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黄泉共为友 作者:木沐梓   文案:   他年月下赏灯的时候,安知灵指着一盏宫灯问身边的人:“好看吗?”   黄昏日影未落,身旁车马喧嚣,晚风温柔。她眉眼盈盈立在灯下,眸中似能映出万千落霞。   他低声应道:“好看。”   十七岁初见那年,就很好看。   女主灵异体质,生而异瞳,能见阴阳。男主端方君子,剑宗首席,名门世家。   没有推理,只有悬疑,悬疑不要当真。感情线进展缓慢。   内容标签:江湖恩怨 史诗奇幻   主角:安知灵、谢敛 ┃ 配角:夜息、明孺、卫嘉玉……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打怪解密谈恋爱 =========== 第1章 一   城东霍家堡最近这段时日正闭门谢客。   外头高悬的门匾上还挂着未摘的白绫,朱漆的大门紧闭,只余外头两只石狮子威风凛凛地立着,门外竟是连寻常的守卫都没有一个。   这儿本是城里最热闹的一片,门庭若市,往来车马一年到头都没有少过。现如今,住在这附近的人路过,都揣着手,低头快步地走了,像是生怕染上什么病似的。   秋风卷起路边的叶子,带了几分寒意。安知灵坐在路边忍不住缩了缩身子,把手又往怀里伸了伸。迷迷糊糊地都快忘了自己坐了多久,终于听见巷子口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哒哒”的,不多久,就到了跟前。   来的是两个江湖打扮的男人,坐在两匹高头大马上。白衣的那个略年长些,腰间除了一个朴素香囊不见什么佩饰,自有一股读书人的温文尔雅,天生一副好相与的模样。黑衣的那个瞧着要更年轻些,但五官俊朗,气质出挑,神色未动已叫人眼前一亮,只可惜他腰间一柄乌黑长剑,生生将他衬出几分不可亲近的冷意。   安知灵坐在路边打量着他们,就见二人到了门前,跳下马上前叩门,可惜叩了半天也不见有人出来应声。她终于忍不住开口:“不用敲啦,一早上都不见人出来过。”   两人转过头,像才注意到这儿竟还坐着一个小乞儿。   年长些的白衣男子客客气气地转头问她:“这家这般闭门谢客已有多久了?”   安知灵回忆了一阵:“说不好,怎么也得有半个月了。”   黑衣的那个便问:“既然如此,你在这外头等什么?”   安知灵不大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年关将近,听说这家缺人,想来碰碰运气。”她说着又颇有些戒备地将那二人从头打量了一遍,狐疑道,“你们——不会也是为着这个来的吧?”   显然是将两人当做抢饭碗的了。   岑源见状有些好笑,忙道:“误会了,我二人来此另有原由。”   安知灵闻言还未定下心来,岑源身后黑衣的男子又开了口:“这家闭门谢客已有半月,你从何得知这家缺人?”   “哎,你们若不是为了这份差事来的,告诉你们也无妨。”安知灵不喜欢他那冷冰冰将人打量的神色,撇撇嘴,“霍家后山守墓的老赵死了,叫人卷着一席子埋在了城郊的乱葬岗那儿,正巧被城里的二赖子瞧见。我也是花了五个铜板,才从他那儿换的这个消息。”   “怎么死的?”   “这哪儿说的好,不过听说死的不干净,否则也不能叫霍家卷了席子给扔出来。”   这事儿听着蹊跷,二人互相递了个眼色,还是那穿黑衣的青年,先一步上了马,转头对同行的人招呼道:“走吧。”   安知灵见状以为他们要走:“这就不等了?”   “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去?”岑源跟着上了马,对她笑了笑,“里头的人就算不出来,这么多人也得吃饭。”   安知灵一下就明白了他们的打算,慌忙站起来拦到马前:“诶,那——你们要能进去,看在我之前告诉你们这么多的份上,也一块带带我吧。”   “这事儿我也做不了主。”岑源笑吟吟地转头去看身旁的黑衣男子,“得看我师弟愿不愿意。”   安知灵忙又转头去看另一匹马上的人,只见他微微皱着眉低头打量着自己,过了片刻才道:“随你。”   安知灵还没反应过来他这话是对着谁,他已先一步打马往前走了。好在另一匹马上白衣的青年很快凑上前,伸手将她拉上了马:“进了里头,这家主人留不留你,我们说了可不作数。”   霍家堡几年前也算得上是江湖上威名远扬的名门世家,在这城东圈了好大的一块地方,依山傍水,绵延几里。   黑衣的青年打马走在最前头,听后边马上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岑源问同骑的姑娘:“你是本地人?”   那姑娘答:“在城里人眼里可不算,我家住在江对岸,到这儿要走好远的路。算是偏僻的乡下地方了。”   岑源便说:“这么远,你家里人也放心你一个人过来?”   安知灵:“我家里只剩我一个人了。”   岑源闻言,自觉说到了她的伤心处,忙道歉:“对不住。”   “这有什么对不住的?”安知灵却觉得有趣似的,“我家里人死了和你又没有什么关系。”   她大约是从小一个人惯了,提起这事已经稀松平常,不见悲色。岑源勉强笑了笑,又道:“你说半月前这家守墓的下人死了,这位置怎么就一直空着?”   他问得委婉,安知灵听了倒也半点不生气:“这差事若是放在半年前自然是个人人眼红的好差事,怎么也轮不到我。但这半年来,霍家堡后山闹鬼的消息人人皆知,再加上之前霍家家宴一夜半城殡的事情,现如今大家躲都躲不及,怎么还会有人愿意到这儿来干活?”   “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肯来?”   说到这个,马上的人终于露出了几分低落的神色:“别人不来总还有别的活法,我若是不来,大约不是明年随便嫁个人家,就是在外头饿死,有什么区别?”   岑源闻言也不免生出几分怜悯之心,宽慰道:“这家是个什么情形还不知道,不定是份叫人欣羡的好差事,你也莫要太灰心。”   安知灵点点头,又问他,“那你们来这儿又是为什么?”   岑源道:“来给这家的少爷看病。”   “呀,你原来是个大夫。”安知灵的语气几乎立时肃然起敬了起来,“我第一次看见你这么年轻的大夫。”   岑源温和地笑了笑不应声,又听她问:“你既然是大夫,那你师弟又是干什么的?”   “我师弟会些功夫,一路山高水长,路上怕遇见匪徒,他便一路送我过来。”   “难怪,”安知灵若有所思,过来半晌才小声道,“我第一眼瞧见,便觉得他像个护院。”   岑源一听愣了愣,继而反应过来,忍不住笑出了声。等笑声歇了,才依样小声道:“寻常的人家可请不起我师弟这样的护院。”   前头的人停下了马,微微侧过头。安知灵有种背后说人坏话还被当场撞破了的心虚,却听他不轻不重地说了句:“到了”   两人这才发现,绕着这围院走了一圈,已到了一处隐蔽的小门外。   这地方藏在一处巷口的暗角里,平日是后院的杂役每日运送食材的通道,不仔细留意倒是很难注意到。   岑源从马上跳下来到前头敲门,这一回,果然没多久门后就有了动静。开门的下人狐疑地打量了一眼门外站着的三张陌生脸孔,没好气地留了一句:“我家主人不见客。”   岑源眼疾手快,伸手抵住了一道门缝,温声道:“在下九宗岑源,这是你主人的书信。”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和拜帖,一并从门缝里递给他,“劳烦转交,他一看便知。”   那人将信将疑地接过信,到底不敢自作主张,又看了他们一眼,甩下一句:“等着。”便又重新合上了门。   安知灵见状,颇有些担忧地凑近了些:“他若一会儿回来,还是不让我们进去可怎么办?”   岑源却神态自若,反过来安慰道:“放心吧,他们必定很快就会回来,你只需好好想想一会儿见了主人家,要说些什么才能留下来就好。”   三人在门外等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不多时,隔着门就听见里头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等门开了,就见门后头迎出来约莫来五六个人。带头的是个四五十岁的男人,衣着华贵,微微发福,才到了跟前,就已经拱起手迭声道:“哎呀哎呀,岑先生来了,有失远迎!”   他显然是一路小跑着赶过来的,额头上还出了一层汗,连带着说话都有点喘:“老奴霍福,是这霍家堡内院的总管。这大月常有招摇撞骗的游方术士上门,堡里不胜其扰不得不下令闭门谢客,不想将几位也关在了外头,实在——”   岑源微微抬手虚扶了一下:“霍总管客气了,是我们来的突然,还未来得及与你们打声招呼。”   他侧过身露出身后的人:“这是我师弟谢敛,奉命一路护送我前来,这段时日恐怕多有叨唠。”   “岑先生哪里的话,二位贵客迎门,霍家堡荣幸之至。”霍福笑得一团和气,“我这便带二位去白虎堂,堡主已恭候二位多时。”他说着作势便要往里走。   安知灵从后头探出了半个脑袋,眼睛眨了眨。   他这才注意到二人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也是一顿:“这位是——”   岑源替她引荐:“我们来时在正门外遇见的这位姑娘,听说要来堡内寻份差事。” 他冲她使了个眼色,安知灵忙会意上前:“我听说堡里缺人……”   霍福一听她并非九宗一行,便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堡里多事之秋,不缺人手,你还是换个人家吧。”   “不是——我、我什么都能干!”安知灵慌慌张张地跟他打包票,“不是说你们后山缺人吗?我去那儿也可以!”   “后山?”一听这话,霍福瞧她的目光里霎时间带了些古怪。   “是是是!”安知灵一看有戏,点头如捣蒜。   “你从哪儿听来的?”霍福身后突然有人插话。   能在总管面前随意插话的,必然不是个一般人。安知灵抬起头,留意到问这话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左脸带了一张银质的面具,穿着一身银灰色的劲装,一看就与旁的粗布短衣的小厮不同打扮。她猜测着这也该是这堡里也能说得上话的小管事,便忙答应道:“进城后在茶馆晃荡的时候听人说的。”   “那是外头胡说的。”那男人淡淡道,“何况后山守墓的活,你一个姑娘家也做不来。”   “怎么会,我之前在江上替人划船很有力气,而且胆子也大,守墓巡山这种活,我再合适不过了。”安知灵忙不迭地求他,“而且年关将近,正是各家最缺人的时候,你们若不嫌弃,只收我做个短工也可以。”   对方听了面上神色却纹丝不变,微微摇头。抬手正要请她出去,站在前头的霍福不知怎么的却突然间转了心意:“后山这个位置,倒也不是不可以……”   那带着面具的男子却猛一皱眉:“霍总管——”   霍福摆摆手,打断了他后头的话:“这姑娘既然是和岑先生他们一道来的,可见也是缘分,留她在堡里谋份差事不算什么大事。”他说着又转头去看岑源,讨好道,“岑先生说,是不是这个理?”   岑源倒是依旧面不改色:“这姑娘身世可怜,霍总管若是愿意留她在堡里谋份差事自然是霍家心善,若是不愿留她,也是霍家家事,哪里有在下置喙的余地。”   霍福见他并不愿意承这个情,也打了个哈哈,又转头对身后的人说: “既然如此,贵客临前,此事还是容后再议。董堂主若是得闲,您不如先替我安排着,待晚些,我再问问大小姐的意思。”   “这恐怕不妥。”那男子还要再说,霍福却挥了挥衣袖道,“没什么不妥的,交给您再合适不过了。后山的事情本也不归我管,但后山那个缺空着也总归不是个事,您看要是能留下来,也能叫堡里的人定定心。”   那戴面具的男人微微踌躇的这一会儿功夫里,他已经转头又去招呼了岑源:“岑先生这边请。”   岑源冲安知灵安抚地笑了笑,转身便跟着前头领路的小厮走了。谢敛落在后头几步,听见那男人问她:“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一。”   对方似乎是嗤笑了一声。   “好吧,十九了。”   对面的人不说话,谢敛走得远了,隐隐只听见那姑娘最后一声叹息,自暴自弃似的:“明年就满十七了……” 第2章 二   霍家堡现任堡主霍英,是霍家的上门女婿。   霍家堡上一任堡主霍正阳,膝下只有一个独女名叫霍芳华。二人成亲之后,霍芳华生下一儿一女,不久便离了人世。除去长女霍芷,霍思远就是霍家堡名正言顺的下一任堡主,可惜这位少堡主自幼体弱,这么多年来,霍家找了许多名医上门看诊,也总不见好。   岑源此次下山,便是为了他而来。   霍福引着二人从软轿上下来时,谢敛伸手拨开帘子,还未来得及抬头看看眼前这堂楼上悬着“白虎堂”这三个大字的牌匾,就先听屋里传出了一声怒斥,混杂着茶器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的声音。   岑源微微诧异地转头去看霍福,却见对方显然也是一脸的惊愕。   随即,屋里传来一个男人地说话声:“你要想……”   要想什么?还不待外头的人听清楚后边的话,就听见“砰”的一声巨响,大门从里面被人愤然推开。   “……除非我死了,不然你想都不要想!”   随着门户大开,最后半句倒是掷地有声,从屋子里传出来的时候,惊动了屋外树上栖息的鸟,“扑腾”一下振翅飞走了。   屋里推门而出的人脸上的神情也没有好看到哪里去,她一脚跨出屋子,正撞上屋外面面相觑的几张陌生面孔,两路人不早不晚在这不大的院子里撞了个正着,一时间陷入了些许微妙的静默。   霍福第一个反应过来:“大小姐,九宗的岑先生与他师弟谢公子一同到了,小的正要带他们来拜见堡主。”   “九宗的人?”那女子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眉。她模样生的普通,但眼角眉梢微微上扬,带着一股子刻薄的劲儿,给人一种高高在上又不好相与的气场。她随意地屈了屈身:“有失远迎,倒叫两位贵客看了笑话。”   岑源只当没听懂,客气了一句:“霍小姐言重了。”   霍福不好把两边就这么扔在院子里,便差了个人进屋里通报,一边趁着这个间隙上去禀报:“大小姐,今早商行的掌柜托人来说,钱庄的那批人昨晚又闹了一通,想请您有空过去见见。”   霍芷皱眉:“钱庄原来是四叔的盘口?”说着不待霍福点头,便听她冷笑道:“我刚被老头子禁足半个月,怕是哪都去不了。”   “这——”霍福露出几分为难,探头朝屋内张望了眼,小声道,“这可不成啊,这后头还有一大堆事等着您哪。我看您不如就暂时先跟堡主服个软……”   霍芷眼风一扫:“你看我这辈子跟谁服过软?”   霍福便一下缩了脑袋连声应道:“是小的糊涂了。”说着,又忍不住接着问,“那您看,这事儿该怎么办?”   霍芷有些烦躁地掐了掐指甲:“明儿起外头的事情让寄孤替我出面,每晚来书房跟我交代一遍,我看看有没有什么疏漏。他人哪?”   “后山来了个下人,刚托董堂主去照看了。”   “什么下人,也值得他跑一趟?”霍芷闻言不悦。   这时候,刚刚进屋禀报的下人从屋里退出来,引着岑谢往屋内走。二人与她错身而过的时候,正听她冷笑着对霍福道:“霍总管,你在这霍家堡待了二十多年,人心不足蛇吞象的道理莫不是还要我再教你吧?”   霍福闻言慌忙跪了下来,惶恐道:“老奴这二十年来对霍家忠心耿耿……”   屋门在后头缓缓合上,终于将最后的那点声响,隔绝在了门外。   二人折过屏风,绕到了内室。内室的屋子光线比外头稍稍暗些,正中的榻上坐着个头发灰白的男人,微微屈着腰,还在低声咳嗽。   “晚辈岑源,见过霍堡主。”岑源不慌不忙地朝他行了个见礼。   “先生不必多礼。”霍英微微抬手,他今年不过五十出头的年纪,但如今看来已明显有了老态,仿若年近六十。   他抬手为二人看座,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显然久病缠身,中气不足:“先生远道而来,一路辛苦。”   “济世救人,谈不上什么辛苦。”   二人寒暄了一番,霍英才问:“先生可曾听说犬子的病情?”   岑源道:“只听说是先天不足带出的病。”   “不错。”霍英点点头,“他生母怀他的时候,正是江南武林最不太平的几年。我岳父旧疾复发亡故,霍家弟子都随我在洞庭围剿金蟾教。拙荆忧思过度,生他时候又逢难产,是以一出生身体就孱弱。”   岑源微微皱眉。   果然又听霍英继续道:“若是这样倒也罢了,可惜这孩子命苦,满月后正逢我岳父周年,他生母抱着他上山祭奠,回来时路遇大雨惊了马,马车摔下山崖,下人都死了,拙荆在雨中抱着他摸黑走了几里的山路,终于寻了一处山洞避雨。等天亮被人寻到的时候,大人已没了气息,只有这孩子在他生母怀里,还尚留着一口气在,但回来高热一场,也算彻底伤透了底子。”   这事情岑源倒是有所耳闻,只是不曾知道得这样清楚,如今听了,也不过宽慰一句:“少堡主当初大难不死,到如今也必有后福。”   霍英摆摆手:“后福倒也不曾想了,只是当年我夫人拼死护着他一条命,到如今,我只盼着这个孩子不要走在我前头,也就心满意足了。”   这番话倒也是真心实意。岑源道:“霍堡主爱子情深,在下自当尽力一试。”   “那老夫先在此谢过了。先生住在霍家的这段时间里,无论有什么需要都尽可说出来,霍家必定鼎力配合。”   霍英旧疾缠身,几句话的功夫已是露出了些许疲色,岑源又坐了一会儿,便提出告辞,霍英也未多做挽留,只是方才起身,又听他说:“霍堡主留步,我此行下山没有旁人陪同,倒是我这个师弟对霍家堡的威名仰慕已久,霍堡主若不嫌弃,还想请您对他指点一二。”   霍英闻言一愣,转眼去看自打进屋以后就始终坐在岑源身旁缄默不语的黑衣青年。他看模样刚刚及冠,身量既瘦且高,相貌俊朗。虽在这屋里从头至尾垂眉敛目,但身上那一股子凛然剑意,只要是习武之人就没有能轻易忽视了的。   他一时间摸不透用意,等岑源从这屋里出去之后,才捋着须子问道:“谢公子有何指教?”   谢敛从椅子上站起身,并不与他打什么机锋,开门见山道:“晚辈此行下山,临行前师门托了我一封信,要我交给堡主。”   霍英闻言微微一愣:“秋阳先生的信?”   钟秋阳是如今药宗的宗主,但眼前之人怎么看都不像是药宗弟子。果然谢敛摇头道:“在下师承剑宗三清道人。”   霍英面色一变。如今九宗掌门正是剑宗三清道人,若眼前这年轻人是受三清之命前来,这意义便大不一样了。   谢敛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交给一旁的下人递了上去。霍英将信拆开,才看一眼神色就已有了三分变化,待读到后来,神情越发严肃。   他像是将这封信从头到尾翻来覆去读了几遍,也不知在想什么,过了许久才同站在堂下的人问道:“这封信谢公子可看过?”   “虽没看过信,但对信中所提之事略知一二。”   “哦——”霍英脸色晦暗,“谢公子怎么想?”   谢敛一时间拿不准他的意思:“文渊是九宗枢纽,也是九宗耳目,自晚辈拜入门下,不曾听说文渊递上的消息有误过。”   “文渊首席卫嘉玉的才名老夫也有所耳闻……”霍英微微沉吟,忽然道,“我记得三清道人一手四时剑名震江湖,谢公子既是剑宗门下,不知可有习得此剑?”   “学过。”   “不知已学到了第几式?”   这问题虽然来得古怪,但谢敛还是如实道:“晚辈之剑,在于流火。”   四时剑一共八式,分别为:化雨、惊蛰、流火、掬星、白露、凝霜、寒雪、朔风。三清的四时剑在于寒雪,而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剑却在流火。   霍英摇头道:“恕老夫直言,若信中所言非虚,那人果真已经出山,只怕公子在此也无济于事。”   谢敛面不改色:“师门派我前来只望能在危急之时便宜行事,供堡主差遣。”   “不管怎么说,九宗这番好意霍家心领了。”霍英淡淡道,“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堡内还需从长计议。”   待谢敛从白虎堂出来,便由人领着去了霍家堡安排的落脚处。岑源不在屋内,问了下人才知道他已早一步去了霍思远的住处。   谢敛回屋换了身衣裳,稍作整装之后,又往霍思远的住处走去。等到时,院里已经停了两顶轿子。   院里一幢两层的小楼,霍思远的卧房在二楼朝南的位置。屋子不大,但摆设倒是雅致,谢敛进屋时正看见榻上半卧着一个青年,想必就是霍思远。或许是久病的原故,他看起来瘦的厉害,宽大的衣袍下面像是包裹着一副骨架子,上头贴了一层薄薄的皮肤,那皮肤比普通人要白上几分,能看清楚手背上脉络分明的筋骨。   但与他平生所见的大部分病人不同,这青年身上竟并不给人死气沉沉的感觉。听见动静,抬头望过来时,目光澄澈不见愁容。   岑源从桌旁站起来介绍:“这位是我师弟谢敛。”   他身旁站了一位妇人,想来是这内院的女眷。四十出头的年纪,一身暗色的绸缎衣裳,手腕上一串绕了几匝的檀木佛珠,姿容较好,娴静之中几分娇媚,年轻时约莫也是个美人。见了他只冷淡地微微点头,又听岑源说:“这是霍公子,我身边这位是霍堡主的夫人。”   谢敛在心下飞快回忆了一遍,才想起霍英确实还有这么一位夫人,只是个出身普通的渔家女,名叫罗绮。传闻当年洞庭一役曾救过霍英一命,于是霍芳华过世之后,霍英娶她做了续弦。嫁进霍家之后也并无所出,是以平日里十分低调,极少被人提及。   谢敛进了屋子,也并没有旁的事情,只坐在一旁听罗绮低声与岑源讨教药方,倒是半卧在榻上的年轻人,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忽然对着谢敛温和地笑了笑:“谢公子刚从花厅过来?”   谢敛朝他看去,只见他指了指自己靴上不知何时沾上的花瓣:“这万寿菊堡里就属前头花厅开得最好。”   “霍公子好眼力。”   得了这句好,他便弯着眼笑了笑,得了几分趣似的。   倒是个跟想象中不大一样的年轻人。 第3章 三   入秋天气虽还未彻底转寒,但屋里依然还烧着两个炉子,罗绮拿着之前大夫开的方子,与岑源新写的那份比对,时不时传来几句低声交谈。   霍思远半卧在榻前,他看上去身体很不好,一句话不说,也时不时要咳上一阵。但大约是怕谢敛一人干坐着无聊,每隔一阵便会同他搭上几句话。谢敛大概算不得一个好的陪客,往往两三句话间,话题就见了底。不过好在霍思远大约也不介意,往往几句话颠来倒去地问。到后来,大概他自己也察觉有些话问得细了,便先要不好意思地自嘲:“我整日在屋里闷得慌,偶尔见了生面孔都要觉得新鲜,谢公子别介意。”   谢敛道:“无妨。”   霍思远倚靠着二楼的窗台,突然间被外头什么吸引了注意力似的,目光落在了窗外。谢敛跟着往下看,才发现院里又来了新客。   小楼外站着一个戴了面具的青年,手上握着束花,枝丫杂乱倒像是刚从山上折的。他同守门的护卫不知说了什么,转头看了眼院里停放的软轿,又与那护卫说了几句,随即就准备将手中的花递给他。   霍思远在上头盯了他半晌,等他递了花转身欲走的时候,忽然高声喊了一句: “寄孤!”   他这一声喊完就禁不住猛烈地咳嗽起来。下边的人听见了楼上的动静,抬起头看了过来,见到倚窗的男子,似乎微愣了一下。   霍思远拿袖子遮着唇,见他抬头正往这儿看,露出个笑来:“你在下面干什么,不上来吗?”   底下的人踌躇了一阵,终于从那守卫手上将花接了过来,又往小楼里走。   罗绮不知何时站过来的,她冷眼站在一旁望着,像是不经意提起:“董堂主前些日子被老爷下了禁令,倒是久不曾在堡里见过他了。”   霍思远像第一次知道,不由怔忪:“什么禁令?”   “听说是将他内院的职务除了,今后再不许踏进内院一步。”罗绮委婉道,“你现在见他,只怕要惹老爷生气。”   “外头的禁令我管不着。”霍思远冷声道,“我如今连自己的屋子想招待谁都做不了主了?”   “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   罗绮欲言又止,但话到嘴边大约是顾虑着屋里还有两个外人在,一时又静默了下来。   岑源识趣地起身回避:“这方子煎起来有些复杂,还是由我亲自去同煎药的下人叮嘱一遍的好。”   大概是为了掩饰刚刚片刻的失态,罗绮伸手拢了拢耳边的碎发,低声与他说道:“我与先生一道去吧,正好也能一块听一听。”   谢敛跟着站起来,霍思远却突然道:“谢公子来了这会儿竟忘了上茶,公子想喝什么?”   这倒有些出人意料,谢敛微顿了下,从善如流道:“都好。”   “好,我屋里有些洞庭的碧螺春,谢公子正好尝尝。”他露出个腼腆的笑,与刚刚有些不愉快的样子判若两人。   岑源与罗绮下楼的时候正遇见底下的人走上来。见了他们,董寄孤往旁边默默地退开了一步,等他们先下来。   擦肩而过的时候,罗绮在他身边停了停。目光落在了他手上的那束花上:“董堂主刚去了后山?”   董寄孤抬头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罗绮意有所指:“后山这阵子不太平,董堂主还是少去的好。何况刚回来,又将这东西带来这儿。”   “多谢罗夫人关心。”董寄孤垂着眼,神色未动。   罗绮见他如此,轻哼了一声擦肩而过。   董寄孤待她离开,才又往楼上走。房门大概是下人出去的时候随手带上了,董寄孤敲了几下,开门才发现是个黑衣的男人。   “这是九宗的谢敛谢公子。”霍思远在屋子里头介绍道。   董寄孤道:“霍总管接到消息的时候,我正巧也在。”   “那倒巧,” 霍思远便又接着同谢敛介绍,“这是董寄孤,霍家堡朱雀堂的堂主。你在这城里若有什么事情,都尽可以找他。”   朱雀堂是手上握着霍家堡营生最多的一支,可算四堂之首。眼前这个外姓的年轻人若非与霍家沾亲带故,竟能坐上这个位置,可谓是匪夷所思。不过,这终究是他们霍家的事情,谢敛倒也并未太过好奇,只等他进屋后又重新回到了座椅上,那边霍思远已与董寄孤闲聊起来:“听说你被下了禁令?”   “昨日已经解了。”董寄孤顿了顿,又说,“不过,午间大小姐惹怒了堡主,刚被下了禁令。”   “你本来禁到什么时候的?”   “下月初一。”   霍思远琢磨了一会儿,没心没肺地笑起来:“哦,那大概是堡里抽不出人手了没法子了。他今天是不是故意寻了个茬好跟姐姐发火?”   他这样说完,董寄孤竟也忍不住跟着笑了笑。他将手上的花插在桌案的花瓶里:“山上金桂正开,替你折了些过来。”   那花打从一进屋子,就掩过了屋内的药味,芳香沁鼻。霍思远伸手摩挲了一下枝上细碎的花粒,几分怅然道:“倒是有点想城南李记的桂花糖。”   董寄孤拨弄着花枝:“下回过来给你带一包。”   他们看上去极熟稔了,不大像主仆,倒有点像兄弟。谢敛坐在一旁不出声,只安静地倚墙站着,在边上看他们在日头底下打理着那束枝干缠绕的花束。   霍思远看着他极耐心地将枯枝一根根折下来,随口问道:“你今天怎么会去后山?”   “今日招了个人补后山的缺,霍总管托我领去安排。”   “后山的缺——”霍思远闻言愣了愣,“是留下了?”   “多半是了。”   霍思远沉默了一会儿,又问:“是个什么人?”   董寄孤道:“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他说着又转头去看一直没说过话的黑衣男子:“我记得是和谢公子同路来的?”   谢敛猝不及防被点到名,也是一愣。见霍思远闻言也转过头来看自己,才道:“是在霍家正门口遇见的,算不得同路。”顿了顿,又道,“师兄在路上与她说了几句,似乎家里已经没人了,留在外面独自一人也难过活。”   董寄孤转过身,淡淡道:“留便留吧,不是什么要紧的位置,再者也不知能留多久。”   霍思远便也一时间没了言语。   “后山的缺是有什么讲究?”谢敛忍不住多问一句。   董寄孤道:“也不是什么讲究,只是后山那块,最近不大太平。”   霍思远叹了口气:“堡里一直有闹鬼的传言,尤其是后山那一片,出过不少事情。这两年怪事频发,守墓的位置便一直空着。那小姑娘住的偏僻,恐怕是没听说过,才敢来顶这个差事。”   谢敛一时想到来时那姑娘雀跃的脸,提到因为闹鬼的传言,这差事才有机会落到她头上时还像是捡到了什么天大的便宜。既然能摸到这里来寻一份差事,哪里会没有听说过那些传言,只是世道多艰,与那点飘忽不定的鬼怪相比,还是当下的生存更为现实罢了。这点人心的幽微,本也是他们这些太平人所不能懂的。   衡州郊外的茶棚下午来了个一身皆黑的客人。大太阳底下,拿黑布包着半张脸,坐下向小二要了杯水喝。好在小二这两年迎来送往,什么人都见过,倒也没有大惊小怪,动作利索地给他上了壶茶水,就到旁边忙别的去了。   这茶棚地方不大,那男子来前,里头正坐着几个客人,脚边上堆着些箱子,大概是正准备进城做买卖的货商,走累了在这儿歇歇脚。   小二上茶的时候往那几个箱子瞄了一眼,自来熟道:“客官几个是准备去哪里发财啊?”   “哪儿的话,不过是些小本生意。”那几个客人嘻嘻哈哈倒也是个好脾气的,只是不知是从哪儿过来的,一口浓重的外地口音,“小二哥知道这霍家堡在哪儿啊?”   “霍家堡?”那伙计一愣,“霍家堡闭门谢客快有三个月了,你们去那儿干什么?”   那几个客人听了皆是面面相觑:“怎么就闭门谢客了?那霍三老爷小半年前前才亲自过来与我们订的药材。”   小二一脸同情的神色:“那真不巧,霍家堡三个月前刚出了事。这山高路远的,估摸着消息是还没传出去。”   那几个客人顿时急了:“出什么事也不能叫我们再把这几箱子药材再运回去吧?”   药材不能受潮,这几个想必一路走的是旱路,颠颠簸簸几个月才到的这儿。要是再运回去,确实是一笔不小的损失。   小二转头四顾瞧着这个时辰倒也清闲,便伸脚勾了把椅子过来,坐下与他们细说:“几位客官难得来我们这儿地方一趟,怕是不清楚这霍家堡的事情。要我说啊,来这儿一趟,虽然损失了笔银子,但也总比丢了命好。”   那几个客人一听,这事儿似乎另有隐情,忙催他往下说。   “三个月前,霍家大小姐跟新姑爷的订婚宴上出了件怪事。那天十几个霍家人吃了订婚酒各自回家之后,第二天早上,都叫人发现死在了房里,其中就有这个霍三爷。”   “什么?!”众人大惊。   “这可算是我们这儿的一桩大事,官府当即就派人准备将尸体运回衙门叫仵作验尸。可谁知几个家眷一听要剥开肚子验尸,当即哭哭啼啼地拦着不让。正僵持着哪,忽然听前头传消息过来,说是在昨晚的酒水里验出了百草散——”   那小二说得绘声绘色,茶馆里其他几个路过歇脚的客人也不由被他引了过来,不由高声问:“那是什么东西?”   小二道:“百草散你也没听过?二十年前,那可是叫人闻风丧胆的天下奇毒。二十年前的金蟾教,就是靠着这玩意儿一路从南往北杀到了洞庭湖。”   这里头知道这百草散厉害的闻言已是吓白了脸,几个不知道的,还在兀自追问。那黑衣人听见“百草散”三个字,也是忍不住握紧了杯子。   “那□□传言无色无味,下在水中很难验出来,所以可谓是叫人防不胜防。而且这毒没有解药,喝下去就是个死。但不是立时就死了的,什么时候发作还不一定。最吓人的就是一旦中了这毒,凡是这人中毒之后沾手过的东西都有可能带上毒性,得一并烧个干净,才能防止感染。”   人群中有人咂舌道:“这……这岂不是就跟瘟疫差不多?”   “可不是。当年金蟾教靠着这毒打了江南武林一个措手不及,中招者众多,几乎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几个根深蒂固的世家灭门,一路将势力收归了过来。直到洞庭,叫霍家堡趁其不备将他们总舵一把火给烧了个干净,才止住了这个势头。”   那小二颇为感慨地追忆了一下二十年前,霍家堡的威名,才言归正传:“总之,前头一传来这消息,那几个刚刚还抱着尸体哭哭啼啼不肯撒手的亲眷,脸色一下就白了,堡里着急忙慌地就叫人匆匆忙忙地将尸体下葬了,又一把火将昨日他们碰过的东西一并烧了个干净。”   小二咂咂嘴,仿佛那场大火还在眼前:“百草散仔细算算,在江湖上绝迹也有二十年了。忽然间出现在了霍家大小姐的订婚宴上,你说这事情诡异不诡异?外头都传言,这是金蟾教二十年后要来找霍家报复了。你们这时候还往霍家赶,万一正撞上金蟾教寻仇,岂不是还得赔上条性命吗?”   那几个客人心有戚戚,但还是略有不甘道:“可这事情都三个月了,还没查出些蛛丝马迹吗?”   “这就不知道了。反正自那之后,霍家堡的后山就传出了闹鬼的消息,说是山下的守墓人,常在巡山时听见墓地里传来敲棺材板的动静,渐渐起了闹鬼的说法,什么半夜听见鬼哭,夜里打着灯笼上山,时常能够撞见鬼影……怪事层出不穷,闹得人心惶惶。吓得这才没几个月,后山守墓的缺就这么空置了。”   听着小二的描述,在场众人皆是青天白日吓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倒是也有几个不信鬼神之说的,暗暗露出几分嗤之以鼻的神色。   话到这里,众人谈兴渐高,除了神情凄惨的几个药材生意的行脚商,其他人皆围坐在一起又将这事谈论了起来。等小二心满意足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才发现刚刚那个全身皆黑的黑衣男子,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茶棚,只在桌上留了几个铜板。   不过,这事儿并没有人放在心上,小二上前收起了那几个铜板,转身又去招呼下一波客人。 第4章 四   南边气候反复,前几日秋风还卷着寒叶,惹得人瑟瑟发抖的天气,第二天白日却突然间闷得厉害。入夜之后,莫名地又开始起风。一转眼就是三个样。   二更天的梆子声响时,谢敛刚被屋里未关严实的窗户“吱呀”作响的声音吵醒。他起身下床喝了杯水,走到窗边正准备将窗户关严实的时候,却看见远处一点火光在黑暗中一闪而过。   他抬手的动作顿了顿。今日月色不好,只有一两点星光疏疏漏出。霍家为他们安排的客房在内院的最外头,这扇北窗正对着后山。   他在窗边站了一会儿,没有一会儿功夫,刚刚一闪而过的那一点火光,又影影绰绰地亮了起来。这回看得不错,确实有个小小的光点在山林间快速地移动,时隐时现,在夜里撞见了不免叫人觉得蹊跷。   这时辰早已过了宵禁,他眉头皱着不由想起霍家后山闹鬼的传言,伸手叩了几下窗柩像是终于下了决定,随后抓了一旁衣架上的外袍,从二楼的窗户上掠了出去。   后山离他住的小院看着不远,但真追过去,倒也要费些时候。等他到了山脚下,离得近了,那点火光反倒不好找了起来。   他踩着上山的那条落叶小道,在半山腰寻了株枝繁叶茂的槐树,屏息凝神地等了一会儿工夫,果然没过多少时候,就瞧见不远处的一点微光。由远及近地往这边来。他在树上侧耳听了一阵,不由地皱眉。   确实有人往这边来了,但与起初的悄无声息不同,这一回来的,别说不可能是‘鬼’,怕还是个半点不会功夫的人。   果然,没过多久,只见下头的灌木丛被人费劲地拨了开,从里头钻出个提着一盏灯笼的人影来。来人个头不高,步子倒是迈得小心翼翼,可惜踩在这一地的落叶里,衬着这鸦雀无声的夜色,听在谢敛耳朵里活像是一路踩着鞭炮过来的。   谢敛眉梢一挑,藏在树间,随那提着灯笼的身影,悄悄往山上潜行。   那人提着一盏风雨飘摇的小破灯笼,走三步停两停,终于摸到了几座新坟前,提着灯笼原地打了个转,接着便是一脸困惑地立在原地不动了。山间突然响起了乌鸦的叫声,喑哑难听划破了夜空,听得人一哆嗦。那灯笼在她手上一抖,火光闪了闪。   谢敛伏着身子躲在树间,眉头一皱,只觉得这处一阵难掩的恶臭,也不知是从哪里发出来的。脚下是处新坟,坟头还插着半新的招魂幡,一旁是风吹雨打之后,混在土里的一地纸钱。这二更的夜里,月色黯淡,三步以外,不见五指。   那人自然也闻着了味,踌躇地在原地转了三圈,最后停在了坟前,忽然听见坟碑后头有了一点动静——什么东西骨碌碌的在地上滚了一圈。   那提着灯笼的背影僵了僵,在原地站了好半天,终于大着胆子打着灯笼艰难的往坟碑后头走。   谢敛在心里叹了口气,也不知该说这人是个胆小的还是胆大的。   他在后头的树枝上,瞧她刚迈开步子,抖着手将灯笼往前照了照,终于借着这点微弱的火光看清楚了地上滚落的东西。紧接着就是一声划破三林的惊呼,手上的灯笼“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身子猛地往后退了好几步一下就瘫坐在了地上。   谢敛定睛一看,借着掉在地上还未熄灭的灯笼,才看清了那墓碑后头的——竟是一颗腐烂的人头!   三更半夜在坟地里冷不防地看见一颗滚落的人头,饶是树上的谢敛脸色也有些难看,地上的人更是在原地一副被吓傻了的模样,过了许久才猛地惊颤了起来。   这种时候,一般人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拔腿就跑。胆子大点的先闷头跑下山,找几个人一块上山再来探个究竟;胆子小的,估摸着得当场吓晕过去。   树下的,显然也只是个一般人。   她反应过来之后,扑腾了几下好不容易才站起来,下意识转身就想往山下跑,但还没迈开腿,又像突然间想起了什么,内心显然经历了极大的挣扎,竟又重新转过了身,哆哆嗦嗦地往墓碑那儿摸了过去。   谢敛在树上,瞧着她大气也不敢出地往坟碑前蹭了蹭,等到了离那颗人头两步远的地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够那盏刚刚被她掉在了地上的破纸灯笼。   这多半是个傻的。   树上的人默默给她下了个定论。却忽然听见,下头的人忽然:“咦?”一声。   他忙低头去看,只瞧见那人够着灯笼刚缩回来的手,又伸了回去,甚至这次连身子都往前凑了凑。   谢敛眉头一皱。   这时候,从坟碑后边突然间窜出了一条人影,鬼魅般地从后边绕了出来,从背后朝着蹲在坟前的人身后欺上了前去。   电光火石之间,树下的少女却忽然像是身后长了眼睛,千钧一发之际,福至心灵一般回过了头,这一回头堪堪躲过了身后的袭击。   她这一转头,转得毫无征兆,与身后的人竟是措不及防地打了个照面。   那人瞳孔一缩,显然没有料到这种变故,眼中杀意更盛,抬手蓄力,杀招正要落下,忽然感觉身后一阵凛冽剑风一招刺来。他没料到这小小的墓地,除了他们之外竟然还有第三个人,没有防备,身后空门大开。这一剑来势汹汹,只得原地一滚,先避了开去。这一滚,就再也没了近身下手的机会。   谢敛从树上落下,持剑站在身后瘫坐在地的人身前,全身戒备。   那人穿的严严实实,就地一滚之后,起身时已拿布巾包住了脸。暗夜里只看得见那双鹰隼似的眼睛,渗着杀意。   他一击不得,十指微屈,立刻又飞身上前,朝着谢敛当胸袭来。谢敛神情微变,当即举剑迎击。那人原本看他年纪轻轻,刚才背后一剑只当偷袭,并未将他放在眼里。但二人来回过了几招,那黑衣人就暗叫不好。他似乎有伤在身,一时难占上风,与人纠缠在一起,渐渐就开始气力不继,动作迟缓了下来。   谢敛抓住时机,凌空一跃,一道剑光落下,正是流火!他剑招大开大合,一剑落下暗含雷霆万钧之势,叫人不敢迎其锋芒。那人就势一避,瞬间便落了下风。   “四时剑?”那布巾下的人脸色微微一变。   谢敛却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一击不成回剑又朝那人挥去。对方这回却不愿再与他纠缠,忽然间飞身急退,一眨眼又隐没在了丛林中。谢敛提剑一个飞身,紧跟着也追了上去,兔起鹘落间,四周又重新陷入了一片死寂。   安知灵坐在墓地里,半天回不过神来。等秋风卷了寒叶往她身上拂过,她才觉察到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了一身细汗。   她撑着地站起来,忍不住“嘶”了一声,才发现手已经麻了,半晌使不出力气。又在原地坐了一会儿,等手上的血管舒缓了,一团浆糊似的脑子才开始渐渐动了起来。   这么一会儿功夫,被这跌宕起伏一波三折的意外刺激的,这会儿倒没了什么害怕的心思。除非这会儿再有什么从坟地里爬出来,否则不管再发生什么,她觉得自己都应该能承受得来。   想到这处,她又想起了刚才滚到脚边的那颗人头,不觉又僵了僵,小心翼翼地一寸寸扭头往身后看。   脑袋转了还没一半,林子里突然间就又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动静。她一惊,立刻又将脑袋转了回来,目光炯炯地望着那黑黝黝的灌木丛。   没一会儿,只见夜色中走出一个黑衣男子。刚刚那番电光火石的交手里,二人身影翻飞,她并未看清这人长相。如今隔着几步,从地上抬头往上看,才看清他一身俱黑,只有面庞在今晚这点黯淡星光下如雪白。   安知灵喉咙一滚,开口道:“你是之前的那个——”   她想了半天才想起自己并不知道他的名字:“……黑衣公子?”   谢敛低头瞥了她一眼:“我姓谢。”   “哦,谢公子。”安知灵从善如流,立即改口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被山上的火光引过来的。”谢敛问她,“方才你看清了那人的长相没有?”   “没有。”安知灵撑着身子从地上爬起来,一边伸手拍了拍裙子上的土,“那人好像脸上有伤,晚上猛的一看都分不清是人是鬼。”   谢敛点点头,望着她身后的墓地,朝她伸出手。   安知灵怔忪地望着摊在她面前的手,犹豫了片刻之后——伸手握了上去。   谢敛神色古怪地低头盯着她,两人面色各异地两厢对望着,过了片刻功夫,才听他清了清喉咙:“灯笼。”   “啊?啊!”安知灵手忙脚乱地将手抽了回来,换了灯笼递给他。   “你在这儿站着等我。”动手之前他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测,如今闻见空气中越发浓重的尸臭味,离那推测又近了几分。   安知灵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去,但还是下意识一慌:“别,还是让我跟着你吧……”   谢敛见她恳求的目光,实在显得有些可怜,顿了顿才道:“捂住口鼻,跟在我两步远的地方。”   他提着灯笼绕到了墓碑后头,安知灵听话地屏声敛气,小心翼翼地跟在他两步远的身后。只管眼观鼻鼻观心地将眼角余光放在脚尖上。一时不察前头的人忽然停了下来,差点一头撞了上去。   “你转过身去。”谢敛忽然开口道,脸色有些难看。   安知灵一愣,乖乖背过身去,转身之前,似乎隐隐看见后头原本平整的坟地上一片狼藉。   谢敛打着灯笼,朝前走走得近了些。只见那原本平平整整的新坟,如今已叫人挖的不成样子,棺木打开着,上头的棺板中间碎了一个窟窿,像是叫人生生打碎的。露出里头已经腐烂了的尸体,一滩还没烂干净的尸肉血肉模糊,尸体少了颗脑袋,想来就是刚才滚落的那颗。   安知灵低头盯着脚尖,半天没有听见后头有什么动静,便在心里默默地数着数,数到一百的时候,暗暗下了决心,若是再数个五十,身后的人还没回来,她就转头去瞧瞧他怎么样了。   正胡思乱想,灯笼团团地光晕打在了脚边的地上,看来正是身后的人折了回来。谢敛脸色不大好看,但并未多说什么:“走吧,我送你下山。”   安知灵小心地抬着眼皮望了他一眼:“后头怎么了?”   “坟被人挖开了。”谢敛倒也不瞒着她。   难怪这股味道,安知灵忽然间有些想吐。一时也问不出什么了,两人一同沿着山路,往山下走。等走到半山腰,那股尸臭散了,她吐了口气,才又问:“刚刚那人是个盗墓贼?”   谢敛摇摇头:“你一个人提着灯笼上山?”   安知灵老老实实道:“我上山前去敲了前头陈大娘的屋子。跟她说好要是半个时辰我那屋都没亮灯,她就去内院找人上山来寻我。”   谢敛一时间不知该说她是聪明还是傻,终于掀了掀眼皮子:“半个时辰也够你死上十次了。”   安知灵有点不服,但也知道他说得是事实,刚才若不是对方,自己恐怕也没命站在这里,老老实实同他道谢:“恩,今天多谢你。”   对这声谢,谢敛没应声。过了一会儿才问:“你接着有什么打算?”   安知灵理所当然道:“自然是赶紧通知其他人……”   “说有人半夜潜入后山,开了霍俊茂的棺材,叫你撞见了?”   安知灵一愣。   谢敛淡淡道:“霍家堡既让你干这份守山的差事,你没有守住,叫人半夜潜入了后山,不管怎么说,都是你的失职。”   忽然山下传来人声,从山腰往下看去,只见一道火光汇成长龙,蜿蜿蜒蜒地往山上而来,应是堡里的人寻上山来了。安知灵忽然间,就没了往下走的勇气。   “霍家是座将覆的船,你不该这时候上来。”谢敛从她身边越过,不紧不慢地往山下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更新挪到晚上8点吧,请假会提前说。 第5章 五   岑源大清早出门的时候,正看见谢敛在院里练剑。   他这师弟一贯勤奋,倒也见怪不怪,只是今日见了自己,先主动问了自己准备去哪儿,听说要去霍思远屋里的时候,略略思索了一会儿,就提出要与他同去。   他与霍思远似乎能聊上几句,霍思远每次见了他也挺高兴,岑源便并未多想。等他回屋擦了把脸,二人就往东院去。   今日霍家堡里静得出奇,沿路遇上的守卫脸色看上去也比往日里严肃一些。岑源正有些奇怪,就听同行的人忽然问道:“霍公子的病医得好吗?”   提到这个,岑源刚冒出来的那点疑虑就被冲淡了去,不由叹了口气:“他的病像是打娘胎里过的余毒,想完全恢复成常人那样怕是不能了。”   谢敛皱眉:“那位霍夫人孕中曾中过毒?”   岑源:“这倒是不曾听说过。”   谢敛:“那这毒是从哪儿来的?”   岑源:“那天霍大小姐来时,我倒是私下问过她一次。”   谢敛:“霍小姐怎么说?”   岑源:“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我感觉她是知情的。”   谢敛:“霍芷既然知情,那霍家其他人哪?”   岑源苦笑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既然当真是被人下毒,霍夫人过世也有二十年了,真要追究,二十年总该追究出个结果了,也不必等着我们提醒。”   谢敛不应声,过来一会儿才突然道:“江湖传言霍家姐弟与那位罗夫人关系冷淡。”   岑源摇头道:“罗绮是在霍芳华过世后一年,才嫁入的霍家,两人之前连面都没见过。我看多半还是因为霍芳华过世之后,霍芷记恨霍英娶了新人,霍思远从小又由他姐姐带大,潜移默化下受了姐姐的影响,实属正常。”   谢敛淡漠道:“这位罗夫人对霍思远的态度可不算疏远。”   “这个事情,这两日我在霍公子房中的时候,恰巧倒也听说了一些。”   岑源脸上露出几分狭促的笑:“当下霍家堡虽然实际上的掌权人是霍芷,但真正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还是霍思远。罗绮身后无所出,若是霍英离世,她要想在霍家堡活下去,必须攀附霍思远。   可惜霍思远先天不足,身体孱弱,谁也不知道能活到几时。因而这几年霍家正替他谋划亲事。霍思远虽然对此事看上去并不上心,但旁人的心思总要活络的多。霍家旁系正有几位姊妹尚未出阁,罗夫人似乎正极力想促成其中一位与他的婚事。”   “哪一位?”   “霍俊茂的长女。”   谢敛扯了扯嘴角:“难怪。”   当年霍英续弦的时候,霍家也并非没有一点反对的声音。但当时的情况下,正是以霍俊茂为首的几个霍家人出面替此事周旋,罗绮才得以顺利嫁入霍家堡。是以罗绮入门之后,与霍俊茂走得最近,霍俊茂此后能拿到霍家不少生意,也未必没有罗绮的助力,因而霍俊茂的女儿若能嫁与霍思远,她自然最乐见其成。   谢敛道:“霍小姐怎么说?”   “自然不能答应。霍思远对他这个姐姐尊崇倍加,这桩婚事恐怕难成。”   二人说话间已到了霍思远院里,但刚一进门,便瞧见霍福也在院子里。这位霍总管出行,身后似乎势必要带上五六个人,看上去不论到了哪里都是浩浩荡荡的模样。   院中站满了仆役,个个都是一副茫茫然不知所措的模样。霍福顶着肚子在院中逡巡了一圈,见他们二人来了,忙上前行礼。   岑源望着这一院子的仆役讶异道:“霍总管这么大的阵势,堡内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霍福见了他们二人也不敢怠慢,忙凑近了些陪着笑低声道:“这具体也不太清楚,只听说昨儿夜里有个小贼打晕后山守墓的,溜上山动了几座棺材。今早禀报上去,堡主发了好大一通火,下令一个个屋院的排查过去,正是带人来指认哪!”   二人往他身后看,果然看见那随行的五六个护院里,还站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姑娘,显然也注意到了他们这边的动静望了过来。看见岑源的时候,眉眼弯弯地冲他笑了笑,但目光右移,落到他身后那个黑衣的身影时,神情微微一僵,“咻”地一下就移开了。   岑源自然也认出了她,有些意外,倒是谢敛面无表情。岑源不便多问,与霍福点了点头,二人便进了小楼。   霍思远的屋子与上回来时差不多,年轻人手上捧着一只手炉靠在窗边读书。他们进屋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露出个笑来:“谢公子今日也一块来了?”   “叨唠了。”   “哪里,我平日一个人在屋里,你们都来我倒还觉得热闹。”   他自小多病,没法像普通霍家子弟那样去学堂,平日里也没有什么伴,难得有个年纪相当的客人,倒看得出是真心欢迎谢敛。   岑源依着往常坐在一旁替他诊脉,偶尔问一两句今日的情况。   谢敛站在窗边,见底下一院子的下人齐了,霍福说了句什么,一群人面面相觑一阵后,霍福领着树边低头专心致志踢石子的姑娘一个个指认过来。   过了一会儿工夫,等她走完了三圈和霍福说了一句什么,霍福伸手冲着人群挥了挥,想来是一无所获。   果然没过多久,霍福便领了人来门外回禀。   霍思远让他进屋来,听他说道:“院里已排查干净,并无什么可疑人等,惊扰少堡主清净了。”   “辛苦霍总管。”   “另外这一阵堡内不太平,大小姐命我又带了几个护院过来保护您的安全。”   霍思远大概觉得没什么必要,他的楼里近旁伺候的总共没有五个,其他人都在楼下,平日里是连二楼都上不来的。但这安排既然是霍芷的吩咐,他到底也没推脱,只问:“昨晚到底出了什么事?”   霍福犹豫了一会儿,显然是得了命令,尽量瞒着不让霍思远知道。   霍思远见状,冷声道:“如今我这个少堡主当得还不如一个外人了是不是?”   “小的不敢。”霍福麻利地跪下来,这事霍思远若是有心想要知道,也瞒不住,倒不如从自己这儿听去,到时候大小姐问起来,也好应对。   想到这处,他先请了个饶:“这事儿不敢让您知道,主要也是堡主和大小姐怕您知道之后忧思太过,又伤了身体。”   霍思远冷笑:“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也就罢了,从今早开始,堡里就闹得这般鸡飞狗跳的,还瞒着我一个人,我想得岔了到时候更要命。”   “您说得是。”霍福竹筒倒豆子似的一五一十就跟他交代了,“昨天夜里后山混了一个小贼进来,大概是想从墓里挖点值钱的东西,刚巧叫守山的下人发现了。她撞破之后,正想从山下喊人上来,被那贼追上来给敲晕了。好在她上山前留了个心眼,通知了后院的厨娘,若是她半个时辰还没回来,就找人来山上寻她。那贼大概是看见了山下的火光,等人上山之后,发现他已经逃了。”   谢敛低垂着眼,不易察觉地勾了勾嘴角,就听一旁的霍思远笑着嘉许道:“这么听起来倒是个有勇有谋的。”接着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皱眉:“但我怎么记得寄孤前几日来时,说补后山缺的好像是个小姑娘?”   “不错,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娃娃。或许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才敢这大半夜听见动静,一个人上山去。”他说着又记了起来,望向同屋的另外两人委婉的奉承道,“对了,这小姑娘还是同岑先生和谢公子那天一道来的。小的那日看她与两位同行,便觉得此女或不寻常,才留她在了堡里。如今一看,果然如此。”   岑源忙摆手苦笑道:“霍总管怕是误会了,那日同行纯属偶然。她要当真聪明过人,那也是霍总管慧眼识人。”   霍思远听后倒是来了兴趣:“那姑娘可是一块来了?”   霍福老老实实地答应:“在楼下与其他人一块候着,少堡主是要见一见吗?”   “那就见一见吧。”   霍福转身下楼,片刻功夫之后,便领了一个姑娘到了门外:“小人安知灵,见过少堡主。”   外头的人一身灰衣短褐,头上粗粗扎了一个发包,打扮很不起眼。但待她问了安,得霍思远应声,抬起头露出脸来的时候,倒叫人眼前一亮。   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身量清瘦,脸上尚还有几分婴儿肥。她今天洗净了脸,肤色白净,鼻头秀挺,上边一双猫儿似的眼睛一眨,依稀已能看出几分美人模样。   霍思远一愣,倒笑起来:“果然是个长相伶俐的。”   安知灵却抬头望着他微微皱起了眉,一旁的霍福重重地咳了一声,才叫她反应过来,忙又低头一副怯懦样。   霍思远只当她是年纪小没见过世面,倒也不以为意:“你昨日见着那贼的样子了?”   “慌乱中瞥到一眼。”安知灵低着头答话。   “那是什么个长相?”   “他脸上有伤,生得有些吓人。”   “这倒是好认。”霍思远点点头,又问:“那你如何知道一定是堡里的人?或许昨晚逃出山去了,也做不得准。”   “少堡主有所不知。”霍福在边上替她解释,“当初为了防着有人从后山翻进堡里,后山北面种满了带毒的红藜花,花上有刺,稍不留神扎进皮肤里就有中毒的危险。那贼除非不要命了,否则只能从南面下山。”   “既然如此,现在可有什么进展?”   “这……”霍福汗颜道,“暂时还没有。”   霍家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光说那后山这一片的山头,他若是躲在林子里,即使派了人手去搜山,只怕一时半会儿也很难将人揪出来。   这时忽然有人在门外通传,领了霍英的命令,想请谢公子去白虎堂一叙。   这消息虽来得奇怪,但其他诸人面上也不过是一瞬间的疑惑,倒是站在屋里的安知灵像被吓了一跳,抬眼惴惴地瞧着黑衣男子。   谢敛瞥了她一眼,目光里似乎隐隐有几分安抚的意思,跟着领路的下人往白虎堂去。 第6章 六   到了白虎堂,远远地就见一屋子的人齐齐整整地坐在堂中,个个都是愁眉不展,面沉如水的模样,其中有几张已是相熟的面孔,甚至连罗绮都在座上。   谢敛一脚踏进屋中,屋里的人便又齐齐将目光落在了他身上。若不是刚见了安知灵,还相安无事地跟着霍福正满霍家堡地找凶手,他真要以为昨晚自己在后山已经与那人交过手的事情,被其他人知道了。   霍英坐在正首,见他进屋之后,叫下人为他看座,开门见山道:“昨晚堡里的事情,想必谢公子也已经听说了。”   谢敛明知故问:“霍堡主是指?”   “寄孤,你将事情前后与谢公子详细说说。”   带着银质面具的青年从椅子上站起来领命:“昨晚有人潜入后山,动手开了三堂主的棺材。棺材里其他的陪葬财帛一样未少,但尸身被拖出来,拆了个七零八落。今早尸体送到了义庄停放,已叫人验过,看手法像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鬼影手’。”   “鬼影手”三个字一落,堂中诸人脸色更是难看,坐在霍英身旁的妇人,双目紧闭,手中的佛珠紧攥着又是绕了几匝,口中默念“阿弥陀佛”。   谢敛昨晚与那人交手时,见他双手曲张,恍若爪状,招招都是攻人要害的阴毒杀招,心中虽有几分推测,但也没想到这就是二十年前名震江湖的“鬼影手”。他眉头一皱:“董堂主确定?”   不等董寄孤回话,霍英先沉声道:“不会有错,老夫亲自去查看过尸体,那确实是鬼影手不错。”   二十年前,金蟾教入侵江南武林之时,所派出的就是教中四大护法其中三个,三人之中以“鬼影手”吴灿华为首。洞庭一役,金蟾教总舵被烧,吴灿华身受重伤,跳入湖中,自此下落不明。霍家虽派了打量的人手沿湖打捞,但终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只是二十年已过,就当所有人都以为他早已死在洞庭的时候,就在昨天,鬼影手却重现了江湖。金蟾教携着时隔二十年的大火,终于要回来报仇雪恨了吗?这个念头犹如一道阴霾,打在了所有人的头上。   霍英语气沉沉道:“前几日,谢公子带着九宗的密信到我霍家堡,信中贵派文渊宗近来刚刚截获的消息,声称金蟾教大护法武遗书即将到我霍家堡寻仇。此事事关重大,未免引起恐慌,老夫当日谨慎起见,并未及时将这个消息通知各堂各分部。如今鬼影手已经重现江湖,武遗书恐怕也已经到了衡州。今日叫大家过来,就是想一同商量对策。”   堂中一时间无人说话。他目光四巡,所到之处只见众人皆是满目焦灼的不安神色。当年经历过金蟾教之乱的老人们,回想起当年的事情依然心有余悸,这二十年安逸太平的生活,也早磨掉了他们当年的那份热血。且不说金蟾教如今的实力如何,三月之前,霍家十余个堂主中毒身亡,正是内忧外患的时候,如何能在几天之内整顿人手准备迎战?   这些霍英心中自然清楚,想到此处也不由暗暗叹气,最后将目光落在了末座黑衣男子的身上:“谢公子既然身负师命到此,对此事不知有何看法?”   谢敛顿了一顿,忽然开口道:“此事疑点颇多。”   “哦?”霍英闻言眼前一亮,“公子不妨直言。”   “三个月前,霍小姐订婚的喜宴上,几位霍家的长辈中毒身亡,酒水中验出了百草散,尸体匆匆下葬。昨日鬼影手开棺毁尸,今日几位查验,尸体是否当真中了百草散?”   问到这个,霍英眼色一黯。   霍芷从座上起来,代为答道:“不曾。尸体没有中毒的迹象,今早我已派人将另外几座棺材一并打开,仵作验过之后,发现这些人当初并非死于中毒。甚至在盖棺之后有过转醒的痕迹,只是棺木钉死之后入土,即使身怀绝世武功,也无法再从地下打开棺木爬出来,只能活活闷死在里头。”   她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下头有人颤声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事是堡里的不对,当初查验不够仔细,才会铸成这等大错。”霍芷坦诚道,同时她又吸了口气,“但当初酒水中验出百草散是千真万确的事情,各位也都见了。为了避免尸毒传染,先将尸体下葬的决定也是经讨论之后,大家一块做下的。”   “大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这事我们大家都有错了?”   “就是,当初我可是说,此事应当慎重……”   “……”   堂内忽然之间人声鼎沸,出了这样的事情,一时人人都不愿担这责任,彼此推诿起来。   霍英将手放在案上一拍,只听一声巨响,茶盏相撞发出一声脆击,堂内这才渐渐安静了下来。   霍英气息粗重:“这事情是霍家对不起老三他们,堡里也必定会给他们一个交代。”   谢敛见堂中议论声停,才接着说道:“既然如此,那订婚宴上的百草散到底从何而来?吴灿华为何要上山开棺毁尸?金蟾教若当真已派了武遗书出山,为何还要再派吴灿华兵分两路,他们到底打得什么算盘?如今我们对这些还是一无所知,恐怕要先找到吴灿华,才能再做打算。最关键的是,若吴灿华如今还躲在堡里,那么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极大的隐患。”   他说完,堂中的气氛更是凝重。这些事情,不是没人想到,只是就算知道当务之急是先找到吴灿华,但具体要怎么做,还是没人能拿出一个妥善的法子。   这时,堂中有人忽然轻声开口道:“我倒是有个法子……”   窗外秋意正浓,外头传来敲门声。岑源放下笔起身开门,发现是楼下的小厮送了药上来。   坐在榻上的青年,瞧了眼那浓稠的药水,眉头皱得化不开,恹恹道:“先放着凉一会儿吧。”   “正是温的。”岑源见他的模样,似乎觉得有些好笑,故意道。   “温得也苦。”   “凉了更苦。”   霍思远妥协地放下手上翻了一半的书卷,将药接过来:“那先生替我拿块糖吧。”他指着窗台边的小柜,“盒子里用油纸包着。”   岑源走过去,果然从案头盒里翻出一小包油纸包着的酥糖,上头洒着一层桂花,看得出主人吃得珍惜,只动了几块。   他捧着油纸包回过身,霍思远果然已经将那碗药喝空了,只是眉头还皱着,等从他手上捻了块桂花糖放嘴里,才渐渐舒展开眉头。   “我能尝一块吗?”岑源问他。   “你拿吧。”霍思远似乎有些意外,但答应地还是很爽快。岑源本来是见他对这糖藏得珍惜,故意逗逗他,见他答应地痛快,便也忍不住捻了一块放嘴里,果然入口甘甜,还带点桂花的清香,是小孩子会喜欢的味道。   “怎么样?”   “不错。”   霍思远便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李记的桂花糖是衡州的老字号了,一直开到现在。就是听说地方偏僻了些,你要是喜欢,就让寄孤带你去。”   岑源道:“董堂主日理万机,怎么好因为这点小事麻烦他。”   霍思远听了,神色黯淡了一瞬:“说得也是,那找个堡里的其他人也是一样的。”   岑源察觉自己兴许是说错了话,便另起了一个话头道:“少堡主与董堂主关系很好?”   “我俩自小一起长大。”说到这个,霍思远看上去又提起了精神,“寄孤是后山守墓的董叔从乡下接过来的孩子。那年乡下发大水,他爹娘死了,董叔就把他过继来当了养子。他年纪小的时候话很少,因为脸上有伤就常被后院那些孩子欺负。姐姐每个月十五都要上山给娘扫墓,一来二去注意到了,就接他回来当我的陪读。”   岑源道:“董堂主能得少堡主和大小姐真心相待,也是一桩幸事。”   霍思远笑了笑:“不是的,寄孤他能有今日,是他自己努力。   我自幼身体不好,跟不上学堂的进度,寄孤跟着我上课,学得都比我快,总要回来再帮我补课,有时候先生要我抄书,也是他夜里偷偷替我抄了交上去,免得我受罚。   我学不了武,又不喜欢一群人围着我。寄孤就偷偷去求了姐姐,跟着堡里的弟子学武,这样将来即使有什么危险,他也能在我身边保护我。   我知道外头不少人嫉恨她,都说他能有今日全是靠着姐姐。但我天天同他在一起,他暗地里付出多少,我都看在眼里。”   他神色间既有几分感慨,又有几分骄傲,可见这番话字字真心,对董寄孤能有今日,确实是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   岑源温言道:“我以前见董堂主冷淡,没想到竟也是个如此细心的人。”   “恩,”霍思远浅笑道,“他虽看着不好相与,实际上是个再心软不过的人了。”   “我不同意。”落针可闻的大堂上,谢敛低声打破了这一片寂静。   董寄孤转过身,语气并未因为他的当众反对而起波澜:“谢公子能说说理由吗?”   谢敛负手站在堂下:“风险太大,董堂主自问有几分把握?”   “七分。”   “我是说保证诱饵的安全?”   董寄孤一愣,微微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非常时期只能用非常手段……”   “这个非常也包括无辜者的性命吗?”谢敛的语气忽然尖刻了起来。   堂上静默了一会儿,霍芷接口道:“寄孤这个法子确实是目前最快就能见到成效的办法,虽要冒些风险,但与收益相比,这点风险霍家承担得起。除非谢公子还有更好的法子?”   她从堂上看过来,目光冷淡地落在谢敛身上:“她如今既是霍家堡的人,与霍家就在同一条船上。就算当真有什么不测,以一人的性命换取百人的性命,不值得一试吗?”   “大小姐说得也有道理……”堂中有人开口,接着便陆续有人附和道,“董堂主的法子若是能成,于霍家堡也是大功一件。”   “不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大祸当前,本就应该如此。”   “……”   从刚才开始,坐在椅子上的霍英始终一言不发。现在到了要他做出决定的时候了。   等堂下的议论声渐渐平息了下来,他终于缓缓开口道:“寄孤的法子……可以一试。”算是给此事下了一个定论。   谢敛放在身后的手微微收紧,霍芷唇边泛起一丝冷笑,似乎这个决定早就在她意料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请假一天,周一晚上更新。 第7章 七   从白虎堂出来,谢敛取道去了后山。   夜里来时,借着月色感觉山丘高大如同一只蛰伏的巨兽,白日再来,才发现也并不多高,丝毫没有北地山林的巍峨险峻,只一座清秀的江南丘陵。   上山主要的山道上都铺了青石板,谢敛一路并不往偏僻的小路走,约莫半个时辰就上了山顶。   从山崖上往下看,整个霍家堡只有手掌大小,一眼便可尽收眼底。他往山另一边走,到了北面,果然如霍福所说,种满了低矮的红藜花,连能轻功落脚的高大树木都没有几株。就算白天也很难走出一条小道来,更不要说是光线暗淡的夜里,除非对这山势了如指掌,否则很难全身而退。   他下山的时候却撞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霍芷提着篮子上山也被吓了一跳:“谢公子?”   她手上的篮子里放了些鲜花香烛,显然是要上山祭拜什么人。   谢敛神色淡淡道:“霍小姐来拜祭霍夫人?”   霍芷一愣:“是。”   谢敛侧过头问:“方便我一同去拜祭吗?”   其实不大方便。   谢敛独自一人上山,霍芷亦没有带任何仆从,孤男寡女理应避嫌。但谢敛问这话的时候语气坦坦荡荡,霍芷又比他年长了七、八岁,她也并非是寻常那些养在深闺里不见人的小姐。她略犹豫了片刻,便点头道:“公子有这份心,先替家母谢过了。”   两人沿着小路出去,霍芷走在前头,又往山上走了一段距离,接着却拐进一条细沙铺的小路,两边是茂密的树枝交叉掩映,仅容一人通过,难走很多,显然地方极为偏僻。又走了差不多一炷香的功夫,只见前头领路的人伸手拨开一条低垂的竹枝,停下了脚步:“到了。”   不远处的平地上立着一座孤坟,碑上写着“霍芳华”三个字。墓已是二十多年前的旧墓了,原本白色的石膏上边已经沾染了青苔。后头一座小坟包,用砖块垒了一圈外墙,一根杂草也无,可见时常有人过来清理,但墓地的修葺远不能同谢敛这一路上来看见的其他霍家坟地相比。   这地方偏僻,霍芷跪在坟前取出黄纸钱,大约也是猜到了对方的心思,解释道:“这儿是我娘过世的地方。她当年去得突然,匆匆下葬,丧事办得也很仓促。”   谢敛从她手上接过三炷香,供到了坟前的香炉上,待青烟笔直升腾起,二人皆没有说话。   传闻中的霍芳华是个极其普通的深闺小姐,容貌才艺武功没有一样出挑到值得特意拿出来交口称赞的地步。但就是这么个温婉的小姐,往上推一辈,江湖上恐怕没有人没听过当年她和霍家马夫那段惊世骇俗的爱情故事。   谢敛看着碑上“亡母霍芳华”几个字,忽然开口道:“霍堡主身后不与夫人同葬?”   霍芷目光渐冷道:“我母亲已过世二十余载,如今也不必再为世上这点牵连扰她地下长眠了。”   或许是掌管着整个霍家堡的原故,霍芷平日里一眼看去一脸傲然的面相,难免给人一种冷硬刻薄之感。但这时候,提到眼前这个早已长眠在地下的人时,却难得露出几分温软。   谢敛背过身往外走了一些,留给她独处的时间。   他站在一棵老槐树下抬头往上看,上边是条盘旋的山路,虽距离这里很远,但山势并没有多陡峭,中间又多是树枝灌木,马车从上头翻下来,经过一段缓冲,未必能将人摔死。   他忍不住回头去看跪在墓边的人。那人背脊挺得笔直,谢敛站在远处眼看着她手里的锡箔都已烧尽了,她还直挺挺地跪在墓前没有起身的意思。过了许久,才见她伸出手去轻轻地抚了抚碑上的字,只这么一个动作,却满是说不出的依恋,但又因隔着阴阳,倒显得背影更加孤寂了些。   这会儿功夫,已日近黄昏,太阳渐渐西垂。   从这儿能看见山脚下有个篱笆小院。上山的时候,门户还紧锁着,这会儿看,主人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后头的烟囱里升起了炊烟。   过了一会儿功夫,院子里头的门开了,远远的能看见一个灰衣短褐的身影从屋里提了两个木桶出来。   谢敛见她挽着袖子,将桶里原剩下的那点水给花浇了水,接着便蹦蹦跳跳地到了院中的井水边,挽着袖子将桶扔进井里。   她手上摇晃了几下,却半天不见她将水桶提上来。反倒低着头,半个身子趴着往里头张望了许久,也不知在看什么。过了好半天,才慢吞吞地拉了绳子上来。不用凑近看,谢敛也能猜到她没打上来多少。   她叉腰在井边站着,皱眉思索了良久。不等他推测出她下一步准备怎么办,就见她突然间拎起手边的水桶,鼓足了劲猛地往井里砸了下去。   离得这么远,都像能听见水桶砸在水面上“嘭”的一声,像是一拳打进了棉花里,仿佛还能看见木桶依旧软绵绵的又浮在了水面上的样子。   他忍不住勾着嘴角笑了笑。   “这就是那个新来的守墓人?”霍芷不知什么时候走近的身后,望着山下的小院,忽然挑眉道,“她不会打水?”   “霍小姐会?”   “这不难吧。”霍芷失笑道。   霍芷是霍家堡大小姐,自然不可能做过打水这样的粗活,想当然的就以为这是件容易事。谢敛站在一旁,只看着山下一筹莫展的小姑娘,并不应声。   安知灵站在井水边挠着下巴,扔下去的水桶浮在水面上,轻飘飘的里边大概就一碗水的分量。她多次尝试无果之后,开始寻思往里扔一块石头下去的可行性。   “你在干什么?”   身后突然有人往井里探了探头,惊得她差点没往前倒栽进去。回过头,就见身后带着银质面具的男人,一脸莫名地瞧着她。   “董堂主?”安知灵一愣,“你怎么来了?”   董寄孤并未立即回答,反倒从她手上接过了绳子:“打水是吗?”   安知灵面上流露出一丝赫然:“其实……我也能打上来。”   董寄孤并不拆穿她,只站在井边示范给她看。   只见他将拴有麻绳的水桶缓缓往水井里下放,待水桶底部下放到与井水水面平稳贴合时,将水桶贴着一边井壁,手中的绳子轻提,反手一甩,果然那在安知灵手里怎么都沉不下水的木桶霎时间就整个翻转了过来,下沉到井水中。   “诶,满了!”   董寄孤缓缓拉着绳子将水提上来:“你过去没打过水吗?”   “以前我住在江边,不用往井里打水。”安知灵理所当然地答道,“倒是董堂主干活也好利落。”   董寄孤微微笑了笑,并不应声。   安知灵提着水桶要往屋里走:“你在这儿等会儿,我给你倒碗水。”她往里走了两步,却忽然叫人按住了肩头。   一回头,正见董寄孤神情复杂地望着她:“不忙,我今日到这儿来,是有些事想找你。”   谢敛与霍芷走近小院的时候,正听见安知灵对着银质面具的男人,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好”。那声“好”字落地,他只觉得自己的眉峰跳了跳,紧接着董寄孤就看见了并排走进院子的两人。   他朝二人行了个礼,原本背对着他们的安知灵也立刻转过了身,只是见着院子里凭空多出来的那一男一女,还有些回不过神。   霍芷笑着走上前:“从山上下来,恰巧见你在这儿,便顺道进来看看。你叫什么名字?”后头这句话显然是问的安知灵。   安知灵忙低头老老实实答了,又听她说:“看模样果然是个机灵的,听说昨晚就是你撞见了后山有人?”   安知灵余光快速的瞥了眼站在对面的黑衣男子,他心不在焉地站着,一副压根没有留意他们在说什么的样子。   好在该问的昨晚上头也问得差不多了,霍芷也只是随口问过几句就罢。安知灵答得结结巴巴,霍芷也只当她是胆子小,并未放在心上。   霍芷来时坐了马车,正停在山脚下,董寄孤便正好搭她的车一同回去。谢敛却说准备步行,顺道看看霍家堡的其他地方,二人也没有挽留,就此别过。   等那两人的马车驶离了视线,一旁站着的安知灵才长松了一口气。注意到这院里还未走的人瞥了自己一眼,她又将那口气咽了回去。   谢敛问:“那位董堂主与你说了什么?”   “他说我昨晚做得很好,但那个偷偷潜入后山的黑衣人还未抓到,想找我帮忙引他出来。”   “你怎么说的?”   “我……我当然只能说好啊。”安知灵双手绞成麻花,也不知是在安慰谁,“不过他说霍家会保证我的安全,而且我也不用做什么。”   “你知道昨晚那人是谁吗?”谢敛目光沉沉地问她。   安知灵摇摇头:“但是还有你嘛。”她瞧着他露出一个笑,“昨天晚上我看见你和他交手了。所以就觉得,也没关系,反正你很厉害。”   董寄孤的法子仔细商讨起来其实并不复杂,就是一个“瓮中捉鳖”。   若那日潜入后山的当真就是吴灿华,他如今必定还潜藏在霍家堡的某个角落里。后头几天,霍家加强警戒,几人一组,日夜轮值,全天无歇。将他逼得焦躁起来之后,在堡里放出风声:后山有一条通向外头的小路,地方偏僻,只有平日里巡山的守墓人才知道。而后山仗着北面的天然屏障,夜里并无守卫。吴灿华若是得了消息,必定会从安知灵下手,到时安知灵只要将他引到山上指定的位置,到时潜伏在山上的其他人就能将他一举擒获。   这法子虽不够精细,但安知灵回头自己一个人琢磨了一阵,也觉得确实勉强能算个好办法。出现意外的可能性低,即使被怀疑是个陷阱,被逼到绝路也多半只能尽力一试。这计划里要说真有什么变故——那也只能是自己了。   她叹了口气,这几日一入夜,就有点心惊胆战的,但依然得提起她的小破灯笼,兢兢业业地上山巡逻,好给人提供挟持自己的机会。但转念一想,再往上走,那群潜伏在山上的兄弟,得在树上蹲守半晚上,这么一想,心下倒还感觉安慰了一些。   山间传来寒鸦嚎鸣声,一声接着一声,凄凄切切,每一声都叫安知灵的心往上提一寸。直到她站到了山顶上,基本就确认这是又安度过了一天。也说不上是松了口气还是隐隐的失落。就跟脖子上悬着一把刀,你知道这刀迟早有一天得掉下来,但又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时候,心气上来的时候,常豁出去地想,这日子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不如早点来个一刀痛痛快快的;但多半还是怂,反正得过了一日就是侥幸。   “收工啦!”也不知对着谁说,她颇为欢快地小声轻喊了一句,脚步轻快地转身要往山下走。   这时,忽然听见一声尖锐的长哨响彻夜空。她步子蓦地一停,睁大了眼睛望着山下骤然间亮起的灯光,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听见身后的丛林里齐刷刷地飞快掠过几十个黑影,眨眼间就朝着山下亮起的灯光处聚拢而去。   安知灵心头猛地一跳,隐隐冒出一个念头,又觉得荒谬,还不等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出来,就听见最后那个从树上落下的身影,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留下了一句:“回自己的屋子锁好门。” 第8章 八   那把刀终究是落了下来,可是却到底没落在安知灵的头上,而是扎进了霍家堡最深处的心脏。   白虎堂屋门大开着,霍英背对着身后层层叠叠的堡中弟子,全身戒备地站在堂下。大堂正首的位置,站着一个一身黑衣,黑巾蒙面的男人,只露出一双鹰隼似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堂下的人。   他手上挟持了一个年轻人,正是霍思远。   谢敛赶到时,正看见霍福站在人群的最外面,踮着脚也瞧不清里头的形式,正急得擦汗。 谢敛上前拉住他问道:“里面如何了?”   霍福转头见了是他,也未隐瞒:“内院调派了大量的人手去了外院和后山,谁能想到竟当真有不要命的,近不了白虎堂,就潜入内院挟持了少堡主。”   听说霍思远被挟持,谢敛眉头一皱。正听见里头霍英勉力镇定的声音:“你究竟是何人?”   那人桀桀笑了两声,声音嘶哑难听。紧接着就见他伸手取下了脸上包着的面巾,大堂明晃晃的烛火中,只见他层层黑布下,露出一张满是伤痕的狰狞面孔。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大堂外依然有人发出了低呼。霍英的眼角一跳,几乎是尽了全力,才维持住了镇定的声音:“……是你!”   黑衣人似乎十分满意在场众人的反应,阴沉地笑道:“不错,霍堡主恐怕做梦也没想到,你我还有再见之日吧。”   霍英脸色铁青:“二十年前,叫你侥幸活了下来,如今你还要来我霍家上赶着找死吗?”   “找死?那也得你看有没有这个本事?”   霍思远被他掐着脖子站在堂中,难得竟是没有半分惊慌失措的样子,听他这样说时,还低笑一声:“吴护法靠挟持了我来要挟霍家,也不像有千军万马中取人性命的本事。”   “闭嘴!”吴灿华似被他踩到了痛脚,手上又用力了几分,几乎要立刻掐断了他的喉咙。外头的霍芷见了,不由发出一声惊呼:“住手!你到底想干什么?”   “干什么?这就要问你们霍堡主了。”   霍英沉声道:“你想用思远逼我自尽?”   吴灿华仿佛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待笑声歇了才恶狠狠道:“你若当真有这种魄力我倒还能高看你三分,可你会吗?”   霍英没有立即答话,吴灿华已不耐烦道:“你若想要这小子活命,就叫你后头的这些人都退到外面去!”   “你究竟想干什么?”   “自然是要光明正大地取你狗命!”   霍英嗤笑道:“我看你分明是狗急跳墙,才出此下策。怎么,金蟾教竟只派了你一个来?”   吴灿华冷笑一声:“金蟾教与霍家堡的恩怨不论,我落到今日这个地步全都拜你所赐,若不能亲自杀了你,难消我心头之恨。”   这时人群中有个人上前一步,高声道:“二十年前,你们金蟾教用百草散这等阴毒的手段残害了多少江湖正道,你落到如今这个地步,也是成王败寇,又有什么脸面说出这种话!”   吴灿华闻声看去,发现却是个女流,她头发披散着,身上一件罩衫,正是霍芷。她显然是匆匆赶到,但站在这一群人中,神色傲然,叫人不敢小看。   “好一个成王败寇。”吴灿华阴沉着脸笑了起来,“我金蟾教从未自诩江湖正道,倒是你们霍家堡靠着一个女人才有了今天,也敢自诩江湖正道?”   霍英脸色一变,张口就想怒斥,但竟半天没有说什么。吴灿华见他如此,更是得意,还要再说,却听霍英道:“够了!你不就想报当年之仇吗,老夫就给你这个机会!”   “堡主!”他此话一出,外头众人纷纷劝阻道,“此人已是瓮中之鳖,堡主千万莫要中了他的激将法啊!”   “正是,堡主大局为重,三思而行!”   “……”   霍英将身上外衫一把拉下,冷声道:“够了!老夫二十年前不曾怕过他,难道二十年后还能怕了他不成?你们都退下!”   院中众人闻言皆是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有霍芷上前对吴灿华道:“我们都退到了外头,如何保证你一会儿落了下风,不会拿思远威胁我爹?”   吴灿华冷笑道:“成王败寇,大小姐真当我是什么江湖正道还要跟你们讲这种规矩吗?”   霍芷脸色一冷:“你——”   “芷儿你退下。”霍英冷声道,“叫其他人也退到院外去。”   霍芷面色不虞,又没有别的法子,过了一会儿才咬唇道:“都退下!”   众人踌躇片刻,但既然这是堡主与大小姐的命令,也无人敢违抗,终于都纷纷退到了院外。里头吴灿华一手掐着霍思远的脖子,另一只手猛地一扬,带起一阵劲风,院门重重地带上了,外头的人再看不见里头的情形。   不过片刻,就听见里头传来内力相撞的动静,一声巨大的响动,想来是已经交上了手,外头的人更是心急如焚。   霍芷往后扫视了一眼,冷静下令道:“钱堂主,你速调派弓箭手,在院墙上埋伏。再调派几个轻功好的弟子,从白虎堂后头溜进去,切切不可叫里头的人发现,务必要保护少堡主的安全。孙舵主,你派弟子去堡外查探,看看还有没有金蟾教的痕迹,若是外头还有接应的人,速拿着我的令牌,传令出去,叫五里七乡所有的堡外弟子回到堡中支援。”   “是,属下领命!”   她安排好了这些,又转头冲人群喊道:“霍福人哪?”   霍福听见声音,慌忙挤开人群站到了霍芷跟前:“大小姐吩咐?”   霍芷却低着眉头问他:“罗夫人在哪儿?”   “这……罗夫人住在佛堂,这么会儿功夫怕是还没得到消息。”此事来得突然,女眷那边一时还未收到消息。   霍芷却柳眉倒竖,一声怒斥:“丈夫儿子都快死了,她还在佛堂念什么经?!去把人给我叫过来!”   “是是,小的这就去!”   “动作快,要是一柱香之内我见不到她,你就等着陪葬吧!”霍福脸色煞白,慌里慌张地就往外头跑,速度和逃命也差不多了。   其余众人虽不知她的用意,但如今堡主和少堡主不在,大小姐无疑成了整个霍家堡的主心骨,无人敢有异议。   谢敛站在院外,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听得里头的动静越来越大,转眼间竟是过了二十多招了。   霍英已不是二十年前的霍英,但昔日名震江湖的鬼影手也不复当年雄姿。   二人招招搏命,皆是冲着对方的命门而去,一时之间竟是僵持不下,整个院子,犹如秋风过境,满目疮痍。   吴灿华交手时,忽然阴阳怪气道:“霍正阳引以为傲的烈焰掌到了你手里竟成了这么个软绵绵的样子,也难怪他当初如此看不上你。”   霍英面皮紧绷,却也并不受他影响。   又听他说:“不过就算是当年的霍正阳也不是我的对手,何况是你这么个半路出家的马夫,若不是靠着霍正阳的女儿,怎么也轮不到你来我面前逞凶。”   霍英额角青筋一跳,掌风更猛,简直有玉石俱焚的势头。吴灿华瞬间被他逼退了几步,他当年侥幸从洞庭大火中逃命简直可算是九死一生,但也因此面容俱毁,元气大伤。这二十年来,不但不敢回到金蟾教,而且为了逃避江湖正道的追捕东躲西藏,当年一身武功早已不如之前。   这回与霍英交手,二人纠缠略久,很快就有些体力不支,不过好在,霍英这两年病体沉疴,也早不是全盛时的功力了。   吴灿华边退边打,嘴上还不肯停:“你以为我不知道,以你这贪生怕死的胆量如何敢在众人面前应下我的战书,不过是怕我将你当年的丑事抖出来吧?嘿嘿,若是他们知道了,当你是如何背信弃义……”   “闭嘴!”霍英终于暴怒,只见他双目赤红,一掌劈来正是用了十成的功力。吴灿华等得却也正是这个机会,趁他心绪大乱之际,不退反进,稍一侧身,一爪迎了上去,正对着他的胸口。   两股内力相击,只听见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双双各撑不住往后退了十几步。待尘埃落地,之间吴灿华一手捂着胸口,显然刚刚那一侧身还不足以使他完全避开烈焰掌的威力,而受了内伤,但显然霍英的情况更糟。只见他胸口衣衫已破,心口五道指印,再深几寸,刚刚能刺穿他的心脏!   吴灿华眼见着对面的人胸口鲜血如注,人也站不住似的晃了晃,但还撑的一口气在,不免有些遗憾地吐了一口血沫子在一旁的草地上。他目光晦暗,正待暴起再补上这最后一击。   一旁不能动弹的霍思远看着这一幕,突然惊声高呼:“爹!”   就在这时,院门被一阵掌风猛地撞开,吴灿华已到了霍英面前,竟是对那迎面而来的掌风理也不理,显然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也要在这里结果了他!   这时忽然听一妇人高声道:“打他太乙!”   吴灿华所练鬼影手,太乙正是他的死穴,但这等机密要事江湖上少有人知,这生死一瞬的时候,哪怕他已抱着玉石俱焚的打算,但突然间被人喊破,还是叫他忍不住心下一慌。   正是这一瞬间的破绽,那道掌风已到了他面前,这一掌却是再纯正不过的烈焰掌,挟着山洪水啸之势而来,叫人不敢迎其锋芒。时机转瞬即逝,吴灿华只得恨恨而退。   这一眨眼的功夫,外头众人已全数涌入了院内。吴灿华脚一着地,那道掌风随即撤下,并不追击。这时旁边闪过一个妇人,跌跌撞撞地就冲着霍思远跑去。吴灿华眼角余光一闪,心中冷笑了一声:找死。   瞬间鬼影手出手如闪电,一招制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拉近自己身前,右手举起就是一招拍下。谢敛距离二人最近,正要飞身上去格挡,但到底晚了一步。可是紧接着,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那鬼影手擎住了妇人肩膀之后,却忽然间睁大着眼睛——缓缓跪了下去。   “你……”吴灿华一手捂着小腹,一把匕首正扎在上面,鲜血泊泊而出。他不可思议地瞪着眼前一身素衣佛珠的女人,张了张嘴,忽然间青筋暴起。   “罗……绮……”   一语未了,罗绮将手中握着的匕首又往里猛地刺进了三分,只听他一声闷哼,这一回却是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终于双目圆睁着向后倒在了地上,咽下了最后的一口气。   这场混乱几乎持续到天亮。   兔起鹘落之间许多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这场刺杀已经落下了帷幕。   吴灿华倒在地上之后,罗绮就像被人抽去了魂魄,终于也一下跌坐在了地上。但这院里没人有空去扶她一把,整个院子的人在反应过来之后,迅速地投入到了后续的工作中,这回甚至无须霍芷多做安排。   谢敛站在距离不足三步远的地方,目光晦暗不明地打量着这个鬓发凌乱的女人,毫无疑问,她是今晚解除危机最大的功臣。但是,为什么?   他转头去看站在院中的霍芷,她好像已经迅速地冷静了下来,对着眼前的一切,镇定自若地做出最恰当的指示。甚至在目光扫过这里的时候,冷淡地看了瘫坐在地上的妇人一眼,对身旁的侍卫吩咐道:“送罗夫人回佛堂。”   吴灿华的尸体被人拖下去的时候,谢敛感觉心头打了个突,一个朦朦胧胧的念头告诉他——今晚还远远不是所谓的结束。 第9章 九   那日之后,霍英虽是没有性命之虞,但吴灿华那一掌到底是伤了心脉,之后怕是起码须得在床静卧半年。霍思远似是受了惊吓,刚有些起色的身子骨,又一下消瘦了下去,整日更是连门都难出了。   霍家大半的事情全交给了霍芷,霍英早先下得那道禁令自然也不了了之。   吴灿华身上没找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外头也不像是有金蟾教的其他人,轰轰烈烈惊动了十里八乡的声势,最后静悄悄地落下了帷幕,这一日的行刺,好似当真只是一场突如其来不留余地的刺杀。   不过总算能以失踪二十年的吴灿华之死,来为霍家堡挽回些许颜面。   午间谢敛到霍思远住处时。年轻人身上正披着一件大衣,坐在窗边跟自己下棋。大概是因为那一晚受了惊吓的缘故,他脸色似比初见时更苍白了几分,人也显得消瘦了。   谢进屋之后打量四周:“只有你一个人?”   霍思远知道他的意思,便笑道:“岑先生如今可不止我一个病人了。”   自那日之后,霍英伤势严重,岑源也被请去帮忙,这几日倒是在白虎堂的时候多,来霍思远小楼的时间少。   他自那晚之后,看上去更虚弱了,脖颈上还有一圈淡淡的淤青,瞧着有些可怖。不过霍思远自己并不在意:“你来的正好,坐下来陪我下棋?”   两人坐下来后,又听霍思远捻着棋子随口问他:“外头这几日怎么样了?”   谢敛挑了件自己知道的告诉他:“昨日霍堡主命人将吴灿华的尸体挂在了外头,这几日城里应该人人都在说这件事情。”   霍思远不赞同的蹙眉:“太高调了些。”   “大概是想试试这城里是不是当真还有金蟾教的人。”   霍思远还是摇头:“吴灿华当年洞庭惨败,逃出生天之后只怕这二十年都未敢回金蟾教。倒是霍家堡这样的举动,落到金蟾教耳朵里会叫他们当做挑衅。”   “该结的仇早结下了,倒也无妨这一桩。”   霍思远笑起来:“你和姐姐有时候有点像。”   具体是哪里像,他还没说,外头传来一群丫鬟小跑着经过的脚步声,中间还夹着几句低声的笑闹,一阵风似的,转眼就从楼外飘远了。   “这几日总感觉堡里热闹了一些。”   谢敛也望出去,过了一会儿才将目光收回来淡淡道:“似乎霍小姐婚事近了。”   霍思远一愣:“婚期已经定下了?”   “就在十天后。”   霍思远翛然笑了起来:“寄孤上回来,竟没跟我提起。”   霍芷的未婚夫婿就是董寄孤这件事,谢敛竟是近日才知道的。他初得知这事情时,有点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感觉。   当日董寄孤在堂上献了一个“瓮中捉鳖”的计策,结果差点叫白虎堂成了那壶瓮,将霍英和霍思远拖入险境,按理应当重罚。但那晚又亏的他在关键时刻破门而入,用烈焰掌逼退了吴灿华,保住了霍英性命,功过相抵。   听说第二日他在白虎堂外跪了一天,傍晚霍英才叫他进屋,不久就传出了他与霍芷定下婚期的消息。   “姐姐也算得偿所愿。”霍思远轻叹了口气,“可惜爹这时候点头,不是没有试探金蟾教的意思。”   上一回二人的订婚宴上,“百草散”第一次出现,如今吴灿华刚死,武遗书踪迹全无,这时候点头准了二人的婚事,霍英未必没有私心。   但他很快又打起了精神:“幸亏今日你来了,我也好尽快着手准备起来。城西有家首饰店,听说师傅手艺很好,我一会儿要找人去订副首饰。还有姑娘出嫁那天要家里老人梳头,我娘去的早,也不知他们找了谁……鼓楼下头张记的粥铺味道很好,我上一次去,好像都是两年前的事情了……”   他絮絮说着,停不下来,眼里尽是笑,连鼻头都似沁了一层薄汗。说到最后,却见他忽然叹了口气:“可惜不能亲自出去。”   谢敛少见他这样神情低落的时候,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屋里一时又安静了下来,过了片刻,才听他说:“只出去一个时辰,或许没什么大碍。”   霍思远一愣,喜色还未到眼底:“这时节,姐姐不会答应我出去。”   谢敛不动声色地在棋盘上落了颗子:“若你这局赢了,我替你想想办法。”   霍思远闻言精神一震,虽知道这事还不一定,但终于笑了起来:“好,可是你说的!”   最后霍思远胜了三子。他棋艺很好,赢棋可算是常事,但少有这么高兴的,谢敛将棋盘收了:“霍公子好棋艺。”   “你之前说得还作数吗?”   谢敛点头道:“自然作数。”   霍思远如同一个顺利讨到了糖果的孩子,松了口气后才终于想起了成人世界的社交礼仪,谦虚道:“我因病整日关在屋里,在这上头花费的时间多些,侥幸罢了。”   他看起来很高兴,哪怕谢敛许诺的这件事还半点谱都没有。坐了一会儿,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对了,我书房里有几本凌虚子的棋谱不如送你。”   谢敛一愣:“不必如此。”   霍思远却说:“我这儿也就那几本棋谱算有些稀罕,送得出手。在我这儿留着也不过落灰。与其等哪天我不在世,被不懂棋的下人随意折腾丢了,不如送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口吻轻松,谈到生死也毫不避讳。   谢敛微微沉默了一阵,见他兴致勃勃地在书架上翻找,忽然问道:“那日被吴灿华挟持的时候,霍公子害怕吗?”   霍思远似是愣了愣,转过头来半晌对他露出个释怀的笑:“我说不怕谢公子相信吗?”   谢敛不做声。   霍思远又转了回去:“怕终归还是有些怕的,不过这种生死一线的时候,我经历的次数多了,大概没有其他人那么怕。”他顿了顿,漫不经心道,“这准备,我已经做了二十年了。”   他书架素日里由服侍的下人整理,一时间也找不到那几本棋谱所在,便同谢敛说道:“一会儿我叫人找出来,你下回来时好叫你带去。”   谢敛见他态度坚决:“我卫师兄平日也爱下棋,霍公子若是想将棋谱送给爱棋之人,等上山后我将棋谱转送给他,他必会十分珍惜。”   霍思远闻言便笑了起来,颔首道:“那很好。”   第二日,谢敛果然说动了霍芷,竟能在这时候,让霍思远坐了马车出门,只不过随车跟了十多个护卫。但即使如此,看得出霍思远也已经十分愉快了,光是从霍家堡出去,一直到进城的那一段路上,就几乎不愿将车帘放下来。   谢敛答应霍芷只出来一个时辰,因此问了霍思远的意思,一行人先去了城西那家有名的首饰店。霍思远在店里挑了许多款式,又叫师傅出来,仔细地将图案与他商量了许久,敲定了交付的时间与订金,这才心满意足地从店里出来。   二人接着又去了鼓楼下的张记粥铺。虽说是家粥铺,但也做些别的小菜,配上他家的米粥,清爽开胃,因此生意很好。一楼的大堂里已经坐满了人,小二见他们几个随身还带着护卫,一看便知身份不凡,也不敢怠慢,忙将二人引到二楼找了张干净的桌子。   霍思远刚一坐下便与谢敛推荐道:“他们这儿的荠菜粥味道很好,你可以尝尝。”   那小二应承道:“这位公子一看就是懂行的,我家就是这粥卖的最好,若是公子嫌素色,可教厨子给您加点肉腥。”   谢敛并不挑剔:“不必加肉沫子,就上这个再配几碗小菜吧。”   “好嘞!”小二手脚麻利地下去,过了不多时,果然捧着一碟子小菜,再加一大碗粥上来。   谢敛掀开盖子,见煮烂了的米粥里头浮着几点绿色的菜叶,清香扑鼻,一碗素净的菜粥竟也煮出了几分不一样的精细。   他先盛了一碗,自己尝了几口,确定这粥口味清淡,容易消化,才替霍思远又盛了一碗。霍思远有些不好意思:“不必如此。”   谢敛淡淡道;“小心一些总归是好的。”   他接着又试了试桌上的几碟配菜,确定都没什么问题之后,才推到对面的人眼前。   霍思远大概确实很喜欢这家的味道,难得比平日的多吃了一些。谢敛喝了一小碗就不再盛了,只坐在一旁,等他用完。   他们二人的位置临窗,谢敛靠着风口,等候的这会儿功夫里,低头望着临街的街巷。车马来往,熙熙攘攘,人群穿梭而过,这段时间城里最热的话题,果然就是霍家堡外挂着的那具尸体。   霍英此举虽说可能带来祸患,但确实安抚了前段时间,霍芷订婚宴上闹出的惨事。人人都说,霍家堡果然还是二十年前那个名震江湖的霍家堡。吴灿华的出现,也更叫人相信,之前酒宴上霍家几位主事是因为“百草散”中毒身亡。   他百无聊赖地目光扫过楼下的街道,无意间倒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人还是惯常的那身灰衣小褂,头上随意地扎了个发包,转身进了一家胭脂铺。   “我记得堡里这段时间出入都要霍总管的允许?”他忽然开口问对面的人。霍思远自然是不知道的,他随手招了个护卫上前答谢敛的话。   护卫如实道:“前段时间,堡中弟子出入需要堂主手谕,下人出入需要总管允许。但这几日堡里筹备大小姐婚事,入堡循例需要搜身,出堡只要得了霍总管指令即可。”   谢敛点点头,两三句话间,那人已经从胭脂铺里出来,算算时间连一盏茶的功夫都没有,她空着手出来,出门之后四下望了望,似乎确定附近没有什么人,才又沿着来时的方向消失在了人海里。   “怎么,遇见了堡里的什么人?”霍思远也跟着探过头往下看了一眼。   那胭脂铺外人流不息,再寻常不过。谢敛再未看见什么人出来,又将目光收了回来:“没有,随口问问罢了。” 第10章 十   霍芷大婚前一晚,霍家就开始在城东摆席。   自半年前的订婚宴后,堡里再没办过这么大的宴会。若放在往常,霍家堡长女出嫁,不说惊动全城,门外车水马龙,人流不息总是免不了的。但因为霍家还在丧期,这场婚事还是从简了。   花厅搭了个小戏台子,等晚宴过半,霍家和外头一众不吃酒的女眷便带着孩子都聚在了戏台子下边听戏。“咿咿呀呀”的戏文声隔了老远都能听见。   连重伤初愈久不露面的霍英都出来与客人喝了几杯酒。   按理说婚嫁前夜新郎新娘不见面,但二人都在霍家堡中,倒也没有这么多讲究。霍芷在后边的花厅里坐在戏台下招待女眷,董寄孤则在前头陪客人喝酒。   谢敛喝了几杯,就不再喝。剑宗在山上时明令禁酒,因而他酒量平平,下山后也不敢贪杯。倒是岑源酒量过人,他这段时间多半待在药房,难得有片刻的放松。   他往四周看了眼,大概是半年前订婚宴上的惨案还历历在目,尽管这次席间的酒菜都有严格把控,但开席的时候,动筷还是寥寥,人人面面相觑皆有几分尴尬。   霍英自病后这种酒宴向来是露了面就要走的,但今晚率先举杯动筷,坐到了现在。此举收效甚好,众人见他神态自若的模样,早先传言霍老堡主不满这婚事的传言也不攻而破,气氛很快热络了起来,没多少时候,席间就已是一片觥筹交错。   岑源忍不住感叹:“为人父母,到底还是念着孩子。”   谢敛不置可否:“半年前订婚宴之事后霍家堡第一次办这么大的宴席,若是办不好,最后有损的还是霍家堡自己对外的名声。”   岑源被他堵得笑了起来,正欲再说什么,就听见不远处似是起了争执。   一群人里围着两人,其中一个拿着杯子,神态语气却已显了醉态。只见他一手执着酒杯,直愣愣的就往前递,一边扯着嗓子喊道:“董堂主还未娶妻,眼中就已看不上了我们不成,怎么喝个酒都这么推推拖拖的不干脆?几年前在后山见着你为人垫脚时,可不是如今这个姿态。”   说罢周遭一群人都不由笑出了声。   带着银质面具的青年,手上拿着酒壶,他今日也喝了不少,但看姿态却还端正,丝毫不见醉意,但眉头已是皱了起来。   谢敛认出那几人似是霍家旁系的几位小辈,半年前订婚宴上死了霍家几位长辈,他们手上的产权本有大半可以落到这几个小辈手上,如今几乎全数落到了霍芷手上,也正由董寄孤手下的朱雀堂接管了。   董寄孤出身低微,由霍芷一手提拔到了这个位置,本就已经惹人嫉恨,如今一跃成了霍家东床快婿,更是不知引来了多少人眼红。   厅中不少人都被这边的争执声吸引看了过来,明知他们这是借着酒席想要给董寄孤难堪,但也没有一个上来劝的,便是前头拦着那醉酒男子的几个年轻人,也只不过虚虚一拦,显然也是抱着看好戏的念头。   今日霍思远也在席中,他似乎想上前,但董寄孤已经伸手接过了面前的酒杯:“过了明日你我便是一家人,我是担心表兄不胜酒力罢了。”说着,他便将手中的酒杯举头一饮而尽。   他此前从未以霍家人自居,明知方才对方是想以自己的出身羞辱自己,却故意称对方表兄,话毕不仅是刚刚那个借机醉酒的霍家人面上羞恼,连带着刚刚一旁笑出声的几个霍家小辈脸色也不大好看了。   “你……”   两厢对峙,一边是气急败坏的霍家子弟,一边是不卑不亢的弱冠青年,一眼望去高下立现,再这么下去也不过是叫人平白看了笑话。果然始终不曾出声的霍英突然道:“不过喝了几杯,就成了这个样子,都成何体统!”   那几个霍家小辈听霍英这一声薄斥,终于偃旗息鼓,铁青着脸色回到了席中。众人见没了好戏可看,也甚无趣,一场纠纷还未开始就此消弭。   岑源看得有趣,与身边的人小声道:“难怪霍俊茂几个长辈一死,霍家大部分的产业会落在霍芷手里。以他们几个的性子,若真接手了霍家,还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人。”   谢敛看他一眼,岑源便冲他朝着霍英的方向扫了记眼风。霍英不满董寄孤的出身是一回事,但霍英自己便是霍家马夫出身,当年入赘霍家想来也是吃了不少排挤,这几个霍家的小辈这么当众奚落董寄孤的出身,落在霍英的耳朵里自然也是另一番滋味。   想到这处,他再抬眼往厅中看去,却发现已不见了董寄孤的身影,便是霍英也不知是何时退了席,一并不见人影。   谢敛朝着花厅巡视一周,又坐了片刻还是有些不放心,便同岑源说了几句,起身朝外走去。   这日霍家堡灯火通明,下人们都被准许到前头讨杯酒喝,守卫没有平日那般森严,沿路花影重重,灯火不到之处,倒显得格外的寂静。   他沿着外头的花厅小道走了一圈,也没有看见要寻的人的踪迹,想来应该是回房去了,便转头准备重新回到花厅中去,这时候却听见一树花木的角落中传来人声。   谢敛当下脚步一滞,犹豫了片刻,还是屏气凝神凑近了上去。   到了几步远的一丛花木后,果然看见不远处的角落里站着两人,正是刚刚在席上不见了人影了霍英与董寄孤。   他耳力极佳,隔了这几步路,两人的对话便尽数落到了他耳中。   “……方才霍粟的话,你也无须放在心上。我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你若是能力服众,他们自然也没什么说的。”   “是。”   两人间静了静,又听霍英继续说:“当年我也不过是霍家一介马夫,从马场救下芷儿她娘,得她委身下嫁,进了霍家也不得重用,能有现在也是全凭当年洞庭一役,立得威信。你若是抱着娶了芷儿就能在霍家堡中有一席之地的念头,我劝你还是早早死了这条心的好。”   董寄孤低着头,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语气:“寄孤不敢。”   “……谅你也不敢。”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芷儿性格娇蛮,我本以为和她母亲毫不一样,没想到在终身大事上,和她娘却是学了个十成十。她自幼丧母,是我对不住她,我不想看她走她娘的老路。既然事已至此,我希望往后你能好好待她。”   董寄孤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堡主是指什么?”   霍英听他突然这样顶撞,神情有些不快,生硬道:“是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你只需答应我不得对霍家有二心,好好待芷儿就是了。”   董寄孤便又重新低下头,低声道:“是。”   谢敛望着角落里默然相对的两人,从花木中退了出来。但刚往后退了几步,才发现不知何时霍思远也站在了身后的小道上。   他神色复杂地站在暗处,显然刚刚的那番对话,他也听见了不少。见谢敛回头时,微不可见地与他摇了摇头。谢敛心下了然,悄悄地退了出来,与他一同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二人走在路上,过了许久,才听他长吐了口气。谢敛以为他要说刚刚听见的事情,却不想他转过脸来,说起了些无关紧要的事:“说好要送你的那本棋谱,我已经翻出来放在了我的桌案上,你记得来拿。”   等谢敛应声,他又道:“我今日记得便同你说一声,省的忘了。”   “恩。”谢敛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忽然问,“先前一直不方便直问,董堂主整日带着面具是因为脸上有伤?”   “乡下发大水后闹了瘟疫,他运气好救回来后脸上留了溃烂的疤。”这是堡里人人都知道的事情,霍思远也并不隐瞒。   “霍公子见过?”   霍思远有些不好意思:“见过一次,我小时候不懂事硬要看,摘下来后,自己反倒骇住了,还连累他受了罚。”   谢敛点点头,两人没了什么话,又往前走,就能听见戏台上隐隐的鼓声,才发现花厅近了。   霍思远不再往前走:“我刚刚寻了身体不适的借口出来,这下就不进去了。”   谢敛看他一眼,倒看不出他是否当真身体有恙,于是道:“那我送你回去。”   “哪有客人送主人回去的道理。”霍思远失笑道,他隔着灯火看了眼里头的情景,“你进去吧,要是喝不惯酒,去听听戏也好,今天请的可是城里有名的戏班子,寻常不愿到府里唱戏。”   他一贯心细,连谢敛不太沾酒都注意到了,倒也不叫人吃惊。   谢敛摇头:“无妨,我正好也累了,想早点回去休息。”   霍思远却明白过来:“你是担心后厅尽是女眷不太方便?那我倒是知道一个好去处。”   他伸手指了指花厅东边角上的一座塔楼:“你到上边去,也能看得清楚。今日姐姐大婚,下人们都去前头喝酒了,必定没有守卫。”他笑吟吟的,露出一点孩子气,像是在跟人分享什么秘密,“小时候出不了门,姐姐就常带我去。那儿视野极佳,可算是这堡里我喜欢的一个去处。”   说起这些的时候,他脸上并无悲色,倒有几分怀念:“小时候她常说不愿和娘一样困在这堡里,将来必定要风光大嫁,选个门当户对的夫家,在城里摆上三天的流水席……如今,竟是一样都未成。”   谢敛淡淡道:“只要今日所得是心中所愿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或许吧。”霍思远笑了起来,“没有三天三夜的流水席了,但热闹总该有的。你替我去看看,明日也告诉我戏唱得好不好。”   他说着便往花厅后走,也不要他送。谢敛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了小径上,转过头朝东边的那处塔楼抬头望了望。   新月如勾,斜斜的倚靠在楼顶上,恍如这堡里今日唯一清净的去处。 第11章 十一   霍思远说得对,那塔楼确实没有守卫。这地方初建时大概就是个观景台,平日里自然也不会有人来,里头的木梯上都积了一层灰也不见有人打扫。   谢敛沿着梯子上去,他脚下本就没有什么声响,等到了楼顶的时候,外头的月光漏进来,正照在这最后的几阶木梯上,上头浅浅的印着几个脚印。   他脚下步子一顿,抬头往上头的台子上看了眼,悄悄的便上了塔楼的楼顶。   上头地方不大,也没有什么可以躲人的地方。谢敛半眯着眼,转头就往台子上走,果然没几步,就看见台子的栏杆旁坐着个人。   看人影是个姑娘,梳着个发包,倒不像是这堡里的丫鬟。靠近了点,还能瞧见她伸出了栏杆外头的脚,在半空中晃晃悠悠地荡着,脑袋一点一点的,像是哼着曲。   她的脸庞一半隐在黑暗里,半闭着眼,对身后站了个人浑然不觉。   果然是个傻的。   谢敛抬手放到唇边,重重地咳了一声。   这一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起了惊天动地的效果。下一秒,他就瞧见栏杆边上的人,“哗”的一下睁开眼,背都瞬间挺直了,像是黑暗里受了惊的猫儿,还没等看清身后来人是谁,第一反应就是慌慌张张地伸手撑着地想要一骨碌爬起来。可惜惊慌失措之下,忘了自己挂在半空中的脚,蹬了个空,又“啪”的一下摔回了地上。   她“哎呦”一声,一张脸皱成一团,听着动静也能感觉到摔得不轻。   谢敛负手在她身后站着,感觉一瞬间就跟看完了一整出戏似的,饶是觉得不应该,也还是止不住地抬了抬嘴角。   这会儿功夫,安知灵总算也看清楚了来人,见到是他,脸还皱着,气倒是先松了一半。   “你……你怎么在这儿?”   倒是知道恶人先告状了,谢敛瞥了她一眼:“这是什么?”   她手边放了一个小瓷瓶,边上一个小酒杯,摆在栏杆旁的地板上。安知灵下意识地要伸手去挡,又反应过来这动作实在是蠢得很,才不情不愿地问:“你要尝尝吗?”   谢敛抖了抖衣袍,也席地坐了下来。   安知灵大概是没有料到他当真会坐下来的,不免愣了愣。黑衣暗纹的青年转过头,挑眉看了眼她手中的瓷瓶,倒像是催促。   大概是喝了酒的缘故,他今日看上去带着些疏懒的倦意,浑不似平日里那般给人一种剑意凛然的疏离感,像是很好亲近。   安知灵老老实实地将小瓷瓶里的酒倒出来满斟了一杯。这酒杯她刚用过,递出去的时候才想起来,又忙收了回来,将小瓷瓶给他。   谢敛抬眼瞧她,安知灵忙解释道:“干净的,盛酒的时候刚洗过。”他一言不发地接了过来,凑到嘴边抿了一小口。本以为是酒桌上讨来的女儿红,没想到入口清冽,没什么酒味,还带了几分果香。   安知灵见他神色,就知道他不讨厌这味道,笑着邀功道:“很不错是不是?李叔自己酿的,我替他扫了一天的院子,才分了我这一小瓶。”   谢敛道:“我听说霍小姐大婚,堡里所有人都能上酒席讨一杯喜酒。”   安知灵扁扁嘴:“进过尸房的不行。”   谢敛不应声,倒也不知说什么,只能一小口一小口地抿酒。   从塔楼上果然能看见花厅后头的戏台子,距离虽隔得有些远,但还是能听见唱戏的声音。   他们二人坐在栏杆旁,仔细听才发觉唱得是《凤回岐山》,正到了妲己引诱伯邑考不成,将他杀害做成肉糜逼文王食之的片段。台上的老生唱得声泪俱下,台下众人也皆是一片悲戚。   谢敛微微挑眉,倒是少见有人婚礼前一天唱这出的。但一旁的人听得愤愤,问道:“后来怎么样了?”   “往后听下去不就知道了。”   “不行,我一会儿就得回去。”她转过头来催促,“你快说,不然我今晚要气得睡不着。”   谢敛也转过头,不知怎么的,想她今晚气得睡不着的样子也挺有趣,话在嘴边一骨碌,开口变成了:“正巧我有一件事要托你。”   安知灵还未来得及苦下脸,夜色里他已凑近了过来,安知灵只觉得耳畔一热,浑身的毛都要炸起来,下意识想往后缩,却被他伸手强按住了肩头。不过几句话后,她就没心思再顾着两人这过于接近的距离了。她挣脱开来,僵硬着脸:“你疯了吗?我可不敢!”   “夜里一个人提着灯笼上山倒敢?”   “那怎么一样?”她争辩道,“霍家是花钱雇了我的。”   “我也可以花钱雇你。”   “那我也不敢。”安知灵一缩脑袋,“这事情要是让别人知道了——”   “吴灿华上山那日的事情你就不怕被人知道?”   “你威胁我?”安知灵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拿别的事情威胁我也就算了,”她咬牙小声说,“这可是你给我出得主意,你那天晚上也在后山——”   “那时候霍家还不确定金蟾教已经到了衡州,不太愿意我插手这件事情。”言下之意,大概是现在愿意了。   安知灵被他这种有恃无恐的厚颜无耻震慑得一时没有说出话来。   谢敛看了她一眼,也没有强人所难:“到时候不需要你动手。”   安知灵道:“你就不怕我偷偷向人告密?”竟然这么信得过自己。   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谢敛淡淡道:“如今这堡里只有三个人和半年前的订婚宴没有一点儿关系,你是其中一个。”说着,他又突然问,“你那天见到霍思远时为什么神情古怪?”   那天她跟着霍福在霍思远跟前回复的时候,有过一瞬间的愣神。这事儿过去许久,她本以为没人留意,没想到他居然记到现在想起问她。   安知灵的面上闪过一瞬间的不自然:“我第一次见到霍家的主子自然是紧张。”   这借口找得敷衍,谢敛嗤笑一声:“那日见到霍芷你倒镇定。”   “我一开始也不知道她是大小姐呀。”   安知灵却左右张望,就是不肯正眼看他。她猫儿似的一双眼睛像是盛不住一点儿情绪,黑曜石似的瞳孔在月色下闪烁着几丝慌乱。过了半晌忍不住往旁边瞥一眼,一对上谢敛的目光,   又“咻”的一下闪避了回去,终于落败一般赌气着告饶道:“好吧好吧,反正说出来你也多半不信。”   她叹了口气端正了面色,与他说:“其实我打小和别人就不太一样。”   谢敛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嗯?”   “我打小——能看到点儿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比如?”   安知灵低头拿手指拨了拨自己的衣袖,小声道:“鬼怪怨气什么的……” 就这句话像是用了她大半的力气,说完又按捺不住拿眼神瞟了瞟身旁的人。   黑衣的男子坐得已不似刚开始那样直了,他单手支着地,手边上是已经空了的酒瓶子。安知灵疑心他有些醉了,但他目色还十分清明,只是听她说完,苍白的脸色上勾起了一抹笑,让他看上去又不像那么清醒。   “恩,”他低低应了声,“那你在霍思远身上看见什么了?”   他对这事接受的太快,几乎让安知灵疑心他只是随口的敷衍罢了。不过她本来也不指望他能相信,便也不纠结,只含糊道:“没什么,看到些黑气。”   “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她叹了口气,像是很不忍心,“他或许快要死了。”   她说完,塔楼上静了静。   像是过了许久,才听身旁的人有了动静。安知灵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他,她一句话似乎将他刚刚生起的那一点儿微末的醉意扰了个干净,伸手用力按了按额头的太阳穴。   “不可能。”他说,“现在的霍家堡最安全的人,恐怕就是他了。”   为什么?   安知灵想张口问,但看了眼他的脸色,还是呐呐道:“恩,我也觉得不至于。”   她重新又将目光落回了戏台上,像终于想起来他们之前在说的事情:“诶,你还没告诉我这戏后来怎么了?”   这么会儿功夫,台上早已不知唱到了哪里。谢敛听了一会儿,轻声道:“伯邑考死后,文王回到封地,不久发兵攻打朝歌。他的弟弟姬发建立起周室,统一了天下。”   “哦。”安知灵应了声。过了许久又听她说,“那他真可怜。最后父亲和弟弟   都封了王,他却死了。”   前一晚的婚宴几乎闹到了后半夜,第二日谢敛晨起时,感觉头晕沉沉的,知道昨晚这是喝得多了。外头不知已是什么时辰,但想来该是不早了。   他推门出去的时候,瞧着放眼这一片张灯结彩满溢的欢庆,在日头底下不自觉地轻轻舒了口气。一切按部就班,到了吉时,新嫁娘出阁,一路鞭炮锣鼓喧天,新郎穿着一身大红的衣袍,骑在马上,迎亲的队伍在城中走了一圈,再回到霍家堡中,这便算是进门了。   之后就是拜堂,三拜礼成之后,新娘被送到后头的新房里,新郎在前头酬客。   谢敛晚间入席时,下意识抬头张望了一眼,霍思远坐在主桌上,董寄孤正坐在他身旁。两人低头不知说了什么,就见霍思远笑了起来,一双眸子在灯火辉映之下神采奕奕,水润明亮。就连带着面具的青年唇边都带着丝笑,他侧着脸听身旁的人絮絮说话,神情是少见的和煦。   “霍公子倒是个讨人喜欢的性子,我看这堡里任谁说起他都很亲切。”岑源循着他的目光也往那处看,笑着感叹了一句。   这大概和他多年来不见好的病也有关系,毕竟没人会和一个朝不保夕的人过不去。   谢敛心上转了这一个念头,忽然问:“他这两日身子如何?”   “前几日还虚了些,今日大概是霍小姐大婚,看着倒比平时要好。”岑源话是这么说,脸上却没什么喜色。谢敛听出几分不对,转头问:“怎么?”   白衣男子顿了顿,过了半晌才低声说:“我只是担心……”   担心什么?他最后还是没说。大概是怕有些话说出口,就是假的也要成真了。   这场喜宴摆到二更才算散尽,霍芷作为新嫁娘入了洞房,霍英同霍思远身体有恙,不便久坐,罗绮茹素已久也不过是稍坐了坐,到最后主人家退得倒都比客人要早。   谢敛与岑源坐了不久,也各自回了屋子,等宾客散尽的时候,偌大的府邸终于重新回归于寂静。   也不知到底睡了几个时辰,天蒙蒙亮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慌张的脚步声,生生将他从一晚光怪陆离的梦境里唤醒。他扶着额头,感觉两边太阳穴跳得厉害,只听见似乎是外头传来的动静。   他披了件衣服起身,出门随手拉了一个匆匆跑过的下人:“堡里出了什么事情?”   “不是堡里。”那仆从自然也认得他,不敢怠慢,“是外头,堡外头出了事。”   谢敛等着他往下说。   “那具扔在乱葬岗里的尸体昨天有人殓了!” 第12章 十二   吴灿华的尸体在霍家堡的正门外,挂了三天,相安无事。到了霍芷婚礼前夕,被人用草席一裹,扔在了距霍家堡不远的乱葬岗里。霍英派了人暗中盯着,若是有人找到这地方,悄悄将尸体殓了,就立刻回堡里禀报。   这之后,接连几天都没有动静,到了昨天,霍芷大婚那晚,终于有人从乱葬岗,捡走了吴灿华的尸体,同时,拿刀抹了那个看守乱葬岗弟子的脖子。   尸体一早被送到了霍家堡,昨晚散落满地的鞭炮碎屑尚未清扫干净,大早上这个消息所带来的阴霾又笼罩了整个霍家堡。   因为这意味着:一,金蟾教确实还在衡州,虽不知道来了多少人,来得又是谁,为什么之前迟迟没有动静,偏偏挑了霍芷大婚当晚动手;二,来人极有可能是金蟾教大护法——武遗书。   武遗书人称破山刀,当年金蟾教入侵时他坐镇岭南,并未与霍家交过手,但他的武功在江湖上始终如雷贯耳。   霍英卧病在床,第二次的大堂会是由霍芷主持的。谢敛站在门口听里头争执了半天也没人拿出什么主意,很快就独自一人退了出来。   经过佛堂时,正看见两辆马车停在外头,下人抗着几大箱的东西正往车上搬。霍福从马车后头绕出来,见了是他忙上前行礼。   谢敛状若无意道:“霍总管来送东西?”   霍福顺着他的目光落在那两辆马车上,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摆手道:“不是,这是罗夫人准备去城南的大佛寺里住一段时间,正招呼下人搬些日用的东西送去。”   “寺里去?”谢敛略一沉吟,“这是大小姐的意思?”   “是罗夫人自己的意思。”霍福感慨似的,“自打三个月前堡里出事时,罗夫人就动过这个念头。大小姐的订婚宴是夫人着手准备的,结果出了这种事……那时候事情没查清楚,堡主先禁了夫人三个月的足,命她在佛堂诵经。如今虽还不知道那日酒水里的迷药是谁下的,但多半与金蟾教脱不了干系。正逢大小姐大婚,昨天罗夫人在堡主面前提了要去大佛寺替堡主、少堡主的身体祈福,堡主就答应了。”   谢敛望了那两大车的行李,又问:“罗夫人准备在寺中住多久?”   “这就说不好了……”霍福摸着肚子呵呵笑道,“长则半年,短则一月,好在这大佛寺离霍家堡倒也不远。”   但罗绮到底没有走成,因为下午就传来霍思远病情忽然加重的消息。   安知灵那日下午正在祠堂替人扫落叶,刚扫了一个上午,才将满地的落叶扫成了一堆。午后太阳正好,她拄着扫帚站在院子里,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汗。   霍家的祠堂坐落在离后山不远的地方。从大门进去,就是一间供着香火牌位的大殿,院子两边各有两间侧室,其中一间清理出来,专供守祠的下人居住。   屋子里头出来个头发花白的老头,佝偻着背,精神倒是很好,就是耳朵有点背,见她傻愣愣的在院子中间站着,大着嗓门喊她:“扫完了就休息休息。”   “这叶子怎么办?”安知灵隔了几步远的距离,也大着嗓门问他。   老头瞅了眼堆成小山的落叶:“堆着吧,一会儿去屋里拿两个地瓜点火烤了。”   “诶!”安知灵一听喜滋滋的就扔了扫帚,跑到后头的屋子里翻地瓜去了。   老头走进祠堂转了一圈,出来就看见院子里头那堆叶子已经点了起来:“遮着点烟,别叫外头看见了。”   安知灵嘟嘟囔囔的:“你这儿大半年也没人过来,遮什么呀。”   “呦,”老头倒不着恼,反倒乐了一下,“小丫头胆子倒是日渐肥了。”   安知灵进屋又搬了把小凳子给他,一老一小围着那堆落叶烤地瓜,等看时候差不多了,安知灵听着指挥,找了根木头棍子,从落叶里头把地瓜从里头扒拉出来。在地上滚几圈,上手没那么烫人了,一掰开,里头嫩黄的肉一出来,满院子都是地瓜的香气。   还没等手上的地瓜凉了,她心急火燎地张开嘴咬了口,瞬间被烫的一蹦三尺高。   “哈哈哈哈哈……”坐在边上的老头一阵笑,她还来不及张开嘴说话,眼泪汪汪里,就看见大门口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人。   带着银质面具的男人有些发着愣地瞧着这院子里的一老一少,手上捧着几本薄薄的册子。   “寄孤来了。”院子里的人熟稔地放下手上的东西站起来。   董寄孤毕恭毕敬地喊了声:“李叔。”   “也是好久不见你了。”被唤作李叔的老人看了眼他手上的册子,“要准备入谱牒了是不是?”   老头伸手接过了他手上的册子:“你先在这儿等着,我去取钥匙。”他说着就往屋子里去了,留下烫出了眼泪的安知灵站在院子里头和这不速之客面面相觑。   “你要喝点水吗?”过了一会儿,才听董寄孤于心不忍地问她。安知灵尴尬地摇摇头,她像要吐舌头,又不太好意思,憋得脸都有点红。   董寄孤笑了起来,安慰她:“没关系,我不会说出去的。”   他和霍芷成了亲,除了身上的衣着打扮更讲究了些,看上去和以前倒没有什么不同。安知灵脑子一热,也不知怎么想的,忽然就问:“你入了谱牒,以后是不是就要姓霍了?”   董寄孤一愣,目光微微黯淡下来。安知灵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我的意思是,你以后就是名正言顺的霍家人了……”   这话越抹越黑,好在董寄孤似乎并不放在心上,反倒安抚性地朝她笑了笑。   正逢李叔从屋里取了钥匙出来,他就起身跟着进了东边的屋子。   安知灵伸手挠了挠头,像是有些懊恼自己笨嘴拙舌。   她坐下来,又拿手上那根小木棍去拨还带着余温的落叶堆。就是这时候,祠堂外头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转眼就到了门外。   一个着弟子服的青年在祠堂外勒了马,飞尘未落,他已飞身跳下马,冲进了祠堂。   “董堂主可在这儿?”他望着这空荡荡的院落,急匆匆地向安知灵追问董寄孤的去处。   安知灵还未反应过来,本在殿中的人也已经听见了动静,跟着推门出来。   “董堂主!”那弟子见了他眼前一亮,“少堡主病危,大小姐急招你回去!”   董寄孤闻言神情猛地一沉:“怎么回事?”   “听说刚咳了血昏迷过去,现在大小姐、罗夫人都已经过去了。”   董寄孤拔腿就要往外走,又想到什么,一回头李叔冲他摆摆手:“放心吧,剩下的事情我来准备。”   “麻烦您了。”董寄孤闻言再不犹豫,匆匆上了外头弟子骑来的马,手上鞭子一扬,转眼就只剩下了一阵滚滚扬尘。   等他到了霍思远小楼外时,霍芷与罗绮果然都已经在了。   霍思远屋里好像第一次围站了这么多人,堡里凡是有些资历的大夫都聚在门外,岑源也在屋里。下人们进进出出都是蹑手蹑脚,生怕惊动了什么。   董寄孤进去的时候,霍思远已经醒了,半靠在霍芷怀里,他看上去虚弱得很,连转动一下眼珠子看上去都十分吃力似的,但见了他进来,还是勉力与他笑了笑。   霍芷眼睛有点发红,罗绮脸上更是泪痕未干。   他在床榻旁坐下以后,霍思远曲了下手指,董寄孤伸手握了上去。   “姐姐说,你今日去祠堂入谱牒了?”他低声问道。见董寄孤点头,便有些高兴似的咧嘴笑了笑,“好,这下你我就是真兄弟了。”   他这话说完,董寄孤只觉得一阵浓重的酸楚冲上了鼻子,面具下的眼睛眨了眨,半晌才怔怔道:“是。”   “我小你两个月,该叫你哥哥。”霍思远轻笑着问,“你认我吗?”   董寄孤勉力才依样笑了笑:“我自小在心里就将你当作弟弟。”   “当真吗?”   “当真。”   霍芷闭了闭眼睛,好像这样才能将眼泪忍下去似的,扭过头不想再听。霍思远却笑起来,他微微抬起头望着榻前的人,低声说:“你过来些,我还有话说。”   董寄孤顺着他往前俯下身,将耳朵凑近了一些。霍思远撑着一口气,在他耳边轻声低语了几句,嘴唇翕动,董寄孤忽然用力握住了他的手,那力道太大,以至于指节都有些发白,抬头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霍思远的双手冰凉,仿佛已经麻木了似的,也不喊痛,只那样定定地望着他,半晌才放软了目光。   “对不起……”他轻声道,也不知是在对谁说。   那天下午之后,霍思远清醒了不多长一段时间,又重新陷入了昏迷,此后便一直在昏昏沉沉的状态里,时醒时睡。   霍芷几乎每日守着他,中间霍英也来过几次,他自那次伤后,苍老了十岁,坐在霍思远床前,当真有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楚,叫人不忍猝视。他从一个霍家小小的马夫,到执掌整个霍家堡,好像什么都有了。但如今,妻儿早逝,儿女离心,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留住。   罗绮跪在佛堂诵经,她已有两日没有闭过眼了。手上的佛珠盘了几匝早已数不清,但若是不继续念下去,好像此生就无以为继。   黄昏时候下了一场秋雨,在旁伺候的下人挑着灯芯给烛台换了灯油。烛火明明暗暗晃得人一阵眼晕。她扶着案台从蒲团上站起来的时候,腕间的珠串的绳子忽然间崩断了开来,一百零八颗檀木的珠子“哗啦”散了一地。   她的心口重重地一跳,竟直挺挺地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一旁伺候的下人忙弯下身子要捡,就是这时候,外头忽然传来了丧钟,一声接着一声,传遍了整个霍家堡。   她像是忽然被人抽光了力气,蓦地委顿在地。   下人上前来扶她,只听她低声道:“没了……”   仆妇惶惶道:“夫人说什么?”   “我说,”素色衣裙的妇人掐着手心,面容悲苦中一丝凄楚,“什么都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临时有事,抱歉了。 第13章 十三   笼罩在霍家堡近半年的阴云,似乎并没有因为吴灿华的死而散开。旧的白绫刚换上了红绸,没过几日便又要披上白纱孝麻。   霍思远的小楼空了出来,他这儿本来就人少,现在只余下了一个每日清扫的丫鬟,其他人都分派到了各院去。   岑源来的时候,楼里空荡荡的,连个守卫都没有了。   二楼的房门虚掩着,他推门进去时,恍然间有种推开门,还能看见里头临窗的榻上那个执着书卷的青年。但自然是不可能看见了,屋子里头空空的,一切陈设照旧,连棋盘上还没收了的棋局都还照着原先的样子摆放着,仿佛主人家只是今晨刚刚出了趟远门,不日便会回来。   岑源在屋里转了一圈,忽然间想起什么似的,走到窗边案前的小柜里,打开了那儿的盒子。盒子里头放了一个油纸包,抽了绳子打开来,里头还放着一小块早已化了的桂花糖。   他微微苦笑起来,从那点已经化得没了样子的桂花糖上,不知怎么的,竟忽然品出了一丝涩意。   后头的房门被人推开,进来的丫鬟冒冒失失地看见屋里站了一个人,吓了一跳:“岑、岑先生,你怎么在这儿?”   岑源转过身,歉然道:“临走前想再来这屋看看,吓到你了?”   “那倒没有。”那丫鬟拂拂胸口,“不过进来只看见您的背影,恍惚以为是少爷还在……”说着,话音又低了下去。   岑源神色间也闪过一丝黯然。两人相对着沉默了一会儿,那丫鬟又像想起了什么,打起精神道:“对了,少爷走前特意命我们找了几本棋谱出来,说要送给与您一道来的那位谢公子,您既然来了,不如就将这东西一块带回去吧。”   这事情岑源倒不知道,他微微一愣,下意识跟着过去,霍思远不常在书桌上写字,这么块地方收拾得倒是整齐,东西也不多,统共就是一套文房四宝,几本棋谱放在正中间,显得格外显眼。   桌案上还放了一个花瓶,上头插着一束花,正是早前董寄孤送来的那一折金桂。花早就落了,只余下几根枯枝,直愣愣地插在花瓶里,有几分突兀。   岑源走近了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忽然想起来问:“这花瓶为什么搬到这儿来了?”   丫鬟一愣,以为他是问罪,忙辩白道:“自打少爷走后,这屋里的东西照着小姐吩咐,都不曾动过。”   那这花瓶就只能是霍思远自己放过来的了。   霍思远很少有变动屋中摆设的习惯,这花瓶自他来后,记忆里就一直放在窗边。岑源虽觉得有些奇怪,但只能在心中想到:或许是对这花喜欢的紧,想放得近些吧。   虽然这一束早已枯萎的花枝,并没有什么好观赏的。   他走近一些,取了桌上的几本棋谱起来,忽然间闻到一丝淡淡的药味。霍思远因为体弱多病,屋中常年药味不散,这是常事。但这几日,屋内门窗大开,药味已经散了不少,到了这里为什么又有这么重的药味?   岑源眉头一皱,四下搜寻了一阵,终于又将目光落在了那个花瓶上。他伸手指着桌上的茶盏对一旁的人吩咐道:“你去取个杯子给我。”   那丫鬟虽然不明白他的用意,但还是依着吩咐照做。等她取了杯子回来,就见他将花瓶中的枯枝取了出来,那药味更重。再将花瓶中的水倒进杯子,里头流出来的,竟是一盏黑色的药汁。   丫鬟大惊:“这……这是怎么回事?”   岑源沉声道:“平日这屋里谁负责给花换水?”   丫鬟慌忙如实回禀:“一向是少爷亲力亲为……底下每日送清水上来,少爷自己给花浇水,不许我们插手。”   岑源望着那碗药汁若有所思。这药时日已经长了,早已经干了大半,底下的药渣刚刚倒出来,沾在杯壁上,留下一点淡青色的痕迹。他伸出指头捻了一点,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忽然急声道:“立刻去将堡里的袁大夫请来,再通知大小姐他们过来。”   谢敛一手推开药室房门的时候,脸色也是少有的难看:“外头的传言可是真的?”   案前的人低头摆弄着手上的活,却是头也未抬:“什么传言?”   “霍思远的药里出现了百草散?”   岑源手上动作一顿,未直接回答,转而招呼他走近些:“你过来。”   他站在药室柜前的一张桌案前,桌案上摆着一桌子的零散药材,满屋子弥漫着一股草药味。岑源收拾了一块地方出来,在眼前摆了一张纸片,上头盛了些细碎的碎末,也看不出是什么。   他手上拿着一支银色小勺,上头放了些细末,在烛火上烤。过了没一会儿,勺子上的粉末渐渐在火上焦灼着变得焦黑,空气里升起了一缕白烟。   “你闻见什么味道没有?”岑源问他。   “一点雨后的青草味。”谢敛不确定道。他说完,见岑源面凝重,不由又追问了一次:“这是什么?”   “是霍公子屋里那碗药。”岑源叹了口气。   “百草散是青色粉末,入水即溶,极难分辨也难提防,但并不是毫无办法。这毒有个特性,用火焚烧之后会散发出雨后的青草味。”   谢敛闻言,心中一沉:“霍思远的药里当真被人下了百草散?”   “只能说那药里确确实实被人下了百草散。”   谢敛拧着眉头:“什么意思?”   岑源解释道:“仵作验了霍思远的尸体,他死前并未中百草散之毒。”   谢敛沉吟一阵:“他发现有人在他药里下毒?”   “不知道。”岑源摇摇头,“或许他发现了,所以他将药都倒在了花瓶里。”   他接着又说:“但这也说不通。若他发现了,为什么宁愿将药倒了也不肯声张?他停了药,与服毒也没有什么分别。”   谢敛道:“……他或许是为了保护什么人。”   “能是谁哪?”岑源苦笑道,“霍芷吗?”但这堡里最不可能在霍思远药里下毒的人,也是霍芷。   二人双双沉默了下来,霍思远已经死了,岑源已经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这个答案他们或许再也无法得知。   “第二次。”谢敛轻声道。第二次,出现了百草散,却没有人是因为百草散而死。   药室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闷。谢敛换了一个话题:“霍英如今如何了?”   自打霍思远死后,他就再没见过霍英。这桩事情最直接的影响,就是加快了霍家内部的崩溃,金蟾教自然是最有可能的敌人,若是金蟾教,他们已肃清了最有权势的那一群霍家人,也已杀害了霍家下一任的堡主,这与其说是报复,不如说是在猫在戏弄老鼠,无疑霍英此时就是那只老鼠。   “我也没有见过他。”岑源露出一丝无奈,霍思远的死,他的嫌疑本也很大,毕竟他负责了这段时间霍思远的药方,但因为药材的煎补都又专人打理,丝毫没有经过他之手,才算洗清了嫌疑。   “听说他如今一病不起,这堡里现在也只有罗夫人和霍小姐二人能在他跟前服侍。”   这倒有些意外。   “那位罗夫人之前好像正准备去寺里小住。”   “是吗?”岑源苦笑道,“那如今怕是不可能了。霍英这两天遣散了跟前所有服侍的下人,汤药只经手她们二人。”   谢敛一愣:“什么意思?”   “就是一个煎药,一个试药。”   “荒唐。”谢敛眸色微沉。   这乍看是对二人的信任,但其实是要她二人彼此牵制,最信任之人同时也是最小心提防之人。到了这个地步,夫妻父女已无任何颜面可言,放到台面上的就是冷冰冰地戒备和互相猜疑。   岑源倒像是早已见惯了这场面:“生死面前,血缘亲情、仁义道德总是不堪一击。这当中必定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谢敛低声道:“我们不知道的也太多了。”   他伸手拾起桌上的药材,一边理着思绪:订婚宴上的百草散是谁下的?是什么人要霍俊茂那几个人的性命?吴灿华半夜上山去挖霍俊茂的尸体或许是想确认他们是否当真中了百草散,那若是这样的话,订婚宴上的百草散就与金蟾教无关。   吴灿华为什么会单枪匹马潜入霍家堡?这城里到底还有没有金蟾教的人?武遗书是不是当真已经到了衡州城?   霍思远的药里为什么会有百草散?百草散二十年前就已经从江湖上绝迹,如今的百草散到底从而何来?   ……   这当中种种谜团如乱麻一般,纠缠在一起,理不出头绪。   “对了,”岑源忽然道,“霍思远屋里的丫鬟让我将这几本棋谱转交给你。”他从一旁的药柜里翻出几本薄薄的册子递给他。   谢敛一愣,接过自后,神色方才有些复杂。霍芷大婚前夜,霍思远确实提起过这件事,自己并未如何放在心上,他却替自己记着。   “记得来拿,省的忘了……”字字句句,像安排身后的嘱托,这人心思细的犹如秋毫,小到两本棋谱也要安排好去处。   谢敛忽然轻叹了口气,与身旁的人说道:“回去之前,我有个地方,无论如何想要师兄与我一同去看看。” 第14章 十四   明月东升,堡内梆子刚刚敲过三更。近段时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似乎所有人都已精疲力尽,早早地便睡下,连守夜的护卫都比往常要松懈一些。   越靠近后山人迹越少,山林在黑夜中如同一只蛰伏的兽,温顺地坐守一方。而此时一片漆黑的山道上隐隐有几点火光,在树林中穿梭而过,偶尔惊起林间栖息着的飞鸟,扑棱棱地发出一阵声响,在夜空中回荡。   “往前走,到前边那棵老樟树后,再往左拐。”   安知灵缩在前边领路的男人身后,蹑手蹑脚地在后边轻声指路。谢敛一手提着灯笼,一手艰难地拨开前边低垂下来挡路的树枝,低头看了眼身后的人紧拉着自己衣袖的手指,到底没伸手给拂开了。   岑源跟在最后头,轻声开口问:“你怕什么?”   安知灵便小声道:“这儿可是坟地。”   岑源笑了笑:“可你整日就住在坟地旁。”   安知灵耐心地纠正他:“我住在山脚下,只是山上恰好是一处坟地。”   “我听说你那天独自提着灯笼上山,叫吴灿华打晕了过去?”   安知灵有些尴尬:“那不一样。”   谢敛淡淡道:“有什么不一样?”   安知灵振振有词:“那一回,我是职责在身,义不容辞,怕得是人;但这一次,名不正言不顺,怕得是鬼。”   谢敛冷笑:“你连人都不怕,还怕什么鬼。”   仨人七拐八弯的在山上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终于到了一处小土包旁。土包上立着碑,上头刻得正是“霍芳华”的名字。   “你们可得想清楚。”安知灵忍不住又劝了劝,眼珠子一转义正言辞道,“不说这事会不会让大小姐知道,这么惊扰地下的人总是不好。”   便是岑源也有几分不确定:“你当真要挖?”   谢敛提着灯笼走近了些:“你看这坟包。”   二人闻言也跟着凑近了些,但显然没有看出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来,又双双转头去望着他。谢敛捻了一把上头的黄土:“这土未免太干净了一些。”   岑源道:“霍小姐每月十五上山拜祭,此处比别处清扫得整洁一些也算理所应当。”   谢敛却摇头:“再怎么清扫,坟上的杂草也是除不尽的,何况这已经是二十年的老坟了。但你看这坟头的草,可有五寸长?”   安知灵凑近了一看,发现坟上确实如同刚翻新过一般:“咦,你说得是。”   “你的意思是这坟有人动过?”岑源皱眉。   谢敛淡淡道:“有没有人动过,挖开来看看就知道了。”岑源终于不再犹豫,扎紧了袖口道:“好。”   安知灵见他们心意已决,没了法子,也只好将草堆里白天偷偷藏进去的工具翻了出来,递给他们。   谢敛接过的时候,忽然问她:“你之前说你能看见点东西?”   安知灵一愣,显然没想到那日的话他竟还记得,只得含糊道:“怎么了?”   “现在你能看见什么?”   “什么都没有……”   谢敛点点头,吩咐道:“你去边上吧。”   安知灵背过身,捏着腰间挂着的那颗香囊球,听身后传来一声声铁锹入土的声音,在这种夜里格外清晰。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听见“嘭”的一声,显然是挖到了底下的棺木。两人加快了速度,很快将棺木上的黄土清理了出来。   安知灵耐不住转过头来,就看见二人撬开了棺木上的钉子,正要开棺。岑源与身旁的人挥挥手,示意他退开些。他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块手帕绑在了脸上,捂住口鼻之后,手上一用劲,将棺板推了开来。   安知灵直愣愣地瞧着,竟是连害怕都忘了,身旁有人伸手将她转了个个,往远处带了带。   她对着眼前人领口上的暗色花纹,眨了眨眼睛才对他生出几分感激来,因为立刻她就闻到了身后一阵浓烈的尸臭味,即使已经被带出了几步远,依然消弭不去,凭着这股恶臭也能想象那棺木打开来会是个什么情景。   山中寂静无声,连身后都没了动静。只余下不知哪处传来的虫鸣,一声长过一声。   灯笼都留在了墓地旁,借着一点点微弱的月色,安知灵蹲下来坐在草地上,拔了手边两根杂草打发时间,谢敛站她边上望着远处的墓地。   “你们翻她棺材是为什么?”她忽然小声问。   谢敛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冷淡:“还是不知道的好。”   安知灵安静了一会儿,像是按捺不住,又问:“和订婚宴有关吗,还是——和少堡主的死有关?”   谢敛低头瞥了她一眼。见她又低下头,拨弄着地上的杂草:“你那时候说他是堡里最安全的人。”显然也是听说了百草散的事情。   “你觉得是谁?”谢敛忽然问。安知灵抬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下毒的人,你觉得是谁?”   这倒是第一次有人问她的意见。   安知灵绞尽脑汁地想了想,但显然并没有什么成果:“我想不出来……”她放弃道,这霍家堡里霍思远算是最与世无争的一个,她确实想不出什么人会跟他过不去。   谢敛点点头:“我之前也是这么想的。”   “那你们现在……”   “霍公子的病有一部分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毒。”   安知灵反应倒快:“有人给霍夫人下毒?”   谢敛没应声,今晚说得已经太多了。   远处传来“吱呀”的响声,显然是岑源那边验完了尸。   二人还未走近,就见他神情疲惫,收拾了地上的东西,从棺木旁跳上来。他们今日趁着夜色上山来,他特意换了一件灰色的长衫,如今这身衣服早已是尘土满身,还沾染了一股散不去的尸臭味。   也是难为他一个大夫临时充当了一把仵作。岑源解了面上的帕子,往身上抹了几下。   “如何?”   “不虚此行。”岑源神情十分难看,连带着谢敛脸上的神情也是微微一变,还未来得及多问,又听他说,“你在这儿将余下的收拾了,我先回去换身衣服,旁的等你回来再说。”   谢敛知道他喜洁,也没有勉强。等他走了,一人将坟地恢复了原样。   安知灵本想跟着岑源一块回去,但也实在受不了他身上这股味道,干脆留下来等着谢敛一道。   二人将那霍芳华的墓地恢复如初后,已近凌晨。   忽闻山下万籁俱寂之中,隐隐传来一声钟鸣。二人心中俱是一跳,转身从山上往下看,只见原本山下漆黑一片的府宅,突然间亮起了灯,一盏接着一盏,随即就点亮了整个霍家堡,灯火如昼。   安知灵声音一颤:“为什么半夜鸣钟?”   一旁的人沉声道:“丧钟。”   高塔上的钟发出了一声又一声的悲鸣,想必已惊动了半个城东,五声之后,钟声平寂了下来,连人声都仿佛远了。他们站在山风大作的山腰上,底下连绵的灯火如同织起的火海,众生万物,都在当中生死轮回,不得解脱。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我放前面太长,放后面也太长,干脆拎出来单成一章,所以比较短小。 第15章 十五   霍英死了。半夜死在他自己的卧榻上。   当晚屋外守夜的下人隐隐听见屋里有微弱的□□声,随即就是桌椅瓷器摔落的巨响。轮值的守卫当即撞门而入。可惜等他们进屋后,屋里的人已经没了气息。   他不是在睡梦中死去的,直到最后一刻,他睁着眼睛,目光里还满是惊恐与不可置信。   谢敛回屋换了身衣服,到白虎堂的时候,堂中已经聚满了人。   这回不同于霍思远死的那晚,凡是留在堡里的霍家人几乎都齐了,再加上堡内各层的管事和驻扎在城里的几个分舵主,零零总总近五十人,一时间挤满了这间厅堂。   他到门外时,被外头的守卫拦了下来。岑源坐在堂正中央,听见动静,侧头看了过来,见到是他,起身朝着大堂上首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拱了拱手:“霍前辈,堂外是我师弟谢敛。”   半年前的订婚宴上,霍家与霍英一辈的几位叔伯都尽数过世,这半月来,霍思远与霍英又相继被害,再往上推,就剩下一个多年不曾过问霍家事务的霍正天此时能出来主持大局了。   早前谢敛带了武遗书下山的消息到霍家堡,勉强算是半个知情人,霍天闻言一点头,叫人放了他进来。   他一进屋,就看见岑源正替霍芷把脉,半晌又取了一根银针出来,扎破了霍芷的指头,引出了几滴血滴在碗里。这屋里几十个人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的动作,只见他取出了那点血水之后,拿手帕沾了一点,放到灯油上点燃,不过一会儿功夫,谢敛便闻见空气里渐渐弥漫出的雨后青草味。   他闻见了,这屋里其他人自然也闻见了。一瞬间,不等岑源开口,屋里众人的脸色已是瞬息万变。   “这不可能!”罗绮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不可思议地望着那已被烧成了灰的丝帕。只是还   未等她发作,站在上首的霍正天已朝四周喝道:“还不给我将这毒妇拿下!”罗绮却是一声更厉:“我看谁敢动我!”   这屋里有年轻弟子还尚是一头雾水,同一旁的人低声问道:“这是怎么了?”旁人摇摇头,示意此时不便与他多说。   罗绮那一声怒斥之后,屋内几个下人还当真被她喝退了一步,毕竟无论如何,她还是这霍家堡的当家主母,一时未弄清楚状况倒是无人敢上前。   可这时候,霍芷身旁一人一把将她反手押在地上。罗绮大惊之下没有防备,等要挣脱,还如何能动分毫。   董寄孤神情紧绷,厉声道:“解药!”   罗绮恨声道:“莫说这毒不是我下的,便真是我下的,百草散又何来的解药?”   天下皆知百草散无药可解,她此时一说,却依旧还是叫堂中诸人心中具是一沉。   今日凌晨霍英叫人发现死在房中,这一回中得却是千真万确的百草散。   堡中查验了他的起居饮食,最后在他每日所服的药渣里发现了百草散的粉末。众人皆知霍思远死后,霍英的药食只有罗绮与霍芷经手,一煎一验,绝不经手他人。如今霍英毒发身死,霍芷中毒,下毒之人可以说是确凿无疑。   堂中其余诸人皆是脸色难看地望着堂下跪着的女人,她全身素雅,腕间还挂着一串佛珠,无论如何难以叫人将她与下毒之人联系在一起。   罗绮却是很快冷静了下来,抬头死盯着霍芷的方向,一字一顿道,“是你害我?”   霍芷拿起桌上的茶杯“呼”地一下就朝着地上的人砸去,罗绮撇开了头避过,但脸上还是被溅了一脸的水渍。只听桌旁的人恨声道:“你下毒害了思远,如今又害了我爹和我,你竟还有脸在这里狡辩!”   “我没有!”也不知她哪句话触到了对方的痛处,满身狼狈跪倒在地的人,突然大声道。   罗绮抬起头对着霍正天道:“江湖上人人皆知百草散二十年前已经失传,我一个成日深居后院的妇人,如何会有这□□?”   她这话说完,屋中众人面面相觑,显然也有相同的疑惑,这确实说不通。但霍芷却冷笑道:“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这毒别人或许没有,你却不可能没有。”   她话音刚落,周遭又是一惊。霍正天也不免转过头来:“芷儿这话是什么意思?”   霍芷道;“那晚吴灿华夜袭白虎堂,抓了思远与在这儿与爹交手,三爷爷可听说了?”   霍正天对堡中的事情插手甚少,便是那晚夜袭他都不在堡中,也是最近霍芷大婚才赶了回来,但此事影响甚广,他自然也听说过。   霍芷看着堂下的董寄孤道:“寄孤,你将当日的情形说与三爷爷听。”   董寄孤领命:“那日我带人撞门进去以后,罗夫人命我打吴灿华的太乙穴,当时正是生死存亡的关头,那吴灿华闻言果真避让。之后罗夫人将匕首捅进吴灿华的小腹,吴灿华惊怒之下,喊出了罗夫人的名字。当时,谢公子也在一旁,应当也听见了。”   谢敛忽然间被点了名,众目睽睽之下,只得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霍芷冷笑道:“金蟾教二护法,如何会认得堡中一个深宅妇人?除非他们早就相识。”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罗绮却是眉梢一挑:“老爷尸骨未寒,你就能这样平白无故往我身上泼脏水了,这话说出来你问问全天下哪个人相信?”   霍芷对她理都不理,转头道:“去把霍福给我带上来!”   外头的下人不敢怠慢,不过片刻功夫,霍福就到了堂上。他只当是堡主过世,他作为霍家堡总管要来问罪,是以一进屋就站在了堂下,不敢抬头。   霍芷问道:“你在我霍家已有多少年了?”   “回大小姐的话,整二十五年。”   “那我问你,罗夫人是何时来的我霍家?”   “自是十九年前。”这是整个霍家都知道的事情,霍芷如今却这样问,难免叫人奇怪。他小心翼翼地抬头望了堂上的女子一眼,却听她猛地一拍桌子,怒喝道:“混账东西!当着这一屋子叔伯主事的面,竟然还敢说谎!”   霍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小姐息怒,就算借小的一百个胆子,小的也不敢骗各位主子啊!”   “好,那我问你,后山祠堂原本守祠的陈大夫妇,如今去了何处?”   霍福冷汗簌簌直下:“二十年前,陈大媳妇难产过世,之后陈大就回了老家,小的也不知他如今的下落。”   霍芷轻哼了一声:“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你真当我不能将陈大带到你面前与你对质是不是?”   霍福闻言惊疑交加,下意识扭头往身后看,仿佛那陈大下一刻就要出现在这屋里似的。这时候霍芷却又提高了声音,怒喝道:“还不老实交代,等我真将人带到了这里,你以为你还有命可活?也不看看如今的霍家还有谁能包庇得了你!”   她这一句“也不看看如今的霍家还有谁能包庇得了你”,终于将堂下跪着的人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他这时才注意到跪在一旁的妇人,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打了几个转,惊惧交加。   罗绮正要开口,董寄孤就上前隔绝了他二人的目光:“霍总管还弄不清楚如今霍家掌事的到底是谁?”   霍福连忙三步并两步地爬到了霍芷脚边,连声求饶道:“大小姐,是小的记差了大小姐!罗夫人进堡应是二十年前的事情。”   “你说什么?!”这回却是霍正天惊声问道。屋里其余诸人,也被这个消息惊得目瞪口呆,一时间议论纷纷。   人人都知道霍芳华死后第二年,罗绮因曾在洞庭救过霍英被接入霍家堡,不久纳为续室。堡中虽有微词,但因为霍芳华已经过世,连同许多霍家人在内,都并没有多加责难。现在照着霍福的说法,她却是霍芳华尚在孕中,就已被接入了堡里?   既然已经开了头,后边的话便如开了闸的水,一并交代了出来:“那年堡中弟子大都派去了洞庭,入夏时二老爷派人送了一个女子到堡里,交代不可让人发现。当时夫人正在孕中,小的……小的就将她送到了后山祠堂,派陈大两夫妇照看,大小姐,小的也是奉命办事啊大小姐!”   霍芷颇为嫌恶地一脚将他踢在一旁:“好一个奉命办事,奉得是我爹还是我二叔的命?”   二十年前霍福也不过是霍家一个小小的管事,此后平步青云走到了霍家堡总管的位置,现在想来,就是平定了金蟾教之后的事情。   谢敛眉心散开,低声道:“原来如此。”他明白了,其余众人却还一头雾水,面面相觑。   霍芷目光落在他身上:“我说难免有携私的嫌疑,谢公子若是想到了什么不如说出来听听。”   她话音刚落,满屋子的人都纷纷将目光落在了谢敛身上。   他微微一愣,才缓缓道:“晚辈听说二十年前霍堡主接任霍家堡之初并不一帆风顺,中途遇袭甚至自己也一度下落不明。之后得渔女相救大难不死,伤愈之后,重整旗鼓,领兵挫败金蟾教几次行动,之后更是直捣黄龙,火烧金蟾教洞庭总舵。”   这故事江湖中可谓人人都听过,堡中众人不少更是当年的直接参与者,听见并不觉得稀奇,但他突然话锋一转:“但这中间有个转折——一个之前毫无还手之力的人,忽然间如有神助,在此后一举扭转了局势。”   这个转折不是出现在霍英临危受命的时候,也不是出现在他火烧洞庭的时候,而是在那之前,霍英大难不死被人相救之后。   谢敛稍稍停了一下,暗示道:“或许他当时确实得到了神助。”   屋里众人低声议论起来。这批人当年其实算不上霍家最核心的成员,但只要是上了年纪的霍家人,想来没有人会忘了二十年前的那场浩劫。   霍英临危受命接手霍家堡时正值内忧外患之际。多少江南名门世家都没能挡得住金蟾教的攻势,霍英一个尚不能服众的年轻人刚上任之际,又能好得到哪儿去?   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突然展现出了非同一般的领导才能,先后带领一小撮人,连续挫败了几次金蟾教的埋伏行动,令所有人另眼相待,渐渐在众人当中取得了威信。紧接着又预测到了金蟾教的夜袭,将计就计火烧洞庭,至此取得大胜,霍家堡霍英的名声也在那一战后名扬天下。   这件事情,事后想来是有很多疑点的,比如他为什么能够如此准确的预测到金蟾教的动向?又是从何处得来的洞庭总舵的地形图?但在当时,即使有这样微弱的质疑声也很快就被巨大的歌颂声掩盖了。   “谢公子到底想说什么?”   霍正天的脸色不由难看了起来,因为谢敛这番话暗指了霍家堡当年扬名立万的那场洞庭之役来得并不光彩。   谢敛拱手道:“与二十年前那一战有关的人,如今都已经过世了,所以这些也不过是晚辈的一点无稽猜测罢了。”   “若如霍总管所说,二十年前这位罗夫人已经被送到了霍家,而霍小姐推测,吴灿华与她本就是旧识的话。倒是能够解释,那天晚上,他为什么能喊出罗夫人的名字了。因为他当时想要喊的大概并非是‘罗绮’,而是——”他的声音不高,但在这安静的大堂里,却足够叫所有人都听得仔细,“骆琪雅。” 第16章 十六   金蟾教当年总舵之中三大护法坐镇。三护法胡启志身亡,二护法吴华灿破寨当晚跳入洞庭夜逃,至此下落不明,四护法骆琪雅在攻寨时就已不见人影。   传闻骆琪雅是位女子,教中百草散的秘方正是由她看管。因而攻破洞庭却不见她的踪迹时,众人一度忧心忡忡,但之后二十年里,金蟾教再也没有卷土重来,百草散也没有重出武林。人们才推断这位护法多半也早在这场大战中殒命了,毕竟若她没死,怎么也不可能逃过江南武林和金蟾教这二十年的连番搜查。   只听谢敛轻声道:“大概吴灿华也没有想到她竟会躲在霍家堡中二十年。”   角落里一身素色长衫的妇人,被人压着跪在堂中,在霍福向霍芷讨饶之后,似乎就知大势已去,再不发一语。她手上挽着一串佛珠,头上只一支简单的木簪,除去那张姿色过人的容貌之外,比寻常大宅内的妇人都更要朴素低调,不惹人注目。   此时堂中鸦雀无声。这个推测太过大胆,大胆得简直不敢让人细想。霍正天又转头去问霍芷:“芷儿,你也这么想?”   他这么问大概是还抱了一丝希望,却听霍芷道:“三爷爷可还记得我娘是怎么死的?”   霍正天一愣:“自然记得。”   跪在堂下的罗绮闻言微微一颤,抬起头来望着她。从昨晚到今日,闹剧轮番上场,直到现在,好似才刚刚拉开了大幕,台上的戏角露面登台,一张嘴才终于知道她唱得到底是哪一出。   “那年我娘雨夜翻下马车,第二天在一个山洞里叫人找到了。我当时年纪太小,人微言轻,但这么多年,我没有一天不在想,她摔下悬崖之后既然没死,为何宁愿抱着思远摸黑上山,也不愿留在原地等着救援?”   黑夜之中,马车的目标比人大太多了。若是她当年留在马车附近,搜山的人早在半夜就能找到她们,也不至于第二日凌晨才在山洞中发现她的尸体。   这些当年并非没有人提过,只是当时整个江南都在惶惶不可终日的动荡里。每天都有棺材从洞庭被送回来,一个妇人死了,就算她曾是霍家最宝贵的明珠,在当时兵荒马乱的环境里,至多也不过是得到一场厚葬。等诸事太平之后,霍芳华又早已封棺,这件事情只能归结为意外不了了之。   霍芷低头看着跪在堂下的罗绮:“你知道为什么?”   事到如今,罗绮倒反而像是镇定了下来,眉目倨傲,沉默不语。   到如今若是再看不清,若是再看不清二十年前的事情,才是真掩耳盗铃。堂下立即有人义愤填膺:“还能为什么?夫人当时必然是因为有人在身后追捕,导致她摔下悬崖之后,也不敢久留!。”   真相来得未免太过鲜血淋漓,霍正天脸色铁青,却还保留着一丝谨慎:“如何笃定当年之事不是一场意外?”   霍芷不慌不忙道:“请袁大夫上来。”   下人领命退下,不多时,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被请到了堂上。霍芷起身道:“有一件事,我虽已知道许久,但爹在时,未免堡中人心不齐,一直未曾与他人说过。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袁大夫,你来说,这么多年,思远的病是否只因当初马车跌落悬崖受了惊和淋了雨的原故?”   袁大夫眼观鼻鼻观心,对这堂上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气氛好似置若未闻:“少堡主体弱多病是因为他自幼母胎里带毒。”   这话又是一声惊雷,霍芷犹嫌不够,转头又去问身旁端坐的人:“岑先生这段时日也替思远诊治过,袁大夫所言是否有假?”   岑源一愣,但还是如实道:“霍公子体内,确实有余毒难清,伤了根本。”   提到霍思远,罗绮终于缓缓开了口:“堡中上千人,如何就说是我下的毒?”   霍芷望着她冷笑道:“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她又去看岑源,“岑先生昨日可是去后山查看了我娘的尸体?”   谢敛闻言心中一沉,目光猛地抬起正对上了岑源惊异的目光,显然此事他也并不知情。霍芷却对他二人的反应恍若未闻,淡淡道:“正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昨晚验尸的结果讲给大家听。”   霍正天皱眉:“芷儿,这又是怎么回事?”开棺并非小事,岑源再怎样也是一个外人,如何能在不知会众人的情况下半夜上山开棺。   霍芷道:“兹事体大,也是为了查明真相,想来娘在地下也不会怪罪。”意思便是此事是她授意了。谢敛目色沉沉地望着她,岑源却没有多余的时间犹豫,只得说道:“昨晚开棺验尸之后,棺中尸骨泛青,骨上一层青霜,是生前服用过百草散的症状。”   他这句话说完,再没有人关心昨晚他们为什么会上山开棺的事情了。便是谢敛也是刚刚得知昨晚验尸的结果,虽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忍不住心下一寒。   “荒唐!”霍正天一拍桌子,语气已是结了寒霜。   罗绮却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好一个玉石俱焚的苦肉计。拿霍家大小姐的命换我的命,倒也不亏。”   她再挺直了身子抬起头的时候,已没了一开始慌张失措的样子:“能忍到今天,能有这份杀父弑亲的魄力,倒是我小看了你。”   霍芷神情波澜不惊:“死到临头,还在胡言乱语。事到如今,你还要说我冤枉了你不成?”   若是目光能伤人,她现在大概要被这堂上的几十人千刀万剐,霍正天道:“你这妖妇害的我霍家家破人亡……”   罗绮却冷笑道:“若不是我,二十年前就早没了这霍家堡。”   她这样说,便是承认当年以霍英为首的几个霍家首领得她暗中相助才得以攻破金蟾教总舵之事了,众人面色一时有些难看。   “当年吴灿华废了我的武功,霍英许诺我,若是能够与他联手,可保我一生荣华富贵。霍家堡因为我才有的今天,我不过是要了一个霍家主母的位置,哪里去寻这么便宜的买卖?”她慢里斯条道,“倒是江湖上若是知道,当年的事情全是一场骗局,是你们霍家卖了妻女换来的,不知他们作何感想?”   霍正天气得发抖:“胡言乱语,这件事情,说出去有谁会相信!”   “旁人不信没有关系,金蟾教信不信我却是不知道了。”   董寄孤冷冷道:“你什么意思?”   罗绮嗤笑道:“武遗书如今就在这衡州城里,你们以为他是为了什么来的?我既然在你们手上,任谁都会以为现在霍家堡手上有百草散的秘方。”   罗绮跪在地上,发髻凌乱,衣衫上茶渍未干,明明狼狈得很,但这屋里倒像她才是主导局势的那一个。明明刚刚这屋里,每一个人都是一副欲将她杀之而后快的样子,如今却有人低头交换着目光,有人紧握拳头满脸的郁结,有人神色松动……   她的目光落在霍芷身上,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好似在说:霍芷啊霍芷,你想祸水东引,将金蟾教也引了过来。却不想想,霍家可不是你一个人的霍家。   霍芷目光渐渐转冷,又听她不疾不徐道:“金蟾教这么多年没有回到中原,你们以为他们当真是怕了霍家堡吗?不过也是忌惮着堡中出现了百草散的传闻罢了,若是他们没了这点顾忌,你们猜接下去又会如何?”   如今霍家堡内忧外患,金蟾教要是这时卷土重来,只怕真要拼个玉石俱焚的下场。霍正天铁青着脸色问道:“你想用百草散换一条命?”   罗绮明白他这便是有了动摇之意,在看堂上也不乏有几个心思活络的,打起了百草散的主意,毕竟虽未真正见过,但这霍家,大多数人都知道百草散的厉害。落在金蟾教手上固然是为害江湖的祸患,但是若能为己所用,却未尝不是一份大好的筹码。   她垂下目光,来掩饰当中的轻蔑之意:“和性命相比这算不得什么。”   堂中静了一会儿,但这安静中所掩盖的是底下汹涌的暗潮。   这时,只听一道女声冷冷地问:“当年你就是这么劝服了我爹和我那几个舅舅,将霍家堡卖给了你?”   霍芷在这满屋子的男人中间站了起来,她的神色已然恢复了平静,只是脸色还有些苍白。隔着人群,她远远地盯着她的眼睛,像是透过她看着二十年前那场肮脏的交易,眼底是不加掩饰的厌恶之情。   她转身就对着那角落里几乎已经胜券在握的女人一字一句道:“我告诉你,现如今的霍家,是我说了算,你想拿霍家来做筹码跟我换一条活路?”她冷笑道,“我今天必要你血债血偿!”   罗绮脸色微微一变,便是霍正天的脸色也是一变。   她虽知道霍芷也是那个永远不会叫她称心如意的变数,却也料不到她的决意到底能不能撼动霍家这根深蒂固的大树。霍芷对霍家没有顾念,就算有,在得知她的父兄将她母亲出卖换得自己平安的那一瞬间,那点唯一的顾念也早就没有了。   但还好,霍英死了,霍思远死了,霍芷——很快也要死了。   堂中诸人见霍芷忽然拔剑上前,罗绮面皮动了一动,眼底一抹狠厉,果然只见周围众人大惊之下还未来得及阻拦,她身形已是一顿,又忽然委顿了下去。长剑落在地上发出“铮”的一声回响,董寄孤终于放开了手下制住的妇人,上前一把扶住了昏迷的女子。   “大小姐!”   人群分开两边,给他们让开了路。罗绮终于失力跌坐在地上,唇边泛开了一抹冷笑。   霍芷的院子静悄悄的,昏睡中的人眉头还微微蹙着。自打到了霍家堡,在岑源的记忆中,似乎是第一次见她这么平和的模样。   董寄孤从屏风后绕到窗前:“大小姐如何了?”   “大概是情绪激动催发了体内的毒性。她是试药时中的毒,但分量少所以毒性轻,只是有些奇怪……”岑源皱眉。   “先生有话不妨直说。”   “说实话,我从未诊过中了百草散的病人。”他斟酌道,“但她的脉象,体内好像不止种了一种毒……” 第17章 十七   窗边有人鬼鬼祟祟地探出头,刚冒出一个头发尖,就被站在窗口的人拿书敲了脑袋。   “哎呦!”安知灵捂着头顶,小声地叫唤了一声,抬起头就看见黑衣束发的男子在屋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你怎么在这儿?”安知灵踮着脚扒在窗边,小声地问。   谢敛不答反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安知灵偷偷地往屋子里看,屏风后面露出一个剪影,看身形像是岑源。她又左右张望了一下,没有找到想找的人,才轻声说:“我找董堂主,他们就让我进来了。”   谢敛目光居高临下地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看得安知灵心口发毛:“……怎么了?”   “昨晚……”他刚起了个头,董寄孤就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安知灵眼睛一亮,冲里面挥挥手。   董寄孤走过来:“是后山出了什么事?”   安知灵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他:“不是,是之前入谱牒的事情,李叔让我拿来请您过目。”   董寄孤伸手接了过来:“李叔办事,我没什么不放心的。”他话说完,窗前的人却还没有要走的样子。   “李叔还托你有什么交代?”   安知灵挠了挠头:“有几句话,怕得耽误你一些功夫。”   “我去里屋看看师兄。”谢敛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往屋里回避。   岑源坐在窗边执笔写字,见到他便开口问:“前院如何了?”谢敛坐下来,言简意赅道:“他们准备将罗绮送走。”   岑源叹了口气:“他们难道当真要……”   谢敛不应声,只是看着尚在昏迷中的人,问道:“她如何了?”   岑源皱眉道:“脉象有些古怪,除了百草散之外,她像是还中了别的毒。”   “能解吗?”   “百草散无药可解,另一种毒倒是可以想想办法。”岑源低头看了眼刚开的方子,又想起刚刚在堂上的事情,“霍小姐怎么会知道我们昨晚上山去过霍夫人的墓地?”   “她早就想找个借口开棺了。”谢敛淡淡道,“这次是我们大意,倒做了她手中的快刀。”   “若罗绮确实是骆琪雅那也算不得什么,霍小姐今日说得也不算谎话。”岑源摇摇头,又问 “你知道他们要将她送去哪儿吗?”   谢敛摇头,过了一会儿又道:“不过,我大概有个猜测。”   大佛寺二更就已熄了烛火,除了大殿上还燃着的长明灯,这寺里只有一间小小的客舍里,还点着灯。   今晚似乎格外安静,静得连虫鸣都弱了,只听见屋里有木鱼声,“咚、咚、咚”的响。案上灯影如豆,因为灯油将尽的缘故,明明灭灭,光线暗淡了许多。终于佛珠不知绕到第几匝的时候,木鱼声停了下来,跪在案前的妇人站起身,给案上的灯添了灯油。   屋内一时间亮堂起来,有一瞬间的晃眼,随即没掩紧的窗户“吱呀”轻响,屋外吹进一阵风,烛火“噗”的一声,便灭了。   妇人在黑暗里晃了晃神,正准备重新点上的火的时候,突然感觉后颈一凉,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她猛地转过身,往一旁避开,紧接着就看见一道寒光在黑暗里一闪而过。   “来人!”   大惊之下,她撞开了案台,屋子里“嘭”的一声巨响,但是屋外依旧静悄悄的,显然门口的守卫已经中了暗算。   身后的人一击不中,又猛地向前扑来,罗绮武功多年前就已被废,只凭着直觉在屋内仓皇间左躲右避了几回,终于被黑暗中侵上前的人一掌拍到了窗边。   来人气势汹汹,几乎招招都是直取人性命的杀招,这当胸一掌虽不至于要了她的命,却也叫她立时就吐出一口血来,再没了闪避的力气,委顿在窗边。   她一手扶着窗柩,勉力站着,抬头看着黑暗中走出来的人。月色借着窗扉,疏疏漏进一束,映出来人半张脸庞。罗绮捂着胸口的手指一紧,随即又松了下来:“是你?我早该料到。”   来人轻笑一声:“你这样满手血腥的人,佛祖也收吗?”她露出身后闪着寒光的匕首,高高举起。罗绮面色一紧,颤抖着声音高呼道:“等等,你——你就不想知道她死前说了什么?!”   匕首的落势一顿,罗绮瞅准的机会,立即用了全身的力气将人一推,便往屋外跑。对方发现中计,大怒之下,很快折身回来,伸手拉住她的衣领,便将她甩在了地上,这一回再不犹豫,匕首猛地就朝她的胸口落下。   罗绮不可置信地睁着眼睛,眼看着那匕首在她胸口一寸间,突然停了下来。   屋里“嗤”的一声轻响,烛火又亮了起来,房间大亮。   这突如其来的光线,亮得人忍不住闭了眼,再睁开的时候,眼前站着的已成了两个人。   谢敛从身后握住了对方还举在半空中的手,从她手上取下了未落的匕首,声音不澜不惊:“好了霍小姐,到此为止。”   霍芷被他从身后制住了身形,使不出半分力气,恨恨地冷哼了一声。   罗绮这时候才感觉背后已出了一层冷汗,也不知是疼的还是怕的,胸口这会儿忽冷忽热,霍芷刚刚那一掌怕是伤到了肺腑。   谢敛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罗夫人若是还能站起来,还是自己挪挪地方吧,外头此刻就算有人,想来也是听不见的。”他说完,又看了眼被他制住的霍芷,伸手飞快封住了她身上两处大穴:“霍小姐什么时候醒的?”   霍芷轻嗤一声:“谢公子既是九宗的人,何必来趟这趟浑水?”   谢敛轻描淡写道:“堂上请我出来指认罗夫人的时候,霍小姐可不是这个意思。”   “你!”霍芷气结,“这闲事谢公子是管定了?”   谢敛淡淡道:“骆琪雅不能死在这里。”   “她该死在哪儿?”霍芷低声道,“论理说,她早该死在二十年前,但她没死,我娘死了;她该死在今日的白虎堂里,她还是没死,我却要死了……”   她忽然间轻笑起来,目光猛地一抬,死盯着挪到了座椅上的妇人:“无论如何,她今天必须死在这儿,否则我有何脸面去九泉之下见我娘!”   大概是她眼中杀意太盛,罗绮竟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她生怕谢敛被她说动,攀附着上前拉住了谢敛的衣袖:“谢公子救我,若你能救我出去,我愿将百草散的秘方交给九宗!”   霍芷却讥笑道:“好,你现在若拿得出百草散的秘方,我今日就放你一条生路如何?”   罗绮听后却面色雪白,盯着霍芷的目光中满是惊疑:“你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但你当真能拿得出来吗?”霍芷斜睨着她,“当年金蟾教吞并江南势头正盛,你却忽然叛教,接着又被吴灿华废去了武功,是因为什么你心里没数吗?‘这世上最后的一瓶百草散,不如就用它来送你上路,也不算辱没了你霍家堡大小姐的身份。’二十年一过,你就忘了当年说过的话了?”   这一回,罗绮的脸色算得上是彻底的惊恐了,她看着霍芷的目光简直像是看着一个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不可能!你怎么可能——”   “我怎么知道的?”霍芷的声音带着丝嘲弄的笑意,如同情人的耳语,“因为她托梦给我,她夜夜来我梦里,对我说她死得有多不甘心。若不能见到你死的那天,她永不能瞑目。”   她盯着座上捂着胸口面色惨白的人,嘴角嚼着恶意的微笑。罗绮像是有片刻的失神,瞳孔微微放大,不知透过她看见了什么。   “所以你杀了霍英,还在霍俊茂他们的酒里下毒?”谢敛冷冷道。   霍芷哼笑一声:“谢公子的意思是我给自己下毒?”   谢敛不理会她的嘲弄:“百草散的方子早已遗失了,前两次出现的百草散,应该都是从霍夫人的尸骨上收集来的粉末。再厉害的毒药,隔了二十年,也早就没了毒性,何况是从尸骨上采集来的,只不过唬唬人罢了。你们一开始的打算也是想以百草散为幌子引发恐慌,所以,前两次并没有人真正因为百草散而死。”   “但我身上确实验出了百草散。”霍芷冷笑道。   “霍英身上有百草散不代表他就是中百草散死的。你下了两种毒,另一种才是致命的毒药。你本可以再稳健一点,但你听说霍英想将罗绮送到大佛寺里去,如果再不下手,就很难找到嫁祸她的机会,所以你挑了我师兄发现霍公子房里百草散的机会下手。顺便推我们为你做了一个见证。”   “谢公子反应得真快。”霍芷轻嗤道。   谢敛低声道:“但不知霍公子合眼时,又知道多少。”   听见霍思远的名字,霍芷微微僵硬了身体,罗绮却忽然间激动起来:“你说什么?”   “你本想引得我们将霍公子的死归结到她身上。”谢敛并不看她,依旧紧盯着霍芷道:“但这堡里唯独她却不可能对霍思远下毒。”   霍芷抬起眼问:“为什么?”   谢敛一默:“虎毒不食子。”   屋里静了片刻,霍芷忽然笑了起来:“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霍夫人既然中了百草散,霍思远就不可能是她的孩子。当时罗绮困在后院,堡中知道她存在的人甚少,她没有机会对内院的霍夫人下毒,那毒是霍夫人马车摔下悬崖的时候,被她灌下去的。