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清明上河图密码4:隐藏在千古名画中的阴谋与杀局(出书版) 作者:冶文彪 出版社: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副标题: 隐藏在千古名画中的阴谋与杀局 出版年: 2017-6-1 内容简介: 全图824位人物,每个人都有名有姓,佯装、埋伏在舟船车轿、酒肆楼阁中。看似太平盛世,其实杀机四伏。翻开本书,在小贩的叫卖声中,金、辽、西夏、高丽等国的间谍、刺客已经潜伏入画,824个人物逐一复活,只待客船穿过虹桥,就一起拉开北宋帝国覆灭的序幕。 《清明上河图》描绘人物824位,牲畜60多匹,木船20多只……5米多长的画卷,画尽了汴河上下十里繁华,乃至整个北宋近两百年的文明与富饶。 然而,这幅歌颂太平盛世的传世名画,画完不久金兵就大举入侵,杀人焚城,汴京城内大火三日不熄,北宋繁华一夕扫尽。 这是北宋帝国的盛世绝影,在小贩的叫卖声中,金、辽、西夏、高丽等国的间谍和刺客已经潜伏入画,死亡的气息弥漫在汴河的波光云影中: 画面正中央,舟楫相连的汴河上,一艘看似普通的客船正要穿过虹桥,而由于来不及降下桅杆,船似乎就要撞上虹桥,船上手忙脚乱,岸边大呼小叫,一片混乱之中,贼影闪过,一阵烟雾袭来,待到烟雾散去, 客船上竟出现了二十四具尸体,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翻开本书,一幅旷世奇局徐徐展开,错综复杂,丝丝入扣,824个人物逐一复活,为你讲述《清明上河图》中埋藏的帝国秘密。 作者简介: 冶文彪,1970年代人。多年前偶游开封,自此沉迷《清明上河图》,立誓围绕此图创作小说史上最庞大的推理布局。他花费五年时间构思此书,创作历时三年。曾出版大历史推理小说《人皮论语》。 =================  引 子 飞 楼……   人之所终归,鬼之所藏也。   ——沈括   “天爷!”   郑鼠儿被唬得身子一颤,手一抖,旧溲罐掉落在地,顿时跌破,秽水泼溅起来,淋湿了裤脚布鞋。他却全顾不得,瞪大了眼惊望向蔡河对岸。   他是个肥皂团匠人,今天出门和乡友团聚,散了之后不愿回家,又独个儿乱逛了一圈,天黑才回来。一开门,屋里熏臭无比,溲罐几天没倒了,今天天热,臭气全蒸了出来。他端着溲罐刚出来,才走到岸边,猛听到一声巨响,牛吼一般,却比寻常牛吼震耳百十倍,连地都在颤。   他循声望去,巨吼声是从对岸庭院里传来。那原是一座旧宅,今年正月间才拆除重建。引了蔡河水进去,蓄了一片大池子,池子中间搭了座台子,起了一幢高楼,名叫百艺楼,是为收藏京城百行绝艺而建,又是京城第一营造师李度亲自构画督造,无比精巧宏丽。   昨晚,这楼才竣工。刚才回来时,郑鼠儿听见那院中隐隐传来歌吹笑语声,里头自然是在庆贺欢宴。他正乏饿,望着那楼窗灯火,人影晃动,知道那里头必定在饮宴,大吞了口口水,白馋了一阵。这时,那院子大门紧闭,院墙挡着,漆黑中只看得见那楼顶上一层,楼门关着,窗纸却透亮,映出明耀烛影。   那巨吼声一直响个不住,震得郑鼠儿耳蜗嗡鸣,连那楼都在隐隐颤动,却不见楼上有人开门出来。郑鼠儿盯望了一会儿,巨响声渐渐歇了。他正在纳闷,眼睛一花,恍然觉得那楼似乎晃了晃。他以为自己饿晕了眼,忙摇摇脑袋,再仔细一看,那楼真的在晃!   郑鼠儿以为地震了,可定神看自己这边柳树,纹丝不动。他忙又望向那楼,那楼晃得越来越急,晃了一阵,竟忽然向上升起!   郑鼠儿又一次惊叫起来。这回不是他一个人,左右邻舍听到巨响,也纷纷跑出来,立在岸边惊望,一起叫嚷起来。   对岸那楼一边摇晃,一边缓缓向上升移,不久便升到围墙之上,现出整个楼体,连台基也连着一起升上半空。楼上门窗全都紧闭,却尽都通明。楼里还传来一阵阵笛箫之声,如呜如咽。今晚云厚,遮住了月光,那座楼在夜幕中缓缓飘升,如同一座云中仙刹。   “里头有人!”不远处一个邻人嚷道。   郑鼠儿忙瞪大眼睛细望,果然,那些窗纸上隐隐映出许多人影,有男有女,衣袂飘飘,像是在团旋舞蹈。那楼却仍不住飞升,越升越高。良久,渐渐小如灯笼一般,最后只剩一点微光,即将消失于暗夜中,忽又陡然发出红亮,如一小团烛光灯焰,之后,便隐没于墨云之中。   郑鼠儿惊得浑身发冷发麻。今天正午,他在汴河虹桥边才目睹了大船化雾不见、白衣神仙降世,谁承想,晚间又撞见这场神异……他仰着脖,待在那里,指甲一直掐着大腿。正在惊疑,脖颈前猛然一痛,不由得伸手一摸,又冰又薄,是把刀,割进了自己颈项。他张嘴要喊,一样东西忽然塞进嘴里,直抵喉咙。他慌忙望向左右,想求救,但岸边漆黑,只能隐约辨出人影,那些邻舍又都朝天呆望着乱呼乱嚷,谁都没工夫留意他。   他伸手要去拔嘴里那东西,却头脑一昏,栽倒在地,滚下岸坡…… 青篇 萝卜案   第一章 便面   虚者,妙万物之地也。   ——沈括   清明一早,张用骑了马,带着僮仆犄角儿出城,去祭扫祖坟。   张用今年二十八岁。这几年,他装疯扮傻、佯狂处世,常日里懒于梳洗、任从邋遢。今天要上坟,犄角儿怕老主人在地下怪罪,再三哀缠,才逼着张用梳头洗脸,换了干净衫裤鞋袜,戴了顶细纱黑幞头,罩了件白苎直裰。张用原本生得眉修目俊,换了这一身素洁,顿时显得风神飘逸、洒然脱尘。   犄角儿看了,眼睛一亮,随即摇头叨叹:“好好一只云上白鹤,偏生要混进泥淖里做乌鳅。”   张用听了哈哈一笑,随手抓起桌边一把团扇,青绢扇面上是他用乱笔随手涂抹的一根拗虬黑枝,枝头单腿立着只大眼缩脖怪鸟。他一边摇扇,一边抬腿出门,随口应道:“云怕风,鹤怕雨,泥怕日晒鳅怕旱。拣东拣西,嫌高嫌低,何如风起为蓬,水来化萍。凉热随寒暑,无形亦无拘。”   他家坟茔在东郊,主仆两个寻到那里。祖父母和父母各合葬了一座墓,两座坟头都生了许多荒草。犄角儿忙取出带来的镰刀去割整。张用则从马鞍上摘下一只鸟笼,里头是昨天让犄角儿去鱼鸟市买的一对绿鹦哥。他祖父爱鸟,张用提着鸟笼走到祖父坟前,躬身一拜,笑着说:“祖父大人,又有两个小友来拜望您啦。您老人家如今仙游何方?”他侧耳听了听,而后道,“南边?好。”他将鸟笼子门打开,伸手进去,先后捉住两只鹦哥,朝南边望空抛去,两只鹦哥扑腾了片刻,随即相引着飞鸣远去。   “我怎么听不到老老相公说话?”犄角儿张着小眯缝眼问。   “魂魄如鸟儿一般,你张着网待等,它会往你怀里钻?”张用又望坟头拜了一拜,笑着说,“祖母,院子里那棵杏花开了几天了。每天清早,孙儿都替你绕着树赏三圈。花开得极好,比去年多了十三枝,您就放心吧。”   说罢,他转向父母坟墓,见犄角儿正挥着镰刀割草,草间开了两朵黄蒲公英花,他忙叫道:“住手!”   犄角儿吓得一颤。   张用笑望着那两朵蒲公英:“那是我爹我娘。”   “啥?”   “祖父母在旁边,我爹自然不敢远游,常困在墓里又憋闷,必定是我娘撺掇我爹,一起钻出坟头,厮并着开成花,来应这春景。”   “这花又不会说话。小相公怎么认得是老相公和老夫人?”   “你没见左边那朵昂着头,喜滋滋的,恨不得要飞的样儿,不是我娘是谁?右边那朵半垂着头,不情不愿,却又不好违拗,勉勉强强、应应付付的样儿,自然是我爹。但凡上庙、看灯、踏春,他们两个哪回不是这样?众人都说我娘贤德,其实她那性情最受不得拘管。别的花她不变,偏要变朵蒲公英。自然是想,生时服侍公婆,贤德了半辈子,死了便该随性任意,四处畅快游走。等春末花谢,结了绒朵,那时不管我爹愿不愿意,都得随她一起飞了,哈哈。”   “这么一说,还真的像。老相公、老夫人,犄角儿给你们磕头了。”犄角儿说着跪了下来,朝那两朵花连磕了三个头,“老相公,老夫人,你们也瞧见了,小相公虽没胖,却也没瘦,每天都穿得这样干干净净、齐齐整整。从来都早睡早起,也不出去耍闹生事,二老就请放心。朱家那边一直在等,到五月初三,孝期满了,犄角儿会催着小相公把朱家小娘子迎娶过来,到那时,小相公饭食起居就有人上心照管了,二老就越加不用忧心了。”   张用也拜了三拜,这时一阵清风吹来,那两朵花一起摇了摇。“娘又不耐烦了,孩儿就不搅扰二老赏春景了。”张用笑着又拜了一拜,退回到树边,翻身上了马。   主仆二人赏着四野新绿,慢慢往回行去。等回城时,已近正午了。今天出城扫坟游春的人多,汴河两岸、城里城外,到处人拥声喧,张用许久没有上街,兴致大涨,四处乱瞧着,随口说说这个,笑笑那个,高声大语,毫不避忌,不时引得路人惊怪。   一路来去,他都摇着那把团扇。时人有个礼俗,出门时带一把团扇,若是见到熟人,自己正巧内急,或有要紧事,来不及招呼,便用扇遮住脸,以示致歉,叫作“便面”。张用觉着这礼俗极好笑,一路上留意着熟人。行过力夫店时,他见店主单十六站在门前张望,便用扇子遮住一半脸,露出半只眼瞅着单十六,看他作何应对。单十六是个诚朴人,抬头认出是他,虽一愣,但随即叉手一揖,笑着拜问:“张作头,进来歇歇脚?”张用觉着不好耍,笑着眨了眨眼,便驱马而过。犄角儿快步跟着,连声劝道:“小相公又胡乱逗人,逗到肚皮宽大的,笑笑也就罢了,若是遇见窄心窄肠的,平白惹闲气。上回工部那位宣主簿大小也是个领钱俸的官儿,当时恼得脸发青、手直抖,若不是李度相公在一旁开劝,他早就发作了……”   张用却浑未入耳,笑着驱马上了虹桥。这座虹桥本是他祖父当年所造,无梁无柱、无钉无榫,全由短木拴扎拱接而成,至简至牢,历经六十多年,依然稳固如初。直到两三年前,因“花石纲”运送太湖石,虹桥才被拆建数次。不过,每回都照原样装回,只抽换了几块遭虫蛀的木料。如今骑马过桥,仍然稳如平地。   张用想起幼年时常听祖父叨念:“人死功不废,身没智不亡。”至今恐怕没有几个人还记得祖父的名字,不过,这不正遂了祖父心愿?他不由得高声念道:“生而弗有,为而弗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桥上过往的人尽都望向他,他却如独行于荒郊一般,自顾自笑诵着驱马下了桥。   刚下桥便瞧见一个身穿玄色长袍的盛年男子骑马缓缓行了过来,是将作监修内司大作头黄岐,身后跟着大徒弟陈宽。黄岐与张用父亲相熟,他在京城宫室营造行名位极尊,为人又倨傲,眼常上翻,寻常人物从不低眉瞧一眼。张用见了大喜,扇遮半脸,迎了上去,拿单眼瞅看着黄岐。黄岐似乎有心事,扫了一眼,并未认出张用,拽缰要避开。张用侧身探头过去,用独眼继续瞅着黄岐笑。黄岐有些着恼,狠盯了一眼,这才认出张用,随即叱道:“张用!你做什么?”张用却立即移扇遮住全脸,装作不见。黄岐怒哼了一声,驱马要走。张用又移开半扇,高声叫:“黄老伯!”黄岐扭过脸望过来,张用迅即又全遮住脸。黄岐越发恼了,骂了句:“疯儿!”便驱马走了。张用移开扇子,见黄岐马后那徒弟陈宽一边快步赶,一边回头愕然望过来。张用朝他挤眼逗笑,陈宽既惊又窘,忙回过头追赶师傅。   张用最爱看世人这神情,常日里个个板着面目装老成,一旦失措,便立即现出孩童般羞腆来。他哈哈大笑着,驱马慢慢跟了上去。那徒弟中途又回过脸,见张用跟在身后,越发慌了,紧跟着师傅,再不敢回头。到了护龙桥前,黄岐师徒拐向烂柯寺那边。张用已经乐够,便没有再跟,向前进了东水门。   刚拐过香染街口,见一群人围在街角查老儿杂燠店门首,张用在马上探头一看,是说书的彭嘴儿在讲黄巾军。他知道彭嘴儿向来一张嘴就乱滚球,便停住马,彭嘴儿每讲一句,他便大声应一个“对”,连应了三声,不但彭嘴儿满脸惊愕停住了嘴,连围听的人都齐齐望向他。里头有认得张用的,不由得叫出来:“作绝?”   “否!吾乃对绝是也。”   张用哈哈大笑着拨转了马头,刚一转脸,见斜对面一个人走了过来。那人年过五十,身材粗壮,穿了件黑绢袍,是京城彩画行的黎百彩,身后跟着个蠢丑小徒弟。黎百彩手艺高明,但好说大话,张用曾当众戳破过他几回。黎百彩手里也拿着把团扇,一眼瞅见张用,慌忙用团扇遮住了脸。张用见了,被逗起兴致。纵身跳下马,几步绕到黎百彩身前,站住脚,盯着黎百彩笑。黎百彩移开扇子见是他,忙又遮住了脸,想要绕开。张用却笑着高声道:“彩画五装,杂间为王!”引得路旁的人全都望过来。   黎百彩满脸慌窘,忙低声求告:“张兄弟莫要乱说……”说着便低头急步走开,慌慌拐过街角,向城外急步走去。   张用这才笑着重又上马,慢慢往家里行去。   一乘轿子在龙柳茶坊前停了下来,轿帘掀开,走出一个女子。   女子体格微丰,脸盘略圆。里头穿着蔷薇隐纹花罗衫、染金丝绢绿裙,外头罩了件孔雀妆窄缎镶边的淡黄绫褙子。样貌虽然生得甜秀,眉眼间却透着不耐烦。   她见轿子停在龙柳茶坊前,离河岸还有二十来步,依她常日的性子,定要坐回轿子,让轿夫再往前抬满这一小截。但今天心里有事,懒得计较,便从腰间摘下绿地蔷薇纹孔雀妆彩缎钱夹,取出一陌钱,又数了二十五文散钱,一起给了轿夫。一转头,见跟来的那辆草篷车也停了下来,那车夫站在车边蠢蠢望着她,她越发有些不耐烦,吩咐道:“你到那岸边柳树下等着,莫要乱跑!”说着便快步往河边走去。   女子姓宁,乳名绣薇,今年二十五岁。她生于织锦之家。父亲是宫中绫锦院织匠,只生了她姐妹二人。她姐姐善织妆花缎,在锦上以纬线挖花盘织,又用彩绒绞边,极费时力,一天最多织寸许,有“一寸妆花一寸金”之称。她姐姐心细手巧,所织花朵精细如真,京城人便叫她“宁妆花”。宁绣薇一心要胜过姐姐,见有人用孔雀毛织罗,便将这手艺搬来织缎,又用金线绞边。花朵织出来,明艳华贵,斑斓耀眼。让她如愿胜过姐姐,更得了“宁孔雀”的称号。   宁孔雀今天到这汴河岸边,是来接姐姐宁妆花。   昨天,姐姐的使女小涟先从应天府赶来报信,说许多船都不愿载棺材,好不容易才找见一只船,扶着姐夫灵柩,今天到京城。   宁孔雀才走到岸边,就听见虹桥上一阵叫嚷,她没有闲心去理会,四处张望寻找姐姐,却不见人影。她便先走到梢二娘茶铺后面,向水边那只客船船工打问:“你家船主是不是姓梅?”那船工摇头。宁孔雀又去问后面两只客船,都不是。她这才后悔没带小涟一起来,正在烦躁,见河两岸的人纷纷奔到岸边,齐齐望向虹桥。她也不由得望了过去,却见一只船烟雾腾腾从虹桥桥洞下驶过来,直直撞向前头一只游船。她也忍不住随着众人惊呼了一声。那船撞上去后,却越缩越小,消失不见。随后,烟雾中飘出一个白衣道士、两个白衣童子,顺流而下,神仙一般。她心里虽然记挂着姐姐,这时也不由得惊住。半晌,才回过神,忙要去前面继续打问。然而,岸边人都在叫嚷奔呼,她只能在岸边树下寻了个空地,耐着性子等。   闹了许久,两岸的人才渐渐散开。她这才挨着岸边客船一只只去打问,却都不是。两岸问下来,走得口干脚软,她心里不住骂姐姐,做事从来都这般没张没致。除了织缎,样样都像是芋泥拌浆水——黏黏泞泞。但一想到姐夫那样一个活跳人,竟说殁就殁,心底又一阵酸心。她叹口气,站在虹桥北头,呆闷了半晌,见旁边米家客店里空荡荡没有人,便走过去坐到门边临河的座儿上,想买碗茶吃。等了半晌,才见一个中年胖厨妇走了出来。   她没工夫吃点茶,便要了碗煎茶。那胖厨妇取过茶壶茶盏,斟了一杯给她,茶汤瞧着倒也罢了,那茶盏却似乎没有洗净,隐约有些斑渍。宁孔雀心里烦恶,却又不好说什么,只得从袖管里抽出白绢帕,将茶盏边沿拭了拭,这才端到嘴边,尽量不让嘴唇沾那盏沿,微微喝了两口,只润了润喉咙,便放下了。   那胖厨妇在门边一直用眼角偷瞅着,那面上神情古古怪怪的。宁孔雀顿时要恼,但旋即忍住,强换作一丝笑,问那妇人:“这位婶婶,今天上午你有没有瞧见一个年轻妇人下船?年纪比我长两岁,样貌和我有些像。外头穿的该是一件靛青锦边的菱纹蓝绸褙子。”   “怪道我刚刚瞧着小娘子有些面善,还纳闷在哪里见过。你这一问,我才记起来。约莫半个时辰前,是有个娘子从这岸边下了船,眉眼和小娘子是极像呢。对了,她搭乘的就是刚刚化烟不见的那只客船。”   “哦?”   “船夫还帮那娘子搬了一具棺木下来……”   “对,是她!她去哪里了?”   “她在这岸边候了半晌,有个年轻男子走过来,唤她‘姐姐’,听那声气,两人似乎相识。”   “年轻男子?什么模样?”   “我只扫了一眼,记不太清了。那时店里刚巧来了客人,我去招呼,等安排客人坐好,再回头时,那位娘子已经跟着那个年轻男子走了,还有四个力夫帮着抬那棺木。”   “他们去哪儿了?”   “往沿河西街去了。”   “难道是他?”宁孔雀有些纳闷,又有些恼。   力夫店里空荡荡的,店主单十六坐在自家店前的长凳上,闭着眼打盹。   今天是清明,生意原本会好过常日几倍。单十六特意备足了肉饭菜蔬,一早就让厨子煎好了一大罐茶水。可正午被那仙船仙人一闹,人都争着瞧稀奇去了,力夫店里便没有了食客,喝茶的也不见来。单十六倒也不太介意,他经营这店已经许多年,早已经惯了起落。这生意就如天气一般,好两天,自然会歹两天,有什么打紧?   岸边船上说话声叫醒了他,他站起身,伸了伸腰臂,四处望望,又扭头向店里看去。厨子董瘦子不见人影,自然又去偷空睡觉了,吹哨一般的鼾声从里间一串串传来。只有那个帮厨的杂役解八八,拿着块抹布卖力地擦着桌子。   解八八已经年近三十,唇边一圈黑胡子,身形粗壮,手脚却有些笨。他左手五根手指,四根缠了布条,那是学厨切菜割伤的。右边耳背一道伤才结疤,是前几天剁猪尾时,刀挥得太高,险些将自己耳朵削下来。他原先在家乡学制瓷,却连皮毛都没学到。三年前遇了水灾,逃荒出来。在这京城没有手艺,很难立足,他便死心要学厨。   他去过许多食店茶肆,都做不过一个月便被雇主撵走。最后,来到力夫店求单十六,说白干也成。单十六让他烹一道菜试试,一把韭菜,他竟用了两顿饭的工夫才切完,还切得七长八短。菜下了锅,他更是手足忙乱,如同在与一伙强盗搏命,几次被油烫到手脸。等菜装了盘,一半焦煳一半生,看不得。   店里的厨子董瘦子在一旁瞧着,不时尖声笑出来。单十六也笑着直摇头。解八八这年纪学手艺本已经太晚,何况又这般拙笨。不过,他瞧着解八八一头大汗,又急又惶,实在不忍冷拒,又见他满眼恳切,至少不是贪闲窃懒之徒,便雇用了他。   果然,解八八虽然笨,却极肯卖力,从不让自己闲着,做起活儿来,那劲道简直不把自己累死不罢休。单十六也雇过不少人,但从未见过这么肯下死力的。这桌子今天解八八已经擦了三道,这些旧桌凳原本积满经年油垢,自他来后,全都被擦得净亮。   “成了,趁没人,你也歇歇吧。”单十六劝道。   解八八点了点头,手却不停,像是和那些污垢有冤仇一般,将最后两张桌子都狠力擦亮了,这才住手转身,望向单十六,搓着手局促了半晌。   “你有事要说?”单十六纳闷道。   “嗯……这会儿店里没客人,我……我想告半天假,傍晚就回来。”   “这有什么打紧,赶紧去吧。”   “谢谢店主!”解八八重重点头道过谢,才去里间换了身干净衣裳出来。   单十六忽然想起来:“对了,你要去虹桥那边?灶台上今早煮的那碗清明稠饧,你替我送到甘家食店,给我表弟,表弟若不在,弟媳妇也成。”   解八八忙答应着,去厨房端了那碗稠饧出来,小心捧着出了店,往西街去了。   可直到天黑,解八八都没回来。单十六也并没有在意,解八八来店里三个多月,这是头一次告假,本也该好好耍耍。可晚上过了二更天,解八八仍没回来。单十六这才有些担心,却没处去找,只得留了门,先睡了。   到了半夜,单十六听见外面咚的一声,连他浑家也被吓醒。他忙摸着火石,点亮油灯,端着出去觑看。只见门大开着,一个人仰天倒在门槛边,嘴里尖耸耸塞着一样东西。   第二章 水运仪象台   观璇玑者,不独视天时而布政令,抑欲察灾祥而省得失也。   ——苏颂   张用一回家便钻进后院的工坊。   他家后院紧邻五丈河,这间工坊极高敞。里面凌乱地堆满了各样器具工件、铜铁竹木、盆罐棰碾……行步都难。后墙开了个宽口,外头河里架着一座高大水车,大转轮随流水不断转动。水车下用木桩架起几只木齿轮,或平或立,大小不一。齿轮相互咬合,随着水车大轮一起轧轧转动,接续延伸进工坊。最后那盘齿轮轴上套着一组粗木链杆,随着木轮不断起伏引动。链杆前并排摆着风箱、舂碓、锯架等器械,若要用哪样,便用链杆套接,可借水力拖拉风箱、舂杵物料、割锯木料。   这些都是张用自己制造的。他娘在世时,张用还替他娘造了一架织机,也是用这水车带动,一个人操纵,抵得上十数个织妇。   大宋不限工商,任由货卖。即便宫中工匠,也不再强征严拘,而是招募进宫,全都酬给工钱。因此,诸般工艺迅猛精进,远胜前朝。张用父亲是京中木器名匠,曾任将作监竹木务大作头。张用自幼跟随父亲学艺,十一二岁时,已能造出一等好木器。十三岁,被竹木务破格招为作头。   木器作曾兴起一种“燕几”,一共六张木几,可按宾客多少,随意拼合,能纵横布列出二十体、四十种名目。张用爱观天象星辰,因北斗激起巧思,增加了一几,创制“七星燕几”,可以拼出二十五体,衍化出六十八种式样。这套“七星燕几”进奉御前,曾得官家御口亲赏。才十七岁,张用便接替父职,升任竹木务大作头。   但张用心眼活跳,不愿只拘于木艺,见各样工艺都爱。他父亲认得京中各行名匠,张用便到处拜师学艺。一门技艺,别人三五年才能入门,他却三五个月便能上手。一样学熟,他便转学另一样。二十来年,通习了几十门技艺。虽说并非样样皆精,但常人学艺,只学其技,他却爱究其理,因此,眼界见识远超众工。到二十五岁,他相继兼任将作监窑务、丹粉所、帘箔场大作头,更被军器监东西作坊、皮角场及少府监文思院、绫锦院、染院请去兼差,因此被众人封了一个“作绝”的名号。   他生性跳达,这名号于他而言,若有似无,全不介意。能牵住他心神的,唯有各样工艺绝技。越难,他便越着迷。就如这一向,一桩活计将他死死牵住,行住坐卧,念念皆在此。   他走到工坊左边那张长条木桌边,桌上摊开着一卷长纸,上面画着一幅机械图,构建极其繁密。张用盯着那图,皱紧眉头,不住嗑响牙齿,凝神细想。   “仍不成吗?”犄角儿跟进来小心问。   “浑仪、浑象、漏刻都成了,但三样连在一起,始终有些卯对不上。”   “私造仪象台,那是极大的罪,小相公还是歇手吧。”   张用却浑没听见,手指在图稿上点画,继续凝神思索——他想造一座水运仪象台。   历代观测天象用浑仪,演示天象用浑象,报时则用刻漏。三十多年前,文臣苏颂极尽巧思,耗时七年,集合宫中名匠,将三者联为一体,造出一座水运仪象台。   台高三丈五尺,分三层。最顶上一层是一座铜浑仪,外有赤道、黄道圈环转动,内有窥管,用以观测天象,上有木顶,可随雨晴开闭;中间一层是一间封闭密室,内设一架浑象、一个巨大铜圆球体,外有子午圈、赤道圈、地平圈等,上绘星辰及刻度,不断旋动,演示星辰移转;下层则是一部报时机械,分为四阁,分别报正时、时辰、时刻、日暮昏晓等。每一时辰、每一刻,分别有紫衣、红衣、绿衣木偶,或摇铃、或敲鼓、或击钲、或举牌,报知时刻。   最精妙处在于,浑仪、浑象、报时这三层机械由同一套齿轮机械牵动,而齿轮机械则由流水引动。   中央枢轮上有七十二根木辐,上挂三十六个小水斗,枢轮顶上巧设了一个擒纵机关,卡住枢轮。台边有一组漏壶,上面是注水壶,下面是泄水壶,当水注满,泄水壶便溢出,水流入枢轮上三十六个小水斗中的一个,水斗下坠,牵动链杆,拨开机关,枢轮便转动一格。中轴也随之旋转,从而引动其他机轮转动。木人依次准时报时,浑象、浑仪匀速运转。而枢轮水斗中的水则倾入底下一只退水壶中,用一套打水装置,将水又引回注水壶里,循环往复,运转不休。   这座水运仪象台堪称自古以来神思奇巧集大成巅峰之作。张用的父亲当年应召参与其中木器制作。他常跟张用讲说此事,张用自幼就神往之极。但天象事关国运,民间严禁修习天文。仪象台藏于司天台,是朝廷禁地,张用更无缘得见。苏颂曾着有一部《新仪象法要》,详细记述这座水运仪象台制作细目,但此书也藏于秘阁,一介布衣,哪里读得到?   为能亲眼瞧一瞧这座水运仪象台,张用甚而想读书应考,进入司天监。他父亲见儿子自幼颖悟,原也想让他读书应举、改换门庭,便延请儒士,教张用习字读书。张用书倒是爱读,却偏好老庄放达任性,受不得儒经礼教那等严苛迂板,再眼见耳闻仕途上诸多无趣凶险,读了几年书便倦了。他想:苏颂再睿哲巧思,也不过一个凡人,他做得,我为何做不得?   于是,他四处寻访当年参与营造水运仪象台的工匠,向他们打问其中细目。那些工匠大多已经老迈昏聩,甚而亡故。即便有记得的,也大多只是奉命制作某一部件,并不明白其中道理。张用只拼凑出一个大致样貌,他想这已够了。   父母相继亡故后,再没有人管束,他便细循其理,一边构画精研,一边动手制作。   造这仪器要铜,铜却极难买到,就算买得到,也要炼铜铸模。于是,他就去学炼铜法。他从《淮南万毕术》中读到一句,“曾青得铁,则化为铜”。曾青是胆矾,把铁浸在胆矾水中,能化为铜。他又向一些铜匠打问,饶州、信州果然在用这“胆矾法”炼铜,把生铁锻成薄片,浸渍在胆矾水里,几天后,铁片上生出一层赤煤,刮取下来,三炼便能成铜。   他便照着这法子,托人从江西买来胆矾,自己浸铁,又造了一架小炼炉,用水车鼓风,果然炼出了铜来。   铜虽有了,但这并非单个机械,得让数百个大小机件契合联动。此外,更得精通天文、历算、六壬、太乙、遁甲等秘学,他却不怕。此生无聊,既然寻到这桩趣事,何乐不为?   他四处寻访儒生、道士、方士、术士,向他们求教天文术数之学,用了三年多,渐渐明白仪象运转之理,而后便全力绘制营造图。   这桩事处处艰阻、极耗心智,他却不急亦不疲,登险山、寻胜景一般,一路兴致盎然。   犄角儿照旧从街口买了饭食,给他端了来。他却一直盯着图稿,舌尖在上腭不住弹响,寻思其中一个关窍。犄角儿早已见惯,将饭菜搁到桌上,用瓷匙舀了半匙米,夹些菜肉在上面,递到他嘴边,让他张嘴。连叫了几遍,他才听到,侧过脸,张开嘴。犄角儿将汤匙伸进他嘴中,他才将饭菜含在嘴里。犄角儿叫一声“嚼”,他才慢慢嚼起来,心眼却全在图稿上。   三顿饭工夫,犄角儿才将盘里的饭菜给他喂完,又舀了几匙汤灌进他嘴里,这才用帕子替他拭了嘴,转身离开了。这些他一概不知,更莫说咸淡饥饱。   直到深夜,他仍围着长桌,在黑暗中不停绕着圈儿,寻思那个关窍。犄角儿擎着油灯进来,扯着他的衣袖,用力拽摇了一阵,才将他摇醒。   “小相公,朱家出事了!朱家小娘子不见了!”   宁孔雀寻了半天,都找不见轿子,只得坐来时雇的那辆本打算运载棺木的草篷车。   那车里十分脏旧,到处尘垢,一股膻臭味冲鼻。宁孔雀取出帕子垫在木条上,小心坐下,仍觉着尘垢会渗过帕子沾污了绫褙子。但车一行驶起来,便有些颠簸,她只得坐稳身子,忍着脏,伸手抓紧凳板边沿,后背却无论如何不敢靠着篷壁。   好不容易挨到城南保康桥姐姐家,她忙站起身,回眼一看,那条雪白的帕子果然渗出两片污迹,再用不得,只得丢了。她转身抓着门栏,不让车夫搀扶,愤愤地跳下了车。扭头一看,父亲、后娘和丫头小涟都迎出了门,站在门首,全都又惊又怕地望向她,转而又望向那车子。   她觉着不对,忙问:“他们没回来?”   “谁?”她父亲一愣。   “姐姐啊,还有我家那个。”   “嗯?你不是接你姐姐去了?”她父亲忙问。   宁孔雀一惊,随即怨道:“那愚竹竿!难道是接到我家去了?嗐!尽做些悖晦没时运的多余事!”   宁孔雀顿时恼起来,想赌气不管,但又怎么能不管,气愤愤转身往街口走去。   “这位娘子,雇车钱还没赏呢。”草篷车车夫在身后嚷起来。   “跟我爹要去!”宁孔雀气恨恨甩了一句,走了两步,忽又停住脚,转身望向父亲大声说,“爹,他车子太脏,污了我的新帕子,还丢在那车上,减他十文钱!”   到了街口赁轿店,她雇了乘轿子,又赶往旧曹门外自己家。到了家门口一看,院门关着。她忙付过轿钱,走上去推门,里面闩着。她抓起门环,用力敲起来。半晌,屋里才传来一个虚弱声音:“来啦!”是她婆婆段氏。   门开了,她婆婆拄着杖子怯生生望向她,微扯出一丝半僵不僵的笑。宁孔雀不怕人狠,就怕人懦,最见不得这般畏怯模样。她跟婆婆说过许多回:“你是我丈夫的亲娘,我丈夫赚不了银钱孝敬你,自该我这个媳妇出钱来养你。你该吃就吃,该笑就笑,我又不是强娘匪婆,你怕我做什么?别人瞧着,倒像是我如何日夜苛虐你,不知道那鸡嘴鸭舌们背地里如何咒我呢。你倒是发发慈悲,笑一笑啊!”她越说,她婆婆越笑不出来,她也只能没奈何。   她没有理睬婆婆,径直走进院里,见里头空荡荡并不见棺木,心里一沉,刚要开口问婆婆,一个瘦瘦的男子从侧房走了出来,是她丈夫牛慕。衣衫松垮起皱,满脸惺忪,自然又在睡白日觉。手里却装样儿,拿着卷书。脸上也和他娘一样,畏怯怯僵笑着。   “你没去接我姐姐?”她大声问。   “嗯?没……我……”牛慕眼里又惊又怯,“我早起去会过几位学兄后,回来便关起门,一直……在攻读《礼记》。”   她望着丈夫,又急又恼,更有些失望。她原以为是丈夫为献殷勤,自作主张去汴河虹桥接走了姐姐。看来自己又高看了他,这根腐竹哪里会动那般心思?接走姐姐的既然不是牛慕,那又是谁?   虹桥边那店里胖厨妇说,那年轻男子口里叫着“姐姐”,两人似乎相识。姐姐从来不和其他男子言语,又哪里来的这个“弟弟”?   汴河两岸一片漆黑寂静,只有力夫店店门大开,里头透出油灯光。   单十六愣在原地,惊了半晌,这才小心走了过去,举着油灯,照向地上那人的脸,一眼看清,顿时一惊,是解八八。   解八八头枕门槛仰脸躺着,眼珠怒鼓,鼻孔大张,嘴里竟塞着个青头萝卜,不住喷着粗气,瞧着极诡怖。再一瞧,他的脖颈处竟绽开一道口子,血水正往外溢。   单十六顿时慌起来,忙蹲下身,将油灯搁到地上,一把拔掉解八八嘴里的萝卜,从怀里抽出帕子,急捂在解八八伤口上,高声朝里喊:“阿蔡!瘦子!快起来!”   他浑家阿蔡和厨子董瘦子相继跑了出来,见这情状,都惊呼怪嚷起来。   “瘦子!赶紧去请葛大夫!阿蔡,快去寻块干净布,我这帕子太小,血捂不住!”   董瘦子慌忙跑出门去,阿蔡也抖着手寻来一张才洗过的包袱布。单十六丢掉那张已经被血浸湿的帕子,将包袱布折成一个厚条,扎到解八八的脖颈上。   解八八眼睛已经闭起,嘴仍张着,不住喘着气,喉咙里发出一阵怪声,似乎在说什么。单十六仔细听了听,没听明白。   阿蔡在一旁说:“他似乎是说,‘他来了’?”   “他来了?”单十六又听了听,果然是这三个字。   解八八重复了几遍,便再发不出声,只急促喘着气。   焦急等待了半晌,董瘦子才背着药箱,半扶半拽地将葛大夫拖了来。葛大夫几乎背过气去,扶着门急喘了一阵,略缓了口气,才忙蹲下来查看伤势。一看那伤口,他不由得惊呼了一声,慌忙从药箱里取出一个瓷瓶,揭开塞子,往伤口上撒药末。那血随即便将药末淹没冲散,一整瓶倒完,才勉强掩住。他又忙抽出一条白绢带,抹了许多黑色药膏在上头,让单十六托着解八八的头,迅即将伤口扎了起来。   “伤口太深,血脉都割破了,我只能替他敷些止血药,你们得赶紧另请大夫。”   “他这命保得住吗?”   “这我不敢说,东水门里赵太丞的儿子是太医局医官,金镞折伤科出身,治刀剑金创,京城第一,号称‘赵金镞’,你们若能请得到他,或许救得回这性命。”   单十六忙要叫董瘦子去请,但随即想到,赵金镞不是说请便能请,便忙去厨房里舀水胡乱洗去满手的血,又快步走进里间卧房,用腰间钥匙摸黑打开床边柜子,揭开钱箱盖子,摸到银子袋,解开绳扣,先摸出一块约二两的碎银,怕仍不够,又摸了一块,也是二两左右。这时,卧房门忽然亮进灯光,是浑家阿蔡,端着盏油灯赶了进来。   “这么些银子?他只是个杂役帮工,白干一年也赔不回来!”   “那是一条命,能瞧着他断气?”   单十六捏着两块碎银,把钱箱柜门留给浑家,快步走了出去,说了句“我去请赵小相公”,随即急步出门,一路跑着过虹桥,进东水门,来到赵太丞医馆,却见门关着。   单十六忙抬手拍门,半晌,门才打开,月影下探出一个头,是个小厮。   “请问赵小相公在吗?有要命急症!”   “啥急症?”   “脖子被人割了,瞧着就要断气了!”   “小相公不在。”   “他在哪里?”   “我也不晓得。”   单十六顿时焦起来:“赵太丞应当在吧?”   “我家老相公主治肠胃症候,这割伤从没治过。”   “性命大似天,就劳烦小哥进去请赵太丞随我去看一看,赵小相公能治,赵太丞自然也通一二。”   “这差远了,鼻子离嘴那么近,天天瞧着嘴吃饭,它就会吃了?”   单十六再顾不得,一把推开那小厮,不顾那小厮叫嚷,径直穿过医馆后门,朝后院奔去。刚进到院子,就见北房门打开,月影下一个人走了出来,看着是个老者。   “赵太丞?”   “我已听见了,我儿没在家,救命要紧。这一带再没有疡科大夫,我只能先过去瞧瞧,但治不治得了……”   “多谢赵太丞,这是一些看诊费,若不够,我再补。”   “钱你先收着。若治得好,再按价收取。白术,赶紧把驴子牵出去!把药箱备好!”   第三章 重诺   阴阳相错,而生变化。   ——沈括   犄角儿扯着张用袖子往外拉。   张用却仍仰头寻思:“枢轮七十二根辐条,每个时辰转六格;赤道二十八条星宿线,每个时辰二又三分之一宿;一宿转二又七分之四格……”   “小相公别算啦!阿念在外间等着呢!”   “望筒指日,天西行一日,日东移一度……”   “朱家小娘子寻到了本《新仪象法要》!”   “《新仪象法要》?”张用顿时醒了。   “你总算醒了。我诳你的。朱家小娘子没找见那书,倒是她本人不见了!”   “不见了?去哪里了?”   “正是找不见,阿念才来寻你!”   “捉鱼下河、寻鸟上树,黑地里不见了人,该点盏灯笼,找我做什么?”   “嗐!又不是丢了只鞋子。一个鲜嫩嫩大活人,又是小相公未过门娇妻。朱家又只有一个寡母、一个厨妇、一个丫头,小相公不去寻,谁去寻?”   犄角儿强拖着他,穿过满地器具杂物,刚出了工坊,就见阿念焦惶惶奔了过来:“张姑爷,我家小娘子不见了!”   张用见阿念急赶着小碎步,腰胯一扭一扭,像只受了惊吓却跑不快的小雏鸭,不由得笑起来。他从未见过朱家小娘子,阿念倒是见过许多回。阿念性情乖顺,心智却似乎比别的女孩儿短缺了三两分,又爱笑,浑身透着一股憨稚气。他从犄角儿手中接过油灯朝阿念脸上一照,阿念额上鬓边满是汗水,小圆脸上原本时常露着笑,团子一般甜糯糯的,这时眉眼鼻头却拧凑在一处,像被挤扭坏了一般。他越发觉得好笑。   “你家小娘子如何不见的?”   “小娘子早晨又雇了顶轿子去银器章家,我也跟着去了。可下午回来的路上,那顶轿子走着走着,忽地就不见了!”   “哦?怎么个忽地?”   “就是唰地就没了!”   “稀罕!”   张用原本一心念着自己的水运仪象台,不愿分神,这时却被逗起了兴致。   朱家是个织锦人家,朱家小娘子闺名克柔。他和朱克柔的亲事是三年前父亲在世时定的。他一直醉心工艺,于一切俗事全不耐烦,对亲事也极不情愿。他父亲厉声训斥说:“铁难服软,人难移性。其他事我再管束不到你,唯有这桩亲事,你却必须听我安排。你若不依我,我到地下也永难闭眼,你娘那性情,就更难安生了。你我父子一场,我和你娘被你活生生气了二十来年,你好歹让我们顺一回意……”他爹得了痨症,捂着嘴咳嗽起来,指缝间又渗出些血来。   他忙伸手在父亲后背上拍抚,等父亲喘罢,又取过帕子替父亲拭净口手的鲜血。而后,郑声跟父亲说:“爹,您放心,孩儿一定从命。”   从小到大,他都觉得,言语不过是口中喷气、舌尖弄音,与鸟鸣兽嘶并无分别,哪里能当真?后来读了《庄子》,见庄子也将文字视为糟粕,更是欣然大乐。因此,他向来随性而语、信嘴而言,难得认真说话,更没约过什么信、许过什么诺。这是他生平头一回郑重承诺。   父亲听了,这才放心,忙催促他迎娶朱家小娘子。这些礼俗之事,他一概不知,全凭着媒人操持。头面羊酒、聘资财礼、冠帔花粉才备好,正要议定正日,他父亲却断气了。他要守孝三年,才能完婚。他原本十分鄙弃诸般礼俗,这时却觉着这礼的好了。   七七之后,正好逢到端午。媒人便催他备些礼去拜望岳母。他想起自己跟父亲许的诺,便没有违逆,照着媒人所言,去市上买了些百索艾花、银样鼓儿花、花巧画扇、香糖果子、粽子、白团,用红绸匣子盛装,和媒人一起去了。   见了岳母,他一眼瞧见岳母高挺着脊背,摆出尊贵样儿,想要压服他。他顿时笑了出来,岳母立时变了色,气得直颤。媒人忙在一旁极力解劝,说他为人至孝,哀毁过度,有些魔怔,过些日子自然就好了。岳母这才缓顺了一些,去厨房吩咐饭菜。   他有些好奇,想瞧瞧朱家小娘子,便撺掇媒人。   媒人吓得忙偷偷摆手,小声说:“这哪里要得?他家虽不是什么仕宦人家,朱家小娘子却也极尊贵自矜。小相公若急着见媳妇,咱们又不是为官做宦的,一年孝满,就能迎娶朱家小娘子了。”   他忙说:“那不成,还是满三年才好。”   自那以后,每逢年节,他都随媒人去拜望岳母。岳母也渐渐惯习了他的疯言癫态,反倒对他生出许多疼惜,不时让厨妇或阿念给他送去些衣物吃食。三年来,他却从未见过朱克柔一眼,只从阿念口中听了一些。阿念说话又一向歪瓢捞滑粉——从没个准的。他听来的朱克柔便奇形怪状、颠荤倒素。不过,他倒是越听越乐。   照阿念的话说:“姑爷和我家小娘子,一个是琉璃瓦,一个是玉汤匙。一个接雨,一个舀汤,一对耀眼水人儿。连声响都配,一个房檐上滴答,一个瓷碗里叮当,合起来比唱曲鼓琴都好听。”   不过,有一样张用极钦佩——朱克柔善缂丝。   寻常织锦,经纬丝线皆贯通织物,称“通经通纬”。缂丝却只用小织机,先用素丝,在机杼上布好经线,再将图纹绘于其上,而后用小梭引彩丝分片缂织。纬线各不相接,故称“通经断纬”。由于纬线可随意变换丝色、地位,最宜描摹各色诗文书法、山水楼阁、花鸟人物等。织成之后,隔空而观,图样凸显,如同雕镂的一般,因此时人将它谐音妙赞为“刻丝”。   此前,刻丝多做书画包首或经卷封面,当今官家登基以来,倡兴艺文书画,更雅好古器珍玩、茗茶佳酿、瓷器锦绣。刻丝也随之大兴。而其中,朱克柔刻丝名冠当今。她原就精于苑体画,擅绘花朵、翎毛、人物。别家刻丝,都是临摹名家书画,她却自出机杼、自画自缂,织纹精至毫末,画风雅逸清远,独称“朱刻”。文士显贵以珍藏一件“朱刻”为傲,连天子也格外叹赏。   仅这一条,张用心里便不如何厌拒这门亲事了。   不过,他好奇的是,朱家小娘子深谷雪人一般,终年藏在闺房里,连他都不见,为何会雇轿出门,去银器章家?   “阿念,你说你家小娘子今早又去了银器章家,这个‘又’字是什么来历?”   “这话轱辘得绕回到正月间。那天,有个穿绿袍、戴黑纱帽的小官儿,来家里求见小娘子。小娘子常日连公鸡公鹅、公猫公狗都要避开,他不但是个男人,做官要是母部的也好,还偏偏说自己是公部……”   “那工部不是公母的公,是工匠的工吧?”犄角儿忍不住问。   “我哪里清楚这个?反正娘让他走了。没几天,他又来了,娘又让他走了。又没几天,他又来了,娘自然仍旧让他走,那人却不走,还拿出官样儿来唬娘,说他是奉朝廷之命来问小娘子一件事。   “娘说:我家又没偷又没抢,每年该交的三十几样税全都足足地交了。便是官家,也没有强见未出阁的民女的道理。何况这几年,我女儿哪年不给官家进奉几件缂丝?官家还在我女儿那幅《碧桃蝶雀图》上御笔亲题了诗呢,你这官阶自然不知晓,要不要我背给你听?   “姑爷,你没见娘说这些话时,比皇太后还有威势呢。娘还真的把皇上那首诗念给了那小官儿听了。那首诗娘也逼我背过呢:‘雀踏花枝出素纨,曾闻人说刻丝难。要知应是宣和物,莫作寻常黹绣看。’   “那小官儿被娘一篇大话压住喘不过气,忙矮下去,变回笑脸狗,说他真的是受了公公部的命,来办一件大事。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给娘,说让小娘子看看。小娘子看了自然会答应见他。   “娘向来爱啃骨头,怕吃烂肉。那人变得稀烂的猪头肉一般,娘推不过,只得叫我把信拿到里头给小娘子看。小娘子看了那信,真的出来见了那人。”   “你家小娘子出来说了什么?”   “小娘子隔着帘子,只对那人说了两个字。”   “哪两个字?”   “我去。”   “信里写了什么?”张用越发好奇。   “我也说不太明白,似乎是一百个公公开铺子啥的。”   “莫非是《百工谱》?”犄角儿插嘴。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儿。”   听到《百工谱》,张用忽然想起,正月间,他的好友李度引着一个姓宣的主簿来寻他,正是为《百工谱》。那人说是奉工部之命,召集京城百行,欲编修大宋《百工谱》,邀张用前去和京城其他名匠一同商议编订。   天底下的人与事,张用最厌的便是官府。那主簿说的,他一个字都懒得听,倒发起疯症,又笑又骂。那个宣主簿虽然羞恼,见他是真疯,又有好友李度在一旁劝解,才没有计较。   看来,去寻朱克柔的正是那个宣主簿。不过,他没有开言,继续听阿念讲——“过了几天,小娘子像是中了那猪头肉的邪魔,不顾娘又哭又骂又劝,执意雇了轿子,让我跟着,就去了银器章家。”   “她去银器章家做什么?”   “那堂屋里坐了许多男人,屋角摆了架屏风,小娘子就坐在那屏风后头,跟那些男人说话。不过,小娘子去时一直带着帷帽,还特地给那件绿绢衫子加了两截长袖,那些男人连小娘子的手指头都看不见。”   “她和那些人说了些什么?”   “我也听不懂。又是鲁班,又是嫘祖,又是木头,又是瓦片的。小娘子看我站不住,就让我去寻章家的丫头阿翠说话。我就再没听见他们说了些啥。他们一说便是一天。轿子是跟王家说好的,来去各一趟,总共二百文钱。到傍晚,等轿子来了,我去唤小娘子,小娘子才出来坐上轿子,我就跟着回家。不过呢,去银器章家比在家里整天被娘骂要好耍多了。”   “每回轿夫都是那两个?”   “不是,今天才换的这两个头几回都没见过。”   “你跟着轿子回家,而后那轿子忽地、唰地就不见了?”   “不是先忽地,再唰地。是忽唰一下里就不见了。”   宁孔雀一夜都没睡安稳。   第二天一早,她又雇了轿子赶往姐姐家。到了那里,她忙急急敲门,半晌,门才开,是使女小涟。蓬着个头,一脸呆困样儿。   “我姐姐回来了吗?”   “没。”   这个女孩儿又倔又懒,惯会拿一对大白眼直愣愣瞪人。宁孔雀早就让姐姐撵了她,姐姐却心肠软、性子懦,一直留到如今。小涟每回见宁孔雀,都有些怕,从来不太敢正眼看宁孔雀。宁孔雀也懒得多瞧她,本想进去问问父亲,但一想,父亲一辈子只会织缎,一句话只要超过五个字,便说不顺展,于人情事理上更不济。问他只有讨气。看来只能自己再跑一趟了。   她气叹一声,忙回头叫住了刚才那两个轿夫:“再送我去东水门外虹桥。八十文钱——莫啰噪,不到十里地,不论谁家,都是这个价钱,要去就去!”两个轿夫不敢多话,抬着她又往东水门外快步行去。   宁孔雀坐在轿子里,一阵阵气恨自伤。当年母亲在时,万事都是由母亲出头拿定。母亲过世后,家里的事,不知怎么,竟全都落到她头上。那时她才十三岁,家里银钱出入、买丝线、卖缎品、雇厨妇使女、日常炭油米麦菜蔬安排、亲朋往来甚而官府税吏、缎行行事,都是她出头应付。好不容易熬到姐夫入赘进来,至少外头的事被姐夫包了去,她才松了一只肩膀。   又过了两年,她也议了亲,一个远亲做的媒。她听说牛慕是个读书士子,家里只有个娘,小门小户,轻省得很。相亲那天,她隔着帘子偷望了牛慕两眼,一个清瘦本分的书生,心下也就乐意了。自己做主,答应了亲事。谁知嫁了过去才发觉,牛慕是根读书读呆的朽竹子,当不得梁,编不得筐,钓鱼嫌短,挑灯又嫌长,百般无用。婆婆也长痛短病,没有消停。那个家里里外外又全靠她。   如今姐夫好端端又忽然殁了,往后两个家都得靠她。想到这些,她一阵阵胸闷心乏,恨不得这轿子一直不停,让她就这么老死在这窄窄一方清静里。   可轿子终还是停了下来。她闷叹了口气,呆坐了片刻,才掀开轿帘,走了出去。虹桥上下、汴河两岸虽不如昨天热闹,人却仍然不少,到处安闲和乐,这些人来这世上,像是专为享这闲乐,只除了她一个。   她走到桥边,望着河水呆了半晌,见一只客船驶来,才想起来这里的缘由。心想,昨天姐姐搭的那只客船凭空不见了,姐姐若没下那船,跟着一起化了仙,那省了多少麻烦?但随即,她又苦笑一下,想这些没影儿的事做什么?该你担的,一样都省不掉。何况姐姐不知被什么人骗走了。她那性儿,连哭都不敢大声哭,眼下正不知道在哪儿偷偷抹泪呢。   她心里一阵忧烦,忙煞住厌怠,快步上了虹桥。昨天米家客店那个胖厨妇说,那伙人抬着轿子,和姐姐一起往沿河西街去了,西街上自然应该有人见到。她下了虹桥,走到桥根西边的霍家茶肆,店里没有客人,只有个中年男子在柜子边点看茶罐。她走了过去:“这位大哥,请问您个事。”   “什么事?”那人没有抬头。   “昨天快中午时,几个人抬着具棺木,还有个年轻女子跟着,一起走到这条街上,您瞧见没有?”   “没有。”   “大哥,劳烦你再仔细想想?那女子是我姐姐,棺木里是我姐夫,他们被人骗走了,至今找不见人。”   “对不住,我忙生意,真的没瞧见。”   宁孔雀心里骂着,转身离开,一眼看见斜对面食店有个妇人在瞅着自己看,门前立的木招牌上写着红漆大字“甘家面店”。宁孔雀便走了过去,那妇人随即低下头去,拿火钩去拨炉里的炭,看年纪约三十左右。   “这位姐姐,跟你打问件事……”宁孔雀又问了一遍。   “哦……那些人昨天上午抬了顶轿子,推了辆太平车,停在我店前,领头的是个年轻男子,他们进来各自吃了碗面,稍坐了坐,而后去东桥根,接了一个年轻妇人,抬了一具棺木回来。棺木放到太平车上,罩了块黑油布,妇人上了那顶轿子,一起望西边去了。我将才见到你在对街茶肆里,还愣了一下,以为你是昨天那妇人。”   “那是我姐姐。”   “怪道这么像呢。”   “我姐姐没说什么吗?”   “一声都没言语,低着头就上了轿子。”   “那些人没用强?”   “用强?没有啊。我当时瞧着,还以为你姐姐和那个年轻男子是一家子呢。”   “哦……”   宁孔雀略寻思了一番,没有别的法子,只有沿路再去打问,便道了声谢,往西走去。   看着宁孔雀走远,熊七娘这才放了心。   她是这甘家面店的主妇,今年二十五岁,因常年辛劳,瞧着像是三十出头一样。刚才她瞧见宁孔雀走进斜对面的霍家茶肆,立即警觉起来。   霍家茶肆有个年轻面匠,叫唐浪儿,样貌生得俊俏,那张嘴更是拌了油、抹了糖一般。起先熊七娘倒也没有如何挂心,但那唐浪儿时常跑过街来借醋借葱,也不叫“嫂子”,只一个劲儿“姐姐”“姐姐”的。熊七娘自小就被父母严教,不许和男子搭话,嫁过来后,丈夫又极小气。除了招呼客人,她多一字都不肯说、多一眼都不敢瞧,更莫说和男子说笑。可是那唐浪儿,即便不过来,也常隔着街,拿那双俊眼不住地撩她,那眼神小火苗一般,慢慢就把她的心燎燃了。   她丈夫又常不在店里,一来二去,她抵不住,竟被唐浪儿得了手。这心,就如孵的蛋一般,一旦裂开道口子,便再也阻不住里头的鸡雏要钻出来。她和丈夫成亲几年,从没动过情,这时却春水破冰一般,止不住地涌向唐浪儿。   她没有料到,唐浪儿却是个浪心人,只要见到年轻些的妇人,便要去逗说逗笑。她私底下怨骂过几回,却哪里管束得住?她心里如烧如煎,只能时时警醒,一直盯看着。   昨天她得了一注银钱,打算偷偷给唐浪儿,让他买身新衣裳。可傍晚丈夫偏偏回来了,店里生意又忙,晚间等客人散后,见对面霍家茶肆也已经熄了灯,她只得作罢。今天,她一早就在瞅望,却始终不见唐浪儿出来,又不好过去问。正在燎躁,却见宁孔雀走进那店里。看着宁孔雀那样貌衣妆,她立时有些惭妒,唐浪儿若见了,自然更是狗闻油香,必定要凑上去殷勤。因此,她一直死死盯着,唐浪儿却仍没见露头。   宁孔雀过来问话时,她生怕唐浪儿出来见着。宁孔雀走了,她又开始悬心。都这早晚了,那店主霍祥都早已起来了,唐浪儿还在睡?莫不是着了病?   正没主张,却听见虹桥那头一阵呼喝,两个人抬着张门板,上面似乎躺着个人,快步下了桥,后面许多人跟看。她心里好奇,也走到街口去望。见是两个力夫抬着那门板,直直走进霍家茶肆,门板上躺着个人,脖颈处许多血污。   她远远瞅见那人的面庞,心顿时被狠狠蜇了一下,忙跑过去瞧,一眼看清,几乎昏倒:那躺着的人是唐浪儿,脖颈上一道深口子,血汪了一大片……单十六等店里吃早饭的客人散罢,吩咐董瘦子收拾桌上那些碗碟。   身为厨子,董瘦子从来不干这些烦贱差事。若是平日,早就尖声唠噪起来了。可今天,他却快性答应了一声,便从厨间走出来,忙不迭去收拾了。单十六朝他微点了点头,以示赞谢。董瘦子抬眼笑了笑:“这算不得啥。解老哥遭了难,替他担担差事,心里才舒坦些。对了,解老哥病情如何了?命可保得住?”解八八比董瘦子大两岁,常日里董瘦子只唤他“双八”。   “仍在昏睡。赵太丞昨晚替他缝好伤口,说能不能保住命,就看他的造化了。”   “唉,解老哥哑牛一般的实诚人,谁下的这毒手?”   单十六也在纳闷,答不出话来,便走进里间那个小宿房。这里原先是董瘦子一人独住,解八八来了后,单十六让他们两人合住,为此董瘦子还抱怨了好一阵。房里只有后墙一扇小窗,有些幽暗。解八八头朝外躺在炕上,闭着眼一动不动,脸色依然蜡白,嘴皮子焦枯起皮。   单十六的浑家阿蔡在炕边弯着腰,正在一只盆里拧帕子。回头见丈夫进来,叹了口气:“身子一直烫着呢。”她攥着浸湿的帕子替解八八轻轻擦拭胳膊、脖颈和额头。   单十六看着,也不由得深叹口气,既为解八八担忧,也为浑家和董瘦子欣慰。世人都爱叹人心寒凉,可单十六却始终不愿信,至少不愿自己身边变作寒窖。他选这个妻子、雇董瘦子和解八八,都是先看他们本性心地。今天看来,自己并没有看错。   他曾听烂柯寺住持乌鹭禅师说:“境随心转。心冷则境冷,心暖则境暖。”如今细想,果然深有道理。自己经营这家茶食店,虽算不得什么,但这汴河两岸的力夫们吃饭吃茶都不去别家,专爱来这里,怕正是为这里比别处多些暖。   他正在寻思感叹,忽然听到外间有人说话:“你家店主可在?”听着声气有些傲横。   单十六忙走了出去,见一个四十来岁、头戴曲翅黑幞头、身穿皂袍、文吏模样的男子站在店外,身边还跟着个小吏。   单十六见过,是开封府左军巡使顾震手下一名介史,名叫程三诚。长方脸,斜耷眼,一把浓黑胡须,脸僵木木的。肩膀极宽,身板却又很薄,像块门板子一般。人们见他这般身形,背后都叫他“程门板”。   单十六还没来得及拜问,程门板先沉着嗓音问:“你是单十六?”   “是。”   “你这里也发生了凶案?”   “是。”   “死者嘴里也含了根萝卜?”   “是。不过人并没死,正在里间养伤。”   “没死?”   程门板目光陡然一亮,随即快步朝里间冲去,他的腿略有些瘸。   第四章 空宅   吉凶悔吝,生乎动者也。   ——沈括   张用听阿念讲完,笑着拿眼盯住她,定定瞅着,不说话。   “姑爷,你咋了?”阿念慌起来。   “阿念,你说谎。”   “没!没!”阿念先一阵慌,随即蹲在地上,捂着脸哭起来。   “你家小娘子不是在路上不见的,对不对?”   “呜……”阿念哭着不答。   “智者如蚕,不绕成茧不心安;笨人似鼠,只求进洞保身安。你呢,有时智,有时笨。我猜,你弄丢了你家小娘子,怕被责骂,就编出这个笨谎来遮掩推脱。你说你家小娘子是在路上不见的,那便一定不是在路上不见的。对不对?”   阿念吓得怔住,抬起眼惊望。   “你莫怕,我最恨三样事,一是嘴爱漏风,二是肚爱生饿……”   “三呢?”阿念小心问。   “三便是人爱乱问。”   “姑爷,那我不问了……”   “你放心,我最爱的则有两样,一是骗人耍,二是揭人底。你的底虽被我揭了,但骗人这么好耍的事,我哪里会说出去?你若照实说,我便替你寻回你家小娘子。”   “真的?”   “我说真,未必真。我说假,未必假。”   “那到底是真还是假?”   “你揭不了我的底,我却揭了你的底,便该你来说实情。”   “那姑爷千万莫告诉娘。”   “说。”   “今早我跟着小娘子到了银器章家。小娘子进了堂屋,我去寻阿翠说话,她家仆人却说阿翠着了病,回家去了。其他那几个仆妇又都干冷冷的,我跟她们也没好话说,就自个儿蹲在廊檐下瞧蚂蚁。过了一阵子,小娘子走了出来,给了我三十文钱,让我去大相国寺王道人那里买些蜜煎梅子,小娘子只爱吃他家梅子,我却爱吃他家的蜜姜豉。可小娘子只让买梅子。   “我揣着钱去了大相国寺,买了梅子出来,见街边围着许多人,我挤进去一瞅,是一个人在耍掉刀,耍得呼呼唰唰的,好不吓人。那人耍完掉刀,又来一个人弄杖头傀儡,一个绿衫红裙的木头小娘子在一根竿子上舞,那木头小娘子样儿极美,和我家小娘子有些像呢。那人舞完傀儡,前一个接着又舞蛮牌……小娘子从不出门带我看这些,娘也不许我上街耍,我就看了个够。   “看完时天已经昏麻麻的了,那包梅子不知啥时间,也被我吃光了。我吓得哭起来,急忙一路跑回蔡市桥银器章家。到了他家一看,院门关着。我敲了半天,没人应声。左右邻舍也都关着门,没处问人去。我腿都跑瘸了,就坐在他家门槛上等。刚坐下,才想靠一靠,却一骨碌翻倒了。原来他家院门没闩,我爬起来朝里望,那时天已经麻黑了,他家堂屋门开着,却黑乌乌一点声气都没有,更没见一个人影儿。   “京城今年四处都闹鬼,我吓得不敢动,也不敢出声。正怕得要哭,后颈上忽然一凉,似乎有人用冰手摸我。吓得我顿时哭起来,一道烟就跑进了那堂屋,大声喊救命,却没人出来。后背上冰手仍在摸,我又哭着跑进其他房里叫救命。他家比我家大几倍,跑遍了前院后院,还是不见一个人。我已经吓得觉不到自己的腿脚,半空里飞一般,飞到了院门外。   “这时左右邻舍全都出来了,我才算得了救。背后那只冰手却一直摸到我后腰,拼命打也打不着。还是一位婶婶抓住我,替我看了看,原来不是冰手,是小娘子给我那把玉篦子。我一直插在后髻上,不知怎么,它竟钻进后领子里去了。张姑爷,你说好笑不好笑?”   “好笑,好笑!”   两人一起笑起来,犄角儿也忍不住跟着笑了。   “这会儿不能笑!”阿念猛地收住笑,转而忧急起来,“银器章家隔壁一个婶婶说,傍晚瞧见到我家小娘子坐上轿子走了。我就赶忙跑回家去看,小娘子却没回去。娘焦得像个炙腰子,抓着我又撕又骂,快要把我搓成个燋酸豏。她若知道我在这里笑,一定撕螃蟹一般,把我撕碎。张姑爷,我家小娘子明明坐轿子走了,为啥至今不回家?”   “你没去寻那两个轿夫?”   “寻了,两个轿夫也一直没回去,他们家店主也在焦躁呢。”   “走!咱们去银器章家!”   张用去院门边解了马,大步向外牵去,犄角儿和阿念忙紧紧跟着。   银器章名叫章仝,是京城第一等银器作头,张用认得。两家相隔只有三四里地。张用最爱夜行,这一路又无夜市,满街关门闭户,没了行人,繁闹帝都顿时变作一座空城,不见贪夫汹汹、不闻蠢人嗷嗷,只余淡月清风,眼底耳根大清静。他从后腰间抽出那把团扇,在马上一路摇着,兴致涌起,随口吟出一阕《更漏子》:   月明来,风淡去,又见满城飞絮。红有尽,绿有边,送云白雪川。   烟里笑,尘中傲,一点狂心不倒。山不往,水无还,此行天地宽。   他朗声吟唱,歌声在空街回荡,犄角儿忙劝:“小相公,小声些,当心人骂!”   “惊起梦里客,唤取同游人。哈哈!”   张用仍自顾自吟唱,果然引得一路狗吠人怨。他却浑不介意。一路过了蔡市桥,正对一条巷子,这才止住声,驱马走了进去,来到银器章家院门前。院门关着,阿念忙赶上前,小心伸手一推,门扇应手而开,现出里头庭院,一片空静,遍洒月光。   阿念伸头望了望,小声说:“还是没有人。”   张用跳下马,将缰绳甩给犄角儿,迈过门槛,大步走了进去,站在院子中央环视四周。这座宅院屋宇高大,庭院敞阔。章仝祖籍河北,家小、老店都在大名府,他常年往返于两地照管生意。这里只有一个侍妾、几个仆役。不过他爽快喜客,故而在京中典了这院宅子,用来待客。京城各行都有“上行之所”,供行首行员碰面议事。他便把自己这宅子让来兼做了银器行的行所。   少年时,张用曾随父亲来章家赴过几回宴。庭院格局未变,只有左右两株柏树比当年高大了许多。院子里一片寂静,堂屋门大开,里面黑洞洞的。   犄角儿将马拴在门外马柱上,小心跟了进来,刚要开口阻止,张用已经走进了前堂。借着月影一觑,堂中陈设不似当年,原本左右两排客椅,正中靠里墙一张桌案、两把主椅。这时,所有椅子在堂中围作一个大圈,每张椅子前一只高几,几上摆着茶盏。看来是不分宾主,围坐一圈,好说话议事。张用数了一下,一共二十张椅子。   “我家小娘子就坐在那屏风后边。”阿念小心跟了进来,指向墙角。   张用走了过去,里面越发幽暗,只能依稀辨出角上果然立着一架屏风。他绕到屏风后面,隐约见那里也摆着一张高几、一把椅子。他伸手去摸那高几,却碰倒了一只茶盏,当啷一声,茶盏摔碎在地上,异常刺耳,惊得犄角儿和阿念一起叫起来。   “可惜,盏壁有釉泪,该是建窑油滴盏。”张用笑着又凑近那把椅子,弯下腰贴近椅面,伸鼻子嗅了嗅,隐隐一缕淡香,茉莉、素馨、辛夷和着一丝沉香,“阿念,你家小娘子屁股留的香气还在,她熏的香,是香药柏家买的?”   “才不是呢。我家小娘子原先倒是只买柏家的花蒸香,用了两年,她嫌里头的辛夷气味闷人,便自家合香来蒸,用荔枝壳替了辛夷,蒸出来的辛香气比柏家的要清香许多呢。每年我就盼着七夕那几天,小娘子合香的时候,能得荔枝吃——对了,姑爷,这香气世上只有我家小娘子才有,闻着这香气,就能找见我家小娘子……”   “好主意!”张用一边笑,一边摸着墙找见侧边的一扇门,穿到了侧房。   阿念和犄角儿一边低声争辩能否循香找人,一边忙跟了上来。   侧房也没有人。张用从中间桌上摸到火石、火镰、火绒、灯盏,便打着点亮了油灯。四周一瞧,器具物件都摆放齐整,衣架、箱笼里衣物也都叠挂得好好的。他又穿到后边,一座四合院落,共十二间房。他每间都进去查看了一番,都一样。有两间卧房箱笼里甚至还见到两个钱袋,里头各有不少银子铜钱。   “先睡觉。明天再瞧。”张用吹熄油灯,躺倒在最后一间卧房床上。   “在这儿睡?”犄角儿惊问。   “这床比我的舒坦。”   “那我呢?”阿念犯难起来。   “这么多间卧房,随意选。”   “我不敢睡这里,鬼森森的怕人。”   “犄角儿,你跟她睡一间房。”   “这不成!”两人一起嚷起来。   “有什么不成?快去!我要睡了!”   张用一向说睡就睡,眼一闭,没一刻,便已死了一般。   宁孔雀站在新宋门外,望着城门洞不断进出的人,心顿时凉了。   她从虹桥北头甘家面店一路打问过来,一个卖糕饼的老者昨天见到一乘轿子、一辆太平车进了新宋门,那车上罩着黑油布,瞧着方方长长的,像是棺木。可这新宋门每天不知进出多少人,一旦进了城,行人车轿都多,极易混迹,便就难寻了。   宁孔雀呆立在城门前,不住寻思。姐姐常年只在屋里织缎,大门都难得出。只有年节,宁孔雀强拖她去看过几回灯、赏过几次春。这些年来,莫说男子,便是妇人,姐姐见过的也只有那几个。她没经过什么世事,性子又柔懦,自然极易受骗。那年轻男子一定谎称我爹或我托他去接姐姐。   那年轻男子一伙人难道是拐子?姐姐样貌性情都好,又会织缎,比卖到勾栏里更值价。想到此,宁孔雀顿时慌起来。   虽然自己处处好强,有一样却远远及不上姐姐——那温柔性儿。   宁孔雀凡事都耐不住性儿,更受不得丁点气。尤其是织缎胜过姐姐后,更没了拘忌。我自家织缎,自家养活自家,大半男人一年挣的银钱,赶不上我织半匹缎子,我何必要受人的气?   自得了“宁孔雀”这个名号后,众人也的确大都容让她几分,即便官差税吏,因宫里年年都要回买她的孔雀缎,对她也颇为和气。不过,这世事似乎总爱与人作对,受不得气的,偏生让你避不开气。有些气是恶气,有些气则是善气。宁孔雀受的恶气少,遇的善气却多。就如她婆母和丈夫,那母子两个,性情都一般柔善,处处都畏敬她。可越畏越敬,便越让她气恼。她越恼,那母子便越畏敬。泥涡一般,让她陷没进去,乏到极处,却没处着力、没处喊冤。   从小到大,这样的冤数也数不清。独有姐姐宁妆花,能明白她这些冤苦。   每回冤到说不出时,她便去寻姐姐,在姐姐怀里哭一场。姐姐并不说什么,只是轻抚着她,让她尽兴哭,给她抹泪、替她梳头、帮她妆面,把她重新扮得明明丽丽。而后,她又新新鲜鲜去受下一场冤、着下一回恼,哭着再回姐姐那里……这么些年,她里里外外操持家计,一直以为姐姐是在靠着自己。这时慌起来,才忽而发觉:姐姐若没有她,照样织缎,照样安宁过活。她若没了姐姐,怕是要像掉进炭火堆里的栗子,从里到外,爆个粉碎。想到此,她顿时怔住,泪水不由自主溢出。   不过,自从母亲亡故,她很快便练出一样本事——不论多少烦难堆在一起,全都先丢到一边,只拣那最要紧的一件,赶紧去做。只要这头等要事做好,回头再看,其他烦难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于是,她抹掉泪水,甩掉其他念头,只在心里告诉自己:赶紧找见姐姐。   程门板快步走进力夫店的里间。   他的腿本就有些瘸,走快了,便越发显豁不堪。但这时他已顾不得了。走到那里间,一股脚臭膻味立即扑鼻而来。房间很小,窗口更小,只透进一些亮光,昏映着那张大炕。炕边有个妇人正在盆里搓洗帕子,炕上则躺着一个人。   程门板忙走到炕边,弯腰凑近一看,那人两眼紧闭,脸白如蜡,死人一般。程门板顿时失望,这人恐怕难活过来。他见那人脖颈上缠着白布,左颈处浸出血来。他问旁边那妇人:“是伤在左颈?叫得醒吗?”   妇人没留意他进来,惊得一哆嗦,但随即认出他来:“是程介史啊。对,就是伤在那儿,两寸多深一道口子,血流了一盆都多,好不怕人。从昨天夜里昏死到这会儿。命能不能保住都难说,哪里叫得醒?”   “这是什么人?”   “来我店里帮厨的,澶州人,名叫解八八。”   店主单十六跟了进来,接过话头,将昨晚的情形仔细讲了一遍。   程门板听了,越发失望:“下午他去了哪里?去做什么?”   “小人没问。”   “这人昏死前说‘他来了’,这个‘他’是什么人?”   “不知道。他来我店里三个月,做活卖力,却极少说话,从没听他讲起过。”   程门板听了,越发气闷,见跟来的小吏胡小喜在门边伸脖偷瞅,便吩咐:“你在这里守着,这人一醒来,立即问明白。”   胡小喜忙点了点头。程门板回头又望了一眼炕上那伤者,还想说些什么,却一时间想不出来,他低头静默了片刻,闷闷离开了那间昏臭小屋。他知道屋里三人都在看着自己,便挺直背,尽量放稳脚步,让自己持重威严些。   他早知道,别人都叫自己程门板,也清楚自己不仅身形像门板,性情也似门板。这人世于他,始终如大川急流,稍一不慎,便会被冲倒。因此,活了这四十来年,他一直这么硬挺着。虽然自知辛苦,却始终松不下来,更找不见其他法子能让自己重而不僵。   好在,连妻子在内,多数人都有几分怕他、避他。除了父母,也并没有人知道,他是在硬挺。父母相继亡故后,他连示弱的人都再寻不见了。   自小他就知道,这世上,能让人增重的,只有钱权二字。他家世代以造簟席为业,“云骑桥程家簟席”在京城席铺行多少也算有些名头。家里前头开着间店铺,后院一个小工坊,常年雇了七八个工匠。在京城十等坊郭户中,只勉强排得上中产之家。而且,能挣到这地步,已到顶了。   他想出头,也读过书,却心思滞钝,科举无望。做其他营生,又不会。见开封府征募衙吏,便想,做不成官,做个吏,至少也能有些威势。他娶的妻子是商户之女,颇懂操持家计,他便将簟席铺坊交给妻子料理,自己去应了吏职。   本朝衙吏原先是在中产以上人户中轮差服役。王安石推行“免役钱”后,衙吏便改为征募,给付酬资。不过,酬资极少,只够勉强糊口,他自然不是为了这点钱。《论语》中,他最爱那句“君子不重则不威”。人一贪,便自轻自贱。因此他从不像其他衙吏,借势刻剥贪贿。他只一心尽好本分、做好差事。   吏分九等,他用了二十来年,从下隶慢慢升到了第三等介史。这两年,他被分派到左军巡使顾震手下当差,顾震见他行事可靠,对他有些信重,他便越发自重勤力,心里暗想,若能升到一等都史便好了。   寒食前两天,有人在封丘门外护龙河边发现一具尸首,是个三十左右的男子,身穿旧布衫裤。死状有些古怪,脖颈上一道深口,嘴里插着根萝卜。顾震把这桩案子差给了他,他最怕这等没头没绪的事,白跑了几天,四处查问,却没人认得那死者,更没法查明死因。   正在焦躁,今早又有人来报,东水门外河湾里发现具尸体,也是脖颈上被割了一道深口,嘴里插着根萝卜。他急忙赶了过来,好在有人认出了死者,说是虹桥西北头的霍家茶肆的面匠,叫唐浪儿。   他问了一圈,却一无所获。反倒听一个人说,力夫店昨晚也有人被杀了,嘴里也插了根萝卜。   三根萝卜,三条性命,这其中究竟藏了什么诡怪?   第五章 丝织图   气韵闲旷,言词精简,有道之士也。   ——沈括   张用清早醒来,出门一瞧,银器章家院子里仍一片空寂。   他又里外细看了一遍。各间房里家具什物都摆得好好的,看不到什么异常。倒是最后推开隔壁那间房一瞧,阿念正躺在床上,锦被蹬在一边,摆着个大字睡得正酣。窗边两张椅子对拼,犄角儿拢着一片薄巾,蜷在上面,也睡得正熟。张用看了,有些失望。   这对小男女,一对春雀儿一般,但凡到一处,便不停拌嘴斗舌,各自眼里却都漾着小春意。犄角儿有几次装作不经意问:“小相公若是娶了朱家小娘子,阿念跟不跟来?”张用知道犄角儿的心思,有意逗他:“她来做什么?笨头笨脑,活儿做不来,话却多。”犄角儿听了,顿时恼闷垂头。张用偷瞧着,乐得不成。   张用极想知道,两人若生了孩儿,不知会是个什么古怪好笑的小人儿。昨晚他特地让两人睡到一处,谁知两人竟规矩成这样。这世间礼俗浸入人骨,哪怕朴如犄角儿、憨似阿念,不须教导,也自然严守。倒不如孔子未生之时,世风淳朴,人心真率。每到春天,桑间濮上,男女欢会,何等自在?孔子删定《诗经》,都未删去那些男女欢爱之诗。倒是后世,个个都板起身脸,像是天生就该受这些拘限。   “可厌!”张用大声嚷了句。犄角儿和阿念全都被惊得跳起来,他却随即转身出去,忽而又觉着好笑,不由得大声笑起来。   他穿过四合院落左侧边一条小门道,朝旁边走去。外头窄长一个小院,靠院墙有三间房。中间是厨房,两侧是柴炭杂物间。他走进那厨房,里面物件虽多,却都各归其类、齐齐整整。连灶台泥炉都干干净净,看不到烟熏油迹,瞧着新刷过。墙上挂着几只野雉野兔,墙边一只篮里,还有些青菜鲜蔬。   里墙有扇小门,他拔开门闩,打开一看,外头是条小巷子,十分僻静,直通城墙下那条街。他探头望了望,并没瞅见什么,便闩上门,转身离开厨房,见小院前头有个圆门,走出去一瞧,来到了前院。   “姑爷,你找见啥没?”阿念蓬着头、犄角儿惺忪着眼跟了过来。   “无。”   “我家小娘子呢?”   “不知。”   “那咋办?”   “她若活着,便是活着;若是死了,便是死了。”   “不成!她得活着!”阿念顿时嚷起来。   “小声些,隔壁人听见了!”犄角儿忙阻道。   “走,寻那两个轿夫去!”张用大步向外走去,这事看来颇难解,正合了他的脾胃,他的兴致越来越高。   出了章家院门一瞧,拴在马柱上的马不见了。犄角儿跟出来一看,顿时慌了神,连声骂自己昨晚竟忘了马。张用却笑起来:“莫怕,李白认得家。”他那匹马是好友李度送的,浑身青里泛白,神采骏发,他又最爱大唐青莲居士李白之豪逸,便给那马起了这名。心想,李白若知道这马叫李白,不知会豪气得哈哈笑,还是豪气得哇哇跳?   “李白自然是被人偷了,哪里能找回家?”犄角儿苦着脸几乎要哭,他极爱李白,天天刷洗照料得极勤细。   “它能回,自然回了;不能回,自然不回了。哪里要你劳神?走!”   阿念忽然问:“咦?张姑爷是从我家小娘子那儿偷的这话?有回我淋着大雨,滑了几跤才捉到一只独角仙。养在小笼子里,才一天就不见了。我急得要哭,满屋子寻,小娘子就说过这话。”   “哦?盗亦有道,小窃窃言,大窃窃天。她偷自天,我亦偷自天。德不孤,必有邻乎?哈哈!”   张用笑着甩开袖子,向西行去。犄角儿苦着脸忙和阿念快步跟上。   朱克柔家在染院桥,只有两里多路,到了那里,张用先让阿念带他去租轿子的王家车马店。那店门外站着个中年男子,一见阿念忙快步迎上来:“阿念姑娘,你家小娘子回来没有?”   见他这样忧急,张用便知不必问了,便径直大步穿进巷子,来到朱家门前,抓起门环用力敲扣起来。   “来了!来了!”开门的是朱家厨妇刘嫂,一个素净利落的中年妇人,“张姑爷!您找见小娘子没有?孺人快要焦成炭了。”   张用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岳母区氏就已经奔了出来,脸色黄苦,枯叶一般,喉咙也已嘶哑:“女婿,你没找见柔儿?你没去寻?阿念那贼婢子躲到哪里去了?我的柔儿……”   “岳母大人,您先别哭。等您女儿真的找不见了,再哭不迟。”   区氏一听,哭得更抽成一团,扶着门框几乎要瘫倒。   “那您先哭着,我去喝口水。刘嫂,有吃的没有?早起没吃东西,饿了。”   “有,有!”   张用丢下岳母,抢在刘嫂前面,走进厨房,揭开案上笼罩,见下面一套定窑白瓷碗碟里盛着粳米饭、三样菜蔬,便伸手抓起一把米饭、撮了一坨瓜齑、拈了一块软羊,全都塞进嘴里,混着嚼吞。   “饭菜都是冷的,这是昨晚给小娘子留的。姑爷稍等等,热热再吃,要害肚子呢……”   张用却一气吃掉大半饭菜,讨了碗热水,不顾烫,几口喝下。随后不住打着嗝,走了出去。岳母已经止住了哭声,仍扶着门框在哼唧。犄角儿和阿念小心候在一边。   “岳母大人,我问三件事。一,你家女儿可否说过什么怪话?二,她从外面拿什么物件回来没有?三,她带走什么没有?”   岳母张着失神双眼,没听明白。   阿念忙提醒:“娘,小娘子这几个月不是说了好些怪话,让您哭了许多回?”   “哦?她说了什么?”张用忙问。   “啥公雁飞、母鱼跳的。”   “哦?嗯……她是不是说,天上飞的大雁,谁说只有公雁?”   “是是是!姑爷,你咋知道?”   “跳龙门的鲤鱼,其实大多是母鱼?”   “对对对!”   张用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昨晚他已料定,朱克柔不顾母亲阻拦,去一群男人中间,一同编修《百工谱》,自然是不愿被礼俗拘管,更要为女子赌一口气。不过,他不是为自己猜中而笑。定亲三年来,他见朱克柔谨守闺礼,一面都不肯露,便有些嘲鄙。如今看来,朱克柔并非一般拘执女子,与自己竟有几分相似相通。妻不妻不要紧,倒可引为一友。   他又问:“她拿回、带走什么物件没有?”   “没有,每回她都是空着手坐轿去、坐轿回,除了帕子,啥都没带——对了,这些日子,她让我去书肆里买了许多书回来。”   “什么书?”   “我不认得,小娘子每回都是抄在纸上,让我去买。买回来后,她一卷一卷往半夜里读。我瞧着那些字黑麻麻的,苍蝇一般。她眼里,却像是最爱的酒蛤蜊,吃不厌似的。”   “你带我去瞧瞧……”   “你们还未成亲,柔儿的卧房你不能进……”岳母区氏这时猛醒转过来。   张用却似没听见,拽着阿念就走。阿念口里喊着“不成”,脚却迈得飞快。穿过堂屋,绕到后面,一座小后院,靠北墙三间齐整房间,院里种着一株梅树、几丛花枝,瞧着幽幽净净。   “左边那间房是小娘子的织房,右边是书房,中间是卧房。那些书都在书房里。”   张用推开书房门,一缕淡淡香气随即飘出,书墨香混着花药香。屋中陈设极清简,只有靠里墙一排书架,左墙单个一个书架,右墙一只高柜。对窗一张大木案、一把椅子。除此之外,再无别物。张用见这几件家什全是乌漆花梨木,构造简雅,只在边角上雕着梨花纹,知道是京中漆器名匠梨花方家造的。他走到那排书架前,架上齐整排满书籍,都是历代诗选文集。   “新买的那些书摆在左边这个架子上。这个架子是为放这些新书,特地添买的呢。”   张用转身过去一看,不由得笑起来。架上这些书他亲熟之极,有春秋《考工记》《墨经》,汉晋《淮南子》《淮南万毕术》《博物志》,唐代《兆人本业》《四时篡要》,本朝高承《事物纪原》、沈括《梦溪笔谈》、秦观《蚕书》……都是历代工艺博物之书。此外,还有两排书,是历代正史中的《食货志》。   张用瞧着这些书,对朱克柔不由得生出一阵欢喜赞叹,这个女子果然不寻常。他自幼就不好和其他孩童玩耍,只爱钻研各样器具工巧,独寻其乐。长大后,更不耐俗世,独行其志。二十多年来,从来都自然而然,从未觉着孤独。这时,立在书架前,心里忽然吹来一阵凉风一般,涌起一阵孤寂。   他略怔了一下,被脚步声惊醒,他忙晃了晃头,笑着回头,是岳母焦惶惶赶了进来。   “除了看书,小娘子这一阵还不停画图。”   “画什么图?”   “就是这张……”阿念转身从书柜壁板后抽出一卷压扁的画纸,“这幅图小娘子辛苦画了一个多月才画好,可我那天研墨时,一只鸟忽然撞到窗纸上,唬了我一跳,手一抖,墨汁荡出去,全洒到了画纸上,污了一大片。小娘子却不但没骂我,反倒笑了,说上面的许多字都不太规整,她正在犹豫要不要重新绘一幅,这样便不须犹豫了。她挑了一大张澄心堂画纸,又花了七八天工夫,才将这画重画了一遍,而后让我把这幅污了的拿出去烧掉。我心里偷偷想,万一那幅新的又污了,小娘子要寻这一幅,那时节便要骂我了。于是我寻了几张草纸烧了,把这幅悄悄藏了起来。昨天去银器章家时,小娘子把那幅新的带了去——除了那些字,我也不知道画的是什么。又像云,又像水洼,又像许多虫子在土田里爬。”   张用接过来,放到案上展开一看,上面曲曲弯弯画了一个粗轮廓,果然像一大摊水洼,里头又有许多细线、墨丛,是一张地图。图中散落着许多文字,一些用墨笔,另一些则是朱笔。他凑近细看,见那些红字是地名,“汴梁、成都、邛崃、定州、越州、明州”……地名旁又用墨字写着“蜀锦、越绣、朔绫、定缂、桂麻”……旁边又用细楷小墨字标注,如“婺罗”下小字是“红边贡罗、清水罗、细花罗、婺纱、东阳花罗”。   张用立即明白,朱克柔是在绘制大宋各路州丝织图。   他原本对那《百工谱》并无多少兴致,看着这图,却顿时生出赞叹。士农工商虽然自古并称,士却始终占首位,典籍图书数不胜数;农为生民之本,历朝历代也从不敢轻忽;商关乎财赋,自《史记·平准书》《汉书·食货志》以来,正史中也从未缺过;唯有工,始终被视为贱业,记录工艺之书,屈指可数。自己所读、朱克柔所买的那十几部书,大致已是全部。   这《百工谱》看来并非全然哗众、争名、邀利之举,若百工各行都能如朱克柔这张图一般,详细绘制记述,那真算得上一件大功德。   听说朱克柔失踪不见后,张用并未如何介意,这时却隐隐有些牵念起她来。但他随即警觉,笑了一笑,轻轻挥掉心中这游丝般牵绊。   宁孔雀回到了家里,她从来没这么累过。   为了寻那伙劫骗走姐姐的歹人,她从东水门外虹桥一直追到新宋门,又进了新宋门,四处打问,前后走了二三十里路,脚上都打了泡。可正如她所料,进了城,就雨落池塘,再难找寻。即便这样,进城后她依然沿着几个路口,向街边店肆小摊挨个打问。偶尔问到一个见着那伙歹人的,她便立即顺着方向又继续打问过去。可路口接路口,越寻越无望。   她累到连伤心、焦躁的气力都没了,只得雇了乘轿子把自己抬回了家。她婆母见她跛着脚,顾不得自己腿不好,忙几步迎上来搀住她,随口又大声叫出儿子。牛慕出来见她这样,更慌得扔掉手里的书卷,急忙也奔过来扶住她。   她没有气力说一个字,任由那母子俩大惊小怪,将自己搀回卧房、让她躺到床上,替她脱了绣鞋绫袜,忙烧热水给她泡脚,小心用针将脚底水泡刺破,轻轻挤净,又去街口郎中那里讨了连翘赤芍膏给她敷上,剪了干净白纱包裹好……以往,无论这对母子如何小心伺候,她都觉着该当,且时常不耐烦,随口就发作出来。可今天,不知为何,她心底里又酸又暖,头一回觉着,自己并不是独自一个人强撑,她有家,有家人。当婆母第三遍小心问她要不要吃些东西,她也没有发作,只轻轻摇了摇头。婆母轻步走出去后,丈夫牛慕守在床边,站不敢、坐不敢,不停搓着手。这样儿又扰得她心烦起来,但她随即忍住,费力撑起身子。丈夫见到,忙扶住她,抓过枕头给她垫好后背。   她望着这个百无一用的文弱丈夫,那双眼极少敢正视她,这时却比往常多了几分关切,望着她,也敢多注视一会儿。她心底又一暖,低声说:“我姐姐被人劫走了……”   她把前后情形慢慢讲了一遍,丈夫一直用心听着,眼里既惊又忧。她难得给丈夫说心事,更没诉过苦。这时自己心底和丈夫心底似乎开了条小沟渠,话缓缓流了过去,心里原本窒闷不堪,说出来后,顿时轻畅了一些。   丈夫听完,低下头,半天没有言语。以往有事时,他便是这样。不过,此时宁孔雀却不再着恼,只轻叹了一声:“该寻该问的,我都寻问过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我去寻。”丈夫忽然抬起头。   她一愣,见丈夫目光虽然仍虚弱呆滞,却比往常多了些诚恳,心头一暖,便问:“你有什么法子?”   “眼下只能先用笨法子,再去挨个儿寻人打问。城里人多,那伙人虽容易藏躲,可从另一头看,倒也是好事。人多眼也多,一定有人留意到那伙人了。”   她没料到丈夫能说出些有用的话来,望着丈夫,不由得露出了笑。这笑,唯有成亲头一两个月才有过,后来便如同冷灶里的炭火一般熄了。   丈夫见到她笑容,眼中一颤,也像被燃着了一般:“你就安心歇着,有事就唤娘,我这就去寻姐姐!”   丈夫朝她笑了一下,随即转身快步走出门去。宁孔雀细想那笑容,虽仍有些呆弱,却比常日多了些果敢和牢靠。这两样,她都没见过。   程门板挺着背、板着脸往霍家茶肆走去。   常日里,他走路时腿只是微微有些牵扯不顺当,今天走得多了,两腿上的旧伤酸痛起来,便显出了瘸态。   他这腿伤是为了尽孝得来的。十几年前,他父亲病重,百般寻医问药,都治不好。他想起古时孝子割股疗亲,割下自己身上的肉做药引,来救治父母。他想,百行孝为先,这正是男儿立德立威之时。因此,他去寻来一把尖刀,一咬牙,将右腿后侧的肉割下一大片来。他疼得昏死,他娘和他新娶的娘子都吓晕过去,那块肉掉到地上,竟被家里那条狗挣脱绳子,冲过来吞了去。幸而邻居听到惨叫,忙赶了过来,急寻大夫给他救治。他醒来后,知道自己那块肉竟被狗吃了,恨到极处,想立时去杀了那狗,却又下不得床。他又叫妻子拿刀来,要另割一块肉给父亲疗病,被众人死死劝住。   他爹没能吃到他的肉,没过几天就病故了。他由于下手太狠,割到了筋脉,落下伤疾,走路走快了,便要扯痛。不过,他割肉的事迹却迅即传遍坊巷,那些平素轻忽他的人,见到他都眼生敬畏。那时他入吏职没几年,才刚升到第八等中隶。上司听说他这孝举后,要擢升他三等。他却忙叩首谢拒。他知道,若自己受了这擢升,外人难免会猜疑自己割肉的用心,反倒会看轻他。他要的是真敬重。   没过两年,他娘又病危。他自然又要割肉,他知道众人都在冷眼瞧着。他妻子哭嚷着拼命不许,他将妻子锁到了卧房里。这回他有了防备,早就将那条狗打杀扔了,又请了大夫在一旁看着。为了不让众人说他厚此薄彼,他下手依然狠重。这回割的是左腿,仍是血淋淋一大块。   然而,他娘吃了这肉合的药汤,仍不见效,很快也亡故了。他孝子的威名却稳当当立了起来。   这腿伤虽让他荣耀,却也让他时常难堪。毕竟男儿威不威严,先看样貌举止。走路一瘸,威严顿时便煞了几分。不知情的人,自然会轻视他,甚而在背后嘲笑。他又不能逐个去解释这病症来由。唯一能做的,便是尽力升到吏职第一等,到那时,除了官长,便没人敢看轻他了。   只是,要做到这一条,首先得把眼下这桩“萝卜案”办好。   临到霍家茶肆前,他略放缓了脚步,让腿上的痛稍稍缓了缓,这才稳步走了进去。那店主霍祥见是他,忙迎了上来。霍祥四十来岁,微弓着身,瘦脸上赔着小心,嘴角挂着多年待客迎朋的滑笑,眼里却透着些慌。程门板最厌的便是这等神情。堂堂男人,自轻自贱,将自己弄成个滑头虾的模样。   他腿疼得厉害,进了店坐到了门边一根条凳上,板着脸吩咐:“你把那面匠的事再详细说一说。”   “唐浪儿是去年七月来我店里的,原名叫唐九,今年该有二十五六岁吧。我店里先来那个面匠那时刚辞工走了,唐浪儿是牙人鲁添儿引荐来的。这后生识眼色、人灵便,一进门见一根条凳被客人走时带斜了,他忙过去摆正。他说他会煮面,我便让他试试手。他进到厨房,没一会儿,便煮了碗辣齑面出来。味道虽算不得多好,瞧着却算过得眼。您也知道,来这一带店里吃茶吃面的多是进出城的过脚客,卖吃食,眼相比味相更要紧。我便雇了他。   “来了之后,才发觉这后生有些耍滑,时时偷些小懒,还爱四处逗引勾搭妇人,人才都叫他唐浪儿。不过,他手脚快,又会看人脸色,倒没耽误过生意,故而我就一直留着他。有回他说漏了嘴,我才知道,他这点煮面的手艺是从州桥夜市一个面摊上偷瞧来的。他原先在州桥一带做力夫,见那面摊味道好,人都爱吃,只是那摊主小本买卖,不雇人。他便天天去吃那面,边吃边偷瞧。煮面这手艺本就不难,最要紧是汤水浇头。他连吃了两三个月,几样面的煮法全都记在了肚里,便自己回去试手,试了一个来月,觉着大致不差了,便四处充面匠去应雇。您也知道,这汴京人的嘴个个都是千尝百练过的,他那点手艺在城里难立脚,他便来到这城外,甜嘴巴结鲁添儿,帮他引介到我这里。我开了半辈子茶店,倒被这外乡村人给蒙混了眼。”   “他是哪里人?”   “澶州顿丘人。”   “他昨晚什么时候不见的?”   “下午店里没客,他一个朋友来唤他,两人一起往南边去了。说是傍晚回来,可直到半夜都没见人影。今早您带了他的尸首来,才知道他竟被人杀了。”   “他那个朋友是什么人?”   “力夫店那个也被杀了的帮厨解八八。”   “哦?”   第六章 轿夫   唯其寂然不动,乃能通天下之故。   ——沈括   “算盘!”张用喊道。   犄角儿正躲在朱克柔书房门外,伸着头,朝里偷觑。听到喊,忙从便袋中取出一个乌木串档小算盘,可望了望区氏,不敢进这闺秀书房。张用两步过去,接过算盘,回到画案前。他先小心将朱克柔所绘那幅丝织图卷了起来,递给阿念:“小心收着。一千个你蠢累一万年,也不及这幅图之价。”   阿念刚接过去,听了这话,像是被烫到一般:“我一年工钱二十六贯四百钱,一千个我,做一万年工,那是多少钱?”   张用在算盘上飞快拨动,噼噼啪啪,从第一档逐级向左升进。自古算术皆用筹签,到近世才有了算盘。张用这算盘又是他自制的,为外出好携带,只做了九档。一直算到第九档,拨起一颗算珠后,他抬头道:“一亿两千九百一十四万一百六十三。”   “那是多少?”阿念两眼懵懂。   “我算的不是你的工钱,是你家小娘子的去向……”张用刚才想,要寻朱克柔,只有先查明那顶轿子的下落。那顶轿子出了巷子,到巷口便有三个去向,既可上桥,也可向左右两边走。每个方向往前,都有街口。街口连街口,一共有多少条路线?他极爱算术,顽心忽起,细数着沿途街口,不停累加,“从第一个巷口三个方向分别追下去,最北到新酸枣门外草垛巷,最东到广备桥,最南到梁门,各走十六个路口,连四分之一汴京城都没走完,数目已经过亿。就算满城的蚂蚁全都出来帮忙,也未必能找见你家小娘子。”   “柔儿……我找那贼店拼命去!”区氏一听,顿时哭叫着转身,朝外奔去。   阿念和犄角儿忙追了上去,张用则踱着步,笑着跟在后面。区氏奔到巷口的王家轿马店,那店主正在送一个租驴客人,区氏奔上前撕住他的衣领,哭嚷起来:“贼主!还我女儿!还我女儿!”   那店主惶愧之极,却又不敢挣,苦着脸叫屈:“区嫂,我也正在焦烦呢。今天赶早就亲自跑去开封府报过了案,府里已经应允差人去查。”   “你家的轿夫拐走我女儿,你在这里袖着手装良人!你把我女儿还来!”   区氏不停撕扯哭骂,那店主赤红着脸不住辩解,四周顿时围了许多人。   张用在后头一直慢慢瞧着,见人越围越多,便笑着走过去,挤进人群,大声说:“岳母,小娘子走时身上带了多少银子?”区氏听了一愣,顿时停住哭嚷。张用不等她回话,“五十两?谁找见小娘子,这五十两银子全给他?”周围的人听了,一起“喔”了一声,区氏仍愣在那里。   “还有小娘子新织的那幅刻丝——《香稻逗雀图》,原是蔡太师府上定的,也给他!”   众人又“喔”了一声,区氏也才似乎大略明白了,茫茫然点了点头。   “咱们就先回去,把五十两银子和那幅刻丝用匣子装好,等着那人。”   张用搀住区氏胳膊,笑着往回拖。他知道这事,官府靠不得,众人求不得,唯有贪心,不呼自至,不驱自奔,百试百应。   柳七站在人群里,听到张用这话,不由得暗暗疑心。   他是个猫窝匠,今年二十六岁。穿着身白苎麻旧衫裤,却洗得极净,人也生得白净文弱。背上斜背着个青绸袋子,袋里装着剪刀、针线、竹篾、绢帛,是他的营生器具。   柳七知道张用是汴京工匠行有名的“作绝”,却有些疯症,不知他讲的是不是真话。不过瞧着似乎不假。张用嬉笑着搀住那妇人离开后,柳七身边一个豁牙老汉立即口水飞溅大声讲论起来,柳七才知道那丢了的女子竟也不是寻常民女,织的刻丝连当今官家都题诗赞过。   他忍不住凑过去问了句:“那两个轿夫叫啥?”   “一个叫乌扁担,一个叫任十二。”那老汉随口一答,又阔谈开去。   柳七虽已疑心是这两人做的,真听到两人名字,心里仍然一惊。他来这里,正是顺路来寻乌扁担。   乌扁担是他同乡旧友,原名叫乌五,他们几个同乡故友昨天才聚过。见面后,大家听说了一桩凶案,个个都惊慌无比,早早就散了。临走时,乌扁担又跟柳七借了十文钱。   钱财上,柳七向来和人划得极清。尤其朋友之间,最怕借钱。对方若不还,讨又不好讨,不讨又闷气。更莫说零碎小钱,过个三两天,对方恐怕就忘了。自己心里却平白生个暗疥,说痒不痒,说痛不痛,却始终不畅。因此,他只愿活得如柳永那句词,“雨过月华生,冷彻鸳鸯浦”,清清冷冷,各不相欠。   乌扁担正相反,一天挣不到几个铜钱,却伙着那个任十二,吃酒、赌钱、寻妓一样不肯漏,钱不够了就借,借了不但不还,倒像人欠了他一般,到处跟人使蛮耍赖,粗横得扁担一般,人都不唤他名字,只叫他“乌扁担”。为此他不知和多少人结过怨、动过拳。他身板虽壮,脸上、身上被人打的瘀伤却几乎没消停过。   柳七知道乌扁担原先并不这样,本是个直性热肠的汉子。柳七自己虽是个清冷人,却偏偏和乌扁担这种性子投缘。一群同乡故友中,唯独和乌扁担走得近些。乌扁担借钱,他也从没推拒过,只是久了之后,难免厌烦。   今天正逢猫窝团每月一次聚头,柳七背着营生包袱,一早就进城,去见了师傅和几个前辈。猫窝团只是个极小的行团,那几人又不和气,冷冷淡淡没说几句话,就散了。柳七出来后,顺路想来瞧瞧乌扁担,谁知道他竟生出这样的事端来。   这两年,乌扁担得了钱痨症,正渴钱,难道是贪上了那五十两银子?作绝张用刚才说,那小娘子随身还带了一幅刻丝。柳七头一次听说这名字,不知是什么。不过瞧旁边老汉和众人那神情和口水,自然极值价,恐怕远过五十两银子。   三年前,他们一起来到这汴京城。大家原本都是穷汉,家里能有一两贯现钱都算很宽裕了。到了这京城,不但高楼大店多得数不清,见的钱更比这些楼店房舍的砖石瓦块还多,谁不眼热心烫?可对他们来说,只能是大火烧空锅——白热干烫。   就像柳七自己,苦熬了两年,才算有了这点微末营生。除去吃住,连添件新布衫子,都要思量许久。   他生得面皮比其他人白净些,又身子细瘦、好静少言,同伴们都谑称他为“柳探花”。他这样的体格,若去做力夫,自然比别人更吃力,他也实在不愿做那些粗重活儿。他听另一个朋友麻罗劝说,“一门手艺通,银钱来无穷”,便开始寻思出路。   来京城一个多月后,有天他在街上闲走寻活路,经过一家富户时,无意中瞧见一个中年汉子坐在那雄壮院门边一只小凳上,膝上放着团绿彩彩的物事,拈针引线在缝。看那物事,像个包了绿绸的圆箩,周边高,中间凹,上头还绷起个半圆绸篷子,不知是什么。他正在纳闷,那汉子咬断线头,收起针线,似乎完工了。一个绿衫丫头抱了只浑身雪白的猫走了出来,笑着将猫放进那绿绸篷下。猫不愿卧,那丫头抚弄了半晌,猫才蜷卧下来。柳七这才明白,那竟是个猫窝。更稀奇的是,又一个绿衫丫头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两陌铜钱。她里外瞧了瞧那猫窝,而后将两陌铜钱递给了那中年汉子。中年汉子弯腰谢过,收起钱走了。   这也是一种营生?这物事竟值两陌钱?   柳七又惊又恨。都说人富易癫,这汴京城的富贵人更是癫上了天。之前他在相国寺廊市上见到一样精巧物事,一个缠枝纹镂空的铜球,散出一阵阵香气,摸着又极烫手。仔细一瞧,原来铜球里头嵌了两个铜环,可以灵活转动。铜环中间一根细轴托着个铜碗,碗里燃了火炭,薰着香料。那卖家说这叫“被里香球”,不论这铜球如何滚,里头碗口始终朝上,一星儿火渣都漏不出来,可以放进被褥里头熏香,冬天还能暖铺。当时乌扁担也在,哪里肯信,他不停拨弄,那铜球滚了几十转,里头铜碗果然始终稳稳朝上,就算里头盛了水,恐怕也照样一滴都漾不出来。柳七当时惊得说不出话,恨恨想,若肚里能吞下这香球,这些富贵人恐怕连肚肠都要先熏过香,才肯放出屁来。   瞧着那绿灿灿的猫窝,他越发自伤起来。自己活到如今,莫说这富户家的猫,连那猫屙的屎恐怕都不如。这猫屙了屎,还有那两个美貌丫头照管,用细白小手,拿细白草纸,仔细揩净,小心埋到这大宅院名花佳木下头。自己却一生下来便这般粗生贱活,饭不敢吃饱,衣不敢多洗,妇人也只敢夜里梦一梦。哪怕在梦里,想伸手摸一摸,十回有八回摸个空。自己若哪天孤零零死在这汴京城,过往的人恐怕连瞧一眼都嫌厌,也只有寒风过来时,扫一扫尸身……想到这里,他眼睛发湿,险些落泪。   他自小爱曲子词,心里一直偷偷想的是,能做一个柳永那样的倜傥词家,一辈子吃吃酒,填填词,风雅一世,穷死也值……他原本其实姓刘,因柳永也恰巧排行第七,人称柳七。刘七、柳七叫起来易混淆,有人问他名字时,他便有意含糊,念成“柳七”,除了家乡亲旧,人都误认为他姓柳,离开家乡后,他索性改了姓柳。   只是,他从没读过书,连字都认不得几个,声韵格律更是一概不知,只能瞎模乱仿,没人时偷偷填一两阕,自己默吟几遍,伤感一场,而后又去卖力流汗填饥肠。   这猫窝触动他的悲绪,他不由得又想填一阕词来抒解伤怀,便站在街边低头寻思起来。可是,心似被那猫屎腻住了一般,半晌都呕不出一个字来。他只能气闷闷作罢。   不论如不如猫屎、厌不厌这人世,他都得去谋个活路。那猫窝倒是提醒了他,这活计瞧起来并不难。在家乡时,他编过簸箩、织过草鞋,衣裳被褥破了,也都是自己缝补。只是,从未做过这活计,不知那猫窝里外究竟是什么构造、有什么讲究。而且这汴京城各行各业都有行团,若不入行团,自己贸然做起来,恐怕会被人撵打。   于是,他快步追上了刚才那个汉子。   他一向不善言语,更不喜与生人攀扯,边追边想了一些活络话,可一开口,仍只冷硬硬一句:“大哥,我想跟你学做猫窝。”   那汉子先一怔,随后说:“这营生冷淡,京城许多大行团有成百上千人,我们这猫窝团原先通共只有十来个人,一半挨不下去,另投别行了,如今只剩了六个人。这样,也才勉强捞个饱肚,你还是另选个财门吧。”   “别的我不愿做,只爱这个。只要大哥收我入团,我白给你做活都成。”   “都是开锅等米的人,哪里有白做的?不过,你若真下定了主意,我们这小团也不是啥银门金槛儿,我倒也可以引你入团,教你手艺,不过……”   “你尽管说。”   “头一年,你跟我学手艺,我管你吃住,没工钱;第二年,你挣的钱我收一半;第三年,你自家挣、自家用,我就不管你了。”   “成。”   那汉子便收他为徒,教他做猫窝。柳七嘴虽拙,心手却都灵巧,这猫窝手艺并没有多难,只是要投富贵人的癖,越精细越好。绸要细滑,絮要松软,绷篷子的竹篾要削得光滑无刺,最要紧是针线得细密匀整。没上三个月,他便大致学会了,剩下的便是用心了。   这时他才后悔起来。可这世间有两样最没用:一是嫌娘胎没投好,二便是后悔。   不过,他生性疏懒,来京城后更没有多少生趣,也懒得争,便忍着师傅的刻剥,慢慢练手艺。至多夜深人静时,躺在半间漏雨草房那张烂木床上,填一两阕没情没绪的寂寞曲词。正如柳词那句“闲窗漏永,月冷霜花堕” 。   时日蹉跎易过,慢慢挨过头两年,他该独自做活了。猫窝团只有六个人,六人将京城分作六片地界,各守一片,谁都不能侵街越界,否则其他五人便合起来撵走那个越界人。柳七只是个异乡小徒,更没有地界让他寻趁生意,除非离开汴京。他也想过去其他路州,但这门营生得富户多才有活路,富户多的大城,规矩自然都一样。   他师傅召集了其他五个猫窝匠人一同商议。可生意地界命一般,谁肯轻易让出一寸?何况他的手艺已经渐渐胜过了那六人。那六人合计了许多天,最终把城郊分给了他。   城外地广户稀,寻活儿吃力。他也没法计较,便日日在城外找大宅大园,挨户寻活儿。每天挣的钱还不如做力夫,但毕竟干净轻省,不用淌臭汗。   乌扁担也到处学手艺,却始终找不见门道,见柳七这猫窝活计轻省,起初还跟他学了两天,却耐不下心,那慢工细活太熬磨性子,又嫌挣得少,仍去卖苦力、抬轿子了。   乌扁担若仍在家乡务农,虽苦累,凭着那身气力,倒也能一世稳当。可这人心,水塘一般,就怕搅。没风时,哪个不是水清波平?一旦翻腾起来,便一个比一个浊恶。面上瞧着越静的,底下淤的黑泥怕是越厚。   自从离开家乡来这汴京后,他们的心全都被搅乱。其他人还好,近一年来都渐渐安宁了。乌扁担那粗直性格,始终学不会弯转。山石一般,若不动,能稳一辈子。一旦滚下坡,没了拦挡,只能一滚到底,粉碎为止。   他和那个轿夫伙伴任十二这会儿怕是各分了二十五两银子,正在勾栏里搂着歌妓吃酒吃肉。柳七因时常填词,极善虚想情景,甚而能想见乌扁担那得意大张的鼻孔、歪咧大笑的乱髭大嘴,连喷出的热臭气,似乎都能闻到。   柳七顿时一阵厌恶,但随即想到,乌扁担恐怕是昨天听到那桩凶案,乱了神智,才去绑架人家妇人。还是该亲眼去瞧瞧。   他转身往城南走去,他知道乌扁担会藏身在哪里。   牛慕站在街头,悔沮之极。   出门时跟妻子夸了大口,一定寻回她姐姐宁妆花。可到了街上,问了半天,才发觉要寻那伙贼人,真如麦垛里寻根稻草。新宋门大街直通景灵宫和相国寺,街上每天往来车轿不知有多少,谁能记得前一天进城的一车一轿?   他本就文弱,难得走路,走问了近两个时辰,疲累得几乎要趴在地上。走到太庙街,见巷子角有个小茶肆,便挣扎过去,一屁股坐到进门第一张凳子上,要了碗煎茶,一气喝下,接着又要了两碗,灌饱了肚,才缓过些气力。   他瞅着桌上那只缺了口的白瓷旧茶碗,不由得伤叹起来,自己没用到这个地步,连这三碗茶钱都是妻子给的。   人都称他妻子叫宁孔雀,他自己也深觉娶了一只金孔雀。   他们牛家世代以雕版为业。先祖还只是民间书坊雕工,到他祖父,苦练出一手绝技,刻工精整、刀法剔透,不论颜肥、欧瘦,还是柳体森严,均能穷形尽神、备得其妙,因此,被招入国子监做了官版刻匠,专雕官修监本书版。到他父亲,自幼就受严训,雕功更是精进,做了官中钞引刻匠。钱钞、茶盐引事关朝廷财脉,防伪是头等大事,每张钞引分六印三色。敕字、大料例、年限、背印四道印用黑色,青面用青,红团用红,皆饰以花纹。雕版、印刷均需天下第一等名匠。他父亲专雕敕字印,雕工谨严,精至毫末。围饰金鸡、金花、盘龙、翔凤等纹样,更是圆劲纤密,无人能及。   牛慕上头有三个兄长,都自幼便跟从父业,习学雕工。牛慕出生后,他父亲觉着牛家世代做雕匠,到自己已到了顶,再好也不过如此。便想让牛慕读书应举,升一升牛家门庭,像那些品官人户,起两根门柱,架一座横额,铺上青黑瓦筒,建一座乌头门屋。从外头瞧着,也好让人敬畏敬畏。   于是,牛慕成了牛家几代里唯一一个没学雕功的后人。他父亲倾尽积蓄,延请儒生给他训蒙,又送他进童子学、府学。牛慕也生来安分坐得住,习字读书都不怕。老师让他读,他便读,让他背,他便背,从不拖延,更不偷懒。只是,不知由于雕工家风熏染,还是他生性就刻板,记、写、背诵他都不怕,但只要让他丢开书册,写首诗、作篇文,他便顿时变成根木头,一个字都憋不出。他又偏偏生在王安石变法之后,科举应试首重策论文章。他这等作不得文的,自然如望广寒宫,无梯亦无门。   他读《论语》,最让他感喟的是颜渊那句“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颜渊所叹的是夫子之学,终身难尽,而他,叹的却是生途。书卷文字如同一根绳索,将他吊在半空,上不得,下不得,而且年岁渐长,再另寻他路,越来越难。   三个哥哥见他耗尽家底,又老大无成,父亲刚病故,便到官里申诉,分了家,只将一院房和老娘分给了他。所幸者,父亲去世前,替他说了这门亲事,娶到了宁孔雀。宁孔雀不但容貌秀丽,操持营生的本事更是难见。若没有宁孔雀,他和老娘恐怕早已沦为乞丐。   生为一个男儿,竟要靠妻子才得活命,这让他疚愧之极、日夜难安,却又百般找不见其他出路。如今终于有件事能替妻子出力,才两个时辰,他就已疲累无望。若找不见妻姐,他也再无脸面回那个家。   想到这些,愧恨怨哀一起冲上心头,他恨不得一头撞向街沿边那根拴马石柱。心里翻搅了一阵,实在受不得,猛然站起来,狠狠骂自己:   你死都不怕,还怕寻个人?走!继续寻去!   第七章 蜜麻酥   咸酸杂众好,中有至味永。   ——苏轼   程门板皱着眉,轻啜了一口茶。   这茶是雅安露茶,霍家茶肆店主霍祥亲手点的,还特地取了一只磁窑茶盏,白釉黑彩剔花海棠纹,瞧着颇精雅。   程门板并不懂茶,不过品茶是雅尚,显尊立威都少不得它。因此他也留意了一些,知道为衬出乳白茶沫,当用黑釉盏。这磁盏黑白相间,乱了茶色。那雅安露茶也并非今春新茶,茶味略有些陈淡。他见店主霍祥微弯着腰、挂着笑等着他赞,便沉着脸,只微微点了点头,沉声说了句“不差”。霍祥刚要张嘴,他忙不耐烦摆了摆手:“你去忙,我要想正事。”   霍祥忙赔笑点头走开了,那笑容里始终带着些忧烦。程门板知道他是为唐浪儿的尸首而烦。今早见到唐浪儿尸首后,本要抬到厢厅去,可那里已停了具从虹桥那头一只船上发现的尸首,程门板怕两桩案子搅缠,便唤了两个力夫,就近将那尸首搬到了霍家茶肆后面的宿房里,让霍祥锁起来看护好。霍祥自然不乐意,却也不敢违逆。   程门板懒得去为这些皮屑杂事费神,他啜着茶,仔细思忖起萝卜凶案。照霍祥所言,他店里的面匠唐浪儿和力夫店帮厨解八八,两人竟是同乡好友。虽然一死一伤,但情状完全相同,都是脖颈上一刀,嘴里塞了根萝卜,且都是昨夜遇的事。这自然绝非偶然。   解八八昨天午后约了唐浪儿,一起朝南去了。他们去了哪里?莫非是触怒了什么人?解八八昏迷前不住说“他来了”,这个“他”应该正是凶犯,他是什么人?   封丘门外那具尸首,同样口插一根萝卜,他又是什么人?莫非和唐浪儿、解八八也相识?   “霍店主!”他忙高声唤道。   “来啦!”霍祥给一位客人斟好茶,忙提着茶瓶走了过来。   “除了力夫店的解八八,唐浪儿还有什么相识的?”   “嗯……这大半年,倒是有几个人来寻过他,不过来了之后,他们都是到角落或河边去说话,我从没问过。我一向有个主张,来我店的雇工,只要把该做的活儿做好,剩余的事,我一概不问。一来省得雇工在底下抱怨我、防着我,二来我也少惹些……”   程门板不耐烦等他说完,从便袋中数了十文茶钱丢到桌上,转身便走。   “程介史,只是一杯淡茶水,哪里能收您的钱?”   程门板懒得答言,径直向力夫店走去。到了力夫店,见店主单十六正在招呼几个力夫,他走过去问道:“解八八醒了没有?”   “没有。”   “除了霍家茶肆的唐浪儿,他还有什么相识没有?”   “似乎有几个,曾来找过他。不过,我都没太在意,只记得有个文文弱弱,是猫窝匠,似乎叫……柳七,对,是柳七。”   柳七出了南薰门,往南郊走去。   在官道上行了二里多路,横穿进路旁一大片林子,快要走出林子时,他又有些犹豫了。乌扁担为贪钱财,拐带人家妇女。你这样追过去算什么?他未必会领你的好意,反倒会疑心你是去分赃。   离开家乡后,性情大变的不止乌扁担,柳七自己其实也变了许多。只是他的变是顺着本性向下沉。他于人于世本就兴致不高,路上再经历那些事,变得越发消沉。再眼见汴梁这无限繁华,处处热闹,又处处透着森然冷意,就更加心灰意懒。大词家柳永当年几度入京,又都落寞离去,想必也是这般心境。若不然怎会写出“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的句子来?想到这句词,一股孤寂从心头升起,他不由得放慢脚步。   他和乌扁担等人同经患难,又一起逃荒来京,自然生出同命相怜之感。尤其到这汴梁后,京城人对他们这些异乡人有意无意间都透出些轻慢,他们几个就越发近密。   然而此时,柳七却忽然觉得,同舟同路,哪里就真的同心同意?舟总要到岸,路总须分岔,人终还得独个奔前程。就像他爱填词,却从来不愿让这些朋友知晓。这些人生下来便在尘里走、土里滚,眼和心全被汗泥蒙住,有口肉吃、有碗酒喝,便已是满福,哪里知道人生在世,还有些清雅高远的物事?说给他们听,恐怕比说自己爱吃猫屎,更让他们惊怪。乌扁担若听到,怕会头一个笑起来,至于解八八、唐浪儿他们就更不必说了。   想到此,积压心底多年的孤情悲绪顿时涌了上来,将他浑身浇得冰冷透骨。他停住脚呆望着林子外高天远云,怔怔吟了一阕《采桑子》:   小窗孤枕清明夜,月上枝丫。月上枝丫,人似油灯梦似沙。   春风细柳寒食路,又见飞花。又见飞花,望尽天涯何处家?   吟罢,觉着自己以往所填几千首,都不及这一首。便又反复吟诵了几遍,愈品愈有滋味,郁闷也随之而散。他心想,柳永听了,恐怕都会屈指赞赏。想到此,他嘴角不由得露出笑来。来京城后,他这是头一次开怀而笑。   心胸开敞后,他不再计较乌扁担粗鄙,倒是想起另一桩心事——身为词家,第一便是要怜香惜玉。柳永便是这般,否则天下那些歌伎怎么会如此眷慕他?他潦倒终老,死后无人安葬,那些歌伎集资安埋,并年年清明相约去他坟上祭奠。柳七却至今从未亲近过女子,这是他心头最大之憾。   乌扁担劫走的那小娘子既能织那般精贵的刻丝,自然不是一般丑蠢妇人。她落到乌扁担手里,就如柳永的词被村头刘二牛那等蠢夫脏口玷污一般。   柳七从不屑和人口角争执,只有一回,那是十五岁还在乡里时。有天他正在田里抡锄翻土,正累得腰都要折了,村头那个刘二牛从田边走过。刘二牛似乎灌了些黄汤,张着臭大嘴,扯着烂喉咙,竟在乱吼柳永那支《蝶恋花·伫倚危楼》。这是柳七心头最爱的一首柳词,尤其末尾那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他不知吟诵过多少遍,只要念起,心头总会一阵醉涌。刘二牛却挨了鞭一般,一遍又一遍哀号个不停。柳七听得心如刀割,实在受不得,握紧锄头追上去,一锄将那蠢夫敲晕。等那蠢夫醒来后,连自己爹娘都认不得了,整天流着口水傻笑,不住声反复号着那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柳七见了,越发懊悔,却也无可奈何,从那以后,只能远远躲着那傻儿。   这事他不愿多想,便将思绪扯回到乌扁担的事,心想,柳永若是换作我,若知道那姓朱的小娘子有这遭遇,必定会尽力去救。我怎能忍心不顾?他胸中涌起一阵从未有过的慷慨,如同白衣卿相、浪荡才子柳永附体了一般,大步向林子外走去。   出了林子,是一片大水塘,水塘对面一带竹林,竹林后有一院大宅子。有回柳七在这南郊寻生意,乱穿乱绕,无意中寻见这座宅子,见宅院宽阔、门楼轩昂,便去叩门询问。没想到开门的竟是乌扁担。   原来这宅子主人是朝里官员,被差遣去南方赴任,举家南迁,只留了个老院公看守宅子。那老院公有回进城,回来雇轿子,正是乌扁担和任十二抬。乌扁担虽然粗鲁,却极敬长者。那老院公也是独自寂寞,便常邀乌扁担来这宅里闲谈玩耍,一来二去,竟结为了义父子。   柳七猜测,乌扁担若是拐了那小娘子,在这京城没有别处可躲,恐怕只能藏在这宅子里。他走到那宅子门前,见院门紧闭,四下寂静。门边一株大李树,落了许多李花在地上,都已枯败,门前一道行人处踩得稀烂。   柳七望着那门,又有些踌躇,但还是上前抓住门环,轻叩了两下,里面没有动静。他略加了些力,仍没回应。乌扁担若真的躲在里面,自然不敢见人。他试着推了推,吱呀一声,半扇门竟应手而开。他有些吃惊,小心向里望去,院里花木繁茂,也落了一地的花,静得没一丝声响。他望了一阵,仍不见动静,便抬腿迈过门槛,轻轻走了进去。一眼就瞧见一顶轿子搁在院门左边,半旧绿绸轿帘上绣着个“王”字,正是乌扁担受雇那家的轿子。轿子后面靠着门墙有间小瓦房,柳七上回来时,乌扁担带他进去过,那老院公就住在这间房里。   柳七轻步走过去,见那屋门虚掩着,便轻唤了一声,却没人应声。他走到门边,轻轻推开门扇,探头朝里一望,顿时惊了一跳。昏暗中,炕边地上趴着个人,脸歪向门这边,眼睛瞪着,嘴巴大张,一丝不动,是那个老院公。他忙又朝炕上望去,一望之下,更是头皮飞奓,惊叫了一声。   炕上并排躺着两个人,都一动不动,每个人嘴里都含着根萝卜,脖颈下、枕头上各浸了一摊血。   犄角儿高高兴兴和阿念一起出了院门。   他回头望了一眼,见区氏坐在廊檐下,面前一只大竹箩里满是豆子,区氏边拣豆子边哭。张用则四肢大张,仰面躺在院子正中间,对着太阳,闭着眼,嘴里不住念叨着什么。犄角儿早已见惯,知道张用又在苦想他的水运仪象台,只可惜那身才换了两天的干净白衣裳。   旁边那棵梨树上一朵枯花被风吹落,盘盘旋旋,竟落进张用的嘴里。阿念也正巧回头,惊唤了一声。张用被那枯花呛到,猛地狂咳起来,倏地坐起身,用力将那朵枯花咳呕了出来,吐到了地上。犄角儿和阿念对视一眼,一起捂嘴笑起来。张用却拈起那已经沾湿的枯花,盯着问:“你不想落到泥地里?可你钻进我肚里,迟早还是要屙出来啊,掉进粪池子里岂不是更脏?万物寄形,大化循环。你就莫要勉强了,我送你一程——”说着,他在地上抠了一个小凹,将那枯花放进去,用泥土埋了起来,“我等着你,下回你最好变一粒铜,我让你做我仪象台上报时小铜锣,天天唱更,比做哑巴花有趣些。”   犄角儿和阿念又相视一笑,一起出门往巷子外走去。   刚才从王家轿店回来后,区氏一直哭个不住。张用见廊下晒了一箩豆子,便笑着说:“岳母大人,您老人家再哭下去,不但哭不回女儿,倒要把宅神哭跑。不如干些正事,用‘豆子虔心大法’,请诸佛神仙佑你女儿早些回来。”   “啥大法?”区氏哭着问。   “这是一位方士秘传的法术,极简便,却极灵验。这些豆子,你把又圆又光的拣出来,拿去供佛,叫‘功德圆满,佛光普照’;略有些凹缺的供三清,叫“万化归真,大成若缺”;还有那些生了虫、有黑疤的,拿去巷口供土地公公,叫‘天不厌陋,地不嫌卑’。”   区氏听了,半信半疑。犄角儿知道张用又在信口编造、促狭逗人,正要悄悄劝止,张用却已经将区氏连扶带推,哄按到小凳上,抓了把豆子让她拣起来。   接着,张用便吩咐他和阿念:“你们两个也去办些正事。去银器章家瞧瞧他家人回来没有。若没有,就向左右邻舍仔细打问打问。”   “打问啥?”   “这一向有哪些人去过章家。还有,清明前,朱家小娘子最后一次去章家时,还有哪些人也去了?越仔细越好。你们两个,一个是过耳忘,一个叫心蒙油。记着随身带好纸笔,全都给我记下来。你身上带的钱可够?阿念爱吃什么,让她尽管吃个够。你们两个若想私奔,莫忘了寻个小厮把记下来的单子给我捎回来。快去!我也要办正事。”   犄角儿从没和女孩儿一起出过门,心头又欢喜又局促,连手脚都有些发木。他偷眼瞧了瞧阿念,阿念却似乎浑然无事,抿着小嘴微微笑着。不过她的头昂得比常日略高些,小胸脯也更挺些。犄角儿这才偷笑了一下,也昂起了头。   出了巷子,迎面一个小厮快步走来,端着个托盘,上头三碗热腾腾瓠羹飘着鲜香气。那小厮瞅了他们一眼,眼中露出羡妒。犄角儿以往也是这样羡妒其他小厮,这回总算轮到自己被羡妒,身子陡然高了几寸一般,头也昂得越发高了。   犄角儿姓罗,十三岁就受雇到张家,伴侍张用。他爹是个木匠,不过只能造些寻常桌凳,勉强营生。有回张用的父亲经过他家店门前,旧疾忽然发作,倒在地上。他爹忙将张老作头扶进家,又唤了郎中来看视,救了张老作头一命。张老作头为谢他爹,教他制作一种交椅,上有靠背、扶手,坐板改为绳穿的一排竹片,椅子腿则是前后相交的两个木框,用细铁棍铆合,可以折叠,体轻易携。