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替身女配不做人啦 作者:众生皆苦派大星   文案:   盛鸣瑶,一个渣贱文里用以刺激女主的替身   在书中,盛鸣瑶作为替身女配,达成了如下成就:   被师尊拉来为女主挡剑   为了师兄剜心   被师门放弃,给隔壁剑道第一人献祭   被魔尊当做替身各种折磨——   完美作死后,带着记忆发现自己逐渐回到最初的盛鸣瑶:……   其实我也不是很留恋这个人世间,那么不如大家再一起心魔一下???   ※   然而,就盛鸣瑶决定不做人后——   高冷无情的师尊:其实,你是最让我骄傲的弟子   温柔滥情的师兄:我再不理旁人了。瑶瑶,你再和我说一句话,好不好?   目中无人的剑道第一人:世间只分三种,你、剑、天下人。   阴晴不定的魔尊:阿瑶,抱抱我   见此,眼盲的‘小妖族’眼神黯了黯,状似乖巧地在她耳旁呢喃——   “阿鸣姐姐,我吃得很少,也比他们乖,所以你不要他们,只要我,好不好?”   盛鸣瑶:呵呵   劳资再信你们这些狗男人就有鬼了!   *女主本质沙雕,间歇性满嘴跑火车   *时间线逆流,文章会有解释   *弃文就不要和我说了qwq我会玻璃心到无法码字的   ※wb:派大星无心   内容标签:女配 爽文   主角:盛鸣瑶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她决定亲自给你们种下心魔 ===================== 第1章 原来我是一个替身工具人   魔界,赤练之狱   全身被用铁链束缚的盛鸣瑶面无表情。   她像是一个残破的人偶,孤零零的被绑在西红莲宫门口的受刑架上,供人围观、嗤笑。   因为鲜血以及多日的折磨,盛鸣瑶浑身都散着令人作呕的气息,走过的魔族都懒得多看她一眼。   “魔尊……”盛鸣瑶的脑子里‘嗡’地一下,跳出了许多被尘封的记忆。   ——魔界至尊,俊美邪魅,阴晴不定,极度缺爱,渴望家庭。   ——他挚爱一人,求而不得。于是开始虐恋、替身梗、让原女主朝婉清围观jj不允许详细描写的脖子以下情节。   听起来十分古早的玛丽苏虐恋情深是不是?   清醒过来的盛鸣瑶面无表情,心中对老天竖起中指。   我可去你妈的。   作为一个替身,盛鸣瑶强烈谴责这种不把替身当人,没有人权的小说。   没错,这是一本小说。全名《仙途漫漫》,主要讲一个长得貌美如花的奇女子和各路天之骄子——清冷师尊、温柔师兄、傲娇妖族小王子、不懂爱的剑道第一、邪魅魔界之主……的爱情故事。   在这些曲折无敌的古早玛丽苏小说里,替身梗可是必不可少的。而盛鸣瑶——一个胸大无脑、嫉妒心极强的女配,光荣的承担起了这项伟大使命。   盛鸣瑶一直穿书而不自知,在进入了此方世界后,天道有意识地屏蔽了她的记忆和情绪,操纵着她,宛如一个提线木偶。   而现在,盛鸣瑶清醒了。   “……苍天无眼。”盛鸣瑶理清一切后,忍不住低低骂了一句。   现在‘盛鸣瑶’已经被纯戴宗除名,众叛亲离之下,她跟着某位化名为‘松柏’的温柔男子来到了魔界。   结果对方摇身一变成了魔尊松溅阴,对自己各种折辱,并且明确表示,是为了女主朝婉清,才将自己带来魔界的。   “就凭你也值得婉婉伤心?”   盛鸣瑶还记得当时魔尊捏着她的下巴,眼中全是嘲讽,让那时没有觉醒意识的工具人‘盛鸣瑶’呆立当场,难以置信。   “你也在骗我?!”   魔尊松溅阴像是丢垃圾一般松开手,看也没看摔在地上的盛鸣瑶一眼:“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不如何,但是现在我清醒过来了,一定要让你死得很惨就是了:)   盛鸣瑶被魔界守卫十分粗暴的绑住,在她的脖子上套了一个类似于魔界版捆仙索的东西,也不顾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甚至还在流血,直接将她拖走。   这是一个极容易让人感到屈辱的姿势,更何况不知是否是魔尊授意,这些守卫特意在魔界最热闹的地方绕了一圈,无数奸邪淫秽的视线落在了盛鸣瑶衣衫破碎的身体上。   可盛鸣瑶毫不在意。   废话,再屈辱的事情她都经历过了,还怕这些?   “哟,这小娘们不错,看着细皮嫩肉的,也不知道……”   “嘿嘿嘿,听说曾经也是那位的枕边人,也不知是犯了什么错?”   “八成是功夫不到位给爷调教几天……”   ……好老土的调戏台词。   盛鸣瑶不止不觉得屈辱,甚至还有几分好笑。   于是她侧首,微微笑了。   刹那间,整条街都安静了一瞬。   怎么说呢?明明对方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甚至脸上都是血印子,但你却丝毫不觉得她是丑的——总有些人会让你打心底里觉得,这人就该是美的。   不分仙、魔、人——她合该就是美的本身。   被暗中羡慕嫉妒的盛鸣瑶对街边魔族的心里活动丝毫不知,只在心中暗暗梳理自己已知的信息。   其实已经对《仙途漫漫》原著的印象已经十分模糊。但她依稀记得,女配到了魔界之后,似乎再也没有下文。   ……大概是死在魔界了吧?被魔族守卫恶狠狠摔在了地上的盛鸣瑶揣测道。   “你倒也能忍。”一道略阴柔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盛鸣瑶很想抬头看这个大名鼎鼎的魔尊到底是什么长相,但她此时浑身上下无一不痛,根本没有抬头的力气。   冰凉到骨子里的寒意突然袭来,盛鸣瑶被一股强硬的力道抬起了下巴。整张脸仿佛不受控般上扬,脖颈出的骨头都发出了预警般的“咯吱”声。   这时候该怎么办呢?   盛鸣瑶看着上首坐着的那个俊美至极的男人,只能露出了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谁知松溅阴竟像是被这个笑烫到了似的,他猛地站起身,竟是别过头不敢再看。随后,松溅阴像是为了掩盖什么似的,恶狠狠地抽回了自己的力道。   “呵,你这个令人作呕的女人。能和婉婉有三分相似是你的荣幸,别以为——”   再次被甩到地上的盛鸣瑶其实早已脱力,此时她也懒得再装样子,索性顺势瘫软在了地上。   如果不是条件不允许,她能现场给魔尊表演一个葛优瘫。   看似不着痕迹,但盛鸣瑶脑中飞速闪过了魔尊松溅阴在书中的几个弱点。   “用武力值打倒对方”这条首先pass——被废除了天地灵力的盛鸣瑶再修炼一百年也不是松溅阴的对手。   那么,只能从精神方面入手。   松溅阴……缺爱,幼年被母亲抛弃,极度渴望一个家庭!   盛鸣瑶想起了一些书中的描写,顿时眼睛一亮。   然而还不待她做什么,因为心思百转之下,种种情绪直直地涌上盛鸣瑶的心头,一股血腥气冲到了盛鸣瑶的喉咙。心头又苦又涩,竟生生晕了过去!   ——妈的,魔尊这个阴阳怪气的狗男人会给我找医生吗?   这是盛鸣瑶晕过去前最后的想法。   ===   事实证明,魔尊脑子真的有问题。   他不仅给盛鸣瑶找来了大夫,更是将她的住处从底层贫民窟升级成了五星级总统套房。   感受到自己身下柔软的盛鸣瑶:“……”   险些以为自己再次穿越的盛鸣瑶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她闭着眼,身边那个拖沓年迈的声音仍在继续:“……识海一片混乱,像是受过什么刺激,此时又怀有身孕……”   怀孕?!   盛鸣瑶心里一惊,此时如果她睁着眼,恐怕眼神都能发光!   终于想到该如何报复松溅阴这个贱人了!   ——缺爱、被母亲抛弃、渴望家庭。   既然如此,盛鸣瑶拼着命,也要让魔尊这个煞笔强|奸犯再来经历一次这样的蚀骨灼心之痛。   无论仙魔妖,若有心魔作祟,此生再难进阶。   做好了一切打算的盛鸣瑶在侍女欣喜的声音中悠悠转醒。   她看着瞬间挪到了自己身侧的松溅阴,粲然一笑。   “我们是终于到魔界了吗?”   盛鸣瑶顶着松溅阴变换不定的面孔,对着他撒娇般地喊出了那个称呼。   “小树?”   时隔多年,再次听见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称呼,原本神情难辨的松溅阴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抬眼。   盛鸣瑶仰着头,仍是天真烂漫地笑着。   ——装失忆这点小事,完全没问题。 第2章 怀孕   即使连曾经看过原著的盛鸣瑶都不知道,“小树”二字,对魔尊松溅阴,究竟意味着什么。   叫魔尊“小树”,不过是盛鸣瑶模仿着自己被除去灵根之后初遇翩翩公子“松柏”时的心境,顺口取得一个略带亲昵的外号罢了。   本只是想在这位魔尊大人在底线边缘大鹏展翅一下,却不料有了意外收获。   不知道是不是恢复了现代一些记忆的馈赠品,盛鸣瑶现在对旁人的情绪极其敏感,甚至能够完全自如的控制自己的情绪。   因此,仅仅凭刚才那一眼,盛鸣瑶立刻察觉到了魔尊这个狗男人再听见了自己的称呼后,内心所受的极大震动。   小树?这个称呼莫不是有什么别的意义?   又或者……是某个对松溅阴格外重要的人曾如此称呼?   “松柏?”盛鸣瑶又换了一个称呼,小心翼翼地开口。她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圈周围的环境,殊不知在旁人眼里,只剩下可笑。   果然是没见过世面的东西。   盛鸣瑶不管旁人,只认准了她床边的松溅阴,迎着他晦暗不明的眸子,固执道:“我们这是在你那儿?”   刚进来的魔使红苕听见这句话后掩唇一笑,讥讽之意尽在眼角眉梢。   果然是没见过世面的东西,尊上给了一点恩赐,便吓得不知自己为何物了。   “这里自然是魔尊大人的宫殿之一了。”红苕这段日子欺负盛鸣瑶欺负惯了,嘲笑之语张口就来。   红苕小觑了一眼魔尊的脸色,又继续大着胆子调笑:“连这都不知道,你的师尊玄宁真人没给你看过魔图吗?哦对,我都差点忘了,你已经被逐——”   一个曾经百般羞辱你的情敌,再次当着你曾经心上人的面对你出言讥讽。   你的心上人并不喜欢你,甚至对你还有所疑虑……   但是你此时怀孕了。   那么最简单的选择就是——   “松柏!”盛鸣瑶直接打断了红苕的话,大叫,“我好痛啊……小树,我肚子好痛啊!”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盛鸣瑶知道魔尊并未完全相信之前那个大夫关于“识海混乱”的诊断,因此才放任红苕如此大放厥词,好对自己进行试探。   对此,盛鸣瑶表示自己很愿意配合他玩一场“替身娇妻重新爱”的戏码。可她决不能让红苕说出自己已经被逐出师门。   否则,之后的戏,可就演不下去了。   盛鸣瑶模仿着自己痛经时的感受,在床上蜷缩成一团。她身上的衣衫还未被人更换,破旧不堪满是血痕的样子格外惹人心疼。   松溅阴几乎是下意识将她捞进了怀里,他有心想要安抚,却不知该做些什么。   孩子……孩子!   松溅阴曾无数次想过,如果自己有一个孩子,自己会如何对他?   若是男孩儿,自己会宠他、爱他、教他读书识字……就像自己曾渴望的那样。   若是女孩儿,自己更会给她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一切,她会是魔界万人之上的小公主……再也不必经历自己曾经的苦楚。   然而,身为人魔混血,根据记载,松溅阴留下后代的概率甚至没有千分之一。   但现在,刚才那个魔族巫医的话,让曾经一切的幻想都变为了可能!   松溅阴抱着盛鸣瑶的手骤然收紧。   阴差阳错,盛鸣瑶撕心裂肺般的语气让松溅阴某些不愿想起的回忆再次闪现,魔气翻涌之下,眼珠竟是变得通红。   作为距离松溅阴身边最近的人,盛鸣瑶是第一时间发现他周身气息猛地暴涨,变得十分危险起来。   红苕早就被松溅阴一把掀翻在地,周围的魔族侍女侍卫早就跪了一地。只有盛鸣瑶像是仍在状况外一般,在松溅阴怀里颤抖着,迎着他通红的眼,轻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一模一样。   松溅阴不知怎么,忽然想起那日,自己为了朝婉清,化名“松柏”哄骗盛鸣瑶与师门决裂来到魔界后,她也问了自己这么一句话。   那时她的神色是什么样的呢?   松溅阴记不清了,因为他从不在意。   “我们到魔界了,这里是我们的……”松溅阴停顿片刻,终于道,“家。”   松溅阴回忆起自己化名‘松柏’时的模样,转变了自己的问话方式:“你方才说疼,可是身上还有什么不适?”   “现在还好。”盛鸣瑶像是一只初生的雏鹰,对四周充满可笑的警惕,只仅仅抓着松溅阴的衣角,“之前头也疼,肚子也疼,现在缓一缓,到是好些了。”   角落里,魔族里最德高望重的巫医对松溅阴微微一点头,表示盛鸣瑶说得是实话,她此刻确实无恙。   废话,因为之前都是装的。   松溅阴面对修为被废,记忆混乱的盛鸣瑶,一时不知该摆出那副面孔。   阴郁但赤忱的松柏公子?还是对她百般羞辱欺骗的魔尊?   松溅阴直觉后者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你怀孕了。”宫殿里的众人早就在松溅阴的一个眼神下退了出去。因此,松溅阴说起谎话来,更是编得毫无顾忌。   盛鸣瑶骤然抬头,难以置信:“可是,我明明记得,我们才刚刚分开,我还与你说,明天要去与师尊理论,分辨个明白——”   松溅阴心中一松,知道盛鸣瑶的记忆,大约是留在了最幸福的那一刻。   很好,这时候盛鸣瑶万不能受刺激——只留在这段记忆里,对他的计划也有利。   “我们之前已经成亲,但你因为遇见了意外,忘了这一切。”松溅阴轻柔的语调似是一首江南细雨在风中叹息,最是容易让女子心生怜爱。   不着痕迹的焦急,满满的遗憾,像是对真的对怀中女子用情至深。   “阿瑶,你放心。胆敢伤你的人,我定会让他付出代价。”   “只是你腹中胎儿是我们期盼已久的孩子,阿瑶,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好好保护他。”   这番话松溅阴说得十分流利,若是无知少女,恐怕真要被他哄骗了去。   然而,他遇上的盛鸣瑶。   ——复苏了前世记忆的、打算和他杠到底的钮钴禄·阅文无数·老司机·盛鸣瑶。   呵呵,信你个大头鬼。   盛鸣瑶心下翻了个白眼,知道松溅阴并没有放松对自己的警惕。这狗男人如今能这么放低身段,不过是因为自己怀孕罢了。   这么想着,盛鸣瑶毫不迟疑地说道——   “当然!”她下意识用手挡着自己的腹部,“这是我的孩子!谁都不能伤害他!”   盛鸣瑶警惕地扭头看向身旁的人,低低说了一句:“你也不行!”   放眼如今修仙界,哪怕是纯戴宗的掌门都不敢如此大放厥词!   往日里,若是谁敢这么对魔尊如此大不敬,早就被松溅阴当场解决了。   但如今松溅阴却笑了。   这恐怕是从他踏入这间宫殿以来,最真实的笑容。   “是我……我们的孩子。”   四目相对,竟是有股无言的默契。   ——可惜了。   松溅阴心想,如果她……倒也可以再留她些时日。   “这里是家吗?”盛鸣瑶重新靠在他怀里,粲然一笑,换了一个话题。   “太好了,我们有家了!”   松溅阴被她接二连三的话语拨动心弦,像是一只小猫在岸边对着水面轻轻勾爪,水面虽似未动,波纹早已漾开。   这是松溅阴第一次发现这个往日里自己只当做替身一样的女人,竟有这般不可思议的能力。   只是巧合?   松溅阴将盛鸣瑶拢在怀里,低着头,将下巴搁在了她的肩膀上,眼神幽深。他像是不经意地问道:“你之前怎么会叫我小树?”   “小树?”怀中的女孩不知这是怎样一个危险的问题,仰着脸,笑容带上了一些羞涩,“因为你叫松柏嘛。”   “松柏是树的一种,而且树也有很多美好的寓意,我就……一直偷偷在心底喊你松柏。”   松溅阴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带上了一丝他都没有察觉到的紧张,问道:“美好的寓意?”   这狗男人怎么非要刨根问底???   盛鸣瑶心中万千“哔-哔-”的语句飞过,但脸上仍是小女孩儿般雀跃的笑意。   她像是有几分女儿家被问及心事时的害羞,语调都不自觉地温柔:“松柏太高洁啦!世人一说起松柏,就是‘凌云木’之类的赞叹,但与此同时,也总要让风暴毁之、雨水摧之、霜雪压之。”   “这太苦啦!”   “还不如就做一棵最常见的树,虽然普通,但也很轻松。”   盛鸣瑶模仿万千玛丽苏文里的“位高权重不是真正的快乐”这一论调,十分流畅的阐述了自己的“松柏论”。   说完,室内一片寂静。   毕竟是魔尊,当他真正敛起情绪时,旁人实在难以窥得一二。   盛鸣瑶垂着头,在心中模拟着这个狗男人可能出现的各种心理活动。在对方开口前,她惴惴不安道:“你是不是在魔界里很厉害?就、就类似魔族八大侍者那样,是个位高权重的角色?”   天真至极又没有被师门重视、没有见过世面的女孩儿,所能想象到自己爱人在魔界的最高地位,也不过是八大使者罢了。   松溅阴被她突如其来的问句打断了思绪,静静地打量了盛鸣瑶片刻,对上那双漂亮至极的桃花眼时,倏尔一笑。   “是呢。”   松溅阴伸出两根手指挑起了盛鸣瑶的下巴,冰凉的触感直让盛鸣瑶浑身不适,甚至打了个冷颤。   苍白到毫无血色的修长手指,是此时此刻,这世间距离盛鸣瑶最近的催命符。   也许下一秒,它就会出现在盛鸣瑶的脖颈上。   松溅阴凑近了盛鸣瑶的耳畔,低沉的嗓音充满不自觉地恶意:“你待如何?”   “那我以后再也不叫你小树了。”   盛鸣瑶像是没察觉到身旁人问话的嘲弄,她兀自往冰凉的怀抱中再次拱了拱,“小树听起来不太能上台面,我——”   “不要!”   脱口而出的话语里是掩盖不住的急迫,像是要说出曾经的未尽之言。   盛鸣瑶一愣,只能遵从人设的想要抬头,却被反应过来后的松溅阴不容置疑地摁在了怀里。   “……就叫我小树。”松溅阴俊美苍白的脸上面无表情,语调却温柔地像是在诱哄一个无知的孩童,“只有你能叫,好不好?”   盛鸣瑶试探道:“小树。”   松溅阴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乖孩子。”   盛鸣瑶像是找到了什么乐趣:“小树!”   “嗯。”   “小树小树!”   “你放心,我在。”   ……   ——反正她也叫不了多久了。   松溅阴漫不经心地想到。正好,这个称呼再也不能被旁人知道,就让自己放纵一段时日好了。   ——大概是松溅阴的母亲曾经叫他“小树”?   盛鸣瑶乖巧地靠着松溅阴,一手像是不经意间抚在了自己的肚子上。她结合自己脑海中的一些线索,同样漫不经心地盘算着,该如何给这个辣鸡狗男人种下心魔。   缺爱,渴望家庭,似乎有个曾经对他很好,但最终将他抛弃的母亲——   盛鸣瑶咬着唇,靠在这位可怜虫的怀里,做足了弱小可怜无助的姿态。   那么,魔尊大人,让噩梦重演,如何? 第3章 魔尊-你以前喜欢吃辣   这段时间,盛鸣瑶的日子过得堪称如鱼得水,十分美妙。   松溅阴实在不是一个容易讨好的人,他的控制欲和占有欲都强到了一种变态的地步。   如果在后世,盛鸣瑶毫不怀疑自己一定能在《x闻联播》的法治频道见到他。   不过幸好,盛鸣瑶没有什么要和魔尊大人“长相厮守”、“过一辈子”的想法。正因如此,盛鸣瑶丝毫没有要纠正这位潜在变态偏执狂的想法,而是全然地乖巧懂事顺心,完美地扮演了一张任人涂抹的白纸,满足了松溅阴可怕的癖好。   当然,在不忤逆松溅阴的前提下,盛鸣瑶早已悄悄地植入了一些自己的痕迹。   经历过后世无数言情玛丽苏文学拷打的盛鸣瑶深深明白,所谓“痕迹”不在量,而在质。比如自知自己时日无多的她,只要能够确立几个点便足矣。   就像现在——   “小树,我要吃糖葫芦!能不能再让小黑帮我买一些?”   小黑?叫得到是亲昵。   “这人间的简陋小吃有什么好的?”松溅阴挑眉,余光扫了扫脸色发白的属下,哼了一声,拖长了尾调,“你能不能吃点像样的?”   听见自家魔尊的话,一直在旁边稳如雕塑的魔使黑耀瞳孔一缩。   或许松溅阴自己都没发现,每次进入盛鸣瑶所在的这间宫殿,他总是与往常有些不一样。   到底哪儿不一样,黑耀也说不清。但直觉告诉他,这位被藏在此处的女人,已经与当初那位被绑在木桩上羞辱的人,大不一样了。   不,黑耀略抬头,用余光偷偷扫了一眼上首的魔尊大人。   保守起见,自己最好不要再提过去的事了。   “糖葫芦就是很好吃呀!”   松溅阴轻笑:“可你只吃上面的麦芽糖霜。”   被戳破的盛鸣瑶双颊染上绯红,如今她已经很能控制自己的情感了,模拟这样的小女儿情态对她来说并不难。   只要仿照自己没有记忆之时,初见松柏时的情感即可。   见她如此,怀着戏弄之心的松溅阴不自觉地晃了下神。   他忽而想起了在很久很久之前,曾在人类村落里见到的红霞。   魔界也总是充斥着红,但多为冰冷的血色,与人间的生机勃勃相比,格格不入。   “可是我就是很想吃甜啊。”在催眠自己无数次后,盛鸣瑶已经可以十分自然地与松溅阴撒娇了,“我以前,是不是也很爱吃甜?”   这个问题松溅阴回答不了。   因为他根本不记得盛鸣瑶以前是什么样子。   “……不是,你以前不爱吃糖葫芦。”   松溅阴这么说着,脑中不自觉地想起了那位与盛鸣瑶面容有几分相似的少女,这么想着,口中的描述不自觉地打了个圈儿。   “你不喜欢甜兮兮的食物,总觉得糖很腻味,但不知为何,你很爱吃辣。”   松溅阴其实根本没有留心自己说的话,他的注意力全在盛鸣瑶的脸上。   朝婉清是甜美而娇憨的,她笑时如春天枝头的鸟雀一般生机勃勃,不笑时,如九天神女,皎洁无暇,楚楚动人。   但盛鸣瑶不同。   明明是相似的面容,盛鸣瑶的美却从来都是果决,甚至带着几分孤注一掷的热烈灿烂——松溅阴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会有这样的想法,但他心中不自觉地给出了这样的形容。   眉目似百花潋滟,眼中是太玄春水。   这两个人分明一点也不像,自己当初怎么会……将她当做替身?   另一边的盛鸣瑶对魔尊的内心活动毫无所知。但她一早便猜到这人是在描述朝婉清。   若是旁人,天天面对一个俊美如斯的面容对自己说着情话,难免有几分动心,但盛鸣瑶毫无所觉。   因为从未对这人有所期待,所以心中半点没有失落,甚至隐隐还有几分终于可以实施计划另一环节的雀跃和诡异的兴奋。   人会爱上狗吗?不会。   狗男人强奸犯同理。   “是吗?”盛鸣瑶依照给自己设定的人设,小声说道,“那好吧。”   “你下次出门,给我带一包麦芽糖怎么样?”   松溅阴下意识皱眉反问:“为什么不让小黑买?”   盛鸣瑶:“……你亲手买,不行吗?”   这能有什么不同?   麻烦又矫情。   无形的威压笼罩住了整座宫殿,所有的魔使和侍卫惊骇于这样滔天之势,早已尽数下跪,殿内还能说话的人,只剩下了盛鸣瑶和松溅阴。   松溅阴的威压很小心的绕开了盛鸣瑶。   这是个新奇且有趣的发现——同样也意味着盛鸣瑶的计划已经成功实施了大半。   明知此刻自己不该笑,但盛鸣瑶忍不住,况且,遇见这种情况“阿瑶”应该是会笑的。   于是盛鸣瑶笑了,很放松,很自然的笑——这里面甚至还有几分调笑与耍赖得逞的意味。   恰如松溅阴想象中的那样,百花潋滟犹不及。   就在几位侍从瑟瑟发抖,所有魔皆以为魔尊会动怒时,魔尊松溅阴敛眸笑了。   要不然怎么说魔尊不愧为“反派第一美”呢,他笑起来的样子妖冶又狂傲,像是地狱中盛开的罂粟,就连盛鸣瑶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好呀。”盛鸣瑶听见松溅阴柔声道,“如果我记得。” 第4章 爱吃辣的到底是谁?   盛鸣瑶觉得已经摸透了这位魔尊大人的脾性——虽然喜怒不定,偶尔又阴阳怪气了一些,但这目前都不是大问题。   因为盛鸣瑶怀孕了。   只要一旦涉及到他的孩子,松溅阴处理起来丝毫不会手软。   这点,从他一言不发就吩咐人将再次冒犯盛鸣瑶的八大魔使之一的红苕拖下去,毫不留情的做法让盛鸣瑶也算开了眼界。   看来以前那些影视剧里“母凭子贵”的说法还真不是空穴来风。   看着面前红苕怨恨的眼神,盛鸣瑶饶有兴致地想到。   她现在对旁人情绪的变换非常敏感,这无疑让毫无灵力和天赋的她接下去的复仇行为更多了一层保障。   是的,与所有人想的都不同,盛鸣瑶不止不想生这个孩子,她本人也一点也不想活了。   倒不是什么别的原因,单纯是盛鸣瑶觉得这个世界简直荒诞到了傻逼的地步。   全世界为了一个女人团团转?顺她者生,逆她者亡?   #苍天不做人系列#   不过在此之前,盛鸣瑶是打定主意要给这个辣鸡魔尊强奸犯一点教训的。   简单地处理完红苕后,松溅阴收回了自己的软剑,扶起软软地靠在柱子上的盛鸣瑶,柔声道:“你没事吧?”   “没事。”盛鸣瑶立刻反抓住松溅阴的手臂,一手不自觉地护住了自己的肚子,“孩子……”   松溅阴见此,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神更加柔和。   “他没事。”   松溅阴探查了一番盛鸣瑶的灵力,再次确认她识海仍是一片混乱后,像是想勾起嘴角笑一下,但最后又绷紧了脸色。   身为魔尊,松溅阴并非是一个容易放松下来的人,相反,他不信任别人——不信任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   即使是曾在他危难时刻解救过他的朝婉清。因为当时的那一丝心悸,松溅阴不否认自己喜欢她。但因为朝婉清的师门、还有她身边那个血统诡谲的妖族小王子——松溅阴仍不信任她。   但盛鸣瑶不同。   松溅阴看着已经熟练地窝在自己怀中盛鸣瑶,眸色深沉难辨。   刚才红苕的挑衅确实也是经过了他的默许。   一个人,一个女人,在失去了一切——甚至失去了记忆之后,真的会变化这么大吗?   在这段时间,松溅阴使出过各种招数,明里暗里试探盛鸣瑶到底真失忆还是在装傻。但种种迹象表明,她不止失忆,甚至对过去的一切都有一定程度上的模糊和错乱。   而盛鸣瑶所能依赖的唯有自己。   第一次认识到这点的松溅阴,心忽然颤了一颤。   这是一个十分新奇的体验,有一个人——尤其这个人还是个美人,她将你当成生活的全部,对你全然的信任,而她的过去全是模糊的。   这片模糊的空白,甚至可以由你来一手操控。   这样明艳又脆弱的美人委实太过能够勾起人心中的恶念,松溅阴几乎都有些舍不得她死去了。   若是在她生下了这个孩子后,猛然觉醒了记忆,发现曾经高傲到不愿低头的自己,竟然为了一个骗子心甘情愿地生下了孩子……   “你似乎从来不好奇。”松溅阴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摸着盛鸣瑶的头发,低沉动听的声音似是轻柔到毫无杀伤力,但盛鸣瑶知道,这才是世界上最致命的武器。   因为你永远不知道,这个男人会在什么时候突然捅你一刀。   “你一点都不好奇我的身份吗,阿瑶小可爱。”   松溅阴松开了把玩盛鸣瑶头发的手,嗤笑一声,将她的脸转到了自己面前,长长的眼睫扫下了一片阴影,恰落在了盛鸣瑶的脸颊。   妈的,狗男人就是矫情。   盛鸣瑶腹诽到,自己若是好奇追问,少不得松溅阴这家伙又能自己脑补出一场大戏。而现在自己乖巧懂事地一点都不试探,这家伙到是又开始暗戳戳地在危险的边缘大鹏展翅了。   “不过这样也好。”松溅阴支着下巴,神色是显而易见的放松,连语气都变得散漫和倦怠,“也许我告诉你了,你就要跑了。”   跑跑跑你妈啊!你是跑跑卡丁车吗???   心里这么想,嘴上决不能这么回答。   万幸,盛鸣瑶早在决定报复魔尊那一刻就已经粗略地设计好了一切细节。因此,在被魔尊问到这个问题后,她倒也半点不慌,只是将眼神别开,总是笑得弯弯的眉眼也瞬间黯淡了下去。   明明盛鸣瑶还没说一句话,但眼见这幅情景,松溅阴忽觉得心中颇为不是滋味。   今天的盛鸣瑶格外安静,安静得都有几分可怕了。   这一切似乎不该这样,自己像是做错了什么。   “如果我问了,小……松柏,你会告诉我实话吗?”盛鸣瑶答得极轻,尾调落在空气中,消散得很快,半点不留踪迹。   盛鸣瑶勾起嘴角,她像是想向平时那样笑一下,可只剩下了满满的苦涩。   “算了,不说这些了,我的麦芽糖呢?你给我带来了吗?”   松溅阴心中一刺,一时间竟是有些不敢直视盛鸣瑶灼灼目光。待他反应过来之后,心中没来由地升起了几分慌乱,随后便是恼怒至极!   凭什么?谁给她的自信可以来操控和命令堂堂魔尊?!   “自然是……没有。”   无愧为外界评价的“喜怒无常”,松溅阴在说这话时,语调甚至染上了几分凉薄的笑意。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盛鸣瑶一点一点灰白下去的脸色,像极了以前亲手在红莲炼狱里折磨自己的宿敌,看他们的希望破灭,看他们一步步在自己的引导下,步入……   死亡。   松溅阴却不愿想到这两个字,哪怕是出现在自己的脑海都觉得刺眼至极。   偏偏盛鸣瑶不愿意就这么放过他。   “前几日你出门,我拜托小黑给我买了好几种辣的食物。”   “我试了好几次,都觉得不好吃。”   “我告诉自己,这是食物的问题,于是我又拜托小黑买了最普通最常见的辣椒。”   盛鸣瑶停顿了下来,她直视松溅阴已经充血的眼瞳,无机质地说道:“味蕾的反应不会欺骗我,我的身体从来就不习惯这种刺激的感受。”   “于是我终于确定了,我是不爱吃辣的。”   松溅阴终于忍不住低吼:“盛鸣瑶!”他顿了顿,又似是在顾忌什么,放缓了语气:“你别想太多——”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盛鸣瑶才不会放过这么好一个撕破脸的机会。   她深知自己的身体在衰弱,而松溅阴的感情也是时候被动升华一下了。   无需做什么“白月光”“朱砂痣”,盛鸣瑶只期待自己能成为这位狂妄至极的魔尊大人心中一根刺。   拔不出,摁不进,孤零零立在那里。又该像是一座墓碑,看之即伤,触之即悲,听之即狂。   顶着松溅阴有如实质的阴冷目光,已经他周身已经无法抑制的恼怒,盛鸣瑶硬是抬头对上了松溅阴的双眼。   眼瞳中灼灼目光,几乎要将松溅阴的心烫伤。   “我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了。”   盛鸣瑶不着痕迹地在语气中又添上了几分哀伤和决绝,情绪拟态就如同当日在纯戴宗里质问那位高高在上的师尊一样。   而松溅阴,他心中的惶恐更盛,就像是有什么东西终将从他手中溜走一样。   “——那你告诉我,那个‘觉得糖甜腻,又偏偏爱吃辣’的人,到底是谁?” 第5章 冷战   “你在质问我?”   此刻的松溅阴迫切地想要证明些什么。   用盛鸣瑶的话来说,魔尊松溅阴实在是一个极其自负又极为自卑的男人。譬如现在,他无法承受自己亲手撕去曾经假意温存的表象的懊悔,便轻而易举地将这责任推到了盛鸣瑶的身上。   “我不过……又怎么敢呢?”   盛鸣瑶没将话说完,摇头浅笑,后又无声。   她像是天生就知道该如何气他,松溅阴想到。   可盛鸣瑶实在生的太美,一颦一笑间,眼中有秾稠到化不开的艳色,连见惯了美人的松溅阴都不合时宜地在心中生出了几分惋惜。   如果说朝婉清是天山雪莲一样出淤泥而不染,那么盛鸣瑶就是沼泽中盛放的罂粟花,纵使满身淤泥也挡不住她的潋滟芳华。   无论如何,她都要去死的——一个堪称完美的造物要毁灭在了自己手里,这无疑带给了松溅阴诡异而病态的欢愉和满足,却也让他难以自抑地生出了几分惋惜。   可惜了,难得调教出这么一个对自己胃口的人,但她偏偏想起了一切。   敏锐的感官让盛鸣瑶即使察觉到了松溅阴态度的细小转变,她当然不会以为对方是对自己情根深种,事实上,如今共情能力极为强大的盛鸣瑶完全能模仿出松溅阴此刻的心境。   在现世的时候,盛鸣瑶就被深谙“绿茶心理学”的朋友教导。其中有一点,就是在遇到对方甩锅的时候不能出声,可以语焉不详地停顿或者故作示弱地反问回去,并达到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效果。   简而言之,就是利用话术和行为让对方“请开始你的脑补”。   不着痕迹地贯彻了这一理论的盛鸣瑶,早已从松溅阴的怀里退了出来。   此时的盛鸣瑶靠在床榻上,刻意拉远了与松溅阴之间的距离。如此幼稚可笑的举动,却真的让强大如斯的魔界至尊瞬间腾起了滔天怒火。   “过来。”松溅阴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刻意压制着自己的怒火,哑声道,“你过来,我可以原谅你这次冒犯。”   盛鸣瑶喃喃重复:“冒犯?哈哈哈哈哈冒犯!”   就在松溅阴意识到不对时,盛鸣瑶忽而笑了。她笑得前仰后合,状似癫狂,连眼角都出现了生理性的泪水。   “我忽而想起来了,你以前也总对我说这句话。”   盛鸣瑶一合掌,笑得分外动人:“‘就凭你也敢冒犯本尊!’呵。”   “不知我学得像不像呀,尊贵的魔尊大人?”   ——这是松溅阴将原先的盛鸣瑶骗到魔界后,撕开假象时说的第一句话。   听见盛鸣瑶这么大刺刺地说出,松溅阴表情倏尔变得阴鸷难辨。他不再收敛自己的气势,而是真真切切将属于魔尊的一面完全展现在了盛鸣瑶的面前。   阴冷、残酷、喜怒不定。   光是他不经意间泄露出的气势,都让盛鸣瑶的身体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这样子的松溅阴,才是真正的魔尊。   “就凭你?”松溅阴上前一步,捏着盛鸣瑶的下巴,而后又轻蔑地松开,拍了拍手像是要去除什么灰尘。   “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松溅阴轻柔地语调像是毒蛇吐信,“左不过一个替身罢了,也配让本尊解释?”   满意地看到盛鸣瑶脸色瞬间苍白,松溅阴喉咙发涩,忽然发现自己似乎不愿做这些。   这下连松溅阴都带着了几分疑惑,自己想做什么?   心中似乎有个微弱的声音在说,你想上前,将她纳入怀中,抱抱她——   不,不是这样。   松溅阴眸色暗沉,是她先进行了可笑的挑衅。   她不该反抗,她只能臣服。   ——哇哦,这大兄弟还挺配合的,自己就提前把心魔给种下了。   观察到情绪波动的盛鸣瑶心中好笑,脸上的神色确实愈发悲切起来了。   鉴于之前盛鸣瑶的表现实在太过温顺,而她刚才揭露真相时的表情也哀伤得太过真实,导致向来自傲的松溅阴完全被盛鸣瑶所欺骗了——   这个女人很爱自己的孩子,也很想有一个家。   最重要的是,她很爱我,松溅阴想到。   这样的认知几乎可以迷惑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更何况是原本就自负的魔尊。事实上,松溅阴从未将盛鸣瑶放在眼里。他所期待的,无非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这个梦里,有与他血脉相连的孩子,有他本人。而至于“母亲”这个角色,由于太过特殊,松溅阴反而将之平常化了。   是谁都可以,只要能满足他对于“家”的执着和期待。   可以说,如果松溅阴梦想中的“家”是一幅画,那么母亲这个角色的脸,一定是空白。   而盛鸣瑶现在在做得,就是努力在这个角色身上留下自己的痕迹。   以及,努力让松溅阴将自己代入进“母亲”这一角色。   这件事并非盛鸣瑶临时起意,而是她综合了一切考虑,得出的最可行的方案。   根据《仙途漫漫》的原著,盛鸣瑶依稀记得,魔尊松溅阴的母亲是一个人类美人。她与上一任魔尊结合,而后躲着魔尊偷偷在人间生下了松溅阴。   松溅阴小时候控住不住自己的魔气,天生红眸,又因没有父亲,引起村落众人非议。而他的母亲分外爱护他……但最后好像性情大变,自杀了。   然后松溅阴就被带回了魔族。   盛鸣瑶能记得这一切,还是因为松溅阴曾经在受伤后,对与女主朝婉清说过一句引起无数读者泪目的台词:“婉婉,你知道吗,她直到死前,都不肯再抱我一下。”   这里的“她”,自然就是指代松溅阴的人类母亲。   盛鸣瑶懒得去追究这其中到底有什么隐情,实际上,毫无求生欲的她除了想要努努力给魔尊大人种下心魔,第二心愿就是原去世。   这次盛鸣瑶突如其来的捅破窗户纸,实在令松溅阴也措手不及。不过他到底念着面前这身份卑微、修为被废的女人腹中尚还有他的孩子,因此松溅阴到底也没如一开始那般绝情到动手,只勾起嘴角语气平淡地开口。   “既然你如今都想起来了,正好省得本尊再与你虚与委蛇。”松溅阴忽略了心中似有若无的不适,他直起身,语气如往常一样带着几分冷冰冰的慵懒。   “如此,你便不要心存妄想了,看在你腹中有我胎儿的份上,我也不会让人刻意薄带了你……”   盛鸣瑶:我要真是个对你有几分情意的孕妇,现在就能被你这个辣鸡气到当场流产。   “既然如此,我也不送魔尊大人了。”盛鸣瑶将语气精准到一丝一毫,她在榻上伏下了身体,语气平淡无波道,“恭送魔尊大人。”   之前松溅阴隐瞒身份,盛鸣瑶也乐得不用行礼。但如今揭穿身份后,她“心如死灰”的姿态必须做足啊!   果不其然,松溅阴站在原地没动,盛鸣瑶垂着头也看不清这魔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但总之他拂袖而去的背影……确实很好看就是了。   平心而论,你可以否认松溅阴这个人,但你无法否认他的脸,好歹也是原著里被称为“俊美邪妄,明知薄情却引得无数女子飞蛾扑火”的男人。   ——哪怕盛鸣瑶有半分不坚定,恐怕此时都会觉得心如刀绞。   还有什么比自己喜欢的男人只把你当替身更虐的呢?   盛鸣瑶:谢邀,有的,比如对方还在打算等你生完孩子就灭了你。   ===   日子看着就这么平静无波的过着,除了魔尊再也不踏入盛鸣瑶所在的这间宫殿,并且调换走了很多侍女以外。   盛鸣瑶知道松溅阴八成心里憋着气,她也不询问,兀自呆在屋子里,没事也就在屋子里自己转转,半点没有脾气,瞧着安静极了。   “夫人,您的药来了。”   新调来的侍女将药盅放在了盛鸣瑶的面前,盛鸣瑶一股脑儿地灌了下去,伸手要去摸惯常放在面前的几颗糖时,却摸了个空。   盛鸣瑶轻轻问:“糖呢?”   “什么糖不糖的?”新侍女绿玉翻了翻眼睛,语气中的鄙夷不加掩饰,“夫人,安心养胎,别总想这些有的没的了,否则魔尊大人怪罪下来,大家都担待不起。”   用魔尊来压她,若是普通女子,想必早已悲从中来、痛苦不已。   但盛鸣瑶关注的却不是这个。   ——绿玉、红苕,听起来像是一个辈的取名。   这个想法刚一出现,各种话术已经浮现在了盛鸣瑶的脑子里。   不过许是怀孕的缘故,盛鸣瑶近日身体总是使不上劲,因此也懒得和捧高踩低的侍女计较,只故意在她面前做出了一幅郁郁寡欢的模样。   盛鸣瑶在等一个契机。   很快,这个契机就来了。   那时的盛鸣瑶已经怀孕快五个月了,已经显怀,而魔尊松溅阴却收到了求救信号。   ——是他当日留给朝婉清的混元玉扳指。   这东西其实也没什么用,却可以千里传音。   听着朝婉清语焉不详又急迫的话语,松溅阴想当然地以为是对方遇到了什么突发情况。   而对于她在第一时间想到了自己而不是旁人,不得不说,松溅阴心中还是有几分窃喜的。   “婉儿不必着急,冰原雪山的雪域莲花虽然难取,但也不是什么大事。”松溅阴略一思索又与对方玩笑道,“不如你试试看求我?求我,我就去帮你?”   听着对面传来的撒娇般的轻斥,松溅阴恍惚间,竟没有立刻作答。   到是朝婉清不满道:“喂,大魔头,你又想什么想走神了?”   松溅阴先是愣了一下,还不等被对方发现,他立刻转为轻笑,语气中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宠溺:“怎么,吃醋了?”   与盛鸣瑶相处时的轻松随意不同,松溅阴对待朝婉清总有几分小心翼翼的维护。   连松溅阴也不知这是为什么。   朝婉清想起他们的计划,心中颇为心虚,但嘴上不甘示弱,强撑道:“才没有。”   “呵。”   松溅阴语气中总是带着几分让人捉摸不透的懒散,即使相处了这么久,朝婉清仍时常猜不透他的心思。   所以,只有松溅阴知道,他在听到朝婉清声音的那一刻,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身影挥之不去,心里也被填得满满的,满满都是——   盛鸣瑶。 第6章 你为什么…不早点来?   等天等地,盛鸣瑶终于等到了这个人。   ——太玄剑宗第一人,滕当渊。   盛鸣瑶凭借着隐约的记忆依稀记得这位被誉为“千年难得一遇的剑道天才”不知何故,也拜倒在了女主石榴裙下。   说起来,除了滕当渊本人与魔尊有仇,据说剑宗在早些年曾经被魔族夺得一秘宝,而滕当渊正是为此而来。   也是因此,朝婉清才故意支开了松溅阴到冰原雪山。即是为了保全滕当渊此行顺利,又为了避免魔尊与他冲突,而导致两败俱伤。   打得一手好算盘。   但盛鸣瑶偏不打算让她如愿。   这一日是魔尊离开的第三天,盛鸣瑶所在的宫殿院落紧挨着魔尊主殿,因此她几乎是立刻意识到了不对。   往日里的魔界主殿不说热闹,但按照惯例也有一队魔界侍卫来回巡视。然而今天,他们没有来。   ——每次他们来巡逻时,门口那只问魔尊讨来的朱耳雀都会安静一瞬,但现在,这只智商不高的小生物仍在叽叽喳喳。   该是多强大的高手,才能在无声无息之间取了一队魔族高级将领的姓名呢?   正当盛鸣瑶因为回忆剧情而有几分晃神时,她忽而觉得今天的空气有几分不对,下意识将头一偏,生生躲过了一击。   回过神来,房中的侍女绿玉果然不知何时已经软到在地。盛鸣瑶熟知剧情,到没有什么惊讶,这样的反应反而让独自前来的剑尊滕当渊心下微动。   滕当渊不负剑尊之名,其人如剑,浑身散发这一股生人勿进的冰冷,眉宇之间都暗藏剑锋。   属于少年的肆意侠气已经在这些年的修炼里被隐藏的很好,但让盛鸣瑶惊讶的是,这人神情中居然会有几分……不知世事的无畏。   正是这几分无畏,让盛鸣瑶全然推翻了之前的一切计划。   一击落空后,滕当渊并没有再次出手,他看向盛鸣瑶,面无表情,却也没有再近一步。   滕当渊不愿意对孕妇出手,即使他知道这人也许怀着仇敌的孩子,即使这人曾犯下种种大错。   最后反倒是盛鸣瑶率先开口:“剑尊阁下可还记得我?”   滕当渊仍是面无表情:“嗯。”   “当年的事情是我疏忽——没错,我冥顽不灵到至今仍不愿认罪。”   “不过,这确实给你带来了巨大的麻烦,无论如何,我都该为此道歉。”   盛鸣瑶懒得回忆自己‘失智’的那些年,因此草草结束了这段寒暄的开口。   反倒是滕当渊听了她的话后,终于将头转了过来,正眼看了她一眼。   “……不都是你的错。”   他说完这一句后又没有了声音,反倒是惹得盛鸣瑶笑了出声。   盛鸣瑶见他也不着急的样子,挑挑眉:“那你找到你要的东西了?”   这样跋扈娇艳又盛气凌人的语气终于有了几分当年胡作非为的‘鸣瑶仙子’的味道,滕当渊薄唇紧抿,仍没有开口。   幸好,盛鸣瑶也不在意滕当渊的反应。她看着这位如今赫赫有名的剑尊阁下:“拿了东西还不赶紧走,你是在等魔尊回来和你打一架吗?”   “我在找你。”   盛鸣瑶难得卡壳:“……找我?”   滕当渊微不可查地皱眉,他天生不喜言谈,更何况是大段大段的解释,“是你的师姐,上次看到你受苦——”   盛鸣瑶毫不留情地打断:“别提她!”   “你的师尊……”   “也别提。”   “其实沈漓安也……”   “够了。”盛鸣瑶无奈地揉了揉眉心,“我这个‘大逆不道之徒’早已和他们闹翻,前尘往事如过眼云烟,阁下不必再提。”   一直站在原地的滕当渊静默片刻,忽而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我可以提吗?”   盛鸣瑶:?   见她不答,滕当渊又道:“我也想带你走。”   盛鸣瑶:……哦。   万幸她自有了记忆后,总是对旁人的情绪格外敏锐。不然,哪怕盛鸣瑶再有自知之明,恐怕也会误会这位剑尊阁下是否是对自己有所偏爱了。   “多谢您的好意,但不必如此麻烦了。”   盛鸣瑶想了想,又道:“您身边有什么毒药吗?类似三日断肠草之类无药可解的毒药,又能够控制毒发时间的?”   滕当渊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才从自己的芥子空间里拿出了一颗药丸,并用灵力送到了盛鸣瑶的手上。   “此物名为五日灵散,无药可解,五天后发作。”   盛鸣瑶毫不犹豫地吞下了药丸,面无异色的样子,终于引来了滕当渊的困惑。   “你似乎一心求死。”   滕当渊从没想过自己还有和盛鸣瑶如此平和交流的一天,毕竟也算得上‘故人’,他努力想让措辞不那么冷硬,但说出口的话仍是硬邦邦的。   冷酷得像是剑锋上的倒影。   “因为我活着没什么意思了。”   “你活着也可以报仇。”   盛鸣瑶摇摇头,懒得继续这个话题了。   实际上,自从吞下了毒药后,盛鸣瑶从未像现在这样亢奋过。她觉得自己身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每一滴血液都在沸腾,就像是——   死亡才是她最好的归宿。   “不过在这之前,我还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   原本漫不经心在冰原雪山上游走的魔尊松溅阴忽然觉得手腕上的魔尊暗纹。   ——魔界出了点小事。   这其实很正常,不说别的,光是八大魔使便时常打架,毁了一座宫殿都是小事。   但不知为何,松溅阴今天总是心神不定。   松溅阴神色不变,他转头对着朝婉清道:“我们先到山下客栈休息一会儿。”   “可是我们都快到山顶了!”朝婉清错开他的视线,轻声道,“炼制超品清心丸需要刚刚开花的、最娇嫩的雪域莲花。”   松溅阴自然知道这点,可他等不及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始终缭绕在他的心间,松溅阴总觉得自己像是要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   “很快的,马上就到了。”   朝婉清也不是傻子,她窥见了松溅阴的神色,以退为进地轻声慢语:“如果魔界真的出了什么大事,你们不是还有赤火令吗?”   也对。   松溅阴转念一想,婉婉的话不无道理。   自己最近倒是愈发优柔寡断起来——似乎是从盛鸣瑶那女人怀孕后……   冰原雪山上的风雪根本难不倒堂堂魔尊,只是他一时晃神,竟是险些靠近了暗中潜藏的雪旋涡。   雪旋涡是冰原雪山上蛊惑人心的幻影,它会幻化成你心念之人的模样,一旦靠近,就会被卷入旋涡,修为浅一些的,更是直接丧命。   朝婉清急忙拉了身旁人一把:“小心!”   这一嗓子彻底驱散了松溅阴眼前若有似无的幻影,他一抬眸,原本呼啸骇人、高如巨山的雪旋涡顷刻间化为一大片散雪。   饶是步入了元婴期的朝婉清也为此时的情景呆了片刻。   雪旋涡不难避开,但要让它消散绝非易事。更何况是如此庞然大物,松溅阴也不过一个抬眼……   “好了,你的雪莲。”松溅阴懒洋洋地将一朵品相极佳的雪域莲花扔进了朝婉清的怀中,对方毫不吝啬地回给了他一个温柔至极的浅笑。   松溅阴挑眉:“终于开心了?那现在,你总能告诉我,你到底在搞什么鬼了吧?”   朝婉清犹豫了片刻,终是半遮半掩地将他们的计划吐露了一二。   “你也别怪——”   “嘭”得一声,松溅阴周身迸发出了恐怖至极的灵气,暴虐的灵力在空中肆意飞扬,像是在嘲笑剩下的那个脸色发白的女人。   这是朝婉清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直观地感受到属于魔界至尊的威压。   没有半分收敛,没有一丝怜惜。   恐怖如斯的威压直让人喘不过气来,朝婉清惊骇到原本想好的措辞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幸好,松溅阴没有再看她一眼。不过须臾便消失在了原地。   ——他为什么会这么生气?   朝婉清不解,仅仅是为了那个传说中的“秘宝”吗?   ===   他为什么会那么生气?   松溅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当他看到被翻得一片狼藉的主殿藏宝阁时,当他看到满地高阶侍卫的尸体,当他看到底下为自己失责瑟瑟发抖、跪倒一片的魔使们——   松溅阴没有半点生气,他甚至没有半分逗留。   下一秒,他就出现在了那个熟悉的偏殿。   一路上,皆是昏倒的侍卫侍女。   不知何时,松溅阴的指甲已经深深嵌进了自己的手掌心,丝丝血腥味从他掌中冒出,像是努力遮掩着什么。   但是来不及了。   原本被装饰的很温馨的房间,此刻更像是传说中“活人勿入”的炼狱深渊,从踏进房间里的那一瞬间,松溅阴就明白了自己来晚了。   晚到来不及遮掩这一室血腥味。   松溅阴直愣愣地看着歪在榻上的女子——她是猩红色的血液的源头,这可真是奇怪,她怎么留了这么多血呢?   身体的反应快过大脑,下一秒,松溅阴已经将她拥入了怀中。   猩红色的血液同样顺着对方的衣袖侵入进了他的衣袍,但是他外出时向来穿着上好的法器,这些血液无法留下半分痕迹。   该死!   松溅阴想到,他们——他们所有人都该死!   “你回来啦。”   盛鸣瑶侧过脸,小小一个动作已经让她十分吃力:“别白费力气了。”   她看着松溅阴不要命地往自己身上笼罩灵力,心中颇感好笑。   这荒诞的一场梦终于要结束了。   松溅阴并不擅长治疗——很早之前,早在他登上魔尊之位之前,即使受伤了,也只能忍过去。   只要不致命的伤,都是小伤。   而松溅阴也知道,自己只有一条路——要么变强,要么去死。   “……已经没救了,没人比我更清楚,孩子已经死了。”   盛鸣瑶说这话时甚至想放声大笑,她也真的笑了,不过没有人以为她很开心就对了。   不知何时,地上已经跪到了一片。魔族里最德高望重的大巫医寿越在对上魔尊猩红的眼睛后,也只能战战兢兢道:“正、正如夫人所言……”   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了。   松溅阴从未如此刻一般迷茫彷徨。   唾手可得的‘家庭’,近在眼前的‘完整’……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了。   作为魔尊松溅阴的最信任的下属,大巫医寿越同样胆战心惊。   寿越都从未见过如此迷惘脆弱的松溅阴。   他毫不怀疑松溅阴这家伙根本不会爱人,但此刻寿越竟惊悚地发现了松溅阴身上无法抑制地绝望。   即使是当年松溅阴被母亲放弃,即使是当年一路荆棘被诸多大魔为难,即使是曾经在种种幻境磨炼时九死一生……即使遇到再大、再悲痛的事情,寿越都觉得松溅阴恐怕撑不过去时,松溅阴也总是懒洋洋的一挥手,便将所有情绪掩盖。   他像是一团永不熄灭的炼狱圣火,总是那样张扬肆意。   但这次不同。   “松溅阴、松柏……”盛鸣瑶趁着神智尚还清明,强撑着攀上了松溅阴的手臂。   松溅阴艰难地低头与怀中人对视,随后,他便听见了那句成为他终生梦魇的低语——   “……你为什么、不早点来?” 第7章 再次   ——你为什么不早点来?   这句话在松溅阴的脑子里反复的出现,甚至让他在处理魔族这次叛乱入侵的事务时,都会时不时出神。   这种情绪变化极其细微,别人察觉不到,但是跟了松溅阴这么久的大巫医还是敏锐的嗅出了一二。   这下,连寿越也不免困惑,这位盛小姐说好听些能赞一句“绝世红颜”,说得难听了,不过就是般若仙府的弃徒罢了。   为何……会让堂堂魔尊如此费心费力?   寿越分明记得,魔尊之前倾心的女子,是般若仙府的另一位女弟子才是!   松溅阴不知道自己的大巫医是怎么想的,不过即便知道了他也懒得搭理。在亲自血洗了魔宫上下后,松溅阴得到了两个更糟糕的消息。   其一,他的阿瑶中毒了,是五日灵散。   此毒已蔓入五脏六腑,除去她昏迷耽搁的两日,如今也只剩大约三日寿命。   其二,她失忆了。   “……也不是完全没有了过去记忆。”大巫医寿越斟酌着措辞,努力想要委婉一些,“夫人的记忆似乎有几分错乱,我觉得如果好好休养……”   寿越说到这便立刻住了口。   谁都知道,这位夫人恐怕再也没有“好好休养”的时日了。   松溅阴把玩着手中刚从远方运来的九阶妖兽的妖核,神色不明:“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如今这般,很奇怪?”   寿越摇摇头:“魔尊大人关心夫人身体,这很正常。”   得了吧,这才不正常!   而此刻,已经升级为魔宫众人口中‘夫人’的盛鸣瑶正悠哉悠哉躺在床上,盘算着如何利用最后的时日再折腾魔尊一把。   顺便,盛鸣瑶也想看看松溅阴究竟能忍到几时才来见她。   “夫人可要吃点东西?”新派来的侍女细声细气道,“近日魔宫来了个新厨子……”   大家都是修魔的,平日里喝点酒也就罢了,谁会正儿八经地吃那些人间的精致食物呢?   新来的侍女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该羡慕这位‘夫人’,还是该可怜她。   躺在床上的盛鸣瑶可半点不觉得自己可怜,狭长的桃花眼轻轻一扫,忽然开口:“能否劳烦您帮我拿些辣椒回来?”   辣椒?   新来的侍女立即应下了,虽然心中疑惑,也不多问。   盛鸣瑶歪在榻上轻轻一笑,喉咙发紧,一低头,竟是又咳出了一口血。   ……   一切的一切都被呈在了松溅阴的案头。   可笑的是,他几乎都不敢去翻阅那薄薄几张纸,更遑论去亲自探望。   近乡情怯,人亦如此。   就这样又过了几日,松溅阴一直没有来。   直到第四日的晚间,魔尊大人终于姗姗来迟。   他没有叫任何人,只一个人沉默且无声息站在了盛鸣瑶所处宫殿的前院。   他是魔尊,实力强悍,在敛去一身魔气后,自然没有人能发现他。   千算万算,松溅阴也没猜到,盛鸣瑶与旁人不同,她并非以灵气观人,而是以情绪。   比如此时,盛鸣瑶敏锐地感受到门外前院的情绪有一股很强烈的情绪。   它似乎想要靠近,却又立在了原地。   早在那一日流惨案后,盛鸣瑶便发现,自己察觉他人情绪的能力越来越强,但她也想不出头绪,只能将此归结于回光返照的一种。   “您今日还要辣椒吗?”   盛鸣瑶眨眨眼:“要。”   侍女一笑,竟觉得这位夫人此时有几分可爱:“奴这就给您端上来。”   她行了一礼后转身出门,一转头直面撞上伫在前院又窥不清神色的魔尊大人,侍女立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颤抖。   也不知这位大人怎么想的,明明都到了,也不进屋子里来。   松溅阴撩起眼皮,抬手布下了一个隔音阵,哑声问道:“她……”   一个字说出口后,剩下的话竟是再也说不出来了。   侍女倒也机灵:“夫人这几日还好,虽然记忆时有混乱,但情绪总是平稳。”   松溅阴默了默,又问:“你手里,是人界的东西?”   “是辣椒。”侍女道,“夫人似乎很喜欢——也不是很喜欢。”她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口。   松溅阴静立在原地,没有动。   见此,侍女小心翼翼道:“第一次夫人吃的时候,表情分明是十分痛苦的。但纵使如此,她仍是顿顿都要一碗辣椒,小人拦不下,只能给夫人端上。”   松溅阴看似仍毫无波动,实则心中像是被成千上万的魔虫啃噬,细细密密的伤痕,乍看难见,细观之下,却是千疮百孔。   总是傲慢自负的魔尊垂下眼睛,语气平静:“你吃过吗?”   魔族侍女一愣,才反应过来魔尊大人这是在问她话。   平日里连瞧都瞧不见的魔尊,此时竟然在和她说话。   侍女心下愈发激动,她细细描述道:“小人在夫人用完后偷偷尝过,一开始不觉有异,后来忽而舌苔开始变麻,而后便是‘辛辣’滋味,多吃几根后,腹中仿佛火烧,难受至极。”   你看,这味道,就连一个小小的魔宫侍女也不喜欢。   松溅阴跟着侍女进了外间,径直拿过了一旁装着辣椒的碗,又挥了挥手,宫殿里的魔族守卫悄无声息的退下。   盛鸣瑶原本吃得欢快,只见一只节骨分明的手捏着个金纹红绣碗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这个碗第一次出现时,盛鸣瑶就觉得莫名的喜欢,嘱咐侍女餐餐都用。侍女自然不会在这些小事情上为难。   于是每次用饭时,盛鸣瑶都会看见这异常精致堪比后世x宫博物馆收藏的红碗里,放着十分接地气的红辣椒。   你别说,看久了还真挺配。   短短一瞬,身体反应快过脑子,盛鸣瑶已经笑吟吟地抬起头来:“谢谢你啦。”   松溅阴见她如此,心中更是说不出的滋味。   他知道,盛鸣瑶早就不这么对他笑了。   说来也是奇怪,自己分明想着生完孩子后,就将盛鸣瑶处理掉,但现在孩子没有了,自己反倒对这个女人愈加上心了。   “你爱吃辣?”   眼前女子被问得一愣,下意识摇头,而后又开始点头。   松溅阴直白道:“你不爱吃辣。”他分明记得之前人界厨师做过一道辣菜,盛鸣瑶只吃了一口,便吐了出来。   真奇怪,分明是以往半点不在意的东西,此刻却栩栩如生的刻印在松溅阴的脑中。   却不妨这句话像是打破了什么壁垒,原本还很正常的盛鸣瑶忽而开始喃喃自语。   “我不爱吃辣……我不爱吃辣……”   “不是的!我很爱吃辣!”   面前金红色的碗被盛鸣瑶一把抢过,抱在了怀中活像是什么珍宝。   盛鸣瑶端着一碗辣椒,不停的往嘴里塞,明明呛得直咳嗽,但还是笑着。   她过于艳丽逼人的面孔,甚至露出了一个小姑娘才会有的灿若朝阳的笑容。   “我所爱之人曾说过,他中意的那个女子,最爱吃辣了!”   “他那么爱我,我一定是最爱吃辣的!”   一瞬间,松溅阴只觉得自己是个无知觉的稻草人,被立在来荒野上,四面八方的风声就是明枪暗箭。   而他,早已千疮百孔。 第8章 不放她离开   要是被盛鸣瑶知道这一切,怕不是要笑掉大牙。   怎么说呢?她确实不爱吃辣椒,这次也确实是有意为之。   然而整件事完全没有松溅阴脑补的那么夸张。原本盛鸣瑶第一日吃辣椒时,确实不适应,但到后来,隐隐约约居然有点爽?   盛鸣瑶:都要死了还委屈自己什么!   于是她当机立断每餐来一份小辣椒,其实也就看着恐怖,她也没真吃多少。   只不过松溅阴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他情绪起伏实在太大,大到外间的所有人都跪倒在了地上。   只是这股威压,仍是小心翼翼地绕开了盛鸣瑶。   之前是因为孩子,如今是因为什么,倒也不知。   本着做戏要做全套的想法,盛鸣瑶蹙眉看了眼松溅阴:“呀,你是谁?”   “你别过来!我喜欢的人很爱吃醋,要是他看到你会不高兴的!”   松溅阴喉咙发涩,强行压抑着自己汹涌而来的情绪:“他不在,不会生气的。”   “哼,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是他的朋友。”   “朋友?”   盛鸣瑶眼珠子转了转,瞧着活泼极了:“我凭什么相信你?除非你能说出他的名字。”   “……松柏。”松溅阴狼狈地躲开了盛鸣瑶的视线,低低道,“他叫松柏。”   小姑娘低低哼了一声,似是相信了他,却又不与他说话。半晌才偷偷看他一眼,转而又别过脸去,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就在松溅阴想要开口时,面前的盛鸣瑶忽而又换了一幅神情。   原本的小女儿情态消失,变成了一幅羞涩又端庄的笑意。   她看向松溅阴,似是有几分惊讶:“贵人是来找松柏的吗?”   饶是经历丰富如松溅阴此时也愣了一下,他马上意识到是盛鸣瑶的识海又发生了混乱——这个认知让他心中一痛,几乎来不及做什么反应。   “我去找人给你倒茶。”盛鸣瑶道,“红——”   “不必了,我马上就会离开。”   松溅阴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眼神却半点舍不得从盛鸣瑶身上挪开:“你和他关系好吗?”   “当然。”盛鸣瑶颇为奇怪地打量了他几眼,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幸福,“他这次出门,还说要给我带糖葫芦回来呢!”   原来,她那日这么欢喜、这么期待吗?   松溅阴记得这回事,他还记得,因为看见盛鸣瑶笑脸时莫名的不悦,他后来并没有把糖葫芦给他。   自己当日为什么不给她呢?他就该给她,再多说几句好话。   哪怕能多得她半分笑颜也好。   旁人或许不知,松溅阴从生下来就没有味觉。小时候还能勉强平常出一些味道,长大之后,随着他修炼的精进,渐渐地,松溅阴再也尝不出任何味道了。   就像他的情感一样。   松溅阴是半人半魔的血统,但在情感上,他是完完全全的魔。   “——你根本不会爱人!”这是松溅阴的母亲曾给他的定论。   松溅阴还记得,那日母亲快要死了,自己从书里看到秘法,可以用五颗活人心脏炼制替命。   五个无知村民罢了,松溅阴想也没想就挑了五个之前欺辱过他的人,活人剥心,动作十分利落。   这种法子极其凶险,甚至有损自身修为,松溅阴自认对母亲仁至义尽。   可谁知那日他的母亲发现后,疯了似的将他赶出了门,直到吞药自尽之前,也不愿再抱松溅阴一次。   松溅阴自认付出了全部的爱,不仅没有得到分毫回报,留给他的,只有了无痕迹的离去。   连一具尸首都不剩。   “夫人如此这般,像是爱极了松柏先生。”   真不要脸。   盛鸣瑶心中暗骂,脸上浅笑盈盈:“那是自然。”   “不瞒先生个,我之前受了刺激,脑子不太好,万幸小树——松柏不嫌弃我。”盛鸣瑶说着话,还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如今还有了孩子,实在是上天保佑。”   生怕自己说的不够狠,盛鸣瑶又加了几句:“其实说起孩子,松柏比我关心多了。有时候我真觉得,我在他心里,都比不上这个未知的小东西。”   盛鸣瑶嘴上抱怨,手下的动作确实温柔极了。   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孩子了,过不了多时,连她自己也会消散于天地间。   松溅阴的心已经麻木了,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似是痛,比遭雷劫时还要痛。似是悲,像是当年被母亲推开时一样的悲,又掺杂着几分走投无路的绝望——   当年的松溅阴还抱着“待我成了魔尊,就再也不会有此事”的幻想,如今却再也找不出了指望。   还能如何呢?   怨天?怨地?怨人?   “……等他长大了,就让松柏教他修炼。松柏天资不错,我们的孩子必不会太差。”盛鸣瑶道,“可惜我不知为何完全感受不到灵力,像是被生生切断了一般。”   松溅阴心中又是一痛。   是了,这还是他害得她。   不过很快,盛鸣瑶就不再纠结此事了,她又欢快地说道:“不过这也没事,松柏那么厉害,他一定会保护好我们的!”   ——他不止没有保护好她们,甚至她万般苦痛,皆由他而起。   盛鸣瑶这厢虐得酣畅淋漓,松溅阴整个人早已麻木,他也不知该说什么,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   万幸,盛鸣瑶的谈性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一会儿,她就直愣愣地站起,兀自去榻上睡下了。   松溅阴的眼神根本舍不得挪开,纵使他心中百般推脱,到底忍不住坐在了盛鸣瑶的床边,一遍一遍描摹着她姣好的睡颜,如同早前的几个月一般。   如今想来,那些时光,确实是恩赐。   而后,松溅阴做了一个梦。   梦中,一个娇俏可爱的女孩儿笑着冲他跑来,口中大叫“爹爹抱”,只扑了他满怀,身后缀着个男孩儿嘟囔着“又去和父亲告状”。   不等松溅阴反应过来,又听一温柔女声在身后响起。   “——呀,松柏,你回来啦?”   松溅阴下意识回头,左臂十分自然地将女子揽入了怀中:“辛苦你了,阿瑶。”   这里仍是魔宫的布置,但所有的一切都不一样了——实在太美妙,美妙到松溅阴几乎立即就识破了这是一场识海深处制作的幻梦。   修为高强如魔尊,识破这些并不困难。   然而松溅阴没有选择立刻醒来,他甚至在醒来后仍在发怔。   不知何时,他对于“家”中妻子形象的幻象,已有了确切的模样。   ——原来他的心,早就给出了答案。   既如此……   松溅阴垂眸,暗红色的魔纹瞬间密布在了他的左脸,似鬼魅又似妖魔,分明恐怖,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那就不要轻易放她离开。 第9章 求而不得,吾意难平   早在之前,盛鸣瑶就已经感受到了自己身体的不对劲。   衰败迹象昭然若揭,加上之前所受的苦痛,盛鸣瑶怀疑自己撑不到完完全全的五日。   也就是说……   “阿瑶。”   就在盛鸣瑶半睡半醒之际,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呼出的气有几息落在了盛鸣瑶的脖子上,凭白添了几分痒意。   “你别动,接下来我说什么,你就照做,好不好?”   好不好?好你妹!   当指尖触碰到对方炽热的胸膛时,盛鸣瑶顿时打了一个激灵,瞬间就被吓清醒了。   她下意识想将手缩回来,却被松溅阴牢牢禁锢在了自己的胸膛前。   “阿瑶,我想到能救你的方法了。”松溅阴此时的语调实在诡异,诡异到居然让盛鸣瑶想起了一个词——   温柔。   盛鸣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将这么柔软的词与松溅阴这样——这样恶劣傲慢的家伙联系到一起,但此刻她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温柔,一种让她毛骨悚然的温柔。   松溅阴像是在喃喃自语:“只要五颗心脏……五颗心脏,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阿瑶。”   盛鸣瑶不用细想都知道这一定是一些奇怪的方法,看着他猩红的眼睛和隐隐透露着癫狂的神色,盛鸣瑶叹息了一声。   “不好。”盛鸣瑶说,“那五颗心脏也有各自的爱人。”   松溅阴早就注意到了她醒来时不同于以往的清明神色,因此到是半点没有怀疑。   “我知道你们都这么想……”   松溅阴轻柔且不容置疑地从后环住了盛鸣瑶的柔软的腰肢,以一种压迫的姿态牵起了怀中人的手腕迫使她紧贴于自己的身体。   “是了,你素来还有点小洁癖,断然是不喜旁人的体中之物的。”   盛鸣瑶有几分讶异,没想到松溅阴居然记得这些。   “但没关系,没关系,我这次有更好的方法。”   “我们不用别人的心脏,用我的,好不好,阿瑶?”   魔尊之心强大无比,只需小心一些,他和阿瑶都能活下来。从此之后,两人血脉相连,再也不分彼此。   至于代价,不过是损耗些修为罢了——   “不好。”   盛鸣瑶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五脏六腑都是撕裂般的痛苦,这种程度的疼痛并非用药物可以压制的。   她知道现在的松溅阴看起来很可怜——根据“反派苦衷”定律,说不定他背后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往事。   但那又如何?   你悲惨的往事永远不是加害另一人的借口。   事到如今,盛鸣瑶已经完全平静:“松溅阴,你总是这样自负。你凭什么以为我愿意?”   “我嫌旁人脏……呵,谁能脏得过你?”   松溅阴脑海中所有的幻想全部在怀中人冷漠厌恶的表情下戛然而止。   “松溅阴,你能不能放过我?”   出于意料,松溅阴听到这些话时,没有生气。   他低低地重复了一遍:“……放过你?”像是想起了什么可笑的事一般,松溅阴喉咙里竟溢出了一丝迫不及待的笑意:“不可能的,盛鸣瑶,我劝你及早放弃这个念头。”   “无论——”   “对了,孩子是我杀的。”   所有温柔表象尽数被这句话撕裂。松溅阴脑子一片空白,等他反应过来后,周身不自觉溢出的威压已经将盛鸣瑶压制地喘不过气来,开始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   “那日我想起来了。”   盛鸣瑶也冲着松溅阴一笑,恰似罂粟花开。   浑身上下的鲜血似乎都迫不及待地向外涌出,在发现了口腔这个出口后,所有鲜血都争先恐后的想要逃出生天。   盛鸣瑶苦中作乐地想到,这还真的应了那句字字泣血。   “我很爱孩子,很爱很爱。”盛鸣瑶猛然道,“但我更恨你,松溅阴!”   这一声控诉因为鲜血到是更多了几分悲凉的味道,凭白为盛鸣瑶添了几分艳色。   多可笑啊,她是如此恨他,而他居然还心心念念要救她。   “……所以我求那个人,如果你没有在一炷香内赶回来的话,就让那个人杀了我——包括孩子。”   ……一炷香之内。   松溅阴后知后觉地想到,如果他当时没有听从朝婉清的话……   盛鸣瑶仰头看着松溅阴空白的神情,到是真有几分可怜他了。   永远认不清真相而妄图粉饰太平,这样的人委实可怜极了。   “松溅阴,你不应该恨任何人。”   “你该恨你自己……”   盛鸣瑶实在没有力气再多说什么,眼前所有都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血雾,她只最后说了一句话。   “松溅阴,你根本不会爱人。”   ——你根本不会爱人!   同样的话语,截然不同的语调,但都是他那么在乎的人。   时空倒灌,雪逆成冰。   那些松溅阴自以为早已湮灭在时间长河中的面容,又一次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于眼前的女子无限重合——   仿佛有人在嘲笑他的软弱,故意让噩梦再次上演。   一切的一切都让松溅阴无法控制自己,他头痛欲裂,强大暴虐的灵力四散在周围,裸色金纹的床幔都被挂得四散飞扬,只剩下零星几块破布似的挂着,十分可怜。   等松溅阴回过神来时,盛鸣瑶都快没了生气。   救她?不救她?   这已经不用他来选择。   松溅阴几乎要发狂,明知错过了时机,明知盛鸣瑶此时已经无药可救——   但他仍是义无反顾地割开了自己的胸膛,鲜血淋漓的模样像是在进行一场献祭。   松溅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又或者迫切地妄图证明些什么,这模样可怜、可笑又可叹。   他抱着怀中几乎已经没有生气的女人,用尽了平生最极致地温柔,低哑的声音几乎带上了一丝祈求:“……阿瑶,你看看我。”   他麻木又温柔的语调直让盛鸣瑶想笑。   而她也真的笑了出声。   说起来,盛鸣瑶是松溅阴见过的世间所有女人中,最适合穿红色的一个。   妖冶张扬,艳而不俗,举手投足之间,自有风情在。   但不该是这样的红。   盛鸣瑶不该是这样——她可以骄傲、莽撞、不顾一切;她可以温柔、端庄、耍小脾气,但不该是这样……   这样闭着眼,毫无生气的躺在自己怀里。触目可及的鲜血几乎快将松溅阴湮没,他茫然地想到,这些血都是阿瑶的吗?   松溅阴杀过很多人,但从不知道,一个人可以流这么多血。   “阿瑶,你再睁开眼,再看看我,好不好?”   松溅阴固执地重复这句话,让所有赶到外间的魔族噤若寒蝉。   有几个胆大的互相偷偷交换了个眼神,都微微摇头。   闹成这样,能怪谁呢?   ……   谁也不怪,只是错的是他。   松溅阴靠在华丽张扬的魔主之座上,不自觉地摩挲着上面的纹路,似要将其彻底抹平。   时间、地点、人,都是错的。   可明明知道所有都是错的,松溅阴仍是固执地想要求一个完美的结局。   求不得,求不得。   连心中的那几句话都再也没有了归处。   ……   他想告诉阿瑶,自己并非不相信她,而是习惯如此。   他想告诉阿瑶,“松柏”一名,并非自己欺骗,而且确有其渊源。   他想告诉阿瑶,人间相遇时,并不只她一人动心,只是自己愚蠢而毫不自知罢了。   ……   松溅阴还想告诉盛鸣瑶,他所爱之人并不喜欢吃辣,而是嗜甜。   那人最喜欢吃的,就是人界冰糖葫芦外裹着那层麦芽糖。   金碧辉煌的魔宫正殿此时寂静无声,分明有许多魔族侍卫立在一旁,但又荒芜似一座囚牢。   松溅阴此刻正坐在其中,猩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糖葫芦像是看到了什么无可战胜的妖魔神器。   芥子空间中虽能存物,但这等细微又无灵气的凡间食品,被松溅阴随意一扔后,表皮的糖衣仍是破碎了。   他小心地、甚至虔诚地轻轻用舌尖触碰了一下这串糖葫芦的顶端——   甜。   这是松溅阴的第一想法。   而后,铺天盖地的苦痛便将他尽数吞噬。   这一刻,松溅阴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修为恐怕再难进阶了。   动情之人身死魂消,求而不得,皆为执念。   后悔吗?   松溅阴目光凝固在那根糖葫芦上,半晌,嗤笑一声。   ……罢了。   ※   盛鸣瑶眼前一黑,就在她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归于黑暗,获得死亡的宁静时,一道声音打破了她的幻想——   “……逆徒盛鸣瑶!你可知错?!”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嗡嗡作响的议论声,听不清,但让人厌烦极了。   也许是因为之前的布局太过耗费心力又压抑苦痛,盛鸣瑶费力地睁开眼后,看着眼前大殿上那几位颇为眼熟的白衣仙人,脑子慢了半拍。   但她的嘴可不慢。   “——老子知你麻痹!”   顿时,全殿寂静,落针可闻齐刷刷地将视线投到了跪在殿中央的女子身上。   哦咯,完蛋。   后知后觉想起这几位都是谁的盛鸣瑶绝望地闭上眼。   这个时候……似乎是自己刚给隔壁剑宗“当”字辈最出众的弟子——未来的剑尊滕当渊下了春药? 第10章 情劫幻梦   如果将盛鸣瑶从出生到终结列为一条时间线,那么她现在所处的时间,显然属于人生的前二分之一。   这个时候,朝婉清刚从妖族的苍破深渊回归了一段时间,而作为替身的盛鸣瑶也已经得知自己是个“替身”。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光看两人相似的脸,已经她师尊师兄骤变的态度,是个人都能猜出几分。   即使当时的盛鸣瑶也猜到了,却不愿相信。因此做了很多离经叛道的错事,想要证明,即使自己不是最得宠爱,也是独一无二的。   当然,这一切也只惹得她的师门更加厌恶她。   可如今这件事,还真有蹊跷。   “放肆!”   “堂堂般若仙府亲传弟子如何行如此粗鄙之语!”   上座的掌门似乎被气得不轻,可盛鸣瑶没有理他,而是若有所思地将目光移到了站在师尊身侧的青衣少女身上,对方若有所感地后退一步,继而又小心地看过来:“盛师妹……”   盛鸣瑶索性站起身,在掌门与炼药长老不可置信的眼神中问道:“师姐也觉得我做错了吗?”   “我知你心有怨怼,这也无可厚非。”朝婉清避重就轻地答道,“可这次滕师兄的事情却因师妹而起,师妹也不是小孩子了,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起责任来。若因此上了两派和气,反而不美。”   说到这儿,朝婉清又咬住了下唇:“当然,若师妹实在不愿,我作为师姐,也自然愿意一同前往。”   还不等朝婉清说完,一旁别的弟子已经开始愤愤不平“凭什么让朝师妹帮她收拾烂摊子!”、“哼,连带着我们一起丢人!”   其中嚷嚷得最大声的,就是炼药长老的女儿,游真真。   然而不论旁人如何,盛鸣瑶始终站在原地,脊背挺得直直地,眼睛也不再飘忽,而是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上首的玄宁真人身上。   可惜了,她的师尊连半分目光都未曾施舍,好似盛鸣瑶这个徒弟根本不存在一般。   盛鸣瑶面色不变,微微一笑,声音不大不小响在殿中:“师姐不必如此多虑。我何时说过我不愿为此负责了?”   这下,轮到朝婉清愕然了。   不论她如何,门派中别的长老见盛鸣瑶如此行事,面上的神情不由稍缓几分。   到底也是玄宁选的人,如今看起来,到还有些骨气。   不就是绿茶发言吗?   盛鸣瑶抿唇,忽而撩起身上代表门派笛子的白衣,双膝跪地:“弟子既然穿着这身代表般若仙府的白衣,就明白我的一言一行同样代表着门派颜面。平日里纵使大家有些小打小闹,但在外,弟子未曾想过要给般若仙府抹黑!”   一番话掷地有声,连一直垂眸不语的玄宁真人都掀起眼皮看了她眼。   盛鸣瑶再接再厉道:“我如今站在这里并非想要狡辩什么,而是想表明我的态度。”   “弟子盛鸣瑶,自愿前往纯戴剑宗,助滕当渊师兄度过劫数!”   顿时,满室皆惊!   要知道,那位号称“剑宗第一人”的滕当渊已经入道三百余年,而这次却是犯了情劫!   一个从不懂情也从不动心的人,他的情劫幻梦绝对不是容易度过的!   在情劫幻梦中,主宰者是渡劫者本人,即使渡劫失败,也不过是修为下跌、境界受损。但若是有人强行进入,弄不好就——   非死即伤。   这下,连般若仙府的掌门都不知该说什么。他上下打量着盛鸣瑶,摸摸胡须,立刻换成了一幅慈祥可亲的模样:“好!好!不愧是我般若仙府的弟子!”   “你此去归期未定,可有什么想要嘱托的?”   嗤,这是怕她过后坐地起价,所以提前在众人面前说清楚?盛鸣瑶心中好笑,面上却不带出半分:“弟子确有所求。”   炼药长老身旁的游真真不轻不重地冷哼了一声。   “弟子恳求掌门彻查滕师兄中药一事!”即使下跪都不曾将脊梁弯曲的盛鸣瑶低低地伏下身体,冲着上首之人磕了头。   只是一跪一叩首罢了,却莫名让上座的长老们有了一种心虚之感。   怎么说呢?就好似他们为老不尊在欺负小姑娘一样。   “弟子这几日并未外出,又没什么私房钱,如何得到那么贵重的春药?”   盛鸣瑶不复以往骄横跋扈的样子,这样的她虽然跪在地上,可所有人都不敢起任何轻视之心。   没有人知道,其实她根本就是在胡扯。   “纵使弟子真的倾慕于滕师兄,也不会采取这样的手段,凭白惹人厌恶。”盛鸣瑶深吸了一口气,提高了声调,“请掌门彻查此事!还弟子一个清白,也还般若仙府一个清白!”   这番话委实说得漂亮极了,就连刚刚踏入殿内的几个纯戴宗长老都不由将视线投到了跪在殿中的女子身上。   一袭白衣,凛凛傲骨。   这盛鸣瑶也许并非传言里那般不堪。   般若仙府的掌门都被盛鸣瑶突如其来的变脸整蒙了,还不等他出声,一道清冽漠然的嗓音骤然在殿中响起——   “可。”   玄宁真人起身走到盛鸣瑶身旁,微微侧过脸,在垂眸看清她脖颈处的伤痕时,微不可查的蹙眉。   然而玄宁仍没有再开口,苍白胜雪的衣袍在空中掀起涟漪像是打算直接离开,反倒被身旁的朝婉清撒娇似的央求:“师傅,盛师妹还跪在地上没起来呢!”   若是以前,盛鸣瑶怕不是要被这句话气炸。可如今重来一次,盛鸣瑶只觉得这一切荒诞又好笑。   不就是姐妹情深,谁不会呢?   “朝师姐不必担忧,滕师兄那边还是尽早解决为好,我如今便留在纯戴宗,听从掌教安排好了。”   盛鸣瑶微笑着开始了婊演:“师姐如今回去,还望帮我向师兄带一句话,让他保重身体,不必担忧我。每日药剂要定时服用,不可贪凉。”   咦,听这话,盛鸣瑶像是和他师兄情意匪浅?   纯戴宗的长老互看一眼,心中各有思量。   可不管是否有所冤屈,滕当渊是因为喝下了她送的桃花酒酿才突然进入情劫幻梦,这局,势必要由她负责!   滕当渊,当今世上这一辈里,最为有天资的剑道弟子,据说他天生剑骨,更是天赋剑者,一入宗门就被冲和子看中修炼《屈和剑法》,身上更是承载着剑宗一脉的希望。   甚至有人私下偷偷预测,若是等这位成长起来,定是又一位“尊者”。   天纵奇才,剑如寒霜。   说起这个,饶是当了滕当渊几百年师傅的冲和子心中其实也有疑惑。   自己徒弟这样冷如剑锋的性子,竟也会动情吗?   “只要将手放在碧玉龟背镜上即可进入幻梦。”冲和子将人带到洞府前,长叹一声,自知理亏,“无论如何,盛师侄,这次算我们欠你一次。”   盛鸣瑶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仿佛正在打坐凝神的滕当渊。   若不是知道他正处于情劫幻梦,恐怕所有人都会被他这表象骗过去。   第一眼,盛鸣瑶就明白为什么所有人提起滕当渊时,都会不约而同地说“冷”。   滕当渊的冷不是文人墨客钟爱的雪域莲花花蕊中的那芬芳扑鼻的一沁雪,而是北方冬日那种铺天盖地、让人不敢直视的寒霜冰雪。   然而正是这股独特的冷意,让人远远一见,观其风姿便知,此必不是凡尘中人。   “冲和真人言重了。”   ——无论如何毒药确实是自己下的,如今就当还个人情。   这么一想,盛鸣瑶毫不犹豫地将手叠在了碧玉龟背镜上。 第11章 大郎,该喝药了   谁能想到,自己居然穿越了呢?   盛鸣瑶嘴里叼着根稻草,不无沧桑地想到。   不等她再继续伤春悲秋,便听见屋子里有个老头中气十足的嚷嚷道:“阿鸣!快过来搭把手!”   “来了来了!”   盛鸣瑶立刻跑进了屋子,就见老头子指着桌上的药道:“我一会儿要出去一趟,等他醒了,你记得要让他喝药。”   顺着老头的眼神看去,盛鸣瑶便看到了榻上躺着的那个少年。   这少年一看便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大约十一二岁的模样,身上的罗衣在太阳光下折射出了刺眼的光。盛鸣瑶又定睛一看——   咦,好样貌啊!   只是……怎么有些眼熟?   “这小子练剑不当心,伤了身体,这不就昏迷了吗!”老头子摆摆手,十分随意道,“还好年纪轻,不然……啧啧啧。”   盛鸣瑶假装不懂他的言下之意,而是发现了另一件事。   从她到这个世界时,身体就从原先的成年状态缩小成了大约十岁左右的模样。这个朝代似乎恰逢乱世,盛鸣瑶觉得幸好被这位老头子捡回了家,才不至于流落街头。   这老头子自称不出世的名医,盛鸣瑶原本以为是他开玩笑,如今看来,到像是真的?   不过——   “你叫我照顾他?”盛鸣瑶难以置信道,“老头子,我才十岁!”   被称为老头子的医者用手中的书卷不轻不重地敲了下盛鸣瑶的脑袋:“十岁也不小了!还有,要叫师傅!”   “行行行,师傅师傅。”盛鸣瑶敷衍道,“师傅你要去干什么呀?什么时候回来?”   “为师出去办点事,天黑之前若是还未回来,你自己将大门插上门栓——门口的东西别乱动。”   盛鸣瑶又不是真正的小孩子,自然不会因为这些产生害怕之类的心情。只是老头子身上郁结的情绪让她多问了一句而已。   等一下!   盛鸣瑶猛地抬头,自己怎么会对旁人的情绪如此敏感,甚至不用多加以判断,就能完全准确地推测出他人的情感?!   正打算出门的老头子一下子就注意到了盛鸣瑶古怪的脸色,他忍不住逗她道:“你这是又想起了什么了?”   盛鸣瑶继续敷衍道:“我想起我还不知道这位小哥的名字。师傅你好歹告诉我该怎么称呼他,不然等人家醒来,还不把我当成人贩子了?”   这理由倒也无懈可击。   老头子眼皮一掀,已经走到门口的他懒洋洋地回头:“他叫滕当渊,至于称呼,随你怎么叫。”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向来确实有急事。   然而,对于盛鸣瑶来说,“滕当渊”这三个字宛如石破天惊!   整个思绪都被这三个字搅成了一团,“滕当渊”就像是一把钥匙,一下打开了被封锁的记忆,往事如洪水般猛然灌入了盛鸣瑶的脑海。   盛鸣瑶一手撑着身旁的木头桌子,将整个人靠在了椅背上,缓了片刻后,才有了力气去整理思绪。   首先,自己原本就是穿越的,只是被世界封存了记忆,恢复记忆的自己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态坑了一把魔尊后跑路,结果一睁开眼,却回溯到了更早的时光。   如今,自己应该是在滕当渊的幻梦之中。   盛鸣瑶知道这个东西,滕当渊这次是“情劫幻梦”,与之相对的,还有“困苦”、“嫉妒”、“执念”等等幻梦。   在一定时间内,有某些共同点的人若是都处于幻梦,那么他们有一定几率被凑在一起,组合成一个完整的空间。   幻梦本就是用来破除尘世劫数。按理来说,所有在幻梦中的人,都不该有之前记忆。但显然,盛鸣瑶此时完全凌驾在了这个规则之外。   盛鸣瑶若有所思地敲了敲桌子,抛下了这个问题,又开始思索起最关键的线索。   自己似乎陷入了一个奇怪的轮回怪圈。   上一世界,盛鸣瑶看似冷静,其实满心都是“复仇”,根本来不及思考。而如今,到是给了她时间细细整理。   书中的世界观并不完整,一直有漏洞,那么自己该如何跳出这荒诞的世界?等这次破局之后,又该如何自处?   旁人也许会被她之前的表演骗过,但盛鸣瑶心里清楚,滕当渊那一碗桃花酿里的毒药,还真是自己下的。   毕竟没有觉醒记忆之前的“盛鸣瑶”就是一个性格单一、莽撞惹人厌的女配罢了。   只是这背后怂恿、出谋划策之人……   盛鸣瑶叹了口气,索性不去想这些伤脑筋的事情了,又将视线挪到了滕当渊的身上。   若是她没记错,上辈子这位未来剑道尊者似乎也拜倒在了朝婉清石榴裙下。而如今,不知何故,滕当渊似乎已经对朝婉清十分欣赏。   自然地,按照上一世的经验,若是自己不来,就会同时得罪自己师门和纯戴剑宗。而之后朝婉清恰好也入了幻梦,阴差阳错地帮滕当渊渡劫,刷了一大波好感。这位不通人情的剑道第一人会在今后的各种场合给自己难堪。   不过有一点,盛鸣瑶很奇怪。   情劫,需要动情之人来解。滕当渊为何默认了“对盛鸣瑶动情”这一说法?   也许是因为不希望朝婉清受苦?也许他也没猜到,自己师门会逼迫盛鸣瑶入幻梦?   就在盛鸣瑶百思不得其解时,原本躺在床榻上的少年终于有了动静。   滕当渊睁开眼,看着与之前记忆中完全不符的简陋环境,难得有了几分迷茫。   然后他就注意到了不远处坐在木桌旁的小姑娘,她见自己醒来,愣了一下,随后立即绽放出了甜甜的笑容——   “大郎,该吃药了!”   不知为何,滕当渊忽然后背一寒。 第12章 沟通失误   理智上,盛鸣瑶知道这一切并不全怪滕当渊。但感情上,盛鸣瑶看着那个眉目依稀能辨出日后风采的少年,很难克制住心中不平。   凭什么呢?   就因为滕当渊天资卓绝,天生剑骨,旁人就合该为他牺牲吗?   或者说,牺牲可以,但这不该被当做理所应当。   “弱者只配做强者通往成功之路上的踏脚石。”这样的毒鸡汤说着好听,放在现实里,盛鸣瑶一点都不喜欢。   也许是和身体变小有一定关系,盛鸣瑶明显发现自己的情绪波动比以往更大。   “你怎么生病了?”盛鸣瑶想从滕当渊口中得出一些关于劫数的线索,“我师傅刚出门了,他让我照顾好你。”   目前她对滕当渊的了解仅限于左手持剑、“剑过无痕,杀人无血”,以及传说中入门即修《屈和剑法》的奇高天赋。   这些对于破局,显然不够。   然而落在滕当渊眼中,小小的女孩儿玉雪可爱,未褪去婴儿肥的脸颊让人很想上手捏一把。   分明是个小女孩,偏偏要学着那些大人一板一眼的说话。   不过,还算得上有趣。   滕当渊隐在被褥下的手指控制不住的蜷起,他努力想让自己显得沉稳,却还是不自觉在言语中流露出了一丝郁结。   恰好盛鸣瑶又是情绪感知方面的高手,她敏锐地察觉到了滕当渊言语中的变化。   “生病了。”少年的声音夹杂着一丝冷意,“舅舅将我送到田先生这儿休养。”   是舅舅,而非亲生父母,盛鸣瑶敏锐地抓住了关键点。   啧,幻梦身份向来与人自身经历有关,这么看来这位未来剑尊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盛鸣瑶眨巴了两下眼睛,没有继续揭少年的伤疤。她与年少时期的滕当渊对视了几秒,不得不承认,如今的少年比起未来一剑动九州的剑尊,委实差了太多。   “你生病了?那现在还好吗?”   小姑娘奶声奶气的询问让同样年岁不大的少年眼睫微颤。   此时的滕当渊虽然父母已逝,但到底没有经历过后期的背叛,纵使天生不喜言笑,但性格中,仍保留着一丝富家少爷的骄纵天真。   于是,迎着对面小姑娘瞪大的眼睛,滕当渊到底没忍住,若无其事将手放在她的头顶揉了揉。   小姑娘湿漉漉的眼睛,让滕当渊想到了很早之前,自家后院的那只小黄狗。   那时自己的父母还在……   被揉头之后发现对方心情突然低落的盛鸣瑶:?!   等一下,你揉了我的头,自己还感伤起来了?是我的发量让您不满意了?   盛鸣瑶心中无声吐槽,不愧是剑尊,即使变小了,也是一个难懂的男人。   在盛鸣瑶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容貌出众的少年已经掀开了铺在自己身上的薄被,翻身下床。他自顾自走到床边给自己倒了杯茶,又回头看了眼还傻站在原地的盛鸣瑶。   两人对视许久,滕当渊微微皱眉:“田先生可有告诉你他何时归来?”   哦,这冷漠的语气,有几分日后剑尊大佬的影子了。   盛鸣瑶回过神来:“没有。只说出去办事,如果天黑前还没回来,就让我关好门,东西不要乱动。”   少年低低从鼻腔里应了一声,十分熟稔地走向屋子后方,走了几步才发现小女孩儿没有跟上。   短短几步路,滕当渊心中进行了一系列斗争。   田先生现在不在。   田先生收的女弟子,按照常人说法,她是自己的师妹。   田先生不在,自己理应照顾师妹。   滕当渊又转过头,面无表情地与盛鸣瑶大眼瞪小眼,最后反而是盛鸣瑶先开了口:“滕……你想要我过去吗?”   滕当渊点点头,没有动,等到盛鸣瑶走到他身边时,才勉强开口:“师兄。”   盛鸣瑶:???   滕当渊居然又耐心地纠正了一遍:“你应该叫我师兄。”   看着面前表情古怪的盛鸣瑶,少年剑尊又想起了那只小黄狗。   看来,她没有将军聪明。   “……师兄。”盛鸣瑶觉得自己不亏,瞬间改了口,“你现在打算干什么?”   “烧饭。”   堂堂剑尊居然要给我烧饭!这是盛鸣瑶的第一反应。   随后,盛鸣瑶心中就冒出了第二个疑问。   滕当渊居然会做饭?   一炷香的时间后,盛鸣瑶不得不承认,滕当渊不仅会做饭,而且还做得十分不错。   她坐在桌旁,看着色泽鲜亮的两菜一汤,猛吸了一大口气。   窗外春雨淅淅沥沥,声响并不大,其中夹杂着几丝悦耳的鸟鸣,原先的烦躁顿消,只剩下满满的悠然闲适。   “太好吃了!谢谢师兄!”   这声‘师兄’盛鸣瑶发誓自己喊得真心实意,而她也明显察觉出滕当渊身上那股生人勿进的冷意稍减了几分。   年少时的剑尊阁下,真是意外的好哄啊。   盛鸣瑶自觉抓住了关键,为了让这位尊贵的剑尊阁下早日解除劫数,她再接再厉道:“师兄会的东西真多,我就不行。”   熟料,听了这句话后,滕当渊又变成了面无表情的样子:“不多。”   像是想起了什么,他放低了声音:“你若和我一样……也能学会很多。”   