何况——”他轻声道,“霍公子若胎里带了百草散之毒,哪怕剂量再小,也活不到今日。这堡里多年带病的,是深居内院的罗夫人。”   谢敛将心中多日来的猜想娓娓道来:“但这件事情却没什么人知道,金蟾教既然将百草散的秘方交给她,说明她自身应该知道一些药理,既能认穴,又能识方,堡中替她诊过脉的大夫很少,此事自然也少有人知道。”   罗绮听他道破,倒渐渐镇定了下来,对着霍芷道:“这二十年来,思远始终不知道当年的事情,才将你看作他唯一的亲人,一心一意的顾念你,依赖你,连我这个做母亲的,在他眼里都及不上你。我能让你活到现在,多半也是看在他的份上。”   “但你哪?你杀了你叔伯,为了引起霍英对我的戒备,又杀了思远,就是为了找到机会,杀了霍英。为了嫁祸于我,甚至不惜自己服了百草散。你把毒下在了哪儿?指甲缝里吗?”罗绮冷笑道,“你倒是一点没有学到你娘那蠢笨可欺的性子,反而像极了你爹当年那股断腕求生的狠劲。”   听她提到母亲,霍芷脸上闪过一丝冷意。罗绮却像为着故意激怒她似的,说得越发得意起来:“那女人懦弱得很,我当着她的面将她孩子扔下悬崖的时候,她也只敢叫一声,我把毒往她嘴里灌的时候,也只一味知道哭。”   霍芷猛地就要往上扑,被身后的人牢牢按住,若是目光能杀人,此刻罗绮怕是已经死了千百次。但她就像没看见似的,继续旁若无人地往下说:“她长得也不如我,又不会武功,凭什么她什么都不用做,就是一生荣华富贵,她孩子一出生,就有大好家业等着送到他手里,我的孩子却只能一辈子当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连快病死了都没法找个大夫来看一眼!”   这番话里的信息错综复杂,谢敛有一瞬间的晃神,霍芷察觉了这片刻的空隙,身形一动,猛地往椅子上的女人身上扑去,掌上显然蓄了一击必杀之力。   谢敛未防她突然发难,暗道不好,也紧跟着上前想要挡下这一掌,但已然阻挡不及。千钧一发之际,却见霍芷这一掌在距离罗绮几寸之时,突然间颓了力道,还未击到对方身上,她的身形一顿,却先一步委顿了下来。   此时谢敛身形掠到一半,也是一时间气力不继,踉跄了半步,半跪在了椅子旁。等他再提真气,却发现丹田空空如也,竟是半分真气也提不上来。   “你!”   委顿在地的霍芷咬牙抬头道,她恶狠狠地盯着座椅上安然无恙的妇人,几乎要捏碎了指骨,却连这点力气都提不上来。   屋子里染着香,味道接近于寺院里的檀香,但细闻又能分辨出其中的不同寻常,似乎还掺杂了一丝甜腻的气息。   罗绮坐在椅子上,看着脚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的人,像是终于回过了神,继而便笑了起来:“你真以为,经过了白天,我还会在屋里坐以待毙?”   她的目光闪现出一丝嘲弄:“只是我没想到你这么迫不及待,也是多亏了谢公子,毕竟,这香发挥功效得要一段时间。” 第18章 十八   “二十年前金蟾教不能奈我何,霍家堡不能奈我何,便是到了今天,你也不能奈我何。我倒是要谢谢你,替我解决了外头的守卫。至于你,不用我动手,过了今晚,你们一家三口,就能在下面团聚了。”   罗绮弯腰从地上捡起霍芷之前掉落的匕首拿在手上,目光在谢敛身上打了个转,突然轻笑道:“谢公子,你如今知道了这么多事情,我是不是也留你不得?你一死,九宗势必要找霍家堡算账,到时候再把金蟾教牵扯进去,你们三方纠缠不休,对我也是一桩好事。”   谢敛盘腿坐在地上,看着她拿着匕首一步步朝自己走来,面色不改:“既然如此,罗夫人是不是该让我死的明白?”   “你想拖延时间?”罗绮冷笑一声,“这香的功效起码要一个时辰,对我一个内力尽失的人是起不了什么效用的。”   “既然还有一个时辰,几句话自然耽误不了那么长时间。”他缓声道,“何况你不想知道霍公子真正的死因吗?”   “思远的死因?”罗绮听到这句,目光终于出现了闪烁,“你刚刚听得还不够清楚吗?我的思远就是死在了这个小贱人的手里!”   谢敛摇摇头:“霍小姐没有打算在霍公子药里下毒。”   “你说下毒的另有其人?”   谢敛点点头,罗绮吊着眼角冷笑道:“这堡里除了她还有谁?”   “还有他自己。”   罗绮几乎要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谢敛又缓缓重复了一遍:“是他自己在药里下的毒。”   “胡说八道!”罗绮猛地拿匕首抵在了他的喉咙上,双眼通红,“他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他非死不可。”   “为什么?”罗绮愣愣地问。   “我猜他很早就知道了二十年前的事情。他也知道,霍小姐不忍心对他下手,所以,他选择了自己动手。”   他忽然就想起了那日独自站在花木下的人影,他与这座在刀光剑影的血光里建构起的高门大院有些格格不入,他说他闲暇的时间太多,多到又太多的时间可以用来胡思乱想。所以连自己的死亡都设计好了拿来利用,又周全到给身边的人都留了退路。   谢敛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一旁伏在地上的女子,她微不可查地轻轻颤抖了一下,他用一种近乎于冷酷的语气接着说:“他做这些大概是为了给霍家堡真正的少主人让路。”   房门不知什么时候开的,屋外的人踏着月光进来。他面上带着一张银质的面具,面具下半张雪白的脸。   屋里的人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已飞身上前,一掌将谢敛跟前的妇人拍在了地上。罗绮大惊之下没有防备,猛地就是一口血,趴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寄孤?来得好!”霍芷不等他将自己扶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先急急拉住他的衣袖,“快去把案上的香灭了,那香里制了迷药,应当是只对习武之人有效。”   董寄孤上前灭了香炉中的迷香,折过身来对着还坐在地上的男子问道:“谢公子什么时候知道的?”   谢敛抬头望着他,忽然轻笑了起来:“我猜的。”   “霍小姐既然早就准备搭上性命,何必还要大费周章地与你成亲。到如今你才是霍家最大的得益人。”谢敛缓缓道,“不过我确实想知道,你脸上当真如他所说留了疤吗?”   董寄孤一怔,伸手缓缓地摘了面具。上半张脸一暴露在烛光下,便听罗绮一声惊呼。   面具下的面孔完好如初,只有额头上,有块拇指大小的疤痕。如果没有那个疤,他的长相甚至可以称得上英俊,但除此之外,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了。   可是罗绮的脸色却活像是见了鬼。   霍芷看着她在那一刻掩饰不住的不可置信和恐惧,终于畅快地笑了起来,她看上去高兴极了,便是罗绮立即死在她面前,或许都不如此刻让她来得痛快。她的这个反应,就足够印证谢敛心中的那个想法了。   他大概是像极了某一个谢敛从未见过的人。   “这不可能!我亲手、亲手……”罗绮盯着眼前这个极度陌生又极度熟悉的男人,含含糊糊的念叨着什么。   “我义父救了我。”   董寄孤面无表情地对她说,像是在叙述一个和自己无关的故事:“那天他从乡下探亲回来,正赶上天黑下雨,为了节省时间,就从后山北面翻了过来。他对后山非常熟悉,自然也知道山上有什么地方可以避雨,正撞见你将我摔下山崖。我大难不死,他便连夜把我送到了乡下的亲戚家里寄养,等我长到四岁,才又接我回来。”   当年摔下山崖的时候,这个孩子就该死的,但他被人救了只在额头上留了一块疤;乡下闹瘟疫的时候,他也该死了,但他没有,又被接回了霍家;在霍家的十几年里,只要稍有不慎被人发现,他就会死的,但他进了内院活到了现在,以另一个身份,成了霍芷之后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这事情听上去不可思议得简直有些荒诞了。   但她知道他说得都是真的,因为他长得太像霍芳华了。二十年前金蟾教的骆琪雅手底下杀过的人不计其数,但只有那个女人的样子,不知为何,她一直记到了今天。   她曾远远地看见过那个女人抱着孩子经过祠堂的样子,样貌普通,但是光彩夺目,只一眼,就叫躲在角落里的自己莫名自惭形秽。这点嫉恨足以叫她折断对方柔弱的脖子了。   那天她抱着她的孩子在大雨的晚上走了几里地,躲在山洞里。到被她灌下毒药的时候,还在不停的挣扎,直到自己告诉她,自己是如何同她的兄弟签下了协议,她的丈夫是如何背叛了她,将自己送回了这里之后,她才像是被人抽掉了全身的力气。那一刻,她确实感觉到了酣畅淋漓的快意。   但这个女人死了二十年,自己依然活在她的阴影里,甚至于,每个人都活在她的阴影里。她以为老天站在她这边,所以她一路走到了如今,但董寄孤出现在她面前,告诉她上天公平,二十年前给了她的机会,如今也给了另一个人。   “为什么?”谢敛盯着他开口问道。   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分明有更简单更快的法子。   董寄孤转头看了过来,缓缓道:“我七岁第一次见到思远的时候,他什么都不知道。”   那天霍芷领着他带去霍思远的书房,告诉霍思远这就是他日后的玩伴。霍芷说:“寄孤比你大一个月,但没有父母,也没有姐姐,你不要欺负他。”比他还矮一点儿的小少爷隔着门转过头来望着他,他看起来干干净净的,叫董寄孤生出一丁点儿的自卑和嫉恨,但那个小少爷点点头,软糯着嗓子小声说:“我不欺负他,我给他当弟弟,让他带我出去玩儿。”   “噗。”霍芷小声地笑了起来,“好,那你叫他进来。”   霍思远那时候身体还没有后来那么差,阳光下,男孩跳下椅子朝他小跑过来,小心翼翼地拉着他的手,干净得像冬阳下的雪,叫他心里那一丁点儿阴暗的自卑与嫉恨都消融在手心的那点儿温热里。   这二十年来,他恨过霍英,恨过罗绮,甚至有时候也怨过霍芷和他从未谋面的母亲为什么要让他到这世上来,让他在这仇恨里苦苦挣扎而不得解脱,但是从未恨过霍思远。   大概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他觉得霍思远和自己是一样的,他们唯一的不同是,董寄孤在仇恨里终于被磨砺得铁石心肠面目全非,但霍思远转眼经年,还是那个冬阳白雪干干净净的少年。   他低笑起来:“我有时候觉得,他才是整个霍家最像我娘的人。”所以,无数个精心的谋划里,他都没有想过要取代霍思远,他希望这个人一生都在光明里,上一代的污水也不能沾染他半分。   董寄孤蹲下身取了那柄匕首,贴着妇人的脚腕,兔起鹘落之间,只听得罗绮一声惨叫,还未反应过来,就只见她双腿鲜血淋漓,竟是被生生挑断了脚筋。   谢敛微微皱眉,便是霍芷都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得怔忪了片刻。她原以为他是不甘心就这样一刀给了她痛快,要将她折磨致死。但董寄孤做完这些之后,随即就从衣摆上撕了布料下来,又为她包扎止血。   “你做什么?”   董寄孤站起身转头对霍芷说道:“她已挨了你我一掌,伤及肺腑,便是今日放她离开,她也命不久矣。如今我又断了她的脚筋,这最后的一段时日,她必然要过得生不如死。如此一来,前尘旧怨,便算两清了吧。”   霍芷随着他这番话,面色由疑转惊,听他说到最后已然是一副怒不可遏的神色:“你在胡说什么?今日她不死在我面前,就没有两清,你若是下不了手,就让我来!”   她说着便挣扎着要站起来,可惜之前动了真气,迷香入了肺腑此时还是浑身无力的状态,刚一动身子,又瞬间提不起力气。   董寄孤见她摔回了椅子,下意识就想慌忙来扶,却被她一手挥开:“滚开!你忘了是谁害得你隐姓埋名只能以这种方式入主霍家?你现在跟我说要放了她?这二十年,谁又放过了你我!”   她一声声咬牙的怒斥,到了最后话音中已带了哽咽,眼眶也微微发红。   董寄孤撇过头,回避了她咄咄逼人的目光。屋外传来一声轻轻地叹息。   屋内几人齐齐向着门外看去,董寄孤的出现已是意料之外,但此时发现,这院中竟然还有第五个人,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佛堂的木门“吱呀”一声摇曳而开,当屋中的人看见站在门外踏月而来的小小身影时,瞳孔皆是一收。   少女站在月色里,屋内的烛光清晰的映出她明艳动人的脸庞,身上虽还是那一身灰扑扑的麻布衣裳,但原先那股懵懂稚气已经消失无踪,只有眼角眉梢还依稀残留着一点熟稔,像是一个充满矛盾的混合体。   “你?你是——”   霍芷望着一步跨进屋内的少女,目光惊疑不定。   “霍小姐见过我,我是霍家堡后山守墓的下人,就住在山脚下的小院子里。”   霍芷一脸戒备地看着她,并不与她搭话,却转过头问身旁的董寄孤:“她是谁?”   董寄孤转开了目光,低声道:“这位是荒草乡的安姑娘。”   “荒草乡的人怎么会在这儿?”   传闻荒草乡是一个鱼龙混杂的地方,里头的人大多以揭榜赚取赏金为生。没有什么严密的组织,自有一套自己的规矩,所以吞吐了江湖上大部分见不得人的生意。从那里出来的人,虽然并不隶属于一个组织,但在江湖上统一挂靠的就是“荒草乡”的招牌。   安知灵从怀里取出一张信纸,当着霍芷的面摊开来,露出落款处鲜红的印章,指给她看:“几位不都想知道金蟾教来了多少人吗?”月色下,她狡黠一笑,“就我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终于掉马了哈哈哈哈!明天霍家堡篇收尾~   今天写到霍思远还是小小的心疼一下,中间有一度我都想着要不算了,别死了,但不死这剧情没法发展= = 第19章 十九   此话一出,屋里几人俱是一惊。   安知灵恍若未觉,自顾说道:“不过霍小姐尽管放心,我接的这单生意与你霍家关系不大。二十年前,教中负责看管百草散秘方的骆琪雅看管不力,被吴灿华废去武功准备遣送回总教处置。可是遣送途中发生意外,骆琪雅半夜逃脱之后下落不明。之后洞庭一战金蟾教元气大伤,没能及时追究此事。三个月前霍家堡重新传出百草散的风声,金蟾教托我来只为查清楚三件事情。”   她举着三根手指:“一来他们想知道百草散是否当真还存于世;二来想知道二十年前的洞庭一役的事情真相;三来若骆琪雅还活在这个世上,便将她带回教中处置。如今这三件事情,只剩这最后一件了。我今夜现身就是想请霍小姐行个方便,让我将人带回去交差。”   如果说霍芷突然现身时,罗绮不曾怕过,谢敛突然现身时,罗绮不曾怕过,甚至董寄孤动手断了她的经脉时,她都存了一丝侥幸。那么从这个姑娘拿着金蟾教的黄榜纸出现在她眼前时,她终于不可遏制地微微颤抖了起来。   “我不回去……”罗绮双手向后费力地拖着身子往门外挪了几寸,声音嘶哑而慌张,“我死也不会跟你走!”   二十年前她看守秘方不力在先,叛教出逃在后,更是勾结霍家堡使得金蟾教元气大伤,若是回到总教,她又交不出百草散的秘方来,必定要落个生不如死的下场。   “如今看这情况,恐怕不是罗夫人说的算了。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安知灵轻笑一声,从身上撕下一块衣料,塞进了她的嘴里,以防她趁自己不备咬舌自尽。   罗绮气得浑身发抖,但她脚筋已断,又受了重伤,此刻蓬头垢面,哪里还有半分白天的镇定自若,若是早知如此,怕是宁愿死在霍芷的手上,也好过如今任人鱼肉。   霍芷冷眼看着她这副凄惨的模样,冷笑了一声,但依然开口拒绝道:“不可能。”   “霍小姐不就是想要骆琪雅的命?”安知灵道,“我向你担保,她落在金蟾教手里,绝无活命的可能。”   霍芷却冷冷道:“骆琪雅当年害死我娘,我对她恨之入骨。但金蟾教就是什么好东西了吗?当年我霍家堡多少大好男儿,死在这邪教的手上。我今天要答应了你,与当年那些勾结罗绮的霍家人又有什么分别?”   这番话叫人肃然起敬。   可惜生意还是要做,安知灵轻叹了口气:“可这是我第一单生意,搞砸了实在不好交代。再说这件事情与你霍家也不是全无好处。”   她转头看了一眼董寄孤:“霍小姐费尽心机这一番谋划,除了为霍夫人报仇雪恨之外,不就是为了董堂主入主霍家铺路吗?既然如此,何不多为董堂主考虑。”   霍芷下意识去看身旁的人,董寄孤微微转开了目光。安知灵循循善诱道:“霍小姐聪慧,各中利害想必不用我多说你也明白。”   霍芷置若未闻,却反问他:“你也这么想吗?”   董寄孤不应声,角落里却忽然传来一声嗤笑。   “霍小姐心中有数,何必非要逼他。”许久不曾说话的谢敛突然开口道,“金蟾教已得了风声,骆琪雅若死在霍家,后面必然许多麻烦。无论哪一方趁机生事,都对如今的霍家堡不利。反之,交给了金蟾教,既能祸水东引又能引得江湖同道同仇敌忾,即便是有人想要借机生事也师出无名。”   他一针见血道:“董堂主以外姓接手霍家到底难以服众,正好金蟾教成了隐患,霍家堡堡主的位置就成了烫手山芋。趁此机会培养心腹,也是一举两得。”   他说着又看了屋中的少女一眼:“董堂主既能答应,想来你们已经想好了对两边不同的说辞,必定能叫霍家堡全身而退,双方皆大欢喜。”   他少有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的时候,一番话听起来还带点冷酷的嘲弄,但不知怎么的,安知灵总觉得听出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恼意来。   她眨了眨眼睛盯着他,含笑道:“不错,谢公子说得比我清楚。”   谢敛却是转过眼不看她,反而对着霍芷讥讽道:“这等心胸手段,霍堡主后继有人。”   霍芷神色灰败,显然最后这话尽数戳中了她的软肋。刚刚罗绮讽刺她,分明恨霍英入骨,却又和他像了个十成十,她还能不以为然,但谢敛这时候毫不留情的嘲弄董寄孤做了和霍英当年一样的选择,则毫无疑问地在她心上扎了一刀。   他说得半点不错,董寄孤做得也半点不错,但正因如此,才显得她这二十年,活活像个笑话。   董寄孤终于开口道:“谢公子不必用这种方式激我,我既是霍家人,自然为霍家着想。”   他似乎是轻轻吸了口气,才转过头来看着霍芷:“这么多年来,你教我做的事情,每一样我都尽力去做了。二十年前的那些事情,虽然我都不记得了……”   “可我还记得!”她猝然开口道,像是走了许久早已不堪重负的旅人,终于泪湿了眼眶,“二十年了,为什么只有我还记得……”   这世间所有人都忘了,可她还记得。所有人都往前走的时候,只有她还被困在那个雨夜走不出来。   有人轻叹了口气。   安知灵忽然道:“我若能叫你再见你娘一面,你可愿意将骆琪雅让我带走?”   霍芷转过头,泪水涟漪中,只见对方递了一只金色的香囊球给她:“握着它。”   霍芷目不转睛地望着手上那个金色镂空的香囊球。那事物拇指大小,触手冰凉,仿佛握着一块寒冰。   “你做什么?”   “霍夫人早入轮回了,这二十年里,她既没有靠着怨恨在人间徘徊不去,也没有托梦给你,那些都是你自己的执念罢了。”安知灵咬破了手指,挤出几滴血来,滴进那香囊里,“你不信吗?我证明给你看。”   她将沾了血的手指轻轻触碰霍芷的眼睑,对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只听她低低喝了一声:“现!”   屋里寂静无声,便是坐在一旁的谢敛都忍不住看了过来。   安知灵收回了手,静静看着椅子上的人,她明明只挤了这几滴血,这会儿功夫,脸色却已经显得有些苍白了。谢敛想起她之前说过,她能看见点旁人看不见的东西。如今已知道她既是荒草乡的人,自然应当并非只是能看见些什么这么简单。   屋外有夜风吹进屋里,烛火明灭了一瞬,好似惊动了什么。   霍芷睁开眼睛,眼眶中盈着一层水光,粼粼映着红烛。安知灵低声问她:“你看见了吗?”   她点点头,复又摇头,失魂落魄。   这却好像早在安知灵的意料之中,她伸手取回了香囊球。董寄孤跪在一旁,紧握着她的手,半晌才见她缓缓将目光转过来,落在了自己身上:“七岁那年我最后一次见她,这么多年,我原以为我早该忘了……”   她伸手抚在了他的脸上:“她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我知道。”董寄孤低声道。   “我从来没有问过你想要什么,或许当真只是将我的仇恨强加给了你……”   “我想要你活着。”董寄孤握住了她控制不住颤抖的手按在了脸上,“我对娘没有什么印象了,但我知道,思远死后,你就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他的声音微微哽咽:“你想报仇,我就帮你报仇;你想守着霍家,我就替你守着霍家;你可以为了今天死,那我就替你为了今天活下去。你是我这世上唯一的姐姐啊……”   霍芷终于在他这一声姐姐里,流下了眼眶里蓄了许久的泪。她自然知道,被至亲丢下之后,咬牙活下去有多么艰难。   是她领着他,一脚踏进了这场漩涡里,也是她自说自话地将她认为好的都给了他。他们一同入了地狱,一同手刃至亲,背负着不可洗脱的罪孽,现在,这个少年长大成人,低头跪在她面前,对她发誓,说要一个人继续走下去。   孑孑而行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啊,她伸手拂开了他鬓边的碎发,我们到底是谁欠了谁哪?   安知灵望着眼前的人,目光复杂,但也终于忍不住在心里长出了一口气。霍芷会松口的,在董寄孤点头的时候她就知道了,这个女人一生都在为了至亲牺牲自己,到了这最后一步,也没有例外的可能。   活着的总要比死去的要来得重要。   她低头看着这屋里另外的两个人,罗绮自打刚才就是像是已没了魂魄,麻木地卧倒在屋内。另一个……   安知灵双手背在身后,退到了谢敛身旁。刚才之后,他就再没说过一句话,仿佛知道大局已定,只一味的低头望着屋中的烛火,像这屋里无论发生了什么都已置身事外。   安知灵开口道:“你刚刚故意激他,是想带骆琪雅回九宗,好替霍家堡接手这个烫手山芋是不是?”   谢敛默不作声,像是只将她当做空气,自打她进屋以来,他就没怎么看过她。安知灵盯着他看,忽然间轻笑了起来:“你在生气吗?”   她笑起来的样子,很像这段时间里,那个后山院子里守墓的姑娘,一派天真,目光清澈地仿佛一眼就能看到底。   谢敛终于看了她一眼,突然道:“从这儿到岭南山高路远,你有把握能将她顺利带回去?”   “这你就别管啦。”她转了转眼珠,“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莫非还指望着岑先生什么时候能过来?”她伸手指了指自己,“可惜我就是今晚最后一只黄雀了。”   她察觉到他眸色一沉,又道:“我没把他怎么样,不过我劝你们还是尽早离开,你们二人都已知道了霍家二十年前的事情,保不准霍家堡会对你们如何。”她狡黠地笑了笑,真像是误入夜色里的黄雀,转眼就要扑扇着翅膀消失不见。   谢敛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忽然又问:“吴灿华的尸体是你收走的?”   安知灵不答反问:“你就是那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谢敛又问:“武遗书出山的消息也是你故意放出来的?”   安知灵回避道:“如今金蟾教已没了入侵中原的本事,这总算也是一件好事吧。”   谢敛却依旧咄咄逼人道:“那天在胭脂铺子你也看见了我与霍思远就在对面?”   安知灵无奈地叹了口气:“你那天在外头看见我去传消息,回来还故意要我带你们上山,就是为了传消息出去好引武遗书现身?”   谢敛默不作声。   安知灵轻笑道:“你看,我都不记恨你利用我。”   屋外传来马车的声音,马蹄“哒哒”的声音渐渐远了,不过一会儿终究消失不见。谢敛在衣袖下收紧了手指,眸色映着屋内的烛火明明暗暗。倒是少女临走时,那句戏谑般的“江湖再见”犹言在耳。   车铃一路向南,只是不知这句“江湖再见”是否早在此时就已经为了重逢埋下伏线。   作者有话要说:  霍家堡篇到此就全部结束啦~接下去进入正篇就是女主视角了,但在此之前要停更两天,喘口气让我攒攒文。   以及我构思的时候脑子里过了很多细节,写的时候可能给写忘了,以为自己已经说过了,但其实并没有……所以,对霍家堡这一部分还有什么疑问发现我没有交代的话,欢迎提出来,也算是给我捉虫了,谢谢大家! 第20章 鬼影重重一   冬后还未开春,天气依然冷得厉害,早上簌簌地下了一场小雪。   镇上各家的铺子临近饭点才开张,茶舍的掌柜往大堂的火炉里加了点炭火,偌大的屋子总算是暖和了些。   农忙后的这段时间本就是最清闲的时候,午饭后,茶舍里便聚了不少人。两个陌生打扮的年轻人掀开帘子进来的时候,大堂里静悄悄的,一群人中间站着一个说书人,昂着头正说到精彩处:“那猎户心中大惊,仓皇之间正想逃跑,哪想到林间又是一阵巨响,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忽的瞧见一双碧绿的眼睛,竟有他拳头大小,正幽幽地注视着他……”   刚进茶舍的两人选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听见下头的茶客正纷纷起哄。   小二提着一壶水打着哈欠从人群中过,到了两个新进的客人跟前,问要什么招呼。那两人点了壶热茶,要了盘点心,其中一个饶有兴味地打听:“今日在说什么?”   店小二打量了他一眼,见他锦衣玉带,眉眼细长,开口自带三分笑的模样,猜想是外乡进城赶货的商贾,才连这事儿都没听过,遂答道:“不就是皇陵闹鬼的事情。现如今长安城哪一家茶馆不在说这事。”   那人听了觉得有趣:“都是怎么说的?”   “喏,不就是下头说的那些嘛。”店小二撇撇嘴,显然尽几日已经听得耳朵生茧,“要我说,还不如前一阵玉秋娘捉鬼,摇铃人识妖那些个稀奇古怪的江湖轶事来得有趣。”   “这两个又是谁?”   那小二露出几分为难来,眼前的人嘴角一翘,从袖中取出了三个铜板给他,店小二眉开眼笑地接了过来,爽快道:“玉秋娘就是之前白云观中的素真女冠,她前几年还了俗,下山嫁人。不料不到一年丈夫死了,夫家说是被她害的要将她送官。她气不过,招魂引了丈夫的冤魂回来,当场指认了凶手,之后便名声大噪,不少高门大户都找她帮忙,出了不少奇事。”   那公子感慨道:“你这样说,我倒想起来。这位女冠未还俗前,我还与她有过一面之缘,不想她之后竟是这番际遇。”   他接着又问:“那另一个又是怎么回事?”   “这另一个就更神秘了。他出身荒草乡,也是两年前才声名鹊起的人物。传闻他身配一个金色铃铛,铃声一响鬼魅毕现,因此得了一个‘三更摇铃’的称号。只是此人专接一些雇主不明但出价奇高的单子,因此江湖上见过他真身的人少,听过他名字的却多。是以才不到两年时间,便已是荒草乡黄纸榜上一等一的身价了。”   这桌上另一个玄青色锦衣长衫的青年,看模样也不过二十出头,领口绣着梅花暗纹,玉冠束发,双目点漆,腰间配着一柄长剑。从刚才进店开始,便始终一言不发,这时候却微微动了动眉目,忽然开口道:“此人叫什么名字?”   听他出声,一旁的方旧酩倒是不由多看了他一眼。那小二锁着眉细细回忆了一阵:“这一时倒也想不起来,只记得大概姓安。”   那青年闻言垂下了眉眼,继续端起桌上的茶水来饮。方旧酩见他再没什么要问的了,便挥手让小二退下,接着便凑上前问:“此人你认得?”   谢敛手中捧着杯子,抬眼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两年未下山,如何能认得。”   “这倒也是。”方旧酩举着茶盖在杯上摇了摇,却思索道,“不过听店小二这话,若这二人真有传闻中这么大的本事,那位户部钟大人为何不找他们前来相助,却非要从我九宗调派人手?”   谢敛却忽然有些烦躁道:“什么时候荒草乡也到了能和九宗相提并论的地步?”   方旧酩倒是少见他这师弟言辞如此刻薄,顿了顿,又问了一次:“你当真与此人不认识?”   谢敛显然也是自知失态,抿着唇过了片刻才冷硬答道:“不认识”   他既这么说,方旧酩也没有再三怀疑的道理,便很快就将此事抛之脑后,说起了正事:“再往前走就是雾江,天黑前就能到下一个落脚的地方,明天一早,我们就在客栈作别。”   谢敛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方旧酩却有些不放心,又问:“你当真不用我同去?”   谢敛看了他一眼:“你要和我一同下墓去?”   对方噎了噎:“话不是这么说,起码在和户部那群人打交道上,我肯定能帮上些忙嘛。”他说着又正了正神色,严肃道:“皇陵闹鬼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怎么也是天家的事情,为何会召集了这么多江湖人?何况管事的还是个户部侍郎,怎么想都透着古怪。”   谢敛语气放缓了些:“我知道,到了那边,我自会见机行事。”   九宗表面上也是皇家道场,在江湖中能有如今的地位,很大原因也是背后有朝廷的支持。这种时候,自然无法推辞。   方旧酩也清楚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他略一沉吟,取了一块玉牌递给他:“那你带着这个。这是我方家的玉牌,你若有事可带着它到任何一处方家的商行,他们会给你方便。”   谢敛知道他一片好意,但还是推辞:“若是掉在墓里,岂不麻烦。”   “掉了重刻一面也就是了。”方旧酩财大气粗,故意笑道,“下山之前岑源送了你一瓶解毒丹,我要是比他小气,岂不是丢了金石宗的脸。”   谢敛轻笑一声,知道推辞不掉,这才将玉牌接了过来。   二人骑马到了驿站,黄昏时赶到了渡头。   冬天日头短,算算时辰还早,渡头上却都已是收网靠岸的船工。二人上前打听,却见船上的人摆手道:“入夜之后不行船是我们这儿不成文的规矩。二位今晚还是在江边寻个住处,明早再来吧。”   方旧酩道:“哪有这样的规矩,送上门的银钱也没人赚吗?”   船夫指了指这岸边的船,笑着对他说:“这一带一共十二艘船,现在全在这儿了,公子不信可以再问问他们。”   方旧酩转过头,果真冲着船队又喊了一声:“你们真没人去?我们可以出双倍的船钱。”   听到这句渡头上确实有人露出了犹豫的神情,可惜,二人等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没有人出声响应。   那船夫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确实不是我们不愿做这生意,只是入夜后江上就要起雾。这一带江上闹水鬼,实在没人敢冒这个险。”   “水鬼?”   “可不是,特别是这个时节,闹得最厉害。”   方旧酩一时皱着眉也没了办法,这时却听身旁的人问:“那人是谁?”   船夫闻言朝他指的方向看去:那儿有一艘小竹筏子靠在岸边,竹筏上站着一个人,正撑着船篙竟是正准备往对岸走。   “这……可能是哪个新来的不懂规矩,你们要是不忌讳,倒是可以让他送你们过去。”那船夫显然也是大感意外。   方谢二人闻言也不再耽搁,急急往那小竹筏出发的渡口赶去,可惜赶到近前的时候,竹筏已经划出岸了。   方旧酩冲着竹筏喊了一声:“船家,我们也要过江,麻烦回头载我们一程!”   声音顺着江风传了老远,船上的人也听见了动静,收了杆回头看他们。这时候,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去,落日的余晖还映在山头上,在江上洒下一点冷光。隔了这么几丈的距离,只看见对方逆着光冲他们摆了摆手,便明白这意思是不愿再折回来带人了。   本以为山重水复之后是柳暗花明,没想到竟又落了空,就是谢敛也忍不住皱了眉。他盯着那水上的筏子,忽然道:“他既不愿回来,我们过去也是一样。”   方旧酩闻言一愣,笑着拍手道:“你不讲道理的时候确实也是很不讲道理。”   谢敛却没工夫听他接着调侃,眼见着那筏子渐行渐远,率先飞身朝着水面掠出,足下轻踏了几步,眨眼功夫,就掠出了几丈远,待方旧酩赶忙追上去时,对方已先一步稳稳的落在了那竹筏上。   两人接连落地,竹筏吃不住力,往下沉了沉,晃得厉害,在江面上荡开了好大一圈涟漪。竹筏上撑船的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先落地的男子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对方的手。   方旧酩舒了口气:“我二人皆为九宗弟子,并无歹意,还望船家见谅。”   他说完,才察觉这一方小小的竹筏上气氛不对。他看不见背对着自己的谢敛是个什么表情,倒能瞧清楚站在谢敛对面的竟是个姑娘。   天边是紫色的云霞,有星星已渐渐的亮了起来,像是落在了眼前人的眼睛里,扑闪扑闪的,一派无辜无奈。   一身玄青色长衫的青年已松开了手,对面轻叹道:“我刚刚可是拒绝过了。” 第21章 鬼影重重二   小小的竹筏行在冷月映照下的江面上。   划船的姑娘站在船头,谢敛站在船尾,方旧酩从上了这艘小竹筏开始就察觉了气氛隐隐有些不对,但这小船一共就这么大点的地方,便是船尾的人轻轻咳嗽一声,船头也能听得一清二楚,也实在不方便这时候问问这师弟到底是什么时候还认识了一个摆渡女。是以船行了大半,竹筏上都没人说话。   月亮升起来后,江上果然开始起雾,没有一会儿工夫,就再看不清四周的景致了,但站在前头撑船的人,却好似全然不受影响,竹竿破开水面,发出“哗啦”的声响,倒是衬得江上更安静了。   方旧酩左右张望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问道:“天这么暗,姑娘怎么不点灯笼?”   安知灵闻言瞥了眼脚边的纱布灯笼:“这是我上岸之后用的。听说这江上闹水鬼,入夜后不能点灯免得将它招了来。”   “听说?”方旧酩一下抓住了重点,“姑娘不是原本就在这江上摆渡的船夫?”   “这时节江上入夜之后,本地的船夫可不行船,公子不知道?”   方旧酩竟叫她反问的语塞了一下,又问道:“那姑娘这竹筏子是哪儿来的?”   “自然是我向别人借的。”   “你借别人的船来划?”   “划船有什么难?你若是想学,现在也能划。”   方旧酩的语气可谓是惊异了:“可你既然不是江边的船夫,你怎么认得路送我们过去?”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认得路?”她一头雾水地问,“不是你们莫名其妙的上了我的筏子,我何时说过我要到哪里去了?”   “……”   这船上静默了片刻,安知灵瞧着对方目瞪口呆的模样,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方旧酩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她耍弄了一番,回过神来竟也毫不生气,跟着她一道笑了起来,便是始终站在船尾的人听了他们这一番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眼中也有流光闪动,如同碎玉入水,转瞬即逝。   “好吧好吧,此事原也是我们不对,姑娘也戏弄了我一番,如此一来就算是扯平了如何?”   安知灵笑道:“公子如此大度倒显得我十分小气。”   方旧酩嘴甜道:“姑娘家小气些有什么关系,像姑娘这样的计较起来更是合情合理。”他这话换个人说就显得轻浮,偏偏由他嘴里说出来倒是一副很真心实意的感觉。   安知灵便道:“我原以为江湖中名门正派的弟子都是一副克己端方的做派,不想也有公子这样的。”   方旧酩不动声色地同她套话:“这么说来姑娘也是江湖中人了?”   “我可不算什么江湖人,我顶多只能算是个生意人。”   方旧酩又与她套近乎:“那巧得很,我也是个生意人。”   “既然如此,下船的时候,公子可要把船钱结清了。”安知灵四两拨千斤,又随口问道,“你们要去哪儿?”   “要寻个客栈落脚。”   安知灵知道他这是不愿叫自己知道二人的行踪,倒也不在意,于是道:“既然如此,我原是要去对岸看烟火,那有个渡口,你们到了地方,再自行想办法吧。”   方旧酩笑吟吟道:“如此甚好,多谢姑娘。”   如此小船又在江上行了一刻,终于划进了一片芦苇荡里。等靠了岸,就能看见离岸不远的地方隐隐有火光和人声传来。安知灵靠岸扔了竹竿,蹲下身子准备将竹筏系在渡口的木桩子上。   方旧酩先上了岸,等谢敛终于也从船尾过来,便听见耳边一声破空巨响,只听“咻”的一声,紧接着远处绽开一朵烟火,瞬间点亮了半个夜空。显然对岸的烟火大会已经开始了。   安知灵低头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可惜忙中出错,反而把绳子缠在了一起。她微蹙着眉,盯着那打了结的麻绳,手上有些失了章法。   有人矮下身从她手上接过了船绳。她愣了愣,盯着那双白净修长的手,也没有看清他是怎么动作的,只觉得不过三两下,就已经解开了原本还缠在一起的麻绳,干脆利落地栓在木桩上打了个结。   “……多谢。”她讷讷道。   谢敛不应声,起身顺手将竹筏上的灯笼递给她的时候,恰好远处接二连三烟火相继升空,正映亮了她的眉眼。   藏在夜色里的确实是记忆里那张脸,只不过两年不见,已完全褪去了旧时的童稚。如今眼前的女子雪肤乌发,一双猫儿眼,秀挺的鼻尖上还沁着一层薄汗,几分血色倒更添得颜色生动。因为猝不及防,这一瞬间,脸上还有几分未来得及掩饰的怔忪,不知怎么的倒和记忆中那个一派天真的灰衣少女,有了模糊的重叠。   但也只有一瞬,安知灵便已经反应了过来,她伸手接过灯笼,不易察觉地往后退了半步。   方旧酩将准备好的银钱给她,又道了声谢。安知灵对他倒是神色轻缓,作别时还多了一句:“那便后会有期了。”   谢敛听到这句话,不知怎的眼皮就轻轻一跳,脱口道:“慢着,你要去哪儿?”这可算是他今日以来对她说得第一句话。   安知灵一愣,又突然间笑了起来:“你这么问可没道理,我亦没有打听二位的去处。”   谢敛神色不定地瞧着她,只见她掂了下手上的银钱,冲他笑了笑,转身钻进了前头的草丛里,只一眨眼,便消失在了黑黝黝的丛林里。   转过头却见方旧酩亦是一脸探究地望着他:“这姑娘是谁?”   谢敛摇摇头:“我也不清楚。”方旧酩显然不信。谢敛只能又说:“说来话长,若有机会,下次与你细说。”   他这样就是当真问不出什么了。   眼见天色确实已晚,方旧酩总算没有再仔细探究,二人循着大致的方向找了一家客栈落脚。此次下山,方旧酩另有事情在身,于是第二天清晨,二人在镇上驿站雇了马匹,一个往东进城,另一个往西向着皇陵而去。   昳陵在长安西郊,若是坐马车从城中出发,差不多半日可以赶到。   谢敛到昳陵附近时,正好快近午饭。他按着信中标注的地点,找到了山脚下城镇中的一处宅邸,门外果然有官兵把守。   他表明了身份,跟着这府中的下人来到了书房。   户部侍郎钟礼,今年大约已是二十有八的年纪了,这年纪能官居正四品,可谓是年轻有为。事实上,他看上去确实还相当年轻。身高七尺,白面无须,一身常服,若不是知道他的身份,还要以为这是哪家学堂里的先生。   他见谢敛进屋,也忙起身迎了出来,两人互明了身份,又客套几句之后,他便说道:“谢公子一路辛苦,我已派人为你备好了房间,公子不如先稍作休整,顺道也可以去看望一下府中另外两位同门。等到晚间,我们再详细商谈一下明日的打算。这中间,谢公子若有什么需要或是为了明日有什么准备的,尽可吩咐府中的下人去办。”   他即已安排妥当,谢敛心中也确实挂念着这之前下山的二人,便也不多做停留,很快就从书房退了出来。   离开书房之后,下人将他带去了备好的房间,等他安置好行李,没过多久,就有人来敲门。   谢敛推门一看,屋外站着个一身堇色长衫的姑娘,见了他,不由满脸的惊喜:“谢师兄,门中竟派了你来!”   谢敛对她略一点头:“我正要去找你们,秦宣在哪儿?”   提到秦宣,对方的神色不由黯了黯:“我带你过去。”   两人一路上交谈了几句,这女子是玄宗弟子冯兰,而另外一名还负伤在床的则是剑宗弟子秦宣。他二人下山后,不久之前刚下过几次皇陵,可惜下去之后每次没走多远就要发生意外。上一次下墓,一行人更是伤亡惨重,其中秦宣就是为了保护她身受重伤,如今还躺在床上下不了地。   说到这个,冯兰还是一副愧疚的神色:“都是我不好,若不是为了救我,秦师兄也不可能受这么重的伤。”   “剑宗执剑就为救人。”谢敛简单安慰了一句,推门进了房内。   屋里躺在床上的人听见动静,朝着门口看来,见到是他,也是愣了一愣,随即也是满脸的惊喜:“谢师兄,竟是你来了!”   他身上重伤未愈,腹部还缠了绷带,见到他就想起身。冯兰忙上前几步按住了他,小心地搀着他坐起来,嘴上还不忘抱怨:“你这伤口要是又裂开了可怎么好!”   秦宣知道自己受伤之后,她心中一直愧疚,也忙道歉安抚,过了一会儿才又转头问道:“这次下山就师兄一个人?”   谢敛点了点头:“钟侍郎只请门中再出一位剑宗弟子,并未有其他请求。”   冯兰闻言低头道:“是我学艺不精,给师门丢人了。”   秦宣忙道:“这怎么能怪你,你已是玄宗如今最得力的弟子了,要怪也只能怪那皇陵古怪的很,便是一尘法师都着了道。”   九宗如今以玄宗一门最为式微,宗长青越多年以来无心门中事务,门下弟子寥寥,以至于至今首席空缺。这次朝廷来信,提出请九宗派玄宗弟子下山相助,正逢宗长青越游历,便由冯兰作为玄宗大弟子下山。但她自己自己虽是大弟子,但是天资并不如何出众,钟礼大概也是看出了这一点,所以第二次写信上山的时候,只请九宗再派一名剑宗弟子下山替代重伤的秦宣罢了。   冯兰听了秦宣的安慰,只摇摇头。   谢敛对此事倒没有多大感怀,只道:“你们将墓下的情景详细说与我听。” 第22章 鬼影重重三   “我们前几次下了墓道之后,没走多远,就触发了机关,不得不折回来。上一次,钟大人做了万全准备,下去之后,终于过了最初的一段墓道,往里进了第一个墓室,这可算是我们走得最远的一次了。   “可惜进了墓室不久,同行的十几个人中,有几个像是被魇住了一般,忽然发起了疯,见人就砍。他们出手刀刀都是不要命的砍法,嘴上还都念念有词,活像是鬼上身。   “我们这边出手多有限制,所以一时间抵挡不住,许多人受了重伤,只能转头先撤出来。等到了地面上,那几个被打晕了带上来的转醒之后,面色发青,对刚刚发生的事情,却是全不记得了。”   秦宣回忆了一遍,冯兰又补充道:“其实每次下墓,我都能感觉到这墓中有古怪,越往前走,这种感觉越是强烈。一尘大师之前也说,这墓中怨气很重,常年徘徊不去,那几个被魇住了的人,多半是碰着了墓中什么不该动的东西,才会被夺去了神智,只是具体是什么,就连一尘大师也看不出来。”她说完,又有些担心地望着谢敛,“谢师兄,我总觉得这墓凶险异常,平常人下去多半是九死一生,你……”   秦宣知道她也是为谢敛着想,所以不太愿意他也下去涉险,但到了这种时候,哪里是谢敛想不去就可以不去的,事到如今也只能故作轻松地安慰道:“放心吧,谢师兄哪里是平常人。我如今这样也是因为自己学艺不精,你看钟大人身边的那个侍卫武艺高强,可不就还能护着钟大人全身而退吗?”说罢,见她面色还是隐含担忧,他又道,“听说这回钟大人重新召集了一批高手,你不信我,总不能不信我谢师兄的。”   他这样说完,冯兰才勉强挤出一个笑来,只是神色间还是隐含担忧。   谢敛临走的时候嘱咐秦宣好好养伤,再养几日,就由冯兰陪同着回去。   他在府中无事,回屋休息了一阵,等到晚上用过饭后,钟礼果然便命人来请他到前厅议事。   他走出屋外,才发现他午间在屋内小憩的时候,外边不知何时竟飘起了小雪。雪花窸窸窣窣,落到地上还没积起来就化了个干净,只有落在衣上,才融得慢些。   等到了前厅,发现屋中已坐满人,他进屋之后落座,就听钟礼将他介绍给了屋中众人,又回过头来与他介绍。   厅中右手边从上往下数第一个是“大刀口”杜万项,他生得高大魁梧,面阔口方,皮肤黝黑,满脸络腮胡,一看就是个习武之人。谢敛听过他的名号,传闻中他的佩刀重有三十斤,寻常人提都提不动,他却能舞得虎虎生威,实力不可小觑。   第二个则是个年纪不大的青年人,他相貌普通,衣着打扮也极为朴素,神情内敛,介绍到自己的时候,也只快速抬了下眼又很快垂下去盯着脚下的地面,仿佛十分怕生。他身上并无佩戴任何显眼兵器,才知道他的身份原是机关师端阳。   第三个是一个身材矮小,枯瘦干瘪的小老头名叫申天工,听说是这一带有名的盗墓人,他们祖上三代就是干得盗墓生意,之前几次下墓,他也是其中之一。他模样生得丑陋,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在屋内打转,像是暗中观察每一个人,落到自己身上时总叫人有些不舒服。谢敛心中思忖:盗墓不管放到哪朝都是重罪,这次官府竟还招了黑道上的人来,看来对此事确实是十分重视。   最后一个,则是一位女子,名叫红滟。她一身红衣,生得娇艳如花,可惜神态高傲,不免给人不好相与的感觉。据钟礼所说她轻功极好,又擅各种□□,因此也在明日同行之列。   这四个加上谢敛一共五人,杜万项心直口快,等人一一介绍完后,便冲着钟礼问道:“听说之前你们下墓少说也有十几人,如今怎么只有我们几个?”   钟礼微微一笑道:“自然不止五位,明日还有我与钟游也会同各位一道下墓。”   他这样说完众人都是一惊。钟礼一个正四品的户部侍郎,若是在墓中出了什么差错,谁能担待得起。申天工就第一个反对:“还不知这墓中到底有什么古怪,我看钟大人还是在地上等我们的消息为好。”   钟礼自然知道他们几人的顾虑,安抚道:“各位尽管放心,下墓之后,几位不必多顾虑我,钟游自会确保我的安全,即使有什么意外,也万万不会怪罪到各位头上。”   他一说完,其余几人的目光不免又往他身边的侍卫身上多看了几眼。只见那侍卫面目肃然,从头至尾眼观鼻鼻观心站在一旁,沉默不语,听他呼吸吐纳几乎微不可查,便知此人确实是个高手。谢敛又忆起下午秦宣话中提到的那个武艺高强的侍卫,想必就是此人。   钟礼既然心意已决,旁人便也再没什么话说,这一行人个个都是江湖中小有名声的人,一起下墓,到时候谁也不服谁,若是没个领头的也确实不方便。   七人既然各自见过,本以为就该开始进入正题,谁知钟礼却只望着门外,迟迟没有开口。   杜万项又不耐烦:“钟大人可是还有什么事耽搁?”   钟礼歉然一笑道:“我这儿倒是没有别的事情,只是明日下墓的队伍还有一人,看时辰她应该也快到了,不妨再等等。”   红滟闻言也看了过来:“难道是代替一尘法师之人?”   “正是。”   他正想解释,屋外有下人匆匆进来禀报:“大人,有客到了!”   “看来正是说曹操曹操到。”钟礼笑着起身,“快请进来。”   听说是代替一尘法师之人,谢敛也不免有了几分好奇,他转头望向门外,没过多久,屋外一个身披白袄,头戴帷帽的身影,挟着雪花一块进了屋里。外头的寒风吹得屋内烛火微微一暗。房门很快就被人从外头带上,里边又暖和了起来。   她身上簌簌雪花,显然也是一路冒雪赶来,进了屋子,先同这厅中上首的钟礼行了个礼:“路遇风雪,不免来迟了些,还望钟大人见谅。”   “哪里的话,要安姑娘千里迢迢赶来相助,钟某不胜感激。”   谢敛的眼皮轻轻跳了一下。   果然那女子将头上帷帽摘了下来,映着这满屋子的灯火辉煌,露出了一张明艳动人的脸庞来。这面容与昨晚夜色下相映之下的那张一致无二,绝不可能叫人错认。   大概是因为谢敛的脸色有些太过难看,钟礼陪着安知灵将她介绍到谢敛面前时,都不由顿了顿才道:“这位便是九宗门下谢敛谢公子了。”   安知灵倒是面色如常,如同二人第一次见面一般,笑着拱手道:“久闻谢公子大名,明日下墓倒要多仰仗公子。”   谢敛微抬了抬手,话都没有一句。他一贯是这副面沉如水的神情,钟礼看了他一眼,只以为先前只是自己的错觉,便也没有多问。   如此一来八人便算是正式聚齐,钟礼正式开始交代了一下将众人聚集在这里的原因以及明天的一些安排。   其实也很简单。   昳陵本是前朝宣平帝的陵墓,近年来据住在这附近的百姓所说,常能听见墓中半夜发出异动,扰得四周人心惶惶。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朝廷之前也派人巡视过几次,都没什么收获,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但是这几年,出现异动的频率越来越高。有一伙盗墓贼曾在皇陵附近打了洞穴准备入墓洞里带些财物出来,可是没想到,下去五个人,四个都死在了下面,只有一个浑身是伤满脸是血的从洞中逃出,一路飞奔下山,嘴里喊着“有鬼”,不久也死在了半路上。   此事一传十十传百,不但这附近十里八乡都传了个遍,渐渐竟也传到了长安城里。先帝的帝位是宣平帝所禅,因此不知怎的,民间竟有了一种说法,说这几年皇陵不安,与当年宣平帝禅位之事不无关系,现如今正是鬼魂作祟来了。   圣上听此传闻震怒,这回派了户部尚书钟礼前来,正是为了查清楚这件事情,以绝悠悠之口。   钟礼说完了原由,又站起来与众人行了个礼:“此事圣上十分看重,还望各位鼎力相助。”   众人自然纷纷还礼答应。   谢敛最后一个从屋里出来,出门之前,钟礼喊了他一声。他回过头,就见钟大人似是微微沉吟了一阵,才道:“我刚才见谢公子见到安姑娘时神色有异,二位之前莫非有过交集?”   谢敛倒没想到他留自己是说这个,微微一愣之后,摇头道:“只是没想到‘摇铃人’是位姑娘。”   他这倒不算说谎,钟礼显然也接受了这套说辞,不免略松了口气:“原来如此,我刚刚倒还担心二位是有什么间隙。”他说着又笑道,“不瞒谢公子说,我本想请公子下墓之后多多照拂安姑娘的。”   见他神色微异,钟礼又解释道:“此行凶险,其余几人勉强能够自保,只有那位安姑娘,她精通阴阳鬼魅之术,在队伍当中不可或缺,但听说身手寻常。想来想去,剩下的人里,也只有公子或有余力能在危急之时分出心力照应几分了。”   谢敛闻言淡淡道:“几人同行,相互照应也是应该。只是安姑娘也是行走江湖之人,既然答应前来相助,应对墓中凶险必定心中也有打算,钟大人多虑了。”   钟礼琢磨不出他这话到底是答应了还是不答应,不过他这话确实也有三分道理,若是安知灵连这点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也混不到如今荒草乡黄纸榜上这个位置。   “谢公子说得是,既然如此,公子也早些回去休息吧,明日一早,我们就出发去皇陵。”   作者有话要说:  旁友们,请假两天。   另外求一波收藏,收藏真得是太惨了QAQ 第23章 鬼影重重四   第二天早上,一行人行踪隐蔽地从半山腰绕到了皇陵侧面的一处树林里。   这地方乍看之下并不打眼,与别处也没什么不同。几个随行的护卫在一处丛林之间,清理了上面的碎石土块,很快地面上就露出一个井口大的洞来。显然之前,他们就是从这儿进的皇陵。   钟礼派了一队护卫守在外头接应。申天工腰间缠了绳子第一个下去。其余几人等在地上,过了一会儿,绳子左右晃了三下,说明下头一切正常,其余几个便也陆续捆着绳子,滑下了墓穴。   安知灵最后一个落地,墓穴里头光线昏暗,她落到地上过了好一会儿才逐渐适应。先下来的人,点亮了两边墙壁上的油灯,她左右观察了一番,才确定如今应是在哪一条墓道上。   这墓道大约两人宽,墙上的机关口开着,地上落着一地的箭矢,还有些血迹,想来就是之前几次下墓时,无意间触动了墓壁上的机关所致。   一行人下来之后,稍作整顿,就由申天工与端阳在最前头领路往墓穴深处走去。   传闻这墓穴是由前朝工部侍郎顾望乡设计建造,他家学深厚,精通机关要术,十六岁时入宫任职,很得先皇喜爱。可惜,他年少成名不通世故,因为才高性傲,遭人排挤,被人暗中谋算,伤了右手手筋,因此再也难以制造精巧的机关暗器。先帝爱惜他的才华,于是委任他修筑皇陵,此后直到宣平帝病逝,昳陵修筑完工,顾望乡都不曾再离开过地宫。传言封棺落石那日,他也随之在皇陵陪葬。   总之,时隔百年依然没人敢小看这位机关大师所设计的陵墓。短短五十米左右的墓道,安知灵感觉走了有一刻钟,一行人才到了第一个墓室中。   这墓室地方不大,也就五六个人并肩排开这般长宽。但一只脚还未踏进那墓中,就感觉一股凉气扑面而来,叫人忍不住打了个颤。   钟礼开口道:“之前,我们最远便是走到了这儿。”   一时间众人都不敢贸然往里走。   谢敛和杜万项走在最后,安知灵正好走在他们前头,刚刚靠近墓室的时候,谢敛似乎看见她腰间挂着的那个金色香囊球微微地动了一下,但还来不及确定,她已经伸手握住了那个香囊,这动作简直像是无声地安抚。   钟礼站在端阳和申天工的后面,这时候回过头来看她:“安姑娘可能看出这墓室之中的古怪?”   安知灵闻言走上前,她往里看了眼。室内陈设简单,正中央一座棺椁,附近堆积着一些玉器珠宝,两旁分别跪立着两座石人像,手中擎着烛台。   “你们之前进来可是点了灯?”   “是,可是有何不妥?”   安知灵叹了口气:“进来吧,别碰这石人就行。”   她第一个迈步进了墓室,后面的人见她进去之后神色如常,并未出现什么被魇住了的征兆,略迟疑了一会儿,也都跟着她鱼贯而入。   杜万项粗着嗓子问道:“这石人是个什么玩意儿,邪门得很?”   安知灵笑着看了他一眼:“不知杜大侠听过活人俑没有?”   她这话说完,墓室里俱是一静,钟礼几个的脸色迅速的难看了起来。杜万项虽不知这活人俑是什么东西,但听这名字也能猜出几分,不由面色古怪:“莫非这石人里原本还是个活人不成?”   安知灵淡淡道:“他们生时被人活活封在这石中于地下百年,魂魄入不得轮回。我猜想应是你们上回来时,点燃了他们手上的长明灯,惊扰了怨灵,所以才出了事。”   “我的妈,这世上竟当真还有这东西……”杜万项咋舌道。   钟礼点头:“是我们大意了,听一尘法师警示,避讳了这室中的棺椁,没想到这两旁的石人竟会是活人俑。”   安知灵眼都不眨:“一尘法师说得不错,幸亏你们没有动那棺椁,里面躺着的人多半也是活活被封死在棺中的。”   看那棺椁的形制,就知道这墓室的主人多半是宣平帝的哪位宠妃。宣平帝薨后,传闻后宫一众妃嫔宫女全部随帝殉葬皇陵。   红滟闻言心有不忍:“或许是毒酒赐死之后再殉葬的。”   “传闻说,在人活着的时候往她嘴里灌下水银,就能保证她死后容颜不老,在棺材里躺上个一百年,还是死的时候那个样子。”身材佝偻的小老头声音阴测测的,发出了一个短促的冷笑声,“这法子,倒还是宫中传出来的。”   “这可够缺德的啊!”杜万项心直口快,申天工闻言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红滟清咳了声:“不过到底如何,也没人知道,传言也都是往夸张了说的。”   她边说边睨了眼站在前头的钟礼,杜万项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哈哈着找补道:“说得是,这事情也确实不是我们这些大老粗能知道的。”   钟礼却笑了笑,好似并不将他们之前的话放在心上:“总之往下避着些这地宫里的东西就是了,我们走吧。”   几人绕开棺椁出了墓室,就又是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墓道了。   依然是申天工与端阳打头。   沉默寡言的年轻人瞧了瞧沿路两旁的墙壁,又蹲下来仔细研究了脚下的墓道。他举着火把,一言不发地就往前迈了一步。   、钟礼一愣,正想阻拦,就见他一步踏出之后,墓道两旁竟毫无动静。端阳两脚踏在同一块地砖上,一动不动地思索了一会儿,又往前走了几步,皆是平安无事。可当他走到第七步时,脚刚落地,右边墙上忽然就传出了动静,一枚箭矢破空射出。好在他像早有准备,翻身往后几个鹄落退到了安全的范围之内。   他皱眉沉思了一阵,其他人也并不开口催促。只等了有一炷香的功夫,才见他回头对众人说道:“触动机关的关键就在脚下的地砖,但我刚刚用各种方法推算了一遍,也算不出这地砖的规律。但从前一段墓道的箭矢分布来看,应该是用得北斗星的七点连一线。”   他见众人一脸茫然,又三言两语解释了一遍:“几个机关相连,中间踩错一块就要重新推算。”   申天工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瞧着这黑黝黝的墓道:“关掉机关的阀门会不会在对面,小老儿倒是可以试着从上头爬过去。”   “总阀门一般会在主墓室,现如今我们也不知道这地方离主墓室有多远,这方法怕是不可行。”   “那你说怎么办?”杜万项在最后头问。   “有一个方法,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   钟礼道:“愿闻其详。”   端阳从随身的行囊中取出了数十块石子,拿在眼前:“墙上的箭矢踩到地砖就会触动机关,既找不到规律,我们不妨将这些地砖都踩一遍。”   他这法子确实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就是须得有两位武功高强者,接连将手中的石子抛出去,后一个去撞击前一个抛出的石子,叫他们落在指定的地砖上,如此来将这墓道上可能排列成的所有机关都演练触发一遍。   这事情唯一的难处是,对抛石子的人要求极高,若是有一块石子没有落在指定的位置上,或是落地时的力道不够,无法触发两边的机关,那么会影响后续机关的清理。   最后八人当中推选了谢敛与钟礼身边的那位侍卫钟游来办。谢敛本来准备让他来做最先抛石子的那个,自己来负责击落。但是钟游闻言只是摇头,简单道:“无妨,公子先来。”   听他这样说,谢敛便也不再多言。他们一人手中数十颗小石子,谢敛率先抛出,还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后头一颗已经快速地弹了出去,将前一颗击落,一眨眼间两颗石子已落在了指定的位置上。   杜万项先大喝了一声:“好!”   谢敛转头去看身边的人,目光中隐隐也有赞许之意。二人如此一番你来我往的配合之后,其余人跟在后面缓缓向前推进,直到第二个墓室,花了将近有三刻功夫。   但这墓中机关重重,再小心翼翼也不为过。如此一来,直到一行八人到了一处分叉口时,约莫已过了大半日。   谢敛与钟游虽然面上不显,但是这一路的探索,显然也耗费了他们许多体力。钟礼吩咐众人原地休整。他们从地上带了些干粮下来,简单地用过一些。   钟礼从怀里取出一张布帛,摊在地上仔细研究。   端阳就坐在他不远处,往那布帛上看了一眼:“这是地宫的地图?”   其他人闻言也往这儿靠近了些,只见布帛上密密麻麻十几个宫室,中间一间主墓室,可不正是这昳陵地宫的地形图吗。   杜万项抱怨道:“钟大人既然随身带着这个,怎么早不拿出来看?”   “前头的宫室大同小异,拿出来也不能确定我们的位置。如今到了这处,差不多就能知道我们在哪儿了。”   其他人上来一看,果然这墓室当中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各有一个这样四面岔口的宫室,其中一道门后再走一段墓道就是宣平帝所在的主墓室了。   端阳却皱眉道:“若是这样,这地宫的设计倒不复杂。”   杜万项哈哈笑道:“端老弟这是什么语气,这墓室设计的简单对我们来说岂不是一件好事?”   “话虽如此,可这毕竟是顾望乡当年的设计。”   “诶,什么顾望乡,也不过是个快近百年的死人罢了。我看端老弟你的本事,不一定就比他差。”   端阳闻言却摇摇头,对钟礼说道:“钟大人,可否借我仔细一看。”   “自然。”端阳的机关术在江湖上也算是小有名气,钟礼知道此次他愿意跟着一同下墓,一方面也是因为想要看看这传说中顾望乡生前遗作的原因在。于是听他提出这个请求,便很是爽快地往一旁让了让。   申天工也盗过不少王侯之墓,倒是第一次看见皇陵的地宫图,也坐在一旁看得仔细。这地图应该是顾望乡的亲笔,上面详细标注了整个地宫的大小,以及各个墓室的位置和用处。这地宫中,除了中间主墓室的帝陵,旁边就是皇后陵以及七位妃子陵,一共五间放置陪葬品的宫室,东南西北四角再设耳室,摆放守陵神兽,各镇一角。宫室墓道,若干活人俑,形制越高,规模越大。   “总阀门在这儿。”端阳指着主墓室东南角的位置,“这一路过来没有什么岔道,我疑心这地宫中的动静是从这里来的。”   “我与端公子所想一致。”钟礼见他看得差不多了,便将地图收了起来放回了怀里,站起身对众人道,“只是如今依然不能确定我们到底是在东南西北那个墓室,接下来这岔道口各位想想该怎么走?”   申天工摸着下巴提议道:“我看不如分成三组,各往一道走。大家都看了地图,对这地宫的位置心中大约有数,到下一个墓室后若是发现走反了,就折回来。最后两组聚齐,没有回来的,自然就是正确的方向。”   红滟道:“这法子倒是不错,就是分开走要如何应对这墓道上的机关是个问题。”   “这也不难,”申天工继续说道,“小老儿攀着墓顶能走一个来回,我一个人一个方向就行。你们剩下的七个人分成两组,我看这两位小哥一组可继续用刚刚那个法子带上剩下的几个人一道走。这位红姑娘听说轻功了得,飞檐走壁的想必也不再话下,也可一个人一组前去探探路。各位觉得如何啊?”   他这法子倒确实可行,钟礼斟酌了一番,却听红滟道:“不成,我轻功虽好,但这墓道机关防不胜防,我有没有你那壁虎功一样的本事,如何就让我一个人前去探路了?”   申天工眯着眼睛打量她:“那红姑娘又有什么法子?”   红滟不喜欢他那神情,脸色难看地转过头道:“若是分成两组,怎么也得再找个人与我一道。”她说着又往其他人脸上看了看,最后停留在了谢敛身上。安知灵以为她是要选谢敛,谁知她开口却说,“我看不如杜大侠和我一组,再加一个端先生。”   端阳明显一愣,又听她说:“端先生虽说他算不准这机关的规律,但我看他开头那几步踩得也是准的,有端先生在一旁辅助,以我的轻功倒还有几分把握。”   “红姑娘言之有理。”安知灵笑着问她,“那杜大侠又是为何?”   红滟有条不紊地分析:“你们那组以谢公子和钟公子的身手足以保证安全,杜大侠再与你们一块反倒是浪费了他的好身手,还不如同我和端公子一块,若有什么危险也好有个照应。”   她说得可谓是有理有据,众人对这样的分组似乎也没有别的意见。定下之后,几人便各自选定了方向,按着分组聚拢。   这时候,墓室突然之间一阵地动山摇,不等几人站稳,墓室中央的地砖忽然陷落了下去。   众人皆是大惊,慌忙各自朝着最近的墓门一撞,往墓门后跑。安知灵的位置本就站得靠内,这种时候,自然没有其余几人身手敏捷。地砖刚一陷落,她还未反应过来,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慌乱之中,只感到有人伸手拉了她一把,很快也跟着她一同落入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第24章 鬼影重重五   意想之中的剧痛并没有如期而至。事实上,等四周重新平静下来之后,安知灵才恍惚中发觉,刚刚明明感觉到了整个屋子在直直的下坠,但自己的双脚并没有离开过地面。就好像——整间屋子同她一起,掉了下来。   安知灵微微一动,身边的人迅速收回了握着她的右手。她这才意识到,刚刚在混乱之中,有人拉了她一把这件事情,原来并不是她的幻觉。   身旁传来些许轻微的响动,似乎是火折子的声音,很快这漆黑一片的墓室里,亮起了一丝微弱的火光。   “谢……”   火光映出一张神情冷淡的脸,安知灵露出微微惊异的神色,但随即就闭上了嘴。事实上,就刚刚那个情况,在场唯一有可能拉她一把的也确实只有谢敛了。   谢敛倒像并不在意她这戛然而止的这一个“谢”字,是想喊他的名字还是想向他道谢。他之前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可以说当时那个情况下,他其实连对方是谁都没有看清楚。   所幸下落的距离非常的短,二人都未受伤。   谢敛从地上站起来,拿火折,将墓室四周墙上的壁灯点亮,这狭小的空间里,瞬间亮堂了起来。   安知灵也扶着墙起身打量了一眼四周。她摸了摸石壁上一处凹陷的缺口,判断道:“这还是我们刚刚所在的那个墓室。”   这确实是他们刚刚所在的那个墓室,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整个墓室沉入了地下。四周依然还是如之前一般四道门,谢敛站在其中一道门后,用力往外推了推。石门移动发出一声轻响,门后面露出了不知通往何处的墓道。   “这地宫有上下两层?”安知灵推测道。   前面的人取出了之前用过的石子,往墓道上的地砖上轻轻一扔,两面的墙上随即一枚箭矢破空而出,“铮”的一声落在了地上。门后的人捏着手上第二颗石子,站在原地面沉如水。   安知灵自然也瞧见了他的动作,微微扯了下嘴角,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席地坐了下来:“事到如今,谢公子不如坐下来与我合作。”   谢敛终于转过头来,看了坐在地上的女子一眼。她看上去神情镇定,似乎已经快速的接受了现如今二人的处境。   “我为什么要与你合作?”   安知灵理所当然道:“因为此处除了你我之外再没有他人了。”   谢敛定定地望着她,过了一会儿终于转开目光,淡淡道:“我不愿意。”   安知灵哑然。   墓室里头静悄悄的,一时间只能听见灯花爆破的轻微响声。   她张张嘴,就能在喉咙里滚过一车轱辘的话:两年前的事情,就事论事我其实算不得亏欠你;这墓室里,你一个人也出不去,怎么想与我合作都是最好的选择;此时还应以大局为重……   她冥思苦想了许久,盯着这墓室里三步开外站得身姿如松柏,眉眼如霜雪的黑衣男子,忽然道:“你是想要我与你道歉吗?”   谢敛转过头,神情间隐隐有些古怪:“你为什么要与我道歉?”   安知灵一噎,也觉得自己大概是鬼迷了心窍,才忽然冒出这一句。二人相顾无言的各自对望了一会儿,她又叹了口气:“好吧,你不必与我合作,只是此时既然你也出不去,不如坐下来一起商量一下对策。”   她认真盯着人看的模样,其实很有欺骗性。谢敛在原地站了片刻,似乎正在考虑她的提议。安知灵也并不催促,等过了一会儿,终于见他走近几步,提着衣袍下摆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这算是个好的开始。   为显诚意,安知灵决定先将自己的观察所得分享出来。她随手拿起手边一块石头,在地上画了起来:“就目前所知,这地宫分为两层,如果上下两层的结构一致,那么这屋子的其中一扇门后边,必然也能直达主墓室。但现在不能确定的,就是这墓室陷落的原因,很大可能是因为我们当中有谁触动了机关,但我看这屋里好像也没有什么可触动的机关。”   她支棱着下巴显然对此事十分想不通,便转头去问对方:“你说哪?”   谢敛看着她画在地上杂乱的线条,似乎沉吟了片刻,才慢里斯条道:“从我们进到这地宫以来,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安知灵闻言一愣,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开始注意这四周的响动。起先只觉得这墓室中寂静无声,等又过了一会儿,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一处之后,渐渐似乎确实听见了一些极为轻微的响动。   她转头微微诧异地问道:“这是——水声?”   谢敛点头:“还是活水。”   “地宫哪儿来的活水?”安知灵喃喃道,但很快又领会了他的意思,“你是说,墓室位移的原因和这水有关?”   “猜测罢了。”   “要当真是这样的机关,确实难以想象。”她忽然又想到,“这墙上没有机关,墓穴却自己位移,若你的猜测是真的,也就是这地宫每隔一定时间就会自己移动?”   谢敛自嘲道:“若我们始终在此等着,这假设倒是总能验证。”   安知灵苦笑一声,眼前无论如何是没有旁的法子好想了,便只能又说起别的:“不知其他几人如今是个什么状况。”她眨了眨眼睛,突然问他,“不如我们来猜一猜,他们各自同何人一起冲到了门后头?”   谢敛显然觉得她这个问题及其无聊,但见她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还是随口道:“钟大人自然是同他的手下一起。”   “这有什么难的,要猜就该猜猜剩下的那几个。”安知灵故作沉吟道,“像是我猜,就觉得那位红滟姑娘应是同那位杜大侠在一起的。”   她猜的不错,这墓室掉下来之前,谢敛确实看见那位红滟姑娘与杜万项一同撞了左边的门出去。他看了对面人一眼,瞧她邀功似的望着自己,不免好笑,终于遂了她的心愿:“如何得知?”   “危急时候,在一群人中,选择与同伴待在一起,这是人之常情嘛。”她说着又想起二人现如今的处境,不免有些尴尬地补充道,“自然谢公子会与我一道落到这境地,全因你一颗好心。”   谢敛对她这欲盖弥彰的奉承话嗤之以鼻,但神色总不算难看。   又听她接着说:“从下墓道以后到刚刚分组时,那位红姑娘明显与那位杜大侠本就是旧识,危急关头自然是两人一同行动。至于那个申天工嘛,我看他之前几次三番提出单独行动,我猜他此番下墓,必定还打着别的主意,或许是想顺手牵羊捞上一笔。   “至于钟大人,身为朝廷命官每次下墓他都执意跟随,我猜这地宫中有他不得不亲自下来一趟的原因。倒是那位端先生,我看他刚刚对着那幅地宫地图看得目不转睛,他兴许倒是真抱着想要一睹顾望乡遗作的念头,才答应下墓来的。”   只这大半天的功夫,她就已将众人的言行举止都暗中观察了一遍。谢敛不动声色地问道:“那你哪?”   安知灵挑眉:“你知道我这单子在黄纸榜上值多少银子?”   “钟礼既能许诺你这么多银子,又怎么会短了申天工的。”   “申天工想要的可不是银子。”她刚刚才说了申天工下墓的目的是这皇陵里的财宝,如今又说他想要的不是银子,谢敛抬眼望她,又听她解释道,“申天工祖上是盗墓贼,盗墓本就是重罪。钟礼能让他下墓引路,多半是手中握了他的把柄,并且许诺事成后可将他之前盗墓的案牍一笔勾销,他才答应给朝廷卖命。”   “既然如此,他更没有这样做的理由了。”   “嗤,”安知灵讥笑道:“他若真信了这话,可活不到今天。”   谢敛从小到大所受的皆是为人君子的教导,这点荒草乡出身的安知灵显然与他完全相反,他转开眼淡淡道:“就算你看出这些,如今被困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处。”   “这可未必。”安知灵轻笑一声,“下墓前所有人都以为这昳陵只有一层,如今却发现不是这样。你说这是为何?”   这个问题从刚才房间陷落开始,谢敛就想过。之前钟礼拿出来的那张图纸上,对昳陵的地形绘制分明只有一层,下墓之后却发现起码有两层。皇陵的图纸只有大内才有收藏,不可能被人轻易掉包。那么如今看来之后一个可能——“顾望乡当年,没有交出完整的昳陵地形图。”   “这里有水,也有空气流动,说明墓里必定还有其他的出路。”安知灵道,“如今下边的地形被打乱,上边会变成什么样谁也不知道。何况水和干粮刚刚都落在了这石室里,该担心的怎么也不该是我们。”   “若他们先找到了路出去哪?”   “其他人不敢说,钟礼肯定不会。”   谢敛想起她刚刚说过钟礼下墓必定还有其他目的,闻言并未反驳。安知灵未听见他出声,以为他还有疑虑,又开口道:“放心吧,你之后就知道你刚刚拉我这一把是多划算的买卖了。” 第25章 鬼影重重六   墓室之中不知外面时间的流逝。   两人靠着石室的墓墙,原地休憩,中间用了些水和干粮。安知灵眯了一会儿,再睁开眼,就见对面原本正在静静打坐的男子,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正盯着她腰间的金色香囊球。   她垂眼一看,才发现香囊球隐隐颤动不止,如同球内有什么活物,正感到不安。   “这是什么?”谢敛见她醒了,也不回避,直接开口问道。   “这个?”安知灵捡起香囊球上的绳子轻轻晃了晃,“一块石头。”   谢敛显然不大相信,安知灵见状无奈地笑了笑:“不过它动得这么厉害,没什么好事倒是真的。”   她话音刚落,就听墓室上方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立即不约而同地闭紧了嘴巴。不多时,有人大着嗓门道:“怎么又回到了这鬼地方,这墓道后头七拐八弯的,竟和这图上一点不一样?”   这声音一听便是杜万项,果然随即就听见另一个女声道:“你这么大声做什么,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怀里还有张图不成?”   杜万项嘿嘿笑道:“是我的不是,不过这地方大的很,他们是死是活如今都还不一定哪。”   红滟道:“就是其他几个中了机关都死光了,以那侍卫的身手,他俩也该平安无事。否则你觉得钟礼哪来的胆量,敢跟着我们一同下墓?”   杜万项:“那小子身手确实不错,我们此番若想拿到东西,他算是个麻烦。”   红滟:“既然知道还不快走,若叫他们赶在了前头,就算出得了这皇陵,平王殿下也饶不了我们。”   听她提到平王,困在下面的二人皆是一愣。又听上头杜万项道:“放心吧,就算走对了墓道,后头这迷宫似的地形此时也必定还被困在那头,过不了这机关阵。”   “别人不行,你莫忘了这群人里头还有个端阳。”   “那小子什么来头,总不会和我们一样也是上头派下来的吧?”   红滟皱眉:“看钟礼对他的态度应该不是,多半就是个一块拉来送死的。”   “那你看另外几个如何?”   “有什么好看的。”红滟白了一眼,“那申天工就是个下来浑水摸鱼的土夫子,坏不了什么大事,至于安知灵和谢敛那两个,现在活着没有还是两说,就是还活着,等拿到了东西,钟礼也不能叫他们一块活着出去。我们此刻当务之急,就是赶在钟礼前头拿到东西,还有工夫去操心其他人死活?”   杜万项嘿嘿笑了两声:“师妹说的是,这回还好有你,否则我一个人可不一定斗得过这些人精。”   红滟娇笑了几声,二人在上面休息了一刻,又听见上头一阵石门移动的声音,显然是往另一个出口又匆匆探路去了。   墓中安静了一会儿,等确定人走了,谢安两人才将刚才听见的对话整理了一遍,不过主要也就是三个重点:一他们是平王派来的手下;二平王派他们下到墓里找什么东西;三钟礼是奉了朝廷之命,但这背后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目的,并没有告知他们。   两人各自默默沉吟了一阵,才听安知灵推测道:“他们刚刚提到地图,莫非也是来之前平王给他们的。可平王哪儿来的地图?”   “昳陵是宣平帝的皇陵,宣平帝病逝之后禅位皇弟,也就是先帝宣德帝,平王是宣平帝之孙。”   “所以宣平帝是当今平王的亲爷爷?”安知灵随口道,“难怪刚刚那位钟大人拿出地宫图纸的时候,他们二人全不关心,原来自己手中就有一幅。”   “你不也一样?”   安知灵倒没料到他当时竟会注意这点:“我不一样。”   谢敛抬眼将她一看:“有什么不一样?”   眼前的人勾起唇角对他微微一笑道:“若能出去,你就会知道在这地方我可比地图好用的多。”她话语间颇有几分隐隐的自得,听来倒有几分孩子气。   她说罢又叹了口气:“只是不知道这石室下一次位移是什么时候,它若是一年动个两次,那真是……”   突然四周传来一阵巨大的响动,墙壁微微摇晃。正当二人以为这墓室又要发生移动的时候,却听“咔”的一声轻响,整个地宫又重新归于了平静。   谢敛起身推开石门,将手上的石子扔到了地砖上,这一回,两旁的墙壁上悄无声息,却是没了半点反应。   安知灵猜测道:“墓道的机关已被人关上了?”看来,已有人先一步到达了主墓室。   既然机关已经关上那么接下来这墓中众人必会抓紧时间,各自行动。想到此处,谢敛也起身准备往外走,但还没走出一步,就被身旁的人喊住:“你接着有什么打算?”   谢敛回头,对她这话不明所以。   安知灵道:“刚才杜万项的话你也听到了,钟礼这回聚了这一帮人下墓显然是别有目的,甚至连平王都参与其中。若是此刻抽身,或许还来得及。”   “你想直接出去?”   安知灵眼睛也不眨一下:“钱和命,当然是命比较重要。”   谢敛微微沉吟片刻却道:“钟礼这回没有拿到他想要的东西,还会再组织下一次下墓。”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安知灵道,“别人愿意接手,就让别人接手好了。”   谢敛却道:“荒草乡能拒绝朝廷,九宗不能。”   钟礼这回聚集了这群江湖人,表面上虽未直接用朝廷的名号,但人人都知道礼部侍郎身后代表的是哪一方的势力。荒草乡作为江湖组织可以佯装不知,九宗这样与朝廷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的江湖门派却不能。   谢敛今日走了,只要钟礼还不死心,九宗就必定还会再派其他人来。   “你可以自己出去,”谢敛道,“我们原本也不是什么合作关系。”   两人正僵持间,忽然听见头上又是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二人站在原地,仔细分辨,发现依脚步声看,这回来的只有一个人。   此人从墓道一路到了这里,在上面停留了片刻,似乎是在分辨方向。谢敛听他脚步声分明只用脚尖走路,但是落地却还是不免发出动静,显然是手上提着什么重物,才会拖累了速度。   他抬头,正见安知灵同他张了张嘴,正是做了一个“申天工”的口型。   谢敛点点头。   二人等了一会儿,听上面一阵窸窣响动,过来一会儿又片刻不留地往西边去了。   那人刚走不久,忽然安知灵腰间的金色香囊球忽然间剧烈地震动了起来,甚至隐隐发出了铃声。   安知灵脸色一变,谢敛还未来得及问她发生何事,就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沉闷的重物落地的声响,紧接着就是申天工那干瘪沙哑的声音。   但与先前不同,这声音不仔细听就能听出其中的颤抖,混合着巨大的惊异和无穷的恐惧,隐隐从远处传来:“你……不可能……你是谁?”   二人惊疑不定地互望一眼,之后就听见了叫人头皮一紧几乎冲破了整个地宫的壁道的一声巨大的惨叫声:“啊——” 第26章 鬼影重重七   谢敛最先循着惨叫声的方向往外跑,安知灵跟在他身后,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角:“跟着我走!”谢敛微微一愣,就见她朝着与那惨叫声相反的方向跑去。他迟疑了一瞬,还是快步跟了上去。   下面的墓道与上面相比,设计显然更为复杂。谢敛疑心上面一层是掩人耳目的伪装,下边这如若迷宫的墓道设计才能真正通往主墓室。但尽管如此,前面带路的人却是毫不犹豫,只快步朝着一个方向飞奔而去。   两人绕过这七拐八弯的墓道,经过一段起起伏伏的坡道后,果然就在不远处见到了申天工的尸体。   他身旁是散落一地的珠宝,可见他之前确实是准备带着这墓里带出来的一袋财物偷偷溜出墓去。只是中途遇见了什么,以至于在半道上就丢了性命。   安知灵持着火把蹲下来凑近了探了探他的鼻息,确定已是没了呼吸。他双目圆睁,似乎是在死前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目光中满是惊惧,连带着整张干瘪枯瘦的脸孔都显得异常狰狞。   安知灵眉峰收拢,正沉吟间忽然听一旁的人问:“你怎么知道他在这儿?”   她转过头,见身旁的黑衣男子目色沉沉地看着自己,不由哑然失笑:“我刚才可一直和你困在一起。”   谢敛默然,知道这是实话。但这样错综复杂的墓道,即便手上有地图也很难从中绕出来,她第一次下墓却能毫不费力将他带到此地实在惹人费解。   安知灵抬头看看四周,忽然问他:“你能看见什么?”   光线昏暗的墓道里空无一物,谢敛四顾了一周,听她低声说:“你看不见他们,他们却有千百双眼睛正看着你。”   这话一出,饶是谢敛也感觉一股凉意从背脊爬起,安知灵又笑起来:“不必担心,他们怕你。”   “为什么?”   安知灵半真半假道:“因为你是个好人嘛。”   她的话一向真假难辨,谢敛看了她一眼,也在她身边蹲下。二人检查了申天工的尸体,发现他身上没有什么明显的外伤,再掰开他的口腔检查舌苔,颜色也很正常不像是中毒而死,倒像是见了什么被活活吓死的。   但申天工这样经验丰富的盗墓贼,盗过的墓大小也应有过几十个了,这墓中什么情景没有见过,到底是看见了什么,才能将他吓成这样?   安知灵开口道:“他这样应是死前被人夺了魂。”她站起来拍了拍裙摆,问身边的人,“你还是要去主墓室找他们?”她伸手解下了腰间的金香囊球递给他。   与刚才在石室相比,这东西似乎动得更厉害了些。   谢敛将它握在手上,只感觉那香囊触手冰凉,握在手中如同握着一块寒冰似的,叫人冻得手指一麻。但放在手中没一会儿,它就渐渐平息了下来,如同受到了什么无声的安抚,安静得像个死物。   “这里面是什么?”   “石头,我刚刚就说了。不过是特别一点的石头。”安知灵叹了口气,从他手上将香囊球取了回来,“我们那边把这个叫做‘聚灵石’,因为它对周围的灵力会有些反应,也能濯阴化清。它如今这个反应,是因为这皇陵中的阴气已经超出它所能承载的负荷。”   谢敛皱眉:“因为那些活人俑?”   安知灵摇头:“历朝历代的皇陵里不乏活人俑、殉葬这些事情,但少有像昳陵这样显出凶相的,你知道为什么?”   她虽这样问,但也并不指望谢敛能答出来,于是自顾往下说:“皇陵的风水通常是由这座皇陵的主人决定的。天子有真龙之气,死后天子坐镇墓穴中枢,镇压百邪。”她到这里停了下来。   谢敛目光探究地望她,却见她神情古怪,似有几分欲言又止的模样,过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问道:“你之前说,宣平帝是病逝的?”   她话音刚落,眼前的人先是微微睁眼,不过瞬间神色就危险了起来。一时间没有人说话,谢敛站在原地,脑子里转过了千万个念头,过了许久,才听他声音低沉地问:“你能确定?”   “你若去了主墓室,倒是很快就能确定。”难为她这种时候,还能调侃一句。谢敛瞥了她一眼,知道她这还是在劝自己现在离开。   二人现在陷入了一种微妙的两难境地,若是如今原路离开,难保之后墓中发生什么会给他们引来诸多麻烦;若是继续往主墓室走,又极有可能会牵扯进皇家旧年的辛密中,引来杀身之祸。   正当这时,转角忽然出现了一道人影。谢敛反应极快地侧身往前,腰间的长剑还未出鞘,就见拐角的年轻人也是一脸受了惊吓的神色,手足无措地看着站在尸体旁的两人。   “端先生?”安知灵走上前,略带诧异的问他,“你怎么独自一人在这儿?”   “……我听见这边有动静。”端阳脸色苍白,比先前众人分散的时候,看上去还要憔悴了几分。   注意到他看了眼躺在地上的尸体,安知灵同他解释道:“我们到的时候,他已经没了气息。”   端阳闻言,却不像有什么好奇,只是简单地点头应了一声。   安知灵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一眼,又问:“这墓道的机关是端先生关了的?”   端阳依旧是面无表情地一点头:“恩。”   “如此说来,先生之前已经到了主墓室?”   端阳不做声,安知灵便当他是默认,又问:“先生既已到了主墓室,怎么又折回来了?”   端阳终于有些不耐烦:“说了是听见这边的动静。”   他之前素来是一副内向寡言的模样,只有见到墓道机关的时候,话才多一些。也不知刚刚分开的这段时间里,遭遇了什么,大概是什么惊吓,叫他现下倒像变了个人似的。见安谢二人迟迟不见动作,又不由催促道:“还不走吗?”   安知灵问:“去哪儿?”   “你们不是要去主墓室吗?”端阳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们一眼,仿佛这问题明知故问。   安知灵与身旁的人对视了一眼,谢敛微不可察地与她点了点头,二人便跟着端阳一同往地宫深处走去。   这一路的墓道大同小异,端阳在前面领路,安知灵与谢敛走在他身后约莫三步远的地方。这条路三人均是第二次走,但端阳走得显然要比身后的两人更为熟悉一些。   经过一处墓室的时候,移动石门时,两旁石人手中的烛台微微摇晃,落到了地上,“嘭”的一声轻响。跟在后头的蓝衫女子,吓得一跳,飞快地紧靠在身旁的黑衣男子身上,两手紧紧地抓住了对方的左手,发出一声惊呼:“呀!”   那烛台掉地的时候,谢敛倒是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感觉左手边已紧紧贴了个人过来抓着他不放,不由微微僵硬了身子。   前头领路的端阳回过头,就看见身后吓得花容失色的姑娘和她身边神情略显不自然的男子,又朝着地上掉落的烛台看了一眼:“烛台罢了,只要不亮灯,就吵不醒他们。”   但他这话对身后的人似乎并没有起什么安慰的效果,见她依然紧抓着身旁的人不放手,面色还有些怯怯。他略带讥讽地转过了头,继续向前走去。   等他不再回头看后,谢敛下意识动了动左手,身旁的人却依然还是紧握着不放。他低头看她一眼,就见她目光紧盯着前面领路人的背影,脸上哪里还有半分惊慌失措的神情。   与此同时,他感觉左手手心上轻微的知觉,是指尖划过掌心,在皮肤上留下痕迹的触感。他略一收心神,仔细分辨手心上的动作。火光将三人的影子投射在墓道上,只能看见身后的两人手紧牵着拢在宽大的衣袖下。   她的动作一字一顿,他将那几个字连在一起,正是“此人身上没有生气”八个字。   她写完之后,就将放在他掌心中的手指收了回来。那点温热微麻的触感渐渐抽离的时候,冷风从指间灌过,叫他手指微微屈了一下。   谢敛看了眼墓道,那上头确实有三道影子,像在同他们证明,眼前的人并非鬼魂。他忽然清咳了一声:“端先生。”   听前面的人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谢敛才问:“你刚才为什么不疑心是我们杀了杜万项?”   端阳的脚步顿了顿,才道:“你们为什么要杀他?”   身后的人闻言低声道:“我也想知道。”   耳边“铮”的一声长剑出鞘的轻响,端阳微一转头,才发现身后的人不知何时已近身将他逼到了墙上。   “你干什么?”端阳不满道。   “等等!”安知灵上前一步,忽然伸手去拉端阳的领口。对方微微抬了抬手,但似乎很快也意识到这种阻拦无甚效果,终于嚼着一丝冷笑,任她扯开了自己的衣领。   他之前将领口系得严严实实,又一路走在前面,于是不太引人注意。刚刚谢敛将他逼到墙上的时候,才叫安知灵在错身间看见了些许端倪。   果然等他领口拉开,露出苍白的颈项后,上面一道皮肉外翻的狰狞伤疤瞬间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   谢敛瞳孔一缩,语气如坠冰窖:“你到底是谁?” 第27章 鬼影重重八   印象中沉默寡言的青年与现在这张嚼着冷笑的脸渐渐重合在一起,成为了一个矛盾的混合体。   他脖子上似被一刀封喉的伤口,还在不断地出着血,滑入领口后与深色的衣襟融为一色,这伤口使得他现在的模样都显得有些渗人。   昏暗的火光打在他的脸上,一半的面容隐在黑暗中,另一半则在光下显出异乎寻常的苍白,甚至于若是细心一些,还能发现他脸上渐渐浮现出来的淡青色尸斑。   谢敛觉得这一切荒唐得厉害,他和一个死人面对面站着,对方甚至在之前与他们进行了几次简短的对话。而现在,三人站在原地,身旁的人却好像已经迅速地接受了这件事情,只有自己还感觉陷在一场荒诞的梦境里。   安知灵又问了一次:“你是谁?”   青年不甚在意地伸手拢上衣领,将那渗血的伤口遮挡起来,语意不明道:“我自然是这地宫中的人。”   他宿在端阳的尸体上,安知灵皱眉盯着他看,似乎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些端倪来。却忽然听见身旁的人,低声道:“他是顾望乡。”   这回,不单是安知灵,就连“端阳”也愣了愣。他饶有兴趣地问:“你怎么知道?”这便是承认了谢敛的猜测。   安知灵又将目光放回了他身上,略带惊疑:“你是顾望乡?”   对方不应声,只一味瞧着眼前的黑衣男子。谢敛收回了抵着他喉咙的长剑,毕竟拿剑威胁一个死人毫无用处。在这一点时间里,他似乎也渐渐冷静了下来:“你对昳陵地形了如指掌。”   “就因为这个?”青年不满道,“你故意诈我吧?”   谢敛顿了顿,目光掠过他的右手:“端阳的右手,没有受过伤。”   安知灵一愣,才想起从刚才到现在,眼前的人无论是抬手挡剑还是整理领口都是用的左手,每当想抬起右手的时候,手指都有些微颤抖。但端阳右手完好,并未负伤,这个动作只能是身体当中“借宿”之人,生前的习惯使然。   对方低头看了这具身体完好无损的右手一眼,目光中转瞬间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右手有伤的人太多了。”   谢敛无所谓的转开眼:“我本来也没有十分把握说你就是顾望乡。”   顾望乡眉头一皱,安知灵却目光冷冽地望着他:“你杀了端阳之后抢了他的身体?”   听了这话,眼前的人又露出了讥讽的神色,他重新伸手扯开刚拢上的衣领,露出那道伤口来,指给他们看:“我若能凭空拿得住刀,还回稀罕他这具身体?”   谢敛道:“所以是申天工杀了端阳。”   “申天工?”顾望乡皱了皱眉,“你不是说那小子叫杜……”他嘴张了一半,终于意识到之前是哪里出了问题,眼风扫过冷声道:“你之前诈我?”   谢敛不为所动,继续道:“你杀了申天工之后,见我们赶到先是避开,但最后又折了回来,因为你对我们有所图?”   顾望乡冷哼一声,方才抱着手臂侧过身道:“我醒的时候,这小子已经死了,他生魂未灭,我便借了他的身子出手帮了一把,好叫他能安心轮回转世去,也算各取所需罢了。”   “你想借着他的身子出去?”安知灵与他实话道,“这地宫阴气冲天,算是半个黄泉地府,才能叫你因缘巧合借尸还魂,若离开此地,一出地宫你就会魂飞魄散。”   顾望乡不屑道:“这整个地宫都是我一手规划所建,若我想要离开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既然如此,你为何会死在这儿?”谢敛淡淡问道。   他一问完,顾望乡的脸色瞬间黑了三分,许久答不上话来。安知灵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你不会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吧?”   顾望乡有些烦躁,避而不答转而与她凑近了些:“你身上有块聚灵石?”   安知灵一愣,恍然大悟道:“你原来是这个打算。”她摇了摇挂在腰间的金香囊球,“你想附在我这聚灵石上出去?”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我为何要帮你?”   顾望乡目光在他二人身上一转,最后停留在了谢敛身上,不等他开口,便阴测测道:“我虽不能将你怎么样,但如方才外头那人一般,将你情郎的性命留在这地宫中,可是轻而易举。”   他此言一出,眼前二人皆是愣了一愣,随即谢敛面色难看,嘴角抿紧,像在极力按捺着什么情绪。安知灵却是强忍着笑意,故意道:“你这样说,倒确实叫我为难。”   谢敛低头横了她一眼,忽然听见上面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似乎正有人往这儿过来。安知灵显然也听见了动静,这墓中现如今除了他们就只剩钟礼、钟游还有杜万项和红滟四人,她转头想在这附近找个岔道避开。   顾望乡见她如此,虽不了解前情,但也琢磨出了几分他们的处境,慢悠悠道:“不用找了,这前面就是主墓室,他们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你此时回头必定要撞上他们。”   在不知他们几人来此的目的之前,为防卷入康王与天子的朝堂之争当中,谢敛也不欲与他们打上照面:“你有办法能叫我们脱身?”   顾望乡轻蔑一笑:“我对这地宫了如指掌。”   安知灵干脆道:“走,若今次能平安从这地宫出去,我就带上你。”   商定之后,三人继续朝着墓道深处走去。果然此地距离主墓室已经不远,不过一会儿功夫,眼前一扇小门,顾望乡推开门后,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门后一处巨大的石洞,高不见顶。之前在墓穴中,二人就隐隐听见水声,到了这儿,水声更加明显。空气中水汽丰沛,脚下岩石湿润,再往前走,就是一方深不见底的水潭,陆地与潭水将这石洞一分为二,而那水潭的上方,凌空架设着一座高耸的石桥,前面两尊巨大蹲守的神兽石像,尽头是一块平整的岩地,上面四周镶嵌着数十颗夜明珠,这珠子在黑暗中散发出温润的光芒,映照着那悬在水潭上空岩地上的华丽棺椁,想来这棺椁里躺着的,应该就是这昳陵的主人——宣平帝。   即便是安知灵与谢敛刚一入洞中,也不免被这洞中绮丽宏伟的景象所震惊,以至于有片刻微微的失神。顾望乡得意地看着他二人脸上浮现出的神色,这是他一生最大也是最后的遗作,本以为深埋在地下永远都无法叫世人领略各中的精妙了,没想到百年后这几个误打误撞的小辈倒是有幸一睹这地宫的风采。   可惜时间紧迫,他领着二人沿着石桥到了半空中的石台上,那金丝楠木的棺椁也是出自当时名家之手,花纹极其华丽繁复。安知灵微微抬手似想触摸一下上面的纹样,顾望乡斜睨了她一眼,冷声道:“花纹上有细刺,上头涂了鸩毒,一碰就死。”   安知灵悬在半空上的手一抖,又听他催促道:“快点跳上去。”   谢敛抬头,发现石台连接着山洞崖壁的那一头有一块巨大的石头,此地光线昏暗,若点上火把凑近了仔细看,只以为是岩壁上凹凸不平的崖石,这确实是只有顾望乡才能知道的藏身之处。   二人不再犹豫,接连跳上崖壁,藏身在了石头后面。上来之后才发现此地视野极好,因为山洞穹顶微微倾斜,他们居高临下,凭着下面夜明珠的光亮能将石台那一圈的光景尽收眼底,而从下往上看却只是黑黝黝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   三人屏息凝神,过了没多久,果然又听见了石门移动发出的动静,随即就是一前一后的脚步声,不久就到了下面的石台上。二人定睛一看,发现是钟礼与他身边的那个侍卫钟游。   二人围着石台上巨大的棺椁,忽然听那侍卫道:“大人,东西看来只能在这棺椁中了。”这山洞空旷,另外三人藏身的位置也不很远,能将底下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钟礼闻言略一沉吟,并未开口反驳,显然也是作此想。钟游见他如此,伸手准备去推那棺木上的棺板,却被他伸手拦下:“慢着!”   钟游动作一顿,听他解释:“传言当初封棺时,先帝命人在棺板上涂了鸩毒,我们还是小心为好。”   钟游闻言也不禁皱眉:“那该如何是好?”   若是只为查探墓中古怪,自然无需动宣平帝的棺椁,如今两人却准备开棺,可见果然与杜万项、红滟一般是为了什么东西而来。钟礼一个户部侍郎,若不是得了当今圣上的命令,如何敢动这先帝棺木。再加上这墓中还有康王的人,此事果然非同一般。   正当下面二人举棋不定的时候,钟礼忽然做了决定:“为今之计,看来只能先等其他人来了。”   钟游迟疑道:“好不容易我们先找到了这里,若是等其他人到了,只怕到时更难出手。”   钟礼冷冷道:“就是要等他们先出手。”   “大人的意思是……”   钟礼转头问他:“杜万项你有几成把握?”   钟游道:“杜万项胜在一身蛮力,身手不算灵活,我有六成把握取他性命。”   钟礼又问:“谢敛哪?”   谢敛藏身在岩石后边,见对方微微犹豫,过了片刻才道:“这位谢公子两年没有下山,听说剑术又有大成……不过若不伤性命,只取东西,我也有六成。”   “哼。”   谢敛闻言心中并不在意,倒是身边的人不服气地轻哼了一声。她这声鼻音极轻,怕是她自己都未察觉。谢敛侧过目光,黑暗中看不清她神色,又将目光转回来的时候,眼底笑意一闪而过。   下边踟蹰间,远处又传来了一些动静。   钟礼目色一沉,拉着钟游躲到了山洞的暗处。躲到了石桥下两座巨大石像的后边。这山洞空旷,虽然没有什么可以藏人的地方,但是因为地宫光线本就昏暗,若是进来的人不留心,一时间倒也不一定能发现这后头藏了人。   果然不久之后,石门后进来两个人,正是早先擦肩而过的红滟与杜万项。两人显然在这皇陵七拐八弯的墓道中,已打转了许久。推门发现终于找到了主墓室后,杜万项大笑了一声:“哈,可算是找着了!”   红滟到底比他警惕些,虽然也是一脸喜色,但见他拔腿就要往那石台上跑,还是慌忙提醒道:“小心些,我总觉得不对。”   “有什么不对的?”   “我们在这地宫里也费了这么长功夫,居然是第一个到的,其他人如今都到哪儿去了?”   “指不定这帮人还在里头哪个旮沓角瞎转悠。”说起这个,他都是满腹怨言,“那姓顾的画得什么破图,我看他当初就是乱画一通,连累我们寻着那图纸走了不少冤枉路,我就不信钟礼手上那份就是对的!”   红滟虽觉得他这话有几分道理,但还是谨慎道:“这墓中的机关已被人关了,可见之前必是有人先到了这儿,既然如此,此地怎的一个人都没有?”   “路上不也瞧见那老头的尸体了吗,我看多半是姓端的见他见财起意,关了墓道机关之后追上来将他杀了。”   他不耐烦道:“行了,管他有人来过没有,那棺材不就在眼前了吗,东西还在不在开了一看便知。你这瞎耽搁的,我看就是还没人来过也要被他们碰上了。”   红滟略一犹豫,杜万项已趁着这空挡快速上了石桥往棺椁奔去,她一咬牙也追了上去。两人快速上了石台,果然不曾注意躲在石像后的人。等近了棺椁,杜万项伸手要去推那棺盖,又听她低斥了声:“且慢,先等我瞧瞧这上头有无机关,以防万一。”   杜万项闻言虽觉得她过于谨慎,但倒也不急这一时,于是让开了身。红滟上前一步,正待查看那棺椁。下面躲在石像后的钟礼眼神一变,忽然从石像后走了出来,举手喝道:“住手!” 第28章 鬼影重重九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住手”叫石台上的二人俱是一惊。   他们猛地转身,就见石桥下站着钟礼与他身边那个侍卫。二人刚才全副注意力都在这棺木上,以为他们也是刚刚赶到,想当然的便以为这两人是看见他们准备开棺,才出声阻止。   红滟不免懊恼果然方才耽搁了片刻,才叫他们竟也赶上了。但面上还是装出一副讶然的神色,与下面那二人道:“钟大人,你平安无事就好。”   钟礼却冷笑道:“有劳红姑娘担心,我平安无事你应该是失望得很吧。”   红滟故作惊讶:“钟大人何出此言?”   “我问你们,你们在那石台上想干什么?”   红滟面不改色:“之前墓室机关发动,我二人与你们失散之后,想着之前的商议,才费尽了力气到这主墓室与你们会和。进来之后,见这棺木设计巧夺天工,正想上来看看,你们就到了。”   钟礼冷笑道:“既然如此,那本官倒也想一睹先帝棺椁如何特别了。”他说着就欲走上石桥。   红滟脸色一变,还来不及想出什么法子阻止,就听身旁的杜万项大声道:“事到如今,妹子还与他做什么戏。我们此时近水楼台先得月,到时候取了宝贝,两个对付他身边那侍卫一个,还怕不是他们对手?”   他说着就举起腰间那把大刀,一刀劈在了那棺椁上。只听一声巨响,这五寸厚的金丝楠木的棺板竟当真叫他劈出了一道缝来。   钟礼未想到他竟敢不顾宣平帝的圣体,直接这样拿刀劈开棺木,不由大惊,还未多说,身旁的钟游已经一个箭步飞身上前阻止,但刚靠近台面,就被红滟缠住。   杜万项出手仓促,丝毫没有同她商量,但此时确实也已没了其他办法,红滟只得先想办法拖住钟游,一边与后头继续拿刀猛砍棺木的人说道:“你小心使力!切不可伤了里头的东西!”   安知灵眼见着底下的局势瞬息万变,这会儿功夫,竟已动起手来。但红滟哪里是钟游的对手,两人交手不过二十几招,她已落了下风,只凭着一身灵巧的轻功,缠的他一时脱不开身罢了,不用多久,就要败下阵来。   她小声去问身边的人:“我们怎么办?”   谁知谢敛像是没有听见她这个问题似的,忽然皱眉道:“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   安知灵一愣,她功夫不及谢敛,耳力自然也比不得他。再加上底下的人打得不可开交,在这空旷的山洞中,只听见二人交手的拳脚声和震耳欲聋的刀砍棺木的声音,哪里还听得见其他动静。   倒是身旁的顾望乡,面色苍白,目光也渐渐深沉,他心头一阵莫名熟悉的感觉,却一时间抓不住这预感。   底下钟游被缠得不耐,眼底杀意愈盛,这时忽然听见“嘭”的一声巨响,紧接着就是杜万项一声大喜惊呼。前头几人动作一顿,皆转头向后看去,发现那棺木已被他劈开了一个窟窿,他伸手向棺内探去,片刻之后,就取了一个布袋出来。   他将布袋打开一看,安知灵还未看清楚,谢敛却已先认了出来,神情先是疑惑继而恍然大悟。   “那是什么?”安知灵见他这模样,更是按捺不住好奇,急声问道。这回却是身旁的顾望乡冷哼了一声,替她解惑:“传国玉玺。”   “传国玉玺”四字一出,安知灵也是怔忪当场。前朝宦官乱政,宣平帝仓皇出宫,当时还是承王的宣德帝打着“清君侧”的名号起兵,平反叛乱,诛杀奸佞,将宣平帝迎回宫中。帝回宫之后痛感自己昔日所行,下罪己诏一病不起。病逝之前,宣旨其弟忠孝,禅位承王。   新帝继位之后,另刻一方玉玺,以示实施新政的决心。但民间传言,先帝仓皇出宫时不慎遗失了传国玉玺,宣德帝不愿有人拿这点大做文章,称其“帝位不祥”,因此才想了这个借口掩盖过去。   没想到如今传国玉玺竟然出现在了宣平帝的棺椁之中……   传国玉玺现身,下面的诸人的神色也是各异。红滟见杜万项顺利拿到了东西不由大喜,钟礼却目光冷峻,厉声道:“你们果然是康王的人!”   红滟面露得意,东西既然已经拿到,也不欲再与他们纠缠,高呼道:“二哥,我们走!”   杜万项怀揣着布袋,收起看到,还未走出两步,忽然神情大变。只见他双目圆睁,脸色青紫,再拿不住手上的大刀,一时跪了下来吐出一口鲜血。红滟大惊转身,不必上前细看,就知道他已是身中剧毒,无力回天。瞬间就反应过来,这是中了计,怒道:“你之前故意现身,就是为了阻止我去探查棺木,好引得杜二哥心急,强行去开棺木?!”   钟礼冷笑一声:“如今想明白可也晚了。”   他话音未落,钟游已抢身上前欲去夺下杜万项手中的玉玺。杜万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突然间暴喝一声,拼着全力挥刀向来人砍去。他力大如牛,便是钟游也不敢在他这全力一击之下迎身上前,生生被逼退了两步。就是趁着这个间隙,杜万项将手中的玉玺用力一掷,扔向空中。   红滟脚下腾空,接住了他扔来的玉玺,紧紧握在手里。杜万项见她顺利接住,这才力竭,再站不住,睁着眼睛身子向后倒在了地上,死时神情犹有笑意。   钟礼见她拿到了玉玺,面色更加阴沉了几分,对钟游道:“拿下她!”   他们二人如今在这石桥上,一前一后将她围困在了石桥中央,下边几十米处就是深不见底的深渊寒潭。   红滟手中紧握着杜万项拿命换来的东西,回头含泪看了他的尸身一眼,这时候,钟礼察觉她的打算,神情剧变,对她身后之人大呼:“快拦下她,她要跳下去!”   但他话音未落,石桥中央一身红衣的女子,已带着玉玺纵身一跃跳进了底下的潭水里。钟游未跟着下去,他们跑下石桥,准备在她出水之后,堵在岸上围堵。但还不等二人踏上岸,那水中却忽然间冒出了一连串的气泡。等二人到了岸边,都不见有人出水的动静。   这回别说钟礼,就是躲在上面岩石后的三人都不知底下发生了什么情况。   又过了一会儿,空气里忽然传出浓重的血腥味。钟游擦亮了火折子,点亮火把,二人往水面上一照,发现原本黑黝黝的水面上,竟被血染成了红色。钟游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那看似平静无波的水面,没人知道底下藏着什么样危险的杀机。   钟礼正欲开口,忽然感觉身旁的人猛推了他一把,将他带着一滚,避到了三丈开外,随着一声厉喝的“小心”,紧接着就听见水面上发出了如同海啸般的破水之声,震得整个山洞都好似摇了三摇。   待钟礼睁开眼睛,定睛一看,只觉得肝胆俱裂。   那水面上一条蛟不似蛟,龙不似龙的巨蟒,它直起身子就有半个山洞高,身子是两个成年人合抱粗,只一张嘴,就好似能生吞了一头牛。   没人想到这地宫里竟然还藏着这样一个怪物,它潜在水下,或许是因为被之前打斗的声音惊醒,以水上的血色来看,方才入水的红滟必然已经被他吞入腹中,怕是连尸首都寻不到了。   钟礼被钟游护着直面这庞然大物,一阵胆寒之后又忽然想起了此事,慌忙去拉他衣袖,急声道:“红滟若是被他吞了,那传国玉玺岂不是也没了下落!”   钟游默然,过了片刻才道:“您的性命要紧,我护送您出去。”   此时无法可想,钟礼虽念及传国玉玺的下落,但这东西眼下必然已进了蛇腹,他们虽拿不到,但也不可能再落到别人的手里,对皇帝也算有了交代,于是咬牙向身后的墓道退去。   那巨蟒本是直着身子,一双暗黄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冷光,叫人不寒而栗。如今他二人身形一动,它也猛地发难,突然之间,张嘴向着二人扑来。钟游护着钟礼向后避开,反身格挡。面对这一个见所未见的怪物,他自然不敢掉以轻心,这一剑可谓是用了十成功力。但那巨蟒身上也不知是什么鳞片,这一剑只感觉戳刺在了铁甲之上,并未能伤它太深,只引来它一声痛呼。   它身后尾巴一甩,那劲道带来的疾风将钟游一下子拍到了山洞的岩壁中,所幸钟游眼疾手快,避开了要害,但依然还是吐出了一口血。   “钟游!”钟礼见侍卫受伤,不由出声疾呼。这动静引开了巨蟒的注意力,它将蛇头调转了回来,盯住这洞中的另外一人。钟游大惊,他持剑撑着身子,在石壁上纵身一跃,反身跳下一剑挥向蛇头。   那巨蟒不察,竟叫他一剑劈瞎了右眼。剧痛使它瞬间失去了控制,它开始摆动着身体,拿头撞击石壁,蛇尾扫过之处,处处都是飞沙走石,整个地宫为之动荡。   刚刚那一击已用了钟游全部的力气,他从蛇头跌落下来之后,忍着疼痛,趁着巨蟒不辨方向发狂的空隙,扶起钟礼终于退回到了墓道中。   山洞中的巨蟒却不知刚伤了它一只眼睛的猎物已经离开,还在大肆破坏山洞。原本躲藏在岩石后的三人处境瞬间岌岌可危。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前一秒二人还在暗自庆幸没有贸然现身,否则钟礼察觉他们撞破了这等皇家辛密,即便出了皇陵也必定不会放过他们。下一秒洞中已是山崩地裂,不等他们采取行动,这巨蟒就会掩埋这洞中唯一的出口,将他们活埋在此。   顾望乡愣愣盯着那洞中发狂的巨蟒,神色恍惚。安知灵伸手一把扯过他的衣领,急声道:“快,这地方可还有其他出口,立刻带我们过去!”   他转过头,脸上忽然露出一个神情不明的笑容,但笑意未达眼底,目光之中满是悲色:“……我想起来了。”   安知灵以为他指的出口,忙问道:“想起什么?”   顾望乡却喃喃道:“我想起——我是怎么死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朋友们没人冒个头吗?每天单机写文真得超级sad了……QAQ 第29章 鬼影重重十   顾望乡说他突然想起自己是怎么死了的时候,安知灵有点儿想冲他冷笑:我对你当初怎么死的不感兴趣,毕竟我现在就能知道我会怎么死。   不过她这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因为预料中被乱石活埋的结局没有到来。那巨蟒弄塌了半边的山洞之后,终于呜咽着潜入了深潭里,大概是独自在水底舔舐伤口。   所以等三人从岩石后头出来时,所面对的就是一地的碎石和被堵死了的墓道出口。   谢敛估量了一下移走这些碎石的可能性,发现绝无可能之后,回过头便看见安知灵蹲在破败不堪的棺椁旁,不知在干什么。   之前巨蟒毁了半个山洞的时候,石台从连接着山壁的半空中摔落下来,连带着这具原本高高在上的棺木,一并翻滚着落在了这底下的碎石堆里。   被杜万项劈开的棺板上一个破洞,露出里头金线的袍子和袍子下的白骨。骨头发黑,显然躺在这棺材里的人当初是中毒死的。   谢敛看了一眼,有前面那场对话做铺垫,他如今见着这棺木里的景象,丝毫没有感到意外。   安知灵取了块帕子,捡了掉出来的骨头,又给扔回了棺木里:“钟礼运气不错,他若开了这棺板,即便带着玉玺回去,也未必有命留着。”   谢敛不由低头看了她一眼,大概觉得她还挺能苦中作乐:“你的运气怎么样?”   “挺好。”安知灵大概是诚心膈应他,“我刚跟谢公子十年修得同船渡,转眼又能千年修得同穴眠,多大的福分。”   谢敛静了一会儿,才不疾不徐地开口说:“你这气朝我出的没什么道理。”   蹲着的人不吭声,过了一会儿才见她塌了肩膀垂头丧气地吐了口气。   顾望乡自打刚刚那巨蟒从水里出来以后,就沉默得反常,现在一个人静静盘腿坐在水潭旁,一言不发。谢敛往他那儿走,也看着那如今又恢复了平静的水面,开口问道:“你有什么法子?”   坐在岸上的人终于有了点反应。他抬头与身旁站着的人对望了一会儿,看出对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眼下这个境地里,他确是真心实意的还在想着出去的法子。   顾望乡收回了目光,嘲道:“早点认命也就罢了,明知是绝路,死前还要再挣扎一番,岂不是更痛苦?”   “你如今认命了吗?”谢敛反问道。   坐在岸上的人像是僵了僵身子。谢敛又等了他一会儿,见他确实没什么要说的,转身准备再折回被乱石掩埋了的墓道口。   但他走了没有两步,身后的人突然开口道:“也不是没有别的出口。”谢敛脚步一顿,又听他说:“不过,也是条死路。”   安知灵走过来的时候正听见他这句话,她眼前一亮:“你真有别的法子离开?”活像没听见后半句似的。   顾望乡不搭理她,只看着谢敛道:“不过,若你们能出去,须得答应我一件事。”   安知灵以为他指的是之前答应让他附在聚灵石上一块出去的事情,正想向他保证,却听他又说:“并非之前的事,我希望你们能将一样东西带出去。”   安知灵一愣:“什么东西,你该不会也想要哪传国玉玺吧?”   谢敛瞥了她一眼,发现自打她一旦走到绝境,嘴就很贫。   顾望乡却摇摇头,自打在这墓道中相遇以来,他始终是一副置身事外万事不上心头的模样,如今却开始严肃起来:“当年宣平帝死后,他的棺木抬进墓室,我见人往他棺椁上涂了鸩毒,就知道自己也难逃此劫。所幸我之前设计这地宫时,因为心血来潮,做了一个水力装置的机关,为了引活水进来,留了一个出口。”   “既然如此……”   “我怎么还是死了?”顾望乡苦笑道,“我也是醒来后才意识到自己当年原来竟没有逃出去。但我在这地宫中睡了太久,竟连自己当初是怎么死的都不记得了。”   安知灵想起刚刚岩洞将塌的时候,他苍白着说想起自己是怎么死的了时,那副失魂落魄,似喜还悲的神色,不由一顿。   这时又听谢敛在一旁冷静接道:“所以,出口在这潭底?”   她怔忪了片刻,随即反应过来,既然说了那出口当初是为了引活水进来,他醒过来时又正好是在这处,那出口自然就是在这水底。想通这一关节,她第一反应却不是联系此刻自己的处境,而脱口道:“你当初没能出去,就是因为水底那怪物?”   顾望乡神色有些难堪:“当年倒还只是一条小蛇,大概是从山里什么地方顺着水流进来的。”   谢敛点点头:“无怪你说也是条死路。”   顾望乡当年想从潭底的出口离开地宫,但是遭到水中巴蛇的攻击,丢了性命。如今那巨蟒大了十倍不止,一口就足以将一个成年人吞了,想从潭底离开,比疏通堵死的墓道更为艰难。   山洞中一时又没了声音,半晌才听安知灵干巴巴地与水潭边的人安慰道:“你也不必太过伤感……起码当时你必定是留了个全尸了。”   她说到这儿,又恍然大悟:“所以你要我们带出去的东西就是你水底的遗骨?”   顾望乡没好气道:“我要你带那个出去干什么?”   安知灵一头雾水:“那你想我带什么?”   顾望乡又萎靡下去,过了许久才低声道:“我右手手筋断后再做不了精细活儿,但又心有不甘,便在闲时用毕生所学的机关要术做了一个玲珑盒,一直随身带着,想着等皇陵建成,我就带着这机关盒出去,若世上有人能将它解开,我这一身本事也算有个传人。”   他和这地宫中其他人不一样,这地宫中陪葬之人都是靠着一股怨气盘亘在世间不得转生;只有他,却是因为这一点放不下的执念,才在此地被缚百年,难入轮回。   安知灵问他:“若你和那机关盒,我只能带一个出去,你想我带哪个?”   “自然是机关盒。”顾望乡想也不想脱口道。   安知灵却笑:“你可想好了,我俩对此一窍不通,就算带了出去,那盒子的下场或许和在这墓里不见天日,也没什么两样。”   顾望乡苦笑道:“现下说这个有什么意思,你们还不是和我一样要困死在这里?”   谁知,安知灵却喃喃道:“倒也不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这下,莫说顾望乡,就是许久未发一言的谢敛也不禁转头看她。她却蹙着眉,稍显犹豫的模样。   谢敛清了声喉咙,低声道:“你有什么法子,不如说来听听,左右眼下也不会有更坏的境况了。”   确实不会有更坏的境况了,顶多也就是选个死法的区别。   想到这处,安知灵叹了口气,才下定了决心一般,开口道:“也不是什么好办法。只是那怪物如今伤了一只眼睛,正是最虚弱的时候,我下水将它引到岸上来,然后你若能出手将它斩杀,我们自然就能出去了。”   这确实不是什么好法子,且不说谢敛有几分把握能将那巨蟒斩杀,就是她下水先将它引上来这一点就很不靠谱。谢敛想也不想地摇头道:“不行,这法子太冒险,成功率极低。”   “你刚刚也说眼下不会有更坏的境况了,我们等在这洞里左右是死,与它拼一拼,若是失败不过是死法不同罢了,但若成功,就有生还的可能。”   谢敛还是摇头:“这是无谓的牺牲。”   “没试过怎么知道?”安知灵本来对这法子也没什么信心,但说着说着,倒越发觉得这法子可行,她放软了语气,同他保证道,“我自小在江边长大,水性极好。”   他倒是第一次听她说起自己的事情,这情况下倒也不像是随口胡诌的。谢敛反应过来之后,还是说:“你之前也说你住在偏僻的乡下,若不能进霍家堡第二年或许就要嫁人。”   安知灵愣了愣,显然没想到他这时候同她翻这种旧账,她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我什么时候和你说过这个?”   谢敛神色坦荡:“你看,你编过的谎连自己都不记得。”   安知灵磕巴了一下:“这怎么能一样……”   终于还是顾望乡看不过去,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们:“行了,省点力气活着吧。”待二人皆不说话之后,他又伸手摸了摸下巴,沉思道:“其实你说的这个法子,倒也不是全不可行……”   安知灵见他站在自己一边,眼前一亮:“是不是?”   “不过他说得也不错,若用这个法子你俩倒可能死得更快。”安知灵撇撇嘴,又听他说,“但我们要是能将这个计划做得更完善些,或许你们还有一线生机。” 第30章 鬼影重重十一   安知灵跳进水里的时候,冷得打了一个哆嗦。正是寒冬,地宫里的潭水比外头更要冷上几分,说是刺骨毫不夸张。就算是做足了心理准备,但真跳进水中,还是冷得安知灵脑子都疼得空白了一阵。   她下水之后适应了一阵水里的光线,底下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她浮在水里,取了一颗夜明珠出来。珠子温润的光线在深不见底的水底下,犹如皓月当空,发出荧荧之辉。   安知灵不敢潜得太深,她握着珠子往水里又沉了沉,很快看见这幽暗的水底下,一只暗黄的瞳孔悄然睁开,犹如暗夜中的明火。   她浑身一震,小心翼翼地憋着一口气,浮在原地,静止不动。过了不久,那暗黄如同琥珀的珠子朝着这水潭中唯一的光源缓缓抬起了头。它刚受了重伤,行动十分谨慎。两厢对峙了几秒,安知灵才见它试探着朝自己缓缓靠近。   那“珠子”近一些,她便退一些,一开始双方的速度都是慢慢的,到后来,那“珠子”不知是终于耗尽了耐心,还是确定这潭中发着光的物件对自己并不构成危险,突然又重新停在了原地。   安知灵也停了下来,她伸手紧紧攥着那颗珠子,忍不住咽了口气,这时“珠子”微微后退。   就是现在!   安知灵瞅准了机会,在它微微一退的间隙里,用力将珠子向右扔出了水面,几乎同时,藏在水中的巨蟒,朝着珠子猛地一扑,同时跃出了水!   它刚一出水,在半空中一口衔住珠子,还不等它重新潜入水里,左边突然蹿出一个人影,一剑刺向蛇头。   巨蟒刚失了左眼,视线狭隘,但也竟是硬凭着本能,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身子避开了这一剑。但他躲避时,露出底下洁白的蛇腹。蛇腹柔软,不像蛇背那样有一层坚硬的蛇皮保护,这一剑虽未能将其一击斩杀,但也在它腹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口。   巨蟒痛呼,安知灵刚一出水,就听见一阵地动山摇的长啸,好似连带着整个地宫都抖了三抖。巨蟒一日之内接连两次被人所伤,此时已然震怒,猛地调转蛇头向着地上还未站稳的人扑去。   谢敛在地上滚了三滚,堪堪避开,稍有不慎就要落入蛇腹。   安知灵趁着这个机会爬上岸,一把扯下腰间挂着的金香囊,伸手捏了个诀,朝着虚空的方向大喊一声:“顾望乡!”   瞬间,山洞之中一股风起,率先朝她扑来,随即洞中阴风大作,风中似有百鬼齐哭,恶鬼怒号的声响,听得人不寒而栗。整座皇陵震动,风从四面八方的聚集而来,山洞当中飞沙走石,稍不留神,就要被这阵狂风抛卷到半空中去。   这风势暂时阻止了巨蟒的攻击,安知灵衣衫猎猎,站在这狂风之中,脸色苍白,嘴唇却是殷红,似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她手中金色的香囊球从未抖动得如此厉害,里头的聚灵石在狂风当中,上下摇摆,发出阵阵铃声脆响。谢敛忽然就想起她江湖上的诨名叫做“三更摇铃”。铃声一起,百鬼哀鸣。   那巨蟒终于开始不安了起来,它蛇尾乱摆,再一次在洞中胡乱扫荡,引得这地宫震动得更加厉害。安知灵看出它这是准备重新潜回水里,她刚从水中上来,正站在岸边,挡在它的面前。   那巨蟒自然不将她放在眼里,它露出锋利的毒牙,蛇头一退,紧接着就是一个俯冲,速度快如闪电。安知灵双手捏诀,站在原地一动不能动。正是千钧一发之际,有一瞬间她几乎已经感觉到巨蟒长开的血盆大口,呼出的吐息喷到了自己脸上的时候,那蛇头忽然停了下来。   安知灵睁开眼睛,发现那巨蟒就在离自己不到一米的地方,再不能前进半寸。因为它身后,黑衣男子手握长剑,情急之下竟一剑刺透了硬如铁甲的蛇皮,将蛇尾生生钉死在了地上。长剑整个没入蛇尾,只余剑柄紧贴在蛇背上。   这一剑显然用尽了全力,他握着剑柄的右手微微颤抖,因为用力过猛,掌心被剑柄上粗糙的花纹磨开了皮,渗出血水。   巨蟒一声大吼,随即猛一挥尾巴,将身后的人一下甩到了崖壁上。但它尾巴受伤太重,这一击之后,已然无力再攻击第二下了。   谢敛从高空的崖壁上重重摔落地面,竟有好一段时间耳鸣目眩,站都站不起来。   那巨蟒因为疼痛,发疯似的拿头撞击山洞。它在翻滚中,终于看清了刚才重伤了自己尾巴的猎物,巨大的愤怒之下,口吐红信,就要朝他攻去。   就是这个时候,安知灵身旁狂风渐止,铃声却是一刻不停,愈响愈重。等她身边的空气完全静止下来的时候,她朝着那巨蟒的方向,大喝一声:“百鬼阴兵,听我号令!”   瞬间,刚刚平定下来的阴风又起,只是这一次,比之刚刚还要更加剧烈,就像方才那一会儿功夫源源不断汇聚而来的风,在这一瞬间,仿佛有千万怨灵从她身体当中接连穿过,破体而出之后发出了狂喜的长啸。   安知灵咬牙承受着这一股巨大的阴蚀之气破体而出的痛苦,脸色煞白,目光却是前所未有的凛冽。那股阴风听她号令,又好似与她争夺身体,只要稍有不慎就会将发令之人的血肉吞噬殆尽。   阴风中瞬息间闪过千万张面孔,这千万张扭曲的面孔,最终又化为一张男子的面容,青面獠牙,状若厉鬼。   安知灵咬破了舌尖,血珠沾到唇上艳若春花,隐隐有入魔之状,但目光却清明,只盯着那阴风中的男子面容,厉声道:“去!”   那股杂糅了千百怨灵的阴风瞬间化为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向巨蟒扑去,立刻将它庞大的身躯,压制在这碎砾满地的洞中,一动也不能动。   巨蟒挣扎起来,它全身上下每一节蛇骨都在扭动着,抗拒着身体上的这股力量。这力量虽还不足以将它扼杀,却也足以将它压制在地难以动弹。   两股力量交织纠缠,像是一场无止境的肉搏战,只看谁先一步耗光了体力。   起来,你倒是给我起来啊!   安知灵脸色青白相交,她虽靠着聚灵石汇聚了这地宫中的怨灵之力借为己用,但也只能控制一时,不用多久,怨气反噬,她还执意化用,第一个死的就是她自己。甚至不用多久,在风声和鬼哭声里,她甚至清楚听见了香囊中聚灵石破裂的声音。   “谢敛!”   力竭将近之时,她终于高声大呼,这声音一出,随即一口鲜血也跟着吐了出来。   躺在地上的人终于动了动,他耳膜“嗡嗡”的耳鸣还没褪去,但这一片混沌里,似乎有人喊了他的名字。   因为疼痛巨蟒挣扎的厉害,它也能感觉到身上的力量正在减弱,起码已经足以叫它抬起蛇头。它微微扬起头,露出柔软的蛇腹,暗黄色的瞳孔微收,竖成了一道长线。   这是进攻的前兆。   伴随着最后的一声长啸,蛇头暴起,安知灵终于被这股负隅顽抗最后一击的力量,冲击得弹出了几米外。她心中一沉,伸手抚着心口,勉力坐了起来。长啸声还在山洞中回荡,但是最后的收尾却落在了一个突兀的音上,像是被人活活扼住了喉咙,再发不出任何响声。   那是“凝霜”!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光寒十四州。   剑锋恍若黄泉幽冥之水洗练,剑风所到之处百鬼同哭,万艳齐哀。他这一剑已尽了全力,也几乎全凭本能。那一刻,多年苦练参悟不得的“凝霜”竟叫他在这样的绝境中鬼使神差的使了出来。   长剑从下往上贯穿了蛇口,连带着它鲜红的信子一柄被钉死在了一起。那一剑甚至刺穿了蛇头,毒液连着蛇血喷出,溅了捕蛇者一身。   一身黑衣半身血的人,这一击后长剑脱手,终于支撑不住,半跪在了地上。   安知灵还未来得及露出喜色,这地宫已经剧烈的抖动起来,这一回,这皇陵是当真要坍塌了。   她按住伤口,飞奔到那黑衣男子身边,对方显然已经进入了半昏迷状态。她咬牙扶着他,在转瞬就要摧毁的山洞当中前行,终于赶在头顶的巨石落下之前,纵身跳入了水中。   潭水冰冷刺骨,这种时候反倒使她清醒了一些。   往深处走,腰间的香囊球在黑暗中闪烁了一下微弱的光芒。安知灵往水底看了一眼,她咬牙扶着人往下潜,没过多久,果然在水底水草掩埋间发现了一具无名尸骨。   她伸手往尸骨四周探了探,摸到一个硌手的物什,腰间香囊小球又是一闪,她来不及看一眼确认。身旁昏迷中的人,不知水性如何,她不敢冒险,捡了东西之后,就加快速度往外游。不久终于看见头顶一丝光亮,慌忙手脚并用,朝上浮去,浮出水面之后,大量新鲜的空气进入肺腑,终于叫她长舒了一口气。   墓中不知岁月,下墓时正是白日,出水后,却是月色当空。一轮满月斜挂在天边,月光洒在水上,恍若另一处人间。 第31章 鬼影重重十二   安知灵转头四处张望了一眼,发现此地似乎是一处河道,天色已晚,月亮幽幽挂在空中。她来不及多想,先将身旁的人推到了岸上,随即自己也爬上岸,还未来得及喘一口气,又转头去看他的情况。   冷月下,谢敛双目紧闭,湿发粘在脸上,更衬得他面色苍白,不必伸手探他鼻息,就知道他情况很不好。   安知灵跪在他身边,双手叠加按在他胸口上,用力往下交替按压。之前她曾在皇陵里告诉他说自己长在江边精通水性,确实不是骗他的。她幼时常看见江上的渔民救落水的人上来,就是用这个法子。只是她之前从没试过,并没有多少把握。   这样用力按压一阵之后,地上的人并不见醒,她又伸手捏住了对方的下巴,想也不想地俯身下去,往他口中送气。   地上的人嘴唇柔软而冰冷,鼻息微弱,月色在他眼睑打下一层阴影,有种不堪一击又脆弱的美感。安知灵发现自己竟然有一丝莫名的心慌,甚至没有察觉按压着他胸肺的手指都有了微微的颤抖。   她只是重复交替地低头为他渡气,又起身不断按压他的胸肺,脑子里一片空白,全凭本能行事,怕是连自己在干什么都不知道,只一心想将人救回来。   也不知如此过了多久,地上的人终于呛了一口水出来,紧接着咳嗽起来。安知灵脱力地往后坐在了地上,才发觉这样的天气,自己额头上竟然出了一层薄汗。   谢敛睁开眼睛以后,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天上挂着的那一轮满月,第二眼才看见坐在一旁微微喘息的蓝衫女子。她模样看上去异常狼狈,因为刚从水中出来,衣衫皱巴巴地贴着身子,几缕头发粘在脖颈上,发髻凌乱。不过或许也是因为浑身湿透的缘故,倒显得她脸上那双猫儿似的眼睛,像是被雨水润过的黑曜石一般,叫人忍不住想伸手确认一下,那眼睛里是不是当真蒙了一层水汽。   他撇开头:“……这是哪儿?”一开口才发现喉咙痛的厉害,声音也较平日喑哑低沉。   “不知道。”   安知灵喘匀了呼吸,见他想挣扎着想坐起来:“我刚才看了,你骨头应该没断,但伤口溅到蛇毒,需要尽快上药包扎,不然也撑不了多久,你有什么法子?”   “我怀里有解毒丹。”谢敛抬了抬手。安知灵看了他一眼,伸手从他衣襟里取了一个小瓷瓶出来。也不知怎么的,刚刚他昏迷时一心救人,倒是心无杂念,如今他醒了,从他怀里取一个药瓶出来,却忽然觉得尴尬了起来。   “你运气倒好,这药竟还能用。”安知灵清咳一声,胡乱倒了几颗出来,扶着他起来服下。这药虽不能彻底解毒,但是将毒性压制一阵应该还是没什么问题。当务之急还是需得尽快弄清楚现在身在何处,也好早点离开。   谢敛服了药后,坐起来往四周看了看,二人似乎是在江边,这附近大片的芦苇荡:“这地方有些眼熟。”他忽然道。   “什么都看不清你眼熟什么?”安知灵嗤之以鼻,她站起来往附近走了走,没有多远就听她又折了回来,一脸惊异地望着他:“你猜我找到什么?”   “什么都看不清,我能猜到什么。”他声音里一丝淡淡的戏谑,好像连眼下的处境都好过了些。   安知灵不与他计较,边上来扶他边啧啧道:“你运气真是见了鬼的好。”   “或许是你运气好。”谢敛任她架着。   谢敛看着虽瘦,但毕竟是习武之人,体重自然不轻,再加上安知灵比他矮了近半个头,他将大半个身子的重量压在对方身上的时候,感觉到她实在撑不住踉跄了一下,不过很快还是咬牙站住了。她大概冷得厉害,夜风吹过时,他甚至能感觉到她轻轻打了个寒颤。   安知灵自己大概没有意识到,她只是咬牙切齿的,扶着他往芦苇荡走:“要运气好,我倒宁愿同你换一换。”   谢敛无声地笑了笑,奇怪得很,自打他能够独自下山之后,就再没遇见过比眼下更糟糕的情况了,但他今天晚上的笑加起来倒比平日里三天的都要多。   二人往前走了一段,拨开芦苇荡,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后,谢敛也不免一愣,就听安知灵得意道:“你也没想到吧?”   确实想不到。   芦苇荡后是一个荒僻的渡口,渡口上系着一艘小竹筏,与那日初到雾江时的竹筏一模一样。兜兜转转,他们恰巧竟然又回到了这个地方。   安知灵将他扶到竹筏上坐下,将渡口木桩上的绳子解了,竹竿一撑,小船便悠悠地划出了芦苇荡。   仔细想来,距离那日江头重逢大概已过了三日,但经过地宫中这生死一遭,回想当日却好似已是前世的事情了。   安知灵站在船头微微喟叹道:“没想到那皇陵的潭水接通的竟是雾江。”   谢敛不应声,他望着这水平如镜的江面,过了许久才道:“来时江上船工说雾江闹水鬼,或许就是那墓中的巨蛇,偶尔从地宫顺着江水出来觅食。”   安知灵点头笑道:“那谢公子为民除害,可算是又做了一桩好事。”   谢敛听出她这话是挪揄自己,便道:“安姑娘也是。”   自打相识以来,这是第一次听他正式喊了自己一声“安姑娘”。安知灵愣了一愣,随即又笑起来,这一声之后,好像有一些什么就与过去不同了,此前种种皆如云烟消散,直到此时二人才算拨云见月,宛如初识。   四更的时候,有人拍门,伙计翻了个身,懊恼地起身开了客栈的大门。   门外站着一个姑娘,身上衣服还半干,狼狈得很。不待他开口抢先道:“来间空房,烧桶热水送来,再去镇上连夜找个大夫。”   那伙计一愣,往她身后看,才发现她后头还有一辆牛车,车上正躺着一个男人,也不知是死是活。他犹豫道:“这大晚上的,恐怕不太方便。”   姑娘眉头一挑:“开门做生意还有方不方便这一说?你若不方便,就将你掌柜的叫出来。”   不等他叫,掌柜的也早听见了动静,从楼上穿着衣服下来。这镇子不大,但靠着雾江,平日里许多客商经过,镇上的人也算是看惯了生面孔在镇上来往。他一下楼,听了他二人的话,就已经明白了一半,上前赔着笑:“姑娘是住店?”他也瞧了眼她身后的牛车,神色为难道,“这位公子这是……”   对方从怀里取了一块玉牌子出来,伸手递给他,也不多说什么,只问:“这生意做吗?”   掌柜狐疑地伸手接过来一看,只见那牌子上刻着一个方字,正是方家商行的令牌。他顿时一惊:“这——”   “这镇上可有方家的生意?”   “有的有的。”掌柜忙不迭地将牌子小心地还给眼前的姑娘,听她又问了一遍:“生意做吗?”   “自然自然。”掌柜在一旁还是一头雾水的伙计后脑勺上呼了一下:“还不快开门接这位姑娘进来。”   安知灵却转身将牛车上半昏迷中的黑衣男子扶了起来,他闭着眼睛,呼吸灼热,她近身的时候微微睁开了眼睛,勉力看清是她,才又将半边身子靠在了她身上。   伙计上前来搭把手,两人合力将他安置到了客房,又去镇上找大夫上门看诊。安知灵将那牌子交到掌柜手上:“有劳去方家的商行找个管事的过来。”   掌柜不敢怠慢,如此忙忙碌碌到了天亮,这客栈里才勉强算是平静下来。   谢敛中间醒了几次,每一次醒来都在不同地方。有时是在屋子里,有时是在马车上,但身边的人没变过。他猜想他们大概是在赶路,只是不知要去哪里,因为他每次清醒的时间很短,有时候可能甚至来不及和边上的人说句话。   最后一次,他醒的时候在一个屋子里。只隐约听见有人说话。   “……解毒丹已经压不住他身上的蛇毒了。”是个陌生的声音,离他有些远,“……撑不过今晚。”   屋子里安静了良久,没有人说话。   过了许久,才听另一个声音缓缓道:“如果……”   他耳膜“嗡嗡”作响,后边的话竟是一个字都没听清,等那一阵过去,只听刚刚那个陌生的声音道:“……这法子老夫虽闻所未闻,但若能成功,应当可叫他再撑一段时间。”   什么法子?   他心中一阵又一阵的疑惑,隐隐有些不安,但又像被困在一片混沌中无法醒来。身旁的人大概是察觉了他的异动,探身过来握住了他的手如同安抚。   半晌,听见她说:“我明白了。”   ……   这片混沌又混沌,黑暗又黑暗中,他仿佛置身于雾江的水底。身子浮在水中,踏不到实地,眼前是水波粼粼,水波上大概有光,但伸手握不到实物。   水中有人伸手缠绕住他的手指,她黑色的头发像水草一样缠住他的身体,她苍白的面孔隐藏在长发中,伏在他的肩上。恍惚中,她的嘴唇擦过他的脖颈,带来些许酥麻的触感,随即,一阵尖锐的刺痛!   谢敛猛地睁开了眼睛。   窗外阳光明媚,洒进屋子里来铺了一地。窗边站着一个身穿月白色长衫高大挺拔的人影,他双手背在身后,手中还握着一卷书册。听见动静,缓缓地转过身来,冷淡地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谢敛看清他的面容后不由一愣,窗外绿树成荫,远处隐隐传来琅琅书声,恍如只是一个午后大梦方醒,地宫、水底、雾江的冷月和芦苇群……都只是这一个午后一场漫长而难醒的梦境。   卫嘉玉站在窗边,看他目光茫然了又清明,清明后又复茫然,下意识地抬手抚上了左侧的脖子,那里有一个快要愈合的小小伤口,那一瞬间,他目光中的神色终于转为轻微的诧异,但又同时不易察觉地轻轻松了口气。   谢敛抬眼对上卫嘉玉微微复杂的目光,轻笑道:“师兄……”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下章开新章。   如果明天没更就是请假了,会请几天;如果更了,会坚持更一周,再请几天。   想写感情戏,难受地搓手手??? 第32章 西北有高楼一   初春时节,正是山上风光最好的时候。山下百花次第开,山中绿树葱茏鸟鸣幽,另有一番人间景致。   一身鹅黄衫子的少年郎三步并做两步地一路拾级而上,推开门大跨步迈进了屋里。临窗的桌案前坐着个月白色长裙的姑娘,正低头专心致志地抄经,听见动静眼皮都不曾抬一下道:“你今日迟了一刻钟。”   “今日讲课的孙先生讲起来一贯打不住,我来得还算快了。”   “你们今早有课?”案前的人终于抬起了头,瞧了眼邻桌堆积如山的书册。   少年跟着看了过去,瞬间会意:“哦,钱平那几个纨绔今早来过了?”他走过去颇为嫌弃地翻了翻那几本书册,“倒难为他们还识字。”   桌案前抄经的人头也不抬:“好歹是你同门。”   “我同门多了去了,卫师兄还是我同门哪!”少年梗着头,“他们这回又来干什么,过两天花朝节邀你出去?”   安知灵避而不谈:“不都说九宗规矩严明,这些人整日逃学,为什么还能待在山上?”   “山上这么多人,总有几个游手好闲的。”他慢吞吞地抱起书册往旁边那一层层的书架走,“何况这几个都是外室弟子,不过在山上混混日子,几年之后下山回家,严格说起来也算不上九宗弟子。”   他絮絮叨叨地抱怨道:“本来金石宗内室弟子就少,外室弟子里又多得是被家里人送上山混混日子,下山之后好沾点九宗名声的纨绔,累得整个金石宗都叫人看不起。”   青衣长裙的姑娘故意调笑道:“谁敢看不起你们,整个九宗起码三宗可都靠你口中的‘纨绔’养着。”   “哼,我和他们才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   “我……我志不在金石宗,我当初想进的明明是文渊宗。”   “明孺少爷好大的志向,”她低下头,嘴角还含着笑,“昨个儿远远看见你那卫师兄的时候,也不知是谁,连个招呼都不敢上前打。”   唤作明孺的青年听她又提起了这事,面皮不禁染上一层薄红,嘴上还忍不住争辩:“那不一样!卫嘉玉师兄……卫师兄他,那可是文渊宗首席!在文渊宗,他和半个先生也没什么区别。不对……卫师兄比一些先生还要厉害,就连谢敛师兄,也算由他教大的。”   提到谢敛,桌案前的女子神色微微一顿,明孺却没意识到什么不对,他抱着那一摞书站在书架后头,兀自说道:“说到谢师兄,他今日正式回到宗里习课了,你听说没有?”   “没有。”她顿了顿,又问,“他伤已好了?”   “恩,今日掌门授课的时候叫他上前示范,引得许多师妹去看,应该无碍了。”   他说着又像想起了什么,忽然从书架后头探出头来,一脸兴奋地说:“对了,我今日又听见剑宗几个师姐在背后讨论谢师兄前一阵受伤的原委,快快快,我说给你听。”   明孺将没理完的书册往桌上一放,拉了把椅子过来,全然不顾对方的心情,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今日山上的见闻一字不落地同她说了一遍:“前一阵谢师兄被人送上山的时候不是重伤昏迷吗?传闻送他回来的是个貌美的姑娘,你还记得这段不?”   被称作传闻中“貌美姑娘”的安知灵心情颇为复杂地搁下笔,掩饰般地捧着手边的茶水喝了一口:“依稀记得。”   “那时候大家想当然的就觉得是谢师兄在山下救了这位姑娘身受重伤,所以这位姑娘将他送回了山上,但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不是这么个事。”他一拍桌子,义愤填膺道,“真相是那女子是个山下害人的女妖,被谢师兄遇见之后捉拿了回来,关押在的山上!”   “咳、咳咳……”安知灵一口水呛在喉咙里,打翻了手上那小半盏茶。   明孺眼疾手快地抢救了桌上放着的几张纸,可惜被她压在手底下新抄的那几张还是被水渍晕染了墨色,成了废稿。   “你这么大人了怎么喝个水都能呛着,”明孺颇为同情地瞧着她,“你这一早上就算废了。”   安知灵连瞪他一眼的力气都没了,只恹恹地将桌上的废稿揉成一团扔到了一边,咬牙道:“你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山上都这么说。”明孺振振有词道,“你想想,若是个寻常被救的普通女子,得救之后怎么会留在山上,更何况还是留在玄宗的地界。而且谢师兄醒来之后,也从没提起过她,更是从没去过玄宗一次,其他人也没见过这姑娘。便是你,你如今也住在青崖间,你见过她吗?”   安知灵沉默了片刻:“没有……”   “那不就是了。”明孺盖棺定论道,“她必定是叫青越师傅关押了起来,所以才会如此。”   安知灵望着他这副恍如包公在世,明镜高悬的神情,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幽幽道:“那妖女、咳,那女妖即是被你师兄降服的,为何还要在他昏迷之后送他上山,这岂不是自投罗网?”   明孺略一沉思道:“这问题我初初听说时候,也曾想过。但这世间无奇不有,或许这女妖一路被我师兄感化,决心向善也未可知。”   安知灵深吸口气附和道:“你谢师兄好大的魅力,这样的本事修习剑宗实在可惜。”   “话也不能这么说,”明孺有些不好意思,“谢师兄是九宗公认根骨奇佳的习武之资,修习剑术也不算埋没了他。”   “……”   安知灵默了一默,最终决定站起来收拾东西。明孺见状还有些奇怪:“你今天这么早就回去了吗?”安知灵不搭理他,他又很快自己想通了,为她寻了个理由:“不过你这一早上的稿子废了换我肯定也没了心情,今日早些回去也好。”   出了藏书阁,还能听见他在里头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显然心情颇佳。   地宫中她动用了阴兵恶鬼,体内灵气耗尽,连聚灵石也一并碎了。将谢敛送回九宗之后,顺势留在了九宗养伤。   “安姑娘!”青苔石阶下站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正是冯兰。她抱着书显然是刚下学的模样。抬头正瞧见她拾级而下,冲她摆了摆手。   安知灵走下去与她并肩一同往住处走:“你刚从孙先生的课上回来?”   冯兰摇头:“我顺路去了趟鸽舍,似乎还是没有你的回信。”她颇有些担心地问她,“你的家人会不会换了住处还没来得及通知你?或者,你还有没有别的法子能联系上他们,我再托人带信过去?”   安知灵在这山上住了已有半个月。自她醒后就托人带信寄回荒草乡,却迟迟没有音讯。   冯兰以为她担心在山中久住不便,又出声安慰道:“不过也没关系,这一路山高路远,半路耽搁了也很正常。你伤势未好,就先安心住着,想住多久都可以。等伤势好了,若还是没有来信,我帮你找个下山的弟子,托他再一路送你回去也是一样的。”   安知灵在山上养伤,为免不便,隐藏了身份。大概除了门内几个高阶的弟子与宗主之外,无人知道她的身份,即便是冯兰,也只以为她是个路上遇难被谢敛救下的普通女子。但人在异地,能得这样一份悉心关照,依旧还是叫人心存感激,她真心答谢道:“多谢你。”   冯兰得她这一声谢,有些不好意思,忙摆手道:“别这么说,我也没帮你什么。倒是你,之前还帮我替秦师兄缝伤带,是我该谢你才是。”   二人话间,不知不觉已到了青崖间。冯兰下午还有旁的事情,便在屋外与她作别:“再过两日就是花朝节,文渊宗每年循例会设雅宴,我到时帮你找一套玄宗的弟子服,也方便你在山上走动。”   冯兰想得这么周到,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安知灵不免又谢了一次。   两人作别之后,她进屋合上了门。桌案上摆着一个拳头大小的方盒,外头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类似乌金的光泽。上头有些复杂的纹路,衔接处不知用了什么工艺,严丝合缝密不透风,正是当日安知灵从地宫潭底捡回来的那只机关盒。   安知灵倒了一小杯茶水,接着扎破了手指头,放了几滴血进那杯水里。待血化开了,将那机关盒放在了书案一盏白瓷小碗里头,将杯里的血水缓缓从上头浇了下去。   机关盒上乌金的光泽一闪而过,不多时,桌边渐渐显出一个人形来。   那人乌发玄衣,面色苍白一丝血色也无。一张娃娃脸乍一看不过二十来岁的模样,但神色恹恹,眉头微蹙,恍若人人都欠了他几百两银子的神情。   他现形之后,先是转头看了眼外头的天光,像是叫人打扰了清梦,本就极为不耐的神色更不好看:“青天白日的,叫我干什么?”   安知灵像是已习惯了他这个态度,倒不以为忤:“我下午准备再试试行神聚气,你替我护法。”   那人冷笑一声:“凭什么?”   安知灵瞅他一眼:“凭我死了,你这破盒子也得跟着我埋土里。”   对方噎了噎,到底板着张脸,站到了塌前,盘腿抱胸,冷眼瞅着她在塌上坐下,尝试行神聚气,抱元守一。   这机关盒里的自然是顾望乡。   那日从地宫出来,顾望乡本是抱着魂飞魄散的决心助安知灵招请陵中亡灵,聚气成兵,对巨蟒施压,制住了它片刻的动作好让谢敛有机会将其斩杀。   本来事情也应是如此,可没想到,他原本在地宫中一缕魂魄不散就是因为那个凝聚了他毕生心血的机关盒要随他一同永葬地下,难以得见天下。安知灵将机关盒带出地宫之后,陵墓坍塌,机缘巧合之下,他的一点执念又附在了这个机关盒上,竟跟着她一同重回了人间,此是一巧。   安知灵体质特殊,是天生自带招魂引魄的极阴之体,因而自打出生起就常招邪祟浊气,若是换个人,顾望乡便是附在这机关盒上也极难重见天日,此是二巧。   当日地宫招引阴兵,阴气过重,致使安知灵身上随身携带的聚灵石出现裂缝,再不能替她抵挡阴气,若是聚灵石未碎,顾望乡附在那机关盒上也必定近不了安知灵的身,更妄论随她一同出水,此是三巧。   总而言之,千巧万巧之下,终于促成了如今局面,安知灵当初想通之后也不得不感慨天意为之,或许当真自有安排。   安知灵这般坐下,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待日头西沉,才缓缓睁开眼睛,极为疲劳似的长出了一口气。   顾望乡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好了?”   安知灵点头又道:“你别忙着走。”   那隐隐绰绰的人影有些骄矜地睥她:“做什么?”   “与你商量一下后头的事情。”安知灵从榻上跳下来,外头天色有些暗了,她点燃了屋里的蜡烛,又回到榻上坐下。   “按我们之前说的,这段时间你替我挡了夜里的邪祟,我替你寻个能打开这盒子的人。”   “这盒子叫‘玲珑’。”顾望乡不满地纠正道。   安知灵从善如流:“之前我在这儿养伤,行动不便,现在既然已能下地,就该合计着做下一步的准备。”   “你有什么打算?”   安知灵皱眉道:“我随身所带的聚灵石已碎,醒来之后本打算寄信去荒草乡,叫人接我回去。但如今已有月余都没有回信,我担心出了什么事情。”   “所以你打算收拾东西回去帮忙?”   安知灵纳闷道:“我现在重伤未愈回去能帮什么忙?”   顾望乡噎了噎,没好气道:“所以哪?”   “我准备在这山上先住一段时间,看看情况。若是春末山下还未传来消息,即时再下山回去。”安知灵将自己的打算说了一遍,终于进入了正题,“所以我想问问,你希望什么人来打开你的玲珑盒?”   顾望乡起先一愣,待明白过来她的意思之后,脸都黑了下来:“你以为这世上随便来个人都能打开我玲珑盒?”   安知灵:“那便是只要能打开,是谁不论喽?”   顾望乡:“不论身份。”   安知灵:“拜过师的也不论?”   顾望乡转眼看过来:“你是想在九宗找合适的人选?”   安知灵道:“九宗机枢宗的机枢技法本就天下闻名,就在此处找找也无妨。若当真没有,天下之大,等我下山,再替你物色就是了。”   顾望乡听她这样说,心中刚起些涟漪,想转圜些语气,又听她说:“何况就算找着了,人家愿不愿意开你这盒子还是二说,还是要早做准备。”气得顾望乡咬着牙,当即消散在了屋中。   作者有话要说:  这卷开始正式女主视角了。但最近很忙,更新会不大稳定,可能无法日更,见谅。 第33章 西北有高楼二   安知灵第二天一早到藏书阁里抄经。   她醒来之后在山上住了几日才意识到这个严峻的问题,就是她如今身无分文。随身的物件都在钟礼那儿,贴身带的几张银票从雾江出来也早不能用了。从地宫逃出来之后,一路到九宗,靠的全是谢敛身上那块方家的令牌,沿路找的方家商行才得以顺利到的山下。这半个月吃住都在山上,九宗虽是不缺她这口吃的,但到底寄人篱下。   正巧此前剑宗的秦宣护着冯兰从昳陵出来之后,身上的伤势久难痊愈,冯兰心中本就过意不去,如此一来更是寝食难安。那段时间她正每日担负着给安知灵送饭的差事,偶然话间听她提了几次。安知灵猜测着多半是之前伤人的剑上附了些浊气,伤口感染这才久不见好。便替她出了主意,在艾草的草木灰缝制进每日敷药的伤带上,辟邪驱祟。   冯兰照着她的法子替秦宣缝了几回伤带,没多久果然传来伤口逐渐痊愈的喜讯。冯兰松了口气的同时,对她自然心中感念,听闻她正为银钱发愁,便替她去文渊宗寻了这份整理文书的差事。   她今日到藏书阁时,明孺已经在了,正将昨日没有归档的书册分门别类,各自入籍。   宗内藏书楼,经阁,书室大大小小几十个,各宗都有存放自己的书册的藏书阁,安知灵在的这个,正是文渊宗门下极不起眼的一间。因为位置不大,地处偏僻,存放的也不是什么少有的典籍,平日来得人极少,除了偶尔明孺下课之后过来帮忙,基本上一整日这屋里都只有她自己一个。   说来奇怪,这明明是文渊宗管辖下的藏书阁,但负责这屋子的两个竟没有一个是正统的文渊弟子。除去安知灵不说,便是比她来得更早的明孺,也是金石宗的外室弟子,与文渊宗可谓是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   按理说,金石宗的弟子多是家中有些家业的少爷,外室弟子更是个个身家不菲。明孺倒是不大像个少爷,按他自己的话说,他是书生投错了富贵胎——杏坛之失。   这么不要脸的话能被他堂堂正正说出来,可见此人确实不同凡响。据安知灵与他这段时间的短期相处来看,这位少爷是否有文曲星下凡的资质实在很难说,但他没入文渊宗,确实是“九流”的损失。   九流是宗内消息汇总分发的中枢,可以算是整个九宗的耳目,机构庞大,运作复杂。以明孺这种山上哪儿有风吹草动,哪儿就有他的性格而言,实在是再适合不过了。   也正是念及此,安知灵近午同他坐在一处休息时,委婉隐晦地同他打探道:“你虽是金石宗弟子,但对这山上其他几宗可有什么了解?”   “你指什么?”   安知灵也不与他卖关子:“机枢宗弟子你可熟悉?”   “机枢宗?”明孺皱着眉头,“这一门的弟子个个性格孤僻古怪,我倒不太熟悉。”   安知灵啧啧道:“剑宗张扬跋扈、药宗罗里吧嗦、玄宗奇奇怪怪、卜算神神叨叨、易宗装神弄鬼、文渊自恃清高、乐正放浪形骸、机枢孤僻古怪、金石都是纨绔。就这样九宗还敢自恃名门正派?”   明孺脸色一红,慌忙找补道:“这也不是我说的,各宗虽然同气连枝,但总有些竞争,这话大家私下自己也常说着玩。你想问什么?我虽不熟悉,但回去也不定能帮你打听一下。”   “也不是什么大事。”安知灵斟酌了一番,如何才能叫这问题显得不太突兀,想来想去又觉得明孺实在不是什么敏感的性子,终于直截了当道,“你知道如今机枢宗最有天赋的是哪个弟子?”   “这个容易。”少年果然不曾多想,“机枢如今虽还未立首席,但听说宗内杂事多由尹赐师兄在接手处理,照这么看来,他应该就是五师伯最得意的弟子了吧。”   “尹赐?”   “不错,我此前给机枢送整理好的书册过去,和他接触过一次。他做事利落,性格温厚,倒是没有一点师兄的架子。”   安知灵拿眼风扫他:“你刚刚才说这一门的弟子个个性格孤僻古怪。”   明孺却是振振有词:“不错,所以像尹师兄这样的,实在难能可贵!”   安知灵求人嘴短,到底没当面拂了他的面子,只又道:“罢了,那你告诉我,去哪儿能见到你这位尹师兄?”   “哪儿这么容易,说见就见了。”   “怎么,还得过五关斩六将?”   “这些得宗主重用的师兄平日里本就忙得抽不开身,加上近来春试将近,你现在去找他更是见不到了。”   安知灵不满道:“好好的名门正派,整日里不干正事,昨天还听说过两日文渊宗要设雅宴,今日又说过几天就是春试。”   “春试三年一次,也就是今年正撞上了。”明孺喜滋滋的,他一向喜欢热闹,山中清净,这样的大事多来上机会他才觉得好。   不过提到花朝节,他倒是想起来:“花朝节那天山上各宗休沐,你有什么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   “文渊宗设雅宴,听说是卫师兄主持,许多弟子会去,你要不要也去看看?”   安知灵上山之后,住到现在正儿八经叫得上名字的没有几个,但卫嘉玉绝对是最耳熟能详的一个。她故意挤兑他:“你们金石宗首席不是方旧酩吗?你这么天天念叨着你卫师兄,是不是不太好?”   明孺义正言辞道:“过两日的雅宴方师兄也会去,这也是我格外期待的原因!”   “九宗首席一下出席两个,文渊宗好大的面子。” 安知灵轻笑着转开眼,随口道,“还有谁去?”   “那就不好说了,谢师兄大概也会去吧,他和卫师兄关系那么好……”   提到谢敛,安知灵又萎了回去,叹了口气:“我不去了。”   花朝节那天,二月十二,是个春风和沐,适合踏青的好日子。   今日山上休沐,许多弟子换了便服下山,留在山上的多半也要去赴文渊宗的雅宴。   安知灵半夜又受邪祟惊扰,睡得并不安稳。早上晨起时,已近中午。不过她这一日本就闲来无事,所以也不着急。文渊宗自然是不会去的了,那么下山去看看也好。打定了主意,安知灵用过饭后,便坐着牛车到了山下。   九宗所在的静虚山,离长安不远。山下是座小城,名叫濛川,虽比不得大都城,倒也热闹。   安知灵到时,日头已过了正午。路上遇见不少出城去郊外踏青的马车,所到之处,皆是一片欢声笑语。城中反倒不是那么热闹,她跟着人群的方向漫无目的地往人多的地方走,最后到了城中的花神庙。   今日这可算是城中最热闹的地方,外头搭了台子,几个男男女女正带着面具,在演花神戏。下边围了不少人,听到精彩处轰然叫好。台子四周摆满了摊位,除了卖花的,最多要数卖花神面具的摊子。上头不少各异的款式琳琅满目,男花神、女花神,分门别类摆在一处,哪几个卖的好倒是一目了然。   安知灵觉得有趣凑忍不住近了看,那小贩大概看出来她不是当地的,见状也卖力地与她推销道:“姑娘买一个吗?晚上带着花神面具放花神灯,也凑个热闹。”   “这是什么讲究?”   小贩张嘴就来:“您看这十二个月的女花神,您选一个买回去带上。走在街上,遇见和您带了一个月份的男花神,就是您命中注定的有缘人。”   安知灵哑然失笑:“统共就十二个月份,这有缘人也太多了些。”   “所以这也有讲究,光面具成对还不行。”小贩将那面具往后一翻,安知灵才留意到面具背面还有图案。是用朱砂勾画的花钿,正在左颊的位置,画了一朵桃花。   “您瞧,这面具后头的图案和花钿的位置也各不相同。您选个面具带上,若是将面具摘下来,能遇上个连这后头的图案位置也对上了的,就是缘分”   安知灵故意道:“这不好,若是一对有情人买了,结果没对上,岂不是平白说人家没缘分?”   小贩嘿嘿一笑:“挑到了成对的,这叫千里姻缘一线牵;挑不到成对的这叫有缘千里来相会。进花神庙到花神树下找花神婆婆重新擦了朱砂,再勾上新的花钿,就是叫花神见证过了姻缘,也是一样。”   “重新勾了花钿要多少银子?”   “六文钱。”小贩干脆道,“一生一世,两心相悦,结三世姻缘。也是讨个好彩头。”   安知灵终于没忍住轻笑了起来。   “怎么样,我说了这么多,您要不买一个?”   “好吧,那就买一个。” 第34章 西北有高楼三   安知灵最后挑了个二月花神,背面的眉间一朵梅花图案。   她将面具别在腰间,走进了花神庙,这城中四处都是带着面具的男女,她走在人群中倒还显得突兀。   花神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中庭种着一棵榕树,上头系满了红丝带。树下摆着一张小桌子,桌子上头放着朱砂、毛笔和红缎带,桌旁坐着一个老妇人,想来就是之前外头那小贩说得花神婆婆。   她身边一个三四岁的男童,生得白白胖胖煞是可爱。他手上拿着一张红色的剪纸,坐在老妇人身旁,不吵不闹倒很乖巧。   白日庙里头人还不多,多是些来上香的姑娘,从殿里出来之后,去花神树下求根红线系到树上。   树下站着一个黑衣男子,他腰间佩剑,面上带着一张花神面具,虽看不清面容,但因为身姿高大挺拔,站在树下颇有几分玉树临风前的神采,十分引人注目。   安知灵从中庭路过时,正看见他站在花神婆婆摊前,俯身不知在与她说些什么,引得好几个树下路过的姑娘红着脸微微侧目。   她进了大殿,捐了几文香油钱。出来再往后走,就是庙中的杂间了。这地方没有人来,除了间敞着门的小破屋子,就是一棵一人高的老槐树。上头挂这些剪纸,今日花朝节,不少人出来“赏红”,应是庙里做得装点。   安知灵凑近了取下几个看了两眼,倒是不乏有几个手巧的,剪得有模有样,栩栩如生。她这么在树下站了没一会儿,便觉得有人在拉她的裙角,低头一看,才发现中庭那白白胖胖的孩子不知何时一个人偷偷溜了过来,正眼巴巴地举着手上的剪纸画,伸手递给她。   安知灵一愣:“你想挂上去?”   小男孩点点头,手依然伸着。安知灵犹豫了一下,弯下腰将他抱了起来。小孩一下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小心又费劲地伸手将自己的剪纸挂到枝头上去。   三四岁的孩子分量不算轻,安知灵举着他没一会儿就觉得吃力,刚想问他好了没有,院子里就急匆匆地冲了个人影进来,嘴上一声:“囡囡!”安知灵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看见本该在中庭坐着的老妇人,一阵风似的冲了过来,转眼间就已将孩子从她手上抢了回去,一边伸手紧抱着孩子,一边一脸戒备地看着她。   原本院中的黑衣男子也已经跟了过来,进了院子之后,看见她时,似乎愣了一愣。   “你抱着我孙子想干什么?”老妇人警惕道。   安知灵一听,才终于反应过来,顿时哭笑不得:“误会了,可是我无意间先到的这儿,他进来让我替他挂剪纸,我才抱他起来的。”   老妇人将信将疑地低头看着小孙儿手上的剪纸,见他神色无异,犹自还举着剪纸想往眼前人的怀里头凑,这才缓下脸色,道歉道:“是老婆子误会了,对不住姑娘。”   “无妨。”   那孩子见两人几句话说不完,又不耐烦地开始挣扎起来,嘤嘤哼着伸手想要安知灵抱,显然还记挂着将手上的剪纸挂到树上去的事情。   安知灵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好在身后的黑衣男子一言不发地上前将孩子抱了起来,他托着男童终于叫他稳稳地将剪纸挂到了树梢上。   安知灵从后院退出来,开春日头还短,这么在城中闲逛的一会儿功夫里,日头已经开始渐渐西沉了。白天出城的马车都陆续回来,城中人声鼎沸,竟是比下午还要热闹。   她随意寻了一家饭馆点了碗面,今日城中热闹,连带着生意也红火。她来得早还有个位置,等面上来,饭馆里已经连个空座都不见了。   安知灵从筷桶里抽了双筷子出来,外头小二就走到了她桌前,与她商量:“姑娘一个人?”   安知灵了然道:“拼桌是吧?”   “嘿嘿,”那小二陪着笑,“若是姑娘不介意,我就再加个座。”   “加吧。”安知灵头也不抬,低头拌了拌面,再抬头的时候,就见小二领着个黑衣的男人过来。他带着一张花神面具,这就罢了,腰间的那柄长剑倒是有些眼熟,安知灵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应该就是之前在花神庙里见到的那个男人,一天之内碰上了两次,倒是凑巧。   那男人显然也没料到拼桌的对象是她,还未走到桌前,脚步就先顿了一顿。倒是小二赶着去招呼别的客人:“这位公子吃点什么?”   那男子才走近了桌旁坐了下来,低声道:“与她一样。”   这声音有点熟悉,安知灵抬了个头,正对上对方望过来的眼神。面具遮住了他上半张脸,只露出干脆利落的下颔线和紧抿着的唇线。不知怎么的,她忽然觉得两次见他,他好像都有些不高兴。   她从未来过濛川,自然不会有什么熟人,这么一想,她又将头低下去,专心吃她桌上的面条。   外头月上柳梢头,店里喧闹,似乎有孩子的哭声,是老板娘正教训孩子。那娃娃哭闹不止,显然想溜出门去街上玩耍,正被妇人拎着耳朵拉进店里来:“白天我跟你说得话都当耳旁风是不是?”说一句,手上气急了就往他身上用力拧一下。   那孩子左右躲闪,哇哇大哭:“外面放花灯哪,我就看一眼!”   “看什么看?被夜阎王抓了去,保管你花灯看个够好不好?”那妇人闻言更气,随手拿着柜台上缝了一半的鞋垫子就往他身上招呼,“小兔崽子,我叫你乱跑!”   饭馆里的看客毫无同情心地哈哈大笑,也有开口劝的:“算了,多大的孩子,别下重手。”   掌柜的靠着柜台,凉凉道:“就该打,一天不打就皮实。”   还有熟客帮腔:“这一阵夜阎王城里抓孩子,二虎子你还一个劲儿地往外跑,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爹娘得急成什么样?”   那小男孩被揍得眼泪汪汪,还要嘴硬:“那不都回来了吗?”   “你还说!”老板娘一瞪眼,虎着脸手下又是一阵猛打,“还学会顶嘴了是不是?我看你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   馆子里一阵闹腾,安知灵听得有趣,等伙计来给对面送面上来的时候,趁机问道:“他们说的夜阎王是什么?”   对面的男人看了她一眼,小二倒是见怪不怪道:“这阵子城里总是丢孩子,家家户户急得不行,但每隔两三天,孩子又好好地被送回来了,问起来也不记得那几天的事情,回来那一阵头几天夜里常哭,跟被魇着了似的。就有老人说,这是被夜阎王抓去地府走了一圈,又送回来了。”   “阎王抓去干什么?”   “那不知道了,也说小孩阳气重,带去冲冲阴气。”   店里生意忙,小二说了几句又被旁的客人叫去,留安知灵若有所思,倒是醒悟了过来为什么白天那庙中的老妇人见自己抱着她孙子,这样警惕的态度。   想到这儿,她不禁抬头看了对面的人一眼。   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隐隐有人在喊:“走水了!”声音传到这附近,引起了人群一阵惊慌,纷纷出门去看,果然只见东边一阵红光,也不知是哪儿着了起来。   安知灵还没反应过来,对面的人突然眉头一皱,随手在桌上扔下面钱,一眨眼就从馆子里挤了出去,瞬间消失在了人海里。   花朝节夜里放花神灯,偶尔会有走水,当地的官府每年也会派人严加看管,就算出了什么意外,也能很快控制火势。附近的人见城东起火,也都纷纷提着水桶赶去帮忙,一时间十巷九空,留在原地的多是些在家看管孩子的妇人,站在自家门外向外张望。   安知灵对起火没有什么兴趣,从面馆出来,就往城西走。   今晚沿街都挂了花灯,形制各样,十分好看。只是现在许多人都被城东的火情引了过去,这一片一时间没有那么热闹。   她寻思着出城之后雇辆牛车,这个点上山,能在落锁前赶回去,时间还充裕,她倒是不着急,一路慢吞吞地往城外走。   到城门附近的时候,途径一条小巷,忽然听见一声啼哭,那声音闷闷的,很快又像被人捂住了嘴。   安知灵脚步一顿,望着那黑黝黝的巷子,忽然就想起了刚听过的夜阎王的传闻。她脚尖转了个个,对着那巨兽张口一般的巷子口,踟蹰了片刻,忽的又听见一声啼哭,这回声音更尖利了些,又夹着一句低低的痛呼,显然是出自另一个人。   她咬咬牙,将腰间的花神面具带在了脸上,提着脚尖往巷子里走。   没几步,果然看见里头堆满了杂物的角落里,隐隐伏着一个黑影,那儿堆着几个泔水桶,虽然盖着盖子,但是味道大,路过的也很少有人往这儿走。   那黑影似乎就一个人,安知灵故意发出了一点响动,踢翻了地上的石子。果然,随即就见那人影猛地站直转过身,戒备地看着她。这巷子里灯影昏暗,借着一点外头传进来的光,隐约能看出对方是个佝偻着身子的男人,全身包得严严实实,怀里果然抱着一个孩子,一手还捂着孩子的嘴。   安知灵离了他几步远,只瞧见孩子安安稳稳地在他怀里躺着,也没了哭闹声,心中一紧,不知到底是个情况,两边对峙了一会儿,她才长松了口气似的:“吓死了我了,外头听见孩子哭声,还以为夜阎王出来了。孙老二你倒个泔水还带着孩子,就不能叫你媳妇给看一会儿吗?”   她这话说完,里头的人似乎出现了一丝的松懈,但还是站在原地没动。   安知灵便又道:“这儿味道大的,你也不怕熏着了孩子。”她说着就往里走,袖中暗地翻出一只小匣,握在手中。那里头的人也不动,也不叫她站住,等她走到了近前,忽见对方指间银光一闪。安知灵早有防备,抬手格挡,谁知那银光却不是冲着她来的,反而没入了怀中孩子的颈间。   这倒令她始料不及,右手猛地去勾他怀里孩子的衣领,对面冷笑一声,竟也痛快地松开了手。   那孩子大约三四岁,分量也不轻,安知灵将其夺了过来之后,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几步。那黑影袖间又取出什么,一点寒光在眼前闪过,这回是当真冲着安知灵来了。   安知灵抱着孩子,旋身一脚蹬着狭窄的小巷,避开了这一招。然后再不犹豫,飞快往巷子外跑。这儿离巷口不远,只要跑到街道上,必然就能甩开身后的人。   对方也知道她打得什么主意,一招落空,又很快追了上来。安知灵抱着孩子,虽跑在前面,但很快就被追上。这儿离巷口已经只有几步远,身后的黑影伸手勾住她的衣袖,只听“撕拉”一声,衣料划拉开了一个口子。安知灵忽然止住了步子,猛地转身,终于露出了藏在袖子里的小匣。二人这事距离极近,对方料到不好,但也已经闪避不开,紧接着便听得一声闷哼。   “你……”对方声音里似有几分不可思议,动作也是一个踉跄,却并未如意料之中倒下,安知灵心下一沉,此处距离巷口虽仅有几步之远,但却好像隔了天堑。   这时头顶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似乎有人踩着屋瓦在这附近。那黑影听见动静,动作一滞,忽然转身几步跳上了巷子两旁的高墙,又消失在了巷子深处茫茫的黑暗中。 第35章 西北有高楼四   安知灵抱着孩子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呆,显然没有料到事情是这么个发展。   直到巷口的屋顶上落下个人,他落地之后,先打量了一下四周,确定只有她一个人,才缓缓地朝她走过来。   安知灵警惕地看着他,后退两步到了有光处,直到对方走到了近前看清了他的面容,这才愣了愣,松开了紧抱着孩子的手。   虽然依旧带着面具,但这张面具这身打扮在一天之内见了三次,怎么也不会认错。她虽带着面具,但衣服装饰并未改变,黑衣男子显然也认出了她,脚步不由一顿。他神色复杂地望着她,虽未开口,但目光里明明白白地传递这一个讯息:怎么又是你?   “怎么又是你?”安知灵先下手为强理直气壮地问。明显感觉到对方叫她噎了噎,不由心中畅快。   那男子目光落在她怀里的抱着的孩子身上,安知灵这才反应过来,慌忙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发现还有呼吸,她又大致检查了一下,发现也没有什么明显的伤口,这才松了口气。   “好像只是睡着了。”她说完才意识到还不清楚对方是敌是友。   带着花神面具的男子点点头,朝她伸手想接过那孩子。安知灵道:“你的孩子?”   对方动作一顿,终于开口道:“花神庙里那位婆婆的孙子。”   他声音低沉但显然很年轻,确实不像有孩子的人。安知灵闻言低头仔细看了看,才发现确实是下午花神庙里,伸手要她抱着去树上挂剪纸的那个小胖娃娃。下午他也在庙里,难怪孩子丢了他会在这儿。   安知灵迟疑了一下,还是将孩子递给了他。男子一手托着睡着了的孩子,转身朝巷子外走,到了外面回过头发现她未跟上来,又停了下来,似乎在等她。   等她干什么哪?安知灵一头雾水。但鬼使神差的,她还是跟了上去。送佛送到西吧,她心想,以免这家伙也不是个好人。   二人一同往花神庙走,来时没有察觉,回去的时候安知灵才意识到,花神庙就在城东。那这么想来,之前城东走水,恐怕也是有人故意为之。   “城东是哪里起火?”她开口问道。   对方显然也明白她的用意:“距离花神庙不远的一处杂物间,火势不大,很快就控制住了。”   那就是了,她低声道:“看来不是什么夜阎王,是黑白无常才对。”   一旁抱着孩子的男子低头看了她一眼:“你怎么会在那儿?”   “在巷子口听见孩子的哭声,无意间撞上的。”安知灵答完,转过头问他,“倒是你又为什么会来这儿?”   带着花神面具的男子简洁道:“追着一个人影到了这儿。”算是侧面印证了她的推想。   两人各怀心思,一路无言。等安知灵回过神,才发现周围人渐渐多了起来,看来已到了花神庙附近。果然隔了老远,就听见老妇的哭声和旁人的安慰声。   一群人围在花神庙前,其中也有不少带着花神面具出来赏玩的青年男女,本是想来花神树下求姻缘,不料出了这样的事情,站在花神庙外进退两难。   安知灵跟着身旁的男子挤开人群进去,果然看见中间一个老妇正捂着胸口哭得肝肠寸断,口中哭喊着:“……这叫我怎么同我儿媳交代哦!”   众人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正跟着长吁短叹,正好人群中有人眼见,瞧见了挤进人群的两人,高声道:“诶,这不是小宝吗!”   一群人定睛一看男子怀中沉沉入睡的孩子,也个个眉开眼笑,慌忙推着老妇:“别哭了,快看你家小宝好好的回来啦!”   老妇人忙胡乱抹了一把眼泪鼻涕,扑上来接过了孩子,果然是她刚走失了的孙儿,心中顿时一块大石落地,几乎又要喜极而泣,一边哄着孩子,一边口里忙不迭地道谢:“谢公子,多谢公子替我找回了孙子!”   带着花神面具的男子摇摇头:“我赶到的时候,这位姑娘已经救下了您的孙子。”他露出身后跟着的女子,安知灵一愣,眼见着老妇人又扑了上来,拉住她的手千恩万谢,她不习惯这场景,僵硬道:“路过而已,您还是带他进去,仔细看看身上有没有受伤吧。”   这倒是提醒了她,老妇人忙抱着孩子引两人往花神庙里头走。其他围观的人群见孩子已经找回来了,也都松了口气,很快就散开各自赏灯去了。   三人到了花神庙后头的杂间,里面还有间小小的卧房,显然是她平日里住的地方。老妇人将孩子放在床上,翻开他的衣领仔细查看了一番,松了口气:“没有没有,好在应该没什么大碍。”   安知灵有些奇怪,那老妇见了便解释道:“往常几个丢的孩子,送回来时,脖子这儿多半有个咬痕。”   “咬的?”安知灵一愣,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有些古怪,“这是为什么?”   “这谁知道哪。一开始乡亲们猜是叫什么动物给咬了,但大夫看了,那伤分明是叫人咬的。”   安知灵又问:“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异常?”   那老妇想了一会儿:“丢了的孩子刚回来那几天,夜里常哭闹,白天也恍恍惚惚的,过了十天半个月,又自己好了,你说怪不怪?”   怪。   安知灵皱眉沉思了一阵,忽然上前将孩子翻了过来。花神婆婆既然听说是她找回了孩子,自然也不阻拦,只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动作。   戴花神面具的男子站在一旁,看她将孩子翻过来后,伸手按上孩子的后颈,沿着脊椎骨摩挲着向上按了三指,动作一顿。接着解开了孩子梳上去的头发,指尖轻轻在他后脑上摸了一阵,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他将桌上的油灯取了过来,放在她手旁,明亮的烛光下,她终于找到了位置,一旁围着的两人,只见她松开手指,底下一处细小的伤痕,显然是被针扎过的痕迹。这针孔很小,又被头发盖住了,寻常不能发现。   那老妇见了又是一惊,颤巍巍地问道:“这是什么?”   “我之前在巷子里见那人用针扎了孩子,大概上头有麻药。”她说到这儿不由顿了顿,才继续说,“我这儿有个驱邪的法子,你去医馆配些清心静气的方子,放在浴桶里,等孩子醒了,让他泡一下药浴将汗发出来多半就能好了。”   那老妇问道:“姑娘原来是个大夫?”   安知灵一笑,信口拈来:“我外公是个游方术士,我早年常看他替人驱邪,就想着这法子兴许有用。若是不管用,还是得去好好看看大夫。”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旁带着花神面具的男子瞥了她一眼,老妇人却是不疑有他,又是千恩万谢一直将他们送出了房门。   两人从花神庙出来,刚一出门,就遇见了外头提着花篮卖花的女孩。大概八九岁大,提着一篮鲜花,见两人前后出来,显然以为他们是一起的,便凑上来问:“哥哥,买花吗,可以送给姐姐?”   安知灵从后头跟上来,没头没脑地听见这一句,探过头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带着花神面具的男子低头看了眼女孩篮子里的花,还有小半篮,应该是白天刚摘下来的,虽还开得艳丽,但最好的大概都被挑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有些蔫。   “剩下的这些多少银子?”他忽然开口问。   安知灵一愣,倒是女孩听了双眼发亮,连声音也响亮了些:“十文钱!”   他从腰间取出十个铜板给她,将篮子里的花接了过来:“卖完就能回家?”   女孩欢天喜地地点头应了,临走还不忘嘴甜地送上一句:“您心真好,祝二位有情人终成眷属。”   买花的人似乎是懒得多解释,一声不吭地生生受了这句谢。他转过头,安知灵瞧着他手上那把有些打蔫儿的花,干笑了两声:“日行一善。”   黑衣男子瞧了她一眼,将花递给她。   安知灵被他这举动唬得忙道:“无功不受禄。”   “那拿一个问题来换吧。”对方淡淡道。   安知灵以为他要问之前巷子里遇见那人影的具体情况,谁知他却开口问:“你外公不是江上摆渡的吗,何时又成了游方术士?”   她心上似是劈了一道闪电,照得她脸上的神情都空白了几秒:“你……”只见带着花神面具的男子瞧着她的神情却忽然笑了起来,嘴角微微扬起好看的线条,连面具下的眸子里都染上了几分笑。   安知灵下意识地伸手就要去掀他的面具,手指刚放到那面具上,就被他伸手按住了。他指间温热,触到她冰凉的手指上,好似摸着了火,烫得她微微瑟缩了一下。   接着,就见他伸手取下了那张带了一天的面具,露出了面具底下的真容。安知灵目光一错不错地沿着他的嘴唇,滑过他的鼻子,再到眼睛,最后落在他眉间那一点沾染了朱砂的梅花图案上,愣愣地竟是半晌说不出话。   谢敛抬头看了眼天上的斜月,他的马系在花神庙外一棵垂杨树下,百无聊赖地撅着蹄子。他上去解开了马绳,安抚地替它顺了顺毛,回过头来带着面具的女子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准备怎么回去?”他平静道,“山门亥时落锁。” 第36章 西北有高楼五   安知灵第二天到藏书阁的时候,迟了一会儿,进屋的时候还打了个哈欠。这事儿比较少见,明孺从故纸堆里抬头打量了她一眼:“你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   安知灵那个打了一半的哈欠就这么生生地停在了半路,警惕道:“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明孺一头雾水,“你要是昨晚回来的晚,用过饭后躲里面睡一会儿吧。”   安知灵这才发现自己有点反应过度,讪讪地坐到了他旁边,帮着理了几本书出来,随口问道:“昨天的雅宴怎么样?”   说到这个,明孺果然就来了精神,眼睛都亮了亮:“特别好!”他摇摇头,“你没去太可惜了,昨天几乎所有弟子都去了,各个宗门的首席也几乎都齐了,到底是卫师兄!”   安知灵不解道:“这跟你卫师兄有什么关系?”   明孺振振有词:“不是卫师兄,这山上谁还有这么大的本事,私下的集会能聚齐这么多人?”   他不说倒还好,一提安知灵就隐隐有气:“你之前不是说你谢师兄与卫嘉玉关系亲厚,昨日的雅宴他必会出席吗?”   “这……大多数人都这么想吧。”明孺赫然地摸摸头,忽然道,“不过你怎么知道谢师兄昨日没出席雅宴?”   安知灵一哽,含糊道:“我来的路上听几个女弟子说的。”   “哎,谢师兄闭关了两年,出关之后就下了山,最近刚回来又养了许久的伤,这回雅宴也有许多师妹们是冲着他去的。昨日听说他不在,倒是许多人失望。”明孺接着又道,“不过很快就是春试了,到时候他肯定会参加剑宗的比试!”   提到春试,安知灵才想起之前冯兰确实也与她提起过,只是她那时未来得及细问,正好一并问个清楚:“这春试究竟是怎么回事?”   明孺睁大了眼睛看她,显然对她连春试都未听过感到不可思议:“你既然能被招到这藏书阁里抄经,怎么也该是个山下的本地人吧,怎么竟连九宗三年一次的春试都没听过?”   安知灵面色如常道:“听自然听过一些,不过哪里知道具体是怎么个事情。”   这半个月来,明孺理所当然地以为她是山下哪户小门的女儿,正巧识几个字上山来帮着抄经补贴家用。于是听见她这样说,倒也觉得说得过去:“春试就是各宗三年一次为期十天的大考。不过虽说是宗内大考,但其实主要是考给外人看的。这段时间,山门大开,各宗弟子的亲眷都可以趁此机会上山探望。各宗还会邀请如今江湖上有名望的帮派世家,一同莅临校考。一来是为显考试公正,二来主要是给各宗优秀的弟子一个在天下人面前展示自己的机会。如此一来,若是这些弟子日后出师下山,也必能谋得一份好前程。”   安知灵听得有趣,忍不住问:“九宗辛辛苦苦培养了这么久的弟子,如此一来岂不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明孺却嗤道:“九宗再大,也不过这一个山头。就算这群人都留在山上,又能如何?文渊弟子下山入得庙堂,于九宗是一份保障;剑宗弟子下山入得江湖,于九宗又是一份保障……这些人岂非都是九宗威震武林的助力?”   “不错,”安知灵笑道,“这些都是谁教你的?”   “我自己也想得到。”明孺轻哼了一声。   安知灵轻笑了一声:“所以,春试上我就能见到你那尹师兄了?”   “不行。”明孺摇摇头,“你要见他也得能去机枢的春试场啊。”   安知灵皱眉道:“你刚才不是方说春试期间山门大开,任何人都可以上山来吗?”   “我说得是弟子亲眷。”明孺纠正道。   “那有什么区别,山上弟子数千,若是有人冒认一个,你们也能分辨出来不成?”   “自然有法子。”少年有些得意地从腰间取下一块木质的令牌,拿在手上朝她晃了一晃,“就靠这个。”   安知灵伸手取过来一看,不过是块普通的牌子,手心大小,上头刻着金石二字,四周还有金桂花纹,底下不起眼处刻了一个“孺”字,以证主人身份。   明孺解释道:“这是弟子令,凡是各宗弟子人手一块,不同宗门的令牌大同小异,不过各阶弟子的令牌在材质上会有明显不同。令牌不同,在这山上的特权也不一样。比如我这块就是最低阶的弟子令,这山上大多数弟子拿的都是这种,除了证明身份,就没什么别的用处了。”   他撇撇嘴,又说道:“春试期间,靠着这块弟子令,我能准许带一名亲眷在山上各处参观,也能带他进各宗春试场旁观。但到了春试最后一天,各宗会派各自今年的榜首参加‘簪花令’,整个九宗的弟子齐聚会场,人数众多,到那时就只有靠着更高阶的弟子令才能进入会场了。”   安知灵松了口气:“我对你们那个簪花令也不感兴趣,你今年可有亲眷要上山来看你?”   明孺有些羞涩:“往年都是我嫂子来的,但今年正赶上她临盆,家里来信说今年我二姐会来。诶,你别看我这样,我二姐在京里也是个出了名的美人,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性子也好,比我出息多了。你别不信,到时候她来了山上,我带你见见。”   安知灵哭笑不得:“我怎么不信,看你这样子我就知道令姐必然也是个大家闺秀。不过你姐姐既要上山,我还能问谁去借块牌子好进这春试场?”   “春试期间弟子令也紧俏得很,我看你借是借不到了。”   “为什么,这山上就没个家里无人,亲朋远游的弟子了?”   明孺摇头晃脑道:“哎,你这一看就是不清楚这弟子令的行情。”他神神秘秘地凑近了些,朝她做了个手势,“你知道春试期间弟子令值多少银子?起码这个价。”   安知灵微微挑眉:“九宗还做这种买卖?”   “这自然是私下的买卖,叫宗里知道确实是要严惩的。”明孺有些赫然地伸手挠挠脸,“所以这东西你想租借也不一定有门路。”   安知灵似笑非笑地拉长了调子:“哦,我明白了——做这生意的莫非就是你们金石宗?”   “跟我可没关系。”明孺慌忙撇清,继而又狐疑道,“你不会真想去借吧?”   “我身上没那么多银子。”   明孺闻言还未来得及松了口气,又听她接着说道:“若是到时候当真没什么法子了,我再来找你借银子。”   他一口气吊在喉咙里,目瞪口呆地瞧她:“你哪儿来的银子还我?”藏书阁每月多少津贴他再清楚不过了。   安知灵道:“所以你身上当真有这么多银子?”   “我——我没有。”   安知灵轻笑了起来:“你果然是个少爷,我往日没有看轻了你。”   明孺脸色半青,似想辩驳,但又不知该从何辩起的模样,末了才憋出一句:“你当真要去啊?你要这牌子干什么?”   “我就想见见世面嘛。”安知灵随口道,“到时候下山人家问我九宗的春试是个什么情景,我却说不上来那多丢人。”   “唔,你这么说倒也是……”   安知灵眯着眼笑:“所以你可得替我想想法子。”   静虚山上偌大的地方,亭台楼阁,屋宇楼殿隐在重重青山间。西面半山腰处宗内名唤金银台,金石宗就在此处。   若说九宗在江湖上多给人隐世的印象,那这金银台大概就是九宗里头最接地气的地方了。此处地势开阔,屋宇连绵,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各中甚至不少茶楼书社,隐隐就是一个微型的小镇。宗内弟子寻常不便下山,若是有什么紧缺,多半回到此处采购,便是一时没有,只要留下所需的明细,不日也能拿到。因此这儿也算是山上最热闹的地方,各色宗服的弟子往来其间,可谓是不亚于每月的大晨会。   墨云轩是这里头极其不起眼的一家书画店,店里除了卖些名人字画之外,就是普通的文房四宝,开在金银台最里头的一条小巷里,平日生意冷清,只有两个金石宗的弟子每日轮值。看似一副濒临倒闭的模样,实则内里另有乾坤。   二楼临窗的小几旁坐着两个人,一个黑衣暗纹剑宗服,一个缃色长衫金石宗打扮,正是谢敛与方旧酩二人。   墨云轩的二楼算是一个秘密场所,也很少有人知道这么一家不起眼的书画店背后的老板正是金石宗首席方公子。   “朝廷那边,我已找人打点好了。只说你们二人掉下墓穴之后便被困在了里头,好不容易等到墓室位移,就赶上了塌方,好在埋得浅,终于想法子出来了。”   谢敛点点头:“钟礼怎么说?”   “他能怎么说,这回他算办事不力,差点将事情捅得天下皆知,巴不得没人再提起。”方旧酩摇了摇扇子,面色不善,“不过他敢将主意打到九宗的头上,这笔账迟早还是要叫他还回来。”   这点谢敛倒是不以为意,昳陵的事情能遮掩过去总算是一件好事,他将一本名册递给对面的人,提起另一桩正事:“这是昨日没有出席文渊宗雅宴的名单,大概有三十多人。”   方旧酩接过来翻了翻,眉梢一挑:“怎么这上头还有你的名字?”   谢敛淡淡道:“我昨日不在山上自然也不能洗脱嫌疑。”   方旧酩轻嗤道:“我看你就是跟卫嘉玉学得那一身毛病。”他漫不经心地翻着名册,随口道,“还有什么线索?”   谢敛斟酌了片刻:“应该是两个人,一个负责制造骚动,另一个趁机下手带走孩子。我跟其中一个交过手,可以确定是门内的人。”   “能看出具体是哪一宗吗?”   谢敛摇头:“他用的换影步。”换影步是宗内最基础的身法,九宗弟子入门必学的一门身法。   方旧酩道:“跟你交上手还能隐藏招式逃脱了的,起码身手不会差。”若是这样,剑宗弟子的可能性就很大了。   谢敛不做声,过了一会儿才道:“这三十多个人里,若是那天出城,必定租用了马匹,山下的驿站是你们方家的生意,你再排查一下那天留在城里的还剩多少人。”   “这件事情让九流去做岂不是更快?”   谢敛道:“卫师兄的意思大概是既然牵扯到九宗弟子,还是尽量少动用门内的势力。”   这话题无论如何有些沉重,方旧酩将名册合了起来,故作轻松道:“不说这个,你昨日在城中晃荡了一天,没遇上合心意的有缘人吗?”   谢敛闻言神情一滞,方旧酩多么会察言观色的人,当即震惊道:“还真遇上了?”   “没有。”他淡淡道。   方旧酩狐疑道:“那你做什么这个表情?”   谢敛微微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昨天在山下遇见了……”   “咚咚咚。”   楼下传来叩门声。这个时间有客到,着实有些出人意料。谢敛看了方旧酩一眼,对方摇摇头,显然也不是他约的客人。   楼下传来脚步声,看店的弟子绕到了后堂,推开了一道门缝:“姑娘找谁?”   门缝后头,一身青色衫子的姑娘站在台阶下,低声答道:“我找墨友先生。” 第37章 西北有高楼六   安知灵自打上山之后倒是头一回来这儿。她身上未穿弟子服,但好在春试将近,山上已有了一些远客,路上不乏几张生面孔,门中弟子倒也见怪不怪。   她捏着张纸,上头留了明孺抄给她的地址。她皱着眉往四周转了一圈,抬头瞧了眼跟前“墨云轩”的牌匾,照着纸上的指示,绕到了小楼后头,果然看见僻静的墙角下一棵杏花树,正对着小楼后紧闭的侧门。   安知灵将纸片放回了衣袖里,上前叩了三声门。过了没一会儿,门从里头拉开了一道小逢,从后边探出了小半个脑袋:“姑娘找谁?”   安知灵照着纸上的指示,一字不落地回道:“我找墨友先生。”   弟子懒懒散散道:“先生出门采药未回。”   安知灵:“可在山中云深处?”   门后头的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小门“吱呀”一声拉了开来,终于侧过身迎她进了屋子。   屋里是间雅室,放着一副茶具桌椅,屋子中间一道屏风,后头就是房门,想来往前走就是这书画店的正厅了。茶室东边一架扶梯,通到二楼,或许是管理这铺子的弟子留宿的地方。   安知灵一眼将这不大的地方打量了个遍,才听那开门的伙计问:“姑娘来这儿所为何事?”   安知灵道:“我听说这儿做租借的买卖。”   “姑娘想借什么?”   “一块普通弟子令。”   “哦,这不是什么难事。”那弟子面不改色,从柜台取出一本厚厚的账簿,伸手翻了几页,“姑娘有担保人吗?”   “担保人?”   那弟子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小本买卖,安全起见店里所有生意都是要有担保人签字画押的,否则出了什么事情,小店也不好交代。”   安知灵想了想又问:“这个担保人可有什么讲究?”   “最好是山上弟子,信誉上又过得去即可。”   “若是店里出了什么事情,岂不是还要再牵扯个担保人进来?”   “姑娘放心,店里有店里的门道,每单生意,除了店家和主顾保证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于安知灵而言担保人最好的人选自然是明孺,但以明孺那不愿惹事的性子,又实在是指望不上他。这样一来,就还剩个冯兰,但她来租借弟子令另有居心,冯兰平日里做事中规中矩,这事儿若要让她知道,或许就还要传到青越耳朵里,到时难免徒生事端,再牵扯了顾望乡出来。   那弟子见她低头沉思久久拿不定主意的样子,又将账簿合上:“如今离春试还有几日,姑娘若是拿不定主意不如回去想想,反正本店大门常开,随时欢迎。”   眼下确实也没有别的法子,安知灵略略沉吟,正准备告辞。忽然楼上传来了一阵响动——有人踩着木梯下楼来了。   安知灵一惊,显然没想到这楼里居然还有别人,立刻转头去看那弟子,对方也有些意外。不多时,转角的木梯上就下来个人。来人一身缃色长衫,正是金石宗弟子的打扮,手上一把折扇,衬得他眉眼轻佻,姿容风流。   安知灵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一眼,隐隐觉得眼熟,一时间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他。对方下楼之后,望见她站在堂中央,拱手道:“安姑娘,好久不见。”   他一开口,安知灵的目光便落到了他腰间配着的那块玉佩上,这张脸她记得不清,这玉佩她倒是熟悉得很,微微一愣便也转瞬间就反应了过来:“方公子。”   方旧酩脸上带笑,与身旁的人道:“安姑娘来了这么久,怎么还未上茶招待?”   那弟子又狐疑地打量了安知灵一眼,转身去前堂准备茶水,方旧酩转过身示意她坐:“招待不周。”   “哪里,是我冒昧上门唐突了。”安知灵没坐下,客气道,“只是未曾想到方公子就是这墨云轩的主人。”   “墨友先生不在,暂替他打理这间铺子而已。”   安知灵顺势道:“既然如此,主人家不在,我这便告辞了。”   方旧酩轻轻抬了抬扇柄压在对方手背上:“伙计刚去准备茶水,姑娘若是不赶时间,不妨尝尝再走,免得浪费了新茶。”   前堂的伙计送了茶进来,安知灵推辞不过终于还是坐了下来:“那先多谢公子款待了。”   方旧酩等她低头浅啜了一口茶,才状似无意道:“安姑娘身上的伤势如何了?”   “劳烦挂念,已经大好了。”   “那就好。”方旧酩摇着扇子,笑眯眯道,“也不枉费我一支百年的老参。”   安知灵醒后每日按时三帖药灌下去,具体喝了什么她自己倒不是特别清楚,九宗自然也不会干出伸手向她讨药钱的事情来,因而这事她倒是第一次听说。但方旧酩现如今特意拎出来在她面前提了一提,不知是什么用意,她心中寻思了片刻,不由想:他不会是现在想要同我算药钱吧?   这么一想,望着他的目光瞬间有些谨慎。   方旧酩自顾往下说:“当日你身中蛇毒与我谢师弟昏倒在山门外,上山之后虽及时清出了毒血但还是难保你们脱离险境。好在我这儿正巧有支百年的老参熬进药里可以吊气,倒是派上了些用场。”   这话越听越像来讨药钱的了。   安知灵斟酌了一番:“多亏方公子。”   “哪里,也是怪我方家手底下没个明白人。姑娘一路拿着我随身的玉牌在方家商行里开具单子,竟也没有一个机灵的想到回山上向我报个信,否则早几日我便该派人去接你们上山。”方旧酩客气道,他从袖中取出一个手掌大小的金算盘,上头几排翠玉的珠子,十分小巧可爱。他伸手拨了几下,“姑娘这一路从雾江过来,第一单开在铜鼓镇的方家米行,借了一百两银子,请大夫开方子计在我的账上正好二十两;第二单在十八乡的方家盐铺,租了一辆马车,车马费十两,押了五十两的押金,这车本应该送到山下驿站,可那天接你们上山的时候却没瞧见马车的影子,可是抛在路上了?”   “……半路弃了。”   “我想也是,驿站拿着单子派人来找我的时候,我就是这么回的。不过那掌柜到底还是卖了我几分薄面,只算了我三十两银子。”   安知灵皱眉道:“就那么个木板车厢哪儿值得了三十两?”   方旧酩附和道:“我自然也是这么回的,但你们那半路累死的马叫驿站在离这儿十里外的小林子里发现了,连车带马本来怎么也得要五十两,体谅着那木板子的车厢叫人拾回去不定还能用,只算了我三十两,押金就不退了。”   “……”   “对了,还有那株老参……”安知灵瞧他拨算盘的手指头,轻轻巧巧地动了几下,还没等他报出一个数来,便飞快的上前按住了他。   她咬着牙,强颜欢笑道:“方公子,我这一路可都是为了谢公子。”   “是,所以我这不正准备再打个对折吗。”   安知灵咬咬牙,干脆道:“打个对折,我现在也拿不出这笔钱来。”   方旧酩假装吃了一惊,将拨好了的算珠上下轻轻一晃,又给重新打乱,大度道:“安姑娘误会了,在下没有同姑娘算钱的意思。”   算盘都打得噼啪响了再说这话,也不嫌心虚。安知灵嗤之以鼻,脸上还是要装着一副和善的模样:“方公子有话不如直说。”   只见他坦荡荡地又将那算盘收回了袖子里:“之前在江上,我记得姑娘说自己是个生意人?”   “不能同放方公子比。”   “方某是个生意人,喜欢用生意人的法子来解决问题。”他意有所指,“人情恩怨也是如此,姑娘以为如何?”   他前头说了那堆,到了这处安知灵终于品出了点儿他话里的意思,倒是倏忽间松快了一些:“方公子原来想说这个。”   她眉目舒展开来,似乎松了口气:“谢公子与我在地宫里结了个临时的盟约,出来之后盟约就算散了,到此我俩两不相欠。谢公子蛇毒在身,我亦身负重伤灵力枯竭,若是我当时一走了之,多半二人都要死在路上。反之我若能将他送回九宗,九宗这样的名门正派自然不能对我坐视不理,又是两清。”   她说到这处暗暗观察了一番眼前人的神色,见对方面露赞许,才又接着说道:“若要说真有什么旁的,就是谢公子这一路高烧不退,始终昏迷不醒,我勉强算是照应了几天,厚颜说一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是方公子同意,这点苦劳不如就拿这一路上我那一半的银子抵了,你看如何?”   方旧酩微微沉吟,故作踌躇道:“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如此岂不是叫姑娘吃亏?”   安知灵虚与委蛇:“方公子过誉了,你我都知道这事儿看着是谢公子的命悬在我身上,实际上却是我的命系在谢公子身上,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何况如今九宗还容我在山上养伤,这笔账实在是清得不能再清了。”   她这样说罢,方旧酩终于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来:“姑娘深明大义,实在叫方某敬佩。”   他从袖里取了一块木牌出来,递给安知灵:“再几日就是九宗春试,姑娘难得在山上,不妨也去凑凑热闹。”   安知灵低头望了眼他手上的木牌,警惕道:“方公子这又是何意?”   方旧酩悠悠道:“姑娘就当那日渡江的船钱吧。”   “公子忘性大,那日渡江的船钱已经给过了。”   “去的船钱给了,来的却还没结。”   安知灵一愣:“这牌子是谁的?”   方旧酩依旧伸着手,但笑不语。   安知灵过了半晌才像回过味来,不由点了点头:“哦,是这么个意思……”她自嘲着扯了扯嘴角,笑意却未达眼底,但还是伸手将那牌子接了过来。既是两清的事情,倒是省了句谢。   方旧酩站在门槛里头,目送她走远了,才回身往楼上走。   临窗的桌旁坐着个黑衣的男人,低头不知瞧着窗外什么。待听见方旧酩回来的动静,才缓缓转过了头。   方旧酩像是了了一桩心事,步子也松快了许多,闲适地往他对面一坐,倒了杯茶水:“事已了了,你那牌子也给了她,这回可好了?”   “什么好了?”   “怎么,你托我将那牌子给她,不就是为了还一份人情吗?”方旧酩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我听说你回山之后,还未去青崖间看过?”   他把玩着手上的折扇,漫不经心道:“我当是个什么天大的事情,你就是叫卫嘉玉教的,为人处世太过一板一眼,那姑娘看得可比你清楚。”   “这一路发生许多事情……”谢敛下意识辩驳了一句,话到这里又停了,似乎难以为继。   方旧酩抬眼看他,他伸手似乎下意识碰了下颈侧。那儿原本有个细小的伤口,如今早已经痊愈了,连个痕迹都没有留下。   “这一路我虽没有什么印象,但没记错,从昳陵出来的时候,她身上还不曾带毒。”   方旧酩一愣,抬起头时,坐在对面的人已经将头转向了窗外,那个青色衫子的人影早已经瞧不见了,院子里落了一地杏花。 第38章 西北有高楼七   安知灵从梦里惊醒的时候,发现床边站了一个人影。她坐起来时,吓得差点没抽出身后的枕头丢出去。   顾望乡有点嫌弃地站在一旁:“你白天干什么去了,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安知灵觉得自己很冤枉,白天被人问晚上干什么去了,晚上还要被鬼问白天干什么去了,弄得她忍不住反省了一下自己是不是成天不干好事。   她下床到桌旁给自己倒了杯凉水:“我刚刚怎么了?”   “被魇住了。”顾望乡依然没什么好脸色,“你还是三岁的孩子吗?”   一杯凉水下去,她觉得自己冒着火的喉咙终于好受了一些,自从上山以来,她每日睡得都很不安稳,最近这种情况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她知道这是因为聚灵石碎裂,再没有什么可以替她挡住夜里邪魅的关系。这种情况下,除非自身意志坚不可摧毫无破绽,否则,只能依靠其他的帮助,比如留在玲珑中的顾望乡替她守夜。   顾望乡瞧着她的脸色:“你如今这样,有什么打算?”   “嗯?”安知灵一时未反应过来。   “阴气入体你当是闹着玩的吗?”顾望乡没好气道,“我虽能替你挡得了一阵,但到底不是长远之计,再这么下去走火入魔是迟早的事情。”   安知灵道:“我已经托人又带了封信下山,应该不久就会有回应。”   顾望乡冷笑一声:“上一封信寄出去多久,到现在还没有回应,你真要将希望都寄托在这上面?”   他不提还好,这种夜里,安知灵听了更加心烦意乱:“那你说怎么办?”   顾望乡道:“你之前地宫那个相好哪?自打上山,怎么从没见他来看过你。”   “他跟我没什么关系。”安知灵站起来走到窗边,语气间难得带了几分严肃,“你以后也不要胡说。”   顾望乡轻咋一声:“没关系这一路来你这么救他,连‘分魄’的法子都用上了?”   安知灵算是知道这家伙活着的时候为什么这么遭人排挤 ,眼力见儿这东西他丝毫没有,也从不知道什么叫点到为止,且说话还不好听。   她冷声道:“你再这么多话,我将你那破盒子扔山里头去,你信不信?”   “你敢!”顾望乡嘴上虽这么说,但见她神色不像玩笑,显然还是对这话有几分忌惮,终于不再多提。   明明不过二月,这种夜里却感到了一丝闷热。安知灵推开窗子,茫茫然地望着远处的夜色,心中空空荡荡,感觉一阵又接一阵的心慌,犹如潮水好像很快就要将她吞没。她手指抠着窗柩,知道自己此时心神大乱,正是极容易被阴气侵蚀,走火入魔的时候。   整个静虚山都在沉沉地安睡中,在这样静谧的夜里,她忽然间隐隐听见了缥缈的歌声,歌声有如天籁,像有某种安定人心的作用,终于渐渐将她心中露出爪牙的巨兽重新关了回去。   “你听见了吗?”她问身旁的人。   “什么?”顾望乡还生着她的气,语气不善。   “我好像……听见了笛声。”她寻着声音向西北方向望去,那儿是整个青崖间最高的地方,隐约有座高楼。   “什么琴声?”顾望乡皱着眉,“这山上二更后宵禁你不知道?”   安知灵笑了起来:“你怎么知道的?”他整日待在玲珑盒中,外头阳光刺眼,她白日出门都很少带他。   “你在这山上待了一个多月,还不知道这个?”顾望乡颇为嫌弃,小声道,“守个几夜,你就知道了。”   他话音未落,转头就见她取了件外袍,从角落里翻了一个灯笼出来。   “你干什么去?”顾望乡一愣。   安知灵从桌上拿了玲珑盒:“睡不着出去走走。”   山上这个时辰没有守卫,反正青崖间没有。   安知灵提着灯笼往外走,不多远发现那琴声确实并非自己的幻觉。笛音袅袅,随着夜风,隐约飘来。越往西北走,那笛声越近,可是高楼却好似依然在天边,遥不可及。   直到一处飞瀑下,笛声到了这处,忽然间消失了。安知灵提着灯笼转个了圈,只见自己正站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脚底下一潭清泉,四周绿树掩映,令人望而生凉。   突然空中几点劲风,扑面而来。“小心!”顾望乡高声提醒道,安知灵反应也快,身形往后接连掠出几丈,止退到五丈之外,黑暗中的追击才停。她提着灯笼,往前一看,才发现落在地上的只是潭中的水珠。有人将暗器打在水里,激起了水珠,溅到闯入者身上,作为一种警告,但显然并没有什么恶意。   循着水珠落下的轨迹,安知灵抬头往上看,发现水潭对面的树影间藏着一道身影,她瞬间绷紧了神经:“你是什么人?”   那人似乎轻嗤了一声:“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   月色渐渐拨开笼着的轻纱,露出皎洁的面容。月光洒在树荫上,终于映出了树上的少年。   他大概十六七岁的年纪,但全没有明孺那样少年人的明朗朝气,反倒眉间一股化不开的阴郁。他屈着一条腿坐在树上,右手拿着一支小弩,形制精巧,看来刚才便是用得这东西溅起的水花。   安知灵看不出他是哪一宗的弟子,但是见他脖子上挂着一支哨笛,疑心今晚听见的笛声就是他所吹奏。   “怎么不说话?”那少年有些不耐烦地朝她举起了小弩,威胁道,“你再不说,我这弩对着的可就不是水面了。”   安知灵卖了个机灵:“我是玄宗的人,半夜听见笛声便循着声音出来看看。”   “咔哒”一声轻响,一枚小箭破空而出,“铮”的一声,钉在了她的脚边。   “还不说实话?”   安知灵几乎要给他气笑了,顾望乡却在一旁幸灾乐祸道:“这小鬼脾气还挺臭。”能被顾望乡这种臭脾气夸一句脾气臭,可见这俩确实能臭到一块去。   “你白天是不是从没来过青崖间?”安知灵讥讽道。她话一说完,没想到对面竟然当真沉默了一会儿,这倒出乎意料,“你不是玄宗的弟子?”   那少年冷声道:“我是不是玄宗的弟子与你有什么关系?”   “你既然不是玄宗弟子,为何半夜会出现在青崖间?”   “呵,”那少年冷笑一声,“谁告诉你这里是青崖间?”他的弩对着飞瀑下的清潭,一只脚晃荡在半空中,“过了你脚下那块石头,就不再是青崖间的地界,你竟连这都不知道,还敢说自己是玄宗的人?”   安知灵确实不知道,她隐约只记得玄宗的宗主青越住在这附近,起先青越替她驱涤体内邪灵之气时,她曾来过几次,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这里,更不要说这么偏僻的山崖间了。但她面上依旧不露分毫,冷静道:“青崖间已是九宗最北,何来的边界?”   那少年冷笑道:“你果真不知道,九宗之内还有一地,叫大小洞天,你没听说过吗?”他身后青山间隐隐有高楼矗立,云烟浩渺,在夜色中看不真切。   安知灵本就不是九宗的人,觉得自己不知道这事理所应当,因此被他说破也并没有什么丢人的,反倒厚着脸皮又问:“那刚刚的笛声是你吹的?”   “什么笛声?”少年眉头一皱,下意识摸上自己脖子上挂着的哨笛,这时他忽然听见了什么动静,目光一变,倏忽从树上跃起落进了丛林里,转眼间消失在了夜色中。   安知灵被眼前这番变故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转过头才发现身后的小径上远远有个人影走了过来,等到了近前,才看清对方一身青色的宗主服,正是玄宗宗主青越。   他看上去十分年轻,不过三十五六,眉眼细长,一头乌发散在身后,手间提着一个小小的灯笼。待走近了,见到是她,也不由流露出几分讶异:“你半夜在这儿干什么?”   “夜里睡不着,听见了笛声。”   “笛声?”青越眉头微皱,低头看见了她脚边的箭簇,了然道,“你遇见季涉了?”   “季涉?”安知灵猜他说得大概是刚刚坐在树上的那个少年,便点点头,“刚刚确实有个脖间挂着哨笛的少年在这儿。”   青越点头,未说什么:“夜里山间多邪祟,早点回去吧。”安知灵微微迟疑,见他提着灯站在路口似是在等她,终于还是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往来处走,安知灵到底还是禁不住好奇:“那个季涉也是玄宗弟子?”   青越摇摇头:“他常夜里到这儿来,你不必惊讶。”他看上去并不想多谈这个话题,便主动问她,“你最近觉得怎么样?”   “伤已好得差不多了。”安知灵略一犹豫,“但夜里睡得很不安稳。”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青越于是随口问道:“之前没有聚灵石的时候,你是怎么过来的?”   安知灵微微沉默了一会儿:“我外公在时,定期替我濯清体内邪气。”   “后来哪?”   “后来他死了。”   “怎么死的?”   青越看上去对万事都不上心,听说他虽为玄宗宗主,但掌宗主位后从未管事,除了些推不掉的场合,连宗内定期举行的大朝会也从不参加。因此玄宗如今可以算是九宗最为式微的一支。或许因为他年纪最小,其他各宗的宗主似乎并未对此多加责难,便是连素来不假辞色的九宗掌门三清道人,见到他这个小师弟也通常只有一声叹息罢了。因此他这回能有这般追问倒叫安知灵有些意外,她想了想含糊道:“村里发了大水。”   青越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不再问下去了。   安知灵却忍不住问:“我如今这样,前辈可有什么法子?”   青越微微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过去碰见过一个和你一样的人。”   “他后来如何了?”   “他死了。”   安知灵一噎,青越转头看了过来,望见她这副震惊的神情,倏忽笑了起来:“骗你的。”   他转身接着往前走,等安知灵一脸一言难尽地神情跟上来,方才慢慢道:“我听说荒草乡无人居的居主夜息有通天彻地的本事,当世无人能及。也有传闻他已非凡人之躯?”   “夜息……”安知灵略顿了一顿,“他在阴阳一道确实是我生平所见第一人。”   “冯兰说你写信回去,但一直没有回音?”   “恩。”   青越点点头,却说:“若是再过半月,还没有回信,你便自己下山去吧。”   这便是他也没有什么法子的意思了。安知灵听了倒也并不觉得失望,当日冒险用了那样的法子,本来也是抱了玉石俱焚奋力一搏的念头,如今倒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青越又接着说:“聚灵石不是什么特别稀罕的东西,但找起来也不容易。”他说着忽然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你回去之后若能过得了此劫,日后得找个阳气重的夫婿,邪祟轻易不敢近身,于你有益。”   安知灵没料到这句,竟被噎了噎,但他说这话一板一眼,好似下诊的大夫,一点没有玩笑的意思,她便也只能干巴巴地应道:“我没有成亲的打算。”   青越听到这话像是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问,毕竟他自己就是个不成亲的怪人,只说:“那你平日多抄心经,晨起吐息也是一样。”   两人话间已到了青越的住处,青越站在房门外对她说:“此事终究靠你自己,切记坚守本心,化解之前不要轻易动用灵力,否则阴气感染,此后便是万劫不复。”   安知灵同他道谢,目送他回了屋子,才又转身朝自己的住处走去。   顾望乡在青越出现之后,就回到了玲珑盒中,待安知灵作别了青越才又出来,颇不耐烦道:“那道士与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安知灵叹了口气,“他也没什么法子,或者有法子但不是什么好法子。”   顾望乡皱眉:“怎么说?”   “感觉有什么事,他似乎不大想我知道。”安知灵低着头往前走,那种郁郁的感觉又重新袭来,叫她心中有些不祥的预感。   这事情顾望乡自然也不可能知道,两人一路回去只静了一会儿,忽然听他问道:“对了,打听到刚才那小子的来历了没有?”   “不是玄宗的弟子,好像叫做季涉。”安知灵不甚在意,她似乎对那少年刚刚的话更有兴趣,“我听说九宗有一处秘境,是神仙修行处,你说会不会就是刚刚他提到的那个大小洞天?”   顾望乡嘲笑道:“你还相信这个?”   “这世上只许有鬼,就不许有神仙吗?”   “哼。”顾望乡转过头不理她。安知灵又琢磨道:“算了,明日去藏书阁问问明孺就是了,他总不会不知道。”   顾望乡提醒道:“顺便问问那个叫季涉的小子。”   安知灵终于品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纳罕道:“怎么,你对他印象倒是不错?”   顾望乡轻笑起来:“他那把小弩做得倒是不错。” 第39章 西北有高楼八   可惜明孺忽然间忙碌了起来。   安知灵第二日到藏书阁的时候,就被他告知到春试结束前,或许都将不能在藏书阁帮忙了。问起原因,便听他赫然道:“每年春试每个弟子都要参加,我总不能输得太难看。再说,过几日我姐姐就要到了,我后边几天也要带她去四处转转,藏书阁这边就顾不过来了。”   安知灵道:“就是你那个在京中出了名的美人姐姐?”   “这也都是旁人背后的夸奖,”明孺谦虚道,“等她来了,你也不要当面这么说她。”也不知他在谦虚什么。   他确实忙得厉害,早上过来取了他平日里放在这儿的书具,很快又要赶回学堂去,安知灵一个人在阁中倒是难得有了几日的清净。这段时间这山上人人都忙得脚不着地,好似只有她一个人清闲得不似山中人。但每日在青崖间与藏书阁往返时,还是能够明显感觉到山上近来到了许多生人。   九宗三年一度的春试,就在这样兴师动众的万众期待中拉开了帷幕。   但这样的盛会于安知灵日常养伤的生活似乎并没有什么影响,那晚飞瀑边遇见的古怪少年到底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打听来历,花朝节一晚之后,也再没有遇见过谢敛,更不知道山下那拐孩子的夜阎王抓住了没有。   倒是难为青越那晚之后破天荒的将她的事情放了一丝在心上,过了几日叫冯兰过来传话,给了她一封手信,要她拿着这封手信前去剑宗找授课的时浵长老。   春试为期十天,前九日都是各宗弟子内部的比试考核,若是时间没有撞上,可凭借弟子令在各宗围观。这其中,最受瞩目的是剑宗的比试,原因无他,剑宗的比试自然是擂台比武,紧张好看,胜负也是一目了然,外行也能看得明白,每年春试都能吸引许多弟子围观。   剑宗所在名叫白鹿岩,安知灵正午去时,还未走近便已经听见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叫好声。她怀里带着玲珑盒,顾念着盒中的顾望乡,白日出门打了一把青伞。拾级而上,到了围设擂台的广场,远远就看见人头攒动,这才不过第一日,就已经吸引了山上大半的弟子前来观战。   擂台旁设了高台,坐着的多半是宗内长老,还有就是闻名而来的各派贵客,剑宗宗长三山道人坐在正中,面对场上的比试难得露出几分满意的神色。   台上两人皆穿剑宗弟子服,安知灵远远认出其中一个似乎正是秦宣,但他此时明显落了下风。与他交手的男子,看上去比他年长几岁,目色沉郁,飞眉入鬓,招招式式都是直逼要害,剑招凌厉,就是站在台下,也能感觉那股铺天盖地的压迫感无处闪避,直教人喘不过气来,不免叫人替台上的人捏一把汗。   秦宣的剑招虽也惊人,但显然不如他快,安知灵站在远处驻足观望了一会儿,两人二十招已过,她心中默念了十个数,十个数后,秦宣果然长剑落地,终于支撑不住,败下阵来。   台下一片唏嘘,秦宣望着落地长剑,面色隐隐有几分不甘,但还是打起精神向对方道贺:“宋师兄,你剑术又大进了。”   对面的人脸上却无喜色,仿佛这场胜利本就是意料之中,因此听闻道贺,也只不过微微点头:“承让了。”他虽赢了这场,却赢得也不轻松,走下台的时候,脸色有些苍白。   高台一旁方旧酩抱臂道:“宋子阳刚才那招使得便是凌霜剑?”   身旁的人微微点头:“他剑术大有进益。”   方旧酩闻言,转过脸故意道:“与你比如何?”   谢敛不答话,倒是他身旁妃色长裙的女子闻言浅笑道:“我听说秦公子近日前刚受过重伤?”   谢敛却摇头:“他每一招都快了秦宣一个弹指,与伤势无关。”   他说完,方旧酩笑了起来:“明乐也不过打个圆场,谁还能真看不出宋子阳如今的功夫压了秦宣一头,偏要你说破。”   唤作明乐的姑娘笑了笑,下一场比试已经开始,说话间几人的目光又重新落到了场上。谢敛却望见一道青色的人影绕过广场,消失在了大殿后的小径上,不禁若有所思。   安知灵绕到白鹿岩大殿后,再往东走就是长老房,时浵长老的住处就在这山上的一座小屋里。安知灵递了青越的手信,弟子领她进屋时,时浵正在榻上打坐,她如今应是四十出头的年纪,但相貌看上去还很年轻。   等安知灵进屋,方睁开眼,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冷冷道:“小九的信我看了,你明日开始每日卯时来我这儿找我,我传你一套静气凝神的心法。”她又问了几句安知灵近日的状况,又嘱咐了些话。   安知灵同她道谢之后从屋里退了出来,还觉得有些回不过神,才意识到这一句话的功夫,青越就替自己寻了件新功课。   她沿着来路往回走,路上寻思着卯时过来,每日能睡几个时辰,忽然听见一阵异样的响动,鼻尖隐隐闻到一丝血腥味。   她脚步一滞,抬头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剑宗的弟子房。门内身份泾渭分明,外室弟子与内室弟子并不住在一处,同样的刚入门不久的弟子与阶位高的弟子也并不住在一处,这地方看独门独户的院落就知道必然不是什么新弟子的住处。   正犹豫间,里头忽然走出一个年轻男子,银冠束发,文质彬彬。他一身机枢打扮,眉目间隐含怒意,似乎刚与人起过争执,出来的时候还有几分怒气冲冲的神色。   安知灵站在外头,避闪不及与他撞了个正面。他大步出来显然也没料到外头还有旁人,也是大吃一惊,下意识地往身后看了一眼。   他身上似乎有淡淡的血腥气,安知灵不动声色地跟着往他身后看了一眼,见他略有些不自然地侧身挡了一挡,也不欲惹事,便佯作无辜道:“这位师兄知道从这儿到前殿要怎么走吗?”   “沿着这条路往西就是了。”他神色还未完全和缓下来,但见她眼生,恐怕是门中新招的弟子,便又道,“算了,我也正要去前殿,领你一道出去吧。”说着就走到前头带路。安知灵倒没想到他能有这份热心,只得落下半步也跟了上去。   两人默默无言了一路,快到前殿时跟前的人脸色稍缓,主动说道:“师妹是玄宗弟子,不在广场看比试,怎么会走到弟子房那儿去?”   “原本奉命来找时浵长老,不料回来时竟迷了路。”安知灵道,“师兄又怎么在这儿?”   问起这个,对方稍稍有些不自然:“我有个朋友受了伤,刚刚探望他时,同他发生了一些争执,出门正遇见你,叫你见笑了。”   “哪里。”   这时两人已能看见前殿,却先听见了路上传来一阵争执,安知灵直觉自己今日出门没有看黄历,否则不能这么晦气。   她还未来得及提议回避,却见身边的人已经皱起了眉,往前赶了几步,她阻拦不及,只好硬着头皮跟上。   还未绕过前头的绿荫,隐隐听见其中一个声音奚落道:“……你竟还未被扫地出门?”一旁有人搭话:“机枢竟能留你到现在,可见宗内收徒也是良莠不齐。”另一人又道:“诶,他一个如何能归罪到机枢,这山上谁不知道他身后有人仰仗,可不是一般的弟子,否则平日里怎么能如此猖狂。”   “……”   几个人一阵嘻嘻哈哈,安知灵听得心里纳闷:这么明摆着挑事找打的也是许久不曾遇见过了。   果然这时听见一个声音冷笑道:“王老狗,看样子上一次是还没把你打服气,才敢这么快就跑到爷爷面前乱吠。”   这声音听着年轻,还不知怎么的有些耳熟。安知灵心中一动,果然再走几步就看见不远处几人围在一起,正中央的正是那晚飞瀑下遇见的少年。   挑衅的是三个剑宗弟子,似乎是想在这角落里将人教训一顿,只是还未出手,与安知灵一道的男子已经上前将少年拦在了身后:“住手!”   他一现身,那几人竟也果真停了下来,面面相觑了一阵神情竟还有几分心虚。安知灵觉得这事态发展得有趣,又自觉事不关己,便躲在一旁看戏。   三人中为首的那个见了来人换上了一副笑脸:“巧了,在这儿遇上尹赐师兄。”   安知灵听了,不免站直了身子,没想到他就是尹赐,她伸手轻轻叩了下袖中的玲珑盒。又听尹赐道:“路过正巧听见声音,你们在干什么?”   那人嘿嘿笑道:“路上遇见季师弟,玩笑了几句。”   尹赐还未说话,他身后的少年先一字一顿道:“放你娘的屁。”   “季涉!”尹赐回头斥道,“谁教的你这些?”   “不用人教,再说你管得着吗,让开!”季涉好似一点儿不领他情,上前挡开他,对着那三人道,“王老狗,我今日就是在山上将你弄死了,都没人能拿我怎样,你不信试试?”   他说这话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对方一愣随即大怒:“尹师兄,你们机枢弟子可都是好大的本事,青天白日的就敢这么威胁同门?”   “谁跟你狗屁的同门?”少年犹嫌不足,冷笑道,“你也就配跟后厨王二家的谈谈手足情谊。”   后厨拴着一条土狗,是王二娘家的,每天早上满山头撒欢,这山上从一半人手上成功讨过食,在九宗也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安知灵勾了勾嘴角,心中暗想这果然是个嘴巴坏的,虽不知他打架的身手如何,但挑事的本事倒是一等一的高。   “你说什么?”对面的王构大怒,作势就要拔剑,“你小子敢不敢出来跟我打一场,别光会躲人尹师兄背后!”   “来就来,只要你一个剑宗的不嫌输给我这个机枢的丢人就行。”   “够了!”尹赐斥道,“门中内斗什么后果还要我教你是不是?戒律堂压不住你们了?!”   他一提戒律堂,两边顿时偃旗息鼓。季涉把脸一转,像是不论看着眼前哪张脸都觉得糟心。   尹赐见他老实了些,又转头同对面的人道:“季涉年少任性,王师弟既然比他年长几岁,也应当多懂几年的规矩,门中戒律森严,今日若不是我碰巧遇见,换做其他长老又该作何想法?”   他这拉偏架拉得没眼看,王构也知道尹赐既然在这儿,再想教训季涉是不可能了,只能咬着牙道:“尹师兄教训得是,是我们冲动了。”   尹赐这才和缓了语气:“季涉也有不对,剑宗与机枢虽不为同宗,但都是同门的师兄弟,往日相见也应当不要伤了和气才是。”   王构自然点头称是,架既然打不成,几人留在这里也占不到什么便宜,这边说完,扭头便走。   等人走远了,尹赐才回过头来教训:“王构这群人心胸狭隘,你与他们一般见识干什么?”   “跟你有什么关系?”季涉冷冷道,“谁要你掺和我的事情。”   “啧,这小子还真不识好歹。”安知灵侧过头才发现顾望乡在一旁也不知看了多久,嘴上虽这么说,眼里却没有什么鄙薄的神色,反倒还略带了一丝笑意。   “你这么看得上他?”安知灵纳闷道,“我看这位尹公子为人处世进退有度,倒是不错。”   顾望乡嗤之以鼻:“谁说我看得上他?不过两相比较,我更烦那边那个老学究的做派罢了。”   那边树下尹赐与少年似乎争执了几句,终于挥袖走了,多半是被季涉气走的。安知灵轻轻地“啧”了一声,就见少年忽的抬头往她这边看了过来,目光淡漠疏离,显然也早发现了她在这儿。 第40章 西北有高楼九   安知灵走上前去,到了他跟前站定,假笑道:“这位师兄有点眼熟。”   季涉却没有跟她打太极的意思,但也没有怪罪她刚才从头到尾围观了一通,只看了她身上玄宗的弟子服一眼:“你果真是这山上的人?”   “也是刚知道师兄是机枢弟子。”安知灵客气了一句,谁知季涉得知她身份之后,好似便对她没了什么兴趣,转头就往外走。   安知灵一愣,连忙跟上。   两人一块从前殿出去绕到广场,外头的比试似乎更激烈了,叫好声不绝于耳。季涉瞥了她一眼:“你跟着我干什么?”   这有点冤枉,去前殿的路就这么一条,不走这儿还能走哪儿。但碍于确实还有话跟他打听,安知灵忍气吞声:“季师兄既是机枢弟子,正好有些事想同你打听。”   季涉瞥了她一眼,不应声。安知灵权当他默认,便开口问道:“我听说尹赐师兄是宗内最有天赋的弟子?”   “呵。”季涉冷笑一声。   安知灵一顿,又问:“那不知宗内于机枢一道最有悟性的师兄是哪位?”   季涉不答话。   安知灵转头看了眼伞下的顾望乡,他老神在在,见她屡屡碰壁,似乎还有些幸灾乐祸,实在很叫她有种管他去死的冲动。   “那把弩是你自己做的吗?”她最后问。   季涉终于拿正眼看了看她,神情倨傲,很有一副“有何指教”的意思。安知灵面无表情道:“你的机关弹片位置不对,所以出箭的时候总有声音。”   这一回,始终走在前头的人终于停下了脚步,一脸严肃地看着她。安知灵却理都不理,打着伞抬头挺胸地从他身边大步走过。   “喂!”身后的人忽然喊了一声。   安知灵脚步不停,唇角却忍不住勾了勾,没过过久,少年果然从后头赶了上来:“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你那把小弩里头的弹片位置不对,否则出箭时不该发出响动。”   “不可能!”季涉沉声道,一口否决。   安知灵撇撇嘴,无所谓地继续往前走。季涉站在原地,过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咬牙跟了上去,别扭道:“那你说,正确的位置应该在哪儿?”   他们此时已经到了广场旁边,安知灵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听见耳边一声轰然的叫好声,惊天动地。她转头往场上看,才发现台上站着一个黑衣暗纹的人影十分眼熟——正是谢敛。   他似乎刚刚赢下一场,走下台时气息丝毫不乱,经过人群之后,走到了高台旁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正站着方旧酩与一个妃色长裙的女子。那姑娘生得姿容端庄,眉目温婉,见他走来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递给他,谢敛伸手接过后,擦了擦手,引来不少围观的女弟子失落的目光。   季涉正追问她,见她目光落在场边,也看了过去:“你认识剑宗的谢敛?”   安知灵却好奇道:“那姑娘是谁?”   “大概是他未婚妻。”季涉淡淡道。   “未婚妻?”安知灵不可思议地转过头来问他,“谢敛还有未婚妻?”   “他自小家里就订了婚事,你不知道?”季涉皱眉。   安知灵莫名其妙:“我怎么会知道?”   你关心他身边的姑娘你不知道他早就订了亲?季涉到底没把这话说出来,他只关心她刚刚说的弹片位置,于是不由催促:“你快说按你的意思那弹片应该装在哪儿?”   安知灵的所有注意力却一下子全被谢敛身边的那位姑娘吸引了过去。她从不知道谢敛还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一下子觉得又有趣又新奇。在她心里谢敛这个人好像天生就该不近女色,对什么都是一副无甚兴趣的态度。   但又想他这么个一板一眼端方有度的性格,要想成家立业也确实只能靠家里给他定亲了,这么一想,他家中长辈还真是有先见之明。   脑子里早已神游了一圈,还忍不住问:“这位姑娘是什么人?”   “谁知道,只听说是个闺中小姐。”季涉不耐烦道,“好像姓明。”   “明?”安知灵脑子里电光火石闪过明孺的脸,记得他说春试时他二姐要上山来看他,又说他这位姐姐是京中出了名的美人,不由微微睁大了眼睛。   不能这么巧吧,她心想。明孺这人山上但凡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要跟她掰开揉碎了说个透透彻彻,这种事情没道理忘了提?   “我说你到底说不说?”季涉像是彻底失去了耐心,安知灵回过神来,顾望乡早不在身旁了。他白天能显形的时间很短,维持不了多久。   安知灵一时有点头疼,但面上还是得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你真要我告诉你?”   “你且说来听听,我看你能说出个什么来。”   “现在我说了你也多半不信。”安知灵摇头道,“不如你回去自己想想,我明日去试场上找你。若你还是觉得自己是对的,再听我说也无妨。”   季涉面露犹豫,狐疑地上下打量了她两眼:“好,一言为定。”   终于打发走了季涉,安知灵瞧着日头又往广场上看了一眼,目光收回来的时候正对上了方旧酩的目光。她微微一愣,倒是方旧酩见了她眯着眼笑了笑,手中的折扇打了个转,轻轻抬手示意。   她对方旧酩没什么恶感,但也称不上有什么好感。或者说与其同谢敛这样的打交道,方旧酩才是她更熟悉的类型。她冲他也笑了笑,转身打着伞回身走了。   “那位姑娘是谁?”明乐注意到方旧酩的举动,目光不由跟着落在那个青伞长裙身影上。   方旧酩挥开扇子掩唇笑了起来:“这要问谢师弟,他倒是比我更熟一些。”   “哦?”明乐闻言好奇更甚,转头去问身旁的人,“是谢哥哥的朋友?”   “算不上朋友。”谢敛瞥了一旁一副看好戏的方旧酩一眼,淡淡道。   明乐却想起来:“这两天上山,听说你前些日子救了一个姑娘,莫非就是她?”   方旧酩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怎么,前些日子明明不是说抓了个女妖吗?”   明乐显然也听过这个传言,微微赫然掩唇一笑,又忍不住转头去看身旁的人求证。谢敛倒还是那副冷淡的神色:“传言昨日伯父寄信过来,方师兄与江家小姐的婚事定了?”   提到此事,方旧酩一噎,终于讪讪地打了个哈哈囫囵连同着前头的话题一并带了过去。   明乐笑着转过头,望着那几乎已经看不见衣角的青色身影,露出了几分有趣的探究笑意。   安知灵回到藏书阁竟发现大门开着,她心中一动,进屋之后发现果然是明孺在里头。   “你今日怎么回来了?”   “来找几本书。”明孺在梯子上,等一回头,差点被站在身后的人吓得从梯子上摔下来。   “你干什么?”他一脸警惕地问。   安知灵故作高深:“我今日见着你姐姐了。”   “诶,你早上去白鹿岩了?”明孺摸摸头,看来那妃衣女子果然就是他二姐不假。安知灵故意道:“好啊,你天天在我面前提你谢师兄的逸闻,今日这个师妹给你谢师兄送了香囊,明日那个师弟与你谢师兄讨教剑法,最关键的倒是一点口风不露。”   明孺听得一头雾水:“你说什么?”   安知灵瞧他这模样不似作伪,倒也不确定了起来:“怎么,谢敛与你姐姐订了亲的事情,难道是假的?”   “哦,你说那个啊——”明孺慢吞吞地从椅子上爬下来,“确实有这么回事。”   “谢敛真是你未过门的姐夫?”   “什么呀。”明孺听她胡言乱语,不大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这事情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   明孺瞪着她半天,似乎正努力将嘴边的话整理成三言两语的事情,看得安知灵都要有些于心不忍,正想松松口,就听他言简意赅道:“反正就是虽人人都觉得这门亲事不错,但谢师兄应当是不会成亲的。”   安知灵仔细回忆了一番刚刚在广场上看见的那位姑娘,确定确实是生得雪肤花貌,实在是个难得的美人,两人站在一起也算当得起一句郎才女貌,不由眉头一挑:“为什么?”   明孺偏头一哼哼:“再说就要话长了。” 第41章 西北有高楼十   安知灵夜里被噩梦惊醒,醒的时候隐隐又听见了笛声。她这段时间能睡的时间越来越少,往往睁着眼睛感到心慌,闭着眼睛又被拖入无尽的暗夜之中,以至于到了黄昏就感到烦躁。   早上太阳刚升起来不久,她就迷迷糊糊地醒了,顾望乡看见她似乎是吓了一跳,开口还是那一句:“你昨晚干什么去了?”   安知灵有点想骂人,但忍住了。看看时辰已经快到卯时,匆匆洗漱了一下,就赶去了白鹿岩。这个时辰,沿路空气清新,总算抚平了她一点彻夜不得好眠的疲乏。   到时浵院中时,对方看了眼她眼下的淡青:“你坐下吧。”   “剑宗有一门心法,叫做涵虚经,我现在教你口诀。”时浵闭上眼,盘腿而坐,双手放在膝上,“现在你跟着我运气。”   ……   安知灵从剑宗回来的时候,感觉丹田间一股清气,虽短时间内难以期望迅速见效,但若能坚持,总能起些效果。事情有在变好,也叫她感觉宽慰了一些。   匆匆赶到机枢,已有一些弟子入场。机枢的比试台搭在一栋木楼里,一楼中间一块平坦的场地,其他人就坐在二楼的高台上。与昨日剑宗的比试相比,机枢这边除了场地小了许多,来的人显然也少,基本上来看比试的都是本宗的弟子,安知灵环顾了一眼,发现少有身穿其他宗服的坐在台上。   她进去之前亮出了身上的弟子令,对方接过一看似乎是愣了一愣,不由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才放她进去。安知灵虽然心中猜到这块牌子多半是谢敛托方旧酩给她的,但也看不出与其他人的有什么两样,见状只好对投来的目光视若无睹,跟着前面的人走上了围楼。   这儿有屋瓦遮头,进去之后,她便将随身带着的那柄青伞收了起来。挑了一个离人群稍远的角落,站在栏杆旁。   从上往下看,一楼放了近二十把桌椅,每个人的桌上都放着一组套盒。安知灵看见季涉正在这二十人中间,他坐在东边靠柱子的角落,人人皆是一副敛声屏气的模样,只有他看上去昨晚似乎一夜没睡,懒懒散散地张嘴打了一个不起眼的哈欠。   尹赐也在这一组,不过他坐在二十人中最前面居中的位置,季涉打哈欠的时候,他像后脑上长了眼睛,回头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   等时辰差不多了,一楼出来一个四十来岁高大魁梧的男人,安知灵打量了他的打扮,猜测他大概是机枢的哪位教习师傅,果然他一上场,废话不多说,开门见山道:“今日比试拆装。”他从袖中取出一只拳头大小的机关鸟,“这只机关鸟是抱石山人受九宗所托特意带来为春试所用,今日之前便是门中长老也未见过,如今我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拆阅盒中的机关鸟,一炷香后,用盒中的部件,将这只鸟还原。最后二十个人中用时最少,还原最精确的五人,即可进入明天的比试。若无其他疑问,你们就能开始了。”   他伸手示意身后的弟子,有人在案台上点燃了一支香,这台上的二十人,见香燃起,立即打开了手边的盒子,里头果然放了一支机关鸟,还有拼装的工具。   “嗤。”在机枢宗的地界敢这么肆无忌惮的当众嘲讽出声,除了顾望乡不作第二人想。为了不使自己看上去像个自言自语的疯子,安知灵目不斜视地轻声问:“怎么了?”   “我十五岁时家里若要考我这个,已经不许我先拆一遍了。”   安知灵不想搭理他,继续看着下边。香燃快燃尽时,她看见季涉第一个举起了手,一旁有人上来,将他桌上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机关鸟收了上去,示意他可以开始拼装了。四周响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显然对他这么快就能开始拼装表示诧异。   “他还挺快。”   “拆得快不算什么。”顾望乡眼皮也不抬一下,忽然笑道,“不过倒是能对其他人形成一点刺激。”   果然季涉举手之后,场上有几个弟子显然开始露出了几分焦躁的神色,如同一颗石子入水,在场上荡开了几丝涟漪,不久之后,又陆续有人举手,开始正式拼装。   安知灵不由多留心了一下尹赐,和其他人相比,他好似完全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遭的动静置若未闻,只专心致志地研究着手上的零件,等到香燃尽了,一旁的弟子上来收走了他桌上的机关鸟,他才开始一头扎进拼装的工作中。便是顾望乡也不由多看了他一眼:“他就是你说的这山上天资最好的弟子?”   “应该是。”   顾望乡不置可否。   从开始拼装到结束,共有一个时辰的时间。也是在这当中,安知灵总算知道了为什么机枢宗的比试少有人来看。为了让试场上的弟子集中注意力,整个小楼鸦雀无声,机枢弟子就算能看得出几分门道,但到底距离远,也看不清他们手上的细节,更不要说安知灵这种纯门外汉,这一个时辰只能在一旁枯坐着。整场比试可以说毫无观赏性可言。   顾望乡毕竟是不容于世的怨灵,白日行动完全依凭着安知灵身上那股适合滋养邪祟的阴气,不能离她太远。他现身不过一刻功夫,即又消弭。安知灵百无聊赖之下,又将早晨时浵长老教导的涵虚经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待将内息运转一个周天,忽然听见耳边起了几声微微的议论。   她回过神来,睁开眼睛望着楼下,发现已经有人拼装完了桌上的机关鸟,季涉依旧是第一个交上去的,不同的是,这回尹赐是第二个。   那机关鸟的部件看上去应该十分复杂,许多人拼装了一半,面对着满桌子的部件,也有提前退场的。到最后一组二十个人的比试,真正交上去且看上去像模像样的,大概也就十个左右。   二楼正对着试场的位置,坐着五个师傅辈的男子,正中间的一人须发皆白,应该就是这机关鸟的制作者抱石山人,除此之外,还有刚刚在楼下宣读规则的中年男子以及几位机枢宗的长老。   楼下的弟子将交上来的几个拼装完成的机关鸟端上来,五人逐一看过,中间夹杂几句低声的交谈,安知灵见他们不时摇头低语,只在看见其中一两件时,花了较长的时间,似乎起了一些争议。   四周旁观的弟子见状也好奇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轻声议论起来,就这样过了差不多一盏茶的时间,才听人敲了一下锣鼓,这是要宣布排名了。   安知灵跟着坐直了身子,伸手轻轻叩了叩袖中的玲珑盒,顾望乡不多时就出现在她身旁。   “结果如何?”他懒懒道,似乎对这结果也并不如何关心。   “正要公布。”   四下里很快安静了下来,只见抱石山人站到了前头,对着桌上那摆成一拍的机关鸟,逐一道:“吴如海,错了十处、魏明勋,七处、陈琪,十三处……”   他每报一个,底下就越安静一分,到了最后两只机械鸟前,大堂鸦雀无声。只见他指着倒数第二只机械鸟,开口道:“尹赐——”   下头的人无不翘首以待,紧接着就听他说:“一处。”下面顿时一片吸气声,瞬间各处都是议论纷纷。尹赐站在楼下,拱手对着二楼的几位长老回了一礼,面上宠辱不惊。   抱石山人呵呵笑道:“机关鸟发音的弹簧片不能直接放进去,否则声音会不如打磨之后来得清亮,尹师侄还是疏忽了。”   尹赐不卑不亢:“多谢前辈指点。”   这可算得上一个陷阱了,大多数人并不会想到现成准备好的部件竟还有需要二次打磨加工才能使用的,而且堂上比试氛围十分紧张,发出一点声响就能扰乱了思绪,很多人是不会仔细去听机关鸟的叫声有什么不同的。   抱石山人这样说完,众人对尹赐反倒更是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敬意,觉得这一点纰漏不但无损于他在这一场的表现,反而觉得面对这样复杂的拼装他竟还能做到几尽完美,可见他的水平之高,一时场上众人纷纷对他报以掌声。   抱石山人又将目光落在了最后的一只机关鸟上,这也是今日最早交上来的一只。他微微顿了顿,才宣布道:“季涉,三处。”   他话音刚落,楼中有几处竟响起了几声轻嘲。三处错误,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放在这桌上的一排的机关鸟中,也能排进前三了。但出结果时,宗中许多弟子竟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神情,可见季涉这人在师门内人缘实在不怎么样。   尹赐微微皱眉,倒是季涉像是已经十分习惯,并不将众人的反应放在眼中,脸上的神情不以为意。抱石山人开口道:“季师侄的这只机关鸟,倒是给我们几个出了一道难题。”   他们此前有一场短暂的争执,这是人人都看见的,起初所有人都以为他们的意见出现了分歧,现在看来难道还另有隐情?   只听他说道:“季师侄的机关鸟,有一处错在鸟尾的齿轮承接上,老夫的机关鸟鸟尾上下摆动,季师侄的机关鸟,鸟尾的摆动方向刚好相反。”这是十分基本也是非常低级的错误,凡是一个基本功扎实的弟子,就不应该出现这种问题。   众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但接着又听抱石山人说:“还有两处,在机关鸟的左右双翅上。   “老夫的机关鸟振翅时,隐隐带有声响,这是机关鸟内部齿轮咬合发出的声音。季师侄的机关鸟虽也有齿轮的咬合声,但明显比老夫的机关鸟要小上许多,不知季师侄用了什么法子,可否说与大家听一听?”   他这话说完,全场的目光又惊疑不定地落在了一楼那个神色倦怠的少年身上。只见他微微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我未将齿轮完全拼合,上下打了一个错位的交叉,加了一条铁丝来推动上下两个齿轮运转。”   顾望乡轻笑一声:“总算不是太笨。”   安知灵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接着就看见抱石山人脸上也露出了几分欣赏的神色:“季师侄能够想出这个方法,可谓是青出于蓝了。”   他这话一出,又引起场上不少的议论,按理说季涉能够在原机关鸟的基础上,临时想出法子对缺陷进行改进,应当是了不起的表现。但比试一开始,几位长老就已经宣布,本场比试已最快完成,正确最多为胜,那么这样算来,季涉确确实实错了三处不假。   这时,起先站出来宣读规则的关山长老站了起来,宣布道:“那么,经此评议,本组比试,夺得魁首的便是尹赐,其二就是……”   “师父,”尹赐此时上前一步,拱手道,“季师弟既能想出改进的法子,那两个错处不应作数,加之他完成的速度也在弟子之上,这个第一,弟子受之有愧。”   关山微微皱眉,转头去看季涉:“季涉,你说哪?”   “今日的法子不全算我自己想出来的,也是昨日拆装旁的东西时得来的灵感。”季涉淡淡道,“错了便错了,我又不稀罕这个第一。”   众人听他前面一句,有些人还忍不住感慨这小子总算实诚,倒也并不倨傲,谁知他后面冒出这一句,可谓是瞬间点燃了全场的不满,二楼的看台上嘘声顿起。关山长老虽了解他的性子,但也不免头疼,一锤定音道:“行了,就按原先的规矩来,本场第一还是尹赐。”   “师父——”尹赐还要再说,却被他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五人晋级,推让什么。”   此事就算到此有了定论。 第42章 西北有高楼十一   这组结束之后,很快就换了第二组上场,安知灵没什么兴趣,便悄悄退了出来,想去找找季涉。   她出来并未看见第一组下场的弟子,但又想到自己昨日既然已经与他约好,干脆就在外头找了一棵大树,撑着伞在树荫下站着等他来寻自己。   她在树下刚刚站定,忽然脚下“叱”的一声,一把小箭在她脚面前一寸的位置扎进了土里。安知灵一抬头,果然看见一旁的树上,垂脚坐着的少年一脸恶作剧得逞的笑容,挑衅地看着她。   “怎么样?”   安知灵眉头一挑:“什么怎么样?”   季涉从树上跳下来,走到她面前:“昨天不是你说我弩片的位置不对,所以出箭时总有声响吗,今日你看如何?”   他这一说,安知灵才注意到刚才他在一旁的树上朝自己发箭时,确实没有听见声响。不由问道:“你昨晚自己想出来了?”   “你说弹片位置不对,我就拆开来重新换了几种法子试试。”   安知灵反应过来:“你刚刚在里头说,这法子不全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就是因为这个?”难怪顾望乡当时说他还不算太笨,能自己改装弩片的位置,还用到今日的比试里去,确实是个有些天资的。   季涉轻哼了一声,应当就是默认了,脸上微微露出几分藏不住的得意,又想极力装出没什么大不了的模样来。安知灵却疑惑道:“既然如此,那抱石山人说你将机关鸟尾巴的齿轮装反了,又是为什么?”   提到这个,季涉却是一副被人踩了尾巴的模样,脸上有些挂不住,嘴上还要逞强:“就是一时大意装反了,否则还能为什么!”   “噗嗤,这么简单的事情能弄错,就是底子不好。”顾望乡也不知何时现的身,闻言毫不留情地揭穿道。   这话季涉自然是听不见的,安知灵若有所思地转头看他:“你平日里课业成绩不好?”   “关你什么事!”   那就是了,安知灵觉得有些啼笑皆非,她转头看了顾望乡一眼,轻声问:“你怎么想?”   季涉古怪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但安知灵没搭理他,只见青伞下一触即散的灵体,伸手摸着下巴,似乎也陷入了沉思之中,过了片刻才说:“把你那个乾坤匣给他。”   这便是还要再看看的意思了。安知灵从袖子里取出了那日在花朝节的小巷里用过的匣子,一边伸手递给对面的人一边轻声嘀咕道:“真不考虑尹赐?”   顾望乡不耐烦道:“我一看那些老学究的做派就心烦。”   季涉只觉得眼前这人奇奇怪怪,虽不清楚她的底细,但念着她昨日说出的话对机枢像是有些研究的,才没扭头就走:“这是什么?”   “乾坤匣。”安知灵言简意赅道,“不过,被我弄坏了。”那日小巷里用过一次之后,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当时太紧张,用力过猛,回来之后才发现这乾坤匣忽然怎么按都没了反应。   顾望乡要她拆了给自己看,但她哪里会拆,这事便一直搁在了一边。此时季涉接过那小匣子在手上把玩了一阵,眼中明显流露出了几分兴味:“这是哪儿来的?”   “朋友送我防身用的。”   “你朋友出手还真大方。”季涉倒也不问她是什么朋友,“你想让我帮你修好它?”   安知灵摸着他的脾气,眼珠子一转话到嘴边却改成了:“那也不是,这东西坏了就坏了吧,你若是喜欢可以拿去拆了玩玩。”   季涉轻哼一声:“谁稀罕?”手上倒是一点儿没有将东西还给她的样子。   安知灵嚼着笑:“我手上还有个比这东西精巧百倍的……”   “万倍!”顾望乡在旁着重强调。安知灵理也不理,接着说:“你要是有兴趣能将这个拆了重新装好,我倒是可以给你看看那个。”   “什么东西?”   “宝贝哪儿能这么容易拿出来给人看。”安知灵故意吊他胃口,“你要这东西都琢磨不透,拿出来给你也是牛嚼牡丹。”   季涉在半空中抛了几下那乾坤匣:“你倒是不怕我将这东西私吞了?”   “我说了,这东西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季涉依旧狐疑地望着她,似乎在猜测她这话的真假,过了半晌才一把握住空中落下的小匣,拍板道:“一言为定。”   安知灵打着伞临走前,又想起了什么,叮嘱道:“这里头应该还有几枚化水针,针上有毒,你拆的时候当心一些。”   从机枢回去的路上,安知灵问身边的人:“那乾坤匣拆起来到底难不难?”   顾望乡有些骄矜地表示:“看人。”   “除了你。”   顾望乡毫不犹豫:“难。”   “哦,”安知灵装作听不出他的话外之意,继续问,“那你觉得他要花多久?”   “五天吧。”顾望乡道,“五天修不好,就不用打这山上弟子的主意了。”   他前头刚说了难,如今又说只有五天,安知灵觉得他未免有些苛刻,不过开玲珑盒到底是他生前遗愿,她既然不懂这些,也未多说什么。   后面她果然又连着去了机枢宗三天,春试到了第五天,已经过了一半,随着淘汰的弟子越来越多,倒是空闲下来许多人在山上各处围观比试。最热闹的依然是剑宗,其次便是乐正与文渊,连机枢也比头几天热闹了许多,若不能早早到场,就很难寻到一个好位置。   方旧酩和谢敛第五日去了机枢宗,同行的还有明孺与他二姐明乐。   明孺昨天刚结束了他今年的春试,大概是因为原本期望就不高,倒也没有多沮丧。方旧酩与谢敛属于忙里抽闲,花朝节那本册子最后统计的名单出来,大概还有十来个人,其他各宗这几日多少抽空去看了几眼,倒是机枢今年还是第一回 来。   明孺在山上很少提及家中与谢敛的渊源,许多人看见了只以为他是跟着方旧酩一道来的。一路上,明孺明乐姐弟走在前面,方旧酩与谢敛落后几步在后面说话。这几日山中多贵客,往来的弟子也早习以为常,但在路上看见这四人,多半还是会多看一眼。   四人到了凤鸾涧,正遇见尹赐。机枢首席这两年迟迟还未定下,但山中多有传言,这位尹师弟应当是十拿九稳,凡是遇上门中大事,机枢也多由这位师弟出面,因此谢敛与他倒是打过一些交道。   机枢今日的比试在广场空地上,进去之前,每人取了自己随身的弟子令出来交给外头守卫的弟子检查放行。尹赐跟他们一道,看见明乐用的是方旧酩的牌子一时好奇,忍不住打趣了一句:“怎么不用无咎的牌子?”   无咎是谢敛的字,入门时三清道人亲自取的,刻牌时用的也是“咎”字。明乐莞尔一笑:“让方公子拿去做了人情。”   “那真是好大的人情。”尹赐笑道,见他们并无透露的意思,便也没有细问。倒是站在外头检查令牌的弟子,抬头看了看他们几个,欲言又止。   尹赐今日要上试场比试,先一步告辞。明孺百无聊赖,他对机枢的比试其实无甚兴趣,若要他选,他必定是要去龙吟潭看文渊比试的,但明乐难得上山,他们既然要来机枢,他也只得作陪。   正张望间,忽然看见有人打了一顶青伞缓缓上山,这青天白日无风无雨的天气下,倒是十分打眼。他觉得奇怪,不免又多看了几眼,等那青伞快走到了近前,露出伞下的人来,他才不由惊讶地喊出了声:“阿湛?”   安知灵这几日为了玲珑盒中的顾望乡,出门必要打伞。忽然听见有人喊了她一声,也是不免诧异。   她的身份于几个知道内情的人而言,自然不算秘密,但是既然在藏书阁中抄经,阁中难免有些弟子出入,为了方便起见,她对外一律用的是“安湛”这个名字。她听对方喊得亲切,一抬头发现果然是明孺。   只是目光往旁边一移,才发现他身旁还站了几人,个个都是熟面孔。   这几人显然听得明孺这一声喊,也看了过来,目光相交时,那边显然也是一愣,只有明孺像个浑然不知的傻子,还朝她招手招得正欢。   与方旧酩上次正式相见还是春试前的事情,这回相见,只见他怔忪片刻立即是一副如沐春风的神色,倒是很像他的做派。   他们站在广场外,安知灵也不好视若无睹地过去,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等她走近了,就听明孺问道:“没下雨你打着伞干什么?”   “怕晒。”   “娇气!”嘴上虽这么说,明孺倒也未多纠结,先与他身旁的女子介绍道:“二姐,这是与我一同在藏书阁帮忙的同侪。”   “小弟顽劣,在山上有劳姑娘照顾了。”明乐倒是不想还能有与她搭上话的机会,不免好奇又有礼道,“姑娘姓……”   “安。”安知灵当着身旁另外两人面不改色道,“单名一个湛字。”   明乐闻言似乎一愣,过了一会儿才笑道:“好名字。”   安知灵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看不出这名字好在哪里,大概只是对方随口客套一句。明孺还在与她引荐:“阿湛,这就是我与你提过的——我姐姐明乐,”   明乐莞尔一笑:“哦?你是如何在安姑娘面前提起我的?”   安知灵毫不犹豫地卖了他:“明公子常说姑娘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是位名动京师的美人。”   “当真?他在我面前可从来不这么说。”明乐笑了起来。   明孺大概有些赫然,慌忙转移话题:“好了好了,还有这位是我们金石宗的首席方旧酩方师兄,这位是我与你时常说起的谢敛谢师兄。”   方旧酩闻言故意道:“怎么就我一个不常在安姑娘面前提起?”   安知灵假笑着打个圆场:“方公子声名远播,自然无需明公子与我赘言。”   谢敛却忽然开口:“明孺常提我什么?”   安知灵一愣,转头见他一脸寻常的神情,好似只在闲话家常,她忍不住一顿,心想总不能说全是些师姐师妹之间的逸闻吧,抬头一看果然见到明孺神色紧张,在旁与她不住地打眼色。   她心中好笑,开口时连语气都温软了一些:“说谢公子天资聪颖,剑术高超。”她说完又去看一旁的人,果然看见明孺暗暗松了口气,目光满是感激。倒是谢敛看了她一眼,对这个评价不置可否。   明孺终于察觉到今天将安知灵引见给这几个人是个错误了,忙催着几人入场:“时辰差不多了,我们快进去吧。”   安知灵没有立即跟上,等他们四人往里走了几步,才取出身上的令牌交给守门的弟子。谢敛回头时目光落在那块她握在手中的小木牌上,很快又将目光收了回来。 第43章 西北有高楼十二   试场周围陆续坐满了人,安知灵打着伞走到人群后的树荫底下,今日大概是比武,所以人来得比前几日还要多了许多。   方旧酩与谢敛寻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坐定之后,伸手撞了一下身旁人的手肘:“那是你们宋师兄?”   谢敛寻声看去,发现果然是宋子阳。他大概是一个人来的,抱剑站在人群外,只盯着试台。他会到这儿来,倒是有些出人意料。   宋子阳是三山道人门下,学得也是三山道人的凌霜剑。若要说入门的时间,他比谢敛还要早上两年,论起辈分,谢敛须得称他一句师兄。剑宗弟子多勤奋,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稍有松懈,就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其中,在他看来最勤学苦练的,就要算宋子阳。   他似乎对这世上的一切都没什么兴趣,除了剑术。因而,这么多年,谢敛与他虽是同门,除了门中比试,接触得却少,只知道他这位师兄,生性寡言,对比武以外的事情,连一眼都不会多瞧。   也难怪方旧酩今日在这里看见他,竟会感到意外。   “机枢今日比武,他到这儿来,也不算奇怪。”   方旧酩嗤笑道:“看机枢比武,还不如去看乐正跳舞。”不过在机枢的地盘上,他到底没敢大声将这句话说出来。   凡是九宗弟子,都要有些武功底子,不过不同的宗门对此要求也不一样。比如药宗、金石宗这些,对习武的考核就很松散。机枢在九宗里对武学的要求中等,弟子入门会做些机关暗器要在比武场上展示,所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今日大多数来围观比试的弟子也多半不是冲着他们的身手,而是想看看今年有没有出几个新式好用的称手兵器。   这么会儿功夫,比试已经开始。几组弟子俩俩上台过招,通常点到为止,还是以展示手中的武器为主。果然没一会儿,方旧酩就注意到站在角落里的宋子阳已经闭上了眼睛,开始闭目养神。   “你说他到底是干什么来的?”方旧酩纳闷道,“寻常他可懒得花这个功夫来这儿看人比武。”   “我知道。”明孺在一旁插嘴,“宋师兄与尹赐师兄关系不错,我猜他多半是来看尹师兄比试的。”   方旧酩晃着扇子赞许道:“不错,能在这山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你总说自己不是经商的材料,我看你在这方面稍加培养倒是大有可为。”   明孺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摸着头嘿嘿笑了两声,又听他问:“那你知道她又是来干什么的?”   “谁?”   方旧酩的扇子在指间打了个转,明孺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树荫下站着一顶青伞,远在人群之外,伞底下的人懒懒打了个哈欠,显然心思也不在这赛场上。   “你说阿湛?”明孺下意识脱口道,“大概也是为了尹赐师兄吧。”   这回连谢敛也看了过来,明孺见三人都瞧着自己,像是吓了一跳,有些紧张道:“这……具体的我也不知道,只是之前她问我打听过尹赐师兄,还为此特意去借了弟子令。”   谢敛与方旧酩交换了一个目光,一旁明乐却笑盈盈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看那位安姑娘不像是为了谁来的,倒是许多人像是为了她来的。”   方旧酩微微挑眉,他在试场上环顾一圈,才发现确实有几个弟子往那树下看了几眼,回头与身旁的人窃窃私语。她身上虽穿着玄宗的弟子服,身量苗条,容貌出挑,一张明艳面孔配上这素色锦袍倒显出几分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冷淡端庄来,叫人纷纷议论玄宗何时多了这样一位师妹。   他转头去看谢敛,却见他紧锁着眉,好似发现了什么。   这时一个机枢弟子一脸焦急地跑到试场旁的高台上,对着高台中央坐在正首的机枢宗主陶玉山低声耳语了几句。对方听后满脸震惊,忽地站了起来。   他这个反常的举动吸引了台上台下不少注意,紧接着就见他匆匆跟着刚来的弟子走下了高台,往凤鸾涧里头走去。   众人正对他突然离席议论纷纷的时候,没一会儿功夫,就见那刚刚过来传消息的弟子又回到了试场上,这一回,坐在上面的其他几个长老也具是一副凝重的神色。关山长老站起来打断了台上的比试:“今日比试到此为止,所有人留在原地不要随意走动。”   他甩下这么一句,就跟着离开了试台。留下全场相顾茫然的众人,面面相觑。   安知灵今日也是来看季涉的比试的,结果站了快半个时辰,还不见他入场,正等得百无聊赖之际,却陡生了这样的变故。陶玉山走得时候,脸色十分不好看,她来这儿几天,注意过这位年轻的宗主平日里应当是个慢性子,今日能叫他这样行色匆匆地走了,可见必然不是什么小事。尤其,这一会儿,还将他们全都扣在了这里。   “你猜出了什么事情?”她自言自语似的一个人在树下随口道。在她身边出来还没有一刻功夫的顾望乡已经有些受不住这太阳奄奄一息了。他见这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什么进展,干脆理都不理的就消失在了伞下。   “啧。”安知灵将伞收了起来,往人群中走近了一些。果然听见他们正在议论,有个弟子小声对身旁的人说:“听说是有人出事了。”   “这青天白日的,谁有这么大胆子?”   “这哪儿知道,大概是机枢宗的弟子,否则关山长老脸色不能黑成这样。”   “……”   安知灵在人群里转了几圈,发现基本上说什么的都有,陶玉山也迟迟不见回来,人群被困在广场上,渐渐焦躁的情绪开始蔓延。角落里似乎发生了什么冲突,远远就听见争执声,过了一会儿人群一声惊呼,似乎有人受伤。   安知灵眉头一皱,留意到正是谢敛他们几个所在的地方。挤进去一看,发现受伤的竟是明孺,他手上淌着血,正沿着指尖滴到地上,明乐紧张的扶着他,方旧酩扯了衣服上的布条替他包扎。不知怎的,这山上安知灵第二次闻见血腥味,手指竟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谢敛目色沉沉地站在一旁,他对面站着宋子阳,手上的长剑正沾着血。他脸色有些苍白,似乎对眼前的情景也有些不知所措。   方旧酩脸色阴沉:“宋师弟这是干什么?”   宋子阳抿着嘴,过来半晌才道:“我并非有意。”   方旧酩冷嘲道:“并非有意便是连剑都拿不稳了吗?”   宋子阳脸色阴沉,他看上去不善言辞,但不说话的时候总显得有些阴郁。倒是明孺见状出来主动打圆场:“算了,也不严重,是我自己走路冲撞了。”   他大概是手臂上划了一刀,也不知伤口多深,一时血流如注竟止不住。明乐替他简单包扎了伤口,扶着他要送到药宗去,却被一旁的弟子拦住了。这情况就是她脸色都不好看:“什么天大的事情,就是叫他在这儿将血流干了才好吗?”   这广场上的长老都不在,竟是连个能做主的人都没有。   正僵持间,忽然听得一人道:“何事喧闹?”   广场上的其他弟子转过头一时间都静了下来。谢敛与方旧酩走上前,对着一行人中最前头的老者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安知灵听他叫了声“师傅”。很快广场上的其他弟子也纷纷站了起来,毕恭毕敬行礼道:“掌门。”   安知灵没想到他就是九宗掌门三清道人,不免一愣,一群弯腰躬身的弟子中间倒显得她格外鹤立鸡群。有人伸手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像刚从魇中惊醒似的,浑身一震,回头看正是青越。   对方见了她也是一愣,脸色立刻有些古怪:“你怎么了?”   安知灵还未回过神:“什么怎么了?”她大概看不见自己此刻的样子,眼中泛着微微的血光,面色有些不正常的白。   前面不知说了什么,尹赐站到了试台上,组织广场上的人往凤鸾涧的内殿走:“事发突然,请各位跟我到学堂稍作休息,有什么疑问,到了那里,我为大家一一说明。”众人虽满心不解,但三清都到了这里,可见必是出了什么大事,加之能在屋檐下落座总比在这儿晒着太阳要好,倒也很快就随着领路的弟子疏散开来。   明乐和方旧酩带着明孺离开广场,这一回弟子没有阻止,连看着宋子阳默默跟着三人往药宗走,也只是稍作犹豫,便放了他离开。   青越回过又看了她一眼,见她眼中的血光已经褪去,刚才那一瞬间好像只是自己的错觉。他转身往三清那儿走,附耳说了几句什么,三清皱着眉捋了捋胡子,也往她这儿看过来,又点了点头。   青越对她招招手,示意她跟上。谢敛也看了过来,他刚刚没有跟着方旧酩他们一道儿离开,这会儿看着她的目光却有些复杂。安知灵一头雾水,见前面的人往钟楼走去,到底还是跟了上去。   九宗钟鼓双楼,钟楼在机枢凤鸾涧,鼓楼在文渊龙吟潭。钟楼底下一间陈设简单的屋子,沿着阶梯上去,就是一个钟塔。此地陈设简单,除了一楼放着一口大钟,旁边堆放了一根鲸柱之外,再无他物。   安知灵进门之后,发现十人见方的屋子里,现在起码站了七个人,令人意外的是,季涉也在其中。他看上去脸色苍白,神色还是一如既往的阴沉桀骜,只差将反骨露在了皮上。   这屋里的人她认识一半,还有几个叫不上名来,正寻思着该如何开口,青越已经朝她招呼道:“你过来。”   安知灵走近了几步,青越往旁边一避,她才发现他身后还躺着个人,只是嘴唇青紫,看上去已经没了气息。她眉头一皱,发现这人隐隐有几分眼熟,但一时之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这是?”她转头问身旁的人,对他们将她叫来不解其意。   三清道人缓缓开口道:“我听无咎和青越提过,安姑娘有见常人不能所见的本事?”   他这样说,安知灵立即便领回了他的意思:“掌门想要我看他生魂现今何处?”   “不错。”   安知灵只望了那尸体两眼:“他死了大概已有一夜,我不知他的生魂如今正在何处。”   “不可能!”楼中有个药宗长老皱眉断言道,“老夫刚刚检查过他的尸体,他死去大概还不到一个时辰。”   “不可能。”安知灵亦摇头道,“他全身浮肿,皮肤发青,即使不是死在昨晚,也绝不可能是一个时辰之前刚刚遇害。”   她这话说完,众人都狐疑地看着她,便是季涉都忍不住朝她看了过来。她不明所以转头去看青越,青越却也犹豫地问她:“你说他全身浮肿,皮肤发青?”   安知灵又将地上的尸体看了一遍,转头望向他的目光里分明写着:难道不是?   谢敛在旁开口道:“他身上未起尸斑,皮肤也还苍白,更没有浮肿。”   安知灵闻言,眉头猛地一皱,走上前蹲下身来伸手轻轻触摸了一下对方的皮肤。其他人只看见她的手指停在了距离那具尸体半寸不到的虚空中,她的脸上露出了几分不可思议的神情,指尖微微一探终于摸到了尸体。   她的神色严肃了起来,她的神色严肃了起来:“他三魂离体,六魄不在,如今这样,尸体应是叫人动了手脚。”   青越问她:“你可有证据?”   “没有。”安知灵一顿,又道,“但动手的应当是个会些咒术的。”   屋中众人安静了一会儿,显然对她的话将信将疑。最后还是三清挥挥手道:“好了,先将尸体搬出去,派人下山通知他的亲眷,从明天开始春试暂缓,此事还须从长计议。”   青越开口问:“季涉怎么办?”   “也带下去,事情查清楚之前,不得离开凤鸾涧半步。”   这事情与季涉有关?安知灵转头去看季涉,只见他双手握拳,目光落在地上,似乎在极力忍耐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出声违抗。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都想跳票QAQ 第44章 西北有高楼十三   凤鸾涧将那日广场上各宗的弟子扣了两个时辰后,在册子上逐一登记了名字便全部放了。   第二日春试暂缓,连山门都关了,等几日后调查有了眉目,再重新开始。这个几日虽具体还未有定论,但多半是三五天,毕竟许多贵客远道而来,门中虽出了命案但也不好怠慢。   青越那天似乎很晚才回来,第二天早上安知灵想去找他的时候,他已不在房中了。春试虽停了,但其余诸事还是照常。她既找不到青越,干脆心思一动起身去了藏书阁。推门进去,明孺果然已经在了。   没想到明孺见了她也是眼前一亮,腾地站起来:“我以为你今天不来了!”   安知灵略奇怪:“你等我干什么?”   明孺凑过来:“听说你昨日去了钟楼,那里头到底如何?”   原来如此,两人既然都是为了昨天的事情,可算是一拍即合,正好坐一块,彼此分享消息。   明孺道:“听说昨日死的是剑宗的外室弟子,名叫王构。”   安知灵听到这名字才终于想起来为什么昨日会觉得那人眼熟,那天在剑宗与季涉起了冲突的不正是这个王构?   “如此说来,昨天死的是个外室弟子?”   “否则山上何至于有这么大的动静。”外室弟子多为有钱有势的世家子,在这山上出了意外,就算是九宗也难免觉得棘手。   安知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接着说。”   “凤鸾涧的钟楼在大殿后头,每晚亥时大殿落锁之后,就没人能再进到钟楼里去了,直到第二天早上卯时,负责敲钟的弟子去大殿领了钥匙,门才打开。   “昨天早上负责敲钟的弟子是季涉,据守门的弟子说,他早上从大殿领完钥匙之后,是第一个进钟楼里去的。那之后,他再没看见过他下来。他以为季涉自己放了钥匙回去了,就没多留意,直到之后清点钥匙,发现钟楼的钥匙并未归还,这才去钟楼找人。   “据说他上楼时,正看见季涉坐在地上,身旁就是王构的尸体。”   安知灵皱眉道:“这也不能断定就是他杀的人吧?”   “谁知道哪。”明孺叹了口气,“季涉在山上名声一直不好,王构的室友田鹏说,前几日他们两个刚在白鹿岩发生了争执,那时季涉说就算弄死了王构,山上也不会拿他怎么样。再说那天早上只有他一个人上过钟楼,那个王构又是刚死不久,除了他还有谁哪?”   “凶器哪?”安知灵问,“那王构是怎么死的?”   “这不是要问你吗?”明孺大惊道,“昨天我打听了一圈,就是没人能确定地说出,王构是怎么死的。你昨天既然去了钟楼,总该见过尸体吧?”   安知灵迟疑道:“见了。”   明孺按捺不住好奇:“那尸体如何?王构究竟是怎么死的?”   安知灵张张嘴:“我不知道。”   明孺不可思议地望着她:“你都见过尸体了居然还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身上有没有伤口,伤在哪儿了,地上有没有血迹,死状如何……你一个都没注意到吗?”语气怒其不争,恨不得昨日在现场的就是自己。   安知灵确实不知道,她昨天的注意力全在自己与其他人看见的尸体不一样上,现在回想起来竟记得不尸体上到底伤在何处这个细节了。   屋外有人敲门,两人转过头去,才发现冯兰站在门外。她探头进来,看见她松了口气:“原来你在这儿,师父正命我找你哪。”   “找我?”安知灵皱眉不解道,昨日青越已经找过自己一次,为什么如今又要找她?   “你快去吧,是白鹿岩的弟子送的口信,看样子找你找得急。”   安知灵站起来,身旁的明孺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的袖子:“你一会儿还回不回这儿来?”他目光中隐隐有些激动。安知灵看了眼外头的天色:“看什么时候回来吧,若是晚了,就回青岩间去了。”   明孺有些悻悻,又疑惑道:“不过他们为什么老找你去?明明昨天我也在广场上。”   “大概是欺负我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安知灵玩笑着安慰道。   她到白鹿岩,发现今天剑宗的太极殿前冷冷清清。殿外两个守门的弟子,见了她来,进去通禀了一声,不久出来之后,将她领进了殿中。   太极殿是剑宗平日里讲学的地方,十分宽敞,大概能够容纳百人。安知灵一进去,就见殿上站满了各色宗服的长老,身旁还有几个弟子,其中以剑宗和机枢宗两边人来得最多。三五成群围成了一个半圈,犹如半天神佛,个个屏息凝神,神色庄重,气氛凝重得叫人大气不敢出。   她进殿之后草草扫了一眼,只见大殿中央跪着一名弟子,她眯着眼睛,只看了一眼就确定那是季涉。听见她进殿的声音,众人的目光一道落在她身上,只有他头也不曾回一下。   安知灵进来之后,有点摸不准自己的位置。按理说,她不是九宗的弟子,见到这群人,也不必太低声下气.但关键是,她又算不上九宗请来的客人,甚至勉强可以算是寄人篱下,态度又该低一些。   正胡思乱想间,三清道人身旁有个黑衣的弟子上前一步道:“这位是荒草乡的安知灵姑娘,半个月前,弟子与她一同奉命前往昳陵,之后昳陵塌陷,也是安姑娘带着弟子从地下逃生,近日留在山上养伤。”   这一段殿中大概只有季涉不知道,他闻言终于有些古怪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安知灵视若无睹,对着殿上各位抬手道:“这段时日,承蒙九宗收留。”   “安姑娘客气了。”三清看上去并不耐烦与她打这种客套,开门见山道,“今日请姑娘过来,是有几件事想找姑娘验证。”   他轻轻一抬手,旁边有弟子端着一个托盘上来,安知灵定睛一看,发现托盘上放着她的乾坤匣。   “这东西可是安姑娘的?”   “是我的。”   “那为何会在季涉手上。”   “这匣子前几日坏了,我便托季公子替我看看。”   “你将这匣子交给季涉的时候,这匣子里可装了东西。”   “装了。”   “装的什么?”   安知灵顿了一顿,才回答道:“化水针。”   三清又问:“姑娘还记得装了几根?”   安知灵想也不想:“四根。”   殿中众人相互转头对视了一眼,青越脸色有些难看:“你确定没有记错?”   “没有。”这匣子里原本有五根化水针,正是她下墓前随身带着的,那日花朝节,她在巷子里对那黑衣人用了一次,里头剩下的就应当还剩四根。   三清一挥袖子,那端着托盘的弟子将乾坤匣递上来给她。安知灵略带疑虑地伸手接过,听三清道:“姑娘可打开来看看。”   三天功夫,竟已修好了?   接过匣子的那一刻,与其说她心中奇怪这乾坤匣到底为何会在三清手上,不如说她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三天时间,季涉竟然已经修好了这个机关盒。   这匣子比拇指大不了多少,她将盒子打开,里头端端正正地正放着三枚化水针。安知灵一皱眉,又听三清道:“昨日,剑宗弟子王构遭人杀害,若虚长老验了他的尸体,发现他后脑有一处淤青,应是为人重击所致,淤青处有细小针伤,但伤口中却并未发现银针。”   这时身穿药宗长老服的一位老者接口道:“从尸体上看,他刚死了一个时辰,但尸体僵硬,浑身冰冷,似乎又凝血的症状。传闻化水针由毒汁炼成,入水即化,遇血则融,再看尸体应当就是中了化水针而死。”   这殿中静默了片刻,三清问堂下跪着的人:“季涉,我再问你一次,王构可是你所杀?”   “不是。”   “那这乾坤匣中少了的那一枚化水针,你可能说出它的下落。”   季涉梗着脖子:“丢了。”这理由安知灵听了都想扶额,果然殿中众人皆是一副疑虑更深的神色。   安知灵忍不住出来替他说了一句:“这乾坤匣既是在下的东西,恕我多说一句。化水针有毒,但并不致命。若要杀人,用什么法子不行,何必非要用化水针这样特殊的暗器,岂不是自找麻烦?何况今日前辈这样在殿上与我对质一句,他马上就会暴露,季公子这样做,未免也太蠢了些。”   “这正是今日我们找你来的第二件事。”三清道人身旁一位四十左右,满脸络腮胡的男人出声道。安知灵转头去看,见他也穿着一身剑宗长老服,估计也是剑宗哪位长老,但与其他人相比,他打量着她的目光则明显不太友好。   安知灵听出他来者不善,也不由站直了身子:“这位是?”   那男人身边随侍的小弟子打量了一眼师父愈加难看的神色,忙上前一步:“三山长老。”   没听说过。安知灵心中轻哼了一声:“长老请说。”   三山道人也不与她绕什么弯子:“安姑娘是什么时候来的九宗?”   “大半个月前。”   三山道人不理她,转而向身旁喊了一句:“嘉玉。”左旁文渊宗长老身侧有一名月白长衫的男子闻声上前了一步。   安知灵上山以后曾远远地看见过这位卫师兄几次,但这么近看见倒是第一次。   卫嘉玉生得高瘦文静,眉目细长,肤色白净,确实一看就是一个读书人的模样。但他又不像读书人孱弱,气质端雅,举止间自有风骨。安知灵忽然间很相信谢敛是他教出来的,谢敛身上很有卫嘉玉的影子,但卫嘉玉显然更从容。若说静时,谢敛是把未出鞘的剑,那卫嘉玉就是一块水洗的玉,前者以鞘藏锋,后者以水润石。   她脑海中诸多思绪闪过,三山道人已开口问:“这位安姑娘是几时上的山?”   卫嘉玉道:“正月二十一。”   三山道人又问:“山下何时开始出了夜阎王的传闻?”   卫嘉玉:“正月二十五。”   安知灵眉峰一皱,又听三山问谢敛:“你说夜阎王有两人,其中一人是山上弟子,为什么?”   谢敛微微犹豫,见三清也望了过来,才道:“那日弟子与他交手,他用了换影步。”   “后来哪,你追到巷子里可遇见了他?”   “被他逃脱。”   “那你如何将那孩子救回来的?”   “弟子赶到时,安姑娘已救下了孩子。”   “巷中可还有别人?”   “……没有。”   三山冷笑一声:“那你如何断定安姑娘是救人的而不是抓人的?”   话已至此,若是再听不出来,就当真是个傻子了。安知灵脸色终于难看起来:“道人什么意思?”   三山依然不理睬她,又转头去问卫嘉玉:“花朝节那天,我记得你们文渊在龙吟潭设了雅宴。不少弟子都赶去赴宴,有多少人没来?”   卫嘉玉道:“三十四人。”   “三十四人当中,有多少是出城探亲,又有多少是留在山上没有参加的?”   卫嘉玉依旧眼睛都不眨一下:“留在山上未来赴宴的一共七人,出城探亲在旧酩递上来的单子里,一共十一人。”   “那就是还有十六人不知去向?”三山终于将目光落在了底下的人身上,“这位安姑娘与季涉可在这十六人当中?”   卫嘉玉微微一顿:“皆在此列。”   三山终于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对安知灵道:“安姑娘问老夫何意,老夫倒要问问,自打姑娘来了我九宗,这三番五次的巧合又是何意?”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停更两天 第45章 西北有高楼十四   安知灵简直要被他这逻辑给气笑了:“我是为什么要这么做?”   三山长老好像早知她有这一问,一脸早有准备的样子,转头去问青越:“我听说安姑娘如今重伤未愈,还受阴气侵蚀之苦。这伤小九最清楚,你说是不是?”   殿中众人脸色一变,连堂下跪着的季涉都是一震,许久未发一言的时浵长老忽然厉声道,“三山,你什么毛病?”   被她这一声斥后,三山也好似意识到了自己这话不妥,面色不由讪讪,正想开口,却听青越面色如常道:“无妨,这伤确实没人比我清楚。”   安知灵奇怪地看他,就听他说:“受阴气侵蚀之人,若是无法彻底驱尽体内阴气,时日一长,受心魔所困,便会走火入魔。”   这事情安知灵早就知道,但还是忍不住问:“所以这和下山捉孩子的夜阎王有什么关系?”   青越目光复杂,似乎正在犹豫。倒是三山道人又开口道:“你何必惺惺作态,小九虽替你清过浊气,但阴气还在你体内并未彻底驱除,如今已有大半个月,你聚灵石已碎,身上却还丝毫没有受阴气侵扰的症状,岂非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什么?”   若虚长老接口道:“受阴气侵蚀之人,日夜受寒气所侵,三九伏天全身冰冷。传言童子之血放血食之,能抵阴秽邪祟侵扰。正巧这段时间,丢了孩子的人家,找回的孩子虽无性命之忧,但都能在身上发现伤口。”   他说到这儿,又微微一顿:“但昨日据青越所说,你凤鸾涧见血时双目赤红,已是隐隐有了入魔的兆头。”   安知灵觉得荒诞:“我刚来时,连走动的力气都没有,如何下山捉孩子放血?”   三山道:“你不能,就不能让其他人去了吗?”   跪在堂中的季涉像是忍耐了许久,听到此处终于忍不住大声道:“我凭什么替她下山去抓什么娃娃?说我杀了王构还能指出个一二三来,说我跟她勾结,下山替她去拐孩子,这个罪名休想按在我头上!”   当着这满殿的长老,季涉这样顶撞,别说三山一时脸色铁青,便是其他长老脸色也很难看,眼见着他要发作,关山长老身后有个弟子一步站了出来,厉声道:“季涉,你给我闭嘴!”   季涉抬头一看,正是他那宗内弟子楷模的尹赐师兄,他冷笑一声:“怎么,告官还能叫人喊冤,我不说话就能随你们污蔑了?”   “现在不就正在调查,何时就说一定是你们做的了?”尹赐既然已经出面教训,三山道人便不好再发作,一时神情更是憋闷。   尹赐训斥完季涉又转身对着三清道人拱手道:“掌门,恕弟子直言,此事还应从长计议,安姑娘上山不久,不说别的,季涉确实没有道理替她做事。”   安知灵原本见他出来说话,心下还有些欣慰,觉得这山上总算还有个明白事理的,结果他一开口,竟是只将季涉摘了出去,并没有一点儿要替自己说话的意思,不由心中一梗,冷眼瞥了脚边跪着的少年一眼,心道:护短护得没眼看,都是蛇鼠一窝!   季涉的脸色还是跟掺了冰碴子似的,似乎并不领情。   三山道人看了他一眼还是坚持道:“那你如何解释,这乾坤匣会在季涉手上?我听说这位安姑娘已一连去机枢看了四天的比试,不是为了他又是为谁?还有,她既是外人,又是何来的弟子令,还不是季……”   “禀师伯,她的弟子令是弟子给的。”   三山一愣,连三清也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黑衣男子殿上低头拱手上前回禀,并不去看身后的人是如何脸色:“她如今留在山上与弟子不无关系,正值春试,为山中通行方便,弟子便将自己的弟子令借于了她。”   三山脸色依然难看:“那也不能断定这些事情与她无关,莫忘了正是她上山以后才出了这许多事情。”   “师伯说得是。”谢敛顿了一顿道,“花朝节那日,弟子也在城中,这回钟楼出事,弟子也正好在白鹿岩,再加上安姑娘是弟子请上山的,她若有嫌疑,弟子的嫌疑也不啻于季师弟。”   卫嘉玉眉头一皱,身旁的方旧酩已经叹了口气一块站了出来:“师伯,这安姑娘到底是荒草乡的人,如今山上贵客盈门,多少双眼睛盯着,不如等事情查清之后再作定论,也免得徒生事端,叫人说我九宗欺人。”   下面三个弟子站成一排,拱手请命。三山脸色阴晴不定,终于甩袖道:“好啊,如今你们胆子大了,倒只有我做了坏人。我看你们现在一个个都争着为他二人求情,过几日这山上再出什么事情,你们谁来担待!”   其余诸人皆不说话,都转头去看正首的三清。   卫嘉玉站在侧首,除了刚一开始,始终一言未发。三清转头道:“嘉玉你怎么说?”   这满殿的长老,他却问一个弟子,其他人也丝毫没有什么惊异的神色。安知灵垂着眼,心想:看来如传闻所说,三清道人当真属意这位卫师兄继任掌门了。   卫嘉玉被点到名,上前一步,略一思索道:“如今虽没有证据证明就是季师弟所为,但那日进过钟楼的只有季师弟一人,嫌疑难以洗脱,在查明真相之前,取消春试资格,关在房中派人看守。尹师弟多担机枢要务,此事就由尹师弟着手去办。”   他说着又将目光转向季涉身旁的安知灵,顿了一顿,才道:“至于安姑娘,如今并没有什么证据指明此事与她有关,何况远来是客,她既然是送无咎上山来的,便由无咎负责。若往后几天,再出什么变故与她有关,唯无咎是问。”   最后,他又拱手道:“这次春试文渊主办,却出了这样的事情,嘉玉责无旁贷。此事的调查,望师父交给弟子,若几日之后难以给王师弟与山中一个交代,罪责就由弟子承担。”   他这番话将责任分工明确,自己也并未推脱,承担了其中一大部分,可算是公正,显然三清也很满意。他见尹谢二人并无异议,便一点头:“就按你说的办吧。宗内已经托人带信去了王构家中,五日内应当就有回应。五日之后,无论此事调查结果如何,春试照常举行。”   似乎所有人都对这个处理结果基本满意——除了安知灵和季涉。   尹赐下来要带季涉回去的时候,季涉满脸不服地张张嘴,话还没出口,就听见尹赐一脸不耐地对他说:“想想清楚你要不要给王构那个草包偿命。”   他这话声音极轻,周围怕是只有季涉与他身旁的安知灵听见。安知灵第一次见识到这位人前彬彬有礼的师兄露出这一面,还没反应过来,季涉已经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屈辱地接受了这个威胁。   她目送着两人出了大殿,回头谢敛已经站在了她面前。   安知灵有些警惕地望着他:“你想怎么样?”   谢敛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头也不回地从她身边经过,跟着走出了大殿。   安知灵一愣,也摸不透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想起那日方旧酩的话,大概他也并不想与自己有什么纠葛,无奈自己在这山上出了事影响的也是他的名声,今日才不得不站出来替自己说了句话?   殿中众人早已陆续散了,方旧酩是最后一个出去的。经过她身旁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希望姑娘莫要忘了那日与我说过的话。”   安知灵眉头一皱,他却又早已恢复了平素笑意盈盈的模样,宽慰道:“这几日山上多事之秋,姑娘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安知灵目送着他走出去追上了卫嘉玉的步子,只觉得一时心烦意乱,出了大殿直直就往山门走。   春试这段时间,为了方便上山下山的客人,山上取消了门禁,彻夜都有弟子轮值。   安知灵负气一路来到山下,望着这车马喧嚣的大道,茫茫然立在大道中央,终于感觉胸中一口气缓缓泄了出去。   尘世苍茫,那种孤立无援的感觉再度袭来,压得她喘不过气。她在这街上站了一会儿,忽然听见有人喊了她一声:“姑娘?”   她有些茫然地转头,发现身后站着的老妇人竟有些眼熟。她来这儿地方一月不到,眼熟的人一只手数的过来。对方见了她却是面露喜色:“果真是姑娘你啊,老婆子看着背影就觉得眼熟。”   “您是花神庙里的那位花神婆婆?”   “诶,是我是我。”老妇人上来毫不见外地就拉过她的手,“上一回,姑娘和谢公子救了我孙子,还没来得及好好谢谢你,你现在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是有什么事情?”   “那倒没有……”   “那再好也没有了!”老妇人拉着她就往前走,“你之前告诉我的那方子当真有用,我孙儿用了果然没有半夜发什么癔症,我儿子先前念叨了好久说要谢你,但一直也不知道该去哪儿找姑娘你。如今既然遇见了,可要好好答谢一番。”   “举手之劳,不必……”   “要的要的,”那老妇人拉着她走到一家酒楼前,“我儿子正是这地方开酒楼的,他平日里生意忙,但姑娘以后若想到城里来喝酒,就到我家来,绝不收你一分钱。”   她说着就将人领进了酒楼,安知灵像是猝不及防地被人拉入一个五光十色的人间。   一楼的酒楼中央搭了个台子,今晚有人卖唱,是个抱着琵琶的年轻姑娘。酒楼生意很好,许多大概并不是这城里的外客,出手也很阔绰,琵琶声便一直没有停过。耳边满是嘈杂的人,楼里食客高声的谈笑,琵琶声欲语还休,外头远远传来的儿童嬉笑,酒楼灯火通明,光线明亮,空气中有暖融融的食物的味道。与一入夜便寂静无声的山里不同,这点尘世烟火,仿佛终于抵消了她这段时日以来被心魔所困不可终日的惶惶。 第46章 西北有高楼十五   酒楼的老板果然很客气,听说她是从城里那让人闻风丧胆的夜阎王手上救下自己儿子的救命恩人,就忙招呼小二好生招待。   安知灵推脱不过,终于在二楼寻了一个位置坐下。   大概是沾了九宗春试的光,这几日城中车水马龙,生意很好。老板坐着陪了三杯酒,就匆匆地下楼招待其他客人去了。   安知灵坐在楼上,独自倒了一碗酒,喝下肚的时候,感觉一股暖流从胃里流遍全身,叫她忍不住舒适地轻轻喟叹了一声,那一刻终于才终于感觉到自己尚活在人间。   楼下进来两个客人,抬头望了眼二楼,挑了一楼某个角落的位置坐了下来,好似是在等人,倒也并不打眼。   亥时未到,楼下忽然吵了起来。   几个登徒子酒酣之后,冲上台纠缠起了台上的琵琶女。琵琶女看样貌还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虽为了生计来这酒楼卖唱,但平日里来酒楼喝酒的多半是城里的熟客,哪个也不与她为难。今日这几个登徒子,身穿剑宗弟子服,显然是喝得酩酊大醉,早忘了身处何处了。   酒楼里一下便骚动了起来,掌柜和伙计忙上前去阻拦,但对方即是剑宗弟子如何能这么轻易叫他们拦下,醉酒中一把就将上来的人推了一个踉跄。酒楼里有些怕事的,生怕殃及到自己,匆匆就逃了出去,还留下的多半是等着看好戏的。   一楼角落里那坐了许久的年轻男子瞧着骚乱,皱着眉准备站起来,身旁的人忽然伸手按住了他:“不可。”   他这略一犹豫间,立刻已有人冲上了台,应是一同下山来的弟子,慌慌张张地阻拦道:“疯了吗?若叫门里巡查的弟子看见可全完了!”那几个醉鬼自然无法回答他,只见人上来拦,伸手就打。醉的人出手毫无顾忌,清醒的弟子则多有顾虑,两边打在一处,一时间竟还难以将人从台上拉下来。   谢敛刚一进酒楼看见的就是这么个情景。   他眉头一皱,身后跟着的几名弟子不用他多言,立即就冲进去将两边拉了开来,好在事情发生得突然,还未给酒楼造成什么损失,此事就已平息了下来。   掌柜走上前还未开口,谢敛瞧着台上被押倒在地的人,率先道:“我门中弟子管教不严,给您添麻烦了。”   这城中一年到头多半的时间仰仗着九宗,掌柜自然也并不如何计较,只笑呵呵道:“哪里哪里,好在也没什么损失,还是尽快将这几位少侠带回山上去吧。”   “待他们酒醒了,我再将他们带来与您赔礼道歉。”他说着转头去看被押着的几名剑宗弟子,除了那几个喝得烂醉的,其他人早已经惨白了脸,无须人押着就快跪下去了。   剑宗山上明令禁酒,下山虽没有这许多限制,但如今被撞到酒楼闹事显然就是另一码事了。更何况今天轮值的弟子还是谢敛,这几人哭丧着脸,见他看过来,不等他多说就抢先道:“谢师兄,我们知错了。”   谢敛听了这一声错,脸色纹丝不变:“将这几个喝醉闹事的带回去,明日自己去戒律堂领罚。”说完再不看几人又白了几分的脸色,命同行轮值的弟子与掌柜去算赔金,另有一人也安慰了一旁的琵琶女几句,给了些许银钱作为补偿。   酒楼里其他人见纠纷已止,此事也是九宗自己出手处理的,很快就各自散开。谢敛在原地等了一会儿,余光中有人从酒楼大门出去,身影不知为何有几分熟稔,引得他转头多看了一眼。只是还没等他想起,已有弟子回禀一切处理妥当,应当再没有什么错漏。   “不过……”那弟子有些为难地挠挠头,“刚发现还有一个玄宗弟子,是个姑娘家独自在二楼喝酒,好像喝醉了。”   谢敛眉头微微一皱,对其他人吩咐道:“你们在这儿等着。”   他跟着那名弟子上楼,正发现二楼有个弟子手足无措地站在一名女子桌前,两人不知在说些什么。桌旁穿着玄宗弟子服的女子仰着头,窗外烛火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嘴角还嚼着笑。   谢敛脚步一顿,前面领路的弟子见他没有立刻跟上,不由担心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他脸上神情有些古怪,过了片刻,才又若无其事地跟了上来。   待走近了些,他听见先前上来的弟子正问:“姑娘叫什么名字?这么晚了独自一人未免危险,还是跟着我们回山上去吧。”   “跟你?”醉中的人歪着头像是认真想了一下,又单手支着额头,笑眼盈盈地问他,“去哪儿?”   她这话其实也没有什么,但不知怎么的叫她这样看着,那年轻弟子的脸皮忽的便红了红,声若蚊蝇:“……不是跟我,是跟着我们,回山上去。”   她又想了一会儿,像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那弟子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又听她问:“为什么?”   “因为……”他一时手足无措,还未答出个所以然来,身后已经有人走了过来。   “怎么了?”   那弟子回头,才发现谢敛不知何时上来了,不由松了口气:“谢师兄,这位姑娘好像喝醉了,我正问她要不要和我一块儿回去。”   谢敛的目光落在椅子上的人身上,他目光冰冷,看上去比平日里还要难亲近。安知灵醉中依稀凭着本能微微往椅子里瑟缩了一下,转头去看他身旁的年轻弟子:“他又是谁?”   那弟子忙解释道:“这是我们剑宗的谢敛师……”他话未说完,就叫身旁的人打断道:“和一个醉鬼多说什么。”   那弟子再迟钝也终于察觉谢师兄今日心情不好了,终于乖乖闭嘴。   “醉鬼”却有些苦恼地伸手揉了揉额头:“这名字我好像听过。”   谢敛倒是第一次知道她喝醉原来是这个样子,说话条理清楚,目光也不迷离,甚至比清醒的时候还要更亮一些,除了——认不清人。   就这样还敢在闹市喝酒。   他瞟了一眼桌上空荡荡的五个酒坛子,转头对身旁的人说:“时候不早,你们再去城里走一圈收队回山,我先送她回去。”   “啊?”那弟子一愣,见谢敛一眼瞥过来问:“怎么?”   “哦哦,没什么,只是谢师兄一个人可以吗,要不要找人帮忙?”   “不用。”谢敛说完就上前去拉椅子上的人,又说,“下去顺便替她将酒钱结了。”   身后的两人摸了摸头,终于往楼下走。下楼时,听见那姑娘似乎喊了一声,先前与她说过话的年轻弟子不太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谢敛握着她的肩膀将她从椅子上架了起来。   大概力气太大,弄疼了醉中的人,引得对方不满地抗议了一声。谢敛低头不知在她耳边说了什么,那姑娘抬起头仔细地盯着来人看,谢敛也任她打量。   转过楼梯转角的时候,再往上看,年轻的男子弯腰将半醉半醒的人从椅子上抱了起来,这一回动作轻了不少,对方乖顺地窝在他的怀里,似乎沉沉地睡着了。   安知灵醒的时候,一睁眼已是在青崖间了。   外头天光大亮,显然早已过了卯时。她“腾”的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起得猛了,头还疼的厉害。她起身简单梳洗了一下,往白鹿岩去。   因为已经迟到的久了,她反倒没那么着急,一路走一路回忆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她隐约记得自己在酒馆喝酒,下头吵翻了天,后来有人上来跟她说话,说的什么来着?   这时辰,山上很少有到处游荡的弟子。她到了剑宗,说要见时浵长老,守门的弟子打量了一眼她身上玄宗的弟子服,终究还是放了她进去:“时浵长老在太元殿。”   除了先前来过剑宗一次,白鹿岩可算是她第一次来。这儿是九宗最大的一块地方,门内许多重大的场合都会选在剑宗举行。安知灵绕过前面的广场,后头几座大殿,就是剑宗的学堂。   太元殿内,时浵正教弟子打坐,安知灵走近殿门外,外面站着一个随侍的弟子,见了她有些惊讶:“安姑娘可是找时浵长老有事?”   安知灵解释道:“原先与长老约好每日卯时在山上打坐,今早未到,来与长老道歉。”   那弟子闻言脸色更加古怪:“诶,可是今早谢师兄已经来与长老说过了啊。”   安知灵一愣:“哪位谢师兄?”   “谢敛谢师兄。”那弟子道,“他还说今后姑娘的打坐推到酉时,长老也已答应了,姑娘竟不知道?”   安知灵自然不知道,她都不知道谢敛为什么会知道自己在时浵长老这儿打坐的事情。但眼前的弟子显然也知道的不多,她便并未多言,只询问道:“你知道谢公子现在在哪儿?”   这倒不难,那弟子朝着太元殿南边的大殿指了指:“谢师兄今天应当是替卫师兄督学,如今多半是在涵元殿里。”   安知灵谢过了她,转身往涵元殿走,她心里思量着为何谢敛会一早来找时浵长老,莫非昨晚就是他送自己回来的?   她这样一路走到涵元殿附近,反而放缓了脚步,犹豫起来。   这山上知道她存在的人很少,昨日又刚出了季涉之事,她现在身份尴尬,如此贸贸然的上门来找谢敛,倒是有些思虑不周。   正踌躇间,忽然有人轻“咦”了一声:“是昨日酒楼的那位姑娘?”   安知灵回头,正看见一个身穿弟子服的剑宗弟子站在不远处,见她看过来,发现自己并未认错人,脸上一喜:“姑娘怎么独自在此?”   “……这位师兄是?”   “哦,”那年轻弟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姑娘昨晚喝醉了恐怕不记得我,我叫周斯。”   “周师兄,”安知灵心念一动,“你刚才说昨晚你在山下酒楼见过我?”   周斯解释道:“昨晚门中下山巡值碰上酒楼有人闹事,正巧看见姑娘也在那儿。”   安知灵有些尴尬:“昨晚莫非是周师兄送我回来的?”   周斯忙摆手道:“不不不。”安知灵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又听他说,“昨晚是谢师兄送姑娘回来的。”   “……”安知灵今天第二次问,“哪位谢师兄?”   “自然是谢敛谢师兄。”   周斯见她神色有些僵硬,不由猜测道:“姑娘今天是特意来向谢师兄道谢的吗?” 他神色有些为难,“谢师兄此时正在殿内督学,恐怕不方便抽身。不如我进去问问,若是谢师兄抽不开身,我替姑娘转达谢意。”   “那倒也不……”   周斯热心地引着她往涵元殿走,一边问道:“姑娘叫什么名字?”   “……安湛”   “那有劳安姑娘在这儿稍等片刻。” 第47章 西北有高楼十六   涵元殿内坐着三十几个新入学的弟子,正伏案在纸上默写口诀。谢敛坐在大殿西北角的一张书案旁,卫嘉玉忙碌时,常常托他来管教新弟子功课。   周斯进去之后,底下没人抬头。   他来到桌案边,与谢敛低声说了几句。坐在桌案旁的男子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之后,往殿外看去。涵元殿高大的殿门外种着一排杨花,树下站着一个人影,打着一把青伞背对着殿门,露出一角青色的衫子。   他动作一顿,终于放下了手上的笔,从桌案后站了起来:“你替我在这儿坐一坐。”   他留下这一句,往殿外走去。刚刚周斯进来的时候殿中的弟子无人抬头,如今谢敛穿过大殿走出门去时,不少弟子停下了手中的笔,目光惊疑地随着他一同朝殿外看去。   安知灵站在杨花树下,低头盯着脚尖上缎面的布鞋,好像要看清楚上头花样的针脚似的。直到一双白底皂靴映入眼帘,顺着鞋子从下往上看,目光落在了对面面无表情的一张脸上。安知灵一愣,像是没想到谢敛当真会在督学的时候出来见她,倒不知该说什么好。   谢敛微微挑眉:“有事?”   “咳,”安知灵清咳了一声,“我今日去找时浵长老,她身边的弟子说你替我将每日运功吐息的时间改到傍晚了?”   “恩,”对方似乎有些微微的不耐烦,“你找我就为了这个?”   安知灵纳闷道:“为什么?”   谢敛淡淡道:“你晚上去角楼抄书,卯时晨起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安知灵一愣:“什么?”   谢敛重复了一遍:“从今晚开始,你每日亥时要去角楼抄书。”   “不是,”安知灵有些凌乱,“为什么?”   谢敛看了她一眼:“昨晚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   他一提昨晚,安知灵不免有些心虚,讪讪道:“昨晚是你送我回来的?”   看样子是什么都不记得了。谢敛目光微微一黯,抬眼道:“如今山上多事之秋,巡查难免严格。昨晚巡值正遇见剑宗弟子酒楼闹事,你也在场。”   安知灵理直气壮:“和我有什么关系?”   “酒楼赔了五十两银子,你的那份是门中出的钱。”   安知灵目瞪口呆:“我也砸了?”   谢敛狐疑地望着她:“你当真一点儿都不记得?”   她隐约记得楼下有人吵闹,扰得她头疼,莫非自己当时竟跟着一块下去教训那几个闹事的弟子了?安知灵眉头紧锁,试图从一片空白的记忆里找出一点线头来,但面对着谢敛那张脸,她实在问不出:你莫不是诓我的吧?几个字来,因为对方的脸上明显写着:你莫不是要赖账?   “我身上暂时没这么多银子。”安知灵自暴自弃道。   “我知道,”谢敛听了倒是毫不意外,“我已跟戒律堂的师兄提了,你会晚上在角楼抄书当做补偿。”   “我白天就在藏书阁抄经。”   “不用去了。”谢敛言简意赅,“你还有什么事情?”   还有很多事情……安知灵张了张嘴,心中转过千万个念头到了嘴边,问出口的却是:“我能去见见季涉吗?”   谢敛也没料到她忽然提起这个:“什么时候?”   “越快越好。”   他稍稍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尹赐现在不会让你见他。”   这一点安知灵也心知肚明。两人两厢沉默着站了一会儿,谢敛终于又说:“你还有什么事情?”   他第二次问这句话,明明有些不耐,但又好似在耐心等她问什么。安知灵望了眼他身后大殿里偷偷探出的几个脑袋,也不知朝这儿张望了多久,与她目光一触便又飞快地低下头去,不由无奈笑道:“没有了,你进去吧。”   谢敛看了她一眼,终于转身朝殿内走。   “诶——”她忽然又喊住了他。黑衣男子转过身等着她说话,安知灵欲言又止,扯着嘴角同他道谢,“昨晚还是多谢你。”   谢敛瞧着她,最后也没应声,又接着回头走进了涵元殿。   安知灵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轻声笑了起来:“啧。”   亥时,静虚山上万籁俱寂。安知灵提着一盏灯笼,到角楼的时候,发现门是虚掩的。   静虚山上大小角楼六七座,谢敛白天指的,是白鹿岩最西北角一座不起眼的小角楼。这楼正在青岩间与白鹿岩交界处附近的山崖边,因为有天险可依,所以角楼建成之后,很少发挥作用,久而久之倒成了藏书阁。   她推门进去,就见里头高大的房梁,四面摆满了书柜,踩着梯子上楼,上头还有一个小阁楼。一楼临窗的位置摆着一张矮桌,外头的门忽然叫人推开了,吓得安知灵猛地转身,才见门外站着一个男人,他头发半束着,里头一件单衣外面披了一件罩衫,手上还提着一盏灯笼。安知灵从未见过他这身打扮,倒是比白日里少了几分冷冰冰的疏离。   安知灵愣了一愣:“你怎么……”   谢敛对自己出现在这儿没有要解释一句的意思:“你今日迟了一刻钟。”   安知灵将灯笼吹熄了放在脚边,犹犹豫豫地坐下来,桌上已经放了一本心经,她翻了一下,正是她近日在藏书楼里抄的那本。   她翻了两页,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你怎么也在这儿?”   谢敛走进屋子沿着木梯往上走:“我夜里会在这整理文卷,你今后来了就在那张桌子后面抄经。”   “抄到什么时候?”   “这本抄完就不必来了。”   心经薄薄的一册,若是认真花些功夫,不出五日应当就能抄好,此事倒并不苛刻。安知灵抬头看着他上了木梯后隐匿在重重叠叠高大的书架后,声音若隐若现。没过一会儿,他又从书架后走出来,手上拿着一叠纸,“在这期间,再替我帮忙做些杂事就算抵押。”   安知灵提笔哑然,谢敛看她一眼:“怎么?”   “夜里要抄到什么时辰?”   “随你,”他将取来的纸放在她的桌案上,指头在上面点了点,“将这些整理出来给我。”   安知灵伸手接了过来,只见上面许多陌生的人名和零碎的记录,她一头雾水正要抬头问对方怎么个整理方法,谢敛却已经沿着梯子重新回到了楼上,只能看见二楼高大的书架后透出一点微弱的昏黄的光。   她叹了口气,低头仔细研究起他拿来的这一叠稿纸,大致翻看了一遍才发现竟是山下这一个月来失踪后又寻回的孩子的信息,包括城里疑似看见过“夜阎王”的百姓提供的消息,甚至还有几份官府的文书和口供,也不知是怎么拿到的。   安知灵的面色不由严肃起来,神情也认真了许多。快速取了一张白纸,拿笔舔墨在那纸上写了起来。   她往日夜里一个人在屋中抄经时,往往坚持不了一炷香的功夫就会心神不宁。因为阴气入体的关系,三更一过,夜里安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比一下叫她心慌,只不过稍稍分神,耳边就能听见隐隐的低声啜泣。   但今日在这屋里,楼上多了个人,好像这种夜里就多添了一份人气。三更极静时,阁楼上的人似乎是不小心碰落了笔,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随后是木椅在地板上移动时发出的声音,他应该弯腰将笔捡了起来,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   她倦怠时从椅子上站起来,在楼下来回走了十个踱步,这地方存放的书册与藏书阁不同,许多都是九宗封存的卷宗,上面积了一层灰。她踩着木板的条纹,来来回回的走,觉得精神了一些之后便伸了个懒腰又坐下去,一头扎进刚才整理了一半的文卷里。   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这点细碎的声响比幽宫美人经年不散的哀怨声当真是好了太多。   五更天快亮的时候,安知灵伸手揉了揉酸痛不已的脖子,这一夜竟就这样过去了,不知是否因为难得心静,虽熬了一个通宵,倒并不比此前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好眠的那个夜晚来得难受。抬起头才发现二楼的烛火还亮着。   她起身站起来准备离开的时候,踌躇了片刻,还是扶着木梯走上了阁楼。绕过前面并列几排的书架,意外的是书桌后竟没有人坐着,仔细看才留意到这阁楼后头还有一扇小门,里头大概是个简易的休息处,若是处理事情晚了也免再来回走动。   她走过去想将桌上快燃尽了的烛灯吹熄。扶椅旁放着一面竹编的书架,上头是些零散的杂物,几罐茶叶,一套茶具,随手放在架子上的书,叠放着还未动过的宣纸,还有——一个檀木的盒子,上面放了一张二月的花神面具,翻过来背面用朱砂画着一朵梅花,如今时间过去已久,朱砂也早已经干涩了。   她似乎是没想到他竟还留着,神色微微有些复杂。   提着灯笼在柜子旁站了一刻,她轻轻叹了口气,又将面具放回了原处,退到桌边吹熄了烛火,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屋子。   里屋的人听见楼下屋门合上的轻响,在黑暗里睁开了眼睛。长夜未明,那声叹息好似还在屋子里回荡,涤荡了他那一点微末的困意。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更在周一晚上。   因为我不是一个高产的写手,所以虽然有存稿但我每天都在一种“怎么办快要追上存稿”了的恐慌中,这个速度肯定是会对追文的朋友们造成很大的困扰的,所以也感觉到非常的对不起。   我自己看日更有时候也会觉得非常影响阅读感受,总之大家要是没有耐心可以囤一下然后一口气看,谢谢大家! 第48章 西北有高楼十七   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站在一片滩涂上。   大水刚刚退去,水面上漂浮着七零八落的杂物。江水一波又一波地拍打着江岸,浑浊又浩渺,仿佛看不到边际。   她茫茫然地站在岸边,眼前的场景熟悉又陌生,叫她有些喘不过气。目之所及的地方有个人在往江心走,看到那个背影时,叫她呼吸一窒。   那人停下来,转过身似乎在等她,目光疑惑中带着催促。她不由自主地就跟着他往江心走,那儿漂着树枝枯木,顺流而下的还有一只竹篮。   别过去。   她心里想,急迫又焦虑:别过去!   但是双脚踩在沙地里,江水漫过了她的小腿肚,站在前面的男人转过身又率先往前走,他伸手从水面上拾了一根树枝,将江面上漂着的竹篮勾了过来。   “啊。”对方发出一声轻呼,江水已经漫过了她的腰,她当然知道,那竹篮里躺着一个婴儿。   是个死婴。不等她走近了去看,就知道,那篮子里未满足岁的孩子眼睛紧闭,皮肤发青,显然是早已经死了。   她站在江水里,心中一阵阵的发慌,喉咙干涩发不出声音。她死盯着那篮子里的死婴,忽然间,只见那孩子睁开了眼睛——冲着她微微笑了起来!   ……   安知灵猛地一下坐直了身子,眼前烛火昏黄,脸上惊惧交加的神色还没来得及完全收起,便对上了不远处一双探寻的目光。   夜里传来虫鸣,深夜静谧,屋子里静得只能听见她失了节奏的慌乱呼吸。她伸手揉了把脸,也不知趴在桌上睡了多久,半边身子发麻,指尖都是冷的。   桌案上放了一盏茶,她寻着刚放下的瓷杯抬头,谢敛神色淡淡地望着她:“做了噩梦?”   “恩。”她将目光收回来,伸手接过他递来的茶,温热的茶水入喉好像当真驱散了那点梦境中江水冰冷的触感。   “谢谢。”她说。   今日已是她到角楼来抄书的第三天了,谢敛每日都在这里做他自己的事情。她有时候困得受不住会趴在桌上小睡一会儿,醒的时候二楼的烛火还总亮着,也不知还有没有人在。   谢敛将泡的第一壶茶水从窗边倒了出去,慢慢地往茶壶里烫第二度热水。等茶煮开的这段时间,他拿着前两日安知灵理出来的那份文卷逐字逐句地往下看。他话比明孺少很多,虽隔着不远但有时一夜也说不上一句话。   “你看出什么?”谢敛忽然问道,他将那叠文卷放回她桌子上,语气不大像求教。   安知灵不答反问:“你怀疑这件事情和王构的死有关?”   谢敛不应声,安知灵无奈道:“好吧,我先说就我先说。”   “其一,你这文卷上写的山下诱拐孩子的事件很有可能与山上弟子有关;其二,王构死时后脑有针伤,花朝节那日巷内救下的孩子后脑也有针伤,两件事有共同点;其三,我看了这份东西,加上花朝节后失而复得的两个孩子,目前镇子里一共走失过七个孩子。”   谢敛道:“这说明什么?”   安知灵不知为何竟犹豫了片刻才道:“你听过‘分魄’没有?”她问完不等对方回答又自顾往下说,“人有三魂六魄,人失一魄不能谓之人,鬼失一魄难以入轮回。术士中不乏修炼此道的,多为邪术。比如取了一个人的魂魄将他禁锢在木偶或者纸扎小人上,将其魂魄炼化为己所用;再比如修炼肉身龟息,魂魄离体的法子……诸如此类,反正都不是什么上道的人物。”   谢敛听她口气嗤之以鼻显然是极看不上这些,不觉一抹笑意眼底流转,又听她说:“还有些修炼过程中走火入魔,或者与人交手伤及了魂魄的,也有可能用这个法子,去采集他人的生魂来治疗伤处。   “濛川前后七个孩子失踪又找回,皆是性命无虞,但身上有伤,且头几日都有夜半梦魇缠身啼哭不止的表现,倒很像是被人拿摄魂针勾索了一点生魂的症状。”   “摄魂针?”   “我见人拿这个养过小鬼。”安知灵看了眼对方的神色,“再多我也不清楚了。”   谢敛道:“你之前说魂魄丢失是一件危及性命的事情?”   安知灵道:“所以要取孩子的,他们年纪尚小,只要每回只取毫厘虽于身体有伤但好好将养不会有损。但这法子治标不治本,只能短时间维持,所以夜阎王才会不断在城中诱拐孩子。他前后已找了七个,可见受的不是轻伤。若当真与你们九宗弟子有关,你或许可以留意一下玄宗。”   “筛出来的三十四个名单中没有玄宗弟子。”   “所以你们那什么长老说得不错,若真是山上的人,确实我的嫌疑最大。”安知灵苦笑着扔了手上的笔,这条线索到此又断了。   谢敛不由皱眉:“你不是邪气入体,何时伤了魂魄?”   安知灵一噎,生硬地转移话题:“你有听见什么声音吗?”谢敛盯着她似乎并不准备轻易放过刚才的话题。   “真的,我没有骗你。”她苦笑着站起来走到窗边,推开窗子以后,声音似乎更明显了一些,万物沉寂的夜里,那是隐隐的:“笛声。”   “从哪儿来的?”谢敛将信将疑。   “西边。”安知灵听了一会儿,“西北边。”   那儿不是乐正的方向,西北边是玄宗的青崖间。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听不见。”   安知灵一愣,谢敛若是没有听见,那就说明这不是这世间的声音了。   谢敛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你今晚第一次听见?”   安知灵略一犹豫,还是如实道:“我听见过许多次。我第一次见到季涉就是因为半夜听见了笛声,他脖子上挂着一个哨笛,我一直以为那笛声是他吹出来的。”   但季涉现在正被禁足在凤鸾涧。   “你是在哪儿遇见的他?”   “青崖间的飞瀑旁。”   谢敛锁着眉头:“这件事情你与青越宗主说过吗?”   “没有,”安知灵见他这副神情,直觉这当中有些少有人知的事情,不禁迟疑道,“我应该告诉他吗?”   谢敛摇摇头,过了许久才道:“在山上,季涉有些特殊……”说到这里他不由顿了一顿,通常这后面该有一个说来话长的故事,他整理了一下措辞,尽量简单且客观的将这个故事陈述了一下。   “青越宗主年少时天资过人,很得他师父昭流宗主喜爱。他当时是门中年纪最小的师弟,时浵长老、我师父三清道人这些师兄师姐自然也对他十分纵容。后来他心悦门中一位师妹,可惜那位师妹无意于他,这件事对他造成了很大的打击。不久那位师妹重病,传说大小洞天之中有一块洗尘石,那石头有祛病涤邪的作用,能叫枯木逢春重病痊愈。青越宗主不顾众人反对孤身一人进了秘境,再出来时果然将那块石头带了出来。没人知道他在里面经历了什么,只知道他出来时浑身是伤,全身经脉逆行,邪气缠身已是有了入魔之兆。   “昭流宗主想了许多法子净化他体内的邪气,可惜难以彻底治愈。不但如此,他带回来的那块洗尘石,在秘境中已久早已沾染了魔气,交给那位师妹之后不但没有使她的病情痊愈,反而加快了她的衰竭,不久就病逝了。   “此事对他的打击太大,他将师妹的死因归咎在自己身上,跟着彻底了无生意,独自一人进了大小洞天等死。等三日之后,师父他们进入秘境找到他时,他身上的魔气已经消失,那块洗尘石却不见了。青越宗主回来以后性格消沉了许多,万事难以上心,这件事情可以说是门中一个不大不小的禁忌。”   安知灵想起青越曾在飞瀑旁告诉过自己曾有人也中过邪气,那日白鹿岩殿中三山长老也曾说这世上再没有人比青越熟悉这伤,顿时醍醐灌顶,只是没想到中过这伤的就是青越自己,她陡然间想到什么,脱口道:“青越喜欢的那位姑娘是季涉的什么人?”   谢敛低着头一字一顿道:“是季涉的姐姐。”   屋里有一会儿功夫没有人说话,过了片刻窗边黑衣暗纹的男子才伸手又合上窗,淡淡道:“所以青越宗主在,他不会有事,你还是担心一下你自己吧。”   “我?”   谢敛看她一眼,自言自语道:“你确实该去见见季涉。”   夜里起了风,吹动树枝轻声作响。   凤鸾涧这几日加强了夜里的巡逻,两个人影从守卫的眼皮子底下翻过篱墙,绕到一座不起眼的小屋后。领头的一人轻轻挑开了窗栓,向身后的人招招手,后面的小心顺着开了道缝的窗户,蹑手蹑脚地爬进了窗户。   第一个进屋的人刚一落地,屋里就闪过一道寒光,她大惊之下还未来得及反应,好在身后的人这时也跳进了屋子,伸手将她拉开一步。那寒光打在了窗边的花瓶上,在这深夜里发出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是我,是我!”   显然他们在开窗时就早已经惊醒了屋主人,第一个进屋的黑影在黑暗中努力压低着声音轻声喊道。   季涉手上的动作一顿,擦亮了手边的蜡烛,眼前站着的果然是张熟面孔。   “你——”他一句抱怨没说完,目光望见她身后站着的谢敛,竟是半天说不出话来。   难怪她能三更半夜避开凤鸾涧巡查的守卫,偷偷摸到他房里来。季涉一时间看着她的目光都不免有些复杂:“你们半夜来我这里干什么?”   “有些话我得当面问你。”安知灵抚了抚惊魂未定的心口,进了他的屋子倒是丝毫没有感觉什么不自在,自顾地就在桌子旁坐下。   谢敛回身关上了窗,确认应当没有惊动其他人,也跟着坐到了桌边。   季涉定了定神:“你想问什么?”   “王构是你杀的吗?”安知灵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   季涉闻言脸色立马有些难看:“你就是来问我这个?我说不是……”   “不是就行了。”安知灵干脆利落地打断他,“既然不是,你我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抓紧时间坐下来合计一下接着要怎么办吧。”   季涉面色古怪:“你相信不是我杀的?”   安知灵心平气和地反问道:“我说山下拐孩子的夜阎王不是我,你信吗?”   季涉微微犹豫了一刻:“那谁知道。”   安知灵被他给气笑了:“行,脑子挺清楚,还知道一码归一码。”她转头去看谢敛,“现在信了吗?我要跟他一伙,他转头第一个就能把我给卖了。”   谢敛不理会她,只是望着季涉:“今日已是第三天,若再不能证明你的清白,你会被赶下山。”   提到这个,季涉冷笑一声,不屑道:“那又如何?”   “我虽不清楚当年的事情,但你既然愿意在山上留到现在,想必是答应过你姐姐什么。”   他话音刚落,季涉的神色立刻阴沉下来,谢敛不为所动:“现在能坐下来谈了吗?”   季涉一言不发,安知灵看着他的脸色感觉他随时都要掀桌子赶人,但过了一会儿,他最终绷紧了面皮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你们要问什么?”   安知灵有些钦佩地看着桌旁若无其事的黑衣男子,他却一抬眼仿佛催促了一声。   “咳,”安知灵清了清喉咙,“你先将那日钟楼的情景说一下吧。”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这章大改了,所以拖到了现在才发,给大家道个歉。 第49章 西北有高楼十八   那日钟楼的事情,真要说起来其实十分简单。   “那天正轮到我敲钟,我一早便起来去了钟楼。去时值班的弟子还未起来,我从他那儿拿了钥匙,进去时里头并没有别人。等我撞完钟下来,忽然便感觉后颈一痛,再醒过来的时候,就有人闯进来将我擒住,身边还多了一具尸体。”   说到这段经历,季涉依然十分愤愤不平,但所能提供的线索却很少。安知灵问:“我给你的乾坤匣里,为什么少了一根化水针?”   “丢了。”季涉没好气道,“爱信不信。”   “什么时候丢的?”   “不知道。”   安知灵几乎给气笑了:“你这样究竟是怎么在机枢混下来的?”机枢手艺讲究精巧,如此丢三落四确实不合机枢的规矩。   季涉辩白道:“你说那匣子里有毒针让我小心,我就在修的时候将那装了毒针的盒子取出来过一次,之后再也没有动过它,如何知道是怎么丢的?”   安知灵追问:“这么说你最后一次放进去时,里头的针还没有少?”   季涉点点头,屋子里静了一会儿,安知灵低头不知想着什么,一旁的谢敛倒了杯水,除了刚开始就再没说过别的什么话,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过了一会儿,安知灵才又重新抬头,似乎是理了理思绪:“现在最快能证明你清白的有两条路。第一,找到你丢了的那根化水针,即可证明王构的死与化水针无关;第二,证明王构不是那天早上死的。”   季涉狐疑道:“怎么证明?”   安知灵转头去问身旁的人:“卫嘉玉那里有没有查出什么?”   这话显然不是问的季涉。谢敛端着茶水缓缓道:“这山上最后一次见到王构的是他同屋的弟子名叫田鹏。据他所说,他最后一次见到王构是在事发前一天的晚上。那几日春试,王构都在山下寻欢作乐,一连几天不曾回到山上住处,那晚他喝得醉醺醺地回来,扬言第二天要去机枢找季涉麻烦。第二天早上,他起来之后,发现王构已经不在屋里,接着就是他的尸体被人发现躺在钟楼。”   安知灵玩味道:“前一天晚上喝得醉醺醺地回来,第二天还能起个一大早出去,同屋都没有发现,我看这同屋的嫌疑不比季涉大吗?”   谢敛道:“晚上钟楼落锁后他如何将一具尸体避人耳目地从剑宗搬到机枢去?”   这确实是个棘手的问题,安知灵又问:“若当真是季涉杀了王构,为什么锁门的弟子没看见王构进入钟楼?”   谢敛:“他将钥匙交给季涉之后又睡下了,这中间是否还有人进入钟楼他也不得而知。”   安知灵:“既然如此,岂非那天去了凤鸾涧的人人都有可能?”   谢敛淡淡道:“季涉嫌疑最大。”   季涉神色好似生着闷气,安知灵好笑道:“照你这么说如今岂不是证据确凿,卫嘉玉为什么还迟迟没有动静?”   对面的人不说话,转过头来看着桌旁的少年:“你说你从钟楼下来后颈一痛有人袭击了你?”   “恩。”   “但他们替你检查过,你后颈并没有瘀伤。”   “不是那种袭击。”季涉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上了脖子,皱眉道,“有点像被针扎了一下。”   一旁两人闻言脸色一变,不等他反应过来,谢敛已经一手压上了他的肩膀,安知灵伸手解了他的发巾,季涉张皇道:“你们干什么?”   “别动!”   少年见两人神情严肃,竟一时也不敢挣扎,任由二人在灯下将他后颈的皮肤来来回回看了个仔细。   “没有……”过来半晌安知灵终于退开了些,疑惑道,“怎么会没有哪?”   “没有什么?”   “你确定感觉到被针扎了一下?”   她这样问,季涉又似乎有些迟疑起来。谢敛按着他后颈忽然问:“你耳后一直有颗痣?”   季涉一愣:“什么?”   安知灵闻言也凑了过去,发现他右耳左三寸有一颗不起眼的小黑痣,但与寻常的黑痣又好似有些不同。她盯着那黑痣仔细看了一会儿,左右在这屋子里看了一眼似乎在找什么趁手的东西:“你这儿有针吗?”   这时忽听见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谢敛微微抬手示意两人安静,眉头微微一皱:“有人来了。”   柜子里狭窄闷热伸手不见五指。安知灵觉得有些透不过气,伸手摸着柜门想要推开一点缝隙。   手刚摸上去,就叫身旁的人捉了回来,牢牢握在手里。   黑暗里其实看不见面前的人是个什么神色,但不知怎么的,她像是能想见他微微不赞同皱着眉的样子。   “我……”她张开嘴,想要小声地分辨一句,谁知刚出口一个字,对方另一只手就上来捂住了她的嘴。这下可好,被他制在柜壁上更透不过来气了。   安知灵伸手去捉他捂着自己嘴的左手,自然不是他的对手,只得哀怨地看着他,但黑暗中想必他也是看不见的。   外头传来开门声,随即是季涉不大耐烦地声音:“你来干什么?”   两人屏息听着,只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我方才似乎听见你这有什么动静。”这声音倒是耳熟,便是安知灵也听出来了来的正是尹赐。   季涉在外头含含糊糊地说道:“我起来喝水摔了个杯子。”   尹赐披了件袍子,他往屋子里看了一眼,果然看见角落里一个摔碎了的杯子。他抬头打量了眼前的少年一眼,见对方不自然地撇开了目光:“三更半夜你还睡不睡觉了?”   “好吧,那你早点休息。”尹赐和缓了神色,“那碎片明早再收拾吧。”   “知道了。”季涉不大客气地关上了房门。外头走廊上的身影在门外停了一会儿,很快就折了回去。   “走了。”安知灵躲在柜子里,终于听见外头的脚步声远了,忍不住动了动被捂住的嘴。这柜子里闷热又不透气,这会儿功夫已叫她出了一身薄汗,吐出的气息灼热,打在对方的手心里,似乎叫他烫了一下,立即飞快地收回了手,但另一只手还紧抓着她像是忘了松开。   “谢敛?”安知灵迟疑地叫了他一声,柜中空气稀薄,可别是热晕过去了。   季涉从外头将柜门开开,只见躲在里面的两人紧贴着柜壁,手还握着,不由神色古怪:“人走了,你们还不出来?”   谢敛终于反应过来似的缓缓松开了对方的手,安知灵长出了一口气,来不及去看身边人的神色,一脚迈出柜子伸展了一下身体:“你那尹师兄来干什么?”   “大概是听见我屋里的动静。”季涉等着谢敛也从柜子里出来,三人绕过屏风,外头的屋门突然叫人推开了。尹赐提着灯笼瞧着屋子里凭空多出来的两个人,似笑非笑道:“我忘了提醒你杯子碎片明早再收拾也无妨,地上的箭簇还是收起来为好。”   三更时分,凤鸾涧弟子房中一间不起眼的别间还亮着灯。四人围坐在一张桌前,一时竟没人贸然开口说话。   尹赐替自己倒了杯水,过来许久才对谢敛道:“安姑娘深夜到访凤鸾涧是为了什么?”   安知灵心中暗骂他柿子光捡软的捏,面上还是装得八风不动回答道:“来找季公子探讨前几日的案情。”   “可有结果?”他话中三分揶揄。   安知灵却忽然开口问:“尹公子身上有针吗?”尹赐愣了一愣,季涉站起来从屋里翻出一个针线包递给她,“这个行吗?”   安知灵取了一根银针出来,捻着在烛火上烤了一下,叫他坐下自己站到了他身后。谢敛与尹赐都凑了过来,只见她捻着那根细针轻轻的扎在了季涉右耳左三寸的黑痣上轻轻转了三圈。   针扎带来的细微刺痛感叫季涉微微皱起了眉头,这时他听见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短促的吸气声。他自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等过了一会儿,身后的人将针又取了出来,才看见身后三人围站着面色皆是有些凝重,紧盯着安知灵手上那根银针的针尖,上面好似淬了一层黑雾,隐隐散发着一阵阴寒之气。   他走到屋中的镜子旁,再转头去看耳后,那一点黑痣已经消失了,只余下一个几乎难以发现的细小针口。   “这是怎么回事?”尹赐铁青着脸色问道。   安知灵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块帕子来将那根银针放到了手帕上包了起来:“若是没有猜错,他那日在钟楼应当是中了摄魂针。摄魂针能致人昏迷,针上的毒液渗进血里于人魂魄有损。但不知什么原故,他身上的毒液没有扩散,只在伤口上留下了这点黑痣。”   季涉道:“这是不是就能证明那天确实有人进钟楼袭击了我?”   “证明你的清白不难,但后天王家人就要到了,到时山上若是不能给他们一个交代,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尹赐叹了口气,“我这几日与卫师兄商量许久,虽心中隐隐有些猜测但也没有证据。我就怕到时……”   说到这儿他又去看安知灵:“你今晚若是叫其他人看见,这针上的毒只会更说不清。”   安知灵从刚才开始就没说过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季涉,季涉叫她看得心里发毛,暴躁道:“你看我干什么?”   “我只是在想——”她皱着眉头,“为什么摄魂针对你会不起效果?”   “我怎么知道!”他不耐烦道。   安知灵转头去看尹赐,开门见山道:“尹公子有件事情我疑惑许久,今天在此正好想同你问个明白。”   这倒有些出乎尹赐意料之外,他微微一愣:“安姑娘请说?”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剑宗相遇,你神色匆匆地从弟子房里出来,似乎刚与什么人起了争执,身上……”她慢里斯条,斟酌片刻才继续说,“身上还有血腥味,这是为什么?”   这件事情季涉与谢敛自然第一次知道,季涉一愣,率先反应过来:“你不会是怀疑他吧?”   安知灵不答话,只盯着尹赐看。季涉却已经皱眉果断道:“王构那天还活着,这事儿跟他有什么关系?”   尹赐初听她这一问心中也有些讶异,但又听见季涉开口维护,倒是没有想到他平日里冷言冷语,这种时候,倒是能对他有如此的信任,不由勾了勾嘴角,对安知灵道:“我那天去剑宗探望一位朋友,与他起了一些争执所以出来时面色不佳。至于身上的血腥味——”他顿了顿才道,“他当时练功受了伤,应当是他身上沾染的,只是没想到姑娘五感灵敏,会有疑惑也是人之常情。”   剑宗弟子受伤可算是家常便饭,但安知灵还是忍不住多问一句:“这位朋友是谁?”   尹赐稍有迟疑,还是如实道:“宋子阳师兄。”   “宋师兄受了伤?”这回却是谢敛在旁开口问道。   “他大概想在春试上赢你。”宋子阳一直将谢敛当做对手在门中不是什么秘密,但当着当事人的面说出来尹赐还是觉得颇为尴尬,无奈道,“他前些日子练功急于求进差点伤了经脉,我那日去看他就是想劝他几句。”   季涉转头去问安知灵:“这与王构的死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随便问问。”安知灵随口道,从刚才在季涉身上取了摄魂针的毒出来之后她的神思就好像和其他几人不在一个屋里,到如今终于挺直了腰,“尹公子刚刚说你与卫公子对凶手已经有了几分猜测?”   尹赐点头,又听她问:“几分?”   “七八分。”   “说说吧。”安知灵坐下来,“我跟季涉的嫌疑应该洗清了吧?”   尹赐看了谢敛一眼,见他没有反对,四人又重新坐了下来,听他将这几日的调查进展说了一遍。说完之后,尹赐头疼道:“虽大体是这样的推测,但中间还有许多关节难以打通,若我们的推测为真,证据也应当早已被销毁,难以指证。”   谢敛转过头看着桌旁一言不发的青衫女子:“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安知灵支着头缓缓道:“办法有一个,但你怕是不会同意。” 第50章 西北有高楼十九   入夜二更,白鹿岩上还有一处小屋灯火亮着,走近了隐隐便能听见哭声。   王构的尸体正停在这里,王家千里赶来奔丧,准备将他的尸体带回去厚葬,山上在这处为他设了一个灵堂,以供吊唁。   白日偶有弟子进出,但今日却不同于往时,灵堂内来了不少人,除了还在啜泣的王家亲眷,个个皆是敛声屏气,肃立一旁。甚至灵堂之外,也站满了弟子,只是叫人拦在了外面,不得入内。   堂内一人负手站在棺前,似乎正在等什么人。三山道人最是性急,见这灵堂里迟迟没有人开口,率先耐不住性子,对着堂中玉冠束发的年轻男子问道:“嘉玉,你说案子已有了进展,如今人都已经来了,何为还不将事情与我们讲个清楚?”   卫嘉玉转过身来,看了眼外头的天色,似是在心中推算了一番时辰,朝满脸络腮胡子的道人拱手道:“弟子遵命。”   他同身旁的小弟子吩咐道:“去外面将人带上来。”   那小弟子领命退下,不一会儿便有几人从外头鱼贯而入,其中为首的便是季涉。   王构是家中庶子,虽生母是个妾室但家中十分得宠,本想指望着这个儿子上山之后有一番作为,也好母凭子贵,却不想在山上出了这等事,正是伤心欲绝的时候。季涉作为此事最大的嫌疑人,方一露面,就引得她情绪失控:“好你个不要脸的东西,竟还有脸到我儿的灵堂上来,就不怕他做鬼来寻你吗!”   她一边哭骂着上来就要打,好在被一旁陪同而来的小儿子拦住,但一声声撕心裂肺地哭啼声还是止也止不住。   季涉脸色难看,但竟没有发作,只转过脸去不看她。卫嘉玉在旁冷淡开口道:“夫人不必如此激动,今日这么多人来此,就是要为令郎找到真凶。”   他说话语调总是没什么起伏,但不知为何倒很能令人信服,那王夫人闻言哭哭啼啼的声音竟当真低了一些。见她情绪稍稍稳定,卫嘉玉又转头去看进来的几人,首先对季涉道:“你之前说,你在钟楼遇见王构时他已死了?”   “我见到他时他倒在地上应当已经没了气息,我正想上前查看就被人从身后偷袭晕了过去。”季涉将这重复了无数次的话又说了一遍。   “有人袭击你?”   季涉点头,卫嘉玉问:“可有证据?”   尹赐从旁站了出来,取出用拍子装好的银针呈给灵堂中站着的众人:“这是弟子在季师弟后颈的伤口中发现的取出的毒液,能证明当时确实有人从他身后用这毒针袭击了他使他昏迷。”   若虚长老取过银针看了几眼又交给身旁的青越,青越放在手上只看了一眼便皱起眉头:“摄魂针?”   “不错,”尹赐道,“弟子找人验过应该就是摄魂针不假。”   “山上为什么会出现摄魂针?”   三山嗤笑一声:“如此一来,那个荒草乡的女娃娃嫌疑岂非更大?”   卫嘉玉不置可否,只叫尹赐将那银针收起来,又转头去问第二个人:“除了季涉之外,你是最后一个见过王构的人?”   那弟子身穿剑宗弟子服,正是王构的同屋田鹏。他乍然间听见卫嘉玉问话,忙低头答道:“是。”   “你将最后一次见到王构的场景再说一次。”   这话显然他也已经被问过无数次:“那天晚上他喝了酒回来,有些醉醺醺的。他进屋时候心情不好,似乎在外面受了什么气,说要第二天去找季涉的麻烦。我当时心里并未留意,洗漱之后便各自睡下了,谁知第二天早起,他已经不在屋里,再后来就听说他出事的消息。”   卫嘉玉:“他出事时,你人在哪儿?”   “那日剑宗没有比试,我去了龙吟潭看文渊比试。”   卫嘉玉:“可有人能够证明?”   田鹏:“龙吟潭许多弟子都能证明。”   卫嘉玉问:“王夫人说王构随身有块自小带着辟邪的金锁。但他尸体被人发现之后身上并未找到这块金锁,你知道这锁的下落吗?”   田鹏露出些许茫然的神色:“我未留意,或许是落在了屋里。”   卫嘉玉看了他一眼:“那锁在濛川黑市的一家首饰店里找到了。”他转头去看一旁站着的方旧酩。   只见一身玄色衣衫的弟子从从容容地上前一步,不慌不忙道:“卫师兄前几日发现王师弟随身的金锁下落不明,就托我在山下的城里留意一下。我吩咐人走动了几天,终于在一家黑市的首饰铺子里发现了这个。”他说着折扇轻轻一抬,一旁有个弟子便呈了东西上来,方旧酩示意他将东西递给边上站着的妇人,询问道,“王夫人正好看看这块可就是王师弟的金锁?”   “是,就是它。”那妇人取过金锁泪眼婆娑地将它拿在手上只看了一眼,就肯定道,“这是我家老爷在构儿满月时专门拖人打的,构儿一直随身带着从未离身,这下面还有他小时候顽皮嗑出来的痕迹。我苦命的构儿啊……”她说到后来又是一阵恸哭,身旁的小儿子忙又在旁不住安慰。   卫嘉玉看了她一眼,又转头去问方旧酩:“这锁是如何到的黑市里?”   方旧酩抿唇笑道:“自然是因人转卖。”   “可知道何人转卖?”   方旧酩笑而不语只将目光落在了田鹏身旁已抖成了筛子的人。众人将他一看,才发现竟是山上打更的老李。事实上,从方旧酩拿出金锁开始,他就脸色煞白,头也不敢抬,当他提到已查出是何人去黑市典当的时候,脸上慌张的神色更是一览无余。   卫嘉玉转头问他:“这金锁和你有什么关系?”   老李头也不敢抬,结结巴巴道:“回……回卫公子的话,这金锁是小的在路上捡的。”   “胡说八道!”机枢的关山长老已是双目圆睁,怒斥道,“这么个东西这山上怎么就让你给捡着了?”   他本就长得凶,老李被他一声怒喝,吓得“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慌慌张张分辩道:“当真是小的在路上捡的,就在凤鸾涧湖边的草丛里,小的家里近日有人病重正缺药钱,小的捡到之后一时鬼迷了心窍,见钱眼开,一心想将这东西换点银子,但杀人是万万不敢的!各位长老明鉴啊!”   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他一口咬死了这金锁是路上捡的,杀人的事情与他无关,任人无论怎么看就凭着他这枯瘦的身子,也确实没有杀了一个剑宗弟子的本事。   卫嘉玉问:“你说是在凤鸾涧湖边的草丛里捡的?”   “是。”   “什么时候?”   老李哆哆嗦嗦:“就在……就在……小的记不清了,大概是王公子出事那天的早上。”   卫嘉玉眼皮也不抬:“你一个打更的为什么大早上会去凤鸾涧的湖边?”   老李慌忙道:“是小的记岔了,大概……大概是那天下午……”   卫嘉玉又道:“王构出事之后钟楼附近都叫人封锁了起来寻常人难以靠近,你又是如何过去捡到了这个?”   “小的……小的当真记不清了,或者不是在凤鸾涧的湖边,就是在别处什么地方。”老李俯在地上,这番话说得颠三倒四,任是谁都要起了疑心,但他只会一味喊冤,绝不承认自己是杀人凶手。   卫嘉玉转头去看第四人,这回是钟楼守门的弟子,名叫余赫:“钟楼大门的钥匙是你保管?”   那弟子点头。卫嘉玉问:“那天早上,季涉来问你取钥匙之前,可还有其他人进过钟楼?”   余赫肯定道:“没有。”   “之后哪?”   这回余赫微微犹豫了片刻:“弟子将钥匙交给季师弟之后,看时辰还早,便又合衣躺下了,这之后……确实不知还有没有人再进过钟楼。”   灵堂之中一时又静了下来,三清抚着胡子问道:“嘉玉,接下来你准备如何?”   卫嘉玉转过身回禀道:“回禀掌门,除这四人之外,弟子还有一人尚未问过。”   “那就请他进来。”   “是。”   站在门外的小弟子不过片刻,又请了一人进来,这回来得不是别人,正是安知灵。只见她身穿玄宗弟子服,进了灵堂之后朝卫嘉玉一拱手:“见过卫师兄。”   卫嘉玉看了她一眼,微微颔首。三山道人见了她,便眉头紧皱:“她来干什么?”   卫嘉玉淡淡道:“四人已问完,弟子最后想问的,是王构王师弟。”   “你说什么?”   他话音未落,身旁就是一声惊呼。那王夫人几乎是下意识地上前了两步,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她又是谁?”   灵堂当中几位长老也是面面相觑,显然对他这番惊人之语也十分不解。卫嘉玉行事向来极为稳妥,若是旁人说出这话,多半是个玩笑,但卫嘉玉说要问王构,那就是当真要问王构。这话一出,灵堂之中招来传唤的四人,也个个都是目瞪口呆,神色各异了起来。   安知灵上前一步,对着身穿丧服的妇人说道:“在下玄宗弟子安湛,正好略通几分阴阳之术,或许能助卫师兄一臂之力。”   她这话当然是胡说八道,不过堂上知道她胡说八道的,不确定她是否当真有这个本事,堂上不知道她胡说八道的,又自然对她这话将信将疑。一时间众人神色复杂,竟是没有一个站出来质疑的。   那王夫人却像是抓住了一线生机:“你……你的意思是?”   她伸手掐指一算:“今日仔细算来,已近令郎头七,或许趁着这个时辰,能将他魂魄招来一试。”   “当真?”   安知灵微微一笑:“一试便知。”   时辰已近三更,灵堂外用蜡烛围了一个大圈。中间一个沙盘,一名身着玄宗弟子服的年轻女子站在沙盘旁边,她手边放着一叠黄纸,还有朱砂笔墨。灵堂中的诸人跟着她走了出来,围在一旁,外头还有些山上的弟子,议论纷纷。   方旧酩悄悄后退了几步,站到一名黑衣男子身旁,小声道:“当真竟还有模有样。”   谢敛不理会他,只专心看着中央的女子,目光一瞬不瞬,不知在想什么。方旧酩讨了个没趣,还不死心:“你们不会真准备让她招鬼吧?”   这回身旁的人总算开腔答了一句:“不知道。”   他若是说一句“当真”,方旧酩多半要不信,但他说了句“不知道”,方旧酩反倒疑心之下信了几分,莫名也有些紧张了起来。   只见安知灵盘腿在沙盘前坐了下来,抬头示意卫嘉玉可以开始。其余众人皆屏声静气不再发一言,便是那方才哭哭啼啼的王夫人,见了这阵仗也是大气不敢出。   安知灵扎破了指尖,在清水里滴了三滴血水。鲜血刚一入水,便听四周山林忽然隐隐传出了些动静,由远及近似有什么正在从四面八方向这儿靠近。众人神色一凛,等她三滴鲜血入水,这四周的招魂幡忽然间就大动了起来,夜风呼啸,摇得灵堂中挂着的铃铛“叮铃”作响,嘈嘈切切一阵大动,仿佛夜色之中当真有什么聚拢而来,便是周围这些什么都看不见的,听着动静也觉得胆战心惊。   这一众人中只有身穿丧服的妇人神色激动,她紧紧抓着身旁小儿子的手,急声问道:“构儿,是我的构儿来了吗?”   安知灵手边的清水突然沸腾起来,“扑通扑通”地冒着气泡,如同回应。   “啧,太多了。”她却仿佛有些不快,伸手拿起一旁的符纸在蜡烛上点了一张,扔进水里。只听“嗤”的一声轻响,四周渐渐安静,夜风也停了下来,灵堂中重新归于平静。   经过刚才那一番动乱,周围众人脸色都有些古怪,尤其是今日被传召来的四人,面色都难免有些发白,方才的情景对他们显然带来了不小的冲击。   王夫人却慌慌张张地高声问道:“我的构儿在哪?”   “就在这处。”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七夕快乐。 第51章 西北有高楼二十   “你说什么?”王夫人不可思议地看着这空荡荡的庭院,“他在哪儿?”   安知灵面不改色:“就在你眼前。”她的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处,其余众人皆不由自主地跟着她望向那处,但眼前不过是一片苍茫夜色,什么都看不真切。   她从手边取来一张黄纸,拿笔沾了朱砂,在纸上写道:来者何人?   写完之后,她将黄纸放在蜡烛上面点着,扔进了沙盘里。不一会儿功夫,所有人看见那黄纸的灰烬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沙盘上浮现出一个“构”字。仿佛有人与她对坐在沙盘前,一笔一划伸手写下了这个字。   安知灵抬起头,并不去看其余人,只对着卫嘉玉道:“卫师兄想问什么?”   卫嘉玉神情冷淡,只吐出四个字来:“杀人者谁?”   他这一问,仿佛不是对着虚空中那看不见的鬼影,而是问得在场诸人,直教人心中一颤。   安知灵闻言果真不慌不忙地提笔写下第二张符纸,又在蜡烛上点着,重新扔进了沙盘。这一回,众人更是目不转睛。只见符纸燃尽,沙盘上却并未出现人名,那流沙仿佛有了生命,每当一笔落地,很快便又被填平,始终写不出一个字来。   “这是怎么回事?”有人惊声问道,语气发颤显然也很紧张。   安知灵紧皱着眉头,倏忽开口道:“既然如此,不妨换个法子。”   她从沙盘旁站了起来,拿起手边四张符纸,来到季涉一行人面前。四人当中,季涉一脸桀骜,余赫茫然,田鹏紧绷下颔,打更的老李满面惊恐,看到她走到眼前,四人瞧着她的眼神都有些古怪。   安知灵却恍若未见,只将手中的黄纸分发给眼前四人:“你们当中必定有人说了谎,至于何人,不妨就让这黄纸来告诉我们。”   方旧酩在旁问道:“安师妹这是要干什么?”   安知灵不疾不徐道:“我一会儿会给纸上点火,待火烧到手指,只有方才说了假话的才会感觉到灼痛。”   田鹏像是已经忍耐许久,最先按捺不住:“胡说八道,这都是什么江湖术士的招数!”他转头去看青越,“青越师叔,你们玄宗什么时候还教了这等三教九流的东西?”   青越转过头,神色淡淡道:“天下阴阳玄妙,三十六宗,七十二派,便是我所学的洞明之术也与我师父昭流道人不同,一脉同宗何必拘泥于形式?”   他这样说,田鹏若是再推拒,倒显得心虚。他咬了咬牙,没有再多加辩驳。安知灵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指尖在他们四人的符纸上摸过,果然只见纸上立刻燃起一簇火焰,但是火光与寻常明亮的黄色火焰不同,竟是发着冷冷的蓝光,犹如黄泉幽冥。   那火焰舔着符纸往上,如同恶鬼的舌头,叫人背脊发凉。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四张符纸上,终于在火焰快要燃尽的时候,忽然有人扔掉了那纸片,崩溃似的跪了下来,高呼道:“我错了!是我猪油蒙了心,不该贪那几两银子,才铸成大错!”   安知灵一看,跪下来的果然是那打更的老李。其余三人见状皆快速扔了符纸,王夫人闻言一个箭步冲上来揪他衣服:“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构儿!”   “不是我!当真不是我!”但他跪在地上,显然吓得不轻,听她这么说,却还是拿手护着头,不肯松口承认杀人,“我那晚在凤鸾涧的湖边捡到的尸体,就漂在水上。我本想通知其他人,但这时候看见他身上的钱袋子和那些值钱的佩饰,一时鬼迷了心窍,但人当真不是我杀的啊卫公子!就是借小的十个胆子,小的也干不出这种谋财害命的勾当啊……”   他匍匐着想上前拉住卫嘉玉的衣摆,卫嘉玉伸手撩开了冷冷道:“你说在凤鸾涧的湖边捡到了他的尸体,那时候已经死了?”   “没,没错……”   卫嘉玉又问:“那他的尸体又是怎么出现在了钟楼?”   他哭哭啼啼已然被安知灵刚才的动静吓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一股脑的交代道:“我将他捞上来之后,拿了些他身上值钱的东西,这三更半夜只有我在这条路上,又怕第二天叫人发现了尸体,第一个怀疑到我身上,就将他藏在了钟楼里,不想这么快叫人发现,等过两天我已将东西脱手,就算这时被人发现了,也没人怀疑到我身上……”   卫嘉玉问:“钟楼不过这点地方,你将他藏在哪儿了?”   老李颤颤巍巍道:“就……就藏在钟楼底下,那口备用的大钟下头。”   如此一来,季涉的嫌疑倒确确实实是洗脱了。王夫人听后却是崩溃大喊:“是你!就是你杀了我的构儿!”   卫嘉玉并不理会,转头去看一旁脸色苍白的田鹏:“你刚才说王构那晚回来在屋里睡了一晚,第二天起来才发现他不在屋里?”   田鹏脸上勉强挤出一丝镇定:“我那晚早早躺下睡了,他那时在外头洗漱,我只以为他洗漱后回屋休息,第二天一早起来发现他不在屋里,哪儿知道他到底回没回来。”   卫嘉玉又问:“尸体上后脑的淤青你可知情?”   “不知情。”田鹏一口咬定,“他那晚回来确实是醉醺醺的,这打更的老头既然是在凤鸾涧捡着的尸体,或许是他酒后撞到了什么,失足掉进了水里,顺水漂到了凤鸾涧。”   不知有谁轻叹了口气。   “人死生怨,怨气化鬼,鬼为厉鬼,可索生魂勾六魄,以血消怨超度恶灵。”安知灵缓缓道,“这说法你听过没有?”   田鹏下意识后退一步:“你说什么?”   安知灵盯着他幽幽道:“我说了他就在这儿,你还敢说谎,是不是要我让你见一见他,你才肯信?”   她话音刚落,之前山中停歇的山风忽然又卷地而起,灵堂白幡翻腾,撞铃声大作,隐隐携着鬼哭。   青越见状,眉头一蹙,忽然道:“都退开!”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但不必听他提醒也下意识觉得不妙,慌忙退避。田鹏自然也要退,但却发现脚像生了根一般,寸步难移,身后的阴风阻隔了他,叫他四面八方无处可逃,只能定在原地。   他眼睁睁看着眼前青衣女子,忽然间衣袂翻飞,夜风中束发的玉簪似是承不住什么重量,应声断裂,一时间长发披散,双瞳泛起红光,再不是方才清丽模样,眨眼间有如恶鬼魍魉之貌,几步之远,便能感觉她身上煞气冲天,直逼云霄。   众人皆是被这一番变故惊骇在了原地,只见她身上隐隐一股黑气,似在体内翻涌奔腾,渐渐挣脱了禁锢,竟在她头上化出了人形。虽说是人形,但又不如说是恶鬼,一团黑雾当中闪过千人千面,渐渐凝聚成一张狰狞面孔,直直就要向田鹏扑来。   这院中,再没有人比他距离那恶鬼更近,面对着这样的冲击,他“扑通”一声坐在了原地,吓得说不出一句话。   谢敛与其他人一同站在一旁,不知为何只觉得眼前的情景隐隐有些熟悉。   “田鹏!”夜色中有人开口,声音男女莫变,这一声中又仿佛有千万声,最终交织成这一声。他眼睁睁看着面前青衣的女子一步步向自己走来,伸出手掐上了自己的脖子,“杀我者谁?”   她一声厉斥,山林间似有回音,寒鸦扑棱着翅膀发出惊鸣。田鹏望着她,犹如望着索命厉鬼,几乎肝胆俱裂。   几位长老退居在旁,看见这副场景也是眉头一皱,已然有人抽出了佩剑,却见身旁弟子之中,有一人上前,微微侧身挡在了前头。   “让开!”三山最先开口,“你要看着这个妖物在我九宗山头索命不成?”   “那并非妖物。”谢敛沉声道,“您刚刚已经看见了。”   “那不是妖物还能是什么?”三山怒急攻心,“如此净地怎么能叫这样的邪祟横行!”   他们这处还在僵持,那边安知灵却是已经缓缓收紧了手指,直勾勾地盯着身下抖个不停的人,又问一次:“杀我者谁?”   她背后的黑雾扑了上来,将二人包裹在其中,田鹏只听四周一片“桀桀”的诡异笑声,当中似乎还掺杂着鬼哭与人语,只觉得已身入炼狱,生死不过一线之间罢了。   这一回,他终于尖叫出声,崩溃大哭道:“是我!是我杀的你!”   他几乎手脚并用,握住安知灵掐在他脖子上的手,哭喊道:“但我也是无心之失,才会失手将你推到石头上,我并非故意杀你啊,饶了我吧王构!求求你,饶了我!”   不知是否是错觉,那一声冲破喉咙的哭喊之后,他感觉耳边缠绕着他的声音终于渐渐退去,灵堂庭院当中,铃声也歇了下来,风停树止。等睁开眼,便见眼前人又恢复了原先模样,身后黑雾散去,除了长发披散,再没有一点方才的厉鬼煞气。   安知灵缓缓收回了掐着他脖子的手,刚一松开,眼前的人就委顿在地,失魂落魄如同已经涣散了神智,只有嘴上还在喃喃念道:“饶了我……”   安知灵转过头,只见院中众人目光各异地望着她。谢敛第一个朝她走了过来,接着是卫嘉玉,季涉微微犹豫,也跟着走近了几步……   安知灵却转头去看还僵在角落里的妇人,经过刚才那番招鬼,她似乎也被惊吓在了当场,竟是许久回不过神来。