他爹学会这手艺后,试着做了几把,没想到很快便被买走。他爹便转而专做交椅,生意从此大好,更得了个“罗交椅”的名头。   张老作头一直担心儿子张用行事乖张,见犄角儿性格朴诚,便想雇犄角儿跟随照看儿子。他爹自然欢喜无比,慌忙将他送到了张家。犄角儿本来叫奇乔,张用一见他,就给他改了名叫犄角儿。   犄角儿原是奔着张老作头来,见这个小主人说话没一句正经,行事更是没东没西,心里大为丧气。不过,他自小便实心,来时爹又反复告诫他要敬顺主家,他便只有耐性服侍。整日跟随这个小主人,比追一只小雀更耗神费力。开始时,他每天累得骨头酸疼,心更是疲乏之极。时日久了,才渐渐惯了。   “张姑爷躺在地上做什么?”阿念忽然问。   “他在琢磨难题。说这样面天背地,神才能飞,气才能沉。”   “他快快想出法子找回我家小娘子才好。我家小娘子那样娇贵,换张椅子,都坐不惯。她去银器章家,特地带了个锦垫子。这会儿,不知道她在哪里,那个锦垫子若是丢了,她只有一直站着了。就算找不回她,若知道她在哪儿,我去送些被褥、枕头、手帕、香炉也好啊——对了,还有小茶炉、铜壶、茶瓶、茶盏——她吃茶都是自己煮水、自己点茶,从来不许我碰。已经两天了,她渴也要渴死了……哎,一想这些,我又要哭了……”   “你莫忧,我家小相公比世上所有人都聪明,他一定会想出法子找回小娘子——对了,早起还没吃饭,你最爱吃啥?”   “我心上第一爱吃的是蜜麻酥。”   “第二呢?”   “第二就多了。”   “不怕,我带足了钱,小相公刚刚也吩咐了的。你尽管说。”   “第二呢,有辣菜饼、糖叶子、肉葱齑、澄沙团子、甘露饼、玉屑糕、糖脆梅、蜜姜豉。第三……第三就更多了,先不说了。”   “好!咱们见一样就吃一样!”   两人果然一路走,一路吃。只要见着一样阿念想吃的,犄角儿便立即摸钱。为了让阿念多吃些花样,每样都只要一小份。哪怕这样,吃过七八样后,他怕阿念吃饱了,再吃不下其他,便只让阿念尝一小口,剩下的要过来自己吃掉。   对于阿念,犄角儿从来不敢动歪念,可今天不停吃阿念咬过的吃食,让他心里一阵阵狂喜。吃过十几样后,肚子饱胀还没觉得如何,头脑已经晕醉得要倒。阿念却只盯着路边的食摊食店,眼珠晶亮,欢得像只小喜鹊一般。   犄角儿不停打着饱嗝,也畅足得忍不住笑。自从老主人夫妇相继亡故后,小主人张用的日用吃穿便全都由他照管。张用于钱财上又浑不经心,所有钱也都由犄角儿掌管。为此,犄角儿的爹特地叫他回家,反复告诫他,张家是我们的恩人,一文钱的歪心也绝不许动。其实犄角儿心里比他爹更看得重,跟随小主人这些年,他早已没有了二心,并且将小主人视为懵顽幼弟一般。小主人的钱,他死死看着。他跟着小主人认了写字,还特地买了账簿,任何花销都一笔一笔记在上面。这三年,已经记了厚厚五本。每回翻看那账本时,他心里都无比郑重,觉着自己值不值价,全都记在这里了。倘若往后某一天不得不离开,便将这些账簿和剩余的钱全都交给小主人。自己虽只是个匠人的儿子,却一文钱都没有亏负过自己的心。   三年了,只有今天,他才敞开钱袋,尽兴花用了一回。吃到二十几样时,他的肚子已经要胀破,再多吃一口,就要从嘴里喷出来。他强忍了一阵,见阿念又在一家果子店前停住脚,瞅着那店口木案上摆的一排青瓷盆,盆里分别盛着皂儿膏、瓜蒌煎、裹蜜、糖丝钱、炒团……“蜜麻酥!”阿念忽然欢叫起来。   “这是你第一爱吃的,总算找见了……”犄角儿不爱甜食,心里有些畏惧。   “我要两块!”   犄角儿忙问了价,从钱袋里数了十二文钱递了过去。那店主用油纸包了两块蜜麻酥,阿念欢欢喜喜接过来。两人走了十来步,她都不吃,只呆呆瞅着那蜜麻酥,脸上也不见了笑容。   “怎么?这蜜麻酥不对?”犄角儿忙问。   阿念忽然停住脚,眼里竟滴下泪来。   犄角儿顿时慌起来:“你这是怎么了?”   阿念抬起泪眼望向他:“我娘说我嘴太馋,一直教我要学会忍嘴。说除了爹娘,世上还有谁肯尽兴给你买吃食、让你吃个尽饱?若是嫁了人,犯了嘴馋的毛病,要被婆母和丈夫活活打死……爹娘虽说最疼我,常给我买各样吃食,可从我生下来,从来没像今天这么尽兴吃过。其实刚刚吃的那些,有一大半我并没多馋。我只是想着,这辈子怕是只有今天能这么任着我吃……我知道我比许多人都笨,话也说不好,一张嘴舌头就满天乱甩,样貌也比不上那些鲜靓的女孩儿。可这么笨、这么不会说话、样貌又这么不鲜不靓,却有这么尽兴的一天。那些不笨、会说话、好样貌的,却未必有这么一天,嘻嘻……”阿念忽又笑起来,“我要死死记住今天,这两块蜜麻酥我也不吃,要一直留着,每天瞧着它们。等它们生霉了,就学我家小娘子,回家去,把它们埋到我家院里那棵海棠树底下。往后每年开花时,我就能记起今天来……”   犄角儿听着,眼圈顿时热起来,忙说:“只要你爱吃,往后我都买给你吃,吃一辈子!”   “真的?”   “真的!”   “可是……为啥呢?”   “嗯……我也说不清,可说的真真实实是真话。”   “咦?太好了!”   “怎么?”   “我家小娘子说过,这世上最好的那些,都不可说。就是嘴再能、再想说,也说不清。”   第八章 顿丘九虎   斜行不如正行。   ——《棋诀》   “胡小喜!”程门板在外头高声唤。   小吏胡小喜一直坐在那个帮厨解八八的炕沿边守着,听到唤,忙应了一声,跳下炕跑了出去。程门板板着脸,立在店门边,由于背着光,一晃眼,还真像一扇门板。胡小喜一看,险些笑出来,忙拼力忍住,小步急趋到程门板身前。他这笑,越想忍便越忍不住,他微弓起背、垂下眼、狠命掐着手心,用力压住要喷涌的笑,恭声问:“介史,有何吩咐?”   “你去查问一个人,里头那个解八八的同乡,是个猫窝匠人,名叫柳七。看他住在哪里、是否知情。”   “是。小人这就去……”说到最后一个“去”字时,他已忍到了极处,忙转身飞奔了出去,离开力夫店几步远后,笑像爆了一般喷了出来。又怕程门板听见,他用力捂住嘴,弯下腰,又尽力跑了几步,躲到力夫店墙背后,才终于放开笑起来,直笑到扒着墙瘫到地上,快背过气,笑却仍停不住。   或许是这名字没取好,胡小喜自小就有这笑癖,一样极寻常的事,只要触动,便莫名其妙笑起来,一笑便停不住。到今年就要满十八岁,该成人了,可这笑癖却仍不时发作。他父亲一生为吏,见他有这笑癖,便不肯让他走这条路。说官场何等威严的地界,做吏人的,头一件便是恭肃,哪里容得下你这般疯笑?   他也跟人学过生意、练过手艺,却始终入不了心,最想的还是做吏人,替上司跑腿应差,在人前还能有些小风光。去年,开封府衙前招雇吏人,他便背着父亲,偷偷去应募。由于自小耳闻目睹父亲当差,又粗学过一些书算,在一拨人里,他头一个就被选中。   他被差到左军巡使顾震幕下,让他欢喜无比。这开封府,除去府尹,最威风的怕就要数左右军巡使,每日骑着马,带一队人,四处查贼缉盗,谁敢不避让?不过,到了那里,他却被分派给介史程三诚做手下。一见到程三诚,见他不但身形似门板,脸也像扇小门板一般,强板着逞威严,胡小喜立即要笑出来。好在那天怕惧压过了笑,还算忍住了。这之后,每日跟着程门板,天天看他强板的脸、硬皱的眉、死压的声气,还有走路时明明有些跛,却以为没人能瞧出来……胡小喜时时都要笑出来。   有一回,当着程门板的面,笑癖终于忍不住发作,大大笑了一场,让他和程门板都难堪到极点,为此,他一直后怕不已,见到程门板始终心惊胆战。今天不知为何,这笑癖竟又发作。他心里恨自己恨得要哭,笑却仍停不住。等笑终于过了劲儿,他才爬了起来,顾不得旁边路人诧异,忙拍拍衣裤上的灰尘,望虹桥走去。   不过,笑归笑,胡小喜其实很钦佩程门板的人品,不贪不佞、守己尽责。胡小喜自己也愿意这般,凭本分,走正途,尽力办好每件差事,靠着勤力和才干一步步升上去。   跟随程门板一年多来,他们已经查办了十几桩案子,其中有三件办得极好,左军巡使顾震都连声夸赞。眼下这桩萝卜命案,已经两死一重伤,瞧着极凶狠诡异,若能办好,自己也能从下隶升到中隶吧。   刚才程门板去霍家茶肆查问,胡小喜也向力夫店的店主夫妇、厨子董瘦子打问到了一些东西。尤其那厨子,和解八八同睡一炕,知道的事情更多。   三年前,解八八的家乡澶州顿丘遇了水灾,父母妻子都被洪水冲走,尤其他妻子,成亲才三个月。解八八在县城里,攀住了一只木筏,才捡到一条命。那筏子上,还有八个朋友,他们一起使力,划到高处。又一起逃荒,一路来到汴京,还给自己一伙人起了个名号叫“顿丘九虎”。   到了汴京后,九个人各自寻活路,渐渐来往得少了。不过,他们是清明那天到的汴京,便约好每年清明,一伙人聚一次。昨天解八八正是邀了霍家茶肆的唐浪儿,一起去赴会。   解八八常日里闷头闷脑的,始终皱着眉头,像是在跟谁赌气似的。手脚又笨得桌子腿儿一般,没一点弯转。却生了个干活儿的癖,让他挑水,他每天把缸灌得要溢出来不算,但凡有个空盆空碗,全都要盛满水才罢休。又不会说话,直硬硬的能杵死人。见了妇人极怕羞,总是埋着头。尤其是有一回,店主单十六的表弟媳妇、虹桥西头甘家食店的熊七娘来力夫店,解八八刚托着木盘,端了几碗菜羹出来,迎头撞见熊七娘,见了鬼一般,慌得把碗都摔碎了,菜羹泼了一地。   至于他那八个同乡,也都像解八八,为了求个轻省些的营生,各自都去学手艺。除了面匠、猫窝匠,还有裱画的、泥灶的、箍桶的、造肥皂团的、修砧头的。只有一个笨些,学不会手艺,在卖苦力,做轿夫。   至于那几人名字,那厨子只记得面匠唐浪儿、猫窝匠柳七和裱画匠麻罗。   胡小喜想,程门板让自己去寻那个猫窝匠柳七,反正都要进城,正好顺道也打问一下那个裱画匠麻罗。照父亲的话,腿勤一些,多跑两步,跑不断腿,却比别人多出许多地界来。就好比毛虫,多挣两下,便能成蝴蝶。为懒那两步,一辈子活该爬着死。   他自幼爱跑,腿脚快,进东水门沿着汴河大街一路往西,十五六里路,不到一个时辰,便到了开封府。跑得肚皮饿了,他先到对街延庆观前那个常去的饼摊上买了个和菜饼,嚼吃着,又走进旁边香药店里,摸了两文钱,买了两块韵姜,用纸包了,揣在怀里。这才走到对街开封府旁边的公署院,跟门子笑着打声招呼,进院沿侧廊穿到后边户曹院子,放轻脚步,走到西厢一间小房门前,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探头一觑,屋中寂静,那个掌户籍的文吏老楚正坐在书桌前,埋头翻检一堆簿册。这一年多,为了查案,他和老楚早已相熟。   “楚大伯,又有事要劳烦您老人家了。”他屈指轻轻叩了叩门。   “说。”老楚没有抬头。   “我奉命来查两个人,都是匠籍。”   “名字。”   “一个是猫窝匠,叫柳七。另一个是裱画匠,叫麻罗。”   “等着。”老楚木着脸站起身,走到墙边一扇门前,从腰间取下钥匙,开了门锁,走了进去。许久,抱着两本簿录走了出来。放到桌上,埋头凑近,翻阅起来,许久才开口说:“柳七,去年六月入匠籍,在西郊福庆坊赁房居住。”   胡小喜忙在心里默记住。老楚则开始翻阅另一本簿录,这回很快寻到:“麻罗,去年正月入的匠籍,住在相国寺东街崔家裱画坊。”   “多谢楚老伯。这是两块韵姜,您老人家常吃酒,每天早起切一片含着,温脾养胃消宿醉。”   “搁下吧。我活了要六十年,连韵姜都不晓得,要你背药书?”   胡小喜嘻嘻笑着,又道声谢,快步离开了。既然那个裱画匠住在城里,就先去找找他。开封府到相国寺极近,很快便到了。他绕到东街,走了百十步,便见街边一家店门前立着木招牌,上写“崔家装裱古今字画”,店面很宽。   他走了进去,见里头古檀桌椅,洁净如镜。两壁挂满字画,满屋沉香古意。一个青绢长袍的老者含笑迎了上来:“这位小哥,可是要裱字画?”   “我是开封府差来公干,寻你店里一个叫麻罗的。”   “麻罗?昨天他出去后,再没回来……”   柳七扶住大路边一棵老柳树,险些背过气,腿抖个不住。   刚才在那宅子里,他强忍着惧怕,小心走了进去,避开地上那老院公的尸首,隔着炕几步远,壮着胆朝炕上那两具尸首瞅过去,靠窗的是乌扁担,靠里的是任十二,都仰躺着,双眼紧闭,脸色青紫,嘴里插着红头萝卜,萝卜上还沾着泥,萝卜缨子已经蔫萎。两人脖颈下都被割开一道深口,血流满侧边枕席,血色已经乌红……柳七惊得没了魂儿,呆立了片刻,打了一个寒战,随即怪叫一声,早忘了词人的仪态身段,几乎哭着逃离了那宅院,飞穿出林子,慌奔到大路上,看到日头高照、行人往来时,又连连回头,见没人跟着,这才敢停下来。   自出娘胎,他从来没奔得这么快过。半晌,才渐渐缓过气来,头皮却仍发麻,脚踩在地上都是软的。原本装了一肚子的曲子词,这时空荡荡只剩一颗心,芥辣瓜儿一般,悬吊在那里。   他不知道为何会发生这种事。行凶者是谁?难道真是他?   想起昨天的事,柳七不由得又打了个寒噤。   昨天是他们一伙同乡每年的清明聚会,大家约好在东水门外护龙桥上碰头。柳七赶到时,麻罗、解八八、唐浪儿、乌扁担、田牛、马哑子他们六个都到了,乌扁担还把轿夫伙伴任十二也一起拉了来。只差郑鼠儿和江四。大家等了半晌,卖肥皂团的郑鼠儿才赶来。   郑鼠儿名叫郑十,虽然生得壮壮实实,却是他们当中最胆小怕事的一个,乌扁担便给他取了这个绰号。郑鼠儿来时满头大汗、一脸惊慌,一见他们,忙抖着嘴唇说:“不好了!江四死了!”   大家都吃了一惊,忙问郑鼠儿。郑鼠儿见四周人多,不肯说,强要大伙儿拐到右边僻静河岸边,这才满眼惊恐压低声音道:“江四被人杀了,尸首撂在城北封丘门外护龙河边。脖颈上被人割了一刀,嘴里还插了根萝卜。官府等着人去认尸,我混在人堆里偷瞧,哪里敢言语?”   众人听了,都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开始探究江四的死因。可争论了半晌,都找不见缘由,更想不出凶手。大伙儿各自垂头,不再作声。   柳七一直没有开口,这时才低声说:“难道是他?”   “谁?”大家惊问。   “那萝卜……”   “啥萝卜?谁啊?”乌扁担嚷道。   其他人也都先一愣,但随即都明白过来,脸上全都又惊又惧。   乌扁担也回过神:“那鸟货?可他早已……”   麻罗大声喝断:“莫胡说!青天白日的闲扯这些鬼迷神道。郑鼠儿刚刚说官府的人已经开始查那凶手,咱们就先莫乱猜。这汴京城有百万人,哪天不出些人命?江四整天穿街走巷,又爱乱结交人,从不分人好人歹。我本想劝劝他,又不好开口。谁知道他触惹到什么霉头凶汉?”   麻罗在他们九人中年纪最长,略识些字,见识也最高,无形中成了头儿。   柳七却第一眼便有些不喜麻罗,那张脸上随时挂着笑,那笑里不知混了多少东西,渴、贪、愤、恨、卑、懦、谄、忍、冷、躲闪、刺探……他却有本事将这些全都揉成一团,搓元宵一般,抹得温软光滑。初看上去,不但不让人厌,反倒容易亲近。   柳七有时想,麻罗自己在搓元宵,造化也把他当元宵搓。孩童时,哪颗心不是清水一般?造化却一层层给你添料,苦一层,辣一层,酸一层,麻一层,见你受不得了,就略给你添些甜。这么一层层搓弄下去,早已辨不出滋味。可人还得活,要活就离不得别人,得让人顺眼顺意。于是便不停抹圆抹滑,抹成这样一副难辨难测的笑。   到了汴京后,麻罗这笑修炼得越发圆熟,原本粗黑的面皮也白净了许多,笑起来,温温和和、滑滑润润的,如煮好后稍凉了凉,刚刚适口不烫嘴的元宵。柳七却瞧得出,麻罗这热笑背后,心其实越发冷了,也藏得更深了。   不过,昨天麻罗说那番话时,却没有带那惯常的笑,满脸冷肃,目光冷沉。大家听了,被他镇住,便都不再言语。   麻罗接着又说:“今天就散了吧。咱们都是外乡人,轻易不能沾惹官司,暂时都莫去认尸。先等等看,官府若能查出凶手,咱们再设法安埋江四,好好祭奠祭奠。”说罢,他深叹了口气。柳七知道这声叹是发于真心,认得麻罗这么久,第一次见他流露真情。   才过了没一天,乌扁担竟也死了,死状和江四完全一样,嘴里竟也塞了一根萝卜。   虽然日头正晒,柳七却一阵阵发寒,不由得又往四周看了看。大路宽阔,被日头照得发亮,路两旁绿柳轻摇新枝,一派春景鲜明。往来的路人,或埋头独行,或结伴说笑,都再平常不过。偶尔有人经过时向他望一眼,也只是出于无意。即便这样,柳七仍觉着有人在暗中逼视自己,脊背上甚而能感到那目光寒气。他原以为自己早已看破这尘世,了无生趣,这时却忍不住地打了个寒战。   他不由得笑了一下,声音极怪异。他自己也不知为何笑,只知道这笑和麻罗昨天的不笑,至少有一处相同——怕。   他不知该怎么办,但至少不能在这里久留。可才走了几步,身子虚乏得几乎要栽倒。他这才想起,自己跑了这一上午,一粒米、一口水都没进。肚里饿意升起,头上冒出虚汗。他用袖子抹去汗水,瞧见斜对角有个小茶肆,清冷无客,便走了过去。   刚坐到靠外那张桌边,正要唤那店主,却见一个人埋着头、慢吞吞从城门那头走了过来,身材矮瘦,一身灰旧布衫布裤,身上背着一捆麻绳、一个布袋,袋口露出锯子、斧柄,是马哑子,同乡九友中的一个。马哑子原名叫马百,原先在家乡做过些木匠活儿,来京城后,跟人学手艺,做了个箍桶匠。   柳七一向不愿和马哑子说话,这时却巴不得有个人陪着。等他走过来,忙唤了一声。马哑子听到唤,停住脚,怔怔望过来,认出是柳七后,愣了一下,目光中透着慌怕。   柳七瞧着有些不对,忙站起身迎上去。马哑子先朝茶肆里望了望,见那店主在里间没出来,才咽了口唾沫,声音发着颤,低声说:“解八八和唐浪儿也遇害了,和江四一样。”   “啊?”   “解八八还没死,我没敢进去瞧,只在力夫店外头听人议论,说脖颈上挨了一刀,极深,虽说请了大夫医治,九成怕是救不活了。我去寻麻罗,麻罗也不见了。”   犄角儿和阿念一路慢悠悠说笑着,走进蔡市桥那条巷子。   快走到银器章家时,见一个老者扒在章家院门边,推开条门缝,在朝里觑望。   阿念忙扯住犄角儿袖子,凑近他耳边悄声说:“那个人我认得!你瞧他那对耳朵,尖不尖,长不长?像不像只长耳朵夜猫子?”   犄角儿忙望过去,见那老者正侧着脸,黑帽儿边露出的那只耳扇向上翘起,果然又尖又长。他从没见过耳朵竟能生成这样。   阿念又低声说:“这人住在章家对门,章家的那个丫头阿翠最怕这人,她还拉着我到门边偷偷指给我瞧。说这个老汉姓胡,白天黑夜都竖着耳朵、瞪着眼。左邻右舍大小事,没有他不清楚的。大伙儿背地里都叫他胡老鸮。对了,他明明像只夜猫子,为啥叫他老鸮?我问阿翠,阿翠也不知道,说人就是这么叫的。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   “哈哈,我知道!我问过我家小娘子,我家小娘子说,鸮就是夜猫子,有些地方还叫猫头鹰。”阿念声音陡然提高,那个胡老鸮被惊得一颤,忙回过头来瞧。阿念慌忙拽着犄角儿转过身,悄悄说:“若打问事情,再没有比他更灵通的了。不过,阿翠说,他那双眼瞪着人时,眼里像是有只长爪子,要把你的魂儿捉走一般。你敢不敢去问?”   犄角儿听她这么一说,果然有些不敢了。   “不敢吧?”阿念又笑起来,“莫怕!你躲在我身后,我去问!”   说着,她转身朝胡老鸮走去,犄角儿忙跟了上去。   “胡老伯!”阿念笑眯眯地侧身道了个万福。   “你是……”胡老鸮瞪眼瞅着她,那对眼珠发灰,目光却果然像有钩子一般。   “您不记得了?我和这家的阿翠是好姐妹,我常来这里。昨天傍晚,我从里头跑出来,险些摔倒,多亏您拉了我一把呢。我娘常说,别人给你一根草,也得当成金珠宝。您拉那一把,起码是一捆草。”   “呵呵,原来是你,昨晚天暗,没认出你模样。”   “老伯,章家的人仍没回来?”   “没。他家搬来这里已经十来年了。就算章员外回河北,家里男女仆人至少要留几个,从没这样过。院门一直开着,却一个人都不见。我不放心,过来看看有没有贼。昨天夜里我似乎听见里头有动静,却被我那老婆子拽住,死命不许我过来瞧。”   “对了,他家前一阵来了好些客人,都是些什么人?”   “章员外结交广,官员、富商、匠作、道士、和尚、歌伎……除了当今官家,怕是没有不来的。”   “昨天呢?”犄角儿忍不住问。他肚子太饱,忍不住打了个嗝。   “昨天?昨天京城‘天工十八巧’来了十五个,绣巧、食巧、楼巧、车巧、医巧、笔巧、墨巧、纸巧、砚巧、银巧、铜巧、玉巧、瓷巧、灯巧、雕巧,只差木巧作绝张用、酒巧班老浆和彩画巧典如磋。”   犄角儿听了,不由得睁大了眼。“天工十八巧”是京城工匠界技艺最卓绝的十八人,张用便名列其首,朱克柔则是其中绣巧。其他十六人中,犄角儿只见过其中一小半。而且这十八人各当其行,从没听说聚到一起过。一想到这盛事,他一馋,又打了个更响的嗝。阿念在一旁捂嘴笑起来。   犄角儿赧笑一下,又问:“老伯,这十五巧之前来过没有?”   “怎么没有?这两个月,他们每隔十天就聚一回。开始是十六巧,彩画巧典如磋也没缺。上个月十一开始,才不见典如磋来了。说起来,章员外虽然钱多脸大,只凭他,也难聚齐十八巧。还不是靠着那位宣主簿,借了工部的势?”   “那位宣主簿昨天没来?”   “每回他都要来。”   “上回他们聚是初一?”   “是啊。嗯?你们两个打问这个做什么?你这丫头我记起来了,你是跟着刻丝朱家小娘子的那个。那些人聚会,你回回都在,却又来问我,莫不是耍我这老朽?”   犄角儿一慌,又连打了两个嗝。   阿念忙笑着说:“我们吃得太饱,乱走走说说,消消食。多谢伯伯。”   第九章 天工十八巧   与其无事而强行,不若因之而自补。   ——《棋经》   胡小喜站在崔家裱画坊里,盯着那店主寻思起来。   麻罗和解八八、唐浪儿是同乡,那两人一死一伤,麻罗又不见了,这怕不是偶然。他知道这崔家世代装裱书画,在京城字画行里数头位。不但苏黄米蔡、郭李崔王这些当世名家都曾在他家装裱,连宫里所藏历代名画法帖若有了损破,不少都是拿来这里缮补重裱。   “崔店主,麻罗来你店里多久了?”   “两年半,算起来有三个年头了。”   “他是自己找来的?”   “是。他出了什么事吗?”   “他原先就会裱画?”   “他说曾在洛阳一家书画店里佣过工,会一些。究竟出什么事了?”   “您这店里轻易不肯招徒弟,为何会招他?”   “嗯……”崔逑笙脸色微变。   “他牵涉到一桩大案,还请崔店主莫要隐瞒。”   胡小喜已经办过些案,查问过许多人。知道这时正是紧要时分,便放冷目光逼视过去。这眼神他对着镜子专门练过,当时自己不知笑倒过多少回。这时已经练得如尖刀一般。崔逑笙原本面相端和,在他逼视之下,顿时露出一丝慌意,随即又生出些惭色。   “崔店主。”胡小喜加了把力。   “嗯……他头一次来我店里时,是初冬天,他只穿着件旧布单衫,怀里抱着个布卷,头脸倒洗得干净,看年纪不过三十岁,头发却已经花白。他进门就说想拜我为师,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便告诉他我家从不收外徒。他解开那个布卷,里头是一轴旧画。他说那是黄荃真迹《芙蓉瑞雀图》,情愿将画白送给我,三年不领工钱都成,只求跟我学裱画。我先不肯信,展开那画,一寸寸细验了许久,笔致精妙,赋色雍雅,果然是‘黄家富贵’真迹。黄荃首开大宋院体画风,存世真迹极少。我问他是哪里得来的,他说是祖上传下来的。他家乡遭了洪灾,他命都不要,拼力保住了这轴画。还说,与其为填肚子卖了这画,不如换一门裱画手艺。这画已在他家传了六代人,虽然到他祖父一代,家道就已败落,却从不敢拿去换钱。送给我这样的识货人,也算没有辜负老祖宗。老朽见他说得诚心,一时贪心,便收他为徒……”   “他真是来学手艺?”   “是。小哥恐怕也知道,我这崔家装裱店有些古久。自太祖皇帝咸平年间扩建大相国寺,我家先祖从洛阳迁来,典下东街这店铺,至今已整一百二十年了。我崔家能在这京城勉强立足,靠的是个‘严’字。且不说托心、镶覆、砑装这些大活儿,单是一个‘揭’字,就至少得练三五年功。我们这一行,书画重过性命。尤其古字画,世间留存就这么一些儿,如今你便是拿整个大宋江山也换不回王羲之亲笔另写一幅墨宝。重裱古字画时,要从旧褙上揭起画心。这是悬崖夜行、一发千钧的活计,略有一丝闪失,便是赔上全家老小性命,也补不回那一点伤破,要招千古人恨骂。为练这揭功,我家孩童六岁起就要练臂悬水盏、手揭湿纸。若跌落水盏或揭破湿纸,便是一顿竹篾。”   胡小喜先还拿练就的冷眼一直逼视着崔店主,听到这里,早已化作惊仰。   崔店主自然也察觉了,面上略露出些得色,不过随即又郑声言道:“麻罗倒是真心学艺,肯下死功。单是揭功,我让他每天练两个时辰,他白天练足两个时辰,晚间又自己加练两三个时辰。整整一年,一天都没缺过。练技艺,要的便是两个字,一个专,一个久。我原本只想胡乱教他一年,便让他走。见他这般勤进,我崔家子孙中没一个及得上,便决意认真教他。他也没辜负我,两年半,已经练成个熟手,一般字画已能放心让他去裱。”   “昨天他什么时候走的?说什么没有?”   “只说是同乡聚会。”   “他那些同乡,店主见过没有?”   “见过几个。头一年那几人还时常来寻他。麻罗一心学艺,话语神情间有些冷淡。那些人便来得少了,这半年再没见过一个。”   “除了那几个同乡,麻罗还有其他朋友没有?”   “似乎没有。除去给主顾送书画,他连店门都难得出。”   “他没说起过旧事?”   “没有,他为人和气,也懂礼数,见人总是笑。不过,言语极少,更难得讲起自家旧事。有时我也好奇问他,他只是笑一笑。那笑里似乎有些隐痛,我猜想是他家人全都遇了灾,不愿提及,便没再问过。”   柳七捉起箸儿去捞面吃,手却微颤个不住。   不但江四死了,乌扁担、唐浪儿和解八八也被害,而且死状都完全相同。马哑子说麻罗不见了,不知是被害了,还是逃了。   他抬眼看坐在对面的马哑子,马哑子手抓着箸儿,却不动,眉头紧拧,盯着碗面上那几片葱油煎肉,眼里满是暗沉沉的怕,像是立在深潭边向下望一般。   马哑子是他们九人中言语最少的一个,常埋着头躲在一边,几天听不见出一声。大伙儿常常忘记有这个人,都笑他像是哑子一般。柳七一向宁愿人明着坏,也不喜人暗里藏。见马哑子那暗闷闷的样儿,心头越发不舒服。   九个人中,能商议办法的,全都或死或逃,如今只剩马哑子、郑鼠儿和田牛。这三个人,一个闷嘴壶、一只胆小鼠、一头独眼牛,全都不济事。但再不济事,至少都比自己有气力,在一处,总比自己单个儿强。   他握紧箸儿说:“赶紧吃面,吃了咱们去寻郑鼠儿和田牛。”   “嗯?哦!”马哑子猛地醒过来,忙点了点头,伸箸去捞面吃。   柳七常日吃饭吃得极慢,饭里只要有蚂蚁头大小的渣滓,都要仔细挑出来。这间小茶肆煮的插肉面不知放了些什么作料,汤面上浮了许多细黑渣。柳七这时却再没了那心思,也尝不出滋味,只想把肚子填饱,以免遇见紧急,连跑都跑不动。   马哑子先吃完了面和肉,仍慢吞吞在碗里捞碎菜末吃。   柳七想他恐怕是拖着不愿付钱。若是常日,柳七只会掏自己的面钱,今天再难得计较。他几口捞完碗里的面,从袋里摸数了二十文钱,搁到桌上,随即起身:“走吧,先去寻郑鼠儿。”   “哦!面钱我付!”马哑子慌忙说。   柳七懒得答言,转身离开了小茶肆。马哑子背好自己的袋子,忙赶了上来。两人一路无话,往南边赶去。   这时已过正午,太阳正晒,柳丝蔫垂,路上行人少了许多,到处一片静懒。柳七身子发软,像是行在泥水里一般。他不由得想起三年前家乡发洪水时,也大约是这个时辰。   他家乡在澶州,当年真宗皇帝正是在这里御驾亲征,大胜辽人,并缔结“澶渊之盟”,开启了百余年两国太平。澶州紧临黄河,黄河水患年年不断,三年小灾,五年大灾,百余年间,不知耗费了多少人物财力,却始终奈何不得,只能见缺补漏,救些小灾。柳七自小就目睹过几回河水决堤,房屋被淹、田地成海。有年房舍被冲垮,他曾哭着问过爹:咱们为啥非要住在这黄河边,搬走不成吗?他爹只能苦叹着摇摇头。后来他才明白,人就如草木一般,生长在哪里,全然由不得自己。一旦生了根,便再难迁移。   而这天地,哪里有半分怜过人世?尽着它的兴,肆意任为。就如黄河,原本好端端东流入海,它却像是厌烦了,非要改道。仁宗庆历八年,澶州黄河决口,冲溢向北,直到东北泥沽口,才涌入大海。北地与契丹交界,为防边患,朝廷历时多年,在两国交界处开凿出连片塘泊淤田。黄河北流,冲溃边防,大利契丹。到神宗朝,耗尽人力,于熙宁二年,堵塞北道,将黄河引向东道。然而,才过十年,黄河再次决口,依然流向北道。元佑八年,柳七刚刚出生,朝廷再次征调数十万民夫,挽河东流。这回只过了六年,黄河便重又决口,奔涌向北。这人力,哪里能强扭得过天?   柳七自小便常做噩梦,梦见被洪水冲走。却没想到,大水偏生不收他的命。三年前,他在附近瓷窑做活儿。端午那天,正巧是场主生日,便让瓷工们歇一天。雨大,出不得门,柳七便和家人在屋里各自做活儿。厨房锅里煮的端午粽子飘着香气。雨声极响,说话都听不清,他爹却气性大,一边修锄头,一边不住地骂这天这雨。他娘在绩麻,妹妹在织麻鞋,都在偷偷笑。他则捋顺竹篾,正在编筐,心里琢磨着填一首《雨霖铃》。忽然,一声巨雷,房子都被震摇,四口人都被吓得一颤,他妹妹更唬得惊叫起来。随即,一阵轰隆咔嚓声,房顶、土墙全都垮塌,大水猛冲了过来。   一时间,他全然没了知觉,等醒转来时,发觉自己在一片黄洋浊浪中。房舍、爹娘和妹妹早已不知去向。他忙拼力挣扎划水,却哪里划得动,只能被巨浪不断冲击漂转。正在惊慌中,一眼瞅见水面上一只木筏漂过来,上面似乎有人。他忙拼力游过去,几次接近又被冲开,幸而木筏上一个人伸手拽住他,将他拉了上去。当时情急,木筏上又有六七个人,他根本没有留意是谁救的他。后来,在逃荒途中,大家挤在一座破庙里,烧了一堆火,夜里闲谈时,他才知道是马哑子伸手拽的他。他忙连声道谢,马哑子却没应声,缩在暗影里,只咧嘴笑了笑。   大家逃荒路上分吃食,都是柳七来动手,每回他都多给马哑子分些,可马哑子却始终局局促促的。你谢他,他倒极不自在。次数多了以后,柳七也不耐烦了,便索性撇手不管了。   这会儿,和自己的救命恩人并肩走在这大路之上,柳七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当时马哑子若没有拽住自己,自己怕就和爹娘妹妹一起被大水吞没,便也就没有后头这些艰难、无趣,更不必受这场惊吓,倒还轻省干净。   他不由得恨起自己这求生的心,不论自己如何厌生厌世,每到生死关头,总被这求生之念一把攫住,连一丝犹豫的余地都不给。人都说求生保命,但这性命哪里是自己的?分明是人被这性命操控摆布。它不愿死,你便不许死。它累不动了,你才能倒下。   想到此,他一阵厌倦虚乏,直觉得这人世不过是一场木傀儡杂耍,且耍得又丑又无趣。   他不由得扫了一眼身边的马哑子,马哑子仍埋着头、撮着眉,闷闷地跟着。若人都是木傀儡,马哑子这个木傀儡就更加乏力无趣,连线都没穿好,头都昂不起来。这么死样寡气活着,图什么?   相识三年,唯有一次,马哑子流露了一些真情。那是去年清明团聚,大伙儿各自都有了营生,总算是在这京城站稳了脚,便比上回阔气些,大家凑钱一起痛吃了几坛子酒。马哑子吃醉后,从怀里摸出个旧布团,打开给大家瞧,里头是一团黑皲皲的物事,像羊粪蛋挤作一堆,早已干皱生霉,不知是什么。   马哑子哑着嗓子,慢慢说起来:“那年开春我种了半畦葱,到五月都已长好,端午回家后,我赶早拔了两大捆,想着瓷窑主庆生摆宴少不得葱,便挑去他宅子后门问,掌厨的果然正缺葱,一斤三文钱整买了去,还多赏了十文利市。我心里快活,买了十只粽子,想着女儿阿端也正巧是那天生,刚满四岁。她爱吃这乌李,我又顺道去果子铺,拿赏的十文钱买了这包乌李。回来路上就开始下雨,等我冒雨赶回村里时,路已经淹成了河。我淌着水,才到院门前,就听见一声震雷,房子竟垮了下来,一股大水从房背后冲了过来,水浪里一个绿影子一闪,是阿端,她身上穿的是件绿衫子,正月间才给她新裁的。我连阿端的脸都没瞧见,就被浪打翻,那是我见女儿的最后一眼……”   马哑子从未说过这么多话,他攥紧手里那包乌李,埋下头,忽然呜呜地哭起来,那哭声像是肠子被当作琴弦拉扯出来的一般。   柳七往马哑子怀里望去,左侧腰那里有些微凸,那包乌李恐怕仍揣在身上。这样一条又闷又哑的性命,自己都朝夕难保,却念念不忘另一条已经亡故的性命。柳七不知该如何解释,不由得念起自己爹娘和妹妹,心里恍恍茫茫,如同又冲来一片大水,不知是悲还是寂。   犄角儿恨不得回去的路总走不到头。   他有意放慢脚步,和阿念并肩缓缓走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虽然这些年跟着张用,见识了无数工艺机巧,这些却又不好跟女孩儿说。除此之外,他整日只有一件事,照料看顾张用。这个更加没趣。至于吃食,来时已经吃足说够。还有哪些能跟阿念说?   更让他不自在的是,阿念也不像来时那般欢喜、说笑个不住。这时她微低着头,两只嫩胖的小手轻攥着那一小包蜜麻酥,一声都不言语。犄角儿偷眼一瞧,阿念抿着小嘴儿,嘴角微含着些笑,又略有些羞。日光已经西斜,照得她嫩白的脸儿有些泛红,衬着小双鬟的油黑发髻、浅绿的罗衫,如同三月春风里开的头一朵桃花一般。犄角儿顿时一阵晕醉,慌忙收回眼,越说不出话来。   “你在偷偷瞅我。”阿念忽然问。   “没……没。”   “你瞧,又偷瞅了一眼。”   “我……”   “我娘说,若是有男子偷偷瞅你,一定不是正经好男儿,赶紧避开。”   “可我……”   “我娘还说,若是有男子大明大白直直瞅着你,就越不是好男儿,避得越远越好。”   “那我……”   “后来我娘又说,女儿啊,若是男子一眼都不瞅你,那你就丑得没边没缝了,这辈子都嫁不出去。”   “那到底该瞅还是不该瞅?”   “我也问过我娘,我娘也答不上来,反倒恼我多舌,骂我是狗啃门槛儿满嘴渣。过了一阵子,我娘忽然又说,偷偷瞅两眼的,才是好男儿。”   “为啥?”   “我也问,我娘说,你生得又不丑,闭嘴不多舌时,虽没有十分美,三两分还是有的。男儿们见了自然要瞅一眼。若瞅了一眼扭头便走的,那是瞪眼瞎,不必睬他。”   “那瞅两眼的呢?”   “我想想……我娘说的跟道士念咒似的,嗯……我娘说,第一眼叫相,第二眼叫中,忍住第三眼叫定。”   “啥?”   “我娘说,第一眼先是相看,愿意看第二眼,就是相中了。男儿家该有决断,相都相中了,还乱瞅什么?若是仍要瞅,不是管不住疑心,便是忍不住贪心。这两样都要不得,丝毫不顾女孩儿害羞。这叫狗瞅骨头,没个餍足。瞅完你,必定又去瞅下一个。这种男人,便该用麻绳捆了,投到枯井里,让他望着天,干瞅一辈子。”   “那我?”   “你只偷偷瞅了两眼。”   犄角儿心里一阵欢欣,阿念也满眼欢喜。两人目光撞到一处,像是两只小雀头一回飞,在空中撞到一般,慌忙各自闪开。犄角儿却清清楚楚看到,原本自己头顶似乎蒙了一块天盖,闷闷暗暗。这一眼,忽地将天打开了。   他一直有个隐忧,自己不会一辈子都跟着张用,若是一旦离开,该去哪里、该做什么?这时,他知道了。   两个人不再言语,却都嘴角含笑,一起默默走着。两肩之间隔着一半寸缝隙。有时,会触到一起,倏而又分开。虽只是轻微一触,犄角儿却如同瞬间又过了一回春天,春风拂面,春水漾心。   他微眯着眼儿,正醉着,阿念忽然说:“不成,我们不能再笑了。小娘子若知道她不见了,我不但不哭,还又吃又笑,怕是要气死了。”   犄角儿一听,忙也收住了心,仔细思想起来。他不知道张用为何让他们来问银器章家的事,也不清楚问到的这些有没有用。既然“天工十六巧”是工部那个宣主簿召集来的,或者该去打问打问他。不过不知道他住在哪里,而且他是朝廷官员,得小心些,不能轻易触惹。   他把疑虑告诉阿念,阿念却立即笑着说:“我知道他家在哪里!”   “哦?”   “娘老说我这对耳朵还不如两片树叶子,树叶子来风了还要哗啦几声,我的耳朵听了话,却一个字都留不下。其实,我的耳朵比许多人的都灵,小娘子要画各样草虫,她一说我就记得,你信不信,我一口气能说出百十种草虫,蟋蟀、蚱蜢、螳螂、萤火虫、瓢虫这些就不说了,光步甲虫就有上百种呢,大步甲、绿步甲、黑步甲、麻步甲、碎步甲、泡步甲……”   “嗯……步甲虫以后我们再慢慢说,你先说那个宣主簿家在哪里。”   “你瞧我这张嘴,真跟漏水壶一般。那个宣主簿住在定力院南街。二月里我跟着小娘子到银器章家,我到院子里寻阿翠。那个宣主簿正好来了,我听银器章跟他说‘您定力院南街那宅子太窄了些,该换院宽展的’。宣主簿听了,竟咧嘴笑起来,一直笑进了屋。我当时还纳闷,说他宅子窄,他竟乐成这样。”   犄角儿却立即明白,宣主簿官阶低,俸禄薄,自然住不起大宅子,连定力院南街那宅子怕也是赁住的。银器章自然是为了巴附宣主簿,想出钱替他赁院大的。   “定力院离得不算远,咱们一起去打问打问?”   “好啊!定力院我常去,就在内城丽景门里。那里有个白家浴室院,是京城香水行里占头位的,连原先的王宰相、后来的蔡宰相、郑国舅都在他家洗浴呢。他家的澡豆是自家秘法制的,街市上那些肥皂团跟它比,就好似拿我跟我家小娘子比,差了不知多远。用他家澡豆洗浴,皮肤又白又润。你瞧我的手,就是用他家澡豆洗的,细不细,嫩不嫩?”   犄角儿瞅着那白嫩嫩、酥润润的小胖手,忙用力点了点头。   “我家小娘子听人说了他家的澡豆,让我去买几颗回来瞧瞧。我头一次去时,那个院主先还板着茄子脸,说他家的澡豆从来不外卖。我说出我家小娘子的名头,他才笑起来,说情愿白送给我家小娘子,忙用白绢袋儿包了十来颗给我。小娘子得了那些澡豆,想辨明白了自己合制。她碾碎那些澡豆,又是瞅,又是嗅,又是尝,还用水煮火烧。她说唐朝有个药王,叫孙思猫?”   “孙思邈。”   “那我也没记差,猫不是喵喵叫?反正小娘子说那个孙喵喵的药书里记了个澡豆古方,那方子我记得,一共十七味花药,有丁香、沉香、青木香、桃花、钟乳、真珠、玉屑、蜀水花、木瓜花、奈花、梨花、莲花、李花、樱桃花、蜀葵花、旋覆花……十七味够了没?”   “还差一味。”   “嗯……对了,还有麝香。小娘子说,白家的澡豆和孙喵喵的只有八味一样,其他的,她只能认出皂荚、葳蕤、白术、白芷和栀子五样,剩余的至少还有七八样,再辨不出了。她只得死了心,织了一张刻丝帕子,让我给那浴室院的白店主,那店主见了刻丝,笑得眼睛都找不见了。从那以后,我每隔几个月都去他家取一回澡豆……”   第十章 蚂蚁   第十章 蚂蚁   阅世走人间,观身卧云岭。   ——苏轼   胡小喜一路快步,出了城西南的新郑门,赶往西郊福庆坊。   这时,日头已经西斜,他正迎着夕照,耀得眼睛都睁不开,额头汗珠不住地滚。他却毫不嫌累,倒觉着这样才畅快。看着沿路进出城的人,他想,这些人恐怕个个都比自己强,或有力、或有钱、或有势。自己身上没气力,肚里没学问,生得又瘦又平常,真如蚂蚁一般。   不过,他倒从来不自伤自惭,生成猛虎便做猛虎,生成蚂蚁便做蚂蚁,这有什么?爹常说,这叫命分。命要顺,分要尽。你不顺命,便一辈子白恨白怨,倒损折了上天给这命里带的福分。你不尽力,便不知道自己的分到底有多大。就像蚂蚁,那么一丁点,却搬得动比自己重几十倍的麦粒、虫躯。   他想着,自己命里注定做不成猛虎,那就尽分做只蚂蚁,瞧瞧自己究竟扛得起多重、做得到多大。   一路来到福庆坊,这一带上风上水,林木繁茂,多是高官富商的别墅园子。他想,柳七是个猫窝匠,得凑着富贵人家才有利市,当是特地选在这里赁房住。他走到路口一间小茶肆打问,那店主立即说认得,柳七常在他家吃面,干干净净、文文气气一个人,赁的是斜对面那条小巷里麻鞋张家的房子。   胡小喜寻着走了过去,窄门窄户一小院旧房。来开门的是个五十来岁的妇人,脸上含着笑,瞧着极朴善。胡小喜说明来意,那妇人说柳七一早就出去寻生意了。胡小喜听了略放了些心,至少这一个没死,也没平白不见。他又问,能不能去柳七房里瞧瞧?   “他信得过我们,房门倒是从来不锁。可是他人没在,随意进去,怕是……”   “他牵涉到一桩案子,我也只是大略瞧一眼,你跟着我进去看着就是了。”   “啊?啥案子?柳七安安分分、沉沉静静的,多一句话都不说,哪里是惹事的人?”   “不是他惹事,是他朋友出了些事。”   “那你就进来瞧瞧吧。”   胡小喜走了进去,见一个老汉立在正屋房檐下瞪眼瞅着他,瞧着脾性不大好。老汉身后一个十二三岁身穿半旧绿布衫的小女孩儿躲在门边,也望着他,眼里有些惊忧。胡小喜朝他们笑着点了点头,随着那妇人走到西头那间矮房。   妇人推开了门,胡小喜走了进去,窗纸已经发旧,房子有些暗。里头只摆了几件旧家具、一张木床、一只五斗旧橱、一张方桌、两只方凳。但到处极整洁,床上旧布单铺得平平整整,一床旧布被也叠得方方正正。   胡小喜暗想,看来至少早上离开时,柳七并没有什么事。   “柳七从不让我替他收拾屋子,这都是他自家打整的。他在我家住了一年多了,房钱每回一到月头就拿给我们,一文钱都不差。倒时常打些酒给我丈夫,买些果子给我女儿。我还有个儿子,和他年纪相当,却跑出去浪荡,一年见不到三两面,哪里及得上他一些儿?”妇人叹着气。   “柳七他不打紧吧?”刚才那老汉也走到门边,硬声硬气地问。   胡小喜扭头一看,见他如同一根硬木桩一般,心里关切,却不肯流露,笑癖险些又要发作,忙强抑住:“不打紧,不打紧,不干他的事,我只是想跟他打问一下他朋友的事。”   “北城一个轿夫常来寻他,强跟他借钱。那人瞧着不善,生事的莫不是他?”老汉气闷闷道。   “哦?北城哪家轿马店?”   “不清楚。”   “那个人叫乌五……”刚才那个小女孩儿也凑到了门边,仍半躲着,小声说。   “小叶,你咋知道?”妇人忙问。   “我听柳七哥哥这么唤他的。我还听那个乌五骂他家店主叫王八,那家店似乎在染院桥。”   柳七和马哑子赶到蔡河边时,天已黄昏。   这时舟船泊岸、农人归家,柳条映着霞光,两岸格外清静。这一带河岸边也有不少豪家宅园,柳七隔一阵子就要来寻一圈生意。郑鼠儿就住在前头河湾东岸,柳七经过时,若是能避开,都是尽量避开不见。   郑鼠儿在这里一户造卖肥皂团的人家里当工徒。除了麻罗曾去过洛阳,见识过肥皂团,他们几个都是来了汴京才头一次见着。到汴京头一天,大家挤住在汴河湾虹桥西头崔家客店一间脏旧客房里。麻罗出去买了肥皂团回来,柳七他们几个见了,都有些好奇。那肥皂团闻着极香,瞧着赭黑油亮,梅膏一般,都误以为是京城的什么新鲜吃食。乌扁担一把抓过一个,还大大啃了一口,随即便吐了出来,一阵阵粗声发呕。麻罗这才说这叫肥皂团,洗头洗澡极好。又说大伙儿到了汴京,都好生洗干净些,再不能像在乡里,土头土脸的,吃人嘲笑。   柳七先还不觉着如何,更不愿跟其他人一起惊怪,可用过那肥皂团后,才暗暗惊叹,这物事果然极好,于他最切用。洗过之后,浑身上下又净又香又滑,似乎换了道新皮肤一般。   只是,汴京让他们惊叹的物事实在太多,众人见识过肥皂团后,便不太在意了。唯有郑鼠儿暗暗存了心,想学这门手艺。他到处打问,最后寻到蔡河刘家,他家的肥皂团比别家的要劣一些。别家的除了皂角、豆粉、蛋清,还要加许多香料草药,有的甚至有一二十种。他家却只添些樟脑、大黄、蒿本、甘松,略取一些药香气,洗污涤垢却并不差什么,因此卖的价低,一团只卖三文钱。一般下等人户都爱买他家的。   郑鼠儿便上门去求雇,那家却向来只雇熟工,不收他。郑鼠儿胆子虽小,磨劲儿却足。他天天候在那门前,只要主人出来,就上去恳求,说只要有口饭吃,白干也成。那家主人不耐烦,逼恼了,甚而用棍子打着撵他。他却宁愿挨打,仍天天去求。他已年近三十,却好哭,眼皮又薄又皱,一遇事,立时就包满了泪水,乌扁担常骂他是尿泡眼。他就在那门口泪汪汪守着,那主人被他磨得没了脾性,只得收了他。   后来,唐浪儿笑他什么都怕,为何偏偏不怕挨打,郑鼠儿叹口气说:“我样样都不中用,若再不忍几顿打骂,哪里有我的活路?更不必说这天底下最要人命的汴京城了。”   那造肥皂团的活计并不多难,料是主人家秘配,不许旁人知晓。工匠们不过是捣末、拌浆、搓团,而后等它凝硬。郑鼠儿却始终学不像,他不只人邋遢,手也极不清利,别人搓的肥皂团幽亮圆滑,他捣弄出来的却总是牛粪团一般。主人家见再三教不会,又要撵他,他又哀惨惨地哭。主人家便让他背一袋子肥皂团沿街去卖。   倒没想到,穷些的人见他这么邋遢,自然觉着他卖的肥皂团价钱一定贱,再一瞧货也不差,反倒都乐意买他的。他每天卖出去的比别人都多些,主人家也不再嫌弃他,还把房后靠河的一小间杂物房腾出来给他住。从此,他吃住都得了靠,便哭得少了,还买了身新衣裳。不过没几天,便又油油腻腻、满身脏垢了。   一伙人都劝他,与其在东家那里挨刻剥,不如自己做个小经纪,除了肥皂团,还可以从别家赊些面脂、手膏、澡豆,自家卖、自家得,多挣些钱,也自在许多。他思前想后,仍是不敢。说东家再不好,有房给他住,每月三贯工钱又不差。自己若单另出来,难保不饿肚皮。   他在顿丘家乡时便是这样。九个人中唯有他原本就无亲无故、独个儿一人。他在乡里从不租田种,只愿给人当长工,每天混两大钵糙饭吃,吊着一条瘦嶙嶙的命,真如藏在人家户墙洞里的老鼠一般。   柳七见他畏畏缩缩又邋遢之极,从心底里又厌又怕,逃荒来京城的路上,始终避着郑鼠儿,不敢细看他那双皱皮泪眼,更怕被他沾碰到。   去年夏末,柳七才从那个猫窝匠师傅手底脱出来,开始自己独干,有天下午走到这蔡河湾寻生意,正又累又渴,刚巧撞见郑鼠儿从屋里出来,硬拽着他进去歇脚。柳七见自己白布袖子顿时被他拽出几个乌油手印,已经极丧气。再进去一瞧,屋里到处乱堆了些脏旧物事,满屋尿骚脚臭气,觉着自己的鞋底都比这屋里任何一样东西干净。   郑鼠儿却满脸欢喜,忙腾开一只脏旧木凳,抓过一条破衫子擦了两把,连声让柳七坐。柳七虽然走得脚疼腿酸,却哪里敢坐?郑鼠儿一边抓起个旧瓷壶倒茶,一边咧嘴笑着说:“当年乡里欺负我的那些贼尻子们若还活着,知道我在大汴京城有这样一间房住,过得这般自在,流的口水,怕是能把他们再淹死一回,哈哈——来,喝茶!主人家昨晚赏了我些好茶,说是叫金片,蒸压出来,一整片只有杨树叶儿大小,才一两多重,却要一百三十文钱,难怪叫金片。这是早起才煎的,你赶紧尝尝这金水儿。”   柳七一看那缺口茶碗,和他们当年烧制的磁州窑器相近,也是白釉黑彩、流云剔纹。只是碗壁上许多油垢,白处已经发灰,黑纹又已发褐。他连碰都不敢碰,哪里敢喝?郑鼠儿却狠命塞进他手里,连声让他尝。柳七望着破碗里那乌腻腻茶汤,比毒水更怕人。正没办法,前院有人忽然高声叫:“郑鼠儿!皂团袋子呢?”郑鼠儿忙抓起门边一个破布袋子,让柳七稍等,快步往前院送去了。柳七正巴不得,像丢火炭一般,将那茶碗撂到凳上,慌忙逃离了那个腌臜地界。这之后,再来这里寻生意,他都尽量绕着走,再不敢让郑鼠儿瞧见。   这时,他和马哑子已走过河湾,前边不远处便是郑鼠儿的住处了。夕阳耀得眼睛睁不开,柳七用手遮住,朝前头望去,却见郑鼠儿房门前河岸边围了十几个人。他心顿时一凉,背上一阵寒起。忙回头看马哑子,马哑子也停住了脚,望着那里,满眼畏惧。   “快过去看看!”柳七忙加快脚步,马哑子却犹犹豫豫不敢向前。柳七顾不得他,急步赶了过去。那处河岸是个小斜坡,下头凹进去一个草洼,乱草生得茂密,遮住了这一小块凹地,在岸上几乎瞧不见。许多人围在那草洼边,正在低声议论。柳七忙走下河岸,透过人缝朝里一瞧,忍不住低低惊呼了一声——郑鼠儿。   郑鼠儿躺在乱草丛里,身子被草掩住,双眼紧闭,头歪斜着,脖颈下一道深口子,凝了一片血污。嘴里塞着根红头萝卜!   柳七惊望着郑鼠儿,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一桩旧事。那时,他们一伙人才相识不久,一起逃荒,半路遇见另一伙汉子,瞅着他们,眼神瞧着不善。乌扁担和江四立即站到前头,他们几人也过去站到一起,唯有郑鼠儿倏地躲到了树后头。那伙人见不是势头,便走开了。乌扁担回头见郑鼠儿从树后慢腾腾蹭了出来,立即大骂:“一个男儿汉,胆子却只有豆子大!”大伙儿听了都笑起来。郑鼠儿一直埋着头,一声不敢言语。   有天走累了,夜里刚各自躺下歇息,谁都睡不着,却都不愿出声。漆黑中,郑鼠儿忽然低声说:“你们知道我自小经过些啥?”   众人都没应声,只有乌扁担闷声问:“啥?”   “你们比我胆大,不过是命好,没尝过那些滋味。”   “啥滋味?”乌扁担又问。   郑鼠儿却不再吱声,这之后也再不说起。   这时,他躺青草洼里,眼皮微闭,夕阳透过人缝,斜照在他干瘦的脸上,映出一些红晕。他嘴里虽含着萝卜,神情看上去,却像是大大松了口气一般。他活着时,肩臂总是缩着,两只手随时紧攥,搓个不住。这时双臂伸展,手掌摊开,像是累极的人终于躺倒在床上。   柳七心里暗想:至少,你再不必怕了。   暮色渐浓,街边店肆渐次点起了灯。   犄角儿和阿念一起来到定力院南街。到了街口,犄角儿向街角一家茶肆打问宣主簿家,那店主却极不耐烦,摆了摆手,话都不愿答。犄角儿一愣,刚要再问,那店主却转身进去了。   “我们点两碗茶!”阿念却高声唤道,“你这里最好的茶是啥?紫笋有没有?白乳呢?胜雪呢?”   那店主回过头,惊望着阿念,连连摇头。   “龙芽呢?雪英呢?银叶?金钱?都没有?”   “这都是御茶,我这小店哪里敢有?”   “那你店里最好的是啥?”   “峨眉雪芽。”   “小芽还是中芽?”   “那两等太金贵,我这里客人消受不起。最好的只有紫芽,一枪两旗。”   “多钱一盏?”   “十五文。”   “点两碗。”   “是,是!”店主忙朝里头吩咐,“点两杯紫芽!”   “这会儿问你一些话,成不成?”阿念笑眯眯问。   “实在对不住两位小哥小姐儿,将才失礼了。不是我不愿答,这两个多月,来我这里打问的人实在太多了,我这对耳朵都快被问聋了。”   “哦?都是来打问宣主簿的?”犄角儿忙问。   “可不是?自从他出头编那个《百工谱》,京城各行各业蜂子寻蜜一般,全都涌了来,一天都没消停过。”   “都是来巴附他?”   “可不是?一行只选一家。录进那谱里,就如状元登科一般,谁不拼了性命来争这名位?那宣主簿原先只是个小穷官儿,一家十来口,挤在赁来的那院小宅子里,平日连乞丐都难得上他家门。今年却陡然就成了举子们求签祈符的二王庙一般,请托的人把那破门扇都挤坏过几回了。”   “这会儿他可在家?”   “没。这个月初一,他一早出门后,再没见回来。他家人正在四处哭着寻呢。连官府都差了许多人查找,已经十来天了,仍不见人影儿。”   州桥夜市灯火尽都亮了起来,食客游人们也渐渐涌来。   夜市东头相国寺桥口一家小酒店里,牛慕吃醉了酒,趴在桌上正睡着,被店主人轻轻拍醒:“客官,夜市开了,小人店里只有这几张桌,全仗夜市招些买卖。您若实在困,后头有张铺,您去那儿睡一会儿?”   牛慕迷迷糊糊睁开眼,摆了摆手,从袋里抓了一把铜钱丢到桌上,摇摇晃晃站起来,慢慢出了店。迎面却见一顶轿子停在街边,轿帘掀开,一个女子走了出来,宁孔雀!惊得他顿时一颤,再一细看,认错了,只是身形衣饰有些像,眉眼要歪丑许多,像是把个丑妇的头安到了宁孔雀身子上。   他不由得哈哈笑起来,引得那妇人怪瞅了他一眼。他笑着问:“这位娘子为何惊怪?莫非如《诗》中所云:‘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既见君子,我心则降’?”   “贼狲,你胡捣什么?”轿子边一个锦服中年男子大步走过来。   “她瞅我,我问她,干卿何事?岂不闻‘既见君子,我心写兮。燕笑语兮,是以有誉处兮’……啊!”   那男子一巴掌挥过来,正中牛慕左脸,牛慕顿时摔倒在地。那妇人忙拽住男子往夜市去了。   牛慕费力爬了起来,也不管四周人围看,忍着嘴痛,仍大声吟哦着《诗经》句子,摇摇晃晃往前行去:“不敢暴虎,不敢冯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吟至后来,竟如哭一般。   第十一章 水珠心   求己弊不求人之弊者,益。   ——《棋经》   胡小喜忙忙往东城外赶去。   他去西郊查看过猫窝匠柳七的住房,并没瞧出什么。想等柳七回来当面问,便坐下来和房主一家闲聊,却也再没问出什么。眼见天渐渐黑下来,柳七仍没回来,便起身告辞,让房主带话给柳七,让他明早去开封府衙门前等候。   胡小喜跑了一整天,已经十分疲累,却知道程门板的脾性,若是有公事,便一意执着,其他一概都不顾。这会儿,程门板恐怕仍在力夫店等他去回复,若等不到,明天见了,必定又是一场怒。   程门板怒起来和别人不同,他不说话,更不骂,只拿那双冷沉沉的眼瞪着你,让你自己说。你解释一遍,他却仍瞪着,你只有再解释。解释得好还罢了,只要略有些虚谎、推诿,他便瞪得越狠,一直瞪到你说出全部实情,又将自己痛责个透心透肠,他才收回那目光。   别人还罢了,胡小喜又有笑癖,一见程门板那双眼睛,忍不住就要笑。有回,他终于抑不住,噗地笑了出来。程门板脸立刻拧起,朝他怒瞪过来。胡小喜心里怕到极点,却一笑便再止不住。程门板脸色发青,浑身颤抖,眼里似乎要射出钢针来。胡小喜吓得要哭,却越笑越凶,直笑到肠子都绞起,才终于拼力止住。程门板却已怒到极处,眼皮一翻,竟昏死过去。   胡小喜吓得真的哭起来,摇了半晌摇不醒,忙去请郎中来看视。郎中说是气机暴逆,塞了清窍,用酒喂了颗苏合香丸,程门板才渐渐醒转。醒了之后,仍昏昏怔怔。胡小喜跪在他身边,百般谢罪讨饶,程门板却始终死盯着房梁,痴傻了一般。胡小喜实在没法,只得火急赶回家,把爹娘和几位邻居全都拽来,给他说情做证。程门板听众人一起起誓,说胡小喜自小便有笑症后,眼珠才慢慢转动,望向胡小喜。那眼神像是在分辨他是人是鬼。半晌,程门板才微微点了点头,喉咙里低“哦”了一声,而后闭上眼,睡了过去。等醒来后,他已恢复如常,仍挺着背、板着脸,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只是目光不愿再碰胡小喜。直过了三两个月,才渐渐不避了。   胡小喜也才惊觉,程门板那张冷沉沉的脸背后,竟藏了这么一颗水珠般的心,一碰就破,这之后哪里再敢有丝毫大意?   从西郊到东郊,这一路过去二十里路,再快也得一个半时辰,赶到都要亥时了。他想租头驴子,但一算钱,又有些舍不得,只得咬牙快行。进城后一路往东,到御街时,听到更鼓声传来,已是戌时,却才走了一半,已经累得两腿酸软。他忽然想,都这时候了,程门板或者回家了?他忙转往南边的云骑桥,来到程家簟席铺,见铺门还开着,里头亮着灯。程门板的妻子于氏坐在店门边,手里正在绣一个鞋面,头却不时抬起来向外张望,自然是在等程门板。胡小喜一阵丧气,但还是过去问了一声。   于氏为人和气干练,待胡小喜也一向亲厚,只是有些怕丈夫。听胡小喜问罢,她忙说:“他怕真是在力夫店等你,你还是辛苦些,赶过去吧。若不然,又要恼你耍懒。唉,瞧你,也累得没了形状,我去给你租头驴子,轻省些。”胡小喜口里推辞着,脚却紧跟于氏,到斜对面轿马店租了头驴子,于氏多给了三十文钱,让胡小喜今晚就骑回家,明早再还。   骑了驴,他立刻又精神了,不由得哼起东坡先生那阕《满庭芳》:“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东坡哼完,又换柳词,柳词吟罢,又唱晏家父子,才唱完晏几道那句“觉来何处放思量。如今不是梦,真个到伊行”,就真的到了力夫店。   下驴一瞧,店门虽还开着,里头却只点了一盏油灯,店主单十六独个儿坐在灯边读书,并不见程门板。胡小喜忙进去问,单十六说:“程介史的确一直在这里候着,不过天黑后,一个府吏赶过来报说,城南蔡河边又发现一具尸首,也是被割了喉咙,嘴里塞了根萝卜。”   “啊?死的是什么人?”   “一个卖肥皂团的。我记得解八八朋友里便有一个卖肥皂团的,不知是不是一个人。”   “那个解八八醒过来没有?”   “没有,仍在昏睡。赵太丞下午来看过,说情势不妙,唉……”   胡小喜愣了半晌,心里琢磨,这案子看来只和这一伙澶州人有关,最早发现那具尸首恐怕也是他们一伙儿的。他进到里间瞧了瞧解八八,果然和上午一样,没一丝好转。他犹豫要不要再赶往蔡河,但实在太累,便道声别,骑上驴,往家赶去。   他家在城东北角陈桥门外,一个临街小铺,后面一院小宅。仅靠他爹做吏的那些薪资,难以养活一家。他娘便操持起那个小铺,日常卖些食罩、吊挂、拂子、蒲坐……到家门口时,店门已经关了,门缝里却透出些灯光。   他下了驴,先凑近门缝往里偷望,他爹和他娘正对坐在灯前,一个在翻看账簿,一个在扎拂子。他娘随口念叨:“这家门户跟咱们倒也相当,那女孩儿我也偷偷去瞧过,模样不差,脸盘圆嫩,带些福相。走在路上都抿着嘴、含着笑,性格儿瞧着也和气。只是柴婆说,她家财礼至少得二百贯,也高得太多了些,搭两架梯子都摸不着脚底……”   “只要人好,聘资你莫愁。”   “一个铜钱一只眼,一文逼死英雄汉。我不愁,难不成半道上白抢人家一个闺女去?”   “你就安心相看,其他的莫乱焦,我已安排好了。”   “真的?”   “灯前头谁跟你说梦话?”   胡小喜听了,心里暗喜。他装作刚到,放重脚步,拍了拍门,大声唤:“娘!”   回去路上,犄角儿不住扭头瞧着阿念。   天已经黑下来,阿念的脸隐在夜色里,经过有些店门前挂的灯笼时,才能瞧见她秀巧小鼻头、抿嘴甜笑的嘴角,映着灯光,像新煮的元宵一般,细白香润。他咽了口唾沫,恨不得轻轻咬一口。   “你又饿了?”阿念忽然扭过脸瞅着他。   “没……没有啊。”   “才走了半条街,只要有灯笼,就听见你吞口水。先前还是酒店食店,刚刚那个是靴子店,你也吞口水。你连靴子都馋?”   犄角儿脸顿时通红,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饥馋,竟还被阿念听到。他忙转开话头:“刚才那茶肆店主不睬我,竟被你降服了他。你真是能干呢!”   “嘻嘻,那都是小娘子教我的。她说,去哪里都不必怕,这世上的人大多是攀高踩低。若有人低看你,你就说出一串最稀罕、最值钱的物事来,要说得像是报自己家里的人名一般。人越势利,胆儿便越小,一串名号就能唬得他们膝盖发软。”   “难为你记得住那么些茶名。”   “我也纳闷,别的我总记不住,小娘子教我的,我一听就能记住。我生下来似乎就是为跟着她。”   “除了茶名,你还记得什么?”   “多得数不过来。不过呢,我家小娘子心上最爱的有四样。头一样是花,第二样就是茶,第三样是酒,第四样是草虫。这四样我记得最多。就好比那些茶,她让我送了一幅刻丝给茶行的行首,每年新茶运到,那行首都拣最好的每样给她送几饼过来。每回她都要让我尝,还让我背下那些名号。她刻丝赚的银钱,一小半都拿来买花、买茶、买酒了。”   “她还吃酒?”   “怎么不吃?她说,男人爱的,我若想爱就爱。男人不爱的,我也想爱就爱。我自自在在一个人,理会旁人做什么?夜里只要有星星月亮,她都要燃一炉香,烫一瓶酒,有花就对着花,没花就对着树,自己闲坐一会儿,谁都不许打搅……你瞧,月亮已经升起来了,不知道小娘子这会儿在哪里?若是在家里,月亮这么亮,她已经吩咐我搬小几、取香炉去了。不成,我又想哭了……”   “那我们赶紧回去,把打问到的告诉小相公,他一定能想出法子。”   两人加快了脚步,匆匆赶回了染院桥。到了朱家,犄角儿伸手一推,院门没闩。推开门一瞧,里头景象让两人一起愣住。   房里没点灯,黑漆漆的,唯有院里和廊下有两点灯烛光。院子中间地上搁了盏白罗圆灯笼,绣着柳丝翠鸟,照出一小圈亮光。由于没放平,里头烛焰将白罗罩熏出一团黑。张用跪在灯前,面前地上画了一个方框,里头纵横排着一些玉签。这些玉签由青玉制成,香杆儿粗细,有长有短,长的六寸,短的三寸,在灯光下莹莹发亮,是算筹。张用嘴里急急念着一些数字,飞快变换方框里的玉签排列位置。犄角儿知道张用在运算数字。   另一点灯光则在前廊下,是一小截红蜡烛,搁在晒豆子那只竹箩中间,烛焰微微摇动。竹箩里的豆子还剩一小半,朱克柔的娘区氏仍坐小凳上,低着头,一颗一颗细细检视豆子。她竟真的照张用说的,将豆子按好坏分别丢进脚边三个小箩里,神情专注,全然忘了周遭。   犄角儿又向张用望去,张用仍在飞速移动那些玉算筹。犄角儿虽然跟了张用这些年,却只背过《孙子算经》等一些算术口诀,如“一纵十横,百立千僵,千十相望,万百相当……”大致知道算筹横着是奇位数,纵着是偶位数。乘数在上排,被乘数在中排,得数在下排……这时,他只看出张用算的数字不小,而且算式一道道不断更换,估计又是在计算仪象台的那些尺寸数目。   “小娘子的灯!小娘子的算筹!”阿念却奔到张用身边,惊嚷起来,“小娘子最爱净,一点灰末都不许沾,张姑爷竟放在地上……啊?灯罩被熏黑了,小娘子若看见,定要恨死你!”   张用却全没理会,继续埋头飞速运算。犄角儿又扫了一眼张用身旁地上,才发觉满院子地上画满了各样图形,有圆、有方、有条形、有梯形……再仔细一瞧,画的似乎是木杆、齿轮、支架、小木偶……大大小小、长长短短,拼合在一处,正是仪象台草图。   “哈哈,算出来了!”张用忽然大笑一声,将手里剩余的玉算筹一把丢到地上,抬头望向阿念,“你家小娘子这玉算筹平日想必也算不到什么大数目,今天我用它算出了仪象台枢轮尺寸,她若是知道,一定欢喜得紧!”   “才不呢,小娘子说过,这世上最好的都是没用的。”阿念忙俯身去捡拾那些玉算筹,边捡边吹灰拭土。   “哦?她竟说过这话?”   “当然啊。”   “她说过有哪些?”   “多呢。像青天、白云、好梦、诗词、花香、鸟鸣……”   “哦……倒也罢了。还有什么?”   “还有……”阿念却有些犹豫,抬头望向廊檐下的区氏。区氏却仍在埋头拣豆子,全然没听他们说话。阿念脸上露出些羞意,放轻了声音:“还有相……”   “相什么?”张用大声问。   “嘘……”阿念又偷瞅了区氏一眼,声音放得越低,“相……思。”   犄角儿隔得远,听不太清,但看阿念那羞怯样儿,顿时明白是“相思”二字,他心里不由得一荡。   “相思?”张用声音越发大了,“她相思谁?”   这回区氏被惊到,抬眼望了过来,阿念忙用力朝他摆手。   正在这时,门外忽传来一个男子声音:“张作头。”   犄角儿被惊了一跳,忙回头去看,院门外黑暗中站了个人影,看不清容貌。   “谁?”张用回头问。   “我叫柳七。”   在蔡河边看到郑鼠儿的尸首,柳七心里又慌又乱。   人群里两个船夫模样的人争着讲给周围人听,他们撑着船正要回家,路过这里时,一个无意中瞅见岸边草洼里似乎有只人手,他们忙把船靠过来,上岸一瞧,果然有个人……柳七耳朵听着,心里却不住急想。可无论如何,他也想不出行凶者究竟是谁,一天之内连杀四人,而且手段全都一样。同乡九人,已经死了四个,解八八也重伤难治,麻罗又不见了人,接下来恐怕就该轮到自己了。   他正在慌怕,马哑子慢腾腾走了过来,却不敢下来,只在斜坡上微俯下身,隔着人缝探头觑了一眼,随即被刺着一般,慌忙转过头,不敢再看。   这时河面上吹来一阵凉风,柳七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他忙朝四周望去,虽然没看到什么,却觉得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自己。他忙几步上去,低声跟马哑子说:“快走。”   两人快步离开了那里,柳七边走边不住扫视四周,暮色渐浓,河岸边树影随之幽暗起来。柳七仍不时感到那双眼隐藏于树影、草丛中。他虽然知道没有用,仍扭头问马哑子:“我们两个怎么办?”   “嗯……”马哑子埋着头,说不出一个字。   “去寻田牛?”   “嗯。”   两人又默默走起来,寂静中,足音异常响。   柳七始终觉着,除他们两个的,还混着另一个脚步声。他几次回头,都没见有人,不由得加快了脚步。马哑子原本步子滞慢,这时也跟着加快了。柳七心里暗暗庆幸,幸而还有马哑子陪伴。   夜幕落下,月亮升起,路上微有了些亮。田牛住在西南郊一片村舍里,不算远。两人一路都不出声,过了一座小桥,沿着田间土路,往西走去。   九个人中,田牛的性情最古怪。他眇了一只眼睛,不爱说话,极易动怒。   有回唐浪儿无事说了句:“这老天也多事,为啥鼻子要开两个孔?一个不就够用了?”田牛原本一直坐在旁边修斧头,听到这话,猛然将刚卸下来的斧柄朝唐浪儿甩了过去,正砸中唐浪儿后脑。唐浪儿痛叫一声,栽倒在地上,后脑立即肿起个大包。唐浪儿虽没多少气力,嘴却从来不输人,爬起来捂着痛处,要和田牛理论,可刚开口骂“你个独——”田牛已怒瞪起独眼,攥着斧头朝他冲过去。江四和乌扁担忙过去死命拦住,麻罗也赶紧叫唐浪儿住嘴,拉拽半晌,才算止住一场恶争。   自那以后,众人都有些忌惮田牛。柳七更不愿触惹这种蛮汉,始终远远避着。唯有乌扁担,说话从不避忌,田牛也单单不和他计较,两人倒常在一处。   若是平常,柳七绝不会动念去寻田牛说话,可眼下这情势,九个人只剩他们三个,无论如何也该见面说一说。   快要走到时,马哑子忽然站住,犹犹豫豫说:“找见田牛……怕也没用。”   柳七没料到他会说出这话,忙停住脚,扭头向马哑子望去。月影下,马哑子面容看不太清,他略踌躇片刻,露出一丝苦笑,慢慢说:“佛家说诸般都是因果业报。咱们就各寻己路、各投己命吧。咱们九个人中,你是最灵觉的一个,只是心肠太灰冷了些。你好好保重,倘若能渡过这一劫,莫辜负老天恩意,打起兴头,好生过一场。我就自己先回去了。”   马哑子又笑了一下,如同腌皱的老菜叶在热汤里舒展开了一般。随后,他便转身走了,仍埋着头,脚步也仍旧迟慢,但似乎不再滞重。那背影秋叶随风一般,消失于暗夜之中。   柳七愣在原地,不住回想马哑子将才那番话。他从没认真留意过马哑子,马哑子也从没跟他这么说过话。这时他才发觉,马哑子虽然一直缩在暗处,心和眼并不暗,相反,他恐怕比谁都看得清。   第十二章 第十人   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   ——苏轼   柳七只得一个人去寻田牛。   天黑路暗,又是独自夜行,寒惧又升了起来,不时听到后头似乎有脚步声,两旁林子里也似有人窥伺。他不敢再慢行,拔腿跑了起来。   他并没去过田牛的住处,只听乌扁担说过。在田路间绕了许久,才寻到乌扁担说的那片村舍。城中房舍赁价太高,外路州来的工匠、小经纪哪里担负得起?便都在城郊赁农舍住,这片村舍便聚集了许多。才进巷口,就听到小儿哭声、妇人嚷声、男子骂声、狗叫声、敲锅声、摔碗声……柳七原本最厌这等嘈乱,这时却倍觉安稳亲切。正想找个人打问,旁边一扇院门打开,一盆水哗地泼了出来,他慌忙倒跳两步,躲开了那水,却踩到一片烂菜叶,顿时滑倒在地,后背又被一块石子硌到,疼得几乎背过气。   半晌,他才爬了起来。身上背的营生袋子掉在地上,里头的物件全都散落出来。月光又照不到这边,漆黑中他只能用手摸着一样样装回去。也不知道遗落什么没有。不过随即想到,命恐怕都要不保,还计较这些?于是他背起袋子,转头看泼水那门,却已经关了。夜晚又不好乱敲人的门,正在犯难,巷口走过来一个人,隐约辨出是个男子。他忙迎上去问:“大哥,请问修砧头的田牛住在哪里?”那人抬手一指:“往前左边第三个院门。”   柳七忙道声谢,走到那个院门前抬手敲门。开门的是个妇人,恶声恶气地问是谁。柳七忙问田牛,那妇人厉声说:“没在!”说着砰地关上了门。柳七顿时愣住,想再敲门细问,犹豫片刻,还是转身离开了。刚走了两步,身后那门忽又打开,一个苍老声音问:“你是田牛的朋友?”   柳七忙回转身,月影下,一个瘦高的老者跨出门来,脚似乎有些跛。柳七记起来,田牛在京城四处寻活儿,无意中遇见个修砧头案板的老匠人,顺手帮过那老匠人一把。老匠人感他热心,便收他为徒,教他活计,并让他住在自己家里。   柳七忙答:“我们是澶州顿丘同乡。老人家,田牛没在?”   “田牛昨天说去会同乡,从昨晚一直没回来。”   “哦……”柳七心里一沉,又一个不见了。   “你昨天没见他?”   “见了,不过聚完就散了。”   “头两年,他常跟着那个叫乌扁担的,在外头乱混,夜里常不回来。我劝了他许多回,他都不听。后来才收了心,再没在外头过过夜。莫不是又被那个乌扁担勾走了?”   “我也不清楚,多谢老人家。”   柳七再没心气多言,转身便走。走了十来步,回头一望,那老匠还立在院门前,虽然只见瘦高黑影,却能觉出满心忧念。田牛如此命好,竟能在汴京遇见一个疼念他的人。他不由得想起自己赁住的那房东一家人,尤其小叶那女孩儿的清甜笑脸,令他心头一暖,但随之便涌起一阵悲凉。   这世间人心,有时冷比寒风,有时又暖比冬火。只是寒风始终太大,冬火又从来太弱,一吹便熄。想要再燃,却千难万难。   他已经身心乏极,原要回住处去歇息,但一想,唐浪儿、解八八、郑鼠儿都是在住处遇害,乌扁担藏身在那座宅子,没人知道,凶手都能找见。自己若回去,自然凶险。再想到房东一家人,汴京上百万人里,好不容易遇着那点微火,就莫要引去寒风,让它熄了。   但若不回住处,能去哪里?   自小,他就觉着自己和乡里其他孩童不一样,他不愿睬他们,他们也不愿理他。但那时至少还有爹娘家人,尤其添了妹妹之后,瞧着那乖巧模样,他心头比父母更疼惜这妹妹。他一直都有些虚弱,在妹妹跟前,却忽然生出许多气力,为了护妹妹,便是与百十个凶汉斗,他也不怕。可一场洪水后,家没了,爹娘没了,妹妹也没了。他一直没哭过,不是忍着不哭,而是心里冷透,哭不出来。虽然遇着江四、乌扁担他们八个人,同患难、共逃荒,可心里始终有道沟,护城河一般,围在心外,连桥都难得搭起。眼下,就连这八人,也死的死、散的散。他不知是自己注定孤命,还是这人世本就寂寞。就像柳永,身为天下第一等词人,不也寂寞终老?   他走出那巷子,呆望着月下草野,惆怅许久,被草丛里蹿出的一只田鼠惊到,忙醒了过来,眼下不是悲情愁绪的时候,接下来那凶手便该寻我了,我不能就这么死掉。慌忙中,他忽然想起一个人——作绝张用。   张用要寻乌扁担和任十二,找那个朱家小娘子。眼下虽不知道乌扁担和任十二把那个小娘子弄去了哪里,不过或许和那凶手有关。就算无关,张用在京城大有脸面,又极有智识,若能求得他出头帮助,或许能找出那凶手。只是,那凶手一定不是常人,甚而连是不是人,都未可知,真能找见?找见后又能如何?柳七忐忑许久,最后想,无论如何,试一试总比这样惊怕无措好。   于是他快步进城,向染院桥赶去。一路上仍不时觉得有人跟、有眼盯。又累又慌,总算到了那个宅院,见张用正站在院子里说话。他也不管让不让进,几步走进了院里,径直走到张用面前——“我知道那两个轿夫的下落。”   “哦?你是来讨五十两银子?”   “我不要钱,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哦?说。”   “这里头有桩凶案,你得答应我,找见凶手。”   “哦?接着说。”   柳七见那两个仆婢全都盯着自己,廊檐下那个老妇人站起身,一个中年仆妇从旁边的厨房里走了出来,全都惊望向自己。他有些犹豫了。   “你就算只说给我听,这几个人也要挨个问我,我也得挨个告诉他们。这一圈挨个下来,够我算出第二层小轴轮的尺寸了。你莫耽误我的工夫。说吧!犄角儿,关院门。阿念,搬个凳子来,这位柳七哥瞧着腿有些软,让他坐着说。”   柳七看着犄角儿忙去关了院门,阿念搬来两只黑漆圆凳,一只放到柳七身后,一只搁在前面,将地上一盏绣灯小心端起来,拿绢帕轻轻掸净底下的尘土,小心搁在凳上。   “柳老弟请坐,你是造猫窝的?”张用笑着伸手示礼。   柳七听了一惊,见张用眼瞅着自己背的青绸袋子,袋口明明扎着,他竟能猜出里头的物件,更凭此猜出我的营生?柳七惶然点了点头,将袋子搁到脚边,坐了下来。可其他人全都站着,只有自己坐着,又有些不自在。   张用忽然蹲了下来,双肘支在膝盖上,两手托住腮,又扭头吩咐犄角儿和阿念:“你们也蹲下,好听柳七先生开讲。”   那两个对视了一眼,犄角儿有些不情愿,但看阿念笑着蹲下,也就跟了蹲在她身边,一起望着柳七。柳七越发不自在了,之前听人说作绝张用有些疯癫,果然没说错。这样的人靠得住?   “你信不信得过我不打紧,眼下你也没有别的人可找——”张用托着腮、眨着眼又笑着说,“你慌得这样,要我帮你寻一个凶手,那凶手必定瞄上了你。你说你知道那两个轿夫在哪里,你说这句话时语气发虚,却不像说谎。那你为何发虚?虚在‘在’这个字上,那两个轿夫既在、又不在。那一定是已经死了。你脚底沾了新泥,裤脚被露水打湿,自然是从城外赶来。这么晚了,你不去寻别人,只来寻我,自然是找不见其他人帮你。因此呢,你说吧。”   柳七听了,越发震惊,再不敢轻视张用,心里也安稳了许多。于是,他慢慢讲起几个朋友相继被害的事。刚讲到看见乌扁担和任十二的尸首,那个老妇人忽然奔了过来:“那两个轿夫死了?我柔儿呢?我柔儿在哪里?”   “岳母大人,这位柳七哥并不知道您女儿的下落。”张用笑着抬起脸。   老妇人仍盯着柳七:“你没见柔儿?你不知道她在哪里?”   柳七忙摇了摇头。老妇人顿时哭起来,张用站起身扶住她,笑着劝道:“您老莫慌,还是好生去拣豆子。您连那一箩豆子都没拣完。您女儿那般娇贵,不拣个三五十斗,哪里能求得回来?”张用哄着老妇人又到廊下坐好,抓了一把豆子在她手里,老妇人抽泣着继续拣选起豆子来。张用这才又回来蹲下,让柳七继续。柳七又将见到郑鼠儿尸首、寻田牛不见的事说完。   张用听后,笑着点了点头,眼珠略转了几转,忽然问:“你们九个人来京城几年了?”   “三年多。”   “我瞧你两只手,原先该是做重活儿的。你们如何在京城谋到生路的?”   柳七有些纳闷,不知他为何要问这个,便将自己一伙人逃荒来京的经过讲了一遍。   张用听后忽然盯住他:“你知道凶手是谁,对不对?”   柳七一惊。   张用仍盯着他:“你虽然知道凶手是谁,但看你的神情,你根本不信这人竟会寻到你们。我猜这凶手必定已经死了,至少死了三年!”   柳七越发惊得寒毛竖起。犄角儿和阿念也一起惊望张用,原本站在厨房门边的中年仆妇也往前走了两步。   “这个死鬼之所以寻见你们,一个一个地杀掉,自然是来报仇。说到他,你眼神里始终有些躲闪,此人的性命是被你们谋害的,对不对?”   柳七惊望着张用,觉着自己的魂被这人剥开了一般,几乎从凳子上跌倒。阿念和那个中年仆妇更在一旁同声惊呼。   张用则仍笑盯着柳七:“你将才说起你们九个人来京城谋营生,有两个字接连说了几次——白干。你求那猫窝匠教你手艺,说白干也成;解八八去力夫店寻活儿,说白干也成;麻罗去裱画店,说白干也成;郑鼠儿去肥皂团工坊,说白干也成……你们不过是逃荒来京,一两个人为求一门生计,说白干倒也不奇怪。但你们个个都这样,这就古怪了。你们袋里自然都有些银钱,估计一两年还是维持得过,因此气才敢都这么壮。你们都是逃荒之人,原先又都不过贫寒农户,哪里来的钱?自然是从那死鬼身上得来的,你们杀他,是为了钱。有了这本钱,你们才一起商议好,若想在京城立足,就得学一门技艺。哪怕白干一两年也成。对不对?”   柳七的心被戳了一刀一般,浑身顿时冒出冷汗。   张用继续说:“你莫怕,我最怕麻烦,你们杀没杀人、自不自首,与我无干。天道循环,有欠有还,何须我插嘴插手?我只是要替岳母大人寻回女儿。如今这事又关联到那个死鬼,你若愿意说就说,不愿意说,我再寻其他法子。这世上千缺万缺,唯独法子不缺。”   “我说……”柳七垂下头,脚尖用力擦着地面,犹豫了半晌,才慢慢开口,“那场洪水中,爬上那只筏子的,不是九个人,而是十个。第十个人叫黄三奇……”   这桩心事一直压在柳七心底三年多,他们九人也始终回避这件事,谁都不愿碰。这时终于被张用戳破,柳七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郁积一旦开了缺口,便再止不住洪水外溢……那天,柳七在洪水里挣扎,眼见那只木筏漂过来,忙拼力游过去,却被激浪不断冲开。若不是马哑子伸手拽住,早已没了性命。他爬上那筏子,呛了半天水,才渐渐缓过神来。那时才看到,筏子上有四个人,江四、马哑子、乌扁担、麻罗。每个人都全身湿透,满脸哀疲。   后来柳七才知道,那只救了他们命的筏子,原也并不是筏子,而是江四家的篱笆。端午那天,江四回到家,见家里篱笆的桩子被雨水泡松,整片倒了下来。便淋着雨去修篱笆,重新将桩子立稳,又砍了许多粗枝条,将篱笆密密扎了一遍。才扎好,洪水便冲了过来。江四被大水冲到篱笆上,篱笆又被连根拔起,他趴在篱笆上,迅即被冲走。回头看自己的家时,早已经被洪水冲塌,房顶的茅草梁柱四散漂开,到处浊浪黄洋,父母妻儿全都不见。他拼力叫喊,声音却被雨水声掩住,连自己都听不清。   他趴在篱笆上大哭起来,漂了一阵,看到水中挣扎的乌扁担,才止住哭,伸手将乌扁担救了上来。接着他们又陆续救了麻罗、郑鼠儿、马哑子和柳七。而后是解八八、田牛、唐浪儿。其中麻罗、乌扁担和柳七早已相识,他们三个同在瓷场做碾工,用木槌捶碎瓷石瓷土。   黄三奇是最后一个被救上来的。认出是他后,大家都有些愕然。   黄三奇在这顿丘县几乎无人不知。他父亲黄藏是个瓷场主,多年前来到澶州顿丘开起瓷场。顿丘县原先只有两座粗瓷小窑,而黄藏则是从磁州一座名窑偷学到精妙烧瓷手艺。当世名窑中,汝、官、哥、钧、定等窑,不论南青或是北白,皆以单色纯釉,讲求清素静雅之致。磁州窑则自成一派,主烧民间瓷器,器形豪朴,更引书画入瓷,独创白地黑绘新技,或剔花、或画花,纹样更是遍及花鸟鱼虫、龙凤百兽、仙凡人物、市井百态……由于工艺精良、花色鲜奇,极得民间喜爱。此外,黄藏又极擅结交官府及豪家,不上三年,便挤走了那两家小窑,独占顿丘瓷市,连外州县的瓷器也渐渐被驱走大半,黄家因此成为当地巨富。黄三奇是家中幼子,依仗父势,更是百般招摇。   大雨洪水之中,众人与黄三奇同舟,起先倒也顾不得多想。那篱笆承不住十个人,侧翻了几回。江四忙招呼乌扁担、田牛、郑鼠儿几个壮些的,下到水中,抓紧篱桩,一起托住,这才勉强稳住篱笆,随洪水一直漂往下游。不知漂了多远,不但水里的江四他们没了气力,连柳七他们在篱笆上的,也几次险些被浪拍进水里。   麻罗望见前头有一处高岸,岸上一棵大树被冲倒,粗枝伸进水里。他忙在篱笆上大声招呼大伙儿,喊着号子,一起拼力,向那岸边划去。几次被水冲偏后,借着一个浪头,他们才终于靠近水边那棵大树。乌扁担一把攀住那大树的树枝,麻罗忙唤柳七他们各自拽住一根树枝,大家一起用力,才费力靠了岸。众人忙纷纷跳了上去,奔到高处,这才一起坐倒。回望过去,只见一片黄浊汪洋,大水淹没了大半个县,除了县城一带,周遭尽成了海。哪里瞧得见人影?各人连自家房址都寻不见。黄三奇家那般大庄院,也尽没在了水底。那庄院正在洪水缺口边,他爹那天过寿,正在摆宴,主客几百口人全都被冲走。黄三奇去州里买到一件寿礼,正骑马往家里赶,才侥幸躲过一劫。   各人焦忧家人,不由得一起放声大哭。只有柳七,呆怔怔坐着,心里结了冰一般,一滴泪都流不出。   哭累后,一伙人仍呆坐在大雨里。天渐渐暗下来,大家都饿了。马哑子身上背的布袋里有给家人买的粽子,他拿了出来,默默分给了大家,正好一人一只。都是青壮汉子,一只粽子哪里填得了饥?但众人身上再都没有吃食。   柳七留意到,他们九人穿的都是旧布衣裤,只有黄三奇是蓝绫衫子、青绸裤,背上还斜背着个白绢包袱,瞧着有些沉重。   乌扁担也发觉了,他大声问:“你包袱里背的什么?”   “嗯……是……萝卜。”黄三奇身子往后缩了缩。   “萝卜?拿出来大伙儿吃啊。”   “嗯……刚吃了粽子,接下来还不知道怎样呢,得省着些……”   乌扁担也没再说什么,气闷闷叹起来:“接下来咋办?”   “先找个地方躲雨,等明天再寻家人。”江四站起身子,四处望了望,“那边有棵大树,去那里躲雨吧。”   大家一起起身,走到不远处那棵大树底下,是棵老槐树,几个人围抱不过来。大家便靠着树根围坐避雨。虽然头顶枝叶茂密,冰冷雨水仍不时滴落,众人心里又都寒透,互相挤挨着,都默不作声。唯有黄三奇一会儿哭几声,一会儿又怨冷怨疼怨爹娘。乌扁担受不得,何况这时节哪里还分尊卑贵贱?他便吼骂了两声。黄三奇也明白这情势,低声碎叨了几句后,便悄然收声了。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众人忙一起回到水边。一眼望过去,仍是一片无边浊海。十个人寻了一整天,一个都没寻见自己家人。只见到一些灾民,都是离洪水稍远高地上的人户。县城外一座小丘坡上,有官府舍粥赈灾。他们在冲坏的房屋里一人寻了一个碗,过去排队领了一碗粥、一只饼。其他人都只喝了粥,勉强止住饥,饼省着没敢吃。只有黄三奇连粥带饼全都吃尽。   大家四散开,又各自继续去寻亲人。柳七沿着水边茫茫地走,越寻心越冷。也愈发觉着,上天无情,活着只有苦,爹娘和妹妹死了恐怕反倒好,少受些磨折煎熬。不知走了多久,天快黑时,他无意中又走回到昨晚上岸的地方,其他九个人竟也全都又聚在了那里,都坐在水边,有的在哭,有的在发怔。柳七疲乏之极,过去默默坐到了一边。   坐了半晌,黄三奇忽然一把抹掉脸上的泪水和雨水,拖着哭腔说:“我要去汴梁,我要去寻我二伯父!我二伯父是京城大吏,刑部衙前开拆官,在三品京官儿手底下办大事,比我爹更强。二伯父最疼我,说我最灵便,常唤我去京城,跟着他发迹。你们谁愿跟我去?”   众人望着他,都没答言。   “你们九个里头,我认得一半多,都在我家瓷场做过工?你们三个在碾场——”黄三奇伸出左手尖细小指,挨个朝柳七、麻罗和乌扁担点过,又指向马哑子,“哑巴,你是驮釉灰的,对不对?独眼,你是……淘泥的?江老四,你是装坯的?你上回偷瞧我爹装窑,被打了一顿撵走了?”   柳七有些吃惊,他们九个人中竟有六个在黄家窑场做工。场主黄藏怕手艺外泄,将窑场分隔成几个院子,一道工序一个院,让数百名工匠彼此区隔。每个工序的要紧环节,只传给自己子弟亲族,严防雇工偷学。尤其是装窑时,生坯数量、位置与火道布排极有讲究,略有差池,则一窑尽毁。因此,从不许外人偷窥。   黄三奇又望向解八八、唐浪儿和郑鼠儿:“只有你们三个没见过,不过不怕,我不分新旧,只要路上伺候得好,到了京城,我一定让二伯父赏你们个好差事,让你们好吃好穿,好歹也跟着我风光一回。”   大家听了,互相望望,都是贫苦人,又都没有出路。麻罗先点了点头,唐浪儿和乌扁担忙跟着点头,江四、郑鼠儿、解八八、田牛也相继点了下头,马哑子缩在最那头,不知有没有点头。柳七自己则有些见不惯黄三奇那骄横样儿,没有作声。   “你们都愿意跟着我?好!我都带着。也让二伯父瞧瞧,我不是丧家的野犬,只剩个瘦影儿。我脚骨都要断了,再走不得路,你们几个去给我寻顶轿子,天要黑了,我死也再不睡那大树底下,幸好昨晚没有雷,若不然早就被劈成焦骨头了。今晚我得找个舒坦住处。”   第十三章 杀   听其声,求其义,考其序,无毫发可移,此所谓天理也。   ——沈括   “嗯,这个黄臭臭虽没被劈成焦骨头,却不知道自己是一根鲜肉骨头,他爹又没教他狗是狼的舅,无事莫乱逗。雨夜荒郊,肚饿牙痒,生生把九个娘舅逼成了九头外甥,哈哈。继续,你们如何杀的这臭臭?”张用笑着问。   柳七听了,心里一阵不自在,像是肠肚被张用伸手进去掏弄一般,这才有些后悔不该来这里,便闭住嘴不肯再说,低头盘算起来。   “你想逃?这凶徒一夜之间连杀你四个同乡,接下来恐怕便是你了,你逃得掉?还有,就算你不说,你们九个只死了四个,还有五个活口。这案子不小,我能轻易猜出黄臭臭的死,官府迟早也能查明白。与其被官府拷问,不如悄悄告诉我,早些找出那凶徒,你也就平安了。至于黄臭臭,他已死了三年多,尸首自然也绝寻不见,到时间你再来个尸骨无存、死无对证,不就脱得净光了?”   柳七望着张用,不知该信还是该怕。但相比张用,那凶手更可怕。当年的凶案,的确像张用所言,尸骨无存,死无对证。哪怕官府查问起来,也能抵死不认。倒不如信一回张用,凭他的过人聪颖,或许真的能查出那凶手。两头相比,最差都是死,他宁愿知道真相后,清清楚楚地死。   定下主意后,他又开口讲起来——   那天,黄三奇刚嚷完腿脚疼,又说肚子饿了。唐浪儿忙从怀里取出自己省下的那只饼,弓着背笑嘻嘻递给黄三奇,黄三奇却不乐意起来:“没有桌椅碗碟箸子也就罢了,这样蠢大一张饼,掰也不掰开便拿给我,当我是花子吗?”   众人听了都一愣。唐浪儿顿时有些难堪,但还是掰开了那饼,讪笑着递了过去。黄三奇一手接过一半,先咬了一口左边那半,边嚼边说:“若是在我家宅子里,那几个使女见我走累了,早就争着来替我捶腿了。”接着,他又咬了一口右边那半,“我又不是蜈蚣,哪有那么多条腿让她们抢?我只许阿七和小梅挨近,这两个丫头还算有些姿色,小梅又比阿七媚一些,我就让小梅捶大腿,阿七只许捶小腿……”   唐浪儿站在那里,嘿嘿讪笑。柳七心里厌恶,瞧不下去,便爬起身走过一边。经过乌扁担时,见他脸生怒气,拳头攥了起来,麻罗在旁边也发觉了,忙拽了拽乌扁担的袖子:“走,我们去寻轿子。”   “我也去!”唐浪儿忙跟了过去。   其他五人都各自低头,坐回到水边。黄三奇也坐了下来,一边嚼吃一边嫌弃,一边不住夸耀自己家中诸般富贵尊享。柳七虽隔得有些远,却也听得清清楚楚,越听越厌恨。但黄三奇所言的那些,都是他从未经见过的。他曾听人感叹“富贵压死人”,当时还不以为然,心想你富你的,我穷我的,有什么相干?柳永一生潦倒困穷,但这世间所有富贵也敌不过他一句词。然而,这时他才发觉,“富贵”这两个字果真如山一般重,就如渴思水、饥求饱,根本由不得人。人说不相干,只是并未真的见识到富贵。真站在富贵面前,不知道骨头要多硬,才能挺直。柳七知道,自己虽不爱听,但在黄三奇面前,气立时便弱了几分。   他默默吃完自己那只饼,其他几个也都四散悄悄坐着。黄三奇继续夸耀着富贵,没人出声打断。等了好半晌,才见麻罗和乌扁担扛着个木架子回来了,唐浪儿跟在旁边。那架子瞧着极粗陋,两根才砍削的长树枝,手腕粗细,两头用短棍扎住,中间用藤条编了个兜子。   黄三奇见了,立即嫌弃道:“这是什么鬼糙物事?不把我屁股扎破?”   麻罗忙说:“四处都寻不见轿子,就算有,我们也没银钱借赁。幸好乌五腰里还别了把柴刀,我们就现砍树枝,扎了个檐子。您就先将就将就,到前头村镇再想法子。”   “跟着我还愁没银钱?在这顿丘县,便是知县的轿子,我说借,他也不好推辞的,谁敢跟我讨赁钱?算了,天也不早了,只好委屈我的尊腚了。”黄三奇说着走过去,跨过木杆,坐到了中间藤兜儿上,把背上的包袱转到胸前抱住,大声吩咐,“走!去汴京!”   麻罗在前,乌扁担在后,一起抬起那檐子,柳七和其他人也都起身跟在后面,往南边赶去。   小雨一直在飘,天色渐渐昏暗。黄三奇一路哼着小曲,猫叫一般,柳七听得心都要揪起。不止如此,后来,黄三奇竟哼起柳永那首《蝶恋花·伫倚危楼》。到末尾那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竟也不住声地反复哼吟。柳七听着,就如肚肠被黄三奇扯住绞拧一般。他瞧着乌扁担后腰别的柴刀,恨不得立时拔出来砍死黄三奇。可就在这时,那檐子忽然一歪,黄三奇怪叫一声,滚栽到了泥地上。原来是麻罗在前头滑了一跤。   黄三奇顿时骂起来:“瞎了眼的贼囊囚,这个独眼都没跌倒,你倒白鼓瞪着一对卵子,望屎汤里栽。知道我身上这件衫子值多少银子不?路都走不好,怎么跟我去京城厮混?你立刻给我滚!”   乌扁担听了,顿时恼起来,抬起腿就踹黄三奇。   “你踢!你踢踢试试!”黄三奇从泥地里挺起上身,反迎了上去。   乌扁担见他这样,顿时有些生畏,脚临踢到他胸口时,不由得停住了。   “你也给我滚!寻你家那些水鬼去!”黄三奇爬起身尖声骂起来,“剩下你们几个也给我听着,我伯父是刑部开拆官,你们知道刑部是做什么的?专门追拿全天下贼人匪盗。你们胆敢惹到我,我让伯父发一张海捕文书,你们便是逃到番蛮地界、荒沟野洞,也把你们揪出来,绑到市口上示众砍头!独眼丑怪,你瞪着我做什么?你——啊!”   黄三奇忽然怪叫一声,倒在了地上。是麻罗,从地上抓起一根烂树根,一猛棍敲中黄三奇头顶。大家都吃了一惊,一起望向黄三奇,黄三奇瘫倒在泥地中,一动不动,昏死过去了。   “兄弟们,我有件事跟大家商议——”麻罗站在夜色中,面目看不太清,但身子微颤、声音发紧,“我受雇去他家窑场,原想着能学一门手艺,可三年多,成日只许我们踏木槌、碾瓷土,这活儿,便是驴子也做得来。那些真实技艺,全都藏得密密实实,多问一句,便是一场骂;多瞧一眼,更是一顿打。三年只做了头没饿死的骡子。跟着这人,我们只有受欺受虐,不如自己奔自己的命。”   “对!”乌扁担气哼哼应道。   “不过——咱们家已没了,钱也没了,手艺更没有。这往后的路恐怕极艰难。这人说他包袱里是萝卜,我瞧着不像……”   麻罗俯身从黄三奇身上解下那个包袱,搁到藤兜上,伸手解开。柳七和其他人全都凑了过去,昏暗中,见包袱里是一根油纸包的长卷儿,一个青绢袋子。   麻罗先拿起那长卷儿,打开油纸,里头是一个卷轴。他展开那卷轴,原来是一幅画,画布黄旧,上头画着一枝花,还有两只雀。柳七不懂画,其他人也一样,看了都有些失望。麻罗将那画卷好,用油纸重新包卷起来,搁到了一边。又去取那青绢袋子,一提,极沉。他便放了下来,解开了袋口的系绳,将袋子捋了下去。哪怕天色昏黑,柳七和其他人一眼看到,都不由得低低惊呼了一声。   锦袋里是亮锃锃的银铤,而且是一堆,在夜色中银幽幽闪着亮。   “这一锭得有五十两吧?”唐浪儿险些落下口水。   “一共十锭,五百两。”江四数了一下。   柳七自生下来,从没见过这么多银子,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其他几个人头挤在一处,也都瞪直了眼。乌扁担更是咕咚一声,大大吞了口口水,青蛙跳水一般,异常响亮。   麻罗压低了声音:“十锭银子,我们一人一锭。还剩一锭,拿来当路上盘缠使用。如何?”   “好!”乌扁担立即应了一声。   柳七则先有些犹豫,但看到泥地上死蛇一般昏瘫的黄三奇,不由得点了点头。其他几人也半犹半豫先后点了头。   “那好,我还有些话——”麻罗环视一圈,沉了沉气,“咱们九个命大,才逃过这一劫。可像咱们这些穷贱人,活在这世上,哪天不是在洪水里讨命?这滋味,大伙儿怕也都是尝饱了的。如今家也没了,往后只能四处漂流。若是单个儿一个人,就未必这么好命了,死了都没人知道。我有个主意,咱们今天就结拜为兄弟,往后火里一处热,水里一齐冷,好事同欢,难事同担。大家看,如何?”   “好!”乌扁担又头一个应道。   “我赞同。”江四郑重点了点头,“活路艰难,咱们正该互相帮扶。”   “我也赞同!”唐浪儿也忙应道,“我自小没兄弟,一下得八个,嘻嘻!”   柳七正在寻思得了那一锭银铤,该往哪里去。听他们这样讲,先是一怔,随即望向身边这八个人,虽然没有一个真正能投他的意,这时却忽然觉到一阵亲暖。除家人之外,从没有过。他不由得轻声说:“我也愿意。”   解八八、田牛和郑鼠儿也先沉默了片刻,而后一起重重点了点头。最后只剩站在外围的马哑子,他一直低着眼在寻思,抬头见大家都望着自己,微有些窘,但随即露出些笑,点了点头。   “好!咱们往后就叫顿丘九虎!”乌扁担高声说。   “顿丘九虎?嗯,不错!”麻罗笑起来,大家也一起笑了。柳七虽觉着这名号不够雅,却很能壮胆气,也跟着轻笑了一下。   麻罗却随即收住笑:“眼下还有一件要紧事。这鸟货说他伯父在京城刑部,应该不是鸟扯。我们若这么走了,保不定哪一天被捉到……”   大家一听,顿时犯起愁来。   乌扁担喘了一阵粗气,忽然重重地说:“那就弄死他!反正这黑天野地,没人瞧见。”   “我也是这意思。大家看呢?”麻罗又扫视了一圈。   柳七刚讲到这里,张用忽然问:“你当时怎么答的?”   “我?”柳七一慌,忙说,“我没出声。”   “哦。那你继续……”   柳七当时的确没有出声,他想起之前用锄头砸傻的刘二牛。那回他并不觉着自己有错,那是为了惜护柳永的词。黄三奇虽也和刘二牛一样,用那脏嘴玷污了他至爱的柳词,但杀黄三奇却是为了钱。心中傲气让他不愿意做这等事。   他望向其他几个,那几人都眼现惧意,犹豫不宁。   昏蒙蒙中,一阵静默,只有雨声不止,落沙一般。   半晌,乌扁担闷声开口:“你们怕,我不怕!我来动手!”   “不成——”麻罗沉声说,“这事要不做,都不做。要做,便一起做。若不然,没动手的,日后难保不去给官府做证见,只要有一个松口,咱们都逃不过。”   “可分了银子,没人撇得开。”江四忙说。   “杀人要死,劫钱却不。我亲身见识过,人为了保命,什么事做不出来?”麻罗语气如刀一般。   又一阵静默。一溜儿雨水从柳七后脑滑进光脊背,冰冷入髓。   麻罗忽然又开口道:“这么办,我先来动手——这样,我罪责最大,我也愿意担。但你们必须一人补一刀,不论轻重,只要动过手便成。”   说着,他伸手从乌扁担腰间抽出那把柴刀,那刀面虽然积了一层锈,刀锋却仍寒光一闪。柳七心上像是被划了一刀,又打了个寒战。他身旁的郑鼠儿跟着颤了一下,其他几人也都露出避退之意。   “若想分银子,就得动手。不愿动手的,赶紧说——”麻罗握着柴刀,环视众人,“不得这五十两银子,当然活得下去。不过,我不知你们如何想,我是不愿再活得牲畜一般,每天累断腰,却只够吃两碗粗麦饭。想学门手艺,活得轻省些,可手艺是财路命根,非亲非故,平白谁肯教你?地上躺的这鸟货,一生下来便大宅大田、吃穿不尽。享尽了福不算,还倚仗他家老鸟货的势,到处欺人辱人。我听人说,‘一门手艺通,银钱来无穷’。有了这五十两银子,再加上诚心、气力,便能去学一门手艺。有了手艺,便再不用牲畜一般被拴死、困死、累死,想去哪里活,便去哪里活。”   柳七原本已生出退心,听到这番话,脚像生了根一般,再拔不动。其他几个也一样,都望着麻罗,目光在夜影里急剧颤动。   “我再问一遍,有没有不愿动手的?只要有一个,咱们就把银子留给这鸟货,各自奔自家的苦前程。”   柳七心里一阵忐忑,“不”字根本说不出口。其他人也都静默不语。这时雨下得大了,噼噼啪啪砸在头脸上,又冷又疼。   “没人说不愿?既然没人,那我就动手了。”   麻罗握紧了手里的刀,微咧着嘴,牙关紧咬,身子有些发颤。雨滴砸到刀背上,发出当当重击之声,似在不停催促。麻罗低头望了一眼手里的柴刀,像是站在悬崖边向下探看。柳七的心也随之一紧。   麻罗重重呼了口气,右手再次紧捏刀柄,转头俯身,左手一把揪住黄三奇头顶的发髻,将柴刀抵向他的脖颈,黄三奇却仍昏迷不醒。麻罗像杀猪匠试刀一般,连换了几处位置。柳七眼里瞧着,觉着自己脖颈上一阵阵割痛,身子都紧绷起来。   麻罗试准了位置,右手臂略微一抬,左脚向后一蹬,柳七忙闭上了眼。他似乎听到唰的一声,身边几人全都随之低低惊呼。片刻后,又全都没了声响,只有雨声噼啪。他小心睁开眼,见大家都惊望着麻罗,而麻罗则已回转身子,仍握着那把柴刀,刀身上水不住滑落,黑暗中看不清是雨还是血。柳七小心望向泥水中的黄三奇,黄三奇仍那般躺着,脖颈处似乎有道黑口子,雨珠不断落向那里,黑水不断外溢。   “我已做完,下一个。”麻罗声音既冷又硬。   静默片刻后,乌扁担重重说了句:“我来!”随后从麻罗手中接过刀,大步走到黄三奇身边,背对着柳七,双手握柄,高举起来,略一停顿,随即重重戳下。柳七又忍不住闭住了眼,身边又是一阵惊呼。等他睁开眼,乌扁担已转过身,喘着粗气,大声喝道:“下一个!”   柳七这时真的怕起来,想逃,却根本迈不动腿。   “田牛,你来!”乌扁担走到田牛身边,把柴刀强塞进他手里,“这烂鸟一路上唤你独眼,你忘了?”   田牛原还有些推拒,听了这话,立即握紧刀,走到黄三奇身边,挥刀朝他的脸砍去。柳七第三次闭上了眼,耳中却听见噗噗噗三声,心也随之颤了三次。   “还剩六个——”麻罗的声音已经恢复镇定,“既然这事已经做下了,谁都莫要躲。”   柳七小心睁开眼,见田牛已侧转过身,定定站在那里,手里紧攥着柴刀,鼻孔里喷出一阵阵粗气,那只独眼朝上狠狠瞪着,像是要把天瞪穿个洞出来。   乌扁担要回柴刀,走到江四面前,抓起他的右手,把刀柄塞进他手里。江四虚握住柴刀,慌望向众人。   “赶紧!每个人都得砍一刀。”乌扁担催道。   江四一惊,手里的刀顿时跌落到泥水里,他忙俯身捡起,低头犹豫了片刻,而后抬脚朝黄三奇走去,脚步虚软,虽然只有三步远,却像是走了十几步。走到黄三奇身边,他又犹豫了半晌,乌扁担又催了一声“快啊”。江四这才狠起心,挥刀朝黄三奇腹部砍去。刀落得有些轻,听不到一丝声响。哪怕这样,江四仍慌忙后退两步,急急把刀还给了乌扁担。   江四刀落下去那一瞬,柳七耳边忽然响起黄三奇刚才滥吟柳永词的歪赖声音,心头怒火冲起,这回再没闭眼。他瞧着江四挥刀没有用力,更激起一丝莫名鄙夷,涌起一阵奇异嗜欲。他两步走过去,从乌扁担手里要过柴刀,走到黄三奇身边,一刀重重挥下,像劈柴一般,砍中黄三奇胸口。咔的一声,刀刃砍进肋骨,嵌在里面,竟拔不出来。这时他才慌怕起来,乌扁担过来推开他,将刀拔了出来。   柳七忙逃到一边,胸口急剧起伏,太阳穴一阵阵剧跳,心里又怕又悸,却又有些爽畅,连头发都似根根竖了起来。   乌扁担朝他点了点头,满眼赞许,随后将刀塞给了唐浪儿。唐浪儿却忙转塞给身边的解八八:“你先来!”解八八要推拒,唐浪儿却从背后一把将他推到了黄三奇身前。解八八踌躇呆立了片刻,见乌扁担和麻罗在两旁盯看,便一狠心,挥刀在黄三奇腹部砍了一刀,随即慌忙转身将刀递还给唐浪儿。唐浪儿见躲不过,便强笑了一下,朝黄三奇腿上轻轻砍了一刀,而后撂下刀就蹿躲到一边。   乌扁担从地上拣起刀,走向站得最远的郑鼠儿和马哑子,一把将刀塞到郑鼠儿手里,郑鼠儿像摸到火炭一般,手一抖,刀跌到了地上。他慌忙捡了起来,颤虚虚握着刀,快哭了一般:“我一个人不敢,马哥,咱们两个一起去。”   马哑子听了,慌忙要避开。郑鼠儿却一把抓住他的手,硬按到刀柄上。马哑子挣了几次都抽不出手。郑鼠儿死死攥住他,用力拖扯着,两人一起跌跌绊绊走到黄三奇身旁,却都不敢动手。乌扁担大声喝道:“只剩你们两个,赶紧!”   郑鼠儿身子一颤,尖嗓怪叫了一声,攥着马哑子的手,握紧了刀,高举起来,用力戳下……第十四章 空谷壳   万事以心为本,未有心至而力不能者。   ——欧阳修   张用见柳七说罢后满头汗水,便从腰后抽出那把团扇,摇着替他吹凉,笑着问:“你们杀了黄娇娇,又知道他伯父在京城刑部,却偏要来到京城。这也是那个麻罗的主意?”   “嗯。他说全天下最好的手艺人全聚在京城,一辈子若没到过汴梁,便是白活一场。黄三奇的尸首我们抛进水沟里埋了起来,并没人瞧见,他伯父也绝不会知道。除了黄三奇,我们并没一起再招惹过谁。黄三奇当时说自己包袱里背的是萝卜,这话也只有我们九个人知道。”   “黄娇娇那个伯父呢?”   “我们到京城后,偷偷去打问过,那年六月份,黄三奇的伯父因为贪渎被人告发,家产被抄,人被发配到沙门岛去了。家里只剩个老妻和三个儿子,赁了间小房,卖些鼠药蚊烟勉强度日。”   “嗯……那就和他伯父无干了。听起来,麻罗谨慎,江四稳重,剩下你们七个,除了乌扁担那根愣木头,都不是莽撞人,自然不会让那个黄呆呆留一口气来报仇。那晚他自然是死了。而那个凶手一夜之间连杀你们四人,仅算四人住处之间路程,都有五六十里地,驿递急脚快马都要累倒,活人就更难做到。这么说——”张用陡然提高声量,“是鬼!”   柳七吓得一哆嗦,阿念尖叫一声,犄角儿噗地坐倒在地上,廊下一阵噼啪乱响,区氏也被惊到,竹箩被颠翻在地,里头的豆子四处滚跳。厨妇刘嫂忙过去帮着捡拾。   张用则哈哈大笑起来。其实,为验证这世间到底有没有鬼,他曾煞费过心力,甚而半夜偷偷跑到坟地里,一座坟、一座坟挨个去招呼。见没有一丝回应,他又找了根竹竿插进坟墓里去捅,捅遍了整个坟地,仍没有丝毫动静。父母亡故后,他又整夜不睡,等父母亡魂来相会,也毫无响应。不论陌路,还是至亲,都没寻到鬼的影迹。他想,就算真有鬼,也绝非世人所言——能往来世间、与人感应、为福造祸。   因此,他断然不信是黄三奇亡魂杀的那几人,一定是活人所为。朱克柔失踪,竟牵扯出这么一桩古怪来,更引逗得他兴致大盛。   更让他好奇的是,柳七说到自己提刀去砍黄三奇时,目光陡然一灼。他笑着问:“我从没杀过人,杀人滋味如何?”   柳七听了先一慌,忙垂下眼,望着地面,半晌才低声道:“解恨。这世上太多可恨之人,每天都有让你想一刀杀死的人。只是……”   “解过恨后,滋味便不好了?”   “嗯……杀人不难,杀了人后,寻个借口替自己开脱也不难,最难的是——”柳七神情顿时颓暗下来,“这世间最难的不是穷贱、吃苦、受累、被辱、挨骗,而是发觉自己不是个好人……其实,那一刀砍下去之前,我从没想过自己是个好人,也并不觉得做个好人便真的好。可那一刀砍下去之后,才发觉——我先砍死的不是黄三奇,而是心底里那个自己。”   “以前我从没察觉过这个自己,他一直躲在心底里,没形没象,你说不出他有什么好,却更说不出他有丝毫不好。他是心底里一面镜子,不管外人如何说你不好,只要回头照见他,你便能心安。我那一刀,把这面镜子砍破了,也把镜子里头那个自己砍碎了。等我回头再去照镜子时,空荡荡,再没有了人影……没了家,你还能一砖一瓦重新盖造。没了自己,还能去哪里找?就如一粒空谷壳,便是填满了世间所有的好,也成不了一粒米,照旧是个空谷壳。”   张用听后,立时想起《道德经》中那些句子:“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他不由得啧啧赞叹起来,更用力替柳七扇着扇子,笑着问:“其他人呢?”   “我们九个,虽说都不是大善人,却也都不是恶人。那晚各自砍下一刀后,大家都没再说起过这事,但其实大家都变了。那时我才知道,不止我,每个人心里原本都有个好人。那一晚,我们都把自己心里的好人杀死了。”   “你成了个落寞失魂客,其他呢?”   “解八八生怕自己闲下来,拼力做活,想尽法子让自己累;唐浪儿成日寻乐子,到处逗引妇人,其实一个人时,他神色极慌怕;田牛越来越易怒,哪怕旁人全无笑他独眼的意思,只要略有些影儿,他便立即发作;郑鼠儿原本就胆小,变得越发胆小,有时却忽又变得极自大;马哑子本就不爱言语,那之后就更难得听到他的声音;乌扁担变得最凶,几乎成了无赖汉;只有麻罗和江四不太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麻罗尽力装作无事,平常也瞧不出他有什么不一样,但那以后极少见到他笑。”   “江四呢?”   “他?他便是我说的那颗想用各种好填满自己的空谷壳。他说要赎还这罪过。”   “哦?如何赎法?”   “他每天去太平惠民和剂局门外守着。”   “哦?守什么?”   “我们才来汴京时,合住在一起,有回郑鼠儿着了风寒,又喘又咳,浑身发烫,躺在炕上起不来。那房主让我们去西大街的惠民药局买药,说那是官卖药所,药价比市价低。我和江四一路寻到那里,一个医官模样的人询问了症候,让我们买了六颗通宣理肺丸。一颗比市价便宜三文钱,可拿回去给郑鼠儿吃了两天,不但没好转,反倒更重了。江四忙去医铺请了一位大夫来,那大夫看了最后剩的一颗药丸,摇头说这药大约是五六年前的旧药,不但没了药力,反倒生了毒。他诊过脉,开了副汤剂。郑鼠儿吃了几道后,才渐渐好了。   “后来江四跟着一个泥炉匠学手艺,他原本就做过泥活儿,上手快,半年就能自己出去寻活儿。他一天替人泥炉灶,最多不过挣一二百文钱。每天忙完活路,只要得空,他就去惠民药局门口等着。看到穷苦人要进去买药,便上前拦住,劝他们去其他好些的药铺,还拿出自己的钱添补给那些人。人都笑他疯了,药局里的人只要见他,就拿棍棒来追打。他却说,劝走一个,保不准便能救一条命……”   柳七话未说完,院门忽然敲响。   敲门的是胡小喜。   胡小喜回到家时,爹娘正在商议他的亲事,听到他敲门,立即住了嘴。他爹见他牵了头驴,嫌他乱费钱,面色顿时一沉。他忙解释了原委,他爹却越发气恼,数落起来:“有钱就自家租驴子,没钱就走路,年纪轻轻能走折了你的腿?让上司的娘子替你租驴子,往后他们要你做些不尴尬的事,你咋拒?为人处世,最怕一个贪字。这世上除了爹娘,谁会平白让你得利?你沾了人一文钱小利,人便要你还十文钱的情债。十文钱还算好的,有些里头藏了阴钩暗饵,一旦被钩住,这辈子前程怕都要毁在里头!”   这些教训胡小喜早就听厌,又不敢辩驳,还好他娘在一旁打断。可他娘又过于碎叨,连声问他吃了没有,在哪里吃的,吃的啥,那摊子上摆的饼有没有罩住,路上灰那么大,该找个干净的店,吃碗热面、喝些汤水也好……胡小喜实在听不得,心里一直念着打问到的染院桥那轿夫,再一想程门板去南郊查案了,自己却几无所获,这驴子白歇在这里又可惜了,便忙说:“你们先睡,我忘了件要紧事,得立即去办,若不然明天又要挨程门板责问了。”   他爹顿时骂起来:“啥程门板?他好歹是你上司,你到衙前一年多,竟连尊卑礼节都不顾了?”   “是,爹,我赶紧先去了。”   胡小喜慌忙逃出门,骑上驴子往城西北赶去。   到了染院桥,他找见那个王家轿马店,就在街角,门首挂着盏灯笼,上头大大一个“王”字。他走了进去,店里伙计全都不见,只有店主一人坐在灯前,皱着眉发呆。他过去一问,这店里果然有个叫乌五的轿夫,绰号“乌扁担”,澶州顿丘人。他见那店主焦闷闷的,神色瞧着不对。再一问,那乌扁担竟牵涉到一桩绑架案,绑走的竟是“天工十八巧”里头的刻丝朱克柔。那店主已去开封府报过案,至今没找见一丝踪影。   胡小喜见那店主瞪着那双驴一般的大眼,灯光映照下,瞧着泪汪汪的,他忍不住又要笑,但强力抑住,问到朱克柔家就在巷子里,忙转身出来。他骑来的驴子拴在门前桩子上,也瞪着驴眼,泪汪汪地瞅着他。他再忍不住,趴在驴背上就笑了起来,直笑得捂着肚皮弯下了腰。那驴子被笑声惊到,抬起后腿就朝他踢来,一蹄子正踢中头顶,疼得他大叫起来。捂着头一转身,却见那店主出来站在门首,纳闷瞅着他。他一见那双泪汪汪的大眼,又噗地笑了起来,一边要命地疼,一边止不住地笑。那店主越发纳闷,他再不敢看那双大眼,忙牵住驴缰绳,捂着肚皮拐进了巷子,腿软得再也走不动,靠着墙瘫倒在黑影里,笑得几乎要断气。   良久,笑才终于止住,身子也软得没一丝气力。他歇了一阵,才终于爬起身,牵着驴,一扇扇数着门,走到朱家院门前。黑暗中摸到门环,他连叩了几下。门开了,一个黑影站在门里问他是谁。背着光看不清那人面貌,只隐约瞅见一双小眯眯老鼠眼,一看之下,笑癖竟然又一次发作,拼尽气力也忍不住,笑得站不稳,忙伸手扶住门框。   这时眼前一亮,院门里多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女孩儿,穿着身绿衫裙,提着盏白罗彩绣的小圆灯笼,白嫩嫩的小圆脸,抿着小嘴瞧着他直笑。   女孩儿身旁是一个白衫乌帽男子,眉眼俊逸,手里摇着把团扇,眨着眼笑嘻嘻盯着他。这人胡小喜见过,是京城有名的作绝张用。刚才开门那个这时也才看清,是张用的僮仆,似乎叫犄角儿。三人一起望着他,像是在看猴儿耍戏一般。胡小喜懊丧无比,自己来查案,却先在人前出丑,这公事还怎么办?何况还有一个娇甜女孩儿。这一沮,笑顿时缩了回去。   张用哈哈笑起来:“羞臊个什么?人便该像你这样,裸身来,赤心去,笑就笑,哭就哭。天生一个自在人,何苦自缚百千绳?”   胡小喜因这笑癖,莫说父母责备、旁人惊怪,他自己也始终自责自疚不已,一颗心始终被紧勒着,从没有人跟他说过这些话。这时猛然听到,像是绳结被轻轻一扯,顿时松了绑,心里忽而涌起一阵委屈和感激,眼泪顿时滚了出来。   他忙要忍住,张用却笑着制止:“要哭就哭,怕什么?人都以为能忍能憋不掉泪,才是真英雄。其实这泪水呢,流出来是泪,憋回去变尿。有泪不敢流,偏要胀尿胞,道是真英雄,实则一个傻尿桶。”   胡小喜听了,噗地又笑了出来,鼻孔里猛然喷出个大鼻泡出来。