子每年都为瑞穗拍照,以备作为遗像吗?   他挠了挠眉梢。“哎呀,真是败给你了。”   “现在你明白了?是不是有点晚了?”   “是哦。”和昌笑了笑,旋即认真地望着妻子,“辛苦你了。”   薰子慢慢地摇了摇头。   “我从没觉得辛苦,只感到幸福。照顾瑞穗的时候,我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因为把这孩子带到世上的是我,所以守护她生命的也必然是我。或许在旁人眼里,我是个疯狂的母亲吧。”   “疯狂……怎么会……”   “可是,”薰子说着,又抬头向遗像望去,“这世上有些东西,是即便疯狂也必须要守护的。而会为孩子而疯狂的,也只有母亲了。”她的视线回到和昌身上,似乎能将他看透一般,“要是生人出了同样的事情,我肯定还会疯一次。”   她说得平静,但一字一句却深深震撼了和昌。他无法直视她的眼睛。   薰子忽然一笑。“当然,我会拼上性命,防止这种事情发生。”   “我也会。”   “我没事的。放心吧。”   会场后方有声音传来,薰子向那边望去。和昌也跟着她看去,发现那儿站着一个意想之外的人。是近藤。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没穿白大褂的样子。近藤向和昌夫妇点头致意。   “对不起,我来晚了,因为有一台很紧急的手术。可以让我敬香吗?”   “请便。”薰子答道,然后站了起来,“我去看看生人,那孩子,睡不惯的被子总是会踢到一边去。”   “好的。”   薰子朝近藤微一鞠躬,便离开了会场。   身穿西装的近藤走到烧香台边,对着遗像深施一礼,然后用指尖捻起一撮沉香,撒进香炉中。接着,他双手合十,后退一步,又行了个礼。他手中没有拿念珠,大概是从医院直接赶来的吧。在他敬香期间,和昌一直站在一旁。   近藤离开祭坛,向和昌走来。“您请坐下吧。”   “医生您也请随意。若是不急的话。”   “是。”近藤说着,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和昌也跟着坐下。   “您总是会参加负责过的患者的守灵和葬礼吗?”   “并不是,”近藤摇摇头,“虽然我很想这么做,但基本上都没有露面。要是全都出席的话,有几个身子都不够用啊。”   说的也是,和昌点头道:“瑞穗是例外吗?”   “是的,她是特例。”近藤望了望祭坛,“我从未如此留恋过一具遗体。”   “留恋啊……这对您将成为一个永远的谜了。”   “对,您说的没错。”脑神经外科医生的话听上去并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在确定脑死亡的翌日,从瑞穗身上摘除了几个器官。根据检查结果,这些器官用于移植基本上没什么问题。事后,和昌夫妇得知,这是个令人震惊的奇迹。   其实,近藤曾提出,在摘除器官之后,想解剖瑞穗的头部。他或许是想亲眼看看瑞穗的大脑究竟成了什么状态。   和昌跟薰子商量,她表示坚决不同意。近藤只得失望地放弃。   第二天,瑞穗的遗体火化。就这样,一切都成了谜。她的大脑是什么状态,人们永远都无法得知了。   “三月三十一日殁啊。”近藤看着祭坛一角。那儿立着一块牌子,通常祭坛旁不会放这东西,这也是薰子的意思。   “内人很倔强,不肯让步。她说,瑞穗就是在那时候去世的。”   她对僧侣也是这么说的。实际上,在诵经的时候,也是这么念的。当然,死亡诊断书和政府相关,不能那么写,但除此之外,她都坚持是三月三十一日。   和昌没有干涉,他觉得自己无权插手。   “您是怎么想的?”近藤问,“您觉得令嫒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呢?”   和昌回望医生。“真是个奇怪的问题。”   “的确。但我很感兴趣。”   “如果听死亡诊断书的,那就是四月一日下午一点钟。”   “您接受吗?”   “我不知道。”和昌双臂交叉,“说实在的,我觉得这不对。脑死亡判定仅限于同意提供器官的场合,如果确定,患者就将死亡;如果不同意捐献器官,就不会机型判定,当然也就不会被认定为死亡——真是古怪至极的法律。