直愣愣地只看着那青衣女子踱步朝自己走来,直到走到近前停下了脚步。   她有些呆滞地顺着安知灵的裙角抬头往上看,见她伸手递了一个东西过来。妇人身旁的少年虽也被吓得不轻,但似乎比她好一些,慌忙替她伸手接过。待摊开在眼前,才发现手里的竟是兄长那个随身携带的金锁。   “你唤他一声。”安知灵开口道。   “什……什么?”那妇人怔忪地望着她,安知灵耐心道,“你唤他一声,他便轮回去了。”   那妇人过了许久才像听懂了她的意思,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握住了身旁小儿子的手上的金锁,张了张嘴,过了半晌才声音低哑道:“……构儿?”   这一声,如潮水决堤,再不能止,哭声随之倾泻而出:“我的构儿啊……”   安知灵伸手碰了一下她的头顶,耳边忽有清风起,吹动了她的发丝,绕人三匝如同温柔安抚,之后,随着夜风与这声声不能止的哭声向着天边而去。 第52章 西北有高楼二十一   夜市灯火如昼,安知灵跟着穿堂的伙计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瞧了眼一楼宾客盈门的热闹场景,寻思尹赐是提前几天才能在这儿包下一个包间。   昨晚王构的事情告一段落,第二天尹赐就借着这回并未帮得上什么忙为由,请了几人吃饭。但话虽这么说,这段饭真正请客的却是季涉。几个人自然也明白尹赐的用意,多半没有推拒。   安知灵到的时候,包间里已坐了四个人:尹赐、季涉、谢敛与方旧酩。见她进来,方旧酩最先开口:“安姑娘可算到了,卫嘉玉不来,你若也不来,尹师弟这桌酒就算是白费了。”   安知灵笑道:“方公子肯赏脸的酒席,哪里有白费的道理。”   卫嘉玉既然没来,主座的位置就留给了她。人已到齐,尹赐便吩咐伙计送菜上来,这点间隙里,他先举杯站起来。安知灵本以为他要先起个头说点场面话,不想他举着杯子笑了笑,只淡淡道:“状元楼的花雕很好,各位一定要尝一尝。”   方旧酩最先反应过来,击掌笑了一声道:“好,今晚我也请一坛。”   季涉的神情松动了一点,他扯了扯领口,这种氛围大概叫他更自在一些。五个人平日里倒也谈不上相熟,不过有方旧酩和尹赐在场,倒不用担心席间冷场。   菜上齐的时候,他们正聊到几天后的簪花令。按着惯例,每年各宗拔得头筹者参加簪花令,这意味着能有资格参加的都是各宗第一。寻常弟子自然乐见这些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大弟子齐聚一堂决出个高下,但这当中未免又有个弊端:即许多宗门年年参加簪花令的都是同一个人。因而几年前又改了规则,若是一宗已有首席的情况下,可多分得一个名额让给其他人,首席自动入选。   九宗目前正式确认了首席的宗门不多,仔细算来目前只有文渊的卫嘉玉、金石的方旧酩、药宗的岑源与乐正的景川,今年许多人猜测或许又该有几个宗门首席的位置尘埃落定。   方旧酩摇着折扇,悠悠道:“若无意外,机枢今年簪花令的人选又该是尹师弟你了。”   “春试刚行进过半,不到最后如何能下断言。”尹赐不上当转头就将皮球踢给了一旁的谢敛,“倒是谢师兄今年多半又是第一。”   谢敛头也不抬:“说不好。”   尹赐笑道:“怎么,难道谢师兄之前的伤势还未痊愈?”   安知灵原本对他们的话题不怎么感兴趣,听到这句也忍不住抬头看了对面一眼,却正好撞上了对方的目光。谢敛转开头淡淡道:“宋师兄今年的场数已经在我之上。”   宋子阳今年是不错,谢敛重伤初愈宗里有所照顾削减了他前面几场比试的次数,若要真按着场数来算,宋子阳如今的胜率还压了他一头。三山道人与三清道人师出同门,二人各习了甘棠道人一套剑法。如今宋子阳与谢敛又各为二人亲传弟子中最拔尖的两个,平日里难免要被拿来比较。   谢敛资质过人,宋子阳勤奋异常,今年的春试到底哪边更胜一筹也很为门中弟子所津津乐道。   尹赐与宋子阳关系不错,这时候倒是不太方便开口,说了几句别的,又将这个话题跳转了过去。   季涉对他们说得这些都无甚兴趣,心不在焉地拿筷子拨着碗里的菜。安知灵就坐在他边上,眼看着他将骨碟上的点心用筷子扎出了二三十个洞,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有这么难吃吗?”   季涉才反应过来似的,有些尴尬地将那点心一口吞了,欲盖弥彰道:“没有。”他低着头,又闷了一会儿,终于吞吞吐吐道,“我其实……”   “有话问我?”   季涉一愣:“你怎么知道?”   我来时不知道,这会儿看你的样子也总该知道了。安知灵心中暗想,脸上终究没有表露出来:“你想问我什么?”   “就是……昨日的事情。”季涉像是咬咬牙,终于下定决心一般,“你昨天当真看见王构了?”   “没有。”   “那他是……”季涉自顾自地往下说,忽然咬了一下舌头,不可思议道,“什么?”   安知灵对他这大惊小怪的模样似乎感到很是费解:“怎么,你也有话问他?”   “可你昨天——”季涉迅速地整理了一下思路,睁着眼睛瞪她,“你是故意诈的田鹏?”   “哪儿这么容易诈出来?”安知灵悠悠道,“我分明诈的是打更的老李。”   季涉默了一默:“那你昨天晚上那些沙盘、符纸……”   安知灵笑了笑:“自然都是唬人的玩意儿。”   季涉像是难以接受:“你就不怕被人发现了?”   安知灵一愣:“你以为那点江湖术士的把戏能骗得过谁?”她叹了口气,“不说别人,青越宗主昨晚也在场,他若是想,卫公子说我是玄宗弟子时,他就能站出来揭穿我了。”   季涉抿着嘴不说话,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有些难看。桌上其他几个不知何时也停了话头,似乎听了好一阵。尹赐看了眼季涉,忽然问道:“安姑娘昨晚当真没有见到王师弟的鬼魂吗?”   安知灵淡淡道:“他生魂已灭,还哪儿来的鬼魂?”   昨晚的事情乍一看似乎已经水落石出,但还有许多疑点并未理清。   王构虽是田鹏杀的,但照着田鹏昨日的交代,是他在王构酒醉时,二人发生冲突,他失手用石块将其打死,又将尸体扔到了湖中,想制造王构酒后失足溺水的假象。只是后面阴差阳错,王构的尸体顺水漂到凤鸾涧叫打更人捡到,对方又贪图他身上的钱财偷偷藏起了尸体,才使得季涉成了这个替罪羊。   事发之后,二人见有人顶罪,心中虽惴惴不安疑窦丛生,但也暗自庆幸,便不约而同地对此事三缄其口。只是没想到昨晚事情败露,田鹏也招认了,众人眼见真凶落网,许多细节处便没有再细究,但稍一推敲就会发现其中还有许多难以解释的地方。   “王构的尸体我看过,他后脑的针伤应当就是摄魂针的所致,不过这回用针的人直接抽取了他的生魂,所以他体内凝血,尸体看上去如同刚死了不到一个时辰。”   尹赐沉吟道:“若从摄魂针下手能不能查出点什么?”   “卫嘉玉已经调九流去查了,应当不日就能查出点什么。”方旧酩漫不经心道。   屋里静了一会儿,似乎各人都在想什么心事,最后还是季涉熬不住,开口问道:“那昨天你招来的不是王构,招来的到底是什么?”   昨晚安知灵招魂时,四周山林俱动,鸟雀惊鸣,甚至更有黑云聚形,阴风鬼哭的动静,这是在场诸人全都亲眼所见的。田鹏看见沙盘符咒尚能保持得了镇定,却在她招魂之后,大惊失色神情灰败,可见昨日那场面对他的造成的惊吓。   安知灵瞥了他一眼:“你真想知道?”   其余几人也看着她,显然对此也颇为好奇。她抬起头,正对上几人的目光,似乎觉得有些好笑,不禁微微一顿,才道:“山中钟灵毓秀,哪里来许多邪祟亡灵好叫我招来。昨晚你们看见的——是昳陵地宫中的怨魂。”   “昳陵的冤魂怎么会在九宗出现?”季涉像是没听懂她这话的意思,还傻愣愣地看着她。   安知灵却摇了摇手中的空酒壶,站了起来:“酒喝完了,我去外面叫伙计再送一壶。”   她起身出了屋子,反手合上门之后,忍不住靠着门板长叹了一口气。   楼下大堂里人来人往,安知灵在外头透了会儿气,到柜台向掌柜的要了壶酒。伙计找了一坛,要送上去,被她婉拒了。   她伸手将酒接了过来,刚拿稳有人从后头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惊得她一下子差点没拿稳,一回头却发现是明孺站在她身后。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他今日换了常服,在这儿碰见她似乎有些高兴。   安知灵看了他身后一眼,明乐站在他身后,笑着朝她微微俯身行了个简短的礼。   “你同明姑娘一起来这儿吃饭?”   明孺摆摆手:“别提了,走了一天进来才发现连个空座都没有。”他朝她身边张望了一圈,“你哪,特意进来买酒?”   安知灵一时有些犹豫,她今日也是应邀来的酒楼,也不好替主人家贸然请他们一起。正踌躇间,却见两人都往她身后看了过去,她还没来得及回头,手上的酒坛子就已经叫人接了过去。   “一坛酒要得也太久了些。”谢敛从她身后上来,语气里倒没有什么埋怨的意思。   明乐见了有些讶异:“谢哥哥也在?”   谢敛好似这时候才看见她眼前还站着两个人,见了他们也是微微一顿。安知灵忙解释道:“明孺与明姑娘正好来酒楼吃饭,但楼下似乎没有空座了。”   谢敛点点头,转头去看明乐:“尹赐在楼上订了包间,若不介意,可以一起。”   “尹师兄?”明孺眨巴几下眼睛,看着安知灵显然不知道怎么短短几日还真叫她跟尹赐搭上了线,心中蠢蠢欲动,嘴上还要客气,“这不大好吧?”   安知灵抿了下嘴角似乎想笑,谢敛看了她一眼,转身往楼上走:“走吧,尹赐不会介意的。”   四个人往楼上走,安知灵与明孺落在后面一些,路上明孺还在与她偷偷地低声说:“你怎么认识的尹师兄?”   安知灵也学着他小声问:“你干什么?”   明孺嘴硬道:“不干什么,我就问问。”   安知灵翘起嘴角,故意道:“我不光认识尹赐,我最近还认识了你们卫师兄你知不知道?”   明孺睁大了眼睛,脚步都趑趄了一下。   前头谢敛已经推开门进了屋子,还没到门前,就听里面方旧酩的声音远远地传出来:“怎么你们这是去酿了瓶酒……”话未说完,似乎是看见了之后进门的人,又狭促道,“咦,这酒楼叫一坛酒竟莫不是还送个家眷?”   作者有话要说:  朋友们,我明天开始要出去玩了,所以停三天,三天后也就是周五更下一章。但如果我三天后赶不回来,可能更新会拖到周六,我努力在路上也码一点,给大家说声抱歉。 第53章 西北有高楼二十二   明孺有些尴尬地在外头咳了一声,随着安知灵一块进了屋子,有些局促地同屋里的人问好。尹赐听说了事情的始末,果然十分客气招呼他们二人一同坐下,又另外点了几个菜上来。   安知灵发现请他二人上来实在是个明智的举动。明乐与谢敛、方旧酩二人相熟,虽是养在闺中的女子,但是性格温婉健谈,不但可以加入方旧酩与尹赐的谈话中,还能带着谢敛也多说几句。至于明孺,年纪与她和季涉相仿,三人落座之后只是低头吃菜,反倒还叫她觉得自在了一些。   季涉大概也这么想,以至于等明孺酒足饭饱百无聊赖地同他搭话时,都没有立即摆出一张冷脸。   明孺性子很好,虽是富贵出身但是毫无寻常富家公子身上的那些习气,显然家中自幼教导严厉。而且一看就是在众人宠爱中长大的孩子,丝毫不介意热脸去贴冷屁股。安知灵听他在一旁对季涉道:“季师弟,昨天的事情我都听说啦,许多师兄弟去了灵堂,也说看见了王师兄的鬼魂,都说冤枉了你。前一阵山上许多流言蜚语,你不要往心里去。”   季涉无所谓地点点头,又听他问:“不过有个事情我很好奇。”   安知灵听见这句话,心中一动,知道这才是重点,不由转过头去,只见他期期艾艾地小声同季涉道:“我听说——昨晚招魂的是谢师兄带回来的那个女妖,这是真的吗?”   “咳咳咳……”   季涉看了眼一旁猛呛了一口酒的安知灵,面色也有几分古怪:“你听谁说的?”   “玄宗的弟子说的。”明孺不好意思道,“他们说谢师兄与那女妖约定,若她能将王师兄鬼魂招来,在众人面前将事情说清楚,就算将功折罪之后就她放下山。”   安知灵拿帕子擦干净桌上的酒渍:“这也有人信?”   明孺:“大家起初都不相信,但他们说昨晚出现在玄宗的女弟子谁也没有见过,到了今天更是不见踪影,可见确实不是这山上的人。”   这么一说竟当真还有点道理,安知灵冷哼了一声:“我也不是这山上的。”   “你最近不是被罚在角楼抄书吗?”明孺有点懵,“昨晚你也去灵堂了?”   安知灵没做声,倒是季涉开口答道:“这件事情去问当事人不就知道了?”   谁知他话说完,却见明孺一副为难的神色,安知灵下意识觉得不好:“怎么?”   明孺叹了口气:“他们说那女妖与谢师兄神女有心襄王无梦,这个当口谁敢去他面前提起这件事情。”   季涉的神色颇有些一言难尽,也不知是喜是忧。安知灵则是全然没有好脸色:“你日后少跟那些文渊的弟子混在一起,也少看点乱七八糟才子佳人的本子。”   明孺被她一通训斥,有些委屈,过来一会儿像是想到什么,脸色又微妙了起来:“阿湛,你忽然生气,难不成因为……”他凑近了些,鬼鬼祟祟附耳道,“你也喜欢谢师兄?”   “……”   这么光明正大鼓励外人撬自个儿姐姐墙角的弟弟确实也不多见。安知灵脸皮抽了抽,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忽听对面方旧酩打趣道:“明孺与安姑娘关系倒很亲近,说得什么这么高兴?”   一时间一张桌子的人都朝他们看了过来,明孺脸皮微红,老老实实退回去坐好。安知灵终于觉得方旧酩这人烦人,自打上山之后,总感觉像在有意无意地针对自己,只得睁着眼睛说瞎话:“明孺问我一会儿的饭钱谁来结。”   明孺闻言大惊,含羞带怒地瞪她,安知灵只当没看见。其他人见他这样,更对她这话信了几分,尹赐笑道:“今天本就说好是我请各位出来,季师弟请客的,明师弟不必介怀。”   明孺胡乱答应了两声,终于气得到了散席都没再转头同安知灵说一句话。   等从酒楼出来,时辰也不早了。方旧酩雇了一辆马车,明孺骑马下的山。如今七个人站在外头,谢敛道:“我送明乐回客栈,你们坐车回去吧。”   明孺不好意思:“恩……我送姐姐回去也可以。”方旧酩将他推上马车:“你添什么乱。”其他人见状皆是一副心领神会的神色,只有明孺上了马车还不放心地撩开帘子嘱咐了一句:“那你一个人在客栈当心,明天上山来找我。”   安知灵坐在他对面,见帘子外妃色长裙的女子笑着答应了,临走前还对着她微微点了点头。谢敛站在她身侧,灯火掩映之下,二人如同一双璧人,郎才女貌。明孺将帘子放下转过身来的时候,安知灵还未来得及将目光收回去,被他撞见了,只见他欲言又止,神色有些为难,半晌才憋出了一句:“其实我二姐与谢师兄不是你想的那样。”   安知灵一愣,没想到他还误会着,未来得及说什么,一旁的方旧酩便插话道:“想得怎么样?”   “……”   方旧酩不依不饶:“谢敛是和你明家有婚约在身吧?”   明孺:“……是。”   方旧酩:“山上这么多年,回回有师妹同他表明心迹的时候,他是不是都拿这个当借口推拒了?”   明孺:“……是。”   方旧酩:“年年过节,他是不是都去你家过年?”   明孺:“……是。”   方旧酩一拍扇子,盖棺定论:“你看,误会什么了?”   “……”   悦来客栈门前车水马龙,人流如织。   到了门外,明乐往台阶上才了一格,转过身指着客栈后头对身旁的人说道:“明孺的马,就系在客栈后边的马槽里。”   谢敛点点头,看了眼客栈外头进进出出各色江湖打扮的客人:“你这几日就住在这里?”   明乐叹了口气:“春试过半,你才知道我住在这里?”谢敛一时无话,才听她又笑起来,“说笑罢了,这里没什么不好的,再说我也住不了几日。”   谢敛:“什么时候回去?”   明乐:“等春试结束,大哥会来接我一道回去。”   谢敛闻言倒是有些意外:“他什么时候过来?”   “他前一阵去了南疆,现在正在回来的路上,顺道便来接我。”明乐想了想,忽然又说,“嫂子年前与大哥商量,觉得纪家的公子不错,若我同意两家或许能结一门亲事。”   谢敛一愣,继而很快反应过来:“纪家公子去年中秋我好像见过一次,看上去是个知文达礼的性子。”   明乐故意道:“那我若真嫁过去你怎么办?”   “本就应该这样,”谢敛看了她一眼,“耽搁到现在我也有错。”   好似早就料到他会这样说,明乐无趣地叹了口气:“你当真再也不成亲了吗?”见他不说话,明乐又问:“那个安姑娘哪?”谢敛目光一动:“和她有什么关系?”   明乐笑嘻嘻道:“我总觉得你待她有些不一般。”   “哪儿有什么不同。”谢敛一顿,又补了一句,“何况她是荒草乡的人。”   谢敛夜里回到山中,已经快近卯时。   他回到房里洗漱之后正准备睡下,忽然听见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知何时山上下起了雨,正是惊蛰刚过,山间多雨水,夜间忽然就转凉了下来。他站在屋里踌躇了一阵,终于还是换上衣服,提着灯笼出了门。   夜来雨势不大,顺着伞面滑落到石板上,一路是霖霖的清脆水声。   他提着灯笼到角楼时,发现上头竟果真有灯亮着,沿着石阶上了楼墙,推门进去,屋内静悄悄的。东边的桌案旁坐着一个人,在灯下提笔写字。她手边摊着一本心经,这几日已经抄完了一半。   听见动静的时候,她似乎吓了一跳,转过头见了是他,才又缓了神色:“你怎么来了?”   “落了东西。”他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句,安知灵便又低下头。   谢敛笔直往阁楼走,进去之后左右看了眼,胡乱拿了本册子又走出来。安知灵抬头见他没有马上离开,有些奇怪:“你还有事情没有做完?”   “恩。”他不动声色地应了声,才问,“你今晚怎么会来?”   “不是你让我每晚都来这儿抄经的吗?”安知灵头也不抬地问,“我今晚可以不来?”   谢敛看了眼她手边抄了一半的心经:“抄完就可以不来。”   安知灵笑起来,窗户没有关严,吹动了他桌案上的纸,青衫的女子站起来,拢了拢身上那件大衣,走过去将窗户合严了。转过身的时候,正对上屋内另一人的眼睛,他神色沉沉,似乎欲言又止。   “你有话要说?”安知灵走回自己的位置上,看着他出声询问道。   二人对着这屋里一方的烛火,过了半晌才听他说:“我有问题想要问你。”   安知灵一愣:“我可以不答吗?”   谢敛没想到她竟想也不想就拒绝,沉默片刻才说:“我可以拿一个消息与你交换。”   “什么消息?”   对面的人不说话,她觉得有点好笑,便又妥协:“那你有几个问题?”   谢敛想了想:“两个。”   她笑起来:“一个消息换两个问题?”烛火之下,她笑起来的时候眉眼盈盈,比平日少了三分戒备,谢敛不知怎么地就转开了目光,过了一会儿才闷声道:“你也能问我一个。”   安知灵觉得说这话的时候,他有点像个扒着手中两块糖不放,十分斤斤计较的孩子,这个设想叫她觉得有一点点好笑,谢敛每次显出一点生动似乎都是在尝过一点酒后。   “好吧。”她说,“我先问?”   见对方点头,安知灵便想了一想:“你真得有东西落在这儿了?”   谢敛一愣,过了好一会儿,才见他抿了抿嘴角,转开眼去。   “嗤。”对面青衫长裙的女子笑了起来,难得见他这副神色,似乎很叫她高兴,语气里也不免带了笑意,“好了,你问吧。”   对面黑衣暗纹的男子一时并没有很快说话,这个问题大概在他心上出现过许多次了,他像一字一句都要仔细斟酌,才缓缓问道:“你之前提到你如今魂魄有损,是否与我有关?”   安知灵眼底的笑意褪去了,她盯着他似乎在考量他到底记得多少。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能听见外头雨滴打在窗纸上的声音。谢敛瞧见她左手无意识地来回摩挲着右手拇指,不知有没有人提醒过她,偶尔她沉思的时候会有这个动作。   “算不上,”过了半晌,她终于答道,“从昳陵回来解毒丹压不住你身上的蛇毒时,我将你身上的蛇毒,过了一点到我自己身上。”   谢敛却紧追不放:“怎么过的?”   “将你我的魂魄稍稍置换了一点点,”这个事情说起来有些复杂,安知灵含混道,“不过你可以放心,就跟你我彼此喝了对方一点点血那样,如今应当早就失去效用了。我久久不好,还是昳陵中招了阴灵伤及根本的原故。”   谢敛过了片刻才问:“为什么?”   “带一个活人回九宗总比带一个死人回来于我有利。”安知灵的语气略带随意,这点随意放在这句话里,甚至有些近乎于冷酷了。   他却点点头,看不出对这个答案是否满意:“轮到你了。”   “不是有个消息吗?”安知灵兴趣缺缺。   谢敛这回却沉默得更久,久到安知灵都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勉强扯着嘴角玩笑道:“你总不至于忘了……”   “荒草乡一个月前发生了一场动乱。”他截断了她的话头,看着对方的神色目光可见得难看了起来,“北乡管津联合手下刺杀无人居居主夜息,最终未能成事。事败之后管津被捉,他手下的人要么归顺了荒草乡其他势力,要么四处逃窜,如今基本动乱已经平定。”   安知灵皱眉道:“夜息哪?”   谢敛微微一顿,才道:“动乱之后始终没有出面,荒草乡最近这段时日已经对外封锁,不再欢迎外客。里面具体情况不得而知。”   屋里又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安知灵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今天白天。”   她点点头,不知在想什么。谢敛并不催促,灯花爆了一下,发出轻响,桌案边的人才像刚从沉思中惊醒,抬头望了眼对坐的人:“啊——你还有一个问题?问吧。”   她好像已经快速地消化了这个消息,除了看上去有一点心不在焉。谢敛微微一顿:“你准备什么时候下山?”   安知灵却并未立即回话。她支着下巴蹙眉,忽然反问道:“簪花令是什么时候?”   “还有四天。”   “那就四天后吧。”她自言自语似的喃喃道,旋即又想起什么下意识问,“你不会在那之前就输了吧?”   谢敛看了她一眼,笃定道:“不会。”   作者有话要说:   西北有高楼我已经写到收尾部分了,但因为之前出去了几天,存稿有点告急,再加上三次元生活变动,所以接下来想停几天等这一章收尾结束之后看看前后有没有矛盾错漏的地方再接着发上来,时间不会太久最多一周就会恢复更新,虽然写这篇文开始已经说过很多次抱歉,但再一次,为我慢慢吞吞的手速向大家道歉。 第54章 西北有高楼二十三   安知灵第二天醒的时候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趴在桌案上睡着了,起身的时候手还有些发麻。谢敛早已经走了,春试重新开始,他白日必然要忙碌许多,但晚上再到角楼来的时候他还是在。   安知灵疑心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多做不完的事情要放到晚上来做,因为许多时候他只是坐在上面读书,差不多到了三更才回到内卧休息,也并不熄灯。心经已抄了大半,还剩最后几张,春试却已到了第九天。   第九天是各宗比试的最后一天,要决出今年春试各宗的第一,因而这一场将场地放在了九宗正殿外的广场上。这儿是平日里每月各宗集合举行大朝会的地方,能容纳上千人,基本上山上的弟子都会前去,也可以说是整场春试最受瞩目的一天。   安知灵去时已经是下午,用过饭后到了前头,广场已是人山人海。大殿的檐下设了一排坐,自然是各宗长老的位置,青越也在其中。安知灵去时,正是轮到金石比试,远远看青越坐在上首末端,无人注意时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叫身旁的时浵长老瞪了一眼。   台阶下一层高台,正是比试的场地。上头摆着一排的金石玉器,两个金石宗弟子白纱蒙眼,身旁弟子分别递上一块玉石,叫他们放在手上掂量。   高台下九个台阶就是正殿广场,各宗弟子多数按着宗门服饰颜色分开来坐,一眼望去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安知灵瞧了眼自己身上玄宗的弟子服,再往广场上看,只见玄宗坐在西边角落里。如今门中玄宗式微,从弟子人数上也是可见一斑。   冯兰看见她,远远冲她招了招手。安知灵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就听她说:“我以为你不来了,上午乐正的比试你没看见真是可惜,景川师兄今日跳了一支破阵舞,这么多人没有不看愣的。”   安知灵听她语气笑了起来:“你今天比试如何?”   玄宗的比试放在上午,提到这个冯兰小声道:“魏师弟没发挥好,叫我侥幸赢了。”   “恭喜,这样你今年便是玄宗第一了。”冯兰抿着嘴笑,大大方方道:“多谢。”   安知灵问:“机枢可比完了?”   “比完了,就在金石前头刚比完的。”   “结果如何?”   “自然是尹赐师兄赢了。”冯兰道,“不过今年,季涉师弟也很厉害。最后那场一共十人,春试第四天他缺席一次,场次本就比其他人落下了,结果这回的比试里,硬是拿到了第二。”   “是吗,”安知灵也有些高兴,“陶宗主怎么说?”   “陶宗主脸色总算好看一点,连关山长老都开口夸了几句。”冯兰也笑起来。   这时,场上忽然起了一些躁动,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的人群好像都清醒了过来。安知灵抬头往广场上望去,只见金石宗已经决出了高下,正有弟子将台上的金石玉器搬下场,看样子下一场比试很快就能开始。   “下一场是比什么?”她好奇道。   “下一场是剑宗的比试。”冯兰似乎也有些激动,不禁坐直了身子往台上张望,“剑宗的比试每年都是压轴,后边再有一场文渊。”   她凑近了小声说:“金石每年春试都会在私下里开赌局,每一次剑宗的盘口都是最大的。特别今年是谢师兄和宋师兄,期待这一场的人就更多了。”   安知灵听着有趣,便随口问:“你押了谁?”   冯兰不大好意思:“往年自然是押谢师兄的人多,不过他今年重伤刚愈,宋师兄前面几场实力又是有目共睹,所以今年两人差不太多,押谢师兄的还是略多一点。”   说话间,台上已经清出了场地。安知灵看剑宗那儿黑压压的人群里站出两个人来,一前一后走上高台。待两人各自站定,大殿檐下的三山道人与坐在正首的三清道人都不由又将腰身挺直了几分。   安知灵忍不住将两人各自仔细端详了一遍,这位宋师兄她印象不深,只记得似乎见过几次,但俱未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现在仔细再看,只见他身量上比谢敛要更高大一些,骨骼轮廓也更明显,大概时常皱眉,因而不笑的时候神情显得阴郁,是难以亲近的长相。   她霍家堡第一次见谢敛时,觉得这人少年持重、严肃端方,到了这山上之后才发现,谢敛这般在他一群师兄弟中竟然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平易近人了。   她正胡思乱想,忽然看见场上站着的人往下面扫视了一圈,目光落到玄宗这儿的时候,似乎停留了一瞬,又很快收了回去。   他就这一眼,已引起了台下小声的议论,纷纷猜测谢师兄刚刚在看什么,台上宋子阳却皱起了眉:“你不该分心。”他显然极为看重这场比试,从站姿上都显得紧绷一些。   谢敛却难得轻轻笑了笑,也不知是宽慰他放松还是替自己辩解:“比试还未开始。”   二人相对而立,全身剑气一收一放,一静一动,比试还未开始,场上的气氛已经叫人窒息。   有弟子上前来宣读了一串冗长的规则,安知灵疑心此时压根没有人在听。好在那弟子似乎也很有自知之明,头也不抬一口气将规则读了便快步走下台去,这一回台上就当真只剩这两人了。   比试一开始,宋子阳先飞身上前,一剑如携凌云之势,直朝着谢敛刺去。谢敛闪身避过,这比试一开始就已失了先机。起手二十招,招招都是宋子阳主攻,谢敛闪避,两人身法之快,几乎叫人眼花缭乱。台下一众弟子,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什么。   “咦?”冯兰看了一会儿,小声道,“这两人好奇怪。”   “怎么奇怪?”   “谢师兄学四时剑,他的剑是在流火一式。流火之剑,剑气初出势不可挡,剑气散尽余威犹存,此招在放不在收,在动不在静。而凌霜剑正好相反,凌霜过处万物生寒,剑招在静不在动,在收不在放。但如今你看他们两个,岂不是正好反了过来?”   安知灵听她说完,再看场上发现果然如此。宋子阳剑气凛然,招招式式都是大开大合,剑招当中只有去势没有收势;反观谢敛,左挡右闪,剑招极为克制,除了偶然间瞅准了几个空隙还击之外,几乎全在防御。   冯兰看出来了,其他人自然也能看出来,尤其是剑宗弟子更在底下小声议论,显然也看不懂如今场上的两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弟子们满心疑虑,殿下各宗长老也不免皱眉。时浵长老皱眉道:“无咎为何只一味躲避还不还击?”   “他并非不想还击。”三清捋了捋胡须肃然道。言下之意,自然是指他是无法还击。   “什么?”时浵微微诧异,再看场上果然直到现在,都是宋子阳主动占了先机,剑势上气焰更长,“他或许是想先将对手消耗一番。”   三山却摇头:“他俩切磋不下百次,无咎擅快攻,子阳擅久防,这样下去陷入苦战的只会是他,无咎不可能不知道。”   果然场上二人转眼过了百招,宋子阳非但没有露出疲态,反倒还有几分愈战愈勇的气势。机枢宗的陶玉山也在一旁,点了点头:“子阳今日确实不同往常,若这场能胜,倒也不枉他平日的勤学苦练。”   三清看着场上却微微皱眉:“师弟,子阳近日习武可是你在教导?”   三山看着弟子的表现正高兴,忽然听得他这样问也是一愣:“子阳练剑素来勤奋,只须我每月指点一次,回去便会自己琢磨。师兄怎么忽然这样问?”   三清摇摇头:“他今天的状态有些不对。”   三山不以为然:“他此前剑招始终缺一份凌厉,发挥不出凌霜剑的精髓,无咎的流火正好克他。现如今似乎内力大有提升,反过来又正好克了无咎。我看多半是他求胜心切,今日才能有这样的发挥。”   二人身旁奉茶的小弟子默默听了许久,此时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如此说来,谢师兄这场要输?”   三清默然道:“若他不想些法子,再过五十招,胜负可分。”   话虽这样说,但人人都知道,在这比武场上,一招一式都不过瞬息,何况学武本就是日积月累的本事,难道还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凭空变出一个新的招式不成?   场上宋子阳一招刺向谢敛右手,谢敛挥剑格挡,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宋子阳沉着眸子,眼中微带血丝,冷声道:“你输了,谢师弟。”他语气间微有快意,手上剑招不停,难得这种时候竟还能做到稳扎稳打,丝毫不敢放松。   两柄长剑交错划过,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谢敛眸光一闪,这一回竟又轻笑了起来:“比试还未结束。”   负隅顽抗。   宋子阳心中冷哼一声,内力暴涨,手中紧握地长剑用力下压。若按着谢敛往日的剑风,必然长剑格挡,与他内力相撞。此后二人必会被迫各退两步,就趁着这个空档,他可击对方太乙,此招不中,谢敛抬手必是一招掬星,再接流火,正好能叫他抓住一个破绽……   他与谢敛对招已有上百次,他在脑海中想象与他拆招的场景也有无数次,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能够比他更熟悉谢敛的剑风,每一招他会怎么出,剑势落在何处,又该如何拆招。每一次的想象里,他都会在两百招后慢上一个弹指,只这一个弹指,他勤学苦练了多少个春秋,但每一次当他感觉自己已经迎头赶上时,对方却总能又在那一个弹指之后,再比他快上一个弹指。   但如今不一样了,经冬复历春,为这一天他已经等了太久……   想到这里,宋子阳目光一沉,以雷霆万钧之势将手中之剑劈下!但意外的是,预料中手底抵抗的力量却并未传来。   谢敛的剑随着他这一招劈下,顺着他的力道跟着压了下去,如在水波上划开一道弧线优美的细痕,叫这雷霆一招在半空中就消弭了剑势。   宋子阳微微错愕,这一招虽出乎他的意料,但不容多想便又立即攻了上去。谢敛依然在退,但退中有什么似乎隐隐发生了变化。   “这是怎么了?”人群又一次议论纷纷。   冯兰望着高台上的两人,惊异道:“谢师兄的剑势变了?!”   安知灵虽不懂剑,但也能看出场上的形式已经发生了变化:“哪儿变了?”   “我不知道……”冯兰皱着眉,死盯着场上一来一回的两人,“但很熟悉,我必定见过的……到底是哪儿哪?”   “是凝霜!”   忽然场下有个剑宗弟子大叫起来,他话音未落,场下又是一惊,议论声几乎已经要盖过场上长剑相击的声响了。   “不错,是凝霜!”冯兰不可思议地看着场上的人,“难怪这么熟悉,竟是凝霜,谢师兄什么时候悟得了凝霜?”   这是安知灵第二次看谢敛用“凝霜”,却是九宗众人第一次看他使出“凝霜”。   安知灵不耻下问:“他之前不会这招?”   这问题无论问给哪个剑宗弟子,都会收到一声鄙夷,但好在冯兰是个性情温和的玄宗弟子,而且尚在震惊当中,因此对她这常识性的问题并没有给予嘲笑性的礼遇,而是认真解释道:“四时剑一共八式,不同的人落点不同,四时剑发挥出来的功效也会截然不同。比如三清掌门他的四时剑在于寒雪,而谢师兄他的四时剑却在流火。那就说明,三清掌门之剑以柔中带刚为主,而谢师兄以刚中带柔为主。寻常人能走一派已是了不起,谢师兄如今竟然已能将两种截然不同的剑风交换自如,当真是……当真是……”   “了不起。”安知灵看她这副语无伦次的模样,适时替她将话补上。   “不错,当真是了不起!”冯兰欣然道。   谢敛何时悟得的凝霜,其他人不知道,安知灵却是知道的。不知为何,眼见着在场众人这副兴奋崇拜的神情,她忽然间竟也有了几分与有荣焉的感觉,唇角不由微微扬起。   殿下三清也感慨道:“好,孺子可教!”   “他是何时悟得的凝霜?”三山神色复杂,但也不得不承认,“无咎在剑道之中的天资,确实是这山上的头一份。”   三清这回却是摇摇头,笑而不语。   自谢敛剑势变后,场上局势已在瞬息之间发生了变化。随着他步步出乎意料的剑招,宋子阳心中大乱,原先毫无停滞的剑招也随即开始失去了节奏。到第三百二十招时,宋子阳一剑劈下,谢敛长剑却在空中挽了一个剑花,宋子阳眼前一轮银光闪过,还不待他定神看个仔细,长剑已经回到对方手中,他心中大惊,脚下踏了个空,身形一顿。若是江湖厮杀,这破绽已足够要了他性命。   只见谢敛握剑顺势一招朔风直朝他握剑的右手刺来,宋子阳心知已经避闪不及,那剑临到近前,却忽然转了剑锋,只拿剑身在他手腕上轻轻一拍,他感觉右手一麻,顿时握不住剑,只听“叮当”一声,长剑已经落在了地上。   整个偌大的广场安静了几秒,随即人群爆发出一声排山倒海般的叫好声,整个山头都仿佛有一瞬的震动,惊得鸟雀群飞,行云遏止。   在这惊天动地的喝彩声中,谢敛收回了剑,与面前的人一拱手,淡淡道:“宋师兄承让。” 第55章 西北有高楼二十四   宋子阳直愣愣地望着摔在地上的剑,脸色苍白,直到台下宣判胜负的弟子上台,他才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背后已是一身的冷汗。只望着地上被打落的长剑,心中空空荡荡,耳边一时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谢敛见他这副神色,忽然有些担心:“宋师兄……”谁知他话未说完,宋子阳已转身兀自往台下走了。按理说这不合规矩,但他刚刚落败,旁人倒是很能理解,上来宣布胜负的弟子也未多加阻拦,只有谢敛望着他的背影皱眉若有所思。   这底下众人还未从刚刚这场比试中回过神来,还在纷纷与人议论时,安知灵忽然抬眼看见广场旁一个有些眼熟的人影一闪而过。   她立刻站了起来,往广场外走。冯兰还没反应过来:“你干什么去?”“我去去就回。”她扔下这一句,就匆匆挤出了场外。   这时候,山上其他各处放眼望去空无一人。安知灵一路追着那人影,有个猜测在心中渐渐成型。等她一直追到了白鹿岩,到了一块空旷的花园处,那人影却不知往哪个方向去了。   安知灵站在原地,不知想些什么,神色露出几分凝重。这时,忽然听见附近的树林之中传来响动,她猛地一转头:“谁?”   从树林中走出来的人似乎叫她吓了一跳,安知灵定睛一看,才发现来人竟是季涉。   季涉看见她也是大吃一惊,随即有些戒备:“你怎么会在这儿?”   安知灵觉得荒唐:“我问你才对,你在这儿干什么?”   季涉撇开脸,他显然很不会说谎,眼神躲闪,只生硬道:“没干什么。”   安知灵见他这个抵触的模样就知道问不出什么东西,便转了话题又问:“那你刚刚在这儿,可还看见过其他什么人?”   “没有,只有我一个人。”季涉答得飞快,见安知灵还是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遂不耐烦道,“你自己不说为什么在这儿凭什么这么审犯人似的问我?”   安知灵又左右环顾了一圈,季涉忽然喊住她:“他们之前说……你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他欲言又止,似乎很久才下定了决心似的,将脖子上的哨笛取下来给她:“你看看这笛子是不是有什么不一样?”   安知灵伸手去取,刚一碰上就将手悬在了半空中,面色奇异。季涉紧张道:“这笛子里当真有什么?”   安知灵抬眼看他:“是谁告诉你的?”   “什么?”   “他对你说了什么?”   “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季涉有些慌乱的转开眼,将哨笛收了回来重新挂在自己的脖子上,扭头就走。   “季涉!”安知灵在身后喊了他一声,却见他脚下走得更急,怎么看都觉得那身影与其说是负气而走,倒不如说是落荒而逃。   她原地皱眉沉吟了一阵,耽搁了这会儿功夫自然不可能再找到刚刚那人,只得沿着原路回去。   到了广场旁边,文渊的比试已经结束,三清正在上头说话。等一切结束,几位长老又宣读了此次春试各宗比试的结果,以及明日簪花令的人选,广场上的人群便各自散了。安知灵回来之后始终有些心不在焉,连回去的路上,冯兰在旁说了什么其实也并没有听进去多少。冯兰忍不住问:“你刚才干什么去了?”   安知灵摇摇头:“没什么,看岔眼以为见到了熟人。”   冯兰道:“那就好,你刚才急急忙忙的,我以为出了什么事情。”   安知灵不欲多谈,便随口问道:“文渊的比试结果如何?”   “我也忘了。”冯兰笑了起来,“光想着刚才剑宗的比试了,哪还有心思看文渊在上头背书呀。”   但她紧接着又有些激动地伸手拉住她的衣袖:“不过,就在刚才,掌门亲自宣布了谢师兄为新的剑宗首席。”   “是吗?”安知灵微微一愣,冯兰看着她忽然笑了起来:“你怎么一点也不意外似的?”   安知灵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寻思了一会儿随口道:“或许我总觉得他迟早要是。”   “说得对,其实大家大概都这么想。”冯兰感慨似的,“你知道吗?许多文渊弟子将来出师之后是要走上仕途的,但卫师兄作为文渊首席,他会一直留在山上,也不准备成亲的,人人都知道他将来会接过掌门衣钵成为九宗掌门。谢师兄在他身边长大,受他影响良多,大概率也会如此。因而今日掌门宣布他接任剑宗首席,底下也没有人不服的。”   安知灵想起之前明孺曾说过谢敛不会成亲,莫非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留在山上与成不成亲有什么关系?”   “我也不知道。”冯兰笑道,“你看掌门与三山长老还有时浵长老都没有成亲,秦师兄说他们都是立志一生执剑之人,大概有了这样的宏愿,便不能成亲了吧。”   安知灵觉得这说辞莫名其妙,不过她自己功夫不济,又想想夜息那个疯子也是瞧着不准备成亲的模样,可见走上顶峰的人或许当真须得戒掉儿女情长。   冯兰见她不说话,忽然又问:“安姑娘,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安知灵随口应道。   冯兰却斟酌了片刻才期期艾艾道:“王师弟招魂那日,其实我也去了灵堂……”   那日确实有几个弟子前去,但安知灵对她却没有什么印象,闻言也不免微微诧异:“是吗?”   “恩,师父让我在外等候,所以我没有进灵堂里面。”她低着头,“后来招魂的时候,你说要用沙盘和蜡烛,是我与其他几个人一起送进来的,那之后就站在院子里头,你可能没有留意。”   “我当时心里没底,可能太过紧张所以没有注意到你。”   冯兰胡乱点了点头:“恩,我不是想说这个。”安知灵看出她神色不对,终于也停下脚步,认真了起来。   “其实那天之后,我回去又想了很久。他们说你是谢师兄救上山来的,但是谢师兄之前为了接替秦宣去了昳陵,后来传来消息昳陵塌陷,他虽平安回山,但也受了重伤,这一路要去哪里救一个姑娘哪?”   冯兰缓缓道:“我想来想去,你便只能是那个钟大人找来接替我的人了。我听说荒草乡有个生来奇瞳能见鬼魅的人物,人称‘三更摇铃’正巧也姓安,加之那天,在灵堂亲眼看见你招来了王师弟的鬼魂,所以——”   “所以你怀疑我就是那个‘三更摇铃’?”   冯兰低头盯着脚尖,却不敢抬头看她,过了一会儿才声如蚊呐道:“恩。”   对面的人安静了片刻,忽然发出一声轻笑。冯兰有些意外地抬眼看她,只见她眉眼含笑道:“按理说,你道破了我的身份,应当是我惴惴不安才是,怎么你却还一副做错了事情的样子?”   冯兰张着嘴:“这么说,你当真是……是……”   “安知灵。”青衫女子替她说完了后头这句话,然后解释道,“此事不是刻意想要瞒你,只是我身份微妙,在这山上到底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冯兰倒是没有想到她竟这样痛快就承认了,她原以为这是什么不得了的秘密,藏在心中不安了许久,生怕辜负了师父的信任,又担心安知灵叫山上其他人发现了会有什么事情。现在才发现似乎是自己多虑,不禁长舒了一口气:“那……那就好。”她小声道,“我不会告诉其他人的。”   安知灵笑起来,经过她这一番话的打断倒冲散了一些此前她心上的阴霾。   两人继续往玄宗走去,路上冯兰感慨道:“不过你当真能看见鬼魂吗?”   “恩。”   “为什么?”   “不知道,”安知灵无奈道,“不过我听说我外婆年轻时候,似乎也能看见一点旁人看不见的东西,或许是遗传吧。”   “原来如此。”冯兰忽然道,“若是我也能有你这样的本事就好了,师父说阴阳一道最看天资,可惜我没有你这样生来就有的天资,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   她语气里的羡慕失望毫无掩饰,叫安知灵愣了一愣。又听她说:“虽然师父总说我刻苦用功,但这山上最不值一提的就是刻苦用功。你看宋师兄,这山上若论起勤奋来,谁及得上他,但在天资面前,这么多年他依然赢不了谢师兄。所以我偶尔丧气时,也不是没有这么想过——这天下奇能异术者何其多,我便是穷尽一生之力,也未必能及一二,但有些人,可能一出生就已窥得了天道。如何不叫人羡慕?”   冯兰往前走了几步一回头才发现身后的人没有跟上来,不由怔忪了片刻:“怎么了?”   安知灵站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有些苍白。听她这一问,才如梦初醒似的,愕然抬头。碰上对方疑惑的模样,她勉强扯了扯嘴角:“我想起我还有东西放在藏书阁里,我想过去取一趟。”   她已有许久不曾去过藏书阁了,冯兰闻言虽有些奇怪,但也不疑有他,只点点头道:“好,那你路上小心。”她见她身影匆匆忙忙往藏书阁走,总疑心自己是说错了什么话。   安知灵到了藏书阁一进屋子,还未松一口气,忽然听见里头有人讶异道:“咦,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她一转头,就看见明孺已经在屋里。她本来就是随便找了个借口过来,谁能料到这儿竟然还有旁人,也不免气闷:“你怎么在这儿?”   “春试都结束了,我不在这儿还能在哪儿?”明孺纳闷道,他手边堆积如山的书册,看来他们二人不在的这段时间,积下了许多事情。   “明日不是还有簪花令?”安知灵确实左右无事,她和缓了一下神色走过去帮忙。说到这个明孺叹了口气:“哎,你别提这个,我正心烦。你今晚可有别的什么事情?”   “怎么?”安知灵瞥了他一眼,“你要我留在这儿替你帮忙?”   “你怎么把人想得这样。”明孺佯装不悦,又很快绷不住笑了起来,“我大哥来了,顺道让我带朋友下山一同吃个饭。”   “什么?”   明孺挠挠头:“我嫂子常担心我在山上过得不好,所以每次来我总会带几个朋友一起去见她,也好叫他们放心。”   “那你怎么找我?”   “我大哥和我大嫂不一样,”明孺一脸委屈,“今年春试第四天我就落选了,找谁跟我一块去都免不了叫他数落。”   他见安知灵面露犹豫,又忙说道:“你放心,今晚除了我们还有谢师兄和我二姐你也认识。”   安知灵一愣:“谢敛也去?”她想到谢敛与明乐的婚约又心中了然,这样一想倒也并不奇怪。   “好吧。”她想起白天的事情,若有所思,“我也正好有事要同他说。” 第56章 西北有高楼二十五   傍晚的濛川像个刚掀开盖的蒸笼,夕阳的余晖下显出里头热气腾腾的生动与热闹来。   状元楼算得上是濛川数一数二的富贵地方,在这街上最热闹的地段占了一间好大的铺面,里头人来人往,衣着也是不俗。   安知灵跟着明孺从马车上跳下来的时候,感慨地望了眼面前酒楼的牌匾,由衷好奇道:“你家到底做得是什么生意?”   明孺不明所以:“我没同你说过吗?长安最大的玉石铺子就是我家的。”他这话说得跟午饭吃了个包子也没什么区别。   安知灵本是与他开个玩笑,听他这样说却是一愣,神色也有些微妙了起来:“你家是长安做玉石生意的?”   “恩。”   她微微停顿了一会儿,才若无其事道:“我记得长安王家的汉白玉雕十几年前很得朝中贵人喜欢。”   明孺走在前头,笑了起来:“你竟然还知道这个?不过这都是老黄历了,五年前,王家老爷子过世,底下三个儿子分了家,各得了几间铺面。可惜除了那大儿子,其余两个都是些整日只知道花天酒地的纨绔,很快就将家财败光了。这还不算,两人转头去找长兄要钱不成,怀恨在心竟找人谋害了他。等王家大少爷一死,王家就算彻底败落了。”   他走在前头,自然看不见身后的人是什么脸色,只过了片刻才注意到她没有立即跟上来,不禁转过头去看她:“怎么了?”   “明孺,我问你。”她眼神有些古怪,望着他欲言又止,“你大哥叫什么名字?”   “我大哥?”明孺摸了摸脑袋,想不通她为何突然要问这个,刚一张口,从二楼下来的伙计已经瞧见了他们,忙不迭地迎了上来:“二位客官,可要用饭?”   明孺:“一早订了天字间。”   “原来是天字间的客人,小的这就领你们上去。”那伙计闻言丝毫不敢怠慢。   “其他人可已经到了?”   “一共到了三位,其中两位客人有事出去了,屋里应当还有一位客人,已经久候多时了。”   明孺闻言脚下来了个急停:“你说什么?现在天字间只有一位客人等着?”   “不错。”那小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显然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引得面前的客人变了脸色。   “另外两个干什么去了你可知道?”   “好像是去对面茶庄取一早就订好的东西,很快就能回来。”   明孺转过头对身旁的人支支吾吾道:“要不你先进去……我去茶庄找他们,过会儿一块进来?”   “什么?”安知灵错愕道。   “或者你就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去找他们回来。”明孺神色纠结道,“春试落选的事情,还没对我大哥说。我怕我二姐不在,他一会儿问起来……”   安知灵皱眉道:“可你也不能……”她微微一顿,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又是一白,“那你先告诉我,你大哥他……”   明孺见她张了张嘴,像是有什么千斤重担压在嘴边,叫她开不了口。不由疑惑道:“我大哥怎么了?”   “算了,”她自暴自弃似的小声嘀咕了一句,“总不能这么巧。”抬头见明孺还等着她回复,摆摆手:“你去吧。”   伙计领着她上了二楼,到了天字间外头,正要抬手敲门,却叫安知灵拦下了:“你等等……”她盯着那薄薄的木门,脸上竟流露出几分紧张的神色,“我自己进去吧。”   伙计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便从善如流地退下了。安知灵在二楼的走廊上,举着手半天叩不下去,那一刻竟生出几分情怯。   是他吗?或许当真只是个巧合?无论是刚才还是现在,想知道答案,但又不敢知道答案。希望是心中所想的那个人,但又害怕是心中所想的那个人。   她举着手放在门上半天,迟迟没有动静,嘴唇咬了三次,像再没有这样紧张的时候了,在这人来人往的走廊上,心跳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但没等她再多踌躇,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安知灵惊得往后退了一步,没等她回过神来,就见门后一张三十来岁,留着半撇小胡子的白胖脸孔。他一身绸缎衣裳,腰间挂着佩饰,一看就是个生意人的模样。   对方见了她也是一愣,但很快回过神来:“姑娘找谁?”   那一刻,安知灵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但却并不感觉喜悦,只觉得空荡荡的,那点如释重负之下,又隐隐生出几丝难以忽略的失落来。   不过她很快就调整了情绪:“明老爷吗?我是与明孺一同下山的朋友。”   “哦,怠慢了,姑娘快进来,里头等了许久了。”那男子侧过身迎她进来,笑呵呵道。   “里头?”安知灵闻言一愣,还品出这里头的意思,就听里间又有一个声音传出来:“明孺到了?”   安知灵猛地抬头往包间里头抬眼望去,只见一个人影从屏风后头绕了出来,不等她做好心理准备,猝不及防就瞧见一张清瘦俊秀的面容出现在她眼前。   那屏风后的男子看上去还很年轻,似乎与卫嘉玉差不多年岁,身量高挑,眉骨鼻梁高挺,显得他五官深刻,眉头只一轻蹙就叫人觉得不怒自威,神情严肃。但安知灵知道不是,他低声说话的时候,可算是这世上最温柔耐心的男子。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喉头发烫,脑子里有千万个声音催她转身跑出这间屋子,但脚下如同灌了铅一般半步都挪不动。那千万个声音里,有一个低声在她耳边说:“原来他如今生得这个样子。”太好了,比她任何一个模模糊糊的想象还要好,还要英俊。   屋里的气氛有片刻的凝滞,酒楼的掌柜看着眼前的女子这副欲哭还笑的神色,只觉得古怪,不禁回头去看屋里的人。那刚从屏风后头走出来的男子,瞧见她似乎也是一愣,微微皱起了眉。   “这——那小的先下去吩咐厨房将菜送上来,先行告退了。”掌柜赔着笑,率先想从她身边出去。这一声似乎刚惊动了她,明和瞧见从刚才开始就这么直愣愣站在门外的人,如梦初醒似的,猛地转身也要跟着离开。   “等等——”他不由上前了几步,紧接着就看见那身影果真停了下来。他看见她低着头,飞快地抬手拭了一下脸颊。   “你……”   安知灵低声飞快地解释道:“我走错屋子了,抱歉。”她说完又要走,忽然听见屋里的人厉喝一声:“站住!”   这几乎是个本能了,安知灵咬咬牙,这世上,哪怕是夜息她也不曾服过软,但从小到大,她却从来没有违抗过他的话。   这次也没有。   明和走到她身后,若是他看得仔细些,大概能看见她藏在衣袖里的手指微微颤抖。她开始后悔进到这屋子里来了,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即知明日巴陵道,又要相隔秋山几万重,可笑还要自欺欺人,落到这进退两难的境地中。   忽听得身后的人叹了口气:“你这样我便不知道是你吗?”   安知灵脑子里“嗡”的一声,只觉得口中发苦,竟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在原地僵直着身子半日一动不能动,过来许久,明和才见她终于微微动了动脖子,转过身来看着他。   青年望着她忽然抬手将她颊边的碎发捋到了耳后,叹了口气疼惜道:“瘦了许多,我一打眼竟没认出来。”   这语态叫她几乎立时红了眼眶,连自己都未意识到,只觉得眼睫一眨,颊边便落下一滴泪来。   明孺提着两盒茶饼老老实实跟着明乐进屋的时候,只看见他大哥一个人坐在屋里,临窗看着外头的街市也不知在想什么。他老老实实地喊了一声“大哥”,对方才像是刚注意到他们进来。   “安姑娘哪?”明乐转头看了眼屋里,明孺闻言也奇道:“对啊,她该不会走错房间了吧?”   明和像是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们说的安姑娘是谁,淡淡道:“她不大舒服,先回去了。”   “怎么忽然不舒服?”明孺嘟囔道,但人已走了,也不能再将她追回来,只好心中愤愤,想着回去山上必要找她好好说说这件事情。   四人坐在一起用了晚饭,席间明和似乎有什么心事,总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倒是未对明孺春试第四天就被淘汰的事情多加指责,明孺也有眼色,老老实实不敢多说话。四人就这么草草用了晚饭。   回山的路上,谢敛忽然问道:“你今天同安……咳,安湛下山时,她可有什么异常?”   “异常?”明孺一愣,想到明和说她不大舒服,“来的时候倒是还好,但到了酒楼确实看上去有些奇怪,脸色也不好看。”   谢敛沉默片刻又问:“明乐曾说觉得安湛有些眼熟,你对她可有印象?”   “没有。”明孺摇头道,“不过我今天同她说话的时候,她对长安好像也很知道,或许她过去在长安城的时候与姐姐遇见过也说不定。”   谢敛点点头,二人这时一到了山门。他跳下马车,对明孺道:“我去趟角楼,你先回金银台去吧。”   明孺扒着车窗跟他告别:“那谢师兄别忙太晚,明日的簪花令祝你夺魁。”   谢敛听到这句一愣:“你明日不是要替明乐参加,怎么还祝我夺魁?”明孺听了好像也才想起来还有这回事来:“哦,我给忘了。”   谢敛失笑,挥挥手目送着马车走远了,才独自往角楼走去。   这个时辰说早不早,说晚不晚。他一个人到了角楼,却发现今日竟没有亮着灯。他微微皱眉,顺着石阶走上去,推开门只见屋内空荡荡的,夜风穿过屋檐,卷起一室的寂寥。 第57章 西北有高楼二十六   每年春试最后一天的簪花令大概是青崖间三年里最热闹的一日,因为九宗秘境大小洞天的入口,就在青崖间不远处的飞瀑旁。   顾望乡出现在屋子里时,发现屋子已经被人收拾整齐好了。床铺被褥都已叠好,桌案上的笔墨也未动过似的摆成一排,梳妆台上本来就没放什么东西,如今更是空荡荡的,除了桌上那个叠好的包裹以外,整间屋子如同未尝有人入住过的模样。   “你要走了?”   窗边的人听见声音转过身来,看见他微微笑了笑:“不错,今天就走。”   顾望乡皱着眉,安知灵大概以为他还在担心玲珑盒的事情:“放心吧,我走之前会把盒子交给季涉。”   顾望乡哼了一声:“我何时说过要托给他了?”   “那你要跟我一块下山去吗?”安知灵失笑,“季涉是个有天资的,你自己心里也清楚,否则三日之内他修不好那个乾坤匣。”   见顾望乡脸色还是郁郁,安知灵又叹了口气道:“如果他打不开盒子,我再来山上找你,带你下山去找其他人如何?”   “说得好听,你下山之后如何还会知道山上的事情?”屋里的灵体像个赌气的孩子,背过身去。   他常常这样无理取闹,安知灵往常心情好的时候总会哄着他,但这一回闻言却静默了下去。顾望乡忍不住转过头,却听她低声道:“你说的对,我下山之后大概不会再与这儿有什么瓜葛了。”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什么波澜来。   “但好在你还有很长的时间。”她轻声道。   他仰仗着生前最后一点执念徘徊在这世间,即非游魂也不是怨灵,他与这盒子一同在人世间长存,执念未解,生灵不灭。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样到底算个什么。   顾望乡撇开头,又听安知灵回头与他笑了笑道:“走吧,去瞧瞧那个簪花令。”   安知灵今日未打伞,她从屋子里出来到了飞瀑附近才发现外头围得人多,往里走得人少,心下不免有些纳闷。   还未走到人群里头,就听周围的人议论纷纷。两个男弟子凑在一起说话:“诶,你看,今年方师兄竟带了个男弟子,倒是出人意料。”   另一个道:“簪花令带女弟子才奇怪吧,更何况他们金石宗本来女弟子也不多,这场合若是带个不会拳脚的姑娘,去了也是拖后腿。”   这时,他们身旁一个女弟子像是听不下去,插话道:“哼,你们这么看不起女弟子怎么不见你们有资格参加?看不见玄宗、卜算都是两位师姐拔了头筹吗!”   那两个男弟子脸上顿时挂不住,也不甘示弱:“玄宗、卜算哪年簪花令拿过第一?来来回回不都是剑宗、易宗,这种比试向来是功夫好精通五行的占上风,你自己看看,便是谢师兄那明家小姐的未婚妻在山上,他的弟子令可给了她?还不就是考虑到最后这日的簪花令。”   “你怎么知道就没给她?”女弟子不服气道。   “嗤,”其中一个男弟子讥笑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也敢在这儿振振有词。你以为这些厉害弟子的弟子令是可以随便给人的吗?有望代表门中参加簪花令的弟子,他们的令牌放到金石宗可以炒到多少价钱你也不去打听一下。春试第一不过是赢了自个儿的名声,簪花令夺魁可是关乎一宗的脸面。”   那女弟子气结,一时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只得道:“谢师兄今年要带谁进去还不知道,你们可别把话说得太早!”   两个男弟子见她这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得意道:“别的不敢说,这事儿还能说不准吗?你若有胆量,我们不如打个赌?”   “赌什么?”   这时那女子身旁的姑娘拉拉她的衣袖,小声道:“算了师姐,别和他们一般见识。赌了也没什么好处,何况多半要输……”   那男弟子耳尖,听了便得意道:“是不是?今年簪花令谁能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谢师兄今年若是带了哪个师妹进去,明天宗里的其他师妹们翻遍山头都会把那姑娘的生辰八字给翻出来,就凭这个谢师兄敢把弟子令给女弟子吗?”   身旁一群人闻言哄笑起来,气得那女弟子一跺脚转身就走,只留下其他人在原地又是一阵嘻嘻哈哈。   安知灵听了几耳朵,一边感慨这名门正派的弟子嘴碎起来和市井妇人其实也没什么两样,一边又不由地有些好奇起这个簪花令到底是个什么来了。   飞瀑的岩石旁边守着两个弟子,他们身后山路往上有两座亭子隐在半山腰,只能看见亭子里站了几个弟子,安知灵定睛一看发现站在最外边的两个,看身形隐隐像是明孺和季涉。   季涉不说,明孺可是春试都未过半就被淘汰下来的人,这两人都在上头,不免叫安知灵一愣。   其中一个守山的弟子见她站在前面迟迟没有什么举动,不耐烦道:“寻常弟子令只能等在山涧旁,别堵在这路中央。”   他这么说,安知灵才想起早先明孺似乎确实同她提过,到了簪花令这天,只有更高阶的弟子令才能进入,不由好言好语询问道:“如何算是不寻常的弟子令?”   那守山的弟子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大概对这山上竟还有弟子不知道弟子令的分别感到异常诧异。他还未开口,忽然身后有个声音不疾不徐道:“怎么这时候才来?”   话里似有不满,但仔细听来又听不出什么埋怨。守山的弟子一回头,发现来人竟是谢敛,两人皆是一愣,可他却是看都不看旁人,只望着来人轻拢了眉头。   安知灵还没反应过来,又听他说:“把令牌给他们。”   什么令牌?   两人两厢对望着,黑衣佩剑的男子眉心一蹙:“没带过来?”   安知灵犹犹豫豫的从袖子里取出他那块弟子令给他:“你说这个?”   谢敛却未伸手去接,而是转头示意那两个弟子。二人心中惊疑不定,也是过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接了过来,拿在手上翻查了一番,果然在角落里发现了那个“咎”字。   “没想到这位师妹竟是谢师兄的同行。”刚刚那个冲安知灵呵斥过的弟子,满脸尴尬地将弟子令递回给她,“里边请。”   什么同行?   自她到了这地方只感觉一头雾水,但谢敛似乎也没有什么想要解释的意思,见她拿回了弟子令便又转身朝山上走去。   安知灵站在原地与那两个弟子面面相觑,眼见的这边的动静已经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纷纷往他们这儿看了过来,只得硬着头皮跟着前头领路的人一同踏上了上山的小路。   谢敛领她上了亭子,安知灵才发现这亭子后边竟还有一小块平地,一群人零零散散地分散着站在各处,差不多竟有近三十人之多。   明孺站在最外头,第一个看见了她上来,目光又落在了刚刚走过去的谢敛身上,惊讶道:“你也是今日来参加簪花令?”   他站在方旧酩身边,安知灵见了他目光却闪过轻微的躲闪。   这亭子里站了差不多七八个人,有几个生面孔,还有几个熟面孔,季涉也在其中,见了她眉头微微一皱。尹赐站在他身旁,目光之中一丝意外转瞬即逝,随即若有所思地笑了起来:“方师兄先前说的人情竟是安姑娘。”   安知灵将这周围的环境打量了一番,终于不动声色地问道:“什么人情?今日的簪花令又是怎么一回事?”   她话音刚落,四周忽然鸦雀无声,连谢敛都在一旁看了过来,最后还是明孺结结巴巴道:“你……你不知道什么是簪花令?”他低头去看她腰间挂着的木牌子,“你借牌子的时候事先没问清楚吗?”   安知灵去墨云轩借弟子令的时候只不过是为了接近尹赐,从没想过什么簪花令。谢敛与方旧酩见她来到墨云轩,自然以为她知道春试的规则,方旧酩将谢敛的牌子给她想要借机试探,谁知她绝口不提大大方方就收下了,还以为她另有所图,没想到到了这最后一天,才发现中间出了这样的岔子。   亭子里有个高挑丰腴的姑娘忽然笑了起来:“谢师弟看样子今年是要退出簪花令的竞争了。”   安知灵转过头去,只见她身穿易宗服饰,想到先前在底下听那几个弟子说话,这位想必就是卜算今年的榜首了。   那女弟子见她看了过来,丝毫也不扭捏,反而对她露出一个大方的笑容来:“不过今年就三个女弟子,我还挺希望你能‘活’得久一些。”她想了想似乎觉得有趣,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安知灵不讨厌她这样自来熟的性格,顿了顿还是回答道:“安湛。”   那姑娘又问:“你功夫怎么样?”   安知灵思索了片刻,谨慎道:“或许比卫师兄好一点。”   卫嘉玉出身文渊,手无缚鸡之力,据说刚入门时,年年剑宗习武一门没有成绩,但是凭着文渊的功课,还是能拿魁首,也是很为九宗一段佳话。   那姑娘闻言一愣,忽然放声大笑起来,招来不少侧目,倒是也不怕卫嘉玉看见。但她毫不在意,转而对谢敛道:“谢师弟你哪里找的小师妹,倒是捡了块宝。”   这山上能这么拿谢敛开涮的估计没有十个人,谢敛闻言竟也没有顶嘴,反而还淡淡道:“秋师姐过奖了。”   那女子觉得他这反应无趣,又转头对安知灵说:“你今天簪花令若能留到三甲之内,就到卜算来找我,报秋欣然的名字,我免费送你一卦。”   她这话说完,安知灵倒是没有什么反应,身旁其他几个脸上却是流露出几分惊讶。卜算一宗的弟子自恃有些本事的,轻易不与人算卦。秋欣然是如今卜算最有天资的弟子,京中不少达官显贵为能得她一卦都愿一掷千金,如今竟松口要送素未谋面的安知灵一卦,也不知是确实看得上她,还是确定谢敛今年当真进不了三甲。   安知灵却显然没有将这话放在心上,而是迟疑道:“多谢师姐,只是你们谁能先告诉我这簪花令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58章 西北有高楼二十七   每年春试最后一天的簪花令是各宗之间争夺第一的比试,这一天各宗魁首会带着持有他们各自弟子令的人,一同进入九宗秘境——大小洞天。   大小洞天是九宗一处灵气充沛,少有人踏足的地方。因为这当中地形复杂,虽有各种奇花异草,但也不乏各种危机四伏,便是门内长老入内也不能保证十足的安全。因此这地方也可算是九宗一处禁地,只在每三年一次的春试当中开放。   簪花令的前一天,各宗宗主会一同入内,根据各宗弟子的长处与短处来设计布置秘境中的机关暗器、陷阱阵法,再由掌门在秘境中放置簪花令牌。第二天参加簪花令的弟子,最先能将藏在秘境中的簪花令取回即可视为获胜。   秘境中的簪花令牌一共有三面,散落在秘境各处,采花者却有数人,因此在这个过程中,也可通过抢夺他人弟子令的方法来减少竞争者。弟子令放在随行同伴的身上,这些同伴多半是身手平平的小弟子或者山下的外人,一旦弟子令被窃取,同行两人便算失败,可自行离开秘境。   最先带着簪花令离开的即为当届胜者。   今年的春试,各宗榜首九人,其中四宗已选出首席,另加四人,总共十三人。十三人各带一人,统共二十六人。   “那这四宗一下就有了八人,对其五宗岂非很不公平?”   谢敛淡淡道:“所以另五宗未有首席者,两人皆配令牌,其中一人令牌被盗,并不直接淘汰。”   她忽然笑了起来,像是终于有些理解了这个游戏的乐趣:“所以现如今我就是这林中的猎物,其他人都对我身上这块牌子虎视眈眈?”   “你也可以将自己当做猎人,去围剿其他人。”谢敛拨开前面挡路的枝条,面不改色道。   “那你真是没挑对人。”安知灵跟着他穿过丛林,“难怪我来时听说年年簪花令你们剑宗与易宗胜率最高,其他几个宗门在这种环境里如何能与你们相比。”   谢敛故意道:“何时让我挑了,不是你来墨友轩借的弟子令吗?”   安知灵一噎:“谁问你借了?”   “你有银子借别人的?”谢敛一句话堵得她哑口无言,安知灵本想说她还能找明孺借钱,但忽然想起昨晚的事情,面色又黯淡了下来,“明孺怎么来了?”   “替明乐来的。”谢敛淡淡道。   二人在这林中走了不知几许深,左右都是那些景致。安知灵走到一棵枯树旁忽然停下了脚步:“起雾了?”这青天白日的怎么会忽然起雾?   谢敛左右一看,眼见四周起了雾气,渐渐弥漫在林间,也停了下来:“应当是入了迷阵。”既然已在阵中,二人也不再往前走,索性在树边坐了下来。   “簪花令比试的不单只是身手。九宗各有所长,最后一日大小洞天当中往往会设下各种机关陷阱,需要用到各宗所学。”   安知灵一点就通:“比如你说这迷阵,就是易宗弟子所长?”   “不但是迷阵,这雾中若有瘴气,也需同行中有个懂药理之人。”   “哦,亦敌亦友。”安知灵摸着下巴笑道,“这设计倒是用心良苦。那现在该怎么办?”   两人盘腿对坐,谢敛从树下随手捡了一根枯枝,在地上画了一个五行八卦图,目光落在那图上,似在心中推算。   安知灵看了那图一眼,心中诧异:“你还会这个?”   “入门第一年不拜师,只在各宗之间听师傅上课,各宗都要有浅略所学。第二年九宗当中选定三宗试炼,第三年正式拜师。”谢敛头也不抬,“虽说秘境中各宗长处多有涉及,但通常不会故意为难。”   安知灵却好似只听进去前半句话,好奇道:“那你第二年选了哪三宗?”   谢敛漫不经心道:“我第二年就拜入剑宗,没有经历试炼。”   “为什么?”安知灵百无聊赖,随口道,“因为三清道人一眼就看中了你的天资?”   谢敛微微沉默了一会儿:“因为我六岁上山就是想入剑宗。”   安知灵坐在对面看着他,没有再继续往下问。她看着对方拿着那根树枝在地上划来划去,也不知是否当真推算出了什么。她背靠着枯树,昏昏欲睡,也不知过了多久,对面的人终于扔掉了手上的树枝,拍掉了手上的尘土。   安知灵被这动静惊得一激灵,就见他已经站了起来:“你算出来了?”   “差不多。门中应当有意将进来的人打散分到各处,这阵不过是个分岔。”谢敛转身朝着迷雾深处走,安知灵虽将信将疑但也不得不跟了上去。   两人走了不久,到了一处河滩旁,这儿雾气越发浓重,几乎到了三步之外不见天日的地步。这时候若是蹿出个人来,只怕谢敛都来不及回护她。但好在,其余众人大概也是被困在了这雾中,两人走了一路并未听见其余声响。   跨过河滩,眼前便是一条岔口,谢敛停在这岔口前,再不往前走,他蹲下来查看了一下路边的植物,发现相隔两边,但植株却有很大的不同。   安知灵探出头来问:“你能算得出两边各通往何处?”   “我不知道,知道也没什么用。”他承认得干干脆脆,事实上能推算到这里已尽了他所能,最大的可能,这两条路所通往的地方,应当都能找到簪花令。   这时忽然听见林中传来一串清笛,声音高远清亮,似从天上传来。安知灵忙道:“我又听见那笛声了。”   谢敛转瞬也明白了过来:“你说那笛声来自这里?”   “那儿。”她望着西边缭绕的云雾深处。他谢敛闻言抬脚就往西边的岔路走去。   安知灵伸手拦住他,迟疑道:“万一是个陷阱?”   “哪边都有陷阱。”谢敛看着她,“但你不能停在原地。”   行吧,安知灵略一犹豫,反正输了也不是我。   两人在这迷雾中走了一阵,只感觉在走一条山道,不断地往上。这样行了有一阵,四周的迷雾渐渐散去,眼前又出现了一片郁郁葱葱的山林。这大概是走出来了?   安知灵心想,这时那笛声却忽然间停了,她步子一顿,抬头循着刚刚传来声音的西边望去,只见一片高耸入云的树林中,隐隐显出塔楼的一角飞檐。   “那是什么?”   “小凌霄。”谢敛神色有些复杂,“你确定笛声是从里面传来的?”   “应当是。”她打量了一眼他阴晴不定的神色,还是忍不住问,“小凌霄是什么地方?”   谢敛微微一顿:“九宗禁地。”   “为什么?”   “传言九宗开山祖师凌霄真人就是在此塔坐化得道。当年他在大小洞天悟道,命人修建石塔,塔内镇压妖邪,每收押一层,就在石塔四角飞檐悬挂一层往生铃镇妖。如此过了七十年,石塔六层都挂满了往生铃。最后有一日,他只身走进塔中,再也没有出来过。”   安知灵倒是第一次听说这个传闻:“那此后可还有人进过塔里?”   “进过塔里的人很多,但是多半只能上到四层就再难往上走了,这么多年能走到塔顶又平安回来的少之又少,上一回有人从塔顶回来已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是谁?”   谢敛望着那山林深处的石塔许久,缓缓道:“青越宗主。”   霎时间,安知灵脑中翻腾着千万个疑问,一时间竟不知先问哪个好。她刚一张嘴,忽然听见耳边一声劲风破空的声响,不等她反应过来,身边的人已一把将她拉到了身后,戒备地盯着林中某个方向。   安知灵的目光随着那声轻响落在地上,她挣开了谢敛握在她臂上的手,轻笑了一声:“是块石头。”   话音未落,林中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四个人来,为首的手握一把折扇举止风流的模样,不是方旧酩还能是谁?   明孺跟在他后头,再后面出乎意料的竟是冯兰与她那师弟魏默。   方旧酩晃着扇子朝二人走近了些,笑吟吟道:“你们警戒心也太低了,难不成是在这儿特意等我们?”   谢敛看了他一眼问:“你们是怎么过来的?”   “顺着河滩过来的,倒是多亏了冯师妹。”   冯兰有些不好意思,忙推脱道:“多亏了魏师弟还记得破阵之法才对,我、我只是今日运气好,正巧带了纸蝶。我放了几只出来,只有这个方向的纸蝶回来了,可见只有这个方向没有迷阵屏障。”   这术法安知灵听说过,施法人将一点灵力施放在纸蝶上便能叫它在空中飞舞,只不过一旦遇见其他的灵力幻术这纸蝶就会恢复原样。不是什么复杂的法术,但能想到用在此处,倒也能看出对方几分灵巧心思。   方旧酩凑近了拿折扇一点谢敛的肩膀调笑道:“怎么样谢师弟,在有人找到簪花令前要不要和我们结伴同行啊?”   谢敛瞥了他一眼:“理由哪?”   方旧酩苦口婆心道:“你带着一个武功稀疏的安姑娘,若是和我们走在一起,目标可就小得多。你好好考虑一下,这个世界上,只有师兄不会坑你。”   谁知谢敛并不吃他这一套,一语道破:“若当真碰上其他人,一个人我护得住,一群人我可不一定护得住。”   方旧酩叫他看出了自己打得算盘倒也毫不尴尬:“这话说的,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我们几个功夫虽不及你一个剑宗出身的,自保总是勉勉强强。何况再往下走谁知道那群老头子还布置了什么,你一个人当真都能应付的过来?”   他这话倒是有几分道理,在这秘境之中,通常来说人们都会倾向于寻找能与自己长处互补的同伴同行,实在不行,人多总是比单打独斗要来得划算。   谢敛转头去问身旁的人:“你说?”   安知灵倒没想到他会问自己,毕竟她在这场“围猎”之中充当的不过是个猎物的角色。不过她对此事倒是无所谓,遂一点头:“随你。”   如此六人暂时结伴,一路往山上走去。   方旧酩在前面与谢敛商量:“今年你可有什么头绪?”   谢敛道:“迷阵的出口既然通向这里必然有他的用意,或许意指西北方。”   其他几人跟在后面,明孺百无聊赖凑了过来与安知灵搭话:“你昨天怎么突然一个人回来了,大哥说你身体不适是真的吗?”   他提起这个,安知灵脸上有瞬间的不自然,便转开脸含糊着点了点头。   明孺还要再说,这时忽然听见林中传来一阵脚步声,六人都不由停下了脚步,戒备起来。但那脚步声踩在草叶间,分明深一脚浅一脚,十分慌乱,仔细分辨,来人竟是个受了伤的。这秘境中虽多有发生争抢弟子令而交手的,但毕竟同门倒是少有当真伤人的事情发生。   方旧酩与谢敛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等来人走近,就匆匆往林子里赶去。六人每走多远,安知灵便闻见了血腥味。不知为何,到了这大小洞天之后,她对血腥味似乎比在外面时更要敏感了。   不等她看清楚血腥味的来源,只听见一声闷哼,那从林子中来的人似乎体力不支,踉跄地扶着身旁的树干跪了下去。   谢敛飞身上前将他扶住,等他抬起头看清样貌也是不由一愣:“尹师弟?”   其余几人随即也已匆匆赶到,只见尹赐腹部受伤,鲜血已染红了他一大片衣衫,方旧酩眉头一皱,跟着上前查看伤口,所幸伤口较浅,不由松了口气:“没刺中要害,尽快止血就好。”   这里虽没有药宗弟子,但出发之前几乎人人都随身携带了些伤药,方旧酩喂他吃了一颗,又从衣服上撕下几块衣料来替他止血。尹赐却一手按住他,额上冷汗涔涔,开口说话都困难:“快……快去通知掌门,季涉……季涉进了小凌霄……”   他话一说完,众人皆是一惊。方旧酩问:“季涉进小凌霄干什么?”   尹赐压着嗓子,眉峰皱成了一个川字,:“他想要里面的洗尘石。” 第59章 西北有高楼二十八   一行人遇见尹赐之后商量了一番,由魏默出去通知外头的人里面发生了变故,剩下的一群人由尹赐领路,先前往小凌霄看看情况。   路上尹赐将前因后果与众人简略地说了一遍:“昨日春试结束后季涉主动来找我,希望我能将弟子令借他,带他来大小洞天。我那时只以为他是春试输给了我,心有不甘所以想以这种方式参加簪花令,没想到他是为了小凌霄内的洗尘石。”   谢敛扶着他:“你的伤是怎么来的?”   尹赐答道:“到这儿以后,他忽然冲进了塔里,我阻止不及便也只能跟了进去。但是方一进塔就踏入幻境,只看见人人面目可怖,凶相万千,昔日好友、兄弟、长辈轮番在眼前闪过,个个都是一副要将我置之死地而后快的神色。我慌乱之下左右闪避,但还是为幻境所伤,再睁开眼就已到了塔外。”   他说得这段经历可算是离奇,但毕竟这里没有人真正进入过小凌霄,不知塔内到底是个什么情景,只能先到小凌霄再做打算。   明孺忍不住问道:“季师兄为什么忽然连命都不要非要进塔去找那什么洗尘石?”   “我也不知道。”尹赐叹了口气,“他这一路神色异常,应当是来前就早有了打算。”   话间一行人已赶到了石塔下,这塔建在山顶一小块空地上,四周种满了松柏,从这儿往四周看去,只见脚下群峰绵延,山林郁郁葱葱,有风吹过,飞檐上的铃铛轻响,如若梵音,恍惚当真能够洗涤心中万千愁绪。   一行人中除去负伤的尹赐还剩下五人,其中只有冯兰出身玄宗。谢敛在旁略一沉吟:“我跟你一起进去。”   冯兰摇头道:“塔内幻境重重,谢师兄不通幻术,还是我自己进去吧。”   谢敛却口气果决已下了决定:“里面诸多陷阱,我一起去能有个照应。”   他说完方旧酩看了看剩下四人:“既然如此,明孺和安姑娘送尹师弟回去,我留在这里有个照应。”   几人对此似乎都并无什么异议,便很快分开各自行动。   明孺担心尹赐有伤在身走不了太远,主动提议背他下山,尹赐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那便有劳师弟了。”   “怎么?”谢敛见安知灵站在原地望着眼前的石塔若有所思,不由开口问道。   安知灵迟疑片刻,还是忍不住提醒道:“季涉不会无缘无故进塔找洗尘石,我担心——”她略顿了顿,才又继续说道,“塔里或许还有其他人。”   “恩。”   她见谢敛心中有数,便也不再多言,转身跟着明孺他们一道离开。谢敛目送着他们几人的身影走远了,回过头对身旁的女子说道:“走吧,我们进去。”   二人进了石塔,只见里面地方宽敞,四壁雕刻密密麻麻的经文,房梁悬挂红线,上面吊挂着各种金铃铛,两边各有木梯皆可通往二层,乍一看去陈设简单平平无奇。但谢敛刚一进塔,只感觉呼吸一轻,犹如溺水之人初一浮出水面,胸中难得有种畅快之意,同时又感觉脚下生凉,如被水藻勾缠挣脱不得,一时间只觉半身黄泉半身人间。   小凌霄虽是凌霄真人所建,但现在与原来相比也早有很大的不同了。谢敛进去之后望着壁上的经文,当中有一篇是历年来石塔修葺加固的记录。冯兰走过去跟着看了几眼,感慨道:“大小洞天靠近青崖间,历任玄宗宗主多会来此加设塔内幻境,如今的小凌霄比之百年前初建之时,又凶险了许多。”   谢敛道:“上去吧,找到季涉尽快出去。”   两人沿着木梯往上,刚一踏上二楼,就感觉身子一沉,再抬眼面前已是一个黑黝黝的屋子,四面门窗紧锁着,看摆设竟像个卧房。   冯兰脚步一顿,跟在后面的谢敛也停了下来。他从后面抬头往上看,刚想出声询问,就对上了里头一双乌漆漆的眸子,刚要说出口的话就这么停在了嘴边。   一个女孩趴在窗边,似乎是听见了动静,朝着他们转过头来,那双眼睛古井无波,丝毫不像一个四五岁的孩子会有的,死气沉沉看不见一丝的朝气。   明孺背着尹赐穿过之前经过的林子,安知灵落下几步跟在他们后面心中总有一个念头飘忽不定却不能叫她抓住看个清楚。这么走了一路忽然听见明孺开口道:“再往前走就是迷阵了,可我来的时候只是跟着冯师妹他们,尹师兄你知道进了迷阵要怎么出去吗?”   “我要想想,”尹赐听声音似乎虚弱得很,他轻轻拍了拍明孺的肩膀,“你先放我下来。”   明孺以为这一路自己背着他颠簸之中加重了他的伤势,忙将他靠着树放了下来:“尹师兄你伤口又裂开了吗?”   尹赐扶着他的肩似要借力才能勉强站直了身子。安知灵走过去,忽然心念一动:“小心!”   她话音未落,站在树边搀扶着负伤之人的少年已经软倒了下去。   她脚步一顿,不再往前。转头便看见刚刚还虚弱无力的人缓缓站直了身子朝她看了过来。尹赐脸上的笑容透着一股莫名的诡异,安知灵冷冷地注视着他还在渗血的伤口,只见他松开手后,绷带上哪里还有一丝血迹。   “姜源?”   被道破了身份,对面的人脱下□□,露出一张虚弱不堪苍老的脸:“摇铃人,好久不见了。”他话里隐隐携着几分戏谑,看对方难看的神色,十分得意一般,冲她晃了晃手上的□□,“你是如何猜出来的?”   “谢敛告诉我一个月前管津谋乱失败,北乡的人或伏或逃,联系摄魂针、夜阎王的出现,我就疑心有人逃到了这里。”安知灵目光之中似是淬了寒冰,“北乡那群人里会用人的元魄养伤,又擅长易容的也就只有你了。”   姜源唇边一抹得意的笑容:“可惜我在你眼皮底下待了一个月,甚至还在濛川与你打过照面,你也没有识破我的身份,现在知道了又能如何?”   安知灵想起花朝节暗巷里那一晚,当时她没认出对方,对方倒是听见她的声音一早认出了她。可惜事到如今确实多说无益,她看着眼前明显有伤在身的男子冷冷道:“你是跟谁进来的?”   姜源咧嘴笑了起来:“还能跟谁,自然是跟你。你我同是荒草乡的人,这时候可别想同我撇清关系?”   安知灵面不改色:“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只是你也看见我如今这个样子了。”他不过而立的年纪,但鬓发灰白,面容干瘦,一看便是叫人伤了元魂。他咬牙切齿道,“动手之前我就劝过管津,可惜他被西乡那个女人迷昏了头,心甘情愿当了她的刀,连累我一掌被夜息打成这样,像条狗一样从荒草乡逃了出来,人不人鬼不鬼地躲在这山上。这个仇我一定要报!”   “你既要报仇,来这里干什么?”安知灵讥讽道:“夜息如今不在荒草乡里?”   姜源听她奚落却并不动怒,反倒老神在在道:“呵,等我伤愈之后夜息我自然要杀,但你今天也别想活着离开这里。若不是那日花朝节的小巷里,中了你的化水针加重了伤势,我也不必为了疗伤操之过急,差点露了马脚。”   安知灵一下抓住重点,斟字酌句道:“所以王构是你杀的?”   姜源冷笑道:“那个蠢材的死可怪不得我。若不是他同屋那个弟子先误杀了他,也不会刚巧叫我撞上,做了我炼药的元魄。”   安知灵:“之后你故意将他的尸体从钟楼里搬出来嫁祸季涉?”   “总要有个替罪羊,”姜源慢条斯理道,“不过我本意是看你与他走得近,正好能给你找点麻烦罢了,不过倒不想反而捡了个宝。”   安知灵皱眉道:“昨天在白鹿岩我看见的人影果然是你,你跟他说了什么?”   “我告诉他洗尘石里禁锢着他姐姐的三魂六魄。”他恶意的笑了起来,“这话可不算骗他。青越将他情人的魂魄锁在洗尘石里,使得他姐姐无□□回转世,正好我又想要那块石头用来治疗我身上的伤,如此岂非一举两得?”   “你要洗尘石。”安知灵若有所思,“你从荒草乡逃出来就是为了这个?”   “洗尘石能祛病涤邪,只要我能拿到那块石头,何愁不能回去找夜息算账。”姜源终于有些不耐烦地一手提起一旁昏迷在地的少年,右手取出三根针来亮给她看,“你猜我刚才扎在他身上的是哪一根?”   安知灵看了他手上的银针一眼,脸色终于沉了下来:“你对他用了摄魂针?”   “不止是摄魂针,”姜源慢悠悠道,“还有一根化水针,如今他的元魂在我手上,体内又中了化水针之毒,若是一个时辰之内无法解毒,他的元魂就会消散,这点你想必比我清楚?”   这化水针应当就是季涉在钟楼昏迷之后,被他从身上取走的那一根。安知灵看了眼昏迷中脸色苍白的明孺和紧盯着自己的男人:“你想让我替你去取洗尘石?”   “否则我何必与你废话这么多?若不是念你还有这点作用,你以为你在这山上能活到今天?”姜源讥笑道,“何况你不进去,这些事情我到时要推到谁的头上?”   安知灵冷笑道:“你想得倒是周全。”   姜源像个胜券在握的将军,对她这一点小小的忤逆不以为意,趾高气扬道:“好了,废话说得已经够多了,你再不抓紧点时间,这小子的元魂可就要散了。”   安知灵却匪夷所思的看着他:“你拿这小子的命来威胁我,你怎么想的?”   姜源却似笑非笑道:“我若是不知道你和明家什么关系,自然也不会拿这小子来威胁你。”   安知灵脸色猛地一沉,姜源见她变色便知道自己赌对了,只笃定地看着她,等她做出决定。   “我不明白——”安知灵目光阴晴不定地看着他,“你若是想要洗尘石,为何不自己进去,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姜源老神在在:“你去将石头取出来不就知道了?”   二人在这林中对峙良久,终于听见对面的人一字一顿开口道:“好,到时你可别后悔今日所言。” 第60章 西北有高楼二十九   谢敛望着趴在窗户旁的女童,在对上她黑漆漆的瞳孔时,也不由得感觉到背后起了一阵凉意。冯兰更是不由往后退了半步,两人都不说话,似乎生怕惊动了什么。   屋子里光线昏暗,只有窗缝里透出一丝微光,女童半边的身子都躲在黑暗里,只露出小半张白皙的脸庞。她整个人看上去都很细小,只有那双猫儿似的眼睛奇大,黑曜石一般在这种空洞洞的屋子里显得更为渗人。   她盯着两人的方向,过了一会儿从桌子上爬了下来。她年纪确实还小,这半人高的桌子她爬得就十分吃力,踩着凳子半晌脚尖才够到地。踩实之后,慢慢吞吞地往他们这边走来。   冯兰见她走近了,瞪着眼睛几乎要叫出声来,好在还未发出音节,就见那孩子从他们身边熟视无睹地走了过去。   二人一回头才发现身后的木梯早已经消失了,两人如今在一间门窗紧闭的卧室里,身后就是这屋子的房门。   女童走到门边,伸手推了推木门,但门显然被反锁了起来,用了半天的劲只推开了一小道细缝。她趴在门上,听外头的走廊上几个婢女端着东西嘻嘻哈哈地走了过去,小声地交谈:“……这东西真好看,听说是店里最好的师父雕的。”   “小少爷的生辰自然要店里最好的师父来雕,这有什么稀奇。哎呀,你小心着点,千万别摔了。”   “放心吧,我知道。”   她们叽叽喳喳地从廊上经过,走得远了,她才听清这院子外更远的地方传来的欢声笑语。那是很远的地方了,远到对她来说似乎此生都难以涉足。   这时候房门忽然打开,一个结实的妇人走了进来,那女童没有防备,差点扑到了她身上。妇人一开门见屋里小小的身影扑了过来,第一反应不是伸手接住,而是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女童“嘭”的一声就摔在了地上。   她大概摔得挺疼,冯兰心想,那声音重重地一下,叫她都揪心地想上去扶她。   等妇人看清楚了扑在地上的人影,伸手抚了抚胸口:“快站起来,怎么又趴在门上。”她看着那孩子费劲地撑着身子从地上起来,脸上还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顿了顿才说,“今天小少爷生辰,家里来了客人,府中上下都手忙脚乱的,先生就不过来给你讲课了,一会儿有人送饭过来,你乖乖待在屋里,不要乱跑,知道吗?”   听到今天先生不来的时候,那女童的目光之中终于流露出了一丝失望的神情,她张了张嘴,像是太久没有说话,发出来的声音有些干涩:“弟弟生辰……我能去吗?”   “什么?”大概这是她难得提出一次要求,妇人闻言大吃一惊,继而又很快反应过来,立刻道,“这怎么行,夫人吩咐你不能离开这个院子,何况今日来了这么多人,你要是……”   “我不说,”女童开口打断道,第二次说话,她说得顺畅了一点,“我不说话。”   “那也不行。”妇人有些尴尬,“你出去了叫夫人怎么和外面的人说?”   女童闻言又沉默了下去,妇人见她这样似乎也有些心软,终于准备开口安慰几句,却听她说:“我……”   她声音低低的,要叫人仔细靠近了才能听清:“……我也是,今天生辰。”   “我想见……娘。”   妇人显然不大习惯应付她这样,只得结结巴巴道:“大少爷今天回来,夫人这会儿应当没空过来。”   “哥哥回来了?”女童闻言却猛一抬头,她这句话倒是说得又清楚又响亮,眼睛也亮了起来,简直在发着光,里面有无限的欢欣和喜悦。   妇人似是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这件事情夫人本是吩咐要对她保密的,如今竟叫自己一时嘴快说了出来。妇人后悔不迭,生怕她再纠缠,飞也似的退出了屋子:“总之你今天好好待在屋里不要乱跑,有什么等过了今天再说。”   她门关得飞快,差点夹到了女童伸出去阻拦的手。只听见“嘭”的一声,这小小的屋子很快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谢敛感觉内心涌上了一阵巨大的失落和悲伤,转过头发现身边的人早已经泪流满面。冯兰注意到他的目光愣愣的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摸了一下,才发现脸上的眼泪,不由失措道:“不是……我不是……”   “恩。”谢敛简单地应了一声。他知道这种悲伤并不来源于自己,而是来源于这个幻境的主人,因为她的喜怒哀乐使得身在幻境中的人也不受控制地跟着她悲伤失落,而冯兰作为玄宗弟子所受到的影响势必要比自己更多。   “那现在要怎么办?”冯兰擦干净脸上的泪痕,嗫喏地问身旁的人,她的语气听上去还很失落。话一出口,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这话有多古怪,身为玄宗弟子这种时候竟还问旁人怎么办,她懊恼地咬牙。好在谢敛没说什么,他环视了一圈屋子:“或许先弄清楚这是谁的幻境。”   女童在门边站了一会儿即回到了桌子旁,双手抱膝蜷缩成一团,冯兰稍稍犹豫便抬步走了过去。刚看见了那一幕,她对这女童的害怕倒是少了几分,只剩满满的同情。   可还没走近她身前,对方忽然随手拿了手边一个茶盏,猛地一下向她砸来:“滚!”   所幸谢敛眼疾手快将人往后拉开了几步,还未来得及皱眉,冯兰已经惊讶道:“你……你看得见我?”   女童缓缓抬头,目光冰冷实在不像个四五岁的孩子。她望着屋中的两人,并不像在隔着他们看别处,才叫冯兰确定她确实看得见他们。但这明明是幻境,为什么?   女童转开了目光,屋子里静悄悄的。二人站在屋内面面相觑了片刻,谢敛走上前稍稍犹豫了一会儿在离女孩几步远的地方蹲下了身子:“你叫什么名字?”他单膝跪地,朝她伸出右手——这是一个全然放下戒备的试探动作。   对方盯着眼前摊开的右手,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她的瞳孔比寻常人好像要更黑一点,静静地盯着人看的时候,像要将人拉进她的世界里去。谢敛没有错开目光,二人两厢对望许久,冯兰站在后面大气不敢出,终于等到女童艰涩地开口:“为什么……你能说话?”   谢敛怔忪了片刻,很快反应过来:“谁不能说话?”   “他们……”女孩停顿了几秒,她的目光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好像这屋里除她以外还有别人,“他们从来不和我说话。”   冯兰叫她这诡异的语气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求助似的朝谢敛走近了一步。可她刚动,那女童就猛地朝她看了过来,目光冰冷叫她瞬间停在原地不敢再动。   “你叫什么名字?”谢敛又问了一次,他心里隐隐有个预感,但又叫他生生地按了下去,在没听见答案之前,像是不敢细思。   大概这辈子再没人听见过他用这样轻柔的语调同人说话,但他此时蹲在那个女孩面前,因为与幻境主人心意相通,他能够轻易感受到她在动摇。他又稍稍向前靠近了些,停在不至于叫她害怕的位置,轻声道,“我不会……伤害你。”   女孩盯着他的眼睛,过了许久缓缓地朝他靠近,她孤单的太久了,久到只要这屋子里有一个能与她说话的对象,无论是谁都叫她忍不住想要靠近。她将手放在他的右手上,靠过来附在他的耳边,小声道:“……阿湛。”   谢敛的心好似被猛地揪起,握着她的手都不由一紧。女孩吃痛,飞快地缩了回来,目光中隐隐带着几分控诉。   “抱歉,”他难得笨拙地停顿了一下,“你说你叫阿湛?”   没有等到女孩回答,忽然身后的冯兰惊叫起来:“师兄,小心!”   谢敛猛地回头,只见身后寒光一闪,在他分心之际,冯兰匆忙间已上前挡在了他身后。那不知何处而来的一剑便刺在了从旁扑来的女子身上。   谢敛瞳孔一收,身侧长剑出鞘,向后刺去。对方一击不中慌忙后退,他还未看清楚这一剑到底从何而来,这时身后的女童显然受了惊吓忽然大叫起来,一时间四周地动山摇,眼前的房屋卧室迅速坍塌,转眼间消失不见,最后被吞噬在黑暗中的是女孩那张惊慌失措的脸。   谢敛想要伸手去握住她的手,但脚下摇晃根本站不住身子,倒是身旁的冯兰闷哼一声,才叫他惊醒过来这是在幻境之中。他忙扶着冯兰在墙边坐下,等再抬眼,面前已经恢复了寻常景色。   高塔二楼挂满了垂地的布幔,层层叠叠,不知布幔之后究竟藏了什么。   他来不及去追究幻境中突如其来的杀机,先撕下身上的衣料替受了重伤的女子包扎伤口,好在那一剑本就不是冲她,冯兰匆忙去挡到底没有伤到要害。但即便如此,这一剑也足够叫她疼得脸色惨白,额上沁出一层薄汗。   谢敛当机立断:“我先送你下去,让方师兄带你回去。”   冯兰虽然心有不甘,但也知道眼下确实不容她再逞强,只是等到谢敛将她背了起来,还是忍不住问:“刚刚……那是安姑娘的幻境,是不是?”   谢敛动作一顿,蹬着木梯往下走没有应声。此前不过短短的一瞬,香灰都还未落,二人却好似已在人间走过一遭。   过了一会儿听她俯在他肩上,声音闷闷地说:“前天我对她说——很羡慕她生来能有这样的天资。”二人沉默着下到一楼,谢敛听见背上的人咬着牙似乎在极力按捺着什么情绪,过了许久终于沙哑着喉咙自言自语道,“我怎么会对她说这种话……”   方旧酩盘腿坐在塔下,忽然听见不远处的林子里发出了一点响动。他抬头盯着林子的方向,不多时一个青色的人影从林子中走了出来。   方旧酩略松了口气:“你怎么回来了?”安知灵面无表情地朝他走过去:“回去的路上,尹公子想起塔里发生的一些事情,要我回来将这个给你,或许帮得上什么忙。”   她说着伸出手,露出个小木牌的纹样,方旧酩低头去看她右手掌心,只见她手里握着块弟子令。   “这是尹赐在塔里捡着的?”他疑惑地接过去,仔细看了眼木牌上雕刻的字样,终于在右下角瞧清楚了下面一个小小的“咎”字。他猛一抬头,瞬间左颈一痛,半边身子便是一麻,瞬间失了力气。安知灵伸手反握住他的手腕,旋一转身,方旧酩就感觉脖子旁多了一把匕首。   他的脸色迅速冷了下去:“你想干什么?”   安知灵神色未变:“我想进塔去取个东西,要劳烦方公子与我走一趟了。”   “你早有预谋?”   “算不上,不过要多谢方公子给的机会。走吧。”她轻轻推了他肩膀一把,方旧酩只得跟着往小凌霄走,一边在心中快速思忖着法子,一边转移她的注意力:“你将尹赐和明孺怎么样了?”   安知灵还是那副冷冰冰的语气:“只要我能将东西取来,他们便能活着;若我取不来,就不知他们会如何了。”   方旧酩:“你究竟想要什么?”   安知灵不作声,二人刚往前走了几步,突然见塔里出来两个人,谢敛背着冯兰刚一脚迈出石槛,迎面就见安知灵拿匕首挟持着方旧酩正往塔里走,一时间四人脸色俱是一变。   四人之中安知灵神色变化最大,方旧酩听她似是咬牙低咒了一句,还未开口,对面的冯兰先喊了出来:“安姑娘!你……你这是干什么?”   安知灵转瞬间却已恢复了冷淡的神色:“让开!”   谢敛将背上的冯兰放了下来,冯兰有些张皇地想去拉住他的袖子:“谢师兄,这……这当中必然有什么误会!”   谢敛不说话,只目光沉沉地望着眼前的人,但安知灵显然没有解释的打算。方旧酩感觉她握着匕首的手僵了僵,几乎要割开他脖子上的皮肤,忍不住咳嗽了几声。谢敛看了他一眼,手边一声长剑出鞘的清音“铮”的一声。   安知灵眼角的余光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身后的林子,电光火石之间,塔后忽然刺来一剑,谢敛犹如身后长了眼睛,看也不看抬手就将这一剑格开!趁着这个机会,安知灵当机立断一把扯住方旧酩的衣衫,将他猛地一推,两人一块冲进了塔中。   谢敛反身似要追上去,却被这背后的一剑拦在了塔外。来人带着一张青面獠牙的恶鬼面具,持剑站在他三步之外。   冯兰捂着伤处坐在地上,望着这从天而降的人,被这眼前的变故弄得应接不暇,怀疑自己还在塔中,不过陷入了另一重幻境。   谢敛却已冷冷开口道:“刚在塔中刺那一剑的也是你?”   对方并不应声,只抬手起了一个剑招,显然不想再多废话。林中万籁俱寂,一时间静得好似只能听见风掠过竹叶的声音,塔上铃音轻响,有人已上了塔尖。 第61章 西北有高楼三十   坐在大小洞天之外的青越翛然间睁开了眼,他眉心一动还未说话,耳边已传来弟子急传。   “掌门,掌门不好了!”山脚下的竹楼外流过一条小溪,两个弟子搀扶着一个玄宗弟子急急忙忙一路小跑着上了竹楼,还未进门声音已传了进来。   屋中诸位长老心头不约而同地一跳,只见那玄宗弟子一进门就跪在堂下,显然是一路飞奔而来,喘了两大口气才断断续续禀告道:“季涉……季涉师兄他……”   陶玉山心中一沉,不等三清发话先已站了起来急问道:“季涉又怎么了?”   唤作魏默的弟子神色苍白只盯着座上的青越,颤声道:“季涉师兄……进了小凌霄!”   他话音未落,就听见“咔擦”一声茶具落地碎裂时发出的轻响,屋中诸人还来不及从这个消息中回过神来,只见一个人影闪过,青越已离开了竹楼,直奔大小洞天而去。   安知灵挟持着方旧酩进了高塔,便将他颈边的匕首收了回来。方旧酩揉了揉脖子,他左边身子依然发麻几乎没有力气,指尖冰冷只感觉一股寒气自脚下蔓延上来,很快就要游遍全身。   “你对我用的什么?”   “化水针。”安知灵率先往二楼走去,“放心吧,跟着我上来,死不了。”   化水针含有剧毒,但只对修习法术的术士起效用,修为越深毒性越高,对于不通法术的寻常人而言,不过只能叫人一时手脚发麻失了内力而已,但她暂时不准备告诉对方这点。   方旧酩是个很能想得开的人,到了这个境地似乎也并没有叫他为难,毕竟事到如今,该着急的不管怎么看都应该是眼前的人才对。   “你为什么非要带我进来?”他跟在安知灵身后,不紧不慢道,“无咎既然已经知道是你挟持了我,带我进来反而多了一个累赘。”   安知灵不答话,又听他絮絮地说:“是你故意接近季师弟让他进小凌霄的?他既然已经来了,你为什么还要跟进来?”   “这么说来,山下夜阎王果然也是你了?”他扶着木梯,“不过我很好奇,那个与你一块的人到底是谁?不会当真是季师弟吧?”   “你话太多了。”安知灵有点头疼带他进来这个决定了,他们二人一前一后沿着扶梯踏上二楼,再一抬头,眼前果然已经换了天地。   只见二楼中央两座木棺,头顶白绫高悬,地上洒了一地黄纸,木棺后放着牌位,上头的字迹隐在袅袅青烟后。   两人皆是一愣,无论是谁乍一看见这种情景都会感觉毛骨悚然。这时身后忽然响起哭声,二人转头一看,发现身后上来的木梯已经消失不见,两人不知何时置身于灵堂之内,身后是一块大院,外头跪满了奴仆,大概是这家死了主人,正在哭丧。   灵堂外正中央跪着两个孩子,一大一小,女孩大概十几岁的年纪看上去十分沉稳,小的男孩只有六七岁,跟着跪在一旁,脸上虽有泪痕但却一脸隐忍,只是紧咬着牙关低着头。   二人不约而同地抬眼向对方看去,显然都以为这幻境是因对方而生。幻境之所以令人恐惧往往是因为投射了人内心的痛苦,佛家讲世间八苦:生 、老 、病 、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有人困于苦厄,有人耽于玩乐皆是身入幻境难以摆脱的理由。   方旧酩望了眼对方同样一脸茫然的神色,便知这幻境皆不是因他二人而生,可是他二人踏入此境,为何会出现他人的困苦?   安知灵却像猛然间想起了什么,一时间心念如闪电:“谢敛……”   “你说什么?”方旧酩大惊,他转身往灵堂外走了几步,仔细一看果然发现那跪在堂外的男孩竟有几分说不出的眼熟。   他此时年岁尚小,五官也还未完全长开,身上这种阴郁气质更是十分陌生,但这轮廓样貌确确实实与当年初拜入山中的谢敛一模一样。   安知灵往里走进了几步,终于看清了棺木后面牌位上的字迹,上面分明写着:先父谢陵,先母谢郑氏之位。   此时眼前场景一换,又到了冬日飘雪的街角,还是刚刚那个半大的姑娘,牵着男孩的手。他们二人走到一座高门大户的人家门口,姑娘松开弟弟的手上前叩门,一个仆妇出来应门,只开了一道小缝,还不等她开口说话,便又“嘭”地一声将门合上。   姑娘在门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男孩上前重新牵住了姐姐的手,姑娘转过头来低头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挤出个笑来,也不知是宽慰自己还是宽慰他。两人静寂无声地在雪中站了一会儿,又朝下一个路口走去。   安知灵与方旧酩站在空无一人的街口,望着他二人的身影在冬日的雪中渐渐消失不见,一时间竟没人开口说话。   安知灵从不知他幼时有过这样一段过往,她一直以为他生来便是天之骄子,所以才能养成这样的性子,从不知他也有过这种时候。   “走吧,”她说,“先从这儿出去。”   方旧酩跟在她身后,这地方四野茫茫也不知她是怎么认得的方向,两人在街角走了一圈,竟又绕回了最开始那个挂着白绫的院落,只是这回院中杂草丛生,显然已是许久都没有人住过了。   院中负手站着一个少年,他看上去已有十三、四岁,身量高且瘦,一身熟悉的黑衣暗纹的衣裳,他们两人站在院中,看他转过身来,果然与如今的谢敛已有了七八分像。   安知灵见他转身走了过来,目光却落在了他们身后,那地方并排停着两座棺材,上面已落了厚厚一层灰。少年将手放在棺板上,目光不见悲喜。   方旧酩不解道:“我们为什么会在谢师弟的幻境中?”   安知灵叹了口气:“我对他用过分魄,这幻境应当是将我与他错认了。”   方旧酩问:“那如今要怎么出去?”   “幻境通常不伤人,只会将你困在其中难以寻到出口。”安知灵望着那院中抚棺的少年,迟疑道,“你可知道他幼年时的事情?”   方旧酩犹豫片刻,显然是在犹豫是与她一同困在这儿等人来救的好,还是先跟着她离开这个幻境。   安知灵好像一眼看穿了他打的什么主意,冷笑一声:“你等得了,不知季涉、尹赐等不等的了。”   方旧酩一顿,终于缓缓开口道:“谢家本是京中的官家,他父亲谢陵是朝中三品。可惜十几年前边关战乱,内廷倾轧,朝中亦不太平,当时高杨两党相争,时任左相的高远忠赢得了皇帝的支持,右相杨永宁一派势力遭到削弱,谢家也是这场党争的牺牲品。谢陵牢狱中服毒自尽,棺材送来那日,谢夫人也一头撞死在棺木上。谢家被抄,随后他姐姐将他送到了山上拜入九宗。   “六年后,新帝登基重新扶持杨永宁,高远忠失势,许多陈年旧事被重新翻了出来,谢家也得到了平反。圣上追封谢陵为忠肃公,追封谢夫人一品诰命夫人,归还谢家宅邸,重修二人陵墓。”   安知灵喃喃道:“六年之后的平反对他来说还是来得太迟。”   方旧酩负手望着那两座棺木,开口道:“但总算还是来了。”   但他被困在了那个冬天,那个漫天飞雪的长安城里。安知灵觉得有些后悔,即使是在谢敛心魔所生的幻境中,她依然感觉到自己对他产生的冒犯。这本应该是他轻易不愿与人提起的过往,却以这种方式□□裸地叫她闯了进来。   “我们走。”她长吐出一口气,目光中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方旧酩转过头来看她:“怎么出去?”   安知灵不答,却直直地朝着庭院中那个黑衣的少年走去。方旧酩落在她身后几步之初,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到对方身边,从他身侧一把夺下了他的佩剑。   他们本应是不被看见的虚体,但她靠近谢敛夺下他的剑后,竟一瞬间有了实体,叫那庭院中的少年也大吃了一惊,猝不及防地后退了一步:“你……你是从哪儿——”   安知灵不等他问完,便厉声问道:“你看一眼这四周,这院子里为什么会停着你父母的棺木?”   她像是一语道破梦中人的画外之音,少年仓皇而茫然地转头四望:“这是我家。”   “既是你家,其他人又在何处?”   “他们——”   “哪个他们?”   方旧酩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只觉得她声音不同于往常,隐隐有悲鸣之音,每一字落下如金石撞钟,叫听得人耳中“嗡嗡”作响。   安知灵忽然将夺来的剑抽了出来,只听“铮”的一声,黑衣的少年还未反应过来,就见她抬手朝着那眼前的棺木狠狠劈了下去!   “住手!”莫说少年就连方旧酩也被骇得说不出话来,只见谢敛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夺剑,但他哪里来得及,也不知道她哪里来得力气,那一剑落下瞬间就将棺板上劈出个洞来。谢敛眼睛霎时间就红了,若不是在幻境中,方旧酩毫不意外他接着就会将她千刀万剐。   安知灵却丝毫没有叫他这副模样吓住,她手上握剑转身指着他的喉咙,眼里的凶色简直不遑多让:“你看看这棺材里面躺的究竟是谁?”   少年闻言下意识地转头朝那劈开了的棺木中看去,只见里头露出一张孩童的脸——不是他还能是谁?   他吓得脸色苍白,一下子松开了抓着她的手,直愣愣地往着棺中那脸色青紫显然已死去多时的孩子,竟不自觉后退着踉跄了半步。   方旧酩此时终于反应了过来,上来握住了她拿剑的手,冷冷道:“你干什么?”   她胸口起伏显然也并没有表面上看去的镇定,只死死盯着那少年,用力挣开了方旧酩的钳制。她将手上的长剑“叮”地一声随手扔在地上,不等她开口,只见眼前的景象迅速地坍塌,天地崩陷,再一睁眼,已回到了人间。   落满灰尘的桌案上摆着香炉,上头点着青烟,已燃了一半。耳边万籁俱寂,能听见塔外隐隐传来蝉鸣。   安知灵将桌案上燃着的香从香炉中拔了出来,在桌上摁灭。这儿二楼的摆设并不如一楼空旷一览无余,只见重重布幔垂挂在地,不知个中又有多少个世间。   方旧酩靠着墙壁坐了下来,这木梯不过短短二十阶,他却恍惚感觉已经在尘世间历经了几许光阴,空旷的塔楼里静谧无声,如同只有他们二人,亦或是他们并未离开,只是从上一个幻境踏入了一个新的幻境而已。   “你怎么知道要去劈开那个棺材?”他问。   安知灵从案台边走过来,淡淡道:“幻境因人心魔所生自然最知道人的软肋,你憎恶什么就忍耐什么,你心爱什么便打破什么,不要叫它如意它便困不住你。”   她微微一顿,又道:“何况,那是谢敛的心魔,不是我的。”   方旧酩单手放在膝盖上竟还能笑得出来:“如此说来,倒是我们的运气了?”   安知灵不答话,只低头看了他一眼:“你还能往上走吗?”   方旧酩沉默了一会儿:“再往上是什么?”   “我不知道。”安知灵往上抬头看了一眼,“或许会有我的心魔,或许是你的。”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平,仿佛只是在告诉他眼前放着什么东西一般。   二人又往三楼走,还没上得了阶梯,就听上面传来细微的响声。二人脚步一顿,正以为又是哪一重幻境,却见三楼靠墙的地方坐着一个身穿藕色长衫的男子。他听见楼下的动静也正抬头,恰好对上了他们的目光:“方师兄,安姑娘?”   方旧酩吃了一惊,倒是安知灵见了他脸上神色未动,好似早在意料之中。   尹赐胸口中剑,他自己简单地包扎了一下,血已经止住了,但嘴唇发白,看上去还很糟糕,明显是失血过多的症状。方旧酩上前查看他的伤口,靠墙坐卧在那儿的人触手温热,确实不是幻境中的虚像。   安知灵看了眼三楼的陈设,这里似乎发生了一场打斗,原先设下的禁咒已被破坏:“季涉已经上去了?”   尹赐神情难看地点点头,安知灵抬步朝四楼走去,只对方旧酩丢下一句:“你在这里照看等其他人来。”   “等等!”方旧酩却忍不住开口叫住了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知灵却没有与他解释的心思,头也不回的就往四楼的台阶走去。 第62章 西北有高楼三十一   冯兰坐在塔下的石阶上看着远处缠斗在一起的两人十分心焦。   谢敛显然是有意将那人往树林中引,一来大概是为了她的安全,二来或许是想弄出些动静好吸引这附近的其他人过来。对方不可能察觉不到他的意图,但似乎也并不想他靠近石塔,两人这样一退一进不过一会儿功夫,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树林深处。   谢敛与那人过了三十招上下,忽然起手将他的剑锋向下一压,两剑相击两股内力相撞,二人都被冲撞开来退了几步。   那带着恶鬼面具的人似乎原本就有内伤在身,站住了身子之后不禁伸手捂住胸口,提剑又要来刺,谢敛却是站稳了身子忽然道:“你藏着招式还想赢我吗?”   那“恶鬼”动作一滞,谢敛面无表情道:“你明知我有意引你来这儿,还是跟了过来,原本就存了鱼死网破的心思,事到如今何必还要遮遮掩掩?”   对方执剑的手垂下来,他在原地站了片刻,缓缓将脸上的面具摘了下来,尽管心中早有准备,但看到对方面具下面容的那一刻,谢敛的眼神还是微微一黯:“为什么?”   早先安知灵拿匕首挟持了方旧酩时他没有问为什么,如今看见面具下那张面容时,他终于忍不住问了这一句为什么。   “为了赢你。”宋子阳随手将手上的面具扔在了地上。   谢敛冷声道:“借用别派内功强行冲破经脉,以逆行倒施走火入魔的法子来提高自身内力,也是为了赢我?”   宋子阳沉默片刻:“不这样我赢不了你。”   谢敛听见这句话似是深吸了一口气:“所以为了赢我你勾结外人残害同门,甚至对山下手无寸铁的妇孺动手?”   宋子阳全身一震,脸色煞白,谢敛死死地盯着他,但多了许久他却依然没有辩驳,只是凄声自嘲道:“你懂什么,你这二十年来众星捧月,人人都说你是这山上最有天资的弟子,掌门传你四时剑,卫嘉玉将你带在身边悉心教养,你何曾体会过技不如人,十几年来日复一日叫人踩在脚下的滋味。”   “赢了我对你而言当真这么重要?”谢敛冷声道,“重要到能叫你连为什么执剑都忘记了?”   宋子阳咬牙道:“赢了你我才是剑宗宋子阳,否则我只是个笑话。”   “没人将你当做笑话,是你自己看不起你自己罢了。”   “你赢了自然能这么说,”宋子阳转过头来,自嘲道,“你说得不错,我勾结外人不惜走火入魔就是想在春试最后那天当众赢你,可惜我输了,从我输了以后,我就已经无路可走。”   “不过是一次比试,谁知下一次是不是你赢我。”   “没有下一次了。”宋子阳眉目间一瞬的自嘲,“你已是剑宗首席,再不用参加春试,我不会再有这种当众赢你的机会。”   谢敛终于露出了几分失望的神色:“事到如今你还不觉得自己有错?”   宋子阳脸色苍白地转开目光:“你不会懂的,我以往不是没有想过勤能补拙,若论勤奋这山上哪个弟子能及得上我,但结果哪?一提起剑宗,谁又将我放在眼里。”   “所以你就想杀我?”   宋子阳转瞬已收起了先前流露出的那一点软弱,冷声道:“你我之间,本就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林中安静了一会儿,谢敛摇摇头,再抬头的时候,眼里已无犹豫:“你说错了,”他提起剑,稍稍用力握紧,冷声道,“今日在此,死的必然是你。”   季涉恍惚间感觉走了很远的路,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只能感觉从进到这个地方开始,眼前就有一团白光在指引着自己往更深处去。   他耳边起初十分喧哗吵闹,越往深处走,四周就越安静,到了后来,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声在这个没有尽头的空间里清晰可闻。他像是走在荒漠中的旅人,疲惫不堪但心中却有股莫名的信念叫他支撑着继续走下去。   直到那团白光越来越大,终于亮得叫四周的景物都模糊了起来,他努力想睁开眼,却听得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叹息。   一个身穿棉布长衫的男子出现在他眼前,他生得一张娃娃脸,但神色间却隐含沧桑,望着他的目光里也似乎隐隐带了几分复杂的光。季涉站在原地,他终于不再往前走了,只是看着对方:“你是谁?”   那男人不答话,反问道:“你要去哪儿?”   “我?”季涉怔怔地望着他,像是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来这儿的目的,“我来……找我的姐姐。”   “你姐姐在哪儿?”   “她在这儿。”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狠厉,“青越将她的魂魄拘在了洗尘石里。”   “你怎么知道的?”   “我自然知道,” 季涉缓缓伸手摸上了自己颈上的哨笛,神色中流露出一丝温柔,“那人说她将一魂留在了我的哨笛内,护我周全,否则我如何能够走到这儿……”   “你知道洗尘石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吗?”对方忽然开口打断道,他冷笑了一声,“即便你姐姐的魂魄当真在石头里,你只要将石头从这儿带出去,她也入不了轮回只能魂飞魄散。”   季涉微微睁大了眼睛,显然有些错愕:“你胡说!”   “我是不是胡说,你试试就知道了。”   少年怔忪地站在原地,忽然镇定了下来低声道:“我去文渊查过,洗尘石拘人魂魄,若是强行挣脱便会魂飞魄散,但石头里若是进去新的生魂,里面原先的魂魄便能出来。”   没想到他知道这件事情,这倒是有些出乎男人的意料之外:“那你还……”   “她是我姐姐,我替她去死又有什么要紧。”季涉冷笑道,“若我早知道她这么多年一直被青越拘在这里,我早该来换她出去。”   “糊涂!”男人听了这话却怒道,“你姐姐分了这一魄在这笛子里,就是为了看你替她去死的?”   季涉却不耐烦地冷冷道:“让开,要生要死都是我的事情,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他的神情重新坚定起来,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从对方身边经过,继续往那白光处走去。   男人在他身后咬着牙追问道:“你这样死了你姐姐难道能活过来?不过是白搭了一条命进去罢了。这世上当真就没有什么叫你放不下的?!”   季涉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身后的男人怒目圆睁,咬牙切齿只看着他走得远了,那一瞬间巨大的无力感铺天盖地地席卷了他的内心,觉得荒诞可笑。有人拼尽全力求生上天却欲其死,有人一往无前求死他却欲其生。   他终于泄下气来,忽然冷静道:“我若是告诉你还有别的法子,既不用你搭上命也能叫你姐姐从石头里出来轮回往生去,但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情,你愿不愿意?”   季涉脚步一顿,终于转过身来远远地与他两厢对望,戒备道:“你说什么?”   长剑削过宋子阳发丝的时候,他感觉颈边一阵凉意,仿佛剑锋掠过的不是他颊边的发丝而是他的喉咙。   宋子阳没有见过谢敛杀人,但那一刻他恍惚间意识到他杀人时应该就是如此,目光冰冷下手果决,凡他所往剑锋所向,不死不收。   那一刻恍惚间第一次看见那个六岁的孩子跪在山门前的情形,男孩在跪雪地上恳求拜入剑宗门下。当时他已是剑宗初露头角的弟子,再过不久便能正式拜师,几乎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将会拜入三清门下,成为四时剑的继任者。   当时他站在大殿的檐下,看着三清走下台阶扶起跪在雪地上的那个男孩时,对方抬起头来就是这样的目光,冰冷麻木,不带任何感情,但又倔强地咬着牙,目光中似有不可动摇之志。   “掌门会收他入门下。”那是第一年,九宗少有第一年就入门拜师的先例,他记得卫嘉玉当时站在他身旁忽然开口道,“他身上有以身殉道的剑意。”文弱的青年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可惜过刚易折。”   他那时并不能明白这话,但第二年这个叫谢敛的弟子果然拜入了三清门下,而自己则被三山道人收为亲传弟子。这个结果有些出人意外,门中议论了一阵但很快平息了下去,因为这个少年在剑术上的天赋足以叫所有人心服口服。与此同时,所有人也发现了这个少年性格上的冷漠和疏离,他不接受任何人的好意,无论何时见到他总在后山练剑,他比所有人进步都要快,直到有一天在一次门内的切磋中甚至割下了他颊边一缕碎发。那一次他站在对方面前时,也是这样看着他冰冷的目光,第一次在执剑时生起了一丝退意。   有一便有二,此后几年,他再难从对方手上赢上一次,其余弟子也渐渐从初时对他落败的震惊到后来的习以为常,甚至在一次无意间,他听见三山道人与三清言及此事时都曾叹惋:“凌霜未必不如四时,可惜子阳天资终究略逊无咎。”   三清道人沉默许久,叹了口气:“或许并非剑术,而是子阳心怀退意。”   他在无人处双手紧握,那一瞬冷汗直下,心中重重一沉。他确实对谢敛心有惧意,他刚到山上时怕他追上自己,等他追上来后,又怕自己永远就要这么输下去,这一怕就是二十年。   这二十年里,卫嘉玉亲自接过了对谢敛的教导,事事将他带在身边悉心指点开解。谢家冤案平反,他开始下山游历,回来之后闭关两年,再出关后剑术又是大有进益,甚至这一回下山负伤归来,竟又悟出凝霜。昔日那个待人冷漠性格孤僻的小弟子渐渐成长为沉默寡言却温和有礼的剑宗首席,而他回顾来路却仿佛一事无成,渐渐消沉竟成为了一个与人少言不理世事的失意人。如同擦肩而过,倒置了人生。   所以,在巷中抓住那个身受重伤正准备拿匕首割开孩童喉咙的魔道时,对方只稍稍抛出诱惑的树枝,承诺能够打通他体内经脉,叫他内力大涨,短时间内便可功力大进,就叫他受了蛊惑,一步一步走到至今。   从坚决不能容忍对方伤孩童性命,到对同门惨死,为了包庇姜源嫁祸季涉,再到如今想要在此亲手杀了谢敛,或许自己当真早已走火入魔。   谢敛似乎看破他这一瞬间的分神,忽然开口道:“这么多年我能赢你,并非靠着天资。”   宋子阳足尖点地一退再退,眨眼间已退了数丈,但听见这话还是不免一个恍神。谢敛长剑穿过他的胸膛,他一手握住剑身,掌心阵痛,那长剑却不再往前递进,反而反手抽回。他还未回过神,足下一空才发现这几步间竟已被逼至悬崖,身后万丈高空,他蓦然睁大了眼睛,只听见他说:“二十年里我每日练剑从未懈怠也不敢懈怠。”   宋子阳下意识伸手想要抓住对方,自然落空,从悬崖落下之前只听谢敛声音沙哑,似乎隐隐夹带着几分叹息悲恸:“不想输的从不是只有你一个人。”   黄昏即将落日,他闭上眼睛听见这句似有欣慰,终于合眼落入身后背靠着的万丈斜阳。 第63章 西北有高楼三十二   谢敛站在崖边,有一瞬间内心空空荡荡。但还来不及感伤,忽然听见林中一阵响动,他旋即转头,只见一个人影从林中掠出,石塔那儿传来一声惊呼。   谢敛手中握着的剑一紧,立刻转身往塔下追去,等追到塔下,只见一个人影正要伸手朝着冯兰袭去,冯兰之前在小凌霄受了剑伤,自然不是他的对手,勉力过了几招已经招架不住。   眼看着即将叫他得手,忽然塔下走出两个人来,正是方旧酩扶着尹赐从小凌霄出来。尹赐身受重伤,大半的身子都靠在方旧酩身上,二人刚一出塔,迎面就见到这副情景,皆是一愣。   那人影却是飞快反应了过来,迅速出手这回却是朝着更为虚弱的尹赐袭去。   “小心!”谢敛高呼了一声,紧跟着飞身上前阻挡,方旧酩也反应了过来,在他五指到了面门之前,抬手举起袖中的折扇就是一挡,一边架着尹赐飞快往旁边退了几步。   没想到对方的目标竟不在此,他这一招不过虚虚一晃,见他二人退开,趁机闪身就进了小凌霄内。   谢敛紧跟着到了塔前,冯兰伤口有些开裂,但顾不上疼却愣愣地望着从塔里出来的两人迷糊道:“你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方旧酩放下尹赐,重新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口,确认无碍之后才松了口气道:“这话该是我问你们才是,刚刚那人是谁?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冯兰一脸迷茫:“谢师兄刚刚追着那蒙面人到了树林子里,我在这儿等得心急如焚,一时没有注意不知从哪儿又蹿出个人来,二话不说就上来袭击了我,接着你们就来了。”   方旧酩又转头去问谢敛:“之前袭击我们那人哪?”这大小洞天如今看来竟是破漏百出,转眼间安知灵反水,明孺下落不明,季涉身陷小凌霄,冯兰、尹赐身受重伤,其他人还不知在这秘境何处,魏默出去找人也是迟迟不见动静,不由叫人焦躁起来。   谢敛沉默片刻:“说来话长,你在这儿照看他们两个,等其他人赶来,我进去将季师弟带回来。”   “这里面本就危机四伏,如今里头情势更是复杂,你进去又有何用?”方旧酩沉声否决。   谢敛却是心意已决,他摇摇头:“此事恐怕涉及到山外之人,若不进去,季师弟凶多吉少。”   小凌霄中的季涉此时犹疑地看着白光中陌生的男人:“你说什么?”   对方声音平缓地又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我能让你姐姐从洗尘石中出来,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季涉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不对,忙问道,“不对,你还没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说了你也未必知道。”那白光中的灵体稍稍犹豫了片刻,才语气颇为自傲地开口道,“顾望乡。”   “顾望乡?”季涉皱眉道,“修昳陵的那个顾望乡?”   顾望乡挑眉,露出一丝奇异的神色来:“你知道我?”   季涉却恍若未闻,反而立即追问道:“他们说昳陵的地砖下机关分布用的是北斗星的七点连一线,没有破解之法,说得可是真的?”   “哼,”顾望乡轻嗤一声,“自己解不出来便说没有破解之法,不过是庸才给自己找的台阶罢了。”   季涉听了却很高兴,急问道:“星盘逆推是不是就能解开?”   顾望乡微微一顿,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谁告诉你的?”   “我在文渊的藏书楼里见过昳陵地宫机关的残图,你既然用了北斗星的七点连一线来做陷阱,我猜整个地宫用的就该是星盘的设计,皇陵棺椁就应当放在紫微星的位置,按着这样若要破解就该用星盘逆推的法子。”   顾望乡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你还想了些什么?”   季涉回忆了一番,又道:“我看书里记载地宫中每隔几个时辰会有地陷,轮番上下转换。如果地道用的是星盘,那么我猜天顶用的或许就是山岭江河的设计,整个昳陵是照着天地倒置的概念设计的,所以地宫中应当引了活水,时间掐得应当是日月星辰一日的轮转,每十二个时辰变换一轮。”   顾望乡定定地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好。”他看上去高兴极了,眉目间春风化雨,一如当年打马宫廷,春风得意的少年。   “我猜的不错?”   “错了,”顾望乡笑道,“我引活水不是照着日月星辰轮转,而是照着天顶江河倒灌的潮汛时间来算。”他语气轻快,像是耍了什么小聪明叫人看了出来但又没有完全叫人看出来那样得意。   季涉果然露出几分懊恼的神色,顾望乡看在眼里,心中忽然一股热流涌动,仿佛在黑暗中独行了一路的旅人,终于走到了终点,回归了故园,可卸下满身的包袱,长长地出一口气了。   他满心的欢愉,柔声道:“小子,你还差一点。”   季涉却忽然反应了过来,戒备道:“你当真是顾望乡?可你百年前就该死了,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若是安知灵在这儿或许要讶异顾望乡竟也有这样好脾气的时候,被他这样质疑也只是淡淡道:“因为我和你姐姐一样,在这世间尚有心愿未了。”   “什么心愿?”   顾望乡缓缓道:“我生前做过一个机关盒名叫‘玲珑’,我毕生所学的机关术都用在了这个盒子上,我要你想法子将这盒子打开。”   “就这样?”季涉想都不想,脱口道。顾望乡被他这这份年少自负的心气气笑了,但又觉得好,他年少时也这样,只觉得这世上没有不可为之事,尤其是在机枢一道上。   他冷笑着讥讽道:“就凭你将机关鸟尾翼都能装反了的基本功,可开不了我的盒子。”   季涉下意识就要反驳:“谁说我基本功……不对,你怎么知道我装反了机关鸟的尾翼?”他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眼前白光渐盛,模糊了他的身形,季涉抬手挡住眼睛,在坠入更深的迷境中时,听见耳边有人低声轻语:“别忘了答应我的事情。”   再睁眼,季涉发现自己已经站在石塔顶楼。头顶的房檐比下面的低矮一些,这儿四周堆放了许多杂物,大概都是宝器,有些封在箱子里已经落满了灰尘。   脖子上挂着的哨笛亮了亮,像有荧光从笛中幽幽升起,他循着光抬头往上看,才发现塔顶井字的房梁上悬挂着一盏镂空的神龛,里面似乎供奉着什么东西。   他左右巡视了一圈,从一旁的杂物堆里找了一把梯子,爬上房梁将神龛取了下来,里头果然放着一颗石头,色泽通透发着蓝光,他手刚一触及,那石头一时间光芒大盛,忽然石塔四周,檐下风铃大振,季涉听见那声音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直直地从房梁上摔下了梯子,竟被震晕了过去。   他哨笛之中的荧光碎片渐渐在空中旋转升腾,随后汇聚到他手中紧握着的洗尘石中,塔檐下的风铃渐渐安静了下来,过了许久,那块闪烁着蓝光的石头里,渐渐现出了人形,那是个面容秀美,身段窈窕的少女,身穿机枢弟子服,头上插着一根黑木的簪子,看上去美丽动人。   她在这空无一人的塔阁里睁开眼睛的时候,似乎还有些茫然,转头看见地上躺着的那个少年时又怔忪在原地,小心翼翼的低下头去伸手想要撩开他面上的发丝。   “住手!”她转头才发现这小小的阁楼里竟还有一个人,只是他身穿便服,显然不是这山上的人。   “你是谁?”她愣愣地问,还不等对面那人回答,阁楼的木梯上又是一阵仓促地脚步声,转眼一个身穿玄宗服的女弟子已经出现在了眼前。   “你找到他了?”安知灵扶着木梯最后一格的台阶。小凌霄形制特殊与外面不同,人在里面寸步难行,灵体则可畅通无阻。因此一进来她便叫醒了“玲珑”中的顾望乡。刚刚塔中一阵地动山摇,施加在风铃中的禁忌忽然全部消失,她就知道此地封禁已解,应当是季涉已经到了顶楼拿到了洗尘石。   只是她话音未落才发现阁楼里竟还有一个人在,一男一女站在阁中,季涉躺在地上,也不知生死,安知灵不由警惕道:“你是谁?”   塔阁中的女子缓缓站起身,面对质问却没有露出丝毫不快,她望着对方目光中满是新奇:“你能看见我?”她又回头去看显然与她是一类人的顾望乡,“你又怎么会在这里?我从没在塔内见过你。”   听她这样说,安知灵瞥见她腰间别着一把长笛,愣了一愣:“每晚在这里吹笛的人是你?”她脑子转得飞快,“你是季涉的姐姐?”   听见季涉的名字,对方的表情更柔和了些:“你是小涉的朋友?”   安知灵松了口气,上前去查看躺在地上的人:“他怎么了?”   “应当是被灵力震晕过去了,你别碰那石头,她如今魂魄归位,待她一走,这石头会吸新的生魂进去。”顾望乡脸色难看,安知灵掰他手的动作一顿,抬头道:“这是怎么回事?”   季初云在旁听了二人对话,大概听出了一二,遂解释道:“青越当年怕我魂飞魄散,便将我的一魄存放在了小涉的哨笛中。他大概是受我元魂指引的才走到了这里。”   安知灵闻言眉头一皱:“你如今元神归一,岂不是很快就要烟消云散?”   她笑了起来:“当初青越将这块洗尘石从小凌霄中带出来想要为我治病,可惜灵石多年以来在塔中感染了魔气,非但没有将我治好,反倒害他差点入魔丢了性命。我为了救他死后魂魄自愿进入灵石之中,净化了灵石中的魔气,这才借由灵石祛除了他体内的邪气。若真要说起来,我十年前就该走了。”   她蹲下来细细看着躺在地上的少年:“你能同我讲讲小涉如今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他……很有天资,这回春试在机枢拿了第二,陶宗主也夸赞了他。”安知灵看着对面的人听后脸上露出欢欣的笑容,沉默了半晌,“你这样走了,他后半生都要自责。”   “我本就不是世间之人,除了小涉我对这世间早无留恋。”女子伸手将落在颊边的额发捋到耳后,对她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青越已经困了我十年,也困了自己十年,这样也好,我了无遗憾。”   她说完这阁中静了静,顾望乡却忽然道:“我答应这小子要送你往生。”   他话音刚落,不说季初云便是安知灵也是一惊,她猛地抬头向他看去:“你说什么?”   顾望乡背过身望着塔外,并不看她:“我与你不同,昳陵怨气冲天我的生魂早已化为陵中邪气面目不分,此刻在这世间的也不过是我生前寄托在玲珑盒上的一点未了执念罢了。你这十年在洗尘石中,被石中清气所养,魂魄洁净还有入轮回往生的机会。”   季初云一脸迷惘地转头去看另外一人,安知灵皱眉紧盯着他的背影:“盒子未开,你还没等到……”   “不必等了。”顾望乡侧过脸,露出微微勾起的唇角,“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顾望乡从不欠人。我既已为宣平帝死过一次,何妨再还你一次。”   “你不欠我的。”安知灵冷冷道,“我也不用你还。”   青年转过身来看着他,还是那副惹人厌的自负模样,他瞧着她,忽然轻笑起来:“你说了不算。”   作者有话要说:   哎,还挺喜欢我们小顾的。 第64章 西北有高楼三十三   姜源赶到塔顶的时候,安知灵负手站在窗边,若有所思。她手上握着一块玉石般晶莹通透的石头,发散着幽幽蓝光。季涉躺在地上,他颈上的哨笛露在外面,里头已经再感受不到一丝灵力。   “好,你果真拿到了!”姜源缓缓迈上最后那层阶梯,目光紧盯着她手上的石头,“把洗尘石给我。”   安知灵缓缓转过身来:“摄魂针哪?”   姜源“啧”了一声,从袖口取出三枚针来:“将石头给我,我自然将那小子的元魂还你。”   “你当真要吗?”青衫长裙的女子望着手中的石头,忽然微微笑道。   姜源闻言脸色一沉:“你什么意思?”   “进来之前我问你为什么不亲自来取这块石头,却要如此大费周章,你说我来了自然就知道。”安知灵转着手上的石头缓缓道,“现在,我确实知道了。”   “这石头被青越用来养着季初云的魂魄,青越怕她在世间了无牵挂,烟消云散,便将她其中一魄放在了季涉的哨笛里,将她困在这小凌霄中。你在钟楼发现此事,故意将这个消息泄露给了季涉,叫他带着哨笛来送他姐姐元神归一,从洗尘石里出来,你好趁机将石头带走占为己有。”   她慢条斯理道:“但这灵石霸道,这么多年灵石镇压小凌霄中的邪祟,石内魔气早已与季初云合为一体。   季涉想要渡她往生,便要与十年前季初云为救青越那时一样,以身饲之。但季初云必定不肯,你料想到了这点,才叫我上来,好让我来当这个替死鬼对不对?”   姜源见她额上隐隐有黑气涌动,似乎也放松下来,轻笑了一声:“事到如今,你知道了又如何?”   安知灵摇了摇头,责怪他不地道似的叹了口气:“你是要我拿命来换你的命了?”   “怎么是换我的命哪?”姜源恶意地讥笑道,“这分明是换明家那小子的命。”   安知灵目光斜斜地看他,伸手将洗尘石在半空中抛几下,似乎手中拿着的当真只是块普通的石头,却叫姜源胆战心惊的随着她的动作,目光上下移动个不停。   她唇边却忽然露出个笑来:“好吧,你说得不错,你先将摄魂针给我,我就将这石头给你。”   姜源冷笑一声:“安知灵我看你该弄弄清楚,事到如今到底是谁在求着谁。”   青衫女子握着那石头,拿棱角割破了掌心,鲜血从紧握着的指缝里流出来滴到了地上。她掌心的灵石浇灌了鲜血在她手中有了反应,瞬间扑闪扑闪地亮了起来。   塔阁里的女子一声轻呼,姜源虽看不见她,但见状也是神色一振,紧盯着她手心里的光源,露出几分噬血的贪婪。顾望乡隐在一旁,此时终于察觉出了几分不对,皱眉喝止道:“你干什么,先把石头给他就是了!”   “我生平最讨厌受人摆布,”安知灵一字一顿道,也不知在与谁说,她脸色有些苍白,但目光却亮得吓人。只见她攥着那石头忽然将手伸出了窗外,姜源心头一跳:“住手!”   “我拿不到摄魂针,你自然也拿不到洗尘石,如何?”   安知灵目色微微发红,她手中的灵石闪烁不停,如同受到感召的恶魔,只待从她身上抽取新的魂魄,滋养自身的灵力。整座石塔似乎感受到了灵石的力量,跟着微微颤动起来,木梁上簌簌抖落微尘。   姜源恨恨的看着她,一旦洗尘石开始清洗新的元魄就没有停下来的道理,他飞快地思索了一瞬,将指尖三枚摄魂针扔了过去。安知灵伸手接住,果然看见针尖一点荧光,碰着她时微微地闪烁了一下。   “怎么样,我没骗你吧?”姜源厌恶道,“快将灵石给我!”   安知灵看了他一眼,将手中三根银针握在手里,果然将石头也扔了过去。姜源慌忙伸手接住,只见那蓝色的石头上一层鲜血,好似慢慢渗透进石块里,渗得越多,灵石上头的蓝光越亮。他刚一握住,便觉得这灵石似在无穷无尽地吸取他身上的污秽之气,眨眼间身上沉疴大癒,连先前始终不见愈合的伤口也快速地痊愈,不过一会儿便身心俱轻,不由双眼发光,大笑起来:“好!天助我也!”   灵石的光芒愈盛,小凌霄中的动静好像也就越大,不过这么一会儿功夫,连塔阁周围四立的木柜也开始微微晃动起来,地下的木板吱呀作响,好似呼救。   安知灵转头将那三根摄魂针与身上的玲珑盒放在一起,一同放进了地上躺着的少年怀里。忽然听身后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一声惊呼。姜源满脸惊恐地看着手心的灵石,这石头起先将他身上重伤的浊气吸了进去,但转眼功夫,像是发现这点浊气还远远不能填饱它的胃口,便开始撕咬他的血肉,吞噬他的魂魄,他只觉得身上的本就不多的灵力也在被快速吸食,连带着整个的元魂都渐渐不稳起来。   “你……你干了什么?”他脸上渐渐蔓延出黑纹,握着灵石的手臂也似乎不再受他控制,不由高声惊呼道。   安知灵冷眼旁观,冷笑一声:“大概是昳陵的邪祟方才一并被吸食了进去吧。”   季初云已不在石中,如今昳陵邪祟入石,安知灵的生魂不但不能洗清石上邪气,反而使得石中魔气大涨,转眼间就能将这塔中之人,全部吞噬殆尽。   顾望乡站在五步外望着地上被魔气困住挣扎翻转惨叫不断的人,似乎面有不忍:“你想和他同归于尽?”   “胡说什么。”安知灵淡淡道,“看如今,怎么也该是他比我先死才对。”   她从昳陵出来便一直有意压制着体内邪气,青越曾告诫过她不可妄动灵力,否则染了魔气接着便是走火入魔,药石无医。她如今邪气大开,确实是存着玉石俱焚的心思了。   洗尘石原本镇着小凌霄内一众邪祟,如今先是叫季涉取了下来,安知灵又放出了邪灵在这塔中,一时间这石塔几乎可以算是地动山摇,塔阁之内风卷云涌,如同狂风过境,简直叫人睁不开眼。   姜源没想到她竟存了这种鱼死网破的心思,剧痛之中挣扎着撑着墙壁爬起来想往窗边破窗而出。但安知灵早已看透了他的意图,冷笑一声上前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姜源本就身受重伤,如今灵力虚弱,竟没有挣脱,反而一个踉跄扑倒在地,那石头咕噜咕噜地滚到了一旁,邪风却并未停止。石中季初云元魄已出,洗尘石内再无清气净化,如今吸食了大量昳陵的邪气,不将他二人的元魂吸食干净不会停止。   他绝望之下四肢并用爬到窗边,安知灵却干脆坐到了他身上,伸手掐住他的喉咙。她脸上满上残忍而又麻木的杀意,似乎早已经没有了神智。   “求……救……”姜源惊惧交加之下,目眦尽裂,只觉得四肢无法动弹,临死之前恍惚听见自己喉骨断裂的清脆响声。   灵石收裹了他的魂魄,似乎渐渐餮足,阁中动静稍有减弱。安知灵却对这一切无知无觉,她只能感觉到内心无尽的恶意,痛苦仇恨悲伤完全将她包裹在了一起,一片昏昏沉沉的混沌之中,只听见不知何处传来一阵清笛,她知道这是季初云在吹笛,和在这山中许多个夜里那样,笛声清越动听,如同天地初开时第一道曙光,劈开了周围的混沌,叫人神思一明。   她还来不及抓住这转瞬即逝的一丝清明,只觉得眼前亮起白光渐渐现出一道模糊人形。   “好啊,一个两个都抢着去死,”那人像被气得发笑,他咬牙切齿道,“我说过这事你说了不算。”   安知灵迷迷糊糊地睁着眼睛,瞳孔中的赤红似乎在这阵阵笛声中褪去了些许,终于能看得清眼前人的面容:“顾望乡……”   娃娃脸的青年笑了笑,印象中这大概是他第一次这样对她笑,像个长辈看着一个不争气的小辈,但又有些无法的纵容:“好在没有来世可再叫你们还我了。”   “你……”   安知灵朦朦胧胧中似要张嘴挽留,但虚脱到再吐不出一个字,耳边吹笛人的笛声渐渐低沉,如同送别,她眼睁睁地看着他转过身往光亮处走去。   他每一步都走的坚定,毫无留恋像是解脱,他往光明处走去,终于消失在了光明里。   身旁狂风渐歇,终于完全停了下来,塔阁之中又重新归于平静。吹笛之人目光复杂地看了眼躺在地上一并昏迷过去的女子,缓缓放下了唇边的横笛,她看了眼窗外澄澈的天际,那里广阔无垠,无边无际,第一次离她如此的近。   “师姐!”   忽然耳边一声惊呼,悬浮在半空中的人怔忪转头,就看见阶梯上匆匆赶到的两人。一个素未谋面黑衣执剑的青年,另外一个……   青越愣愣地望着坐在窗框上的女子,隔了十年的光阴,他再一次看见她竟是在这种情况下。女子还如十年前梳着垂髫发髻,依稀还是少女模样。他站在原地,一时间竟不敢再往前走一步,生怕惊扰了这个一触即碎的美梦。   “青越?”季初云微微一愣后很快反应了过来,“你看见我了?”   青越死死盯着她,连呼吸都怕惊扰了她,他勉力都掩不住声音里的颤抖:“你要去哪儿?”   “我要轮回去了。”女子望着躺在地上昏迷过去的安知灵喟叹道,“我本以为要终身困在这里,没想到因为这个孩子,因缘际会竟给了我往生的机缘。”   “你要走了——”青越面色苍白,那一瞬间的绝望痛苦几乎瞬间就击垮了他,将他变回了十年前那个手足无措的少年,“你——你不能再等一等吗?”他几乎可以算是胡言乱语似的恳求道,“再等一等,我就能想出让你留下来的方法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我走访了许多地方,想了许多法子,一定能让你——”   “让我死而复生吗?”季初云叹了口气。这句话犹如当头棒喝,叫他怔在当场,只听她道,“我已经死了十年了青越,你若是去我墓前,我的尸身也早该在黄土下化为白骨。如今我能去轮回,你不该为我高兴吗?”   “我……”青越脸色苍白,他嘴唇翕动几下,终究神色灰败道,“我不高兴……天地之大,我以后又该去何处寻你哪?”   “何必来寻我。”季初云望着蔚蓝如洗的天际,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意,“天地广袤,这十年你已去走过了,接下去该轮到我了。”   她比他年长两岁,年少时他倾慕她,那时他偏执任性,只觉得这世上没有不可得之物没有不可为之事,唯有她,叫他备受煎熬,念念不忘。一隔十年,他再不是当年那个锋芒毕露的少年,他失去许多,也终于知道这世间多得是他无能为力的事情,小到一人,大到生死,世事总是难叫人得偿所愿。但她还是昔年模样,笑意盈盈,从窗上跳下来时腰间别着一把横笛,吹奏起来如同天籁。   青越痴痴地往前两步像要伸手握住她,她将手递过来,却在刚要触及的时候又收了回去,围着他转了个圈,又跳回了窗前。   她赤脚站在窗框上,像只谁都抓不住的黄鹂,下一秒就要扑扇着翅膀消失在天空,青越情不自禁地跟着向前一步,只见她对他盈盈一笑,笑中已有别意:“我走了青越,这回当真是最后一面了。”   “师姐!”他慌急之下终于脱口道,“你……你怪我吗?”   季初云渐渐消失在虚空中,青越看见她垂首看着他似是轻轻叹了口气,她嘴唇轻轻张合,声音消失在最后那点魂魄的消散里,只在他指间留下一缕清风。   谢敛看不见这些,他只静静地站在塔阁最外面的台阶上,看着眼前的男人忽然缓缓跪下痛哭出声。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中秋快乐!   这两天被朋友拉去她新家住了两天,没法通知也没有更新,作为弥补,明天再更一章。 第65章 西北有高楼三十四   季涉醒的时候,屋外天光大亮,只是不知是哪一日的清晨。   “你醒了?”屋里有人从椅子上站起来,像是稍稍松了口气。季涉勉力动了下脖子,那人便已察觉他的意图,弯腰将他扶坐起来。   “师兄?”   尹赐给他端了杯水示意他润润喉咙,一边道:“安姑娘刚来看你,见你还在昏睡便又回去了,应当走了不远,我去找她回来。”   他说着就要出去,季涉突然叫住了他:“师兄……”尹赐回头正对上他微微复杂的目光,尹赐愣了一下旋即轻笑起来:“师父罚了你一个月的门禁和三个月的洒扫,这一个月你给我老实待在屋里。”   他说完,不等季涉反应过来,便又轻轻勾了勾嘴角,转身走出去替他合上了房门。   季涉心中五味杂陈,那日小凌霄中自己昏迷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其实已经记不真切。他伸手无意识的摩挲着颈上的哨笛,坐靠在床上发呆,目光无意识地在屋内乱晃,最后落到了桌上一个花纹精致的小盒上。他愣了愣,掀开被子想要下床去,就听见房门轻轻摇开,紧接着一个不冷不热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这么不老实,刚醒就要乱跑?”   季涉循着声音看了过去,只见青衫女子抱胸似笑非笑地站在门边看着他。   “这个是你拿来给我的?”他坐在床上微微抬头指了指桌上的盒子。   安知灵走进来将桌上的盒子拿起来:“你见过他了?”   “谁?”季涉下意识问,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所以,那些都是真的?”   安知灵瞥了他一眼:“事到如今,你总还不会觉得我当真会机枢,能看穿你随身的□□到底哪里改装的不对吧?”季涉闻言便沉默了下去。   安知灵摸着盒子上已失了光泽的纹理问他:“他和你说了什么?”   “他要我……别忘了答应他的事。”   安知灵笑了笑:“恩,我来就是想跟你说这个。”她将盒子放下,又转身出去,“那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他去哪儿了?”季涉忽然高声道。   安知灵脚步一顿,过了一会儿才回头与他笑了笑:“他心愿已了,便往生去了。”   季涉皱眉:“当真?”   青衫女子转身出去,冲他挥挥手,“别叫他失望。”   安知灵从凤鸾涧出来,沿着小路往青崖间走,绕过一丛凤尾竹时,却见竹下负手站着一个黑衣暗纹的男子。她不由放缓了脚步,对方却似有所感,转过头来只等着她走近了,安知灵才确定竟当真是在等她。   “你——”她话未说完,对方伸出手将什么东西递到了她眼前。   “洗尘石?”安知灵微微皱眉,看着他手上淡蓝色的灵石不解其意。   “青越宗主要我转交给你的。”安知灵闻言一愣,却见眼前的人依然神色淡淡道,“季前辈往生之前说此番遇见你是她的因缘,顾望乡自愿入洗尘石化清魔气,她才得以从石中出来,所以这石头便应当留给你。”   安知灵竟是过了半晌才伸手去接。   当初顾望乡帮他们逃出地宫,她替他将玲珑盒带了出来;她替他找到开盒之人,他化为石中清气替她祛除了身上的邪气,一报还一报,如今因果两清,他元魂俱在,执念一落,很快便烟消云散了,倒还留下这块灵石,为她日后辟邪驱祟可用。   事事难寻源头,难较得失,如今想来倒是只有一声叹息罢了。   谢敛却望着她,忽然道:“你之前从没提过顾望乡一块跟着我们离开了昳陵。”   安知灵心不在焉道:“不是什么大事。”过了一会儿未听见回音,她才纳闷地抬起头,“怎么了?”   谢敛转过身,看不清他的表情:“走吧,师父他们在白鹿岩等你。”   安知灵估摸着应当是为她之前挟持方旧酩的事情,不由叹了口气,又想到什么,忽然好奇道:“你怎么不问问我?”   “问你什么?”   “随便什么。”安知灵跟着他往白鹿岩走,“我与方公子在小凌霄看见了你的幻境,你是不是也看见了我的?”   谢敛步子一顿,安知灵见状奇道:“你当真看见了,有关什么的?”听她的语气倒不像是介意叫他无意间看见了自己的过往。   “没什么。”他含糊道,显然并不想多说,安知灵跟在他后面百无聊赖道,“你不问,那我能不能问你几个问题?”   “你想问什么?”   这问题大概她已想过许久,此时稍稍斟酌便问了出来:“你为何会与明家扯上关系?”   谢敛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他知道她已从幻境中知晓了自己的过往,此事过去已久,确实也没什么不能问的,他想了想便回答道:“我与明家的小姐自小订了婚约。”   这事情安知灵自然知道,她点点头:“明孺与我说过,你和明小姐……”   “不是和明乐。”谢敛却打断道,“和我有婚约的是明家三小姐。”   安知灵神情错愕,停在了原地。谢敛却没有注意身后人那一瞬的脸色,自顾往下说:“我娘与明家的大夫人未出阁时是闺中挚友,曾约定将来无论如何要结一门儿女亲家。后来我娘嫁到京中,明家举家去了滇南,两人几年都没有联系。直到几年后,明家搬回了京中,二人这才重新有了联系。”   这一段事情太过久远,久到连安知灵都不太清楚,只听他说:“明夫人回京之后,身体大不如前。她早年生了明和,那时还留在滇南帮忙料理家中的产业,当时她腹中正好怀着一个孩子。我姐姐当时已同人订了亲,二人便约定等她肚里的孩子出生,若是个姑娘就与我结一门亲事,若是个公子就与我结为兄弟。   “可惜不到两年,我家出事,为了避祸姐姐将我送到了九宗,上山前特意去了一趟明家,主动替提出了退婚。”   但如今婚约还在,自然是没有退成。   安知灵跟在他身后一路低着头,竟有几分神色恍惚,果然又听他说:“不过明家没有答应,反倒还在那时将我姐姐收留在家中,又在我上山之后做了诸多打点。几年后谢家平反,我姐姐便嫁给了明和。”   安知灵脑子一团浆糊,听到这里又是一惊:“你说你姐姐如今正是明家大公子的夫人?”   “正是。”谢敛回过头好似终于注意到了她的神色,“怎么了?”   “没什么。”安知灵干巴巴道,“只是我怎么从未听明孺提起过他还有个姐姐?”   “那位明三小姐自幼体弱多病,七岁那年跟着一位游方道士入山做了俗家弟子,此后再也没有什么音讯。明家后来虽也提过退婚,但我没有应允。”   安知灵下意识问:“为什么不应允?”不过不等他回答,她便反应了过来,当年明家如此对他,他自然也不能做这种背信弃义的事情。想到这儿,她又忍不住问:“那位三小姐若一直不回来,你要怎么办?”   谢敛淡淡道:“我在山上多年本就没有成亲的打算。”   安知灵欲言又止地望着他,又问:“那如果那位三小姐哪一天回来了你又打算怎么办?”   问到这个谢敛终于停下来看了她一眼:“我不知道……大概会依约与她成亲。”   安知灵的眼睫剧烈地扇动了一下,那一瞬间竟不敢直视他的目光。好在他很快转开头,开口道:“到了。”   安知灵一抬头才发现两人不知不觉间竟已到了白鹿岩,此时正站在涵元殿前,谢敛上前和守卫的弟子交谈几句,又回来领她往殿内走去。   因着方才路上那一番话,安知灵此刻心乱如麻,等进了殿中发现里头主要是几个剑宗与金石宗的宗主长老,时浵长老站在正中,显然是今日这场会谈主要由她主持:“安姑娘看上去已无大碍?”   “多谢前辈关心,我并无大碍。”安知灵勉力镇定心神:“不知前辈找我所为何事?”   “这回找姑娘前来,主要还是为了昨日小凌霄中发生的事情。”时浵和颜悦色道,“毕竟昨日牵扯到我门中几位弟子,许多事情尚未弄清,此番也想请姑娘协助,将事情弄个清楚。”   安知灵倒不推脱,如实将她所知道的事情经过在殿上说了一遍。她一说完,殿中安静了片刻,过了一会儿还是时浵率先开口道:“如此说来,姜源这段时间潜伏在山中,安姑娘也并不知情?”   安知灵还未来得及说话,却听殿中有人冷笑一声:“这世上当真有如此巧的事情?”   安知灵循着声音望去,发现果然是三山道人,见他面色阴沉,语气怪异不由在心中叹了口气。这回小凌霄中宋子阳的事情对三山道人来说无疑是个沉重的打击,即便事到如今,他依然认为是宋子阳是受到了姜源蛊惑才会一时糊涂犯下大错。他生性嫉恶如仇,本就十分看不上荒草乡出身的安知灵,如今爱徒的死又与荒草乡的人不无关系,对安知灵自然也是更为厌恶。   三山直言道:“我看多半是你二人勾结,一同进入小凌霄,取得洗尘石后本想离开,却不料反遭灵石反噬,以至于最后一人命丧塔中。你见情势有变,才又临时编出了这一套说辞。或者就是你想独占洗尘石,在塔阁中临时变卦,杀害了你的同谋,如今又想来蒙骗我们……”   “三山!”时浵见他说得越发没边,皱眉打断,“无凭无据胡说什么!”   三山犹自愤愤:“我虽无凭无据,但这女娃子不也是一面之词?那魔道确实刚巧与她相熟,秘境之中她也确实出手挟持了旧酩,还有金石另一个小娃娃,当时只有他们三人在一起,谁知道她是否事先知情?”   安知灵这回倒没有如之前那般动怒,大概心思还陷在方才来时谢敛的一番话里,再加上此事确实诸多巧合,她也确实众目睽睽之下挟持了方旧酩不假。因而面对三山责难,也只心平气和地开口道:“姜源是西乡管津的手下,人人都知道我受无人居夜息的庇护,管津前不久刚谋划刺杀夜息被擒,我无论如何不可能与姜源结党。”   荒草乡前一阵发生的动乱不知江湖上是否已有传闻,但九宗必定已经知道。她这番话倒也有几分道理。安知灵又道:“我若是与姜源合谋,想要拿到洗尘石直接在路上杀了明孺岂非一了百了,何须将他的元神封在摄魂针内多此一举。这当中唯有方公子与明孺确实是受我牵连,下山前若有机会,我愿与二位当面道歉。”   三山:“既然如此,你如何解释金石那娃娃身上也有化水针的毒?”   安知灵:“季涉早先丢失了一枚乾坤匣中的化水针,之前是为了构陷季涉,此番则是用在明孺身上用来威胁我罢了。”   三山眼睛一眯:“他为什么要用金石弟子来威胁你?”这确实也是许多人所想不通的事情,一时间众人不由都看了过来。   安知灵微微一顿,过来片刻才道:“我在山上这段时间,多受明孺照顾,他心性纯良,我也不忍他就这样死在姜源手上。”   “如此说来,姑娘算是明孺的救命恩人了。”时浵忽然松了口气似的笑了起来,安知灵听她语气心中隐隐有个不好的预告,果然紧接着又听她说,“旧酩的事情,他已同我们说过,对之前安姑娘挟持一事他并未放在心上。至于明孺不久之前刚刚转醒,正巧他亲眷也在山上,若是安姑娘能当面与他们将当日之事说明,就再好不过了。”   安知灵一愣,明孺是山上外室弟子,此番在春试当中出了意外,九宗自然觉得棘手,如今顺坡下驴由安知灵出面,他们从旁劝解将事情解决于山上而言自然那再好不过。时浵见她一时没有说话,以为这便是默认了,于是吩咐弟子去将人请来。   按理说这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在所有人眼里不过是走一遍表面的流程。毕竟谢敛与明家沾亲带故,安知灵与谢敛多少又有些牵连,明孺此番没有出什么事,哪怕是谢敛出来说上一句应当也能顺利解决。   谢敛转头去看殿上站着的青衫女子,却忽然发现她的脸色意外有些难看。 第66章 西北有高楼三十五   不过一会儿,殿外传来脚步声。   安知灵僵直着身子,一时竟不敢回头去看。只听见进殿的那几人中,明孺率先与殿中各位长老拱手道:“弟子明孺见过各位长老。”   时浵忙抬手道:“你刚醒不久,不必多礼。”安知灵听他身旁另一人跟着缓缓开口道:“在下明和,舍弟在此有劳各位长老照顾了。”   金石宗的宗主吕飞章显然与他相熟,开口语气也十分熟稔,笑眯眯道:“明公子言重了,明孺在山上出了这样的事情,实在是门中的疏漏。”明孺说到底还是他金石宗的弟子,于是到了这个时候,时浵便退居一旁,由他出面来打圆场。   明和闻言淡淡道:“男儿在外磕磕碰碰在所难免,我看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他嫂子十分心疼这个幼弟,听说这段时日九宗怪事频发,甚至出了弟子身亡的事情,说什么都捎信要我来看看。”   明孺在旁一脸乖巧,任他大哥与吕宗主说这些场面话,半点不敢插嘴。只听明和道:“明孺无事我本也准备今日就下山去了,只是念及回去与他嫂子要有个交代,陪同前来也是想知道昨日事情的始末,也好叫我这个做兄长的心里有个底。”   吕飞章自然连连点头:“明公子所言甚是,我们今日请你前来就是为了此事。”他说着转头去看殿旁站着不动的青衣女子,引见道,“明公子想必也已经听说过了,这位安姑娘便是昨日明孺遇袭时唯一在场的重要证人,不如就由她来同二位说一下事情经过吧。”   安知灵站在殿旁高柱下,从他二人进来开始就一声不吭声站得十分不起眼,明和进来之后竟一时未注意到她,如今听吕宗主这样一说才发现她也在殿内,不由一愣。   明孺却是没有反应过来:“你们怀疑阿湛?”他醒来之后显然听过门中其他人的议论,忙转头对身旁的人说,“大哥,这事儿和阿湛没关系,你不要听山上其他人胡说,我晕过去的时候她离我可远。”   安知灵闻言心中一股暖意,心中暗自取笑了自己一声,终于转过身去与他们四目相对,只见明孺望着她几分忧心忡忡,又转头去看明和,低头将昨天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姜源这段时间潜伏在山上,昨日混进大小洞天又假扮成尹公子的模样引得我与明孺上当,半路弄昏了他,要我替他去小凌霄中取洗尘石出来给他。”   明和一听眉头不由皱了起来,吕飞章见状以为他是因为明孺无辜受了牵连心中动怒,又生怕他不信忙道:“之后也是安姑娘从那魔道身上取了明孺的元魄回来。”   明和却未回应,反而转头去问明孺:“你刚才说山上其他人说什么?”   明孺未想到他问这个,倒是一旁安静许久的三山道人冷笑道:“明公子或许有所不知,这位安姑娘与昨日挟持了明小公子的魔道乃是同宗,皆是从荒草乡而来,这事传到山中,难免惹人疑心。”   吕飞章有些埋怨地看了三山一眼,出来打个圆场:“传言素来三人成虎,偏信不得,你说这个干什么?”   三山也是心头一口闷气,自觉自己此番确实有些无理取闹,但还是嘴硬:“明公子既然是明孺兄长,这些事情自然也要叫他知道,否则他从别处听来,还以为九宗偏帮外人有意隐瞒。”   他这话说得倒也不错,吕飞章只得瞪他一眼,好在明和道:“我自然相信阿湛与此事无关。”   他答得这么干脆倒叫众人意外,但时浵与吕飞章闻言都是大松了一口气。安知灵低头盯着自己的鞋面,仿佛这殿中的是是非非皆与她无关。   不等众人一口气落地,明和又缓缓道:“但山中有这样的传闻,终究不是什么好事,还望各位长老代为澄清,免得徒生许多口舌。”   他话中似有隐隐不满,听得吕飞章一头雾水但还是尴尬道:“这个自然。”   几人从殿中出去,安知灵故意落下了几步最后一个出来,一跨出殿门,果然瞧见明和站在殿外等她。   明孺在旁边惴惴不安,看着两头似乎有些担心:“大哥?”   “你先回去吧,我与安姑娘有几句话说。”   明孺对他一向言听计从,听他这样说又看了眼安知灵欲言又止,终于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安知灵默默叹了口气,朝他走了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往大殿后走,经过长廊绕到殿后一处水池旁,这儿四周无人,明和才转过身来看着她:“受伤没有?”   安知灵摇摇头,她现在的模样与明孺在殿中实在没什么区别,乖巧听话得像只兔子,连抬眼都不敢看他。   明和沉默了一会儿才接着说:“我准备这几日就动身回去,你跟我一起走。”   听到这话,安知灵才忙抬起头,正对上他的目光,又蔫蔫地低下头:“不行。”明和想是被她气笑了:“你不愿叫人知道,我便连明孺都没告诉,现在你是当真要与明家划清界限,连我这个大哥都不认了?”   “不是。”   “不是什么?”   安知灵低着头不说话,两人这样两厢僵持着,明和像是终于又软下心,叹了口气道:“好,你如今不愿跟我回去,难道这辈子都不回来了吗?”他温声道,“你侄子如今七岁了,连小姑的模样还未见过,你不去看他一眼?”   安知灵听他这样说,神色终于松动了些,在她看来初知道眼前的人成亲已是一件神奇的事情,如今有知道他还有了一个七岁的孩子更是觉得新奇。不知那男孩长得什么样,是否和他幼时一样严肃,想到他的性格,又觉得很难想象他宠溺这个孩子的模样。   想到这处她也不自觉的笑了起来。明和自从这回见了她倒是第一次见她这样笑,不觉神色也放缓了些,可随即又听她说:“……现在还不行。”   “那什么时候可以?”   安知灵又不说话了,明和只能道:“几天也好。”   他生平其实很少妥协,安知灵听他这样一步步地退到这个地步,终于模棱两可道:“看看吧。”明和听了却很高兴似的,又叹了口气,“以前总叫你等我,如今可叫你还回来了。”   他这句话一出口,安知灵竟觉得眼眶一阵酸楚,有意转开话题:“你真的相信明孺受伤与我无关吗?”   “自然。”明和毫不犹豫。   安知灵迟疑道:“为什么?”   “你是明孺的姐姐,又怎么会做这种事情。”他轻笑起来,如幼时那样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再说,我们阿湛一直是个好孩子。”   安知灵闻言忍不住轻笑起来,她一抬头神情却忽然僵住了。明和察觉到异常,顺着她的目光转过头去,才发现不远处的长廊上站了一个黑衣男子,也不知站了多久。   “无咎?”   谢敛站在长廊照不到阳光的阴影里,一时看不清脸上神色,只听他语气平常道:“明乐正在殿外找你。”   明和收回手,又看了安知灵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碍于这一时间古怪的气氛,最后轻声道:“保重身体,别忘了答应我的事情。”   谢敛盯着水池边的青衫女子,目光沉沉。等明和已经走了出去,他还丝毫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安知灵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终于抬脚也往廊上走。经过他身旁的时候,忽然听见他开口道:“兄弟既具,和乐且孺。兄弟既翕,和乐且湛。”   安知灵脚步一顿,过了半晌,似想开口解释两句,但又不知从何解释起,只能声音涩涩道:“我……”   “这是你第二次骗我。”谢敛一字一顿冷声道,自从昳陵出来,安知灵第一次听他用这种语气说话,心头也是猛地一沉,只是来不及多说,身旁的人留下这句话,转身就跟着走出了长廊外,很快消失在殿后。   安知灵愣在原地许久,茫茫然竟有片刻不知所措的情绪。她恍恍惚惚地从大殿后头绕出去,前面早没有人了,便只能先回青崖间去。她一路神思不属,竟是过了许久才想到或许该与谢敛先去道个歉,但她确实也是刚知道不久,一时又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正这么心烦意乱地想着,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喊她,过了一会儿一个人影“登登登”地绕到她眼前,安知灵才知道确实是在叫她。   “你怎么不应声?”眼前高挑丰腴的女子喘着气问她。   安知灵过了片刻才想起来:“你是昨天簪花令上那个卜算的弟子?”   “不错,”见她认出自己,女子顿时将方才那点不快扔在了脑后,“我昨天说你若是能进三甲,我就送你一卦,你怎么不来找我?”   她不提安知灵早就将这事忘了:“昨天发生许多事,我也不算三甲。”   “怎么不算,我们其他人早早被几个长老赶出了大小洞天,最后留在里面的不就是你们几个吗?”秋欣然大大咧咧道,“你想算什么,我给你卜一卦。”   安知灵如今心烦意乱哪有心思卜卦,便推脱道:“不必了,我本来也不信这个。”   秋欣然听她这样说却也不生气,只道:“对我们卜算之人来说,我既然已经许了你一卦,便是欠了你因,你若不要我便要背着这果,你们玄宗不也讲究因果圆满吗?”   倒是头一次见人这样强买强卖着替人上门卜卦的,安知灵被她这番因果之说逗笑了,松口道:“好吧,你要怎么替我卜?”   “看你想卜什么,是姻缘还是际遇?”   “际遇吧。”安知灵心念一动,使了个坏,“替我算算命数。”   “既然如此,你报一个生辰八字给我。”   安知灵报了个生辰八字,秋欣然却毫无所觉似的,低头掐算起来。安知灵饶有兴味地看着她闭目演算,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些不耐烦道:“师姐若是一时难以推算,那就日后再说,我正好也有些事……”   “此人早年丧妻。”秋欣然忽然睁眼截断道。   安知灵怔忪片刻,下意识问:“还有哪?”   “他命里福缘浅薄,是个妻女离散,鳏居短寿的命数。”秋欣然见她不应声自顾往下说,“但他生前与人有善,这些善缘能累积后人,福德圆满。我看他命盘,此人过世已有八年,这份善缘应该已泽后人。”   安知灵听她前几句还兀自缄默不语,忽然听见最后一句却是愣了一愣:“你说什么?”   秋欣然抬起头不明所以地望着她。   “你说他过世八年?”安知灵苦笑着摇摇头,“他过世已经九年了。”   “不可能。”秋欣然断然道,“命盘不会说谎,特别是这种已故之人的命盘,更是清清楚楚不会更改。”   她说得斩钉截铁,连安知灵都差点要被她说服:“可我九年前是亲眼看着他离世的。”   秋欣然皱眉,又飞快地闭眼核算了一遍,睁开眼摇摇头断然道:“我不会算错,你九年前当真亲眼看着他过世吗?”   “自然亲眼……”安知灵的声音戛然而止,脸色忽然有些难看。秋欣然见她这副神色才猜出了几分,开口道:“我虽不知详情,但这当中或许有些误会,我这一卦到此,因果已结,多的便要你自己去弄清楚了。”   她话说完,见对方还是一副皱眉沉思的模样,叹了口气转头便离开了。   安知灵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然如梦初醒,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刻也难等,脸色难看地直奔青崖间。   午间山道上一匹快马扬尘,只见马上一袭青衫,行装轻简一路向西疾驰而去,身后青山渐行渐远,此去一别,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开新地图!去女主的地盘,让我们小安来罩小谢!   停几天十一开更! 第67章 荒草故人一   春将转夏的时候,山中草木葱茏,已是处处蝉鸣。   卫嘉玉从白鹿岩出来,路经角楼时望了眼高墙上四四方方的高楼建筑,沉吟一阵,撩起衣袍上了台阶。   正午刚过,角楼四面窗牖洞开,重重叠叠的书架间光线充足,往里走果然便看见窗边站着一个黑衣的男人,单膝坐在窗框上远眺窗外绵延不绝的青山。   窗边的书桌凌乱,上面七零八落的纸张,有些被风吹到了地上。卫嘉玉弯下腰将散落在地的纸捡起来,仔细看才发现上面抄着字迹娟秀的心经,“渡凡尘苦厄,无忧亦无虑,无怖亦……”   结尾戛然而止,无人再续。   窗边的人回过头才注意到身后刚刚稚气身子的青年,竟是短暂地一愣神:“师兄?”   “恩。”卫嘉玉将捡起的心经手稿放回了桌面上,谢敛看了那叠稿纸一眼,脸上未有什么神色,却听卫嘉玉道:“你这段时间若是无事,倒是能替我下山一趟。”   谢敛心不在焉:“去哪儿?”   卫嘉玉沉默了片刻,过了一会儿才道:“荒草乡。”   “……”   晓初寺是一座年代久远的小山寺,一直破破落落的坐落在城郊的山顶上。早先时候这山寺与其他寺庙也没有什么分别,只是不知何时来了一个云游的和尚,接过了这寺里住持的位置。因为佛法高明,又传言身怀大能,渐渐的连带着这小小的山寺也有了名气,引得四里八乡的人都来拜见,还一块筹钱重修了山寺,香火竟鼎盛了起来。   山间有条溪涧潺潺从山顶上流入山脚下的楚桦江,江水绕着此地八座山川,是这儿最重要的水陆枢纽。   但此时的山林一片寂静,草木生得半人高,茂密地绕着一池碧潭。因为水草丰盛,偶尔能看见水面漾起一丝涟漪,潭底的鱼虾探头吸一口气,又很快潜入水底。   水面上垂着一道银丝,挂了已有半日的光景,潭边架着一尾鱼竿,带着斗笠的人坐在潭边的岩石上,支棱着下巴似乎微微打起了瞌睡,脑袋轻点几下,也不知是否清醒着。   忽然草丛中发出了一丝响动,有风吹动草木的叶稍,吹皱了一池清水。垂钓人的耳朵微微一动,下一秒,对面的草丛里钻出一个人来,猝不及防与她打了个照面。   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撞见潭边带着斗笠的女子也是一愣,却来不及多想,身后的草丛里又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他足尖一点,腾空而起脚尖在水面蜻蜓点水而过,瞬间就隐没在了她头顶的树叶里。   树枝承重之后轻轻摇晃,落下几片枯叶,很快又没了动静,这小小的水池边眨眼间已恢复了初时的宁静。   安知灵皱眉看着潭心被惊扰的鱼群,等第二波人从草丛间冒出头来的时候,她再抬头已是一副面色不虞的神情。   这回来得是两个五大三粗,虎背熊腰的汉子,一身家丁打扮显然是追着前一个人来得这里。他们怒气冲冲地拨开草丛,还未来得及质问对面石头上的垂钓人,一见她斗笠下的面容便瞬间偃旗息鼓。   安知灵不快地望着对面的人,看了眼钓钩下的水面,冲他们微微抬手朝外动了动手指,示意不要惊扰了她的鱼。   对面领头的大汉果然会意,冲她一抱拳,躬身道歉,转身领着小弟退回了草丛里。退出去大概十步远,还能听那小弟纳闷道:“不追了?嘶……”   身旁的人大概是敲了一下他的脑壳,压低着声音教训道:“没认出钓鱼的是谁?往西边追,快!”   草丛间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两人果然换了个方向往西边去了,过了一会儿,头顶的树梢一动,一道黑衣身影就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池边。   安知灵盯着她的鱼竿,刚落下的人还没开口说话,草丛里又忽然冒出个人来。这回穿得与他一式一样的衣服,见了他似乎松了口气,遥遥冲他招手:“师兄,他们往西去了!”   等谢敛回头朝自己看过来后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也知道这回是自己惹出了事情不敢与他对视,忙又去看他师兄身旁的人,隐隐看着像个姑娘,只以为是这附近哪里的女儿,到这山上来钓鱼补贴家用。   “姑娘,你知道这儿怎么回去?”他们两个被人一路追到这里,一头撞进了这人迹罕至的大青山,一时半会儿若要循着原路还真难出去。   安知灵头也不抬,懒懒道:“回哪儿去?”   周斯摸了摸头,隐约觉得这声音耳熟,一时想不起在哪儿听过,但又觉得多半是自己疑神疑鬼:“这附近可有地方落脚?”   此时天色已近傍晚,山中不知哪处人家升起炊烟。安知灵抬了抬斗笠:“走到山脚往东雇辆牛车,再走十里就有乡村,那儿有人家可以借宿。”   “我们就是从那儿来的。”周斯瞧了眼西边山头摇摇欲坠的落日,灵机一动,“日头不早,姑娘家住哪里?这山上天黑怕有猛兽出没,你若不嫌弃,我们可以顺路送你回去。”   安知灵闻言似乎笑了笑,谢敛垂眼正好能看见她斗笠下露出的小半张脸,嘴角勾起一道弯:“山上有座山寺,香客下山不便能在寺里留宿,只是近来客多,你们可去碰个运气。”   周斯闻言大喜:“师兄觉得如何?”   安知灵漫不经心地瞧着水面起起伏伏的鱼钩,疑心钩上的鱼饵早已不知何时就被吃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身旁的人低声道:“嗯。”   周斯站在水池边等着他过去两人一道上山,却见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也不知在等什么,过了一会儿终于动了动,带着斗笠的垂钓人却又开口:“诶——”   谢敛立时就停住了步子,低下头等她说什么。可等了一会儿,却见坐在池边的人踢了脚鱼篓旁的灯笼:“没等上山就要天黑,灯笼送你们了。”