他慌窘欲死,忙伸手揩掉。张用和那女孩儿却一起大笑起来,那女孩儿笑得尤其大声,捂着肚子,眼泪都笑了出来。犄角儿先还绷着,后来也忍不住笑了出来。胡小喜见他们笑得真率,毫无恶意,也不再顾忌,跟着笑起来。笑声惊得邻舍的狗吠起来。隔墙一个老者推窗大骂:“夜半三更的,鬼叫什么?爷才蒸好一笼羊肉小馒头,刚揭锅盖儿,就被你们闹醒了!”他身旁一个老妇立即嚷道:“老咬虫,又背着我偷吃!”两人似乎抓扯闹骂起来。他们一听,更笑得止不住,都笑得没气力了,才终于停歇。   张用坐倒在门槛上,揉着肚肠笑问:“鼻泡兄弟啊,你是来查萝卜案的?”   胡小喜才点了下头,张用又说:“你只知道有四桩萝卜案,我这里又发现一桩。我可以替你解开这案子,但你必须听我的。”   程门板提着灯笼,走下河岸,查看过郑鼠儿的尸体后,他心里暗暗犯愁。   除了嘴里含的那根萝卜,尸首上找不见凶手的任何线头。看伤口血色乌凝,再听旁人讲述,只能大致推断应该是前一晚行的凶。当地的里正一直候在旁边,说昨晚对岸那个宅院里发生一桩神异,一幢才建成的楼竟凌空飞走,河这边的人全都奔到岸边去瞧,凶手怕是那时趁乱下的手?程门板朝河对岸望过去,那宅院黑漆漆的没一点灯光,什么都瞧不见。他向来厌烦这些鬼怪邪说,没有答言,叫里正寻两个人守在尸体旁,不许任何人靠近搬动。   安排完后,夜已深了。他背转身偷偷摸了摸钱袋,只剩几十文钱,不够租驴子,只得步行往家里赶去。   其实,即便钱够,他恐怕也舍不得。他每个月月钱不足五贯,为查案办公事,时常要倒贴一些,剩下的只勉强够他一个人日用,家计全靠妻子操持那间簟席铺子。妻子倒从没说过什么,他却始终有些愧疚。有愧疚,便难在妻子面前立住威望,这是他最怕的,因此,他不肯丝毫流露。为藏得好,便反其道,转愧为傲,常在妻子面前板着脸。妻子果然对他始终有些畏敬。   他得偿所愿,心中愧疚却因之更甚,要更多傲冷才抵得过。于是,愧与傲如两头不断增重的挑子,压得他异常难受。而且,妻子性情、品性、才干其实都让他暗地赞悦,极想爱慕疼惜妻子,却同样不敢表露。由于存了这些戒心,虽然同床共枕,本是世上最亲近之人,反倒比旁人隔得更远,这让他有时沮丧之极。人活一世,真正是画地为牢、作茧自缚,却又不得不继续垒墙、缠丝,把自己生生作弄成个孤牢独囚。   独自走在夜路上,这孤寂之感尤其浓烈,他却找不见其他破除解脱之法,唯有强煞住念头,转而去想公事。刚才他从那家肥皂团工坊的工匠口中得知,郑鼠儿也是澶州顿丘人,三年前逃难来京,同乡好友一共有九人,号称“顿丘九虎”。   这个消息让程门板总算稍稍看清些眉目,后头这三桩萝卜案遇害人都是顿丘同乡,最早发现的那具尸首恐怕也是。这么看来,起因若非是同乡内讧,便是一起得罪过什么人。至于萝卜,恐怕是事件起因。   中午他让胡小喜去查问那个猫窝匠人,不知道查得如何了。一想起胡小喜,程门板心里隐隐一刺,有生以来最让他羞辱的便是胡小喜那次笑。虽然事后知道他自小有这笑癖,并非是轻辱取笑人,却仍让程门板一想起心里便如油煎一般。他原想撵走胡小喜,但这样一来,周围人恐怕会越发嘲笑自己。他只能强忍羞愤留下胡小喜,至少能得个宽怀大度的名儿。另外,胡小喜在身边,还能时刻警醒自己,任何人都能羞辱你,任何时刻都不可松懈。   好在胡小喜办事勤快,这一年多倒也替自己分担了不少差事。让他去查问那个猫窝匠,他自然不会偷懒。“顿丘九虎”剩下的几个人也只能等明天再去查问。   他一路默想,不觉间走到南薰门外,护龙河岸两边小街灯烛荧亮,夜市上传来一阵阵肉香油香,他才想起自己夜饭都没吃,肚里饥饿起来。他停住脚,有些犹豫。每天不论多晚回去,妻子都在小泥炉上给他煨着饭菜,烹煮手艺也比这夜市多数摊贩好许多。但妻子每待他一次好,他心里愧疚便多一分。许多时候,他都宁愿在外头吃,多辜负几回妻子,心里反倒轻松些。他望着夜市,寻思了片刻,不由得沮丧焦躁起来。堂堂一个男儿汉,日日尽为这些琐屑烦心,还成得了什么大功业?但旋即,他心底里隐隐觉得,自己这辈子恐怕只能这么碌碌琐屑到死。他顿时一阵悲凉,望着四周往来行人,竟不知该何去何从。正在发怔,忽被旁边一阵叫卖声惊醒:“燋酸豏!麻油鲜煎燋酸豏!”   他扭头望去,见街角一个小食摊上,挑着盏白纸灯笼,一只泥炉上架着口浅底锅,锅里浸了一层热油,滋滋地响,油面上十来个小面角儿,煎得焦黄润亮,那摊主正拿着一支小铲不住翻动,散出一阵阵香气。   他忽然想起新婚那年元宵节,他带妻子去州桥看灯,他本就不爱言语,妻子那时又极怕羞,两人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路过夜市时,他发觉妻子扭头盯着街边一个小摊,他顺着看过去,是燋酸豏。他问:“想吃?”妻子羞怯点了点头。他便过去买了四个,用油纸托着,递给妻子。妻子却先拈起一个递给了他。他们身旁树上挂着盏桃红细纱罩的走马灯,里头一层透亮白绢,绣了一枝鲜艳桃花,不停旋转。灯光映着妻子秀巧的脸,如春光映桃花一般,给那娇羞平添了几分明艳。尤其那秀眼明眸,春水一般莹莹闪动,让他心头一阵颤。他怕被妻子瞧破,慌忙接过那燋酸豏,低头咬了一口,里头是腌酸豆角馅,酸香爽脆,他虽见过,却是头一回吃,不由得点了点头。妻子一直盯着他,见他爱吃,欣然一笑,也拈起一个轻轻咬了一口。四目相对,两人一起笑了起来。成婚几个月来,这是他头一回笑。也是许多年来,唯一一回情不自禁、满心欢悦。   想起那时情景,他心头一暖,不由得走到那摊子边:“四个。”   第十五章 萝卜   物一理也,通其意,则无适而不可。   ——苏轼   宁孔雀坐在绣架前,轻拈绣针、细引乌丝,在白绢上慢慢绣着。她绣的不是花鸟,而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去年,她夫妻两个约了姐姐、姐夫去东郊赏春,回城时经过烂柯寺,姐姐宁妆花要烧香,他们便陪着进去。她从不信这些,不愿进佛殿,便独自在院里看那株梅树。树枝头一只小蜘蛛悬着丝落到她头上,她忙一把扫掉,连发髻上那支青玉孔雀簪也拍落在地。这是京城第一玉匠、天工十八巧里头的“玉巧”裴虾须特地为她雕造的,裴虾须镂雕功夫精至毫末,阴纹纤细圆劲,如同虾须,因此得了个“虾须雕”的名号。宁孔雀忙捡起玉簪一瞧,见簪上沾了许多灰尘,尤其那些细缝里,灰尘钻进去拭都没法拭。而那只小蜘蛛则在不远处慌逃,恼得她过去一脚狠狠碾死了。   这时,身边忽然有人感叹:“花落不因蜂蝶去,风起何关燕雀来?阿弥陀佛。”   她扭头一看,是个小和尚,左手合十,右手拿着卷经书,瞧着温文和善。她虽没听懂小和尚念的是什么,却也知道他是在责怪自己不该杀生,便反驳道:“是它来招惹我,你倒来怪我?”   “道是怨莺啼春乱,只因心事难与言。阿弥陀佛。”   宁孔雀听了,心忽而一颤。许多夜晚,终于绣完当天的活计,又将家中里外都安排停当后,她才能回到卧房,坐在绣墩上歇口气。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始终那般疲惫,像只用旧的绣枕一般,里头空洞洞,填满了委屈。这委屈跟姐姐都没法说,日日堆积,化成百样焦躁,随处发作。她自己其实不愿这样。   她不敢再轻忽这小和尚,忙敛容恭问:“请问小师傅法号?”   “小僧弈心,多舌唐突,还请女施主宽恕——”弈心望着她,眼神中隐隐有些关切,“这部《心经》请女施主收下,若有烦恼,默诵一遍,有宁神静心之益。”   “可我识不得几个字。”   “不识字更好。佛法不在文字言语中,只在一心清明间。”   她没再推辞,道过谢,双手小心接了过来。回去后,她掀开那经书,见大半字都不认得,但一想弈心小和尚那话语神情,料必不会诳人,便另请木匠制了一张绣架,裁了三尺白绢,绷在上面。心里躁郁时,便坐下来,用墨丝将那经书上的字一个个绣出来。果然如弈心小和尚所言,只要坐下来绣这经书,心顿时便能清静下来。一年多来,她已经绣了十几幅,绣好一幅便拿去卖给绣坊。她绣的《心经》价自然高,一幅甚而卖到十贯。她六七岁便开始跟着父母进丝绢、卖锦缎,自小便养成分文必争的性儿。然而,卖绣经的钱,她一文都不愿用,全都拿去施舍给穷苦之人。这成了她抒泻心中躁郁的唯一渠路。   不过,今晚她不是由于躁郁而绣经,相反,她从没这么安悦过。嫁给丈夫牛慕三年多,就像是嫁给了一只会走路的空袋子一般,不但丝毫没有助力,反倒要日日往这袋子里填米填肉,填满后又得背负它度日。直到今天,这个丈夫终于像丈夫了。不但愿意替她分担忧愁,那言语神情间一冲而起的男子气概,更让她一直强撑了许多年的心终于能歇一口气。虽然牛慕那样一个人,百事不通,恐怕也打问不出什么。不过只要他有了这心,她已极知足。   她坐在绣架前,反复回想丈夫临出门前那些话语和笑容,一个人不由自主便露出笑来,甚而连姐姐失踪的事都暂忘了。   眼看着窗外天越来越黑,她渐渐有些担心起来,不知丈夫去了哪里。正在忧心难宁,忽然听到院门砰地被撞开,接着便传来丈夫的叫嚷声,她心里一沉,丈夫似乎吃醉了。   她忙起身迎了出去,见丈夫歪坐在门边,靠着门框,扯着嗓高声念着什么“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她顿时愣在堂屋前,像是炎夏天猛然被冻雨浇透。婆母听到,也忙赶了出来,见到儿子这样,挣着老腿急步过去骂道:“呆茧儿,你这是造死啊!宁家姐姐不见了,你却出去灌尿汤,还敢在这里高呼大嚷的!”   牛慕却似乎没听见一般,抬起头望向宁孔雀,嘿嘿怪笑了两声,随即拖着舌头骂道:“女子四德,除了妇功,你算略尽了些本分,其他三样,妇德、妇言、妇容,哪一样你沾得上半毫?三年了,连个鸟卵也怀不上,你是想让我牛家断后?我容让你三年,已容让够了。你若再不悔改,我也便再无恩义,一纸休书,逐你出门。”   宁孔雀直觉得这些话,一字一字,利箭一般,尽都射向自己胸口,射穿了心。她冻住了一般,分毫动弹不得,泪珠一颗连一颗大滴滚落。   张用坐在门槛上,摇着扇,弹着舌头,略想了一阵。   这萝卜案藏了许多鬼,但此鬼非彼鬼,乃是有人扮鬼。他最爱的便是揭破这人间之鬼,因此兴致大涨,连水运仪象台都暂且靠后了。   他站起身,一把扯起胡小喜:“鼻泡老弟,走,去力夫店!”   胡小喜有些诧异:“都已过二更天了。”   “茶待蛰后,姜趁霜前,捉鬼正要夜半时。犄角儿,拿灯笼,咱们租驴子去。”他又望向仍坐在院里垂头落寞的柳七,笑着说,“杨八兄,你也一起去!”   柳七先是一愕,随即明白了他的用意,知道他是在替自己遮掩身份,便忙站起身。   “小娘子没找见,我睡不着,我也要去。”阿念回头看了一眼仍在廊下拣豆子的区氏,望向张用,脸露哀求。   “好!”   “谢谢张姑爷!我另取一盏灯笼。这盏不能拿出去。几年前,官家见了小娘子刻丝,爱得了不得,特地赐了这盏灯笼,让内侍送来的。小娘子说官不官家的她不管,但这上头绣的这只翠鸟神态极好,她夜里吃碧光酒时,专要点这盏灯。有天还吟了句诗呢,说‘柳借春光吟翠鸟,花凭细雨谢东风’。”   张用听到那句“官不官家的她不管”,心里一动,越发觉得朱克柔这女子堪可为友。   阿念慌慌跑进堂屋,片刻后又快步跑了出来,手里提了盏白绢圆筒灯笼,上头绣了一丛兰草,草叶上一只红壳双叉角的甲虫:“上回找不见那只独角仙,我伤心了两天。小娘子特地给我绣了这只独角仙,让我拿到白虎桥灯笼顾家,请天工十八巧的‘灯巧’顾星山绷了这只灯笼。张姑爷,你瞧,这只独角仙和我丢的那只一模一样。”   “难怪你爱梳这双叉髻,犄角儿偏又叫犄角儿,你们两个叉叉对叉叉,正好一起去叉鬼,哈哈!”   张用大笑出门,摇着扇大步走在前头,胡小喜忙牵了驴子,跟着其他三人快步跟在后面。到了巷口,那王家轿马店已经吹灯关门。张用用力拍门,叫醒店主,让犄角儿付钱,租了四头驴子。五个人骑着驴,一路铃声伴月影,向东水门外行去。   途中,犄角儿将“天工十六巧”齐聚银器章家、工部那个宣主簿失踪不见的事讲给了张用,张用听了,越发欢喜,这事环扣环、谜缠谜。两边又都和朱克柔有关,正好一处勘破。   过了虹桥,来到力夫店时,店门也已经关了。张用跳下驴,又用力拍门。半晌,店门开了,店主单十六端着油灯,一脸纳闷。   “单老哥,那个八八哥死了没有?”   单十六才摇了摇头,张用已从他手里抢过油灯,径直朝里走去。他常来力夫店,知道厨子住的小宿房在右边靠里,一把推开门走了进去,一股膻臭味立即扑鼻而来。靠门这头炕上,一个人光着干瘦脊背腾地坐起身,是那个瘦厨子,瞪着睡眼惊望。张用并不理他,见靠里墙那头还躺着个人,便走了过去,凑近举灯一照,见那人面色青灰,发如枯草,紧闭着眼,眉头拧皱,嘴唇焦裂,脖颈处包着一条青绢,浸出黑褐药汁。他伸手摸了摸额头,极烫,便问那瘦厨子:“他醒来过没有?”   瘦厨子忙说:“一直这样,只昏昏怔怔说渴,我喂过几道水了。”   张用又凑近解八八脖颈,轻轻揭开包扎的青绢,粘附的药膏随之也翻卷起来,露出底下伤口,紧靠着喉头,有三寸多长,已经用细丝线缝合,但伤口乌红,有些脓肿。喉头左上方,还有一处小伤痕,斜斜一小道,不深,血已凝住。张用看了,心里一动,闪过一个念头,笑了一下,凑近那青绢嗅了嗅,又重新轻覆到伤口上,回头问:“敷的什么药?”   单十六已跟了进来,忙答:“是赵太丞看治的,敷的是南星散,另还开了内服的麻黄散,用温酒喂过两道了。”   张用闲来爱读药书,一听便知道,这两道方子都来自三年前官家诏令太医局编修的《圣济总录》,这内服外敷两个金创方子都只是止血止痛。解八八这时显然是疼痛胀闷、阳虚热燥,便说:“明天换个药方试试,白薇散内服,磁石散外敷。赵太丞应该知道。走,咱们到外头去。”   他刚转身就见柳七和胡小喜、犄角儿、阿念都挤在门边朝里张望,柳七眼中闪着忧惧,他朝柳七微点了点头,便朝外走去,那几人忙让开了路。   走到外间店里,张用用油灯照了照地上:“这地上血迹清除了?”   “嗯。”单十六忙跟过来,“解八八脖颈上那血泉涌一般,这门边淌了一大摊。我替他捂那伤口,帕子和布全都湿透了。葛大夫来才勉强止住了血。我知道这凶案场地不能乱动,一直留到上午程介史来查看过,又唤了仵作来查验记录过后,这才让浑家清洗掉了。”   “其他地方还有没有血迹?”   “咋没有?满处都是血!”单十六的妻子阿蔡走了出来,眼里满是后怕,指着地上比画,“门边一大摊,门外棚子下头那根凳子边一小摊。我把那血帕子和布裹成一团捧着,到河里去洗,血水沿路洒了一溜。今早起来看,从门到厨房地上也洒了一溜。”   “是我手上的血,我去厨房里洗过手。”单十六补充说。   “我让他去河里洗,他却忙着要去请赵太丞。厨房水瓢、缸沿儿、盆子、菜筐子里到处沾的血。还好上午店里没人,若让客人见了,还敢做生意?尤其门边这一大摊,我铲了两锹炉灰都没吸干净,这会儿还有印子呢。”   张用弯下腰拿灯照过去,见门边地面上果然有一大片灰印子。他又弓着背朝厨房一路细细照过去,阿念也忙挑着灯笼过来照。地上也隐隐有些扫抹后的暗痕,仔细瞧,辨得出原本是一滴一滴,或左或右或中间,横隔不过一尺,断断续续一直延到厨房里头。厨房临着河岸,灶台靠着里墙,一张大案板摆在窗边,上面摆着砧板、菜刀、几摞碗碟。右墙边则并排摆着米缸和两个大竹筐,一个筐里几只尚未煺毛的鸡鸭和几只生猪头,另一个里装了些青菜葱韭萝卜。墙角则是水缸,缸沿上果然有两滴血痕。张用又照向菜筐,菜筐沿儿上也有几点血迹。   他回头一瞧,其他几人全都跟了进来,他从那菜筐里取出一根青头萝卜,回头问:“解八八嘴里含的那根萝卜呢?和这个一样吗?”   “一样!”阿蔡叫起来,“怪道今早我来看时,菜筐里菜叶子上有几点血迹!我还骂我丈夫张着血手到处乱摸,赶紧把那几片菜叶子摘下来丢了!”   “解八八嘴里插的那只萝卜我收在柜子里了……”单十六忙转身出去,很快又回转来。手里拿着个旧布卷儿,他打开布卷儿,里头是个青头萝卜。   张用将手里的萝卜并过去一比,果然一样,根须上都沾着些红泥。   单十六忙说:“这是去年的冬萝卜,一直藏在地窖里,就剩最后几个,前天才取出来,里头都絮糠了,不中吃,只能拿来炖汤,取些味道。”   “那凶犯钻进这厨房,咱们都没听见!”阿蔡怪嚷起来。   “昨晚月光钻进我房里,我也没听见,哈哈——”张用笑着走了出去,来到店门外,其他人全都跟了出来。棚子下左右各摆着一张长方桌、两根条凳。   阿蔡指着左边靠外那根凳子:“就是这下头有一小摊血。”   张用俯身一照,地上也有片乌印子。他略想了想,而后直起身子,笑着朝河边望去。   阿蔡在一旁又说:“我去洗帕子和布,到河边一路滴的都是血,不过白天上下船来往的人多,都踩没了。”   张用却听而不闻,笑着念起《庄子》里的句子:“摄缄滕,固扃鐍,此世俗之所谓知也。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唯恐缄滕扃鐍之不固也……”   众人都有些纳闷,张用回头望向一脸蒙然的胡小喜:“鼻泡小哥,这里已经查完,咱们去看那唐浪儿的亡命地。”   他将油灯交还给单十六,骑上驴子就往虹桥那头赶去。其他几人也忙骑驴跟着。这时已近午夜,店铺的灯光都已灭了,沿河街上更不见人影。张用想着这萝卜案,比他预料的更加幽曲,让他越发畅快。   一路上了虹桥,却见有个人影立在东桥栏边,望着河两岸。张用经过时,就着月光一瞧,是个中年男子,身上挎着个木箱,背影微偻,心神凝注,浑然不知周遭。他立刻认出来,是宫中画院待诏张择端。   张择端工于界画,最善画宫室楼台舟车。几年前,他曾找见张用和好友李度,向他们请教屋宇间架构造。张用见他为人木讷,不通世故,全部心思都在画上,是他最爱的一等人。无事时常去寻张择端,逗他说笑。张择端却从来听不懂顽笑,张用自己笑得要倒,他却愕然张大眼,像是在瞅一幅乱抹的画一般。张用正是要看他这神情,便笑得越发开心。   他见张择端半夜立在这里,自然又是在琢磨一幅新画,便扯住驴子,下去悄悄走到张择端身后。张择端却浑然未觉,口里喃喃念叨:“米家客店前两只,房家客栈、章七郎酒栈前五只,力夫店前两只,左岸一共九只船。还有,米家客店前外头那只船上丢了一根红头萝卜……”   张用一听,大为纳闷,忙问:“红头萝卜?”   “嗯。”张择端却并不诧异,更没回头,继续呓语般念叨,“不过,那只萝卜丢得晚一些,不必画进去。梅船上那具棺木下得早,也不必画……”   张用知道这人一旦入痴,便是陨石也砸不醒,便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转身回去,见胡小喜诸人都停下来望着他。他翻身上驴,说声“走”,驱驴便下了桥。   胡小喜见张用这么疯疯癫癫的,心里暗暗后悔。   他早就听说张用得了疯症,这时看来,那疯症并没消尽,一阵极聪敏,一阵又顽童一般,言语行事全没道理。自己已经累得骨头酸疼,大半夜还跟着他疯癫。   不过他再一想,张用虽疯,智识依然远超众人,眼光又极锐利,似乎能看穿人心一般,自己那笑癖便被张用一眼瞧破、一言化解。何况他对这萝卜案似乎极热心,未婚妻朱克柔又牵连进去失了踪。跟着他,说不准真的能破了这案,再辛苦些,也值。   于是他赶到前面带路,一起往东行了一小段路,在月影下认出岸边一棵歪柳树,便停了下来:“唐浪儿的尸首就是在这里发觉的。”   今天上午,他跟着程门板一起赶到这里时,岸边围着几个人。他大声驱开那几人,过去一瞧,岸边是片小草坡,唐浪儿歪着头仰躺在草上,嘴里塞了根萝卜,脖颈上一道深口子,血流了一大摊。   胡小喜见围观的人中有个挑担的后生,认得是卖乳酪的牛小五,每天早晚都走这条路,忙向他询问。牛小五似乎巴不得被问,忙红涨着脸、溅着口水大声说:“我瞧见了!昨天我出城时天已经麻黑了,走过这里时,先闻见一阵酒香肉香,扭头一瞧,见两个人坐在黑影里,只瞧见背影,脸没看见。不过,其中一个说的话我还记得,那个人舌头发硬,已经半醉了,大声教训另一个,说‘你这愚木头,妇人便是要骗,你越骗,她们越心欢。你实诚,她们反倒嫌你呆蠢,没点儿风流性儿’。我忙着回家,便没停脚——咦?不对!不是这里,还要往东一些!这棵歪柳树我最熟,每天挑了东西到这里都要歇一脚。昨晚我是过了这棵歪柳,往东走了一小段才见到那两个人。和这死的没干连?”牛小五吓得忙闭住了嘴。   胡小喜听了,忙走到尸首旁,弯腰凑近闻了闻,唐浪儿身上有些残余酒味,再抓起一只手一瞧,手指上油油的,散出些肉甜香,似乎是蜜烧鸭的味道。他便让牛小五带他去昨晚那个地方,两人往东走了百余步,牛小五忽然叫道:“是这里!看那酒坛!”   胡小喜朝岸边一瞧,草坡下乱草丛里倒着只小酒坛,旁边有两只粗瓷碗。还散落着一些啃净的鸭骨头。他忙跑去向程门板回复,程门板让他立即去查问这酒和鸭的来历。   离这里最近的是温家茶食店,他家的蜜烧鸭极有名。他便小跑着去了温家茶食店,一问那个侍女雷珠娘,果然有这回事。说昨天傍晚天快黑时,桥对面霍家茶肆的面匠唐浪儿进来买酒和蜜烧鸭,他是独个儿进的店,不过,店外头似乎有个人在等他,那时店里客人正多,她也只瞧见一个背影,记不清了。唐浪儿没带盛酒的器皿,要跟雷珠娘借。雷珠娘不敢答应,叫了店主温长孝来。温长孝认得唐浪儿,便把酒坛和两只碗借给了他……胡小喜将这些事都讲给了张用,张用听了,笑着不应声。   阿念却问道:“凶手难道是和他吃酒的另一个人?”   “你忘了那凶手是来报仇的?”犄角儿忙反驳,“唐九若认得凶手,逃都来不及。若是不认得,怎么会买酒跟他一起吃?这一起吃酒的应该是熟人朋友,难道是解八八?可他们在那边吃的酒,唐浪儿却死在这里。或者是解八八先走了,或者见到凶手杀了唐浪儿,吓得逃回力夫店,结果还是被凶手追到了?”   胡小喜一听,忙问:“报仇?你们知道凶手来由?”   张用在一旁笑着接过话头,望着柳七说:“这位杨八兄弟认得唐浪儿,说有回吃醉了酒,大家各自吹嘘自家本事,唐浪儿讲起当年在家乡一桩秘事,他们九个同乡曾杀了一个富户子弟。”   “哦……原来如此。这样凶手就有些眉目了。那富户子弟既已被杀,凶手难道是他的亲旧?”胡小喜忙问,“这位杨大哥,你还知道些什么?”   张用又抢了过去:“我都已问过了,他只知道这一些。其他再不清楚。”   胡小喜隐隐觉得张用在隐瞒什么,那个姓杨的人瞧着也有些可疑,却不好再多说。   张用从阿念手中要过灯笼,走到那草坡下仔细照着查看,那片青草已经被压乱,一丛草叶上沾了许多暗红血迹。他瞅了一会儿,抬头说:“去发现酒坛那里。”   胡小喜忙带着张用等人继续向东,来到那片草坡。那只酒坛和两只碗已经和唐浪儿尸体一起搬到了霍家茶肆。草丛里只剩些鸭骨头。张用挑着灯笼照了半天,似乎并没瞧出什么。他又照向水中,岸边凹进来一个小水湾,湾里浮积了许多枯叶、碎木、浮渣。河水在这里略微一旋,随即又向下游流去。张用望着水流,不知在琢磨什么,呆了半晌,回头问胡小喜:“唐浪儿嘴里含的萝卜是什么样的?”   “是个红头萝卜,应该是江南运过来的冬萝卜,而且洗过,极干净。”   张用听了一笑:“好,这里看罢,咱们去南郊另两处凶地!”   胡小喜已经累得要瘫倒,张用却不管不顾,提着灯笼,骑了驴就走,像去赴宴一般。   第十六章 爱胜欲   令入神,乃到妙处;唯用心不杂,乃是入神要路。   ——黄庭坚   阿念骑在驴子上,欢心无比。   自小她就不爱和其他女孩儿们一起玩耍,无非是掐掐花、弄弄朵儿、穿穿针线、斗斗嘴儿。尤其那些小气性,蚂蚁头大的一点事便怄了气,她便是瞪裂了眼眶子也瞧不出来,为何要怄这些气?但她又不愿像男孩儿们那般粗野顽劣。她好静,却不是女孩儿们那等静;也好动,却不是男孩儿们那等动。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这其中究竟有什么分别、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她只知道就是不一样。正是这不一样,让她常常发蒙发怔,旁人瞧着,都说她有些失心症。   她听多了,也当了真。   后来到了朱家,跟了朱克柔。有天夜里朱克柔焚起香、烫了酒,独自在小院那株梨花树下慢慢啜饮。阿念头一次见女儿家吃酒,多嘴惊问了一句,朱克柔却清淡淡说那句话:“男人爱的,我若想爱就爱;男人不爱的,我也想爱就爱。我自自在在一个人,理会旁人做什么?”阿念听了,心里顿时开了扇天窗一般,猛然明白:自己要的不一样,便是这样的不一样。不管女孩儿,也不管男孩儿,只管照自己心意活自己的。   只是,她没有朱克柔那等天资绝艺,挣不到那些钱,也学不来她那般雅姿傲态。从小到大,事事都难由自己,行动言语都得看旁人脸色。   今晚,跟着张用这样半夜四处乱走,她才觉着自己真正活过来一般。她要的便是这样,想走便走,想笑便笑。虽然查的都是人命凶案,她却丝毫不怕,反倒觉得极有趣。何况身边还有犄角儿。   她从没见过像犄角儿这般实心实意的人,每回见到她,犄角儿那眼神都像是一双手,又暖又厚实,要把她小心捧住,护惜全天下最珍稀娇贵的花朵儿一般。阿念自然知道,自己哪里有那么珍稀娇贵,甚至一丝儿都没有,相反,犄角儿那颗心才是真珍稀。许多回,她都偷偷告诉自己,你不能像小娘子那样要什么就能得什么,但你好命撞见了这么一颗心,这比金山玉海还值价。就是再苦再难,你也要死死护住。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望向犄角儿,犄角儿也正望向她,灯笼光照不到他们,月光又被薄云遮住,夜色里只隐约看到犄角儿目光一闪,阿念心里暖暖一漾,抿着嘴偷偷笑起来。犄角儿似乎发觉,也咧开嘴笑了。   他们两个在最后头笑,张用在最前头,伴着驴蹄声哼着歪调调,胡小喜和柳七在中间,都一言不发。   他们沿着护龙河向南绕过城墙角,向西到了南薰门外官道,一路上只见到几个夜行人。向南又行了几里地,路旁出现一片林子。柳七驱驴赶上张用,在前头引路,向左穿进了林子间一条小道。林子里极幽静,只有驴蹄咯噔咯噔的声响,漆黑中那盏灯笼光瞧着也有些幽诡。   阿念浑身一寒,有些怕起来,但又觉着异常畅快,像是大夏天钻进漆黑地窖里偷喝冰雪水儿一般。犄角儿扯着驴子向她靠近了些,她觉得出,他也怕了,但更怕她怕。她想说:“我不怕,你也莫怕,咱们在一起,就是被鬼围住也不怕!”却又怕被那三人听见,看着月影下犄角儿拽着缰绳的手,便壮起胆子,伸手过去,在那手背上飞快拍抚了一下。自十一二岁后,这是头一回触碰男儿的手,粗粗实实的,又有些暖,像是太阳底下河滩上的软泥地一般,她幼年时最爱赤脚去踩。犄角儿惊了一跳,忙望向她。她又慌又羞,忙撤回手低下了头,心里却暗暗欢喜。她能觉到,犄角儿比她更欢喜。   出了林子,月光下一大片水塘,镜子一般。绕过水塘,是一座大庄院,黑沉沉的。院门虚开了半扇,露出里头庭院,月光下满地的枯花落叶,瞧着像是个鬼宅一般。   阿念又朝犄角儿望去,犄角儿紧紧攥着缰绳,越发怕拒。阿念心底里涌起一阵疼惜,抿着小嘴偷偷笑起来:往后你常这样怕才好呢,正好让我陪着你、护着你。   柳七望着那院门,心里一阵寒惧。   他见张用跳下驴子,举着灯笼笑嘻嘻向他照过来。他忙低下眼,也翻身下了驴子。他从没见过张用这样的人,行事疯癫,却极有眼力见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找对了人,不过,张用在那个吏人面前替自己遮掩身份,看来至少还算守信。这时多虑无益,只能咬牙往前走,瞧瞧能走到哪一步。   他踏上砖阶,推开了那院门。吱呀一声,异常刺耳。院子里月影斑驳,比中午来时更幽怖死寂。   张用提着灯笼抢先走了进去,先站在庭院中四处照了照,一扭头瞅见那顶轿子,快步走了过去,掀开帘子,把头伸进去,在那轿座上嗅了嗅,而后笑着回头说:“荔枝花蒸香,朱家小娘子乘的那顶轿。”   胡小喜听到,忙也探头去嗅了嗅。接着阿念也赶过去嗅了一阵,随后嚷道:“是小娘子的花蒸香!小娘子在哪里?”   “十步咱们才走了半步,要找见她,还早。”张用笑着回头望向柳七,柳七忙用眼朝他示意旁边那座小瓦房,张用提着灯笼便走了过去。   柳七中午走得惊慌,没有关门。   张用站在门外,先将灯笼探进去照了照,而后才轻步走了进去。胡小喜忙跟了过去,阿念和犄角儿在门边互相望了望,才一起小心走了进去,那眼神瞧着甜甜热热的。然而,刚走进去,阿念便尖叫了一声,犄角儿也惊得一颤,两人同时伸出手,握在一起。随即发觉身后还有柳七,又慌忙分开,一起站到墙边,惊望着炕上。柳七瞧见,心里有些酸涩。自己在这个年纪时,心里发春,却只能远远偷瞅几眼村里的少女,至今何曾有过这般亲昵?   他不愿进去,便站在门边张看,目光尽力避开那张炕。张用手里的灯笼光不断摇晃,屋中暗影也不停游移,影子投到墙上,巨大幽魂一般。他大致照了一圈,转身走到房子另一头的一张方桌边。柳七这才留意到,方桌上摆着些吃剩的酒菜、三副杯箸。正中间是一只大青瓷钵,里头剩了个鸡骨架。瓷钵四面围了四只白瓷碟,三盘分别是残剩的肉葱齑、冷拌萝卜丁、炝豆芽,靠里一盘被瓷钵遮着,瞧不见是什么菜。朝炕这边的凳子脚边有只小酒坛。张用俯身抓住酒坛口,扳斜了朝里照看,瞧着很轻,想必是喝尽了。   张用放回酒坛,挑着灯笼又回到炕边,从左往右慢慢照看,嘴里低声念叨着什么。柳七忍不住好奇,还是走进去两步,朝里望去。张用又俯身拿灯去照地上那个老院公的尸体。老院公只穿了件汗衫,两条腿光着。头朝外,脸向着门这边,双眼紧闭,脸和嘴唇都有些胀紫。右手伸向前头,指甲在地上抓出五道深痕。柳七只匆匆扫了一眼,便忙避开了。   张用却似乎浑不介意,从头到脚细细查看了一遍,这才直起腰,重又挑着灯笼照向大炕。柳七终究忍不住,又跟着那灯光望了过去。乌扁担和任十二的尸首仍躺在炕上,被子都盖得好好的,若不是脖颈周围的血迹和嘴里各自高耸的红头萝卜,瞧着像是在睡觉一般。   这张炕并排能睡五六个人,三个人睡极宽松。乌扁担睡在左边,离窗户有四五尺。任十二睡在中间。最右边被子掀开了一半,枕头也有些歪斜,自然是那老院公的铺位。铺盖都是半旧青绢被褥,枕的是方竹枕。窗户这边靠墙角,另整齐叠放着一床干净青绢被子,被子上搁着一只干净方竹枕。乌扁担和任十二的衣裤都丢在各自被脚,老院公的衣裤则放在枕头右边。   柳七一眼瞧见乌扁担枕头底下露出个布袋子,张用也发觉了,他伸手一把扯出来,里头叮当铜钱响,他递给胡小喜:“数数有多少钱?”   胡小喜忙接过去打开袋子,在灯下数了数:“三陌整钱,还有……二十三文散钱。”   张用听了,笑着扭头说:“阿念,这两个轿夫并没有劫走你家小娘子。这个乌扁担下午身上没钱,还跟朋友借了十文。袋里这些钱自然是你家小娘子付的轿钱,从北城到南城,应该是多付了一百文,两人拿了钱,又花了一些。”   “那我家小娘子去哪里了?”   “暂时不知。”   “那轿子在院子里,难道他们把小娘子抬到这里来了?”   “否。”   张用笑着摇摇头,又挑灯照向墙角,那里并排摆着两个黑漆大木箱子。张用一步跨过地上老院公的尸首,走到箱子那边,打开头一个箱盖,伸手进去乱翻。柳七瞧不见里头有什么,不过看张用动作,似乎是些轻薄衣物。张用翻了一阵,应该没发现什么,接着又掀开第二个箱盖,伸手进去又翻了翻,顿了一下,随即回身走到炕那头,去翻老院公枕头边的衣裤,找见了一小串钥匙,解下来抛给胡小喜:“去瞧瞧那箱子里那只小木盒。”   胡小喜忙双手接住,走到那箱子边,张用用灯笼照着。胡小喜从第二个箱子里抱出一个红漆镶铜、一尺见方的旧木盒子,放到旁边箱盖上,拿那串钥匙挨次选着试,试到第四把时,打开了盒盖。犄角儿和阿念一起凑过去看,柳七不愿进屋,仍在原地望着。胡小喜从盒子里拿起一块东西,亮莹莹的,是银子,五两左右,随即他埋头点检:“里头还有两块碎银,铜钱估计有一贯,还有两块玉、一根银耳挖……”   张用笑着一挥手:“完工!去第四处。”   犄角儿忍不住偷偷笑起来。   他生性安分怕事,又自小被爹娘教导做人要忠顺。没想到,自从跟了张用,这“忠顺”两个字顿时变了意思。做仆从,自然该忠顺于张用,但张用行事从来颠倒任性,忠顺于他,便要处处坏规矩,于人情世理便是大大的不忠顺。这让他烦恼不堪,曾回去问他爹,他爹皱着眉思忖了许久,忽然抬起头说:“他是你主家,你只能忠顺他。好比一个忠臣,就是皇上再暴虐,不也始终忠顺?”   他忙问:“皇上若是叫忠臣去杀个好人,也要忠顺?”   他爹噎了一下:“嗐!除了杀人,其他的你都得忠顺!”   “那偷呢、抢呢、害人呢?”   “这……这些也不能去做。”   “那我还忠顺不?”   “当然要忠顺!”   “可……”   “可啥可?让你忠顺,你就忠顺!这是盘古开天地做人的规矩。再说,张小相公杀人了、偷抢了、害人了?”   “这倒没有……”   “这不就是了!”他爹大大松了口气,笑起来,“你命好,没碰到昏主,跟了个不做歹事的主家,好好忠顺就成了。其他烦难,是留给那些大忠臣扬名立身的,哪里轮着你去瞎想?”   于是,他只能忠顺张用,可时时忍不住要规劝,劝了张用也不听。明知道不听,下一回忍不住仍要劝。他觉着自己越来越像个唠叨婆子,经常极沮丧。只能照着爹的话开解自己,皇帝越不好,才越能显出忠臣的好,不然能轻易叫忠臣?   可今天,犄角儿却觉着极开心。张用虽然仍旧怪诞任性,却是为了寻回朱家小娘子。这自然一丝都不须劝阻,只该全心忠顺。更要紧的是,阿念跟着出来半夜乱跑,似乎极欢喜。犄角儿偷藏了许久的心愿,自己都不敢深想,今天却全都成了真。不但和阿念在一间屋里过了一夜,还一起上街,尽兴给她买了许多好吃食,今晚阿念竟偷偷摸了他的手背,刚才两人受惊,还情不自禁牵了手……想着阿念那酥嫩嫩的小手,他甚而冒出一个念头——幸亏朱家小娘子失踪了。当然,他立即慌忙把这念头摁掉了。   张用提着灯笼大步往外走,犄角儿偷偷望了一眼阿念,阿念也正望着他,两人又相视一笑,犄角儿心里甜得像是灌了一大杯蜜酒。他和阿念并肩跟着张用,一起走出这荒宅院门,进来时的惧意一扫而光,倒像是一起踏青游春一般。   那个柳七跟在他们两个后面,犄角儿觉着柳七瞧他们时,目光里似乎怀着些酸妒,他心里暗乐:我自己也酸妒别人好几年了。胡小喜走在最后,他关好小屋门,出来又关紧了院门。张用跨上驴子,“嘚儿”一声驱驴便走,他们忙各自骑驴赶上。   穿进林子间那条小道,行至阿念偷偷摸他手背的地方,犄角儿忍不住望向阿念。阿念微低着头,虽看不清神情,却能觉出她在抿嘴羞笑。犄角儿心儿一颤,忍不住也想摸一摸阿念的手,但随即忙在心里喝住自己:人家是女孩儿,摸你的手是出于情;你若去摸她的手,哪怕也是出于情,更多的却是欲。不但对不住她那番情,更是欺她。   他不由得望向正摇头哼曲、逍遥前行的张用,忽然想起去年一件旧事,张用的鞋子穿破了,左脚露出脚后跟,右脚露出大脚趾,他却浑不在意。犄角儿本要给他买一双回来,又怕张用像以往一样,东西略不合眼,随手就丢。正巧那天经过相国寺东门外的讲堂巷,那里靴鞋店最多。他便硬拽着张用去挑一双,那天张用忽然来了兴致,一家一家靴鞋店挨着选,只要看到好的,便高声赞叹,拿起来里外细细打量,并拉着店主讨教技艺。一路赞了十来双,却一双都不买。最后,只随手抓了一双布底麻鞋,试都不试,拿了就走。犄角儿虽然早已见惯张用的怪诞,仍忍不住问:“小相公,那十几双好鞋子不买,为啥要这双麻鞋?咱们又不是买不起。”张用随口应道:“达人以爱胜欲,愚夫以欲灭爱。”   这句话犄角儿琢磨了许久都不明白,这时却隐约懂了,爱一个人或一件物事,只要有了贪占之心,便是欲。一旦得了这人这物,爱惜之心自然逐日而减,直至于无——这便是以欲灭爱。   犄角儿不愿以欲灭爱,却又抑不住想得想占之心。他顿时沮丧烦乱起来,却想不出如何才能以爱胜欲。正在闷想,眼前忽然敞亮,已经走到了大路,月光洒在地面,如同一条宽阔大河,他的心也随之一开。他扭头望向阿念。阿念抿着嘴回望向他,笑意清甜,目光莹澈,似乎在说“我不怕,你也莫怕”。   他心底一阵暖涌,不由得郑重点了下头,心里暗暗起誓:我拿性命作保,一定对得住你这份情,若有一天欲灭了爱,我便不许自己再活!   阿念似乎听懂了一般,笑着朝他点了点头。他心底再无疑虑,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觉得这月光、大路、树林、天地从未这么敞亮过。   他正在振奋不已,却见张用忽然翻身下驴,将灯笼插到鞍子上,而后伏身躺倒在大路中间,嘴里含糊说了句:“我困了,先睡觉。”   第十七章 露宿   工拙系乎用之者。   ——沈括   程门板清早起来,穿了衣服走到外间,见妻子于氏已端着盆水过来,搁到院边盆架子上,扭头笑着说:“洗脸吧,早饭已经备好了。”   程门板见她眼含欢悦,知道她是为昨晚买回来的那四个燋酸豏。自己只做了这一些儿,妻子便已欢悦得这般。他心里又一阵愧疚,甚而有些恼。他装作没瞧见,低着眼走过去,埋头去洗脸。他家其实雇了两个丫头,一个帮着看店,一个照管家务。于氏却始终要自己亲手操持程门板的饭食、衣服,乃至洗脸、洗脚水。程门板说了许多回,于氏都不肯听,只说:“娶妇娶妇,浆洗缝补。你娶的是我,又不是那丫头。”   这世上之人,包括父母在内,程门板都从没有愧疚,唯独这妻子,亏欠日积月累,渐渐如山一般。这时,妻子又拿着干净帕子在旁边候着他。他把脸埋在盆里,不停捞水洗脸,不愿抬起头,但又不能一直这么洗。实在无法,只得停手,板着脸不看妻子,从她手里接过帕子。妻子仍候在旁边,他从眼角瞥见妻子眼里仍含着欢悦温柔。他越发不愿直视,胡乱揩了脸,将帕子丢到妻子手中,正要转身,一个人穿过前边店铺,快步走到后院,大声说:“程介史,城东南又发生了一桩萝卜命案!”   是他手底下另一个小吏,二十出头,瘦瘦的脸,一双大眼,翻嘴皮,露出两颗大门牙,牙缝极宽,说话有些漏风,人都叫他范大牙。   程门板听了一惊:“城东南哪里?死的是什么人?”   “陈桥门外青林坊,我家离那里近,那里的坊正让人去给我报的信。死者叫马百,是个箍桶匠。”   “澶州顿丘人?”   “是。介史如何知道?”   程门板没有应声,扭头望了妻子一眼,妻子略有些扫兴,但仍轻声问:“吃了饭再去吧?”   “不了。”程门板摇摇头,避开眼,转身向外快步走去。   于氏却赶上来说:“好几里地呢,租驴子去吧。”   他刚要摆手,妻子已经快步赶到前面,出店过街,走进斜对面那家轿马店。程门板无法,只能在店首停脚等候。片刻,一个小厮牵了两头驴子过来,将挽绳分别交给他和范大牙。他只能伸手接过,临上驴子时,又回头望了一眼妻子,妻子站在那轿马店门口,望着他笑着招了下手,笑容亲暖。他心里微一颤,却不愿妻子发觉,更不愿范大牙看到,只微摆了下手,骑上驴子便走。   只要关涉人心人情,程门板始终不知该如何应对,他想把心思移到那萝卜案,却难以专注,一路都有些闷郁。范大牙不似胡小喜那般灵敏,却胜在不多语,只默默跟在后面。   一路无话,出了陈桥门,来到青林坊,这里是一大片农舍,大多都赁给小匠人、小经纪们居住。刚走进中间那条土街,就见前面不远处一座村院门前围了许多人。其中有人回头见到他们,忙说:“官府公人来了!”   众人让开了一条道,程门板过去下了驴子,径直走了进去。院子不大,却站了许多人,正在议论。一个五十来岁身穿青绸衫的男子迎了上来,程门板以前见过,是这里的坊正,姓裴。   “程介史,您来了就好了。这家主人叫史三,就是他——”裴坊正回身指向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那汉子满脸忧怕,“史三赁了最左边那间房给一个叫马百的箍桶匠,已经住了两年半了。房钱一月一付,今天正好是交房钱的日子,史三怕马百起得早,走了碰不上,就早早起来唤马百。屋里亮着油灯光,马百却不应声。他从窗纸缝里往里觑看,却见马百竟死在里头。他慌了神,忙去唤我。我赶过来一瞧,那马百死状好不可怖。那房门从里头闩着,推不开,我不许他们乱动,赶紧叫人去给您报信。你过来看看……”   程门板跟着走到最左边那间小房,只有一扇窗,窗纸裂了几道口子。他凑近一道纸缝,拨开朝里望去,昏暗中,一眼看到里头一个瘦脸汉子仰着头僵在那里,相隔不到一尺远,嘴里插着一根红头萝卜,脖颈上一道深口子,血淌满了胸口。   程门板虽已预知,这么近猝然看到,仍惊了一跳,幸而没有叫出声。他暗呼了口气,又仔细环视,原来靠窗摆着张小木桌,那汉子坐在桌边一张椅子上,正侧对窗户,头仰靠在椅背上。   程门板回头问那个史三:“这人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   “大概过了二更天,我们都已经睡下了,给他留了院门。只迷迷糊糊听见他开门进来,闩好院门,进了自己屋子,跟着也闩了屋门。”   “只他一个人?”   “嗯。”   “再没有开门关门声?”   “没有。”   “没听到其他响动?”   “没。”   “你早起看到里头亮着灯?”   “嗯。刚刚才灭的,该是油烧尽了。”   程门板走到那门边,推了推,里头闩着,推不开。他回头吩咐范大牙:“把门撬开。”   范大牙忙从袋里掏出一把小刀,蹲到门边,把刀伸进门缝,慢慢拨开门闩,而后起身让到一边。程门板轻手推开了门扇,一股霉味混着汗臭味扑鼻而来。他先朝里上下左右仔细查看了一圈,并没发现什么,这才小心走了进去。屋里极狭窄,靠里墙是一张旧木床,一床旧被子叠放在床头,旧褥子平展展的。门后是一只旧木橱。右边靠窗则是那套桌椅,死者马百仰靠着椅背僵坐在那里,桌上有个粗陶灯盏,盏里的灯油已经烧干,只剩一小根焦黑的灯芯。   他在屋里四处查看,并没见到任何可疑之处,更不见凶器。木橱里只有几件破旧衣物,底下压着个小布袋,里头有四陌铜钱。他又弯下腰去看床下,只有一双破麻鞋、一捆麻绳、几块木条,其他再没发现什么。   难道是鬼?他心里一阵发寒。前三起萝卜案多少还能想象凶手,到这一起,门窗紧闭,毫无声响,又一直点着油灯,人却被杀。这案子越来越诡异,也越来越无痕迹,根本不知该从哪里入手去查。   他站在屋子中间,烦闷不堪,回头又望向那死者,死者右手垂在腿边,左手攥成拳搭在腿上,拳头里似乎捏了件东西。他忙过去,抓起那只手,用力扳开僵指,里头是个旧绢团。他用力扯出那绢团,包着些东西,他忙打开一看,是十来颗蜜饯果,早已干透发黑生霉,闻着微有些甘香酸涩,似乎是乌李。   他越发纳闷,不知这人捏着这包乌李做什么。皱眉寻思半晌,也猜不出其中因由,便揣进怀里,又环视了一圈屋中,再查不出什么,便板着脸、挺直背走了出去,随手带好了门。   裴坊正、史三和其他人都站在门外瞅着他,他沉声吩咐裴坊正:“这家主人男女老幼全都监看好,不许走掉一个。这屋里也不许人进去,等仵作来查验。”   史三听了忙叫屈:“我啥都没做啊!”   程门板却不理他,径直朝外走去,范大牙忙跟在后面。程门板骑上驴子,一直挺着背,不让人看到丝毫烦乱,心里却坠了块大石一般,根本不知道下一步该去哪里,只能驱驴先离开这里。   行了约半里路,迎面一个后生骑着驴急急赶来,是胡小喜。   胡小喜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惹了祸。   昨天半夜,他跟着张用去那宅子查看完后,才走到大路上,张用忽然躺倒在大路中间睡起觉来。他惊愣之极,笑癖险些发作。阿念忙问犄角儿,犄角儿却只苦着脸说:“他常常这样。”随即下了驴子,从袋子里取出一卷东西,展开铺到张用身边,是一块薄毡。而后他弯下腰用力推张用,张用竟已睡死,任由犄角儿把自己推了个滚儿,躺到毡子上。犄角儿又取出另一个卷儿展开,是块薄毯,他小心盖到张用身上,而后坐到张用脚边,抬头说:“你们先回吧。”   “他这样睡一夜,你就守一夜?”阿念忙问。   “嗯,他得天亮才能醒来。”   “我家小娘子莫说躺在大路上,自家的床,被褥若换新的,都先要浆洗几道,大太阳下晒三天,再拿花蒸香熏过,还得好几夜才睡得着。这往后若成了亲,两个人可怎么过?唉……至少也该把张姑爷挪到路边吧?怕车马过来踩到。这两位大哥,一起帮忙抬抬吧。”   胡小喜一路上都在偷瞧阿念,觉着她和常日见的那些女孩儿大不一样,生得甜糯,又爱笑,胆儿还格外大。他竟有几分动心,听到阿念求助,像着了魔怔,忙下了驴子,回头招呼跟在后面那个姓杨的。那人性子极冷淡,听见招呼,略迟疑了一下,才懒懒下了驴。两人一起走过去,犄角儿抱头,胡小喜和姓杨的各抬一只脚,将张用抬了起来。阿念忙扯过薄毡,铺到路边一块草地上。三人将张用抬到那里放平,犄角儿又拿过薄毯盖好。自始至终张用都睡得极沉,还轻吹着气哨儿,三五岁孩童一般。胡小喜心里不由得叫苦,自己大半夜不歇觉,平白跟着这么一个癫人做什么?   阿念却对犄角儿说:“我陪你一起守着。”   “晚间有露水,你要着病。”   “那你不也要着病?”   “我惯了的。”   “那我也惯一回。我还没在大路边、月亮底下过过夜呢。”   胡小喜见两人甜来蜜去,心里有些泛酸,心想:你们要成好事,我偏要搅。于是他高声说:“难得这么好的月夜,我也不回去了。杨哥你呢?”   那姓杨的又迟疑了一下,既有些诧异,又有些厌拒,但仍微点了点头。   胡小喜越发高兴:“男女有别,张相公身子两头正好各有一棵树,阿念姑娘就靠着细些的那棵睡,咱们三个靠着这棵粗的睡。男女既隔开了,又互相瞧得见,缓急有个照应。”说着,他便坐到了那棵粗柳树下,又朝那姓杨的招手,姓杨的仍迟疑了一下,才慢慢走过来,坐到了树背后。   “犄角儿你也来啊。”   “我得守着小相公。”   胡小喜见犄角儿耷拉着头,阿念噘起小嘴,都有些扫兴着恼,心里暗自偷乐。没想到阿念却又说:“张姑爷是我家姑爷,我也要守着。”说着就坐到了张用脚边,犄角儿则坐到了另一侧。   胡小喜计谋落空,不好再说什么,跑了这一天又实在困乏,便赌气不再看他们,靠着那树闭起眼,很快便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一阵怪声惊醒,睁眼一瞧,是张用。弯着腰,盯着他笑:“鼻泡小哥,起床,查案去!”   胡小喜睡得衣裤湿冷、全身酸痛,头上身上粘了许多泥土草棍,叫花子一般。再看其他人,全都已经起来,状貌和他都差不多。尤其阿念,头发蓬乱,半颊尘土,困睁着眼儿,像只草坡上滚晕的小呆羊一般。胡小喜猛地笑了起来,张用龇着牙嘿嘿了两声,随即正色,转身去骑驴。阿念看他笑,再望望犄角儿,也猛地笑起来。犄角儿正在收拾油布羊毡,望了一眼阿念,也嘿嘿笑了。那个姓杨的,则在一边满眼的厌,仔细拈身上的草、拍衣襟上的灰。胡小喜看见,越发笑得止不住,身子抽成了一团。阿念也笑得弯下腰,几乎背过气。   许久他们才终于笑罢,发觉张用早已走远,忙一起骑驴追了上去。张用今天像是变了个人,眼瞪着前方,舌头不住弹响,发痴了一般。   一行人一路都不作声,张用虽然痴痴怔怔,却似知道路一般,一直行在前头,到了一个岔路口,他拐向西,来到蔡河边,沿着河岸又向南行去。行了几里路,前头两岸出现一片房舍,胡小喜记得这里有家制卖肥皂团的工坊,那工坊后头河岸边有两个人坐在草坡上。张用行到那里,停住了驴子,探头朝河岸下面望。胡小喜忙赶上去,也往下看去,见草洼里似乎躺着个人,身上盖了片旧布,头部那里高高耸起一个尖儿。坐着的那两人忙站起身,其中一个瞅见胡小喜身上的皂隶公服,忙问:“你们是公人?”   “嗯,程介史来过?”   “昨天傍晚来的,查看过后就回去了。坊正让我们两个看着这尸首,都守了一夜了,也不见人来替一替。”   张用跳下驴子,走到那草洼边,一把掀开那旧布单。底下果然是一具尸首,仰天躺着,嘴里插着根红头萝卜,脖颈上一道深口,血已经凝住发黑。死状和唐浪儿完全一样。   胡小喜忙也下驴,走下去瞧。除了伤口和那根萝卜,却再瞧不出其他。他望向张用,张用盯着那尸首,眼珠不停地转,舌头不住弹响。   半晌,张用忽然笑起来:“哈哈,我知道凶手是谁了!”   “哦?是谁?”   “你去给那个程介史报个信,咱们去力夫店说。还有,你最好顺路再去查一个人,姓马,是个箍桶匠,不知道这人是死是活——”张用转头望向岸上那个姓杨的,“那马哑子住在哪里?”   “嗯……陈桥门外青林坊。”   “鼻泡哥,赶紧去!”   “可是……程介史最不愿闲杂人插手案子。”胡小喜忙说。   “那他愿不愿找见凶手?”   “这……”   “好了,快去——咦?对面那座楼怎么不见了?”张用扭头望向对岸。   岸上那汉子忙说:“你们没听说?那楼前天夜里飞走了。”   “飞走了?嘻嘻,李度那痴儿又在耍怪了,改天再问他。”张用笑着望了片刻,回到岸上,骑了驴子,高叫一声,“走,去力夫店!”   胡小喜忙跟上:“张作头,你真的知道凶手是谁了?你可别戏耍我,害我叫了程介史来,他那性子可不是好戏耍的。”   “哈哈,凶手跟他比,谁更不好戏耍?”   “这咋能比?”   “你若不想去叫他,也好,这谜我已解开,再无意趣。我仪象台第一层枢轮尺寸才算好,其他转轮还排着长队等我呢。咱们就此别过。”   胡小喜尽力瞅着张用的双眼,却瞧不出他究竟是戏耍还是当真。心里急急盘算,若他是胡闹,最多再挨一次重责,但他若真的猜出了凶手,岂不是立了件大功?他忙说:“别别别,我这就去叫程介史!咱们在力夫店见!”   他急忙驱驴快行,向城里赶去,一路都念着菩萨。自从上回在程门板面前笑癖发作后,他心里藏了个病根始终除不掉,见程门板总有几分畏忌。程门板对他一直也隐隐有些避忌。胡小喜卖力应差办事,一小半原因正是想赎回那个罪过。这桩萝卜案让程门板焦烦不已,凭他的智识,恐怕难破案。倘若借张用之力,解开这桩奇案,想必会让两人之间缓解一些。   他进了城,先赶往程家簟席铺,到了那里只见到于氏,于氏说程介史去陈桥门外查命案去了,死的是个箍桶匠,似乎姓马。   胡小喜听了大惊,张用让他去查的正是这人。这么看来张用恐怕真的知道凶手是谁了。他忙掏出身上所有一百来文钱:“嫂子,这驴子我还得再借一下,这些钱先给您,剩余的过后再补。”   “拿回去!你整天替他东奔西颠的,却连我家一口好汤水都没喝过,租头驴子还要跟我算明细账?”   胡小喜又假意让了让,这才嘻嘻笑着收回钱,道声别,骑着驴子望陈桥门外赶去。快到青林坊时,正巧碰见了程门板和范大牙。他忙迎上去将张用的事情禀告了一遍。   果然,程门板一听张用自作主张来查萝卜案,胡小喜竟跟着乱跑,他脸色顿时黑沉下来。等听到张用去那空宅子查看那两个轿夫的尸首,他更是气得脸都要拧起来。可是,当胡小喜说张用知道凶手是谁,他的目光顿时一颤。   胡小喜这才稍稍心安了些,小心补充说:“张作头毕竟是京城五绝之一,‘天工十八巧’之首,人虽有些疯癫,心思却极聪敏。而且若不是他未婚妻被那轿夫劫走,他并不敢贸然查案。另外,张作头也说了,他绝不是要擅作主张来插手这案子,只是作为苦主,理当效力,协助查案。至于案情推断、凶手认定,自然由您来做主。”   程门板听了,脸色才稍稍缓和,但仍板着脸说:“那就去听听他胡说些什么。”   第十八章 鬼   乘虚沉谋默战于方寸之间,解难排纷于顷刻之际。   ——《棋诀》   柳七不但疲惫不堪,更是懊悔不已。   跟着张用奔波一夜,又露宿街边,弄得满身尘土,乞丐一般,却一点实情都没得到。张用看了郑鼠儿的尸首后,忽然说知道谁是凶手了,却又不明说。他一直冷冷瞅着张用,始终辨不清此人究竟是真疯还是装疯。那个犄角儿和阿念又一路眉来眼去的,他越瞧心里越厌烦。但终究割不下那一点好奇,还是跟着张用又回到了力夫店。   上午力夫店里仍没有客人,店里清清静静的。店主单十六独自坐在靠河岸的凉棚下,喝着茶在出神。张用下了驴子,没有打招呼,径直进店,朝里间走去。柳七也跟了进去,站在门边向里张望。解八八仍躺在炕上一动不动,但脖颈处包扎的青绢似乎新换了一条。柳七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觉着他即便能活过来,也不过整日闷着头,做活儿受累,哪里有什么生趣?还不如就这么死去,或许更好些。   张用伸手摸了摸解八八的额头,随后回身出来,望向柳七,目光仍似笑非笑、似顽似真。柳七不知这人为何能时时如此欢悦,不愿和他对视,随即避开,转头向外间走去。   店主单十六听到声响,起身走进了店里,朝柳七点了点头,而后望向张用:“张作头,今天清早赵太丞来看过解八八,我把你说的药方讲给他听,他听了,说有道理,又添了白及、三七、地榆几味药,另开了内服外敷两个方子,我去合了药,回来给他喂过、敷上了,这会儿似乎略好些了。”   “嗯,他的病情,药只能暂消些烦渴,能不能活命,只能看造化动哪根指头了。”   “唉……赵太丞也是这么说。”   张用却径直走到店外凉棚下,回头问:“单老哥,昨晚单嫂嫂说的一小摊血是在哪根凳子边?”   单十六走出来指了指自己刚坐过的那根靠外临河的长凳,柳七也跟出去瞧了瞧,凳脚地上已经看不到血迹。张用坐到那凳子上,左扭一下,右扭一下,又望着汴河略思谋了片刻,回头唤道:“犄角儿,脱裤子!”   犄角儿和阿念站在一旁,正在笑着对望,听到唤,忙扭过头:“啥?”   “快脱了裤子,去河里寻件东西。”   “啥东西?”   “一把刀。”   “嗯?”   柳七听了也一惊,杀解八八的凶器丢进那河里了?张用是如何猜到的?   “呆瞪个什么?快!单大哥,借你火钩子给他用一下。”   “我去!”那个瘦厨子不知何时站到了门边,随即飞快跑进去,旋即又跑了出来,将一把火钩递给犄角儿。犄角儿拿过火钩,却仍犹犹疑疑立在原地,不肯去。   阿念忽然开口:“张姑爷一定是猜到凶器被丢进那河里了,是不是?犄角儿你去寻一寻嘛。”   “果然是根死犄角,还不如元宵妹子心思圆转。”   “张姑爷又乱取诨名。”阿念抿嘴笑起来。   犄角儿瞧了瞧阿念,脸泛起红,不肯脱裤子,只把裤腿高高挽起,慢吞吞走到河边,又将鞋袜脱下,搁到干处。小心趟水走进河里,用那根铁钩在水里左右慢慢划探。寻了许久,越走越深,河水都已没过腿根浸湿了裤管。他忽然停住手,快速捋起袖子,把手伸进水里去抓,接着便大叫:“找见了!”他高高扬起手,手里握了把牛耳尖刀,这时日头已经高高升起,映得刀刃耀眼。   阿念顿时拍手高声大赞,柳七惊望向张用,张用却已站起身,哼着曲儿向店里走去,左歪一下、右扭一下,喝醉了一般,不知又在做什么。   “张作头!”是胡小喜,骑着驴子,身后还有两个骑驴人,都身穿皂隶公服。一个中年人,冷着脸,另一个二十出头,龇着一对大板牙。   张用听到唤,停住脚。胡小喜下了驴忙跑进店里:“那个箍桶匠也死了!在他赁的那间农舍里,今早那房主才发觉。那箍桶匠坐在桌前,头仰靠着椅背,嘴里也插着根萝卜,喉咙割了道口子。房门从里头闩着,找不见凶器,也没查出其他什么。他房里的油灯直到早上烧尽了油才灭掉。另外,他手里攥着个白绢团,里头包了十几颗乌李。”   柳七听了,立时惊住,马哑子竟也死了。   张用却大笑起来:“哦?哈哈!好!”   “好?”胡小喜一愣,随即忙低声说,“张作头,莫耍闹了,程介史也来了。”   张用却不理他,笑着迎出门。程介史还没下驴,张用走到驴前,弓下身子深深一揖,头几乎要低过膝盖:“草民张用拜见程介史,这萝卜案案情诡怪,死伤连串,惊动整个汴京,幸而有程介史尽忠尽责、果敢睿哲,草民能在程介史驴前微效一二薄力,实乃万幸。”   柳七正震惊于马哑子的死,忽见张用变了个人,说出一串马屁话,不由得暗暗吃惊,没料到张用竟是这等卑颜附势之人,心里顿生鄙夷。但再一细瞧,张用低着头,嘴角微露出一丝笑意。他这才恍然,张用又是在戏耍。那个程介史却挺背沉脸,摆出威严,傲然接纳,根本没有察觉。   “草民能否央告一件事?”张用又问。   “什么?”   “草民知道杀害那箍桶匠的凶器藏在哪里,能否恳请程介史派个人去取?”   “藏在哪里?”程介史一惊。   “草民若没猜错的话,那箍桶匠身子前头、桌板底下木缝里应该插了把刀。”   “哦?你如何知道?”   “此事能否容后再禀?”   柳七听了越发吃惊,胡小喜只说了三两句,张用又能猜出凶器下落?   程介史则盯着张用,犹疑片刻,回头吩咐那个大板牙小吏:“你立即回青林坊去查查看。”   那小吏忙点了点头,掉转驴头,向回赶去。   张用又躬身道:“请程介史进店,听草民细禀。”   程介史下了驴子,走进店里,坐到靠里一张椅子上,那板肃仪态,仿佛一位高官一般。柳七和其他人跟着张用走了进去,围站在店里各处空地上。   张用站在店中间,又朝程介史躬身一拜,随即直起身,脸露笑意环视众人,像是个说书人一般,从腰间抽出那把团扇,轻摇两下,这才开口说道:“讲这萝卜案之前,得先说一段前缘。话说三年前端午那天,天降暴雨,黄河决堤,顷刻间便淹没澶州顿丘县。数千人户中,有九个人扒上一只木筏,侥幸逃生。他们分别是裱画匠麻罗、泥炉匠江四、帮厨解八八、面匠唐浪儿、箍桶匠马哑子、卖肥皂团的郑鼠儿、轿夫乌扁担、砧头匠田牛、猫窝匠柳七……”   柳七听到自己的名字,心里一颤,顿时有些不自在。   张用却一眼都没瞧他,继续笑着讲:“接着,这九人又救上一人,那人是个豪户子弟,名叫黄三奇。这黄三奇身背银两,却向那九人谎称是萝卜。又为人骄横,惹怒了那九人。那九人便合力杀了他,分了他身上十锭大银,并结拜为兄弟,号称‘顿丘九虎’,一起来到京城。这便是萝卜案前因。”   “这前因你是从何得知?”程介史抑住惊讶,冷冷问。   “只是机缘巧合,无意中得知。”   “那凶手是谁?”   “鬼。”   “鬼?”   “嗯。世间万鬼,皆由心造。杀了人、劫了财,心中自然有愧,这‘愧’字便是心中之鬼。这九个人,心里各藏了一只鬼。只是,虽都名为鬼,其实面貌各不相同,有怯鬼、有怨鬼、有暴鬼、有堕鬼、有耻鬼。   “不敢直面心中之愧,不愿被它纠缠,便生出避逃之心。但这鬼一旦生根,便如影随形,终身难逃。于是——性懦者便臣服于鬼,甘被驱使,是为怯鬼;性狭者,自己敌不过这愧,便转而归咎于人,由此生成怨气,或怨人、或怨世,是为怨鬼;性强者,被这愧激怒,化为暴虐之气,有善根者虐己,无善根者虐人,是为暴鬼;性弱者,无力应付这愧,便索性堕落自弃,或厌世消沉、或玩世不恭,是为堕鬼;唯有性直者,能直面心中之愧,生出羞耻之心,知耻而后勇,以悔过之心,行向善之举,赎已犯之罪,是为耻鬼。”   其他人听着,多少都有些茫然发怔,柳七的心却像是被重锤一锤锤中,他知道自己心中那只鬼是堕鬼,让他日益厌世消沉。   程介史却有些焦躁:“我不是来听你歪扯,凶手究竟是谁?”   “呵呵,若无前因,何来后果?程介史既然心急,我便先奉上果子。杀唐浪儿的,是里头躺的那个解八八!”   “啊?”屋里众人全都惊呼起来,柳七更是震惊莫名。   “这解八八,他心里藏的便是只暴鬼。他生性梗硬,不知该如何对付心中之愧,便生出暴怒之情。只是他天性还算朴直,并没有将这暴怒发泄于人,转而自惩自虐,不停做活儿,用劳累责罚自己。一张桌他擦几遍都不够,挑水能将瓢盆碗盏全都注满,明知自己不是学厨的材料,却执意苦学,劝都劝不转。至于唐浪儿,心里藏的则是只堕鬼。他生性虚浮,知道自己抹不去这愧,便放任自流,自甘堕落,玩骗妇人。”   程介史神色略缓,但脸依然冷沉着:“解八八为何要杀唐浪儿?”   “凡事有初因,有终因。好比房子倒塌,修造时若有隐患,或台基不稳、或梁柱不正,这是初因。一场地震,或遭受虫蛀,这便是终因。初因加上足够终因,便能让一座房子倒塌。   “解八八杀唐浪儿的初因来自三年前那场合伙杀人,当时第一个动手的是麻罗,他杀了那个黄三奇后,让每个人都必须补一刀。乌扁担第二个动手,接着是田牛、江四。而后,乌扁担将刀子交给唐浪儿,唐浪儿却转而塞进解八八手里,推着解八八先动手。解八八当时恐怕正在犹豫不定,但邪心已生,初因已在。被唐浪儿这一推,终因也至,便向黄三奇尸体扎了一刀。解八八心中暴鬼正生于此,被愧疚折磨时,自然会怨责唐浪儿,这便成了他杀唐浪儿的初因。”   “终因呢?”   “终因在一个妇人。”   “什么妇人?”   “单大哥的表弟媳妇,虹桥西头甘家面馆的熊七娘。”   柳七先听前头那段,觉着极有道理,心里竟有恍然之感。及至听到熊七娘的名字,又全然蒙住。其他人也都满脸惊异。   “鼻泡小哥,能否去甘家食店把熊七娘唤过来?”   “嗯……”胡小喜望向程门板,程门板这时神色又缓和了一些,眼中透着纳闷和好奇,微点了点头。胡小喜便快步跑了出去。   “好,咱们继续来说这终因——”张用笑着摇了摇团扇,“三年前顿丘那场洪灾,解八八的父母妻子全都被大水冲走。尤其那妻子,穷人娶妇不易,解八八年近三十才娶到这妻子,自然极疼惜,成婚又才三个月,正是如糖似蜜的时节。痛失妻子,他心底之伤可想而知。董厨子说解八八见了妇人极怕羞,总是埋着头。这恐怕不止是怕羞,梗硬之人,一旦生情,根扎得比常人更深。解八八见到其他妇人便低头,怕更有曾经沧海难为水之意。然而,有一回,熊七娘来到这里,解八八举止却极异常。董厨子,你再说一说当时情景……”   董厨子顿时有些慌,结结巴巴说起来:“那天熊七娘来店里,要寻个力夫去挑米,解八八刚端了几碗菜羹出来,迎头撞见熊七娘,见了鬼一般,慌得手一颤,托盘掉在地上,碗全都摔碎了,菜羹泼得熊七娘满鞋满裤。解八八却钉在那儿,呆了一般,都不知道道声歉。店里吃饭的几个力夫一起笑起来,他才涨红了脸,慌忙躲回厨房里了。”   “他当时那神情真是见了鬼一般?”   “嗯。”   “我听鼻泡小哥讲起这件事时,先以为熊七娘正是解八八的妻子,但熊七娘几年前就在虹桥边开店了。为何解八八见到她那般震惊?原因恐怕只有一个——熊七娘容貌极像他过世的妻子,所以才会有见了鬼一般的神情。”   柳七听了,大为心服。其他人也都轻“哦”了一声。连程门板都微挪了挪身:“那个唐浪儿四处玩骗妇人,熊七娘也是其中之一?这便是解八八杀唐浪儿的终因?”   “这是终因之一。另有一个因由——清明那天,顿丘九人聚会,江四没来,郑鼠儿却带来一个噩耗,江四被人杀了,嘴里还插了根萝卜……”   “那头一个死者叫江四?”程门板猛然提高声量。   “嗯。江四是这萝卜案第一个遇害者。他嘴里插的萝卜,外人无论如何也猜不出。至于顿丘其他八人,一开始也都没有想到。还是猫窝匠柳七头一个想到了三年前那桩旧事,这让他们八个惊慌无比,压于心底那只心鬼顿时翻腾而出。心中之鬼虽不是世人口中所言之鬼,却最能扰人心魂、变人性情。这叫作三年旧鬼化新鬼,原本初因作终因。若没有这个新鬼作祟,解八八恐怕还在犹疑。他心底里藏的又是一只暴鬼,自虐哪里除得掉?   “唐浪儿临死前,和一个人坐在河边喝酒。卖乳酪的牛小五经过时,无意中听到唐浪儿吹嘘自己如何玩骗妇人。我猜测那另一个人正是解八八,顿丘八人匆匆散后,他们两人正好同路,又各怀心事,便一起吃酒解闷。唐浪儿那番吹嘘更激怒了解八八。虽说熊七娘恐怕只是像他妻子,但他这样的人极易生成执念,唐浪儿玩骗熊七娘,便是玩骗他妻子一般。   “另外,还有一件极巧的事。他们喝酒那片河岸跟前有一个小湾,上流漂下来的东西极易漂聚到那里。我有一位画师朋友张择端,清明正午见到虹桥边一只船上丢下一根红头萝卜。或许那根红萝卜正巧漂到两人喝酒那个小湾里。解八八见到那根萝卜,心里暴鬼自然更被触动。让他想到借那根萝卜,伪造又一桩萝卜凶案。两人喝完酒,离开时,他伸手捞起那萝卜,两人前行一段路程后,前后无人,他便动手杀了唐浪儿,造出第二桩萝卜命案。”   “证据?”程门板问。   “犄角儿,刀!”张用从犄角儿手中接过那把从河里捞起的牛耳尖刀,“我推断解八八便是用这把刀杀死了唐浪儿,随后丢到了河里。刚才一捞,果然捞起。”   “你如何断定这刀便是……”   程门板话未说完,胡小喜引着熊七娘走进了店里。熊七娘神色不安,不住扫视店中诸人。   “熊七娘好!你家的盐豉汤我最爱喝,比城里窦盐豉家的都醇浓些。”张用笑着拜揖,随后又问,“你家清明那天有没有丢失一把刀?”   “嗯?你怎么知道?”熊七娘大惊。   “你瞧瞧,是不是这把?”   熊七娘接过那刀,反复认了认,又仔细看过刀口上的铭文,忙说:“是这把!这上头刻的字,是贝家刀器的刀。我特地买来剔骨肉的,有回我的箱子锁坏了,我丈夫拿它撬那锁头,把这刀尖弄缺了。这刀就是清明那天不见的,我到处找遍了也没找见。”   “大约什么时候不见的?”   “那天中午,我才剔了半盆肉,就搁在案子上。下午要用时,就不见了。”   “那天下午,解八八是不是端了碗清明稠饧到你店里?”   “嗯,是表嫂熬的,表姐夫让送过去的。”   “他送过去时,你在店里?”   “嗯,我丈夫整日在外头赌钱,平常都是我一人在店里。”   “当时店里有其他人没有?”   “没有,中午生意才散了,一天也就那会儿清闲些。”   “你觉着解八八这人如何?”   “嗯……闷闷的,不爱说话,瞧人时眼神有些古怪。”   “怎么个古怪法?”   “偷偷瞅着,像是要把你剥开一般,有些怕人。”   “那天,你和解八八说了什么没有?”   “没……没,我正忙着熬豉汤,他把稠饧搁在案子上就走了。”   “真的没说什么?”   “真的没……”熊七娘的脸顿时涨红。   “你是不是跟他打问唐浪儿了?”   “没!”熊七娘慌起来。   “你莫怕,杀了唐浪儿的是解八八,我们正在寻证据,你的话极要紧。”   熊七娘先是一惊,又低下眼犹豫了半晌,才赧然开口,声音极低,又有些发颤:“我是随口问了几句唐浪儿……”   “解八八当时神情如何?”   “他垂着头,不看人,应应付付的,似乎不愿提起唐浪儿。那会儿送菜蔬的来了,我便过去选菜。他就走了。”   张用笑着望向程门板:“证据有了。清明那天下午,解八八从这里出去时,尚无杀念。但听到熊七娘打问唐浪儿,心底怒火被激起。他见到案上那把剔骨刀,便随手窃走。再听说了江四的死,惊恐、悔疚、怨怒被心底暴鬼一起催起,为护熊七娘,杀了唐浪儿。”   “啊?”熊七娘惊得瞪圆了眼睛。   柳七听了也震惊之极,瞪大了眼,心底一阵阵翻涌。再看其他人,也都惊异无比。   程门板也有些坐不住,但强行挺直腰背,冷压着声音问:“解八八又是被谁所杀?”   “自杀。”   第十九章 不安生   动静迭居,莫测奇正。   ——《棋诀》   张用见众人都张大眼睛,等着解谜,便摇了摇扇,笑着继续讲起来——“解八八杀唐浪儿,初因在于三年前那桩杀人劫钱案。他心头藏的那只暴鬼并不会跟着唐浪儿一同死去,相反,唐浪儿虽然推他杀人,又玩骗妇人,却罪不至死,他杀了唐浪儿,心里只会又添新鬼。两鬼夹击,将他逼到绝处。何况亲人全亡,孤身无依,他那梗硬性情,再难寻到生趣。那晚,回到这店外,他恐怕在店外头那把长凳上坐了许久,最终拿出这把尖刀自刎。   “然而,即便再无生趣,求生之心仍大过一切。他脖颈上有两处伤,一处是那道深口,深口旁还有一个小刺痕。他恐怕是先拿刀抵住脖颈,却下不得手,只留下这个小刺痕。又坐了许久,终于还是不愿再活,便又咬牙,在脖颈上狠狠割出那道深口,那条凳子下就留下一摊血迹。   “世间之惧,莫大于死。血从伤口中涌出时,他恐怕顿时慌怕起来,求生之念重又涌起。此种时刻,人之智力远胜平常。他也随即想出遮掩之法,忙将这把尖刀抛到河中,随后推门跑到厨房里拿了一根青头萝卜,而后出来将萝卜插进嘴里,再重重撞开店门,倒在地上,惊醒单大哥来救他。若能侥幸活下来,他便成了第三个萝卜凶杀受害人,轻巧掩去杀害唐浪儿之罪行。   “至于证据,在店里地上那一溜血迹。其实那不是一溜血迹,而是四溜。单大哥替解八八捂伤口时,手上沾满了血,他跑去厨房洗手,在地上留下一溜血迹。昨晚我来查看时,还辨得出,地上血滴洒了一尺多宽,血滴或左或右,或在中间。单大哥去洗血手时,两只手自然是略略伸开在胸前,应该在左右各留下一溜血迹,中间一般不会留下血迹。中间的血滴自然是别人留下的。   “另外,单大哥只是去厨房舀水洗手,而菜筐里菜叶上却也留下血迹,自然是别人所留。杀解八八的若真另有凶手,一来凶手自然是有备而来,不会杀了解八八后,才想到寻萝卜;即便是,也未必知晓力夫店厨房里有萝卜;就算知晓,为一根萝卜,甘冒被人发觉之险钻进厨房去取,也未免太蠢;二来,用刀割伤解八八脖颈,凶手手上也绝不会沾到太多血,更不会滴洒一路。因此,中间两溜血迹只能是解八八进出时所留。”   张用讲完后,摇着扇,微笑环视众人,连程门板在内,诸人都惊在那里,说不出话来。一片静默中,里间忽然传来一阵嘶吼之声,是解八八。   单十六忙快步走了进去,张用和程门板也跟了进去。只见解八八身子急颤,两只手不住乱抓,喉咙中发出一阵阵嘶喊。单十六忙过去按住他的双肩,连声安抚,解八八却仍不住声,听了一阵后,才听出他在不断重复两个字:“是我,是我,是我……”   片刻后,解八八喉咙里陡然发出一阵怪声,像是困兽哀鸣一般。随即身子一挣,头一歪,再不动弹。张用过去伸指探他脖颈侧边的脉息,已经死了。   张用早已看惯这世间悲欢,大多只如痴儿争影,争得痴狂,到底无谓。因此,他也久已不屑卷入人间恩怨。这回无意中涉入这桩萝卜案,初时觉着难解,引起斗心,及至渐次窥破其中真相,乐趣随之大减。这时,看着解八八僵卧在炕上,圆瞪着双眼,大张着嘴,似乎仍在嘶喊“是我”,他不由得收起笑,深叹了口气。解八八被那只暴鬼折磨三年,临死拼了命,才逐走了它。   他转身离开那里,程门板也跟了出来:“其他几个人呢?又是谁杀的?”他的语气软了许多。   张用笑叹了一声:“我已经说累了。”   “两桩凶案已经解开,就请张作头再辛苦一下,将另三桩也一并说了罢。”   张用见他压低了声音,显然是怕被其他人听到,他这样一个古板人,肯向人伏低,也是不易。张用笑着点了点头,走到店中间,盘腿坐到了地上——“沾多了鬼气,我得多吸吸地下元气。大家也都坐下吧。刚才让你们仰着脖子听了半天,这回换你们俯视。我们再来说第二桩,两个轿夫——乌扁担和任十二。   “昨晚,我去查看过那凶杀之地。一座空宅院,一间小瓦房。房里一张方桌上摆三副碗筷,中间一只大瓷钵,四面四碟剩菜。一张大炕,铺了三床旧被褥,靠窗那头,还叠放了一床新被褥。看起来,那晚屋里一共有三个人,乌扁担、任十二和那个看院的老庄客。其实,当晚还有第四个人……”   “啊?”胡小喜、柳七、犄角儿、阿念四个去过的人一起低声惊呼。   “先看那桌上,三人同桌,那老庄客自然坐中间,乌扁担和任十二坐两边。四个菜碟摆放时,自然也该方便老庄客夹菜。然而,四碟菜却是照着四人同桌的摆法,中间那只大瓷钵将老庄客对面那碟菜完全挡住,看都看不见,更不必说夹菜。另外,还有一只小酒坛搁在凳脚边。若是三人同桌,桌子一面空着,酒坛又不大,自然该摆在桌上那空处,才好筛酒。因此,当晚应该是四人同桌,不过,第四人将自己的碗碟收掉了。   “再来看炕上,三人铺位两边都空着,乌扁担靠窗边,任十二睡中间,老庄客靠里墙。乌扁担的铺位和窗户之间空了四五尺,足够一个人睡,这空铺靠里墙叠放着一套新被褥。我说的那第四人应该便是睡在这里,那套新被褥正是给他备的。证据有三——“第一,三人被褥都是半旧的,自然是常常铺盖,而那套新被褥,显然是临时抱来给新客人用,否则就该收在柜中,何必叠在炕上积灰当摆设?第二,老庄客的衣裤脱了,放在枕头右边的空处。乌扁担和任十二的则放在被子脚。任十二睡中间,衣裤放到被脚倒也自然,但乌扁担脱了衣裤,便该顺手放在身旁空处,何必要费事放到被子脚?显然,他旁边原先睡了人。第三,乌扁担和老庄客是义父子,任十二只是顺带的朋友。若没有第四人,三人同炕,依常理,按亲疏,铺位有两种铺法,或者老庄客在中间,或者乌扁担在中间,没有道理让任十二睡在中间。而且,那第四人应该与乌扁担相熟,与老庄客则较生疏,因此,此人才睡在最外边,乌扁担则在他和任十二中间。这才是亲疏次序。我猜这第四人应该是顿丘九人中的独眼田牛……”   众人听了都惊愕一声。   程门板抑住吃惊,沉声说:“上面三条证据,都瞧不出是那个独眼田牛。”   张用笑着解释:“关于独眼田牛,前头只略略提了一句。田牛眇了一只眼,恐怕原本就受尽旁人歧视,胸中积满怨气。那晚第四人我为何猜测是他?理由在于前头说的初因。三年前杀那个黄三奇时,乌扁担动过手之后,将刀强塞给了田牛,并拿话激他,说那个黄三奇一路上不住叫他独眼。田牛最恨人叫他独眼,自然早已心生怨怒,被乌扁担一激,更是怒火冲头,上前连砍了黄三奇三刀,一只怨鬼由此生出。   “他极难正视心中之愧,只能顺着已有怨气,更加仇视世人。只要人提到一个‘独’字,便会激怒他。他们九人中,田牛唯独不生乌扁担的气,乌扁担跟他说话时,也最无顾忌。他恐怕是觉得乌扁担性情爽直,哪怕叫他独眼,也无歧视嘲讽之意。来到京城后,田牛常跟着乌扁担、任十二到处胡作非为,这恐怕让他觉着能泄胸中之愤。然而乌扁担却让他失望了。   “那次凶杀之后,乌扁担心中也生出一只鬼,是一只暴鬼。不过不同于解八八的虐己,乌扁担是暴世虐人。原本好好一个质朴农夫,来到京城后,成了蛮横无赖,吃喝嫖赌样样都来,四处欠人钱,与人殴斗。越凶暴之人,内里其实越荏弱,他不过是被心中那只暴鬼日夜追撵,不得安宁,才将一腔暴戾之气撒向周围。他欺虐人,自然也包括田牛。后来田牛不再跟他出去胡闹,恐怕正是看明白了这一点。乌扁担比其他人更轻视他,因此才毫无顾忌直呼他独眼。那个任十二恐怕也跟着乌扁担一起嘲辱他。   “我猜想,清明下午,田牛听说江四死讯后,心中那只怨鬼顿时蹿出来,让他惊惶之极。要发泄这怨气,乌扁担无疑是头一个。他跟着乌扁担到了那空宅院,四个人一起吃酒,田牛自然不会多吃。一坛酒吃光,四人睡下,田牛等那三人酒醉睡熟,悄悄起来,先后杀死乌扁担和任十二。桌上那四道菜中有一道是冷拌萝卜丁,田牛恐怕已暗留了两个萝卜,插在两人嘴中,伪造出萝卜命案。那个老庄客恐怕被惊醒,不过看他死状,应该不是田牛所杀。他恐怕是慌忙想逃,却跌下炕去,强挣了片刻,心竭猝死,因此死后面色紫胀,地上留下了指甲抓痕。田牛便更无顾忌,叠好被褥放到墙边,又收拾了自己碗筷带走。”   程门板听后,思寻了片刻:“可是——仍没有证据证明凶手是田牛。”   “嗯,这里还缺一个终因,我只能推断到这里,证据还得你们去寻。不过,乌扁担和老庄客的钱财全都没有被偷,凶手不是图财害命,而是为了泄愤报仇。而那萝卜的秘密,只有他们顿丘九人知晓。当时活的八个人中,最有动因杀乌扁担和任十二的,是田牛。”   “那么,卖肥皂团的郑鼠儿和箍桶匠马哑子呢?”   “杀了郑鼠儿的,应该是马哑子。”   “哦?”众人又一惊。   “我依然没有确凿证据,不过三年前那场凶杀,七个人都刺过一刀后,乌扁担将刀子递给了郑鼠儿,郑鼠儿胆子最小,便强拉着马哑子,和他一起动手。郑鼠儿心中生出一只怯鬼,而马哑子则生出一只怨鬼。他的怨又和田牛不同。田牛是怨世,马哑子则是怨单个人——郑鼠儿。   “马哑子寡语少言,原本只是个贫寒农人,守着妻子和女儿安分度日。洪水冲走妻儿,又被强拉着杀了人,他心中自然极难安宁,却只能隐忍克制。江四的死,让他心中那只怨鬼再难压住,郑鼠儿又是这鬼的初因。因此,他是杀死郑鼠儿的最大嫌疑,他的死可以做一条证据。我推测,他也是自杀。”   “自杀?”程门板没能掩住吃惊。   “理由有三。其一,他赁住在农舍中,房主人却没听到任何动静,今早才发觉他死了;其二,凶手就算会亮着灯杀人,杀死后要离开那屋子,一般会吹灭灯,才好趁黑脱身;其三,马哑子手里攥的那包乌李。那是三年前发洪水那天,马哑子买给自己小女儿的。女儿死后,他一直揣在身上舍不得丢掉。他若是被人杀害,也应该是猝然遇袭,即便手里先已攥着那包乌李,也会掉落在地。他却至死都攥在手里。   “马哑子并不是凶恶之人,他杀郑鼠儿,是被心中那怨鬼操弄。杀死郑鼠儿后,即便那怨鬼随之消失,更大的愧意会生出另一只鬼来。他再无可怨可逃,那只新鬼化成一只堕鬼,死拽住他拖向地狱。相比于生,死于他而言,恐怕才是安宁解脱。他或许盼着能去阴间与妻女相会,所以临死取出那包乌李,攥在手里,想着能去阴间,将乌李给女儿。   “他之所以会口含萝卜,造出被杀假象,并不是为了欺瞒别人,而是信了江四的死,是被黄三奇的冤魂讨走了命债。他信因果,这样自杀,是想以同样死状,拿性命向黄三奇谢罪,偿还这一世命债。”   “你为何猜测凶器会藏在桌板底下?”程门板又问。   “沉默寡言之人,往往最看重自己名声,因此才尽量少说话、少露怯。”张用见程门板目光一颤,知道也说中了他的痛处,便装作没见,继续讲道,“马哑子以死谢罪,还清命债,不愿让人知道自己是凶手、是畏罪自杀,死后还被人唾骂。自刎后,他必定会将凶器藏匿起来。而那时,已无力将凶器丢到别处,最近便的地方,无疑是插进身前桌板下面。我的推断对不对,等你那位大板牙下属回来便知。”   程门板低头寻思了半晌,又问:“头一个死的江四又是被谁所杀?”   “不知。”   “不知?”   “江四是这一连串萝卜案的初因,你们并未查出什么线头,我也并不知道其中详情,因此一无所知。包括马哑子杀郑鼠儿、田牛杀乌扁担,证据都得你们自己去寻。好了,多谢各位看官,今日书会到此歇场。大伙儿各鸟投各林,有虫再相聚!”   张用从地上爬起来,向众人躬身一揖,而后转身便朝外走去,经过柳七时,他笑着问:“杨老弟,你是留在这里吃茶,还是跟我去喝汤?”   柳七仍在震惊中,愣了一下,低声说:“我跟你去。”   张用摇着扇大步出门,跨上驴子,迎着春风煦日,朝东边轻快行去。耳听着三头驴子紧跟在后面,他却没有回头。一直穿出汴河北街,跨过小木桥,行到东边那片寂静疏林前,他才掉转驴头,停下来笑望向后面跟来的三人。   “张姑爷,你来这里做什么?”阿念一脸纳闷勒住了驴子。   张用笑而不答,瞅着柳七。柳七停住驴,也有些纳闷,而且目光犹疑,隐隐有些不安。刚才在力夫店时,他便是如此。   张用知道自己没有猜错,便笑道:“这里没旁人,也没旁鬼,说吧,江四是谁杀的?”   “嗯?”柳七目光一颤。   “江四死时嘴里并没有插萝卜,那根萝卜是你插的,对不对?”   柳七越发吃惊,嘴不由得张开,抓着驴缰的双手微微有些发抖。犄角儿和阿念来回惊望着张用和柳七。   “我如何知道的?是你自家说出来的。”   柳七瞪直了眼,虽然慌怕,却全身僵挺、极力自抑。   “你话说得虽圆满,却留下两个漏子——其一,清明那天你们聚会,郑鼠儿赶来报知江四的死讯。大家猜疑半天,谁都没有想到这事和三年前黄娇娇的死有关,更没想到那萝卜的寓意。头一个开口提示那萝卜的是你;其二,一天之内同伴一个接一个死去,若你真是清白,先想到的自然该是保命。你却非但不躲不避,反倒要查明其中真相,更来寻我相助。乍瞧起来,像是个有胆色、重情义的人。可实情呢?你是壁上看雪客,一个傲冷人,寻常人很难入你的眼。虽然你们九人结拜兄弟,你说起他们时,语调里听不出有多少关切。那么,你为何连死都不怕,如此想查明白这一连串萝卜案的真相?   “这让我想起幼年时一件事。有家院里种了棵枣树,枝子伸出墙来。我和巷子里几个孩子一起偷过那树上的枣子。过了几天,我们几个又经过那里,我逗他们耍,大叫了一声,主人家来了!刚喊完,那院门就开了,一个老婆子拿了根竹杖奔出来打我们,其他几个全都拔腿逃开,我却吃了一惊,心里大乐,以为自己有了驱魂唤鬼的神力,眼瞧着老婆子挥起杖子来打我,我仍站在那里,大声叫,打不到!结果头上挨了一杖子,这才醒了。你做的事,便和我幼年一般。   “鄙弃凡尘,孤峰赏雪,原本清高超逸得紧。只可惜呢,这世上太多眼高心高命不高的人。眼逐天上云,脚陷泥淖中。若生在富贵之家,你定能成个翩翩公子、清雅词客,但你偏偏不是。不甘有几多,怨愤便有几多。尤其是三年前杀了那黄娇娇后,如你自己所言,你连你自己都瞧不上了。不自怜自惜的人倒也罢了,你却是衣服上沾不得一点草芥的人,平白染了一摊血污,自然让你日夜难安。你心里便生出一只堕鬼,让你日益消沉厌世,再见不到一线天光。”   柳七颓然低头,身形渐渐萎下去,秋草一般。   张用心里升起一丝不忍,但随即想,这人心里积了许多愤郁,索性扎破,替他放出来。于是继续言道:“你自命不凡,却只能背个旧袋子,成日走街串巷,到富户门前低声下气求点衣食钱。而其他八个人呢,个个都寻到了营生,渐渐站稳了脚,看着越活越顺当。他们对当年那件事只字不提,都像是忘了一般。人心最怕不均,大家一起做的事,为何只剩我日日受它熬煎?这自然让你极恼恨。   “当然,除了你,还有一个人——江四。江四也时刻记着这事。不过,江四心中藏的是只耻鬼,你们九人中,只有他敢直视愧疚,每天尽力救人行善,以期赎回罪过。你们两个正相反,一个尽力自新,一个不断自弃。棺材店最恨医药铺,看着江四精神奕奕,你自然嫉恨不已,甚或还对他动过杀念。不过,你敢来寻我追查萝卜案真相,应该是没真的动手。杀他的,另有其人,只是被你发觉了。是不是?”   柳七仍垂着头,嘴紧紧抿起,并不应声。   “你不安生,便希望人人都不安生。看到江四的尸首,你想到一个主意,造出个讨命鬼来,搅乱其他七人,让他们陪你一起不安生。三年前黄娇娇谎称自己袋里银子是萝卜,这件事只有你们九个人知晓。于是,你偷偷插了根萝卜在江四的嘴里。清明聚会那天,郑鼠儿将噩耗告知大家后,谁都没有往当年那桩事想,更没猜出萝卜的用意。你先还不作声,到后来实在忍不住,便开口提示那萝卜。众人心中本来都藏着鬼,顿时想到一处,随即惶惶四散。   “然而,让你没想到的是,这个萝卜假戏,竟引来一连串凶案。你心中有鬼,自然惊疑恐惧,疑心是自己招来了黄娇娇的冤魂。不过,你的傲冷,让你宁愿冒险,也想知道其中真相。于是,你便来寻我……”   柳七慢慢抬起头,眼中慌怕散去。他盯望着张用,嘴角忽然咧起,露出一丝古怪笑意。    红篇 焦船案   第一章 燕燕于飞   远不可太疏,疏则易断;近不可太促,促则势羸。   ——《棋诀》   清明正午,于燕燕身穿孝服,坐在轿子里,呆望着街边店铺行人。刚过香染街,她一扭头,猛然看见那个妇人正站在孙羊店门前。   她忙扒住轿窗盯望过去,那妇人年纪瞧着约二十出头,眉眼秀巧,梳着朵云髻,身穿浅绿罗褙子,看上去性情柔静,并不似奸恶人。她身旁还有个中年妇人,怀里抱着个两三岁大的孩子,正一起瞅着面前一个贩子的大筐,筐子里垫着些草,里头似乎是几只兔子。于燕燕还要细看,轿子却已经过了孙羊店,她想让轿子停下来,又唤不出口。扭头再一瞧,跟在轿子后的大伯典如磋竟下了马,走向那个妇人。她心里一惊,但轿子旋即出了东水门,再瞧不见。她坐在轿子里,百般难宁,心里翻腾不已。   于燕燕今年刚满二十岁,生于乐器匠人之家。自唐末至今,于家手艺已传了十几代,尤擅制悬编乐器,宫中钟磬、乐坊方响,均首推于家。尤其钟磬,自古便是宫廷雅乐八音之首,用以定音律、协韵节。于家又爱在钟磬上雕镂凤凰图案,前代有位宫中乐师借《诗经》中那句“凤凰鸣矣,于彼高冈”,给他家取了个“凤凰于”的名号。   到燕燕这一代,上头连生了九个哥哥,只有她这一个女儿,自幼极得父母兄长爱宠。她父母又是见识过大雅大贵的人,虽只是匠人之家,于她的婚姻上却极挑拣。门户高了怕她受气,门户低了怕她委屈。门户相当的,又怕人口多了受排挤,人口少了又势单。更不必说夫婿的模样性格、营生本事。选来选去,几乎耽搁了年岁。直到去年春天,才相中了京中彩画名匠典家的二儿子。到夏天,总算嫁了出去。   她的名字是父亲请一位儒士取的,也是出自《诗经》,“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这是一首送嫁相别诗,至此,才终于名副了实。   燕燕自己倒宁愿嫁不出去,在家事事都好,猛然间孤身一人,被丢到另一户人家,想想都怕。成亲那天,她穿戴着夫家送来的花冠锦帔,被两个嫂嫂扶上了锦绣彩缎花车,哭得心肠都要裂掉,觉着父母是要将自己抛进狼窝一般。可到了典家偷偷一瞧,公公和善,大伯温雅,大嫂爽利,他的夫婿典如琢则身材秀挺,眉眼清和,文文气气、忠忠诚诚的,像个士子一般。与她对视时,还略有些腼腆。看到这腼腆,燕燕心里的怕惧顿时消去一大半,倒逗起了她素日的顽性。夫妻两个独处时,倒是她说笑多些。丈夫却像只填满了絮的闷钟,半天敲不应。她虽然有九个哥哥,却没有一个性格像丈夫这般的。这倒勾起她的好奇,不时逗弄逗弄丈夫,丈夫却总是腼腆笑一笑,再无多话。她也不心急,越发觉得这样一个本分静默男子,比那些巧舌耍嘴的更靠得住。   成亲大半年,丈夫才和她渐渐亲睦起来。可上个月,丈夫竟突然死了。   那是二月初八傍晚,燕燕在窗边一边刺绣,一边等着丈夫。她绣的是丈夫画笔匣的套袋,丈夫原先的袋子只是用粗麻布缝制,她瞧着有些粗陋,衬不上丈夫那温文气。便选了一块素青绢,见丈夫最爱兰花,便决意绣一株兰花上去。   其实,燕燕生性好顽,虽然五六岁时,她娘就开始教她针黹,她却受不得那静忍功夫,胡乱绣几针便丢下去玩耍了,始终毛毛躁躁学不好,她娘也奈何不得。及至嫁到典家一个多月,有天丈夫做工回来,衣袖刮破了一道口子。燕燕发觉,忙向大嫂胡氏借来针线,替丈夫缝补。大嫂和使女阿青进来瞧她这个新妇的针线,两人见到针脚歪歪斜斜,一起笑起来。胡氏抢过针线,拆了重缝,不一时就缝好了,针法极细,若不仔细瞧,竟看不出缝过。燕燕又羡又愧,暗暗赌气一定要练好针线。   她自小就任性随心,一件事,若心上不愿意,再逼再诱也不肯做,但只要心上愿意,多苦多难都不怕。比如针黹她便不愿意,烹饪她却极愿意,儿时每到煮饭,她便跑进厨房,跟着厨妇去学。她娘如何劝阻都不听。菜刀太沉,她根本抬不动,便缠着最疼她的三哥,去外头寻铁匠给她打了一把巴掌大的小菜刀。才十一二岁,她已能独自烹煮出几十样菜肴。   被笑当晚,她便寻来一块布,在上头一行行开始苦练针线。练了几天后,她便发觉,这针线和切菜其实有相通之处,都得匀整有节律。发觉这一点后,她顿时爱上针线,再不觉得苦忍难挨,反倒入了迷。才过一个多月,就已飞针走线、轻巧随心了。她又跟大嫂去学刺绣,刺绣比缝补要难许多,却也更加有趣。她从小看父兄在乐器上雕镂纹样,跟着学了不少。描起花样来,比寻常妇人高明许多,剩下的便是配色与针功。她家制作乐器,和色彩无关。但她夫家是彩画名家,配色正是当行。她便向丈夫请教,丈夫典如琢平日话语极少,但说起配色纹样,便顿时有了神采,不厌其烦细细给她讲解。她天性颖悟,领会起来极敏捷。第一次绣一朵莲花,虽然针法有些稚拙,韵态上却已经比大嫂胡氏绣的更自然有生意,引得大嫂和阿青一起惊呼,让她总算赚回一场得意。又苦练了半年,渐渐得心应手起来。   这回绣兰花,她是背着丈夫,想等绣好后再拿给他瞧,因此没有向丈夫求教。不过之前丈夫讲起各类花朵写生,说花各有态,描画时能勾出各花气韵才算好。丈夫养了一盆兰花在卧房里,她便对着那兰花细细琢磨,越瞧越觉得这兰花的气韵极像丈夫。初看淡淡静静,和周遭始终有些疏隔。一旦亲熟了,尤其说起醉心的彩画,顿时有了灵逸之气。就如兰草开花一般,比其他花都清雅。她心里念着丈夫,先在纸上一遍遍描图样,兰花倒还不很难,兰叶则极讲功夫,每条线又曲又长,得一笔轻盈勾出,才能有那逸气。三茎短叶、两茎长叶,她练了上千遍,才算合意。这才在青绢上描好图样,细细绣起来。   二月初八那天,燕燕才绣完兰叶。这一向她身子有些不适,倦倦怠怠的,但仍强自振作,先去厨房给丈夫烹制了几样菜蔬,又烙了十几张油栗饼,搁在笼屉里用小火温着。典家虽然只有二子,却是彼此分爨,房宅也用矮墙隔成三个小院落。老父典白玉住中间,兄弟两个分住东西。典白玉每天的饭食由兄弟两家分单双日轮流端送。燕燕起初有些纳闷不解,偷偷问过大嫂,大嫂笑着说,是老父亲担心典如琢若娶了妻,怕妯娌不和,两年前开始四处相亲议婚时,才隔开的。那天正好轮到燕燕这边,她将菜和饼分出一份,用托盘端到中间堂屋,一个中年胖仆妇忙迎了出来,是服侍她公公的阿黎。阿黎笑着接过了托盘,燕燕趁公公没出来,忙转身回去了。她又用碟子装了几张饼,从后边绕到东院,送给了大嫂胡氏。妯娌两个都是不爱拘检的人,性情相投,在后门边说笑了几句。小侄子珏儿也凑了过来,她又逗哄了一会儿。前头传来大伯典如磋的唤声,燕燕才忙转身回去了。   丈夫还没回来,她便拿出绣作,坐到窗边,借着夕照开始绣花茎。绣得入迷,都忘了时日。等天色暗下来,都已经看不清针脚了,她才停住手,揉着酸痛脖颈,纳闷丈夫到这时间还没回来。丈夫的彩画活计也得有天光才能做,而且他一向本分,生性又清淡,不爱多结交人,满心只想苦练画艺,追上哥哥典如磋。每天做完活儿便立即回家,极少在外头流连。尤其这两三个月,和燕燕渐渐亲熟,又爱吃她烹煮的菜肴,有朋友约,都一概推拒掉了。   燕燕收拾起绣作,藏到柜子里头,走到院子外小门道边朝外张望。昏黑中,什么都看不到,只听见正屋那边公公典白玉在和阿黎说话,她公公性子和善,又爱诙谐。不知说了什么,逗得阿黎又咯咯大笑起来。   燕燕闷闷转身回去,想拿出绣作继续绣,却听到门道外传来脚步声。是丈夫,但脚步比常日重。她忙迎了出去,先闻到一阵浓重酒气,随后见丈夫踉跄着走了进来。她忙要去扶,却被丈夫一把甩开。昏黑中丈夫面色似乎有些愤郁。她微有些恼,但还是忍住,轻声问:“你这是去哪里吃酒了?”丈夫却不答,从怀里掏出一团东西丢给她,她没接住,掉到地上,她忙俯身捡起,是一团丝线。   清早,她让丈夫替自己买一团绿丝线来。丈夫问要几分绿,她比照了半天也没说清楚,丈夫急着出门先走了,原来竟没忘记。她捏着那线团,恼气顿时消去,不由得笑了笑。丈夫却丢下她,摇摇晃晃走向右边那间小房。那是丈夫的画房,常日无工时他便独自在里头学画。燕燕忙赶了过去,丈夫进了屋,竟随手把门重重关上。燕燕被关门声震得一颤,愣在那里。从小到大都是她给别人摔门,何曾被人摔过门?她怔望那漆黑门板,心里一阵委屈,眼泪不由自主滚落。呆立半晌,甚觉无趣,又听不见里头声音,便黯然转身,回到卧房里,侧身躺倒在床上。百般想不出丈夫为何生恼,泪水又忍不住流了出来。她也不擦,仍由它流,哭得乏倦,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燕燕被饿醒了。她爬起身,浑身虚乏,恹恹出了卧房,朝厨房走去,经过丈夫画房时,她原本一眼都不想瞧,但转念一想:他或许是在外头和朋友怄了气,我又何必在这里白自恼?迟疑了片刻,还是走到画房门边,先听了一阵,里面静悄悄毫无声响。她有些不放心,轻轻推开了门,里头黑漆漆什么都瞧不见。她赌着气唤了一声,丈夫没应声。她又问了一声,仍然没声响。她顿时恼起来,摸着黑走到屋中间那张大木桌边,伸手摸到桌上的油灯,却想起来,这里头没有火石火镰。她忍不住又大声问了一句,丈夫还是没声响。她忽然怕起来,忙转身出去,奔到厨房,摸到案上一截蜡烛,在炉火里点着,用手护着烛焰快步回到画房,才进了门,朝里一望,顿时惊叫起来——丈夫身子悬在半空,一根绳索套着脖颈,吊在房梁上。   张用揭穿了柳七,柳七却忽然笑起来,笑声极古怪。   张用知道他心性傲冷,被人说破隐秘,其实极慌惧,却又不肯伏低,便用这笑来强撑,更知道他这一笑,便再不肯说出实情。张用毫不介意,只觉得好笑,便也跟着放声大笑起来,声音迅即盖过柳七。柳七脸色顿时一僵,立时停住了笑。张用也旋即收声,笑瞪着他。柳七先还和他冷冷对视了片刻,而后便不自在起来,目光左右游移了一会儿,沉着脸,下了驴子,望着张用狠狠说了句:“你没证据。”随即转身离开。   张用瞧着他清瘦的背影一直硬挺着,像是河水里一根枯枝,虽倔强不肯沉没,却也只能随波起伏。张用笑着叹了口气,驱驴赶上,经过柳七时,并不停步,也不看他,只仰头高声唱了句柳永词:“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早知恁地难拼,悔不当时留住。”   他不知柳七听了会如何,也懒得多想。他向来觉得,世间之人,皆难自主。唯心力强者,才能挣破私心隘见,跳脱于桎梏之外,委命自然,与大化同流。而心力弱者,你指以正道,他反倒视为歧途重负。如同惜苗寒冻,灌以热汤,未解其难,反增其累,倒不若顺其自然、各自相安。   至于柳七不愿说出江四的死因,他反倒觉得更好。难得碰见这样一个连环谜题,要借他人之力才能解开,还有什么兴味?   他驱驴回到力夫店,见程门板仍坐在里面,旁边还有个黑衫中年男子正在跟他说话,男子脚边放着个木箱,瞧着像是仵作,恐怕是刚查验完解八八的尸首。张用跳下驴子,笑着走进去:“我又回来了!”   程门板虽仍挺着身、板着脸,看见张用,目光却一动,但迅即掩住。   张用笑着拱手一揖:“做事得有始有终,江四的死因还没查明白,我愿再效一二薄力。程介史能否让我瞧一瞧江四的尸首?”   程门板略一沉吟,转头吩咐站在店角的胡小喜:“你带张作头去。”   “多谢!鼻泡老弟,咱们这就去?”   张用不等胡小喜答应,已转过身,快步出门。犄角儿和阿念刚在外头下了驴子,他伸手一挥,两人又忙翻身上了驴子。胡小喜也快步跟了出来。四人骑着驴,犄角儿另牵着柳七那头驴子,一起进城,来到开封府侧边一个小府院。驴子拴在门外,犄角儿看着。胡小喜向门吏打声招呼,引着张用走了进去。阿念也想瞧,紧紧跟在后面。庭院不大,铺着青砖,正中一间黑漆公厅,两侧都是青瓦黑门高房,门都锁着。瞧着有些冷肃,四处飘着些臭味。张用从没来过这里,站在庭院中间,笑呵呵四处瞧着。胡小喜快步走进公厅,片时和一个老衙吏走了出来。那老衙吏引着张用三人走到左边一间房门前,取出钥匙打开了黄铜门锁,一股腐臭气顿时扑出。张用知道这是尸臭,平日难得闻到这气味,不由得连连抽鼻深吸,细品其中滋味因由。胡小喜和阿念却都用手指捂住了鼻孔。   那老衙吏先走了进去,张用忙笑着跟上,房子里有些昏暗,臭气越发熏人。满屋排满了简陋木板床,床上停放着尸首,都用旧麻布罩着。床脚用细麻绳拴着张白纸,上头写着字。那老衙吏走到右边一排,一个一个检看纸上文字,到第四张床时停住了脚:“就是这个。”   张用走过去伸手一把揭开了麻布,底下露出一具尸体,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头戴灰头巾,身穿旧布衫,面孔已经有些青黑,眼看就要腐烂,脖颈上一道深口,血水也早已凝得乌黑。张用凑近那张脸仔细打量,眉毛浓黑,眼窝微凹,鼻梁挺直,厚嘴唇,鼻翼两侧纹路有些深。神情虽已僵住,瞧面相,却仍能想见生时当是一个诚朴人。张用回头问:“他身上有什么物件?”   “都在这个袋子里。”那老衙吏从尸体脚边抓起一个灰旧布袋,将里头的东西倾倒在床边空处,只有几样东西——一小串铜钱,一块肥皂团,一盒胭脂,一张绿绢帕子。   张用一样样拿起来细看,肥皂团和胭脂都是新买的,没用过。他展开那张绿帕子,见里头包着一绺乌黑头发,用一根绿绳扎成了一个小卷儿。   “那是阿翠的帕子!”阿念忽然叫道。   “哦?银器章家那个使女?”   “嗯!头两回去章家,阿翠手里拿的就是这张帕子,角上绣了朵石榴花不是?后来,她换了张石青色的,我还问过她,她却没听见,紧着把话头移到我穿的那件白绸衫子上。原来帕子被这人偷去了。”   “不是偷去,估计是阿翠送给江四的,还有这绺头发,是定情物。”   “他们两个认得?还定情?”   “银器章家厨房里灶台干干净净,像是新刷整过。江四又是泥炉匠。他家的炉灶恐怕正是江四去刷整的。江四和阿翠怕也是那时相识,彼此都动了情、中了意……这肥皂团、胭脂瞧着都是新的,没用过,应该是江四出去买给阿翠,回去途中被人杀了……”   “清明那天,我跟着小娘子去银器章家,没见阿翠。仆妇说她着了病,回家去了。”   “阿翠怕是也已经死了。”   “死了?”阿念哀叫起来。   “鼻泡小哥,你赶紧去查问江四的住址。”   第二章 焦船   胜不言,败不语。   ——《棋诀》   范大牙骑着驴匆匆赶往力夫店。   张用说杀死马哑子的刀一定藏在他身前桌子板下面。程门板吩咐范大牙去查看,范大牙将信不信,甚而有些怨张用害他跑腿。可到了青林坊马哑子那间小房里,他蹲下身子,钻到那桌子底下抬头一瞧,靠近马哑子尸首那边的板缝里果然插着一把尖刀。而且下头地上滴了几滴血,只是有些暗,不凑近仔细瞧,根本瞧不见。   范大牙拔出那把刀子,站起身就着窗光一瞧,是一把极常见的尖刀,刀身一层乌锈,沾了许多乌红血迹。他用指肚试了试刀锋,新磨过,还算锋利。他不由得转头望向马哑子,马哑子的尸首仍僵坐在桌边,右手垂在腿上,手里那包乌李被程门板拿走,被扳开的手指僵成抓取状,像是要讨回那包乌李一般。范大牙瞧着,心里又纳闷,又有些伤悯。不知那包乌李有什么要紧,这人至死都要牢牢攥着;他孤身一人在京城,不知有没有家小;他亲人知不知道他死在这里?   想到这些,范大牙忽然念起一个人——他的父亲。   范大牙其实自幼就没有父亲,连父亲的模样都不知道。幼年时,他还常跟娘要父亲。但只要一提到父亲,他娘便立即伤楚起来,他便不敢再问。后来,他才知道,外祖家原先经营着一家客店,有个淮南来的应考士子住在那里,不知如何引得他娘动了情、失了身。那士子没考中,便悄悄溜了。他娘怀了身孕,肚子越来越隆。他外祖羞愤之极,将他娘撵出了家门。他娘执意生下了他,也不嫁人,到处做活儿,独自一人将他养大。   没有父亲,范大牙还受得住,从小最让他闷恨的是这对大板牙。这对门牙比常人的大许多,龇出一截在嘴皮外,无论如何也包不住,说话也难咬清字。他娘生得清清秀秀,牙齿更是齐齐整整玉贝一般。他偷着远远去瞧过外祖父和几个舅舅,牙也都生得好。这对大板牙自然是那个士子传给他的。   这对大板牙让他自小就受尽其他孩童嘲笑,像个刺眼招牌一般,时刻提醒他:你是个大板牙负心男丢弃的丑孩儿。更像是一扇冷沉沉关死的门,挡住了许多出路,让他无论做什么,都比别人更吃力。   他娘却安慰他:不怕,老天公道得很。给了你一样不好,必定补给你另一样好。你嫌这牙不好,老天就给了你一双这么清亮亮的大眼睛。这街坊几百户人家,哪家孩儿的眼睛比得过你的?只有蠢人才尽瞅别人的不好处。往后他们若笑你的牙,你就用这双眼笑着瞅他们。若他们鼻子生得好,你就夸他们的鼻子;若嘴生得好,就夸他们的嘴。谁不想自己的好被人瞧见?你若真心夸他们的好处,他们自然也就不会再笑你的不好处了。   他一向听娘的话,其他孩童再笑他的板牙时,他尽力想夸他们的好。可那一张张脸都可厌之极,就算有生得好的地方,也被坏笑笑扭笑丑了,哪里夸得出来?他倒是恨不得寻把刀,将那些脸全都砍烂。当然,他始终还是听娘的话,不跟他们争执,低着头只管走开。   不过,他娘说他眼睛生得好,让他心里宽缓了不少,看人时便不那般畏怯了。而且越大越觉得庆幸,无论谁,看人都先看眼睛,生一双好眼比一对好门牙要好得多。就像胡小喜,跟他是同一年应募,一起差到程门板手底下。胡小喜生了一双细缝眼,拿小刀在柿子上割了两个小口一般,一瞧就极小气,也难让人信重。何况他还有那笑癖。他们头一次见面,是在开封府衙前应募时,胡小喜一见他的门牙,立即笑起来,竟笑得坐倒在门阶上。范大牙虽然从小被笑惯了的,可从没人这么笑过,何况是当着开封府的衙吏和那许多来应募的人。他当时用力抿着嘴,想用嘴皮把门牙藏住,甚而想把自己整个都包藏起来。可哪里藏得住?连脚也移动不得半分,只能傻立在原地,任众人目光灼烤自己。   他没料到的是,自己龇着这对大板牙竟被选中。不过才狂喜了片刻,便得知自己竟和胡小喜分到同一衙。他立即想辞了这份差事,可回去后他娘劝他:儿啊,你这几年做的那些行当哪个是有出路的?给官府当差,好歹是一桩有门有脸的差事。再说,自在难成人,越难处,才越有生路。若不然,这全天下人人都该有轻快好营生了。你听娘的话,就硬起心闯过去,过了这一关,路就开敞了。   他只得硬挨着去应了差,才到左军巡使府衙前,又遇见了胡小喜。他本来想避开,胡小喜却急忙走过来,连声跟他道歉,说自己自小有笑癖。他听了有些不信,但胡小喜是头一个笑过他后跟他道歉的,他便也不再记恨了。后来胡小喜竟当着程门板的面也笑瘫在地上,他才真的信了。又见胡小喜心地不坏,做事肯卖力。这正投了他的意,两人渐渐有了交情。   更让他庆幸的是,程门板瞧着始终冷沉着脸,似乎极难亲近,但从头一回见他,程门板便没有特意去瞧他的那对大板牙,只盯着他的眼睛。他又最不怕被人盯看自己的眼睛,因而在程门板面前几无畏缩,只是满心恭敬。程门板待人极严厉,他却不怕,他一向守的念头是,不管别人如何待你,你总归都得把事情尽力办好。   他和胡小喜虽说是朋友,两个人却彼此暗暗较着劲。前一阵一桩案子,胡小喜寻到一条紧要证据,立了功。这回萝卜案,他又找来作绝张用相助。范大牙心想,自己得加力了。   他向那房主讨了张草纸,将那把刀子仔细包卷好揣在怀里,迅即出门,急驱着驴子,一路赶回了力夫店。作绝张用那几人都已经走了,程门板仍坐在店里。他忙将那把刀子取出来恭递过去,仔细说了一遍这刀的情形。   程门板听后,“嗯”了一声,垂下眼思寻片刻,而后望着他:“你去查查那个独眼田牛的住处。他若在,便缉拿到府里去,若不在,就去查出他的下落。”   范大牙正巴不得,忙答应一声,转身小跑着离开了力夫店。知道那田牛是修砧头的,便可以去砧头行打问出他的住处了。   程门板坐在那里,想着张用,心里不知该谢还是该恼。   这桩萝卜案自己四处奔走,却连一丝头绪都未能理清,张用却袖着手一席言谈,便轻松破解开。程门板当年读书时便已发觉,人与人智力之差,简直犹如长相之别,高低悬殊,生而不等。他听人说勤能补拙,便下死力去补。然而,几年下来,自己费尽了气力,才勉强进得几寸,而那些天生聪颖之人,谈笑间便将他撇开几尺,甚而几丈远。他心底里渐渐塌出个黑渊,发觉自己便是用力到死,也绝难追上那些人。他又听人说,物各有短,人各有长。只要找见自己长处,便能出类拔萃。可他寻来寻去,也没找见自己哪里是真的长处,这让他越发灰心,甚而生出轻生之念。倒是他娘随口一句苦叹提醒了他:“儿啊,你又何必这么自苦?这遍世间怕是再没有比你更要强的。”他顿时醒悟,自己最大的长处就在要强。人要安命,自己的命便是要强。   于是,他咬紧了牙一直要强到了今天。其间艰难苦楚,他一个字都没跟外人讲过,包括妻子于氏。   可张用那嬉笑挥洒,顷刻间便将他的要强之心击碎,将他扔回到当年之无望中。他坐在那里,心中一片灰凉,却又不能露出颓然之色,让人瞧见。   他正沉着脸,硬挺着身躯,等待胸中郁乱舒解。一个小吏匆匆奔了进来:“程介史,您果然在这里!左军巡使顾大人让您赶紧去五丈河升庆坊下河湾,那里又出了一桩命案,死了好几口人!”   程门板正想寻一件事来排遣,忙站起身,回头让那个仵作去青林坊查验马哑子的尸首,又让那个小吏回府里捎话,叫人将解八八、唐浪儿和马哑子的尸首运走。交代完后,他立即骑上驴子往北边五丈河赶去。心想,无论这桩新案子有多繁难,也不许旁人插手。   到了东北水门外时,已近正午,他才想起来,自己一早便没吃饭,这时饥火烧起来,额头大滴渗出虚汗。城门外街两边有些小食店,他却不想耽搁,越晚到凶案发生地,案子便越难查。他见路边有个饼店,驴子都没下,摸了十文钱出来,买了两个和菜饼,一边干咽一边赶路,吃完后竟不住打起嗝来,让他极不耐烦,可越想忍却越忍不住,只能听任它。一路打着嗝,沿五丈河向下游寻去,行了不到半里路,渐渐不见了人户房舍,只有大片田地。前边河岸边围了七八个人。其中一个听到驴蹄声,回头瞧见他的皂色吏服,嚷起来:“坊正,官府人来了!”   程门板刚下了驴子,拴到路边柳树上,一个中年轻绸袍的男子迎了过来,他认得,是这一带的坊正,姓杜,脸上有些焦忧:“程介史,您来这边瞧瞧,男女老幼六口人哪……”   程门板跟着他走下河岸,一眼便瞧见水岸边浮着一只船,被烧得焦黑,船篷船壁已经烧尽,船身、船板外缘也烧得残破,船舷也被烧出几处缺,河水渗漾进去,积了两寸多深,浸熄了火焰,又不致让船沉没。船尾处垂着一根粗绳索,是锚索。锚索没被烧落,这船架才没被河水冲走。船板上散落着几样烧黑的盆罐条凳小桌,那些物件中间,躺着六具尸首。   程门板忙走近水边望去,其中五具尸首衣服皮肤尽都烧得焦烂,认不出面目,只大致辨得出五官身形,其中一个是幼童,一个年轻男子,一个年轻妇人,一个老年男子,一个老妇人。另有一具壮年男子尸首并没有被烧,身穿半旧布衣布裤麻鞋。   他扭头问坊正:“这六个——”刚一开口,便猛然打了个嗝,声音极响。岸上那几人都正盯望着他,听到这声嗝,想笑又不敢笑,个个紧绷着脸、紧抿着嘴。他扫过那些眼神,心里一阵羞恼,却只能尽力沉着脸,装作没事一般。但那嗝偏生要和他作对,他刚要张嘴再问,又打了一个嗝。   幸而那杜坊正是个识礼的人,像是没听见一般,忙开口讲道:“旁边那片田是岸上那个瘦胡九佃的,他今早牵了牛来犁地,到这河边饮牛,才发觉这只船。他忙去报给了我,我带了这几个人来看过后,立即叫一个腿快的去开封府报案。我一直守在这里。这船上的识记也被烧了,认不出是谁家的船。这几具尸首我们也仔细辨过,都认不出是谁。我已经叫他们几个去四处传了话,看看有没有人知道这只船和这五个人,眼下还没得信儿……”   程门板听后,点了点头,回头又望向那六具尸首。这只船应该是昨夜失的火,它为何泊在这僻静处?失了火,船上人为何没能逃出来?难道是睡熟了,被烟熏得昏死过去?那壮年男子尸首为何没被烧?他又是死于何因?   他想了一阵,却想不出任何头绪,却隐约觉得,这案子恐怕不是失火这么简单。这让他心里升起一丝斗志和喜悦。   宁孔雀昨晚一夜没睡。   丈夫牛慕头一回生出豪气,应承要替她做事,找回姐姐宁妆花;又头一回喝得烂醉回来;更头一回指着她那般恶骂。便是一座冰山猛然从空中落下,狠狠砸中她,她恐怕也不会这般错愕。她说不出一个字,只呆呆望着丈夫。丈夫瘫坐在院门边,如同装满烂泥的破袋子一般。月影照着他的脸,看不清面容,却能觉到那双醉眼里满是猖狂解恨。   原来如此……   宁孔雀只能想到这四个字,至于其中含义,却并不清楚,也没有丝毫气力去想。她只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慢慢回到卧房里,轻轻合上门,闩上门闩,靠着门呆立在那里,身子空得纸袋一般。院子里婆婆在骂牛慕,牛慕在反驳,两人说了什么,她一个字都听不真,只觉得像是风在巷道里乱舞乱鸣。   半晌,她望见烛台边的绣架,那幅《心经》只绣了一半。她茫茫然走过去,轻轻坐了下来。刚才听到丈夫回来,她将绣针随手一插便出去了,这时才发觉,那针插在了“心无挂碍”的“心”字上头一点。她不由得笑了一下,像是咬破了一颗生李子,心底里泛出一阵辛酸涩苦。她瞅着那银亮的针,伸出手拔了起来,又刺下去,又拔出,又刺下……良久,她才惊觉,那个“心”字已被自己扎烂,变成了一个破洞。她忙停住手,有些慌,像是回到幼年,做错了要紧事一般。她忙从针线盒里拿起小剪刀,先剪去烛芯上结的焦头,剔亮了烛光。而后凑近那处破洞,将洞边缘细细剪匀整。而后从针线盒中取过一团白丝线,估了估长短,咬断一截,穿到最细的针上,埋下头,照着那白绢的经纬,一针一线细细织起来。   不知用了多久,才将那个破洞织好,外头已经寂静无声。她伸手去端铜烛台,才发觉蜡烛已经烧尽,烛芯斜倒在一摊烛泪里,看看要熄。她忙起身,腿脚肩膀都已经酸麻,她揉拍着走到柜子边,从里面寻出一根红蜡,回来点着,插稳在烛台上,端着去照那处破洞。果然不负自己多年的绣功,便是凑近仔细看,也很难看出这里补织过。她伸出食指轻轻摸抚,平滑如新。她不由得又笑了一下,心也似乎被织好了一般。   她放好烛台,重新坐下来,拈起墨线绣针,先仔细将那个“心”字绣好,而后继续往下绣去。一根蜡烧尽,她又取了一根。等这幅《心经》全部绣好,窗纸已经微微透亮。她收起针线,细细打量眼前的绣作,字她仿的是唐欧阳询楷体,衬着白绢,清劲秀挺,如同一片布列齐整的墨色竹林一般。她自觉比以往都绣得好,心想:这幅我得自己留着。   她将白绢从绣架上小心取下,轻轻卷好,又找出一块黄绸包裹起来。而后端着烛台照了照镜子,面色极苍白,发髻也略有些散。她想,不能就这么出门。她回身见下午婆婆打来的半盆水还在,便将就那水,洗过脸,坐到镜台前,淡施了一些脂粉,略描了描眉。