窗外的雨声更大了,掩盖了少年话语中被深深封尘的过往。盛鸣瑶一时也不知滕当渊究竟怎么了,只觉得他自从雨下达后,整个人都不对劲起来。   还不等盛鸣瑶绞尽脑汁转移话题,滕当渊忽然开口:“你的父母呢?”   “他们便放心,将你扔在这山上吗?”   说这话时,他半点没将视线分给盛鸣瑶,而是垂着眼,目光落在了自己的右手上,活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没父母。”   盛鸣瑶半点没有撒谎,在捕捉到少年眼中难得的愕然后,她反而笑了:“这没什么,我现在不也过得挺好的吗?”   “我有了师傅,然后有了这间小院子,还有了后院那几只鸡。”   盛鸣瑶回忆着自己进入了幻梦后的经历,对比之前在魔域的凄惨,颇为真情实感道:“如今我还有了师兄,这都是额外赚来的。”   可不是赚来的吗?在现世里,自己孑然一身、人人喊打,哪有这么好的待遇?   只是这些话若是让一个成人来说,是阅尽千帆后的豁达洒脱,但如今,却是出自一个不过十岁的小女孩之口。   少年沉默地看着面前这个笑得没心没肺的女孩儿,又将视线投向了窗外不知何时越下越大的春雨,似是终于下了什么决定,缓缓开口:“好。”   盛鸣瑶:???   等一下,沟通似乎出现了失误? 第13章 他是师兄   六月芳菲,飞花轻似梦。山涧鸟鸣,时而还能在山上遇见各种可爱的毛茸茸,这几个月,盛鸣瑶觉得自己日子过得快活似神仙。   当然,要是身边这个家伙能够停止“对牛谈剑”的行为就更好了。   “对不起,滕师兄,我是真的听不懂剑法。”   盛鸣瑶捂住脑袋,第一百零八次给滕当渊道歉。她哀怨地看了眼正在偷笑的田老头,终于没忍住用头重重地磕到了桌子上!   让未来剑尊教自己习剑,老头子可真特娘是个人才!   盛鸣瑶苦中作乐地想到,如果这次能从幻境里活着出去,滕当渊和他师门应该不会记仇吧?   毕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自己现在怎么也算得上是滕当渊半个女儿了。   盛鸣瑶自知在剑道上毫无天赋,可偏偏田老头子归来后,直接让滕当渊教习盛鸣瑶剑术。   冷漠寡言的滕当渊一碰到剑,就变得格外执拗固执,盛鸣瑶若有不会的地方,小少年总是一定要与她解释清楚。   于是就总是出现一些很奇怪的对话——   “沉心静气,处无畏之气。”少年从未教过别人,因此也只会重复书上的话语。   盛鸣瑶是真的听不懂,幻梦中又无法感受到天地灵气,她此刻完全就是一个弱鸡,双目无神:“我觉得我已经很沉静了……”   观望许久的田先生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他摆摆手:“阿鸣你自去山中玩罢,我和你师兄有些话要说。”   终于得以解脱的盛鸣瑶二话不说便跑出了门,只余下小小少年仍在原地皱眉。   田先生好笑地看了眼少年:“怎么?对我的安排有何不满?”   “弟子不敢。”滕当渊行了一礼,才在田先生的眼神下,沉声道,“师妹于剑道上实在荒废,师傅为何不加以约束?”   田先生笑着捋须:“你可知,天下之大,道不尽相同,你师妹自有自己的道,不可强求。”   这就差直说盛鸣瑶和滕当渊不是一路人了。   处于少年时期的滕当渊尚未练成日后的“孤雪剑”,也完全没有变成几百年后的冷面阎王,他抿唇不语,惹得田先生觑了他一眼,又笑道:“大丈夫何故如此扭捏!你若想说什么,不妨直言便是。”   “小师妹既然未曾习剑,先生也不曾教她任何防身之术,为什么敢放她独自一人去后山?”   要知道,别看这苍山极美,但若一不小心深入到后山中群兽密布的地方……   最起码,时至今日也无人敢说自己能深入苍山后方且全身而退。   谁知,田先生听了滕当渊的话后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只笑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渊儿不必担忧。”   ——我没担忧。   像是为了证明什么,未来剑尊一言不发,冷着一张脸再次去了后院练剑。   飒如流星飞逝,大开大合,凛然傲骨,纵使不记往事,也已俨然有了‘一剑霜寒十四州’的雏形。   这无畏傲然如孤雪的剑气啊……   田先生捋须,笑呵呵地站在一旁,时不时指导几句。   如果盛鸣瑶在此处,她一定会发现田先生此时的笑容分外让人眼熟——一种游离于众生之外、看戏看热闹的样子。   =   傍晚时分,盛鸣瑶仍未归来。   “我们先吃饭。”田先生头也不抬,“谁不准时回来,谁就吃剩饭。”   毕竟相处了几个月,盛鸣瑶幼时模样又生得十分可爱,纵使滕当渊天生冷淡,也总是处出来了一些感情。   就像是那只叫“将军”的小土狗一样。   滕当渊吃了几口饭,忽而一言不发的起身去拿了一个碗,将桌上的菜各自盛了一些放入碗中,又把碗放入了灶台上温着。   自始至终,田老头一言不发,只看着少年笑。   至于正被人盼望归来的盛鸣瑶,此刻也遇到了难题。   原本她出门只是为了躲避少年剑尊可怕的剑术教导,因而出了门后就直冲后方。等到盛鸣瑶冷静下来,才发现自己早已远离了田先生曾经划下的“安全区”范围。   何止是远离……!   盛鸣瑶望向四周郁郁葱葱的树木,忍不住心中发毛。   饶是她天天被田先生拎在耳边教导苍山的地形,现在也无法判断出此地究竟是何处。   明明她几乎每日都会溜出来玩,已经持续了三个多月的时间,小木屋附近的安全区域盛鸣瑶已经摸索地十分清楚了,但现在……   盛鸣瑶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如今恰好是午后,按理来说,今日阳光灿烂,万里无云,合该是个绝好的天气。然而如今这地方阴暗无光,只零星有几丝小的可怜的阳光从树木的缝隙中,斑驳的散落在满是落叶的地上。   很勉强的阳光,像是童话故事里特意带着围裙的狼外婆告诉来此地的行人“不要怕”一样。   小小的盛鸣瑶蹲下身体,拾起了一片落叶,脸上挂着宛如孩童一样天真无邪的微笑,心思急转。   ——如今正是六月,人间好时节,哪来儿的这么多枯黄落叶?!   按理来说,幻梦之中,众人虽偶有共通之处,但根据规则,极少会将不同两人的幻梦交织。   这也就是说,如今盛鸣瑶进入的是剑道弟子滕当渊的幻梦,那么这次幻梦的主题便是滕当渊,滕当渊是修道者、是人,既然是人,又为何会带出这么大的幻象?!   盛鸣瑶深恨自己此时毫无灵力,又天生不具备“天赋”,因此在这方诡谲如此的树林里,居然毫不占优势。   后方的退路不知何时已经被密密麻麻的荆棘挡住,盛鸣瑶无法,只能继续前行。   刚走了几步路,盛鸣瑶忽然觉得不对。她感知到了一股极其凶狠的气息逼近,所有感知都在叫嚣危险迫在眉睫,她当即趴下缩成一团,往右前方一滚——   一只身形巨大、已经成年的老虎!   此时它正立在盛鸣瑶原本所处的位置,此时正仰着脖子对天长啸。   蹲在草地里的盛鸣瑶瑟瑟发抖——字面意思上的瑟瑟发抖,此时的她深刻明白了什么是“虎啸骇人”,并切身体会了一把森林之王的强大魅力。   她与老虎之间的距离在四米之内,盛鸣瑶都能在空气中闻到老虎嘴里散发出的腥味。   也不知在这之前,有多少探宝人死在了他的嘴下。   田老头子曾在之前闲暇时对盛鸣瑶讲过一些此间轶事。当时的盛鸣瑶抱着“闲着无聊,来听八卦”的心态,十分捧场地要求田老头子多讲一些。   其中就有关于这苍山之北,俗称“后苍山”的传说。   “据说,苍山后方有一只强大无比的异兽,身形庞大如山丘,浑身赤红,眼呈黄金之色,常人不能与之对视,不然就会失了魂魄。而它发怒时可令天地变色……”   那时的盛鸣瑶津津有味地听着,还时不时发问:“这异兽可有姓名?”   “不曾。”田老头子摇头,“见过它的人都死了,大家都敬畏至极,哪里敢取什么名字?只听偶尔有几个上山后神志不清的人,口中总是‘呼呼呼’的叫嚷着。”   盛鸣瑶眨巴着眼睛:“可上山的人不是死就是神志不清,那又是谁描述的异兽形态?”   田老头摇摇头:“这我就不知了。”   ——身形庞大如山丘,浑身赤红,眼呈黄金之色。   这句话缭绕在盛鸣瑶心头,她越看那只老虎越像田老头子口中的“异兽”,简直两眼发昏。   古人总是喜欢将老虎、狮子之类猛兽夸大其词,因此盛鸣瑶几乎已经将面前的老虎与“异兽”划等号。   ‘呼呼呼’……可不就是“虎虎虎”吗!   而此时,老虎像是发现了什么,忽而将目光挪到了盛鸣瑶藏身的小树林。   一步又一步。   盛鸣瑶眼睁睁看着老虎慢慢地靠近自己,宽厚肥大的脚掌像是踩在了自己的心上。   就在盛鸣瑶心惊胆战它是否会发现自己的踪迹时,那个老虎猛地停下了脚步。   它像是嗅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气息,整只虎惊骇似的后退了几步,庞大的身躯惹得地面都几番震动。   而后,盛鸣瑶就见那只老虎低低地伏下了身体,低低地吼了一声,‘倏’地一下不见了踪影。   盛鸣瑶:???   虽然不知道那只老虎发什么神经,但此时她还是很开心能捡回一条小命,盛鸣瑶撑着麻了的腿想要站起来,赶紧离开。   毕竟有一定几率,这抽风的老虎也许过一会儿突然觉得不对,又返回来不是?   就在盛鸣瑶决定朝着来时的方向自由奔跑时,脚腕上忽然一重,盛鸣瑶心惊胆战地低头,唯恐看到什么鬼故事里的画面——   一只……土黄土黄的小奶狗???   湿漉漉的大眼睛,垂下的大耳朵毛茸茸的,有几分像是金毛,但显然体型小了很多。   小狗身上全是深深浅浅的伤痕,有的已经结痂,有的甚至还在流血,也不知是迷路了多久。   盛鸣瑶一咬牙,终于决定将狗子带上了。   ===   小木屋里的两人吃完饭后,田先生和没事人一样自去休息了,主屋里,只剩下滕当渊一人。   他想了想,决定去后院练剑。   可今夜似乎格外不顺,出剑的招式永远达不到滕当渊心中的标准,他越舞越快,只将后院的老榕树树叶都散落了一地。   “行了,别在这儿祸害我的小树苗了。”   田先生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后院门口,他看了滕当渊一眼,说道:“心绪难平,不得静心,你再练习多少遍都是一样。”   滕当渊持剑而立,行了一礼:“弟子知错。”   明明是半大的孩子,偏要做这等稳重成熟之态。   田先生摇了摇头:“想做什么就去吧。”   他说完后,又转身回了屋子,顺便把烛光都灭了。   这是表示,他真的要睡了。   滕当渊立在院中静默良久。   小小少年试图说服自己不要多管闲事,脑中却总忘不了小姑娘甜兮兮的撒娇声——   “滕师兄。”   他是师兄。   而现在,他有能力保护比他弱小的人。 第14章 让他离开   苍山中,夏日的夜晚没有蝉鸣,只有悉悉索索的虫子围绕着树木发出嗡嗡声。   那只小狗像是知道盛鸣瑶的想法似的,盛鸣瑶当时刚一伸出手,就立即跳到了她的身上,死死地扒在她的肩膀上,生怕盛鸣瑶反悔一样。   也好,好歹是个伴儿。   “你长得倒还算可爱。”盛鸣瑶一边往前走,嘴里念念有词道,“皮毛油光锃亮,肥瘦适宜,想必口感极佳……”   她极其怕黑有十分怕鬼,这个毛病即使在修仙界也没改掉。   别的女子害怕就开始“啊啊啊”或者“嘤嘤嘤”,但盛鸣瑶一害怕,就开始絮絮叨叨地胡言乱语。   狗子弱弱地发出了一声叫,黑黝黝的眼珠子十分水润,像是在抗议又像是被欺负哭了。   无论多么厉害的猛兽,在幼崽形态时的声音都不似后期那般威武。因此与其说狗子是在“叫喊”,倒更像是“嘤嘤嘤”的求饶。   盛鸣瑶难得良心作痛,低头看了眼可怜兮兮又极通人性的狗子,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但为了给自己壮胆,盛鸣瑶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絮絮叨叨。   “我们来给你取个名字吧!”盛鸣瑶自言自语道,“你的毛色发黄,眼珠子有这么黑,形体也长得好看,叫声又这么软萌——”   “不如就叫小白吧!多应景!”   新出炉的小白:……?   如果不是场合不对,他真的很想打开这个人类的脑子,看看里面都是些什么东西。   也不知是不是时来运转,盛鸣瑶抱着狗,倒还真的找到了回去的路。   可惜天空不作美,又飘起了细雨。此时已经折腾的快到几近深夜,盛鸣瑶不敢托大,放慢了脚步,走得十分小心。   只是无论如何小心,盛鸣瑶此时的身体也不过是一个十多岁的孩童,山中多泥土,被雨水浸泡后更是泥泞不堪。   盛鸣瑶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难免摔了好几脚,身上灰麻布衣也被树枝石头割得破破烂烂,皮肤上也多了许多血痕。   虽然之前嘴上抱怨吐槽,盛鸣瑶遇见突发情况时,却总是下意识将小奶狗往怀里摁。可纵使盛鸣瑶千般小心,小白身上仍是多了不少伤痕。   于是滕当渊提着灯笼在北苍山密林遇见盛鸣瑶时,看到的就是这幅画面——   ——朦胧细雨、瘦弱的女孩,以及她怀中那只已经看不出颜色的小狗。   ——还有刺穿他眼底的、铺天盖地的血红。   这一切的一切都勾起了滕当渊暗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梦魇。   在滕当渊七岁那日,家中忽然涌进了一大堆陌生人,那些人嘴里叫嚣着什么“错事”、什么“抄家”。他们如潮水一般,将本就不大的家挤得不见空隙。   而后呢?父亲被抓,母亲受辱自尽,而自己,为了活命……   “你小子长得倒不错,不愧是顶清贵的书香世家的小公子。”为首的官兵用淫邪的目光上下打量着那时的滕当渊,嘴里嘿嘿笑着,一看便知不怀好意。   “嘿,人家可是小少爷,金贵着呢,哪儿容得上你我放肆!”   阻止的人口中这么说着,眼睛一转,想出了一条更毒的计策。   “不然你小子将它的眼睛剜去,我便留你一命,如何?”   官兵的手指指着挡在滕当渊面前冲着外侵者龇牙咧嘴,喉咙中发出了阵阵低吼的老黄狗。   何其可笑啊,一朝落败,竟然是一只畜生挡在了他的面前。   它那么弱小,却螳臂当车,妄图给自己的小主人抵挡一二。   小小的滕当渊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的眼睛不自觉地瞥向了那些士兵腰的右侧,那里别着剑。   这些人就是凭着刀枪利剑,才能如此到他家中胡作非为!   若他没有听从家里的话学习医道,而是习武……!若他也会剑……!   “去!还不快去!”   那群人乐得拿一个往日里总是高高在上的小少爷取乐,一个年纪不大的士兵也笑嘻嘻地威胁:“你若再犹豫,我便再杀一人!”   说完,像是为了证明什么,那官兵手起刀落,随手就杀了一个离他最近的年迈管事。   这个管事本已到了颐享天年的年纪,但因为已经在滕府做了大半辈子了,也不愿意离开,这才留了下来。   滕当渊还记得,每次这个老管事出门,都会偷摸给自己带一些小玩意回来。   或是街边的小泥人,或是早春茶铺最热门的小点心……   但现在他却死了,躺在地上,血流了满地,直直蔓延到了滕当渊的脚下,甚至染上了他的衣袍,滕当渊避无可避。   ——总爱絮絮叨叨的老头子再也没有了声息。   耳边全是仆人婆子的叫喊,还有老管事妻儿的哭嚎。很多奴仆终于忍不住催促道:“动手吧,小少爷!”   “不就是一个畜生吗!今天它要是不死,我们大家都得给它陪葬!”   “少年别在犹豫了!”   这一切模糊了小小的滕当渊的视线,他终于不再犹豫。   那时的滕当渊什么都不会。   于是,他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滕当渊蹲在地上,拍了拍将军的头,对上了老狗湿漉漉的眼睛。   老狗的眼神浑浊,它大抵是不知道这群它试图保护的人们,想要对它做什么的。   最后,滕当渊亲手挖去了将军的眼睛。   时至今日,滕当渊仍记得,那个家伙在自己手下颤抖,嘴里发出令人心悸的嘶鸣,四肢在地面上扑腾弄得他很是狼狈,可哪怕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将军都没有舍得对他下口。   ——哪怕自己那么伤害它,它依然认为,自己是它的小主人。   那也是一个雨夜,也是滕当渊第一次亲手抹去一条生命。   ——一条那么那么热爱他的生命。   滕当渊的右手已经开始不自觉地颤抖,几丝雨水飘到了他的手背上,黏腻的触感令他恐惧。滕当渊看着女孩儿冲过来的声音,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滕……师兄?”盛鸣瑶心中终于遇见熟人的喜悦淡去,她靠近后,敏锐地察觉到了滕当渊此时异常负面的情绪,迟疑开口。   “师兄,你——”   “不要靠近我!”   滕当渊在触及到盛鸣瑶怀中小奶狗湿漉漉的眼神时,情绪彻底失控,“把它放下!”   盛鸣瑶停下了脚步。   “……不要过来……”   少年低垂着头,山中夜色为他披上了一层朦胧的外披,点点萤火飘散在四周,能看清一些树木,却看不清面前少年的神色。   滕当渊情绪不复刚才的激动,声音很轻,语气平静又冰冷,像是寒冬中结冰的湖面。   “……让它离开。”   “师妹。” 第15章 我背你   ——滕当渊的情绪很不对。   这是盛鸣瑶的第一感觉,身体的疲惫使她无暇思考太多,但此刻,稳住滕当渊是最重要的。   毕竟,幻梦是滕当渊的幻梦,他的一举一动甚至都关乎着幻梦的走向,甚至关乎着盛鸣瑶的生死,这让她不得不重视。   “好,师兄放心。”盛鸣瑶没有再靠近,更没有再问原因,而是后退了几步,“我这就去把它扔掉。”   举着灯笼的少年手指颤了颤,忽而又低低说了一声:“……放到东面的小树林里。”   东面的小树林?   盛鸣瑶看了眼,那里树林茂密,上面还结着许多果子。如果她没记错,在这个树林往前大约五十米的地方就有一条小溪。   虽然很抱歉,但盛鸣瑶也只能把小白放在那儿了。   ——这是幻梦。   盛鸣瑶在心中催眠自己,除去渡心劫的这几位,其余种种,都是幻象罢了。   可纵使如此,在对上小白懵懂无知的眼睛时,盛鸣瑶为数不多的良心仍然刺痛了一下下。   她可以对那些伤害过她的男人冷血无情、步步算计,但对这样一个脆弱柔软的毛茸茸,盛鸣瑶难掩歉疚。   “对不起啊,不是故意想要把你抛弃的。”   盛鸣瑶抱着它,小声碎碎念:“但是师兄好像不喜欢你……也不是不喜欢你,也许是他狗毛过敏?反正不能留下你了。”   她将小狗放在了小树林边缘:“里面有吃有喝,而且没有猛兽,但你还是要自己小心些,祝你好运呀,小家伙。”   说完,盛鸣瑶本想直接转身离开,裤脚却又被拽了一下。   小白固执地咬着她脏兮兮已经看不清颜色的裤脚,盛鸣瑶叹了口气,蹲下身体:“抱歉,但我真的不能带你走。”   “我……我要保护好我的师兄。”盛鸣瑶努力解释,又伸手揉了把小白的绒毛,对这触感留恋万分。   盛鸣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一只小狗解释这么多,但她还是这么做了:“毕竟,我是先遇到他,再遇上你的。”   ——先遇上的他。   ——保护好师兄。   悄悄靠近盛鸣瑶的少年心中燃起了一丝不知名的欢喜,总是抿成一条直线的嘴角翘起了小小的弧度。   这次的雨夜,他似乎没有那么孤单。   盛鸣瑶看着小白走入了树林才恋恋不舍地打算离开,她一转头就对上了滕当渊黝黑沉郁的眼睛,盛鸣瑶吓得一个踉跄,好悬没摔在地上,还是被滕当渊伸手扶住了胳膊。   两人身上的衣服几乎都被细雨打湿,滕当渊在触碰盛鸣瑶后的一秒,就发现了这件事。   被雨水浸湿的衣衫几等于无,滕当渊清晰地感受到了小姑娘皮肤的柔软,与他过往接触的那些人完全不同。   滕当渊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小师妹与别人都不同。   已经十三岁的少年耳根悄悄染上了红色,倒不是他能对这么小的女孩儿起什么禽兽之心,只是滕当渊从未与异性如此亲密地接触过。   即使是未来赫赫威名的孤雪剑尊,你也要允许他在年少时拥有害羞的权利。   至于盛鸣瑶……   她半点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只觉得滕当渊这脾气可真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滕当渊没有像后世言情文中的男主一样脱下外衣让盛鸣瑶披上,在走了几步路后,他视线下移,在盛鸣瑶泥泞不堪的鞋子上停留了片刻。   滕当渊有心想要为自己之前情绪的失控而道歉,但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   少年蓦地站定,直勾勾地看着盛鸣瑶。   被注视着的盛鸣瑶:???   好好地走着路,怎么忽然停下来了?   “此处距离田先生的屋舍还有一段路程。”   滕当渊抿唇,看着盛鸣瑶,见她仍是一脸懵的样子,面无表情地将话说得更明白了些:“我背你。”   明明是一句温柔浪漫的邀请,偏偏被这呆剑说得和“我杀你”一样冷漠无情。   盛鸣瑶失笑,但她自知自己孩童的身体确实太过疲倦,便依言趴在了少年的后背上。   少年的后背并不宽厚,甚至还有几分单薄。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什么力气,相反,趴在他背上的盛鸣瑶可以从看到滕当渊手臂上线条分明的肌肉,以及棱角分明的侧脸。   ——滕当渊是一个人。   他不是一把锋利的剑,不是高高在上的剑尊,更不是传说中“剑过无痕,杀人无血”的孤雪剑客——   他是一个人,一个对自己很好、会在黑夜里独自前来找她、看似冷漠却暗藏关心的小少年。   他还说,他是“师兄”。   说起来,“师兄”这个词带给盛鸣瑶的,可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毕竟当年在般若仙府时,她曾全心信赖、视如亲生兄长的师兄,捅了她最痛的一刀。   她看着少年的侧脸,有几分想笑,但又憋了回去。   也不知道若是滕当渊醒来想起这些……不对,他理应想不起来。   “幻梦”之所以名为“幻梦”,正是因为在梦醒之后,所有人都不会记得这一切。   当然,原书中朝婉清那种……纯属老天开挂。   这一路上,两人走得还算安稳。   明明也是一个半大的孩子,滕当渊却背着盛鸣瑶走了这么久的路,也没叫一声苦,这不免让自认成年人的盛鸣瑶有几分心虚。   “对不起,滕师兄。”   盛鸣瑶一进木屋就走到了滕当渊面前,认认真真地道歉:“今日是我莽撞了,不知怎么就去了北苍山,以后再也不会了。”   如果此刻站在盛鸣瑶面前的是魔尊,他会冷哼一声,不屑一顾;如果是在般若仙府的师兄沈漓安,他会温柔一笑,告诉盛鸣瑶这不要紧……   但现在,站在她面前的,是未来剑尊,滕当渊。   少年毫无表情地瞥了盛鸣瑶一眼,十分无情地开口——   “明日基础剑法加练五十遍,持剑站立延长半个时辰。”   盛鸣瑶:“是是是,谢谢师兄!”   她现在一心想去换件衣服洗个澡。毕竟浑身湿漉漉的,进了屋子里虽然暖和了一些,但到底不舒服。   滕当渊点头,转身走了几步后,又侧过脸来:“灶上有给你留的饭。”   这一刻,盛鸣瑶是真的感动了,“谢谢师兄。”   她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不禁在心中感慨,顺便辣菜起了上个世界里不做人的魔尊。   都快两千岁的老东西了还每天脑子里都是黄色废料,看看人家小年轻都知道体贴师妹,稳重还有担当!   盛鸣瑶不知道,这句话在未来,很快就会被打脸了。   不过比起未来的事情,如今的盛鸣瑶还有一件分外苦恼的事情。   滕当渊被田先生任命,不止要教盛鸣瑶读书、认字,还要教她写字。   前两项也就罢了,盛鸣瑶本身也不是一个孩童,课后一项——   先不说盛鸣瑶作为一个原书里无脑的恶毒女配,她的字从来就不好看,单说她现在这个小身板练起字来,也是有心无力。   何况盛鸣瑶本身随性,字如其人,也是漫天飞扬,一看就是个跳脱不羁的性子。   尤其是每个“瑶”字的最后一笔,都往里倾斜得厉害,像是能拽上天去。   “师妹不可懈怠。”   少年端端正正地在纸上写下了“盛鸣瑶”三个字,又认真道:“田先生说了,别的先不论,名字一定要会!”   “好好好!”盛鸣瑶有气无力,也又想耍赖,“可是我练字了有什么奖励吗?”   看着少年一板一眼的样子,又想起后世那个眸色淡淡的剑道第一人,盛鸣瑶起了捉弄的心思:“我按照师兄的要求,每写十遍,便帮我洗一次碗,如何?”   是个成年人都能察觉出其中的言语漏洞。   然而,滕当渊对上盛鸣瑶的眼睛,沉吟了片刻:“可以。”   头一次,轮到了盛鸣瑶失语。   明明是她在步步为营,想要让滕当渊体会到动情之苦从而破局,但此时,对着这干净赤忱的少年,盛鸣瑶忽然明白,他不是日后那个冷面寡言的孤雪剑。   但那又如何?   ——可惜了,这只是你的一场劫数,我的一场幻梦。   ——终会醒。 第16章 生辰礼物   “魔气入侵?!”   原本端坐在上首的元明真人霍然睁开眼,从来平稳的声音都变得有几分尖利:“幻梦之中如何会有魔气入侵?!”   “回禀长老,据说是般若仙府治下的桐山派一位元婴期弟子不知何时已被种下魔种,被被般若仙府的玄宁真人和游长老识破后,立即爆体而亡,可惜此时他已入幻梦之中!”   底下的弟子战战兢兢地汇报,不敢看上首掌门和长老们的脸色。   最后反而是冲和子摆摆手,在那位弟子退下后,长叹一声:“万般皆是命,掌门不必太过介怀。”   “先不说那元婴期弟子是否与渊儿同处一片幻梦,即便真的同在,那我们现在也无能为力了。”   “不行!”纯戴剑宗的宗主一拍桌子,猛然道,“滕当渊是我剑宗千年来最有希望证道的弟子,绝不可容许他有半点闪失。”   冲和子摇摇头,不再多言。   虽然滕当渊是他的弟子,但更是纯戴剑宗的希望。他也能理解掌门的心态。   只是这样,对滕当渊真的好吗?   冲和子想起了自家徒弟对于世界过于黑白分明的认知,长叹一声。   但他也无法,生性平和的冲和子素来不喜与人相争,因此说完话后,他又端坐于前,双眼半闭不闭,大家也拿他没辙。   人家徒弟,人家都不着急,我们急什么?   倒是一旁的元明真人冷静下来后,也劝道:“如今魔气已入幻境,我等别无他法。幸好当渊师侄心性坚韧,想来应该能全身而退。”   心性坚韧?   既然心性坚韧又怎么会……   原本平和镇静的冲和子骤然睁开了半眯的眼睛!   是他一叶障目了!   自己徒弟这次,根本不是情劫!   而是缭绕百年的心魔!   ===   至于盛鸣瑶那边,在山中日复一日的生活,每天被滕当渊耳提面命的盯着练剑,还真的让她学到了一些东西。   如今滕当渊学得剑法自然不是传说中剑道最珍贵的《屈和剑法》,而是田先生给他的另一本剑谱。   纵使盛鸣瑶天资再差,如今拿着剑也算是有模有样了,其中一招“浮云出”更是难得被滕当渊赞了一句“可”。   “师兄,你的生日快到了。”   盛鸣瑶看着窗外不知何时已经飘起的点点白雪,扭头对滕当渊笑道:“这还是师兄你在小木屋中过的第一个生日呢!你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师妹若能得到一定办到!”   ——然后让这个幻梦赶紧结束。   被盛鸣瑶追着询问时,滕当渊正在擦拭他的剑。   其实这剑也不是什么绝世名剑,不过是田先生之前下山归来后,随后扔给滕当渊的普通铁剑,偏偏滕当渊每天和个宝贝一样抱在怀里擦拭。   身姿挺拔的少年逐渐显露出了他无法被人遮挡的锋芒,独自一人站在窗前擦拭剑身,灯下的倒影被风吹的微动。   窗外的风雪逐渐变得更大,盛鸣瑶已经听到了被厚雪堆积的树叶树枝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这幅场景美得有几分禅意,可以入画。   如果是后世大家在此,说不能能画一个《雪夜少年剑》什么的,若是意境好点,再配首似是而非的诗,说不定也能成为一个千古佳话。   可惜盛鸣瑶是个俗人,画画这种技能,仅限于火柴人和表情包。   “礼物。”   滕当渊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又摇了摇头,继续擦拭着手里的剑:“我……没什么想要的。”   ——这句话翻译一下,大概就是“我有所求但是和你说也没用,所以我还是不说了吧”。   作为一个情绪凝练大师,盛鸣瑶早已成为了滕当渊语言翻译十级用户,她听着着欲言又止的语气,就知道这事绝对有隐情。   “是吗?”   盛鸣瑶也学着他的样子,低头小声道:“那就算了。”   她这是仗着自己如今孩童的身份“恃宠而骄”,也是笃定了如今的滕当渊,性格里尚且还有‘人性’。   不过说句实话,盛鸣瑶已经受够了自己这幅小孩子的躯体了。   她只想尽快帮剑道渡过幻梦情劫,然后希望冲和子那老家伙言而有信,记住他们欠自己一人人情——   最后回到般若仙府,继续完成自己的心魔大业。   弃她于不顾的师尊、楚楚可怜的绿茶原女主、以及只会说“我太失望了”的好师兄……   盛鸣瑶一个都不想放过。   自从意识清醒后,盛鸣瑶无时无刻不想着让这些高高在上的人也尝遍“心魔”苦楚,从此修为再难进阶——   而这,几乎也要成为她的心魔。   与他们相比,滕当渊这家伙不过是在后期大场合对自己冷了一点。   说来好笑,恐怕这个二傻子都不知道他的态度会给那时候墙倒众人推的盛鸣瑶造成多大麻烦。   若要用一句话概括盛鸣瑶和滕当渊的关系,大概就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沉心静气。”   滕当渊似乎感受到了盛鸣瑶身上不平的情绪,不过他没想那么多,而是单纯以为盛鸣瑶是因为自己的回答而不开心了。   总归还是个小女孩儿。   分明滕当渊年纪也不大,却不知何时已经有了身为“师兄”的自觉。   原本在擦拭着铁剑的手停下,滕当渊扭头看向盛鸣瑶:“我确实还有一个愿望。”   盛鸣瑶顿时来了精神:“师兄但说无妨!”   滕当渊平淡地开口:“我希望师妹以后别再迷路了。”   盛鸣瑶:……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盛鸣瑶无奈地看了眼滕当渊,恰好对上了少年微微上扬的眉眼和勾起的唇角。   这些细小的弧度柔和少年脸上总是凌厉的神情,终于让他变得更像小孩子了一些。   行吧,能看到未来剑尊顶着这张“缩小版”的俊俏面容与自己玩笑,是自己赚了。   盛鸣瑶叹了口气,小大人似的看着面前的少年:“就这么简单?”   滕当渊点点头,又补了一句:“还希望田先生身体健康,平安喜乐。”   盛鸣瑶:……很好,这回答很剑修。   她放弃从滕当渊这里走捷径的想法,决定还是自己摸索破局之法。   虽然不知自己如何惹了小姑娘不开心,但看着从来话痨爱怼人的盛鸣瑶难得吃瘪,滕当渊嘴角上扬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   如果他的师伯师傅、师兄师弟在此,恐怕会吓得瓜都掉了,并认真讨论起滕当渊被人夺舍的可能性。   这个笑容实在太不“剑道第一人”了!   滕当渊对此一无所知,不过他知道自己刚才的话,并没有说完。   ——还有一个愿望。   ——他也希望自己的小师妹,能够平安喜乐,一生顺遂。 第17章 给剑取名   时光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山上的桃花开了谢,谢了又开,转眼间,四年时光匆匆而过。   这四年里,除了滕当渊和盛鸣瑶猛涨的身高外,大家仿佛都没什么变化。   田老头子也是四年如一日,隔三差五就要下山去,他说是“问诊”,但盛鸣瑶总是怀疑这老头子在进行什么非法交易。   不然怎么解释他源源不断的金钱呢!   盛鸣瑶也曾拐弯抹角地询问过田老头子,结果又被对方一个爆栗敲在了头顶:“瞎说什么呢!小小女孩儿不学好,你今天再给我多练一个时辰的剑!”   “我会让你师兄去监督你,不准偷懒!”   盛鸣瑶瘪瘪嘴,只能不情不愿的应下。   算了,在这方幻梦里呆久了也没什么不好。   颇具阿Q精神的盛鸣瑶安慰自己,这不算是什么。   说实话她已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了。   反正滕当渊那边没有动静,盛鸣瑶索性便也与他一起蹲在山上练剑。   敌不动,我不动。   许是田先生终于受不了盛鸣瑶的剑法了,有天他下山回来时,拿着一沓草药方面的书就丢给了盛鸣瑶。   “去去去,自己琢磨去,别再拿你那狗刨式的剑法丢人现眼。”   盛鸣瑶得了特赦令后,乐得逍遥。   翻开封面一看,大大的“不仁圣”三个字,笔走游龙,傲慢妖冶,扑面而来的挑衅感映入眼帘。   有点意思。   仔细一看,书上的药方更是诡异极了。   然而,纵使这些药方看起来都很不科学,但是谁知道以后会不会用上?万一……万一这些方子都是真的呢?   没进此间世界之前,盛鸣瑶是个文科生。文科生嘛,背书算什么!   于是这些日子,盛鸣瑶出奇的安分,几乎无时无刻不再看书,硬生生把书上那些名称诡谲的方子全部背了下来。   什么《穿过你的头颅我的手》、什么《掀起你的天灵盖》、什么《肢体再生指南》……   这些药方子的名称要多诡谲有多诡谲,内容更是堪称惊奇。   不同于普通药方规规矩矩的罗列“忍冬 x两,金银花 x钱”,组成这些药方的更像是一个个小故事。   有蛇精恋上某落魄书生,最后表明身份步步高升的小甜文;有虎妖路见不平,最后与关中大侠不打不相识的封建主义兄弟情;也有狐妖为爱复仇,假扮人类混入皇宫,最后反杀人类的复仇爽文……   盛鸣瑶连连拍桌:哇哦,刺激!   这本小说……咳,这本药方会在每个故事最后,按照之前的线索罗列一遍正确的药方,于是也让盛鸣瑶之前的阅读如同解密一样有趣。   与其说盛鸣瑶将这东西当场药方子来学习,不如说盛鸣瑶根本把这些当做了故事绘来取乐。   在这期间,盛鸣瑶和滕当渊的感情到是愈加好了起来。   “这书……有这么好?”   滕当渊放低了声音,他从来没见盛鸣瑶对一件事如此热衷,心中不免升起了几分好奇。   盛鸣瑶也不遮掩,大大方方将自己的故事绘递了过去。   就这样,少年看书,她看少年。   滕当渊如今已经初具日后风华,面冠如玉、眉目锋利,自带一股生人勿进的气场,却也格外勾人——毕竟他这具皮囊实在好看,堪称赏心悦目。   尤其是他的眼睛,里面藏着太多东西,与少年的年龄相悖,更显得深邃迷人。   无论是何人看了都会赞一句“好一个俊俏儿郎!”   如今的滕当渊还不像日后那样,天天穿着纯戴剑宗统一的白色长袍,而是一身粗麻布衣,盛鸣瑶却不由觉得顺眼许多。   好好一少年,穿什么白呢!多晦气!   盛鸣瑶的视线愈加专注,几乎毫无顾忌地观察着滕当渊,心中默默计较他与后世剑尊的不同。   唔,衣服、性格、长相……   被打量的少年表面看上去风平浪静,实则抓着书的手不自觉地用力,明明眼睛还凝在书页上,然而再也看不进一个字。   既然看不进,那就更得不到此种趣味。   滕当渊又翻到了的扉页,抿抿唇,蓦地开口:“师妹可曾怪过我?”   被打断的盛鸣瑶一愣,随即满头问号:“师兄何出此言?”   “师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门了。”   少年垂下眼眸,像是在心中思考着措辞,但怎么也无法将话语变的更温情委婉一些,终究不得要领,只能硬邦邦道:“我以为师妹在生气。”   盛鸣瑶又懵了一瞬:“我气什么?”   “之前我自作主张,不让师妹将那小狗带回来。”   滕当渊很少说这么长的话,更遑论是为自己辩解什么。   从小,在他还是滕家小少爷的时候,滕当渊就不喜与人过多交谈,而等滕家破败,他就变得更沉默寡言起来。   至于上了苍山后,田先生只给了他一本剑谱让滕当渊自己修炼,在他得了长大病后,更是再不允许他下山。   算起来,在滕当渊这十几年的人生里,他居然有一大半的话都是对盛鸣瑶说的。   “这又不算什么,师兄不必在意!”   盛鸣瑶忍俊不禁,掰着手指开始给滕当渊解释:“师兄那天是下山来找我的对吗?”   滕当渊:“是。”   “我和师兄在十岁时就认识了,师兄还教我读书、习剑、甚至教我学会写了自己的名字,对不对?”   滕当渊不明所以,但还是顺着盛鸣瑶的思路点头:“是。”   “师兄那日不是因为讨厌我才阻止我将小白——就是那只小狗带回来的,对吗?”   滕当渊唇角绷成了一条直线,看上去冷漠又:“自然不是,我……”   “师兄若是不愿,可以不必勉强。”   盛鸣瑶心很大,笑眯眯地捧着脸开始为迷茫的少年解惑:“本来当日就是我的不对,是我自己冒失闯入了北苍山,又自己迷路害得师兄大晚上冒雨来找我。”   滕当渊皱眉:“这是我的责任。”   “这不是你的责任。”盛鸣瑶道,“你看田老——”在对上滕当渊不赞成的目光后,盛鸣瑶瞬间改了口,“你看田先生就半点都没有想要来找我的意思。”   盛鸣瑶歪歪头,给滕当渊倒了杯茶:“旁人总是喜欢推卸责任,可师兄却反其道而行之,总是将这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   “师兄可以试着活的轻松一些。”   这是第一次有人没有追问他原因,没有刻意挖苦,没有高高在上的指点,而是以一个平和轻松的口吻对他说“你可以试着活的轻松一些”。   纵使如今的滕当渊尚未意识到这份“特殊”究竟有多么珍贵,甚至珍贵到“世无其二”时,他亦觉得这个体验很新奇。   只是,如今还元远不到他能放松的时刻。   滕当渊将书递还给了盛鸣瑶,摇摇头,却没反驳,而是另起了一个话题:“如果我以后不再是田先生的弟子了,你……”   滕当渊顿住,却没有再说下去。   患得患失。   他在心中给了自己一个精准的形容。   明知自己此刻报仇雪恨,调查出当年真相才是最重要的,然而自己总是浪费时间思考这些无用的东西。   无论是如今、还是未入幻梦之前被称为“剑道第一人”的滕当渊,他们都没意识到一件事——   感情如覆水难收,强行抑制也不过饮鸩止渴。   而对这样的人来说,动情刹那即为心碎。   至于这是盛鸣瑶,她在听见滕当渊这话时,第一个反应:这是什么鬼问题?   然后——   哦,我的老伙计,剑道第一人小时候这么多愁善感吗?   盛鸣瑶如往常一样,十分自然地拍了拍滕当渊的肩膀,没有注意到对方这次不自觉绷紧的下颚,漫不经心道:“你不是我师兄的话,就对我换个称呼呗!正好我也不怎么喜欢被人叫‘师妹’。”   “阿鸣,瑶瑶,盛鸣瑶——这几个称呼你随便选。”   盛鸣瑶大手一挥十分大方:“只是别叫我‘阿瑶’,我不喜欢这个称呼。”   滕当渊低低应了一声表示记下,礼尚往来地想要回答些什么,最后只说了一句:“滕当渊。”   盛鸣瑶笑出声,眉眼弯弯,晃得滕当渊在一瞬间乱了心神。   已经十五岁的盛鸣瑶已初现日后风华。她的脸庞本就完美至极,挑不出一丝毛病,更无一处瑕疵,在稍稍褪去一丝婴儿肥后,更显得娇憨动人,如桃花微绽,灼灼其华。   滕当渊没见过许多异性,他敢肯定,自己师妹这般容貌,何止世间少有。   “师兄怎么连个小名都没有?”盛鸣瑶玩笑道,“我看师兄真的和你手中的剑一样了。”   听了这话,滕当渊垂下眼眸,长长的眼睫遮住了他的目光。   在滕当渊刻意敛去自己的情绪时,纵使是盛鸣瑶也很难把握一二。   啧,真是越长大越难捉摸。   就在盛鸣瑶心下嘀咕时,滕当渊忽然开口,语气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仿佛天经地义一般——   “那师妹,不妨给我的剑取个名字。” 第18章 那倘若,是我在师兄的剑前呢   “那师妹不妨给我的剑取个名字。”   就连盛鸣瑶都被这话惊了一瞬。   一把剑对于一个以剑道为众生追求的人来说,重要程度甚至胜于他的半身!   以前总有人笑称“剑修不需要结婚,剑就是他们的老婆”,这虽然听着好笑,但也充分说明了一把剑对于一个剑修的重要意义。   所以滕当渊现在的行为=让自己的师妹给自己的老婆取个名字。   盛鸣瑶着实被自己的联想恶心了一把,立刻把这件事含糊过去:“师兄何必开我玩笑——”   “不算玩笑。”   滕当渊:“我说了让你取名,就没有食言的道理。”   草,搞真的!   盛鸣瑶顿时摩拳擦掌,能给未来剑尊的剑取名!   即使是在幻梦里,这也是人生一大乐事啊!   脑子里瞬间转过了“祖安”、“皮卡丘”、“美羊羊”等八竿子打不着的名头后,盛鸣瑶还是遗憾的摇了摇头。   算了,万一滕当渊日后略微想起一些幻梦中的记忆,恐怕要策马扬鞭追杀自己到山路十八弯。   “大名就算了,毕竟师兄你才是他的主人。”盛鸣瑶道,“但是小名我还是可以取的!”   她绕着滕当渊和他的剑转了一圈,煞有介事的模样惹得少年抿唇微微一笑,难得柔和了嗓音:“那师妹想好了吗?”   少年人本就低沉暗哑的嗓音像是春日里拂过柳叶面的那阵风,没来由的让人心痒。   情劫幻梦,盛鸣瑶心中默念,情劫幻梦——   “就叫阿鸣吧。”   盛鸣瑶道:“不是名扬天下的‘名’,不是‘铭感五内’,而是‘一鸣惊人’的鸣。”   她翘起食指指了指自己,将一句动听的情话说得像是玩笑:“也是我盛鸣瑶的‘鸣’!”   滕当渊的脸倏地一下红透了,一时竟觉得手中的剑十分烫手,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你们两个又折腾什么呢?”   田老头子今天难得下厨,端上了一只香喷喷的烤鸡,外披烤得金黄,令人垂涎不已。   就在盛鸣瑶看着烤鸡思索着从那块下口时,田老头子开口问道:“等明年开春,阿鸣也有十五岁了吧?”   盛鸣瑶淡定点头,脸都没抬:“是十六岁。说了我和师兄只差一岁,您怎么总是记不住?”   田老头但笑不语,将视线挪到了滕当渊脸上,又道:“那么等明年,当渊也该十七了。”   滕当渊不明所以的点头,忽然察觉到了什么,将手中的碗放下,直直地看向了田先生。   “我当初与你父亲约定教养你到十六岁。”   田先生抚须长叹了一口气:“当日你父亲说也不拘你学什么,只盼望你有一技之长,能顶天立地,不堕了滕家名声即可。”   他看着沉默的滕当渊,问道:“你还记得你们家的祖训是什么吗?”   滕当渊静默良久,久到盛鸣瑶都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忘记祖训的时候,才用发涩的声音答道:“进则悬壶济世,退则恩救万民。”   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很好。”田先生伸手拍了拍滕当渊的肩膀,“老夫之前去了临安谢府,你的舅舅也曾向我问起你来,等你明年回去,记得好好和家人相处。”   说到了家人,盛鸣瑶明显感受到了滕当渊的神色流露出了一丝向往。   ……等一下,这个剧本怎么有几分熟悉?   盛鸣瑶眼神诡异地看向了滕当渊,这种对家庭分外执着的设定,很容易让她有一些不好的联想。   这种诡异感持续到了早餐结束。今日轮到滕当渊刷碗,盛鸣瑶难得没有捧着本书在旁苦读,而是开始在后院思考起了自己以后的路。   情劫幻梦……   盛鸣瑶看着走向后院练剑的少年发愁。   她如今满心只想解决完滕当渊的劫数后,去给剩下的两个狗男人种下心魔。   这是盛鸣瑶长久以来的心愿,也几乎要成为了她的心魔。   “……嘶!”   盛鸣瑶想得实在太入神,手不知何时在一旁的农具上蹭了一下,顿时红肿,血珠点点沁在皮肤上,到是显得有几分惊心动魄的美。   伤口不大,再过一会儿可以自动愈合那种。   滕当渊几乎是在盛鸣瑶惊呼的同时就停下了动作,但他看了一眼后,像是被骇住,愣了好半晌脸色难看极了。   像是为了掩盖什么,滕当渊选择继续练剑。   盛鸣瑶:早上还和我煽情让我给你老婆取名,现在就翻脸不认人。   ……不愧是剑修!   盛鸣瑶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师兄你怕血!”   这次少年的反应出乎意料的激烈:“不是!”   盛鸣瑶心下挑眉,默默记下,见少年脸色都寒了三分,终是没有追问。   “师兄?滕师兄?滕当渊?”   盛鸣瑶锲而不舍道:“可爱帅气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滕……”   滕当渊终于不堪其扰,停下了手中的剑,冷漠的神情里夹杂着一丝无奈:“你叫我做什么?”   盛鸣瑶耍起了无赖:“我都受伤了,出血了,你还在练剑?都不关心一下师妹?”   她瞥了一眼被滕当渊视若珍宝的铁剑,继续吐槽道:“……而且心无旁骛到连剑锋都只有半存偏移!”   滕当渊略有惊讶,霍然抬头:“师妹好眼力!居然看出我的剑锋偏了半寸!”   自己的师妹平日里看着不学无术,居然能看得出自己的剑道。   盛鸣瑶:“……”   也就随口一说,竟然准了?   她艰难开口:“偏移半寸很多吗?”   “当然。”滕当渊道,“我对剑很熟悉,第一次用剑时就觉得仿佛刻入骨血,一招一式,都很少出差错。”   滕当渊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困惑:“甚至田先生给我的一些剑法的变式作为考验,我也只看一遍就会用了。可我以前分明没碰过剑。”   傻孩子,因为你现在在做梦,梦醒后你会更牛逼。   盛鸣瑶明知地选择不继续这个话题,玩笑道:“师兄之剑所向披靡,如行云流水,清溪奔快,委实好看极了。”   滕当渊看着手中的剑,冷峻的面容有片刻柔和:“世人常说‘笔扫千军快’,这和习剑是一样的。”   “如若心中有剑意,则笔走龙蛇,显露于宣纸之上。”   盛鸣瑶:“谁挡在师兄面前都是这个结局吗?”   滕当渊颔首:“自然。”   盛鸣瑶不喜欢这个回答。   因为这让她想起了前世,滕当渊为了朝婉清毫不留情在大庭广众之下释放的剑意。   事情原委盛鸣瑶已记不清,大概是自己挑衅在先?也许出口不逊?但终归罪不至死。   然而那剑意却险些要了当时盛鸣瑶的命,也让她彻底沦为笑柄。   “剑如流光,横扫千军……”   盛鸣瑶捂住手背上的口子,假装没看见滕当渊偷偷在她手背上流连的目光,笑意盈盈地看向了持剑而立的少年,问道——   “那倘若,是我在师兄的剑前呢?” 第19章 不该胡闹   “那倘若,是我在师兄的剑前呢?”   这个假设让滕当渊脑中空白了一瞬,但他很快沉声道:“没有可能。”   啊,怕了吗?   盛鸣瑶轻笑着摇头,不置可否。   反倒是滕当渊心神不定,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像是要破土而出,他不敢再想,只能别开头:“田先生让我练完剑就过去。”   “师妹……我先离开。”   别说,看他这背影,怎么都有一股落荒而逃的味儿。   盛鸣瑶耸耸肩,也转身进了屋内。   之后一切如往昔,两人都默契地没再提过这话。光阴似箭,转而便是又一年的除夕。   今年的除夕之后,田先生忽然让两人在元宵节下山。   “总是闷在山上也不是个事儿。”田先生嫌弃道,“去去去,下山长长见识。”   师父有命,自当遵从。   只是比起滕当渊的沉默,盛鸣瑶外露的情绪更为欢喜。   元宵当日,盛鸣瑶十分应景的穿了一袭红梅落雪的留仙裙,又披上了一件毛茸茸的红色及地披风。   这还是田先生送她的生辰贺礼,嘴里说着“快十六了,是个大姑娘了该打扮打扮。”之后下山回来,便将这个礼物给了盛鸣瑶。   与之相对的,还有一堆水粉胭脂,不过盛鸣瑶底子太好,眼波流转间风姿动人,即使如今还未完全长成,也当得起一句绝代风华。   原本正在门口喝茶等候的滕当渊一转头便见到了这幅场景——   总是粗麻布衣洒脱随性的少女忽而点上红妆,换上衣裙钗环,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娉娉袅袅,活似盛鸣瑶常看的那些话本中的桃花妖。   不,若说曾经是貌若桃花,如今的盛鸣瑶便是牡丹国色。   若是别的男子,此时必定要夸赞几句,可盛鸣瑶对上的是滕当渊。因而他只是点点头,道:“既然师妹准备妥当,应即刻出门。”   盛鸣瑶:……   她忽然觉得的自己一辈子都无法完成“情劫幻梦”了。   两人出门下山,一路无言。   说起来这条路不知何时被修得十分平整,二人没费多大力气,盛鸣瑶也如愿没有弄脏衣裙。   日落时分,华灯初上。   街道两旁张灯结彩,路过行人的脸上都挂着喜气洋洋的笑意,吆喝叫卖的小贩见机疯狂推销着自家的东西。   滕当渊看着街角一个男孩儿手里被他母亲塞了一个热气腾腾的糕点,恍惚中以为回到了从前。   盛鸣瑶也难得安静,没有打扰滕当渊属于自己的时光。   如今正逢佳节,街道上喧闹极了,各式各样的灯笼或被孩童提着,或被悬挂于门前,看起来到是真有几分灯如昼的味道。   即使知道这是幻梦,但盛鸣瑶仍是兴致勃勃的东张西望,毕竟这样正常的人间景色,她已经许久没有看到过了。   “师兄我要吃那个桂花糕!”   “还有那个小灯笼!”   “左边吴记家的糖人儿捏得也不错!”   两人逛了一路,基本都是盛鸣瑶在吃吃吃,滕当渊负责作配——当然,盛鸣瑶的脸是被面纱遮着的。   早在下山第一瞬间,滕当渊就察觉到了不妥,那些人盯着盛鸣瑶的目光无论是赞叹,抑或怀着别的心思,他心中都会腾起淡淡不适。   恰巧盛鸣瑶也被人盯得厌烦,于是,索性在路过一家店时,顺手要了块面纱。   两人沿着路线,一路逛到了街道最繁华的地段,田先生对于自己的门生向来不吝啬,这次更是不知为何,甚至放言让两人在山下住一夜再回来。   盛鸣瑶看看前头又看看后方,问道:“师兄打算落脚何处?”   滕当渊言简意赅:“我听师妹的。”   “那不如就那家‘福来客栈’?”   盛鸣瑶指的是一家最大最豪华的店家,中间开放的酒家就足有三层楼高,更不提后方用于住宿落脚的房间了。   “我们先去这家住下,等明日,师兄你再陪我去南街巷子买糖葫芦!”   滕当渊自然不会反对,两人一起走进,顿时引得许多人暗暗打量。   那少年俊逸非常,眉目冷冽,一看便不是常人。至于他身旁的少女就更不必说。   虽然被以纱遮面,但光凭露出来的那双翦水秋瞳,就足以勾魂摄魄。   不得了不得了!   小二十分有眼色的上前询问:“客人是住店还是用饭?”   “住店。”   滕当渊瞥了一眼小二,不着痕迹地上前:“再要两间单人中品房。”   盛鸣瑶打量了一圈周围,边走边问道:“你们这里是用餐的?”   “姑娘说对了!这里是我们家迎客用餐的鸿运楼,一楼普通堂食,二楼雅间,三楼包场。不是我吹,我们家的桂花糖藕、水波牛肉羹、酒香腐乳蹄髈都是一绝……”   两人跟随着小二远去后,一楼大堂的议论声顿时更响了。   “一天见着两个绝世美人儿,这趟来的不亏!”   “这位脸都没瞧着,你怎么确定是美人?不怕一掀开,满脸麻子?”   “这就是兄弟你不懂了,前一个脸虽好,可那身段不行!你看后一个,那才叫国色天香!”   ……   两人各自进房整理了一番,而后在盛鸣瑶的强烈要求下,两人最终还是去了鸿运楼二楼雅间用餐。   盛鸣瑶随意点了几个菜后,就开始等待被人找上门。   实在是她从进入这家店开始,就隐约感受到三楼有个突然迸发的强烈情绪——错愕、惊喜、激动。   欧漏,大抵是有好戏看了。   果不其然,就在盛鸣瑶这桌菜上齐没多久,一道动听婉转的女声便在门口突然响起:“滕哥哥!是、是你吗?”   模样清冷如月月宫仙子的女孩儿站在门口,身后缀着一大帮人,一看打扮便知身份不简单。她此刻满脸热切和娇俏,语气中是满到近乎溢出的迫切。   ——朝婉清。   纵使盛鸣瑶未曾见过朝婉清年少时的模样,但凭借这熟悉的眉眼,和她眉心上的那朵莲花,盛鸣瑶也断不会认错。   莲花是朝婉清的“天赋”。   “天赋”,顾名思义,就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能力。相当于现代社会《x战警》中的特异功能,也像是《暮x之城》里成为吸血鬼会觉醒的天赋。   只是这种天赋并非人人都有,大约是修仙者中百里挑一的概率,可即使如此,天赋的强弱也各有不同。   因此往往每隔一段时间,各大派就会聚集在一起,将自己觉醒了特殊天赋的弟子中挑几个强者出来,进行“门派交流”。   说白了,就是一个炫耀自家孩子的好时候。   盛鸣瑶之前并没有觉醒天赋,但她知道朝婉清的天赋——莲花。   步步生莲,清丽脱俗,打起架来漫天花瓣飞舞,芬芳扑鼻,自带特效……总之,一看就知道是个小仙女没错了。   以前的盛鸣瑶还曾嫉妒过,可如今想起只想笑。   白莲花,白莲花,倒真是符合她的性格。   这厢两人叙旧告一段落,主要是滕当渊不喜言辞,乍一见故人固然欢喜,但短暂的欢喜过后,更多的却是不知所措。   “聊啊。”盛鸣瑶一手撑着额头,毫不介意地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茶,好整以暇地看着那一对璧人,“怎么不说话了?”   滕当渊还没开口,朝婉清已经十分自来熟的凑了过来,似模似样地行了个礼。   “我叫朝婉清,不知可否请教姑娘芳名?”   这种俏皮话往日里大家听见,都会会心一笑,朝婉清很有信心,她甚至抽空对着滕当渊眨眨眼,顽皮一笑。   这是很把对方当成亲近之人的意思了。   盛鸣瑶一言不发,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往后靠在了铺满柔软皮毛的椅背上,整个人的姿态慵懒又散漫。   仿佛根本没将眼前人放在眼里。   朝婉清脸上的笑意逐渐尴尬,她不知所措地将目光投给了滕当渊,却发现滕当渊根本没有看向自己。   他在看盛鸣瑶,一直。   这个认知让朝婉清心中蓦然升起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于是她下意识把情绪对准了盛鸣瑶。   ——她不喜欢滕哥哥身边这个盛姑娘。   朝婉清咬了咬嘴唇:“姐姐不理我,是觉得我冒犯了你吗?”   “如果是这样,我愿意道歉!”   语调绵长,甚至带着哭腔,真是委屈极了。   盛鸣瑶看够了戏,终于屈尊纡贵地撩起眼皮,顺手扯下了自己脸上的面纱,周围围着的一片人瞬间寂静无声。   “是啊。”   盛鸣瑶看到身旁的滕当渊皱眉,粲然一笑:“对了,我从小孤苦无依,死爹死娘死亲眷,可没听说有个如此荣华富贵的姐妹呢。”   不就是阴阳怪气恶心人吗?当谁不会呢?   四大名著里有句话怎说得来着?   ——与其枉担了这虚名,不如将自己这“恶毒女配”的名头坐实了!   在众人一片目瞪口呆地目光中,盛鸣瑶纹丝不动,慢条斯理地说着话,甚至还抽空喝了口茶。   这作派,简直比被众人簇拥着的朝婉清更像是一个千娇万宠的大小姐。   只是她说出口的话,可就没这么优雅动人了。   “看来朝小姐自己也知错了,那么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就请朝小姐简单地叫我一声爸……”   盛鸣瑶眼神飘了一下,才道:“简单地我道个歉,我也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了。”   盛鸣瑶不得不承认,做一个恶毒女配是真的爽。   你看看朝婉清那被她气得憋屈的小脸,惨白惨白的,可为了大方温婉、俏皮邻家小妹的人设又不能口出恶言。   多可怜啊。   盛鸣瑶话音落下,满室寂静,仆从们大气都不敢喘。   滕当渊不知为何场面突然如此紧绷,下意识叫住了自己最亲近的人:“师妹!”   对上盛鸣瑶上挑的桃花眼,滕当渊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   “——不要胡闹。” 第20章 红衣大佬   盛鸣瑶脸色顿时转冷,一旁的朝婉清破涕为笑。   “好啦,盛姑娘年纪小,总有跳脱张扬的时候,滕哥哥不要生她气啦。”   滕当渊皱眉,觉得这话不太对,但又找不出反驳的地方。   在他身边看了一出戏的盛鸣瑶嗤笑。   有些人在遇到一些事时,总是下意识约束牺牲最亲近的人,他们往往会被称之为“英雄”。   而这些英雄或许会被被拯救的千万万人感恩戴德,但他们仍是对不起那被牺牲、被放弃的一个人的。   这说起来像是一个无解的悖论:“爱的一个人,还是无辜的千万万人”?   ——别问我,因为我根本不会拯救世界。   盛鸣瑶心中嗤笑,耳旁又听那位朝小姐突然惊喜的声音响起:“诶,突然发现我和盛姑娘长得好像啊!秋雨秋月,你们说是不是?”   被点到名字的丫鬟向前一步,不卑不亢:“容貌上是有几分相似,但是气度各有不同。”   至于气度谁高谁低,就自由心证了。   这回答本是刻意的捧一踩一,但放在如今的场合却更像一种赞扬。   如果说朝婉清的美是脆弱易碎的,仿佛惹人怜惜的瓷娃娃;那么盛鸣瑶的美就是张扬肆意,无所顾忌的像是世间里奔腾的风,绚烂的仿佛烟火在空中盛放的刹那。   乍一看,两人确实五官相似,细看之下,却是各有风貌。然而若有面前空中鸿鹄展翅,又有谁会在意手旁金笼子里可怜呆滞的雀儿呢?   乏善可陈,毫无生机。   朝婉清蹙眉,一幅无知可爱的样子,实则心中早已将自己与盛鸣瑶方方面面对比了个遍,没有得出令她满意的结果,又美目流转着去看向滕当渊。   可惜滕当渊是个钢铁纯剑修,他根本听不懂这些少女的之间的机锋。朝婉清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别的一句话也不多说。   不过也因此在两人对话告一段落,朝婉清对他发起邀请时,并未第一时间拒绝,而是下意识看向了盛鸣瑶。   有戏。   朝婉清扫了二人一眼,咬住下唇:“实在太久没见滕哥哥了!我之前还以为……不说这些了!我有别的、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想要告诉滕哥哥!”   说道这儿,她又看了盛鸣瑶一眼,像是很抱歉的模样:“这都是些陈年旧事了,盛姑娘大概是不清楚的。”   翻译一下:不关你事,尽早滚开。   盛鸣瑶挑挑眉,一个眼神都不愿给她。   说实话,朝婉清这些手段她过去实在见多了,如今根本懒得搭理。   无非是人后撒娇弄痴,人前大方温婉,找准这些男人的命脉罢了。   “师兄呢?你也这么觉得吗?”   盛鸣瑶毫不避讳地直视着滕当渊的眼睛,缓慢道:“师兄也觉得我需要回避吗?”   滕当渊想要摇头,理智却阻止了他的行为。   滕家是被抄家的。   血流成河,除了他侥幸逃出,别无活口。   原因很复杂,涉及了太多东西,滕家本身的存在也太碍人眼——这些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知道的越多,越不安全。   滕当渊略一沉吟,抬眸认真道:“我确有事要与朝小姐相商。”   盛鸣瑶看也不看他,也摆出了一幅温婉的假笑:“既然师兄决定了,自去便是。”   滕当渊站起身,忽而心间一空,而后一股不安感霎时涌上心头。   就好像……好像一旦他跨出了这扇门,有些东西就会永远地失去了。   失去得彻彻底底。   滕当渊难得踌躇,他竟有片刻犹豫,到底要不要将一切都告知师妹?   ……不,还是师妹安危重要。   滕当渊眸色深沉,那群人根本不守信用。当日连个不到三岁的奴仆孩童都不放过,又怎么会对自己的师妹网开一面呢?   待事情解决后,再将一切当成个小故事,讲给师妹,全当赔罪解闷罢了。   师妹从来不追问,也从来不会怪他的。   暗自下了决定,可滕当渊到底不放心:“不如我先送师妹回房?”   “我一个人在房间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岂不是更可怕?”盛鸣瑶摇头轻笑,“师兄既然有急事,就快去吧,别让朝小姐等急了。”   完全换了一幅态度,与之前嚣张跋扈的样子判若两人。   朝婉清善解人意的十分及时:“不如我留下几个人,一来可以保护盛姑娘,二来若是盛姑娘有什么急事,我们还好知道。”   盛鸣瑶分明听见朝婉清那边留下的奴仆小声冷哼,不加以掩饰的恶意直直冲自己袭来。   看来朝婉清调教下人,大抵和养蛊是一个流程。   在滕当渊与朝婉清离开后,盛鸣瑶刚打算与被留下的两名侍卫一名侍女友好交流一下,忽然一阵香风拂面,盛鸣瑶毫不迟疑地用浸染过芜兰草汁的帕子掩住口鼻——   转眼间,空荡荡的二楼雅间只剩下了盛鸣瑶一人尚未失去神智。   更可怕的是,二楼雅间是环形设置且每个房间门口均有侍者待命,可如今这么大的动静,楼上楼下仍是笑语喧闹,根本没发现这里的动静。   “盛小姐不必害怕。”   一声轻笑从角落里传来,其声曼妙仿佛海妖浅吟低唱,让人不自觉地放松了思绪。   可惜了,他遇上了盛鸣瑶。   “你到底是谁?”   几乎在那人出声的同时,盛鸣瑶毫不迟疑地看向了包厢出口西南角处。   那里是一个雕工精致的木雕橱柜,附庸风雅地摆放了一些青花瓷器和厚卷书籍,从盛鸣瑶的位置往哪儿看去,只能依稀瞥到烛火闪动,看不真切。   这就是没有白炽灯且不能动用灵力的坏处了。   那人似是惊讶,又似是遇见了什么开怀之事,动了动身终于从藏身的阴影处走了出来。   ——是个男子,相貌平平,不及弱冠之年。   ——这家伙绝对易容了。   这张脸,五官平平无甚出彩之处,然而那双眼睛却又太过出彩。   眼眸狭长上挑,眼型精致到不可思议,像是建模一般完美。瞳孔颜色比常人要淡很多,刚才从烛火旁走过时,微微泛着金色,左眼下还有一个泪痣,实在是……   颇有些风情万种的味道。   正是因为这点子风情,虽身穿一身嚣张肆意的红色锦袍,却意外显得相得益彰。   这红衣男子半点没有被人发现踪迹的窘迫,自顾自地走到桌边,倒了杯茶,动作优雅又透着随性。   这种骨子里透着的清贵极难模仿,稍有不慎便会显得做作矫情,这男子能做的这么赏心悦目,便知其家世非凡。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盛鸣瑶:“请问你是如何发现我的?”   嘴上说着“请问”,行动却没有半分该有的谦卑。   是个大佬没错了。   盛鸣瑶:“因为您身上散发着强大的王霸之气。”   这话不假,此人一露面,身上“好无聊来看看戏搅搅浑水”的气息都快溢出来了。   大佬直觉自己被骂了,他敛眸思考了一会儿,神色正经道:“盛小姐不必怕我,我是来助你一臂之力的。”   盛鸣瑶下意识接口:“那我可真是谢谢你嘞?”   分明是句好话,但听起来还像是在骂人。   红衣大佬将茶送到嘴边的动作一顿,轻声叹道:“盛小姐也不问我是来做什么?”   “听起来你很了解我。”盛鸣瑶也学着他的样子给自己倒了杯茶,端起来喝了一口,并没有觉得和平时有半分差别。   “这茶不好,与手法无关。”   红衣大佬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放下茶杯,眉梢微扬,“对了,我要帮你。”   好突兀的转折,好突兀的言语。   盛鸣瑶扯起嘴角,露出假笑:“公子说要帮我,我却连公子姓名都不知,又如何能帮我?”   “我是你们师父的旧友——田虚夜,他的名字除非亲近之人,旁人皆不得知。”   确实如此。   但盛鸣瑶仍不信他。   表面上两人笑意盈盈,相谈甚欢。暗地里,盛鸣瑶手中早已摸出了下山前制作的足以致命的毒气散。   只等时机一到,便立刻给这人表演一出天女散花。   反正自己有解药,不怕中毒。   红衣大佬又说了一些田先生的个人嗜好,到是皆与盛鸣瑶所知相符,但她仍未放松警惕。   两人扯皮了半晌,红衣大佬一叹,似笑非笑:“即便仍不信我,盛小姐也该将手中的东西放下才是。”   “毕竟是我闲暇时整理出来的小玩意儿,盛小姐却反过来用‘上天入地散’来对付我……”   这人喉咙里溢出一丝不可抑止的轻笑,欺身上前,如玉手指却不容置疑地搭在了盛鸣瑶的手腕上,轻巧一翻,便将药散收入了自己手中。   “——是否有些不太礼貌?”   举止毫不轻佻,反而有种别样的洒脱自在。   盛鸣瑶难以置信地坐在原地,看看这未及弱冠之年的红衣公子,又想起了自己手中诡谲有趣的药方,小心翼翼地开口:“天山童公?”   红衣大佬:“?”   还好还好,盛鸣瑶松了一口气,这还是一个正常的仙侠世界。   红衣大佬沉吟片刻,曼声道:“我记得我当时署名……”   “不仁圣。”   两人同时开口,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僵持紧张的气氛也为之松快下来。   尤其是这位不仁圣,他端坐于灯下,被朦胧的光芒镀上了一层金边,那一瞬间连平庸的五官都变得精致,活像是勾魂摄魄的妖精。   盛鸣瑶忍不住又上下打量了对面人几眼。   她还记得自己刚拿到这本书时,就被卷面扉页上的这三个字吸引。   大开大合,笔端流露出一股不屑戏谑之意,风流天成。   圣人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有一部分人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话,可被眼前人这么一用,却别有一股潇洒旷达之意。   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消,变成了友好的私人读者见面会。   两人进行了友好交流,中途有一奴仆呻吟一声,似是要醒来,又被脸上带着温和笑意的不仁圣彬彬有礼地一脚踹晕了过去。   自带滤镜的盛鸣瑶:果决有力!不愧是不仁圣!   这一聊,就再也没刹住车。   于是等滕当渊返回时,只见地上倒了一地仆人,一陌生红衣男子与自家师妹同桌对饮。   ——还坐在了原本属于他的位置上。   ——刺眼到想将此人当场除去。   原本想要与朝婉清离开的话被他咽下,少年剑指红衣公子,眸色沉沉:“你是谁?”   原本还对盛鸣瑶妙语连珠的男子眉目上挑,顿时撕下了温和有礼的表象。他扫了一眼站在门口的滕当渊和他身旁的少女,嗤笑一声,慵懒地靠在座椅上,没个正行。   “我?”   他侧过脸看向盛鸣瑶,微微一笑。   烛火倒映在他的脸上,妖冶的眸子如鬼魅般摄人心魄。   “我是我们家小瑶瑶多年不见温柔可亲的邻家好哥哥啊。”   盛鸣瑶被吓得手一抖,一片油焖猪蹄直接落在了桌上。 第21章 滕师兄…好像要入魔了!   这位祖宗仍嫌不够似的,上下打量了一眼站在滕当渊身边的朝婉清,又扭过头冲着盛鸣瑶道:“我们哥哥妹妹叙个旧而已,他们总不会连着都不让吧?”   语气七分懒散三分不屑,直将阴阳怪气这四个字演绎到了极致。   步步踩雷,完全能将人气炸。   一旁围着的奴仆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小心翼翼地远离了中心区域的修罗场,以免伤及自身。   贵人打架,凡人遭殃!   旁人眼中,都觉得这红衣公子实在无礼至极,但又生怕他有什么背景,不敢轻举妄动。   盛鸣瑶亦是如此。   在刚才的交谈中,这位红衣男子半遮半掩的透露了一些身份,又说了一些要助她一臂之力之类的话,盛鸣瑶虽未接腔,却也觉得古怪。   这位不仁圣的身份,恐怕没有他口中的“田先生旧友”那么简单。   就在盛鸣瑶思考该如何破除僵局时,人生的进度条像是被忽然拉快,一系列操作猛如虎。   直到她被不知为何赶来的田先生带走到三楼大包厢内时,整个人仍是恍恍惚惚。   首先,滕当渊真的与红衣大佬打了起来。   其次,在各种尖叫中,自己的师父忽然闪亮登场。   最后,红衣大佬原地消失,师兄决定第二天离开,跟着朝婉清去打怪兽。   终于捋顺思路的盛鸣瑶,觉得该到自己上场了。   情劫情劫,爱别离、求不得,都不是必经环节嘛!   身披红衣的少女轻声道:“所以南街的冰糖葫芦,师兄不会陪我去了,对吗?”   没有责怪,没有推诿,甚至没有发脾气。   但所有听到这句话的人,都觉得这姑娘此刻必定是难受极了。   田先生摇摇头,示意大家散去,给这对年轻人一点单独相处的时间。   滕当渊沉默以对,笨拙地安慰:“田先生也可以……”   “这不一样!”盛鸣瑶猛然提高了声音,原本平静的表情破碎,闪动着愤怒的光芒,而后又顷刻间消散。   “师兄,这次是你食言了。”   “我并非——”   “这与我无关。”盛鸣瑶一字一顿,“不必解释,师兄的事情,从来都与无关,不是吗?”   滕当渊无言。   盛鸣瑶仰起头,看着面前尚未褪去青涩,却妄图撑起一片天空的少年,轻轻一叹:“从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不允许被带回家的小狗、师兄总在雨夜里变得奇怪的情绪、害怕血的原因、右手不能持剑的理由……”   “一次又一次,师兄真的以为我从来没察觉到什么古怪吗?”   “我从来不问,是在等师兄亲口告诉我的那一天。”   “因为我说过,师兄若是不愿,可以不必勉强。”   盛鸣瑶别开眼睛,自嘲地笑出了声:“可我从未想过,师兄一直将我排斥在外。”   滕当渊下意识反驳:“我从未排斥师妹!”   可这句话与盛鸣瑶之前的陈述相比,苍白又无力。   滕当渊看着面前神色冰冷凉薄的盛鸣瑶,硬邦邦地解释道:“我是想保护师妹。”   “保护?”盛鸣瑶摇了摇头,“我在师兄眼里,从来都是当年那个迷路在雨夜的小女孩,对吗?”   滕当渊哑口无言。   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盛鸣瑶叹了口气:“你又错了,师兄。”   “对了,田先生说了,等过了今夜,你便不是他的弟子。同样的,我也不是你的师妹了。”   “去休息吧,滕少爷,明日大家都要启程赶路。”   盛鸣瑶拿起桌上的一把小匕首——这是之前红衣大佬留给她的临别礼物,飒然转身,头也不回地推开门,离开了包厢。   滕当渊头一次这么厌恶自己的不善言辞,他有很多话闷在心口,却无从言说,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理智上,滕当渊知道盛鸣瑶说得都是对的,但感情上,滕当渊却觉得完全不对。   眼睁睁地看着盛鸣瑶转身离开,少女潇洒的背影堵得滕当渊胸口闷疼。   这一晚上,有人一夜好梦,有人辗转反侧,有人彻夜难眠。   春去秋来,之后的事情,并没有因此改变分毫。   盛鸣瑶随着田先生回到了山上,不知为何,田先生再也没中途下过山,而是一心一意专心指导盛鸣瑶炼药制丹的方法。   “哎我说你这孩子!”田先生被盛鸣瑶气得胡子冲天,指着她的手指都一颤一颤的,“你怎么能把什么药都做得带毒呢!”   盛鸣瑶一边躲,一边大声嚷嚷:“这也是一种天赋啊,田先生!”   站在门口的滕当渊一时恍惚,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进去。   这一年中,滕当渊已经与自己的舅舅相认,加之又凭借高超的剑法帮助官府铲除了几个祸害一方的盗匪,正是少年得意、意气风发之时。   “田先生。”   盛鸣瑶朝门口看去,如今完全褪去青涩的滕当渊,已然与幻梦外的那位剑尊模样重合,气质愈加冷冽,有了名扬天下的“孤雪剑”的雏形。   她神色淡淡地道了一声:“滕少爷安好。”客气的倒了杯茶,便一言不发的回房去了。   礼数周全,却更让人难过。   田老头都忍不住开了句玩笑:“虽说我如今不是你的师父了,可我也不阻止你追我的徒弟。”   滕当渊摇摇头,不言不语,活像是冬日里的一根木头。   被雪覆满了全身,也不晓得叫一句冷。   田先生摇了摇头,索性也不去管他们,问了些滕当渊的近况,又留他过了一夜。第二日早上,滕当渊做完饭菜便一声不吭地离开。   如此反复,竟是折腾了快三年。   饶是盛鸣瑶都被滕当渊弄懵了,这家伙怎么都不来与自己解释之前的行为?   原本都想好了等他解释后,自己该如何进行下一步,现在看来,完全用不上啊!   这情劫似乎陷入了死结。   不过盛鸣瑶的担心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一个关于滕当渊的爆炸性消息传来——   他外出围剿盗匪后,突然咸陷入昏迷,醒来之后性情大变,甚至砍伤了待他如亲子的舅舅一家!   得知消息后,田先生匆匆下山。回来时,便带着昏迷的滕当渊和哭得梨花带雨的朝婉清。   几个雇来送滕当渊上山的壮汉活像是见了鬼,将人扔下就跑。也只剩下了朝婉清和她的随身佣人。   盛鸣瑶起身帮着田先生一起将滕当渊扶到床上:“如何?”   田先生摇头不语,转而对朝婉清道:“多谢朝小姐相助,若是如今没有别的事,朝小姐可以离开了。”   从进来后这一直神思恍惚的朝婉清猛地惊醒,“不行!”她一下意识反对道,“滕哥哥是为了我才这样的,我必须陪着他。”   不用她解释,盛鸣瑶都能脑补出一个感天动地、荡气回肠的英雄救美的奇遇。   唯有无言。   最后,还是在田先生的晓之以理,盛鸣瑶的冷脸以对下,泪眼婆娑的朝婉清只能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木屋。   “满意了?”田先生从一堆药材里抬头,冲着盛鸣瑶扬眉。   “满意了。”盛鸣瑶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这些人只给了先生五日的时间。”   田先生头也不抬:“是。”   “若是五日之内救不了他……会怎么样?”   “不怎么样。”   田先生眼皮子一掀:“少说废话了,快帮我做事!”   盛鸣瑶立刻闭嘴,上前帮他整理起药材来。   这一弄,就耗费了四日。   在这四天里,田先生一共尝试了快十种方案,次次以失败告终。   其中有一次,就连盛鸣瑶都以为滕当渊会醒来,可他也只是眼珠子转了转,而后就没有了动静。   这样下去不行,盛鸣瑶心中叹了口气。   倒不是她圣母,而是这压根就是滕当渊的幻梦啊!   一旦幻梦主人出了事,盛鸣瑶这个陪着进来的绝对倒了大霉。   于是等田先生再次给滕当渊施针后,就见自己如今唯一的徒弟一言不发地跪在了地上。   盛鸣瑶行了一礼:“田先生可还记得您曾经给我的那本无名药方?”   田先生眼睛沉了沉:“休要胡闹。”   “并非胡闹。”盛鸣瑶道,“只是暂且将师兄身上的毒素转移到我的身上罢了。”   事情当然不是这么简单,两人对此皆心知肚明。   但他们不知道,躺在床上的滕当渊,同样能听见外间的动静。   其实田先生的第八次施药并非毫无效果,最起码,如今的滕当渊不是毫无知觉,而是能听到些动静了。   “师父。”他听见盛鸣瑶第一次如此正经的称呼田先生,“这一次,就听徒弟的吧。”   ——不要!   滕当渊心中激荡,他多想大声反驳这个提议,可如今他却什么都做不到。   如今的滕当渊,孤自一人,无助地站在一片黑暗之中。   良久,滕当渊听到田先生熟悉的声音传来,他似乎叹了口气,模模糊糊,滕当渊也听不真切,只听他最后说了一句——   “好。”   =   在为了剿匪受伤时,滕当渊没有后悔。   在为了保护一意孤行的朝婉清流血时,滕当渊也没有后悔。   甚至在知道自己的舅舅对自己不过是利用时,滕当渊亦不曾后悔,甚至在短时间内放弃了抵抗。   害他满门的人是他的亲舅舅,是他母亲最疼爱的弟弟,这何其可笑?何其荒谬?   就这样吧。   滕当渊任由自己的舅舅——也是他唯一在世的亲人,把被他称为“魔气”的东西扔到了自己身上。   那一瞬间,滕当渊没有了斗志,他头一次觉得自己活得如此可笑。   田先生、盛鸣瑶、亲舅舅……他们都不要他了。   人活于世,竟能孤独至此。   然而滕当渊从未想过,盛鸣瑶居然会愿意用自己的命来救他。   瑶瑶终于原谅我了?   昏迷中的滕当渊被巨大的惊喜砸中,而后,便是铺天盖地的痛苦。   不要!不要!   这是我的错!不要用你的命来换我!   第一次,滕当渊明白了什么是后悔。   悔得鲜血淋漓,悔得痛彻心扉。   他不应该多管闲事去帮人剿匪,他不该轻信他人盲从亲眷,他不该将他的师妹孤独抛下,去找别人叙旧,却一句话也不与瑶瑶解释……   但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可这些,为何要用盛鸣瑶的命来换!!!   =   “掌门!掌门!”   隔着水帘,负责看守防御阵中滕当渊的弟子跌跌撞撞地闯入大殿中,顾不得失礼,气喘吁吁地大喊——   “滕师兄!滕师兄他好像……”   弟子又喘了口气,终于将舌头捋顺。   “——好像要入魔了!!!” 第22章 若剑前是他的师妹呢?   盛鸣瑶与田先生准备好施针所需的药材后,田先生突兀道:“你似乎并不对‘魔气’这个称呼感到奇怪?”   盛鸣瑶眨眨眼,顺口胡扯:“是不仁圣告诉我的,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两人对视良久,田先生忽然开口,却是又换了一个话题:“你与滕当渊,之前是因什么而吵架?”   因为嫌弃他总是闷着心,都相处快十年了,还什么也不肯与我说。   话是这么说,但同时,盛鸣瑶亦明白,如今这个不过二十的滕当渊确实以赤子之心待她。   寡言少语,却足够真诚干净。   纵使盛鸣瑶所行所谋皆是算计,却也不愿欠人人情。   然而这些,是不能和田先生说的。   “当时年轻,小孩子的爱恨总是那么简单,来得快,去得也快。”盛鸣瑶道,“谁还记得是为什么呢?或许是因为他少看了我一眼,又或许是因为他多和朝小姐说了几句话。”   “呵,之前嫌弃得看都不愿看到他,如今你居然愿意舍命相救?”   田先生又变成了一幅老不正经的样子,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追问:“如果这次不是他,你还愿意这么做吗?”   盛鸣瑶仍是笑着,漂亮的桃花眼里闪着白胡子老头从未见过的动人光芒。   又或许,他真的从未懂过这个徒弟。   “田先生,你我皆知,这种事情,是做不得‘如果’的。”   “但现在,昏迷不醒的是滕当渊,所以,我一定要救他。”   盛鸣瑶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何况,药方上说了,做这样违背天命的事情需要心甘情愿、年纪相当。想来想去,也只有我最合适了。”   室内一片寂静,就在盛鸣瑶以为田先生还会说些什么时,他忽而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于是,盛鸣瑶以命换命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   别看说得轻巧,可实施起来,不止操作困难,就连其中痛苦也令盛鸣瑶难以承受。   肚子疼到抽搐,仿佛姨妈痛的翻倍,脑中也是一片混沌,耳旁尽是嗡鸣,眼前一片模糊,盛鸣瑶痛得连手指甲深深刺破了掌心都未曾发觉。   “不要抵抗。”田先生突然出声,盛鸣瑶当然没听过见,不过他本来也不是说过盛鸣瑶听的。   “你的师妹在用命救你,稍有不慎,满盘皆输。你就不要拖后腿了。”   一瞬间,盛鸣瑶只觉得两人之间的联系变得通畅了起来——倒不是说有多舒适,被倒灌魔气自然是痛苦的,但比之前堵着时畅快多了。   就好比喝中药,与其一勺一勺慢慢下咽,倒不如直接干了一碗来得痛快!   意识逐渐混沌,最后一丝光亮消失,盛鸣瑶彻底浸入了黑暗。   与此同时,躺在床上的滕当渊豁然睁开了眼睛。   ===   “哎?师兄,师兄这又无事了?”   前去禀报的弟子带了纯戴剑宗里一堆大佬到达滕当渊住处后,却发现之前黑气四溢、脸上隐隐有魔纹显露的滕师兄此时周身灵气清澈干净,半点没有入魔的迹象。   仿佛之前的迹象都是假的,只是在逗他们玩儿似的。   弟子:不愧是大佬滕师兄!   “冲和,你看那边。”   掌门遥遥一直,众人的视线便落在了洞府中另一边的盛鸣瑶身上。   当日,怕有人闲言碎语,冲和子虽让盛鸣瑶留在滕当渊住处里入幻梦,却到底将两人隔开。   而此时,盛鸣瑶脸上隐有暗纹显露,正和滕当渊之前传来的情状一模一样!   那弟子注意到后,瞠目结舌:“这……这……”   掌门不耐地挥退闲人,对着冲和子道:“幻梦之中,时光飞逝,与此间不同。也不知道这二人是遭遇了什么……”   冲和子长叹一声:“这下,我们恐怕欠下了一个大人情啊!”   ===   另一边,等盛鸣瑶再次清醒时,就听一堆嘈杂人声在耳边吵闹。   “杀了她!她已经变成了妖物!”   “别心软啊,滕大侠!”   “滕少爷你还犹豫什么?我知你与这妖……”   说话的人被滕当渊猛地投来的凶狠眼神震慑,立刻改口道,“她与你感情甚笃,但现在她已经不是人啦!而我们这么多活生生的人都还要命呢!”   “是啊是啊!”   “老夏说得对!”   就连朝婉清都开口:“滕哥哥你没事我很开心,若是当日知道能用我的命来救你,我也是愿意的。以己度人,我想盛姑娘如今见你清醒无恙,心中也是开怀的。她能决定舍命救你,想来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如今盛姑娘已经……”   “够了!”   朝婉清瞬间泪水涟涟,贝齿轻咬下唇:“滕哥哥……”   “我说够了!”   滕当渊语气低沉,透着一股骇人的凶狠,毫不犹豫地拔出剑指向了朝婉清。   朝婉清被惊得后退一步,瞬间没有了声音。   而后,滕当渊的剑尖一个一个点向了之前说话的人。   那些人也闭上了嘴,各个面带惊恐。   滕当渊面无表情,寒冷如冰的风暴在他眼中凝起,一字一句仿佛泣血:“之前,你们也是这么对我的,对吧?”   “逼着那些关心我、爱着我的人杀了我,对吧?”   被点到的人一个接一个低下头,或是别开眼,不敢与之对视。   “他们保护了我,所以你们没有成功。”   “而现在,我恢复了,又轮到了我的瑶瑶。”   “我为了保护你们才受伤至此,然而你们转眼便对我、对我的爱的人刀刃相向!”   “何其可笑……何其可笑!”   一声年迈的声音叹了口气:“当渊,放下剑。”   滕当渊空中握剑的手一僵,闭上了眼睛,缓缓地左手的剑放了下来。   “田先生。”   众人纷纷给之前回房休息的田先生让开了一条路,从来身体硬朗的他拄着拐杖,像是终于感受到了年迈。   换命一事,所伤的何止二人。   “当渊,你知道该怎么做。”   田先生看也不看旁人,苍老到近乎浑浊的眸子盯住了滕当渊,叹息了一声:“她……很快就要没有神智了。”   滕当渊摇头,努力想要找到别的方法:“瑶瑶可以救我,我也可以救她!”   “以命换命……我们可以再来一次!我们再来一次,我愿意给瑶瑶换命!”   田先生静静地等他说完,看着这个从小寡言稳重的青年第一次无所顾忌地宣泄,从来眉目淡漠的他此时眼珠猩红,分不清到底是魔气未净,还是心之所向。   田先生叹息了一声:“没用的。”   短短一句话,击溃了滕当渊所有的防备。   他茫然地转身,终于看向了身后的盛鸣瑶。   此时的盛鸣瑶再无往日里生机勃勃的朝气,脸色苍白到像是冬日里的冰雪,总是鲜活揶揄的笑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变得空洞。   不该是这样的。   他的师妹应该穿着明亮好看的裙子,在打扮梳妆后,笑着在他面前出现,又因为他的不善言辞而暗暗瘪嘴,牙尖嘴利与他针锋相对,想尽方法地捉弄他。   他的师妹应该活得悠然闲适,没事就看看杂书,或是去山上游玩。即使一时找不到路也不要紧,他会去接。   他们可以一起阅尽世间百态,尝遍人生美味,走过山河湖海。归来时,再去山下的南边巷子里给她买一串心心念念糖葫芦,看她笑得无比开怀。   ……   不应该是这样,盛鸣瑶怎么可以这样毫无声息地躺在床上?   是他。   是因为他。   “当渊。”田先生道,“这里只有你能让她走时少一些痛苦。”   滕当渊看着榻上不知何时已经苏醒的盛鸣瑶。   她像是什么也不知道,此时也还在对他笑。   滕当渊忽而想起,三年前下山那日,田先生曾嘱咐过他的话。   “无论是学医还是习剑,本质皆是利于万民。你如今持剑在手,更应严于律己,不可冲动冒失。”   “持剑斩妖邪魔祟,为生民立命。”   言犹在耳。   滕当渊茫然地环顾四周。   可没有人告诉他,若剑前是他的师妹呢? 第23章 孤雪动情   ——那倘若,是我在师兄的剑前呢?   鼻尖似乎还能嗅到那日少女调笑般说出这句话时迎面拂过的梅香。   滕当渊耳畔是众人和田先生之前劝慰的话语,魔咒一般萦绕在了他的心间。滕当渊浑浑噩噩的出手,却在最后一刻蓦地惊醒!   他在做什么!!!   手一抖,这一剑到底是偏了,而滕当渊也在没有勇气去刺第二剑。   此时的盛鸣瑶本就因魔气入体而极度虚弱,滕当渊一剑下去,虽然有所偏移,也几乎要了她半条命。   ——哦豁,又要吐血了。   被滕当渊抱在怀里的盛鸣瑶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自己上辈子在魔尊面前死去的样子。   这意外的巧合实在令人发笑。   滕当渊看着怀中几乎被血色浸湿的女孩,就连总是上扬的嘴角也溢出了猩红色的血迹。   ——她快要死去了,没有人比滕当渊更清楚这个事实。   年幼的他,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将军,最后也没能保护那些怂恿他动手的奴仆。   可滕当渊从来不恨,因为他知道那些奴仆也只是想要活命而已——人都想要活命,所以滕当渊不怪他们。   真正的凶手是害他陷害满门的恶人。   所以滕当渊想要变得强大,他想握住那把刺伤他亲人的剑,不再让它害人。   然而呢?   兜兜转转,滕当渊所爱之人,又要再次死去了。   依然是死在了他的面前,依然是因他而死,依然是无能为力。   她怎么可以死去?   滕当渊混沌的思维中,突兀地冒出了这个想法。   这么爱美的女孩,怎么能如此狼狈的死去?   这个想法一旦冒出后,就再也挥之不去。它随着怀中的女子一起,占据了滕当渊的所有心神,滕当渊机械地伸出手想要为怀中人拭去血污,却越擦越多。   血,又是血。   七岁时的场景与如今无限重合,滕当渊一时竟分不清这十多年的人生到底是不是一场梦。   ——我变得强大,我手中有剑,我人人称颂,我再不弱小可欺。   ——可我依旧护不住所爱之人。   “滕……滕当渊……”   怀中少女张口说着什么,声若蚊蝇,滕当渊俯身凑近,才知道她在叫自己。   “我在。”滕当渊对上了盛鸣瑶已经有几分涣散的眸子,“……我在。”   这个寡语少言的剑修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又或者,做什么都是徒劳。   “别看……别看我……”   盛鸣瑶努力想把他推开,生怕自己临死前的惨状又把这年轻剑修吓出个好歹。   自己是来帮他解除情劫的,何况滕当渊如今 还未对她做下什么不可饶恕的错事,盛鸣瑶也不愿让他无端滋生心魔。   失血过多的盛鸣瑶脑中一片模糊,只浑浑噩噩的记得不能让滕当渊出事。   “……你这个胆小鬼……怕血……”   “别看……别看我了……做噩梦……”   她还记得。   她以为我怕血。   滕当渊想起了那日的情景,竟觉得恍如隔世,露出了一个似哭非哭的表情。   他早就能亲手夺取一人性命而面不改色。   他早就不怕了。   滕当渊握住了盛鸣瑶拼命想要推他离开的手,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在,我……不怕。”   不过五个字,却像是耗尽了他此生所有的温柔。   盛鸣瑶呆呆地看着他,忽而混沌的眼神又变得清明。   “滕当渊,你要好好活下去,我还想让你——”   戛然而止。   盛鸣瑶甚至没有力气说完最后的言语,被他握紧的手不在颤抖,就像是终于感受不到疼痛。   她甚至临死前,还在担心他会不会怕。   “为什么……”   滕当渊喃喃自语,他机械地抬起头,房间里所有被他目光扫到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面色惊惧。   此刻的滕当渊比起人类,更像是一头失去了挚爱的孤狼。   所有人都毫不怀疑,如果可以,他会扑上来,狠狠撕咬每一个曾逼他杀死那个少女的人。   其中两位壮汉互相使了个眼色。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趁他神志不清……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你们想杀了我。”   滕当渊低低一笑,垂下的发丝遮住了他的眼睛,让人摸不透他如今的神色。   “我的亲舅舅也想杀了我。”   “你们都没成功,却害死了最想让我活着的人。”   一直没出声的朝婉清终于开口:“滕哥哥,我们不是——”   滕当渊终于抬起头,与众人所想的癫狂暴虐不同,他眼神十分平静:“我不会杀了你们。”   “你们愚蠢至极,也可怜至极……我本就不应该……不该将你们全都放在心上。”   话出口后,山川变色,天地崩塌。周遭的一切事物都变得扭曲,隐约还可听见女声凄厉可怖的尖叫。   滕当渊忽然全部想起来了。   =   原来他的世界里从未出现过白胡子老头田先生。   原来他的世界里也没有从小相识、感情甚笃的朝小姐。   原来他的世界里,他的童年只剩下无尽的血色与黑暗。   若是可以,滕当渊也希望盛鸣瑶从未出现。   因为滕当渊的世界,理应是昏暗又荒芜的。   这样,他毕生所求,不过为剑而已。   然而盛鸣瑶出现了,如火树银花般绚烂,也如流星飞逝般短暂。   于是滕当渊的世界,在经历短暂的嬉笑喧闹后,又变成了黑暗无边的寂静荒野。   他不该遇见盛鸣瑶,可若真要让滕当渊亲口将这话说出,他……   舍不得。   舍不得啊。   滕当渊独自站在混沌破碎的梦境中,忽而大笑,笑意凉薄又讽刺。   如果这世界从未饶恕他,为什么会出现盛鸣瑶?如果这世界终于决定宽恕他,又为什么偏偏要让盛鸣瑶死于自己的剑下?!   ……   ……   滕当渊睁开眼,率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就是一脸正气的掌门,和慈眉善目的师父冲和子。   他下意识往对面看去,只看到了一团光晕四散,滕当渊对掌门和师父的呼喊充耳不闻,踉踉跄跄地下床,伸出手冲那团光晕抓取——   什么也没有。   正如盛鸣瑶一样,消散得了无痕迹,什么都不曾给他留下。   “渊儿?”冲和子试探地说道,“你身体如何?”   “师侄刚醒。”横眉冷目的掌门缓和了脸色,“身体可有什么不适?”   滕当渊强行稳住心神,嗓音干涩:“不曾。”   不等旁人说话,滕当渊慢慢地坐回了自己的石床之上,低头掩去了眼中情绪翻涌:“盛……师妹,如何了?”   “师妹”二字,说得格外艰难。   掌门与冲和子对视一眼,二人眼中俱是惊骇。   按理来说,幻梦如大梦一场,滕当渊理应不记得才对!   “盛师侄出了些差错。”冲和子放缓了语调,唯恐刺激到这个刚出幻梦的天之骄子,小心翼翼道,“徒儿是想起了什么吗?”   滕当渊喉结滚动,吐出了一句:“并未。”   “不过是,模糊着有些印象罢了。”   ===   “你见到滕师兄了?滕师兄又在练剑?用的是孤雪剑吗?”   “当然不是!