说完又将目光落回了鱼竿上。   “你哪?”   带着斗笠的人摇摇头,没有作声。   周斯来回看了他们二人一眼,猜想或许这姑娘家在附近,所以才将灯笼送给了他们,又想到二人确实在这山上人生地不熟,便也没有推拒,出声感激道:“那就多谢姑娘了。”   谢敛没说什么,见她微微点了点头,终于也弯下腰提起灯笼从池边绕了出去。等二人消失在了草丛后,再听不见一点响动,池边的人抬手将鱼竿拎了起来,上头果然已没了鱼饵。她盯着那悬了一个下午的丝线和脚边空空如也的鱼篓,一时心烦意乱地长吐了口气出来。   月上树梢的时候,今晚值夜的僧人往外头张望了眼准备合上山门。远远的却看见门外的山路上有一点小小的火光,两个外乡打扮的年轻人,正往山门处走来。   这个时辰上山,那便只能是求留宿了。   净尘微微皱眉,待两人走到了近前,双手合十道:“二位施主,大殿已经落锁,若要请香,还请明日再来吧。”   他一说完,其中一个忙开口道:“不,大师误会了,我们上山是想在寺里投宿一晚。”   “不巧,”净尘道,“山野小寺,近日已无空闲的厢房了。”   他这样连番推辞,不禁让人疑心是故意的推拒。那年轻人便露出些焦急的神色:“不是,大师我们并非歹人,当真只是碰巧路过想要借宿一晚罢了,明日一早就会离开。”   净尘叹了口气:“小僧不是故意推辞,只是近日寺中确实已经没有多余的厢房可以招待二位了。”   谢敛开口道:“简陋一些也无妨。”   “并非小僧为难……”净尘一脸难色,周斯终于丧气地转身与身后提着灯笼的人小声抱怨道:“早知如此,就该往镇上走。也不知现在下山还能不能遇见那姑娘,再请她带我们去找户人家投宿”   “现在时候还早。”谢敛举着灯笼站在路边,虽也有几分失望但语气里倒未显露出来。   周斯念叨着:“可不早啦,天都这么黑了。”话虽这么说,但已是认命地折过身,准备往山下走。   净尘看着他二人转身,突然有些犹豫地开口挽留道:“二位,请留步……”   周斯一头雾水地转过身看他,就听他迟疑道:“小僧突然想起寺中或许还有一间厢房,只是还未整理过,二位若不嫌弃……”   这发展峰回路转,二人虽觉得诧异但此时此景还是难免叫人大喜过望。周斯迭声道:“不嫌弃不嫌弃,当然不嫌弃。”   “既然如此,二位便请随我来吧。”僧人抬了抬手,引着两人往寺里走。   身后提着灯笼的男子眼底闪过一丝疑虑,但眼见着前头的人这副欢喜雀跃的样子,到底最后没有说什么。   二人随着僧人一路经过了前面三重殿,绕到了后头香客留宿的厢房,寺里果然已经静悄悄。   路过东边厢房的时候,便听屋里突然有个女人,听见屋外的脚步声传了声音出来:“自己一个人跑到这寺里来,还三天两头的不见踪影,难不成还是等着谁来求你回去?”   门外路过的人一愣,一时间摸不准这是在和谁说话。屋里的人听外头半天没有什么动静,兴许也是察觉出了异样,一会儿便有人从里头推门出来。却是个生得千娇百媚的红衣女子。   她推开门,一见屋外站着三个男人也是一愣,两边面面相觑了片刻,还是净尘先反应过来:“花宴姑娘,这两位是今晚借宿的香客。”   被称作花宴的女子拿眼尾上下打量了二人一眼:“这寺里哪还有屋子空着能住下这么两个人?”   净尘闻言只微微笑了笑并不多做解释,她觉得无趣,便轻哼了一声,又重新关了房门,进了屋子。   周斯不喜她说话的做派,等她关了房门忍不住皱了皱眉。谢敛倒像不以为意,对面二楼的窗户开了一道小缝,想来也是听见了下面的动静,但这会儿又已经关上了。屋里点着蜡烛,在窗纸上倒映出个女子的剪影来。   “这儿是女客的住处?”谢敛突然开口问道。   净尘在前边点点头:“山野小寺统共只有几间厢房倒也不分这么仔细,只是近日人多,为了避嫌便尽量将女施主安排在一处罢了。”   果然三人又往前走了没有多远,只隔着一面院墙,前头领路的僧人就停住了脚步。屋子里头没有点灯,净尘推门进去,给屋子点上了蜡烛。   “这屋里原本有位施主住过,还没来得及收拾,二位若不嫌弃,今晚可暂时在此歇脚,我再去后头给你们取一床被子过来。” 他说着便动手将床上的被子叠了起来,又从屋内的柜子里取出了一个包袱。   谢敛站在屋内环顾四周,基本上一眼就能将屋内的摆设尽收眼底。不过一张床铺,一副桌椅,一个柜子罢了。这屋子显然是个单间,摆设简单,但勉勉强强能供两个人落脚。   两人与净尘道过谢,待他离开了屋子,周斯才开口问道:“师兄,你说这寺里是不是有些古怪?”   “恩?”谢敛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你看,那位净尘大师起先一直说寺里已经没有空房了,怎么突然又想起有一间,留我们住下了?”他皱着眉打量了一眼四周,“再说这屋子刚收拾出来,前面的那位住客又是到哪儿去了?”   谢敛点了点头:“总算用了些心思。”   周斯得了他这句肯定,先是露出几分得意又很快有些委屈:“虽白天的事情是我做得不够稳妥,但我好歹也不是什么第一次下山的弟子啊。”   谢敛闻言终于露出几分笑意,宽慰道:“既来之则安之,今晚且安心住下吧。”   山寺里比外头静谧,周斯一开始躺在床上还惦记着要睡得警醒些,时时注意着屋外的动静。但连日的舟车劳顿,确实已经耗费了大量的精力,半梦半醒间,只听见外头偶然间传来房门开合的轻响,没有多久就陷入了黑甜的梦乡。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开始主要发展感情线。   但假期七天在家更新时间不稳定,祝大家国庆快乐! 第68章 荒草故人二   亥时屋外的长廊里有人影经过,不多大一会儿的功夫,就停在了房门外。来人伸手放在了门上,像是察觉了什么古怪,突然停了下来。   “安姑娘——”   长廊上传来几不可闻的人声,突兀地打破了夜色里凝结的沉寂。和尚提着一盏明明灭灭的灯笼,在长廊的尽头,轻轻地唤了一声站在屋外的人。   外头的人转过脸,见他小心地吹了火光,朝她走过来。   “今晚有两位公子来山上借宿,但寺里厢房已经满了,见他们手上提着你的灯笼,疑心是你的朋友,便让他们住进了你的屋子。”   “难怪。”安知灵看了眼上锁的房门,接过了他递来的灯笼,笑道,“本是好心指个路,倒不想坑了自己。”   净尘一听,不免有些紧张:“那二位莫非不是你的朋友?”   “朋友?”她一顿,“自然是算不上的……”   “那这——”僧人露出些懊悔的神色,“是贫僧自作主张了。”   “与你有什么关系,住便住了吧。虽不是我的朋友,倒也算是一位旧识。”她说完见净尘还有些纠结,又安慰道,“放心吧,他们是剑宗门下,不是什么歹人。”   “剑宗门下?”净尘微微讶然,“怎么会来这儿?”   “这便不知道了。”安知灵摇摇头,“或许只是路过,反正明早应该就走,无需多虑。”   “那你今晚怎么办?”   安知灵倒不在意:“这两日王婶不是下山去了吗,我住她那屋就是了。”   净尘原本也是这个打算,闻言便点头道:“你的包袱在我屋里,我去取了送你过去。”   两人几句话间,敲定了今晚的住处,便又沿着长廊走了。外头重新恢复了深夜的万籁俱寂。   屋内卧榻上的人等外头重新传来一声长过一声的虫鸣后,缓缓松开了卧侧的佩剑,同屋的人呼吸声平稳绵长。过了许久,他终于翻了个身,在黑夜里合上了眼睛。   第二日清晨,周斯从床上起来,或许因为连日的奔波,只觉得昨晚这一觉睡得竟是格外的好。   二人洗漱后用了寺中的早饭,正遇见从大殿做了早课回来的净尘。僧人双手合十与他们笑着道了安,又问他们今日的打算。   谢敛道:“昨日上山匆忙,今日若是方便,准备前去拜会主持。” 周斯闻言一愣,便是净尘听后也略感意外,但犹豫片刻还是侧身道:“既然如此,二位请随我来。”   僧人领着二人从西边的厢房穿过一片松林的小道,经过几道矮门,便是主持房。与别处倒也没有什么分别,还更古旧些。   三人绕过一丛凤尾竹,净尘示意二人在竹下稍后,先一步往院中走去。谢敛站在竹下,目光随着僧人的步履往庭中望去,清晨朝露未消,只见中庭门廊上支着一面小茶几,旁边煮着茶水,院里已经有了客人。   庭前梧桐正在落叶,隔着前院袅袅的香烟和不绝的梵音,恍如世外清净地。一身雪青色长裙的女子坐在清晨的天光里,闭目凝神,神色安然,容颜明媚,如菩提坐下人,那一瞬竟不似身在凡尘中,叫偶然撞见这景的人都有一刹的恍惚。   净尘走近了在庭中银白须发的僧人,俯身低语了几句,庭中的女子睁开了眼,转头往他们这边望了过来,正正撞上他的目光,神色似有一刹的茫然,转瞬又移了开去。   “咦,那是……”周斯显然也认出了她来,微微错愕。   净尘从庭中走回了竹下,请他们过去。安知灵从廊檐下起身,擦肩而过时只与周斯微微点头示意。   西边的厢房里屋门紧闭着,也不知各间屋里头的人出门没有。安知灵从主持院落出去,绕着长廊往里走,到长廊尽头时转个弯,就是昨日那间刚刚易了主的屋子。   她进门前往外头看了眼,这屋子在最里头的死角上,采光不大好,但是最僻静,离前头的几间厢房也正好隔了些距离。   她进屋之后,随手合了房门,便往屋子里的床榻走。床上已换了一套被褥,倒是枕头还是原先的那一个。她伸手将枕头拿起来,下边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她不死心,又往床铺下翻了翻,几乎将床上的东西翻了个遍,还是一无所获,这才停了手,站在床边皱起了眉。   “你在找这个?”   安知灵猛地一转头,才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人。他倚在门边上,也不知站了多久,手上挂着她那一串金香囊球,像个捡到了什么东西来归还原主的过路人。   安知灵跟他隔着几步的距离,有些警惕地看着他。但他就那么直直地站着,全无防备似的朝她伸着手。手上金色的香囊球,就这么摊在他的手掌上,外头的日光照进来好似能穿透里头的灵石,温润地生出光。   她往前走了几步,试探着伸出手,等到了近前正要取过来的时候,他突然间将手收了回去,背在了身后。再抬头的时候,他已经换了神色,眉目间一片冰冷。   “你没什么要说的?”   安知灵一时摸不准他的意思,略一沉吟道,坦白道:“这原本是我的屋子,我白天过来是为了取回我落在这屋里的东西,没有什么旁的居心。”   谢敛瞧着她不接茬,安知灵又琢磨了一会儿:“你不是打算在这儿与我叙旧吧”   谢敛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让开了半边身子:“好吧,那安姑娘请吧。”   安知灵瞪着他,过了半晌才讥讽道:“你这算不算狗咬吕洞宾?”   谢敛权当没有听见,面不改色地给她让出路来,伸手要去开门。终于听见身后的人忍气吞声地开口道:“好吧,是我错了。”   “错哪儿了?”谢敛侧过脸,瞟了她一眼。   安知灵咬牙切齿:“错不该好心给你掩护,还将屋子让给你,又落下了洗尘石,才让你如今这么威胁我。”   谢敛唇角一动:“原来如此。”雪青色长裙的女子气得猛一皱眉头,抬头就见他将手上的东西递还给了她,冷淡道:“我不接受你的道歉。”   “你——”   安知灵倒是第一次发现他还有这样无理取闹的一面,怒气冲冲地拿回了东西,仰着头从他身边走了出去。刚一出门,迎面便撞见了正从外头回来的红衣女子,见了她错愕道:“咦,我听说你从这屋搬出去了?”   谢敛站在屋里没听见安知灵怎么回应,那声音不罢休地接着道:“那屋里现在住着谁?莫不是你的相好?”她说完自己便率先笑了起来,笑声又尖又媚,听得人皱眉。   安知灵平素一贯不搭理她这无聊的挑衅,今日像是十分厌烦了似的,声音冷冷道:“闭嘴吧花宴,你真当我不敢动你?”   那笑声便如同瞬间被人硬生生地扼住,戛然而止。   片刻之后,只听见有人“哼”了一声,紧接着就是门板被大力关上的声音。   长廊上有人兴冲冲地小跑着过来,正撞上了这一幕,周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关门的巨响,弄得停在原地发了一会儿愣,才看见房门外站着的雪青色长裙的女子。   “安姑娘真的是你?!你也住这儿吗?真是巧得很啊哈哈!诶——姑娘——”   周斯一头雾水地走进屋子里来,见谢敛在屋中还纳闷道:“师兄你看见刚刚的人了吗?安姑娘怎么会在这里?”   谢敛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回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含糊应了一声问道:“要你打听的事情如何了?”   提到这个,周斯果然瞬间垮下脸,也跟着坐下来唉声叹气道:“打听到了,不过不是什么好消息。”   “恩?”   周斯道:“三个月前荒草乡管津叛乱,刺杀无人居居主夜息失败之后,荒草乡就与外界断了联系。不但外面的人进不去,而且这么久以来也不见里面的人出来。”   “什么意思?”   “就是说,这个地方好像忽然人间蒸发了似的,再也没有人能进到里面去。”周斯表情夸张道,“许多原本留在荒草乡内的江湖子弟跟着一同凭空失踪,引来许多人前来查探,但这三个月来,多半无功而返,更有几个人找到这里之后,一块消失再也没有回来。”   谢敛皱眉道:“这么大一个地方,如何说消失就消失了?”   “你也知道无人居的主人夜息擅长幻术,荒草乡里又多是些奇人异士,别的地方不能凭空消失,这事儿发生在荒草乡里反倒不叫人觉得奇怪。”周斯摸了摸下巴,忧愁道,“我们接下去该怎么办?”   谢敛许久不说话:“去打探一下这寺里其他住客的身份。”   “你是怀疑……”   “你看这寺里哪一个像是潜心修佛的香客?”谢敛淡淡道,“这群人里或许有能帮得上忙的。”   周斯有了思路,立刻精神一震推门出去打探。谢敛在屋里坐了一会儿,起身也像寺外走去。   晓初寺坐落在山间低矮的峰头上,山下就是楚桦江,下山坐上牛车赶十里就有村镇,名叫笸箩镇,位置不错倒也算得上热闹。但若是往山里再走上一个峰头,绕些山路,就可算得上人迹罕至了。那儿群山夹绕中是一大片平坦的山谷,山谷中有个地方,位置比笸箩镇偏僻了十万八千里,但在江湖上的名声却不是笸箩镇能够比得了的,因为这地方名叫——荒草乡。   荒草乡是个背靠群山,面临大江的偏僻地方,也是江湖上出了名的三不管。这地方原本穷乡僻壤,附近一共也没多少人家,哪天有人也多半是走到山里寻死去的。   后来不知怎么的,一群亡命之徒逃到了这里,金盆洗手之后在此开荒扩土定居了下来。最先来的那批人将此地取名为“荒草乡”,意为人死之后长眠之地,一入荒草乡,昨日如前尘。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也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许多砸江湖上结了仇家又没地方去的,都汇聚到了这儿来,渐渐竟也形成了一方势力。官府拿这群江湖人毫无办法,管不了也不想管,但结了仇的仇家自然不肯轻易放过,许多靠着揭榜为生的赏金猎人便纷纷涌入了这里,又是一片腥风血雨。   两方的拉锯战持续了很久,久到一代人又一代人在此定居又搬离,最后双方达成了一个不诉之于口的约定俗成,这地方势力划分明确,逃命来此的亡命之徒自愿投入一方势力寻求庇护,来寻仇的就不可在此地对他动手,但他若是离开这一方的势力范围,那么就视为放弃庇护,之后被人找上门来,生死不论。   这相当于狂徒变相的自我□□,也是寻仇者的变相妥协。自此之后这地方竟当真成了一个有模有样的村子,唯一保留下来的就是江湖张榜的风气,无数江湖人往来与此,做着难以放得上台面的人命生意,只要你能够出得起足够的价钱,就有人能够替你达成这世上所有的愿望。   这儿成了江湖上最大的销金窟与温柔乡,初出江湖的少年人想要从这儿开始名震江湖,得意之人与失意之人都在此处醉生梦死不问明日。若当真是人死后的长眠之地,这儿应当是无数人憎恶的黄泉地府,但也是无数人向往的天上人间。   现在这个地方消失了。   谢敛站在山风大作的山头上往下看,只见脚下一片白雾茫茫,云海翻腾将底下的山谷遮蔽得严严实实,不露半分面目,仿佛那个夜夜笙歌的城镇已经被淹没在了这一片蒸腾云雾之中。   “谢公子?”身后有人迟疑着喊了他一声,谢敛转过头看见白天遇见的僧人背上背着一捆柴火,看见他双手合十道,“竟当真是你,谢公子怎么独自一人跑到这儿来?”   谢敛不答反问:“这下面就是荒草乡?”   净尘走近了几步,看着脚下的云雾:“谢公子也要去荒草乡?”   “也?”   净尘笑道:“如今住在这山上的,多半都是要去荒草乡。”这倒不出他的所料,谢敛淡淡道:“去荒草乡的路只有这一条?”   “自然不是。”净尘缓缓道,“还有一条在山下,不过这段时日雾气弥漫,进了林子怕是更不好走。”   “净尘师傅有什么法子吗?”   “我?”和尚似乎觉得他这话有趣,“谢公子怎么会想到问我?”   谢敛看了一眼他身后背着还沾了露水的柴火:“净尘师傅在山中多年,这样云雾弥漫的日子也敢独自进山砍柴,对山中的地形应当十分熟悉。”   净尘一愣,苦笑道:“谢公子好眼力。”   谢敛对他这话不置可否,静静地好似在等他的回应,只是过了半晌,净尘还是摇一摇头:“贫僧确实不知道。”   谢敛看了他一眼,确定他应当没有说谎,又转过头也不再纠缠。净尘却在原地踟蹰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不过谢公子既然会想到问我,为何不去找更有可能知道下山之路的人?”   “你是指?”   “安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国庆出去玩了七天,也是没想到居然一章没更QAQ,以至于现在存稿告急 第69章 荒草故人三   安知灵夜里提着灯笼绕到后山厢房,站在空无一人的长廊上伸手叩了叩门。很快房门就被打开了,净尘让开半个身子请她进屋,一边听她抱怨:“有什么非要我这时候过来?”   这话还未说完,话音戛然而止,因为她一进屋很快就看见了屋内坐着的另外一个身影,听她进屋的动静却是头也不抬。   安知灵回头去看净尘,显然是要他给自己一个交代。净尘解释道:“本想我们过去找你的,只是王婶的屋子靠近客房,毕竟人多眼杂。”   安知灵匪夷所思地看着他:“我想问的是这个吗?”   净尘疑惑的对上她的目光,恍然大悟道:“你说谢公子吗?他想去荒草乡,我便提议可以找你帮忙。”   谢敛终于愿意屈尊降贵地抬起头给她一个眼神,恍若如今的情势是倒个个似的,十分理直气壮。   安知灵提着灯笼站在原地,冷冰冰道:“我帮不上忙。”她纳闷的看着眼前和气的僧人,“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净尘无奈地看着她:“他不是你的旧识吗?”   安知灵记恨着今日下午的事情,冷哼一声:“那我的旧识可太多了。”   谢敛终于抬头看了过来:“我不是你的婚定之人吗?”   这屋里夜间安静,只有他们三个在场,他这一句话却犹如平地一声惊雷,不光炸得安知灵一时间瞠目结舌,连带着净尘都吓了一跳。安知灵万万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来,竟一时间连解释都忘了,谢敛说完却又将头转回去,继续去摆弄桌上的茶盏。   净尘伸手接过她手中的灯笼,叹了口气:“你先坐下慢慢说吧。”   安知灵浑浑噩噩的坐下来才猛地反应过来抬起头看他,低声问:“你今天吃错了什么药?”   谢敛不理会她,又恢复了原先爱答不理的样子,活像只难哄的猫。   净尘放好了灯笼,也跟着过来坐好:“谢公子先说吧。”   谢敛转了转手上的茶杯,沉吟了一阵才开口道:“三个月前荒草乡内乱,随后与外面断了联系,九宗几个弟子当时正好在此地,如今也已经失去音讯三月有余。”   安知灵掀了一下眼皮子凉凉道:“‘九流’的弟子?”谢敛没否认,安知灵板着脸又重复了一遍:“我帮不了你。”   净尘无奈地看着她,谢敛沉吟了一会儿,却缓缓开口道:“听说荒草乡只有不合适的价钱,没有无人接的生意?”   安知灵听后,不为所动:“那你去荒草乡啊,这里只是晓初寺。”   “你不是荒草乡的人吗?”   “你想找我接这个单子?”安知灵瞧着他冷笑道,“你知道我在黄纸榜上什么身价吗?”   谢敛不疾不徐道:“你接上一单时,黄纸榜上身价第五。”   “哼。”安知灵轻哼了一声,大概是算你还知道行情。但谢敛紧接着又说:“上一单正是朝廷户部侍郎钟礼的单子,之后昳陵塌陷你也随之下落不明,紧接着荒草乡内乱,夜息遇刺管津被捉,北乡分崩离析,无人居也是元气大伤,居主夜息至今伤势未愈,你作为无人居的人,如今的身价肯定已经跌出前十。”   安知灵噎了一口气,但也心知肚明他说得不错,事实上她如今黄纸榜上名列二十一,都已经掉到了第二张纸去,实在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那又如何,为你那几个师弟,你们九宗能出价多少?”   “没多少。”谢敛放下杯子,诚实道。安知灵如今哪怕已经跌到了末流,只要在黄纸榜上还能占据一席之地,身价就不会低到哪里去,何况要门里也不太可能一时拿出这么多银子让他随意活动。   安知灵自然也知道,是故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她终于察觉出净尘叫她今晚来此的好处来了,以往都是她上赶着尽心尽力地忽悠谢敛合作帮忙,这回终于颠了个个,光是想到谢敛也有这一天,就叫她觉得十分得意。她见他皱眉苦思的模样,几乎有点上了头,放话道:“只要你开出的价码能够打动我,我也不是不能接下这单生意。”   “此话当真?”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谢敛忽然抿嘴一笑,安知灵见他这么一笑就觉得不好,果然很快就听他说:“你我身上还有婚约你可记得?”   安知灵翛然间睁大了眼睛:“你……”   谢敛慢里斯条道:“这纸婚约够不够抵千金?”   安知灵被他气笑了:“先不说我早就和明家没了关系,就算我是明家三小姐,你还当真能娶了我不成?拿你本来就不会履行的东西空手套白狼,你这算盘未免打得太精。”   “谁说我不会娶你?”谢敛忽然抬眼道。他一眼对上她的目光,眸色深且沉,只一瞬好像就能将人吸进他的目光里再逃不开去。安知灵心跳停了一拍,回过神来竟一时分不清他这话是真是假。   “你想娶我就要嫁吗?”她强作镇定,低头喝了口水,转开了目光去。   “明乐下半年就要与纪家订婚,到时候所有人都会知道与我有婚约的不是明家二小姐,那这个明家小姐到底是谁?”   安知灵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你拿这个威胁我?”谢敛不置可否,安知灵却不可思议道,“你是堂堂剑宗首席,名门正派前途无量;我是个荒草乡出身的邪魔外道,能见阴阳生来不祥,跟我绑在一起到底于谁的名声有损?”   谢敛淡淡道:“我不在意名声。”   安知灵冷笑一声,讥讽道:“我就在意了吗?”   “明家在意。”   谢敛假装没有看见她一瞬间僵直了的动作,云淡风轻道:“你说你早已不是明家人,为何在山上又见你称明和大哥?你既然不是明家的女儿,出来昭告天下与我划清界限岂不是干净?”   “住口!”安知灵终于动了怒气,冷冷道,“他就不是你的大哥?你如今连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这种事情都能做出来,与当初的宋子阳又有什么分别?我真是看错了你!”   她生气谢敛却像是更生气:“到底是谁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从霍家堡到静虚山,你何时对我说过真话?你是邪魔外道就能随意戏耍我,我是名门正派就要被你几次三番的欺瞒,要这样才算公平,那你确实看错了我!”   安知灵头一回见他如此情绪外露地说了这许多话,也是第一次见他这么生气。平日里就不苟言笑的人,如今捏着杯子,面容紧绷,目光像是有形似的,随时都要扑上来吃了她,一时间她竟也愣在了原地,不知所措。   一时间屋里静了下来,净尘坐在一旁神色尴尬,显然没想到竟无意间听到了这许多事情,也不敢开口劝解。   谢敛胸膛起伏了几下,等杯中的茶水冷了,才意识到自己情绪过激,他许多年没有这样冲人发过脾气,简直像个受了极大的委屈,想要发泄但话一出口却又不知所谓的毛头小子,连他自己都觉得这副模样十分难看。   他撇过脸在心中自嘲了一声,刚想开口说算了,对面的人却忽然开口道:“确实是我的不是。”   谢敛怔忪地抬起头,却看见安知灵神情严肃而又认真道:“抱歉。”   “算了……”他终于开口道,声音有些沙哑,疲倦极了似的,但还来不及多说什么,对面的人已经自顾的往下说道:“霍家堡的时候我确实是有意接近你们,想借由你查清楚二十年前的事情找到骆琪雅。昳陵出来并非有意隐瞒顾望乡与玲珑盒的事情,只是我当时邪气缠身自顾不暇,不想再生事端。我与明家早已没有了关系,自然不会主动与人说起这层身份,只是没想到你的婚定之人就是明家三小姐,这件事情我也是那日去大殿的路上你与我说起我才知道的,并非早先得知故意隐瞒。”   她这番解释与自我剖析态度诚恳,与昳陵再见那次敷衍至极的道歉可谓天差地别,谢敛沉默片刻,张了张嘴竟没说出话来。   安知灵也并不在意他的态度,她说完只稍稍停顿了一会儿,又说:“你说的事情我会考虑的,明天给你答复。”   说完,她就起身从屋子里走了出去。   净尘看着她的身影从门后面消失了,才转头回来,只见桌旁的黑衣男子神色困倦,面无表情,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听他忽然道:“净尘师傅为什么愿意帮我?”   “我并非想帮公子,我是想帮阿湛。”净尘对上谢敛的目光,双手合十笑道,“她在这山上躲得够久啦。”   第二天早上,安知灵果然如约来找谢敛:“我答应带你去荒草乡,不过回来之后,你要去明家退婚。”   “此间事了,我方能信守承诺。”   “一言为定。”   周斯听说他要下山大吃一惊:“你找到去荒草乡的法子了?”   “恩。”谢敛在屋里收拾东西,嘱咐道,“笸箩镇上应该还有门内的暗桩,你这段时日想法子与他们取得联系,我若是之后有了什么进展,会按之前门里‘九流’的渠道,将消息传出来,你也好与我有个照应。”   “好。”周斯还有些不放心,“你一个人当真可以吗?我已经打听过这寺里香客的身份了,都是江湖人士,甚至连十三巷、暗夜庄的人都有。”   十三巷和暗夜庄都是杀手行当,不过与荒草乡相比,这两派都更有组织,势力也更明确。三家向来算是同行甚至暗地里有些竞争关系,其他门派来此也就算了,这类杀手组织怎么可能会来荒草乡找人,怎么看都是有备而来,可见荒草乡里确实发生了什么外头不知道的事情。   谢敛沉思了一阵:“既然如此你更不能去了,我独自一人不容易打草惊蛇,有什么意外也能顺利脱身,你不必担心。”   周斯闻言觉得也有几分道理,便也没有勉强,但还是不由好奇道:“你到底要怎么去荒草乡?”   “有人带我进去。”   “谁?”   谢敛没有立刻作答,但周斯也能猜出几分:“莫非是……安姑娘吗?”他刚说完,外头就传来女声,不必细听就知道这应当就是花宴。只听她吊着嗓子冷嘲热讽道:“哟,你这又是要上哪儿去?”   很快,外头传来了安知灵的声音:“下山去,怎么,你要和我一起?”   花宴一噎,又道:“也不知是谁出来的时候一副打死也不回头的样子,我还真当你有骨气,没想到这才几天啊,就熬不住了?”   安知灵听了却像是轻笑一声:“我只说要下山,又没说要回荒草乡去,你这么盼着我回去?”   “谁盼着你回去?”花宴没好气道,末了又忍不住问,“你当真不回荒草乡去?”   安知灵声音轻快道:“我回无人居去。”   “你!”花宴气急败坏,还未等她再说什么,安知灵已经到了谢敛的屋门外,轻轻叩了叩门,“还不走?”   周斯目瞪口呆地看他背上了包袱走出门去:“走吧。”   他一出门,就看见花宴躲在对门的廊柱下,目光闪烁地看着他们,安知灵却是看都不看她一眼,只对着他身后的周斯笑了笑:“周师兄,后会有期。”   周斯脸皮一红,竟一时不敢直视她,只结结巴巴道:“后……后会有期。”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开始存稿不多,之后更新可能无法再那么稳定了。我努力隔日更,要实在更不上,大家……大家随缘吧ORZ 第70章 荒草故人四   谢敛与安知灵走了一上午,中午的时候,就到了峡谷附近。仲夏时节,午间谷内竟有薄雾,走进雾间很容易便失了方向。安知灵在路上问他:“我说得你都记住了?”   “这样真能有效果?”身旁的人神色一言难尽。   “你对我真是有很深的误解。”安知灵做作地叹了口气,她翘着嘴角,“你可能不知道,我在荒草乡,和卫嘉玉在九宗的地位也差不了多少。”   “……”   二人进了林子,谢敛又跟着她七拐八弯地走了近一个时辰,他起先在心里默默尝试着记了来路,但很快就发现此处进谷的路上,应当不但被人摆了五行八卦之阵,四周景致也应当叫人布了幻术,就算现在记住也没什么用处,遂很快放弃。   这般绕过一段低矮的灌木,走进一处绿树成荫的山间小道,循着河流往北,不过多时,豁然开朗,眼前出现了一大片广袤的田野。田间有人低头耕种,大路上脚夫挑着担子与牛车交错而过,两边打了个响亮的招呼,惊起水田一行白鹭。   谢敛脚下一顿:“这儿就是荒草乡?”安知灵莞尔道:“与你想象的如何?”   “很不一样。”谢敛实事求是,身旁人似乎对他的反应早在意料之中:“你想象中是如何?”   二人并行在田间大路上,谢敛想了想才缓缓描述道:“白天出门路上冷冷清清,都是些带着刀的江湖人……”他话未说完,安知灵就毫不留情地大笑起来,他大概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不由失笑着摇头。   “许多人来前大概都这么想,不过,来了以后就知道了。”安知灵一路走一路说,“荒草乡不是那些来了又去的江湖人的,也不是什么四乡主,无人居的。这地方是他们的。”   她转头去看地里低头干活的农人,五六岁的小姑娘个子不高一蹦一跳地到田间来给家里人送饭,下午日头毒辣,几个人干完活聚在树下抽着烟袋。他们一辈子没离开过这个地方,不知道什么叫江湖,也不知道自己所在的地方就是吸引无数人前来的江湖。他们只是日复一日的耕作买卖,娶妻生子,如同两个并行的世界。   穿过田郊,再往里走经过几户农家,就是镇上。   镇上铺着规规整整的石板路,街边的商铺鳞次栉比,高屋建瓴,与镇外的田郊恍惚又是两个世界。大路上人来人往,马车行人川流不息,沿街的叫卖声不停,终于能看见许多携刀佩剑的江湖打扮穿梭其间。   越往里走越是热闹,人最多的就是镇中一棵大槐树的古井旁。远远的就能看见许多人围在那里。   “那儿就是贴黄纸榜的地方。”安知灵刻薄道,“一个破破旧旧的告示栏,什么都往上贴,四乡主也是抠门得很,这么多年就没人出钱给换一块装点一下门面,贴完一面榜单,就没剩多少空地了。”   谢敛疑心是因为她如今黄纸榜掉到了二十一名,早跌出了第一面所以才如此斤斤计较,但还没来得及说,忽然听见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惊喜的高呼:“阿湛?!”   二人皆回头循着声音看去,发现街对面的茶楼里正站着一个八九岁的男孩,见他们回头确定是她又惊又喜地便要冲过来。   “小心!”安知灵忽然皱眉喊了一声,只见拐角一辆马车正好开来,眼看着就要撞上了,好在驾车的车夫技艺高超,加上马车本身的速度不快,及时停住。但马儿到底还是受了惊,原地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   那车夫赶忙安抚受了惊得马,站在街中央的男孩也被吓得脸色发白。不等那车夫破口大骂,马车里的人伸手撩起了帘子,往外看了出来。   那是辆十分精巧的马车,纱幔轻薄即透气又遮光,车帘上悬挂着金色的铃铛,一看便知马车的主人非富即贵,绝非寻常人。果然车帘掀起,里头坐着一个身穿蝉翼轻纱的女子,她身穿素衣,却面若桃李,举止如临水照花,自带三分弱柳扶风的绰约风姿。   她一露面就看见了站在路边一身雪青色长裙的女子,微微露出几分讶异:“阿湛回来了?”   安知灵显然也认得她,客客气气地同她点头招呼道:“西乡主。”   白月姬眯着眼微微笑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刚从居主那儿回来,竟也没有听他提起。”   “今天刚回来,你可算第一个知道的。”   “回来就好,你这段时间不在,我们也挂念得很。”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安知灵身后始终一言不发的男子,显出几分好奇,“你身后这位是?”   谢敛站在她身后,阴沉着一张脸,很不高兴似的,冷冰冰地转开脸。安知灵瞥了他一眼,不以为意道:“顺路带回来的人罢了。”   她这样说,车上的人眼中兴味更浓,但也听得出来安知灵不想多谈,便识趣地没有多问,只邀约道:“你接着要去哪儿,不如上车我送你一程?”   安知灵婉拒道:“不敢劳烦西乡主。”   “你这孩子。”白月姬掩唇似笑非笑地低嗔了一句, “那改日乡会上见。”她说罢轻轻放下帘子,安知灵站在原地,马车重新出发,车帘轻晃,等车走远了才听身后的人问:“那人是谁?”   “西乡乡主白月姬。”   “我说车上另外一个。”   安知灵一愣,她刚才只顾着与白月姬说话,倒是不曾留意车上还有旁人。谢敛见她如此,便也没有追问,倒是刚才跑过来的男孩这会儿终于到了她身旁,长出了一口气:“吓死我了。”   “吓死你活该。”安知灵瞥了他一眼,见他吐了吐舌头,自顾又往前走,“去,去把你姐姐叫过来,我在小杜山别居等她。”   “诶。”男孩站在原地摸摸头,一溜烟往茶馆跑。   小杜山在荒草乡东边的郊外,是个低矮的小山丘,安知灵在那儿有间住处,是个别致的小院。小院后头有个温泉,旁边就是山溪,一出门能看见大半个荒草乡。她当初买下这处别院就是看中了后头那个温泉,此地偏僻到底离镇上有些远,因此当初买下来倒也没花多少银子。   谢敛推开门进去,就见里头一方僻静的小院,院中花圃种满了各色花草,还修了一个爬藤,主人离家许久,花草都还很精神,显然常有人来打理。   院子中央一方水池,将外头的山涧都围了进来,上头架了座桥,在高处搭了间小楼。安知灵领着他往那小楼走,推开门就见屋内窗明几净,家具床铺一应俱全:“你这段时间就住这里。”   她带他楼上楼下走了一圈:“一会儿婉婉过来,缺什么你和她说。”   谢敛对住处倒是没有什么讲究,何况这地方也确实挑不出什么错:“这儿原本是谁的住处?”   “我的。”   “……”   “骗你的,”安知灵轻笑道,二人从楼里出来,外头一块宽敞的平地,因为地势高,大老远能看见一个麻布短衣的姑娘提着篮子往山上走,“婉婉来这儿照顾我,有时候晚了就睡在这儿。”   她的屋子就在旁边,沿着山涧小桥走下来,一栋造型别致的小木楼。走的时候,安知灵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他叮嘱道:“你这段时间先别出去,若是闲得无聊就在这附近走走。”   谢敛看着她沿着石阶走回了下头的小院,推门出去接那个提着篮子的姑娘进来。二人在下面不知说了什么,那个叫婉婉的女孩突然探出头来往这儿看,正好被他撞见了,又忙将目光收了回去,冲着安知灵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安知灵抬手轻拍了一下她的脑门,也回过头来,见他还站在屋外颇为意外似的冲他挑了挑眉。谢敛看了一会儿,终于回身关上了房门。   “他是谁?”小丫头压着嗓子止不住地兴奋。安知灵似笑非笑瞧着她,又听她一惊一乍地感慨:“你可从没带人回来过,还将人安置在了小杜山,明天整个荒草乡都得传言满天飞。不过,他长得真好看。”赵婉婉笑嘻嘻地说,“我乍一看竟觉得比司公子还好看。”   安知灵不以为然地轻嗤一声:“不乍一看也比司鸿好看。”   “诶?”赵婉婉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压低了声音,小声试探道,“你不会——当真是看上了他,才将人从外头掳回来的吧?”   安知灵吊着眼尾扫了她一眼:“快进去做饭,弄得晚了我这儿可没地方留你。”说着便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屋里。   七月外头暑气正重,临水的屋子里却清凉。   屋中坐着五六个人,白月姬也在其中。她左手边是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中年人,眉眼细长,身材干瘦,手上拿着一个银烟枪,下面挂着一个小烟袋。只见他点了烟丝,在一旁的小桌上轻轻叩了叩,放在嘴边吸上一口。   “今日水榭怎么不见安姑娘?”小胡子的男人吐了口白烟,笑眯眯地打破了一室寂静。   他一开口,屋里众人神情各异,坐在上首的男子身后两人神情紧绷了一下,倒是其余几人面上端的滴水不漏。   夜息坐在屋内正中的位置,依着卧榻听见这话略感意外:“阿湛回来了?”   “小胡子”吕道子像是有些惊讶:“原来居主还不知道,听说二日前回来的,我还以为她已经来见过居主了。”   夜息微微侧头去看身旁站着的人,身后二人都头不敢与他对视,倒是下面坐着的白月姬轻轻柔柔地开口道:“或许是刚回来,有事耽搁了。”   她对面左手边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黑衣男人,生得高大挺拔,坐在椅子上似乎也比旁边端茶的小婢女要高上一些,听了白月姬这话,冷哼一声:“能有什么事情,前日还有人见她坐着马车带人去了林芳楼。”   夜息身后的侍卫对上夜息的目光终于老老实实道:“前日有人包下了整个林芳楼,傍晚坐车离开。虽然形迹低调,但据人所说,似乎确实是安姑娘没错。”   “她包下了林芳楼?”坐在上首的人饶有兴致道,“为什么?”   林芳楼是荒草乡的最出名的酒楼。白月姬对面的一身白衣的男子冷冷道:“她带了一个外人回来。”   夜息闻言更加意外,白月姬似嗔非嗔地瞪了她对面的男人一眼,接话道:“阿湛回来那天,我与司鸿在路上与她恰好碰见了,那时她身边跟了一个外乡人。”   “是谁?”   “这就不知道了。”白月姬柔声笑道,“似乎有人花了五十两银子同掌柜打听那日的消息,也只不过得知那位公子姓吴,那日二人在林芳楼点了一桌酒菜,阿湛亲自替那位公子布菜,言谈间举止亲密,其他的一概不知。”   夜息闻言若有所思,迟迟没有作声。下边的吕道子摸了摸他的两撇小胡子,悠悠地眯着眼笑道:“我怎么还听说那位外乡来的公子,生得器宇轩昂很是俊朗哪。可惜现如今他住在小杜山,寻常人见一眼也难,倒不知传闻是否有夸大之嫌了。”   白月姬闻言弯了弯嘴角低下头饮茶并不接话,对面高大的黑衣男人闻言皱眉,更是轻蔑地冷哼了一声,夜息却望着下首的年轻男子,兴味道:“司鸿既然也见过,他们说得可是当真?”   白衣男子头也不抬:“居主若对那人有兴趣,中元节的乡会上叫她一块带来瞧瞧不就知道?”   夜息又转头去看了一圈屋里,其余几人虽都是一副并不在意的模样,但显然都在侧耳等着他的意思。他轻轻笑了笑,转头对身后左边的女子道:“既然如此,小杜山那里多送一份请帖吧。”   身后的女子闻言一愣,低头答应,屋里其余几人都露出几分满意的神色,很快又说起了其他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章写得很开心!   我要在新地图开修罗场哈哈哈哈,突然兴奋.JPG 第71章 荒草故人五   傍晚日落时分,赵婉婉将木桌搬到了小楼外的空地上,转身去敲身后的房门:“吴公子,可以出来吃饭了。”   谢敛从屋子出来,看见她正弯腰将食盒里的饭菜端出来放在桌上。他望了眼下面的小院子:“她人哪?”   “嗯?你说阿湛吗?”赵婉婉头也不抬,“刚上来的时候没看见她在屋里,大概出去了,兴许很快就回来。”   谢敛不作声,走过去帮她一起摆碗筷,果然没一会儿功夫,下面的小院就有人推门进来,安知灵不知从哪儿摘来的一只西瓜,进院子后将它浸在溪水里,抬头正对上上头黑衣男子的目光,眯着眼笑了笑脚步轻快地穿过石桥,没一会儿便走到了高台上。   桌上摆着一桌子菜,中间放着一碗鸡汤,显然煲了许久,闻着味就叫人食指大动。   安知灵不客气地坐下来,对摆筷的人说:“我刚路过刘二婶家的菜地摘了只瓜回来,你回去的时候替我把银子给她捎去。”   “行吧,”赵婉婉随口答应,她瞧着桌上那碗鸡汤,感慨着说,“这鸡杀完洗净用了我不少功夫,又熬了一个下午,你们吃完了告诉我味道行不行啊。”   安知灵拿着勺子的手一顿,压力颇大似的看了她一眼:“你要不一块坐下来吃点?”   “那多不好。”赵婉婉嘴上推脱着,谢敛面不改色的从食盒里取出她一早放进去的多一份碗筷,她才扭扭捏捏地坐下来,“诶,既然这样我尝几口就走。”   “吃完把碗洗了。”   赵婉婉欢天喜地地答应下来,给自己盛了碗鸡汤,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三个人围坐在一张小桌子前,听赵婉婉说这两天外头的传闻:“王大娘的狗把隔壁二赖子的腿给咬了,结果二赖子把狗给抓来剥皮煮了一锅汤,现在两边正讨论谁该赔谁银两的问题。”   “南乡的二丫和北乡木匠的儿子好了,两家正联手棒打鸳鸯。”   “西乡学堂的先生停课都快半个月了,听说是之前午睡的时候叫学生把胡子烧了。”   “……”   眼见着小丫头笑得没心没肺大有停不下来的趋势,安知灵终于开口喊了停:“差不多行了,也不知道叫人听了笑话。”   赵婉婉这才意识到桌旁还有个外乡人在,一时又颇为矜持地偷偷看了他一眼,找补道:“平时乡里也不这样,都是最近这几个月乡里没什么人闹得,看不了别人笑话就只能笑话笑话自己人,哈哈。”   这一声“哈哈”简直将气氛推至冰点,好在谢敛并不在意,他点点头,过了一会儿想了想又道:“挺有趣的。”   安知灵简直想扶额,只能拿筷子敲了敲赵婉婉的饭碗:“有话快说!”   赵婉婉咬着筷子头,憋了半天终于道:“你知道这两天外头怎么说得你吗?”   “恩?”安知灵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哎,”她故作深沉地放下筷子,叹了口气道,“现在外头都在传你骄奢淫逸,金屋藏娇。”   谢敛用饭的筷子一顿,赵婉婉迅速道:“当然,我义正言辞地替你澄清了!我说你与吴公子清清白白,相敬如宾,绝没有半分逾越!”   安知灵:“那他们怎么说?”   赵婉婉同情道:“他们说,那是因为你神女有心襄王无梦,尚未得手才会如此。”   谢敛:“……”   赵婉婉收拾碗筷下去的时候,谢敛忍不住看了身旁的人一眼,安知灵配合地侧过脸,等他开口问。   “如今这样当真有用?”   忽然听得楼下有人敲门的声音。安知灵低头往下看,正能看见院门外站着一个身量高挑的女子,也正抬头看着上面坐在桌边的两人。   “怎么没用,这不是来了吗?”她站起来,起身走下石桥。   院外梳着高马尾的女子站在门外,等愣出来应门之前,抬头看了眼上面小楼外的高台上一名男子的身影消失在屋门后,等安知灵打开门率先开口道:“就是他吗?”   “恩?”安知灵倚着院门挑眉问道。   “白月姬说你带了一个外人回来。”   “恩。”安知灵漫不经心地朝她摊开手,“你来总不是就为了问我这个的吧?”   沐雨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终于从怀里取出两份请帖放在她手上:“两日后的乡宴,居主让你带他一起过去。”   安知灵盯着手上另一份请帖,神情似有些不快,沐雨见状补充道:“你不可能一辈子将他藏在这里不见人。”   “谁说我要将他一辈子藏在这里了?”安知灵抬起头似笑非笑道。她伸手拉上一扇院门,大有送客之意,嘴上却还是问:“进来坐吗?”   沐雨只紧盯着她不回话,二人僵持了片刻,安知灵像是终于败下阵来:“我明天会带他过去。”   对方闻言终于满意地后退了半步:“不进去了,明晚我安排马车过来接你们。”她说完就转身往回走,走了一步又回过头,“你该去与他道个歉。”   安知灵自然知道她说得这个人是谁,但她听后只是嘲弄地冷笑了一声,随手将另一扇门也关了起来。   沐雨站在原地,过了一会儿终于转身继续走下了山。   赵婉婉收拾了东西洗完碗筷,甚至还小心翼翼地将浸在溪水里的西瓜洗了切好送到了上面小楼外的木桌上。安知灵躺在摇椅上,望着远处的农田发呆。   “是你告诉他的?”她忽然开口道。   赵婉婉吓了一跳,慌忙举手发誓道:“不是我,我……我就告诉了栉风。”   “哼。”   赵婉婉见她也不是多么生气的模样,悄悄松了口气:“那我先走了?”   “恩。”安知灵望着远处,忽然道,“明天你一块去。”   “啊?”赵婉婉吓了一跳,虽不知她什么用意,但觑了眼她的脸色还是点头答应了,见她再没有什么吩咐,终于有些不放心地离开了小院,沿着山路下山去。   今晚夜色黯淡,星星倒是很亮,仲夏的晚上,不知何处的草丛里传来虫鸣,一声长过一声,显得山间极静。   身后有人推门出来,坐到了她的身边。两人一时间没人说话,过了一会儿,安知灵才道:“你的请帖在桌上。”   谢敛一早就看见了桌上那两封红纸的请柬,听她这样说才拿起来看,一边听她缓缓道:“每年中元节前,每家每户都会做七月祭,乡里也有这个习惯,通常会半个乡宴,算是一年到头一个大日子。   到时候四乡主也会到齐,还有他们手下一些得力的帮手,若乡里有贵客,也会去凑凑热闹。今年刚出了管津的事情,再加上封山,估计不会办得太大,但零零总总算下来人也不少,你到时跟着我就是了。”   谢敛合上请柬:“要怎么做?”   “不用做什么,他们到时候自然会来找你。”安知灵想到那个场景似乎觉得有些好笑,脸上露出一抹笑意来,“你只要记得摆出平日里的那副脸色就好。”   “我平日里什么脸色?”谢敛侧过脸来看她。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她也转头正对上他的目光,两人忽然一同笑了起来。   “还有什么?”   “我给你说说四乡主吧。”她坐起来,似乎心情好了些,拿起桌上的西瓜咬了一口,“荒草乡主要分为东南西北四乡,南乡主吕道子留着两撇小胡子,是个靠投机倒把上来的奸商,他这个人最精明,弱点也最多,生平第一爱钱,第二好色,看准时机投机发财可以,单干不行,你几个师弟在他手上的可能性最小。”   谢敛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财”字。   安知灵又道:“东乡乡主孟冬寒,此人武艺高强很讲义气,他手下的弟兄们也很服他,个个唯他马首是瞻。他之所以能当上东乡的乡主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此人心思简单,没什么弯弯绕绕的肠子,爱恨分明,也不爱钻营。这么看来,你师弟在他手上的可能性也不高。”   谢敛这回在钱字旁边,加了一个“义”字。   安知灵自顾往下说:“西乡乡主白月姬,你那日也见过了,你觉得她长得如何?”   她忽然抛出个问题,谢敛努力回忆了一番那日马车上女子的容貌,过了半晌才道:“还行。”   安知灵叫他这个回答噎了噎,只得自己给自己铺台阶往下说:“不错,她虽生的貌美,但江湖上貌美女子何其多,她算不得最顶级的,但她能走到今日这个位置,与她的美貌又确实密不可分。   她一开始是被人卖到这儿来的,被西乡乡主白阳云看中收入房中。对外将她收来认了女儿,她那时候年纪小,大概不过十一二岁,对外便宣称是认了个女儿,白阳云十分宠爱她,她又聪明伶俐,渐渐白阳云病重手下的许多事情都交给了她来打理,等白阳云病逝,她就接手了西乡乡主的位置。一个弱女子能有今日的地位,若论算计,这地方没几个男人及得上她。”   谢敛问:“她的可能性有多大?”   “比前两个虽说要大一点,但她如今的一切来之不易,除非有人与她同谋,否则轻易应当不会在暗地里私自做这些小动作。”   谢敛点头,在桌上又写了个“色”字。   “最后北乡的乡主——”安知灵顿了顿,谢敛不由抬头看了她一眼,才听她继续若无其事地往下说,“北乡如今的乡主是司鸿。管津叛乱失败之后,北乡与无人居的关系非常微妙。司鸿原本是管津的手下,管津叛乱时他正好不在乡内,回来之后正好整合北乡原本的势力,对两边来说都比较好接受。前段时间风波刚止,我觉得他很难有什么心力再抽出空来与你师弟他们的失踪扯上关系。”   安知灵说完低头咬了几口瓜,才发现谢敛这回什么都没写,不由抬头:“怎么?”   谢敛:“你没提到司鸿是个什么样的人?”   “司鸿……”安知灵有些烦躁地叹了口气,“说实话我已经三四年没有和他打过交道了,他原本也不是荒草乡的人,是因为家中遭人迫害,才流落来了这里。当时他还是个初逢大难的少爷,心气高性格倔,三四年过去,如今变成了什么样,我当真是不知道了。”   谢敛闻言想了一想,在桌上写了个“傲”字。   安知灵看着那个“傲”字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说什么。倒是谢敛慢吞吞地擦干净手指:“无人居在这当中扮演一个什么角色?”   安知灵沉默了一会儿:“四乡之间虽勉强维持了平衡,但总是免不了摩擦。所以四乡主上还有一个无人居。居主并无实权,但从名义上来说,他才是荒草乡真正的一乡之主。所以接下来我有一个问题,你要想好了再告诉我。”   谢敛抬眼看她,只见她神情严肃,一字一顿道:“你这次来只想带你师弟回去,还是准备查出所有在此失踪的江湖人的去向?”   谢敛不答反问:“你怀疑这件事情与无人居有关?”   安知灵长吐了一口气,又躺回了摇椅里,望着头顶浩瀚夜空,喃喃道:“若当真是他,我们须得从长计议。” 第72章 荒草故人六   七月十五的中元节,是荒草乡一年到头的一个大日子。   天色刚暗,乡中众人便往东边去,那儿有一条大河,从附近的山上流下,汇聚到此,流入乡内的朝暮湖,最后汇入楚桦江去。   每年的今天,乡民们都会在家中做斋菜,江边放河灯。因而太阳刚落,家家户户反倒都提着灯笼出门来了。   郊外的田埂大路上尘土飞扬,无论是沿途的行人还是马蹄缓缓而过的车辆,基本上都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安知灵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朝车里的人挥挥手,示意她不必再跟过来了:“你去湖心等我们,一会儿我们坐船过去。”   赵婉婉撩着车帘,咬咬下唇:“那你们快点啊……”安知灵摆摆手,转身朝已经站在河边的男人走去。   谢敛今日穿了一身素色白衣,是赵婉婉从家里翻出她爹的旧衣带来给他的。安知灵倒是第一次见他穿白衣,他平日里多着黑衣,气质沉稳如入鞘长剑,气势凌然。今日换上白衣,骤然间便柔和了几分,不像执卷书生,倒像是哪家微服出游的清贵公子,安知灵刚一看见时,免不了愣了一愣。   谢敛低头抚平了袖口褶皱:“不合身吗?”   “很合适。”雪青色长衫的女子笑了笑,她今日显然也是特意梳洗过,赵婉婉替她梳了一个简单的单螺髻,上面简单缀了一朵翠色珠花,颊边两缕碎发,说不出的清丽动人,再不是初见时的那副小女儿模样。   谢敛转开眼,安知灵以为他在为今晚的乡宴烦心,便先上转头往集市上走:“不急,我们先去别处看看。”   这地方离市集不远,拐过几条七拐八弯的小巷,就是一条灯红酒绿的主道。前头的人停住了步子,看着眼前金碧辉煌的高楼牌匾饶是谢敛的神情也不禁流露出几分怪异。   “从没来过?”   谢敛看了她一眼,安知灵收敛了一下过分狭促的神情,伸手带上了兜帽,举步走了进去。   楼中比外头看来无疑要更热闹一些,各色锦衣华服的姑娘花枝招展得穿梭在楼内,即便是中元节这样的节日也并不妨碍寻花问柳的男人竞相光临。这儿是无根之人汇聚的地方,是叫每个来到此地的江湖人忘记出身与目的地的温柔乡。   谢敛刚一进门,就感受到了数十双眼睛朝这边看来,他略不自在地清咳了一声,隐约听见前面的人似乎轻笑了声。   不远处很快有个穿红戴绿的姑娘腰肢摇摆地朝二人走来,先是看了眼走在前面的安知灵,又越过她望了眼她身后的白衣男子,笑容娇媚:“公子来我们瑶池会先是想找什么样的姑娘啊?”   谢敛不应声,安知灵在前头低声道:“找翠姨。”   那姑娘闻言一愣,脸上那抹浓艳脂粉下的媚笑一下子收了起来:“你是哪位?”   安知灵兜帽下的嘴角微微翘起:“告诉她‘冤家’找上门来了。”   那女子迟疑了片刻,对着她那一身华贵的衣料子,终究还是退了两步:“在这儿等着。”   荒草乡最不缺的就是妓院和赌场,使瑶池会在这里地位不同于其他妓院的一个重要原因是这儿的掌柜崔玉巧。早年间传闻她对白月姬有过恩情,这使得现如今即便是几乎掌握了整个荒草妓院生意的白月姬,对着瑶池会这么一家开在她眼皮子底下的对手,依然不得不睁只眼闭只眼。就冲着这个,也够叫瑶池会吸引了一大帮与西乡不对付的客人的了。   那女子去而复返,无疑证明了这刚踏进门的两人来历不凡,一时间倒是少了许多双打量的眼睛。谢敛站在不起眼的阴影里,终于找到了机会打量一番这楼里的情形。   他起先只以为这不过是一座普通的妓院,但如今仔细一看才看出这其中蹊跷之处。   荒草乡封乡三月有余,许多原本滞留在乡内的江湖人士与外界统统断了联系,不知所踪。他本以为这群人无故失踪多半是被什么人关押了起来,但进到这瑶池会才发现,此地不少打扮各异的江湖人士,身穿家族纹饰的服装,或是佩戴门派兵器,显然并非此地原住的百姓。   光是这晃眼一看,就能看见两个青城派的弟子从楼上走过,神色如常也并不像是为人所拘禁的样子。   “看出不对来了?”安知灵不回头也知道他在琢磨什么,慢悠悠道。   “这些人为何在此?”   “在此自然是为了寻欢作乐了。”   谢敛不满她避重就轻地打机锋,刚一皱眉,那刚刚来与二人说过话的女子已经去而复返,看她脸色便知有了结果,果然等她走到近前,只又将二人仔细打量了一番,开口道:“跟我来。”   瑶池会前前后后一共四座阁楼,楼与楼之间相互并联,后面还有假山后院,走进其中如同进了迷宫,若是第一次来,难免不被这其中弯弯绕绕的回廊折腾得晕头转向。   二人如此走了有一段路,前头领路的女子才在一间屋子前停下了脚步:“进去吧,翠姨在里面等你们。”   安知灵点头谢过,上前叩门,等屋里传来一声应答才推门进去。   谢敛跟在后面,只见里头三开的屋子,中间隔着一座华贵的屏风,屋中有瑶琴之声,大约帘后另有女子抚琴。   被称作翠姨的女子就坐在屋子中央,她年纪已有四十许,一层雪样的胭脂依然遮不住岁月的痕迹。不过身段窈窕,一身翠绿抹胸,外头披着一件青纱,案前放着酒壶,坐姿大刀阔马,倒是很有几分江湖侠气。见屋中两人进门,也只轻轻抬了抬眼睛,殷红的嘴唇一闭一合吐出个“坐”字。   安知灵也不客气,她说坐便大咧咧地坐了下来。崔玉巧并不看她,只那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她身旁跟着坐下的白衣男人,过来半晌,才将面前的酒盏往他跟前一推,冷笑道:“你看男人的眼光倒是十年如一日,就爱这种热脸也贴不上冷屁股的小白脸。”   她这话说得粗俗,谢敛的眉头下意识一皱,倒是安知灵还是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样,接过她递来的酒杯,淡淡道:“找你帮个忙。”   崔玉巧不接话,依然道:“你上回来找我是为了个男人,这回来找我还是为了个男人。上回没落下好,这回怎么还是长不了记性?”   “你上了年纪当真是越发唠叨了。”   “狼心狗肺的东西。”女人抹了下指甲,慢悠悠道,“说罢,这回来找我又是为了什么?”   安知灵慢吞吞道:“我听说今晚你这儿有宴?”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安知灵只当是句褒奖,大言不惭地承了下来,又听她说,“几个狼崽子互相不放心,便跑到我这儿三不管的地方来。”崔玉巧冷笑了一声,“怎么你也有兴趣?”   “这种听墙角的机会可不多,怎么会没兴趣?”   崔玉巧又上下看了她一眼:“夜息叫你来的?不是说你们前一阵闹翻了吗?”   安知灵笑了笑不说话,崔玉巧倒也不大好奇,没有追问下去,只看了眼她身旁跟着的人:“你们两个人?你胆子倒是大。”   安知灵眨了眨眼睛:“有崔姑娘这双手,我哪里不敢去。”   崔玉巧大声笑了起来,扭着身段起来,食指在她脸上轻轻一点:“冤家!”   谢敛尚不知发生何事,就见屏风后面那个抚琴的女子起身退了出来。安知灵跟着崔玉巧进了里间,起身前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二人进屋里不到一刻,再出来时,崔玉巧身后已换了个人。只见她身着一件杏色襦裙,丝带绾发扎了个小辫,肤色暗淡,五官平平,脸上还有一道横穿整个左颊的刀疤,下半张脸罩上了一层轻纱面罩,怀中抱着古琴,低垂敛目,在这争芳斗艳的瑶池会中,当真是半点也不起眼。   谢敛一愣,那人忽然抬起头冲他又眨了眨眼睛,目光里满是狭促狡黠,恍若又换了个人似的,这一身朴素的打扮也掩不住她一双美目中的光华流转,一瞬间又能叫人移不开目光。   他觉得心跳得有些快了,慌忙转开了目光。崔玉巧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二人的神色:“他要如何?”   安知灵上前半步站到了谢敛身前上下将他打量了一眼:“无妨,叫他躲在檐上便可。”   崔玉巧挑眉,但见她胸有成竹的模样,随意道:“随你,若出了什么事情,可别连累了我。”她从里屋取了件黑衣扔给他,“披上,知道要来做贼,也不晓得打扮得低调一点。”   谢敛没分辩他既不知道今晚要来做贼,也没解释他这身衣服是安知灵替他选的,只安安静静地将衣服换上。   安知灵在屏风之后坐好,过了一会儿,屋里又进来几个婢女,皆是一样打扮。   再有一会儿,外头廊中传来一阵脚步声,谢敛躲在房檐上,这梁上挂满了垂地的纱幔,正好能隐藏身形,不过多久就听见崔玉巧将人引进了屋子的脚步声:“只有半个时辰,再久可别怪老娘进来赶人了。”   一个女声轻柔婉转道:“翠姨放心,我们绝不耽误你的生意。” 这声音耳熟得很,谢敛从房檐上低头看去,果然瞧见了那日马车上见过的女子,正是白月姬无疑。   崔玉巧已退了出去。过了不多久又有两个人进来。白月姬起身:“司鸿怎么和南乡主一道进来?”   吕道子声音尖细笑了声:“今日中元节,我二人在路上碰上了又有什么奇怪?倒是孟乡主还没来?”   白月姬:“大约也快到了,我们在此稍后就是。”   谢敛在房檐上思索他们刚才的对话,想来今晚要在这瑶池会碰头。只是一会儿四人就要去无人居赴宴,为何现在会一起出现在此处,确实叫人觉得蹊跷。   三人在屋内又坐了片刻,终于又等到人进屋来。还不等谢敛看清楚来人的模样,便听他忽然开口道:“这屋里留这么多人干什么,叫他们都出去。” 第73章 荒草故人七   屋里进了静,有一个尖细的男声呵呵笑了一声:“孟乡主性情庄肃,但若到了这地方却将一屋子的人都赶出去,难免叫人起疑心。何况我们四人在此,总得有个倒酒的伺候吧?”   他说完白月姬也接口道:“通常这种场合伺候的下人非聋即哑,正是悉心□□过的,东乡主不必担心。”   孟冬寒沉默了片刻算是默许了二人的说法。他进屋坐下,婢女上前为他斟酒,进屋之后始终没说过话的司鸿率先懒懒道:“一会儿不是还要去无人居赴宴,何不有话快说?”   “老吕你说,”孟冬寒声音低沉地开口道,“你今天找我们过来是干什么?”   吕道子不急不缓地开口道:“倒也没什么要紧事,三日前又运了一批‘货’出去,如今库房里东西堆得久了终究不是个办法,外头的人也盯得紧,想问问你们那边都怎么样了?”   司鸿还是那副懒散的语气:“人已经安排的差不多了,具体如何要等花宴回来,大概也就是这两天。”   吕道子满意地摸了摸小胡子又转头去看白月姬。对方微笑道:“我这边与南乡主那边一样,虽还能再勉力拖上几日,但时间久了确实有些棘手。”她说完与吕道子一同转头去看孟冬寒。只见他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半晌好似才回过神来意识到他们在等自己表态:“我这边自然没什么问题……”   吕道子:“既然如此,那——”   孟冬寒:“但还不是时候。”   他话音刚落,便是白月姬也不由皱起了眉:“现如今万事俱备,还要再等什么?”   “等今晚乡宴过后,再做打算。”   “为何?”   司鸿微微抬眼:“要等无人居的消息?”   白月姬心念一闪,瞬间露出了几分怪异的神色:“那传言莫非是真的?”   “什么传言?”吕道子皱眉追问。   屋子里静了片刻,吕道子见他们三人都是一副神色各异心事重重的模样,眉头锁得更紧,再催问了一遍,才听白月姬幽幽开口道:“有传言说摇铃人这时候回来,是夜息的意思。”   谢敛在檐上神色微微一动,低头往底下看去,只见那个抱琴的婢女起身剪了一段灯花,复又低头跪坐在屏风旁。   吕道子闻言松了口气:“‘摇铃人’是夜居主亲自从外头带回来放在身边培养起来的,这种时候叫她回来有什么奇怪?更何况,她到底有几分本事,外头的人不知道,你我这些眼看着着她长大的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吗。”他捋了捋胡子,眯着眼出口气,“虽有几分机灵,但就凭她如今的本事,实在不足为惧。”   “哼。”他话音未落,角落里的司鸿却率先冷笑了一声。孟冬寒与白月姬只当做没有听见,神情默然,吕道子的脸色瞬间有些不好看,但又不好发作,过了半晌才故意呵呵道:“我倒忘了司乡主与她还有些渊源。当初司乡主会入北乡,想来也是早早看清了这一点,弃暗投明才有了今日的地位啊。”   司鸿抬眼冷笑道:“我算得上什么弃暗投明,不过是忘恩负义罢了,比不得南乡主慧眼识英,最知道什么时候跟什么人。”   “你!”吕道子神色霎时间大变,不由转头去看了白月姬一眼。   白月姬这回终于也发了话:“司鸿,你不过喝了两杯,就开始说醉话了?”   司鸿不接话,只撇开了脸再不搭理屋里的其他人。白月姬又转过头来打了圆场:“我们既然都在这屋里,便是一条船上的人。吕乡主想必还没有听说,今晚乡宴,无人居或许会有大事宣布。”   吕道子神色虽不好看,但听见这话还是冷着脸问道:“什么大事?”   白月姬耐着性子解释道:“吕乡主方才也说,安姑娘是居主亲自从外头带回来放在身边培养起来的,你看看这乡里,哪个在他心中的地位及得上她?”   吕道子方才没有反应过来,如今冷静下来再听她这话,很快就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也不由大惊:“你是说……”   白月姬叹了口气:“到底如何,且看今日乡宴了。”   这消息似是将吕道子原先的盘算一下子打乱,他在座位上坐了一会儿,但也很快镇定下来:“若真是如此,于我们而言倒也未必是件坏事。”   他越想越是,正欲再说,孟冬寒却忽然开口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有了管津这根刺,你以为,他还能容得下我们?”   吕道子闻言焦急道:“既然如此,我们岂非更要加快速度?”   “若当真如消息里所传的那样,我们倒是可以缓一口才是。”白月姬缓缓道,“毕竟那边,应当比我们更需要时间。”   “再急也急不过今晚。”孟冬寒举起酒杯,冷冷道,“且看今晚乡宴,我们再做打算。”   他话未说完,忽然屋中门窗微动,孟冬寒目光如闪电:“谁?”   屋内四人皆瞬间站了起来,惊得几个随侍的婢女失手摔碎了酒盏。安知灵站在屏风旁,她原本就离门窗的位置最近,此时所有人都朝她这个方向看来,她转身打开窗子查看了一眼,远远听她小声念了什么,似乎是个“喵”字,过了一会儿,弯腰不知捞了个什么起来,等她转过身,众人才看清她怀里缩着一只黑猫。   白月姬微微松了口气,孟冬寒却还不太放心,大步走到窗前又朝窗子外探出身子亲自查看了一番,这里是瑶池会中庭,这座楼更是有四层楼高,不可能有人挂在外头,后头就是仆妇婢女所住的后院,都是低矮的平房。这猫大概是从每层几寸宽的窗台一路跳上来的。   他面色不虞地转过身来,刚要回去坐下,忽然目光落在了抱着猫的女子身上:“你会说话?”孟冬寒突然开口道。   安知灵心头一紧,才想起刚刚诱哄这只黑猫过来,不小心出了声。孟冬寒见她不说话,神色更是冷凝了几分:“你听得见也会说话?”   他这样一问,屋里其他人也不禁满是疑虑地看了过来。   安知灵手心微微出汗,这时她怀中的猫忽然“喵”地叫了一声,在她怀里待不住了似的,伸出舌头舔了舔爪子。   安知灵勉力平定下来,她抬起头冲着对面高大的男人,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飞快的摇了摇,又指了指怀里舔着爪子的猫,示意之前的声音不是她发出来的。   但孟冬寒半信半疑地看着她,他一手掐住她的喉咙,力道粗鲁微微收紧,一手就要去扯下她的面纱,想迫使她张开嘴看看她的舌头。   安知灵叫他掐得透不过气来,脸色微微发红,眼看着他的手快要取下自己脸上的面纱,一咬牙暗暗掐了怀中的黑猫一把。   瞬间黑猫炸毛般得奋力扑腾起来,不等她松手,就一下子跳到了对面的人脸上。孟冬寒大惊,手上劲道一松,大量空气吸入,安知灵退了半步猛力咳嗽起来,与此同时,眼前一道黑影闪过,也不知是猫还是人,瞬间消失在了房间里。   “谁!”这一回却是司鸿最先拍案起身,孟冬寒也立刻扑到了窗外,只见外头一片漆黑,只能看见远处街角传来的微弱火光,哪里还看得见半个人影。   孟冬寒立即跳下窗,紧跟着追了出去。司鸿起身打开房门很快从里面跟了出去,一边冲着屋外的侍卫冷声吩咐道:“立即派人把守瑶池会四周,不要让可疑人物离开。”   白月姬也迅速站了起来,对吕道子道:“此事不宜声张,我去换身衣服一会儿从正门离开,我们一会儿在无人居碰面。”   出了这样的意外,吕道子脸色也不好看,只短暂地点点头,也迅速跟着从屋里走了出去。   安知灵抓住机会,趁机从溜进里屋,胡乱抓过来时穿的衣服,从里屋的窗户里偷偷跳了出去。外头就是人来人往的走廊。她趁着外头把守的侍卫都出去追人的时候,贴着墙缝一路溜到后院。一路上她抱着一堆衣服,往来的客人和姑娘只当她是洗衣服的仆妇。   等到了后院,她钻进一个房间匆匆忙忙将衣服换上,一边思考谢敛这会儿功夫会去了哪里。她来过这瑶池会几次,对此处的地形自然要比他熟悉,司鸿如今带人往前面守住了大门,孟冬寒又追着他往后院跑,他也不大可能再折回前头去了,多半还在这里与孟冬寒及他的手下猫捉老鼠。谢敛的功夫她倒是不担心,不过拖得时间长了,他多半要吃亏。   谢敛从窗口出来,一头就扎进了后院。这地方比不上前头灯火通明,只有几栋小楼和曲曲折折的回廊以及低矮的小平房。他借着地势在这一块躲过了几波来人的追踪,但很快,他就发现孟冬寒与他手下对他形成了一个包围圈,渐渐开始压缩他藏身的空间。   他从回廊顶上跳下来,发现自己正在一个井字形的小院里,小院外头一口水井,里面屋子的灯火灭着,也不知有没有人住。   左右两头很快有脚步声迫近了。他目光一沉,今日出行他并没有带随身的佩剑,但若当真无法可想也只能在这儿与他们交手一回。   正提着十二分的警惕,忽然旁边的房门从里头拉开一道小缝,伸出只手来,一把将他拉进了屋子。   “我!是我!”里头的人几乎是整个扑在了他身上,紧张兮兮地捂着他的嘴小声极力申辩着,似乎生怕他一个反手就要一掌将她打在一旁。   谢敛缓缓松下了僵直起来的全身肌肉,他鼻尖一阵依稀熟悉的幽香,外头明明还是没有停下脚步的追兵,不知怎么的这一刻却叫他觉得危急已经过去了似的松懈下来。   安知灵却显然没有如他那样放松,她依然紧张兮兮地用力抱着他的胳膊,连将捂着他嘴的手拿下来都忘记了,只隔着门缝紧盯着屋外。   她脑子里飞速转了一圈,拉着他的手推着他从屋后的窗子里跳出去。后边有道矮墙,那儿有扇不起眼的侧门。这门后头是瑶池会后边的小巷,光线昏暗,少有人走。   两人快速地穿过小门,刚一踏出去,就看见巷子尽头守着两个人,显然不过是两个杂兵,被派到这里守着出口,正一块蹲在角落里抽大烟,怕是连里头发生了什么都还不晓得。   但他们很快注意到了二人的身影,并且迟疑着缓缓站了起来。   谢敛动作一滞,袖下刚起了手势,身旁的人忽然将他推到了墙上,紧接着整个人依偎上来:“谢公子,下一回什么时候再来?” 第74章 荒草故人八   怀里的人捏着嗓子,像个十四五岁豆蔻梢头的少女娇声问着情郎,恍若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动静。   谢敛很快反应了过来,也低头环了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女孩便不依不饶道:“你回回都这样说,哪次又不是偷偷要我送你从侧门走。”她的声音渐渐带了几分埋怨,似要低泣,男人便又低头温声细语地哄了几声。   巷口的两人还站在那里,但没有走到近前,似乎在犹豫要不要上前查看。这里是瑶池会的后巷,每日都有不少这样的男女在此处幽会,多半是有家室又不得志的男人与这里哪个丫鬟勾搭在了一起,天黑之后又从这里偷偷溜回家去。   安知灵伏在谢敛怀里,一咬牙突然伸手扶住他的侧脸,凑了上去。谢敛一惊竟一时没有将她推开,手还僵直地扶在她的腰上,只感觉唇上贴了什么过来,过了片刻才意识到是她的右手拇指。   她吻在自己的手指上,两人隔了一根手指,他像是头一回知道什么叫“鼻息相闻”,竟是一时间连大气都不敢出。但离得这么近,他倒是能够感觉到怀里人的紧张,她放在他脸上的手指有轻微的颤抖,呼吸间热气打在他的脸上一阵酥麻,两人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巷口的守卫见这对鸳鸯竟又缠绵起来,更是打消了上前的念头,在巷口清咳了一声,听见那边传来一声慌乱的骚动,侧门轻轻摇了一下,再转过头去看时,两人已经消失在了昏暗的巷子里。   二人从巷口一路飞奔出来,直蒙头到了河边,一头撞进来来往往的人流中,才停下来,紧接着便相视着大笑起来。   安知灵笑得前仰后合,她一手还扶在他的手腕上,等笑声歇了才开始意识到不好意思似的,又低头抿了抿嘴。   此刻圆月初升,河面上已经飘满了河灯。谢敛忽然伸手在她脸上刮了一下,见她像只受惊的兔子,一下抬起头,又忍不住笑了一下,将手指伸给她看:“还有。”   他手上一层□□,安知灵才意识到自己脸上的妆还未卸。忙转身走下河堤,蹲下来掬了水将脸上的妆洗干净。   月光照在水面上,她再抬起头的时候,脸上果然便又干净了,也不知是不是跑了一段路的缘故,脸上还有些红,更衬得她唇红齿白,一脸懵懂地问他:“还有吗?”   谢敛心尖一动,恍恍惚惚间像是悟了什么。水面波光粼粼,打碎了一轮满月。水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没有了。”他转开目光,低声说,“走吧,接着去哪儿?”   安知灵似乎有些奇怪他这忽然低落下去的情绪,但也并未多说什么。她站起来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去前面看看。”   他们走在大路上,谢敛跟在她身后,两人间原本亲密自然的气氛忽然间荡然无存,转瞬间又回到了先前疏离客气的状态。   安知灵不知怎么的,心情有些糟糕了起来,她今日走得要比往日慢上许多,似乎怕是撞上什么,一路小心翼翼。   “你看见什么?”身后的人忽然开口问。   安知灵听他冷不丁开口,也被吓了一跳,过了片刻才自嘲道:“这条路上我看见的,大概比你看见的要拥挤一些。”   路边有老妇在烧纸,火光映着她半张苍老的脸。她口中念念有词,一个年轻人站在她身侧,低头温柔地看着她的脸。夜风起的时候,他大概想要替她挡风,可随即烧过的黄纸钱被风吹上了半空中,只留一点余烬在夜色里明明灭灭。   那老妇怔忪了片刻,又吃力地站起来,在原地看那点火光彻底黯淡了下去,步履蹒跚地提着篮子,一步一步地消失在了大路尽头。那年轻人却还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的身影走远。   她时常觉得上天不公,这世上阳间的悲欢离合都看不过来,还要叫她看阴间的;但偶尔也会觉得上天厚待,叫她能亲眼目睹这尘世许多生死也难隔绝的执念羁绊,生生不息轮回往复。   谢敛:“你分不清他们与我们?”   安知灵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乍一看很难,但仔细盯着看还是不一样。”过世的人眼里,多半迷茫无措,像是不知自己该去往何处,又不知自己从何处而来。   正这样想,忽然感觉手上一热,身旁的人突然牵住了自己的手。安知灵惊异地抬起头,正对上身旁人平静的目光:“往哪儿走?”他镇定自若的开口问道。   “去桥那边。”安知灵竟也下意识回答道。谢敛便转过头去,不再看她,只牵着她的手往河岸尽头的石桥走去。   沿途人流来往,安知灵回不过神来似的,迎面看着一个个穿着寻常的“路人”与自己擦肩而过,有些轻飘飘地穿过自己的身体,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她起先每逢与“人”迎面撞上时总忍不住闭一下眼,到后来竟也能慢慢跟上身旁人的脚步,神色自如地走过沿岸长长的河堤。   两人随着人流走下堤岸,直到身旁的人松开手,安知灵才意识到已经到了桥边。夜风从指间穿过,带来一丝凉意,那一刻竟然叫她闪过一瞬间莫名的失落。她忙转过身,率先朝桥上走去,那上头站了一个白发的老妪,面前的摊子上摆放着几个纸叠的河灯。   “阿湛回来啦。”老妇人看见跟在她身后的谢敛,好奇道,“这位小哥面生,我像是第一回 见。”   “这是孟婆。”安知灵转头与谢敛道,又回过头对孟婆说,“他第一次来,我带他来放河灯。”   谢敛冲眼前的老妪颔首示意,孟婆也笑眯眯地冲他点点头:“生得这么俊,我就想着老婆子若是之前见过,可不该没有印象。”她从摊子里取了一盏莲花状的河灯递给他,“既然第一回 来,老婆子送一盏河灯当见面礼吧。”   谢敛有些犹豫,转头去看安知灵,见她点头才伸手接了过来:“多谢孟婆。”   安知灵蹲下来在摊子前挑河灯,孟婆瞧着她:“今天怎么不见夜息陪你来啊?”   谢敛听见这个名字也低头看了过去,这两日他在小杜山就发现安知灵回来之后,一次也没去过无人居,甚至赵婉婉在她面前也很小心翼翼不提起这个名字。   果然闻言安知灵头也不抬,轻描淡写道:“我和他吵架了。”   “哟,这么大人了还吵架哪。”孟婆和颜悦色地劝她,“那孩子看着话少对你倒是真好,听老婆子一句劝,等他服个软就快点和好吧,不然我看你心里啊也不好受。”   安知灵胡乱地点头,从摊子里挑出和谢敛手上那个一模一样的河灯来:“知道啦,这个给您。”她将银子交到对方手里,孟婆埋怨地看了她一眼,就知道她一丁点儿也没听进去。   安知灵笑嘻嘻地去扯谢敛的袖子,蹦蹦跳跳地就往桥对面走去。   谢敛拿着河灯跟在她后头,两人挑了一处人少些的地方,安知灵找人借了火折子将灯点上,她跪在河边,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过了一会儿再睁开眼睛,将河灯小心翼翼的放进了水里,看着它随着水流往前流去,很快和河面上许多亮着的河灯混在了一起,再分不出是哪一盏了。   “这里的人认为将想说的话放在河灯里,等它随着水流漂到朝暮湖,就等于将那些想说的话带给了去世的亲人。”她望着水面上漂浮的河灯,忽然开口道。她仰着头看他,“你要不要试试?”   谢敛微微犹豫了片刻,终于也点着了手上的河灯,跟着半蹲下来,将河灯放进了水里。等河灯漂远了,两人望着水面许久一时都没有说话。   “我那时候上山,卫师兄想带着我入文渊,我不愿意。”谢敛忽然道。   安知灵静静地听他说:“我爹文官出仕,官至人臣最后落的这个下场,我娘以死明志,我姐姐带着我四处求人寻一方庇护。我当时很埋怨他,上山之后便一心想拜剑宗,想着将来谁再欺负姐姐,我起码能护她周全。”   “现在哪?”   谢敛从岸边站起来,低声道:“都过去了。”安知灵伸手撩了几下河水,又听他问:“你又为什么从明家离开?”   安知灵:“你在小凌霄看见什么?”   身旁的人不应声,她便领悟过来:“哦,那差不多应当就是你看见的那样了。”她自嘲似的笑笑,“也怨不得他们,谁家有这样一个孩子都要被当成怪物。”   “所以你也不必觉得亏欠了明家,你退婚时他们没答应,多半还是因为怕我脱不了手。”   谢敛显然不愿意听她这样讲,眉头很快就皱了起来:“若当真如此,他们后来不会主动提出退婚。”   “但他们也没告诉你我生来不祥不是吗?”安知灵淡淡道,“而且他们后来退婚,多半是以为我再也不会回去了吧。我离开明家的时候就说过,以后不会告诉任何人我是明家的孩子。”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会儿,才听谢敛道:“我没觉得你是怪物,也不觉得你生来不祥。”   安知灵一愣,过了片刻才轻轻勾起嘴角:“没什么,我一出生,命似乎不是太好,但好在遇见的人都很好。”   她抬头冲他笑了笑,谢敛定定地看了她一眼,伸手拉她起来:“走吧,起风了。”安知灵握着他的手站起来:“这附近找艘游船过去吧,省得走路。”   河面上确实有几艘游船三三两两地停在岸边,此地接近山林有些偏僻,但往西走就是城镇,沿途街市如昼十分热闹,因此不乏有人携家带口,乘船夜游。   安知灵刚在岸边站稳了身子,还不待沿着河岸走,就忽然听得有人叫她的名字,一转头便看见一艘画舫朝着他们划了过来。画舫里头灯火通明,有人伸手撩开帘子,露出脸来朝她招了招手。   二人回头一看,发现竟是刚作别不久的白月姬,不由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白月姬对面还坐着一人,斜倚画窗,半个身子都靠在窗上,懒懒的看了过来,目光却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岸上两人还未来得及松开的手上。   两人目光对上时,他忽然冲谢敛勾了勾嘴角,颇为挑衅似的松开了纱帘,重新回到了画舫里。   “阿湛可是要去无人居?”白月姬命人将画舫靠近了岸边,邀约道,“正好与我们同路。” 第75章 荒草故人九   安知灵没想到两人刚从瑶池会出来就请他们同行,差点以为是白月姬发现了什么。不过观察二人脸色,并没有什么特别,想来是想隐藏一下之前的形迹,顺道再打探什么。她想了想,欣然答应。   等她躬身上了船,发现这画舫外面看去低调,内里装扮却很奢华。四周挂着蚕丝纱帘,底下是羊绒铺垫,里面放着一张小桌,摆着果盘点心,两名婢女在旁端着酒壶跪侍。   二人在桌旁坐下,白月姬率先含着笑与谢敛开口道:“那日在街上遇到的匆忙,还不知这位公子姓名?”   谢敛便神情冷淡地回答道:“我姓吴,单名一个旧字。”   白月姬转头去看安知灵:“阿湛前几日离乡,这回带着吴公子一同回来,可是在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安知灵随口道:“他有些事情托我,我便顺手帮个忙罢了。”这话便是不欲多说的意思了,白月姬也很有眼色,见她这样说,便笑了笑不再多问。谁知她身旁的男子却忽然开口道:“近日封乡,不许外人出入,你不知道?”   谢敛上船之后便认出了他就是那日与白月姬同车的人,刚刚在瑶池会才知道他就是北乡乡主司鸿,只是不知为何打一见面开始,言语神态间就隐藏着一份淡淡的敌意。安知灵随口道:“忘了。”语气敷衍得很。   对方脸色难看,又将头转回了窗外。   白月姬见气氛冷了下来,开口打起圆场:“二位上船这么久,竟忘了上茶。”她冲一旁的婢女使了一个眼色,安知灵抬手拒绝了她们的服侍,自己伸手提起茶壶,先将茶杯烫了一遍,随后将茶水倒出船外,又倒了一杯,伸手贴着杯沿试了试温度,随后才将杯子递给身旁的人。   等谢敛伸手接过,她才又依样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整个过程相当自然,连带着白月姬看他们的目光也意味深长了起来。   画舫经过街市,外头传来沿街的叫卖声,好不热闹。安知灵伸手撩开帘子,传来阵阵食物的香气。有姑娘守着扁担叫卖,是难懂的乡音,谢敛突然问:“她喊的什么?”   “菱角。”   他大概从没听过这种南方的食物,安知灵站起来从船舱里钻出去,没等里面的人反应过来,只见她同外头撑船的船夫说了几句,画船便渐渐往岸边靠近了些。谢敛听她在外头对那卖菱角的姑娘用乡音说了几句,那姑娘看了一眼船里,从扁担里取出几个菱角包在纸上递给她,笑着说了句什么。   安知灵笑着没有作声,很快又走进了船舱里。谢敛不知她们方才说了什么,只瞧见白月姬脸上的神色似笑非笑,另一边白衣男子则是面沉如水。   安知灵进来之后坐在桌边开始低头剥手上的菱角,然后递给身旁的人:“尝一个?”谢敛接过来一边问她:“她刚刚和你说了什么?”安知灵眼睛都不眨一下:“她夸这船漂亮。”   白月姬手中握着茶盏的动作一顿,一旁的人轻嗤一声。谢敛自然也知道她在睁着眼睛说瞎话,但没有追问。   白月姬抬头又将那陌生的男子看了两眼,好奇道:“吴公子不是南方人?”谢敛低头尝了一口,并不应声。白月姬不以为忤,反倒转头去看司鸿,笑吟吟道:“说起来司鸿也不是南方人,我记得你刚来时也很吃不惯这里的东西。”   司鸿面沉如水,也不接话,倒是安知灵状若无意道:“这船上哪个是南方人?”   白月姬似一时不料她会这样说,笑容一滞,但还是维持住了镇定:“说得也是。”   谢敛忽然道:“白乡主也不是南方人?”安知灵又剥了一个菱角自己尝了一口:“白乡主是遭逢变故才会流落至此。”   “安知灵。”司鸿忽然皱眉,语气里隐隐有几分警告的意味。   谢敛却淡淡道:“遭逢变故是什么不可与人言的事情吗?”白月姬一愣,安知灵却转过头,轻嗤一声笑了起来。   “谢公子说得是。”白月姬勉力笑道,“现如今总算也过来了,我与司鸿如今成了四乡主,便是安姑娘也要接手无人居了。”她说着又朝安知灵看了过来,雪青色长衫的女子将几个菱角与身旁的男子一同分吃了,这会儿拍了拍手上的残渣,面无表情道:“西乡主是听谁说的?”   “安姑娘还不知道?”白月姬微微讶异道。安知灵盯着她随便一扯唇角,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托西乡主吉言。”   一来一往间话题似乎又回到了原处,白月姬大概终于觉得这一路的试探是浪费时间,后面的行程里倒终于省下了力气,只与司鸿低声说起话来,偶尔夹杂着一两声轻笑。司鸿对着面前两人神态冷若冰霜,对着白月姬才有时露出几分些微笑意。   二人举止亲昵,就是谢敛这样的旁人也看出了几分端倪,不由转头去看身旁的人。安知灵靠着背后软塌塌的靠垫,出神地转头望着外头的河灯,心思像早已不在这船里。   沿河的街道熙熙攘攘,白月姬的画舫经过时十分显眼,引得不少人驻足观望。船窗的纱帘挂着,露出船里临窗的侧影。沿河的人家偶尔有二楼从上往下投掷花果的,偶有落在船舷上的。   经过河道最窄的那一段桥洞,船夫拿桨撑着岸沿准备转弯时,站在桥上的妇人怀里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娃娃,手上捏着一朵不知从哪儿采来的花,懵懵懂懂地望着桥下经过的画船,忽然将手上的花扔进了船里,正落到谢敛怀里。   安知灵看见了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谢敛冷眼望了她一眼,她便强忍着笑低声道:“喜欢吗?”   谢敛转开脸不理会她这无聊的打趣,安知灵眉眼弯弯地凑过去从他怀里拿起那朵花,故意道:“不喜欢我替你还给她。”   谢敛见她两根手指摩挲了一下花瓣,打量个响指变戏法似的捏着拳头放在嘴边轻轻吹了一下,然后松开手。掌心里的那朵花已经不见了,画船转了个弯,他看见桥上妇人怀里的孩子手上忽然出现了一朵蓝色的霜花,女孩睁大了眼睛盯着悬浮在眼前发着蓝光的透明花朵,忍不住伸出手像要去抓。   手指快要触摸到的那一刻,霜花却又忽然间被风吹散了似的,化作了一片片的花瓣,散落开来,随风盘旋而上,消失在了夜色里。   “呓——”孩子发出一声轻轻的惊叹,眼睛笑成了一弯月牙,指着天空拍起手来,咯咯地笑。   谢敛将头转了回来,眼里几分光华未消,又听她说:“舍不得了?”谢敛扫了她一眼,安知灵支着下巴眉眼含笑地侧头看着他:“喏,也给你一朵。”   她右手轻轻动了几下手指,又打了一个响指,一朵白色的霜花便出现在了她的食指上。谢敛盯着那空中的悬浮的白色花朵,终于抬手去碰。手指刚一触到,那霜花果然也散了,但这一回却像是白雪纷纷扬扬落下,在这片刻的愣神间,手中已经多了一朵货真价实的鲜花——正是刚刚女孩扔下来的那一朵。   安知灵笑吟吟地问他:“喜欢吗?”   谢敛垂眼望着手中忽然多出来的那一朵花,目光中隐隐几分轻柔笑意,语气却还要不以为然:“借花献佛。”   “怎么能叫借花献佛,”安知灵慢悠悠地申辩道,“她送的花我已经还回去了,这朵就是我送的。”   谢敛转开头不再理会她这番胡搅蛮缠,手指却将那朵花轻轻拢了起来收到了衣袍下。   等画舫经过了街市,很快四周又安静了下来,渐渐地船行到了一片水面开阔处,四周河灯似乎愈加多了,应当就是朝暮湖。远远能看见湖中一处水榭,便知道无人居就在眼前了。   无人居是个一半楼阁建在水上的宅院。几人下船之后,沿着湖上的架桥往里走,远远便看见几十座水榭临水而立,里头灯火通明恍如十几站巨大的河灯浮在水面上。中间停放着几艘乌篷船,依次将客人送去各处水榭间。   除此之外,湖面上还漂浮着盏盏河灯,正是上游的人放下来随水汇聚到此。错眼一看,美轮美奂,恍如行在画中。   一个小厮打扮的手下见他们一行四人到来,忙迎上前,却是对着白月姬身旁的男子行礼道:“乡主,花宴姑娘回来了。”   司鸿听了下人的禀报只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率先丢下了他们往庭院里走。这一路也不知谁给了他气受,脸色始终像被人欠了三百两银子,白月姬回过头摆着平素一贯的笑容与他们二人道别:“那妾身也先走一步,稍后再见。”   安知灵站在原地,等谢敛取出两份请帖交给看门的守卫,二人一同往里走时,才低声道:“花宴在晓初寺看见过你,一会儿你自己想办法应对。”谢敛低低应了一声。   没走几步,赵婉婉不知从哪儿跳了出来,安知灵被她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赵婉婉神色有些紧张,她看了谢敛一眼,对安知灵道:“居主让你在乡宴开始前去他那里一趟。”   安知灵自回到荒草乡后还从未来无人居见过夜息,今日要找她单独前去倒并不意外,只是没想到竟是方一进大门就直接要她过去了。她沉吟片刻,对赵婉婉道:“你看着他。”   这个他自然是指谢敛,赵婉婉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留下这句话,便匆匆往无人居去,回头再看谢敛只见他彬彬有礼地对她道:“有劳赵姑娘了。”瞬间觉得责任重大,一时又觉得四周虎视眈眈,而自己身旁正站着一头人畜无害的小绵羊。   人畜无害的“小绵羊”举步朝庭院中走去,赵婉婉慌忙喊住他:“等等,你……你干什么去?”   “不是要进去?”   “你……”赵婉婉思忖了一下,二人就这么站在外面也确实不成样子,反倒更引人注目,不如进到庭院中去,混迹在人群中,在安知灵回来之前,说不定还能不被发现,一想到此,她定了定神,“好吧,一会儿进去,你可千万要跟着我,不要乱跑。” 第76章 荒草故人十   从湖心往里走,经过庭院走上一座高台,可以看见大半个荒草乡的景色。没有多少人来过此处,但安知灵看见过。   她刚到这里来时,就住在无人居。在这儿她只认识夜息,每次有人来找他,她就一个人偷偷跑到这里来。侍女们不敢上来,所以每次都是夜息亲自来带她下去。   她沿着梯子拾级而上,到了高台时,上面果然已有一个黑衣的背影临风而立,听见动静转过头来。夜空下的黑衣男子二十多岁的年纪,眉骨高挺,眼窝深邃,五官轮廓分明,嘴唇薄得好似一张纸,这面相使得他看上去性情冷淡,但他对外人时又常笑,偶尔不笑了,便又叫人觉得他喜怒无常。   安知灵刚来这里时有些怕他,哪怕在外人看来夜息对她可谓是宠爱。   当然这么多年过去,这点早先的敬畏早已经消失殆尽了。   她走过去,才发现他案前放了一把古琴,手边的小桌上一屉食盒,夜息抬手示意她打开,里面放了一碗长寿面。安知灵沉默了片刻,将面从食盒里取出来,在小桌旁坐下,拿起筷子低头吃了几口。   面倒是还没有坨,汤水也还温热,但口感到底不如刚出锅的时候。这么多年他们许多次争执——虽说是争执,但在外人看来,多半是她无理取闹。几日后夜息率先摆个低头的姿态,她便顺着台阶下来,与他重归于好。   时间长了,他便习惯用这种方法来解决问题。安知灵有时会觉得自己像他养的宠物,但又心灰意冷地发现也确实如此,她恃宠而骄是因为知道他不会丢弃自己,而他有恃无恐则是确信除了这里她无处可去。   安知灵伸手搅拌了几下碗里的面条,长久以来终于感觉到了厌倦:“你的伤怎么样了?”   “你在外头听见什么了?”   安知灵:“我今晚在瑶池会看见了孟冬寒他们。”   “你去瑶池会干什么?”夜息问完抬头看了她一眼,又笑起来,“好吧,你听见他们说什么了?”   “没听清楚,”安知灵没好气道,“反正不是什么好事。”   “你今晚愿意过来见我,就是因为这个?”   安知灵尝了两口面条,又放下筷子:“恩,没什么事我先走了。”她神情漠然地站起来,夜息果然皱起了眉。   安知灵头也不回地往回走,到了楼梯口终于听见身后的人叹了口气:“这件事情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   她步子一顿,微微侧身:“你愿意告诉我了?”   赵婉婉打了一手好如意算盘,但是怎么也没想到,情况与她所想大相径庭。一来这段时间正是封乡,出现一副生面孔本就格外引人注目;二来谁都知道安知灵在乡,起居饮食一直由她照料,此时她身边忽然多了一个陌生男子岂有不引人注目的道理。   二人到了湖边,等登上船,船夫便开始轻摇船桨驾着小船向湖心划去。谢敛不动声色地坐在船中观察经过的水榭,匆匆一瞥,发现各个屋中人群乍一看并无什么特别,但若是仔细观察就能发现人群泾渭分明。   陆商打扮的人与陆商打扮的人坐在一起,船工打扮的人与船工打扮的人待在一屋,身上配着刀具的粗犷大汉绝不会与对面白面无须的书生坐在一处,仿佛正如什么派系之别,叫他们在这一片其乐融融之下又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   但绕到边缘处,气氛则又截然不同了。屋里众人身着各色服装,勾肩搭背,来往走动,他们并无固定座次,而是分散在几处偏僻些的小榭里,有几个独自坐在桌旁一言不发闭目养神,一副与谁都并不相熟的模样,显然并非是荒草乡四乡之下任意一派的人。   这段时间荒草乡内不少外乡人士失踪,不知是否在他们其中,若是就在他们当中,他们是否知道外面的人正在联系自己?若不在他们之中,那他们在这地方又是什么身份?   短短一会儿功夫,谢敛心中已经掠过了几百个念头,只是不待深思,一旁的赵婉婉上前偷偷拉住他的衣袖:“别杵着。”   她一提醒,谢敛才发现小船不知何时已经在一处水榭旁停了下来。他提着衣摆率先上岸,等一进屋才发现这处十分宽敞,里头差不多有三间屋子的铺面,但人却不多,与外头一间屋里挤了数十个人相比,可谓是十分空旷。左手边的屋子里坐了一桌的陌生面孔,谢敛并不认识,只是里面的人见了他皆露出几分打量的神色。   左手边的屋子里走出来一个女子。她先看了眼赵婉婉,又看了眼赵婉婉身边的人:“吴公子是吗?”   谢敛认出她就是昨日送请帖来的那位姑娘,遂点点头。沐雨抬手往里示意:“吴公子跟我来。”   除湖心那处二楼高的亭台之外,这处水榭可谓是最靠近湖心,谢敛心中已有了猜测,刚一进去果然便看见里头一张小桌,正坐着五六个人,除了司鸿,其他三人赫然在列。   “他是什么人?”孟冬寒率先不悦发问。   沐雨道:“安姑娘带来的客人。”   “就是他?”孟冬寒上下将他打量了一眼,似乎并未看出什么特别之处来,便又不满道,“现如今什么人都能进这儿来了?”   沐雨还未来得及说话,一旁的吕道子也已摸着胡子笑眯眯道:“居主向来对安姑娘百依百顺,这想来多半是安姑娘的意思。”   “是我的意思。”这时候屋内坐着的另外一位男子忽然开口,“吴公子在此处人生地不熟,我自作主张命人将他带到此处,正好一块看看。”   栉风说完,屋内一时间针落可闻。过了一会儿才听白月姬开口打了个圆场:“好了,我知道你心中有气,不过这事本就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居主迟早也要知道。”   栉风不应声,谢敛虽猜到一点前因后果,但也只作不知。   这时外头传来摇桨声,外头的人忽然纷纷站了起来,转头去看,才发现原来是司鸿到了,他身旁跟着一个红衣的姑娘,正是花宴。   司鸿一进屋,见这屋里剑拔弓张的气氛,也是短暂地一愣:“怎么了?”他一脚踏进来,才看清了这屋里多出来的两个人,眉头也一瞬间皱了起来。只是不等他说话,湖中央的小榭忽然亮了,一时间整个朝暮湖便安静了下来,便是这地方的其余几人也都纷纷抬头往小榭二楼看去。   很快,二楼出现一个人影,待那人影从门后出来,众人的眉头又是一皱——夜息依然并未露脸,出现在二楼的是前几日传言与他大闹一场近日刚刚回乡的安知灵。   安知灵站在湖中央的小榭上:“居主旧疾未愈,今日盂兰盆会不宜露面,各位自便吧。”说罢,回身就要下楼。   不知哪处传来声音:“中元乡宴乃乡中一年盛事,这样的日子居主也不愿露面一见吗?”   这话中隐隐有几分不敬,也不知是冲着无人居还是安知灵去的。栉风坐在水榭中面色一沉,再看二楼安知灵已停下了脚步,朝着声音传来之处望去。湖中鸦雀无声,四位乡主神色未变,底下各乡之人自然也不出声。   二楼穿着雪青色长衫的女子似乎与身边的人问了一句,身旁的侍女附耳说了一句,才听她饶有兴趣道:“阁下何人?”   众人循着她的目光看去,才发现刚刚出声的人正站在正西角落的小亭中。那位置偏僻,其中一位二十来岁的青年闻言上前一步,不卑不亢道:“在下五陵门陈少君。”   谢敛一眼看去,发现他的确身穿扬州五陵门的弟子装束,想来应当不是四乡的手下,只是稍有身份才得以今夜来此。   安知灵见他出列,却并不如何感兴趣似的随口问道:“陈公子有事要找居主?”   那陈少君面上稍显迟疑,过了片刻还是应声道:“正是!”   “居主身体不适,近日不见外客,陈公子若有要事,可以找栉风沐雨二位大人相商。”   陈少君却摇头:“不行,此事我必须亲自向居主启禀。”   四周人群发出轻微议论,不知哪个角落有人高声奚落道:“你算是个什么人物,也值得居主亲自接见,未免也太将自己当回事!”   安知灵却露出几分兴味:“若是如此,陈公子或许可与我详谈,从今日起,我将暂代夜息处理无人居杂物。”   她此话一出,整个朝暮湖瞬间哗然,再没有人关心陈少君原本要说什么,安知灵暂代无人居居主的消息如同平地一声雷,将众人炸了一个措手不及。   底下四乡主这边脸色也是各不相同,即使比外头众人早一步听到过些许风声,但是如今获得证实,还是叫他们心绪难平。倒是栉风神情如旧,显然比这里的任何人都要早一步获知这个消息。   谢敛站在临水的台阶上,望着二楼高台上雪青色的女子,不到半个时辰之前,她还在他身侧,二人一同穿过狭隘的小巷,在河坝旁放了河灯,坐着一条画船来此,如今她站得那样高,好似已经遥不可及。这是他第一次清楚地认识到,眼前的安知灵才是江湖黄纸榜上人称“三更摇铃”的那个安知灵。   “不可理喻!”花宴站在司鸿身旁,在安知灵说完之后,她一时瞪大了眼睛,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消息,涨红了脸,嘴唇发抖道,“不可理喻,不可理喻!”   谢敛听她接连说了三个“不可理喻”,她像是气急了,双手放在身侧简直微微发抖,终于忍不住高声道:“她凭什么?”   白月姬目光低垂,似乎轻轻勾了勾嘴角,倒是司鸿淡漠地看了花宴一眼,提醒道:“花宴。”   花宴简直像是气疯了,不过也有不少人如她这个反应。一片哗然声中,有人高喊道:“这当真是居主的意思?”   “兹事体大,为何居主不出面当众说明!”   “……”   安知灵对底下的反应倒是意料之中,也并不动怒:“不过是暂代几日职务罢了,何须特意交代?居主素来极少插手乡中诸事,我虽出面暂代,也是一切如旧,不会有什么分别。”   她这话倒是起了几分作用,众人起先不满也不过是担心无人居这番变动触及各自利益,如今听说只是暂代几天,其余不变,总算平息了几分,又开始各自打算或许能从安知灵这里再去占到几分便宜才好,便也渐渐不再作响,只想静观其变,免得当了这个出头鸟。   安知灵这边刚见底下议论声渐小,正要再说几句,忽然近旁水榭发出“噗通”一声入水的响动,紧接着就是一阵人群骚动,夹杂着“有人落水”的呼喊声,其中最首当其冲的就是赵婉婉的一声惊呼。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最近古三发售,所以这段时间没日没夜的在推剧情,一个多礼拜没有上来更新QAQ   但这文坑是肯定不会坑的,我保证! 第77章 荒草故人十一   安知灵在上头说完,吕道子捋着胡子,笑眯眯的转头冲着还坐在桌旁饮酒的栉风道:“栉风使是何时知道的消息?”   栉风低头饮酒:“居主大约伤后便就有了这个念头。”   吕道子摸着胡子又道:“按理说,荒草乡大小杂务承到无人居里都是你与沐雨使在打理,如今居主竟将此重担交给了安姑娘,也难怪叫人惊讶。”   栉风神色如常:“居主自有他的打算。”   “什么打算?”花宴倏地转过头,紧盯着他。栉风不说话,倒是沐雨像是终于忍不住了一般,皱眉道:“居主的打算何必与我们这些底下的人细说,花宴姑娘今日未免多言了。”   花宴叫她说得脸上一红,不过她本就气得厉害,面上倒也看不大出,只是屋里的气氛一时又凝重了些。   赵婉婉偷偷在底下扯了记身旁人的衣袖,冲他使了一个眼色,似在询问:“我们该怎么办?”   谢敛低声道:“等她回来便一同回去。”   他刚一出声,就叫花宴抓了个正着,她正是一肚子气没地方撒,这会儿注意到他二人,可不正是与安知灵一道来的,便立即厉声道:“对了,我差点忘了问你,你为何会在这里?”   赵婉婉没有料到她会忽然发难,不由一时间也傻了眼,屋中其余几人听她这样说,瞬间也将目光放到了谢敛身上。   谢敛看了她一眼:“姑娘认识我?”   “少跟我装蒜!这里其他人不认得你,我可是亲眼在晓初寺见过你的。安知灵那时候就将自己的屋子让出来给你,你别跟我说你们那时候刚认识不久。”花宴恶狠狠道,“她现在又带你来了这儿,你们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   她这话说得难听,谢敛的神色也难看了起来,似是受了什么侮辱似的,义正言辞道:“我与她是什么关系,来这儿又是为的什么,与你又有什么关系?我虽不是什么名门出身,但也家风严谨,受着父母耳提面命长大,你如何平白毁我声誉?”   赵婉婉在旁一听,脸上神色瞬间有些尴尬,如同眼看着一个迂腐书生在荒草乡这地方与一群亡命之徒谈声誉,再看四周众人果然也纷纷露出了几分怪异的神色,只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   谢敛好似还浑然不觉,又大义凛然道:“姑娘年纪轻轻,还是自当多修己身,免造口业!”   “嗤,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什么人物,竟敢在这里对我说教起来?”花宴讥讽道,“若不是安知灵,你今晚在此便是个笑话。”   赵婉婉见身旁的人脸上神情白了一白,似是被她气得摇摇欲坠,眼见着事情不可开交,忙要开口大哥圆场:“花姑娘,你……”   可她话还未说完,却听身旁的人冷冷道:“有她在此,你今晚也是个笑话。”他话一说完,赵婉婉心中“咯噔”一声,就知要糟,果然花宴立即暴怒:“你说什么?你有胆子再说一遍!”   “花姑娘,吴公子他不是……”   “我说,”谢敛故意同她对着干似的,他个子高,腰板挺得笔直,与花宴面对面时,微微侧过脸,只拿眼尾颇为不屑地扫她一眼,端得是一副读书人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模样,朗声道,“只要她今夜在此,你就是个笑话。”   “你找死!”花宴暴跳如雷,扬手就是一掌当胸拍下。   赵婉婉虽有预感,但哪里是她的对手,眼看谢敛这一掌下去非死即伤,不由一声穿破云霄的尖叫,好在此时从旁闪出一道人影眼疾手快将这一掌截下,但是花宴激怒之下,这一掌起码用了七成功力,这一掌虽未打到对面的男人身上,一套掌风还是将人重重地打得后退几尺。   谢敛本就站在水榭门边,一掌袭来,只看见桌旁栉风起身相迎,自己还未来得及格挡,便已生生被拍到了湖上。这一掌打在右肩,紧接着就是一声轰然的落水声,溅起几丈高的水花。   这动静自然也惊动了湖中其他众人,他们纷纷谈头张望,只见落水之人很快沉了下去,竟是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半分。再看水榭内叫声未止的赵婉婉和一旁站着的四位乡主,前因后果一概不明,一时间竟是不知救是不救。   好在这会儿工夫,栉风已经立即跳入水中,随即也不见了身影。沐雨脸色大变:“花宴姑娘,你干什么!”   花宴傲然道:“怎么,我如今在荒草乡教训一个外人的权力也没有了不成?”   沐雨脸色不善:“吴公子是安姑娘带来的朋友,你如今伤了他,过后安姑娘问起来你要如何交代?”   花宴出了心中一口恶气,此时只觉得痛快:“安知灵的人我就教训不得?她若不服,就叫她亲自来找我,本姑娘就在北乡等她!”   沐雨还要再说,黑黝黝的水面忽然又传来一声破水声,栉风架着受伤落水的男人从水面上露出头,缓缓向水榭游来。周遭的艄公撑着船桨刚刚赶到,帮忙一同将人搬上了船。赵婉婉见谢敛面色苍白,眉头紧皱,虽吓得三魂没了六魄,但总算还有呼吸终于松了口气,但又想到回去以后安知灵饶不饶的过花宴不好说,反正绝对饶不过自己,顿时眼泪都要下来了,慌忙跟着跳上船去:“吴……吴公子,你怎么样啊?”   “没受内伤,只是一段时间用不了右手。”栉风爬上船,伸手抹了把脸,只看了眼他的伤势,就转头对沐雨道,“去请宣大夫过来替他诊治,再派马车送他们回去。”   他站起来拧了一把身上的衣服,一脚踏上水榭:“你先送他过去,我回去换身衣服。”   谢敛双眼紧闭,嘴唇发白神情好似正忍受着极大的痛苦,额上也不知是水是薄汗,一副随时要昏厥过去的模样,看上去凄惨得很。   荒草乡这地方最是弱肉强食的地方,此事虽是花宴最先动手,但在场诸人见他这副文弱模样似乎也很看不上,心中大概纷纷腹诽此人果真只是个徒有其表的小白脸罢了。   赵婉婉此时自然顾不上其他人作何感想,也顾不上等安知灵回来,只等沐雨上船,急催着艄公快快划船,先将人送去处理伤口。   这边落水的事故突发,朝暮湖中众人再回过神来抬头去看中央二楼的楼台,已经空无一人,安知灵不知何时离开,也不知去了哪里。余下其余人议论纷纷,很快又转开了话题。   倒是临近小楼的水榭中,等他们几人一走,花宴不知何时也已扬长而去,便只余下了白月姬、孟冬寒等人,四人一时间心思各异,倒是许久不曾有人说话。   过了片刻,才听白月姬幽幽道:“诸位以为如何?”   吕道子故意轻笑一声,顾左右而言他:“传言摇铃人对她带回来的这位吴公子分外上心,今日一见倒也不过如此。”   司鸿神色不虞,不知在想什么,倒是白月姬勾唇笑道:“吕乡主若是作此想,可就大错特错了。”   “此话怎讲?”   白月姬道:“我也算见过许多女儿情态,有些人若是遇上心爱之人,便是眼里心里尽是他一个,哪怕嘴上不说,旁人也一看便知;还有些人则全然相反,对那人越是上心,表面上越要装作毫不理会。你说安姑娘属于哪一种?”   吕道子眯着眼睛笑道:“原来如此,老道眼瞎心盲倒是不如白乡主看人一针见血。”   孟冬寒对这个话题毫无兴趣,他素来不屑于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便是起初因着安知灵的缘故对谢敛有过几分忌惮,见了今日他落水之后的表现,对此人也再无什么兴趣了。   听他们聊起这个只觉得不耐:“说这些何益,倒不如想想之后的打算。”   司鸿终于接口道:“还不知夜息到底如何,我总觉得他如今突然提安知灵上位背后另有用意。”   “有何用意?”   “安知灵年纪尚小,不要说在乡里服众,外头见过她模样的不知她身份,知道她身份的未见她模样,只当是夜息养在身旁的人罢了。何况她武功稀松平常,这么多年,你觉得夜息是将她当接班人教导,还是当一只金丝雀在养?”   他三言两语将安知灵简直贬得一文不值,但又句句属实。安知灵幼时被夜息接到荒草乡后,一直放在身边抚养。但夜息并不正经教她武功,连荒草乡里诸多杂务也并不曾教她接手过。   孟冬寒面如寒冰:“黄纸榜第五的身价可不是随随便便养个玩物就能捧上去的。”   “小聪明成不了大事。”司鸿淡淡道,“她性情看似独立实则优柔寡断,最易陷于无谓的良善,若当真要与人为敌,实在是一身的软肋。夜息将她保护得太好,这些问题他自己不可能不知道。”   孟冬寒道:“那你的意思是?”   “夜息或许是想用她来使个障眼法,背后另有打算。”司鸿轻嗤一声,“不过无所谓,我们也并未准备万全,倒不如趁这段时间,相互试探,看看他到底准备玩什么花招。”   孟冬寒并未立即作声,似乎还在考虑他的话,倒是一旁的吕道子忽然道:“今晚那个人找到没有?”   说到这个,孟冬寒的神色霎时间沉了下来:“是个高手。”   吕道子又问:“你可有什么头绪?”   “能一早躲在房梁上,若非一早得了消息偷偷潜伏在瑶池会,就是与崔玉巧有什么暗中的勾当。”   他这样一说,倒提醒了白月姬:“那婢子你们后来如何处置的?”   “确实是个哑的,”司鸿漫不经心道,“至于梁上之人,瑶池会说他们也并不知情。”   孟冬寒目光微冷地轻嗤了一声:“崔玉巧这个女人暂时还动不得,就依司鸿所言,且观察几日看看。”   待谢敛上药包扎完毕,回到小杜山时已近二更。赵婉婉送宣大夫出门,在外头听他吩咐谢敛这伤每日要如何服药,忌口何物……零零总总竟也说了小半柱香的功夫。   等她进来,再看谢敛已经绑上绷带的手臂,目光之中哀怨更深:“你今天实在不该与花宴顶撞,她素来与阿湛不对付,你还偏挑这时候惹她动气。”   谢敛认错倒是飞快:“是我一时冲动。”   他这样说,赵婉婉又立刻心软起来,宽慰道:“算了,千错万错还是错在我没有照看好你。她性情向来如此,你今天无论说了什么,她都要和你过不去。”   谢敛沉默了片刻,又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赵婉婉刚想问谁,但好在很快反应过来,神情沮丧道:“看情形她今晚不一定回来,你受了伤还是早些休息吧。”谢敛闻言微微一抬眼,目光中隐隐有些疑惑,又听她简略的解释道:“她今日生辰,每年这一天都会在无人居庆生。”   谢敛扶着右肩的左手微微一顿,过了片刻才若无其事道:“她今日生辰?”   赵婉婉走到门边,推开门来侧过身引他往外看。月上中天,夜空浩瀚,不知何时,天空上纷纷扬扬落下万点流光。   谢敛从屋里出来,小杜山清净,站在高处往下看,只见远处的民居传来一阵孩童的欢声笑语,孩童们纷纷跑出家门,笑着跳着,大人们扶着老人坐在自家院中,整个荒草乡此刻都在抬头仰望夜空。   天上星星点点的流光如同漫天花雨缓缓落下,绚丽夺目,落到地上很快就消散不见。   谢敛伸手去接,只见那流光回转飘舞着落到掌心,仔细看去竟是一朵花的模样,只是刚一触到指尖便立刻散作万点荧光四散,渐渐隐没在黑夜之中。这术法甚是眼熟,恍惚间才记起今日坐船到朝暮湖时,她正给自己变过。只是那时候,她挥手间不过一朵,眼前却是漫天翩翩落下的花雨,流光溢彩,瑰丽无比。   “自从八年前阿湛来到荒草乡,每年中元节的晚上会下花雨,通常从二更下到三更。这花是用灵力凝成的幻术,一触即散,对术士而言其实并不稀奇。但这世上能做到叫整个荒草乡落下花雨,且下这么长时间的,恐怕只有无人居的居主一人;这世上能叫他如此耗费灵力在这种无意义的事情上讨人欢心的,恐怕也只有她一人。”赵婉婉低头望着散在手心的荧光,低声道,“今年北乡叛乱,他受了重伤,我以为今年不会有了……”   谢敛站在她身旁,望着夜空中漫天落下的花海,静默不语。   赵婉婉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转头道:“我得走了,否则阿湛要回来了。”谢敛却开口道:“今晚鬼节,时辰不早,你住一晚吧。”   小杜山距离镇上有些路途,若非马车接送并不方便。赵婉婉有时收拾完东西时候不早,安知灵会留她在这里宿一晚。   赵婉婉想着安知灵不知听说他受伤的消息了没有,若是听说了回来必定得第一个找她,若是还没听说,自己也得告诉她宣大夫走时嘱咐的事情,便也叹了口气:“好吧,那吴公子早些回房休息吧,我在下面等她。”   谢敛又看了眼夜空中纷纷扬扬落下的花雨,眉睫低垂也不知在想什么,过了片刻终于进屋吹熄了烛火。   他躺在床上,也不知是肩上伤势隐隐作痛,还是因为屋外月色明亮,荧光闪烁的原故,竟久久不能入睡。这样睁眼到了三更,屋外的光亮终于渐渐微弱下去,直至消失不见,只剩月华流转洒在窗扉。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放心,不会有什么错综复杂的感情线! 第78章 荒草故人十二   山中静谧,楼外传来一声轻微的开门声,“吱呀”一下又轻轻合上了。谢敛躺在床上,夜深人静之时听觉像是被放大了数倍。来人站在底下的院子中央站了一会儿没有动静,过了片刻转身往山上来,她踩过溪水上的小桥,一步一阶地提着灯笼往石阶上走,越近脚步声越是清晰。   等到了小楼外的平台上,忽然停了下来。谢敛在里头睁着眼睛,等了一会儿,也不知在等什么。不久有人从底下的屋子里出来,模模糊糊地喊了她一声,跟着便也走上来。   “……你回来了?”屋外的人睡意朦胧,含含糊糊地问。   来人低低应了一声,过了片刻才问:“今天究竟怎么回事?”   “哎,”小姑娘叹了口气,埋怨道,“还不是那个花宴。”她打着满腹的怨言,正准备告状,被安知灵揉着眉头打断了:“算了,这个明日再与我细说,先说他怎么样了?”   “哦,”赵婉婉反应慢了一拍,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道,“被花宴拍了一掌,好在被栉风使拦下了,没什么大碍,就是伤了右肩,又落了水,宣大夫说明早起来不定会风寒。吩咐这段时间好好将养,按时擦药,少用右手。”   “伤了右手?”安知灵似乎皱眉低低问了一句。   “唔……”赵婉婉见她面色凝重,小心翼翼道,“应当不严重。”她见安知灵不说话,又开始自觉检讨,“今天是我不对,没照看好……”   “恩?”安知灵似乎在想什么心事,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漫不经心道,“不怪你。”她随口道,“没事了,回去睡吧。”   赵婉婉松了口气,她提着灯笼,瞧瞧还站在石阶上的女子,疑惑道:“你要进去看看吗?”   谢敛过了片刻才听外头的人轻轻叹了口气:“算了,走吧。”   外头静了静,很快又是一阵脚步声,这回却是越来越远了,山中终于又重归于一片万籁俱寂之中,只余一声长过一声的虫鸣盖过他一声长似一声的心跳。   谢敛第二日起后,安知灵已经出去了。赵婉婉大早上坐车去镇上带了何记的点心回来,热腾腾地摆了一桌子,弯着腰忙得脚不沾地:“阿湛?她天刚亮就出去了,早饭都没顾得上吃一口。”   “她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没有,她开年出了趟远门,上个月刚回来就和居主吵了一架又跑出去了,这两天才回来。无人居要她经手的事情恐怕都快排到年后去了。”赵婉婉边说边品出点不对来,抬头看着门边面色不定的青年,傻愣愣地问,“吴公子,你有急事找她?”   “没有,”对面的人面色不大好看地摇摇头,“随便问问。”他说完又回到了屋里,随手关上门,留赵婉婉一个拿着碗筷对着满桌子的早点手足无措:“这是都不吃了?”   安知灵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谢敛刚用过晚饭。外头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不一会儿便有人推门进来,见到坐在庭中用饭的男人愣了一下:“赵婉婉哪?”   “回去了。”谢敛将筷子随手丢在桌上,动作看起来不太方便。安知灵走进来,扫了眼桌上没动几口的饭菜,又看了他的右肩一眼,慢吞吞道:“哦,我吃完饭回来的。”   “没给你留饭。”谢敛站起来,转身回到了房里。   夜里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地落在草丛里,带来几丝凉意。谢敛沐浴过后坐在屋子脱了上衣准备给肩膀换药。   花宴那一掌虽被栉风拦下,但为防他人看出破绽,他还是硬生生捱了剩下的那几成掌风,虽未伤及筋骨,但脱下上衣还是能发现青了一大片,以至于这两日稍一使劲就疼痛难忍。   屋外忽然有人敲门,赵婉婉不在,如今在这别院的除了他自然只能是安知灵。谢敛一愣,重新穿了上衣,冷淡开口道:“进来。”   安知灵推门进屋后,倒是没料到他这个打扮:“你准备睡了?”   谢敛左手微微拢了拢衣襟,并不正面作答:“有事?”   她往他身后看了眼,谢敛侧开身,还是让她进屋来了。安知灵进屋之后目光落在他床头的药瓶上,很快反应过来:“你正要换药?”   谢敛不作声,他今天反常得像个闹别扭的孩子,好似只等着人来哄。安知灵伸手将药瓶打开,旋开盖子凑近闻了一下,又很快皱眉将头扭开:“宣大夫这药油真是十年如一日……”   谢敛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又问了一次:“你有事找我?”   “唔,”安知灵将药油倒出了一些在掌心里,屋子里很快弥漫开一阵呛人的药味,“我今天派人去调查了徐少君,打听到一些事情。”   谢敛过了片刻才想起徐少君是谁,又见她摊着手朝他看过来,催促似的冲他微微抬了下头。他神情一顿,略不自然地转开眼:“不用……”   “我都倒出来了。”安知灵不满地嘟囔道。她等了等,披着外衣的男子好似挣扎了一番,终于顺从地坐到了床榻上,缓缓抬手将上衣解开一半,露出肩膀上大块的青紫瘀伤。   安知灵盯着他的伤处眼睛微微眯了眯,唇线微抿流露出几丝隐忍的不悦。谢敛抬眼间瞧见她的目光,神色不知怎么的,忽然松缓了些:“没伤到骨头,我自有分寸。”   “哼。”她好像轻哼了一声,谢敛见她站在一旁,揉搓着掌心,一边慢条斯理道,“让你自己想办法应对,你就想了这么个办法?”   “不像吗?”他不动声色道,“一个心高气傲的废物。”   大概因着他那坦坦荡荡的语气,安知灵快速地勾了下嘴角:“你倒是能屈能伸。”说着将搓热了的掌心贴在了他的右肩上。   谢敛刚沐浴完,夏日闷热,他早先冲了个冷水澡,身上正凉。安知灵掌心温热,贴上皮肤的那一刻,只觉得手底下的皮肤微微一颤,似是僵了僵。她以为是自己手劲大了,手上松了几分力道,解释道:“宣大夫这药油不使点力推不开,好得就没那么快,你忍忍吧。”   谢敛低头掩饰了狼狈的神色,低低应了一声。   屋子里便又重新安静下来,只余下屋外的雨声沙沙作响。安知灵一手扶着他的肩膀,一手稍稍用力将他肩膀上的瘀伤推开,呛人的药油味弥漫在屋子里,挥散开后倒栽没有初时那样难闻,只余下一阵清凉的薄荷味。   也不知是不是药油的缘故,明明解了半边的衣裳,但谢敛忽然觉得有些热。大概是常年练武的原故,他看着瘦削的身材,摸上去一把紧实的肌肉,药油本就难以推开。安知灵一边给他上药,一边觉得手底下的皮肤紧绷,费好大的力气才能将手底的瘀伤揉开,不禁伸手轻拍了他的肩膀一下,不满道:“你放松。”   她话音刚落,只感觉手底下的身子又是一僵,过了片刻才缓缓稍稍舒展。谢敛快速地扫了眼她微皱着眉头,心无杂念的脸,清咳了一声,忽然开口道:“你刚才说徐少君怎么了?”   “恩?”安知灵专心给他推拿伤处,竟是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应声道,“昨天在朝暮湖,他当众出来质疑,我原以为他是受了谁人属意,但昨晚派人探查了他的底细,似乎与四乡之间并无什么瓜葛。”   “你昨晚留在无人居就是为了陈少君?”谢敛一愣。   安知灵漫不经心道:“也不全是,还与夜息聊了几句。”   对方重又沉默下去,过了一会儿才似不经意道:“说了什么?”   “……聊了我外公的事情。”   她退开半步,转身从一旁桌上的托盘里取了纱布出来,回过头的时候,就看见他坐在床榻上,目光专注地凝望着她。安知灵略迟疑了一阵,她手上握着那卷干净的纱布,低头想了想,才又重新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我以前同你说过我外公没有?”   “你说他是个江上摆渡的船工,也说他是个游方的术士。”   安知灵笑了起来,像是从他这句分明的嘲弄的话里听出了一点若有似无的埋怨。   “不错,我确实这么说过。”她打开手上的纱布,弯下腰按在他肩上,示意他自己按住,低头开始替他包扎伤口。   “我比明孺早生了半日。我出生后不久,我的乳母发现,我常会对着虚空某个方向伸手或者嬉笑,但那儿明明什么都没有。我娘知道之后大为惊慌,因为我外婆在时,就是一双妖瞳。她被这点异能活活逼疯,很早就与我娘分开了。”她缓缓道,像在讲一个与自己不相干的故事,“等我长到五岁,他们给我找了一个先生,单独教我读书识字,然后将我关在屋子里,有意对外隐藏了我的存在。那时家里唯一常来看我的是我大哥,不过他大了我十一岁,很快就到了外出游学的年纪,经年累月也难回家一次,自他走后,在家里就更没有人与我说话了。”   谢敛记起小凌霄中看见的幻境,阴暗的屋子里趴在窗边借着窗缝努力想看看外边世界的那个女童,睁着漆黑的眼睛,瘦弱的像朵易折的花,当时只觉得几分怜悯,如今不知为何竟隐隐起了几分怒意。   他勉力镇定道:“明孺与明乐知道吗?”   “大约是不知道的。”安知灵伸手从他身后将纱布绕过来,抬起头左右看了一眼,取了托盘上的剪子,低头给纱布打了个结,“我三岁以后就没出过院子,按年纪明乐比我大不了多少,明孺更是与我一般大。”   她说起这些往事的时候,语气不悲不喜,好似提起一件已经过了许久的事情。   “后来你为什么会来荒草乡?”   安知灵站直了身子,看了他一眼,像是猜到了他心里的想法,忽然笑起来:“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走到屋里盛着清水的脸盆旁洗干净手,拿布擦干净,再转回来时,谢敛已经重新穿好了上衣,等她转过身,安静而专注地看着她。   安知灵愣了一下,想了想,简单地说道:“后来我外公接我离开了明家。” 第79章 荒草故人十三   “我七岁那年,我外公来到家里。我娘领着他来后院,他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我听说可以离开那个屋子,就想也不想的答应了。他带我在楚桦江边住下,白天替人摆渡为生。   “那几年我们在江边日子过得很清贫,附近的渔家以为我们是一个鳏夫带着孙女,平日里多有帮衬,外公白天出去的时候,就将我托付给她们照看,我便同江上一帮差不多大的孩子一起玩耍。   “偶尔也会跟着一块出去打渔,遇见过许多有趣的客人。我外公便会请他们给我讲讲途中听说的趣闻,来抵一部分船钱。”   那段时间对她来说应当是人生中不可多得的美好回忆,在此之前她除了长兄,从未从其他长辈处体会过什么人伦亲情,也未尝得到过陌生人的慈爱,这几年江边的生活渐渐将她从明家那段不见天日的日子里拉了出来。   谢敛心想,若是此后始终无风无浪,他第一次见她就应当是在楚桦江上,一如当初雾江摆渡,他上了她的竹船,过河之后,再无后话,或许连面目都不会记得。他依然是静虚山上九宗弟子,一辈子也不会等到他传闻中出家云游去了的未婚妻;她也只是楚桦江边一个寻常渔女,一生也不会知道在外头她还有一桩悬而未决的婚事。   “之后哪?”他轻声问。   安知灵的目光渐渐黯淡下来,平静而简洁道:“江上发大水,他救人时死了。”   谢敛听她平铺直述般接着潦草交代了往后几年的经过:“晓初寺的主持与外公有些交情,我便被接到寺里住了一年,之后就遇见了夜息。”   安知灵回忆起第一次见到夜息时的情景。他那时候比现在看上去年轻一些,但相差的也并不许多。黄昏时候,他坐在院里与主持喝茶,看见她走进来时,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接着便冲她温和地笑了起来。   “他说他是我外公的旧交,也知道我的情况,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   “你便这么答应了?”   “我年纪渐长,住在寺里终究不大方便。何况,我那时也确实无处可去。”   “你为何……”   “不回明家?”安知灵低头自嘲似的轻笑一声,“回去再被关在屋里吗?”   谢敛沉默了片刻,才道:“你这次回晓初寺与你外公有关?”   安知灵双手撑着身后的桌子,微微顿了顿,才道:“我从九宗离开那天见遇见了秋姑娘。”   谢敛闻言不禁坐直了身子,听她继续道:“她为我算了一卦,我外公是在九年前的春天过世的,但她告诉我——他死于八年前。”   谢敛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了几分错愕的神情,皱眉道:“秋师姐卜卦一卦不错。”   秋欣然十岁跟随师父下山,游走于长安贵胄府中,在京城旅居三年,十三岁已得了“一卦不错”的名号,到如今,确确实实一卦不曾错过。   安知灵苦笑道:“不错,我回来之后在华文馆查过她的许多事情,查的越多便越知道她骗我的可能性越小。她问我当年是否亲眼看见外公死在我的眼前,我竟一时间也不确定了起来……”   “你就去找了夜息?”   “可惜也没问出什么。”她揉了揉眉心,“我离开荒草乡后,想找以前江边划船的渔夫打听一下有关我外公的事情,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他们多半都不在了。找到几个外公的旧友,也多半说不清他的来历。之后,我就遇见了你们。”   谢敛沉吟片刻:“或许还有一个法子……”   安知灵知道他要说什么,却摇摇头:“我与明家早没了什么关系,我娘在时对她的母家讳莫如深,即便派人去打听也打听不出什么。”   说完,屋内静了许久,谢敛不知在想什么,安知灵也像是心不在焉。过了好一会儿,屋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停了,只剩草叶上水珠滴落的声响,忽然惊动了屋里的人。   安知灵站直了身子:“时候不早,你躺下吧。”   谢敛却站起来:“你本来要与我说什么?”她这才想起初衷似的,哭笑不得:“本想与你说那个徐少君的,算了,我明天带你亲自去见一见他吧。”   “和我那两个师弟有关?”   “还不知道,但我觉得蹊跷。”   第二天早上,赵婉婉驾着马车,从小杜山出发往北走。北乡最出名的是那儿的赌场,聚集了整个荒草乡最精明的骗子和最执着的傻子,流连着许多外乡来的客人,多半是一身锦衣华服的进去,最后衣衫褴褛的叫人赎出来,马路牙子上随便躺着个人,身上就是一股子抛家弃子的人渣味。   谢敛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站在借口就能听见隔了一条巷子传来庄家开骰子的声音,后边紧跟着一片的哀嚎或狂喜。   “陈少君就在这儿?”他皱着眉忍不住确认了一遍。   安知灵:“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二人打扮极为低调,但进去之后发现实在没有必要。这屋里显然是一群已经赌红了眼的赌徒,这时候哪怕从外头进来一个四条腿五只手的怪物,都不会叫他们轻易从赌桌上挪开目光。   穿过重重人群,二人来到柜前,安知灵伸手敲了敲柜台。算账的伙计头也不抬:“借多少?”   “不借银子,过来找个人。”   “找谁?”   “徐少君在这儿?”   伙计终于抬起头:“他今天不当值,你们找他有事?”   “我替人来给他捎个口信。”   “哦——”徐少君在这儿显然不是什么起眼的人物,那伙计不疑有他,“他住后边,绕墙往里第三间就是,你们自己去瞧瞧吧。”   安知灵与谢敛掀开布帘往后走,后头是条小巷,沿着后巷的水沟走到那伙计说的地方,正是一间矮小的平房。   谢敛上前敲门,等了许久里头才有回应,屋门打开之后,门后露出一张形容憔悴,胡子拉渣的脸,显然昨晚半夜才睡下,这会儿被人打扰正是很不耐烦。   “哪位?”里头的人隔着一道门缝,抬眼问。   “徐少君?”   安知灵从谢敛身后站了出来,里面的人见了她一愣,显然也认了出来,警惕道:“是你?”   “徐公子方便进去说话?”   里头的人安静了片刻,终于打开门叫人进到了屋里。   谢敛进去之后打量了一下屋中的摆设,非常简陋的一间小屋,几乎一眼就能将屋子看个清楚,从左往右依次放着一张梳妆镜,一张床,一张柜子,中间放着桌椅,右边有个垂着布帘的小门,后头大概是做饭的灶台。   安知灵倒是不嫌弃这地方简陋,进屋后边自顾自的在桌旁坐了下来:“徐公子一个人住?”   “恩,”徐少君跟着坐下来,不耐烦道,“你来干什么?”   谢敛站在门边,忽然道:“和你同住的那个人哪?”   徐少君抬起头:“什么意思?”   “这屋里原本还住着一个女人,可是不知什么原因,许久不在了,现在只有你一个人住在这里。”谢敛伸手刮了下桌上积的一层灰,“那人去哪儿了?”   “你们调查我?”徐少君转头对着安知灵狐疑道,“因为我那日乡宴对你出言不逊?”   安知灵叹了口气:“你床上放着两个枕头,梳妆镜前还放着没收起来的胭脂,谁看不出你这屋里原本还住了一个女人?”   徐少君沉默片刻:“你们到底来干什么?”   “我在找一个人。”安知灵看着他坦诚道,“你或许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徐少君面色一滞,又听她说:“我派人查了那日乡宴的名单,本没有你。你应当是花钱买了什么人的请帖,偷偷溜了进来。你想见夜息?为什么?见了他要同他说什么?”   “我——”徐少君脸上露出一丝窘迫,五陵门算起来是江南名门,他沦落到如今这个境地,这中间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一咬牙,终于道:“你说你如今暂代无人居居主料理荒草乡事宜。”   “不错。”   “我若告诉了你,你就能替我找到梦蕊?”   安知灵料想这个“梦蕊”就是与他同住的女子:“我要先听实情。”   徐少君略一犹豫,很快下定决心:“好。”   这故事与安知灵来前料想的差不多,开头便是一双鸳鸯私奔的故事。   徐少君原是五陵门中一名普通弟子,虽算不上人中龙凤,但勉强也能称得上一声少年英才。至于那位蒋梦蕊,则是丹阳会女弟子。五陵门与丹阳会同在扬州,平日里间隙甚重,摩擦不断,近两年更是近乎死敌。谁知底下弟子在这冲突不断之下,竟还暗暗生出了一双小情侣。   二人相恋之后,自然不敢禀明门里,终于在一年前相约私奔,逃到了荒草乡。本以为到了这处,二人不必偷偷摸摸,可以开始新的生活。谁知现实很快就给了这对初出江湖不久的恋人沉重的打击。   来到荒草乡后,他们并未投靠四乡,尝试自己揭榜来维持生计。但是这地方卧虎藏龙,高手何其之多,很快他们就陷入了连温饱都难以维持的境地。在这种情况下,蒋梦蕊开始依靠给人浆洗衣服,而徐少君则在赌坊寻了一份活计,来勉强维持生计。   现实的生活消磨了爱意,这对有情人渐渐成为了怨侣。现实与想象过大的差距使蒋梦蕊开始后悔当初私奔的决定,特别是当她发现徐少君在赌坊开始染上了赌瘾之后,她彻底心灰意冷。   正当这时,年初管津叛乱,刺杀夜息失败,无人居贴出告示,之后的几个月中为了保证围剿北乡叛乱同党,荒草乡将开始封乡一段时间。若是有人想要离开,务必在三日内带着相关凭证离乡。   蒋梦蕊就是这时决定收拾东西离开,她决心回到扬州向帮派请罪。   徐少君拒绝与她一同离开,他当初带着她私奔来到荒草乡,五陵门不可能再原谅他,即使回去也不过被羞辱一番扫地出门。蒋梦蕊见他心意已决,便自己收拾行囊出发了。   在她走后不久,徐少君很快后悔了起来,他匆匆动身追赶,但就在他半夜追近郊的客栈时,忽然看见了一群黑衣蒙面人运送着几辆马车从客栈出来。   “我初时只晃眼看见马车里好像有什么动静,但急着追上梦蕊并未多想。当时正是半夜,伙计告诉我是有这么一位客人曾经来过,但已经连夜离开了。我正想再追,出来却看见了客栈后院的马厩里系着梦蕊出门时骑的那匹毛驴。我觉得蹊跷,又担心打草惊蛇,就在那附近停了一晚。等第二天晚上,半夜果然又有马车过来,不多一会儿便又离开了。我亲眼看着他们将几个麻布袋子运上马车,我一路跟了上去,但马车脚程很快,只跟了半截便被甩开,只好又回到了客栈附近。可那之后,乡里正式开始封乡,再没有人往这个方向走,那马车也再没回来过。我疑心梦蕊并未顺利离开,便又回到了这儿,在赌坊打听消息,可惜以我的身份打听不到半点有用的消息。已经过去了这么长时间,梦蕊恐怕也早已经……”说到这儿,他伸手在桌上重重锤了一下,只恨自己无用。   安知灵问:“那马车长什么样你还记得吗?”   “就是最普通的马车。”徐少君道,“回来以后我找了不少租借马车的马厩,但也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那群蒙面人哪?可有什么特别的?”谢敛问道。   “他们一样打扮又遮着脸也看不出什么特别,只记得为首的那个身形魁梧,腰间一把大刀。”   确实是没什么特别的,谢敛又问:“这件事情你可还告诉过别人?”   徐少君摇摇头:“我回来之后,旁敲侧击地同人打听过,但来这儿的多半都是孤身一人,便是有人离开,也不会有人关心他的去向。”   他说完又期期艾艾地看着两人:“你刚才说你也在找人?”   谢敛看了安知灵一眼,才点头道:“应当和你妻子情况类似,也是在离乡的路上,叫人掳去了。”   徐少君听他称呼蒋梦蕊为自己的妻子,瞬间红了眼眶,低下头来匆匆拭泪,过来一会儿才平定情绪,问安知灵:“你有办法替我找到梦蕊?”   安知灵并未立即点头,而是沉吟一阵:“你说的那家客栈在哪儿?”   作者有话要说:   本周会稍稍勤快一点,握拳! 第80章 荒草故人十四   赵婉婉百无聊赖地在马车上闭着眼睛打了一个瞌睡,直到进去了许久的两个人出来,将她推醒:“都打点好了?”安知灵面色不佳地匆匆问了一句。   赵婉婉点点头,此处显然不是说话的地方,安知灵跳上马车,对她招呼道:“走,回小杜山。”马车便又如来时那般从小巷悄悄地开了出去。   车内两人坐定,安知灵便单刀直入道:“刚刚徐少君说的,你怎么看?”   “你指什么?”   安知灵咬着重音,一字一顿道:“几成可信?”   谢敛反问:“你不信他说得是真的?”   安知灵不做声,谢敛便垂眼道:“他几时来的荒草乡,与他一同来的是否还有别人,那人什么时候离开的,平日里他是否当真在赌坊游荡……这些都是一查便知的事情。”   安知灵皱眉道:“假使前面那些都是真的,但后面发生的事情你不觉得有些蹊跷?”   “哪里蹊跷?”   “事情隔了这么久,他就一直没查出些什么?竟然在这地方坐以待毙,眼睁睁地等了近三个月?”   “若你是他,你会怎么做?”   安知灵张口道:“自然是——”她停了下来,谢敛才接道:“自然是什么?自然是要潜入无人居去查个清楚?”他轻轻笑了一下,笑中似有几分嘲弄,叫安知灵平白烦躁起来,语气也沉了几分:“如何就断定是无人居所为了。”   “北乡叛乱刚平,正是管津残部四处逃窜的时候,说是为了将他们一网打尽,准备封乡,一边又给了三天时间放平民离开,岂非自相矛盾?”   安知灵冷冷道:“既然任谁想来都是别有用意,那群人也并非没有脑子,怎么就敢去自投罗网?”   谢敛轻轻摇头:“你既有私心,便多说无益。”   安知灵也尖锐道:“我就算带了私心,你敢说你就全无成见了?”   车中气氛一时间僵持不下,也不知外头驾车的人是否也听见了车内的争执,马车忽然间缓缓停了下来。   “阿……阿湛。”马车外头驾车的女子忽然怯生生道。   安知灵心气尚还不顺,语气也有些生硬,只应了一声:“嗯?”   赵婉婉坐在马车外头,拉着缰绳紧张道:“对面有马车拦了去路。”   车里静了一会儿,再开口时,里头的声音已经和缓了些,但依旧有些生硬: “让他们先过去也无妨。”   “不是。”赵婉婉停了一下,似乎一时不知该如何说才好,过了片刻才支支吾吾道,“他们……他们好像有事找你。”   车厢里头静了片刻,过了一会儿,才探出一柄折扇,轻轻撩开了帘子。安知灵从车厢里钻出来,站在马车上,看了眼对面,果然有辆马车,轻纱软榻一看车主便知身份不凡,倒是比她高调许多。   安知灵眉头一挑,夏日天热,她手中握着一柄折扇,两辆马车隔着这几步的路途,在街市中央打了个迎面的招呼:“北乡主?”   司鸿面也未露,只在车内低低应了一声。他如今是北乡乡主,身份自然不同往日,倒也不算失礼:“你怎么在这儿?”   “路过。”安知灵敷衍道。她说完对面久久没有回应,她便有些不耐烦,还是极力克制着,“北乡主有事?”   过了片刻,司鸿才道:“我听说你最近调了不少本已许给北乡的陆货给了西乡。”   原来是为了这事。   北乡的陆路是花宴在负责,将北乡的陆货给了西乡,相当于折损了花宴这条路上所有的进账。而西乡的药材是经过白月姬的手在运作,用这批货来填补北乡这次的损失,于两乡而言确实不存在亏损,但一来一往花宴却要送出一条大大的财路。明眼人自然能看出这是冲着谁去的,不过既然不损两乡的利益,倒是没人会为了这个与无人居过不去。   安知灵重振了精神,终于显得认真了些,语气和缓地解释道:“不错,西乡近来往东开了条水路线,那批货要得急,我便将货调给了西乡,作为交换,五日后西乡的那批药材,已经吩咐下去交给你们北乡来办。”   她这番说辞显然早有准备,如今答来滴水不漏,安知灵说完在心中又重复着想了想,自认挑不出什么错处。司鸿却好似全没听见似的,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你是替他出气?”   这话一出,不光外头驾车的赵婉婉一愣,便是坐在马车里头的谢敛也颇为意外地怔忪了片刻。   安知灵笑容微微一僵,嘴上却是想也不想地飞快接道:“北乡主说得什么话,此事于北乡并无半分损失,不过是……”   “你如何才算消气?”司鸿却不耐烦,冷淡开口打断了她。   谢敛对他二人说的事情并不十分清楚,但也约莫能猜出此事与花宴有关,一时神色不免有些复杂。赵婉婉对其中的利害关系却是门清。听他们这番话才知道她这两日难得见人是干什么去了,心中不免暗暗吃惊。   安知灵沉默片刻,自暴自弃似的,一改前头死咬不放的态度,懒懒散散道:“好吧,北乡主既然非要这般想我,我便当一回小人就是了。”   她嘴上这样说得委屈,后头的语气却是理直气壮:“我这个人素来心眼小,但其实好哄得很,你看我每次与夜息吵得翻天覆地,还不是他稍微给个台阶我就得回来替他当牛做马。但心里又憋屈得很,心里有气难发,就会将案头的事情做得乱七八糟,若是不得人意,还要你们包涵。”   司鸿在车里不说话,过了半晌才道:“既然如此,我替花宴与你赔个不是,不知道够不够叫你出气?”   安知灵闻言冷笑了一声:“北乡主折煞我了,我与夜息赌气与你有什么关系,何来你替人赔礼道歉叫我出气的道理?”   自打司鸿这两年在北乡渐渐得势,这荒草乡里会这样不留情面顶撞他的大概也就只有安知灵了。赵婉婉瞧着对面许久没有回应,不免也有些紧张,转头看了眼身后的人。他们两辆马车堵在街道上,此时已招致了不少目光,安知灵见他不说话,也懒得与他纠缠,随口吩咐道:“走。”   这时候,司鸿却忽然道:“阿湛,你还是怪我?”   两人差不多三年没有过什么交集,今日他忽然这一声“阿湛”倒是把安知灵叫得一愣,但随即她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北乡主言重了,冤有头债有主,此事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她说完便也不再等他多说什么,低头又钻进了马车里。赵婉婉拉着缰绳紧张地看着对面,两边僵持了一会儿,终于见马车里的人轻轻抬手动了一下,对面车上的车夫才拉起缰绳,缓缓将马车驶到了道路一旁,让出一条路来。   司鸿坐在车上,看对面的马车又重新动了起来,马蹄声“滴答滴答”的从他身旁经过,车上帘子微动,露出马车里临窗男子的白色衣领。他眼神微微一沉,外头的驾车的车夫恭声询问:“乡主,接着去哪儿?”   司鸿冷声道:“去华文馆。”   安知灵进了马车,一低头就撞进了谢敛复杂难明的目光里,竟难得起了几分不自在,回原位老老实实坐下,只撇过头去并不看他。   两人先前刚起过争执,气氛正是僵硬,如今司鸿半道上来了这么一出,车内的气氛一时间僵硬里顿时还掺了几分尴尬。   “花宴这几日约莫就会来小杜山,”安知灵故作平静道,“你想想要如何应付吧。”   “恩。”谢敛应得漫不经心,过了一会儿好似还是忍不住,终于问道,“你故意搞砸了她手上的生意?”   “不这样她怎么会来找你。”   谢敛没拆穿她,半晌才道:“那位花姑娘不像是会轻易低头的性子。”   “形式比人强,由不得她不低头。”安知灵面色不善道。   华文馆是荒草乡内一所小小的书铺子,书卖得一般,兼职也替乡里存放乡历。馆主司空上人是个四十出头的干瘦男人,养着一只红尾绿翅的鹦鹉,每日最大的爱好就是躺在院子吸着烟枪,逗弄他那只傻鸟。   司鸿的马车停在巷外,他走进院里的时候,果然看见一个长袍马褂瓜皮帽的老烟枪躺在院中的躺椅上晒太阳。他方一进门,那金丝笼里的鹦鹉便叫了起来:“有客到!有客到!”躺在躺椅上的人稍稍抬了下眼皮:“司乡主?稀客。”   小老头颤巍巍地站起来,作势给他作揖,但一看便是敷衍得很。司鸿并不在意,他从袖子里取出一个银锭子,放在了他身旁的石桌上。司空上人看了眼,又听他说:“他们今日来了北乡。”   司空上人发出意料之中的笑声,伸手将银子收回了袖子里头:“小老儿自然不敢骗您。司乡主此趟来又是想问什么?”   “他们想找的人是谁?”   司空上人吐了个烟圈,并不作声。司鸿又从袖中取出一个银锭子放在桌上。对面的人拿起来掂了掂分量,半晌才慢悠悠道:“那位吴公子第一次来乡里,小老儿这儿没有什么信息与他对得上。他想找什么人,自然暂时也无从得知。”   司鸿闻言,眉头一皱,但还不等他说什么,司空上人话锋一转,又悠悠道:“不过,那位吴公子想找什么人对您来说我看也没什么要紧。要紧的,是司乡主想让他找什么人?”   他那双浑浊的眼珠子眯缝起来,一丝精光一闪而过。司鸿看了他半晌,眼底一片冷意:“您知道的太多了,知道太多的人总是活不长久。”   司空上人笑了起来,恍惚间又变回了那个腰背佝偻的小老头,他重新在躺椅上躺下来,对着太阳吸了口烟袋:“司乡主有所不知,小老儿活到现在,就靠着比旁人多知道了那么一点事情。” 第81章 荒草故人十五   荒草乡周边有几个零零散散的小山村,大多数藏在山坳里,零星有十几口人家,全村自己垦了门前一亩三分地,每月赶上集市才从村里出来,到乡里来采买些东西。陈家岙就是荒草乡南边的山谷里这么一座小村庄。   马车沿着山道走上半天,步行大概就要花上一整日了。   黄昏的时候有一对兄妹来村里投宿,敲了一家正冒着炊烟的门。屋主人开了一小道门缝,露出一双狐疑的眼睛,只见门外的男女穿着一身粗布的衣裳,但看二人面貌举止,便不是什么下地干农活的出身。   见门开了,外头那个姑娘未语先笑,和和气气道:“老乡能否借个宿?”   他们二人身上背着一个简易的行囊,屋里的男人打量了一眼,慢吞吞地开了门:“你们是从哪儿来的?”   “镇上来的。”   “这是要往哪儿去啊?”   问到这个,那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顿时吞吞吐吐起来。屋里的男人了然地笑了起来,朝他们搓了搓手。外头年轻的男人脸色瞬间有些不好看,倒是一旁的姑娘拉了拉他的衣袖,从怀里掏出几个铜板来:“应该的。”   屋里头的男主人数了数手上的铜钱,鼻子里轻哼了一声,侧身放他们进来了。   屋子里头黑黝黝的,一股子呛人的烟味,混着里间厨房里传出来的饭菜香,家具简陋,临窗的位置放着一副弓箭,大概是个猎户。   过了一会儿,从里间的厨房里有个女人端着几盘菜出来,见了屋里突然多了两个陌生人,明显愣了愣。男人见她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动弹了,不耐烦地催促道:“傻愣着干什么?加两双筷子!”   女人脸色不太好看,闷头说了一句:“菜不够。”   “你现在还会顶嘴了是不是?”男人大声呵斥道,“菜不够就从你嘴里省一口出来,反正也是个吃了光会败的娘们!”   那一对来客中的女子见状,忙上前劝阻:“无妨无妨,我们身上带了干粮,路上已经吃过了,也不太饿。你们吃就好。”   那女人拿眼睛望了她一眼,见三个人都看着她,终于又转身进了厨房,过了一会儿,果然又取了两副碗筷出来。等菜上桌,四个人在桌边坐下,女人又端了瓶酒上桌,男人皱眉道:“上酒干什么?”   女人有些局促不安地搓了搓身上破旧的围裙,小声嘟囔道:“有客人。”   那年轻的姑娘闻言又笑道:“嫂子太客气了,我哥哥酒量不行,还是大哥喝吧。”她说完,那男人的眉头松了几分:“酒是个好东西,不喝酒做人可没意思。”   话虽这么说,但他倒是丝毫不勉强,只给自己倒一杯,惬意地咂咂嘴。手中握着筷子,忽然对身旁的妇人道:“对了,你去给崔瞎子递个信,就说早先答应他的那批货已经赶好了,让他明儿自个来取。”   那妇人刚坐下,筷子还没拿起来,闻言愣了愣,脸上露出些不情愿。男人“啪”地一声将筷子拍在了桌上,吼道:“听见没有?聋了是不是?”   “先……先吃饭。”   “吃什么吃?一天到晚就知道吃!”猎户站起来,指着她冷笑道,“人家订金可都给我了,那笔银子不比买你一个贵?”   到底是夫妻两个自己家里的事情,两个客人不知事情始末,并不敢随意插手。那妇人眼睛有些发红,但终于还是放下筷子站起来出门去了。   等她一走,那猎户的脸色才稍稍和缓了些,又对客人招呼道:“来,别管她,我们先吃。”   女子笑吟吟地开口道:“等嫂子回来菜怕是要凉了,要不我先替她留几个菜在锅里热着?”   “不用,”猎户摆摆手,“崔瞎子家就住在集市上,离这儿不远,她一会儿就回来。”他说完自顾给自己夹了一筷子菜,率先吃了起来。   那两人见状便也没有多话,只是不知是不是瞧不上桌上的粗茶淡饭,一顿饭最后也没动几筷子,倒是猎户很快就多喝了几杯,话便多了起来:“看你们两个这样子,是要出去?”   那两人互相看了一眼,还是那年轻的姑娘打着哈哈:“这段时日正封乡哪,大哥这话说的,是有法子出去?”   男主人讳莫如深地看了他们二人一眼:“行了,你们镇上的说话就是费劲,老哥我在这儿活了三十多年了,什么事情没见过,说实话就你们这样的,我每年都能碰上个好几对的。”   那年轻姑娘听他这样说,像是吓了一跳,随即又露出些不自在地羞涩来:“大哥说的什么?”   “说的什么?”猎户抹了把脸,露出几分别有深意的笑来,“你就说今晚上你是跟你嫂子睡一屋,还是跟你这‘哥哥’睡一屋吧?”   少女脸上立即飞上了两片红霞,嗔道:“我可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不待猎户再说什么,她身旁的男子忽然将手覆在了她的手上,抬头对着眼前的男人道:“既然你已看出来了,我们便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他缓缓道:“我与阿湛从镇上逃来这里,也是听说走山路能从这里出去。若是这位大哥知道些什么,能为我二人指点一二,我们感激不尽。”   “嘿,”那猎户眼珠子盯着二人看了一番,咧嘴笑了起来,“算你们运气好摸到了我这里,这陈家岙还真没人敢说有谁比我更熟悉这地方的山路。”   他话一说完,二人眼前一亮,女子又惊又喜:“此话当真?你真有法子带我们出去?”   “这还能有假?不过嘛——”猎户忽然间又犹疑道。   女子听他口风,心中一紧,赶忙问:“不过什么?”   “不过这上山趟也不容易,这一去就得耽误我一天的营生,你看看我屋里这样子,本来也快揭不开盖了……”   “这你放心,”那姑娘闻言松了口气,“只要大哥你能带我们出去,自然不会叫你白白领这一趟路。”她对银钱并不计较,出手也很阔绰,一看便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跟着情郎私奔来的。   “嘿嘿嘿,妹子果然是个爽快人!”   那姑娘又赫然道:“说句实话,我打小没怎么出过远门,也不知那山路难不难走,来的路上我还同哥哥商量,不知这地方有没有客栈,若是有,就去客栈租辆驴车上山,也省得赶不上脚程。”   那猎户听了不以为然:“你们今天若是当真去了那客栈,明天就要叫人押回镇上去。”   “这话怎么说?”   “如今镇上封乡,你只当无人居就派了几个手下守住几条大路便叫封乡了吗?”   女子悚然一惊:“你是说那客栈难不成……”   猎户与她刚谈拢了明日出山的事情,心情似乎大好,一口酒闷下去,话也多了几句:“穷乡僻壤的地方,就是小鬼也没有几个,谁有那个心思在这地方开客栈?你们镇上来的自然瞧不出端倪,但哪里骗得过我们这些本地的乡民,光是半夜从客栈里赶着马车出去,就不知叫人撞见多少次了。”   “这——这是谋财害命的黑店不成?”   猎户酒气熏红了脸,摆摆手道:“鬼知道上头是干什么,他们那些江湖人,本来不就是这样?”   “你说得也是,”姑娘想了想,后怕道,“幸亏今日我脚程慢,还来不及到那客栈,否则今晚也要叫人卖了。不过,你怎么知道那就是无人居的生意?”   对这地方的人来说,无人居终究是太过遥远的地方了,猎户听她这样问,也并不起疑心,坦白道:“怎么不知道?别看你老哥我是个乡下粗人,那镇上的热闹地方我也是去过的。连无人居那个……那个什么使,我也打过交道,嗨,那模样,还真是好大的威风!那天我是亲眼见着他从马车里出来,跟着外头的人一块驾车走的。”   他这边说得起劲,没有注意到身旁两人瞬间变化了的神色,正好刚刚出门递信的妇人回来了,见他一脸醉醺醺的模样,愣了愣:“好了,你喝多了,还是快去躺下休息。”   “大老爷们说话有你一个妇道人家什么事!话带到了没有?崔瞎子怎么说?”那猎户对她出声打断显然十分不满。   妇人悻悻道:“他问你什么时候在家,他好过来。我说这也说不准,让他明天自己过来看看。”   “什么?”那猎户闻言大怒,“你个臭婆娘,这么点事情都办不好,自从进门以后就没干过一件叫我省心的事情,我娶头猪怕都要比娶你强。后屋的母猪还知道一窝接着一窝的给老子下崽子好去卖了,你倒好,一个接着一个得给我生闺女,屁用没有,还害我老陈家绝了后,等我哪天死了,还有什么脸面去见我老陈家的祖宗……”   他骂骂咧咧地越说越难听,显然确实是醉了。桌上的两个客人面色尴尬,年轻的男子更是皱紧了眉头,眼见着他起身踢翻了凳子,像是要对人动手,也一下站了起来,将他架住。   那妇人从他开始破口大骂以后,便是垂着头一言不发,只一味地伸手抹眼泪。一旁的年轻姑娘也站起来,将妇人拉开;“这大哥大概是醉了,还请嫂子带我们去今晚落脚的屋子里看看,我哥哥一个人也扛得动他。”   妇人抬头看了眼似乎已经完全醉倒在年轻男子身上的丈夫,红着眼点点头,领她往里屋走。   外间的响动渐渐停止了,乡下总是睡得很早,许多人家天一黑也舍不得灯火,才一更就没了火光,田间一片万籁俱寂,只余下外头不歇的蝉鸣。   安知灵合衣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地上打着通铺的人平躺着,似乎已经入睡了。她想起方才自己厚着脸皮向那妇人多讨要了一床被子的时候,对方微微惊讶后略带了然的目光,不知怎么的竟也难得有些耳热。   这屋子小小的,原先也不知是干什么的,床头放着一盒针线,里头还有一件缝了一半的衣裳。她回想了一番刚刚饭桌上那猎户的话,思来想去也不知有几分拿出来可信,终于想得头疼似的长叹了口气,微微侧过了身子。   木板床发出吱吱呀呀的动静,在这夜里格外清晰。   “你睡不睡?”屋里的人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将她吓了一跳,竟是过了半晌才呐呐道:“你没睡着?”   “你这样我怎么睡?”   安知灵原本有些不好意思,听他这样说,又很不服气,低声道:“我怎么你了?”   谢敛不做声,他忽然也朝着身旁翻了个身,与她来了个面对面。安知灵一愣,虽没有睡在一张床上,也终于察觉出一丝不自在,想往后挪挪身子,却听他道:“你在想那猎户说的是不是真的?”   安知灵闻言神色瞬间严肃了起来,轻声问:“你怎么想?”   他沉默了片刻,安知灵便即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徐少君可能被人收买,但这地方随便一家农户,都在话间提到了无人居,此事与无人居便很难脱得了关系。   “这地方不简单。”过了半晌,谢敛才轻轻说了一句。安知灵听他这样说,也不由撑起身子稍稍往他那里凑近了些,低声道:“你也注意到……”   忽然隔壁传来了一些响动。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圣诞快乐! 第82章 荒草故人十六   此地小小一间农户,不过是几间屋子。几张薄薄的木板,自然也挡不住多少声音。是以之前两人说话,便是极小声,如今隔壁一阵响动,隐隐听见那妇人的声音,似乎是唤身旁的人起来。那猎户先前喝了酒,迷迷糊糊起夜,似乎是起来踢到了什么东西,接着便是一阵骂骂咧咧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又有妇人的劝慰声,骂声终于渐渐的歇了,随即便是开门声……就这样折腾了大约一刻,夜里才又渐渐地静了下来。   过了半晌,迟迟不见有人回来的动静,隔壁又传来了一阵推门的响动,想来是那妇人也跟着出去了。   屋中的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谢敛起身正想跟出去,回头见床上躺着的人也起来正在穿鞋,不由一愣:“你在这儿等我。”安知灵却摇摇头。谢敛见状也不勉强,等她快速穿上了鞋子,两人一块跟着从屋里出去。   正是月黑风高的时候,两人从屋子后头绕出去,这外面一大片农田,不远处是一条灌溉农田的水渠,方圆少有人烟,只几间小小的茅草屋,以供这附近的农户午间在地里休息。   如今放眼望去眼前一片漆黑,倒是不知那先前出去的两人都去了哪里。这时忽然又听见一声响动,像是石头撞击什么的声音,两人顿时一凛,飞快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飞身掠去。   那地方不远,正是农舍前面一片小树林的后头,那儿有一条小溪,田间灌输的水渠便是从这溪水里流经。   水边隐隐有个人影,正是那猎户的妻子,只见她蹲在溪边也不知在干什么。安知灵躲在树后看了一眼,从树后走了出去,忽然道:“嫂子……”   那溪边的人,听见声音几乎是从地上跳了起来,她脸色苍白,在月光下活像是见了鬼。安知灵揉了揉眼睛,站在离她几米外的林子里,睡意朦胧道:“嫂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我——”那妇人手足无措地往前走了几步,好似在挡住身后什么东西,一边用手搓着身上的围裙,“你大哥起夜,这么久没回来,我就出来看看。”   安知灵打了个哈欠:“你出来找人怎么也不打个灯笼?”   那妇人语塞了一瞬,才吞吞吐吐道:“这——我在这儿住了二十多年了,夜里不打灯笼也熟悉。”她瞧着眼前小姑娘半梦半醒的模样,又走近了些,不自然道,“妹子大晚上不睡觉,怎么出来了?”   “哦,”安知灵瞧着她身后的人从林子里绕了出去,走到溪边蹲下身查看,一边面不改色道,“我哥哥睡觉打鼾,给我弄醒了,索性出来寻个茅厕。”她一本正经地娇嗔道,“早知道,我就与嫂子一屋了。”   那妇人勉强扯出一个笑,她伸出手要去拉眼前的小姑娘,有些急切道:“好,我……我带你去。”   安知灵却不露痕迹地躲了一下,忽然道:“诶,嫂子你身上什么味道?”   那妇人闻言一僵,也不敢凑得更近,过了好半晌才支吾道:“……乡下不大讲究,白天干农活身上大概有味吧。”   安知灵看她身后的人站起来,缓缓地往他们这边走来,目光又重新落在那妇人脸上,倏忽一笑:“是么,我怎么闻着却像是血腥味哪?”   那妇人大惊失色,却见她目光越过自己落在了身后,冲着背后问道:“怎么样?”   “死了。”安静的夜里忽然冒出个男人低沉的声音来,妇人猛地转身,才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人,正是眼前这个女子的同行者。她当即腿一软,便立刻瘫在了地上,面色煞白,早已说不出话来。   安知灵望着溪边,正能看清楚那儿躺着一个男人,一动不动。整张脸浸在溪水里,月光下,溪中隐隐还有血迹。   那妇人见事情已经败露,脸色惨白地委顿在地,忽然哭了起来,起先是默默流泪,渐渐发出了低低的啜泣声。安知灵蹲下来:“嫂子可是有什么难处?”   妇人原以为被他们撞破了自己杀人的事情,只觉得也是死到临头,正是万念俱灰,没想到却听她这样好言好语地问自己,不由一愣,连哭声都止住了。安知灵再接再厉:“我今天瞧着你也不像是个穷凶极恶的,做出这种事情必定也是走投无路。如今你已杀了他,不如将事情与我们说说,或许我们还能帮你一把。”   三人进了屋内,重新点起烛火,那妇人脸色苍白,泪痕犹存,还是抽抽搭搭说不出话来,安知灵只得道:“我猜你是将药下在今晚的酒里想要迷晕了他,等他半夜出去药效发作,再将他淹死在水里,可惜你摸到溪边,发现他还未彻底昏过去,你就用石头砸了他的头,先将他砸晕了,又将他淹死。等明天天一亮,只需对人说他是昨晚自己出去,失足摔在了石头上,又跌进了溪水里,就能将自己撇个干净。”   见她不说话,似是默许了的样子,安知灵又道:“你挑今晚下手,我猜或许是想让我二人给你做个见证。这样谁也不会怀疑到你的身上了,对不对?”   她这样说完,不想那妇人却摇了摇头,过了半晌,才低声咬牙道:“他该死!”   一旦开了头,后边的话便好说了许多。安知灵与谢敛两人只在一旁静坐着听她缓缓道:“我本不是这地方的人,叫人骗到了这里一贯钱卖给了他。这么多年,我时时想着要逃出去,但这里地方偏僻,从没成功过。每回被抓回来就是一顿毒打,时间久了,我便也不敢了。”   她挽起袖口,露出一双伤痕累累的手臂给他们看,那双手青紫交加,可以想见其他被遮盖起来的地方还会有多少伤口。安知灵听她接着说:“但后来我怀了孩子,逃跑的念头渐渐的也就绝了。但我生了孩子以后,日子也没见好,反而因为是个姑娘,更叫他生气,有时候连着孩子一块打……”   她先前提起自己的经历时眼中满是麻木,但提到孩子瞬间又红了眼睛。她拿袖口擦擦眼睛,抽了下鼻子又接着说:“这些我都能忍,可是孩子长到八岁,前些日子他忽然拿了一贯钱回来。他打猎自然是赚不到这么许多,我起了疑心,偷偷跟着他去了集市,才发现他竟是与人约定要将孩子卖到镇上有钱人家里去做下人。”   “我那孩子才八岁,能做什么?我已经苦了一辈子,不能再让我的孩子跟我受一样的苦啊……”妇人哭诉道,“我当时吓得半死,慌慌张张地跑回家里来,先将孩子藏了起来。等他回来发现孩子没了,自然对我又是一顿毒打。但我咬死了不说,他拿我没法子,便说这一贯钱要他还回去是不可能了,我要是不想将娃卖了,就想办法替他再去找个人来交货。”   安知灵颇为意外地一哂:“正好我们就来了?”   那妇人点点头:“这地方哪儿有什么出山的路,都是他诓你们的。等明早天一亮,他把你们领到山上推进捕猎的陷阱里,就能将你们转手卖给那崔瞎子。”   安谢二人虽早有察觉那猎户不怀好意,但不想这个妇人居然会是因为这个将他杀了,安知灵道:“你今天这样倒是因为我们?”   妇人摇摇头,红着眼眶:“我听说他要卖娃的时候,就想杀了他,不然也不能早就买了药粉。不过你们来了,我才敢下这个决心。”   “那你接着有什么打算?”   妇人闻言有些惊讶地抬头望着她,期期艾艾道:“你……你们不会说出去?”   安知灵一讪:“我们就是两个过路的,这地方拐子都没人管,还指望有人管管杀人不成?”   “谢……谢谢你们……”一时间峰回路转,那妇人尚还回不过神来似的,只语无伦次地连着说了许多个谢谢。   “你们这里一直有买卖外乡人的事情?”安知灵不知他有何用意,只转头看他。   妇人犹豫了片刻才道:“多半是娶不上媳妇的才会花钱找拐子买人,不过也不多,毕竟都没什么银子。”   谢敛点点头又问:“你刚才说那男人是想将你孩子卖去镇上大户人家做工?”   “年初开始有人带消息回来,说镇上封乡,许多大户人家的下人都跑了,正四处招工。若是愿意去镇上,肯定比待在这里来的钱多。许多人家动了心思,就叫自家姑娘跟着人去了镇上。起先那些姑娘去了以后,果然送了银子回来,但渐渐的几个月了再也没带来什么音讯,村里人都说是叫外头的花花世界迷了眼,再也不愿意回来了。”妇人说道这儿眼眶又是一红,“银子再多有什么用,我宝儿才八岁,这么小年纪送过去,跟卖孩子有什么两样?”   “嫂子说的是,”安知灵点头道,“不过等明日买主上门来找你要这一贯钱,你打算如何?”   那一贯钱应当是早已被花净了,否则那男人也不会胆大包天将主意打到旁人头上。果然那妇人闻言咬着嘴唇,哀哀道:“我……与他立个字据……”   谢敛冷冷道:“能干出这种事的人,岂是会如此轻了了的。只怕到时候,反倒还要你来替你丈夫抵债。”   “那……”   他沉吟片刻,忽然道:“我有个主意,你倒不妨一听。”   作者有话要说:   首先很抱歉因为我一月份有个很重要的考试,所以这个月的更新可能无法保证了QAQ看我能不能这个月偶尔炸个尸吧,对不起。   但这一更,最最最主要还是为了爬上来里祝大家元旦快乐! 第83章 荒草故人十七   夏天天亮得早,天光初现,就有辆牛车沿着小路上山。到了半山腰的时候,从车上跳下个只剩一只眼睛的瞎子。   “你确定刘老五说的地方就是这儿?”   “再往里走一点就是了。”车上跟着跳下来一个妇人,小心地应道。她主动走到前边领路,一边还有些不放心,“你之前答应我的……”   “啧——放心吧,我只要人,是谁不论。”   妇人得了保证,似乎定了下心,快步朝着那林中走去。绕过一段灌木丛,再不远处就是落叶堆积的平地。那瞎子跟在后头,远远看见那地方一处大土坑,就知道她果然没有骗自己:“不是说刘老五叫你来找我,他自己人哪?”   “大概在这附近。”妇人走在前面,她语气有些僵硬,脚步也匆匆的,赶到坑边的时候,忽然间发出了一声惊叫。   后头跟着的人以为是到手的鸭子飞了,也赶忙上前了几步,这才看见坑底的情形:只见偌大一个坑里,挤了三个人。其中一双男女挤在一处,女子抱膝挨着身旁的男子,身旁的人伸手将她护在怀里,二人头挨着头似乎晕了过去。再看另一边,却是一具尸体,面朝下背朝天,后脑勺血迹斑斑,显然已经死去多时了。   崔瞎子见状也颇为意外,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咂咂嘴见那妇人手忘脚乱的就要下去,忙拉住了她:“在这儿等着,我下去看看。”   他在腰间绑了一条绳子,将另一头又绑在了附近的树上,确认无误之后才缓缓地跳下了坑底。这土坑原本是猎户为了打猎设下的陷阱,底下倒是很宽敞。他下去之后,将尸体翻了过来,果然是刘老五不错,也确实再没有了呼吸。地面上的妇人认清楚那坑里的确实是自己的丈夫,又惊叫了一声,泪珠子不要钱似的往下掉,口中直哆嗦:“这……这可怎么办……”   崔瞎子伸手往他后脑探了一手的血,血迹已经干涸,显然死了有些时辰。但他到底不是仵作,具体也看不出什么蹊跷,只往一旁看了一圈,只见边上一块染血的石头,想来不是他自己摔下来嗑在那上面,就是叫这坑里的另外两个给砸死的。   他“啧”了一声,问上头的人:“这两个是什么来历?”妇人抽噎着遮遮掩掩道:“他们说自己是从镇上私奔来的,别的哪里知道……”   崔瞎子不用多想也能猜出是怎么一回事,心中冷笑一声,又去看坑底那一对苦命的鸳鸯。只见二人衣衫有些凌乱,身上除了一些擦伤倒也没有什么大碍,料想应当是刘老五出门之前给二人下过迷药的关系。这么看起来那刘老五当真是自己摔下来给嗑着头摔死的?那瞎子琢磨了一会儿,很快也就释怀了,反正这刘老五怎么死的和他也没什么关系,只要这两个人还活着就还好办。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瓷瓶来,往两人鼻息下面一凑,确定短时间内二人不会转醒,方才满意地将药瓶收了起来。   他动作麻利地攀着绳子跳了上来,又从牛车上取来先前早就准备好的绳索,将底下的人拉上来,只等他将人运上了牛车,那妇人还跪在一旁哀声啜泣。他不耐烦道:“好了,刘老五点背,你就想开点吧。”他一边将人绑在车上用稻草盖好,一边开口颇为敷衍地劝慰了几句,“我看那刘老五在的时候对你们娘俩也不怎么样,不然还能想着把亲闺女卖了吗?他现在死了,对你也算是件好事。”   “他……他死了是干净!我以后可怎么活。”妇人掩面哭泣。这世道艰难,没了丈夫的女人,一对孤儿寡母要想活着也不容易。她想到这里,忽然间抬起头,冲过来拉住了他的衣衫,状似疯狂道,“都怪你!都怪你们做这种黑心的买卖!这都是报应!”   崔瞎子一把推开了她,理了理衣衫:“报应也是刘老五的报应,要不是他主动来跟我卖闺女,能有现在的事情?”   他见妇人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转眼又要哭起来,处境也是可怜,终于隐隐生出点恻隐之心来,粗声粗气道:“行了,算上之前给刘老五的那一贯钱,这坑里两个人,我再多给你一贯,也够你母女两个过一阵子的了。等回去以后把家里能卖的东西卖了,再去镇上寻份活计,总不至于饿死。”   那妇人抽抽噎噎又道:“刘老五这一死,村里人还不知道要怎么在背后议论我们娘俩……”   崔瞎子不耐烦道:“只说是上山打猎的时候摔死了,还能有什么。”他将车上两个人用稻草盖好,跳上了牛车一扬鞭子抽,便先一步下山去了。   山路颠簸,稻草底下安知灵苦着一张脸,直后悔不如刚刚被那迷药迷晕过去了来得痛快。   刘老五的尸体被扔在山上,牛车进了村里,崔瞎子路过集市的时候吆喝了一声,果然只说是早上上山砍柴瞧见刘老五跌进捕猎的陷阱里头摔死了,叫几个人去山上帮忙将尸体运下来。集市上有人听了,站在街边调笑:“我说崔瞎子怎么这么热心肠了,原来是自家棺材铺生意来了!”话音一落,引来四周一片哄笑。   牛车上人的扬着手上赶车的鞭子作势要抽他:“少说些风凉话,现在上山搭把手,回来说不定还能讨点银钱。”语气里也不乏几分快活。   这地方似乎没有什么人将人命当做一回事情,他们麻木且真实地活在这个地方。   牛车赶到棺材铺的后院,驾车的人跳下来,将二人搬到了杂物间。很快又听见落锁的声音,屋主人似乎是匆匆地离开了。安知灵睁开眼睛,朝四周望了望,又忍不住用肩膀撞了身旁的人一下:“行了,没人。”   谢敛缓缓睁开了眼睛,又听她问:“你猜他会把我们怎么样?”谢敛老神在在:“自然是寻个买主,将人卖了。”   安知灵故意道:“你怎么知道买主一定在镇上?”   谢敛眼皮也不抬:“这时节荒草乡封山,买主肯定不是外头的人。若是在荒草乡里,至多不过是将人从东卖到西又或是从南卖到北,但听刚才那人的口气,显然不缺买主,这些边角的山坳里多是些穷乡僻壤,有这个财力的只能在镇上。”   安知灵道:“那你说,这些人和客栈的可是同一批人?”   谢敛眼皮也不抬:“你很快就能知道了。”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很快外头便传来一阵脚步声,听声音来的明显不是一个人。两人忙维持着原样坐在原地。不一会儿,便听见门被打开的声音,进来的扫了眼屋里两个看似昏迷不醒的外来者,谨慎道:“就是这两个?”   那崔瞎子殷勤道:“不错,我打听过了,确实是昨晚来的,多半是镇上来的。”   “什么来路可打听过?”   “听刘老五家里的说是大户人家的私奔出来的,我看这种偷偷摸摸逃出来的才省心,那些高门大户的最要面子,就是找人也必然不敢张扬,何况这种私奔出来的,找回去也是给家里抹黑,多半是草草找人打探一阵就没什么下文了。”   那人显然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遂一点头:“抬进去。”他一声令下,身后就有几个上来拿布条绑住了二人的眼睛,又拿绳子将人捆好,安知灵听人问道:“用过‘夺舍’没有?”   “用了,几个时辰保管足够。”   也不知那人对这个答案满不满意,很快二人就被平躺着搬到了马车上,似乎是给关进了什么地方,只听见头上“吱啦”一声,便再听不见外头的动静。二人屏息等了一会儿,马车就缓缓动了起来。   车子似乎是驶出了院子,两人眼睛上蒙着一层黑布,双手被缚紧挨着也不知身处何地。安知灵颇为不适地动了动身子,发现四面八方皆是桎梏,动弹不得,不由皱眉低声道:“什么鬼地方?”   “棺材。”身旁的人冷不丁地应了一声。她先是吓了一跳,但很快也反应过来。这崔瞎子即是开棺材铺的,将人放在棺材里头,确实是个悄无声息运出去的好法子。一般人见了棺材,到底不大吉利,也不会有什么人凑近过来盘查,很快就能顺顺当当地离开这山坳。   安知灵仔细听了一阵,确定这马车上除了这座棺材和外头赶车的之外没有别人,终于不大老实地动作起来。   这棺材显然不是个双人棺材,大小拢共也就一个人平躺尚且宽敞,两个人一块则显拥挤的水平。安知灵压在谢敛身上,双手朝后被绳子绑得动弹不得。她动了动脑袋,估摸了一下位置,将头在身下的男人肩上蹭了蹭。   底下的人发出一声闷哼,她才想起他右肩有伤,约莫是叫自己碰着了,一时间也不敢再动。她想了一想,忽然道:“你把头侧过去。”   “干什么?”谢敛虽这么问,但还是依言将头朝着另一边转了过去。只是不等他细问,就觉得身后一阵幽香,安知灵忽然凑了过来,靠得他极近。隐隐能感觉到对方的鼻息落在他耳后,叫他瞬间全身僵硬一动不敢动。   对方不知在他身后干什么,似乎是颇为踌躇了一会儿,才又觉得有个温热的东西轻轻触碰了一下他的耳廓,这一下差点叫他瞬间全身汗毛倒竖,若不是因为被缚住了手脚,只怕立刻就要跳起来。   “你——”   “别动——”安知灵的声音也颇为狼狈,她又往后移了些许,呼吸落在他后脑的发丝上,过了片刻,覆着他眼睛的布带略松了松,他才意识到方才她大概是在找他后头布带的绳结,确定位置的时候不慎碰到了皮肤。只是如此一来,刚刚那点温热的触感从何而来也就不言而喻了。这个想法叫他刚刚被她碰过的耳廓瞬间烫了起来,一时心跳如鼓,更是不敢再动半分。   安知灵用牙齿将他脑后缚着的绳结咬开了一些,不可避免地要碰到他的发丝和皮肤,此处又十分安静,鼻息可闻,明明起先没什么绮念,后来竟也觉得不自在起来。好在棺内虽留了几个透气的小孔,但依然光线昏暗,她眼睛上又缠着布带一片漆黑,便只当掩耳盗铃,直至手心微微出汗,才退开了些,低声道:“好了,你……你自己来。”   等她完全退开了去,谢敛才徐徐徐徐地吐出一口长气来,只觉得这一小方空间里连空气都升温了许多,蒸得人有些头昏。   那布条被扯得松了些,他稍稍动了动头就滑下来套在他脖子上。谢敛睁开眼,接着那一小道缝隙透进来的光,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适应了阴暗的光线。他身旁的人却已是有些不耐烦了,催促道:“好了没有?”   谢敛将头转过来,正看见她双手缚在身后,眼上缠着布带,那双猫儿似的眼睛被遮住了,只露出一双远山似的细眉如今微微蹙着,唇色微红,肤色白净,竟有几分任人凌虐的柔弱之美。这个念头刚一浮现,他瞬间先将自己骇住了,慌忙移开了目光,再不敢看她一眼,只低低应了一声。   