用梳子抿好发髻,选了一根绿丝绳扎稳,挑了一枝碧玉莲花簪,配了两朵水红珠花。又从衣箱里选了件桃叶绣的淡绿绸褙子、绿石榴罗裙,仔细换上。而后打开柜子里的钱箱,里头有五锭十两的银铤,还有三贯铜钱。她想了想,只取了两锭银铤、五陌铜钱,连那幅《心经》一起包在绿锦包袱里提着,轻手开了卧房门,院子里静悄悄没有人影。她轻脚走过院子,拔开门闩,走了出去,又将门轻轻带上。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知道必须离开这里。   第三章 扫雪   乘机制变,不可豫图。   ——《棋诀》   于燕燕始终哭不出来。   从发现丈夫典如琢悬吊在梁上,到胖仆妇阿黎听到惊叫赶过来,忙去唤了她公公、大伯、大嫂来,她都始终呆立在门边,惊望着丈夫,像是在做一场冷梦。大伯慌忙爬上桌子放下典如琢的身子,急忙查看时,早已没了气。她公公趴到幼子尸首上号啕大哭起来,大伯、大嫂、阿黎、阿青也都不住地哀泣,她却仍哭不出来。   大伯典如磋伤痛了一阵后,拭净泪水,转头吩咐妻子胡氏:“莫哭了,先赶紧寻寻如琢的衣裳,有新的就备好,没有新的就赶紧去买布帛裁一身。一家人孝服天亮前也得备好。如琢那两个徒弟做孝子守灵哭棺,他们的孝服尤其要紧。我得去报知坊正,还要买棺木、设灵牌,寻徒弟们搭灵棚、报丧……”说着,他便急冲冲出去了。   大嫂抹着泪问她:“正月间,全家人都裁了新衣裳,如琢那套还没穿吧?”   她愣了片刻,才回过神,忙点了点头。   “那你赶紧去寻出来,汗衫里裤鞋袜都要新的,若缺了,等下那些徒弟来了,赶紧让去买。我去办孝服了。”   她怔怔点点头,看大嫂唤了阿青急急出去,又扭头望向公公,公公一直趴伏在桌边,声音已经干涩,却仍哽咽痛哭着,声音灼辣干裂,像是火炭在喉咙里滚一般。阿黎守在旁边,仍在抹泪。她丈夫典如琢则静静躺在桌上,闭着眼,睡着了一般。她也像才睡醒,昏昏蒙蒙,转身向卧房走去。   卧房里一片漆黑,她走到屋中间的方桌边,摸到桌上那个定窑白瓷筒,抽出一根细长薄木片,那是引火用的“发烛”,顶端涂了硫黄。她将发烛头朝外搁到桌沿边,又摸到火石火镰,一下一下敲击,火星不断飞迸,滋的一声,发烛头燃着了。她拈起发烛,点亮了娘家陪嫁的缠枝银雕烛台上半截红蜡,端着走到丈夫衣箱边,放到旁边桌上,打开了箱盖。里头衣衫都叠得齐齐整整,她一件件取出来,找见了压在底下的那套新春装——白绢袜、黑绢面牛皮底鞋、白绢汗衫、白绢里裤、青绸外裤、青绸长褙子。此外还有一条回字纹青锦腰带,这是她初学刺绣时绣的,针法虽不够细整,却也是尽足了心力。   她将这套衣鞋小心抱出来,整齐叠放到床上,呆呆注视着。开春以后,她见丈夫始终穿着那两身旧衣,瞧着至少已经穿了三五年了,便取出这套新的要丈夫穿,丈夫却说这一向都要在外头绘彩画,会污了衣裳。她当时还笑着问:“你这辈子都得绘彩画,难道一辈子都不穿新衣?”丈夫听了没答言,只笑了笑。笑的时候,低着眼,并不瞧她。   这时回想起来,她心里忽然一颤——那并不是笑,是遮掩。他不愿跟我多言时,便用这笑来回避。而不笑的时候,更是常微低着眼,望着地下,似乎在思寻什么。她曾问:“你总是望着地下,是不是丢了钱?”丈夫一愕,随即笑了笑,仍是那遮掩的笑。   想到这些,她心里忽然陷下去一大片,同床共枕八个月,自己却似乎并不认得这个人。他始终用静默和淡笑遮掩住自己,心和魂一丝都没流露过,哪怕肌肤相亲之时,也似乎总有些犹豫。她原以为那是腼腆,现在想来,那或许只是敷衍应景。   她望着那套衣衫,竟而有些怕起来,不由得倒退了两步,腿脚也有些软,忙坐到了旁边的绣墩上。在家里时,人人都宠爱她,包括那些嫂嫂。她周遭事事物物都透透亮亮,从没想过谁会对自己藏起心,因而也从未想过要去猜谁的心。这是她头一回发觉,人心可以藏得这么深,深到没一丝踪影,而且是她全心全意要托付终身的人。   “不成!”她不由得呼出了声,“我得瞧瞧他的心。哪怕他死了,我也得瞧瞧。”   这时,院中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她忙起身出去,是丈夫和大伯的那些徒弟。典家在京城彩画行地位颇尊,门下徒众有上百人。不一时小院就挤满了人,那间画房中更是传来一阵阵男子哭声。她忙退回去,关起了卧房门,静静坐着。大嫂胡氏过来取殓衣,她忙抱给了大嫂。阿青拿了孝服来,她便默默换上,仍呆呆坐着。外头一直走动闹嚷不休,天微明时,阿黎唤她去哭灵。她跟着走了出去,见灵棚已经搭好,堂屋院子里跪满了那些戴孝的徒弟,哭声一片。阿黎扶着她走到灵桌前跪下,望着棺木和灵牌,她却哭不出,只是默默垂着头。大嫂胡氏在一旁偷偷拽她袖子,她也毫不理会。   她心里默默想:我得瞧见他的心,不管好歹,瞧见了,我才哭。   张用带着犄角儿和阿念去西城寻一个好友。   这好友名叫李度,是当今第一楼阁营造师。李度的父亲名叫李诫,曾任多年将作监丞,十八年前曾奉敕编修《营造法式》颁行天下。这书汇集古今建筑制度、源流、丈量、算度、布局、构造、用材、配料直至木、石、竹、砖、瓦、泥等料例估算,数目精至尺寸厘、斤两钱,是有史以来第一部建筑营造集大成之作。一书在手,营造楼阁屋宇时,工序、预算、工时、配料等都井然有据,尤其是官修建筑,再难臆测妄为,大大降低虚耗浪费、贪渎克扣。   李度自幼耳濡目染,习得第一等营造见识。他和张用一样,醉心工艺,不愿受仕禄拘困。十年前他父亲李诫亡故,天子下诏赐其一子官位。李度几位兄长都已入仕,他却将这官位让给了一个堂弟,自己只在营造行里做了个自在匠人。他痴迷于营造,常常立在桥头街心,看着楼宇殿阁,细品其间优劣,无论风雨,也不避车马。张用难得与人结友,和李度却一见便相投。两人常在一处,被人笑称为“李痴张癫”。   年初,那个工部的宣主簿要编修《百工谱》,先说动了李度,又求李度一起来说服张用,被张用一场胡闹撵走了。之后张用便一心扑进水运仪象台,这两个月再没见过李度。   朱克柔也是为《百工谱》去的银器章家,清明那天失踪,银器章家的人同天全都不见。而这之前,宣主簿就已经找不见了人。那个泥炉匠江四,和银器章家的使女阿翠竟有牵扯。这其间兜转瓜葛让张用极开心。   无事时,他最爱笑观这人世,密密匝匝,层层叠叠,千头万绪,勾连缠绕。任何人、任何事都绝难孤立于外,这回连自己也牵连其中。   他虽爱老庄,却不愿做逃世之人,何况这人世之网,弥天漫地,你往哪里逃?即便陶渊明之桃花源,也是男女老幼群居之地。有群便有高低强弱之别,有别便有争,有争便有恩怨悲喜,哪里真能清静?除非一人隐居于深山野岛,但那依然得饥求食、渴思水、困欲眠,哪里真有自由?若要真自在,除非自决,舍掉这性命。不过,为惜命而舍命,这又未免太可笑。好比人爱惜自己的脚,怕走坏了它,便密密包裹起来,一步都舍不得走。这还不够,为了让脚全然无损,干脆剁下来,供在香案上,天天珍赏。逃世之人便是这般,把自己这心与命看得太重,当作珍宝一般藏起来,生怕有丝毫损折。在张用看来,这其实是贪吝。每每见到求长生的道士、苦念经的和尚,他都忍不住想笑。他见到的不是道士和尚,而是一只只想狠命攥住命的手。   心与命,只是偶然得来、终必归还,何苦非要死死攥住,又哪里攥得住?它们与世间万物一样,若不用,便无用。就如眼睛,不睁开视物,护得再好,也只是两颗死肉珠子。因此,张用极爱父亲给自己取的这名——用。得了眼,便该好生去看;得了心与命,便该尽兴去用。用,才是真惜。   这一点,李度和他一样,只凭心而行、乘兴而为,从不介意得失。只是李度不像他这般狂癫,常日极平和沉静,站在哪里,一动不动能站一天,一棵树一般。因此,张用只唤他作“李子树”。   到了城西便桥边,他驱驴进了北边的巷子,在一院青瓦小宅前下了驴子,上前抬手用力叩门,开门的是李度家的老仆,素来相熟。那老仆没等张用开口,便先问道:“张相公,你来寻我家小相公?他已经一个多月没回来了。”   “哦?他没说去了哪里?”   “先说是在蔡河湾造楼,又去和人商议什么百工谱,而后就找不见人了,不知又去做什么了。您若见了小相公,让他赶紧回来,老夫人时时在念呢。”   张用笑着点点头,略想了想,便上驴离开,往西出了新郑门,沿着金明池缓缓前行。阿念和犄角儿一直在后头悄声细语说话,不时哧哧偷笑。张用并没回头,心里却也跟着乐。这样才对嘛,过一两年便能生出个孩儿了。他极力揣摩,却始终想不出两人生的孩儿会是什么模样儿,越想越好奇。心想,为了瞧那孩儿,得早些撺掇他们两个做成事才成。   他笑着望向身旁的金明池,水天碧阔、柳绿风清,胸襟不由得大开,伴着驴铃畅吟了一阕《鹧鸪天》:   风自天涯送落花,水从云际卷飞沙。来来往往尘间客,起起伏伏梦里鸦。   何必酒,岂须茶,天知我意醉烟霞。人生踏尽清风路,随处斜阳随处家。   他在前头吟唱,阿念在后头跟着哼起来,犄角儿听了也拍着腰间钱袋子和起节拍。三人欢欢乐乐来到金明池西头,沿着水岸一排高高低低宅院楼宇,都是妓馆。张用驱驴来到北边一座粉墙青竹的院子前,门边立着一只莲纹雕花木框长方灯笼,白绢上是大词曲家周邦彦墨笔题字:“素兮馆”。   这馆中住着一位名妓,名叫何扫雪。她极擅丹青,画品秀逸清绝,名列汴京“念奴十二娇”,被称为“画奴”。萧逸水那阕《念奴娇》中“淡毫扫雪”写的便是她。她虽善用彩色,却格外钟情于清素,从《诗经》佚句“素以为绚兮”拈出“素兮”二字,替掉了原先靡艳的馆名。   除了“画奴”,何扫雪还有一个名号叫“雪菩萨”。她为人清高孤傲,却见不惯贫寒妇人、柔弱女子受人欺辱,但凡听到哪个女子受了冤屈,一定出钱捐物相助,或请讼师替她们写状打官司,总要帮她们讨回公道才肯甘休。因此,穷门小户的妇人都唤她为“雪菩萨”。   李度和何扫雪父亲相熟,常来看顾何扫雪。两人见了,并没有多话,只是相对坐着,或吃茶,或看花。有时甚而只干坐着,一两个时辰一言不发。张用笑他们是雪池对枯树,两个冰人。不过,笑虽笑,张用却极赞叹此中妙趣。世间言语,至少有一半多余。剩下一半,或说者词不达意,或听者臆断曲解,徒然生出许多隔膜误解。因此,善默者,方为知言。   有一回张用曾戏问李度:“你中意何扫雪,为何不使些银钱替她脱了妓籍,娶回家去?”   李度却反问:“我爱云,便要上天去摘一团下来?”   张用听了哈哈大笑,能有此佳友,又亲见这样一对妙人,实为一大乐事。因此,他不时也跟着李度来瞧何扫雪。不过,何扫雪极爱洁,见不得片尘微渍,院里房中从来一片雪亮。张用却常常满身油污尘土。每回张用来,何扫雪都只许他在前院回廊下站着说话,连栏杆都不许沾。张用却哪里管她,一会儿踩着栏杆去嗅栏外枝上的桂花,一会儿从台阶下泥土里掘出蚯蚓去喂池子里的鱼,一会儿又钻进厨房随手乱抓乱尝,一会儿又跑进马厩去逗马,出来踩得满院子马粪……何扫雪气恼不已,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央李度莫带张用来。李度也奈何不得张用。只要张用跟来,他连院门都不进,只跟看门的妇人说一声“告知扫雪,我来过了”,便拽着张用去别处。因此,张用也有许久没见过何扫雪了。   他下了驴子,径直朝院门走去。阿念在身后惊叹:“这里是妓馆?我还从没进过妓馆呢。”他没有回头,笑着应了声:“犄角儿,快蒙住她眼睛。她爹娘若知道你带她来这里,你头顶真要被他们打出两个肉犄角来。”   素兮馆的门如常虚掩着。张用刚走到门边,一个中年妇人已经迎了出来,开了门,见是张用,忙用身子挡住:“张相公?”   “李子树可在里头?”   “李相公许久没来了呢,怕有两个月了。我家姐姐常在念呢。张相公若见着他,让他来望望我家姐姐。”   “哦?那里娘在盼,这里姐在念,这李子树却变梅子树,没啦?你家姐姐总在吧?”   “我家姐姐正作画呢,不见客。对不住您了,张相公您好走。”   那妇人说着就要关门,院里忽然传来一个清细冰凉的声音:“万嫂,请张相公进来,我有话要请教。”   张用听了,笑着回头望向阿念:“要不要进去瞧一眼?”阿念有些怯,又有些盼。张用笑着一挥手:“来吧!”说着便走了进去,阿念忙快步跟了上来,犄角儿想拦却不好拦,也只得随着。   院里如往常一般幽净,青石铺地,碧水凝池。一丛凤竹苍翠,两株梅树虬古。斗拱门窗都绘成碾玉装,纹饰雅逸,满眼莹秀。一个年轻女子从前厅款步走了出来,一眼望去,如同素衣玉女踏云而至,是何扫雪。年纪二十四五,白罗衫,白罗裙,只在袖边裙脚细绣了一圈浅绿水纹。乌黑头发梳成回心髻,斜插一枝银簪,横络一串浅绿珠花。双眉细长,两眼明净,脸如莹雪一般。   张用笑着迎上去,躬下身子深深一揖:“雪花妹妹好!”   “张相公。”何扫雪轻轻侧身一福,目光在张用身上略扫了扫,自然是在查看他身上的尘土,见他衣襟上粘着些草棍、灰尘,眉尖不由得微微一蹙,不过比往回还是轻了许多,“张相公可知李哥哥这一向都在忙什么?”   “你家李哥哥怕是又站到哪座楼前,脚又生根,动弹不得了。”   “张相公多久没见他了?”   “两个月?”   “哦……”何扫雪眼中闪过一丝忧虑。   “雪花妹妹莫怕,等我寻见他,立即拖他过来,罚他在雪花妹妹窗边呆站三天三夜。不过,雪花妹妹也少在太阳地里站,你若被晒化了,李子树怕是要变成石榴树了。”   “张相公又促狭,这石榴树又是什么典故?”   “他若寻不见你,悲之悼兮,悔之痛兮,中心碎兮,如石榴兮……哈哈!”   何扫雪启齿一笑,冰雪乍融一般。她望着张用,似乎想起什么事,秋波微漾,略一寻思,而后笑着问:“我听说张相公最爱猜谜。”   “爱!”   “你愿意跟我赌吗?”   “赌什么?”   “我有个谜,你来猜。若猜不出,就把我这院子里外、方圆一丈之内清扫得干干净净,一棵草棍、一点泥渣不许见。也不许找人代你,你得亲自扫。往后也不许再踏进我素兮馆的门。”   “成。我若赢了呢?”   “往后随你来我这院里,我再不拘管你。”   “不公!赌须对等。你提你的,我讨我的。”   “好,你说。”   “我若赢了,就在院子中间大大屙一泡屎,三个月不许清扫。如何?”张用有意逗她。   何扫雪面色顿时一沉,眼中显出厌恶。   “不答应?那我走了。”   “好,我答应。”   “哦?是什么谜?”张用大为意外,也越发好奇。   “京城彩画五装,当头那五家,每家都会有人自杀。你猜猜看,他们为何要自杀?”   “哦?”   “我可以给你个线头——”何扫雪回头轻声一唤,“廷珪!”   一串铃声响起,一只黑犬从厅里奔出,跑到何扫雪身边,不住欢跳。身形矫健,浑身黑亮。何扫雪给它取这名是源自名墨。南唐时,造墨名家李廷珪所制“廷珪墨”有天下第一品之称,胜过潘谷、陈赡等名墨。到如今已是稀世珍品,万钱难购一丸。   “线头是它?”张用笑着唤逗那黑犬,那黑犬却一向不喜他,朝他嘶声低吼。   “嗯,谜底能从廷珪身上找见。”何扫雪脸上浅笑轻漾,眼中却寒光微颤。   第四章 吊捆   自古及今,弈者无同局。   ——《棋经》   程门板望着那只焦船残躯,默默思忖。   这船看着是一只小客船,中间船舱最多能容八人挤坐。舱里靠两侧壁板,原先应该搭了两根长条木凳,烧得只剩了几截焦黑凳腿,水渍中还浮着几片未烧尽的黄绸,应该是坐垫的余烬。舱中间一条矮腿长方木桌,也已只剩几根焦木,几只熏黑的瓷碗散落其间。   舱门外船尾板上架着一只小风炉,炉上一口铁锅,炉边一只铁壶,都已经被烟熏得乌黑,不知火是不是从这里燃起。程门板探头过去仔细查看,炉子周边那片艄板浸着水,虽也烧黑,烧痕却并不比他处更重。他又细看其他部位,船舱、前船板都没瞧见烧得格外重的地方,找不出火源在哪里。似乎这船是通体一起燃着。为何会是此等燃法?   他又凑近细看那五具焦首:两个妇人和孩童在右舷那边,年轻女子身形纤瘦,头向船头、背靠壁板蜷伏;老妇人有些矮胖,仰躺在右壁板边,头向船尾。幼童瞧着只有两三岁大,仰躺在两个妇人脚中间。两个男子则靠着左舷这边,年轻男子中等身材,头向船头,面朝壁板侧躺;老年男子身形高大魁梧,头向船尾趴伏。   五人同在这船舱里,瞧着似是一家人。不过,船不像房屋,着了火,其实容易扑救,也容易逃生。难道是在睡梦中先被烟熏呛昏迷了?   至于那个壮年男子,衣服完好,显然是火灭后才死的,他蜷伏在年轻男女中间,面朝那年轻女子。他是如何死的?为何而死?   这船船舱最多只能挤坐八人,自然并非远途客船,应该是在这五丈河上载客的游船,或者只是自家打鱼载货的船。这一带船户都有户籍可查,得先查明这五人身份,才好往下查。   程门板正在低头寻思,忽听到岸上有人大声唤坊正。回头一瞧,是两个年轻村夫,两人快步走到坊正跟前。   其中一个喘着气说:“整个升庆坊船户总共有八十七家,这种小船共有三十二只,那三十二家我们两个都问遍了,并没有谁家不见了船和人。”   “嗯……”杜坊正转头望向程门板。   程门板心里失望,却未流露,略想了想:“你找人写二三十张告示,贴到远近路口,看看有没有人知道这家人的身份。知情者奖……奖一百文钱。”   “我这就去找书手写,让他们赶紧去贴。”   坊正带着岸上那些人快步离开了,岸边只剩程门板一人独对那只焦船。他做事一向最怕等,这时却不得不等,像是被捆吊在了半空一般,不由得躁闷起来。这些年来为了不等,自己事事都咬牙尽力,可总有些力不从心。尤其那些最要紧的事,似乎都做不得主,且大多等也等不来如愿。他忽然觉着,自己哪里仅是这会儿被捆吊,其实从生下来,便始终被捆吊着。   他曾听人说过一桩禅宗公案,一个小沙弥向三祖僧璨求教解脱法门,三祖不答反问:“谁缚汝?”小沙弥答说:“无人缚。”三祖笑道:“何更求解脱乎?”小沙弥顿时大悟。   程门板当时听了便迷惑不解,至今仍纳闷不已。三祖若问他“谁缚汝?”他恐怕能说出上百条,哪里会是“无人缚”?而且终此一生,恐怕都会被牢牢缚住,永无解脱之日。念及此,他顿时无比虚乏,硬挺的身板似乎要瘫成一个空皮囊,心里涌起一阵阵悲意。   莫要这般丧气!他忙警醒自己:一旦丧了这股气,你便再休想立起来!   他不愿再等,思寻片刻,抬起脚,一步跨上了那只残船,想凑近去仔细查看是否有其他物证。可刚踏上那船板,船身顿时一斜,河水立即涌了进来,船随之开始往下沉。他慌忙转身急跳回岸,可脚底湿滑,一跤摔趴在岸边。他似乎听到无数嘲笑声,顾不得痛,慌忙爬了起来。低头一看,腿脚上全是泥汤,双手也被砾石擦破,火辣辣地疼。他忙望向岸上,幸而左近无人,只有近旁那株柳树上几只雀儿惊飞四散。他这才稍稍安心,没人瞧见自己露丑。   可这时,身后响起汩汩之声,回头一瞧,河水不断涌入那只焦船,船身慢慢沉向水底……胡小喜又去了趟开封府户曹,查到泥炉匠江四的住址,城西北万胜门外,赁的一间民房。   他骑着驴赶往万胜门外,寻到了那里,那家房主是个老者,说江四上个月月底搬了,至于搬去了哪里,江四没说。   “是他没说,还是你没问?”   “我问了,他支吾着笑了笑,就把话头岔开了。”   “他为何要搬走?”   “我也问了。他仍只笑了笑,说其中有些缘故不方便讲,等过些时候再告诉我。他在我这里住了近两年,家中稍重些的活路,他一概不让我们夫妻做。你瞧这门,去年坏了,是他修的。那缸里的水,他从来都挑得满满的。房瓦也是他重新铺过。他搬走前一天,还挑买了许多石炭回来,一筐一筐码在后院,半年都够用了,唉……”老者眼中泛出泪来,忙用袖子拭去,“我们夫妻两个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一个嫁到南城,腿脚有残疾,难得来瞧我们一回。另一个又跟着丈夫去了江南。我们两个正合计,想认他做义子,他却搬走了。他说过几天就来瞧我们,这已经十来天了,他也没来……”   胡小喜怕那老者又要哭,哪里忍心告诉他江四已经死了,忙道声谢离开了。   他骑在驴上,心里纳闷,不知道张用猜得对不对。不过,凭张用那眼力智识,恐怕不会错。若是真的,那江四去银器章家泥炉子,却拐带了他家使女阿翠,自然不敢再住在这里,另寻了个地方藏身。这汴京城这么大,两个人若躲起来,哪里寻得到?户籍税簿每年夏秋两税时才重新检录,他们另赁个住房,至少这几个月官府不会查问。至于银器章家,逃走一个使女,除非卷带了许多财物,否则未必会多在意。何况据阿念说,章家的仆妇说阿翠是着了病,回家去了。看来那个阿翠是装病离开的。   想到这里,胡小喜不由得再次惊叹张用的眼力和智识,一个人竟能聪敏到这地步。我若有这本事,早做成官了,三品五品不敢说,六品七品怕是抬脚就到。他不由得叹了口气,这老天生人,恁般不公。才沮丧了片刻,他又笑起来,张用名虽叫“用”,老天给的绝顶天资,他却偏偏不会用,成日疯疯癫癫,行事没张没致。看来老天还是公道,给你一样,便夺你一样。似我这般,给得少,也夺得少。   想明白后,他心里顿时轻快,乐了一阵,转而又专心琢磨起案子来:江四搬去了哪里?这汴京百街千巷、数十万人家,如何去寻?还有,那个阿翠真的跟江四在一处?张用为何说阿翠恐怕也已经死了?   阿翠和人私逃,章家或许不管,阿翠爹娘哪里会不闻不问?他们还不知道阿翠不见了?得先去打问出阿翠家在哪里,这个应该不难。   幸而程门板的娘子于氏帮着租了这头驴子,不然又得跑断腿。想起程门板夫妇,他又笑叹起来,这一对夫妻配得奇特,程门板那般板硬,妻子又这般活络。或许这又是老天的公道处?不知道老天会给我配个什么样的女子,若能像阿念那般的,就再好不过了……他一路乱想着,往银器章家赶去。   范大牙躺在地上,疼得全身抽搐,两只脚不住狠命蹬身后那棵老榆树。   他奉了程门板的命,去查问那个田牛的住处。进了城,寻了许久才找见一个修砧头的。上前一问,田牛是个独眼,那人一听便知道,说田牛住在砧头老孙家,城南蔡河湾齐家庄。   范大牙便往城外赶去,走到蔡河边,没留神,被一条半露出地面的榆树根绊倒,前头又偏偏有块石头,牙齿重重磕到石头上,疼得他魂魄都要裂开。良久,才稍缓了些,见石头上洒了一溜血,吓得他忙坐起来,小心摸了摸嘴,手指才碰到门牙,一阵钻心痛。他忙爬起来,走到河岸边,趴到卵石间的水洼边照了照,满嘴是血,不知道哪里磕破了。他捧了一捧水想漱嘴,牙齿一沾到冰水,又一阵钻心痛。他强忍着痛漱了一口,吐掉血水,又朝水里一照,才看清,左边那颗门牙斜缺了一块。他心里顿时一凉。   这两颗大板牙让他受尽了嘲笑,多少回他都恨不得敲掉它们。如今缺了一块,更丑了。往后人们再见他,不但第一眼要瞧他的大板牙,第二眼必定要瞅这块缺处。他极少落泪,这时泪水却顿时涌了出来,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   他一直都觉得人世艰辛,生而不易。全凭一口气拼力撑着,才能勉强活出些样儿来。这一磕,连这最后一口气也磕破泻尽。他伤心过许多回,但都不及这一回。不知哭了多久,嗓子都哑了,泪水也干了,他才止住。心里空荡荡的,浑身没有一丝气力,更没了丝毫再活的兴头。   他坐倒在石头堆里,望着河水,呆了许久。日头渐渐西斜,将河水映得金亮刺眼,对面房舍顶升起了炊烟。望着那炊烟,他忽然想起自己的娘。娘一个人把我辛苦养大,再不愿活,你也得好生活下去。他长叹了口气,爬了起来。泪水干了后,眼睛脸颊都绷得难受,他从水洼里捞了些水,随意抹了两把。夕阳照得睁不开眼,让他有些晕眩,那颗门牙的缺处仍时时作痛。他却懒得理会,上了岸,继续慢慢往齐家庄行去,心里灰漠漠地想,生而为人,怕就是这般,从不管你情不情愿,一场苦接一场苦,只看你熬得了几时。   到了齐家庄,黄昏中,那村子一片安宁,一缕缕炊烟在半空里飘散。只有几个背箱囊的匠人和扛锄头的农人,身形疲惫,各自默默归家。范大牙慢慢走进村中间的巷子,关起的院门里偶尔传来狗吠声、孩子笑闹声、妇人斥骂声,能闻到柴草烟气、饭菜香气。   幼年时,他和娘便赁住在城郊这样一个村落里,每到这个时分,他都早早坐到那张小木桌边,等着娘煮好饭菜。那张小木桌他记得清清楚楚,粗木制成,极牢实,不知用了多少年,边角早已磨滑,娘总将它擦洗得光光亮亮的。他最爱趴在那桌上嗅那味道。混着木味、油味、菜汤味……还有许多说不清的积年味道。他从没敢告诉娘,不知为何,他心里偷偷觉得,那味道是父亲的味道。有些委屈不好跟娘说时,他就趴在那桌上,偷偷说给那桌子听。那桌子虽从不应声,但说多少它都不厌,始终默默听着。每回说完后,他心里都舒坦无比……旁边一扇院门半掩着,透过门缝,他一眼瞧见那院子中间也摆着一张小木桌,和他幼年时那张有些像,只是瞧着极小,他一个人便能占满一整边。当年那张桌子恐怕也变得这般小,再承不住自己的委屈了。他不由得笑了一下,笑得有些酸楚,却也忽然多了几分气力,发觉自己真的已经长大成人,再不需要父亲。而且,也该拿出儿子的气概来,卖力做事,挣柴米钱,好生养活娘。想到此,牙虽然仍在一阵阵作痛,他心里却舒畅了许多。   他走过去推开那院门,见一个瘦长脸老汉坐在房檐下,盯着地上出神。他走进去一步,问道:“老汉,请问修砧头的老孙住在哪里?”   “哦?我就是。你是……”那老汉惊了一下,慌回过神,第一眼望向范大牙的门牙,第二眼果然盯向左牙那个缺口。   范大牙顿时有些不快,语气也硬起来:“我是开封府衙吏,来查问公事。”   “哦?啥事?”老汉慌忙站起身,又瘦又高。   “田牛可是住在这里?”   “是。他出了啥事?”   “你只答我的话,其他的莫乱问。他人在哪里?”   “我也正在寻,清明那天他出去后,再没回来。”   “他住这里多久了?”   “差半个月满两年了。”   “你们是如何相识的?”   “我头回见田牛是前年开春,也是傍晚时分,我和女儿阿善一起回家。那之前阿善着了场病,身子极弱,她又不肯在家里闲着,出去做活儿又累,那天走到途中忽然昏倒了。我慌忙背她去寻大夫,可我这脚又跛,走了半截路便走不动了,路上又偏生找不见个熟人来帮忙。正急得没法,田牛从那头过来了。我瞧他眇了一只眼,面色又冷,有些怕人。可看看天色就要晚了,实在没法,只得开口求他。他停住脚,没答言,瞅了瞅我,又瞅了瞅我怀里的阿善,略迟疑了一会儿,走过来弯下腰,把阿善背到了背上。我忙给他指路,一路上他都不吭声,走得飞快。我尽力跟着,心里始终有些怕,不住留意他的两只手。他两手一直握着拳头,只用手腕托着阿善的腿。这自然要吃力得多,我先有些纳闷,后来才想明白——他瞧出了我的戒备,出于礼防,怕手指头触到阿善的腿,宁愿吃力,也一直攥着拳头。我贱活了这几十年,常听人说正人君子,可难得见到。那天瞧着田牛那双攥紧的拳头,才算亲眼见了一回。”   范大牙先听得有些不耐烦,听到这里,不由得入了神,走了许久,有些累,便抓过小桌边的一只凳子,坐到了孙老汉对面。   孙老汉也坐了下来,继续讲道:“到了市口那家医铺,田牛把阿善背了进去,我忙过去托住阿善搀了下来。等我把阿善放到椅子上,回头去瞧时,田牛竟已走了。我记挂着女儿,没去追,忙唤大夫来看治。大夫看过后,说是血虚,熬了一碗钩藤汤,灌醒了阿善,又抓了几副逍遥散给我,让回去好生调养……”   “囔饭!”旁边忽然传来一个妇人的粗声。范大牙扭头一看,是个五十来岁胖壮村妇,立着眉,嘟着腮帮,气哼哼端着两碟子菜,牛一般从厨房里撞了出来。啪啪,将菜碟撂到桌上,一碟酱瓜,一碟豆芽。妇人瞅了瞅范大牙,而后恶瞪了一眼孙老汉,转身边走边骂:“碗筷也不拿,只让老娘燎毛狗一般奔里奔外累到死。你倒好,囔饱了,不是念你那个丧门女,就是记挂那个独眼贼。啥时间把老娘往心坎里搁过……”   孙老汉瘦脸一红,忙低声解释:“这是我浑家,阿善的继母。”   “继母?”壮妇猛然又端着两碗粥出来,“你生怕世人不知道我是跟脚进来的,只配吃二道老馊肉?我这继母咬了你女儿的肉,还是嘬她的血了?”   “唉……有客人在,你稍稍收敛收敛。”孙老汉越发羞窘,忙问范大牙,“小哥也还没吃饭吧?穷门寒户,没啥好菜肴,将就吃一碗粥?”   “我只煮了两个人的饭……”   “我不是来讨嘴的,莫搅扰公事……”范大牙瞪了那壮妇一眼,而后又问,“田牛那天走了,之后你又是如何遇见他的?”   那妇人立时闭住嘴,坐到桌边端起碗,自个儿吃起来。   孙老汉才安心了些,又缓缓讲起来:“那以后,我出去寻活儿时,一直盼着能撞见他。过了一个多月,有天回家,天叫我又碰见了他。我忙上去道谢攀话,一问才知道,他是逃荒来的,想学门手艺,却没人肯带他。我一听忙说,我这修砧头的活计,虽说低贱了些,却并不如何累人,只要手脚勤快,三两口人还是养活得过。”   那壮妇听了,歪着鼻子,狠狠撇了撇嘴。   孙老汉装作没见,继续说:“他听了,心里极愿意,但那脾性却犟拐拐的,不肯说出来。我又问他住哪里,他说和同乡赁了小半间房挤着睡。我忙强拽他来了我家,就让他住那间空屋,跟我学手艺。他却执意要把吃住钱算给我。我说你救了我女儿一条命,住破草檐,吃些清汤糠菜,还要算钱?他不大会说话,只是不肯。我怕他走,只好应允了。直到这个月,他都照月给我一贯钱。我哪里肯用,都替他收着。”   “清明那天,他走时没说什么?”   “只说去会同乡。对了,他同乡里有个叫乌扁担的不是善类,是不是那个乌扁担又做出些歹事,牵连到田牛了?”   “这是公事,暂时不能透露。”   范大牙见他毫不知情,看看天要晚了,而且一说话嘴唇便会碰到门牙缺口,疼个不住。他便起身告辞,孙老汉送他到了院门外,眼里满是担忧。范大牙却只能装作不见,他实在没有多的心气去照管这些。   暮色渐浓,他忍着牙痛,沿着蔡河快步往回赶,心里不知怎么,又暗闷起来。   第五章 彩画   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   ——苏轼   典如磋请来了开宝寺僧人设坛做斋、诵经礼忏。   大嫂胡氏和使女阿青扶着于燕燕避回到后头。其实于燕燕哪里需要扶,大嫂和阿青也只是做做样子,进了西院,两人便撒开了手。大嫂盯着她问:“燕燕,你莫不是惊坏了?哭也不哭,一滴泪也没有。莫说公公直瞅着你,极不乐意,那上百徒子徒孙,也都瞧着呢。”   “大嫂,我倦得很,你让我歇歇。”于燕燕涩涩一笑,连说话的气力都没了。   “那你歇着吧。”大嫂似乎有些着恼,丢下她,转身和阿青一起出去了。   于燕燕怔望着这个小院落,顿时觉着这里黯如灰梦,哪里再有丝毫家的亲熟?丈夫典如琢画室的房门开着,里头一片幽寂,连房子都死了一般。她不愿再瞧,慢慢走进了卧房。里头也昏昏暗暗,透着幽冷。只有窗边那张桌子映着亮光,她走过去坐到了绣墩上。桌子上摆着娘家陪嫁的铜镜、螺钿首饰盒、唇脂牙筒、铅粉盒、画眉墨盒。唇脂和铅粉上个月快用完时,她让丈夫替她买些回来。走之前她反复叮嘱只买染院桥香粉顾家的三品脂粉。傍晚丈夫回来,买的竟是一品的。她心里虽喜欢,却嫌贵了。丈夫却随口说了句“你该用一品的”。说这话时,他背转了身,瞧不见神情,语气也似往日一般平淡。但那是成亲以来,丈夫头一回赞她。她当时好不甜喜,特地洗了脸,细细涂抹了那唇脂和铅粉,让丈夫瞧。丈夫却只略看了一眼,淡笑着说了声“好”。那天她格外欢喜,缠住丈夫问:“究竟是脂粉好,还是人好?”丈夫却避着她,只应了句“都好”。   这时回想起来,她仍不知丈夫当时是真赞,还是应付。在家里时,她二哥和四哥都嫌妻子不合意,平日夫妻说话时,难得正着瞧一眼,话也能短则短,能不说最好。为此,她常护着两个嫂嫂,和两个哥哥理论。她反复回想丈夫那语态笑容,似乎和两个哥哥有些像,却又有些不像,她辨不清。   她忽然很伤心,人要婚姻做什么?两个全无相干的人,忽而就住进一间屋、睡在一张床。你不知我心,我不知你心。像是背靠背被捆在一处一般,谁也看不清谁的真面目,恐怕到死都是一对陌生人。   她伸手挪过铜镜,望向镜里的自己。她原本生了一对笑眼,眼睑微弯,眸子清亮,时时瞧着都满面娇甜欣悦。可这时,镜里那个女子似乎忽然间长了几岁、瘦了几分。眼角眉梢的甜悦全然不见,神色间透出一些苦寂。她顿时怔住,自己不但不认得丈夫,如今连自身也认不得了。遍体一寒,一阵酸辛委屈顿时涌了上来,又夹着些惊惧。她忙移开眼睛,站起了身。   这时,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一听到那脚步声,她的泪水顿时涌了出来,是三哥,最疼她的三哥。   她忙奔了出去,果真是三哥于仙笛,穿了一身素服,身材清瘦,面容端朴,颔下一缕短须。她全然忘了避忌,也顾不得旁边还跟着那个仆妇阿黎,如同幼时一般,奔到三哥面前,扑进他怀里大声哭起来。三哥先还有些顾忌,但随即伸出双手揽住她,如同当年一般轻轻拍抚。   许久,她才止住了哭,和三哥一起走进正房,在那张黑漆梨花木雕花方桌边坐下。阿黎来时手里提着只青瓷茶壶,她从桌上茶盘中取过两只定窑白瓷莲花盏,给两人各斟了一杯,而后轻轻放下茶壶,转身出去了。   于燕燕等阿黎出了院子,忙急急说:“三哥,你得帮我!你得帮我去查查,昨天他去了哪里?会过什么人?为何回来就自尽了?”   张用骑在驴子上,一阵一阵地笑。   阿念追上来不住问:“张姑爷,你笑啥?是不是见了那个何扫雪,乐得心尖痒颤?她样貌瞧着虽然比我家小娘子稍稍强半厘,可她的嘴唇也太薄了些,刀削的一般,哪里及得上我家小娘子那小嘴儿?人都爱拿樱桃比美人的嘴,我也见识过许多美人的嘴,除了我家小娘子的,哪个真像樱桃了?不是挤扁的荔枝,就是水泡的杨梅。那个何扫雪的嘴,更是了不得,薄得那样,涂了胭脂的扁豆一般……”   张用却听而未听,心里一直在琢磨何扫雪设的那个谜。   何扫雪说彩画行当头几家,每一家都会有人自杀。何扫雪是个极清冷的人,便是达官显宦去访她,她也只是浅笑礼待,从来不会像其他同行一般施尽媚术。至于那些豪富大商,她更懒于应付。因此,那些人也大多丧了兴致。汴京“念奴十二娇”中,素兮馆生意最清淡,何扫雪却似乎毫不介意。她这样的女子,自然不会轻易顽笑,更不会跟张用戏耍,她说的应该不假。但那彩画行几家一起自杀?张用忍不住又笑出来。   “张姑爷,你又笑!”阿念有些恼,“我家小娘子至今寻不见,你却去瞧妓女,瞧完了还笑个不住!”   “阿念莫急!咱们这就去碾玉典家,去见典如磋;典如磋和李子树最好,见了他,便能打问到李子树的下落;找见了李子树,便能知道那个银器章和宣主簿的下落;知道了这两人的下落,便能寻见你家小娘子了!”   “不是我家,是你家未婚妻子!”   “好好好!”张用随口应着,心里却继续琢磨何扫雪设的那谜。   他虽爱各样工艺,却对彩画并无多少兴致。彩画是给房屋楼阁绘饰彩图纹样,像是给屋宇穿上彩装一般。张用从来懒得花半点心思在衣饰上,避寒还好说,遮羞他则只觉得可笑,有时夜里兴起,他索性脱光了出门,在月下长街上畅走。因此,哪里会对彩画经心?   不过,好友李度醉心于楼阁营造,于彩画极讲究,他也跟着听闻了许多。最初,古人只是用丹朱矿料或黑漆桐油涂于梁柱上,是为防腐防蠹。这一条张用倒没有异议。及至春秋时,各诸侯国渐兴奢华之风,有了丹楹刻桷、雕梁画栋之雕镂彩饰。从这里起,张用便有些厌了。   不过直至隋末唐初,彩画主用红白二色,所谓“朱柱白壁”,只在斗拱、天井等处绘饰云纹、龙纹、锦纹,倒也还算文质相成、繁简得宜。中唐以后,彩画渐趋繁丽,兴起团花、连珠、莲瓣、卷草等纹饰,并且遍满枋柱,称为“遍地华”。张用当时听了,随口便叫它“遍地华不住”。   在张用瞧来,这世间万事,只要奢心一起,便再难停住。他曾细观过对街一个妇人。那妇人生得倒也不丑,只是嫁的这户人家以修幞头帽子、补角冠为生,衣食营生只粗粗过得。前二三十年,文士雅客们纷纷效仿苏东坡所戴乌角巾,中间一个黑漆纱罗高方筒,外围左右各附一层矮壁,戴时一棱向前,露出筒角,叫作“东坡巾”。这十来年,世风渐奢,民间稍有家底的男子也开始兴仿。那妇人的丈夫趁机仿制这东坡巾,赚了些银钱。那妇人起先朴朴淡淡,从不描眉涂脂,家计稍稍宽裕后,先开始抹些唇脂;脸上只两片嘴唇艳红,太豁眼,便又学人描眉;黑眉红唇底下却是一张粗面皮,极不衬,便又开始涂面脂;脸鲜靓了,得些钗环头饰配着才相宜;头美了,便要些好衫裙来映衬……几个月后,这朴淡妇人变作了一个美艳女子。原先做活儿时,身手爽爽利利的,这时却变得娇娇款款的。她丈夫的脸却一天黑似一天,常听他背地里咒骂苏东坡。   彩画到了大宋,因世风大变,一改唐代宏壮奢丽,渐次养成精雅鲜丽之风。用色以青、绿、朱三色为主,辅以黑白,间用金黄褐紫。绘饰也日益精细,仅纹样便有一百多种。又依照品级演化出彩画七门,分为五装二刷:五彩遍装、碾玉装、杂间装、青绿装、解绿装及丹粉刷和黄土刷。   按品级,五彩遍装最高,只有皇宫才能绘饰。但论技法高妙,当今又属碾玉装典家最高。尤其是典家长子典如磋,自幼习画,技艺精妙。他原本立志要进御画苑做画待诏,可惜机缘不到,屡试不中,只得回到祖传本行。碾玉装以青绿为主,善用深浅叠染色晕,又以白色衬边。远望去,如同白玉青碧一般。典如磋以画艺绘梁栋,自然远比一般匠人高妙许多。经他所绘之屋宇殿阁,莹润鲜明,清丽雅逸。尤其那些写生花枝纹样,鲜活如生,因而名列汴京“天工十八巧”。何扫雪的素兮馆翻新彩画时,便是请了典如磋亲自绘饰。   李度最器重典如磋画艺,自己所造楼宇,多半都是由典如磋来绘饰,两人是多年挚友。只是典如磋自负画艺,为人有些清高,脚踏尘土,眼望青云,从来瞧不上同行。张用笑他是啄木鸟叮旗杆,认错林子选错树,为此,典如磋曾大大恼怒过他。若说自杀,他那性情,倒也不意外。   张用好奇的是,犄角儿和阿念去银器章邻居那里打问到,典如磋起先也为《百工谱》,去章家按期赴会,上个月十一以后便再没去过,不知道其间有何原委。   典家在西外城汴河金梁桥边,不一时便到了。典家世代以彩画为业,甚有根基,宅院虽比不上高官富商,却也院宇宽敞,厅堂齐整,在一般民居中,算上等之家了。到了那宅院门前,张用跳下驴子上前拍门。半晌,一个胖仆妇开了门,以前见过。这胖妇往常爱穿些花花缭缭的衣裙,今天却一身白布素装,神色瞧着也不似往日那般和气。张用心里暗诧。   “胖嫂嫂,典大可在?”   “出门去了。”   “哦,没死?他去哪里了?”   “不知道。”   “典二呢?”   “殁了。”   “殁了?何时?”   “上个月。”   “因何?”   “不知道。”   “自杀?”   “嗯……”   “原来应在典二身上了……”   牛慕睡在书房的那张小竹床上,被母亲大声唤醒。   “蠢儿,快起来!你媳妇不见啦!”   “她去哪里了?”牛慕许久没有醉过,头疼欲裂,勉强睁开了眼。   “你问我?你灌饱了尿水儿,便该在外头躲一晚,偏生要回来。回来又说出那些割心拔舌的话来。莫说是她,便是个猫儿狗儿,挨了这般歹话,也要挣跳得远远的。你赶紧起来寻去。”   “那是她该骂,我忍了许久了。”牛慕想起昨夜,心里后怕,却不愿服软。   “该骂?你个忘恩负心货!我们母子身上一丝一线,肚里一米一菜,哪样不是她挣来的?你爹在时,我们穿过哪样、吃过哪样?你瞧这两个月京城物价涨上了天,邻居们个个都在叫苦,咱们却照旧该吃肉吃肉,该穿绸穿绸,哪里短缺过一些儿?”   牛慕再对不出话来,背过身,闭起眼,缩在被子里。这床褥、被子、枕头,连同这间书房里其他物件书籍,也都是宁孔雀成亲后给他新置办的。布置完后,宁孔雀唤他进来瞧,笑着跟他说:“其他的,你都莫分心,只安心读书就好。便是考不中也不怕,我听人说‘天地君亲师’,这师也是至紧要、至尊贵的。若考不中,你就招些小学童,在这里教他们读书,能教出几个进士来,也是件大功业。”   宁孔雀不识字,连她绣过许多回的《心经》,也只知字形,不知其意。她曾央牛慕给他读解过,也只听了个囫囵。她却喜欢瞧他写字,听他读书。又怕搅扰他,每当他读书时,她便将绣架支在书房窗外,边听边绣。还说,听着他读书,绣的花纹都似乎多了些雅气……想起宁孔雀那语态神情,牛慕心里如同群蚁在咬一般,慌乱如麻。他娘仍在床边叨骂,催他去寻。他不由得一恼,翻身坐了起来:“成成成!我这就去寻!”   “饭已经给你煮好了,你赶紧洗脸漱口,吃饱了就去。我寻思她一定是回娘家去了,你便是跪烂了膝盖,也把她接回来。”   他听了越发焦躁,趿了鞋子愤愤离开书房,一瞧院子里,少了个人,四处竟顿时变得静悄悄、空落落。他转头走进自己和宁孔雀的卧房,里头也幽暗冷清,像是许久没住过人一般。他忙走到柜子边,打开里头那只钱箱,见里头三锭银铤、三贯多铜钱——宁孔雀只拿走了一小半。家用的钱日常都放在这里头,他若用钱,便从这里头取。他娘那里,宁孔雀按月另给一些零用花销。剩余的钱,宁孔雀都锁在床底下一只铁箱里,每凑够一百贯,便拿去解铺里放债生利。牛慕并不清楚宁孔雀绣那孔雀缎能挣多少钱,只听宁孔雀说过,生的钱息已足够每个月的用度。他忙转身趴到床边,低头去瞧那只铁箱,箱子锁着。他伸手推了推,有些沉,宁孔雀并没有拿走这里头的钱。他顿时瘫坐到地上,定定望着那只铁箱,心也瘫作泥一般。   其实,他早已知道自己百无一用,他也想自振自救,但就如他拼死了力也提不动一桶水,而这命远比一桶水更重。败过无数回后,他再无心力,每天只能装出读书的样儿,做给宁孔雀看,其实早已一个字都入不了心。唯独孔子骂弟子宰予那句“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只要读到,他都异常刺心,便将那行字用墨涂去。可一行黑墨越发刺眼,真如发黑的朽木粪土一般。他索性将那一整页都撕净。然而,每读到那里,心里仍然一紧,像是杀了人埋在必经之路上。后来他连《论语》也不敢碰了,偷偷丢到了水沟里。   他怔了许久,他娘又在外头催他。他闷应了一声,想爬起来,一眼瞧见铁箱边摆着一双绣鞋,牛皮底子,绿锦面,尖翘玲珑,鞋面上绣着一朵牡丹,是宁孔雀自家绣的。那牡丹娇丽鲜妍,就如宁孔雀一般。   他眼里顿时涌出泪来,自己全然配不上这样一位好女子,她早就该走。只可惜,成亲三年,自己半分用处都没有。好歹也该替她做成一件事,帮她把姐姐宁妆花寻回来,也算是临别谢礼吧。   他用袖子抹去泪水,站了起来,转身朝外走去。   第六章 大板牙   投棋勿逼,逼则使彼实而我虚。   ——《棋经》   程门板好不容易才拖住那只焦船,没让它沉下去。   可船舱里已经积满了水,那五具尸首也全都浸泡在水中。只要一松手,河水便会涌进船中,他两脚踩在河泥里,扳住焦黑船舷,小心往下按,想把船里的水排出来些。正在忙乱,岸上忽然传来一个声音:“程介史!”   他扭头一看,是将才跟着坊正的那个小厮,身边还有个中年汉子。程门板脸顿时涨红,自己这么些年尽力防着在人前丢丑,却偏生被人瞅见这狼狈相。但这焦船物证比颜面更要紧,他忙喝叫:“快来帮忙!”那两人应声奔下岸来,顾不得泥水,一起把住船舷,将船身扳倾斜,放出里头的积水,船重新浮了起来。程门板又让那两人一起用力,将焦船半拖上岸,放稳后,这才放了心。   他松开手,用手背抹去满头汗水,不住喘着气,眼睛却盯住那小厮,见他并无异样,这才暗暗大松了口气。   那个跟来的中年汉子却来回瞅着那只焦船,连声惊呼:“这是我的船!这是我的船!”   “哦?”程门板望向那小厮。   小厮赶忙解释:“这人叫张六,是个船户,家里有只小游船,常日载客人在这五丈河上游赏。前天一个客人租走了他的船。他听人说了这焦船的事,忙去见坊正,坊正让我赶紧带他来认一认。”   “张六,这真是你的船?”程门板忙问那汉子。   那汉子回过头,满脸惊异,不住点头:“这拴锚的绳索上有三个结,是我打的,还有船板边这个小坑,是上个月有个客人非要自己撑船,不小心撞到岸边水里头一根树杈,顶破的……”   “租你船的是什么人?”   “不认得,是个客人。前天傍晚,我送走一伙儿游河的客人,刚把船泊到岸边,一个人走过来说要租船。那人年纪将近三十,左边眼珠子发灰,也不动转,似乎是个死眼珠,面相瞧着有些凶。他穿了件半旧布衫子,不像个富贵人。我便说我这船租一趟得三百文钱。他说不是租一趟,是租一天。我说租一天至少得八百文钱,他说成,问我押多少钱。我听了有些纳闷,忙问他,客官不要小人撑船?他说不用,他会撑船。   “我忙说给他听,我这船是二百贯买来的,虽说已经七八年,有些旧了,可至少也值一百贯。往常也有客人租整天,也不愿外人在船上,不过都是些官宦富商。若是熟客,便不需押钱,若是头回买主,便押一百贯。那人瞧着虽穷,听了却似乎浑不当事,当即从背的一个旧褡裢里取出了一锭五十两的大银铤。我惊了一跳,这两年,造假银假钱的极多,他模样瞧着又有些古怪,莫不是来诓骗我?   “我接过那银铤,掂了掂分量,又用牙狠咬了几口,仔细查验了几遍,瞧着不像假银。我仍不敢放心,让那人跟我一起去银铺验验。那人瞧着不情愿,却也没说话。我引着他到了街市那边的一家银铺,求里头的经纪帮着验过,果然是真银。我这才放了心,把船交给了那人。那人上了船,钻进船篷,坐在里面,似乎在等人。天色晚了,我便也回家去了,一路回头瞧过几回,都没见人上那船。后来如何,我便不知道了。不过,一晚上,我心里头始终有些不安生,可哪里知道那人果然不是善货,竟做出这等事来!五十两银子如今哪里买这么一条船去?”   “这船上那壮年男子是不是那人?”程门板指着船舱问。   那船主怯怯瞅了瞅,半晌才说:“看身形,似乎是……”   程门板忙走到船边,扒着船舷,伸手将那具没被烧的壮年男尸用力扳转过来。一眼之下,惊了一跳,那男尸左胸口插了一把匕首,正刺中心脏,血浸了一大片。   那船主在一旁怪叫了一声,随即嚷道:“就是这人,租船的就是他!”   程门板忙又伸指扳开那尸首左眼皮,眼珠果然发灰,坏死已久。   胡小喜骑着驴子来到蔡市桥边那条巷子里,已近傍晚,人户的门都紧闭着,满巷斜阳金光,极安静。   他正想寻个人打问银器章家,却见一个老者扒在一座宅院大门前,透过门缝向里张望。那老者听到驴蹄声,慌忙转身,朝胡小喜瞅了一眼,随即装作无事,背着手走到对面一座小院,推门进去了。胡小喜一眼瞧见那老者的耳朵生得奇异,耳扇上翘,又尖又长,猫耳一般。他顿时想起,昨晚阿念在路上跟张用说,银器章家对门住着个老汉,生得像夜猫子一般,最爱窥探人家动静,人都叫他胡老鸮。应该便是这人,自己正想寻他。   他忙跟过去下驴敲门,刚才那老者开了门,见是胡小喜,有些惊疑,又略有些慌。胡小喜一见他那双耳朵,再配上这对鼓瞪的老圆眼,笑癖发作,顿时噗地笑了起来。那老者越发吃惊,继而恼怒起来。胡小喜拼力想忍住,但这笑一旦喷开,哪里收得住?笑得弯下了腰。那老者惊望了半晌,砰地关上了院门。胡小喜再无顾忌,索性靠着那门,坐倒在地上,尽兴笑了一场。   终于歇止后,他才沮丧起来,迟早有一天,这前程要被自己笑掉。不过他随即又想起张用所言:“笑就笑,哭就哭。天生一个自在人,何苦自缚百千绳?”也是,虽说自己这笑癖是个病症,但比起其他病症,算是大福分了。总比范大牙强许多,龇着那对大板牙,整日心事重重,嘴不敢大张、话不敢多讲。我哪怕因这病症笑死了,也是一场快活。   想明白后,他心里顿时通畅,爬起来拍掉屁股上的土,整了整衣帽,又去敲那门。开门的仍是那老者,满脸惊怒:“你、你做什么?”   “我是开封府左军巡使手底下的,左军巡使大人命我来查问一些事情。”   “啥事?”老者有些慌怕起来。   “你知不知道银器章家在哪里?”   “就在对门不是?”   “他家的人都不见了?”   “嗯,清明那天不见的。”   “这两天再没人回来过?”   “他家那个使女阿翠回来了。”   “哦?啥时间?”   “将才。”   胡小喜大惊,忙转身快步走向对门,抓住门环用力叩响。半晌,门才开了,只开了一道缝,里头露出一张年轻丫头的脸,年纪二十左右,宽脸庞,一双水亮大眼睛,眉毛柳叶一般,头上戴着一顶油黑特髻,穿着件绿绢衫子,瞧着竟有几分大户人家闺秀气,只是眼里闪着些惊疑。   “你叫阿翠?”   “嗯。”   “我是开封府官差,这几天你去哪里了?”   “回家养病去了。”   “你家主人去哪里了?”   “不知道啊,我回来一个人都不见了。官差大哥,究竟出啥事了?”   “你不知道?你认得一个叫江四的泥炉匠吗?”   “江四?不认得。”   “真的?”   “嗯……你说的是那个泥炉匠?”   “你认得?”   “说不上认得,我主家厨房里头那炉灶时日久了,烟熏得满处都是黑灰。正月间开始,又要宴请‘天工十八巧’,便让管家寻了个泥炉匠来重新刷整。我去厨房时,见过两回。不过,那泥炉匠蹲在灶台边,只瞧见后背,没见脸面。”   “这么说你不认得那人,没和他说过话?”   “生里生分的,又是个男人,我咋能跟他乱说话?”   “你那张角上绣了石榴花的绿绢帕子呢?”   “绿绢帕子?哦,那张绿帕子,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到处都寻不见。”   “什么时间丢的?”   “上个月月头?那帕子咋了?”   “你家在汴京?”   “我是主人家家生的奴婢,原先我跟我爹娘都在大名府大娘子跟前服侍,前几年爹娘都过世了。我家主人来汴京讨了二娘子,说我手脚轻便,让我跟了来服侍二娘子。我爹当年认得一个造车子的匠人,他们结拜了弟兄,又让我认了义父。我义父母前年搬来了汴京,住在城南,我就把那里当成了家。前几天身子不好,我告了假,去义父母家里养病。今天回来一瞧,主人家竟空了,一个人影都不见。我问过对门胡老伯,他也不清楚。这么大一个宅院,只剩我一个,好不怕人,我连屋子都不敢进,一直站在前廊边……”   胡小喜听了,心里蒙怔怔的,看来张用这回猜错了。他见阿翠大眼睛里急出泪来,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忙从怀里抽出一张帕子,要递给阿翠,可一看那帕子,已经用了两天,满是汗污,慌忙又收了回去。阿翠瞧见,噗地笑了出来,眼里闪出感激。   胡小喜心里一颤,也嘿嘿笑起来。   范大牙牙齿缺处一阵阵作痛,心里更是一阵阵懊闷。   白跑十几里地,去查独眼田牛,一丝信息都没捞着,反倒摔缺了牙齿。回去途中,他先绕路去了西城梁门外的建隆观。他听人说,建隆观里有个于道士,在东廊卖齿药,极灵验。范大牙赶到时,天色已经发暗,进了建隆观,却见许多人排在东廊。有个老道士坐在廊下一张方桌边,正替最前头一人看牙,应该便是于道士。他排在最后,远远望过去,一眼瞅见那于道士竟也龇着两个大板牙,和他的极像。他心里猛地一撞,既有些亲,更有些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甚而涌起一个念头:难道这人是我爹?可就在这时,排在他前头的一个妇人回过头,朝他这里望了一眼,那妇人也撅着一对大板牙。范大牙见了,心里一阵气苦,这遍天下龇着大板牙的人,怕是上千上万,你见一个就乱认爹,成个什么了?若让人知道,还不被嘲死?   他垂下头,越发沮丧起来。等了许久,才终于排到了他。他望着那老道的大板牙,甚而有些怕拒,想转身走开。才一犹豫,那老道抬头望过来,一眼瞧见他的大板牙,也是微微一愣,但随即问:“磕的?”他点了点头。老道让他坐到身边一只旧方凳上,凑近来瞧,那对大板牙就在他眼前白森森地晃。范大牙只在镜子里瞧过自己的大板牙,从没这么近看过别人的,看得心里一阵阵发悸,却又忍不住地想看。那老道似乎觉察了,嘴皮用力一包,遮住了自己的大板牙,随即转过头从身边木箱里取出一个青色小瓷瓶,抖了些许灰白药粉在一个白瓷盅里,又取过桌上一只白瓷酒瓶,倾了些酒在瓷盅里,用竹签搅匀,递给范大牙:“喝了它,莫咽下,含在口里。我再给你三天的龙骨粉,回去也用酒兑了,含一刻时再吞下去。总共四十文钱。”   范大牙刚喝下那药水,一听这耳屎般一点药,竟要这些钱,险些喷出来。但瞧着那老道冷冰冰的眼、贪傲傲的大板牙,只能忍住火,从钱袋里数了四十文丢在桌上,又看了一眼老道那对牙,心里越发恨大板牙了。老道用草纸包了一小包那药末,只比指甲盖子略大些。范大牙拿了小药包,气呼呼转身离开了。好在那药水含在嘴里,清凉凉、麻酥酥的,牙疼果真轻了许多。   他家住在新郑门外。他娘当年被父母逐出家门后,肚里怀着他,寄住在观音院里,跟里头的姑子学做特髻。用金丝、银丝绷出个小山型髻篷,再用发丝或黑马尾编梳成发髻模样,上头插簪子、饰珠翠。妇人买去戴在髻顶上,既能笼住头发,又可妆成高髻,因此极风行。观音院的特髻都是卖给富贵人家。他娘听说南方有一种皂罗特髻,是用细篾丝绷篷子,外头罩的是黑丝罗,虽不及特髻,远看却也有些仿佛,而且价钱贱很多。他娘便动了些心思,裁了几尺黑丝罗,试着做了几个,果然不差。   那时他娘已生下了他,他又好哭,寺里要清静,不能在观音院久住。他娘便离了观音院,用攒的工钱,先在城郊村户里赁住了两年,自己织造了皂罗特髻拿去街市上卖。等积蓄了些钱,便在新郑门外街边赁了一小间铺子,专卖皂罗特髻。起先买的人不多,她又加力用心,尽力做精做细,那些寻常人家的妇人渐渐都愿意来买了。辛苦了十来年,总算将那间铺子,连后边一小院住房都典买了下来。   范大牙到家时,天已经麻黑,铺子门开着,门里亮着油灯光。娘自然是仍在灯下编特髻。望着那昏弱灯影,他眼睛一阵发酸。娘被那个大板牙薄情书生害得,独自苦挣了这么多年,这两年鬓边已经有了白发。生了个大板牙的儿,偏又没本事,至今没法让她过得清闲些。   这一伤感,牙又疼了起来,他怕娘看见又要叨念担忧,便站在铺子边的大柳树下,等疼劲儿过去后,才走进了铺子。他娘并没在里头。墙上、左右两排柜子上都摆满了各色特髻,靠里那张方桌上,那盏粗瓷油灯盏孤零零亮着。他有些纳闷,正要去后面,他娘却走了出来。   一见到他,他娘立即高声嚷道:“儿啊!他来了!他回来了!”   “谁?”   “你爹!你爹他回来了!”   他顿时惊住,再看娘,全然变了个模样,常日间都是素素净净的,这时却戴了顶自家制的特髻,上头插满了珠翠。脸上搽抹了厚白脂粉,嘴巴艳红,眉毛也描得浓黑斜挑。身上穿了件过节才穿的桃枝纹蓝绸锦边半臂褙子。   “傍晚,我正给一个妇人选特髻,他忽然就走进来了!我先还没留意,再转眼一瞧,竟是他!你爹!他虽老了一些,留了须,可那面貌仍没变,尤其那对眼睛,跟你一模一样,只是身量比你略高略胖一些。我赶忙减了十文钱,催走了那个妇人,而后就哭了起来。你爹走到我跟前,连声跟我说他对不住我。可这些年他从没忘记我。他说他回到淮南也艰难,苦熬了许多年,才算寻到件好营生,在淮南东路安抚使府里谋了个幕职,这几年才算挣了些家底。上个月他奉命来京城公干,遇到个人,刚巧是你外祖家的邻居,从那人口中他得知了我的下落,立即赶来了这里。他说自己虽娶了妻室,却只生了两个女儿,并没有儿。他要我带了你,跟他一起回淮南。他急着要见你,可又有公事,实在等不得,才走了。你若早一些回来,就能见着你爹了!不过,他说了,明天还要来,让你傍晚一定在家里等着。儿啊,你心里觉着如何?”   范大牙却早已呆住,身子一直在打冷战。   宁孔雀不知道该去哪里。   家她不想回,姐姐、姐夫都不在了,只有父亲。那个老父亲从来只会闷头做活儿,世事上能忍则忍,能让则让。这时回去见他,只会让他越发没了主张,胡忧乱叹。至于姐姐,该问该寻的都已经问寻过了,如今也只能看老天的颜面。何况自己已经疲累之极,再没有气力去做什么。   自小她就有定主意,更有一股子不服输的气性,觉着凡事只要肯用心思和气力,总能做得好、办得成。可这会儿,她忽然觉着自己败得一丝不剩,而从前那些胜,也不过是硬撑着口气,强顶着。像是拿冰柱子做房梁,节气一到,便碎成几段,化得不见。   她拎着包袱,也不看路,任由自己茫茫然走。不知走了多远,竟走了一整天。傍晚时,实在累得走不动,朝四周一瞧,已出了东城,来到汴河虹桥边。路旁传来一阵饭菜香,她才发觉自己又饿又渴。抬头一瞧,是十千脚店。她便走了进去,店里伙计迎了上来,见她独自一人,略有些诧异。她也不管,沿着木梯上了楼,见梯口西边那间小阁没人,便走进去对着汴河坐了下来。心想:在这世上活了这些年,时时处处,都在顾虑身边亲人,啥时节痛痛快快自顾自活过几天?   她从袋里取出一锭银铤,搁到桌上,望向跟进来那个伙计:“头等酒菜,上!”   那伙计越发诧异,却不敢说,忙应了一声,赔了个笑,咚咚咚下楼去了。她呆坐了半晌,咚咚咚,那伙计又飞快上楼,左手一个红漆托盘,里头是官窑青瓷梅花纹酒瓶、酒盏、汤匙和一双象牙镶银箸儿,右臂自手至肩叠着五六只琉璃碧棱菜碗。啪啪啪,顷刻间便摆好在桌上,他又偷觑了一眼宁孔雀,小心说了声“这位娘子请”,说着小心带门出去了。   宁孔雀盯着那些菜碗,的确都是精贵菜肴,花炊鹌子、鸳鸯炸肚、五珍脍、炙獐脯……然而,她却没有一丝胃口,即便她最爱的鹌子,这时瞧着也如草秆树棍一般无味。她不由得悲笑了一声:你一直抱怨不痛快,这时由你痛快,你却晒干的瓠瓜一般,心都枯了。   她怔坐了半晌,抓起那瓷酒瓶,也懒得斟,对着瓶口,径直灌了一大口。那酒清冽劲利,直刺脑顶,似乎是御库内造的流香酒。她觉着痛快之极,喘息片刻,又猛灌一大口。没用多时,一瓶酒便已喝尽。她也浑身如烧,头晕心跳,再坐不住,趴伏到桌上。匙盏被撞落在地,跌了个粉碎,她却已经昏然不知。   第七章 入神   夫万物之数,从一而起。   ——《棋经》   于仙笛坐在金梁桥边一间茶肆里,一直望着典家的巷口。   方才他去典家祭奠妹夫典如琢,见了妹妹燕燕,燕燕哭着求他,要他查明白丈夫为何要自尽。其实,即便燕燕不求,他也极想知道其中原委。他只有这一个小妹,父母替燕燕相亲时,他一直暗地里旁观,其中有几个,父母都相中了,他却觉得不妥,忙极力劝止。直至相看了典如琢,他才觉得门第、样貌、性情都般配。即便如此,他仍去典家周围仔细打问了一番。   典家不比一般匠户,是彩画世家,皇城里一半楼阁都由他家翻新重绘过,见识自然不俗,家风里养有几分清贵气。而且典家虽然门徒众多,家室却不大,只有两个儿子。老父亲典白玉常日笑呵呵的,脾性极随和,人都唤他“笑佛”。长子典如磋一支妙笔早已名扬京师,为人也清雅不群。至于次子典如琢,于仙笛曾暗中细瞧过,有两样让他极中意。   当今宰相王黼得势后,家里养了一班歌女乐伎,去年派人去于家选买了几十件乐器,于仙笛送乐器去丞相府时,典家兄弟也正在那里重新绘饰厅堂。于仙笛见典如琢踩着高梯,一手托碗,一手执笔,正在一处栱木外端眼壁上绘图。那眼壁大略呈“几”字形。其上彩画以粉白为底,深青、浅青迭次晕边,边缘用白色晕衬一道,最外又用深绿勾边。一眼望去,恍然微凸,真如一方碧影青晕的白玉。于仙笛这才明白“碾玉”二字的由来。典如琢正用细笔蘸着草绿汁,在中央白底上细细描画,是细密枝条卷曲盘绕成海石榴花。那壁眼只有人脸大小,典如琢也只绘出大半朵,枝叶却已经有上百条,密密丛绕,却没有一丝轻忽紊乱,尽都圆妙舒展,鲜绿如生。于仙笛从未细看过彩画,那时才惊叹彩画工艺竟然繁细精妙至此。   而更令于仙笛赞赏的是,他正在仰头细赏,一只花斑雀忽而飞落到典如琢头顶栱木上。于仙笛一惊,怕那鸟扰了典如琢,乱了笔墨。谁知典如琢却浑然未觉,仍全神贯注勾画枝叶。于仙笛自幼学制琴,也曾苦练多年,虽然技艺门类不同,其理则一。他深知,学一门功夫,才分尚属其次,最难在于入神。   生如闹市,艺似闲庭。世人尘心杂乱,神志难宁,犹如身处闹市之中,哪里能专注一艺?若不能专注,便永难入门,更何谈深造?唯有心志专一者,才能踏入门庭。入到其间,又得关门闭户,与世隔绝,才能神气完足,潜心修习。许多人耐不得那静寂,入而复出,半道而废。唯有入神者,方能忘怀尘世,一心潜入。就如庄子所言捉蝉人,身如枯根,臂如槁木,万物之多,唯知蝉翼。如此用志不分、一凝于神,才能练得一项绝技。   此外,于仙笛更有一处自家体悟,外人瞧着,这学艺如同囹圄受刑,太苦太难。而入神之人,心得其美、神游其妙,如同嗜饮之人醉心于酒,乐且不尽,何来苦累?因而,学一门艺,全凭一个缘字,投缘便能得其乐,尝其乐,便易于入其神,才气、灵气亦随之而来。若不投缘,便是苦修百年,也只是个死心匠。   于仙笛见典如琢能如此入神,心中大为快慰,入神之人,往往心思专一,燕燕嫁给他,烦扰也要少许多。   还有一桩是件小事。于仙笛随后又到典家附近打问典如琢为人,却又不好问他家近邻,怕日后说出去不好相见。他便来到金梁桥这家茶肆,装作闲谈,向店主打问。店主说典如琢为人忠谨,事父兄极孝悌,只是话语少些。正说着,典如琢骑着驴子出了巷子,这时正巧一个妇人带着个三四岁大的孩童走了过来。那孩童顽皮,挣脱了妇人的手,跑跳到前头,不小心摔倒在典如琢驴子旁边,顿时哭起来。典如琢原本无干,他却勒住驴子,跳下来扶起了那孩童,瞧了瞧他的小手,又替他拍了拍灰,见那个妇人奔过来,便留下那孩童,翻身上驴,转弯儿走了。那妇人在后头高声道谢,他却头也没回。   目睹这桩小事,于仙笛越发放了心,能善及孩童,此人值得托付。于是他在父母面前极力促成了这桩亲事。   成亲后,于仙笛和这个妹婿单独对谈过几回,典如琢话极少,问他才会答言,不问便静静坐着听人说,略有些清冷。于仙笛去看望燕燕,燕燕也抱怨丈夫性子太闷,从他嘴里讨句话,比讨金子还难。于仙笛当时听了,并没在意,反倒笑着劝妹妹说,这是君子言贵、清士心淡。谁知道,成亲还不到一年,典如琢竟自尽了,害得燕燕如此青春便失了依怙。   将才离开典家时,于仙笛抽空跟典如磋说了两句,典如磋也嗟叹连连,不知自己弟弟为何竟会自尽。于仙笛这才后悔起来,言少之人往往心事重,更不轻易表露,心里易积压负重。不知典如琢究竟遭遇了何等繁难之事,竟让他厌世轻生?   他坐在那间茶肆里,连吃了几杯茶,看看天色将晚,父母兄弟们还在家中等候消息,便起身付了茶钱。刚转身要走,却见一个十七八岁、身穿白布孝衫的后生走出巷子,正是他要等的人,典如琢的大徒弟。   他忙迎了上去:“小哥,你可认得我?”   “三舅爷!”后生忙躬身施礼,样貌纯纯朴朴的。   “我有些话要问你,咱们去那间茶肆坐坐。不知小哥贵姓?”   “我叫施庆。”   两人走进那茶肆,店主略有些诧异,并没多嘴,忙又斟了茶,随即走开了。   “施小哥,你可知道你师傅为何会寻短见?”   “这两天我也在百般思想,却一丝儿都想不出来。师傅只收了我和阿庄两个徒弟。我跟阿庄私底下一起反复回想,他也没觉察哪里不对。师傅一向话少,除了教我们手艺、分派我们活计外,难得多说一句。他在手艺上极严,略有一笔不对,都立即叫我们停手,而后示范给我们看,从来难得责骂人。我们两个对他都又敬又怕,多余的话也从来不敢说、不敢问。”   “出事那天,你们见他没有?”   “一整天我们都跟师傅在一处。上个月,浪子丞相李邦彦的妻舅在西城万胜门外买下一座宅子,请师傅给他重新绘彩。师傅带着我们两个,又从大师伯那里借了八个徒弟,从早到晚我们都在那宅子里做活儿。那天也是,一直到傍晚,天光要尽时才收了工。师傅验过我们的活计后,就让我们各自回家了,他也骑着驴子走了。”   “他回家时吃得大醉,你可知道他是跟什么人吃的酒?”   “我也正在到处打问这事。师傅常日往来交好的只有三四个朋友,昨天他们都来吊丧了。我都问过了,这一阵他们都没见过师傅。那天师傅回去时还好好的,哪晓得当晚就……我还盼着再跟师傅好好学两年,便能独个儿揽活立业了……”施庆眼睛一红,落下泪来。   于仙笛也一阵伤怀,越发纳闷,听起来,那天一切如常,典如琢为何会寻短见,难道是回家途中遇见了什么?   张用骑在驴子上,又弹响舌头,思忖那谜题。   何扫雪说彩画五装几家当头的,每家都有人自杀。其中碾玉典家无疑占首位,而典家二儿典如琢竟已真的自杀。那个胖仆妇又说不出个因由,只说一家人谁都没料到。他想进去问典家老父,胖仆妇说老主人病倒几天了。张用只得作罢,掉头去北城。彩画七门中品位最高是五彩遍装,他想去寻访五彩史家。   何扫雪在弄什么鬼戏?难道典如琢自杀和她有关?她施了什么法术,竟能让人自杀?其他彩画名家也真会有人自杀?若是真的,何扫雪为何要做出这等事?她虽然一向爱替贫弱妇女出头出力,却从来不曾听说将谁整治死,何况典如琢是自杀,什么高明能耐能让人自杀?若真是何扫雪做出来的,她为何会自己说出来,还让我猜解其中秘密?张用越想越觉得艰奇有趣。   阿念身后凿凿而言:“好好的人咋会自杀?一定是那个何扫雪使的巫术,穿一身白寡寡的衣裳,那双眼比冰还冷,一瞧便是个妖巫。说到彩画那几家有人要自杀时,她还笑了一笑,我当时瞧见,后脊背凉飕飕,一阵阵发寒。”   犄角儿小心反问:“有让人自杀的巫术?”   “你没听见过勾魂术、厌胜术?我娘说,我家后街有个婆子就是妖巫,穿件白衫裙,插根白骨簪,阴阴怪怪的,常有人半夜偷偷去她家里。还有,上一个官家,哲宗皇帝的孟皇后不是也使过厌胜术?又是烧符灰,又是扎纸人,想厌死刘婕妤。”   “刘婕妤后来不是好端端的?倒是孟皇后事情败露,被废了。她一个皇后都寻不到灵验法术,何扫雪能有那般高强手段?”   “我不跟你说了。我说的,你都不信。”   “你说的其他话,我不都信了?”   “那是从前,往后呢?”   “往后?往后该信的自然信。”   “我便知道。”   张用在前头听着,大笑起来:“两只雀儿争一虫,一啄头,一啄尾,眼斗眼来嘴顶嘴。”   两人顿时闭住了嘴,一路闷闷跟着张用行至北御街五丈河大桥,左边是染院桥朱克柔家,右边是青晖桥,五彩史家便在青晖桥那头。到大桥边时,天已黄昏,阿念避开不瞧犄角儿,望着张用说:“张姑爷,我得回去了,娘怕是一直在骂我呢。”说着便转头往左边行去,犄角儿涨红了脸紧望着她。   张用笑着催道:“呆角儿,还不赶紧跟上。当心她厌了你这两角愣头羊,去寻独角犀牛。”   犄角儿“哦”了一声,忙催驴追了上去。张用则笑着独自往右,前往五彩史家。   五彩史家祖上原是南唐宫中彩画匠,上承晚唐技艺,专攻五彩遍装。彩画七门中,五彩遍装居首,设色最富丽,纹饰最繁细,颜料也均为头等,主用石青、石绿、朱砂,精研细淘,浅深分明。再配以紫黄黑白,更间用金汁。边缘叠晕,内绘华饰,纹样有华文、琐文、云文、锦文、飞仙、飞禽、走兽等百余种。绘饰之后,楼阁奢丽耀目,纹彩焕然,通体妆裹了锦缎一般。   南唐被灭后,史家随后主李煜北迁,定居汴梁。只是太祖开国以后,崇尚俭朴,为惜民力、节财用,不但严禁宫中楼宇绘彩泥金,连皇后妃嫔头饰衣裳都不许销金。民间依照礼法制度,更是严令禁止。太宗皇帝继位后,曾命工匠绘饰殿宇,却被大臣直谏,中途停工,只刷饰了丹粉。其后真宗、仁宗也曾屡屡下诏,禁止奢华耗费。史家因此难有施展之机。   不过,贫时求俭易,富后拒奢难。大宋百年太平,国力日盛,奢风渐次兴起。尤其到本朝官家,崇尚华奢雅逸,臣僚豪富乃至民间,皆纷纷效仿。民宅原本连黑红二色都禁止随意涂饰,这二十多年来,但凡有些财力的人家,房宅都要刷饰一番。   史家也趁势而起,几代精研画艺,绘风愈来愈精雅典丽。现今这一代当家人叫史焕章,已经年过五旬,是京城彩画行行首。他投合官家意趣,深研院体画风,设色雍雅,勾描精妙,所绘楼阁一派皇家气象,宫中几大正殿都由他率徒众重新绘饰,曾蒙官家赏赉,赞他有大雅之风。行里人便都唤他“史大雅”。   只可惜,四五年前,史焕章从梯子摔下来,摔折了手臂,虽经御医调治,得以痊愈,但再执刷握笔,已全无原先灵巧,只能中止画业,凭一生见识,教导子弟,督训徒众。   张用骑驴进了巷子,来到史家门前,一个中等宅院。史焕章为人持重,并不敢绘饰彩画,只用了丹粉刷饰,墙面雪白,细处绘饰了一些暗红琐文,配着墙头露出的青竹绿树,比相邻那些宅院清雅许多。   张用上前正要敲门,院门忽然开了,一个男子牵着头驴子走了出来,年近三十,眼、鼻、身量都细细长长,神态瞧着拘谨本分。张用见过,是史焕章的独子史景鲜,人都叫他“史小雅”。   “小鸭兄,张用这厢有礼!”张用笑着叉手一拜。   “哦?张作头?”史小雅恭敬还了一礼,却神色不定,似有急事。   “令尊可在宅里?”   “我爹?出门访友去了。”   “你宅中可有人自杀?”   “自杀?”史小雅顿时惊愣住。   “没有?那就好。哈哈。”   “张作头……你这是?”   “许久没来拜望大鸭先生,今天正巧经过,顺道来瞧瞧你们是否健在。”   史小雅满眼惊疑,盯着张用瞅了一会儿,似乎醒悟张用是在发癫症:“抱歉,在下有些急事要办。”   “小鸭兄可认得素兮馆的画奴何扫雪?”   “不认得,抱歉,在下先行一步。”史小雅躬身一揖,随即翻身上驴,急喝着快步离开了。   张用望着那急促背影,像是去奔死一般,本要追上去,眼角却无意间扫到史家院门外墙角边,暮色昏昏中有一团黑物,似是一只黑犬。再一瞧,原来是一块黑石头,只是形状略有些像狗,卧在那里,静默不动。   张用盯着那石头,心里一动,不由得凝神细想,过了半晌,心头一亮,恍然明白了何扫雪那提示,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牛慕又打问了一天,仍然一无所获。   他又饿又渴,看看天色又暗,斜靠在新宋门外护龙河桥栏边歇息,望见不远处有间酒肆,不由得又想去吃酒。他原本难得吃酒,即便吃,也只小酌几杯。昨天太疲累,便要了一碗酒解乏,谁知一吃便止不住,吃得大醉,回到家向妻子宁孔雀说了那些毒话,气走了她。   他忙告诫自己,绝不能再如昨天一般。你已是个徒耗盐米的无用之人,若再陷进酒汤之中,便再无可救,哪里有颜面苟活于世?   他深叹了口气,不由得想起李白那句“天生我材必有用”。这些年,自己并非没有尽过力,为熟读经史,苦熬过多少日夜?但这世间万事,哪里是你尽了力便可如愿?相反,自己正是尽了力,才发觉自己无用。他抬起头,望向漫天云霞,心底大声哀问:苍天,我之用在哪里?   然而,云霞自煊,苍天自高,哪里能听到这哀问?即便听到,又哪里有闲心看顾他?他心中凄楚,不由得涌出泪来。进出城的人来来往往,他忙背转身,望着河水冰凉慢流,悲情难抑,心中陡然生出一个念头,不如跳下去,一死百了。但旋即想起家里老娘,娘身子本就不好,宁孔雀又愤而离去,往后只能依靠自己。他犹豫再三,终还是断了轻生念头,叹着气用袖子抹净泪水。   这时,忽然有人轻拍他的肩膀。他惊了一跳,回头一看,是个五十来岁的男子,一双大眼,几绺稀须,龇着一对大板牙,略带着些笑:   “这位公子,你是否在寻你家姐姐?”   “是……你是……”   “我也在寻那伙人。”   第八章 救人   凡世之所贵,必贵其难。   ——苏轼   程门板一直等到傍晚,才见仵作急冲冲赶来。   那仵作还很年轻,名叫姚禾,今年才继替了父职。正月间,程门板有桩小案,便是姚禾去验的尸。当时程门板嫌他太年轻,及至勘验起来,却见他极勤谨,心思也细敏,很让程门板意外。   姚禾快步下岸,走到程门板身边,歉笑着拜问过后,立即放下背的箱子,走到那只焦船边细细查看起来,从船头至船尾看过一遍后,他回头说:“程介史,火势瞧着前后均匀,没有哪里烧得格外重,倒是船舱中间似乎比四周略轻些。”   他回身打开木箱,取出一把匕首,俯身凑近船舷,用刀尖戳下去,撬开面上焦木,挖了约半寸多深,露出了底下原木。他又小心跨上船,避开那六具尸首,蹲在中间一处空板,又用匕首去挖,约三四分处,底下原木便露了出来。姚禾又蹲到靠外的船舷处,继续拿匕首去撬,只一二分,原木便已露出。他前后望了望,慢慢说道:“这火应该不是从舱室里燃起,而是从外向里。而且,船头船尾是一同燃起。船舷靠岸这一边烧得深,朝里那一边最浅,应该是有人站在岸边,朝船上浇油纵火。”   那个小厮和船主一直张着眼在旁边瞧,听到后,一起低声惊呼。   程门板则暗暗惭愧,自己只能大致推断这船是有人纵火、通体燃起,却没找见这般确凿证据。他尽力沉着声说:“你再查查那些尸首。”   “这六具尸首可曾动过?”   “只动过中间那具没被烧的。”   姚禾跳下焦船,从木箱里取出一根软尺、一本验尸簿录、一支笔、一方石砚、一丸墨,拿砚台舀了些河水,飞快磨了些墨汁,而后将簿录放到木箱上:“烦请程介史记录。”   程门板点了点头,但看那木箱太矮,只能蹲下去写,身形难免蠢丑。他暗暗后悔该带胡小喜或范大牙来,却也只能沉着脸蹲到了木箱边,拿起笔,蘸饱了墨。   姚禾又跨上船去,俯下身一边细查,一边解说:“尸首六具,均倒于舱中。五具烧焦,一具完好。舱室纵长八尺,横阔五尺。男尸一,屈膝侧卧,年纪约五十许,头向前梢,距舱门五寸。面向左,背距舱壁七寸……”   查录完尸体位置布列后,姚禾又小心翻检各尸体身上留存物件,一样样报给程门板。年轻女子头上银簪一支、珠翠三朵、玉篦子一把,左中指银戒指一枚、右中指青玉指环一枚,右腕缠丝银镯子一个,这些饰物尽都熏黑。女子面朝壁板侧卧,腰下压着一个荷包,只被烧去一半。姚禾小心从她身下取出,蓝绸上以绿线绣的竹纹,里头装着两小块碎银、两颗橄榄。   姚禾一一报完,程门板仔细记下,生怕误漏了一个字。他最爱做的便是这事,每回即便不是他亲自抄录,也都在一旁紧盯。在他眼里,这每个字仿佛都是一颗钉子,将物证牢牢钉在纸上。簿记做得谨细,交至推官那里,审理起来才少疏漏。这些年,他正是凭这谨细,才得了官长信重,一步步稳稳升进。这个年轻仵作姚禾似乎也和他一般,心极细,手脚又轻稳,眼力更是比他敏锐。   记完后,程门板撕了一张纸条,在上面写下“五丈河焦船年轻女尸”几字,头上戳个小洞。打开姚禾的木箱,从里头取出一只小布袋,袋口缝有扎口细绳。他走到船边,将姚禾排放在舱板上那些物件全都收进袋子里。正要扎紧袋口,姚禾却忽然说:“稍待,身子底下还有没烧尽的衣料。”   姚禾轻轻扳动那具女尸,将她身子下面压的衣料残烬小心抽了出来,一片浅绿罗褙子残片,四尺多长,底边镶着竹节纹青锦边。另有一截粉绿绢衫子残片、一截素白绢裤残片和一截墨绿罗裙残片。姚禾又轻轻抬起那女子的脚,底下也残存了小片白绫袜和绿绸竹叶绣的鞋面。   程门板见了,大感欣慰,至少知晓了女子衣着。从这女子饰物衣裙来看,应该是中等人户。他忙从姚禾手中小心接过,一片片轻卷起来,放进布袋里。用细绳穿上那张纸条,扎好袋口。而后又执笔蘸墨,在簿录上仔细记了下来。   姚禾继续去查看其他几具尸首,那四人身上物件要少得多,不过身子底下都残留了衣料。那个老妇穿的是褐绫襦衫、深青罗裙、白绢裤、褐绸鞋;小童是蓝罗衫、绿绢裤、青绸鞋子;年轻男子黄绸褙子、白绢衫、白绢裤、青绸鞋;老年男子蓝绫褙子、白罗衫、白罗裤、黑绸鞋。   程门板一一记下,又将这些物证分别装好。姚禾最后才去查看那具没被烧的壮年男子尸首。那人布衣布裤,腰间拴了个旧布袋,里头只有几十文铜钱,此外并无他物,全然无从查知这人身份。程门板执笔记完,心里有些恼闷,扭头见姚禾抓起尸首的右手查验起来。   “程介史,这人是自杀。”   “哦?”   “他右掌下侧和小指底边沾了些血迹。”   程门板忙起身,不想腿已蹲麻,几乎跌倒,他硬挣着走到船边。姚禾抓着那尸首右掌伸给他看,手掌底边、小指根附近果然有些发乌血迹。   “若是他杀,死者用手去捂伤口,该是手指和掌心沾到血迹。而此人血迹却在手掌底侧,只有自杀才会如此——”姚禾放下那只手,抓起身边的匕首握在手里,比画给他看,“右手握刀刺向自己左胸口,手掌底侧才会贴近伤口、沾到血迹……”   程门板看着姚禾手势,又望了望那具尸首,心里一阵发蒙。多年来,最令他沮丧的便是这一件,每遇到难题,他心头总会浮起一团雾,将心蒙住,让他很难寻出个主意来。   他正在惊怔,姚禾又说道:“至于其他五具尸首,都躺得安安稳稳,瞧不出挣扎迹象。乍看像是熟睡中被烧死,但夜间天凉,这舱板上却没有铺盖被褥。而且,睡得再沉,火烧起来,应该也会被烟呛醒,五个人尽都睡死未醒,有些不合情理。另外,舱室中间还有这几根烧残的木条、一只陶灯盏和五只小碗。应该是摆了一张桌子,老小五人分别坐在两边。没有碟子和箸儿,碗里应该不是饭,而是茶或汤。小人估计,那茶汤被人下了药,这五人在火起之前便已昏倒……”   胡小喜被自己的念头吓到了。   他站在银器章家院门口,向那个使女阿翠问完话,原本要转身离开,但一眼瞧见阿翠眼中有些发怯,自然是不敢一个人待在这座大空宅里,甚而有些不愿他离开的意思。瞧着那双水闪闪的大眼睛,他心头一颤。这等心思自知事以后,也曾动过许多回,却从来只敢偷偷流涎、白白馋羡。而这时,他和阿翠相隔只有一尺多,阿翠身上的脂粉香气如同轻声细语,在向他低约浅唤一般,让他甚而生出一丝邪念。这邪念之前也曾有过,但都被他随即摁灭。此刻,天已昏暗,街巷无人,大宅空寂,他的胆子大了许多,何况自己是官府公人,阿翠是嫌犯干连人,更让他有了底气。   于是,他清了清嗓,拿出公干腔调:“我得进去查一查。”   阿翠听了,顿时有些慌怯,拿大眼睛瞅着他。他强作严厉,盯了回去。阿翠忙低下眼,怯怯拉开了门扇。他左右一扫,巷子里仍没有人,便抬腿跨进门槛。但毕竟心虚,那门槛又高,左腿刚伸进去,不知怎么忽然抽起筋来,腿一抽、脚一滑,顿时跨坐到门槛上,裆部猛然一墩,疼得他几乎闭过气,急切间又站不起来。正在痛不欲生,一只手忽然搀住他的胳膊,是阿翠。   阿翠用力拽住他,他也忙伸手撑着门框,两下使力,才算站了起来,将右腿也抬进了门槛。但这一摔,扭到了筋,半步都走不得。他半弯着腰,两手撑着腿,疼得不住呻唤。阿翠忙跑去前厅,飞快搬了把方凳出来,放到他身后,扶着他坐下。坐了半晌,他才勉强缓过气来,见阿翠守在身边,大眼睛里满是关切,他又羞愧又感激,忙憋口气说了声:“多谢。”   “谢啥呀,人都说这门槛有些邪气,害过好几个人闪了腿呢。”   阿翠眼里闪着亮,面庞净白,春月一般,将胡小喜心底那点邪念顿时照得无影无踪。他反倒犯起难来,这腿扭了,走不成,驴子也骑不得了,可如何是好?   阿翠却又继续道:“公差哥哥,你的腿闪得这样,怕是动不得了,这凳子坐着不安适,我扶你去主人书房,那里有张竹榻,你躺靠着要稳便些。”   胡小喜未及答言,阿翠已经伸手扶住他的臂膀,慢慢搀着他起来,一步一步轻挪,穿过庭院,走到厅堂旁边一间侧室里,那房中有些昏暗,隐约可见中间摆着一副桌椅,正墙立着博古架,上头摆列着些铜鼎、铜爵、盆景。侧墙一架大书柜,摆满书册,木格边沿镶着缠枝铜纹。靠窗果然有一张竹榻,上头铺着绿缎面薄褥子。阿翠将他扶到竹榻边,小心扶他躺下,又取过一只包了绿缎面的竹枕,搁到他头下。   除了生病有娘照料外,胡小喜哪里被人这样近身服侍过?何况阿翠手臂这般软嫩轻柔,那身上香气更是早已将他熏醉。他微闭起眼,都不敢直视阿翠。阿翠轻声说了句“公差哥哥,你就好生躺躺”,随后便轻步走了出去。   胡小喜忙侧耳细听,阿翠沙沙脚步声行至院门,走了出去,片刻后,响起驴铃声、驴蹄声,阿翠将他的驴子牵了进来,牵到院子左边角上。他的心里一阵甜喜,驴子牵了进来,阿翠自然是要留他在这里过夜。想到此,他的心咚咚剧跳起来。阿翠的脚步声又轻快地转往院子右边,之后便听不见了。   这时,屋中越发昏黑。胡小喜躺在那里,心里不住歪想出种种香情艳景,头脑一阵阵晕胀。过了许久,阿翠脚步声又响了起来,他顿时大大咽了口唾沫,身子也随之一僵,屏息静候。   窗外映闪过一团灯光。阿翠端着个托盘走了进来,托盘里点了盏白瓷高颈油灯,旁边是一只青瓷大碗,两只青瓷小碟。她将托盘搁到一只乌漆木凳上,搬到竹榻边,随后扶起了胡小喜,将一对乌木镶银丝的箸儿递到他手里,笑着说:“厨房里那些菜蔬不是蔫就是烂,都不中吃了,我只寻了些粳米、腊肉,煮了碗腊肉饭,配了些姜豉和芥辣瓜儿,公差哥哥将就填填肚子。”   胡小喜瞧着她笑眼流波,越发失了张致,只会满嘴说着谢。阿翠却笑着催他:“这时辰了,公差哥哥也该饿了,快些吃吧。”   “你不吃?”   “我来时买了几块花糕,已经吃过了。公差哥哥你慢慢吃,吃完了就搁在托盘里,我明早来收拾。你今天怕是走不得了,就在这里歇息。”她一边说,一边走到旁边柜子,从里头抱出一条绣花绿绸薄被,放到竹榻一头。又从墙角取过一只凫状铜夜壶,搁到竹榻脚上。胡小喜看到那夜壶,顿时有些发臊,又有些心跳。阿翠却若无其事,笑着说:“吃过后,公差哥哥就早些安歇。你若要查这宅院,明早腿好了再查。还真得多谢你呢,若没有你,我就得一个人守着这大宅院。若你的腿没崴到,我又不敢留你在这里过夜。说起来,该谢那门槛,呵呵。公差哥哥快些吃吧,腊肉饭凉了腻口。我就在后院睡,公差哥哥若有事,就大声唤我。”   阿翠抿嘴一笑,随即转身出去了,脚步沙沙绕过前厅,再听不见了。胡小喜则愣在那里,心里大感失望。   新曹门内,靴筒巷里,黄瓢子和妻儿四口人围坐桌边,正在吃饭。   黄瓢子三十出头,生得矮矮壮壮,一张宽扁脸,下巴上弯,皮肤又晒得红褐,像个木瓢一般,众人便给他起了这个诨号。叫得久了,都忘了他的本名。   他是个彩画匠,不过是彩画七门中最低一等的黄土刷饰。以黄土矿料研磨做涂料,刷时边缘配少许白粉或黑漆,只用于低等房宅、廊屋、散舍、厅堂、门楼、凉棚等处。因此,比起其他六门,要低微许多。   这几天,他刚去一户人家刷饰了一栋旧宅,寒食清明都在忙活儿,节都没回家过。那宅子房舍多,得了几贯工钱。他特地裁了半匹新绢,给妻儿换春衣,又买了些羊肉菜蔬,让浑家阿菊好生烹制了七八样菜,摆了一满桌,一家四口欢欢喜喜坐下补过节。他家只在正月间吃过羊肉,瞧着妻儿乐得眉开眼笑,他心里极慰足,总算没白做个丈夫和父亲。浑家阿菊还拿了三十文钱,让大儿出去给他打了半角中等酒回来。他小呷了一口酒,细细一咂,醇劲冲脑。又夹了一块炒羊,慢慢一嚼,满嘴油润鲜肥,畅美之极。他不由得嘿嘿笑出了声,妻儿听见,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四口人正在欢吃欢笑,外头忽然有人敲门:“瓢子哥在家吗?”   黄瓢子没听出是谁,忙放下筷子出去开了门,门外一个年轻男子,黑巾白衣,眉眼俊逸,手里摇着把团扇,浑身没半点安分,是作绝张用。   黄瓢子惊了一跳,他早就听闻张用大名,不过直到去年年底,张用在城南红绣院造一座绣楼,边上厨房和凉棚叫了黄瓢子去刷饰,因此才有机缘认得。他忙点头拜问:“张作头?”   “瓢子哥在吃夜饭?”张用朝里头堂屋瞅了一眼,笑着径直走了进来,回自己家一般,往堂屋大步走去。黄瓢子忙关上院门,跟着张用走进堂屋。张用走到桌边,嘴里问候着:“瓢子嫂嫂好!两个小瓢子好,大伙儿都好!”眼却瞅着桌上的菜,“正巧饿了……”说着便伸出手,从羊肉盆里拈了最大一块肉塞进嘴里,边嚼边大声赞叹,“瓢子嫂好手艺!这豉酱用得好!嗯……还用了盐梅除腥,我再尝尝——”他又拈了一大块,继续大嚼,“桂、椒压膻,葱、韭起味……还放了些饴糖和味,对不对?”   “张作头竟比那些正店里头的茶饭博士还精到!”阿菊早已站起身,睁大眼惊叹。   “你这肉里加上盐,总共才用了八种味。上回品香馆的吴盐儿烹了一道鲜蹄脍考我,里头有十九种味料,倒是考倒了我。我只猜中十八种。她切了几片香橙在汤水里略熬了片时,借了些香气,我却猜成了桂皮。”   “吴盐儿?莫非是‘念奴十二娇’那个馔奴?蹄脍里头熬香橙?天娘娘,这些人精贵到这地步?咱们连听一听的耳福都没有。”   “这饼子也好!”张用抓起一张新烙的羊脂韭饼,大口嚼着说,“忘了正事,瓢子哥,我有件好事寻你。”   黄瓢子一直愣在一旁,半晌才回过神:“哦?啥好事?”   “救人。”   “救人?”   “碾玉典家二儿上吊死了,你也去拜祭过吧?”   “嗯……”黄瓢子有些迷惑。   “不止典家,彩画五装领头那几家,彩画史家、杂间黎家、青绿孟家、解绿夏家都触了霉头,怕都要出事,你愿不愿意去查探查探?”   “我?”黄瓢子睁大了眼,不由得扭头望向浑家,阿菊站在桌边,手里攥着箸儿,也是满眼惊怕。   张用却仍笑着说:“京城各行,你们彩画行彼此最亲善,你又常衬他们的光。这回若救得到他们,往后岂不是更便宜?”   “哦……”黄瓢子蒙然点了点头。   第九章 绒线铺   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   ——苏轼   于仙笛先去了绒线铺子。   燕燕说那天清早,她让丈夫帮她买些绿丝线,典如琢晚上回来将线团丢给她,便进了画室。由于当时怄气,燕燕回到卧房,随手将那团线丢到了针线篓子里。说起这件事,她才过去将针线篓子拿了过来,从里头找出那团绿丝线。可拿在手里一瞧,她顿时呆在那里,眼里滚下泪来。于仙笛忙看那线团,那并非一整团线,而是几束用一根白绳扎在一起,有鲜绿、翠绿、草绿、青绿。   燕燕抹着眼泪说:“他问我要几分绿,说彩画里头绿由深到浅分大绿、二绿、三绿和绿华四品。我说不清,只说二绿和三绿中间的绿,他忙着出去,我以为他心里不耐烦,谁知他竟记着……”   于仙笛听了,心里也一阵伤叹,忙问燕燕常日在哪家买丝线,燕燕说自己从没去买过,都是大嫂的使女阿青去买,大嫂只让她去西水门内便桥边的何家绒线铺。她不知道典如琢是在哪家买的。于仙笛跟燕燕讨了那团线,决意先去丝线铺打问打问。   典如琢的徒弟施庆说,他们那天做活儿的宅院在西城万胜门外,典家又在金梁桥,万胜门和金梁桥正好是一个矩形对角。典如琢回家,进万胜门后,既可以沿大街直行,再往南拐到金梁桥;也可先往南到便桥,再沿汴河向东到金梁桥。   于仙笛便骑着驴子先到了便桥,桥南边沿街都是丝线布帛铺子,他挨着寻过去,果然瞧见一家门前立的木牌子上写着“何家绒线锦帛”,便拴了驴子走了进去。店里只有个中年妇人。   于仙笛取出那团丝线:“这位大嫂,请问这丝线可是在你这里买的?”   那妇人接过线团瞧了瞧:“是。这丝线倒是各家都有,不过这白绳是我扎的,应该不差。这位相公问这个做什么?”   “我是来问个人,上个月初八那天,是否是一个年轻男子来买的?”   “上个月?我这里每天主顾进进出出的,哪里记得住上个月的事?”   “劳烦您再细想想,那人二十三岁,生得清瘦文气,穿了件旧青绸袍子。”   “记不得。”   “那大嫂记不记得一个叫阿青的女孩儿,常来您这里买丝线?”   “在彩画典家做使女的阿青?她我怎么不记得?爽爽利利一个女孩儿——哦!我记起来了,上个月月头上,是有个年轻相公来买绿丝线,都快傍晚了,他进来先问阿青是不是常在我这里买丝线。我说是,他才说要买绿丝线。我取出线样儿让他选,他比照了半天,才选了这四样绿。我当时还暗暗想,一个男人家还这般细细琐琐的。”   “他当时神色瞧着如何?”   “冷淡淡、拘谨谨的。”   “他可吃醉了酒?”   “没,好端端的。他买了线出去时,见那把扫帚倒在门槛边,还帮我捡起来靠好了。”   于仙笛一听,忙望向门边,那里果然斜靠着一把竹扫帚。他心里暗想,至少买这丝线时,典如琢既没有吃醉,也尚无轻生之念,否则便不会如此细心挑选丝色,更不会去扶起这扫帚。   程门板骑着驴子回到家里,累得腰腿麻木,脸更沉得生铁一般。   才走到街口,便一眼瞧见妻子于氏立在店门首灯笼下,清清瘦瘦,一枝秋风孤菊一般,正朝这边望,自然是在候他。他这时最受不得妻子关切多语,好在于氏远远一望见他,略一怔,随即便转身进去了。虽然隔得远,却仍能觉到那目光似乎有些怨。自然是清早冷淡了她,仍在计较。他想,也好,自己正一个字都不愿多说。   他先去对面车马铺将驴子还了,而后拖着疲躯走进了自家店里,九岁的女儿牵着三岁的弟弟站在后门边,一见他,女儿怯怯唤了声爹,便转身跑进后院去了,儿子则笑着朝他颠颠奔过来。他除了板起脸立威严,至今不知该如何做个父亲。女儿自小就有些怕他,从不敢凑到身边。儿子却毫无知识,欢叫着爹,扑过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腿,他只得伸手摸了摸儿子头顶。儿子却拽住他的衣襟,猴儿一般要往他身上爬。他有些不耐烦,但一眼瞧见儿子那憨嫩小脸,心忽然一软,俯身抱起了儿子,心里却有些抵拒。心一软,人便会软,费力树起的威严也会软塌。若没了威严,他不知自己该如何存身立世。   儿子不住摸弄着他的耳朵、髭须,他尽力避着,走进后院,见小堂屋点着油灯,女儿端着一盆水颤颤漾漾搁到了盆架上,扭头怯怯说:“爹,洗脸。”他看到女儿那怯生生模样,心又一软,微点了下头,放下了儿子。女儿忙过来牵住弟弟,小声让他莫要再闹。   程门板洗过脸,回头一瞧,妻子端着饭菜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经过时并不瞧他,轻步走进堂屋,将饭菜轻轻摆到桌上,而后背转身唤了儿女,一起进厨房去了。程门板站在廊下看着,略有些发愕,妻子从没这样过。不过他不愿多想,进屋走到桌边坐下,一瞧,一碗烧肉、一碟拌生菜、一碗肚羹、三张韭饼,另有一大盅酒。荤素匀当,肥鲜相宜。妻子总是这般,比他自己更清楚他的胃口。他呷了一口酒,抓起箸儿大口吃嚼起来,像是要将琐碎家事全都吞下,好腾空了心,尽快理出个头绪,想明白那桩焦船纵火杀人案。   可是今天不像往常,心思始终凝不到一处,不时要抬头朝厨房那边望一眼,耳朵也尽力听着厨房里母子三人压低的说笑声。他觉着这一向,自己似乎越来越不像自己,他不喜这般。   他一口将那盏酒全都喝尽,望着空酒杯,尽力凝神寻思案子:那焦船纵火凶手并非外来之人。那人当时一定就在那船上,而且和那一家人相熟,否则他如何在茶汤里下药,又如何能确保那老小五口人都喝下去?只要有一个人没有喝那茶汤,便会尖叫呼救,甚而逃生。看来,凶手应该是那没被烧的壮年男子。他去租船时,说自己会撑船。船自然是他划到那个僻静处,而后熬好茶汤,下了药,哄骗那五口人全都喝下,等他们昏倒,浇油烧了船。只是,他为何要杀那五口人?难道有什么深仇大恨,又为何会自杀?真是由于畏罪?   想到自杀和那只坏死眼珠,程门板心里一动,猛然想到萝卜案里那个独眼田牛。那凶手会不会是独眼田牛?但随即,他苦嘲了一声,哪里会这么巧?这汴京城眇了一只眼的恐怕有几十上百人。那萝卜案尚未结清,这焦船案又毫无头绪,自己这是头痒乱抓须。   他心里烦闷,想再吃一杯酒,想到酒在厨房里,只得作罢,抓起一张韭饼闷嚼起来。   陌生中年男子邀牛慕进了附近一间小酒肆。   两人在角落一张桌边对坐下来,那男子唤来酒保,要了一大碗蹄子脍、一盘肝腰什件儿,又叫配两碟辣瓜、醋姜,筛一角酒。等上菜时,男子龇着那对大板牙问:“你一定奇怪我为何知道你在寻人。”   牛慕蒙然点点头。这些年,他除了几个同样落榜的书生朋友,难得与人结交。   “你在寻你姐妹?”   “我娘子的姐姐。”   “我在寻我女儿,也被那伙人劫走了,唉……”   “你知道那伙人?”   “嗯,那是一伙拐子,专在汴河边瞅单身女子,装作相熟,将她们骗进轿子,而后拐去其他地方。我姓范,是个贩运铜镜的行商,和京中一户人家议了亲事,携女儿来汴京成婚。途中女儿受了风寒,着了病。我便在应天府下了船,去了一位朋友家中,给女儿治病。我在京中另有一笔买卖,已和人约好,耽搁不得。我悔不该为了贪利,便留女儿在朋友家中,托他夫妇照料,自己先来了汴京。   “寒食前,那朋友从应天府捎信给我,说女儿已经痊愈,他寻了只相熟稳靠的客船,送女儿来京城。让我初八上午到虹桥接女儿。到了那天,我紧忙出城,赶到虹桥,却一直等不到女儿搭的那只客船。一打问,才知道那船早已到了,我寻见了那船主,那船主说我女儿上了岸后,有个年轻男子来接她,说是我派去的。女儿便上了那人的轿子,被抬走了。”   “你找见那伙人没有?”牛慕大惊。   “嗯。我寻了几天,都没找见女儿下落。清明那天,我又到虹桥边,正巧瞅见一个年轻妇人下船,还带着一具棺木……”   “那正是我姨姐!”   “嗯。令姨姐站在岸上,左右张望着,似乎在等人。这时一伙人朝她走了去,其中领头的是个年轻男子,他口里唤着姐姐,可令姨姐似乎不认得他。那年轻男子说是令姨姐家人雇了他们来接她,令姨姐便跟着他们走了。我起了疑心,偷偷跟了过去,见令姨姐上了他们的轿子,那具棺木也被抬上一辆太平车,罩了一张黑油布。而后一行人便沿着汴河一路往北去了。我一路跟着,一直跟进新宋门。   “那伙人在一间棺材铺前停了下来,那领头的年轻男子跟那店主说了一阵话,那店主到太平车前,揭开罩布,仔细看视了一番那具棺木,进去取了块银子给了那年轻男子。两个帮手将那棺木抬下了车,搬到铺子里。而后一伙人抬着那顶轿子、推着空太平车,继续往前,行了一段路程,又停在一间车马租赁铺前。   “那年轻男子进去唤出了店主,店主出来看视了一番轿子和车子,又取了几吊钱给了那年轻男子,年轻男子便带着帮手一起走了,轿子和车子留在了那里。我等他们走远,忙赶过去掀开那轿帘,里头竟没有人!”   “啊?”   “我亲眼瞧着令姨姐上了那轿子,一路都盯着,不敢有丝毫闪失。不知那伙人用了什么法术,令姨姐竟凭空不见了。”   “怎会如此?”牛慕瞪大了眼。   “我忙去问那车马店店主,那店主说那伙人清早赁了他的车轿,来还他的。”   “那具棺木呢?”   “我赶回到那棺材店一问,棺材店店主说那年轻男子将那具棺木卖给了他。”   “里头的尸首呢?”   “那里头真有尸首?”   “嗯,是我姨姐夫。”   “我当时便有些疑心。在虹桥时,那具棺木瞧着很沉,四个帮手一起扛都有些吃力。可到了棺材铺前时,两个人便轻轻将那棺木从太平车上搬了下去。我特地问过那店主,那店主笑起来,说他只做棺木生意,买尸首做什么?我仔细盯看他那语笑神情,应该没有说谎。这么说来,即便之前里头有尸首,送到那里时也已经空了。若不是亲眼瞧见,我自己也决计不肯信。”   牛慕听了,惊得说不出话。   于燕燕坐在窗边灯前,埋着头一直在绣那个画笔匣的套子。   她想赶在丈夫出殡前绣好它,算是私心里跟丈夫做一场送别。兰花花茎快要绣到末端时,绿线却用完了。丈夫那晚抛给她的那团绿丝线,又拿给了哥哥于仙笛去查证。她顿时有些空落,不知该如何是好,呆坐在那里,耳听着正屋那边和尚们击磬诵经敲木鱼之声,心里一阵空茫,不由得想起丈夫。   这时念及“丈夫”这个词,她忽而觉得极陌生。自己独自一个人,进到一个陌生人家,跟一个陌生男子同住一屋、同寝一床。跟他每天说的话恐怕不到十句,八个月,总共不上三千句。三千句……想到这个数目,她不由得怔怔抬起头,窗扇开了一半,月光极亮,满院浸了凉水一般。她心里默默自语,三千句,说起来也不少呢,一部《诗经》也不过三千来句吧。   七八岁时,她知道自己的名字取自《诗经》,便要爹娘哥哥们教她读《诗经》,可她家只是世代乐器匠人,哪里会读那等古经?她却是一旦生了念头,便再压不住,连饭都闹得不肯吃了。还是三哥于仙笛,曾读过几年书,通些文字,见她这般想学,便去外头求拜了一个儒士,教他读《诗经》,学了回来再转教她。第一首学的便是那首《燕燕》。她原以为那首诗必定十分欢悦,谁知道竟那般伤怀:“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三哥细细讲给她听,说这是一首送女远嫁诗。她听了,虽然并不真懂其中意味,却也极伤心,大声说:“这诗写错了!出嫁明明是离开家,为何说归?”三哥愣了半晌才慢慢说:“女孩儿迟早要嫁人,嫁了人才算真有了自己的家。”她大声嚷:“我不要嫁,别人家不是我家,这里才是我家!”   回想起儿时那句话,她心里一酸,泪水又忍不住滚落。父母闲谈时曾说,各人福分皆有限量,早用早尽,晚用晚享。自己生下来便受父母兄嫂宠爱,怕是早已用尽了福分,到这时,便注定要遭遇这孤凄。   哀凉之余,她心里又隐隐升起些不甘。当年三哥于仙笛教她另一首《頍弁》,里头一唱三叹:“茑与女萝,施于松柏。未见君子,忧心奕奕;既见君子,庶几说怿。”三哥说茑与女萝都是藤蔓,要依附松柏才能生长。女儿家便是女萝,遇见可信可敬之君子,一生得靠,因此心里悦怿。她却立即嚷起来:“自家立不住,靠别人才能生长,还不如不活呢。”三哥听了,笑着赞道:“古人中也有像你这么想的,因此把《诗经》的句子都改了,《古诗十九首》有一句‘与君为新婚,菟丝附女萝’,诗仙李白也有一句‘君为女萝草,妾作菟丝花’。菟丝也是藤蔓,和女萝便没有了高低强弱,两个互帮互扶,同生共长。你心里是不是更乐意这般呢?”她忙用力点头:“本就该这么样嘛。”   她心里默默对丈夫说:典如琢,你我既约为婚姻,便该同心共老。我不知道你遭遇了什么,你一句都不跟我说,便自作主张,撒手离开。“凄”是妻之泪,你心里既从没当我作你的妻,我又何必为你哀凄?我是女萝,你却并非菟丝,更非松柏。   她望着手里那幅绣作,心想,绿丝线用完了,花茎略短了些,就由它短吧,这不正是我这场姻缘?她从针线箩里挑出一卷浅蓝丝线,打算接着短茎开始绣花朵,这朵兰花绣完,这场情分也便终了。可刚寻到线头,拈起针要穿时,头忽一晕,随即胸中一阵泛恶,猛地呕了起来,连寻唾盒都来不及。半晌,她才喘过气,却猛然想起娘悄悄嘱咐的话,不由得呆住,低头望向小腹,心里一凉:这个月的月信已迟了几天,这一向身子也时时疲乏倦怠,莫非……张用从黄土刷饰匠黄瓢子家出来,骑着驴又去寻另一个人。   这人是个贼,名字张用已经忘了,只记得姓毛,便随口唤他“毛球”。两年前,犄角儿因父亲患病,回家去照料。张用独自在家,在院子里乱瞅时,瞧见娘留下的那只母鸡在鸡圈角落小窝棚里孵卵,他忽然生出个念头:母鸡孵卵,瞧着并没有其他特异,只是用肚羽保暖。人若用小火慢焙,能不能孵出小鸡来?   他不能有念头,一旦生出,便得动手。他立即去厨房寻了一个扁腹小陶瓮,里头铺了一层软絮。又想直接火烤怕会过热,便搬来个大铜盆,舀了大半盆水在里头,架在泥炉上,将陶瓮浸在水盆里,这才燃起了炭火。这间隙,他去选了十几个鸡卵,小心排放到陶瓮里软絮上,又用一块软布盖在上头。而后跑进鸡圈,顾不得那只母鸡惊叫扑腾,抓起它,伸手试它腹温。记在心里后,又跑回炉边,不住用手测水温和絮温,等絮温和母鸡腹部差不多时,将铜盆端下炉子,放到一边,盖上了笼盖。炉子上另烧起一大壶水。   等水烧热后,他又取来三根自制的细“渴乌”。东汉时,一个名叫毕岚的人曾创制一种汲水之法,将竹管去节相连,制成长弯管,用漆封胶,密不透气。一端置于河水中,另一端越过河堤,置于田地中,在出口端燃烧干草,待火灭竹冷,管内抽出气,以气引水,便可吸水而上,引入田中,取名叫“渴乌”。后世隔山取水便沿用此法,计时刻漏也用渴乌引水。张用参用这法子,用竹竿自制了许多大小渴乌,用来汲井水河水,甚而酒水。他家吃水从来不需挑水,只用渴乌引水进水缸里。   他那三根渴乌粗细相同,他用第一根将水缸里的冷水引至炉上烧水壶里,第二根从烧水壶接到孵卵铜水盆,第三根则将铜盆里的水引回到水缸。如此,不须手动续水,缸里凉水不断注入烧水壶,热水不断引入孵卵铜盆,里头凉却的水又不断回流到水缸。只要看住炭火,孵卵水温便能大致恒定。   他怕有疏漏,又跑进鸡圈,趴在那小窝棚边,隔着竹篾缝,探头瞅那只母鸡。过了许久,那母鸡出来急急啄了些食,饮了些水,屙了摊屎,又飞快回到窝棚里,竟用爪子将那些鸡卵一个个拨弄翻转了一遍。张用大乐,原来鸡卵要敞敞气,还得不时翻转。他忙跑回去,揭开笼盖,将陶瓮里那些鸡卵也一个个翻转了一遍。添了些炭,又趴到鸡圈里看那母鸡。   如此来来回回,竟一天一夜未睡。次日清早,鸡圈里公鸡打鸣时,他才发觉天亮了,有些困乏,不由得打了个大哈欠。但他记得这鸡卵大约得孵二十来天,那只母鸡这一整天将鸡卵翻转过四回,大约每三个时辰得翻一回。万一自己睡过去,误了更点,孵不出小鸡,岂不恼人?   他忽而又冒出一个念头:人若不睡觉,能忍几天?   他决意趁孵这鸡卵,立即验一验。白天还好过,能四处走动、摆弄摆弄其他物事、不时寻些吃食。到了晚间,四下里安静下来,即便站着,眼皮也越来越沉,头也越来越昏,恨不得一头栽倒在地。他在屋里不住走动,想起好友李度头两天曾说,前朝名臣沈括曾推演出一种算法,叫“隙积数”,将一堆酒坛一层层堆垒起来,求其体积。   而《九章算术》等历代算学中只有“刍童术”,刍童指草堆,草料为刍,山无草木为童。刍童术是求一个顶面小、底面大的四棱台体积。隙积和刍童相比,外形虽大体相似,每个酒坛间却都有空隙,如何除去这些空隙,得出堆体准确体积?   张用这时正困,给炉子里添了些炭,将那些鸡卵翻转一道后,便在地上画出一个隙积图样,开始琢磨这个算法。人在困乏中,心思极难凝结。他盯着那图,尽力让思绪聚拢。渐渐地,心趣被一点点逗起,精神也随之焕醒,全然忘了困乏,一心沉入那难题之中,不住弹响舌头,在屋里转来转去。油灯燃尽,他都没有发觉。   漆黑寂静中,一阵金属敲击声将他惊醒,是从父母卧房那边传来……第十章 孵鸡   故乐有志,声有容,其所以感人深者,不独出于器而已。   ——沈括   张用侧耳细听,那金属声是敲击铜锁的声音,有贼!   这时,远处传来更鼓声,已是四更丑时,他不由得笑起来,果然是“三更鬼,四更贼”。不过他迅即想起那些鸡卵一更时翻过一道,正好隔了三个时辰,再看炉子里的炭火也几乎要熄。他先夹了几块炭添进炉膛里,又揭开笼盖,摸黑将里头的鸡卵挨个翻了一道。再一听,父母卧房里那敲击声仍未停,他又笑起来,此贼蠢如斯。   他悄悄打开厨房后门,走到河岸边,那里架着一个木绞轮,上头一根吊杆上拴着一只渔网兜。他娘爱吃鱼,他自创了这个捕鱼架,吊杆头上安了一个机栝,如弓弩一般,撑开一根牛筋,扣住一只转轮。机栝连着一根细绳,系住渔网兜,垂进水里。若有鱼进网,只要扑腾挣扎,便会触动顶上机栝。机栝迅即弹开,转轮急转,将渔网兜吊起。有了这个捕鱼架,他家鲜鱼从没断过。即便冬天河水结冰,他凿开一个冰洞,仍能捕到冬鱼。   他轻轻将那只渔网兜从架子上解下来,轻步出了厨房,来到父母卧房前。门半开着,那蠢贼仍在里头撬锁。他悄悄走了进去,借着窗纸外微弱月光,见一个黑影缩在床边那只铁箱子边捣弄锁子。他轻轻走到那贼身后,张开渔网袋子,罩头兜了下去。那贼惊了一跳,登时坐倒,他趁势往下一捋,再一勒一扎,将那贼连双臂捆兜起来,那贼在地上慌乱挣扎。他哈哈大笑着跑去厨房,从炉子里引了火点着油灯,飞快回到父母卧房,拿灯一照,见那贼困在渔网兜里,仍在乱挣。他凑近一照,那贼两只小眯眼、一张圆球脸,腮上毛茸茸生了些软须。   张用原本已近两天两夜没有睡觉,这时却精神大振。他蹲到那贼跟前,笑嘻嘻问:“贼球,想要这箱子里的东西?你若帮我做件事,我就把里头的东西送你。你若不愿,我就解你去见官。你自家选。”   “哦?做啥事?”   “陪我说话,不许睡觉——不愿做?好!我这就嚷起来!”   “我答应!我答应!”   那贼其实全然不信,张用刚替他解开渔网,他拔腿就逃。张用并不追,也不出声,只瞅着他笑。那贼奔出院子,忽又停住脚,转身走了回来:“张相公,你没诳我?”   “你既知道我是谁,自然知道我最不爱诳人。我正在做一桩极要紧的事,不能睡觉,因此要你陪我说话。怎么样?毛球,你仍不肯?”   毛球将信将疑,但没再逃。张用便叫他一同到厨房里,搬了两只小凳,坐在小桌边。犄角儿走时,怕张用不好生吃饭,让街口食店伙计每天按时送饭菜来,昨晚送的是一盘炒羊、一碗肚脍,还有三个焦蒸饼。张用忙着孵鸡卵,只吃了两个饼。他去搬了酒坛子来,筛了两碗,让毛球尽兴吃。毛球似乎饿了,不一会儿就吃下大半盘炒羊、半碗肚脍,又喝了两碗酒。张用一直好奇做贼的活计,便向他询问。毛球吃得畅快,嘴也没了闸,一件件喷唾抹油地讲起来。张用听得入迷,也再无困意,不觉间天已大亮。   张用去添了炉炭,翻了一道鸡卵,跑到鸡圈,又趴下来看那母鸡孵卵。毛球见了,十分好奇。听张用说要孵小鸡后,竟惊喜无比,忙连声求张用让他打帮手。更说自己儿时也想过,还在被窝里用肚皮试着孵过,却从没孵出来过,反倒压破了鸡卵,挨了娘一顿责打。张用这时已经极困乏,正巴不得,便仔细教给了他。毛球居然极尽心,定时添炭、翻卵,做得格外欢喜,更学着张用趴在鸡圈里瞅那母鸡动止,习学孵卵关窍。   张用放了心,便忍着困,继续寻思那隙积术。一直挨到傍晚,吃过饭后,终于再熬不住,不知不觉趴在小桌上便睡了过去。等他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他出去一看,毛球趴在鸡圈窝棚边,正扯着呼噜在酣睡。一只公鸡踩到他头上,屙了摊屎在他脸上,才将他惊醒。看到张用,他连鸡屎都顾不得擦,忙跳起来,连声道歉。张用见他如此憨诚,和自己也算同道之人,心里极爱。   两人便同心协力,一同孵那鸡卵。其间,张用如愿破解了沈括那道隙积数。而那些鸡卵,孵到第二十一天,竟然真的孵出小鸡。见到头一只鸡卵晃动起来,发出咄咄咄之声,而后,卵壳破裂,一只小鸡竟从里头湿漉漉钻出来时,两人欣喜无比,抱在一起欢跳起来。   张用如约打开了父母卧房那只箱子,里头是大半箱旧鞋,全是张用的鞋子。从他出生后,每穿破一双鞋子,他娘都舍不得丢,全都收在这箱子里,说这些鞋子是儿子生长的见证,鞋底的尘土是儿子在这世间走过的所有路。   毛球听了之后,竟呜呜哭起来:“张相公,我怎么敢要它们?这是您家老夫人的一片慈母心,您得好生留着。”哭完之后,他又求道,“张相公,我再不愿做贼了,我能不能把这孵鸡卵的法子拿去做个营生?”   张用自然一口应允。毛球回去后果真做起了这营生,虽说十只鸡卵最多只能孵出五六只小鸡,却也有数倍之利,足以让他衣食丰足、家计无忧。张用只去寻过他两回,两人已经许久不见。   张用在五彩史家看到那块形似黑犬的石头,想起何扫雪那只黑犬,猛然醒悟,已大致猜出彩画行自杀之谜,只是需要有人相助,黄瓢子虽已应允,还需一人出力。于是他骑驴来到毛球家,东郊一座农家小宅院。   院门敞开着,张用跳下驴子,大声唤着“毛球”走了进去。才进院子,便听到一片小鸡唧唧鸣叫声。左右一看,两边都用一尺高竹编围起大圈栏,里头一团团、黄绒绒,全是小鸡,恐怕有上百只。张用见了,顿时笑眯了眼。   “张相公!”毛球快步走了出来,满眼惊喜,脸越发圆胖,肚腹也鼓了出来,大球叠着小球。他身后跟着个同样圆胖的年轻农妇,他连声催着:“快拜见张相公,咱们家这些福分全是张相公赏的。张相公,这是小人的媳妇!”   “娶妻啦!恭喜恭喜!满院都是小毛球啦,哈哈!我今天来是有事要求你相助。”   “张相公说啥求字?这不是要折小人的寿数?您说,便是跳茅坑、钻蛇窝,小人也绝不眨眼!”   张用凑近他耳边,低声说出所求之事。毛球听了,顿时犯起难来。   “你莫怕,这不是你往常那些鸡鸣狗盗,是增寿延年的好事,做一桩长五岁。你若帮我做成,我再告诉你一个诀窍,让你的鸡卵孵十个,便保管出十只小鸡。”   “真的?”   “又说这些鸡嘴抹漆、鸡脚穿鞋的多余话。”   “嗯……那成!”   “好,我等你的信儿。”   张用笑着转身离开,浑不管毛球夫妻追出来留他吃饭,骑上驴子便往家赶去。事情已了,再无挂虑,他要回去制模炼铜,造那水运仪象台。   程门板坐在灯前,一直在默想那焦船案。   但目前没有其他证据,想不出什么头绪。枯坐了半晌,人也累了,便脱衣上床。他妻子一直躲在厨房里,等他睡着后才进来。虽然开门声很轻,他却顿时醒了。他没有睁眼,只听着妻子脱衣裳、吹灯、轻步过来、小心躺下。妻子身子紧靠床沿,自然是有意跟他隔开一段空隙。   他心里微有些空落,却随即想:这样也好,她原本就该恼我。恼了我,便不会如以往那般殷勤周全,我也便无须再愧负她。不过,她若想用这恼来压服我,那是一丝余地都没有。想明白后,他也便放心睡去。   今早醒来时,妻子仍面朝外躺在床沿边,他却能觉得出她其实已醒,只是在装睡,不禁有些不以为意,爬起身从床脚下了床,没有触碰妻子。他走到衣架边,见自己的吏袍和妻子的浅青衫裙挂在一处,像是两人并肩静静站着。他心里忽然莫名一动,似暖又似凉,竟有些伤感。他一向不喜这等心绪,如妇人或酸文士一般,便迅即挥掉,拿过吏袍穿齐整,又取过吏帽戴端正。一身皂黑上身,顿时又恢复了威严。他没有瞧妻子,径直开门走了出去。   洗面水、早饭自然是没有,他自己舀了瓢水,胡乱洗过脸,便出门向府里走去。左军巡使厅在开封府左侧一座小院,他走进去一瞧,两廊边站了许多人,五十来个衙吏几乎全都到齐。左军巡使顾震虎着脸,坐在厅里,主管万福立在旁边,挨个唤衙吏上前回报。程门板站到左廊下候着。身旁几个衙吏在低声私语,他越听越惊,这一向京城各类凶案竟如乱草一般齐齐冒出,每个人手头至少都摊了一两桩案子,而且大都古怪异常。仅工匠各行,便发生十来桩凶杀案。   程门板不禁有些失望,他原以为自己破了那萝卜案,又能立一大功。