孤雪剑只有对上魔域之主那档次的强大外敌时才会出现,哪里有这么容易看见呢!”   新弟子好奇追问:“那滕师兄在干什么?”   进去送信的弟子神秘一笑:“师兄在练字。”   “练字?”   “那可不是!滕师兄常对我们说‘字如剑’。说起来我曾见过滕师兄的字,非常厉害!”   “快快快,告诉我,腾师兄写的是什么?剑法?宗规?”   另外一个脸上有点麻子的弟子凑了过来,摇了摇头,颇为神秘地压低了声音:“滕师兄只写名字。”   “名字?”新入门的弟子十分诧异,“为什么会是名字?”   麻子弟子得意道:“姓名玄妙,也是人立身之本,有的修仙者还认为人的名字可与天地沟通,自有念力,所以轻易都不愿意告诉别人真名呢!”   “滕师兄笔走游龙之间,也有一股磅礴剑意,我第一次看到时,差点没吓得膝盖一软……”   三人逐渐走远,话音渐渐微弱。   他们根本不知,就凭他们这点本事,里头的滕当渊早就将谈话听得清清楚楚。   一袭白衣的剑修早已不复幻梦中的落魄,如墨长发已被上品白云玄岩制成的头冠束起,雪白入月光的衣裳在太阳的照耀下泛着青色的光,上面密布着层层叠叠的防御守备。   这样一个冷若孤雪的剑修,却在听见弟子的谈话时,蓦地顿住了手中的笔。   污墨没能成功沾染上宣纸,因为在那儿之前,他的主人早已将它移开。   以白鹤之骨制成的毛笔通体呈冷白色,更兼有一番枯梅瘦骨的病态美,可这些都不及此时滕当渊面上冷冽难辨的神色。   他应该茫然,此刻却也了然。   那本用来练字的纸上应该是公正而整齐的罗列着“滕当渊”这三个字,然而现在——   全是盛鸣瑶。   盛鸣瑶、盛鸣瑶、盛鸣瑶……   字有的大,有的小,但每个“瑶”字的最后一笔,都往里倾斜得厉害。   恰似幻梦中,小小的盛鸣瑶叼着稻草,漫不经心地在宣纸上留下的狂放笔调。   滕当渊凝视良久,转身抽出了孤雪剑,想将这纸张碎成粉末,却在剑尖触碰到白纸时,陡然停下动作!   被誉为“剑道第一人”的滕当渊,想粉碎一张普通白纸,不过弹指一挥间。   又何至于要动用孤雪剑?   又何至于如此如临大敌?   又何至于……不顾剑气反噬,突然停手?   左不过,是滕当渊自己终不愿看见“盛鸣瑶”消失罢了。   即使仅仅是名字,也不可以。   滕当渊发丝凌乱,狼狈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剑,忽然轻轻开口,像是对剑自语,又像是在呼唤着什么。   “……阿鸣。”   这一声,也不知道到底是在唤谁。   世间劫数,不过是月光皎洁眷红尘,也是剑锋偏移略半寸。   风月千秋,世间痴念,绕不开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   滕当渊微不可查的一叹,为人,也为自己。   欲生妄,妄生念,念生执——   执为心魔。   山中落寞,偏惹孤雪动情。 第24章 开局不太妙   据说,般若仙府备受宠爱的弟子朝婉清幻梦失败,未能渡劫,进阶大跌。   据说,东南边妖族横生的地方突然多出了几位大能。   据说,般若仙府还有一个女弟子在这次幻梦中陨落……   不过万幸,纯戴剑宗未受什么影响。   令冲和子欣慰的是,除了一开始,滕当渊醒后似乎没有任何波动。   虽然滕当渊最近似乎看书的时间增多了,连去藏书阁的次数也变得频繁,但总归没有耽误练剑。   滕当渊还是如往日一样按时练剑,使出《屈和剑法》中第九式“剑平千秋”的最后一招后,旁边传来了师兄师弟的抑制不住叫好声。   “不愧是大师兄!”   “只有滕师兄才能将剑法运用得这般自然灵动,已入登峰造极之境!”   “我若是女子也定会喜欢滕师兄这样的男儿!”   “呿!哪里轮的上你!”   一旁的冲和子满意地抚须,点点头,经过此次,徒儿果然又更上一层楼,心境已入元婴后期。   可惜了,当渊这次回来,不知为何,不愿指点师弟师侄们的剑法了。   往日里,他为人虽冷,却总是待同门极好。   罢了罢了,冲和子转眼便将这一切甩到了一边。   滕当渊没事,就是纯戴剑宗的幸运。   也不枉般若仙府的丫头为此搭上一条命。   冲和子不知道,这一切并不是因为滕当渊忘了,恰恰是因他记得。   滕当渊此番阴差阳错地解开了幼时心结,更因此堪破了往日束缚。   ——天道至公,却也不公。   不然又何来那些被各大门派捧成宠儿的修仙奇才?又何来他这个天生剑骨?   既然天道都有所偏爱,那他不过一介凡人,做不到公平,也是正常的。   而盛鸣瑶……在滕当渊心里,从此以后,她注定与旁人,不同。   滕当渊一字一句,仔仔细细地阅读着面前的古卷,目光凝滞在了某个秘宝的制作。   ——勾魂火铃。   听名字便知,此物有几分邪性。   况且制作这东西,别的东西倒是不难,唯独需要以所求者血肉温养,其中心头血为引,炼制七七四十九天,才能找到其魂魄,或是转世。   须知心头血珍贵,普通修士一生只可取三滴,又有谁会仅仅用来寻人?还是寻一个不知魂魄何去的人。   更何况,这法子太过缥缈无踪,也并不一定有效。千万种弊端,无一种好处,有谁会这么傻到一意孤行?   滕当渊会。   滕当渊势必要将这东西做出来,也势必要将盛鸣瑶的魂魄叫回来,一桩一件问个清楚——!   她魂魄散去前,到底想说什么?   她进入幻梦之前,究竟为何要给他的桃花酿里下药?   她到底有没有……   有没有……   滕当渊忽然不敢再想下去了。   剑本无心,可人有情。   只唯恐大梦一场。   于滕当渊而言,从此以后,盛鸣瑶与天下人,不同。   滕当渊左手执笔,不自觉地在秘法上留下了一个‘瑶’字。   而这一次,他没来得及及时收手,任凭笔端在宣纸上留下了一朵墨梅。   也许,从一开始的时候,这个飞扬跋扈的“鸣瑶仙子”就与旁人皆不同。   滕当渊仔细地记忆中搜寻盛鸣瑶的身影。   毫无疑问,无论是言谈举止,还是容貌皮囊,盛鸣瑶是十分吸引人眼光的。纵使知道她闹出过不少笑话,可一旦她出现,你总是忍不住将目光放到她身上。   像是山中最善于迷惑人心的小精怪。   滕当渊从小冷心冷情,从未见过如盛鸣瑶这样单纯直白的人。   她好似浑不在意将自己完整地剖析给天下人看。   ……   你看,就连天道都有所偏爱,更何况是凡人之躯?只是以前的滕当渊过于执拗,凭白给了自己束缚。   而现在,他挣脱了禁锢。   滕当渊放下手中被血肉浸满的金色铃铛,表情无悲无喜,冷厉的眉梢像极了他手中的剑,锋利到让人不敢直视。   滕当渊的心思,旁人向来揣摩不透,有些事情,只有他自己知晓。   就比如,滕当渊自己清楚,之前使出的那招‘剑平千秋’时,众人皆在鼓掌叫好,大声吹捧,唯恐他听不到。   滕当渊不知想起了什么,素来冷淡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一丝笑意,浅薄的好似寒冬腊月里北方的阳光,转瞬即逝。   刚才那剑锋其实偏了半寸。   冷看红尘千百丈,焉知我亦陷情网。   ——这一次,只有他知道。   ===   盛鸣瑶在幻境之中本想拜托滕当渊日后“苟富贵莫相忘”,谁知这次她尚未来得及说完遗言,就被动去世了。   在滕当渊剑捅来的那一刹那,盛鸣瑶浑身的鲜血似是都被冰凝固,随后有一瞬间沸腾,全部上涌至某处。   而后,盛鸣瑶眼前一片漆黑,嗓子里再也说不出话来,耳畔的所有喧嚣戛然而止。   与上次脱离世界时的畅快不同,这次脱离的格外费劲。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拼命将她拉扯,阻止她的离开。   盛鸣瑶头痛欲裂地睁眼,一醒来便听见耳畔有人在大喊:“朝师姐、盛师妹小心!”   “这只妖兽不止为何狂化了!”   哦豁,盛鸣瑶顿时明白这是哪儿一出了。   她回到了比遇见滕当渊更早一些的时间节点。   这次,朝婉清刚刚回归,她与朝婉清等六人下山除魔。   这六人里,除了盛鸣瑶还在练气后期,其余几人均在筑基中上期,有一位药峰的蓝衫师兄更是几乎摸到了金丹期的边。   至于朝婉清,据说她天资聪颖,不过不过短短五十年已经金丹初期,可惜掉落下苍破深渊二十年年,许是因为灵气不足,反倒跌落了两重境界。   总而言之,在这个组合里,盛鸣瑶就是拖后腿的那个。   原本只是简单的剿灭山下妖兽的任务,虽然当时的盛鸣瑶也曾奇怪过,但能跟着去蹭个乙级任务积分也不错。   何况是别人邀请,又不是她死皮赖脸求得。   盛鸣瑶恍惚地想到,那时的她刚震惊于她与朝婉清相似的容貌,又察觉到了师父师兄改变的态度,以及旁人的闲言碎语,正是憋屈怄气的时候。   没有恢复记忆的盛鸣瑶确实智商不太高的亚子,然而这不代表她感受不到别人的情感。   相反,正因为爱恨的表达都很简单,那时的盛鸣瑶选择了直接离开——恰好又除妖的机会,就一起去了。   结果就遇上了狂化的七阶妖兽。   这种级别的妖兽,除非金丹以上,否则根本想都别想。   按照原来的轨迹,朝婉清会因为特殊的原因而被妖兽紧追不舍,千里之外的师尊玄宁真人无法及时赶到,于是通过给朝婉清的玉镯法器,借力使力,推了盛鸣瑶挡住了那妖兽的攻击。   朝婉清刚从苍破深渊里回来,受了那么多苦,虽然她天纵奇才、得到奇遇,已经是准金丹期……   但朝婉清娇弱可怜,惹人怜惜啊!   至于你盛鸣瑶,虽然你拼死拼活修炼了这么多年还在练气后期,但你皮糙肉厚,身体健康……而且你不过是一个替身啊!   看书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只有真正自己体验了一把,才会明白这其中悲苦。   我又何辜?   盛鸣瑶的思绪转瞬即逝,恰逢此时,一道女声大喊:“朝师姐小心!”   按照上一世,下一秒就该自己被隔空偷窥的玄宁推出去抵挡攻击了。   电光火石间,盛鸣瑶毫不迟疑地运起微薄的灵力,主动挡在了朝婉清面前:“师姐小心!”   对上朝婉清因为惊恐愕然而一瞬间瞪大的眼眸,盛鸣瑶甚至抽空回以一笑。   ——不好意思,这次道德的高地被我占领了!   可朝婉清万万没想到,那只狂化的七阶妖兽不止没有攻击盛鸣瑶,甚至还小心翼翼地绕开了她?   盛鸣瑶:???   这就有点不对劲了。   正在观看水镜的玄宁同样一怔。   这位清冷决绝如山巅雪的仙人不止想起了什么,眼中先有痛楚一闪即逝,随后浑身蓦地透出了一股决绝之意。   若再有第二次……   他不介意再杀第二次! 第25章 师尊来了   这只妖兽不仅没有攻击盛鸣瑶,绕开她时的动作,甚至堪称小心翼翼。   一步一步小心地往后退,盛鸣瑶甚至觉得它就差给自己当场跳一段芭蕾了。   就好像盛鸣瑶身上有什么他极度恐惧的东西,恐惧到即使狂化状态都不愿意靠近?   在绕开了盛鸣瑶后,这妖兽到是又恢复了之前威风凛凛的样子,奋力向朝婉清等人攻去。   火系妖兽的形态像极了一只威风凛凛的大老虎,只不过它毛色发黑,体型也是普通老虎的三到四倍,四肢尤其强健有力,张口咆哮间就是一团足以摧毁一户人家的火苗。   “我们需要引走它!”朝婉清大叫,“不能伤及周边无辜百姓。”   这话说得很对,离这边大约五六里处就有一片村落,他们之前正是从哪儿一路追赶一只四阶雷电系兔子而来的。   六人各展本领,到是一时牵制住了这妖兽。   场面一时陷入僵局,他们现在攻击妖兽如果不能一击毙命,那么很可能挑起妖兽更大的怒火。   可若是一直这样躲躲闪闪,灵力也迟早耗尽。   “师妹!”   朝婉清像是想到了什么,扭头对盛鸣瑶大大喊:“师妹,你信我吗?”   盛鸣瑶正在运起功法各种跳跃,仗着那妖兽对自己不知名的惧怕,挡住险些被妖兽攻击的师姐、师兄们。   这功法其实不太适合她,因此盛鸣瑶用起来十分费劲,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因此听见朝婉清的话后,想也不想地回复:“不信!”   言简意赅,半点也不留情面。   朝婉清被她一噎,后半段劝慰的话语卡在嗓子不上不下,一时气性也上来了,扭回头去,根本不理盛鸣瑶。   几人勉励拉锯着,都在等一个突破的时机。   ===   般若仙府,玄宁洞府。   水镜上,赫然正显露着之前盛鸣瑶她们六人围攻七阶妖兽的模样。   玄宁眉头蹙起,这是他第一次在朝婉清回来后,对盛鸣瑶这个徒弟起了关注。   这个徒弟……似乎有了些不同。   沈漓安一进门就见到这幅场景,玄宁真人一袭白衣曳地纤尘不染,清冷淡漠如皓月,容颜似白壁无暇,眉宇之间似乎都结着山巅之雪。   若说纯戴剑宗的滕当渊是“天生剑骨”,那么他的师尊玄宁真人就是“天生仙骨”了。   仙人之姿,凡夫俗子望尘莫及。   沈漓安开口,未语三分笑:“师尊叫我前来所为何事?”   玄宁真人言简意赅:“观水幕。”   沈漓安起初只以为是玄宁真人不放心两个师妹,看了几秒后,沈漓安皱起眉头。   “师尊是觉得,这妖兽有古怪?”   玄宁想也没想:“是你师妹有古怪。”   沈漓安一顿,终究没有问究竟是哪个师妹有古怪。   不过这只号称狂化了的七阶火系妖兽不仅没有攻击盛鸣瑶,甚至绕开了她,疯狂攻击朝婉清的行为确实很不对劲。   “我要出门。”   玄宁真人的话一如既往的简洁明了,沈漓安作为玄宁的第一个徒弟,自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可是……   “抚安堂的任务都是给师弟师妹历练用的。”沈漓安迟疑道,“除非极其紧急,否则师尊插手恐怕惹人非议。”   玄宁真人淡淡道:“我觉得如今已是很紧急了。”   沈漓安自知玄宁是肯定要去了,不过与他知会一声。他拦不下师尊,也担心两位师妹,只能叹了口气:“不如漓安陪师尊同去?”   “不必。”玄宁真人看了眼沈漓安,目光从他坐着的轮椅上划过,清冷的眼神中难得沾染上了几分凡尘的温度,“你不方便,我自去便是。”   这么说着,玄宁已经出了洞府。   沈漓安眸色黯淡了几分,在轮椅上勉强行了一礼:“恭送师尊。”   ===   盛鸣瑶觉得自己如今像极了一个可怜的马里奥,不停地在跳跳跳。   若只是身体的疲惫倒没什么,可是她本就低微的灵力都快耗尽了!   盛鸣瑶行动越来越迟缓,觉得自己仿佛一只正在被榨干的人偶,脑中缺氧的痛感甚至让她开始怀疑起自己之前是否不该拒绝朝婉清?   也许可以合作看看?   纵然每次盛鸣瑶只要沾上朝婉清都没什么好果子吃,但为了其他四个无辜的师兄师姐,盛鸣瑶咬咬牙:“朝师姐,你打算如何合作?”   朝婉清见她愿意松口,眼睛一亮:“这不难,既然那妖兽害怕师妹,我们便故意引得它暴怒,到时候它想攻击师妹,可又不敢。我与几位师姐师兄借机从后偷袭,定能一击毙命!”   计划听起来很可行,但是盛鸣瑶没有立刻答应。   朝婉清见她仍有所顾虑,隔着树将一个软软的东西掷向了盛鸣瑶:“里面有师尊之前给我的防御符!可抵挡一次致命攻击!”   是一枚香囊,盛鸣瑶打开看了看,里面确实有一张超品防御符。   这可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东西,超品符箓的制作不仅需要画符师灵力充沛,还需要一定运气。几乎都是元婴之上的大能才有一定几率画出超品符咒。   比如这超品防御符,几乎可以等同于半条命了。   同时,侧面证明,自己这师尊心眼也真是偏到家了。   拿了别人的东西自然要办事,朝婉清和蓝衫师兄几人合力将那妖兽弄得暴怒嘶吼,口中呼出的火球大约是一个人脑袋的五倍大。   极其危险。   盛鸣瑶飞身到了妖兽正对面的树枝上,离它稍远些,故意冲它挑衅大喊。   那妖兽到底没有人类的智慧,一根筋的妖兽黑虎被弄得气急,直直地向盛鸣瑶奔来——   就是此刻!   盛鸣瑶清晰的看到了妖兽背后一大片空隙,这时候如果朝婉清等人合力攻击它,一定可以……!   盛鸣瑶错愕地看见朝婉清居然收了手,惊喜地冲她的方向大喊:“师尊!”   师尊?   ……玄宁?   盛鸣瑶听他呼喊,下意识回头,就见清冷如谪仙人的玄宁此时正稳稳落在自己后方,然后——   然后盛鸣瑶就被突然冲过来的妖兽攻击了。   朝婉清一时分神,本就暴怒的狂化妖兽瞬间攻击力暴涨,挣脱了几人的束缚,一时间竟是克服了对天敌的恐惧,直直地冲着盛鸣瑶攻来!   直到它的血盆大口在朝婉清等人惊恐的尖叫中划破了盛鸣瑶的小腹时,玄宁依旧神色漠然地看着。   丝毫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 第26章 最恨的人   恶毒女配标准扑街结局。   活该自己不信邪,居然和朝婉清合作!   在超品防御符爆裂的瞬间,盛鸣瑶动作敏捷地将一个试图靠近救她的黄杉师姐推开,苦中作乐地想到,自己这下是真的该长记性了!   这超品防御符确实好用不假,但也抵不住这妖兽突然自爆啊!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和前世一样的结局。   不。   盛鸣瑶默默抬手捂住了自己皮开肉绽的腹部,她的肩胛骨也被妖兽一爪捅了个对穿,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简直比前一世还要惨。   在晕过去之前,盛鸣瑶只来得及死死地抓住了落在她面前的荼白色衣角。   ===   玄宁真人一直冷眼看着。   这并非是他狠心不愿救人,而是他这个徒弟,变化太大。   眼神、姿态、遇事不乱的果敢……这一切都不该是原来的盛鸣瑶所拥有的。   玄宁瞬间想起了四百多年的那场妖兽带来浩劫,想起了……一个人。   短短一瞬,玄宁摒除了脑中杂念,又看向了盛鸣瑶。   狂化的七阶妖兽在未被完全激怒的状态下,居然独独选择避让她,这实在也是一个很大的疑点。   正因如此,玄宁真人一直没有出手。他静静地呆在一旁看着想要找出盛鸣瑶的破绽。   可直到妖兽自爆,盛鸣瑶被重伤,那位被玄宁认定在“盛鸣瑶”体内的妖物依旧没有露出马脚。   若再不动手,这六个人都会命丧于此。   耳旁传来了朝婉清迫切的呼唤,玄宁一挥衣袖,终于出手护住了六人。   然后就被一只血淋淋的手死命的抓住了衣袍。   玄宁真人低头看去,少女原先娇生惯养、莹白如玉的双手此时已经布满血污。左手更是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向后弯曲,显然是被折断了。   而紧紧锢住玄宁衣角的,是盛鸣瑶的右手。满是伤痕血污的手抹在了纤尘不染的织锦布上,更显得狼狈不堪。   玄宁拂袖想走,没抽动。   他又低头看去。   少女分明已经陷入了昏迷,可手还是抓的很紧,像是死死地想要握住最后一丝生机。   玄宁想到了一些往事,面色更冷。   “师父!你怎么来了?”朝婉清一路小跑,到玄宁面前站定,“是因为不放心我……和师妹吗?”   玄宁微微颔首,在看见朝婉清时,目光柔和了许多。   其余几人依次见礼,身着淡黄色衣裙的师姐在看到盛鸣瑶的惨状时惊呼一声,蓝衫师兄同样皱起眉头,着急道:“盛师妹伤势严重!我们需得尽快回去治疗才是!”   他话音刚落,就见玄宁真人唤出了自己的飞行法器,是一个巨大的阴阳两极盘,样子极简且充满逼格,与玄宁给人的感觉十分一致。   这一路上十分顺利,不过片刻,便进入了般若仙府境内。   医宗第一把手芷兰仙子早就得到消息,此时已经等候在了玄宁的洞府门口。   “怎么伤得这么重?”丁芷兰惊讶道,“可是师兄你去的晚了?”   玄宁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问道:“能救吗?”   不能救你就打算让你徒弟等死吗?   当然这话丁芷兰也只敢在心中嘀咕,她一直是有些怵这位师兄的。   千年前师祖陨落,他们的师父也不知踪影,万幸他们师兄妹三人还算撑得起门面,般若仙府才不至于落魄。   “自是能救的。”   玄宁颔首,淡淡道:“治愈外伤即可,不必恢复她全部灵力。”   “以及,在检测一下,她的魂火是否什么波动。”   这要求好生奇怪!从来都是要求医者尽力而为,难得有人说不要救全的。更遑论,人还活着,检查什么魂火?   丁芷兰没有多问,她这几百年与这个师兄愈发疏远了。在安排了几个亲信弟子助她后,丁芷兰将其余人等全部赶了出去。   半晌,基本将外伤治愈后,确定魂火无碍后,丁芷兰一秒也不多待,直接与玄宁告辞。   “稍等。”   玄宁清冽的声音传来,“我还有一位弟子需要医治。”   丁芷兰大惊,急忙让他领自己去。   这若是还和刚才的伤势一样,又等了这么久,那基本已经去了半条命了!   就在丁芷兰暗暗琢磨自己库存的宝贝能换玄宁几个人情时,就见一位身穿白衣的仙子娉娉婷婷地向她行礼:“婉清见过丁师叔。”   丁芷兰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皮笑肉不笑地看向玄宁:“就这?”   玄宁看了她一眼:“婉清之前与她一道出门除妖,那妖兽自爆时,亦在场。”   语罢,他示意朝婉清展示给丁芷兰看一下伤口。   丁芷兰看着她手臂上那不过一笔长的血痕,冷笑道:“哦,那你爱徒的伤势比较麻烦,恐怕要个十天半月呢!”   玄宁轻蹙眉头,清冽的声音中立刻多了一丝紧绷:“可是出了什么岔子?”   丁芷兰继续冷笑:“她根本不用治!不出十天半个月,自己就能好了!”说完,看也不看玄宁,直接扭头出门。   妈的!自己呆在般若仙府多年不问世事,醉心医道,这群人还真把自己当没脾气的兔子了!   自觉被羞辱的丁芷兰怒气冲冲出门,耳边还听到玄宁那小徒弟撒娇“都说了婉清没事”“师父别为了我和师叔吵架呀!”   呕!两个徒弟一起出去,一个重伤昏迷,一个活蹦乱跳,傻子都该觉得不对!   原先丁芷兰还觉得自家师兄与旁的男子不同,更加自制禁欲,现在看来全天下狗男人根本都是一个样!   “师父师父。”一个穿着黄色衣裳的女子小心凑到她身边,“玄宁真人对他徒弟态度好奇怪。”   她就是之前下山的六人之一,此时不免开始和自家师傅小声八卦起来。   “我看玄宁真人分明早就到了,却只在一旁看着,根本没管他徒弟死活!”   “还有还有,到了飞行灵器上,玄宁真人就把他徒弟丢在一边,根本不去医治,搞得我也不敢上前。”   “对了,他对那个朝婉清不错。之前大家都总说那朝婉清善良活泼、可爱万分,可我总觉得不对劲儿,那朝婉清分明是故意……”   丁芷兰皱眉:“好了。”   “朝婉清是玄宁真人爱徒,之前又遭逢大难,玄宁难免宠着些。”   丁芷兰看着撅着嘴的小徒弟,叹了口气:“少管别人闲事。”   “我们医宗自己逍遥快活才是真。”   弟子垂首,恭敬道:“师尊说得在理,弟子受教了。”   ===   另一厢,躺在床上的盛鸣瑶终于有了知觉。   她醒来时,腹部的伤口如火焰灼烧一般疼痛,盛鸣瑶没发出什么动静,而是默默地开始梳理目前已知的信息。   目前:下山除妖事件之后   这件事在盛鸣瑶的人生里,简直有里程碑式意义。   ——这标志着,她与师门决裂的开始。   先是除妖时拖后腿,又被推出去挡刀,之后有个医宗师姐似是想要救她,结果死于妖兽掌下。   这下可刺激得医宗芷兰真人不轻,她放话要让玄宁给个交代。玄宁想也不想,以‘朝婉清受了刺激昏迷不醒’为借口,直接把盛鸣瑶扔了出去。   之后就是自觉被抛弃后的盛鸣瑶疯狂作死,惹恼了一圈人。后来朝婉清昏迷不行,需要修炼同一功法且修为比她低的弟子用心头血为引,才能活命。   心头血,关于元神、元气与灵力,甚至影响到日后仙途,一人一生只可用三次,否则必虚弱无比,再难进阶。   而般若仙府,只有盛鸣瑶与朝婉清修炼了相同秘法《水莲引》。   盛鸣瑶当时自是不愿,然后她一向温柔包容的师兄沈漓安不知为何,也来劝她:“你们是师姐妹,婉儿一向很喜欢你,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给你。心头血虽然珍贵,但日后若有什么好东西,师兄为你寻来便是。”   沈漓安不知道,盛鸣瑶的那一滴心头血,其实是留着给他治腿的。   不过他知道之后,也只是揉了揉盛鸣瑶的发顶,温柔地笑着,多情的眼睛像是倾注了夜里清澈的月光:“谢谢瑶瑶。不过师兄不要紧,还是救命重要。师兄就做主把这心头血让给婉儿,好不好?”   好不好?好你妈。   盛鸣瑶吐出一口浊气,在心中比了个中指。   可若真论起来,她最恨的人,从不是沈漓安。 第27章 弟子不知!   盛鸣瑶现在想起这些,只觉得很后悔,也很恨。   主要恨当时的自己蠢得无可救药。   然而那时的盛鸣瑶把沈漓安当成亲兄长一般对待,隐隐还有几分喜欢他。被沈漓安这么温柔一哄,稀里糊涂的答应了。   如今的盛鸣瑶再不会了。   她早就想明白了。   沈漓安是个傻子。他固执地将自己封闭在一个不起风、也没有波澜的象牙塔中,固执地周围人贴上标签。   各司其职,非黑即白。   比如她是‘小师妹’,可以撒娇耍赖,可以跋扈嚣张,但是不能做任何与之相违背的事情。   她不能喜爱杀戮,不能顶撞师长,不能厌恶师姐。   说起这个,盛鸣瑶倒也奇怪,她这位师兄是个温柔多情到几乎滥情的人,为何只把朝婉清放在心尖?   因为朝婉清娇弱可怜,又在苍破深渊受尽苦难?   又或者,这就是传说的女主待遇?   盛鸣瑶盯着雪白的帷帐,长呼出一口气。   若论起恨意,她的师兄沈漓安不过是个苍白的开始,魔尊松溅阴是个血色的结尾,身为剑道第一人的滕当渊起了点推波助澜的作用,而盛鸣瑶最恨的人——   是她的师尊,玄宁真人。   凭什么?   凭什么强行把资质平庸的她带回来却不好好教导,而是让她学根本不适合她的功法?   凭什么对她若即若离,时而透过她看另外一个人,时而又对她冷若冰霜?   凭什么?!   就因为她弱小到不值一提,毫无资质,所以就活该被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仙人视若蝼蚁,玩弄于股掌之间。活该沦为一个人尽可嘲的替身,还要她感恩戴德吗?!   凭什么?!!   ……   盛鸣瑶阖上眼,稳住心神。   这是她最大的梦魇,若不挣脱,日后必有大难。   经过了魔尊一世、剑尊幻梦后,盛鸣瑶总觉得自己的灵力似乎比之前充沛了点,连带着心境都有大幅度的提升。   盛鸣瑶不知道,她的心境何止是提升,根本已经到了元婴后期!   如今的盛鸣瑶只把这些当做破除了心魔的好处,还为此惋惜了一秒。   她知道也许自己该好好修炼,待日后光明正大的站在玄宁面前,掷地有声地质问。   可她等不及了!   玄宁已到了化神期修为,若是顺利,极有可能在某一瞬间顿悟,真正飞升上神。   等到那时,盛鸣瑶说再多也是无用。   且不说盛鸣瑶资质平庸,单论玄宁,一样会成为她的心魔,禁锢她的境界。   盛鸣瑶才不愿意如此憋屈的活着。   上一世苟且偷生也没什么好结果,上天既然给了她再一次的机会,倒不如选择轰轰烈烈。   正想着,一个黄杉师姐敲门而入,将手中的汤药放到一边后探出头,小声问道:“盛师妹醒了吗?”   盛鸣瑶哑着嗓子:“醒了。请问师姐有什么事吗?”   “师妹先喝药。”黄杉师姐将药递给了盛鸣瑶,自我介绍道,“我是云韵,师妹还记得我吗?”   盛鸣瑶点点头,这是之前一起出门的六人之一,也是上辈子,在最后关头还试图救她,却殒身的世界。   “我的师父让我前来照料师妹。”   云韵将盛鸣瑶喝完的碗放好,观察了一下她的脸色,心中得出结论。   ——身体虚弱,尚未恢复完全,根本不适宜受到刺激。   谁知盛鸣瑶早就从她的神色里猜到几分,不顾腹部的抽痛,勉强支起身体:“师姐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云韵见她如此,叹息一声:“玄宁真人让我传达,你醒来若无事,就去一次观心殿。”   真是半点也不体贴。   云韵瞥见盛鸣瑶苍白的脸色,心中又叹了一口气。   往日里只知道玄宁真人两位师妹,一个温婉善良、貌若天仙,一个虽有几分颜色,却飞扬跋扈,行为不端。   更有人说,第二个不过是第一个的仿品。   说这话的人理直气壮,甚至拿出了证据。   你看,朝婉清一回来,这盛鸣瑶不就失宠了吗?   盛鸣瑶看着走神的易云一笑,心知玄宁的原话绝对没有这么委婉。   “我如今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不过小伤,和之前渡魔气、捅肚子、吞药吐血、被魔界至尊的威压压得喘不过气来……相比,不过是流了点血罢了。   盛鸣瑶懒得换衣服,觉得手上太过笨重,将纱布一扔:“请师姐带路吧。”   生死不过须臾间,这个荒诞可怕的世界,盛鸣瑶早就活够了。   可她不会轻易死去,因为盛鸣瑶还剩下剩下最后一个夙愿。   ——以‘替身’之名义,成其永世之心魔。   ===   观心殿   盛鸣瑶被带到这里时,扫了一圈排排坐的掌门、各宗长老们,心中大致有了计较。   她直接一言不发的跪在了中央,膝盖触地的声音惹得丁芷兰下意识皱眉,忍不住侧脸看了眼玄宁,见他仍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小小的翻了个白眼。   罢了,各人自扫门前雪。   见他们都不语,般若仙府的掌教常云叹了口气:“师侄一进门不稳缘故便跪下,可是知道了什么?”   “弟子不知。”   盛鸣瑶眉目低垂,学着以前自己的模样,状似恭敬道:“可能让掌门、师尊,还有众师伯如此谨慎地把弟子喊道观心殿来,想必是出了什么大事。”   不卑不亢,有条不紊。   掌教常云也忍不住多看了盛鸣瑶一眼,心想,这可真是大不一样了。   有那位的前车之鉴……也怪不得惹得玄宁如此疑虑。   掌教叹了口气,慈眉善目的样子端的是仙风道骨。他反手一扬:“你可认得,这是什么?”   在他手上,赫然悬浮着一把通身赤红、手柄上有暗金纹的短匕首,周身还缭绕着浑浊的黑气!   盛鸣瑶呼吸一窒,这分明是上个世界红衣大佬送她的匕首!   可是她明明是回到了更早的时间……这把匕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盛鸣瑶惊讶的神色不过短短一瞬,早已被上首几位捕捉在内,几人心中各有思量,掌门又是叹了口气。   “这东西上占满了妖族的气息,恐怖如斯,连狂化的七阶妖兽都不敢接近,恐怕是苍破深渊中的妖物所留下的。”   至此,玄宁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如碎玉在风中叮当作响。   “你可知罪。”   语气平淡,无一丝波澜,甚至不是问句。   言下之意,已经认定了她犯下了滔天罪过。   盛鸣瑶几乎要笑出声。   事实上,她确实笑了。   何其冰冷的语气,何其凉薄的话语,何其可怕的人!   盛鸣瑶压下心中的惊愕,嘲讽地勾起嘴角。她低低地咳出了些许血沫,不顾气血上涌,倏地抬头,缓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她目光同样凌冽锋利,锐气逼人,让一旁决定安心当背景板的器宗长老易云都微微侧目。   只听脊背挺直的盛鸣瑶张口,一字一顿,字字清晰。   “——弟子不知。”   【——非弟子之过,弟子不知!】   最不可追忆的往昔涌入脑中,一瞬间,玄宁周身威压肆虐。 第28章 心头血   “弟子不知。”   说得坦坦荡荡,毫不遮掩。   这一刹那,就连从不管事的丁芷兰都察觉到了不对。   这和传闻中的盛鸣瑶一点都不一样。   人真的会有那么大的变化?   玄宁真人可没有旁人的顾虑,眨眼间,他便到了盛鸣瑶面前,静静地打量她,眼神漠然冷酷到眼前人仿佛不是他的弟子。   实际上,他确实是这么认为的。   “你到底是谁?”   原本清冽的嗓音骤然间只剩冰冷,巨大的威压压得盛鸣瑶喘不过气来。她喉咙里充满着血腥气,咬着牙不愿跪下,但膝盖仍是被压着一寸一寸与地面接近。   这是修为的压制。   盛鸣瑶在剑道上资质下乘,修炼秘法《水莲引》数年,也不过将将入门。   盛鸣瑶也曾疑惑,以为是自己资质太差。后来才知道,她虽然资质平平,却也不至于如此不堪。   一切只因为朝婉清修炼了《水莲引》。而她在苍破深渊失踪以后,众人皆以为她已殒身,哀痛不已。   此时,幼时与朝婉清容貌相似的自己出现了,她被难得出门的沈漓安看见,又被玄宁真人带去了般若仙府。   仙人有令,凡人哪儿敢不听?   何况那时的盛鸣瑶只是一个不得宠的小姐罢了。   可是盛鸣瑶资质平平,又没有特殊天赋,即便进了般若仙府也不过泯然众人。   玄宁根本没想过好好指导她。他像是把盛鸣瑶当成了一个取乐逗趣儿的摆件,好时很好,甚至愿意陪她一个不到十岁的孩童玩闹。   一旦腻烦了,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这也是为什么盛鸣瑶亲近沈漓安,甚至愿意为他舍去心头血的缘故。早些年,朝婉清没有回来的时候,沈漓安对她非常非常好。   好到之前的盛鸣瑶明知自己是替身,也不愿苛责。   但玄宁不同。   ……   原本跪在地上的女子像是终于忍受不住,一寸一寸地滑落,几乎连匍匐在地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是我的东西。”   这殿上都是大人物,即便是盛鸣瑶这么强的情绪感知力,也只能隐约透过他们轻微的波动猜测罢了。   “可是它与妖兽无关,与什么苍破深渊更是无关!”   回忆起往事,这世间最悲最哀最恨最怒的情感刹那间遍布了盛鸣瑶的五脏六腑,直叫她恨得想要发笑。   “师尊何故定要将弟子置于死地呢?”盛鸣瑶跪在地上,抬头看着玄宁真人,闷闷地发笑。   “弟子,难道不是您的弟子吗?”   下一秒,盛鸣瑶便彻底昏死在地上,没有了动静。   旁观至此,易云长老终于忍耐不住,他直率出言道:“此事尚未查清,玄宁真人也大可不必如此动怒,不如现将盛鸣瑶带下,待一切水落石出,再行发落。”   玄宁真人沉默许久,终是转身垂眸,留下的话语不带丝毫情感。   “将她带到惩戒堂,暂行关押。”   声音之冷漠,恰似无情。   ===   我日,好疼!   盛鸣瑶睁眼,周围环境又变了。   铜墙铁壁,符咒密布。不远处甚至还能听见一些妖兽的嘶吼,墙上也留有上一位主人斑驳的血迹。   惩戒堂。   发现自己又换了个地方。   盛鸣瑶捂着肩膀坐起身来,这里的空间实在太过狭窄逼仄,堪堪够她伸展手臂。   ——也不知道玄宁把她丢到这里来,又是发了什么疯。   盛鸣瑶肩胛骨上的被妖兽的利爪刺穿,腹部也有十分严重且狰狞的伤口,如今几乎全部裂开,目测极有可能会留疤。   那群人将她带来惩戒堂时,一定没有记得轻拿轻放。   原本愈合的伤口又开始流血了,疼痛总是使人清醒。盛鸣瑶借着难得的清明,飞速整理起了思绪。   玄宁真人与滕当渊不同,滕当渊只是不善言辞,虽冷如剑锋,可心还尚且留有了几分温度。   可玄宁不一样。   纵使具体书中内容对于盛鸣瑶来说已经十分模糊,但她仍记得,玄宁是此方世界最强大的修真者之一。   高冷淡漠如山巅之雪,他分明站在那儿,却又让人觉得离他很远,似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不可攀,不可追。   要在他的心上留有痕迹,何止难于上青天?   不过总有办法,付出点代价就是了。   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   ……   这边盛鸣瑶正将她的师尊师兄安排得明明白白,那边朝婉清就出事了。   这也是盛鸣瑶敢在大殿公然与玄宁叫板的缘由,既然朝婉清必出事,那么这些人就一定需要她。   所以她是安全的。   果不其然,在盛鸣瑶被带去的第三日,朝婉清就在后山练剑时昏倒了,药宗与医宗同时派出长老前去查来,又悉数翻阅仙府内的宗卷,有花费了三日,终于找到了一些眉目——   “你是说,婉师妹极有可能是在苍破深渊底下被妖气入侵?”   与沈漓安毫不掩饰的心疼不同,丁芷兰作为般若仙府的第三巨头,可没那么多顾忌。   “苍破深渊虽然可怕,但已被封印多年。只要不乱动东西,也不会引得妖气入体。”   丁芷兰顿了顿,想起自家两个弟子身上的伤,到底不忿,阴阳怪气道:“还引得狂化妖兽垂涎,凭白拖累。”   这话别人不敢讲,她可没那些顾忌。   “够了。”   玄宁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可却也难掩其中忧虑。   “如何抑制?”   药宗的易云长老吸了口气:“需以心头血为引。”   丁芷兰翘着二郎腿,看热闹不嫌事大,悠哉悠哉道:“补充一下,为了方便吸收,必须是修炼同功法的低阶弟子的心头血。”   轮椅上的沈漓安隐隐明白了什么。可他心中立刻又浮现了四日前去惩戒堂探望盛鸣瑶时,她可怜凄惨地蜷缩在地上的模样。   ……也想起了盛鸣瑶最后问他的那句话。   轮椅上面如冠玉的男子蹙眉,俊秀温柔的神情中带着一丝忧虑,他身上有种易碎的脆弱感,让人忍不住想要小心翼翼地呵护。   “我的心头血不行吗?”   知道只是徒劳,可他仍是问出了这句话。   丁芷兰嗤笑一声:“看来我还需要说得再明白一些。”   “想救朝婉清,只有一条路。”   “这条路,一定需要你玄宁座下另外一位女弟子——”   “盛鸣瑶,她的心头血。” 第29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惩戒堂内·   盛鸣瑶那日之所以敢这么嚣张, 正是因为她知道不出几日, 那群人必定要求着、请着、千方百计地让自己去救朝婉清的。   不过她到是没想过, 自己在这惩戒堂内见到的第一个人会是她的师兄,沈漓安。   “师妹。”   沈漓安以灵力驱动自己的轮椅, 稳稳地落在了关着盛鸣瑶的房间前。   他关切地看着盛鸣瑶,凭借修真者极好的视力,沈漓安不难看出盛鸣瑶遭了多大得罪。   沈漓安的视线不由落在了她隐隐渗出血色的肩胛骨,拧起眉头:“师妹如今可还疼吗?我之前去药堂取了些药,没想到师妹伤得这么重,这药恐怕起不了什么大作用。”   盛鸣瑶默默接过他带来的复愈丸和金疮药,同时也在打量沈漓安。   比起高高在上的仙人,沈漓安更像是人间士族里教育出来的公子少爷。   温润隽秀的眉眼, 总是含笑的嘴角,挺拔修长的身姿,满身清贵风雅之气, 站在那里好似一根青竹, 最是能撩拨无知少女动了心弦。   早在沈漓安来之前, 盛鸣瑶已将整个人蜷缩在一起, 不着痕迹地掩盖住了脚腕上的铁链。   她记得这位师兄很温柔老好人,多情中甚至带着几分滥情的意味。若是让他见到铁链定要闹了,反倒不利。   沈漓安见盛鸣瑶盯着他看, 也不恼,温和地笑了:“瑶瑶如何这么看我?”   盛鸣瑶随口一答:“自然是因为师兄好看。”   看着沈漓安怔住的神色,盛鸣瑶莞尔, 随后到是真想起一件事来。   在朝婉清没从苍破深渊回来之前,沈漓安一直叫她‘师妹’,等朝婉清回来了,到是改口叫她‘瑶瑶’了。   论起来,倒还是‘瑶瑶’显得更亲密些,因此上一世的盛鸣瑶并没有觉得不对。   如今想来,也不知之前的‘师妹’究竟是在叫谁。   短暂的怔愣后,沈漓安失笑:“瑶瑶如今也会打趣师兄了。”他本想抬起手揉揉小师妹的发顶,却被眼前道道玄铁铸成的阻隔拦住,只得作罢。   戒律堂里的布置有些类似于日后的监狱,只是更加狭小拥挤,配上昏黄闪烁的烛光,给人心理上更大的压迫感。   比如盛鸣瑶所在的地方,与其说是‘监狱’,不如说是一个更大一些的狗笼来的妥当。   沈漓安微微一叹:“瑶瑶,你不如给师尊认个错吧。”   盛鸣瑶脸色倏尔转冷,她放下了手中把玩的药物瓷瓶,一言不发地看着沈漓安。   “师兄倒也有趣。”盛鸣瑶坐直了身体,歪着头看着面前清朗隽秀的青年,“都不问我,空口白牙的,就想给我定罪了吗?”   沈漓安看着面前锐气逼人的少女,只觉得她变了许多,虽然五官仍是一样,但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我并非此意,也没有想要冤枉师妹的意思,只是那匕首上确实沾染了十分浑厚的妖气,师尊他恐怕——”   沈漓安蓦地顿住,没有往下说,只是又将话题扯了回来:“听师兄一次,不要胡闹了。好好给师尊道个歉,解释一番那匕首的来历,师尊定不会忍心责怪你。”   不,玄宁绝对忍心责怪我。   如果严重的话,说不定还能狠心杀了我。   不过比起抱怨这些,盛鸣瑶显然对沈漓安话里欲言又止的那一段比较感兴趣。   盛鸣瑶先不急答应他的话,而是试探着问道:“师兄怎么就确定师尊会原谅我?那日下山除妖时,我晕过去前看了眼师尊,他的脸色很不好看。”   “那时候,我身上的匕首应该还没有掉出来才是。”   匕首应该是从山下回般若仙府的那段时间掉落的,根本不存在在打斗时被玄宁发现的可能,除非他是透视眼。   若说感应到了妖气,那就更不对了。在场有什么东西的妖气,会比那只七阶妖兽还强呢?   这下,连沈漓安也皱眉:“怎会……”   盛鸣瑶能感觉到沈漓安此时迷茫不解的情绪,乘胜追击:“师兄,到底为何师尊那么讨厌妖兽?”   沈漓安见她好奇得凑近了自己,不由一笑,无奈地摇了摇头:“是一段往事了,告诉你也无妨,只是记得千万别在师尊面前提起。”   盛鸣瑶立刻点头,端正了坐姿准备听八卦。   沈漓安:“我比你和婉清先入门,可我有次听芷兰真人说,师尊在我之前,还曾有一个弟子。”   “那个弟子似乎陪伴了师尊很多年,可是在四百年多年前那次妖兽叛乱里,似乎被邪祟入体,性情大变,惹出了许多乱子,也是般若仙府动荡的源头。”   这件事盛鸣瑶可不知道,她追问道:“那后来呢?”   沈漓安摇了摇头:“据说最后和师祖一起殒身了。”   “我想,也是因为如此,师尊才那么恨妖兽吧。”沈漓安温和道,言语一转,又开始劝解盛鸣瑶。   “更何况,朝师妹之前也因妖兽追捕,不慎落下苍破深渊,修为大跌,师尊才那么关心。想必师尊心中,也是暗暗关心你的。”   冷硬无情都能扭成暗暗关心,在沈漓安嘴里,这世间可真是没有一个坏人。   盛鸣瑶心中一动,勾起嘴角:“师兄觉得师尊还是关心我的?”   见沈漓安点头,盛鸣瑶又轻笑一声:“那师兄觉得,若是将我和朝婉清同时遇到危险,只能救一个,师兄觉得师尊会救谁?”   沈漓安先是轻斥了一句:“婉清是你师姐。”而后又无奈浅笑,看盛鸣瑶的眼神宽容得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婉清遭此大罪,修为大跌又身体虚弱,师尊对她的注意力自然会多一些,可师尊同样也对你很关注,不然不会在你受伤后立刻将医宗的芷兰真人叫来给你诊治。”   他是真的这么觉得的。   盛鸣瑶能感受得到沈漓安话语里的真诚,可越是这样,越是恐怖。   重来一次,盛鸣瑶更能冷静地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待这些事情。   沈漓安已经不是在骗人了,他根本是在欺骗自己。   在他眼中,世间人物非黑即白,而他身边,更是没有坏人。   沈漓安打造了一个纯白无瑕的完美象牙塔,亲手将自己锁了进去。   盛鸣瑶摇头,平淡道:“这次下山,师尊担心朝师姐的安危,给了她超品防御符。而我呢?”   “别说是超品防御符了,师尊眼里,恐怕已经容不下我了。”   她的语气毫无波澜,甚至还带着三分笑意,像是旁观者在陈述,根本不在意玄宁这样明显的偏心。   “师兄不必再劝我。我可以直白的告诉师兄,若是真遇见了什么必须二选一的事,师尊一定毫不犹豫地选择朝婉清,牺牲我。”   盛鸣瑶不紧不慢地说道。她的轻声细语落在空荡荡的惩戒堂内,甚至多了几分鬼魅之气。   “因为,师尊从来只把我当成一个赝品,一个替身。”   沈漓安下意识想要反驳:“瑶瑶你——”   “师兄若不信我,等着看好了。”盛鸣瑶放轻声音,摇了摇头,“至于道歉认错——我既无错,为何要道歉?”   “瑶瑶!”沈漓安总是温和的声音一变,带上了些许严肃,“你怎么总是这样一意孤行。”   又是这样。   沈漓安总是如此,他恨不得将所有人都庇护在自己的羽翼下,给他们设定好身份,不容许他们出半分差错。   比如盛鸣瑶,沈漓安总把她当成幼时那个怯生生的看着般若仙府亭台楼阁,甚至连正殿台阶都爬不完的小姑娘。   所有人都在前进,只有他固执地想要留在原地。   盛鸣瑶心中叹了口气,往后一靠,将背部抵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用姿态表明自己不想多说。   “我如今累了,师兄请回吧。惩戒堂阴冷破败,若是没有别的事,师兄日后也不必再来了。”   这是下逐客令了。   沈漓安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师妹好自为之。”   就在他操控轮椅,准备离去时,盛鸣瑶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师兄。”   沈漓安回头,盛鸣瑶没有动,只是睁开了眼,直愣愣地看着上方。   “你呢?”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让沈漓安仿佛被人窥得心事一般窘迫,落荒而逃。   因为他听懂了盛鸣瑶的未尽之语。   ——师兄,他们都把我当替身。   ——你呢?   ===   “想救朝婉清,只有一条路。”   “这条路,一定需要你玄宁座下另外一位女弟子——”   “盛鸣瑶,她的心头血。”   话音落下,包括易云长老在内的所有人屏气凝神,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那位冷淡疏离的白衣仙人。   沈漓安亦然。   如墨的发丝散落在玄宁的肩头,略有凌乱,遮住了半边的脸颊,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沈漓安忽而心中一跳,浮现出了盛鸣瑶当日问她的那句话。   【师兄不必说那么多话,我可以直白的告诉师兄,若是真遇见了什么必须二选一的事……】   与此同时,玄宁真人终于开口,音色缥缈空灵似天中水。   “可。”   【……师尊一定毫不犹豫地选择朝婉清,牺牲我。】   沈漓安脑中轰然炸开,纯白无瑕的象牙塔中,脆弱的一角已经坍塌。   下一秒,在所有人尚未反应过来之前,一向温润包容没脾气的沈漓安第一个反对。   “我不同意。”   众目睽睽之下,一直待在玄宁真人左边的沈漓安神色坚定,转着轮椅拦在了他的师尊面前,直视着玄宁,行了一礼:“婉清师妹因体内邪祟昏迷,固然心痛。可瑶师妹之前下山除妖,身受重伤。”   哦哟,内讧!丁芷兰饶有兴致地围观,用手边的茶杯掩住了自己上扬的嘴角。   看不出来嘛,平时沈漓安这孩子如此乖巧听话,这时候倒是敢站出来替那可怜女孩儿说话。   还算有几分血性。   “何况瑶师妹这几年荒于修炼,修为一直没有提高,若是失了一滴心头血——”   玄宁眼皮子一撩,抬眸看向沈漓安,语气沉沉:“盛鸣瑶本应该死去。”   “是婉清将装有超品防御符的香囊给了她,救了她一命。”   “既如此,盛鸣瑶给一滴心头血,也不过是作为答谢。”玄宁又抬眸看向了坐在轮椅上的沈漓安,语气冰冷至极,“答谢婉清恩情罢了。”   沈漓安僵立原地,脸色惨白。   易云长老见这对师徒气氛不对,赶紧出来打圆场:“婉清如今情况危急,告诉盛师侄后,想必师侄也会体谅的。”   “只不过体谅归体谅,真的涉及心头血,总要她本人愿意才是。”   说了等于白说。   丁芷兰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总之,躺在床上的那位如今只剩下五六日了,至于关在牢里的要怎么说服,就是你们的事情了。”   说完后,丁芷兰也不看旁人,挥挥手示意弟子们跟上,转身就出了门。   他们是如何的商议的盛鸣瑶暂且不知,不过显然是代替她达成了一致,盛鸣瑶没有在惩戒堂呆够八天,就被人带了出来。   “要去正殿?”盛鸣瑶略一思索,猜到大概想用匕首的事情压她,扬眉一笑,“那就麻烦师姐带路了。”   云韵偷偷扶了她一把,面上飞起了红霞:“不、不麻烦的。”   她记得,那日自己本想去救这位师妹,反倒被她用灵力推了一下,避开了那发狂的妖兽。   “只是师妹,这链子我不能随意取下。”云韵带盛鸣瑶走到了惩戒堂门口,为难的看了眼盛鸣瑶脚腕上的铁链。   饶是云韵平日里懒得管这些闲事,此时看到盛鸣瑶因为久不见光,对上屋外朝阳眯起的双眼时,也忍不住在心中小小的埋怨。   不知道那玄宁真人缘何如此狠心。   两个徒弟,差别就这么大吗?   两人从偏僻的惩戒堂走出。   门派内普通弟子不允许御器飞行,盛鸣瑶有伤在身不能运用灵力,因此两人的‘走’还真的就是徒步。   这一路上,自然也遇见了不少人。   弟子甲:“嘿,瞧见没,那个就是盛鸣瑶!和朝师姐还真的有几分相似诶?”   弟子乙:“嘘嘘嘘,小声点,你不怕被她打吗?”   弟子丙:“呿,怕什么?不过一个替身,说白了就是山脚下的摆地摊的人卖的赝品,正主回来了,哪儿还有她嚣张的地方?”   弟子乙:“噫,小声点吧!云韵师姐还在呢!”   盛鸣瑶根本不在意这些。   且不说这群人对她造不成什么伤害,盛鸣瑶本身也不会在般若仙府久留。   再说了,盛鸣瑶自己之前行事嚣张跋,仗着沈漓安脾气好,玄宁通常又不管她,在师门里简直横着走。   也因此惹了不少非议,人缘极差。   反倒是云韵气不过,但见盛鸣瑶没有追究的意思,只能小声说道:“盛师妹不必担忧,今日正殿掌门、长老俱在,你若有何冤屈,直说便是。”   云韵是芷兰真人最小的弟子,正儿八经通过试炼选出来的,和盛鸣瑶这样靠脸的货色不一样。   芷兰真人最是面冷心热,对徒弟极好。弄得云韵以为所有人都和她的师父一样。   盛鸣瑶心中一暖:“无碍,师姐不必忧虑。”   她已经很久没有接收到这样的善意了,见云韵面上仍有怒气,忍不住又笑着宽慰了几句,“我带了这几天早就习惯了,何况也并未影响些什么。”   风华绝代,惊鸿照影。   虽带着镣铐,盛鸣瑶的笑容却比任何人都洒脱豁达,瑰姿艳逸,自有一股风流之韵。   云韵晃了下神,觉得自己终于知道为什么玄宁真人当年力排众议,要收一个在修仙上资质如此平庸的女孩儿当弟子了。   就凭这脸!她值得!   盛鸣瑶:你别说,还真是因为我的脸。   那些人见盛鸣瑶不搭理,也自觉无趣,也没有人跟着说话。   之后的路途到是太平许多,很快,两人就来到了般若仙府的正殿。   当盛鸣瑶再次被带到大殿时,许多在场弟子的呼吸乱了一瞬。   美,太美了。   与朝婉清的清丽绝尘不同,盛鸣瑶长成后,天生便是华丽秾稠到仿佛炼狱罂粟的长相。她眉眼自然上扬,似笑非笑间,总让人觉得盛气凌人,傲慢骄横,让人不敢直视。   可现在,她身上原本的白色门派服装已经被血污掩盖,肩胛骨和腹部的上改口明显还未愈合。   苍白到毫无血色的面孔甚至有几分柔弱,配上脚上的镣铐,更带着一丝诡异的美感,像极了一个人间手艺人捏的一碰即碎的瓷娃娃。   这种恍若浮生绮梦破碎的美感,着实摄人心神。   谁都未开口,但很有些人已经不自觉地将心对她偏去。   玄宁真人眉头微不可查的一皱,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下意识用了灵力,逼得那许多人不得不低头。   掌门未开口,易云长老见此,叹了口气:“那匕首,我们探查过了,却有妖气。与你朝师姐身上的妖气像是同源,应该也是来自于苍破深渊。”   “事到如今,盛鸣师侄可还有什么想说的?”   易云长老的情绪十分混沌复杂,饶是感知能力突破天际的盛鸣瑶,此时也不能猜测到什么。   此时盛鸣瑶规规矩矩地跪在了正殿中央,脊背挺得很直,眼神也没有乱飘,只能借着刚进殿时那一眼在脑中仔细思考退路。   首先,把匕首送给她的红衣大佬是什么身份还真不好说,但盛鸣瑶决不能承认。   其次,这是上个世界幻梦中的东西,将幻梦之物带出……简直闻所未闻,自己也许还能借着这个漏洞,博得一线生机。   最后,就是心头血了。现在是这群人有求于自己,说不定会讹上她。   好歹也在修真界重活一世,盛鸣瑶可没那么蠢得认为修仙界都是好人。   片刻之间,盛鸣瑶心思百转,面上半点未显,恭敬道:“回长老的话,弟子得到它时,这是一把普通的人间匕首。”   易云点点头,脸上仍带着云淡风轻的笑,没说话,也让人猜不透情绪。   殿内一时寂静。   这时,玄宁清冷的声音再次传来,宛如碎玉在风雪中叮当作响:“你是何时、何地,又从何人手中得到的匕首?”   被质问的盛鸣瑶有些累了,但她仍坚持着跪得直挺挺的,不肯弯曲脊梁。   看着倒不似传闻中那般不堪。   易云心中一叹,到底不关他的事,也就不再开口。   自己之前做马前卒已经够给玄宁面子了。   “回玄宁真人的话,何时得到的匕首,我是真的记不清。”这么多人面前,盛鸣瑶不敢展现出太大变化。   她揣摩着自己以前的口气,故意叫玄宁为‘玄宁真人’,将喜怒表现的明显:“大概是某次下山随手从小贩手里买来的吧?我瞧着精致好看,又小巧方便,就带在身上了。”   合情合理,听这口气,完全就像是一个被冤枉的女孩儿在撒娇。   不得不说,如今盛鸣瑶对人心和情绪的把握已经到了极其刁钻的地步了。   就连掌门常云听了她的话,也开始怀疑起了自己和玄宁,他们是否真的冤枉了这个孩子?   要知道,以前盛鸣瑶在门派里的名声可不太好,不少弟子都暗暗嘀咕她跋扈、无脑。   这样一个女孩儿,在阅尽千帆的常云眼里,单纯的和个白纸一样,哪儿有那个胆子和门道去勾结妖兽?   这时,盛鸣瑶又道:“弟子之前就说了不知,是真的不知,师伯师长为何都不信我呢!”   小姑娘眼神凌厉,漂亮的桃花眼上扬,看着颇有几分逞凶斗恶之气,声音却委屈极了。   常云心中暗道,这盛鸣瑶恐怕真的没那个脑子。   三人对峙,器宗易云长老事不关己,医宗芷兰真人乐得看戏。   “说的倒是轻巧,可也并无证据证明你与妖兽毫无干系啊。”   开口的是药宗的炼药长老游隼,他的女儿游真真与盛鸣瑶常有口角,因此也看盛鸣瑶不太顺眼。   游隼冷哼一声:“不然,那妖兽为何独独绕过了你?反而去攻击别人?”   这个问题问的妙啊!   和后世那些“他怎么不打别人就打你”简直是一个系列的脑回路。   盛鸣瑶忍不住笑了,引得裹在肩膀上的纱布又渗出了丝丝血迹。   之前的伤势因为惩戒堂潮湿阴暗的缘故,只勉强愈合,但一有大幅度动作就会崩裂。   比如刚才盛鸣瑶走得快了些,腹部的创口就又崩开了。   血迹没有太明显,盛鸣瑶也毫不在意的伸出手摁了摁——她的手上亦交错着未褪去的血痂。   一直没有出声的沈漓安终于看不下去了,被誉为‘仙府第一公子’的他,头一次在对长辈说话时敛去了嘴角的笑容,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   “我师妹身体不好,之前又受了重伤,进了惩戒堂。”   玄宁微微侧首,看向了自己的大徒弟。   沈漓安垂下眼眸。   他从未反抗过自己师尊的任何命令,总是那么温和乖巧,完完全全地被人驯养。   可这次不同。   沈漓安一看到盛鸣瑶,一看她身上的伤痕,一看到她嘴角嘲讽似的笑意,就会想起那日,他们在惩戒堂的对话。   他在愧疚。   为她脚腕上的枷锁,为她满身伤痕,也为了……那日她在惩戒堂中,没有问出口的那个问题,   沈漓安避开了玄宁真人审视的目光,总是温柔轻缓的声音不由带上了几分指责的意味。   “如今既然没有确切证据能够证明我的师妹与妖兽勾结,那么,各位师长师伯能否先让她回去养伤?”   满室寂静。   盛鸣瑶心中叹息。   之前在惩戒堂里,她感知到沈漓安身上有股‘恐惧’在蔓延。又想起似乎朝婉清在苍破深渊出事时,沈漓安也在现场。   结合了盛鸣瑶脑中为数不多关于《仙途漫漫》这本书的记忆,她不难判定,沈漓安是个有奇怪感情洁癖的人。   他为自己、为旁人,皆蒙上了一层温柔表象,如今却被盛鸣瑶短短几句话和现实毫不留情的戳破,只能竭力填补着自己想象中纯白无瑕的完美象牙塔,祈求它不要坍塌。   徒劳罢了。   盛鸣瑶抬起头,冲着沈漓安坐在轮椅上的背影笑了:“师兄,谢谢。”   怎么说呢?   沈漓安这滥情的脾气,对着路边流浪的一条狗都会心软相助。恐怕连他自己都分不清,平日里的温和笑意,到底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不过盛鸣瑶感觉得到,他刚才的那几句话,有急迫、有指责、有愧疚,也有真心。   这就够了。   沈漓安听到盛鸣瑶那句‘师兄’,下意识回首,猝不及防便撞进了盛鸣瑶带着璀璨笑意的目光。   这笑容一闪而逝,像极了百年前,在人世间看过的烟火。   他如今,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下过山了。   “但是不必了,弟子如今还撑得住。”   ——这句话是对堂上的几位长老说的。   “此事事关弟子声誉,请恕弟子冒犯。可若是今日当着众人面前不说清,一拖再拖,只会让谣言四起,连累师门凭白受辱。”   少女倔强执拗地跪在地上,端的是一派光风霁月,正派磊落。   丁芷兰忍不住插话:“行了,不就是一个匕首的事吗?先不说人界匕首中也许就混着几个妖族的东西,你们有没有想过,若这妖气,是在收妖途中沾染上的呢?”   众人一怔,他们还真没想过这种可能。   掌门常云看向了正殿的盛鸣瑶:“在收妖途中,你可使用过这把匕首?”   “用过。”盛鸣瑶半真半假,“弟子不太擅长用剑,偶尔会以短匕藏于袖中,待妖族不备时,伺机出手。”   感受到几位长老缓和下来的气息,盛鸣瑶又补充道:“弟子自知修为不够,带匕首也是为了给师兄师姐们少添些麻烦。”   易云长老笑了:“若真如此,到是我们错怪师侄了。不如掌门现在就把那匕首拿出来看看?”   为了隔绝妖气,匕首被收藏在了金凤梧桐木的盒中,这段时间一直交给了掌门在保管,绝不会出差错。   游隼见此同样冷哼一声,道:“就将匕首拿出来看看,免得被人说我们欺负小辈!”   常云作为般若仙府的掌门自然不可能将什么东西都放在身边,他略沉吟片刻,对自己身边的大弟子吩咐了几句,那弟子立刻领命而去。   不多时,就见弟子捧着长条的木盒进了正殿。   盛鸣瑶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盒子呈深棕色,颜色却一点也不暗沉,流光溢彩,一看就知不是凡物。   用这么难得的木材来装一个小匕首,这大概是这个匕首的匕生高光时刻了。   常云当着众人的面,亲自打开了盒子。   殿内寂静,众人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有几个弟子甚至踮起了脚尖,视线随着常云掌门的动作一上一下。   盛鸣瑶本来是很紧张的,但如今见众人这般做派,反倒觉得好笑,没那么紧张了。   正殿众人目光都追随着那个精致贵重的盒子,因为它能决定盛鸣瑶的生死。   反倒是沈漓安在看了一眼那个盒子后,又将视线挪到了盛鸣瑶身上。   盛鸣瑶余光瞟到了他关切的目光,大大方方地回以一笑。   沈漓安看着她没心没肺的样子,竟觉得意外可爱,于是也笑了。   ——若是瑶瑶这次真的做错了,大不了教训她一顿,再去求师尊,替她受过。   ——即使她错了,她仍是我的师妹。   这个想法在沈漓安脑中冒出,而后便扎根疯长,再也挥之不去。   且不论这个方法究竟可不可行,然而恐怕沈漓安自己都没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坦然地接受‘不完美’,并试图共同分担。   无论是否关于愧疚,但他已经十分轻易地默认盛鸣瑶可以是‘不完美的小师妹’。   众人心中可有思量,默契地将眼神投向了掌门常云手中的木盒,紧紧盯着。   随着‘啪嗒’一记开锁声,常云向盒中看去,先是微微皱眉,抚须叹息。紧接着他一挥手,直接使了浮空术,让匕首悬浮在了殿内正中央——   只见匕首气息干净,纵使样子精致漂亮,可也只是一把普通的匕首。   它上面竟然一点也没有那日浑浊不堪的妖气!   殿内顿时哗然。   众人都见过那天匕首上缭绕着的黑色妖气,怎么如今居然一点不剩?!   紧接着,众人又不自觉地将目光集中在了殿内中央跪着的女子身上。   莫非他们真的冤枉了……   游隼眯了眯眼,倏地将手中一块上品灵石掷向了匕首。   他无礼的行为让常云眉头一皱,但也没有阻止。   上品灵石碰到了匕首,发出了‘铛’的一声,众人屏气凝神,连盛鸣瑶也精神一震。   若这上面还有一丝妖气,灵石就会裂开。盛鸣瑶心微微提起,还不等她思索后路,那上品灵石已经自己坠落。   这似乎,真的只是一把普通的匕首。   大家又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转移到了游隼身上。游隼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他被当众落了面子,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转身拂袖而去。   谁都知道药宗炼药长老游隼向来行事毫无章法,脾气古怪,针对盛鸣瑶也是因为爱女游真真罢了。   如今盛鸣瑶清清白白,游隼看了场戏,自然也懒得再呆下去了。   掌门常云索性不去管他,又将匕首收进了金凤梧桐木盒里,沉吟片刻:“这次是我们错怪师侄了。”   他亲自上前扶起了盛鸣瑶,慈爱掌门架势做足了,只是不知是真是假,   丁芷兰斜靠在座位上没动,似笑非笑:“要我看,当初师兄就太莽撞了。怎么能仅仅凭借一丝妖气,就给小辈定罪呢。”   眼睛看着的是她常云师兄,口中说出的话,倒也不知究竟指的是哪位。   玄宁毫无波动,狭长的凤眼低垂,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就在丁芷兰想着再嘲讽几句时,玄宁身形一动,下一秒就站在了盛鸣瑶面前,反手扼住了她的手腕,直接给她硬灌灵力。   若是妖物强占身体,必会被这般纯粹浑厚的灵力弄得经脉具断,爆体而亡!   纵然盛鸣瑶不是妖物,可这不代表她没有痛苦!   她的灵力本就枯竭,这几天也没好好养着,如今被这样玄宁来了这么一出,活似久病在床的伤患被人强按着脑袋,怼进去了几根千年老人参。   一口人参是续命,几根人参就是要命了!   “师尊!”\“玄宁!”   殿上同时想起了几声惊呼,玄宁真人的动作停了下来,盛鸣瑶已经被沈漓安扶住,靠在了他的腿上。   沈漓安坐着轮椅,如今靠在他身上,盛鸣瑶倒也舒服了些。   可她的身体仍在不自觉地颤抖,生理性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沈漓安见此,顾不得旁人,直接将手搭在了盛鸣瑶的背后,帮她梳理灵力。   至于盛鸣瑶,她只觉得浑身的鲜血似是都被冰凝固,随后有一瞬间沸腾,全部上涌至喉咙,她‘哇’地一声,顿时又吐出了一口鲜血。   “玄宁!”这下连掌门常云都稳不住了。   常云的师父还在时,常云也是个暴脾气。只是一朝事变,他被推上了掌门之位,不得不把自己伪装的不动声色,八面玲珑。   “这是你的徒弟!你这是胡闹!”常云呵斥道。他见沈漓安已经在给盛鸣瑶疏离灵气,到是气顺了一些。   顾忌着还有各宗门弟子在场,常云叹了口气,到底给玄宁留了几分面子:“你是做师父的,不可如此莽撞。”   他这个师弟,别看现在看着清心寡欲,实则最是离经叛道。   当年师父还在时,他就能做出不接管任何一宗,出了那件事后,更是几百年不收一徒,逼得常云将已经另立门户的师叔的弟子游说过来,才勉强将般若仙府维系了下去。   常云看着玄宁,倒也忍不下心责怪他。   说到底,还是乐郁那件事,伤他这位师弟太多……   常云又看向了盛鸣瑶,摇了摇头。   到是可怜她了。   至于被人可怜的盛鸣瑶,其实她觉得还行。   说实在的,比起之前的死法来说,这点痛不算什么。   盛鸣瑶感知到了沈漓安的紧张,心下一转,软着嗓子,含糊不清道:“师兄……我怕……”   “不怕。”沈漓安心间一颤,出口的话语愈加温柔,“师兄在,瑶瑶不怕。”   盛鸣瑶抬起头,正对上沈漓安温柔潋滟的眼眸,只一眼,就能将万千话语传递,抚慰人心。   自家师兄这双多情眼啊,是仙是幻是温柔。   总是凭白惹人心动。   丁芷兰身旁的云韵也在担心盛鸣瑶,她自觉除妖时欠了盛鸣瑶人情,小心地挪到了沈漓安的轮椅旁:“我这儿有些三品固元丹,也许对师妹有点用。”   沈漓安立刻接过,道了一句多谢。   仗着主要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盛鸣瑶分神看去,发现殿中隐隐分成了四派。   玄宁正在被掌门常云训斥,沈漓安在给她梳理灵力,云韵和一个蓝衫师兄身上的善意最盛,其余大抵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吃瓜群众。   被掌门训斥了的玄宁面上无悲无喜,似天山之雪般无欲无求,风姿卓然。   “我没少给过你法器。”玄宁转向盛鸣瑶,淡淡扫了她一眼。   清冷高傲的谪仙人,出口的话也是毫不留情的直白,“你为何独独选了这个无用的人间之物带下山。”   盛鸣瑶平静了一下内息,声音沙哑地开口:“自是因为……”   她故意拉长了语调,惹得玄宁又看了她一眼。   “这匕首好看啊。”   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易云长老听见这话险些没绷住,差点笑出声来。   以前怎么没发现,玄宁这弟子,真是个妙人。   玄宁被盛鸣瑶当众怼了一次,但也没生气。他神色不变,狭长的眼眸中一瞬间晦暗不明。   里面翻涌着盛鸣瑶看不懂的情绪。   不过短短一瞬,玄宁又变成了往日里高高在上的仙人,刚才的一切情绪顿消。   若不是盛鸣瑶相信自己的感知力,此时怕也以为是错觉。   玄宁像是仅仅在好奇盛鸣瑶的行为,固执地寻求一个合理的答案。   下一秒,他的视线落在了盛鸣瑶染血的衣裳上。   这上面的颜色,本应该是和玄宁身上荼白色的衣袍相近的莹白。   玄宁平淡地开口:“我以为,你并不喜欢红色。”   他说的没错。   盛鸣瑶刚入般若仙府时,因为害怕,话不敢多问一句,路不敢多走一步,细心观察一切,简直比刚进贾府时的林妹妹还要谨慎。   然后,小小的盛鸣瑶发现,自己的师尊似乎颇为喜爱白色。   于是当沈漓安询问她要什么样子的衣服时,小小的盛鸣瑶只小声说了一句话。   “白色的。”   那时的她是多么想要讨好玄宁啊。   她亦曾真心实意地将他当做师父来尊敬,当做改变她一生的恩人仰慕,当做……   最亲近的人。   听见玄宁的话,盛鸣瑶嘲讽地勾起嘴角。她咳嗽了几声,嘴角溢出了一点血沫,在沈漓安担心地眼神下,盛鸣瑶摇摇头,撑着他的轮椅,勉强站起了身。   “其实我从来不爱白衣。”   “其实我也喜欢热闹。”   “只是有人不喜欢,所以我也不喜欢。”   盛鸣瑶沙哑的声音在殿中响起。   “师尊从未在乎过我。”   “又怎会知道,弟子心中真正喜欢的是什么呢?”   玄宁瞳孔紧缩。   【——师尊从不知道,弟子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话音刚落的刹那,盛鸣瑶感受到玄宁身上剧烈的情绪波动。   她似有所感,一抬头,恰好对上玄宁的目光,里面有来不及收回的悲痛和惘然。   猛然间,一个计划飞快在盛鸣瑶脑中出现。   ——喜欢穿白衣,性格清冷孤傲。   这样的人,修仙界,可不止玄宁一人。   ……   如果大家都是替身,谁又会把谁当真?    第30章 一更   既然追求‘替身’的刺激, 那就要贯彻道理咯。   这想法实在狂妄, 也着实有趣!   对付玄宁这种老怪物, 另辟蹊径的法子,说不定真会有意外之喜。   ——横竖无路走, 不如选择赌一把。   盛鸣瑶心中盘算着,瞬间开始为之后的表演铺垫。   她不顾沈漓安的劝阻,执拗地抬起头,直愣愣地看向站在她面前的玄宁真人,目光涣散,像是在透过玄宁看向什么遥不可及的风景。   这让玄宁心中忽然涌上了一股奇异的感觉。   盛鸣瑶的目光,根本没有落在他的身上。   沈漓安担忧地看着自己的师妹,盛鸣瑶冲着掌门常云虚弱一笑:“若没有什么别的事, 掌门可否容弟子先行告退?”   常云自然不会不允,又叫了自己的弟子:“承平,你取给你师妹搭把手。”   承平就是那日的蓝衫师兄, 盛鸣瑶对他印象还不错。   常云看着几人相处的还算融洽, 又想起了这殿中许多看热闹的弟子, 心中顿时不顺。   好端端来一次正殿就把人小姑娘糟践成这个样子, 关键是人家还没犯什么大错。这若是传出去……   常云不由又狠狠瞪了一眼自己的师弟。   “师侄赶紧回去休息吧。”一直看戏的丁芷兰开口,扫了眼盛鸣瑶,摇了摇头, “你这身体,需要好好休养。你的洞府离这儿有些距离,用我的飞花蝶回去吧。”   丁芷兰看了眼自己的小徒弟, 云韵十分机灵的上前扶住了盛鸣瑶。   飞花蝶是丁芷兰的飞行法器,形状像是一串槐花绽放,浮在空中时又好似蝶舞蹁跹,漂亮极了。   因为样子好看精致又仙气飘飘,‘飞花蝶’这个法器在修真界女修之间十分出名。   可盛鸣瑶明明是玄宁真人的亲传弟子,却让医宗的芷兰真人送回洞府……这几乎可以说是羞辱了!   一时间,殿内众人都将目光投向了这两人。   然而玄宁到底也不是那些庸俗之辈,实际上,他根本不在意旁人如何看他。   玄宁对着丁芷兰点点头:“多谢。”随后又淡淡开口:“漓安留下。”   沈漓安离开的动作一滞,驱动轮椅来到了玄宁面前:“是,师尊。”   盛鸣瑶管不了这些,搭着云韵的手上了飞花蝶。丁芷兰不知如何走到了她的背后,轻轻一拍,盛鸣瑶只觉得昏昏欲睡上下眼皮开始打架,脑中也混沌一片。   像是极度疲惫后,大脑在抗议,祈求自我修复。   “睡吧……”温柔的女声在盛鸣瑶耳畔轻叹,“你已经很累了,快睡一会儿吧。”   好……个屁!   这不对劲!丁芷兰她绝对有所求!   盛鸣瑶顿时浑身一个激灵,脑中刹那间清明许多。   碍于修为压倒性的压制,盛鸣瑶无法挣脱这束缚,加之她本身身体确实已经到了极限,只能勉强睁开眼。   盛鸣瑶没有错过丁芷兰身上一闪而逝的错愕。   丁芷兰这人面冷心热,看着脾气不好相处,又懒惰散漫。可据什么观察,丁芷兰是般若仙府里对弟子最好的师父了。   都说医宗冷清无比、门可罗雀,可盛鸣瑶冷眼看着,医宗的外门弟子都比别宗的过得滋润些。   盛鸣瑶虚弱地挤出了一个小白花模式的惨笑:“求真人垂怜……不要……不要再骗我。”   说完后,她往后一倒,差点滑出飞花蝶,被丁芷兰眼疾手快地拉到了怀里。   丁芷兰心情很复杂。   盛鸣瑶这孩子,心境之坚韧,在这个年纪说是凤毛麟角、天纵奇才也不为过!   也不知道玄宁是怎么想的?要死要活地把人家带了回来,却半点也不教导。   丁芷兰轻抚盛鸣瑶的头顶,想起了之前玄宁与她传音入密,让自己乘盛鸣瑶昏睡时,取一滴盛鸣瑶的心头血。   修习这么多年,丁芷兰当然知道从道义上来说,自己理应果决地拒绝。   可玄宁亦是她的师兄啊!   是那个丁芷兰年少时顽皮闯祸,会在师父面前一言不发地承担下所有罪责、面无表情的让她闭嘴的师兄啊!   丁芷兰叹了口气,恍然间眼前又出现了那个腿脚不便需要坐在轮椅之上的沈漓安。   明明平日里是个那么恭敬有礼的孩子,刚才却也这般胆大。   罢了。   丁芷兰举起手又放下,终是没有动手。   ===   盛鸣瑶再次醒来时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洞府。   她的洞府布置风格极简,一切都向着玄宁真人看齐,如今盛鸣瑶只觉得寒酸。   “师妹醒了?”   云韵恰好端着药进门,见盛鸣瑶像是要起身,急忙放下药将她摁住。   “师妹快躺下!你身上的药我才换过,那妖兽毒素虽除,可容易留疤,你若乱动别惹得伤口再次裂开就不好了!”   盛鸣瑶听见这话,下意识伸手往自己胸口一摸。   唔,很好,没有纱布。   看来自己之前装可怜的话有点用处,目前心头血还是安全的。   盛鸣瑶喝下了药,这药一入口居然有股醇香,一点也不难喝,甚至有几分像是后世的大麦茶。   鸿泉花,虽不算极其难得,也是很珍贵的疗伤草药了。   盛鸣瑶试探着开口:“芷兰真人可有给我留下什么话?”   云韵张口道:“我师父说了,你如今有伤在身,需要休养一些时日,不要急着出门。”   盛鸣瑶靠在床上,冲着云韵眨眨眼:“就这些?”   谁知云韵领悟错了她的意思,脸突然红了,扭捏了两下,才道:“当日,多谢师妹出手相助了!”   盛鸣瑶:“???”   云韵真诚极了:“那日狂化妖兽突然攻来,我本想助师妹一臂之力,谁知反倒是师妹救了我,自己却伤得那么重。”   盛鸣瑶:“你把这些告诉芷兰真人了?”   云韵点头。   懂了。   盛鸣瑶瞬间明白为什么芷兰真人对她这般温和宽容了,原来是因为觉得欠了她个小人情。   接下来的一天,盛鸣瑶都是瘫在床上度过。反正定时有人来给她送药送饭,没有比这更逍遥的了。   直到第二日,沈漓安来访。   彼时盛鸣瑶正在和云韵闲聊,见沈漓安来,云韵笑着推了一把盛鸣瑶:“既然你有客人,我就不多留了。”   经过正殿那次,沈漓安为了盛鸣瑶顶撞师长一事在门派里传得沸沸扬扬,常云见大家注意力都在此,竟也没管。   于是,如今般若仙府中,几乎所有弟子都将沈漓安和盛鸣瑶看成了一对。   盛鸣瑶解释过几次,如今也懒得辩解。   “师兄来了。”盛鸣瑶扬起笑脸,“来这边坐。”   沈漓安依言坐在了离盛鸣瑶软塌边不远的木椅上,见盛鸣瑶似是要从软塌上下来,连忙阻止,语气温柔且不容置疑:“快躺下。芷兰真人说你需要好好养着,最近千万别折腾了。”   话音落下,沈漓安想起了玄宁真人对他说的话,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他喜爱盛鸣瑶吗?答案是肯定的。   他喜爱朝婉清吗?答案也是肯定的。   他与盛鸣瑶相处了快二十年,因为玄宁的不负责,沈漓安甚至可以说是亲手将那时连路都走不稳的盛鸣瑶养大,两人怎么可能毫无感情?   可朝婉清呢?   同样是他的师妹,相处的时日甚至比盛鸣瑶还要多一倍。他们以前感情甚笃,朝婉清甚至是为了救他,才跌落入苍破深渊这么多年。   这是沈漓安时隔多年,再次看到了‘不完美’,撕心裂肺,痛苦不堪。   沈漓安第一次以轮椅出现时,顿时惹得一片非议,外头风风雨雨,说什么都有。   “听说沈漓安惹了魔教才被人暗下毒手。”   “嘿,听说是原先骏阳沈氏的仇家报仇呢!”   “你们说的都不对,我告诉你们啊,其实是被玄宁真人打的!因为他没看顾好他的师妹,惹得玄宁真人大发脾气呢!”   “不过一个女弟子……”   “唉,这‘仙府第一君子’从此不能站立而行,真是可惜了……”   每次听见这些,沈漓安都温柔地报以一笑,久而久之,人们觉得无趣,也就不说了。   他们说得都不对。   朝婉清下落不明,玄宁真人怒极,确实令沈漓安跪在雪地里足足跪了十日,导致两腿经脉堵塞,一到雨天就酸疼不已。   可断腿,沈漓安是心甘情愿的。   因为愧疚,也因为想要提醒自己不要忘记那时的无能和懦弱,沈漓安最终没有选择治疗自己的腿。   后来,玄宁将盛鸣瑶带了回来。   沈漓安借着喝茶的动作,眼神望向了躺在软塌上发呆的盛鸣瑶。   幼时,盛鸣瑶与朝婉清容貌极其相似,若不是年龄对不上,沈漓安险些以为玄宁真人真的去苍破深渊将朝婉清带了回来。   “她叫盛鸣瑶。”那时的玄宁与如今几乎没有区别,只是他看着盛鸣瑶的目光偶尔会柔和些,“以后,她就是你的师妹。”   没想到,越是长大,盛鸣瑶和朝婉清越是不像了。   沈漓安想起玄宁的那些话,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瑶瑶。”沈漓安不敢看她,凝视着手中那杯茶,说道,“婉清之前在苍破深渊被妖气入体,那妖气藏得太深,我们都未曾发觉。这次下山除妖,遇见了狂化的七阶妖兽,婉清体内未除去的妖气又被引了出来。”   沈漓安说了好大一长串话,也没见盛鸣瑶搭理他。   他抬头,只见盛鸣瑶板着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师兄明知道我不喜欢朝婉清,如今我重伤在床,师兄为何还要与我提起她?”   其实也不是。   有丁芷兰开后门,云韵也塞给了她了好多丹药,盛鸣瑶的伤早就好了大半。   沈漓安微微一叹,多情的眼眸中像是隐含着万千春水:“事到如今,我也不瞒师妹了。婉清体内的妖气十分复杂,芷兰师叔看后,说是需要修炼同功法弟子的心头血。”   “《水莲引》是本宗秘法,如今也只有你和婉清修炼过。”   盛鸣瑶冷哼一声:“师兄对我说这些做什么?”   “普通妖气根本没有这么难解。”盛鸣瑶一针见血道,“除非是朝婉清自己在苍破深渊乱动了什么东西。”   看到沈漓安黯淡下去的目光,盛鸣瑶就知道她又猜对了。   盛鸣瑶觉得这一切都可笑极了。她想起了前世那次,沈漓安温声软语地哄她。   【你们是师姐妹,婉儿一向很喜欢你……】   “你们是师姐妹,婉清一向很喜欢你。”沈漓安开口,“瑶瑶,我知道你很委屈,但凡有一丝别的可能,我也不愿让你去冒险。可如今已经别无他法。你忍心……”   “我忍心啊。”盛鸣瑶抬起头,讽刺地笑道,“我若不狠下心,你们恐怕要连我的心都算计了去吧?”   沈漓安狼狈地避开了盛鸣瑶的视线,低低道:“……算师兄求你。”   “师兄求我。”盛鸣瑶重复了一遍沈漓安的话,像是在喃喃自语,“师兄求我……”   “师兄既然求我,又缘何不敢看我!”   沈漓安一惊,原来盛鸣瑶已经不知道何时下地,落在了他的面前,双手撑在了木桌上,上身前倾,极具压迫感。   可沈漓安只看到她眼眶通红,似鬼魅般惑人,也像是被人抛弃的幼兽,可怜极了。   “师兄不敢看我,是怕想起了朝婉清吗?是怕发现,你也已经在不自觉中,将我当做了替身吗?!”   “瑶瑶!”   沈漓安怕伤及盛鸣瑶,因此没有动作,只能坐在椅子上反驳:“我从未有过这个想法!”   只是被问到这个问题时,内心如何慌乱,也只有沈漓安自己才知道了。   “好。”   盛鸣瑶顺势坐到了沈漓安对面的木椅上,脸色苍白,神情隐约透露着几分癫狂。   “师兄说没有,我就相信师兄没有。”   沈漓安被她这么一吓,根本不敢再提之前的话题,小心翼翼中又透露着几分担忧:“瑶瑶,之前是师兄不好。你……你没事吧?”   盛鸣瑶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像是一个毫无知觉的木偶。   沈漓安不敢惊扰她,一时也没再开口。   半晌,盛鸣瑶忽然笑道:“他们想要我的心头血对吗?”   “我就在这里。”盛鸣瑶红着眼眶,死死地盯着沈漓安,“谁想要,你就让他亲自来取!”   沈漓安看着偏激的盛鸣瑶,心中一跳,蹙眉喊道:“师妹……”   “他们都选择了朝婉清。”   盛鸣瑶的眼神空洞,骤然放轻了声音,像是在发呆,又像是自言自语。   “——师兄,你呢?”   沈漓安如鲠在喉,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他再一次落荒而逃。   ===   沈漓安走后,盛鸣瑶擦干了眼泪,反思了一秒自己戏是不是有点过,随后便心安理得的躺到了床上休息。   玄宁绝不会放弃救他的好徒弟朝婉清的,所以,他们迟早相见。   果不其然,第二日一早,盛鸣瑶被玄宁传音,让她去他洞府一趟。   盛鸣瑶收拾整齐后,没告诉任何人,只给云韵留下了一纸书信,告知她师尊传召,自己要离开一日。   她的住处里玄宁洞府不远,可也不近。盛鸣瑶特意没有挑小路,而是选择了大道。   一路上,盛鸣瑶虽免不了被人背后议论嘲笑,但也隐隐有人小声为她辩驳。   “盛鸣瑶如今看着和朝师姐并不相似啊?”   “她们两个是小时候像吧?如今明显各有千秋。”   “听说沈师兄也喜欢她呢!”   “这也太好命了吧!”   ……   被人嫉妒太好命的盛鸣瑶到了玄宁洞府,一进去就见玄宁已经在等她。   “弟子见过师尊。”   玄宁看着她苍白的脸色,略有些厌烦地挥手:“不必行这些虚礼。”   盛鸣瑶了然地点点头,都为朝婉清急成这样了。   玄宁垂下眼眸,掩住了眼中神色:“我听漓安的意思,你并不愿给出心头血。”   “心头血珍贵。”盛鸣瑶坦然道,“但弟子也说了,若是想要,自己来取便是。”   玄宁蓦地抬头,气息翻涌,眸中神色晦暗:“这是你说的。”   盛鸣瑶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冲着玄宁粲然一笑。   风华绝代,灿若星辰。   即使是最浓艳的笔墨,也无法描绘出她一星半点的艳丽,只能落得俗套。   当年那个畏畏缩缩、躲在人后的小姑娘已经长大了。   “我人在这儿,想要我的心头血,师尊来取便是。”   【——我人在这里,想要我的命,师尊来取便是!】   一瞬间,玄宁周身灵力肆虐,威压不自觉地释放,掀起了阵阵风暴,直将空旷的洞府变得宛如炼狱。   玄宁想起了乐郁。   他的首徒,也曾经是他最珍视的弟子。最后为了一个妖族叛出师门,又引起般若仙府动荡。   他……   玄宁回过神来,只看见这个往日里不被自己重视的徒弟蜷缩在了地上,而他的掌中正悬浮着一颗似西域红宝石般剔透妖冶的血珠。   ——是盛鸣瑶的心头血。   玄宁并非毫无感情,纵使他之前怀疑盛鸣瑶被妖物抢占了身体而态度冷硬,可如今见盛鸣瑶狼狈不堪地倒在地上,到底心中起了波澜。   好歹也是自己的徒弟,常云之前在殿上说的话并非全无道理。   玄宁俯下身,想将盛鸣瑶扶起,就听见疑似昏迷的盛鸣瑶口中,断断续续的念叨着什么。   “滕……滕……”   这么疼吗?   玄宁不自觉地蹙眉,连他都未曾察觉自己此时竟涌起了几分浅薄的歉疚。   或许是因为盛鸣瑶的伤势,或是因为之前那些话语总让他想起乐郁。   他抬手运起灵气,缓慢小心地注入进了盛鸣瑶的灵脉。   “滕……救我……”   玄宁一怔,之前在殿内盛鸣瑶望向他时的异样感,此时再度袭来。   “……当渊……师兄……”   ‘嗡’得一下,似有什么东西在玄宁脑中轰然炸开。   ——其实我从来不爱白衣。   ——其实我也喜欢热闹。   ——只是有人不喜欢,所以我也不喜欢。   将盛鸣瑶断断续续地话语拼凑起来,赫然出现了另一个人名。   滕、当、渊。 第31章 心头血   滕当渊。   玄宁真人当然知道这是谁。   纯戴剑宗如今最出风头的弟子, 天生剑骨, 一入宗门就被冲和子纳入麾下, 传授《屈和剑法》。   据说这弟子天资过人,刚刚百年, 已入元婴,据说他的剑意凛然锋利,让人不敢直视,又得了个‘孤雪剑’的雅号。   又据说,这弟子爱穿白衣,容貌俊逸,性情冷淡,不喜言谈。   ……   玄宁自己都不知道, 此时他的面容冷肃到可怕。   无论是平日里多冷漠的人,一旦发现自己很可能只是一个替身——还是被平日里很尊敬自己的晚辈当做替身,心情必定不会太美妙。   一股不受控制的感觉涌上心头。   可纵使心起波澜, 如今盛鸣瑶昏迷, 玄宁也必然不能弃她不顾。   玄宁弯腰抱起了盛鸣瑶, 根本没费什么力气。   就在玄宁打算将盛鸣瑶放在自己的寒玉床上休养时, 门口传来了沈漓安急迫的声音:“弟子沈漓安,拜见师尊!”   玄宁顿了一下:“进来。”   沈漓安匆忙进门,尚未行礼就看见了被玄宁臂弯中昏迷的盛鸣瑶。   他一时竟不知自己是该庆幸还是心疼, 僵直着身体坐在轮椅上,半晌无言。   玄宁深知自己这个徒弟优柔寡断的性格,也懒得与他多说。将盛鸣瑶放在了寒玉床上后, 玄宁瞥了一眼跟在身后的沈漓安:“我要出门一趟。”   沈漓安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即借口:“师尊自去便是,盛师妹这边,弟子来照顾。”   玄宁点点头,似是想转头看一眼什么,最后却也没动。拂袖离去,毫不留情。   玄宁走后不久,盛鸣瑶睫毛颤了颤,睁开了眼睛。   沈漓安一直守在旁边,时不时小心地给盛鸣瑶输送一些灵力。   盛鸣瑶之前受了重伤,又被关入惩戒堂,她的灵脉如今脆弱极了,稍有不慎甚至会造成经脉不可逆转的受损,因此沈漓安对待盛鸣瑶简直比对待一个玻璃娃娃还上心。   他第一时间发现了盛鸣瑶的苏醒,扶着她坐了起来,又不知从哪儿给盛鸣瑶倒了杯水:“这是之前长乐派送来的灵泉水,我略稀释进了一点,又加了些桂花蜜,想必瑶瑶一定会喜欢。”   人家如此殷勤体贴,纵使知道他也许对谁都如此,但盛鸣瑶也不会在这种事上甩脸色。她笑着接过,这水竟还是温热的,入口有微苦茶味,入喉时又变成了浓浓的桂花香。   “不愧是师兄调出来的好东西。”盛鸣瑶赞叹,“比我之前喝过的灵泉水好上几百倍!”   沈漓安一笑,若是放在人间,这温和俊朗的模样不知要入多少闺阁小姐的梦。   “这不值什么,瑶瑶若是喜欢,以后我再做给瑶瑶喝就是了。”沈漓安抬手止住了盛鸣瑶下床的举动,看着她愈发苍白的脸色,笑意淡去,“你的身体可有何不适?”   纵使之前沈漓安已经给她搭过脉,也梳理过灵气,但他到底外行,不问上一句,实在放不下心。   盛鸣瑶摇摇头:“之前芷兰真人已经给我调理过,刚才师尊的动作也很小心,又在这寒玉床这般仙物上休息了这么久,早就没事了。”   这话倒是不假,玄宁狗是真的狗,但是出手时的动作,阿是十分干净利落的。   取心头血自然不是真的剖开胸膛,而是以强大的灵力为牵引,迫使心头血出来罢了。   盛鸣瑶如今对身体上的疼痛已经不怎么在乎了,再加上她已经看透了这个偏心眼的师尊。因此如今除了身体虚弱些,到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哦对,说起来她居然能赖在寒玉床上躺了这么久,实在也是开眼界了。   盛鸣瑶是真的这么想的,可沈漓安不是。纵使他和朝婉清感情再深,如今在他面前的却是盛鸣瑶。   “我这里还有些调养身体的丹药,都给瑶瑶了。只是记得不可多食,一日最多三粒便可。”   盛鸣瑶当然接受,冲着沈漓安甜甜一笑:“谢谢师兄。”   沈漓安见此,心中一松,他还记得昨日离去时,盛鸣瑶略有几分癫狂的情状,绞尽脑汁地玄宁找借口:“师尊也是没有办法,总不能让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婉清死去……”   也不知道到底是在给谁找借口。   说到这,沈漓安似有所感地抬头,恰好对上了盛鸣瑶似笑非笑的双眸,叹了口气:“好好好,我知道你不爱听这些,我们不提了。”   沈漓安总是这样,体贴地让人挑不出错,然而又总让人心塞。   盛鸣瑶从床上坐了起来,留恋不舍地摸了摸身下的寒玉床,这东西不仅有利于恢复身体,调理经脉,甚至对于入定突破都大有助益。   可惜了,玄宁轻易从不给旁人用。   “带我回我的住处吧,师兄。”   沈漓安一愣:“可是师尊说让你好好休息——”   “师尊也没说过让我休息到何时。”   盛鸣瑶见他要阻止,索性自己下床:“既然师兄不陪我,我就自己回去!”   沈漓安想也没想地扶住了她,温和的语气不免染上了几分焦急:“你小心些,我和你一起回去。”   盛鸣瑶无奈道:“我哪里就这么脆弱了?我看师兄也是太小心了!”   两人一同离开,万幸这时很多弟子都在训堂上课,倒也没什么人关注他们。   盛鸣瑶回了自己的住处,见时间还早,倒也没让沈漓安立刻离开,而是缠着他,让他给自己讲讲故事。   “讲什么都好啊!最好是凡尘的故事!”   盛鸣瑶冲着沈漓安撒娇:“我这次受伤后,师尊肯定会将我禁足,估计又要很久很久不能下山了。修仙界的故事早就听腻了,师兄不如给我讲讲凡尘的趣事。”   沈漓安犹豫道:“可是凡尘的故事我也不知道多少……”   “没事的,随便什么都行。”盛鸣瑶本身也不是要听故事,而是在试探沈漓安。   一个人讲故事时,若是遇到了和他经历相似的情节,极容易产生共情,这对于盛鸣瑶来说,简直是个绝妙的机会。   见沈漓安仍在犹豫,盛鸣瑶进一步加大了攻势:“我很小的时候就被师尊带来了般若仙府,这些年一直在修炼,可惜我天资不高又三心二意,也没得到几个下山的机会……”   说到这儿,盛鸣瑶自己心中都有几分嫌弃,面上却是黯然了许多:“如今朝师姐回来了,师兄就像小时候一样,给我讲点故事,也不愿意了吗?”   沈漓安哭笑不得:“好端端的,你自己又提起婉清做什么?我给你讲便是了。”   盛鸣瑶顿时欢呼一声,倚在了自己的软塌上:“不许太庸俗,也不许太枯燥雾无趣!”   “好好好。”沈漓安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那师兄就给瑶瑶讲个凡尘界的事……”   ====   且不说沈漓安这边如何,玄宁真人取了心头血后,直接去医宗找了丁芷兰。   丁芷兰见他来有些惊讶,见了他手里的东西,就更惊讶了。   “你居然取到了?”虽然接触不多,但丁芷兰对盛鸣瑶可是有些印象的。   这可不是个脾气软的,观她在正殿的言行举止,丁芷兰觉得盛鸣瑶烈性的简直和当年那位有的一拼。   丁芷兰不免好奇:“你是如何取到的?”   玄宁隐去了自己的情绪波动,面不改色地将事情重复了一遍。   “你可真是……”丁芷兰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   这可是玄宁的亲传弟子!还是最小的那个!   要知道在她们医宗,最小的弟子云韵简直是全宗之宝,上下捧着的,哪儿舍得让她受半分委屈?   不过东西到了,丁芷兰自然遵守承诺帮玄宁制药。   有了心头血,一切问题迎刃而解,不过一个时辰,芷兰真人就将药送到了玄宁的手上。   “说起来我倒想问你个问题。”丁芷兰半开玩笑道,“你的徒弟说想要心头血就自己来取,你便取了,那要是有朝一日她说‘你想要我的命就自己来取’,你又——”如何?   “够了!”   丁芷兰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玄宁一声低吼堵在了嗓子里。   她气急原本还想嘲讽两句回去,却蓦地对上了玄宁泛红的眼尾,已经眼中浓厚到快要溢出来的悲伤。   几百年来,丁芷兰第一次见到这样情绪外露的玄宁。   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嗓子里,她再没有说什么,而是低低催促:“我们快去吧,早些将婉清治好,也别辜负了鸣瑶那丫头的心头血。”   玄宁敛去所有情绪,应了声‘好’,两人一起到了朝婉清的居所。   比起盛鸣瑶处处模仿着玄宁的住处,朝婉清的居所显得温馨可爱许多,门外是花草郁郁葱葱,屋内是暖色调的布置,精致的花瓶摆放着几根不属于这个时节的梅花。   丁芷兰将药给朝婉清喂下,没过多久,就见她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师父!”朝婉清从来不叫玄宁‘师尊’,她总是显得和人格外亲密些,“师父,你怎么来了?我……我是生病了吗?”   饶是丁芷兰心中不喜欢朝婉清这样的性格,此刻也不得不感叹,玄宁这几个弟子相貌是真好!   沈漓安温和俊朗,风度翩翩,像是世家公子,朝婉清容貌清丽,清灵脱俗,双目像是一泓清水,自带仙气,这两个一看就是玄宁的弟子。   到是那个盛鸣瑶,初来时谁也没当回事,都觉得她根骨不好资质平平,也就一张脸和朝婉清有七八分相似罢了。   一个赝品。   可如今看来,盛鸣瑶虽然和前两个不像是一路的,却也最有个性。   长开后,盛鸣瑶与朝婉清的清丽不同,反倒浓烈起来,往往只需一眼就能让人刻在心间。   “我到底是怎么了?师父快和我说说。”