如果说脑死亡就是人的死亡,那么在发生事故的那年夏天,瑞穗就已经死了。”   “那么,对您而言,那一天才是瑞穗的忌日?”   “不,”和昌摇头,“对此我也有抵抗情绪。那天我的确觉得瑞穗还活着。”   “那您是尊重太太的意思了?”   “唔……”和昌沉吟着,揉了揉太阳穴,“是啊。看来我还是希望保守一点思考。脑死亡并不是人的死亡。瑞穗迎来死亡,或许是在摘除器官的那天,四月二日吧。”   “保守?”   “意思是心脏停止跳动的那天。”   近藤笑了。   “要是这样的话,对您而言,令嫒还活着呢。因为她的心脏还在这世界的某个地方跳动着啊。”   “啊……原来是这样。”   他明白了近藤的意思。他听说瑞穗的心脏也被摘除了,移植给了某个孩子。   在这世界的某个地方吗……   这样想也不错啊,和昌想。   尾声   父亲说过,用不着的东西就要极力舍弃,因为这也是一个处理闲置物品的绝好机会。有东西,说是有纪念意义,结果只是放在那儿,很少会特地拿出来看。要扔的话,最好是扔这种东西,毕竟很少会后悔。   遵从这一教导,宗吾逐一将闲置物品放进垃圾袋里。这个玩具已经不会再玩了吧?这本书已经不会再看了吧?咦,这是什么?啊,是上五年级的时候的手工作业啊。算了,扔掉吧。   整理柜子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个大纸袋子。打开一看,吓了一跳,里面全都是千纸鹤,连同折纸鹤的彩纸放在一起。   不行,不行,这个不能丢。这是贵重的宝物啊。宗吾暗自惭愧,自己居然忘了这个纸袋的存在。   一小时后,搬家的工人到了。宗吾带着莫可名状的心情,望着家具、电器、纸箱等一样样被搬了出去。虽然在这座公寓只住了两年,却留下了不少回忆。不管怎么说,都是些愉快的回忆啊。是啊,因为宗吾与父母战胜了巨大的困难,才终于能在这里共同生活。   行李搬完之后,宗吾与父母一块儿在屋子里又转了转。屋子不大,两房一厨一卫,很快就转完了。   “亏我们在这么狭窄的地方生活了这么久。”父亲感慨万千。   “没办法呀。当时看重的是地理位置。”母亲应道。   宗吾与母亲坐上父亲开的车,向着新居出发。不,其实并不是新居,更应该说是旧居。那是他们三年多之前住过的公寓。   “宗吾下个月就是中学生了啊。真快。”开车的父亲说。   “他说想进篮球部。”副驾驶位置上的母亲说。   “还没决定呢。”   “是吗?篮球部挺好的啊。进吧。别的还有什么吗?足球部?”   “都说还没有决定嘛。”   “那个怎么样?游泳部。用具比较便宜。”   “你说什么啊?现在的泳衣可贵啦。有种什么高科技泳衣。”   “这样啊。那就体操部吧。什么都不用准备。”   父母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地说着。能聊体育话题了,两人都很开心。   车子在红灯前面停了下来。宗吾向车窗外看去,他们来到了一条熟悉的街道上,以前放学的时候,他曾经从这儿走过。   “那家拉面屋还在啊。”宗吾指着一间店铺。   “是啊。才三年,不至于倒闭啦。”父亲冲着前方说。   环顾四周,怀念涌上心头。   “爸爸,”他叫父亲,“我在这里下车。”   “诶,为什么?”   “我想从这儿走回去。”   “为啥啊,很麻烦的。”   “就听他的吧。好久没回来了,所以才想走走啊。你认识路吧?”母亲问。   “当然认识啦。”   信号灯变绿了。父亲一边说着“真拿你没辙”,一边把车靠在路边。   “可别到处乱逛哦。”母亲对下车的宗吾说。他应了声“知道了”。   目送车子离去之后,他迈开步子。这是小学放学回家的路,就算闭着眼睛也能走到家。   下一个转角往左拐,是一条不算宽的马路。越往里走,就越显得静谧。   这条路,他已经有三年多没走过了。以前可是每天都走的。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情中断了一切。   上体育课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身体发沉,头晕目眩,心慌气短,想告诉老师,却发不出声音 。紧接着,他眼前一黑。   