这时一比,顿时被比了下去。只有加力把那焦船案也尽早破了,才能勉强不输于其他人。想到此,他心里顿时烦乱起来,却又不愿让人瞧出,便硬挺着身、板着脸,像是被拆下来放错了地方的旧门板一般。   万福主管终于唤到他名字时,他略舒了口气,才抬脚挺胸走向前厅。每回见官长,他都最为难。既不愿失了自家品格,像他人一般狗谄蛇媚,又觉着不能缺了尊上敬贵之礼。这比头顶一碗水行路还难,略一不当,不是过傲,便是过卑,其间分寸,他始终把持不好。哪怕顾震一向不拘小节,十分豪爽通脱,他却仍有些局促。   他垂首躬身致过礼,顾震便问那桩萝卜案如何了。他忙将前后因果细禀一道,稍一犹豫,略过了张用相助一节。说完后,心内始终有些不安,便补了一句:“这桩案子,作绝张用出了些力。”   “张癫子?他醒转回来了?”顾震笑起来,但随即正色道,“这萝卜案里头还有些疑窦,头一个江四的死因还没查明,那个独眼田牛,也并没有十分证据断定他杀了两个轿夫。你尽快去查确凿,早些结案。”   程门板忙沉声应诺,随即又将焦船案大致讲了一遍。   顾震听了,皱了皱眉,随即吩咐:“这里头六条人命,也不能轻忽。只是最近凶案太多,府里通共就这些人手,像你这般老练沉着的更缺。只能辛苦你,两头都加紧。”   程门板听了,心里却一阵快慰,忙又躬身应诺,退了下去。走到院门边,一眼看见胡小喜和范大牙候在那里。他挺身稳步走过去,出了院门,到墙边人少处停住脚,那两人快步跟了过来。   胡小喜先抢着将泥炉匠江四的事细讲了一遍,最后说:“小人跟作绝张用去查江四的尸首,作绝张用说江四死因和银器章家使女阿翠有关。小人去了银器章家,见了那使女阿翠,她并不认得江四。”   “你再去尽快查明白江四后来的行踪……”程门板听了有些焦躁,随即转头问范大牙,“独眼田牛查得如何了?”   “我去了他的住处,那房主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范大牙瞧着神色有些委顿。   程门板越发焦躁:“都快去再查!”   两人答应一声,忙转身各自快步走了。程门板则呆立在原地,想着那焦船案,不知该从哪里入手。   于仙笛清早又来到便桥那家绒线铺门前,却没有进去,只在路口站着寻思。   典如琢那晚回家时一身酒气,吃得大醉。他在这绒线铺买丝线时,尚未醉,那便是回去途中吃的酒。他应该不会单独在外头吃酒,是遇见了什么人?那人又有什么大原委,竟使得典如琢自尽?   于仙笛打算从绒线铺这里沿路寻过去,一家一家酒肆去问。他一向倾心老庄自然无为之道,尤其自幼习学乐器制作,头一样学的便是认材选材,不论竹木金石,都得因其材、依其形、就其质,才能器形得宜、音色天成。因此,日常处事,他难得去强求什么。然而,这回典如琢的死,他却极难委于自然、放手不管,执意想查明白典如琢死因。   这固然是为了替妹妹解开心结,但心底里,他知道自己其实是想减轻心中之疚——这个妹夫是他替燕燕相中的。他相中了典如琢能凝神专注,却忘了一条,专注之人往往易于偏执。无论典如琢死于何因,恐怕都是由于这专注脾性,钻进死角,不知转还跳脱。自己当初未能预见这一条,让妹妹新婚不到一年便遭遇丧夫之灾。这疚痛,他无论如何都难以释怀。   从便桥到金梁桥沿河一带,有数十家酒肆。于仙笛不厌其烦,挨家去细细打问。只是典如琢样貌并无特异,傍晚客人又正多,问了十几家,都没人记得,倒惹得几个店主极不耐烦。于仙笛却并不泄气,反倒觉着多费些气力、多讨些厌,心里要舒坦些。不过这个念头旋即又让他更增愧疚,不禁想起多年前那桩旧事——他们于家视艺如命,所有子弟自三岁时便辨识各般乐器,五岁习学乐律,七岁认材,九岁起学制八音乐器,先习土、匏,次学竹、木,后学丝、革、金、石。直到十八岁,才依个人情性优长,专攻一门,并依器取名。于仙笛独爱竹乐,尤善制笛,又排在仙字辈,便取名为于仙笛。定名那天,每人得拿出一件定名乐器。   他等这一天已经太久,攒足了一口气,精选了一段从浙江余杭远购来的一等白竹,竹形圆匀、质地坚密,是霜降那天所割,竹龄已有五年,又风干了两年。他先用细沙磨去竹身青皮,接下来便得烤竹。借炭火烤软竹身,将竹管内外扳直修正。这极考火力分寸,火力过了,易烤焦竹身;火力不足,又难以扳整。他原本最善烤竹,然而烤这一根时,心里有了顾忌,烤时极小心,生怕烤焦,比常日多费了许多功夫才终于烤好扳直。之后便是定距、开孔、修孔、压孔、校音、上漆、缠线、镶玉。这些工序他早已熟得如同旧路归家,要的只是谨细。一根笛子制成,笛身秀挺,音声圆润,他大为欣畅。   到了定名那天,他父亲特地请来京城当年第一笛师鼓儿封,替他品鉴这支笛子。鼓儿封从他手中接过笛子,先细细摸抚审验了一道,连连点头,露出赞许之意。于仙笛这才略松了口气,但见鼓儿封两根食指均缺了一截,心里暗暗纳闷,父亲该请个能吹笛的人才对。然而,鼓儿封却横过那只笛子,道一声献拙,便吹奏起来。他略跷起两根残缺食指,用其余三指按住孔位,手法瞧着有些古怪,却竟丝毫不碍乐音。曲为《杨柳引》,笛声一响,便觉春风如缕、春水如碧,丝丝嫩柳拂人面,丛丛青草遍天涯。一曲奏罢,众人都齐声喝彩。鼓儿封却笑着说:“缺指人冒渎佳笛,献丑。果然碧梧栖小凤,这笛已是名家品格。不过……既然于兄要我来鉴笛,贤侄又年轻,将来路还长,我便直说了。贤侄烤竹时恐怕添了顾虑,失了常心,烤得略久了些。竹中水气被烤尽,新吹时,音色倒也清润,但竹壁如肤,亦有毛孔,失水后毛孔张大,久后水气返潮渗入,音色便要暗闷。”   他听了后,像挨了一重锤,沮丧了许久都难以释怀,不停拿废竹来烤,看似在苦练技艺,实则是在自罚。幸而被父亲察觉,及时喝止。鼓儿封听说后,也来开解他,说自己当初学笛时,也是这般,若当众吹错一音,梗在心里许久都不散。再吹到那里时,总有些忌惮,始终吹不好。后来经老师点醒,才明白,不论学艺还是为人,皆难免出错,不同者在于如何对待这错——有一等疏懒人,错了便错了,浑不介意,更不知改过,这等人万事都难做好;另有一等利落人,错了便改,改后便进,这等人时时清朗、日日皆新;还有一等狷介人,做错一桩事,错倒在其次,更重在心病,或耻或疚,久难释怀。究其因,只是自视过重,觉着自己绝不该出错。这叫以错为牢,自囚自陷。唯有打破这自重之心,才能得解脱。   他当时听了,不由得汗流后背,自罚之心却也随之而散。那之后,他再不敢自视过重,行事处世因之松畅了许多。可这两天猝闻妹夫之死,自责自罚之心重又生出。他长叹了口气,暗暗提醒自己,这桩灾祸可悲可悼,妹夫死因也应去尽力查明,但莫要以此自囚。   想明白后,心里顿时松了口气,他又继续走进下一家酒肆。又连问了五家,依然没人记得典如琢。他并不泄气,又去了第六家,见一个伙计正坐在门外石墩上晒日头,便过去询问。那伙计一听“典如琢”,连声说记得,随即站起了身子。   于仙笛忙问:“他是和什么人一起来的?”   “没有别人,他独个儿进来的。”   “哦?”   “典二爷进来后坐到角上那张桌边,要了一角酒。我问要什么下酒菜,他呆愣愣地沮着脸,失了魂一般,根本没听见。我又问了两遍,他才说随意上两碟。他往常也和朋友来过我家店里,一向文文气气的,并不是这般模样。我也不敢多嘴,便去筛了酒,又端了一碟抹脏、一碟瓜齑。他吃过了酒,酒钱都没给,就晃晃荡荡走了。我赶忙追出去讨,他从钱袋里取出一陌钱,甩给了我。我忙说酒钱八十文,抹脏二十五文,瓜齑十文,还差四十文钱。他听了,又从钱袋里连抓了两把钱塞进我手里,随后便走了。那时天已经黑了,我忙跑到灯笼边数了数,多了两文钱,忙唤他,他却头都不回。我便没再追,回到店里一瞧,那两碟菜原式原样,一筷子都没动,酒也还剩了小半。我当时心里还纳闷,不知他遇见了啥难心事。昨天听一个老主顾说,那晚回去后,典二爷竟上吊死了。”   于仙笛听后,不由得愣住:这么说来,典如琢是先遇见了什么事,让他失魂落魄,而后才独自进到这家酒肆吃闷酒。   他究竟遇见了什么?是在哪里遇见的?   第十一章 飞龙   局方而静,棋圆而动。   ——《棋经》   昨晚,张用走后,黄瓢子和浑家阿菊商议到深夜。   阿菊一向最要紧团拢人心、活络人情,这回却有些不情愿:“那个作绝名头虽响亮,却成日疯疯癫癫,他的话多半不能当真。你去了那几家咋开口?说你家死人没有?这样蝎蝎蜇蜇,不是平白讨嫌?就算那作绝说的是真的,他为何自己不去,偏要指使你去?典家二儿好端端就上吊自尽了,咱们那天去吊孝,你没听见?连他亲父亲、亲哥哥都不知道他为何寻了短见。我猜一定是招了邪祟,那张用自己不敢触这霉头,却拿你当驱邪符。那五家,家家都比咱们旺实百倍,他们都敌不过这邪祟,咱们这小户薄命,躲都来不及,还有撵着去浑搅浑招的?咱们虽欠了那五家一些情分,可这些年,哪个节气咱们缺过礼数?这该报的也算报得够了。他们出一两银子,只是牛身上掉一撮毛,咱们还一贯钱,却是斩下条牛腿来。再说,他们若诚心要你好,为啥从来不教你些彩画本事,让你也升进升进?他们五彩六颜的,一家比一家明艳,你却一辈子只在黄泥里打拌。”   黄瓢子最怕惹事,本就有些疑虑,阿菊又比他更有成算,听浑家这么说,越发犹豫起来。但转念想到,父亲死得早,自己本事又低,这些年来,全仗其他六家帮扶,生计才算得了稳靠。张用若只是戏耍,那再好不过。可他说这事时,并不像说笑,反倒一再叮嘱,这事得极隐秘,去打问时,一定要小心,千万莫让那几家人察觉。万一张用说的是真事,这人命天一般,哪能不管?   他一向顺着阿菊,这回却拿定主意,不管真假,都去探问探问。阿菊死劝不住,恼得丢了句:“起头拧,到头悔。你若不顾惜这家,便随你去招灾引祸!”说罢蹬掉鞋子,衣裳都不脱,上床躺倒,脸朝着墙,再不睬他。他也脱衣吹灯上了床,赔着笑让阿菊脱了衣裙再好生睡,阿菊却一动不动。他又温声劝道:“我只是去探一探,又不做啥。别的不说,若不是史行首和其他几家热心出力,你我能结成夫妻,能这么躺在一张床上?凭这一条,我也不能坐着干瞧。”   阿菊却仍一声不出,黄瓢子便也不再多话,扯开被子,小心替阿菊盖上,而后躺在黑暗里睁着眼,心里翻腾不宁。他五岁便没了娘,虽然自小便随着父亲学黄土刷饰,可他心手都有些迟慢,一样活计,别人学一年,他得磨三五年。父亲过世时,他才十五岁,手艺只学到三两成。好在他父亲为人忠直重义,在彩画行里留了些善缘,人都愿意帮他。行首史大雅更屡次出面,让其他黄土刷饰匠人带携他。他跟着那些匠人做些零余活儿,继续慢慢学手艺。几年间都只够讨些饭食钱,哪里敢想娶妻成家的事?   阿菊的父亲姓何,原也是一位彩画名匠,学的是杂间装。彩画七门中,杂间装最晚出,技如其名,杂收其他四装二刷纹样手法,混糅出一套装样。只是如同烹煮菜肴,一菜一式,原本各有风味标格,若将几道菜乱混一处,势必味乱格散,难以下咽,甚而令人欲呕。因此,杂间装始终被视为杂流,难入上品,只有少数暴富炫奇之家才爱。阿菊的父亲见识却超出前辈,他主取碾玉装,上汲五彩,中鉴青绿、解绿,下收丹粉、黄土二刷,渐渐融炼出自家面貌——明润为底,饰以繁纹华彩,如同绣络美玉、锦妆彩服,虽仍有些浮艳,却焕然耀目,隐然有并驾碾玉、齐辔五彩之势。除此之外,他更有一门绝技,极擅描绘龙纹。所绘之龙矫然遒劲,几欲从檐额上昂然而腾、卷云而飞,人都唤他“何飞龙”。   五年前皇城翻造藏书秘阁,新楼建成后自然少不得彩画。这项御差由史大雅管领,召集典如磋、何飞龙及其他各门名匠,一同奉命绘饰。门额上须绘龙纹,自然由何飞龙承担。何飞龙绘制完龙身龙首,想着龙眼是全楼最醒目之处,得养足精神,一气点就,便空下龙睛,先去绘其他斗拱。那天是工期最后一天,众画匠一起忙到天黑才终于完工。何飞龙疲累过度,竟忘了点那龙睛。第二天,官家来巡看秘阁新楼,才上石阶,抬头一眼便瞅见门额上青龙缺了双睛。天颜大怒,虽未治死罪,却也将何飞龙发配到沙门岛,此生再无生还之望。   阿菊那时十七岁,母亲早已病故,家中只有一个小她五岁的幼弟。父亲在时,仗一身绝技,银钱来路不愁,又素来爱呼朋聚友、助困救穷,钱财随挣随散,不但没有积蓄,反倒欠了不少债。父亲这一去,几个债主一起来逼讨,将她家那院宅子连同家什器物全都分占去。她只能带着幼弟,去人家做仆婢,辛苦自活。   行首史大雅怜惜阿菊孤弱、黄瓢子穷寒,便亲自出面替他们说合,又召集其他几门,各自出钱出物,备办羊酒、添置家什,给两人完了婚。自此,两人才互有了倚靠,一同操持起这个家,渐渐过上这安稳时日。   黄瓢子不由得想起父亲在世时常叨念一句话:“有恩不报,阴债不了;见善不行,福缘自停。”他一直活得窝窝缩缩,难得有扬眉伸头的时候。自欠了那几家的情后,越发觉着矮了一截,在他们面前始终直不起身来。这回正好一次还清,更能在人前显一次威、挣一段名。念及此,他心怦怦而跳,甚而有些激奋。心里不由得暗念:菩萨保佑,张用不是在戏耍,那几家真的要遭凶难。   范大牙昨晚翻腾了一夜。   一是因那颗大门牙时时作痛,脑仁嗡嗡跳响个不住;二则是为自己的父亲。多少年他一直盼着父亲有天能回来,可如今,自己已经长大成人,这心也刚刚死掉,再不须等谁靠谁,这人却忽然回来了。想到“父亲”二字,他心里既厌又怕,像是空房见鬼一般。他娘却欢喜得那样,这让他越发厌恨那人,更不愿见那人。   天才微微亮,他再躺不住,翻身下床,先去厨房缸边猛灌了一瓢冷水,牙痛才消了些,心头燥火也略降了降。想起那牙疼药,又从怀里取出那个小药瓶,家里没有酒,便小心抖了些药粉在嘴里,捧了一口水含着。呆立在那里,环视了一眼厨房,房子极狭窄,堆满脏破什物,余下的空地只够站两个人。其他两间卧房也都这般窄促,没有几样略值些价的物事。即便这般,也是他娘十几年辛劳,制卖了几千上万个特髻才勉强挣来。那人说他已经发迹,要接他们母子去淮南享福。娘辛苦这么些年,的确也该享些清闲了。想到此,范大牙心里一阵酸楚,又一阵恨,恨自己不成器,没能给母亲挣到富足安逸。而且,照眼下这情势,将来怕也难有大作为。这么活下去,还有什么可盼?他顿时无比灰心,垂头望着缸里冷幽幽的水,恨不得一头杵进去溺死。可这时,娘的卧房门响了,他忙收回心神,走了出去。   他娘披着件旧衫,蓬头困眼的,越发显出疲老来:“儿啊,你今天起这么早?”   “府里有公干。”   “我赶紧生火煮饭。”   “天还早,你再睡睡,我去外头吃碗面就成了。”他不忍细看娘的脸,埋下头朝外走去。   “今天一定早些回来,你爹要来见你!”   范大牙没有应声,快步走到外间打开店门,怕他娘追出来,忙闪身出去,随手关上了门,而后大步向开封府赶去。到了左军巡院,竟已有不少衙吏候在院门前,其他的吏员也渐次赶来。众人瞧着都有些异样,三三五五聚在一处高谈低论。范大牙不爱凑堆,便去对面饼摊上,牙痛,热的硬的都不敢吃,只买了两块麦糕,揪成小坨塞进右半边嘴里,小心吞嚼着,回到府院边,独自站在墙角听那些人议论。原来,每个人几乎都摊到一桩案子,而且尽都稀奇鬼怪。他听着,越发丧了气,自己只分派到萝卜案一点小零碎,且断了头绪,哪怕查出那个独眼田牛的下落,也丝毫轮不到功赏。   正在烦怨,左军巡使顾震骑马来到,神色瞧着有些闷重,不似往日那般雄壮。他下马进了府院,万福随在身后,那些高级衙吏全都跟了进去。随后,程门板也来了,仍板着脸挺直身走了进去,一眼都没瞧范大牙。范大牙独自候在外头,想着心事。半晌,见胡小喜骑着头驴子赶了过来。范大牙不想说话,只点头唤了一声。胡小喜下了驴子,也没多话,眼里却闪着亮,似乎藏着些欣喜不愿人知道。两人一起走到门里,瞧着顾震挨个分派差事。隔得远,听不清楚厅上言语,不过看诸人神色,都有些肃重。   等了一阵子,程门板领完差走了出来,听过他和胡小喜的回报,只躁躁喝了句:“都快去再查!”范大牙原想着能另分一些更要紧的差事,心里大为失望,却不敢言语,只得躬身应诺,随即忙转身离开。   他边走边恼闷,自己被人这般呼来喝去,不知哪天才能舒眉展眼活几天?一时间,甚而想撂了这吏职,另寻一个活路。可默寻半晌,哪里有更好的活路?当初不正是没有其他好活路,才来应这吏职?他一阵沮丧,顿时觉着,这天地虽大,却只给他留了一道窄缝,连喘口气都艰难。可转念想到自己父亲,他又激起一股傲气:再窄再难,这也是我自家的路,并不要他来给我什么好路。   于是,他加快脚步,一路又赶到南城外砧头老孙家,到了一看,院门开着,里头不见人,便走了进去,院里静悄悄没有人声。他一眼又瞧见那张小木桌,心里一刺,忙转过头,唤了两声。一阵窸窣脚步,那个凶胖妇人从旁边小房里走了出来,一只手缩在背后,似乎藏攥着什么。她瞪着圆鼓眼上下扫了两扫:“又是你?老贼虫出去寻生意了。”   “寻你也一样。”   “寻我?我啥都不知道。我只是这家里没嘴的牛、没眼的驴、没耳的狗。”   “那个田牛你总见过吧?”范大牙正没发气处,顿时提高声量唬喝起来。   妇人顿时怯了,斜翻着眼,嘴里却仍不服弱:“那一只眼的闷锤子,你若想寻他,该去找阿善。”   “哦?阿善在哪里?”   “在城里一家生药铺帮工。清明那天,天黑时,她还回来过一次,那神色瞧着似乎又惹了是非。爷女两个躲在这小房里唧咕了一阵子,老贼虫让她睡一晚,明早再走,阿善却不肯。老贼虫放不下心,把阿善直送到了巷口外,我扒在院门边瞅了瞅,见一个黑影等在巷口边,跟着阿善一起走了。我一眼就瞧出来,是那个独眼闷锤子。”   “哦?阿善是在城里哪家生药铺帮工?”   “丑婆婆药铺——对了,小哥,你认得字吧,你帮我瞧瞧这纸上写的啥?”   妇人将藏在背后的手伸出来,手里攥着一张纸。范大牙接过来一看,是一张钱契,印着秦家解库的图纹,上头钱数写的是二百贯,放债人名字则是孙十七。他忙问:“孙十七是谁?”   “那老贼虫。小哥,这纸上头究竟写的啥?”   范大牙心里暗惊,孙老头只是个砧头匠,修补一个砧头,不过一二十文钱,哪里来这么多钱,竟还能在秦家解库放债收利?他忙看日期,是昨天才签的。   “这是从哪里来的?”   “昨天夜里,有人敲门,那老贼虫出去开的门,我听着是个后生的声音,把这张纸给了老贼虫,说‘你女儿让我给你送这个来’,两人低声说了几句,我没听清。赶出去看时,那后生已经走了。我问老贼虫这纸是啥,老贼虫鬼绰绰的,不告诉我,贴肉揣在怀里,今早出门前又悄悄藏在了他女儿床褥子底下,一个字都不跟我讲。”   范大牙越发惊疑,随口说:“哦,是道观里祈的吉符。”   妇人大是失望,接过那张钱契,又瞅了一眼,撇起嘴:“这也要偷偷藏藏,怕我窃沾了他那指甲缝都填不满的福?老娘稀罕?”   “你将才说,阿善又惹了是非,她从前惹过是非?”   “一个妇人家,再穷也该穷死在自家房里,她却偏要去给人做奴做婢。去做奴婢,便该本本分分,她却依仗自己生得有两分颜色,装娇装怜的,白白让主人家占用了身子,怀了身孕,被主人家娘子撵出来,孩儿也没保住,生下个死胎。去年才将息好身子,又出去贴门贴户做奴婢。”   “那个田牛和她?”   “他们两个?那是隔墙闻饭香——白馋。独眼闷锤自从住进这里,一见到阿善,便直了眼,这两年口水不知吞了几缸。老贼虫心里也想着招赘了他。阿善却把自己当成娇小姐儿,一直不肯。老贼虫又宠得她金叶儿一般,也没敢强说——对了,还有一桩事,爷女两个都瞒着我……”   “啥事?”   “独眼闷锤不是有个轿夫同乡?”   “乌扁担?”   “就是他。那个乌扁担来这里寻独眼闷锤,一见着阿善,眼珠子几乎掉出眶子,我那时就瞧着这贼汉怕是要做出歹事来。去年夏天,有天傍晚阿善回来,头髻散着,裙子也破了。老贼虫问她出了啥事,她不肯说,只是哭。爷女两个又躲在这间小房里唧咕,我偷偷听阿善说是那姓乌的。你想,这还用猜?自然是被那乌扁担奸污了。老贼虫听了,当即就跛着腿冲出来,抓了铁锹就奔出院去。半晌,又浇了雨的老鸡公一般垂着头回来了。他自然是想去找乌扁担火并,可找见又能做啥?他连乌扁担的大拇指怕都拧不过,那乌扁担自然是藏在半道上僻静没人处做的这事,证见都没有,就是告到官里也断不出个一二。再说,阿善已经有过上回,这回丑话再传出去,这名声便是泼天的水也洗不净了……”   “田牛知道这事吗?”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那独眼闷锤子从来不在我跟前吱半声。不过,那以后再没见乌扁担来过,独眼闷锤子也似乎再不跟乌扁担来往了。我估摸,他就算不清楚,也隐约觉察了三两分。”   范大牙心里暗惊,作绝张用看来没猜错,那晚杀了乌扁担和另一个轿夫的,恐怕真是田牛,杀因正在这里。   第十二章 姜豉   人为动物,唯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   ——欧阳修   黄瓢子早早起来,趁浑家阿菊还在睡,偷偷下床进了厨房。   他打开橱柜,最下头排了十几只小陶罐,都只有五六寸高,用油纸麻绳封着口子,里头是阿菊酱造的姜豉。阿菊厨艺极好,为帮衬黄瓢子团拢人心,她常整办些豉酱、韵姜、芥辣瓜儿,每逢年节,分送给行里帮得到他们的人。物虽轻,滋味却胜过街市上卖的。黄瓢子心想,白剌剌的不好去那几家,便取出了五罐豉酱,将自己日常背刷具的木箱子腾空,放在里头,盖好盖子,才一转身,却见阿菊立在厨房门边,唬了他一跳。   “你非要去?”阿菊盯着他。   “嗯,这是关人命的事,我撂不下。正好也把过往的恩债都给他们还了。”   “唉……也好,各欠各还,落得干净。只是你这双眼从来辨不清盐白矾青,去了莫乱张嘴,死没死人这等不吉利的话,更莫乱问。若瞅着那几家没事,问过安,就赶紧闭嘴回来。”   “我知道。我只是去探一探,若真没事,哪敢乱张嘴?”黄瓢子笑着过去,捏了一把阿菊的手,阿菊却一把甩开了。他咧嘴笑了笑,这才背着箱子出门,一路往北,朝青晖桥走去。   他想先去五彩史家瞧一瞧。一路上不住琢磨,去了史家该说些什么。自然不能张嘴就问人宅里是不是有凶事。只好说是寒食清明耽搁了,去补问个安。到时再看情形,探探口风。他嘴虽笨,脸又生得瓢子一般,却有个好处,眉梢和眼角都朝下弯,下嘴皮略包着上嘴皮,又朝上弯。因此,即便恼怒时,也憨朴朴、笑眯眯的。这笨嘴笑脸给了他极大便宜,和人搭不上话时,就尽力赔笑,人也难得嫌厌他。何况这回并不是去讨要什么,而是去行好事,并不须怕什么。   想到自己能帮到五彩史家,他心里尤其畅快。京城彩画行里,他最敬的便是大雅史焕章。十几年前蔡京升任宰相,大治门庭宅院。他府中楼阁亭台建成后,招集京城彩画名匠去绘饰,总领头的便是史大雅。黄瓢子的父亲也被唤去刷饰一些边房角墙。那时黄瓢子才七八岁,父亲带着他去开眼界。清晨进了蔡府,日出红霞之中,一抬头瞧见那宏丽正堂,他顿时惊得嘴合不拢。那哪里是彩绘?简直如几千匹销金宫锦裹成的。遍体锦纹煊烂烂,满眼彩饰华耀耀。任一椽头栱面上的一笔花纹,他恐怕一辈子都画不出。那时他才明白,为何彩画七门,五彩为王。虽然这天底下赵官家最大,但他私心里,史大雅甚至高过官家。这之后,只要见到史大雅,他都如同元宵灯会在皇城宣德楼下仰见了天子一般。更何况史大雅亲自出面,帮他做成了婚姻,这恩德如同生父一般。   不过,可惜史家生息不繁,史大雅女儿生了十来个,儿子却只有一个。史大雅盼着儿子能及早承继家门绝艺,督迫极严,儿子才学会走路,便教他习学彩画。到如今,其子功力已自不俗,气象又天然华贵,人称“史小雅”。但毕竟年轻,天资似乎也略有不及,功力比父亲尚差了许多。   至于史家上百弟子徒孙,史家祖传妙技自然不肯轻易外传,即便有灵气、悟性,肯吃苦,也得不到真传。   因此,自史大雅摔伤了手臂后,五彩史家后继乏力,已不如往昔,被碾玉典家、杂间黎家夺去了不少光彩。黄瓢子瞧着,都替史大雅惋惜,为此常被阿菊贬嘲。这时,他又不禁担忧起来,若是史家再遭些灾事,怕更是秋苗遇早霜,难缓过气来了。不过担忧完,他又自嘲起来,史家再不济,根底家势仍在那里,就算从此衰倒,毕竟显达过许多年。自己这辈子便是拼死,也挣不到半分那等富尊。   左右寻思间,已来到了史家,院门关着。每年过节,他都要来这宅院拜望史大雅,虽说不上两句话,这宅院也远不及那些达官显贵门庭,他却都始终像寒士登科入朝堂,总是满怀欣悦荣耀。   他整了整衣服头巾,从木箱里取出一罐姜豉,又顺了顺气,这才走上台阶,抓起那镶了狮子头的铜门环,轻叩了两下。半晌都没人应门,他稍稍加了些力。这回有人从里头应了一声,他认得那声音,是史家仆人老江。老江开了门,一个精瘦老汉,一见是他,神色间顿时露出些轻慢。   “黄大郎啊,你是来望我家老东人?他前天下午拜访老友去了,还没回来。你有事?”   “没……没啥要紧事。浑家新酱了些姜豉,让我送一罐子过来,说宅里的娘子们口里乏淡时,略佐佐味、过过口。”   “上回送来的都还没动……你跑这么远路,这心意老东人如常还是要领,我就替你拿进去。等老东人回来,我会跟他说。”   老江微皱着眉,接过小罐子,望了他一眼,眼里有些嫌,又有些怜,随即便关上了门。黄瓢子立在那里,顿时有些脸红,望着那黑漆门板,只得笑了笑,转身要离开。一扭头,却见一个年轻男子骑着头驴子,慢慢行了过来,是史家公子史小雅。史小雅自幼受父亲严教,性情温驯拘谨,从不恃才骄慢,待人一向有礼。黄瓢子忙赔起笑迎了上去,躬身点头问候。   史小雅见是他,有些惊异:“黄老哥,有事么?”   “过节没来拜问史大伯,今天得闲,来请个安。”   “黄老哥多礼了,不过,我爹出门访友去了。等爹回来,我一定转告厚意……”史小雅翻身下驴,似乎不愿多言,牵着就要进院。   黄瓢子见他神色恍惚,不似常日,心里一动,遇事的莫非是他?他忙凑上前半步,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想起浑家阿菊说过,与人攀话和蒸饭一般,最怕断了火、冷了汤,不管顺不顺理,眼里瞅见啥,拎起便说,万莫梗在那里。他眼睛急扫,一眼瞅见史小雅肩头沾着片柳叶,忙开口说:“柳叶!”   史小雅听见,回过头有些纳闷。黄瓢子忙补了句:“小官人,您肩膀上沾了片柳叶。”史小雅扭脸瞅见,伸手挥掉那片柳叶,道了声谢,随即转头唤门,一眼都再不瞧黄瓢子。这火仍断了。   黄瓢子又急急在史小雅身上扫寻,却再寻不见啥可说的话头。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仍是老江。   “老江,我爹回来没有?”   “没……”   史小雅不再言语,将驴绳丢给老江,随后快步走了进去。黄瓢子见老江没接住驴绳,忙上前弯腰抓起来递给老江,老江接过去只随口说了声谢,把驴子扯了进去,随手又关上了院门。   黄瓢子立在那里,空张着嘴,一个字都未来得及说。   于仙笛又来到便桥沿河一带。   典如琢那晚进那家酒肆前,一定是遇见了某人,生了些事,否则不会失魂落魄独自去吃酒,那个人应该正是令他寻短见的缘由。只是,酒肆还好挨家打问,若是在途中遇见的那人,又是暮色昏黑中,便无从查寻了。   他站在河边街头,有些灰心。可一想到妹妹燕燕,又不忍退缩了。人活于世,大多只为一点心念。贫者念富,病者念愈,父母念儿女安顺,妻子念丈夫一心一意……若这心念被硬生生斩断,性命之根便也随之摧折。何况燕燕连这心念断自何处都不清楚。她生性又坚执,凡事都要明明彻彻。于她而言,悬念比断念更加苦楚难熬,除非解开这心结,否则永难安宁。   想到“念”,于仙笛深叹了口气。念字是今日之心,可人心何曾有片刻停驻于今日?它由过往之念缠缚到今,又绵延至将来。如同绕丝成茧,纠搅不绝。若将这丝抽尽,人心恐怕一无所剩。正如佛家云,心为幻,莫执念。种种苦楚,到头皆空。然而,人生来即有知,有知便有念。虽然苦恼牵缠,这一点心念却是人之为人仅有之凭据。若没了这凭据,人与木石又有何分别?存活于世,又有何意趣?何况,念也并非尽都是苦,它也有乐、有美、有善。替妹妹除去念之苦,便能帮她寻回念之乐。妹妹乐了,我也才能得念之安与喜。   想到此,他不再犹豫,一路上只要见到店肆摊铺、游商走贩,便过去打问。可一直走到昨天那家酒肆前,一丝影儿都没问到。他身心俱疲,立在路边,默默寻思其他法子。正在犯愁,昨天那个伙计从店里走出来,一眼见到他,忙问:“这位客官,您还在打问典二爷的事?”   “嗯。”于仙笛苦笑着点点头。   “昨天您走后,店里有个老常客,叫胡胖子。他说那天傍晚,瞧见典二爷在路上跟一个妇人说话。”   “哦?什么妇人?”   “胡胖子并不认得,只说那时他正巧走在典二爷后头,见有个妇人抱着个两三岁大的孩儿,等在路边。典二爷过去时,那妇人上前拦住典二爷,叫了声‘少东家’,典二爷见了她似乎有些吃惊……”   “他们说了什么?”   “那妇人唤了典二爷去河边说话,胡胖子便继续走了,并没听见他们说什么,只瞅见那妇人生得颇有些姿容……”   毛球犹豫再三,还是打算替张用去做那桩事。   自从张用那里学到孵鸡卵的法子后,他便罢了手,没再做贼,一心一意去孵小鸡卖。起初人都笑他变成了一只母鸡,他却浑不介意。做贼能做到老?总得寻个收场。而且,他之所以做贼,是由于自小身子弱、手脚慢,其他营生都学不会,爹娘死后,再没依靠,才逼得去跟人学偷。可做了贼才知道,贼尤其得眼尖、手快、腿脚利落。为了偷些活命钱,他不知道挨过多少打。他也早已认了命,想着自己生来便是个无用之人,能挨到哪天算哪天。谁知道老天竟给他指了条生路,让他碰见了张用。   张用那法子果真奇妙,只需二十来天,一堆鸡卵便成了一群喳喳叫的小鸡,利钱能翻几倍。天底下哪里寻这等巧营生去?头一回自己孵出二十多只小鸡,他乐得几乎要大哭,生下来二十多年,做人终于有了用场。更妙的是,他的笨和慢,在孵鸡时竟成了长处。这活计最考的便是耐性。这个他最不缺,做贼时,同伙常让他把风,哪怕冬夜寒风里,他也能一蹲便一两个时辰。   那些笑他的人见他赚了银钱,都来跟他讨问。但金可送、银可送,营生不可送,这是他活命的根本,哪里能轻易传给别人?他怕张用将这法子透露出去,瞅了许多时日,并没见第二个做这营生的,这才放了心。   这孵鸡营生让他有了银钱,能安生吃饭,敢躺平睡觉,更娶了妻室。在他心里,张用如同上天派遣的活命神仙一般。昨天张用来找他,让他出力做件事。原本张用哪怕要他一条臂膀,他也愿砍下来给他。可一听那桩事,他心里顿时千百个不肯——张用要他去绑劫一个人,京城彩画行碾玉典家的长子典如磋。   自从过上这安稳时日后,他宁死也不愿再去做贼,何况是绑劫人?   张用却说,这是一桩救人命的善事。他想问详情,张用又不肯说。只拿孵鸡来诱他,说知道为何有些鸡卵孵不出小鸡来。这桩难题他已经寻思了许久,却始终找不出缘由。他孵鸡已经入了迷,一听张用知道其中秘诀,顿时动了心。再瞧张用,应该不会有什么歹心,便犹犹豫豫答应了。   可是,他只做过贼,从没绑过人,根本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张用走后,他又有些后悔了。倒是浑家提醒了他:“咱们孵鸡,十只卵最多才能孵出五六只小鸡,若能孵一只得一只,利钱不是能涨一倍?再说,张作头瞧着不是恶人,他又说这是在行善。就算他真做出什么歹事来,罪也在他,不在你。你虽没绑过人,你从前认得的那三个贼伴啥事做不出来?他们时常来借钱借物、讨吃讨喝的,哪个还过一文钱?那些钱怕是下辈子也讨不回来,正好让他们出力,替你做了这事。他们还你的情,你还张作头的情,风推水、水推舟,不是大家都便宜?”   他一听立即去旧日常聚的赌坊寻见了那三个贼伙,拉到僻静角落,说了这事。原先做同伙时,那三个人常欺他人笨,只唤他“毛尾巴”。合偷一只鸡,他只能轮些翅尖、鸡腚、鸡脚吃。等他改换了营生,三人见他发了迹,见面时脸上都撮出笑,叫起毛哥来。可这时,听到他有事相求,三人又立即嗒嘴咋舌,摆起了乔样儿:“毛哥,咱们是一窝里生的一般,你的事我们哪里能不帮?可绑人不是耍的,一旦事发,必定要进囚牢、挨杖子、刺字发配,到那时节连口馊水都没人给我们送。”   毛球知道他们无非是想勒钱,便说旧账抹清,每人另给三百文。三人仍不松口,又继续磨,直磨到一人三贯钱。毛球一算,三人九贯,得孵两千多只小鸡才赚得平。他有些心疼,但这事既已答应了张用,又望着张用说出那孵蛋秘诀,只能忍疼答应。不过,他深知三人品性,便坚执一条,事成后才拿钱。三人又缠了一阵,他却死咬住不松口。三人只得应允,一起跟着他寻到碾玉典家。   到了典家,其中一个装作主顾去问彩画生意,敲开了门。开门的是个胖仆妇,说典如磋出门未回。他们便坐在巷口的茶肆里等。一直等到深夜,茶肆都打烊了,典如磋却仍没回来。想着典如磋若是半夜回家,更好动手,四人又躲在巷口暗处,一直等着。那三人等得都睡着了,毛球许久没有蹲守过,也几次倦极而盹。直到天亮,也没见典如磋回家,他以为困倦错过了,又让那个同伙去敲门打问。那胖仆妇说典如磋仍没回去。那三人实在熬不住,且白天也不能动手,便先回去了。   毛球却忍着疲乏,继续守在那里。瞅了一整天,典如磋仍没回来。   牛慕又来到虹桥一带。   前晚那个大板牙陌生男子找见他,说瞧见一伙人骗劫了他姨姐宁妆花。更奇的是,大板牙男子虽然一路盯看,轿子里的宁妆花和棺木中的尸首竟凭空不见。牛慕起初不肯信,但见那大板牙男子满眼焦忧,说自己姓范,女儿也被那伙人劫走,想和牛慕合力追查那伙人下落。牛慕正愁找不见任何踪迹,有人相商,自然极好。可是,两人商讨了许久,都猜不透宁妆花和她丈夫的尸首怎么会凭空不见。夜深后,只得各自回去,约好今天上午在虹桥碰头,再一路仔细查寻一道。   牛慕回到家中,心里还盼着妻子宁孔雀已经回来,可一进家门,他娘便赶出来问宁孔雀的下落。他心里一阵怅闷,只得随口说宁孔雀回父亲那里暂住两天。他娘仍不住数落他,他实在受不得,逃回自己卧房关上了门。看着那空房空床,他心里越发空落,不由得又自怨自责、自伤自悔起来,可事已至此,已无力回天,只能怅闷闷脱衣睡觉。一晚乱梦纷纷,天不亮就醒来了。   他怕娘又叨嘈,穿上衣服,悄悄出了门,在外头店铺里讨了洗面汤,草草洗漱过,胡乱吃了些东西,便赶到了虹桥。   那个姓范的男子还未到,他便站在虹桥上向北岸张望寻思。那姓范的说,宁妆花是在桥东根米家客店前下的船,那伙人接着她,抬着棺材,到了桥西头的甘家面店门前。宁妆花在那里上了轿子,棺材被抬上太平车,而后一起向西去了。宁孔雀打问到的也是这样,她还向甘家面店的那个主妇证实过。   这伙人自然是惯贼,但不知他们用的什么秘术,竟能在那姓范的紧盯之下,让轿子和棺材都变空。他望着甘家面店,默默思寻了一阵,心里一动,忽然想到一样物事——那张黑油布。姓范的说,那伙人将棺材搬到太平车上,上头罩了张黑油布。车载棺材,再常见不过,为何要罩块黑油布?姓范的一直盯着,但黑油布张起来时,便能遮住他的视线!虽然时限极短,若是惯贼熟手,恐怕足以将棺材里的尸首搬出来。而宁妆花上了轿子后,轿子那一侧壁板若是动过手脚,人从靠墙那边下去,站在街这边,也看不到!   牛慕睁大了眼睛,身子都有些颤。不过,迅即又想到,用油布遮过人眼,搬尸下车、活人下轿,都还好办。之后一人一尸又去了哪里?青天白日的,又怎会凭空消失不见?   他又急思了片刻,猛然想到:甘家面店!   第十三章 黑影   故宜用意深而存虑精,以求其胜负之由,则至其所未至矣。   ——《棋经》   黄瓢子赶到了陈桥门外杂间黎家。   如今京城彩画行中,除了碾玉典如磋,便数杂间装黎百彩名头最盛。每回见到黎百彩,黄瓢子心里多少都有些不自在。   黎百彩和他的岳丈何飞龙是师兄弟,当初杂间装是由何飞龙提振起来,何飞龙漏画龙睛,触怒了龙颜,被发配海岛后,黎百彩才接过杂间装门头的位儿,广揽徒众,兴作起来。画技上,黎百彩略逊何飞龙,但在胆色上,黎百彩却几乎百无禁忌。他说既然是杂间装,便该杂收杂取,哪般好,便该用哪般。   若是早年间,彩画等级极严,哪里能由他任意妄为?但这些年,朝廷礼制纲常散乱,世风又竞逐浮华。黎百彩正逢其时,为官宦富商绘制屋宇时,只投主家喜好,丝毫不拘常规,所绘庭园极尽奢丽炫目,因而声名大盛,势头强猛。其他四门瞧着,自然都有些不乐,但彩画行五装二刷一向亲睦,众人都不好说什么,只能由他。   黄瓢子的浑家阿菊却只要一提及黎百彩,便一肚子酸恨。黄瓢子自己也时常暗叹,若是岳丈仍在,黎百彩哪里能这么得意?自己也便能跟着岳丈习学杂间装,妻小也便不须为吃一顿羊肉便欢喜得那般。不过,转念又一想,岳丈若在,自己哪里能高攀到他家女儿?说回来,这世间事真如点蜡烛一般,亮了一头,便亮不得另一头,哪里有两下里全都燃着的道理?想到此,他又忍不住呵呵乐起来。就像黎百彩,名声家业都挣到了,却连娶八房都没有生育,直到五十多岁,娶了第九房小妾,才得了一个儿。这原本是天大喜事,可儿子生下来后,黎百彩既不办酒,也不让人瞧那儿子。众人纷传他生了个畸儿怪胎。去年阿菊去黎家,在后院无意中瞅见了那孩儿,嘴眼歪斜,的确有些痴傻。黎百彩不甘心,去年又娶了第十房,那小妾居然真的怀了孕。只是谁知道又会生下来个什么?老天给了你九成九的福,缺的那一分,必定格外狠一些。   黄瓢子一路想着,不觉已到了黎家院门前。不像五彩史家,黎百彩的宅院前立着一座新崭崭黑漆门楼,是官户气派。去年黄河水灾,黎百彩向朝廷献纳了一万五千束秆草,谋到一个本州助教的小散官,因此翻造了宅院,虽不敢大用色彩,却也描青点绿、勾红涂朱,装饰了一番。黄瓢子见院门大开着,正在犹豫该不该进去,却见一个中年妇人挎着只篮子走了出来,是黎家的仆妇刘嫂。他心里暗暗庆幸,忙从木箱里取出一罐姜豉,迎了上去:“刘嫂,你这是去买菜?”   “黄大郎啊?你是来寻我家员外?他才和大娘闹了一场,生气出去了,你不用进去了。”   “哦?黎员外和大娘一向和睦,怎么会争闹?”   “还不是为九娘?”刘嫂压低了声音,“上个月头上,九娘抱着小公子、带了那个新雇的养娘回娘家去了,一个月了还没回来。大娘问员外,九娘啥时间回来,员外回了句:‘你干吃酱瓜闲操心,她回不回来干你盐醋?’大娘自然委屈,哭了起来。其他几个娘都在,全都护着大娘说话。员外焦躁起来,连骂带踢,闹了一场。”   黄瓢子原以为出了何等大事,却原来只是妻妾争醋斗气。   “你手里这罐子是啥?”刘嫂问。   “哦,这是我浑家新酱的姜豉,拿些来孝敬员外和夫人。”   “里头仍在哭呢,你莫进去。我替你收了。你上回送的那些芥辣瓜儿几位娘都说好,你下回再送些来。”   “好,好!”   于燕燕顿时惊住,自己怀孕了。   正院那边僧人击铙敲钹,好不热闹,她心里却一阵阵发凉。   典如琢不告而别,她也全然冷了守节之心,只想等查明白典如琢死因,便离开典家。这时却发觉,自己这一生将永陷典家,再难抽身。生平头一回,她真切看到男女之别——男人说走便走,一干二净,片缕不留,天上的云一般;女子却如地上的土,只能等、只能望、只能受,风吹来一粒草籽,一旦生了根,便占尽这片土,再难清静,更难斩除。   她低头惊望自己小腹,似乎已觉到里头有活物在蠕蠕而动,甚而不敢伸手去摸,心里又慌又怕,忙避开脸,却一眼看见桌上给丈夫绣的笔匣袋子。兰花还没绣,那花茎瞧着断了头一般,不正是这段婚姻?有始而无终。身为女子,和这袋子有什么分别?男子娶你,不过是要你替他盛装后代。他若绝了情,不但弃你如破布袋,连袋里的后代也可决然不顾。她一阵怨恨,从针线篓中抓起剪刀,颤着手握紧,要去剪烂那绣袋。剪刀尖要刺到兰叶时,却下不得手,那并非剪绣袋,而是剪自己的心。她怔望片刻,再忍不住,趴到桌上哭了起来。   哭了一阵,她心中忽而涌起一阵恼愤:我为何要哭?该哭的是你典如琢。我并非猫犬,更非物事,被人捡着收着便欢喜,被人丢弃便自伤自怜。你愿走愿丢,由你。即便能拦,我也不会拦你。我要生下这个孩子,自己好生把这孩儿抚养成人。若是女儿,我便教她自珍自爱,绝不倚靠男人。他若是儿子,我便教他守信守义有担当,绝不负心于人。   念及此,她抬起头,两把抹尽泪水,从针线篓中拣出一束蓝色丝线,拈起绣针穿好,重新拿起那绣袋,开始绣那朵兰花,心里默默说:“他负我,我不能负己心。我要绣好它,拿到灵前烧给他,让他知道,这世上并非人人都不守信,似他这般轻舍轻弃。”   不知绣了多久,外面传来脚步声。她抬起眼透过窗户望去,是阿黎引着三哥于仙笛进来了。三哥神情瞧着若有所思,应该是查出了什么。她心里一颤,轻手放好绣袋,起身迎了出去。   三哥瞧见她,眼里又是疼惜又有些忐忑,她让三哥坐下,等阿黎斟了茶出去后,才涩涩露出些笑意,轻声问:“三哥,你查到什么了?”   “如琢那晚买了丝线回来路上遇见了一个年轻妇人,抱着个孩儿,在河边说了一阵话,而后如琢独自去了酒肆,吃了许多酒,才回的家。”   “什么妇人?”她心里一刺。   “不清楚,只知道那妇人唤如琢叫‘少东家’。不知她跟如琢说了什么,竟让如琢……”   “少东家?那一定是这里雇过的仆妇。我去问问……”   于燕燕立即站起身,快步出了小院,想追上阿黎,可到了外间一看,已不见阿黎身影。她忙要追到前院去,可一听院子那边一片诵经声,不好贸然出去,只能停住脚。正在急不可耐,却见大嫂的婢女阿青从后边绕了过来,手里端着个托盘,上头是个青瓷碗,冒着热气。   “二娘,娘熬了些粟米粥,让我端一碗过来。”   “阿青,这家里以前有没有雇过其他使女?”她忙迎了上去。   “其他使女?我不知道。我来这里快三年了,除了阿黎,并没见其他使女。”   “你来之前,一定有其他人,你没听说过?”   “没……没有。”   “阿青,你莫骗我!你一定听说过!”   “我……我只影影绰绰听着,我来之前,是有个使女。”   “你还听见过什么?你一定要告诉我!二相公自尽那天,见了那妇人。二相公就是因她而死!”   “啊?”阿青前后望望,见没人,才压低声音,“二娘,我说出来,你千万莫说是我说的……我隐约听着,原先那个使女似乎不安分,和二相公有些……有些……我说不出口,反正不干净。这都是我乱猜的,二娘千万莫说出去!”   程门板站在河岸边,闷望着那只焦船。   坊正怕那船沉没,唤人将它拖上了岸边,斜搁在草坡上。开封府里人手正紧缺,搬尸的一直没来,那几具尸首仍摆在船板上,用两张破席子罩着。悬赏告示也已张贴在各个路口,却没有人应。   程门板心里焦躁不已,面上都有些藏不住了。坊正见他候在那里,也不好走开,便叫人搬了两块石头,拂净尘土,请程门板坐下来歇息,自己也陪坐一边。程门板见那坊正坐得无聊,几回开口想闲谈,他始终板着脸,一声不应。坊正越发没趣,坐在那里如同受刑,不住扭挪着。程门板自己也难熬,却只能熬,且要做出沉思之状。其实心像是被黑油膏腻住,哪里有分毫主意?   一直挨到午后,天阴下来,飘起了雨丝。那坊正忙站起身:“下雨了!”程门板屁股早已坐麻,也站了起来:“这船还是得差人轮流守着,就劳烦你了。”坊正面露难色,却只好点了点头。   程门板刚要转身离开,却见一个小厮引着个农夫快步走了过来:“程介史,这个人前晚上见过这只船!”   “哦?你在哪里见到的?”程门板忙望向那个农夫,三十出头,朴朴实实的。   “就是这里!小人去城里卖菜回来,天已经黑了。经过这里时,这船靠在岸边,船上亮着灯光,帘子挡着,瞧不见里头。只听见里头有人说话。是个年轻妇人的声音,似乎是在唤爹娘喝姜蜜水,一个小儿嚷着也要喝……小人那时口正渴,故而听得极清。可又不能去讨一口喝,便忙着赶路,没停步。才走了两步,就猛然瞅见旁边这棵大柳树背后躲着个黑影,似乎是个男人。小人唬了一跳,可咱这等人嫌狗欺的草命,哪敢惹是非?于是小人装作没见,赶忙走过去了……其他的小人再不知道了。”   程门板心里暗惊,莫非这黑影才是凶手?   牛慕终于等来了那个大板牙男子老范。   他忙将自己推断急急说了出来:“清明那天,我姨姐宁妆花并没有上那顶轿子,姨姐夫的尸首也没被搬上那辆太平车,这一人一尸,一定是藏进了甘家面店!”   老范听了,顿时呆住,手把住虹桥桥栏,龇着那对大板牙,惊了半晌,才连声说:“对对对!那天那伙人接了令姨姐走到甘家面店前,轿子和太平车已停在那里。两个壮汉先将棺材抬上太平车,而后在车子这边展开一大张黑油布,要罩上棺材时,领头的年轻男子走过去叫住两人,指着那油布,比比画画说了一阵。那两个壮汉里外瞧着那油布,似乎是在争辩正反面。争执了一阵子,才将油布罩在棺材上。这恐怕正是障眼的法子,挡住视线,有意拖延。另外几个帮手都站在车子那一侧,被油布挡着,便能趁机将棺材里头的尸首搬走。至于令姨姐,我倒是瞧见她上了那轿子。不过,正如你所言,朝里那一侧轿板若做过手脚,便能打开,胁迫令姨姐从那边下去,而后掳进那间食店。那伙人则抬着空轿、拉着空棺,假意进城……若真是如此,那甘家面店的人便是他们同伙,至少是买通了的。走!我们这就去问问!”   两人快步下了虹桥,来到甘家食店前。店里尚无客人,只有那个看店的妇人熊七娘坐在门边,垂着眼呆望地下,愁愁闷闷的。牛慕向她先后打问过两回,瞧着不过一个寻常妇人,这时望过去心里不禁有些畏惧。   那个老范却快步走过去,径直问道:“清明那天,那个妇人和那具尸首去哪里了?”   熊七娘惊抬起头,怔在那里。   “快说!”老范又问了一遍,随即板起脸,“你串通那一伙人,劫走良家妇人,若不照实说,这就扯你去见官!”   熊七娘眼露慌意,怯怯站起身:“是那伙人做的,不干我的事,他们说,我若透半个字出去,便天天来砸我的店,让我做不成买卖。”   “你得了他们的钱?”   “……他们拿了块五两的银子,强塞进我手里,我原不要,他们逼我收下。”   “他们把人带哪里去了?”   “从我这店里穿到后门,后面巷子里有辆厢车等在那里,他们用刀逼着那妇人强推上了那车……”   “那具尸首呢?”   “也从棺材中搬了下来,抬到后面,放进了那车,车夫紧忙就驾车走了。我怕死人,没敢细瞧,只瞅见那尸首身上穿着件紫锦衫……”   黄瓢子走后,阿菊始终有些心神不宁。   她去常日那几家富户收了些衣物回来,又挑了两挑水。倒了一箩豆子,让一对儿女拣里头的沙子和草棍。她则蹲在砧板边,抓着捣衣棒捶洗起来。这家单靠黄瓢子,生计始终有些窘涩,她便常制些豉酱、辣瓜儿拿去卖,又替人浆洗缝补衣裳,略贴补一些。   她原本就胆小,自母亲离世、父亲遇事后,更加没了依仗。她先已定了亲,正待出嫁。夫家见他父亲触怒龙颜,遇了这等天祸,赶忙退了亲。   债主又霸住她家房宅,将她姐弟两个撵出了家门。她带着幼弟,站在街头,除了哭,全然不知该如何活下去。直觉得这人世真是黑茫茫一片苦海,每一脚踩下去都是无底深渊。   她想到父亲的师弟黎百彩。京城各行向来看重行内情谊,彩画行尤其仁善重义,行员之间从来都亲似一家,一直为京城百行典范。早先,朝廷沿袭隋唐旧制,常向百行任意征调货物、差遣力役。到神宗年间,各行都不堪重负,纷纷上诉求告。正是彩画行率先起头,提议每年宁愿向朝廷缴纳一定钱数,以免去强征勒索之苦。彩画行凝成一心,抱着赴死之志,又说动了几十个行团,一起上书,终于得见正力图变法的宰相王安石。王安石听后,甚是认可,随即推出“免行钱”新法,各行才得以解脱。   阿菊的父亲何飞龙生性热诚爽直,最爱惜这百年行规,一向极重同行情谊,于同门师兄弟更是肝胆相待,尤其看顾黎百彩这个师弟。黎百彩也对她父亲甚为敬顺,两人亲兄弟一般。阿菊带着弟弟去求助,黎百彩却连院门都没让进,只从钱袋里取出一块不到二两的碎银给她,板着面孔说:“若是我亲侄女,倒还好说。你这年纪的女孩儿,我若留你在家,必定要惹来许多闲言秽语。”   这是她头一回见识人间炎凉,一时间全身冰冷,嘴唇颤抖,说不出一个字。黎百彩关上了院门,她仍惊在那里。她那幼弟何奋一把从她手里抢过那块碎银,狠力扔向那黑幽幽院门,大声骂道:“黎百彩!这些年你吃我爹、拿我爹的,比这多出一百倍!这银子你拿回去喂狗,我们再穷,也是何飞龙的儿女,不是来你家讨剩饭的花子!”   她忙止住弟弟,拽着急急离开了黎家。可来到街上,再不知还能去求谁,茫茫然竟又回到自己家宅院前,却不敢靠近院门,只能坐在墙外柳树下那块青石条上。虽说那青石条又冷又硬,却是他父亲特意放在那里,晴热天,好坐着和街坊闲谈。坐在那里,好似回了家、见了爹娘一般。   她和弟弟一直坐到天要黑,幸而街坊一个婆婆过来说,素兮馆的何扫雪一向愿救助孤贫女子。她再无别路,便带着弟弟寻到那里。何扫雪听了她的身世,立即收留了他们姐弟两个,唤仆妇给他们安顿食住。   何扫雪每日要作画,阿菊自幼看父亲调色描图,常帮着研磨淘兑颜料,虽不是作画,却也不隔。何扫雪便让她替自己照管笔墨颜料。这差事原本算轻省,只是何扫雪事事极讲精洁,作画蘸笔时,连颜料碗沿儿都不多沾一点。而且,她心虽善,面色却始终有些冷,阿菊在她跟前,一个字都不敢多言语,每天都战战兢兢,生怕有一丝一毫差错,梦里都时常惊醒。   她弟弟何奋那年才十二岁,只跟父亲学了一些彩画入门浅近技艺。何扫雪说男孩儿留在素兮馆不妥当,便托了碾玉装的典如磋,收他为徒弟。可她弟弟才去了一个月,便逃了回来,说典如磋弟子上百,一个月通共没说上三句话,那些徒弟看他年纪小,又是杂间装何家的子弟,便都欺负他,只让他做些粗杂活儿,哪里能学到丁点技艺?他气愤愤说:“我爹是杂间装,我也只学杂间装,便是饿死也不学其他装!”   何扫雪听了,不但没恼,反倒笑起来。她与工部一位侍郎官往来颇密,见何奋天资聪敏,又识得些字,便荐他去那侍郎官家里做了个书童。她弟弟这回如了愿,极知勤进。服侍那侍郎官几年,见识通熟了许多官府体例。蒙那侍郎官照拂,后来做了工部一名书吏。如今已经任差三四年,早已熟惯。   阿菊自己虽然衣食有了着落,却毕竟是好人家女儿,在这妓馆中始终难稳便。亏得行首史大雅做主,撮合她嫁给了黄瓢子。   黄瓢子只是一个黄土刷匠人,手艺又粗疏。若是爹娘在,绝不会让她嫁给他。但爹娘当年选了几十上百个家,最终将自己许给那户人家,说是能保一生稳靠,可最先往她井里丢石头的便是那户人家,因此,阿菊再也不信门户。成亲前,史大雅的娘子让她偷偷瞧过黄瓢子,虽然那模样有些丑,可一见到黄瓢子脸上那笑容,她心里便已取中——那是最底处的笑。   阿菊自己跌到了最底处,深知其中的苦。人在那苦中,若还笑得出来,只有两种,一种是为了向人乞讨巴结,另一种则是真的生来憨朴,再苦再难都碾压不死。黄瓢子那笑容里虽也有小心赔笑,目光里却没有讨要的饥馋。阿菊看到那目光似乎不住在说:“我有,我够。”   她果然没有看错,虽然黄瓢子一辈子都恐怕难给她爹娘在时的富足,却能让她一辈子稳靠。她极知足。   成亲几年来,两口子从来没有口角,哪怕起了争执,也总能往一处想,心平气顺寻出个好主意。唯独这一回,黄瓢子不听她了。   对这人世,阿菊心里若说还有什么不平,那便是彩画行其他那几家。自己的父亲原本是里头最重情义、手艺也最高妙的一个,可如今那几家个个昌盛丰足,唯独她家,落了个破屋窄院、门户寒微。一听到张用说那几家一起要遭难,她心里涌起一阵快意。她知道这快意不好,却忍不住。她能做的,也只有不笑出来。黄瓢子却听从张用,要去解救。当年的愤怨委屈顿时一齐涌了上来:我爹落难时节,谁来解救过?我们姐弟被撵出家门,谁来看顾过?   黄瓢子走后,做起活儿来,她心绪才渐渐平复,想起当初何扫雪收留、史大雅说媒,彩画行其他家也都出钱出力,不由得暗自愧疚。但这愧疚旋即又反激出一些不平。自从受了那些恩,她像是背了块石头一般,在那些人面前,始终直不起腰身,唯有尽力设法回报那些人。何扫雪还好,她行了善,并不计较你如何待她。彩画行那几家则不同,见到她,多少都有些不自在,似乎不愿多睬她,怕她不知足又要索讨什么一般。而她,除了报恩,偏生还得时时仰仗那些人,给丈夫谋些活计。   她不由得深叹了口气,这便是穷贱的苦处。你不得不受人施舍,不得不一辈子感念。为生计又不得不始终矮着身子、厚着颜面、赔着小心,由着人把你看得越来越轻贱。最可怜,是你原非狠心歹肠之人,却唯有等那些强过你的人落难,才能让你舒一口气。   想到此,她眼中忍不住滴下泪来,忙用湿手背抹掉,不愿再多想,用力捶打起衣裳。这时,院门忽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抬头一瞧,是个十来岁的小厮,常日里专替人跑腿送信送物,名叫陈六,阿菊的弟弟何奋便常使陈六来送东西。阿菊见他拎着个竹篮,忙要站起身,一对儿女已经欢叫着扑了过去,争着抢过那只篮子,嘴里欢叫:“舅舅又送好吃食来了!”   “阿嫂,这是何哥让送来的桃穰酥,还有你要的磨刀石。”   “多谢!阿奋怎么自己不来?我都两个多月没见他影儿了。”   “他说官里公事忙,今天又摊上一件远差,耽搁不得,已经启程去洛阳了。”   “这么急?”阿菊纳着闷看陈六出去,回头一瞧,小儿女已经揭开篮子盖布,各抓出一块桃穰酥吃起来。   “两只馋痨虫。”阿菊笑骂着,提起篮子拿进厨房,将桃穰酥一块块取出来,搁进食盒里。桃穰酥拣完后,最底下有个黑布包,她伸手去拿,很沉,忙用两只手打开,一瞧之下,顿时惊住。   里头哪里是磨刀石?亮锃锃,竟是银铤。一锭五十两,共有六锭!   第十四章 摔盆   宁输数子,勿失一先。   ——《棋经》   黄瓢子继续去访第三家,青绿孟家。   青绿装全称叫青绿叠晕棱间装,不做花饰,纯以青、绿二色,以深浅叠晕之法,或内青外绿,或外青内绿,互为映衬。画饰之后,斗拱梁柱如同碧琉青玉,极清雅莹秀。五彩、碾玉、杂间等装,黄瓢子从不敢奢想,也觉着过于繁丽,他心底里最爱的便是这青绿装,常暗暗盼着有朝一日能学到这手艺。可一门手艺如同别家一座钱库,轻易哪里入得去?年纪越来越大,这心也随着慢慢灰掉,只能偶尔白馋白羡一番。   黄瓢子曾听父亲说:“心品便是艺品,有哪等人,便有哪等艺。”这话他越活越觉得有理。像他自己,一没灵性,二没巧劲,三又不善讨好别人,只会埋头吃笨苦。这土块一般的心品,能学到这黄土刷的手艺,已是满限了。而像五彩史家父子,即便立在那里不言不动,瞧过去也满眼贵气。碾玉典家则是一门雅气。杂间装黎百彩,虽然为人有些老滑,却也百灵百透,难怪能将杂间装振兴得那般煊赫。   至于青绿孟家,如今掌门的叫孟青山。京城彩画名家中,孟青山是最清静的一个。常日间,除了彩画营生,孟青山便只爱花石竹木。他在北郊陈桥门外置买了一座园子,自己种花养树,极少与人结交。恐怕正是这般清静人品,才练得出那般清逸手艺。虽然只有青绿二色,在他手底下,却能演化出许多清趣逸境。黄瓢子曾见识过孟青山彩绘的一座楼宇,整幢楼看过去青莹莹、碧鲜鲜的,像是用青锦绿缎绣成。走近再细看,那青与绿又各有不同:朝阳一面,碧水天光一般明透;背阴一面,翠竹清池一般幽秀;两侧则晴空绿树一般翠静。单是一面斗拱,中间左右上下也都深浅有别、渐次变化,简直如同碧水青影凝冻而成。黄瓢子当时连连惊叹,青和绿,每日都见,哪里知道其间竟有如此多层层叠叠、浅浅深深变化。   每回见到孟青山,黄瓢子都有些局促,一个字都不敢多言,生怕惹得孟青山厌烦。他曾听阿菊说,岳丈何飞龙最好热闹,性情正与孟青山相反。当年何飞龙几次邀孟青山一同去欢聚畅饮,都被孟青山冷拒,令他当众难堪,因此,两人始终不和。黄瓢子不知道自己今天这般冒冒失失过去,会不会惹恼孟青山。何况,看五彩史家、杂间黎家,似乎并没有出什么祸事。孟青山那般清冷人,恐怕更不会卷进什么是非中。   黄瓢子犹豫了一阵,忽然想到孟青山的弟弟孟清溪。虽然一母同胞,两人却大为不同,孟清溪手艺远不及兄长,性情却极躁进,事事都要争出头。每回彩画行相聚议事,孟青山能避则避,孟清溪却不请自到、次次不缺。不论关不关己,都要强说几句,却极少能说得近理。又一张口,嘴角便要斜撇,人都背地里笑他是“孟歪嘴”。   黄瓢子心想,青绿孟家若遇事,怕也该是弟弟孟歪嘴,不如先去他家瞧瞧。两兄弟家其实在一处,孟歪嘴好酒好赌,不置家业。孟青山只得帮扶他,将自己那座园子分了几间房给弟弟,出钱替他娶了亲。又嫌弟弟成日呼朋聚友,不得清静,索性起了道墙,给弟弟隔出一个小独院。   黄瓢子提着箱子一路来到陈桥门外,寻到孟家那座宅院。东边青瓦粉墙围着一大座园子,里头花木葱茂。西边角上窄小一座院子,墙皮斑驳、门漆剥落。两下里对照,像是人穿了件雪白长衫,腰间却系了个脏布破袋。   黄瓢子走到小院门前,轻轻叩门,半晌,门开了,却是一个年轻妇人。一张大宽脸,眼珠子圆瞪瞪的,左边颧骨上一片青瘀,孟歪嘴的娘子马氏。这妇人在彩画行极有名,心气极高,性子又刚强,自从嫁了孟歪嘴后,百般不如愿,夫妻两个时常吵闹厮打。她颧骨上那片青瘀恐怕又是孟歪嘴打的。   “黄瓢子?啥事?”妇人气横横问。   “孟二嫂好,孟二哥可在?”   “没在!”   “出去做活儿了?”   “老娘哪里知道?”妇人说着就要关门。   黄瓢子忙取出一罐姜豉:“这是我浑家才酱造的姜豉,让我送一罐给二哥、二嫂,闲时略过过口。”   “你们两口儿总是这么有心,连我这歹命背时货都常记着。”妇人神色顿时和缓下来,眼圈不禁泛红。   黄瓢子瞧着,心里一阵恻怜,又混着些自叹,我们夫妻两个竟也有被人感戴的时候。他怕马氏真的滴下泪来不好看,忙转过话头:“隔院孟大哥不知可好?许久没拜问过了,又怕搅扰他。”   “伯伯他善人得善报,其他都好,只除了我家那贼骨头时常让他不安生——”妇人眉头又拧了起来,“那贼骨头灌黄汤灌成了鸡爪风,画刷子都拿不稳,却整日痴想发迹。这一向又疯症起来,燎毛赶屁,想入《百工谱》。连伯伯那等手艺都不敢想,他却歪扯着那张尿泡嘴,指天戳地夸口。这两天不知又去哪里赶丧挺尸了,只愿老天收了他,从此大家都清静!”   黄瓢子不敢再接话,小心赔着笑,道了声别,忙转身离开了。   范大牙忙离开砧头老孙家,往城里赶去。   那萝卜案中,张用推断杀乌扁担和任十二的是独眼田牛,却不清楚动因。照老孙头浑家所言,田牛中意老孙头女儿阿善,阿善又似乎曾被乌扁担强暴过。杀因恐怕正在这里。那妇人又说清明那天天黑时,阿善回过家,却不肯过夜,神色瞧着有些不对。独眼田牛又在巷口等她,两人莫非在合计报仇?当天夜里,乌扁担和任十二便被杀了,这应该不是巧合。   昨天晚上,阿善又托人给他爹送来一张钱契,竟有二百贯,这么大一笔钱不知又从哪里得来的,这里头怕还有其他隐情。范大牙原本觉着这差事太过琐屑,不值得跑腿,这时又有些动心了。   他一路赶到丑婆婆药铺,寻见了那个姓林的管账。那人去年打了一桩官司,还请了讼绝赵不尤替他诉讼,是范大牙经的手,因此认得。   “林主管,你店里可雇了个叫阿善的妇人?”   “嗯,不过她已走了。”   “走了?啥时候?”   “走了有一个多月了。”   “一个多月?!她去哪里了?”   “她说有个财主雇她。”   “哪个财主?”   “她没说。”   “她在你店里时,有没有一个独眼汉来寻过她?”   “是有个独眼汉,来过许多回,不过他并没寻过阿善,只在我店前头探头伸脑瞅阿善。我问过阿善,阿善却说不相识。那神色瞧着却并不是不相识,还有些羞恼。我见她不愿见那人,便出去喝走了那独眼汉。那独眼汉涨红了脸,赶忙走了,看着倒不是那等泼皮无赖。那之后,便再没见过他了。”   “多谢……”范大牙犯起难来,这线头又断了。临转身之际,他忽然想起来,从怀里取出那个牙药瓶:“林主管,这治牙疼的龙骨粉你店里有么?卖多少钱?”   林主管接过去,打开瓶塞嗅了嗅:“这药大些的药铺都有,这里头只有小半瓶,我店里满瓶是三十文钱。”   范大牙一听,越发懊闷,果然着了建隆观那道士的骗。   毛球终于瞧见一个男子穿进巷子,走向典家院门。   那男子三十来岁,身穿青锦褙子,看那身形步履,像是回家的样儿。正巧一个孩童从巷子里跑跳出来,毛球扯住孩童,低声问那人可是典如磋,孩童点头“嗯”了一声,毛球忙快步赶了上去。可他从没绑过人,何况大白天,那三个同伙又不在。慌急中不知该如何办,只知道典如磋一旦进了家门,便再没机会。情急之下,他高声唤道:“典大官人!”典如磋离院门只有两三步,听见后停住脚回转身望向毛球,面容肃郁。   “你可是典如磋典大官人?”   “是。你?”典如磋被直呼姓名,微有些不快。   “我……我知道你家二官人的死因!”毛球刚才在巷口茶肆里坐等时,打问到典家二儿典如琢上个月莫名其妙自尽,紧忙中想到了这个借口。   典如磋果然一惊,盯着他,却没有出声。   “我知道,我全知道!”毛球加重语气。   “你是什么人?”   “你莫管我是什么人,我只问你,你想不想知道你家弟弟的死因?”   “你真知道?”   “那是当然。你若想知道,就跟我来!”毛球见这借口生了效,心里顿时有了些底气。   典如磋犹疑了一下,随即微点了点头。毛球忙转身引着他朝巷子外走去,边走心里边急急思寻,该引去哪里才好下手。可这金梁桥一带尽是人户店铺,哪里有僻静之所?何况典如磋身量长大,比自己高出半截,自己一个人哪里应付得过?走到巷子外,看大街上人来人往,更是没了主意。   “你带我去哪里?”典如磋忽然问。   “嗯……这里人多,不方便说话,得寻个僻静处。”   “我有个地方。”   “哦?那正好。”   典如磋转身朝西边走去,不再言语,毛球也正不愿多话漏风,忙快步跟着,心里偷乐:这是他自己挖井自己跳,可不干我这扛锹的。   典如磋引着他走了一小段路,而后左拐右拐,拐进一条窄巷。巷子里极冷清,不见一个人影。典如磋走到最里头一座院子前,黑漆门上着锁,他从腰间袋里摸出一把钥匙,打开锁,推开了门。里头院子里堆满了木料砖石,堂屋门大开,里面空荡荡,看来正在翻建整修。毛球看了越发窃喜,哪里有比这更好的绑人之地?   典如磋回头示意他进去,毛球忙抬脚跨进门槛。典如磋随后进来,回身关上院门。毛球朝院子里扫寻,一眼瞅见木料堆边搁着一把铁锤,忙走过去,俯身去抓那铁锤。手刚摸到锤柄,后脑猛然挨了一重击,一阵剧痛,顿时趴到了地上。他痛叫着忙滚身扭头去瞧,却见典如磋手里紧握着把铁锹,面色冷青,盯住他沉声问:“说,你都知道些什么?”   典如琢出殡那天,那个使女竟上门来吊唁了。   当时正要起棺,于燕燕跪在棺木前,大伯典如磋扶着父亲典白玉站在一边,典家的大小徒众全都跪在庭中。众人都已经哭过,只有典白玉仍在呜呜悲泣。自始至终,于燕燕仍流不出泪,更没有哭。她见典如琢的大徒弟施庆走到自己身前,抱起地上那只烧纸钱的灵盆,准备要摔。她忙低声说了句“等等”,随即从怀里取出那只画笔匣袋。袋子上的兰花已经绣好,前晚绣到最后一针,她拿起剪刀要剪断那根蓝色丝线时,她心里忽一阵隐隐扯痛,握着剪刀停在那里,竟下不得手。   三哥于仙笛打问到,典如琢自尽前,在路上遇见了一个妇人,是典家原先的使女,两人有过私情。于燕燕从大嫂婢女阿青嘴里听到后,顿时愣住。她千想万想,都没想到,典如琢竟有过这等旧情事。她心里顿时涌起一阵醋意,又杂着些鄙夷厌恶。就如自己一条最中意的新裙子,竟被别人偷偷先穿过,而且是个使女。再想到丈夫竟为这个女子而死,她心底越发翻滚起来,不知是苦是辣、是酸是咸,诸般滋味如烧如灼。那是个何等样的女子,竟会有这般夺魂戮命的本事?她忙进去告诉了三哥,三哥听后,也是一惊,但随即纳闷起来,男主女仆私情并不少见,何况已经情过事迁。那使女半道上一席言谈,典如琢为何便会自尽?那使女究竟说了什么?三哥细想了半晌,也想不明白其中缘由,只能安慰她:“妹婿一向心重,或许只是一时心智昏乱便寻了死。你不必再过于执着,好生爱惜身体,等孝期满了,咱们再商议去路。”   她不愿三哥和家人担忧,便强笑了笑,送走了三哥。可这心结却越缠越紧,实在受不得,她从后边绕过去,寻见了大嫂,偷偷问那使女旧事。大嫂一听,面色大变,随即悄声问:“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事可不好四处宣扬的,原不过是主子奴婢那点旧茧儿,这时说出去,倒会惹来许多乱叨嘲,坏了咱们家的名声。那时两人都正在发春的年纪,免不得背着人偷些腥、尝点鲜,后来把那妇人也撵走了,并没有其他缠扯。你万莫乱想!”   她却哪里停得住,仆妇阿黎过来送饭时,她又抓住阿黎问。阿黎也先是一惊,随即笑起来:“吔啰啰,您连这竟也能打问出来。嗐!您也是过于多思多虑了。这汴京城,但凡稍有些家底、雇得起奴婢的人户,哪家没几桩偷云摸雨的事?饥馋了吃口肥羊肉一般,抹抹嘴便揩净了,哪里有那么多油汤滴水的?”   “那个使女叫什么?”   “您就莫再乱打问了,这里头也没啥好打问的。不过是关门吹灯,你男我女、你投我送那点子老荤话儿,再说都已经过去两三年了,便是拳头大的枣子,也早枯成渣了,还能有啥可嚼的?二相公过世,您不哭不痛的,老相公已经一肚子埋怨。殡都还没出,您又起兴挖刨那些陈年烂谷子,再让他知道,连我也要撵了。”   阿黎慌忙走了,于燕燕却像是被钉住了一般。虽然什么都没打问到,但阿黎几句村俗言语间,那使女顿时像是立在眼前,活生生起来,更似乎撩眉搔首在嘲笑她。她心里如同有把剪刀不住在戳、在搅,又痛又愤,烦乱到半夜。实在躺不住,才猛然坐起身,黑暗中恨骂自己:于燕燕,你竟落到这等地步,为一个从没认真看待过你的男人、一个乱了主仆规矩的使女,竟煎熬得这样。你这颗心从小被父母哥哥们爱惜宠护到如今,你便是不顾惜自己,也该时时念着他们的心血,莫要再徒耗在这些不值、不配的人事上。   她下了床,点起了油灯,取出那画笔匣袋,如同奋力脱去负赘一般,咬牙将剩下的兰花花瓣绣完,而后握着剪刀,怔望了片刻,觉着那兰花也在冷冷暗嘲她一般。她狠力一剪,剪断了丝线,而后站起身,对着那株兰花,默默说:“典如琢,你我情分到此终结。从此,你是你,我是我,你我再无相干。”   今天出殡,她将那笔匣袋子一直揣在怀里。要摔灵盆时,她忙轻声唤住,不管众人目光,取出那绢袋,起身到蜡烛前点燃,而后拈住袋角,定定看着火焰将那朵兰花噬尽。身心随之一轻,典如琢留在她心底里最后那点牵系,也化为了青烟。   正在这时,那个妇人从院门外走了进来。她一身素衣裙,提着一摞纸钱,微低着头,绕过地上跪满的徒弟,径直走到灵盆边,瞧了一眼于燕燕,目光似乎有些哀悯。但随即便垂下眼,将那摞纸钱燃着,轻轻放进盆里,默默看着烧尽,才直起腰身,扭头望了一眼棺木,定了片刻,随即转身离去。她始终微垂着头,一眼都不瞧周围的人,像是从荒径穿过一般。   于燕燕有些纳闷,抬眼一瞧,见公公和大伯都瞪着那妇人的背影,目光又怨又恨,更有些惊惧。她心里一颤:难道是她?   她忙扭头去望,那妇人却已出门不见了。这时,主丧人高唤了一声:“摔盆!”施庆忙端起那只灵盆重重摔碎在庭前,砰的一声,碎陶片飞跳,纸钱和笔匣袋灰烬四处飘散。主丧人又唤了一声:“起棺!”八个徒弟早已准备好,一起扛起了棺木。   于燕燕心里慌乱,忙避到一边,婢女阿青凑近她,低声说:“二娘,将才那妇人就是那个使女……”   第十五章 善   与其恋子以求生,不若弃子而取势。   ——《棋经》   黄瓢子觉着自己似乎是被作绝张用戏耍了。   他连走了彩画行三家,都没发觉什么不妥,更没有什么自杀凶事。这让他有些不舒坦。被戏耍倒在其次,看那几家都没事,他竟有几分失望。觉察到这心思,他顿时又愧又怕,忙望向四周,路上并没有人瞧他。他暗暗自责起来:你难道盼他们出事?   从小到大,他始终觉着自己虽然笨,却至少还是个良善之人。见着比自己高强的,虽都自然赔着小心,却也尽力让自己不谄不妒。这时一眼瞅见自己心里竟藏着这等恶念,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像是在平地上走着走着,忽然发觉脚底竟是一片薄冰,轻意一踩,便会踏裂,下头则是无底黑渊。以往,看到人行恶,他始终纳闷,同样是人心,这人为何会坏到这地步。这时他才发觉,坏的绝不是一些人心,所有人心恐怕都是这般,常日里只是用薄薄一层皮包藏着,外头瞧着都是良善之人,一旦有事戳破,里头全是黑水。   想到此,他后背一冷,不由得停住脚,怔望向四周往来的路人。这些原本好端端的人,竟都变作了裹着人皮的恶鬼一般,而这街市、这人间,也顿时变作寺壁上画的地狱。他连连打几个寒战,心底里又慌又怕,手紧紧攥着木箱提绳,像是攥着救命绳一般。   这木箱是他父亲留下来的,提绳早已磨光,在手心里甚而有些打滑。他不由得想起少年时,跟着父亲去做活儿,他总是争着背这刷具木箱。   那时身量矮,肩挎提绳,木箱几乎要拖到地上。父亲得了钱,也放在这木箱里。有回得的钱多,他几乎背不动,心里却极欢喜,大声说:“我要赶紧学好手艺,也要挣许多钱。”   父亲听了笑着说:“挣钱可是世上最苦的事,人辛苦挣钱时,和牛马并没分别。里头若没有善,便只是受长罪,如那牢城营里的囚犯一般。”   “善是啥?”   “善是欢喜。这世上挣钱的法子有千千万,任一样手艺学好了,都能挣钱。可能让自己欢喜的,却不多。就如我这黄土刷营生,在彩画行里虽是最低一等,却能让我欢喜。我研磨涂料时,磨得细、调得匀,心里便欢喜;一堵糟土墙,刷得匀整鲜明了,瞧着更是欢喜;墙刷得好,顾主给钱给得欢喜,我拿钱也拿得欢喜;得了这钱,让你和你娘饱暖不愁,那更是大欢喜。有了这些欢喜,做活儿挣钱便不是受罪。一样营生,于己于人,处处能得些欢喜,便是善……”   想起父亲这番话,他忽然若有所悟:做人做事相通,人心己心,也都一样。但凡是人,生来恐怕都带着些恶。只是,起心虽同,归心却异。归于善,便善;归于恶,便恶。恶是苦,既苦己,又苦人;善是欢喜,自己欢喜,别人欢喜。   想到这里,他心里顿时一松,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咧嘴笑了起来。心想:有恶念不怕,只要能归到善处便好。眼下并不能断定作绝张用真是在戏耍,彩画五装,碾玉典家不须去,只剩解绿夏家。夏家和别家不同,一定得去走一遭。无事最好,若真有凶事,能帮则一定要帮,其他不必多想。   于是,他挎起箱子,大步朝解绿夏家走去。   和青绿装相比,解绿装多一层土朱色。先用红料刷底,边缘用青绿叠晕装饰。近年来,解绿装也效仿五彩、碾玉等装,绘制一些花饰,叫作“结华”。如今解绿装手艺最高明的是夏升。夏升今年不到三十岁,最擅用红绿二色,红者明艳如蕉花,绿者鲜翠如蕉叶,因此人都叫他“夏芭蕉”。   夏家最为人称道的却并非夏芭蕉,而是他娘盛氏。夏芭蕉六岁那年,他爹做活儿时,不慎从楼檐上失足摔死。夏芭蕉那时年幼,还没得来及学彩画手艺,他家祖业原本便要从此中断。谁都没料到,他娘盛氏自嫁入夏家后,一直留意丈夫做活儿,从颜料选矿、研磨兑色,到画艺技法、通体配色,全都记在了心里。她便凭着记忆教导儿子学彩画,不到十年,竟教得儿子学成了一手绝艺。她更仔细揣摩五彩、碾玉和杂间装,将“结华”技法引入解绿装,让儿子超迈父祖,卓然自成一家。   为了让儿子在彩画行立足,她又竭力团拢几大名家,求他们提携。她为人活泛,话语甜巧,那几家又念着他们孤儿寡母不易,都尽力帮扶,连那年宫中秘阁绘饰彩画,也招了夏芭蕉同去。才两三年,夏芭蕉便已在京城彩画行稳稳立住脚。解绿装那些老手名匠瞧着他结华技法新鲜夺目,反倒都来向他求教。人靠人推,名借名重,无形中,他隐然成为解绿装第一名匠。盛氏怕儿子自骄自满,一直严加管束。儿子交什么人、接什么活儿都得先经由她相看取舍。她家虽早已不愁钱粮,又娶了儿媳,仆婢也雇了几个,儿子一饮一食、一衫一袜,她都仍要亲自照料。   黄瓢子浑家阿菊最仰羡的便是盛氏,盛氏也从不嫌贫爱富,见阿菊做事勤谨,也甚是喜爱。黄瓢子和阿菊当年的亲事,除了行首史大雅,出力最多的便是盛氏。   黄瓢子进了内城,来到榆林巷。进了巷子,一株大榆树旁边一座小小院落便是夏家。黄瓢子轻轻叩了叩门,半晌有人开了门,是夏家仆妇,认得。   “盛大娘在家吗?”   “出门望亲戚去了。”   “夏小相公呢?”   “小相公在里头学画呢,你有事吗?”   “寒食没来拜节,今天得空来拜问一声。”   “那你进来吧。”那仆妇引着黄瓢子走到左边一间侧房,“少爷,阿菊的丈夫来瞧您了。”   黄瓢子站在门边,摆着笑脸,微弓着身子朝里探望。夏芭蕉果然在床边一张大桌案前执笔描花,他只“嗯”了一声,并没有抬头。黄瓢子见他画的是一大朵海石榴花,花瓣极细密繁复,仅望过去,便已经眼晕。他不由得暗暗吐舌:这等精贵饭碗我是端不起。正瞅着,夏芭蕉一笔下去,似乎略重了一些,一条线画得粗斜了些。他顿时皱起眉,在那花朵上愤愤乱抹了几笔,一朵花顿时被墨涂污。随即,他将笔一丢,抬起眼朝黄瓢子瞪过来,眼睛极大,眼白又占了大多半,白剌剌的有些吓人。黄瓢子忙尽力撮着笑连声道歉。   “你来有要紧事?”夏芭蕉仍瞪着眼。   “我……来拜望盛大娘。”   “她出门去了。”   “噢……这是我浑家新酱的姜豉……”黄瓢子慌忙从箱子里取出两罐姜豉,他特地给盛氏多拿了一罐。   “给楚嫂吧。还有其他事吗?”   “没……没有了。”   天上飘起细雨,程门板只得闷闷回家。   焦船案那些死尸仍然不知身份,凶手更是毫无头绪。除了等候消息,他再想不出其他主意。做事总是这般艰滞,也不知是由于没时运,还是自己真的愚钝难成事,只隐隐觉得恐怕是后者。但若一旦信了,便再没气力活下去。他不敢深想,忙尽力把思绪往案子上扯,却始终凝不起神来。   独自一人行在细雨中,衣帽渐被打湿,浑身一阵阵发冷。那一家五口毙命焦船的情景不断浮现于心,他忽而念起自己家人。他从未将公事与家事牵扯在一起过,更莫论这等凶案。这时却不知为何,不由得问自己,若他们也遭这厄运,会如何?想到妻儿全都弃己而去,他心里顿时一片荒茫茫、寒漠漠。自少及长,他都极孤单,这时所感却远胜以往,心底没了丝毫依凭,如寒风里一片飞蓬,无根无援,没有归处,也无去处。   他从未料到妻儿于己,竟重如斯。心里极为震惊,甚而有些慌怕,像是猛然间被人剥光衣裤,赤露原形。他从来不愿亲近谁,也不愿人亲近他,此刻却发觉,自己与妻儿何止亲近,原本就是并枝连叶、同根共体,缺了哪一个,自己都极难再活。随即,他也发觉,自己并非不愿亲近妻儿,而是怕亲近,如同一块冰,怕靠近炉火。可身在炉火边,我为何要死死抱住一块冰?或者,我本身便是一块冰?   他心里一阵冷、一阵热,根本难以把持,身子都随之颤抖不住。快到街口时,他一眼望见那株大槐树下站着两个孩童,一高一矮,同撑着一把伞,是女儿和儿子。女儿怀里另抱着把伞,他们自然是在候他。他心头一暖,却迅即又被寒冰包住,甚而想转身避开。可儿子已一眼望见了他,立即从姐姐怀中抢过那把伞,尖声欢叫着跑了过来。女儿忙用伞替他遮住雨,也一起快步迎了上来。他不知该如何是好,见儿子跑到近前,高声叫着爹,将怀里那把伞费力举起,笑着伸向他。他脸上不住抽颤,讷然接过伞,俯身将儿子抱了起来,又朝女儿点了点头。儿子紧紧揽住他的脖颈,女儿则怯怯唤了声爹。他心里一怜,想伸手牵住女儿,但手被伞占住,腾不出来。反倒是女儿将自己的伞杆用胳膊夹住,从他手里接过伞,替他撑开,小心递回给他。他接过来,又朝女儿点了点头,嘴角尽力扯出一丝笑。女儿见到,眼里一闪,有些惊异,更有些欢喜。他越发难过,却不知能说什么、做什么,只能抱紧儿子,朝家里走去,女儿快步跟在旁边。   到了簟席铺前,妻子等在檐下,目光原本含着关切,等他走近,迅即变得冰冷。他知道那是假冷,是为了应对他的真冷。他忽然想道声歉,嘴唇动了动,喉咙却干涩难语,只能望着妻子歉然点了点头。妻子却立即发觉,略愣了一下,随即装作不见,伸手接过伞,淡淡说了句:“快去把湿衣裳换了吧。”语气里已散出常日的柔。   他放下儿子,去后面卧房换了衣裳出来,到堂屋一看,桌上饭菜已经摆好,冒着热气,妻子和儿女都已坐好等他。主位上摆着酒盅,白瓷钵里烫着一瓶酒,酒香溢满屋中。他身上心里都一阵烘暖,却仍说不出话,也笑不出,但面色已非常日那般僵冷。他低着眼过去坐了下来,抓起酒瓶斟了一盅,呷了一口,而后抓起箸儿去夹面前碗里的脯腊鸡块。儿子却忽然嚷道:“爹,箸儿反了!”他一瞧,手里的一双箸反了一根。女儿眼中顿时闪出慌怕,每天碗箸都是她摆放。他忙望向女儿轻声说:“不当事。”嘴角尽力露出些笑。女儿这才松了口气,也怯怯笑了一下。妻子坐在对面,面色先有些紧,这时也微露出些笑意。他低下眼不敢对视,却能觉到妻子目光中含着欣慰,甚而有几分感激。他心里暗暗生愧,却不知能说什么,只低着眼吃菜吃酒。   这顿饭不似往常,略有些尴尬,但更多了几分亲暖。吃饱后,他放下箸儿,望向妻子,低声说:“案子没头绪,我带了证物回来,再仔细验看验看。”他已经许久没有跟妻子说过公事,妻子略有些意外,但笑着点头轻应了一声。那笑容依稀又回到新婚那年。他心里一热,忙避开目光,转身离开,走进旁边的书房,关起门后,才轻舒了口气,身心似乎轻畅了许多。   他不知道这是好是坏,略怔了怔,不愿多想,便坐到桌前,打开拿回来的证物袋,一袋袋倒出来仔细验看,看了许久,仍未看出有什么新线头,心里却已不躁不急。最后验看那个年轻男尸的证物时,他忽然发现那黄绸褙子残片上隐隐有几点污迹,凑近细瞧细摸,又嗅了嗅,似乎是油漆颜料。他心里一动,忙又查看白绢裤、青绸鞋残片,也分别有几点。   他急急思忖起来,此人恐怕是油漆匠或画匠。若是只滴到衣裳下襟、裤子、鞋面上,所涉行业不少,但连这片黄绸褙子肩背处都滴到,那便是在高处漆画,只有两种匠人,或是寺庙壁画画匠,或是楼宅彩画匠!   毛球刚要开口,脑顶又挨了重重一锹,随即昏死过去。   等他醒来,发觉自己坐在一间空屋里,嘴被一条破布勒住,身子被捆在柱子上。典如磋立在跟前,手里仍握着那把铁锹,冷瞪着他。他忙要嚷,却被破布上头的尘土霉气呛得狂咳起来,几乎要呕,却只发出闷闷呜声。心里更是惊惶至极。   “这宅院在巷子最里头,你便是喊,也没人听见。你照实说,我便放你走,若答错一个字,便挨一锹——”典如磋冷声说罢,将他嘴里的破布扯了下来,随即将铁锹头抵在他胸口,“说,你知道些什么?”   “我啥都不知……”毛球忙大声辩解,话音未了,胸口就被典如磋铁锹重重一捣,铁刃砍到肋骨上,疼得他顿时痛叫起来。才嚷了半声,脑顶又挨了一锹,他忙闭紧了嘴,不敢再嚷。   “说!”   “我真的啥都不知道!”刚说罢,脑顶又是一锹,敲得他脑袋一阵晕痛。他忙哀求,“典大爷,你饶了我吧,我真的啥都不知道,只听说你家二爷死得古怪,赌钱输急了,想诈两个钱花销,才想出这个蠢法子!”他哪里敢说是来绑架?何况张用只让他来办事,并没有细说其中缘由。   典如磋却全不信,又用铁锹在他胸口重重戳了一下,疼得他几乎背过气,忙要把实情说出来,但随即想到当年做贼时,那三个同伙曾反复教导他,就算被抓住,也绝不能认。一旦松了口,那些人不把你肝肠肚肺掏尽,绝不罢手。再看典如磋面色铁青、目光狠黑,一副要人命的模样,只能咬牙反复说不知道。   典如磋又连连狠戳狠敲了十几下,他体格清瘦,瞧着没有多少气力,也累得有些气喘,只得停了手。毛球头晕身痛,哭着连声哀求。   典如磋瞪了他片刻,冷声道:“你既然记不得了,便在这里好生想想。哪天想起来,愿意说了,我再放你走。”说罢丢下铁锹,俯身过来,将破布条又勒住他的嘴,随即转身走出屋子,一阵脚步声,随即响起院门开关上锁声,之后院子里顿时静下来。   毛球不住念着典如磋最后所说“哪天”两个字。他将我捆在这里,不知道要囚禁多少时日?越想越怕,不由得又哭起来。哭罢,想起是张用害了自己,不由得怨恨起来,想痛骂几句,却生来不会骂人,憋了许久都憋不出一个脏狠字,心里又气又委屈,只能继续呜咽啼哭。   正哭着,院子里忽然嘭的一声,惊得他立即闭紧了嘴,随即传来一个妇人痛嚷,竟是他浑家的声音。他更是惊得身子一震。半晌,才听见浑家不停呻唤着走了进来,浑身尘土,双手抱着大腹,腿一瘸一瘸的。一见他被捆着,她忙急步强挣过来,替他扯掉嘴里的破布条,又帮着替他解绳索。   他忙连声问:“你怎么来了?你是翻墙进来的?你怀着孩子,哪敢做这些莽撞事?”   “你一夜没回来,我也一晚没睡好,心里放不下,又怕你那三个贼帮手不上心,就跑来瞧你。刚好瞅见你和典家那人一起进了这巷子,我还想着你得了手,在巷子外等,过了半天,却见那人自己出来,不见你人影儿。我吓得魂儿都没了,等他走远了,才进来寻你……”   第十六章 求助   善胜者不争,善阵者不战。   ——《棋经》   范大牙离开丑婆婆药铺,不知还能去哪里查问砧头老孙女儿阿善的下落。   天上飘起细雨,牛毛一般钻进脖颈,浸起丝丝凉意,牙齿又开始一阵阵作痛。他想回家去歇息,可一想娘说那人今天要去家里等着见自己,心里一阵厌拒,不由得停住脚,站在街头,怅茫茫望着匆匆路人,竟觉无处可去、无路可走。他不由得悲怨起来,做人为何会有如此多不如意,受这些烦难又是为了哪般?倒不如做一株草、一块石,无心无情,任从冬夏。   远处观音院那边传来一阵暮钟声,以往他始终纳闷,有些人百般富足,却宁愿出家,受那等清苦。这时却忽然明白佛家所言,生即是苦。但凡是人,无论再高再强,恐怕总免不得烦恼苦楚,有了这般,便缺那般。更何况如自己这等微贱之人,几乎寻不出一桩如意事来。他心里一阵灰冷,忽而极想脱了这一身吏服、剃去这一头黑发,去做一个清静和尚。但一想到那已经显出老态的娘,哪里忍心抛下?那人说要带娘去淮南享福,不知是不是又在诳娘?若是真的,我便没了牵绊,正好去出家。只是,那人家里已有妻室,娘去了算什么?那妻室容得下娘?我娘在自己家中,事事都由自己,去了那里,势必处处都得赔小心,这又何苦?   他心里七转八绕,正在起伏纠结,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唤,回头一瞧,是丑婆婆药铺的伙计,似乎名叫阿奇。   “范哥,我知道阿善去哪里了。”   “哦?”范大牙忽然想起,刚才在药铺里打问阿善时,阿奇一边招呼买主,一边不住侧耳听他和管账对话,看那神色似乎极在意阿善。   “上个月月头,有天傍晚,店里包药的草纸没了,总管让阿善去买,我也正巧去给一个官宅送药,就在她后边走。没走十来步,便瞅见一个中年男人拦住了阿善,拉着她到墙角边说了一阵子话,瞧着鬼鬼绰绰的。第二天,阿善就辞工走了。”   “那人你可认得?”   “认得,是彩画行的丹粉刷匠人,姓仇,人称仇蝇子。我原先帮工的那家药铺就是他粉刷的。不过,我瞧着阿善似乎并不认得他。”   “那人住在哪里?”   “原先似乎住在城南靠近陈桥门的白柳巷,不知搬了没有?”   范大牙听了,心头又亮起一线光,忙道了声谢,转头望城南快步走去。心里不住说:我不能让那人把娘带走,我得做好差事,尽力往上升,多挣些银钱,让娘跟着我享些福!   他一路小跑着,赶到白柳巷,问到姓仇的粉刷匠人果然仍住在巷里。他去敲门,开门的是个五十来岁的男子,身穿蓝绸褙子,身形矮胖,脸上有些纳闷,嘴边眼角皱纹却勾出一副古怪神情,似在谄笑,又有些倨傲,闪烁不定。范大牙一见心里便不舒坦,这等人他见过许多,生性势利,眼逐高低,脸色因人而异,随时变换,久而久之,生成这副模样。   “你可姓仇?彩画行匠人?”   “是。你是……”   “我是开封府公差。来问你一件事。”   “哦?什么事?”   “你可认得一个姓孙叫阿善的女子?”   “孙阿善?不认得。”   “上个月月头,你到丑婆婆药铺,拦住一个女子说话,这事你不记得了?”   “丑婆婆药铺?”姓仇的眼皮子不住地翻眨,半晌才装作恍然,“哦……你说的是那个妇人?我那天去买药,寻不见丑婆婆药铺,跟她问了问路。她有什么不妥么?”   “只是问路?”范大牙见他目光闪烁,越发起疑,“问路为何要拉她到墙角说话?有什么见不得的事吗?”   姓仇的面色一窘,随即龇牙笑起来,笑得像老油勺一般:“我听她说在药铺帮工,我家里正缺个妇人使唤,我瞧她模样干净,性情也和顺,就问她愿不愿去我家,情愿多给些工钱,她却没答应。我也便作罢了。”   “你没雇她?”   “她不答应,我哪里强求得来?”   “之后再没见过?”   “没有。”   范大牙见他死咬定了口,便没再作声,道了声打扰,便转身离开。走了十来步后,他猛然回头,姓仇的正在那里伸头张望,顿时一窘,忙龇牙笑了笑,随即转身进门了。范大牙越发认定,此人藏了见不得光的勾当。只是这等人的嘴极难撬开,除非寻见确凿铁证,否则他只会抵死不认。   他边走边思忖,却寻不出好法子,忽然想起一个人,张用。那桩萝卜案里,张用并没去凶案现场,却能猜出箍桶匠马哑子是自杀、所用匕首藏在桌板下。不如去求求张用,或许能得些启发。于是,他快步出巷,向北行去。在巷口险些撞上一个人,一张脸生得木瓢一般。   撞上范大牙的是黄瓢子。   黄瓢子连着探访了彩画四家,没瞅见丝毫不妥。最后去解绿夏家时,还扰得正在描画的夏芭蕉描错了一笔,险些招来一通骂。他赶忙连连道歉,急急逃了出来,在路上不住摇头苦笑。恐怕张用真的是在戏耍自己,不过,能被作绝戏耍,倒也难得。何况也不算白跑,各家都去拜问了一遭,也算尽了礼数。   见天上飘起细雨,他原本要回家,但心里始终有一丝不踏实,作绝张用再疯癫好耍逗,也不至于无缘无故寻到我,何况典家二儿典如琢的确死得古怪。行到城南,他想起丹粉刷仇家。   丹粉刷自古即有,最常见,比黄土刷高一阶,主用土朱粉和白灰浆,以红白二色刷饰楼宇房舍,略装饰一些图纹。京城丹粉刷由仇家当头,如今的家主仇伯辉已经年过五十,手艺自然老到,为人更是圆熟,最会应景凑趣、巴附帮衬,人都叫他“仇蝇子”。但凡强过他的,便是没缝也要强钻出道缝,软贴硬凑上去,再冷的人,他也能磨出几分热气来,因此,他在彩画行里上下通熟、左右热络,尤其彩画五装那几大名家,更是奉承得殷勤。这两年,杂间装黎百彩势头最盛,他便每日都赶到黎家,有事出力,无事陪话,侍候得极尽心。   黄瓢子想,那几家若真的有事,仇蝇子恐怕是头一个知情人。只是仇蝇子对低过他的人,连鼻孔里哼一声都嫌耗精气,黄瓢子一向不太敢靠近此人。他犹豫再三,还是决意去一遭,能打问出些什么最好,打问不到,至多也不过再受一回冷脸。自己是鞋底不怕尘、砖石不怕踩,损不得什么。只可惜,姜豉没多带一罐来。   他忐忐忑忑来到仇家,小心敲开了门。果然,仇蝇子只开了道门缝,一见是他,面色顿时塌冷下来:“黄瓢子?有事吗?”   “寒食没来拜问仇大伯,今天来补问一声安。”   “哦,谢了。你回去吧,我这里没有活计给你。”   “仇大伯!”黄瓢子见他要关门,忙凑近半步,“我听着,咱们彩画行似乎遇到些事,仇大伯听说没有?”   “啥事?”仇蝇子目光一寒。   “只听说是彩画五装那几大家……”   “究竟啥事?你听谁说的?”仇蝇子神色越发有些惕意。   “嗯……只是偶然间听人说起,也没太听真……”   “好端端能有啥事?人穷闲心多!”   仇蝇子砰地关上了门,黄瓢子被震得一哆嗦。   胡小喜赶到云骑桥,还了驴子,小心来到程门板家的簟席铺门前。   程门板让他查问泥炉匠江四的死因,他却无意间得遇银器章家的使女阿翠。他常听人说艳遇,却从没福气遭遇过。昨天傍晚不小心闪了腿,竟得阿翠悉心照料。今天上午,他又跑到银器章家,阿翠仍一个人在那大宅院里,见了他,有些欢喜,却又有些怕羞。那对大眼睛水闪闪地瞅着他,又娇又灵,更有些可人的怜,让他心里一阵阵酥痒。   两人关了院门,坐在厅前的石阶上说话,无非说些吃食、衣裳、节庆耍处、京中风物。阿翠极善言谈,再寻常不过的物事,在她嘴里都勾描得无比有趣,胡小喜也听得极有兴致。他从没想到男女之间竟能如此干净投契,连邪念都不敢也不忍乱动了。到了午间,阿翠去整办了几样菜,搬了张小桌摆在院中大柏树下,虽然只是寻常蔬肴,胡小喜却觉得如同天上仙筵一般,四目对视,未酒却醉。   吃过饭,两人又继续谈说,直到天上飘起细雨,他才惊觉过来。自从得了吏职,他偶尔也贪耍躲懒,却从未这般浑然忘怀过。想到程门板那张脸,兴致顿时被浇冷,忙起身告辞。阿翠虽未说什么,眼里却有几分不舍。胡小喜见了,心里又一颤,却只得骑了驴子匆匆赶到程门板家。   一路上,他想了许多说辞,又怕被程门板识破,忐忐忑忑走进簟席铺,迎面却见程门板大步走了出来。他刚要开口,程门板却已先吩咐起来:“我正要去寻你。你赶紧去彩画行查问,是否有一家人失踪不见。”   他见程门板神色有些急切,小心问:“介史,这是新案子?”   “嗯,昨天五丈河边发现一只焦船……”程门板竟比常日耐心,细讲了一遍案情,最后说,“那年轻男尸衣裳滴有油漆涂料,应该不是彩画匠人,便是壁画匠人。你立即去彩画行查问,我去壁画行。这是尸检簿录,你也细看一看,瞧瞧能不能发觉什么线头。”   他怕程门板问起泥炉匠江四,接过那几页簿录,答应一声,忙转身出门,快步向北,赶往彩画行行首家。雨虽不大,到五彩史家时,衣裳已经浸湿。开门的老仆见他是官府衙吏,便引他进去见主人,却是个细高身材的年轻男子,神色瞧着有些拘谨。胡小喜记得行首史大雅有五六十岁,便问:“我是开封府公人,有桩案子牵涉到你们彩画行,史行首没在家?”   那年轻男子听了一惊,但随即微挺了挺身,清了清嗓:“我爹出门访友去了,行里的事暂由我打理。不知府里要我们做什么。”   胡小喜见他摆出一副管事人的神气,乳犬初学吠人一般,险些笑出来:“能否请你去行里查问查问,可有一家五口失踪不见的?”   “哦?姓什么?”   “正是不知,才要查问。”   “好,我立即派人去问。老江,你叫庄六他们几个来。”   “多谢!明早我来收回音。”   胡小喜转身出来,想到昨天一夜没回家,便快步往家赶去。行到开宝寺前,天已昏黑,又下着雨,夜市却仍旧纷纷设摊开张。他浑身寒飕飕,便去一个食摊前买了两个和菜饼,要了碗盐豉汤,热腾腾吃了个饱。见雨还不住,又舍不得买伞,跟那摊主讨了张油纸,遮在头顶。行了一段,见一个摊上在卖油煎蛤蜊,鲜香气直扑鼻。他心里一动,想起阿翠上午说爱吃这个,她这时一个人在那大宅院里,恐怕正在孤恓,这里离得又不远……他心里一甜颤,忙数了十五文钱,买了半斤,用油纸包了,兴昂昂望蔡市桥走去。才走了半截路,却见前头一个背影瞧着眼熟,到一家酒店灯笼下才看清是范大牙。他忙赶了上去,猛拍了一下,范大牙惊了一跳,回身见是他,恼得捣了他一拳。   “你这是去哪里?”他笑着问。   “嗯……”范大牙含糊了一阵,才说去寻作绝张用求解个难题,而后大致讲了讲独眼田牛和砧头匠女儿阿善的事。随即一眼瞧见他手里那个油纸包,反问:“你是去哪里?”   他一慌,忙随口应:“巧!我也是去求作绝,程介史又摊了个命案,极难解。”   “那正好。”范大牙龇着牙笑起来。   胡小喜一眼瞧见他门牙缺了一块,若是平日,早笑了起来,这时却全没了兴致。   张用一连声笑个不住,他自己都没想到,今晚竟会如此热闹。   昨天回家后,他钻进后边工坊便再没出来。他在朱克柔家算好了水运仪象台各个木轮的尺寸,回来后,又细细复算了一道,之后便开始描画图样。大大小小数百个木轮、木架、铜枢、铜球、水筒、水箱……组配起来,极费心力。他浑然忘记一切,不停描画,不知画了多少稿,地上丢满了废稿。直到鸡鸣,才终于画好。他瞧着那图,哈哈笑了两声,随即困倒,趴在桌上睡死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有人轻轻将他拍醒,睁眼一瞧,是乐器名匠于仙笛。   几年前,当今官家重定雅乐,由于声律乐器自古以竹管黍粒定音准,但古今尺寸长短有变,竹管粗细难定,黍粒又大小不均。因此,有宋以来,朝廷虽然屡次考证修订,却始终五声难准、八音不协。当今官家最重礼乐艺文,继位以后,命文臣乐工齐力修订雅乐。丞相蔡京破除先儒累黍旧规,说夏禹制乐,以身为度,因此奏请以天子指节为律度,铸造帝鼐、景钟,编订新乐,赐名《大晟》,颁之天下,播之教坊。当时,于仙笛受命造钟,张用则时任官中铜器作大作头,钟磬所需之铜,由张用督炼。两人由此相识。   张用见于仙笛精通乐律,为人又淡静,极赞赏。乐律又与五行、术数相通,他最好这些高妙技艺,总忍不住探问,便向于仙笛请教。于仙笛也毫无吝惜,倾心解说。两人故而成为好友,常日里却极少见面。上回相见,还是去年夏天在琴奴那里。于仙笛为琴奴制了一张新琴,琴奴又嘱托画奴何扫雪,请李度在莲池中替她起造一座琴亭,又求张用替她制作一张琴几。亭几都造成后,她邀三人同赴琴会,众人欢聚了一场。   于仙笛望着张用,歉然一笑:“你院门没关,唤了半晌,没人应,我便自己走进来了。”   张用大打了个哈欠,见于仙笛神色不似常日那般清和,忽然想起那桩事,笑着问:“你是云外客,无事不登门。你自己的难事,不会来烦我。是为你家小妹?我也正想去寻你。”   “哦?你知道了?”   “嗯。不过,你家妹婿自尽,我一无所知。你应该知道了些内情,却理不出原委?”   于仙笛忙把所得知的讯息细说了一遍,而后皱眉叹息:“与婢女私通,算不得什么大不得的事,不知那妇人跟鄙妹婿说了些什么,竟令他寻了短见。撇下舍妹,至今郁郁寡欢。我们原本要接她回家,她却又怀了典家骨肉,如今进退两难。”   “那婢女你找见了吗?”   “没有。”   “嗯……这事……”张用正在琢磨,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嚷叫,出去一瞧,是毛球夫妻两个,慌慌张张地奔了进来。   “张作头,你托的那桩事,我实在做不得!”毛球苦着脸,前不搭头、后不着尾地诉起苦来,说了半晌也说不清,幸而他浑家在一旁打断,接过去将事情经过讲了出来。于仙笛在一旁听着,极吃惊,却仍能沉住气,没有开口问扰。   张用听到典如磋反绑了毛球,心里一沉,不由得弹响舌头,摇头叹道:“迟了,迟了。恐怕已经做下了。”   “什么?”毛球夫妇一起问道。   张用正要答言,又有个人走了进来,是黄瓢子。   第十七章 黑犬   人生而静,其情难见;感物而动,然后可辨。   ——《棋经》   张用睡了个饱足,天大亮才起床。   昨晚黄瓢子来讲过自己去彩画行那几家打问的经过后,胡小喜和范大牙又接着登门求助。张用已经一天一夜没吃饭,闻到胡小喜手中那个纸包里油煎蛤蜊香气,先一把夺过来,一边坐下剥开吞吃,一边听两人讲述。听完之后,他忍不住大笑起来,却并非由于好笑,而是诧于人心之贪狠愚执。   那几人愕然望着他,他却丢下最后一个蛤蜊壳,搓了搓油手:“我困了,各位先回。鼻泡小哥,你去告知你那个门板上司,让他召集彩画行五装二刷那几家,明早在彩画行行所碰面,这几桩事情咱们明天一起了结。缺牙小哥,你去工部寻一个叫何奋的文吏,看他现在哪里。若寻不见何奋,再去打问一下,平日常替他送信的是谁,前两天何奋是否要他去彩画行几家送过信。若寻见,叫那人明天也去。”   说罢,他丢下那几人,走进卧房,躺倒便睡。今早醒来后,肚皮饿得几欲生烟,他脸都不洗,先出门去巷口面店连吃了两大碗插肉面,这才打着嗝,慢慢步行前往大相国寺。彩画行行所在寺后一间临街厅房。到了一瞧,范大牙和一个小厮候在门外,见了他忙迎上来:“张作头,其他人都已到齐了。何奋从前天起便不知去向。你要我寻的那个送信人倒是找见了,就是他,名叫陈六。大前天他替何奋给彩画行四个人送过信。”   张用瞅了瞅他身边那小厮,笑着说:“有劳小哥,等一会儿要你帮个小忙。”随后他大步走进厅中,见程门板僵坐在上首主位那张乌漆太师椅上,于仙笛、杂间装黎百彩、碾玉装典白玉、青绿装孟青山、丹粉刷仇伯辉分别坐在两边客椅。典如磋、史小雅和夏芭蕉矮了一辈,只在两侧侍立。黄瓢子、胡小喜、范大牙三人则站在门边。诸人都神色肃然,一起望向他。   张用拱手左右一晃,笑着说:“各位都到了。我早起脸都没洗,眼有些睁不开,小鸭哥能否给我一瓢水?”   史小雅忙唤门外一个徒弟端来一盆水,张用捞了两把,胡乱抹了抹,而后用袖子擦干,这才走到中间,笑着环视众人:“程介史召集大家来,各位恐怕都已心知肚明?”   彩画行那几人听见,都神色微变。张用一扫,知道自己猜得不错,便继续道:“程介史公务繁重,为这几桩案子更是累得唇干口焦。就由不才代劳,说明原委。”   程门板始终冷沉着脸,这时嘴角微微一抖,有些不自在。张用心里暗笑:您那糟木心若稍稍灵透一些,何需我回回越俎代庖?但想到即将入正题,要动手一层层剖开暗污,他便有些笑不出来了。厅堂中一片寂静,众人全都神色发紧盯着他。他伫立当中,觉着自己如同立在坟墓之中。   半晌,他才徐徐开口:“这一个月,许多人死得古怪,更有一些人活得凄惶。尤其是前天,五丈河发现一只焦船,船上五具焦尸,一对老夫妻,一对年轻夫妻,一个幼儿。乍看起来,这是一家五口人惨遭灭门。但其实——这被烧死的五个人并非一家人,而是来自五家人!”   “哦?”程门板不由得闷呼了一声。   “我看过尸检簿录,之所以断定那并非一家人,是由五具尸首各自方位推断得来。两个男子躺在左舷,两个妇人倒在右舷,孩童则卧在两个妇人中间。他们原本面对面坐在两根长凳上。若是一家人,照礼数,该是父母同坐一根长凳,儿子儿媳坐另一根。他们却并非依辈分来坐,而是按男女之别。”   程门板先有些恍然,但随即问:“寻常人家未必会严守礼数,有些人看来,男女之防或许大过辈分之尊。”   “还有一个疑点——那个孩童。”   “那孩童能瞧出什么?”   “这五个人先喝了下过药的茶汤被迷晕,而后遭人纵火烧死。喝下迷药后,人并非立即昏倒,总有片时惊疑慌张,若那孩童是四人亲骨肉,危急之中,总该有一个先想到去护孩子。然而,从死状来看,四个成人头各自朝向舱门,孩童躺在两个妇人脚中间。没有一个成人去管顾那孩童。”   程门板寻思片刻,半信半疑又问:“你知道这五人的来历?”   “知道,而且证据也不仅在五人死状。不过,这焦船案头绪太杂,一时间难以解说明白,暂搁一搁。咱们来说说另一桩案子——典如琢自杀之谜。”   典白玉一直黯然垂头,听到幼子名字,身子一颤,猛然抬头望向张用,目光又惊又灼。他面庞原本红润饱满,因丧子之痛,已变得灰暗枯悴。立在他身后的典如磋更似被蜇到一般,满眼惊疑。   张用心中有些不忍,但事已至此,揭破真相,才是公道。于是他慢慢讲解起来:“典如琢临死之前,路遇一个妇人。那妇人跟典如琢说了一席话,典如琢灌醉自己,回家之后便上吊自尽。那妇人原是典家使女,三年前与典如琢有过私情,并怀了身孕,却被逐出典家。她究竟说了什么咒语,竟能让典如琢自尽?区区一段主仆私情,自然不会让典如琢轻舍性命,除非这段私情关涉到某样重大隐秘,能让典家身败名裂……”   典白玉、典如磋父子听了,目光都慌颤起来。   张用逼视二人,继续说道:“那天傍晚,那妇人还抱了一个两三岁大孩童,这孩童才是事情关键。按理说,那妇人当时所怀是典家骨血,典家又不缺钱财房舍,即便撵走那妇人,也该留下那骨血。典家却没有。事后,典家更是密封此事,家中仆婢私下里都不敢谈论。一个使女,能有什么要不得的丑事?至少可以断言,这丑事与外界无关,否则哪里掩得住?   “另外,典家还有一处古怪,兄弟父子原本十分亲睦,却于两年前将宅院分隔成三院,并没有分家,却分爨而居。这桩丑事恐怕与这隔墙有关,它隔的并非饮食,而是男女。反过去一想,隔墙之前,不但共饮食,更共男女。与那妇人有染的,不止弟弟,更有其兄……”   众人听了,齐齐盯向典如磋。典如磋立在椅后,早已面色红涨,这时更变得青黑,嘴角抽搐,想要开口辩解,却噎在那里,吐不出一个字。   张用不睬他,继续道:“单是兄弟两个,这丑事仍不足以让典如琢自杀,除非连他们父亲也卷入其中……”   众人越发吃惊,又齐齐望向典白玉。典白玉也顿时满脸涨红,连说了几个“我”字,忽而猛弯下身子,抱住头,发出一阵怪声,似哭似咒。典如磋则面目黑狞,避开众人目光,埋头转身就要向外逃。   张用高声制止:“典兄且慢!你还有更要紧的事未了。”   胡小喜和范大牙听到,忙上前一起拦住。典如磋只得停住脚,目光焦乱,急喘粗气,额头青筋怒胀,身子几乎要爆了一般。   张用望着他,心中既厌又怜,继续慢慢说道:“父子聚麀,致使那妇人怀孕,却不知是谁的骨肉,因此,他们才逐走那妇人,连同那腹中胎儿也一起舍弃。这之后,父子兄弟再难和睦,又怕外人知道这家丑,也不敢分家,便在家中隔起墙,各自分爨。直到上个月,那妇人抱着孩童,在路上拦住典如琢,自然是威胁,要将这丑事宣扬出去。而典如琢一向沉默少言,行事谨慎。这等人心事重,顾颜面,这事一旦宣扬出去,此生再难做人。那妇人正是瞅定了这一条,才用言语逼死了他——“不过,这里头有个疑问,那妇人当初被撵之时,为何没有搅闹生事?为何要等到两三年后才来报复?其实,并非她蓄意报复,另有一个人,寻见了她,点了一把邪火,将她的仇怨燃了起来——“这世上专有一等人,见不得人好,又不愿花气力、行正道,因此养出一副既贪又妒的心肠。因其贪,故谄富媚强;因其妒,更爱搅弄是非。最喜穿门过户,钻探人家隐私。典家这桩丑事便是被这样一个人打探到,而后撺掇那妇人去胁迫生事。此人便是彩画行有名的仇蝇子!”   张用说着望向丹粉刷仇蝇子。仇蝇子听张用说起那妇人,便已有些不安,却一直强装无事,定定坐在那里。   听到自己名字,顿时有些慌窘。但他久经历练,旋即藏住,脸上仍挂着老油笑纹,慢悠悠开口道:“张作头,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呵呵,你不知,我不知,天不知,地不知,神不知,鬼不知,偏偏丑婆婆药铺里有个小伙计知。”   仇蝇子脸上油笑顿时收住,旁边范大牙则惊讶了一声。   “那妇人姓孙,名叫阿善,是个砧头匠的女儿。你可认得?”   “我……”仇蝇子张着嘴,不敢应答。   “去年起,孙阿善一直在丑婆婆药铺帮工。她人如其名,本是个柔善之人,虽被欺凌、被撵逐,却只会隐忍,并没有声张。上月初她在路上遇见了你,一席话之后,第二天便辞了工。”   “我不记得有这回事情。”仇蝇子强辩道。   “呵呵,你自然不记得,因为雇了她的不是你,而是黎百彩。”   黎百彩顿时嚷起来:“张作头,你莫白口污人!”   张用笑了起来:“你家上个月新雇了一个养娘,那养娘叫什么名字?这几天去了哪里?”   黎百彩顿时呃住。   “你家新雇的养娘正是孙阿善!而且,孙阿善当年流了产,并没有生育。她去见典如琢时,抱的孩童并非她所生,而是你的儿子!”   黎百彩又惊又惧,大张着嘴说不出话。其他人则都瞪大了眼睛。   “你老来得子,孩子却有些残障,你视为羞耻,从不让外人瞧见。”   “张用,你莫辱人太甚!”黎百彩仍不住吼起来,脸红涨,青筋暴跳。   “哈哈,黎大伯怒了,这辱我便暂且收回来揣着。咱们再来说典家兄弟。没有几个人见过黎大伯那幼子,典如琢自然也没有见过,他瞧那孩子痴痴傻傻,误以为是自己父子兄弟造的孽,加上孙阿善威胁,才羞悔自尽。   “不过——你们要害的,并非弟弟,而是哥哥。因此,典如琢出殡那天,孙阿善有意去吊丧。清明那天,典家去郊外扫墓,孙阿善又有意抱着你的儿子,等候在东水门。典如磋自然忍不得,去找孙阿善说话,孙阿善当然故伎重演,逼他自杀。”   “你……你……你拿出证据来!”黎百彩厉声嚷道。   张用笑瞅着他,等了半晌,才又继续:“黎大伯莫慌莫急。你若稍有一些宁耐之心,咱们今天也不会聚在这里瞪眼鼓舌。这几年,你在彩画行虽想争头,嫉妒典如磋名望胜过你,但应该尚无害人之意。直到今年,京中百行发生一桩大事——工部编订《百工谱》。”   黎百彩猛然间像是被钉住了一般,仇蝇子也身子一缩,脸上油气随之萎暗。   “彩画行中,当今能名入《百工谱》者,依公论,非典如磋莫属。而这两年,你杂间百彩的势头正劲。仇蝇子又一向巴附你,终于等来这天大时机,便说动你,寻见孙阿善,借典家那桩丑事,共谋灭了典家,好让你名入《百工谱》。   黎百彩又要张口辩驳。   “慢!待我讲完!今日是我召集这一会,自当我说话。待到公堂之上,自有你辩驳的时候。”张用提高声量喝住他,才又继续言道,“若没有《百工谱》,你们这逼杀之计恐怕已经得手,且没人能识破。只可惜,这事本就起于《百工谱》,而贪望《百工谱》的,又并非只你一人……”   孟青山、史小雅、夏芭蕉三人听到,脸色一起微变。   “工匠自古低微,能名留典册、千古流传,除了非常跳达之人,实难抗拒这荣名之诱。何况五彩史家虽是行首,却家道衰落,大鸭手臂摔伤,小鸭羽翼未丰,正可借这时机重振家门;青绿装孟青山性情傲冷,从来不甘心屈于人下;解绿装夏芭蕉后生崛起,正雄心勃勃……”   史小雅和夏芭蕉被点出名姓,越发慌乱,却不敢出声。   孟青山原本面色清冷,孤坐一旁,这时则身子前倾,发起急来,他亢声喝问:“张作头,言须有凭,话须有据。你若拿不出凭据,孟某不会甘休!”   “凭据自然会有,孟老兄莫焦莫急,待我慢慢道来。所谓有鱼争食,必有争食鱼者——这里另有一人没有现身,此人叫何奋,是当年杂间装何飞龙的幼子。”   众人又一惊,黄瓢子在一旁更是忍不住“啊”了一声。   张用略顿了顿,才又言道:“何奋现任工部书吏,他便是你们这彩画行鱼池边的钓鱼人。黎百彩和仇蝇子密谋之初,此人其实已先谋划好,与孙阿善暗中结盟,借职任之便,拿《百工谱》做大饵,分头向在座几家许诺——除掉典如磋,入选《百工谱》。   “当然,在座几位都非愚人,不会轻易入套。何奋当然也知道,因此承诺先逼死典如琢,以做信证。典如琢果然如他所言,旋即自尽。在座几位见了,便不再怀疑,一起落入套中。何奋这一招,可谓一饵钓五鱼。   “若单只是争名逐利,倒也罢了。此等争逐,世间太多,时时处处皆有。我们在这里说话,门外千百万人,正在汴京城、在各路州、在天下各处厮杀争抢。何奋这鱼饵,钓出的远不止是贪狠。现在我们再回过头看那焦船案……”   那五人全都垂下头,像是等着受刑一般。程门板和其他人则都惊望张用,急等下文。   张用却走到孟青山旁边,孟青山身子不由得缩了一缩,铁青着脸惊望向他,张用却朝他眨眼一笑:“污黑莫过人心,借老兄茶水清一清肝肠,再蹚下一摊黑泥。”说着从孟青山身边小几上端起他的茶盏,一口喝下。而后用袖子抹了抹嘴,转身回到原地。   他微叹了一口气,才又开口继续:“程介史将才问焦船上那五具焦尸的身份,其实若不是程介史发觉其中那个年轻男尸衣襟上沾有漆点,我也绝想不出那五人身份。前襟裤鞋能沾到漆的行业不少,但肩后能落漆的,唯有在房梁斗拱下做活儿的彩画匠人。”   程门板听到这里,脸上才略微有些舒展。   “另外,那焦船上还有一具尸首,没有被烧,是自杀,并且眇了一只眼。程介史曾疑心他是萝卜案中那个田牛,程介史并没有猜错,此人正是独眼田牛。借由衣襟上漆点和那只独眼,我才将这几桩事件勾连起来,由此推断出,那具年轻女尸是孙阿善。”   “哦?证据何在?”程门板忙问。   “证据在何奋身上,何奋借《百工谱》一饵钓五鱼,固然是为钱,更是为了泄愤。”   “泄什么愤?”   “他父亲原是杂间装名匠,当时风头正劲,却漏画龙睛,触怒龙颜,被发配沙门岛,丢下何奋姐弟两人受尽凄凉。何奋自小气性大,看着彩画行其他五装各个兴盛,心中由此迁怒怀恨,借《百工谱》设出互斗互杀之局,要毁掉整个彩画行。这杀局正设在那只焦船上——“他让田牛租了那只船,他自己则和孙阿善两下里分头行动。这一头,何奋分别与在座四位约好,在那船上见面付钱,钱数想必不会少,以各家的财力,也不是难事;另一头,孙阿善在清明那天,故意在东水门现身,让典如磋去寻她。孙阿善照旧用那孩子威胁,典如磋却不似其弟,岂肯轻易就范?不过,若想解除威胁,唯有灭口。   “典如磋便暗中尾随孙阿善,孙阿善则将他引到五丈河那只船。船上已聚齐四个人,孙阿善又口里有意唤爹唤娘,让岸上的典如磋误认为是她家人。船里那几人各怀鬼胎,不明就里,喝下孙阿善煮的药汤,一起昏倒。典如磋以为他们都已睡着,便趁机浇油焚船,烧死了五个人……”   “且慢!”程门板满眼糊涂,忙高声打断,“你是说那船上被烧死的是这四个人?”   于仙笛、黄瓢子、胡小喜、范大牙也都纳闷不已。黎百彩、孟青山、史小雅、夏芭蕉四人则都垂着头,面无人色,典如磋更是已经形如鬼魅,低垂着头,不住攥紧拳头,骨节拧得咯吱吱响。   张用略停了停,才慢慢开口:   “船上被烧死的除了阿善,其他四人分别是史大雅、孟青山的弟弟孟清溪、夏芭蕉的娘、黎百彩的幼儿。男女老幼,正好凑成一家五口的模样。”   “什么?”程门板惊呼。   张用扫视那彩画四人,心里一阵黯郁:“在座四位,这两天家中各缺了一个人,史小雅的父亲、孟青山的弟弟、夏芭蕉的娘、黎百彩的幼儿。其实,何奋和这四位约好后,还做了件事——分别送了封信给他们。陈小哥——”   陈六一直候在门边,听到唤忙快步走了进来。   “何奋是否让你把信送给彩画行四家?他说什么没有?”   “何相公说必须亲手交给这四位相公……”陈六分别指向黎百彩、史小雅、孟青山、夏芭蕉。   “何奋自己并不想动手谋害人,只想看人谋害人。我猜测,这四封信内文应该大致相似,都是告密信。他写这告密信,是想验证人心。信里告诉四人,那船是个陷阱,去了会丢掉性命。可惜,人心最经不得验。这四位收到告密信,必定都将信将疑。信若是假的,去船上送了银钱,自己便有望入选《百工谱》;若是真的,只要自己不亲自去那船上,便无须多虑。只是,让谁去?   “何奋用意正在于此。贿赂衙吏,抢夺《百工谱》名额,这等事必须极其隐秘,唯有至亲之人才能告知。恰好史大雅亟望儿子能重振家声;夏芭蕉的母亲半生辛苦,也是为儿子成才成名;孟清溪常年仰赖其兄,也盼着哥哥孟青山入选《百工谱》,自己能沾带些好处;唯有黎百彩,并无亲近可信之人。   “但四位各有一桩心病,正被何奋戳动——史小雅自幼被父亲严苛训教,满腹委屈,却从不敢有丝毫违逆;夏芭蕉则被母亲事事包办,养出一身娇气,成名之后自然急盼自主自立;孟青山被无赖弟弟拖累多年,早已难忍;黎百彩半百得子,却有残障,他视之为羞耻,新纳的小妾又怀了身孕,并不担心子嗣。另外,雇请孙阿善一事,也是一桩把柄隐患,必得除之方能安。   “在座四位,收到密信后,不约而同,将至亲之人当作祭牲。成,则自己得名利;不成,则借人之手,除去心病。哪怕心有愧疚,罪责却不在自己。   “这便是焦船上那几具尸首的来由。一边是典如磋想杀人灭口,另一边是彩画四家想借刀争名、借人杀亲。两下里被设计,凑到一处。一场大火,焚灭人心……”   张用言罢,大厅中寂无声息。彩画行那些人全都已如枯枝僵尸。于仙笛、黄瓢子、胡小喜、范大牙则个个惊张着口眼。   只有程门板,愣坐在上首,左右扫视良久,才忽然问:“船上死的那个年轻女子真是孙阿善?她既然知情,为何不逃走?”   “我推测,照原先谋划,孙阿善带黎百彩的幼儿去那船上,收了另三家的钱后,交给独眼田牛带走,而后煮好药汤,灌晕四人,自己从船的另一侧悄悄凫水离开。然而,她并没有走,反倒也喝下药汤。大板牙兄弟查问到,孙阿善不仅被典家父子玷污,后来又被轿夫乌扁担强奸。接二连三被人欺凌,她恐怕早已没有多少生趣。逼死典如琢后,也并不会好过多少,只能越发厌世,宁愿于昏睡中死去。”   “独眼田牛既然走了,为何又死在船上?”   “他虽缺了一眼,心却比常人更坚执。他暗慕孙阿善已久,那晚从船上取走银钱,应该是去交给何奋,而后等待孙阿善来会合,却一直不见孙阿善来,他自然又回去寻,却发现孙阿善也已经烧死。于是拔刀自尽,死在孙阿善身边。生时未能结缘,死后相伴共眠……”   厅中越发冷寂如窖。   “好了,我所知,便是这些。该搜该寻、该拷该问,由你们发落。告辞——”张用抬手一揖,转身便走,口中高声吟哦:“人凭艺立身,名逐虚成妄。百年彩画行,一朝成沙场。”   他出了门大步向西,朝素兮馆走去。一路上,清风浩荡,飞絮如雪,心中却积满厌闷,他不管路人,仰天大喝几声,方才吐出胸中郁气。   一路来到素兮馆,门虚掩着,他用力推开,大步迈进,高声嚷道:“解谜人来了!”   何扫雪那只黑犬猛然从墙角蹿过来,不住朝他狂吠。张用瞪起眼,也学它的吠声,怒喝回去。一人一犬,互吠不止。这时,廊下传来一声清叱:“廷珪!”是何扫雪,仍旧清素明洁,白梅一般。那只狗听到唤,立即止住了声,转身跑到何扫雪身边,蹲伏下来。   张用望着何扫雪,大声道:“黑犬者,默也,吠犬不咬人,咬人犬不吠,谜底是默杀。人心之恶,随处皆在,只是大都藏而不露,隐而不发。不露不发却未必无伤无害。有时,隐默之恶,胜于行凶。彩画行一连串凶死其实是三场默杀。   “第一场默杀是多年前,杂间装何飞龙的死。何飞龙漏画龙睛,原是自己过失。但当时彩画行几大名匠都在场,史大雅、典如磋、孟青山、夏芭蕉……那是皇城秘阁,彩画绘制完毕,必定要细细验工。何飞龙疲累之极,疏漏了,但其他几人难道也都没有发觉?当时何飞龙一支描龙笔,绝技压众,杂间装更是融汇各家,异峰突起。彩画行一向亲睦,其他人虽然嫉妒,却不好流露。验工时,史大雅等人即便发觉何飞龙漏画了龙睛,恐怕也装作不知。他们不害何飞龙,却以默代杀,坐视他罹祸。这场默杀当时恐怕无人发觉,但何飞龙的幼子何奋是个精细负气人,成年后恐怕渐渐醒悟过来,正巧今年工部修订《百工谱》,他便以此为饵,诱使彩画五装彼此默杀。   “第二场默杀,是彩画四家默许孙阿善逼死典如琢。   “第三场默杀,则是彩画四家各自将亲人送至焚船。   “何奋姐弟当年曾受你救助,孙阿善应该是听闻你雪菩萨的名号,前来向你求助,你们一同谋划了这一场回环默杀。你们并不动手,只设诱因,引动他们互杀。你不愿如他们一般默而不语,才叫我去解谜。这谜我已经解开,照约定,得收利了……”   张用说着将长襟撩在腰前,一把扯下裤子,露出光腚,蹲在院子中间,先大大放了个响屁。   何扫雪原本一直静静听着,眼中微含笑意。这时猝然变色,眉头蹙起,雪白面庞顿时泛红。   张用却哼着小曲,仰脸笑瞅着她,酝酿屙意。蹲了一会儿,又用小指掏起耳孔,左旋右旋,抠出一点耳屎,轻轻弹到面前地上。接着便拽起裤子,站起身,哈哈大笑:“我只说屙屎,并没说从哪个孔屙。记住,三个月不许清扫!”   说罢,他丢下何扫雪独自羞怔,转身出门,高声吟出一阕《阮郎归》:   浮云万里问苍茫,无根聚散常。春来秋往雁成行,风吹大梦凉。   如蚁乱,似蜂忙,争得满目狂。归来万户闭秋霜,人间落叶黄。    皂篇 艮岳案   第一章 通神   技进而道不进,则不可。   ——苏轼   清明正午,黄富贵骑着匹青鬃马,前有仆人牵缰,后有徒弟跟随,沿着汴河大街缓缓回城。   黄富贵原名黄岐,今年五十五岁,是将作监修内司大作头,精于宫室布局、殿阁营造。他头戴婺罗黑幞头,身穿玄色杭绢道袍。面皮白皙,须发乌黑,仪容端雅,神色间却透出些严凛之气。   一路上,他都在暗暗盘算一桩心事——他准备杀一个人。   他要杀的人名叫云戴,和他名头相齐,同在修内司任大作头。如今京城宫室营造行共有三大名匠,除了他们两人,另一个是李度。他们三人被坊间合称为“黄阁、云台、李氏楼”。三人技艺难分伯仲,但各自旨趣不同。黄岐善造御殿皇阁,极尽典丽雍雅,因此得了“黄富贵”这名号;云戴则偏爱亭台朴逸、林园清旷,人称“云野逸”;唯有李度,年轻随性,无甚偏好,一向依势而设,随境而变,人称“李自然”。   对于李度,黄岐虽觉得后生可畏,但毕竟相隔一辈,得自惜身份,不愿与之争竞。云戴年轻时与他却曾是好友,只因一桩旧事,彼此生出嫌隙,加之志趣相反,随着名声渐长,竟成对立之势。二十多年来,两人路上相遇,能避则避,不能避则心照不宣,点头而过。直到去年,一项御差让他们正面相对、再无可避。   当今官家嫌汴京周回几十里平阔,无峰岭峻景,而帝王非形胜不居,又听信方士所言,若加高皇城东北地势,则能龙嗣繁盛,因此下诏在皇城东北堆土叠石,营造高山峻岭。蔡京于苏州设应奉局,遣朱缅督运“花石纲”,从东南搜寻太湖石、灵璧石、奇花美木、珍禽佳兽,源源不绝水运到汴京。官家委命宦官梁师成督造,历时三年多,才堆叠出南北两座奇峰峻岭,初名万寿山,又因八卦中,东北为山、为艮,后定名为艮岳。   山石树木垒植完毕,便须在山峰瀑池间营建亭台馆阁。去年年底,梁师成召集黄岐、云戴、李度三人,命他们各自谋划布局,分别交出一纸艮岳楼台图稿,一起上呈官家,由官家从中选定最优者,再动工营建。   黄岐出身于一个小木匠之家,全凭自己多年精勤,才挣到如今的地位。这一次图稿若是能被官家选中,则一生荣耀到顶、圆满至极。只是,云戴和李度两人均非俗手,必定也一样全力争逐,黄岐并没有十成胜算。   这几个月来,黄岐一边苦心谋划图稿,一边不住盘算这个疑虑。说起来,当今官家酷好风雅,崇奉奢丽。这些年宫中翻新营建殿阁,比较图稿时,半数以上都选用了黄岐的图样,云戴和李度远远不及。这回营造艮岳,朝廷更是不惜物力,穷极华奢,殿阁楼台自然也该务求富丽雍雅。黄岐自忖,胜算应该仍高过那两人。   不过,其中有个隐忧。黄岐去那两峰上下遍览过后,见它全然依照自然山水营造,即便奇险诡秀之处,也是依势造景,几乎看不出人工斧凿。人在那峰岭池谷间行走,苍苍茂茂、郁郁秀秀,如同移步换踪于泰岳、嵩山、庐岭、峨眉之中。这里若仍照皇城规格营造楼台殿阁,难免会有些突兀不合,而且,官家虽爱精雅,却非一味堆金砌玉,相反,他博览文墨,书画双绝,于典正精雅之外,更求自然韵致。翰林画师画花鸟,个个都须精求是否合于时辰、节候、天气、物理,些微差错,官家均能一眼看出。艮岳的楼台馆阁自然也得尽力与这山水景致相合。这一门,黄岐向来没有深研过。   技艺一行,初学时,如同撒种种苗,随处皆可,任何一门都易入手。等学到深处,便成了大树,根深难移,不再是人习艺,而是艺使人。就如人说话口音,一旦养成,再难更改。若想另换门径,千难万难。何况这回图稿,时限极短,仓促间哪里能迅即学到?   而云戴,本就精于山水园林造景,最擅楼台亭轩与花木水石之呼应掩映。李度则一向心无成见、因势赋形,见了艮岳奇峰秀谷,自然能生出许多佳构妙思。对此,黄岐不能不忧虑。   好在年初,一桩事牵扯了李度的心思。工部编订《百工谱》,李度被邀去参议。听到《百工谱》,黄富贵自然也难免心动,但李度是官户出身,其父李诫又曾奉旨编定《营造法式》,他入《百工谱》是理所当然。想要争,得费些气力。艮岳楼台图稿时限又紧迫,黄富贵反复盘算后,只能弃掉那一头,只专心攻取艮岳这一头。谁知上个月,李度竟不知下落,四处寻不见。听他徒弟说,艮岳楼台画稿才完成一小半。今天是期限最后一天,明早就得交稿。即便能找见他,也已经来不及了。上天做成,一个劲敌便这般自行消失。   剩下的便只有云戴了。   梁师成差了后苑造作所一位内侍殿头官来催督此事,那殿头官找不见李度,怕再有遗失,便将黄岐、云戴和李度的徒弟白岗监押在艮岳山脚下一座宿院中,派了门值轮班看守,让他们在那院中绘制画稿。黄岐、云戴、白岗都已先后完成画稿,明早便要进呈御前。一生大计,只在今晚。   黄岐起初并没有这杀人之心,是被云戴一步步逼出来的。   那殿头官将他们禁闭在那宿院中,只许他们各自带一个徒弟伺候,另派了一对庖厨夫妻照料他们的饭食。黄岐带了大弟子陈宽,这弟子自幼跟随他学艺,已近二十年,一向极恭谨小心。可到了那艮岳宿院中,陈宽却性情大改,虽不敢违逆顶撞,眼中却时时露出怨愤之气。有一回,黄岐无意中撞见陈宽和云戴的徒弟在中厅门边低声说话,一见到他,两人忙各自躲开。黄岐这才明白,自然是云戴派了徒弟来挑拨陈宽,离间他们师徒,扰乱他的心绪。云戴一向自诩淡泊,黄岐却从来不信人真能超然物外,到这要紧关节,真性便会逼现。   云戴手段不止于此。黄岐有一桩旧耻,其他人并不知道,只有云戴一人知晓。那还是四十年前,黄岐才十六岁,刚拜师不久,跟着师傅去给前朝名臣沈括修造府第,云戴和他师傅也应募了那差事。到饭时,那府里端出几笼热馒头。黄岐正饿,分到馒头后,忙大咬了一口,里头竟是肥鲜的羊肉馅。他父亲只是个小木匠,家里儿女又多,一年难得吃到一回羊肉。黄岐忍不住惊呼了一声:“羊肉!”他随了父母的密州口音,肉字读出来是“幼”音。大家听到“羊幼”,全都大笑起来,从此都叫他“黄幼幼”,其中云戴笑得最古怪。过了几年,大家各自分散,才渐渐没人这么叫他了。可是到了艮岳宿院,几天后,那厨妇不时便要蒸一回羊肉馒头,端来时,又偏生连连念叨“羊幼馅”。黄岐听一声,心里便如被揭开一层皮一般。起初他还以为只是巧合,后来发觉那厨妇说“羊幼”时,不时瞅着他,眼里露着打探暗笑之意。他再不怀疑,一定是云戴暗中唆使那妇人来羞辱自己。   即便如此,黄岐也绝未生出杀心,直到惊闻了一件事。   有一天,那厨妇又来送饭菜,弟子陈宽去后院净手,黄岐正在案前描画艮岳北面万岁山东峰万株梅树间一座山根堂馆,名叫萼绿华堂。那厨妇凑过来唤他用饭,一眼瞅见案上的图稿,不由得惊奇道:“这幢楼和云作头画的一模一样呢。”黄岐听了大惊,忙问是哪座楼,那厨妇指向南面寿山山脚那座楼。   寿山两峰并峙,青嶂如屏,峰顶之上开凿深池,设有闸门,山坡垒叠灵璧紫石。开闸之时,水瀑喷涌,飞泻而下,汇入山脚一片大池,名叫雁池。池北矗立一座高楼,官家已经定名绛霄楼,是自南进入艮岳,迎面所见第一要紧之处,自然得构型雄秀、气象宏丽。这正是黄岐最擅长之处,他却丝毫不敢轻忽,花费了半个多月,才精构细设而成。楼体形制略似宫中睿谟殿,但瓴脊矫劲,飞檐秀逸,殿基一半悬架于雁池之上。楼身彩画,以金、红二色为主,后映飞瀑,前照碧水,宏壮之外,更增凌虚飞升之态,正合“绛霄”之意。他反复观摩,觉着这恐怕是自己生平第一佳构,当今世上,应无第二人。然而那厨妇所指,正是这座绛霄楼。   他不肯信,忙问:“你莫不是看差了?”   “哪会看差?云作头那张图上第一眼见的也是这座楼,也是五层,这般半架在水上,金金红红的耀人眼。这顶上屋脊也是这么飞飞翘翘的。窗扇也都门一般宽大,雕的也是祥云纹样。”   黄岐再不疑心,其他还好,这窗扇他是大胆破了成例,特意加宽,以便推窗便能见雁池阔景。至于窗格雕花,他用云纹,是为了寄寓“绛霄瑞云”之意。他顿时惊住,云戴竟然偷窃自己心血,这里再无别人,自然是徒弟陈宽窃传给他。这时陈宽恰好进来,他装作无事,过去吃饭。那厨妇也再没多言,悄悄出去了。   第二天,快到饭时,他有意支走陈宽,让他去洗笔。等那厨妇来送饭菜,他让她看图上另一座楼。那是南北两山之间,几十顷平阔青芜,中间一条御道,两侧数百块巨石林立,其间一块巨石更是高六仞、阔百围,名唤神运峰。那座楼背倚青山,正对神运峰。黄岐同样花费许多心思,依照那地形景致,独构出雁翅状楼形——主楼伟岸,雄立于前,两侧辅楼沿山形向两侧迂曲伸延。若从山顶俯瞰,便如一只鸿雁栖息于草海石滩之中。黄岐造楼,向来端平方正,从未有过这般巧思。相比绛霄楼,这幢楼更是意外之喜。   谁知那厨妇一见之下,又惊叹起来:“这片楼也和云作头画的一样呢,我还多嘴问云作头,这楼是不是叫大雁楼,云作头笑说,这楼名得由官家钦定。”   黄岐虽然有所预料,但真的听到,心头仍重重一撞,又悲又怒,说不出话来。倾心教导了二十来年的徒弟竟背叛自己,而那个自称无心名利、只爱园亭的野逸之人,行径更是如此卑下。他本欲立即冲到云戴那边,当面痛斥这盗贼,但随即想到,云戴自然会矢口抵赖,甚而反咬是他剽窃,他却拿不出证据来。徒弟陈宽既已做出这等事,自然也绝不会承认。   一连几天,他都悲愤莫名,却毫无主意。他自幼就不善言语,只爱做木工,一做起这些活计,便全忘了时日饥渴。五六岁时,他已能独力做出木凳。十一二岁,便跟着父亲出去做工,造房屋木件,起先只是栏杆、叉子、篱墙等小木作,到十五六岁,他的手艺早已超过父亲,连同门扇、窗格、外檐、天花、楼梯、龛橱等四十多种小木作手艺,他已经全套精熟。   十六岁那年,朝廷从内库拨钱,翻修景灵宫,黄岐和父亲也去应募。景灵宫是供奉皇灵、修国忌、行香礼之所,工程由将作监修内司大作头管领。黄岐领到的活儿是雕造窗扇。一座殿几十个窗扇原本只需一个样式,黄岐却觉着这景灵宫并非寻常之所,该显出皇家尊贵,便每一扇窗都选了一样瑞祥花式。这自然极费工时,却不会多得工钱。他宁愿白花一倍工,熬夜雕凿,每一个卷瓣都务求精细圆劲,一丝都不愿苟且。那大作头来验工时,看到那些窗扇,惊了一跳。再看他的年纪模样,有些不信。询问了一番后,才信了,随即问他愿不愿意拜师做学徒。他喜得说不出话,只会连连点头。那大作头却又说:“有句话我先得问明白。你学艺若只为谋衣食,便不必跟我。以你眼下这双手,已能稳稳端牢一碗好饭,跟我学艺,便得忘掉这些。每一门手艺,里头都住着个神灵,如日如天。我们学艺,不是为己,是为敬事这神灵。世间一切之乐,都难及被这神光照拂之乐。只是,唯有极尽心血、除尽杂念,方能得见这神光。所谓尽心始通神,忘己方成艺。你肯不肯舍了自己,全心为艺?”   自小做木工活计,他从来不觉得苦,反倒觉着里头似乎有甘蜜一般,做得顺手顺心时,那甘蜜便似由手指流注到心里,说不出的甜畅。这时一听,才恍然大悟,那甘蜜正是神光。他忙重重点头,大声说:“我肯!”   于是,那大作头便收了他,让他尽弃以前所学,从头学艺。先由小木作起,精熟之后,才转向柱额、铺作、檐顶等大木作。这一学便是十来年。等他能独自营造屋宅后,师傅又教他宫室庭园这些大计度、大营造。   活了这五十年,他眼里心里全都是这木作,是真尽了心、忘了己。渐渐深入这门手艺后,也真切觉到里头确有一股神灵之气,与他心手感应。时常让他觉着,不是自己在做活计,而是木神借他之手,雕凿营建出一件件精绝之器、宏壮之楼。   娶妻生子后,他原想将手艺传给儿子,但这时家境已经丰足,几个儿子都嫌木工活计太苦贱,没一个肯学。他只得着意选了几个弟子,其中尤其看重陈宽。这弟子肯下死力,心思比他更灵透,时常能有些异思妙想,将来成就一定会胜过自己,于是他将陈宽当作自己儿子一般悉心教导。哪晓得,行至一生最紧要关头,竟遭徒弟背叛、对手偷窃。   这艮岳图稿中,他最善造的是楼殿,心血却被云戴偷去,剩余的多是山亭水阁,又是云戴所长。这一战,自己必输无疑,而且,输的不仅是艮岳这一纸图稿,自己这一生似乎都被人卷窃一空。   他也想过以偷报偷,设法去窃取云戴图稿。然而,一动此念,胸中一股傲气随即腾起。自己一生全凭手艺存身立命,偷窃别人技艺,即便赢了,哪里会有片时安心?   思来想去,恨意越聚越深,一个念头被逼生出来——杀掉云戴。   这念头一旦生出,便再消不去。起先,他还十分怕惧,不敢深想。直到三天前,他去前庭,正巧碰见云戴。两人仍没有说话,云戴却瞅着他微微一笑,那笑里满是嘲讽得意。他一眼瞥见,怒火顿时腾起,心中再不顾虑。   剩下的便是如何杀。   他一生醉心木艺,勤恳做活儿,与人争执都极少,哪里会杀人?更不愿为杀这等卑劣之徒,赔送了自家性命。他想了几天几夜,只想到一个办法——下毒。   那艮岳宿院后厨常备有酒,且是宫中法库御酒。每天夜饭,厨妇送饭时,总要给他和云戴各烫一瓶酒,只要偷偷潜入那后厨,将药下到酒里,这事便能做成。只是,他从未进过那后厨,如何才能不被发觉?   一连三天,他夜夜苦思难寐,却始终没想出个妥善之策。今早起床,神思困乏,去拿压在枕底的符袋,一不留神,袋子掉落到床缝里。那是领到艮岳这桩御差后,他去鲁班祠求来的吉符。他扒在床缝边摸了半晌也没有摸到,心想,佩了这符袋,不但没得吉利,反倒遭遇这被窃之厄,便不愿再理会。可刚爬起身,猛然想到了一个主意:要取出这符袋,得搬开这床才成。这是张檀木大床,极沉,至少得两个人才搬得动,可以唤陈宽去叫那庖厨夫妻来帮忙,趁他们搬的时候,赶去后厨,将药倾在酒坛中。   下药的法子有了,药该去哪里买?他想到街头野郎中常卖鼠药,艮岳图稿已经完成,交给了那内侍殿头官拿去装裱,裱好后,今晚拿回来再让他们验核一道。加之这两天过节,那殿头官不再拘限他们,他便借故出城扫墓,叫陈宽回家牵了马,先出东郊扫过墓。回来途中,一路都在暗暗留意卖药的。   行到虹桥一带,都没寻见,却遇到张用拿了把团扇,遮着半张脸逗耍他。他一向厌烦张用疯疯癫癫、没张没致,便怒斥了一声,驱马便走。走过军巡铺,一眼瞅见护龙河边走来一个人,背着个药箱,手里挑着个布招子。他隐约记得以前曾见过,这人似乎叫彭针儿。   出门前,他已想好主意,忙勒住马,谎说自己钱袋不见了,让陈宽和马仆都回原路去寻。那两人不敢多问,一起往回寻去。他等彭针儿走近,下马问他可有鼠药,彭针儿连声说有。他摸出三文钱,买了一小包,怕不够,又买了一包,仍担心酒坛大,药量不够,索性买了五包。   彭针儿有些纳闷,他装作未见,付过钱,捏着那五包药,上马便走。走到东水门边,才停住马,掏出手帕将药包好,连钱袋一起贴胸藏进怀里。而后,下马牵到路边,等候陈宽和马仆,心却咚咚暗跳,手微微抖个不住。   第二章 大匠   有道而不艺,则物虽形于心,不形于手。   ——苏轼   陈宽也在寻卖药的,他也准备杀一个人——他师傅黄岐。   师傅说丢了钱袋,他却有些疑心,自己一路都跟在马后,并没见到掉落什么。人都说伴君如伴虎,他却觉得伴师才真如伴虎。师傅说去寻钱袋,他只能去寻,从师二十多年来,事事都是如此。   他和那马仆刚回到虹桥口,桥上河里便乱了起来。循声一瞧,河里一只客船烟雾蒸腾,撞向前头一只游船,随即消失不见,烟雾中竟飘出一个白衣神仙,身后还立着两个仙童,飞撒红花,顺流而下。他还好,虽然惊诧,只是张大眼睛惊望,身边那马仆却发出一串怪声,见岸边有人跪下,他也要奔过去下跪。陈宽忙一把拽住那马仆,喝他赶紧寻钱袋。可这岸边人众纷杂,即便钱袋真的丢了,也早已没处寻去。他念着心事,便吩咐那马仆一路寻回郊外墓地,自己在这虹桥一带寻。那马仆一向怕他,又见那神仙已经漂往下游,忙答应了一声,追着望东跑去。陈宽则走进温家茶食店,在靠门边的凳子上坐下来,眼瞅着外头乱挤乱嚷,盘算自家心事。   陈宽今年已经三十五岁,他是十三岁拜的师。那之前,他父母遭瘟疫双双病亡,他独个儿流落到京城,跟着一班木匠四处寻活儿讨食。他虽生得瘦小,手却巧,那些木匠锯好了斗拱,让他凿榫头。这活计不需多少气力,却要精细。他照着图样,打好墨线,锯、凿、削、磨,无不严丝合缝,人都唤他“小榫头”。那年太学重修辟雍明堂,由黄岐监造。那时黄岐虽还未挣到“黄富贵”的名头,却已是京中造楼名匠。这类活计远轮不到陈宽,他却早闻黄岐之名。听说后,便借钱买了一坛上等羊羔酒,寻见应募了这工程的一位作头,苦苦乞求,并拿出背去的凿锯木块,当着那作头的面,制了一个榫头。那作头看过他的活计后,总算答应了。   到了太学,黄岐将他们一干木匠召集到一处,一样一样吩咐差事。那时黄岐还不满三十岁,身穿一领淡青绸衫,俊眼修眉,仪容清肃,站在一众木匠当中,如同一竿翠竹立在乱草丛里。陈宽瞧着那威严气度,简直如同见到庙里的神君一般。   他领的差事仍是凿制榫头。他只跟着那些低等木匠修造民宅,样样都简陋。及至见到黄岐分给他的图样,惊得合不住嘴。那图上的榫头,五穿六插、七拼八叠,哪里是榫头?竟像是七宝玲珑的铜锁玉雕。仅撑梁柱的斗拱名目,便听都没听过:令栱、华栱、瓜子栱、慢栱、齐心枓、交互枓、散枓、平盘枓……好在他身边是个老木匠,手艺惯熟。他便偷偷瞄着,依样去做。两三天下来,便发觉这些榫头变化虽多,理却仍是一个理。只需照准图样,把严尺寸方位,便不会差。于是他放手制作起来,手脚比那老木匠快,活计却不比他差。半个月的工,他十天便已做好。   这榫头原是由黄岐手底下一个作头监工查验,陈宽却存了个心,单候着黄岐。瞄紧黄岐走过时,他壮着胆上前,请黄岐来验看。黄岐听他说已经完工,眼中先露出疑厌之色,盯了他片刻,才走了过去。瞧过第一根散枓的榫头,不由得回头望了陈宽一眼,接着凑近细看其他。一一验过后,便沉声询问他的出身来历。陈宽忙照实说了,跟着便扑通跪下,拼了胆问:“黄大作头,求您收我为徒!只要您教我手艺,我情愿一生一世服侍您!”   黄岐先一愣,继而沉声道:“我不需你服侍。我只问你,你为何学艺?”   他心里想的自然是能吃口好饭,但知道绝不能这么答,略一犹豫,才想到个妥当回答:“我想成个师傅一般的大匠。”   “你可吃得了苦?”   “便是苦断了手、苦烂了脚、苦残了心,我也不怕!”   “你若跟了我,先戒掉这滑嘴滑舌。”   “是!师傅!”他忙重重连叩了几个头。地上有些碎石,磕得额头出血,他却丝毫觉不到痛,反倒觉着唯有出些血,才表得忠心与大欢喜。   黄岐却微皱了皱眉,转身走了。他不敢出声,望着师傅英挺背影,在原地连连跺脚欢跳。   那天傍晚,黄岐使了个仆人唤他去自己宅里。他喜得心头发颤,忙跟着去了。那是西郊一所新造的宅院,虽不多大,外头瞧着只是寻常民居,走进院里,却见房舍修造得异常精整,连一根根椽头面都打磨得极平滑。   他小心走进堂屋,见黄岐端坐在中间一把黑漆交椅上,恍如神君吕洞宾一般。他忙要跪下磕头,黄岐却一摆手,随即站起身,指向身后墙中间供桌上一个神龛,里头供着匠神鲁班神像,左手执墨斗,右手握凿锯。   “你先来拜过祖师。我们这一门手艺由祖师所创,他乃万世匠神。我只引你入门,得不得道,全在于你。你要发愿立誓,就在祖师面前立。你可欺我、欺己、欺人,却欺不得神灵。”   他听了,心里一凛,忙小心走过去,肃然跪下,连磕了三个头。他四处流荡惯了的,向来会看颜辨色、信口附会。这时却说不出一个字,只在心里默默祷告:“祖师爷保佑我,学到师傅的全套手艺,做一个师傅一般的大匠。”祷罢,觉到师傅在背后盯着自己,心里升起畏意,又双手合十默誓了一句,“只要师傅肯尽心教我,我陈宽这辈子一定忠心服侍师傅到死。”   “好了,起来吧。阿辰带你去看宿处。”师傅语气微有些和缓。   他忙爬起来跟着那仆人阿辰走到旁边一间耳房,推门进去一看,屋子虽不宽阔,却极清整。床铺、桌椅、箱柜全都新崭崭的。床上齐整叠放着一套衣裤鞋袜,也都是新绢缝制。阿辰让他换上那套衣裳,随后带门出去了。   他站在那里,顿时呆住。他只是个小木匠之子,自小眼里所见,只有穷困。父母亡故后,更是尝尽了诸般孤苦滋味,哪里住过这么整洁的房舍?他忙脱掉旧衣,换上那套新衣鞋,伸手摸一摸,新绢细柔绵软,直舒服到心底。这新衣一上身,陡然觉着自己顿时脱胎换骨,只是手脚都有些发僵,连路都不太会走了。   他在屋里来回摆弄慢踱了几圈,才稍稍顺当了一些。想着师傅,不敢耽搁,忙开门出去,回到前面堂屋。师傅站在门外,立在檐下,沉着脸望着他。他忽而觉得,像是见到父亲一般,心里暖涌,双眼一热,几乎涌出泪来。师傅却沉声说:“你去锯那块木料,墨线我已画好。”   院子角上摆着根做木工活儿的长宽凳,凳上放了一块长木板、一把小锯子。他不敢顾忌刚换的新衣,忙快步过去,放正那木板,将边上打的墨线与凳沿摆齐,而后抬起右脚踩牢木板,握紧锯子小心锯起来。他锯功一向不差,这时手虽有些发紧,却也依然锯得平直。锯完后,他小心放好锯子,回头望向师傅。师傅脸色却越发冷沉,一言不发,大步走了过来,他忙让到一边。师傅看了一眼锯面,随后将木板往凳子外面稍挪了两分,抓起锯子,抬脚踏稳,将锯刃贴着那木板边沿不到一厘处,沙沙沙锯了起来。锯声轻稳,细浪淘沙一般,极有节律,十分悦耳。片时,师傅已经锯下薄薄一片,随后放下锯子,沉声说:“照我这样,锯出一片,再吃饭。墙边那些木板都是给你备的。”说罢便转身进屋去了。   他忙从地下拾起那木片,薄得只比粗纸略厚些。再看师傅锯的那一面,更是惊呆。即便是积年好锯匠,锯出来的木面,总难免有些斜痕,他自己锯的那一面便布满锯痕。师傅锯的却光光洁洁,刀削一般,看不到一条锯痕。锯穿那一瞬,锯刃更是难免打斜。师傅尾缝却结得异常平滑。他惊罕之极,人的手艺竟能练到这等地步!再一想,这锯功只是师傅手艺中极寻常的一项,他一身不知练就了多少绝技?这之前,陈宽只是仰慕黄岐名头,这时才真正满心敬服崇叹,心里也顿时涌起一阵热血,似乎瞧见自己若干年后也能练成如此神技。   他忙抓起锯子锯起来,可要锯那么薄,谈何容易?只要手底气力略一岔,锯条便立即打斜,中途便锯断了。他偷眼一瞧,师傅坐在那张交椅上,一动不动盯着自己,吓得忙又埋头锯起来。锯了百十回,一根木板已去了大半,才算勉强一锯到底,锯下来的木片却厚薄不均、歪歪斜斜,根本看不得。这时天色渐暗,屋里飘出饭菜香气。他扭头一看,师傅已不在堂屋,后边传来妇人轻语、孩童笑嚷、碗匙碰响声,他们在吃饭了。   陈宽劳累一天,早已饿了,却只能白吞一口唾沫,又埋头锯起来。等天色昏黑,里头已经吃罢了饭,那个仆人阿辰挑了个小灯笼出来,挂到他身边的墙上。看到那灯笼,他知道师傅不是白说的,自己头一天学艺,更不能懈怠。好在他自小便比其他孩童能坚执,便忍着饿,在那灯下继续苦练。一直练到深夜,虽能锯出薄片了,却仍难像师傅那般匀平。屋里的灯光全都熄灭,师傅一家睡了。他也已累得手臂酸麻、饿得虚火直冒,但想着师傅恐怕一直在听锯声,只能咬牙继续。到后半夜,灯笼里的蜡烛燃尽,他却仍锯不平滑,加之气力耗尽,更没了准头。他只剩一丝执念:“若熬不过这一夜辛苦,这辈子也休想熬出这穷苦命。”   月光尚明,大致还辨得清。他便反复念着这一句,继续锯,继续锯……锯到后头,已不是他在锯,而是锯子在拖扯着他,不住拉动,阴间那些受无尽刑罚的鬼魂恐怕便是如此。天色微亮时,他总算锯出薄薄一片,用手摸,虽仍有些微细锯痕,瞧上去却还算平滑匀齐。他再撑不住,腿一软,瘫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等他醒来,发觉自己躺在宿房那张床上,师傅立在床边望着他,手里捏着他最后锯的那片薄木。他忙要起身,却浑身虚乏,手臂酸痛,根本撑不起来。   师傅神色肃然,沉声说:“从今天起,我是你师傅,你是我徒弟。你这锯功仍差得远,等歇好了,起来继续练。未练好前,每餐只有一个馒头、一碗粥。等练好了,再加饭菜。”说罢,便转身出去了。   他呆呆点了点头,心里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一关都如此艰难,后面不知还要吃多少苦,自己熬得过去?但又一想,若不熬,哪一天出得了头,如师傅这般,锦缎随意穿,酒肉尽兴吃,处处受人仰重,在人前头活人?   犹豫再三,他还是咬牙强挣起来。这时仆人阿辰给他端了饭食进来,果然只有一个馒头、一碗清寡寡的粟米粥。他却如见珍庖,三五下,便吞掉馒头、喝光那粥,碗里最后一两滴都用舌头舔尽。虽远没有饱意,却已经有了气力。他忙跑到前面,不见师傅身影,也不敢问,抓起锯子又练了起来。   直练了半个月,他终于能锯出跟师傅一样平滑的薄片。师傅瞧了,只微点了点头:“明天开始练中锯。”   那晚,他的饭食多了一碗青菜。他已经许久没沾过青菜,第一口吃下,喜得如见亲娘一般。   果然如他所料,练完中锯,练大锯,练完大锯,又是削功、刨功、凿功……这些器具练完,他已经十六岁,才开始顿顿能见些肉。其间艰难苦累,早已数不清。然而,师傅却说,这才算刚刚站到了门边。接下来便是小木作诸般技艺,制门、窗、篱、梯、阑槛、藻井、井亭、壁帐……练完小木作,师傅说勉强能跨进门槛了,开始教他大木作,造抖、栱、飞昂、爵头、梁、柱、栋、椽、檐……这又是五年。   他以为自己总算挣出了身,师傅却说:“你若只希图做个匠人,这勉强能立住脚,但我不是教你做匠人,是教你起造楼殿。只懂木工,哪里能造起一幢楼?”于是,他又开始学雕作、石作、瓦作、泥作、竹作、砖作……直到二十八岁,诸作遍习之后,师傅才从取正、定平、立基开始,教他屋宅营造。而师傅在这个岁数时,却已能独自担当,监造宫殿,相形比照,他心里无比闷苦。   这十五年来,师傅从未对他露出过一丝笑,更没赞许过一个字。始终板着面孔,嫌他做得不够,时时处处,他都得尽力小心小意。虽说从未担忧过衣食,却也从没稍稍安心过片刻,睡梦中都觉着师傅随时要责骂。平日里,除了师傅教的活计,师傅家中无论大小事,他都得尽力抢着去做,有时觉着连个家奴都不如。   即便如此,他心里始终牢牢存着感念:师傅这是愿我成大材,这恩德一丝一毫不能忘。   唯有三桩事,梗在他心里,怨意越积越深。   头一桩是钱。学艺头几年,师傅管饭管衣,他感戴之极。可练到小木作,皆是在楼殿园宅工地上做活儿,照理便该有工钱,师傅却一文都不给他。等大木作练成,工钱早该翻几倍,他仍然一文钱都摸不着。师傅后来又收了几个徒弟,那几个人起头几年也没有工钱,到小木作时,他无意中听到,他们每月竟都能得两三贯钱。他顿时惊呆,不知道师傅为何单单对自己这么刻薄,心里虽然震怪,他却不敢问师傅,只能忍。直忍到如今,早已练出第一等手艺,却仍连花子都不如。   第二桩是婚姻。他拜师时才十三岁,年纪尚幼。过了几年,渐知人事,心头开始痒热起来。外头见到女孩儿,总忍不住偷偷瞅、暗暗念,却只能干馋白渴,一心盼着手艺练成,便好论这男女之事。等到大木作练成,已经年过二十,足以成家立业了,师傅却丝毫不言此事。那时师傅于他,已真如父亲一般,这婚姻大事,师傅不开口,他哪里敢提敢问?只能继续等。其他几个徒弟起先都住在师傅家中,大木作练成后,有家的回家,没家的师傅也让搬出去赁房自住,有活儿时才来做工。“黄富贵”的徒弟,在京城到处都说得起话,一般门户的女儿都愿嫁,那几个先后都娶了妻。唯独他,到如今,都已三十五岁了,却仍是个孤桩单杆儿。   第三桩则是名位。起初,莫说他自己,便是旁人,哪个不说,他这个穷门孤儿,能被黄岐收为徒弟,是积祖修来的福报。可后来,他却渐渐疑惑起来:自己拜师原是为能学成本事、挣出个头。可诸般手艺都学成后,他却仍得埋头跟在师傅身后,一步都不许远离,连抬眼直视、大声说话都不敢。其实,师傅的全套本事他都已经学到,而且师傅只知严守成法,不善变通。他却心思活泛许多,有时成法不足,他能因地因势想出些新主意,既不失堂正宏丽旧范,又能出些新鲜意趣。有了他相助,师傅才声名更盛,稳稳坐牢“黄富贵”的名头。这些,外人却一概不知,声誉尽归师傅。以他如今的本事,全天下走到哪里,都是一等大匠,在师傅跟前,却狗一般。许多回,他都想偷偷逃走,可一见到师傅那威严目光,他连挪开半步的气力都没有。他盼出头,盼了整整二十二年,这头却被师傅死死摁在腔子里,越盼越丧气,越等越灰心。   今年,师傅又领了艮岳御差,这是天底下头一等差事,京城三大营造师,李度不知去向,云戴又只善园林野逸之风,于皇家富贵一向力有不逮,师傅胜算极高。师傅若赢了,便能稳占天下头一位匠席。一旦到那地步,师傅只会越发威严,又正当盛年,自己这辈子恐怕都走不出他的地界,永难出头。   上个月,还未到艮岳宿院时,师娘见师傅为构画图稿,连熬几夜,便在一旁劝说:“你也爱惜些身子,这图稿只是个引儿,一旦官家选中了,后面工程才要耗气力呢。你若累病了,谁来监造?”   他在一旁听到,一个念头忽而暗生:师傅若不在了,他的构画意图只有我最清楚,这艮岳工程,自然没人能跟我争。若能监造艮岳楼馆,还愁出不得头?   随即,这些年的冤屈愤懑顿时翻涌出来,杀意随之生出。不过,毕竟是相从二十多年的恩师,他哪里敢深想这等事?直到他们师徒被那殿头官拘禁在艮岳宿院后,每日眼见着云戴师徒之间亲亲善善、有说有笑,他无比震惊,师徒之间竟能如此和气?而他师傅,却比以往更加严厉,动辄高声斥骂,甚而扔笔摔盏。最后几天,只要见到他,师傅眼中便腾起怒火,要吃了他一般。   他再忍不得了。   这两天,他暗暗想出了个投毒之策。这法子最好下手,而且,云戴和师傅多年不和,众人皆知,如今正面对敌,偏生又同住一院。师傅若死,先怀疑的自然是云戴师徒……到明天,图稿便要上呈天子,今天是在那宿院最后一晚……他正在思忖,一眼瞧见卖药的彭针儿举着招子、背着药箱走了过来。他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里头有几十文钱,是常日里替师娘跑腿买酱醋绒线脂粉,尽力讲价,偷偷攒下来的。他拿着那些钱,快步迎向彭针儿……第三章 莫争   不寓心于物者,直所谓至人也。   ——欧阳修   虹桥大乱时,云戴正巧行至桥上。虽然四周扰攘,他却不愿理会。他心里坠着一件大事——杀黄岐。   云戴比黄岐小两岁,今年五十三岁,中等身材,面相温朴。与黄岐物物皆求精贵相反,他向来事事随意,只戴了顶半旧黑纱帽,穿了件青绢旧袍。他见徒弟周耐挤到桥栏边去瞧热闹,有些不耐烦,正要去唤,一扭头却瞧见黄岐骑马从桥南头经过,后面跟着徒弟陈宽。他惊了一下,做贼被撞见一般,忙扭转了身子,心里暗暗惭愧,事情还没做,方寸已先乱,竟心虚到这地步。再想起家训,更是五内翻腾,额头渗汗。   云戴这营造手艺来自祖传,他家世代以修屋盖舍、建楼造亭为业,早在唐末五代,已是汴梁名匠。宋兴以来,更是代代皆有子孙出任将作监修内司大作头。京城营造行行首之位也都是由他家承袭。他家虽说艺统深厚,祖训却只有两个字:“莫争”。   云戴自幼就听父祖教诲,这营造一行,时时要记着“莫争”二字。莫与物争,莫与人争,莫与天地争。不论起高楼,或是建小亭,第一得先依自然之理。地势、地形、方位、土质、水况、草木皆有分定,只能因地取正,万莫争拗。眼前争得一分巧,日后不知赔还到几分,此乃天地好还之理。第二得依间架之理。楼宇屋宅,安固为先。基之深浅、台之宽窄、墙之厚薄、栋之高低、梁之粗细……皆有定数,此乃先祖千百年精测细算而成,只能严守其则,万莫争违。争在毫厘间,祸藏尺丈外。第三得依物力之理。营造一行,最耗财力,且无底止。我们身为匠人,虽说只是受人之雇、替人兴造,管不得雇主耗费几多钱财,更无法劝止官府滥耗民财。但世间百工,行行皆有其德,业业皆是修行。不管雇主如何,我们胸中始终得有惜物之念。营造之时,贵在适得其用,万莫争奢。须知,一砖一瓦、一梁一椽,既是天赐之材,更是世人心血。惜一分财用,便是积一分功德。第四则是人情之理。身为匠人,尽本分便是尽天职,心中得常怀一个“敬”字。敬天地赐我禀赋,助我自食其力;敬先祖传下这手艺,让我谋生有路;敬雇主给予活计,使我家小得靠;敬同行尽心尽力,令这行当日日昌盛。因而,万莫起争妒之心,更莫存自傲之念。任一门手艺,都博深似海,没人能穷得尽、到得顶。这天下的钱财,也各有分定。莫妒他人含金匙,莫羡他人得盛名。捧牢自家粗瓷碗,方为人生安稳时。   云家家法极严,云戴自幼就受这训导。五岁起便开始练锯功,七岁开始背诵营造口诀,这口诀中大半都是尺寸斗方数目,从取正、定平、立基到柱础、殿阶、踏道,再到木、竹、泥、瓦、石、灰等作功、功限、料例、数量,加起来,有数千条目。到十二岁时,这些数目字全都刻在了他心里,终身不忘。起楼造园前,只需丈量过宅地,他一口便能说出所需木材、土石、砖瓦等料量,差误不出尺斗。当年李度的父亲奉敕编修《营造法式》时,其中许多细目,都是从云家得来。   除去学营造,云家也延请儒师教导子弟识字读书。云戴却性喜朴淡,独爱老庄。不愿奢丽,务求清素。尤其所造园林,从不刻意雕琢,只取草木竹石天然之态,借流水清池掩映之趣,略装点以一二亭台轩榭,于野朴之境,生闲逸之致,因此,极得雅士文人赞赏,得了“云野逸”的名号。   云戴与黄岐相识于神宗皇帝元丰二年,当时两人都还年少。之前,名臣沈括受王安石变法牵连,因上书言免役法被贬宣州。那年七月,神宗皇帝重新启用沈括,召他回京复职龙图阁待制。沈括那次上书,是请求减免下户役钱,并建言将旧差役法和新雇役法相合并用,有钱者出役钱,无钱者仍出力役,两得其便。京城工匠都极感戴,替他抱屈。沈括要修宅第,雇请了云戴的父亲,云戴的父亲自然十分乐意,自己不收工钱,又请了京中名匠、黄岐的师傅一同监造。云戴便是在那工地上头一回见黄岐。   那时黄岐才拜师不久,身子十分羸瘦,穿着身旧布衣裤,肩上、膝盖都破了口。他的木作手艺却极精细,碾玉雕花一般。云戴虽自幼受严训,都有些及不上,因而极赞佩黄岐。两人又年纪相仿,工闲时,他便有意凑近,寻黄岐话说。云戴出身名匠之家,其他匠人见了他,无不奉承。黄岐却不愿多言,问一句才简短答几个字。云戴越发觉着这人有些不同,反倒更愿与他结交。   沈括待工匠极善,每顿饭食都尽力让工匠们饱足,头一天便让厨下蒸了几大笼羊肉馒头。黄岐一口吃到里头的羊肉馅,平日不爱言语,那时却大声惊呼了句“羊幼”。众人听见后都大笑,之后更唤他“黄幼幼”。云戴虽也觉得好笑,但看到黄岐脸涨得通红,顿时收住了笑。黄岐当时扫了他一眼,非但没有感念,眼中反倒越发刺痛,目光像是被蜇到一般,冷战了一下,随即低下头,盯着手里的馒头,半晌都不肯再吃。云戴十分纳闷,却想不明白其中原委,只记住了黄岐心性极敏细,之后跟他说话时便格外当心,生怕伤到他。   那工地上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匠徒,名叫崔升。崔升手艺也极好,而且性情温善,与云戴很快便成为朋友。两人又都对黄岐有些好奇,三人便常凑在一处。黄岐始终难得主动开口说话,唯有谈及木工技艺时,话语才多一些,但也是问得多、听得多,答得少。   开工头几天,云戴的父亲先在沈家宅地上丈量、取正、定平,并唤了云戴、崔升、黄岐三人打帮手。先在基址中央朝向太阳放置了一块圆板,当心插了一根细铜标杆。太阳照到标杆,投下日影,用墨笔记下正午最短之影顶端位置。在其上架起一支望筒。望筒由一节粗竹制成,长一尺八寸,当中两壁用轴架夹固在一根三尺高立柱上,两头封节处中央各开一个直径五分的圆孔。依照最短日影方向,将望筒指向正南,让日影正透过两端圆孔。在两孔中央各垂下一根绳坠,绳坠所指,便是正南、正北,由此确定正四方。   接下来便是定平。在正方四角各树立一根标杆,杆上刻有尺度。基址中央安放一只水平。水平是一块长方铜板,架在四尺高的立桩上。两头各开一个小方池,中间用一道浅水槽连通。灌上水后,依照水位,将水平调到正平。两头池子里各放一枚水浮子,站在水平一侧,望齐两头水浮子尖端,分别遥对四角标杆刻度,便能知道地之高下。   他们丈量、取正、定平时,沈括一直在旁边观看。沈括一生最爱探究万物之理和诸般工技,那时又领了一项官事,奉敕编修天下各路州县地图,名为《天下州县图》,又叫《守令图》。历代绘制地图,平地尚可,如遇高山丘陵,则差误极大。道路弯曲时,里数也极难相符,为此,古人创制了“飞鸟法”,如鸟越山岭曲路,在空中直飞,则能免去地图里程差误。这一方法道理虽好,施行却难。沈括为此耗费了许多精神,却始终寻不到更好的法子。那天看到这些测量之术,大受启发,忙向云戴的父亲请教,由这小宅地测量,悟到不少大地图测量的好法子。   崔升也爱琢磨物理,又极钦敬沈括,只要见到沈括,总要寻各种由头上前问安。一来二去,竟真讨到沈括的欢喜,做了沈括的亲随。宅子造好后次年,沈括任鄜延路经略安抚使,出知延州,抵御西夏。崔升留在京中服侍沈括家人,云戴和黄岐则继续苦练营造技艺,三人仍往来不断。两年后,由于永乐城大败,沈括被贬随州,崔升跟随沈括去了湖北,一去便是七年。   这前后十年间,云戴和黄岐已各自练成本事,虽然尚未赢得“黄富贵”“云野逸”的名号,却均已初具大匠之风,被目为营造行两大秀才。两人路数这时也已显出泾渭之别,黄岐一味求精求贵,云戴则越来越爱朴淡野逸。   随着声名渐起,黄岐身上傲气也逐年而长。两人到一处时,黄岐话仍不多,言语却越来越冷利。云戴先还能容让,后来便渐渐受不得了。黄岐这等人他其实见过一些,出身穷寒,勤力上进,却心地偏狭,对人世始终存有一股怨愤之气。一旦得志,则极自负,时时处处不忘报复、泄愤。云戴这也才明白,为何当年黄岐喊出“羊幼”被众人嘲笑,自己忙收住笑,黄岐瞧见,却越发刺痛。偏狭之人,视一切皆可怨,他们眼中,善尤其可厌。他们不肯信这世间会有真善,只认定善是作伪之恶,因而是更恶之恶,加之云戴生于名匠之家,黄岐的怨恨便越发加倍。   当然,云戴并不愿与之计较,他从不缺朋友,少一个算不得什么,于是他决意从此疏远黄岐。可就在这时,神宗驾崩,哲宗继位,照例大赦天下,沈括得以内迁。崔升跟随主人回到京城,寻见云戴和黄岐。那天恰好也是清明,云戴雇了只船,三人在金明池游赏吃酒。   久别重见,云戴发觉崔升也变了许多,已无当年温善,言语神色间既骄又愤。原来,这些年他跟随沈括,受了不少闷苦。大赦之后,沈括才重新振作,发奋编修《守令图》,崔升在其间出了许多力。这回回京,正是由于《守令图》已经编制完成,沈括被特许进京上呈。崔升因此既深感骄傲,又难免回首自伤,进而酸辛愤郁。   云戴才要疏远一个傲友,又重见一个骄友。三人言谈起来,话风极乖拗。他们交情原本不深,又分别多年,叙过旧后,再找不见话头。崔升便不住声夸讲《守令图》如何精密绝伦、远超前代。云戴不好拂了他的意,尽力附声赞叹。黄岐则越听越不耐烦,听到第三遍时,鼻子里不住地蔑哼。崔升自然觉察到了,顿时没了兴致。   正巧云戴那天置办了一盘软羊,崔升便抓起箸儿夹了一大块羊肉,笑着说:“不闲攀这些了。来,吃羊幼,吃羊幼!”云戴听到,险些笑出来,但知道利害,忙绷住了。黄岐果然脸顿时涨红,鼻翼翕张,嘴唇急颤不止,怒瞪向崔升。崔升却装作无事,笑望回去:“黄兄,为何酒也不饮,幼也不吃?”云戴顿时觉得不妙,还未及开言,黄岐已端起面前一碗石肚羹,猛然掷向崔升。羹汤泼了崔升一头,肚丝挂满头巾衣衫。崔升又惊又怒,愣了片时,随即怒喝一声,也抄起一碟辣齑粉摔向黄岐。船舱窄小,黄岐没躲过,碟子正盖到脸上,油汤粉片糊了一脸,眼睛更是辣得睁不开。他怪叫着,用袖子揩净了眼,摸着桌子,绕过去扑向崔升,两人顿时扭打起来。云戴坐在这一头,慌忙起身过去,费了死力,才将两人拉开,又忙唤船家靠岸,两人愤愤下船,各自怀怒而去。   云戴以为这桩事就此了结,自己也无心再与两人交往,便没有去补救说合。谁知过了两天,官府公差找见他,说崔升那天赴约后一直未回,到处都寻不见踪影。云戴平白惹上一桩公案,去开封府挨了几顿审讯。后来,官府疑心是黄岐挟仇报复,却始终查不出佐证。崔升也一直下落不明,扰攘了一个多月才不了了之,这桩案子只能悬搁下来。云戴和黄岐彼此心中都存了芥蒂,从此再无往来。   之后二十多年,两人各自成了名。宫中御差大多由黄岐包揽,云戴心中先还有些不自在,随后一想,自己原本就不喜营造那等奢丽楼殿,承当御差,又禁忌极多,名荣而实难。而京城之中,显宦富商无数,但凡有些财力的,都争着在城郊治别墅、造园林,这正是自己所长所乐,活计从来忙不歇,又何必羡妒他?正好各行其道、各遂所愿。   唯一让云戴不乐的是,自当今官家登基以来,天下奢靡之风愈演愈盛。原本连宫中殿阁都不许泥金,如今民间都纷纷私下里违越礼制,争相夸富斗奢。云戴和黄岐原本齐名,随这奢风渐烈,“富贵”便日益胜过“野逸”,京城营造行匠人们也转而争相效仿黄岐。云戴的兄长现今虽然仍是营造行行首,云家却一年年冷落下来,早已无当年之尊荣。不少好友甚而劝他们兄弟,也照着黄岐那路径去行。   云戴一生散淡,从没深恼过什么,这一句劝,却如钉子一般钉进心头,既愤且耻。他不断以“莫争”二字家训自我劝解,这懑郁却越积越深。   他没想到的是,官家营造艮岳楼馆,竟让他和黄岐、李度三人各自构画图稿。他一生醉心山水园林,从没有哪座园林及得上艮岳,更没有哪片园子能有这真山真水一般的宏阔奇秀,自己图稿若能得中,这一生便真正圆满无憾。   然而,这毕竟是皇家园林,黄岐自来便精熟于此,云戴几无胜算,何况还有后起强手李度。好在李度中途失踪,劲敌便少了一个。如今只剩黄岐。   云戴反复思量,忽而醒悟,这艮岳毕竟不是皇宫,官家耗尽数年资财造它,并非要造另一座皇宫。它以山水取胜,其中大多都是亭轩馆阁,官家心中所望,也是要尽力依自然之理、营天然之态,而这正是自己所长。这么一想,自己胜算又高过黄岐。   于是,他便放手去构画。可心中存了争心,神思再难如常日那般轻畅无拘,一念生起,总有许多羁绊。越想清除杂念,杂念便越发萦缠不休,方寸随之大乱,整整一个月,他连一座小亭都安排不定。   直到李度失踪,他和黄岐被拘押在艮岳宿院中,有天在庭中,两人遇见,一眼看到黄岐目光也焦灼不宁,他才顿时松快。我乱,他亦乱,我又何必过于忧烦?心这一松,他才稍稍安宁下来,能凝住心神构思图稿了。   即便如此,只要一放下画笔,他立即便会想到黄岐,心中一个念头越来越盛:这回我必须得胜。艮岳一旦建成,将是天下第一盛景。天下园林从此必然以它为旨归,它奢,天下奢;它朴,天下朴。我这并非是争,而是扳,扳转华奢靡丽之风,让天下归于素淡。而要扳转这世风,便得先惩处罪首。若能除掉黄岐,不但我能必胜,天下也能因之得福。杀掉黄岐、毁他画稿的念头由此生出。   这念头先让他一阵慌惧,但想到天下之任,他旋即有了依仗和底气,不让自己再多顾虑。   他暗暗思谋了几天,才想好投毒之策。今天,他借故出城,支开徒弟周耐,向街头一个卖药郎买了一包砒霜,准备今晚动手……第四章 能耐   是以安而不泰,存而不骄。安而泰则危,存而骄则亡。   ——《棋诀》   虹桥两岸闹嚷起来时,周耐其实哪有闲心去瞧热闹。   他挤到桥栏边,是去望两岸寻人,寻个走街卖药的。   今天跟着师傅云戴出来后,他一路都在留意,走到下土桥,好不容易见着个卖药的野郎中迎面走过来,他正在慌想如何避过师傅,师傅却忽然说:“你去沈家买几丸墨来。”师傅说的是土桥南头的那家歙墨店,那店里只卖名匠沈珪所制漆烟墨。师傅爱其坚牢润亮,从来都只用它。艮岳宿院中备的虽也是歙墨,却是油烟御墨,由歙州张遇独创,以麝香、冰片、梅片、金箔入墨,世称龙香剂。师傅最不喜这等华靡之物,但这回画稿要上呈御览,哪好用自家之墨,只得忍着。   周耐心挂着那卖药的,忙说:“上回买了三十丸,才用了一半不到。”   “沈墨一点如漆,十年如石。多蓄存一些怕什么?”   师傅这一向脾性都有些异常,今天更是神色古怪,他不敢多话,赶忙跑去买墨。买回来后,那卖药的早已不见了,他心里暗想:难道是师傅命不该绝,老天在佑他?   周耐买药是准备今晚投在酒菜里,毒杀师傅云戴。这念头虽已存了许久,但直到这几天,才终于下定了决心。错过今晚,恐怕再难寻到这种良机。   他跟在师傅身后,继续一路寻找卖药的,既盼着寻见,又怕寻见。师傅说去郊外走一走,踏踏青,便一路来到东水门外。师傅为人一向温温淡淡的,今天却有些躁郁,一路上已发过几回火。这哪里是踏青的心绪?难道师傅察觉了?周耐越发怕起来,几回想断掉那个杀念。走到虹桥时,他心里暗暗说:到桥上四处最后再望寻一回,老天若真要保师傅的命,便叫我寻不见。   到了桥上,河中那只客船忽然发生危急,船桅眼看要撞到桥梁。周耐忙趁势挤到桥栏边,朝两岸急急搜寻,一眼瞅见北岸力夫店门外有个老者挑着个布招子,他心里一颤,再一瞧,不是卖药的,是卖卜算卦的。他既失望,又有些庆幸。但旋即想,这些卖卜算卦的有时也会顺带卖些杂药。这时,师傅在身后高声唤他。他回头一瞧,师傅既恼怒,又烦躁,目光中更透出一股寒气。他从没见过师傅这等神色,心里一惊:莫非师傅真的瞧破了我的心思?但随即想到,师傅极有见识,行事从不慌急。他若真的瞧破,或是不动声色,看我如何施为;或是直言说出,逐我出门,绝不会如此躁乱。他恐怕是心系那艮岳图稿,才乱了方寸。   于是,他忙答应一声,离开了桥栏。可就在这时,河里那只船已驶过桥洞,划向上游,船身却忽然蒸腾起烟雾。桥上两岸的人越发惊怪起来,全都围聚过去叫嚷。连他师傅云戴也不由得停住脚,望了过去。周耐心里急想:趁乱去寻那卖卜的,他若不卖药,便真的死了这心。   他见师傅仍在惊望河里那船,便再不犹豫,立即拔腿,一道烟飞奔下桥,火急奔往力夫店。到了那里一看,那卖卜的老者也和众人一起站在岸边瞅望。他忙走过去唤问:“老伯,你可有鼠药?”   “有——”老者从怀里掏出个两寸多高的土陶瓶,“一钱五文钱,你要多少?”   “这里头有多少?”   “大约还有七八钱。”   “我全要了。”他忙抓过那小瓶,随即从钱袋里取出一陌钱,胡乱捋了一大半在那老者手里,头都不敢抬,慌忙转身就走,右手紧攥着那瓶子,竟觉得火炭一般烫。   快步回到虹桥,那里越发混乱,他一眼看到师傅已下了桥,在街口四处张望,正在寻他,也一眼瞧见了他。他慌忙把右手藏到腿后,小心走到师傅身边,尽力笑着遮掩:“将才眼花,见一个人下了桥往东去了,错认作师傅,竟蠢跟着白走了一段。”   “走,回去。”师傅并没有心绪理会他,转身往西走去。   周耐跟在后头,忙将药瓶藏进袋里,满手心都是汗,他连连在裤腿上擦了几把,腿都有些抖。再看师傅的背影,原本走路时极宽缓从容,这时却有些发紧发僵,像是着了病一般。他心里一颤,竟悲怜起来。   周耐今年二十九岁,他是七岁那年寒食节拜的师,如今已经整二十二年。   云家手艺虽然世代家传,但身为行首,每一代都要在行中选一些别家孩童,教他们手艺,以帮扶壮大营造行。周耐的爹只是个低等木匠,做一些粗重活儿。周耐却生来似乎便是该吃这口饭,三四岁时,抓起凿锯,便如模如样的。他爹便着意教他,到七岁时,他已能熟用凿锯。   那年,正逢云戴招徒,他爹忙送了他去。到了云家,院子里已挤满了上百个孩童。云戴立在厅前廊下,头戴一顶黑纱新头巾,身穿一领新绢白长衫,脚蹬一双白面新丝鞋,微微笑着,满面和风,一身清暖。周耐呆呆瞅着,心里却有些纳闷。那时,“云野逸”的名头已经传响京城,周耐一直想着,这样的人必定极高极伟,得仰弯了头颈才能望见。谁知这么和气,浑身上下瞧不见一丝奇处,他不禁暗暗有些失望。   云家招徒,首看锯功。一百多个孩童每人发了一块木板,上头均用墨线画了一个圆,要依这墨线锯出一个圆盘来。周耐早已练过,抓起锯子就锯了起来,一盏茶工夫,便已锯好。他往左右一看,其他孩童没有一个锯完。他大为得意,举起那个圆木盘,高声叫道:“我锯好了!”   云戴正在四处踱看,听到叫,走了过来,从周耐手里接过那木盘瞧了瞧,向他笑着点了点头,随即转头让仆役又拿过一块小方木、一把凿子、一只小锤,笑着递给周耐:“你再把这荷花雕出来。”   周耐接过那方木一瞧,上头用墨线绘了一朵荷花,并不繁难,只有一个圆花蕊,周围六片花瓣。他忙说:“这个我会!”   其实周耐只凿过桌椅接榫方孔,这是头一回雕花。他却浑然不惧,想着见过的那些门窗雕花,不过是把空余处凿凹,让花瓣边沿凸起来。于是他埋头雕凿起来,先将花蕊外头一圈凿陷下去,中间果然凸显出一个圆台来。不过,他随即发觉,自己疏忽了——花瓣和花蕊相接处不应该凿去。他顿时有些慌,抬头一瞧,云戴正笑瞅着他。他不肯示怯,忙说:“花蕊原就比花瓣高,我再把花瓣外的空处凿低些,这样花蕊、花瓣、底子便是三层,才更似真的哩。”   云戴并不答言,仍微微笑着。周耐一赌气,照着自己所想,将花瓣外的空处全都凿得更低,凿完后一瞧,一朵荷花活崭崭现了出来。他无比开心,不禁又抬头望向云戴,云戴却已经走开,在瞧旁边另一个孩童雕花。那孩童正吃力凿着花蕊,憋得满头是汗,而那圆花蕊被他凿得如同被咬了几口的饼一般磕磕缺缺。云戴却仍微微笑着,像是没瞧见那些缺口一般。周耐越发负气:好,你这般笑,不好,你仍这般笑,连好坏都辨不出来,如何做人的师傅?   这时,云戴又去瞧其他孩童,始终都那般笑着。周耐不知道他笑什么,为何不变一变笑脸?再瞧其他孩童,手脚一个比一个慢,他等得极不耐烦,不住跟爹抱怨:“这些人都没吃晌午饭?一个个不是大壳龟,便是慢蹄牛。”他爹忙忙捂他的嘴。似乎等了几个月一般,所有孩童都才锯完凿罢,周耐已等得浑身的皮都快蹭破。   这时,云戴重新站回到厅前台阶上,笑着道了一番谢,又将那天到的所有孩童齐齐赞了一大篇。周耐听得心里直抓挠,好不容易,云戴才开始宣布选中的徒弟,头一个便笑着唤周耐的名字。那时周耐只叫周三,并没有正名。他心里早已算定自己必被选中,听到自己的名字,仍然异常欢欣,忙高昂着头,大步走出人群,站到了阶前。再一瞧一百多个孩童全都望着自己,眼里全是羡妒,他更是得意无比。   那天一共只选了八个徒弟,等目送其他孩童跟着各自父亲全都失望而归后,云戴这才坐到厅中一把交椅上,令八个新徒弟一个个上前行跪拜礼。头一个仍是周耐,他爹喜得嘴唇直抖,几乎要哭出来,忙牵着他的手,快步走进厅里,慌慌把他推到跪垫前。周耐这时也觉着无比肃敬,端端正正跪了下来,恭恭敬敬连磕了三个头,郑郑重重唤了一声“师傅”。   云戴温声笑语:“你既已是我徒弟了,我便先给你取个名字,叫周耐。你可喜欢?”   周耐听了一愣,随即觉得这名字听着像是“周奶”,心里有些不乐意,却不敢言语,只点了点头。   “你可知道我为何给你取这个‘耐’字?”   周耐摇了摇头。   “学艺一道,最要紧便是这个‘耐’字。不管才分多高、心思多敏捷、手脚多灵便,若缺了这个‘耐’字,都难有所成。你可知道这‘耐’字说的是什么?”   “我知道!”他忙答道,“是能耐。”   “呵呵,答得也算不差。人得先能耐,而后才会有能耐。”   周耐听得糊涂,不由得皱起眉。   “能耐,是能耐得住。一个人能耐得住多少辛苦烦难,便会有多少能耐。一切耐中,最难耐的是时日,最缺不得的也是时日。譬如庭前那株梨子树,耐不过冬,便发不得芽;耐不过春,便开不得花;耐不过夏,便结不得果;耐不过秋,便成不得熟。我看你,一切具足,只缺一个耐。跟我学艺,你怕是得二十年才能出师自立,你可耐得住?”   他微一愣,随即大声答道:“耐得住!”   其实,他才七岁,连八岁会如何,都无从设想,更莫论二十年。师傅听后,笑了笑,随即唤他起来,叫其他徒弟跪拜。   自那天起,周耐便跟着云戴学艺,也渐渐惯习了这个新名字。   其实,即便拜了师,父母欢喜到那个地步,周围匠人们尽都羡叹不已,见到他,再不敢视为孩童,话语神色间满是恭敬,周耐自己也甚是得意。但他心底里,多少都有些不以为然,直到见识了云戴的技艺,他才越来越敬服这位师傅。   云戴的技艺精深到浑然无迹,随意一锯一凿,看着都极寻常,但再一细瞧,那身形、手势、气力、分寸都恰到好处,多一厘或少一厘都嫌过。做出来的构件,更像是天生便该如此一般。到如今,周耐早已学到师傅全套本事,也见识了许多一等大匠,但心中真正折服的,仍只有师傅一人。   师傅为人又极和淡随性,即便在徒弟面前,也是如此。他从不讲求师徒礼敬,曾说:“这‘敬’字哪里能强求?真敬了,自然敬;不敬了,又何必伪饰?何况,我只求心安,你敬与不敬,与我何增何减?”因而,他们师徒之间极畅快随性,这让其他师徒都有些惊诧。   周耐最受不得的是师傅那笑。师傅时常在笑,就如头一回见到的那般,徒弟做得好,他笑;做得不好,他也笑。过了几年,周耐才渐渐分辨出来,那笑其实有分别,大约有五种:头一种是笑问:徒弟没尽力,做得不够好,他并不责骂,只笑望你一眼,让你自家生愧;第二种是笑慰:徒弟若尽了力,却仍没做好,他便温然一笑,让你莫气馁,继续上进;第三种是笑励:若徒弟做得不好亦不坏,他只轻笑一下,让你再多尽些力;第四种是笑赞:徒弟做得好了,他会点头而笑,却不明赞,让你欢喜,又不能自满;唯有第五种:周耐想不出名目。当徒弟做得极出色,师傅目光会陡然一亮,连连点头笑赞“好”。   只是,这第五种笑,极难见到。这二十二年来,周耐只见到过十来回,而且没有一回是为他而笑。   云戴前后一共收过几十个徒弟,周耐自视手艺最高,其他徒弟和行中匠人,也大都这么认定,唯有云戴始终不置一词。   周耐有一回实在受不得,跑去问:“师傅,我究竟哪里做得不好,让师傅始终不愿夸我一句?”   云戴听了,又笑了笑:“等你不须来问这句话时,你才能寻见其中缘由。”   “什么?”   “我只能教你如何好,却教不会你如何不好。若有不好处,只能你自家去寻,旁人帮不得。”   “我正是寻不出来,才来问师傅。”   “你诸般都好,只被一个‘躁’字拿死。程明道先生有句诗,‘万物静观皆自得’。能静,方能明。譬如以水照物,搅动不宁,哪里照得清?你因这一个‘躁’字,事事都难做透彻。一样功,至多只能做到九成,剩余虽只有一成,却如天井被遮挡,始终难见天光。人人皆有个命门短处,能成大器者,都是填得了自家短处者。你来瞧这个……”   师傅从柜子里寻出一颗黑漆佛珠,有龙眼大小,放到了桌子中央。又取出一样物事,竟是一栋正方小楼,只有半尺多高,却精细无比,是用上百块微细木片嵌造而成,台基梁柱、斗拱瓴椽、门窗栏槛样样皆备,细看与真楼毫无二致。台基底面正中央抠了一个小圆洞,也是龙眼大小。师傅抱着那小楼走到桌边,俯下身子,将小楼底面圆洞对准佛珠扣了下去,正好嵌进一半。而后,他又极仔细调正小楼,半晌,才极小心松开双手,那栋小楼竟稳稳立在那里。周耐看到,顿时惊住。   “这是我十三岁时所制。”师傅说话虽很轻,话音仍微微震到那小楼,小楼随即倒了下来,珠子也滚向桌边,师傅一把抓住那珠子,笑望着他,“你若能照样做出一个来,便能出师了。”   周耐最受不得技不如人,自那以后,只要得空,他便动手做那小楼。造这样的楼,只需细心,不上半个月,他便依样做出一栋,然而嵌到那珠子上时,无论如何也立不住。他知道这得更加精细匀称才成,便烧了那小楼,动手又做第二栋,每个细件都仔细称量、严密计算。小楼制成后,却仍立不住。他又开始做第三栋、第四栋,始终立不住。   他开始疑心师傅是否在耍弄自己,师傅自家那栋小楼一定是动过什么手脚。但心里仍不肯服输,又做了第五栋,还是立不住。他再无耐心,丢掉不管了。   他将全部心思都花在营造手艺上,苦练十年后,自信技艺虽不及师傅,却已远胜其他师兄弟,便是放在京城营造行,也已是一等匠人。然而,其他师兄弟少则五六年,最多学十年艺,师傅便许他们出师,独自去兜揽活计。唯有他,过了十年,师傅仍不许,只说还欠一些,再练两年。   若是别人的徒弟,私自脱离师门,多少或许还能谋到些营生。他却是云戴的弟子,云戴若不发话,营造行没有一个人敢给他活计。他只能继续跟着师傅学艺,一蹉跎,转眼又是十年,师傅却仍不松口。   他恼怒起来,喝了些酒,冲去问:“师傅,你当年收我时,说二十年才能出师,如今已经整二十年了!”   师傅却笑着答道:“再等两年。”   师傅虽然随和,他也吃了酒,心里却始终存着敬畏,不敢再顶撞,只能气恨恨退下。   两年倏忽又过,他又去问师傅,师傅却又说:“还没熟,再等等。”   他不知道这一等,又得多久。看师傅那笑容,恐怕又是三五年,甚而又一个十年。再瞧其他师兄弟,皆已成家立业,一个比一个兴旺。他胸中怒火越腾越旺,师傅却像没见一般,仍那般笑着。   这回艮岳御差,周耐才真正看清师傅面目,师傅一向自诩淡泊,真的轮到这等名利大事,脸也青了,眼也赤了,哪里有半分忍耐?他心中所存敬畏顿时化作轻蔑,继而演为憎恶。   我只求出师,你执意不肯放手;你想出头,我也不能让你轻巧!   与其被你辖制,不若一了百了!   杀念由此生出。   第五章 执心   行远而正者吉,机浅而诈者凶。   ——《棋经》   清明正午,白岗牵着幼子,出了东水门,在护龙桥上略歇了歇,而后继续向城外走去。   白岗是楼痴李度的徒弟,已经年近四十,生得清清瘦瘦,背略有些驼。今天那个殿头官准许他们离开艮岳宿院一天,他先赶忙回到家中看望妻儿。浑家俞氏一见他,忙踮脚从柜子顶上摸下一个纸包塞给他。他有些畏惧,不敢接。浑家却一把撩开他的衣襟,将那纸包强塞进他怀里,瞪着他小声说:“一生只行三回运。头一回,你拜了师;第二回,你娶了我;这是最后一回,也是最要紧一回。天予不取,必招其否。若错过这一回,老娘可不陪你耽穷受霉。”   他听了,只得点点头。浑家这才换作笑脸,挽住他的手柔抚着,甜声问他想吃什么。他却哪里有丝毫胃口,便说得去郊外给父母扫坟。浑家顿时撒开手,说这两天不受活,走不得远路。他也不敢勉强,转身要走,却见儿子扒在门边瞅他。儿子才三岁多,一个月没见,竟已有些怯生了。他过去抱起儿子,温声问他愿不愿去拜祭祖父母。儿子笑着点点头,顺势揽住了他的脖颈。他心里一暖,心想:便是为了儿子,也该做成那事。   浑家送到院门边,便关门进去了。他抱着儿子走到香染街口,在路边一个纸马摊上买了四串纸钱、一对纸马。一扭头,瞧见旁边孙羊正店的大招牌,便走进那店里,让切了二斤软羊,又要了一瓶上等酒。出来后,见卖干果的刘小肘挑着担儿走了过来,忙唤住,先拈了一块霜蜂糖塞在儿子嘴里,又让他尽意拣了些糖脆梅、金橘团、栗黄,包了一大袋,路上吃耍。   每逢这种时候,他都不由得感慨一番,如今我也是敢大手使钱的人了。不过,袋里银钱宽裕后,他也才发觉,穷时,多几文钱,都能宽怀,如今再多百十贯,似都不够。就如儿子的小衣鞋,才缝了一套合身合脚的,没穿三两个月,身子却又长了。身脚都还好,长到二十来岁,便不长了。这欲求,却如树木一般,不到死,便年年月月都在长,根本由不得人,想到这些,他忍不住叹了口气。浑家盘算的那桩事,恐怕还是得做。   他抱着儿子来到郊外爹娘坟地,烧过纸钱,祭奠了羊酒。儿子在旁边草丛里追蝴蝶耍,他跪在爹娘墓前,想起他们到死连一顿羊肉都没饱吃过,一阵悲酸,不由得落下泪来。   他爹是个泥瓦匠,虽然极肯吃苦,却有些笨拙,很难寻到活计。即便寻到了,出活儿又慢,工时比别人多一半,挣的银钱,只够一家人吃些稀汤水。他娘常年帮人浆洗衣裳,勉强贴补些油盐钱。   白岗上头有几个兄姊,全都早早夭折。他是老胎,命却硬,竟活了下来。十一二岁,他便跟着爹出去做泥瓦活儿,他手脚要灵便许多。但毕竟年纪小,人家只肯付一半工钱。直到十七八岁,他才能领到整钱。他爹却失脚从房顶上摔下来,送了命。家里穷,买不起坟地,只能去火场烧了,骨殖盛在陶罐里,暂放家中。   他爹一辈子虽没大本事,却极疼惜妻儿。出去做工,但凡挣钱略多些,必定要买些肉回来,自己却一块都不肯拈,尽着他们母子吃,说自小脾脏受不得荤腥。他和他娘都信了许多年,直到有回白岗跟着爹去出工,那雇主心善,完工时,煮了一大盆肥猪头肉犒劳他们。一帮匠人都是馋痨,咧嘴笑着,纷纷举箸去抢。他爹忙先给他碗里连抢了几大块肉,而后自己竟也夹了一块,大口吞嚼起来。他在一旁看到,顿时惊住。他爹这才发觉,忙笑着说:“我只是尝一口。”他听了,越发难过,眼泪顿时滚了出来。他爹慌忙放下碗,伸出手,想劝抚他。那时他已十三岁,又当着众人,父子之间已不好再亲近,他爹只拍了拍他的肩,假意问:“呛着了?”他也忙别过脸,装作擦汗,用衣袖蹭干了泪水。   这等事,数也数不过来。爹过世,却连土都入不了。白岗暗暗发誓,一定要攒钱给爹买一块坟地。于是,他拼力做活儿,一文钱都舍不得乱用,攒了两三年,却只攒了几贯钱,他娘却又染了寒证,那几贯钱全都拿来求医,却没能救回娘的命。娘的尸首也只能火化装罐,和爹的摆在一处。   白岗又开始拼力攒钱,足足用了十年,才终于攒到十五贯钱,在这东郊买了一小块坟地,置办了一具棺椁,请了兴国寺的两位僧人做了场法事,将爹娘好生合葬。那时他已经年近三十。   二十来岁时,有户姓俞的人家在宅子里加盖两间新房,雇了白岗去铺瓦。俞家积年制卖鞍辔,在京城鞍辔行有些名头,算得上中等门户,宅子后院有个小花园。那天,白岗正在房顶铺瓦,忽听到一串笑声,异常清甜,像是谁舀了一瓢蜜水儿望空中漾过来一般。白岗循声望去,笑声是从后院那小花园传来。那时正是三月天,小园里桃杏开得正好,两个女子在花树间嬉闹。笑声来自一个桃红罗衫的年轻女子。只是两个女子都背对着他,又有花树遮掩,看不清面目。白岗紧盯着那桃红罗衫,极想看一看她的脸。望了许久,那女子忽一转身,面庞从桃枝间现了出来,肌肤粉白,面容秀媚,尤其那一双眼儿,明明媚媚,琉璃盏里的甜酒一般。白岗顿时痴在那里,那女子也一眼发觉了白岗,竟朝他俏然一笑,随即闪到树后,笑着飞躲进屋里去了。   白岗再忘不掉那女子,活计做完后,便去那鞍辔店附近偷偷打量,盼着能再瞧一眼,那女子却再未现过身。他只打问到那女子名叫俞芳,今年十六岁。他当然知道,自己这等穷丁,这辈子也休想娶到那等女子。但他生来一股执性,爱上哪样,便念念皆系于此,其他再好,也难移开他的心。   他一边辛苦攒钱安葬爹娘,一边日夜念着那女子。念得入了魔,觉着时时处处都能见着那女子,只是始终隔着几步,一寸都近不得。等爹娘终于入土,他已是壮年,实在渴极,暗中去打问了一番,得知俞家父母一味攀高,始终没有找见合适人家,如今俞芳已经二十二岁,却仍未嫁出去。   白岗心里忽而生出一丝奢想,又辛苦了两年,攒了三贯钱。那女子似在等他一般,竟仍未许配。他便壮着胆,去那附近寻见一个媒婆,请她替自己到俞家提亲。那媒婆一瞧他年纪样貌衣着,顿时笑起来,让他寒窑破洞里莫乱做春梦。他咬牙拿出一贯钱给那媒婆,求她无论如何去问问。那媒婆缠不过,便收了钱去问。回来后,摇头撇嘴说:“我说莫瞎求,你非要撅头,这一贯钱我是不退的。俞老舍人说了,他女儿年纪虽长了一两岁,却仍是囫囫囵囵一朵鲜芍药花。营造行里,除非是黄阁、云台、李氏楼这三人的徒弟,其他人莫想。”   他听了,心里反倒有了一丝亮光,忙去打问了一番。营造行那三个大匠中,黄岐选徒极严,没缝钻。云戴只收幼童,也莫想。剩下只有李度,年纪才刚满二十,尚未收徒。那时白岗已经三十二岁,这年纪想拜李度为师,连他自己都觉着荒怪。可再荒怪也抵不住俞芳当日一笑,何况如他这等光棍汉,哪里还有什么脸皮可惜?   于是,他开始四处找寻李度,只要寻见,就偷偷跟在李度身后。人都唤李度“楼痴”,样貌生得极清雅俊逸,人却果真痴得怕人。路上好端端走着,忽然便停下来,望着身旁某幢楼,比比画画、念念叨叨,也不管主人阻拦,直直走进去左看右瞧、上寻下探。有时又立在街边,泥塑木桩一般,一动不动,晒也不管,雨也不顾。   白岗先有些为难,可再一想,这样的痴人怕是反倒不会顾忌常理。于是他尾随李度回到家中,李度刚要进院门,他忙赶过去,扑地跪到地上,大声说:“李官人,求您收我为徒!”李度惊了一跳,回头望过来。白岗再不管面皮,连连磕头乞求。李度有些愣窘,没说话,只歉然笑着摇摇头,便进门去了。   白岗心里念着那女子的笑,便一直跪在那院门前。李家仆人出来看到,也极惊愕,忙进去回话,半晌跑出来将院门关上了。白岗横下了心,继续跪在那里。为了那女子,便是跪到死,他也甘愿。这一跪,便是一整夜,膝盖痛到没了知觉,想爬都爬不起来。仆人清早开了院门,一见到他,又惊了一跳,随即大声喝他走。白岗却垂着头,不管不顾。半晌,李度出来了,温声说:“你回去吧,我不招徒。”   他死硬着心,不停磕头求告:“求李官人收我为徒!”   李度为难半晌,才问:“你可识字?”   他忙摇摇头。李度微微笑了笑,转身进屋去了。他茫然不解,正在疑惑,李度又从屋中走了出来,手里抱了厚厚一摞书,递给他:“你若是能把这部书全都背诵下来,我便收你为徒。”   他怔怔接过那摞书,像抱了一座山,让他啃光一座山,也恐怕比背下这摞书容易。但看李度面容温善,并非在戏耍他,他一咬牙,重重点了点头。   他拜别李度,抱着那摞书,见路上有个文士模样的人,忙上前请问,才知道这摞书是李度父亲所编《营造法式》,教人如何造楼。他原本极犯难,一听,顿时有了些兴头。既然要拜师,本也该用心学一学这里头的门道。   于是他便拿了头一卷,只要碰到识字的,便去求人家教他认那上头的字。一次不敢多学,只学一句。而后便死记死背,记牢后,才去学第二句。一年下来,头一卷竟全都会认会背了。   可就在这时,他听到一个讯息:俞芳出嫁了。   如同房梁折断,砸中脑顶。一连三天,他不吃不睡,缩在自己那张破床上,死了一般。到第四天,心里生出一个念头,我便是死,也该先去瞧瞧她究竟嫁给了哪家,丈夫是什么样等的人。于是他挣扎着起来,出去买了两个馒头,喝了一碗粥,才缓回口气。慢慢挪着,找见上回那个媒婆打问。那媒婆说,俞芳命苦,她爹娘为贪一注财礼,将她嫁给了个痨病汉。   他一听,心头又亮了起来,痨病汉好,痨病汉活不久,等痨病汉死了,我又能有盼头。他忙又抖擞起来,一边继续苦学那部《营造法式》,一边每晚烧香,乞求诸天神灵保佑,让那痨病汉早些超生。   《营造法式》一共三十多卷,三万多字。起先艰难,但熟记了前几卷后,认得的字便越来越多,后头的越学越快,总共用了三年,他终于将那部书从头至尾全都背诵下来,随意一节,张口便来。而这时,那个痨病汉竟真的死了。   他狂喜无比,头一回觉着老天终于顾怜到他。他忙跑到李宅,敲开院门,大声唤师傅。李度出来看到他,一时间没认出来。他忙跪下来说:“师傅,《营造法式》我全都背下来了!”说着,他便高声诵读起来。   李度惊望半晌,才感慨道:“原来是你,你起来吧。你既然诚心拜师,我就收你。只是,我也不知该如何教你,从明天起,若有营造工程,你便跟我一起去。”   他忙连磕了几个头,道了几十声谢,才爬起身,拜别了这位年轻师傅,急忙又去寻见那个媒婆。那媒婆听了,先不肯信,后来才说:“这娶妻又不是租驴子,你才骑罢,我接手便骑。那妇人热孝在身,哪能紧赶着谈婚论嫁的?至少也得半年后。你若真的拜了师,就唤你师傅来提亲。”   他只得忍耐。好在拜了师,每天都跟着李度去照管工程,李度又时常同时要监看几处楼宇房宅,极少得闲。白岗自小便在这一行,于楼宅营造原本就不生疏,加之这三年苦学《营造法式》,见识又猛涨了许多。李度并不教他工技,只教他丈量、估算、构造、料例、工限和图样绘制。   他发觉其间有大学问,让他从井底猛然攀到了井口一般,无比豁朗振奋。于是,他便下死力用心去学。李度又极耐心,一个疑难,不论问多少遍,都仍像头一遍,细细讲给他听。原本,拜这个小自己十来岁的人为师,让他始终有些难堪,但见识了李度的学问、品格后,他在心底里真正尊仰李度为师了。   转瞬之间,半年已过。他求李度去替自己提亲。李度听了,有些为难。正巧李度的好友作绝张用来访,听到这事,张用忙嚷着一起去,并拽着李度便走。   白岗已经见识过张用发癫,怕他坏了好事,却又不好阻拦。只得跟着,寻见那个媒婆,一起来到俞家。张用进了门就大呼:“来相亲了!当爹的、当娘的,都快出来!”   俞芳的爹认出是张用和李度,又喜又惊,不知所措。张用高声说:“李痴的老徒弟等了你家女儿十年,再等下去,要等成把老扫帚了。你若答应,就点头,若不答应,我们就去下一家,还有二三十家新鲜女儿等着相看。我知道你女儿躲在帘子里瞅。这是聘金,你赶紧收下,若不然女儿老死在你家中,银子却飞去别家箱子里了。”张用说着从袋中摸出两锭新银铤,一锭五十两。   白岗看到,又惊又叹又感念,恨不得立即给张用狠磕几个头。   俞芳的爹则笑着连声说:“答应!答应!哪里能不答应?”   于是,白岗终于将俞芳娶进了门。   然而,成亲头一夜,俞芳便不许白岗近身,让他将两只椅子拼起来睡。白岗只瞧着烛光下,那张粉艳艳的脸儿,便已千足万足,哪里敢多贪一寸?听了圣旨一般,一连几夜,都是在椅子上睡。   过了几天,李度怕徒弟新婚用度不够,叫人送来五贯钱、一大篮子鸡鸭鱼肉。白岗立即将那五贯钱全都交给了俞芳,俞芳这才微露出些笑意,当晚,许白岗上床睡了。那夜,白岗如同登上了仙界。   俞芳爱吃、爱穿、爱和人争胜。她只唤白岗作“老扫帚”,让他拼命学艺,好生挣出些名堂来,莫让她白嫁了他。娶到这样一位仙姑,白岗哪里会惜命?几年间,便像换了一个人。跟着李度学到了许多本事,已能独自掌管工程,在京城营造行,也有了名位,银钱自然早已不愁。   即便如此,俞芳仍嫌不够,说营造行里最顶上那三人霸着位儿,白岗始终只是李度的徒弟,而且是个老徒弟。只有攀到和那三人齐名了,才真算得上人物。   白岗虽然从不愿让妻子失望,这一条,他却从不敢想。俞芳胸怀远胜过他,早在前年,就已开始思谋艮岳这桩御差。上个月李度偏又忽然失踪。俞芳四处打探,隐约探到,李度似乎是惹了大麻烦。她顿时有了主意,这正是白岗顶缺的绝好时机。若是能挣到艮岳御差,便能占到营造行头一把交椅。   白岗听了,也不禁心动起来。李度留了一半图稿,那殿头官命白岗续完。剩下一半,若能尽力续好,未必没有胜算。旋即,那殿头官要将白岗、黄岐、云戴三人拘进艮岳宿院,俞芳有了更惊人的主意:黄富贵和云野逸多年不和,两个徒弟又各自对师傅心怀不满,借这敌对,设法除掉黄、云两人,嫁祸给他们的徒弟,白岗便无人可争了。   白岗一听,唬得胆都要裂破。俞芳却搂住他的脖颈,在他耳边反复说:“这事一旦做成,你便是营造行的帝王爷。那时,这满京城的匠人见了你,哪个不奉承?再说,这事又不难,你只需这般、这般……天不知,鬼不觉,轻轻巧巧便得手了……”   白岗越听越动心,渐渐不再怕,反倒盼起来。   照俞芳的谋划,今晚,他必须下手……   第六章 天命   意旁通者高,心执一者卑。   ——《棋经》   清明正午,崔秀独自在汴河湾闲逛。   崔秀今年三十三岁,名字和形貌极不相称。他体格强壮,又生了一圈络腮胡须。这样貌本该显得极雄壮,他瞧上去,却总有些郁郁愁容,大病才愈一般。他这苦弱之相,自小便有。   他父亲名叫崔升,原本是个营造匠,因仰慕名臣沈括,做了沈括的亲随家仆。后来沈括贬放随州,行动被拘管。崔升跟随主人,陪侍左右,吃了三年的闷苦。哲宗皇帝登基后,沈括才改迁秀州,并准许在境内自由走动。崔升便是在秀州成的亲、生的子,因此给儿子取了单名一个秀字。不过,崔秀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他娘怀孕那年,沈括编制完成《守令图》,天子特许进京上呈。崔升也跟了去,结果一去不回。   沈括回来后,原本要留下崔秀母子,但沈括的妻子张氏极凶悍,常凌辱打骂丈夫。她疑心崔秀他娘和沈括有苟且之事,抵死不许,甚而将沈括的胡须连皮带肉扯烂。崔秀他娘只得抱着幼儿离开沈家。那时,崔升在京城还有些亲族,沈括便偷偷资助了些盘缠,让崔秀的娘去京城投靠。到了京城,崔秀的娘寻见了丈夫的几个亲兄弟,虽有沈括亲笔书信为证,那几人却全都不信,没一个肯收留。   崔秀他娘无依无靠,京城诸事都贵,带的那些盘缠旋即用尽。实在无法,受牙人所诱,沦落到妓馆中卖色为生,一个人辛苦抚养崔秀。崔秀长到十三岁时,他娘害了血痨,一命归天。那妓馆不愿白养一个孤儿,要撵崔秀走。幸而他娘的一个恩客在皇城做书吏,心善,认崔秀为义子,带携他去做了小吏,教他识了些字。过了几年,崔秀身体长起来,瞧着够雄健,便被选为皇城门值。营生得靠,他一个人倒也过得自在,但只要念及爹娘,心里便始终觉着冤愤。他只听娘说,他爹那年到了京城,便不知所终。   他曾问过许多回:“爹是不是还活着?”   “你爹是个实心人,那时节对我极疼惜呢。秀州那地方冬天湿寒,我这手脚又常冰凉凉的。只要天稍冷些,你爹嫌汤婆子暖不遍,每晚都先钻进被窝,用自己身子暖好了铺盖,才许我上床,整夜替我撮手捂脚。等我怀了你,他更是小心小意。我跨个门槛,他都要跑过来搀扶。你娘我活了这将近三十年,唯有嫁了你爹那大半年,才真算个人。你爹若还活着,便是跨刀山、钻火海,也会来寻我们娘儿两个。”   “爹是被人害了?”   “谁知道呢?怨只怨我这百克命,身边但凡有些好,都要克走……”   最后这句话,他娘最爱叹念,却总是只敢说一半。崔秀知道下半句是说他,他娘最怕的是,连他也克走,每晚都在菩萨面前偷偷烧香祷告,宁愿用自己的命换儿子平安。最后,她果真克走了自己。   崔秀却不愿信这命。自己的爹若仍在,娘就不会沦落到这田地,他们一家三口也不会这般零落凄凉。成年后,崔秀便开始四处打问当年那桩悬案。那官司早已搁下,当年查办这案的人也大都不在开封府了。他费了几年时间,才算问出个大概。知道他爹失踪那天,和两个故友去金明池相会,那两人都是营造行的名匠,一个黄岐,一个云戴。那天,三人在船上起了争执,扭打到一处。之后,各自愤然离去。他爹却没回到沈括那里,就此不见了踪影。   官府当时疑心是黄岐或云戴做下的,却查不出丝毫证据。这案子便一直悬在那里。崔秀自己追查许多年,能找见的人全都找遍了,包括开封府衙吏、他爹回去时沿路的店家,却没能寻出丝毫线头。他怕惊动凶手,唯独没去问过黄岐和云戴。但他越查越坚信官府的推断,他爹当时离开京城多年,即便曾有过什么仇人,仇怨也该淡释了,至少不会仍仇到要害取他性命。此外,他爹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平白不见?若没死,为何不去寻自己妻儿?若死了,尸首也该被发觉,除非是被埋在了某处。   黄岐和云戴都是营造师,若说埋尸藏迹,唯有他们最便利。只要把尸首埋进地基,盖上楼,谁还能发觉?崔秀曾想过找见那两人,逼他们说出实情。然而再一想,这事毫无证据,又是杀人大罪,他们怎肯轻易招认?他思来想去,始终寻不到个好主意。时日一久,自己也疲了,渐渐丢开了这事。   后来,他成了家、生了子,虽不算多富足,却妻子娇美,儿子聪健,一家和和乐乐、亲亲暖暖。他心满意足,除了尽职守好差,拿稳月钱,护好这个家,其他再无所求。谁知去年,有天清早,他当完夜值回到家,却见妻儿都死在床边,家中柜子箱笼尽都打开,里头银钱衣物被洗劫一空。官府来勘查过后,断定是两三个贼钻进房中偷盗,恐怕是被他妻子发觉,贼人为防她叫喊,情急之下勒死了他妻儿。   崔秀痴傻了大半年,不时想起他娘说的“百克命”。或许他们一家真的注定了这命,无论如何也挣不脱。一旦信了这一条,他再没有丝毫气力去活,买了包鼠药,洒进酒里,灌了个大醉,昏睡过去。第二天,他却好端端醒来,竟没死。从地上找见包鼠药的草纸,尝了尝上头沾的粉末,才发觉,那鼠药只是白石灰。   他气苦之极,独自走到金明池,坐在他爹当年下船的岸边,呆怔到深夜。他不会游水,等四周无人时,便一步步向湖中走去。湖水渐渐没过头顶,他猛呛了几口,不由自主挣扎起来。正巧一只游船经过,船上有人发觉,将他救了上来。   连寻死都不许,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趴在那船板上失声痛哭起来。那船主极热心,不住拿些道理来劝他。可这世间哪有什么道理解释得了命?   他再没气力去寻死,更没有心力去活,每日只如活尸一般。他的上司可怜他,正巧有个轻省新差事,便派给了他,拨他去艮岳宿院看守。   到了那里,一眼看到黄岐和云戴,他顿时惊住:我两回寻死不成,莫非是老天有意阻拦,让我报这父仇?他立即有了气力,心想:不论是否老天安排,我都不能这么轻易弃命。   他不再去费心寻思,那两人究竟是谁害死了自己的爹。老天从来不讲公道,恶者不惩,善者不护,随意拨弄人、摧折人。我又何必讲什么公道?何况,这两人活到如今,真没做过恶事?他们风光一世,也活得尽够了。我爹那般忠诚,却落得生死不知、踪影不见。我娘那般柔善,又落了个什么下场?我妻那般贤淑,我儿更是那般幼小,能有什么过错,竟死得这般凄凉?这里头哪有半分公道?   他横下了心,要杀那两人。唯一顾虑的是,自己只有一个人,那两人身边还有徒弟,就算自己杀得了一个,第二个恐怕再难得手。要杀得两个一起杀,这是我的公道。   他想了几天,才想到下毒,立即去另一处买了砒霜。他怕又碰上假药,用舌尖尝了尝,并无味道,他立即质问那卖药的。卖药的说,砒霜原就没有味道,除非拿水蒸后,才有股蒜臭气。又问他买这砒霜做什么,他直说:“杀人。”那卖药的听了,唬得面色大变,慌忙提起药箱子逃走了。   他拿了那包砒霜回去,分了一些,倒在篾片上,拿到炉子上蒸了蒸,果然微微散出些蒜臭气。他这才放了心。   只是,先前那个难处仍不好处置。   黄岐和云戴分别在各自小院中吃饭,饭食都由那个庖厨置办,由他浑家端送。极难寻机下药,更难给两下里饭食中同时下药。就算同时下得了药,每一处,都是师徒两个同吃,那两个徒弟也难免赔上性命。   他仔细留意寻漏,钻进厨房和那厨子攀话,瞧那厨妇送饭的次序,又寻各般由头去黄岐和云戴各自的小院,瞅里头的布局路径……越看越觉得难,再有智谋,恐怕都难做到同时毒死黄岐、云戴两人,又不伤及两个徒弟。   他气馁之极,却绝不肯放手,自己如今活着,便是为做成这桩事。每天每夜,他都在苦思这个难题,却始终寻不出一个好法子。转眼间,一个月过去,明天艮岳图稿上呈官家,黄岐和云戴便要各自回去了。   昨天晚上,崔秀回到家,家中到处灰尘,一片空冷。他疲乏之极,饭都没吃便躺倒在床上,可哪里睡得着?只剩最后一天,再不下手,便永难让那两人凑到一处了。他烦躁之极,不住用拳头捶打床板,咚咚咚,擂鼓一般。   忽然间,他想到一桩旧事:儿子刚出生没几天,正当炎夏,天气极热闷,妻子在给儿子喂奶,唤他打些水来,倒在大木盆里给儿子洗澡。他忙拿了一个小铜盆去舀水,想少跑两回,便将水舀满,结果漾了一路。妻子见了笑他:“人一贪心便犯笨,舀那么满,哪有不漾出来的?”   忆起妻子这句话,他猛然坐了起来:果真是人一贪心便犯笨,我又不是诸葛调兵布阵,何必求什么尽善之策?老天杀人,哪里讲过善不善、辜不辜?我爹、我娘、我妻、我儿,哪个是有罪该死的?我杀黄岐、云戴,连带上那两个徒弟,又算得了什么?他豁然开朗,再无疑虑,沉下心来,谋划该如何下药。   想了半夜,前后都盘算清楚后,他才安心睡去,睡得极沉,直到日头高照,才醒来。今天傍晚才轮值,还早,他无事可做,便出门一路来到汴河湾,走进梢二娘茶铺要了一碗杂辣羹。   他头一次来汴河湾,还是七岁那年,也是清明这天。那天有个客官约朋友到东郊赏春,请他娘去陪酒侍欢。他娘念着儿子极少出去玩耍,便带了他一起去。到了这汴河湾,那客官见到他,自然不乐意。他娘只好把他寄放在这间茶铺里,又给了他十几文钱。那时这茶铺的店主是个老汉,却也卖杂辣羹。那是他头一回吃,吃得一头大汗,香爽无比。喝了个净光后,他又买了一包韵姜糖,在汴河湾四处走耍,走累了,就靠坐在这茶铺后的柳树下,瞧河上的船,瞧着瞧着便睡着了,直到傍晚被他娘唤醒。   今天这碗羹吃起来却十分寡淡,他只吃了半碗便丢下,走到茶铺后头河岸边。当年那棵柳树已成老柳,极龙钟古茂。他靠着树坐下来,恍然又回到儿时。只是,当时虽然被独自丢下,却又有钱又有吃食,也不担心娘回不来,快活得很。而今天,独坐在这里,像是被这世间遗弃了一般,若是睡着,再没有人来唤醒自己。   他心里一阵悲寒,再坐不住,爬起身回到街头。厢厅门前许多人围着一个书摊,听那摊主讲说哲宗年间旧事。他爹的命,便是因哲宗登基而变,因此崔秀对哲宗皇帝格外留意。他听了一阵,见那书摊上有一摞旧书,是哲宗元佑年间的旧邸报,便蹲下来翻,无意中翻到其中一页,看到上头一行字,他顿时惊住……第七章 气性   古之人不虚劳其心力。   ——欧阳修   清明一早,蔡氏回到娘家去看望爹娘。   蔡氏是艮岳宿院的厨妇,今年三十岁。她面容生得秀婉,气性却极大。她爹娘住在汴河北街最东头,卖豉酱蓝婆家正对面,靠磨麸面为生。蔡氏已经一个多月没回娘家,原本是趁着今天空闲,日头又好,过来替爹娘浆洗冬衣,再把被卧也都换洗一下。进了门,和娘没说两句话,两人又斗上嘴。她娘一赌气,提了袋麸面,出门给面馆送去了。她爹则照旧一言不发,埋头在后边驱驴磨面。   蔡氏独自坐在桌边气闷,来之前,她告诫自己今天万莫和娘斗气,谁知一见面,又是这般。她忽而伤心起来,等下午回到艮岳宿院,不知还能不能再见着爹娘。   蔡氏这气性传自她娘。她娘因生得有些姿容,寻常人等闲瞧不进眼里,却只嫁了个磨麸面的,半辈子在面粉飞尘里打转儿,姿容生得再好,也整日被面粉蒙满,哪里来的好气性?主顾跟前又不好撒这气,便全都施放到那个闷头丈夫身上。蔡氏从小便瞧着她娘整日骂她爹,她爹却像是个土坑一般,多少粗言狠话都容得下。她暗暗告诫自己:等我长大,万万不能如娘这般。   然而,这根骨脾性比命还强,如同梨树开不出桃花,再拧再扭,等春来时,仍是满树白。   蔡氏因模样生得好,手又巧,且勤进,从十五岁起,便有许多人家来求亲。蔡氏早早拿定主意,不能如娘这般,要嫁便嫁个能仰着看的丈夫,因此,不论娘如何逼骂,她咬死了牙关,一定要自己选。但凡有人来相亲,她都躲在帘子后面瞅,前后几十个人中,终于选定一个各处瞧着都入眼的,那人是个造卖发烛的经纪。在细长薄木片上涂了硫黄,用来取火点灯烛,只有富户人家才用得起,这营生自然不愁过活。再看那人,身材高大,眉眼清朗,见人有礼有节,言谈也挥洒得开。   蔡氏欢欢喜喜嫁了过去,起先万般都好,夫妻两个你惜我敬,异常和美。对着这样的丈夫,莫说发气,话语稍重一些都舍不得。可渐渐地,那丈夫便现出不好来,头一个便是好吃酒,常在外头吃得烂瘫烂倒。每回蔡氏都要满街去寻,寻到又得出钱求人,帮着抬回家。回到家后,却又不安生去睡,嘴里骂个不住。骂父母偏心、骂两个哥哥瞒占家财、骂那些富贵主顾欺人辱人、骂这世道尽是势利鬼……骂到性起,更要点火去烧后院库房,里头都是硫黄、木料。几回都幸亏蔡氏手快,赶紧提水泼熄。   夫妻之间,从此再难和气。尽管生了儿子,丈夫也始终不听劝,酒从没稍减过。蔡氏气性越来越大,丈夫被她骂得还不赢口,便动手来打。蔡氏自然敌不过,吃过两回亏后,再不愿白挨,身边随时藏着两把小锥子,一旦丈夫来打,便疯了一般乱扎乱刺。丈夫手没有她快,被痛扎过一回后,再不敢轻易动手。但这等胜,何尝是她所愿,哪里会有一丝可喜?她宁愿是自己违了妇道,被丈夫痛打。   她万万不想如她娘一般,却偏偏沦落到和她娘无二。其间气苦,无人可说,也难与人说。   有天,丈夫又吃得大醉,蔡氏狠骂了一场,丈夫却趴在廊下长凳上,一声都没有回。她再骂不动,流着泪哄儿子睡觉去了。后半夜,她被一阵噼噼啪啪声惊醒,睁眼一瞧,后窗映得火红,丈夫又烧库房了!她忙爬起身要去提水救火,火焰却已经从后窗燃了进来,浓烟随即腾滚而至。儿子也被呛醒,大哭起来。她忙抱起儿子奔出院子,回头再一瞧,火势已经漫到堂屋,丈夫却不见踪影。她放下儿子,冲进去要寻丈夫,却被火焰逼住,根本进不去,叫也不应。   左右邻舍发觉,一起提水来救,又急唤了左近的军巡铺兵,才一起扑灭了大火。她家烧成炭场,连左右邻居的房屋都被烧掉大半。丈夫的尸首在后面库房边,也已变作焦炭。左右邻居怨她丈夫纵火,告到官府,官府将她家房址空地判给两家邻居,以偿烧毁之损。她只从灰烬里寻出几贯铜钱、两锭二十两的银铤、几件烧变形的首饰。   蔡氏并没有多伤痛,反倒觉着,烧干净也好,从此不必再和谁斗气,我一个人清清静静好生把儿子养大。   她抱着儿子回了娘家,没住两天,便和娘拌了几十回嘴。短住都难,何况常住?她便拿了那四十两银子,去寻买房舍。见安远门一带地近皇城,直通马行街,人烟辐辏,最好谋生,房价又比城内州桥等处略低些,便托了牙人,典买到安远门内窄窄一小间当街小铺屋,只够放一张小床、砌一座灶台,再摆一张木桌。对她母子两个来说,栖身和营生,都尽够了。她用剩余的那几贯钱买了几件旧家什,将这个小家粗粗置办了起来。   自七八岁开始,她娘就催督她学烹煮。她最善蒸黄糕麋,心想百好不如一精,便买了上等黍米,泡软后捣得细细融融,再加些蜂蜜、乳酪、香药,每天只蒸黄糕麋卖。再没人跟她斗气,她一心一意只做这件事,蒸的黄糕麋细滑香糯。没上三个月,“安远桥蔡娘子黄糕麋”的名头便已传开。   生意上了路,她再无顾虑,唯一担忧的是儿子的身体。她儿子那时才两岁多,生下来体格便有些虚弱,那场大火里,由于蔡氏惊慌,略耽搁了些,儿子的小肺被烟呛坏,时常哮喘犯病。蔡氏只能头天夜里将黍米泡好捣细,第二天赶早蒸好三笼,到午后卖完,不管还有多少人想买,都不再管。关了铺子,抱着孩子四处去求医,想把儿子这病根除掉。   谁知这病症非但没有治好,反倒一年年加重。蔡氏挣的钱,只有小半用于衣食,大半都拿去求医寻药。钱倒在其次,儿子这病症每犯一回,蔡氏都像是要陪着死一回。母子两个都被这病磨得面色灰白、身子枯瘦。连她蒸的黄糕糜,那些老主顾都说不如当初香甜,似乎渗出一丝苦味。她不知道这苦味是从何而来,制法配料从没变过,莫非是泪水滴到里头了?她自己已经全然尝不出苦或不苦,也不知道这等煎熬哪天到头。   她没料到的是,四年前,朝廷忽然下了一道诏令,说景龙门内以东、安远门内以西要建造艮岳,这一带房舍全部拆除,住户给地迁到城北郊酸枣门外。才过了几天,便有许多厢军来拆屋。那天偏生她儿子的病症发作,喘得几乎背过气去。蔡氏让儿子躺到床上,慌忙带上门,赶忙去抓药。等她抓了药,飞赶回来时,她那间小铺房已经被拆倒。她疯了一般扑过去,哭喊着掀开瓦砾木椽,却见儿子已死在底下,满头满身都是厚厚灰尘,连眉眼都看不清楚……她顿时昏倒在瓦砾堆上。   一年多,她都像死了一般。她爹将她接回家,她娘也再不对她发气,尽心尽意照料她。瞧着爹娘这般疼怜自己,她不忍去死,也不忍再这般麻麻木木,只得强使自己活动起来,卖力替爹娘做活儿。只有累极,她才吃得下、睡得着。   又过了半年,有个人托了个媒人来提亲。她原本没有半毫心思,但听媒人说那人是皇城御厨,心里不由得一动。她虽然生来气性大,却从没有真恨过谁,除了一个人——当今官家赵佶。她日夜想的只有一件事,自尽之后变作厉鬼,将赵佶撕扯成碎片,给自己儿子报仇。既然那人是御厨,不须自尽恐怕也能寻机报仇。   于是,蔡氏答应了那门亲事。   嫁过去之后,她才知道,那人只是给皇城内侍们烹煮饭食,而且并非侍奉天子后妃的北司内侍,只是外廷供奉的南班内侍。莫说接近天子,便是天子身边近侍,想见也如登天。   蔡氏后悔不已,但意外的是,这新丈夫对她极疼惜,说话从不大声,进出都轻手轻脚,生怕惊扰到她。更从她爹娘那里仔细问来她的脾性喜好,每天换着烹煮她素来爱吃的菜肴。她的心原本早如寒冰,竟被这丈夫一天天、一点点化开。一两年后,她渐渐重又活了过来。   正当她要好生和丈夫过活时,一桩事忽然撞过来。一位内侍殿头官差拨她丈夫去艮岳宿院,给几位匠师烹煮饭菜。她一听“艮岳”二字,心忽又割开一道深口。再一问,那几位匠师是给艮岳谋划馆阁殿亭。她顿时生出一个念头:赵佶,我杀不得你,但我也不能让你轻易造楼造殿。   于是,她让丈夫去求那殿头官,让她也一起去艮岳宿院帮厨,没有工钱都成,只求我们夫妻在一处。她丈夫听了这话,喜得直搓手,忙去求告那殿头官。那殿头官原本也要另差一个仆妇帮厨端菜,一听便应允了。他们夫妻便顺利进了那艮岳宿院。   到了那里,蔡氏迅即打问出,原来是三个匠师分别绘制图稿,官家再从中选取最优。蔡氏顿时有了主意,她借端菜送茶之际,先极力笼络那两个徒弟,慢慢瞧出他们各自对师傅都心怀不满,便用言语点火浇油,让两人越发愤恨,令两对师徒仇怨激增。   接着,她又去拨弄黄岐、云戴、白岗三人。云戴和白岗两个人都不好下手,她便着力激怒黄岐,从他徒弟陈宽那里打问到“羊幼”的典故,便专门蒸羊肉馒头,端去时,有意高声叫唤“羊幼”。又假意看黄岐的图稿,谎称和云戴画的一模一样。黄岐果然越来越恼恨。   蔡氏本想以此来扰乱这几人心神,让他们绘不成画稿。然而,黄岐、云戴、白岗三人仍然如期完成,明天三人画稿便要上呈给赵佶。蔡氏无比沮丧,从前的气性和冤仇全都涌起,再难克制。她也猛然醒悟:自己错了,他们就算这个月画不出来,下个月仍能画。除非他们全都死了,赵佶便再难找见如他们一般高超的匠师。   一个念头随之生出:杀掉这几个人,就在今晚……第八章 龙女   万事早知皆有命,十年浪走宁非痴。   ——苏轼   庞七想杀陈宽,想杀周耐,想杀白岗,想杀崔秀,想杀黄岐,想杀云戴,但他最想杀的是蔡氏。他已准备好,今晚下手。   庞七是蔡氏的丈夫,艮岳宿院的厨子,今年三十二岁,短脖子、圆胖脸,却生了一对小眼睛,自小人都笑他是“脂麻团子”。他被取笑的地方远不止于此。他家世代为厨,上头六个哥哥,一个是御厨,一个是蔡太师府的头厨,剩下四个,全都在京中名店掌厨。京城有句童谣,“周家衣,庞家饭,银钱尽在秦家店”,其中的庞家便指他家。众兄弟中唯有庞七,最不成事,又是侧室所生,他的哥哥们都耻于认他。   庞家子弟,六岁便要开始练厨艺。头一门功是刀工,刀又分为切、削、片、剜、剔、旋、雕、砍、剁九种,样样都极难。庞七生来就有些虚怯,自小又被哥哥们嘲唬,看见刀就怕,拿起刀便抖,哪里练得好?他父亲因他是幼子,起先还能疼惜容让,后来听了其他娘的风言,疑心他不是庞家的正种,便渐渐冷了心肠。一见他刀法不对,随手抓起物件就朝他摔过来,有肉摔肉,有菜摔菜。他越发慌怕,又不敢哭躲,只能咬牙硬学。练刀法最要心气平和,才能感知刀性、按准刀律。刀刃虽锋利,其性却如水,越顺它,便越轻畅;越怕它,便越拙重。庞七这般惊怕,哪里能寻见轻畅?手指不知被割破多少回,有天练剁功,甚而险些连四根指头齐齐斩断。   他娘又是几个娘中最卑弱的一个,常日里大声都不敢出。见他挨骂、受伤,只敢没人处流着泪悄声安抚他,让他莫信那些风话,他是庞家的嫡亲骨血。他却越来越不信,哥哥们握起刀,像是生在手臂上,随意舞弄。唯独自己,与刀有世仇一般。   不过,不管疑不疑、怕不怕,他都得练。他也愿意练好,让父亲相信自己是他亲骨肉。不过,几年下来,虽然吃尽了苦,他也只练到勉强有了些模样。   刀功未练熟,又得练官功。眼辨色、耳听声、鼻嗅气、舌尝味、手触物。一道菜在锅中,他父兄们眼一看或耳一听便知火候,鼻一嗅、舌一尝,便能细说出十来种味料中哪样多了几分、哪样欠了几成。一小片精瘦肉,闭眼一摸,便知是那种禽畜,更能说出雌雄、老幼、出自哪个部位。   庞七却诸种官能都极昏蒙,只能粗粗尝出咸淡。五味中,只要混杂三种,便顿时失了分辨。何况,名虽为五味,只要味料不同,味道便大不同。同样是咸,盐咸与豉咸、酱咸便相差极大。即便同为盐咸,东南海盐、河北池盐、陇西青盐、四川井盐,又各个不同。   庞七头一回试练舌功,他父亲便是拿了这四样盐,让他蒙了眼分辨。头两样,他还能辨出一丝不同,尝了第三样后,顿时晕乱,哪里还分辨得清?正在迟疑,脑顶已被父亲扔过来的萝卜砸中。   好不容易练过五年刀功、官功,到十一岁开始上灶,练诸般厨艺。蒸、煮、煎、炙、漉、燠、烧、炸、糟、淹、拌……他性子慢,蒸煮还易上手,其他便颠东倒西、忙左忘右,每天不知要挨多少骂。偶尔做对一两回,见父亲怒气稍散,他心里都无比欢喜,盼着这样的欢喜能更多些,于是练得极卖力。   然而,才过了三年,他父亲就亡故了。其他几个娘立即撺掇大娘,将他们母子逐出了庞家,只许他们带走自己穿的几件衣裳。他娘原本就是抵债卖过来的侍妾,娘家早已败落。母子两个无处可去,流着泪茫茫然在街头乱走,一路走到东水门外汴河北街。天又下起了雨,他们便躲在旁边一个磨房的房檐下避雨。房檐很窄,半身都被淋透,母子两个缩在一处发抖。   这时,旁边传来个甜嫩声音:“婶婶,你们到棚子里头来避避吧。”   他回头一瞧,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儿,梳了两个小鬟,穿了件淡绿衫裙,生得娇娇甜甜。只是头脸和身上都落了些面粉,像是雪里一个美瓷娃。   他和他娘瑟缩着绕到棚子下头,立在一张旧木桌边,小女孩儿笑着说:“婶婶你们坐啊。我爹娘给桥那头的面馆送面粉去了,这是新煎的茶水,还滚着呢,你们喝一碗。这是我才蒸的黄糕糜,娘骂我蒸得黏嗒嗒的,可惜了黄黍米。婶婶你们尝尝。”   小女孩给他们各倒了一碗热茶,又各塞了一块黄糕糜在手里。庞七正又冷又饿,忙喝了几大口热茶,两嘴吞下那块黄糕糜。他在庞家这十四年,虽然挨骂受气吃苦,却从来不缺精好饭食。然而,自小吃过的所有可口之物,都不及那天那碗煎茶和那块黄糕糜。   小女孩儿一直笑瞅着他,那笑并非嘲笑,是欢喜待客的笑。那对眼珠又黑又灵,笑起来,露出一排小牙齿,又雪白莹亮。庞七不敢正眼瞧她,心里偷偷叹想,这小女孩儿怕是观世音菩萨身边抱净瓶的那个龙女。   他娘和那小女孩攀谈,庞七在一旁悄悄听着,心里说不出地受用。小女孩儿说她姓蔡,名叫柳儿。庞七越发信了,观音净瓶里插的不正是柳枝吗?   过了一阵,雨停了,他娘不敢久待,忙连声谢过蔡柳儿。庞七却有些舍不得,走了半截回头一瞧,蔡柳儿仍站在棚子底下望着他们,见他回头,又露出莹白牙齿笑了一下,庞七也忍不住回了一笑。   这一笑,他心底里一甜、一颤又一痒,似乎有一粒种子冒出了芽。   那天,母子两个一路询问,天黑前总算寻到一家酒肆肯雇他们。   他娘在庞家这些年,学到不少手艺。他在庞家虽然最笨,到外头寻常酒肆,却已是个好厨子。那店主试过母子两个的手艺,有些意外,忙将后院一间空房腾出来让他们歇宿。他们母子从此安顿下来,有吃有住,那店主也极善待他们,倒比在庞家舒心了许多。   庞七心里始终忘不掉那个蔡柳儿,只要得空,便跑到汴河北街,躲在斜对面店旁树后偷瞧。蔡柳儿却再难得露出那龙女般的莹亮亮的笑,常里里外外地忙做活儿。她娘脾性极不好,时常骂蔡柳儿,蔡柳儿有时受不得便要回嘴。她娘越发恼怒,抓起扫帚撵着打她。庞七瞧着心里极难受,恨不得跑过去护住蔡柳儿,却也只能心里骂一阵,而后闷闷回去。   过了三四年,蔡柳儿已经出落得嫩柳枝一般,只远远瞧一眼,庞七便立即要醉倒。有回他瞧见一个穿了件黄褙子、打着把清凉伞、媒人打扮的老妇人进了蔡柳儿家,他心里大惊,蔡柳儿要说亲了?他慌忙跑到蔡家斜对面瞅着,半晌,那媒人走了出来,看神色似乎不乐。他才放了心,旋即却又担心起来,慌忙跑回去,求娘也寻个媒人替他去蔡家说亲。   那年他已经十八岁,他娘已在攒钱筹备这事。但听他说是当年那个小女孩儿后,仍极意外。随即却又笑起来,说那个女孩儿好,不但模样生得俏,心肠更好。于是他娘去寻了个媒人去蔡家探探情,媒人回来后说,那女孩儿人物出众,争的人家多,你这家境,就莫去讨嫌了。况且,除了家室,蔡家还得先相看过女婿,才做定准。他娘便求那媒人带庞七去撞一撞,说不得正凑了缘分呢。那媒人得了钱,才带了他去。可见了蔡柳儿的娘,没说两句话,蔡柳儿的娘便冷着脸说不成。   他出来后,明明大晴天,却再看不见一丝日光,只觉着天灰沉沉压下来,将他压到地底深处,出不得气。他娘百般开导,他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也没有一丝气力和兴味再去活。生性偏又虚弱,狠不下心去死,每日便昏蔫蔫苟活。   其间,他又去偷瞧过几回蔡柳儿,每看一回,心里便更渴痛一层。却也无可奈何,只有暗自伤心。一年多后,重阳那天,他又去了汴河北街,还没走到蔡家,便一眼望见蔡家门外人群喧闹,随后,许多人簇拥着一顶花檐子走了过来。他惊呆在路边,那花檐子经过时,他拼力睁大眼睛朝轿帘缝里望去,却只瞅见一双嫩白的手交叠搭在红锦袍上。那双手几年来他偷望过许多回,绝认不错,是蔡柳儿的手。等那花檐子走远后,他才木木然走到河边,蹲下来,把头埋在膝盖上,扯心扯肺痛哭了一场。   接下来几年,他娘接连帮他物色其他女孩儿,让他选,他却毫无兴致。这辈子,他只动一回心,如今心已经成了灰。那场大哭之后,他已是死人了。   心死之后,他只一心烹煮菜肴,厨艺随之越来越精。   有一回,有几个内侍出宫干办公事,来他店里歇脚吃饭,吃了他烹制的菜肴,连声夸赞。其中一个殿头官到后厨来问他,可愿去宫里当厨。他记起当年被父亲怀疑是否亲生,心想能进宫当厨,也算争回一口气,便点头答应了。   于是,他进了宫。虽只是给南班前省的内侍当厨,离官家仍然相隔万重,远不及他的哥哥,但毕竟也挂了御厨的名号。   几年后,他娘病逝,他越发孤单,无数回,他想去打探蔡柳儿的信息,但知也枉然,徒增伤悲,便一直强忍着。忍得久了,心事也渐渐淡去,淡成了天上月影一般,夜静人孤之时,抬头总能望见,虽然难免惆怅,却不会妄图。   有天午后,他忙完厨事,心里发闷,便出了皇城角门,独自去街头闲走。正走着,一间酒楼上传来琴曲声,接着一个歌伎唱道:“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以往他极少留意这些词曲,可那天却心里一动,不由得站住了脚,觉着这句词似乎在说他一般。随即便想起,今天是重阳,蔡柳儿出嫁之日,已经整八年了。   他心里凉茫茫一片,不由自主向东城外走去,来到了汴河北街,快走近蔡家磨房时,一眼瞧见一个妇人坐在棚子下面发呆,虽然年岁已长,形貌有变,他仍立即认出,是蔡柳儿。   他心里猛一撞,顿时停住了脚,浑身发颤,惊怔在那里。半晌,他才留意到,蔡柳儿身形僵木,神色痴怔,丝毫没有了当年灵秀神采。他不敢过去,便向旁边酒肆店主打问,那店主叹口气说,蔡柳儿丈夫先被烧死,儿子又被压死,好好一个妇人如今成了死人一般。   庞七先一阵伤感,随即却暗暗涌起一阵欣喜。他忙离开那里,一路急急打问,寻见了个媒婆,让她替自己去蔡家提亲。   那媒婆极纳闷,说提亲又不是买米下锅,哪里有这么火急火燎的?他却一刻不愿等,忙将身上带的几百文钱、一条银丝镶边腰带、一根银耳挖全都给了那媒婆,又许了她三贯钱。那媒婆才骑了驴子赶往蔡家。庞七焦了近一个时辰,那媒婆总算回来,在驴子上欢嚷道:“成了!”   这些年庞七只挣钱,难得有开销,已经积蓄了近八十贯钱。有钱诸事便宜,蔡家那边也望省事,才二十来天,他便已赁好房舍,将蔡柳儿娶了过来。   旁人都笑庞七娶了个失了心魂的痴妇人,庞七心里却正要这样,蔡柳儿痴了才不会嫌弃他,他也才能尽心尽力疼她惜她,照料她的饮食起居,让她一天天好起来。   过去几年,他一直住在宫中后厨一间窄宿房里,一旦闲下来便不知该如何是好。如今,每天忙忙应完宫中厨役,他便急急赶回家中。虽然蔡柳儿痴痴怔怔,连正眼都不瞧他,他却满心慰足,细心替她煮饭烹菜、烧水洗脚,给她添买各色衣裙珠翠,忙完,便静静坐在她旁边,悄悄瞧着她的秀脸。   这么过了一年多,蔡柳儿的脸渐渐有了血色,目光也回暖了,也愿意看他,跟他说些话,两个人渐渐像一对夫妻了。庞七暗暗觉得,老天原来是将他的福分全都攒到了一处,这时才一齐赐给了他。   正当他心里圆满无比,再无一丝他求时,他被差往艮岳宿院。去了那里,便不能和蔡柳儿天天见面。他哪里割舍得下?他正在烦忧,蔡柳儿却说愿跟他一起去。他听了欣喜无比,去求那殿头官,竟也被应允,于是他们两口儿一起去了艮岳宿院。   谁知到了那里,蔡柳儿竟性情大变,有事无事总去寻那几个营造匠师和门值,不是说笑逗趣,便是眉眼传情,继而你掐我弄,做出诸般不堪。   庞七起先只能忍着,丝毫不敢劝阻。过了几天,见蔡柳儿越来越无顾忌,才小心说了两句。蔡柳儿听了,竟冷冷说“你莫管我”,随即点了两盏茶,端着又去黄岐那个院里了。   庞七再不敢多言,心里怒火却越燃越烈。蔡柳儿则视如不见,浑似没有这个丈夫一般。最后这两天,她甚而深夜里都要去寻那些人。嬉笑声、低语声,锉刀铁锯一般,无休无止割向心头,让庞七日夜受尽熬煎苦楚。   昨晚,蔡柳儿又跑去寻那些人,四鼓天了,都仍不见回来。庞七气恨欲死,几乎撞墙。但随即,他恨恨想道:我为何要死?该死的是那些人!   第九章 疯癫   不必取悦当时之人,垂名于后世,要于自适而已。   ——欧阳修   张用又钻进自家工坊,开始制模、熔铜、铸造。   他买了几十斤黄蜡、牛油搬回家中,放到大锅中烧融拌匀。等凝冻后,照着画好的图样尺寸,用这蜡油一件件细细雕制模子。他先雕的是仪象台下层钟鼓时辰楼各个构件,枢轮、钟鼓轮、初正轮、司辰轮、金钲轮、轮轴、辐条……模子都雕好后,他一一复核尺寸,钟鼓轮和司辰轮差了两厘,便又重新各雕制了一个。最后又复核一道,确定无误。   他哼着曲儿,去河边挖了一筐细土,又从厨房舀了半盆炭末,一起倒进大石臼里。而后将水车和木槌架的链杆拴牢,随水车转动,木槌一上一下舂杵起来,不多时,炭土便已舂细。他解开水车链杆,又拴到旁边筛架的链杆上,筛子随即左右来回筛抖。他抓过一只簸箕,将石臼里的炭土粉舀到筛子上,细筛了一道。筛完后,他解开链杆,倒了半桶水在炭土粉里,抓过铁锹正要拌泥,却见一个人走了进来,是犄角儿,闷着头、沮着脸,自然是为了阿念。   他忙唤道:“傻角儿,你的活儿我替你做了大半,快来拌泥!苦着脸做什么?女孩儿家,心上有你才会恼你。她不恼你了,你才该哭。”   “可阿念是真恼了。”   “她说什么了?”   “她说:‘你不必睬我。’”   “你说什么了?”   “我说,对不住,我说错话了——她问我哪句错了。我说我不该不信她说的话。往后无论她说什么,我一定句句都信。她又问:‘那我刚刚说的那句呢?’我忙问哪句。她越发恼了,说她说的话,我从来没存过心、当过真。我忙说,她说的每句话我都死死记在心底里,一个字都不敢忘。她立即说:‘我才说的话你都记不得,却敢当面对眼,发这些假誓诓人。难怪我家小娘子说,男人话如窗上影,听听罢了,何必戳破。’说着,她竟哭起来,让我赶紧走……”   “你就听话走了?”   “嗯……”   “傻角儿。这女孩儿们,说恼便一定没恼,说你走便一定不想你走,你却句句尽顺着她。你一顺,她便一定气难顺,你一真,她便一定当不真。你该事事都反过来才对。”   “啊?她让我走,我偏不走,那她不是更恼了?”   “哪里会恼?你若趁势再亲香一口,她才越发欢喜呢,哈哈!放心吧,她让你走,便一定盼着你回去。可你若这时节回去,她一定嫌你回得太快。你先拌好这泥,跟我一起制模子、铸铜件。等忙完了,时候便差不多了,那时你再去见她。”   “她会不会嫌我回得晚了?”   “那是自然。”   “早也不成,晚也不成,那我啥时候回去才正好?”   “没有正好的时候,除非她变成男人。女子该有个别名叫‘嫌’,她们心中总得有些嫌才过得。哪怕一切刚好,若再能嫌上两句,才算真好,这叫大成若缺,大好若嫌,哈哈!另外,女者兼也,兼者并也。世上万事,得了一边,便得舍另一边。