朝婉清蹙眉,言语间透露出了一股被保护的很好的娇憨,“我好想就记得,盛师妹被关了起来,然后……然后……”   玄宁听见她提起盛鸣瑶,眼眸中划过了一丝朝婉清看不懂的光芒:“你如今能好起来,全靠你的盛师妹舍命相救。”   丁芷兰暗自挑眉,没想到淡漠如玄宁也有主动缓和两个弟子关系的一天。   其余的就是人家师徒自己的谈话了,丁芷兰也懒得多呆,说一声‘告辞’也就离去了。   离去前,丁芷兰脑中不自觉地想起了盛鸣瑶的脸,想起了她在飞花蝶上孤注一掷又隐忍的眼神。   说起来,以前丁芷兰对盛鸣瑶到没有这么深刻的印象,可那日在正殿惊鸿一瞥,到是对她留意了起来。   这姑娘顾盼之际,眉宇间自有一股洒脱不羁。   这股洒脱不羁和玄宁年轻时很像,也和……乐郁那时很像。   丁芷兰叹了口气,倒也明白为何玄宁当日会在大殿内如此咄咄逼人了。   玄宁曾经的大徒弟乐郁喜欢上了一个女妖族,那女妖族对他真心与否,丁芷兰不知。可最后乐郁却被那女妖族的同族利用,摄取了他的心神,带领部下攻入般若仙府。   那时的玄宁还未到化神期,是他们的师父广任仙人拼死将妖族一举歼灭,可惜也因此身死道消,灰飞烟灭。   他们师兄妹三人,在灵戈山山峰给广任立了衣冠冢。   也是从那时起,玄宁再也不像往昔那般狂傲,神色间的不羁全都敛去,一日复一日的冷淡起来,也更加拼命的修炼。   还有那身缟素白衣,从此之后,玄宁再也没穿过别的颜色。   丁芷兰和常云也都劝过,但无济于事。   后来发生了什么丁芷兰也不清楚。只知道终于有一日,玄宁将乐郁的头颅带了回来,亲手让其在灵戈山山顶化为灰烬。   随风而逝的,还有他们师兄妹三人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又想起了这些往事,丁芷兰叹了口气。   也罢,过了如今这些风波,般若仙府也该清净些了。   丁芷兰怀着美好的期望,懒洋洋地在自己的洞府中赖了十多日没有出门。   不巧,就在第十五日时,访客上门。   ——正是之前被丁芷兰在心中念叨过的盛鸣瑶。   比起娇娇软软的朝婉清,丁芷兰对这丫头印象不错。见盛鸣瑶颇为知礼地带了好些小玩意儿和正式的书笺前来拜谢,也就让她进了门。   “你这字倒写的不错。”丁芷兰对东西不怎么在乎,到是接过书笺认真看了几眼,“端正严谨中不失俊逸潇洒,倒也算得上有些风骨。”   只是……有些眼熟?   丁芷兰看着那几个字,不自觉地皱眉,随后迟疑道:“恕我多嘴一句,师侄你可认识隔壁宗门的滕师侄?”   盛鸣瑶一愣,眨眨眼:“师伯说的是滕当渊——滕师兄吗?他如今可好?”   “一个月前就闭关了,据说要突破境界了。最短半年内,你是见不到他了。”   盛鸣瑶心中松了口气,既然滕当渊暂时出不来,那她这边就可以自由发挥了。   丁芷兰只见对面的盛鸣瑶抿嘴一笑,总是盛气凌人的少女此刻竟有了一丝羞涩之意。   “我……曾在很小的时候见过他。”   哦,懂了,年少惊鸿一瞥误终身嘛。   丁芷兰了然点头,到底关系没到那份儿上,因此也不点破,而是笑道:“师侄今日前来可是身体还有不适?”   盛鸣瑶摇头。   丁芷兰玩笑:“那就是有所求了?”   不料,对面的女孩儿当真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突然对着丁芷兰跪下:“弟子盛鸣瑶确有所求!”   丁芷兰被她突然的大动作吓了一跳,一时没反应过来,就见盛鸣瑶真的拜了下去。   这下,她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何须如此?师侄若有难处,对我说便是。”   盛鸣瑶抬起头,神色是从未有过的认真:“我想求师伯再帮我取一滴心头血。”   丁芷兰大惊:“你之前才刚取了一滴心头血,如今又是为何。”   盛鸣瑶垂下眸子:“救人。”   无论丁芷兰如何问她,她皆摇头。   丁芷兰无奈叹息:“我若不帮你,你待如何?”   盛鸣瑶仰着头答道:“那弟子就自己动手。”   “当真胡闹!”   丁芷兰被她缠得无法,最后还是帮盛鸣瑶动了手。   盛鸣瑶靠在了丁芷兰的塌上,连着两次取血确实让她虚弱至极。   “可否请师伯……”   “知道了!不会主动告诉你师尊的!”丁芷兰没好气道,“除非他主动问起!行了吧!”   盛鸣瑶低低一笑:“多谢师伯。”   丁芷兰实在很喜欢盛鸣瑶的脾气,又觉得她之前遭遇有几分可怜,因此到是多留她住了几日,对外只宣称盛鸣瑶身体不好,需要调养。   那日正殿发生的事情,所有人都默契的缄口不言。不过虽然很多人都不知玄宁强灌灵力和心头血一事,但也知道盛鸣瑶除妖受了很重的伤。   故而虽然有人嘲笑盛鸣瑶这个赝品是在刻意躲避‘正版’朝婉清的风头,大部分弟子却都觉得她住在医宗那儿没什么不对。   盛鸣瑶又被丁芷兰按着养了近半个月,期间除了沈漓安来看过她,玄宁的影子都没见着。   不过就在盛鸣瑶向丁芷兰辞行,回到自己住处的第一日,没等她好好休息一番,就又见到了熟人。   ——朝婉清。   对方站在了盛鸣瑶房门外的一小片空地处,见盛鸣瑶走进,立刻朝她娇俏一笑,语气软糯糯地好似在撒娇:“我是来向师姐道谢的,多谢师姐的心头血我才能好端端地站在这儿。”   怎么说呢?这话是没错的,可若是原来的盛鸣瑶,必然恨不得一巴掌打上去,恐怕又是一番乱子。   说真的,盛鸣瑶真的不觉得朝婉清的情商低到了这个地步。   不过现在……   盛鸣瑶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屋内,她记得自己和沈漓安约好,回来的第一日,继续给自己讲凡尘的故事。   既然如此。   盛鸣瑶垂下眼帘,掩去了眼中的幸灾乐祸,调整情绪,完美地模拟出了落寞的语气,甚至还带上了几分哭腔。   “朝师姐当日为何要我去挑衅妖兽,却不按照约定攻击妖兽?”   “为何……为何要假意与我联盟,实则眼睁睁地看我送死!”   盛鸣瑶看着朝婉清徒然瞪大的双眸,心中畅快极了。   ——会哭的孩子有奶喝。   这是朝婉清交给她的第一课,如今,自己原封不动的还给她。   沈漓安比朝婉清来的更早。   他原本就与盛鸣瑶说好,回来的第一日,要给她继续讲凡尘故事。得到允许后,沈漓安提早进了盛鸣瑶的住处,按照她的要求,用灵力将屋内清洁了一番。   盛鸣瑶从不因他腿脚不便而刻意优待,这让沈漓安与她相处时,格外舒心。   听见朝婉清的声音后,沈漓安本是下意识想要出门,随后便传来了盛鸣瑶带着哭腔的质问。   沈漓安瞬间怔在了原地。   ——婉清让瑶瑶一个筑基期弟子去挑衅妖兽?   ——婉清与她约定,最后却没有攻击妖兽?   ——婉清……是故意害瑶瑶受伤的?!   第32章 我的道   沈漓安推门的手缓缓放下, 垂在了身体两侧。   “我没有!”   门外的朝婉清先是错愕, 随后立即反驳, 对着盛鸣瑶眼眶通红:“师妹,你怎么可以那么想我?我为了保护你, 甚至将师父给我的超品防御符都给你了!”   第一步,避重就轻,不提重点。   朝婉清一直如此,你和她讲道理,她就和你扯人情,你跟她扯人情了,她又会倒打一耙开始扯大义。   从前的盛鸣瑶总被她带跑偏,但现在不会了。   朝婉清见盛鸣瑶不回答, 心中底气更足了一些,眼中泛着水光,说起话来软糯糯的, 声音到是不轻:“我知道这次师妹受了重伤, 心里委屈, 可师妹不能将这一切推给我们呀, 我和云韵师姐他们几个都不愿意看到师妹受伤的。”   第二步,拖人下水,制造舆论。   两人没有进屋, 如今恰好又是训堂休息的时候,不少弟子假装路过赏花,实则暗戳戳地往这边偷瞄。   #正主与替身的相遇#   #惊!玄宁两位女弟子花前月下为哪般…#   #从两位神秘女子, 开扒这些年般若仙府不得不说的秘密…#   总之无论是看好戏还是真的义愤填膺,如今的人流量都激增。   自从门口‘不经意’走过的弟子越来越多,盛鸣瑶明显发觉朝婉清周身情绪变得松弛,连语气也欢快起来。   “大家都想不到那妖兽会忽然狂化的这么厉害,不过幸好我之前将超品防御符给了师妹。无论如何,师妹如今能康复就是最好的事情了!”   “我本以为师妹过去虽对我心怀不满,但在这些事上一直都是心胸开阔之人……没想到反而让师妹误会了我。”   “若是师妹还怨我,”朝婉清轻咬下唇,“我愿意道歉。”   第三步,强行升华主题,颠倒黑白。   盛鸣瑶扬眉,还没开口,就听见一个正义路人义愤填膺地说道:“盛鸣瑶你什么意思啊!朝师姐都把那么珍贵的超品防御符给你了,还要向你道歉,你也是够了吧!”   见有人出头,更有些弟子纷纷附和:“就是!明明是自己实力不济拖累队友,如今倒是好意思怪起别人!”   “修仙界本就强者为尊,弱者淘汰是天理!”   “就是!自己修为低,弱者嘛,活该做踏脚石!”   简直中二病发言。   你瞧瞧,这世界总有人上赶着来当炮灰。   盛鸣瑶怀着同病相怜的悲悯的回头,最先开口的人是一个穿着深色衣袍的师兄,看着像是器宗的人。   年纪倒也不大,估摸着是一时热血上头,想逞能罢了。   这人见盛鸣瑶回头,对上她通红的双眸,一时卡了壳,后面为朝婉清抱不平的话一句都说不出了。   好像……好像盛师妹也有委屈的样子?   说白了,就是觉得此时盛鸣瑶比朝婉清哭得更好看罢了。   盛鸣瑶也不去管他们,而是横跨一步,身姿一动,翩然落在了自己园中一块嶙峋陡峭的怪石上。   这石头大约两米高,形状古怪,是那时的盛鸣瑶为了向玄宁靠近,附庸风雅折腾出来的。   “既然今日诸位同门都在,我便请诸位做个见证。”   “接下来的话,我敢对上天发誓,以道心为证,无半点虚言、无半点错漏。朝婉清,你敢吗?”   盛鸣瑶站在怪石上居高临下地质问,神情淡漠,白衣飘飘,恍惚中到让底下弟子感受到了玄宁真人的影子。   不少弟子心中名嘀咕,到底是谁说盛鸣瑶是玄宁真人弟子中最不像他的?   看看这高高在上的神态,这淡漠疏狂的语气,这周身不羁洒脱的气势。   分明就是像极了!   被盛鸣瑶当众点名的朝婉清心中慌乱,如今事态的发展与她所想的完全不同。   往日里,但凡朝婉清和盛鸣瑶有了口角争执,永远是盛鸣瑶被激怒,最后落于下风。   而如今,盛鸣瑶不仅不按照套路走,反而……   被众人盯着的朝婉清硬着头皮回答道:“我亦愿意发誓。”   盛鸣瑶挑眉,并不买账:“朝师姐不如将话说完?”   之前为朝婉清说话的炮灰男似乎还想开口,被身边的师姐狠狠踩了一脚!   “诶哟!疼!”   “知道疼就闭嘴。”他的师姐恨铁不成钢,“别人家师门的事,你出什么头?怎么,打算学人狗熊救美?”   这人被师姐教训的唯唯诺诺,再不敢发声。   朝婉清环顾四周,始终没等到有人帮她解围,反倒看好戏的居多,只能咬咬牙,将盛鸣瑶之前发的誓说了一遍。   盛鸣瑶见朝婉清开口,心中一松。   修仙界不比其他,这种用道心起誓的誓言若是违背,无异于自寻死路。   朝婉清说完后,眼圈整个都红了,眼睛湿漉漉的,泪水涟涟的样子简直是我见犹怜。   可惜盛鸣瑶是个钢铁直女,丝毫不为所动。   见朝婉清似乎想要开口,盛鸣瑶直接拦住了她的话头:“好!那么我先问朝师姐第一个问题!”   “这次除妖,究竟是我主动求你要去,还是你三番五次地邀请我去?”   朝婉清抿唇:“是我邀请师妹去的,只是我当时想……”   盛鸣瑶才不给她时间扯那么多,“第二个问题。”盛鸣瑶扫了一圈众人,声音洪亮:“当日我们遇见七阶狂化妖兽时,那妖兽是不是主动绕开了我,但疯狂攻击你?”   朝婉清下意识觉得谈话方向不对,辩解道:“那妖兽有些不对劲,我也不知为何……”   “我没问你别的!”盛鸣瑶猛然提高了声音,惊得朝婉清呆愣,下意识闭上了嘴。   “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   朝婉清心中委屈极了,可发誓在前,她不敢说谎:“……是。”   这下本来抱着看好戏的心思围观的弟子们都觉得不对。   “诶,既然那妖兽主动避开了盛鸣瑶,为什么反而是她伤得最重?”   “不对啊,狂化的妖兽为什么会主动避让?”   “你不觉得被妖兽疯狂攻击的人更可怕吗?难道是朝婉清得到了什么秘宝,被妖兽垂涎?”   “真别说!她之前不是掉落苍破深渊……”   ……   众人的窃窃私语让朝婉清脸色惨白,身形晃了两下,似是摇摇欲坠。   盛鸣瑶早就防着她这招,似笑非笑:“我之前听师兄说,人间有些大户人间的小妾,最爱使用一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比如旁人一旦指责她,戳中她痛脚了,她就要开始装晕装弱,以此博得同情了。”   还不等朝婉清反驳,身后人群中的不少女修当即点头认同起盛鸣瑶的话来,其中一个有几分粗犷的女声最洪亮——   “你听听!你个二傻子,上次山下那个女人故意倒在你脚边,你反倒指责我!”   众人顿时哄笑,见旁人如此,那女子也有几分不好意思地对着盛鸣瑶笑了笑。   盛鸣瑶也跟着笑了,随后立刻敛起笑容,一脸肃然:“第三个问题!”   众人不自觉地跟着她安静下来,十分一致地仰头注视着站在怪石上的女子。   不知何时,盛鸣瑶已经成了焦点,所有人都开始跟着她的节奏。   盛鸣瑶开口:“当日,是师姐主动提与我合作吗?”   朝婉清觉得这个问题比之前简单许多:“是。”   “是师姐主动提出让我去引开妖兽的吗?”   “是。”   顿时,众弟子一阵骚动,连带着之前为朝婉清说话的男弟子看她的眼神都不对劲了。   让自己练气期的师妹去引诱妖兽?   这不明摆着让人送死吗!   朝婉清此刻也察觉到了不对,她慌乱道:“可我将师父给我的超品防御符给了师妹!”   “哦。”盛鸣瑶拖长了语调,“师姐自知哪怕那妖兽暂时不攻击我,引诱妖兽也是件十分危险的事,所以见我可怜,什么也没有,就将师尊下山前给你的防御符给了我,对吗?”   朝婉清不觉有异,点点头,习惯性炫耀:“是的,这是师父下山前特意给我的。”   围观弟子:???   且不说别的,这玄宁真人心也未免太偏了吧?高修为的弟子给超品防御符,低修为的弟子什么也不给?   有弟子忍不住小声嘀咕:“这也太偏心了吧?”   也有人同情盛鸣瑶:“唉,这先来的,到底是不一样啊。”   “也不必这么说吧?毕竟是盛鸣瑶自己同意的嘛!”   理中客一开口就被人反驳:“得了吧!当时情况紧急,盛鸣瑶要是不答应,等着所有人都被拖死吗?”   “怎么可能被拖死呢?”理中客不满地反击,“玄宁真人不是去了吗?”   “那时候没到啊!”   ……   盛鸣瑶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微微挑起眉梢,“最后一个问题。”   “我竭力为大家拖延时间,又竭力挑衅妖兽,最后导致妖兽狂化暴怒地攻向我时,师姐为何突然松了手?!这导致所有人的防线溃散,之前苦苦计划的一切付诸于东流!而我被妖兽重伤,白白送了半条命去!”   盛鸣瑶的质问掷地有声,字字清晰。相比于已经泪盈于睫的朝婉清,盛鸣瑶同样眼眶通红却强忍不发,更难得的是说话条理清晰,逻辑通顺。   显然,后者更得人心。   众弟子被这发展惊得个个目瞪口呆,恨不得立刻将同门拽来,来听这玄宁真人门下的八卦!   “居然如此大逆不道!朝婉清还真的打算害死同门师妹?!”   “大概是觉得自己委屈?”   “她委屈个屁!失踪前众星拱月,回来后更是被宠的无法无天,除妖而已,都有超品防御符带着!哼,我看小的那个才该委屈呢!”   “啧啧啧,不可说,不可说啊!”   ……   种种言论,粗鄙有之,嘲讽有之,阴阳怪气也有之。   朝婉清从未遭受过这些,话入耳后,她的脸色极其难看,也真的觉得自己委屈极了。   “因为我看见师父来了!”朝婉清的声音里带着崩溃的哭腔,“我太惊讶了,我……我以为师父会帮你,就没有动手!”   说完后,她也顾不得丢不丢脸,推开众人就跑了出去。   大概是去告状了吧,盛鸣瑶望着她远去的身影,没有动。   底下还未散去的众弟子:???!!!   这瓜实在太大,大到细思恐极。   他们忍不住抬头看着立在怪石上的女子,本来只是抱着吃瓜的心,此时倒真有了几分微妙的同情。   一袭白衣曳地,衣袂飘飘,分明是秾稠到化不开的艳色,此刻偏偏清冷孤绝到好似九天玄月。   总而言之,人美气质好,圈粉了。   其中反而以女修为最。   怎么说呢,大概就是“同样都是千年的狐狸,还玩什么聊斋啊”!   异性吃朝婉清这一套,可同性不吃啊!   本来嘛,玄宁真人性情冷淡,容貌出尘,虽然脾气摸不透,但更添了几分神秘,很多女修都曾幻想拜入他的门下。   可现在……很多人暗自摇头,玄宁真人再厉害又如何?他偏心偏到大荒山去了!   偏心的师尊,白莲花的师姐……   啧啧啧,不少人看盛鸣瑶的眼神愈发同情,这小师妹,实在惨啊。   盛鸣瑶原本垂着头,见众人看完戏后还不走,反而再次将目光聚集到她的身上,索性道:“刚才有句话,说的不对。”   本来想要散去的那部分人再一次停下了脚步。   “在修仙界,强者为尊,此话不假——或者说,无论在哪儿,强者都会被人更加看重。”   盛鸣瑶抬起头:“但这不是歧视弱者的借口。”   “弱者的牺牲,从不该被当做理所应当。”   心中好似有一口气,叫嚣着、催促着让盛鸣瑶不要停止。   “我之前曾看《药师经》所言‘自身光明炽然,照耀无量无数无边世界’。你若为强者,不求能普度众生,可也不必将人命视如草芥。”   就像达尔文进化论,这种精英论调,听起来固然美妙,很容易就让人热血沸腾。   可你焉知自己是生存下来的‘适者’,还是被迫淘汰的‘弱者’?   仙人侠客,自有仙人侠客的青史留名,豪气万丈,他们要么高高在上,衣袂飘飘,要么快意恩仇,今宵有酒醉,都不似凡尘众人。   可路边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也可以有他的悲欢离合。   他的传奇故事,也许只是儿时去河边和朋友一起探险,见到了一块会发光的石头,又或者看见了什么山野精怪。   这些对修仙者来说根本不值一提,可亦是旁人生命里的熠熠生辉。   盛鸣瑶难得有能抒胸臆的机会,很多一直积压在她心中的话,正汹涌澎湃的在她胸腔内沸腾,似是能发出嗡鸣。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你我皆在其中。刚才有位师兄所言‘弱者活该做踏脚石’,语气似有自得。我不知你为何能对同门说出如此狠毒的话语,可也许有朝一日,旁人亦会如此看你。”   被点名的弟子脸色惨白,周围人早就不着痕迹的和他拉开了距离。   “修道者,道心即为本心。”   说完后,盛鸣瑶停顿了一会儿,微微叹息。随后身形一转,跃下怪石。   其实她很想再说什么,可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我弱我有理’的论调肯定不对,但‘恃强凌弱’还振振有词的风气,难道就值得提倡吗?   纵使先被强行降智一世,如今又不知为何,被迫逆推回到过去,可盛鸣瑶骨子里总还带着些穿越前的东西。   她承认强者为尊,也知道强者天生掌握更多的话语权,可这从来不该是欺辱弱者的借口。   “很多事情,耳听为虚,眼见却不一定为实。”   盛鸣瑶没忘记沈漓安还在屋内,话语一转,不着痕迹地趁机卖惨:“很多事情,耳听为虚,眼见却不一定为实。往后,还请大家以我为戒,不要被……蒙蔽。”   最后几个字咬字很轻,散在风中。   就在盛鸣瑶打算进门时,忽然有个弟子高喊:“盛师妹留步!”   盛鸣瑶回头,原来是当日正殿那个蓝衫师兄。   盛鸣瑶对他印象不错,于是停下脚步:“承平师兄请说。”   蓝衫师兄承平挠挠头,极为不好意思:“不敢当。盛师妹方才所言,给在下极大启发。在下有一问题实在困惑良久,想问问看盛师妹是何看法。”   这个问题困惑他许久,承平自知资质愚钝,也不敢去问他的师父常云掌门,然而自己苦思冥想却又没有着落。   今日难得得了机会,承平心一横,就这么不管不顾的问了出来。   “大道浩渺,大道无情,大道难寻。人在道前,再强之人也如蝼蚁,那我们又如何突破大道所设下的禁锢,进阶飞升呢?”   这问题太高深,承平话一出,周围弟子亦忍不住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盛鸣瑶看着承平,忽然笑了。   “我如今也不过是个练气后期的弟子,对于这些东西的见解,恐怕在场大多数的师兄师姐,甚至师弟师妹都能碾压我。”   盛鸣瑶的自嘲引起了大家善意的笑声,她也跟着笑,玩笑般地说道:“可道虽强,人亦从不弱。”   “道,是花鸟鱼虫的道,是山河湖海的道,同样也是千千万万无以计数的天下人的道。”   我观大千世界,芸芸众生。   我哭万里悲秋之愁,我感大江东去之寞,我见仰天大笑之狂,我悦春风得意之乐。   阴阳轮换,大道依然。   百年才子风流,千秋天山共色,万里星辰浩瀚,这般美景从来不独属于一个人,也从来不是一个人能创造的。   周围弟子不知为何全部寂静了下来,修为低一些的觉得自己好似感受到了什么,修为更高的,恍然所悟,只恨不得让盛鸣瑶再讲几句。   差一点……就差一点!   站在门前的盛鸣瑶没空关心他们,她此时心神激荡,隐约觉得自己似乎触碰到了什么东西的边界。   情绪的共鸣一瞬间提到了最高,有那么饿几秒,盛鸣瑶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腾飞到了空中,不受到任何束缚,俯瞰大地,纵览时空。   山川河海枯,草木芬芳谢。   万物寂寥,却总有些东西能代代相传。   人很弱小,任何东西都能将人杀死。可人也很强大,任何东西最后都没能将人杀死。   ……   再没有比人类更伟大的存在了。   在盛鸣瑶心中亦是如此觉得,与其相信浩渺空旷之道,不如热爱关怀脚踏实地之人。   “大道浩渺磅礴,视我如蝼蚁。”   盛鸣瑶站在自己洞府的面前,午后的阳光落在她的脸上,将皮肤照得白皙剔透。细长的手指搭在简单到有几分简陋的木门,一开一合间,恍惚中能将人魂魄勾走。   盛鸣瑶最后留下了一句话。   “料,我见大道,亦如是。”   ……   站在暗处的常云目瞪口呆。   他本是想来归还盛鸣瑶的那把红金纹的匕首,恰好半路遇上玄宁,两人便同行了。   却没想到能听见这样一番见解。   “大道浩渺磅礴,视我如蝼蚁。”   “料,我见大道,亦如是。”   看看这疏狂淡漠的神情,看看这狂傲不羁的姿态!   掌门常云不由得看向了身侧的师弟。   玄宁啊,在他们师父还在的时候,他亦曾是如此轻狂少年。   只是——   “这就是你和我说的‘愚钝顽固,难堪大用’,‘天资平平,不过尔尔’???”   玄宁哑然。   就凭盛鸣瑶刚才的那一席话,足以推翻他之前所有推测。   没有人比玄宁更清楚被妖物占据身体的人是何模样。   他……它没有这么理智。   玄宁似有所悟的看向了盛鸣瑶的住处。   与玄宁相比,掌门常云就没有这么淡然了。仗着周围布下了静音咒,常云恨不得揪着玄宁的领子,在他耳边疯狂咆哮!   “就凭这孩子的心性,且不说元婴,百年之内若是没有金丹,那就是你这个做师父的疏忽!”   “罢了。”常云冷静下来后,揉了揉眉心。   若是两看生厌,倒不如早点分开。   这么想着,常云对上玄宁淡漠的双眸,叹了口气,再次开口时,态度极其认真。   “师弟,盛鸣瑶这徒弟你若真不想要,索性给我罢。”   第33章 沈漓安   ——将盛鸣瑶让给常云当徒弟?   若放在之前, 玄宁也许会淡淡一句“你自己去问她”从而终结这个话题。   因为那时的盛鸣瑶不过是个替代品。   当年的玄宁之所以会坚持将她接到般若仙府, 说到底, 真的是想睹‘物’思人罢了。   玄宁的首徒乐郁,生性洒脱不羁, 眉宇之间颇有几分玄宁年轻时的影子。正因如此,在五十年一次的‘拜仙缘’时被玄宁一眼相中,收入门下。   玄宁生性疏狂不羁,从不在意那些迂腐规矩,以己度人,他更不限制乐郁的行踪轨迹,只以为是年少轻狂。却没想拿到乐郁会堕入旁门左道,祸及宗门。   曾经对乐郁的期许尽数湮灭, 远不转化为了无尽的恨与悔。   最后,乐郁被玄宁在苍破深渊找到后,亲手诛杀。   不幸却也万幸, 那与他相爱的妖族竟有秘法, 可以以身相殉, 又历经百年, 终于保留了最后一丝血脉。   ——朝婉清。   这也是为什么朝婉清生来天资出众的缘故。她的父亲本就天资聪颖,母亲又是个大妖族,以自己血肉温养朝婉清百年, 待她呱呱坠地之时,才身死魂消。   在玄宁看到朝婉清的那一秒,无须那妖族嘱咐, 玄宁已经决定要将这个孩子带回去好好教养。   就像是为了弥补和挽回一些不可追的过去。   长大后,朝婉清和她父亲容貌上十分相似,又更添了几分母亲的柔和动人,并且她的眼神从来都带着小姑娘的娇气和柔软,完全没有她父亲的狂傲难驯,洒脱不羁。   这让玄宁既松了口气,待她更好,心中又隐隐模糊地遗憾着。   可玄宁没想到,朝婉清竟会在一次普通的外出试炼中跌落苍破深渊,连沈漓安都没护得住她。   就像是命运的再一次轮回。   于是玄宁做了这辈子,最荒唐也最可笑的事情——   他在人间,找了一个与朝婉清面容相似的小姑娘,盛鸣瑶。   可将她带回来后,玄宁又后悔了。   玄宁不愿意正视自己难得的懦弱,更不喜幼时盛鸣瑶唯唯诺诺毫不出彩的性格,因此,玄宁很少主动关心盛鸣瑶,通常都将她无视。   可现在……   玄宁发现,一切都不同了。   盛鸣瑶的眼中不再是一昧的温顺和虚张声势的骄纵,相反,她变得沉静和从容。   谁带给了她这么大的变化?   玄宁看着站在自己面前,满脸真诚的掌门常云,又想起之前盛鸣瑶昏迷时,口中模模糊糊的话语,冷淡地扯起了嘴角。   然后什么也没说,凌空而去。   掌门常云:???   这一个个的,都什么毛病?   ===   “师兄刚才也都听到了吧?”   盛鸣瑶回身进屋,关上门,将一切的议论喧嚣都阻隔在了门外。   她看着坐在轮椅之上眉眼低垂的沈漓安,轻声开口:“师兄,你至今仍觉得朝婉清一点错都没有吗?”   “瑶瑶。”沈漓安的嗓音有几分干涩,“……抱歉。”   盛鸣瑶笑了起来:“真奇怪,这明明是朝婉清的错,可她似乎没有对我有半分歉意,反倒是师兄来对我道歉?这又是什么道理?”   沈漓安脸色惨白,他握紧了轮椅的扶手,手背上凸起的青筋显示了此时难平的心绪。   “让我猜猜。”   盛鸣瑶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了沈漓安身后屋内的软塌上坐下。毕竟之前又是取了一滴心头血,又是站在门外和朝婉清对峙这么久,还不能示弱,盛鸣瑶身体是真的撑不住了。   “师兄这么说,无非是两种原因。”   “第一,师兄觉得朝婉清错了,但是错误不大,所以你能代她向我道歉。”   盛鸣瑶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嘲讽,冷冷一笑。   “第二,师兄以为,只要你向我道歉——哦,也许接下来你还会不痛不痒地去指责一下朝师姐,又在她的泪水涟涟下直接败退。当然,最后结果只有一个,你希望我们和好。”   沉默半晌,沈漓安转动轮椅到了盛鸣瑶面前,眼眸中的温柔多情摇摇欲坠:“那瑶瑶,想怎么解决呢?”   盛鸣瑶平静地和他对视:“若我说,你死我活,不死不休呢?”   沈漓安一瞬间失声,哑然道:“……一定要那么难看吗?”   “都是同门师姐妹,婉清这次考虑不周,但以她性情,绝非故意。”   盛鸣瑶冷眼看着,只觉得沈漓安拼命给朝婉清找借口实在可笑极了。   答案,其实他心中早就有了。   盛鸣瑶轻笑:“师兄是觉得,一句‘绝非故意’便能抵得上我半条命,对吗?”   “我……”   “师兄是觉得,我的心头血,就该廉价到该去救一个试图杀了我的人,对吗?”   “并非……”   “那师兄觉得,朝婉清来我门前,真的只是为了道谢吗?若我今日不反击,或是被她勾起了怒火,那明日门派上下又该如何论我?”   声声质问,直击人心。   沈漓安彻底失声,盛鸣瑶的这些质问,他无言以对。   朝婉清刚回来不过一年,宗门上下就忽然多了很多关于盛鸣瑶的传闻。   或是说她跋扈嚣张,或是说她生性懒散,天资愚钝。   盛鸣瑶也不去看他,而是把玩这手上芷兰真人送她的一颗养元珠,轻声问道:“师兄听说过关于我的传闻吗?”   “师兄知道,我每次听见这些议论的话语时有多难过吗?我甚至不想出门,每一次在路上遇见别人多看了我几眼,就总觉得他是在嘲讽我。”   盛鸣瑶学着那些人阴阳怪气的口气,似模似样道:“他们啊,背后都会说,‘看!那就是那个赝品!’”   不得不说,盛鸣瑶如今已经能将情绪拿捏得十分到位,而沈漓安天生又是一个共情能力极强的人,他感受到的面前女孩身上散发着绝望和悲伤就像是一头凶兽,几乎要将自己吞噬。   “就连师兄也躲着我了,对吗?”盛鸣瑶起身走到了沈漓安的面前,双手撑住了他的轮椅扶手,低声道,“也对。正主都回来了,谁还会在乎一个替身呢?”   沈漓安喉咙发紧。   “……我没有不在乎瑶瑶,瑶瑶永远是我的师妹。”   盛鸣瑶在里间轻声笑了,也不接话。   沈漓安思绪混沌,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下手。   盛鸣瑶说的没错。   关于她的传言,玄宁与沈漓安都知道。   可玄宁不在意,沈漓安出于对朝婉清的愧疚,也就听到时反驳几句。   直至此时,沈漓安才知道这些对盛鸣瑶的打击有多大。   “……抱歉。”沈漓安知道这句话多么苍白无力,但他此时也只能说这个了。   师尊说得没错,他欠朝婉清的,太多了。   朝婉清因为他跌落苍破深渊,再无踪迹,而他自己这么多年却宠着一个与他容貌相似的小姑娘……沈漓安内心是矛盾的,亦是愧疚的。   可沈漓安发现,同样的,他也亏欠自己另一个师妹。   盛鸣瑶看着沈漓安愧疚难当的模样,心中笑了,却又觉得有几分无趣。   多简单啊,要对付沈漓安这样的人,实在太简单了。   他生性软弱,但本性不坏。固执地将自己关在象牙塔中,给旁人按上他的“设定”,一叶障目。   前一世,在她彻底与朝婉清闹翻,与师门决裂时,沈漓安毫不留情,没有分给她半分眼神。   可盛鸣瑶总还记得,曾经教自己如何修炼的是他,为自己每一次小小的进阶发自内心的感到喜悦的也是他。   沈漓安对盛鸣瑶来说,亦友亦兄,甚至算得上半个师父。   刚回到这个时间点时,盛鸣瑶对沈漓安的懦弱心中恨极,几乎全数被自己的愤怒支配。可如今,盛鸣瑶也渐渐想起,这也曾是对自己千好万好的师兄。   对啊,沈漓安也曾是一个会温柔亲切地揉揉小小的盛鸣瑶的发顶,蹲下身,轻言细语地安慰心虚的小姑娘“不要怕,有师兄在”。   可最后,就连师兄,也不要她啦。   盛鸣瑶心中不是滋味,饶是坚定如她,此刻也忍不住开始怀疑起了自己。   是不是我真的不够好?   也许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或者……真的是天道不可违?自己注定会被炮灰?   “瑶瑶?瑶瑶?”沈漓安忧心面前女孩儿的情绪,刚才汹涌澎湃的绝望足以令任何一个修道者胆寒。   修道之人,本就是逆天而为。刚才那样悲伤至极的情绪若是控制不当,极有可能走火入魔。   盛鸣瑶勉强扯起嘴角:“好。”   沈漓安听见盛鸣瑶风马牛不相及的回答后,目中流露出几分不解:“好?”   怎么突然冒出这句话?   “我说过,我相信师兄,师兄说的话,我都信。”   盛鸣瑶深深地看了一眼沈漓安:“这是最后一次了。往后,师兄千万不要再让我失望。”   沈漓安微微松了口气,努力忽略了心底涌起的淡淡不安:“瑶瑶放心,师兄不会。”   ——我也希望你不会。   话在嘴边绕了一圈,盛鸣瑶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沈漓安总是这样,盛鸣瑶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真诚,可她也知道,这样的事情,必定有下次。   而下次,就会是最后一次。   一时之间,两人都没说话,气氛是从未有过的沉闷。   最终还是盛鸣瑶先开口:“对了,师兄,你今日不是说好要给我讲故事吗?”   盛鸣瑶没再看沈漓安,转身从沈漓安面前离开,沈漓安下意识想伸手拦住她,却只留下一阵风从指缝中划过。   谁能抓住一阵想要离去的风呢?   谁都不能。   沈漓安心中无来由的慌乱,他想开口叫住盛鸣瑶,却再也找不到借口。   盛鸣瑶对此一无所知,只觉得沈漓安的情绪无端地低落了下来。   通常情况下,一个人一旦低落起来,那么就是攻破他心房的最佳时机。   于是在迈入了里间后,盛鸣瑶靠在塌上,换了一幅轻快地口吻道:“正好如今我也困了,就去里间休息一会儿,师兄就在外面给我讲故事吧。”   “就像小时候一样,好不好?”   沈漓安自然不会拒绝,他端坐在外间,背对着盛鸣瑶,看着窗外不知何时已经开始暗沉下来的天色。   昏暗无光,暮色苍茫。   本想再讲几个与之前类似的小故事,可沈漓安话一出口,却不自觉地开始说起了别的事。   一些,他曾以为再也不会说出口的往事。   “……从前,当地有一个很有名望的豪族,豪族的家主纵情声色。在原配妻子逝去的第二个月,就娶了一个很美很美的女子作为续弦,甚至一度为了这个女子荒废后院。”   原本有几分瞌睡的盛鸣瑶顿时惊醒,她敏锐地察觉到此时沈漓安情绪的异样。   通常,这种情况下,除去故事本身,更多的是自述。   无论前世还是如今,盛鸣瑶从未听沈漓安主动提起过他在凡尘中的家庭。   盛鸣瑶知道如今出声不是一个好主意,于是她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   沈漓安背对着盛鸣瑶,透过半开不开的窗户与湮灭在黑暗中的太阳,依稀看到了点点星光。   就像母亲当时对他的保证一样。   【你要做个善良的小孩,只有善良的小孩子,才能看见星星。】   “那个豪族家主沉迷在美人继室的温柔乡里,不仅对后院不闻不问,更是连原配妻子留下的唯一的儿子小安都忽视了起来。”   “下人捧高踩低贯了,原配的儿子小安自然过得很是凄惨。直到后来啊,继室也生了一个儿子,叫小平。豪族家主高兴坏了,当即大赏特赏,府内张灯结彩,就连之前犯了错,被关在后院柴房的原配儿子小安也放了出来。”   “小安这次学机灵了。他再也不去招惹继室母子,反而对继室母子很是关照友善。继室本就是个没怎么读过书的女人,一来二去,就被小安给笼络住了。”   这情节,不就是标准的男主逆袭上位爽文开局吗?   盛鸣瑶觉得自己都不用听,也能猜到之后的结局。   “卧薪尝胆十余年,原配儿子小安暗中筹谋准备,终于一举将自己的父亲拉下马,登上了家主宝座,族内所有曾经看不起他、欺辱过他的人都对他俯首称臣。”   说到这儿,沈漓安顿了一顿,他扭头看向了里间,透过层层青色细纱,隐约能看到床上女子的动静。   沈漓安笑了,温柔的声音比月光更美:“瑶瑶,睡了吗?”   人家都这么问了,盛鸣瑶自然装出了一幅极为困倦的样子,她嘟囔了一句:“上次师兄为了接朝师姐,都忘记给我做糖葫芦了。”   沈漓安失笑,都多久的事情了,她居然还记在心里。   可真是个小气鬼。   “好,我知道了。”沈漓安耐心得像是在哄小孩,“是师兄错了,等来年夏天,灵戈山山上的山楂成熟了,师兄给你做最新鲜最好吃的糖葫芦。”   玄宁真人门下弟子所在的山脉不远处就是灵戈山。灵戈山上有新鲜的山楂,盛鸣瑶吃糖葫芦,时而就会托人下山买一些。她给的钱多又大方,纵使旁人不喜欢她,也不会和钱过不去。   可盛鸣瑶偏偏又爱挑嘴,糖葫芦的甜度、酸度、山楂的新鲜与否,甚至连麦芽糖的厚度都有讲究。   算来算去,盛鸣瑶吃了不下二十种糖葫芦,也唯有沈漓安做得,最符合她的口味。   往昔不再现,往事不可追。   想起这些,盛鸣瑶的眼眶有些酸涩,她用力眨眨眼:“师兄不许食言!”   “好,师兄不会食言。”沈漓安想对一个人好时,可真是纵容极了,“这次再给你加点灵泉水调制的桂花蜜上去,如何?”   “我腿脚不便,但是之后承平会去长乐派一次,我已经拜托他去取一些回来了。”   盛鸣瑶愣住,她想起自己之前随口夸了一句长乐派的灵泉,却不曾料到沈漓安真的放在了心上。   说白了,般若仙府不是没有灵泉,虽然也许没有长乐派的那么灵力充足,但用来做糖葫芦哄哄小姑娘,也是足够了。   沈漓安轻挥衣袖,合上了盛鸣瑶的窗户,若非古朴的木窗‘咯吱’一声,盛鸣瑶未留意到他竟细心至此。   “时间不早了,瑶瑶你安心睡吧。”   可惜了,如果非要二选一,沈漓安永远不会选择自己。   偶尔,盛鸣瑶都会痛恨自己为什么这么清醒。   盛鸣瑶心中叹了口气,微微阖上眼,用一种含糊不清的语气嘟囔:“不行!师兄之前的故事还没讲完!”   已经打算推着轮椅出门的沈漓安愣了愣神,他没想到盛鸣瑶还惦记着之前的故事。   “原配的儿子小安成功了,那继室和继室儿子小平呢?”   沈漓安坐在轮椅上,大半面容都被阴影掩盖,昏黄摇曳的烛火无法照映清楚他的神色,唯有漆黑的眼瞳中情绪翻涌,像是一望无垠又暗藏波涛的深海。   半晌,他轻笑一声:“师妹居然还记得……”   盛鸣瑶竖起耳朵,沈漓安却没继续说下去。   “继室在小安成功后,怕他报复自己,就上吊了。至于继室的儿子小平,他当时才十二岁,无法相信曾对自己亲密无间的兄长居然害死了自己的父母,于是变得疯疯癫癫,不再见外人了。”   沈漓安说这话时很平静。   不,准确来说,沈漓安在说整个故事的时候,都很平静。   平静到,让人心惊胆颤。   若不是盛鸣瑶对情绪极其敏锐,再加上之前也听过沈漓安将别的故事,见过他起波澜的模样,几乎都要被他表面的平静骗了过去。   就在盛鸣瑶以为沈漓安会就此离开时,忽然听他开口:“瑶瑶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   送分题。   也有可能是送命题。   这一刻,盛鸣瑶大脑飞速运转,一瞬间想起了很多很多事,最后还是回答:“原配儿子很成功。”   沈漓安想都没想地温声附和:“是啊,能耗费十几年布局,完成自己的目标,确实很成功。”   “但我觉得,继室的儿子很无辜。”   这下,沈漓安沉默了片刻,才又问道:“无辜?可是继室曾经对原配儿子动辄打骂,若不是他机灵,他早就死在了某个冬天,死在了某个不知名的角落了。”   盛鸣瑶摇摇头,坚持道:“可是继室儿子并没有对他做什么。”   沈漓安难得反驳:“可继室儿子以后会,他也许会为母报仇,就和原配儿子当初一样,也许……”   “可他当时没有。”盛鸣瑶打断了他的话,“他当时才十二岁,他什么都还没做!”   并非盛鸣瑶圣母,而是……她联系到了自身,想起了前世那些可笑而荒谬的经历。   有些错事,她做了,也就认了。   可有事,她没做,大家却都默认地下意识给她定罪。   盛鸣瑶低低说道:“……我们不能以未知和无端地推测,去定下一个人的罪孽。”   沈漓安再次静默了片刻,忽而在外间轻声笑了起来。   “不过一个故事罢了,反倒惹得瑶瑶动气,是师兄的错。”   沈漓安的声音很好听,不像玄宁那样宛如碎玉的清冷,而是一种能融化了月色与春风的温柔,总是让人情不自禁地被他所引领。   “时候不早了,瑶瑶疲惫了一天,该休息了。”   盛鸣瑶翻了个身,声音困倦:“那师兄慢走!”   沈漓安听见她的动静又笑了笑,眼睛扫了一圈室内,确认没有什么潜在危险后,才出了门。   殊不知,里屋的盛鸣瑶在他出门的一刹那,就倏地睁开了眼,目光直愣愣地自己如今玄青色的床顶,似乎在发呆,其实是在脑中飞速复盘整理着之前所获得的信息。   良久,盛鸣瑶才叹了一口气,猛地睁眼,眼中泛着愉悦的光。   差点就被误导了。   沈漓安口中,被冠以“成功”之名,着墨颇多的“原配儿子小安”,并不是他。   盛鸣瑶手指动了动,她非常不愿意去想另一个情况,然而在排除了所有可能性之后,只剩下了一种结论。   ——沈漓安是小平。   ——那个一昧盲目崇拜,信任着哥哥,最后在父母逝去,变得“疯疯癫癫”的继室儿子。   若真如此,那么盛鸣瑶原本打算与沈漓安恩怨爱恨一笔勾销的计划,于他而言,几乎算得上诛心毒计了。   更可能,会直接毁掉沈漓安百年道行。   ……   这厢盛鸣瑶辗转反侧,那边的玄宁同样不得安宁。   他看着盛鸣瑶,总是想起误入歧途的乐郁。   玄宁看乐郁,犹如另一个自己,他本想助他成仙得到,却反而害他走火入魔。   【——我人在这里,想要我的命,师尊来取便是!】   原本入定地玄宁倏地睁开眼,那双写满怨恨的眼睛逐渐模糊,正当玄宁以为它会如同以往一样消散时,面前的景象幻化成了一个人。   ——盛鸣瑶。   玄宁微怔,将其抛掷脑后。   可总有些事情,你越不想触及,就越会被迫想起。   玄宁本以为那日常云的话不过是个玩笑,自己拂袖离去后,常云理应明白,不会再提。   可熟料,常云却是动了真格,铆足了劲儿地想要挖墙脚。   “师弟,我之前说的事,你考虑的如何?”   第34章 胆大妄为   常云笑眯眯地开口, 踏入了玄宁的洞府, 显然心情很好。   般若仙府占地极广, 其主峰名为‘般若’相传早前曾有佛修在此飞升,算得上是一个宝地。   般若仙府初初建立时, 以“超然脱俗”著称,之后被又被般若仙府之前的几代掌门发扬光大,美名远扬,在修仙界十分有名气,周围一带的小宗门亦纷纷依附。   本来嘛,五大主峰大家各自居住,相安无事。可偏偏玄宁将他们师父的衣冠冢立在了灵戈山山巅,自己又迁去了别的地方。   这也是为什么盛鸣瑶的住处里玄宁有一定距离, 事实上,他们师门一直十分‘北欧风’——此处单指距离。   当然,朝婉清又是一个例外, 她的住处距离玄宁真人很近, 近到盛鸣瑶一度开始怀疑为什么般若仙府别的大佬都没觉得这不对?   现在的盛鸣瑶明白了, 归根到底, 无非是‘偏心’二字。   “师弟啊,凡尘界有句话说得好,这强扭的瓜啊, 不甜。你既然不喜欢盛鸣瑶这丫头,正好我又喜欢,不如索性让给我, 那不是皆大欢喜嘛!”   其实常云到也不是非要盛鸣瑶不可,他只是觉得看自己这个师弟那张清冷的面容隐忍克制的模样,十分有趣。   怎么说呢?作为玄宁近千年的师兄,总是装作稳重自持的常云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的玄宁了。   就像很小的时候,他们两个吵架,玄宁出手打坏了常云的东西,被师父发现后,勒令玄宁赔给常云一件,并且让常云自己选。   常云一眼就看中了玄宁的金丝纹木刀笔,他知道这是玄宁最新得到的好东西,所以故意要了这件。   当时那个小玄宁的表情啊,常云如今想起,还会暗自偷笑。   那种明明爱得不行,还要故作不在意的洒脱……啧啧啧,死要面子活受罪。   常云越想越开心,故意逗他:“我是真的中意盛鸣瑶这丫头,若是师弟觉得将她给了我后,师门太冷清,倒也可以考虑重新下山,选几个……”   “够了。”   一直没有出声的玄宁突兀地开口,清冽的嗓音落在空旷的洞府中,显得有几分诡异的压抑:“她是我的弟子。”   这话说完,连玄宁都难得有了一丝不自在,因此到是没注意到一旁常云震动的神色。   要知道,常云对盛鸣瑶的了解并不深,最初的印象不过是个与婉清容貌相似的女孩,每每问起,也只能得到玄宁的皱眉和浑身冷气,更何况那女孩天资平平,也不努力修道。   于是久而久之,常云也就懒得管了。   不过之前盛鸣瑶在正殿的傲骨凛然,与后来的屋前论道,委实太过惊艳,常云之前的试探也并非完全是假的。   玄宁真人本身就是几百年都难得一见的修仙奇才,手下的弟子,从叛出师门的乐郁,到后来的沈漓安、朝婉清,哪个不是天赋异禀,天资傲然?   只有盛鸣瑶,据说天资平平,和这个全是天才的师门格格不入。   这么想着,常云到是真的有几分可怜起盛鸣瑶来。若是可以,将这孩子纳入自己门下,好生教导,也许真的大有发展也未必不可。   却不想,玄宁这次果决到不可思议,半点也不像那个被弟子们私下敬仰为‘世外谪仙’的玄宁真人了。   玄宁见常云长时间没有作声,竟难得又将话重复了一遍:“她是我的弟子。”   这下,常云真的乐了,他笑得胡子一抖一抖:“你不是一向万事不经心,光风霁月吗?”常云捋了把胡子,揶揄道,“怎么今天突然这么果决?都不问问人家小姑娘的意见?”   “也许,人家小姑娘嫌弃你绝情,正好想投奔我门下呢?”   不得不说,作为多年师兄弟,常云实在很懂怎么让玄宁生气。   玄宁周身气息一凝,皱眉道:“绝情?”   常云一愣,万万没想到他的重点会是这个,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下意识反问:“怎么了?”   “你们觉得,我绝情?”玄宁蹙眉,狭长冷淡的眉目间似有飞雪落下,“她,也觉得我绝情?”   常云:???   他都快气笑了,合着自己这个师弟还真是半点自知之明都没有。   “你当日在观心殿和正殿,两次那么对人家小姑娘。”常云斜睨了玄宁一眼,奇怪道,“先是不问清楚是非,就给人家定罪,后来人家辩驳了是误会,你还硬生生灌灵力。”   “硬灌灵力有多痛,你不是不知道吧?”   玄宁神色没有半分动摇,仍是一副清清冷冷的模样,不为所动:“那时,盛鸣瑶确实可疑。”   “狂化的七阶猛虎妖兽居然主动选择避让。据我所知,除非是面对比自己更强大的妖兽,否则……”   玄宁不会放过一丝祸及般若仙府的可能,连他自己也不行。   常云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的话:“纵有千般可疑,玄宁,你可还记得,盛鸣瑶是你的徒弟。”   玄宁怔住。   常云见他似是还不明白,长叹了一声:“朝婉清那孩子也是你的徒弟,她同样引起了妖兽的不对劲,你又是怎么对她的?”   玄宁皱眉:“这不同。你我皆知,婉清跌落苍破深渊,更何况……”说到这儿,玄宁停住,敛去眼中思绪,才道:“她生母是妖族,有妖族血脉且稀薄,引起妖兽垂涎,再正常不过。”   常云冷不丁开口:“你说的这些,盛鸣瑶那丫头知道吗?”   玄宁漠然地看了他一眼,语气平淡地反问:“为何要让她知道?”   常云气急,恨不得把自己的师弟的脑子劈开看看!   “好!你什么也不和她说!那你可曾想过那孩子是怎么想的?”   常云狠狠地放下了手里的白玉暖茶杯,里面用灵泉水泡的茶叶被他一震,直接漂浮到了茶水面上,上下翻腾,大半杯水都溅了出来。   玄宁抬眸,溢出几丝不悦。这若是别人敢在他洞府内如此放肆挑衅,玄宁定要将其手骨折断,扔出门去。   可面前是掌门常云,是他的师兄。   玄宁到底顾念以往的情意,没有当场翻脸,只淡淡说了一句:“掌门。”   “掌门你个头!”   常云越说越气,他本来就是一个敢爱敢恨、风风火火的性格,这些年为了当好般若仙府的掌门人,已经压抑太多,此时到是被玄宁气得全爆发了出来。   “是!你都知道!你心里都有考量!你什么都懂!”常云想起正殿上女孩儿散发出的那股被放弃的悲哀,心中一痛,“你知道她让我想起谁了吗?”   “……我想起了萱儿。”   萱儿,是掌门常云的独女,同样在四百年前那场妖族叛乱中失去了踪迹。   玄宁到嘴边的话全部咽下,默然垂首。   他不敢看此时常云的表情。   “我当年没法救她,选择了更多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了我的眼前,从此再无踪迹。”   常云的眼神落在虚空中的某处,像是能透过虚无的空气勾勒出早逝发妻的笑靥,失踪爱女的眉眼。   “每每午夜梦回,我都能听见她凄厉地叫我‘父亲’,充满希冀地让我救她,转而又被妖兽吞噬。”   “可我不是一个好父亲,我在梦里都从来救不了她。”   说这些话时,常云苍老极了,他看着前方,呆呆地怔住片刻,又抹了把脸,掩去了眼角的泪水,将目光转向了玄宁。   “我与你说这些,不是想让你愧疚,更不愿你因此横生心魔。”   常云长叹了一声:“我只是希望你将心比心,别去苛责盛鸣瑶那孩子。她……忽然被你带上山,于修道一事上天资不高,又有漓安、婉清珠玉在前,本就容易有压力,你又待她冷淡,我怕这孩子路走歪。”   “更何况,婉清回来后,两者有了比较……不患寡而患不均啊!”   满室静默,唯有屋外的小溪流淌着不变又畅意的水声。   过了一会儿,玄宁起身,修长如玉的手拎起了茶壶,亲手给对面的人添上了一杯茶。   以他的性格来说,这已经算是服软退让的极限了。   常云心下稍安,也没再数落玄宁,抬手接了这杯茶。   他微眯着眼,刚抿了口这玄叶玉露茶,还不等常云称赞,就听玄宁再次开口,声音清冽:“我虽待她冷淡,可也是事出有因。”   “盛鸣瑶,她最近委实古怪。”   原本总是虚张声势的狐假虎威,看着就让人厌恶。可如今盛鸣瑶的眼角眉梢亦带了几分疏狂不羁,却让人……   无法生厌。   玄宁垂眸,掩去了眼中深思。   常云睁眼看他,倒也没生气,只是叹息。   自己这个师弟,自从乐郁那件事后,越发顽固执拗了。   本就偏激的性格更是走上了极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说得就是玄宁没错了。   “当日正殿一事,若是游隼、丁芷兰、易云,哪怕是我来做,那都没错,无可指摘。”   “可你是她师父啊,玄宁,你还不懂吗?你做那些事,与我们做,是不同的。”   “你是盛鸣瑶那孩子打心底亲近的人,你当时那番话,那番作为……”常云无奈地摇了摇,“我不是有意勾起你的伤心事,只是你应该知道,被亲近之人背叛是何滋味。”   玄宁右手轻轻一颤,脑中不自己觉地浮现了他最不愿看到的画面。   笼罩天地的昏暗,桀桀怪笑的妖鬼,连风拂过都被粘上了血腥气,玄宁的左手是无止境的深渊,他的右手——   提着自己曾经爱徒的头颅。   思及此,玄宁脑中胀痛,连心脏都开始抽搐,就像是有一个怪物突兀地出现,它在玄宁的心脏中肆无忌惮的漫步,左手是畸形的利爪,右手是天然的镰刀,嘻嘻哈哈地,有一下没一下的捉弄着他。   若是要不捉住‘怪物’,心脏就会从内里变得空旷,被毒液腐烂;可若是下定决心拔出,就必须将心再次剖开,鲜血淋漓。   凭白滋生心魔。   然而,玄宁到底是玄宁,他硬生生忍住了这心魔反噬般的刺痛,压抑着涌到嘴边的呻吟,再次抬头看向了常云。   常云一时间还未从之前的情绪中出来,他半眯着眼,语气轻松:“玄宁,我之前说的话,也并非完全虚假。那日我见她谈吐有礼,进退得当,确实起了惜才之心。”   “你若当真不喜——”   不等常云说完,玄宁哑声打断:“不可。”   “师兄知道,我那日看她的眼神,想起了谁吗?”   常云心中腾起了一股不妙的预感。   玄宁喉咙发紧,但他仍是逼迫自己直面这个名字:“……我想起了乐郁。”   常云愕然,旋即了悟。   乐郁与从前的玄宁太像,玄宁生性孤僻,难得遇到如此志同道合的人,破格让乐郁当了首徒,甚至因为乐郁不愿,再没有多收别的徒弟。   玄宁对乐郁亦师亦友,尽心尽力,给了他出入自己库房和书房的权利,从不限制乐郁的思想和言行。出门,永远是最好的法衣,最上品的灵器,也不知道曾让多少弟子暗中羡慕妒忌。   常云知道,玄宁是寂寞了太久。他的性格本就是疏狂不羁,又天资非凡,他做师兄的,都时常不懂这师弟到底想干什么。   挑挑拣拣,终于收了一个合心意的弟子,这样很好。   然而谁又能料到,这弟子居然如此离经叛道,一着不慎,酿成如此祸患。   可是……   常云皱眉:“盛鸣瑶那丫头虽然在殿上有几分傲气在,可之前她——”   常云话音未落,就听一个弟子飞速来报:“玄宁真人!玄宁真人!出事了!”   玄宁皱眉,毫不掩饰眉宇间的不耐,一挥手,撤下了门口的阵法,冷淡道:“何事?”   外间的弟子听见玄宁的声音一惊,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可还是被这如冰似雪的冷漠唬了一跳。   不愧是外号‘清月’的玄宁真人!   思及此,弟子更为恭敬,垂下头,行了一礼:“弟子嘉文见过师伯。”   “此番前来,是因师伯门下的盛师妹与游隼长老之女游真真发生口角,两人谁也不服输,如今相约去了卧沙场,说是还要立下生死状……”   “果然胆大妄为。”   “这是胡闹!”   另一声暴喝压过了玄宁低沉的音色,弟子惊愕抬头,才发现掌门居然站在了自己面前!   “弟子嘉文,见过……”   “别见过了!”常云直接运气灵力腾空而起,又扭头对玄宁喝道,“还不快跟上!”   那游真真虽然天资平庸,可到底年长盛鸣瑶许多,又被游隼那家伙娇宠着长大,丹药不要钱的灌,已经是筑基后期的修为了,比起盛鸣瑶这个练气后期,高了整整一个大境界!   实力如此悬殊居然还要签下生死状,简直胡闹!   玄宁依言而行,衣袂飘飘的样子恍若仙人临世。可惜常云心急,被风迷了眼,没能看清身旁人的神色。   他没看见,玄宁此刻竟流露出了一丝清浅的、罕见的笑意。   盛鸣瑶。   玄宁第一次正视了这个弟子。   ===   盛鸣瑶此时也很心累。   在之前听完沈漓安的那个故事后,盛鸣瑶按照计划,没事就去找沈漓安套套近乎,或者向他讨教一下剑法。   因为之前受伤还未完全恢复,加上上头几个大佬都知道她失去了一滴心头血的事,倒也没人让她前去跟着上课,全都对盛鸣瑶的摸鱼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有时候,盛鸣瑶会在沈漓安那儿遇见朝婉清,她也不理睬,顶多点点头。   至于朝婉清,她显然没从上次的事情中恢复过来,偶尔看到旁人对她指指点点,尴尬羞恼,也不怎么去招惹盛鸣瑶。   一来二去,两人竟勉强相安无事了许久。   原本这日,盛鸣瑶是打算去医宗找芷兰真人学习些基础医术的。   在上次滕当渊的幻梦中,盛鸣瑶就发现自己对医道还有几分兴趣,比习剑好得多,只是梦中那本无名书籍不知真假,而她还欠缺一些基础的医术知识。   于是,嘴硬心软的芷兰真人就成了盛鸣瑶的首选。   这日,盛鸣瑶刚从芷兰真人那儿回来,拐弯抹角地证实了很多书上的知识,原本心情不错,却在半路上遇见了朝婉清和沈漓安。   而站在她们身边的,正是炼药长老游隼的娇女,游真真。   阴差阳错,冤家路窄。   盛鸣瑶心中暗骂。   她和游真真关系一向不好,当时盛鸣瑶刚入宗门,唯唯诺诺的,没少受跋扈大小姐游真真的欺负和捉弄。   最严重的一次,游真真直接将盛鸣瑶推入冰湖,而后又一口咬定是自己“失手”,不了了之。   偏偏游真真还是游隼的爱女,若是玄宁不在意,就连沈漓安也无法拿她怎么样。   哦,其实这么说也不对,毕竟是沈漓安、朝婉清、游真真他们相识在前。这么说来,盛鸣瑶倒算是个不相干的外人了。   游真真看见盛鸣瑶,立刻停下了脚步,颐指气使道:“喂!前面那个!你给我站住!”   重来一次,盛鸣瑶觉得自己真的大度了许多。   说白了,游真真也就是朝婉清的马前卒罢了,没什么脑子,盛鸣瑶根本懒得理她。   见盛鸣瑶丝毫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游真真气急:“盛鸣瑶!你给我站住!”她伸手挥出了自己的长鞭,‘啪’得一声甩在了盛鸣瑶面前的地上,险些没落在盛鸣瑶的脚上,可扬起的尘土仿佛炫耀般的黏上了盛鸣瑶的法衣。   “住手!”沈漓安和游真真关系不错,但也见不得她这么欺辱自己的师妹,情急之下,沈漓安的声音也比平时大了些,可没持续多久,在对上了游真真委屈的眼神,又蓦地一软,“游师妹,瑶瑶的伤势还未痊愈。”   “还未痊愈?”游真真冷哼一声,阴阳怪气,“还未痊愈便能站在屋外高谈阔论,凭白抹黑别人名声?盛师妹可真是好志气。”   盛鸣瑶见她如此不依不饶,索性也停下脚步,睨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游大小姐,好狗不挡道。”   这句话骂人虽然俗,但对付游真真这样的大小姐意外有用。   果然,游真真被气得涨红了脸,声音不由拔高了几分:“你说谁是狗呢?”   盛鸣瑶友情提醒:“我说的是‘好狗不挡道’。”   言下之意,我可没说你是狗。   周边本就有别的弟子围观,他们碍于游真真的大名不敢靠近,可都有意无意地往这边瞄着。   傲慢大小姐的游真真对上跋扈替身盛鸣瑶!   这简直是史诗级对决啊!   很多弟子互看一眼,压下心中的兴奋,贼兮兮在周围杵着,假装看天看周围,就是不离开。   盛鸣瑶无所谓,她坦荡荡地站在那儿,根本不畏惧旁人的目光。   小场面,司空见惯罢了。   对比之下,游真真都快被她气疯了,她涨红着脸,甩开了朝婉清挽着她的手,恨恨道:“你作为师妹怎么可以这么辱骂我?必须对我道歉!”   不错,盛鸣瑶向她投去了赞许的目光,居然学会用身份压人了。   按照套路,盛鸣瑶理应回复她一句“我又没骂你,你为什么自己跳出来承认?”,或者“谁出来回应,我骂的人就是谁啊!”   然而,经历过许多后的盛鸣瑶不屑于这些小打小闹,她看着游真真,十分真诚地说道:“好啊,那如果我给你道歉,承认你是好狗,你能对我‘汪汪汪’叫几声吗?”   游真真:???   围观者:???   这是什么逻辑鬼才???   在场所有人都被盛鸣瑶独特又奇葩的脑回路震惊了,围观弟子目瞪口呆,还有人被绕晕了,小声询问旁边的弟子:“这……这应该是毫无逻辑的,可我为什么觉得很有道理?”   那弟子一抖,小心地扯了下他的衣袖,示意他谨言慎行,专注前方一线战场。   果然,回味过来的游真真气得发抖,她自觉受到了奇耻大辱,快步走上前,怒喝道:“你这强盗!竟还敢油嘴滑舌!”   这下连一旁愣神的沈漓安都觉得不对,柔声指责道:“游师妹,这话不能乱说!”   游真真见在场众人的目光又回到了自己身上,冷哼一声,抬高了下巴:“之前我父亲送我的罗纹碧玉盘,难道不是被你故意毁坏的吗?”   盛鸣瑶挑眉,心中思索了一番,倒还真想起了这回事。   不过,这也是因为游真真挑衅在先的缘故。   可惜,还不等盛鸣瑶出言反驳,朝婉清就率先开口,柔柔软软地说:“若是如此,我们瑶瑶自然会道歉,真真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计较啦。”   这话说得妙啊!一看段位就比游真真高!   盛鸣瑶双手抱臂,好整以暇地打算看戏,到是也没有率先反驳,想了想,反倒看向了沈漓安:“师兄觉得呢?”   哪怕沈漓安此时反驳一句,或者问上盛鸣瑶一句,盛鸣瑶都会选择当场解释清楚,干脆利落地打脸游真真。   这是沈漓安的最后一次机会。   谁知,沈漓安见盛鸣瑶之前没有立即反驳,又因为朝婉清的话,想起了盛鸣瑶一贯的嚣张跋扈,迟疑了一下,对着游真真柔声道:“弄坏了你的东西,我替她赔你一个,如何?”   显然,沈漓安亲自放弃了这个机会。   盛鸣瑶仿佛在看一场已经知道结局的笑话,她嘲笑着自己之前的妄想,又嘲笑着游真真此时的满面羞红。   也就沈漓安没看出来,游真真喜欢他吧?   游真真眼珠一转,见盛鸣瑶仍未发声。得寸进尺道:“什么都可以吗?”   沈漓安温柔地笑了,身姿挺拔又温润清隽的男子不知会是多少少女的梦中情郎。   “自然。”   游真真毫不迟疑,伸手一指:“那我要她的那把佩剑!”   她像是获得了什么胜利一样,洋洋得意地冲着盛鸣瑶抬起了下巴:“把你的佩剑扔过来,我便不记这个仇了!”   从始至终,盛鸣瑶一直安静且冷漠地看着这群人唱作俱佳地表演。   游真真话音刚落,盛鸣瑶就见沈漓安侧过脸,眉头轻蹙,似是担忧又似是劝诫地看向了自己:“瑶瑶……”   盛鸣瑶忽得一笑,打断了他的话。   “师兄觉得,我应该把安世剑,送给游真真赔罪吗?”   ……安世剑!   沈漓安心中没来由地一跳。   他蓦地记起,这把自己想让瑶瑶送出去的剑,居然是自己曾经亲手挑选,并且和盛鸣瑶一起给它取名的安世剑!   同样也是沈漓安七年前送给盛鸣瑶的生辰贺礼!    第35章 旁人的剑意   安世剑, 顾名思义, 寓意着盛世永安, 太平清明。   这曾是沈漓安在盛鸣瑶上山后的第七年,亲手给她锻造的剑, 算不上最好的材质,也不是顶尖的工匠制造的,可盛鸣瑶很喜欢。   特意取名“安世剑”,一个“安”字,除了寓意平平安安,同样也是沈漓安的“安”。   盛鸣瑶收起了脸上戏谑的神色,看向了沈漓安,面无表情道:“师兄觉得呢?”   最后一次机会, 盛鸣瑶这么对自己说道。   怎么说呢?盛鸣瑶这个人很矛盾,总是记仇又念旧,若是亲近的人, 她向来不介意多给对方几次机会。   沈漓安抿唇, 正当他想要说什么时, 又被身边的游真真拽住了衣袖:“沈师兄, 你可不能帮亲不帮理啊!”   原本游真真还害怕盛鸣瑶记得这件事,与自己闹起来,因此一开始底气并不足。可如今看来, 盛鸣瑶竟是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游真真简直压抑不住内心的雀跃。   她拉着沈漓安的衣袖就开始撒娇道:“就一把剑嘛,被她故意毁坏的罗纹碧玉盘可是爹爹特意为我寻来的飞行法器, 漂亮又实用,若不是师兄你求情,我才不会同意私了呢!”   沈漓安叹了口气,仍由着游真真扯着自己的袖子,转而看向盛鸣瑶,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多情,无奈地叹了口气:“瑶瑶,你把佩剑给她赔罪,师兄日后再给你寻一把便是。”   果然如此。   说实话,盛鸣瑶一早便料想过会是这个结果。可有些话,若不是亲耳听到,心中总有一份惦念,也总还抱着一丝妄想。   到是周围有些看好戏的弟子咂摸着,又想起了之前的传闻,忽然察觉到不对味儿了。   “之前不是传说,沈漓安和盛鸣瑶是一对吗?还为了她顶撞了玄宁真人来着?”   “假的吧?你看这……”   “可是传得有鼻子有眼啊,不可能是空穴来风吧?”   从传闻出的那日起,盛鸣瑶就料到了今日。   这世道,总是对女人苛刻些,就连传闻里,也下意识给沈漓安安排了一个风光霁月的保护者形象。   半点没提,盛鸣瑶是为了什么,才受的伤。   “师兄又是如此。”盛鸣瑶平静地看向沈漓安,“什么也不问我,便自顾自地帮我认下了罪。”   盛鸣瑶环顾一圈,对上了不少围观弟子或是打量,或是好奇的眼神,她轻轻点头,坦荡荡地站在原地:“我要说明两点。”   “第一,我不是强盗。”   “第二,我承认游真真师姐的罗纹碧玉盘确实被我用了引雷符炸坏,算得上是损坏在了我的手里。”   周围弟子顿时炸了锅,细细碎碎的议论声不绝于耳。   不过说实话,光是盛鸣瑶这份气度就让人心生赞叹,更别提有了游真真的矫揉造作、颐指气使作为对比,不少人都不自觉地偏向了盛鸣瑶这边。   游真真本来还很自得,可仔细一听,却发现根本没几个人针对盛鸣瑶,几乎都在窃窃私语,议论她的脾气。   还不等游真真发作,盛鸣瑶见达到了自己烘托气氛的目的,又开了口。   “引雷符何其尊贵?我为什么要将它用在你那个破罗盘身上?”   “若不是你侮辱我师尊在先,挑衅我在后,更是要亲手夺取师尊送我的生辰贺礼,我又如何会用引雷符?如今游真真师姐旧事重提,我反倒想起,你是不是该给我道歉,顺便赔我一张引雷符?”   有条有理,令人信服。   围观弟子中有一部分曾听过盛鸣瑶在门外论道,他们早就对盛鸣瑶改观,心中颇为佩服。   因此游真真不仅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盛鸣瑶被万人嫌’的画面,甚至还得到了不少弟子鄙夷的眼神。   在人家面前侮辱人家的师尊,还还要挑衅人家,最后倒打一耙。   你说这人怎么能这么无耻???   游真真身为炼药长老游隼的爱女,哪里受得了这种气,顿时脑子一热,不顾一切地冲着盛鸣瑶大吼:“既然如此,不如我们俩比一场!用实力定胜负!”   原本都打算抬脚走人的盛鸣瑶停下脚步,不止是她,连周围弟子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眼神。   这已经不是恃强凌弱了,这根本就是打算单方面虐杀吧?!   要知道,游真真虽然天资算不得出众,但毕竟年长盛鸣瑶许多,父亲游隼又是药宗炼药长老,这些年在掌门常云的默许下,没少给她好东西。   一个练气后期,一个筑基后期,这可是整整一个大境界啊!   游真真自觉失言,她也自己一个筑基后期对练气期弟子发出约战着实丢脸。可偏偏此时朝婉清开口:“好啦,真真,这次是你不对,你给瑶瑶道个歉就好。”   “我不!”游真真下意识反驳,“凭什么我给她道歉?要么就打一场,败者服输!”   “这……”朝婉清咬住下唇,像是为难极了,伸手又拽了拽轮椅上的沈漓安的衣袖,“可是瑶瑶绝对打不过你的呀!师兄,你帮我们劝劝瑶瑶嘛!”   沈漓安最怕这样的场景,身边的三个女孩儿,都与他关系亲密,以沈漓安的角度来看,她们都是师妹,一个也没有坏心。   可为什么偏偏就要闹得这么不可开交?   沈漓安生性温柔,不擅长拒绝人,也总是将人固定在一个‘人设’里。   在他的心中,游真真就是一个被宠坏的大小姐,与盛鸣瑶虚张声势的嚣张不同,她天生任性刁蛮,可哄一哄,也就没事了。   沈漓安顺着朝婉清的话 ,将目光投向了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那儿的盛鸣瑶。   这么一看,沈漓安脑中突兀地浮现起了多日前,盛鸣瑶喃喃自语时的脆弱,心中一软。   瑶瑶啊,为什么总是这么喜欢为难自己。   暗自叹了口气,沈漓安将轮椅推到了盛鸣瑶的身边,温声哄道:“瑶瑶,这件事私下解决,就当给师兄一个面子,好不好?”   【……师兄就做主把这心头血让给婉儿,好不好?】   又是这个语调。   盛鸣瑶轻笑起来,旁人只见原本冷若冰霜的美人忽然眉眼弯弯,秾稠到化不开的艳色正以她为中心缓慢散开,中间站立着的美人,好似一朵缓缓绽放的罂粟花。   “……为什么大家都说朝师叔是‘仙府第一美人’啊?”一个刚入门不久的外院弟子小声嘟囔,声音不大却也不小,所有人都能听清。   “明明盛师叔比她更好看嘛。”   众人不约而同的轻咳,以此掩盖此时突然尴尬的气氛,然而无一人出言帮朝婉清辩驳。   至于原因,大家心中都有杆秤。   被用来对比衬托的朝婉清更是尴尬极了,从她到般若仙府乃至如今,从来都是旁人捧着她哄着她,哪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   朝婉清低下头,一旁树枝投下的阴影掩去了她眼中微弱的怨恨,只让旁人觉得朝婉清伤心极了。   美人泣泪,自然不乏有人心疼,围观看戏的弟子们都下意识收敛了许多。   至于位于中心的沈漓安,他作为师兄,又自觉对朝婉清有愧,如今看到她像是要委屈落泪,顿时将之前对盛鸣瑶的怜惜温柔全部偏向给了朝婉清。   “瑶瑶,得饶人处且饶人。闹大了对谁都不好。”沈漓安眉头轻皱,可仍旧温言好语的哄着。   平心而论,沈漓安的皮囊确实好看,是那种在俊俏郎君多如牛毛的修真界也能排得上名号的好看。   眉目清隽又自有一股出生世家的风雅之气,如今这般好声好气的劝慰,让在场不少女弟子心神荡漾。   “这次就听师兄的,好不好?”   沈漓安伸手想去安抚盛鸣瑶,却被对方反手扣住了手腕。   盛鸣瑶定定地看着沈漓安,猛地把他的手甩开,弯下身凑近了沈漓安的耳畔,吐字清晰——   “好、你、妈。”   骂完这句脏话,盛鸣瑶自觉神清气爽,长久地压在心中的郁气都消散了不少。顾不上沈漓安震惊的眼神,盛鸣瑶直起身,甩了甩头发,扭头冲着游真真扬眉:“你说要和我比试?”   游真真冷笑:“是啊,就怕某些人缩头乌龟,不敢咯。”   这样的嘲讽对于盛鸣瑶来说不过隔靴搔痒,她毫不在意地耸肩:“我也觉得小打小闹没什么意思。既然如此直接去卧沙场,生死状,敢不敢?”   别说游真真了,就连朝婉清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整整一个大境界的修为!盛鸣瑶疯了吗!还要立生死状!   沈漓安当即出言反对:“这太荒谬了,你们——”   剩下的话语,在盛鸣瑶扭回头时淡漠至极的眼神中,全数消失。   沈漓安如坠冰窟,被这冷漠至极的一眼钉在了原地。   不光沈漓安,就连周围不小心瞥见盛鸣瑶这个眼神的弟子,也都被吓得失神。   原因无他,不过是盛鸣瑶这一眼,实在像极了玄宁真人。   淡漠孤高,甚至还有几分肆意张扬的不屑与狂妄。   ……也不知道盛鸣瑶哪儿来的自信。   到是有几个当天曾见过盛鸣瑶门论道的弟子见势不妙,偷偷去给玄宁真人报信了。   他们理所当然地以为,按照玄宁真人那护短的性格,绝不会让手下弟子受欺负。   然而,等玄宁和常云到底晚来一步,等他们赶来时,盛鸣瑶和游真真已经欠下生死状,自行进了卧沙场擂台的结界之内。   喜欢呆在卧沙场的弟子,向来就那么几个糙汉子,不多也不少,偶尔有几个约着切磋、比武倒也是有的,却极少见到这么大的阵势。   掌门常云,炼药宗暴脾气的游隼长老,灵戈山峰淡漠清冷的玄宁真人,甚至连医宗的丁芷兰也随后赶到。   “这是怎么回事?”   刚从另一个场上下来的器宗弟子顶着被打青了的眼圈,他看见自己的场内亮起了点点紫光,得意地扯了扯自己紫色的门派服。   按照卧沙场的规定,谁赢了场内就会亮起代表门派颜色的光芒,至于光芒强弱,则按照胜负程度判断。   点点紫光,不过是小胜,但能在卧沙场亮起属于自己门派的光芒,这是一种荣耀。   器宗弟子粗声粗气地问同伴,“谁犯事儿了吗?”   同伴赶紧拦着这二傻子,“你可闭嘴吧!是两位娇客儿闹了变扭,如今立了生死状要比武呢!”   青眼圈的器宗弟子瞪大了眼睛。   万万没想到吵个架还有这个操作!   随即,八卦之火在他心中熊熊燃烧,不顾自己的伤势,器宗弟子硬生生拖着同伴:“走走走!我们也去看看热闹去!”   卧沙场的擂台呈六边形,在开启后,会自行浮动到空中约三米处,并在周围自动开启透明的擂台结界,一来防止擂台中的人乱跑以至于比武场地范围太大,二来,也能让底下人看个清楚。   擂台结界一旦开启,除非一方主动认输,或是擂台结界判定其中一方伤势过大无法继续,否则通常情况下常人无法阻止。   而盛鸣瑶和游真真立了生死状,第二种情况也不会出现。   当然,如今大佬汇聚,想打开一个卧沙场擂台的结界,还是十分简单的。   只是……   “你那徒儿当真要与我的真真比试?”游隼摸了摸下巴,坐在专门看擂台的点兵阵中,神情悠闲极了。   难得能看到玄宁真人的笑话,游隼自然不会错过。   “我的真真如今已经是筑基后期,马上就要跨入金丹了,我听说,盛师侄才练气后期?”游隼斜着睨了玄宁一眼,语气轻快,“啧,令徒有胆量啊!”   最后一句话与其说是夸奖,不如说是嘲讽。   见玄宁不理,游隼又道:“如今两人还没正式开始,我看不如强行将结界打开,令徒给真真道个歉,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沈漓安坐在轮椅上,张了张口:“师尊……”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一直没说话的玄宁开口,淡漠地好似签下生死状又处于弱势的人不是他的徒弟一样。   “与我无关。”   话音落下,只听一声鸟雀长鸣——这代表,擂台比武开始了。   沈漓安安静了下来,写满了焦急的眼眸死死地盯着上方,像是这样就能将结界望穿。   ……   ……   场上的盛鸣瑶知道,如今自己的状态并不算好。   她当时答应了游真真,并非真的一时兴起。   虽然盛鸣瑶总想着要给玄宁和沈漓安种下心魔,步步算计,但这并不代表她会和前一世一样,选择憋屈隐忍,做一个人人皆可欺的背锅侠。   盛鸣瑶要复仇,但她同样也要像一个人一样,堂堂正正地活着。   总是钻营那些鸡鸣狗盗,暗地里下黑手有什么意思?   不如光明正大地比一场!   盛鸣瑶心中很清楚,凭借自己如今的修为,想要打赢游真真何止艰难?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但她舍得一身剐,即使是死,也要让游真真重伤难愈,给她一个血淋淋的教训。   要让所有欺软怕硬的人知道,她盛鸣瑶,不会再由人摆布!   盛鸣瑶再次狼狈得躲过了游真真的一击,抬手,十分随意地拭去了自己脸颊上的血迹。   ——就当,是为了前一世那个被游真真戏耍得团团转的自己,痛痛快快、不顾一切地活一次好了!   正当日落,逢魔时刻,残阳染红了半边天,云霞流散。   场下的众人忽然发现,原先一直被压着打的盛鸣瑶竟然猛地逆转了形式,她身法飘逸,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了游真真身后,硬生生地捅了游真真一剑,随后又飞速飘开。   虽然没有捅到要害处,却也让一直游刃有余地游真真乱了手脚。   “真真!”游隼惊叫着站起,在看到玄宁淡然的神情后,又不甘心的坐下。   哼,算了,一剑罢了,之后给乖女补回来便是。   这么想着,游隼脸色好看了一些,继续看起了擂台。   场上的盛鸣瑶并不轻松。   毕竟相差了整整一个大境界,一开始的时候,盛鸣瑶被游真真压着打,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可后来,在摸清了游真真的路数后,盛鸣瑶发现她并没有那么可怕。   首先,游真真和玄宁不同,在玄宁面前,一个眼神,盛鸣瑶或许就跪了。可游真真的威压浅薄到盛鸣瑶甚至觉得不如自己。   其次,到底是丹药凑出来的筑基后期,游真真功底并不扎实,看似架势很足,其实大部分都是花架子罢了。   而盛鸣瑶,虽然前世同样是个弱鸡,但好歹在之前的情劫幻梦中被滕当渊盯着训练了很久,如今用剑,也算有了点把握。   感谢滕当渊,盛鸣瑶心中默默想到,希望这次没有我,你也能挺过劫数。   对面的游真真明显是个瞎打的花架子,遇见盛鸣瑶这种脑中有点东西的骚走位操作,着实疲软。   说白了,盛鸣瑶就是在遛她,打游击战。   “认输吧!”   游真真被盛鸣瑶扰得心烦,稳住心神,到底是高了一个大境界,她找准机会又给了盛鸣瑶一鞭。   看见原本姿容绝艳的女子被自己教训的鬓发散乱,衣衫上都渗出了不少血痕,游真真心中快意极了:“认输的话,你只要和我道歉,别的东西,我也会劝我父亲大人有大量,既往不咎。”   场外众人可以清晰地听见擂台上的对话。   “唉,盛师妹快认输吧!”一个医宗的弟子忍不住道,“之前才受了重伤,如今又要比武……这谁也受不了啊。”   这显然是在帮盛鸣瑶说话了。   “可这是她自己提出来的啊。”游真真的拥趸不满道,“自己提出来擂台比武,如今见比不过,就要找借口吗?”   “得了吧,依我看啊,这些娇滴滴的女弟子就不该来我们的卧沙场嘛!”   “这话说得在理,小姑娘家闹闹脾气,也不至于这样嘛。现在搞得谁都不好看……”   最后那人的声音越说越气,小心地窥了眼同样坐在上首的玄宁真人的神色。   漠然,平静,半点声色也不露。   冷淡到好似上面立了生死契,又落于下风的人不是他的徒弟一样。   弟子暗暗叹服,不愧是玄宁真人,见过大场面!   想来也是,凭借盛鸣瑶的资质,能让玄宁真人收为徒弟,实在是她高攀了。   至于玄宁?   弟子摇了摇头,暗自叹息。   若是玄宁真人想要收徒,只需要说一声,大把大把的宗门等着送人来呢!   没人发现,玄宁看似从容淡然的眼神里,暗藏着惊涛骇浪。   事实上,在擂台开始后,玄宁的目光极为专注,几乎未从盛鸣瑶身上挪开半分。   ……   ……   盛鸣瑶对场下众人的反应一无所知,她专注地看着游真真,等她再次一个甩鞭时,腾空一翻,躲了过去。   “认输?我为何要认输?”   盛鸣瑶漂亮的桃花眼上扬,眉宇间的妩媚似剑锋般凌冽,她的脸上飞溅了鲜血,更给目光增添几分狂傲不羁。   游真真实在被盛鸣瑶有一下没一下的攻击扰得心烦,她从未见过这么不正经的打法:“你比不过我,修为差太多,又签了生死契,如今给你机会,你为什么不认输?”   说实话,游真真根本就是色厉内荏,她就是个外强中干的人,真让她下死手杀了盛鸣瑶,作为温室里的娇花,游真真可没这个胆子。   盛鸣瑶也是笃定这点,才故意让她签下了生死状。   当然,即便真死了,盛鸣瑶也不怕。   如今的时光已经是赚来的了,想报仇是真的,想给他们种心魔是真的,想要痛痛快快活一场,也是真的。   思及此,盛鸣瑶眼皮子一撩,随口给自己扯了一面大旗:“因为我是玄宁真人的弟子。”   游真真搬出炼药长老游隼,那她也可以搬出玄宁真人。   狐假虎威罢了,当谁不会呢?   盛鸣瑶说得冠冕堂皇:“作为玄宁真人的弟子,从没有认输的道理。”   【……大家都知道我是玄宁真人的弟子,我才不会认输呢!】   紧盯擂台的玄宁心神震荡,喉咙发涩,被尘封的情感汹涌而来,好似破除了什么封印一般,悉数涌上心头,化为了眼尾微微湿润的痕迹。   早已被岁月无情碾碎的心脏似乎又开始重新跳动。   盛鸣瑶看着同样被自己这句话晃了下神的游真真,勾起嘴角轻佻一笑:“……否则,我和师尊岂不是都很没面子?”   【……否则,我丢脸事小,师尊你岂不是很没面子?】   ——乐郁。   玄宁再次想起了他,他觉得自己如今思念起乐郁的次数有些频繁,可到底忘不掉这个自己曾经满怀期待,最为用心指导的弟子。   坐于上首的玄宁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渐渐地,空中穿着白衣打斗的盛鸣瑶像是被另一个回忆中特定时期的故人取代。   他们同样肆意,同样不羁,同样带着年轻人独有的无所畏惧。   玄宁忽然发现,比起和乐郁有着血缘关系的朝婉清,盛鸣瑶更像乐郁。   从眼神、姿态,到那玩世不恭,敢于苍天论道的不羁疏狂。   不同的是,如今的盛鸣瑶还保留着对众生的良善,可乐郁——   乐郁的所有,都已经湮灭。   ……   擂台上的盛鸣瑶对玄宁复杂诡谲的内心活动一无所知,她险险躲过一鞭,下一秒,忽而跃起,虚晃一下,如鬼魅一般出现在了游真真背后。   游真真早料到这招,她反手一击,却只闻得一声空鞭响。   游真真心中一惊,脚步顿时错乱,恰逢此时,隐藏在游真真斜后方的盛鸣瑶找准机会,忽然使出了一剑——   浮云出。   这是盛鸣瑶曾在滕当渊的幻梦中学会的剑法。   “咦?”   姗姗来迟的器宗长老易云还没坐稳,一声惊叹就已经从口中溢出:“婉若游龙,腾空万里。这端正坚韧中带着点孤傲不羁的剑法,我倒是第二次见。”   至于第一次是谁,易云顾忌着玄宁,到底没直说。   一旁坐下的易云拖着长调的声音将玄宁从思绪中拉了出来,他同样看到了盛鸣瑶使出那剑法时的样子,漂亮又娴熟,绝非一朝一夕可以模仿出来的。   无论是剑法的气势,还是使剑者的透露出来的剑意,都像极了——   “滕当渊。”   丁芷兰打了个哈欠,靠在椅背上,故意搞事,一针见血地戳破了那层窗户纸:“这丫头的剑意,独一无二,明显是学着滕当渊的风格,并且还练得不错。”   众人下意识看了眼盛鸣瑶,又下意识看了眼正派师尊玄宁真人,随后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根本不敢动。   到底是什么让玄宁真人的亲传弟子习得了另一个门派大佬的剑意?   不敢想,不敢想。   被众人这般偷偷打量,玄宁倒也稳得住,他淡淡地瞥了眼丁芷兰,略一颔首,像是对此表示认同,便又将目光挪到了场上的盛鸣瑶身上。   然而,玄宁内心可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云淡风轻。   脑中乐郁的形象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正殿时盛鸣瑶空洞的眼神,以及之后她昏迷时口中喃喃念着的名字……   玄宁不悦地得出了一个结论,盛鸣瑶真的很喜欢滕当渊。   胜过他这个师尊。   可盛鸣瑶……   如此的合他心意,却习得了旁人的剑意。   毋庸置疑,如今的盛鸣瑶变得极其出色而耀眼,让人刮目相看。可她却连剑意都是从别人那儿领悟的,身上一点都没有玄宁教导的影子   玄宁看着场上不屈不挠,言笑肆意的女子,心中腾起了几分异样的酸涩和不适。   ——这分明是我玄宁的徒弟啊。   第36章 痛打落水狗   “你少瞧不起人了。”   盛鸣瑶再次得手, 不免心中也涌起了几分快意。   其实盛鸣瑶此时情况算不得好, 毕竟之前被妖兽重伤, 又连失了两滴心头血,也不过是全凭着心中那股气勉力坚持着罢了。   不过同样的, 游真真的样子也没好到哪儿去。   盛鸣瑶的精神境界不知为何竟强大至斯!即使高出了一个境界,游真真也发现自己半点也奈何不了她!   本来游刃有余的游真真此刻神色慌乱,强行伪装出了一幅不动声色的模样,但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她内心的胆怯与退缩。   一开始,游真真抱着速战速决,直接在众人面前碾压盛鸣瑶的想法,毫无节制地使用着自己的灵力。她灵根亲火,使用法诀时炸出团团火光实在耀眼又好看, 顿时引起了底下弟子的阵阵轻呼。   没有人看好盛鸣瑶,所以,也没有人预计会出现这样的场面。   盛鸣瑶凭借自己的强大的情绪感知力, 在熟悉了游真真的招式后, 几乎能借此预判到她的每一次出招。   躲得过就赶紧躲, 躲不过, 哪怕拼死也要反击,总之就算是输,也要扯下对方一块血肉来!   心中累积的郁气再次爆发, 盛鸣瑶霍然抬头,对面的游真真竟一时不敢对上她的目光。   这人……!   擂台下,原本悠闲看戏的游隼不知何时, 表情已经变得十分肃穆。他死死地盯着擂台上打斗的两人,双手紧握,青筋暴起,像是随时准备冲上场去。   不只是他,场下弟子各个目瞪口呆。   “不是,这……这居然是玩真的啊?”   “太凶残了吧!”   “白衣服的那个就是你们说的盛鸣瑶?我的妈,天资如何我不知道,但她这份气性可也真是独一份儿了!”   ……   玄宁同样将围观弟子的窃窃私语尽收于耳,恐怕他自己都没发现,此刻,他是带着笑意的。   极浅,浅到像是春天时春风落于花蕊上的轻颤,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但确实是真实。   常云作为掌门,同样很长时间没看到这样的擂台比武了。   般若仙府的大佬如今都到齐了,就是为了这场擂台不闹出人命。当然,一开始也没人当真,只以为是小姑娘打打闹闹,擦破点皮估计都能叫嚷半天。   可如今,就连打定主意全当休息的丁芷兰都在她铺满了锦绣罗缎的软座上睁开了眼睛。   这是擂台,是真的签了生死契的擂台。   如果说之前常云将盛鸣瑶要过来收为徒弟的话只有五分真心,那么现在已经暴涨到九分了。   就连一次窃窃私语,互相开着玩笑的围观弟子们也不自觉地安静了下来,不再讨论两位主人公的轶事。   很多人都不约而同地望着擂台,望着那个身穿白色衣袍的女子。毫无疑问,她此刻很狼狈,东躲西藏的模样甚至会有几分可笑,但没有人会去嘲笑她。   敢于越阶挑战,而不怯场,不卑不亢,本来就是精神境界上的强者。   越阶挑战时,甚至能拖住对方,从一开始被碾压到步步反击,更是武力上的强者。   有脑子,有谋划,还有开阔而平静的心胸。   这样的人,值得尊重。   朝婉清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擂台刚开始时,她还在心中嘲笑过盛鸣瑶的狼狈,可如今,她一点也笑不出来了。   朝婉清拼命安慰自己,如果是我站在台上,我也……   我……   朝婉清呼吸变得急促,终于颓然地认清了一个事实。   ——我做不到。   同样的,站在玄宁身后的沈漓安也一时间看得恍惚。   他从来都觉得这些师妹十分弱小,需要自己的保护。譬如朝婉清,即使她巅峰时已经到了金丹三阶,不过是金丹后期的沈漓安也总将她当成自己的责任。   至于盛鸣瑶、游真真,她们资质平庸,又懒于修炼,沈漓安也从不催促她们,只会温柔地浅笑,以一种保护着的姿态告诉师妹们“没关系,有师兄在”。   可沈漓安从没想过,若是有朝一日,他不在了呢?   沈漓安亦从未想过,弱小又娇气的盛鸣瑶,居然也能在擂台上和高出她整整一个大境界的人打得如此难舍难分,打得这么有血性!   沈漓安望着擂台上的女子,忽而觉得她遥不可及。   ——也许,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她。   常云实在看得眼热又觉得十分眼熟,没忍住,嘴上就带出来了一句:“这不要命的打法,真像玄宁。”   丁芷兰瞥了眼玄宁,勾起嘴角:“可不是嘛!哪怕遇见比自己强大的敌人,也认死理,凭死也要扯下对方一块肉来,不愧是……”疯狗打法。   丁芷兰和常云都见识过玄宁年轻时对谁不服输的那股劲儿,当时不过金丹的玄宁就敢去挑战他们的师父,被打得三个月没下的来床,惹得当时还是小师妹的丁芷兰,对他们的师父广任发了好大的火。   万万没想到,玄宁越挫越勇。等他伤势痊愈,又去挑战,那打法简直不要命,和疯狗一样,气得当时的丁芷兰发誓不再理这个师兄了。   ……   当年啊。   饶是丁芷兰也恍惚了一瞬,见众人都看向自己,微微一笑:“……不愧是,玄宁师兄的徒弟。”   常云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与丁芷兰目光相接,两人同时笑了出声。   老神在在的易云也挂上了笑意,他也曾听说过几百年前那个“疯子玄宁”的事迹。   回忆起往昔,原本紧绷的气氛忽然松弛了下来,玄宁虽没附和,但也难得没有反驳,他目光专注地看着擂台,倒是让丁芷兰有几分新奇。   看这眼神……自己这位师兄不会是突然发现了小弟子的好,所以后悔了吧?   之前那么绝情,恐怕凉透了那小姑娘的心。现在看着,玄宁可是爱极了这样的性格,完全正中胃口,恐怕如今心中不知何等懊悔呢!   丁芷兰把玩着手上的小药壶,眉目之间兴趣盎然。   啧,这可就有趣了。   至于上首,游真真嫩粉色的上品法衣已经染上了斑驳的血迹,也不知是她自己的,还是旁人的。   因为一开始想要赢得漂亮,游真真毫不控制灵力的使用,又被盛鸣瑶遛着跑了好几圈,导致游真真现在几乎灵脉枯竭,只剩下了一层稀薄至极的灵力。   一来一去,反倒和盛鸣瑶半斤八两。   盛鸣瑶再次一笑,她已经看出游真真如今的窘境。   黔驴技穷。   深知狭路相逢勇者胜的道理,盛鸣瑶紧紧地盯着游真真,试图再次找到她的弱点,彻底将她击溃。   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与有所顾忌又娇惯长大的游真真相比,盛鸣瑶无牵无挂,一身轻松,打起架来根本就是不要命,明显令人难以招架。   就在这时,盛鸣瑶瞅准了游真真再次挥鞭的瞬间,不再迟疑,直接欺身上前。   她在左手上覆盖自己同样所剩不多的灵力,顾不得白皙的手被鞭子的倒刺勾得鲜血淋漓,右手拔出了之前掌门派人还给她的短匕首,狠狠一扎——   “真真!!!!!”   早就觉得大事不妙的游隼霍然起身,在盛鸣瑶发起攻势的瞬间,直接撕破了擂台的结界,可还是晚了一步,盛鸣瑶已将匕首捅入了游真真的胸口。   游隼一手揽住了爱女,在发现游真真气息微弱时勃然大怒!   这可是他最宝贝的娇女,纵使天资一般,平时也都是好吃好喝地娇惯着,连句重话都不敢说,哪里受过这种委屈?   游隼恶狠狠地盯住了同样趴在地上满身狼狈,冷不丁抬手,盛鸣瑶只觉得一股带着杀气的掌风向自己袭来。而她却已经力竭——   避无可避。   就在盛鸣瑶以为自己会被狂怒之下的游隼长老一掌劈死时,一道雪白的身影落在了她的面前。   “当着我的面,打杀我的徒弟。”   玄宁语气平淡地阐述着这个事实,同时轻巧地化解了游隼的焚天掌,反手回击,直接用灵力简单粗暴地将人甩下擂台。   掌门常云无奈扶额。   早在游隼撕裂擂台结界时,玄宁同一时刻飞身上前。然而卧沙场的比武擂台,容不得那么多人,于是剩下的几位长老都留在了原地,下令让自己的亲传弟子安排师弟师妹们退开。   常云知道,依照玄宁的脾气,今日迟早会搞出点事来。   果不其然,空中传来了玄宁淡漠的嗓音:“一个个的,是都当我死了吗。”   寒意彻骨,听着就让人遍体生凉。   万幸,游隼虽然被玄宁打得措手不及,从空中坠落,但好歹也是元婴期的修士,没这么容易受伤。   在游隼落地时,他以及调整好了身体,抱着爱女对空中怒吼:“玄宁你欺人太甚!”   玄宁要是回复,那就不是玄宁了。   他压根看也没看底下的人,仿佛那些人不过蝼蚁,根本不配被他放在眼里。   而玄宁眼中,只有那个躺在地上、鬓发散乱的女子,她的白色法衣上有着道道撕裂的痕迹,还有血红的皮肉向外绽开——是刚才游真真用鞭子划出来的。   十分、十分地刺目。   玄宁选择性忽视了游真真身上同样血淋淋地伤口,他先小心用灵力包裹住了盛鸣瑶的满是伤痕的身体,见她虚弱到连丹药都无法吞下,索性又从自己的储物戒内摸出了几颗一品丹药。   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摁,将其碾碎,直接让药粉覆盖在了盛鸣瑶伤口上。   什么叫暴殄天物?!   这才是暴殄天物!   盛鸣瑶只觉得一股冰凉的气覆盖在了自己身上,虽然冷飕飕的,但并不让人感到寒冷,中和了之前游真真通过鞭子留在她体内的灵火,让盛鸣瑶感到十分舒服。   就在这时,一道清冽的嗓音传来:“还能走吗?”   盛鸣瑶霎时睁开了疲惫的双眼,看清来人后,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惊讶。   居然是玄宁?   他有这么好心?   盛鸣瑶诡异地产生了一种黄鼠狼给鸡拜年的错觉,一秒之后,迅速将这个想法抛到了脑后。   呸呸呸,她才不是鸡!   说起来,之前玄宁说的话,盛鸣瑶也听见了。   若是放在前一世,也许她会感激得涕泪横流,可如今,经历了这么多,盛鸣瑶在听玄宁这些话,只觉得可笑。   谁伤我最深?   不正是你玄宁吗?   “……能走。”盛鸣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玄宁想伸手扶她,却被盛鸣瑶灵活地躲了过去。   “师尊不必担心。”   玄宁忽地想起常云曾与他玩笑时说“不怕那孩子怪你绝情”?   当时只道是玩笑,如今看到盛鸣瑶冷淡疏离的举止,玄宁才意识到。   这是真的。   他如今最看重的弟子,在怨他。   玄宁心中一堵,低声说道:“你若不过来,没法下去。”   擂台与地面有些距离,而盛鸣瑶如今又耗尽了灵力,伤痕累累,如果玄宁不帮她,她根本下不去。   盛鸣瑶心中知道,如今不是矫情的时候,她压下了心中的,看了眼神色淡淡的玄宁,果断向他伸出了手,脆生生道:“谢谢师尊。”   玄宁一愣,他已经做好了要陪她耗一会儿的准备,全然没想到盛鸣瑶会如此直率地伸出手。   其实玄宁之前想让盛鸣瑶靠近点,不过是怕落地时伤了她罢了,万万没想到盛鸣瑶直接伸手牵住了他的手,活像是人间闹事中对父母撒娇的孩童。   常云说得半点没错,玄宁就是一个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人。如今他看盛鸣瑶顺眼,那自然是觉得她身上千好万好,什么都是好的。   玄宁清冷的眸子中陡然溢出了一丝笑意,随后轻轻拉着盛鸣瑶的手,飞下了擂台。   在他们腾空离开的一刹那,擂台上瞬间燃起了一片白色的光芒,异常刺目,几乎点亮了昏暗的天空。   离卧沙场不远的弟子都被刺得眼睛一酸,又下意识朝着光芒的来源望去。   不同于阳光那样的温暖和煦,这个盛放到几乎点燃天空的白光显得肆意又张狂,一点也不抚慰人心,反而有股要将天地撕裂的气魄。   一个弟子不可思议地呢喃:“这颜色……是代表玄宁真人吧?”   玄宁门下统共三人,沈漓安又从来不是来卧沙场的性格,朝婉清失踪近二十年,失踪前也自持身份,几乎从未踏足过卧沙场。   如此算来,已经有上百年,卧沙场未曾亮起过白光了。   