安知灵自然不知他此时心事,但也已镇定了神色,勉力侧过身去,低声道:“看得见我腰带上的图案吗?”   谢敛闻言垂眼去看,他习武之人自然视力绝佳,在这种昏暗的环境下比寻常人也要看得清楚些,很快就看见了她腰间一条四指宽的腰带,上头确实隐隐有些纹案。   “我腰带里藏了一柄软刀片,就在后腰祥云处,你把位置告诉我。”   作者有话要说:   我考完试啦!   虽然考完了,但这一个月一个字没写,存稿告急,接下来几天容我攒攒上来更新QAQ 第84章 荒草故人十八   马车走了一个上午,近晌午时分进了一个庄子。赶马的从车上跳下,外头的守卫与他显然也是极熟了,见了他便问:“这回又是什么来路?”   “一对私奔的鸳鸯。”   “哟,大手笔,正好这一阵上头催得紧。”两个守卫上来帮忙抬棺材,一面说道,“多的还有没有?”   那车夫收起缰绳:“这两个月送得够多了,我只怕再这么下去,很快要叫人起疑。”   “起疑怕什么?等钱拿到手,你搬到这镇上来,还怕那边过来找你算账不成。”   车夫为难道:“这倒不是,只是原说只要三个月,如今过了这么久上面还没有动静,后边再送人过来怕是越来越难。”   “快了,听说就是这两天。上头什么意思也不是我们能揣摩的,只管将手头的事情做好就是。”   几个人掀开车帘,准备将棺材抬下去。刚一抬动,便觉察出不对来:“你说这里头几个人?”   车夫也傻了眼:“两个。”   几个人将棺材放在地上,将上头的棺材板用力一推——棺材里头空空荡荡,只余下两根被割断了的麻绳,哪儿还有什么人影。   外头闹成了一锅粥,引起这些事端的两人却已经绕过了围墙翻进了庄子里头。   这地方大约是座废弃的义庄,就在荒郊野岭的山里头,附近没有人家。义庄的牌匾堆放在墙边,房梁上还挂着破败的白绫,院子里荒草丛生,大门虚掩着,青天白日的远远瞧着就是一股子阴森森的模样。若非潜入这庄子里头,恐怕没人相信这地方竟也有人住着。   事实上,不但有人住着,恐怕住了还不下十个人,只是这群人似乎日夜轮岗,并不安插在各处巡逻,除了后院那两个守卫,大白天的甚至找不到一个人影。   安知灵身手不怎么样,但好在轻功还可以,二人从后头绕到前面停棺的尸房,偷偷翻窗进了屋子。里头停着十几座空棺,倒是不见一具尸体。   谢敛在尸房走了一圈:“你怎么想?”   安知灵摇摇头:“我觉得你师弟大约不在这儿。”谢敛不应声,心中想得其实与她差不多。若这地方当真关押着那群失踪的江湖人,这守卫未免太过松散了一些。   这时,外头突然传来脚步声,谢敛耳尖一动,提着她的衣领将她一下藏到了梁上。安知灵觉得他一个正正经经名门正派出来的青年才俊对如何躲躲藏藏钻柜上梁的业务也未免太过熟悉了一点,简直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若是他那两个师弟有他这样的本事实在是不必担心落入贼人之手。   谢敛自然不能知道这种时候她还有工夫腹诽自己,只盯着梁下,不大一会儿,便看见从外面进来一个提着饭盒的妇人。   西南角的地上放着一副半开的棺材。那妇人提着食盒一脚踏进那棺材里,矮身下去似乎是推开了什么板子,又很快直起身提着裙角便消失在了棺材里。   梁上的二人交换了一个目光,显然这下头有个密道,只是不知通往何处,那妇人提着食盒,又不知是要去给谁送饭。   他们耐心等了一会儿,没过多久,那妇人果真又从下面上来了,这回两手空空如也。等她从屋里出去,二人才从梁上翩然落下。安知灵走到西南角那副半开的棺材旁,跳进去一看里头果然暗藏玄机。这棺材底下有块木板是拼接上去的,若不仔细看,确实很难察觉。   她弯下腰将木板掀开,顿时便露出底下那条暗道出来。她扎紧了袖口正准备下去,却被身旁的人拉住了手臂。   “你在上面等我。”   安知灵失笑:“我一个人待在上面还能比待在你身边安全?”她说这话本是想也不想随口道来,也并未细究其中深意,倒是身旁的人听了手上果然一松,只是瞧着她眸色有些古怪,半晌才跳进了棺内,只用背对着她,先走下去:“那你跟紧我。”   两人沿着暗门下去,只见底下是一条长长的通道,两边点着烛火,倒不至于看不清路,只是不知道这地道通向哪里。   两人一路往前走,谢敛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安知灵摇摇头:“荒草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到这儿以后,一直住在无人居,便是镇上都没有走遍。”   她这样一说,谢敛才想起来之前无论是在朝暮湖还是在北乡,认得她的人都是寥寥,便是“三更摇铃”都少有人知道这个名号背后的人是谁。   安知灵像是猜中了他心中所想,很快又道:“夜息很少让我在人前露脸,我之前在无人居也无要职,便很少有人认识我。”   “但如今他却要你暂代无人居居主一职?”   安知灵沉默下来,过了片刻才道:“这次回来他与以往相比……确实有些古怪。”   谢敛不应声,大概是想听她继续说怎么个古怪。但安知灵却有很快挥挥手,叹了口气道:“算了,他的心思一向难以捉摸。”   谢敛似乎对这个答案不甚满意,还要再问,安知灵却脚步一顿,忽然道:“我知道这是哪儿了。”   她侧耳听着四周的响动,过了片刻才笃定道:“若是没有猜错,我们上头就是朝暮湖。”   “我们在无人居?”谢敛眉头一皱。   安知灵却摇摇头,她上前几步,继续往里走:“朝暮湖范围很广,无人居不过是朝暮湖南岸的一隅罢了。之前许多江湖人士逃到荒草乡,在此隐姓埋名之后为防仇家追杀,就在朝暮湖底挖通了许多地道。湖底地道四通八达,如同迷宫,就算仇家追杀进来,也很容易迷失在里面。不过如今时光变迁,这地道多半早已废弃,为了防贼,有些出口也被堵上。刚才我们进来的义庄,应当就是这地底的某一个出口。”   “这地道有几个人知道?”   “住在这镇上的几乎人人都知道。”安知灵一路往前走一路说,“起先家家都会在屋里挖地道,后来随着时间流逝,荒草乡的人也越来越多,风平浪静了好些年,渐渐就没人再挖了,许多地道废弃或者被整改成了地窖,要么就干脆被堵上。像这儿这么长的,多半不是一家一户所为。”   这地方虽然原本诸多岔路,但后来的人显然也很担心自己在底下迷路,便将许多岔道都堵了起来。于是两人沿着笔直一条通道,不久就听见了不远处传来人声。   那通道尽头果然是间囚室,只是并不大,最多也不过能关几个人罢了。边上放着不知什么刑具,里头空荡荡的,桌上摆放着一桌狼藉的酒菜,里头有个隔间,不等走近些,就能听见里面传来阵阵鼾声。   这地方的守卫松懈的简直要叫人怀疑是不是个圈套。不过待二人走进里头,才发现这几间囚室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   这本该叫人松一口气,谢敛脸色却越发难看。一个没有囚犯的牢房,却专门派人看守,到底是在看守什么哪?何况他们绝不是第一批被送来的人,那之前被送来的人又都去了哪里?   大概是在水下的缘故,这里空气十分潮湿,隐隐还夹杂着一丝血腥味。谢敛检查了一遍这儿的刑具,地上扔着几根麻绳,上头还沾着点干涸的血迹,可见这地方曾经确实是关押过什么人的,只是人去哪儿了哪?   他正出神间,忽然听见角落里安知灵问:“只有你在这儿?”他回过头,看见同行的女子站在一间牢笼外头,里头黑黝黝的一片,堆放着一堆破破烂烂的衣服。安知灵站在铁栏外,瞧着躲在那堆衣服后瑟瑟发抖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女孩,蹲下来尽量温和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衣服堆后头的人望着突然闯入的两个人,惊疑不定地将自己的身子缩得更紧了些,好像这样就能被人当做不存在似的。   安知灵冲谢敛抬了下下颔,谢敛看了她一眼,上前看了眼那牢门上的锁链,才发现这门压根没锁,只用铁链随意的缠了几圈,大概因为这里头关的是个瘦小的姑娘,料想她不敢一个人逃出去。   谢敛将那铁链解下来,安知灵打开牢门,站在外头对里面的人耐心地问:“你要跟我们一块出去吗?”   那女孩死死盯着打开的铁门,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睛,一时做不出回应。安知灵便又耐心地问了一遍:“你要和我一起出去吗?”   里头的人过了好一会儿瑟缩着朝外边挪了一点儿,确定没有危险似的,终于推开堆在身上的破布衣裳,从里头一步步地走了出来。   她看上去大概十二三岁的年纪,瘦骨嶙峋,一双眼睛大而黑,看得出是个清秀的姑娘。她出来之后,将两人上下望了一遍,又飞快地将目光垂下,终于挤出两个字来。   安知灵半天才听出来她说的什么:“你叫莺莺?”   女孩胆怯地点点头。   安知灵一只手还搭在铁门上,等她出来了又往里头看了一眼,似乎在确认这地方还有没有别人,一边漫不经心道:“我们来找人,不过想找的人好像不在这里,现在正要出去。”   “找谁?”   “蒋梦蕊,听过这个名字吗?”   女孩摇摇头:“我不知道她们都叫什么名字。”   那就是这里之前确实关过许多人了。安知灵下意识地回头看了谢敛一眼,不等她说什么,那女孩又很急切地问道:“那……我们能先出去吗……我,我知道从哪儿出去……” 第85章 荒草故人十九   “这儿还有别的路口?”安知灵有些意外。   女孩点点头,不知是因为很快就能出去的激动还是因为终于确认这两人确实不是什么坏人的原因,她大着胆子走到了前面替他们领路:“有,有的!就在——就在那后面。”   “我……我看见他们从那里出去过。”她打了个寒颤,全身瑟缩了一下。   安知灵见状没有多问,只朝着她指的方向走过去。牢房的西面有个刑具架,旁边确实有个暗门。莺莺走上前,想要伸手去推门,被安知灵拦了下来:“让他来吧,你推不动。”   女孩惴惴地看着她身后高大的男人,谢敛沉默地上前,果然很快就将暗门推开了一道缝。安知灵示意她先出去,紧接着两人便也跟着从门后出来。   这后头又是一条长长的地道,是条向上的坡道,应当确实能通往外头。莺莺眼神一亮,连带着那副面黄肌瘦的模样都显得生动了些。安知灵打量了她一眼,才闲话家常一般开口道:“你从哪儿来的?出去后可要我们送你回家?”   “当、当真吗?”女孩听了这话目光雀跃地望着她,结结巴巴道,“我是说,好,多谢你们!你们真是……”   安知灵笑着摆摆手:“不过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也不知道。”   莺莺低着头,最初那一阵激动过去之后,说话终于顺畅了一些:“我家在董山村,底下还有一个弟弟。家里养不起两个孩子,就让我跟着同乡的一个大哥来镇上找份活计,最好能去大户人家当个下人,给家里挣点钱。结果路上我跟那个大哥走散了,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就在这儿了。”   这多半便是被人卖了。   安知灵又问:“你刚才说与你关在一起的还有其他人?”   “恩。”   “都是什么人?”   “大多是和我一般大的姑娘,还有些、还有些是青楼里染了病的……”   安知灵垂着眼轻声问:“那后来她们都去哪儿了?”   莺莺眨了眨眼,目光一时空洞起来,默默垂下头不再说话。安知灵瞧着她这副情状自然也猜到了那群女孩的下场,一时通道中重新安静了下来,只余着几人的脚步声在这地底传来一阵回声。   “他们既然将你们抓来,为何又将人杀了?”   莺莺摇摇头:“我记不清了,我那时候……那时候太害怕,只记得、只记得他们抬着尸体……从门后出去。”说到后来,她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这么近的距离里,安知灵甚至能听见她牙齿打颤的声音,那几乎叫她喘不过气来,好像随时都会被这种恐惧扼死在这条还未来得及看见天日的通道里。   “他们给人灌药,我听她们哭叫得厉害,怎么没人听见哪……声音那么大,怎么就没人听见哪……”   她哆哆嗦嗦的,指甲抠进肉里,终于迈不动步子似的停了下来,掩面痛哭。   谢敛背对着二人,看不清脸上的神色,安知灵蹲下来,柔声道:“听见了,已经听见了。”   她呜呜哭了许久,另外两人也并不催促。只等她终于平缓了情绪,重新站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拿袖口胡乱抹了把脸,才又接着往前。   安知灵路上又随口问了几句什么,她来这儿的时间不长,也不过是几天前刚刚叫人绑来这里的,知道的事情不多,但听她描述,来这儿的多半是失踪了也不会有人惦记的市井中人,这样看来那几个九宗的弟子与徐少君的妻子应当不在其中。   三人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终于隐隐看见了尽头。那儿有座小石阶,上头盖着一块板子,也不知出去到底通向何处。   莺莺神情隐隐激动起来,安知灵看她一眼:“出去之后有什么打算?”   “我想先回家看看。”她咬着嘴唇,又摇摇头,拿袖子将脸擦了一擦,“或者先……先想个法子在外头找份活干,攒点银子带回去。我娘说不定就不会再赶我出来了。”   谢敛踩着石阶推开头上的木板,,第一个从地底下出去。过了一会儿,便听见他在上头说:“上来吧,没人。”   莺莺转头迫不及待地提着裙摆踩上了石阶,她从地底下钻出去,终于一脚踏上了地面,呼吸到外头久违的空气。这似乎是哪个废弃寺院的后山,周围种满了松柏,遮天蔽日,便是这样的夏日里也阴阴凉凉,毫无暑意。   寒鸦停在枝丫上,叫这几个突然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人吓得扑棱了几下翅膀,发出一阵渗人的鸣叫。女孩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不可思议地望着四周,她大概想不到出来之后会是这个景象。   安知灵跟着从她后头出来,谢敛弯下腰拉了她一把。她朝着四周看了一眼,似乎并不惊讶,又很快将目光重新落在了前面女孩的背影上。   只见女孩转过头不知所措地望着自己,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又挂满了大颗大颗滚落的泪水,但眼睛依然努力圆睁着,然后一步一步的朝着不远处的一棵老松树走去。   树下的土松松软软的,显然刚被人翻动过,土层下露出一块破旧的布料和几根手指头,瘦骨嶙峋的像是只在骨头上包了一层皮。安知灵看见她失了力似的缓缓跪了下去,抖着手想将土刨开来,但又好似在害怕什么,竟是半晌没能将手放下去。   安知灵走上前替她将土拂开,露出下面一张沾满了尘土的面容,和眼前这张脸分毫不差地重合在了一起。   女孩显然已经死去多时了,死状凄厉,像是死前叫人放干了身上的血,只余下一层皮贴在一具骷髅上,显然是叫人虐杀致死。以至于在最后那一瞬间,她双目紧闭,嘴唇紧抿,惶惶然的如同死在一场噩梦里。   跪在尸体旁的“人”,眼泪顺着脸颊滴落在土里,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她像是个突然间被人从噩梦中惊醒的人,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该身往何去。她张开嘴,将头磕在土上,终于爆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   谢敛自然是听不见这声悲鸣的,他只站在树下,望着这空荡荡的乱葬岗和单膝跪在尸体旁许久没有站起来的人,过了许久才问:“她走了?”   “恩。”   这地方一时间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个,树上的寒鸦已经重新捡枝停了下来,虎视眈眈地望着这两个闯入领地的人,不耐烦地啄了啄翅膀。   她站起来,因为单膝跪了太久,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幸好被一旁的人及时伸手扶住。   外头日头正大,风过松林,却无端带来一丝凉意,风中似有低泣,像在对着松涛耳语。   这地方离无人居确实已经不远了,二人从那破庙后头的乱葬岗出来,到附近的集市上雇了一辆马车往小杜山去。   赵婉婉坐在庭中,百无聊赖地拨着放在桌上的一盆花木唉声叹气。忽然听见外头有人推门的动静,忙站了起来,回头一看,瞬间松了口气,急急地迎了上去:“你们可算——从哪儿沾来的这一身灰?”她刚一开口就目瞪口呆的转了个调。   这两个人出门的时候背了个小包袱,如今回来却是两手空空,身上的衣服也是一身土灰,虽看上去没有受什么伤,但跟被人绑架过没什么分别。   安知灵显然不欲多谈,只摆了摆手,随口问道:“这两天可有什么事情?”   她这一问,赵婉婉才想起正事,忙从屋里取了一份请帖出来交到她手上:“你们昨天刚走,后脚南乡主就派人送了这个过来。”   安知灵打开一看,意料之中似的,冷笑了一声。赵婉婉在旁疑惑道:“南乡主五十岁生辰怎么会想到请你?”   安知灵讥笑道:“请我怎么了?我现在暂代无人居居主的位置,请我过去天经地义。”   赵婉婉被她这股舍我其谁的气势短暂地震慑了一下,安知灵随手将那请帖给了一旁的人,便自顾往屋里走,谢敛站在院中打开一看发现这上头竟也有他的名字。   赵婉婉小心翼翼地凑上去:“你们出去是遇着什么事了?”   他摇摇头,赵婉婉又问:“那……找到你们要找的人了没有?”谢敛还是摇头。   赵婉婉愁眉苦脸地瞧着这两个一问三不知的,最后又问:“那这请帖上头为什么还有你的名字?”   这次男子终于没再继续摇头。他将请帖合上,随口道:“应该是北乡主的意思,或许是为了那位花宴姑娘。”   赵婉婉闻言心中一紧:“花宴姑娘还不肯罢休啊?那我看这鸿门宴不去也罢。”   “花宴要给他赔礼道歉抹不开面,司鸿当个中间人搭桥牵线罢了。我当她多有骨气,这也不过几天。”安知灵推开门从屋子里出来,对着赵婉婉催促道,“我去后山搬柴,你去烧点热水。”   她手中提着两个木桶,走过来不由分说地塞进谢敛手里:“你去打水,出去几天,厨房怕是连做饭的水都没了。”   谢敛接过木桶,低头又打量了一眼她的神色,安知灵抬头正撞上了,不由挑眉:“怎么了?”   她看上去神色平静,除了有些烦躁倒是瞧不出什么不对。谢敛垂下眼,摇摇头,提着水桶顺从地出门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年初一,祝大家新年快乐! 第86章 荒草故人二十   夏日天热,谢敛坐在屋里的凉椅上看书时,外头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路小跑着到了近前,很快便听见了敲门声。   他打开门一看,发现赵婉婉提着裙角往他屋里张望了一眼,皱着眉道:“咦,竟也不在你这儿?”   谢敛一手还搭在房门上:“出什么事了?”   赵婉婉摇头:“就是想同你们说一声,我先回去了,但没找着阿湛,就来你这儿看看。”   “她出去了?”谢敛一顿,午间用饭的时候似乎就没见她人,“或许是去了无人居。”   “不会吧,”赵婉婉一愣,“我昨儿还听她说居主这几日似乎有意避着她,她这两天去了几趟无人居,都没见着人。茶馆也有人说这一阵乡里的事情都是栉风使在打理。”   这事情,谢敛倒是第一回 听说,赵婉婉见他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有些担心这些事情或许是安知灵有意瞒着他的,如今却叫自己在他面前尽数说了出来,不免惴惴,忙搪塞道:“不过南乡那边寿宴将近,乡中近来兵荒马乱,或许有些事情我也不大知道的。恩……总之,我这就走啦,麻烦等阿湛回来,你与她说一声吧。”   “等等。”   赵婉婉回过头,却见谢敛已经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你知道她平常会去哪里?”   荒草乡临近楚桦江,其中河网密布,乡中不乏许多替人摆渡的船工,不过与雾江上那些渔民不同,此地的船工多半只做短途的摆渡,且多数并不以此为生,只在空闲时坐在家门口的乌篷船里,若有生意便捎上一程,因此临近河道的人家,几乎家家门前系着一条小船,平日里便那么停靠在河牙旁。   小杜山旁的东郊河虽也是这乡中主河道的一段,但因为地势偏僻,少有人来,河岸旁则显得空旷得多,一片荒草小径后,前后左右只有不远处的一棵歪脖子柳树下系着一条破旧的小船。   船篷里躺着一个人,斗笠盖着脸,左脚架在右腿上,一晃一晃的,似是在船中乘凉。一旁树中蝉鸣一声长似一声,昏昏沉沉之际,忽然有人踩着码头的老木板,走近了蹲下来低声询问道:“开船吗?”   斗笠下的人摆摆手,四周静了片刻,原以为这便该清净了,不想过了一会儿,那人又问:“什么时候开?”   没成想竟是个格外有恒心的,船上的人轻轻“啧”了一声,抬手终于将盖在脸上的斗笠摘了下来,刚一睁开眼,正好边对上了头顶那双黑沉沉的眸子。船上的人愣了一愣,终于慢吞吞地坐了起来:“赵婉婉告诉你我在这儿的?”   谢敛不应声,却问:“你这样一趟多少银子?”   “看你去哪儿。”安知灵大概脑子还迷糊,竟也跟着他老老实实地答了。   岸上的人站起身,安知灵还没弄清楚他要干什么,就觉得船剧烈地晃了晃,紧接着便看他抖了抖衣袍施施然地坐了下来。   “你平时划船会去哪儿?”   “不去哪儿,”安知灵下意识道,“有时候沿着河道绕镇子走一圈。”   谢敛点点头:“那走吧。”半天没见她动作,还有些催促似的看了她一眼。   “……”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安知灵终于放弃似的站起身,走到船尾,一边嘱咐道:“你把身后的船绳解开。”   这船实在不大,顶多不过载两个人罢了。谢敛回过身就能够着船绳,等他转回来后,二人对坐着,过了一会儿,耳边响起摇桨的声音,水流拍打在木桨上,小船便缓缓地动了起来。   安知灵心不在焉地划了一段,这段河道安静,两人对坐着无人说话便显得气氛有些尴尬,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受不了似的:“你为什么这么坐?”   “什么?”   “一般船客会背对着坐,”她耐心解释道,“你这样,一路便觉得船在倒退。”   船上的人安静了片刻:“你想我转过去?”他弯着腰刚起身,船剧烈地摇晃起来,安知灵忙迭声喊他:“算了算了,你就这么坐着吧。”   他便又乖乖坐下来,眉头微拧,虽面上不动声色,但仔细看他双手紧扶着两旁的船身,如临大敌似的。安知灵觉得他这模样难得有些可爱,又忽然想起在昳陵,二人从水下的墓道出来时的情景,猜想他应当是不会水的,一时又不免有些心软。   “放心吧,我划船的本事很好。”   谢敛脸上神色一僵,欲盖弥彰地将扶着右边船舷的手收了回来,只剩未受伤的左手扶着,掩饰一般掩唇咳了一声:“划船是跟你外公学的?”   “恩。”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安知灵有些意外他竟会对这个感兴趣,不由抬头看他,谢敛却将脸撇开去,过了半晌才默默道:“左右无话。”   江上摆渡会遇见各种各样的客人,讲起话来滔滔不绝想要找人倾诉的、上船以后一言不发,不愿与人多言的、还有热衷于同船家打听这江上发生过的趣事的客人也不在少数。安知灵笑了笑,一边摇着手中的船桨一边回忆起来:“我刚开始不爱说话,他就把我带在身边,等我大一些,就将我寄放在邻居家里,等太阳下山就划船来接我。我那时候常坐在码头等他,他一来就将我抱到船上安置好,再一块回家。”   大概从那时起,对她来说,江上这孤零零的一艘小船便开始有了胜过家的意义。   安知灵目光中的光彩渐渐黯淡下去:“后来,楚桦江一年春汛发了大水,淹没上游许多村庄。等到了我们这里的时候,江水已经退得差不多了。江上漂着许多从上游冲下来的物件,锅碗瓢盆、破落桌椅,还有许多从上游冲下来的死尸,有牛羊的,也有人的。   “许多男人撑船去替人捞尸,女人们就去江边捡一点还能拿回来用的东西,若是没被水泡烂了,能拾回来补贴家用。外公当时不许我去,他对尸体、鬼怪这些东西素来都很忌讳。我在家待了两天,终于没有待住,第三天时偷偷溜出去到了没什么人的河滩……”   她的声音低下去,深吸了一口气,才有勇气继续往下说似的:“外公找到我的时候,我正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水上漂着一个篮子,里头躺着一个死婴。婴儿的怨念素来是最难化解的,可惜我当时不知道。   “等我注意到篮子里的孩子已经死了的时候,她忽然——”   她说到这儿微微一顿,谢敛抬头看了她一眼,却见她垂着眼,握着船桨的手指微微用力,像在极力克制着什么情绪,过了许久才能继续流畅地接了下去:“她忽然朝我睁开眼睛,笑了起来。等我察觉出不对,准备离开,才发现自己已经一动不能动了。”   事到如今她其实已经不能再很清楚地记起当时的情景了,只记得他站在水里大声地喊她“快走”。她慌慌张张头也不敢回地跑上岸时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   “……外公下水把我从水里抱出来之后,一直催我往岸上跑,我跑上岸以后找到附近的渔民来帮忙,可再回到江边时,他已经不见了,连带着那个篮子里的女婴,就好像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我的错觉罢了。”   谢敛沉默了片刻才道:“你之后有找到他的尸体吗?”   “洪水退后,潮水还急,楚桦江这么大,除非冲到岸上,否则尸首难以打扰。我在下游找了半个月,无功而返。”   过了好一会儿,谢敛才笨拙道:“他待你很好。”   “确实很好,”她叹了口气,“在明家,哥哥待我很好,到这儿以后,外公待我很好,再来荒草乡,夜息待我也很好。这么想来,我运气其实不错。”   谢敛:“以后还会有别人也待你好。”   安知灵一愣,笑了起来:“你怎么知道?”   谢敛沉默片刻,才慢慢说:“我姐姐性子温柔,她如今即是你的嫂子,自然也会待你很好。”   安知灵盯着他,忽然道:“你这是想劝我回明家?”   谢敛撇开头,便听她笑了起来:“我回去了,你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安知灵故意道:“我在荒草乡长大,那些长安城的正经人家必定不敢要我,到时候我哥哥强逼着要你娶我,你可怎么办?”   她原是玩笑话,不想对面的人想了一会儿,竟是认真道:“我与你有婚约在身,你若是愿意回去,我自然应当娶你。”   安知灵被他这话唬住,过了半晌才呐呐道:“你放心,等我找到你师弟几个,这婚约便可不作数了。”   谢敛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你不想成亲?”   “你想成亲?”安知灵反问他。对面的人沉默下来,她便笑着又摇了摇手中的船桨,“你记得我在九宗的时候就问过你,若是那三小姐永远不回来了,你怎么办?”   谢敛其实不太记得了,但他大致能猜得出自己是如何答的,果然安知灵很快又道:“你当时说,你在山上多年本就没有成亲的打算。”他心中微微一沉,又听她若无其事道,“你与明乐并无婚约,也早知那位三小姐或许并不会回明家了,这么多年却任由外头误会,可见你有心拿这桩婚事躲个清净。”   她玩笑道:“我如今回去,以你的性格,自然会守约娶我,但如此一来,我岂非成了罪人?”   她素来聪明,如今抽丝剥茧条理清楚将他过往二十多年的心思说给他听,叫他难以反驳,若换个人,实在当得起一句通情达理。   “我——”   “你想过十年后,你会是什么样子吗?”安知灵忽然道,她望着两岸渐渐开阔的平原,不知不觉间船已经渐渐驶入一段窄窄的河道,两岸开始出现民居,很快眼前就是热闹的街市。   “我想想你十年后会怎么样……”她沉吟一阵,“你如今已是剑宗首席,再过不久门中应当会给你安排新的住处,白鹿岩我去的不多,哪处景致最好?”   谢敛不说话,她便耐心等着,过了一会儿才听他低声道:“不老泉那儿。”   “那就在不老泉那儿选一处修一个院子。”安知灵喜滋滋地往下说,好像当真就替他挣来了一处好山好水的小院子。   “你那时剑术应当已经大成,比现在还要厉害许多,十年里几番游历江湖,名号已经无人不知。那时候卫公子或许已经成了掌门,你下山的次数少了,就在山上专心钻研剑术,教导新入门的弟子,帮着一同处理门中的大小事务。   “我在九宗,每个人都告诉我说,你是剑宗近年来最有天资的弟子,那时你在剑术一途的成就或许会超过三清道人,他们对你寄予厚望,你自然也不会辜负他们。”   他刚上山时,卫嘉玉说他有以身殉道的剑意,可惜过刚易折。后来谢敛想,那时候,卫嘉玉看见的或许并非是风雪中跪在山门前的他,而是师兄自己。所以谢敛拜师之后,卫嘉玉将他带在身边,他读什么书,便教谢敛读什么书。他天资过人,一生至此也并未浪费过他的天资,也希望谢敛心志坚定,全心全意不废天资。   这么多年以来,他也确实将卫嘉玉当做榜样,除了剑术一道,从无分心想过其他。直到今时今刻,他却恍惚起了几分迷茫,他这一生除了剑以外,便再也容不下其他了吗?   船绕过民居后头弯弯绕绕的河道,眼前一时又开阔起来,耳边传来沿街的吆喝声,安知灵找了个临近的位置将船停了下来,时辰正到下午,酒楼饭馆刚刚开张,她站起来望着两岸的商铺,故作轻松道:“婉婉晚上不在,我请你在外头吃吧。”   谢敛却忽然问:“十年后的你又是如何?”   安知灵低下头,正对上他的目光,不由一愣,自嘲着扯了下嘴角:“我啊——”她拉了一个长音,轻轻笑了起来,“我都不一定活得到那个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几章内容是一块的,我这周努力更得勤快一点。 第87章 荒草故人二十一   临近下午,距离饭点倒还早。酒楼饭馆刚刚开张,安知灵领着谢敛走进沿街的一家小面馆,这面店是一家五口自己开的,老板在后厨掌勺,老板娘负责柜台记账,两个儿子给店里打杂,还有个老太太,整日坐在店外头晒太阳。   二人刚到门外,外头瘪嘴的老太太一抬头瞧见她,瞬间便笑成了一朵花:“哎呦,阿湛来啦。”   安知灵客客气气道:“前不久出了趟远门,刚回来。”   “好好好,”她年纪大了,耳朵有点背,说话声音倒是中气十足。老太太看看她又看看她身边面生的年轻男人,嘿嘿笑了起来,“这位是谁呀?”   “是我朋友。”   “长得俊,我们阿湛眼光好!”   安知灵哭笑不得,只得问:“店里开张没有?”   “开啦,”老太太站起来替她掀开帘子,“你一个人来也得专门给你下碗面。”   他们走进去一看,里头还没有客人,店里两个小哥,正合力将桌上的椅子一张张搬下来。柜台后的老板娘也早听见了外头的动静,抬头见二人进来,笑呵呵地迎出来:“阿湛来啦?快进来随便坐,还是老样子?”   安知灵转头询问身旁的人:“河鲜吃得惯吗?”谢敛点点头,她便又转头回去与老板娘说:“那就老样子来两碗面,再加两个烧饼。”   “好嘞,你随便挑个地方坐,我去后头说一声。”   这面店约莫两间铺子大小,后头一个厨房加上自家住的小院子。二人挑了个最边上临窗的位置坐下。   谢敛朝窗外望去,这儿正对着沿街的河道,外头小贩走街串巷,吆喝声不断,邻家传来饭菜的香味,行人熙熙攘攘,是静虚山上没有的人间烟火。   “你常来这儿?”   “住在无人居的时候常来,后来搬到了小杜山,就来得少了。”   “那他们知道……”   安知灵摇摇头:“这家的小儿子有一阵子夜里出门撞了鬼,被魇住过。我正好是他家的常客,就顺手帮了个小忙。”   话间陆续又客人进门,小小的面店不大会儿功夫就已经坐满了人,可见生意不错,老板的手艺确实应当有什么过人之处。   不到一会儿,掌柜家的小儿子便端了两碗面上来,鱼肉熬得汤汁雪白细滑,面上卧满了贝壳蛤蜊和对虾,上头撒了一层葱花,看着确实叫人胃口大开。   送面的男孩看起来十三四岁的模样,鼻头上一层亮晶晶的汗水,送完面也不急着走,反倒笑眯眯地同她说话:“阿湛,你之前去了哪儿?”   安知灵便答:“去寺里住了一段。”   “哦,那外头可有什么好玩的?”   “和这里也差不多,”安知灵笑了笑,反过来问,“倒是这段时间,镇上可有什么事情没有?”   “没有,无聊的紧。不过那些带着刀的江湖人少了很多,爹说是居主下令不准他们再来了。”   “二郎希望他们来吗?”   “不希望,”男孩撇撇嘴,“他们长得凶,有时候吃完饭还不给钱,大家都不敢把他们怎么样。”   “这既然是东乡的地盘,他们不给钱,你们可以去找东乡主。”   “东乡主才不管这个,东乡那群人也不比那群江湖人和善多少。”男孩做了个鬼脸,“娘说南乡好一点,但南乡的人每月的税收比其他地方高不少,这么一来倒也差不了多少。”   他小小年纪说起这些竟也是头头是道,模样看着十分可乐。谢敛挑着碗中的面条,也开口问:“西乡和北乡哪?”   “娘不愿搬到西乡去,她说那里全是妓院;爹也不肯去北乡,因为那儿都是赌坊。无人居好歹在东乡,总比其他地方太平一点。”   安知灵忍不住笑起来:“你爹娘说得对。”   男孩不知自己说了什么叫她发笑,但也忍不住高兴,又道:“不过最近这一阵也不大好了。”   “怎么?”   “镇上最近来了许多人,好像是来找人的,不过人没找到身上就没钱了,只能在镇上讨饭,看着可怜。”   安知灵闻言,目光微微一黯:“你知道他们来找什么人?”   男孩摇摇头,又想了想才说:“反正是家里人吧,我娘不叫我出去,怕我也被人拐跑了。”他顿了顿,又一拍脑袋,“对了,还有还有,听说居主换人了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   “是换了,”他语气里大有一种你怎么能连这都不知道的严肃,“前一阵来吃饭的客人都在说这个,好像是个女的,他们说多半和白乡主一样……”   “二郎!”比他大一点的男子走过来训斥道,“又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还不快去干活!”   他说完歉意地冲桌旁的二人笑了笑,将他们点的烧饼递上来,拎着男孩的衣领又忙着招待其他客人去了。   安知灵拿一旁的剪子将饼剪开,递了一块给他。谢敛尝了一口:“义庄的事情你怎么处理的?”   安知灵道:“送来的人中途跑了,底下的人害怕担责多半不敢如实向上禀报。这段时间我叫人加强镇上各处的巡查,仔细检查沿路的马车货架。先不打草惊蛇,就怕他们连夜换了地方,反倒难以追查。”   谢敛:“此事你可有什么头绪?”   安知灵:“你记不记得,我们在坑底的时候那个崔瞎子对我们用的迷药叫什么?”   “夺舍,”谢敛问道,“有何不妥?”   安知灵:“这药并不稀奇,寻常可做迷药,灌下去就是毒药,唯一特别之处,就是能保魂魄完好。义庄那些女子,多数都被虐杀,死后极易化为怨灵盘旋不散。怨灵通常神魂不全,极难驾驭。所以他们给这些人都灌了夺舍,叫她们死后虽有怨气但尚有神智,可供人趋势。我在义庄看见的莺莺,虽已死去多时,但魂魄却还拘在地下,神智尚全也是这个原因。”   这法子阴毒叫人胆寒,谢敛沉声道:“你说有人故意将这些女子拐来虐杀,就是为了收集她们死后的怨灵?”   安知灵眉头紧锁:“女子体质至阴,湖水至阴,怨灵至阴,义庄乱葬岗为至阴之处,我虽不知背后之人想要干什么,但这绝不是一个好兆头。”   谢敛:“你有什么线索?”   安知灵:“这药我以前看一个人用过。”   谢敛:“谁?”   安知灵:“姜源。”   可姜源已经死在九宗,而且是被她亲手所杀。   安知灵:“姜源在北乡的时候就喜欢弄这些炼鬼画魂的阴毒法子,那时管津不喜他这些做派,他与西乡那帮人倒是走得更近些。这回管津谋乱,他手底下参与了谋反的人都已被夜息下手处理,只有姜源反倒逃了出来。”   谢敛:“你怀疑当初是西乡的人暗中助他潜逃?”   安知灵摇头:“说不好,不过我在九宗曾几次寄信回来,均被人拦下。而且姜源从荒草乡出逃,正好又一路去了静虚山,仔细一想,有些太过巧合。”   谢敛问:“这些事情你告诉他没有?”   安知灵倒是飞快地领会了这个“他”指的是谁,不由叹了口气:“夜息不肯见我。”   “为什么?”   “我不知道,”安知灵颇为心烦意乱地伸手搅了搅碗中的面条,“乡宴那日我问了他九年前我外公的死他是否知情。他不愿告诉我,只将居主令移交给我,要我自己去查,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他。”   “你觉得你外公的死与他有关?”   “他来的时间太蹊跷了。”   “这么多年,你没有想法子查过?”   “我那时对我外公的死尚未起疑。”安知灵目光黯淡,“何况我人就在无人居,从何查起?”说到这儿,她忽然一顿,眼睛霎时间亮了起来,谢敛心中一动:“你想到办法了?”   “我怎么早没想到这个!”她笑着伸手轻拍了一下额头,立刻站起身,“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二人从面馆出来,雇了一辆马车,谢敛听她对赶车的车夫吩咐道:“去华文馆。”等她坐下来,才有空问:“那是个什么地方?”   “与墨云轩差不多的地方。”她瞧着有些焦躁又有些高兴,“一般外头来的人到了荒草乡,想要探探路打听些事情,都会去那儿。”   听着倒没什么特别的。   华文馆的门开着,安知灵一路往后院走,果然看见司空上人躺在他的凉席上抽大烟,檐下红毛的鹦鹉见了外人,嘎嘎叫起来:“有客到!有客到!”   凉席上的小老头半睁开眼,看清了来人终于坐了起来:“安姑娘,小老儿恭候您多时了。”   安知灵眯起眼:“司空馆主早知道我要来?”   “听说居主将无人居的居主令已交给您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您迟早要找到这儿来,您居然现在才来,才叫我意外。”他站起来,拿着烟枪的手背到身后,侧身对她做了个手势,“里面请。”   华文馆存放着荒草乡历年的乡历,对外开放,人人都能查阅,安知灵初到荒草乡时来过这儿,将乡历翻了个遍,没找到什么东西。   司空上人领着二人走到三楼,颤巍巍地从腰间取出一串钥匙,开了一扇封尘许久的门,刚一打开,门内便是一阵呛人的灰尘,里头并排放了两排的书架,司空上人对着她做了个手势:“这里头是密封的乡历,除历代无人居居主之外,不可外传,姑娘如今既然拿着居主令,便请自便吧。”   这意思就是只许安知灵一个人进去了。她似乎犹豫了片刻,谢敛与她点点头,她才走进了室内。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过渡章,这周还有一更。   大家情人节快乐。 第88章 荒草故人二十二   华文馆的茶不算好茶,起码与墨云轩的茶没法比。   那红尾的鹦鹉闭嘴老老实实地待在笼子里,看院里二人对坐着沏茶。司空上人将茶杯递给眼前的男人,见他低头品了一口说:“好茶。”倒不是敷衍,不过有些漫不经心,仿佛心思并不在这院里。   他将其情状看在眼里,便笑呵呵地开口道:“吴公子与安姑娘是旧识?”   谢敛叫他这一声终于回过了神,自他到这荒草乡以后,除却上一回与白月姬在画舫的那次,这倒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开门见山地打听他的来处。谢敛道:“我以为先生无所不知。”   司空上人哈哈笑了起来:“实不相瞒,自打公子来到这荒草乡,人人都想打听您的来历,可惜安姑娘将您护得紧,竟是一点风声不露,小老儿再不趁着这个机会不赶紧问上几句,怕是要砸了招牌,哈哈哈哈哈。”   谢敛轻描淡写道:“阿湛既然有意不想叫人知道,我自然也不便说。”   司空上人听了倒不以为忤,只说:“既然如此,公子不必说,只叫小老儿自个儿猜一猜,您说好不好?”   谢敛低头喝了口茶,不做声。司空上人见他默认,便一嘴叼着烟袋,沉吟了一阵才缓缓道:“我猜公子此番进乡是要找什么人?”这倒不是什么秘密,他见对方不说话,再接再厉,“那人或许是公子的朋友,应当是个男人。到这荒草乡来的多半会些功夫,公子敢只身一人到荒草乡来寻他,应当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你二人既都会武,你又愿在这个时候前来寻他,可见二人关系亲厚,如非受人之托,便本就是挚友乃至同门师兄弟。”   司空上人吐了口烟圈:“以我对安姑娘的了解,她并非是什么多管闲事之人。如今却肯出手助你,无非两种可能,一是你以重金委之,二是你们本就相识,且渊源颇深,所以她才肯在这种时候出手。这两个嘛,小老儿更倾向于后者,毕竟她近日这番做派,不大像是为着主顾,倒是有些像五年前对司乡主的情状。”   “若小老儿前头猜的不错,只需再想想这些年与安姑娘有过渊源的外乡人有哪些。”他掐着指头,缓缓道,“安姑娘两年前第一次下山到如今,手中接过的单子零零总总不论大小,大概十来件。巧的是这其中有两次都与同一个门派打过交道。第一回 是两年前的霍家堡,听闻那一次九宗的岑源岑先生刚巧在霍家为霍家公子治病;第二回则是年初的昳陵,里头正巧又有九宗弟子参与。更巧的是,之后昳陵塌陷,下墓者几乎全军覆没,几乎无人逃生,虽不知她是如何幸免于难的,但恐怕在墓中也是受了重伤。若是大胆推测她这半年就在九宗,那她如今为了报恩,出手相助倒也说得通了。”   他笑眯眯道:“吴公子认为,小老儿说得如何?”   “是个好故事。”眼前之人波澜不惊道,“只是不知先生与我说这些的用意?”   “哈哈哈哈,不过随口猜猜罢了。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偶入其中,难免叫人好奇。”   谢敛道:“先生既说我入桃源,可否指点迷津?”   司空上人拿着烟袋在桌子上嗑了嗑,高深莫测道:“公子若是只想寻个出处,不妨去找此间主人,他当为你引渡。”   谢敛不动声色道:“谁是此间主人?”   司空上人哈哈大笑道:“小老儿粗鄙,如何敢妄议,公子觉得是谁,那便是谁吧。”   他说完佝偻着背站了起来,抬手将廊下关着鹦鹉的笼子摘了下来,头也不回地往屋里走去:“若是无事,等安姑娘出来,叫她将钥匙留在桌上,出去替我带上门就是。”   安知灵从楼上下来,谢敛见她神色有些郁郁,想来是找到了什么东西,此时西边日头渐沉,黄昏将近,二人未说什么,一同朝着来处归去。   来时那艘小船还停在渡口,两个人跳上船,他还是与她面对面坐着,她像是根本没发现似的,只从神情上看得出有些烦乱。等船划离了渡口,谢敛才问:“找到什么?”   她沉吟一会儿,似乎不知该从何说起,谢敛也并不催促,过了许久才听她道:“不知你听说过没有,荒草乡早先是没有无人居的,最早此地只分化出了四乡。四乡同气连枝,相互照应,差不多二十年前,还是如此,直到韩西南死,无人居接任乡主。”   谢敛来前去九流调过些卷宗,对荒草乡倒也不能说一无所知。据文渊的记载,荒草乡最初只有四乡,二十年前的乡主还分别是:南乡韩西南、西乡白阳云、东乡孟冬寒、北乡管津。四人以韩西南最为年长,他为人侠义,乐善好施,在乡中很有名望,四乡也一直以他为长。   而无人居原是一个人的住处,他本是外乡人,无意间来此,与韩西南一见如故成为密友,便在此地定居下来,这一住就是近二十年。差不多十年前,韩西南病故,临终前却将四乡托付给无人居,但当时的无人居居主悲恸之下,离开了这个伤心地,将无人居托付于夜息,此后西乡白阳云叛乱,被无人居联合南乡镇压,至此之后,四乡人心涣散,无人居成为整个荒草乡真正的背后主人。   谢敛一针见血:“这其中另有隐情?”   “我今日翻往年密封的乡历,发现乡历记载,当时韩西南突然离世曾被怀疑是被人下毒。而且当时最大的嫌疑人,就是当时的那位无人居居主。兹事体大,虽并未对外张扬,但当时四乡和无人居曾闹得很是不快。双方争执不下,最后无人居为了自证清白,以示自己并无争名夺利之心,才毅然离开了荒草乡。”   谢敛:“韩西南如若当真是被无人居下毒,又怎么会把四乡交给他的仇人?”   “他们说他被人蒙蔽,但不管怎么说,这个遗言留得怪异。”安知灵皱眉道,“且不说韩西南当时虽隐隐统领四乡,但他身死,其他三乡乡主俱在,他竟然要将荒草乡交给一个外人,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此事已经过去近二十年,一时半刻自然也难以查清当年背后是有什么隐情。谢敛沉吟道:“那位无人居主走后,可还有什么消息?”   “他死了。”安知灵低头抿了一下嘴唇,异常沉默道,“三年后就死了。”   谢敛异常敏锐地抬眼看向她,眉间微微一蹙:“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人名叫安悦音。”她用异常平静的语气,格外清晰地告诉他,“就是我外公。”   安知灵已经忘了半个时辰之前,刚在那叠泛黄的故纸堆里翻到这个名字时是何感受了。与其说是震惊,倒不如说还未对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产生实感,仿佛这个无人居主安悦音与那个在江边摆渡在黄昏时接她回家的男人在此时还并没有重合到一起,以至于她有一种尚在说一个陌生人往事的恍惚。   许多事情在那一刻有了答案,但与此同时,又有更多的疑惑出现在她的面前。   “若着乡历上所说,我外公应当是在我外婆过世之后来到此地定居,直到韩西南暴毙,他从荒草乡离开。同年,接我离开明家,此后与我在江边三年后,直到楚桦江大水,他下落不明。”   她此前一直坚信是三年前的那场大水,因为自己的懦弱和任性将她在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亲人带离了她的身边,即使秋欣然告诉她这当中或许出现了一些问题,她也始终将信将疑。   不是不想去怀疑,只是如果一旦怀疑,那么她会觉得六岁之后的人生都要被整个推翻重来。外公是谁?夜息是谁?甚至自己又是谁?   她茫茫然的想,如果他们一直对自己有意欺瞒,那欺瞒了多少?会不会连同那些给过她的温度也只是谎话的一环哪?   小船上安静了一会儿。安知灵忽然又说:“我从义庄回来的时候就在想,若是没有遇见夜息,我今天或许与乱葬岗里头的那几个女子没有什么分别。”   “不是夜息,你不会到荒草乡。”   “或许吧,不过对一个孤女来说,外头与这儿又有多少分别?”她静静道,“我刚来的时候,夜息问我想不想学武。我问他学武干什么?他说,这儿的人多半靠杀人活着,我不学武,将来或许就要被别人杀。我那时候很为难,因为既不太想杀人,也不想被人杀,最后只跟着栉风学了一点防身的功夫。”   想起这些,对那时有些天真的心境所感,她低下头笑了笑,又接着说:“我那时总以为,等我再大一些总要离开这儿的,所以夜息教我什么我都不太用心。但他对我很宽容,无论我想干什么,他几乎都纵容,除了不让我接黄纸榜。”   “你知道那个黄纸榜,”安知灵伸手同他比划了一下,“上头也不全是杀人放火的事情,有时候也有一点不大困难的,不过酬金很少就是了。有一次沐雨接了一个单子,我偷偷跟着去了,因为她需要一个能使幻术的帮她在人前使个障眼法,答应我若是事成,便将酬金分我一成。那是我第一次见夜息那么生气,他罚沐雨领了二十鞭,半个月没有下床,我则被关在无人居,禁足了一个月,最后那笔酬金,一分都没进我口袋里。”   她笑起来,过了一会儿又低下头叹了口气。   “他是不希望你——”谢敛说了一半,他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五味杂陈一时叫他语塞。安知灵替他接了下去:“他不希望我成为这里的一份子。”   “可惜我那时候不能明白他的用意。”安知灵接着说道,“他接我回来以后,外头渐渐有了传言,好听些说我是他流落在外头的血亲,难听的——”   安知灵摆摆手,自嘲地笑道:“难听的就不说了,想来你也听过一些。反正我那时候一心想同他证明,就算没有他我也能靠自己的本事在这个地方活下来。”   她低低笑了一声,谢敛沉默地看着她。忽然伸手握住了她紧握着船桨的手,酷暑天气,她一双手却冰冰凉凉,好似从雪水里捞出来一般。等他的手覆上来,她才发现自己一直在微微的发抖,甚至于将手握得太紧,已经有些发麻了。   “我没听到过。”谢敛眉目冷淡地对她说,“以前发生的事,你想知道我也可以帮你。”   快要落山的太阳将余晖照在他身上,盛夏的黄昏,他掌心传来的温度,远比他表面给人的感觉要来得温暖又真实得多。   安知灵突然自嘲般笑着叹了口气:“我忽然觉得很对不起你。”谢敛看着她微微挑眉,又听她说:“我好像真骗过你很多次。”   谢敛脸色不太好看地飞快松开她的手:“两次。”   他看上去耿耿于怀,记仇记得十分坦然。安知灵立即道:“我以后不会了。”坐在对面的人闻言瞥了她一眼:“这句就在骗我。”安知灵大声笑起来,连带着小船都晃晃悠悠地轻轻摇摆,谢敛看着她转过脸,嘴角也终于弯了起来。   转眼小船到了出发的渡口,太阳已经完全落到山下去了,岸边的垂杨落在水中划开一圈圈额涟漪,有蜻蜓伴着晚风停在草丛中,西边的天空大片浅紫色的晚霞,像是舞娘层层晕染开的裙摆。   安知灵先一步上岸系好了小船,直起身看了眼四周黄昏温柔的渡口,忽然道:“我许多年不曾与人一同划船归家,多谢你。”她转过脸轻轻笑了下,漂亮得像是会随着太阳落山一同消失的晚霞,谁都抓不住她。   谢敛脑子里不知怎么忽然闪过了这个念头,忽然开口道:“我想起来了。”   安知灵转过身来,略诧异地望着他:“想起什么?”   “在九宗你问我,明家三小姐回来了,我会不会娶她。”   安知灵不知怎么的,心中一跳,听他像是深思熟虑之后才慢慢地说:“我以前一直想着我会的,后来又想或许不会了。”   站在岸上的人一愣,眼见着船上的人弯下腰,一步踩上岸,缓缓朝着自己走过来。晚风温柔,他站在距离自己一步远的地方,低声道:“如果不是你的话。”   他微笑着轻轻叹息道:“还好你是。”   作者有话要说:   后天估计是更不了了,提前祝大家元宵节快乐。   谢谢大家送的地雷和营养液。 第89章 荒草故人二十三   五十岁着实不算是个什么大生日,但四乡中吕道子商贾发家,南乡可算是四乡之中最为富庶的一片,每个到此地与人做生意结交的外乡人,多数会与南乡的人打些交道,因而乡中无人不卖南乡主一个面子,凡是乡中有些身份的都以拿到寿宴请帖为荣,不但其他三乡乡主皆会出席,便是无人居也派了栉风沐雨二使前来贺寿,排面竟是前段时间的中元乡宴还要阔绰。   吕道子在南乡有一间近来新修的宅邸,传说极为奢靡,他生平爱财如命,但也素来不吝于在人前摆阔,因而将整个府邸装潢得可谓富丽堂皇。不但占地宽阔,而且设计精巧,亭台楼阁假山花园应有尽有,这种布置连无人居也是比不上的。许多初回进府的人,都要被眼前金碧辉煌的府苑先震慑一番啧啧赞叹上几句,继而对这位南乡主的财力也有了新的认识。   安知灵虽刚在乡宴上宣布暂代无人居主处理居中杂务,但时间已经过去近半个月,却是连脸都没有露上几回,居中一切照旧,凡是大小事务依然由栉风沐雨二使出面,渐渐的倒要叫人将她给忘了。   因而她今天坐着马车与谢敛方一进府,还是引起了好一阵侧目。毕竟前一回的乡宴,二人不曾共同出现在一起。   安知灵今日一身绛红色长衫,脚上蹬着一双黑色布靴,袖口收拢,长发挽起,手中拿着一柄折扇,远远看去好似男装打扮,颇给人几分干脆利落的凌厉感。一旁的谢敛却换了身鸦青色的襕衫,衬得他一脸目下无尘的骄矜模样,好似轻易不愿与人多言。   赵婉婉将备好的贺礼交给府上迎客的总管,再一抬头,那两人已被小厮领着往庭中假山走去。   此地楼阁倚湖而起,两边假山乱石相挟,犹如瓮口将里头半围出一块圆形空地。入内正中一座高台正居首位,四周假山参差起伏,山上修建了几座亭台,视野也是绝佳。   谢敛走入其中很快反应过来——这是仿了朝暮湖中无人居的设计。无人居中湖心一座高台,四周水榭错落,此地则仿照着也建成了高低有致的设计,正中高台为尊,两侧假山上亭台为次,依样坐落,直到外头圆台四周摆满了酒宴,身份高低一看便知。只是这番设计,倒是颇有深意。   府中总管见了二人不敢怠慢,前来迎接。安知灵一手扶着折扇似笑非笑道:“不知今日谁坐高台?”   总管:“今日乡主大寿,便坐主位。”   安知灵:“只有南乡主一人主位?”   总管:“东乡主在乡中威望甚高,也同列主位。”   安知灵不依不饶:“另外两位乡主同栉风沐雨二使又坐何处?”   “司乡主与白乡主不愿喧宾夺主,多番推让坐右边流水亭中,栉风沐雨二使公务缠身,只派人送了贺礼,今晚不曾到访。”   “如此说来,今晚岂非只有我一人代表无人居前来贺寿。”   那总管冷汗涔涔而下,赔笑道:“高台狭小,原本思量栉风沐雨二使共来,唯恐几位挤在一处招待不周,特意嘱咐要请贵人坐在视野最好的流觞亭,不想今日只有姑娘前来,位置倒显得空裕了,绝非存心怠慢。”   “管家哪里的话,”安知灵似笑非笑道,“不过随口一问罢了,若论资历,我自然不及孟乡主,何况亭中只有我二人,如此清净,我求之不得。”   “姑娘善解人意,叫小人惶恐。”那总管显然松了口气,继续往前走,“既然如此,二位请跟我来。”   赵婉婉此时也已跟了上来,假山石阶狭窄,谢敛落后一步,跟在两人身后。自打那日从渡口回来,赵婉婉便觉得这两人之间气氛古怪,或者准确的说应当是谢敛神态自若,安知灵却常有意回避,也不知那天发生了何事。   赵婉婉起先担心她是生气自己将她常去的去处泄露给了谢敛,但连着几日观察下来,似乎也并不是这么回事,今日一同出来,见二人还是这副情状,不由贴近了身旁人的耳侧轻声问道:“你和吴公子这几天是怎么了?”   安知灵神色闪过一瞬间的不自然,但很快又恢复如常,故作不解道:“什么意思?”   “别装傻,”赵婉婉伸手轻轻朝她腰间捏了一把,逼问道,“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嘶。”安知灵倒抽一口气,“啪”地一下拿折扇将她的手打开,低声道,“胡说什么。”   她们这前头的动静似乎引得身后落下几步远的人抬头看了一眼,安知灵兀自抬头看着前面,死不肯回头。赵婉婉目光在她脸上打量了一圈,终于受了回来悻悻道:“随你,不过我劝你早早去同人家吴公子道个歉,我看他也不是什么小肚鸡肠之人。”   “啧。”   三人步上假山,亭中果然已经布好酒宴,从上往下,底下景色一览无余,确实是个视野绝佳的好去处。安知灵抬头看去,正对面的亭上白月姬与司鸿二人已经早一步入座,看见他们,白月姬言笑晏晏地起身遥遥福了福身,安知灵依样抬了抬手,盯着对面笑容不减,一边同身侧的人说道:“你猜他们今晚想干什么?”说完才意识到二人现下的情状,不由微微一僵。   好在二人之间,似乎只有她自己觉得别扭,谢敛坐在原地,竟是连眼皮子也不抬一下,随口道:“不是要与我赔礼道歉?”将目中无人的做派发挥了个淋漓尽致。安知灵闻言微微勾了下唇角,跟着坐了下来。   他们这地方位置虽高,但到底偏了些,只在亭角挂着一盏华灯,底下抬头看上来只能瞧见隐隐两个人影,想要再将面容看个仔细却是不能。中央高台则大不相同,四面张灯结彩,主席两把椅子并列,吕道子携孟冬寒走到高台,隔着这小重山,灯火连着人脸上的皱纹都能照得丝毫毕现。   安知灵玩味的看着吕道子往前一步,抱拳对着园中众人说了些“承蒙光临”的场面话,底下自然也是一片应和,道贺声此起彼伏倒是其乐融融。等主客终于落座,园中正式开宴,一列舞姬鱼贯而入,在场中盘旋而舞,美人如花,美酒在握,寿宴很快便热闹了起来。   安知灵百无聊赖昏昏欲睡,他们这个位置相较于其他几个设宴的凉亭可谓是冷清得很,一边心中猜测这酒到底还要再吃几杯,才能等来好戏开场。好在没过多久,底下便有小厮上来传菜,其中一个失手打落了谢敛手边的酒盏,酒水沾湿了衣摆,他忙跪下请罪:“小的无心之失,还请公子恕罪。”说着上来握着衣袖要替他擦拭污渍。   谢敛眉头微微皱起,似有不悦,伸手阻止:“不必了,你退下吧。”   他一手拂过,刚碰到那小厮,很快就感觉手中似有异动,那小厮趁此机会,似乎在他手中塞了一张纸条。他神色一顿,又听跪在地上的人磕头道:“小的罪该万死,多谢公子宽厚。”   待那一行人退下,安知灵意有所指:“每次出门,你总要遇上些麻烦,倒也有趣。”   谢敛站起身,低头看了眼沾上酒渍的衣袍,快速道:“我下去清理一番,过会儿上来。”   “早去早回。”安知灵盯着底下舞女,头也不回地摆摆手。   他们这儿动静虽说不大,但一早留意着这边的人自然已看在眼里。对面的白月姬瞧见了,侧头看了眼身旁的人,对一旁伺候的婢女道:“去对面问问出了何事,若要帮忙,不妨将阿湛叫到这边来。”   婢女领命下去,身旁的司鸿忽然问道:“你最近惹了些麻烦?”   白月姬一愣,脸色略有些不自然:“怎么说?”   “近来乡里的巡防严了许多,凡是有人进出,必要查验。”   白月姬暗暗松了口气,不以为意:“自打封乡之后,不但客人少了,便是楼里的姑娘也逃了不少,只好叫人从其他地方再找。不过动静大了些,大约是叫那边察觉了。”   司鸿提点道:“稍安勿躁,瑶池会那边只会比你更急。”   提到瑶池会,白月姬眼里流露出一丝冷意,但话中还是多有克制:“崔玉巧在此多年的根基,也不是我一朝一夕能动摇得了的。若再这么下去——”她停顿片刻,摇摇头又恢复了初时的神态,“算了,不说也罢。倒是你,与外头可联系好了?”   “万事俱备。”   听他这样说,白月姬轻笑起来:“说真的,你会答应此事,一直叫我奇怪。”   司鸿看她一眼,见她眼波流转,自带媚意,笑吟吟地望着他:“毕竟夜息与你并无什么仇怨。”   “你与他就有什么仇怨了吗?还是说吕道子与他有什么仇怨?”司鸿转开眼,淡淡道,“我既然与你一起,你想除掉他,他就与我有了仇怨。”   白月姬闻言微微一愣:“你——”   “何况我与他并非毫无恩怨。”亭中白衣临风的男子低头饮尽了杯中的酒,眼神中压抑着不可名状的复杂情绪。   白月姬伸手抚上他的胸口,靠在他肩上,低声道:“那事成之后,阿湛你打算如何?”   司鸿静默片刻,才缓缓道:“她若想走,我不会拦她。”   “孟冬寒不会放她走。”   “我知道,”他低声道,“她也不会走。”   白月姬闻言唇边微微勾起一抹浅笑,合眼乖顺地依偎在他怀里。   谢敛这边下了假山,按着纸条上的地址绕过荷塘,借着月色寻到了一丛芭蕉树下。那地方果真已经有人在等,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不出所料确是花宴。   谢敛见了她脸上惊异的神情一闪而过,很快换上了庄肃的模样,冷冷道:“花姑娘找我?”   “你果然来了。”花宴从芭蕉树下走了出来,脸上微微带着几分得意。   谢敛不欲与她多做纠缠,只开门见山地问:“这纸条是姑娘给我的?”他从袖子里取出那一张小笺,上头只写了一个名字“武厉”,正是他那位九宗安插在此处的师弟。   “你在找他,他是你什么人?”花宴好奇地问。谢敛神色冷淡:“姑娘从何处得知这个名字的?”   花宴翘着嘴角,很是得意:“你果然在找他,你跟在安知灵身旁就是为了找他的下落?”   “姑娘既然无意告知,在下也不必多言。”他说完转身就走,花宴倒是没有料到他竟会这么干脆,气急败坏道:“站住!你信不信过了今天,你永远也找不到他?”   这话果然有效,谢敛脚步一顿,终于又缓缓转过身来,脸色阴沉:“你将他关了起来?”   “不是我。”花宴与他见了两次发现实在摸不透这人的行事作风,之前在乡宴上他转脸就敢当着众人的面挑衅自己,这回明明是有求于人又敢转头就走,生怕他一个不耐烦就回去找安知灵,忙一股脑地说了出来,“告诉你也无妨,我已找人去晓初寺打听过你与你那师弟的来历,你跟着安知灵到这儿来的时候,她怎么说?保证能替你找到这人?我告诉你,他现在就被关在西山阎罗殿。”   谢敛皱眉,花宴一边观察着他的神色,一边再接再厉:“信不信由你,反正地方我是告诉你了,能不能将人带出来,就看你的本事了。”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个?”   花宴冷笑道:“你不会以为靠你自己当真能去阎罗殿救人吧?”   谢敛不做声,花宴干脆痛痛快快道:“实话告诉你也无妨,西山阎罗殿不在四乡管辖下,那是无人居的地方。你若想去那里救人,非安知灵带你过去不可,不过我倒是想知道,她到底会不会为了你去一趟阎罗殿。”   听她这话,那阎罗殿想必有几分名堂。谢敛并未追问,反倒问她:“如今封乡,你为何能出入晓初寺?”   花宴得意道:“我自然有我的办法。总而言之我的话你可听清楚了?”   谢敛见她说完却并不急着要走,反倒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花姑娘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   “哪儿那么多话!”花宴不耐道,“只是我如今将你要找的人已经告诉了你下落,不知你要如何回报我?”   谢敛闻言心下了然,不由轻笑了一声,花宴听见这声嗤笑,立即恼羞成怒:“你笑什么?”   “花姑娘这份歉礼我收下了,回去自当告诉阿湛。”他摇摇头,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回走。   花宴瞪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但想到什么又释怀地勾了勾嘴角。芭蕉树下不知何时又出现一个身影,花宴头也不回,眉目间一片冰冷:“回去禀告乡主,消息已经送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上来更一章,主要是为了请假……= =   之前的考试有了结果,所以接下来要准备新的后续工作,估计最多半个月应该就能搞定。   给大家说一声对不起,虽然我请假这么频繁,但坑是绝对不会坑的,相信我。QAQ 第90章 荒草故人二十四   谢敛回到流觞亭,发现安知灵竟不在亭中。赵婉婉见他回来了,忙站起来:“吴公子,你可回来了!”   “出了什么事?”   “那倒不是,”赵婉婉摇头,“只是方才阿湛出去了,怕你回来担心,就留我在这儿等你。”   谢敛转过头,发现高台上孟冬寒与吕道子也没了人影,不光如此,对面的亭中便是白月姬与司鸿都不见了:“她去哪儿了?”   “刚才似乎有客到,南乡主便迎客去了。阿湛坐了一会儿见你久不回来,就说要下去走走。”赵婉婉宽慰他,“放心吧,今日南乡主寿宴,谁敢惹事。倒是你,刚刚是干什么去了?”   谢敛心中依然隐隐有些在意,便随口道:“去见了花宴。”   赵婉婉闻言悚然一惊:“什么?她不是真来同你赔礼道歉吧?”   谢敛摇摇头。   赵婉婉这才点头:“也是,以她的性格怎么肯轻易低头。”   谢敛:“那位花宴姑娘与阿湛是有什么过节?”   他当时为着做戏当着司空上人与花宴的面叫“阿湛”倒不觉得有什么,如今私下与赵婉婉这样称呼她,不知怎的,却有些不自然。好在赵婉婉听不出,嘴快道:“大概是因为司乡主。”   谢敛执起酒杯的手停在半空中,若无其事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赵婉婉心中懊恼,忙解释道:“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具体我也说不好。”   谢敛若有所思,赵婉婉心里着急生怕他误会什么,想着确实也是过去了许久,才又说:“唉,我知道的多半也是从茶馆里听人议论来的。他们只说司公子原不是这乡里的人,他家是外头一户十分有名望的大家,但不知招惹了什么人,一夜之间被人灭了满门,只有他一个人逃出来,流落到了这里。   “当时他到荒草乡也不过十几岁,一路颠沛流离不知吃了多少苦。那天他在街上受人欺负,被阿湛看见,就出手救了他,将他带回无人居养伤。司公子醒后无处可去,阿湛便叫他暂时住在无人居。   “司公子那时刚遇大难,性格孤僻,寻常不与人说话,只有阿湛能同他说上两句,二人年纪相仿,一来二去……”赵婉婉瞅了眼谢敛的神色,干巴巴道,“一来二去总归比别人亲近一些。”   她说完又忙补充一句:“不过你别误会,他俩什么都没有。”赵婉婉挠头,“主要那会儿司公子性子还不如现在,整个就一煞神。他刚逢大难,哪有心思想这些。外头出来些很不好听的传言,说阿湛一厢情愿,其实也不是冲着他俩,主要还是想叫无人居难堪。”   谢敛点头,却不知在想些什么:“后来哪?”   “后来司公子不知怎么就与白乡主在一块儿了,阿湛也搬出了无人居在小杜山住了下来,两人就没了什么交集。”   这关系错综复杂得叫人皱眉,谢敛想了一想又问:“当中发生了何事?”   赵婉婉迟疑道:“这就不知道了,只隐约听到些传闻,也不知真假。”她看他一眼,见他并不阻拦,才接着往下说,“咳……听说是白乡主出手替司公子报了家仇。正巧阿湛那时候出乡办事,回来时,司公子已经从无人居搬出去入了北乡。”   亭中静了片刻,谢敛才道:“她回来后必然很失望。”   “不错,”赵婉婉惆怅道,“后来又听说阿湛那时出乡,其实也是为了司公子。你知道她下山接的第一个单子是什么?”   谢敛一愣:“——金蟾教?”   “你竟当真知道……”赵婉婉显然也是一愣,继而掩嘴笑了起来,“我现在可算相信你们是旧识了。”   她并未察觉到眼前人的情绪,自顾往下说:“传闻司家出事那日,曾有人见过破山刀武遗书的踪迹。她当时下山也是想借着此事接触那位金蟾教的大护法。只是等她回来……”   一个故事跌宕起伏说到后来,也不过是一声叹息。谢敛盯着握在手中的酒杯,里头水光潋滟,倒映着一轮残月,像极了某一年分别时的月亮。缘分兜兜转转,一时竟难说好坏。   赵婉婉看见眼前的人忽然执着杯子低低地笑了起来,倒被他吓了一跳,小心翼翼道:“吴公子你怎么了?”   “没什么。”谢敛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酒,如释重负一般站了起来,“她久不回来我有些放心不下,想去找找她。”   南乡的乡府大约有五十亩地,安知灵沿着后院的花园走了一圈,到了一丛蔷薇花架下,指间灵蝶的气息完全消散了。她抬眼朝着四周打了个转,又往前沿着爬满花架的游廊往里走了一段,忽然眼前闪出一个人影,拦住了她的去路。   安知灵脚步一顿,看着不知从哪儿拐出来的人,竟也是愣了一愣:“你——”眼前的人神情颇为冷淡,看见她倒不像是很吃惊的模样:“你在这儿干什么?”   安知灵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他身后夜色中花木掩映的小径,淡淡道:“四处走走。”   司鸿轻嗤一声:“在别家府上做客,独自出来走走?”   安知灵瞥他一眼,显然不欲与他多做纠缠:“你一个人在这儿?”   司鸿不作声。指尖灵蝶的气息此刻已经完全消散了,安知灵绕过他要往后走,却被身前的人拦住。   “让开。”她冷冷道。   “后头的是乡府内院,在这儿被我拦下,总好过过去被守卫拦下。”   安知灵抬眼看着他:“你与夜息刚刚在这儿见过面?”   司鸿拧起眉头:“你说什么?”   安知灵道:“方才府中守卫匆匆来报有贵客到,指的若不是他,还有谁能叫吕道子亲自出去相迎?”   “原来如此。”司鸿脸上一丝讥诮,“可惜来的是栉风使,他们此刻正在前厅,你现在去应当还赶得及。”   安知灵仔细打量了一番他的神色,猜测他这话到底有几分可信。司鸿却背过手去,冷淡道:“你若真要过去,我自然也拦不住你。”   安知灵果然停了脚步:“你在这儿干什么?”   她眼里闪过一丝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警惕,司鸿沉下目光,冷哼一声,故意道:“吕道子与孟冬寒在前厅,我在这儿,你说白月姬在哪儿?”   安知灵愣了一愣,竟是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难得打了个磕巴:“你——”   她不由后退半步,从重重的花影中退到了灯下,脸上一丝尴尬的神情一闪而过,又故作镇定道,“咳……既然如此,我便不多打扰。”她说着便折过头,准备往另一边绕去。   司鸿见她要走,却忽然出声喊住了她:“等等。”   安知灵没有料到他突然近身,愕然之下挥开了他伸过来阻拦的手,“啪”的一声,在这满园静谧中倒显得格外突兀。   司鸿脸色瞬间有些难看,安知灵显然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大,难得和缓了神色:“北乡主还有事?”   一身绛红色衫子的女子站在蔷薇花架下,若能忽视了她眼底那几分疏离,衬着这满园的花香倒也算是个好景好月的晚上。她以前叫他司鸿,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再也没有叫过他的名字。   司鸿脸上神色简直能结出冰渣子来:“我听说你前几日不在小杜山。”   “我一年到头本也没有几日在小杜山,无甚稀奇。”夜中光线暗淡,也看不清游廊下的人是个什么神情,安知灵见他半晌没有说话,便客客气气道,“若是无事,我便不多打扰……”   “阿湛。”   安知灵愣了愣,他往前一步,站到了灯下:“你知道夜息为什么不愿见你?”   盛夏夜间,蔷薇花香气馥郁,有个人影从游廊中出来,直退到了再闻不见花香的垂花门下,才受不住香气似的扶着墙壁咳嗽起来。他从怀里取出一块帕子,一时不察竟没有握住,被不知何处而来的风吹落到了几丈之外。   墙边的人伸手捂着唇角,待气息平定了些,才直起身往前几步,不待他弯腰,已有人先他一步拾起了地上那块帕子,伸手递了过来。   他微微一愣,却没有伸手去接,而是将来人上下打量了一眼。来人一身鸦青色襕衫,身量瘦且高,玉冠束发,眉目清俊,不笑的时候,很有些冰雪之色。他左手提着一盏灯笼,右手拾起了自己落在地上的那块帕子,见门下之人并不伸手来接,也不催促,只开口道:“可要找人帮忙?”   门下咳嗽的青年伸手将帕子接了过来,先开口道了声谢,才温言道:“大约是在风口站了一会儿,没什么大碍。”   谢敛听了点点头,似要继续往里走,垂花门下的青年忽然开口喊住了他:“公子从哪里过来?”   “前头的花园。”   “那离小园的侧门倒是不远。”他笑了笑,“从这儿过去还要多久?”   谢敛回头看了眼来路,这园子大得很,走进里头七拐八弯的倒是很不容易说清:“约莫一刻钟。”   那人又道了次谢,他将扶着墙的手垂下,冲他点点头,又咳了几声要往外走。大概是他脸色实在不好,二人擦肩而过的时候,谢敛忽然开口道:“小径难走,我送你过去。”   青年一顿,抬眼重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对面的人却好似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似的,率先转过身,耐心等着他一同往来处走。   “那就有劳了。”最后,垂花门下的人温声道。   作者有话要说:   我面试过啦!虽然很想说为了庆祝我们今天来更三章,但是明显不可能……orz   我努力这周日更或者隔日更,作为空窗半个月的补偿。 第91章 荒草故人二十五   花园小路曲曲折折,不知什么原因,一路走来竟没有遇见一个守卫。   跟在后头的青年问:“公子也是受邀来同南乡主贺寿的?”   “随同前来。”谢敛言简意赅道,“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花园里?”   那人道:“来见一位朋友。”   “既到府上做客,独自走动总是不好。”谢敛略不赞同。那人点头道:“公子说得是。”他转念一想,又问,“公子又为何独自在这园中?”   谢敛微微一顿:“来找同行的朋友。”青年便笑起来:“你那位朋友也不好。”话毕,两人皆是轻笑。大约是笑声牵动了胸口的旧伤,后头的人掩唇咳了几声,谢敛提灯走在前头,头也不回地问:“你身上有伤?”   “旧伤,不碍事。”   “宣大夫的药油很管用。”走在前面的人忽然抛出这样一句,身后的青年脚步顿住了,过了一会儿才若无其事地跟了上去,轻轻笑道:“是吗,那就好。”他想了想又好奇道:“公子今日领路,难不成是为了那两瓶药油?”   谢敛意有所指:“我前几日去了华文馆。”   他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身后的人。小径上站着的年轻人大约与卫嘉玉差不多年纪,或许是因为病弱,看上去十分清瘦,显得衣袍都有些不合身的宽大了。他眉眼生得平平,并不十分出色,若是不笑的时候甚至显出几分厌世的苦相。这样一个人,放在人群中,是很难叫人与无人居中那个高高在上的人联系在一起的。   青年低头咳嗽了几声:“容我先问一句,吴公子是如何认出我的?”   谢敛稍稍抬手指了指他袖中的帕子:“上头绣了字。”   这答案倒是出乎意料,他伸手捻了一下袖中的帕子,好像这许多年才意识到上头原来绣了一个小小的“息”字:“吴公子如此便断定了我的身份?”   谢敛淡淡道:“也是刚刚断定。”   “你倒是——”夜息失笑,别过话头,“不过今晚在此相遇,确实并非我有意安排。”   “恩。”谢敛心不在焉地应了声,他倒是没有自负到认为无人居主今夜避开众人来此,是专门为了见他,“你不愿意见阿湛,却愿意见我?”   夜息负着手,有意道:“即是偶遇,何来的愿意与否?”   谢敛面无表情道:“居主既不愿见我,何须要司空上人带话给我?”   夜息又挑眉道:“我叫他带了什么话?”   “他叫我来找此间的主人,莫非指的不是无人居?”   青年语气轻快地问道:“那你又怎么知道,是我叫他这样说的?”   “他开口先点了点我的身份,说了许多——”谢敛微微一顿,不赞同道,“胡扯。”   “嗤。”月下,青年掩唇笑了起来,倒叫他原本平凡的五官有了一点生气。他含蓄地弥补道:“或许司空是怕你听不明白。”   好在谢敛在这个问题上,倒也并未过多纠结:“若非今晚在此偶遇,居主准备如何?”   “公子相信天命吗?”他温温和和地开口道,朝他伸出手,“我们修习异术之人很是相信这个,若是你我今晚未在此处遇见,便是天命注定你我并非同路人罢了。”   谢敛深深地看他一眼,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抬手与他相握:“为什么选我?”   “不是我选你,是阿湛选择了你。”夜息微微笑道。他松开手,掌心有隐隐的淡金色符文,谢敛将手收回来时,发现自己掌心之中也出现了微弱的金光,转瞬又恢复了原样。   “你要找的人在阎罗殿,凭这个你可以去带他离开。”   蔷薇花架的游廊下,安知灵皱眉盯着说完那句话后就抿唇不语的男子,等着他的下文,但司鸿却偏过头去,打定主意不再透露半句。   安知灵冷静道:“你刚刚果然见了夜息?”   “随你怎么说。”   “中元节那日,我去了瑶池会。”她突然道,立刻便看见对方皱起了眉头,不由轻嗤道,“别装了,你早就发现了吧。”   她接着自顾往下说道:“我之后想了很久,孟冬寒为了义,吕道子为了财,白月姬为了利,你是为了什么?”   “别跟我说你是为了白月姬。”她侧过头翘起嘴角微微笑了起来,灯下说不出的促狭。司鸿忽然间心烦意乱起来,几乎控制不住地转头恶狠狠地盯着她:“为什么不会?她替我杀了刁石,又给了我如今的地位,若不是她,我恐怕早死在了不知哪个地方。”   似乎被他激动的情绪感染,安知灵先是微微一愣,皱眉道:“我不是那个意思,那很好。”司鸿依然目光冷淡地盯着她,似乎在等她的解释,谁知安知灵顿一顿,又说:“我只是以为你不讨厌那个时候。”   她说完又不再往下说了,司鸿等了半晌,就只等到这一句,那一刻他忽然便觉察出自己的可笑来,好像那点燃着火星子的灰烬,终于一点点完全冷了下去,叫他生出无尽的疲惫。   “无能、软弱、任人鱼肉……”他的语气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说到后来甚至生出一点自嘲,“谁会喜欢那个时候。”   “大概也只有你,”他抬眼忽然间目光一错不错地望着她,心口发紧似的,开口道,“只有你喜欢那时候的我。”   安知灵也未料到他会这样说,怔忪着眨了眨眼,司鸿却盯着她半阖的嘴唇,想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他脑子里闪过许多个念头,到最后怕她说什么,又怕她什么都不说。   “啊……”安知灵似乎终于反应过来了,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微微笑起来,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点头道,“我确实不讨厌。”   司鸿愣在原地,似乎没有料到她会这么爽快地承认,若是安知灵仔细看的话,或许能瞧出他那一瞬间似悲还喜的失态,但对面的人没有看他,她抬手抚上一旁花架上垂下的一朵蔷薇,花开得正艳,几乎要叫人忘了花茎上细密的硬刺,叫人忍不住攀折一朵下来。   “我第一次见你,明明已经快叫人打得半死,还撑着一口气站起来,那时候你若服个软,那群人未必不会放过你。”她目光落在掌心的花上,语气间终于多了半分熟稔的温度,“我不行,我若叫人打了,必定要立刻趴在地上装死。”   “你那年救我,是因为可怜我吗?”   “也不是吧……”安知灵想了想,“我当时看你身手不错,若是肯同我一道回去,栉风或许不会再逼我学武逼得那么紧了。”   司鸿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她,直到她叹了口气松开手上那枝蔷薇,仿佛终于歇了将其攀折下来的心思,也抬头看了过来,他才猝然间转开了目光,过了半晌才淡淡道:“多谢。”   安知灵起先疑心是自己听错了,这句多谢迟了五年,仿佛终于叫人拂开冰雪,依稀窥见了当年那个少年。   那年沉默寡言的少女坐在酒楼上,看那个落魄少年被人打趴在泥地里,又一次次站起来,好像但凡还有一根骨头没断,就能叫他抖落那一身尘土,咬着牙将一拳头奉还。   “你在看什么?”白衣的女子从內桌的酒席上走了过来,跟随着她的目光一同落在车马喧嚣的大道上。衣衫褴褛的少年们扭打成一团,里外吸引了数十个无所事事的行人围在一旁拍手叫好。   白月姬看了几眼觉得无趣,便低头修剪着自己刚用豆蔻染红的指甲:“那人大约就快死了。”   “为什么?”   安知灵刚来时很少说话,便是夜息也很少能叫她开口。白月姬大约是没想到会得到回应,不由略微诧异地又低头多看了几眼楼下喧闹的人群。   “因为他不服输,不服输的人在这地方总是死得格外得快。”身旁的人比安知灵年长不了太多,但那时候她看起来已经完完全全是个成熟的女人了,一颦一笑间全然是成熟女子的风情,就好像她说什么,总是很容易叫人笑着纵容。   安知灵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重新转回楼下去。事实上她说得对,最中间那个少年看上去确实凄惨极了,好像再有一个人扑上去,就能一把拧断他的脖子,叫他再也站不起来。但每一次周围的人这么想的时候,他还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所以这场小规模的街头斗殴持续了比所有人想象中都要长的时间,甚至于连那一群围着他打的混混们,都开始心悸起来,若不是碍着围观的人群,或许他们早该拿着他身上的钱袋子离开了。   白月姬看了一会儿,像个一眼看见了结局的观众,索然无味地站了起来。忽然却听身旁的人,低声道:“不会的。”   她微微一愣,低头去看坐在二楼窗前的少女,安知灵目不转睛地盯着楼下,像是刚才那句话只是她的幻听。   白月姬不确定地确认了一遍:“你说什么?”   “我说不会的,”安知灵站起来,她瞧着底下的人群,唇边忽然勾起一个浅浅的笑意,终于抬头对上了身旁白衣女子诧异的目光,忽然平静而笃定地说,“只要他再站起来一次,我就找人帮他。”   她说完便从二楼走了下去,白月姬站在二楼低头看她走进人群蹲在趴在地上的少年面前。栉风跟在她身后,人群散开来,她不知道女孩有没有和地上的少年说什么,她只看见她朝他伸出手。那是安知灵在荒草乡接纳的第一个人,白月姬依靠着窗沿,似乎觉得眼前的景象有些好笑,终于淡淡地转开了目光。   那时候的他们必定想不到将来,那个趴在泥地里的少年,日后摇身一变成为了执掌一方的北乡主,与那日对他伸出手的少女形同陌路,反醉倒在西乡乡主的美人怀;而那个二楼窗前被人保护得严严实实的少女,却从无人居搬到了小杜山,独自一人在乡间穿梭来去,无人知道她的过去和将来。   不远处“啪嗒”一声轻响,终于将人从久远到有些令人昏昏沉沉的回忆中一把拉了回来。廊下二人倏忽转头,才看见不远处弯腰从地上拾起灯笼的模糊身影。   他直起身,灯笼的火光映出他身上鸦青色的襕衫,他朝着游廊这边望来,像是探寻着低声唤了一句:“阿湛?”   作者有话要说:   信用破产了……我原本以为我面试完会空一点的,结果后续的事情出乎意料得多ORZ   其实存稿也不是完全没有,但我挺不喜欢无稿裸奔的状态的,因为虽然有大纲,但写着写着出现一些变动可能会回头把前面的改一下,已经发出来的话就不太好改了,所以还是努力先攒攒稿吧。   接下来几天可能更新随缘,我把三次元事情完全搞定之前,先努力做到周更? 第92章 荒草故人二十六   安知灵脸上闪过一丝诧异,转身要往廊下去。司鸿下意识去握她的手,等拦下她,一时又不知要说什么。   “离开荒草乡。”他顿了顿,才说,“越快越好。”   安知灵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斟酌道:“如果你是想提醒我……”   “想想你三年前对我说过的话。”他声音没有控制住,一时露出些不耐烦的焦躁来。安知灵叫他那一声低吼震得终于摆正了神色,严肃道:“你们到底想做什么?义庄那些人又是怎么回事?”   “什么义庄?”司鸿眉头紧皱,安知灵观察他的神情不似作假,正要再说,却听他一字一顿认真道:“你三年前说过的那些话,我如今如数还给你,不要重蹈覆辙。”   “阿湛。”游廊下的人似乎等得不耐,又开口唤了她一声,这一回声音清楚了许多。   安知灵缓缓将手从司鸿手上抽了出来,看着他笑了笑:“三年前,重来一次,你会听我的吗?”   司鸿手上一松,他神色有些难看,却没有立刻回答。安知灵摇头:“无论如何,你这番好意我心领了,如此一来,你我就算两清了。”   司鸿闻言心中一紧,猛一抬头,但眼前的人已是头也不回地走下游廊,往花园中去了。   游廊下的人提着灯笼站在一块假山下,神色似乎微微有些不快。不过他少有神情愉快的时候,安知灵倒也不以为意,只等走近了,鼻尖一阵淡淡的酒气,才略微诧异道:“你喝酒了?”   谢敛其实没喝多少,这酒味大概是早先那送酒的仆役故意撒在他衣角上的,不过他也未开口辩解,安知灵再看他平日里素来端正的站姿,此时也显得有些松垮,便料定如此,不由伸手从他手上接过了灯笼:“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她从未见过谢敛喝酒,不知他酒量如何,只是看他如今这个模样,倒像是已经有了几分醉意。   似乎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测,对面的人顺从地将灯笼交到她手里,随即便站不住似的朝她倾倒下来。安知灵慌忙一手拿着灯笼,一手扶住他的腰,后退几步,正靠到了身后的假山上。   她被他困在脚下这一寸三分地中,才头一次发觉他比自己高出了这许多,竟能将她整个人都拢在阴影里,呼吸吐纳间全是他身上的冷香。想到此,竟难得起了几分局促。   安知灵伸手推他却推不动,只感觉他将头埋在她肩上,呼吸倒是平稳。她仰着头,将手绕到他背后伸手拍了拍:“起来,我去找人扶你。”   身上的人动也不动,好似喝醉了耍赖一般。他们二人这底下的情状,游廊上自然看得真切,安知灵听不远处脚步声渐远,转头看过去,那儿已是空无一人。   她听见了动静,谢敛自然也能听见。安知灵伸手拍了拍他的背,声音里透着点无可奈何:“他已经走了,你真要叫我这样扶你回去?”   将头埋在她肩上的人像是闷声轻笑了一下,呼吸洒在她脖子上,叫她起了一层轻微的颤栗。安知灵努力板着脸,终于也忍不住咬着唇笑了起来。大约是夏夜的夜风温柔,吹在身上无端叫人生出一股倦意,全身也卸下力来,不由开口与他闲聊:“你当真喝酒了?喝了多少?”   靠在她身上的人起先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两三杯。”   安知灵闻言弯了弯嘴角,又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找了许久。”   安知灵故意问:“找我干什么?”   “你不高兴我来找你?”   谢敛撑起身子,终于退开了一步,并未立即离开,倒是垂着头看她,眼中光华流转。假山上有镂空的岩洞,大约是故意设计,游廊上悬挂着彩灯,那一盏灯光刚好能穿过岩洞投射到假山的另一边来。   安知灵心头一动,忍不住侧开脸:“有什么高不高兴的?”   谢敛便慢悠悠地说:“看来是不高兴了。”   安知灵觉得他今晚幼稚得很,又气又笑道:“你到底喝了多少?”   谢敛低下头,瞧着身前有些气恼的女子,又忽的笑起来:“还说没有不高兴。”   安知灵被他笑得脸上一红,又懊恼地转开头,小声道:“你喝酒犯了门规,倒是理直气壮。”   身前的人自然听见了,似是又低声笑了笑,安知灵忍不住想,他今晚实在是笑得太多了。   好在下一秒,眼前的人便收敛些,稍稍退开两步,提着灯笼站在她跟前,温声道:“走吧。”   今晚月色明亮,满园蔷薇花香。安知灵看着前面提灯领路的背影,这会儿他倒没了醉态,背脊像柄长剑挺得笔直,步子不疾不徐,目光不偏不倚,连走姿都像是他这个人似的利落,没有一点儿冗余。   “你看什么?”走在前面的人忽然头也不回地问。   安知灵被吓了一跳,见鬼似的盯着他的后脑勺,脱口而出:“没看你。”她说完就懊恼地想将自己一口吞了,果然随即就听见前面的人又是低低一声轻笑。安知灵自暴自弃地深沉道:“你变了。”   “恩?”谢敛心情很好地应了一声。   “在九宗的时候,你严肃很多。”   谢敛像是想了想,意外地认同了她的说法:“你在此地,也与外头不同。”   安知灵好奇道:“哪儿不同?”   谢敛淡淡道:“当安湛总是比当安知灵要轻松。”   安知灵闻言脚步不由一缓,竟是过了半晌才回过神又追上去。谢敛仿若不知她刚刚落下似的,又听他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你喜欢九宗吗?”   “你问安知灵还是安湛?”绛红色衫子的女子低头盯着石子路面,很记仇地问。   谢敛勾勾嘴角:“安知灵。”   他当真选完,她有些忍不住侧头去问:“为什么?”   “我认识安湛总是比安知灵要久一些。”他说完,不知怎么的,她忽然就脸红了起来,别过头去,似乎轻轻地哼了一声。   谢敛听她不作声,也不以为忤,又说:“你记得我之前提过的不老泉?”   安知灵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终究还是别别扭扭地应了一声,便听他说:“那儿很漂亮,和小杜山很像,你去过大约会喜欢。”   安知灵心头一跳,做贼心虚似的,猛地抬眼看着他,像是想看清楚他说这话时的表情。但身旁的人毫无所觉似的,又接着说:“我每逢年节会下山去看姐姐,静虚山离长安不远,若是骑马不用一日便能赶到。”   谢敛用他一贯冷淡的声音往下说:“姐姐五年前生了一个男孩,取名明宜,我年前见他的时候,已经开始启蒙,千字文背得不大利落,缠着人撒娇买糖倒是口齿伶俐。”   听到这儿,她也忍不住露出个转瞬即逝的笑来,仿佛就瞧见了那还没人腿高的小不点,缠着他跑圈买糖吃的情景。   自二人相识以来,这算得上是眼前人话最多的一次,小径一路无人,便一路听他漫无目的地讲起那些琐事:“……过年的时候,街上会有花灯,城郊也放烟火,我虽没去看过,但听他们说应当是很热闹。”   他忽然提到这个,安知灵便想起来雾江初见的时候,他与方旧酩两个强行上了她的渡船,她将船划到对岸,便将两人扔下一个人跑去看了烟火。明明也是不久前的事情,现在想起来却好像已经过了很久了。   谢敛大约也是想到了这个,又加了一句:“城郊倒是不远,不用划船过去。”   安知灵知道他故意这样说,心中好笑,渐渐地也要忘了先前两人在说什么,这时他却忽然停住了脚步,等她疑惑地抬头,便正撞上了他的目光。   “你想去看看吗?”他低头瞧着她,语气尽量自然平和,若不注意他话尾那几个绷紧的字音,叫她几乎他是在邀她饭后散步。以至于安知灵愣愣的,还未反应过来,便下意识问:“烟火吗?”   话一出口,她才意识到他刚才说了什么,立即便感觉到自己耳廓红了起来,疑心今晚喝了酒的那人或许是自己,否则怎么一晚上竟在说蠢话。   但他顿了顿:“也可以。”   可以什么?安知灵脑子里乱糟糟的,去看烟火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颇为艰难地开口,但刚开了个头便不知再说什么好。   “恩。”   两人站在花园的小径中,夜风已带了丝凉意,不知什么时辰了,远处似有隐隐的人声传来,远得却已经像是另一个世界了。她的思绪一时间又跑远了,等再收回来时,又听他问:“那要去吗?”   “什么?”她傻愣愣地抬头看他,谢敛看着她的表情,无奈地抬起手朝她伸过来,安知灵下意识要躲,但只僵直了身子,一动不动地任他伸手捻起了落在自己肩上的一缕碎发,抬手替她收回脑后的发髻中。   “看烟火、花神会、九宗……”他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笑了笑,“下墓道,也可以。” 第93章 荒草故人二十七   她眼中似有迟疑,有一瞬间谢敛以为自己已经说动了她,好像下一秒她就能点头应允。但安知灵抬起手,握住了他绕到自己脑后的手,再抬头看过来时,眼底已经一片清明。   “你遇见了夜息?”她面色平静地望着他,“他叫你与我说这些?”   鸦青色襕衫的男子站在距她一步远的地方,任她将自己的右手拿下来摊开在两人面前,安知灵伸手在上面隔空摩挲了一下,他掌心渐渐浮起一层淡淡的金光,一道符咒的形状转瞬而逝。   “夜枭锁。”她盯着他掌心的符咒,一抹冷笑转瞬即逝,“果然是他。”   “他对你说了什么?”   谢敛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他希望你能离开这儿。”   安知灵垂着眼:“他为什么不自己来跟我说?”   谢敛不作声,二人便静了静,安知灵又问:“你为什么……”她一顿,随即了然道,“九宗的人确实是他关起来的?”   谢敛眉头微蹙,像要说什么,安知灵却笑了笑,转过身淡淡道:“罢了,走吧。”   二人从花园出去,前头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四乡主依旧不见人影。下人恭恭敬敬地将他们送到门外,赵婉婉已经在马车上等了许久了。见他们二人神色有异,倒是不敢多问,扬起鞭子赶车准备回去小杜山。   车内异常沉默,安知灵倚着车壁望着窗外,叫夜风一吹,她整个晚上一颗心热了又冷,如今好似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谢敛一言不发地坐在她对面,她目光落在他手上,忽然觉得自己好没意思。   夜息给了他夜枭锁,或许明日他就要走了……   念及此,她忽然开口道:“我有没有与你说过我与司鸿的事情?”谢敛闻言抬眼看了过来,却听她自顾往下说:“我那时候第一次下山,是一个人偷偷跑出来的,为的是替司鸿探查当年司家灭门的事情。”“自那之前夜息从不许我碰黄纸榜上的事情,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好,大概是想着若我不碰那些,就总不算是这地方的人,日后也不必搅进那些浑水里去。因着这个原因,他一直就不待见司鸿,他觉得自打司鸿来了荒草乡,我便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不服管了。”她说着自嘲似的轻轻笑了笑。   谢敛瞧着她,便也顺着问下去:“为什么?”   安知灵道:“我那时候大概是觉得他跟我有点像——都是从外头来的,而且都活得不大容易。不过没多久外头又生出许多传言……大概传得与我和夜息那般,不大好听。”她含糊道。   谢敛却忽然问:“是真的吗?”   “什么?”   “你喜欢他。”他语气淡淡的,像是随口一问,又带些叫人摸不透的情绪。安知灵却自嘲一声。“原来你也听过了?”   谢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直到她微微摇头:“我要是喜欢他,大概就会察觉到他那时的情绪了吧。”   不久前还是人人称道的天之骄子,忽然间落入了泥淖中,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便是平日里被人讥讽一句都受不了的气性,却听外头人人都说自己为了仰人鼻息,甘当裙下之臣。这样的流言蜚语大概比杀了他更叫他难受。   但当时的安知灵是不懂的,对她来说有什么能比先好好活着来得重要哪?   “总之后来他母家的舅舅找了过来,正巧一年乡宴,弄得不太愉快。”大概想在想起依然不是什么能叫人心平气和谈起的话题,安知灵皱着眉简单地将这件事情跳了过去,“正巧那时,霍家堡有武遗书的消息,我想若能替他打探些消息回来,也算是送佛送到西了。不过等我回来,他已借白月姬的手杀了刁石,又经她举荐去了北乡。倒是我回来就被夜息罚着闭门思过数月,一解禁就又找了件差事跑出乡去了。”   “很像是你会干的事情。”谢敛评价道。   “怎么说?”   “吃力不讨好。”   安知灵听后竟也不以为忤,反倒低声笑了起来。谢敛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忽而又问:“你气他多,还是失望多?”   安知灵想了想,认真地说:“这个事情,其实是我不对。若是现在让我来处理,我必定能比那时做得好。”她轻轻叹了口气,“何况我有什么立场失望?他本来也没有责任要按我希望的活着。”   谢敛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才转开头:“我明白了。”   安知灵微微挑眉:“你明白什么?”   “你不会离开荒草乡。”谢敛摩挲着袖口的褶皱,面无表情,“你不就想说这个。”   安知灵抬头看过去,他已将头转到一旁,望着车外像是赌气似的。她忽然又想起了刚刚在园子里他低头说得那些话,明明该生气的自己,结果转头他倒是先生气起来。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却叫她不由低头勾着嘴角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对面的人余光了看过来,故作冷淡地问。   “没什么。”安知灵抿住嘴,也转开头,半晌才小声道,“我挺想去长安的。”   对面的人动作一顿,终于转过头看着她。他目光中探寻的神情过于认真,叫安知灵只能强作镇定地故意玩笑道:“你先前问我的都是假的?”   他一错不错地盯着她,像在斟酌她话里有几分玩笑的意思,过了半晌才认真道:“真的。”   “哦,”安知灵尴尬地咳了一声,“那我会去的。”   “哪儿?”他追问道。   “长安。”   车厢里静了静,像是过了许久,安知灵又听他轻声道:“那九宗哪?”   她忽然觉得马车上燥热起来,但坐在对面的人似乎毫无所觉,依然面色镇定目光专注地看着她,好像无论如何要听她亲口说。   安知灵忍不住伸手微微拉扯了一下领口,含糊道:“……也会去的。”   “什么时候?”   “你——”安知灵气恼地抬起头,才发现对面的人正看着自己,唇边勾着一抹浅笑,叫她一时间又失了言语。好在这时外头忽然传来一声勒马的响动:“总算到了,下车!”赵婉婉伸手一掀帘子,愉快地朝里头的两人招呼道。   安知灵不等她看清车里的情形,一矮身就从车上跳了下去,勉力镇定地与她说道:“天太晚了,你若没事,今晚在这儿留宿吧。”   “那倒不用,反正马车……”赵婉婉说了一半,才发现对方并没有真正关心她的答复,因为安知灵刚说完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院子。   “……在这儿。”她望着安知灵的背影,愣愣地将后半句话补上,谢敛这时候才施施然地从车上跟着下来。他脸色说不上好,但倒也叫人看不出什么异常。赵婉婉小心翼翼地问他:“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谢敛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赵婉婉觉得这位吴公子虽看着不好相与,但性格其实算得上温和,只是这种时候他嘴上说着没有,脸上却不带笑的模样,总叫她觉得背后凉嗖嗖的。   她眼看他同自己点头告辞,走进小院转身往一旁高处的小楼走,站在原地寻思了一下,猜想或许是他们还在吵架才会如此,瞬间便释然地跳上马车,心安理得地掉头走了。   谢敛走到院中,他像是想起了刚刚马车上的对话,唇边浮现出一丝笑意,但目光落在自己左手的手心上,随即那丝笑意便又很快褪去了。   倒是安知灵回到房中,一晚上翻来覆去,到后来都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天蒙蒙亮的时候,外头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拍门声,有人扯着嗓子喊“不好了!出大事了!”声音一路由远及近,转眼间就到了门口。她迷迷糊糊地从床上披着衣服起来时,还在怀疑是不是山下走水了。   打开房门时,外头天色蒙蒙亮,赵婉婉惊慌失措地站在门外,身上随意披了件衣服,显然是刚从床上起来,匆匆赶来。她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对,迅速沉声问:“慢慢说,外头出了什么事?”   赵婉婉上气不接下气,脸色却是雪白:“出大事了。”她扶着门框,声音一沉,“——南乡主昨晚死了。”   “你说什么?”   西边高台的小楼里有人披着衣服走出来,显然也是听见了动静,二人此刻隔着几十米的距离,遥遥相望,像能是能从彼此的眼里看到一闪而过的震惊。   刚过五更天,小杜山万籁俱寂,整个荒草乡还在沉睡中。   谢敛进屋后随手掩上房门,安知灵给赵婉婉倒了杯水,看她一饮而尽,耐心等她喘匀了气,听她交代事情的始末:“四更天的时候,镇上一队人马忽然把守各处出口。我爹派人打听消息,回来才知道是南乡昨晚出了大事,南乡主半夜叫人发现死在了自己府上的金库里,尸体被人一剑贯胸,仰面躺在他那堆财宝上。现在外头乱成了一锅粥,四乡最早得到消息,东乡已带人去了无人居,西北两乡也派人封锁了各条主路出口,接下来昨晚所有参加了寿宴的宾客,都要被请去南乡问话。”   昨日吕道子刚办五十岁寿辰,今早就被人发现死在家中,此事确实说来可笑。安知灵有些头疼:“等等,出了这事为什么只见这三乡出动人马,栉风在干什么?”   谢敛倒像是比她冷静些,快速抓住赵婉婉话里的重点:“你刚才说孟冬寒带人去了无人居?”   安知灵一愣,终于也反应过来,脸色立即难看起来:“他想趁机夺权?”   吕道子死了,如何死的不知道,被谁杀的也不知道,但他的死无疑给维持了小半年的僵局打开了一个出口,深埋在暗流之下的矛盾终于借着这个出口被摆到了明面上来。   “无人居现在是什么情况?”安知灵快速站起来,起身去里屋换了件外衣。赵婉婉显然没有跟上他们的思维,怔忪道:“不知道……但我来时听说镇上守门的人已经被换下来了。”   从事发到现在,动作如此迅速,绝不可能是临时做出的布置。安知灵从里屋转出来时,已经是一身准备外出的装扮了。她经过谢敛身旁,脚步一顿,还未想好要说什么,他已经跟着站了起来:“我准备去一趟阎罗殿。”   安知灵倒是飞快地反应了过来,并不多言:“他既给了你夜枭锁,必然也告诉了你出乡的路,你自己多加小心。”她从腰间摸出随身带着的那个金香囊球,那里头的聚魂石已经换成了洗尘石,“你去阎罗殿应当派的上用场。”   谢敛不伸手接,她又说:“之后还我。”   “什么时候?”他抬眼看了过来。   安知灵笑了起来,许诺道:“下次碰见。”谢敛看了她一会儿,终于伸手接了过去。   等他出门,安知灵才跳上马车。赵婉婉问:“去无人居吗?”   叫凌晨的冷风一吹,她似乎冷静了些,摇摇头道:“先去南乡。”   作者有话要说:   荒草故人这章要开始收尾了,为了让收尾不出现什么明显的bug,之后的内容我会在收尾结束之后再一块更。   给大家鞠躬~ 第94章 荒草故人二十八   南乡现在人心惶惶,平日里熙熙攘攘的街巷今日门户紧闭,沿街都是巡逻的守卫。安知灵还未到乡府,转角就叫人拦了下来。巡街的守卫铁面无私道:“孟乡主有令,乡府封道,任何人不得入内。”   赵婉婉拉着马绳不满道:“车上坐着安姑娘,如今暂代无人居居主一职。”   那守卫如若未闻:“属下接到的命令是除乡主之外,任何人都不得入内。”   安知灵从马车里出来,按下了还欲与他争辩的赵婉婉,瞧着那守卫开口道:“乡府中如今谁在坐镇?”   这倒不是什么为难的问题,他便如实道:“司乡主。”   安知灵闻言挑眉:“天不亮有人来我住处传司乡主之令,说我昨晚提前离席嫌疑重大,要我尽快到乡府问话。如今我人是到了,却又不叫我进去,莫非是故意戏弄我?”   那守卫倒是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一时露出为难的神色,安知灵见状又道:“既然如此,你自去与你们乡主交代,我这便回去了。”她说完拍了拍赵婉婉的肩膀,作势要重新回到车里。   “姑娘留步!”那守卫果然不敢担责,马上开口制止了她,见她又看过来,才犹犹豫豫道,“姑娘在此稍候,小的进去通禀一声。”   “不必了,她跟我进去。”   安知灵回头一看,发现司鸿坐在马上正巧赶到,瞧见她的马车,与那守卫交代道。   有司鸿发话,其他人自然不敢阻拦,安知灵跳下马车不动声色地往赵婉婉手里塞了个东西,小声交代一句,便随着司鸿往里走。   南乡府如今守卫森严,昨日莺歌燕舞还在眼前,花园宴席尚未完全收拾干净,不过一晚,已是瞬间换了个模样。   司鸿声音冷淡:“我正派人去小杜山请你,不想你竟自己来了。”   安知灵难得还有心与他玩笑:“早知如此,我就安坐在小杜山等你们派马车来接我,还省得吃这闭门羹。”   司鸿看她一眼,摸不清她心中在想什么:“我以为你得了消息,会先去无人居。”   “南乡死了人,我去无人居干什么。”安知灵淡淡道,“难道南乡主是死在了无人居不成?”   “乡主,你回——”厅堂有人迎出来,打断了二人的交谈。花宴满脸的笑意见到司鸿身后的安知灵时瞬间换成了嫌恶,“你怎么来了?”   “出了此等大事,我若是不来,可是说不过去。”安知灵眉目冷淡,“吕道子尸体安置在哪儿?带我去看看。”   “且慢!”花宴上前一步拦下了她,“昨晚寿宴刚散,便出了这事,你如今还是避嫌为好。”   安知灵看她一眼:“我若一定要看哪?”   花宴扯出一个讥诮的冷笑:“ 我看你或许还未弄清楚如今的局势。”   “是你没弄清楚如今的局势。”安知灵看着她,似笑非笑道“花宴姑娘未免太心急了。”   花宴面色一凛,司鸿不耐烦地开口道:“好了,我带你过去。”说完,又对花宴吩咐道,“你先去无人居,看看白乡主,我一会儿另有事情吩咐你。”说完领着安知灵往后院走,不再去看花宴是什么反应。   路上,安知灵听他说:“昨晚三更,宾客差不多散了,吕道子没有出来送客,总管以为他今晚饮酒已叫人扶回房睡下了,便也没有在意。直到四更,府中侍卫巡查,发现他卧房还有隐隐亮光,进去一看却发现房中无人,只有内室存放金银的库房暗门开着,进去一看就发现吕道子的尸体躺在上面,胸口被人一剑贯穿,仰面躺在他的财宝上。”   安知灵:“凶器可找到了?”   司鸿:“就是库房里一柄匕首,用完随手扔在了地上。”   安知灵又问:“仵作验尸怎么说?”   司鸿:“死了大概有两个时辰了,约莫是亥时死的。”   安知灵算了算,亥时正是寿宴过半的时候,那时她在干什么?   “你与我那时刚好在花园。”司鸿一眼就看透她在想什么,安知灵一愣,“吕道子那时在哪儿?”   “去见了夜息。”   安知灵目光一沉:“你昨天告诉我——”   “你自己不是猜出来了吗?”司鸿淡淡道,“不是这个原因,孟冬寒怎么有名头带人去无人居。”   安知灵摇摇头:“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如今手上能动用的人手又多少?”她挂着无人居居主的名头这段时间,倒也不是什么事都没做过。   司鸿道:“一乡的人手自然不足,但四乡联合却也不是难事。”   “哪儿来的四乡?”安知灵嗤笑道,“吕道子不死还有可能,吕道子一死,我就问你们如今谁敢动南乡的人手?”   司鸿闻言面色微微一沉,但也知道她所言不假。吕道子活着那就是四乡联合,吕道子一死,这个当口谁先动了南乡的人手,便是蓄谋已久图谋不轨了,不说外头,就是里边也必然要生出嫌隙。不但如此,吕道子一死,为了压下南乡下头蠢蠢欲动的那些心思,也得叫人再分出几分心力来。这么看来,昨晚的凶案对无人居来说是福是祸还未可知。   两人转眼已到了库房,吕道子的尸体被搬到了别处,只剩下地上一滩暗红色的血迹,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她绕着房间走了一圈,不知看见了什么,过了一会儿才转头问:“尸体在哪儿?”   司鸿又领她往里走,吕道子的前边,暂时被当成了灵堂,他府中姬妾都被关了起来,外头只有侍卫把守。二人进屋之后,安知灵上前查看伤口,确实如司鸿所说,当胸一剑,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外伤。   司鸿倚门抱胸:“如何,可看出什么来了?”   安知灵淡淡道:“伤在前胸,凶手应当是个熟人,起码是他不曾提防的人。”这点显而易见,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发现,安知灵听门边的人嗤笑了一声。   这时外头忽然传来通禀,竟是从无人居发来的,说是要请安知灵过府一叙。   “是无人居请我,还是孟冬寒请我?”她瞧着外头来的传话小厮,懒懒道。那人拱着手不作声,似有些为难,正偷偷打量站在一旁的司鸿,指望他说上两句,安知灵却已经摆摆手道,“算了,都一样,走吧。”   那手下像是没有料到她竟如此好说话,愣了一愣,才又忙着转身带路。   孟冬寒从朝暮湖上的九曲桥踏进水榭时恍惚了一下,他许久不曾来过这里了,自从夜息接手无人居后,朝北的这间水榭便被封存了起来,再没有人踏足过,叫人几乎要忘了无人居里还有这么一间屋子。   外头把守的侍卫见了他,让开了身子。孟冬寒推门进去,便觉身上一股凉意。   此地朝北,又临湖而建,四周种满青竹,便是炎炎夏日也毫无暑意。屋子地方宽敞,里面摆设极为简单,除却必需的家具,几乎没有任何装饰,只在书桌案头摆了一个白瓷的花瓶,里头插了一枝白梅。   这样盛夏的天气自然是不会有白梅的,孟冬寒看了那花瓶一眼,知道这花不过是叫人用灵力维持的幻象,屋子的主人竭力保持着这屋中的摆设十几年如一日,想到此处,他心情不禁隐隐有些复杂。   屋子尽头临水的台面上,有人倚栏而立,一身宽大的委地黑衣,他背对着屋子吹着一首不知名的曲子,一晃神间,背影像极了故人。孟冬寒站在他身后,等他一曲终了,才缓缓地走上前去。   “这首曲子叫什么?”   “《离思》。”站在湖边的人将笛子放下,又补充一句,“是悼念亡妻的曲子。”   孟冬寒自然是没有听过什么悼亡词的,他自小在乡中长大,直到遇见韩西南才勉强识字,算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武夫。其实韩西南也差不多,他小时在私塾上过两年学,受过私塾先生接济,因而始终很尊敬读书人,是以后来对那人也崇敬有加,甚至引为知己……   想到这处,他忽然便烦躁起来,冷声道:“你既有闲情在此吹笛,想来是知道我的来意了?”   夜息转过头看着他,倏而轻笑起来:“我确实不知孟乡主派人将我请到这儿来的用意。”他特意加重了“请”字,语气间颇有几分讥讽的意味。   孟冬寒并不在意:“我以为到这儿来,你或许能触景生情想起些什么。”   夜息转开头:“栉风和沐雨哪?”   孟冬寒嗤笑一声:“三日前东塞口有外人出入的身影,不是你亲自派沐雨使带人前去查看的吗?至于栉风使,南乡主死讯刚到,恐怕如今正在抽调人手安排布防,无暇抽身吧。”   夜息沉默了片刻:“孟乡主平日行事作风不拘小节,倒确实不知还有这样心思缜密的一面。”   孟冬寒道:“是你一向自负,从未将其他人放在眼里而已。”   夜息微微一笑道:“但我确实好奇,若是吕道子不死,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吕道子不死也会是别人。”孟冬寒冷冷道,“自十年前的大雨夜后,这一日终究会来。”   夜息了然道:“你是为了韩乡主?”   韩西南在时,孟冬寒是四乡主中年纪最小的那个。韩西南将他带在身边,处处照顾指点他,说是将他当做亲弟弟也是不为过的。但到底是差了年岁,他当时虽已入主东乡,仍一切以韩西南马首是瞻。他心思不如另几个仔细,是个武夫,冬日里一块喝酒时,韩西南便叹气说:“你如今已是东乡主了,怎么还同个不经事的娃娃一样,事事都来找我,长此以往,你手底下的人如何能服你?”   孟冬寒却不以为意:“你是我大哥,我自然事事都要听你的,这样我手底下的兄弟也就知道我是他们大哥,他们也得事事都听我的。”   韩西南听他这番胡搅蛮缠,像是要笑,却还努力板着脸教训:“既然这样,你还管什么东乡,不如一并入了南乡叫我统一调配好了。”   不想孟冬寒听了竟是一愣:“当真?那再好不过了,我本来也不耐烦管那么多人。”   韩西南被他气得抬手指了半天,倒是一旁煮酒的人忍不住轻笑起来:“冬寒赤子之心,东乡那帮弟兄便是因着这个才服他,倒也不必刻意指正。”   他一身白袍,便是坐在这湖水边,将炉上热好的酒水递给他们,又替自己斟茶,语气和缓,与这地方任何一个人都很不一样。   韩西南听了却终于将手放了下来,无奈道:“罢了罢了,你倒是每次都做好人。”   安悦音闻言,故意叹息道:“我住在东乡自然不敢得罪孟乡主。”   韩西南便也故作姿态:“那你快搬到南乡来,也好叫我在你面前抬一抬身价。”说罢,二人又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孟冬寒虽不知他们笑什么,但一壶烈酒灌进胃里,也觉得全身暖洋洋的,说不出的舒坦,跟着笑了起来。   这样的安乐总叫人麻痹,叫人以为往后还能有许许多多个这样的日子,随后又猝不及防地给你一个耳光,打得你头破血流,一把扯着你的领口叫你从安乐的梦境中清醒过来,下一秒就如坠冰窖。   孟冬寒目光阴鸷,一字一句道:“安悦音杀了我大哥。”   “这件事情,我以为八年前白阳云死的那日就已有了定论。”夜息不动声色道。   “不错,白阳云死了,管津死了,如今吕道子也死了。”孟冬寒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冷笑道,“你告诉我,下一个死的是谁?我猜是该轮到白月姬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结束前,恢复隔日更。给大家比心~ 第95章 荒草故人二十九   屋外响起一声滚雷,屋里素白衣衫的女子坐在梳妆镜前梳头。她心思显然不在这儿,以至于忽然吃痛,抬手才发现断了一根木梳。她抬头看了眼窗外。不知何时天边压了一层黑云,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有人推门进来,镜中映出一角红衫,白月姬头也不回:“外头如何了?”   “我过来时正遇见你手下的人将这儿的下人赶到东边的柴房去,想来外头应当已经料理干净了。”   白月姬这才发现来的竟是花宴,不由皱眉:“你此时不在南乡,到这儿来干什么?”   来人抱胸倚门,声音冷淡道:“安知灵去了南乡,乡主要我过来看看你。”   “司鸿叫你来的?”白月姬闻言像是放松了些,花宴对司鸿忠心耿耿,这个时候司鸿却将她派到这儿来照看自己,可见司鸿的用心。她将刚刚扯断的头发仔细挑了出来:“司鸿叫你来,你就来了?”   花宴瞥了她一眼:“不然哪?”   白月姬勾起嘴角:“那他叫你去照看阿湛你去不去?”   听见安知灵的名字,花宴眉峰一跳,随即露出一丝厌恶,想也不想:“不可能。”也不知是在说司鸿不可能叫她去保护安知灵,还是自己不可能听从这个命令。   “你对阿湛敌意很大。”她低声道。   花宴原是司鸿几年前偶然救下的,如今也已成了北乡不容小觑的头领。但不知为何,花宴一直很看不惯安知灵,有几次甚至当面与她起过冲突,这是乡里人人皆知的事情。   她话音刚落,花宴便看了过来,目光似笑非笑,似乎一眼就已看穿了她的心思,却也并不多加掩饰:“我喜欢乡主,但他喜欢安知灵,我自然讨厌她。”   白月姬握着梳子的手指一紧,还要装作漫不经心:“谁说司鸿喜欢她?”   “我有眼睛会看。”花宴冷冷道,“你眼里整日只看着一个人,这个人喜欢谁不喜欢谁,一目了然。”   白月姬神情一时有些难看,还要绷着声音淡淡道:“眼见未必为实。不过还是恭喜你,今日之后荒草乡未必再有安知灵这个人了。”   花宴冷笑一声,似乎对她这话不置可否。   白月姬也不想再纠缠于这个话题,便开口问道:“她一个人去的南乡?与她一道的那个男人哪?”   “没看见。”花宴嘲弄道,“多半是去阎罗殿了吧。”   “查出那人的来历没有?”   “据说是九宗的人。”   白月姬手上动作一顿,“这么说来,她那几个月果然是躲在了九宗?”   “姜源是我亲自看着走的,他一路往北,多半是死在了她手里。”   “那我们倒是小看了她。”白月姬闻言冷笑一声,“可查出那个吴旧是哪一宗的,临门一脚可别叫他坏了我们的事。”   花宴奚落道:“乡宴那天他连我一掌都接不下,我看九宗叫他来,也多半也是因着安知灵的缘故,说不定两人在山上有了什么苟且。”   白月姬回忆与他几次碰面,安知灵对他的亲近不似作伪,他那一副名门正派出身目下无尘的模样也不像是装出来的,遂点点头,感叹道:“她看人的眼光倒是十年如一日,向来对那些清高的多看一眼。”   “她喜欢人家有什么用?”花宴嘲弄道,“你看看谁又真将她当成一回事了?还不是转头就将她一脚踢开。”   她这话像是将司鸿也一并骂了进去,白月姬有心斥责她两句,但又不知为何,心中隐隐有些得意,到底没有多说什么,只笑着转而问道:“他一个人去阎罗殿有什么用?”   “他既然敢一个人去,想必安知灵将她那宝贝香囊给了他。”花宴边说边又忍不住刻薄,“所以我说她这辈子成不了什么气候,一旦遇上男人,就是这个掏心掏肺的样子,愚不可及。”   那边既然已经安排妥当,白月姬不管她愤愤不平的神色,又忽然道:“昨晚我走之后,花园里出了什么事?”   说到这个,花宴的脸色终于有了几分古怪:“出了一些意外。”自然是出了意外,她没想到孟冬寒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竟敢提前动手,借着吕道子寿宴的名头,向无人居递了一份请帖,准备在当晚引君入瓮扣下夜息。   她昨晚接到消息,也是大吃一惊,只是当时无人居的马车已经入了南乡,她不得已只好先配合计划前去安抚前院不知情的众人,司鸿急急赶去查探情况,只是等到后半夜听说无人居的马车已经离开南乡,她原以为事情不顺,未能如期动手,失望之余也不禁有些庆幸。但天不亮却传来吕道子死在府中金库的消息,不啻于晴天霹雳。   “乡主赶去花园的路上遇见了夜息和吕道子,吕道子先行一步,打算里应外合,叫夜息放松警惕,只是不想安知灵忽然出现,打乱了计划。夜息为了避开安知灵提前离开了。”   “你说什么?”白月姬手中一紧,“你看清楚了?”   “我人不在花园如何看见。”花宴不耐烦道,“我守在入口,只看见几人进进出出,按着乡主所说,应当就是如此。”   白月姬脸色却分毫没有好转:“照你这么说,杀吕道子的另有其人?”   花宴沉默片刻:“我不知道。”   白月姬再坐不住“腾”地站了起来,脸色难看。她本以为是吕道子扣下夜息不成被夜息反杀,如今看来杀了吕道子的竟是另有其人,细想不禁叫人冷汗潸潸。   花宴冷眼看着她在屋内打转,讥讽道:“吕道子不是夜息杀的又如何,栉风沐雨都已被我们的人拖住,如今吕道子一死,正好还叫我们有了由头将他软禁在无人居内。”   “你懂什么!”白月姬声音一时也响了起来。她在外人面前一贯装的柔弱,花宴倒是第一次见她这副样子,但刚叫她斥了一声,脸色也难看起来,冷哼一声:“我是不懂,吕道子死了你急什么?”她冷笑道,“若不是因为那晚你在前院,我都要怀疑是你动得手。”   “我杀吕道子?”白月姬像是听了什么笑话,眼底却还冷冰冰道,“我想杀他何必等到现在。”   这时外头忽然传来敲门声,下人在门外通禀:“孟乡主请白乡主去北边水榭。”   “何事?”   “小人不知,不过司乡主与安姑娘也已经到了。”   花宴一听,瞬间站直身子,瞥了眼发髻繁复的白衣女子,率先一步走出门去,留下一句:“我先过去,你自便。”   白月姬到时,安知灵与司鸿也刚到,她想起方才花宴说过的话,不由多看了二人一眼,只见他们一前一后,从远处走来期间没有一句交谈,倒是比陌生人还要不如。她神情稍缓,见司鸿走到花宴身旁,忽然停住了脚,站住与她不知交代了什么,安知灵脚步不停自顾往水榭走来。   孟冬寒与夜息听见动静也先后从里头走出来,两人不知说了什么,从脸上倒是看不出端倪。夜息见了她还率先与她打了招呼:“如今此处无人煮茶,或要劳烦白乡主。”语气一片轻松,丝毫没有身处囹圄的不快。   白月姬转头去看孟冬寒,见他没有说什么,才婉言笑道:“月姬之幸。”   屋里有现成的茶具,原先的屋主人大约是个爱茶之人,东西一应俱全。白月姬幼时被卖到荒草乡,从头叫人调教,就是从煮茶开始。虽到如今已多年不再碰这些茶具,但重新做起来倒也得心应手。只是又难免有些心不在焉,吕道子死得突然,许多事情还未来得及商议,外头如今已是乱成了一锅粥,三乡今早来势汹汹的将无人居围了个水泄不通,如今几人竟会围在一起煮茶,也不是孟冬寒是何用意。   “水开了。”身旁有人落座,白月姬这才回过神来,忙送了些茶叶进去,回头一看才发现司鸿不知何时过来的,花宴已经离开了,想来是另外有了什么安排。   白月姬云淡风轻道:“你们先前在说什么?”   司鸿摇摇头,不知是不便说还是不知道的意思。几人已经落座,安知灵算是隔了这么久第一回 见夜息,却见他目光全神贯注地落在炉上沉沉浮浮的茶叶沫上,本有一肚子的话要问,见了这副情景,也主动开口,只等他们先说。   满堂寂静中,只有茶具轻碰发出的清脆响声。这情景依稀叫人觉得有些熟稔。孟冬寒抬眼也去看身旁神色平和一言不发的青年,他沉默时颇有些年少时的影子。   孟冬寒不记得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无人居的了,像是某一天他寻常来这地方找韩西南时,安悦音身旁便多了这么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   那时他话很少,有客来时,多半回避,只偶尔才出来帮忙煮茶。孟冬寒起初只以为他是安悦音从哪里买回来的仆役,后来才知道这是他从乡中不知哪个偏僻村庄里带出来的孩子,似乎在幻术上颇有些天赋,便将他带在身边教导。   有次白阳云也到这儿来,管津也在。那时无人居只有韩西南送过来的几个粗使仆役,帮着照顾安悦音日常的起居。白阳云带了他新近刚收的义女帮着众人斟茶,冬日里茶水在小炉上滚过一遭正烫手。十三四岁的小女孩瘦骨伶仃穿得单薄,不慎打翻了茶盏正洒在安悦音身上。   韩西南眉头微微一皱,不等她反应过来,白阳云便举手扇了她一个巴掌,那一下直接将她打翻在了地上,毫不留情地呵斥道:“这么点小事都干不好,丢人现眼!”   安悦音抬手拦下他:“换身衣裳就是了,方便得很,何必动手。”白阳云脸上还有怒容:“本是看她还像个伶俐的,不想竟也是这样笨手笨脚,我看不如再转头送回去罢了。”   那女孩不知他说得真假,只一手捂着脸流泪。倒是一旁的韩西南见安悦音面露几分不同意的神情,才开口也劝了一句,白阳云这才作罢。   随即安悦音起身去了内室换了身外袍,里头出来一个少年,替他们重新煮茶。   这本是个小小的插曲,转眼便叫人忘了。但没过多久孟冬寒从屋里出来时,在湖边看见了刚在室内的两人。女孩抱着膝盖躲在廊檐下哭,少年从屋里端着茶盏出来目不转睛地从她身旁经过,走出几步后又停了下来,从怀里取出一块帕子伸手递给她。   女孩抬起头神情怯怯的,颇有几分我见犹怜,半晌终于伸手接过小声道了句谢。她见少年起身要走,又忍不住开口道:“你……你也是这儿的下人吗?”   少年低头看了她一眼,看得她忍不住低下头,却听他道:“倒茶时压着壶盖,你举得太高了。”他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往后厨去了。   这对话实在没有什么特别的,但大约那女孩盯着对方的背影看了太久,叫孟冬寒第一次留意到了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   多年后他再到这里来,依旧是白月姬倒茶,她一双素白玉手握着白布将茶壶从炉上取下,依次替座中斟满,脸上神色从容,动作行云流水,说不出的好看。座上的人取杯浅啜一口,低声谢道:“有劳白乡主。”   白月姬轻轻一勾嘴角:“言重了。”恍若谁都不记得多年前那个冬日的午后,彼此间曾有过只言片语的短暂交会。   孟冬寒晃了晃神,又低头咳了一声,终于开口:“乡中能说得上话的都已经在这儿了。我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将事情摊开来说。”   白月姬闻言目光难辨地看了他一眼,大概是觉得他疯了,但屋里其余几人皆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又只能叫她硬生生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开口问:“孟乡主想说什么?”   孟冬寒不作声,倒是夜息缓缓开口道:“孟乡主想用一回‘如是闻’。”   白月姬听见“如是闻”三个字神色一变,一旁司鸿拧着眉头还未来得及问那是什么,已已听她脱口道:“你说什么?”   一时众人的目光皆落在了她身上,安知灵见她胸口起伏似乎勉力平定了一下情绪,才冷冷道:“你知道什么叫如是闻?”   孟冬寒似乎早已料到她的反应,头也不抬道:“我既然这么说,自然清楚。”   白月姬的脸色并没有因着这话好转:“外头乱做一团,吕道子死因不明。”她抬手指着一旁低头饮茶的夜息,指尖微微颤动,厉声道,“如今只要杀了他就能将整个荒草乡收入囊中,结果你却突然要用‘如是闻’,孟冬寒我看你当真是老糊涂了!你就没想过,万一他动点手脚,轻易就能要了我们的性命!”   “白乡主放心。”夜息闻言放下手中的茶盏,微微笑道,“我身上有伤,阿湛才是这次的施咒人。”   安知灵突然间被点到名,也是跟着一愣,便是司鸿也狐疑地转头看了过来。白月姬叫他这样一打岔,一时间竟也忘了接下来要说什么,一手还未放下,空落落地悬在半空中,室内一时静了下来。   过了半晌,孟冬寒终于开口:“过了今日,事成之后,瑶池会就是你的,东乡手上所有的赌坊黑市都给北乡,我们各取所需。” 说着他伸手解下腰间的乌金长刀,放在了手边,沉声道:“我等十年,不过就是为了当年之事,今日若不能有个结果,谁也别想走出无人居。” 第96章 荒草故人三十   阎罗殿在西山的某个山头上。这儿原本大约是个山寨,荒草乡四乡局势渐稳之后,寨子便也散了,转而成了一个哨岗。到如今,连哨岗都算不上,约莫只能算是个几近荒废的驻点。   地方倒是好摸,且因着荒郊野岭人烟罕至的缘故,谢敛一路至此,沿途守卫越来越少,到地方几乎连个人影都看不见了。   这时日头已近中午,他站在大门外瞧着门匾上垂垂欲坠的“阎罗殿”三个大字,稍加思索,便迈步走了进去。空荡荡的校场上有些草木灰,显然是有人在此生过灶的,看这规模,人还不少。这荒郊野岭的地方,哪儿冒出来这么多人,也只能是那群原本留在乡中的江湖人了。   谢敛畅通无阻地走进了大厅,正遇见一个老头从后头绕出来,对方见了他一愣,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眼,谢敛听见他小声嘀咕了一句:“又来一个?”他颤颤巍巍地走近了些,上下打量他一眼:“小伙子看着倒像是个能干活的,正好后厨缺人,你就帮着每天去溪边打水吧。”他说完转了个身,见谢敛没立刻跟上,还有些不耐烦:“还愣着干什么?跟我过来!”谢敛在原地站了站,终于跟了上去。   小老头佝偻着背,颤颤悠悠往后头走,一路上又问:“你是怎么来的?”   谢敛:“骑马过来的。”   “呦,这倒稀罕。”小老头乐呵呵的,“比其他人强多了,那几个都是叫人弄晕了送过来的。”他说完又问:“外头如今怎么样了啊?”   谢敛想了想,谨慎道:“南乡主死了。”   小老头闻言哼了一声:“吕道子?当初看面相就觉得是个短命的。怎么死的?”   “尚不可知。”   “哼,死了好。”小老头幸灾乐祸道,“就是不知道外头打得热闹还能不能想起关在这个鬼地方的人来。”   不等谢敛细问,两人已经到了大厅后,这后面是一大块空地,上头几十间的茅草屋,整整齐齐地排成几列,大约是最初这山寨里头的人住的屋子。   几十个人围坐在屋外的空地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三三两两像是在晒太阳。看见有人过来,纷纷回头,又见怪不怪地转回去继续与身旁的人说话。谢敛一眼看见这其中有几个穿着各色门派服的弟子,理应就是叫夜息关押在此的江湖人,但看他们这个状态,又实在不像是被人关起来的样子……   他正出神,这时忽然有个人从屋里出来,抬头瞧见了他,不由一愣,随即有些激动地喊了一声:“谢师兄!”   谢敛转过头,发现正是他要找的宗内弟子武厉。   武厉已经快步走了过来,一脸惊喜地问:“谢师兄,你怎么在这儿?”   那老头见他们二人相熟,便将谢敛交给了他这个师弟,只叫他带着去安排住处。   谢敛跟着他往他屋里走,一路上武厉简单地与他说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夜息遇刺后不久宣布封乡,许多不准备在乡中定居的江湖人便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开。武厉与同来的师弟商量了一下,猜测乡内即将有一场肃清,未免受到波及,也准备回九宗报信。谁知一路到了出乡的峡口,在客栈夜宿,醒来就叫人送到了这里。   他起初几天以为迷晕他们的人是对他们有所图谋,结果之后发现那幕后之人将他们关在这儿之后,就再不管他们了。这群人到这儿之后,自行安排了食宿,整日去后山猎野味,采野果,溪里还有鱼,温饱倒是不愁,如今已过了近三个月,中间陆续有人进来,有些是在客栈被人迷晕的,有些是走在路上遇到伏击,还有些是在野外迷路不知不觉就到了此地,只是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准备出乡。   武厉说完好奇道:“谢师兄,你是怎么进来的?”   “走进来的。”武厉一愣,又听他问,“你们所有人都出不去这个地方?”   “刚来我们就试过,这地方应当是被人布下了什么机关阵法,叫人只能进不能出。”武厉说罢叹了口气,“师兄,如今你也被关在这里,现在可如何是好?”   谢敛略一沉吟:“你去把人都叫来,我带你们出去。”   白月姬坐在小园的凉亭里。大约快要下雨,天色阴沉沉的,外头开始起风了。她站在临湖的凉亭中背对着水榭,看上去已经镇定下来,只是一时不知在想什么。身后忽然一阵脚步声,不回头也知道是司鸿跟了上来。   二人站在亭中,过了片刻,白月姬忽然问:“你知道韩西南当年是怎么死的?”   当年的事情算是乡内半个禁忌,司鸿到荒草乡时,白阳云已经过世,对当年的事情自然不大清楚。   白月姬缓缓道:“荒草乡当年虽还尚未有乡主,但其实韩西南已是默认的四乡之首了。只是当时乡内还没有这么太平,往来的江湖客很多,经常在这块地界上惹是生非。有一次,他们抓了韩西南身边的人,又派人传信给他,让他去西山阎罗殿要人。   “韩西南收到信时,恰巧在无人居,身旁没有其他随侍,安悦音不放心就跟着他一同去了。那天大雨,路上泥泞难行。等赶到阎罗殿时已经半夜,不过不知为何,里头没有人埋伏,二人顺利将人带了出来,回程的路上,几人在驿站避雨,韩西南突然毒发,临死前将乡主令给了安悦音,相当于将整个荒草乡托付给他。他毒发得急,等其他人赶到时,人已经去了。   “他从接信赶去,到阎罗殿回来,这一路只有安悦音陪同,也没有碰过什么茶水饭食,更未与人交过手,却突然中毒,最大的嫌疑人自然就是安悦音。可他死前又将乡主令给了他,谁会将乡主令交给一个毒害自己的人?加之没有证据,乡中僵持许久,最后安悦音主动提出离乡再不踏进荒草乡半步。当时夜息不过是他身旁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弟子,他走时没有带走他,又怕留他一人在此被人欺负,就将乡主令给了他。”   司鸿虽听过一点,但自然不会知道的这样详细,听到这儿心中隐隐有了猜测:“这与孟冬寒有什么关系?”   果然白月姬低声叹了口气:“当年被抓去阎罗殿的那个人就是孟冬寒。这么多年,他怕是从未放下过这件事。”   司鸿皱眉:“既然如此,以他的性子怎么会忍到今天?”   白月姬又接着往下说:“韩西南死后,安悦音离乡,无人居暂管南乡,那段时间表面上四乡分而治之,实际上我义父白阳云成了荒草乡背后的主人。”提到白阳云时,她语气中有不易察觉的轻颤,显然对这个人有着极其复杂的情绪。   “两年后,时机成熟,白阳云准备对无人居动手,但安悦音回来了……”她闭了下眼,才继续说道,“没人提防到他会重新回来,我与白阳云在半路上受他拦截,被他带去了阎罗殿。乡内一时陷入僵持,安悦音提议要用‘如是闻’。孟冬寒当时人在峡口被拖住了脚步,那天夜息施咒,先在我身上用了如是闻。”   这情形仔细一想与今日何其相似。但八年前白阳云与安悦音双双殒命,无人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似乎看透了他心中所想,白月姬叹了口气:“我那天被人施咒之后就沉睡过去,再醒过来,已被人送回了东乡,两年前的事情却是丝毫想不起来了。”   “乡主。”后头有婢女上前打断了二人的谈话。司鸿见她递了一个小瓷瓶上来,他伸手从托盘上取下想递给她,但一触瓶身,便觉指腹一阵阴凉,好似触摸寒冰。   白月姬很快从他手上接了过来,司鸿见她打开瓶盖,放在鼻翼嗅了一会儿,神情渐渐缓和,刚才还苍白的面色也渐渐有了光彩,不禁问道:“这是什么?”   “清凉油,不过是请高人以秘方调制,有静心养气的作用。”   “是吗,能否借我一用?”司鸿玩笑道。   白月姬神色却是一滞,轻巧带过:“这方子性阴寒,是专给女儿家用的,男子用了,反倒不好。你若是喜欢,我下回叫他再替你调一个就是了。”她转头看了眼天色,忽然伸手拉住了司鸿的衣袖,将身子靠了过去。   白衣男子虽不明她的用意,但还是伸手揽住了她。白月姬在他怀里闭了闭眼睛,倏然间轻声道:“司鸿……”她依偎在他怀里,嘴唇轻轻张合,如情人间最亲密的私语。她身旁的人在听清她的话后脸色却不由渐渐凝重:“你当真想好了?”   他怀里温婉可人的女子睁开眼,眼底一片杀伐果决的肃杀之气,如同下定了什么决心,轻轻点了点头。   安知灵站在桌案前盯着那上头摆着的白梅出了会儿神,过来半晌终于伸手想去碰,还未触及,便听身后有人低声说一句:“最好不要。”她手指便这么悬在半空中,等后头的人走近了几步,又解释了一句:“这凝形的术法虽说简单,但我现在尽量养精蓄锐,还是不要轻易动用的好。”话到后来倒是带了几分揶揄。   安知灵终于转过头去,就见一袭黑袍委地的青年站在身后几步远,用手抵着唇咳了几声。她瞧了他一眼,淡淡道:“你不是打算与我老死不相往来了吗?”   夜息对她这副斤斤计较的记仇样笑了笑:“听说你到了,我本有些生气,但见你进来,我又有些高兴。”   眼前的人狐疑地看着他,又听他故意说:“这岂非证明与他相比,你还是更顾念着我一些?”   安知灵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口中这个“他”是谁,不由咬牙切齿道:“他要赶着去送死,我应当也会伸手拉他一把。”   夜息这回不顾她的脸色,当真“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眼见着安知灵脸色越发难看,这才有所收敛:“好了,我虽知道你今日必定又许多事情要问,趁如是闻开始前,你最好抓紧时间。”   安知灵盯着他脸色变幻莫测,想来是一时间要问的太多,一时不知从何问起。二人对立着站了一会儿,才终于听她说:“我外公是怎么死的?”   “你已去过华文馆的小阁楼了?”   “是。”   “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我要知道他为什么骗我。”安知灵低着头,声音也低了下去,“为什么用那种方式骗我……”   夜息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他没骗你,是我骗了你。”他转过头不去看她倏然间落到自己身上的目光,平静地解释道,“是我做了个幻境,叫你相信他死在了那场大水里。”   安知灵紧盯着他,一瞬不瞬地问道:“为什么?”   “若非如此,你怎么会死心。”他声音太过平静以至于显得有些冷酷,安知灵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早就知道他只要回来就一定会死?”   夜息回避了这个问题,于是她不死心地问:“他自己知道吗?”   “这世上没人能逼安悦音做任何事情。”他叹了口气,“你从未了解他。”   你从未了解他。   安知灵一时觉得可笑,她确实从未了解他,她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人,也不知道他的过去,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死的又死在哪里。她只以为他是江边摆渡的船夫,起码他告诉自己的就是这样而已。   但她本来是可以知道的,如果再多给她几年时间的话。等她再长大一点,她会发现他所学之庞杂远远超出了一个寻常的摆渡人,她会发现他寻常逗她开心的那些小小幻术是寻常人根本不可能知道的,她会发现他身上一个又一个的秘密,如果他能陪她长大的话……   “你或许觉得是我从你身边带走了他。”一身黑衣的男子经过她身边俯身拿起了桌案上插着花的白瓷瓶,低声道,“但实际上,是你先从我身边带走了他。” 第97章 荒草故人三十一   夜息很早就知道安知灵的存在,那时候她还叫明湛。   他被安悦音从那个小山村带出来之后,便开始跟着他学习术法。他很有天赋,安悦音全心全意地教导他,印象中他是个性情很温和的人,但只有指点他时才会露出严厉的模样。   他多数时候又非常寂寞,日落时常常独自一人坐在水榭旁吹笛,笛声哀婉,他告诉自己这是一首悼念亡妻的曲子,名叫《离思》。   夜息那时猜想他妻子在世时两人想必十分恩爱,否则他不会独自一人到这活死人的地方鳏居近二十年。事实也应确是如此,因为那几年里,他只有在收到女儿偶然间的家书时,才会露出几分鲜活的人气。   无人说话的时候,他会把信给自己看,像是分享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那样,指着信上的墨迹对自己说:“你看看,馨儿生了个女娃娃,和她外婆有些相像。”   夜息将信拿过来仔细看,才发现信上说的是明家添了一位三小姐,本是件喜事,但这女婴举止有些怪异,常常望着空无一物的半空忽然大声啼哭,又或是伸手要去够什么东西,惹得奶娘时常惊悸,下人也不敢靠近。生母来信写道:疑似母亲生前,只怕不祥。   安悦音叹了口气:“馨儿的娘亲是招魂遇邪的体质,偶尔能在阴天看见鬼影,临终前这种情况多了起来,怕是吓到馨儿了。”   夜息不知道他是如何回信的,多半是劝她不要惊慌多想。那段时间他印象中外头传信进来最频繁的一段时间,基本上每隔一两个月就有书信传来,都是来寻求可有什么法子能治治这病的。   年关将近的时候,安悦音忽然提出要出乡一趟,看着露出失措神色的少年,他耐心解释道:“我想去看看我那个外孙女的情况,来回奔波,难免耽误你的进程,你就在此等我回来。”   他当时低头沉默许久,安悦音似乎看出了他的不安,向他保证道:“开年我便回来,若是顺利一月就能来回。”   但一个月后,他没有如期回来。   直到冰雪消融,差不多开春,夜息才等到他重新回到荒草乡。不可否认,在重新见到他风尘仆仆的身影时,他悄悄松了口气。在等他回来的那段时间里,那是第一次,他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孩几乎生出了几分莫名的敌意与厌弃来。   安悦音没有告诉他在离乡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应当挺喜欢那个刚足岁的女孩,因为夜息不止一次听他说起她有一双肖似她外婆的眼睛,猫儿似的,你一叫她的名字,她便“咯咯”地笑个不停。   明湛。   安悦音语带笑意地回忆说:“小明湛。”   他偶尔还是能知道关于那个女孩的消息,因为从外头来的书信每一封都是为了她,且多半都是抱怨。那个孩子能说话了,有一天忽然指着床头喊一声“姐姐”,将下人们吓了个半死;那孩子近来常常一个人躲在花园的角落里,不知在做些什么,府里没人敢靠近她;那孩子……   安悦音每回看过信后,总要独自待上许久,夜息有一回听他吹完《离思》,长长地叹了口气。大概就是从那时起,少年开始预感到这个女孩会将他从自己身边带走。只是没想到那一天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安悦音将乡主令给他的时候,少年站在三步远的地方,怎么也不肯伸手去接。他叹息道:“你当真不跟我一块走吗?”   夜息不作声,过来半晌才问:“你要去找她吗?”   安悦音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过了一会儿才说:“你如今已经大了,她却还小,馨儿既不喜欢她,不如让我来照顾。”   夜息听了,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拿走了他手上的乡主令,淡淡道:“等她哪天大了,你就自己回来,别带着她。”   安悦音听了便笑起来,上前揉了一把他的头发:“他们若也容不下你,你就来外面找我,别太过固执。”   夜息那天目送他离开的时候,又一次想起了那个叫明湛的女孩,他希望她听话懂事,肖似她的外婆,希望她心思纯净,能在黄昏时听他吹笛。   再后来安悦音过世,将她托付给给他时,他生平第一次出乡,在晓初寺见到了那个在阶下扫地的女孩。黄昏古寺的暮鼓回荡在山谷里,她若有所感地抬头正迎上他的目光,青烟古松下,她身姿瘦弱笔挺,恍如观音座下童女,侧脸肖似她的外祖父。   她从他身边带走了那个人,他也令她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到最后,竟成了他们两个相依为命。世事不可说是不讽刺。   他叹了口气:“你不该回来的。”如果她不回来,那么他永远不必叫她知道当年发生的事情。   安知灵沉默片刻:“我在九宗写的那些信,你是故意不回?”夜息不作声,她便嗤笑了一声,“我今天若不来,你准备叫谁来施这个如是闻?”   夜息转头看过来,她已走到桌边坐下,神色平静道:“跟我说说这个如是闻。”   简单说来,如是闻是一种能叫人“见他人所见,感他人所感”的咒术。黑衣男子坐在对面与她举了个例子:“此法能叫一人离魂,使另一人的魂魄暂时进入到他身上,那么你即是他,施咒人能让你看见宿主的过往记忆,也就是‘如是境’。”   这咒术听上去实在有些不可思议,安知灵眉头紧皱:“若世上当真有此法,为何从未听人提起过?”   “因为这是禁术。”夜息赞许地看着她,“一来对施咒人要求极高;二来对被施咒者损害极大。所以通常还需第三人在场看护,以免难以从境中脱身,伤及性命。”   安知灵一知半解,但起码能肯定一件事,那就是这绝不是她能在短时间内学会的咒术。夜息好似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放心吧,基本用不上你。”   不等她追问这话的意思,外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人抬头看去,发现白月姬已站在了门外。夜息见她进屋,唇角一丝浅浅笑意:“看来白乡主已想清楚了。”   白月姬扯了一下嘴角,冷笑道:“夜居主落到这个地步尚且身不由己,何况我一个弱女子。”   夜息并不理会她的嘲讽,只转头对安知灵吩咐道:“白乡主既已想清楚了,阿湛不如去将司乡主找来。”   安知灵站起身,谁知白月姬却冷冷道:“不必了,他去后厨替我看药,很快就来。”   她这样一说,安知灵才注意到她的神色较之刚刚相见时,好似确实有了些变化,倒不像憔悴,反倒双颊晕红,像是高热的症状。   “你若身体不适……”安知灵欲言又止,白月姬没听清她说什么,很快孟冬寒也已经走进了屋子。   “谁身体不适?”他身材高大,进来之后无端给人几分压迫感,白月姬转开脸,冷淡道:“无妨,我们尽快开始吧。”   孟冬寒在屋里扫视一圈:“司鸿未到?”   “不急,正好开始前我有话要同你说。”白月姬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孟冬寒看着她:“你这是何意?”   “如是闻是个稍有不慎便要人性命的咒术,我信不过他。”她目光转向夜息,将匕首从刀鞘中抽了出来,放在桌上。白月姬冷冷地看着堂中坐在桌案后的黑衣男子,“我的命若要放在他手上,他的命也得在我手里。”   “你要如何?”孟冬寒似乎觉得颇有些趣味,不禁问道。   白月姬冷冷道:“滴血穿石。”   安知灵闻言脸色一变:“白月姬你疯了吗?”滴血穿石是乡中一种刑讯的手段,在人手腕上割开一道口子,控制好血量,一边等血从身体里流出来,一边逼问,大多数人受不了这种拉长死亡的过程,很快就会将事情交代得一干二净。   白月姬要在夜息身上用这招,无非是担心他在施咒时动了手脚,不必追问就能知道她必在刀口动了手脚,若她醒不过来,便要拉他一同陪葬。   孟冬寒听后不置可否,显然没有反对的意思。安知灵按捺着怒气:“今日施咒人是我,你怕不是弄错人了?”   白月姬冷哼一声,不为所动,反倒挑衅一般直勾勾盯着桌案后的人。   黑衣男子稍稍沉吟片刻,不知心中作何想法,只见他面无表情,将手往外递了递,点头答应:“来吧。”   安知灵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白月姬却像早知如此,干脆起身握着匕首果然在他左手腕上轻轻划了一道。很快那截苍白的皮肤开始渗出血珠,伤后边缘微微发黑,显然刀上有毒。   安知灵从身上撕下布料在他手腕上缠了几圈,又施了个咒,叫血流的速度尽量慢一些,尽管如此,伤口并无愈合的痕迹。   夜息倒像不以为,伸着左手任她蹲在身侧包扎,一边右手支着下颔,去看屋内其他两人,示意道:“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孟冬寒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到此刻看了眼他渗着血的伤口,这才施施然起身,却又听白月姬道:“且慢。”孟冬寒有些不耐烦地看着她:“你还有什么打算?”   白月姬镇定自若道:“如是闻这咒法,昏迷的时间越长,危险越大。所以我会先将我所知道的,全部与你说一遍,我话中若有任何与你记忆出入的地方,你可再叫他打开我的如是境一探真假。”   孟冬寒闻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终于又坐了回去:“你说。”   武厉从树林里走出来的时候还有些不可思议。他回头望了眼远处隐在山中若隐若现的寨子,好像这才确定这回确实是走出来了。   许多人与他的反应差不多,刚出了树林,走到湖边一片开阔的滩涂上,谢敛转过身示意众人在原地坐下休息片刻。一时间这湖岸旁差不多挤了百多人,男女老少人人皆是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   等众人都坐下了,武厉这才凑了上来,眼巴巴地问道:“师兄,你是怎么带我们走出来的……”四周一时间无人说话,显然人人都在注意着这边的动静。谢敛虽带着众人从阎罗殿里出来,但是敌是友还不分明,其他了对他依旧怀有戒心。   谢敛好似没有注意到周围那几百双眼睛,只朝着屋里摊开手,他右手掌心有一道金光渐渐黯淡了下去。   “夜枭锁!”这群人多半是在荒草乡混迹了许久的江湖人,自然不乏见多识广者,如今一看他掌心的图案,立即便认了出来,“果真是夜息派你来的?”   周围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又有个人高声道:“夜息将我们关在这个鬼地方,如今又叫你带我们出来,他到底是何用意?”   谢敛不答反问:“你怎么知道是他将你们关在这儿的?”   “除了他还有谁?”   谢敛:“若真是他,何必大费周章将你们关在一起,又托我来带你们出去?”   这也是众人费解的地方,但若不是他,还能有谁敢砸无人居的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得将人带到这里。   谢敛等议论声渐渐低了下去,才接着说道:“我到荒草乡原本是为了来找我九宗的师弟,搭救各位只是顺便。接下来诸位若要回乡找无人居问个说法也请自便,在下绝不阻拦。”   九宗在江湖上素有威望,众人见武厉叫他师兄,举止敬重,对他的身份倒是不大怀疑。如今听他这番话说得坦坦荡荡,对他只是顺路带众人下山的说法也不由信了八分。   人群中有个青年站了出来,对他抱拳:“此番多谢少侠援手,只是不知你接下来作何打算?”谢敛看了眼他的穿着,发现是五陵门弟子,便也对他微微颔首应道:“我在荒草乡耽误太久,如今两位师弟平安无事,接下来自然是要启程回九宗。”   人群中有人高声道:“我们来前,乡说要封乡,如今莫非还未封?”   谢敛点点头:“荒草乡对外封乡已近半年。”众人听了神色各异,他们在这地方被关押小半年,与外界消息不通,外头的亲友不知如何担心,一时间皆是一副黯然神色。   又有人问:“既然外头封乡,你是如何进来的?现如今又要怎么出去?”   谢敛一顿,才缓缓道:“我早先与‘三更摇铃’有些交情,这回便是托她帮忙才得以进乡。”提到“三更摇铃”,他语气忽而放缓了些,带着点或许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和笑意。   “三更摇铃”在黄纸榜上近年来算是赫赫有名,再结合他半年前就从榜上消失的时间点来看,他这话倒也有几分可信。谢敛又继续说:“我手上既有夜枭锁,出去自然也并非难事。”   他说完周遭又是一静,若是往常,各人各自散了便也罢了,但现在要想出乡,只能跟着他走,若要独自折回乡里,听他之前所说现今乡中正值内乱,回去恐怕生死难料……   众人神色各异,谢敛也不催促:“各位自行打算,一炷香后我便启程,若有出乡的,可与我同行。” 第98章 荒草故人三十二   众人在原地整修了一炷香,再出发时,一百余人竟是几乎个个都跟着谢敛站了起来。这倒也不叫人意外,毕竟这些人原本就是打算离乡的。   谢敛看了一眼,没有多说什么,西山这边出山的道口只有一个,离此处已是不远,众人基本上没有什么行李,凭着脚程不到一个时辰就能走到外头。如今荒草乡已是个是非之地,众人不敢耽搁,既已下定决心便蒙头赶路,如此不到半日就到了山脚下。   西霞口是一处峡谷,中间一条山道,从山道穿过,就是楚桦江北岸的铜鼓镇,便算是脱离了荒草乡的地界。众人一路走到这儿,才算松了口气,脸上都不由露出几分喜色。   但此时,峡谷之中浓雾密布,待人走近,很快就会迷失在雾中。谢敛转身对身后这百余人抱拳道:“浓雾难行,各位且紧跟着我相互照应,以免不测。”众人自然答应,这一路来,谢敛沉默少语只在前头带路,为人沉稳低调,将他们从阎罗殿带出来也并不挟恩图报,他年纪虽轻,但已赢得了多数人的信任。   谢敛将人群大致分为几组,又简单示范了几声哨声,以防在雾中走失。之后便又率先往峡谷走去。   走进雾中,果然眼前一片白茫茫,除了身旁之人,几乎无法辨物。一行人亦步亦趋紧跟着前头的脚步,不时注意四周的情况。这样走了不多久,谢敛脚步忽然一停,其余人自然也立刻跟着停了下来。队伍后面有胆子小的悄悄问了一句:“这是……怎么了?”   “林中有人。”谢敛低声道。   瞬间所有人都立即打起了精神,个个屏息凝神,一时间林中针落可闻。这百余人中也不乏高手,经谢敛这一提醒,很快也有耳力过人的立即察觉了前方似有埋伏,有人低声提醒道:“西北方。”   “东南也有。”又是一人低声道。   人群中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在这样的浓雾中与人动手,又不知对方的底细,对他们来说显然极为不利。   谢敛观测四周,一边示意众人往身后的树林中躲藏,一边清了清喉咙,高声道:“不知哪路英雄于此相会?”   对面并不应声,过了一会儿才有个略带苍老的嗓音回应道:“你是何人?”   谢敛回道:“离乡避难的过路人。”   老者冷笑一声,声音沙哑:“巧得很,我们受人所托,凡路上遇上出乡者,格杀勿论。”   ***   为了盖住血腥味,白月姬在屋里点了香,再款款坐下时,稍斟酌了片刻才开口道:“八年前,安悦音将我义父带到西山阎罗殿,是想问清楚两年前韩西南的死因。不久之后管津收到消息赶来,同行的还有吕道子。”韩西南死后,白阳云扶持吕道子坐上了南乡主之位,那日除了孟冬寒,其他三乡乡主齐聚一堂。   白月姬缓缓道:“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安悦音疑心韩西南的死与在场的人有关。他提出要在在场众人间用一下‘如是闻’。我义父起先不肯,但管津答应了,于是他提出先在我身上用一下这个咒法一探真假。”   目前为止她所说的这些,屋里除了安知灵,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之后白月姬昏睡过去,再醒来时已不记得两年前发生了什么。孟冬寒赶到时,只看见白阳云与安悦音的尸首,屋里还剩三个人,管津告诉他:中途白阳云受咒术影响狂性大发,安悦音出手制止,双双殒命。   这说辞孟冬寒自然是不信的,如何就都死了?他那时候红着眼紧攥着管津的衣领,迭声问他:“我大哥哪?那我大哥到底是谁害了的?”   管津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一夕之间,他忽然就什么都没有了,韩西南死了,白阳云死了,就是安悦音都死了。没人能给他答案,甚至连可以痛恨的对象都一并剥夺,此后多年,他只能在日复一日的回忆中痛恨自己,若不是他,韩西南不会在那个雨夜赶去西山……   孟冬寒咬着牙:“你最好说出点新的东西来。若人不是安悦音杀的,他两年前在干什么?好端端的为什么两年后又回来了?”   白月姬不以为意,继续说道:“我那时晕了过去,但我后来其实醒过一次。”她话音刚落,便见孟冬寒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如豹子一般紧盯着她,厉声道:“你之前从没说过。”   “为什么要说?”白月姬冷笑一声,“引火上身吗?”   “你听见什么了?”   “我听见他们在说到底是谁杀了韩西南。”   安知灵听到这儿也忍不住转头看了过去,夜息垂眼看着她神情紧绷的侧脸,忽然将另一只手覆了上去轻轻握了一下,安知灵才注意到自己按着他伤口的手不小心用了些力气,慌忙松了松手。抬起头,正对上他安抚的目光。   “是谁?”孟冬寒几乎从桌子旁扑了过去。   白月姬并不卖关子,清晰地吐出一个名字:“白阳云。”   “什么?”   白月姬看着他有些快意地重复道:“就是你的好义兄,我的好义父,西乡乡主白阳云。”   孟冬寒猛地站起来:“这不可能!”   安知灵生怕白月姬有什么不测连累夜息,忙站起来喊道:“孟乡主!”孟冬寒置若未闻,依旧紧盯着白月姬道:“你有什么证据?”   “我亲耳听见的还要什么证据?”白月姬站得笔直,眼底掩不住的讥讽,冲着他说,“韩西南死后谁得益最多,我不信你不知道。你再想想十年前被绑到阎罗殿时你正在做什么?”   十年前?孟冬寒心跳得飞快,耳边嗡嗡作响,心中想着万不可着了她的道被她牵着鼻子走,脑子里还是不由自主的顺着她的话回忆。当时自己在干什么?似乎正从西乡出来,在马车上遭人伏击。那马车是谁的?他当年素来骑马来去,如何会坐马车回来?是了,那日他在西乡多喝了几杯,白阳云不放心,执意要人送他回来。   许多事情从前不是没想过,而是不敢想,因为若是仔细一想,那些被密密麻麻的蜘蛛网罩住的真相就好似大坝决堤,瞬间一泻千里。   孟冬寒转头盯着桌案后因为失血过多而面色苍白的黑衣男子:“她说的都是真的?”   夜息抬起头,见站在堂中的人缓缓转动着眼珠子看了过来,显然这个问题是在问自己。夜息刚动了动嘴唇,白月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事到如今便是告诉他又如何?”   她脸上一抹冷笑:“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如是闻,都是他们诓你的。”   “你说什么?”他眼睛里带些红血色,显然是白月姬这连番几句话已是搅得他心绪大乱。   “八年前安悦音就是这么诓的白阳云。”她脸上一抹恶意的微笑,“安悦音不过是在我身上使了个昏睡咒罢了,也不知如何就叫他信了。那老贼最惜命,若是由着他在自己身上使了这个,岂不是既暴露了自己亲手算计义弟谋害义兄,又要将命交到安悦音手里。他那时候离四乡之主一步之遥,如何还将安悦音与管津放在眼里,不如将我们几个一块杀了,再嫁祸给安悦音,倒还省事。”   孟冬寒神色已然麻木,听到这儿也只动了动眼珠子,沉声道:“他不是安悦音的对手。”   白月姬掩唇笑道:“你听过夺舍没有?”   安知灵猛一抬头,白月姬却自顾盯着孟冬寒缓缓道:“你自然没有听过,这法子还是姜源献的。将人虐杀之后灌一瓶夺舍下去,便能将人的魂魄从肉身上剥离下来,如此人死而魂不散,用来炼鬼炼药都是上好的。”   “荒草乡原本所有妓馆的生意都在瑶池会手上,我怕他腻了我后把我丢在一旁,可花了好大一番心思,若不是我,西乡如何能有今天?”她说这番话时,理直气壮,像在同人炫耀什么了不起的功绩,那语气却叫人心里发冷。   不过这也难怪了为何白阳云一死她能顺利接手西乡,早在那之前,她必然已是替他接手了不少肮脏的生意。   孟冬寒对她说得这些却并无触动,只冷冷道:“他做了什么?”   白月姬好像就等着他这一句,眼底一抹得意的神色闪过,好似吐着芯子的蛇,故意拉长了声音一字一句道:“他在韩西南身上用了夺舍。”   她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巨响,孟冬寒徒手生生劈裂了屋中那张梨木的桌子。安知灵吓了一跳,夜息瞧着那张被劈成两半的桌子,眼底惋惜的神情一闪而过。   “不可能,”孟冬寒咬着牙,“大哥的尸骨是我亲手收敛的。”   “不错,白阳云那时第一次用夺舍,也不晓得人死时死状越惨,怨念越大,剥下来的魂便越全,只取了韩西南一点残魂出来,也得亏如此,才没叫安悦音发现,之后叫姜源炼进了药里。”   安知灵疑心姜源若是在这里,孟冬寒估计也能生劈了他。   “总之那两年,他靠着这法子,一边物色乡中武艺高强的人,一边叫姜源炼药,很快功力大进。”白月姬慢条斯理道,“倒是安悦音,要不是因为韩西南那点残魂,也不至于搭上了性命。”   “什么意思?”安知灵不知何时站了起来,直直地向她看过来。   白月姬看了她一眼:“是了,你还不知道吧,你外公是怎么死的?”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挑着眼尾,“白阳云身上怨气缠身,还有韩西南的残魂,安悦音为了他的兄弟,以身坐化散尽了修为,才将那些残魂都度化了。”   安知灵像没听明白似的,愣愣地瞧着她,白月姬却又将头转过去瞧着孟冬寒,眼里露出几分怜悯来:“听明白了吗孟乡主?你义兄杀了你大哥,你恨了十年的仇人,倒是为你大哥搭上了性命。你说韩西南泉下有知,不知要怎么想。”   孟冬寒整张脸都是木的,只有眼珠子还会动似的,过了半晌才看着她问:“你早知道,为什么从来不说?”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白月姬轻咋一声,“这么多年,看你的样子倒还有趣。”   安知灵太阳穴一跳,直觉不好,果然下一秒孟冬寒暴起抓住了她的脖子,他手劲很大,安知灵疑心下一秒就能能听白月姬颈骨碎裂的声音。   不容她多想,但如今这个局面先要保证白月姬不能死!安知灵从桌案后跳出去就地翻了个滚,伸手去抓孟冬寒的右手,夜息伸手要去拉她,但到底因为力气不济叫她先一步扑了过去。   难为孟冬寒这种心绪大乱暴怒狂躁的时候还保持着长久以来的警觉,不等她近身,左手化掌一下就将她拍了出去。那一掌丝毫没有蓄力,安知灵本就是三脚猫的功夫,哪里挨得住,立刻吐出一口血来,怕是伤及了肺腑。   不过这时被他扼着喉咙拎在半空的白衣女子,倒是抓住了机会,趁他分神对付安知灵之际,从袖中取出了一把匕首,手中寒光一闪就向他胸口刺去!   孟冬寒掌风未收,眼疾手快地握住了她拿着匕首的右手,刀间离他心口一寸,再也不能前进半分。这举动无疑进一步激怒了他:“你早有杀我的打算!”   白月姬叫他掐着脖子,已是发不出半点声音,叫他掐得扭曲的面容,忽然却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孟冬寒背后一凉,直觉要糟,可不等他收回手,白月姬原本被他钳制住的右手,忽然间力气暴涨,原本纤弱的手腕爆出青筋,握住匕首的五指也变形似的,如干树枝一般死死地将力气汇入掌中,不像是一个弱女子的力气,倒像有成百上千个人如今握在这匕首上,誓要将刀尖刺进他的心脏。   “来人!”   外头无人回应,好似这四周空无一人,天地间只剩下眼前这寸进的刀尖,刹那间就能舔上他的心头血。   到了这时,他才意识到不知何时情况竟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扭转。孟冬寒扼着她脖子的右手已经松开,到如今他只能一心一意地对付着那把冲着他胸口的刀,已是面色涨红,牙关死咬,像是一口气若是泄了,就再没有第二次机会。   身后有人低低叹了口气,孟冬寒心头一跳,这大概是他心脏最后一次跳动了。他后背空门大开,有人不知何时站在他的身后,抬手往前轻轻推了一下。“哧”的一声,刀口刺穿了血肉,随着这一下,他左手上的力气也终于流失殆尽,白月姬将匕首彻底没入他的胸膛,用力搅动,彻底碾碎了他的心脏。   高大的身影轰然倒下,安知灵坐在一旁,看着他仰面朝上,至死没有闭上眼睛。 第99章 荒草故人三十三   雾中一阵箭雨,众人虽看不清四面八方的箭矢究竟从何处而来,但好在聚在这儿的多数都是武艺高强之辈,耳力上佳,仓皇之间还是能闻声躲避一阵。   不知是夜枭锁还是洗尘石的缘故,人群中只有谢敛能看清这雾中的景象,他在最前面替身后众人挡下不少箭雨,同时飞快地观察四周的景物,心中渐渐生出了一个猜测。   武厉在人群中左支右绌渐渐已失了方寸,这时忽听林中一声长啸,啸声长短不一,振动林越。他精神一震,九宗刚入门时,新进弟子总在一处上课,文武医乐算易多少都学过一些,此时这啸声正是乐正以声传讯的入门课业。   他仔细辨别一阵,忽然高声道:“各位快照之前的分组围成圈,左边的跟着我走!”他话音刚落,不远处九宗另一弟子也已喊了起来:“右边诸位大侠快跟紧我!”   他们进谷之前,为防意外提前做了分组,各组之间共同行动,如今虽遇到了伏击,但队伍未散,此时听见声音,忙聚拢在一起。浓雾虽大,看不见远处的人影,但身边的人还是能辨认出来的。加之来前,谢敛为防不测,与他们简单约定过几种哨声的意思,人群起初虽慌乱了一阵,但很快在几个人的带领下,立即有条不紊地开始撤退。   武厉依照着谢敛啸声的指示匆匆往北边移动,每走几步果然便找到了一块巨大的石头,连忙安置身旁的人在石头后躲藏起来。至于另一边,应当也是找好了掩蔽物,林中兵荒马乱的脚步声渐歇。   谢敛不断移动身形,打乱对面的节奏,掩盖己方的动静,渐渐心中有了把握:在这林中,对方也看不见这边的动静。   他一手接住箭矢,朝着西南方向一棵树上的黑影凌空投掷,对方果然慌了手脚,趁此机会,他却足尖点地,几步踏着树干,朝方向扑去。长剑在他手中挽了一个剑花,等树上的人发现他时,瞳孔猛地一缩,剑尖却已到了眼前。   这招“凝霜”快如闪电,剑势刚起转瞬已要落下,千钧一发之际,谢敛只见余光中一支箭矢破空而来,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剑尖朝着目标直刺而去,箭矢擦着剑锋而过,林中一声痛呼,不等那人回击,谢敛已退回了三丈之外。   刚刚那支箭扎在身后的树干上,谢敛抬手拔下只见箭尾乌黑似以燕羽制成,这是洛阳十三巷暗部的标志。十三巷一直以神出鬼没的暗杀闻名江湖,他们如今丝毫不怕泄露身份,可见这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买卖,正好相反,十三巷想利用此事来扩大组织在江湖上的声望,以此招揽更多的生意。   谁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招来这么多十三巷的人,且叫他们在此地埋伏,只有四乡的财力才有此一搏,谢敛没想到他们为了牵制无人居的势力,竟然将主意打到了外面的江湖势力头上。   如此一来也能解释的通为何夜息要将这群原本打算离乡的江湖人关在此地数月。无人居对付四乡已是分身乏术,他必然已经料到谢敛带人出乡的途中会遇见这些人,此时,只要他们以为此事背后主使是四乡,便成了现成的人手。   他心中闪过许多念头,转眼间已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联系起来,现在只有一个问题:为何花宴也会将这个消息给他?   “我倒是小看了你!” 这时,不知哪棵树上叶影一晃,一个人影飞身而下。谢敛立即便听出了她的声音:“花宴姑娘?”   花宴到如今也看出来他在乡中那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不过是伪装而已,心中又惊又气,站在他五步之外冷冷道:“我好心将无人居关押你师弟的位置告诉你,你就这样回报我?”   谢敛心中一动,渐渐明白了她的打算,立刻开口道:“你们四乡联手将人关在此地,倒是夜居主给我夜枭锁,叫我将人从阎罗殿里带了出来,对你又何来的报答一说?”   花宴立即反应过来,咬牙道:“无人居抓了你师弟,你倒还替他办起事情来了?你们名门正派的弟子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倒是一贯厉害!”   此时林中皆静,两边都有人受伤,一时不敢轻举妄动。二人这番话下来,众人皆露出了几分犹疑。花宴冲着他身后藏身在林中的众人高声道:“虽不知这小子先前是如何颠倒黑白,但将你们关在阎罗殿的确实是无人居不错,你们仔细想想可万万不要当了无人居的刀!”   她话音刚落,不知哪个角落里有人应了一声:“你可有什么证据?”   花宴听他这样说并不着恼,反而轻笑一声:“诸位若是不信,不妨随我折回乡里去同无人居当面对质!兴许还能赶得上一番大事,求得一番富贵也未可知!”   谢敛冷冷地截过了她的话:“他们怎知回去不是你们设下的又一个陷阱?”   “富贵险中求。”花宴冲他身后扫了一眼,冷笑道,“在这儿与十三巷的各位高手拼得你死我活,就是侥幸逃了出去又能如何?倒不如随我回去,事成之后大把的富贵功名应有尽有。”   她这番话倒是勾起一些人活络的心思,一时间似乎犹豫了起来。   花宴仿佛也感受到了人群隐隐的骚动,略带得意的看了过来。谢敛目光一沉,紧了紧手中的剑,他自然有把握带着两个师弟离开,对他来说他到这儿来的目的本就是如此。夜息给他夜枭锁,作为交换他答应隐瞒此事是无人居主使,带这群人从阎罗殿离开的承诺也已完成,到此就可两清。至于这些人愿不愿跟花宴回去与他毫无关系。   但不行。   谢敛心中叹了口气,如今他退一步,撞见这群人的就是安知灵。他忍不住疑心一开始夜息就看准了这点,所以才会将此事交托给他。   气氛比之方才似乎又更为凝重了些,这时远处忽然传来马蹄声,竟又有人来?   众人紧绷着神经,听来人从马上跳下,跌跌撞撞地往浓雾中跑来,他大概很快察觉到了躲藏在雾中众人,不待树上十三巷的箭矢瞄准了他,便疾声高呼道:“不好了!花宴姑娘!”   ***   “咳、咳咳、咳咳……”   屋内一片狼藉,白月姬委顿在地,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她细白的脖子上出现了一圈青紫的於痕。安知灵忍不住去看她的右手,刚刚的一幕仿佛只是她的错觉,如今那双纤白玉手已恢复了原样,只微微颤抖着像一时难以施力。   夜息站在一旁,望着那具合不上眼的尸体,脸色也有些难看。他身上原就带着旧伤,之前为了让白月姬心安,又自愿受她钳制,总算合力解决了孟冬寒这个最大的麻烦。   他左手缠着的纱布已完全被鲜血渗透,鲜红的液体顺着他的手指滴落在地板上,此时整个屋子里都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不知是从他身上来的,还是从倒在地上的那具尸体中来的。   不过安知灵没有仔细去分辨,她甚至怀疑是从自己身上来的。她现在嘴里一股子铁锈味,吸口气就疼得她打颤。   倒是白月姬这会儿功夫已经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如今这屋里三个人,她看上去倒是伤得最轻的。安知灵见她弯下腰从孟冬寒胸口将那把匕首抽了出来,血溅了她一身,叫她看上去与往日大不相同,此时柔弱中带上了几分妖娆,像是一朵染血的花。   安知灵听她转过身与屋内的人说:“夜居主,我又帮了你一次。”   又?安知灵转头,听见夜息道:“你在帮你自己。”他恹恹道,“你不杀他,等他知道当年之事,他也必会杀你。”   白月姬冷笑道:“我当年给韩西南的那杯毒酒是受白阳云胁迫,但其后在白阳云酒中下毒,可是受你嘱意。从头到尾,我不过是你们手中的一把刀罢了,与我何干?”   在白阳云酒中下毒?安知灵目光复杂地看着两人对峙,脑子里飞快地开始复盘十年前发生的事情。   另一边夜息却淡淡道:“你若真这么想,吕道子死了你慌什么?”   白月姬一时语塞。   当年她常在堂上服侍,替白阳云煮茶斟酒。此时吕道子还是乡中一个投机的商人,他看准了机会将姜源引荐给她。那日韩西南到西乡来,她献计在酒中动了些手脚,此后韩西南一死,西乡势大,白阳云扶持吕道子坐上南乡主之位,对她也愈发依仗。   只是没想到两年后安悦音回到荒草乡,半路劫持了白阳云的马车。若是此事暴露,她本必死无疑,走投无路之际,她将目光落在了安悦音身后那个沉默寡言的小弟子身上。   对方听了她的请求,沉默良久,正当她惴惴不安重新陷入绝望之际,他忽然开口道:“我能保住你的性命,也能让你坐上西乡主的位置,但你要替我做一件事。”   