向东,便得舍西;取左,便得舍右。女子们却两头都想要,两头都舍不得。得了东,立即想西;占了左,又忙望右。她们便是这般来来回回,永无宁时。”   “若真是这样,不论我做什么、说什么,阿念都要立即往相反处看?那我便永没有对的时候?”   “正是。”   “那我该咋办?”   “你已做得很好,继续照办就是了。”   “啥?”   “她们要的并非对错之对,而是应对之对。她们心中想的是,你既与她配成了一对,便该时时想她所想、应对得当。她说左,你便左,但该立即想到右;她转右,你便右,又该立即预备折回左。只要你肯陪她来来回回地嫌。她嫌,你不嫌,那便是最好之对。怕了,是不是?哈哈!铁锹给你,身累解心乏!”   犄角儿接过铁锹,皱起眉,瞪着小眼珠,眼里无比迷惑,垂着头慢慢拌起泥来,半晌都不再出声。   张用忙了许久,有些疲乏,便坐到河岸边,望着河景,不由得想起朱克柔。不知道朱克柔去了哪里,是否还活着?他当初便是因怕这累,才不愿成亲。这时念及朱克柔种种孤傲特立之举,他心里暗想,她和其他女子或许不同,不会这么多嫌?但随即想到,越傲之人,嫌起来恐怕越冷峭,欲和她登对,怕是大不易,他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半晌,犄角儿拌匀了炭土泥。张用让他去将炼炉里石炭添足,把水车链杆拴到风箱柄上,自己则将那些雕好的油蜡模子搬过来,用炭土泥将模子一个个封裹严密,只在顶上留一个小孔。等他全都封完,犄角儿也已燃起了炼炉,风箱柄被水车带动,不住推拉,风力吹得炉中石炭火焰飞腾、呜呜作响。   张用将那些泥模子整齐放进铁盘中,而后塞进炉膛里。烤了不多时,取出来一瞧,泥模子已经干硬,里头的油蜡也沿着小孔渗尽。接下来,便是炼熔铜液,由模子孔注入,充满内腔,待冷却后,敲去外头泥壳,铜件便铸成了,这叫作“拔蜡铸模法”。   张用正要让犄角儿去搬铜块,却听见外头有人闷声闷气唤“张作头”,出去一瞧,竟是程门板。   程门板是来向张用求助的。   上午张用在彩画行议事厅里,又是片言之间,便解开了焦船案。那案情之错杂险怖,固然让他震惊不已,张用智识之高,更是让他绝望。他忙吩咐胡小喜和范大牙将彩画行那几人暂押在议事厅中,自己立即前往开封府,将案情呈报给推官。推官听了,也大惊,忙派人前去拘捕一干嫌犯,着手立案审问。   程门板才拜辞出来,便碰见一个熟人,也是左军巡使府吏,名叫王烩,比他小两岁,人却极精明,一双大斜眼时时溜转不停,最善应变,吏阶已比程门板高出一级,今年刚升为副史。每回见到王烩,程门板心里都要扯痛一番,因此极不愿见此人。他装作没见,转身刚想躲,却被王烩高声叫住。   “程老哥,我正在到处寻你。顾大人差了我一桩案子,我去了一问,那案子的嫌犯竟也是程老哥那桩萝卜案的嫌犯,所以这案子自然该归并到程老哥这里,我已经将这事禀告给顾大人,顾大人也应允了,吩咐我来交接好。程老哥,我这就带你过去瞧瞧?”   程门板听了,顿时一阵厌恨。这案子自然是极难查办,否则王烩岂肯轻易转交给我?但他又不好流露,只沉声问:“什么嫌犯?”   “你那萝卜案里不是有个叫麻罗的裱画匠?这新案的嫌犯便是他。”   “他做了什么?”   “清明那晚,艮岳宿院中死了八个人。”   “哦?都是些什么人?”   “五个营造名匠,一对后厨夫妻,一个门值,都是中毒身亡……”   王烩将那五个营造名匠的来历讲了一遍,程门板听了大惊,竟是京城营造行最头等的大匠,黄富贵师徒、云野逸师徒和楼痴李度的徒弟白岗。五人在那艮岳宿院中,是为官家绘制艮岳楼馆亭轩图。   程门板听了,越发惊惧。这案子事关官家,稍有不慎,前程顷刻断送,难怪王烩要极力躲开,这时又掩住庆幸,特意将案子说得轻巧无事。程门板瞅着他那双大斜眼,心头忽然狂跳,反倒涌起一阵暗喜。   这案子虽说艰重,但若能办好,其功便不止是升一两级吏职了。他暗暗踌躇了半晌,最后拳头一紧,定下主意,与其这般死挨慢熬,不若拼一回,闯得过自然不必说,即便闯不过,也好歹算是雄烈过一场。   于是,他立即让王烩带自己去艮岳宿院。艮岳是皇家园林,自然严禁常人出入。不过,由于艮岳尚未竣工,那宿院又位于东南角,上个月才修好,是预备给内侍宫人们居住。那几个营造匠住进来前,院子尚空着,通往艮岳的门也锁着。进出那院子,只能经由艮岳东南角门,角门上日夜都有卫卒轮流看守,四人一班,那宿院又分派了三个门值轮守。   程门板到了那宿院一瞧,幸而王烩未敢擅作主张,八具尸首都未搬移,仍留在原处,分倒在各自房中。八人死状全都一样,都是中了砒霜之毒。   宿院另两个门值、案发当晚角门轮班的四个卫卒,都被监押在那宿院中,另差了一个卫卒看守。程门板大略盘问了一番。原来,那天是八个死者留在艮岳宿院的最后一天。黄富贵、云野逸、白岗三人的图稿都已完成,由内侍殿头官派人拿到崔家裱画坊装裱。清明傍晚,崔家店工麻罗将三幅画稿送到艮岳宿院。他有那殿头官给的符牌,四个卫卒查看过符牌后,放了麻罗进去。两盏茶工夫,麻罗便出来了,将符牌交给卫卒后便离开了。那晚再无第二个人进过那宿院。次日清早,殿头官来取画稿时,发现院中八人全都丧命。   程门板听后略松了口气,这案子虽然关涉御前,案情却不繁难,只需捉到麻罗,一问便知。   然而,王烩随即说:“这案子还有个古怪之处,相比那八人,三幅画稿才更要紧。麻罗将画稿送了进去,那殿头官第二天一早来取画稿时,让人翻遍了宿院,也没寻见那三幅画稿。”   “麻罗没有将画稿留下,又带走了?”   “我和那殿头官反复盘问了角门上四个卫卒,他们都说麻罗进去时,背着个袋子,他们查看了那袋子,里头是三轴画。麻罗出来时,手里攥着空袋子。那三轴画都有五尺长,胳膊粗,身上是绝藏不下。”王烩溜转着大斜眼,笑着说,“这案子我查到的便是这些,这是仵作验尸簿录,有劳程老哥了。我手头还有一桩更扎手的案子压着,我就先告辞了!”   程门板接过簿录,望着王烩洋洋走开,心里又恨又愁。杀人,窃画,又没有人出入,也没有活口。这是一桩鬼案,从何查起?   他独自闷了许久,忽然想起了张用。前两桩案子若是凭自己,恐怕几个月都难查明,张用却三两天便轻易解开。萝卜案时他还无比嫉妒张用,到焦船案,便再没有气力嫉妒,生平头一回,他从心底里真正折服一个人。   他原先绝不肯服输,怕一旦服了输,便如泥人浸水,再难立起,更无气力往前走一步。然而,折服于张用,虽然沮丧,却并未瘫痪,心里反倒随之一轻,如同勒紧脖颈的绳索,忽而松开了一般,竟觉无比轻畅。这令他大为意外,也有些手足无措。   愣了半晌,他猛然想起那句禅宗公案:“谁缚汝?”也顿时明白,这么多年来,捆缚自己的,正是自己那不肯服输之执念。有如舟子撑船,若非要笔直前行,不许稍有回旋,自然处处吃力。水未为难你,风未为难你,全是你自己为难自己。   豁然大悟后,他不由得嘿嘿发出两声笑。由于多年未笑过,那声音极涩闷,如同一只笨牛从栅栏间硬行撞出。那两个门值和四个卫卒原本都呆站在一旁,听到这笑声,全都惊望过来。程门板回望过去,又嘿嘿笑了两声。那几人越发纳闷,程门板却浑不理会,转身离开那宿院,快步去寻张用。   张用见程门板站在院子中间,微咧着嘴,似笑又不似笑,模样极古怪,如同老木讷娶到了个浪媳妇一般。   他大为好奇,拱手笑问:“咦?程介史,是哪阵携花带雨、邀莺唤燕、催蜂送蝶的香风把您吹到寒舍的?”   程门板不但没有着恼,嘴反倒咧得更开,露出两排结实齐整白牙:“张作头,之前多有失礼,还请……还请海涵。在下……在下又……”   “又有新案子了?成!难得程介史放下泰山尊贵、沧海体面,我就再效一回力!”   “多谢张作头!”程门板忙拱手一揖,既笨拙,又诚恳。   “谢字不必,案子得难。”   “很难。能否请张作头跟在下去那案发地,去了才说得清。”   “好!”张用回头唤道,“犄角儿,你莫一个人在家里傻念呆嫌,一起去。”   三人随即出门,路上,程门板先将案情说了一道,又将仵作验尸簿录给他看。张用边走边细看过后,见萝卜案里不见的麻罗竟在这里现身,不由得笑起来。再听程门板连连提及这案子关涉到艮岳,他更是仍不住怪笑了几声。他与艮岳早有渊源,他这疯癫正是因艮岳而起。这世间,不必天网恢恢,一张小网,便能让人兜来转去。   张用自小放任难羁,却并不疯癫。四年前,艮岳开始兴建,天子命最宠信的宦官检校太傅梁师成监造。艮岳除去山水花木和楼殿馆阁,自然少不得桌几器物。梁师成便命后苑造作所一位殿头官寻见张用,委任他督造艮岳一应木器。   张用目睹“花石纲”因一人之奢而虐害万姓,早已厌极,哪里肯接这等助虐之任?然而,那时父母皆在,违抗此令,势必会激怒梁师成、遗祸给父母。他顽性一动,不等那殿头官说完,忽地装起疯来。他知道只胡言乱语、抖抖跳跳瞒不过,便怪叫乱跳到外面,当街脱下裤子,屙起屎来,引得众人又笑又骂。他偷瞅了一眼,那殿头官眼中仍有些疑色,得再加些力。他忽然想到,自己还从未尝过屎,不知除了臭,还有些什么滋味,便侧转身子,伸出指头蘸了一坨,放进自己嘴里,细细品咂起来。他这才知道屎味近于硫黄,有些苦、有些涩、有些麻,还有些辣口。四周的人越发惊怪,全都笑嚷起来,那殿头官惊得眼珠鼓胀。张用想,文章须足诗须扬,便又捞起一捧屎,朝街边的人跑去,请他们尝。那些人全都慌忙逃避,他大叫着追撵,闹得满街哄乱。回头一瞧,那个殿头官惊张着双眼,呆立在院门前。他心里暗笑,伸开黏臭双手,怪笑着朝那殿头官奔过去。那殿头官尖叫一声,疯母鸡一般急急逃走了。   张用不但轻巧避过了艮岳差事,更从中发觉一桩大乐趣:人人都被世间规矩捆住,若非逼不得已,谁都不愿也不敢挣破。那天他无意间跳出,顿感无比自在。往昔那些不当为、不能为之规矩,尽都化为虚影。众人笑他疯癫,他笑众人堪怜,如同家禽与飞鸟互笑。而且,众人一旦认定他疯癫,无论他做什么,都不再惊怪,也不敢禁管,因此,这几年他为所欲为,愈来愈自在。   第十章 画稿   神游局内,意在子先。   ——《棋经》   艮岳离张用家只有四五里地,在家中抬头南望,便能遥见青郁山影。   他们由安远门进了内城,再向西一拐,便到了艮岳东南角门。一带琉璃瓦朱红宫墙,一座朱漆门楼。守门卫卒出来,见是程门板,便放了他们进去。   张用走进去一瞧,两边沿墙种了一带高柳绿槐,中间一条青砖直道,通向一大块空阔场地。场地北面纵横布列几十座门庭独院,由于不见人影,看过去极荒寂。程门板带他穿过空场,来到正中间那座庭院,半扇门开着,还未走近,里头响起狗吠之声。   张用当先走了进去,里头是一个四方清净庭院,正面一间厅堂,两边是回廊厢房。皆漆了丹粉刷,素白明红,十分鲜明。台阶两侧各摆了三盆西府海棠,花虽已谢了,枝叶却正鲜茂。   狗吠声仍未停止,是从后院传出,那里随即响起一个人的尖声呵斥:“丧狗,莫乱嚷!”接着一阵脚步声,一个人从前厅侧门走了出来,头戴黑冠,身穿紫锦衫,身形瘦高,面皮白润,虽已中年,却无一根髭须。张用一眼瞧见,顿时笑起来,此人正是四年前寻他去应艮岳木器官差的殿头官,名叫刘鹤。   “张用,你来这里做什么?你的疯症好了?”刘鹤也一惊。   “多谢刘殿头记挂,我这病阴天犯,晴天好,今天正好是晴天。这里死的那几位营造师是我朋友,我来拜祭拜祭。”   “这里岂是你随意出入的?”刘鹤转头望向程门板,“你是左军巡使新差来查案的那个姓程的?张用是你带来的?皇家地界岂容尔等如此轻亵?”   程门板忙拱手拜揖:“请恕卑职擅作主张。只因张作头与那几位营造师相熟,且又智识超群,因而卑职请他来相助。”   刘鹤来回瞅了两眼,语气稍缓了些:“今天已是第五天。那三轴画稿若再寻不见,我吃罪,你们也休想避过。”   “是。卑职一定尽力。”   张用插嘴问道:“这后头的狗一直养在这里?”   “那几人搬进来第二天,我便让人牵了来看这院子。楼痴李度已经不见,再不能有闪失。谁知不但闪了失,连命都闪走了。”   “哈哈!若是为防里头的人逃走,养几天,狗便和他们相熟了;若是为了防外贼,这狗那晚偏生又没叫?”   “对啊,若是那晚有外贼,这丧狗该叫才对!走!去问问那几个蠢头!”刘鹤立即转身向后院走去。   张用几人一起跟着穿过侧门,来到后面,一座小小后院,三面粉白矮墙,各开了一个月洞门,里头各有一座小院。左手边靠墙角还有一扇小门。一只健壮黄狗拴在院边一棵柳树下,见到他们狂扑猛吠起来。刘鹤又尖声骂了一句,快步走进中间那个月洞门,一个佩刀卫卒守在那院里。刘鹤吩咐开门,那卫卒忙取钥匙将侧边一间房门的门锁打开。刘鹤唤了声:“都出来!”里头慌忙走出六个人来,两个黑绢吏服门值,一高一矮。四个绯绢戎服卫卒,神色都极委顿。   “你们四个那天晚上守角门,听到这丧狗叫了没有?”   “没有。”其中一个卫卒忙说,“这狗才来头几天还不时叫唤,后来熟了,这宿院又没有外人出入,便极少叫了。出事那晚也没听到它叫。”   “先前,它叫唤了——”另一个卫卒小心插言,“那天傍晚,我们放那个裱画匠进来后,我听着狗叫唤了一阵子。裱画匠走后,那一整晚便再没听见了。”   张用在一旁问:“这狗常日间都拴着?”   “是。”高壮门值忙答道。   “那天清早是谁先进来的?”   “是小人。那天清早该小人来替崔秀的班。小人到这里时,院门从里头闩着,敲了半晌,又大声唤崔秀,里头始终没人应,只有这狗在叫。小人便有些疑心,忙去前头角门那里唤了两个卫卒来。我们又捶了半天门,仍没人应,那两个卫卒才用刀撬开门闩。小人进来后,先闻见一股酒气,而后小人忙跑进门边宿房去看崔秀,却见崔秀躺在地上,嘴歪咧着,鼻孔出血,嘴角挂满秽物,人已经死了。我们三个忙去看其他人,满院的人竟全都死了。”   “你闻见的那酒气是从崔秀房中传出来的?”   “嗯……不是,似乎是从前厅那里传来的。”   “那几个营造师常日都在前厅吃饭?”   “不是。他们都在各自房里吃,每天都是蔡嫂分别端进三个小院里,从没有谁在前厅吃饭。”   “那天前厅桌上没有酒菜?”   “没有,跟常日一样,干干净净的。”   “你再仔细想想,那酒气是从哪里传来的?”   “嗯……容小人想想……看到崔秀死了,小人和那两个卫卒忙去后边院子查看,临上前厅台阶时酒气似乎最浓……对,似乎是从台阶左边那几盆花树那里传来。”   “好!”张用笑着低头略想了想,又问,“中间这院子是白岗住吗?”   “是。”   “簿录上说,他的尸首是在井里被发觉的,井在哪里?”   “请随小人来。”   那门值引着众人出了月洞门,走进左侧墙角那扇小门,里头是一个小侧院,并排三间房舍,院子左边有一口青砖砌的圆井。张用过去趴到井边,朝里探头望去,井不算深,井底清幽水面上斜浮着一只水桶,提柄上隐约可见拴着井绳。   他扭头问:“发现尸首时,桶也落在里头?”   “嗯。当时其他人的尸首都寻见了,唯独不见白作头。后来小人发觉水桶不在井边,便朝井里望了望,见井底除了水桶,似乎另有样东西。那两个卫卒忙去柴炭房里寻了条绳子,拴在小人腰上,把小人坠下去,小人到了井底一摸才知道是具尸首,拽上去后才看清是白作头……”   “白岗的尸首现在哪里?”   “外头怕太阳晒,尸首存不住,便搬到厨房旁边这间柴炭房里了。”   张用走过去一把推开门,一股尸臭味扑鼻而至,柴炭旁边空上用芦席盖着一具尸首。他俯身掀开芦席,第一眼险些没认出是白岗。白岗原本身材干瘦,此时尸身却灰白肿胀,身边地上流了许多乌臭尸水,眼睛突鼓,嘴巴大张,露出发黄牙齿,齿龈也已经灰紫。   张用仔细看过后,盖上了芦席,转身问:“厨师庞七、厨妇蔡氏的尸首在隔壁?”   “是。”   张用随即出去,拐进旁边厨房。里头十分凌乱,门边一只小凳前一堆葱头菜叶蒜皮鸡毛,被踩得污烂四散。灶台上遍是油污,摆满锅铲、油瓶、盐钵、酱碗……墙边一张小矮方桌上摆着碗筷酒盏酒壶,两碗吃剩的菜,已经霉臭。桌两侧各一只凳子,凳子边各躺着一具尸首,一男一女。两具尸首也都已发乌发臭,嘴都微微龇开,嘴角残留有口沫污迹。   那个门值看着地下脏污,低声感叹:“蔡嫂原本极爱干净,见不得一点脏,每回她丈夫庞七整办完饭菜,她都要将厨房立即清扫干净,一刻都不愿拖。”   旁边那个矮门值忙也点了点头,应和了一声。   “哦?”张用望着地下尸首,又略想了想,而后回头问刘鹤,“刘殿头,我瞧这验尸簿录上说,菜里没有毒,毒是下在酒里?”   “嗯,我一共叫人搬了十坛子碧香御酒来,原本是犒劳那几个营造匠。这对馋痨夫妻和三个贼门子也趁机伙在一处偷嘴,清明前一天我来看,还有两坛子,如今只剩墙边那小半坛子。仵作查过了,毒就是下在那酒坛子里。这对夫妻若不偷嘴,也不会这般短命。”   两个门值听了,一起忙惶愧垂头。   张用笑起来:“未必。”   “未必什么?”   “眼下还说不得,咱们去瞧其他尸首。”   那三个宿院格局相同,都是一带三间房,青瓦粉壁,黑漆门窗楹柱。正中一间大堂屋,左右两间小卧房。张用先走进左边小院,推开了堂屋门。   屋中十分宽阔,左边横摆一张长案,上头摆着笔墨颜料、一叠长幅画纸。右边一张黑漆八仙桌,上头摆着一套红瓷茶壶茶盅、一只白瓷酒壶、两副碗盏匙箸。三盘吃剩的菜,一尾残鱼、半碟腊肉、一钵糟黄芽。   两侧椅脚边躺着两具尸首,张用过去一瞧,是黄富贵和弟子陈宽,死状和厨师夫妇相似,尸首也已经有些乌臭。张用想起清明中午在虹桥那里,自己还逗耍过这师徒两个,黄富贵当时那般疾言厉色,凛然难犯,这时却仰着下巴,龇着嘴,神色凝住几分寒碜悲怯,竟有些似冻僵的乞丐。而他的徒弟陈宽,则眉头紧拧,嘴角歪咧,如同笼里困兽愤然撞死于铁栏边。张用瞧着,心头不禁升起一阵诡谑荒寒之感。人纵有千种执拗、万般狂志,于生死之际,都只如一点雨水落于无边沙漠,哪里有丝毫可凭可恃?   他不愿多想,转身走到那张长案前,翻了翻那叠长卷稿纸。厚厚一沓,约有百余张,每页都已画满,皆是不断调改的艮岳楼馆殿阁草图。面上那张画得最工整精细,应该是成稿前最后一幅。虽未设色,纯以墨线勾描,却已满纸富丽雍雅。细看那些楼殿馆阁,无不精雕细构、极尽华奢,果然不负“富贵”二字。   不过,张用旋即觉到,这些楼殿都过精过奢,即便置于皇城宝殿之中,恐怕都有些烁眼,放到这山水之间,更如绿树镶金、野草嵌银一般,物景两隔,素绚难谐。张用不由得笑起来,黄富贵终究是穷寒出身,只知堆富营贵,始终未能领会“丽质天生”四字。当今官家虽爱奢,却绝非蠢俗之人,尤精于艺文,其书其画,华而不失清,贵而能兼逸。黄富贵的画稿即便未丢,也难合官家旨趣。   他正要转身,殿头官刘鹤在旁边问道:“若那成稿寻不回来,我拿这画稿去装裱装裱,不知能否应付得过?”   “否。”张用摇头一笑,随即大步向外,走进对面云戴师徒的宿院。   屋内布置和黄岐那边完全相同,只是八仙桌上摆的剩菜不同,半碗肚羹、几截灌肠、半碟莴苣笋。云戴师徒两个尸首也躺倒在八仙桌下、座椅旁边,尸状也大致相似,只是面目表情略有差异。云戴眉头上蹙,既像忍痛一挣,又像是即将飞升。他的徒弟周耐,则五官撮挤到一处,似在拼命攥力,即将爆开。张用瞧着,笑了一下,这师徒二人,师傅一生散淡,临死如同蝉蜕。徒弟常年硬挨,死得像个炮仗。   张用细瞧一阵,看不出有何特异,便走到画案边。案上也是厚厚一摞画稿。最上面一张,一眼望过去便和黄富贵的迥然不同。高楼大殿只有两座,且构造雄浑,样貌古朴,其他则皆是高亭远榭、低馆小轩,满图萧朴淡远,似有山野清风拂面来。云戴半生野逸,却始终只能在园林一隅略抒襟怀,此次得逢高山阔水,总算是荡开神思,意接天地,将平生志趣尽兴畅写了一回。   这画境倒是颇合张用脾胃,不过他立即想到,云戴这画稿去尽奢丽,务求朴淡,简直如同一篇无字劝谏文,恐怕更加难入官家之眼。   张用轻叹一声,见其他人跟在身后,都茫然望着他,如同一群待哺呆犬一般,不由得哈哈笑起来:“孩儿们,巡游第三院去也!”说着仰头大步走了出去,全不管刘鹤面色顿时一变,程门板脸上也显出尴尬之色。   张用笑着走进中间那座宿院,一把推开堂屋门,里面飘出些秽臭之气。房中布局仍一样,只是没有尸体。八仙桌上,酒壶、酒盅、碗箸之外,摆着两样剩菜,半钵蹄子烩、一碟脂麻辣菜,还有两块焦蒸饼。一只白瓷茶壶摔碎在桌边地上,旁边还有一摊呕吐秽物,已经干凝。   张用回头问那个高壮门值:“你们进来时,这茶壶已摔碎在地下?”   “嗯。”那门值忙点点头。   张用点点头,略一沉思,随即笑着走到画案边。来的路上,程门板已告诉他,上个月李度忽然失踪,艮岳画稿只完成一半不到,殿头官便命令李度的徒弟白岗续完师作。张用低头望向最上面那幅画稿,第一眼便觉舒服。再细细看去,不由得赞叹起来,果然还是楼痴子李度高明。   那画稿绘得极精细,并且上了些淡色,一派青峰碧水,几十处楼台错落。画中央,一座巍峨大殿,背倚山势,高阔正得其宜,不但没有与山彼此压抢,反倒互增了宏壮。楼形构造既不过于繁细,又不失于粗简,度取其中,因而显得雍雅堂正,正是皇家当有之气度。至于其他馆阁亭台,或正或崎、或显或隐、或雄或秀、或拙或巧……极尽变化,又尽都依照山形水势,或点题、或映衬、或呼应、或对峙,犹如右军行书,韵出自然,逸态天成,又似东坡文章,能豪能媚,洒落不拘。   看到画尾,白岗还在角上绘了三只鹤,一只昂首展翅,一只垂首敛翼,另有一只将飞未飞,笔法虽略有些拙硬,却给这营造图添了几分山水画的意趣。   “好!妙!绝!”张用不由得连连击掌赞叹。   自汉武帝开凿太液池,堆筑蓬莱、方丈、瀛洲三山,创制了“一池三山”格局以来,历代皇家园林沿袭不绝,直至艮岳建成,才突破旧范,另创新格。二山相望、泉瀑汇湖,于平地之上造出八百亩山水奇景。若不论奢靡虐民,张用也不得不赞叹当今官家这一奇思巨构。他更没料到,白岗这幅殿阁楼馆画稿,竟能与艮岳胜景如此合衬。   那三幅成稿失窃,他原本毫不介意,反倒有些乐祸。这时却极想瞧一瞧白岗那幅成稿。不过,他随即想到,白岗三十多岁才拜李度为师,学艺尚不足十年,虽然他极勤力,却非绝顶之才,以他的修为,绝画不出这幅营造稿,这构画自然是来自李度。李度恐怕也不止留了一半画稿,应该还口授了一部分给白岗,而且,即便是李度本人,也得倾尽平生才情,全然忘我,才能臻于此等自然无迹之境。   念及李度,他不由得又笑了起来,为自己这个痴友得意,同时竟有些想李度了。不知道这痴子去了哪里?   旁边那几人见他又赞又笑,全都茫然不解,一群呆鸟一般。他回头一看,又哈哈笑了两声:“只剩最后一处了,去瞧那守门的。”   他大步走出,穿过前厅,下台阶时,猛然停住了脚。刘鹤等人紧紧跟在后头,一串人险些撞成一堆。张用转头笑道:“哈哈,这是要贴烧饼吗?”刘鹤听了,顿时恼起来。张用不等他发作,偏过头问后头那个高壮门值:“你那天清早闻到酒气,是这左边?”   “是。”那人忙点头。   张用走到台阶左边,廊沿下摆了三盆海棠花树,花早已谢了,焦枯花瓣散落一地。他凑近那花盆,挨着嗅了嗅,过了五天,已嗅不出酒气。不过,最里头一盆微多了些酸腐气。他仔细瞧了瞧,那花盆中落的枯瓣上略有些浅白污痕,还有几点灰白颗粒,似是酒中糟米残渣。他笑着点了点头,直起身便往大门处走去。那些人越发纳闷,一群呆鹅一般跟了上来。   张用推门走进大门左侧的宿房,里头有些窄,只有一张床,靠里一张方桌。门值崔秀的尸首躺在方桌下,也是龇着牙,微咧着嘴。房间小,尸臭气比其他几处浓重一些。桌上一盏油灯、一碟吃剩的七宝脍、一副碗筷、一只大酒盅。   张用看了,笑着微点点头:“我知道那三轴画稿去了哪里。”   第十一章 欢宴   赧莫赧于易,耻莫耻于盗。   ——《棋经》   “那三轴画稿在哪里?”殿头官刘鹤忙尖声问。   其他几人全都挤在门边,也都惊望向张用。张用笑了笑,推开那些人,走出门值宿房,大步走到厨房,寻见两只大铜盆、一个竹编白纱罗筛子,摞在一起端了出去,出来见那些人全都跟了过来,他大声吩咐犄角儿:“去打半桶水来。”说着又大步穿过前厅,来到台阶旁的那株海棠花树边,将两只铜盆分开放在地下,又吩咐跟过来的那个高壮门值:“把那株花树连根带土倒进这铜盆里。”   “画稿在这里头?”刘鹤又尖声怪问。   “否。大壮哥,莫愣着,快些!”   那高壮门值忙过去弯下腰,双手攥紧树干,花树不高,树干也只有酒盅粗,并不费力,便连土带根轻易提了起来,放进了一只铜盆里。   “将花树连根抖掉,只留泥土。”张用又吩咐一句,随后对那矮门值说:“再去取个大碗来。”   矮门值忙跑去厨房,高壮门值抓住花树上下墩摇一阵,泥土随即碎裂脱落,他又用力抖净了残土。这时犄角儿提着半桶水赶了过来。   “倒进盆里,略没过土便成。”   犄角儿依言将水小心倾入盆中,张用从那花树上折下一根粗枝,伸进盆里搅拌,让水浸透土,拌成了稀泥。这时,矮门值已经取了一只白瓷大碗来。   刘鹤等人尽都纳闷无比,张用却浑不理会,又吩咐:“你们一个端泥盆,一个抓好筛子,将水沥进另一个盆里。”   两个门值忙端盆、倒泥、沥水,半晌,底下铜盆里沥出了一些浊水。张用静等那水澄清后,轻轻端起铜盆,将面上的清水倒进大碗里,总共有小半碗水。他端起碗,穿过前厅,来到后院,那狗一见他,又凶吠狂扑起来。张用转身将碗递给跟过来的矮门值:“给那狗喝。”   矮门值忙将水碗放到狗身前,那狗吠了许久,正渴,埋头伸舌急舔了起来。张用瞅着它饮至一半,笑着叫了声:“倒!”那狗又舔了几口,忽而低咽一声,身子晃了几晃,随即侧身躺倒,嘴微张,四爪缓蹬,像是醉倒了一般。   张用哈哈大笑起来,其他人则全都睁大眼,惊恍不已。   “好,可以去寻那三轴画稿了。”   他大步穿过侧门,走进厨房,来到灶台前,抓起旁边的火钩,蹲下身子,把灶洞里头的炭灰全都刨了出来,灰烬中大半是烧白的石炭,另有十几块燃剩的木炭烬。他拨出那些木炭烬,见其中有一小段大体呈圆棒状,他拈起那段炭烬,起身回望刘鹤,笑着说:“这便是您要寻的画稿。”   “什么?!”刘鹤尖嚷起来,“都烧了?谁烧的?为何要烧?”   “忙了这一下午,口干了。犄角儿烧水,煎一壶茶,咱们到厅里坐下来慢慢说。”   张用昂着头、踱着步、哼着曲儿,往外走去,刘鹤恨得鼻翼抽搐,却只得跟着,其他人也忙尾随过来。出了侧门,张用见那狗仍躺着,四腿踢蹬,却爬不起来。他笑了笑,抬腿走进前厅。   厅中央摆着张黑漆大方桌,围摆了八张黑漆木椅。张用先弯腰探头向桌下椅边望去,见地上隐约浸了几片油渍。又走到廊边,瞅了瞅那盆拔出来斜靠在台沿的海棠花树,心里猜测越发确凿了。   他笑着走到左侧靠外的椅子上坐下,招呼大家:“都累了,坐下歇一歇。”   刘鹤气哼哼坐到了正面主座,程门板则想到身份位次,微一犹豫,仍站在张用对面,没好坐。其他人更不敢坐,全都围立左右。张用也不勉强,用手指叩着桌面,略沉想了片刻,笑着说:“死的八个人中,我只认得五个,其他三个有什么故事,知道的说来听听?”   众人互望了片刻,程门板沉声开口道:“那个门值崔秀我认得,大概七八年前,他在府门前拦住我,求我帮忙查问一桩旧案的簿录。这般冒失,我自然没有理会。他却缠住我苦苦哀求,我骂不走、甩不开,只好问他情由。原来他父亲原是一个营造匠人,后来追随沈括沈大人,做了贴身家仆,更协助沈大人编定了《守令图》。元佑三年,天子命沈大人进京献图,崔秀父亲也跟随到京。他父亲寻见两个故友,一起去金明池上吃酒叙旧。席间却争执扭打了一场,他父亲下船后,便不知下落,这成了一桩悬案,至今未解。崔秀多年来始终耿耿于怀,不断来府吏搅缠,并怀疑是那两个故友害了他父亲性命。巧的是,那两个故友也在这宿院中……”   “是哪两个?”刘鹤尖声惊问。   “黄富贵和云戴?”张用笑问。   “嗯。”   “杀人毁图的是崔秀?!”刘鹤声音越发尖利,“可他也被毒死了啊。”   张用并不睬他,笑着问那几人:“这个疑窦解了,还剩那厨子庞七和厨妇蔡氏,你们有谁知道这对夫妻的来历?”   那个胖壮门值低声懦言:“这么说,那个蔡氏也有些不尴尬。”   “哦?你知道什么,放心说。”   “小人也不知详情。只是听说来的。前几天小人遇见一个旧友,闲谈起来,无意间说起蔡氏,他竟认得。说这艮岳兴造时,安远门到景龙门一带的房舍都要拆除,蔡氏那时正在安远门内开着间黄糕糜铺子。拆她铺子时,她的儿子在屋里着病,捂在被窝里。那些厢军没听见声响,便将房舍拆了,她儿子便被压死在里头……”   张用听了,点头道:“她自然深恨艮岳,连带那三幅画稿。”   “画稿是这贼婆娘烧的?”刘鹤又尖声问。   张用仍不睬他,又问:“她丈夫庞七如何?”   那个矮门值挪了挪身子,小心说:“自从进了这宿院,她丈夫便腌在了醋坛子里头。那蔡氏为人极活泛,跟我们这些人全都说得来、笑得开。她丈夫只要见她跟我们说笑,脸便黑皱起来,腌瓜一般。我跟他攀话,他只用鼻孔喷气……”   张用笑道:“又一个一肚子恨气的。”   “凶手难道是这厨子?”这回是程门板发问,“他是先杀人,后自尽?若说施毒,他最便利。”   “有杀心的,不止这三人——”张用笑着说,“那五个营造匠,谁不愿抢中艮岳这天下第一等御差?黄富贵和云戴常年敌对,黄富贵的徒弟陈宽已经一把年纪,却被师傅死死攥住,不肯放他自立。云戴的徒弟周耐性子急跳,却被师傅牢牢压住,不许他蹿跳。白岗,师傅李度消失不见,他来续稿,图稿若能被选中,那便如中头等状元一般,自然会拼死力争……”   众人都惊怔在那里,唯有刘鹤尖声嚷道:“谁杀谁死,我懒得问。究竟是哪个贼虫烧了那三轴画稿?”   “杀人者,即是烧画者。”   “这贼虫去了哪里?”   “就在这宿院里。”   “可宿院里八个人全死了。”   “这狗极灵觉,若有外人来,只要接近这宿院,它便会叫。那一晚,它却一声都没叫,自然没有外人进来。”   “那究竟是哪个死鬼做的?”   “那个死得和众人不一样的。”   “白岗?若其他七个人都是被他毒杀,他又是被谁推到井里的?”   “没人推,他应该是失足掉进去的。”   “他为何要杀人,为何要烧画?”   “为了画稿。”   “为了画稿?为画稿他为何又连自家的画稿一起烧掉?”   “他正是为自家的画稿……”   这时,犄角儿端着个红漆茶盘过来放到桌上,里面一套白瓷茶瓶、茶盏。   “犄角儿,你去把白岗画案最上面那张画稿取来。”   犄角儿忙小跑着去了。刘鹤和众人都望着张用,惊愕不已。   张用起身取过茶瓶,斟了一盏热茶给刘鹤,而后自己也斟了一盏,随即将茶盘推向程门板:“程介史,还有各位,都吃杯茶,润得口舌甘,再听咱慢谈。”   他龇唇咂舌地连饮了几口,声响极大。其他人全都盯着他,有些厌,有些焦,又有些盼。一盏茶全都喝尽,他这才抹抹嘴,慢悠悠地讲起来:“其实,那晚,就在这厅里,这张桌上,办过一场欢宴。”   “欢宴?宴谁?欢啥?”刘鹤尖声问。   “说起来,应该是庆功宴。”   “庆什么功?”刘鹤越发焦躁。   这时,犄角儿抱着那卷画稿跑了过来。张用将茶盏放回茶盘,用袖子揩净桌面,这才接过那画卷,从画尾展开了一段。   “他们要庆的正是这幅画稿。”   “这不是白岗之前的草稿?为何要庆?”   “这不是草稿,而是清明那晚才完成的新稿,而且,这也并非白岗独自所作,而是黄富贵、云戴、白岗三人合力完成。”   “什么?!”刘鹤尖叫一声,身子随即一跳。   “将才见到这图稿,我便疑心这通篇谋划,全都出自其师李度。即便李度本人,也极难独自做出这样一篇圆满宏构。只是,这营造图稿不似画师作画,全是界画,以尺勾线,很难分辨手笔差异。不过,你们看这画尾的三只鹤——我方才忽然想到,白岗本不是个灵动之人,向来极守规矩,为何要在这营构图稿上贸然乱添这样一笔?其中自然有其不得不画的原委……”   张用掀起画尾,对着夕照,从纸背透观那三只鹤,墨黑重拙笔画中,渐渐能看出一些端倪:头一只鹤展开之翼中,能隐隐辨出一个“田”字,一只腿爪则隐现一个“支”字;中间那只弯曲脖颈中藏了一个“厶”,敛起的翅翼则也似有个“田”,腿爪则仿佛一个“戈”;最后那只脖颈则有个“子”,双脚则是个“又”。   张用一一指着说:“田与支,正是黄岐二字的偏旁;厶与田、戈,是云戴;子和又,则是李度,这恐怕不是巧合。”   众人一起恍然“哦”了一声。   张用笑着放下画纸:“那是一晚极险之夜,八个人恐怕都藏了杀心。若任这杀心冲出,那一晚不知会惨烈到何等模样。不过,人心中其实始终吊着个‘或’字,或,一人执一戈,守护一方土。有守便有争,有争也便有和,人心便始终在这或字上摇荡,或守或侵,或夺或予,或争或和。说起来,和,终究最好,只是,一念既生,便极难放下。尤其欲与愤,最难消去,除非有外因牵转。   “我不知那晚究竟有何外因,消去了这些人的争心、愤心。只猜测,那晚麻罗将三轴画稿送来时,发生了一个谬误。黄岐、云戴、白岗恐怕拿到的并非自家画稿。另外,那个蔡氏和满院的男人说笑,也恐怕是有意为之,她痛恨艮岳,自然想搅扰这几个营造师,挑拨他们互斗,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暗地里向一个诬指另一个剽窃他构思。这仇恨一旦点起,便极易引向斗杀。   “我若猜得没错,当三人拿到的是他人图稿,便可发觉,并没有谁剽窃,怒火必定大降,同时,三个各有所长,又各有局限。人在竞争之中,尤其于重大关头,得失心最重,往往更能见敌手之强、忧自己之弱。三人看到彼此图稿后,恐怕都极忐忑心虚。如今已无法得知究竟是谁倡议,或者是三人不约而同想到一处——与其争无胜算,不若合荣共益。更何况,至少黄岐、云戴二人,不论志趣如何,都算是一行宗师,于名利之外,皆有守艺求道之心。于营造师而言,艮岳既是名利之巅,也是艺境之巅。以他二人各自功力,皆难让这图稿圆满无憾,但合二人之力,再加李度先前构画,富贵、野逸、自然,三者互补所短,便有望臻于至美。   “于是,那晚便有了这幅圆满之作。黄岐、云戴各署名于卷尾,白岗自然不敢和二人并列,便代签了师傅李度之名。画稿完成之后,诸人便一起来到这厅中庆功,团坐一桌,其乐融融。”   “说得如真见了一般,证据在哪里?”刘鹤撇起嘴问。   “证据有二。其一,他们一直只在自己房中用饭,从没用过这前厅。然而,清明那晚,这地上却留下油渍污迹。凶手事后为掩藏痕迹,虽清扫过,但仓促之间哪里能清掉油印?其二,是菜肴——”张用抬头问那两个门值,“他们常日用饭,三处饭菜应该都是一样?”   “嗯。都是一式三份,白作头只有一人,分量要少一些。”胖壮门值忙答道。   “然而,看那晚三个宿院,菜式各个不同,没有一样重复。这自然原本是一桌宴席,凶手为遮掩罪行,将桌上菜肴分别端到三处宿院,造出分别用饭假象。他或许是疏忽,或许是不善烹饪,无法照着厨子庞七那般做出一式三份的菜肴。此外,凶手最大疏忽是门值崔秀桌上那道七宝脍。你们常日间吃什么?”张用又问那门值。   “匠师们吃什么,厨房便给小人端一些来。”   “凶手那晚只顾分开菜肴,却忘了那七宝脍,肝肺肠肚腰蹄筋,七样同烹,是道筵宴主菜,怎会摆到门值的桌上?”   “他是在庆功宴上毒杀了其他人?”   “不是。庆功宴上用的是蒙汗药,而非毒药。”   “什么?”   “席上用毒药,极难同时毒死所有人,何况厨师夫妇在厨房中。一旦某人先死,其他人惊嚷起来,这事便难做成了。便是蒙汗药,凶手先也不敢用,只能等诸人吃过几巡酒,肠热兴酣后,才趁机下药。这时即便有人倒下,旁人也不会起疑。他再端了这药酒,去劝那门值崔秀、厨子庞七、厨娘蔡氏饮几杯。这样,七个人便先后昏倒,任由他施为了。”   “那蒙汗药酒没有喝完,他为掩藏痕迹,才浇到了那海棠花盆里?你将才又将那药沥进水里,喂了那狗吃?”刘鹤总算有了些智。   “是。所谓欲盖弥彰,这反倒留下了把柄,我正是从此处入手,寻出了线头。他将七人迷昏,搬到各自房中,这时才配好砒霜药酒,一个一个灌下。若是醒时中了这毒,人必定百般挣扎,而且也会腹泻呕吐。然而,那七具尸首全都仰躺在地,由于昏迷之中喂的毒,面部也并无剧烈扭扯,只嘴巴微张,嘴角流沫。”   “他费这些周章做什么?那些人死在一处和分开死有什么分别?”   “大有分别。若是死在一处,一看便知黄岐、云戴与他都已和好。他若将最后那幅合力之作上交,自然会让人生疑,极易瞧破此乃为独占名利而杀人。而将诸人分开,情势如旧,他再烧掉那三轴画稿,将三人合稿卷尾名字用仙鹤隐去,等刘殿头您来取画,寻不见三轴画稿,他再趁势将那三人合稿呈上。这画稿今世无双,官家料必也会赞叹,这名利便尽归他一人。”   “可他却也死了。”   “这是最可惊可笑之处。七人都死了,只有他一人活着,凶手当然便是他了。为了藏匿凶迹,他自己也服下少量毒药,只要保住不死便可。可他又并非医者,这分寸哪里把得精确?他恐怕是喝得略微多了些,毒药入腹,发作起来。八个人中,唯有他房中有呕吐秽物。那疼痛烧灼自然极难忍受,他受不得,忙去抓桌上茶壶,可惜茶壶里水恐怕不够,茶壶也跌碎在地。   “人到那生死之际,名利富贵顿成虚妄,能想的唯一之事便是保命,为此,他奔到侧院井边,急急去打水。可剧痛之下,手脚皆软,他没吊上桶来,反倒被水一坠,失足落井,去井底独享那镜花水月……”   第十二章 自了   区区于此,遂成一役之劳,岂非人心蔽于好胜邪!   ——欧阳修   ——清明正午   蔡氏坐在娘家磨坊棚子下,河里闹声如雷,她却一点瞧的心思都没有。   她摸了摸怀里那包砒霜,心里麻乱不止,再坐不住,准备去后院跟爹说一声,便回那艮岳宿院,准备下手。可才起身,她娘便回来了。大日头下跑了一趟,她娘有些疲乏,面色干枯,一缕头发从鬓边溜下,被汗水粘在额侧,发梢竟已灰白。瞧着那缕头发,蔡氏心里忽然无比难过。娘也曾如桃花一般娇艳,到如今却已被挫磨成了一束枯草。蔡氏眼睛一酸,眼泪险些掉落,她不愿被娘发觉,忙侧转了身子。   “如今你连正眼瞧我一下都不愿了?”她娘坐到了对面的粗木长凳上,强作说笑,语气间却透出许多倦乏、伤怜。   “眼里落灰了……”她忙揉了揉眼,这才勉强笑道,“我得走了,怕那些匠师们回得早,要茶要水的。”   “女儿,娘将才在路上一直在琢磨,有些话娘还是得跟你说。”   “说啥?”   “那几个匠师,你是真心愿意服侍,还是有啥别的心思?”   “我能有啥心思,接了人的钱串子,不服侍人,难道反倒叫人服侍?你没给我生那娇贵命。”她心里暗惊。   “我们母女斗了这些年的气,今天娘不愿再斗了。你就容娘多啰噪几句。娘一辈子百般的不遂心,这些时日,静下来想了想,才明白,遂不遂心,都在自家。你若始终强扭着心,那事事物物都扭着,哪里能遂心?好比一面铜镜,若是扭斜着,能照见端正的好影儿?娘若不是始终硬梗着心肠,哪得那些气?”   “明白就好。明白了,便能和爹和和气气过几天顺心日子。”   “娘明白了,你也该明白明白。”   “我明白啥?”   “我那外孙,你那儿。”   “你说啥?我不明白。”   “你是他娘,我是你娘,都是做娘的,哪里能不明白这里头的苦和难?那孩儿自小那病症,磋磨了你那些年,又没丝毫盼头,只能苦挨。虽说是做娘的,可也是人啊。是人,便会累,便会厌,想甩下挑不动的重担逃开。女儿啊,你得记住,得明白,你从没真盼过儿子死,你只是太疲太累,想躲口气。”   蔡氏听了,如同一道霹雳裂穿了头颅。   那天厢军来拆房,已拆到隔壁第三家,儿子病症偏又发作,她原本要背着儿子去寻郎中,可一看儿子那枯瘦小脸,那小命如同风里头挂的一根蛛丝,眼瞧着便要飘断。这些年,无数郎中都摇头说保不住,她也实在没有气力再这么熬下去。一个念头忽然从心底闪过:儿子能不能活,看看老天的旨意。我去抓药,留他在这里,老天若让他活,就让那些拆房的厢军发现他。   于是,她将儿子安顿在床上,捂严被子,随即揣了钱,从后门出去,硬咬着牙,一路跑一路哭,赶去抓药。途中,她心里似乎有把刀,一刀将她的心肠斩断,如同当年生下儿子时,脐带被稳婆一剪剪断。她猛然站住,哭叫了一声“儿”,随即飞快转身,疯了一般往回跑去。可到了一瞧,自己那间小小铺房已经化作瓦砾……这桩心事,她从不敢跟人说。她恨艮岳、恨天子赵佶,如今连带着更恨起那几个营造匠师,但她其实知道,自己心底里最恨的是自己,只是她从来不敢想,更不敢承认。没想到娘竟早已看穿,一语说破。   这些年积压的泪水顿时涌出,她起身扑到娘的怀里,号啕痛哭起来:“我盼过,我盼过,娘,我盼过他死……”   崔秀翻开书摊上那册旧邸报。   那并非书商印售的市贩本,而是朝官内传的手抄本,外间绝难看到。这一册是哲宗元佑四年抄本,时隔已三十多年,早已黄旧,因而才得以散落民间。   崔秀一眼看到其中一段,顿时惊住:   “皇城司捕得一西夏间谍,化名郑十三,冒作金明池游船船主,往来刺探朝廷机密,尝窃得军政机要数十条……又招认,因偶闻一船客乃沈括家仆,详知《守令图》,便行绑劫,逼问未得,遂勒杀沉尸。此事绝密,勿得外传……”   ——清明下午   陈宽跟着师傅黄岐回到艮岳宿院。   一路上,师傅神色异常,他更是不自在。进了院,师傅走到卧房门口,忽然停住脚,像是想起了什么。半晌,才咳了一声说:“我那道吉符掉进床缝里头了,你去唤厨子两口子一起来帮着搬开床。”   师傅说话并没有看他,他也不敢看师傅,忙应了一声,跑去唤庞七夫妇。快到厨房门前时,一眼瞧见两口儿膝对膝,坐在门边小凳上。庞七望着浑家蔡氏,眼里满是疼惜,嘴唇嗫嚅,却说不出话。蔡氏则微垂着头,眼睛红肿,显是哭过。这一个月来,蔡氏时时跟陈宽说笑打趣,有意无意碰手抹肩的。陈宽从未亲近过妇人,被这妇人撩得火胀。不过,这时,他全无那些心思,放重了脚步,走过去唤两人。两口儿忙站起身,跟了过来。   进了师傅卧房,三个人一起搬挪开大床。陈宽探头寻看,果然见那吉符落在墙脚,他伸臂拈了起来,才要站起,又一眼瞧见那墙脚还有一样物事,似乎是一本书。他又费力取了出来,翻开一看,是本记事簿,师傅的笔迹。他心里微动,忙抬头看门边,师傅不知何时,竟已不见,怕是去堂屋歇息了。他忙让那两口儿将床搬回原位,等他们走了,他躲到窗角,急急翻看起来。   上头记的是师傅历年造楼心得,其间竟不断出现“陈宽”二字。看到自己名字,他心头猛撞,忙一条条翻寻与自己相关的文字:   元符三年九月十七,收得徒儿陈宽。此儿手眼灵,好强,能忍苦,似我,可造。   元符三年十月初三,陈宽小锯练成,不慢,甚慰。   崇宁三年四月初九,陈宽诸样器具练完,只刨功略弱,难得。甚欢,吃酒自乐。   大观三年六月十二,陈宽小木作已成,窗和藻井两样胜我,甚喜。   政和四年五月廿八,陈宽大木作可出师矣,已是一等匠材。大喜。此儿之才,不止于此。多磨才成大器。   政和七年六月初二,陈宽已能独自造楼,然根基少虚,加力培之。   宣和元年四月十九,造童枢密别院秋兴楼,陈宽新创卍字铺作,神巧,特记一笔。   宣和二年一月初七,造王丞相杏园金紫楼,陈宽之力占七成。三年之后,将胜我。压之,勿使骄。   他越读越心颤,读到后头,泪水早已不知不觉涌出……周耐跟着师傅云戴回到艮岳宿院。   师傅今天始终闷闷的,到了后,便进到卧房,关起了门。周耐也走进自己卧房,心里又重又乱,扭头看到桌上那座小木楼,便坐到桌前,拿起一片小指甲大小的木块,用刀削了起来。   那年师傅给他瞧过那个能立在珠子上的小楼,并说他若制得出,便许他出师,他屡试屡不成,丧气之极,便丢下了。来这艮岳后,师傅画稿时,不许打扰。他躲在自己卧房里,想起珠立楼,忽又赌起气,便又开始制作起来。尤其是心里渐渐生出那杀意后,更觉着,至少在师傅死前让他瞧一瞧,这个他笑了这么多年的徒弟,一样能让小楼立到珠子上。   一个月下来,那栋小楼已大致完成,还只剩一小半屋脊。他将那些小木片全都削成筒瓦形状,而后用细毛笔蘸了胶,一片片挨次小心粘到屋脊之上。每粘好一片,都用细竹签裹着白帕,将多余的胶水仔细拭净,全部粘完后,他又用扇子轻轻扇干,这样,小楼终于完工。虽然不足一尺高,却用了三百多块小木件,每块都极尽精微,费尽心力。   他端详了一阵,从自己包袱里取出买好的那颗佛珠,用帕子擦得净亮,放到桌子中央。而后他闭起眼,长舒了一口气,这才轻端起小楼,将底台中央的圆形凹洞对准佛珠,放置稳当,细细感知手底平衡,微微细调了许久,这才屏住呼吸,全身绷紧,极轻、极慢,一点点松开了手。   小楼稳稳立住,静止不动!   他张大了嘴,一丝不敢动。过了许久,小楼仍静立未倒。他抑住狂喜,踮着脚,一步一步慢慢挪到门边,轻轻拉开了门,小心走了出去。走到师傅卧房门边,不敢出声,只用指节轻轻叩门。半晌,师傅云戴开了门,诧然望向他。   一刹那间,周耐似乎又回到七八岁,初拜师的那个年纪。   师傅刚要开口,他忙用食指竖在嘴边,轻嘘一声,随即拉住师傅的手,全然忘了师徒避忌,牵着师傅慢慢走向自己卧房走去。师傅竟也未再出声,跟着他走了过去。到了卧房门边,他悄悄探头一看,那楼仍立着!   他忙伸指示意,师傅侧过身子、偏过头,朝里望去。一望之下,顿时睁大眼睛,随即露出了笑,不是淡笑,不是轻笑,更不是嘲笑,而是惊喜之笑。那双眼望向他,眼里满是光亮。   这光亮,他足足等了二十二年。   他顿时哭了起来。   ——清明傍晚   黄岐呆坐在画案前,心里翻腾不息。   将才,他如愿将那对厨子夫妇调离厨房,一起去自己的卧房搬床。他急忙走进侧院,见院里无人,快步进到厨房中,来到墙边那两只酒坛子前。一坛已经开封,他伸出右手小心揭起陶盖碗,手竟有些抖。他沉了口气,右手从怀里摸出那个手帕包。右手被占着,他忙又将盖碗轻轻搁到脚边,赶紧打开了手帕,取出药包。手抖得越发厉害,心里也涌起一阵惧怕。自出生以来,从没这么怕过,脸和手都有些抽筋。   不成!我不能这么做!   他心里猛喝一声,随即慌忙揣起药包,盖好坛盖,急步转身向外逃去,幸而外间无人。他快步走进自己那个宿院,绕到房后、钻进茅厕、取出药包,抖着手将药粉全都洒进粪池里,又将那纸撕个粉碎,丢了进去。而后才吃醉了一般,摇摇晃晃走进堂屋,抓起茶壶,连倒了几杯冷茶水,一气灌下,这才坐到了画案前,再动弹不得。   这时,自己卧房那边传来陈宽和那厨子的说话声,接着厨子夫妇离开了。黄岐呆坐在那里,如同大病了一场。半晌,徒弟陈宽走了进来,神色极怪,又似要哭,又似要笑。黄岐这时一个字不愿说,更不愿听,便抬手摆了摆。陈宽犹豫片刻,小心出去了。   黄岐直坐到夕阳落下,屋里渐渐昏暗,心绪才渐渐平复。这时,外头那狗吠叫起来,半晌,院门开了,有人说话,而后院门又关上了。接着,脚步声从前厅传来,一直走进他的堂屋,是门值崔秀。   “黄大作头,画稿送来了。”崔秀将一个贴锦长木盒小心放到画案上,望着黄岐,犹疑片刻,忽然又开口,“黄大作头恐怕不知道,小人父亲曾与您相识,他名叫崔升。小人一直疑心父亲的死与您有关,今天才知道是被当年那船主害的。小人错怪了黄大作头,实在是对不住您。”   崔秀说完便转身离开了。黄岐愣了半晌,才想起崔升是谁。他苦笑一下,伸手取过那画匣,见拦腰系着一根绿绸,上头用墨笔标了个“黄”字。他解开绿绸绳,打开木盒,将里头的画轴拿了出来,放到画案上慢慢展开,才看了一小截,他顿时惊住,这画稿不是他的。   他忙展开全卷,从头至尾浏览一道,随后便怔在了那里——这是云戴的手笔。虽然他和云戴多年来已经没了交往,但云戴所造那些园林胜景,黄岐看过许多,早已熟稔。这幅艮岳楼馆亭台图,虽仍是云戴野逸之风,却清旷淡远许多,令人一看,便胸襟大开,尘虑顿消。   黄岐不由得暗暗赞叹一声,但随即发觉,这图上没有任何一处与自己的相似,更勿论抄袭剽窃。是那厨妇说谎?他顿时一阵后怕,冒出一身冷汗,幸而将才及时住手,没将毒药投进酒坛里。   他怔怔坐回到木凳上,望着云戴那图出神:自己虽以富贵二字成名,但其实出身穷寒,这些年一直强求强挣,生怕露出穷寒气让人耻笑,而自己心底里爱的,其实是这等朴淡,只是从来不敢。   想到此,他有些愧,有些心酸,更有些委屈,良久,才长吁一口气。无论如何,先将这图稿送还给云戴。至于输赢,由天去定吧。   他卷好画,放回盒中系好,抱起来向外走去,刚走到月洞门口,迎面却见云戴也恰好走出来,怀里也抱着一个画盒。两人顿时一齐停住脚,虽然天色已昏,还是能依稀望见对方目光。云戴眼中似有无限感慨,唯独没有敌意。   黄岐胸中一热,似乎是故交多年分别,于此偶然重逢。   ——清明午夜   白岗的妻子俞氏睁开眼一看,自己躺在自家卧房里。   油灯光昏昏摇摇,一个妇人坐在床边,是隔壁的阿嫂。俞氏猛然想起那事,顿时哭嚷着要爬起来,可头脑昏痛,嗓子也发不出声,还未挣坐起来,头一剧痛,又倒了下去。   下午,丈夫白岗送了孩子回来,她又悄声细细嘱咐了一道后,才送丈夫出门。她牵着儿子,站在院门边,望着丈夫慢慢走出巷子。白岗微佝着背,那弯瘦影映着夕阳,竟像是秋后一根枯草。俞氏心里不禁涌起一阵怜来。成亲几年来,这是头一回。   她被父母耽搁,为些财礼,先嫁了个痨病汉,接着又嫁给白岗。这个男人要样貌没样貌,要风流没风流,只知死心塌地地服侍,不似个丈夫,竟如奴仆一般。这不是俞氏想的盼的。她要的是丈夫,一个又雄武、又俊朗、又会说甜话、又能逗趣的丈夫。既然命里遇不着称心的丈夫,便该有个人前说得去、人后看得过的男人。   因此,她才百般思谋,设下计策,让丈夫去争那艮岳图稿。每一处行事次序、要紧关节,她都细细想好,反复交代给了白岗。那计谋里,白岗最后要自己服下一些砒霜。她已仔细打问和称量过,特地包了一小包,让白岗吃下后,瞧着既中了毒,又能保住命。   可白岗却始终有些畏怯,她最恨的便是男人这等畏怯样。人一畏怯,便难成事。都布置得这般谨细了,若再做不成,那我宁愿守寡,也不愿守着这等没出没息的男人。   这时,丈夫已转过街角,再望不见,她牵着儿子转身进了门。儿子忽然问:   “爹明天回来不?”   “嗯。”   “我都三岁半了,爹还把我当小奶娃儿。”   “哦?爹说啥了?”   “爹在街上说:你要好生听娘的话,你娘是世上最美最好的娘。出了城门,他又说。到了坟地,他又说。进了城门,他又说。快到家了,他又说……”   俞氏顿时怔住,心里一阵翻涌,手竟微微颤抖,有些怕起来,不由得低声自语:“我得唤他回来,莫让他做那等事……”   连连念叨了几遍后,她猛然转身,急往门外追去。可脚步太慌,竟忘了门槛,被绊了一个踉跄,门外正巧驶过一辆牛车,她的头重重撞向车轮,脑顶正撞中轮轴,登时昏死过去。   等她醒来,已是夜半。    白篇 秘阁案   第一章 报信   战未合而算胜者,得算多也。   ——《棋经》   张用回到家中,立即吩咐犄角儿往熔炉里添炭燃火,准备熔铜铸模。   他自己走到炉侧,将水车链杆拴到了风箱拉柄上,拉柄随之来回掣动,劲风一阵一阵吹进炉膛。犄角儿正蹲在炉膛前,打不燃火石。风吹起炉灰,扑了他一脸。他又叫又嗽,跌滚到一边,不住抹脸揉眼。   张用笑骂着解开链杆:“叫你点火,你便点火,又分心念你那个阿念?她虽叫阿念,也不必时时念。何况,女孩儿万嫌之中,最嫌二心。你还是坐到门槛上,专一念她去。一念,她便来了……”话音未了,前头院门忽被重重撞开,一个女孩儿的尖亮声音大叫“张姑爷”。   张用哈哈笑起来,犄角儿先惊望了一眼,随即慌忙跑到水桶边,捞起水,飞快抹净头脸,又用力拍去身上炉灰,这才嗽嗽嗓、挺挺背,迎了出去。   阿念已奔到后院来,仍跑得像只受惊的小母鸭一般:“张姑爷,来了!有人来了!”她见犄角儿迎向自己,装作不见,绕了过来。   “来报信讨银子的?”   “嗯!将才来了一个人,说清明那天傍晚瞧见我家小娘子坐的那顶王家的轿子去了哪里,也知道我家小娘子下了那轿子之后又去了哪里。不过,他要先得拿了五十两银子和那幅《香稻逗雀图》才肯说。娘忙吩咐我取五十两银子和《香稻逗雀图》给那人。银子倒是有,可小娘子才没绣过什么《香稻逗雀图》呢。姑爷您随口乱逗人,逗得娘又哭嚷了一场,忙撵着我来唤姑爷。我见那个人歪斜着一双眼儿,瞧着有些不正。小娘子又教过我,看一个人有没有说谎,只看他的手指。说谎的人,藏得再像,手指头始终有些异样,或是硬绷,或是发颤,或是抠挠。我偷偷一瞅,见那人说话时,右手食指尖一直在抠大腿,一定是心虚在说谎。我就跟娘说,来回跑怕耽搁了正事,不如我带了那人去见姑爷……”   “那人在外间?”张用笑着走了出去,见一个中年瘦汉子站在前院杏树下,穿了身布衫,面皮手臂都晒得油黑,衣襟上有些油渍。两眼果然生得有些斜,右手食指不停在腿侧抠挠,除了发虚,还有些期盼难耐。张用一瞧便知他只说了一半真话,便回头唤犄角儿:“钱袋。”   犄角儿跟在阿念身边,一直偷瞅着,听到唤,忙从腰间解下钱袋,递给张用。张用打开袋口,从里头拣了三颗小碎银,笑着回到那汉子面前。先将最大一颗递了过去:“这银子有五钱左右,尽够你搅用几天。好,说吧。”   “五钱?你们说的是五十两!还有那幅……”   “五十两是寻见人,五钱是瞧见人。你只瞧了一眼,就得一贯钱,这价都追得上‘念奴十二娇’了。不要?”张用收回碎银,假意回头吩咐,“犄角儿,等这位抠腿大哥走了,你去南城外街市口闲逛逛,看他在哪里摆油煎食摊,就去他摊子坐坐,帮衬帮衬他的买卖。朱家小娘子便是在那一带下的轿子。”   “你?”那人惊异无比。   张用又拈起一颗银子:“这三钱银子是谢你另一眼。朱家小娘子到了那里,想必是有人接她。你在守摊子,那时又不知这五十两银子的大买卖,自然不会撇下摊子跟过去。给,总共八钱,银子你都收着。只需告诉我,她是又上了一顶轿子,还是一辆车?”   那人犹疑着接过银子:“是一辆厢车。”   “那车子什么样?”   “寻常厢车,并没啥特异。”   “那车上有人没有?”   “似乎有,我只晃了一眼,没瞧清楚。”   “车夫什么模样?”   “一个寻常汉子,年纪和我一般,衣着倒是鲜亮齐整,像是富户家的仆役。”   “车子往哪里去了?”   “往南。”   “城南哪座门外?”   “戴楼门外,桥市口……大官人,你咋知道小人在南城外摆煎食摊?”   “寻常人哪得你这满身满脸的油?一般厨子又哪里会晒得炭一般?这另外二钱银子,你拿去多买几块肥皂团,每天把头脸衣裳洗干净些,买卖会兴旺许多,不必再寻趁这些有鼻没眼的钱。另外,再买根牙剔子。”   “牙剔子?”   “往后若是心虚,莫抠大腿,装着剔剔牙。人都觉着,吃饱了肚的人一般不说谎。”   “哦……多谢大官人。”那人接过三颗碎银,酱红了脸转身走了。   阿念立即嚷起来:“戴楼门外?我们赶紧寻小娘子去!”   “鸟已飞走五天了,鸟屎都没了……”张用抬头望向杏树,寻思起来。那枝叶映着光,一片斑驳,如同一张地图一般。一个念头忽然一闪,他笑着说:“你们两个去戴楼门外查问那厢车,我得去拜望岳母大人。”   程门板去开封府回禀过艮岳宿院凶案后,先顺路前往大相国寺。   大相国寺每月开放五次,任百姓在寺里买卖交易,吃食耍戏、衣冠珠翠、茶药笔墨、日用器皿……样样皆有。程门板想去给妻子儿女选买几样东西,除了前两天随手买的那四个燋酸豏,他已经许久没在这上头留过心了。可到了一瞧,寺前人不多,只有些香客进出,尚未到交易日。他不甘心,进去瞧了瞧,三道大门两边,只有些卖香蜡、经书、绣作的。大殿前,更没有人卖货,只有僧人敲磬诵经、香客烧香求签。   程门板站在庭中,有些失望,扭头一瞧,旁边有个小道院,忽想起里头有个王道人制的蜜煎极好。妻子要守店,走不开,这一两年跟他说过几回,让他顺路买一些,他却总忘记。他忙走了进去,还好,正堂前一架凉棚下支着张长木桌,上头排着一色青瓷大钵,堆放着各色蜜煎果子,一个头陀坐在那里看着。程门板过去看了一道,蜜枣儿、橄榄、木瓜、乌梅、薄荷、琥珀蜜……总共有二十来样,他不知妻子和儿女爱吃哪样,心里顿时有些惭愧。转念一想,这些瞧着都不错,何不各样都买一些,让她们都尝一尝?可要摸钱时,才记起来,这个月月钱府里一直拖着,尚未关领。他忙解下钱袋,顾不得那头陀一直蔑着眼在瞅,低头数了数,总共只有三十八文钱。再一问价,里头唯有煎蜜枣儿价最低,一斤也要三十文钱。他又算了半晌,才终于选了四样,每样只要四两,整好凑成了三十八文钱。   他提着那一包蜜煎,甚是快慰,见夕阳将落,暮色渐起,忙离了大相国寺,快步望家里赶去。今天心头畅快,走快了腿也不觉得吃力。   路上,他忍不住又回想艮岳宿院那桩案子。自己虽已领略过张用那超群智力,但不到一个时辰,张用又轻巧破解了那桩死案。他在一旁,惊叹得说不出一个字,殿头官刘鹤更是一声尖过一声地不住惊叫。细想当时情景,他忍不住竟笑了起来。迎面几个路人见到,眼里都露出些异样。他自己也知道,由于常年不笑,脸很僵,笑容一定极丑怪,不过,他不再介意。   他常听人说“胸怀”二字,却始终想不来那究竟是何物。这时觉着,自己胸中似乎空阔亮堂了许多。这便是胸怀?先将心空出来,才能容、才能明?当年他读《道德经》,虽然那五千言他字字都认得,却几乎没有一句能解。这时却不由得记起好几句:“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不自见,故明……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他似乎豁然明白:自己心头原先时刻只念着自己,胸中也如一间房填满了杂物,里头一片闷黑,哪里容得下、看得明什么?今天总算腾空了一些,透进些光亮,才算有些瞧得清自己、容得下旁人了。才有了这容,旁人的好便不再是妨碍,反倒是助力,成了自己的好一般。   他不由得极感激张用,这人像是上天差的针砭师,专来刺醒、解救自己一般。他正在感慨,身后忽然有人唤“程老哥”,又是那同府衙吏王烩的声音。他回头一望,见王烩从州桥上急冲冲赶了下来。   “程老哥,那艮岳宿院的案子真的解开了?”王烩喘着气赶到近前,面上带着惯笑,语气却含着些酸妒,极力想掩都掩不住。   程门板只点了点头,心里却极畅快,自己总算在王烩跟前胜了一回。   “哦?那实在该恭喜一番。不过,眼下太忙,等闲了,一定得痛饮一场——噢,对了,先说正事。程老哥,我手头另有一桩案子和你那萝卜案又撞到一处了。我禀告了顾大人,他说你办事稳重,仍转交给你来查办。”   “什么案子?”程门板心里一沉,王烩看来是绝不肯轻易放过自己。不过,此时他有了许多底气,心里倒也不如何抵拒了。   “清明那晚,蔡河下湾有幢楼望空飞走了,程老哥该是听说了吧?”   “那和萝卜案有何干连?”   “你那萝卜案里一个卖肥皂团的不是死在蔡河岸边?那飞走的楼正在河对岸,这该不是巧合吧?”   “你查得如何了?”   “我费力查了五天,发现了许多证据,都交代给吴扁嘴了。这几天他一直守在飞楼那院子里,详情你去了问他便知。我还有几桩案子要跑,都累成螃蟹了。这飞楼案就拜托程老哥了。”   王烩要笑不笑,拱手一揖,旋即转身走了。程门板愣在那里,心里一片空,却并非将才那能容、能明之空。   胡小喜几天没有回家吃过饭,怕父母记挂,便先赶回了家。   饭桌上,他父亲先是盘问他这几天去向,接着又开始教导他,为人莫懒更莫贪,尤其是非分之财,一文钱都莫沾手,一旦沾上,休想再有片刻安宁。胡小喜自小便已听得起腻,若这些话语是个有形有迹的物事,他恐怕早已趁父亲熟睡,从他肚里偷偷连根拽出,撕个粉碎,烧成灰,撒进了茅厕。如今他已历练了几年,再听,便越发躁烦,却不敢制止,只小声咕哝:“爹说得这般入情入理,像是自己沾过许多一般。”他父亲被噎住,面色顿时沉下来。胡小喜忙埋头扒饭,不敢再出声。若是早些年,他父亲已起身去拿那根戒尺了,这时却只狠瞪了他一阵,饭也没心再吃,啪地放下碗箸,气呼呼转身进卧房换了公服,出门去皇城值夜差了。   他娘先也被唬住,这时才数落了起来,那话语更加琐碎絮烦,犹如破织机搅乱线,半夜都拉扯不完。胡小喜全当坐在草丛里听蜂蝇嗡嗡,一边嗯嗯应着,一边只顾夹菜刨饭。吃饱后,见桌上那盘脆螺只剩几个,忙问:“娘,这脆螺还有剩的没?”   “有,节过完,价落了不少。有个贩子挑子里还剩小半篮,你们父子两个又都爱吃,我便全买了下来。一锅不费二油,一起煎好了,存在厨房那口红坛子里呢。要吃,自己去取。”   他忙去了厨房,果然有小半坛子,本想拿碗盛,怕路上不好端,便去父亲书房里寻纸来包。他父亲肚里虽没几滴文墨,却好静爱读书,学那些文士,也给自己辟了间书房。胡小喜走进去,昏暗中见桌上有一沓子纸,用镇石压着,他抽了一张,却见上头写有东西,仔细一瞧,写的并非字,尽是横竖笔画,密密写满了整张纸。父亲常嫌自己书法拿不出手,怕是又从头开始苦练了。他忙放回去,又去书柜上翻寻了一阵,总算找见一张白纸。拿着回到厨房,包了一包脆螺,朝房里喊了声:“娘,我还有公事得跑一趟。”说着赶忙出门,往城北快步赶去。   到蔡市桥时,天色已经麻黑。一穿进巷子,他不由得便咧嘴笑了起来。等走到银器章家院门前,心更是咚咚跳起来。他舒了舒气,才抓住门环,轻叩了两下,里头没有声息,倒是觉得身后似乎有动静,他忙扭回头瞧,并没有人。他随即想起,一定是对门那个尖耳朵胡老鸮在自家门后偷窥。   他有些心虚起来,自己顶着公帽儿来探私情,虽说算不得大碍,被人瞧见却终究不好。他略一犹疑,迅即便有了主意,再次抓起门环,用力叩响。半晌,里头传来阿翠的声音:“谁?”   他特意放大声:“开封府公差,有桩公事要问!”   院门吱呀打开半扇,阿翠端着盏油灯立在门内,脸盘被灯光照得越发明艳,那双大眼睛水闪闪、莹亮亮的。才一天没见,胡小喜却觉着像是隔了一年。尤其见她眼中藏着些欣喜,自然是盼着他来。他越发欢醉。   “公差大哥,有什么要问的?”阿翠也扫了一眼对面,显然已经会意。   “我奉命来查看一下你家主人的书柜。”   “公差大哥请进。”   胡小喜抬腿要跨那门槛时,心里犯悸,抓稳了门框才迈了进去。阿翠旋即关上了大门,两人偷偷相视一笑,如同两个孩童一起偷到香糖果子一般。   胡小喜忙将手里的脆螺递了过去:“昨晚给你买了油煎蛤蜊,却被人抢去吃了。这是我娘煎的脆螺,你尝尝,不知合不合口?”   阿翠笑着接过,先嗅了嗅:“隔着纸都这么香呢。多谢胡哥哥记着我。”   “嘿嘿……”胡小喜顿时变作了胡大喜,喜得不知该如何对答。   阿翠朝院门外使了使眼色,随即高声说:“公差大哥,我带你去主人的书房。”   胡小喜忙跟着她走进了书房,一眼瞅见自己前晚睡的那张竹榻,他心底里顿时涌起一阵热潮。阿翠将油灯搁到桌上,坐到了桌边,胡小喜忙也过去坐到她的对面。两人互相瞧着,都有些羞窘,随即又一起笑了起来,笑过后,却越发尴尬了。   “你快尝尝那脆螺。”胡小喜紧忙想到这个话头。   “这脆螺吃起来,又吸又嘬、滴油滴水的,吃相好不羞人,等小喜哥哥走了,我再自自在在吃。”   “嗯……往后你怎么打算?”   “唉,我也正在愁呢。等了两天,都不见主人回来。家乡已没了亲人,这京城又再认不得谁,一个人孤撇在这里,可怎么是好?”阿翠说着,眼里泛出泪来。   胡小喜险些脱口说“有我”,又怕太冒失,硬咽了回去,转而问:“你义父母呢?”   “义父母总归是义父母,毕竟不是亲的。一半个月见一回,说说话,吃顿饭,倒也亲热。可人都是远香近臭、短亲长仇,若真去投靠,便又是一番情景了。”   “可你这么等也不是办法。银器章恐怕是做下了些见不得人的大勾当,才举家逃了。你恐怕是等不回他们了。”   “他究竟做了些啥勾当?哥哥至今仍没查出来吗?”   “没有。你也替我再仔细想想,他逃走之前,有没有什么异常举动?”   “这两天我一直在想,可这两个月来,除了‘天工十八巧’来这里碰面议事,再没有其他异常。”   “对了,那个工部的宣主簿呢?他最后来这里是哪天?”   “宣主簿?我想想……他最后来是这个月初一。那天,‘天工十八巧’来了十五个,接着宣主簿也来了,他们仍在堂屋里议事……哦,对了!那天他们似乎争得有些凶。我和小娘在后院摘花,都听见吵嚷声了。小娘最爱打听事,忙让我出来瞅瞅,等我到前头来时,宣主簿正出门,似乎有些气恼。我家主人也不像常日那么恭敬,只送到院门口,台阶都没下。他转身回来时,冷着脸,似乎有些气恨,朝管家比了个手势……”   “啥手势?”   “这样……”阿翠将右手掌展得平直,朝下用力一砍。   “哦?那管家如何应答的?”   “管家忙点了点头,脸色也重沉沉的,忙快步去了旁边那个小宿院,像是去预备什么大事一般。”   “嗯……”胡小喜心里暗惊,那个宣主簿失踪多日,恐怕是被银器章派人杀掉了,但银器章为何要杀宣主簿,那天究竟因何起了争执?   第二章 守令图   博弈之道,贵乎谨严。   ——《棋经》   范大牙慢吞吞往家里走去。   昨天他便有意拖到很晚才回家,他娘却仍点着灯,坐在铺子等他。一见他,立即叨念起来:“儿啊,你咋才回来?娘不是叮嘱了你许多遍?你爹傍晚又来了,特地来见你。等到天快黑,实在等不得了,他才走了。他说明天傍晚再来,明天再不许你这么晚才回来,听见了没有?”   他只闷头听着,连头都不愿意点,心里却想:你既然来看娘,你们又分别二十一年,来了,为何不住下,偏要去外面住?来去又匆匆忙忙,这哪里像夫妻重聚?你到底想做什么?   对那个人,除了一对大板牙,此外他一概不知。只瞧着娘这两天连着换了两套衣裙、两个特髻,人也陡然变了,脸发红,眼发亮,脚步轻了许多,话语更是夏风一般,热拂拂的。范大牙瞧在眼里,心中甚不是滋味。对那人,则又愤又有些怕,娘若再被他骗一回,不知道会跌垮成啥模样?可看着娘这般兴致,他又不忍心多劝,唯一能做的,便是躲。   这时,天刚刚黑下来,他不知道那人今天来了没有、会不会仍在等。出了新郑门,到家附近那个街口时,他先隐在街角那棵槐树后探头一看,自家的特髻铺子里亮着些灯光,却望不见店里头。但若再往前走些,他能望见里头,里头恐怕也能望见他。   正在犹疑,铺子里走出两个人,一个是他娘,另一个则是个中年男子。一看到那男子身影,他心里顿时重重一撞,虽然从未见过,他却立刻能辨出那正是他的父亲。他慌忙侧转身,藏到树后,再不敢看,心紧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那人走到了街口,离他只有几尺远,他吓得一动不敢动。幸而这树后黑影重,那人并未发觉,径直往城里行去。半晌,他偷偷回瞧,见他娘仍立在铺子前,虽早已瞧不见那人,却仍在伸脖张望。   他心里一阵麻乱,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时,一辆高棚牛车慢慢行了过来,他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忙绕到那车后,隔开娘的目光,朝那人大步追去。看到那人背影后,他放慢了脚步,小心盯跟着。   那人中等身量,走路时肩略有些斜,虽然瞧着还算康健,却已隐隐现出些老态。范大牙远远望着,心里竟有些失望,这全不是他自小所想的那个父亲。那个父亲心肠虽冷,却倜傥风雅,如大词家柳永一般。这人却平庸无奇,每日在街上都能见到许多:心事满怀,行事慎重,手脚像是被捆了多年,戴着无形之枷,在赶远役一般。   失望之余,范大牙心里随之也松了口气。自小,他便恨这人,恨里又夹着盼。盼他能回来,如其他父亲一般,当起一家之主,惜护他们母子。可这时瞧着这人背影,即便他当年并没有抛妻弃子,他也并非事事皆能、处处高强。他不过是个常人,常人便难免时常虚弱、无能。   心中松了一口气,他浑身却忽然生出一股气力。如同怕走不好路,一直在寻拄杖,等寻见时,却发觉,再强的拄杖也不过竹竿木棍,稍一用力便会折断,哪里及得上自己双腿?   范大牙不由得笑起来,从未觉得自己这般强壮过。他默默告诉前面那人:你虽然回来了,我却已经不需。   有了这底气,他便不怕了,只慢慢跟着那人,一路进了新郑门,沿着内城城墙边大道,一路来到朱雀门外。这里是果子行、麦面行、纸画行聚集之处,更有猪羊趁夜进城,御街两边往来车马商贩不绝,正是每天最热闹之时。范大牙怕跟丢了,忙急步赶了上去,离那人只有几步远。人多,并不怕被发觉。这时凑近了,两边又有许多灯笼,看得越发清楚。那人脑后半旧黑帽下,露出的发根已经有些花白,一领半旧青锦衫,肩膀脖颈挺着,头却微微往前勾,一看便是隐忍受气许多年,才算勉强挣出些头。范大牙瞧着,心里说不出是何等滋味,像是丢了一样贵重物件,许多年后,终于寻见,却已残破不堪。   那人挤过人流,来到御街上,街道宽阔,人顿时少了许多。范大牙不敢再跟近,便躲在一个食摊旁望着。那人走向路旁一棵大柳树,那树下似乎有个人影。那人走到人影跟前,停住了脚,似乎在说话。隔得远,听不清。半晌,那人转身离开,进朱雀门去了。范大牙正要追,却见树下那黑影向他这边走了过来,是个年轻瘦书生。范大牙忙停住脚,这两人自然相识,与其暗地跟踪,不如先从书生这里探一探。   于是他顺了顺气,昂头迎了上去:“这位秀才,我是开封府公差,有些公事向你打问。”   “什么事?”那书生略有些惊慌。   “贵姓尊名?”   “牛慕。”   宁孔雀搭了只客船,准备去江南。   那晚,宁孔雀独自在十千脚店吃得昏醉,等醒来一瞧,自己躺在一张床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被,房间陈设尽都陌生。她吃了一惊,忙掀开被子,见自己衣裙都穿着,才稍放了些心。赶紧起身下床,穿好鞋子,开门出去一瞧,才知道自己是在十千脚店后院的客房。正巧一个仆妇过来,一问才知道,伙计见她吃醉,忙去告诉了店主周长清。周长清听了,不许男仆动手,另唤了两个使女,将宁孔雀小心扶到后院客房里安顿好。   宁孔雀既感激又后怕,忙去前面谢过周长清。周长清连声谦让,让管账的取出宁孔雀昨夜丢在桌上那锭银子,将酒钱算好,找还了剩余的。宁孔雀心里羞愧,见周长清眼露关切,越发难堪,收好银子,忙道个万福,匆匆离开了那里。   走到汴河边,见河上往来客船不断,宁孔雀心里想,人都说江南好,却从没去过。如今自己无家可恋、无处可去,不如就去江南,身上带的这些银钱,够到哪里算哪里。她去河岸边问了一圈,方知如今方腊正在江南造乱,没有哪只客船敢去。水路最远只到淮南楚州。她一听,想起楚州产一种孔雀布,年年上贡御前,自己从没见过,既然叫了这些年的“宁孔雀”,不如就去当地瞧瞧。一问船资,要五两银,将才在十千脚店刚好找还了一块五六两的,她便付给那船主,上了船。   她呆坐在小舱室里,倚在窗边,望着岸上嫩柳树一株株向后退却,心头一阵怅倦。那些柳树就如自己的青春年月一般,未及细看,更无人怜惜,便已这般一天天消逝,只剩凉风兀自在吹,吹得人虚飘飘、空茫茫,不知道人活一场,活出了些什么?   泪水不由得涌了出来,她不去擦拭,任由它流,自己已经许久没有这么任情任绪了。哭过之后,心里轻畅了许多。   她忽而想起临出嫁前一晚,和姐姐两个人坐在后院里望着月亮,乘凉说话。她极少怕什么,那天却真的怕起来。姐姐也觉察到了,将她搂在怀里,轻抚着她的肩膀柔声说:“我这样一个好妹子,再没眼没心的男子,见了,也只有爱怜的,哪个敢对她有一些儿不好?就算真有不好的,也会被我妹子这双柔起来似泉水、凶起来像剪刀一般的娇眼活活瞪死……”姐妹俩一起笑了起来,怕意也随之而散。这时回想起来,她又忍不住露出笑来,但旋即便被伤叹淹过。自己要强了这么些年,在婚姻上,却一丝气力都使不出,更莫说要强。直到最后,才要强了一回,却是要着强偷偷走开,连去哪里都不晓得。   孤寂随着黄昏雾霭漫将起来,她忽而极想念姐姐,世上唯一一个能慰抚她的人。这时,船泊向岸边,舱板上传来船主的声音:“各位客官,咱们今晚就在这应天府宿泊。”听到“应天府”三个字,她心里一动。姐夫姜璜便是在应天府病亡,姐姐接到信慌忙就赶了来,都未来及跟她商议。姐夫姜璜体魄一直康健,怎么会忽然得病身亡?由于一直未见姐姐,这里头的详情宁孔雀始终不知。这船要泊一夜,何不去问一问?   她说动便动,背好包袱,立即起身出去,跟船主说了句,便上岸雇了顶轿子,让抬到石马街的陈家锦帛铺。陈家和她家算是世交,从父辈起,便有买卖往来。宁家的彩缎发卖到应天府,只交给陈家。这个月初,宁孔雀的姐夫正是押了一批彩缎来应天府交付给陈家。   到了石马街,宁孔雀下了轿子,抬头一瞧,路边果然有家锦帛铺,檐上挑出一盏红绢灯笼,上头大大写着个“陈”字。宁孔雀虽未来过这里,但和店主陈大郎在汴京见过。她刚走进那铺子,一眼便瞧见陈大郎坐在桌边翻看账簿。陈大郎抬眼见是她,大吃一惊,忙起身迎了上来:“宁二妹?你如何到来的?”   “陈大哥,我是来问件事。”   “啥事?”   “我姐夫是染了什么病?”   “姜妹夫染了病?”   “嗯?你不知道?我姐夫不是在你家染的病?”   “姜妹夫正月来送彩缎,在我这里住了两天,好生生回汴京去了,没有染病啊。”   “正月间?这个月他没来?”   “没有啊!”   “那我姐姐呢?你见到没有?”   “也没有啊!”   张用独自晃到染院桥岳母家。   岳母一见他,便扑过来拽住他的袖子,连声问女儿的下落。张用见廊下仍摆着拣豆子的竹箩,便半哄半骗,将岳母搀到那竹箩边:“岳母大人,您还是好生拣豆子,您若不用心,神佛自然也不会用心佑护。”   “我已经拣了五口袋了,都搬到静室里给神佛供上了。”   “才五口袋?你娇生生一个女儿只值这些?怪道仍寻不见你女儿。这点豆子,在神佛那里只勉强凑足你女儿一根手指头。”   “一只手就得二十五口袋?”   “您忘了算手掌——您想算清楚究竟要多少口袋?容易!无非是先学通《周髀算经》和《九章算术》,而后修习《海岛算经》《孙子算经》,若仍算不清,就再花几年,寻《夏侯阳算经》《五经算术》《缉古算经》这些书来读一读,不需十年,就能算清楚了。您想不想学?想学的话,从明早开始,我教您。”   岳母张着嘴,呆怔在那里。   “就是嘛,百算不如一诚,只要诚心到,神佛定相报。您还是安安生生拣豆子吧。”   “嗯……”岳母苦着脸点点头,坐下来,又默默拣起豆子。   张用则去点了盏油灯,端着来到后院,走进朱克柔的书房,他是来看朱克柔桌案上那张天下丝织地图,那天未全部展开,若展开的话,这桌案恐怕铺不下。他将油灯搁到案边,抓起那画卷,俯身铺展到地上,竟将书房地面占去一半,他用脚步在边上丈量了一下,长有一丈二,宽有一丈。   望着地上这一大幅地图,张用略略思忖了片刻,随后蹬掉鞋子,赤脚站到图上,拿过灯盏,半跪在图中央,用灯照着细细查看。发觉地图勾线的墨色、地名与各地丝织名目的墨色不同,前者要乌暗一些,后者则莹亮如漆。他又俯身凑近鼻子嗅了嗅,前者气味浓重,略带些墨臭气,后者则散出一丝龙麝幽香。   “一个是鲁地松烟墨,一个是歙州潘谷墨。”他笑着自语,爬起身,走到桌案边,见那方鱼戏莲纹端砚边上搁着半锭墨条,取过来一看,墨身雕有描金兰叶纹,中间铭文只剩最下头“谷墨”二字,凑近一闻,龙麝之香越发沁人,料必是制墨名家潘谷所制之墨,潘谷被苏东坡誉为“墨仙”,已过世几十年,所遗宝墨如今极其珍稀,极难购得。   这么说来,这地图是一个人所绘,朱克柔只在图上标注各路州丝织出产名目。这地图是从哪里来的?张用到此,便是想查明白这件事。   他又蹲下身,细细看那地图。先前他只留意了朱克柔所标注的文字,这时才发觉,这地图绘制得极精细,河流山川、城池道路、乡野村寨,全都历历可辨,哪怕方寸之间,都绘得一丝不苟。张用从未见过如此精细的天下州县地图,民间也绝不许私传私印这等地图。平日所见地图,都只有粗略概貌,他不由得想,这难道是前朝名臣沈括所绘《守令图》?   几年前,他读沈括《梦溪笔谈》,见里面记述了《守令图》:“以二寸折百里为分率,又立准望、牙融、傍验、高下、方斜、迂直七法,以取鸟飞之数。图成,得方隅远近之实,始可施此法。分四至、八到为二十四至,以十二支、甲乙丙丁庚辛壬癸八干、乾坤艮巽四卦名之。”   历朝历代都极重地图,掌国者若无精确地图,犹如一个人不知自家田地房舍尺寸边界。不过古时地图,只以东南西北四个点立准,某一方位到这四点距离叫“四至”。这一标法极粗陋,只能标明大致方位,误差自然极大。后人又加入东北、东南、西南、西北四个角点,扩展为“八到”,以八点合测一处方位,精确了不少。   有宋以来,朝廷每十年便要重修一次全国地图。到熙宁年间,神宗皇帝令有“带脚书楼”之称的集贤校理赵彦若监制天下州县图,赵彦若沿用西晋裴秀所创“制图六体”,费时六年,制成《十八路图》,然而其中错讹极多。天子又命沈括重新绘制。沈括前后耗费十二年时间,才绘成《守令图》。   沈括不但增益古法,更超越古人,将“八到”每一方位点又分为三点,如东北角,分为西东北、正东北、南东北三点,这样便有了二十四个校准点,将地图精准度提升了三倍。沈括将它称为“二十四至”,自云:“使后世图虽亡,得予此书,按二十四至以布郡邑,立可成图,毫发无差矣。”   果然,此图一出,三十多年来,朝廷再无须重修。张用当时看了沈括笔记,大为羡叹,极想瞧一瞧这《守令图》,尤其沈括所言二十四至之书。可惜这图和书,均是国家重大机密,哪里能轻易见到?赵彦若所绘《十八路图》张用倒是看过一回。   那是五年前,皇城翻造藏书秘阁,朝廷委任李度营造,阁中书柜则由张用监制。当时那位秘阁监久羡张用技艺,屡屡请他给自己家中造几件家具,张用便趁势讨要《守令图》看看。   那秘阁监忙说:“即便在下敢冒死答应,《守令图》藏柜钥匙也一直由内侍掌管,在下哪里摸得着?张作头若真想瞧,这秘阁中所藏《十八路图》已无大用,在下倒是可以背着人取出来,却也只能在阁中窃观一眼。”   张用便用一副燕几换了仓促一观,看过之后甚觉无味,尤其是一眼瞅见蜀道,便知道这图虽用了“飞鸟法”,对重峦叠嶂仍测算不足,图上里数显然远短于实际里数。他端着油灯,再次蹲到朱克柔那张大图上,将灯照向褒斜道一带。若这图真是《守令图》,里数便应该不会相差太多。   褒斜道穿越秦岭,是连通秦川与巴蜀的要道。早在武王伐纣之时,蜀人便是经由此道,出川助周。秦国时,又凿山架木,营造出千里栈道,此后历代增修不已。张用曾听一位朋友细说过褒斜道。   这朋友姓韩,善造车,人称“韩车子”,名列“天工十八巧”。   自古以来,有两样车最神妙。一是记里鼓车,能够计数里程,车上载一木人,手臂与轮轴相连,面前放一只鼓。车子每行一里,木人便敲鼓一通;二是指南车,能够指引方向,车上也载一木人,无论车子转向何方,木人手指始终指向南方。这两样技艺早在先秦两汉便有记载,中间却相继失传。到了大宋,工艺精进,才又重新造出。   韩车子独运巧思,将记里鼓车与指南车合二为一。那辆车,一辕驾四马,四面雕刻云纹星辰图,车分两层楼台,每层立一仙人,手执木槌;四角则各站一仙童;车中暗藏关戾、齿轮、铁坠子,将车轴、车轮与仙人、仙童手臂辗转关联。车辆行走时,每行一里,上层仙人击鼓一次;十里,则次层仙人击锣一次。车子转向时,四个仙童的手臂则交替指向正南方。   韩车子曾驾着那辆车,亲自去测量过蜀道,算出褒斜道栈阁一共二千九百八十九间,总计四百七十四里。   张用没有带尺子,便用手指去测量那图上褒斜道,他的中指中间一节正好长一寸。从北头眉县到南头汉中,共量了九节,外余小半节,加起来有九寸四分左右。他又量了量汴梁到陈留,正好一节,这两地相隔约五十,看来这图比例和《守令图》相同,都是二寸折百里。那么这图上的褒斜道便是四百七十里左右,与实际里数只差几里!能精确到这地步,当今天下,唯有《守令图》。   第三章 难   自始至终,着着求先。   ——《棋经》   犄角儿和阿念去街头车马铺里租了两头驴子。   犄角儿先牵住一头,小心说:“我牵着,你骑上去吧。”阿念始终不瞧他,攀住鞍垫,费力往上爬。那驴有些脾性,往旁边一躲,阿念惊叫一声,险些仆倒。犄角儿忙一把扶住她,触手之处,那肩背竟无比柔嫩,他的心顿时狂跳起来,旋即一阵愧惧,阿念刚站稳,他便忙收回了手。阿念回头瞅了他一眼,忽而笑了起来,他一愣,忙也跟着嘿嘿赔笑了几声。   阿念皱了皱鼻头,嗔道:“我笑我的,你乱笑什么?还不赶紧帮我拽稳这犟驴子?”   他忙又抓牢驴绳,等阿念爬上去坐稳后,才小心放手,去骑自己那匹。阿念却已驱动驴子,走在前面。他忙喝驴追了上去,偷偷瞅了阿念一眼,想着小相公教的那“嫌”字,忙思忖该如何开口。   阿念却忽又笑了起来:“我知道你在想啥。”   “啥?”   “你想逗我笑。”阿念侧过脸,笑得极得意。   “嗯?”犄角儿慌忙想着该往“嫌”的哪一头转。   “我家小娘子说得果然没错。”   “她说啥了?”   “她说男子之所以叫男子,就在一个‘难’字。男子们从来都是越难便越爱、越易便越厌。好比,男子想吃羊肉,你若立即送到他嘴边,他胡乱吃了,并不觉着多好。但你若偏不给他吃,只端着羊肉让他白瞧,他便越瞧越觉着好。我家小娘子教我说——阿念啊,你若是遇见一个男子,千万莫让他一口吃尽了,要省着些,一小口,一小口,让他慢慢尝,这样才一世都觉着你好。我就照着她教的试你,偏不睬你。小娘子说的果然对,我越不睬你,你越想跟我说话、逗我笑。可是呢,这里头也有一样不好……”   “哪样不好?”   “开始时,我还觉着好笑,到后头,便渐渐不好笑了,脖子也酸了,眼睛也乏了,心里头就更受不得。我已经照着小娘子说的试过了,往后便不必再试了。你若想吃羊肉,我便让你吃饱,你饱了,我才欢喜。有天你若是厌了,不愿睬我了,那也是你的心,我随你便是了。不过,我恐怕得狠狠哭一场。小娘子也说过,有花开,便有花落。爱一样,末后便少不得伤一场。哭就哭吧,总好过从来没笑过,石头块一般过一世。”阿念笑着,眼里却闪出泪花。   犄角儿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忙说:“我一辈子不会厌你!我若背负了这句话,就让老天罚我有眼看不得、有嘴说不得、有脚行不得、受尽活罪却死不得!”   “你莫说这种歹话!我知道你!我人虽笨傻,心里却有一双眼亮得很,绝不会看差。再说,小娘子不是说了,世上最好的那些都不可说?咱们就这么好生在一处,不乱逗,不乱猜,也不乱说。那些蝴蝶、甲虫,它们一对一对在一处,哪里如人这般又说又猜、又哭又恼过?”   “嗯!就像小相公说的,咱们两个叉叉对叉叉,就好好生生做一对独角仙!”   夕阳下,两人相视一笑,顿时甜作了两颗霜蜂糖。   然而出了城西南的戴楼门,他们便笑不出来了。   两人骑着驴来到城门外的市口,果然瞧见街角上摆着一个煎食摊子,下午来报信的那个中年汉子坐在木凳上,正在等客发呆。犄角儿刚过去,那汉子便看见他们,忙站起了身。   犄角儿下了驴子打问:“大哥,你那天看见那辆轿子停在了哪里?”   “那边,斜对街那两棵大柳树下。那辆厢车先停在那里,过后那顶轿子才过去停下,那个小娘子从轿子里下来,走到厢车后面,厢车车夫要去扶那小娘子,那小娘子摆手不让他近身,自己攀着木框上了车子。而后那车子便往南去了。”   “你如何认得那是我家小娘子?”阿念忙问。   “我不认得那小娘子,却认得那两个轿夫,乌扁担和任十二,他们两个租住的房子跟我在同一条巷子。两人但凡走这条道路,都要在我这里吃些煎鱼、煎肉,却总是赊账不付钱。两人那般凶蛮,我哪里敢触犯?只得忍着。那天他们两个放下那小娘子后,又来我摊子上,一人吃了两片煎肺、两根煎肠,钱却仍赊着,说过两日还。这些天了,却再没见人影。我隐约听着,两人似乎是被人杀了,这才真正叫作恶人自有天来收。”   “你又从哪里得知我家小娘子失踪的?”   “我表弟在染院桥修幞头帽子、补角冠。昨天他闲耍过来,说起了这事,我才知道。”   犄角儿谢过那汉子,和阿念一起走到对街那两棵大柳树下。这里是大道边,每天不知多少人往来,哪里能瞧出什么踪迹。阿念急得没法,几乎要哭出来。犄角儿忙连声安慰,心里却也暗暗叫苦。   他思谋了一阵:“眼下至少清楚了两件事。”   “啥事?”   “一,那些人是把朱家小娘子接到了南郊;二,朱家小娘子似乎是情愿的,若不然怎么肯自己下轿又上那厢车。”   “我家小娘子怎么会情愿?她在家里事事由己,自在无比,为啥要偷跑?”   “这个我也不清楚,不怕,咱们先沿路打问打问。”   两人一路往南,只要见到店肆食摊,便过去打问。然而,一直到天黑,都没问出一丝踪迹,只得先闷闷回去。途经那个煎食摊时,那个中年汉子唤住了他们:   “还有件事我忘了说,不知有用没用?那天傍晚,停在那两棵柳树下的车子不止一辆,总共有三辆,瞧着一模一样,恐怕是租车铺里租的。那个小娘子上车后,另两辆仍停在那里。过了一阵,又来了几顶轿子,里头的人也分别上了车。两辆厢车先后都往南去了。”   牛慕望着那个拦住自己的年轻衙吏,心里暗暗有些吃惊。   年轻衙吏龇着一对大板牙,其中一颗还缺了一块,样貌和那个姓范的铜镜商极像,一眼看过去便是父子。他斗胆一问,年轻衙吏也姓范,自然更无疑了。可这衙吏却来盘问那铜镜商的来历,似乎两人并不相识。再看那衙吏神色,似乎有些遮遮掩掩。   不过,牛慕也无心多猜,他心里唯一记挂的是姨姐宁妆花的下落。看到那衙吏,他猛然想起,姨姐不见了,自己和妻子宁孔雀四处乱寻,为何不立即去报知官府?不过旋即便想到,除非命案或重大冤情,谁敢轻易去招惹官司?即便去了,又没有几多证据,官府哪里肯理会?这衙吏既然自己找了过来,倒正好求他相帮查找。   于是他将姨姐被绑劫的前后经过全都告诉了那衙吏。那衙吏起先并没有多在意,及至听到姓范的铜镜商,才格外用心起来。牛慕讲到那铜镜商的女儿也被绑劫,衙吏更像是被刺到一般,目光一颤。牛慕越发好奇,这衙吏和那姓范的铜镜商,究竟有什么干连?   牛慕顾不得这些,继续讲自己破其中关窍,虹桥甘家面馆的熊七娘得了那帮贼人的钱,替他们遮掩,用油布遮挡周围人眼目,将姨姐宁妆花和姨姐夫的尸首从车轿中暗挟到面馆里,又从面馆后门出去,用车偷偷载走。   这两天,牛慕和那姓范的铜镜商约好,两人分头去寻找那车子下落,每天傍晚在这里碰面,互通信息。然而,那只是一辆普通厢车,当时又立即驶走,他们两人打问了整整两天,只知道那车穿过后街,向进城方向去了。至于进了哪座城门,没有一个人瞧见。   那年轻衙吏听完后,低头默想了一阵,才说:“我帮你查这案子,不过,不能让那人知晓。”   牛慕正巴不得,忙一口答应。那衙吏跟他约好,明早从虹桥甘家面馆重新查起,而后便转身走了。牛慕又纳闷了一阵,才慢慢往家走去。这两天,他无时无刻不在念着宁孔雀,晚上一进家门,第一眼便是寻看妻子回来的迹象。可迎上来的总是他娘那句话:“媳妇没回来?”   他知道,夫妻情分真的已尽,只能躲进卧房里,一声接一声长叹。   胡小喜别过阿翠,离开了银器章家。   怕对门那个胡老鸮在盯看,阿翠只送他到了院门口,连话都不敢说,这时天已黑了,阿翠又站在门里暗影中,神情看不清楚,胡小喜却能觉到阿翠目光中含着不舍。阿翠关上院门后,他怔了片刻,才慢慢转身离开。他望了一眼对门,院里透着些灯光,门缝里有个黑影一闪,那老贼鸮果然在盯着。胡小喜恨不得过去一脚蹬开那院门,狠骂几句,却只是想想而已,只能朝那里干瞪一眼,转身往巷子外走去。   一路上,他都不住念着阿翠,那双水亮的大眼睛不停在心里闪动。这么好一个女孩儿,孤零零守着一座大空宅,不知夜里有多凄寒?又无亲无故,连个投奔之处都没有。胡小喜心中从来没这般怜过谁,虽然已经成年,他却始终觉着自己还是个半生的青瓜,不知何时才能长成个男儿汉大丈夫。因这怜,他忽而觉着自己似乎猛长了几岁,心底里更生出一种愿盼,想去扛、去担、去慰护人。一个念头也随之跳出:他想娶阿翠。   这念头让他心咚咚剧跳,不由得咧嘴笑了起来。随即想到爹娘已在商议自己的婚事,不知相中了哪家。与其四处去寻那些不知模样性情的女孩儿,何如娶了阿翠。虽才见过几回,可单凭那晚我扭了腿,她那番照料,便知是个心热、手巧、人勤快的好女孩儿,何况模样又生得端秀可人,像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一般。爹娘见了一定欢喜。不过,想到父亲那小心谨重性子,若知道阿翠无父无母,又是仆婢出身,恐怕会嫌弃。   他犯起难来,想了一阵,忽然记起阿翠的义父母,议亲时若有他们出面应承,父亲恐怕便不会太生计较。阿翠说她的义父母前年才到汴京,住在南城,造车为业,去造车行一打问便知。这个念头一旦动起,再抑不住。他忙沿着御街赶到城南,寻见了个车铺,一打问,那人果然知道,给他指了路,就在看亭街街口。   他快步来到看亭街,寻见了那个车铺。一个五十来岁的匠人坐在油灯下,正在检弄桌上一堆铁钉。胡小喜走进去问候:“老伯,您可是阿翠的义父?”   “是……阿翠遇了什么事么?”   “哦,没有。我是开封府公差,今天来,不是为公事,是想跟老伯问问阿翠的私事。”   “啥事?这女娃两个多月都没来瞧过我们了。”   “两个多月?寒食清明那两天她不是来这里养病?”   “没有啊,正月她来过一回,以后再没见过了。”   胡小喜顿时惊住。   张用离开岳母家,独自前往东水门。   他又细看过朱克柔所留那张天下丝织图草稿,越发确信所用地图是沈括所编《守令图》。《守令图》藏在宫中秘阁,除天子和机要重臣,一般朝臣都难有资格观览,朱克柔自然更应当无从得见,她这张地图自然是从工部那位主簿处得来。一个区区工部主簿,又是从何处得来?他召集“天工十八巧”编订百工图谱,虽说是一桩大事,以《守令图》为底能更详备精确,但《守令图》毕竟事关国家机密,本该极隐秘才对,为何敢让一个民女轻易便携带回家?   张用原本觉着,朱克柔失踪不过是一桩平常绑劫。这时发觉,此事恐怕大不寻常。   回家途中,他忽然想起一事:萝卜案中,力夫店那个解八八脖颈割伤,店主单十六先请了邻街的葛大夫来治,葛大夫医力太低,救不得。单十六又赶到赵太丞家,去请他的儿子赵敢,赵敢却不在,只得求了赵太丞去救治。若是赵敢去,那个解八八或许能保住性命。   赵敢自幼跟随父亲学医,十三岁考入太医局。大宋医分九科,大方脉、小方脉、风科、眼科、疮肿科、口齿咽喉科、针灸科、金镞兼书禁科。赵敢遍习诸科,犹精于金镞科,善治刀剑枪箭等金刃伤,现为翰林医官。医官职位分为二十二阶,赵敢曾去陕西边地,救过许多将校性命,不到四十便已累次连升,现已升至第二十阶成安大夫。   他治伤时,针、线、刀、镊、剪、凿、钳、锥、锤等诸般器械错杂并用,或切、或刺、或炙、或烙、或熨、或缝,手法轻捷,用药精微,因此满京城人都称他“赵金镞”。原先“天工十八巧”中有一位是翰林名医钱乙,钱乙亡故后,民间公论将赵敢填补了上去。   张用一向爱胡乱翻看医书药典,尤其好奇人体内脏形状样貌。仁宗庆历年间,广西有个叫欧希范的强人率众谋反,被官府诱杀。行刑后,州吏命医人剖开五十具尸体,仔细参研比照,又让画工绘成图谱,名为《欧希范五脏图》。至此,世人方才大体知晓人体内脏构成。十多年前,又有位名医杨介着成《存真图》,从咽喉到胸腹,对各脏腑形状位置、经脉联络、精血运转等均一一精细描绘。赵敢曾师从杨介,得其传授。   张用听说后,立即寻见赵敢,求他讲解内脏详情。赵敢脾性有些傲冷,又极珍视医术,见张用并非真心学医,更不肯吐露一个字。张用花心思替他造了一架圆柱形药柜,不需走动,站在原地转动药柜,便能找齐药材。赵敢见了,大是喜爱,便给张用大略讲解了一番。张用听了极其受用,两人由此成为朋友。   清明那晚,赵敢不在家中,他和朱克柔均名列“天工十八巧”,莫非也和朱克柔一样失踪了?   张用想到这疑问,立即赶到东水门赵太丞医馆。到了一瞧,店里冷冷寂寂,柜台上点着盏孤灯,赵太丞独自坐在暗影里,垂着头,神情极落寞。张用立时明白自己猜中了。他走进去连唤了两声,赵太丞才抬起头,目光疲倦失神。   “赵老伯,赵大哥是如何不见的?”   “张用?你为何仍在?”赵太丞眼中忽然闪出惊异。   “我?我虽叫张用,却毫无用处,那些人也就懒得带我。”   “你知道那些人?”   “我正在寻。赵老伯,你说说,赵大哥是如何不见的?”   赵太丞目光又黯了下去,半晌才慢慢开口:“清明那天上午,我儿子照例进城去银器章家赴会,那一去,便再未回来。开始,我错以为他恐怕是去太医局应公差,便没理会。过了两天,仍不见他回来,我才叫小厮去太医局打问,才知道他竟不知去向。这几天,我们四处找寻,没寻见一丝踪迹。只打听出,‘天工十八巧’里,除了你和典如磋,其他那十六人也全都不见了……”   张用听了,险些笑出来。那十六巧是全京城最聪敏机巧的一伙人,竟被人捆柴火一般,卷作一堆扛走了?   他转而又问:“赵大哥这一向有没有绘什么图?”   “有。他在绘制天下药材分布图。”   “有没有留下草稿?”   “没有。”   “他绘的图,赵老伯可看过?”   “没有。他说等绘制完毕再拿给我看,可这几日,我翻遍了他的屋子,也没找见……”   张用再无可问,赵敢一定也用了《守令图》,而且,不止赵敢和朱克柔,其他十五巧恐怕也都用这《守令图》绘制了各自行当图谱。私传《守令图》已是大罪,何况誊抄这许多份?难道真是得了朝廷许可?   第四章 生根   误人者多方,成功者一路而已。   ——《棋经》   天才微亮,程门板就醒来了。   他坐起身,觉着床里头没有一丝声息,伸手摸了摸,妻子竟不在。随即便听到厨房里传来火钩拨火的声响,妻子已经在给他备早饭了。他不禁咧嘴笑着叹了口气。   昨晚,他回到家,女儿和儿子正在铺子门边候他。他咧嘴笑了笑,将那包蜜煎递给了女儿。女儿仍有些发怯,他又轻声说了句:“拿去跟弟弟吃,给你娘也尝尝。”他想尽力温和些,语气却仍有些硬涩。即便这样,女儿怯生生的眼中顿时闪出亮、露出笑来,一手抱着纸包,一手牵住弟弟,欢跑着进去了。等他走到后边,见那些蜜煎已经高高堆在一只海棠红瓷盘里,一对儿女笑嘻嘻跪在桌边凳子上,一起鼓着腮帮咂嚼着,手里又都各拈着一颗。而妻子则站在门边望他,脸上笑着,眼里却露出些惊异。他又咧嘴笑了笑,走进门,压着声气说了句:“你念了许久,今天路过大相国寺,总算记起来了。”妻子目光一颤,顿时怔住,眼中似乎闪出泪光。她忙笑着避开他的目光,低下头替他掸了掸衣袖上沾的灰,轻声说:“饭菜已经备好了,你先把公服换了,我这就端上来。”说着扭头往厨房去了,程门板见她脚步比常日轻快许多,背影也透着欢悦,心里一阵感慨翻涌。   那顿晚饭,一家四口脸上都含着笑,却没一个出声,桌上略有些尴尬,似乎一同偷吃了蜜一般。饭到一半,小儿子忽然笑着说:“娘的脸红了。”妻子一听,脸越发红了,笑着骂道:“吃饭乱说话,当心歪了嘴。”儿子却又小声说:“爹的脸也红了。”程门板一愣,脸登时涨红,不由得嘿嘿笑了两声。妻子和女儿先是一惊,见他笑,才放了心,一起跟着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暗自感慨,这才算一家人。   晚上,夫妻两个回到卧房中,越发有些尴尬,目光一碰,便要一起笑一下,却一个字都说不出。等吹灯上了床,手才试探着牵到了一处……想着昨夜的恩爱,程门板心潮又涌,暗地里不禁笑了起来。他穿好衣裳,走到院里一看,盆架上已经舀好洗面水,于晨曦微光中飘着热气。妻子含着笑、端着托盘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上头是热鲜的羹汤、裹蒸和两样菜蔬。两人对视,又一起笑了起来。   程门板觉着竟像是重新与妻子成亲、从头生养儿女一般,而且,这一回比上一回更加欢欣。   用过早饭,他想到身上一文钱都不剩,得带些备用,只能跟妻子开口。可犹豫再三,这口都始终张不开。没想到妻子竟取出三陌钱交给他:“我听胡小喜说,府里这个月的月钱还没关,这些钱你带着。去蔡河湾来回几十里路,你骑驴去吧,昨晚我已经跟对面轿马店说好了,你过去牵就成。”   他望着妻子,费了半晌力,才说了句:“这些年,我对不住你。”   “莫乱说,赶紧办正事去,一家全靠你呢。”妻子从他腰间解开钱袋,将钱塞了进去,又盯着他笑着说,“你若是觉着亏欠了我,就慢慢还,还到白头。”   他说不出话,重重点了点头。虽然他事事谨重,但从未如此时般郑重。妻子仍笑着,眼中却忽地泛出泪来。他忙抓住妻子的手,重重握了握,而后起身离开。   一路上,他胸中一直热涌不止,原本孤寒僻冷之心,雪一般融尽,渗到心底,培出一颗种,并生出了根。当年读《论语》,读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他始终不太明白其中真义。这时却忽然领悟,人心若没有根,便永难安宁,更莫论有何建树。而这心根,旁人无法给予,只能自己生出。《论语》那句讲的是君子以孝悌为本,可他上无双亲,下无兄弟。他的本,不在父兄,而在妻儿。从前,他极不屑“仁者爱人”这句话,这时也顿时明白:爱人,实乃救己。由这爱,一己之心才能深入他人之心,并由此汲得气力、寻得稳靠、获得生长。   以往独自行在路上,他眼中似乎蒙了暗雾,什么都瞧不见,这时那雾忽然散去,顿觉丽日高照、暖风轻拂,这街市人群、河水草木竟都如此鲜亮明朗。自己前往去查的案子也不再是重负,驴铃叮当,身子轻晃,竟如去赴宴一般。   一路畅快,来到蔡河湾,他寻见了那座院落。从外头瞧,那院落临河而建,一带青瓦粉墙,和一般高官富室的别院并无分别。只是院子一角开了一个水门,将蔡河引进了院里,又从另一角引出。他驱驴来到正门前,由于并非官户,院门没有门楼匾额,只有两扇黑漆门板。他正要下驴,门忽然打开半扇,里头迎出个人来,一身皂服,正是王烩说的吴扁嘴。   “程介史,王副史吩咐小人在这里候着您。小人五更天就赶了来,候了您足足两个时辰,想着您恐怕不来了,正在犹豫,是再等一个时辰好,还是索性等到中午……”吴扁嘴四十来岁,年纪虽不小了,却似乎缺些心智,生了一张宽扁嘴,一开口便乱滑乱溜,为吏二十来年,至今却仍只是个五等衙皂。   程门板一向不喜此人,今天却不愿恶待任何人,便尽量放和气问:“这院子主人是什么人?”   “房主姓韩,造车子的那个巨商。小人有个远房姑父一直想买他家的车,小人不许,一听这姓,小人心里便信不过这人,结果真被小人看准。瞧瞧,他这院里果然出了这等邪事。”   “那个‘韩车子’?”程门板知道韩家世代造卖车子,这一代家主韩进,技艺越发精奇,宫中指南车、记里鼓车皆由此人所造,名列汴京“天工十八巧”。   吴扁嘴忙答:“就是他!家宅原在西城,偏生又在这南城河边典买下这园子,盖个楼,飞上天,如今人又不知游到哪里去了。小人这几天四处寻死了,都寻不见。昨天倒是碰见个姓韩的,却是个种花匠人,小人的大堂妹最爱芍药花,二堂妹却只爱吃……”   程门板再听不得,下了驴子,交给吴扁嘴,自己走进了那院子。里头十分宽阔,才平整过,尚未种花植树,望过去有些空落。唯有中间开了一大片池子,从蔡河引进水,由一条弯曲水道将水注入池中,又由东南墙角流出。池子北岸,有一个大木台,水中用木柱支撑,架在水面。周回两级台阶,台上空空荡荡,木桩边拴了两只小船。池子南岸也有一座木台,上头则是一排新修的临水房舍,前厅、中堂、耳房共有五间,门窗顶瓦俱全,构形极精巧。不过,全都是净木料,尚未涂饰彩绘。   程门板回头问:“这院中原先真有一座楼?”   “怎么没有?就在那池子北边大木台子上,跟池子南边那排房舍一起修的,周围人都说好不宏壮。姓韩的去年典买了这院子,将里头的旧房舍全都拆了,地也重新平整了,又引水挖了这片大池子。原先的房主是个造铜器的,他家的铃铛最好,小人岳父的驴铃就是买他家的……”   “那楼是何时盖造的?”   “立春动的工,到清明那天,刚刚造好。谁承想,天一黑,那楼竟飞走了,附近许多人都见了。小人倒是没有亲眼瞧见,那时小人一家子正在城北,小人的堂叔在北郊有个庄子……”   程门板走到池子北边,走到那大木台上,见木台极宽阔,长有六丈,宽有二丈。上头散落了几样物件:一件绿锦褙子、一领白绢衫、一只黑丝鞋、两块绢帕、一本旧书、几张揉皱的纸。经了几天风吹日晒,前天又淋了雨,都已萎皱灰败。   吴扁嘴站在池边高声说:“这些物件都是那楼里人飞走时掉落的,王副史吩咐小人一件都不许动,小人自然知道其中紧要,连台子都没敢上,只在这台子四周打转儿。小人的娘常说,饭后消胀肚,莫如转百步,小人吃过饭,常爱围着桌子转几圈……”   程门板低头环视,无论如何也不能信,这空台上曾矗立一幢新建的楼,而那楼竟凌空飞走……宁孔雀留在了应天府。   昨晚,她去老主顾陈家锦帛铺,原本是去打问姐夫的病状死因,谁知姐夫和姐姐竟都没有去过陈家。而月初,姐夫姜璜是为送一批缎子给陈家,才来的应天府。姐夫走之前,宁孔雀还过去帮着查点过货样。   她姐夫姜璜是个锦帛商之子,家里兄弟多,他又是侧室所生,自小常受排挤。宁孔雀的父母因没有子嗣,只想招赘一个女婿。他们见姜璜模样端正,人也勤进,便请了媒人去说。姜璜早就知道缎子宁家,一说就肯,他几个兄长也巴不得家中少个人争财,几下里撺掇,促成了这桩婚事。姜璜来到宁家后,事事都尽力争着去做,尤其外头那些生意往来,他一向惯熟,料理得比宁孔雀更周全。过了两三年,渐渐接过宁孔雀的担子。宁孔雀出嫁后,那个家里外更得靠他,他自然成了家主。   宁孔雀一直庆幸能有这么一个姐夫,这样自己便不必再担忧父亲和姐姐。令她唯一略有些不喜的是姐夫那性情,或许是自小受多了欺压,窝屈了许多年,如今总算能昂起头,说话行事间,不时露出些悻悻之色、得志之骄。这虽算不得大过,有时却难免招人厌嫉。   难道姐夫在应天府招惹了什么人,遇了什么歹事?他身子明明十分康健,怎么会着病身亡?难道是去陈家锦帛铺途中,被人打成了重伤,才不治身亡?   宁孔雀昨晚想了一夜,越想越不对。她一直以为姐夫是死在陈家,托人报信的也是陈家,因此没有细问。可既然陈家锦帛铺的人并不知情,姐夫的死讯又是谁送到汴京姐姐那里的?姐姐扶了姐夫灵柩刚回到汴京,便被人劫走。这前后两桩横灾难道是同一伙人做的?   她惊得坐起来,哪里还睡得着?天一亮,她便去跟那船主说,自己不去楚州了,就在应天府下船,得退还些船资。那船主却立即磨缠推脱起来,不肯退钱。宁孔雀实在没有心思气力争,狠瞪了一眼,背起包袱转身下了船。   她站在岸边,左右望了一阵。姐夫遇了什么不好打问,姐姐到应天府,下了船自然得去雇轿子。她便一个一个挨着去打问那些轿夫,问了一上午,居然真的问到了。其中一个轿夫说:   “我见过那位小娘子,寒食前一天傍晚下的船。眼睛哭得红肿,身边还跟着个使女。有人已备好了轿子,在岸边接她。”   “哦?什么人?”   “人我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个小娘子上了轿子,那个使女问前头那个轿夫,是去哪里,那轿夫说三井巷。”   “三井巷?”   范大牙一早便赶到虹桥,在桥头等着牛慕。   牛慕说那人的女儿也被劫走,范大牙听了,心里一阵翻涌,有酸有苦,又有些快意。你抛弃了我们母子,娘却难得怨你,反倒觉着是自己生来命孤,留不住人。你自自在在回乡,娶妻生女,样样俱足,如今你女儿被人劫走,你却知道焦心,四处找寻,这怕是老天责你负心忘义,特地来罚你。   然而,快意过后,他心里又涌起另一番滋味。其实不止娘,他自己心里也始终暗藏着一个念头,一定是自己不好,才被父亲抛弃。这些年来,他一直尽心卖力做事,想让自己强过旁人。可费尽了气力,也没有什么大作为,到如今仍只是个庸常之人。这令他极沮丧,却不肯、也不敢服输。一旦输了这口气,自认了庸常,那便不只是被父亲抛弃,连自己都要被自己抛弃。   他想争回口气,替那人找回他女儿,将他女儿交还给他,当面告诉他:“你不配为人父。”   他正在思忖,牛慕来了。这个书生也是满腹心事,瞧着有些失魂。范大牙心里暗暗感叹,这世上满眼尽是失意人,恐怕没几个人能心满意圆。   两人一起来到甘家面店,店门才刚刚打开,熊七娘拿着块抹布,正在擦拭店里桌子,瞧着也是萎萎顿顿、全无神气,又是一个失魂人。听到脚步声,她扭头望过来,见到两人,眼里顿时一惊,随即露出厌惧。   范大牙板着脸进去,放硬了声气:“我是来查问清明正午绑劫妇人那桩案子。你若好生对答,便不将你记进案簿。那些绑匪一共几个人?”   “一共八个。一个带头,两个抬轿子,两个赶车,还有三个没去河岸边,一直候在我店里。那妇人和棺材过来后,一个用刀逼住那妇人,两个从那棺材里搬出尸首。”   “你以前见过他们没有?”   “没有。”   “真的没有?这之前,他们还劫走了一个年轻女子。”   “真的没有!我天天在这里看店,那天是头一回见那些人,悔不该贪那些钱……”熊七娘说着要哭起来。   “他们将那妇人和尸首弄到后门时,你在哪里?”   “我在这店前头。等前面那几个抬了空轿、拉着空棺走了后,我才赶忙跑去后院,先从门缝里张了张,什么都没张见,只听见车轮声,我忙打开门,探头小心望了望,一辆厢车往西边巷子口去了,只瞧见灰布帘子。”   “那厢车何时停在那里的?”   “前头那些人来时,我便听到后头有车声,就停在了后门外。我那时还以为是对门那家搬货,便没理会,哪里知道他们是用来劫人搬尸首的?”   范大牙听了,犯起难来。这伙人显然是早已谋划好了。只是,被劫的妇人宁妆花虽说织缎手艺极好,在京城名头颇响,但毕竟只是个弱女子,听牛慕讲,性情又柔善。要劫她,不难下手,何必做这么大阵仗?更奇怪的是,这伙人为何要将那尸首也一起劫走?   他更在意的是他父亲那女儿,也被这伙人劫走,但熊七娘之前并未见过这伙人。看来这伙人极谨慎,从不在同一家做两回。那么上一回,他们是在哪一家做的?这个恐怕不好查。   而且,他隐隐觉着,这伙人似乎不像是寻常劫匪,他们究竟是什么来路?   胡小喜奔走了整整一夜。   他兴冲冲去见阿翠的义父,原本想探探口风,好谋划提亲。谁知道竟问出一句谎话来:阿翠说清明前几天在义父母家中养病,她义父却说已经两个多月没见过阿翠。阿翠为何要说谎?   胡小喜慌忙离开了那个车铺,茫茫然在街头乱走,心里又惊又凉。忽然想起了萝卜案中那个最先死的泥炉匠江四。自己带张用去查看江四的尸首时,发现了一张帕子、一绺发丝、一块肥皂团、一盒胭脂。那张帕子是阿翠的,那绺头发难道也是阿翠的?还有那胭脂和肥皂团,都是新买的,是买给阿翠的?江四赁住在那户人家里,原本住得好好的,忽然便搬走了。难道是为了阿翠?清明前几天,他们两个难道在一处?若是真的,江四的死,必定和阿翠有关……胡小喜越想越怕,且觉着自己并非胡乱攀扯。阿翠说的那个小谎必定有缘故,小谎背后往往藏着大谎。   不成!我得把这事查明白!   他浑身抖个不住,在深夜大街上走了许久,走到州桥时,实在累极,坐倒在河岸边歇了一阵,才渐渐平复下来。他又从头至尾,将事情细细理了一道,凝神想了一阵,忽然想到一条线头:江四的尸首是在封丘门外护龙河边发现的,那里虽不显眼,却也不隐蔽。凶手除非是为了掩藏证据,否则绝不会冒险费力将尸首搬到远处,更不会随意丢在那等地方。   另外,那几天江四若真是和阿翠在一处,仓促之间,应该不会也不敢去赁人的房宅住。他们恐怕是藏身在客店之中,这样才不易被人发觉和怀疑,而且,江四出去买肥皂团和胭脂,自然不会走得太远,应该是买好之后,返回途中被杀。他们所住客店应该就在封丘门一带。   想明白之后,胡小喜立即爬起来,赶到了北城封丘门。那一带城内外有不少客店,这时已近午夜,大半都已经吹灯歇息,他顾不得这些,一家一家敲开查问。幸而他穿着公服,那些店家不敢怠慢。城门内的客店挨家问遍后,东方已经微亮,却一无所获。他却像是着了魔怔一般,毫无疲累,接着便出了城,又挨家敲门去问。一直问到一个小市口,终于听街角一家客店店主说:“是有这么一对男女。男的二十七八岁,穿着布衫布裤,模样诚诚朴朴的。女的年纪二十左右,一双水闪闪大眼睛,穿了件绿绢衫……”   胡小喜听了眼睛顿时睁圆,至少样貌对了,他忙问:“他们说什么没有?”   “两人说是来京城投靠亲戚。不过,住进店里后,那年轻妇人整日窝在客房里,关着门窗不出来。只有那汉子偶尔出来一回,出来也只是买些吃食日用,迅即就又进去关起了门。我瞧着有些古怪,可两人又交足了房钱,不好多问。我那浑家偷偷去他们窗下听过,说那妇人是个水火性子,一时‘四哥、四哥’地甜口儿唤,一时又‘你如何、你如何’地抱怨。   “寒食头两天,那汉子又出去了,可一去再没回来。第二天,另有个男子来了我店里,说来接他妹妹。他一说模样,正是那年轻妇人。我带他去了那间客房,连敲了几下,那男子又高声唤了两声妹妹,那妇人才开了门。