更何况是如此强盛的白光!   “所以,盛鸣瑶赢了游真真?!”   “一个练气后期赢了筑基后期?!”   “看样子,居然还是大胜?!”   周围人群顿时因为这句话炸开了锅,有些人并不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但在热心群众的科普下,很快了解了原委。   “听说他们当时下山,六个弟子里,盛鸣瑶是修为最低的,可偏偏是她,出力拦住了那个七阶的狂化妖兽呢!”   “我作证!”混在人群里的云韵大喊,“我当日和盛师妹一起除妖,本想着保护师妹,但最后却被她救了一命,她是为了我们几个才受伤那么严重的!”   之前那六人里,有游隼长老的弟子,他本不愿出声,可此时不知为何,却也跟着大吼了一声:“盛师妹确实很厉害!”   这也太夸张了。   所有人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目光,心中更是将‘盛鸣瑶’三个字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妖兽的事情真假不论,可盛鸣瑶赢了游真真这件事已经铁板钉钉。   这可是整整一个大境界!能多坚持一会儿都可以赞一句‘虽败犹荣’,可盛鸣瑶居然赢了!   还是大胜!   很多人没有意识到这代表着什么,但宗门大佬心中早已下了定论。   盛鸣瑶,前途不可限量。   常云固然明白,这白光之所以这么强烈,除了盛鸣瑶最后捅的那一下定了胜负,还因为盛鸣瑶是越阶挑战,并且游真真是被游隼打破结界后抱着下去的。   这些都会导致评判的结果有所误差,毕竟游真真好歹是筑基后期,即使是丹药堆出来的,也没有那么弱。   然而,这一点也不妨碍常云对盛鸣瑶的欣赏。   如今的孩子,就是包袱太重,总想着修仙者理应仙气飘飘、纤尘不染,常云很少见到有人能有盛鸣瑶身上这股血性了。   “盛师侄如何?”常云十分殷勤地凑到了盛鸣瑶跟前,笑着掏出了一瓶丹药,“我这还有点东西,送给师侄之后补补身体。”   盛鸣瑶自然笑着接过,刚准备道谢,就听见玄宁不轻不重的开口。   “我也有。”   盛鸣瑶:?   她有些懵,一时不明白玄宁到底什么意思。   这是让自己收,还是不让自己收?   常云一眼便看穿了玄宁的所思所想。   无非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脾气又发作了。   看着徒弟不顺眼的时候,连对方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也不屑一顾;但若觉得这徒弟顺眼了,又刚好合了心意,那是半点委屈也不会让对方受的。   除了这个,玄宁还有一个习惯。   他总喜欢给自己看得上、或者与自己相似的事物,打上属于自己的印记。   从前的乐郁如此,如今的盛鸣瑶亦然。   也是幸好朝婉清那丫头被自己支出去,和沈漓安一起照顾师弟师妹们了,不然看到这画面,恐怕又要再生事端。   “行了。”常云摆摆手,温和地嘱咐,“今日盛师侄也累坏了,赶紧……”   “掌门就打算这么解决了吗!”游隼一声暴喝打断了常云的话,“真真被她伤成这样,掌门不打算给我个交代吗?”   常云皱眉。   游隼除了在游真真的事情上急躁些,平日里倒也没什么大问题,常云念着两人遭遇有几分相似,总是宽容几分。   可没想到,他竟糊涂成这样!   “你说盛师侄伤了游真真?”   不等常云开口,丁芷兰嗤笑一声,懒洋洋地擂台上的白光努努嘴:“看到你后面那强盛到照明夜晚的光芒了吗?一个筑基后期被练气后期打成这样,你还要什么交代?”   到底顾忌着脸面,丁芷兰没直接说出‘废物’二字。   不过盛鸣瑶可就没那么客气,站在玄宁右后方的她忽而一笑,挺直脊背走上前:“交代?”   她瞅了一眼游隼,没看到游真真,大概是早就被医宗的人接走了。   既然游隼还能生龙活虎地站在这里问自己要交代,那显然,游真真的伤并不致命。   “我有交代。”盛鸣瑶扯起了嘴角,“记得把我的匕首还给我。”   “你——!”   游隼怒极,想要上前理论,却被玄宁一只手拦住了去路。   盛鸣瑶瞟了眼玄宁的方向,他还是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但周身明显散发着喜悦又兴奋的情绪。   说起来,这还是盛鸣瑶第一次在玄宁身上感受到如此激烈的情绪。   是因为自己赢了?   盛鸣瑶来不及多想,只要知道玄宁暂时是站在自己这边的,便足够了。   恰逢此时,游隼再次开口,老鹰般锋利的目光死死地盯住盛鸣瑶:“很好,盛鸣瑶,我记住你了。”   常云眉头已经皱得快要打结,他刚想说什么,又被盛鸣瑶拦住了话头。   “不被人妒是庸才。”盛鸣瑶的脸上挂着十分客气官方的笑意,“我有时也很羡慕游师姐从没这个烦恼。”   这简直是在游隼心口插刀子,一旁的玄宁看着这场景,不仅没有阻拦,反而贴心地给盛鸣瑶身上又加了一层灵力作为防护。   游隼死死地盯着盛鸣瑶,他当然知道自家女儿的脾气不好,但那是他的女儿!   何况真真都说了,要让盛鸣瑶道歉,那么盛鸣瑶就必须道歉!   游隼压抑着怒火,眼珠都快红了:“你没什么别的想说的吗?”   还真有。   盛鸣瑶看着游隼,又想起以前每次游真真让自己背的黑锅——小到花草被毁,大到触犯门规,忍不住再次冷笑了一声,咽下了口中的血沫。   “我确实有。”   盛鸣瑶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伤,挑眉一笑,眼角眉梢尽是疏狂之色:“拜托在场诸位师长,帮我转告游真真师姐——”   盛鸣瑶故意拖长了语调,惹得丁芷兰挑眉。   难道真要道歉服软了?   “——她、真的、太弱了。”   痛打落水狗这种事,虽然不够伟光正,但确实让人心情舒畅。   听见这话,丁芷兰一时没憋住,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笑。   不止是丁芷兰,易云同样也被盛鸣瑶的嚣张逗笑了,只是他一直都是笑眯眯的模样,到是让人分不清他的真实想法。   胜利者,的确有嚣张的资格。   “该走了。”   一直没出声的玄宁突兀地开口,清冽的嗓音像是寒冬腊月里落在山涧的细雪,动人但无端令人发寒。   盛鸣瑶没有反驳,收起了之前的锋芒毕露,乖巧地回到了玄宁身后。   她如今确实体力不支,若在这样闹下去,恐怕撑不了多久。   “对了。”   临上飞行法器时,玄宁顿住脚步,微微侧过身体,看向了空旷的擂台。   擂台上的白光还剩下最后一缕,已经不怎么明亮了,但在玄宁眼中瑰丽到好似人世间的最后一束光。   它们悉数被玄宁收进了眼底。   随之,玄宁将目光移到了游隼身上。   分明是平淡至极的眼神,却陡然让游隼觉得心底发凉,一股寒意从脚底蹿上了心头。   “你也很弱。”   ——所以,不要妄图打我徒弟的主意。   玄宁话中的维护之意只要不是聋子,都能察觉到。   看来他对这个弟子的态度真的不同了。   常云望着玄宁转身离去时毫不留情的身影,清清冷冷,似是一片月光飘落,忍不住叹了口气。   希望这次,不会横生波折,自己的师弟能顺利地了却心结。   但愿如此。    第37章 “滚”   盛鸣瑶万万没想到, 有朝一日, 玄宁竟会对她如此关怀备至。   若是旁人, 也许会有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欢喜,可盛鸣瑶只觉得毛骨悚然。   不对, 这很不正常。   盛鸣瑶敏锐地发现,玄宁看自己的眼神,虽然比一开始淡漠无视好了许多,但在他眼中,自己仍然不是自己。   换而言之,玄宁不自觉地透过盛鸣瑶,思念着某人。   ——不是朝婉清。   盛鸣瑶心中冷静地分析,如果是朝婉清的话, 她都已经回到了玄宁的身边,玄宁完全没必要再来找自己当赝品。   那还会是谁?   “好好休息。你今日……”   玄宁顿了顿,似是没想好接下去的话该说什么。   按照常云的观点, 自己理应道歉, 可玄宁如今仍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对错尚且不论, 但如今的玄宁不愿承认自己曾经的忽视, 迫切地想要在盛鸣瑶身上按下属于自己的烙印。   也许该夸赞一下她?   玄宁又将视线落在了盛鸣瑶身上,却见对方的心神早已不在此处。   盛鸣瑶确实不关心玄宁想什么,也许是因为刚才比武太过激烈, 盛鸣瑶如今一看到玄宁,就有几分反胃。   此时此刻,盛鸣瑶只想返回自己的小屋子, 独自疗伤。   玄宁不愿道歉,更无法将夸赞的话语说出口,看出了她此刻身体不适,于是淡淡说了一句:“你去寒玉床上休息。”   玄宁的思维很简单,他如今看盛鸣瑶顺眼,又觉得她性格难得合自己胃口,于是就要将一定范围内,最好的东西给她。   比如,寒玉床——用全名太极元璋寒玉制作而成,几乎可以说是如今修仙界最佳的疗伤入定法宝。   然而玄宁的语气从来都是冷淡中蕴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傲慢,他自己并未觉得有异,可旁人听着,分外刺耳。   就是像是高高在上的神祗对低贱卑微的人类进行施舍。   就连常云、丁芷兰都会偶尔觉得不适,更别提被玄宁伤过的盛鸣瑶了。事实上,她简直觉得玄宁今日这么大的转变,反而更显得虚伪可笑。   无论那位被玄宁当成“白月光”放在心头的人是谁,盛鸣瑶都为他鞠了一把同情泪。   一个人做出了寻找替身的举动,那已经是对过去感情的最大侮辱。而找替身的原因,无非三种。   第一,这个人试图忘记某个人,于是开始犯贱。   第二,这个人试图让自己走出某些伤痕,自我原谅,自我宽慰,于是开始犯贱。   第三,这个人单纯想要犯贱。   盛鸣瑶思考了一下,上述三种情况,玄宁全都包含了。   然而,还不等盛鸣瑶直接出言拒绝玄宁,医宗的丁芷兰就已经自行前来了。   之前游隼想要将她叫去药宗,被丁芷兰同样几句话阴阳怪气地堵了回去,下一秒就运气了飞花蝶,直接来了玄宁的洞府。   比起上次被玄宁叫来时的不甘不愿,丁芷兰这次堪称迫不及待。   玄宁这家伙的笑话,可不容易见。   “赶紧的,趁你师父愧疚,多问他要点好东西。”   丁芷兰在医术上实在造诣了得,加上她对盛鸣瑶颇有好感,因此医治时,十分尽心尽力。   更何况,这次盛鸣瑶受的伤虽然看着可怖,其实还不如那次妖兽所伤的十分之一。   丁芷兰冲着盛鸣瑶挤挤眼睛,凑近她耳畔小声说道,“你师父那儿,好东西多着呢!”   盛鸣瑶哭笑不得,她知道丁芷兰是好意,想要让他们师徒不要有那么深的芥蒂。可裂痕既然已经产生,无论怎样修补,无论修补得如何完美,旁人始终都会记得裂痕的存在。   况且,玄宁与她,绝无回旋的余地。   盛鸣瑶被丁芷兰摁在寒玉床上,她知道这位芷兰真人是真的为自己好,可她实在不喜欢这里。   这很可笑,好似自己就是一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灵宠。   不喜欢的时候,弃之如履也不应有怨言。偶尔看了几眼,觉得自己这只灵宠憨态可掬,还算得上讨人欢心,就又开始施恩般地宠溺。   这就是盛鸣瑶对玄宁今日之举最直观的感受。   盛鸣瑶不知道别人如何想的,也不知道是否是因为自己性格太过偏激,又或者自己总带着几分幼稚的天真。   但她真的很不喜欢。   盛鸣瑶很不喜欢这种‘宠溺’,像是来自旁人逗弄般施舍给予的恩赐。   盛鸣瑶看着芷兰真人,清浅一笑:“师叔放心,我的身体你也知道,向来不怕折腾,好得很呢!”   若是别的女孩,见到了医宗的芷兰真人,此刻恐怕已经开始大呼小叫地嚷嚷着要“祛疤”“除痕”,可盛鸣瑶似乎完全没搭上这根筋,提都没提这些事。   丁芷兰看得出来,盛鸣瑶是真的半点也不在意那些伤痕。   可大家都是女人,将心比心,如何能做到完全不在意容貌身体的瑕疵?   除非,是有比这更让她在乎,甚至怨恨的事情。   丁芷兰坐在床边,余光瞟了眼站在外间的玄宁。   他背对着两人,立在窗前,也不知在想什么。皎洁的月光在他身上笼罩了一层薄薄的光辉,同样的清冷淡漠,似要和月光融为一体。   还别说,这师徒二人的脾气,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丁芷兰自知劝不动,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师徒两个一样在某些方面才华横溢,一样疏狂不羁,一样执拗固执。   也怪玄宁,之前委实把瑶瑶伤得太深。   若要让盛鸣瑶知道此时丁芷兰心中所想,怕是要笑出声来。   也许她和玄宁在性格上真的有几分相似,但两人的本质是完全不同的。   大概就是玄宁向来坚持“强者为尊”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可盛鸣瑶在骤然恢复记忆后,却始终觉得“以人为本”才是真。   有时候,盛鸣瑶也觉得玄宁不喜欢自己果然是有道理的。   百多年的修仙界生涯,虽说不上半点没影响到盛鸣瑶,可她当时在魔界挣脱天道束缚,恢复现代记忆,重新拥有了自我意识时的第一反应仍是——   【草,劳资要搞死那个强奸犯!】   连盛鸣瑶都觉得好笑,都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可她修仙修了这么多年,却总觉得,自己还是个人。   不是高高在上的修仙者,而是一个人。   一个想要了却烦扰纠葛、报仇雪恨除去心魔,而后堂堂正正活下去的人。   思及此,盛鸣瑶心中不免也嘲笑着自己的幼稚,她垂下头,对着外间十分恭敬道:“回师尊,弟子自觉伤势已无大碍,如今可以回去休息了。”   全无之前对丁芷兰的亲昵。   玄宁仍站在窗边未动,他背对着盛鸣瑶,盛鸣瑶看不清玄宁面上的神色,从进入洞府后,她也再也没有感受到玄宁的情绪。   盛鸣瑶着实摸不清玄宁如今到底是怎么想的,因此也不敢轻举妄动。   一时间,三人无话,空落落的洞府寂静到像是能听见月光的呢喃。   半晌,就在丁芷兰都受不了这尴尬的气氛打开开口时,玄宁再次开口:“可。”   盛鸣瑶松了口气,不知道是不是她今天太疲惫了。有一刹那,盛鸣瑶甚至觉得在玄宁身上到了杀机。   很快,但盛鸣瑶不敢掉以轻心。   “是,弟子……”   “无需这些虚礼。”玄宁一抬手,阻止了盛鸣瑶接下来的那些长篇大论。   “接下来每一日,你都来我这。”玄宁顿了顿,清冽的嗓音中包含了一丝异样的复杂,“我来教你,剑术。”   这又是哪一出?   盛鸣瑶微怔,一时竟没作答。   反倒是一旁的丁芷兰最先反应过来,她没忍住笑意,又知道不能笑,只能硬生生憋了回去,轻咳了一声,玩笑地推了推盛鸣瑶的胳膊:“你师尊这是打算指导你呢,平日里有什么不懂的、难解的问题都可以问他。若是能将玄宁真人考倒,你就可以出师了。”   “等出师了,你索性来我医宗,我把好东西都给你!”   玄宁本来还不动声色,听到最后一句话时,蓦地回首,轻飘飘地扫了一眼丁芷兰。   应该是警告的意思,可惜丁芷兰对上了玄宁的目光后,笑得更欢实了。   不过玄宁向来稳得住,见盛鸣瑶没有作答,他无视了丁芷兰揶揄的目光,竟是又重复了一遍:“明日,卯时之前,来我洞府。”   盛鸣瑶已经反应了过来,眨眨眼,没有拒绝:“弟子遵命。”   想要给玄宁种下心魔,自然要足够接近他才是。   玄宁见盛鸣瑶应下,脸色稍缓。事实上,他总觉得自己还该做些什么,却又觉得做什么都不对。   盛鸣瑶性格对极了玄宁的胃口,可她身上却带着无关者的气息,这让玄宁心中腾起了一股强烈的不悦。   不等玄宁想明白自己的情绪为何而来,盛鸣瑶已经提出了告辞:“时候不早了,不打扰师尊休息,弟子现行告退。”   丁芷兰立即道:“盛师侄有伤在身,你师尊洞府离你的住处有些距离,恐怕——”   “无妨。”玄宁开口,“我让归鹤送她。”   归鹤是玄宁的灵宠,平日里散养在灵戈山上,极少让它出来。   顾名思义,它的外表与普通仙鹤有些相似。但作为与玄宁签订了契约的灵宠,归鹤拥有非常高的自我意识,有时甚至与寻常孩童并无区别。   世人常说“打狗看主人”,在修仙界也是同样的道理。   譬如玄宁的归鹤,若是别人,别说伏在它背上让它飞行了,就是连见归鹤一面,也属不易。   玄宁唤来了归鹤,比不过片刻,盛鸣瑶就见一只类似仙鹤的鸟儿停在了自己面前。   它的羽毛洁白如雪,尾端呈黑色,不是那种让人觉得乌糟糟的黑,而是黑得发亮,一看就知不是凡物。   归鹤亲昵地凑到了玄宁身边,玄宁嘱咐了几句,拍了拍它的脑袋,归鹤像是听懂了似的,雪白的头颅一点一点。随后身形猛地暴涨,落在了盛鸣瑶的面前,足足有她两倍高。   归鹤对着盛鸣瑶清鸣了一声,垂下了柔软修长的脖颈,乌黑发亮的眼神清澈美好地像是不知世事的懵懂孩童。   没想到玄宁的灵宠,居然是这种风格。   盛鸣瑶再次回身拜别了两人,起身,坐在了仙鹤的背上。   夜色微凉,如今秋末的风已经沾染上了一些冬日的寒气,尤其是在归鹤飞行时,风似刀子般的刮在脸上。   正常人在这时候都会选择俯身,将自己蜷缩于归鹤温暖的羽毛中。   但盛鸣瑶不同。   也许是因为承受过的痛太多,如今这些对盛鸣瑶而言,不值一提。   比起俯身躲避,她选择直面风雨。   归鹤飞得很高,颇有“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的气魄,但同时又很体贴地没有飞得太快,像是在顾忌盛鸣瑶这个新手的感受。   它不知道,背上的盛鸣瑶非但不觉得害怕,她兴致盎然地看着底下的景色,就连黯淡的夜色都遮掩不住她闪闪发亮的眼神。   多畅快啊!   耿耿星辰触手可及,山河湖海尽收眼底,天地万物皆入我怀。   盛鸣瑶尝试着抬起手,触及到了几片漂浮着的云朵,缠绵地绕住了她的手腕,又轻巧放开。   比起人类,天空真是单纯善良的多。   ……   在盛鸣瑶走后,丁芷兰并没有立刻离开。她收敛起了脸上的笑容,与玄宁并肩而立,看着盛鸣瑶逐渐缩小的身影,忍不住开口:“盛师侄……”   丁芷兰纠结了一下措辞:“她很与众不同。”   这次,玄宁倒是没有否认,微微颔首:“尚可。”   见她这位师兄就这么不要脸地认了,丁芷兰嘴角一抽,终究没忍住嘲讽:“之前耽误人家那么多年,将小姑娘扔给了沈漓安,什么也不教,害得她被人闲言碎语的时候,是因为没发现人家‘尚可’的资质?”   “怎么?今天人家在卧沙场给你挣得了脸面,惹得常云那家伙心痒痒。又见到后来的那招剑意颇似滕当渊,所以你才坐不住了,决定当个好师尊了?”   “玄宁,你向来行事不羁,可此番,不止是我,就连师兄也觉得太过!”   这话说得诛心,玄宁在丁芷兰开口时就已蹙眉,待她说完后,轻斥了一句:“勿要胡言。”   丁芷兰冷哼了一声,她是真的看不惯玄宁对待朝婉清和盛鸣瑶的差别。   这些时日,盛鸣瑶总去她的医宗,帮她做点小事,同时也跟她探讨一些医理。   丁芷兰意外发现,虽然盛鸣瑶在某些基础医术上显得有几分无知,可在一些很高深的领域却颇有悟性,甚至能深入浅出、举一反三。   在那一瞬间,丁芷兰和常云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这么好的徒弟,你不要给我呀!   “你自己心里清楚就好。”丁芷兰摸出了飞花蝶,临行前,到底没忍住多嘴了一句,“宗门里的一些谣言,你如今得了空闲,实在该管管。”   谣言?   什么谣言?   玄宁是真的有几分困惑,直到他转身进入了洞府后,才反应过来,丁芷兰指的应该是那些门派里的闲言碎语。   无非是懦弱无聊的家伙,编排出来解闷的东西罢了。   玄宁知道,但他从不在乎这些。   当时年少,玄宁又天性傲慢,目下无尘,被人背后议论简直是家常便饭,什么难听的话玄宁都听过,但玄宁从来置若罔闻。   无非是一些弱者的嫉妒罢了,他们自己不去努力变强,却敢对强者指指点点,无非是因为强者太过宽容罢了。   玄宁根本不屑理睬,后来他突破元婴后,直接越阶挑战了金丹期的修士,将其斩杀剑下,从此之后,所有弟子看着玄宁的目光都充满了敬畏。   与之相对的,除了与他师出同门的常云、丁芷兰,其余弟子皆不敢靠近玄宁。   这也很好,玄宁觉得自己周围都清净了许多,他素来不喜欢那群庸碌之辈,到是帮他免去了许多烦忧。   可人是会变的,热闹久了就会觉得吵闹,清净久了也会觉得孤寂。   修仙之路太过漫长,漫长到难以窥见它的尽头,身边之人或是离去或是陨落,或是突兀地、毫无预兆的直接消失。   岁月蹉跎而漫长,无所事事的玄宁终于松口收徒。   随意一眼,玄宁就在上山的近千人中,发现了一个特别的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   “回仙人的话,我是乐郁,快快乐乐的乐,郁郁葱葱的郁!”   ……   往事如刀似剑,总是浮现,总是割裂心弦。   玄宁从来是个孑然一身的命格,在曾经漫长到看不到尽头的岁月里,他亲近之人除了师父、师兄、师门三人外,便只剩下唯一的弟子乐郁了。   ——玄宁真人门下首徒,乐郁。   不知为何,这些时日,玄宁想起乐郁的次数愈加多了。   或是年少轻狂时演练剑法张扬肆意,或是下山捉妖取硬生生要给自己带些凡俗玩物的古怪亲昵,或是……   或是在苍破深渊,状似癫狂,与自己对剑而立。   由于被妖物侵蚀利用,乐郁原本总被夸赞龙章凤姿的外貌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大半张脸的皮肤皱起,素有洁癖的他面颊上还留着脓水。在见到玄宁时,发出了“桀桀”的怪笑,咧开嘴,尖利的牙齿上甚至还有未咽下去的血肉。   若不是有探寻踪迹的罗盘在,就连玄宁也不愿相信这是乐郁。   玄宁想过无数次要如何对待这个欺师灭祖的逆徒:他想斩下乐郁的头颅,他想将乐郁碎尸万段,他想把乐郁丢入惩戒堂中的炼妖池内,让乐郁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们之间会有一场大战——   但不该是现在这样。   他甚至不认识自己是谁。   玄宁看着面前的怪物,握紧了手中的剑,几乎没费多少力气,剑锋已经没入了乐郁的心脉,轻易得仿佛在嘲笑他之前如临大敌的戒备。   面前的景物再次被血色浸染,玄宁空洞地看着近在迟尺的故人,机械地抽回了手中的剑。   ……   这是玄宁的心魔。   般若仙府无人知晓,冷心冷情的玄宁真人居然早已有了心魔。   其实这也正常。   每一次心魔出现,玄宁都能将其斩杀,因此哪怕过了百年,也未出过什么岔子。   再次清醒后,玄宁索性不再尝试去入定,不自觉地又开始想起了另一个弟子。   ——盛鸣瑶。   这个名字在舌尖绕了一圈,就在玄宁以为它会顷刻消散时,一时不察,让它溜进了心中。   玄宁脑中忽而浮现起最初遇见盛鸣瑶的场景。   说来也很简单,那时的他亲自下山缉拿妖兽,在人间偶遇了这个长相与朝婉清相似的孩子。   与朝婉清不同的是,盛鸣瑶家境不好,当时的玄宁尚未将来意表明,那家人已经齐齐跪在地上,口中直呼,头磕得砰砰作响,口中直呼“求仙人垂怜”。   求仙人垂怜。   嘴上说得好听,可那架势,却活像是玄宁不带走盛鸣瑶,就犯了什么大罪似的。   玄宁之前摸过盛鸣瑶的根骨,说实话这根骨放在修仙界里勉强能在及格线上下徘徊,然而在玄宁眼中,实在差的出奇。   可玄宁没有拒绝。   或许是不想见到与朝婉清模样相似的盛鸣瑶受苦,又或者将这张脸当成了某种慰藉,玄宁将盛鸣瑶带上了山。   可盛鸣瑶让玄宁很失望。   既没有天赋,也不努力,只知道在乎一些莫名其妙的外物,可笑极了。   随着玄宁态度的冷漠,盛鸣瑶也逐渐减少了来找他的次数。不知从何时起,她不再试图撒娇,而开始规规矩矩的,一口一个“师尊”。   ……   然而玄宁没有发现,即使盛鸣瑶拥有和朝婉清相似的面容,可他却从一开始,就不自觉地以乐郁为标准,对盛鸣瑶进行挑剔。   之前随着之前在卧沙场时,那种久违的觅得同类的情绪冷静下来之后,玄宁忽然有几分手足无措的狼狈。   他听着自己名义上的徒弟和丁芷兰玩笑亲昵,对自己却只有疏离冷漠的毕恭毕敬,有那么一瞬间,玄宁动了杀意。   再没有人比玄宁更清楚,若是自己再遭遇一次背叛,会造成何等后果。   他已行至悬崖边,若再踏错,便会落入万丈深渊,从此之后,道心尽毁,万劫不复。   不可以。   盛鸣瑶,绝不可以再次背叛。   ……   ……   已经到了自己住处的盛鸣瑶刚从归鹤的背上跃下,没走两步,就看见了那个坐在轮椅上落寞的身影。   那人显然也发现了主人的回归,“……瑶瑶。”   沈漓安张了张口,喉咙发涩,最后只说了一句,“你回来了。”   盛鸣瑶略微凝视了沈漓安几秒,也不知他在这儿等了多久,脸色苍白得比盛鸣瑶更像是经历了一场生死决斗的人。   沈漓安望着不远处身着一身崭新法衣的盛鸣瑶,张了张口,有意想多说些什么缓和关系,然而还不等他再次开口,盛鸣瑶已经靠近了他。   借着三分夜色,沈漓安才发现此时盛鸣瑶的表情时如此冰冷。   不是往日撒娇时玩笑般的嬉笑怒骂,也不是闹别扭时故意做出的生气举止,甚至不是之前与游真真擂台比武时,疏狂洒脱的傲然。   是冰冷,是面对一个不喜欢的陌生人时,彻彻底底的冰冷。   ——她厌恶我,她想远离我。   这个认知让沈漓安手忙脚乱,向来被称赞翩翩公子温润如玉的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手足无措,慌乱中,沈漓安下意识开口解释:“之前在擂台时,是掌门命我们这些大弟子去疏散别的师弟师妹。”   “之前,我只是怕你受伤,也不希望事情闹大,我……”   可最后,事情不止闹大,甚至大到结仇的地步。   沈漓安颓丧地垂下头:“我只是,不希望你们闹得那么难看,我希望你们都好。”   很可笑的话语。   然而盛鸣瑶相信,沈漓安真的是这么想的。   不过那又如何?说到底,这与她又有何关系?沈漓安这幅脆弱茫然的样子,又做给谁看呢?   既然选择了旁人,如今再来找自己诉苦,不觉得可笑吗?   盛鸣瑶面色冷凝,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沈漓安,径直走到了他的面前。   坐在轮椅上的沈漓安欣喜地以为盛鸣瑶会听自己解释。他弯了弯眉眼,温声开口:“瑶瑶……”   “还记得我今天对游真真说了什么吗?”   对上盛鸣瑶毫不掩饰厌恶的眼神,沈漓安完完全全的愣住了,脑中一片纷乱,有什么信息划过,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盛鸣瑶嗤笑一声,索性也不进门,而是站在门口,嘲讽地看着沈漓安:“人见人爱的沈师兄半夜站在我的门前,怎么?嫌我在宗门里的名声还不够难听吗?”   “还是师兄希望听到一些传闻,类似于‘赝品盛鸣瑶终于被翩翩公子沈漓安抛弃’?”   “师兄当然不怕。你光风霁月,你正人君子,你温和有礼,所有与你有关的话全是赞誉,而我呢?”   “他们对你宽容,在你面前,一个个的,也都装成好师妹好师弟的模样,可对我呢?”   月色下,沈漓安的脸色越发苍白,放在轮椅上的手指都开始颤抖。   “瑶瑶……”   盛鸣瑶丝毫不给沈漓安开口辩驳的机会,瞥见他的神色,再次冷笑道:“怎么?师兄觉得自己等了我很久,很委屈?”   “我今日被游真真当面嘲讽‘强盗’,受尽屈辱的时候,师兄不觉得委屈。”   “我拼尽全力与她生死一战,只为争取一丝尊严而血痕满身时,师兄也不觉得委屈。”   “如今,师兄不过在门口等了我半夜,却觉得委屈。”   盛鸣瑶说着,自己都觉得这一切委实好笑极了,出口的话越发尖锐:“不愧是仙府第一君子沈漓安,我这样的淤泥,配不上让您细心为我着想。”   这样锋利可怕的盛鸣瑶沈漓安第一次见,她口中吐出的话语胜过世界上所有的穿肠毒药。   入般若仙府多年,沈漓安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与人针锋相对,他向来不喜欢辩驳,逆来顺受的性格导致此时此刻,沈漓安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能无措又苍白的反驳:“我没有……”   “我不在乎。”   真正到了这一刻时,盛鸣瑶反而十分平静。   “我现在不在乎这些可笑的事情了。”   欣赏够了今夜不算温柔的月色,盛鸣瑶终于将目光落在了沈漓安的身上。   “你可以将你泛滥的多情、可笑的温柔、荒谬的宽容给予任何一个人,但不要给我。”   “与那些人得到一样的东西,只会让我觉得恶心。”   端坐在轮椅上的翩翩公子尚未来得及收回眼中的愕然和伤痛,他张了张嘴,却茫然地发不出一个音节。   见他如此,盛鸣瑶微微扬起嘴角,露出了今夜第一个笑容。   还不等沈漓安欣喜于对面人的神情的缓和,就听盛鸣瑶冰冷地吐出了一个字——   “滚。”   说完,她绕开沈漓安,推门而入,又干脆利落地将门合上。   ……   秋夜的风带着萧瑟之意,拂过大地,偶尔夹杂着一些草木的低语,给寂静到无助的夜晚,添上了几分人间的温度。   沈漓安眼睁睁看着那扇古朴简陋的木门合上,整个人仿佛坠入冰湖之中,像是一只怕水的幼兽,口鼻被湖水倒灌无法呼吸,茫然无措蹬着四肢拼命挣扎,可身边再也没有主人的陪伴。   这是瑶瑶,是他一直陪伴长大的瑶瑶,也是占据了沈漓安竟二十年时光的小师妹。   会拉着自己陪她嬉戏玩闹,会扯着自己的袖子撒娇发脾气,会让自己一遍又一遍教她如何修炼。   也会吃着自己亲手做的糖葫芦,甜甜地笑着说:“谢谢师兄!师兄最好了!”   可现在,她面无表情地让自己“滚”。   沈漓安仍未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可在那一瞬间,他猛然间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   轮椅上的男子脸色陡然变得煞白,右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左胸口,拼命贴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感受到一丝温暖,听到自己的心跳,知道自己还活着。   那样厌恶的语气,那样冰冷的神情……   苍茫天地,唯剩下彻骨的寒。   第38章 若是婉清和瑶瑶呢   盛鸣瑶本以为自己那日那般羞辱了沈漓安后, 他应该不会再来找自己。   可她万万没想到, 仅仅隔了三天, 自己居然会在玄宁洞府外的练剑场再次见到沈漓安。   在这三天里,玄宁到是真的遵守承诺, 一直在指导盛鸣瑶练剑和学习功法,只是并不顺利。   首先,在功法方面,《水莲引》并不适合盛鸣瑶,本就修炼的很慢,一共二十一层进阶,盛鸣瑶如今不过练到第五层。   其次,玄宁是天生修仙奇才, 放在后世校园里那种看一遍就会的学神类人物,显然,玄宁的修炼方法并不适合盛鸣瑶。   最后, 就是剑意了。   玄宁发现, 盛鸣瑶的剑意独树一帜到自己想要纠正, 却发现无从下手。   论起来, 玄宁的本命武器也是剑,然而他的道,与纯戴剑宗那帮剑痴完全不同。   如果说, 将纯戴剑宗剑修们的道是一条简简单单的直线,只要安安稳稳的走便是了,那么玄宁的道, 更像是复杂至极、纵横反复的花纹。   稍有踏错,万劫不复。   这世界上不会有两个完全相似的人,所以也不会有两条完全相似的“道”。而每个人的“道”,除去功法等外力因素,更与个人性情、心境有关。   玄宁本以为依照盛鸣瑶的性格,她的道就算与自己不同,也该是曲折离奇又繁复杂乱才是。   可谁知,她竟会有那么孤傲疏狂又清正整齐的剑意。   ——与纯戴宗冲和子最得意的弟子滕当渊的剑意很相似,但细观之下,又明显能感受到不同。   玄宁冷眼旁观了三日,试图纠正,却总是失败。   反倒是常云知道这件事后,哈哈大笑:“这很正常。”   他最近总喜欢往玄宁的洞府跑,每次见到玄宁指导他的小徒弟练剑,蹙眉纠正却拗不过来剑意时,常云都会看热闹似的在背后嘲笑玄宁。   “盛鸣瑶那孩子,与你还是不同。”   常云耸耸肩,反倒开始宽慰玄宁:“其实这天下,本就没有完全相似的人。我倒觉得这孩子如今性格也挺好,说不定能比你们,都走得更远些。”   玄宁抿唇不语,片刻后,复道:“模仿来的剑意,无法长久。”   常云见他执意如此,也就笑笑,不再多言。   玄宁没有告诉常云,之所以那么排斥盛鸣瑶如今“模仿来的剑意”,还有别的原因。   他忘不掉盛鸣瑶之前在正殿时空洞的眼神,像是在执拗地透过自己看到某人,也忘不掉盛鸣瑶在被取了心头血后,昏迷时喃喃的名字。   滕、当、渊。   这个名字就像是一根细细的刺,横在了玄宁的喉咙。   取不走,也咽不下。   说白了,无非是玄宁既不想莫名成为盛鸣瑶睹物思人的代替品,又不愿被别人发现自己的狼狈。   尤其是在见到过盛鸣瑶“敢与苍天论道”的气魄,又目睹了她在擂台比武时,夺目耀眼的风采,玄宁尤其不想放弃。   这样合心意的徒弟,玄宁曾以为再也遇不到,也曾以为自己终将败于心魔。可苍天终究没有薄待他,兜兜转转,又送了他一个如此优秀的徒弟。   盛鸣瑶究竟为何会性情大变,玄宁已经不远深究。只要她在,只要她不威胁宗门,玄宁愿意将这些事情尘封心底,不再提起。   对于玄宁这样固执执拗的性格,已经是最大让步。   ……   按照之前的作息,盛鸣瑶刚练完剑,一转头就看到了沈漓安端坐于轮椅上,一袭银白色的长袍本该突显他气质华贵,可如今,他带着满身萧索却只让人觉得心酸。   如今的沈漓安像极了一只遗弃的幼兽,茫然无助地寻求着身旁人的帮助。可大家都离他太遥远,没有人会俯下身,没有人会看到他。   而他最后的希望,就是将他遗弃了的主人,盛鸣瑶。   沈漓安整个人被笼罩在了身后老树的阴影之下,仿佛望上一眼,都会被他拉入迷惘的泥沼,再也无法挣脱。   可怜吗?   可怜极了。   然而这幅可怜样,又做给谁看呢?   盛鸣瑶懒得理他,自顾自地练剑,沈漓安倒也没有出言打扰,就安静地缩在一旁看着。   一时间,两人都没开口,远远看着,倒也有几分郎才女貌、情投意合的意味。   玄宁到来时,见到的就是这幅场景。   “手臂绷直,不要松懈。”   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沈漓安,玄宁径直站在了盛鸣瑶面前,平淡的话语毫不留情地指出了盛鸣瑶如今的瑕疵。   “第二招出剑速度太慢,若没有足够的灵力裹挟于剑锋,敌人抓住这一空隙,便可偷袭成功。”   直言不讳,大概是玄宁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   玄宁在教导盛鸣瑶时,丝毫没有藏私,也丝毫没有顾忌她天资平平,从而放松要求。   既然认了这是他玄宁的徒弟,那就要做到最好。   盛鸣瑶没有反驳,无论玄宁人品如何,他的实力毋庸置疑。纵使盛鸣瑶如今所想的路子虽然是攻心为上,但她从不抗拒提升自己。   比如,现在的自己在经历过幻梦后,甚至可以打赢筑基后期的游真真,但过去的盛鸣瑶绝无可能。   盛鸣瑶再次演练了一遍剑法,其中剑意仍是眼熟的让玄宁心中泛起淡淡烦躁,他索性不再去看,垂眸轻声道:“今日到此为止,你进去练功,巩固心法,争取早日筑基。”   倒也是难得的温言细语。   盛鸣瑶表面毕恭毕敬:“谢师尊教诲。”她转身离去,经过沈漓安的身边时,连看都没有看他。   可沈漓安不想放过这难得的空隙,他等了许多日,终于找到了找个机会,刚开口打算叫住盛鸣瑶:“瑶——”   “漓安。”玄宁打断了沈漓安未出口的话语,扫了一眼自己如今的大徒弟。   面如冠玉的翩翩公子不知受到了什么打击,往日温润如玉的气质尽数变为了颓唐懊丧,像是一只丧家之犬。   玄宁平生最厌恶这样遇到些事便软弱仿徨到惶惶不可终日的人,若不是与沈漓安有师徒缘分在,恐怕他早就拂袖离去。   “你这几日,疏于练习。”   沈漓安错失了良机,眼睁睁地看着盛鸣瑶的身影消失在一丛草木拐角,只能操纵着轮椅跟在玄宁的身后,苦笑道:“师尊应该听说了那日的事情吧。”   玄宁瞥了眼沈漓安,淡淡应了一声。   之所以将盛鸣瑶支开,就是因为玄宁着实厌烦沈漓安这幅模样,这才将他带入洞府主屋,正好问些别的事。   说起来,盛鸣瑶现在是去了玄宁洞府外另一处小天地入定体悟。这是玄宁特意为盛鸣瑶准备的,只因她总是不愿在寒玉床上入定,玄宁也不勉强,隔日便给她开辟了一方天地。   其中动用天材地宝无数,旁人得了一截都要大肆炫耀的千年紫凰竹,就这么被玄宁不声不响地立在了给盛鸣瑶准备的小天地的周围,目的仅仅是帮助她吸收天地灵力,阻断旁人干扰。   这还只是其中一点,更有别的天材地宝,简直堪比一个小型秘境,让人眼花缭乱。   就连般若仙府的掌门常云知道后都咂舌。   比不了,比不了。   自己这师弟,如今想要讨一个小徒弟欢心,倒真是下血本了。   沈漓安不知其中内幕,还以为盛鸣瑶已经离开,心生落寞,神情也难免带出来了几分:“瑶瑶还在怪我。”   玄宁神情漠然,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沈漓安的郁结所在:“你觉得她不该怪你。”   所有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咙,沈漓安一时哑然。   满室寂静,屋外的鸟鸣山涧悉数被阻挡,整个世界都变得荒芜。沈漓安心中空落落的,仿佛一个迷茫的孩童。   一直以来,他都在学着做一个讨人喜欢的人。   沈漓安幼时曾逢大变,往日对他温柔可亲、关怀备至的兄长某一日忽然变了脸,带着一堆人闯入了父亲的屋子里。而后,府中挂起了白幡,落雪似的垂在每一个角落,随处可见。   后来,这白幡,就再也没摘下来过。   父亲、母亲、还有许多沈漓安记不住名字的女人,一夕之间,所有人都变了脸。沈漓安眼睁睁地父亲某个看着曾经对兄长不屑一顾、厌恶至极的姬妾,挂着格外温柔可人的笑上去挽住了兄长的手臂。   也不知两人说了什么,兄长忽然朗声笑道:“打他一巴掌。”他随意一指,恰好落在了角落里的沈漓安身上。   不用多说一个字,那姬妾已经走到了沈漓安面前,重重落下了一掌。   只听“啪”得一声,幼小的沈漓安白皙细嫩的小脸上顿时多出了一个红色的巴掌印。   堂中歌舞升平,无人在意一个小小的孩童此刻的心情。   也许是能够殴打往日里最尊贵的小少爷实在是件令人欣喜的事,那姬妾眼中燃起了兴奋的光芒,不用沈漓安兄长多言,又接连落下了无数个巴掌。   就在她洋洋得意之时,一柄剑忽然穿透了她的胸膛,剑锋没入皮肉的声音有些钝,产生了一种令人心悸的声响。   “谁让你打他的?”   所有人都没想到会发生这个变故,歌女舞女俱是惊恐地看着那个手持长剑的男人。   奢靡之音略显错乱,丝竹弦乐漏了一拍。   而后,引起了一场更为可怕的杀戮。   小小的沈漓安怎么也无法将面前这个手染鲜血、冷酷无情的男人与那个会带着自己骑马、放风筝的兄长联系在一起,他浑身都在颤抖,却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   “哥哥……”幼年的沈漓安抖着嗓子吐出了这两个字,他向来软绵绵的声音因为惊恐而变调,“……为什么?”   “为什么?”   他的兄长似乎被这句话逗笑了,扔下了手中的剑,举起了身量不足他腿长的沈漓安,手上的鲜血也全数抹在了沈漓安的身上,可惜往日里温柔细心的兄长再也不在意了。   “因为,小平你不做的不够好,也不够乖啊。”   ……   ……   那么这次呢?   沈漓安将那日的事情与玄宁复述了一遍,神思恍惚之下,不自觉地将掩埋在心底的话语诉之于口。   “……是我不够妥当。”   “你确实处理不当。”   玄宁冷淡地将视线从沈漓安的身上挪开,没有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而是另起了一个话头:“所以,她是因为有人侮辱了我,这才决定去擂台的?”   沈漓安回过神,苍白的脸色带着几分病态的惨淡:“确实如此。瑶瑶说,游师妹损坏了您送给她的生辰贺礼,于是她才以牙还牙,用雷劫符咒,毁坏了游师妹的罗纹碧玉盘。”   很有趣。   玄宁默然片刻,忽而短促的笑了一下:“一个罗纹碧玉盘罢了,也值得如此大动干戈。”   至于那个生辰贺礼,大抵是当日沈漓安提了一句,而玄宁自己顺手扔了个什么东西权当贺礼罢了,礼物本身是什么,连他自己都想不起来。   沈漓安望向他的师尊,之前种种微妙的不适在一瞬间忽然得到了解答。   ——玄宁在笑。   幅度不大,可沈漓安确定,刚才那一瞬间,自己从来纤尘不染、高高在上的师尊,真的在笑。   陪伴了玄宁三百年,沈漓安自认,自己对玄宁勉强能称得上“了解”,虽然某些时候这个师尊很是让人捉摸不透,但有一点毋庸置疑。   玄宁,是一个极难被人取悦的人。   可他现在嘴角上扬,甚至总是如霜冰般冷漠的眉眼仿佛被吹了一阵春风,柔和得不可思议。   盛鸣瑶若喜欢这些俗物,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这些时日,玄宁一直都为了盛鸣瑶和他之间生分疏远的关系扰得隐隐有几分心烦。   无论是过去的乐郁,还是如今的沈漓安、朝婉清,玄宁从未主动想去讨好自己的徒弟。   哪怕是看起来备受宠爱的朝婉清,也都是她来向玄宁撒娇,恰好玄宁从不在意那些外物,自然她要什么,就给什么。   如今自以为找到突破口,玄宁整个人都松弛了许多,好像终于了却了一件心事。   “罢了。”   玄宁放下了手中把玩着的暖玉,开始认真地思索起了自己库房中到底还有多少好东西。   游花飞云锦、玄羽山海旗、千年迅蛇胆……   无愧于常云评价的“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短短一瞬间,玄宁几乎将自己千年来所得的宝物都考虑了一遍。   只要能讨得欢心。   “师尊亦觉得我做错了吗?”   玄宁被沈漓安突如其来的话语打断了思绪,不由皱眉:“做错?”   沈漓安垂着头,纤长的眼睫像是被风雨击打后的柳叶,无助地垂下,掩住了眼中的茫然:“师尊也觉得,弟子不该帮游师妹说话吗?”   “是,你不该。”   玄宁狭长的眸子落在了沈漓安的身上,冷冷说道:“盛鸣瑶是你同门师妹,你身为师兄,在外不知帮衬师妹。”   “这是你的第一宗错。”   “不知帮衬师妹也就罢了,反而与那些不相干的人一起对她加以指责,惹她怒极气急。”   “这是你的第二宗错。”   “你分明知道你师妹如今修为不过将将练气,却未能及时阻止她与那游真真立下生死状。”   “这是你的第三宗错。”   冰冷无情的话语仿佛再现了前几日盛鸣瑶直击人心的指责,轮椅上的沈漓安霍然抬头——这是他今日第一次直视玄宁。   “师尊是觉得,这些都是弟子的错吗?”沈漓安的嗓音一如既往的温和有礼,可难掩其中的狼狈。   他竭力想要如以往一样挂着完美无缺的温润笑意,可沈漓安并不知道,他眼中闪烁着的苦痛已经将他的情绪暴露无遗。   “弟子承认,那日之事有处理不妥当的地方,但弟子仍不知,为何瑶……瑶师妹会如此生气。”   玄宁侧首,目光掠过了沈漓安,望向了更远的地方。   沈漓安亲手将自己局限于了一方天地,他的性情,说好听些是温柔宽和,说难听些,根本就是优柔寡断。   这样的性格,并不适合做一宗师门的大弟子。   若不是因为乐郁叛出师门,又与苍破深渊的妖族勾结,做下了那些事……   “你说你不知。”   玄宁撂下了这句话,收回目光,转向了沈漓安:“那我问你,你对盛鸣瑶,与对游真真,有区别吗?”   沈漓安蹙眉,下意识回答:“她们都是师妹。”   确实如此,单论这句话,毫无错处。   但是——   “不同。”   玄宁起身,白色的衣袍在地上划过了一道好看的弧度,他绕到了沈漓安的身后,转过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白玉桌,面对着雾灰色的墙壁,清冽的声音在空落落的洞府中回荡:“若我在场,绝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这话像是在嘲笑沈漓安的弱小与懦弱,他也不知自己是哪儿来的勇气,猛地将轮椅一转,甚至撞到了手旁的桌角,发出了“嘭”的一声撞击声。   “——那若是婉清和瑶瑶呢?”   沈漓安也不知自己是哪儿来的勇气,在这一刹那,他抛去了以往温润宽和的面具,从来多情的眼眸中隐隐闪过了几丝癫狂:“若是婉清和瑶瑶吵了起来,师尊你还能做到绝对的袒护吗?”   “又或者,师尊你到底该袒护谁呢?”   第39章 是你亲手放弃   这几日压抑在心中的伤怀、暗藏在心底的恼怒尽数被沈漓安宣泄出来, 等最后一个字落地, 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   他在干什么……!居然质问自己的师尊……!   沈漓安喘着气, 眉眼上还带着未消退的怒意,然而玄宁属于化神后期的威压比他的恐惧先一步到来, 直直地压得沈漓安喘不过气来。   “终于说完了?”   玄宁没有丝毫被质问的窘迫,神色淡淡,也不答话,就这么看着沈漓安。   “我倒未曾想过,你心中,有如此诸多怨言。”   听到这句话,沈漓安的脸色瞬间惨白,搭在轮椅上的手指蜷起, 握成拳头,哑声说道:“弟子不敢。”   “不敢?”   背对着沈漓安的玄宁冷淡地挑起眉梢,重复了一遍, 而后霍然转身, 鸦青色的长发如月光从指缝中倾泻, 蓦地滑出了一缕遮住了他眼中的神色, 叫人看不真切。   洞府内的气氛一时间十分紧绷,玄宁的右手陡然拔出了佩剑,左手凝起一圈灵力于剑锋, 而后重重的落在了沈漓安的肩头。   “你今日,放肆至极。”   “上不敬师长,下不护师妹。”   沈漓安不敢直视玄宁的剑锋, 又被玄宁不带一丝情感的指责乱了心神,别开脸,狼狈地错开视线:“弟子知错。”   玄宁兀自转身,再也没看沈漓安一样,似是想起了什么,摩挲着手中的暖玉,淡淡地扔下一句话,“自去思过崖领罚。”   细听之下,声音犹带一股冷凝的不悦。   “……是。”   沈漓安并不知道,在他走后的下一秒,那面被玄宁挡住的雾灰色墙壁从中间缓缓向两旁裂开,中间分出了一条仅仅可容纳一人的小道,离出口约两三米远的地方,赫然是盛鸣瑶的身影!   盛鸣瑶走出小道,规规矩矩地行礼:“弟子见过师尊。”   玄宁颔首,示意她起身,又让盛鸣瑶坐在了白玉桌旁的椅子上,而后才开口:“刚才的话,都听见了?”   盛鸣瑶一时拿捏不准玄宁的心思,想了想,索性坦然道:“我听见了。”   “哦?”   玄宁微扬眉梢,他还以为盛鸣瑶会否认,到没想到,他的小徒弟就这么坦荡荡的说出来了。   每次在玄宁以为自己足够了解盛鸣瑶时,她都会出其不意地表现出了另一种模样。   这种未知的探索极为容易让人沉迷。   “那你如何看?”   我如何看?   盛鸣瑶忍不住抬头瞟了一眼玄宁。   玄宁这人很奇怪,他周身情绪是盛鸣瑶目前为止见过所有人中最莫测的一个。   大家都是肉体凡胎,哪怕是修仙者,都会有难以控制情绪的时刻,可玄宁的情绪却一直在一个很稳定的线上,几乎没有起伏。   这种人就像是深海中的冰山,水面上只露出了一个小小的尖,看似风平浪静,可实则在平静的海面下,惊涛骇浪,也许正藏着一头被枷锁封住的猛兽。   对于盛鸣瑶来说,这是一个难题,也是一个契机。   如玄宁这样的人,自视甚高,很难为外物所动。可一旦动了心,若不能得偿所愿,便是心魔一生。   不过饶是敏感如盛鸣瑶,如今也拿不准玄宁问的到底是哪件事,索性装傻,中规中矩地回答道:“师兄就是那个温柔脾气,师尊也不必太过生气。”   玄宁睨了她一眼,随后垂下眼帘,到是没再说什么。   想了想,他忽而一伸手,原本放在壁橱上的一个小火炉漂浮了过来。   盛鸣瑶的目光不自觉地跟着玄宁的动作而挪动,以她如今浅薄的修为,自然做不到这样随心的施展灵力。   摆好了小火炉,玄宁手腕一翻转,又不知从何处拿上了两个天青色的茶杯,其中一个描摹着碧海图的茶杯稳稳落在了盛鸣瑶的面前。   看这架势,盛鸣瑶觉得玄宁是要请自己喝茶,而且恐怕喝得还不是普通的茶。   光说那个“小火炉”,也不过是盛鸣瑶觉得形似,细看就会发现,它黑黝黝的外壁上描摹着许多浅银色的花纹,火焰也不是寻常的红色,而是苍绿色的火苗,中心处还泛着黛蓝,一看便知不是凡物。   说实在的,玄宁这里的好东西实在太多,盛鸣瑶见识的太少,根本认不出来。   别看玄宁的洞府内总是空落落的,入目所及之处也不见有几个好东西,殊不知这是因为那些旁人眼中的天材地宝,在玄宁眼中根本不值一提。   有用的、看得顺眼的东西就收起来,觉得没什么大用处的,玄宁通常随手扔在一旁放着,看也不看。   虽然认不出来如今捧在手上的茶是什么好东西,盛鸣瑶也不怯场,坦坦荡荡地拿起茶杯。   杯壁触手温润,茶香不浓,却有股淡淡竹香,称得上沁人心脾。   盛鸣瑶先是抿了一小口,淡淡的茶香顺着喉咙流入腹中,连今日练剑的疲惫都消退了不少,体内消耗的灵力都有所上涨。   果然是好东西!   盛鸣瑶眼睛也不眨一下的将这杯茶喝光,又将茶杯端端正正地放在了桌面上,与玄宁未动的那杯茶持平,随后抬头,再次恭恭敬敬道:“多谢师尊。”   玄宁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茶杯,抬手又给她添上了一些:“不必多礼。”   往日里不觉得,如今不知为何,倒觉得盛鸣瑶这声“师尊”分外刺耳。   玄宁忽然发现,他和盛鸣瑶之间的师徒之情稀薄到像是凡尘中最劣质的纸,无需旁人动手,连一阵微风都能将它吹破。   盛鸣瑶没有乐郁那么张扬,也不似沈漓安的温柔宽和,与朝婉清的娇俏可怜更不一样。   说起来,就连玄宁自己,在这几日与盛鸣瑶相处后,也有了几分困惑。   为何?   当时,为何会觉得盛鸣瑶与朝婉清相似?   玄宁不自觉地又将目光落在了盛鸣瑶的面容上,一寸一寸,仔仔细细地描摹了一遍。   ——不像。   他心中再次得出了结论。   如果说朝婉清是一张雪白宣纸上用墨色小心翼翼、淡淡染出的一池月色,那盛鸣瑶就是酒到酣畅时的泼墨风流。   随性至极地将所过之处,尽数涂抹上自己的灼灼赤红。   在幼时还相似的眉眼,如今细观,却再也找不到半点相似之处。   陌生的像是换了一个人。   玄宁敛去眼中深思,抬起手腕又给盛鸣瑶添了一杯茶,一缕鸦青色的发丝随着他的动作落在了胸前,遮住了脸上棱角分明的轮廓,到是显出了几分异样的柔和。   论起容貌,玄宁俊美如谪仙的面容确实足以让他在修仙界的《上清美人图》上占据一席之地。   “你若愿意,可以和婉清一样,称我‘师父’便可。”   ‘师尊’与‘师父’一字之差,其中蕴含的情感,天差地别。   盛鸣瑶垂下头,盯着地上光滑整齐的地砖,一边在心中不自觉地掂量起这些地砖价值几何,不自觉地走神起来。   玄宁拥有的东西实在太多:深不可测的实力,被上天偏爱的容貌,清冷如月的高华气质,光是其中一项都能令人趋之若鹜。   更别提细听之下,依稀能分辨出此刻他冷冽言语中蕴含着的温和。   换做任何一人在此,恐怕都会心生动容,不说将以往的那些纠葛淡忘,可也会为了那双夜雪初霁的眸子,心甘情愿喊上一句“师父”。   可惜了。   如今在玄宁面前的是盛鸣瑶。   “——多谢师尊厚爱,弟子不愿。”   玄宁修长的手指不自觉地握紧了杯壁,然而并没有如盛鸣瑶想得那般气恼。   事实上,玄宁早已料想到了这个结果。   盛鸣瑶这个弟子,对他有心结。   不过这没关系,对于自己感兴趣的人——对于被玄宁认可的‘同类’,玄宁的态度远比平日里有耐心的多。   他放下手中茶杯,语气平静极了:“为何不愿。”   “我以为师尊是朝师姐一个人的‘师父’。”   盛鸣瑶同样语气平淡,幼时与朝婉清相似的眉眼已经淡化,饶是玄宁也无法再找到一丝相似。   “弟子到了般若仙府,已经抢走了朝师姐的师伯师兄、师弟师妹,若在连唯·一·的‘师父’都抢走,难免又要落人口实,遭人非议。”   其中“唯一的”这三个字,盛鸣瑶特意加重了读音。   “更何况,朝师姐与师父师徒情深,远不是弟子能够比拟,弟子不配。”   这话听起来谦卑卑微极了,然而从面前少女的口中说出,却不自觉地带出了一股轻佻不屑的玩味。   玄宁倏地领悟到了盛鸣瑶的想法。   不是“不配”,而是她根本不屑。   盛鸣瑶像是一点也不在乎自己这个师尊,然而——   “你很在意旁人的看法。”   玄宁像是听见了什么可笑之语,眼角眉梢都沾染了三分笑意,他抬起了下巴,一手撑在木桌上,眼眸流转之间,自有一股疏狂清傲。   “不过蝼蚁,何须大动干戈?”   又是这类话。   盛鸣瑶终于忍不住,霍然抬头,回了一句:“我亦蝼蚁,师尊又为何如今待我如此好?”   “你不同。”玄宁想也不想道,“如今,你是我的弟子。”   盛鸣瑶险些没笑出声。   “我是您的弟子……”   盛鸣瑶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意有所指:“可是旁人还是会对我闲言碎语。”   ——甚至嘲讽更甚,只因“靠山”玄宁并没有出言制止。   这一次,玄宁没有听懂盛鸣瑶的言下之意。他眉头蹙起,不知道为何对面的徒弟会忽然冒出了这句话。   “我不明白,你为何与那些人一样,会如此在乎旁人的言语。”   这个问题简直涉及到了哲学范畴,盛鸣瑶顺着玄宁的话,眯起眼睛,看上去认真极了。   玄宁亦没打扰,静静地等待着盛鸣瑶的回复。   “大概因为我太弱了吧,如果强如师尊,向来也不会有人胆敢冒犯了。”   “或者,如有师兄那样的修为,普通的宵小之辈,也不敢来我面前放肆。”   玄宁被盛鸣瑶的坦然弄得一怔,而后到是又起了几分好笑之意。   她和乐郁很像,然而在某些地方却不完全一样。   若是乐郁在此,哪怕是亲自打败了那群人,也必定会将人尽数记下,或许不会对自己告状,可也会日后报仇。   可看盛鸣瑶这幅样子,却似半点也不在乎。   “你很不赞同我将人比作蝼蚁。”玄宁将视线落在了盛鸣瑶的身上,冰雕玉琢的眉眼凝起丝丝笑意,“可你有没有发现,你,同样未将那群人放在眼中。”   “盛鸣瑶,你是我认可的弟子,你如今是如何想的,我再清楚不过了。”   “而你也必须承认,从开始到现在,你从未将那些闲言碎语和无关之人放在心上。”   “虽然不知你为何会有这种游离于众生之外的戏谑之情,但这样很好。”   玄宁凝视着前几日被他随手扔到角落里的一盏夜明灯,眼眸中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不为外物所动,这很好。”   “是师尊教得好。”   盛鸣瑶沉默了片刻,弯起了眉眼,显露出了几分可爱:“我曾经也很在乎过。”   ——在乎过什么?   玄宁下意识顺着盛鸣瑶的话展开联想,却总是想不到满意的答案。   “我也曾想过,若是师尊……”   盛鸣瑶深知说话留一半的道理,何况那也没想好这句话后面能接什么,于是顺理成章的略了过去。   果然,玄宁不知自行脑补了什么,原本还有几分笑意的眉眼倏尔冰冷似寒霜。   “所以,你习得了滕当渊的剑意。”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连洞府内的温度都骤降了几分,原本还算温馨的气氛骤然凝固。   盛鸣瑶微挑眉眼,她也没想到,自己多日之前布的局,居然在这里起了效果,玄宁对这事还真是耿耿于怀。   玄宁真人生性不羁清高,加上天资过人,恐怕往前数千年,往后数千年,恐怕都很少有人敢当面对他不敬。   而盛鸣瑶之前的那些表现,像极了将玄宁当成一个替身——这招很冒险,也许会引起玄宁的关注,也许会适得其反,引起他的厌恶。   万幸,盛鸣瑶之后的表现对极了玄宁的胃口,简直恨不得用一切力所能及的事物讨得她的欢心。   而目的只有一条。   ——玄宁,要在盛鸣瑶身上,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   如今的盛鸣瑶如此耀眼夺目,对极了玄宁的胃口,可她那肖似滕当渊的剑意就像一个刺眼的斑点,使美玉有瑕。   “滕师兄啊……我的剑意确实是模仿他的。”   盛鸣瑶仰起头,冲着玄宁浅笑,脸颊上染上了几分红霞,显得可爱极了。   “我本来想与师尊习剑的,可师尊总是很忙,也不见人影。”   “不过也很好,机缘巧合,我遇见了滕师兄,他也很好。”   他也很好。   那我这个师尊,又算什么呢?   “你拜我为师。”玄宁再次开口,面无表情,“却特意模仿、习得他人剑意,这又是何故?”   盛鸣瑶察觉到了玄宁泄露出的那一丝心绪,心底嗤笑,索性又加了一把火:“师尊的剑意如天上月,遥不可及,弟子心中羡慕,可实在模仿不出这样的心境。”   “就好似那些落梅水莲虽美,可弟子犹嫌寡淡。反而是牡丹芍药一类的花卉,虽没有那么精致,文人墨客也多有不喜,然弟子生性庸俗,只觉得让人瞧着便开心。”   玄宁将目光落在了面前神采飞扬的弟子身上,脑中回荡着盛鸣瑶之前所言,喉咙发紧,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怨无可怨,恨无可恨。   只因这是玄宁自己,亲手放弃了这个徒弟。   这个想法犹如魔咒般缠绕心弦,在脑中疯长,玄宁注视着面前眼尾上扬的盛鸣瑶,她像是一抹化不开的艳色,以最强势的模样闯进人的视线,而后在所到之处,肆意地留下了自己的浓墨重彩。   玄宁的心头像是被妖兽啃噬,空荡荡的,又有些疼,却没有了着落。   如今的玄宁尚未发现一件事。   ——这几日,他已经再没有对着盛鸣瑶的眼睛,想起乐郁了。   第40章 道不同   “为什么。”   玄宁语气平静, 可盛鸣瑶明显从他身上察觉到了一丝轻微的不甘, “为什么, 是滕当渊?”   够了。   对于玄宁这样的人,身上涌出了一丝微弱的不甘, 足矣。   让他重新走下高高在上的神坛,重新体悟到求而不得,重新开始拥有炽热而浓烈的情感波动。   要做到这样,那在盛鸣瑶最后与他决裂时,玄宁必然会滋生心魔。   而要做到上述几点,盛鸣瑶知道,自己就要逐步洗脱与朝婉清相似的印记。   然而……   盛鸣瑶嘴角上扬,面上挂着一幅故作不知的傻笑, 看起来有几分不知世事的天真:“在山下遇见师尊时,我总觉得,仙人之姿不过如此。”   她心中清楚, 自己笑起来时, 最像朝婉清。   只有先让玄宁意识到相似, 才能逐步感受到不同。   此时的盛鸣瑶尚且不知, 玄宁心中,早已将两人区分地彻底。   朝婉清是故人之子,是玄宁曾经的愧疚, 而盛鸣瑶有着玄宁最爱的性格,是如今他最看重的弟子,更是——   是孤独黑夜中亮起的点点星光。   “也正因师尊, 我总下意识的,总是对不苟言笑,又身着白衣、腰间佩剑的修仙者有很强的好感。”   说起这些时,盛鸣瑶的脸上挂着少女情窦初开的羞涩笑意,眉眼不自觉变得柔和,种种斗志尽数化为了小女儿姿态。   看起来,十分刺目。   “可惜师尊总是很忙碌,无暇顾及我这个不起眼的小角色。我以前不懂事,也曾心有怨言,可后来——”   盛鸣瑶顿住,似是想到了什么格外令人开怀的事情,抿嘴一笑:“后来那次,师兄外出办事,我吵闹着让他带上我,也就是那次我见到了滕师兄。”   原本打算将这段对话告一段落,然而在窥见玄宁不自觉冷凝下的神色时,盛鸣瑶眨眨眼,故作无知地开始了下一段表演。   “他舞剑很好看。”   “他写字也是,笔走游龙,虽偶尔有几分孤僻,可自带一股潇洒剑意。”   “他总是板着脸,但很细心,也很有责任感。”盛鸣瑶说着,倒还真的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轻微的伤感,“他的剑意实在太过特别,也很能影响到旁人。不过是偶尔看了几次,我就不自觉地带出来了几分。”   ——不是我想要模仿他,是你亲手放弃了改变我的机会。   玄宁第一次体会到了心中酸涩是何等滋味。   明明坐在他面前的小徒弟什么也没说错,可玄宁无端的觉得难受。   山巅之雪自以为凝结了世间的所有冷冽,可转而,又开始渴望同类。   渴求风、渴求雨、渴求一束光。   玄宁默然片刻,冷不丁地换了个话题:“你并不是一个容易被旁人影响的人。”   “不,我是。”   盛鸣瑶眨眨眼,顺口回敬道:“我是一只普通的蝼蚁。”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玄宁皱眉,淡淡反驳:“你是我的弟子。”   “这不矛盾。”盛鸣瑶将话至此,拉长了语调,“我遇到妖兽时也会受伤,甚至……还要付出一些别的代价。”   这句话出口后,两人皆静默许久。   “你在怪我。”   玄宁淡漠地指出了这点,又自我肯定似的点点头,放缓了语调:“为了心头血的事,你在怪我。”   出乎他意料地,盛鸣瑶直接摇头否认,没有给玄宁继续说下去的机会:“我没有怪师尊。”   “师尊是降落凡尘的谪仙人,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不同。我不过一个蝼蚁,又怎敢怪师尊这样的仙人?”   面前的小徒弟说得心平气和,玄宁却听得莫名憋闷。   盛鸣瑶这话明着实在贬低自己,可实则却将玄宁扔进了尘埃。   已经很久没有人敢这样当着玄宁的面说话了,玄宁也很久没有收到过这样的冒犯。他刚开口想要训斥盛鸣瑶,却对上了对方那双浅笑着的、写满了不羁与狂妄的眼眸。   里面像是蓄起了一阵旋风,没有人能够阻挡,也没有人能够让她停下。   “你不认同。”   静默了片刻,终究是玄宁率先缓和了口气,冷静地指出了两人交流时问题的关键所在,试图改变这阵风的方向。   “你太过在意那些碌碌之辈,这不是什么好事。”   “修仙之人,此为大忌。”   盛鸣瑶微怔。   她倒是从未想过,玄宁如今是真的试图尽一个师长的责任,在修仙一道上,对自己加以点拨。   可惜了。   他们两人,终究道不同。   盛鸣瑶正了正神色,语气也变得庄重:“何为蝼蚁?大道面前,人亦蝼蚁。”   “然,蜉蝣亦可撼大树,弟子以为人若求得飞升,也该如此。”   玄宁静静凝神片刻,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荒唐。”   “你将大道当成何物?”   “你以为大道是何物?”   “你又觉得,有谁能与你一起同登大道?”   “苍穹只能独上。”玄宁的嗓音似是裹挟着风雪,出尘淡漠的眸子不掺杂一丝凡尘之情。   “所谓大道,左右不过一个‘孤’字。”   玄宁的话如同被冰封的霜雪,一股脑的砸在了盛鸣瑶的身上,他的语气太过笃定,让盛鸣瑶不禁短暂地陷入了茫然,甚至开始怀疑起了自身。   有那么一瞬间,盛鸣瑶是认同了玄宁的话。   ——苍穹只能独上,以人界万千灵力为阶梯,独送我扶摇直上登青云。   大道至孤,大道磅礴,大道崎岖。   人若蜉蝣,人如困兽,人皆蝼蚁。   ……   道,究竟是什么?   ……   玄宁见盛鸣瑶双目茫然,陷入了沉默,半天未再开口,心下不禁浮现出了几分失望。   也不过如此罢了。   果然,乐郁那样能与自己一辩的天才,世间再难得,纵使盛鸣瑶心性再好,也不过——   “——并非如此!”   盛鸣瑶猛地站起身,桌面上的茶杯都被她的衣袖拂到了地上,雪白的袍角顿时被茶水浸湿,留下了一片污渍,可她并不在意。   “见山是山,见水是水。”   “因而道就是道,人就是人,蝼蚁就是蝼蚁。”   “三者不论高低,平等且独立,互不相干,但亦可交错。”   “万物皆有缘法,从未有卑劣优胜之分,唯有每类宗族内有所差异,但这世上最可怖的,却是一个‘众’字。”   盛鸣瑶越说越激动,脸上染上了淡淡的粉霞,潋滟若一池春水的桃花眼中,泛着玄宁已经许久未曾见过的神采。   玄宁望向她,眸子中染上了几分不自知地着迷,竟是一时入了神。   他不仅丝毫不觉得被冒犯,甚至觉得盛鸣瑶这样朝气蓬勃、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很是有几分可爱。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能这样与他一辩了。   “单单一蜉蝣,绝不可能撼动大树,但一群蜉蝣却可以。”   “同样的,一个人,撼动不了道。”   盛鸣瑶喘了口气,心中激荡,恍惚中觉得自己像是摸到了什么无形的边界,但短短一瞬后,又再次落到了洞府之中。   对面,是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玄宁。   盛鸣瑶呼出了一口浊气,扬声问道:“那若是一群人呢?”   “一群人……一群人可否修改了‘道’?”   修改大道?!   玄宁心神激荡,彻底推翻了之前对这个徒弟的一切定义。   何止不羁,何止疏狂,她这简直是要逆天而行!   身着月色长袍的仙人同样站起身,长长的袍角划过了盛鸣瑶的身边,似是一道月光落于人间。   “道,天地出生则始。”   “无形无声,绵延至今,此乃天命所在。”   “一生二,二生三,乾坤因果,自有常理,川流不息,万物皆遵循其准则而行,绵延勃发。”   “渺渺天地,浩浩大道,岂是你仅凭一言一语,可妄动之?”   这一大串话,大概是盛鸣瑶在此间遇见玄宁后,他对自己说得最多的一次了。   “道如其人,其人各异。世间修仙之人多如牛毛,你又何曾能够将他们的‘道’尽数化为己用?”   盛鸣瑶知道这一切当然没有这么容易,可倘若她是一个会轻易更改自己想法的人,那如今,也不会站在这里。   “那又如何?”盛鸣瑶被激起了好胜心,反驳道,“哪怕是一个断裂的枯枝若是伸的足够高,也有可能割裂天空。”   “如果能够——”   “那就等你结成金丹之后再论。”玄宁打断了盛鸣瑶的话,淡淡扫了她一眼,“切莫好高骛远,眼高手低。”   这几句话说得,到有几分为人师表内味儿了。   “……谢师尊指点。”盛鸣瑶到底敛去眼神的不认同,垂首恭敬道,“如今时候不早了,请恕弟子现行告退。”   玄宁未发一言,似是默认。   盛鸣瑶出了玄宁的洞府后,入目仍是冷色调的山水,有一层灰蒙蒙的云雾笼罩,也许是因为空间空旷的缘故,格外开阔,让人心中激荡,一扫之前在洞府时,不自觉产生的被束缚的郁气。   仍然是归鹤送她,如今盛鸣瑶和它也熟悉了些,十分顺畅地爬上了它的背上,听它兴奋的鸣叫了一声,还顺手撸了撸它的毛。   直到盛鸣瑶的身影完全消失后,洞府中的玄宁独自一人立在原地,片刻后,蓦地笑出了声。   清清冷冷的笑,无端搔得人有几分心痒。   玄宁没有选择留在洞府内,而是运起灵力凌空而起,落在了灵戈山山巅。   入目所及,海阔天高,浩渺无穷极。   ——盛鸣瑶。   玄宁又想起了这个徒弟,她与所有的弟子都不一样。   疏狂不羁中自有一股温和清正,不显山不露水,可心中却顽固执拗得很。   ——盛鸣瑶。   蜉蝣朝生暮死,沧海桑田之后无人会记得。可若真有人能得到千万分之一的概率,跳出了这个轮回——   这样的‘道’,走得不好,无非身死魂消,若是走得好,那就会比所有前人,都走得更远!   若说原本的盛鸣瑶只是激起了玄宁的五六分爱护之心,那么现在,玄宁已经将自己所有的、全部的兴趣,灌注在了这个弟子身上。   【那又如何?哪怕是一个断裂的枯枝若是伸的足够高,也有可能割裂天空!】   玄宁在心底默念着这句话,回忆着盛鸣瑶说这句话时生机勃勃的神情,恐怕连他自己都未察觉,此时脸上的神情有多么柔和。   千百年了,也没有人见玄宁这样笑过。   极其浅薄的笑意,掺杂着一丝稀薄的温柔。   年轻时,谁不是曾轻狂不羁、纵马风流?别看玄宁之前在洞府的那些话似是在反驳盛鸣瑶,可他心底隐隐有个声音在叫嚣着、期待着。   ——盛鸣瑶。   玄宁望向了不远处的波澜起伏的山脉,同样心神难平。   兜兜转转,这个名字终于彻底刻在了玄宁的心中。   ===   不出所料,盛鸣瑶回到自己的住处时,再次遇见了等在门前的沈漓安。   “瑶……师妹!”   沈漓安生怕盛鸣瑶又如前几日一样对自己置之不理,他抛却了一切矜持,清朗的声音中难掩浓浓的疲惫与深深地悔意:“我被师尊罚去思过崖,明日便要去了。”   “我今夜冒犯前来,是想对你说一句抱歉。”   “那日,是我不对。”   沈漓安心中苦涩,只觉得将话吐出时,都带着一股悲苦。   “我不该不问是非,就以先入为主的印象断定是非。”   “我不该,一昧地想要息事宁人,而……而委屈了师妹。”   盛鸣瑶一反常态地站在原地,没有动,静静地听着沈漓安的话。   若是有人凑近,此刻便能看清盛鸣瑶脸上堪称诡谲的神色。   嘴角上扬,似是欢喜。   可形状漂亮的桃花眼却下垂着,掩去了所有的神色,让人辨不出其中真意,只道是落寞至极。   迟到几十年,但终于是来了。   ——盛鸣瑶在安静地听着这属于她的、迟来的道歉。   ……   沈漓安这几日,想了很多。   那日他先是遇见了朝婉清,而后又有游真真同行,三人谈天说地,倒也很是快意。   也因此,在游真真与盛鸣瑶起了矛盾时,沈漓安心中想的是‘息事宁人’,但做出来的行动,却下意识偏向了游真真。   “瑶瑶,我……”   “师兄还记得,我曾问过师兄的问题吗?”   盛鸣瑶打断了沈漓安的话,向他的方向走近了几步。借着三分月色,沈漓安能看见盛鸣瑶脸上浅薄的、嘲讽的笑意。   那日,盛鸣瑶曾在惩戒堂内问他的话,猛然间浮现在了沈漓安的脑中。   【他们都将我当做朝婉清的替身。】   【师兄,你呢?】   “你呢?”   沈漓安心跳漏了一怕,在这一瞬间,他忽而想起了玄宁真人对朝婉清格外的优待,忽而想起了宗门中一些难辨真假的传言,忽而想起了……   盛鸣瑶的那滴心头血。   那时的盛鸣瑶的还没展现出如今这般刚强的性格。当时她被七阶的狂化妖兽所伤,触目所及之处都是伤痕,连身上的衣服都没如今这般精致,白色的衣裙被血浸染……   如今想来,真是和梦一般。   “倘若我没有变化呢?”   盛鸣瑶略带几分沙哑的声音落在了这秋夜里,带着几分诡秘的嘲讽:“倘若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弟子,那么我就活该给朝婉清当替身,活该被人取心头血。不能抱怨,更不能心生怨恨,因为对强者有用,就是我此生最大的价值,对吗?”   “若真是那样……师兄不仅不会组织,还会对我说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   “‘听话,师妹。’”   “‘师兄就做主把这心头血让给婉儿,好不好?’”   “‘瑶瑶要乖,你们是同门师姐妹,理应互相帮助。’”   这些看似荒谬的言语,全是曾经的沈漓安亲口对盛鸣瑶说过的话。   思及此,盛鸣瑶忍不住嗤笑一声:“好一个‘同门师姐妹’,我也很好奇,师兄总是这么对我说,那对朝婉清呢?”   “我因她缘故被妖兽所伤时,她在干什么?”   “我最虚弱时,被取了心头血就为了救她,她醒来对我可有一句感谢?”   “我和游真真素来关系不睦,她朝婉清看到游真真为难我时,可有一句劝阻?”   盛鸣瑶直视着沈漓安难看至极的脸色,一语戳破了这层遮羞布:“没有。”   “什么都没有。”   “朝婉清什么都没做,因为从来都有人替她将所有事都做了,而她,只需要躺着享受便可。”   “游真真是炼药长老游隼之女,纵使天资不好,可也总有人挣着抢着奉承她,要将资源双手献上。”   “可我不同!”   夜幕低垂,就连星星都开始闪烁着打起了瞌睡,可人世间的晚秋之风吹得有几分凉薄的冷意,让人遍体生寒。   盛鸣瑶凝视着轮椅上的那个男子,微微一叹。   “我终究,与她们不一样。”   “我知道,这些年,师兄对我很好,也总是想把最好的东西都给我。”   “可如今朝婉清回来了,游真真出关了,她们二人若是练手欺辱于我,师兄必定站在她们那侧。”   “因为在师兄心中,我们都是师妹,没有区别。而她们那边有两人,我只有孤零零的一个,所以师兄永远会选择她们。”   秋风吹过旁边的草木,沙沙作响,为了着注定悲凉的秋夜更添上了几分愁绪。   “师兄总是想着凡事要做到最好,做得十全十美,博所有人的欢心。”   “可这样荒谬的事,不仅劳心劳力,更注定永远无法做到。”   维持着完美假象的最后一层薄纸被盛鸣瑶撕下,纯洁完美的象牙塔轰然崩塌,沈漓安喉结上下滚动,终是缩在了轮椅的阴影里,远远看去好似在拥抱自己的影子。   眼前的场景被笼罩上了一层血色,不堪的记忆纷至沓来,藏污纳垢的回忆向沈漓安展现着人间的至恶。   盛鸣瑶敏锐地察觉到了沈漓安此时情绪的不对。   她叹了一口气,上前几步,蹲下身,将手搭在了沈漓安的膝盖上,隐约还能察觉到青年身体的颤抖。   “师兄。”   女子独特的声线撕裂了黑暗,像是一缕春风,吹散了鼻尖嗅到的血腥气。   “瑶瑶……瑶瑶……”   沈漓安温润的嗓音透着几分暗哑,像是困兽最后的嘶鸣。   “……抱歉。”   总是温润清朗的贵公子此刻荒谬地发现自己十分无力,他看着盛鸣瑶,宛如溺水之人看到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力气抓住。   “是我没能够保护好你。”   盛鸣瑶摇摇头,她能够感受到眼前人的无助,他身上的迷惘与悲伤,几乎快将盛鸣瑶这样敏锐地情绪感知选手压垮。   “若是如今,让师兄再次回到当日,师兄会如何抉择?”   沈漓安抬起头,迷茫地睁开眼:“我必然、必然会帮着瑶瑶——”   “错了。”   月光散在了盛鸣瑶精致艳丽的眉眼上,朦朦胧胧得竟让人产生了一种不可直视的神圣感。   “我从来无需旁人的格外偏袒,也不愿倚靠那些特殊的帮助。”   “我只求,一个公平。”   “到是师兄,为什么总是将事情揽到自己身上?”盛鸣瑶轻声一叹,“很多事情,分明与师兄无关,可师兄偏偏要掺和进来。有些时候,事情反而会因此而变得复杂。”   比如当日,游真真未尝没有要在沈漓安面前与盛鸣瑶一争高低的念头在。   “我知道师兄是想让我们所有人都好,这本无错。可师兄也该知道,极致的温柔在某些时候,亦是利剑,同样会将人伤得鲜血淋漓。”   因为很多人所求的不是那份‘均匀’,而是期望着另眼相待。   神爱世人,世人非神。   更何况,偶尔就连神明,也会对某个人有特殊的偏爱。   如今想想,这也无可厚非,毕竟偏颇,亦是作为人的乐趣之一。   “我之前问师兄的问题,师兄不必告诉我答案了。”   想通这些后,盛鸣瑶出豁然开朗,刚准备起身离开,不料却被沈漓安反扣住了手腕。   “……师妹可还记得,我曾与你说得那个故事?”   故事?   从小到大,沈漓安与盛鸣瑶讲过很多很多故事,可盛鸣瑶莫名觉得,此时他指的,应该是那个富商的故事。   果然,沈漓安低低说道:“我是小平。”   听起来没头没尾,然而盛鸣瑶知道他在告诉自己什么。   ——沈漓安在求助。   用盛鸣瑶略有几分现代的思维来看,沈漓安如今的情状,有些像是抑郁症的表现。   他早已习惯于自己的温柔假面,也固执地将自己囚禁于象牙塔之中,一朝破碎后,恐怕连沈漓安自己对着镜子时,都认不出自己的脸了。   镜中人,究竟是我,还是未被剥离的面具?   亦或是,被温柔华贵的金玉包裹着的、最空洞的腐败与溃烂。   盛鸣瑶早就不再对沈漓安抱有任何期待,只想了却恩怨,断了因果,可这不代表她能眼睁睁地看着沈漓安就这样颓唐坍塌。   “师兄知道我那天在惩戒堂里,一抬头,看到了什么吗?”   沈漓安想起那昏暗无际的惩戒堂,狼狈地别开脸,不敢直视盛鸣瑶的灼灼目光:“惩戒堂里昏暗无光,并没什么好看的。”   “非也。”   回想起当日的场景,盛鸣瑶弯起眉眼,明亮的眼睛将泠泠月光都比了下去。   “我在看满天星河流淌,我在寻日月暗辉光芒。”   “我在想啊,再也没有生而为人,比活在这世上,更有趣的事情了。”   盛鸣瑶伸出手,看着一片月色落在了她的掌心,随后飞来了一只小小的白色蝴蝶,看上去似是想要停歇在她的手掌之上,盛鸣瑶却倏地将手掌收回。   “万古长空,一朝风月。师兄为何总是执着耽于往昔?苍茫大道上,入目所及,有的是瑰丽风景。”   沈漓安近乎着迷地看着这样明媚豁达的盛鸣瑶,他知道,自己永远做不到如此神采飞扬。   “我怕我……总是不够好。”   “没有人能做到十全十美,就连圣人都有人批判其虚伪,又何况我们?”   “无愧于心,无愧于行,不害人,不怨己——这就是我的浅薄之见。”   盛鸣瑶耸了耸肩,温热的掌心落在了沈漓安的手背上,像是一壶被煮沸的月光,看着清冷,可肌肤接触之间,尤为滚烫。   借着夜幕掩盖,沈漓安没让任何人发现他耳根上顺着秋风悄悄爬上的嫣红。   “对了,师兄的送我的安世剑,我先还给你。”盛鸣瑶将身上的配件解下,放在了沈漓安的腿上。   沈漓安刚刚缓和的脸色再次变得惨白:“瑶瑶这是何意?”   盛鸣瑶顿了顿,玩笑道:“光风霁月的沈漓安被罚去思过崖,这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大喜事,我虽不能亲眼所见,也该让我的配剑看看不是?”   “可是……”   “师兄在思过崖要待多久?”   沈漓安抿了抿唇:“半年。”   盛鸣瑶挑眉,到是真没想到玄宁罚了他这么久。   “这样也好,让我的配剑陪着师兄,省得师兄出来后又将我忘了。”   沈漓安彻底放松了下来,他抚着安世剑银白色的剑鞘,指尖顺着上面的花纹划下,浅笑道:“怎么会呢?”   “我还答应来年要给师妹做糖葫芦,里面还会加桂花蜜,怎么会忘呢?”   盛鸣瑶也跟着浅浅地勾起了唇角,许久未见过盛鸣瑶这般情态的沈漓安被这笑容晃了下神,等他回过神来,就见盛鸣瑶站起身头也不回的走到了她的木门旁。   “师兄快些回去吧,否则在我门口若是受了风,反倒让旁人再有了机会搬弄我的是非。”   同样是略带嘲讽的口吻,可如今沈漓安半点不觉得难堪,甚至反而心中莫名更添了几分亲昵。   没有人能抵挡得住这样耀眼明媚的女子。   “那我先走一步,瑶瑶……”   很多话到了嘴边在舌尖上徘徊,可沈漓安到底什么也没说出口。   原本沈漓安以为自己对盛鸣瑶不过是同门的师兄妹之谊,直到那日,盛鸣瑶冷着脸对他说“滚”时,那种天崩地裂之感,不亚于幼时父母逝去,府内一朝大变的伤痛。   ——她不同。   沈漓安借着月色,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件事。   “……师妹,也要保重身体。”   轻轻地喊出了这个称呼,似是在警告自己些什么,沈漓安默了片刻,没等到任何回复,只能独自离去。   在沈漓安的身影被夜幕完全吞噬后,盛鸣瑶转身推开了木门,走到了自己的小木桌前,抽出了一沓被压在麒麟木雕下的“废纸”。   这是盛鸣瑶曾在滕当渊幻梦的无名书籍中学到的药方,全名很诡异,内容也很诡异,但根据盛鸣瑶这几日对芷兰真人的旁敲侧击,证实了这药方确实可以使人腿骨再生。   无论是何种原因下的断骨,哪怕是治疗天生的软骨症都不在话下。   秘方的使用条件也确实十分苛刻,可恰好盛鸣瑶全都符合。   只是,还需要一滴心头血。   盛鸣瑶勾唇一笑,这也是她之前问丁芷兰多拿了一滴心头血的缘故。   你们对我的好,我尽数还了回去。   从此之后,天高路远,分道扬镳,纵使你为我产生心魔——   大道朝天,谁也不欠谁的因果! 第41章 她不在乎   到了第二日, 盛鸣瑶出现在玄宁眼前时, 玄宁几乎是瞬间察觉到了不同。   “你的佩剑呢?”   盛鸣瑶没有直接回答, 而是先照例对玄宁行了一礼,中规中矩地答道:“还给师兄了。”   “那今日, 你便不必练剑。先去巩固心法,争取早日筑基。”   玄宁倒也不问缘由,说完话后转身离去,只留下了一个似雪出尘的背影。   如今盛鸣瑶倒也习惯了玄宁这样的作风,也不多纠结,依言进了自己的那方小天地。   说句实话,玄宁如今对盛鸣瑶的态度虽然好得让人觉得诡异,可这对盛鸣瑶来说, 确实百利而无一害。   小小的空间虽不算拥挤,但也绝对不算宽敞。周围四面并不透风,然而有空气流动, 飘着淡淡竹香, 毫不让人觉得憋闷。   透过这堵墙, 甚至可以观察到外界的一举一动, 而外界则对这一放小天地一无所知。   盛鸣瑶闭上了眼,根据心法中的要领感受着周围灵气的涌动。   《水莲引》的功法与她并不契合,每每盛鸣瑶修炼时, 总是难得要领。   就像是要求一个跌跌撞撞、尚且走不稳路的孩子跋山涉水,不跌倒都是万幸。   不过好歹认真修炼了这么些天,纵使缺失了两滴心头血, 盛鸣瑶好歹也算弄清了一些门道,她闭上眼,比往常更快得入定。   循着之前运转灵力时身体内留下的痕迹,虽有坎坷,可这次盛鸣瑶运转灵力时,到底比以往快了许多。   然而还不等盛鸣瑶运转灵力一小周天,外部突然传来了一道娇憨灵动的声音——   “师父,我下了课来找你啦!你现在在里面吗?”   是朝婉清。   盛鸣瑶缓缓睁开眼,苍绿色的墙壁上勾勒出了一个身着淡粉色衣裙的少女,她的脸上不如往日对外时的沉静温柔,而是带上了几分俏皮可爱。   在玄宁面前,朝婉清一向如此率真。   被人打扰之后再难入定,盛鸣瑶索性也不再尝试,盘腿坐在一个浅金色的蒲团上,饶有兴致地看着朝婉清的下一步动作。   “师父?师父?咦,不在吗?”   朝婉清眨眨眼,十分自然地在室内兜了一圈,忽然转身冲着盛鸣瑶的方向疑惑地歪歪头。   “这堵墙……以前好像不是这个颜色?”   盛鸣瑶霎时睁大了眼睛,目光随着朝婉清的举动而移动,心中好笑,可又有点兴奋。   原因无他,主要是此时她在暗,朝婉清在明,一明一暗,两人隔着一堵墙,光是想想接下来也许会出现的情状,盛鸣瑶都觉得十分有趣。   就在盛鸣瑶开始走神时,朝婉清的手准确地搭在了盛鸣瑶面前的墙壁上,只要轻轻一推——   “你在做什么?”   不见踪影的玄宁不知何时回到了洞府内,出尘俊美的脸庞凝着寒霜。   “谁教的你,如此轻举妄动。”   口中轻斥朝婉清,下一秒,玄宁狭长的眼眸微动,瞥向了墙壁,似是能穿透这堵墙,将里面正在看好戏的盛鸣瑶看得一清二楚。   “是婉清的错,师父不要生气啦。”朝婉清熟稔地拉过玄宁的衣袖低着头撒娇,“下次婉清一定小心,师父这次就不要责怪婉清了好不好?”   朝婉清这套撒娇的手段显然不是第一次使用了,业务能力极其熟练的朝婉清并没有发现,这一次,玄宁的目光根本没有落在她的身上。   越过所有无需存在的人,玄宁的目光穿透一切,虚虚晃晃地落在了一个此时旁人看不见的人身上。   感受到玄宁犹如实质的目光,盛鸣瑶非但不退,反而对着玄宁似笑非笑地扬起眉毛,双手抱臂,毫不掩饰自己的戏谑。   玄宁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没再揪住不放,反而转移了话题:“常云说,他欠你一株灵草。”   朝婉清眼睛一亮,顿时道:“是天灵草吗?徒儿之前问医宗的芷兰真人求了好久她也不允,只能去求常云掌门了。”   玄宁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顺利地将朝婉清支了出去。   或许是因为沈漓安之前的那番话,如今玄宁竟是不自觉地在避免让盛鸣瑶碰上朝婉清。   想起这些,玄宁不自觉地皱眉,转而将其抛之脑后,抬起手,衣袖微动,对着墙壁输入了灵力。   墙壁发出细碎的拉扯声,有些像不太锋利的刀斧在试图劈开一块千年玄铁,可事实上并没有这么费力,盛鸣瑶的身影很快映入了玄宁眼底。   她脸上的神情仍是恭敬的,可不知为何,玄宁总能察觉到一股漫不经心的懒散和玩味。   “我之前,给你取了佩剑。”   没有任何修饰词,玄宁突兀地伸出手,一柄剑就这样悬浮在了他和盛鸣瑶之间。   像是一道无法逾越也无法填平的沟壑。   玄宁垂眸,长长的睫羽轻颤:“你如今修身尚浅,我的藏剑于你而言,都太过凶悍。常云的藏品倒还尚可,因此,我去取了这把朝云剑来。”   他在试图讨好这个徒弟。   盛鸣瑶顺着玄宁的目光望向了中间的那把名为“朝云”的宝剑。   无愧于“朝云”之名,这把剑周身气息十分柔和,散发着淡淡天青色,大约二尺长,剑鞘上繁复华丽的花纹同样昭示着它的身价不菲。   大约还是有些来历的。   玄宁能考虑到这些,肯定是费了心思的。   可惜了,她现在不会为了这些小恩小惠,有半点动容。   盛鸣瑶抬眸,对上了玄宁的目光,露出了一个客套礼貌的笑意:“让师尊费心了,多谢师尊。”   一点也不像乐郁了。   玄宁还记得,当他将第一把剑赠予乐郁时,少年扬起眉梢,毫不掩饰内心的欢喜,意气风发的模样能让所有人侧目。   可盛鸣瑶却毫无反应,让所有玄宁曾在心底期待的画面全数落空。   看着面前规规矩矩地用双手接过剑,神色疏离至极的盛鸣瑶,玄宁终于彻底地意识到了这件事。   ——他如今最在乎、也最看重的弟子根本、一点也不在乎他这个师尊。   无论自己献上何种珍贵秘宝,无论自己如何放下身段与她谈心,无论自己如何倾囊相授,盛鸣瑶根本不在乎。   ——她不在乎。   这个认知像是一根刺,刺得玄宁鲜血淋漓。   “你,”玄宁顿了顿,终究不甘心,“没有什么别的想说的?”   生来孤傲清高的玄宁,从未试过像如今这般低声下气地讨人欢心。   经过之前与常云的那些交谈,玄宁猜到盛鸣瑶也许在怨他,可他没想过,自己示好的如此明显,盛鸣瑶也半点不曾动容。   “弟子确有疑问。”盛鸣瑶俯身对玄宁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弟子礼,唯有低垂着的眉眼,泄露了她难以抑制的嘲讽。   早在之前,盛鸣瑶在医宗与丁芷兰学习一些基础医术时,就曾偶尔听她不经意地感慨时,露出过一些端倪。   盛鸣瑶本没放在心上,可与玄宁相处了几日,到是越发察觉出了不对。   “从那日擂台开始,弟子就想问了。”   “师尊,你究竟在透过我看谁?”   被戳破心思的玄宁眼睫一颤,心绪涌动,刹那间铺天盖地的威压再次冲着盛鸣瑶而来!   “——胡言乱语!”   体内汹涌着澎湃而混乱的灵力,可盛鸣瑶咬紧了牙关,任凭指甲刺破皮肉断裂在了掌心,仍旧固执又倔强站在原地,坚决不肯跪下。   几乎是在看见盛鸣瑶这幅情状的下一秒,玄宁便立即控制住了自己的威压。   哪怕是短暂一瞬,可也是化神期的威压。   也许是因为收势太快,玄宁头上的白玉发冠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裂痕,凌乱的长发如月光倾泻,玄宁眼神略有不自在,却也死活不愿低头。   他越是如此,盛鸣瑶反倒越是肯定。   盛鸣瑶喘着气,一只手撑在了身旁的桌上,喉咙中又涌起了一股熟悉的血腥味。   只不过,如今的她已经可以熟练地压制了自己吐血的冲动。   感受到了玄宁在刹那间不自觉流露出的悔意,盛鸣瑶心中一动,抬起头对着玄宁扯起了嘴角。   “所以,师尊敢不敢为弟子解答这一困惑?”   短短一句话,刹那间勾起了玄宁最血腥不堪的回忆。   支离破碎的猩红色回忆与现实交织,玄宁终于难以忍受心中怒意,哑声低吼:“盛鸣瑶!”   随着话音落下的,是他出鞘的剑声。   玄宁此时面色难堪极了,就连总是高高在上的身影都隐隐透着几分狼狈。   他右手持剑,剑意却迟迟没有落在盛鸣瑶的身上。   就在此时,门口传来了一声惊呼。   ——是去而复返的朝婉清。   其实早在盛鸣瑶开口时,朝婉清就已经步入洞府。   她出入玄宁的洞府向来随意,之前便听见声响,见两人对峙,一时也插不上话,只能傻愣愣地站在一边。   如今见玄宁被气成这样,朝婉清自觉得了空隙,当即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道:“师妹,你怎么可以如此对师父说话!”   一边说着,朝婉清当即上前一步,不算太高的身量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挡在了玄宁身前,鼓着腮帮子,义正言辞地指责盛鸣瑶。   “虽然我没听见师妹刚才和师父说了什么,但无论如何,师妹都不该如此行事。”   朝婉清叹了口气,收起之前娇俏可人的小女儿情态,转而又换成了一幅知心大姐姐的温柔面孔,柔声安抚:“师父明明对我们这样好,别的弟子都羡慕极了,一个个恨不得也能投入师父的门下。可如今师妹你如此一意孤行,实在太伤人心了!”   这番颠倒黑白来得太快,简直是强行给自己加戏。   被打断了戏份的盛鸣瑶心中冷笑,转头望向朝婉清,扯起嘴角:“那师姐以为,应当如何?”   这一笑,竟有七分像玄宁。   然而朝婉清并未察觉异样,她见屋内两人的注意力都停留在了自己的身上,不由升起了几分窃喜。   “师妹若觉得师父教得不好,往后便由师姐来教导你,可好?”   盛鸣瑶挑了挑眉,也故作娇柔,嗲声嗲气地回复道:“不好。”   朝婉清脸上的笑意一僵,被盛鸣瑶这幅德行噎住,刚想转头与玄宁告状,去发现原本怒意勃发的玄宁,此时嘴角竟噙着一抹笑意。   ——师父没有阻止盛鸣瑶欺辱我。   ——这是不是意味着,如今盛鸣瑶已经能够取代我在师父心中的地位了?   朝婉清顿时如遭雷击,十指死死地扣着掌心,企图以疼痛来维持自己的清醒。   “说起来,真真昨日还与我说,想再与师妹较量一番。”   不知想起了什么,朝婉清缓缓开口,笑得很是娇憨,嗓音里不自觉地带着一股天真:“我本想替师妹拒绝,可想起当日师妹说的‘我是玄宁真人的弟子’,那等气魄实在令人心折,于是我便师妹应了下来,师妹不会怪我吧?”   太经典的套路了。   曾经的盛鸣瑶为了呈一时之气,无数次上当,然而如今,她同样假笑着开口:“我当然——”   “会怪你啦。”   满意地看到朝婉清的笑容变得僵硬,盛鸣瑶懒洋洋的嗤笑一声,瞬间冷下了脸,转身将目光投向了一直没有出声的玄宁。   此时的玄宁早已敛去了之前勃发的怒意,又恢复了一贯清冷出尘、不问世事的模样。   “师尊觉得这件事要如何处理呢?”   单纯和朝婉清搬弄口舌有什么意思?不如将问题抛给玄宁解决。   说实在的,之前沈漓安问的问题,盛鸣瑶也很想知道答案。   不知不觉成为问题核心的玄宁停下了摩挲着万灵戒的手指,抬眸望向两人。   下一秒,玄宁忽而移到了盛鸣瑶身前,骨节分明的手指落在了她的手腕上,探了探她的灵脉,微微皱眉。   “你恢复的太慢。”   饶是盛鸣瑶都被玄宁着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懵了一瞬,更别提一旁的朝婉清了。   从头至尾,她似乎都被排斥在了外面。   朝婉清心中顿觉委屈,咬住下唇,琉璃般剔透的眼眸蒙上了一层水雾,楚楚可怜地望向了玄宁。   “你,”玄宁目光落在了朝婉清身上,“去回绝。”   清冽的嗓音回荡在洞府内,朝婉清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眸。   “师父!弟子已经答应真真了!”   朝婉清出口的话语几乎可以算得上尖利,而玄宁也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   由于乐郁的关系,对朝婉清,他总是有更多宽容。   可这并不代表她可以凭借这层关系,肆无忌惮地伤害玄宁如今看重的弟子。   如今盛鸣瑶对于玄宁的重要不说更胜于当时的乐郁,但起码是与乐郁持平的,可朝婉清不过是个附赠品。   在盛鸣瑶没出现时,玄宁自然对朝婉清格外宽容优待,可如今,盛鸣瑶出现了。   那么,朝婉清的地位必然会下降。   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可惜,朝婉清并不明白。   或者,她并不愿去接受。   “师父!”朝婉清收起了刚才的尖利,又换成了一幅委屈落泪的模样,“婉清知错了。”   “若是惹得师父生气,连累师妹受苦,徒儿哪怕被人误解嘲笑,也要亲自去回绝了她。”   不错哦,还学会以退为进了。   盛鸣瑶心下给朝婉清的表演打了一个分期到账的一星好评。   然而,她面上半点没有显得洋洋得意,也未开口嘲讽,反而将目光再次轻飘飘地转到了玄宁身上。   有些时候,一言不发,更胜过千言万语。   正望着朝婉清的玄宁似有所觉,将目光收回,扫了一眼屋内景物,在视线掠过盛鸣瑶时,顿了顿,转身迈入了正前方的水幕,身影逐渐被水雾吞噬,徒留下一句话飘荡在原地——   “速去速回。”   盛鸣瑶终于没忍住,在看见朝婉清难以置信的神情后,放肆地笑出了声。   第42章 玄宁下跪   “如今大师兄不在, 师姐又性情柔弱, 一人前去, 万一受了欺负,岂不是让旁人觉得我师门软弱可欺?”   盛鸣瑶悠闲地踱步到了朝婉清身边, 轻飘飘地来了一句:“不如我陪朝师姐同去,如何?”   若是放朝婉清一人前去,谁知道明日宗门里又会出现什么稀奇古怪的谣言?   如今沈漓安正在思过崖悔过,而玄宁总是冷硬的外壳也已然松动,攻破他的心防种下心魔指日可待。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理智上,盛鸣瑶知道自己该逐渐放下之前种种,可情感上, 她却总会想起前世种种悲惨情状。   就连偶尔入定时,盛鸣瑶也会在某一刹那,突然以为自己身处炼狱, 周遭尽是火海, 只余她孤零零一人, 全无退路。   盛鸣瑶心如明镜,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这种情况若是一时不察,极有可能滋生心魔。   归根结底, 盛鸣瑶心中会有如此诸多惶恐,无非是因为从始至终——在整个可笑的故事里,‘盛鸣瑶’从来都被舍弃的那个。   师兄、师尊、师门……一步步坠落深渊, 从未有人试着拉她一把。   早些时候在养伤时,盛鸣瑶倒也不是没想过直接下山,远离这一切,可先不提能不能躲过玄宁的追踪以及之后的拷问,光是“想到”这个问题,就似乎已经触犯到了什么无边的条例。   每当盛鸣瑶脑中冒出想要“离开”的想法时,总会整个人忽然僵在原地,甚至有一次足足缓了近半个时辰,才算恢复正常。   天道,还在束缚她这个外来者。   盛鸣瑶压下心中的抗拒烦躁,扬起眉毛,等待朝婉清的回复。   “既然师妹这样想,那我们便同去好了。”   朝婉清跺跺脚,赌气冲着里间小声嘀咕:“不如师父与我们同去,也好过回头在来训我。”   嘴上像是抱怨,实则情态娇憨极了,尾调上扬,更带了几分软糯可人。   朝婉清说完话后,洞府中安静了片刻。   就在盛鸣瑶以为玄宁不会出声时,右前方灰蓝色的水幕微微泛起了皱褶,原本隐在其中的身影逐渐显露,玄宁冷淡的面容出现在了两人眼前。   先是扫了一眼左边的朝婉清,玄宁的目光稳稳落在了盛鸣瑶的身上。   “那便同去。”   ……   ……   卧沙场原本是个不温不火的小地方,可今日,许多弟子彼此激动地交谈着什么,熙熙攘攘地涌入其中,一个个的脸上都挂着异常兴奋的笑容。   路过的弟子揪住了一个熟人,好奇问道:“怎么?今日又有热闹看?”   被揪住的蓝衣弟子兴奋道:“是盛鸣瑶又要上卧沙场了!听说是那游真真不服气,还要拉着盛鸣瑶比上一场呢!”   “走走走!快去看热闹去,去晚了就来不及了!”   “这二位怎么还没掰扯清楚?”   “管他们呢!反正我们是又有好戏看了!”   而被许多人期待着的盛鸣瑶,此时正握着自己的剑,面无表情地望着天空,无语凝噎。   这件事说来话长,若要长话短说,也需从那日玄宁带着她与朝婉清一起去了药宗说起。   他们三人前去药宗当面对峙,顺便为盛鸣瑶要回那把赤红金纹的匕首,可没想到还没入药宗的门,就被前来的掌门常云拉走叙话。   常云的话术太高超,几乎能把盛鸣瑶绕晕,总结为一句话,无非是——   由于之前的擂台太丢脸了,因而游真真横生心魔,他的父亲游隼向来宠溺这个女儿,走投无路之下求到了掌门面前,希望能由盛鸣瑶和她再打一场。   结果,还不等盛鸣瑶婉言拒绝,站在她左侧前方的玄宁已经开口:“不可。”   “我们此次正是为了回绝此事而来。”   常云一看到玄宁这幅柴油不进的模样就头疼,忍不住揉了揉额角,苦哈哈地劝道:“都是一个宗门,抬头不见低头见,这闹得太难看,日后也不好相处。”   “再说了,”常云瞥了一眼乖巧立于玄宁身后半步的盛鸣瑶,无奈道,“上次盛师侄捅的那一刀委实不浅……”   玄宁丝毫不为所动:“她还未曾恢复。”   常云一时没转过弯,傻愣愣道:“游隼给她找了许多上好的伤药,如今已经无恙了。”   玄宁瞥了他一眼,眉宇之间带上显而易见的烦躁,恹恹道:“我是说,我徒弟的伤势,并未痊愈。”   常云:???   他有几分迟疑地将目光转移到了盛鸣瑶身上。   之前倔强地跪在大殿、浑身鲜血的女孩此时穿着上品珍珠缎做成的法衣,如瀑长发仅仅用一根雪色的缎带束起,身上除了一个储物戒和腰间缀着的玉佩外,再无旁物。   这一身打扮看似简约至极,光是那一根模样普普通通的白色发带,放在外面,都是有价无市的极品防御法器。   玉泪丝——西海鲛人之泪凝固后,再以魔宫边界处的赤练之火烤化,对于火候和时间的掌控要求非常高,甚至还要在第十日加入九阶大妖的内丹混合、固形,才能得出一条不足手掌宽,没有半米长的缎带。   这还是顺利的情况,其中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可就前功尽弃,再难挽回了。   而盛鸣瑶头上这根,色泽清润,在日光下隐隐泛着白光,一看就就知与普通的玉泪丝并不一样。   常云忍住吐槽的欲望,实在不想对着玄宁那张冷脸,直接转向了盛鸣瑶,好言好语地劝道:“盛师侄啊,我知道那游真真之前多有冒犯,可如今她因一场赛事横生心魔,也委实让人惋惜。”   说得冠冕堂皇,其实也无非是游隼那老家伙格外难缠,常云这几日实在被他接连骚扰,正是烦得不行的时候。   几人正说着话,不远处的红瓦堆积的药宗天倚殿大门被人推开,一道身影翩然而至,正是之前出现在几人谈话中的游隼。   论起来,药宗的宫殿并不倚天险而建,反而独树一帜,硬生生在险峻的山峰上修缮出了凡尘皇宫的庄严华贵。   至于药宗宗主温沦,他已经闭关许久,因而到是让代理掌权的炼药长老游隼大权在握,平日里和个土皇帝似的高高在上。   然而这次见面,游隼完全收回了之前的傲慢清高,对着一行人客气极了:“掌门,玄宁真人。”   而后又对玄宁身后的两位女弟子点点头:“朝师侄,盛师侄。”   朝婉清不觉有异,欢欢喜喜地叫了人,而盛鸣瑶被他这句肉麻的“盛师侄”喊得汗毛倒竖,一时没有及时回应。   “盛师侄可是还在怪我那日太过无情?”   游隼见盛鸣瑶没有应声,兀自叹了口气,总是高傲的眼神全无往日的神采,黯淡无光,“那日见爱女受伤,情之所至,实在太过失礼,还请盛师侄海涵。”   “盛师侄不愧是玄宁真人的弟子,气度不凡,年少有为啊!”   游隼好歹是药宗炼药长老,是盛鸣瑶的长辈,如今低三下四地给盛鸣瑶赔礼,又是夸赞,已经是给足了脸面。   盛鸣瑶心中升起警惕,口中连忙谦虚道:“当不得游长老如此夸赞。”   旁的一句话也不多说,玄宁更不接腔,场面一时冷了下来。   朝婉清左看看右看看,像是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不说话,温婉一笑:“游长老谬赞了,是瑶瑶不懂事,不知真真如今可好?”   简简单单一句话,就把错处全归到了盛鸣瑶身上。   盛鸣瑶眉梢微动,还未开口,就听游隼叹了一口气,“真真伤势到是痊愈了,可她心中总想着……”   说到这儿,游隼顿了顿,转而看向盛鸣瑶,冷硬的面容硬生生挤出了一个微笑:“还要多谢盛师侄答应再与她比上一场,好了结了她的心魔。”   别的不说,游隼这个笑容既扭曲又诡异,看起来很是有几分骇人。   这次不用玄宁开口,盛鸣瑶就直接拒绝道:“弟子这次前来正是为了此事。”   “游师姐恢复的如何暂且不论,可弟子如今身体尚且虚弱,恐怕经不起再来一场擂台赛了。”   游隼闻此,脸色大变,原本强撑出的笑意不在,转而一脸苦涩:“真真的身体同样算不得好……不必如上次那样再立生死契,便简简单单比上一场,可好?”   从一开始便旁观的玄宁终于出声,一开口就是冷漠拒绝:“既然她不愿,就不要逼她。”   “我们此次前来,正是为了取消这次比武。”   也许是性格缘故,游隼与玄宁的关系向来不睦,每每相遇,总要抓住机会冷嘲热讽一番。   然而这一次,游隼不仅没有出言反驳,反而安静地立在原地,一脸凄苦。   就在玄宁准备转身离去时,游隼忽然哀鸣一声,双腿弯曲,似是要冲着盛鸣瑶跪下,多亏了常云反应及时,才没有使他成功。   这若是跪了,周围多是来往的弟子,不及明日,恐怕一炷香的时间内,宗门里就要满是谣言了!   常云低声喝道:“你这是做什么!”   游隼也不回答,只对着盛鸣瑶哀求:“请师侄高抬贵手,救真真一次!”   在他刚开口时,盛鸣瑶想也不想就打算拒绝,却不知为何一时发不出声,几秒后恢复了正常,却已然失了先机。   这里闹得动静有些大,根本无需游隼多说些什么,已经有药宗弟子对盛鸣瑶怒目而视。   想来也是,毕竟是自家宗门的长老,纵使平日里高傲了些,可更显得他如今为了爱女而不得不对一个小辈低声下气的可怜。   后来,在常云的建议下,几人进了药宗威压庄重的正殿,讨论了许久,终得出了结果。   ——让游真真和盛鸣瑶略比一场,将擂台的安全程度调到最高,点到即止,但凡有谁受伤,只要喊出声,都可以暂停比赛。   玄宁冷着脸,本还想拒绝,到是盛鸣瑶束缚于天道,再懒得再与这些人纠缠下去,因而顺势答应了下来。   在开口答应的那一刻,盛鸣瑶没感受到任何来自于天道的阻碍。   所以……天道想让她与游真真比试?这又是为何?   三人一同从药宗出来后,见玄宁眉目间神色冷淡至极,盛鸣瑶反倒笑了:“婉清师姐答应在先,游隼长老又那般做派,若我们执意拒绝,反倒让人嘲笑师尊怕事。”   “再说了。”盛鸣瑶扫了眼朝婉清,想起她过去常玩的花样,空手挽了个剑花,笑容略带几分轻佻,再次开口便给玄宁带了一个高帽子,“师尊一定会护着我的,对吗?”   玄宁停下脚步,微微侧脸,扫了眼笑靥如花的盛鸣瑶,没有作声。   可他的唇角早已不自觉地扬起。   ——理应如此。   ……   ……   盛鸣瑶想起当日的情景,嘴角略抽搐了一下,右手提着木剑,忍不住翻了白眼。   不知为何,盛鸣瑶如今警惕极了,冥冥之中似乎有人在告诉她“天道不怀好意”。   生怕两人这次又闹的你死我活,掌门特意将盛鸣瑶的剑换成了木剑,而朝婉清的鞭子,也被替换成了柔韧度更高,却没有那么些倒刺的草木鞭。   接下来的一系列流程盛鸣瑶再熟悉不过了,随着擂台升起,面前的游真真身影率先一动,盛鸣瑶子早有防备,反手背过剑去抵挡了攻势,翩然转身,如落花般稳立在结界旁。   这一次,   谁要是先触碰到结界,可就先输了。   然而游真真并未如盛鸣瑶所想的再次攻击,反而冲着她扬起了一抹诡异的笑,丝毫不用技巧,直面冲着盛鸣瑶而来。   只要游真真不是傻子,都不该如此作为。   盛鸣瑶当然不觉得游真真是傻子,她心中的戒备提到了最高等级,迅速往右前方的空地一跃,又在地上打了个滚躲避攻势,腾空跃起后瞄准空隙,正打算出剑反击时,却发现右手完全不由自己控制。   ‘停…不可动…’   下一秒,盛鸣瑶心脏猛然抽痛,整个人遁入了黑暗,眼前只剩一片漆黑,耳边环绕着靡靡魔音,听不清究竟在说些什么,可每发出的一个音节,都让盛鸣瑶肝肠寸断,痛得恨不得将胸膛剖开,把心拿出来才好。   盛鸣瑶跪在地上,身体时而冷得发颤,时而灼热的仿佛浸于喷发的岩浆,浑浑噩噩,半分都动弹不得,游真真抓住机会,伺机报复,狠狠地抽了盛鸣瑶几鞭。   ‘杀…快趁现在杀了她…我可以帮你…’   盛鸣瑶茫然地举起了手中的剑,却又在电光火石间,神智短暂地恢复了清明。   ——不!一定不能动手!   ——这股情绪不属于我!   ——这一切都很不对劲!   ——天道……魔气!   场下众人并未察觉到不对,仅仅觉得觉得这一次盛鸣瑶的反应太慢,然而只听‘咣当’一声,众目睽睽之下,盛鸣瑶扔下了手中的剑,缓缓转身。   漂亮的桃花眼中不见往日的疏狂不羁,只剩下了一片空洞的黑,精致到无可挑剔的五官因疼痛而变得扭曲,脖子、手背俱是青筋暴起,眼尾隐隐显出了几分猩红,无端令人心悸。   玄宁似有所感地抬起头,眼神晦暗不明,只见下一秒,盛鸣瑶的脸上便隐隐显出了繁复诡谲的暗红色花纹——   这是魔纹。   一片寂静,所有弟子不约而同的装聋作哑,无人敢说出自己心中的猜测。   偏偏此时,在台下观望的朝婉清像是突然反应过来,慌乱地叫破了真相:“盛师妹入魔了!”   ——玄宁真人的弟子盛鸣瑶当场入魔!   一石激起千层浪!   众弟子像是才反应过来,或是惊叫出声,或是气急大喊“诛杀魔物”,或是瑟瑟发抖,只想迅速逃离这个可怕的地方。   不过,所有人都知道一件事。   ——入魔当诛!   被疏散的某个器宗弟子不自觉地回头,只见一人飞身上前,白衣胜雪,硬生生撕裂结界,又以强大至极的灵力刹那间缚住了入魔的盛鸣瑶,而后,却再有动作。   是玄宁真人啊。   ……   ……   入魔当诛。   这是所有修真门派公认的道理,更遑论被称为“正道魁首”的般若仙府了。   游隼也将游真真从擂台上抱了下来,大声喊道:“玄宁真人。”   玄宁并不愿意理会,置若罔闻。   “玄宁。”丁芷兰也忍不住喊道,此时玄宁周身的气势太过骇人,怀中又抱着不知为何入了魔的弟子,到底是自家师兄,丁芷兰仍是担心他的。   玄宁也未回答,孤零零地抱着怀中不省人事的盛鸣瑶,垂首低眸,鸦青色的长发落于了盛鸣瑶身上的伤痕上,暗色交融,不让人觉得突兀,到是分外和谐。   “……她,在克制自己。”   玄宁开口,语气带着几分茫然,甚至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又在为谁辩护。   “入魔之人,最喜杀戮,可方才对面人那般激她,她也未曾反击。”   早在朝婉清喊出声之前,玄宁就已至结界之外,清晰地看清了里面发生的事。   能够得到报仇雪恨的机会,游真真自然不会放过,仗着结界保护,游真真的眼中闪着病态的兴奋,肆意地挑衅,企图激怒盛鸣瑶。   可盛鸣瑶非但没有选择伤害游真真,反而任凭手中的木剑落在地上。   紧接着,玄宁便看到触目惊心的一幕:盛鸣瑶双膝弯曲,跪在了木剑最尖锐的剑锋上,死命抓挠着自己的手臂,留下了条条血痕——   她在试图让自己恢复神智。   这个认知让的玄宁怔在原地,竟一时间不敢靠近。   然而,不等玄宁反应过来,游真真又是一鞭抽来,这一次,玄宁毫不犹豫地抓住了游真真的鞭子,替盛鸣瑶挡住了这一击。   玄宁看也不看因他而摔倒在地的游真真,蹲下身,顺着那只抓住了他袍角的手,目光落在了盛鸣瑶魔纹密布的脸上。   处于混沌之中的盛鸣瑶知道自己的状态很不对,这情况像是入魔,可又比书上描述的入魔状态清醒许多,情急之下,她只能抓住了玄宁的袍角。   “……师尊。”   千万句话语闪过了盛鸣瑶的脑海,她死死地盯着玄宁的眼睛,忽而绽放了笑容。   这笑容配上她如今惨淡的模样,像是炼狱绽放的罂粟,有几分诡异的凄美。   “……这一次,别放弃我。”   ——放弃?   玄宁脑中模糊地闪过了那一日下山除妖时的场景,同样是被抓住了袍角,可说实话,玄宁已记不清当时盛鸣瑶是何种情态了。   或者说,从前的玄宁,从未将盛鸣瑶放在眼中。   可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这个叫盛鸣瑶的弟子,已经入了玄宁的眼。   “玄宁!”   游隼见玄宁转身,怒喝道,“你这弟子心境不稳擂台途中当场入魔,险些伤及我儿,如今你又打算将她藏到哪里去!?”   在场众人皆是胆战心惊地看着玄宁,一时倒也未察觉到游隼此时欲盖弥彰的恼怒。   不过除了游隼,一直傻站着的朝婉清也早忍不住了。   同样身着白衣的朝婉清看着玄宁怀中生死不明的盛鸣瑶,心中暗恼,就连手下都不自觉地幻化出了一朵开得破败的莲花。   冥冥之中,朝婉清总觉得自己要失去什么。   不可以!   这是我的师父!   这么想着,朝婉清慢声开口,温言细语地模样不知曾迷花了多少五陵年少的眼。   “师父不可大意,瑶师妹如今已——”   “入魔”二字尚未出口,朝婉清被玄宁的眼神牢牢钉在了原地,遍体生寒,不敢再妄发一言。   这样的玄宁无人见过。   他站在众人的对立面,胜雪白衣上染上了斑驳血迹,瞳孔中的绝望凝成旋涡,其中沉重的伤痛让人再不敢多言。   常云知道今日之事对玄宁的打击何其之大,只能长叹一声:“玄宁,无论如何,盛鸣瑶理应入惩戒堂。”   “……我知晓。”玄宁的视线未曾有分毫移动,仍落在被他抱着的弟子的脸上,“我自会将她带入惩戒堂中。”   若是往常,玄宁话一出口,常云便不会追问,他知道这个师弟最是遵守诺言。   可今时不同往日,常云丝毫不敢大意,对几位长老传音了一句“诸位先去正殿等候”后,便跟着玄宁一起,来到了惩戒堂。   兹事体大,万不能让玄宁独自一人,再惹出乱子。   常云心下叹息,一瞬间仿佛苍老了百岁。   般若仙府,已经再经不起那般折腾了。   ===   盛鸣瑶神智尚未完全清醒时,迷迷糊糊地听见两道声音在她耳旁不远处吵闹。   先是一道暴躁的嗓音:“……我知道……你肯定又想起了……”   后又是一道独具特色的嗓音传来:“盛鸣瑶很像乐郁。”   这嗓音极冷,又很淡漠,似是裹挟了冰雪,让人无端发寒。   ——是玄宁。   盛鸣瑶心中一惊,顿时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一样清醒过来,竖起耳朵偷听着外间的谈话。   那暴躁的声音忽而消失了片刻,而后又低低道:“我知乐郁被妖族蛊惑一事是你心结,可入魔比妖兽附体更为可怕,稍有不慎便神智全失,盛师侄如今不过练气,恐怕……”   乐郁……?   这个陌生的名字传入了盛鸣瑶的耳中,不知为何,她忽然将其与沈漓安之前曾对她说的‘师父在我们之前,还有一个弟子’一事联系了起来。   其实早在前段时间,盛鸣瑶频繁前往丁芷兰的医宗时,也偶尔听到丁芷兰漏过一句:“你这眼神,倒真和那乐郁有几分相似。”只是丁芷兰说完后自觉失言,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盛鸣瑶也便没有深究。   盛鸣瑶脑子里走马灯般闪过了很多场景,包括在这几日指导时,玄宁偶尔会不自觉地看着自己的眼睛微怔。   想来,也许这位‘乐郁’才是关键。   盛鸣瑶自嘲一笑,没了朝婉清还有个乐郁,果然自己还是逃不过替身的命。   “我知你不愿再失弟子,可盛鸣瑶身上那是魔气!她是魔气入体!”   听见这话,盛鸣瑶心中猛地一沉。   魔气……   难道是上个世界,从滕当渊的情劫幻梦中带出来的?   可这也不对,如果真是上个世界幻梦中留存的魔气,没道理一直风平浪静,就连玄宁之前都没察觉到,却在这次擂台突然爆发。   擂台……游真真……游隼……!   盛鸣瑶猛地瞪大了双眸,又被蒙在她眼前粗粝质感的布条逼得放弃了这个动作。   若不是这一遭,盛鸣瑶都差点忘了她也是个穿书者!   在《仙途漫漫》的原著中,有个情节曾表明,炼药长老游隼有特殊渠道可以弄来敛魔珠!   只是在这本书里,游隼作为女主朋友游真真的父亲,是个傲娇可爱的正面角色,又因记忆太过久远,就连盛鸣瑶都快忘记游隼的本性。   这厢盛鸣瑶思绪万千,恨不得将自己脑子扒开搜罗一番还有什么可看的,另一边,常云和玄宁仍未达成一致。   两人争执无果,常云揉了把脸,掩去了眼中的伤感,主动让步:“我先去正殿,你……好自为之。”   常云转身离去,逆光走向了惩戒堂的出口,他的背影被光一点一点吞噬,直到常云的身影完全消失,玄宁仍站在原地未动。   惩戒堂内是一贯的昏暗无光,盛鸣瑶所在的隔间是“甲”字号,是惩戒堂最高戒备的地方,几乎等于人间关押死囚的大牢。   入甲字房者,即便侥幸不死,也必去了半条命。   耳旁传来几声尖利的妖兽呼号,还有一些桀桀怪笑呼啸涌入了玄宁的耳畔,声嘶力竭地似是要将他吞噬。   玄宁记得这里面有不少大妖,甚至大部分都是他亲手放进去的。   而今,这里又关押了他的徒弟。   明明暗暗的烛光从高高悬挂于顶端的灯笼形状的器皿中发出,这东西全名叫“化妖血珠”,放在此处,当然不仅仅是用来照明,更是用来折磨妖兽。   而对入魔者,同样也是折磨。   玄宁修长的手指搭在了并没有关紧的房门上,按理来说,只需要他轻轻一推,本就虚掩着的房门自然会为他敞开。   可玄宁不知为何,偏偏在此时低眸,视线触及到了指尖的鲜血的那一秒,玄宁活像是碰到了什么不可战胜的猛兽,倏地缩回了手,片刻后,仍不敢抬起。   窄窄的长廊看不见尽头,只余下耳旁凄厉的咆哮,孤独又清醒的人独自立于此处,像极了人间所言的‘自作多情’。   玄宁终是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门,悄无声息地站在距离盛鸣瑶不过一步之遥地地方,长长的眼睫凝结着化不开的冷色,让人分辨不清他此刻究竟是什么心情。   是悔?是恨?是怨?   或者,是哀?是痛?   “……师尊?”   盛鸣瑶的手腕被沉重的枷锁扣住,体内的魔气仍在折磨着她,就连眼睛也被不知何种材质的布条蒙住,偶尔想要掀起眼皮,就会被某种粗粝磨得生疼。   在这种艰苦的条件下,盛鸣瑶仍能分神察觉到玄宁的到来,就连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是师尊来了吗?”盛鸣瑶像是为了确认什么,又问了一遍。   面前的徒弟衣衫破败,连眼睛都被人用特制的困魔纱遮住,分明该痛苦不堪,可盛鸣瑶脸上居然仍带着几分笑意。   她在笑什么?   玄宁并不知道,可他却又想起了乐郁。   在乐郁彻底与般若仙府决裂后的那段时日,每每午夜梦回,玄宁总会想起他,想起曾经被自己选中时,那个正直跳脱、潇洒无畏的少年。   为师者,理应传道受业解惑。   可乐郁在自己的影响下却自甘堕落,与妖族为伍。   这是否证明,是自己的道错了?   ……   被吊着的盛鸣瑶久久未得到应答,心中难免升起了几分失落。   无论何等坚韧之人,在突然遭遇坎坷时,也总希望能有人陪伴在身边,哪怕开口说句话也是好的。   就在盛鸣瑶以为不会有回应时,一股冷风袭来,鼻尖嗅到一丝极浅极淡的幽幽梅香,隐约又像是混合了一点清澈的竹味。   下一秒,盛鸣瑶眼睛上的黑布突然被人解开,不算强烈的光线仍然刺激的她眼睛一眯,险些落下生理性的眼泪。   “……为师在。”   玄宁放弃过这个徒弟一次,以至于让盛鸣瑶学得了别人的剑意,身上也半点没有留下与他肖似的痕迹。   玄宁也曾一时疏忽,让最爱的弟子乐郁被妖族侵蚀了意识,犯下滔天大错,挽救不及,落得个身死道消的结局。   ……   再不会了。   这一次,是天道赐予玄宁,最后的机会。   ===   正殿·   常云端坐于上首,比起以往总是装作温和的模样,此时更多了一份疲惫。   盛鸣瑶那孩子怎么偏偏……!   可惜!可惜了啊!   丁芷兰率先开口,打破了一室寂静:“这事……可还有回旋的余地?”   总是笑眯眯的易云难得冷着脸答道:“按照般若仙府的门规,无论何种缘由,入魔者,当斩!”   坐在常云右侧的丁芷兰叹了口气,有心想要求情,可也再找不出借口。   “不可。”   冰冷的嗓音似是裹挟着霜雪,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了正殿门口。   ——来者正是玄宁。   他显然是刚从惩戒堂赶回来,匆忙极了,鸦青色的长发略显散乱,总是整洁如新的雪色衣衫此时沾染上了点点血迹,瞧着就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盛鸣瑶是我的弟子。”   玄宁语气十分平静,既像是在陈述,又像是在警告些什么。   坐在上首常云被玄宁这副模样气得一掌拍在了上首的八仙龙昙桌上,十足十地用了灵力,这使得雕刻着的精致花纹顿时出现了丝丝裂纹。   “不过区区一个盛鸣瑶,你当真要如此吗?!”   许是察觉到了自己情绪太过激动,常云复又坐下,长叹一声:“玄宁,你可还记得,‘入魔当斩’这条门规,是谁定下的吗?”   殿内几位长老顿时眼观鼻鼻观心,没有人敢抬头看此时玄宁的脸色。   漫长的沉默弥漫在殿内,时间似乎凝滞在了这一刻,落针可闻的寂静让人心悸。   玄宁垂下眼睫,无端显出了几分落寞,缓缓道:“是我定下的。”   这条门规,是在乐郁引出的大乱平定后,玄宁亲手添在般若仙府的门规宗卷上的。   阴差阳错之下,如今又要由他亲手打破。   这样的巧合,简直像是上天对无知蝼蚁的戏弄。   见玄宁承认,一直没吭声的游隼坐不住了,他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哟,玄宁真人倒也知道门规?我还以为——”   他的话未能说完,就被玄宁扑面而来的一掌吓得乱了阵脚。   游隼虽有“药宗炼药长老”这一名头,然而修为也只勉强与丁芷兰持平,大约在元婴中后期,他连闭关的药宗温沦真人都比不过,更别提与化神后期、实力莫测的玄宁相提并论了。   眼见玄宁这一掌已经逼近了游隼的天灵盖上上,关键时刻,常云飞身而下,替游隼抵挡住了玄宁的突然发难。   “这里是大殿,休得放肆!”   常云拦在了游隼身前,玄宁不愿伤他,迫不得已,退到了正殿中央。   眼见常云是真的怒了,游隼喘了口气,同样愤怒难平道:“分明是玄宁真人不问缘由便对我下了狠手,就因他是掌门你的师弟,如今便只一句训斥了事吗?!”   旁人或许不知,但游隼心下明白,玄宁那一掌根本是带了十成十的威力。   若是真的落在了他的身上,不说魂飞魄散,起码也会去了半条命。   当然,这样一来,始作俑者的玄宁也讨不了好,若是游隼拼死反抗,大抵也会跌落一个小境界。   这样的结局,无非是两败俱伤罢了。   修仙一道,越是往上,越是困难,倒也没见过玄宁这样拼着自己修为下跌,也要让人难堪的。   疯子!简直疯子!   游隼越想越气,怒声道:“玄宁欺人太甚,我——”   不等他说出后文,站在殿中央玄宁伸出手,掌心一番,赫然是一枚指甲盖大小黑色的珠子,光泽圆润,远远看着到似黑珍珠一般。   这是……   “敛魔珠?!”   从开始一直未出声的易云失声大喊:“怎么会出现此等魔物!”   他的师父被魔道中人所杀,因此恨极了魔族,如今乍一见这等害人的物件,自然情绪激烈。   玄宁挺直脊背,转头望向易云:“向来易云长老很是了解这东西?”   易云点点头,话语中难掩愤怒:“这是魔族中人死后留下的魔珠,修为越高,所留下的珠子越大,你手上那颗约莫是元婴修为。”   “这珠子阴险至极,若是有修仙者一时心神激荡,心绪不稳,就会被魔气伺机而进,及不易察觉。论起后果,轻则走火入魔……重则身死道消!”   玄宁也不答话,冷冷地望向游隼:“此珠藏在游隼长老的发冠之中。”   “身为般若仙府的长老,却身佩魔物。事已至此,游隼长老还有何话说。”   高修为的魔珠可以激发低修为魔珠的魔气,可惜盛鸣瑶在擂台上用的木剑已经不知踪影,否则证据更是确凿。   饶是如此,也已足够。   常云目光一沉,转向游隼道:“长老可有冤屈?”   游隼万万没想到这颗珠子居然会被玄宁发现,他自以为计划得天衣无缝,可到底棋差一招。   就在游隼打算鱼死网破的那一秒,常云几乎是同时察觉到不对,不给游隼任何反抗的机会,立刻用捆仙绳缚住了他的四肢,将他牢牢束缚住。   生怕游隼使出什么阴招,常云指尖微动,化作一道青色灵力,封住了游隼的灵脉。   “到底是被你发现了。”   游隼自知无救,索性也不挣扎,他死死地盯着玄宁,哈哈大笑:“你的徒弟让我女儿横生心魔,那我便让她遁入魔障!”   “般若仙府绝不会容得下一个入魔了的弟子!哈哈哈哈,玄宁你也有今日!”   若是往常,生性淡漠的玄宁连一个眼神都不会施舍给这样的将死之人。   如此癫狂之人甚至不如蝼蚁,他们早已失去了‘道’,根本不配被玄宁放在眼中。   自从乐郁死后,玄宁已经很少有如此强烈的恨意了   可如今,听了这话后,玄宁想起惩戒堂中形容惨淡的盛鸣瑶,滔天怒意再难压抑。   若是盛鸣瑶在此,想必也会十分讶异,玄宁这样的人身上居然会有如此强烈的情绪。   “一个徒弟被妖族蛊惑,变得半妖半人,一个徒弟入了魔,如今生死未卜……哈哈哈哈哈哈,报应不爽!报应不爽!”   由于性情不和,游隼与玄宁向来不睦,此事般若仙府皆知,可常云万万没想到两人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说到底,还是游真真困于心魔之事,给了游隼太大打击。   玄宁眸色沉沉,忽而一言不发地出现在了游隼身前,常云几乎都未看清玄宁是如何动作,就听游隼一声惨叫,而后便没有了声息。   “休要胡闹!”   常云一甩衣袖拦住了玄宁的动作,再定睛向游隼看去,探了探他的灵脉,察觉到还有一丝微弱的起伏后,终于舒了口气。   还活着。   活着确实活着,只是游隼如今的模样绝对称不上好就是了。   原本高傲无比的炼药长老瘫软在地,像是一条死狗,他的灵力被常云封住,四肢全部被玄宁在刹那斩断,如今正是疼得钻心剜骨、死去活来的时候。   按理说,这么疼得时候,人都会克制不住的痛呼,可游隼却一声不吭。   常云心道不妙,再次看去,才见游隼满嘴鲜血,喉咙时不时费劲地发出“嗬嗬”之声。   原来就在刚才,游隼的舌头已经被玄宁用灵力搅得粉碎。   不得不说,玄宁不愧是修仙奇才,他对于灵力的把控极其精准,精准到就连常云也没发现不对。   这种情况,即使审问完游隼,恐怕他也活不了多久。   “你——你这是——!”   易云叹了口气,见掌门被玄宁气得说不出话,主动上前一步:“兹事体大,若是掌门应允,便由我来将游隼送入惩戒堂,待探查完他的记忆后,一切线索明了,再由掌门定夺。”   同样有至亲之人死于魔族之手,也同样有至亲之人堕入魔道的易云,恐怕是在场最理解玄宁心思的人。   痛极!恨极!怒极!   也正因这份突如其来的感同身受,易云再不多话,接过玄宁手中的珠子后便退了下去,将空旷的正殿留给了他们师兄妹三人。   事到如今,在刚才的爆发过后,玄宁的情绪反而冷静了下来,他立于大殿中央,在某一瞬间,忽然与那日的盛鸣瑶产生了共鸣。   ——她当时跪在这儿,衣衫染血,满身伤痕,又刚经历了一场恶战,想必,也是极痛的。   玄宁这么想着,蓦地发出了一声轻笑。   如月色般清冷出尘的谪仙人立在大殿中央,脊背挺得直直的,就像是在这红尘浊世中,没有人能让他垂首回顾。   常云忍不住又发出了一声叹息,这对师徒,何止相似。   “师兄,”丁芷兰心中酸涩,以己推人,也能明白此时玄宁心中是何等煎熬,终于出声劝慰,“你——”   然而下剩下的话,悉数被铺天盖地的惊愕吞噬。   只见大殿中如修竹而立的白衣仙人缓慢地垂下了他高贵的头颅,脊背一寸一寸地弯下,时空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在场所有人都被这场景骇得发不出声音。   一寸,又一寸。   玄宁的膝盖在触及到地面的那一秒发出了一声闷响,就像是天空中最高傲的鸿鹄被人硬生生撕扯下了翅膀时的哀鸣。   这世上最残忍的事情是什么?   ——砍断猛虎的爪牙,囚飞鸟于笼中,撕扯下鸿鹄的翅膀,摧折山巅之雪的傲骨,在皎洁清冷的月色上撒满世俗的尘埃。   又或者,让清冷孤高的谪仙人抛却了所有的出尘清高,亲手将自己的尊严抛落尘埃,从此彻底陷入泥沼。   此时,常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颤抖道:“玄宁!你——”   何至于如此!   玄宁对常云的话语充耳不闻,兀自孤零零地跪在地上,双手握拳,藏起了指尖上无法拭去的血色。   曾经,即使修长的手指沾满了另一个徒弟的鲜血,那时的玄宁也无所畏惧,可如今,他却连看都不敢再看。   “……饶她一命。”   玄宁眼底一片赤色,就连眼尾都泛着不同寻常的猩红,见常云不答,他白皙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在这大殿上,面对自己亲手立下的门规,玄宁没有任何依仗,他跪在地上,只剩下一腔孤勇。   “今日,玄宁在此跪求掌门,无论何种代价,无论宗门有何惩罚,尽归于我——”   “但求掌门宽宏,饶她一命。”   往日里如碎玉般清冷的声音,如今只剩下低沉的暗哑。跪于正殿的白衣仙人抛下了所有过去的孤高清傲,一字一句,仿佛泣血。   “——但求掌门宽宏,饶我徒盛鸣瑶一命!”    第43章 移神换体   惩戒堂·   狭窄逼仄的牢房比之前盛鸣瑶呆过的那间更为严密可怕, 当日起码还能听见一些声音, 即使是凄厉的怒吼也无所谓, 毕竟这能证明你还活着。   可如今,连一丝风声都听不到, 明明是局促到将将可够一成年女子伸展手臂的狭小牢房,恍惚中却空旷的像是荒野大地。   某种程度上,这也是般若仙府的最高待遇了,盛鸣瑶苦中作乐地安慰自己。   她如今被束缚住了双手,孤零零地吊在一个铁架上,视线被黑布遮挡住,看不见任何事物,不过大概推断自己此时的造型, 恐怕与现世那副耶稣受难图也有几分相似。   之前玄宁将蒙在盛鸣瑶眼睛上的黑色布条解开,可仅仅几秒,盛鸣瑶只觉得天旋地转, 眼前只余下一片漆黑, 其中掺杂着恶意的猩红。   ‘…杀…所有人…杀了他们!’   体内仿佛有股气要生生搅烂五脏六腑, 盛鸣瑶试图用灵气与之抗衡, 却发现自己不仅毫无还手之力,甚至连体内的灵力都一度被抽干至枯萎。   脑中的神经紧绷,盛鸣瑶模模糊糊中, 觉得自己已经站在悬崖边,只需一阵微风就能将她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凝神静气。”   玄宁将手掌覆在了盛鸣瑶的眼上,也不知他干了什么, 盛鸣瑶只觉得眼前一凉,原本心中沸腾着的滔天嗜血之意,到是消下去了不少。   可还是难受,那种恨不得亲手将胸膛剖开,把心剜出来丢弃在一旁的难受。   “师尊,”盛鸣瑶闭着眼,被锁链吊着的双手紧握成拳,压抑着心中无限涌上的嗜血之意,轻声唤道,“此次徒儿入魔,并非心境之谬误,而是有人故意陷害所致……”   沙哑的声音饱含着无限痛意,原本总是束起的长发松松垮垮地挂在脑后,白净的脸庞上也不知何时沾上了尘土,还留有道道分明的血痕。   也不知是当时被游真真伺机报复所致,还是盛鸣瑶自己为了保持清醒而故意留下的伤痕。   然而,此时的玄宁已经无暇探究这许多。   他曾经待之最为用心的弟子乐郁被妖族蛊惑,甘心沦为了被妖族操控的万物,而如今最为看重欣赏的弟子盛鸣瑶,同样又被魔气入体,结局不外乎堕入魔道!   时光仿佛在这一瞬停滞,而后发疯似的回溯,一时间,玄宁竟分不清眼前这个眼中充满沉郁死气的人,究竟是乐郁,还是盛鸣瑶。   “闲暇时,曾听闻有弟子戏言,药宗炼药长老游隼性情高傲,极喜一些怪僻之物。”   盛鸣瑶憋着气说完这一大长串话,早已力竭,再也无法开口。   喉咙中涌上了一股腥味,被束缚住的手指不自觉地抽搐,体内翻滚着狂躁的怒意,总有一个声音一遍又一遍的嘲笑她的软弱。   ‘服从…不要抵抗…杀入魔吧!’   ‘入魔之后尽可以肆意妄为…!你可以报仇…你再也不被束缚…可以做一切你想做的事情…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顺从吗?   反抗这一切总是很累,如果顺从的话,不止会很轻松,甚至可以抛却所有以往的条条框框、道德廉耻,成为一个不被规矩束缚的人。   不,这不是人。   是魔!   陷入迷障的盛鸣瑶陡然清醒了过来,她如今被玄宁的法诀所限,什么都看不见,可眼前再也不是一片漆黑。   我连修仙都不打算走寻常路,区区魔气罢了,还想诓骗我入魔?!   我绝不成魔!   我也绝不允许自己受人摆布,沦为天道规则下的傀儡!   盛鸣瑶在这一瞬间,灵台清明无比。   她知道自己体内有上个世界沾染上的魔气,又因此次游隼暗中下的手段,如今已经命悬一线,也许就在下一秒,自己就会毫无征兆的入魔。   盛鸣瑶能意识到的事情,站在她面前的玄宁心中也一清二楚。   被锁魔链吊着的盛鸣瑶身上散发着一股来着深渊的、令人作呕的气息,脸上的猩红色魔纹逐渐变化,光是与玄宁对话的这短短时间内,魔纹的颜色都快化成墨般的深沉,更是从脸颊蔓延至额头,张牙舞爪地宣战。   仿佛一头魔兽在嚣张肆意地嘲笑着玄宁此时的无能为力。   “师尊……!”   盛鸣瑶蓦地睁开眼,来不及揣摩玄宁震动的神色,沙哑的声音中透着能够劈开天地的狂傲,“请师尊查明真相,还弟子一个清白!”   “弟子想活……可弟子,宁死不愿入魔!”   盛鸣瑶并不知道,随着这句话出口,原本浓稠得仿佛能滴出墨来的魔纹骤然变浅,就连之前张牙舞爪地试探蔓延着的触角都消退不少。   这是何等坚韧可怕的心性,才能以区区练气修为与魔气抗衡?!   盛鸣瑶不知道自己此时的举动给了玄宁多大的震撼,但她知道,现在唯一能帮助自己的人,反而是她曾经最厌恶的玄宁。   如今这番变故,盛鸣瑶不知其中究竟有无天道作祟,事实上,她早就隐隐有所预感。   从一开始穿入书中却完全丧失自我意识,到后来的在魔尊身边企图给他种下心魔,而后又进入了滕当渊的幻梦,到现在的,回到了自己命运最初的悲惨。   一步一步,时空倒转,逆流而上,盛鸣瑶被推到了最初的节点。   就像是有两只手在打架,其中一只看热闹不嫌事大,拼命想助盛鸣瑶挣脱束缚,而另一只手则循规蹈矩,抗拒盛鸣瑶所引起的变化,每每当她成功更改了结局,就要将她推入更早的深渊。   盛鸣瑶不知道自己的结局究竟会被导向何方,可她知道,但凡有一丝能够改变的契机,她就绝不会放弃!   这一次,既然给了她机会,那她的命运,就由不得旁人插手!   情绪激荡之下,口中又泛起了熟悉的血腥味,又因为双手被铁链束缚,盛鸣瑶只能急促喘息着,企图压下身体上的颤栗。   她猛地抬头,脖颈出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就像是一具行将就木的老年人的身体在奋力挣扎,企图摆脱死神的禁锢。   眼中的色彩短暂的恢复,盛鸣瑶毫不犹豫地将目光投向了站在了她正前方的玄宁,咧开嘴,冲他一笑。   面前这人,也许会成为她的契机。   “师尊……若可以……定要救我……”   “若……无药可救……”   魔气再次涌上,盛鸣瑶断断续续的话语未能说全,就在玄宁打算上前将她彻底击晕时,盛鸣瑶骤然发力,向前冲去,锁魔链顿时闪过一道银光,原本松松垮垮的链条猛地紧缩,正对盛鸣瑶肌肤的链条内侧出现了根根倒刺,直将她刺得鲜血淋漓。   很好,我清醒了。   盛鸣瑶半点不在意这些皮肉之苦,无所谓地甩了甩手指,甚至试图扬起嘴角,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   “倘若真无药可救……反正弟子被人关此处,若是想要我的命……到时候,还要劳烦师尊亲自动手了!”   一瞬间玄宁犹如被人当头棒喝,面前弟子带着几分戏谑嘲弄的话语入耳后,却仿佛变了一个声调,字字泣血,饱含着诡谲的笑意与疯魔的癫狂。   【——我人在这里,想要我的命,师尊来取便是!】   良久的沉默弥漫在阴森的牢房,令人心悸。   玄宁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半魔化的弟子,这样专注可怖的眼神让盛鸣瑶心中不由发憷,她甚至怀疑玄宁下一秒就会给自己一剑,当场了结了她的性命。   “……盛鸣瑶。”   就在盛鸣瑶一边发散着思绪,一边动用全部力气抵抗魔化时,玄宁突兀出声,冰冷的声线飘散在空中,让这件狭窄逼仄的牢房无故下了一场大雪。   “盛鸣瑶。”   玄宁再次低低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声音轻如鸿毛,若不是盛鸣瑶足够敏感,恐怕都无法发现玄宁身上激烈的情绪涌动。   此时此刻,玄宁周身情绪翻涌,澎湃激烈到仿佛与平日里出尘的谪仙并非一人,更与他从前平和淡漠的声线完全不同。   如果说,原先的玄宁是海平面上只露出了一角的冰山,那么此时的他无异于酿造了惊涛骇浪,掀起的风暴暴露了玄宁长久以来压抑着的种种情绪。   “盛鸣瑶!”   最后喊出了这个名字,玄宁骤然抬眸,总是如冰雪般冷淡漠的眸子里,如今仅仅倒映着一个人的身影。   “……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说完这句话后,玄宁又亲手将黑色眼带覆在了盛鸣瑶的眼睛上,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去,徒留盛鸣瑶仍处于茫然之中。   这是打算抢救一下自己,还是直接放弃了?   不等盛鸣瑶想个明白,就再次陷入了与魔气抗衡。   ……   ……   “但求掌门宽宏,饶我徒盛鸣瑶一命!”   往日里威严庄重的正殿现在只有三人,显得空荡荡的,又莫名添上了几分荒芜孤寂的味道。   丁芷兰已经被这事的发展惊掉了下巴,处于一种完全失语的状态。   清冷出尘如谪仙人的玄宁居然会……下跪?为了一个徒弟下跪?!   丁芷兰犹记得曾经他们的师父广任还在世时,玄宁就已显露出了几分与众不同。   年轻气盛的玄宁曾与广任论道,也不知说了什么,惹得向来对弟子脾气宽和的广任暴跳如雷,罚玄宁在思过崖面壁思过了半年,甚至剥夺了玄宁参与当时各大宗门一甲子举行一次的论道的资格。   饶是如此,玄宁也不肯低头,别说下跪祈求了,就连一句软话都不愿开口。   如今这个跪在地上,满身落寞的人,真的是她高傲不羁的师兄吗?   当山巅之雪忽然飘落到了尘埃,又被溅起的淤泥污染了雪色,从来自由自在的泠泠月光心甘情愿地为自己带上了枷锁——   这一切所带来的震撼,远比一场普通的雪、一夜寻常的月光大得多!   到底是相随相伴近千年的师兄,丁芷兰不忍见他如此,下意识将目光投向了上首的常云。   若论起震撼,常云所受到的撼动并不小于丁芷兰,只是这些年当惯了掌门,常云早已习惯了收敛心绪。   所有情绪先放一边,常云没将玄宁叫起,而是质问:“若我将盛鸣瑶放出,如何向宗门诸人交代?”   玄宁跪在大殿中央,明亮的烛火也照不清他眸中的神色,那一袭白衣落雪似得散在地上,孤零零的模样无端让人觉得心头泛起苦涩。   “将游隼所为之事,告知天下。”   “荒谬!”常云想也不想地反驳,“难道要让天下人都开始揣测,我堂堂般若仙府的药宗长老与魔族有所勾结?!”   般若仙府一直是修仙界正派魁首,四百多年前经历妖族叛乱而不衰,反而愈加兴旺,引得无数小门小派主动投奔,盛极一时。   若是真将这事公之于众,门派声望受损事小,就怕惹得正道人心惶惶,引起北面的魔族伺机动乱,东方潜伏着的妖族虎视眈眈。   到时候若是闹大了,恐怕祸及凡尘,不知连累多少人家妻离子散、流离失所!   “要战便战。”   跪在地上的玄宁抬头,锋利的眼神里灼烧着刺目火光。   “他游隼敢坑害我徒至此,难道身为正道魁首的般若仙府,还要让我的徒弟用命来为你们染一块遮羞布吗!”   上首的常云被玄宁气得说不出话,颤抖的手指指着玄宁,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   一旁的丁芷兰见两人言语犀利,谁也不让谁,只能叹了口气,开口劝道:“可盛师侄如今已堕入魔道……”   “这并非她的意愿!”   玄宁视线猛地转向了丁芷兰,眼中浓厚到化不开的悲恸让丁芷兰愣在原地。   一时间,殿内三人谁也没有再开口。   “盛鸣瑶……不是主动入魔,而是被人构陷,误入歧途。”   跪在正殿中央的白衣仙人轻声呢喃,像是在宣泄压抑在心底多年的情绪。   说完这句话后,玄宁起身,缓缓抬起头,目光直视坐于上首的常云:“如若今日是盛鸣瑶为心魔所扰,擅自入魔,我定一言不发,当场了结她的性命。”   【与妖族为伍,弟子心甘情愿!】   “可这非她所愿!”   玄宁敛去了眼中晦暗,抬起头毫不退让地对上了常云的目光,忽而嘴角上扬,缓缓勾勒出了笑意。   很是凉薄,又带着些许嘲弄。   “那日,掌门与我在洞府品茶时,掌门亲口说过的话,如今都忘了吗?”   【你知道她让我想起谁了吗?】   【……我想起了萱儿。】   那日的话犹在耳,可当日悄悄拭泪的常云却像是不记得了。   无论是真是假,既然常云选择遗忘,那玄宁就帮他记起便是。   玄宁见常云听到这话后,蓦然愣在原地,嗤笑一声,眉目风流之间,依稀可辨出当年一剑斩落元婴修士的轻狂不羁。   “你说盛鸣瑶这个弟子很好,你说她让你想起了——”   “玄宁!”   常云低吼了一声,如同痛失幼崽的野兽般散发出了勃然怒意,骤然掀翻了上首的案桌,上面描绘着的防御符咒在触及地面时发出了嗡鸣。   一大截断裂的桌角直直地冲着玄宁飞来,玄宁立在原地没有动,也未曾给自己施加任何防护,任凭那桌角撞在了自己腰际,随后落于地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师兄!!!”   丁芷兰见两人竟是闹得如此难堪,心中气急,直接从座席上飞身而出,拦在了玄宁身前,对着常云怒声道:“这事并非无可转圜,尚有回旋的余地!”   剑拔弩张的两人皆是一怔,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在了丁芷兰的身上。   丁芷兰见此,没好气道:“还记得之前那朝婉清被苍破深渊带出来的妖物之气所困时,最后是如何处理的吗?”   被丁芷兰扫了一眼的玄宁微怔:“一滴修炼同功法之人的心头血。”   “正是如此。”   事已至此,丁芷兰忍不住心中暗骂自己多事,可嘴上只能将这法子说了出来。   “可惜我观此次盛师侄体内魔气太盛,恐怕一滴心头血实在不够。”   “除非……移神换体。”   简而言之,以命替命。   就看身为二人师尊的玄宁,如何抉择了。   第44章 为师亦然   丁芷兰话音落下后, 殿内寂静无声, 半天也没有一个人开口, 空气都在这一刻凝滞。   在这一刹那,玄宁想起了很多东西。   如今的盛鸣瑶、幼时的朝婉清, 还有……乐郁。   “……朝婉清不行。”   玄宁侧过脸,已经松散的鸦青色长发随着他的动作落下了一缕,面色冷凝,像是莫名覆上了一层冰霜。   “我愿以身相替。”   丁芷兰斜睨了玄宁一眼,不由嗤笑道:“不愧是师徒,我看你和沈漓安那小子还真是一脉相承。”   “怎么?我刚才说得还不够明白?”   “必须是修炼同功法的人才能相替,当然,你若愿意废除一生功法, 再去修炼那《水莲引》倒也不是不可。”   说到这儿,丁芷兰耸了耸肩,“只是恐怕到时候, 你那小徒弟也已经入魔多时, 无药可医了。”   毕竟是医宗的宗主, 丁芷兰见惯了世间生死、人情冷暖, 因而在谈起这些时,也能做到丝毫不带个人情感。   站在她面前的玄宁忽然体悟到了那日沈漓安无比纠结反复的心情,他立在原地, 静默了片刻,才又问道:“若是仅凭自身意识,辅佐以旁人的引导, 是否有可能逼出魔气?”   这方法倒也不算新奇,很多人尝试过。   丁芷兰知玄宁心中仍是不愿让朝婉清牺牲,心下微叹,眉梢轻挑,平淡道:“这方法不是没人尝试过,可成功者,不足千分之一。你可知这是为何?”   “魔气,乃是集世间所有的妄念而生,更有贪、嗔、痴祸及身心。入魔者,心中的痴念会无限扩张,又会因求而不得,终堕魔道。”   “先不说魔气霸道非常,你那徒弟,如今也不过练气修为。”   隔壁长乐派不就是吗?那弟子都金丹后期修为了,在这种小门派中算得上是金凤凰了,可惜一着不慎入了魔,最后整个门派倾尽全力也没能救回来,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丁芷兰顿了顿,到底没把话说死。   纵使她心中对此不抱指望,可也不愿将玄宁的希望尽数掐灭。   毕竟玄宁之前可有“疯子”的名头,若真是在折了一个心合意的徒弟,万一真发疯有了心魔,反倒平添麻烦。   “若是师兄打算一试这个法子,那我便要先走一步,回去准备了。”   丁芷兰一本正经地掰着手指头数道:“蓝梧草、定天水竹、金苍柏……光是第一步用来阻碍魔气蔓延经脉时,就要废好多药材,恐怕得回去理一理才是。”   “劳烦。”   玄宁颔首,不知想起了什么,缓和了脸色:“若是有药难求,尽可告知于我。”   丁芷兰点点头,也不多言,瞟了眼一旁的常云。   听着两人的对话,常云虽沉着脸一言不发,可说到底也没反驳,丁芷兰心下明白,自己这位掌门师兄是有了决断,只是不方便让更多人知道,便通情达理地退了出去。   这样一来,殿内便只剩下了玄宁与常云二人。   “你还留在这儿做什么?”常云没好气地瞪了一眼玄宁,从上首的台阶走了下来,“还不去看看你那好徒弟?”   站在他身侧的玄宁不为所动,毫不避讳地直视常云的双眸:“我既选了第二种法子,那必然要将盛鸣瑶从惩戒堂中放出来。”   光凭朝婉清是乐郁留下的唯一血脉,玄宁就不可能以朝婉清来换命。   对于乐郁,玄宁出了怒其不争,心中未尝没有愧疚之意。   若不是自己疏于管教,若不是自己没能及时制止,若不是自己未曾发现乐郁的不对劲……其实很多事都能避免。   长久以来,玄宁一直将这些话压在心底,习惯性地拒人于千里之外,不愿轻易将心中的话说出口。   ——他是愧疚的。   可玄宁的愧疚太过压抑,长久以来,大家都默认地忽视这点不足为外人道的情感。   在第一次知道朝婉清的存在后,玄宁心中下了个决定,他要将这个小姑娘好好教养长大,绝不让她重走她父亲乐郁的老路。   玄宁将朝婉清视作了乐郁生命的延续,更视作了自己忏悔的抉择。   可盛鸣瑶更是不同。   玄宁不知盛鸣瑶究竟身上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一个曾经浅薄骄横的人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有时很像乐郁,但又能让人记得这是盛鸣瑶——总之,玄宁很喜欢。   喜欢到,玄宁不愿再等下一个出现了。   “掌门尚未决定如何处理此事。”   常云难以置信地看着玄宁:“我已经允诺芷兰去准备药材,你还要我如何?”   言下之意,他已经默认了玄宁可以将盛鸣瑶接入洞府治疗。   玄宁不为所动,毫不退让地与常云目光相接:“那不知,掌门打算如何与宗门众人解释。”   看似平和的语调中,暗藏着深深的执念。   常云叹了口气,知道玄宁这是想起旧事,一时心绪难平。   可无论他如何心绪难平,这次都由不得玄宁胡闹!   “盛鸣瑶心性不稳,练功出了岔子,又加之之前的伤势尚未恢复完全,机缘巧合之下癫狂无状,实则未出什么岔子,只需静心修炼便可。”   “至于游隼,就说他掌管药宗不利,偏私亲女,这些年来贪墨无数珍宝异器,徇私触犯宗门规则,因此夺取称谓,压入惩戒堂思过。”   “剩下的药宗诸事,便先由丁芷兰与易云暂时掌管,等温沦出关后,再行发落。”   话是这么说的,只不过两人都知道,等那常年不见踪影的温沦出关之时,恐怕游隼早就魂飞魄散了。   按理来说,常云这番安排已经给足了玄宁脸面,既没有将盛鸣瑶入魔之事公告天下,又没有将游隼与魔界有往来的动作暴露,保全了般若仙府的脸面。   若是旁人,此刻恐怕已经感激涕零,连连道谢,可玄宁偏偏还不知满足。   总是清冷出尘的白衣仙人垂下眼帘,遮住了眼中翻涌难辨的神色,孤零零地站在原地未动。   常云倒也从不指望玄宁能如何感动,只求他别惹出什么乱子就谢天谢地。   就在常云以为这事已经尘埃落定,打算离开正殿,与玄宁擦肩而过时,听见他突兀地开口:“盛鸣瑶很在乎外界对她的看法。”   “若如此处理,”玄宁垂眸,目光细细地描绘地面上微微凸起的细小花纹,心中忽又想起了那日盛鸣瑶孤自一人跪在正殿时的模样。   那时的盛鸣瑶肩上、腹部皆受了伤,莹白色的衣裙已经被染得分辨不出原本的颜色,可她毫不畏惧,甚至对自己出言戏谑。   【——你为何独独选了这个无用的人间之物带下山。】   【——自然是因为……它好看啊。】   想起当日情形,玄宁不再表现得如之前那般冷淡无情,反而面色不自觉地柔和了许多,出口的话语也不似以往的凉薄。   “若有旁人闲言碎语,恐怕她会因此郁郁,反而影响道心。”   这样体贴柔和的人真的是自己那个曾经与师父论道死不退让,甚至在会武时冷言冷语令无数女修黯然神伤的师弟玄宁?!   常云难掩心中惊异,口中也不自觉地带了出来:“你何时也学得如此温柔体贴,会为旁人考虑了?”   原本心思浮动的玄宁倏尔抬眸:“看来掌门心中,也对我颇有微词。”   他似天山雪般无欲无求的目光静静倒映着常云的身影,可常云却并不觉得玄宁在看他。   或者说,玄宁此时希望出现在他眼前的人,绝非他常云。   常云再次叹了口气,连他都觉得自己这些时日经历的桩桩件件烦心事,可真是令人越发苍老了。   此时此刻,饶是常云心中也忍不住犯嘀咕,怎么感觉最近无论何事,最后都能和那盛鸣瑶扯上关系?   “你心中难道不知,那小小一个敛魔珠,对人能成什么气候?”   常云终是忍不住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若不是盛鸣瑶心中有魔横生,那敛魔珠又如何能起这么大的作用?”   如果不是玄宁逼他,常云是真不愿将这事明明白白地摊到台面上。   常云心知,这是玄宁最不愿面对的事,可如今玄宁实在执念太深,常云生怕他反倒先盛鸣瑶一步入了魔障。   “我如今允你将她从惩戒堂中接出,已经是格外开恩!”   常云严肃了神情,转身走到了玄宁的面前:“既然你先提起了这事,那我少不得要与你立下契约。”   常云双手在虚空中一捻,只见空中波纹阵阵,陡然出现了一道墨色。   这入墨般的光芒随着常云的手势翻转,在虚空形成了种种花样,最后定在了一个常人猜不透意义的符文上、   ——破天誓。   这是修仙界中最为牢固的誓言,在立下誓言后,如有违背,不仅会道行消退,境界再难突破,更会引得天雷之罚。   常云肃容问道:“倘若你那弟子盛鸣瑶犯下危害宗门之事,你待如何?”   玄宁抬起手,修长的手指在触及到墨色符文时微微一颤,随后他亦闭上眼,绷紧下颌,沉声回应——   “我必亲手诛杀,绝不容她放肆。”   空中的墨色骤然变化,成了金色符文,随后又化成了点点金光,绕着二人转了一圈,最后斑斑驳驳地散在了他们身上。   “师弟。”   常云在离去时长叹,侧过身,深深地看了一眼玄宁:“记住你说过的话。”   “还有,你既愿意代她受过,那便去惩戒堂,按照门规领罚!”   ……   ……   在离开正殿后,玄宁没有任何迟疑,直接再次去了惩戒堂。   说来倒也古怪,在乐郁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玄宁疯狂在山下屠杀妖物,时不时带回来几只高阶大妖供宗门赏玩研究,论起来,玄宁出入这惩戒堂的次数,绝不算少。   可没有一次,像如今这般让他不适。   惩戒堂外的景物比其他地方破败许多,总显得萧条,纵使后来常云令人在两旁栽满了绿树红花,反倒突兀极了,显得惩戒堂更加古怪莫测。   金秋已过,凛冬将至。   带着寒意的晚风吹散了玄宁的难得升起的惘然,他抬起头,凝视着用黑玄铁打造的牢房。   往常,玄宁从未如此仔细地观察过这间屋子,因为里面关押着不是高阶妖兽,就是叛徒细作,偶有些犯了错的弟子。   这些不值一提的蝼蚁,从来无法博得高不可攀的玄宁真人垂眸一顾。   如今不同。   这里面,还关押着玄宁最爱的弟子。   ……   带着掌门令牌,玄宁一路畅通无阻,十分顺利地到达了关押着盛鸣瑶的牢房前。   “甲”字号房,名为锢风,这还是曾经常云给惩戒堂细细划分重建时,玄宁顺手提的名字。   兜兜转转,这两个字,如今看来到似无声的嘲讽。   这一次,玄宁没有沉默多久便推开门。   被铁链束缚禁锢的人像是半点没有知觉,垂着头,毫无声息的模样几乎让人以为她已经死去。   若不是在玄宁靠近时,那忽而颤动嗡鸣的锁链,就连玄宁都会盛鸣瑶已被魔气吞噬。   入魔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它的威胁并非可以计算、推测的‘某段时日’,而是被魔气入体后的时时刻刻。   “我之前去了正殿,商讨如何处置你身上的魔气。”   “丁芷兰说,有一种更为简单的法子可以救你,就是以同功法的人为祭,移魂换命。”   说到这儿,玄宁顿了顿,迎上了盛鸣瑶的灼灼目光。   “我未同意。”   说完这句后,玄宁垂眸,右手手指不自觉地痉挛了一下。   没能用最省时省力的方法救下自己的徒弟,这其实也是他玄宁的无能。   玄宁已经做好了足够准备面对盛鸣瑶接下来的怨怼之言,可半晌,也未曾听见盛鸣瑶抱怨一句。   牢房内仍是寂静极了,不曾有一丝风声。   玄宁似有所觉地抬起头,和同样看着他愣神的盛鸣瑶大眼对小眼,面面相觑。   到是盛鸣瑶忍着体内汹涌的魔气,不解地试探道:“谢……多谢师尊?”   并非盛鸣瑶故作无知,实在是她委实不懂玄宁这又是来的哪一出。   也许是已经向掌门求情后,来自己这边邀功?   这也完全不符合玄宁的个性啊?   盛鸣瑶心中猜测越滚越大,可让同功法的人换命这种事,她压根想都没想过。   先不论和她修炼同功法的人,找遍修仙界,恐怕也就一个朝婉清,单单说着阴狠的法子,盛鸣瑶已经心中不喜。   为了自己活命,拖一个无关的人下水,这与刽子手何异?   再说了,正因盛鸣瑶之前受过这般屈辱,如今反倒不愿再让人经受这般折磨了。   至于朝婉清……总有一日,她会光明正大地站在擂台上打过她!   就在盛鸣瑶神游天外时,玄宁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她的身前,目光落在了盛鸣瑶的手腕、脸颊、甚至脚踝的伤痕上。   玄宁也不知自己在干什么,可他仍是仔仔细细地又将盛鸣瑶看了一遍。   曾经傲然不羁的神情此时显露出了几分疲惫,高高竖起的头发也变得散乱毛躁,手背上根根青筋暴起,显示着主人如今的痛苦。   不算长的指甲有的已经因为用力而被掐断,边缘处坑坑洼洼,手指缝里都染上了血污。至于原先整洁的雪白色法衣早已破得看不出原状,嘴角旁似笑非笑的嘲讽也已消失无踪。   唯一不变的,恐怕只有盛鸣瑶眉宇之中的疏狂,与瞳孔里总是暗藏着的洒脱傲然。   “丁芷兰说有第二种方法,就是以药物和入魔者自身的精神力抗击魔气。”   “而这样的方法,能够做到驱除魔气者,不足千分之一。”   玄宁看着盛鸣瑶,忽而倾身上前,盛鸣瑶被他吓了一跳,猝不及防地抬头,可惜她如今眼前蒙着黑布,否则,盛鸣瑶定会十分惊讶。   ——在玄宁如墨般浓稠的瞳孔中,此时正无比清晰地倒映着盛鸣瑶的身影。   “你觉得如何?”   玄宁轻声问道,带着凉意的话语似雪花在空中回旋,最后落在了盛鸣瑶的肩上,传入了她的耳畔。   “很好啊。”盛鸣瑶顺口答道,意识到这个回答太过随意,又赶紧加了一句,“弟子……自当尽力而为。”   也不知道这句话戳中了玄宁哪个笑点,他先是微微扬起了嘴角,而后幅度越来越大,直至轻笑出声。   真别说,玄宁这笑声清清冷冷的,宛如碎玉在空茫月色下起舞,还怪撩人心弦的。   “很好。”   玄宁再次伸手摘下了盛鸣瑶蒙在眼上的黑布,没有了束缚的盛鸣瑶猛地一抬头,恰对上了玄宁压抑深邃的眼眸。   不过这次,里面多了一个人的身影。   惩戒堂的暗室牢房中分明没有风,可在那一秒,玄宁的心却被吹动。   一下又一下,缓慢又微弱地在荒芜的心中发出令人茫然声响。   “——为师亦然。”   第45章 除魔   “除去魔气”这四个字看着简单, 但说出去, 足以令修真界大半修士变色。   更别提元婴期之下的修士, 若真要做到对抗魔气,实在太难。   再一次莫名其妙被夺取意识, 醒来后就发现自己将玄宁洞府弄得满地狼藉,手腕被紧紧束缚住的盛鸣瑶还未理清脑中思绪,心中已经陡然对玄宁升起了几分愧疚。   幸好玄宁并不是那种喜欢将天材地宝都放在洞府内显摆的性格,否则也不知要被入魔后,时不时发疯的盛鸣瑶糟蹋成什么样。   或许是因为魔气入体的缘故,虽然看似清醒,可盛鸣瑶此刻的思维仍有几分混沌。   额前的几缕头发黏在了脸上,盛鸣瑶想用手拨开, 却发现手腕上不知何时被带上了一幅银白色的手镯。   盛鸣瑶茫然了几秒,蓦地想起这是玄宁之前给她带上的。   说是“手镯”,实则和手铐的用途差不多, 盛鸣瑶发现, 只要她试图甩个法诀, 银白色的镯子就会瞬间收紧, 吸取她所有的灵力。   ……所以之前自己干了什么?   盛鸣瑶双眸流露出了几分迷惘,开始回忆起了之前的画面。   先是被玄宁从惩戒堂中放了出来,又被带回了洞府。   接着被芷兰真人告知, 去除魔气需要分为三个阶段,每个阶段都需间隔至少五天,且若是十天之内无法恢复清明, 便再也难得。   这过程十分磨人,尤其是第二阶段的“引魔”时,盛鸣瑶身上的魔气总有反复,然后——   “清醒了?”   就在盛鸣瑶开始拼命回想自己还做了什么时,一道清冽的嗓音从间隔着水幕的地方传来。   盛鸣瑶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一身素白的玄宁不知何时立于水幕之前。   不知为何,玄宁总是整洁如新的法衣意外有几分褶皱散乱,可他的神情未变仍是带着几分不自知的疏离高傲,让人很容易忽略他衣衫的小小变化。   比起以往眸子里总是覆盖着霜雪似的冷漠,如今玄宁落在盛鸣瑶身上的目光,倒是显出了几分寡淡的柔和。   这几日,偶尔盛鸣瑶清醒时能看见他,偶尔也不知道他去了何处。   不过但凡盛鸣瑶清醒后,最多一炷香的时间内,玄宁总会出现在她的眼前。   坐在角落里的盛鸣瑶被玄宁这般目光看得心中极为不自在,她试图借力于一旁幸免于难的木桌直起身,脚下一软又跌落在了地上。   盛鸣瑶无法,只得无奈道:“回师尊的话,弟子——”   “你如今灵力被封,体内魔气尚未完全驱除,自然会觉得乏力。”   玄宁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盛鸣瑶的面前,他微微俯身,看似随意地伸手在虚空中拂去。   也不知玄宁是用了什么法诀,盛鸣瑶只觉得自己周身一暖,她下意识低头看了看,原本因为魔化发狂而凌乱的衣衫此时已经整洁如新,周遭甚至还浮动着淡淡梅香。   “起来。”   ——原来法诀还可以这么用?   盛鸣瑶心中散漫地想到,正打算再次尝试借力起身,就见眼前突兀地出现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毫无瑕疵的皮肤微微泛着冷意,乍一看,就像是块寒玉一般。   这是什么意思?打算亲手拉她起来?   盛鸣瑶的表情活像是硬生生吞下了一块灵石,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玄宁突如其来的示好。   关爱来的太突然,没有适应的盛鸣瑶有点怕。   玄宁见盛鸣瑶半晌也无回应,倒没生气,从容地将手收回,背在身后,淡淡道:“还剩最后一次入药,撑过这次,你体内的魔气便可稳定了。”   语气中带着一股连玄宁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欢欣。   就连玄宁也未曾料到,解决盛鸣瑶身上的魔气一事会如此顺利。   按照丁芷兰翻遍卷宗古籍定下的方案,如果要彻底除去体内魔气,需要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步是探魔,探测魔气主要存在于体内的那些地方。   不出所料,盛鸣瑶身上的魔气强大无比,已经没入经脉。   第二步是引魔,将魔气引出脆弱的心脉之外,避免第三步除魔时,造成难以逆转的损伤。   这一阶段是最为痛苦的时候,无数修仙者都折在了这一步,万幸盛鸣瑶挺了过来。   纵然这几日时有反复,可根据丁芷兰的说法,这很正常,只要盛鸣瑶能在五日之内恢复清醒,就已经算是引魔成功。   第三步才是最后的除魔。   听起来十分容易,然而很多人往往连第一阶段探魔都撑不过。   很多入魔者,在医者刚用了“神眠探”后,便神思混沌,被魔气刺激,心性大变,六亲不认。   这样的人,若是连着十日之内都恢复不过来,那就是彻底入了魔,药石罔顾。   然而区区练气后期修为的盛鸣瑶,解决了“探魔”、“引魔”两个部分,只用了十五天。   更为幸运的是,盛鸣瑶的魔气虽时常反复,但一日之内,总有神智清醒的时候,对于练气期的弟子来说,这已经是极为不容易的事了。   “我已将慈心净铃取来,此物与你大有益处。”   玄宁的目光在触及盛鸣瑶手臂的伤痕时,语气停顿,又转开了视线,背过身道:“你先去慈心净铃之下坐着,若是可入定最好,入定不成,也不必勉强。”   不得不说,之前盛鸣瑶除魔气之顺,实在令玄宁大感欣慰,连带着对常云的脸色都好上了几分。   宗门之中虽在开始有些流言,不过常云到底老练,处理的十分得当。   他先是故意与丁芷兰在‘人迹罕至’的僻静处交流一些医术之道,又惩罚了几个偷听的弟子,一传十,十传百,最后竟变成了‘游隼暗恨某弟子,偷偷克扣她的药材以至于弟子练功出了岔子,险酿成大祸’。   加上玄宁这段时日愈加的深居简出,更像是为了弟子的修行而苦恼,阴差阳错,到让不少人对玄宁改观。   ——玄宁真人虽看似冷淡凉薄,可到底也是很关心爱护弟子的嘛!   就这样,一来二去间,如今已是冬日,雪落青崖无声,灵戈山入目处,皆是银装素裹,这样天地间一片素白的模样,瞧着到是与玄宁分外相配。   盛鸣瑶此时已经缓过劲儿来,脑中回忆起了这些日子痛不欲生的遭遇,眼见就要进行到除魔的最后一步,她心中自然也倍感欢欣鼓舞。   怀着这样的心情,盛鸣瑶难得没有与玄宁作对,而是依言起身,撑着墙壁坐到了净铃下,乖巧听话的模样使得玄宁神色分外柔和。   ——柔和到把刚进门的丁芷兰吓了一跳,在瞥见玄宁脸色的一刹那,她甚至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丁芷兰稳住心神,先是照常与玄宁打了个招呼,不出意料地发现玄宁的目光在触及她时,又恢复了惯常的漠然。   “难得盛师侄精神不错,到是正好方便我来入药。”   一边取出之前在药宗练好的丹药,丁芷兰美目轻挑,看似随意地在玄宁、盛鸣瑶身上绕了一圈,目光流转间已将两人的神色瞧了个明白。   她强行压抑住心中惊愕,扭头与盛鸣瑶玩笑道,“你这几日恢复的可还好?可有什么不适?”   小姑娘的脸白白净净的,除了眼角仍留有一块颜色浅淡的魔纹外,别的地方都变得光滑如初。   饶是丁芷兰行医多年、见惯生离死别,此时也难免兴奋。   ——在自己手上,有个炼气期的弟子要除魔成功了!   哪怕知道这其中盛鸣瑶的心性占据了至关重要的一环,丁芷兰也忍不住洋洋得意。   平日里,在偌大的般若仙府中,医宗居于一隅,不显山不露水,难免被人看不起。   如今这事说出去,不知多给医宗长脸!   丁芷兰心中激动,目光触及玄宁暗含警告的眼神时,犹如冬日里被泼了一盆冰水,熄灭了原本想要炫耀的心,又忍不住摇了摇头。   可惜了。   但凡玄宁还在,此事绝不可能公之于天下。   盛鸣瑶坐在净铃下,感受着天青色的净铃笼罩在自己头上发出的寒光,每当她心神不定时,净铃就会令人心悸的钟声,吓得盛鸣瑶立刻回神。   这种感受久违地让盛鸣瑶想起了现世的高中生活,她记得曾经在数学课上昏昏欲睡之时被老师点名,那种惊恐,与如今的“钟鸣警告”有异曲同工之妙。   “回芷兰真人的话,这几日恢复的还不错。”   盛鸣瑶仔细地梳理了一番记忆,才道:“就是偶有记忆混乱,会时不时想不起之前的事,过了一会儿,那些记忆才慢慢复苏。”   “这样吗?”   这情况虽不多见,可也偶有记录。   丁芷兰摒除杂念,回忆起了之前定下的治疗方案,沉吟片刻,又问道:“从引魔结束后的七日里,你是第几日彻底清醒的?中间又反复了几次?清醒的时日多,还是被魔气操控的时日多?”   问题有点多,仍被魔气缠身的盛鸣瑶被这一大串问题砸得有些懵,一时反应不过来。   坐在净钟底下的盛鸣瑶一不小心撞到了那层那不见的屏障,不自觉地‘嘶’了一声,脑子有些混沌,回答得更加磕磕绊绊:“我大约是第三日清醒,至于中间反复……大概有五次?清醒的时日……”   “第三日正午苏醒,中途反复七次,灵台清明之时比入魔状态多了约两个时辰。”   一道清冽的嗓音打断了两人的交谈,盛鸣瑶和丁芷兰默契地住口,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去——   只见一身白衣的玄宁孤零零的站在那儿,漠然的神情比洞府外漫天飘扬的雪花更让人感受到冬日的寒意。   玄宁见两人俱是望着他,淡漠地扫了一眼窗外,似是不经意地开口。   “——包括入定之时。”   不比盛鸣瑶一无所知的淡定,坐在榆玉椅上的丁芷兰此时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是玄宁真人?!   这是自己那个清冷出尘从不问世事,入门十年后才记住自己叫‘丁芷兰’的师兄?!   一旁的盛鸣瑶望着玄宁略显寂寥的背影,心中同样也是感慨万分。   只不过与丁芷兰被震撼得哑然失声的不同,盛鸣瑶仅仅是感慨,玄宁此人果然是极度厌恶魔、妖两族。   虽然身份差异巨大,可同样是性格中带着几分张扬不羁的人……盛鸣瑶神游天外,莫名有几分期待玄宁与魔尊松溅阴的见面。   也不知道,会是何等有趣的局面。   屋内三人各有心思,最后仍是丁芷兰笑着开口:“若是师侄觉得此时撑得住,那我便动手了。”   盛鸣瑶点点头,随后阖上眼,完全将自己交给了丁芷兰随意摆弄。   不过这次的感受,与以往两次有几分不同,同样是一闭眼就陷入了混沌,可这次,盛鸣瑶却看到了很多不同的东西。   不再是漫无边际又无可抑制的漆黑,反而是一片光明,盛鸣瑶身处高台之上,她到了屋檐下,伸出手,如梨花般的霜雪顽皮地落在掌心,丝毫不让人觉得寒冷,反倒觉得此景颇有意趣。   这还仅仅只是一个开端。   在浮白去尽后,人世间的繁华逐渐映入眼帘。   盛鸣瑶站在高台之上,探出头,试图看得更清楚些,这个想法刚从心中冒出,一个缠绕着藤蔓花卉的台阶便出现在了她左前方,盛鸣瑶顺着阶梯,从空中蜿蜒而下,人间美景便映入了眼帘。   大街小巷都是张灯结彩,热热闹闹得在庆祝什么节日,路边有卖货郎推着货物在叫卖,有垂髫孩童在嬉戏玩闹,也偶有路过新婚夫妇,他们甚至还会笑着与盛鸣瑶打个招呼,亲昵得仿佛多年未见的老友。   这样的场景,令人无比舒适,更无比放松。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海晏清河,天下太平,没有人受苦受难,强者不以强自傲,弱者不假弱而哄闹…多好啊…’   ‘去吧…去吧…加入他们…’   这声音温柔中透着诱哄,像极了一个母亲在哄着家里不听话的小女儿,盛鸣瑶被这嗓音蛊惑,一点一点,步入了人群。   ……   ……   盛鸣瑶犹坠美梦之中,她不知道,外界已经因为她的‘昏迷’陷入了一种焦灼的局面。   ——距离丁芷兰那日给她‘除魔’,已经整整过了六日。   “盛鸣瑶至今仍未苏醒。”   前几个阶段,虽然偶有反复,可盛鸣瑶从未曾如此长时间的昏迷。   丁芷兰斜睨了一眼表情淡漠的玄宁,凭借着这么多年的同门之前,倒也能猜测到玄宁如今的心绪翻涌,也只能无奈安抚道:“我这多年,给人除魔的次数寥寥无几,更别提能够撑到第三阶段的人了。”   见玄宁听了她这话后,神色更加冷凝,丁芷兰叹了口气,再次出言宽慰。   “盛师侄如今多日未醒,想必是在与魔气抗衡,师兄也不必太过担忧。”   想了想,丁芷兰终究还是斟酌着,将最坏的可能性说了出来:“说起来,盛师侄体内魔气不知为何,十分凶狠霸道,若是……”   不等丁芷兰将话说完,洞府中被玄宁用灵力笼罩着的慈心净钟忽而又起了嗡鸣,顷刻间,丝丝若蚊蝇之音的碎裂声敏锐地被玄宁捕捉。   在他身旁的丁芷兰尚未反应过来之时,玄宁已然离去,连句告别都未留下,徒留空中忽然纷乱飞扬的雪花证明了之前这里曾存有一位白衣仙人。   丁芷兰眼神闪烁,不怪她多心,实在是玄宁这幅模样不容人不多想。   罢了。   独自站在雪中地丁芷兰望向不远处灵戈山峰的雪景,烦躁地甩开了袖子,同样凌空而起,朝着玄宁的洞府飞去。   ——还是先等那盛鸣瑶恢复了清明,再试探一下此事罢。 第46章 该是芍药   玄宁迫不及待地进入洞府, 却又停在了水幕之前。   不知为何, 真的到了这一步, 向来心性坚定、从不为外物所动的玄宁忽得涌起了几分近乡情怯之感。   玄宁既期盼盛鸣瑶能够痊愈,那双流淌着张扬肆意的眉眼能够继续舒展, 生机勃勃地与自己论道,却又怕推门而入时,见到的人,已不是那个盛鸣瑶。   若是盛鸣瑶当真入了魔……若是她没有扛过最后一遭……   【——我必亲手诛杀,绝不容她放肆。】   距离玄宁在正殿立下誓言,如今也不过短短十几日。   可不提玄宁是否真的能够下手再次诛杀一个弟子,此时此刻的玄宁就连踏入水幕之中、一探究竟的勇气都已失去。   玄宁站在水幕前,透过水幕清澈流淌着的波纹, 脑中不自觉地开始勾勒浮现另一端也许会出现的情形——   “师兄,你怎么还没进去?”   随后赶来洞府的丁芷兰奇怪地看着那个站在水幕前的身影,她倒是未曾想过玄宁是心中犹疑, 才在水幕前徘徊。   谁会想到, 有朝一日里, 心性坚韧、性情淡漠的玄宁真人竟会有如此优柔寡断、瞻前顾后的一面?   丁芷兰未觉有异, 快步走到了玄宁身侧,担忧道:“可是盛师侄在水幕中出了什么事?”   “不曾。”   玄宁垂下眼眸,也不多话, 伸出手覆在水幕之上,冰凉的触感到是让他深思清明了许多,下一秒, 玄宁的身影便没入其中。   丁芷兰:???   怎么?刚才不进去,等她来了却又撇下她进去了?   这下,丁芷兰是真的被玄宁搞得有几分糊涂了。   按照丁芷兰这么多年对玄宁的了解,她的这位师兄,可从不是那种会在门口等人的贴心人,若是遇事时,多半喜欢独自解决,通常和之前那样,察觉到响动,下一刻便不见了踪影。   结果这次自己姗姗来迟,玄宁却仍未进门,可真是太奇怪了。   现在这种情况下,倒也没有时间让丁芷兰多想,眼见玄宁的身影已经被水幕吞噬,她立刻同样将灵力凝聚于指尖,进入了水幕之中——   一睁眼,丁芷兰就见玄宁单膝跪于净铃之前,雪色的衣衫如落雪般散落一地,一手死死扣住了盛鸣瑶的手腕。   与之相对的,是玄宁如瀑般倾泻的长发,如墨浸染,此时正有几缕跳出了发冠的禁锢,顽皮地缀在了他的手腕上。   丁芷兰心觉不妙,可看不清玄宁此时的脸色,试探着喊了一声:“师兄?”   话音刚落,还不等玄宁回应,盘腿坐于慈心净钟之下的盛鸣瑶率先抬起头,漂亮的桃花眼清澈异常,丁芷兰一愣,险些以为自己见到了一个刚出世的幼童。   “这是……”丁芷兰原本以为除魔成功的笑容卡在了脸上。   “你是谁?”   出口的语调不再是盛鸣瑶惯常带着三分笑意的漫不经心,而是一种宛若孩童般清澈直白的质问。   饶是丁芷兰也被眼下突如其来的情况惊得愣神,她有听说过除魔会造成经脉受损,也有听说过或许会对日后修行造成一定阻碍。   可从未听说过,除魔气后,会造成记忆混乱?   丁芷兰绕过玄宁,同样蹲下身,凝出了几分灵力绕在了盛鸣瑶的身侧,细细探查起来。   这一探查,几乎用了足足半个时辰   自始至终,玄宁都不发一眼,唯有紧抿的薄唇透露出了他此时的无措。   没有人知道,当玄宁进入水幕后,见到宛如稚子的盛鸣瑶时,满怀期盼的心一瞬间像是被人抽走了所有血肉,空洞的再也没有了着落。   见身旁的玄宁不开口,盛鸣瑶也不说话,黑白分明的桃花眼不见往日潋滟水光。   原本盘腿坐在地上的盛鸣瑶见又进来了一个漂亮姐姐,先是想要起身,而后又被丁芷兰用灵力温和地定在了慈心净钟之下。   即便被限制住了行动,盛鸣瑶倒也没生气,兀自玩了一会儿手腕上银白色的镯子,后又探出头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扫了一圈玄宁灰青色的洞府,无聊地瘪瘪嘴。   “你是谁?”   丁芷兰没有立刻回复,而是再次探入灵力进盛鸣瑶体内,惊愕地发现这姑娘体内的竟是空荡荡的一片!   ——灵台混沌,毫无灵力,不见灵根,经脉严重受损!   饶是行医千年,丁芷兰也未曾见过如此古怪的人。   按理来说,即便这种情况发生,那也必定会使人痛苦不堪,可偏偏盛鸣瑶和个没事人一眼,眨巴着清澈的大眼睛,视线不停在两人身上游移。   丁芷兰收回灵力,并没有直接回答盛鸣瑶的问题,而是指了指玄宁,反问道:“你可知道他是谁?”   “知道呀!”盛鸣瑶仰起头,脆生生地回答,“他是我的师父!”   “那你可还记得你是谁?”   “我?我是盛鸣瑶。”   丁芷兰听见这回答后笑了笑,温声道:“是了,瑶瑶,我是你师尊的朋友,你身体之前出了点岔子,如今需要好好调养。”   注意力全部放在了盛鸣瑶身上的丁芷兰并未注意到玄宁一时怔住的模样,在哄好盛鸣瑶后,她对着一旁的玄宁使了个眼色,示意出门说话。   玄宁眉眼低垂,仍维持着之前单膝跪于地上的姿势,僵硬得像是被冰雪尘封的雕塑,纤细的睫毛如蝴蝶轻颤羽翼,遮盖住了玄宁晦暗不明的眼神,以至于丁芷兰都无从得知他此时心中所想。   “师兄?”丁芷兰迟疑地重复了一遍。   这一声轻唤似是将玄宁惊醒,他终于起身,落于耳畔的那一缕碎发随着玄宁的动作滑落在了胸前,又被他毫不在意地拂到了脑后。   “师父!”   就在玄宁打算离开此处时,坐于慈心净钟之下的盛鸣瑶忽然喊出声。   玄宁停下脚步,微微侧过脸,只见原本端坐于慈心净钟之下的盛鸣瑶此时满脸急迫,她双手撑在地面,试图想要站起来,可一次次被无形的结界阻挡。   小姑娘顿时变得着急无措起来,完美秾艳到挑不出任何瑕疵的五官皱在一起,黑白分明的眼中沁出点点水光,像是下秒就要痛哭出声。   这慈心净钟早在第三阶段“除魔”开始时,就被玄宁下了禁制,除非盛鸣瑶此时的神智绝对清醒,否则她一步也不可离开净钟之下。   “师父,你要去哪里?能不能带瑶瑶一起去?”   若是以往,玄宁这样目下无尘的性子,根本不会理会这些无聊之语,更别提盛鸣瑶如今还是一个神志不清的人,心性宛如凡尘孩童。   与这样的人有什么可说的呢?   然而从来孤高的玄宁,偏偏因此而停住了脚步。   在丁芷兰复杂难辨的眼神中,玄宁侧过身,略停滞了几秒后,白色的袍角若流星划过天际,眨眼间便落在了盛鸣瑶的面前。   无视了丁芷兰欲言又止的“小心!”,玄宁主动踏进了禁制之内,半跪在了盛鸣瑶面前,任由她抓住了自己莹白色的袍角,目光落在了小姑娘惨白到毫无血色的脸色,轻声问道:“怎么了?”   “师父不要走!”   神智不清的盛鸣瑶宛如八九岁的幼童,她如今失去了记忆,唯独记得这个第一眼看见的人,是自己的师尊。   “我没有走。”   玄宁将手掌覆盖在了盛鸣瑶的手背上,冰凉的触感使得小姑娘下意识地缩了缩手,却仍是死死地拽着他的衣角,不愿松开。   这孤注一掷又认死理的劲儿,到是与清醒时的盛鸣瑶有那么几分相似。   “我要去与你芷兰师伯商议些事,去去就回。”   哪怕玄宁如此轻声细语得哄着,盛鸣瑶仍是固执地不肯放手,她仰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玄宁。   盛鸣瑶神智只是一个八九岁的幼童,很多事都记不清了,可她仍然记得面前的人是带自己从碌碌凡尘之中跳出,将世界另一面的玄妙,在她眼前徐徐铺开的仙人。   他还说过,从此以后,自己就有‘师父’了。   “师父不会抛下我吗?”小姑娘清澈的眼眸中只容得下玄宁一人的身影,她执拗地央求着一个‘保证’,“师父不会突然消失,弃我于不顾吗?”   “不会。”   盛鸣瑶听见这个保证后顿时舒展了眉眼,她又笑了起来,不想平时那样颠倒众生般的秾艳勾人,瑰姿艳逸。反倒有些呆呆的,还透着一股很好骗的气息。   因为现在这个只有孩童记忆的盛鸣瑶,是在全心全意地信任玄宁。   “那我们拉钩好不好?”   盛鸣瑶不知想起了什么,拽着玄宁衣角的手忽然放开,伸出了自己的小拇指,不等玄宁反应过来,就已经反手勾住了之前落在自己手背上的修长手指。   “拉钩之后,师父就不能骗人啦!”   玄宁被盛鸣瑶勾住的小指颤了颤,下意识想斥责她胡闹,可在对上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眸后,反倒将所有话语都卡在了喉咙。   “……好。”   玄宁并未将小指从盛鸣瑶的手中抽出,而是任由两者纠缠,同样白皙纤长的手指,此时缠绕在一起,就像是冬日里落于白梅花蕊中的沁沁细雪。   不,不是白梅。   玄宁不知想起了什么,眸光顿时柔和了下来。   ——该是芍药。   ===   就在玄宁走后的下一秒,盛鸣瑶短暂地恢复了些许清明。   之前,在盛鸣瑶昏迷时,她记得自己似乎是陷入了一个绮丽美梦之中,具体是什么已经记不清了,可盛鸣瑶仍记得梦中那异常让人眷恋的温柔。   后来发生了什么,盛鸣瑶反倒记不清了,她只知道有一个无形的手陡然出现,一层又一层地撕裂了全部美好,硬生生将陷入美好幻象之中的盛鸣瑶拉了出来。   说句实话,要不是知道这是假的,盛鸣瑶倒还真的有几留恋。   因为恍惚之中,她似乎听见了母亲的声音——不是此世,而是真正的盛鸣瑶亲生母亲的声音。   自从父母离异后,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过来自于亲人的关怀了。   盛鸣瑶本以为自己早已忘却了这些记忆,她也以为这些人早就被自己抛入了漫长到看不见尽头的时光长河之中,万万没想到竟会在此时突兀地出现在了脑中。   哪怕知道是假的,盛鸣瑶仍有一秒,是心甘情愿地沦陷其中。   ‘那便不要离开…那便回来…’   ——我才不要回去!   盛鸣瑶将脑袋埋在膝上,试图阻隔这道声音。   即便如今盛鸣瑶身受心魔与魔气的双重困扰,可她仍是固执地不愿向天道屈服。   到是玄宁此番做派,让盛鸣瑶微微讶异。   虽不知玄宁是与宗门达成了何等协定,但盛鸣瑶亦知晓他定是为了保下自己,做出了极大地让步。   几日恩情绝不足以抵消多年忽视的怨恨,可玄宁难得尽了几分为人师表的心意,盛鸣瑶又不是顽石,心中自然有所触动。   可惜了,这份关怀来得太迟,若是能够早些——   ‘可以…入梦来…你可以得到了一切…’   ——我才不入梦!   盛鸣瑶自知如今的情状十分不对,别的不提,若仅仅是魔气入体,断不可能在慈心净钟之下,还敢如此放肆嚣张。   再者,盛鸣瑶分明记得丁芷兰说过,一旦经历了第三阶段的“除魔”后,若能恢复神智,那几乎可以确定是除魔成功了。   那就是……天道!   盛鸣瑶心猛地一沉,几乎耗费了全部力气,拼命抵抗着外力的拉扯。   决不能再让此方天地束缚!   ===   洞府,水幕之外   “你认为,盛鸣瑶如今心智倒退,是魔气入体的缘故?”   丁芷兰点点头:“历届修士能够在魔气蔓入心脉之后,抗击魔气的实在太少,因此留下来的卷宗到也不多,我翻遍了医宗的宝典,也不过查出了三个案例。”   “纯戴剑宗的靳正阳,惊情宫的郁水蓉,点月楼的柳笑汝。”   “第一个,难抗心魔,已经堕入魔道,想必你也有所耳闻。”   玄宁微微颔首,安静地等待着丁芷兰的下文。   丁芷兰偷偷瞥了一眼了玄宁的脸色,想起自己查到的卷宗记载,不由苦笑:“剩下的两位,虽是除去了心魔,可惊情宫那位变得半疯不疯,时而清明,时而神智全无。”   “至于点月楼的柳笑汝……我却再也没找到她的资料。”   这种情况下,没找到资料,也不知是好是坏。   “至于盛师侄,她不过练气修为,比魔气低阶了无数阶段,我恐怕……”丁芷兰顿住,顾忌着玄宁的心情,到底没将话说完。   “你认为,盛鸣瑶极有可能一辈子心智不全。”   丁芷兰的未尽之语被玄宁一语道破,直白的语言撕碎了两人之间薄薄那层纸。   短暂的沉默似是抽干了所有的空气,在看见丁芷兰迟疑着点头的瞬间,玄宁竟一时喘不过气来。   “可这也没有定数,全看命罢了。”丁芷兰叹息,继而取笑道,“到是你,如今每日都去惩戒堂受戒鞭,这滋味如何?”   惩戒堂的戒鞭不带任何特殊功效,可按照门规,在受刑时,不容用灵力抵抗。   因此,哪怕玄宁是化神期修为,在戒鞭,面前也不过肉体凡胎。   熟料,玄宁压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反倒是丁芷兰的话勾起了他另一桩心事。   ——乐郁。   曾经的乐郁亦曾被关押在了惩戒堂内,当众受戒鞭三百,可他生性孤傲,竟是宁愿舍了半条命去,也要破除禁制,逃离了般若仙府,彻底沦落妖族。   丁芷兰见玄宁沉默不语,暗自叹息,嘴上故意玩笑道:“怎么,之前还将人家弃之如履,如今倒是把盛鸣瑶当成掌中宝了?”   “赫赫有名的‘冷月’玄宁真人能对一人如此上心,这可真是难得一见。”   闻此,玄宁自嘲地勾起唇角,轻声反问道:“乐郁呢?”   丁芷兰呆了一呆,完全没想过玄宁竟会主动提起这茬。   “乐郁啊。”丁芷兰故意摇了摇头,轻松道,“那还是比不过,比不过。”   就在此时,慈心净铃外所设结界发出震耳欲聋的嗡鸣声时,玄宁周身气息顿时一变,就连丁芷兰都能感受到他身上刹那间勃发的那股喜悦。   ——苏醒了。   ——盛鸣瑶彻底苏醒了。   这一想法在脑中浮现,玄宁脸色是从未有过的柔和,几乎可以称得上温柔。   他先丁芷兰一步进入了水幕之中,恰好对上盛鸣瑶呆滞的眼神,与眼尾处,重新浮现的一片猩红色魔纹。   论起来,不知是否巧合,玄宁弟子的容貌都是极其出色。   虽然盛鸣瑶总被人非议,可她的外貌在长成后,确实可以称得上无可比拟,世间最浓艳的笔墨也难以描绘出她的神采。   可如今,玄宁见她,只觉得作呕。   ——这根本不是盛鸣瑶。   盛鸣瑶的眼神,绝不如此浅薄。   玄宁心中从不熄灭的火光,在此时忽然湮灭。   在玄宁看不见的空间中,被人用力拉扯着灵魂的盛鸣瑶宛如落水之人在水面拼命呼救,竭力挣扎,而她面前的玄宁是盛鸣瑶最后的救命稻草。   要是往日里,意志坚定的盛鸣瑶也许可以抗衡,可如今的她先是被魔气入体,又因除魔经脉受损,那微不足道的反抗无异于隔靴搔痒。   若下定论说如今的‘盛鸣瑶’不是她,那也是不对的。   就好比串糖葫芦的竹签被人抽走,剩下的东西还是糖葫芦吗?是的,但总觉得怪怪的。   此刻的盛鸣瑶便是如此,她一部分的自我被人封闭,任凭如何癫狂呐喊,也无人回应。   唯有玄宁……面前只有玄宁……   [若今日玄宁愿拉我脱离禁锢,即使是从前的恩怨——]   “你说得对。”   玄宁冷漠地别过脸,落下的碎发在他脸上投下了一片阴影,从跪坐于地的盛鸣瑶的角度来看,玄宁的五官都被模糊,什么也看不清。   “——她比不过乐郁。”   一声凄厉刺耳的尖叫,盛鸣瑶眼前最后一丝光明彻底湮灭,世界在她眼前轰然倒塌,静归于尘土。   ……   眼前一片苍茫,而自己立于万物之上。   盛鸣瑶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试探着伸手,手下明明空无一物,可莫名感受到了几分异样的触感——柔软又温暖。   这样十分具有安全感的触觉欺骗了她的感官,盛鸣瑶往前走了几步,脚下绵软,似乎是踩在了云巅之上。   入目开阔至极,远山接连起伏,苍翠的山脉将底下渺小的世间划分成了不同的几块,裹挟着空中星屑,璀璨的光芒能够照亮世间所有的昏暗。   可是……   我是谁? 第47章 她不是盛鸣瑶   “……你和我说, 她不是盛鸣瑶?”   丁芷兰觉得这一切荒谬极了, 难以置信地看着玄宁, 推翻了自己之前的一切猜测。   那日,在看到盛鸣瑶恢复了神智时, 丁芷兰心中刚松了口气,却见玄宁周身骤然爆发出了极为可怖的灵力,若非洞府内有一定防护,这股灵力一定会酿成惨案。   更可怕的是,这股肆意乍泄的灵力形成了一个漩涡,直直冲着身体虚弱的盛鸣瑶而去。   已经不是令人胆寒的地步了,简直就是刻意刁难了。   “你这又是发什么疯?!”   那时的丁芷兰不顾手上提着的药材,一个闪身拦在了盛鸣瑶的身前, 对着玄宁怒目而视:“正殿给你的教训还不够吗?”   “玄宁!你还要再伤你的徒弟几次?!”   谈及正殿之事,玄宁终于重新冷静下来,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 死死压抑住了翻涌的情绪。   一旁的丁芷兰顾不得猜测玄宁为何会如此做派, 柔声安抚好被吓得泪水涟涟的盛鸣瑶后叹了口气, 在屋外找到了玄宁。   “你这有什么哪一出?”丁芷兰觉得自己是真的看不懂这个师兄了。   “当日在正殿, 不顾一切求掌门师兄放过盛鸣瑶的是你,为了她耗费心机,遍寻仙材药品的人是你, 如今盛鸣瑶眼看着要痊愈了,你又开始折腾些什么?”   丁芷兰当日没想太多,只对玄宁说也许是魔气的缘故, 盛鸣瑶经脉受损,会失去一部分记忆,之后便前去找常云匆匆复命。   可谁知过了几日,玄宁竟又将丁芷兰叫来,开口就是一句话——   “她不是盛鸣瑶。”   丁芷兰觉得自己都快被顽固的玄宁逼疯了。   “我知道盛鸣瑶那丫头如今想不起前尘往事,对你打击颇大,可你也不能如此妄言!”   “什么叫‘她不是盛鸣瑶’?!”   若不是实在不够大胆,丁芷兰恨不得冲上前将玄宁的眼珠子剜出来洗洗干净,在带他到盛鸣瑶面前,让他看个清楚!   “她的灵识!她的容貌!她的灵脉!你告诉我,哪一样不是盛鸣瑶了?!”   丁芷兰靠在身侧的石壁上喘了口气,左手揪着衣袖拍开了不经意间溅起的细雪,她强行压制住了自己心中的腾起的暴躁之情,好言好语地劝慰道:“你我皆是眼睁睁看着盛鸣瑶一步步除魔,哪位神通大能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将她变了个人?”   这话说得在理,不说丁芷兰,单论玄宁也是化神期的修士,谁又能骗得了他?   可站在一旁的玄宁不为所动,他抬起手,一片雪花不小心落在了指尖,微微的凉意刹那间遍布了全身。   般若仙府居于西方,每逢寒冬必然有一场落雪,而其中以灵戈山为最。   雪白成了云,几乎要将天空遮盖,可哪怕是这样寂寥的景色里,玄宁也从未感受过寒冷。   不过,今年的雪不比以往,似乎格外大些。   “你说她不是盛鸣瑶。”丁芷兰伸手拂去了衣袖上的褶皱,袖口处用金纹暗绣的小鱼儿随着她的动作泛起了波光,“那你倒是和我说说,她哪儿不是‘盛鸣瑶’了?”   听见这话,玄宁垂下眼帘,站在雪地里的身影如修竹般挺拔。   就在丁芷兰以为这事告一段落时,玄宁蓦地转身抽出了自己佩剑龙吟,对着漫天大雪看似随意地一挥,不被天地束缚的落雪都像是感受到了无比骇人剑意,顿时纷纷避让,竟是硬生生被玄宁在空中劈开了一条道路。   天地之道孤无名,苍穹之下独我尊。   这就是玄宁的剑意,也是玄宁的道。   “——她哪一样,都不是盛鸣瑶。”   同样站在雪地里的丁芷兰被气笑了,她看着面前的皑皑白雪,冷笑反问:“那你说,盛鸣瑶该是怎么样的?”   滔天的怒意与难平被丁芷兰冷不丁的一句话熄灭,玄宁只觉得内心空荡荡的,再也没有了着落。   ——盛鸣瑶该是怎么样的?   玄宁的眼前不自觉地浮现出了那日盛鸣瑶跪于正殿时的模样。   明明是血迹斑斑,明明已经伤痕累累,明明应该疲惫不堪,可她的脊背永远挺得直直的,像是没有什么能压垮她,更没有什么能令她臣服。   ——盛鸣瑶,就该是最洒脱不羁、肆意疏狂的存在。   玄宁记得,每每与人交谈时,盛鸣瑶的眼中有着不灭的灯火,能够将远方的无边风月尽数收敛。   