白月姬叫他这句话砸得半晌回不过神来,等反应过来时,她已将毒酒端到了白阳云面前。和当年下在韩西南的酒杯里一模一样的毒,她不知道夜息是从哪里弄来的这种毒,那一刻她甚至疑心他早就料到自己会去找他。   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在当时那个情况下,白阳云几乎成了惊弓之鸟,对身边所有人都满是戒备,除了与他一同被掳到这儿来的她。   之后她照着少年的指示装作昏迷,又在昏迷中断断续续的借着呓语泄露了些当年之事,白阳云做贼心虚,立刻就相信了如是闻这种咒术。   白阳云死后,夜息果然如约将她扶上西乡主之位,此后四乡统归无人居,孟冬寒丧期未至,管津愧于安悦音之死不曾表态,吕道子起身与她一道表态支持时,那一刻她就立即明白为何安悦音能顺利在半道神不知鬼不觉地截下白阳云的马车。两人相视交换了一个虚情假意的浅薄笑意。   是以吕道子一死,当她发现可能并非夜息动手所杀时,她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孟冬寒已经知道了当年之事”。他或许并非全然知晓,但必定已经发现了什么。从管津到吕道子,再有下一个,死的就会是她。   但现在,这些人都已经死了。白阳云、吕道子、孟冬寒……哪怕是夜息。这些曾经高高凌驾于她之上,鄙夷欺辱,将她视作蝼蚁的人都死了,只有她还活着。甚至很快,就连整个荒草乡都会是她的。   白月姬唇上勾起一个娇笑,她看着眼前重伤未愈的人,忽然问道:“你知道管津为何会突然行刺你?”不等他作声,她又问道,“或者,你知道为何孟冬寒会忽然对十年前的事情起疑?”   “是你?”这倒有些出乎意料,即便是黑衣男子也不由挑眉,露出了些许讶异的神色。   “我们之间共同的秘密实在是太多了。”她叹息着与他嘲讽道,“秘密能叫所有人保持沉默,可一旦有人挑了一丝出来,又会叫所有人不安。”   “你对管津说了什么?”夜息问道。   白月姬笑了笑,她走近他,一手攀附在他的肩膀上,将身体轻轻地依偎上去,侧头贴近他的耳边,低声道:“我对他说,当年在韩西南酒里下毒的人是你。”   听见这话的人嗤笑一声:“他信了?”   “为什么不信?为了安悦音,这事你做得出来。”   身前的人不说话,她又有些得意地退开了些,像是想要认真观察他此时的神情:“你当年给过我一次选择的机会,现在我也给你一次。”   她退开一步,终于看了眼屋中的另一个人,眼尾轻挑尽携着一丝冷意。安知灵心中一沉,听她冷冷道:“你来杀了她,或者你看我杀了她,你选一个?”   “为什么?”安知灵靠墙坐着匪夷所思地皱眉头问道。   白月姬转过身站到她面前弯下了腰,抬手抚上她的脸,微微笑道:“因为我也很想让你感受一下,不被人选择是种什么滋味?” 第100章 荒草故人三十四   林中一阵跌跌撞撞的脚步声,来人慌慌张张,一路踩着枯叶在雾中飞奔。花宴听他声音,眉头一皱,还未说话,不知何处先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君哥?”   那男子听见声音,脚步一顿,再开口时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惊喜:“梦蕊?是你吗梦蕊?”   “是我!君哥,你在哪儿?”谢敛瞧见东边石头底下站出个面容清秀的女子,她身着丹阳会的衣服,猜测这就该是蒋梦蕊了。既然如此,那来的多半就是徐少君。   可不等她走出去,空中一支箭翎“铮”地一声扎进了她脚边的泥土里,蒋梦蕊瞬间不敢再动。徐少君那边听见动静却是急忙道:“花宴姑娘,快住手!”   花宴挑着眉道:“你来干什么?”   “我传乡主的命令,”徐少君快步走近高声道,“孟冬寒已死,乡主命你立即回去!”   “你说什么?”花宴乍然间听见这个消息,再顾不上什么,伸手一把抓过了他的衣襟。   徐少君像是叫她吓了一跳,再开口不免有些磕巴,但确实说得清清楚楚:“孟、孟乡主死了,司乡主急召你回去!”   这话不光花宴听见了,这林中对峙不下的两拨人马自然也听得清清楚楚。早再花宴来前,已传来吕道子的死讯,如今孟冬寒一死,四乡瞬间折损了一半的兵马,还要如何与无人居抗衡?   花宴面若冰霜,沉声道:“孟冬寒死了,乡主为何找你来传这消息?”   “这……这我如何知道。”徐少君手足无措,“乡主只命我传信,待消息传到,我便可与梦蕊一同离乡。”他话未说完,一旁的蒋梦蕊听了心中大为感动:“君哥,你肯同我一起走了?”   徐少君寻着声音高声道:“当然!你那天一走,我就后悔想去追你,谁知没有赶上,只看见他们不知将你带到哪里去了。”   谢敛忽然开口道:“这么说来,你这段时间就是为了蒋姑娘才替北乡办事?”他这话一语惊醒梦中人,方才还对无人居生出了疑心的那些江湖人一时又开始举棋不定。   花宴气得冒火,也没耐心听他们这对鸳鸯纠缠个没完,她一把将徐少君推在地上,大怒道:“我看你小子就是想带着你女人从这儿离开,故意带着假消息来这儿扰乱军心!”   她说完作势抬手就是一掌准备拍下,树上早先那个苍老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花宴姑娘,如今的局面与先前说好的可不太一样。”他这回开口中气却不如最先,谢敛心下一定,确定了方才树上之人果然是他。   十三巷做的是暗杀生意,若是四乡能推翻无人居掌权,他们只要出些人手事后名利双收,那是稳赚不赔的生意,他们自然乐得答应。但如今,首领负伤,人心已是不稳,加之孟冬寒一死,局势已然大不一样,四乡若是落败,十三巷再继续下去,不但要折损一批人手,还会与无人居结仇,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花宴心中暗骂这群人唯利是图,事到如今却只能做出强硬的态度,冷冷道:“里头还不知什么情况,但你现在若是抽身,再想问谁去讨要酬金?”   那老者半晌没有答话,好似正在斟酌。   徐少君却忽然咬牙跳了起来,高声道:“我有证据!”   花宴如今烦他烦得要死,恨不得一刀杀了他,听他又跳起来还是多问一句:“你有什么证据?”   “我虽不能证明我的话是真的,但我能证明确实是司乡主叫我来的。”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放在手心摊开来给她看,“他说你一看便知。”   谢敛站在一旁,看他手中放了一支簪花,上头缠着一颗小小的玛瑙珠子,虽不名贵,倒还精巧。这本是件寻常首饰,不想花宴见了,竟当真愣了一愣,叫那东西魇住似的,目光直直的,朝他走了过去。   徐少君见她这模样,心中也有了底气,那小小一颗玛瑙珠子眉心血似的,在光线下折射出温润的光泽,花宴听他说:“司乡主说这簪子给你,你自然就明白了。”   ***   “怎么,下不了手?”白月姬看着眼前面沉如水的男子,带着点恶意的娇笑,“当年你连安悦音都能下手,怎么到了她就不行了?”   安知灵闻言猛地抬头,白月姬看见她的神色笑意更加明显:“你还不知道?” 她有些怜悯地看着她,“你以为他为什么不愿意你掺和进来,他不过是不想你知道当年是他亲手杀了你外公这件事情罢了。”   安知灵看着一旁黑衣长袍的男子,像在等他开口反驳,不想他面色冷峻,到底未发一言,倒像是默认了下来。她指尖微微发冷,低声道:“我不明白。”   白月姬转过头又与夜息道:“夜居主,我看如今你不杀她,她也要杀你。你现在杀了她,我就将刀伤的解药给你,你看如何?”   夜息瞧着她:“为什么?”   “我七岁被卖入荒草乡,十二岁开始跟着白阳云。到如今,能有今天,全是靠我自己。”白月姬怜惜地弯腰伸手抚摸着安知灵的脸,十八九岁的少女皮肤如同上等的绸缎,便是模样也是一等一的好,关键是她还干净,像是掉入泥淖里的一块玉,外头包着浆,躺在泥地里也还溅不上泥水,白得跟这地方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从她来到荒草乡的第一天起,安知灵就是这个地方的异类。夜息将她放在自己的羽翼下,保护得严严实实,几乎不叫她经手这地方一丁点儿污秽不堪的人事。她对这地方的所有人事都心怀怨恨的时候,也会一并怨恨她,怨恨她天真幼稚,偏还能足不染尘。   可是凭什么哪?凭她是安悦音的外孙女吗?   白月姬手上用了些力气,她手上还沾着血没有擦干净,此时掐着安知灵的脸,瞧着那鲜红的颜色沾在她脸上,心中竟有些止不住的快意。   安知灵忽然问:“朝暮湖底下的那些女孩子,都是你命人抓去的?”   白月姬手上的力道一松,很快又反应过来:“原来是你……”   白月姬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颇有兴味地问道:“你可怜她们?”她忽然猛地拉着她的衣领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压在墙上,紧盯着她轻声道:“你真是好心,可惜我当初没遇上你,我那时候也不比她们好多少。”   白月姬转头瞧着站在一旁的黑衣男子,轻笑着问:“是不是,夜居主?”   夜息看着她目光晦暗不明,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你是为了报复我当初不愿救你?”   “报复你?怎么会。”白月姬呵呵笑了起来,“我谢你还来不及。”   她身上那股子阴森森的冷意像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那样,叫她看上去与平日里判若两人。只有眉目间那副哀婉的神情,依稀叫人记起她往昔的模样。   十几岁的女孩在他跟前哭得抽抽噎噎,躲在后厨的草堆里,求他别叫人发现了她将她带回去。身后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应当是西乡的人找了过来,她抖成一团,不断地小声哀求他:“他们会打死我的……求求你……”   夜息记得自己是怎么说的来着?   那实在是太久远之前的事情了,总之外头的人闯进来将她拖出去时,他大约是没有抬手阻止的。他不能自作主张替安悦音招惹西乡那边的麻烦,那时于他而言,外头的世界或者是这四乡的其他人都同他没有什么关系,他只想维持着眼前的局面,跟那人一同生活在无人居。   那女孩实在哭得可怜,叫人觉得不用等人将她带回去,她就能在这儿将眼泪流干了。可到底哭是哭不死人的,她也没有死在西乡,甚至半个月后,他又在无人居看见了她,老老实实地低着头跟在白阳云身后,神情麻木目不转睛地从他身边路过。   她这一生受过许多苦,叫许多人□□践踏过,但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件事情她却记了最久。   她有时候想,他若是从未在长廊的拐角处偶发善心提醒她“倒茶时压着壶盖,不要举得太高”,她或许就不会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他若是后来没有将那个小女孩接到身边,细心照料百般维护,她或许就不会知道他也会对人伸出手,只不过那个人不是她。   那点恨意密密麻麻地蚕食着她,终于将她变成了如今这样。   安知灵被她一下抵在墙上撞到了伤口,剧烈咳嗽起来。她身上没什么力气,知道这是受了白月姬身上阴灵影响的关系,洗尘石不在身边,白月姬身上那股阴气如丝线一般,细细缠了上来。   她抓着自己衣领的右手又一次暴起了青筋,力道大得吓人,隐隐能看见底下流动的血液,透着一股不正常的青紫色,像是随时都会爆体而出,脱离她的控制。   安知灵勉强压着喉咙冷笑道:“你给那些人灌了夺舍,就是为了把自己弄成这么一副不人不鬼的样子?”   白月姬却并不受她挑衅,她声音柔柔道:“再过两个月,便是我三十岁的寿辰。”她目光落在她脸上,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她侧脸去看夜息,撒娇一般温柔小意:“我将她杀了灌上夺舍,再剥了她的生魂炼药服下去,如此一来,我永远是如今这副样子,她也算永远留在了荒草乡,互称心意,你说如何?”   安知灵身上一阵恶寒,这时忽然听见门外一声迟疑:“你们在干什么?”   安知灵看见背对着门廊的白衣女子神色一变,渐渐收敛了戾气。拉着她衣领的手刚一松,安知灵只能用力撑着身后的墙壁不叫自己倒下去,司鸿不知何时站在门外,他紧皱着眉,看着满屋的狼藉,过了一会儿才抬脚走了进来。   他看也不看倒在脚边的尸体,像是对此毫不意外,倒是白月姬朝他过去柔声道:“外面料理的怎么样了?”   “都已换上了我们的人。”司鸿淡淡道,安知灵这才知道他们一早就已经商量好了,难怪方才屋里这么大的动静,外头却没有一点儿声音。   司鸿朝着夜息走去:“他们要怎么处置?”   白月姬冷冷道:“他还不能杀,留着对付栉风沐雨。”   司鸿点点头,抬手封住了夜息身上几处大穴,确保他难以抵抗之后,又看了眼他还在滴血的手掌,朝白月姬伸出手:“先把解药给他。”   白月姬抿了抿唇,从袖口取出一个小瓷瓶,司鸿正要伸手去接,她却又忽然将手收了回来:“你先杀了她?”   司鸿一愣,面上露出几分迟疑。白月姬又道:“她是安悦音的外孙女,留着她后患无穷。”她将手上的匕首递给他,别有深意道,“司鸿,行百里者半九十,我先前答应杀了她便将解药给夜息,你来也一样。”   司鸿看着她,半晌没有动作,过了片刻才道:“为什么要我来?”   白月姬勾着嘴角意有所指道:“想要的东西须得自己伸手去拿,司鸿,你不能什么都要。”   安知灵见他盯着那把匕首好一会儿,终于伸手接了过来。屋里三个人都看着他,只有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连站着都有些困难的女子。   司鸿忽然开口道:“你记得我在南乡同你说过什么?”   安知灵一愣,还是点点头:“记得。”   “那你如今可后悔?”   安知灵想了想,竟笑起来:“有一点。”她自嘲道,“我刚答应了谢敛不再骗他。”   她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司鸿却好似一下就听懂了她话里未尽的意思。他唇边勾起一个自嘲的冷笑,抬手将那匕首的刀间抵在她心口处:“看在当年的情分上,有什么话要我替你带给他?”   夜息终于皱眉往他们这边走了一步:“司鸿!”但很快被白月姬拦住了身形:“夜居主还是保重自己吧。”夜息冷冷地注视着她:“白乡主,我最后劝你一次,如今收手,我未必不能留你条命。”   白月姬轻笑一声:“现在拿刀想杀她的可不是我,夜居主同我说这个又有何用?”   司鸿还在等她最后一句话,安知灵伸手搭上了他的肩,苦笑道:“说多错多,还是不说了……”她已有些站不稳,向前倾了下身子,那刀口瞬间就割破了皮肤。司鸿微微闭了闭眼,抬手扶上她的后背,一手用力将匕首送了进去。   “哧”的一声,刀口刺进骨肉的声音格外清晰。夜息瞳孔蓦地一缩,紧接着便听他用力将匕首拔了出来。她今日一身青色的纱衣,胸口瞬间便染出了一朵血花,不断扩大。司鸿目光冷淡地垂下手,眼见着她再站不住倚着墙缓缓滑落身子。   白月姬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快意的神色,如同开在黑夜里攀附着藤蔓的菟丝花,带着柔媚的颜色。她看着夜息几步冲过去抱着渐渐失血脸色迅速灰白下去的女子,走近一旁背脊挺得笔直尚在失神的白衣男子身边,温柔地伸手抱住了他,就像抱着一个失去了心爱玩伴的男孩:“好了,还有我。”她喃喃地低声重复道,“现在整个荒草乡都是你的……”   夜息小心避开了安知灵的伤口,动手封住她身上几个大穴。他怀里已经渐渐开始失去意识的青衣女子努力睁开眼动了动手指拉着他的衣襟。夜息低下头倾身过去,终于听清了她含含糊糊说的那几个字:“别告诉他……” 第101章 荒草故人三十五   林中起了风,谢敛看花宴伸手去取那支簪子,他心口忽然抽痛一下,叫他下意识地抬手抚了一下。变故就是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发生的,还未等他回过神来,耳边忽然一声惊呼,他猛地转头看去,只见身旁一身红衣的女子突然间委顿在地,她不可思议地看着那支没入她心口的珠花,那上头溅上了鲜血,衬得那颗玛瑙的珠子更是红得鲜艳欲滴。   谢敛抢步上前,扶住了倒下的红衣女子,转头怒道:“你做什么?”   徐少君一击得手,踉跄着倒退着坐到了地上,惶然间掩不住兴奋:“她死了……她死了,我们才能出去!好了、好了,梦蕊,我们能出去了!”   四周的声音如潮水般向她涌来,又渐渐退去,耳边只剩下鼓噪的风声。从看到那支簪子开始,怀中的红衣女子就像是被人抽去了魂魄,眼里再没有其他东西。   ……   “你喜欢这簪子?”白衣青年看了眼站在街边走不动步子的小女孩,随口问道,“多少银子?”   “十两。”   女孩皱了皱眉,她的卖身契就是十两银子。身边的人听了却随手从袖中取了一锭碎银子出来递给店家,接过那簪子给她。   “不要?”   女孩咬着下唇,执拗道:“我日后自己能买。”   白衣青年摩挲了下簪上那颗玛瑙攒成的珠花,漫不经心道:“等那时候你要上哪去找这支簪子?”   “你替我收着。”她仰头看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我以后找你赎回来。”   对方玩笑道:“当做卖身契吗?”她微微一愣,低下头没有说话。   之后许多年里,她攒了无数个十两,却不知为何从未开口问他赎过那支簪子。   她忽然想起,今早来前他站在庭院里,心不在焉地交代完事情,忽然随口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问我要那支簪子?”   花宴愣了愣,她大概没有想到他还记得这个:“你什么时候不想要了,就给我。”她一顿,又补充道,“等你不想要的时候。”   ……   如今他果然不想要了。   四周一片骚动,有人惊呼,有人争辩,有人交手……那些声音远远近近,她已听不清了。唯一能感觉到的是身旁有人扶着她的肩膀,沉声道:“别动,我送你回去。”她动了动眼珠子,才勉强看清了眼前的人,谢敛扶着她的肩膀,试图帮她止血,尽管他们心知肚明,她的伤并非是失血的问题。   谢敛看着她闭上眼睛,轻声道:“不必了,他还我自由了……”   ***   无人居北面的屋子里此刻却一片死寂。   夜息背对着身后两人,将已经陷入昏迷的女子从地上抱了起来。他转过身时,身后依偎在情人怀里的女子缓缓跌落在地,她胸前那把匕首上染着的鲜血还未冷却,转眼已没入她的身体里。白月姬不可思议地望着她身前面容冷峻的白衣男子。   司鸿从她手上拿过那个装着解药的小瓷瓶,隔了几步扔到夜息抱着的青衣女子怀里。他伤口还流着血,拿到解药之后却并未急着服下,抱着安知灵踏出屋子时,没有留给地上的人一个多余的眼神,只对司鸿冷冷地吩咐道:“出来时将屋子烧了。”   他一脚踏出了屋外,外面的阳光照进来,落在屋里奄奄一息的女子脸上。司鸿扶着她的肩膀蹲下身子,静静地注视着她。白月姬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但能听得出大概是在问他为什么。   白衣男子垂着眼沉默地看着她,过了半晌才开口道:“我很早就知道那时候是你把我的消息传给了刁石。”   他话音刚落,白月姬双眼蓦然睁大,面容神色复杂,司鸿见了轻轻勾了下嘴角:“你故意把我还活着的消息传给刁石,引他过来斩草除根,趁阿湛离乡,知道夜息绝不会助我,就是希望我走投无路能来求你。”   “我——”白月姬牙关一松,喉头立即涌上一口血,将她的话湮没在鲜血里。司鸿看着她如今的样子,却是目色冷淡,继续道:“你不是要我感激你,你是为了报复她。”   白月姬拉住他衣角的手一松,司鸿垂下眼,讥诮着勾了下嘴角:“那时外头都说阿湛喜欢我,一心想我离开这个这个地方,若她回来发现我投靠了北乡,必定失望透顶。你当时不过是这么想的吧?”   白月姬用力闭了闭眼睛,她全身微微颤抖着,嘴唇翕动却没有发出声音,像要辩解,却又不知如何辩解。   死亡加速了她的衰败,如同一朵快速枯萎的花,随着她生命的流失,她体内那些哀嚎的阴灵渐渐开始试图冲破这具束缚了她们的身体,发出鬼泣。   她光滑如绸缎般的乌发渐渐枯败,平滑的皮肤上出现了细纹,纤细白皙的手背出现斑点,变得粗糙,那一瞬间,夺舍所带来的一切开始对她进行了反噬。数以百计的怨灵想要挣脱出去,可惜夜息离开时已在屋外设了禁制,它们在屋内爆发出绝望的哀嚎,白月姬睁着眼睛,仿佛已经看见了地狱,但司鸿只能感受到她不断地颤抖,用力抓紧了他的手臂。   他静静地看着她,看她惊惧也看她痛苦,终于垂着头低声问道:“你后悔吗?”   白月姬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脸上,她的情郎英俊、温柔,又有这个世界上最冷酷的心肠。他给了她幻梦,也给了她报复,现在他低头问她:你后悔吗?   她在他怀中微微摇头,司鸿浑身一僵,感觉到她死死抓住自己的手臂,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俯下身,听见她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反问他:“你现在……可高兴?”   司鸿蓦地咬紧牙关:“自然。”   “好……”白月姬如释重负一般,轻轻吐出一口气来,她依偎在他怀中,喃喃地低声道,“那就好……”   她的颤抖终于渐渐停了下来,如同陷入了一场不被惊扰的沉睡。司鸿低下头,发现她临终前唇边竟带着一丝微笑,这一生人世太苦,但愿不要再有来生。   ***   傍晚,无人居北边起了一把火,火光冲天,烧得几乎整个荒草乡都能看见。房梁轰然倒塌,爆发出巨大的声响,大火从傍晚一直烧到了夜里,直到入夜后开始下雨。雨水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夜,将焦土浇了个彻底,第二天一早,下人去收拾时,那地方已经只余下一片灰烬。倒塌在地的房梁下,还剩一朵幻术凝成的梅花,完好无暇地躺在余烬里。   等安知灵能从屋子里出来下地行走的时候,已是大半个月后。   夜息一个人坐在北边的朝暮湖边吹笛,还是那首《离思》,安知灵很小的时候,听安悦音吹过。   转眼已快夏末,她身上披着一件斗篷,在他身后站了许久,等笛声歇了才缓步走近。夜息见到她微微皱眉,显然不高兴沐雨放她一个人走动,但到底没说什么,只起身带她去一旁小丘上的凉亭。   她这段时间醒醒睡睡,他这边也是许多事情要忙,算起来,出事后两人这才算第一次好好说话。   “那天可是吓到了?”   “没有。”   夜息以为她逞强,又说:“没什么要问我的?”   安知灵沉默了一小会儿,终于问:“吕道子是你杀的?”   夜息脚步一顿:“怎么说?”   “我去看了尸体,没感觉到他魂魄存世的痕迹,可见是叫人特意抹去了。你是寿宴那天动的手,又叫司鸿替你遮掩了形迹。”自从知道司鸿的立场之后,这一切便都说得通了,徐少君为何会出现在乡宴上,瑶池会里他何为会替自己隐瞒行踪,南乡的花园中又为何拦下自己。   安知灵道:“加上那日他一进来先问白月姬要解药给你,我就猜他应当在替你办事。”   夜息侧头问道:“所以你认定他不会杀你?”   安知灵故意转了转眼珠慢悠悠道:“我只是觉得你在那儿总不会眼看着他杀我。”   夜息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随口道:“对了,栉风说要谢你。”   安知灵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大概说的是出事那天自己让赵婉婉暗中将居主令送去给他的事情,听说也正是如此,才叫他顺利调动了南乡未卷入其中的人手,迅速镇压了四乡的残部。想到此,她倒记起赵婉婉来,顺口问道:“婉婉没事吧?”   “听说被她父亲禁足在家,”他瞥见她低声笑了一下,也跟着笑了笑,“你倒是认识了几个不错的人。”   “都是因为你。”安知灵踢开了脚边的小石子,像是漫不经心地随口道。不等他反应过来,她叹了口气抬头看着他说,“白月姬有句话没说错,我在这地方能活成这样确实是仰仗你,否则我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夜息心中一动,他看着眼前的人有种一手养大的小姑娘在他眼皮子底下不知不觉长大成人的感觉。但他丝毫不觉得欣慰,反倒生出了几分惆怅,若是可以,他希望她一生无忧无虑,住在无人居也好小杜山也好,他可以小心庇护她,正如安悦音当年竭力庇护自己。   他忽然道:“你想看看我的如是境吗?”   安知灵微微一惊,像有些茫然:“白月姬说天下没有如是闻……”   “有的。”夜息抬眼看了过来,“但用过之后,你或许会忘掉一些事情。”   “忘掉什么?”   “因人而异。”   “白月姬说过是我杀了他……”夜息背过身,并不催促:“他走得时候最挂念你,或许你会想知道当年的事情。”   安知灵不作声,过了许久突然冷不丁地问:“楚桦江上为什么布那个鬼婴的幻境吓我?”夜息没料到她忽然提起这个,神色一僵,过了半晌才道:“想支开你。”   “哼。”安知灵肯定地说,“你那时候讨厌我。”   “没有。”他下意识地矢口否认,语气有些僵硬。   安知灵笑了笑,随即叹了口气:“我要回去想想。”   ***   谢敛在晓初寺住了小半个月。   那天花宴死后,十三巷见雇主已死,没有多做停留,很快就带人撤离。谢敛简单安置了她的尸体,又带其他人从荒草乡离开。这回路上果然没有其他波折,很快就走了出来。   周斯还在晓初寺等待,见他们回来自然喜不自胜。谢敛本想将众人一送到乡外便独自折返,但夜里下起了大雨,淅淅沥沥到第二日才停,一场雨后山间雾气愈大,他手上的夜枭锁已经淡去,再想进乡却是寻不到路径。   他在山上耽搁了几日,雾气始终没有散去的势头,更不知里面到底如何。武厉他们在山中修养,眼见着拖了十几天,谢师兄还是没有要动身的意思,一时面面相觑,也不敢问他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何事。   谢敛自然也知道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只能留了封书信交给净尘,托他将信带去乡里。   “谢施主怎么想到找我?”小和尚听了他的来意,双手合十笑眯眯地问他。   “我知道你有办法。”谢敛又取出这几日随身带着的发簪一并交给他,“若是方便,请将这簪子一并转交给司鸿。”   净尘看着那发簪一愣:“花宴姑娘去了哪里?”   “西霞口峡谷处临溪有一棵桃树,”谢敛淡淡道,“在那儿可以找到她。”净尘听后沉默片刻,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他伸手接过那封信:“贫僧尽力而为,谢施主莫要抱太大希望。”   谢敛点点头:“多谢你。”   寺外几个师弟已经收拾好行李整装待发,谢敛与他告辞跟着跳上马,最后看了眼远处浓雾弥漫的峡谷,终于牵着马绳头也不回地下山去了。   回山约三月有余,夏去秋来,转眼已快入冬,乡中终于传来音讯。   卫嘉玉亲手将信交到他手上,几分欲言又止。谢敛来不及多想,拆信发现竟是夜息的手笔。信上内容不多,薄薄一张信纸,不过几行,转眼便能读完。他却好似没有看懂,读了几遍才将信转手递给身旁的人。   卫嘉玉接过来看了一遍,信上说:荒草乡这几年将会封乡,不再欢迎江湖人士出入。而安知灵此前受了重伤,虽已无恙,但还需寻医静养,已在半个月前离乡,行踪不定。其余并无多话。   他看了眼身旁复归沉默的黑衣男子,清咳一声:“你接下去有什么打算?”   谢敛心中思绪纵横,一时难以理清,卫嘉玉见他这副模样,心中叹了口气道:“罢了,我让九流替你留意一下,若有消息再告诉你。”   “恩,”他低低应了一声,漫不经心道,“多谢师兄。”   “年前你就待在山上,静心修养。”卫嘉玉想了想,还是添上一句,“她若有心,自然会来找你。”   谢敛这回沉默得更久,但到底还是点点头应道:“我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   祝各位大朋友小朋友六一快乐! 第102章 棠棣之华一   年末将至时,山上忽然空落了许多。早课后,谢敛回去的路上,正遇见明孺。少年见他回来老远冲他招手,谢敛看了眼他身上的装束,开门让他进来:“准备下山去了?”   明孺点点头:“下午就走。嫂子来信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他看了眼谢敛的脸色,见他沉默不语,又赶忙说:“嫂子说啦,你今年要是再赶不上年夜饭,她就跟你断绝关系!”谢敛闻言笑了起来,松口道:“再过几天吧。”   明孺总觉得他自回山上之后,总有些心不在焉,有心想问问这半年来出了什么事,但看这他的神情到底还是没问出口,末了只叹了口气道:“尽量早点吧,年末事多,再加上嫂子生产完身子弱,我怕她一个人忙不过来。”   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倒有些出乎谢敛的意料之外,要是明和同谢谨听了,想必也会大感安慰。他微微一顿,还是许诺道,“等我将手上的事情做完,最多十天,也就回去了。”   其实临近年关,早已没什么非要在年前忙完的事情,他这样拖着不愿下山,不过是想着卫嘉玉那句“她若有心,自然会来找你”。   但那个人哪儿有心?   谢敛十日后去同卫嘉玉交接手上的事情,顺道辞行时,对方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也好,山上无事,你在家多住一段时日也无妨。”   谢敛点点头,没应声。等他出去,里间出来个抱着一叠书册的小书童,见卫嘉玉独自一人站在窗边,桌案上放着一份今早九流刚刚送到的信件,提醒道:“师兄不是说要将这信给谢师兄送去,可是忘了给他?”   卫嘉玉从桌上将开过封的信纸抽了出来,放到烛火上烧了:“不用了,已经没什么要紧了。”他说这话时,脸上难得显出一丝笑来,叫人好奇信上究竟写了什么内容。   九宗离长安不远,快马加鞭,不用一日就能赶到。谢敛不急着赶路,头天下午下山,第二天中午进城,日渐西垂才到明府。   明家在长安靠近东市的亲仁坊,谢敛刚一跳下马,门房就瞧见了他,忙领着他往府里走。这宅子是明家的老宅,明和当家之后修缮了一番,谢敛往年下山,便都住在这里。   这时正值饭点,他到后厅时,里头热热闹闹地正准备开饭。谢谨以为是明宜回来了,见了他倒是一愣,随即又惊又喜,忙拉着他进屋,又忍不住嗔怪:“回来怎么不叫人提前来信说一声。”   她模样与谢敛很像,只是较之柔和许多,笑起来时眉目温婉,沉着脸时亦很有威仪。她初夏刚又生下一个男孩,满月时谢敛也回来看过,较之那时她明显气色已好了许多,精神也好,若不仔细看,与二十出头的姑娘也没有什么分别。   谢敛伸手替她拢了拢披肩,温声道:“外面风大,进去说吧。”他这副样子,谢谨纵使是再多的抱怨也说不出了,只得斜他一眼,挽着他进了后厅。   二人刚一进屋,里头的人便都纷纷抬头看了过来,明家三姐弟都在,明孺与明乐见了他都很高兴,就是向来严肃的明和也抬头笑了笑。谢谨拉着他坐下,一边吩咐下人多加一双碗筷,一边高高兴兴道:“好了,这回可算是齐了。今年算是家里人到的最齐的一次。”   奶娘怀里抱着他不过半岁的小侄子,谢谨怕孩子醒了哭闹,吩咐奶娘先将他抱回房里去照看着。这倒提醒了谢敛:“明宜去哪儿了?”   “去街上玩了,”谢谨眯着眼笑道,“明和带着明孺年末收租,我这两天忙着商量明乐的婚事,奶娘要看顾明修,他如今在家里可算是无法无天了。”   “他一个人?”谢敛眉头皱着眉问。   “怎么会,多亏了有他小姑姑。”   明乐近来忙着商量纪家的婚事还有哪儿来的小姑姑?谢敛正要再问,外头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大老远便听见男孩“咯咯”地笑声,一阵风似的,转眼穿过了门厅的垂帘,卷进了暖和的屋子里。   五六岁的男孩还不及他半人高,手上拿这个风车,一溜小跑地进来,一头扎进谢谨怀里,将手上的风车举给她看:“娘,你瞧!风车!”他一张脸冻得红扑扑的,像能掐出水来,一张嘴还有一阵白气,显然在外头玩疯了。   谢谨伸手将他抱在怀里,看着他手上的风车,笑着问道:“小姑姑今天带你去了哪儿?”   “是我带小姑姑出去玩。”男孩不服气地纠正道,“小姑姑不认识路,都是我给她指的地方。”   谢谨还未应声,外头又有人走了进来,没好气道:“是指了地方,骗我带着他又往西市跑,为买个风车就差没在大街上打滚了。”   谢敛只感觉垂帘一掀,一阵寒风灌进来,不等他反应过来,那熟悉的声音就如同炸雷似的在他耳边炸开,轰得他脑子里嗡嗡响,就定在原地半晌不敢回头。   明宜冲着来人做了个鬼脸,这才看见今天屋里多了个人,忽然一下从谢谨怀里又跳了下来,一下子扑过去抱住了谢敛的腿:“小舅舅,你什么时候来的?”   来人的脚步似乎顿了顿,谢敛终于动了下脖子,转头映入眼帘的果然是记忆中那张明艳动人的脸。巴掌大的白净小脸上头一双猫儿似的眼睛,因为在寒风里吹得久了,秀挺小巧的鼻子冻得红彤彤的,两颊也像上了胭脂,更衬得那张脸朱唇皓齿、姿色风流。   “傍晚刚到。”谢敛口中应着,眼睛却是紧盯着门边的人。   女子站在门边,与他目光对上了,冲他笑了笑,但见他依然看着自己,便似有些局促一般,转头去看其他人。好在谢谨很快站起来走到她身旁牵着她的手,走到谢敛跟前:“这是阿湛,你应当没有见过,她就是安伯母的女儿,自小跟着她外公长大,今冬外公过世便回家来了。”   谢敛下意识回头去看明和与明孺他们,却见他们皆低着头,十分自然似的,听谢谨同他介绍这个刚回来不久的女子。谢敛有一刻几乎要以为是自己认错了人,又忍不住回头看着眼前这位“明三小姐”。她半张脸藏在夹领里头,露出那双眼睛黑黝黝的,察觉到他在看自己,便眯了下冲他弯一弯,复又垂下去。   谢谨对这屋里诡异的气氛一无所觉,又转头与身旁的人说,“这就是我弟弟谢敛,表字无咎,你就叫他……”   她一时犯了难,像也不知该叫她如何称呼。明乐在旁笑盈盈地接口道:“叫谢哥哥就是了,我从小就这么叫。”她话里带着几分调侃,抬头别有深意的冲谢敛笑了笑,明孺闻言忙站起来说:“我叫师兄,阿湛,你也叫谢师兄就好了。”   “阿湛又不是你们九宗的弟子,如何就叫师兄了?”谢谨笑着佯嗔了一句,转过头又说,“我看,你还是同明乐一样,就叫……”   “表哥。”不等谢谨开口,明湛忙开口干脆地喊了一声。   谢敛一愣,神色有些古怪,倒是谢谨听了觉得也无不可,转头过来瞧着他。一屋子人望着站在门边的两人,过了半晌终于听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他这一点头,所有人都像松了口气似的,谢谨拉着明湛在桌边坐下,又吩咐下人上菜。这顿饭谢敛用得心不在焉,也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只偶尔余光看见另一边的人却是神色如常,言笑晏晏。   等用完饭,明和刚站起来,谢敛便也跟着站了起来,明和看他一眼,两人一前一后往书房走。明和自然知道他要问什么,刚出了后厅,路上不等他开口便率先说道:“阿湛是两个月前回来的,不过她来的时候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虽已有了心理准备,但听到这句,谢敛心中还是不禁一沉。他涩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和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不太清楚。两个月前,有个姑娘将她送了回来,当时她身体很弱,大概是因为一路长途跋涉,发着高烧,人也昏迷着。那姑娘给我们留了一份书信,将她交给我们之后,便离开了。”   两人走进明和的书房,他从柜子上取了一封信递给他。谢敛打开信,发现依然是夜息的笔迹,但这封信,显然比带给他的那封详细了许多。   信上简单交代了自安悦音过世之后,她便一直住在荒草乡。只是近来荒草乡出了内乱,她在内乱中受伤。如今,他荒草乡封乡,为她将来着想,派人送她回来,希望明家好生待她。   信中还写到她叫人用了如是闻,丢失了一部分记忆,若他们愿意认她回明家,可不告诉她这些年在荒草乡的过往,只叫她以为自己在明家长大;若他们不愿认她,待她伤好以后,可与她告知详情,到时她自能找到回乡的路。   谢敛将这封信看了几遍,许久没有说话,毫无疑问,明和自然是选择了前者。他本就觉得明家有愧于她,她失去了记忆,如果能将这些伤害过她的过往忘了,在明家重新开始,对他和明湛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   谢敛将信递还:“你们是怎么对她说的?”   明和道:“只说外公过世,她回到家中。路上碰见劫匪,从山上滚下来,伤到了脑子,所以许多事情记不太清,无需介意。”   这倒是个好借口,明家突然冒出一个三小姐,对外这样说,也不叫人奇怪。明和又说:“她刚来时,昏迷在床。你姐姐替她换衣裳时,发现她心口有刀伤,叫了大夫过来看,说是刚好避开了心脉,若是再深或者偏离几寸,性命不保。”他说这话时,还能记起初初得知时那股又惊又痛的心情,是以语气也更坚定,“阿湛从小流落在外,吃了许多苦。她本该与那些江湖纷争没什么关系,从今以后,我只想她开开心心的,只做个明家的三小姐。”   他一边说一边将那封信放到烛火上,火舌很快舔上薄薄的信纸,谢敛看着那火光黯淡后剩下的一点灰烬,情绪难明。   明和转过身来看着他:“我虽不知你们如何认识,她当初又为何会去九宗,但你能答应我,不叫她知道之前的事情,只当她始终是明湛而已吗?”   “若她想知道哪?”   明和沉默片刻,才低声道:“那就只当是我这个做兄长的自私吧。”   作者有话要说:   棠棣之华是本文的最后一个章节了,所以让我们来祝贺有情人终成兄妹。【口胡 第103章 棠棣之华二   谢敛从明和的书房出来,夜已深了。   如今谢谨掌家,府中吃穿用度并不铺张,住在家里的人少,服侍的仆役也少,早先许多院子便空了出来,显得格外空落。   明府西边有个小院子,路过拱门时谢敛脚下一顿转身往那儿走了过去。他照着记忆穿过一道垂花门,再往里走几步,果然找到了记忆中的那间小院子。   明家他来的不多,一年到头只有逢年过节才会下山来住几天。谢谨给他安排的住处在明孺的屋子旁边,离前堂很近,他也没有在府中闲逛的兴趣,因而像这样角落的僻静小院他几乎从没进去过。   记忆中,这儿一直被荒置着,连下人都很少过来。他过去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已经隐隐猜到了原因。   院子很小,北边有一处小池塘,池塘边上种着一棵枇杷树,树下放着一把石凳子。谢敛走进去的时候,院里竟还有其他人在,那人影坐在石凳子上,身子微微后仰,双手撑在石凳上,脚在半空轻轻晃荡,抬头不知在看什么。   月亮挂在树梢上,她裹着披肩,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走近的动静。   “你在看什么?”来人在她身后站定,跟着抬头往树上看。   “那儿有一窝喜鹊——”明湛不自觉地说,等说完,才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来见鬼似的盯着来人看。   谢敛看着那空荡荡的树梢好一会儿,月光勾勒出他线条凌厉的五官,像是画上那些工笔细细描绘的人物。   明湛别开了眼睛,含糊道:“可能太暗了你看不清。”谢敛不应声,只淡淡道:“你现在住在这儿?”   “住在前面。”明湛乖乖回答,还反过来问,“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她问这话时,语气及其熟稔,叫谢敛忍不住顿了一顿,才回答道:“随便走走。”   “哦。”明湛干巴巴地应了一声,这院里就他们两个,她大概觉得有些不自在,正想起身告辞,谢敛忽然问:“你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我忘了。”   “这么痛也会忘的吗?”他声音冷冷清清的,但又像责备似的,叫明湛噎了噎,过了一会儿,才小声说:“现在不痛了。”   明湛听他轻轻叹了口气:“起风了,我送你回去。”听语气并不是个疑问句。   明湛倒很听话,他说要送她回去,便乖乖站了起来。她刚受过伤,身体还虚,谢谨给她披了件狐裘的披风,那一圈雪白的毛皮毛茸茸的遮住了她大半张脸。谢敛忽然伸手替她将后头的兜帽翻出来,这举动有些唐突,明湛睁大了眼睛,下意识退了一步,但眼前的人神情实在太过正经,他的手指避开她后颈的皮肤,一手捞着她披在肩上的头发,一手绕到她身后动作飞快地替她摆正了兜帽,明湛只感觉眼前一黑,叫人拢到身前,还未反应过来,他就已经重新退了回去,只在离开时伸手若有似无地摸了一把她肩上毛绒的狐裘。   不等她反应过来,他就说:“好了,走吧。”   她过了一会儿才匆忙跟了上去,二人一路无话,等穿过长廊,走到一处小园外,明湛停住了脚,谢敛看了眼四周,这屋子离他住的地方不远,只隔了一条小径,站在这儿能看得见他卧房的西窗。   明湛感觉他有点心不在焉,事实上自打今天的第一面起,他就总是这样心不在焉又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多谢表兄。”临别前她规规矩矩地同他道谢,谢敛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突然问:“怎么谢?”   明湛叫他问得一愣,仰头看着他,大概觉得这世上怎么能有脸皮这么厚的人。过了一会儿,她才缓缓道:“西院那棵枇杷树,你去摘过枇杷没有?”   谢敛自然没有摘过。   明湛好心道:“那枇杷酸且涩,不好吃。”她说完冲他笑了笑,转身走进屋里去了。   谢敛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就算她的“答谢礼”了,屋里的灯火亮了起来,他望着那扇映出人影的窗户纸,忽然觉得这也没什么。   忘了便忘了吧,他想,人还在这儿就好。   明湛第二天难得起得晚了些,到前厅用饭的时候,就谢敛与谢谨姐弟还在堂前。明宜见她进来,一下从谢谨膝盖上跳下来,像头小狮子似的冲过来抱住她大腿,仰着脸眼巴巴地问她:“小姑姑,我们今天去哪儿?”   明湛冷笑一声:“你十岁前我再不会跟你单独出去了。”明宜毫不气馁,看她在饭桌前坐下,鞍前马后地替她递筷子:“那你跟小舅舅带我出去吧。”   明湛闻言抬眼看了厅边坐在谢谨旁的男子一眼,他今天换了身京绿色的直襟长袍,头上束冠,腰间挂了个金色的香囊球,底下缀着明黄色的流苏,十分别致,叫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他像是察觉到的这边的目光,不期然地抬头看了过来,明宜再接再厉,用整个厅堂都能听见的声音高声道:“小舅舅,你今天带我跟小姑姑一块出去玩吧!”   明湛一愣,转过脸问他:“为什么要带我?”   “不是你说我十岁前不会再跟我单独出去的吗?”明宜理直气壮,“何况你也不认路,小舅舅带着我俩不容易丢。”   明湛有点后悔昨天没把他丢在西市,转头另一边已经答应了下来:“你想去哪儿?”明湛还没反应过来,明宜已经迅速从椅子上跳了下来,飞速地爬上了他小舅舅的膝盖,亲亲热热地喊:“去东市吧,东市也好玩!”   谢敛一向不耐烦带孩子,这回破天荒地答应得这么痛快,倒叫谢谨也有些意外。她瞧谢敛望着明湛,显然是问她的意思,不由轻轻一笑:“既然如此就让无咎带着去东市逛逛吧,顺道去纪姑娘那里取个药。”   明宜欢天喜地地跳下地,拉着奶娘去给他换身衣裳。等明湛草草用了早饭,府里已经备好马车,在外头候着了。   她到的最晚,上车时发现明孺、明乐也在。一行人驾车去东市,明湛怀里捧着一盒糕点,明孺瞧见了伸手来拿,被她挥开:“桌上有,你吃桌上的。”明孺委委屈屈地好奇道:“什么呀,还不许我瞧瞧了?”   “后厨新做的糕点,一会儿去医馆取药,嫂子说顺道给纪姑娘送去尝尝。”   “杏林堂?”明孺听了下意识转头去看明乐,明乐抿着嘴,过会儿才道:“我带明宜去东市逛逛,你们去吧。”   明湛有些意外,便是谢敛也抬头看了过来,但明乐说完又低头去和明宜说话,没有解释的意思。马车到了东市,她抱着明宜下车,与谢敛道:“明孺认识路,你们拿完药来春来居找我们吧。”   这一路上大街小巷已经开始张灯结彩挂春联,明宜简直像是掉进了蜜罐里的耗子,早就按捺不住要不是叫明乐死死牵着手,怕早就跑得没影了。谢敛见状,也只点点头,等回到车里,明湛已拉着明孺说起小话。   少年为难的挠挠头,他虽然一贯以与人分享各种打听来的消息为己任,但这对象换成了自家亲姐姐,显然还是叫他有些压力:“哎——具体什么事,我其实也不大清楚。但我那天听嫂子跟大哥说,纪家那边对这桩婚事的态度,好像有点不上心。那纪公子二姐也见过两回,我估计她也知道……”   “不是说一早定下的婚事吗?”明湛皱着眉,“他们纪家要不愿意一早为什么不说?”   明孺叹了口气:“纪伯父还在的时候,两家也是常常一处走动的。纪家世代行医,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但是胜在门庭清贵。纪景同小时候虽有些调皮但是个好脾气的,有时候还要被二姐欺负。两边的长辈瞧见了,就拿他俩开玩笑。后来纪伯父过世了,纪伯母哭瞎了眼睛,纪姑娘那时候也小,一家人就搬去了外地,跟着族里的世伯们学医,也是这几年才回来,又重新开起了医馆。虽说在长安落了脚,但纪景同常出远门上山采药,一去就是大半年,医馆都是纪姑娘在打理,也不知他如今是什么样了。”   明湛听他这样说,沉吟道:“他会不会觉得自己配不上明乐?”说完见马车上另外两人都目光复杂地看着自己,摊了摊手直白道:“难道不是吗?照你说的,纪家现在家道中落,但明乐自小锦衣玉食,模样好性情佳……”   “可以了可以了,”明孺红着脸打断她,“你——你——”   明湛笑吟吟地看着他:“你不好意思什么,这话你也不是没说过。”   “那怎么一样,”明孺争辩道,“我——”   “他什么时候说过?”谢敛冷不丁地开口看着她问道。明孺一愣,也反应过来,他在九宗确实对安知灵说过类似的话,但可从没在明湛面前说过。   明湛面不改色:“那天在园里散步的时候你跟嫂子说:外头都看明乐性子好模样好,只有自家人知道她可憋着坏。”明孺回想一下,依稀有些印象,遂不好意思道:“我这也不是为了夸她呀。”   明湛笑了笑,又转头去看谢敛:“表兄怎么说?”谢敛看了她一会儿才缓缓收回了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道:“去看看就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4章 棠棣之华三   马车到了医馆外,三人刚一下车,便听里头吵吵闹闹,路上经过的人听见动静都停下来忍不住往里头张望,时不时听见里头传来“大夫打人了”的高呼声。   几人拨开人群还未进门,就看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叉腰站在堂中央,指着堂上一个年轻的女子,义愤填膺:“她凭什么打我?大夫了不起吗?”他右脸上一个清晰的掌印,显然是叫人扇了一巴掌。   另一边的年轻女子则是双十年华,身穿一件月白色的衫子,模样素净,气质如兰。只是此时她脸上神色极为难看,面对这样的指责,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却半晌没有反驳。   对方见状更是得意,转过头对外头围观的人群说道:“人说杏林堂有女大夫坐堂看病,我就觉得这种抛头露面的能是什么好人家的女儿!今天过来看个病,果然如此,我不过叫她把个脉,她转手就给了我一巴掌,你们看看!”他指着脸上的手指印给外头围着的人展示了一遍,换来几声“啧啧”的嘘声。   堂中抓药的伙计看不下去,慌里慌张地站出来:“你别胡说!分明是你……是你手脚不老实,对纪姑娘动手动脚……”   “诶,你们这医馆打人不说怎么还污蔑人哪?你说我动手动脚,你有证据吗你?”那男人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了站在堂中脸色铁青的纪景兰一眼,冷哼道,“再说她是生得美若天仙还是怎么样了,我能看得上她?”   “你……你……”那小伙计气得快哭出来,拿男人见状更是得寸进尺:“我可是来看病的,现在我这带了一脸的伤回去,你们要怎么赔我?”   纪景兰眉峰一皱,正要说话,这时有人一掀帘布从后堂走了出来。   他身穿一件青色云锦夹袍,腰间绑着一根鸦青色龙凤纹玉带,高眉深目,身材消瘦,眉目间颇有几分恣意风流。   他出来之后像是被大堂上这人头攒动的情景吓了一跳,听小伙计磕磕巴巴地将事情原委说了一遍,走过来同那男子做了个揖,客客气气道:“大哥不要生气,论理舍妹不是这么不通理数的人,这当中或许有什么误会。”   那男人见他和颜悦色应当是个好脾气的主,听他这样说,立即拉下脸,一手指着他的鼻子,高声叫道:“什么意思,你这是想包庇她了?我告诉你,今天要不赔我医药费,我就闹得全长安都知道你们杏林堂的大夫打人了!”   “诶,”青年笑眯眯地伸手托住了他的手臂,安抚道,“大哥多虑了,这么多父老乡亲看着,我们杏林堂自然要给您一个交代。”   那男人听了这才气呼呼地将手放下,双手抱胸显然是想看看他到底准备给个什么交代。   青年收回手,又同他确认了一遍:“按您说的,您刚才没摸着我妹子的手吧?”   “胡说什么!”男人骂骂咧咧道,“我摸她手干什么?”   “那就好,那就好。”青年笑吟吟道,“我妹子之前去外头采药不小心割了手,今早刚敷过药,那药粉沾到人不好。她大概是怕您给碰上了,情急之下才不小心打了您。您既然说没碰她,那一定就是她弄错了。”   他转头去将一旁月白色衫子的女子喊过来,冷下脸道:“还不过来跟人赔不是,早说了歇两天不出诊,还跟我犟搭脉就两根指头,也不怕万一出了人命!”   那男人听后也傻了眼:“什么出了人命?”   青年转过头耐心地同他解释:“那药粉旁的没什么,但有些人过敏,一沾上会起红疹子,严重了说不准要出人命。不过好在这种情况少,十个人里也没一个,何况您也没碰她,倒是万幸。”   男人脸上笑容有点挂不住,将信将疑地伸手去挽袖子,刚一掀起来,就见整个手腕上忽然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红疹子,不一会儿就痒了起来。他大叫一声,围观的人也瞧见了瞬间退开三米远。   青年见状也是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您不是说您没摸着我妹子吗?”   男人哭丧着脸,咬牙道:“兴许……兴许是她打我那下不小心碰着了,你们……你们可得替我治好了!”   “不可能啊。”青年奇怪道,“我妹子伤在胳膊上,再怎么也不能一巴掌就给碰脸上了。”   男人大呼小叫道:“我可没摸着她胳膊!我就挨了她手背,现在可半条手臂都麻了!”不光是半条手臂,他现在觉得全身上下都痒,心也越发慌了起来。   青年瞧着他就差满地打滚的样子,笑吟吟地问:“您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您不是说您没碰着我妹子吗?您这说不准的,我找不到源头,也不好给您对症下药啊。”   “碰了!碰了!”这么会儿功夫,红疹子已经发到了胸口上,那男人实在痒得遭不住,一手拉开衣襟,一手止不住地去挠,不一会儿功夫,胸前已是红了一大片,看着十分渗人,只能冲着青年讨饶,“是我……是我不对,冒犯了纪大夫,求您快给我开个药吧!”   青年不满道:“大哥这话怎么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杏林堂作弄了你,我们开医馆的最讲名声,叫你这么一吆喝,全长安都以为我们怎么了你,日后我们还怎么做生意?”   那男人忙道:“不不不,是我不对,都是我的错,我明天就给您送个妙手回春的牌匾,你看这样行不行?”   纪景兰有些看不过去,眼见着外头看热闹的越来越多,遂不耐烦地冷冷道:“行了,把药给他,让他滚。”   青年闻言这才笑吟吟地松了口,装模作样地从身后的药柜里捡了些药材出来,给他包了个三十天的量,临走不忘嘱咐道:“牌匾就不必啦,我们纪家行医济世不图这些虚名,您把药钱结了就成。”他边说边喊身后的小伙计过来结账,最后一称竟要十两银子。   那男人哪敢不从,虽知道这是着了他家的道了,但也只能匆忙掏了银子,将柜台上的药材一拎,就挤进了人群里,头也不回地跑了。   围观的人指指点点一番,见没戏看也很快散了,转眼就剩下明湛三个还站在外头。   纪景兰似乎并不领那青年的情,依旧冷着张脸。明湛捧着糕点过去时,正听她对他说:“谁要你用这歪门邪道的法子辱了我杏林堂的名声。”   那青年讥笑着反思道:“说得是,杏林堂的大夫扇了病人一巴掌这事儿传出去还好听些,是我想得不够周全。”   “你!”纪景兰柳眉倒竖,正要发作,店里的伙计眼看着不好,立即冲着门外招呼道:“明公子,你怎么来了!”   堂上的二人转过头,这才发现外面站着的客人。明孺有些不好意思地与纪景兰点点头:“我们过来取药。”他一边说一边目光止不住地往一旁的青年身上瞟,“这是……纪公子吗?”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的事,纪景兰神情依旧不大好看,闻言只点点头算默认了他的猜测,但也没有主动要向他们介绍的意思。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明孺只好讪笑着同他打招呼:“许久不见,纪公子我们小时候见过,你还记得吗?”   纪景同听伙计叫他明公子便猜到了他的身份,不知怎么的明湛觉得他眼中的笑意收了起来,只虚虚与他点头道:“明小姐的弟弟,自然记得。”他目光一扫,倒是落在她身上的时候停了好一会儿,像是微微一愣:“这位是?”   明孺接口道:“是我三姐。”   纪景同似笑非笑道:“明家什么时候多了个三小姐?”他目光里有几分探究的意思,身旁的人忽然往她跟前站了半步,不着痕迹地挡住了她:“纪公子刚才用的是迎风散?”   纪景同闻言终于将目光从明湛身上挪开,落到了一旁的男子身上。这回他倒是几乎一下子就猜出了眼前人的身份:“九宗谢公子吗?”   纪景兰似乎并不耐烦听他们这样寒暄,走过来接过明湛手上的糕点:“走吧,我给你看看伤口。”她说着便领明湛往后堂走,留下谢敛、明孺、纪景同在前面大堂面面相觑。   纪景同倒是不觉得不自在,医馆里刚刚闹过这一出,前头也没什么病人,他叫伙计给两人泡了茶,三人随口聊了几句。明孺好奇道:“你刚才是怎么做到的?”   “就是谢公子说的迎风散,”纪景同随意扯了扯嘴角,“不过是些作弄人的小把戏罢了。”   “真会出人命吗?”明孺忧心道。   纪景同哂笑:“怎么会,回去洗个澡就好了。”   “纪公子怎么会有这东西?”谢敛忽然开口问。纪景同眯着眼笑:“也是别人给我的,觉得有趣就留下了。”无论如何一个大夫随身带着这种东西总有些古怪,但没来得及再问,纪景兰就带着明湛从后堂出来了。   她走到柜台后边提笔替她开药一边嘱咐道:“平时还是要注意忌口,你身子虚出门该多穿点。”明湛点点头,忽然一旁有人问:“会留疤吗?”   “这么深的伤口,肯定是要留的。”   谢敛低着头不说话,纪景兰抬头看了他一眼:“之前的大夫是不是留了一瓶冰肌膏?”明湛一脸茫然,纪景兰叹了口气,“你回去问问明夫人,那个可以继续用。”   这时后堂传来一声响动,像是谁不小心打碎的茶杯。纪景兰眉头一皱快步掀开门帘往里走,便瞧见一个行动不便的老妇人站在矮桌旁。   “娘,你怎么出来了?”   明湛见她听见声音转过头来,虽是看着这边但是目光空洞,显然是不能视物,她几分无措地解释道:“听见前头的动静,想过来看看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   纪景同走过去牵起她的手:“没什么,不过是外头有人打架,殃及到了大堂,如今已经走了。”   纪母紧握着儿子的手,听见他的声音心下像是立时有了依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大堂现在可是有病人在?”   纪景同微微一顿,明孺已经开口打起了招呼:“纪伯母好,我是明孺,今天跟我姐姐过来拿药,您还记得我吗?”   纪母听见他的名字眼前亮了亮:“明孺呀,我当然记得,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哪!”她边说边朝着他走过去,纪景同忙在旁扶着她,眼看着她伸手握住了明孺的手,又问:“你说跟你姐姐来拿药,莫不是明乐也来了?”   “我二姐今日有事,没有一同过来。”明孺有些尴尬地解释道,“来的是我三姐明湛。”   “明湛?”妇人听见这个名字露出些微的迷茫,“馨儿倒是没提过……”   屋里其余诸人一时皆接不上话来,倒是明湛微微笑了笑道:“我出生福薄,自小离家,想来她在外少提也是怕我早早叫阎王收去了吧。”   “对对,必定是这样。”妇人笑着点头连声道。   从杏林堂出来,已近正午,正好去春来居找明乐和明宜。一路上三人各怀心思,明孺忽然道:“你们说纪景同他……”   明湛听他欲言又止,但也猜得到他要说什么:“纪景同与纪夫人的态度似乎不同。但不管怎么说,他绝不是个会自认门第配不上明家的人。”   明孺叹了口气:“这么说,他果然是看不上我二姐了?”言罢,他又气呼呼道,“我二姐模样好性情佳,他有什么不喜欢的?不喜欢也就算了,一早为什么还要人来打听婚事,现在这样弄得两家都尴尬。”   谢敛淡淡道:“明乐是个有主意的,你不必太过担心。   几人到了春来居,这儿是长安颇有名声的一家酒楼,里头的糕点做得很好,明宜每次来都闹着要买。   三人刚一进去,就见明乐站在柜台,面前站了一对男女,不知在说什么。明乐脸上隐隐有些不耐的神色,抬眼看见他们,像是松了口气。她面前的人跟着回过头,见到正往这边过来的三人明显愣了一愣。   “谢敛?”其中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一身长裙海棠红,眼尾上挑,长眉入鬓,生得英气勃发,不似寻常女儿家,见到他脸上神色又惊又喜:“真的是你?”   谢敛看清了来人,像是也有些意外,神色倒不似她那般惊喜,只淡淡点头:“好久不见。”   那女子很是欢喜地抛下同伴,上前几步与他寒暄道:“什么时候回来的?这回会留几天?过两天云秀及笄,我叫人给你送份帖子,你如今住在哪里?”   她这一连串的问题竟是一口气未歇,明湛在旁看得叹为观止不由向一旁悄悄挪了个步子,小声问道:“这位姑娘是谁?”   明孺也学着她的样子凑近了低声答道:“卢云锦,英国公府上大小姐。”明湛肃然起敬:“表兄如何会认识英国公府上的人?”明孺含糊其辞道:“谢伯父生前与英国公有些交情……”   “哦,”明湛似懂非懂,“那这位英国公大小姐倒是不错。”毕竟谢家家道中落,就算二人幼年有些交情,也应当是许久以前的事情了。   明孺撇撇嘴:“当真如此谢家落难时,怎么不见英国公伸出援手。你看我们在这儿,那卢小姐眼里可有我们?”   明孺倒是很少背后说人,明湛好奇地转过头冲他悄悄指了指谢敛和那位卢小姐。明孺明白她的意思,隐蔽地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测。明湛了然,二人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这时卢云锦身后有个男子上前一步,笑着打趣道:“你一口气问了这么多,叫谢兄如何回答。”   他一身锦衣玉袍,显然身份尊贵,明孺低声同她介绍道:“英国公大公子卢玉轩。”他们这儿正悄悄说着小话,卢玉轩却正巧看了过来,目光落在她身上时,不由一顿,不由微微笑道:“这位姑娘是明公子的朋友?”   明乐闻言眼疾手快地上前一步拉过了明湛的手,冲着卢云锦挑眉道:“阿湛来得正好,卢小姐刚才还在问我明家与谢哥哥的婚事。”   明湛茫茫然地叫她往前拉着走了一步,心头一跳,便听她说:“这是我妹妹明湛,我们明家的三小姐。与谢哥哥有婚约的,正是她。” 第105章 棠棣之华四   卢云锦脸色一变:“明家哪儿来的三小姐?”   明乐施施然道:“明湛身体不好打小跟着外公养在外边,也是最近才刚回来,卢小姐京中消息灵通,竟不知道这事?”   卢云锦脸色难看,她确实听说过明家小姐回来了,但这事在京中并不张扬,也不是什么大事,她自然也未留心,谁知道明家刚准备嫁了个二小姐,竟又来了个三小姐!   她目光沉沉地上下打量了她好几眼,明湛还有点没反应过来,但也能感受到对方目光中的敌意。谢敛却忽然说:“阿湛刚回来,许多事情还不清楚,这些话在外不要说了。”   他这话是对明乐说的,语气虽同平日没什么不同,但已经算得上重了。卢云锦见状,以为他对这桩婚事也多有不满,神色好了一些,但还忍不住开玩笑似的打探道:“怎么,三小姐竟不知道这事?”   明湛清了清喉咙:“我——”   “咦,你们怎么还在这儿?”明孺只听身后一句软糯糯的声音,回头一看背后站了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身量不高,看年岁约莫还未及笄,脸上还有些婴儿肥,倒是显得一团和气,十分可爱。   明湛下意识转头去看明孺,想问这又是个什么来路,谁知一回头却见刚才还冲她挤眉弄眼的少年,一下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露出些手足无措的紧张。明湛心下更生几分好奇,再看那女孩已经走到了跟前,看见谢敛也是一副惊喜的神色,甜甜地叫了一声:“谢哥哥。”   他妹妹倒还挺多。   明湛忽然冒出这么个念头,与此同时对她的身份也已有了几分猜测。果然一旁的卢玉轩说道:“云秀来得正好,正同谢兄说到你今年的及笄礼要请他过来,你意下如何?”   卢云秀听了点头:“当然好。”她一边说一边朝着明乐他们看了过来,抿着嘴不好意思地邀请道:“明姐姐也来吧。”   明乐对英国公府上这位二小姐倒是客客气气,明湛见那少女的目光又落在了自己身上,一旁的卢玉轩及时同她介绍道:“这位是刚回京不久的明三小姐。”   卢云秀闻言下意识转头去看一旁的大姐,果然见她面色不虞,但倒是不忘礼数,又转过头来同她点头问好,顺道也与明孺点头笑了笑。少年垂着眼也不知在看什么,明湛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好在这时伙计牵着明宜的手过来,将打包好的糕点送来。   难得碰见,卢云锦大概有心同谢敛多说几句,但此地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很快便各自别过上了马车。   上车之后,除了明宜之外,人人都显得有些心事。明宜坐在车上依偎在明湛怀里,翘着脚晃晃荡荡左顾右盼了一会儿,拿起盒子里一块桂花糕,举得老高问其他人:“你们吃吗?”   没人理他。   他便将糕点递到明湛嘴边,一脸严肃地对她说:“阿——”   明湛一愣,轻轻咬了一口,忍不住笑了起来。明宜见她笑了有些得意:“甜吗?”   “嗯。”明宜便又邀功似的将糕点举到她嘴边,明湛摇摇头,“太甜。”明乐看了眼明湛笑吟吟的模样,心中似乎松了口气,见男孩吃瘪那副气呼呼的样子,也忍不住笑了一声。明宜显然把这当做嘲笑,很不服气地又递到谢敛面前:“舅舅吃吗?”   明湛怔忪片刻,瞧着那块刚被她咬了一口的桂花糕,正想伸手去取,对面的人却已经抬手接了过去。这回不光是明湛,便是一旁明乐与明孺也愣住了。   “师兄……”不等明孺开口提醒,谢敛已面不改色地放到嘴边尝了一口,然后若无其事地放回小桌子上,面不改色道:“确实太甜。”明湛低头一看,发现他挑着另一个角落咬了一口,看起来像只是不为了直接拒绝明宜。   明孺也发现了,但目光在他们身上打转,还是有些古怪。明湛忙清了清喉咙,随口问道:“你喜欢那个卢二小姐?”   她话音刚落,谢敛与明乐便一道看了过来,明孺大惊失色:“你……你说什么?”   明湛一顿,有些古怪:“你不喜欢她?”明孺面色可疑地一红:“谁说我喜欢她了?”   “你喜欢卢云秀?”明乐眉头一皱,神色立即严肃起来,“什么时候的事情?”   “什么什么时候?”明孺申辩道,“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明乐听他这样说,以为是他一厢情愿,脸色更沉:“我不是想管你,但卢云秀——你不想想她是英国公的女儿。”   明孺没有忍住,顶了一句:“英国公的女儿怎么了?”   明乐压着脾气,耐心地对他说:“明家家业再大,也不过是商贾人家,你觉得英国公会答应将他女儿嫁到我们家来吗?”   这些道理明孺未必不懂,但此时叫她这样说,还是忍不住垂着眼小声道:“那卢大小姐还不是喜欢师兄。”   明湛觉得孩子大了果然胆子也大了,这都敢当着他师兄的面说起这个了。果然明乐听了也有些压不住火:“谢家再没落,谢伯父也是被追封了忠肃公的!谢家的宅子还在平康坊里,就卢云锦那个庶出的身份,谢家配不起她吗?”   她说完犹嫌不足,又说道:“再说现在是卢云锦喜欢他,卢云秀喜欢你吗?”   她这话说得有些伤人,这事情不管怎么说都是明湛惹出来的,她赶忙清咳一声尴尬地劝解道:“我看明孺也未必想着如何,说这些干什么。”明乐冷冷地转开头去看着马车外头,车里气氛比来时更沉滞了些,连明宜都不敢说话了。   几人到家时脸色都不大好看,明湛回到房中一头倒在了床上,今天发生许多事都叫人头疼,她又想起明乐在卢云锦面前特意提起的婚约。   婚约?她将手覆在脸上,用力闭了闭眼。   当晚,她做了个同谢敛有关的梦。   梦里她站在楚桦江的渡船上,入夜的江面上升腾起一阵白雾,对面有一盏渔火缓缓朝她驶来,两船交会的时候,江边有烟火腾空,照亮了大半个江面,那人就坐在渔船上,错身而过的瞬间,他忽然抬头看了过来,脸上错愕惊异的神色一闪而过,她忽然莫名生出一种他找了自己许久的感觉。   明湛看他站了起来,但还来不及说什么,江上突然升起白雾,渐渐叫人看不清四周的景象。她站在船头茫然四顾,大约想叫他的名字,但却忽然想不起他叫什么。   叫什么哪?他叫什么?她内心空荡荡的,慌乱地想要在脑海中抓住什么。这时,她看见了脚底的江水中,他正双眼紧闭缓缓向下沉去,渐渐隐没在黑暗中。她慌忙伸手去够他水下的衣角,却忽然叫什么缠住了手,水底有什么悄悄勾了上来,趁她不备将她一块拉了下去。   冰冷的江水瞬间倒灌进她的鼻腔里,刺激得她睁不开眼,在令人感到窒息的黑暗里,忽然间水底有什么微微发出亮光,那些原本紧紧束缚着她的如水藻一般的丝线像是碰见了什么令它们避之不及的东西,纷纷退避。   有人在水中伸手揽住了她渐渐下沉的身体,明湛在迷迷糊糊中睁开眼睛,只能看见他腰间发着蓝光的金香囊球,缀着金色的流苏照亮了他下颔绷紧的弧线。他伸手捧起她的脸,微微摩挲了几下,忽然低下头吻住了她……   明湛是被吓醒的。   她一睁眼发现外头天光大亮,一时间竟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迷茫感。她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鼻子,在床上又坐了好一会儿,才从昨晚那个异常清晰的梦境中走出来,这使她一整天都不敢离开房间,午饭时,明湛依旧恹恹地,便随意找了个借口推说身体不适,没有去前厅与其他人一起用饭,差点叫谢谨以为她旧伤复发,要请大夫上门替她看诊。   但到了晚上她发现自己竟真得发起了低烧,昏昏沉沉之中,耳边好似有幽微的低泣和呓语。   她第三日晨起身上出了一层薄汗,伸手摸了摸额头,除了晕乎乎的之外,倒不是特别严重。她昨天已经没在家里露面了,生怕谢谨担心,想了想还是爬起来去前厅和众人一道用早饭。   除了明和不在,一群人坐在桌前,她坐下来没什么胃口地喝了几勺白粥,听谢谨说准备去城外的凤鸣寺住几天。   凤鸣寺在城郊不远,谢谨自打嫁入明家之后,年年都会去寺里祈福。往年都是明和陪她一起去,明乐和明孺也曾陪着去过,但寺里冷清,到底不如城中热闹,去过几次便也不爱去了。   因而谢谨照例提出这件事时,两人皆是一副兴趣缺缺的模样,谢谨倒也不觉得失望,想来他们年岁小要他们在寺中枯住着确实为难他们了。   她本是随口一问,却听桌旁明湛忽然抬头问道:“我能跟着一块去吗?”   她话音刚落,明孺在旁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不会吧,你为了不在家带明宜都要躲到寺里去了?”明湛一愣,一旁的明宜听见小嘴一瘪像要立刻哭出来,她哭笑不得:“胡说什么,我是……”她一时想不出个好理由,半晌才道,“寺里清净。”   谢敛闻言突然抬头看了过来:“你发烧了?”   明湛一愣,不知他是怎么看出来的,谢谨听他这么说,站起来伸手在她额头上一探,发现果然如此,慌忙找人给屋里的炉子里再添些炭火,又要去请大夫,一边责怪道:“病着怎么不说?是不是前天出去吹了风的缘故?”   明湛自小没有得到过这种长姐如母的关怀,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忙解释道:“不是……我自小这样,容易沾上些不好的东西,去寺里住一段,去去晦气就好了。”   谢谨将信将疑,还有些放心不下,谢敛忽然道:“我和你们一块去。”   他这话说完,明湛还未反应过来,明孺先震惊道:“你又是因为什么?”   谢敛慢吞吞道:“为了不在家带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来自存稿箱,我端午出去玩了,所以下一更要等周一啦!   也祝大家端午节安康哦~ 第106章 棠棣之华五   和长安城内许多皇家寺院相比,凤鸣寺是个小寺。但因为建在山中,环境清幽,传闻寺中供奉的菩萨十分灵验,因而香火旺盛,来上香的不乏许多官宦的女眷。   谢谨年年都来,寺中一早便替她备好了客房。领路的小僧法号弘光,年纪尚小,做事倒是稳妥,领着他们一路往后山的客房走去,一面还不时同他们交谈几句。   凤鸣寺虽没有皇家寺院的气派,修建得倒是颇为规整。进门之后一条青石铺成的小径,两旁松树林立,再走便是放生池,往东有一片塔林,拾阶而上才是大殿,抬头看去,三重殿在这层峦叠嶂的山间,很有几分庄严。   往后经过藏经阁,才是香客留宿的厢房,谢谨看今日不少仆妇穿梭其中,料想应当是有贵客留宿,开口问道:“这儿是谁的住处?”   弘光应道:“是英国公府老夫人与他家小姐。”   前日刚在街上碰见,如今到了寺里居然也能遇见,明湛都要忍不住感慨这世界之小,不由跟着好奇了一句:“不知是哪位小姐?”   谢敛瞥了她一眼,弘光倒是一无所觉,如实道:“应当是二小姐。”那就是卢云秀了,弘光话音刚落,一行人便瞧见那客房的小院外停了一辆马车,马车外头站着一名锦衣青年,正伸手扶着车上一位老夫人下车,他身旁还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正是卢云秀不错。   谢家早年与英国公府上很有几分交情,谢谨小时候也常去英国公府上做客,这时于情于理都该上前打个招呼,三人走近了些,卢老夫人看见是她脸上露出个笑来,握住了她的手亲热道:“哎呦,是我们小谨儿,可是好多年没有见你了。”   谢陵出事时,他许多朝上的旧故不想惹祸上身,都与谢家疏远了,谢谨如今对此虽已没了什么怨怼,但当真要她还如往昔一般也是不可能了。但卢老夫人年事已高,又是长辈,谢谨见了还是如旧时那样叫她一声“奶奶”。   “好好,还是我的小谨儿乖。”卢老夫人显然十分高兴,拉着她的手一同往里走,又一路问她家里的近况。   卢云秀几个晚辈便落下一步跟在后头。卢玉轩今天本是送妹妹与祖母过来的,不想竟意外遇见了谢敛与明湛,一路上他便主动同他们二人搭话:“前两日刚在春来居遇见,不想今日又在凤鸣寺碰头,当真是缘分。”   他这话本应当是对谢敛说的,但谢敛不作声,卢云秀因为年纪小又内向一路上也是沉默寡言,明湛见状为免尴尬只好应道:“卢公子说的是。”   卢玉轩见她应声眼前一亮,便一心一意同她搭起话来:“说来上一回见面仓促,还没好好同明小姐认识过,在下卢玉轩,表字正才,是卢家长子。”   明湛笑了笑不接话,转而问道:“卢小姐与卢老夫人怎么这时候会来寺中?”卢玉轩道:“云秀一片孝心,陪祖母上山礼佛。倒是明小姐又为何在此?”明湛道:“刚回京,跟着出来见见世面罢了。”   她话里有些敷衍,卢玉轩怎么会听不出,但也不以为意:“既然如此,明小姐可知这寺里最有名的是什么?”   明湛配合道:“什么?”   卢玉轩笑道:“凤凰鸣唱,有夫妻感情和睦之意,传闻前殿观音保佑姻缘,十分灵验。”   明湛装傻充愣:“竟有这种说法?”   卢玉轩含笑道:“明小姐闲时不妨去看看,说不定菩萨保佑便能求段好姻缘。”   “姻缘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尚未定下倒是可以求求菩萨。”她话中意有所指,又转头去看卢云秀,“卢小姐的婚事可有安排了?”   卢云秀忽然被点到名,像是吓了一跳,低着头小声道:“不曾。”   明湛浅笑道:“那卢小姐倒是可以去看看。”卢云秀不好意思地与她笑了笑,又低下头去。   几人话间已到了卢老夫人住的厢房,谢谨与老夫人拜别,三人又往自己的厢房去。路上谢谨好奇地问谢敛:“你们刚刚在后头聊什么哪?我记得你小时候可一向不大喜欢卢家大公子。”   “有吗?”谢敛想了想,过会儿才说,“卢家的人我都不大喜欢。”   “为什么?”明湛闻言侧过头好奇问道。谢敛摇摇头,大约不想在背后说人。   几人回客房各自安顿之后,明湛在屋里睡了个午觉,一觉醒来,日头快要西沉。她一个人从屋子里出来,决定去周边走走。   这个时候寺中的香客差不多都已下山去了,大殿空荡荡的只偶尔有些寺里的僧人来往。明湛从后头走进前殿,绕过一面千佛壁,就是供奉着观音的观音殿了,不想空荡荡的殿中竟然还有其他人。   十四五岁的少女双手合十跪在观音坐前,神情虔诚,口中喃喃,过了许久,才郑重其事地叩了三个响头,久久没有起身。   明湛忽的想起白天卢玉轩的话,心中不禁替明孺生起几分同情。   卢云秀睁开眼就见殿旁不知何时站了个人,吓了一跳几乎叫嚷起来。明湛发现这位英国公的二小姐当真奇怪,你要说她胆小吧,竟独自一人在这寺中也不随身带个侍从;但你要说她胆大,她生得一副怯生生的模样,又像个叫人一大声就能吓住的性子。   明湛叹了口气,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偶然路过,无意惊扰小姐。”   卢云秀此时看清了她的面容,也稍稍镇定下来,拉着裙摆起身不好意思地同她福了福身,小声道:“是……是我大惊小怪了。”   明湛对她显然有些好奇,见她看着乖巧听话,忍不住道:“卢小姐可是有意中人了?”   卢云秀一惊,脸上好似一红,低头道:“没有。”   明湛见她这副情状不由在心中替明孺叹了口气:“卢小姐今日在菩萨面前求愿,菩萨必定会保佑你一段好姻缘。”   她这样说,卢云秀听了好似有些感激不由对她生出几分亲近,便也忍不住问:“明小姐有意中人了吗?”   明湛闻言一愣,卢云秀又很快反应过来:“对了,你同谢哥哥已经有了婚约。”她说完有些局促不安地看着她,又大着胆子问,“明小姐,你喜欢谢哥哥吗?”她或许是想替卢云锦问一问,因而问完自己又很不好意思,简直不敢抬头看她。   明湛觉得这位卢家小姐有些可爱,生出些逗弄的意思,便回答道:“表兄青年才俊,这样的良缘怕是求也就不来的。”   “啊、你……你说的是。”卢云秀大概没想到她竟能将这种事情说得这样坦坦荡荡,自己倒是脸红起来。明湛见了抿嘴笑了笑,终于又说,“不过这当年也只是两家长辈的一句玩笑话,当如今也当不得真的。”   卢云秀听了抬起头,有些同情地看着她:“这样啊……”   “嗯。”明湛点点头,大抵是因为声音有些低沉,叫对面的人听在耳朵里只觉得听出了无限失意。卢云秀结结巴巴地安慰道:“其实也未必如此,你们两家家世相当,既然有约在先,只要你们彼此有意,一定能成就一段良缘。”   “那倒要多谢卢小姐吉言了。”她说得如此认真,这下尴尬的倒换成了明湛,她轻轻摸了摸鼻子,“但我刚回明家,怕是没什么两情相悦的说法。”   “怎么会!”卢云秀目光坚定地看着她,声音也提高了一些,“事在人为,若你真心喜欢他,他自然能感受得到,又怎么知道不会有两情相悦的一天!”   明湛叫她这突如其来的气势震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卢云秀说完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又慌忙重新低下了头小声道:“对、对不起。”   “啊,”明湛呐呐道,“卢小姐也是一片好意,我心领了。”   卢云秀点点头,两人一时间不知要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提起裙子冲她微微福身,便匆匆地从殿内跑了出去。明湛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殿外,忍不住叹了口气。   天色渐晚,殿中光线昏暗,明湛转过身抬头望着殿中高大的佛像,观音脚踏莲花,手持净瓶,神色端庄肃穆,眉眼微垂,如同当真俯视着这殿中出入的众生。她看了一会儿,朝着那神像抬手合十,默默闭上了眼睛。   外头起风吹熄了殿上的一盏烛火,明湛走到西侧的窗柩旁,抬手拉上了窗,这时身后一声轻微的响动,她猛地回头,才发现殿中西侧的柱子后还站了一个人。   谢敛见她发现,也不再躲藏,缓缓从那柱子后面走了出来。   明湛见了是他,明显怔忪了半晌:“你怎么——”她话到一半,忽然回忆起方才与卢云秀的那一番话,不由脸色一变,语气僵硬地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谢敛好似猜到了她在想什么:“来得比你早些。”他来时卢云秀刚从前门进来,他私下不便与贵门女眷独处,正想回避,结果又看见明湛从后门绕了进来。他不想惊动前殿的卢云秀,只好又在旁等了一会儿。   “那你——”   “嗯。”   这大殿总共不过这么点大,又没有旁人,以他的耳力若说没有听见,也没人相信。但听他这一声,还是叫明湛心生绝望,简直有种报应不爽、天道轮回的无力感,是以连说话的语气都低落了许多:“我方才是同她开玩笑的。”   她摆摆手,说完又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干脆闭嘴再不说话了。好在谢敛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只瞧了眼外头的天色,淡淡问道:“回去吗?我送你过去。”   大概因为他语气太过平静温和,实在叫人难以拒绝。走到后山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明月挂在松树上,显得山中格外静谧。   “你来过凤鸣寺吗?”身旁的人忽然问。明湛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这是在问自己,便老老实实回答:“没有。”   他抬手朝东边一条没什么人走的小径指了指:“沿着这条路上山,看见一口泉眼,再顺着山坡走下去,会有一棵枣树,那枣子是甜的。”   明湛心里有些奇怪他忽然提起这个,但嘴上还是好奇道:“你怎么知道?”   谢敛低头看了她一眼:“我小时候去摘过。”   “啊,”明湛呐呐道,大概是觉得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陪嫂子过来的时候吗?”   谢敛这回沉默了一会儿:“陪我娘来的时候。”   明湛直觉问到了什么不大好的事情,刚想含糊着遮掩过去,他却已经主动说了起来:“我幼年父亲入狱时,家中也不太平,我娘就带着我和姐姐住到城外的凤鸣寺里,一边诵经,一边替爹祈福。我年纪小在寺里待不住,常偷跑去后山,有一回不小心滚了下去,好在被路上的树枝挡住,捡回了一条命。”   明湛很难想象谢敛也有过那样的时候,忍不住笑了笑,谢敛瞥她一眼,继续说:“我一个人在那地方待了一天一夜,就是那时候发现的那棵枣树。因为长在半山腰人迹罕至的地方,上头的枣子从来没人去摘,味道却很好,我后来再跟姐姐来时,又找机会去看过一次,倒是还在那里,又粗壮了不少。”   “你怎么突然同我说这个?”大约是听了他小时候顽皮捣蛋的糗事,明湛的语气一时放松了些。   “之前你告诉了我后院那棵枇杷树结果酸涩难吃的事情。”   “所以这是回礼?”明湛好奇道。   谢敛侧过头不赞同地纠正她:“枇杷树是我那晚送你回去的回礼。”   明湛心中升起一股子不祥的预感:“那你——”   谢敛唇角含笑道:“我今晚又送了你一回,还告诉了你枣树的事情。”这话听起来十分无赖,明湛几乎要给他气笑了:“表兄希望我如何报答?”   她的屋子就在不远处了,谢敛过了半晌才慢吞吞地开口道:“今天在殿上你同菩萨许了什么愿?”   明湛微微一愣,没想到他忽然问起这个。她低着头,过了许久才缓缓道:“我这两日偶感风寒,自然希望菩萨保佑,能够早日康健。”   话间二人已经走到了她所住的厢房外,明湛抬起头正要与他道谢,却突然见他取下了腰间一直挂着的那个金色香囊球,伸手递了过来。   “这是——”   “你会早日康健的。”谢敛看着她的眼睛对她说,“它曾助我脱离险境,望你拿着它,此后无病无灾,平安顺遂。”   作者有话要说:   端午出去玩了三天,接下来三天日更QAQ 第107章 棠棣之华六   明湛第二日晨起时,感觉昨晚睡了个难得的好觉。她躺在床上端详着手上那个金色的香囊球,透过镂空的花纹能看见里头放着一块浅蓝色的石头,在清晨的阳光下折射出温润的光芒。   那下头的流苏大概是新挂上去的,颜色还很新,用得是织锦阁的金线,看得出这佩饰主人的珍惜。她弯着眼睛忍不住笑了笑,翻身从床上起来。   斋堂今日空荡荡的,除她以外,竟只有一个寺中的煮饭仆妇。明湛喝了碗粥也不见其他人,于是同那仆妇打听,才知道今日监斋菩萨圣诞,寺中有法会,人都到前头去了。   她对这法会倒是不感兴趣,只是回去左右也不过是在房中睡觉,便也决定去前头凑凑热闹。   今日凤鸣寺人声鼎沸,丝毫没有往日的清净,前殿的广场上围满了前来上香的信男善女,僧侣手持法器来去匆匆,忙得脚不沾地。站在二楼的栏杆里头往远处眺望,郁郁葱葱林木掩映的山道中还有源源不断的香客在往山上来。   卢玉轩忍不住感叹了一句:“往年每到法会只看见城中民众纷纷涌往大相国寺,不想连凤鸣寺每到这种时候,竟也有这么多人特来朝拜。”   今日寺中虽然人多,但也不敢叫英国公老夫人去底下大殿同其他人挤在一处。寺里专门在二楼的经阁中辟出一块清净地方,这儿离大殿近,位置也好,四周又有英国公侍卫保护,倒是十分合适。谢谨倒也顺带沾了卢老夫人的光,一同坐在这经阁中听僧人诵经。   谢敛扶着栏杆不知在看什么,卢玉轩转头同他攀谈:“听说朝廷为防人多出事,在各个辖区都分配了人手,负责这一辖区的听说是兵部主事钟致。”   谢敛随口道:“卢公子与他相熟?”   “钟家这两年圣眷正隆,长兄钟礼已是礼部侍郎,钟致在兵部亦多受器重,传言上头已有擢升他的意思。”卢玉轩笑言道,“卢家军中出身,他也受过父亲几次提携,因此常来家中做客,有过几次交谈。”   他说完打量了谢敛若有所思的神色,顺势邀请道:“谢家在军中有旧部,他或许也听过谢家的事情,谢兄又可有兴趣同我顺道前去拜会。”   谢敛本没有什么兴趣,但听见钟礼的名字确实有些在意,遂稍稍沉吟便点头答应了。卢玉轩倒是没有想到会这么顺利,于是又高高兴兴地同一旁的卢云秀道:“云秀可随我们同去?”   卢云秀从方才起就只一直站子一旁沉默不语,只听他们说话,这时猝然间被问到,像是吓了一跳,连连摇头:“我……我身体不大舒服,想要回去休息。”   卢玉轩闻言好似有些担忧,又询问了几句,确定她没什么大碍,这才道:“那我让侍卫送你过去?”   卢云秀摇摇头:“我一个人可以,后山离这儿也不远。”谢敛见她今日神情恍惚,面色苍白的样子,似乎确实与往日不同,便开口道:“叫个下人陪你,今日寺中人多,不大安全。”   卢云秀好似没有料到他会忽然开口,愣了一愣。卢玉轩听了笑着圆场道:“就让小桃跟着你,否则带她出来干什么。”卢云秀闻言低下头,应当是默认了这个安排,又听卢玉轩漫不经心地问:“今日怎么不见明小姐?”   卢云秀听见也看了过来,谢敛转开目光望着底下如织的人群淡淡道:“她不喜热闹。”   此时不喜热闹的明湛沿着长廊从后山绕到了前殿的广场,她跟着人流在寺中走了一圈,发现除了比往日人更多了一些之外其实并没有什么热闹好凑,于是百无聊赖之下,干脆绕到了殿后的池边喂鱼。   这儿倒算是山中难得一个清净地方,她将池子里的鱼数到第三遍的时候,东边的廊檐上走过了两个人,明湛眯着眼睛看着两人的侧面认出其中一个应当是卢云秀,那一旁跟着的必然就是她的婢女了。   两人不知在说什么,神色有些焦急,卢云秀伸手轻轻推她一下,似在催促着什么,那婢女则露出些踌躇的神情。   明湛站起来拍了拍手,缓缓朝着两人走过去:“出什么事了?”   卢云秀见了她吃了一惊,倒是她身旁的婢女也认得她,先竹筒倒豆子似的一股脑说了起来:“小姐的耳环不知掉在哪儿了,那是老夫人为小姐及笄礼准备的首饰,丢了可不得了。”   明湛看了眼卢云秀的耳朵,果然她左耳挂着一只镶着翡翠的绿耳环,右边的耳垂却空荡荡,于是道:“那折回去找找就是了。”   小桃愁眉苦脸:“可小姐身体不适想回屋休息,我若一个人折回去,小姐可怎么办?”   明湛沉吟片刻:“既然如此,我替你送你家小姐回去就是了。”   卢云秀忙道:“不必如此,我一个人也可以。”小桃却雀跃道:“如此就再好不过啦!”她说罢匆匆往回一溜烟跑走了,转眼就只剩下了明湛与卢云秀在原地面面相觑。   卢云秀看了她一眼,认真道:“明小姐真得不用管我,别耽误了你的事情。”   “我哪有什么事情,本来也不过是坐在这池边喂鱼。”明湛笑了笑,“能和卢小姐一道结伴回去,倒还有趣一些。”   她既然这样说了,卢云秀确实也再找不到话推拒,二人便一道并肩往厢房走。   今日后山空旷,所有人几乎都到前头帮忙去了,便是僧人也不见一个,只有几个挑担的脚夫送菜上山陆续从他们身边经过。二人一路沿着松径,正是中午,后厨正准备今日法会的斋菜,不远处传来一阵阵菜香。   明湛第三次碰见有人推着板车上山以后,突然脚步一顿停了下来。前头不远就是女客留宿的厢房,明湛的屋子在西边,而卢云秀的屋子在东边。   卢云秀奇怪地回头看着她:“明小姐,怎么了?”   明湛与她笑了笑:“我忽然想起有样东西要给你,你来我屋子里我找出来给你。”   “什么东西?”卢云秀听了一愣。   “你先跟我来就是了。”明湛摇摇头,不容分说地挽起她的手,两人挨得很近,卢云秀还未反应过来,便听她忽然压低了声音,“这附近有埋伏,你别说话。”   卢云秀声音一滞,脸色“唰”地白了,惊疑不定地看着她。明湛看着前头,面色如常,“跟着我走,一会儿听我说得做。”   今天这个日子,所有人都在前殿,后山只有近来留宿的女客,若是寻常身份的普通人怎么会引来埋伏,那么他们的目标就只有近来住在后山的英国公府上的人了。卢老夫人今日必定会在前殿礼佛,那么有可能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的卢家女眷那就只有卢云秀了。   可问题是他们到底打算干什么?   明湛大脑飞快地运算,又估算了一下刚刚一路上遇见的生面孔,猜测他们大约有六、七个人,只是不知还埋伏了多少。   两人往东走到明湛的厢房门口,明湛推开门先请卢云秀走进去,自己进去后反手合上了房门。刚一进门,明湛便开始快速地动手脱自己身上的外套,一边低声对卢云秀说:“把你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给我。”   “为什么?”卢云秀显然还没反应过来。   “若我没猜错,外头的人应当是冲着你来的。”   “啊——”   明湛生怕二人在屋中太久,引起外头的怀疑,没时间多解释,不耐烦地伸手就要去解她的衣带子。卢云秀慌忙接手,自己将外套脱了递给她,眼见着她披上了自己的衣裳,又将她拉到了床边的角落里,叮嘱道:“一会儿我走了,你就翻窗出去找个地方先躲一躲。他们一时找不到你,忌惮着前头的人也不敢大张旗鼓地找你。”   卢云秀脸色苍白,哆哆嗦嗦地拉着她的手,眼睛已经红了起来:“你……你去哪儿?”   “放心吧,他们的目标不是我,不会把我怎么样的。”明湛用了些力气,将她的手给拉开,又找了把凳子将她的身形掩藏好。理了理身上的衣裳,深吸一口气,心中默念:明孺,你可是欠我一份天大的人情。   她走到门边找了把湖绿色的绸面伞,将伞一撑推开房门走了出去。她拿伞挡住了半个身子,故意对着屋里的人说:“既然如此,卢小姐,这几步路,我就不送你了。”   说完,她拿袖子半掩着脸撑伞往东边走。这一路上,四周静悄悄的,竟是连鸟鸣也听不见了。明湛手心微微出汗,脚步却越走越慢,她脑子里一边想着不知卢云秀走了没有,一边眼看着东边卢云秀的厢房已在眼前,想着自己下一步应该如何。   不过几步路,她踏过卢云秀厢房门口的那一瞬间,脚下停了停,忽然往屋后走去。她人刚一转到屋后,就迅速地丢下伞,飞快的朝着山下跑去,不多时,就听见身后有人追上来的动静。   明湛沿路没有碰上一个人,倒听得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她旧伤未愈,很快就觉得吃力,跑起来慌不择路,不知何时已经偏离了来路,这时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潺潺水声,她眼前一亮,立刻循着声音朝那方向跑去,不多时果然看见一口泉眼,泉水潺潺不知从山上哪里流来。   身后的脚步声已经几乎近在眼前了,明湛望了眼脚下颇有些陡峭的山坡,回头看了一眼,提起裙摆咬牙滚了下去。   ***   谢敛和卢玉轩下山的时候,和许多上山的香客擦肩而过,有时还需避让挑担上山的脚夫,一路走走停停,过了许久才走到半山腰。凤鸣寺在这山上修了凉亭供上山的人歇脚,二人在亭中坐下来喝水,恰逢一个脚夫推着板车上山。山路泥泞难行,路上的行人见了纷纷避让,让他先行。   谢敛在亭中看见忽然问道:“他车上装着什么?”   卢玉轩跟着看了过去:“大约是要运上山的物资。今日法会,山中许多人会留下用饭,自然需要人送东西上山。”   谢敛听了沉默不语,突然起身朝那车夫走了过去。卢玉轩见状一愣,也忙跟了过去。等走到近前,发现对方二三十岁的模样,身材十分健壮,推着那板车的手臂孔武有力。这样大太阳的天气,他带着一顶草帽,遮住了大半张脸,汗水滑落到衣襟里,也不见他停下来擦擦汗。   谢敛跟在他车旁问道:“可要搭把手?”   那车夫显然有些诧异,但还是摇摇头。卢玉轩显然也对他这样热心有些奇怪,在旁打哈哈道:“他们日日从这里上山,谢兄帮得了这趟,难道还能帮得了下一趟?”   谢敛不理会他,只跟着那赶路的车夫,又问:“你这车上装着什么?”   “地里刚收成的白菜。”对方的声音低低的,有些沙哑,听口音倒确实是本地人不假。   谢敛听了却忽然伸手要去掀那上头的车板,对方大惊,伸手拦住了他,终于露出了半张脸,满面怒容地质问道:“你干什么?”这时四周休息的香客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纷纷看了过来。   谢敛面色平静地指着地上两道车辙说道:“我只是有些好奇,这车上装了多少的白菜才能在地上留下这么深的车印子。”他说完,不等对方回应又要伸手去掀,这一回他手上速度飞快,那车夫没有拦住,须臾之间,就叫他掀开了上头盖着的车板。   瞬间,里头突然跳出两个人来,他们见事情败露,也不再隐藏踪迹,从车板下面抽出刀,四周的香客瞬间乱成一团惊呼起来。谢敛闪身一避,躲开迎面一刀,立即抓住对方的手,轻轻一折,那人手上的刀再拿不住,掉落在地。谢敛将他一推,他便一个踉跄跪在了地上。   另外两个同伙见势不妙,立即转头就跑。底下上山的人见上面两人气势汹汹地飞奔下来,不由纷纷避让,一时情势乱作一团。   谢敛看了眼山上,不知想到什么,转头对卢玉轩道:“下山通知朝廷派人到山上来。”他话一说完,随即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山上赶去,眨眼间就已不见了踪影。 第108章 棠棣之华七   冬天日头短,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寺里最后一批香客终于被请下山去了。   一行人匆匆往香堂走来,为首的男子生得十分高大,眉目冷峻,面容端方。他身着六品朝服,腰间佩着一柄长刀。刚一迈进香堂,一屋子人都纷纷站了起来,朝他围了上去。谢谨手中攥着一块帕子,急急问道:“钟大人,可找到阿湛了?”   钟致面沉如水:“已派人下山搜寻,还需要一些时间。”   谢谨道:“为什么不叫寺里的僧人去找,他们对这地方熟悉,多一些人也能更快找到。”   钟致解释道:“如今事情还未查清,不知寺中是否有人和匪徒勾结,现在都关押在后山。”   谢谨勉力按捺着脾气:“话虽如此,可人命关天,我妹子如今生死未卜,现今寒冬,天色又快暗了,她这样孱弱的身子如何能在野外待上一晚。事有轻重缓急,还请钟大人三思。”   钟致保证道:“我已派人下山调派人手,天黑之前必定找到明小姐。”   他话已至此,谢谨知道再指望不上他,于是问道:“既然如此,不知我弟弟现今在何处?”   说到谢敛,今天正是因为他提前发现了匪徒的踪迹,派人前来通知,才不致酿成大祸,因此钟致对他的态度倒很宽容,也准许他跟着行动:“我的人押着匪徒去指认明小姐滚下山坡的地点,谢公子跟着一块去了。”   听见谢敛去了,谢谨倒松了口气。一旁的卢老夫人走上前握着谢谨的手又宽慰了几句,这才问道:“那些匪徒可都抓起来了?”   钟致道:“跑了几个,剩下地都已经押往大牢。”   “好好好,这次也是多亏了你。”卢老夫人点点头,又踌躇道,“这回云秀虽是平安无事,但必定吓得不清,这事儿传出去……”   钟致立即领回了她的担忧,保证道:“您放心,今天是有人故意寻事,意图滋扰法会,与卢家没什么关系。”   卢老夫人闻言终于露出个满意的笑容:“你办事一向稳妥,我最放心不过。玉轩去了哪里?”   钟致道:“卢小姐今日受惊,卢公子已经先一步送她回府。”   卢老夫人心中记挂着孙女,但明家的小姐至今还没找到,若她也走了便显得十分失礼,这才按捺着坐下来跟谢谨一块等消息。   另一边谢敛绕到后山,那两个被困住了手的刺客走到上山的松径上向东指了指:“我们追着她到这儿,只看见她往那边跑了,一转眼就没了影子。这时也发现追错了人,又想折回去……”   这后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刚刚下去的一批人分散在各处走了一圈,一无所获地回来,正准备换个地方再去找一圈。谢敛看了眼渐渐西移的太阳,也不再耽搁,同身边钟致的手下交代了一声,便往山里走。   从松径上山,没几步就能听见水声,谢敛心中一动,走到一汪小小的泉眼前举目四望,看了眼四周的环境。这附近有人走过的痕迹,但多数都朝着山上去了,显然钟致的那帮手下推断明湛惊慌之下必定会往山上跑,毕竟脚下的山坡实在有些陡峭,若非失足跌落,一般人都不会从这儿往山下走。   他又低头在地上巡视了一圈,冬季草木凋零,就是杂草也不如春夏葳蕤,他仔细在地上找了许久,终于发现有一蓬野草有被什么碾压过的痕迹,较之四周看上去更为低矮。   他撩起衣袍再不犹豫,顺着那个方向往下走,山路难行,如此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山势终于渐渐平缓,也能听见水声虫鸣。   “阿湛!”他叫了一声,四周静悄悄的除了鸟鸣没有其他回应。   谢敛在原地站定,又朝着四周看了一圈,按着记忆中的方向寻找幼年时的那棵枣树,一路上边走边喊,如此大概十声之后,附近的草丛里忽然有了响应。   他脚步蓦地一顿,转头看去,便见一棵半人粗的槐树下一颗脑袋从茂密的树丛后探了出来。谢敛握着拳的手一松,他一路下来都没泄露半点情绪,这时候却忽然有些忍不住了似的,手指微微颤动,再使不上力握起来。   明湛扶着一旁的桃树吃力地站起来,她的模样现在看上去实在有些狼狈。发髻已经散了,脸上还沾了些尘土,身上的衣衫早就叫这沿路的枝桠勾得不成样子,甚至身上还带了些轻微的擦伤。   她一路滚下来,倒是没受什么伤,下来之后一瘸一拐地找了个地方躲起来,数着石子等到了现在,猜不知是谁会先找到她。等太阳渐渐到了西边,又猜不知他们什么时候才会找到她。正胡思乱想着,便忽然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   她从树丛中一探头,便瞧见那人站在离她几米远的地方。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想起来小时候躲在园子里同下人玩捉迷藏。那时她总吵着要出去,他们便哄她一块玩。她老老实实的找个柜子躲了进去,却总也不见有人来找她。躲着躲着便睡着了,等醒过来的时候,她又一个人从柜子里爬出来,那时候天都黑了,她便也不再提要出去的事情,奶娘抱她回去睡觉。等第二天她又提起要出门的事情,就再玩一次……   她那时候已经开始渐渐知道家里人是不想叫她离开这个院子,但院子就这么大,还能干什么哪?这样也算是有人陪着她玩了一天的游戏了吧。   但眼前,终于有一天,她躲在这林子里,天还没黑,就有人找到了她。   这可比那个小院子要大多了啊。明湛想。她心里酸软,忽然就生起了无限的委屈:“我的脚扭伤了。”她小声抱怨道,像是在责怪他来得晚了。   谢敛默不作声的走过来,扶着她坐下查看她脚上的伤。确实是扭了,左脚肿了个包。他隔着鞋袜伸手握住了她的脚腕,忽然用力一拧,明湛没忍住叫了半声,还有半声死死咬住了牙,饶是如此也疼得出了一头冷汗。   谢敛看她一眼:“知道疼了?”他语气凉凉的,她这才发觉他好像有点生气了,眼里包着半颗泪花,忍痛摇了摇头。   谢敛看着她这样,倏而轻轻叹了口气,背过身去,朝她示意道:“上来。”   明湛犹豫了一会儿,叫他正回来的脚骨还在隐隐作痛,到底没逞强,爬到了他的背上。   谢敛背着她起来,掂了掂。他第一次背女孩子,才发现她这么轻,骨头也比他细小得多,好像轻轻一用力就能叫人折断了。想到这儿,好像心里又软了些,于是开口问道:“疼吗?”   明湛伏在他背上小心翼翼地听他语气,觉得这回跟刚刚不同,才小声抱怨道:“疼死了。”背着她的人冷哼了一声,明湛便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谢敛没说话,明湛又问:“卢小姐怎么样了?”   “卢玉轩送她回去了。”   “她没事吧?”   背着她的人又不说话了。明湛觉得谢敛今天有些阴晴不定,但他毕竟为了找自己忙活了一个下午,便老老实实的,也不敢问他为什么。倒是谢敛见她安静下来,忽然开口问道:“你下午为什么要换她?”   明湛想了想如实道:“那群人能在法会当天混到后山来,可见谋划已久。我陪着卢小姐沿着松径往回走,他们在四周设下埋伏却迟迟没有动手,一来是不知道我的身份不敢轻易动手,二来应当是不想牵扯其他人好不惊动旁人。这样等他们发现我不是卢云秀,应当也不会对我怎么样,或许……”   “我是问你为什么愿意冒险帮她。”谢敛开口打断,明湛愣了愣,过了一会儿才说:“那时候如果你在,你会帮她吗?”   谢敛沉默片刻:“这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的,”背上的人轻描淡写道,“我觉得能帮我就帮一次,我觉得帮不了,我就不帮,我又不傻。”   “再没比你傻的。”   “什么?”她微微一愣,谢敛又问:“你为什么会躲在那棵桃树下面?”   “什么桃树?”这一回明湛是真愣住了,她从他背上稍稍直起身,像要绕到他前面来看看他的眼睛,“那不是枣树吗?”   谢敛嘴角终于微微勾起:“你连桃树枣树都分不清吗?”   明湛还沉浸在刚知道自己一下午都将一棵桃树错认成了一棵枣树的震惊里,争辩道:“那树上又没结果子!”她边说边狐疑地看着他,“你是不是故意骗我?”谢敛轻嗤一声,显然不屑与她做这种争辩。明湛便又奇怪道:“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   晚霞已经染上了天空,西边有星星升了起来。冬天的山林里静悄悄的,一路上只能听见有人踩着草叶经过的声音和女孩的说话声。   两人在天色彻底黑下来之前,终于快要走出这片山林。明湛伏在谢敛背上,一个下午的担惊受怕在此时都化作了困意席卷而来,她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努力保持着清醒。   背着她的男子听见了,开口道:“你可以睡一会儿。”明湛摇摇头,不知怎么的她不太愿意睡过去。不远处有火光,想来是拿着火把前来找他们的人。迎着风走在下山的路上,她忽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就好像第一次对将来有了飘忽不定的憧憬。   “你什么时候走哪?”她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去哪儿?”   “回九宗。”   谢敛沉默了一会儿:“为什么问这个?”   明湛没有回答他,她过了一会儿又问:“你将来会想成亲吗?”   谢敛的脚步顿了顿,明湛听他说:“如果她愿意的话。”   “她是谁哪?”她忽然有些紧张地小声问道。   谢敛冷笑了一声:“她是个小骗子。”   背上的人不说话了。谢敛背着她走出了山林,已经能听见不远处人们说话的声音,里头有谢谨的,好像还有明乐和明孺的。没人注意到从小径旁的草丛里忽然出现的两个人。   谢敛刚想喊他们一声,脚步蓦地便定住了。伏在他背上的人忽然在他耳边略带紧张地小声问道:“那你——愿意和我成亲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有三个坏消息:   1.三天的日更结束了。2.我的存稿耗尽了。3.我下周要出去一周,没电脑没网没法更新了。QAQ   然后我周日出发,这两天我努力在走之前再更一章。鞠躬—— 第109章 棠棣之华八   “那你——愿意和我成亲吗?”   晚风中的男子停住了脚步,素来波澜不惊的神色终于起了变化。他像是没有听清,微微侧过脸:“你——”他刚一开口,几米远外明孺的声音先一步响了起来:“师兄!”   明湛抠着他肩膀上衣料的手松了开来,眨眼间两人已经被搜山来的人群团团围住。谢谨显然易见地松了口气,明湛见她双手合十闭了闭眼,口中念了一声“菩萨保佑”,便忙不迭地上来帮忙将她从谢敛身上扶了下来:“受伤了?伤到哪儿了?快给我看看。”   “没什么大事。”明湛下意识地往裙子里收了收脚。四周吵吵闹闹,钟致吩咐剩余的手下收兵,走过来与谢敛点头算是招呼:“今日的事情还得劳烦谢公子再跟我回去一趟。”   他看着谢谨扶着明湛上了不远处的马车,叫人扶上车的女子上车时回头朝他这边看了一眼。谢敛转开目光,冲钟致点了点头。   马蹄声响起,山林渐渐归于平静,那句话消散在晚风里,没有留下任何曾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   天光乍破的时候,明湛猛地拉起被子盖过头顶,第一千次开始后悔那天晚上问出口的那句话。   莫非当真是叫鬼上了身?否则怎么会这么昏了头地问出这种话来?   她懊恼地在床上翻了个身,将脑袋埋在被褥里,到今天想起那句话还是感觉耳廓微微发热。   外头有人敲门,下人通禀是纪家大夫来了。明湛从被子里出来的时候,纪景兰刚推门进来,见了她的模样微微愣了一下:“屋子里的炭火烧得太旺了些?”   “刚晨起有些闷。”明湛搪塞道,“是来换药吗?”   她自从到了明家,身上的一应伤势都是纪景兰在照看。纪家原也是大家,纪大夫早年在大内供职,后因身体不适便自请离宫,在城内开了一家医馆。纪家世代行医,纪景兰从小耳濡目染,与兄长一块跟在父亲跟前读书。偶尔父子二人出门上山采药,纪景兰还能帮着打理医馆。   之后纪父过世,兄妹两个带着纪母离京投靠族叔,这两年回来重新开起了医馆。长安大夫虽多,女大夫却是独一无二,因着这个原故,许多贵府的内眷都爱找她上门看诊。   只是女子这般抛头露面放在普通百姓家中或许寻常,但于一个大家小姐来说实在不算体面。像纪景兰这样常在贵府走动的,背后不知要被人说多少闲话,这样的身份若想嫁进高门,恐怕是无望了。   只是这位纪家小姐倒也不像是有心婚嫁的,明湛与她几次接触,只觉得她性情冷清,为人处世十分低调稳重,话也不多。大约身世相近,明湛时常觉得同纪景同相比她倒是更像谢敛的翻版。   明湛想到此处忽然笑了笑,纪景兰抬头莫名地看她一眼,但也没有多问,只回到桌边提笔开药,一边嘱咐道:“你心口的伤已恢复的差不多了,只是还需好好将养,莫要着凉。至于脚上的伤也已经消肿,再敷几贴药也就好了。”   “有劳你了。”   “本职而已。”纪景兰淡淡道,“不比三小姐竟能以身犯险救下卢小姐。”   纪景兰实在不像个爱开玩笑的,明湛听她忽然提起这个也是一愣:“你怎么知道?”   桌边的人抬头微微笑了笑:“这么大的事情,恐怕全长安都已经传遍了。我与云秀交好,自然也听说过。”   “传言素来夸张,也不知说成了个什么样子。”明湛苦笑道,顺口问,“卢小姐怎么样了?”   “有些吓着了,但歇了几天也没事了。”纪景兰与她闲话,“我上次去看她,她还提及过几日及笄想请你过去,好再郑重谢谢你。”   “那倒也不必。”明湛漫不经心道。   纪景兰又说:“英国公一向疼爱云秀,这回见你必定会有谢礼,若你开口,他大概都会答应。”她像是随口提起,说完目光有些沉沉地看着桌上的药方出起了神。   明湛抬眼看了过来:“纪大夫你怎么了?”   纪景兰回过神,又低下头去解释:“大概是近来没有睡好,有些精神不济。”   明湛想起她家中的情况来,随口问道:“可是医馆近来事多?”纪景兰摇摇头。明湛却突然想起什么,叫人送了个盒子进来。   “这是什么?”   “嫂子叮嘱我交给你的。”   纪景兰打开盒子发现里头放了几颗珍珠,足颗都有拇指大小。她愣了愣,目光之中神色复杂:“明夫人费心了。”   她将盒子关上还给明湛:“本是上次来随口提了一句珍珠入药可治眼疾,不想叫她放在了心上。但还是有劳你替我将这盒珠子还给她吧。”   明湛不动:“姑娘不收总要有个理由,否则我如何同嫂子交代?”   纪景兰叹了口气:“医书上所记的不是寻常珍珠,而是产于东海的一种赤珠,极为难得,辜负明夫人一番好心了。”   “天下哪里有这珠子?”   纪景兰沉默片刻:“只听说大内有过一颗,叫当今圣上赐给了丽妃,其后丽妃卷入巫蛊之祸,被圣上赐死,那颗赤珠也一并不知所踪。”   明湛宽慰道:“世上有一便有二,除此之外或许其他地方还有,不定就找到了。”   纪景兰点点头道:“但愿如此。”她起身收拾随身的药箱,准备告辞。明湛坐在床上略一迟疑之后,还是开口叫住了她。纪景兰见她神色踌躇,便主动说道:“三小姐想说什么?”   “此事原不该我过问,但又实在忍不住多问一句。”   纪景兰听她这样说,心中了然:“三小姐是想问明小姐与我哥哥的婚事?”   明湛笑吟吟道:“我回家不久,不大晓得这桩婚事的来龙去脉,只是近来听家里人提过几句,便想私下问问你。”   她虽这样说,但纪景兰心中有数,她略一思索才道:“我哥哥性情古怪,我与他并不亲近,他的事情我知道的也不比你多。至于两家的婚事,说实话,这门亲事原是两家长辈在时定下的,如今我家中的情况你也看见了,我虽不知哥哥心中怎么想的,但大约也是担心明小姐嫁进我家会跟着吃苦吧。”   明湛沉吟道:“这么说来,纪大夫也不看好这门婚事?”   纪景兰干脆道:“我回京之后也见过明小姐几次,她知书达理仰慕者甚多,若只为了顾及旧年之约,而叫佳人下嫁也确实可惜。”   “这些话姑娘可对嫂子说过?”   纪景兰面无表情:“这些也不过是我的看法罢了,这桩婚事究竟成不成还是要看我哥哥与明小姐的意思。”   明湛也淡淡笑了笑:“你说的是,终究还是看他们的意思。”   等送纪景兰离开,明湛坐在床头出了会儿神,她伸手叩了几下床头,下定决心似的,叫了下人进来吩咐道:“少爷在家里吗?去请他过来。”   明孺来得倒快,他这两日难得清闲,一进屋先打量了她一眼,狐疑道:“你找我?”   “坐。”明湛笑吟吟地将桌上的茶点往他跟前推了推,“我几天没出门,想找你问问外头的近况。”   明孺听了松了口气:“你想问什么?”   那可太多了。   她略一沉吟:“表兄——最近在干什么?”   明孺捻了块茶点放进嘴里,倒是没有多想:“大概在查凤鸣寺绑匪的事情,我也几天没在家里看见他了。”   明湛微微皱眉:“他跟谁在查?”   “英国公府嘛,”明孺理所当然道,“出事的本应该是英国公小姐,冲着这个钟致也得给英国公府一个交代。”   “那查出什么来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若想知道,自己去问他嘛。”   明湛一顿:“我上哪儿去找他。”   “再过两天就是卢小姐的及笄礼,师兄一定会去的,你到时候可以问他。”   说到这个她倒想起来:“我也收到了请帖?”   明孺不好意思道:“不光是你,连我都收到一份。”明乐与谢敛是卢云锦上次遇见便说起要请的,但明孺这份倒是全沾了明湛凤鸣寺的光。卢家大概也考虑到不好漏下他一个干脆一并请去参加了。   “不过我倒也不大想去,”明孺悻悻道,“卢小姐的及笄礼,我去算怎么回事。”   “凑个热闹嘛,你不是一向最喜欢凑热闹?”明湛心不在焉道。   “这个圈子的热闹我倒不太想凑。”明孺如实道,想也知道到时去的都是些什么人,多半都是城中门第高贵的少爷小姐,明孺这些年拜入九宗与这些人的关系疏远,到时多半聊不到一块去。   明湛听出他话中的不情愿:“你日后若要接手家里的商铺,总要与这些人打交道。”   明孺低着头过了一会儿才说:“阿湛,你想过以后吗?”   明湛一愣:“以后?”   明孺摇摇头:“算了,你以后很快也要嫁人的,与我又不一样。”   “谁说我要嫁人的?”明湛也是不知怎么话题就到了这儿,但明孺闻言理直气壮地问:“难道你不嫁人了?”   明湛一顿,明孺立刻道:“你看。”明湛哭笑不得:“我嫁不嫁人和你有什么关系?”   谁知明孺却是精神一震,立即坐直了身子凑过来道:“你不知道,你在家这两天英国公府送来了好些东西,而且都是英国公府大公子亲自送来的。”   “卢玉轩?”   “不错,你说英国公府送东西来慰问,何须他一个大公子亲自过来?”   明湛瞥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现在还不好说,”明孺向后仰了仰身子,感慨道,“我就是提前跟你说一声,万一他有什么心思哪?”   作者有话要说:   太久没出现了,上来更一下证明我没有弃坑。   上回出去几天之后,回来思路有点接不上了,所以断更了这么久,最近也在积极调整状态,希望能多攒一点。   我努力在两个月内完结它。 第110章 棠棣之华九   一晃几日后便是卢云秀及笄的生辰。明家受了邀约,便分乘着两辆马车,一同往英国公府去。   明湛与明乐、谢谨同车,明孺则与明和、谢敛同车。明孺起先担心冒昧,但到了英国公府才发现这回卢小姐的及笄礼请了城中许多权贵,府上大摆宴席,不光有朝中要员,还有许多乡绅士族、门庭清贵者,皆是举家前来道贺,府门外车水马龙,也足见英国公对这位小女儿的重视疼爱。   马车到了府门外,并未停下,而是继续向里,又拐过了一道小门,这样车轮辚辚地又行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终于停了下来。明湛从车上下来才发现此处应是英国公府后花园,整个英国公府倚湖而起,此处正好将花园隔开两边,一边安置男客,一边安置女眷。两边相隔不远不近,正好能看清对面人的容貌,但又听不清对面的谈话。   这时一旁有人上前传话,引谢谨往前走。谢谨犹豫道:“只有我一人过去?”   那婢女恭声道:“小姐的及笄礼设在东房,可惜场地有限,只能请诸位夫人老爷到前头观礼。其他的少爷小姐便在此地,虽离前头稍远,但也不碍观礼。”   谢谨闻言还有些不放心又回头看了明乐明湛一眼,那婢女便道:“夫人放心,几位小姐在此自会有人照看。等及笄礼成,我家夫人邀各位在府中赏玩,到时便可再碰头。”   谢谨便回头又对明乐交代:“阿湛第一回 来,若是有什么事情,你多看顾着些。”等她们二人都答应了,才跟着领路的婢女又往前头去了。   等谢谨走远了,明乐才冷嗤了一声:“卢家倒是有心。”   “怎么说?”明湛漫不经心道。   “你看看这周围。”   明湛依言转头回望四周,只见这方寸大的地方,在亭中摆了十几个小桌围成一圈,依着假山溪水倒颇有些模仿雅士茶话聚会的意思。亭中少女,个个衣着华贵,妆容精致,显然都是经过了精心打扮。再看湖对岸不远处可与之交相辉映的年轻男子,用意不言而喻。   “……卢家还操这份心哪?”明湛咋舌道。   “也算是京中约定俗成的事情了,”明乐一边领着她往亭中走,一边解释道,“谁家府上有大事要办,各家赴宴时带上适龄的男女远远见上一面,不定便有了中意的,也算是成全了一桩美事。不过这种人家通常早早就已相中了门当户对的,许多时候这样的安排还是叫各家小辈之间有个结交的机会。”   二人说话间已走上了台阶步入亭中。只见长亭正中的位置坐着的正是卢家的大小姐卢云锦,她妹妹今日及笄,她算是主人,在这一群妙龄少女之中也显得很是醒目,叫人里里外外地簇拥在中间,一眼便能叫人看见。   明乐与她向来不对盘,两人便寻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可惜她们不想找事,事情自会来找她们。   长安这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今日忽然间出现了一张生面孔,难免还是惹人注意。二人刚坐下不久,明湛便察觉到周遭不少好奇的目光,没过一会儿便有人借着寒暄上前打探,得知她的身份之后故作惊讶地抬高了几分声音:“近几日倒是听说了三小姐不少事,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明湛微微笑着并不搭腔,一旁就有人适时接上了话:“孙姐姐可是听说了什么?”   这位姓孙的姑娘在这群人中像是有些地位,她在这儿与明湛说话,渐渐四周的人就都看了过来,便是坐在不远处的卢云锦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那位孙姑娘见状也不卖关子,她含笑道:“不就是之前凤鸣寺明小姐舍身救了云秀的事情。”   这件事情外头不知道在这儿的人却是都多少听过一些的,听她这样说都纷纷回头去看卢云锦:“此话当真?”   卢云锦已从席上站了起来朝这边走来,等站到明湛桌前低头睨她一眼,淡淡道:“确有此事,云秀承这位明小姐相救,今日请她来也是为表谢意。”   她话音刚落,众人还未来得及议论,便又听那位孙姑娘道:“我听说此事,本以为是个怎样的巾帼英豪,不想却是这样一个明艳可人的姑娘,难怪能得谢家公子青眼。”   明湛闻言不禁抬头看了她一眼,身旁的明乐却是露出一丝嘲弄的冷笑。身旁立即有人接口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你们竟不知道?”那位孙姑娘神情略带讶异,“与谢家公子自小就有婚约在身的便是这位三小姐了。”   这消息像是比之前得知就是眼前的人救了卢云秀还要叫人吃惊似的,周遭一时起了一阵窃窃私语声。孙梁燕嚼着笑侧头去看一旁的卢云锦,果然见她脸色难看。过了一会儿才见她低头去看老神在在坐在位置上饮茶的明乐,冷冷道:“谢明两家有婚约之事虽早有耳闻,但这婚约竟是同明三小姐的事情,我倒也是刚知道不久,不如叫明乐说一说,也好解了我们大家的疑惑。”   她说完众人便不约而同去看明乐,却见她不疾不徐地放下了手中的杯子,吐出几个字来:“就是如此,没什么好说的。”   卢云锦大概也是没有料到她竟会如此不给面子,一时脸色更加难看了起来:“既然如此你早些年怎么不说?”   明乐勾唇笑了一笑:“我和谢哥哥哪个说过有婚约的就是我们两个了?”卢云锦叫她问得说不出话来,明乐便又说,“我们两家的事情,卢小姐倒是关心。”   周围众人眼见着她们有呛起来的势头,目光之中神色各异,担忧者有之,好奇者有之,但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正僵持不下之际,忽然有个女声道:“卢小姐可在这处?”周围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去,只见人群外不远处站着个月白色衣裙的姑娘,她模样生得冷淡,便是声音也冷冷的,有几分不好亲近。   卢云锦的目光落在她肩上背得那个医箱上:“纪姑娘?”   纪景兰常在各家贵府出入,对在场的各家小姐来说倒不算是个生面孔,只是她家道中落,众人见她目光难免有些各异。纪景兰却好似早已习惯似的,隔着十几步并不上前:“我答应今日顺道来替卢老夫人看诊,不知可否劳烦卢小姐与我一同过去?”   带路这样的事情路上哪个下人干不了,卢云锦面色一沉,简直怀疑她是挑事来的:“你——”   纪景兰不等她发作,随意往湖对岸看了一眼:“正好卢公子似乎也在等你。”   卢云锦一愣,转头看了过去,第一眼倒是没看见卢玉轩,只看见水榭旁一个鸦青色长袍的身影,身姿挺拔在人群中格外显眼,一眼便知应当是谢敛无疑。正巧他好似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转头看了过来,眉头微微蹙起。   卢云锦脸色一红,不知方才的情景叫他看见了多少,她咬咬下唇,一转身甩袖朝着东房走了。众人见好戏散场,仪式也快开始,很快也就散了,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明湛冲着纪景兰笑了笑,对方倒没什么表示,好似方才当真只是过来喊人带路一般,很快也跟着卢云锦离开的方向,背着医箱走了。   明乐抬头看了孙梁燕一眼,似笑非笑道:“孙小姐还有话要说?”孙梁燕一愣,旋即笑了笑,也很快转身离开。   明湛从头到尾一句话没说,到了这时终于轻轻笑了起来:“这又是唱得哪出?”   “卢云锦一个蠢的碰上孙梁燕一个坏的,两个半斤八两。”   明湛好奇道:“她们与你有过节?”   明乐叹了口气,恹恹道:“无聊罢了,日日锁在内阁深闺里,生来整日就是这些事情。”   “你不喜欢?”   “谁会喜欢?”   明湛笑起来:“明孺说你精通四艺,言行举止京中贵女无不以你为标榜的。”   明乐听了也笑:“他信口胡说你也相信,若真有人这样传言,那也必定是要害我的。”   两人几句话间,庭院之中已经安静下来,东房的及笄礼已经开始了。不远处传来主持的诵念之声,很快卢云秀着盛装进入后院。她身影在外一闪而过,很快进入内堂,内堂都是近亲,进去之后外头便看不清里头的仪式了,只能听见主持的声音,仪式漫长而繁琐。   明湛不禁出起神来,她问身旁的人:“你及笄时也这样吗?”   “自然比不得英国公府的排场。”明乐漫不经心道,她说到这里顿了顿,转头去看身边的人,“你哪?”   “我?”明湛长久地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应当也是有过的。”   二人这边正低声细语,身旁却忽然起了一阵议论。两人抬头,才发现仪式已近尾声。明湛听人提到“钟致”这个名字,隐约觉得有些熟悉,明乐却已反应过来:“早先有消息说卢家会在及笄礼上宣布卢云秀与钟家订婚的消息。”   “钟家?”   “就是钟致,那时带兵去山上找你的也是他。”明乐解释道,“钟家这两年正得宠,这位钟大人也是前途无量,这桩婚事倒是门当户对。”   明湛很快反应了过来:“是因为凤鸣寺的原故?”   “多半如此。”   “可凤鸣寺中卢小姐并未出什么事情?”   “确实不致如此,或许内里还有隐情,只是不足为外人道罢了。”   明湛默默不语,下意识转头去看湖对岸。谢敛坐在对岸的水榭下首,目光忽然落在她身上,她心上一跳,正好及笄礼成,水榭之中众人都纷纷站了起来开始活动。明湛看见谢敛起身好似要朝着这边走来,她慌忙跟着起身拉住了一旁明乐的袖子:“接下来去哪儿?”   “卢夫人好像在花园设了戏台招待女眷。”   “那我们快走吧,”明湛催促道,“去晚了没有好位置。”   “你还爱看戏?”明乐狐疑道。   明湛囫囵道:“再不走又要跟卢云锦那帮人撞上。”   她说得倒有几分道理,明乐虽奇怪她的神色但没有细问任她相携着走了。   谢敛逆着人群走上小桥时,明湛已携着人消失在了人群中。再往前走便皆是各家的女眷,他不好再追上去,只能停下了脚步,在原地面色阴晴不定。   这时有人上前喊住了他,谢敛回头发现是卢云秀身边的婢女,小桃凑近了低声传话道:“谢公子,我家公子想请您过去一叙。”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1章 棠棣之华十   谢敛跟着小桃沿着长廊避开人群来到一处假山上。亭中一个锦衣玉袍的年轻男子背对他们站着,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这才缓缓转过身来。他面貌与卢玉轩肖似,只是相较之下周身更多几分阴沉,虽是多年不见,但也能认得出来这位正是英国公嫡子卢玉彬。   与杏花楼中偶遇卢家其他三位兄妹不同,卢玉彬见了他,只冷淡地同他点点头,便算是寒暄:“坐。”   那桌上放着酒水点心,卢玉彬作为卢家嫡子,今日是他亲妹妹及笄,他却不在前面招待客人反而将他请到了这样一个僻静的地方,想必是有话要说。谢敛心中已有了计较,不动声色地跟着坐了下来。   卢玉彬替他斟酒,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回来多久了?”   谢敛看了他一眼,注意到对方神色上的不自然,显然作为一个王府公子叫他这样与人闲话家常实在有些为难。于是谢敛开口道:“有一段时日了,卢公子有话不妨直说。”   卢玉彬好似松了口气:“我听说你最近在帮钟致查凤鸣寺的事情,可查到了什么?”卢云秀是他同母的亲妹妹,他关心一句倒也实属应当,只是按理来说,钟致与他关系更为亲近,这样舍近求远转而来问谢敛倒显出几分不寻常来了。   “此事是钟大人主管,你为何不直接去问他?”   卢玉彬神色有些微的不自然:“钟家与我家交好,若贸然去问,恐落人口舌。”   谢敛垂着眼道:“卢家是苦主既不是凶犯,过问实属应当,有什么口舌可落?”   卢玉彬面色不虞:“什么意思?”   谢敛终于放下了杯子:“卢公子担心我查到什么?”   卢玉彬听他这话,愣了一愣,冷冷道:“我不知道你查到了什么,但此事我原先确实全不知情。”   谢敛看他一眼,似乎在斟酌他的话。他少年时与卢玉彬也打过交道,对他的为人有些了解。卢家两个兄弟,一嫡一庶,性情天差地别,卢玉轩长袖善舞,最擅与人结交;卢玉彬则自负身份,素来看不惯那些蝇营狗苟的伎俩,倒不是因为他为人正直,实在是他的出身叫他能够不屑于此。   “原先不知情,就是现在知道了?”   “你想套我的话?”卢玉彬冷哼一声,“不必如此,云秀是我妹妹,我自然不会害她。”   若是明湛在这儿听了这话多半要再刺他两句,但谢敛没有与他争辩的兴趣,过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凤鸣寺的绑架案是你们故意为之?”他这话虽是个问句,但并没有多少询问的意思。   听见这句话,对方倒没露出什么惊讶的神色:“怎么说?”   “疑点很多。”谢敛淡淡道,“其一,绑匪想绑架云秀,却连她的模样都认不清,但却能知道那个时候她会出现在后院厢房,早早埋伏在那里。其二,卢家本就打算在寺中小住,临近年关寺中人少清净,多得是动手的机会,绑匪却挑了一个官兵把守最严密的佛诞日,实在不合情理。其三,凤鸣寺不算小寺,寺中若有生面孔出现必定会引起他人注意,因而这回绑匪潜入后山,都假扮成卢家的仆役混过了搜查,若说只是巧合,国公府未免太过掉以轻心。最后还有云秀自己,她本在前面大殿,那里守卫森严。她若一直留在殿中,绑匪不会有下手的机会。”   卢玉彬打断他:“最后这点也可能是巧合,她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听说云秀原定的未婚夫婿就是钟大人?”   “那又怎么样?”   谢敛微微一顿:“她喜欢钟致吗?”   卢玉彬一愣,目光古怪地看着他:“云秀与他自小一同长大,自然是喜欢的。”对面的人若有所思地笑起来:“你是不是以为云秀不满意这门亲事,所以故意设计这一出,毁了自己的清誉,也好顺势推掉这门婚事?”   谢敛不说话,显然他就是这样想的。   “云秀喜欢钟致,这是府里上下都知道的事情,你若不信可以去问问其他人。”卢玉彬语气和缓了些,“钟家这两年是不错,但若不是云秀喜欢他,卢家也并非就非他不可。”   “说到底这些都只是你的推测,”他像是松了口气,“像你说的,卢家才是这件事的苦主,你既已擒住了那几个绑匪,此事已足够与卢家交代。”   谈话至此,似乎已经可以进入尾声。可坐在桌前的人忽一抬眼,目光之中似有冷锋,连声音都结了层霜:“我想你大概误会了什么。我帮着钟致追查这件事情,从来不是为了卢家。”   卢玉彬动作一顿,又听他道:“替云秀滚下山崖的是明湛,这个交代是你们欠她的。”   卢玉彬神色间已有几分不耐:“她要如何才能罢休?”   “那你该去问她,”谢敛站起身,眉目间一片冰雪之色,“云秀是你妹妹,我也有要回护之人,事到如今,早已不是你们卢家说了算了。”   后花园的小戏台上不知唱得是哪一出,但总归是个有名的戏班子,那旦角转个身正唱得哀婉,忽然一阵二胡幽咽,那花旦水袖一甩,尾调幽幽落下,赢得满堂喝彩。   明湛原本拿手虚虚支着脑袋,眼睛已是半闭起来,叫这一阵叫好声惊得脑袋一点,差点嗑上了桌子,后知后觉的才跟着抬手也拍了几巴掌。   身旁有人扯扯她的衣袖,转头过去发现是明乐,对方将手放在袖子里朝她轻轻招了招,起身退了出去。明湛悄悄瞅了眼四周,抓紧机会跟着提了裙角从人群里出去。   待走出了小戏园,就见明乐在墙边等着,她松了口气,随口道:“怎么了?”   明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再不叫你出来,我看你人都要伏到桌子上去了。”明湛脸色可疑地一红,想了半日,才分辩道:“她唱得太慢,我实在不耐烦。”   “那你刚才还急着过来?”   “我本来也是想听个热闹。”   二人既然已经出来了,便一边说着话,一边朝着外头走去。等走到一丛绿荫下,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人声。   “……你何必同她计较,平白辱没了自己的身份。”   明乐脚步一停,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色来。明湛见状也停了下来,又听一人道:“不错,不过是个商贾之女,自以为有些姿色便了不得起来,得意什么。”   这时另有一个声音,过了片刻才道:“我何时把她放在眼里,过去也不过是看在谢家的面子才有些来往罢了。”这回明湛倒是听出来了,这应当是就那位卢家大小姐卢云锦,至于她们口中说的是谁自然也是一目了然。   她往身旁看了一眼,却见明乐神色寻常,这些话似乎并不叫她放在心上。二人站在树下,明湛与她打了个手势,问她要不要出去。明乐又听了一会儿,发现左右是那些话,没什么新意,觉得无趣,便点了点头。   这时,忽然有人开口道:“如今她与纪家的婚事已经定了下来,日后自然远远不如你,你这么想想是不是痛快许多?”明湛觉得这声音耳熟,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倒很像那个孙家小姐的。她先前以为这位孙小姐与这个卢小姐并不对盘,还以为二人关系一般,不想竟也是能凑在一块编排别人的,不禁感慨这深宅大院里头的人际关系当真变化莫测叫人看不清楚。   那卢云锦听她这样说,语气好似松快了一些,不以为然道:“我听说她与纪家那婚约也是早有的渊源,亏京中这两年还盛传她与谢敛早定了亲,也不知那位纪公子听说了作何感想。”   明湛本是随意听一耳朵,但听到这句也不由心中一顿,又联想起二人的婚事来,虽知这不过是卢云锦信口胡说,还是不免有些放在了心上。   她这边正想着,那边的议论声还未停,又有个人不屑道:“纪家早败落的不成样子了,你看早先孤儿寡母去投靠亲戚便知,现如今都要女儿出来抛头露面替人看诊,也不知道丢人。你看纪景兰今日的做派,还当自己是什么大家小姐不成?”   她这话赢来了四周一片附和,又一人说:“我看她多半也是看不上这门婚事,又怕叫人笑话,才故意与谢公子纠缠不清。”   孙梁燕这时却冷不丁又道:“倒也未必如此。”   卢云锦似有不悦:“什么意思?”   孙梁燕施施然道:“早前只知谢明两家有婚约,明乐容貌出众,出身虽不高贵,但也不失良配。可如今她妹妹回来了,我今日瞧着她的模样,比之姐姐倒是更加明艳动人,我若是个男人,非要在明家姐妹两个里头选一个,我也会选妹妹。”   不得不说这位孙小姐的段位与卢云锦比还是高了不少,她这话说完,身旁立刻有人道:“你是说那谢公子是看中了她妹妹的样貌,叫她无奈之下只好又与纪家订了亲?”   卢云锦听了却不高兴道:“谢敛不是这种人。”   孙梁燕但笑不语,一旁又有人说:“谢公子或许不是这样的人,但我看纪家却未必。你说纪夫人年老眼瞎或许不知道这些事情,纪家两兄妹能不知道吗?我看他们啊,也多半是看中了明家的家产,两边各取所需,且看他们成亲之后还会如何。”   “有劳钱小姐惦记,我还未成亲便已经替我操心起日后的日子来了。”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嗤笑,惊得原本围在凉亭中的众女神色大变,众人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就瞧见不远处的树荫下站着一个似笑非笑的黄衫女子。   想到刚刚那番话不知被她听见了多少,众人脸色一时都有些尴尬,倒是孙梁燕第一个反应过来,笑吟吟地站起身迎道:“云锦正带我们游园,明小姐可要同我们一起?”   “那倒不必了,我也不大会背后说人。”   她这话说完,亭中众人神色更是古怪,像是有气发不出似的,只有孙梁燕又道:“明小姐说笑了,我们不过是随口扯几句闲话罢了,你可别放在心上。”   方才明乐出去时,叫明湛在原地站着,她如今听见孙梁燕这话也不禁在心中为她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鼓鼓掌。便是卢云锦也听不下去了似的,冷冷开口道:“说就说了,我们说的哪句话不是真的,就是当面也没什么说不得的。”   明乐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然风马牛不相及道:“我听说今日本要替云秀定下婚事的,但碍于长姐还未出阁,这才搁置了。”   卢云锦听她提起这个,立即警惕道:“我家的事情与你何干?”   “好奇问问罢了,”明乐状若无意道,“听说卢夫人替你选了陈主簿家的公子?”   这事情在在京中也早有了风声,只是谁敢这样当面来问,一时围在一起的那群女子便又不由都小心翼翼地朝卢云锦看去,显然也有几分好奇。   明乐不等她作声又说道:“听说那位陈公子品行倒是不错,只是陈家的门第与卢家相较算是高攀。那陈主簿算起来是孙大人的手下,听说与孙小姐从小亦有几分情谊,你们两家倒是更为相配。”   她这后一句话是对着孙梁燕说的,话音刚落,便瞧见孙梁燕再没了方才笑吟吟地模样,目色冷冷地瞧着她:“明小姐什么意思?”   “我可是在帮你。”明乐瞅着她似笑非笑道,“否则日后等那陈公子真娶了卢小姐,你们还怎么凑在这一处说人闲话。”   她这几句话说得难听,但意思再明白没有了,卢云锦也不是当真是个傻的,只不过她向来趾高气扬惯了,哪里会去留心其他人的事情,现在听明乐点出来,再看孙梁燕的目光中便有了几分的犹疑。   孙梁燕自然能察觉她的动摇,冷着脸道:“陈家哥哥同我清清白白,云锦可不要受她挑拨。”   “我何时说你与那位陈公子不清白了。”明乐嗤笑一声,“我只劝你话不要说得太满,免得日后卢陈两家婚事不成,你再为着今日说过的话与你那陈家哥哥避嫌。”   孙梁燕叫她说得气急,但又不便反驳,只骂道:“你自己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话,这话叫外头的人听见了,明家的脸都要叫你丢尽了。”   明乐终于严肃了神色,冷冷地看她:“我一个人丢不尽明家的脸,倒是你们敢不敢将刚才的话去说给你家长辈听听!”   她忽然声色俱厉,倒叫亭中众人一时都噤了声,只听她又说:“你们说我便罢了,纪家世代杏林世家,纪老爷子早年在宫中任职,在场有几个家里没有托他看过诊的?”她一边说一边将目光落在了人群里头一个穿紫衣的小姐身上,“别的不说,当年钱夫人小产,性命攸关,钱大人进宫在圣上面前磕头,才请来的纪大夫半夜出诊,救了你们母女一命,光这一条,钱夫人若听见刚才你说的话,就该给你一巴掌。”   那姓钱的小姐就是方才指摘了纪景兰的那个,知道那话也叫她听见了,叫她这番气势一时吓得脸色惨白,下意识往人群后头躲了躲。   明乐犹嫌不足,又接着说:“一个个还是未出阁的小姐,比之街头的长舌妇人还要不如,纪景兰要是同你们一般,怕是全长安都早已在议论各家贵府的阴私了。”   她这副样子,不光是亭中众女,便是明湛也有些意外。卢锦云脸黑得快能滴得下水:“你以为你又是谁?纪家门庭是清贵,但若不是冲着明家的家产,如何能看得上你?”   她话音刚落,忽然不远处有人噗嗤轻笑了一声,听声音分明是个男人。这一群人发现此地竟还有第三个人,也不知将刚才的话听进去多少,不免慌了神。   那人也不再躲藏,从不远处的假山后面出来,眼尾微微上挑似笑非笑道:“卢小姐这话可折煞在下了。” 第112章 棠棣之华十一   那人刚一现身,明乐最先沉了脸。其他几人不知他的身份,一时面面相觑。   卢云锦本就心中烦躁,此时更是不耐道:“你又是谁?”   青年闻言诧异道:“姑娘不认识我?”   卢云锦冷笑道:“你是什么人,我非认识不可?”   “不敢,只是听几位言谈间多次提起,还以为各位小姐个个是我知交。”那青年理了理袖口,笑眯眯道,“在下纪景同。”   这里头的人大多只听过纪家公子的名字,但从未见过本人,如今听他报上名来,亭中便是死一般的寂静,也是不想今日不过在背后说了几句是非,都恰好叫两个当事人听了个清清楚楚。   且这纪家公子与她们想象中也很是不同。医者是大多气质温厚的书生模样,但来人身形高大,一身月色夹袄,面容瘦削,高眉深目,眼睛狭长,眼尾微微上挑,似有桃花意,叫人看久了不觉脸热。   亭中不知哪个机灵些的先一步呛声道:“纪公子在旁偷听我们说话竟不出个声?”她说完也察觉自己这话说得不对,脸又红了起来,怯怯地躲在了人群后。倒是纪景同还是那副样子,笑眯眯道:“我来时这儿可还只有我一个人。”   这样说就是将她们方才说的话听得一字不漏了。   他这话说完,亭中静默了片刻,还是孙梁燕镇定了神色,摆出一副笑脸道:“方才的话纪公子不要放在心上,我们也不过是听说了些京中近来的传闻,才议论几句,绝无诋毁纪家与明小姐的意思。”   纪景同挑了挑眉:“几位小姐夸纪家门庭清贵,又说明小姐容貌出众,确实算不上诋毁。”   孙梁燕脸皮抽了抽,应声道:“你说的是。”卢云锦却在一旁面沉如水,再不耐烦在这儿与他纠缠,率先甩袖就走,其他人见她走了,自然忙不迭地跟上,没一会儿功夫,这凉亭四周便走了个干干净净,转眼便只剩下了明乐与纪景同两个。   明乐见众人都走了,便也转头往来时的树荫下走。不料刚走两步,身后便传来那人似笑非笑的声音:“明小姐走得这么急,莫非也是心虚?”   明乐脚步一顿,回过头来冷冷地看着他道:“我心虚什么?”   “那我就不知道了。”纪景同还是那副样子,他负手站在假山下,微微眯着眼,神色莫测。   明湛看着不远处隔了几米远,宛如对峙一般的两个人,悄悄地从树荫下退了出来,绕着花园的小径走远了。   她本想原路折回戏园子里去,走到半路却听见一阵哭声。她脚步一顿,朝四周看了看,却没看见其他的侍卫,再听那哭声稚嫩显然是个孩子。她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循着哭声走去。   不一会儿功夫,就到了一处荒僻的院落,院中种着一棵凤凰树,显然已有了些年头,枝干粗壮,已有两层小楼高。这树明湛在南方见过,中原却很少见,此地的气候本不适宜栽种,能生得这样高大当年移植时想来花了许多功夫。但再看这院中荒僻,也不像是什么身份尊贵之人的居所。   树下站了一个男孩,正掩面啜泣。他脚边放了一个金丝鸟笼,笼门打开着,里头空空荡荡。明湛走近了蹲下来问道:“你怎么了?”   “我……我的鸟飞走了……呜……”男孩委屈极了,泪眼朦胧地望着她便哭诉起来。   明湛观他穿着,小小年纪便是一身的锦衣裘服,头上戴着一顶毛茸茸的小毡帽,一看便不是寻常出身,多半是哪家的小少爷,没叫人看住偷偷溜来了这里。她对这儿各家少爷小姐不熟自然猜不到他的身份,便只能安慰道:“既然如此,我替你去叫人过来好不好?”   “不好……”男孩抽抽噎噎道,“我把鸟丢了……我爹爹……我爹爹知道了肯定要打我……呜……”   明湛看了眼他脚边上空空如也的笼子,好笑道:“那怎么办?”   若是知道怎么办,他自然就不会在这儿哭了。男孩拿袖子抹了把脸,过了片刻,才怯生生道:“你去帮我……帮我抓回来好不好?”   “去哪儿抓?”   “那儿——”男孩伸手指了指院中那栋荒废的小楼,明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发现果然有一只红顶蓝翎的鸟儿停在临近树梢的窗台上。那鸟品相不凡,一看便知是个名贵的种,倒也难怪他担心将鸟丢了回去挨他爹爹的骂。   “姐姐不会功夫可飞不上去,”明湛叹了口气,“不如我去叫人来,搬把梯子上去替你抓回来?”   男孩稍稍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不在……它又飞了怎么办?”   明湛叫他说得笑了起来:“就算我在,它想飞还是会飞啊,难不成——”她语音戛然而止,终于察觉出了些许异常。对啊,算上说话的功夫,这鸟落在那小窗上已有一会儿了,为何不见它飞走?   她皱眉又仔细朝着那二楼的小窗看去,这回终于看出了些不对,若她没有看错,那鸟好似将头埋在翅膀里,在微微的发抖?   腰间系着的香囊球微微一动,明湛伸手安抚似的握了上去,她心下思量,认定这地方必然有什么古怪。她下定了决心,拍拍袖子站起来:“这样,我爬上去看看,你去外头叫几个人过来帮忙。”   男孩仰着头看她,脸上泪痕未干:“找谁?”   “最好是个找个侍卫或者护院。”她抬头看了眼那二楼的窗户,又低头拍了拍男孩面带犹豫的小脑袋,“快去快回。”   男孩踌躇了片刻,才下定决心似的扭头一路小跑着出去了。明湛看着他走了,才往院中那栋小楼走去。木楼已是破败了,倒是门上挂着的锁像是近来才新换上去的。明湛抬着那锁仔细瞧了瞧,发现上面隐隐有划痕。   门上贴着封条,若仔细看上头还有几张黄纸符,不过叫风吹雨打,已经很旧了,前不久又叫人贴了张新的。明湛凑近看了几眼,发现是从凤鸣寺求来的,她对这种符箓术法没什么研究,也不知道到底灵不灵,但是倒能确定这地方应当确实出过什么事,才会在门上贴这些东西。   正门既然进不去,她又绕着小楼走了一圈,发现这屋子四周的窗户也都叫人用木条封了起来,上头还贴着黄纸符,也不知里头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这么叫人忌惮。   她走回原地,思忖片刻,用目光丈量了一下从地面到二楼的距离,终于挽起衣袖站到了那棵凤凰树下。她倒是没有骗人,以她的功夫要想一口气飞上枝头是不可能的了,但好在底子还有,沿着树干爬上去还是做得到的。   好在这树已有些年头,枝干粗壮,瞧着也甚为牢靠。明湛抱着树枝,脚下用力,提着一口气,略使巧劲“噌”地一下就已离地四五米。冬季树上枝叶败落,光秃秃的,她踩着树枝,顺着枝丫往靠近二楼小窗台的方向摸过去。那树桠显然许久不曾修剪过了,遮天蔽日的几乎要压到小楼的屋瓦,将整个屋子笼罩在了树荫下。   距离越近,树枝越细,明湛不敢再往前了。一怕靠得太近惊动了落在窗台上的鸟,二怕树枝前端承不住力,稍一往前就摔下去。她跪伏在树上,尝试着伸出手去够了下窗台,差不多还有一掌的距离,叫她懊恼地咬了下唇。   她坐起来,盯着那窗台琢磨其他法子。二楼的窗台也叫木条封着,不过上边贴着的黄纸符已经在年复一年的风吹雨淋下糊成了碎片,这个位置叫树枝遮盖着也不大惹人注意,所以没有新贴上去的符箓。   明湛抬手顺着屋瓦努力勾了张叫风吹落夹在瓦片上的落叶,卷起来拿到嘴边,轻轻一吹,发出一声短促的清音。她又伸手调试了一会儿,这一回再吹出来的声音就清亮了许多。   叶片轻轻抖动,发出一两个单调的音节,时长时短,细细听来如同鸟鸣,在这荒僻的院里格外清晰。窗台上蜷缩成一团的小东西终于有了反应,听微微地动了动埋在翅膀里的脑袋,像在分辨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声音。叶笛声不断,虽不成曲调,但是清越活泼。   鸟儿探出头,终于尝试着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动了动身子。明湛紧盯着它,她坐在树枝上,双脚垂下来,半个身子沿着树枝趴下去,右手放在唇边,左手朝着窗台的方向伸长去。   那距离不远,几乎只差一个指头了,她耐心地等待着,口中叶笛声不断。二楼好像起风了,从她伸长的后颈领子里灌了进去,冷得她牙关轻轻地一哆嗦,鸣声漏了一拍,叫那瑟缩的鸟儿又不敢动了。   明湛感觉好像有什么人正暗中窥视着自己,但她现在无暇四顾,只能紧盯着那只红顶蓝翎的鸟,身子又往前凑了凑,这回终于触摸到了它绒绒的羽毛。那鸟叫人摸着了,抖了抖翅膀下意识想飞,但不知怎么的,却又像是没力气似的,只张腾了一下全身的毛,又缩了回去。   就是现在!明湛猛地往前,伸手拢住了它小小的身子——成了!她眼睛一亮,还没来得及高兴,感觉眼前有什么一晃而过。她坐直了身子,对着那叫木条封上的小窗,刚才似乎正有人透过小窗的缝隙看着她。   这个念头叫她后颈一凉,刚刚灌进去的冷风,此刻像是化成了冷汗,打湿了里头贴身的衣裳。   “明湛!”   忽然底下一声轻喝,打断了她脑子里乱七八糟的联想。明湛垂下头,才发现刚刚跑出去叫人的男孩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身边还拉着个鸦青色长衫的男子——不是谢敛还能是谁?   她还来不及奇怪他是哪里找到的谢敛,就见对方站在树下,此刻眉头深锁、面色铁青地仰头看着她。他瞧着很生气,但又怕吓着她一般,努力压着声音对她说:“你别动。”   她想说我不动,你别这副表情。   底下的人凌空跃起,他没踩到树枝上,若他也踩上来这树枝必定是要断的。明湛乖乖地坐在原地不动,只感觉眼前一暗,便有人揽住了她的腰,还未反应过来,已带她轻轻地落在了地上。   落地那一瞬间,明湛心想:要早知道能将他带来,自己实在不必费这个功夫。   男孩雀跃着飞奔过来,谢敛不露痕迹地替她伸手挡了一下。明湛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手里的鸟交给他放进那金丝笼里,发现那鸟竟像是叫什么给吓傻了,老老实实地窝里头还犹嫌不足地将脑袋往翅膀里缩了缩。   “你怎么上去的?”一旁的人问。   “爬上去的。”   “下次别这样了。”他想了想才说,好像刚刚在下面脸色铁青的人不是他那样。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两天发烧躺了两天,没能及时更新,非常抱歉。 第113章 棠棣之华十二   男孩名叫卢玉平,算起来是卢玉彬的堂弟,男孩贪玩,提着鸟笼偷偷溜了出来,不想半路让鸟飞了。听了明湛的吩咐出去找人,又刚好遇见了从凉亭出来的谢敛,便将他带来了这里。   明湛将他的鸟儿找了回来,他一路都显得极高兴,紧紧牵着她的手,活蹦乱跳的,一路上逗弄着笼子里那只失而复得的鸟。可惜那笼子里的鸟却不知受了什么惊吓,只躲在里头怏怏的,无精打采的模样。   明湛坐在亭中的石凳上,看不远处谢敛拦下一个仆从,叫他去戏园里找找这孩子的乳娘,过来将人领回去。她百无聊赖地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听男孩问她:“它是不是病了?”   明湛低头看了那笼子里的鸟一眼:“带回去把笼子藏在吊兰里,白天再挂出来多晒晒太阳就好了。”她刚刚在树上吹叶笛能将鸟引过来,现下男孩对她很是信服,不由点头:“好,不过你刚刚在树上吹得什么曲子?”   “曲子?”明湛一顿,失笑道,“那算什么曲子,顶多算个口哨罢了。”   “不过为什么你吹吹叶子那鸟就过来了?”   明湛不知道该怎么同他解释那时候靠得主要不是叶笛,而是其他的本事,只能笑了笑说:“我外公教我的,我也不知道。”   卢玉平露出些遗憾的神色来,好在小孩子兴致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低头逗弄着笼子里的鸟好似很快就将这件事情给忘了。明湛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知道刚刚那院子的主人是谁?”   “你是不是瞧见我姑姑了?”   “你姑姑?”她想到窗缝里的那双眼睛,不由一顿。   “那屋子本来是我姑姑的住处,不过她得病死了,那屋子很久没人住。不过乳娘说姑姑的鬼魂还在里头,我若是不听话,就把我给关进去,叫姑姑好好教训我。”   “已经死了……”明湛自言自语道,“你姑姑是谁?”   卢玉平听了却奇怪地抬头看她:“姑姑就是姑姑,还能是谁?不过我也没有见过她,乳娘说因为她疯了,所以他们就把她关在屋子里,不许她出去。”   谢敛交代完了下人,走过来正听见他们说话:“你们在说谁?”   “说我姑姑。”卢玉平往他身后看去,发现凉亭外不远已有下人领着一个妇人过来了,便一下从石凳上跳了下来。他提着鸟笼走时还规规矩矩地同明湛道谢,请她下回到家里做客。   “你倒是很得卢家人青眼。”等那孩子走了,身旁的人忽然说了一句。明湛疑心他话里有话,但看他神色再正常不过,又觉得或许是自己想多了。正想着,谢敛却转过头,突然问:“你刚才看见我跑什么?”   明湛一惊,以至于竟磕巴了一下:“哪……哪里的事。”谢敛见她这样,好像微微勾了下嘴角,转开眼去没抓着不放,那神态无端有点勾人的情状,明湛自觉丢人,忙清了清喉咙:“刚刚那孩子说的事情,你知不知道?”   “这是卢家内院的事情,我如何知道?”   “哦。”   “不过卢家闹鬼的事情,我近来倒听说了一些。”   明湛觉得他多半是故意的,因为他说完又冲她指了指等在不远处的那个卢家下人:“英国公找你过去。”   “找我?”   “大约是为云秀的事情。”   他说完便不再说话了,像等着什么。亭中安静了片刻,才听明湛吞吞吐吐道:“不如表兄与我一起?”她说完也不抬头,过了半晌,才听他含了几分笑的声音应:“好。”又叫她莫名耳热了一下。   领路的仆役走在前头,二人落下几步跟在后面。他像是有意选了条僻静的小路,这园子设计得颇为雅致,一路走来分花拂柳,很有些曲径通幽的趣味。   路上只听谢敛低声道:“英国公府一直有闹鬼的传言,府上对这事的态度讳莫如深。圣上修道,宫中常有术士往来,传言英国公得圣恩,圣上曾命人来过府上做法,但传言不曾绝,应当是不奏效。近来卢老夫人去凤鸣寺,多半也是为了这事。”他最近正调查英国公府,这些传言自然也听了不少。   明湛皱着眉头又问:“那孩子的姑姑是谁,你知不知道?”   “英国公有个胞妹,但年轻时进宫,早已死在了宫里,那屋子应当是她未出阁时的住处。”   “既然死在了宫里,如何就闹鬼闹到家里来了?”明湛像觉得有趣,“她是怎么死的?”   “涉及宫闱秘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明湛看了他一眼,忽然状若无事地开口道:“你有没有发现你现在真得很像我表兄?”谢敛停住脚步,转头看了过来。   “你看,自从我来到明家,你对我说得最多的就是‘不’字。凤鸣寺不该贸然行动,下回不要爬树,宫闱秘事不知道为好……”她转过脸看着他,笑了笑, “你好像把我当成了小孩。”   谢敛大约没想到她会这么想,沉默许久才说:“换成其他人我也会这么说。”   明湛安静了片刻,自嘲道:“但我一直都是这样的。”   前面领路的小厮已经停下了脚步,明湛稳了稳心神,才发现已到了国公府的正堂外。仆从站在门外正等她进屋,谢敛不便再陪她进去,两人站在院外的白墙下,他像是有话要说,最后却只嘱咐道:“进去后不必担心,应当也不用你说什么。”明湛点点头,又听他说:“我在这儿等你。”   虽有了些心理准备,但等明湛一脚迈进堂内还是不免怔忪片刻——实在是这堂上的人出乎意料的多。   “大哥?”   明和见她进来,也跟着站起来:“先来见过英国公。”   她见过了这一室的人,等坐下其他人闲谈许久才像刚刚回过神来。堂中除了明和谢谨也在,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英国公自然没有私下单独招待她的道理,难怪谢敛说进来后不必说什么,想来是已经猜到明和与谢谨应该先一步过来了。   这堂中英国公与他夫人坐在上首,英国公本名卢康德,年纪已有五十来岁,生得一副不怒自威的模样,他武将出身,不说话时很有威严。卢云秀同卢玉彬在旁陪坐,明和、谢谨与明湛同坐一旁,另有钟致、钟礼坐在对面。加上侍奉的下人,堂中竟有十多人。好在正堂宽阔,倒也毫不拥挤。   卢云秀见了明湛十分高兴,等她进来后边偷偷地坐到了她身旁。这堂中诸人寒暄,她便拉着明湛悄悄地在底下说些小话。明湛起初还未反应过来,只记得多半是问她身体可有大碍这样的体己话,便也一一低头应了,还勉强打起几分精神,顺道恭贺她及笄。   再后来卢云秀话便少了,明湛抬头看过去发现正是钟致在与她父亲说话。二人说的多是些军政上的事情,明湛听不懂,卢云秀自然更听不懂。但女孩含笑看着对面说话的人,目光中笑意盈盈,仿若他在说什么多么了不得的事情。   钟家两兄弟其实很不一样,一文一武,一动一静。钟致面黑而健硕,眉目桀骜,像是那种生性倔强之人,与人攀谈时形容稳健,语气强硬,很有男儿气概。而钟礼生得面白文弱,他举着茶杯眉眼低垂着,叫人看不透他的心思,人多时多倾听极少说话,看上去不及他兄弟外向。   明湛正出神,忽见钟礼好似察觉了她的目光,抬头看了过来。他目光中隐隐带着几分探究,明湛想起方才引见时,他也是这副若有所思的神色,不由装作一愣,像是女子羞涩般转开了目光。   她侧过脸与卢云秀说:“那就是你心上人?”   卢云秀不防她冷不丁冒出这一句,像是吓了一大跳,一脸慌乱地收回了目光,结结巴巴地说:“不是,你、你说什么?”话虽如此,一抹红霞却是掩不住地已经浮上了面颊。   明湛也是没有料到这些世家小姐脸皮这么薄,苦笑道:“别紧张,我不过随便问问。”说完,她又转头去听其他人谈话,果真不再提起这件事情。   “我有……这么明显吗?”   “嗯?”   明湛转过头,却看身旁的人一脸懊恼地绞着帕子,低头小声道:“大哥说就是这样钟大哥才不喜欢我。”   “我听说你们两家有意定亲,他若不喜欢你,怎么会答应这桩婚事?”   “成亲……也不一定要喜欢的。”卢云秀神色有些低落,小声道,“钟大哥是个好人,我们两家关系又好,爹爹提起这事,也是知道他必定不会拒绝。”   “既然如此,你何不自己去问问他?”   “那怎么行!”卢云秀像叫她这个提议吓了一跳,“再说……问了就有结果吗?”   明湛不说话了,恰巧这时谢谨唤了她一声,堂中诸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她慢了一拍才听谢谨提醒,原是英国公问她可有什么想要的酬谢。   她站起身答应:“本也不是为了酬谢,大人无需放在心上。”   卢康德闻言抚须笑道:“明小姐对我卢家有恩,卢家若是毫无表示,岂非不识礼数。明小姐有什么想要的,尽可说来,只要能够做到,卢家必当尽心竭力。”她若执意不求赏,对卢家来说便是欠了一份还不清的人情,寻常财物卢家已不放在心上,倒是人情才最难两清。   明湛微微一顿:“大人盛情,小女近来倒确实在寻一样东西。”英国公笑道:“明小姐不妨直言。”   “我听说赤珠是天下难寻的宝贝,近些年也只有宫中有过一颗。”   她话音未落,堂上气氛忽然就凝重起来,钟礼手中的茶盖在杯盏上轻轻敲击一下,发出了一声轻响,他抬头略有些惊异地看了过来。   明湛直觉自己说错了话,却不知哪里出了问题,英国公脸上也没了笑意,他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你想要赤珠?”   明湛还来不及回话,这时外头忽有守卫闯了进来,一进门就对钟致跪报:“大人,刚接到急报,凤鸣寺一案中收押的牢里的犯人跑了!”他话音刚落,便是卢家众人也是大惊失色。   “怎么回事?”   “此前人都关在山下牢营,今日用车马转移去府衙牢中,半路遭到伏击,叫人跑了。”   钟致一刻也不耽误,迅速起身,还未开口,上首的卢康德已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堂中气氛一时有些凝滞,钟致既已离开,钟礼也正准备起身告辞,这时,又有家仆神色慌张地闯了进来。   “又有何事?!”   进屋的下人哆哆嗦嗦地看了眼堂中的客人,似有些忌惮但有碍于情况紧急,还是跪在堂中抖着嗓子回禀道:“玉碎阁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差点忘记惹!祝大家七夕快乐! 第114章 棠棣之华十三   白墙下站着一双男女,男子青衣襕衫,面如冠玉,女子红裙胜火,色若春花,二人立在白墙下不知在说什么,远远望去倒是养眼。   明湛从堂中出来时,正好撞见这一幕。她前脚刚出来,那白墙下的人就似有所感一般抬起头看了过来。红裙的姑娘也跟着看了过来,见了她目色中隐有不甘,明湛脚步一顿,那头男子已低头对跟前的人不知说了句什么,就先一步朝她走了过来。   等他走到跟前,明湛才道:“出事了。”   “嗯。”他一直站在院外,自然看见了刚刚来去匆匆的两拨人,“大哥哪?”   “和嫂子一起从侧门退出去找明孺与明乐去了。”   谢敛伸手握住她手腕:“我们也过去。”   明湛一愣,见他神色严峻,显然出了什么事情,下意识被拖着走了两步。她走出正堂不远,余光还能看见身后白墙下,卢云锦站在原地,依旧盯着二人交握的手。   “下面说的话很重要,你好好听着。”谢敛拉着她一路往后园走,去同明和他们碰面,一边飞快地开口说道,“之前说英国公有个胞妹死在了宫里,她闺名叫做卢芳桐,是卢家唯一的嫡女,十七岁那年进宫,很快就得了圣恩,不过五年便被晋为丽妃,连带着整个卢家都得隆宠,现在的卢康德便是那时被封为国公。”   明湛悚然一惊:“你说丽妃就是英国公的胞妹?”   “不错,”谢敛看她神色大变,皱眉道,“怎么了?”   “你这回可害苦我了……”明湛喃喃道。难怪她刚才在堂中提起赤珠,英国公是那个反应——   谢敛来不及探究她话里的深意,继续说道:“丽妃虽得圣宠,却膝下无子。当时东宫空悬,朝堂上高杨党争,后宫波谲云诡,局势十分紧张。那段时间几乎天天都在死人,稍有不慎便会成为朝堂斗争的牺牲品,家破人亡。”他似乎忆及什么,目光黯淡下来。   “总而言之,最后的胜者便是当时的三皇子,也就是现如今的太子殿下。当时东宫最有利的竞争者六皇子卷入巫蛊案中,后宫许多妃嫔牵扯其中,也包括丽妃。那次巫蛊案以六皇子畏罪自尽,妃嫔赐死,宫人杖毙为结束,前朝六皇子党羽遭到清洗,贬黜远调三十余人,整个案子最后牵涉近百人,是当年轰动一时的大案。前朝后宫皆是元气大伤,圣上自那之后也落下了咳疾,此案尘埃落定后,也成了宫中一桩禁忌,再无人敢轻易提起。”   “那英国公……”   “丽妃虽支持六皇子上位,但卢家在朝中支持一直是三皇子的支持者。也正因如此,巫蛊案后,丽妃虽被赐死,但卢家在朝堂上依然屹立不倒,甚至更胜从前。但丽妃毕竟是卢家的女儿,那以后她的出身在府内也成了不能提的禁忌。”   “卢家这一手算盘可打得好啊。”明湛闻言喟叹道,“无论最后谁上位,左右不亏。”   谢敛摇头:“卢家与丽妃当时应是当真决裂了,否则三皇子也不会容他。”   明湛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忽然又急急拉住了他的衣袖问道:“你知道圣上曾赐过一颗赤珠给丽妃?”   圣上对丽妃恩宠有加,赐下过不少东西,别的谢敛未必知道,这颗赤珠他倒是听说过。他虽不知她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件事情,但既问起,还是如实道:“丽妃善舞,喜着红衣,曾在宫宴献舞。正巧当年沿海上贡一颗赤珠,圣上龙心大悦叫人打了一套首饰赐下,丽妃十分喜爱,时时带在身上。此事朝野皆知。”   明湛奇怪道:“你之前还不愿说,为什么现在又告诉我?”   谢敛看着她面色凝重道:“因为你今日去的那个荒院就是玉碎阁,也就是丽妃入宫前的住处。”   玉碎阁出事了。   明湛几乎是立刻反应了过来,她目色一沉:“玉碎阁出了什么事你可知道?”   谢敛冷静道:“我不知道,不过玉碎阁就是丽妃住处这件事情很少有人知道,我也是听卢玉平提起他姑姑方才得知。我现在告诉你是为了以防万一。”   以防的哪个万一他没有说,明湛也没有继续追问。眼看着后园已在眼前,今日及笄宴府中来了不少人,卢家大概是不想将事情闹大,硬是等戏唱完了三折管事才趁机上台,也不知找了个什么理由,将客人客客气气地送走。   谢敛与明湛二人到时,客人们正三三两两地往备好的马车上走,卢康德没有露面,卢玉轩代替他父亲正在门外送客。   明乐与明孺正同谢谨明和在一处,显然正在等他们。见他们来了,也松了口气。明家备的马车来了,下人正准备扶着夫人上车,忽然有人上前将他们拦了下来。卢家的管事客客气气的,说有要事还要再请明三小姐去偏堂一叙。   “怎么回事,阿湛不是刚从正堂过来?”明孺见状不满道。   明湛自知在他人府上,若是硬要走想必是走不了的,便点点头:“大约方才有什么事情忘了说,我跟着去去就回。”   明和想到刚才在堂上的情形,眉心一皱:“既然如此,我们陪你过去。”   那管事却拿帕子擦了擦额上沁出的细汗,陪着小心道:“夫人留步,不过是一点小事,府中请明小姐过去,小的带几位在园子里再听一会儿戏就回来了。”   他这样说明和更放心不下,正欲再说,谢敛却忽然道:“我跟着去吧,我幼时也常来卢府,卢伯父想来不会见怪。”   卢谢两家早年有些交情,后来虽因谢家获罪两家断了来往,但卢家对谢家是有几分亏欠在的。谢谨此时也出来同身旁的丈夫安抚道:“让无咎去吧,阿湛对卢家有恩,不会出什么事的。”   她说得有几分道理,再加上谢敛同去,明和这才默认了这个提议。那管家听他们松口,高兴还来不及,只多带一个谢敛倒也不像什么难事了。二人跟着小厮又往另一边走,那管事刚才说要请明湛去偏堂,但这路线分明是往玉碎阁走。她同谢敛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目光,只跟在后面没有多言。   到玉碎阁外,还是刚刚那个荒院,此时里头却是站了不少人。还未走进院子,明湛便隐隐嗅到一丝血腥味。英国公站在院中,脸色铁青,他脚边躺着两具尸体,上头盖着白布。   二人见过了英国公,谢敛望着这院里的情形,眉头一皱:“这是……”   卢玉彬看了眼一旁卢康德的脸色,上前一步道:“玉碎阁出了凶案,请明小姐过来是有几句话想问。”他见明湛神色镇定,见了这院中的阵仗却并未大惊小怪,心中有些拿不定主意,但还是开口问道:“我听说明小姐今日来过玉碎阁?”他这么问,必然已经是听说了卢玉平的事情,否则不会找她,明湛也不隐瞒:“确实来过。”   她将之前在这儿遇见卢玉平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与之前他们从卢玉平口中说得一模一样。卢玉彬便又问:“这么说来,平儿出去找人时,这段时间明小姐独自在这儿?”   明湛点头,卢玉彬又问:“可有其他人来过?”   “没有。”   “那时院中可有什么古怪?”   古怪?   明湛一顿,卢玉彬见状,急问道:“你看见什么了?”   谢敛忽然开口道:“来这儿一会儿功夫,却还不知究竟出了何事。她胆子小,我看现在已是吓懵了,卢公子这样问,恐怕她也答不出个所以然来。”他说着伸手摸了摸身边人的脑袋,像在安抚一个孩子似的。   卢玉彬怀疑地看了眼明湛无甚表情的脸,明湛突然打了个哆嗦,怯怯地拉住了身旁男子的手,好似刚刚回过神来才知道怕了。女子才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生得娇俏可爱,垂眼娇娇地倚着身旁高大的男子,立刻就叫人觉得我见犹怜,不忍逼迫。   她本是今日除了卢玉平外唯一来过这院子的人,加上她刚在正堂提起过赤珠,很难不叫人多想,但现在便是英国公见了她这个样子,不由想到自家的小女儿,神色也和缓下来,觉得或许是自己多心罢了。   卢玉彬沉默片刻,叫了守卫上前答话:“玉碎阁平日里并不派专人把守,只有两个仆役偶尔过来洒扫。今日负责巡逻的守卫迟迟没有回去,属下带人来找,发现玉碎阁的门锁叫人撬开,两个巡逻的守卫倒在了院里,已经没了气息……”   谢敛:“怎么死的?”   “……”那守卫不敢说,结结巴巴道,“属、属下不知。”   谢敛看了一旁的卢玉彬一眼,走到白布盖着的尸体旁,明湛在他身边看上去怕得很,一步也不敢落下,紧抓着他的手,跟着他一块到了尸体边上,瞧他伸手挑开了白布。   地上的人看上去刚死不久,面目扭曲像是死前见到了什么叫人惊恐万分的东西,他脸上有叫利器割伤的痕迹,伤口很浅,致命伤是脖子上那一圈淤青,应当是叫人掐死的。   另一个死状大同小异,唯一的区别是,他的致命伤是喉咙上叫什么东西穿喉而出,伤口食指粗细,但显然凶手下手极快,一击即中,脖子附近连血都没有溅出几滴。   两人死状都极为诡异,不说凶器难以确定,便是凶手是否为同一人都叫人捉摸不透。   谢敛将布盖了回去,又问:“屋里可少了什么东西?”卢玉彬像是刚想起这一回事,不单是他,院中其余人也是一愣。事情发生之后,几人围在这院里,竟没有人敢进屋里去查看。   卢玉彬抬手咳了一声,目光在院中转了一圈:“刘管事跟我进去,其他人留在这里。”那一瞬间,明湛甚至能感觉其他人不约而同地暗暗松了口气。从这点上来说,卢玉彬这主子当得很像样。   等他进去,英国公转过头来看着明湛,过了半晌终究还是开口问道:“明小姐,老夫有一事想要问你。”   “大人请说。”   “今日堂上,老夫问你可有所求,你曾提起想要赤珠,这是为何?”   这件事情谢敛却是刚刚知道,他闻言眉头一皱,也不由转头看她。明湛站在他身侧,低垂着头,看不清脸上神情。他往前微微迈了半步,正要说话,身旁的人却忽然不露痕迹地拉住了他的衣袖,抬起头来。她脸上神情犹豫,像有什么难言之隐,英国公见状,尽力和颜悦色道:“明小姐于我卢家有恩,但说无妨。”   女子听后这才鼓足了勇气,吞吞吐吐道:“我本没有什么想要的,今日会提起赤珠,也是因为……我好像看见了它。”   英国公大惊:“你说什么?”   “这……多半是我眼花了。”明湛慌忙道,“我今天在这院里,隐隐约约好似看见了一个红衣的姑娘站在廊下,她……她生得一副闭月羞花的好容颜,头上戴着一副金步摇,形制精巧,上头还嵌着红色珠花,熠熠生辉,简直……简直像极了传闻中宫中才有的赤珠……”   她那番话说得断断续续,放在平日里必然惹人怀疑,但这院里刚出了这事情,她这样倒显得格外可信起来,周遭的人脸上一时间具是一副惊惧交加的模样,英国公更是不由上前半步,死死盯着她问:“你说什么……你说你看见了什么?”   明湛像叫他这副模样骇着了,怯怯地又往谢敛身后躲了躲,慌乱道:“是我看错了,我……我必定是大白天撞了鬼,我那时候刚想上前去喊她,她一转眼却又不见了。我之后心里想着这事,到了堂上,也不过脑子就提了起来。是我不好,还望大人恕罪!”她这话又叫人想起府上由来已久的闹鬼传闻,又叫人更信了几分。   “你说得可是真的?”卢康德眼眶里像是沁了血,追问道,“你说她生得什么模样?”   “她……她生得、生得……”女子像一时想不出词来,众人皆看着她,叫她逼急了,脱口道,“她生得同您有几分相像!”   “放肆!”谢敛声色俱厉地训斥道,“你青天白日说得什么胡言乱语!”   “我、我……”女子叫他这一声呵斥,嚅嚅地说不出话,眼里倒先蓄起了一点水花。   卢康德却叫她刚刚那句话打得失魂落魄一般,竟有些站不住身子。这时,屋里忽然传来一声惊呼,正是刚刚同卢玉彬进去的那个刘管家发出来的。满院的人,背脊一凉,卢康德却一手推开身旁的人,大步走进了屋子,其他人见他进去哪敢犹豫,只得也立即跟上。   进去之后便瞧见刘管家瘫坐在地上,一旁卢玉彬脸色也是铁青。他见卢康德进屋,下意识想要侧身遮掩,但是哪里还挡得住,进来的人一眼便看见尘土飞扬的墙角上一行血写的小字,正是“卢家负我”!   那字歪歪扭扭,像是垂死之人含恨写下的诅咒,也像是字字血泪的痛斥,盯得久了,要叫人眼里也看出血来。   卢康德脑中“嗡嗡”作响,蓦地便吐出了一口血。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停两天,周一更新。   今天的湛是奥斯卡·湛,今天的敛是捧哏·敛。 第115章 棠棣之华十四   除夕下了场雪,纷纷扬扬地积了薄薄一层。这几日大街小巷的商铺多数都早早关门,杏林堂也不例外。纪景同在前头替医馆帮忙的学徒结了这个月的月钱,桂秋从后院撩着帘子出来:“纪大夫,晚上的饭菜我都煮好了,你们热一热就能吃。”   纪景同从柜台前抬起头,冲她笑了笑:“麻烦你了。”   “应该的。”女孩叫他笑得脸上一热,不好意思地冲他点头,“那我明天再过来。”   “不用了。”   桂秋闻言吓了一跳,以为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却见纪景同又说:“明日过年,你在家好好陪你父母,医馆这两日不开门,景兰也在家。”他从柜台前取出一封红纸包给她,“这是给你的压岁钱,今年辛苦你了,明年我娘还要多劳你照看。”   “这……这都是应该的。”桂秋推了几次没有推掉,这才不好意思地接了过来,“那我过几日再来,纪大夫你也保重身体。”   纪景同送她到门外,等医馆里人都走了,才渐渐收起了脸上惯常的笑意。他不笑的时候与平时判若两人,带着点微微厌世的神色。   “你站在这儿干什么?”外头忽然有人问道,他回过神才发现纪景兰回来了。她从马车上跳下来,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纪景同目光落在她腰间那个医箱上:“又去哪家出诊?”   纪景兰收伞的动作一顿,才说:“卢家。”   纪景同轻嗤一声,他伸手合上了门板,示意今日医馆不再看诊,一边随口问道:“卢康德要死了?”刚从卢家出诊回来的人不满他这副口气,但还是如实道:“心气郁结,卧病罢了。将养一段时日,或许能好些。”   两个人并肩往回走,纪景兰状若无意道:“你哪,接下去有什么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   纪景兰按捺着语气:“你还准备一辈子窝在这小医馆里不成?”   “不好吗?”纪景同勾勾嘴角,“晒晒太阳,吃喝不愁。”   纪景兰不知他是不是当真这样想的,两人站在堂前,纪景同见她冷了眉眼,一错不错地盯着自己,忽然开口道:“你若真想吃喝不愁,为何不干脆娶了明家小姐?”   纪景同眉眼间的神情也冷了下来,二人便这么一言不发地站在堂上,对峙似的,过了许久,他忽又换上了原先那副漫不经心的神色,似笑非笑地说:“好啊,她要是愿意,我自然想娶。”   “你!”纪景兰气得脸色发白,还来不及说什么,后院的帘布又叫人撩开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站在帘子前,面对着这对剑拔弩张的兄妹,讶异道:“我听见景兰回来了,你们又吵架了?”   听见纪氏的声音,纪景兰这才勉强压下了怒火,纪景同却已先一步迎上去搀住了她:“景兰嫌我在家不好好干活哪。”他的声音同他这张脸一般具有欺骗性,叫谁听了都不忍苛责。纪氏闻言果然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笑眯眯道:“哪有不干活,我看医馆里天天人来人往,不少姑娘都是来看我家景同来的。”   这叫什么话,纪景兰闻言哭笑不得:“娘!”   “好啦好啦,这两日过年干什么活,你也该好好在家休息几天。”纪老太太叫身旁的男子搀着往屋里走,“我看你啊,哪儿都不许去,就跟你哥哥一块,在家陪着我这个瞎老太婆!”她一边说一边又嘱咐纪景同,“你一会儿也去厨房把菜热一热,你妹妹在外忙了一天,在家就别叫她干活了……”   两个人的声音转进屋里,渐渐弱了。纪景兰独自一人站在堂中,眼底的暖意转冷,终于叹出一口气来。   明湛搬了把凳子站在房门口,她踮着脚,手里拿着浆糊往房檐上刷。廊下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一个人,抬头看了一会儿忽然出声问:“你在干什么?”明湛吓了一跳,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才发现站在身后不远处的人。   大概是因为过年的缘故,谢敛今天穿了件绛红色的立领,衬得他在身后一片茫茫雪色中,越发显得唇红齿白。明湛第一次见他穿红色,不由多看了他几眼,叫廊下的人看见了,眯着眼轻轻笑起来。   明湛转过头不理他,继续刷自己的浆,等刷完了想从凳子上跳下来,已经有人将地上的“福”字捡了起来递给她。凳子上的人伸手接过来,喉咙里含含糊糊地滚出一个“谢”字,转头又专心致志地往门上贴福字。   谢敛手上接着她递回来的浆糊,站在她身后左左右右地指挥她:“再高一点。”女孩踮着脚,使劲又将手往上举了举,头也不回地问他:“好了吗?”半晌没听见回应,她费力地侧了侧头,却看见他嘴角掩不住的笑意,气得“啪”一声,将纸拍在了刷过浆的房檐上。   谢敛伸手替她压平了底下翘起来的褶皱,余光还能看见她憋着气地一下下将纸给抹平了。   “姐姐让我过来叫你吃饭。”他解释了一句,又怕她摔下来,伸手扶住了她。明湛一低头才发现他站得离自己这么近,目光往下都能看见他立领上纽扣的花样。这叫她一时间忘了刚刚的事情,只呐呐地应了一声:“哦。”   她答完,谢敛却没有放开她的意思:“你来这么久,忘了问你住得还好吗?”   “好。”   “长安好玩吗?”   明湛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还是答道:“好玩。”   谢敛还在随口问她:“今天下了雪,明宜说明天想去城外游湖,你一起去吗?”明湛想了想:“你去吗?”谢敛抬眼看过来:“去。”明湛便说:“那就去吧。”   男子好像低头笑了笑:“年后我回九宗,你跟我一块回去吗?”明湛一愣,他才不紧不慢道:“不是说要和我成亲吗?”   “啊。”凳子上的人没料到他会忽然提起这个,显得坐立难安起来。谢敛见她颈后好似红了一片,也不知是热的还是不好意思,于是又慢慢道:“这也是骗我的?”   “没有。”明湛下意识辩驳道,这回连耳朵都红了,还要故作镇定地反咬一口,“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你怎么瞎说?”   谢敛盯着她看,眼底藏着笑还要故意说:“你最好是不要想起来。”明湛莫名其妙地觉得遭到了威胁,但又有点心虚,终于英雄气短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扶着他从凳子上跳下来,梗着脖子还不看他:“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晚上家里准备了年夜饭,明和破天荒地在家喝了点酒,明孺同明乐又吵了起来,明宜爬到谢敛膝盖上,要他用筷子沾一点酒让他尝尝。今日连小明修都显得兴高采烈,谢谨抱着他坐在桌前,烛火映照在他眼里流光溢彩,对着吵吵闹闹的明乐和明孺在半空中拍着手笑。   明湛许多年不曾过过这样的年了,或者说打从她出生以后,就从没有过。到后来明和有些醉了,他坐在明湛左手边,一手还握着酒杯,一手却拉着她不松手,絮絮说:“阿湛回来了……我们阿湛,是哥哥对不起你……”   “没有,大哥很好。”明湛挨着他,也小声说,“是我不好。”   明和摇摇头,他眼神已不大清明了,还执拗地说:“哥哥对不起你……我回家,他们才告诉我,你跟着外公走了……你还那么小……”说这些的时候,他眼底似有水光,话到后来,只反复说着那句“对不起”。   明湛从不知道这么多年,他竟一直这样自责,觉得是因为他的缘故,才叫她在外漂泊多年。她眼底也忽然酸涩起来,微微咬牙才勉力镇定道:“不怪你,这么多年,我从没怪过你。”   席散以后,她独自一人走到祠堂。外头雪已停了,月光融融地落在雪地里。她坐在祠堂外的廊椅上,望着里头的牌位微微有些出神。   过了一会儿转角有亮光闪过,她听着脚步声,便看见谢敛提着灯笼走了过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她哑着嗓子问他。对方一本正经地说:“这儿比凤鸣寺后山还是小得多。”她便笑起来,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先前的样子。   两人坐在这廊椅上,久久不说一句话。夜已深了,更衬得这处僻静。过了一会儿,身旁的人才若无其事地问起:“今晚怎么想到这儿来?”   “之前不敢来。” 明湛望着那里头的牌位,小声道,“怕来了就忍不住将这儿砸了。”谢敛侧头看了过来,对上她的目光时,对方狡黠地一笑,也不知这话里有几分玩笑的意思。   “现在不想了?”   “你不来可能就动手了。”明湛故意道。   “我来了也可以。”   明湛一愣,侧过脸古怪地看着他:“这可真不像你会说的话。”谢敛看着她问:“我会说什么?”   “说——他们毕竟是你父母,这么做天理不容,是大不敬。”她一边说一边自己先笑起来,随即又叹了口气。   “你当真砸了这儿,明和也不会怪你。”   明湛却一僵,过了一会儿才自嘲道:“不错,他不会怪我,他顶多就是怪他自己。”   “他一边觉得他们对不起我,一边又不希望我记恨他们。”明湛望着雪地里的月光喃喃道,“所以这么多年,他只能怪自己。”   谢敛:“你怪他吗?”   明湛摇摇头。   谢敛:“他们哪?”   她沉默片刻,才说:“……我也不想怪了。”   最后她释然道:“我这个人,运气实在不好。不过好在,遇见的人都很好。”   谢敛静静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问:“包括我吗?”   她笑起来:“你是最好的那一个。”   那一刻,谢敛感觉胸腔里那颗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他专注地一错不错地望着眼前的人,他想起那年初见她踏着月色而来,也想起初春的窗下她伏案誊写的侧脸,还有雾江的竹筏上叫烟火映亮了的惊鸿一瞥。他提醒自己眼前这个人的信誉早就不值一文,她最擅长的就是一次次地往湖心投掷石子,然后若无其事地翩然而去。   但是那一刻,他还是忍不住伸手拢住她的侧脸,将她拉近身侧,再近一点,近到呼吸可闻的地步,在她满是诧异的目光里,极为克制地在她额头落在一个温热的吻。   “你要记得这句话。”他声音沙哑,低低地在她耳边说,“因为不会有反悔的机会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最近每天过着无稿裸奔的日子,好刺激!QAQ 第116章 棠棣之华十五   第二日明湛是叫外头的鞭炮声吵醒的。推窗一看,发现雪已停了,太阳挂在房檐上,今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她换了新衣裳,到饭厅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谢敛坐在饭桌旁,一抬头就看见她提着裙子走进来。谢谨给她做了身红色的小夹袄,里头是件月白的衫子,领口和袖口上还缝了一圈毛茸茸的兔毛,看上去喜气得不得了,衬得她粉雕玉琢好似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   明湛没瞧见他,她一路记着昨天谢谨说得新年第一句必须讨个好彩头,一进屋就直直走到了谢谨面前,高声道:“嫂子,新年好!”活像是憋了一路,生怕叫什么打岔了一样。   谢谨见她这样愣了愣,随即“噗嗤”一声笑起来,明和坐在一旁,也笑起来:“急什么,脸都红了。”明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谢谨从一旁的桌子上取了一个红纸封递给她:“新年好,这个是我与你大哥一块给你的。”   明湛伸手接过来,外公在的时候,每年也会给她压岁钱,不过及笄后她倒还是第一次拿着,便有些犹豫:“我还能拿吗?”   “怎么不能,明孺和明乐也有。”谢谨笑眯眯地说,“只要还没嫁出去,年年都给。”明孺听了笑起来:“那我可算知道姐姐为什么不愿嫁人了!”明乐在桌子下面踢了他一脚:“你也一样。”   屋子里热热闹闹的,明湛拿了压岁钱回到饭桌旁坐下,才注意到谢敛在看自己。她摸了摸发髻,古怪地问:“你看什么?”谢敛不动声色地瞧着她:“看你还记不记得昨天说的话?”   她忽然便想起了昨晚祠堂外的那个吻,脸上立即热起来,转过头拿起桌上的筷子,板着脸小声说:“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谢敛看了她一会儿,直看得她坐立难安起来,才轻笑一声缓缓道:“昨天说要陪明宜去游湖,你也说一块去的,这就忘了?”明宜本是老老实实地坐在一旁,如今耳朵一动,满脸震惊地看了过来,一副可怜巴巴地样子:“姑姑又反悔了?”   “没有。”明湛噎了一下,“你舅舅骗你的。”她侧眼去看身旁的罪魁祸首,却见他若无其事地垂着眼,唇边一抹散不去的笑容。   ***   用过饭后一行人本是打算出城游湖,正巧明家在城西的昆明池上有艘画舫,那块热闹今日还有庙会,明宜听了立刻缠着要去。明和同谢谨今日要去走亲访友,另安排了事情,剩下的便准备了马车,往城西去。   几人刚出门便见门外有人坐在马上。谢敛脚步一顿,就看见那人拉着马绳走了过来,翻身下马,对他恭恭敬敬道:“谢公子,我家大人有请。”   明孺坐在车上,见对方一身劲装,器宇轩昂,身姿举止都不似寻常下人,不由好奇道:“他家大人是谁?”   明湛道:“钟礼。”   明孺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她竟当真知道,一下更是好奇起来:“你怎么知道?”这回她却不肯作声了,只面沉如水地望着不远处交谈的两人。谢敛不知说了什么,她见钟游点点头,随即谢敛走过来,对坐在车上的几人说道:“你们先去城外,我一会儿自会赶上来。”   明湛却不放下帘子,依旧盯着那边的的人轻声问:“他在哪儿等你?”   “吉兴茶庄。”他伸手替她将帘子放下来,看她一眼,“我一个时辰后就来与你们会合。”明湛抿了下嘴角,到底没说什么。   马车辚辚地沿着长街跑了起来,等走远了,谢敛才翻身上马,跟着来人往市集的方向去了。   吉兴茶庄是长安城内一家不起眼的小茶楼,唯一的特别之处大概是这家茶庄是钟家手底下的产业,不过这件事情没几个人知道。   今日大年初一,茶庄没什么客人。钟游领着谢敛到二楼,在一间雅间外头停下来,示意他单独进去。雅间里头一张屏风隔绝了视线,绕过屏风后头坐的果然便是钟礼。见他进来,雅座后的人起身迎了迎:“谢公子赏光,要不要尝尝这楼里的好茶。”   谢敛走上前坐下来时,开门见山道:“钟大人找我是为了何事?”钟礼闻言笑了起来:“谢公子如此心急,莫非是有要事在身?”谢敛道:“今日新年,家中确实早有安排。”   “话虽如此,既然来了,总要喝盏茶再走,耽误不了多少功夫。”雅座后的儒生轻袍缓带,装束闲适自在。他从炉上取下烫热了的雪水,亲自动手替他斟了盏茶,轻轻推到对面人的跟前。   谢敛顿了顿,还是伸手接了过来,浅浅尝了一口:“好茶。”   钟礼默认了他这声无甚诚意的夸赞,又给自己沏了一杯,低头闻着茶香,过了一会儿才抿了一口。茶室里烧着炉子,十分暖和,安静的时候,能听见炉子里的炭火“噼里啪啦”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才听他说:“我听闻谢公子前几日在帮舍弟查凤鸣寺的案子,可查到了什么?”   “这件事情大人为何不直接去问钟大人?”   钟礼摇摇头:“致儿武将出身,许多事情看得未必能有谢公子清楚。”   “大人过誉了,”谢敛淡淡转开目光,“在下也不过是一介武夫。”   钟礼还是摇头:“是谢公子过谦了,若当真是一介武夫,当初九宗怎么会让谢公子下山来皇陵助我?”   他意有所指,谢敛又将目光转了回来,二人对视片刻,他才道:“钟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绕了许久,钟礼终于微微坐直了身子,缓缓道:“谢公子想必也听说过卢家闹鬼的传言。圣上也曾派术士去过英国公府相助,但这么多年来依旧流言不断,这次四小姐的及笄宴上,更是出了人命,甚至连英国公一气之下都病倒在床。如今卢家是大公子与二公子共同主事,众人心知肚明,玉碎阁是卢公多年以来一块心病,二位公子孝感动天,正是要想办法替卢公去了这桩心病。”   谢敛闻言倒有些意外:“钟大人是替卢家来的?”   “英国公于钟家有知遇之恩,我替卢家前来,应当不算意外。”   这话倒是不错。谢敛于是换了个说法:“钟大人替谁而来?”钟礼抬眼看了过来,对他这么快能抓住这当中的关键似乎颇为欣慰,于是也隐晦道:“实不相瞒,卢夫人确实曾与我提过致儿与云秀的婚事。”他说到这处停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钟家也有此意。”   “那倒要提前恭贺。”谢敛语气平平道。钟礼却叹了口气:“可惜卢公如今的样子,提起此事恐怕不妥。”   “二公子尽孝,为何找我。”谢敛这句不是个问句,倒像是指摘。钟礼不以为意地勾勾嘴角:“二公子力不能及,我倒想起一个人来,或许能替卢公去了这块多年的心病。我看此人如镜中花水中月,实在看不真切,今日请谢公子来,也是想请谢公子替我一道看一看。”   “镜中花水中月皆是虚像,大人何必执着。”   “是不是虚像看过才知。”   钟礼倚栏望着楼下紫陌扬尘,远远看见一个身影朝着这边拍马而来,忽然道:“昳陵一事方家暗中施压不了了之,但不是我忌惮方家和九宗,谢公子知道是因为什么?”   谢敛低头饮茶:“昳陵一行朝野各方高手伤亡惨重,之后地宫塌陷,更是引得湖水倒灌,差点殃及周遭良田,此事于大人来说也是桩祸事。”   “不错,不过祸兮福所倚,若是我当真想在这上面做文章,未必不能再搅翻一次风浪。”钟礼施施然道,从进屋到现在,他好像在此刻终于脱下了那一身儒生的衣袍,改换了政客的朝服,步步为营地开始逐一亮出了他的底牌。   谢敛清楚自己并不会在这个角色中做得比他更好,于是也放下了茶盏,坦然同他对视道:“钟大人想要什么?”   “过了今日,此事钟某可以保证再也不提,就此揭过,谢公子以为如何?”   他这话叫谢敛的态度更为审慎了起来,钟礼却只望着窗外,轻声道:“谢公子若是难以决定,或许可以与人商量一下,听听她的意思。”   他话音刚落,外头传来一声勒马的吁声,谢敛神色猛地一变,外头钟游冷硬的声音已经隔着门缝传了进来:“大人,安姑娘到了。”   ***   马车停在了闹市外,今日庙会车马进不去,好在这儿离昆明池不远,步行还能顺道看看沿途的风光。几人从车上下来的时候,明孺还惦记着刚刚离开不久的明湛,明乐倒是神情自若:“阿湛比你有主意,你今天就看好明宜便是了。”   明孺与手中牵着的男孩大眼瞪小眼,转头问她:“那你干什么?”明乐眯着眼笑,理所当然道:“我自然是负责看好你。”   “这可不大公平,我不比明宜懂事吗?”少年气咻咻的,丝毫不觉得自己这话哪里不对,“他稍不留神往人群里一钻就没了影,看他可比看我费劲多了!”   “说的不错,”明乐颇为怜爱地伸手摸了一下他的头,神情复杂道,“你确实是比明宜懂事些。”   一大一小三个人吵吵嚷嚷地从闹市经过。今日出来游玩的人不少,年轻男女相邀着来这儿游湖;雪后初晴,太学的青年学子也放了假,三三两两出现在各个酒楼茶庄里头吟诗作对;货郎走街串巷,叫卖声不绝于耳;还有带着面具的杂耍人,成群结队的挤过拥挤的人潮,吸引了沿途不少目光。   明宜兴奋地脸颊发红,明孺牵着他犹如牵着一匹随时都准备脱缰的野马,他自觉在山上习武时,也没这么耗过精神,稍不留神,就能被他拖着挤到了哪一处人群中去。   倒是明乐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身后,目光随意地落在周围。经过某一家酒楼时,她好似察觉到了什么,忽然抬头朝上看了一眼。酒楼二楼的栏杆旁空空荡荡,往里还能看见围坐在酒桌旁的客人,没人注意临街的行人。   她低下头,疑心是自己太过疑神疑鬼。等她快步跟上了前头的人,身后巷尾里刚刚那一群带着面具走过的杂耍人,从墙后露出了半边身子。站在最前头的人朝后头的打了个手势,身形微微一动,却突然听见身后的暗巷里传来几声脚步声。   这群人猛一回头,才发现不知何时这巷子里有人已绕到了他们身后。来人紫衣玉冠,身形高瘦,手中执着一把竹骨伞,遮住了大半张脸。领头的汉子悚然一惊,一群人已下意识堵上了巷口的出路,成半防御状。   执伞的人见状像是轻轻嗤笑一声,微微抬起伞面,终于露出了大半张脸,他慢条斯理道:“看来你们并没有将我说过的话放在心上。”   “属、属下不敢。”叫他气势所慑,面具人中领头的朝前一步,他弯腰行礼,眼角余光却紧盯着对方衣袖下的右手,“属下也是奉命行事。”   “他叫你们来的?”对方语气平缓,声线凛冽,话间他右手衣袖好似叫风吹起,微微一动,对面还保持着弯腰作揖状的人,瞳孔骤然一缩,厉声道:“上!”执伞人唇角上挑,目光中却是寒光一片:“我倒想看看,这几年他养出了一帮什么废物?” 第117章 棠棣之华十六   明湛进屋的时候,雅间里只有钟礼一个人。他面前的桌上茶水已经凉了,但看得出被人用过的痕迹。   钟游进来替她撤掉了原先的茶具,重新上了一副新的。明湛不动声色地坐下来:“钟大人找我?我表兄哪?”   钟礼笑了笑:“实不相瞒,在下本是有事想请谢公子帮忙,请姑娘过来,也是想请姑娘帮着劝一劝。”   “钟大人怎么会想到找我?”   “除了姑娘,我实在想不到还有谁能帮我这个忙。”   明湛看他一眼:“钟大人请说。”   “去年昳陵有过一段闹鬼的传言,圣上派我下陵查探以安民心,当时谢公子曾替九宗下山与我一道下墓查探。墓中机关重重,还有碰上许多怪力乱神之事,好在当时下陵的一行人中,有个精通阴阳之道的姑娘,几番指点才叫我们避开了墓中诸多凶险。之后我们在墓中走失,昳陵塌陷,许多人葬身地底。在下得侍卫所救,本以为我们这一行,只有在下侥幸脱险,过了许久才知谢公子与那位姑娘也安然无恙的从地底平安归来。”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不禁抬头去看对面的人。明湛端着茶盏,面不改色道:“竟还有这样凶险的事情,大人当真是吉人自有天相。”   “此事谢公子可与姑娘提起过?”   明湛摇头:“表兄江湖中人,想来经历过不少这样的事情,自然也不会同我提起。”   钟礼叹息道:“那真是可惜,听说那位姑娘脱险后回到荒草乡,自此便再也没有了音讯。”   “钟大人想找那位姑娘?”   “不错。”   “朝中能人如云,竟是什么样的事情值得大人为了此人这样大费周章?”   “此事与谢公子倒也有几分关系。”钟礼替自己重新斟了盏茶,缓缓道,“墓中许多天家隐事,昳陵塌陷之后,在下又曾带人去了一次。清理主墓室时,在废墟之中,拾到了谢公子随身的玉佩。这同之前九宗来信上所说,他与那位姑娘在到主墓室之前察觉了陵墓即将坍塌先一步折返的内容似有出入。此事在下难以决断是否要禀报上去,因此想请那位姑娘出面,一同说个清楚。”   陵墓塌陷整个主墓室早已成了一片废墟,沉到了雾江水底。不要说捡到了玉佩,恐怕要再带人下墓都很困难。钟礼这番话只透露出一个信息,就是只要他想,随时都能将这件事情再翻出来,就算有方家和九宗出手,能够不了了之,但于谢敛来说,这是个麻烦。因为他身份特殊,谢家的事情虽已过去许久,但朝廷对谢家有愧,他不适合再与朝廷有所牵连,何况是牵连到这种天家之事里头去,这也是当年谢谨会送他上九宗的原因,告诉朝廷,谢陵身死,谢家不会再有子弟入仕。   但问题是,再将昳陵的事情牵扯出来,于钟礼也并没有什么好处。这与其说是威胁,倒不如说是个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法子。既然如此,那他必定是另有所求了。明湛垂着眼:“钟大人想找那位姑娘不止是为了此事吧?”   话到这里,才算终于进入正题了。钟礼放下了手中的茶盖,抬起头来含笑道:“确实还有另一桩事。”   ***   昆明池边游人如织,一场雪后,岸边停满了大小画舫,有人携妓出游,呼朋引伴也来这湖上附庸风雅,一时间岸上湖中丝竹声响,笑语连天。   明乐和明孺、明宜刚登上船,忽然沿街起了一阵骚动。三人回过身朝着岸上眺望,便瞧见街上跑过一个带着面具的杂耍人,身后还跟着另一群戴面具的杂耍人。只见领头的那个一身紫衣,一路小跑着在人群中左右闪避,身形灵巧,后面那一群人也跟着紧追不舍。一群人在人群中左冲右突,偶尔还能看见在前头跑着的那一个一脚踩到街边的石像上,一个腾身便上了房檐,跑几步又翻身下来,后面跟着的那群人便也跟着他上下翻飞,因为这群人都带着面具,模样可笑,路人只以为是那个杂耍团的在招揽生意,也都纷纷好奇地驻守观望。   没一会儿功夫,这群人便跑到了湖边,他们动静挺大,引得不少画舫中的人也跟着出来看。正看见领头的那个紫衣人在湖边一个虚晃,将身后跟着的几个踢进了湖里,回身又跳上了树,趁后头来的人没有防备,一个倒钩将人一并推了下去。这场景引人发笑,间或竟还引来几声叫好。这种天气,水冷得能冻死人,那几个掉下去的竟也一时难以从水中爬起来。   这情景开始惹来一些议论,毕竟若是为了揽客,这杂耍团也未免过于拼命了。但那树上的面具人轻巧地跳下树,眼见着后头又有面具人相继赶来,他远远冲着人群做了个揖,竟也“扑通”一下,跟着跳下了水!   这回议论声倒是小了,估计是看见推人下水的自己也跳下了水,叫人觉得这果真是场作秀,那人下水前远远一个作揖,也像是同人谢场似的,等后头来的几个,将先前下水的拉了上来,人群便又渐渐散去了,只偶然还听有人在打听这是城中哪一家的杂耍团,瞧着倒是个个身手不凡有趣得紧。   明孺见那边湖上戏已散了,还有些意犹未尽,倒是明乐神情不虞,若有所思的模样。明宜拉了拉明孺的衣袖,突然指着岸上撒娇道:“我……我忘了买糖葫芦!”   明孺抬头看眼:“你要吃那个?”   “嗯,”明宜理直气壮地提醒道,“娘说过,大年初一不能说不字,否则不吉利!”   明孺哭笑不得:“你自己数数你光这句话就说了多少个不字。”不过这确实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要求,他转头去看明乐,果然见她也点点头:“你带他过去,我在船上等你们。”说着便弯腰进了船内。   明家这艘画舫不算华丽,但也十分精致,一看便是富贵人家的私船。家里和人谈生意偶尔会带客人游船,因而船上各种用具倒是一应俱全。船舫中布置了软榻,也放了茶水点心,船窗开着,从窗上能看见远处落雪的群山,十分秀丽可爱。   明乐半卧在榻上随意翻出一本书册,才低头翻了几页,便听见耳边传来一阵水声。她刚一抬头,就看见窗边有人翻窗跳了进来!   来人动作很快,不等她看清他的模样,他就势一滚已经到了她坐着的软榻前,随即明乐便觉得颈边一凉,便立即一时到是叫人缠住了脖子。她一颗心跳得厉害,一声惊呼还没出口,先叫对方捂住了嘴。   她睁大了眼睛,一抬头就撞到了对方的眼睛里,等看清了对方的模样,彼此双双愣在了原地。   外头有人上船的声音,应当是明孺带着明宜回来了,远远的便听见二人的说话声。眼看着就要推门进来,明乐冲挟制着她的人皱眉使了个眼色,对方似乎看懂了她的意思,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松开了捂着她嘴的手,立即便听她对着外面清了清嗓子说:“明孺,你先别进来。”   外头的脚步声一顿,只有便是少年疑惑的声音响起:“怎么了,二姐?”   脖子上缠着的像是根丝线,极细但是那种存在感又令人难以忽视。明乐努力稳定情绪,用平静的语气说:“我身子不大舒服,你替我去请纪大夫过来。”   明宜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姑姑怎么了?”   “姑姑没事,”明乐软了声音,哄道,“明宜跟着叔叔一块去好吗?”   明孺却还不放心,他手放在门上像是立即要推门进来,急道:“你到底怎么了?不行,先让我看看。”   “不行!”明乐慌乱地喊了一声,她身子一动,脖子上那根线便割开了浅浅一道血痕,身旁的人像也没有料到,他手上松了松,明乐却不敢再动,好在外头的明孺听了她这一声一时也不敢再推门进来了,只是口中还在急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我……我来了癸水,肚子疼得厉害。”明乐一手抓着榻上的薄毯,一想到身旁还有个男人在,不由红着脸咬牙道,“你别问了,快去替我把人找来。”   明孺也没想到会是这样,果然不再吵着要进来了,也跟着尴尬地应了几声:“哦、哦……那你等等,我马上去。”   船舫里静悄悄的,明乐侧耳听见明孺果然领着明宜下了船,想必已经回到了马车上替她找人去了,这才又嘱咐外头的艄公:“划船吧,到湖心去。”   脖子上的丝线不知何时收了回去,那人也退开了几步。明乐动了动僵硬地身子,终于有功夫仔细打量来人。对方一身紫衣还往下滴着水,头发也一缕缕地贴着苍白的面孔,叫一月的湖水一冻,嘴唇微微发紫,倒是那双眼睛像是叫水洗过一般亮得惊人。   明乐瞧着他,忽然嗤笑一声:“纪公子好兴致,冬天跑到湖里戏水?”   纪景同听她奚落,也不着恼,反倒跟着勾勾嘴角:“不跑来湖里,怎么遇得到明小姐?”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更算昨天的。   如果赶得出来,周一会有一更,如果赶不出来,就得周三更了orz 第118章 棠棣之华十七   船舫两侧的窗户关上了,屋里生了暖炉。明乐又将炉中的炭火拨热了一些,听见屏风后传来的动静,站起身转到了屏风后头。   软榻前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来时那身湿漉漉的衣裳被随意丢弃在脚边,已换上了干净的衣裤,只是上身还半裸着。听见脚步声,对方背对着侧过身,见了她诧异地挑了挑眉。   女子脸上却没有露出料想中窘迫的神色,她的目光扫过他的腰腹,那里有一道手掌长的口子,因为沾了水,伤口微微发白,看上去有些吓人。她顿了下,走到软榻边上蹲下来,找了一会儿,从底下翻出一个药箱扔给他。   “船上还有这种东西?”纪景同颇有兴味地随手翻了翻,里头准备了一些醒酒药,还有最简单的伤药和纱布,对他身上这种程度的伤口起不了多大效果,不过聊胜于无。   明乐看他在软榻上坐下来,从药瓶里倒了些药粉涂在伤口上,那滋味想必不大好受,不过他绷着脸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他平日里宽大衣袍下的身体和想象中很不一样,腰腹有力,完全不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该有的身材。明乐甚至能看见他背上许多细长的伤口,不知道是叫什么划伤留下来的。   “明小姐看够了吗?”明乐晃了一下神,正对上他狭长又促狭的眸子,不动声色地转开了脸。   纪景同一手按着纱布,另一只手试图将其从背后绕过来,扯到伤口时低低地“嘶”了一声。明乐看不过眼,又蹲下来从他手上将其接过,替他包扎起来。   软榻上的男子唇边不知怎么泛出一个笑来:“你怎么会这个?”   明乐垂着眼道:“明孺刚去九宗的时候,吃不了苦经常偷偷跑回家来。他在剑术上没什么天分,一套入门的基本功就练了三年,与人切磋时还经常受伤,回家不敢让大哥知道,就叫我替他包扎换药。”   纪景同道:“既然如此,何必非送他去那儿?”   “大哥觉得男孩子不该放在身边教养,爹娘还在的时候,他就不同意太过宠着明孺。”   纪景同轻嗤一声:“说到底还是你大哥的私心吧。”明乐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纪景同挑着眼尾也挑衅似的地看着她。她便又低下头去替他缠好了绷带,打了个干脆利落的结,淡淡道:“大哥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若当真说起来,我倒还有些羡慕他。”   “明孺?”   “有时也羡慕阿湛,”她叹了口气,“天大地大,这个家里大概只有我不曾出去过。”她拿剪子将纱布剪断了,站起来时见软榻上的人正微微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她弯腰收拾了桌上的药箱,翻出一套明和留在船上的旧衣给他。纪景同接过来慢吞吞地穿上,忽然道:“你和我原先想的不大一样。”明乐好像并不好奇他原先怎么想的自己,依旧不说话,那人反倒纠缠起来,勾着嘴角非要追问道:“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明乐叹了口气,才站直了身子转过头去看着他的眼睛,好像极为短暂地犹豫了一下才说:“有的。”   “什么?”纪景同眨眨眼,他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听她问:“……他去哪儿了?”   船舱里又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才听对方自嘲似的嗤笑一声,垂着眼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   这个答案倒是有些出乎意料,纪景同抬眼看过来,对面的女子站得笔直,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却像是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神色有些复杂:“你们一点儿不一样,你应该知道吧。”   ***   百里泽遇见纪景同的时候,是在无人的山崖下。那时候他躺在溪边,断了三根骨头,已是两天没有吃饭。   背着药篓的小大夫上山采药捡着了他,将他带回自己的药庐里,替他接上骨头,还下山给他买了只鸡回来熬了汤。   那段时日,百里泽下不了床,便天天躺在药庐里,等着小大夫清早起来出门采药,晚上回来替他换药。他那段时间了无生意,叫他救了也并不觉得如何感激,不过小大夫性子看上去软软的,碰上救人治病倒很是执拗,放下话来:“你要不想活了也得等我治好了你再去死,否则叫我爹知道我见死不救,便是在地下也要托梦上来骂我。”   百里泽觉得这小大夫有趣,便当真听话的在他药庐里躺了小半年。后来等他渐渐能够下地行走了,也不急着离开。纪景同见他似乎没了寻死的念头有些高兴,但高兴中又有些忧愁:“你打算在我这儿住到什么时候?”   百里泽随口问他:“你要下山去了?”   “那倒不是,”纪景同坐在院子里磨药,“我要等开年才回去,下山后我妹妹准备将家里旧的铺子重新开起来,我正好趁着这段时间,多备些药材。”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亮的,一看便是对未来充满盼头的模样。   百里泽与他不同,他既没有可去的地方,对将来也没什么打算。   不过纪景同倒也不是真的想赶他走,有个人作伴对他来说倒没有那么寂寞,何况百里泽功夫不错,偶尔来了兴致会去附近猎些野味,晚上回来便可加餐。他有时也断断续续地同他讲起家里的事情,百里泽便知道他父亲已经过世,家里还有个妹妹和瞎眼的母亲,如今寄住在叔伯家里,正准备搬回长安去,将父亲留下来的药铺重新开起来。   他还有个小时候订了亲的小姐,不过不知道人家还要不要他。每次说到这个,小大夫便颇为失落地垂下眼:“算算年纪她不定已经同别人成亲了。”   百里泽便落井下石道:“不错,她若当真有你说得那样好,自然不会还等着你。”纪景同听了便挠挠脸:“这样也好,若她还未成亲倒是我耽误了她。”百里泽见他这傻乎乎的模样,不知为何心中又不高兴,嗤道:“既有婚约还嫁了旁人,这种女人也算不得好,再找一个便是了。”   纪景同听了却不高兴地反驳道:“这和她有什么关系?本也是……也是我一厢情愿,你不知道明乐的好,她……她和长安其他小姐不一样,便是我家道中落了,也还是同往日一样!”   他倒是很少这么据理力争,百里泽不欲与他争辩,便扭过头不再同他继续这个话题,只过了片刻,才听他结案陈词:“反正,你以后见过就知道了!”   以后?百里泽冷笑一声,哪里来的以后?   后来,果真便没有了以后。那天傍晚,百里泽在山崖附近找到他的时候,那人已经只剩了半口气在。见了他还筋疲力尽地挤出一个笑来,哆哆嗦嗦地抬不起手将东西交给他。   他手上是朵刚开的花,百里泽听他说起过,这大半年他在山上就是为了等这朵花开,好按着时辰采下来带回去给他娘治病。可惜医书上没说,这花不但少有,且附近多半会有黑蛇盘守着,叫采药人一时不备,便要丢了性命。   百里泽黑着脸拿随身带着的小刀隔开了他腿上的伤口,放了一波毒血。纪景同却摇摇头:“毒早就入了心脉,不必费这个力气了……”他将手上拿命换来的药材交给他,目光已然是不大清明,说话也断续起来:“替我……送下山,别告诉……我娘……”   百里泽咬着牙:“我家中药毒双绝,我带你下山,未必没有生机。”   纪景同不知听见他的话没有,脸上浮现出一抹虚弱的笑意。太阳正要落下去,一如怀里这个年轻人的生命。百里泽眼看着他眼里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在即将熄灭地时候,又听他喃喃道:“真想再回长安……”   长安是什么样哪?   在山上处理完纪景同的后事,百里泽坐在院里茫茫然地想起了他的话,忽然想去长安看看。   这几年他去了许多地方,不知他的来处是哪儿,也不知道要去往何方。但那一刻他忽然想,这个世上已没有人再等着百里泽回去了,但却还有人等着纪景同回去。   “他大概会很高兴,”穿着旧衣半靠在软榻上的男子抬眼看着面前神色复杂的年轻女子,唇角微微勾起,目光中一片柔和,“你还记得他。”   来年若能去山上拜祭,可告诉他长安仍有故人在等着他的消息。   明乐神色微动,正撞进他的目光里,不知为何竟生出几分不自然来,扭过头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平复心情,又问道:“外头追你的又是什么人?”   提到刚发生不久的事情,百里泽的神情又冷了下来,眼中几分讥诮:“一群杂碎。”   明乐听他话中掩不住的厌恶同戾气,不由又看他一眼:“他们想杀你?”她话里像有几分忧心,倒叫百里泽不由抬眼看了过来,心情好似明朗了些,便是语气也带了几分调侃:“不错,你此番可是惹了个大麻烦。”   明乐淡淡道:“如何是我惹的麻烦,难道不是麻烦找上的我?”   百里泽笑道:“你之前不叫明孺进来,还叫他带着你那侄子离开,可不就是怕他见了我,被我杀人灭口吗。你现在和我一同在这船上,怎么倒是不怕了?”   明乐强作镇定,毫不闪避地望着他:“你要杀我吗?”   “你既然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我原该杀了你。”百里泽看着离他一臂远的女子,忽然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明乐像是吓了一跳,如同受惊的兔子,下意识退了半步。眼前英俊的男人瞧着她的反应竟眯眼笑了起来,她自觉有些丢人,想要挣开却反叫他拉得更近了些。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块帕子来,替她缠在脖颈上,那里刚刚叫他割开了一道极细的口子,她还没来得及包扎,已经凝住了血,不过刚刚又裂开渗出了一点血珠。他手指轻触了一下她雪白的脖颈,半真半假地叹息道:“不过你我婚约在身,杀了你我岂非成了鳏夫?”   作者有话要说:  总算赶着周三写出来啦~   本来想跟男主角说你看看人家这个进度,啧啧啧。但掐指一算百里小哥从开年到年末也快一年了,这么想来,我们谢敛也不丢人哈哈哈 第119章 棠棣之华十八   安知灵从茶楼下来的时候,谢敛正站在茶楼外的围墙边。他伸手替墙外垂杨下枣红色的马梳毛,一下下的心思却不在马身上,不知在想些什么。她绕到他身后拍了下他的肩膀:“谢公子在这儿干什么?”谢敛回过头看她,却见她笑吟吟的站在他身后,一时有些恍惚。   “你叫我什么?”他收回神思,顿了顿才问。   安知灵却不大好意思地转开眼,清了清喉咙飞快地喊:“谢敛。”   谢敛默默地瞧着她,倏忽笑了起来:“不叫表兄了?”   “叫什么表兄,”安知灵理直气壮,目光却不自然地乱晃,“是不是我表兄,你自己不清楚吗?”她说完不等他再说什么,立即道:“接着去西市找明乐他们?”   西市离这儿路远,若要过去还需去附近雇辆马车。安知灵一眼看出了他的心思,上前一步从树上解了缰绳:“就骑马过去,找我帮忙不给酬金也就罢了,要他一匹马又怎么了。”言语间颇有几分记恨的意思。   谢敛沉默下来,他听钟游在外禀报说她到了的时候,就已预料到她会答应,但如今听她亲口说了,还是觉得有些涩然:“其实此事……”他抬头见她肃然站在他面前,一副“我倒要听听你究竟准备说些什么”的模样,顿时哑然,摇摇头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从她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又伸手拉她上来。两人坐在马上一前一后,他轻轻抖了下缰绳,那马就缓缓地走起来。   两人不赶时间,安知灵看着方向并不是往西市去的,但也不多问。谢敛随口道:“你笑什么?”   “我哪有?”   “你自己摸摸。”他松了一只手去抓她右手,放在她脸上。安知灵发现嘴角竟当真有些弧度,立即不自在地挣开他的手,还要说,“没有。”但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悄声道:“你记不记得我第一次碰见你的时候?”   自然记得,她扮成一副小乞儿的模样坐在霍家堡的大门前,拦在马下,死皮赖脸地要他们捎着她一块去后门找人。安知灵故意道:“你那时候可打死不愿叫我跟你共骑一匹马。”   哪有打死不愿叫她共骑,明明是她还和师兄一同在后面说他坏话。谢敛坐在她身后目不斜视,嘴上应道:“你现在打扮成那样,我也不叫你上马。”安知灵噎了一下,轻哼道:“你知道你那时候为什么被我骗了吗?就是因为你这个人傲得很,不把我放在眼里。”她说着又有些得意起来,“你后来回去是不是记恨我很久?”   谢敛瞥见她神色,心中好笑,但还是顺着她道:“嗯。”他那时确实心高气傲,若说丝毫没有懊恼那是自欺欺人,否则也不会将她记了许久,一别两年又在雾江边一眼认出了她。   安知灵听他承认,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摸摸鼻子:“我也不是故意骗你,我那时第一次离乡,心性不稳行事也偏激,若是重来一次或许不会如此。”她话到后来,言语间带了些怅然。   谢敛听她声音陡然低落下去,忍不住瞥她一眼,过了片刻才淡淡道:“既然如此,你哪次是故意骗的我?”   安知灵闻言果然立即郑重其事地说明道:“自然哪次都不是故意骗你。”   马上的青年好似冷哼一声:“那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安知灵原以为他不准备再提此事,没想到他原来是要秋后算账,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瞠目结舌道:“自然……也有苦衷。”   “什么苦衷?”   “也是夜息的主意。”她微微一顿,“他觉得荒草乡既已封乡,我也再不是荒草乡的人,未免日后麻烦,倒不如将前尘尽数忘了。何况这样一来,大哥以为我忘了幼时许多事情,心中也能好受些。”   谢敛沉默一会儿:“今日若不是钟礼,你便打算再没有安知灵这个人了?”他话语中的语气太沉重,一时叫安知灵不知该如何接话,又听他缓了语气道:“在英国公府,你说我近来好像当真是你兄长,常将你当成孩子,同你说许多‘不’字,我后来回想确实如此。”   安知灵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事,不由一愣,呐呐道:“我……”   谢敛却打断她:“你若不是安知灵的话,我就会只将你当做明湛。”那时候明和要他再不提起安知灵,只当是他作为兄长的自私时,他长久沉默不语心中生起一片茫然,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若他成全了明和的私心,谁又来成全他的私心?   “你可以不是安知灵,”他下意识收紧了手中的缰绳,将她环得更近了些。谢敛垂着眼,语气中流露出自己都未察觉的软弱之意,低声喃喃道,“但你别忘了那些事情。”   安知灵一愣,舌尖上不知怎么也泛起了一阵涩意,她瞧不见身后人的神情,只觉一颗心像泡在水里,忽冷忽热的,酸软一片。她眨了眨眼睛,过了片刻才说道:“我离乡的时候,夜息曾问我要不要看看他的如是境,他说外公离世时最挂念我,我大概会想看一看,不过看了或许就要忘掉一些事情……”   身后的人动作一僵,过了片刻才哑声道:“你没有?”   安知灵迟疑了一下:“若是三年前,我必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那为什么没有?”身后的人声音轻柔,像贴着她的耳廓,温柔地诱哄。   “因为我不需要那些了。”马上的人声音清脆道,也像突然间便想通了什么,垂着眼勾嘴笑道,“我有别东西能叫我继续走下去了。”   天空又稀稀疏疏地落起小雪来,沾到她的眼皮上,叫她睫毛轻颤了一下。街道上热闹起来,来往的行人都纷纷抬起头来看天。安知灵也仰着头,却忽然眼前一暗,才发觉是身后的人给她戴上了兜帽,又伸手将她往怀里带了带。   “挡住眼睛了。”她不满地小声嘟囔道。   “嗯。”身后的人应了声,过了片刻又说,“别乱动。”   那雪下了一会儿功夫,还没积起来便停了,这时候马也停了下来。谢敛翻身下马,安知灵扶着他也跳下来,环顾四周便发现二人来到了一处没什么人的巷子里头。   这处十分僻静,四周没有街铺,眼前是座府宅,同这附近一般的寻常住处不大一样,但也十分低调。外头两座石狮子蹲守着,规模也不大,就像这府院一般安安静静的,像在这巷子里已经蹲守了十几年。   大门锁着,安知灵站在台阶上,看同行的人变戏法似的从门沿上摸出一把钥匙,熟门熟路地插进落了锈的锁里,轻轻一转便将锁打开了,随即推开门,率先走了进去。   他迈过台阶,还催促似的回过头看她一眼。安知灵心里对这地方到底是哪儿已经猜出了七八分,但也没追问,只跟着走了进去。   大约是地段好,府院比她预想中还是小了很多,起码不是一个将军府该有的规格。里头草木茂盛,荒草萋萋,门户窗扉也破败了,显然许久不曾有人住过,倒是能够理解他为何能将钥匙就这么藏在门沿上,毕竟现如今这地方除了能叫流浪汉进来避雨也确实没什么东西好叫人惦记。   谢敛很多年不曾回来过了,即便如此对这府里的一草一木依然丝毫不觉得陌生。他带着安知灵在这府里走了一圈,经过几个屋子的时候,偶尔会很简短地同她介绍:“这是我幼时的居所。”   屋子里已经空了什么都没有,丝毫看不出曾经有人居住过的痕迹。安知灵还是很显郑重地推门进去,评价道:“你房间比我小时候住的还是大一些。”谢敛便轻笑一声,继续带着她往前走。   “这是我姐姐的住处。”“这是书房,我幼时在这儿开蒙。”“这棵树以前结果,不过我幼时顽皮,总等不到果子完全成熟就要爬树去摘。”……   他二人这样走了一圈,最后又回到初时进来的院子。这地方大约没什么好多说的,但安知灵却记得。她与方旧酩一同被困在小凌霄时,误入过谢敛的幻境,就是在此处,他父亲的灵堂设在前厅,母亲一头撞死在棺木上,他与谢谨跪在雪地里……   “怎么忽然想到带我来这儿?”安知灵故意松快着语气问道。   “这是我的宅子。”谢敛说,他没有用家这个词,语气显得有些淡漠,“姐姐嫁进明家之后,将这宅子留给了我,所以这儿才算我在长安真正的住处。”   但他从未回来住过。   安知灵大概没有领会他的意思,只等他往下说。谢敛顿了顿,才又解释道:“我想该叫你来看看。”   “哦,”安知灵怔忪道,“你是准备搬回来吗?”   谢敛默然,过了片刻才道:“你想住在哪儿?”   面前的人眨着眼睛,过了好一会儿脸倏忽间便红起来,谢敛第一次见她说不出话,终于忍不住笑起来。   安知灵有些恼,那双猫儿似的眼睛像蓄了一池秋水,只将人看一眼,那水纹便如人心里的涟漪似的荡起来,又像早上那个讨了压岁钱的小姑娘,又娇又俏。谢敛忍不住伸手将她拉近了些,抱她在怀里:“这宅子本是姐姐留给我成亲用的,我日后大约总是住在山上的,但有时下山回来,你或许不想住在姐姐那里。”   “那也是我自己家里。”安知灵将头埋在他肩膀上遮挡脸上的神情,一边恨声道。   谢敛便无声地笑了笑,又说:“有几年我想将这里卖了。”   “你舍不得?”   安知灵感觉到他摇摇头,过了半晌才听他说:“我不敢住在这里。”她微微一顿,才问:“你怕什么?”   这一回,他像是经过了长久的迟疑,才低声道:“怕梦见他们。”   怕梦境太真,怕他们尚有遗恨……   安知灵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伸手反抱住他:“他们不在这儿。”察觉到怀里的人僵直了身子,她又将头凑近他脖颈摩挲了一下,闷声重复道:“他们不在这儿,我没看见他们。”   谢敛松开了些力气,便立即见她抬着头看过来:“他们已经入轮回去啦。”她脸红红的,也不知是不是憋的,但还强撑着认真瞧着他看,小声道,“这儿只有我。”   谢敛垂着眼,觉得心口微微热起来,还没应声,忽然顿住了动作。他鼻尖嗅到一缕药草的苦香,紧接着唇上一凉,有什么贴上来,温温软软的,接着便立刻热起来,像雪花落在唇上,冷了又热,直到化成了水,又被他身上的热气蒸融了,叫他忍不住伸出手挽留,生怕吻化成了雾气,什么都留不下,只以为做了场幻梦。   “你以后想起这里的时候也想想我吧。”这院子里不止有终年难化的雪,以后这儿会像那棵结果的树,开蒙的书房和幼时的居所一样,成为值得说起的地方。   他伸手将怀里的人拢得更紧了些,过了许久才低哑着嗓子在她耳边低声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比较忙,且存稿耗尽QAQ,更新会不太稳定,先说声抱歉了。 第120章 棠棣之华十九   安知灵到家之后,发现明乐还未回来,倒是明孺已经带着明宜回到了家中。他坐在客堂里和男孩一块分食厨房准备的甜羹,见安知灵与谢敛二人一块进来,还甚是贴心地吩咐厨房多端上来两碗。   “不给他们!”明宜很气愤地从椅子上跳下来,委屈巴巴地抱着明孺的腿,“家里只有叔叔好。”   安知灵进屋摘了兜帽,好笑道:“怎么你了?”明宜悲愤道:“你自己好好想想!”   他这做派老气横秋,安知灵毫无自省地哈哈笑了起来,无甚诚意地道歉道:“是我不对,你姑姑哪?”   “还没回来。”明孺拎着明宜的衣领子给重新抱回了腿上,将剩下的半碗甜羹推给他,一边同刚进屋的两人解释道,“她去杏林堂了。”   安知灵一皱眉:“她去杏林堂干什么?”   “她上船后忽然腹痛,要我去请纪大夫过来看看。我带着明宜去杏林堂找纪大夫花了点功夫,等回来发现纪公子也在船上,说正巧路过看了看,纪大夫不放心就带着她去了杏林堂。你俩迟迟不来,我只能带着明宜先回来。”他说完瞅着二人的面色小心翼翼道,“怎么了?”   谢敛问:“纪景同说他刚巧路过,所以上船看了看?”   明孺以为他是在意男女大防:“纪公子好歹是个大夫,便是上船看一眼也没什么。”   安知灵摇摇头,又问:“如何就这么巧了,你上去的时候可有发现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   “要说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明孺微微一顿,脸色忽然古怪起来。他犹豫了片刻,竟支支吾吾起来。安知灵不耐烦,催问一句:“快说!”   少年从椅子上站起来,凑到二人近前,才低声道:“纪公子身上穿得那身衣服不大合身,而且我瞧着有些眼熟,大哥好像也有一套……”   安知灵哑然失笑道:“别胡思乱想,不至于。”她嘴上虽这么说,但到底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忽然道:“我去趟杏林堂,正好有事找纪姑娘。”   “我陪你去。”谢敛跟着站起身。   明孺张着嘴,没弄明白这两人怎么刚回来这就又要出去,见安知灵又重新戴上了兜帽,忽然一拍脑袋:“对了,有个东西忘了给你!”他从袖子里翻出一份请帖递了过来,“卢家刚派人送来的,说要给你。”   安知灵伸手接过,卢家请她过几日去一趟英国公府,底下落的是卢云秀的款。早上刚见了钟礼,请帖便已到了,可见那边确实是早有准备。   她心中叹了口气,将请帖收起来,同明孺说道:“你替我回个拜帖,就说初五那日登门拜访。”   二人坐车往杏林堂。安知灵靠着车壁有些走神,谢敛看她一眼,开口问:“要帮忙吗?”   “嗯?”安知灵回过神,挑眉问他,“你知道我要干什么?”   “不知道。” 他面无表情的侧开眼,笃定道,“但你肯定准备干点什么。”   安知灵忍不住笑起来,她大大方方地承认道:“我确实有事情没告诉你。”身旁的人轻哼了一声,她又拖着声音说,“不过,你也有事情没告诉我。”对方便又没声了。她遂有些得意,最后以一种不计前嫌的语气宣布道:“但没关系,我不介意你不告诉我。”   谢敛转过脸,正看见她面上露出些许狡黠的神色。他大概想说她幼稚,但瞧着她的神色,最后终没有说,倒是目光渐渐温柔下来,也忍不住飞快勾了一下嘴角。   马车拐进了巷子,杏林堂的位置不错,是个闹中取静的地方,附近多民居少商铺,不知是不是大年初一的关系,家家户户都出门去了,沿途的院门紧闭着,竟显得有些冷清。   车上的人忽然探出头叫马车在路边停下,安知灵撩起帘子看了眼,这离杏林堂已是不远,但走过去也还需几步脚程:“你干什么?”她有些古怪地看着跳下车的人。   “不是不介意我不告诉你吗?”谢敛抱臂站在车厢外,似笑非笑地回答她。安知灵噎了一下:“那你不跟我去杏林堂啦?”   “嗯,”他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我在这儿等你。”   “哦。”安知灵趴在车窗上看着他干巴巴地应道。   谢敛抬手想示意车夫继续往前,忽然又听车里的人说:“可是今天好冷。”他一愣,抬头看着车窗上枕着手臂,有些纠结地用湿漉漉的目光瞧着自己的人,心里软了一下。   “那你别去太久。”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免得我冻病了。”   名门正派的弟子心眼真得很小,安知灵愤愤放下帘子,冲着外头的车夫高声道:“我们走!”   辚辚的车轮声又起,谢敛站在原地,回想起刚才车帘后女子有些气闷的神色,一抹笑意一闪而过,随即又将目光落在了邻近的院子里。那儿大门紧锁着,外头的门框上贴着破旧的对联,显示着这个地方已经许久没有人住了。   他转头看了眼四周,忽然一个翻身踩着矮墙跳进了院子里。   杏林堂的门扉掩着。安知灵推门进去时,正看见堂内两人坐着,纪景兰站在药柜前取药,听见动静,三人不约而同地回头看了过来。   明乐见了她一愣,下意识站起身:“阿湛,你怎么来了?”安知灵道:“明孺说你身体不适,我来取药,正好顺道过来接你。”她一边说一边转头去看一旁椅子上的人。纪景同穿着件有些显旧的月白色衫子,眯着笑眼冲她点了点头。   “上次的药这么快用完了?”纪景兰奇怪道。安知灵从纪景同身上收回视线,与她解释:“正过年,不想你过两日还要跑一趟,便自己提前过来取了。”   “那你稍稍等我一会儿。”她手上的拿着个小秤。安知灵瞟了眼柜台上已经取出来的几味药材,笑着同她点头:“不急,你慢慢来。”   纪景同坐在一旁没有一点要帮忙的样子,他手上拿着茶杯,低头啜了口杯里的茶水,抬起头的时候,发现安知灵在他身旁坐下了,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三小姐有话说?”   安知灵摇摇头,顿了顿才道:“只是觉得纪公子生得有些眼熟。”   她话音刚落,屋子里好似静了静。纪景同面不改色地微微扬眉道:“你这样说,在下倒也觉得三小姐有些眼熟。你我二人说不定前世见过。”   纪景兰站在药柜前皱着眉头道:“他口无遮拦惯了,你不要同他一般见识。”安知灵倒不觉得他轻薄,反倒轻笑起来,竟点点头:“不定如此。”   谢敛悄无声息地摸进了邻家的院子,里头房门紧锁着,主人家显然出去了。院里沿墙种着棵歪脖子树,冬天了,竟还零零散散挂着些叶片。他猫着腰踩着树枝站到了树上,没一会儿,果然便瞧见刚刚马车进来的巷子口钻出两个人来。   那两个路人打扮,乍一眼倒是看不出什么异样来。只见那两人缩着手在巷子口站了一会儿,也不像在等什么人,只在有人经过时,抬头朝四周看一眼。   这么站着实在无聊,谢敛躲在树上,半天不见他们讲一句话,等过了差不多一炷香的功夫,二人才像有些松懈下来,确定这地方没有旁人,才低声说起话来。   其中一个短褂的,伸手捅了身旁长袍的同伴一下:“老三刚刚看清楚了,他们真坐车进来了?”   那长袍地答道:“老三在那小子手底下翻过船,还能记错?”   短褂便说:“这小子到底什么来路?几个人都不是他对手?”   长袍冷哼了一声:“要不是忌惮着叫人看出来路,真交起手来还不一定哪。”   短褂笑起来:“我可听说上回那小子也是赤手空拳给人摁地上的,弄半天老三几个不也没弄清楚人家的来路。”   “呸,你怎么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长袍阴沉着脸,还是说道,“听说是九宗的,估计是剑宗出身,上回老三几个主要也是没防着能叫他看出来,否则不至于失手叫他给弄进去。”   谢敛这才发现他们说得竟是自己,不由挑眉,听口气这几个与凤鸣寺那群绑匪竟是同一批人?他们既是跟着自己的马车过来的,莫非他们的目标当真是安知灵?   他正想着,那边短褂的又说:“九宗的?难怪了。不过他们跟二公子到底是什么关系?”   长袍低斥一声:“不该我们过问的就别问那么多,小心二公子翻脸。”   短褂努努嘴,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问:“诶,我们这到底算是帮大公子办事还是在帮二公子办事?”   长袍沉默片刻:“你以为二公子真什么都不知道?他既然找上了我们,自然有他的打算。我们只管将他吩咐的事情办好了,上头也不会多为难我们。”   说起这个,短褂立即苦了脸:“今天的事情,大公子知道没有?”   “别管了,有什么事也是老大顶着。”长袍看了眼四周,显然也有些烦躁“你在这儿看着,我去对面转一圈,有什么事再通知你。”   谢敛见他二人分开,又在树上等了一会儿,才悄悄从树上跳下,又绕到院子另一边,悄无声息地翻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不见,本想把后面的全部写完再一口气发上来的,结果还差一点收尾没有写完。   今天是2020年第一天,祝大家元旦快乐,我一定在元宵前完结! 第121章 棠棣之华二十   安知灵站在杏林堂内院的葡萄架下,叫冷风一吹冷得打了个哆嗦。   纪景同从拿着两个小酒坛子从屋里出来,瞧见她的惨状,微不可查地翘了下嘴角:“这药酒性烈,每次最多一杯,不要多喝。”安知灵从他手里接过来,客客气气地道了声谢。她说完了,二人却都没动,纪景同似笑非笑地瞅着她:“三小姐跟出来不是当真只为了这两坛药酒吧?”   他倒是坦诚。安知灵眯着眼笑了一下:“纪公子今日怎么跑到湖边去了?”   纪景同随口道:“去凑凑热闹罢了。”   安知灵奇道:“凑的什么热闹,回来还弄得一身伤?”眼前的人一顿,抬起头来看她,甚是无辜道:“三小姐说的什么?在下听不明白。”   安知灵便笑起来:“不是纪公子叫我有话直说的吗?” 她看了眼他腰腹的位置,对面的人站得笔直,乍一眼确实很难瞧出异样。她漫不经心道:“玉碎阁的事情和你有关系吗?”   纪景同挑着眼尾看她:“三小姐今天是兴师问罪来了?”   安知灵意味深长道:“我分明是以德报怨来了。”纪景同一双眼睛瞧着她,明明白白写着“怎么说”三个字。   “纪公子想要赤珠?”纪景同不说话,安知灵假装没看见他目光里的揣测,接着说:“纪公子想要我可以帮你。”   “什么意思?”纪景同拉长了声音。安知灵不答,却是又问了一遍:“你想要赤珠吗?”   纪景同看着她,过了片刻,终于回答道:“想。”   “好,”安知灵一双猫儿似的眼睛看着他,似笑非笑道,“不过我若是白给你,你恐怕也不敢要。”   纪景同勾了下嘴角:“三小姐想要什么?”   明乐跟着安知灵从杏林堂出来的时候,谢敛已经坐在了马车上。听见动静他睁开眼看了过来,将明乐吓了一跳:“谢哥哥?你跟阿湛一块来的,怎么不进去?”   谢敛不做声,他的目光落在明乐身后跳上车来的女子身上,安知灵手上拎着两坛酒。   “这是什么?”他问。   “这个?”安知灵抬了下手,见他点点头,便将酒坛子递给他,“药酒。”她钻进车厢,在谢敛身边坐下来,伸手将小桌上放着的暖手炉抱在了怀里。   明乐坐在侧边的窗旁,见谢敛将酒坛盖子掀开轻轻闻了一下,大概受不了酒味冲鼻微微皱起眉头。她不禁笑起来:“你怎么突然想着问人讨药酒?”   “天冷嘛,也是随口问的。”安知灵不知想起什么,又笑了笑,补充道,“免得家里有人冻病了。”   谢敛闻言瞥她一眼,对方嚼着笑故意不看他,他便伸手忽然扣住了她撑在坐塌上的手。安知灵吓了一跳,立即抬头去看明乐,发现她背朝着他们正撩着车帘往外头看,这才暗暗松了口气,回头瞪着身旁的人。却见对方似笑非笑地瞧着她,笼着她的右手又握了握。   她左手揣着暖炉,右手还是凉的,叫他捏了捏倒还有些暖和,一时竟也不想着抽回来。这时明乐突然转过身:“你刚才跟着那人去取药酒怎么去了这么久?”   他们两个本就挨着坐,冬日里衣袍厚重,一双手藏在衣袖下,层层叠叠的倒也看不出来。安知灵愣了一下,但脸上神色还是镇定:“在后院聊了几句。”   “聊什么?”谢敛侧过头,语气平平地问她。衣袍底下,他感觉叫人用指甲掐了下指尖,像叫猫挠了一下似的,嘴角顿时往上勾了勾。明乐没察觉,她大概也有些好奇他俩能聊什么,安知灵只得面色如常地回忆道:“我问他这酒用起来有没有什么讲究,他说每回只能喝一小杯,不然烧胃。”   谢敛看着她:“就聊这么几句,冻得脸都白了?”   “外面风大嘛,你车里躲着脸都白。”她威胁似的瞪他一眼,谢敛笑了笑不再难为她。   安知灵倒是另外想起来,又对明乐说:“不过他还叫我给你带句话。”   明乐一愣:“什么话?”   “他说——”安知灵想起出来前那人的嘱托,脸色也有些奇怪,“叫你近段时日不要独自出门。”   谢敛转过脸:“你们今天在外头遇见什么事了?”   明乐犹豫一下:“没有。”她确实没遇见什么事,只除了给从湖里爬上船的纪景同上了回药外,一切如常。   谢敛端详了一会儿她的神色,忽然问道:“这桩婚事你怎么想?”明乐像被他吓了一跳,目光闪烁道:“什么怎么想?”   “你若是不愿意,没人会逼你。”谢敛面上神色淡淡。这话由他来说其实不大合适,安知灵瞥了眼明乐的神色,却未出声。   明乐随意扯开一抹笑,调侃似的开口道:“这可不成,大哥最重承诺。当年虽是口头定的亲事,纪家门庭清贵实是我家高攀,如今纪家落败,我却要退婚,传出去明家成了什么。”   谢敛皱眉:“没人要你为了明家的名声赌上终生,你若有顾虑,我可以替你去说。”   “算了,”明乐好笑地摆摆手,“你自己就是这样的人,怎么反过来劝我。”   她抬手指着安知灵:“当年阿湛不在,你连她一面都没见过,却不肯退婚。如今她回来了,若是大哥提起这桩婚事,你会答应吗?”   安知灵没想到在边上安安静静听个兄妹争执,还能把自己给扯进去,这会儿只好清了声喉咙无辜地开口道:“这倒也不是一码事,表兄他……”   “我自然要同她成亲。”   安知灵话未说完,却叫身旁的人猝然间开口打断,马车内一时静了下来。这答案虽在明乐意料之中,但听他这样认真笃定地说出来,还是叫她顿了顿才继续说道:“如此便是了,你……”   谢敛却皱眉摇头道:“她是我心上之人,纪景同是你什么?”   这一回明乐却是望着他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她微微张着嘴几乎连他一开始问的什么都忘了,只抬手指着二人一言难尽道:“你……你们……”   安知灵觉得自己实在无辜,今日这出简直像是二人话赶话的结果把她给赶上了架。但眼前这情形,明乐正满脸震惊地等着她回应,安知灵耳根子有些发热,还是思忖片刻,侧过身抬手拍了拍身旁男子的肩膀,故作镇定道:“我也是方才知道成亲的事情,但这桩婚事,倒也确实算得两情相悦。”   她虽极力摆出一副严肃面容,但说到“两情相悦”之时,语气还是泄露出几分羞意,谢敛迅速地低头瞥了眼她的神色,目光中有一闪而过的笑意。   明乐还有些回不过神,像是极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但细细想来,又十分情理之中。片刻后也不由失笑道:“你们倒是当真……”当真什么,她却没说,只想了想又问:“这事大哥和嫂子知道了没有?”   自然是没有。明乐见谢敛摇头,一瞬间心情又好了起来,颇有些愉快地开口道:“那我便是家里第一个知道的了,这几日你还是先想想怎么同他们提起这件事才是。至于我的婚事——”她话语间一顿,才又若无其事的继续说道,“纪家应当也有打算。”   晚饭的时候,安知灵提起了卢家过几日又请她过去的事情。那请帖上说是卢云秀之前受惊,近来夜里难眠,因而想请她去府里陪着住一晚。明和听了皱眉,显然并不大乐意她去,但到底还是没有直接拂了卢家的面子。   晚饭后,明和将安知灵叫去了书房,谢敛便陪着谢谨在她屋里坐了一会儿。她少年时性格坚毅泼辣,谢夫人当时很担心她将来找不到夫家,便硬逼着她学做针线,磨炼她的性子。后来家中出了变故,她送幼弟上山,自己寄住在明家,性子也渐渐沉静下来,倒是针线活没有落下,如今早已没人逼着却也喜欢闲时缝制一些小东西。   姐弟二人在灯下闲坐,她手上赶着开春要给明修缝制的新鞋,谢敛在旁替她穿针,简单说起白天的事情,倒也没什么好提起的,便提了一句今日回了趟老宅。   谢谨闻言略诧异地抬头看过来:“怎么突然想起回去看看,你不是一向不爱去那里?”   “也是忽然想起。”谢敛一顿,随口道。   谢谨又问:“自己去的?”见对面的人一时没有回应,她便了然地笑了起来,复又低下头去继续手里的活,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以后打算搬进去吗?要不要找人替你收拾出来?”   谢敛摇头:“以后再说吧。”   谢谨便故意道:“怎么,总不是人家姑娘嫌宅院老旧没有看上吧?是哪家的小姐眼界这么高?”   “姐。”   谢敛颇为无奈地开口,刚要说什么,却见她在灯下挑着眼尾似笑非笑地扫了眼过来:“莫非是明家三小姐吧?”   见他果然不说话了,谢谨便又恍然大悟道,“那倒是难怪了,不过好在我弟弟一表人才,谁家姑娘看了都要喜欢的。”   谢敛少有这种任她打趣的时候,对面的人自顾笑起来:“干什么这副表情,我猜的不对呀?还是人家姑娘当真不喜欢你?”   谢敛不接她的茬,板着脸将手上的针线放下,作势起身要走,谢谨见状又笑着去拉他:“好了好了,我不说了。”   谢敛于是又坐下去,谢谨瞥见灯下他耳廓好似微微发红,过了一会儿才听他故作镇定道:“大哥从九宗回来跟你说的吗?”   “说什么?”谢谨头也不抬,倒是很快反应过来,遂好笑道,“我弟弟什么样,我还能不知道么?你回来那天,一晚上眼睛就没看过别人,我回去就跟你大哥说,你这个妹妹恐怕是留不住了。”   谢敛知道她又拿自己打趣,他微微侧开脸像是有些不自在,但又想起什么,倏忽笑了起来:“我那时候……找了她很久。”   谢谨倒不料他竟这么痛快便承认了,但见他眉目间神色温柔缱绻,也叹了口气幽幽笑了起来:“我过去有一段时间曾很担心你。”   谢敛转过脸,见她望着烛火不知回忆什么的神色:“你那时告诉我,你日后也没有成亲的打算,一个人住在山上,师兄弟都在,也不会觉得寂寞。我当时虽然不说,心中却很怕你是因为过去的事情……”她叹了口气摇摇头,又抬起头来看他,笑着说,“如今能有个人叫你挂念,我很替你高兴。”   谢敛神情一动,正要说些什么,谢谨却已经换了神色又笑着说:“不过你大哥那里,还是要你自己去说,我可不会帮你。” 第122章 棠棣之华二十一   安知灵在座椅上打了个喷嚏,书桌后头的人抬起头看过来:“着凉了?”她摇摇头,又往椅子里坐了坐,好奇道:“你有事和我说?”她来这屋里已经有一会儿功夫,但书桌后坐着的人却迟迟没有开口,叫她禁不住回想了一遍自己这两日有没有做什么须得瞒着她大哥的事情。   这一回忆,发现还当真有……   安知灵神色一凛,立即做贼心虚,越发觉得她大哥今日看她的眼神古怪,不由打起了精神,正打算先发制人,那边终于有了动静,明和慢吞吞地问道:“你近来可是和什么人走得近了?”   安知灵心中“咯噔”一声,明和这问题过于突然,她一时还未想好说辞,但明和观她神色立即便心中有数,神情沉了些,斟酌了片刻,才开口道:“你如今大了,我自然也管不了你,但事关你的终身大事,我还是想你多加慎重。”   安知灵垂着头,过了半晌才颇有些艰难地小心问道:“大哥觉得他不好?”   明和叹了口气:“他虽没有什么不好,但依着之前我和你嫂子的商量,最好是替你寻个清白人家,不求富贵只希望你日后能平平安安,过些简简单单的日子。若是对方人品上佳,便是入赘也可,你也正好能在家里多陪陪我们。”   安知灵垂着眼,小声道:“那也不远,就是想回来也能常回来的。”   明和不作声,过了一会儿又说:“他家世太复杂了些。”   安知灵听着这话,小声嘟囔道:“那你不也娶了嫂子?”   “那怎么一样?”明和皱眉,“谢家满门忠烈,我和你嫂子成亲之前,也是早已相处了数年!”   安知灵张了张嘴,终于察觉出哪里不对来:“你说的不是谢家?”   “什么谢家?”明和也是一愣,“与你有意的不是卢家吗?”   兄妹二人面面相觑,过了半晌才听安知灵结结巴巴道:“你说谁与我有意?”   “不是卢家大公子卢玉轩?”   安知灵心中啼笑皆非,只觉得莫名荒唐:“谁告诉你的?”   明和狐疑道:“你之前落崖受伤时,那位卢公子几次三番来家里,隐隐提起了几次……再说今次又邀你去国公府。”   “这次去跟那位卢公子确实没什么关系。”安知灵按捺着心绪好笑道,“我根本没有见过他几次,何来的有意。”   明和听她语气不似作伪,终于放下心来。安知灵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忽然又听他问:“那你刚刚以为我说得是谁?”   “我——”安知灵突然语塞,自然编不出什么其他人,只得老老实实道,“我自然以为你说的谢家。”   “谢敛?”明和一顿,像是想起什么,“你和他倒确实有桩婚约。”   安知灵表面镇定道:“此事我也听人提起过了……”   “既然如此,你怎么想?”   她倒是没料到明和这么问,只得含蓄道:“大哥觉得怎么样?”   “无咎自然算是良配——”明和沉吟道,“但我之前听瑾儿说过,他似乎无意婚配,虽有婚约在身,但你二人若彼此无意,倒也不必非要叫这桩婚约束缚了。”   安知灵张着嘴一时接不上话,呐呐道:“原来如此……”   大概她表情实在太过复杂,明和一顿,像是察觉到什么,神色一时也古怪起来,过来半晌才小心翼翼问道:“我知道之前在凤鸣寺,他曾救了你。你是不是因为那次……”   安知灵一愣,明和见状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越发肯定起来,宽慰道:“早年我以为你再不会回来时,曾跟瑾儿提过这婚事作罢的话,不过无咎重诺不肯,以他的性子,你们倒也并非不可能。”他说到这处,也自觉这话生硬,又止住了话头,过了片刻又禁不住确认了一次,“你对他当真有那份心思?”   安知灵心中一边觉得这谈话至今有些好笑。但对面桌案后的人认真瞧着她,面容严肃隐有忧虑实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她忽然眼珠一转,怅然道:“其实……”明和只见灯下她眼睫一颤,咬着嘴唇似有几分难言之隐,过了片刻才下定决心似的,开口道:“我第一回 见他,便觉得有些说不上的熟稔,像是以前见过似的。”   明和一愣,忽的便想起九宗的时候,在那大殿后二人纠缠的模样来。莫不是那时候……   他皱着眉头不知想到了什么。安知灵小心翼翼地侧眼打量他,见他半天没有反应忍不住叫了他一声。明和这才回过神来,掩饰一般清咳了一声:“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此事也不着急,等日后再说吧。”   他大概担心她将过去发生的许多事情都记起来徒添伤感,安知灵听了却暗暗松了口气,站起来问:“那要是没什么事,我便先回房休息了?”   “嗯。”明和心不在焉道,等她快要一步踏出了屋子,才抬起头又叮嘱一句,“你若是对卢家无意,以后就不要同他们走得太近了。”   五日转眼就过。   初五那天傍晚,谢敛陪同安知灵去的国公府。安知灵上回来国公府还是卢云秀及笄,那时府中上下装点一新,喜气洋洋。这会儿或许是因为英国公病中的原故,府中极为安静。如今还在正月里,却没有什么过年的气象。   领路小厮带着二人先去了卢玉彬的书房。卢康德病倒之后,许多事情似乎都压在了他的身上,以至于这回见面,他脸上的疲惫显而易见。见她走进屋内,卢玉彬的目光在她身上一顿,略带几分探究。   安知灵正思量着不知钟礼是如何同这位二公子说的自己,便见他站起身,朝着二人示意道:“走吧,我带二位去见见我爹。”   “不急,”谢敛缓缓道,“去之前还不知卢公子请阿湛过来是为了什么。”   卢玉彬微微皱眉:“钟大人未告诉你们?”   “钟大人只说想请阿湛到府上看看,具体如何却未细说。”谢敛淡淡道,“卢公子有什么打算不如现在说个清楚,阿湛胆小,以免误事。”   安知灵进屋后一句话未说,如今闻言更是低眉垂目地往谢敛身后躲了躲,瞧着确实怕生得很。卢玉彬打量她一眼,又缓缓扶着椅子坐了回去,抬手示意二人落座。   他坐下之后思忖片刻,才又抬眼打量着谢敛身旁十七八岁的女子,问道:“我听钟大人说,明小姐有仙缘,幼年离家跟着高人云游,今年才回京中?”   安知灵听了一愣,心想:哦,原来是这套说辞。又想:这位卢公子看样子与钟礼关系确实不错,这种话听完都没疑心他这是联合外人来给自家下套来了,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信。   她心思转了一圈,再看卢玉彬时,便含糊道:“钟大人这样说,倒也不假。”   卢玉彬听她承认,神色倒也平静,只点点头:“既然如此,便有劳明小姐在府中看看。”安知灵与他确认:“只是看看就好?”对方从善如流:“若明小姐此行能去除家父心病,府中上下自然感激不尽。”不过语气倒也并不抱有期待,显然请她过来多半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他这样说,安知灵倒也松了口气,客客气气地答应道:“尽力一试罢了。”   “不过万事讲究因果,”她停了停,又问,“不知公子可知玉碎阁闹鬼的起因,好叫我心中有个数。”   听她问起玉碎阁,卢玉彬下意识眉头一皱,沉吟片刻才道:“宫中已薨的丽妃是我姑姑,玉碎阁本是她未入宫前的住处。她入宫时,我还年幼,家中不敢妄议贵人,对这些事情我也知之甚少。”   已逝宫妃未出阁前的闺房闹鬼,不但牵扯到英国公府的名誉,也于天家颜面有碍。何况丽妃之死本就与巫蛊案有关,时隔多年若是又起她阴魂不散的流言,怕是连东宫那边都要牵扯进去。   卢玉彬这儿是问不出什么东西了,只怕整个国公府上下也只有英国公本人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倒是叫安知灵也不禁有些好奇起来。   这边既然说清了事情,三人便起身往卢康德的住处走去。到了花园外,卢玉彬独自一人先进屋去,独留安知灵与谢敛两个在外稍候。   “你有什么打算?”左右无人,谢敛忽然开口问道。安知灵倒是漫不经心:“看看吧,也不知那里头究竟如何。”谢敛低头看她,忽然问:“你知道这件事情钟礼为什么非要找你?”   安知灵一顿,又听他说:“昳陵的事情翻出来其实对钟礼并无好处,他会找你大约也是忌惮我们在地下当真看见了什么。”安知灵闻言一笑:“那你说他到底想不想我帮着解决玉碎阁闹鬼的事?”   “你能解决自然最好。”谢敛转开目光,冷冷道,“你帮卢玉彬解决此事,就是帮他在卢康德跟前争取到了更多倚重。事成之后,你知道太多,卢家还会帮他料理了你,岂不一举两得?”   安知灵转头好奇地看他一眼,见他面皮紧绷着,下颔弧线利落,不由笑道:“你生气什么?我这么惨你不该心疼心疼我吗?”   她眯着眼笑,一双猫儿似的眼睛弯成两尾月牙,十分娇俏可人的模样。谢敛瞧着竟觉得果真很叫人心疼,明明是有些气她那日冲动,也气自己未将事情处理好,这会儿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能在心中叹了口气,伸手勾住了她拉着自己衣袖的手。   这时外头一阵脚步声,却见又有人往这儿来了。安知灵忙又站直了身子,神态端肃,谢敛瞥她一眼,目光中一丝揶揄转瞬即逝。   待来人走到近前,才发现原是卢玉轩,只见他身后还有一人,身量比他高上一些,背着药箱,缓步而来,竟是纪景同。   听闻卢康德卧病后,卢玉轩请纪景同来府里替他针灸过一次,这位纪大夫很少出门替人看诊,虽不知医术到底有多好,但针灸技艺却是实打实地不错,自那以后,便时常来府里替卢康德针灸疏通经脉。如今在此遇见,才知传闻不假。   纪景同见了两人像是毫不意外,率先瞧着安知灵点头道:“近来倒是处处都能遇见明小姐。”   安知灵俏皮道:“可见我与纪公子果真缘分不浅。”   卢玉轩在旁听了,笑着掺和道:“论起来我与三小姐也见了好几回,可见我二人倒也有缘。”   他这样说,安知灵才侧头看了他一眼,见他负手而立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忽然想起前几日明和在书房里与她说过的话来,不由唇边笑意浅了几分,敛容温和道:“我在英国公府遇见大公子,是在府中遇见了主人,倒还说不上缘分。”   她这关系撇得干净,本应当令人不快,但她话间又像在恭维卢玉轩是这国公府的主人,倒也很难叫人挑出错处。   卢玉轩略带深意地看她一眼,倒没就着这个话题不放,只问:“三小姐来家里是看云秀来了?”   谢敛替她回答道:“阿湛少时跟随高人云游,学过些仙术。近来府中有异,二公子请她来看看。”   他这话说完,卢玉轩连同纪景同都不由目光微动地朝她看了过来。这一看,才发现她今日果然穿着一件素色的黛青色长袍,头发用一根桃木簪束了起来,像是哪座道观里出来的道童打扮,只差了一根拂尘,乍一见竟还挺能唬人。   “明小姐还会这个?”卢玉轩哑然失笑。   她煞有介事道:“过去在外学过一些。”语气十足的江湖骗子,叫人忍俊不禁。卢玉轩笑起来:“难为二弟一片孝心,就是瞧着有些病急乱投医。”   说话间正巧卢玉彬也从里间出来,见了外头的卢玉轩同纪景同,倒是未有异色。只同二人微微颔首,又与安知灵、谢敛道:“爹在病中,不宜见客,我带二位过去。”   “那就有劳三小姐了。”卢玉轩揶揄道,他同纪景同一道往屋里走,院外的守卫见了他二人也不阻拦,直径放他们过去。   卢玉彬神色冷淡,目送他们走了,才回头语气淡淡道:“走吧,明小姐随我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每次写完都嫌更新麻烦,主要是因为贴上来之后觉得弄格式好繁琐,每段开头我都得一次次地按两次空格。   到今天更到了123章才发现,原来不用我动手,它本来也会自己空两格……气死我了 第123章 棠棣之华二十二   冬天日头短,到了玉碎阁安知灵留另外两人在外,一个人先走进了院子。   院子和她上回来的时候没什么区别,只不过外头多安排了几重守卫,院里凤凰树静静站着,风来时轻轻抖了抖枝叶。   这院子很小,安知灵先往那日替卢玉平捉鸟的西面去瞧了瞧。那天她趴在树上凑近二楼的小窗,记得腰间的洗尘石有过反应。现在正是黄昏,阳间阴气大盛之时,安知灵握着腰间的金香囊球,轻轻晃了晃,院中风平浪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她在树下站了一会儿,又绕回小楼外。门上贴了新的符纸,凑近了看,还能瞧出应当是从城内大慈恩寺求来的。安知灵小心翼翼地给揭下来叠好,放进了自己的袖口。大慈恩寺的符箓可不好求,要没把事情办好,还得给人贴回去。   她一边想一边拿着卢玉彬给的钥匙开了一楼大门的锁。进去后发现一楼空荡荡的,一阵阴风穿堂而过,叫人忍不住打个哆嗦。楼内摆设与她原先设想得很不一样,整个楼层竟是连最基本的桌椅摆设都没有,四周的墙壁上贴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咒,看得人瘆得慌。   东南角的墙壁上写着一行小字,正是那天叫卢康德见了吓得吐血的四个血字“卢家负我”。也不知是那之后还没人敢进这屋子还是怎么的,竟还未被人刮掉。   安知灵走到近前蹲下来看了一会儿,伸出指头在墙面上摸了摸,那血迹早已干涸,她转头从外面找来一块小石片,在墙上轻轻划了几下,不费多大力气,便将上头的血迹给刮干净了。   有意思。   安知灵心里笑了一声,随即收回手搓掉了手指上沾着的灰,站起来又在一楼走了一圈。   这屋子没有修通往二楼的楼梯,只在角落里摆了一把木梯子。头顶有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小方窗,上头盖着一块木板,显然这就是通向二楼的唯一通道口了。   到底什么原因要将梯子拆了?倒像是要将什么人困在楼上似的。   她站在底下抬头看了一会儿,下了决心,吐了口气,从一旁将梯子搬过来,顶开了二楼的木板,又将梯子固定住,卷了卷袖口,扶着梯子往上爬。等爬到头,撑着地板站到二楼,发现二楼与一楼竟是截然不同。   二楼的屋里摆满了各式家具,满满当当应有尽有。屋里光线昏暗,只有关上的小木窗那儿透出了一缕光。安知灵打量了一圈这屋里的陈设,看得出都是有些年头的物件了,即使如此,看这红绡帐,绿纱窗,成套的红木家具和官窑烧制出来的瓷器,这屋子曾经的主人必然是个身份尊贵的女子。   她走到屋子中央的桌子旁,随手拿起一个杯子。杯底落着官窑的款,印着出窑的年份。掐着指头算算,已是丽妃过世后了。这倒奇了,安知灵目光中透露出些许兴味来,这屋子莫不是还有旁人住过?   她又转头朝屋里望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梳妆台上。那上头落了满满一层灰,铜镜上罩着一层轻纱,但桌上的妆奁似乎有被人翻动过的痕迹。安知灵顿了顿,还是抬脚朝着梳妆台走去,凑近了拨弄几下,便确定这妆奁果真被人动过。盒子里头摆着几支金步摇,上头还镶着翡翠。虽已失去了光泽,但毫无疑问只需重新擦洗,便能重回往日的光彩。有人进来翻了妆奁却没拿走里头的东西,想来就应该是卢云秀及笄礼那日,纪景同摸进来的了。   但他没有找到赤珠,那簪子会在哪儿?   屋内不知哪处起了风,明湛感觉颈边微微一凉,铜镜上的轻纱倏忽委地,她身上寒毛卓竖,忽一抬眼,便瞥见镜中有一人身影一闪而过——不等她反应过来,肩上突然叫人轻轻拍了一下!   安知灵想也不想,抬手扣住放在肩上还未缩回去的手,身子如同一尾游鱼一般转了过来,左手直击身后人的面门,可惜一击不致,叫对方挡了下来。她趁机往后急退,却叫人扣住了手腕,纹丝不动。   “身手不错。”谢敛松开她的手,想了想又补充道,“比我想的好一点。”   安知灵一时不知道他这算不算夸她,但不可否认见到他的那一刻,她还是忍不住松了口气:“你怎么进来了?”   “你在里面待得太久。”他扫了眼屋子,“可有什么头绪?”   安知灵低着头,从妆奁最下层的隔板上拆下一块木板,从里头的夹层里翻出一张被折起的纸。纸张单薄显然已在夹层中藏了许久的年月,如今小心拆开只觉稍稍用力,便要碎成几片。   藏在这样隐蔽的妆奁夹层之中,多年未叫人发现。安知灵打开前猜测或许是这位卢小姐当年入宫前曾与谁人有过一段私情,这纸上约莫是两人互通的书信。但摊开一看,却发现这里头是一封家书。   而且还不是一份完整的家书,应当是信纸当中某一段叫人用剪子裁了下来。纸上墨迹已淡,但勉力还能认出字句。内容也很简单,大意是说昨夜风大,军中有将士唱起故园之曲。当夜便梦见了许多往事,记得凰儿幼年时自己不慎摔坏了她心爱的花,叫她啼哭不止,哄了许久才好。第二日醒来,便去市集寻了棵岭南这边独有的花木,待回来好赔给她,免得相隔千里,还要叫她入梦抱怨。   这信显然是卢康德写的,这信中的“凰儿”便只能是丽妃的小名了。   英国公从军多年,成年后经常领兵在外。传言他治军严谨,在军中很有威名。看他信中言辞,显然与妹妹关系亲厚,只是不知到底发生何事,才叫兄妹二人日后分道扬镳。   二人拿着这一小张纸片,半晌没有言语。谢敛忽然伸手隔空轻轻点了一点,安知灵将那裁剪过的信纸翻了过来,定睛一看发现背面果然还有一行隐蔽小字,却是一手簪花小楷,正写着: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她手腕轻轻一抖,恍如手上握着的不是一张纸,而是个烫手的山芋。她身旁男子也蓦地沉默下来,许久没有作声。   安知灵脸色难看起来:“怎么办?”谢敛挑眉:“我以为你来前就有主意?”   “你实在高看了我,”安知灵苦笑道,“事到如今,谢公子可要救我。”   这种时候,竟还有没个正经,谢敛瞥她一眼:“现在出去,便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也就罢了。”   “倒是个办法,”安知灵装模作样地点点头,又摩拳擦掌道,“可我如今是当真好奇起来,这屋子究竟是出过什么事情。”   她这样说,便是自己能收拾这个烂摊子了。外面日头渐渐西沉,屋里的光线越发黯淡。谢敛走到窗边,拨开窗子,叫外面的日光照进来。   许久空气不通的屋子,一下子涌进了凛冬的风,吹起满室的细小烟尘。谢敛站在二楼窗边,正能看见院外的花园,有个人影一身素净长衫,肩上背着个小箱,正沿着□□朝这边走来。   “这儿当真有丽妃鬼魂作祟?”他瞧着外头,头也不回地问。   安知灵晃了晃系在腰间的金色香囊球,嗤笑道:“哪儿有这么多怨鬼?”   这世上含恨而终的人太多了。这世间多数人死时都有遗恨,若这些怨愤都要化作鬼祟留在阳间的话,那这人间早已乱了套。   多数人的爱了无痕迹,恨也不值一提,到最后什么都不会留下。即便是像安知灵这样天生异瞳的人,到至今也并未见过多少真真正正的怨魂,多数是人留在世间的一缕执念寄托在某个物件里,就像顾望乡,他早已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死的了,却还记得自己为什么活。   她将那张发黄的纸片塞进了自个儿的衣袖里,跟着走到窗边同谢敛站在一起。那□□上缓缓而来的人影走近了,正是纪景同。路过玉碎阁外面时,他抬头朝着小楼看了一眼,瞧见楼上的人时,抬手冲二人做了个揖。   卢玉彬还在外头,等他真正走到了院外,从楼上倒瞧不见他的身影了。   谢敛忽然弯腰从地上捡起什么东西——那是一片落叶。也不知是早就落在屋里,还是刚刚叫风吹进来的。安知灵随意瞥了一眼,忽然她挂在腰间的洗尘石却微微动了一下!   谢敛抬眼看过来,两人交换了一个短暂的目光。她伸手从他手里接过那片树叶,过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我明白了。”   二人从玉碎阁出来时,卢玉彬还在月亮门外。见安知灵走近了,将手里一个小药瓶递给她:“纪大夫托我交给明小姐。”   “哦?”安知灵接过来轻轻晃了晃,瓶子里头发出药丸滚动的轻响,“纪大夫可有留什么话?”   “替小姐将药送来了,别忘了用。”   ***   月亮挂上树梢的时候,一顶软轿停在了玉碎阁外头。   卢康德从轿上下来时,叫风吹得咳了起来,卢玉轩同卢玉彬上前两步想要扶他,叫他挥手推开了。他抬头望了眼静悄悄的小院子,二楼的灯亮着,隐隐绰绰,像是有什么人在屋里,叫他不免愣了一会儿神。   再看外头倚墙站着的黑衣青年,倒是不见安知灵的踪影:“明小姐请我过来,为何她却不在这里?”   谢敛抬手指了指圆形的花拱门里头,语气平平道:“阿湛在里头等您。”   卢玉轩闻言最先开口:“不可,前几日刚出了这样的事情,现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情况都还不清楚,怎么能让爹一个人进去。”卢玉彬虽未出声,但看神色对这个提议显然也并不赞同。   卢康德露出几分犹豫的神色,谢敛便又说:“我陪大人一道进去,二位若不放心,也可跟着进来。”   这倒是叫人始料未及,卢家两位公子一愣,竟下意识互相看了一眼。卢玉彬微微沉吟:“我陪爹进去。”卢玉轩听了,自然也连忙跟上:“哪有我这个大哥不去,反倒叫二弟陪去的道理,我——”   “好了。”卢康德不耐烦地挥手打断道。   他瞧着那虚掩的院门,像是想起什么,又像生出几分情怯。在原地站了片刻,才问:“里头是什么?”   您进去看看就知道了。谢敛大概想这么说,但他隔着矮墙,望着那里头黑黝黝的院子,最后还是语调平直地回答道:“什么都没有。”   卢康德听到他这句话却笑起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谢敛这个回答,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推门走了进去。谢敛跟着进了院子,只留十几个护院家仆和寒风中的两兄弟神色各异守在院外。   卢康德刚一进院中便是一愣,方才在院外往里看只见里头黑黝黝的一片,什么都看不真切,现在刚一迈进院里,才发现院中是点了灯的。   小院旁的凤凰树下,放了桌椅,上头点了灯,一旁备着温酒。一身道童打扮的女子坐在其间,听见动静缓缓起身与他行了个礼,笑眼盈盈道:“请卢大人入座。”   作者有话要说: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出自李商隐的《无题》 第124章 棠棣之华二十三   卢康德走到她面前的小桌对面入座,谢敛也跟着在一旁坐了下来。   “更深露重,卢大人不如尝尝这酒暖一暖身子。”安知灵拿起一个桌上倒扣的酒盏,倒了一杯递过来。卢康德伸手接过,只见里头酒色如血,酒香浓厚,一看便知是有些年头的好酒。   安知灵将酒递给卢康德后,又给谢敛也倒了一杯。对方接过之后,什么都没有多问,便递到唇边一饮而尽。剑宗禁酒,他惯常也不饮酒,一杯下去喝得太急,不免呛了几声,紧锁着眉,面上显出几分血色来。   卢康德见他这样,不由笑起来。此处本是感怀之地,但冬夜灯下煮酒倒也有几分雅致,叫他原本有些烦闷的心胸开阔了些,也将杯中的酒饮尽了。   “好一壶女儿红。”卢康德哑着声音放下酒杯赞叹了一句。一口酒入喉,口感醇正,回味甘甜,正是上好的女儿红。   安知灵闻言却摇头道:“这酒并非女儿红。”   “那叫什么?”这话倒勾起他几分好奇。卢康德自认爱酒之人,寻常佳酿绝不至于认错。   “这酒叫做黄粱梦。”   “黄粱梦——”卢康德心中一震,安知灵恍如没有察觉他眼中那一瞬间升起的防备肃杀之意,温声道:“传言这酒能叫人见到心中所想之人,可惜我从未见过,不知卢大人是否有这样的缘分。”   她右手边放着一个香炉,安知灵起身点燃了一炷香,插到香炉里头。很快有青烟升腾而起,却不是寻常檀香的味道,倒有一丝甜意。   院中忽然起风,楼上传来“吱呀”一声轻响,正是木窗关上的声响。卢康德悚然一惊,猛一回头,却见二楼的小窗后头忽然映出一个人影来。那人坐在灯下,似在梳头,烛光勾勒出她的侧脸,能看出是个模样秀丽的女子。   这确实是只有梦中才会有的情境了,卢康德从椅子里站起身,仰头望着那扇小窗,如同望着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梦,只怕发出一点响动,就要从梦里醒来。   这时,二楼传来一阵笑语。夜风吹动了木窗,将本就没有关紧的小窗吹得半开。一条丝帕忽的从二楼落下,正正好落在了站在院中的人怀里。卢康德捏着那帕子拿到眼前一看,红色的丝帕下头绣着一朵红色的凤凰花,他心中一恸,还未来得及细想,便听楼上传来女子清脆悦耳的笑声:“好你个巧儿,竟是连我的帕子都管不住,还不快去替我拾上来。”   这声音太熟悉了,他本以为数十年过去,他早已不记得,却不想竟还记得这样清楚。   这时,另一个声音不服气道:“如何是我管不住帕子,难道不是小姐心中记挂着什么人,竟是连条帕子都拿不住了吗?”   女子闻言羞恼道:“好啊,我看你的胆子越发大了,居然敢笑话起主子来了!”   言罢二楼传来一阵笑闹。楼下忽然有个男子的声音响起,清越动听:“好啊,我刚回来,便碰上你欺负巧儿!”   卢康德一愣,却见院里几步外站着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身上戎装未卸,显然是风尘仆仆刚刚回到家中。他手上握着那帕子,眉目间却无郁色,全然是归家的喜悦。   “呀。”楼上听见底下的动静倏忽间便静了下来,过了片刻,只听一阵“踢踢踏踏”的声响,显然正有人提着裙角跑下楼。   “哥哥回来啦!”楼内一阵欢呼,转瞬便到了楼下。青年站在院外,含笑负手等着,不过片刻,房门打开,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穿着一身茜色的裙子,还未看清楚脸,便飞扑到了兄长怀里。   青年微微抬手接住了她,胸腔里传出一阵闷笑:“这么大的姑娘了,竟还跟个小孩子似的,成何体统。”话虽这么说,语气里却丝毫不见斥责。   “凰儿看见哥哥回来高兴呀!”   卢康德怔怔的,大概想看看那女子的脸。他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眼前却是一阵白光。再睁眼,庭院还是那个庭院,但那些欢声笑语却已如潮水退去,再也没有了踪影。   安知灵听见动静抬眼看了过来,含笑道:“看来卢大人见到了想见之人。”卢康德猛地回过神来,开口声音却嘶哑不堪:“你在酒里下了什么?”   “酒就是酒。”她淡淡道。卢康德见她从腰间解下佩饰,是个金色的香囊球,拿到另一旁还闭着眼的黑衣男子耳边轻轻晃了晃。谢敛猛地睁开眼,一手用力扣住了她的手腕,如同刚从梦魇中惊醒过来。对上她的眸子,才缓缓清醒过来,渐渐松开了手。   他眼尾有些发红,面上疲惫之色一览无余。安知灵看了他一会儿,才道:“看来表兄未能做一个好梦。”   谢敛不应声,他伸手捏着眉心揉按两下,神色不虞。看样子这酒饮下之后,每个人梦中所见确实不同。卢康德在旁观察他半晌,不易察觉地松缓了一下身子。   一旁火炉上温着的酒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安知灵将杯中的残酒倒在地上,又重新斟了一杯。这回先递给了谢敛,对方迟疑片刻还是伸手接了过来,只是浅啜一口,不如第一回 干脆。   安知灵笑了笑又替卢康德斟了一杯。座中之人抬手接过,酒中映着一豆烛火,彷如女子婉转眼波,既叫人喜又叫人忧。他心中如同下了什么决定,到最后还是仰头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便听耳边“啪”的一声,若平地惊雷,叫人周身一震。   屋内花瓶落地,碎了一地。正是晌午,烈日当头,阳光晒得人晃眼。玉碎阁的房门大开着,外头满院子的奴仆跪了一地,个个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   里头传来争执声,正是屋主人的怒喝:“你滚!我再不想看见你!”   卢康德心中一恸,再抬眼却见青年从屋子里快步走出,面色铁青,胸腔起伏,显然也是叫人赶出了屋子,正怒不可遏。   他走出房门,还未走几步,又听里头一阵响动,像是什么人将茶盏扫到了地上,一阵噼里啪啦的巨响,随即传来一声女子的痛哭和女婢小声的劝解。   他脚步不由一滞,开口声音却仍是冷硬,对着院中跪了一地的下人道:“从今日起。每日找人看着小姐。大婚前若是小姐又半点闪失,你们都得陪葬!”   下人们闻言,赶忙将头低得更低,齐声应道:“是”   “你做梦,我死也不会进宫!”楼上哭声更响,犹如裂帛之声,听得人无不动容。但院中青年依然脸色冷凝,冷声道:“我已接旨,如今木已成舟,你这几日在家好好休息,再过几天我亲自送你进宫。”   他紧锁着眉头,言罢一挥衣袍便要转身离开。这时二楼忽然传来一阵“蹬蹬”的脚步声,有人慌急着追下楼:“哥哥,哥哥!”可惜跑得太急,一下跌坐在了楼梯上,只听见一声痛呼。   即将走出门外的青年脚步一顿,硬生生忍着没有回头。女子望着他的背影哭得肝肠寸断:“你不要送我进宫,我……我不敢有别的心思,求求你了,你别送我进宫……”   青年的背影一僵,怒而甩袖道:“你还敢说这样的胡话!你看看你……你看看……”   他回过头正撞上她哭红了的眼睛,像要滴出血来似的。婢女追下楼,正看见她坐在楼梯上,一声惊呼:“小姐,你……你快起来,你流血了!”听她这样说,外头的人才看见她赤着脚追下来,正踩在瓷片上,割破了皮肤,正淌着血。她却好似不知痛似的,只死死盯着他,目光中满是哀求之意。   他猝然间又猛地将头转了回去,捏了捏手心,绝情道:“能叫圣上看中,是你几世修来的福分,进宫之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你好好想想吧!”说完这话,便落荒而逃似的匆匆走出了院门,再不敢去看身后人的反应。   卢康德站在一旁,心中悔恨交加。只看见楼中女子委顿在地,眼里像是再也流不出泪来,默哀大于心死,这幅样子任谁见了都知道她这是生了死志。   他站在楼下,心中悲痛,快步走到屋里。可不等他踏上楼梯,那女子已缓缓站了起来,一步步地重新走回了二楼的房间去。追上前的人一脚踏了个空,回过神来才发现一楼空空荡荡,哪有什么楼梯,便是一把能爬上二楼去的梯子都没有。   他站在原地,忽然一个激灵,像预料到什么,失声喊道:“不要!”   这一回,手伸出去,却是抓了个空。   眼前灯火摇曳,穿着道服的女子放下了手中酒盏见他惊醒,瞥了眼右手边的香炉,那香快燃尽了,还剩一些,叫风一吹,落下几缕香灰。   谢敛不知何时醒的,坐在一旁面沉如水。刚从梦境中醒来的人,呼吸还有些急促,叫夜风一吹,才惊觉身上竟出了一身冷汗。   安知灵很快递了第三杯酒。这回一旁的黑衣男子却是摇头拒绝了,递到卢康德眼前时,他也犹豫起来。   “这是今晚最后一杯黄粱梦了。”安知灵温言道,“卢大人若是觉得这样便好,那我们今晚就到此为止吧。”   卢康德目光微动,到底还是抬手接过了酒杯。他武将出身,手原是极稳的,但这一回,盛着酒的杯子到了他手上,里头的酒却荡起了波纹。   安知灵并不催促,只看着他。院中针落可闻,他却好像还能听见阁楼上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声。片刻之后,他闭着眼睛,终于将酒杯递到唇边,一口喝了下去。 第125章 棠棣之华二十四   他再睁眼,依然还是在这个院子里,那个记忆中面目模糊的青年却不在这儿。玉碎阁的房门紧锁着,木板已不像初时那样新了。   卢康德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心头猛地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几步绕到屋侧,本身摆在这儿的桌椅都已消失不见了。凤凰树下空荡荡的,只剩一地的落花。   靠着老树一侧的窗打开着,上头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红衣女人。她再不是少女的模样了,可还是美得叫人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女子坐在窗台上晃着两只脚,自从她从宫里回来,就一直是这么一副疯疯癫癫的模样,但今天看上去却又与往常有些不同。   卢康德那一瞬间,心中涌起无限酸涩,竟是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发出声音来,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凰儿,你下来。”他小声说,几乎算得上卑躬屈膝,生怕吓到了窗上的人。   对方却抬头看着天上,听见声音才低头看了过来,见了是他,好像有些新奇似的睁大了眼睛:“哥哥,你怎么来了?”   她已多年没有叫过他哥哥了,那一刻他几乎立刻就叫泪水模糊了双眼,半晌才结结巴巴道:“哥哥来看你了。”   女子笑起来:“真的吗?哥哥为什么这么久不来看我?”   “哥哥、哥哥之前太忙了,”他朝她张开手,轻声哄道,“听话,快下来,让哥哥看看你。”   女子望着他,脸色倏忽一变,厉声道:“你骗我!你要把我送到宫里去……是你把我关在这里,你不许我出去!”   “不!”已是时任英国公的男人,在这一刻却慌乱的如同一个幼儿,只能手足无措地解释道,“是我把你从宫里救出来,你再不用回去了,你以后可以永远待在家里……”   “不回去了……”女子喃喃道,她神色又开始迷离起来,过了一会儿忽然捂住脸落下泪来,“是了,皇上要赐我死罪,我服了毒药,该死在冷宫里了才是。巧儿……是巧儿将我换出来了……”   二楼的窗户后头能看见又护院悄悄爬了上去,卢康德心中慌急,但面上还要保持镇定,只能继续诱哄道:“好了,不要哭了,哥哥答应你,你下来,我就放你从楼里出来,好不好?”   “你会放我出去?”女子抽噎着抬起头,轻声问道。   那几个进了房间的护院离窗边只差十几步了,站在底下的人仰着头,有些紧张地绷紧了神色,点头道:“当然,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她闻言“咯咯”笑了起来,像是又回到了十几年前,还是那个父母兄长手中的明珠,身后的人离她只差几步了,一伸手几乎就能勾得着她。穿着红衣的女子却忽然闪身跳了起来,满院的人都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呼。卢康德目龇欲裂,却见她轻轻巧巧地跳上了窗户对面的凤凰树上。   正是夏日,凤凰树上开满了火一样的花,正衬得她红裙似血,像是要在这火中化为落花而去。   “你骗我……”她笑着摇摇头,语气似喜还悲,“你不会放我出去的,你把我关起来,就是怕叫人知道我还是活着,我还活着,你就是欺君之罪……”   卢康德不知疯疯癫癫了许久的她怎么会一时如此清醒起来,他心中生起一股不祥的预感,顿时喉咙发紧,几乎说不出话来:“凰儿,你下来,你是我妹妹,我要当真怕犯欺君之罪,就不会冒死将你换出宫来。”   “你不明白,”女子摇摇头,她笑容悲凉,喃喃道,“你不明白……”   她忽然伸手抽下了头上那支金步摇,长发披散下来,金簪上鲜红的赤珠像是情人眼里滴下的血。卢康德再顾不得什么,大步冲到了树下,可树上的人早已存了死志,哪里还来得及。   只听“噗呲”一声轻响,金簪捅破了她雪白的喉咙,树上的人随即如落花一般落到了地上。   卢康德膝盖一软,顿时跪在了地上。金簪刺穿了她的喉咙,叫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头顶上凤凰花树摇曳,花落一地,满眼都是刺目的红。   “凰儿!”   男人伸出手去,他像是知道这是个梦境,生怕刚一触及便要从梦中醒来,再不能看她一眼;又像一无所觉,只叫这满目的血,刺痛了眼睛。   卢芳桐躺在他怀里,目光空荡荡的。他的眼泪落在她脸上,才叫她集中了最后的一点意识,忍不住伸出手去:“你……你哭了?” 她伤了喉咙,声音再发不出那样清脆悦耳的声音,却竭力在脸上露出了一个苍白的笑容:“你总算……总算也为我哭一回……”   她缓缓合上了眼,喃喃道:“好疼啊哥哥……凰儿疼……”   “凰儿不疼,哥哥带你出去。”树下的男人抱着怀里的,他大概想站起来,却踉跄了一下,又跌倒在了凤凰树旁。   树梢上簌簌落下一地残花如同怀中的人流失的生气。女子睁着眼睛,望着头顶树荫掩映下漏出的那方天地,动了动嘴唇,却已是连痛呼声都微弱下去了。卢康德紧抱着她,将耳朵凑到她唇边,才听清她在说什么。她喃喃地一遍一遍地重复说:“出去……我恨死这个地方了……”   风中传来模糊不清的呜咽声。   黑衣青年站在院中的老树下,看安知灵轻轻摇了摇手中的洗尘石,弯腰在沉睡的老人耳边低声说了什么。片刻后,坐在木椅上的老人仰着头,缓缓落下一滴泪来。   等她直起身,走到一旁,谢敛才开口问道:“你在酒里下了药,怎么知道我喝了没事?”   安知灵拿起桌上自己面前的酒杯,轻轻转了一圈,过了片刻才回答道:“那酒是从这棵树下挖出来的,应当是丽妃的女儿红。”   丽妃入宫,未在家中成礼,这坛出嫁时要挖出来喝的女儿红,到底没有派上用场。这是丽妃自己的梦,旁人自然难以入她梦中。   二人相对而立,沉默片刻。香炉里的香终于燃尽了,安知灵取出洗尘石又在卢康德耳边轻轻摇了摇,低声道:“卢大人,幻境已散,梦该醒了。”   她一开口,如同佛铃清音,霎时间点破了眼前迷境。卢康德愣愣地看着她手腕上系着的金色香囊小球,那里头蓝光一闪即灭,转瞬眼前又恢复了往日的情景。   玉碎阁还是哪一栋破旧的玉碎阁,凤凰树也还是那一棵光秃秃的凤凰树。   树下有人提着灯笼,走到了他跟前,弯下腰递了一块手帕给他。卢康德老泪纵横地抬起头时,恍惚看见了那个凤凰树上笑容明艳的女子,不由一把攥住了她伸过来的手。   “我看见了凰儿……”他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喃喃道。   “那并非卢小姐。”安知灵伸手将他扶起来,“卢小姐已入轮回去了。”   “入轮回去了?”他不可置信地重复道,随即又摇摇头,“不,不会的,她怎么会入轮回去,她还在这儿……”   “在这儿的不是她。”安知灵伸手指给他看,轻声道,“在这儿的,是这棵凤凰树。”   老人听到这话茫茫然地抬起头,夜里高大的凤凰树伸展着枝干,像是在这院中静静守候着什么。   安知灵道:“卢小姐过世后,您是不是将她的簪子埋在了这棵凤凰树下?”   卢康德一顿,反应有些迟缓地转过头看她:“你是说——之前的事情,都是这棵树……”   安知灵望着身旁的凤凰树缓缓道:“万物有灵,赤珠也非凡物,金簪是卢小姐生前的贴身之物。簪子埋在树下,天长日久,这棵凤凰花树便生了一点精怪之气。这树就在玉碎阁旁,离得极近,先前许多人来府上,恐怕先入为主,一心以为是玉碎阁有什么作祟,却忽视了楼旁这棵树。”   她顿了一顿又说:“不过此树生出的这点微末灵气倒也不会伤人,留着也无妨。”   身旁的人却恍若没有听见一般,依然直愣愣地望着眼前的树,过了半晌才哑着喉咙问道:“你刚才说——她已入轮回去了?”   安知灵微微一笑:“丽妃薨于宫中,芳魂便是当真还留存于世,也不应当在国公府,卢大人多虑了。”   卢康德扶着她的手微微一紧,过了片刻才喃喃道:“你说的是。”说完,他又问:“你说这树不会伤人?”   “大人不妨仔细想想此前府内是否当真出过什么伤人的事情?”   卢康德未作声,他仰头望着这棵树,过了许久才低声道:“这树是我从南边带回来送给凰儿的,她生前很喜欢。自她死后,这棵树再也没有开过花。万物有灵,人竟还不如一棵树有情。”   安知灵知道他这话不是在说给自己听,于是在旁默不作声。他久久望着那树,像在同什么做一次诀别。接着卢康德从桌上拿起了剩下的酒泼在树上,将酒坛子随手扔在了地上后,从她手上接过了灯笼,缓步走到了凤凰树前,将手中纸糊的灯笼放到了树上。   火舌舔破了灯罩子,很快攀上了树干,转眼间整棵树便叫火烧了起来。树干在火焰中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像是夜中的悲鸣。火光里,安知灵忽然听他低声问:“她走时还是恨我吧……”   安知灵没有作声,她站在一旁看着火光冲天,终于惊动了院子外的人。卢玉轩和卢玉彬带人冲了进来,看着站在树旁的背影,又愣愣地停住了脚步。   小楼高的凤凰树终于在火光中轰然倒塌,这一晚,英国公府中的火光惊动了邻近数十户的百姓,人们探头张望想要知道这高门大院中究竟发生了何事。   但直到第二天天亮,府中的下人才终于浇灭了玉碎阁的这场大火。凤凰树已被烧成了灰烬,树旁的小楼也烧焦了一半,二楼的房梁倒了,只余下一楼的屋子还在。   英国公昨晚像是经历了什么大喜大悲,那火舌将凤凰树烧成一片灰烬时,他终于坚持不住,又呕出一口血来,再坚持不住,昏迷了过去。   下人急匆匆地将他送回房里,连夜请了大夫上门。第二天清早,一辆马车静悄悄地驶进巷口在杏林堂前停了下来。   纪景同打开门时,一身黛青色衫子的女子已站在了医馆外,听见动静她转过身,同开门的人客客气气地点了点头:“纪姑娘哪?”   纪景同打量了她一眼,见眼下有淡淡青黑,显然是昨晚不曾好睡,才开口道:“昨晚跟其他几位一起被请到英国公府看诊,这才刚睡下。”   安知灵问:“卢大人怎么样了?”   纪景同似笑非笑道:“昨晚因祸得福,终于将胸中的淤血吐干净了,再稍作调养便能恢复。”   “如此便好。”她点点头,抬起手将一个空药瓶递给他,“烦你等纪姑娘醒了告诉她一声,我的冰肌膏用完了,还请她再为我配一副。”   “好说。”   二人只站在门外简单交谈几句,纪景同目送她重新上了马车,等车拐了个弯出了巷口,才打开药瓶看了一眼。   那洗干净了的瓷瓶里头,一颗赤红色的小珠碰着瓷壁轻轻滚了一圈。 第126章 棠棣之华二十五   初七早上天气晴朗,今日大慈恩寺宏德法师讲法,吸引了不少人涌到晋昌坊内。但是到了近午时分,忽然阴沉下来,不一会儿便下起了小雨。沿街的茶楼酒肆一时挤进许多路人躲雨,好在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又渐渐晴了。   待茶楼中躲雨的人群渐散,小二收拾了一楼客堂中随地散落的瓜子果壳,才看见一楼临窗的雅座上还坐着一位身穿妃色长裙的姑娘。她容貌出众,气质高雅,桌边放着几卷字画,叫人不免猜测是哪家的小姐,只是不知为何独自坐在这茶楼里。   又这么过了一会儿功夫,外头乌云散尽,临窗的女子终于动了动。小二忙上前招呼,见她从袖里取出几文茶钱放在桌上,又抱了桌上的字画,对小二问道:“今日的法会通常要到什么时候?”   小二应道:“多半要到下午。”   她听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了声谢,便起身朝外头走。这时茶楼外正有位客人收伞进门,来人穿着一身牙白色的常服,身材高大,五官立体,神情冷峻,像是赶了许久的路,风尘仆仆,以至脸色也不太好,略带病容。   二人擦肩而过的时候,正要出门去的女子目光不知怎么的落在他身上不觉多看了两眼。谁知进门的男人收了伞,也正抬头,目光相对的时候她愣了愣神,过了片刻才觉察失礼,正想回避,却突然听男子声音低沉地开口问道:“姑娘知道这城里可有家叫做杏林堂的医馆?”   “杏林堂?”她脚步不由停了下来,复又将眼前的人打量了一遍,终于察觉自己为何忍不住多看他一眼的原因来——对面的人生得眼熟,但一时又实在想不起究竟是在何处见过。   她定一定神:“我只知东市那儿确有一家医馆叫杏林堂,这儿附近可有同名的我却不知。”   她说完,对面的人神色松了松:“那便是了,我初来长安恐怕走错了地方。不知姑娘可方便替我指一回路?”   妃色长裙的女子婉拒道:“我并非一人出行,兄嫂正在大慈恩寺等我,恐不方便替公子指路。”   她说完对方忽然俯身过来,将她吓了一跳,还未退开半步,却听他在耳边低声道:“姑娘知道从落云轩出来,到此地你已被人跟了一路吗?”他说完便又飞快地退回了原地,不看她脸上神色,依旧垂着眼波澜不兴地问道:“姑娘可方便带我过去?”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才听她说:“我府上的马车在外面等我。”   “有劳了。”对方退开了一步,像是想等她带路。她却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又抬头问他:“不过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   “我不必骗你。”男子顿了顿,又补充道,“明小姐。”   他确实知道自己的身份,明乐点点头,终于抱着字画先走了出去。方才雨停时,护卫提前出来牵马,车上还有一位随行的婢女,现在见小姐领着一位陌生男人出现在眼前也是一愣。   “不去大慈恩寺了,”明乐吩咐道,“先带这位公子去趟杏林堂。”   护卫看了眼她身后高大的男人,对方适时地掩唇咳了几声,看着确实身体不适的模样,脸上露出几分犹豫。   明乐转过头,佯装镇定地同身旁的男人说道:“我兄嫂迟迟不见我回去恐怕要担心。”   牙白色常服的男子点点头,淡然道:“可差人打个招呼,以防家人担忧。”他说这话时,神色如常,像是在提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建议。明乐拿不准他打得什么主意,但他既已这么说,便转头对车上的婢女道:“你去趟大慈恩寺找谢哥哥,将此事说一声,以防他们担心。”   大殿四角燃着长明灯,外头点着的香火散进大殿里来,衬着殿中须发皆白的老和尚低沉平缓的语调,熏得人昏昏欲睡。   角落里的小小姐提着裙边,睨了眼前头正听得入神的老妇人,悄悄给小桃使了个眼色,按住了她想跟着出来的念头,小心翼翼地从大殿后门悄悄退了出来。到了门口一溜烟地沿着抄手游廊跑到了三重殿后头,等躲到了池塘边才轻轻松了口气。   她对这佛经佛法实在没有什么兴趣,前头凤鸣寺刚出过事,本是能在家中躲一段时间的,但前日玉碎阁一场大火烧过,英国公身子渐渐好转起来。老夫人正要来寺中还愿,虽暂时不打算去凤鸣寺了,但正好来大慈恩寺听法,来这佛门净地也算去去晦气。   卢云秀从佛殿里偷偷跑出来,外头刚下过雨,她蹲在池塘边透了口气,倒也不敢耽搁太久。见时候差不多,再不回去恐怕下人便要来找,才站了起来打算回去。   可她方一起身,便听见“扑通”一声,右耳上的翡翠耳环不知怎么的竟掉进了水里去。   “呀”她又蹲下来,不知所措地瞧着那汪透亮的水池,倒能瞧见刚掉下去的翡翠耳环落在底下的石缝里,像是伸一伸手就能够着似的。   卢云秀略带苦恼地伸手揉了揉空荡荡的耳垂,有点后悔躲到这处来了。她蹲在池边想了片刻,卷了卷右手的衣袖,俯下身像要去捞。身后传来一声小声地惊呼“诶诶——”   没想到这地方竟还有旁人,女子吓了一跳,猛一回头,发现不远处的假山后头绕出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来,脸倏忽红了起来。谁知那少年竟像是比她还要不好意思似的,伸手摸了摸后脑勺:“你要捞什么?冬天水冷,我帮你吧。”   卢云秀摇摇头,大约是叫人见了自己蹲在池塘边的模样实在不好意思得紧,何况还是个陌生的男子,一时连耳环都不打算要了,提着裙子便想走。对方见她这样,慌忙道:“我……我不是什么歹人,你别误会,我叫明孺。”   女子听了果真脚步一顿,她像觉得这名字耳熟,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儿听过,明孺便又忙说:“你及笄宴的时候我跟着三姐也去道贺过。”   他这么一说,卢云秀便想起来了,毕竟这城里她认识的明家人也不过那一户罢了,于是不由小声问:“你是明三小姐的弟弟?”   “对。”他点点头,见她像是放松了一些戒备,才摸着鼻子小心地往前走了一步,“你是有东西掉池塘里了吗?”   卢云秀有些为难的瞥了眼落在水里的翡翠耳环,若是寻常的首饰掉了便也罢了,但这一副耳环显然于她有些不寻常的意义,若真这样丢了实在有些舍不得。对面的少年瞧着与她年岁相仿,看上去也很腼腆的模样,加之大约是对安知灵的好感,这周围又确实没有其他人了,女子终于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明孺见她让开了些身子,知道这是允许他走近些了,忙几步过去,跟着低头往池子里看,果然便一眼瞧见了那落在石缝里的耳环。少年挽起袖子蹲下身来,尝试着将手伸进水里去捞,皮肤刚一沾到水,便觉得整条手臂都麻了似的,针扎一般得冷。   明孺咬着牙往水里探了几下,谁知这池子看着浅其实深,袖子卷到手肘上,还够不着底。卢云秀看着吓人,忙道:“算了算了,你快起来吧,掉了便掉了。”   少年将手从水池里伸出来,不作声又想了想,起身从一旁的灌木丛里折了根树枝下来,这一回再往池里探果然便能够到底了。卢云秀站在一旁眼睛也亮了亮,攥着拳头鼓着气似的,看他小心翼翼地将细长的枝丫将耳环从石缝里拨出来,又一点一点的往跟前拖。   两个人屏息凝神,低头凑在一处,活像在干什么大事。待终于将耳环从水里捞了出来,都忍不住叫出声来。明孺用随身的帕子将湿漉漉的耳环包起来擦了擦才递给眼前的人,见她兴奋地脸红彤彤的,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摸了摸鼻子:“好了,就是不知道磕着没有。”   “谢谢你啊。”卢云秀伸手接过,低着头小声说,“这耳环是别人送我的,要是丢了……”她咬着嘴角,没说下去。明孺却灵光一闪似的,脱口道:“哦,这是钟大人送你的是不是?”他说完自己也愣了一下,卢云秀更是怔忪,过了一小会儿才道:“你也知道钟大哥?”   “唔,我听说过一些你们的事情。”他说完又觉得自己这话奇怪,忙补充道,“就是你与他打算定亲,但又还未……”他结结巴巴的,第一次觉得自己嘴笨,眼见着对面的人低着头情绪低沉下去,也渐渐噤声。   “也没什么,”卢云秀像努力扯了下嘴角,小声道,“我知道外面怎么说的。”   “说钟大哥不喜欢我,之前说要娶我也是因为我爹的关系。我年纪小不如姐姐漂亮,又……又笨,还总干些傻事,他不喜欢我,也是应当的。”说到后来,她像有些自暴自弃似的,跟自己赌气起来。   “不会的,他、他必定很喜欢你。”明孺有些慌乱地安慰道,“你看,这个耳环,一看就是上好的翡翠,我家就是做玉石的,要是他不喜欢你,怎么会送这么好的耳环给你。”   以钟家的家业送一副翡翠耳环实在不算什么,明孺再一次意识到自己口拙嘴笨,觉得这简直算不上安慰,不由气恼地住了嘴。不过卢云秀倒像是叫他这副懊恼的模样给惹笑了。   “谢谢你啊,”卢云秀小声说,“你和三小姐都是好人。”   “没什么,”明孺讪讪道,过了一会儿才说,“其实你也帮过我。”他见对面的人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才不好意思道:“我小时候在商会见过你。那会儿我胆子小,有几个其他府里的小少爷笑话我,说我大哥一定是不要我才要将我送到山里去。你听着了过来帮我,说才不是这样,你认识个很厉害的谢家哥哥就在山里,武功很厉害能打跑坏人,我去了山上等我下山也能打跑坏人。”   卢云秀确实是想不起这件事情了,但这又确实像是她会说得话,因而她一时好奇道:“那你现在武功厉害吗?”   明孺一愣,吞吞吐吐地说道:“谢师兄在山上入的是剑宗,我在山上不怎么学武……”   两人面面相觑半晌,卢云秀“噗嗤”一声掩唇笑了起来。明孺觉得不好意思,但见她笑起来又觉得心中松快了些,遂又说道:“我大哥必定是想我好才送我上山去。你是卢二公子的亲妹妹,卢二公子与钟大人又是挚友,若钟大人不是真的喜欢你,而是为了你的身份才想与你结亲,他必定第一个不答应,所以你不必想太多。”   他忽然像是打通了什么任督二脉似的,思如泉涌,口齿流畅,觉得自己说得实在很有一番道理,再接再厉道:“而且我听说今日钟大人也陪卢老夫人一道来了寺里,我听师兄说他在兵部任职事务繁忙,若非担心上回凤鸣寺的事情再发生,也不会百忙中抽空亲自前来。”   这便是平日里在山上养成的对各宗事情多加留意的好处,到了山下对城中各家许多传闻琐事也是“耳聪目明”。明孺眼见卢云秀神色动摇起来,忽然听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云秀。”   二人回头发现正是说曹操曹操到,钟致站在回廊下,看见卢云秀和一个陌生男子站在水池边,正皱起眉头走近道:“出了什么事?”   卢云秀见他脸上露出三分喜色,想到明孺刚才的话,又看他略带敌意地瞧着她身边的男子,忙解释道:“这是明小姐的弟弟明公子,我刚刚将耳环不慎掉进水里,明公子路过替我捞了上来。”   钟致闻言脸色似乎好看了些,冲明孺略一颔首,明孺忙拱手回礼,又听他说:“寺中人多眼杂,我送你回去。”对着身旁的女子,语调倒是柔和。   “好。”卢云秀小步走到他身侧,临走前又回过头同明孺福了福身道谢。明孺站在池塘边,目送着他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才露出些怅然若失的神色。谁知周遭忽然又传来一声轻笑,惊得池塘边的人吓出一声惊叫:“谁?”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新年快乐,身体健康! 第127章 棠棣之华二十六   待看清楚不远处的屋后绕出来的人影,他才松了口气,又羞恼道:“你怎么在这儿?”   安知灵抱臂倚在廊柱下,望着他似笑非笑,也不知听了多少:“嫂子怕你一个人乱跑,我便跟出来看看。”明孺羞恼道:“这寺里哪至于就——”他一顿,又气鼓鼓道,“你早在这儿怎么也不出声?”   “我一出声怕吓到你们。”   “你现在这样便不算吓到我了?”   安知灵想了想,疑惑道:“你真想我方才出声?”   明孺说不过她,想一想方才同卢云秀在一起时的模样,顿时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安知灵看出他窘迫,不由叹了口气,走近了拍拍他的肩膀:“好了,我本不是有意偷听,是我的不是。”   她这样诚恳道歉,倒弄得明孺又有些不自在,又听她顿了一顿:“不过今天在这儿的是大哥和明乐,他们必定很高兴。”   “高兴什么?”明孺哼哼唧唧地小声道。   安知灵抚着他的肩膀含笑道:“高兴我弟弟长大成人了。”   两人回去的路上正碰见了明乐身旁的婢女,安知灵见她神色不安地站在殿外,心中霎时间有种不好的预感:“你怎么来了,二小姐哪?”   那婢女见了她也不敢隐瞒,忙回禀道:“二小姐本在茶楼避雨,不知从哪儿带回一个陌生男人,突然说要先带他去杏林堂,叫我过来禀告。”   明孺闻言也是一愣:“什么陌生男人?”   “我也不知,”婢女咬着嘴唇,“我刚将此事告诉了谢公子,他不放心已骑马先赶过去了。”   安知灵皱着眉头,飞快地沉吟片刻,便下决心对明孺说道:“谢敛既已去了那便不必太过担心,你在这儿先瞒着大哥和嫂子,我跟去看看。”   明孺一时竟没注意她刚才未再称呼谢敛为“表兄”,急道:“怎么你去,要去也是我去。”   安知灵无奈道:“我不擅说谎,留在这里必定要露馅,到时候虚惊一场徒惹他们担忧,你在这儿作用总比我大。”   她这话说得一派镇定,一时竟将明孺唬住了,等她走远了才琢磨着想起来此人之前的斑斑劣迹。明湛会不会说谎他不知道,失忆前的安知灵在九宗可没少蒙过他!   ***   纪景兰从外头出诊回来的时候,跳下马车时正看见不远处的巷子口站着个裹着棉衣抽烟的男人。对方大约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见她看过来后,背过了身去,冲着巷子外像在等什么人。   这个男人她有点印象,纪景兰微微皱眉,没说什么走进了医馆里。   正月没过,医馆尚未开张,前头冷冷清清的。等她走到后院,便听见了一阵笑声传来。今日日头好,老太太正坐在院里晒太阳,她眼睛上蒙着块白布,懒洋洋的,比刚来长安的时候脸色好了不少。月白色袍子的年轻人坐在她边上磨药,不知说了句什么,叫老太太笑着轻拍了他一下,那青年也跟着笑起来。   纪夫人年轻时是书香门第的小姐,纪老爷事务繁忙,她和纪景同的教导就全交到了母亲身上。纪夫人打小对他们的教导便十分严苛,也正因如此,从小他们对爹总是比娘更亲近一些。后来父亲过世,娘带着他们去投靠族叔,毕竟寄人篱下,日子过得小心翼翼,纪景兰就更少见她笑了。但如今——她看了眼院中的一老一少,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纵使她不喜欢现在这个“哥哥”也不得不承认,娘能像现在这样,都是因为他。   她在前头的铺子里站了一会儿,没过去打扰院子里的两个人。等过了一会儿,后院的人撩着帘子进来,见了她微微挑眉:“回来了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   纪景兰不作声,看了眼他手上磨好的药,伸手接过来,帮着一起配药。她一惯不爱搭理他,纪景同对此倒是见怪不怪了,但她今日异常的沉默,总叫他觉得有些怪异,不由又问:“今日出诊不顺利?”   两人并肩站在柜台前,纪景兰低着头,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你是不是准备走了?”她注意到身边的人动作微微一顿,片刻后轻声笑道:“怎么,舍不得我走了?”   若是放到平时,纪景兰就该扔下药材走了,谁知今天竟还一动不动地站着,过了会儿才低声道:“这一年……多谢你了。”   她这么说,身旁的人反倒沉默下来:“谢什么,你们也收留了我一年。”   他们两个少有这样心平气和在一块说话的时候,纪景兰还记得他第一次出现在自己眼前时,那一股子了无生意的模样,转眼一年,在这巷口里也混成了左邻右舍人人中意的上佳女婿人选。想到这处,就是她也不禁轻轻笑了笑:“你之后打算去哪儿?”   “不知道,或许四处走走。”   “之前一直没问……”纪景兰稍稍犹豫,“你父母哪?”   “都死了。”   “兄弟姐妹也没有吗?”纪景兰问完立刻有些后悔,又说,“你看上去不像有弟弟妹妹的人。”   纪景同明白她的意思,便故意说:“我这个兄长当得这么不称职吗?”   纪景兰低声道:“你若有弟弟妹妹,不像会丢下他们自己跑出来的人。”   “倒有个兄弟。”纪景同说到此处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又自嘲道,“不过他大约并不把我当做弟弟。”   纪景兰抬头看他,只见他垂着眼,神色自若地解释道:“他与我不是一母所出的兄弟。我家中有些家业,他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自出生起就被家中寄予厚望,我在家只会碍他的眼罢了。   ”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纪景兰不善安慰人,只能低下头道:“你怎知你那个兄长怎么想哪?”   纪景同淡淡道:“我会遇见你哥哥,就是因为他。”纪景兰心神一震,她虽不清楚眼前的人与纪景同究竟是如何认识,但也知道哥哥这两年上山去的都是什么地方。想到此处,也不由皱眉道:“若这么看来,你这个兄长很不成样子。”   她从小家教甚严,便是对谁不满,也说不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纪景同倏忽笑起来:“你倒是不怕我是因着嫉妒他才故意这么说。”   纪景兰先是一惊,想了想又笃定道:“你倒不会拿这个骗我。”   纪景同无声地一笑,才又接着说:“我家里从小管他很严,对我却很纵容,但凡他有一丁点儿做得不好,我大娘就要用鞭子抽他。那时候我俩都还小,也有玩在一块的时候,不过每次若叫人见了,他回去就要挨罚,后来渐渐也就生疏了。”   纪景兰不满道:“你家里人怎么这样?”   “高门大户中兄弟阋墙本来也是常事,若我与他相亲相爱,那些人恐怕才要担心”   “既然如此,你是因为家中待你不好才独自出来的了?”   纪景同轻轻一笑:“我是逃命才出来的。”   纪景兰闻言一愣,他却又低下头不再说,便也不知他这话到底是真是假。这时外头忽然一阵脚步声,急匆匆的闯进门来。二人抬头一看,纪景兰发现正是刚回来时,外头站着的抽烟的那个男人。他进了医馆,发现纪景兰也在前头显然也是一愣,面上便露出几分迟疑来。   倒是纪景同面不改色:“这几日医馆尚未正式开张,这位大哥来看病吗?”   那汉子呐呐,抬头又觑了一旁的纪景兰一眼。纪景兰放下了手上分拣一半的药材,若无其事道:“我去后头看看。”说着便撩起帘子走了出去。   见人走了,纪景同才冷了脸:“是有什么要紧事?”   那汉子忙上前一阵低声附耳,他话未说完,纪景同脸上神情已是变了三变,斥道:“你们怎么做事,连个人都看不好吗?”   那汉子忙躬身领罚,汗涔涔道:“已按照公子吩咐派人跟着去了,可没想到这回来的……”   “好了,”纪景同烦躁地打断,“你说他们往哪儿去了?”   “好像就是往这边来了。”   “什么?”纪景同一愣,这会儿功夫,外头已传来一阵马蹄声,接着便听见门外传来女子柔美清亮的声音:“这儿便是杏林堂了,不过他家这几日尚未开张,公子若想看病不如再寻旁的去处。”   另一个男子的声音带了几声轻咳,礼貌回道:“千辛万苦寻到这处,医者治病救人,想来此处的大夫不是个见死不救之人。”   纪景同死死盯着虚掩着的木门,片刻后果然便听见有人轻轻叩了几声木门,随即推门走了进来。   来人手中握着一把收起来的油纸伞,上面水渍未干。他从马车上下来,叫外头的寒风一吹,似是受不住一般又咳了几声。明乐站在他身后,眉目紧锁着,触到医馆内年轻男子的目光时,纪景同安抚似的与她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她的神情看上去才放松了些,但依然紧绷着。   站在她身前的男子,对这一切像是一无所知,但他抬头看过来时,目光如墨入水,渐渐化开,过了半晌才打量着这一方小小的医馆,低声道:“你是这儿的大夫?”   纪景同并不应声,他身旁的汉子从对方进门开始,便始终低着头,若是瞧得仔细些,几乎能看见他藏在袖里的手都在细微的打颤。   明乐听见那一身牙白色常服的陌生男子嗤笑了一声,若无其事道:“他们知道这医馆里的大夫手上杀过多少人吗?” 第128章 棠棣之华二十七   纪景同并不理会对方的挑衅,只望着他身后面色不安的女子,轻声道:“明乐,过来。”   “我劝明小姐还是留在我身边的好。”那男子又咳了几声,“否则伤到手实在可惜。”他抬起右手抵住唇角时,指尖泄出一抹银光。明乐微微一愣,低头发现自己手腕上不知何时竟缠上了一根细细的银线,那线绕在腕上几不可查,看上去与女子针线盒中的绣线几乎没有什么两样。   纪景同的脸终于沉下来:“百里济,你现在对女人都能动手了?”   被唤作百里济的男子却嗤笑一声,冷冷抬起眼来:“看来你离家确实是久了,竟连百里山庄是什么地方都忘了。”他摆弄一下袖口,“不过我也想不明白,你既然一心想逃,为何还要动用那只玉扳指?”   纪景同扯了下嘴角:“我自己的东西,想用就用了,你当真以为百里家什么都是你的了?”   明乐恍恍惚惚,听完这句才终于醒悟过来,为何自己第一眼瞧见身后的人便觉得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这院中一前一后相对而立的两人,若非气质相差甚远,站在一处仔细打量,五官却有三分相像,应是兄弟无疑。   那边百里济听他这样说却并未如他意料中那般不悦,反倒笑起来:“既然如此,你跑什么?”   纪景同沉着脸不作声,百里济又道:“你既用了玉扳指又留在此处,可是想清楚要跟我回去了?”   纪景同冷笑一声:“我在此处待了这许久,也不见你手下那群废物有本事将我带回去。”   百里济淡淡道:“前些日子来得要是本家的人,我今天就该去你坟头同你的牌位说话了。”   不是本家的人?   百里泽心下略动,面上还是分毫不显,依旧一副讥讽的神色:“你这么有本事,见我之前还要先绑个女人才敢过来?”   百里济微一抬眼,语意不明道:“不带她来可见不到你。”   他话音刚落,便觉背后一阵凉风,多年来行走于生死之间的直觉,叫他的身体比大脑先一步行动起来,本能调动全身肌肉,下意识闪避。这电光火石的一瞬,站在檐下的纪景同也飞身上前,袖中银丝朝着他的喉管欲缠上来。   这变数来得太快,百里济来不及多想,退开半步不得不松开了对身旁女子的挟制,旋即回身挡下背后刺来的一剑。   他刚一退,便已知不好,果然纪景同方才那来势汹汹的一招只是幌子,还未到眼前,就已半路变化了方向,转而拉住了院中女子的肩膀,轻轻一带就将她拉回自己身旁,脱离了百里济的控制。   牙白色常服的男子眉头一皱,身后刺来的剑却容不得他分心,只能集中精神迎击。一招之间,他十指间银线翻飞,剑刃落下时,有金鸣之声,短短一招,但二人皆动用了真气。百里泽身体虚弱显然不是伪装,突然间硬生生接下这一招,也不免被剑气所伤。两厢站定,终于看清来人,他扯了一下嘴角,低声道:“好一招四时流火。”   来人一击未成,但见明乐已经安全,倒也不再出手,长剑收鞘,看着他指尖细长的银线,也淡淡道:“百里山庄的缚龙丝也名不虚传。”   一回交手,双方显然都已看破了对方身份,百里济问:“九宗弟子也对我百里山庄的事情有兴趣?”   谢敛摇头,他看了眼站在百里泽身旁脸色略显苍白的女子,低声唤道:“明乐,到我身旁来。”百里泽方才将她带到身旁之后就松开了她,此时听谢敛喊她过去,也只眉目冷峻地站在一旁,一言未发。明乐迟疑片刻,还是提起裙摆朝门口走去。   这一回,再经过院中百里济身旁时,对方果然再没有与她为难,只等她站定,却见谢敛依然没有要走的意思,才又咳了几声问道:“公子还有事?”   谢敛道:“我还有一笔账要向这位百里公子讨还。”   百里济闻言眉梢轻挑,饶有兴趣道:“愿闻其详。”   谢敛望着檐下负手而立的青年,平缓叙述道:“不久前凤鸣寺曾有凶犯意图绑架卢家小姐,我未婚妻子那日也在寺中,阴差阳错之下差点叫凶犯掳去,逃脱途中不慎摔下了山坡,那群凶犯应当就是百里公子主使。”   明乐起初听他提起凤鸣寺便觉怪异,直到他说主使就是百里泽,登时睁大了眼睛朝他看去,却见谢敛神色平平,再看檐下青年,竟也丝毫没有反驳的意思。   “他绑云秀干什么?”   “受人所托。”   “受什么人所托?”   “卢家自己所托。”   明乐觉得荒唐:“你说卢家自己找人去绑云秀?”   谢敛转过头,从头解释道:“此事一开始就有许多疑点。一来凤鸣寺抓获的几个绑匪都是些来路不明的江湖人,身手不错组织有序却连卢小姐的模样都认不清;二来卢家在山上住了好几日,动手的机会很多,绑匪却专挑了城中守卫最森严的佛诞日动手;三来那天国公府仆从简简单单就被置换了一批,事后押送绑匪的路上,也能被人轻松逃走,这当中若是没有人里应外合,是不可能做到的。”   他低声道:“最关键的是,我听说那天是云秀自己主动支开了下人回后山厢房的。”   明乐蹙眉反驳道:“英国公小姐被掳是一桩丑事,云秀不至于做这种傻事。”   “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绑匪,此事从头到尾都不过是为了演一场戏。”   “演给谁?”   “演给她自己。”   谢敛侧过头看了眼医馆的围墙,邻家不知在院里种了什么,隔着石墙探出一截枝条,上头结了小小的嫩芽,犹如少女的心思,要等初春才知道会结出什么。他继续解释道:“那日凤鸣寺一带的巡检官是钟致,山上出事他必定是第一个到的。”   明乐愣在原地许久说不出话,这蜿蜿蜒蜒曲折起伏的少女心思任谁听了都要觉得好笑,但卢云秀年岁尚小,又陷入惴惴不安的情爱之中,当真做出这种事情来……倒也不叫人觉得全无可能。   在旁将事情听了个大概的百里济忽然开口道:“你用玉扳指找了分堂的人手帮忙,却是去干这种帮小姑娘试她情郎的蠢事?”   前头纪景同与他如何针锋相对他都不见什么波澜,这回倒像是气笑了。纪景同瞥他一眼,还未说什么,谢敛也抬眼看过来:“我也想问纪公子,与你做这笔交易的人,是要你假意去掳卢小姐,还是假意掳走卢小姐?”   一字之差,后果截然不同。檐下青年垂眼避而不答,过了片刻才道:“谢公子何时知道的?”   “玉碎阁出事后阿湛找了你。”   纪景同闻言自嘲道:“如此说来我倒是两次都栽在了安姑娘手上。”   他再提到安知灵却不再称呼她明三小姐,而叫她安姑娘,像是早就知悉了她的身份,这叫谢敛忍不住皱眉。一旁的百里济却徐徐开口道:“公子刚说要替你未婚妻找他讨这笔一账,不知准备如何讨?”   谢敛顿了一下:“要看此事算纪公子所为还是百里山庄所为了。”   百里济似乎觉得这个说法好笑:“他用百里泽的身份动了山庄的人手,这笔账可以算在百里山庄头上。”说完不等谢敛再说什么,他又转头去看檐下的人:“如今你能跟我走了吗?”   纪景同扯了下嘴角,讥讽道:“你想要我的命,何必大费周章还要带我回去?”百里济似乎没有理解他的意思:“你想我在这里与你动手?”   纪景同神色一沉,显然将这句话当做了威胁,气氛一时紧张起来。   “等等!”明乐疑心自己这辈子没这么大声说过话,刚一出口也将自己吓了一跳。见这满院子的人目光都落到了她身上,过了片刻才镇定道:“我也有一笔账要同他讨。”   百里济大概觉得她有趣,毕竟这一路到医馆,眼前的女子表现的都十分温顺,此时倒是当真有些好奇她要说什么。明乐目光并不落在纪景同身上,反倒盯着百里济说:“我年前与纪家订了婚约,按理说他如今是我未婚夫。”   “但你现在应当已经知道他并非纪景同。”百里济温和地回答道。   “不错,”明乐继续说,“但他现在若是跟你走了,外面就会说是纪家公子悔婚,将我抛下了。”   百里济眨了下眼睛,轻轻笑了一下:“那又如何?”   明乐咬了下唇,神色冷淡地说:“百里山庄的事是百里山庄的事,他如今既已冒充了纪景同,自然要先将纪景同的事情处理好。”   百里泽站在檐下看着她强装出的那一副冷静理智的模样,垂眼微微勾了下嘴角。   这时后堂忽然有人掀开帘子走了出来,看见这满堂的人,愣了一愣:“你怎么还在这儿?后院晒个药都没人搭把手,倒会在前头偷懒。”一边说一边几步已走到了檐下,又看了眼院中唯一的一张生面孔,神情冷淡道:“客人看诊吗?医馆尚未开张,若是看病,还请改日再来。”   “景兰,”纪景同沉声道,“你回后头去。”   纪景兰却不作声,她模样生得凌厉,人又消瘦,显得眉骨高,从上往下看人的时候,便有种如霜似雪的冷意。但她年纪太小,到底是从未入过江湖的女儿家,百里济垂着眼瞥见她袖中紧握的拳头,隔着人影目光落在檐下的青年身上,恍惚间像是看见了幼时叫那个妇人护在身后的孩子。   “你倒是……”他失笑一般喃喃念了一句,没叫任何人听清。   “不知贵馆何时开门营业?”牙白色常服的男子站在院中,淡淡问道。纪景兰一愣,谢敛不动声色地松开了放在剑上的手,又听站在檐下的男子过了片刻,应许道:“元宵之后。”   明乐抬眼看了过来,又听百里济问:“当真吗?”   纪景同眼尾扫了他一眼,像是不屑于说这样的谎。   外头有人推门走了进来,“吱呀”一声。安知灵从门后面探出头来,瞧着这满院子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竟一下还有些怔忪。   “既然如此,便等上元灯会之后,再来拜会。”百里济转过头,目光落在明乐身上,似笑非笑道,“这段时日,想必足够处理好纪公子与明小姐的婚事了。”   他说完这话便转身朝外走去,经过安知灵身旁时,二人打了个照面,百里济看她一眼,冲她微微颔首。安知灵一愣,等回过神,刚出去的人转眼已经消失在了巷口。   院中众人似乎个个心事重重,她站在院门外,心念一动,低声道:“是他。”   她这两个字像是石子落在了雪里,激起两三点雪花,引得其他人都抬起头来看她,偏她自己还一无所知,不知在想什么。   纪景同沉声问道:“你认识他?”   安知灵抬头正撞上他晦暗难明的目光,一愣之后恍然大悟道:“是你?”她张张嘴,忽然间忍不住笑起来,“难怪……” 第129章 棠棣之华二十八   出了杏林堂左拐,走个几步,就有一间小小的茶楼。还未出年关,伙计还没从乡下回来,好在这几日也没什么客人,偶然间有了生意,都是掌柜亲自招呼。安知灵跟着纪景同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选了张桌子坐下,整个二楼就只有他们两个,十分冷清。   掌柜送了壶水上来,安知灵点了盘花生,一边剥壳一边百无聊赖地问道:“你以前见过我?”百里泽点点头,她便又好奇道:“什么时候?”   “约莫两三年前,我在荒草乡待过一段时间。”他回忆片刻,“恰逢乡宴,我那时见过你一次。”   安知灵点点头,想来也是乡宴的时候。她那时还住在无人居,几乎从不露面,有时跑到外面去,也没人知道她的来历。只有乡宴时,她会跟着出去,但也不惹眼,通常躲在喝酒的人群里,叫人看见了也只以为是哪个偷懒的婢女。   “我那时候是什么样的?”安知灵忍不住问。   “你带着金质镂花面具,坐在无人居主身旁,他们告诉我,你是黄纸榜上的摇铃人。”百里泽缓缓地回忆着,像是想起了那一日的情景,唇上微微浮现一点笑意,“我没想到摇铃人竟然是位女子,而且看上去年岁尚小。”   他记得那日朝暮湖上灯影摇晃,各处水榭歌舞升平,各处欢饮达旦,无人居的主人坐在正中央的水榭上,即便是四乡主都没有资格与他同坐。他像那片湖泊的神明,高居于遥远的灯火中,身旁是金银器皿,佳人美婢,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的臣民。   若不是那日百里泽的偏僻位置,恐怕下面没人会注意到那座水榭里除无人居主外还坐着一个人。她带着一张金质的镂花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盘腿坐在不易叫人发现的阴影里,手里握着一个白瓷的酒瓶。   “她是谁?”   “三更摇铃。”同行的汉子瞥了眼远处的水榭,随口答道,“听说这人邪门得很,你离得远点。”   邪门?   水榭上的青年侧过身似乎同她说了句什么,不知对方如何应答,正中央的男子便忽的伸手摘下了她的面具,她的脸便在烛火的映照下露了出来,果然是个女子,看着也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但五官妍丽已很有几分殊色。   百里泽见她猝不及防叫人取下面具后先是愕然随即露出了恼怒的神色。夜息笑起来,面具的绳子挂在他的食指上晃晃悠悠的,很快又叫她一把将抢了回去,重新戴在脸上。但男子脸上的笑容并未消散,那是那晚百里泽见到他最生动的一个表情。   所以,杏林堂里他一眼就认出了她,尽管那时候她与那晚乡宴上带着面具的女子看上去已经很不同了。也正因如此,当她在医馆后头的小院里许诺他,她可以将赤珠带来给他的时候,他不假思索地应下了与她的合作。明家新来的三小姐可以做到这件事情,毋庸置疑。   “我捡了个便宜,”百里泽揶揄着开口道,“毕竟在黄纸榜上,能让摇铃人看上的单子出价不低。”   安知灵一愣,随即也笑起来:“不必客气,很久以前我已收过一笔酬劳了。”   百里泽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了过来,安知灵莞尔笑道:“之前杏林堂里,我曾说见你眼熟,你还记不记得?”她捡了一颗花生剥起来,似在考虑该从哪儿说起。   三更摇铃在荒草乡有些名声的时候,并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个名字背后的人到底是谁,不过人人都知道这个摇铃人的背后是无人居,因为负责替她接单子的人是夜息身边的沐雨使。   自打安知灵从霍家堡回来以后,司鸿已搬出了无人居去了北乡。不知是不是因为她这单任务做得不错,夜息一改以往的态度,对她独自偷跑出去的行为并未多加苛责,不但没有过问她在黄纸榜上继续挂名的行为,而且默许了沐雨替她打理这些事情。也正因如此,许多人看中了她背后无人居的势力,一时间找她的单子源源不绝。   安知灵对此心安理得,丝毫不觉得自己背靠夜息这个靠山有什么可耻的,倒是沐雨有些困惑。那日两人在书房里的时候,她好奇问了一句:“你究竟是什么打算?”   那时安知灵挑着手里那一沓递上来的单子,随口道:“我看中小杜山一套房子,手上的银两还不大够。”   沐雨一惊:“你打算搬出去住?”见她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又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居主知道这件事吗?”   安知灵翻着单子的手一顿,思索了片刻:“大概知道吧,前两天我问他乡里买卖房契的事情,他总该猜到一点。”   沐雨便又皱着眉问:“怎么忽然想搬出去?”   “算不上忽然,”安知灵哑然失笑,“我总不能一辈子住在无人居。”   为什么不能?沐雨大概想问,但最后问出口的却是:“你这次去霍家堡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能有什么事?”安知灵好笑道。   沐雨问:“我后来听说九宗的人也去了,你遇上没有?”   “遇见了。”安知灵微微一顿,想起什么似的,倏忽笑了一下,“差点叫他发现。”   沐雨:“谁?”   安知灵:“一个剑宗弟子。”她回来后从未说过在霍家堡发生的事情,这时像忽然起了谈性,侧头看她:“叫谢敛,你听过没有?”   沐雨摇头。安知灵舔了舔牙齿,低头笑道:“你该留意下,日后或许会听说。”   这个话题一带而过,因为很快她就从手里那叠纸中抽出了一张,皱眉问道:“这个单子,我记得前几日你拿来给我看过?”   沐雨便也一时忘了方才二人的话题,探头来看,发现是一张百里山庄的单子,确实前两天给过,安知灵没什么兴趣,已经叫她退回去了。不过现在手上这张,却有些不同:“这张是百里济的。”   安知灵问:“什么意思?”   沐雨道:“当初十三巷同百里山庄联姻,百里炎娶了十三巷朱正初长女朱妙,生下百里济,也就是现任百里山庄庄主。百里炎为人风流,在外惹了不少情债,成亲之后虽有所收敛,但本性难改。百里济七岁时,百里炎从外面领回来一个三岁的男孩,声称这是他流落在外的骨肉,取名百里泽,从此留在庄内抚养长大。没人知道百里泽的生母是谁,但有传闻说,他是百里炎与他青梅竹马的表妹生下的孩子,因为百里炎临终前将他母家的玉扳指留给了他,有了这枚玉扳指,他能动用主家之外,百里山庄安插在各地的所有分部。”   安知灵了然道:“百里济想杀他好取回那枚玉扳指?”   沐雨点点头:“百里炎过世后,百里泽就带着玉扳指离开了百里山庄,自那以后,山庄一直在追查他的下落,据说不久前查到他已到了荒草乡。”   安知灵想起来前几日那张单子里确实有人出高价想要百里泽的性命,可惜她对这类兄弟阋墙,□□的事情不感兴趣,便早早推掉了。那今天这张是?   她低头仔细看了眼单子里的内容,却与前几日那封截然相反,信中人出高价找人在荒草乡保下百里泽的性命。她忽然觉得有趣,饶有兴致道:“你猜这一单的买家是谁?”   安知灵说到这里,忽然抬起头,看着对面垂目饮茶的男子,笑着问道:“百里公子猜是谁?”她问完,不等对面回答,又自顾自道,“我那时猜是你自己。你得了消息,听说西乡有人接下这单生意,为了自保便也去贴了黄榜,雇人保护你。”   “你猜的很有道理,”百里泽神色不变,他皮笑肉不笑地勾勾嘴角说道,“可惜我当时拿不出这一大笔钱。”   安知灵认同地点了点头:“不错,而且你若得了消息,尽早逃走即可,倒也不必多此一举。我很好奇,于是接下了这一单生意。”   百里泽一顿,终于抬起眼睛看过来,目光之中似有犹疑:“你接了?”   “我接了。”安知灵点点头,她摸摸鼻子,“不过我晚了一步。”   沐雨告诉她百里泽骑马叫人追进山谷,摔下悬崖的时候已经晚了。等她赶到那处断崖,只剩下满地的马蹄印和崖上断裂的树枝。此处是绝路,崖下就是波涛汹涌的楚桦江,江水流向不远处是人迹罕至鸟兽难行的大荒山,人从这里摔下去,即便不死,也必要重伤,无人救治,必死无疑。   她在崖上抱着最后的希望从夜息那里调人去大荒山沿岸搜寻过,可那里地形复杂,最终一无所获。   安知灵的声音淡淡响起:“我虽没有救下你,但还是如愿见到了雇主的庐山真面目。因为就在你摔下山崖不久,他终于日夜兼程赶到了荒草乡。”她边说边抬头观察着对方的神色,见他眉头微皱,神情复杂,不知是否心中也有了猜测。   那算是她第一次未能按约完成的单子,于是听说对方已到了荒草乡后,她打听到了对方落脚的客栈,想要当面致歉,顺道问问是否能够有所补偿。但她到后,却并未见到对方。   护卫模样的下人客客气气地同她传话道:“我家主人并未多怪,多余银两也不必退回。故人已去,如今也没有什么见面的必要。”   他传这话时,安知灵注意到临窗的位置坐着一个身披裘袄的男子,默不作声地坐在位置上饮茶,他半张侧脸隐在黑暗中,神色微微显出些许落寞。第二日她又去百里泽出事的悬崖,上山时,正遇见一人打马下山。这窄窄的山道,人迹罕至,擦肩而过时,对方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几不可查地冲她微微点了点头。等他的马蹄声渐远,身影完全消失在山道上后,安知灵才想起来他就是昨日那个坐在客栈一楼大堂里的男子,也应当是她这单生意的买主。   回去后,她遣人找来了百里泽的画像,与白天在山道上所见的人眉目间几分相似,终于恍然大悟。   百里泽沉默半晌,才问:“所以当时追杀我的是谁?”   安知灵顿了顿:“若没猜错,应当是朱夫人。”   百里泽嗤笑了一声:“你想说找人追杀我的是朱妙,但她的亲生儿子却雇人要保下我这个半路领来同父异母的弟弟?”   安知灵剥了颗花生,闲闲道:“你久不过问江湖事或许不知,你那位兄长实在是一把好手段。外头都在说他为人冷血无情,借着母家之势上位之后,几年间又将庄内母家渗透的势力连根拔起,如今的百里山庄当真是姓百里。”   她说着又瞅了眼他空空如也的手指,揶揄道:“朱夫人今年叫他送回了娘家,对外称是养病。要我看三年前朱妙想杀你是为了她这个儿子,如今朱妙想杀你,大约是为了自己。”   百里泽听她这样说,心下忽然生出几分茫然,百里济从未想过杀他,这是他意料之外的,但百里济与朱妙反目又像在情理之中。毕竟,从小到大,百里济一直就是被这样教养长大的。   他很长一段时间的记忆里,对兄长的印象都是那个跪在祠堂前的背影。大夫人拿着戒尺一遍遍对他说:“你作为我的儿子之前,你首先是百里家的少主。”   如今,他当真如她所愿成为了一个合格的庄主。   百里济倏忽笑了起来:“多谢你今日告诉我这些。”   安知灵支着下颔,恍惚也想起那日得知百里泽死讯时,坐在茶馆中的那个人影,也弯了弯眉眼,摆摆手道:“了了几年前的一笔债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快完结啦~ 第130章 棠棣之华二十九   下午外面日头正好,安知灵把卧榻搬到窗子下晒太阳。谢敛进来时,便见她脸上盖着个话本,竟是连屋里来人了都没察觉。他伸手将那本子拿起来,随手翻了两页,榻上的人迷迷糊糊睁开眼,看清了他的模样,这才清醒些,下意识就要伸手来够:“我的……”   谢敛抬手避开,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锦灯记》?”安知灵脸上忽的一红,也不知为何叫他抓到自己看这类才子佳人的话本竟有些不好意思:“明孺给我的。”对方不知信了没有,不置可否地依旧翻着手上的书。她便转开话题问:“你来干什么?”   “来看看你。”他说这话的时候眼也不抬,安知灵于是伸手去扯他袖子:“既然如此,怎么不看我?”   谢敛一愣,果然将目光从书上移开,转而看着她。二人一个低着头一个仰着脸,便这么相互看了一会儿,实在有些傻,安知灵忍不住率先转开眼笑起来。   “今天谁来了?”   “纪家。”   安知灵从榻上坐起来:“怎么说?”   谢敛手上翻着本子的动作一顿,过了片刻才道:“纪景同年后又要离京,几年内恐难以成家。”   “哦,”安知灵应了一声,一时竟也不知该说什么,“大哥和嫂子怎么说?”   谢敛淡淡道:“明乐答应了,他们便也没有说什么,倒是明孺很气不过。”安知灵闻言轻轻扯了下嘴角,又很快放下叹一口气。   “怎么?”   “我觉得明乐倒未必……”但事已至此,却也没什么好多说的了。   她坐在了窗台上,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歪着头看他突然问:“你那时候来荒草乡当真只是为了找你那两个师弟吗?”   谢敛担心她摔下去,伸手扶了一把,闻言不动声色地抬眼看了过来。若是放在过去,这些话安知灵是万不会说的,如今倒也能厚着脸皮凑近了说:“我那天钓鱼的时候遇见你可吓了一跳,还以为你气得都追到这里来了。”   谢敛睨她一眼:“你还知道心虚?”   安知灵摸摸鼻子,过一会儿忽然听他说道:“我那时候正准备和大哥提退婚的事情。”   安知灵一愣,又听他说:“那时想着总要先理清自己的事情,才好再说往后。”他神色微微有些不自然,窗台上的人却还没有回过神,竟傻愣愣地追问一句:“什么往后?”问完,便撞上了对方无语的目光,才反应过来,忽然脸热起来,不由结结巴巴道:“哦,你……你倒是……”   “倒是什么?”谢敛本是心中好气,这会儿见她这副模样,又觉得好笑。见她双手撑着窗台,身子不自觉地往后仰,在心中叹了口气:“下来。”   “不下来。”安知灵自觉方才有些丢人,这会儿倒有几分破罐破摔的意思。   谢敛扣着她的腰稍一用力,就将人从窗台上抱了下来。怀里的人发出一声轻呼,等双脚落在榻上,抱着她的人却未松手。他身上有雪后松木的清冽气息,不知嫂子是从哪家香铺里买的香,味道倒是好闻。   她将头埋在他怀里,脑子里乱糟糟的,手倒是不由自主地环上了他的背。抱着她的人像是叫她这个动作取悦了,落在她腰上的力气松了松:“明日城里有灯会,你要去吗?”   安知灵这才想起,明日便是十五了。那会儿他在荒草乡,佯作醉酒困她在假山下的时候便说过,过年的时候,街上会有花灯,城郊也放烟火,他虽没去看过,但听人说应当是很热闹,还问她要不要一块去看。   如今她竟真来了长安,也有机会与他一道去看。   安知灵想到这处,也不由抿嘴轻轻笑起来,过了半晌才小声道:“你想去看,我陪你便是了。”   谢敛闻言轻轻勾了下嘴角,也未反驳。午间日头正好,透过窗扉,将一对人影拉得老长。   上元佳节,灯火如昼,长安街上人流如织。   寻常百姓举家出游赏灯,年轻男女结伴游湖。一些闹市中位置最好视野宽广的茶楼酒肆则多数被京中显贵包了下来,已占得一个好位置。   春来居二楼朝下看便是东市最热闹的一条街,一排排花灯挂满街铺;远眺能看见临街的河道,漂着一盏盏河灯。   二楼的小阳台上,站着两个男子。能在这种日子包下春来居二楼的,自然不是寻常身份,其中一个正是英国公府大公子卢玉轩。他今日披着一件黑裘,内里一身暗红色长衫,面色却是不佳,心思也不像在赏灯上。他身旁的男子穿得则要单薄许多,一身紫色襕衫站在风中神情相较之下则要闲适得多。   卢玉轩喝光了杯中的酒,先替自己倒满了,又伸手过去想替身旁的人再倒一杯,却叫他不露痕迹地躲开了:“今晚已喝了不少。”紫衣男子唇角含笑地婉拒道,“借酒消愁最是醉人,大公子也还是少喝些吧。”   卢玉轩闻言,轻嗤道:“我借酒消什么愁?”   对方不与他争辩,只笑了笑:“不知大公子今日找我所为何事?”   卢玉轩一顿,才缓缓道:“上回的事情未成,如今还有一桩事情想找你帮忙。”他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眼前的人,等他回应。却见他摇了摇头,瞬间神色有些难看:“怎么,纪公子是想过河拆桥?”   纪景同听他这样说,却也不恼,只淡淡道:“上回你叫我帮你调配几个人手谋事,我已如约将人调来给你。作为回报,大公子许诺将赤珠的下落告知与我,也已践约,何来过河拆桥一说?”   卢玉轩轻哼了一声:“上回你的人可未能完成我交代下去的事情。”   纪景同摇头:“当时说好我只将人调来供大公子差遣,至于具体何事,我也未曾插手。倒是大公子当初保证过,无论发生什么,都能叫我的人全身而退,可差点却让他们进了刑部大牢。”   “事出意外,那天若非遇见谢敛,也不会功亏一篑。”说到这个卢玉轩显然还有些耿耿于怀,但事已至此互相推诿也没什么用处,因此他吸一口气,平缓了语调,又说道,“凤鸣寺之事不提,云秀及笄那日,为方便你查探,我又帮你调开了玉碎阁的守卫,纪公子可还记得这个人情?”   “这份人情在下自然记得。”纪景同转过脸似笑非笑道,“不过后面若未闹出人命,这份情在下恐怕会记得更深一些。”   卢玉轩一顿,神色不变道:“纪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纪景同移开目光,又朝着外头看去:“我听说近来英国公将府中许多事情都移交给二公子打理,卢小姐与钟家的婚事也差不多订了下来,如此看来,玉碎阁闹鬼一事,竟是助了二公子一臂之力。”   提及此,卢玉轩转过脸轻哼了一声:“我今天找你就是想说这桩事情。”   纪景同摇一摇头,卢玉轩见他三番两次拒绝脸色已有些难看,却听他说:“大公子,我今日来是同你告辞来的。”   “恩?”卢玉轩眉头一皱,又听他风轻云淡道:“我明日就要离开长安了。”   “你要去哪儿?”   纪景同笑而不语,他拿酒杯同卢玉轩轻碰一下:“无论如何,这长安城里能认识大公子是桩幸事。”   卢玉轩瞧着他仰头将杯中的酒饮尽,过了片刻才略为无奈地释然道:“罢了,有时倒是羡慕你们这些江湖人。”说完仰头也将杯里的酒饮尽。   外头街市灯火如昼,不远处的临河的桥下有人在放花灯。纪景同盯着那处瞧了一会儿功夫,忽然笑了笑,对身旁的人说道:“不过走前,我倒是还能再帮大公子一个小忙。”   卢玉轩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便见他理了理衣袖往楼下走去。   正是元宵,沿河不少放花灯的游人。   岸边站着两个年轻的郎君,一个年纪小一些的穿着一身松青色的短袄,模样生得玉雪可爱,一看便是哪户富贵人家出来的小公子。另一个年长些的穿着身烟灰色的长衫,模样俊秀身姿挺拔,在人群中也是极为亮眼。   两人站在岸边,既不放灯也不言谈,瞧着像在等什么人,倒引得每个路过此处的姑娘都要往这儿多看一眼。   明孺不大习惯,他低头往谢敛身后躲了躲,悄悄问:“阿湛怎么还不回来?”谢敛瞧他有些局促的模样,便道:“你怎么不过去和明乐一起?”   明孺抬头望过去,女子蹲在岸边往水里放了盏花灯,正低头许愿。她身边还有许多人,多是同她相仿年纪的女子和父母领着的孩子。他摇摇头:“算了,我没什么心愿,便让给二姐吧。”   烟灰色长衫的男子似乎抿唇轻笑了一下,明孺抬起头问:“师兄有什么心愿吗?”谢敛摇摇头:“也给她。”   明孺也笑了笑,过了半晌才垂着头又问:“二姐心情不好和纪家退婚有关吗?”这回身旁的人却半晌没有回应,过了许久才说:“别想太多。”   “唔。”明孺低头踢了踢脚边的石子,忽然察觉身旁的人站直了身子,他跟着抬头,才看见走近来的人,就立刻皱起了眉头,语气不甚友好地问道:“你来干什么?”   纪景同恍若未察觉他的态度似的,晃了晃手里的花灯:“上元节放花灯。”   “那你去别处放。”明孺也觉得自己像个无理取闹的幼童,说完自己都忍不住红了下脸。果然纪景同似笑非笑地挑眉问他:“为何?”   “明孺,”谢敛开口道,“去桥上坐会儿。”   “可是——”他还想再争辩几句,叫谢敛轻轻拍了拍肩膀,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往桥上去了,走前还不忘气冲冲地瞪了来人一眼。   纪景同提着花灯同谢敛略点了点头,擦肩而过地时候,忽然道:“对了,方才来时遇见了安姑娘,我告诉她对面酒楼卖的豆酥糖很不错。”   谢敛停下脚步,目光晦暗不明地落在他身上,倒也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淡淡道:“纪公子并非长安人士,对长安风物倒很熟悉。”   “好说,”纪景同佯装听不出他话中的意思,眯着眼笑道,“你不如在灯铺等等,她一会儿就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完结。 第131章 棠棣之华三十   今日上元佳节,酒楼生意好,二楼整层就都叫人包了下来,一楼的大堂也早就坐满了人。安知灵走到柜台前,点了包豆酥糖。她倚在柜台前站着,等后厨打包的功夫,忽然身后有人唤了她一声,回头一看,才发现竟是卢玉轩。她略带惊讶地站直了身子,转瞬便反应了过来,不由心中暗暗骂了纪景同一句,面上却还带笑:“卢公子怎么在这儿?”   卢玉轩微微笑道:“上元佳节,本在二楼与人喝酒赏灯,可惜那人刚才抛下我去了。不过正巧碰见了三小姐,也是缘分。”   “半路爽约,卢公子交友不慎。”   两人言谈两句,卢玉轩忽然道:“上回得三小姐帮忙,替家父去了一桩心病,卢家倒是又欠三小姐一份人情。改日还要再请三小姐来府上做客郑重道谢才是。”   “卢公子言重了,解铃还须系铃人,不过是卢大人自己想开了心魔便也破了。”   那晚玉碎阁中究竟发生了何事,除了当时在院中的卢康德与安知灵、谢敛三人外无人知晓,便是玉碎阁为何起火,等卢康德醒后也未提起过半句。卢玉轩突然听她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句话,也不由愣了一下,僵硬地笑了笑,一时不知作何回答。   安知灵动了下眼珠子,又道:“何况今日过后,我就要离京,恐怕也没有这个机会再去府上拜访了。”   “这是何故?”   “年后要随表兄回宗里去。”   卢玉轩又是一愣:“三小姐也是九宗弟子?”   “自然不是——”对面的女子露出几分尴尬的神色,含糊道,“恐怕往后除了年节便极少回来了。”   卢玉轩见她这副情态终于想起了明谢两家传闻中确是有一桩婚约来,但谢敛极少在京中露面,明乐每每提起此事也是笑而不语,直到今春传出明乐与纪家的婚约来,前头这桩事情才叫外头当做谣言澄清了。   安知灵在京中露面也不过才是这两个月的事情,哪里有人想到有婚约的竟是他们两个。   想到此处,卢玉轩也不免有些尴尬,赶忙笑着客套道:“明小姐刚归家又要远嫁,家中的兄嫂必定十分舍不得。”   安知灵笑了笑:“我自小在外,他们想来也习惯了。”   卢玉轩又漫不经心地提道:“我听说纪公子打算离京远游,两人虽是有缘无分,但二小姐倒是能多在家陪陪二位。”   安知灵倒是没想到这消息流传得这么快,心中稍稍诧异了一瞬,面上也做出惋惜神色:“这桩婚事确实可惜。”   卢玉轩瞥了眼她的神色,又宽慰道:“婚姻大事讲究一个门当户对,纪家门庭虽是清贵,但也未必是良配,二小姐日后必能觅得良婿。”   安知灵眨眨眼,心思转了一圈,面上叹了口气:“托公子吉言。如今家中全凭兄长一人在外操持,近来又添新丁,明孺又还年幼无法帮持。若是二姐能寻一门好亲事,哥哥嫂嫂想必也能松一口气。”   她话说完,卢玉轩面色不由有些古怪,呵呵笑道:“明小姐说笑了,明家的家业京中有目共睹,何至于此。”   安知灵不说话只笑着摇头,一副不愿多谈的模样,倒是又叫人心里打鼓,不禁动摇起来。   正巧这时伙计终于包好了她的糕点送上来,因今日后厨忙乱,叫她久等还额外送了一份雪花糕。安知灵心情又像立即愉快起来,同卢玉轩告辞,对方不知在想什么,道别时神色还有些不自然。   她出了酒楼,就往临河走。到了桥边却见明孺站在廊桥上,盯着河岸气鼓鼓的模样,不由奇道:“你怎么自己在这儿,他们人哪?”   明孺哼了一声,冲着方才他们所在的位置轻抬下巴。安知灵循着他的目光朝那儿看去,便瞧见一对男女一蹲一站立在河边。站着的男子微微俯身,不知说了什么,蹲在河边的女子便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回走,却叫好像对方拉住了手,两人相对站着,既看不清神色也不知在说什么。   明孺见状立即便有些坐不住,安知灵却轻笑了一声按住他:“不急,你在这儿看着,若他真干了什么,你再下去照着他打一顿。”她一边说,一边又转头四处张望了下:“谢敛去了哪儿?”   “往灯铺那儿去了,你来时没遇见他?”明孺现在哪有心思说这个,过了一瞬才狐疑着看过来,“你最近为什么不称师兄为表兄了?”   安知灵不防他忽然问起这个,顿了一顿,又瞥了眼明乐那边的情况,实在不忍今晚再跟他说这个,便诚恳道:“你说得很是,是我疏忽了。”   明孺听了才又将头转过去,点点头口中劝告道:“你不知道九宗很重长幼尊卑,师兄不说,你也不该这样随意才是。”   “说得是,我确实该同他去道个歉。”安知灵从善如流,“既然如此我去找找他。”   明孺漫不经心地随口应了一声,一双眼睛没从河岸移开分毫。安知灵嘴角弯了弯,果然便提着手中的糕点往桥下去了。   往回折了两步,很快便看见了酒楼旁的灯笼铺子边站着烟灰色长衫的男子身影。铺子上挂满了灯笼,街上人来人往,他站在那儿认真看着灯笼上贴的灯谜,柔和的灯光落在他脸上,像是今晚的月夜都要多偏爱他两分,叫他在这川流不息的人海里发着光。   今晚许多灯笼铺子都争相出了各种花样招揽客人,最多便是猜灯谜的。安知灵瞧谢敛站着的这家就在每个灯笼上贴了灯谜,这些灯谜多半也不太难,若是猜出来了,便将纸条取下来,将谜底告知店家,可凭着猜出来的纸条,折价购买铺子里的花灯。   这家灯笼做得也确实很有几分新意,造型各异图案雅致林林总总很是吸引人,引得不少游人围观。   谢敛独自一人在摊子旁站了有一会儿功夫了,他站在旁边既不像是猜谜的也不像是买灯的,不过摊子前多点人总是能吸引人气,因此店家也不赶他。   有个着蓝裙的姑娘在他旁边伸手够了够挂在上头的一张灯谜,踮了踮脚竟也没够着,有些不好意思地悄悄打量他一眼,半晌才期期艾艾地请他帮忙摘下来。谢敛抬手取了灯谜递给她,姑娘伸手接过时小声道了声谢,灯下脸颊微红。过一会儿,从店家手里换了盏宫灯,又同谢敛微微福身道了声谢。   安知灵捧着豆酥糖踱步过去,隐约正听她问:“……公子还未选到称心意的灯吗?”   安知灵见谢敛背对着她与那女子摇摇头:“我在等人。”那姑娘一顿,又道:“我见公子在此站了许久,可是要等的那人失约了?”   这回,烟灰色长衫的男子似极快地轻笑了一声,虽看不见神色,但听声音却比先前柔和许多:“她一贯如此。”   安知灵走得近了,正听他背后这样编排自己,心中暗暗与他计较。那女子像是叫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笑意晃了晃神,忙低下头小声道:“那……那可如何是好?”   安知灵清了清嗓子,从他身后探出头道:“今日上元佳节,我听说买盏花灯,同上元天官祈福,便能求得天官庇佑,见到想见之人。”   两人皆因她这一声看过来,谢敛回头见她站在灯下,还未说话眉梢微挑,眼角漏出几分浅笑。那女子在身后犹疑道:“这种说法之前倒未听说过……”   “那或许是我们家乡的说法,在长安却不兴这个。”安知灵转头去问店家,“不知店主人听说过没有?”   “听说过!”店主赶忙在旁笃定道,“有道是天官赐福,叫人相见岂不也是一桩福气。”   可惜他话接得太快,以至于听着倒像是两人一唱一和专为了揽生意来。那女子还欲再问,身前烟灰色长衫的男子已开口道:“买哪个?”   安知灵倒没想到他这么干脆,抬头扫了几圈铺子上挂着的花灯,随手指了一个:“那个吧,那个好看。”一旁的女子便见他果真伸手去取了灯笼下来,从袖里取了银钱出来结账,不由半晌回不过神来。直到见了他将灯笼递给眼前的姑娘,又伸手牵过了对方的手,两人并肩离开,方知这二人原是相识的,恐怕他在此处等了许久的人便是她。   安知灵拎着手中的灯笼等转身才感慨道:“我猜那姑娘方才心里一定在想,这位公子生得一副聪明相,竟是个这么容易上当受骗的。”   谢敛不理会她的揶揄,两人牵着手也不往方才放花灯的河岸走,漫无目的地顺着人流走过挂满花灯的大街小巷。两人走到一处僻静的河岸旁,垂杨尚未抽枝,河心映着冷月,谢敛提着花灯瞧她拆了手里提了一路的糖包。   城外忽然放起了烟火,引得许多人前去围看,站在此处也能看见天空中时明时暗的花火星星点点的在夜色中点亮又消失不见。   安知灵也叫那声音引得仰头看了一会儿,他忽然想起雾江上二人相遇时,她在竹筏上扬起的脸,叫城外烟火映得明明暗暗,目光清澈无辜,叫他心念也不由跟着一动。   这么想看烟火吗?他当时莫名地想,长安每到上元节也放烟火。   花灯照着她半边侧脸,映着她鸦羽似的眼睫落在眼下,显出平日里少有的几分迷茫稚气。   “好看吗?”她眉眼弯弯地转过头来问他,倒像今天带他来看花灯烟火的人是她似的。   谢敛抿了抿嘴唇,微微笑道:“好看。”   安知灵忽的便红了脸,从手上的糖包里取了一块塞进他嘴里。豆酥糖切成小块,簌簌落下一点塘渣,沾到了他的衣衫上。她又忍不住笑起来:“甜吗?”   话音未落,眼前的人已经俯下身气息落在了她的脸上,她第一反应竟是用力攥紧了手上打开的糖包,生怕沾到了对方的衣服上。谢敛似乎用气音泄露出一个极短促的笑,很快,他伸手扣住了她的腰,将她紧紧拉进了怀里。唇齿相贴的时候,她终于尝到了那块豆酥糖的甜味。   在一月尚还料峭的夜风里,安知灵迷迷糊糊地想,起码纪景同在这一点上没有骗她,这家的豆酥糖做得确实不错。   从霍家堡到昳陵,从九宗到荒草乡,走到此处——好在长安年年会有烟花。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提前祝大家元宵快乐!   这个文从构思到写完花了我很长时间,能把它完成我很高兴。一路收到很多鼓励,每条评论都有认真地看,但是每次想回复些什么,总怕自己说得不好,提前剧透或者回得无趣,所以后面也没有再逐条回复了,望请见谅~   下一篇会开秋师姐的文,目前新文还在存稿中,文案已放,预计四月左右开坑,在这儿求一波预收~   最后的最后,还是感谢每一个看到这儿的人,山高水长,我们江湖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