一见到那男子,十分欢喜,忙收拾了包袱,兄妹两个一起走了。”   胡小喜先听着两人同住一屋,心里顿时酸搅不已。再听到“四哥”两个字,心里一沉,自己恐怕猜对了,那汉子应该正是江四。他忙问:“她那哥哥生得什么模样?”   “其他的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一处,那男子看年纪不过三十多岁,头发却已经花白了……”   “麻罗?!”胡小喜越发震惊。   第五章 笨慢   夫智者见于未萌,愚者暗于成事。   ——《棋经》   张用一直忙到凌晨,才困极睡去。   从赵太丞家回来路上,他琢磨了一阵朱克柔、赵金镞以及《守令图》的怪事,却毫无头绪。无头绪的事,他向来懒得费神,只用一个“丢”字处置。就如浑水难照影,不如丢开一会儿,等水澄清,纤毫自现。   回到家,不见犄角儿。他点了盏灯,走到后边工坊,见到那些制好的泥模排在木案上,他便将那些外事抛开,抱了几锭铜块搁在坩埚中,燃起炉火,接上风箱,守在炉边熔炼起来。这些铜一半是去年他用“胆铜法”自炼的,这法子虽好,出铜却慢。他正在想其他主意,李度寻见了他,说城南红绣院要给一个叫梁红玉的名妓造一座绣楼,请李度营建。李度刚领了艮岳御差,无暇旁骛,便向红绣院引荐了张用。张用建楼虽然不及李度,却也胜过许多一等大匠,又有作绝的名头。因此,红绣院十分乐意。张用听了,便说不要工酬,只要一百斤铜。红绣院的妈妈门路广,迅即买到,叫人搬了一百斤铜块来。张用也便替她督工,造起了那座楼。   张用等那锅铜熔化后,拿过自制的雀嘴钢勺、细颈漏斗,舀了那铜汁,慢慢注入泥模中。这道工序要极细稳,等他全部浇铸完,天已微亮。他撂下钢勺,躺倒在炉边地下,旋即睡去。   睡了不知有多久,前院忽然传来一阵尖声尖气的叫喊,是那殿头官刘鹤的声音。他被叫醒,爬起来出去一看,除了刘鹤,还有一个内侍,都身穿紫锦衫,头戴黑纱冠。   “张作头,我们见院门没关,就进来了。这位是杨殿头。”   “两位颠头闯进民宅,是内急要借茅厕?”张用随口将“殿”念作“颠”。   “不是,不是。这位杨殿头是我好友,专责监管秘阁图籍……”   “秘阁?”张用心头一亮。   “嗯。前两天,杨殿头发觉秘阁中有件怪事,百般想不明白。昨天我在艮岳宿院见识了张作头的锐眼奇智,便邀了杨殿头来向张作头请教。”   “什么怪事?”   “这事说起来有些难开口,杨老弟,还是你自己来说。”   杨殿头比刘鹤要稳静些,略一沉吟,才开口说:“前两天,我奉旨去秘阁取图,进到阁中,闻到一股臊臭气,寻了一阵,发觉书柜顶上有个皮袋子,里头竟是秽物。”   “什么秽物?”   “粪便。”   “人屙的屎?”   “嗯……看着似乎是人粪。”   “哈哈,你莫不是去取《守令图》?”   “哦?张作头从何得知?”   “那图还在吗?”   “图倒锁得严密,完好无损。只是,那楼上阁子只有我一人能进,不知那皮袋子为何会丢在那里。”   “我知道。”张用笑起来。   “哦?张作头请讲。”   “眼下还说不真切,得去秘阁看过才成。”   “能否请张作头现在就去?”   “好,走!”   刘鹤上下扫着张用,插了一句:“张作头不换件衣裳、梳洗梳洗?”   “身净则心不静,换不得。”张用笑着便往外走,却见一个人站在院门前,是那个猫窝匠柳七,瞧着神色有些犹豫。   张用忙说:“两位颠头先走,我马上来。”   “我们在车上等张作头。”两个殿头出了门,上了一辆朱壁厢车。   张用笑望向柳七:“有话要说?请进。”   柳七犹豫了片刻,才抬腿走进来,盯着张用又踌躇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说:“我是来告诉你江四的死因,杀江四的是麻罗。”   “那个裱画匠?很好。”   “麻罗一直不愿再提当年那桩旧事,江四却时时挂在嘴边,两人为此争过几回。去年,有个姓章的银器商要裱画,麻罗去过几回他家宅子,似乎和他家的一个使女搭上话、生了情。有天我经过大相国寺,见他们两个在寺里买花翠……”   “那个使女又勾上了泥炉匠?”   “我不知道江四和那个使女有没有瓜葛。不过,江四偏巧也去银器章家泥过炉灶。这个月头,那个使女和江四都不见了。”   “嗯。而后呢?”   “寒食头两天,我师傅唤我去封丘门外帮着做活儿,回来时,天已经晚了。快进封丘门时,我远远瞧见江四和麻罗一起出了一家酒肆,往护龙河那边去了。我不愿出声,便没有唤他们。等我快走到护龙桥时,却见麻罗快步返回来,瞧着神色不对。我忙躲到一边,见他急忙忙往北走去。等他走远后,我才走到护龙河边去看,结果发现江四死在河岸边……”   “萝卜是从哪里得来的?”   “我赶忙离开了那里,走了一段路,见一家菜蔬店门口放着一筐萝卜,忽然想起当年那桩事,便买了一根,回到江四那里,将萝卜插进了他嘴里……我要说的就这些。”   柳七又望了张用一眼,目光冰冷消沉,随即便转身出门,枯柳条一般,寞寞然走了。   犄角儿独自没情没绪赶往戴楼门外。   昨晚他和阿念查问了一圈,没找见任何线头。天又黑了,他便先将阿念送到了染院桥朱家门口,正要转头回去,阿念忽然说:“这么晚了,你就睡在这里吧,客房空着呢。张姑爷又不是小娃儿,一晚上丢不掉、耍不坏。”犄角儿听了,犯起难来,他自然极愿留下,又怕小相公独自一个人,不知会做出些什么祸事来。可再一看阿念瞅着他,满眼的舍不得,他的心顿时化了,忙笑着点了点头。心里暗想,小相公惹祸就让他惹吧,他是个滴溜仙,这么些年惹了多少祸,还不是照旧好端端的?   两人进到院里一瞧,朱克柔的娘仍坐在廊下,点着灯,在拣豆子,边拣边低声念诵,极专注,他们进来都没见到。阿念悄悄引着他走到后院,搬出一副秀巧藤桌藤椅,摆在海棠花树下,又去厨房烫了一瓶酒,寻了几样现成小馔、一碟蜜糕,用一套白釉剔花的定瓷盛装,摆在藤桌上,而后斟了一盏酒,笑嘻嘻递给犄角儿:“这酒是小娘子最爱的蔷薇露,宫里造的御酒,便是十两银子也买不到这一小瓶呢。你尝尝。”   “小娘子不在,我们偷吃她的酒恐怕……”   “啥叫偷吃?小娘子在时就常叫我吃,还说,你既跟了我,各样好物事你都尝一尝、用一用,往后嫁了人,才不必像那等少见缺识之辈,缩手缩脚、馋眉痨眼的。”   犄角儿这才小尝了一口,入口果然异常甘洌香滑,不由得连声赞叹。阿念笑着又劝他喝,不住给他夹菜。两人又怕被外头朱克柔的娘听见,都压着声气,偷乐个不住。一晃眼,两人竟将一瓶酒喝尽。犄角儿原本酒量不高,吃得头脑晕热,都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去的客房,又是如何睡到那张香软的床上。醒来时天已大亮,低头一看,自己外头的衣裤都被脱了,幸而汗衫和里裤仍在。一想,自然是阿念替他脱的,他的脸顿时涨红,心却又甜又醉。   他忙爬起身,穿好衣裤,走出去一瞧,朱克柔的娘又已坐在廊下拣豆子,却不见阿念。他在庭里张望了一会儿,那个厨妇笑着过来轻声说:“哥儿起来了?你先去洗脸,早饭已煮好了。”   “阿念呢?”   “她娘一早就来敲门,说家里有急事,扯着她就走了。临走她让我告诉你,让你自己去戴楼门外寻那三辆车子,还说她想出了个法子,那三辆车怕是租车铺里租的,让你挨家去问,一下里租三辆车,车铺的人应该忘不掉。”   犄角儿听了,暗暗赞叹,自己怎么没想到这法子?白跟了小相公这些年。继而,他又担心起来,不知阿念家里出了什么急事。心里胡猜乱想着洗过脸、吃过饭,谢过了那厨妇,没敢惊扰朱克柔的娘,牵着两头驴,悄悄出来。他先赶回去还掉了一头驴,又去家里瞧了瞧,院门虚掩着,小相公却不在,不知又游荡到哪里去了。寻又没处寻,心想,寻朱家小娘子最要紧,便骑了驴赶到了戴楼门外。   没了阿念相伴,这一路走得没盐没醋,寡汤一般。可又想得在阿念回来之前,寻见那三辆车的下落,便打起精神,沿着大路,挨个去问租车铺子。城外租车铺不多,这一带总共只有几家,走到第四家时,果然问到了。   那店主姓蔡,说三辆车是清明正午租走的,那主顾他没见过,是个四十来岁的男子,样貌并没什么特出之处,唯有耳垂又厚又长,极有福相,衣着也精贵。他不要车夫,说自己带了三个。那三个车夫就候在门外。连马带车,三辆押了一百五十两银子。   最奇怪的是,已经过了八天,那人一直没来还车。   程门板又来到那个楼飞走的空院子。   昨天他先去左右邻院细问了一道。左边是个马鞍商,常日都在城里照看买卖,晚间才回来,家中只有妻子和三个孩儿,还有一个养娘、一个厨妇。隔壁院子盖楼,三个妇人和三个孩童天天都看着,船运来的尽是上好木料,锯割刨凿成的现成木件。平地、挖池、搬运木料花了一个多月,盖楼用了大半个月。至于那家主人和工头,她们都是妇人,从没说过话。家主回家又晚,更没见过面,因此并不相识。飞楼那天傍晚,隔壁院子来了不少客人,全都进到那楼里,说话声极大。有人还上到二楼,推开窗往外望。究竟是些什么人,她们并没去瞧。   晚上,他们一家正在吃夜饭,忽然听到隔壁一阵巨响,牛吼一般。他们全都跑到院子里看,却见隔壁那座楼居然浮在半空中,还不住往上升。楼里灯火通明,人影晃动,还有吚吚呜呜的笛声。若不是亲眼瞧见,绝不敢信。   右边邻居则是个官户,不过那位官员去了蜀地赴任,家中留了年老父母和几个仆人。那个老父闲常便在河岸边看隔壁盖楼,还和那房主韩车子攀谈过几回。韩车子说那楼叫“百艺楼”,是建来收藏天下百工器物和技艺图籍。修造这楼的,是京城第一造楼师李度。等四月初二鲁班祭日那天,由工部主祭,召集京城名匠,办一场大醮,以兴盛天下工艺。   那老父听了极振奋,天天巴望着能瞧一瞧那场盛事。眼见那楼修好了,房主原先说,要请京城第一彩画匠、“天工十八巧”的典如磋来上漆绘色。谁知道,彩画还没绘,清明那天傍晚,那楼竟飞走了。他们夫妻两个和仆人也是在院子里,望着那楼飞上天去。   程门板听了两家讲述,始终不太肯信。他又去两岸查问其他人家,其中十之七八都亲眼瞧见了这桩异事,他不由得不信了。回到家中,他将这事讲给妻子听。这是他头一回跟妻子说起公事,妻子听了,笑着说她也听街坊议论过这件异事,起初也不信,没想到竟是真的。   程门板却犯起愁来,如此一来,这桩异事便是天降神迹,该从何查起?而且,这其中又没有什么命案凶杀,又何必查办?   妻子在一旁劝解:“你明天再去那里仔细看一看,若真的查不出什么,便径直去回禀左军巡使。这样,你也尽了心,他也好做处置。”   程门板一听,顿时豁然。见妻子如此通达事理,欢欣之外,更生出一分敬意。   今天早上,他仍早早起来,赶到了那个空院。吴扁嘴还没有来,他便独自在院子里慢慢走看。走到院墙的西南角时,发觉那里有一片土比四周略松一些,他蹲下身子,仔细看了看。太阳光正照到这里,泥土中似乎有一点闪亮,他用手指拨开泥土,是一片捻了银线的缎子。他扯了扯,却扯不动,用力一拽,才拽起来一些,底下仍坠着,似乎有一大片。他越发好奇,用双手一起攥紧,狠力又拽,终于又拽出一截。一样东西跟着也被带了出来:一只手。   范大牙和牛慕穿过甘家面馆后门,走到后面的巷子。   这条巷子很窄,一辆厢车勉强能过,朝东通到虹桥北街,朝西则是进城方向。熊七娘说宁妆花和她丈夫的尸首搬上那厢车后,去了西边。范大牙便向西走去,曲曲拐拐穿出小巷,迎面一行垂柳、一道河水和一带城墙,是护龙河,往南是东水门,往北是新宋门。范大牙左右望望,心里暗自犯难,一辆寻常厢车,不论往南,还是往北,只要进了城,就再难查找。   牛慕在一旁说:“我和范先生约好,我往北边,他往南边,各自分头沿路打问。原先打问一乘轿子和一辆运棺木的太平车,倒还有人留意。单单一辆厢车,根本没有一个人记得,奔波了两三天,毫无所获。鱼入汪洋,如何寻得见?”   “这后街的邻居都问过了?”   “前后几家都挨着问过了,都不曾留意。”   “我再去问一道。”范大牙自知心思迟钝,难如那些聪明人一般想出些巧主意,唯有用笨法子,以勤补拙。而且,他渐渐发觉,这世上之事,大半其实都无法取巧。比如吃饭、行路,总得一口口吃、一步步行,一口便是一口,一步便是一步,再巧也绕不过去,差别只在快慢,而且快并非全然好,慢也并非全为坏。草倒是长得轻快,可哪里及得上笨生慢长的大树?他想这该是上天公道之处,否则赢的全是巧快人,笨慢的全没了活路。   他又回到巷子里,先去敲甘家面馆的后街对门。半晌,门开了,是个老妇,穿着旧布衫裙,牵着个三四岁大的孩童,孩童手里捏着一颗红盐荔枝,嘴里含着一颗,嘴唇被红汁染得鲜红。   那老妇先看了一眼范大牙,接着又望向牛慕,顿时撇起嘴:“又是为那车子的事?我上回不是说过了?那天正午,河岸边呼呼嚷嚷的,我赶紧牵着孙儿瞧去了,啥妇人汉子的,半眼都没瞧见。”   “那天是私下打问,今天我来是公干。这事已在开封府录了案簿,你还是好生对答,莫要隐瞒,否则连你也牵扯进去——”范大牙板起脸唬了唬,见老妇有了畏色,才开口问道,“正午之前,那车子先已停在你家门口,你也没见?”   “那车子……倒是见了。可我们这里虽是城郊,却也不是乡下,这巷子里常有车子进出,哪个会见个车子就稀奇?那车子又不是挂锦金车、碾玉银辂,见是见了,却没仔细张看。”   “甘家正门当着汴河北街,若有车子,一般只会停在前头。那天那车子却停在后门,又停了许久,正挡住你家的门,你也没觉着不妥?”   “前街车多,有时行不开,便常绕到这后街。再说,我们两家对门对户的邻居,这些子小事都要计较,哪里能得安生?”   “这么说,你真是什么都没留意到?”   “若是真瞅见啥了,老婆子我瞒它做什么?又不添肥,又不生膘,反倒还得个欺瞒朝廷的罪名儿。”   范大牙只得作罢,又去问隔壁人家。左右连着问了十来家,没有一个人留意过那车。范大牙问得口干舌燥,只得先去街口茶铺里坐下,和牛慕各要了碗茶水,坐着歇息。   歇了一会儿,他忽而想到一件事,他忙跳起来,快步走进那巷子,敲开了那老妇家的门。老妇见又是他,一愣,微有些慌。范大牙却不管她,蹲下身子,放轻声气,笑着问那孩童:   “那天河里的神仙你见没见?”   孩童嘴里仍含着荔枝,蒙然摇了摇头。   第六章 秘阁   弈棋布置,务守纲格。   ——《棋经》   张用和刘、杨两个殿头官坐着那辆厢车来到皇城。   车停在了东华门外,三人下了车,来到左边侧门,两个殿头官向禁卫出示腰牌,只说禁中有修缮事宜宣召张用。张用之前便来过数回,禁卫也认得,没有多言,便点头放他进入。进了门,迎面一座巍然门楼,是左承天祥符门,门内一条宽阔大道,直贯东西,将皇城分为南北二区。北面是后宫,南面是御殿及三省、枢密等诸司,两边皆以丹粉高墙屏障,禁中买卖物货均在东华门外,因此大道两侧紫衣内侍往来不断。   三人沿着路边红墙行了一段,左侧出现一座黑漆朱额大门,是左银台门,门口也有禁卫把守。杨殿头朝那几个禁卫只略扬了扬手,便引着刘鹤和张用走了进去。里头一条南北直道,青石铺地,两边仍是丹粉高墙,不见一个人影,顿时显得空寂肃然。三人沿着路右侧向南行去,脚步声异常响。这里张用来的次数最多,知道右边朱墙内分成南北两院,北边是银台司,南边则是秘阁。   秘阁的院门在正南边,沿着直道走到底,再右拐。门口立着四个佩刀禁卫,杨殿头这回径直走了进去,张用和刘鹤跟在他身后,里头一个四方庭院,正面是高大厅堂,两边各一排厢房。庭中种了两棵古柏,碧叶正鲜。四下里十分宁静,满院古雅沉寂。一个绿锦官袍、黑纱幞头的官员迎了出来,张用知道是秘阁监。杨殿头不等他开口,轻声说了句:“楼上阁子转轮有些涩了,我唤了张作头去查看查看,没有其他事。黄大人只管去忙公事,不必相陪。”那位秘阁监点了点头,拱手一揖:“杨殿头请自便。”   杨殿头引着张用、刘鹤穿过前厅,沿着中庭侧廊走向后院,沿途两边都是书库。自太宗皇帝登基以来,广收天下图书、字画、文物,收藏于昭文馆、集贤院、史馆中。后因图书典籍过多,三馆已不够用,又精选典籍文物珍品,藏于秘阁。这些书库虽都上了锁,仍散出一阵阵书墨幽古之气。   后院用墙隔开,开了一道黑漆木门,门口又有两个佩刀禁卫看守,见到杨殿头,两人一起躬身低首。杨殿头视若不见,大步走了进去。张用和刘鹤并肩跟上,进了那门,迎头便见秘阁藏书楼赫然矗立于院子正北,内诸司房舍中,此楼最宏壮。   这楼五年前才翻修,由楼痴李度督造,彩画则是史大雅、何飞龙、典如磋等名匠合力绘就,型格宏峻,彩绘精雅。张用走到楼门前,抬头望向门额,中间是太宗御赐飞白书“秘阁”二字,左右两侧则各绘一条青龙,何飞龙当年漏画的龙睛早已由史大雅补上。那两条龙怒瞪着张用,张用瞪了回去,心里暗骂:你个有眼无珠、虚张声势的丑长虫。   杨殿头见到,有些纳闷。张用朝他挤了挤眼,做了个怪相。杨殿头不知该如何应对,移开眼,抬手说了声“请”,随即引着张用、刘鹤迈过高槛,进到楼厅中。楼厅中间一根直径一丈的朱漆圆柱,两边各有四排黑漆书案,十来个文吏分别坐在案边,各执毛笔,在书册上记写。后面靠墙立着一大排黑漆木柜,几个文吏在架子前整理书册簿记。楼厅两侧各有四扇门,都是书库,全都锁着。   门后靠墙则各有一道木梯,通向二楼。杨殿头朝左案边一个年轻瘦文吏唤了声“楼上开门”。那个文吏忙站起身,快步过来,朝杨殿头躬身一礼,而后从楼梯旁一个小铜架上取过一支雕花细铜管和一根发烛,急忙上了左边的楼梯,腰间一串钥匙不住碰响。杨殿头引着张用、刘鹤一起上到二楼,眼前顿时豁朗,一带栏杆,一道长廊,凭栏而望,几十座皇城大殿尽在眼前,长天阔碧,殿宇耀金。   那个文吏从腰间选出一把钥匙,打开了二楼正门,而后躬身侍立门侧。三人进了门,厅内十分阔敞,左右两边整齐摆了两排黑漆桌凳,桌上皆有文房四宝和铜烛台,是供文吏抄录典籍。正中靠里墙有一间正方秘库,无窗,只有一道云纹铜门,一把雕龙大铜锁锁着。   那个文吏走到门后一只黑漆柜子边,上头有几支铜烛台。他拔开将才拿的细铜管的盖子,将发烛伸进去,里头藏有火种,迅即燃着发烛,点亮了一支蜡烛,而后躬身将烛台递了过来,张用顺手接过。杨殿头则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钥匙,那钥匙用青绿彩络细绳挂在脖颈上。他没有取下钥匙,只微弯下腰,将钥匙插进铜锁,打开锁头,拉开了铜门,随后又说了声“请”,三人一起走进那秘库。   库中十分幽暗,中间立着一根巨大圆柱,是秘柜,柱上用铜条分隔出一列列方格暗屉,都挂着雕龙小铜锁,里头藏放珍本古籍字画,周围墙壁及天花都用铜皮包了一层。地上木板也与别处不同,中间是一个大圆盘,环绕着圆柜。杨殿头往左边走去,脚底下的圆盘随之转动起来。   这是张用所作。秘阁翻修时,张用被召来制作秘藏书柜。张用顽兴忽生,想出这转盘之法:立一根圆轴,贯穿两层楼,在地面和楼顶做两个转枢,圆柜悬空固定于转轴,圆盘中央则与转轴以齿咬合。这样,人行转盘上,脚带动转盘,转轴与圆柜也随之转动,转向却正相反,寻找图籍时便能省一些力。   杨殿头在前,三人踩着转盘走向左边。张用闻到这秘库的阴闷气息中隐隐有股臭味。杨殿头走到墙角,停住脚,指了指角上:“便是这物事。原先在柜子顶上,我取下来,藏到了这墙角。”   张用将烛台照向墙角,见一个羊皮袋子搁在角落,袋口用皮绳扎着,臭气便是从那里头散出来的。他将烛台交给刘鹤,弯下身子解开皮绳,打开了袋子口,一股恶臭顿时浓熏出来,屎臭混着尿骚。两个殿头官忙用衣袖捂住了鼻子,张用却毫不在乎,将那袋口朝向烛光,探头望里仔细瞧去:“是人屎。底下屎棒子粗些、黏些,越往后屎越少,也越干,最上头比羊粪还小。”   “什么人竟敢把这腌臜物丢在秘库里头?可是,这秘库钥匙只由我一人保管,取放图籍也只有我一人进出,他人绝不许靠近。这物事如何能放进来?放在这里做什么?”   张用蹲在那屎袋边,笑着想了想,抬头问:“这库里所藏,最贵重的是什么?”   “最贵重自然是历代书画珍品,王羲之、王献之、颜真卿、欧阳询、柳公权、怀素等人书作,以及顾恺之、吴道子、韩干、薛稷、戴崧等人画作。几代官家遍天下搜寻,一百来年,也才收到百来幅,每一幅都是无价宝。不过昨天,我将这库里的秘柜一个一个全都打开,仔细查看了一道,并没有丢失一件。”   “《守令图》呢?”   “张作头为何屡屡问起《守令图》?”   “你先说,《守令图》可在?”   “我也查看过了,都在。”   “真的?”   “这个我绝不敢大意。”   “现在能不能再瞧瞧《守令图》是否仍在?”   “这……”   “没带钥匙?这些秘柜的钥匙又是如何保管的?”   “秘柜钥匙由另一个殿头官保管,每把钥匙挂一个木牌,写有图籍名字。官家要看哪样图籍,我得了旨意,才能去那殿头官处领取相应钥匙,再来秘阁开门寻取。”   “《守令图》的钥匙如今在哪个殿头官那里?”   “没有,在我这里。这几个月,东南军情紧急,西夏也不安宁,官家时常要取地图召集枢密院商讨军情,钥匙便一直留在我这里。”   “带在身上?”   “嗯,始终贴身藏着,不敢放在别处。”   “那就打开那柜子,再查验查验?”   “这恐怕……张作头,你为何对《守令图》如此执着?这腌臜物事和《守令图》有关?”   “眼下我下不得任何定论,先瞧瞧《守令图》再看。”   杨殿头仍犹豫难定,刘鹤在一旁说:“这事太蹊跷,若真是有人进到这库里,将这物事丢在这里,往后不知还要做出些什么祟事祸害来。张作头又不是要看图,只是瞧瞧那些图是否仍在。”   杨殿头这才解开衣襟,掀起汗衫,汗衫里头缝了一个小袋,他从那袋里掏出一个锦袋,锦袋上拴着一根白丝细绳,又系在腰带上。他解开细绳,从锦袋里摸出一把铜钥匙,钥匙上用铜环挂着个黑漆描金的小木牌,上面雕着隶书“守令图”三字。三人绕着转盘向里又走了半截,停在一个秘柜前头。   刘鹤举烛照着,张用见那柜腰上镶着块木牌,上写柳体“守令图”三字。杨殿头用钥匙打开铜锁,搁到柜子边的木隔板上,而后拉开了柜门。柜子高有一丈多,里面分了一个纵长格,五层方格,纵长格里立着一轴长卷。方格中每层放了四卷图轴,只有中间一层少一卷,但多了一本书册。   杨殿头指着里头说:“《守令图》一共二十幅,全国总图一幅,各路分图十九幅,另有一本图录注记,都在……”   张用挤开杨殿头,伸出手将那轴长卷抱了出来。不管杨殿头拉拽阻止,解开绳扣,将卷轴横放到地板上,用手一拨,画幅随即展开。这图高有一丈二,画轴滚到墙根,也只展开了三分之一。张用又从刘鹤手中要过烛台,照着地图,俯身望去。初一瞧,这图面貌和朱克柔那幅全然不同,然而,他盯着褒斜道那一带仔细一看,方位、地形、距离尽都相同,再看图上其他地方,精细准确程度也都几乎一样。   张用不由得笑起来:朱克柔所用那幅地图果然正是《守令图》。   胡小喜看到自家那间小铺子,才发觉自己竟回到家了。   他查问到封丘门外那家客店,阿翠竟和江四藏身在那里。寒食头两天,江四出去后再未回去。第二天他的尸首倒在封丘门外护城河边,裱画匠麻罗竟寻到客店,自称是阿翠哥哥,两人一起离开。   胡小喜心里翻搅不已,自己白滚热了一场,原来根本不知阿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她为何会与江四、麻罗搅到一处,又为何独自回到银器章家?他昏昏怔怔一路边走边想,但这事太过缭乱,哪里想得明白。不知不觉间,走到家门口,才猛然醒来,如同做了场乱梦。人虽然醒了,心里却闷沉沉地泛涩。   他娘正在铺子里扫地,一见他,忙撂下扫帚,赶过来问:“这一夜,你都去哪里了?大半夜鬼都歇了,你办啥公差?”   “真的是查案子去了。”胡小喜见娘脸上竟带着喜色,有些纳闷。   “你也只好诓诓我,幸好你爹当夜值还没回来,不然又是一场拷问。我的儿,眼见着你是要成家立业的人了,行事也该稳重些,再莫要这般浮东浪西的。等一会儿周嫂和刘嫂就要来了,和你爹再商议商议,便要写帖儿、上门了。”   “上啥门?”   “娘不是跟你讲了?跟你说话,全没入耳。我和你爹相中了一个女孩儿,是固子门外制卖棋子棋盘、牌骰子的曾家的女儿,今年十七岁,粉圆的脸儿,模样娇娇秀秀的,性情也和顺,一瞧就有几分福相。又在上户人家闺房里做贴身使女,经见过世面,知礼知节的,配你是足足有余。我和你爹打算把这门亲事定下来。”   “啊!?”胡小喜瞪大了眼,“这么大的事,你们都不问问我!”   “哪里没问?你这两天失张失致的,魂儿被大风刮走了一般,也不知在鬼想些啥。昨天我还问你,觉着如何,你嗯嗯嗯地直点头。”   “我没听清!我哪里知道你说的是亲事?”   “没听清,你乱点啥头?再说,这婚姻大事,从来都是父母做主。我做娘的敢不经心?从去年起,选了七八十家,才选定这一个,聘礼钱都得二百贯……”   胡小喜心里乱得像沸了汤锅一般,昏了半晌,才从心底里吐出一句话:“我得去问问她!”   “问谁?”   他转身便走,一路奔向银器章家。到那条巷子时,他已经累得抬不动腿,见巷口有间茶肆,便走过去,一屁股坐到临街的凳子上,弓着背不住喘气。店家来问他吃什么茶,他答不上话,连连摆了摆手。歇息了好一阵,才算顺过气,刚起身,却见一个老者走出巷子,一对尖耳朵极抢眼,是胡老鸮。   胡小喜忽然醒了过来,心里想,若是这般直直去问,阿翠定然不会承认,不能急,莫要慌。这个胡老鸮天天盯着银器章家,应该会瞅见些东西。   他走过去叫住了胡老鸮,胡老鸮一眼便认出了他,神色微有些慌怯。   “胡老伯,推官大人命我再来向你查问查问。”   “查问啥?”   “你真的没瞧见银器章家有什么异常?”   “上回不是说了?那家人连主带仆,那天忽然全都走了,除了那个使女,一个都再没回来。其他的,老朽再不知情。”   “你可见过一个裱画匠,三十左右年纪,头发却有些花白?”   “裱画匠?似乎见过,进出过几回。”   “最后一回见,是什么时候?”   “大约是正月。过节前,银器章四处夸口买到一幅怀素的真迹,让那裱画匠裱好送了过来。”   “你有没有见到他和那个使女阿翠说话?”   “有两回是那使女送他出来的。”   “两人神情瞧着如何?”   “那个阿翠,但凡见着年轻些的男子,便使娇耍媚……”胡老鸮说着,瞅了一眼胡小喜,眼里露出嘲意。胡小喜心里一刺,忍着没有发作,继续听他说。   “她和那裱画的也是这般,麻哥哥、麻哥哥地叫,听着老朽脊梁发麻。”   “还有泥炉匠,你见过没有?”   “见过,二月初,他家唤了个泥炉匠去重新泥过炉灶。”   “这泥炉匠和阿翠有没有什么?”   “这倒没见过。不过,那泥炉匠做完了活儿后,没过几天又来了,装作寻活儿,来回走过几道。”   “阿翠那天回来后,有没有人来寻过她?”   “有。”   “什么人?”胡小喜一惊。   “你。”   “除了我!”   “再没人了。门整日都关着。”   宁孔雀租了那轿夫的轿子,让他把自己送到了三井巷。   到了那里,她下了轿子,多付了些轿钱,谢过那轿夫,而后站到那巷口朝里张望。巷子不深,里头大约有二十来户人家。那轿夫说寒食前一天,她姐姐宁妆花到应天府下船后,有人用轿子接到了这三井巷。若是真的,这巷子里自然有人瞧见。她立在巷口等了片刻,见有个中年妇人拎着个包袱走了出来。她忙上前问询。   那妇人听了,瞅着她反过来问道:“你和那宁家娘子是姐妹?”   “是,我是她妹妹。”   “怪道瞧着面善。你家姐姐扶着灵柩已经平安到汴京了吧?你是来拜谢史大郎的?”   “史大郎?”   “你家姐姐没跟你讲?亏得史大郎一力帮扶,若不然你家姐夫死在路上都没人知晓。”   “我只听丫头说了两句,那丫头又说不清,所以才赶过来问问详情。嫂嫂,我姐夫究竟遇了什么事?”   “那天,你姐夫经过这巷口,忽然犯了急症,倒在地下,不住抽搐。路过的人都不敢理会,正巧史大郎出来,见到后,叫人将你姐夫抬到自己家里,又赶忙去请大夫来看治。等大夫赶来时,已经迟了。那大夫说恐怕是吃滚烫饭食,又饮了冷酒,激得肠胃痉挛。幸而,你姐夫死前,史大郎问到了你姐姐的名姓,他忙托了一个正好去汴京的朋友,捎急信,唤了你姐姐来。又雇了轿子,候在河边,将你姐姐接到这里。你姐姐见了丈夫尸首,哭得昏了几回,哪里还能料理其他事。又是史大郎帮着买了棺木,装殓好,雇觅了船只,将你姐姐送上了船。”   “嫂嫂,这史相公家是哪个门?”   “左边那第三家。不过,你不必去了。史大郎一直没有子嗣,行了几年善,总算得了个儿子。今年整一岁,他们夫妻抱着孩儿,去泰山烧香还愿去了。”   宁孔雀听了,心里顿时空落落,不知道下一步该去哪里。   第七章 奴   虚则易攻,实则难破。   ——《棋经》   程门板从那空院子墙角挖出了一具尸首。   他先发现土里埋了一只人手,再一刨,下头露出衣袖肩膀。他忙去墙边寻见一把铁锹,费力挖起来。土里渐渐显出整个身体。他许久没有做过力气活儿,等刨尽那尸首周围的泥土时,已经累得手脚直抖。   那尸首侧躺在土中,虽已散出臭气,却未腐烂,面目双手蒙满泥土,但大致都还能辨认。是个男子,中等身量,年纪不到三十,头戴销金青绸头巾,身穿绿缎长衫,脚上丝鞋绢袜,看着至少是中等以上人户子弟。身上看不到伤处,唯有头顶有些乌黑血迹,头巾也被浸染发乌,看来是被人重击脑顶致死。   程门板不住喘着气,原以为不见凶杀劫夺,这桩怪事便无需再查。如今真的变作凶案,必须得查下去了。他望着那尸首,思忖了一会儿,大致理出了两条:   其一,去唤这院子主人韩车子的家人来认尸,先弄清楚此人身份,才好查找死因;其二,这院里造楼,自然需要许多匠人,去寻见修楼匠人,先确认是否真的造起过一座楼。   这得分头去办,至少还得一个人。早上他想着这事要交卸了,便没有去唤胡小喜和范大牙,这时只剩自己单个一人,连个帮手都没有。好在这两天豁然而悟后,他已不再如以往一般焦躁,没有帮手,至多自己多跑一趟。   他正要转身,背后猛然响起一声怪叫,像是驴子被烫到一般,唬得他一哆嗦。回头一瞧,是吴扁嘴,瞪圆了那双小眼珠,瞅着地上尸首。那张扁嘴噗嗒噗嗒不住掀动,不知在说什么。程门板最恨自己在人前露怯现丑,瞪起眼就要呵斥,嘴刚张开,随即醒悟,忙顿了一下,收回了怒气,脸色却一时缓转不过来,便沉声说:“这尸首才发觉的,被人杀后,埋在土里。看尸状,死了已有六七天,恐怕正是发生异事那天死的。你知道这院子主人住址?赶紧去他家,唤他家人来认这尸首,查明白此人身份。”   “娘喽!小人这几天独个儿在这院子里,上午这里日头最好,小人还坐在这墙根打过盹儿。难怪小人的祖母说,孤魂常把光棍儿候。小人没娶妻那时节,半夜里常听见床边有脚步声,唰唰,唰唰的,像是牛皮底的鞋子。那时节,小人只有麻鞋穿,活到快三十岁,才买了双牛皮底的鞋子,还是一个江西人卖给小人的,那江西人那一撮胡须生得实在是……嚯咕咕……”吴扁嘴忽然捂着嘴笑起来,笑得咕咕鸟一般。   “快去唤韩车子家人来认尸!”程门板怒气重又冲了出来。   “是……嚯咕咕……是,程介史!”吴扁嘴强忍住笑,转身赶忙走了。   程门板顿时想起胡小喜那一回笑,心里随即一搐,他忙长呼了几口气,消去这些无谓烦恼。扭头一看,旁边地上有块破油毡,便扯过来盖住那尸首,而后骑上驴子,出了院门。吴扁嘴也才走到院门边,仍在嚯咕咕地笑个不住。   程门板大声吩咐:“把这院门拴好,莫让人进去乱动那尸首。”   “是,程介史……嚯咕咕……”   程门板不再理他,骑着驴往进城方向行去。他忽然想到,京城营造行的行首是云野逸的兄长,云野逸的死讯前天才报给他家,这时云家恐怕正在理丧,不好去打问。除了云家,该去哪里查问那些工匠?他想了一阵,记起来,许多工匠并非依靠营造行寻活儿,有些只在街头等人雇募,还有些又是靠牙人转介。若说牙人,门路最广的自然是牙绝冯赛,程门板几年前因为一桩讼案,和冯赛相识。但那天在军巡府院里听其他衙吏私语,冯赛似乎牵连进一桩大案,正在四处奔命乱撞,只能另寻其他牙人,这些人个个东串西联,多问几个,应该能辗转查出些线头。   于是他进了城,找见了一个认得的牙人,那人带他去见了另一个常在营造行走动的牙人,这牙人说他只在城北谋营生,又转荐了一个城南的。程门板返回城南,寻见那个牙人,那牙人说,他只给人家户寻募工匠。那楼既然是楼痴李度营建,他自己有一班常用的工匠团。他认得其中一个团头,给了一个住址。程门板照着那住址寻过去,那团头不在家中,他浑家说自己丈夫这几个月都在延庆观里做修缮,并没有接李度的活儿。不过,那妇人又给了另一个团头的住址。程门板只得又寻过去,等到了那里,天已经快黑了。好在,这回总算真的找见了,那个团头刚回家。   程门板一问,那个团头立即说:“对,那百艺楼是小人带了徒弟去造的。不过,那楼工期紧,四月鲁班爷的祭日之前就得造好,搭建三月就得完工,好留一个月绘彩画。若只靠小人这一团,六月都未必做完,因此,李相公又寻了三个团头。两团凿锯木材构件,一团和小人这团轮班搭建。这四团人都是常年跟着李相公出工做活儿,规程都是惯熟了的。哪怕这样,人工仍觉着不够,那房主后来又去寻了一个团,才算赶在清明完了工。可那楼为啥会飞走?小人听说后,哪里肯信,忙赶去看。那院门被封禁了,不许进去,小人只在外头扒着门缝瞅了瞅,那么宏壮一栋楼居然真的不见了。莫不是玉皇大帝也爱上李相公的楼,搬到天庭去享用了?”   程门板听了,仍不太肯信,又问了其他三个团头的名址,不顾天黑,一一去查访。三个都寻见了,果然都接了那工程,一起轮班造了百艺楼。程门板还是不愿死心,又让那几个团头各唤来几个做过那工的匠人,一一都盘问过。回答全部一样。   程门板不得不信了。若是几个人,还能串供瞒骗,左右邻舍、对岸住户、建楼工匠,加起来上百人,神通再广大,也绝没有办法操弄这么多人一起说谎。   那楼真的造了起来,而且也真的飞走了。   胡小喜站在银器章家院门前,犹豫许久,还是抓起了门环,轻轻叩响。   许久,阿翠才来开了门,一见是他,那双水亮大眼睛顿时露出欢喜:“小喜哥哥,快些进来!”称呼又亲近了一步。   胡小喜尽力笑了笑,抬腿走了进去。阿翠忙关上了院门,随后笑着说:“我猜小喜哥哥今天要来,已煎好了茶。那天小喜哥哥说爱吃辣菜饼,厨房里还有半坛子芥辣瓜儿,我一早便和了麦面,烙了些辣菜饼。最巧的是,小喜哥哥敲门时,最后一张饼将将烙好。小喜哥哥,你坐一会儿,我赶紧去给你端来!”   阿翠欢欢喜喜向厨房走去,胡小喜木木然坐到院里大柏树下那张小桌边,望着阿翠那娇秀欢欣背影,仍不敢相信自己查问到的那些,更不忍把阿翠想作那等水性善骗的人。心想,她说谎自然有她的缘由,等问明白了再说。   阿翠很快便端着个黑漆托盘轻快回来,里头是几张新烙的小饼子,油润焦黄,散出一阵阵辣香,配了两碟小菜,醋姜和糟黄芽。另有一只茶瓶、两只茶盏,尽是汝窑豆绿瓷皿。阿翠抿嘴笑着,摆好了饼菜碗箸,抓起茶瓶,斟了一盏热茶,双手递给胡小喜:“小喜哥哥,喝口茶。”   胡小喜接过茶盏,略喝了一小口,又尽力笑了笑。阿翠拿起箸儿夹了一块饼,搁到胡小喜面前小碗里:“这饼趁热吃才最脆口,凉了面皮便软沓粘牙了。”胡小喜只得抓起箸儿,低下头夹起那饼咬了一口,嘴里虽嚼着,却全不知滋味,心里不住忐忑该如何开口。   “吃着如何?赶得上你说的郑家饼吗?”阿翠坐到对面,又笑着问。   胡小喜忙“嗯”着点了点头,一抬眼,见阿翠头上戴着特髻,插了几朵珠翠。他忽然想起江四怀里藏的那绺头发,那头发若真是阿翠的,应该瞧得出来。自己剪,一般不会从鬓边剪,往往是抬起手,从头顶一侧剪。阿翠顶上头发被这特髻遮着,若是能摘下来便好了。他正想着,忽然有一溜物事从树上掉落,正落到阿翠头顶,是鸟粪。胡小喜暗叹侥幸,忙说:“鸟粪落到你头上了。”   阿翠听了,顿时惊“啊”了一声,慌忙拔掉两侧的铜簪子,将那特髻取下来看。胡小喜忙朝她头顶急急寻看,一根绿丝绳扎束成一朵圆髻,脑顶的头发全都拢在里头,根本看不见。阿翠找见特髻上的鸟粪,顿时皱起眉抱怨起来:“这瘟鸟,呱喳呱喳吵人不算,又这样来腌臜人。”说着,从袖管里抽出帕子,低头去揩那鸟粪。她的头略一侧,靠近脑后处发髻缝里钻出一丛短发。胡小喜一眼看到,心里顿时重重一坠。   他望着阿翠,惶了半晌,才一字一字吐出口:“阿翠,你得跟我说实话。”   “嗯?”阿翠才揩净那鸟粪,猛抬起头,愣了一下,随即笑问,“小喜哥哥,说啥实话?”   “你头顶有一绺头发剪断了。那绺头发在哪里?”   “哪里有?我平白剪头发做什么?”阿翠目光一抖,随即又笑起来。   “江四死后,从他怀里寻见了一绺头发。你若不说实话,我现在就去开封府里拿来。人的头发粗细浅淡都不一样,一比对,便知道。”   阿翠再笑不出,目光颤了片刻,神情旋即变得愧悔哀怜:“那头发是我的。我是想求他救我……”   “救你?”   “我不仅在这上头说了谎,另一件事也说了谎。我知道我家主人为何要逃走,他杀了人。”   “那个工部的宣主簿?”   “嗯。不是在外头杀的,是在这宅子里杀的。”   “啊?”   “二月初一那天,‘天工十八巧’在这里相聚,宣主簿怒气冲冲过来吵嚷,说图如何如何,又说这是欺君叛国的大罪。”   “什么图?”   “我也不清楚。吴管家就把他杀掉了。”   “当着‘天工十八巧’?”   “嗯。我和二娘在后院听到吵嚷,二娘打发我到前面看,我躲在大厅后头偷听,吴管家和两个仆人把宣主簿的尸首搬出来时,一眼看见了我,我吓得不知道该咋办。其实,我家主人和吴管家以前就在家里杀过人。那时二娘还是另一个人的娘子,我家主人迷上了二娘,便将她丈夫诱到家里,让吴管家杀掉了。这事被另一个使女小丰瞧见,小丰偷偷告诉了我。过了两天,小丰就不见了。我怕我也落得和小丰一个下场,谁都不敢告诉。   “那两天,厨房里正巧请了江四来泥炉子,我见他是个诚实人,便趁着没人,偷偷求他救我。他先不信,我忙剪下一绺头发,哭着求他,若能救了我,我便嫁给他。他这才信了。第二天半夜,偷偷从后院翻墙,把我救了出去。我和他假扮夫妻,躲到了北郊的一家小客店里。他说不愿在难中占我的身子,借口怕冷,向店主多讨了一床铺盖,每晚只在地上睡。可是过了几天,他出去给我买肥皂团,去了便再没回来——我正在焦忧,不知道该投奔谁,一个叫麻罗的裱画匠不知如何找见了我,我便又求他带我离开那里,另寻了个客店藏了起来。”   “你和那个麻罗又有什么原委?”   “我家主人爱藏古人墨迹,常让崔家裱画店装裱。去年麻罗来送过几回画,他见了我,似乎生了情,还向我家主人求亲,想娶我,被我家主人嘲骂了一顿。”   “你和麻罗那两天又同住一室?”   “没有。他没住那家客店,说自己有住处。过了两天,他来看我,说我家主人全家都不见了。我猜他们是畏罪逃命去了,所以,便回来了。”   “你回来做什么?”   “小喜哥哥,前头的都说了,剩下的,我也全都说出来吧。你若嫌憎我,我也不怨你。我生下来就在这章家做奴仆,万事都由不得自己。我家主人性子又暴,说打便打,说踢便踢,从不顾惜。莫说我,连我家二娘也是一样。主人迷上她时,杀人都不怕。这两年,已经厌了,连话都懒得说两句。有个姓姜的缎子商人来家里商谈买卖,无意中撞见了二娘,顿时瞪直了眼。过了两天,我端茶时,无意中听我家主人跟那缎商说,‘你若做成这桩事,我便把小妾白送给你。’我家主人在这个二娘之前,其实已有过好几个二娘,全都不是送人,便是卖掉。   “自小我便盼着,哪天才能逃离这囚笼子,像其他人一般,自家做主,好生过两天昂头的日子。可就算我逃了出去,一个女孩儿,无亲无故,又没有钱,到哪里存身?我听麻罗说我家主人逃走后,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我家主人自然再不敢回来,我家大娘子在大名府,也毫不知情。我若谎称是他收养的义女,便能回来做这宅子的主人,设法卖掉它,便再不必怕没钱、没倚靠。   “若不然,像我这等人,事事都得听命,一辈子都由不得自己,连句心头话,都只能夜里偷偷跟自己讲。直到那天傍晚,第一眼瞧见小喜哥哥,不知怎么,我心里便又委屈又欢喜,像是盼了许久,终于盼来了一个亲人一般。可我知道自己只是个家生的婢女,哪里敢想什么,更不敢吐露什么。若是我能卖掉这宅子,能自己做主时,我便敢跟小喜哥哥说——小喜哥哥,你若不嫌弃我丑陋粗笨,我愿意嫁你为妻,与你同欢同悲,同福同祸,同生同死!”   胡小喜顿时惊住,望着阿翠,险些掉下泪来。他忙眨了眨眼,逼回泪水,又长舒了两口气,才说:“阿翠,我也想娶你,不管你是不是奴婢。这宅子是别人的,即便得了,也难安生。你听我的,莫要贪这些。”   “小喜哥哥,我不是贪钱,我是赌一口气。人人都是父精母血生养的,为何有些人生来便是财主,有些人却只能做穷奴?我听人说过,有人使些钱,打通关节,便能改动户籍,将旁子改成义子,将义子改作亲子。主人家留了一些银器,若是卖了,拿去疏通人情,一定能做成这事。   “再说,我若这般嫁过去,莫说妆奁,连个小包袱都备不起。小喜哥哥的父母哪里会答应?就算答应,我也一辈子抬不起头、说不得话。我要嫁你,便得堂堂正正、风风光光地嫁。”   胡小喜再说不出话,也已辨不清是非对错了,半晌才说:“这件事我得回去细细想想……”   范大牙大感庆幸,自己竟识破了那老妇人的谎。   问到甘家面馆后门的那辆厢车,老妇人声气极硬,话语又利。她穿着旧布衫裙,家里自然并不富裕,那个孩童吃的却是红盐荔枝。老妇说清明正午,那辆厢车停在门前巷道里时,她牵着小孙子去了虹桥瞧神仙。范大牙蹲下问那孩童,是否看见了神仙,那孩童摇了摇头。   范大牙顿时站起身,盯向老妇人,老妇人顿时慌起来,忙说:“小孩儿家,知道什么?囝儿,那天祖母不是带你去瞧那神仙了?你还拍着手说神仙的胡子长。”   小童忙摇头嚷起来:“那不是神仙,是庙里的罗汉!”   范大牙提高声量,瞪向老妇:“你莫再说谎了!你恐怕只是贪钱替人捂藏,你若照实说出来,府里审问时,我便替你遮掩过去。你若仍要瞒骗,那就等着夹棍夹折你这几根老指头!”   老妇慌愧半晌,才怯怯说:“我是瞧见那车了,也瞧见他们把那妇人和那具尸首抬上车,往西头去了。公差哥哥,你得体恤体恤我们,我们不过是小户人家,每天忙着讨生活还不够,哪里敢惹这些强人?我只好扯谎说没瞧见。”   “他们给了你钱,让你莫乱说?”   “嗯……”   范大牙见老妇神色间仍有些闪烁,似乎还瞒了些什么。他盯着看了片刻,随即想到,这老妇人若只是收了那些人的封嘴钱,并非多大罪责,随口否认,只说没瞧见就成了,一开始何必搬出那许多话语来遮掩?她恐怕还帮着那伙劫匪做了其他事情。会是什么事情?   他忙喝道:“你还瞒了些什么?”   “没有啊!天老爷,老婆子哪里敢再隐瞒?”   牛慕早已追了过来,站在旁边一直未出声,这时才忽然说:“狡兔三窟……”   “什么?”范大牙忙问。   “那伙人布排如此谨慎周密,自然是想保万无一失。他们先明修栈道,在面馆前街用油布遮挡,将我姨姐和姨姐夫尸首暗度陈仓,用空车空轿诱人追赶,但前街往来人多,一旦有人看见,穿过面馆,追到后街,立即便能捉住他们。更稳便的法子是狡兔三窟,在这后街故伎再施,看似将我姨姐和姨姐夫尸首搬上了车,其实走的又是空车。他们又一次暗度陈仓,穿过这老妇家,从她家后门,用另一辆车接走。”   范大牙听了大惊,再看那老妇,更是满面惊慌,他忙大声喝问:“是不是?!”   老妇挣扎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在你家后门外等的是什么人?”   “我没见人,只见了车子。”   “什么车子?”   “我也没瞧真切,只见那车子后帘上绣着个鹿。”   第八章 亡魂   持重而廉者多得,轻易而贪者多丧。   ——《棋经》   张用想:朱克柔所用地图一定是盗自这秘阁中的《守令图》。   只是,《守令图》二十幅和一本图记全都在这里,并没有失窃。秘阁内外又有几道关锁,就算是阁中之人,进阁要腰牌,出阁需搜身,盗图之人盗的自然并非原图,而是摹写了一份,所摹写的是那张最大的全国总图。若是寻常书画,用一张薄纸覆在上头,至多一两天,便能摹完,也好夹带,但这幅全国总图长一丈二,宽一丈,上头绘有全国十八路、四百州军、一千二百县,没有半个月时间哪里摹写得完?何况这么一大张纸,再薄,折起来仍是厚厚一块,绝难带出秘阁。   当然,也可分步摹写,分成二三十次,一次只摹几寸,这样一片小纸,想夹带出去倒是不难。只是,这秘库铜门,偷进一次都几无可能,更莫说二三十次。   他卷起那幅地图,放了回去,眼角扫到旁边那本图记,心里一动,伸手去拿。那书册比通常尺寸大一倍多,又极厚,一只手险些没抓住。他忙伸出另一只手托住。杨殿头在一旁又要阻止,张用笑着“嘘”了一声,随即抱着那书,凑向刘鹤手里的烛光,一页页翻开浏览。里面记的是各路州军监府县的二十四至,一个地名便有二十四个方位数值,每一页密密麻麻尽是数字。这书如果抄录出去,照沈括所言,可以依照这些数字将地图复画出来。不过,要抄录这么一大本数字,比直接摹写地图更难,也更不易带出宫去。   张用将书放回原处,又注视了片刻,随后关起柜门,拿过搁在旁边格板上的雕龙铜锁,将柜子锁牢,拽了两拽,而后将钥匙交还给杨殿头:“您仔细瞧瞧,钥匙可对?”   杨殿头果然细瞧了瞧,才又揣回内袋,用丝绳拴到腰间,而后问道:“张作头,你是怀疑《守令图》被盗了?你这疑心从何而来?”   “哈哈,疑从爱来。你爱王羲之,我爱《守令图》。若起疑心,自然先想到自己心头最爱。”   “可那墙角的秽物究竟从何而来?为何会丢在这里?莫非有人窃入过这秘库?”   “只要物件没丢,你就莫急。待我再仔细瞧瞧……”   张用知道杨殿头所疑不错,朱克柔那张地图便可为证,《守令图》的确被人盗摹出宫。   墙角那一袋屎也可证明,的确有人曾潜入这秘库中。那会是什么人,竟能从如此严密的防守中盗摹这么大一张地图?他又是如何盗摹、如何带出宫的?   张用斗志被激起,低下头,不住弹响舌头,急急思忖:若是我来盗这《守令图》,会用什么法子?可是,想了几十种法子,都无法安然从这里盗出图去。大致而言,绝无可能。   他抬头又问:“杨殿头,这几个月,你总共来过几回秘库?”   “前几年来得极少,官家偶尔兴起,要观览那些墨宝珍品时,才命我来取一回。自从去年十月底,方腊在东南作乱,要常商议军机,须得看《守令图》,我便来得多了,几乎每隔两三天就得来一趟,有时隔天便得来取一回。这五个月,来来回回了恐怕有几十回了。”   “其间可有什么异常?”   “异常?没有。若有异常,我便早就发觉了。唯一异常便是墙角那秽物。”   “你再仔细想想?”   “嗯……十二月底,有回来这里,倒是受了一场虚惊。”   “哦?什么事?”   “那天我来取江南东路的分图,刚打开锁,才伸手要开柜门,库门那边忽然传来一阵声响,惊了我一跳。我忙走过去看,是一只斑鸠鸟,飞进来撞到了铜柜上,在地下乱扑腾。我好不容易才捉住它,丢到了外间。”   “那秽物会不会是鸟粪?”刘鹤在一旁忽然说,“库门开着,人若是偷偷溜进来,只要一走动,这转盘便会转,立刻便能发觉。鸟倒是能四处乱飞,自从艮岳建起来后,这皇城的鸟越发多了,四处的鸟粪每天都扫不尽。”   “不是鸟粪,鸟如何能屙到那袋子里?”杨殿头忙摇头,“不过,我受那鸟惊之前,才上到二楼,楼前恰好飞过一群乌鸦,好不晦气,我只顾着骂那乌鸦,没留神脚下,竟踩到满脚鸟粪。低头一看,门前地上积了许多鸟粪,忙叫那开门的文吏拿来许多纸才揩净鞋底。恼得我骂了那文吏一通,让他赶紧将地上那些鸟粪也全都清扫掉……”   “骂得好,这些人白生一对眼珠子,眼里只见得到势和利,哪里辨得清腌臜不腌臜?一块肉掉进粪里,他们捡起来擦抹擦抹便能送进嘴里。你这些还算好的呢,我在那造作所修楼盖舍,整日见的尽是汗臊泥臭的蠢腿子……”   张用见两人如同妇人般絮扯起来,笑着从刘鹤手中拿过烛台:“冰清鞋底碰见玉洁腿子,好一对绝尘并蒂莲。你们慢慢清香,我再去瞅瞅那屎袋子。”   他举着蜡烛绕着秘柜,先细看了一圈,锁都上得完好。他走动时,脚下转盘也随之转动,回到原处时,那两人正在尖声争论袜子的香臭,兴致极高。张用笑着转过,举烛又照向墙壁和天花,铜面反照烛光,莹莹闪耀,映出他的身影来。他上下细细照看,一步步慢慢移动,走到后墙中间时,发觉那铜壁上有两小片污迹。他用指甲划了划底下那片污迹,抠去面上污斑,底下铜皮露出一个小孔,约有黄豆大小,里面填满泥垢。他从袋里掏出耳挖,朝洞里捅了捅,泥垢有些松动。再一用力,竟捅穿了外头的木板,外头的光亮透了进来。他又抠上头,又是一个小孔。   张用不由得笑起来,这两个小孔,小些的苍蝇倒是能钻进来。他对着小孔朝外面瞅去,下面五六尺外一道青瓦红墙,是秘阁的后墙。墙北是银台司的院子,一座楼宇矗立在正前方,琉璃瓦,青绿装,端雅清逸。楼上并没有人,十分寂静。此外,视线便被遮挡,再难看得更宽。   张用弹舌想了想,似乎摸到些脉络,便笑着摸了摸袋子,他时常随处躺卧,袋底尽是土渣碎粒,他用土渣将那两个小孔重新堵了起来。随后俯下身子,用蜡烛照着,去查看墙根地板。转盘将地板四角切分出四个圆弧,他细细瞅看四个弧角,尤其是墙角。查到东北角时,见墙角也有一片污垢,他忙又用指甲抠去,再用耳挖一戳,底下木板也露出一个小孔,只是底下很昏暗,只透上来一点弱光。   他笑着直起身,脚踩转盘,回到两个殿头那里,高声说:“走,下楼去!”   宁孔雀又搭了一只回汴京的客船。   从十一二岁起,她便觉着自己事事都能料理好,不论去到哪里,只要不懒,都能站稳脚跟,并不须倚靠任何人。然而,当她打问完姐夫姜璜的死因,发觉自己只是妄猜一场,顿时有些无着无落。独自在应天府街头闲走,如同一片叶子在水面上漂荡,不但无处可去,也没有哪里能停住脚跟。   茫茫然走了许久,想起姐姐宁妆花仍下落不明,便告诉自己,回去寻姐姐吧。如今你可做的事,唯有这一件了。   于是,她又回到河边,搭了一只去汴京的船。她仍要了一个小舱,独自坐在里头,趴在床边,望着河水出神。   船到考城时,船上有人下货,便泊在了岸边。这时,天已黄昏,漫天云霞像是燃着了一般。她轻叹了一口气,不由得想起儿时有天暮春,晚霞也是这般红灿,她和姐姐搬了梯子,偷偷爬到房顶上,两人并肩坐在屋脊上,一人含了一块韵姜糖,笑眯起眼,甜甜地看那晚霞。那时的心真如一滴水一般,映着晚霞便是晚霞,映着花朵便是花朵,哪怕映着的是泪水,也清亮明澈。人越长,心里积的尘土便越多,这心渐渐成了泥团,再映不见什么了。如今更是变作一块坚石,多少泪水恐怕都融不化、冲不净。   她正在发怅,忽然听到有人唤“宁家小娘子”,扭头一看,是她家一个老主顾,常年在汴京和考城两地发卖锦缎。宁孔雀这时不愿见人,更不愿攀谈,只勉强笑着点了点头。那人也知道她脾性,微有些尴尬,又不好立即走开,便随口寻了个话头:“寒食第二天,我见你家姐夫了。”   “寒食第二天?”宁孔雀听了一惊,姐夫寒食之前就已死了。   “嗯,还是夜里。”   “夜里?”   “嗯,就在这河边,再往前二里多路。离河岸不远有片杏花园,我和一班朋友去那里吃酒赏春,直耍到快半夜才散了。我骑着马,挑着灯笼沿河岸往回走,河里有只去汴京的客船,那船行过去后,我听见一阵扑腾划水声,忙勒住马扭头瞧了瞧,才看清是个人。那人游到岸边爬了上来,我忙挑着灯笼去照他,一眼看到他的脸,险些惊死,那人竟是姜兄弟!”   “你莫不是看花眼了?”   “我连姜兄弟都能认错?他左边眉毛斜缺了一道子,还能有假?他身上穿的那绿缎衫子,除了你家,谁还织得出来?”   “你们说话没有?”   “怎么没说?他说在船上吃了酒,出来解手,脚有些不稳,栽进河里,呛了水,喊不出声,船上人也没发觉。他的钱袋子还在那客船上,问我借马去追,我能不借?他骑了我的马就追那船去了。我想着马追船快,便等着,谁知等了两个多时辰,天都亮了,他仍没回来……”   宁孔雀惊得后背一阵阵发寒,莫非是姐夫的亡魂?   程门板又回到了那空院子。   他拴好驴子,走到池边,望着北边那个大空台子,一阵阵发怔。今年年景似乎极不好,开春以来,四处异事不断,没想到自己也碰到一桩。那些邻居和匠人全都做证,这台子上的的确确建起了一座高楼,也亲眼瞧见那楼凌空飞走,莫非真的是妖邪作怪或神仙施法?可他毕竟自幼攻书,书虽未读通,却记住了孔子所言“不语怪力乱神”,加之性子直硬,从来不爱听那些传言惑语,因而,他心里始终有些不肯信。   可不论信不信,那楼都不见了,此事也根本无从查起。还是听妻子之言,已细细查问过,明日便可去府里回禀,交了这差。这等邪诡之事,不须再纠缠,倒是挖出来那具死尸,该好生查查。   他转身走到西南角,掀开破油毡,顾不得脏臭,伸手去那尸身腰间怀里摸寻,找出一个绿缎面的钱箧子,里头排了二三百个铜钱;一个青缎绿穗子香包,香气仍在;一个花绸腰袋,里头有个青绢小包,极沉,打开一看,是两锭十两银铤;另有一根银管。程门板一见那银管,心里一动,忙拿起来细看,管子两头都塞了个薄银嘴子,一长一短,嘴子上都穿了个小细孔,通到管子里。他拔开短嘴子,里头散出一些怪异香气,他一闻便知,是迷香。管子里头似乎有些粉末,他倾了些在手掌上一看,全是烧尽的细黑渣,这是迷烟管。程门板以往见过的都是竹管,这银的头一次见。他忙望向土坑里的尸首,此人不是端良之辈。   这时,院门那边忽然传来唤声,是吴扁嘴,身后跟着个身穿青绢褙子的年轻后生。吴扁嘴引着那后生快步走到近前:“程介史,这人是韩车子的儿子。”   程门板见那后生面相朴厚,却一脸忧色,便指着身后说:“你来认认这尸首。”   那后生一眼瞅见尸首,唬得顿时变了色。他小心往前两步,略望了一望,忙避开眼睛:“我不认得!”   “你再仔细看看。”   后生又慌慌看了一眼:“真的不认得,从没见过。”   程门板看那后生不似在说谎,大感失望,自己又朝那尸首望去,忽然发觉尸首左边的眉毛有些异常,他忙凑近伸手,抹去那左眉上的泥土,再一细看,那眉毛中间似乎曾被磕破过,留下斜斜一道口子。   胡老鸮扒在银器章家院门边,侧耳听着里头两人说话。   听到那个衙吏胡小喜说得先回去想想,跟着响起挪凳子声、脚步声,他忙转身快步跑回自己家,关上了院门,又扒在门缝边瞅。对面的院门开了,那个衙吏走了出来,瞧着有些失魂。阿翠送到了门边,虽笑着,神色也有些犹疑。胡老鸮瞧着两个嫩娃儿这般经不得事,心里不由得暗乐。   胡小喜垂着头,慢嗒嗒地走了。阿翠在门边探望了一阵,才微皱着眉关上了院门。   “老贼,又在瞅啥?”身后传来浑家的声音。   “你莫管。”胡老鸮回身笑着走进屋里,拿起茶壶,倒了盏冷茶,坐下来望着大门,喜滋滋盘算起来。   胡老鸮的性情随了自己的娘。当年,人都唤他娘叫“偷针眼”,街坊邻居无论大事小情,她都能瞅探得清清楚楚,手里攥了人家无数短处,因此人都有些怕她。凭着这怕,他娘不知白得了多少便宜。只可惜,有回夜里,他娘溜进人家后院猪圈,扒在后窗下偷听,没留神那屋里的人猛地开窗,他娘额头正被磕中,顿时仰倒在地,又不敢出声。偏生那猪圈里一头肥猪又拱了过来,一侧身躺倒在他娘头上,他娘挣扎不出,活活被压死了。   胡老鸮记住了这教训,不论如何瞅探,平安第一。如今银器章家只剩这一个使女阿翠,身子恐怕都没破过,竟想贪占主人家宅院。不过,听起来,这使女也算得上有些智谋,知道笼络那衙吏,帮她一起做成这事。胡老鸮咂了一口茶水,心里想,这一注财,是天上掉的,沾者有份。两个嫩娃儿未见过阵仗,好好一锅羊肉汤,若不当心,碰翻倒了,未免太可惜,少不得我这长者去提携提携。   他慢慢品着茶,等天色暗下来时,才站起身,扭头跟浑家说:“夜饭莫等我,有人请我吃辣菜饼。”随后慢悠悠出去,带好院门,走到对面,抓起门环叩响。   过了一阵子,门才开了,阿翠有些诧异:“胡老伯?”   “闺女,我有些要紧话跟你说。”   “啥话?”   “你和那小衙吏商议的那桩买卖。站着不好说,咱们得进去慢慢讲。”   阿翠先一惊,慌了半晌,才小声说:“老伯请进。”   胡老鸮笑着走了进去:“院子里仍不方便,咱们到里屋去说吧。”说着便径直走向院子一侧的书房,进了门左右瞅了瞅,又笑问,“小衙吏那晚就睡在这里?你没让他去你卧房?”   “胡伯伯莫要乱说,他腿扭了,走不得,我才让他借宿的。你若说事便说事,莫闲叨噪。”阿翠走进屋中,朝着门坐到桌边。   “不说笑了,我们爷女两个就说正事——”胡老鸮坐到了她的对面,“这宅院,凭你们两个嫩娃儿、四只小嫩手,决计扛不动。我是来帮扶你们,这事我来谋划,我去寻人,得了手,我也不多要。除去各处打点人情钱,剩余的,你们两个一半,我一半,大家喜喜乐乐、平平安安把这大果子分了。”   阿翠猛地笑起来:“胡老伯牙都没剩几颗,这么大果子吞下去一半,不怕把老喉咙硌破了?”   “呵呵,不怕不怕。我这几颗老牙还坚牢得很,便是银果子也能咬出个坑来——”他瞅着阿翠笑得妩妩媚媚,不由得动起兴来,“你莫看我老了,不但上头坚牢,下头也仍是个雄武将军。那小衙吏乳牙都没脱尽,哪里靠得住?听他那声气,也不愿沾这事。不若索性丢开他,咱们爷女两个做成这事,有钱同使,有床同暖……”   他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忙闭住口,才回头,脑顶便挨了重重一击,旋即仰倒在地。见一个身影立在面前,手里握着根石杵,三十左右,头发却有些花白,是那个裱画匠!他忙开口要嚷,那石杵又重重砸落……第九章 钱   临时变通,宜勿执一。   ——《棋经》   张用和两个殿头官一起下到秘阁一楼。   杨殿头不住询问,张用却浑不理会,到了一楼厅堂,大步朝东北角走去。两个殿头官和掌钥匙的年轻瘦文吏忙跟在后面。东墙边一排都是书库,张用走到最里头一间库门前,见上了锁,便回头唤那文吏:“打开。”   “这……”年轻瘦文吏忙望向杨殿头,杨殿头点了点头,那文吏只得从腰间钥匙环上寻出一把,打开了门锁。   张用一把推开库门,里头一股霉灰气顿时冲了出来。张用猛地打了个喷嚏,在这幽静之所,听着极震耳。他揉了揉鼻头,笑着走了进去。里头极昏暗,只有北墙上开着两扇小窗,不过仍能瞧见书架一排排摆满库房,上头凌乱堆满了书卷,全没有珍品之相。   张用回头问那年轻文吏:“这里头的书为何是这般模样?”   “民间收来的书籍图册,古籍善本精选出来,分门别类藏入其他库中。剩下的,或品相不佳,或重复,或破损了,便暂收在这一库里,隔一两年清理一道。”   “哦。”张用绕过那些书架,走到库房东北角落。那里高高低低堆了许多木箱,墙角处一直垒到了屋顶。   “这里头都是古旧残破字画。”那个文吏跟了过来。   张用没有答言,踩着那些箱子,爬到最顶上,幽暗中见墙角里似乎有一根细管。他伸手扯了出来,是一根芦苇管,上头正插在顶上秘库地板角落那个小孔中。他笑了笑,将最高处那只箱子挪了一半出来,见箱盖角上也有一个小孔,芦苇管从那小孔穿进了箱子。再揭开箱盖一看,里头是一个空皮袋,芦苇秆插在袋嘴上,用胶粘得很牢实,用了些力,才拔开。他凑近袋嘴嗅了嗅,是酒。   他再无疑义,笑着盖上箱盖,推了回去,而后左跳右蹦下到了地面。   杨殿头已经站在下头,忙问:“那上头究竟有什么?”   “珍宝,可惜瘪了。”张用拍着手上的灰尘,随口笑应一句,随后转头问那文吏,“你叫什么?”   “班升。”   “这几个月,你们秘阁里这些干事人有没有不见了的?”   “不见了的?有两个,一个正月看灯,被车子碾折了腿,再应不得差事,回家养病去了;另一个上个月转到集贤苑书馆去了。”   “告假的呢?”   “告假的……告假的要多一些,小人便告过假,其他人得查看一下应卯簿记。”   “一天半天的不说,只说告了长假的,这该记得吧?”   “长假?去年年末,小人因父亲病重,便告过一个月的假。”   “其他人哪?”   “还有两个,一个二月间因妻子生产,告了十天的假;另一个上个月染了伤寒,告了半个多月的假。”   “好。”   杨殿头在一旁慌问:“张作头,你是疑心这秘阁里有内贼?”   “秘阁又没丢东西,哪里来的贼?”   “你问这些是为……”   “若有人异常失踪,上头的屎便是那人屙的。看来这里人都好端端的,那便是贪看墨宝真迹的狐仙野鬼。这些狐仙野鬼从来都是有急便屙,哪里像两位颠头这般爱洁净?好啦,这遗屎案只能查到这里了。”   “这?”杨殿头顿时语塞,面上有些失望微恼。   张用并不管他,大步向外走去。到了秘阁院门,侍卫伸手将他拦住,上下细细搜了一道,连帽子里都掀开摸了一圈,这才放他出去。   张用原路返回,行到秘阁北面的银台司院门前,银台司掌管奏章案牍,虽也有门禁,却远不如秘阁严密。张用见有两个文吏从里面出来,侍卫并没有搜身,只是盯着看了两眼。张用停住脚,笑着问那侍卫:“这位威武、雄健、英拔的哥哥,银台司的夜值可在?”   “这时尚早,还未来。”   “夜值有几个?叫什么?”   “只有一个,名叫胡石。”   “他几时当班?”   “亥时到卯时。”   “多谢!”   张用回头一瞧,两个殿头官也走了过来,头凑在一处,不停朝他指指戳戳,自然是在骂他。他哈哈一笑,转身向外,大步走出银台门和东华门,离开了皇城。   他已知道谁是盗图人,也知道他是如何潜入秘阁那铜墙秘库,但尚未想出,那样一张大图是如何盗摹,又是如何偷传出宫。无论如何,这法子一定极高妙。活到如今,他头一次遇见智力比自己高强的人,心里无比欢喜振奋。   他哼着小曲,踏着斜阳,一路晃回家中,见犄角儿坐在廊边小凳上,双手托着腮帮,苦皱着眉,一脸疲态。   看到他,犄角儿忙站起来:“小相公,朱家小娘子上了那辆厢车,再不知去了哪里。我跑了一整天,也找出一丝踪迹。只问到,那厢车是从车铺租的,一共租了三辆,不止朱家小娘子,还有一些人也被厢车接走了。租车那人也问不出是什么人,只知道耳垂又肥又厚。”   “不怕,我也遇到一桩大难题。热山芋烫嘴,先晾一晾,咱们先弄水运仪象台去。底下一层报时铜件我已经铸好了,上头两层浑仪和浑象构件要少许多,只是天球、三辰仪、天运环要费些气力。”   他快步走到后面工坊,伏到桌案尺寸图上,先琢磨天球的铸法。犄角儿跟了进来,站在一旁,极不情愿。他摆手吩咐:“快去筛炭土,这天球……”   话未说完,外头忽然传来阿念的叫嚷声,张用扭头一瞧,见阿念像是被火燎了的小鸭一般奔了进来,满脸忧急,眼睛红肿。   “阿念,又是什么惊天大事?”   “我爹娘要逼我嫁人!”   “啊?!”犄角儿在一旁惊呼一声。   “嫁谁?”   “那个鼻泡衙吏胡小喜!”   “哦?他?哈哈!”   “我娘把我当皇宫里的帝姬,乱跟人要财礼,说至少得二百贯。胡小喜的爹娘竟一口答应了。今天我娘一早便把我拽回家,胡家的媒人来相看。他们一说就合,明天就要来下定。我哭死了求娘,娘却说养我这么大,二百贯能够?我从后窗爬出来,才逃到这里。张姑爷,犄角儿,我咋办?呜呜……”   犄角儿急得眼看也要哭:“我爹娘便是卖尽家里的衣裳器具物件,怕也至多只能凑出五十贯钱……”   张用忙笑骂道:“两个傻叉叉。别人拎只兔子,咱们叉只羊去,不就成了?”   阿念哭得更大声了:“我一年工钱才二十六贯,又全都交给娘了。哪里寻那么多钱去?”   “莫哭,莫哭。犄角儿,去钱箱里瞧瞧,咱们有多少钱?”   “这是我自家的事,哪里能让小相公出钱?”   “阿念若嫁了别人,你还能好生听话做活儿?你若走了,我哪里再去找你这么呆傻的小厮去?”   “可小相公也只剩三十六贯钱了。”   “只有这么点了?”   “嗯,这两年,小相公没怎么好生接过活计,帮人又帮了许多出去。”   “我想想……”张用弹响舌头,思忖起来,眼睛转来转去,转到墙边堆的那些铜块,猛地笑起来,“这些铜不就是钱?”   “这些铜?这是拿来造水运仪象台的啊。”   “我若是造不出那水运仪象台,自然要留着这些铜,一定要造出来才快活。可如今我已经将它完完整整画了出来,各个尺寸也都算得清清楚楚,能画出来、算清楚,自然能造出来。既然能造出来,还造它做什么?这些铜有三百多斤,一斤至少值三百文钱,总共能有一百贯。还有,我娘床脚砖头下面埋了一块十两的金子,值二百贯,你去挖出来……”   “那是老相公一辈子积攒下来的,老夫人过世前,还特地交代我,让我死死看好它,莫让小相公又随手胡乱用掉。不到万不得已……”   “眼下不就是万不得已?明天阿念便是别人家的媳妇了,整日和那鼻泡小哥笑成一对蛐蛐啦!你赶紧挖出来,再去雇头驴子,把这些铜全都驮回家去,让你爹立刻去寻媒人,他们出二百贯,咱们就出三百。快!去啊!”张用抬起脚,连连踢到犄角儿的屁股上。   犄角儿和阿念一起哭起来,双双跪下,连声叩谢。   “起来,起来!住声,住声!我肚子饿了,吃酒去啦!”张用飞快逃了出去。   范大牙和牛慕进城来到陆家车铺。   甘家面馆后街对门那老妇说,载走宁妆花和她丈夫的车子后帘上绣了只鹿,范大牙和牛慕同时想到了陆家车铺。陆家车铺算是汴梁城的大车铺,在城里有十来家店铺。他家为了让人容易记,以“陆”字谐音“鹿”,自己铺子的车后帘上都绣了个鹿图。   不过,范大牙和牛慕商议了一阵。陆家有十来家店,租车的人,若是自己驾车,便难以知道车子去向,查问起来恐怕很难。   牛慕原本极消沉,因想出了那个“狡兔三窟”,似乎顿时有了些信心,他低头想了一阵,细细解释道:“那伙人行事如此周密,自然会自己驾车,不令车铺知道自己去向。不过百密总有一疏,首先,我猜测他们最多提前一天去租车,甚而是当天上午,这样,查问的日期便短了,只需问这一天半租出去的车;其次,陆家车铺虽大,一天半内至多恐怕也不过二三百辆,其中大半恐怕都是让车铺驾车,咱们只需打问自己驾车的,这样,打问数目又减了不少;第三,这伙人不惜用三道迷关来摆脱追踪,我猜测他们为省去多余的麻烦,恐怕不会为了区区押金而去还车,因此,咱们先打问那一天半租出去没有还的车。这数目就更少了,甚而只有一辆。”   范大牙听了大为赞叹,毕竟是读书人,一旦这心思开启,则远胜白丁。他忙和牛慕一起进了东水门,先从最近的下土桥那家问起。让他们惊喜的是,居然一问即中,果然有人在清明那天上午租了辆车,至今没还回来。   而且,那店主接着又说了一连串古怪:“那人样貌记不大清了,年纪不到三十,说话语气却极傲冷,多一个字都不愿讲。我们店里厢车都是套一匹马,他却让驾两匹,说押金付双倍。我便吩咐伙计给他套了两匹马,他驾了车子往东门方向去了,过了几天,仍不见来还。有押金,我倒也不担心。巧的是,我有个外甥,在蔡河湾造卖肥皂团的刘家做主管,前天顺路来探望我,闲聊起来,我提到那辆没还的车。他听了笑着说,清明那天下午,他去外头收了账回去,见蔡河对岸一座院子前停了辆我们陆家的车,那车便驾了两匹马。更古怪的是,那天天黑后,那院里一座新修的楼竟然飞上半空不见了……”   宁孔雀回到了汴梁。   客船泊在虹桥北头的米家客店前,她下了船,看着岸边的店肆房舍、往来行人,心里有些恍惚。才离开两天,竟像是离开了许多年,她心里顿生人走茶凉之感。不,不是人走茶凉,是茶热人凉。一圈人围坐,烧水煎茶,你起身离开,他们照旧坐在那里说笑品茶,你空出的座椅,自然有人填上。平日想着自己如何如何紧要,身边的人全都离不得你。其实,多你一个,少你一个,有什么大碍?就如满树绿叶,偶尔掉落一片,至多让瞧见它的人叹息一声。这叹息有多长,你在这世间留的余响便是多长,可再长,也只是一口气而已。   她怔在那里,茫然自失,竟挪不动脚步。   “这位娘子,进来吃杯茶?”米家客店那个胖厨妇笑着唤她,才将她惊醒,她也才发觉自己眼里竟有了泪水。她尽力笑着点了点头,趁那厨妇转身,才忙抹掉了泪水。   坐在那店里,吃了会儿茶,她才渐渐缓过了神。心里暗暗自责:乱想这些没味没益的事做什么?死死活活,不过如此,倒是姐姐,真的得尽力去寻。考城那人说见到姐夫半夜爬上河岸,借了他的马骑走了。难道是见鬼了?将信将疑间,先前的怀疑重又浮了起来。若考城那人见的不是鬼,而真是姐夫姜璜的话,这桩事情便极骇人了。只是,之前便已到处寻遍,又空了这两三天,更加没处去寻姐姐的下落了。   她想了许久,都没想出个办法,只能先回姐姐家去看看,唯愿姐姐已经回去了才好。她忙付了茶钱,雇了顶过路的空轿,赶到了保康桥姐姐家。开门的是使女小涟,一问,姐姐没回来。接着,父亲和后娘也迎了出来。父亲瞧着又老了几岁,那个后娘原本有些怕她,这时神色越发畏谨。两人都不说话,望着她,像是在等她下旨一般。若是以往,见到这等神情,她顿时便要恼起来。这时心里却一阵哀乏,她轻唤了声“爹、姨”,便走到后头自己卧房里。   她出嫁后,姐姐仍一直给她留着这间房,时时都清扫得整整洁洁。今天进来一瞧,四处都灰暗暗、冷寂寂的。她苦笑了一下:我这心和这房,如今正配。   她觉着极困极乏,关上门,躺倒在床上,胡乱扯了一角锦被盖在身上,便睡了过去。这一睡,像死过去一般,不知睡了多久,一阵轻轻的叩门声敲醒了她。   她本不愿理睬,可敲门声停一停,重又响起,如是再三。她只得爬起身,过去打开了门,暮色里,一个人怯立在门前,是牛慕。   她顿时惊住,望着这个无能无志无恩无德的男人,心里怨不起来,涌起的,竟是伤怜和委屈。而且,牛慕目光中似乎多了些什么,她一时分辨不清,却隐隐觉得是自己从前一直盼的。   牛慕踌躇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开口:“我找见姐姐的去向了,开封府一个姓范的衙吏跟我约好,明早便去那里查寻,我一定会把姐姐找回来……另外……我也向他询问了夫妻和离的事项,他说两方若都无过犯,便很简便。我告诉他,你没有一丝一毫过错,我却罪过极多,无论如何也偿补不过。他说那就更简便,只需一纸和离书便成。我提笔写了几回,可都写不下去……你再稍待几天,等我找见姐姐后,一定写好给你……”   牛慕眼里滴下泪来,宁孔雀则早已泪涌如涟。   胡小喜快要走进家门时,猛然停住了脚。   一路上,他心里都昏昏麻麻,什么都分辨不清,更不知该如何才对。这时,望见自己家那间小铺子,他忽然想到自己的爹娘。爹一辈子做个文吏,并没有多少银钱;娘开个小杂铺子,辛辛苦苦,也只能略帮补一些家用,可他们两人从来都安安心心、稳稳靠靠。端起碗,知道这米面来得清白;躺上床,不必担忧欠了谁什么。若没有这安心稳靠,两人哪里能这般同心同意、恩情笃实?   不成,我不能让阿翠做那等事,一旦做下,这辈子恐怕再难安宁。   他立即转身又望银器章家赶去,赶到那里时,天已黑了。他用力敲门,过了半晌,阿翠才来开了门,没有灯,面容看不清:“小喜哥哥?我猜你就要回来!快进来!”   他忙走了进去,阿翠刚关上门,他一把抓住阿翠的手:“阿翠,你莫要做那等事!你放心,我会尽力上进,决不让你冻饿!”   “小喜哥哥……”阿翠将手抽了回去,“莫站这里说话,咱们进去说。”   胡小喜忙跟着她走进那间书房,房里点着油灯。阿翠转过身望向他,目光映着灯火,闪烁不定。她的嘴角破了个口子,左脸微有些肿。   胡小喜刚要开口问,阿翠却已先笑着说:“小喜哥哥,你莫把事瞧得这么坏。主人杀了朝廷命官,已经畏罪逃走了。这宅院便成了无主房,将来自然会被官府收没。官府平白能占,我在他家服侍这么多年,为何不能占?”   “无论如何,这终究不是自家辛苦挣来,即便得了钱,也难安心。”   “你在山路上走,又饥又渴,望见旁边有棵野桃树,结了许多桃子,你不摘来吃?吃了会不安心?”   “这……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野桃子,你吃了,别人不会说什么,但若占了别家的房宅,人自然会说,官府也要查办。”   “野桃子若只有一个,被我吃了,其他人见了,一样会说。就为不让他们说,我便不吃那桃子?若吃了这桃子,被那些人打死,也是个饱死,我也甘愿!”   胡小喜顿时噎住,半晌才说:“我说不过你。我只问你一句,我和这房宅,你选那样?”   “我两样都要。”   “只能选一样!”   “我自然想选你,可是,你没听过一句话,贫贱夫妻百事哀?哪怕我跟了你,苦累久了,你哪里会如这会儿一般,始终疼我怜我?我娘常偷偷哭着说,我爹当初娶她时,如何如何爱她怜她。可我见到的爹,从来难得对我娘笑一笑,张口贱婆娘,闭口丑婆子。我自小就打定主意,决不能做我娘这样的可怜人,决不依靠男人。我得自己有银钱,吃什么、穿什么,得由自己做主。男人,也得由我自己选。我决不许男人骂我,更不许打我。男人若对我不好,我也决不会像娘一样哭着抱怨一辈子,我要让男人后悔一辈子!”   胡小喜惊望着阿翠,说不出一个字。   “小喜哥哥,你怕了?”阿翠忽然笑起来,“你和钱,两样我都想要。这桩事你若是真的不愿做,我们就撂下。我还有另一桩事,你瞧瞧愿不愿做?”   “啥事?”   “你端着油灯,在这里……”   阿翠走到书架边,书架横梁上镶着缠枝菊纹铜雕。她伸出手抓紧最中间那朵铜菊花,用力一拧,里头咔嗒一声响。阿翠又向左边走了两步,伸手用力一推,那书架竟旋转起来,里面露出一间暗室。   阿翠笑着回头说:“小喜哥哥,你进来瞧。”   胡小喜又惊又怕,犹豫了一阵,才端着油灯小心走了进去,见里面是小小一间空房,散出一股阴霉味。再一看,地上躺着两个人,他忙用油灯一照,顿时惊得一哆嗦。其中一个是胡老鸮,满头满脸的血,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死去。另一个是三十左右的汉子,头发却已花白,胸口有一处伤口,浸满血污。   “裱画匠麻罗?”   “嗯。我说过,决不许男人打我,他却打了我的脸。”   “你杀了他?!”胡小喜越发震惊。   阿翠却仍笑着:“先不说他。那块板子下,还有个密室。我说的那些钱就在那下头。”说着,她走到墙角,扣住地上一块木板边缘,将那板子拉了起来,“小喜哥哥,别待在那里,你过来瞧瞧。”   胡小喜已经惊傻,端着油灯茫茫然走了过去,朝下面一望,里头黑洞洞什么都瞧不见,一股腐臭气直冲鼻。   “你拿灯照照,那个宣主簿的尸首就在下头。”   胡小喜举着灯刚要去照,阿翠忽然在他后背重重一推,他惊呼一声,顿时栽进了那黑洞中……第十章 孔   是故棋有不走之走,不下之下。   ——《棋经》   张用从梦里猛地笑醒,顿时解开了秘阁盗图之谜。   他腾地坐起来,大声自言自语:盗图的是秘阁那个掌钥瘦文吏班升。他在去年年末告了一个月假,其实并没有回家,而是一直藏身在秘阁二楼那间铜墙秘库里!   这桩窃案非同小可,班升一定谋划许久。他掌管钥匙,可进二楼外间的书库,里头的铜墙秘库则无法进入,只能等杨殿头开库时趁机溜进去。去年年底方腊生乱,官家频频要取《守令图》商议军情,他正是选好了这一时机。不过,若是盗走《守令图》原图,一来极难带离秘阁,二来也很快会被察觉,因此,只能盗摹。要盗摹这样一张繁复巨图,绝非短期可就,必须潜藏在那秘库中,最快也得一个月。   首先,饮食便是个难关。干粮不能多带,否则潜入时极累赘。水更紧要,但那时天气正寒,水要结冰,酒却不冻,既可当水解渴,略以疗饥,还能御寒。进入秘阁时,并不搜身,他便每天带些干粮和酒进去,用一个大皮袋子将酒一点点灌满,藏在一楼东北角废书库的木箱中,在房顶钻出那个孔,插一根芦苇秆儿在酒袋嘴上,伸到二楼秘库中。干粮和其他所需物件则可预先藏在二楼外库的柜子中。   其次,如何溜进二楼秘库?杨殿头那天进库前,踩到满脚鸟粪绝非偶然。班升预计好杨殿头要来当天,拣些鸟粪偷偷丢在二楼书库门前,而后告好假,将钥匙交付给其他文吏,再借故收拾物件等,有意拖延不走,在一楼等候。杨殿头来后,和新掌钥文吏从一边楼梯上二楼,他趁人不备,从另一边楼梯偷偷上去,在楼梯口等候。杨殿头踩到鸟粪,呵斥文吏去清扫地上鸟粪,那文吏收拾了鸟粪,自然要拿到楼下去丢。而那时,杨殿头已打开秘库门,进去取图,他便可趁机钻进外间书库,从柜子里拿出藏好的袋子,紧忙钻进秘库中。   第三,如何盗图?杨殿头每回取了图,旋即便将柜子上锁。班升即便顺利潜入秘库,没有钥匙,便拿不到图。若是撬开那锁,下一回杨殿头来,立即会发觉。唯有一个办法——换掉钥匙和锁。秘阁书库中所用的锁均是雕龙铜锁,形制都相同,要寻一套不难,难在如何偷换掉《守令图》柜子上的那一套锁钥,而不被杨殿头发觉?那只斑鸠忽然飞撞进秘库,也非偶然,自然是班升预先捉好一只,弄得气息奄奄,连同干粮一起藏在袋中。杨殿头进到库中,是走向左边去取图。他溜进秘库后,立即将斑鸠取出来,重重抛向书柜,撞出声响,而后迅即向右边疾行。这里难的是那转盘,他不能踩动转盘,必须紧贴着墙,踩着边沿地板,快速绕到书柜后面。这时,杨殿头听到响动,到门前来看,他趁机绕到《守令图》书柜前。杨殿头开了锁,都是放在柜子边的隔板上。班升拿出自己备好的一套锁钥,换掉原先那套,尤其是钥匙上挂的木牌,得快速换到新钥匙上。   等杨殿头丢掉斑鸠,回来取了图,锁上柜门,离开秘库后,班升便可以用备用钥匙打开图柜,任意看取《守令图》了。楼下那些人,知道他已告假,不见了他,只会以为已经离开回家去了。至于杨殿头,只要能照旧打开那柜门,便不会察觉锁钥被人偷换。   班升在那秘库中整整潜藏一个月,杨殿头来,他便轻轻躲到书柜另一侧。只是屎尿味会引起怀疑,他才屙在那皮袋中。所带干粮有限,因此,那屎袋中的屎先粗大后细小。后半个月,他恐怕全靠吸食藏在一楼角落那袋酒,才得以保命。   剩余最紧要的事,便是如何将盗摹到的图带出秘库。   班升倒是可以将《守令图》分片,一块块摹写下来,再钻个孔,塞到楼下,但那些图纸至少有几十页,出院门时要搜身,仍带不出秘阁。   张用昨天在秘库后墙上发觉那两个小孔,自然是班升带了钻子和铁锥进去钻的,他猜测,《守令图》恐怕是从那小孔中传送出去的。但那孔只勉强能塞进一粒黄豆,如何能把那么大一幅图送出去?即便塞了出去,也是落在秘阁后院,不但容易被发觉,也一样带不出秘阁。   他又想到另一个法子,秘阁北边是银台司,若是和银台司的夜值串通起来,从后墙的一个小孔中穿出一根细丝,越过院墙,悬空拉到银台司楼上。另一个孔用来看视。夜深无人时,将摹写的图纸一页页卷成细管,传送到银台司。但这里有个难处,唯有先潜入秘库,才能钻孔穿线,秘阁中还得有一个帮手,在楼后扯住细丝,抛到墙那边,再由银台司的夜值接住,扯到楼后。这其中环节太多,秘阁中夜间有侍卫巡视,这事又是国家重罪,多一人,便多一分险,极易暴露。而且时日稍久,细丝上极易落上鸟粪、沾到灰尘、结出蛛网,或纸管略有变形,都会卡在中间,难以确保每一页都能顺利传到。   张用昨晚思忖了一夜,都没能想出更好的法子。刚才在梦里,他梦见自己化作一只大鹏,遮天蔽日。大地之上,只剩他无边巨影。官家以为是天降凶谴,忙率百官僧道,大作法事,乞福禳灾。他伸出一只爪子,将影子投向官家,作势去抓,官家慌忙逃避,一头撞到了钟上。张用便是被这钟声震醒,先是哈哈大笑,随即想到了一段文字,随即顿时猜破了秘阁盗图的关窍。   那段文字也是出自沈括《梦溪笔谈》:“若鸢飞空中,其影随鸢而移;或中间为窗隙所束,则影与鸢遂相违,鸢东则影西,鸢西则影东……”鸢在空中飞行,影子投于地上,不住移动。鸢影若是恰好经过一道窗缝,影子便会从窗缝中钻入,投射到房中地面或墙上,只是影子会倒转过来。   其实,早在千年之前,墨子便已发现这一趣事。人立于太阳之下,若屋墙上有个小孔,人影便能从那小孔钻进房内,投到对墙上。不过,是头朝下、脚朝上。   张用曾在一块板上钻过一个小孔,板子立在桌上,一边点燃一根蜡烛,而后伸出手,让蜡烛照出影子,将手移至烛光和小孔正中,手影便会穿过小孔,投到对面墙上,上下正好颠倒。   班升用的一定便是这小孔投影之法,在那个小孔前燃一根蜡烛,向北面银台司墙上投影,银台司的夜值再将这影子摹写下来。难处只在于,这地图之影,该如何投照。   他想了片刻,又大笑起来。沈括绘制《守令图》用的是“二十四至”标注法。图上每一个州军县镇,皆有二十四个方位数。只要记下这些数字,便能在白纸上绘制出一幅《守令图》,这些数字正记在那本图记书册中!班升不必摹图,只需将图籍书册中的数字全部传送出去。   而自古算术之中,自有一套计数之法,一为一横、二为两横……五为五横,六到九,则为一竖底下一横到三横,零则为圈。   班升只需用黑纸片剪出十个数字,借烛光小孔,将图记中的数字之影一个个传到对面。银台司夜值则打开窗,让影子投到墙面。他只需将这些数字全都记下,而后携带出宫。银台司门禁要松许多,即便被搜出,也无人认得这些横横竖竖竟会是《守令图》。   班升在秘库里头足足藏了一个月,每天只吃一点干粮、吸几口酒,每晚夜深时,拿备用钥匙从书柜中取出《守令图》图记书册,以烛光与对面楼上的夜值打讯号,而后一页一页传送上头数字,等天亮时再将书册放回柜中。其间冻恶困乏,常人绝难承受。   那些数字全部传完,他将小孔封住,等杨殿头开门进去取图时,偷偷从另一边溜出库门。外门虽有掌钥文吏,却不是侍卫,不会始终死守在那里。他再伺机溜出,偷偷下楼。若有人看到,便谎称假满了,刚刚回来应差。秘阁中文吏不少,只要时机把好,难得有谁留意他是何时进来的。就算有人发觉不对,他身上除了火石、蜡烛等物,并没有违禁书册,全然不怕。   至于那袋屎尿,若随身带出来,容易招来疑问,不好解释,因此,他丢在了秘库书柜上头。他出来时是正月底,天气尚寒,屎尿全都冻住,又用皮袋包裹,因此臭气没散出来。直到开春解冻后,臭气散出,才被杨殿头发觉。   张用若不是事先发觉朱克柔所用地图正是《守令图》,到了秘阁,没见任何物件失窃,自然绝不会想到《守令图》被盗摹,更不会由此去追查盗窃踪迹。   就如好不容易买到些各色珍奇果子,舍不得吃,藏进一只铜柜锁好。再打开时,却发现里头有颗老鼠屎。忙看果子,一个不少,也没被咬过。只会庆幸老鼠并没有动那些果子,疑惑老鼠是如何钻进钻出。就算查出老鼠是锁柜子时钻进去,又是开柜子时溜走,也绝不会想到,老鼠是为其中的荔枝而来。而且,它只是嗅了嗅荔枝的香气,便在外头种了棵荔枝树,收了许多荔枝。   张用坐在床上,不由得击掌赞叹这设计之人。有人能胜过自己,让他顿觉人间有趣。   不过,他随即想,设这计谋的恐怕不是秘阁那个掌钥的班升,他应该只是听命行事,设计者另有其人。那人得到《守令图》全部二十四至数字,将图复原出来,又摹写数份,分给朱克柔、赵金镞等人,让他们各自标注天下丝织、医药等分布图。看来此人所图,绝不仅是一张《守令图》。   这幕后之人是谁?为何要这么做?   张用重新躺倒,用被子蒙起头,又思忖起来。想得困倦,不知不觉间重又睡去,直到犄角儿将他唤醒。   “小相公,我爹娘昨晚寻了媒人去阿念家,让媒人许了三百贯礼金。阿念的娘听了,立即便答应了!”   “好!往后莫让阿念一时惊,又一时哭就成。”张用笑着翻身起来,见天已微亮,“走,我们去东华门。”   他脸也不洗,随意一披衣裳,便往外走,犄角儿忙跟在后面。到了街上,他觉着有些饿,见旁边有家小饼店,便让犄角儿付钱,买了两个胡饼,一人一个,边吃边走。犄角儿忽然说:“小相公,载走朱家小娘子的那车,不是一个耳垂肥厚的人租的吗?昨晚阿念说,银器章家的管家就生了一对大耳垂子,他们会不会是一个人?”   “哦?似乎铆得上。”张用琢磨起来,这张乱网子似乎越理越清楚了。   来到东华门时,皇城钟楼尚未敲响卯时钟声。门外却已经人流如潮,上朝的文臣武将、应值的文吏侍卫、采买的黄门内侍、卖货的商贾牙人……四处闹声一片。张用见官员都是由正门进入,其他人则是从两边侧门洞左进右出。他便让犄角儿去右门洞附近,只要见文吏出来,便唤一声“胡石”,若有人答应便叫住那人。犄角儿有些难为情,却仍走到那门边,不住唤“胡石”。   张用自己则跑到左门洞附近瞅着,等了半晌,见秘阁那个年轻瘦文吏班升走了过来,他忙大声叫住,随即过去扯住他,不管他愿不愿意,拽到旁边没人处。这才笑着问:“你是原本就这么瘦,还是在秘库那一个月熬瘦的?”   “什么?”班升目光一紧。   “你恐怕要问我证据在哪里,恭喜,没有。这事险极难极,你却做得极周密,根本无从查证。”张用见班升目光一缓,又笑着说道,“起先我怀疑你是贪钱,才甘冒这国家头等重罪。不过随即想到,若真是为钱,你告假时,恐怕不会借父亲病重这个由头。你父亲若真病了,亲友去探病时,始终不见你,必然要问,若是和秘阁两下里对起话头,这谎便破了;你父亲若没病,这谎更不好圆,得买通大夫,还得瞒过邻居、亲朋。许多双嘴眼,哪里能全部封住?   “这桩事首尾谋划得如此严密,要紧处却如此含糊。就如辛辛苦苦雕了一件玉器,怎会随意搁到一个歪斜不稳的座子上?除非是——逼不得已。   “想到这四个字,我忽然记起一件事——工部召集‘天工十八巧’共同商议《百工谱》,除了我,酒巧班老浆也没有去。接着,那十六巧手里都有了摹写的《守令图》,而后,十六巧全都失踪不见,包括班老浆。他姓班,你也姓班,这么巧?班老浆是不是你父亲?”   班升垂下眼,并不回答。   “你父亲不是病了,而是被人劫走。那人以此来胁迫你,要你潜入秘阁窃传《守令图》。其他环节都是那人谋划,唯独父亲病重这告假由头,恐怕是你自己寻的。这由头立不稳,正可见逼不得已之处。你虽替那人盗了图,他却并没有放还你父亲。其实,他原本便不想放还……”张用见他颓然欲丧,又笑道,“你放心,我一不讨赏,二不生事,这事我并没有告诉其他人,秘库那三个小孔我也已经填死。不过,这事情牵连太大,你得跟我说实情,我才能设法找回你父亲和其他十五巧,将这些窟窿全都填回去。你先告诉我,那人是谁?”   班升犹豫半晌,才低声道:“我并不认得,只见过一面。去年腊月初八,我回家过节,他在路上拦住我,说我父亲在他们手里,我得替他做成一件事。他细细交代了一遍,而后给了我一个小布袋,里头装着要用的器具——我先不信,回家后不见父亲,等了一整夜,都没见回来。我这才慌了,忙去宫中法酒库打问,库监说,头天我娘托人来告了病假。我不敢多问,忙又四处去寻,却到处寻不见,才知道那人所言是真的。”   “那人什么模样?”   “四十来岁,精瘦男子。”   “你是用烛光照数目字,投影到对面银台司的墙上,是吗?”   “嗯……”   “刚才在路上,我忽又想起来,烛火照影即便能投到对面墙上,毕竟相隔有两丈远,烛光有些弱,那影子一定极暗淡,难看得清。你点蜡烛投影时,蜡烛后头还立了一面小铜镜?凹面的?”   “嗯。我在秘库里摸索了两三天,才学会将影子投过去。”   “你用小孔明暗,跟银台司的夜值打讯号?他是用手势?”   “嗯。”   “那夜值的模样你认得出吗?”   “每天都是夜里见他,他在房里打开窗,那楼上太暗,始终没瞧清楚面目,只隐约瞧着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吏……”   “小相公!”犄角儿忽然高声唤他。   张用扭头一看,犄角儿和一个老吏走了过来,他笑着跟班升说:“你先进去。那人对秘阁制度构造如此精熟,里头恐怕另有暗线。你只装作无事,莫跟任何人讲。”   “多谢张作头。”班升满眼感愧、满怀心事地走了。   犄角儿引着老吏走到近前:“小相公,这是银台司的胡老伯。”   张用笑着拱手:“恭喜胡老爹!”   “啥?你是?”   “恭喜你正月间夜夜辛苦,得了那些钱。”   老吏越发惊愕:“你究竟是什么人?”   “一个知情人。不过,你放心,你的事,除了买通你的那人,便只有我一人知晓。我又是个没开嘴的葫芦,任何事只装在肚里,不会跟任何人讲。”   “你究竟想做什么?”   “你恐怕并不知道那些横横竖竖是什么,所以我估计,那人给你的价,最多不过一二百贯钱。可那秘阁里头任一样物件都是无价之宝,何况你帮着窃取的又是军国机密。这事一旦揭开,不但你,连你的儿女也难逃死罪。”   老吏脸色顿时蜡白。   “老爹莫怕,我只是来问那人是什么人。这背后牵连了许多条人命,我必须找见那人。”   老吏垂下头,几次要开口,又都吞咽回去。正在这时,旁边忽然奔来一个老妇人,气喘吁吁,面色慌急:“孩儿爹!将才一辆车子停在咱们铺子前,车上一个大眼睛女娃儿掀开帘子,说咱们孩儿小喜在什么银器章家书房的书架后头,让我们赶紧找去。说完,那车子就走了。”   张用不等老吏答言,大笑起来:“那鼻泡小哥原来是你们的儿?难怪出得起二百贯聘礼钱,哈哈。一个鼻泡爆出四瓣花!我知道银器章家,你们跟我走。”   他仰头便走,那两个老夫妻惶惶跟在后头。到了银器章家,伸手一推,院门没关。他大步跨过门槛,穿过庭院,走进书房,站到那书架前,上下左右细细看了一道,随后笑起来:“原来在这里!”他伸手握住书架中间镶的那朵铜菊,用力旋了旋,听到咔嗒一声。他走到书架一侧一推,书架应手旋转,露出一间暗室。   暗室里躺着两具尸首,都不是胡小喜。他又环视室内,见墙角地上有块木板,边上有个木锁扣,他拨开锁扣,抠住木板沟槽,一掀,板子应手而起,底下是个黑洞。他高喊:“犄角儿点灯!”   这时,那对老夫妻也赶了进来,一见地上尸首,老妇惊唤一声,随即哭叫起来:“小喜!小喜!”   这时,那地洞里忽然冒出个头来,正是胡小喜,面色瞧着极委顿哀悴。张用大笑着伸出手将他扯了上来。   老妇人立即哭着扑过来抱住胡小喜:“儿啊,唬死娘了!你咋会在这底下?若不是那个大眼睛女娃报信,你死在这里头,哪个能晓得?”   胡小喜先有些发木,听到“大眼睛”三字,忽然一颤,随即呆住,神情又伤又怕,似乎被一只花雀啄伤,却又舍不得它飞走一般。   张用在一旁瞧着,不由得笑着叹了口气。从这神情看,这鼻泡小哥往后恐怕再也笑不出鼻泡了。   第十一章 理   太祖皇帝常问赵普曰:“天下何物最大?”   普熟思未答间,再问如前,普对曰:“道理最大。”。   ——《梦溪笔谈》   张用租了两头驴子,带着犄角儿,来到南城外蔡河湾。   胡小喜说宣主簿的尸首被丢在那个地洞中,他父亲也承认了自己传送那些数字,让他做这事的人生了一对肥厚耳垂。张用听了之后,整桩事件的脉络顿时清楚分明了许多。他立即想起李度监造的那座飞走的楼,诸多头绪恐怕都收束在那里。   还未走近那院子,便已见院外围了许多人,挤满了河岸,都在朝里张望议论,连对岸都站了不少人。张用高声叫着,挤出一条路,挨近了院门边。院门关着,张用伸手用力拍门,门打开了一道缝,伸出个头来探看,是个中年衙吏,嘴生得又宽又扁。他一见张用,忙将门拉开了半扇,咧嘴赞叹起来:“张作头?程介史才打发了一个小厮去请您,您这么快就到了?金牌急脚递都没这么神速,我有个表弟就是递夫,他娶的是广备桥蚊烟张家的女儿,我这弟媳诸般都好,就是那一口牙生得有些像狼牙……”   张用见这衙吏扁嘴一开,竟如河溃,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和犄角儿驱驴走了进去。那个扁嘴忙关起了门,隔着门大声给外头围拥的人讲他婶娘的鞋子如何掉进隔壁家的锅里。张用无比好奇,正要回头去听,却见阿念快步奔了过来。   “张姑爷,今天早上刘嫂跑到我家,说有个人去报信,清明那天傍晚,他在蔡河湾见到小娘子进了韩车子家的院子。娘赶忙叫刘嫂去唤我,让我赶忙去寻你,一起赶忙去寻小娘子!我赶忙去了你那里,你却不在。我只得一个人赶忙来了这里。可是这里原有座楼,他们都说小娘子进了那楼,那楼又飞走了。张姑爷,小娘子上天上去了!”   “哈哈,去天上做仙姑,岂不更好?”   “那有啥好?小娘子早就说过,凄凉莫过织女,寂寞唯有嫦娥。神仙不吃不喝,不走不动,整日坐在那里,石头枯木一般,有什么好?小娘子才不愿过那等日子。她还说过,假僧藏山中,真佛走红尘。既然同是梦,何必择凉温?”   “哦?这么说来,我们还是把她从天上唤回来。”   “那些人是‘天工十六巧’的家人,他们也都接了信,说十六巧那晚全都进了那座楼,一起飞走了。”   “哦?这样最好,一齐说完,省得跑腿。”张用刚才一进院门就已瞧见,院中间一大片水池,池子北边水上搭了个大木台,台子上聚集了一大群人,围在一起争嚷。他笑着驱驴来到池边,那些人有一大半他都认得,果然是十六巧的家人,全都面色忧急,围挤在一起,争着向中间一个人问话。那人身材高挺,是程门板,他被众人问得有些发昏,不过,竟然没有恼,脸上反倒尽力带着些僵笑。   “张相公?”人群里一个人忽然瞧见张用,忙走过来,是李度的家仆,“张相公,他们说我家小相公飞走了,你知不知道这事?”   “我也才听说。我这就去瞧瞧。”张用跳下驴子,笑着走到木台上。   那些人也大半认得他,转而向他围过来,纷纷争问:张作头,你没进那楼?你为何没飞走?这是不是真的?丢在台子上的这件绿锦褙子是我父亲的!这本《瓷器谱》是我哥哥的,上头有他写的批注!这只黑丝鞋是我弟弟的!这张帕子是我丈夫的……张用被吵得头皮直跳,他将拇指食指撮个圈,含在嘴里,用力吹了一声尖锐响哨,那些人才一起住了嘴,四周顿时安静下来。   张用笑着高声说:“大家莫慌莫吵,一人叫,惊飞鸟;两人吵,吓跑猫;三人以上,鬼神遁逃。不管这楼是鬼搬走,还是神召去,你们这般吵闹,哪里还寻得见?程介史,请你说一说这楼的原委。”   程门板眼露感激,清了清嗓,才沉声开口:“这院子的主人是车巧韩车子,他请了楼巧李度,在这平台上盖起一座高楼,名叫百艺楼。这楼打算用来收藏百工技艺和精奇器具,原定是四月鲁班祭日开楼。楼才修好,彩画都未及绘,清明那晚便凌空飞走,周围许多人都亲眼目睹,楼飞上半空时,还能瞧见楼里有人影飞舞。此两人是修造这楼的工匠团头,这楼一共招了五个团头,两个凿锯木构件,三个造楼。”程门板指了指身边一高一矮两个中年男子。   张用问那两人:“你们真的在这木台上盖起了一座楼?”   “嗯。我们两个匠团轮班修造的。那房主原本是要在北岸这里起一座楼,南岸那边造几间房舍。到二月底时,楼还没造完,根本没有余力修南边的房舍。房主便另寻了一个匠团,去修对岸那几间屋舍。”   “你们各自轮到最后一班时,那楼修造到哪一步了?”   “我最后那回出工是檐顶,那檐顶是歇山式,正脊和垂脊已经造好,我们那天将戗脊、出檐、套兽做完了。”高个子说。   “我是铺瓦,三月初九傍晚铺完了最后一片瓦,整座楼便全部完工了。”   “好。”张用听后,低下头默想,见自己站在台子正中间,两只脚刚好在中缝两边。他环视四周,又望了望水池和对岸那几间临水房舍,而后踩着那中线走到木台边沿,见这木台周边有两级台阶,中缝下面有两根木桩并排支撑,并用一块横木钉住两根木桩加固。横木上拴着一只小舟,他跳到舟中,见舱里搁着几把锤斧凿锯和几捆麻绳,船身边斜靠着一只长篙。他解开缆绳,抓住长篙,用力一撑,池水七八尺深,小船行起来极轻快,几篙便到了池子中央。   他停住船,见水波倒映南边那一带房舍,景致甚佳。他又回身望向那个大平台,台子搭在池子正中间,宽度正好是池子的一半。若是真有一座高楼,从此处望去,自然更是峻阔。   他想象那飞楼景象,在心中演练了几十种方法,皆不可行。远远望见刚才那块固定两根木桩的横木,心中一动,顿时解开,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这飞楼的法子一定是李度所设。   他忙又执篙,撑船回到大木台边,那些人全都聚到台子边望着他。他大声问那两个工匠团头:“这平台是你们搭造的?”   “不是。我们来时,这池子已经挖好,台子也搭造好了。”   “原先有几阶?”   “原先是三阶,楼便是建在第三阶上。”   “好!”张用将船里的麻绳抱了两捆,扔到木台上,“劳烦两位老兄各拿一捆,到木台左右两边,把麻绳拴到最中间的木桩上,拴牢一些,而后牵着绳头走到池子两边去。”   两人都有些纳闷,却没有多问,各自抱起一捆麻绳,分头走到木台一侧,趴下来,把麻绳一头拴到下面的木桩上。张用见他们都拴好后,便从船里抓起一把铁锤,用力将那块固定两根木桩的横木砸落,而后高声喊道:“大家都离开木台,到岸上去。劳烦年轻力壮的各分几个,到两边岸上,和两个团头一起用力拉拽麻绳!”   那些人尽都茫然惊愕,程门板忙在一旁高声说:“请各位照张作头所言,回到岸上去!”那些人这才随着他一起离开木台,站到了岸上。一些青壮男分了两拨,走到两头池岸边。   张用高喊了一声:“拽!”两拨人各自用力拽起来,木台竟从中间裂开,移向两边,岸上的人全都惊呼起来。那两拨人越加用力,片时之间,两半木台各自移到了两岸。   张用将船撑到空出来的水面,笑道:“那楼不是上了天,而是下了水。”   “楼沉在这下面?”程门板和众人忙向水里望去。这水是引自蔡河,有泥沙,看不清水下。   “非也。这池子水深最多八尺。”张用扭头向池东岸大声问,“团头,那楼高几尺?”   “一丈七尺!”那个高个团头跳到木台上,凑近了张用。   程门板越发纳闷:“你说下了水,却又不是沉在水底,那能去哪里?”   “大家往池子南边看,那排房舍便是那座飞走的楼!”   “啊?!”众人一起惊望惊呼。   “一楼沉在水底,二楼则立在水面。”   “这?!”众人惊惑之极。   张用见矮个团头也凑近,便问:“你们初九最后完工那天,南岸的房舍建得如何了?”   “才将梁柱运来,正在立柱子。”   “哈哈,这便是了。初九才立柱子,十一是清明,才两天便盖好几间房?”   “张作头这么一说,南岸那房舍,间架、檐顶的确和这边二楼极像。我们两个去瞧瞧。”两个团头分别回到岸边,一起快步向池南走去。   程门板问道:“张作头是从哪里看出破绽的?”   “哈哈,这世上哪里有能飞的楼?这便是最大破绽。”   “可是有上百人看到那楼飞走了。”   “万事万物,外有迹,内有理,迹可骗人,理却骗不得人。在此处,理便是世上无能飞之楼,只有能烧、能沉的楼。若是在水上,则还有能漂的楼,那座楼并没有烧,也没有沉,那便只剩漂。漂又有散漂与整漂,散漂是拆散它,任它顺流漂走。可这么大一座楼,大大小小有数万块木件,若是漂进蔡河,自然会被人察觉。整漂则是让整座楼漂到某处,那座楼自然无法漂到外头,那便只能漂到这院子某处。”   “这只是理,若没有迹,依然无法查寻。”   “自然有迹可循。第一个迹象是那块横木。刚才我见大平台中缝下面两根木桩离得极近,便觉得奇怪。通常立桩,都是平均相隔,哪里会挨得这么近?都这么近了,仍怕不牢,还要钉一块横木加固。一般匠人都不会如此蠢,李度哪里会蠢到这地步?其间自有不得不蠢的缘由。这块横木其实在蠢叫:‘千万莫坏了我!一旦坏了我,这台子便要裂开!’那我便反其蠢而行之,坏了它试试,哈哈。”   “原来如此。”   “第二个迹象是,李度并没有请这两个匠团造这木台,而是自己先造好,再请人来造楼,这又是在蠢叫‘我这台子见不得人!’。   “第三个迹象是,木台宽度正好是池子的一半,这是第三声蠢叫:‘我这尺寸是算好的,刚好够把木台往两边完全拉拽开!’   “第四个迹象是池南那几间房舍。李度造楼无数,若是有心盖造南岸的房舍,自然知道所需工时,便会预先筹划好,哪里会等到工期将尽,才想到另招匠团赶工?这是第四声蠢叫:‘我根本没造那几间房舍!’。   “于是,我就照着前三声蠢叫,把这木台拉拽开了。第四声蠢叫则自行告诉人,飞走的那座楼在池南!哈哈!   “另外,我猜池底自然夯得极平,木台桩子下装有轮子,像是两辆天平车一般。否则,这几个人哪里拖得动?韩车子制这等轮子,再简易不过。水性好的人,可以下去瞧瞧。”   “我去!”一个精瘦男子说着便脱了外衫,一头扎进了水底。   “可是这台子随意滑动,如何在上头建楼?”   “将底下轮子卡住,再多用几块横木将两块平台钉牢,便是一个稳固台基。这木台原先有三级,第三级是单独台子,先用钉子钉牢在木台上,便好盖楼。到清明傍晚,拆掉固定横木,拔出钉子,拉拽开平台,那楼连同第三级台子便落进水里。楼体皆是木头,而且有底层木台,不会立即下沉。趁它未沉之前,用船拖拽到池子南边,摆端正,再凿穿底台,让它沉下去。一楼正好被水淹没,二楼则立在水面。再将一楼壁板敲掉,只剩柱子。这样,柱子变木桩,两层楼变作一层房,二楼游廊则变成水面观景台。”   这时,那个精瘦汉子浮出了水面,抹掉脸上的水,大声道:“木桩子底下果然有小木轮!”   接着,那两个工匠团头也快步奔了回来。   高个子喘着气说:“那几间房舍果然是这边的二楼,我为算工时,每个木件角上都用墨笔标个数字,我刚才细细瞧过,壁板、窗格、斗拱上都有我标的数字。连淹在水里的那根柱子头上也有!”   矮个子跟着说:“我有个癖好,铺瓦时,爱数数,每铺一百片,便在那片瓦的头上画一道。刚才看了那几间房舍的檐瓦,果然找见了七八处!”   岸上众人听了都惊叹起来,程门板却接着问:“那天晚上上百人瞧见那楼飞上天,又作何解释?”   “五代时有一位奇女子,名唤莘七娘。她随夫出征,想出个奇法,用竹篾扎方架,糊作纸灯,底盘燃松脂,这灯便能飞上夜空,传送军信暗号,远比古时烽火更妙。蜀地托名诸葛亮,将之称为孔明灯。”   “你是说那楼是一只方灯笼?”   “除此之外,当今世间并无第二个法子能让一座楼凌空飞去。”   “灯笼燃松脂能飞起,那楼何止大百倍?也能飞起?”   “无关大小,只关火量,灯笼大,火便须大,这亦是一理。”   “如何能让灯笼像一座楼?”   “一须大,二须真。‘天工十八巧’中,有灯巧梅镇云,那年正月灯会,他曾造过三丈高灯,远高过一座楼。他制作诸般人物花鸟巧样,形神皆妙,仿制一座楼其实更易;纸巧何仕康,能制三至五丈楮皮纸,韧如细绢。原本恐怕还要彩画巧典如磋,典如磋却中途遇事离开。不过,没有彩画,反倒更加容易。”   “楼里那些飞舞的人影呢?”   “走马灯。”   “那楼飞走之前,周围人还听到一阵巨响,如同牛吼一般。”   “哈哈,那不过是第五声蠢叫,在喊:大家快来瞧!快来看!俺们要飞啦!”   “但那等巨吼声,如何造得出?”   “这个有何难?《淮南万毕术》有载,铜瓮中注水烧热,水沸时密闭其口,急沉入水中,则发声如牛吼雷鸣。他们恐怕用的正是这一法子……”   “水底是有两只大铜瓮!我将才下去见着了!”刚才潜水那个精瘦汉子大声说。   程门板听了,拧眉沉思了片刻,才又问:“他们为何造出这些异象?”   “绕了许久,终于回到正题。这些失踪的人里头,有一个最紧要的——银器章。”   “银器章?”   “这整桩事情恐怕都是由银器章谋划。他先用名利诱使工部那个宣主簿,让他说动上司,由朝廷出头,编定《百工谱》。借这由头,将‘天工十八巧’聚集到一处。这原本是一桩工界千古未有之盛事,论起工匠一行,上至天子王公,下到凡民百姓,哪个能须臾离得了工之力、工之器?可工匠却自古卑贱,除鲁班以外,哪有几位工匠能够留名史册,为世人所敬?《百工谱》正可一补千古之憾,为工匠正名,为后世存技传艺。只可惜,银器章真正图谋恰恰相反,他并非要振兴工界,而是搅乱工界。京城百行听说此事,贪名之心、求利之欲纷纷被引动。只以彩画行而言,各家之间明争暗夺,生死相搏,甚而不惜戕害亲人。我猜,绝不是只有彩画行是这般?”   “嗯,这两个多月来,工界已经有数十起凶案。”   “《百工谱》不但害了许多工匠,那个宣主簿也为此送了性命。”   “宣主簿死了?”   “嗯,被银器章杀害,尸首现在银器章暗室地窖里。”   “银器章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他真正意图有二,一是《百工图》,二是‘天工十八巧’。”   “《百工图》又是什么?”   “是天下工艺分布图。银器章以天下大义之名,诓骗‘天工十八巧’为他绘制天下工艺图。据我所知,朱克柔绘制了《天下丝织图》,赵金镞绘制了《天下医药图》,在场的诸位,请说说各家还有没有其他图?”   “我爹绘了《天下果蔬图》。”   “我哥哥绘的是《天下造纸图》。”   “我父亲绘了《天下瓷图》!”   “我伯父绘了《天下矿图》!”   ……   张用虽然已经料到,但看到十六巧几乎全都绘制了地图,仍有些心惊:“银器章将全国各地物产、矿藏、工艺,尽都攥入自己手中。”   “他拿这图有什么用?”程门板也极吃惊。   “此人绝非寻常商人。谁才会觊觎这天下工艺矿藏?”   “他难道是间谍?”   “恐怕是。而且,他不但要图,更要人,艺由身教,技需人传,这是他召集‘天工十八巧’的第二个缘由。十六巧现在他手中。”   “啊?!”岸上众人听了,全都惊呼,更有人啼哭起来。   “他诱骗诸巧造出飞楼异象,并自信无人能识破,因此,今天派人分别给十六巧家人报信,一起来到这里,是想让众人相信十六巧已经随楼飞去,不再追寻下落。即便想追,已经过了七八天,他恐怕胁迫十六巧,早已到了千里之外……”   尾声 水龙吟   张用骑着驴子沿蔡河慢慢向东行去。   他让犄角儿和阿念回去料理定亲的事,自己则漫无目的,随意游走。秘阁盗图、空院飞楼两个迷局虽已解开,银器章、“天工十六巧”却不知下落。程门板急忙去开封府回禀此事,催请缉捕银器章、追寻十六巧。   张用暂时瞒住了《守令图》被盗传一事,十六巧据《守令图》绘制了天下工艺物产地图,朝廷一旦知晓,这罪非同小可,追究起来,先祸及的便是十六巧家人。张用已告诫了秘阁书吏班升和银台司夜值胡石,莫要泄露此事。他想先暗中查出银器章的踪迹,追回那些地图。   不过,他暂时还未想出办法,便先丢开,一路且赏春景。这一向被诸般杂事缠绕,许久没有这么轻惬过,看到春水漾漾、细柳拂风,他不由得想吟一阕《水龙吟》抒怀。可心里有些郁塞,半晌都想不出一句,他哈哈一笑:你也有憋堵之时?   他旋即丢开这个词牌,换了另一个。换来换去,始终没寻见一句中意的,心想,今天宜解谜,不宜填词,于是不再去填,想了些旧词,随口哼着,继续乱走。   行了一段,到了官道之上,见一个人骑着匹白马,在前头缓缓而行。一看到那马的尾巴,他顿时笑起来,那是他丢的那匹叫李白的马。上个月将那马尾剪成了一只狐尾形状,一眼便能瞧出。张用正没事做,便慢慢跟在那马后头。   快到戴楼门时,那人转进了一条巷子,牵马走进了一座宅院。张用也慢慢行到那院门前,见门虚掩着,留了一道缝,露出里头庭院,十分幽静。他下了驴子,上前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庭院不大,院中种着两株古梅,绿叶茂盛,一排五间房,只有堂屋门开着。阶前墙边生了许多野草,瞧着十分荒寂,似是许久没有人住过,静悄悄不见人影、不闻人声,只听见旁边传来一阵呼哧声,是李白,在院角一座马厩里,正埋头吃槽中草料。马厩边停着一辆旧篷车。   张用笑着朝屋里大声唤道:“有客来!”里面却无声响,更不见人出来。他便走进了那堂屋中,屋里一张乌木大方桌,四把椅子,墙上挂着松梅古画。到处都蒙满灰尘,桌面上有一道指印,是新留的,斜斜划至右角,指向旁边一个门洞。张用又唤了两声,仍没人应,便走进那门洞。里头有些昏暗,摆了一个木橱、一副桌椅,也都灰扑扑的。后墙边有扇门,半掩着。张用拉开那门,又探头走了进去,里面越发暗,只隐约能辨出似乎是间卧房,床沿上似乎坐着个人,身量极小,似是个孩童,一动不动,面容也看不清楚,只隐约看到目光一闪,盯向张用。张用轻唤一声,那孩童并不答言,也不动。他走了过去,凑近一瞧,那个孩童头发花白蓬乱,满脸老皱,眼窝深陷。   张用不由得笑起来,可才笑了一声,身后忽然传来响动,未等他回头,头顶上猛然罩下一个麻袋,倏地套到脚跟。后背又被重重一推,顿时扑倒在那个老孩童怀里。随后双脚被抬起来,塞进麻袋,袋口迅即被扎紧。而后两个人一头一脚抬着他行走起来,似乎被抬到院子里,搬到了那辆旧篷车上。   张用笑着心想,正好,便一直没有动弹,任由他们施为。李白似乎被套在车辕上,随后一阵拽马、拉车、开门声,车子行驶了起来。张用躺在麻袋中,身子随车一震一颠,晃得有些悠哉。他又捡起刚才没填成的《水龙吟》,这回略一想,便脱口而就——起程莫问归程,浮云万里身如寄。长天泼墨,大风走笔,漫书狂意。明月来时,江湖别后,单衫独骑。任东西南北,轻摇征辔,终不改,逍遥志。   棋里江山欲坠,论白黑,孰真孰戏?笛吹巷陌,燕寻故里,尘埋旧地。灯火当年,斜阳此刻,几重梦寐?待人间雪落,千悲万喜,不堪一醉。   (第四部完)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