纵使是口中恭敬,可她笑谈之间,已不自觉地剑指苍天,嬉笑怒骂之中,从不因外物而动摇心神。   那日谈及大道时,尽管玄宁反驳轻斥了她,可玄宁心中亦是极为欢喜且畅快的。   看着盛鸣瑶,玄宁就好似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偏偏盛鸣瑶又与他并不完全一致,这种细微的差距带来的谬误使得玄宁更为着迷。   然而如今‘恢复’后的盛鸣瑶呢?   先不论她眼尾处留下的淡淡魔纹,单说那可以伪装出的乖顺怯懦的眼神,以及言行之中不自觉流露出的骄横,就绝不该是‘盛鸣瑶’!   丁芷兰着实无法理解面前此人心中所想,她见玄宁沉默,暗自摇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忍不住反问:“你究竟,如何看待盛鸣瑶?若只是如同对待乐郁一般,仅仅当做一个脾性相投、合了心意的弟子,你……?”   若是乐郁魔气入体,你可会愿意跪于殿内?   若是仅仅为了保住乐郁,你可会愿意承受惩戒堂的九九八十一道戒鞭?   若只是因为乐郁,你可会为了他做到与多年和睦的师兄常云争执,甚至不惜自掀伤疤?   若是乐郁陷入混沌,你可会将一切细节,都记得那么清楚?   ……   若只是乐郁,你可会将上述所有,全部做到?   玄宁怔在原地,左手不自觉地勾起,上面似乎还留有一点细腻的余温。   他的脑中蓦地闪过了无数纷扰的情绪,暗潮乍泄之下如海啸般汹涌,又像是人间佳节时绽放的烟火,极致绚烂,可短短一瞬后尽归尘土。   千来年,玄宁都未曾经历过此刻的茫然。   ‘盛鸣瑶……我将她当做……’   ‘当做……’   有那么一瞬间,在玄宁眼中,就连有一只坚持的大道都变得模糊。   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可就连玄宁自己都不敢揭开谜底。   ——可是现在,那个‘盛鸣瑶’已经消失了。   天空洒下的雪如烟如雾地在眼前飘摇,迷失了人眼,玄宁竟一时辨不清归途。   就好像一个散漫的旅人,在经历了无数致命搏斗后,漫无目的的飘荡在世间,突然看见了前方有熟悉光芒绽放。   这给了旅人莫大的希望,让他的心脏又开始因为兴奋而跳动,于是旅人费尽心机地翻越高山,跨过湖海,最后却发现——   无一人等候,光团早已被大道熄灭,这一切不过是一场独属于他的狂欢。   漫漫风雪中,玄宁缓缓将手抵在了心脉,却没有感受到一丝温暖。   空中摇曳着的雪花打着旋儿地飘落,一时间,两人借着苍茫雪色,谁也没再开口。   “罢了。”   片刻后,仍是丁芷兰率先打破了沉默。   或许是玄宁此时的模样太过茫然,飘落的雪花更为他添上了几分寂寥之色,丁芷兰竟觉得有些不忍细看,她心下叹息,索性转身挥了挥手,落下的明黄色衣袖上用金线细细密密地纹着一条小鱼,看上去欢腾热闹。   “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你自己……多小心些罢。”   ===   在与丁芷兰分开后,玄宁再次回到了洞府之中,悄无声息地落在了盛鸣瑶的面前,细细描绘着她此时的模样,心中却反复涌现丁芷兰之前的话语。   【你究竟,如何看待盛鸣瑶?】   【若只是如同对待乐郁一般,仅仅当作一个脾性相投、合了心意的弟子,你……?】   当如何?   玄宁心中茫然,竟也不知晓答案。   前段时日,因着盛鸣瑶那双与乐郁相似的眉眼,玄宁在入定之时,甚至都需时时刻刻地地方心魔入侵。   可自从盛鸣瑶出了事,他反倒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想起乐郁了。   [乐郁……]   这个名字曾是玄宁无往不利的修仙之途上最大的败笔,玄宁总是羞于提起,更不愿从旁人那里听见关于乐郁的轶事。   一直以来,乐郁带给了玄宁太多的困扰。他的妖化像是一座标着‘失败’的碑文,时刻嘲笑着玄宁的挫败,更曾让玄宁短暂地质疑过自己的‘道’。   “乐郁。”   细细听起来,还带着一股如释重负,玄宁淡淡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并没有如往日那般心魔顿起,反而觉得释然。   然而清醒过来后的盛鸣瑶并没有立刻察觉到玄宁此时的情绪,她刚刚挣扎着从那海晏清河的幻梦之中清醒,心脏正一阵一阵的抽痛,浑身乏力,甚至连经脉处都传来阵阵刺痛。   正因如此,从盛鸣瑶的角度而言,方才的玄宁正俯视着她,口中呢喃着另一人的名字。   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盛鸣瑶脑中嗡鸣,顿时又想起了昏迷之前的听见的那句话。   【——她比不过乐郁。】   盛鸣瑶兀自一笑,逐渐笑出了声,眼角的魔纹愈发妖艳张扬,在这情形下,显出了几分诡异。   这几日里,她与天道撕扯,时不时忘记自身,时不时又重新恢复了清明。   在盛鸣瑶偶尔回复清明的间隙,她逐渐能回忆起在魔气入体时一些零散细碎的记忆,也能透过自己的身体,模糊地看到外界的事物。   不止一次,盛鸣瑶撞见玄宁对着自己的眼睛愣神。   那种怔然、迷惘、追忆——甚至淡淡的厌恶,都让盛鸣瑶的心如坠冰窟。   ‘替身’、‘赝品’,这两个词是盛鸣瑶绕不开的梦魇。   盛鸣瑶甚至为自己之前心中淌过的那几分心软感到荒谬。   究竟是何种心肠,竟能凉薄至此!   “师尊……师父……”   盛鸣瑶刚恢复了神智就忍不住开口质问,她一手撑在冰凉的地面上,不过手掌心被粗粝的天青鎏金石磨得生疼,自管自地低笑出声,清脆的声音带上了几分诡谲的沙哑。   “玄宁啊……这么久了,你究竟在透过我,看谁?”   玄宁倏地抬起头,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了盛鸣瑶的脸上,又在触及她眼角愈发妖冶的魔纹时,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直接冷硬地将头别开。   ——原来是魔化了。   玄宁来不及思考许多,只当盛鸣瑶仍是原先那个浅薄虚假的‘空壳’,又因为魔化的缘故,性情大变罢了。   恰逢此时,左侧水幕上隐隐显出了常云的身影,玄宁心知他来找自己,无非是因为入魔一事仍未解决,又恰好撞见盛鸣瑶此时魔化更甚,玄宁心中更为不耐。   “入魔者,无资格与我言谈。”   玄宁居高临下地看着盛鸣瑶,狭长的眼眸里尽是讥讽。   面前这个不过是个傀儡罢了。   越是这么想着,玄宁心中的愤怒越是难以压抑。他先是想起了盛鸣瑶,后又不经意地思及乐郁,怒火几乎冲垮玄宁最后的理智,他转过身去,背对着盛鸣瑶,已经根本懒得再去细看她脸上的神色。   ——不仅窥不见一丝乐郁的张扬不羁,就连往日里那个‘盛鸣瑶’脸上的神采飞扬都已不在。   “如此不堪……”言犹未尽,也不知是在自嘲,还是在嘲讽别人。   玄宁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冰雕雪塑般的容貌在这一刻冷淡到了极致。   临走前,玄宁行至水幕旁,也不知道想起了盛鸣瑶,侧过脸,厌恶至极地说道:“再给你七日,若是体内魔气仍未去除,我便将你亲手了断。”   语罢,玄宁一个眼神都懒得分给瘫在地上的盛鸣瑶,莹白色的锦衣在空中划出了一道风,如它的主人一样无情地湮灭在了水幕之中。   ……   兜兜转转,竟又是提前达成了上辈子的结局。   半躺在地上的盛鸣瑶仰起头,入目所及是有一片蒙蒙暗灰,忽而觉得自己有几分可笑。   她被天道无形的手玩弄于股掌之中,拼尽全力从中逃出,却不想等待她的,居然是这样一个局面。   无一人在意,无一人关心。   眼前斑驳灯火摇曳,似乎能从中幻化出远方的风月繁华,可这盛鸣瑶来说仍是触不可及。   天地何其大?不过一牢笼。   那可笑的天道看似纵容地允许盛鸣瑶胡作非为,可却有一个看不见的屏障困着她,她可以放肆,可以跳脱,可以狂傲——   这一切都有天道设定的限度,但凡违背,便会施下惩罚。   比如现在,在纵容盛鸣瑶玩闹了两个时间点后,天道便将她局限于一方天地,迫使盛鸣瑶与游真真擂台,又阴差阳错地让她入了魔。   或许,‘盛鸣瑶’注定就是一个女配,活该被拿来与女主处处对比,最后死的不明不白。   或许,‘盛鸣瑶’注定会被人当成替身,任人摆布,而做一个乖巧的傀儡是她最好的选择。   或许,‘盛鸣瑶’不该反抗,而应该听话地做天道手中的提线木偶。   ‘放弃吧…吾承诺予汝更好的结局…不必挣扎…吾自会安排…’   盛鸣瑶呆呆地坐在床上,总是流露着不羁疏狂之色的眼眸逐渐变得暗淡无光,远远看去,直让人觉得木讷僵硬极了。   这样享受着天道安排好的一切,时不时感恩一下天道的馈赠,也不失为一个轻松的选择。   毕竟,审时度势,顺其自然,这也都是人类的天性。   没什么不好的。   ……   ……   ——好个鬼!   盛鸣瑶骤然抬头,如墨黑发在空中扬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像极了她此时难辨的心情。   差一点、就差一点,又被天道那家伙蛊惑了!   盛鸣瑶毫不犹豫地在心中对天道骂出了毕生所学的脏话,紧接着又对屋顶比了一个中指。   ——纵使注定身死道消又如何?   ——这一次,我的结局,必由我自己选择! 第48章 玄宁   早些年, 乐郁的陨落一事, 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玄宁一路坦荡的修仙之路上, 最大的败笔。   唯一的徒弟的离经叛道,惹下的大祸, 这是其一。   其二,却是玄宁自己。   玄宁之所以那般喜欢乐郁,无非是因为对方脾性、天资,皆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可乐郁被妖族诱惑,轻易走上歧途,这无异于对玄宁造成了可怕的打击。   所以每每午夜梦回,心魔横生。   然而这一次, 盛鸣瑶能够拼着经脉寸断也要与魔气抗衡,又极其顺利地解决了渡过了“探魔”、“引魔”两个阶段,冥冥之中, 反而解开了玄宁多年的心结。   原来他们这样性格的人, 也不一定会走上通往悬崖峭壁的死路。   玄宁在盛鸣瑶身上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满足。   ——这是他教出来的弟子, 甚至可以凭借区区练气后期的修为对抗凝火魔气。   可玄宁不曾料到, 盛鸣瑶醒来后性情反复,最后竟是又变成了曾经那副骄横浅薄的模样。   在看到那双形状漂亮的桃花眼中不再泛着潋滟光芒,而是变得浅薄无知时, 玄宁呼吸一窒,化神期修为的仙人在这一刻,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不是盛鸣瑶。   或者说, 这不是玄宁喜欢的那个盛鸣瑶。   为何会这样?   在那一瞬间,玄宁茫然到如同一个垂髫孩童般手足无措。   为何要在给予了自己希望后,又当头棒喝,将最后的曙光都尽数熄灭?   若当日是这样浅薄蛮横的盛鸣瑶入了魔,玄宁不仅不会在正殿抛却了一切清高孤傲,甚至将自己的尊严踩在脚下为她求情,恐怕直接一掌将盛鸣瑶置于死地。   为何如此?   玄宁从来习惯将自己的压抑于深海,可在这一刻,他多年的愤怒燃烧,而盛鸣瑶就是他最直观的发泄对象,处于失控的边缘的玄宁几乎要将她杀死。   ‘杀死她…她不配当盛鸣瑶…’   玄宁差一点就遵从了心中意愿动了手,却偏偏停留在了最后一刻。   若是……盛鸣瑶还会回来呢?   若是这双漂亮的桃花眼中,有朝一日里,还会闪烁着那样动人的光芒呢?   抱着这样微弱的希望,玄宁纵使对如今这个浅薄无助的‘盛鸣瑶’厌恶至极,可总归没有选择将她交给常云。   名义上,他不准这个‘盛鸣瑶’离开洞府,可某些时候,玄宁比谁都要憎恶她,甚至巴不得‘盛鸣瑶’下一秒就在他眼前湮灭。   然而,当刚从惩戒堂中出来的玄宁感受到盛鸣瑶强行破除了洞府门口的禁制后,心猛地一沉。   这个禁制乃是玄宁为了‘盛鸣瑶’亲手设下,仅仅是一个小的障眼法,没有什么大的机关,可若是从中闯出,必将经历千般苦楚,浑身上下、五脏六腑都会如被不可计数的蝼蚁啃噬般,密密麻麻的疼痛——   若是原先的那个‘盛鸣瑶’绝不可能挨过这样的疼痛。   玄宁眼神微黯。   又或者,这个‘盛鸣瑶’要做什么?   ……   ……   ‘天道所在,汝为何不愿顺应?’   ‘盛鸣瑶!’   ‘等此间事了,汝自可逍遥!’   耳旁的声音愈来愈清晰,也愈来愈急切。   可盛鸣瑶并不搭理,活像是什么都没听见。   在出了玄宁的洞府后,她不顾身体的疼痛,一路奔跑至灵戈山山顶,发丝在风中肆意地飞舞,像极了盛鸣瑶此刻奔腾又放纵的心情。   分明是立于悬崖峭壁之上,可盛鸣瑶非但没有一丝害怕,心中只觉得畅快极了。   再往前一步,就会跌落万丈深渊。   可盛鸣瑶非但不怕,在望向身前昏暗阴森而不可见底的深渊时,心中还有一种跃跃欲试之感。   ——这一次,即便是死,我也不会再由旁人替我选择!   苍茫天地,会有我容身之处吗?   盛鸣瑶试着扯了一下嘴角,一朵雪花飘落在了她的眼角,使得原本空洞僵硬的神色蓦地变得生动了起来。   就像是一朵干瘪得即将枯萎的花儿,骤然因一场雨而重新焕发了生机。   盛鸣瑶静静地站在悬崖边欣赏了片刻雪景,而后又侧过身,望向了来时的路。   她在等一个人。   不多时,盛鸣瑶等的人就到了。   身着白衣的仙人踏雪而来,好似冬日里灵戈山尖上那抹,雪痕几乎与飞扬的雪花混为一体,清冷缥缈得不似凡尘之物。   盛鸣瑶从玄宁洞府出来时,未曾掩盖她的踪迹,一是受限于灵力,二是懒得去遮掩。   不论为何,玄宁能这么快循着气息前来,盛鸣瑶并不惊讶。   “盛鸣瑶。”   飘飘摇摇的雪花打着旋儿地在空中飞舞,却无一朵落于玄宁的肩头。   连雪花都知道避讳绕道,可有些人却不懂。   盛鸣瑶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玄宁,静静地看着她那个遥不可及的梦。   之前,盛鸣瑶与玄宁交谈时提及的某些话,并非全部是假。   在小小的盛鸣瑶被带走时,不过是一个无知孩童,她还没有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出迎接一个全新的世界,甚至连那些对她扬起了善意笑容的陌生人都令这个小小的孩子感到惶恐。   唯有玄宁——他是盛鸣瑶见过的人中,最好看的那个,就连隔壁村落里的豆腐西施都比不上她师父的一根头发丝。   这么好看的仙人,一定不会骗我。   幼小的盛鸣瑶全心全意地相信着这个师父。   在那时的盛鸣瑶眼中,“一袭白衣,纤尘不染”奠定了她对修仙——乃至对大道的认知。   师父不是像神仙,而是神仙就该如师父一样。   可惜小孩子并不懂得表达自己的喜爱,尤其是在面对人的冷脸之时。于是盛鸣瑶下意识闹出了很多动静,企图博得玄宁的半分心神。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长成后的盛鸣瑶愈加习惯了用最蛮不讲理的姿态,来掩盖内心最深的惶然。   难道曾经的这个,就不是盛鸣瑶了吗?   骄横的、淡然的、会因为旁人言论暗自伤神的、敢于与苍天论道,眉宇之间尽是疏狂不羁的——   无论好坏,这些都是盛鸣瑶啊。   ……   ……   “盛鸣瑶。”   见面前人不答,玄宁真人又重复了一遍,他凝眸看着这个弟子,心中蓦地腾起了几分不自知的惶恐。   “别站在那儿。”   玄宁向来无悲无喜的声音变得紧绷,在目光触及到盛鸣瑶嘲讽的神色后,瞳孔一缩,蓦地沁出了点点欢喜。   在这飘雪时节,偏偏染上了点点红尘。   “我玄宁的徒弟,不可这般无用。”一时间,万般思绪齐齐涌上玄宁心头。   这是盛鸣瑶?   然而她脸上何至于有那般凄苦绝望,难得是自己错认了?   可无论如何——   玄宁僵硬地伸出手,对着站在悬崖峭壁边摇摇欲坠的徒弟轻声道:“回来。”   “为师在此,汝心中有何怨愤,尽可倾诉。”   见玄宁如此,盛鸣瑶忽而大笑,笑得眼角噙着泪花,盛鸣瑶随意地伸手拭去。   有何怨愤?   自己最大的怨愤不就是这个师尊带给她的吗?   “如今,玄宁真人倒真有几分为人师的模样了。”盛鸣瑶眉眼上扬,勾起了一个嘲讽的笑意,“怨愤倒已被消磨殆尽,反倒有些许疑问,藏在心底很久了。”   “玄宁真人,你为何将我带入宗门后,又弃我于不顾?”   “快二十年了……玄宁,你可曾将我当作你的弟子般爱护过?”   眼前人锋利的目光几乎可刺穿世间的一切虚妄。   玄宁真人从未见过这样的盛鸣瑶,她比正殿那日还要锋芒毕露,夺目得好似漫天星辉。   “你说,那般浅薄骄横的人不是‘盛鸣瑶’。”盛鸣瑶嗤笑一声,回去了落在眼前的雪花,反问道,“究竟是谁给你的底气,去定义何为‘盛鸣瑶’?”   “不养不教、不闻不问,到头来,反倒振振有词地要求一个完美的‘盛鸣瑶’。”   无数往事裹挟着风雪涌入脑海,一桩一件,都曾让过去那个盛鸣瑶,在午夜时在黑暗中无声流泪。   盛鸣瑶嘴角勾起得弧度更大,语气讥诮嘲讽更甚:“玄宁,你做事之前,怎么从不想想自己配不配?”   雪还在飘落,玄宁的小指不自觉地蜷缩进了掌心。   ——那上面似乎还留存着当日手指纠缠的余温。   “……此事过后再议。”   说这话时,玄宁并未放下伸在空中的手,如泠泠月色的眼眸紧紧地盯住了盛鸣瑶。   “你先回来。”   盛鸣瑶见他如此,笑得愈发放肆,飞扬的发丝有几缕顺着风雪飘到了她的眼前,遮住了些许视线,活似将时空分割成了并不均匀的几份。   若真能如此,到也挺好。   “若是早些年头,师尊肯这么对我说话,我一定自鸣得意极了,至多半天,般若仙府上下都会知道师尊对我多么好。”   盛鸣瑶像是想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突兀地笑了起来。   站在她面前的玄宁依然没有动,山顶的风吹翻了他的袍角,冷眼看着,到真有那么几分踏雪而来谪仙人的意味。   “先是朝婉清,后又是谁?”盛鸣瑶嘲讽道,“……乐郁吗?”   再次听见这个名字,还是从盛鸣瑶口中听到,玄宁瞳孔紧缩,压抑着心中翻涌的情绪,问道:“你彻底恢复了?”   继而又像是确认了什么,看着眼前的盛鸣瑶,玄宁的淡漠的眼眸中不自觉地溢出了一丝欢喜。   “你恢复了。”   “什么是恢复?什么又不是恢复?”   盛鸣瑶觉得这些话很无趣,又带着几分矫情的意味,但她仍要开口。   这些话,曾经的盛鸣瑶被天道禁锢没有机会说出口,而如今的她,不吐不快!   “在师尊眼中,只有疏狂不羁、敢于剑指苍天的人才是‘盛鸣瑶’,而胆小怯懦、假借威风张牙舞爪的人,从来不是‘盛鸣瑶’,对吗?”   玄宁从未思考过这样的问题,同样的,他也不觉得这个问题有存在的必要。   “前者才是完整的你,后者不过虚壳罢了。”   “是吗?”   盛鸣瑶轻声问道,似是喃喃自语,又似是鸿鹄死去前的最后一声悲鸣。   “不!无论好坏,这都是我!”   感受到了寒风从脸颊旁呼啸而过,盛鸣瑶扬起了今日第一个真诚的笑意:“玄宁你错了!这些都是我!”   “小时候,怯生生地伸出手拽你衣袍的人是我。”   “长大后,狐假虎威、蛮横无理到令人生厌的人也是我。”   “如今这个站在悬崖边,声声质问的人,更是我!”   玄宁心神巨震,他急切地想要辩驳些什么,却发现无从说起。   一桩一件,过往皆是真实。   盛鸣瑶不再逃避那些不堪,如今的她反倒更能接受曾经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你将我带走,以师自居,却从不教导,以致行为偏颇。”   “我不过稚子,不知世事,却被你当成那可笑荒谬的替身。”   “人皆有喜好不假,可你不辨是非,逼我献出心头血。”   “从我幼时,到我病中,玄宁你的眼中,可曾真正存在过‘盛鸣瑶’?!”   面对盛鸣瑶的声声质问,玄宁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身上穿着最高贵华美的锦袍,也无法遮掩玄宁此刻内心的狼狈。   一层一层,所有玄宁试图抹去的往事非但没有褪色,反而产生了间隙。   这些间隙被岁月推着往前,越演越烈,越来越深,直至如今再也无法弥补。   “从始至终,师尊总是在透过我看着某个不可知的人。”盛鸣瑶微微一叹,难掩疲惫,“师尊眼中,可曾真正有过盛鸣瑶?”   玄宁就这样立在雪地里,一言不发。盛鸣瑶忽然觉得无趣,她突然停下了指责,沉默了片刻后,倏尔眉目舒展,肆意得笑了起来。   远远瞧着,恰似一朵盛放的绯红罂粟。   “事到如今,也不必给我答案了,我也懒得再去追究这许多。”   “朝婉清也好,乐郁也罢……你不必解释许多,在你曾经将我当做任何一个人的替身时——哪怕只有一秒,你玄宁的感情与我而言,就已经一文不值!”   “今朝,你可以因我一时疏狂之气而对我包容忍耐,他日,若我遭遇变故,但凡有一丝不和你心意,你是不是会立刻对我弃之如履?”   “无知、浅薄、粗野、朽木不可雕——这些往日里你赠予我的评价,如今看来,更适合你玄宁才是!”   终于将心中所想诉之于口,盛鸣瑶心中长久以来被压抑着的怒意悉数释放,不论结果如何,如今,她只觉得畅快极了。   不过区区一本书,如何敢定我人生!   ——我不是替身,不是配角。   我从来无需旁人的指点认可,更无需旁人的褒奖或期待。纵使天道故意将我推入泥潭,又将我身淋满尘埃,我亦不惧!   ——我不是谁的‘阿瑶’,也不是谁的‘师妹’,更不在乎是谁的‘爱徒’。   规则又如何?天道又如何?   ——我只是我自己,我是盛鸣瑶!   天道欺我,侮我,讽我,糟践我,机关算尽要让我一蹶不振。   那又如何?   可我偏偏要与世间抗衡,用最残缺的身体奔跑,用最沙哑的声音,大声放肆嘲笑这一切可笑之事。   “玄宁!”   盛鸣瑶站在悬崖边,呼啸而过的风声中裹挟着细雪刮在她细腻的皮肤上,像是某种警告,可疼痛早已对盛鸣瑶无效。   她拔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匕首,眉宇之间尽是肆意张狂,无畏地笑着,倏尔猛地在自己眼角处的魔纹一划!   刹那间,猩红的血色蒙住了玄宁的双眼,在这一刻,他看不见任何东西,徒留那柄还在流血的匕首。   一滴一滴,顺着刀锋淌进了玄宁的心里。   “你可看清楚了!现在站在这里的是盛鸣瑶并未入魔,也并非任何一个人的替身!”   盛鸣瑶嘴角戏谑的向上翘着,张狂无比的模样好似玄宁不过是她手中即将被抛弃的玩物。   确实如此。   “此生师徒缘分已尽,纵有来世,只求陌路。你我二人,永生永世,都不必再相见了!”   说完这些憋在心底许久的话后,盛鸣瑶身形一晃便向后倒去。   玄宁目眦欲裂,几乎是想也不想地飞身上前,企图抓住盛鸣瑶的衣角,却被早有准备的盛鸣瑶反手一刀,捅在了心口。   ——用得正是那把曾惹出无数是非的赤红色暗金纹匕首。   在盛鸣瑶捅过来时,玄宁并没有躲开。哪怕被那不知何物所制的匕首捅进心脉,猩红色的血液顺着刀柄留下,可玄宁竟也不觉得疼,兀自死死地抓着盛鸣瑶。   ——直到他对上盛鸣瑶眼底拼尽全力的挣扎。   风声呼啸,两人分明谁也未曾开口,更是听不见对方说话,可玄宁莫名懂了盛鸣瑶眼底的含义。   【放手。】   盛鸣瑶在拼尽全力的逃离这一切。   ……逃离自己带给她的一切。   那一刻,玄宁终于明白了何为撕心裂肺的疼痛,肉身所受千般伤害,也抵不上盛鸣瑶这一眼的万分之一。   四目相对,往日所有虚假的温情尽数化为乌有,玄宁被这眼神刺痛,怔怔地开放了手。   在玄宁放手的那一刹那,盛鸣瑶大笑着被深不见底的黑暗吞噬,眼角沁出了泪花。   身体如落叶般自由坠落,可盛鸣瑶非但不觉得恐惧,就连心头都满怀憧憬。   她不知道这一次自己违背天道的意愿后,会落得如何下场,但起码此时时刻,盛鸣瑶是自由的。   ——盛鸣瑶,就该是自由的。   在空中坠落的盛鸣瑶感受着耳旁的风声,明明该为了未知而感到恐惧,然而也许老天都感受到了盛鸣瑶此刻心中的畅快,就连该如刀子般刮过脸颊的风声也变得温柔。   这一世,无论之前的冷漠阴森,还是后来时不时出现的温情脉脉,它们的本质都是虚妄的牢笼。   ——盛鸣瑶从不甘被囚禁于樊笼。   黄河洛天予我心,万里江山赐我眼,天地广袤皆为我身。   愿此心,从此不被任何往事而伤神,愿这眼,从此不为任何故人而停留,愿吾生,得偿所愿,再不被禁锢于牢笼之中——   从此以后,不受束缚的展翅高飞!   ……   ……   玄宁站在悬崖边,眼神再不复曾经的漠然,取而代之的从未有过的空洞。   说来好笑,在注意到盛鸣瑶之后,命运似乎将此生所有的狼狈突然倾泻在了这位曾经高高在上的谪仙人身上。   盛鸣瑶的一刀划在了她的眼尾,伤痕留在了玄宁心中。   黑暗阴霾铺天盖地地向玄宁涌来,他垂下眼眸,看似无动于衷地立于风雪,实则根本没有力气离去。   ——是他亲手埋葬了盛鸣瑶,断送了这个极有天赋的弟子。   盛鸣瑶本不该拥有这般短暂又充满苦难的一生,她可以活得更为肆意,她可以得到更为细致的照料,她可以……   她可以,不必遇见自己。   风声仍在耳旁缭绕,空中飘荡着白云,雪越下越大,将来路掩盖,更望不见归途。   苍山覆雪,终不见天明。   此生此世,玄宁再也不敢看雪天。   第49章 对峙   门中弟子皆奇怪, 为何一向高冷漠然如山巅雪的玄宁真人, 如今倒是学起了凡尘读书人之间附庸风雅的爱好, 开始侍弄起了花草?   “我还以为玄宁真人这种纤尘不染的谪仙人,最是厌恶人间繁华, 嫌弃那样热烈的花儿庸俗不堪呢!”   “谁说不是呢?我曾有幸见过玄宁真人的洞府,里面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   “对诶。说起花草,我到记得玄宁真人以往很喜欢梅来着……其实清竹也不错,和真人皎皎如月的气质很是相配,倒是牡丹芍药……呃……”   “谁知道呢?仙人也许就是这样随意呢。”   如今的玄宁偶尔也会愿意去听听这些闲话,试图得到一些从未感受过的情感。   不过如玄宁这般人物,从未将旁人的闲言碎语放在心上, 自然也从未搭理过。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   春风拂面,一洗之前冬日的颓唐惘然, 之前被白雪覆盖的树木抽出了嫩芽, 久不得闻的虫叫鸟鸣, 如今时不时地也会响起。   万物皆是生机勃勃,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时光推着人向前走去,可有些东西,永远被落在了过往的光阴之中。   玄宁站在洞府外, 专心地侍弄着面前的芍药,眼神专注到仿佛是什么稀世秘宝。   【就好似那些落梅水莲虽美,可弟子犹嫌寡淡。】   【……反而是牡丹芍药一类的花卉, 虽没有那么精致,文人墨客也多有不喜,然弟子生性庸俗,只觉得让人瞧着便开心。】   ——在春日里,若是盛鸣瑶能见到这些花,必然是很喜欢的。   玄宁心中不自觉地浮起了这个想法,手下的动作,却连一丝停顿也无。   这些日子里,他早已习惯了想起盛鸣瑶。   并不是那种浓厚到炽热的想起,而是稀薄的像一阵风,所到之处花摇草动,可细细辨认,却什么没留下。   如今玄宁再想起从前那些时日,倏尔惊觉是自己忽视了太多,也错过了太多。   现在的玄宁竭力试图弥补些什么,可他的徒弟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被掀起旧伤疤的隐痛,如火灼烧,玄宁只要一闭眼,就会在脑中盘旋。   那一日,盛鸣瑶当着玄宁的面从灵戈山山巅坠下,导致玄宁疯了似的搜寻,期间不知毁坏了多少天材地宝,可也半点没有盛鸣瑶的踪迹。   后来对着赶来的常云欲言又止的眼神,玄宁忽然冷静了下来。   表面上,出尘清冷的玄宁真人恢复了一贯的淡漠,也不常出门,看起来也已经摆脱了伤痛,完全恢复到了从前的生活。   无人知道,每一日逢魔时刻,玄宁都会执拗地一遍、又一遍地忆起曾经。   所有在记忆中有关于盛鸣瑶的画面,都被玄宁从时光中偷出,小心翼翼地放入了回忆中珍藏。   ……   【师父,我今天学会《水莲引》的第一层啦!】   小小的盛鸣瑶朝他飞奔而来,稚嫩的脸上带着局促又欣喜的笑意,玄宁却置若罔闻,视她如空气。   “你很厉害,做得很好,师父为你骄傲。”   【师父,这个功法的第三层,大师兄说得我听不懂,你来教我好不好?】   长大后的盛鸣瑶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总是找着借口对玄宁撒娇。过去的玄宁不在意,甚至在神色间都带出了几分厌烦。   “好,我教你,这本就是我的责任。”   【弟子盛鸣瑶,见过师尊。】   【今日,药宗的游真真又欺负我,她之前故意把我推下冰河,刚才又带人嘲笑我!】   小姑娘先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可眉宇之间难掩不忿,苍白的脸上带着病气没说几句就透出了真性情来。   “你好好养病,那些胆敢欺负你的人,师父会帮你处理。”   ……   ……   【玄宁,我的好师尊,你到底在透过我看谁?】   玄宁猛地张开眼,胸膛像是被最尖利的刀剑刺穿又剖开,内里空落落的,只剩下鲜红的血肉。   他的手中犹捏着一枚有着裂痕的莲瓣龙纹玉佩,这玉佩外形精美,是一条苍龙盘踞在莲花之上,本身又带着些防御功能。   若是以世俗眼光来看,虽然有些裂痕,若是放在山下的拍卖行中也能得到不错的价格,。   然而对于曾经的玄宁而言,即便是完整的玉佩也不过是可以随手扔出去的小玩意儿,更别提有了裂痕后。   除了将破损之物销毁,眼不见心不烦,似乎别无旁的出路。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如今却被玄宁珍之重之地放在掌心,好似多看一眼都是对它的亵渎。   ——这个“小玩意儿”,正是当日盛鸣瑶口中‘师尊送的生辰贺礼’,也是她与游真真争执的起因之一。   就在玄宁对着空无一人的洞府怔忪时,门外蓦地传来了一声巨响,随后隐约传来了朝婉清与沈漓安的声音。   玄宁缓缓转过身,立于水幕之后,静静地听着二人吵闹,脸上的神情未变分毫。   ……   沈漓安看着伫立在不远处的朝婉清,总是温和的眉眼骤然变得更冷,轻柔的嗓音中流露出了一丝压抑着的愤怒。   “你居然还敢出现?”   朝婉清不懂为何沈漓安一见面就对她有这般怒气,不由委屈地红了眼眶:“师兄为何一见面,就对我如此冷言冷语?”   坐在轮椅上的那人嗤笑一声,在这一刻,沈漓安抛弃了一切世家公子应有的礼仪风度,他看也不看朝婉清楚楚可怜的模样,低声道:“滚开!”   “……师兄对我发火,是因为知道了盛师妹的事吗?”   穿着银白色百花留仙裙的朝婉清缓缓扇动着眼睫,又揪了揪衣袖,不甘心道:“盛师妹跌落山崖一事,无论谁知道了,大抵心里都不太好受。”   “无论往日恩怨,我也总不希望她……逝去的。”   “若是师兄因此心中悲痛,想对着我宣泄心中悲痛,婉清也是毫无怨言的。”   巧言安抚了几句,可朝婉清心中对盛鸣瑶的存在到底不忿,接着的话,就悄悄地变了口风,企图掩盖自己在这事里的痕迹。   “那日,师兄也看到了,分明是师妹太过盛气凌人、挑衅在先,哪怕之后没有我,游长老同样不会放过——”   “你闭嘴!”   沈漓安直接抬手,将洞府角落里一个断裂的紫竹召了过来,那竹条直直冲着朝婉清飞去,朝婉清慌乱地抵抗,自然没有功夫继续开口。   直至此时,朝婉清才看清了沈漓安不同于往日的神情,总是温润带笑的眼眸覆满寒霜,就连眼尾都染上了几分绯红。   这一切,足以表明沈漓安心中浓厚到化不开的悲愤与怒气。   “若不是你多嘴多舌,瑶瑶何至于要拖着未痊愈的身体去与那游真真擂台比武,又何至于被人陷害至此?!”   朝婉清不可置信地看向沈漓安,无法相信这样的指责居然是来自于一贯疼着她、宠着她的的师兄口中。   从小到大,朝婉清都是被众人捧在手心里娇宠着的,何曾受过这种委屈?   当下,朝婉清便红了眼眶,死死咬住下唇不让泪水流霞,可眼泪仍如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滚落,瞧着分外可怜。   “师兄为何要怨我?”朝婉清自觉十分委屈,更是说出了气话,“难道如今师兄非要我也从灵戈山上跳下去才能消气吗?”   沈漓安漠然地看向她,往日里永远温润隽秀的眉眼此时只剩下冰冷的讥诮,满身清贵风雅之气难寻踪迹,取而代之的无尽的嘲讽。   “是啊。”   “你知道我有多恨吗……”   沈漓安转动着轮椅到了朝婉清面前,死死地盯着朝婉清,露骨的恨意惊得朝婉清下意识想要回避,可迫于沈漓安的威压,不得不低头与他四目相对。   沈漓安看着眼神慌乱、闪烁无措的朝婉清,脸色更加难看。   在从思过崖出来后,沈漓安第一件事便想着去找盛鸣瑶。   可到了那简陋的小木屋时,沈漓安却被阵法阻挡在了门外,半步不得入内。   这样高深的法诀,定不可能是盛鸣瑶练气修为可以做到的。   沈漓安心中慌乱,随手拦下了一个弟子问话。谁知那弟子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清楚,最后只说了一句:“芷兰真人应当知道是怎么回事。”   有什么事是普通弟子不敢说,可各宗门的真人长老却都知道的?   在这一刻,沈漓安的心已经凉了一半,可他仍固执地欺骗自己,不愿相信。   没有片刻迟疑,沈漓安当即赶往了丁芷兰所在的医宗悦峰。   在从丁芷兰哪儿得知事情原委后,沈漓安捧着盛鸣瑶留给他的丹药,木然地在院中站了一夜,破晓后,又在盛鸣瑶的门前立了许久,最后才来到了玄宁洞府。   恰好,遇上了同样前来的朝婉清。   “为什么那日跳下去的人不是你!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   沈漓安垂下头,近乎疯狂的低吼,语气绝望又带着几分荒凉,像是一头失去了同伴和家园的野兽。   暴动散乱的灵力在洞府内肆虐,形成了一场小型旋风,若非有洞府之内的阵法压制,恐怕会酿成一个不小的灾难。   “为什么……你究竟为什么要回来!”   沈漓安蓦地抬眸,眼中透露着的疯狂足以吓退任何一个修真之人,原本温润如玉的面容此时覆盖满了化不开的寒冰。   “在你没有回来之前,一切都很好……”   “那时的瑶瑶虽然没有后期那般强大,那般厉害,可她还活着……”   “她还活着!”   “为什么!你——”   “够了。”   一道裹挟着风雪的声音压过了两人无谓的争吵,沈漓安坐在轮椅上的身体僵直了片刻,一寸一寸地侧过脸。   玄宁的身影从水幕后显出,他仍穿着莹白色的衣衫,不过却在腰间多缀了一个用红绳系着的玉佩。   玄宁来到了两人身前,他看也没看沈漓安,扫了眼朝婉清:“何事?”   被沈漓安吓得够呛的朝婉清脑中空白了片刻,而后才反应过来,委屈地冲着玄宁撒娇:“师父,大师兄凶我。”   熟料,玄宁全然无视了她这番做派,扫了朝婉清一眼,又重复道:“来我这里,所为何事。”   “……我担心师父,师父好久没有出来了。”   朝婉清愈想愈委屈,她不明白为什么原本对她关心备至的两人,如今都变成了这样冷淡的模样。   不愿责怪曾经温情脉脉的师父和师兄,下意识的,朝婉清心中将一切罪责都推给了死去的盛鸣瑶身上。   可惜盛鸣瑶已经死了,朝婉清想发脾气都无处可发。   “若无事,不必前来。”   不顾朝婉清泫然欲泣的模样,玄宁随手扔出去了一个法诀,直接将朝婉清带到了门外,又下了一个隔音咒,这才将视线落在了沈漓安身上。   “出了思过崖,却又在我洞府大放厥词。”玄宁视线在触及沈漓安的双腿时,顿了片刻,眸中尽是凉薄。   “你这是还想再去一次思过崖吗?”   沈漓安坐在轮椅之上,本就显得矮了一截,加上玄宁的刻意压制,更显出了他此时的弱小狼狈。   坐在轮椅上的男子眼眸黯了黯,随后仰起头,望向了居高临下的玄宁,扯起嘴角:“是啊,可惜我若再去一次思过崖,恐怕剩下的师妹,倒也不够去跳崖了。”   语气中的讽刺昭然若揭。   “朝婉清也是你的师妹。”   “——她、不、配!”   沈漓安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他看着面无表情的玄宁,半晌后,猝然从喉咙中溢出了丝丝低哑的笑声。   “玄宁……我的好师尊,你可知道那日在惩戒堂中,瑶瑶问了我什么吗?”   ‘盛鸣瑶。’   听见这个名字,玄宁不自觉地勾起小手指,心绪翻涌沸腾似是下一秒就会将人吞没,可他面上却仍是淡淡,并未开口。   不过也无需玄宁的回复,沈漓安坐在轮椅上,自顾自地说道:“她说,所有人都把她当做替身。”   想起当日盛鸣瑶的眼神,沈漓安心中再次泛起了细细密密的疼痛,好似五脏六腑都被扔到泥沼之中,任人践踏。   “我当时说,朝婉清因妖兽追捕,不慎落下苍破深渊,修为大跌,所以师尊才那么关心。在师尊心中,对瑶瑶的关心同样不会少。”   想起往事,沈漓安嘴角的笑意愈加嘲讽,总是温润宽和的翩翩公子,此时只剩下满满的对于尘世的憎恶与厌烦。   “我昨日便想,倘若当时我没有这般粉饰太平,我告诉瑶瑶‘师尊从来就是这般偏心’,她是否就不会在对你抱有期待?是否,就不会因绝望而坠落山崖?”   忆起往日,惩戒堂中昏黄不明的光好似化成了一个猛兽,它长着血盆大口,一点点的靠近沈漓安,他想逃离这一切,可偏偏又舍不得。   ——在那个猛兽肮脏不堪的喉咙深处,藏着沈漓安珍藏在心尖的人。   【他们都将我当做替身。】   【师兄,你呢?】   再次想起盛鸣瑶那时的眼眸,沈漓安竟一时不敢仔细回忆。   他狼狈地垂下眼眸,口中执着地问道:“你若是不喜欢瑶瑶,或是因她入魔而心生厌恶,为何不将她关起来?好歹……好歹还留一条命在!”   听沈漓安说出这话,玄宁霍然回首,眸中墨色翻涌:“你凭什么质问我。”   “盛鸣瑶——她是为何、为谁,而与那游真真起的争执,你应当比我更清楚些。”   玄宁走到了沈漓安面前,哪怕到了这般地步,他的表情仍是十分淡漠,看不出任何波动。   好似谈论的那个逝去之人,根本不是他曾经无比珍视的弟子一般。   反倒是沈漓安,因着玄宁的这番话,他又想起了之前那日的争执。   “……昨夜,我也曾想到,倘若当日没有顾忌同门之情,偏向了朝婉清和游真真,瑶瑶是否就不会因一时之气而上了擂台?”   “是否就不会被游隼嫉恨?”   “是否……就会活着?”   沈漓安的神色中透着从未有过的迷茫,他有太多太多的悔恨深埋心底,却不知该如何宣之于口。   “在去思过崖的前一天,我去看了瑶瑶。”   沈漓安垂眸,轻声呢喃,也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悲愤痛苦的神色似是被春光冲淡了些许,恍惚中,好似又变成了那个温润清隽的仙府公子的模样。   “我答应她,等从思过崖出来之后,要再亲手做糖葫芦给她吃,还要加灵泉和桂花蜜。”   想起那日,沈漓安恍惚中竟觉得仿若隔世。   “在这之前,我们说起了别的。说来可笑,在她的指责面前我无地自容,活像是被人拨剥下了人皮的鬼魅,在她清澈的目光下毫无容身之地。”   “我以为,她也不要我了。”   想起那一日盛鸣瑶先是冷漠嘲讽,而后又变扭的安慰,沈漓安嘴角不自觉地染上了淡淡笑意。   “……可她宽慰我,她说,在惩戒堂中,她看到了满天星河流淌,寻到了日月暗辉光芒。”   回忆至此戛然而止,所有旖旎绮念都化作一缕红尘掩埋于泥土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就如同,坠落的盛鸣瑶一样。   “这样豁达洒脱之人,这样的人——!”   沈漓安低吼着,已经不止该如何宣泄此时的茫然与滔天的悲愤,下一刻,坐在轮椅上的沈漓安猛地抬起头,体内灵力疯狂翻涌,他的‘暮春笛’已然横在了玄宁的脖颈处。   “——玄宁!你究竟做了什么!”   “——为何会将瑶瑶那般豁达之人逼到了鱼死网破的地步!”   第50章 千秋一梦   些许春光透过紫竹玄木落在了沈漓安的身前, 他在明媚的阳光里却依旧遍体生寒, 而玄宁立于黑暗之中, 窥不清神色。   这蹩脚的阳光来得不是时候,它好似一柄利刃, 将曾经和睦的师徒二人彻底划开,泾渭分明。   玄宁没有动,也没有躲避沈漓安近乎于威胁的挑衅,他就静静地站在黑暗处,动也不动,像是一尊被世人遗忘的神像。   有那么一刻,沈漓安竟觉得玄宁心中也是极为悲恸的。   然而,就在沈漓安冒出这个想法的下一秒, 玄宁淡漠的声线突兀地响起——   “不必如此伤怀。”   “不必如此伤怀?”沈漓安难以置信地看向黑暗中那人,心中陡然升起了一股荒谬之感。   “盛鸣瑶是我的师妹!”   “盛鸣瑶是我从小照顾、亲眼见她长大的师妹!”   由于太过急促,沈漓安心绪翻涌之下甚至咳嗽了几声, 脑中嗡鸣之声乍现, 他捂着心口, 仍坚持着冲着玄宁吼道:“玄宁!盛鸣瑶入门近二十年, 你到底有没有——”   剩下的话,在沈漓安触及从黑暗中走到了他面前的玄宁时,戛然而止。   玄宁此时的眼神, 极为可怕。   墨色翻涌之下凝成的漩涡充满死气,浓厚到化不开的悲恸沉重让人不敢分辨,惶然与绝望交织之下, 足以令这世上任何一个天性乐观之人痛哭出声。   ——甚至可以说,拥有这般眼神的人已经脱离了活人的范畴,更像是深渊中凭空出世的魔物。   “她是你的师妹……”玄宁尾调上扬,细听之下,竟有一股令人惶恐的惨淡。   “——难道就不是我玄宁的徒弟了吗?”   沈漓安被玄宁问的一怔,竟有片刻失语。   玄宁嗤笑一声,懒得再分给沈漓安丝毫眼神,随手握住了暮春笛的笛身。   手掌在触及笛身时骤然出现了许多细碎的伤口,渗出了血迹,可玄宁竟似毫无感觉一般,十分随意地将暮春笛扔进了沈漓安的怀里。   “滚远点。”   再次听见这句话,沈漓安的身体颤了颤,低声问道:“师尊不会放弃朝婉清,对吗?”   “还轮不到你来管我。”   得到这句回答后的沈漓安突然绽开了一个笑容,乍一看与过去那温润清隽的笑意十分相似,可细辨之下,却是完全不同。   “既然您选择了朝婉清,那便是彻底放弃了盛鸣瑶。”   沈漓安沉默半晌后,敛去一切悲痛与怒火,对着玄宁最后行了一个弟子礼。   “从此以后,沈漓安出门在外,再不会以玄宁真人门下弟子自居。”   这话出口,几乎等同于沈漓安叛出师门,与玄宁彻底决裂。   可玄宁仍是站在原地,背着身,望着窗外的日光出声。   还记得盛鸣瑶第一次擂台比武受伤后,玄宁将她接入洞府,又让丁芷兰前来为她医治。   当时的玄宁也是这样背对着盛鸣瑶站着。   那时虽是夜色,却也很明亮,是如今黯淡无光的骄阳所不及的。   “你说完了?”   玄宁转过头望向沈漓安,仍是无悲无喜的模样,似乎这世间的一切都不配被他放在眼中。   “说完了,就滚吧。”   ……   沈漓安出了洞府,可心中郁气仍未消除,空荡荡的,反而愈加茫然。   恨无可恨,怨无可怨,一腔悲愤不知该与何人说。   从前的沈漓安在经历了幼时荒诞的一切后,见人三分笑,看似对谁都温和有礼,可细细追究,他也未曾把任何人都放在心里,所以即便偶尔被人误解,沈漓安也能一笑置之。   若人将感情割裂成等分,依次分给身旁众人,那么哪怕其中一份被人践踏,你仍可以获得很多很多的回馈。   这是沈漓安从他扭曲的童年中得出的道理。   同样的,这些回馈来的爱意,也是沈漓安构建象牙塔的图纸。   然而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身上那份不可控的情感。   早在之前那个秋夜里——或者更早之前,沈漓安已经不自觉地将更多的情感,悄无声息地倾注在了盛鸣瑶身上。   这个师妹的身上,有沈漓安永远得不到的炽热张扬。   ……   不知何故,沈漓安又停在了盛鸣瑶之前的院落中。   原本的院落虽然简陋了些,可到底很干净,但现在沈漓安不知为何,总觉得一切景物都变得雾蒙蒙的。   他见花不是花,树也不是树,就连耳旁温柔而过的风声都轻声在他耳旁呢喃着一个人的名字——   盛鸣瑶。   “漓安?你在这儿做什么?”   丁芷兰略有些惊讶的声音在沈漓安背后响起,沈漓安转过轮椅,淡淡道:“芷兰真人。”   仅仅叫了声尊号便再也无话,若是在从前,翩翩君子沈漓安绝不会做出这样不周全的事。   可现在,他偏偏这么做了。   丁芷兰心下也能猜到一些原因,暗自叹息:“虽是凛冬已过,可到底春寒料峭,大晚上的,你早些回去休息。”   坐在轮椅上的沈漓安扯了扯嘴角,也不应答,眼神落在房屋上,又似看向了更远处。   “你……盛师侄既然托我将那东西给你,你便不要辜负她的心意。”   想起往日,丁芷兰也不好受。   她也不知盛鸣瑶如此心性坚韧之人,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选择那般决绝的方式来与众人告别,可对着常云一脸的讳莫如深,她也终究没有问出口。   罢了,这些事,就烂在心里吧。   “她……她是何时准备这些的?”沈漓安小心翼翼地开口,看向丁芷兰的目光里充满希冀,隐隐透出了一丝祈求。   到了这般地步,所有与盛鸣瑶有关的往事,都是无价之宝。   沈漓安唯独期盼着旁人能记得盛鸣瑶,哪怕只有一些,或者更多——甚至也许只有一丁点的小事,但能与他人谈论起她,就已经让沈漓安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就好像这样,沈漓安就能欺骗自己,盛鸣瑶其实从未离去。   “很早了,大约是用心头血救了朝婉清之后,也不知她看了多久的古籍,翻了所少卷宗,才找到的这个法子。”   丁芷兰并不知晓沈漓安腿疾的内幕,只以为是当年玄宁一时之气酿成的残局,因而出言宽慰:“盛师侄的心愿就是你能够痊愈,如今斯人已逝,我们活着的人,唯有不辜负她才好。”   说着这话的丁芷兰不知道,她的每一个字都是扎进沈漓安心脏中尖锐的刀锋,如今一段话下来,沈漓安早已千疮百孔。   “……我知晓了。”   晚风将树叶吹得簌簌作响,夹杂着沈漓安暗哑的声音,一时竟让人有些分辨不清。   “芷兰真人放心,我再呆些时候,便会回去。”   丁芷兰本是要去器宗找易云商量些事,途中路经于此,不忍见沈漓安伤神才宽慰了几句,见他这么说,顺势应下:“也好,那我先行一步。”   待她走后,周遭的一切皆未变化,唯独坐在轮椅上沈漓安骤然变了神色,再也不复往日里温文尔雅贵公子的模样。   ——瑶瑶的死,与我有关。   沈漓安小心翼翼取出了那枚被他藏在怀中的丹药,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哪怕自己那般偏心,哪怕瑶瑶心中已经有了诸多猜疑,哪怕自己从来不是一个合格的师兄——   可盛鸣瑶,永远都将最好的东西给了沈漓安。   沈漓安木然地看着手中那颗凝聚了盛鸣瑶一滴心头血的丹药,悔恨交织之下,浑身都开始颤抖。   ——瑶瑶。   从此以后,‘盛鸣瑶’只能活在他人笑谈之中,她的形象会随着时间汹涌而愈加浅薄模糊,或许百年、或许只需十年,这世间就再不会有人记得那个洒脱锋利、瑰姿艳逸的少女。   沈漓安握紧了装着丹药的盒子,将它贴近了胸口,似乎这样就仍能感受到另一颗心脏的跳动。   若是此时有别的弟子路过,见到沈漓安这般惨淡黯然的模样,怕是要将他认成厉鬼,惊骇得叫出声来。   可沈漓安早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他捂着心口,低低地笑出声来,在皓月照耀之下,更显狼狈。   在思过崖时,沈漓安想了很多很多,有从前,也有将来。   从前那些日子不提也罢,可沈漓安第一次这么期待着“未来”。   杀戮与背叛交织构成了沈漓安血色的童年,也从此彻底转变了他的性情,甚至改变了幼小的沈漓安对人之一生的观念。   ——无所求则无所伤,无所欲则无所恨。   ——若能无所偏爱,则再不会为尘世忧苦。   玄宁的冰冷无情溢于言表,而沈漓安的疏离冷漠,则藏在了完美温润的面具之后。   直到那一日,盛鸣瑶用无情嘲讽的语气揭开了沈漓安最丑陋的伤疤,可在夜幕之下,鲜血淋漓的往事再次将沈漓安笼罩。   【——我在看满天星河流淌,我在寻日月暗辉光芒。】   【——我在想啊,再也没有生而为人,比活在这世上,更有趣的事情了。】   在思过崖半年,少女清脆张扬的语调总在沈漓安耳边反复回响,他对着皓月繁星,终有一日确认了自己从不敢辨的心意。   ——不是对师妹,而是对一个喜欢的女子。   说来可笑,面对玄宁时,沈漓安嘴上说着冠冕堂皇的大话,可他心中喜欢的,同样是那个即便跪于正殿、千夫所指时仍不屈服的盛鸣瑶,是哪个会在冷言冷语的决裂之后,仍出言安慰他的盛鸣瑶。   谁知,如今旧日笑谈尽被时光湮灭,彷徨之下,再不见故人。   【……可师兄也该知道,极致的温柔在某些时候,亦是利剑,同样会将人伤得鲜血淋漓。】   那日盛鸣瑶的话语浮现在了沈漓安的耳畔,字字清晰,挥之不去,似是打定主意要将沈漓安的灵魂撕成片片碎屑。   前二十多年,沈漓安因自己无法护住师妹而歉疚黯然。   他的腿伤,分明就是自己的懦弱的象征,再不济也是与朝婉清的私人恩怨,却不想竟然被盛鸣瑶一个‘外来者’记在了心里。   ——为什么死去的人偏偏是最无辜的盛鸣瑶?   ——为什么死去的人不是多嘴多舌的朝婉清?   ——为什么死去的人,不是罪孽深重的自己?   世事难料,命运弄人。   沈漓安捂着眼睛,嘴角勾起,弧度越来越大,可手背上却出现了条条痕迹,若不仔细辨认,大抵会以为是月光流淌。   “我如今知道了。”   “求你……听我忏悔。”   往后余生,所有沈漓安活着的日子,皆是心魔。   ……   ……   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又是一年秋日,又有一批外门弟子即将到来。   玄宁真人看着地下或是跃跃欲试,或是惴惴不安的新弟子,眼神平静,手中不由抚着挂在身上的龙纹玉佩,漫不经心地走了神。   ——刚拜入宗门时,盛鸣瑶那个丫头到底是什么表情呢?   一向懒得记住这些细碎小事的玄宁真人头一次认真而执拗地试图忆起一件事。   然后,玄宁竟发现,他什么也想不起来。   当时高高在上的仙人们,哪里有空去观察顾忌一个小丫头的心情呢?   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在乎过盛鸣瑶的想法,没有一个人问过她“愿不愿意”。   底下的弟子看不见上首仙人们的神色,唯有暗中注视着玄宁的常云和丁芷兰对视一眼,悄悄摇了摇头,无声叹息。   在盛鸣瑶死后,不过几日之内,玄宁就恢复了正常,表现的如往日一样淡漠,似乎根本不在意盛鸣瑶的离去。   越是如此,常云反倒越是心惊胆战。   海平面上的冰山往往也露出那一角,无人知晓深藏在水底的触目惊心。   若是玄宁爆发出来倒也好,他越是压抑,深知玄宁脾性的常云越是担忧。   这份担忧偏偏不能诉之于口,常云也只能装作一切如常的模样,假装一切都未发生。   有时假装盛鸣瑶并未存在过,有时假装盛鸣瑶不过是出门远行。   对于这些特殊的关照,玄宁并不在意。   其实玄宁并不需要常云那些小心翼翼的关怀,也确实不像他们想的那么心痛。   玄宁的道心,早随着盛鸣瑶跌落在了灵戈山下,再无踪迹。   在最初意识到这个往日里庸俗不堪的弟子居然拥有了罕见的品行道心时,玄宁是惊奇的,甚至带上了几丝荒谬。   后来见到盛鸣瑶在擂台上大放异彩,却习得了旁人的剑意,玄宁开始觉得不适。   这样的璞玉、这样符合他性情的弟子,合该烙上自己的印记。   在最初的日子,玄宁确实是这么想的。   “一个符合心意、有几分像乐郁的弟子”就是玄宁对于蜕变后的盛鸣瑶的全部期待。   然而这世间的一切总不会按照人心中规定的路径前行,在听见盛鸣瑶那肆意张扬的“料苍天见我应如是”,以及试图撼动大道的狂言妄语之后,玄宁许久不曾泛起涟漪的心弦就已经开始颤动,他开始期待。   期待这个弟子,究竟能做到哪一步。   不知不觉间,玄宁对盛鸣瑶投入了更多的关注。   ——直到盛鸣瑶竟以练气之体,抵抗魔气。   要知道,就连当年被誉为“天才”的乐郁都禁不住妖物的诱惑,可同样性情狂妄的盛鸣瑶偏偏守住了本心。   这一次,玄宁没有被抛弃,有那么一刻,他甚至觉得大道非孤,终将有人认同自己,与自己一起,携手同登苍穹。   ……   【玄宁,你究竟在透过我看谁?】   “盛鸣瑶。”   这三个字盘旋在玄宁的舌尖,终于轻轻地飘散在了空气中。   不是赝品,不是替身,盛鸣瑶是最让玄宁骄傲的……弟子。   从此以后,灵戈山巅葬着玄宁最敬仰的师父,灵戈山下,埋骨着最让他骄傲的弟子。   天上地下,独留玄宁一人在人间,孑然一身。   纵使玄宁再不愿承认盛鸣瑶的离去,可在遍寻无果后,心中也早已有了有了结论。   灵戈山下,万丈深渊,无人知道那里有什么,因为自建宗以来,那里从来都是禁地。就连玄宁的师父广任真人,过去也只笑得高深莫测:“那里啊,不能动,不能探,不能妄为,那可是我们般若仙府的立宗之源。”   ……   玄宁再次站在灵戈山巅,对着空旷地山野,短促地笑了一下,又给自己倒了杯茶,特意在里面加了点桂花蜜。   他从前并不喜欢这些东西,总觉得太过甜腻,如今倒也能接受了。   明明知道有些情意经不得反复回味,然而或许玄宁真的是天生反骨,他偏偏忍不住想起错过的那些日子。   原本尘封在记忆中的过去被取出反复回味,站在记忆中的主人公就连曾经的浅薄也成了直率,无知也变得可爱,肆意疏狂的眉眼更是玄宁永远触碰不得的梦想。   不至于到茶饭不思那么黏腻的地步,也没有衣带渐宽那么热烈,只是很偶尔的想起,稀薄的像是灵戈山上的秋风。   不猛烈,也不像当初乐郁那般疯魔,秋风一般,偶尔来上那么一阵,吹落枝头枯叶遍及满地,但风总是不见踪影。   风没有形态,更无情状。可风所过之处,总是留下了浅浅的痕迹。   玄宁又一次站在灵戈山的山头,眺望远处,入目所及是蓬莱缥缈,海运天池。   俯首向下,只见无边际的黑暗,好像一头深渊巨兽,正肆意咆哮着向他挑衅,嘲笑着他的软弱。   但凡玄宁再向前一步,就会将他吞噬。   玄宁立在原地,仍风吹拂,没有动。   他知道,盛鸣瑶那一刀,不仅划在了她的脸上,更划在了他的心底,彻底斩断了他的道。   从此以后,玄宁在见到心魔之时,再也无法下手抹去它的痕迹。   明明是知道心魔乃是欲念所致,皆为虚妄,可即便是虚假,也让空思之人忍不住心生眷恋。   玄宁完全没有被心魔看破的恼意,而是坦然接受了这一事实。   本就如此,人的情绪,纵使再猛烈、炽热,说到底,也无非是片刻悲伤,片刻欢喜,片刻落寞。   千秋一梦,于天地万物,大道在上,人皆是蜉蝣。   玄宁伸手,接住了山巅最高的那棵树上掉落的一片枯叶。   这些落叶终将腐烂,如同思念一般,会被深深掩埋于土里,就像玄宁的心底,同样掩埋着太多不可告人的真心话。   ——对着你的眼眸,我只看到你。   ——你是最令我骄傲的弟子。   ——如今新弟子上山了,可他们都不像你,也皆不如你,总是很无趣。   ——盛鸣瑶。   “……回来吧。”   第51章 浮蒙之林   在盛鸣瑶下坠的刹那, 东方那个令无数修仙者心惊胆战、吞噬了无数生灵的苍破深渊之中, 忽然有一个生物睁开了他仅存的那只金色竖瞳。   深渊中, 由天道设下禁锢了他不知多少年的结界,居然在此时松动了。   苍破心中有讶异, 但更多的是对这个人类的好奇与赞叹。   真是个奇怪的人类。一路跌跌撞撞地走来,如谁能想到居然有人类,能仅凭一人之力,成功打破了天道的束缚?   纵使其中有苍破的推波助澜,用所存不多的力量帮助她与天道抗衡,可这个人类本身的意志更是令人惊叹。   ——盛鸣瑶。   苍破记得这个名字,也记得这个奇怪的人类。   她的身上似乎有一股别样的力量,使得她突然焕发出了不属于此间的生命力, 甚至能够回溯时间,更改了许多事情,恐怕连天道那个家伙都被吓得不轻。   苍破看着盛鸣瑶在凡尘中挣扎, 不断地被亲近之人伤害, 就像看到了几千年前那个执迷不悟地帮着人类的自己。   那时的天道偏爱妖族, 至于人类, 不过是被妖族圈养的玩物,居于一隅,弱小可怜到甚至连‘大道’都不知为何物。   而那时身负上古混沌苍龙血脉的苍破, 罕见的不似同族那样拥有青色的鳞片,他通体鳞片呈银白色,在阳光的照耀下更显得波光粼粼, 如同一池月色投映在了人间。   而苍破的同族非但没有厌恶这个异类,相反的,他们都很喜欢拥有漂亮银白色鳞片的小苍破,认为这是天道的恩赐。   那时的苍破,说是众星拱月也不为过。别提人类了,就连妖族也不敢轻易招惹。   若是惹怒了苍破就等同于惹怒了龙族,而惹怒了龙族,他们扫灭六合也不过俯仰之间。   年少的苍破也可以说是天赋超然,甚至有妖族预测,苍破若是长成,全盛时期也许可以与天道规则平分秋色。   可惜了,苍破轻信了人类。   人类啊,真是一种可怕至极的生物。   ……   这同样也是苍破对盛鸣瑶产生好奇的缘故。   同样是被身旁亲近之人伤害,然而与苍破当时的疯狂不同,盛鸣瑶不但没有怨天尤人,她甚至仍对着个世界怀有善意。   【大道浩渺磅礴,视我如蝼蚁。】   【料,我见大道,亦如是。】   正是这句透着对天道毫无顾忌的指责,使得当时犹在深渊中的苍破与盛鸣瑶产生了共鸣。   正是那一瞬间的共鸣,让盛鸣瑶短暂地摆脱了躯体的束缚,俯瞰大地,纵览时空。   ……   万年沉默的光阴之中,苍破并未见过如盛鸣瑶这般有趣的人类。   同样是被亲近之人接连背叛,每一次几乎都落入必死的因果之中,可盛鸣瑶非但没有因此变得厌世,甚至连绝望的情绪都只维持了短短一瞬。   纵使实力弱小如斯,然而盛鸣瑶剑走偏锋,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地报仇,短暂的迷茫之后从未丧失本心。   早在盛鸣瑶在魔界作为阶下囚苏醒的那一日,被囚禁于深渊的苍破同样懒洋洋地睁开了自己的左眼。   步步筹谋,倒也有趣。   在那一刻,苍破对这个有趣的人类起了兴趣,可惜碍于深渊的禁制,他并不能随意外出,更不能随意给予盛鸣瑶帮助。   不过,终于可乘之机。   或许是因为盛鸣瑶身挟机缘的缘故,原本禁锢苍破的深渊禁制松散了许多,趁天道不注意时,苍破接连幻化出了分身,也不拘形态,只陪在了盛鸣瑶的身边,看她如何行使,偶尔也会为她惊叹。   一旦天道警觉时,苍破便化作瓷碗、小狗,偶尔天道放松了警惕,苍破就化作了人身,随意捏了个样貌,正大光明地见了盛鸣瑶一面,又与那未来的剑尊交了手。   ——就连盛鸣瑶手上的那个匕首,亦是苍破扯下了自己身上的一片龙鳞而幻化成的。   他着实很期待这个如自己当初一样,被所有人欺凌、背叛的人类,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一步一步,一次又一次,无法动用任何力量协助盛鸣瑶的苍破看到这个人类被人逼至绝境,又拼死抵抗。   毋庸置疑,盛鸣瑶心性足够坚韧,哪怕被欺凌至此,也从未产生过任何阴暗、或是灭世的想法,这令苍破倍感新奇。   唯有这次不同。   苍柏透过皆着匕首,窥见盛鸣瑶从空中坠落,像是被人剪去了羽翼的飞鸟,如此地眷恋着天空,不顾一切地奔向它,可又终究触碰不得。   不知此举到底触动了什么机关,竟令深渊中天道为之颤栗,就连之前他设下的的禁制都有了显而易见的巨大裂痕。   苍破轻而易举地从禁制之中逃脱,化作人形,在掩去了痕迹后,又分身看了眼坠落之中的盛鸣瑶。   ——倘若现在无人帮助她,那么这个已经失去了两滴心头血的、不知疼痛的脆弱人类,注定会在时空裂缝中烟消云散,无人记起。   罢了,再帮她一次。   化为人形的苍破嘴角上扬,右手覆在了唯一完好的左眼上,而后忽然一声长啸,龙威之下,无数深渊内的生物匍匐于地、瑟瑟发抖。   下一刻,一道黄金色的光芒如流星般飞逝,直直地冲着千里之外的盛鸣瑶而去,在触及到她心头的那一刻,陡然散做了点点金光,温柔地包裹住了盛鸣瑶的身体。   但凡金光所触及的部分,都逐渐湮灭在了空气中,盛鸣瑶就这样一点点地消散,又在苍破深渊外围的森林里旁重新凝起了形态。   ……   盛鸣瑶醒了。   躺在地上的她先是茫然地坐起身,环顾四周。   身下是潮湿的泥土和一些算不得柔软的杂草,周围是被树荫遮盖着偶尔才泄露出几分缝隙的浅薄日光,鼻尖隐约能嗅到一丝草木的芬芳和泥土的腥气。   等一下,这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擂台……入魔……惩戒堂……天道……灵戈山!   自己分明是当着玄宁的面从灵戈山巅一跃而下,如今为何会出现在一片树林里?   难道这就是灵戈山下的景色?自己并未死去,侥幸留下一命?   盛鸣瑶习惯性地伸手将脸侧的碎发别在了脑后,突然发现自己的手指纤长白皙,竟是半点也无之前的伤痕!   盛鸣瑶呆了一瞬,随后立即企图引气入体,运转灵力——   体内灵气空空如也,一朝回到解放前。   可与此相对的是,盛鸣瑶原本受损的经脉,如今竟是半点问题也没有,好似之前那些因魔气而遭受到的破损都被一键修复。   盛鸣瑶:???   顾不得欣喜若狂,盛鸣瑶瞥了眼身后不算太深的山洞,没有选择进去,而是靠着大树沉思了片刻。   ——难道自己这是惹怒了天道,所以又双叒穿越了?   “……请问,那边有人吗?”   一道清澈中透露着些许惊慌的少年音传来,盛鸣瑶顺着声音望去,只见郁郁葱葱的树木之中,不知何时站着一个年岁不大的少年。   少年的身上穿着上好的白色锦缎,被斑斑驳驳的阳光照耀着,依稀可见上面精细的金绣暗纹,衣摆处隐约看着像是个家族图腾的模样。   虽然这精致华贵的外袍显然受了不小的折磨,甚至衣袖都被树枝勾得虽碎成了一缕一缕,可也足以显示它原本的价值不菲。   若是常人,也许就会被这样华贵的衣服压制,可眼前的少年不是。   盛鸣瑶望向了神情略带窘迫茫然却仍面前维持镇定的少年,心中默默赞叹了一句俗话。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站在乱木丛中的少年五官精致到不可思议,皮肤比他的衣衫还要白皙,鼻梁挺拔,乌发红唇,甚至有几分男生女相的漂亮,却也不显得女气,只让人觉得龙章凤姿,举世无双。   其中,少年的眼睛尤其好看。   眼眸狭长上挑,瞧着有几分桃花眼的魅惑,可偏偏瞳孔颜色稍淡,琉璃珠似的干净,配上左眼下的泪痣,占尽风流。   不似玄宁那样如山巅雪的清冷,也与沈漓安那种翩翩世家公子的风雅不同,少年的身上更多是“贵气”,从那张精致昳丽的面孔上,盛鸣瑶依稀能看见往日繁华落下时,散在天边的余晖。   这样浓墨重彩的外貌与盛鸣瑶的长相风格有些类似,但不同于她的张扬到毫无收敛的艳,少年更像是一件精心雕琢后的完美藏品。   纵使修真界美人多如牛毛,长相俊秀的少年也同样不少,但眼前这位,以盛鸣瑶的审美标准来看,大概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人了。   哪怕少年的双眸毫无神采,都无法掩盖他——   咦?   双目无神?   难道是个盲人?   这可真是奇怪了,若是一个盲人,怎么到了这片林子里?看他衣着不菲的模样,为何身边连一个侍从也无?难道是与家人走散了?   心中疑虑甚多,盛鸣瑶看着逐渐靠近的少年,试探着出声:“我在?”   “是有人在哪儿吗?”   少年的声音有着无法掩盖的喜悦,他转过身,匆忙地朝着盛鸣瑶的方向快走了几步,却没发现眼前就是一个盛满了积水的泥坑,盛鸣瑶眼见他一脚踏了进去,又被左侧树木伸出的枯枝划了脸,伤口渗出血珠,心中稍微松了口气。   ——看来应该是个真盲人。   不怪盛鸣瑶多心,实在是在这样带着些阴森的森林里出现这样漂亮精致又贵气异常的小少年,着实突兀。   “我在这里。”   盛鸣瑶起身走到少年的右前方,又将手伸到了他的左边,少年茫然了片刻,下意识伸出右手却抓了个空,一手落在了面前的荆棘丛上,顿时,白皙的皮肤上又多出了好几个血孔。   见此,盛鸣瑶心中到是对少年是个盲人这事更多信了几分,索性伸手拽住了他的手腕,将少年拉到了自己不远处的一个小溪旁。   溪水潺潺,水面闪烁着珠光,偶尔还能听到鱼儿越出水面的‘扑通’声,午后灿烂的日光从头顶树木茂密枝叶的缝隙中钻出,斑斑驳驳地散落在了两人身上。   “我看你的模样,也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公子吧?怎么沦落到了如此地步?难道与家人走散了?”   一开库,盛鸣瑶就故意摆出了老江湖的做派,就差没在嘴里叼根香烟了。   “我……我是南兴苍家的人。”   比起盛鸣瑶的潇洒不羁,矜贵的小少年就显得狼狈拘谨的多。   “父亲刚刚去世,出了些事……后来,我的大哥将我叫去书房,说是要送我去大荒宫修道,我同意了,可半路上遇见了劫匪……”   少年茫然地说道,清澈到不含丝毫杂质的眼瞳像是一潭死水,哪怕是这么悲惨的往事也不能勾起了他的波动。   真是瞎子啊。   “有忠仆庇佑,我侥幸从劫匪手中逃到了这里。至于眼睛,是因为之前在家中发生了些事,所以看不见了,现在倒也习惯……”   盛鸣瑶都不需要多问,这少年就快把自己的家底都抖落出来了。   看着少年漂亮到毫无瑕疵的脸,盛鸣瑶心中暗道可惜。   否则,假以时日,他必然也是个名动天下的少年郎。   “行了行了,说了这么多,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盛鸣瑶不愿总是提起别人的伤心事,故意岔开了话题,“我叫……你就叫我阿鸣就好了,我今天刚刚十九岁,你叫什么?”   说到自己只有十九岁时,盛鸣瑶半点也不心虚。   年龄不重要,年轻的心最重要嘛!   此刻的盛鸣瑶还未发现,在摆脱了一切束缚后,她比往常更加跳脱欢快,眉宇间掩不住的潇洒肆意,纵使容貌精致,有些阅历之人一看便知这女子绝非寻常闺秀。   少年一愣,循着声音望向了盛鸣瑶的脸,清脆的嗓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我叫苍柏,今天刚刚十七。”   “我……我能叫你阿鸣姐姐吗?”   “自然可以。”盛鸣瑶玩笑道,“苍柏弟弟。”   两人有略微闲谈了几句,在苍柏看不见的角度,盛鸣瑶的面容无法控制的扭曲了几秒。   衣着喜好:白衣。   身体残缺:眼盲。   家庭状况:有个可怕的哥哥。   名字:偏偏有个‘柏’字。   ……   这样微妙的巧合,实在透露出了几分荒诞可笑。   “所以你是逃到这片森林里来的?”盛鸣瑶借着脚边的小溪洗去了手上的尘土,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就敢进来?”   这话说得很微妙,乍一听十分像是前辈在警告后来者,其实盛鸣瑶心中也没底。   万幸,面前的小少爷还真知道这是哪儿。   “我知道,这里是浮蒙之林,南边是哭魂海,距离苍破深渊很近,所以我往这边跑,他们才不敢来抓我。”   少年轻声说道,盛鸣瑶听到了那个熟悉的词汇,心里一紧。   ——苍破深渊。   盛鸣瑶记得朝婉清正是跌落此处,所以再也没有了踪迹。   这也提醒了盛鸣瑶一些事,她借着此处地势高,转身扫了一圈附近的环境。   周围有几座小山丘,看上去并不高大,就连般若仙府最低峰的医宗的悦峰都比不过。不过看上去环境还不错,苍翠的山脉顺着一条线十分有规律地将这片森林与外界隔绝,想来越过山脉,应该就是苍破深渊了。   除此之外,并无异象。   鸟鸣山涧,溪水潺潺,褪去了冬日的凝重苍白后,万物复苏的迹象实在令人沉醉。   不过,现在起了风,天空又有乌云低压,晚间也许会有一场春雨也说不定。   “春天到了啊……”盛鸣瑶喃喃自语,看着飘落在掌心的阳光,粲然一笑,扭头对着苍柏道,“或许晚间会有一场雨,既然一时半会儿出不去,要先找个地方休息才好。”   其实盛鸣瑶早已确定好了目标,此时也不过是通知了一下身旁的少年:“我之前看到了一个很浅的小山洞,大概是没有人的,我打算去里面避一避,你要一起吗?”   不管这小少年的话几分真几分假,在这人迹罕至的森林里,有个活人陪伴总是好的。   站在小溪旁的少年闻言立刻点头,声音仍带着几分小心翼翼道:“若是阿鸣姐姐不嫌弃,我自然是想和阿鸣姐姐一起的。”   既然如此定下了,盛鸣瑶伸出手,扣住了苍柏的手腕,牵着他进入了那个小山洞中。   不过是几十米的路,走得磕磕绊绊,有一次还亏得苍柏反应快,否则恐怕要连带着盛鸣瑶差点摔一跤。   幸而,两人终于到了山洞前。   与其说这是个山洞,其实也不过是后世两张双人床拼在一起的大小,盛鸣瑶和苍柏进去后,原本看着还比较开阔的平地,立刻显出了几分逼仄。   幸好盛鸣瑶不是个计较的性格,而苍柏又看不到这些,两人谁也不嫌弃谁。   “说起来,姐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靠着石壁坐下的苍柏抬起头,明明是那般漂亮完美的眼睛,此刻却灰蒙蒙的,让人一看便心生惋惜。   “浮蒙之林……”苍柏犹豫了一下,才蹙眉道,“这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终于问了。   说句实话,若是苍柏再不开口询问一些盛鸣瑶的信息,她都快怀疑这少年别有所图了。   盛鸣瑶张了张口,尚且来不及升起别的情绪,在少年将话问出口出口的一瞬间,盛鸣瑶的脑中走马灯似的闪过很多画面。   有自己费尽心思在魔尊面前演戏时的紧绷,有幻梦之中面对滕当渊的意难平,也有后来对沈漓安的怨,对玄宁的恨……   “我——”   “阿鸣姐姐,也和我一样,是遭遇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所以逃到了浮蒙之林吗?”苍柏忽而轻声开口,少年清亮动听的声音带着一股异样的温柔。   “如果是不好的事情,那就不要说了。往事不可追,若硬要旧事重提,也不过凭白多添了几分伤愁。”   出乎苍柏意料,盛鸣瑶并没有因此而伤怀,再次开口时,她的嗓音甚至染上了几分笑意:“没有啊,我很开心。”   “我啊……特别厉害!我是一个人,硬生生从一个不好的地方逃了出来的。”   少女的声音有几分沙哑,尾调上扬,半点也不遮掩其中的轻松欢愉。   此时的盛鸣瑶,生机勃勃的像是一整个春天。   苍柏微怔,片刻后倏尔笑了起来。   “真好。”   明明暗暗的阳光陷入了少年干净淸透的眼眸里,隐约漾开了一丝浅薄的光芒,原本的碎冰融化,像是也见到了春天。   “——阿鸣姐姐以后,也定然会越来越好的。”   第52章 炽子果   听见苍柏的话后, 盛鸣瑶笑了笑, 也不回答, 手中握着匕首,兀自在靠着左边石壁闭目养神。   山洞内的气氛一时安静下来, 只听见两人平缓绵长的呼吸声。   苍破倒也识趣,在进入山洞后,就乖巧地坐在盛鸣瑶让他呆着的地方,安静地靠着石壁,半点也不动。   一左一右,遥遥相对,倒也相安无事。   这精致小少年虽然看上去孱弱无害,也很乖巧听话的模样, 可到底二人相识还不足一日,盛鸣瑶并不敢完全相信他。   就连血脉相连的亲人都能同室操戈,在这荒芜的浮蒙之林, 还是不要轻易相信一个陌生人为好。   譬如现在, 哪怕盛鸣瑶半靠在石壁上, 姿态看上去放松极了, 可右手始终握在匕首的刀柄上,随时准备反击。   说来倒也奇怪,这把从滕当渊的幻梦之中带出来的匕首, 在盛鸣瑶用它捅了玄宁心口一刀后,居然仍随着她坠落山崖,甚至跟着她到了这浮蒙之林来。   获得自由的喜悦冷静下来之后, 盛鸣瑶终于意识到很多之前被情绪掩盖的疑点。   首先,这把匕首的来历必有问题。别的不说,光凭它能对化神期修为的玄宁造成伤害,就绝不仅仅只是一把普通匕首那么简单。   其次,盛鸣瑶记得,当时的她急于摆脱天道给她的束缚,竟是在魔气未完全除净的情况下,成功闯出了玄宁所设下的禁制,在宣泄完内心郁气之后,直接从灵戈山巅跃下——   那么问题来了,般若仙府分明是位于这片大陆的西南方,而如今,自己跨过高山,穿过大海,居然稳稳当当地出现在了位于大陆东南方的苍破深渊附近。   若单单是空间位置也就罢了,可这还跨越了时间,一瞬间从瑟瑟寒冬到了鸟语花香的春天,盛鸣瑶根本辨不清时间究竟是正常往后,还是如之前那样,再次回到了更早的时间节点。   无论如何,留在浮蒙之林绝不是长久之计。   盛鸣瑶装作闭目养神的模样,在心中将事情分析了一遍,就在她开始思考如何套苍柏的话时,对面一直安静的少年忽而轻声开口:“阿鸣姐姐,你睡了吗?”   “没呢。”盛鸣瑶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眯着眼打量着苍柏,“你想说什么?”   “阿鸣姐姐日后打算去哪儿呢?”   少年干净到毫无杂质的眸子在盛鸣瑶开口时,虚虚地望向了盛鸣瑶的方向,似是想要寻找什么,而后才反应过来,匆匆垂下眼帘。   年纪不大的苍柏显然还未适应自己作为盲人的事实,他总是下意识想要去‘看’,在发现自己不能视物的事实后,又竭力遮掩,不让旁人发现自己的狼狈。   由于魔气反复,盛鸣瑶也曾体验过这样完全堕入黑暗时的茫然与无措,将心比心,倒是真的对苍柏生出了几分感同身受。   “我要去哪儿?”   盛鸣瑶转了转手腕,似是不经意地摸了摸眼角,指腹触及的肌肤略带凹凸不平之感,想来是之前将魔纹刮去时,留了疤痕。   “这天下太大,能去的地方太多,我还没想好。”   盛鸣瑶话语一转,抬眸看向了苍柏,“你呢?你怎么办?你的那个兄长会不会派人在浮蒙之林外蹲守?”   这就是盛鸣瑶之前不敢贸然离开,也未立即在浮蒙之林中搜寻食物的缘故。   万一真遇上了苍柏那个心胸狭隘的大哥派来的人,先不提要不要出卖苍柏,就怕那些冷血无情的杀手直接将自己当做共犯,一刀了结。   之前那些时候,盛鸣瑶不怕死,因为她心中只有复仇,能让那些人滋生心魔,斩断他们的道心,让他们从此再难进阶,就是盛鸣瑶的胜利。   同样的,亲自给那些人种下心魔,未尝不是盛鸣瑶在尝试亲自解开自己的心魔。   在逆流而上的时间里,重新经历了这一切的盛鸣瑶心性不止变得更为坚韧,更对很多过去执着着的过往看淡了许多。   那些惊心动魄的笔画,描绘着的无非是他人的故事,无论自己如何折腾,留下的也不过是一团被人嫌弃的污墨。   如今不同了。   盛鸣瑶离开那个故事,拥有了一张崭新的白纸。   “不会。”   少年琉璃般的眸子黯然无光,不自觉地用手指搓了搓衣角,“他既然请了那些劫匪,那些人就必须在规定时间回去给雇主复命,否则会牵连自身。”   “更何况,我当日在家中被毒药伤到了眼睛,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世上,没有人会相信一个瞎子能在浮蒙之林中生存,更没有人会为了寻找一个瞎子,而孤身前往浮蒙之林。”   听起来,这浮蒙之林还真是名声远扬。   盛鸣瑶默默在心中记下了这件事。   曾经在般若仙府中修行时,因为资质太差的缘故,盛鸣瑶并不怎么喜欢与人一起出门除妖,这也导致了她对许多修仙界的事情,并没有基本认识。   就连浮蒙之林,大约也是偶尔在书中瞥到一眼,便将其扔在脑后。   “……你饿吗?”   盛鸣瑶突兀地问道,旋即,她瞥见了少年白到几乎自带柔光的皮肤与如玉般修长完美的手指,烤鸡烤鱼的野餐美梦瞬间破碎。   显然,他们俩人都不是什么干活的料子。   见苍柏轻轻点头,似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盛鸣瑶起身走到了山洞口:“那我先出去找些野果子,你且在此地等候,不要走动。”   这话出口,盛鸣瑶自己先忍不住笑了出声。   靠在石壁上,模样精致的小少年显然不懂盛鸣瑶为何会突兀地笑出声,可他仍是乖巧地点点头:“阿鸣姐姐外出要小心,我不会乱走的。”   凭借盛鸣瑶如今敏锐无比的情绪洞察力,她能感受到少年话语中的真诚和小心。   盛鸣瑶站在门侧,借着夕阳落下的光扫过少年无比令人惊艳的眉眼,忍不住再一次在心中感叹。   真是造物主精心雕刻的杰作。   “我知道了。”   如果不是如今才相识不过一日,盛鸣瑶恐怕真的会忍不住揉揉他的脑袋,“我就在周围,若是有事,可以大喊,我听见了就会立刻过来。”   见少年再次乖巧的点点头,盛鸣瑶又将山洞口的碎石用一截枯树枝扫开了些,最后将用了些地上的杂草枯枝略微将门口遮掩起来,这才离开。   盛鸣瑶先是沿着之前的路线,来到了小溪旁。   之前又苍柏在身边,虽然他是个瞎子,可到底不方便,盛鸣瑶都来不及给自己洗把脸,如今得了空,她自然是先走到了小溪旁,先用溪水拍了拍连,而后细细地打量着自己如今的模样。   倒映在小溪之中的身影与以往几乎没有分毫变化,唯一的不同就是眼尾处多了一道暗红色的疤痕,直直地划向了太阳穴,有碍观瞻,也容易引起旁人注意。   盛鸣瑶对着水面拨弄了几下头发,用垂下的碎发虚虚地遮住了大半疤痕,而后凝视着自己身上虽沾上了些许污泥,但一看就价值不菲衣裙,无语凝噎。   里衣倒还罢了,纯白色也没什么花纹,旁人看着最多觉得材质好些而已。   可这广袖罩衫不仅看着材质不同,外面更是用银丝金线绣着般若仙府的门徽,若是在朗朗乾坤下招摇过市,恐怕回头率能创下新高,不一会儿就会被传遍大街小巷。   虽然如今还不敢确定自己落在此地的原因,但还是小心谨慎些为好,与般若仙府有关的东西还是不要出现为好。   盛鸣瑶本想将广袖罩衫用断裂树枝粗糙的那面扯碎,可也不知道这衣衫材质是用什么做的,盛鸣瑶折腾了一路也未能将它扯烂。   算了。   盛鸣瑶眼见前面树上有结着几颗黄澄澄的果子,立即上前,从地上捡起了几颗,细细观察。   这果子上窄下宽,表皮略微皱起,闻起来略带一股梨子的香甜。   盛鸣瑶心下略有猜测,她捡起一片脚旁的枯叶,隔着树叶用手指捏了捏。   还未等盛鸣瑶用力,那果子的外皮就已经‘嘭’得一声裂开,露出了内里淡黄色的果肉,香甜的气息让盛鸣瑶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炽子果,很多低阶弟子出门最爱带的食物。   这东西味甘香甜,能难得是极容易让人饱腹,通常一个成年人吃三、四个就足以支撑大半天,最适合低阶弟子出门时携带,所以有人也给它取了别名叫“稚子果”。   这东西唯一的缺点就是容易腐烂,因此通常在市面上流通的炽子果都是果干的样式。   不过现在,显然没有这个顾虑。   盛鸣瑶飞快地脱下外袍,幸好现在已经是春日,她到不觉得寒冷。   随手挑了地上的大约十一二个看着还算完好的果子,又捡起了六七个快要腐烂的果子一起用外袍兜着,盛鸣瑶又快步回到了小溪旁,将完好的炽子果挨个用溪水冲洗。   在将最后一颗果子放入白色衣衫内时,盛鸣瑶想了想用左侧衣袖浸满了溪水,湿漉漉地垂在身旁,最后满载而归的回到了山洞中。   或许因为落日的缘故,盛鸣瑶走进山洞的那一瞬,身体抖了抖,感到了一丝寒意。   这也是没有灵力的坏处了。   “……阿鸣姐姐?”   闭着眼睛的少年在盛鸣瑶步入山洞的那一刻就已经睁开了眼,毫无焦距的目光虚虚落在了盛鸣瑶的脚旁,声音中透着显而易见的欢喜:“是阿鸣姐姐回来了吗?”   “是啊,苍柏弟弟。”   盛鸣瑶感受到了少年全心全意的信任,心情更是好上了许多,语气都染上几分轻松的笑意。   她走到少年身边,将包裹着炽子果的的衣衫摊在了地上,又将打湿的衣袖递给了少年:“擦擦手,我刚找到了一些果子,撑个两天应该不是问题。”   手心中猝不及防被塞进了一个冰凉的、湿淋淋的东西,苍柏略怔了怔,才听话地按照盛鸣瑶说得那样仔仔细细地擦拭了双手。   入手的布料丝滑柔润,显然不是普通的棉布,苍柏根本不需要‘看’,都能猜到这是什么。   然而还不等他问出口,盛鸣瑶又给他手中塞了一个剥去了外壳的果子:“快吃吧,我已经洗干净了,壳也剥了。”   “谢谢阿鸣姐姐。”苍柏接过,毫不犹豫地咬了一口,随后眼睛一点一点地睁大:“这是……炽子果?”   这般模样,像极了一只吃到了心心念念的小鱼干的猫咪。   盛鸣瑶眨眨眼,咽下口中的果肉,略感惊讶地问道:“你知道这东西?”   一边闲聊着,盛鸣瑶马不停蹄地又拨开了第二个炽子果放在了手旁,方便一会儿食用。   如果苍柏能一直保持现在的模样,盛鸣瑶不建议对他更温和些。   少年精致易碎的模样实在太戳人心,更何况自始至终,盛鸣瑶都没感受到过苍柏对自己抱有哪怕一丝的恶意。   如今的盛鸣瑶虽然没有了灵力,可她对于人情绪的感知力比曾经任何时候都要敏锐。   毫不夸张的说,之前盛鸣瑶单独出门行至小溪旁,都能察觉到山洞内苍柏的气息。   平和、信任、略带一丝浅薄的焦躁。   不能视物的苍柏并不知道盛鸣瑶此时的走神,在听见盛鸣瑶先前的问话后,他乖巧地放下手中的炽子果,认真地答道:“以前父亲在时,偶尔也会带些炽子果的果干回来,家中我最爱吃,因而大部分都给了我。”   “也是这个缘故,我对炽子果的气味比较熟悉,所以刚才在阿鸣姐姐将果子给我的时候,我一下子就猜出来了。”   少年的话语中透着浅浅的喜悦,在忆起往日时,也不见有任何伤痛。   盛鸣瑶眉梢微扬,又给自己拨开了一个果子,难免好奇道:“你如今想起往事,似乎并不伤心?”   “伤心?”   苍柏将最后一口炽子果咽下,先是有些许疑惑,很快明白了盛鸣瑶问出这话的原因,他浅笑着摇头,夕阳为少年深邃俊美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边。   “后来那些事发生时,我确实伤心过。我有想过他……我的大哥也许没那么喜欢我,但我从未想过,他竟想置我于死地。”   “不过现在回想起过去那些时日,那些曾经的欢愉也做不得假,因而如今,倒也没那么愤懑不平。”   苍柏又笑了笑,低垂的睫毛在眼下形成了一片阴影,尾音略微上扬,伴随着山洞外不知何时落下的绵绵细雨,织出了一片细密干净的温柔。   “我运气还算不错,虽然瞎了眼睛,又为了躲避劫匪杀手进入了浮蒙之林,但万幸没碰上什么坏人,如今更是遇见了阿鸣姐姐……我已经比旁人幸运多了。”   这心性,连盛鸣瑶都甘拜下风。   她适时地将手旁剥好的炽子果递了过去,状似不经意地盯着少年打量了许久。   从一开始,纤细精致的少年身上就总是笼罩着一层脆弱感,正是这层类似于“同病相怜”的脆弱,让盛鸣瑶都不自觉地对他迁就许多。   显然,这一次是盛鸣瑶判断失误了。   ——眼前的少年远比自己所想的强大。   盛鸣瑶心中感慨,又啃了一口果子。   炽子果闻着像梨子,可成熟后的入口绵软,口感有点像枇杷,却又比枇杷多汁。   “我也差不多。”   盛鸣瑶充分贯彻了三分真七分假的理念,眯着眼笑道:“我父母因为一场意外去世了,我就被送去了我舅舅家。他们自持富贵看不起我小门小户,可又觉得我长得不错,与我曾经失踪的表姐很相似,因此年幼时也给了几分宠爱。”   “可惜了,我那表姐其实没死,她回来后,并不喜欢我。我本来就是为了她而存在的,如今讨不了她的欢心,我在家中的地位自然一落千丈,就连家人对我也愈加看不顺眼,甚至想让我去给一个糟老头子做填房。”   盛鸣瑶脑中闪过了一些故人的面容,兀自勾起了唇角,真真假假地与苍柏开着玩笑:“所以,后来我就逃出来了。”   “阿鸣姐姐真厉害!”   少年毫不吝啬地夸赞道,盛鸣瑶忍不住莞尔,又拨开了一枚炽子果递给他。   两人一边吃着果子,一边漫无天际的闲扯,关系到是莫名亲近了许多。   ……   盛鸣瑶不知道,从她在浮蒙之林醒来的那一刻,远在西边的纯戴剑宗,忽而响起了一阵轻微的铃铛声。   “什么声音?”   一个刚刚从练剑场上下来的弟子掏了掏耳朵,原本白净的衣衫如今占满了尘土,可他也不管,反而困惑地用同样脏兮兮的剑柄怼了下同伴。   “你听见没?好像……好像是铃铛?”   他的同伴张望了一圈,迟疑地将目光落在了不远处停下了脚步的滕当渊,刚刚出关的滕当渊最近可是纯戴剑宗炙手可热的人物。   一次闭关,接连越阶,如今修为直逼元婴中期,此时震动了纯戴剑宗上下,一时之间,为西方四大洲的修仙之人津津乐道。   普通的剑宗弟子,连见一眼滕当渊都觉得荣耀,谁又敢在背后议论这样的天才呢!   这弟子只能小声回应自己的朋友:“别管了……”   眼见同伴不依不饶,他咬咬牙,声如蚊蝇:“……似乎是从滕师兄身上传出来的呢!”   “啊?滕师兄?”一开始开口的弟子显然不信,可在目光触及到了滕当渊冷冽孤寂的背影时,却又什么都不敢说了。   “走走走,练剑去!”   ……   站在天南池旁的滕当渊根本没有将心神分给旁人半分。   胸膛处传来的轻微震颤声证明这一切并非虚假,滕当渊飞快地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在确认周遭一切安全后,滕当渊缓缓垂下头,将一直放在心口的铃铛小心翼翼拿了出来,捧在了掌心。   那勾魂火铃仍在滕当渊的掌心中震动,像是一颗刚刚被掏出来的心脏。   原本色调暗沉的铃铛如今色泽光润,绯红色的外壳浓郁的像是立刻就能滴下血来。   滕当渊就这么静静地看着铃铛,直到它彻底寂静后,才又将它珍之重之的放回了胸口。   ——瑶瑶回来了。   这一认知让滕当渊的胸口剧烈起伏,情绪激荡之下,就连眼中的冰雪也已融化成春日之光,完全看不出平日里的冷静自持。   滕当渊几乎是迫不及待出门,找到了自己的师父冲和子,他刚提起了‘盛鸣瑶’三个字,却得到了对方疑惑地抬眸——   “盛鸣瑶?我似乎隐约听过这个名字……”   “啊,芷兰说过!是之前般若仙府那个因为入了魔而坠下山崖的弟子?你提起她做什么?”   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滕当渊僵立在原地,半天也未能开口发出一言。   第53章 与我同行   盛鸣瑶与苍柏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 见窗外的雨越下越大, 知道出不了门, 索性略微在门口又回到山洞的另一边靠着石壁半躺下。   早在之前盛鸣瑶从小溪边回来时,就在山洞门口扔了几根枯萎的树枝, 又将兜着的坏果子都扔在了门口。   熟透了的炽子果被踩爆时,所发出的音色极响,仿佛放鞭炮似的,配合着枯树枝,更是一绝。   这样一来,即便夜里真有什么东西造访,必然会闹出去些声响,盛鸣瑶也不至于毫无准备。   别的陷阱盛鸣瑶这样的新手并不敢布置, 生怕到时候没有弄死敌人,反倒拖累自己。   “阿鸣姐姐是累了吗?”   苍柏察觉到了盛鸣瑶语气中流露出的那一丝倦怠,体贴地止住了话头, 他垂下眼眸, 轻声提议道:“阿鸣姐姐的外衫浸了水, 夜里凉, 容易染上风寒,不如同我换一换。我的外衫虽然脏了些,可它材质不错, 也还算暖和,能挡些风。”   盛鸣瑶原本想也不想就打算拒绝,可忽然想起了自己这件广袖罩衫迟早要被遗弃, 并且不能暴露这件罩衫的不凡。略一思考下,点点头,想起苍柏看不见,又出声道:“那也行。”   见盛鸣瑶同意,苍柏立刻绽放了笑容,琉璃般剔透的眼眸弯起,眼尾下的泪痣又让他的干净染上了些妖冶之感,简直比三月之春还要耀眼夺目。   苍柏背过身,摸索着解开了自己的外袍,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这不算宽阔的洞府内,显得有些突兀。   没过多久,苍柏轻声的说了一句“好了”,他看不见盛鸣瑶所在的方向,只能将自己的纯白色的外袍勉强叠的工整些,举在空中,“阿鸣姐姐,你能来拿一下吗?”   苍柏原本略显病态的脸色此时染上了几分绯红,淡淡的,并不浓郁,却无端让他比之前苍白脆弱多了几分生机。   这模样虔诚得像是自己能为盛鸣瑶做些什么,就是值得无比骄傲的事情一样。   “谢谢苍柏弟弟——不过你身体没事吧?”   盛鸣瑶先是开了个玩笑,随后话语一转,打量了一下苍柏略显单薄的身体,接过他外袍的手抖了抖,不由俯身略靠近了些。   噫,这位苍柏弟弟的脸色还真是不太好。   靠在石壁一角的苍柏鼻尖动了动,妖族敏锐强大的感知让他在几乎是立刻察觉到了一股陌生的气息突然靠近,可苍柏却并不讨厌。   这个发现无意让他十分惊奇,更有些微妙的奇异感。   作为曾经横扫六合,在永夜的黑暗中肆无忌惮地长吟的龙族,苍柏——也就是那时的苍破,他其实并不讨厌人类。   比起那些对人类厌恶至极的同族,苍破甚至愿意去和人族成为朋友,甚至告诉了他们如何修炼,无意中破除了人类与世间灵力的壁垒。   可是后来……   苍柏摸了摸自己的右眼,嘴角掠过一丝嘲讽的笑意。   ——他失去的龙鳞、龙血、被人抽走的龙骨,无不告诉他轻信旁人的代价。   “多谢阿鸣姐姐关心,我的身体没事。”苍柏垂眸一笑,如玉手指轻轻沿着右侧石壁的纹理滑落,轻描淡写道,“虽然我的兄长厌恶我,但面子功夫总是做足的。”   “我穿在外的这一套外衣都用了些特殊的布料,冬暖夏凉,阿鸣姐姐不用担心我。”   说到这儿,少年清浅一笑:“说起来,我好歹也算半个修仙之人,已经引气入体了。我也是很有用的,阿鸣姐姐可不要小瞧了我。”   这下盛鸣瑶是真的有些惊讶了,她借着天边最后一丝未落下的日光细细打量着苍柏的模样。   孱弱、精致。   ——这就是盛鸣瑶对于苍柏的第一印象。   若不是知道苍柏是独自一人甩开的劫匪闯入浮蒙之林自救,盛鸣瑶都要怀疑苍柏是不是有什么不足之症了。   盛鸣瑶知道不该以貌取人,可除去外貌,苍柏也实在不像是一个修道之人。   他气息虚弱,周身几乎察觉不到什么灵力波动,哪怕盛鸣瑶之前就听他说要拜入大荒宫修道,也未曾想过苍柏如今居然已经能引气入体。   不过这也能解释一个盲眼的少年为何能在身后跟着劫匪的情况下,仍能在仓皇之中逃进浮蒙之林。   这一突如其来的变化,无疑又使盛鸣瑶对苍柏提高了戒备。   “阿鸣姐姐是不是很惊讶?”   苍柏睫毛翕动,分明不能视物,却总能精准地猜到盛鸣瑶的情绪,“阿鸣姐姐可以摸一摸的我的手腕,腕中往下三寸,有个规律跳动的地方,那就是普通人的灵脉所经之处。”   苍柏一边说着,一边将袖子捋起,毫不在意地在自己弱点暴露在盛鸣瑶面前,甚至还在继续耐心地给盛鸣瑶解释。   “我之前修炼的功法很是普通,如今也才刚刚做到引气入体,相应的,我的灵脉十分微弱。听说越往上灵脉越是充盈,甚至可以做到返璞归真,让别人感受不到这是个修炼之人。”   盛鸣瑶一时也摸不准苍柏到底心中如何想的,因此倒也没有真的上手探寻他的灵脉,反而不着痕迹地拉开了与苍柏的距离,微微直起身,右手已经紧握刀柄。   “你的入门功法是谁教的?”   “家中请了一位先生教导我们,”苍柏的神情有些茫然,“我有幸听过两次课。”   才两次课就能引气入体,苍柏倒也称得上是个可造之材了。   听他如此说,盛鸣瑶提起心略微放下了一些,无奈道:“那你大概是不知道,灵脉这东西是不能轻易展示给旁人的。若我心怀不轨,刚才在你将手腕递给我时捅你一刀,或是故意破坏了你的灵脉,这对你一个刚入门的新人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   ——好久没遇见这样的傻孩子了。   两人同时想到。   在听完盛鸣瑶这段话后,苍柏乖巧地点点头,见盛鸣瑶并不想探自己的灵脉,苍柏又将袖子拉了下来,整个人缩回了角落里,乖巧听话的就像是一只希望博得主人欢心的小猫咪。   说真的,还好两人不熟,否则一向亲近动物的盛鸣瑶恐怕真的忍不住去揉揉他脑袋的冲动。   