醒过来的时候,宗吾已经躺在病床上了,戴着氧气面罩。   医生说他生病了,那种病的名字他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虽然具体情况不清楚,但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心脏出了问题。而且很严重,光靠手术是无法治愈的。   唯一的办法是心脏移植。   宗吾住进了一家很擅长心脏移植的医院。因为离家远,父母决定搬家。母亲还辞掉了工作,几乎每天都来医院照顾宗吾。   班上的朋友带着千纸鹤和集体信来看望他,对大家的鼓励,他一边道谢,一边暗中嫉妒他们的健康。   “没事的,只要移植手术做完,你就又能健康地玩耍啦。”母亲是这么说的,但听上去不太像真的。当时宗吾不明白,但事后回想,情况是明摆着的。   虽说移植心脏就能得救,但首先得有心脏提供。而在日本,几乎无法期待会有来自儿童捐献的器官。   如果有可能的话,只能去国外移植。宗吾记得父母当时有过这样的交谈。   那好像要花一大笔钱,而以宗吾目前的状态,长途旅行是很危险的——父亲为难地说。宗吾仍清楚地记得,听了这话,母亲拼命忍着,不让泪珠掉下来。   住了大概半年的院之后,宗吾陷入病危,时而清醒,时而昏迷。他听到枕边有人在呼唤,却无法回答。   是要死了吧,他想。或许就要这样躺在床上死掉了。他觉得死了也好。每天这么辛苦,这么不自由,这么毫无期待,就算活下去也毫无意义。   虽然一息尚存,却没有摆脱病危状态。每天他都做好了死去的心理准备。   就在这时,奇迹发生了。   捐献者忽然出现,宗吾接受了移植手术。他无法立即相信,可这的确是真的。之后的事情他不太清楚,只知道自己被搬到了好多地方,有人触碰自己的身体,还有许多人在讲话。推进手术室的时候,父母送了他一路。母亲祈祷似地双手合十放在胸前。   之后他就不记得了。醒来时,周围的样子已经改变,他到了集中治疗室。   他听说心脏移植手术非常成功。   那是三年前的四月二日。   他又住了一段时间的院,但这个住院的意义和术前已经大不相同了。每天都是新鲜的,一边观察着是否会出现排异反应,一边期待着出院。起坐练习,行走复健,一切活动他都想去做。   就算动得飞快也不会感到难受。食物很美味。能够大声说话。这些顺理成章的事让他十分开心。   在复健期间,他还交了个朋友。不过,他们之间相差六十多岁。这个坐在轮椅上的瘦削老人总是带着一把尤克里里琴。   “这是我唯一的乐趣啊,又能弹琴了,简直像做梦一样。”老人用有些怪异的口音欢快地说。   听老人说,他在几年前出了事故,伤到了头部,手脚完全瘫痪。但接受了引进最新科技的手术之后,他又能够动弹了。   “在大脑里植入电极,捕捉到想要运动的脑电波之后呢,就通过装在背上的装置,把信号传递给脊髓,手就能动啦。”老人有些笨拙地拨着尤克里里的琴弦,“不知道是谁发明的,真是太厉害了。医学真伟大啊。”   老人说的话有点深奥,宗吾不太能理解,但“医学真伟大”这一点,他深有同感。   术后三个月,宗吾出院了。从那之后又是两年多过去,一家人终于决定搬回原先的公寓。搬到医院附近的时候,他们舍不得原来的房子,就租了出去。   现在,宗吾正走在回家的路上,那个他曾经住过,以后要继续生活下去的地方。但他下车,并不是想追忆一下这条充满回忆的回家之路。   他的目的地是那栋宅子。   那栋有美丽少女在轮椅上沉睡的宅子。不知为什么,手术后,他无数次梦见过那里。它似乎在呼唤着宗吾。   可是……   到了那儿,他发现宅子已经不见了。建筑物、围墙和门统统消失不见,成了一片空地,连一点痕迹都不曾留下。有一瞬,他甚至怀疑那栋宅子只是自己的幻觉罢了。   他叹了口气,打算离开。这时,他忽然闻到了玫瑰的香气。   又是玫瑰,他停了下来。这在手术后也经常发生。可环顾四周,并没有看见玫瑰的踪迹。   宗吾轻轻地将手放在胸前。这玫瑰香,或许是心脏原来的主人带来的吧。   他坚信,那个给了他宝贵生命的孩子,环绕在深深的爱与玫瑰香气之中,一定非常,非常的幸福。 本书由 明朗1997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