就在盛鸣瑶欣慰地以为苍柏听进了自己的话,心中升起‘孺子可教也’的情绪时,又听这家伙脆生生地说了一句——   “我记得之前先生上课时,也曾告诫过我们类似的话,他说‘灵脉是低阶修真者的半条命’,若不是极其亲近之人,绝不可以轻易让常人触碰。”   盛鸣瑶嘴角欣慰的笑容刹那间僵硬,如果苍柏有她这样敏锐的情绪感知力,就会发现如今的盛鸣瑶浑身都是问号。   敢情您这是知法犯法???   苍柏虽然没有盛鸣瑶的特殊能力,可他虚虚望来的一眼像是能看穿盛鸣瑶的所有疑问,模样精致到不可思议的少年忍不住抿嘴一笑,低眉垂眸间,自带了一股矜贵之气。   “阿鸣姐姐对我很好,所以我不希望我们会因为这些事而产生间隙。”   苍柏嘴角噙着一抹浅笑,模样看似温文尔雅,可口中说出的话却锋利地直指人心。   “如果我一直不提此事,那么倘若之后遇上什么危险,我显示出了我的灵力——哪怕真的解了一时燃眉之急,阿鸣姐姐大概也不愿与我这样的人同行了。”   “人皆如此。一旦有了第一次的‘不坦诚’,自觉被欺骗的那一方难免会害怕有第二次,从而开始不断地揣测另一方的言行。这样下去,怀疑的种子就会越埋越深,直至日后成长为参天大树。”   “有时明明三言二语就能解释清楚的事,偏偏谁也不愿开口,最后把彼此越推越远,反倒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说到这时,苍柏忽然住了口,盛鸣瑶静静地坐在一旁也未发声。   她心中知道,苍柏说得都是对的。   倘若今日他不坦诚,明日——甚至未来,迟早有一天,苍柏会显露出他已能引气入体之事。   哪怕盛鸣瑶感情上能够理解这样“留一手”的考量,可在第一时间,情感上绝对会感到不自在。   而苍柏这样一个年岁不大的少年,能在完全未发生这些事时未雨绸缪,想到这之后的许多……   盛鸣瑶一手捻着苍柏刚才递给她的外衣,靠在石壁上,轻轻叹了口气。   这么小的年纪就这么善解人意,又考虑的这么周全,苍柏之前的日子恐怕真的过得很不好。   如果苍柏真的是一个从小衣食不愁、万事无忧的小少爷,别说考虑着许多了,恐怕他能对盛鸣瑶之前的帮助表达感谢就已经是极为懂礼貌了。   盛鸣瑶能感受到苍柏之前对自己小心翼翼的讨好,某些时候甚至是刻意显露出了自己的无害与乖巧,就像是……   就像是,生怕被人抛弃一般。   也只有不幸的孩子,才会被迫学会小心翼翼,被迫学会讨人喜欢。   更何况学会察言观色的难度,对苍柏这样双眸不能视物的人来说,简直是难上加难。   盛鸣瑶不想滥发同情心,她也知道苍柏这样心性豁达的少年不需要怜悯,顿了顿,终究开口说道:“你不必和我说这些。”   盛鸣瑶半开玩笑道:“你有没有想过,这会让我更加怀疑你的目的。”   一句话打破了之前几乎凝滞的空气,盛鸣瑶有意让气氛变得更为轻松一些,故意将尾调上扬,难得显出了几分俏皮。   不同于盛鸣瑶之前在玄宁、沈漓安或是旁人面前伪装出的娇憨,而是一种发自于心底的轻松。   就连盛鸣瑶自己如今都未曾发现,除去近乎逆天的情绪感知力,从樊笼之中逃脱的盛鸣瑶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欣喜。   这股欣喜很浅淡,可也同样很有感染力。   比如现在,盛鸣瑶悠扬的尾调就像是一个终于得以自由的灵魂在叹息,令人忍不住为之振奋。   若是旁人,此刻恐怕早就认同的点点头,再也不与盛鸣瑶争辩这些无用之事了。   熟料,苍柏偏偏在这时摇了摇头,难得没有顺从个盛鸣瑶的意思,反而执拗道:“不,我必须告诉阿鸣姐姐……因为我确实别有目的。”   口中说着‘别有目的’,可言行却表现得无比坦荡。   随着苍柏的话音落下,并不算宽敞的山洞再次寂静,只能听见两人浅浅的呼吸声极有规律的在山洞中起伏。   盛鸣瑶不由一笑,反问道:“那苍柏弟弟不如说说,你对我还抱有怎样的目的?”   这话一出口,盛鸣瑶就后悔了。   或许是因为隐隐落入山洞之中的月色,合着偶尔能听见的鸟鸣,这话放在如今的场合不自觉得沾染上了几分暧昧。   就在盛鸣瑶试图补救时,苍柏微微扬起眉梢,像是半点没察觉到盛鸣瑶话中的歧义。   他拂去了衣衫上的褶皱,挺直了脊背,垂下眼眸:“我虽眼盲,可在平时一切日常生活皆无问题。加之已经成功引气入体,虽然算不上什么厉害的修仙者,可也有些灵力,因此若真遇上什么特殊情况,也不至于会拖后腿。”   “我……我想邀请阿鸣姐姐与我同行,一起同前去大荒宫。”   终于将目的说出来了。   盛鸣瑶了然地点点头。   若是两人真要一路同行,那苍柏难免会暴露自己身怀灵力一事,与其日后惹出诸多猜忌,还不如眼下说个清楚。   但是……   “你确定你能成功前去?”   盛鸣瑶实事求是地点破了拦在他面前的层层障碍:“纵使算上我也不过两人,如果我们一出林子就遇见大批人马的追杀,能不能苟延残喘的活着都是未知,更别提去大荒宫拜师学艺了。”   苍柏摇摇头,嘴角勾起了一个自嘲的笑:“那群人从未将我放在眼中,见我一个瞎子误入浮蒙之林,定是以为我会命丧于此,记着回去领赏。”   确实如此。   虽然盛鸣瑶对浮蒙之林的了解不多,但光凭它后方就是苍破深渊,也知道这地方绝不简单。   为了一个瞎子而犯险,绝不值得。   “就算那群人没有在浮蒙之林周围守着你,可你能确定,你那兄长没有直接将人派去大荒宫门口守着吗?”   苍柏微微一笑,完美到挑不出任何瑕疵的脸庞上露出了浅薄的骄傲:“若我能被大荒宫收入门下,纵使他们再看我不顺,也动我不得了。”   又是大荒宫。   盛鸣瑶已经记不清这是苍柏第几次提到这地方了。   看来这大荒宫还真有点意思。   不等盛鸣瑶旁敲侧击地得出更多的信息,苍柏伸手撩开了垂在耳畔的发丝,继续了之前的话题。   “阿鸣姐姐之前助我良多,此番若是不愿与我同行,苍柏同样感激,也同样愿意坦诚相待,阿鸣姐姐不必有负担。”   还要不要继续修仙?   盛鸣瑶不自觉地将视线落在了山洞门口的地方,那里洒下了点点柔和的月色,比灵戈山上的月光温柔了许多。   “你先容我思考一晚,明早给你答复。”   见盛鸣瑶没有直接拒绝,苍柏一怔,继而略带歉疚道:“抱歉,我之前都未曾意识到,如今天色已晚。”   眼盲之人,当然辨不出天色。   盛鸣瑶没有顺着这话往下说,她先是把自己的宽袖罩衫卷了卷,垫在身后,特意将被溪水浸湿的袖子搁在了一旁,随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很好,还算舒适。   在这些方面,盛鸣瑶从不愿委屈自己,她又抖了抖苍柏之前递给她的外套,拍去了一些灰尘,而后才抬起头,看着苍柏的眼睛,轻声道:“那我就先睡了,夜间若是听到什么响动,记得将我叫醒。”   这其实是一句废话,盛鸣瑶警惕性极高,更是极其敏锐,若是真有响动,哪里用得着苍柏叫醒她。   “对了。”   在将眼睛完全闭上的前一秒,盛鸣瑶半眯着眼望向了苍柏所在的角落。   “——今夜的月色很清澈,带着几分雨水的湿润,或许是春日的缘故。”   说完这话,盛鸣瑶自顾自地阖上眼,再也不发出声音。   因此,她也错过了苍柏蓦然变化的神情。   缩在角落里的苍柏被朦胧的浅浅月色笼罩,好似下一秒就要羽化登仙。   与之相对的,是苍柏空洞眼眸中陡然染上的笑意,像是一捧金砂在琉璃中缓缓流淌。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被镇压在苍破深渊多久,只记得曾经的时光永无止境,漫长无聊到看不见尽头。   万幸,如今的苍柏等来了盛鸣瑶。   他还用一只眼睛,换取了一片春日夜里最皎洁干净的月光。   苍柏靠在角落里,不禁莞尔。   ——到也不亏。    第54章 离开浮蒙之林   第二日, 盛鸣瑶是被窗外传来的鸟鸣声惊醒的。抖了抖衣袖, 抚平了衣襟上的褶皱, 盛鸣瑶忍不住在心中惊诧。   和一个陌生人在一个完全不熟悉的山洞里——甚至整片地界都是危机四伏的情况下,她居然还能一夜好眠。   盛鸣瑶不禁扪心自问, 什么时候自己的心这么大了?   将盖在身上的外袍掀开,盛鸣瑶顿时感受到了空气中的寒意,原本还有些混沌的脑子立刻格外清醒。   鼻尖还残留着一丝并不浓郁的香气,有些像针叶林和某种木质香混合出来的气息,这么想着,盛鸣瑶的视线不由又滑落到了那件雪白的外袍上。   不得不说,苍柏这件外袍的材质功效都很不错,虽然比不过般若仙府的特制, 可也称得上是中上品的法衣,昨夜盛鸣瑶盖在身上,竟然觉得比自己的那件宽袖罩衫还要舒适。   当然, 不排除是因为她心中对般若仙府的抵触, 导致她不愿看到任何与它相关的东西。   盛鸣瑶心中自嘲, 顺着山洞外投射进来的日光, 又将视线转到了山洞另一边的苍柏身上。容貌昳丽的少年原本闭着眼,在听到了盛鸣瑶这边的声响后,立即睁开了眼眸。   “阿鸣姐姐, 早上好。”   “早。”盛鸣瑶坐起身,抖了抖袖子,“我吵到你了吗?”   苍柏浅浅一笑, 漂亮的眉眼弯起:“没有,我恰好之前刚醒。”   还不等盛鸣瑶再次开口,苍柏再次体贴道:“我再略躺一会儿,阿鸣姐姐不必管我。”   说完,苍柏就再次靠着角落半躺下,哪怕他眼睛根本看不见,也规规矩矩地闭眼,将脸转向了墙壁一侧。   在遇见了这么多奇怪的人后,苍柏自然而然的体贴与尊重显得更为可贵。   盛鸣瑶低低应了一声,她起身走到了山洞外,将虚掩着山洞的稻草挪开,确认雨停了之后,小心地绕开了那些已经开始腐烂的炽子果,再次走向了那条熟悉的小溪。   山洞外的大雨已经停了,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气息,隐约还有几分泥土的腥气。   天空被雨水洗涤后,显得分外干净,万里无云,一看就是个好天气。   盛鸣瑶借着溪水洗漱完毕,扯下左边树木上的一个形状类似于芭蕉叶的大片树叶,先是用溪水清洗了一遍,又折成碗装,舀了些干净的溪水回去给苍柏。   果然,盛鸣瑶一进山洞就对了角落里苍柏琉璃般干净的眼眸,半点不带刚睡醒时的惺忪倦怠。   他刚才果然没有‘再去躺一会儿’。   是在听见盛鸣瑶会到山洞的声响后,苍柏乖巧地抬起头,轻声确认:“阿鸣姐姐?”   苍柏说话时总是习惯性的放轻最后一个字的读音,像极了一只猫儿在你怀中‘喵喵’叫着撒娇。   “我带了些溪水回来,你先洗把脸。”   苍柏自然不会反对。等一切事毕后,两人又回到了昨天晚上的模式,面对面坐着,开始吃昨天剩下的那些炽子果。   “你昨天睡得如何?”若是不说话,气氛总会显得有些尴尬,于是盛鸣瑶率先打破了沉默。   “我睡得很好,阿鸣姐姐呢?”   “也还不错。”   两人先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了几句,而后盛鸣瑶单刀直入,直接切入了正题:“你昨日说想要与我同行,但在此之前,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   苍柏放下手中的果子,正襟危坐:“阿鸣姐姐请说。”   “苍柏,你是为何想要拜入大荒宫门下?”   话一出口,盛鸣瑶又没忍住弯了弯嘴角。   这话乍一听颇有几分几分“xxx选手,你的梦想是什么”的语调,幸好苍柏看不见盛鸣瑶此刻的神情,否则定会奇怪她脸上微妙的笑容。   “大荒宫包罗万象,不拘身份家世,只要通过门派考核者,皆可入门。”   这可有趣了。   盛鸣瑶心中奇怪,也直白地问了出来:“那大荒宫岂不是人满为患?”   苍柏摇了摇头:“大荒宫名声不显,又地处偏僻,往年前去拜师的人并不多,更何况……”   说到这儿,苍柏顿住,迟疑地眨了几下眼,长长的睫毛微微扇动,显示着主人此时的心绪不安。   越是这样,盛鸣瑶越是好奇:“更何况什么?”   “更何况,据说大荒宫的门派筛选极其严格,而且……而且大荒宫内很多弟子都混有妖族血脉。”   说完这句话,苍柏挫败地低下头,他左手不自觉地搓了下衣衫的下摆,之前清澈透亮的眼睛中似是失去了光芒。   “之前提出邀请时,我忘记了这件事,如今想来确实不太合适。万万不敢有轻贱阿鸣姐姐的意思,只求阿鸣姐姐千万不要生气……”   苍柏说了好大一长串道歉的话,听得坐在他对面的盛鸣瑶一时愣住。   凭借敏锐的感知力,她能感受到苍柏身上此时真诚的无措,然而越是这样,盛鸣瑶反倒越是摸不着头脑。   “所以……大荒宫不允许人类拜入?”   低着头的苍柏被盛鸣瑶这句话问得愣住,而后抬起头来:“当然不是!”   苍柏头上的发冠早在昨天夜里就被他取了下来,如今墨色的长发如丝绸般垂在脸庞,配上他昳丽的容貌,在阴森的山洞里,竟有了几分鬼魅的气息。   当然,这份鬼魅之气,在苍柏开口时,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在大荒宫中,人和妖并无种族优劣之分,无论是人、妖、还是半人半妖,都一律平等对待,没有区别。”   “这也是很多修仙者不愿与大荒宫有牵扯的缘故,毕竟在他们眼中,妖族血脉天生低人一等。”   嚯,这还是个先进的门派,蕴含着世界大同的理想。   盛鸣瑶不免好奇:“那若是门派弟子相残——比如妖族弟子想吃掉人类弟子,那又该如何解决呢?”   苍柏摇了摇头:“这我也不知,但是大荒宫这么多年,似乎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情。”   看来管理得很严格。   盛鸣瑶若有所思道:“那看来大荒宫要妖满为患了。”   一边说着话,盛鸣瑶又将手中剥了外皮的炽子果递给了苍柏。   过了一晚,剩下的这几颗果子外皮已经皱起,口感也比不上昨日的新鲜多汁,反而有几分干涩。   苍柏先是道了声谢,而后接过,修长如玉的手指落在了黄澄澄的果子上,煞是好看。   “并非如此,大荒宫建立约有四百年,历来收徒数量不多,传闻中,是与他们奇怪的门派考核方式有关。”   苍柏说完话后,安静地吃着盛鸣瑶递给他的炽子果,他天生一幅好皮囊,如今又如此做派,更是惹人怜爱。   盛鸣瑶心中思量颇多,一时也没出声。   首先,虽然如今看似相处融洽,可她与苍柏到底萍水相逢,凑合着相处几日倒还无所谓,但如果要长时间同行,到是有些麻烦。   其二,关于大荒宫的轶事,盛鸣瑶以往倒也听过几句。不过确实如苍柏所言,般若仙府那些正统修仙者提起“大荒宫”三个字时,都是带着鄙夷不屑的态度。   其三,就是般若仙府,如今到底是何情况。   盛鸣瑶打定主意要再试探几句,也并未直接开口,反倒对着苍柏笑道:“今日天公作美,万里无云,我想试试看能不能离开浮蒙之林,你一下如何?”   苍柏想也不想,毫不迟疑道:“我听阿鸣姐姐的。”   “我闯进来时,是沿着水声走的,如今若是原路返回,也该也容易。”   就像是生怕盛鸣瑶拒绝,苍柏一股脑儿将所有有用的信息都说了出来。   “之前还未眼盲时,曾在家中书房翻看过《万景图》。那上面说,倘若进入了浮蒙之林,一定不能往那连成一排的山脉走,因为那山脉的另一边就是苍破深渊。与之相对的,沿着水源走,一直走到水声消失的地方,就可以找到出路。”   苍柏难得涌起强烈波动的情绪让盛鸣瑶微怔,心下到是涌起了几分无奈的好笑。   这样毫无保留的信任,还有这种认定了一个人就绝不会后悔的性格,还真是像那个未觉醒时天真又任性的‘盛鸣瑶’。   “行,既然如此,我们便暂时同行好了。”   既然决定了同行,那么便不必在此地干耗着。   盛鸣瑶略微收拾了一下东西,又故意将宽袖罩衫染上了炽子果黄色粘稠的汁水,拍了点土,弄成了一幅脏兮兮的样子,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随后,她将视线转向了苍柏。   “你……你的发冠能自己动手吗?”   苍柏先是点点头,而后又摇摇头。   “这个发冠样式普通,上面也没有烙下家族族徽,材质也还不错。我想着如果能到镇上,还可以换些银钱,这样我们路费也够了。”   这确实是个好主意,只不过若要出门,决不能让苍柏的头发就这么披散着。   盛鸣瑶走了两步,忽而眼睛一亮,转身拔出了自己的匕首,沿着自己罩衫的右侧领口下方轻轻一戳——   居然成功将这不知材质的法衣戳了个洞!   这匕首果然不是什么寻常物件!   盛鸣瑶对苍柏说了句稍等,又将外衫脱下,迅速在右侧衣领处沿着线裁下了一条约莫三指宽的丝带来。   自始至终,苍柏都挂着温和乖巧的笑意,安静地呆在盛鸣瑶身后。   “若是要将发冠收起来,就先用这个权当做发带好了。”   入手的绸带丝滑冰凉,苍柏一摸便知与昨日盛鸣瑶递给自己擦手的东西是同一材质。   “谢谢阿鸣姐姐。”   苍柏也不拖沓,飞快用发带将脑后的头发束起,动作利落干脆到盛鸣瑶都怕他将头发扯了下来。   待他收拾妥当,盛鸣瑶又再次将洞内扫了一遍,确认没有留下什么可疑物品后,才与苍柏一同离开了山洞。   说起来,在听到苍柏的那些描述之后,盛鸣瑶已经做好了要经历一番艰苦斗争的准备了。   不提那些传言,光凭着地方背靠苍破深渊,就绝不可能像是普通的森林那样简单。   可谁知这一路十分坦荡,虽然没有山涧鸟鸣的悠闲,可两人行走在树影婆娑下非但不显诡异,也没遇上什么猛兽妖物,原本凶险万分的地方,硬生生被他们走出了两个小学生手牵手郊游的欢快氛围。   盛鸣瑶将目光落在了身侧的苍柏身上,语气不免微妙:“我以为,浮蒙之林中理应有几个大妖?”   苍柏走在盛鸣瑶身侧,牵着她的左边的衣袖,浅浅一笑:“理论上是有的,不过我来时也没遇见,也许是那些妖物暂时不在此处?”   盛鸣瑶眨眨眼,心中对苍柏的评价又多了一个幸运儿。   别小看‘幸运’二字在修仙界的分量,许多修仙者无法进阶,哪怕修为足够,可往往卡在最后,就因为差了那么一丝运气,终其一生而无法再靠近大道一步。   显然,苍柏绝不在此列。   “说起来,你为何如此执着于大荒宫?”盛鸣瑶状似无意的问道,“我记得西面天禄州的般若仙府占地极广,其中五位真人都是声名赫赫,被誉为正道魁首。你天资不凡,若是愿意等个几年,去了般若仙府的秋选,定能被收入门下。”   “哪有这么容易。”   苍柏牵着盛鸣瑶衣袖的手指紧了紧,连带着着盛鸣瑶都觉得手臂一沉,而后才发现了苍柏无奈自嘲的神情。   周遭不算浓烈的阳光斑斑驳驳地散在了少年脸上,为他的五官打上了一层光芒,更显出了苍柏深邃完美的轮廓。   盛鸣瑶惊讶地发现,一直乖巧温和的苍柏浑身散发着一股嘲讽的情绪,并不浓烈,浅薄地像是微风在叹息。   “般若仙府不仅看重灵根,更看重弟子家世生平。我虽是南兴苍家出生,可如今也不过是个不得宠的儿子。”   “更何况,现在是我那位兄长把持家族,只要他得到消息,一封澄清信过去,无论真假,都足以让我身败名裂,被般若仙府扫地出门。”   盛鸣瑶微怔。   往日里虽听说过般若仙府种种古怪行径,可未曾料想到已经到了如此夸张的地步。   “我记得传闻中,般若仙府有个真人出尘清高,行事不羁。”盛鸣瑶顺手为了苍柏拨开了挡在前面的树枝,又踢开了一团缠绕着的藤蔓,试探地问道,“也许他会愿意收你?”   苍柏淡淡一笑,直接点破。   “——阿鸣姐姐说得,可是那位有‘冷月’雅号的玄宁真人?”   “如果是他,那我就更不愿意了。”    第55章 您的口脂沾到牙上了   “这是为何?”   盛鸣瑶不免奇怪。   由于之前那些纠葛, 盛鸣瑶本人不喜欢玄宁确实情有可原。然而在外人眼中——尤其是还未拜入师门的小弟子眼中, ‘玄宁真人’这四个字, 几乎就代表了一座可望而不可及的高山。   虽不能至,亦心向往之。   苍柏拉着盛鸣瑶的衣袖, 落后两步,缀在她身后道:“玄宁真人天性冷傲,谁也摸不透,我并不喜欢这样高高在上的仙人。不过想来玄宁真人是正统般若仙府出身,亦是看不上我这样身世低微的弟子的。”   “更何况,据说前年玄宁真人有一个弟子出了些意外,对他打击很大。从此之后,玄宁真人比以往更加深居简出, 连般若仙府的去年的入门秋选都只不过露了一面。”   猛地从旁人口中听见了故人的名字,盛鸣瑶到是真的升起了几分隔世之感。   苍柏说这话时,两人一前一后地沿着小溪往浮蒙之林的外围走。   溪水的声音已经变得微弱, 盛鸣瑶的脚步也不自觉地加快, 想要尽快离开浮蒙之林这个诡异的地方。   然而就在这时, 一直落于盛鸣瑶身后的苍柏轻轻拉扯了一下她的袖子, 惹得盛鸣瑶回头投来了疑惑的目光:“怎么了?”   苍柏抿唇,才缓慢地开口:“之前一直都忘记问了,阿鸣姐姐想修仙吗?”   还想修仙吗?   说起来修仙一事, 带给盛鸣瑶的并非一个瑰丽宏伟的世界,而是无止境的折磨和望不见尽头的黑暗。她不仅未曾得见鳞潜羽翔,反而被‘替身’‘赝品’两个词纠缠, 一叶障目,险些道心染尘,彻底沦为规则的樊笼囚鸟。   那么,自己现在,还想修仙吗?   盛鸣瑶扪心自问,一时间竟无法得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   还不等盛鸣瑶开口搪塞,就在她走神的那一秒,左前方突然袭来了一阵带着花香的雾气。   这雾气朦朦胧胧的,约莫有两三个成人加起来的体格大小,听起来没那么恐怖,可足以将盛鸣瑶的身体完全包裹。   若是真的沾上,还不知会发生些什么。   盛鸣瑶侧过身,多年的修仙生涯让她下意识想要用左手运起灵力,右手拔剑,可盛鸣瑶忘了,此时的她不仅没有剑在身,更是毫无灵力!   就在盛鸣瑶避闪不及,险些就要被那团青色的雾气沾上时,千钧一发之际,站在她身后的苍柏忽然猛地将盛鸣瑶往后一拽,又凝起了一团灵气丢了出去。   也不知道苍柏是用了什么法诀,总之那团雾气甫一碰见便缩了回去。   被苍柏挡在身后的盛鸣瑶同样没有闲着,她一手拔出了利刃,警惕地看向周围,恰好错过了苍柏脸上冰冷的神情,以及眸中的一闪而过的金色光芒。   那雾气不知为何,并没有下一步动作。它如涨潮般汹涌而来,又在刹那间退去,着实令人摸不着头脑。   “阿鸣姐姐没事吧?”   在雾气退去后,少年飞快地放开了搭在她腰际的手,耳根不知何时变得通红,脸颊上都染上了几分无措的绯红。   “我……刚才一时情急,请阿鸣姐姐原谅我的冒犯。”   这又什么?更何况对方还是处于好意,盛鸣瑶当然不会生气。   她下意识摇头,又想起对方看不见,放下匕首拉住了苍柏的袖子:“当然不会怪你,反倒要多谢你挡在我的身前。”   即便刚才没有苍柏,盛鸣瑶凭借着身上这件般若仙府出炉的上品法衣,以及神奇的匕首,也未必不能战胜那团不知名的黑气。   只不过自己能否做到,和遇见危险时有人愿意挡在她身前,这又是不一样的两件事。   无论如何,这份心意盛鸣瑶领了。   熟料,反倒是苍柏听见这话后摇了摇头,浅笑着循着声音望向了盛鸣瑶所在的方向。   “即便没有我,阿鸣姐姐也是可以应付的,只不过是我一时忧心,情急之下抢先一步罢了。”   这么说着,苍柏又伸出手勾起了盛鸣瑶的衣袖,乖乖地往她身后退了两步,歪了歪头,几缕碎发随着他的动作飘落到了他的侧脸,在这幽暗阴森的树林中,为苍柏本就精致的脸平添了几分鬼魅之气。   “刚才出现的那团东西可是一团青色的雾气?”   盛鸣瑶眼神落在了面前的空地上,分神答道:“是的,一团青雾,也没什么形状。它带着一股花香,若不是恰好看见,我还以为是林中花卉散发的香气。”   原来如此。   苍柏垂下眼眸:“若我没有猜错,如今面前的空地上应该有一摊黑水。”   “嗯?”盛鸣瑶果然被苍柏的这句话勾起了注意力,她定睛一看,面前地上果然有一滩的黏黏糊糊的黑色液体。   这东西的颜色如同混合了凝胶的墨水,质感有些像鼻腔内的粘液,看着还怪恶心的。   “没错,确实有一摊黑水。”   苍柏轻轻点头,柔和的声线像是林中拂过的一缕风:“这东西叫‘美人泪’。”   盛鸣瑶嘴角抽搐,语气也难免带出了些嫌弃:“这东西也好意思叫‘美人泪’?”   或许是因为心态的放松,比起以往的谨慎小心,如今的盛鸣瑶与人交谈时,放松随性了很多。   “这东西叫‘美人泪’不是因为它好看,而是因为凡是沾染上它的人,都会失去原本的花容月貌。”   苍柏扯着盛鸣瑶袖子的手指更加用力,生怕她下一秒就因好奇而去尝试,格外提醒道:“据说浮蒙之林中有一个叫做祸月的妖怪,‘美人泪’是她的拿手好戏。根据记载,祸月可以同时在林中放出七八个美人泪,静静地等候猎物。”   “凡是被沾染上的人,身上的皮啊,就会一层一层的脱落,如同被火灼烧一般,痛苦至极。”   “每当那些人皮脱落时,祸月就会出现将他们收走,若是好看的就据为己有,若是看不上,就用来制成下一个美人泪。”   盛鸣瑶好奇道:“可是浮蒙之林这般吓人,人迹罕至。如果祸月这么厉害,为何不出门抓捕猎物呢?”   “听说是她身上被人下了诅咒,所以只能困在浮蒙之林依靠美人泪捕捉猎物,并不能踏入外界。”   少年刻意压低的声音有几分沙哑,用来讲述这样的故事再合适不过了。   不过盛鸣瑶丝毫没被吓到,她又让苍柏牵起了自己左手的衣袖,反倒感叹起了另外一个毫不相干的事情。   “可惜这东西要命,否则若是能暂时隐去容貌,倒也对我们两个有几分好处。”   听见这话,苍柏扬起唇角:“这有何难?”   “如果我没记错,按照书上的记载,在浮蒙之林最外围,有一种叫做裂容草的东西,外形与普通杂草类似,通体绯红,它的汁液抹在皮肤上,就会留下如灼烧后的疤痕,大约需要七日才能消退。”   这小伙子要是放在后世,妥妥就是一个百科全书啊!   盛鸣瑶眨眨眼,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你记性真好,我这个不学无术之人在你面前真是要自惭形秽了。”   在经历了这事后,两人的关系不自觉地又亲近许多。他们顺着小溪往浮蒙之林边缘走去,一路上并没有太多的眼神接触,语气随意至极,更像是在闲聊。   不过盛鸣瑶之前的话未尝没有几分试探的意思。   她本以为苍柏会装傻略过,没想到少年居然极其认真地回复道:“是之前在藏书中看到的,我当时觉得反正也闲着没事,不如多记些东西也是好的,没想到真能派上用场。”   接下来的路程,两人一路畅通无阻,盛鸣瑶到是真的在林子里看见了苍柏口中的‘裂容草’。   第一眼望去,这草夹杂在普通的杂草之中,完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若不是苍柏格外提醒,恐怕盛鸣瑶都会忽略。   “你稍等一下,我采两根裂容草。”   盛鸣瑶照例隔着宽袖罩衫小心地拔出了两根草,半点没让它沾染到自己的手指上。   落后她几步的苍柏一点便通,立即明白了盛鸣瑶的意思:“瑶瑶姐姐是想掩盖容貌?”   “不只是我,你也该略微遮掩几分。”   盛鸣瑶可没傻到会直接将第一次见到的东西往自己脸上抹,她掐着一根草转身到了苍柏面前,看着略高出了她一个头的少年,举着裂容草玩笑道:“否则你这绝色容貌在出了这浮蒙之林之后,还不引起轩然大波?”   苍柏略想了想,点点头,似是极为认同:“确实如此。”   还不等盛鸣瑶反应过来,苍柏忽然低下头,微微俯身凑近了盛鸣瑶手中的裂容草,鼻尖微动,轻轻嗅了几秒,确认道:“隐隐有麝香味,若是外形也符合,那它就是裂容草了。”   “阿鸣姐姐觉得划在我脸上的那处比较好?”苍柏说这话,隐隐还有几分跃跃欲试之色,“我觉得划在脸颊上比较好,最好贯穿整张脸!”   小伙子你还挺敢想???   盛鸣瑶翻了个白眼,到底没忍住笑了出声。   “行啦,若是我们两个都是毁容之人,走在一起反倒容易引起旁人注意。”   苍柏想了想,提议道:“那阿鸣姐姐觉得,一人掩盖容貌,另一人作为交涉?”   盛鸣瑶点点头:“你我以姐弟相称,出生小富之家,因为父亲姬妾算计,点了场大火导致我毁了容,你瞎了眼。如今逃离家中,想要去寻求大荒宫的庇护。”   自成逻辑,十分完美。   苍柏同意了这个说法,又补充了一句:“既然是一场大火,那我身上半点伤痕也无实在太不正常,不如给我手上,脖颈处露出来的皮肤涂上点裂容草的汁液,做戏做圈套才是。”   两人又是一番折腾,若不是怕引起旁人注意,盛鸣瑶恨不得多带上几根裂容草才好。   然而此时的盛鸣瑶不曾注意,在之前她蹲下身折取裂容草时,脚下泥土的颜色格外幽深。   ——正如之前看到的美人泪一样。   之后的路途虽然算不得平坦,但万幸也不崎岖。   出了浮蒙之林后,半路上还遇见了一个小商贩,他见两人的模样太过凄惨可怜,索性邀请他们上了牛车同行。   两人搭了个顺风车,顺顺利利地在天黑之前到达了林镇。   林镇规模不大,不过是最靠近浮蒙之林的镇子,又是通往大荒宫的必经之路,尤其是最近大荒宫五十年一次的春炼又开始了,连带着林镇也变得热闹了起来。   这一热闹,就容易惹事。   比如现在,刚在一家成衣店里换了一身普通的碧绿如意纹衣裙的盛鸣瑶一掀开帘子,就听这铺子的大娘操着大嗓门,神神秘秘地在与人闲话。   “——真确定了是那魔头在找人?”   “嘘,是魔尊!我舅舅的儿子的表哥……在西边大家族中做事,之前刚回来,说是魔尊不知为何突然出关,然后就吩咐要寻一女子,闹得满城风雨,也是我们东边里魔界太远,否则早就得到消息了!”   那人神神秘秘地凑近了大娘,挤眉弄眼道:“据说是打算在西面天禄州的境内搜寻,可这天禄州何其之大?又有般若仙府坐镇,也不知到底……”   就在大娘听得津津有味之时,从换好衣服后始终沉默着的少年陡然开口,打断了大娘之后的话。   “阿鸣姐姐,是你出来了吗?”   一直站在角落里的苍破耳尖微动,敏锐地捕捉到了左前方的珠帘击打到棉布上的声音,循着声响望向了盛鸣瑶所在的方向。   “嗯,我刚出来。”盛鸣瑶拉了下苍柏的衣袖,示意自己在此,少年得到了回应,顿时周遭的气息都变得欢喜。   盛鸣瑶又随手挑了一块同色系的面纱,这面纱倒也没多好看,不过胜在价格实惠。   在确定了要买的东西后,她转身对卖衣服的大娘道:“就这些了,还有他身上的一并算上,请大娘结一下账吧。”   早在之前,苍柏就用那玉冠与商人置换了些碎银,那商人倒也厚道,看他们二人小小年纪不容易,没怎么压价,也没收取他们车费,惹得盛鸣瑶心中不住地感慨。   身旁这位苍柏弟弟运气真是不错。   那买衣服的大娘收了钱,又抽空看了盛鸣瑶几眼,着重撇过贯穿了她大半张脸上的伤疤,摇摇头,神色略带几分怜悯,嘴上还不住地与人念叨。   “……也不知那魔头想找的女子究竟是何等的倾城绝色,才配得上这样的大动干戈呢!”   盛鸣瑶心中一紧,遂笑着开口附和道:“也不知魔尊要找什么人呢?可有更具体些的描述?”   一旁穿着青色软烟罗交领锦衣的女子原本正翘着手对着那些花样各异的布料挑挑拣拣,听见这话,顿时冷哼一声。   她向来原本自恃容貌妩媚,可谁知面前这女子突然出现,到是将她风头抢走了大半。   虽然盛鸣瑶毁了容,然而光凭那婀娜身段,哪怕刚刚出现了一会儿,也吸引了不少路人暗中投来了好奇打量的目光,可谓是占尽风流。   偏偏盛鸣瑶换上的衣裙颜色与韩怡月——也就是青衫女子,极其相似。   更何况,还有这么一个隽秀绝世的少年在等着她,在自己身旁歪瓜裂枣的随从衬托下,苍柏本就昳丽精致的容貌越发显得举世无双。   于是,在撞衫与男伴的双重打击之下,让韩怡月直接将炮火对准了盛鸣瑶。   首当其冲的,就是盛鸣瑶明显受损的外貌。   韩怡月充满鄙夷地扫了盛鸣瑶一眼,讥讽道:“那可是魔界至尊,他要寻的女子,起码要比某些人歪瓜裂枣的样貌好上数百倍才是,某些丑八怪就不要痴心妄想了吧!”   话语中的恶意毫不加以掩饰,意有所指到所有人都下意识望向了刚刚系上面上的‘某些人’。   盛·歪瓜裂枣·丑八怪·鸣瑶:……   她拉住了周遭倏地腾起勃然怒意的苍柏,颇为赞同对的冲着韩怡月点点头。   “我认同你的观点,不过这位小姐,恕我直言——”   盛鸣瑶故意在这句话后顿住,拖长了语调,吸引了更多客人的注意。   等到吊足了大家的胃口,盛鸣瑶才不紧不慢地一笑,善意地开口提醒。   “——您的口脂沾到牙上了。” 第56章 阿鸣   懒得再管被自己噎得被有火发不出的韩怡月, 盛鸣瑶有多要了一块面纱, 付了钱后, 立刻拉着苍柏离开了这家成衣铺子。   出来后,一路上, 苍柏都没再开口。   他沉默着,精致的脸庞神色淡淡,周身缭绕着并不浓重的沉郁不平。   好似远山雾霭,朦胧瞧不真切。   少年的眉眼之间也低垂,掩了好些情绪。   盛鸣瑶看得心中好笑,不知道为何苍柏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也没再提。   两人沿着林镇的主街,结合着之前打听的消息, 找了一个还算过得去的客栈,开了两间中品房暂且住下。   一来是银钱并不够,若是浪费在住房上实在不值。二是加上林镇地处偏僻, 也没找到什么豪华旅馆, 反正也是凑合, 自然不能要求太高。   “掌柜, 从这里到大荒宫,大约要走多少路程?”   旅店的段掌柜是个约莫四五十岁的老头,说话很爽利, 见盛鸣瑶问到了大荒宫,更是热情地开始介绍起来:“这你可问对人了!姑娘我和你说,你们不必急着寻路, 再过个两三日,大荒宫的人就会来林镇收人啦!”   在这两位客人刚入门时,昏昏欲睡的段掌柜无意一瞥,原惺忪的睡意被那少年的容貌惊艳地骤然清醒过来。   他半天没回过神来,而后更是推开了身旁的跑堂小二,亲自上前接待。   两人既然是姐弟,那这姐姐的容貌一定也差不到哪儿去!   这么想着,段掌柜的态度愈发和善起来。   “哦?”盛鸣瑶顺着客栈掌柜的话往下说道,“难道是出了什么意外?段掌柜神通,可知道这事儿的原委?”   段掌柜被盛鸣瑶这一番话恭维的舒服极了,虽不得见这位“鸣小姐”的容貌,可看着身段也必是个美人,而被美人巧笑倩兮地恭维,实在是人生一大乐事。   “鸣小姐有所不知,前段时间,有浮蒙之林的妖物跑出来伤人,伤得还是纯戴剑宗游历的一位小弟子,这不,人家师门报仇来了嘛!”   “至于大荒宫,大约是要来协助处理此事,又怕想要拜入门的弟子出了什么闪失,因此就索性放话,说要派人来接了。”   盛鸣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怪不得林镇这么热闹,原来都在等着大荒宫的人来接呢。   如此看来,这大荒宫倒还挺有人情味儿的。   谢过了段掌柜后,盛鸣瑶本担心苍柏乍一来到陌生的地方会多有不便,因此还想陪他进去,熟料苍柏眨眨眼,轻声说道:“阿鸣姐姐不必担心。我如今灵力充沛,能探到房中的东西。”   “之前段掌柜介绍房间布局时的话,我已经都记下来了,阿鸣姐姐不必担心。”   既然本人都这么说了,盛鸣瑶乐得轻松。   推开房门,盛鸣瑶扫了一圈,中品客房面积不大,不过该有的设施应有尽有,也不见什么灰尘,看着到是干净得很。   略微休整了一会儿,盛鸣瑶在知会了苍柏一声后,下楼叫了热水,干干净净地洗了个澡。   她如今身上有了点钱,自然不会太委屈自己。   早在之前,苍柏就将用玉发冠置换来的钱给了盛鸣瑶一半,大约有七八两银子,说是特殊情况可以救急,盛鸣瑶也不矫情,既然苍柏给了她,她就拿着。   说到底,万一他们两个谁身上的钱被偷了,另一方也好有个照应。   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后,盛鸣瑶将头发擦得半干,又用了之前买的浅绿色发带束在脑后,而后才去敲响了苍柏的房门。   苍柏如今已是练气之体,自然不用和盛鸣瑶一样用凡尘的方式沐浴,用法术便可解决,只可惜他也未曾辟谷,因此腹中也该饥饿。   老旧的木门被从内拉开时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下一秒,苍柏的脸就出现在了盛鸣瑶面前。   他的鼻尖动了动,确认道:“阿鸣姐姐?”   “是我。”盛鸣瑶站在门口也没进去,而是问道,“晚饭想吃什么?我下去点,还是我们一起下去?”   或许是失去了修为的缘故,如今的盛鸣瑶对腹中饥饿的感受愈发强烈了。   少年听见盛鸣瑶的问话后,湿漉漉的眼眸如果不仔细看还以为带了些雾气。   他的眸子里中明显浮出了纠结的神色,缓了一会儿这才低声说道:“阿鸣姐姐不如进来说话?”   盛鸣瑶见苍柏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   她沉声应了一声,抬脚走进了苍柏的房间。   都是中品房,两人的房间布局并没有什么区别,同样的圆桌木椅,小花瓶和一个半人高的小茶几。   “阿鸣姐姐先坐,桌上有热茶,可以先喝一口。”   苍柏摸索着关上了房门,而后有走到了小木桌前,中途磕磕绊绊却还是准确无误地坐到了另一个椅子上后,他这才舒展了眉头。   “我之前想,既然我与阿鸣姐姐在外时以‘姐弟’相称,那我们必然不能表现的毫不熟悉。”   苍柏已经将之前的白衣换下,换上了同样在那成衣铺子里买的一身深绿色锦衣。   这样深沉的颜色苍柏穿着不仅没有显得老气横秋,反而为他平添了几分深不可测的神秘。   好似林间夜色深重时候落下了浅淡的阴霾。   待人拨云见雾后才能瞧得清楚。   若仅仅如此便也罢了,可偏偏苍柏左眼眼角处还有一颗泪痣。   那眉眼被衬得蛊惑勾人至极。   将原本深不可测的神秘变成一股浑然天成的妖冶,活像是一个刚入人世的小竹妖。   盛鸣瑶余光淡淡这么瞥了一眼,心下深深觉得,若是以后出门,苍柏这张脸必须遮掩一番。   不然得惹的多少姑娘芳心暗许可又流水无意。   “阿鸣姐姐不如将你的饮食喜好告知于我,以免这几日露出马脚,反倒惹人生疑。”   这到很有道理,盛鸣瑶撑着下巴顺着这个方向想了想,而后掰着手指数道:“我不爱吃辣,不吃萝卜,也不喜欢芫荽之类的配菜。”   随着苍柏的问题,盛鸣瑶层层拨开了记忆的迷雾,很多被她抛弃在生活中的喜好在逐渐复苏。   “……太过油腻的饮食不喜欢,但是太清淡也不行,总体而言,我比较嗜甜,就连衣服也喜欢明媚一些的颜色。”   苍柏听得认真,如玉的手指不自觉地在桌上圈圈画画,似在记下什么,等盛鸣瑶停下后,冷不丁地问了一句:“那阿鸣姐姐最爱吃的东西是什么?”   “最爱吃的?”   盛鸣瑶垂下眼,长长的睫羽将她的神情遮掩。   睫羽的阴影浅淡落了一层在她的下眼睑,看着很是静谧。   一时之间她的脑中闪过了无数画面,最后却又只定格在了一处。   半晌,少女似叹息一般轻轻吐出了几个字:“……糖葫芦吧。”   虽然糖葫芦这东西能引出很多有趣的故事,但显然,糖葫芦本身又没做错。   “你呢?”   苍柏正在心头将少女的喜暗暗记下,猝不及防被盛鸣瑶这么一反问问得骤然怔住:“我?”   “对呀,你有什么忌口,或是不喜欢的东西?”   这个问题倒是新鲜。   在苍柏漫长到望不见尽头的岁月中,大半岁月都在黑暗无际的深渊中度过,别说饮食喜好了。   在那样阴森封闭的环境中,除了沉睡外。苍柏也只有偶尔借着自己分散在外的身体,勉强感受一番这人世,才没有被彻底逼疯,沦为深渊中的没有神智的生灵。   唯有这个时候,苍柏难得庆幸当时那些人类将自己的龙鳞、龙血等物分散在这篇大陆上滋养万物。否则若是连与天地的联系都斩断,他恐怕真的会如天道规则所愿,彻底丧失了神智,沦为后来者的掌中万物。   “……我也不喜欢吃辣。”苍柏缓慢地眨了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落下了一片阴影。   “至于别的,从来都是家中准备什么我吃什么,倒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喜好。”   苍破语气平静,并未因想起过往而流露出什么格外激动的情绪:“若有机会,我倒也想尝一尝糖葫芦是什么滋味。”   这话听着实在可怜,尤其是从苍柏口中说出,比常人的更多了孤寂落寞。   少年面上虽没什么落寞情绪,这般语气也无端让人心疼。   盛鸣瑶同样被他这话勾出了几分思绪,出了会儿神后,柔声宽慰道:“一定有机会的。”   被盛鸣瑶曼声安慰,模样精致到不可思议的少年忍不住抿嘴一笑,低眉垂眸间,自带了一股矜贵之气。他开口转移了话题:“时间不早了,不如我们一起下楼选些饭食,让他们送上楼来,阿鸣姐姐觉得如何?”   盛鸣瑶自然不会反对,只不过在临下楼前,她还是忍不住询问苍柏,要不要用之前那条从罩衫上割裂下的发带将眼睛挡住。   若非苍柏容貌太过惹眼,盛鸣瑶也不愿用这样俗气的方式遮盖他的容貌。   苍柏自然没有不允,乖巧地坐在椅子上,任由盛鸣瑶将白色布条覆盖在了他的眼睛上。   材质上佳的布条触感冰凉,像是之前在浮蒙之林中的那抹小溪流,凝成固体覆盖在了眼睛上,甚至顺着眼睫流淌到了肩膀。   这样奇妙的体验很有趣,分明眼前仍是一片黑暗,可苍柏总觉得自己能看见光。   盛鸣瑶将将白色的绸带整理好,少年鸦青色的发也随着绸带一并,好似宣纸之上晕染了墨花。   等到少女的手离了绸带,他唇角不自觉微微勾起了些。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听苍柏轻轻一笑:“阿鸣姐姐稍微低下头。”   盛鸣瑶听后一顿,而后下意识顺着苍柏的话照做,下一刻,一股柔和温暖的气体从发梢逐渐蔓延到了头皮,她下意识看向苍柏:“你——”   “小时候,母亲对我说过,若是湿着头发出门,很容易生病。”   苍柏浅浅一笑,眼眸被白色的布条遮住,唯有翘起的嘴角显示了他现在相当不错的心情。   “说了这么多话,越说越饿了。阿鸣姐姐,不如我们现在就下楼去,让伙计帮我们准备些饭菜?”   “可以,一起去吧。”   ……   如今正逢夜间,夜色深沉,月光却格外皎洁,混着灯火和人间烟火气一并入了万物。   这间不大的客栈楼底也热闹起来,有人来吃些宵夜,有人借机与朋友喝些小酒。盛鸣瑶还未下楼时,就注意到了在一楼西北方那三个身着白衣、腰间佩剑的弟子。   ——是纯戴剑宗的人,不过万幸没遇上熟人。   不知是谁第一个瞥见从楼上下来的二人,总之在盛鸣瑶踏在倒数第三节 台阶上时,整个店面都已鸦雀无声。   这两人的容貌放在美人如云的修仙界都可排得上名号,更何况是在凡尘。   盛鸣瑶之前就有料想到这个情况,因此倒也没有什么不适,她引着苍柏径直走到了段掌柜的面前,弯了弯眉眼:“掌柜的,我们想要点些饭菜,送到楼上去。”   “好嘞!”掌柜热情地应了一声,又问道,“二位想要吃点什么?不说别的,小店的水煮鱼和樱桃里脊肉可是一绝!”   不等盛鸣瑶开口,在她左侧的苍柏轻声道:“阿鸣姐姐不太喜欢吃辣,就来一份掌柜的推荐的樱桃里脊肉好了。”   说完,苍柏微微将脸侧向盛鸣瑶的方向,似是在询问她的意见。   “就按照我弟弟说得做,再加上两份白米饭。至于别的,也不拘什么,只不要是萝卜,更不要加芫荽,清炒两个时令蔬菜,不要重油,稍微清淡些即可。”   掌柜自然答应,盛鸣瑶付了钱,泰然自若地拉着苍柏离开。   “嚯,还真是姐弟?我一开始还以为是哪儿来的小情人呢!”   “当然是姐弟啦,正常男人,谁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让自己喜欢的女子掏钱啊!”   “啧啧啧。”有的客人与身边人挤眉弄眼,交换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意,“这姐弟二人,可都是极品啊。”   盛鸣瑶虽然带着面纱,连如瀑的长发也不过用一条碧绿的发带束在脑后,可架不住她身段婀娜,原本有些不伦不类的打扮,被她这么一折腾,倒也让人觉得清新脱俗。   尤其是那双露在外面似笑非笑的眼睛,一颦一笑间,似乎能将人的魂魄勾了去。   唯一的遗憾,就是女子的面容被一层薄纱遮盖,让人无法一睹芳容。   “阿鸣……”坐在西北角角落里的丰竟忍不住小声与身旁好友嘀咕道,“这名字似乎有点耳熟?”   按理来说,他们这些常年呆在纯戴剑宗之内的剑修,应该不会记得什么人名啊。   同门好友崔洛立刻眨眨眼,同样小声道:“当然耳熟啦!”   “——我记得啊,有一次,滕师叔对着他的剑叫了声‘阿鸣’来着。”    第57章 魔宫   “你这么一说, 我也想起来了!”   丰竟猛地一拍手, 放下筷子, 又迷迷糊糊道:“可……”   崔洛眸光闪烁,他向来性情跳脱, 谈论起这些事时更是无所顾忌。   “可滕师叔那把剑以前不都是叫孤雪剑吗?也不知为何好端端怎么又多了个小名——”   “噤声。”   任修沉稳严肃的声音响起,崔洛与丰竟立刻同时住口,垂下脑袋,乖乖听训。   “不得随意背后妄议他人,尤其那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   早在之前,任修就在周围布下了隔音诀,他见两人低着头不敢出声,继续训道, “更何况滕师兄如何,论不到你们两个小辈来指点。”   “是,弟子知错!”   任修看着眼前乖乖认错的二人组, 心下叹息。   性情跳脱, 爱逞强, 喜论人短长。   看来之前范子凌被困浮蒙之林一事, 还没让这两人提起警惕。   ……   楼下鱼龙混杂,好不热闹,楼上虽然只有两人, 可也不冷清。   等到几个菜都上齐了,盛鸣瑶确认门已经关上,好笑的看着苍柏:“怎么了?之前还精神不错, 现在怎么就无精打采的?”   这么说着,盛鸣瑶将面前的菜依次往苍柏面前推了推,用还未吃过筷子加了块里脊肉到苍柏碗中。   “尝尝看,这道招牌菜看着还不错,不知味道如何?”   苍柏依言尝了一口,脸上的神色回暖了许多:“口感不柴又极其入味,略有些甜,但与里脊融合的很好,担得起‘招牌’之名。”   盛鸣瑶也尝了一口,这樱桃里脊肉确实不错,苍柏的话虽略有夸张,可也不算完全虚假的夸大。   比起樱桃里脊肉,另外两个时蔬显得平庸许多,但也能入口。经过之前的长途跋涉后,两人的体能都消耗很大,竟是将这三盘菜吃的很干净。   待小二上楼将碗筷收拾下去后,盛鸣瑶哭笑不得地发现,苍柏周身的情绪不知为何又变得冷凝下来。   “你究竟怎么了?好端端的,到底在生什么气?”   “之前在成衣铺子里,阿鸣姐姐为何不让我继续说下去?”苍柏清越的嗓音夹杂着丝丝困惑,“那人如此无礼,阿鸣姐姐为何不让我去教训她一番?”   闻言,盛鸣瑶略带惊讶地看了眼苍柏。   若不是苍柏之前在浮蒙之林给了她许多帮助,盛鸣瑶知道这小少年本性不坏,此刻听见这话,怕是要将他归入‘纨绔子弟’的行列。   “教训?”盛鸣瑶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反问道,“你……打算如何去教训她?”   这样的词,很容易让盛鸣瑶联想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苍柏被盛鸣瑶问得愣了一下,抬起头,循着声音转向了盛鸣瑶所在的方向:“自然是反驳回去,再用灵力让她出个不大不小的丑了。”   原本覆在苍柏眼上的白色绸带早在用饭时就被解开,收在了桌角,如今他眼睛上没有了任何束缚,琉璃般剔透的眼眸清晰地倒映出了盛鸣瑶的身影,干净得像是一个刚出世的孩童。   “我之前打算招来一□□,最好让铺子里一些布料卷在那人的身上,正好让她没那么多功夫多嘴多舌。”   原来如此。   听见苍柏的话后,盛鸣瑶不禁反思了一下自己。   或许是原先的经历太过跌宕起伏,哪怕是已经逃离了那片地方,盛鸣瑶仍忍不住以戏剧性的、最可怕的方向揣测某些事情。   这样的警惕不能说不好,只是偶尔也会带来些烦恼。   “……可惜阿鸣姐姐把我拉走了。”   苍柏恹恹道,像极了一只收到了打击的兔子,连耳朵都耷拉下来,满脸的神情都写着一句话——   你为什么要拉我走?   盛鸣瑶忍不住笑了,她起身走到了南面那扇小窗户前,透过窗户上的缝隙,看到了人来人往的街道。   或许是如今纯戴剑宗弟子以及未来修仙者的到来给了镇上居民底气,原本应该安静的夜晚变得热闹起来,不少商贩也不休息,借着这个机会开始推销起了一些当地的小玩意儿,虽然做工不够精致,可也能博得了不少外来者的欢心。   盛鸣瑶看着一个卖出了泥人的老头转身就给了身旁的小孩子几文钱,那小孩笑嘻嘻地跑向了对面的果脯铺子,人间烟火气总是能让人不自觉地牵起嘴角。   世俗中小人物的欢愉总是这般简单又可爱。   “——当时那姑娘衣着不菲,身后还跟着一个侍女和一个小厮,口中称她为‘韩小姐’。”   盛鸣瑶吐出了一口浊气,侧过脸,耐心地与苍柏解释。   “能在这样小的镇子里还如此做派,我猜测大约也是从某地来的富家小姐。八成也是想要拜入大荒宫门下的,日后说不定还会和我们一起进入大荒宫的试炼。”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何况你我二人皆有仇家,若是为了区区几句闲话将事情闹大,很不值得。”   苍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后灿然一笑:“我明白了,之前是我心有魔障,太过在意了。”   盛鸣瑶见他不再纠结此事,也松了口气,随口玩笑道:“再说了,我的脸上沾染了裂容草的汁液,旁人看着自然是有碍观瞻,这也正常——”   “可她不该那样说!”   苍柏头一次打断了盛鸣瑶的话,他同样站起身,缓缓走到了窗边,恰好遮住了窗户打开的那条缝隙。   月色从苍柏的身后零零散散地投进了屋内,大部分的月光都在他的身上消融,为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芒。   “阿鸣姐姐很好……是我遇见过的人中,最好的那一个。”   苍柏极其认真地说道:“阿鸣姐姐这般好,那些人却在两不相干、又不了解彼此的情况下,出言不逊,肆意攻击。”   “我知道这样的人配不上让阿鸣姐姐多看一眼,可听见了那些话,我……还是生气。”   月光被少年挡在了身后,少年的存在比月光更为耀眼。   盛鸣瑶视线触及到了少年严肃认真的神情,略有怔忪。   从前的时候,她的师尊玄宁并不在意那些闲言碎语,所以不明白为何盛鸣瑶会生气。而她的师兄沈漓安也习惯性扮演一个温润公子,遇见这些,也只会好脾气的笑笑,并不愿多参与那些口舌之争。   从始至终,都是盛鸣瑶一个人在生气。   到了后来,就连盛鸣瑶都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我心胸太过狭隘?是不是我不够豁达,总爱与人计较?   而现在……   “其实他们说得没错。”盛鸣瑶扬起眉梢,抬起手撩开了自己脸侧的碎发,抚摸着眼角的疤痕道,“除去裂容草外,我的脸上——在眼尾处,还有一道疤。”   苍柏愣住,小心翼翼地开口:“是之前在家里的时候,你的舅舅他们造成的吗?”   盛鸣瑶没想到这孩子真将她编得故事记在了脑中,好笑之余也有些感动,顺着他的话说道:“是啊,就是因为他们。”   “说来也巧,我们两个的伤痕都在眼睛的地方,又不约而同地逃入了浮蒙之林,这是不是也算缘分了?”   “行了,今天时候也不早了,我们早些休息,明天早起,出门打听一下段掌柜的消息是否属实,看看大荒宫的人究竟什么时候能来。”   苍柏见盛鸣瑶并不在之前的事,明显松了口气,轻声应道:“好,阿鸣姐姐也早点休息。”   与苍柏告别后,盛鸣瑶回到自己的房里,这一天从浮蒙之林来到林镇,经历的事情太多,她的身体早已不堪承受这样的配备。在简单地洗漱过后,盛鸣瑶几乎是在沾上床的那一秒,就昏睡了过去。   盛鸣瑶的睡眠向来很浅,第二天一早楼下刚传来了响动,她就立刻清醒了过来。   草草整理了一番床铺,盛鸣瑶拉开了窗户,透过窗户向外望去,主街道上还没什么人,偶尔有几家包子铺开了门,天空也还未完全亮起。   时间还早。   这么一想,盛鸣瑶没有立刻出门,反而盘腿在床上,想要试着引气入体。   这一次她用的功法自然不是《水莲引》,而是之前曾在丁芷兰处看到的普通外门弟子用的基础功法。   若是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水莲引》就相当于后世的金牌讲师xx独家押题,普通的基础功法,大抵类似于市面上堆积成山的普通习题集。   前者因为稀有,自然引得人趋之若鹜,可因为内容深奥,反而并不适合所有人。后者虽然常见,但是大部分人用着都不会出错。   盛鸣瑶尝试着引气入体,说实在的,她对自己的资质很有自知之明,根本没想过一次就——   ……成功了?!   怎么可能!   盛鸣瑶瞠目结舌的发现自己体内涌入了一股稀薄细小的灵气,如果将人体比作大海,那么这股灵气大约就是一个小虾米,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然而无论再怎么细微,这也是灵气啊!   对于盛鸣瑶来说,在没有任何人的指导帮助下,第一次引气入体就完全成功,这意义非比寻常。   之前在般若仙府时,盛鸣瑶自知资质一般,在还未觉醒自我意识时,被天道操控着的‘盛鸣瑶’基本已经属于自暴自弃的状态。   即便后来回到了从前,可盛鸣瑶连着失去了两滴心头血,修行变得更为困难。   然而如今,她居然可以做到第一次引气入体就成功?!   盛鸣瑶并不知道,在解除了心中魔障后,如今她的境界和精神力已经可以与化神期的大能相提并论。更何况又有苍破用他的一只眼睛填补了盛鸣瑶失去的心头血,顺道修复了她的经脉,一次引气入体成功根本算不上什么。   她的未来,会越来越好。   结束了短暂的修炼,盛鸣瑶深知不可贪多的道理,见天边已经光芒大盛,起身整理了一番衣着,随后敲响了苍柏的房门。   如她想的一样,苍柏早就收拾妥当,精致完美的面容出现的那瞬间,将客栈老旧的木门都衬托得古朴大方,像是一位从旧日宅门中走出的小公子。   苍柏的气息也是如此,干净又神秘,让人不自觉地将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早上想吃什么?”   苍柏想了想,提议道:“既然打算出门探听消息,不如我们去街上逛逛,正好找个早点铺子解决早饭。”   这提议与盛鸣瑶的想法不谋而合,两人收拾了一番,下楼离开了客栈。   两人一出门,立刻感受到了小镇居民的热情,他们都好奇地打量着这容貌不俗的二人,热情地想要将这两个人拉入自家的店铺。   盛鸣瑶明显发现苍柏周身的气息从原本的平和愉悦,变得烦躁,就连总是上扬的嘴角也拉平,毫不掩饰自己的冷漠。   昨天晚上还没这么明显,但今天盛鸣瑶意外地发现,苍柏很不喜欢人太多的地方。   就在这时,有个小男孩从后头追上来,跟在苍柏叫“仙人”,惹得苍柏走得更快,那小孩而一时不察间左脚绊右脚,向前一扑,眼看着就要撞在了苍柏的腿上。   若是如此倒也罢了,可苍柏活像是闻到了什么令人作呕的气息,他毫不犹豫地伸手拽住了盛鸣瑶的衣袖,侧过身轻轻一拉,就将盛鸣瑶拉入身旁的空地。   几乎是同时,原本跟在两人身后的小孩儿前方没有了倚靠,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路上的碎石子划破了皮肤,浅浅的伤口有鲜血涌出。   小孩子不懂事,觉得痛了就立刻哇哇大哭起来,哭声嘹亮到几乎彻响了清晨还没有太多人的街道。   听见哭声,一个穿着围裙的妇人形色匆忙地从后方赶来,盛鸣瑶本想上去将那小孩儿扶起来,可刚往前走了一步,袖子却被苍柏紧紧抓住,动弹不得。   苍柏的力气太大,已经隔着她的衣袖将自己的掌心掐出了痕迹,这股固执地不肯放手的模样,像极了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盛鸣瑶一时怔然,回头看向苍柏。   少年面无表情地低垂着头,整个人淹没在了盛鸣瑶的影子里,清晨的阳光没有半点落在他的身上。苍柏薄唇紧抿,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另一只垂在身旁的手不知何时已经紧握成拳。   这样脆弱到仿佛一触即碎的苍柏像是飞在空中的风筝,而他的线在盛鸣瑶手中。   只要盛鸣瑶选择一放手,那么这个风筝就会立刻消失在天际,再无踪影。   就在盛鸣瑶愣神间,街边卖包子的大婶已经出来将摔倒的孩子扶了起来,那围着围裙的妇人也已经赶到。   她心疼叫着孩子的名字,见孩子没什么大事,又转而将炮火对准了站在一旁的盛鸣瑶——   “小孩子不懂事,摔了一跤,你们躲开也就罢了,怎么连扶也不扶?”   那妇人见盛鸣瑶身段姣好,露在面纱外的眼睛也是从未见过的漂亮,心中顿时升起了几分退却。   不过妇人扫了眼盛鸣瑶身后,见她并没有像那些大家小姐一样有仆从跟随,到底是护犊心切,瞪着眼骂道:“看着到是知书达理的样子,却欺负一个小孩子。你们一个个的,是瞎了眼吗?还——”   “是啊。”   苍柏从阴影处走出,轻轻摁下了盛鸣瑶挡在他面前的手,在盛鸣瑶担忧的目光中,顺着声音辨出了那妇人的方向。   晨间不算灿烂的阳光终于落在了苍柏的脸上,没有带来半分温暖,反而显得愈发冷冽。   苍柏牵起嘴角,放开了拽着盛鸣瑶衣袖的手。   “——我就是个瞎子。”   还是被曾经的好友……被你们人类亲手剜去了眼睛。   ※   魔界·   本就阴森的万骸殿即使被人填满,仍然显得十分空荡,毫无生机。   所有的魔使都战战兢兢地跪在魔宫正殿的地上,连身体的抖动都不敢肆意扩大半分,唯恐被心情不悦的魔尊迁怒。   “你的意思是,没找到她?”   松溅阴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跪在地上的魔使焦影浑身颤抖,冷汗直流,可偏偏面前的人是魔尊松溅阴,而在魔尊面前抖如筛糠并不丢人。   哪怕焦影是堂堂元婴期的大魔,在松溅阴面前却连头也不敢抬起分毫,生怕激怒了这个出关后实力更加强大、又更让摸不透的魔尊。   单说之前八大魔使之一的红苕也不知做错了什么,魔尊出关当日就令人将她丢入了赤练之狱最底下那一层,让她将七种最残酷的酷刑都亲身体验了一遍。   不仅如此,松溅阴又让人用专门折磨魔族的铁链拴住了她的四肢,最后将她扔进了化骨水中。   那一日,红苕的惨叫响彻了赤练之狱。   “属下待人在大陆西面的落安州、邝虞州搜寻许久,未曾找到过一个叫做‘盛鸣瑶’的姑娘。”焦影不自觉地将头埋得更低,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   “南兴州有般若仙府坐镇,属下不敢妄动。”   “不敢?”   松溅阴蓦地开口,轻柔的语调在焦影耳旁响起,距离之近几乎让焦影嗅到了魔尊身上的血腥气,还有……   还有……一丝类似于麦芽糖的香甜气味?   “啊!!!”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魔使焦影浑身被一个暗红色的铁锁紧紧勒住,铁索上缠绕着青紫交加的雷点——这是魔尊松溅阴最擅长的‘雷封’。   召唤出雷电,引入敌人的经脉之中,让对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没用的东西。”   松溅阴的声音轻柔极了,转身拾级而上回到了王座,长长的衣袍拖在地上蜿蜒着像是一条血路。   “我再给你们一次机会。”松溅阴的声音很慢,像是根本不在意这件事的结果,可他话中的含义却并非如此,“如果第二个人,也没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那么……”   “魔界,不需要无用之人。”   “属下桀离有事要禀报魔尊大人!”   地上一个矮小且不起眼的魔使忽然高声大呼,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松溅阴神色难辨,他又摩挲了一下手上血红色的珠子,才缓缓开口:“说。”   “般若仙府所在的南兴州属下虽不敢妄动,但亦化为人形,打听出了一些消息。”   又焦影的前车之鉴在前,桀离并不敢故弄玄虚,立刻将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了清楚。   “之前般若仙府玄宁真人有一弟子名为‘盛鸣瑶’,她似乎与门派中某一长老之女不睦,两人比武之时,不知为何盛……盛小姐忽然魔气入体。”   求生欲让桀离吞下了‘盛鸣瑶’这三个字,果然之前愈加浓烈的杀气不再,魔尊喜怒难辨的声音传来:“接着说。”   “盛小姐不愿入魔,加之与师门关系破裂,在前年冬日时当着她师父玄宁真人的面,从灵戈山巅跳下去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后,位于上首的魔尊半天也未发一言。   其他人摸不透这位到底是何想法,也都下意识凝神屏息,一时间殿内寂静得落针可闻。   松溅阴凝视着掌中的红色珠子,半晌后,从王座起身,勾起唇角:“这些消息你都是从何处得来的?”   “是般若仙府弟子朝婉清告知于我,她乃玄宁真人之徒,属下以为,消息来源应当可靠。”   “很好。”   再次听到了‘朝婉清’三个字,松溅阴半点没有反应,似乎这就是一个普通陌生人的名字,与他毫无干系。   “你继续去盯着。”   “必要时,本尊允许你暂时拜入般若仙府门下。”   这么说着,一把流淌着泠泠青光的武器忽然出现在了桀离面前,他陡然睁大了双眼,这是曾经火蟒族蛇王用的夺魂勾!   “这东西赏你了。”   松溅阴漫不经心地说道,随手挥退了众人,又开始兀自盯着那血珠发呆。   等到魔使们都退出去后,一切又寂静如往昔。   松溅阴孤自坐在王座之上,这个王座是用每一任魔尊的头骨制成,故而连魔宫正殿又有一个很不吉利的名字,叫做‘万骸宫’,前几任魔尊都不太喜欢这个地方。   不过松溅阴从不在意这些,他凝视着掌中的血红色的珠子,脑中又浮现起了曾令他肝胆俱裂的那句话。   【——你为什么…不早点来?】   片刻后,王座之上的松溅阴肩膀轻微的抖动,而后幅度越来越大,直至大笑出声。   这笑声充满了病态的愉悦,它与身体的痛苦交织在了一起,无端生出了几分悲凉。   暗红色的魔纹瞬间密布在了松溅阴的左脸,似鬼魅又似妖魔,分明恐怖,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阿瑶,你总想逃离我,可你又总会回到我的身边。   这一次,我一定会早点找到你。    第58章 失踪   苍柏话音落下, 周遭顿时一静。   那妇人见这身姿挺拔修长的少年眼上遮着一条白色绸布, 心中也有了猜测, 倒也一时哑声,没有再骂下去。   “——我看不见, 所以但凡有什么陌生的东西靠近,下意识就会想要躲开,这有什么错吗?”   苍柏的声音并不算大,不紧不慢的,带着一股子漫不经心的随意,可细细一听就能感受到其中阴冷。   直白利落的话语毫不给人留下余地,若再让苍柏说下去,这事绝对无法善了。   之前苍柏说得那些话, 盛鸣瑶同样心生酸楚,她对人的情绪感知能力太强,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那一瞬间少年身上涌起的悲哀。   盛鸣瑶毫不迟疑地拦在了苍柏面前, 同时扣住了他的手腕。   肌肤相触的温度隔着衣衫传递到了苍柏心中, 他先是怔住, 而后一笑, 任由盛鸣瑶挡在了他的身前,也不再开口。   盛鸣瑶没有当街大发雷霆,她开口对那妇人劝了几句, 妇人得了台阶,也没不依不饶,反而红着脸对盛鸣瑶道:“之前我也不知道……还以为是你们故意欺负我家小宝, 总之,对不起啊,大妹子。”   之前一时情急,妇人没仔细看两人的气质模样,如今冷静下来,细细一看,霎时被惊起了一身冷汗。   这两人莫非是修仙者?!   她家男人常说,若是惹到了修仙之人,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妇人立刻住了嘴,道了歉后,慌慌张张地抱着孩子离开。   此时暂且告一段落,可周遭仍有不少试探打量的目光。为防止再出什么意外,盛鸣瑶拉着苍柏直接进了一家街边拐角处刚支起来的馄饨铺子,对着老板娘道:“来一份小馄饨。”   她又扭头问苍柏:“你吃什么。”   苍柏气息已经平缓了下来,轻声道:“我和阿鸣姐姐一样。”   盛鸣瑶点点头,对着老板娘扬声道:“两份小馄饨!”   “好勒!客人这边坐!”   老板娘大约三十几岁的模样,圆圆的脸上总是堆着笑,让人看着就觉得舒心。   她扫了眼新来的两位客人的容貌,立刻道:“客人若是喜静,不如坐到里面去些,外面人来人往,恐怕太吵闹了些。”   不止吵闹,就怕有人不长眼惹是生非。   盛鸣瑶闻弦音知雅意,扯了扯苍柏的袖子,见他也不在意这些,遂笑道:“麻烦老板娘了。”   “不麻烦不麻烦!”老板娘将两人引进了靠近堂内的位置后,她又端来了两杯水:“小店简陋,只有一些热水,客人凑合着喝些。”   盛鸣瑶谢过老板娘,只是还不等她付钱,就被苍柏抢先了一步。   不知为何,他似乎又开始忐忑不安。   老板娘将二人的神情都看在眼里,收了钱便说要去下馄饨,进了里间。   此时这店内还没什么人,老板娘离开后,瞬间安静极了。   “……对不起。”   苍柏一手握着茶杯,低声开口:“刚才一事,是我冲动了。”   盛鸣瑶扫了眼的脸,视线落在了他的手上,冷不丁道:“你手不怕烫吗?”   老板娘端上来的可是货真价实的热开水,那杯壁又薄,常人的肌肤哪能禁得住的这般折腾。   紧握杯壁的苍柏似乎这才被盛鸣瑶的话惊醒,茫然地松开了手,果然摊开的掌心已经被烫得通红。   “你在慌什么?”盛鸣瑶奇怪道,“我还没说什么,你怎么就开始慌神了?”   少年垂首,被布条遮住的眼眸望向了自己的手掌:“……我怕阿鸣姐姐也不要我了。”   这话并非完全虚假。   苍柏经历的背叛实在太多太多了。   “我并不喜欢小孩,也不喜欢陌生人。”苍柏声音干涩,“我不喜欢他们靠近我,也不喜欢站在人群中间被众人包围。”   “如果可以,我希望远离一切。”苍柏的声音带有少年人特有的清冽,只不过最后一句话终究没说出口。   ——你是例外。   曾经的苍柏有多喜欢人类,现在的苍柏就有多恨。   人类向来喜欢报团取暖,更何况苍柏也曾听过盛鸣瑶那句要合‘蝼蚁之力’推翻大道的狂妄之语,话音落下时,他早已做好了被盛鸣瑶反驳的准备。   苍柏甚至已经在脑中模拟出了盛鸣瑶可能会对自己说的话,到时候他也不会反驳,乖乖地表示认同,按照之前的计划扮演好一个单纯少年,将此事掀过——   “原来如此。”   盛鸣瑶恍然大悟,怪不得之前那么紧张,那妇人赶来时还死死地抓着自己的衣袖,面前这位苍柏弟弟原来是个隐形社恐啊。   “是我疏忽了。”盛鸣瑶歉疚地看向了面前拘谨安静的少年,“你不必对我道歉,你没有错,是我疏忽了。”   这一瞬间,安静得不可思议,连后厨在砧板上切菜的声音都变得清晰可闻。   苍柏完完全全的愣住,这是他从未料想过的一种情况。   依照盛鸣瑶果决坚定的性子,苍柏本已做好……做好准备应对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唯独未曾想过自己会被如此温柔的体谅。   “不过是不喜欢和人聚在一处罢了,这有什么?反倒是我,同行了这几日,还不够了解你。以后若再遇见不喜欢的事,直接告诉我,我们竭力避开就好。”   盛鸣瑶单手支着下巴,认真地对着苍柏说道:“不过你千万不能随意动手,否则惹出来太大的麻烦很难收场。”   “……当然如果是有人欺负你,你怎么打都没事,还可以叫我来帮你一起打。”   隐藏在阴影中的少年,嘴角的笑容越扩越大,直至这一刻,终于轻轻笑了出声。   苍柏从未想过,在盛鸣瑶口中会得到这样一个回答,她甚至还说要帮自己‘一起打人’,这可真是……   倘若她知道了自己并非人类,而是个人人憎恶的‘妖物’呢?   苍柏知道,凭借如今不过相识了几日的关系,从小受般若仙府教导的盛鸣瑶绝不会对妖物有什么很好的感官。若是想让她接受妖物,自己必须徐徐图之,可他心中实在有些迫不及待了。   ——她与旁人不同。   “两位客人,馄饨来了!”   老板娘使唤着自己的小儿子与老板去接待刚进门的客人,亲自将馄饨端到了两人面前:“久等了,客人一定饿了吧?不是我夸,我们家的馄饨不像别家那么小气,肉馅儿都是足足色,二位赶紧趁热吃。”   这小馄饨铺店面不大,所处的位置也较为偏僻,因此客流量不多,老板一家也还算清闲。   盛鸣瑶笑着接过,瞅准时机与老板娘攀谈道:“林镇这几日可真是热闹极了。”   “还不是因为大荒宫又要春炼了。”   老板娘用系在腰间的围裙抹了下手,问道:“两位是……?”   不说别的,这少年的模样简直比观音座下的童子还要好看,女子的脸虽然被薄纱遮盖,可那裸露在外的眼睛顾盼神飞见,自有一股风流。   老板娘是开店的,往日里鱼龙混杂,什么人没见过?遇上这样的美人可不敢轻易交谈,唯恐唐突。   “我们是姐弟。”一直未开口的苍柏放下了虚握着茶杯的手,轻声插话,“因为……家中出了些事情,所以我和姐姐便出来了。商量后,我们打算趁着这次春炼,看看能否拜入大荒宫中。”   这话没有说满,意犹未尽反而让听众有许多自我发挥的空间。   果然,那老板娘了悟地点头,盛鸣瑶见此,借机问道:“之前听人说大荒宫要派人来林镇,将拜师的弟子接走?这可是真的?”   “哎呀,客人是刚来林镇吧?这事儿之前都传遍了,大荒宫的大长老承诺,要派人来协助调查之前一个大宗门弟子受伤一事。大约就这几日,大荒宫就要来接人了,我们都等着一睹仙人风采呢!”   看来之前段掌柜说的话到也没骗人。   不等盛鸣瑶回答,那老板娘觑了她一眼,抚掌笑道:“我说你们二位怎么看着这么与众不同,漂亮得和我们这些泥腿子半点不一样,原来也是日后仙人座下的弟子呢!”   恭维完后,老板娘又嘱咐道:“这两日你们留心些,我估摸着大荒宫的仙长们就快要来了,二位可千万别出远门。”   盛鸣瑶自然笑着道谢,一直不声不响的苍柏也浅浅一笑推过去了一些碎银:“说了这么久的话,还要劳烦老板娘再帮我们倒杯水来。”   一杯水能值什么钱,不过是将钱给得漂亮些罢了。   老板娘也是个爽快人,既然得了钱,也不推脱,立刻道:“那我去给客人倒两杯酸梅饮来,这天气渐渐热了,喝些酸梅倒也舒心。”   待老板娘走后,盛鸣瑶嘴角仍含着客套的笑意,视线在触及桌上两碗馄饨时猛然愣住。   “你……”   “老板娘在馄饨里撒了点芫荽。”苍柏小声说道,“之前端上来时我就闻到了,所以趁着阿鸣姐姐和老板娘说话时,用灵力将阿鸣姐姐碗里的芫荽挪到了我的碗中。”   说这些话时,苍柏神色自然,甚至还冲着盛鸣瑶乖巧一笑,就开始吃起了自己那份小馄饨,半点没觉得自己的体贴是什么大事。   几乎从未被人这么专注、细心照料过的盛鸣瑶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苍柏的体贴与沈漓安不同,前者是无声的温柔细腻,后者的温柔虽然看似完美,实则浮于表面,有些时候,在许多场合下更接近一场道德绑架。   “多谢。”盛鸣瑶对着苍柏粲然一笑,也不在乎对方是否看得见,从右边解下了面纱,虚虚挂在左耳上,“不说别的了,快吃早饭吧。”   外面的主街道渐渐热闹起来,小商贩的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连带着这个隐匿在街角的小馄饨铺都迎来了更多的客人。   盛鸣瑶刚放下筷子,就听背后一道活泼的声音传来——   “咦,那两位不是昨晚在客栈看到的……”   “丰竟!”   早在第一个弟子开口时,盛鸣瑶已经将面纱重新挂在了脸上,而她的对面的苍柏就没这么好的脾气了,当即冷着脸转向了说话的几人。   纯戴剑宗的三位弟子坐在盛鸣瑶身后那桌,其中年长些的任修见打扰到了两人,颇为歉意地拱拱手:“抱歉打扰两位,管教不严,实在惭愧。”   苍柏浅浅一笑:“也还好,我们本来也快吃完了。只是听刚才那位公子所言,几位早在昨日就注意到我们姐弟俩了?”   这话一出口,任修神色明显僵了一瞬,被人戳破后,脸色明显变得尴尬了起来。   盛鸣瑶心中惊奇,没想到平日里乖巧听话的小苍柏居然还有这么绵里藏针的一面。   不过,她也不会打断苍柏的话就是了,毕竟这三人一直关注着自己——尤其是他们还穿着纯戴剑宗的门派服,盛鸣瑶心中委实膈应。   倒不是针对滕当渊,当日纯戴剑宗当时明知凶险万分,还逼着自己进入幻梦……这样的芥蒂,盛鸣瑶实在难以消除。   “抱歉。”   任修起身,郑重地对两人行了一个拱手礼:“在下纯戴剑宗‘泽明君’明远真人的弟子任修。晚辈们性情跳脱,口无遮拦,是在下管教不严,希望二位不要介怀。”   “仙长何须如此。”   苍柏起身走到了盛鸣瑶的身旁,像是知道任修做了什么一般,伸出手在空中虚扶了一下。   “晚辈们的错怎么能有你一人承担?何况纯戴剑宗盛名在外,我自是相信贵宗门的教养。”   “再则,两位小仙长年岁不大,纵使不够稳重得体也是难免,回去好好管教就是了,又哪里值得任仙长因此而对我这后辈行这般大礼呢?”   这一番话说得妥帖得体,态度谦卑又处处为他人考虑,连带着因为自家师叔向旁人道歉而臭着脸的丰竟,都对着苍柏缓和了脸色。   唯有一旁的盛鸣瑶觉得不对,细细想了一遍,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苍柏这些话看似处处在为他人考虑,实则不着痕迹地贬低了一番对方的教养,还引得对面三个傻剑修连连点头。   这不仅又让盛鸣瑶想起了曾经好友拉着她分析科普的那些‘绿茶套路’。   首先,不要说对方有错,恭维自谦一番。   接着,就要开始给对方戴高帽子,最好不要留下太明显的痕迹。   最后,话语一转,开始指出对方的问题。   若是处理得当,甚至能让对方心悦诚服地听训,痛哭流涕,痛改前非……   然而这一番套路听着简单,但若实际操作,需要考虑的因素太多,需要自身天赋。这么多年,盛鸣瑶也只遇到了朝婉清一个,段位也不高,最多恶心人罢了。   ……实在不及苍柏小老弟的手段高明啊!   幸好有块面纱将掩盖住了盛鸣瑶此时古怪的神情,否则定然会引起旁人的讶然注目。   在盛鸣瑶思绪纷乱的这段时间内,身旁的苍柏与任修已经开始聊起了他们来到林镇的目的。   “——这么说来,道友是有个师弟失踪在了林镇?”   “不是林镇。”任修摇摇头,“根据之前报信的弟子所言,范子陵最后的踪迹,是浮蒙之林的外围。如今在等大荒宫派人前来,好一起前往浮蒙之林查探。”   又是浮蒙之林。   盛鸣瑶竖起了耳朵,听着几人的交谈,一时没有出声。   “浮蒙之林……”苍柏蹙眉,语气带上了几分怀疑,“好端端的为何要去浮蒙之林?”   不用任修回答,一旁的丰竟瘪瘪嘴,直接给出了答案:“范子陵总说浮蒙之林有他们老祖宗留下来的宝物,早在来林镇捉妖之前就已经对浮蒙之林跃跃欲试,我看他压根就是计划好好去一探究竟,结果一不小心把自己赔进去了而已。”   任修揉了揉太阳穴,还不等他解释,三人之前点的馄饨恰好端上来了,一来二去,这个话题也就被搁置。   到是一旁从未开口的的崔洛先是看了眼苍柏,又看向盛鸣瑶,好奇地问道:“两位来林镇,是打算一起参加大荒宫的春炼吗?”   “是啊。”盛鸣瑶自然地接口道,“我们姐弟打算去碰碰运气。”   “姐弟?”丰竟从大碗的馄饨中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扫了眼两人,“还真是……你们俩个都一样好看。”   难得听见这么直白的夸赞,盛鸣瑶莞尔一笑,也不反驳。   她见苍柏和任修聊得正欢,剩下的那两位在话术上也明显不是苍柏的对手,得空便对苍柏道:“你们先聊着,我看到对面街口有个卖糖葫芦的,先去买两串,马上就回来。”   苍柏立即停下了与任修的交谈:“我陪姐姐一起。”   “不用啦,这么近的路,我马上就回来。”   盛鸣瑶起身,顺手拍了拍苍柏的肩膀,又弯着眉眼与纯戴剑宗的三人点头示意,而后才离开了馄饨铺子。   熟料,还真出事了。   盛鸣瑶刚从街角的小商贩那儿买了两串糖葫芦,她付好钱,准备拿到馄饨铺子里和苍柏一起享用时,鼻尖就嗅到了一抹似有若无的香气。   起初,盛鸣瑶还以为是裹着糖葫芦的麦芽糖散发着香气,下意识深深吸了一口才发现并非如此。   ——这根本就是那日在浮蒙之林里被青雾裹挟的花香!   然而当盛鸣瑶发现这件事时已经太晚,后一秒就被一阵青雾包围,凭空消失在了原地。   ……   略等了一会儿,苍柏摩挲着茶杯的手指愈发用力,毫不掩饰自己的焦躁。   崔洛抬头,一眼看穿了苍柏的想法,笑嘻嘻道:“道友可是在担心你家姐姐?等我去帮你看看!”   毕竟是修道之人,崔洛来去如风,速度极快。   片刻后,他又重新回到了馄饨铺子,原本嬉笑的神色收敛,因着婴儿肥而显得格外可爱的脸庞都变得严肃。   “——师叔,苍道友的姐姐不见了。”   第59章 祸月   盛鸣瑶再次睁开眼时, 险些以为自己双目失明。   所有视线能够触及到的地方都是一片昏暗, 周遭寂静到只剩下了远处风吹过树叶时发出的“簌簌”声, 别提人的说话声了,就连一丝虫鸣鸟叫也无。   这是哪儿?   大约是之前吸入了过量青雾的作用, 盛鸣瑶脑中仍是昏昏沉沉的,她先是撑着身后的大树试图起身,在站稳后想要离开。   盛鸣瑶刚抬起脚,脚旁那一滩散发着芳香的黑水瞬间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是美人泪!   所以,自己居然阴差阳错地又回到了浮蒙之林?   盛鸣瑶刚刚心中升起警惕,身后骤然感受到一阵风袭来,她立刻侧身想要躲避。   然而就在这时,盛鸣瑶才发现自己的的脚腕上, 也不知何时被套上了一个银白色的脚环,这脚环如同镣铐,直接将盛鸣瑶的行动区域缩小在了身后那颗老树的周围半米之内。   眼看着那青雾距离自己不到半臂, 盛鸣瑶身受限制无法跑远, 看似只能认命投降。   可若真选择了投降, 那就不是盛鸣瑶了。   她心一横, 直接将体内体力逼出体外,将稀薄到如同一张宣纸的灵力罩在了身后,面前算是护甲。   这一招是在模仿易云长老的绝招‘拢天地’, 本意是用来控制一定区域内的敌人,只不过盛鸣瑶反其道而行之,将自己笼罩在其中。   直到那青雾冲到眼前时, 盛鸣瑶骤然转身,开始绕着大树跑。   这一顿操作看似猛如虎,其本质内核也不过是最基础的‘秦王绕柱走’罢了。   “果真有趣。”   一道含笑的嗓音突兀地出现在了盛鸣瑶的耳畔,盛鸣瑶脚步一滞,反手摸出了那把红金纹匕首直接朝着声音的来源捅了过去。   匕首没入肉身时发出了令人牙酸的沉闷声,那人显然也没料到盛鸣瑶的身手如此敏捷,‘嘶’了一声后,语气也不免变得微妙起来。   “你还真是与众不同,怪不得……啧,年纪不大,脾气到是不小。”   那人反应过来后,轻巧地扣住了盛鸣瑶的手腕,她出手的速度太快,盛鸣瑶根本来不及反抗,冰凉的触感让她恍然中以为腕上缠绕着一条毒蛇。   “咦,你这匕首倒也有些意思。”   那人见盛鸣瑶不再反抗,也就将手放下,原本缀在身后的青雾在那人手底下顷刻间消散。   盛鸣瑶转过身,头顶的枝叶茂密地像是一张大网将底下遮盖的密不透风,只能透过偶尔从缝隙中露出的一点点微弱日光,勉强看清了面前人的模样。   ——是个极有风韵的美人。   身材高挑,眼似春水,眉目含情,衣裙上点缀着一些如珍珠大小的装饰,亮闪闪的很是引人注目。   “妾身差点都忘了,你们人类在黑暗中无法视物。”   美人轻轻掩唇笑了一下,随后昏暗阴森的环境顿时变得亮如白昼,骤然的变化使得盛鸣瑶下意识闭上了眼,再次睁眼时,仿佛换了一个地方。   两旁是郁郁葱葱的树木,大约十米之外有一湖泊,深蓝色的湖水似乎将一部分的天空纳入了它的怀抱,偶尔也能听见几声欢快地鸟鸣。   微风拂过时,落英纷纷随风而动,绯红色的花朵打着旋儿飘落在了湖面,荡漾起圈圈涟漪。   还有一些花瓣飘到了了美人的肩膀,甚至有些落在了盛鸣瑶的脚旁,似打定主意要将这人间都染上自己的色彩。   盛鸣瑶眨眨眼,赞叹道:“这地方真美。”   当然,人也很美。   如今天色大亮,盛鸣瑶能够光芒正大的打量起面前的美人。   美人穿着竹青色曳地长裙,身上披着月白色细纱,凤眼微挑,眉目如画,担得起一声‘绝世佳人’。只可惜五官太过精致而少了些烟火味儿,反倒让人觉得刻意,落了下乘。   美人听见这话后微怔,随后笑得更加欢快:“既然觉得美,不如小妹妹就陪姐姐留下,如何?”   她本以为盛鸣瑶哪怕心中不愿想要拒绝,也会一边苦恼着,一边绞尽脑汁地找出借口搪塞。熟料盛鸣瑶想也不想地回绝了。   干脆利落,不留半分情面。   “不如何。”盛鸣瑶摇摇头,“这地方虽好,却也不是我该来的。”   呀,这可就难办了。   祸月想起之前给自己传信的那位大人,心中苦恼。   千百年来终于有一次机会可以得到魔尊的人情,借此解除日渐稀薄的封印,这般好事属实难得。   这么一想,祸月倒也没生气,掩唇一笑:“不愧是在浮蒙之林轻易破解了青雾的人,你这个小丫头果然与外头那些人不一样。”   咦,她似乎弄混了我与苍柏?   盛鸣瑶冲美人眨眨眼,倒也没反驳。   祸月见她不做声,笑得更为开怀:“你可知道我是谁?”   不愧是妖精美人,软着嗓子说话时能让人酥了骨头。   “……祸月。”   “那你可知道,‘祸月’这名字的来历?”祸月双手抱臂,好整以暇地看着盛鸣瑶。   “你若能说出些名头,我就不计较你之前拒绝留下来陪我的事了。”   这些都是假的,只不过是祸月为自己能够留下盛鸣瑶找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罢了。   魔尊暂且被事情绊住赶不过来,委托自己帮他留心突然出现的人类美人,别的半句话也没留,只说了‘盛鸣瑶’三个字。   祸月漫不经心地想到,至于别的事情——譬如这位美人与魔尊到底有何恩怨,她落到魔尊手中是死是活,自己可就管不了了。   ……   ‘祸月’这个名字的来历?   这种问题谁能知道答案?   盛鸣瑶缓慢地眨了下眼,她对此一无所知,索性不去猜测,顺口胡诌道:“祸国殃民之貌,皎洁如月之姿,祸月姐姐当真不凡。”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其实从一开始到现在,盛鸣瑶能感受到祸月对自己半点杀心也无,这也是她敢如此直言不讳的依仗。   之前那话本就是盛鸣瑶按照‘祸月’二字随口拆字而做的解释,熟料祸月听到后脸色大变。之前虚伪的笑意全部收敛,祸月冷冷地看着盛鸣瑶,黑色的眼瞳逐渐扩大,几乎快将眼眸填满,周身勃然腾起的哀切与悲愤几乎能将人溺毙其中。   盛鸣瑶:?   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盛鸣瑶也能猜测到自己刚才的话定是触发了什么机关。   按照现世小说里的那些套路,说不定就是让祸月这个大妖怪想起了过去生命中的某个重要的故人。   ……所以自己还是逃不过‘替身’的命运吗?   如果放在平时,也许盛鸣瑶得了空还会勉强伤春悲秋一番,可如今她心中只剩下好笑。   盛鸣瑶垂下眼眸,装作没有发现祸月的古怪,轻轻说道:“祸月姐姐还满意这个回答吗?如果满意的话,能不能将我我放出去?”   “我的同伴还在等我,他眼睛不太好,一旦离开我,恐怕寸步难行。”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盛鸣瑶才惊觉自己竟是不自觉地模仿起了苍柏的说话方式。   女表中带绿,细闻之下,茶香中还有股莲味儿。   “……放你出去?”   祸月歪歪脑袋,眼中的墨色消退些许,苍白到毫无生机的脸上忽而飞上了朵朵红霞,她朝着盛鸣瑶所在的方向走了几步,从身后亲昵地拦住了盛鸣瑶的肩膀,将下巴搁在了她的肩头,软着嗓子撒娇道:“你好奇怪,为何总要闹着出去?姐姐这里有什么不好的?”   “如果我想杀你,早就可以动手了,还用等到现在?我只不过是寂寞了太久,想找个人陪陪我罢了。”   真别说,倘若盛鸣瑶是个男人,也许就被祸月这表象骗了过去。   见盛鸣瑶不做声,祸月以为她已心生动摇,又柔声问道:“妹妹既然知道了我叫‘祸月’,为何不将姓名告知于我?你难不成还在防着我?”   盛鸣瑶本还是打算继续用‘阿鸣’这个代号,可在眼神触及到祸月的眸光是,倏地改口:“我本名叫王苍儿。”   ‘瑶’字取一半,剩下的就用苍柏的名字凑了个数。   盛鸣瑶没把话说死,只说了是“本名”,这样即便之后有熟人叫破“阿鸣”这个代号,也可以说是期满了人类,没有欺骗祸月这个妖精。   “王苍儿……苍儿……”祸月喃喃自语,心中记下了这个名字,准备汇报给魔尊,而后垂下头轻轻一笑,“是个好名字。”   只是可惜了,与魔尊给出的名字不符。   祸月万万没想到这个人类胆敢在这些小事上欺骗自己,她放开了揽着盛鸣瑶肩膀的手,退开了一步,在察觉到身旁人紧绷的身体蓦得放松下来时,祸月掩唇轻笑。   美人风情万种地嗔怪道:“我哪里有那么可怕?让阿鸣妹妹如此紧张,真是姐姐的不对。”   在盛鸣瑶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祸月心下也十分奇怪。   刚才她借着说话的名头凑近了盛鸣瑶,可还是未在盛鸣瑶身上嗅到丁点妖气。   怪哉怪哉。   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竟也能在浮蒙之林抵挡住青雾的攻击?   祸月先是得了魔尊松溅阴传来的消息,让她帮忙留意突兀出现的绝色女子,而后盛鸣瑶那日在浮蒙之林边缘采摘裂容草时,又不小心在鞋底沾上了一点美人泪。   一来二去,她就被百无聊赖的祸月盯上了。   这事说来实在太过巧合,如果祸月真的将盛鸣瑶困住,等到魔尊一步步查到讯息后赶来将盛鸣瑶交出去,那就真的歪打正着了。   即便是松溅阴,此刻也没料到盛鸣瑶会出现在大陆东面。   在动用了魔族圣物探魂珠发现盛鸣瑶灵魂不灭后,松溅阴只以为是她用了障眼法躲过了般若仙府的追查,因此仍将搜查的重心放在了般若仙府,还打算亲自前去一探究竟。   这厢,祸月心中觉得有趣,再次出言戏谑道:“既然互通了姓名,阿鸣妹妹不如将面纱揭开,你我二人坦诚相待,如何?”   也不知她一个活了千年的老妖怪,哪里有脸说‘坦诚相待’这句话。   不过幸好盛鸣瑶也不在意这些,毕竟自始至终,祸月的身上都没出现半点杀意,仿佛真的只是因为无聊而找人来叙话。   想到了自己如今毁容的脸,盛鸣瑶甚至隐隐有几分期待祸月揭开面纱后的表情。   怀着这样微妙的心思,盛鸣瑶用同样的句式回复道:“可以啊,不如祸月姐姐亲自将我的面纱取下,如何?”   祸月挑眉,万万没想到这个人类居然这么大胆,她自然也不会拒绝这样的要求,上前一步用手将盛鸣瑶的面纱摘下——   人类少女右半部分的脸颊生得十分漂亮,肤如凝脂,顾盼生辉间自有一股风流不羁,即使放在妖族中也是顶尖的美人,称赞一声“绝世倾城”半点也不过分。   然而,这只是右半张脸。   祸月终于知道为何盛鸣瑶要带着面纱了,人类少女的左半张脸上坑坑洼洼,留有灼烧后的红痕,触目惊心到让人根本无暇分神注意到她右半张脸的完美无缺。   ——这样容貌不仅与魔尊描述的不同,甚至连寻常女子都比不过。   在见到盛鸣瑶的容貌后,祸月基本歇下了将她交给魔尊的心思,可又被掀开了往事留下的疤痕。   灼烧……伤痕……   在几百年前,祸月还不过是个修炼了两百年的小蛇妖的时候,她在林中遇见了误闯进来的俊逸青年,两人一见钟情,情到浓时,青年说出了自己的身份,原来他是人间吴国的皇子。   他说要带祸月走,祸月本就无亲无友,因此也没什么纠结,跟着那人就立刻了自己一直呆着的浮蒙之林。   这一走就是几十年,身为妖物的祸月并不懂人情往来,在尘世中,她只知道听着那青年的话。   那青年要杀人,她就帮他杀;那青年要得到王座,她就帮他铲除一切障碍。   就这样,祸月做尽了坏事,却从来没问过青年一句缘故。   祸月以为这样不计回报、无怨无悔的情谊就是被世人挂在嘴旁的“爱”了,可最后呢?   她得到了什么?   熊熊燃烧的火焰,缚住灵魂的拷打,以及再也不得自由的禁制。   在燃烧的宫殿之中,火舌卷上了那件祸月让绣娘耗费了无数个日夜绣出来的蜀锦百花裙摆——这曾是她最喜欢的裙子,可此刻的祸月半分心神都没放在它的身上。   “为什么?”祸月呆呆地站在原地,完全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你不过一个妖物罢了。”帝王眉目冷淡,丝毫不见过去浓情蜜意时的温柔,只剩下了满满的厌烦。   “既是妖物,又如何能懂得人间之情?”   ……   妖物无情吗?自然是无情的。   祸月侧过脸对着那波光粼粼的湖面笑了出声,她一挥手,一阵绯红色的花雨落下,飘飘摇摇,煞是好看。   祸月捻着一朵花,扭头轻声问:“你容貌是如何毁去的?”   长长的睫毛遮住了她眼中的神色,就连语调也不再是刚才故作温柔知心时的矫揉造作,落寞极了。   不过,这个问题问得很好。   盛鸣瑶感受到了祸月身上一闪即逝的强烈悲伤,大约是被‘毁容’勾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   这让她深深觉得,如果自己回答是抹了裂容草的汁液涂着玩的,必定会被祸月当场拍死。   “自然是被人所伤,那人啊……”   盛鸣瑶轻叹,别过头,避免与祸月对视,做出了一幅悲伤至极的模样:“姐姐问这个做什么?”   祸月站在她身前,上下打量着盛鸣瑶,半晌,冲着她嫣然一笑:“妹妹被我带到此处之前,身边可有人跟着?”   盛鸣瑶眨眨眼:“自然是有的。”   “那好,我们便以三日为限。”   祸月从盛鸣瑶身边走向了湖畔,转身对着她伸出了三个手指,身上披着的月白细纱的摆尾落在了嫣红色的落花上,恍惚中让人以为是血迹斑斑。   “三日之内,若有人来此处寻你,我就放了你。否则,你就要留在这儿陪我一辈子。”   “我倒要看看——”   祸月对着湖面,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癫狂:“会不会有人为了一个毁容的丑八怪奋不顾身。”   ===   “浮蒙之林后面可就是苍破深渊!”   任修严肃道:“你可知道苍破深渊是什么?”   苍柏轻轻笑了笑:“当然。”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苍破深渊’是什么了。   这个地方禁锢了苍柏万年的时光,让他在黑暗中浑浑噩噩,险些就失去了神智,沦为天道手中的傀儡。   “既然知道,你还要去?”崔洛难以置信地问道。   这小子也不过练气初期修为,去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浮蒙之林,无异于送死。   “要去。”苍柏温和道,“你们在这儿等大荒宫的仙长,我先行一步。”   若不是带着两个师侄,任修说不定就和苍柏一起走了,可现在他显然不能丢下崔洛、丰竟两个师侄不管。   这两个小子满脑子的天真侠客梦,若是不好生管教,定要惹出乱子。   任修这边还想阻拦,却被苍柏冷淡地推开了拦在他面前的手——   “我要找到她,越早越好。”   年少时,苍柏曾因轻信过人类,被天道禁锢于深渊之中。   那个人先是借着‘朋友’二字,从苍柏这儿不知获得了多少便利,而后又骗他进入了一个残留的上古之阵作为阵眼,以龙身为祭,扭转乾坤。   苍破的右眼被人类剜去,龙骨也被人类毫不留情的抽离身体。不顾他痛苦的嘶吼,那些如获至宝的人类眼中闪着贪婪癫狂的光芒,又生生撕扯下数片龙鳞,几乎要将龙血抽干。   [这可是龙啊!]   [哪怕曾经高高在上、俯瞰众人的龙,落到如此地步,还不任由我们宰割!]   独一无二的莹白色龙尾无力地垂在了血池池底,池里猩红的‘池水’全是苍柏同族的血液。   原本璀璨夺目的鳞片变得崎岖不平,熠熠生辉的金色眼瞳一只黯淡无光,另一只早已被人剜去,只剩下一块缺失的空洞。   苍破连甩尾宣泄都做不到,生怕浪费了自己亲人哪怕一滴的血液。   他弱小到只能蜷缩成一团,将鼻子深深陷入了常人难以忍受的腥臭血池中,企图获得来自于亲族的最后一丝温暖。   ……   再后来,苍破漂亮独特的莹白色龙身被染成了如血液般浓厚的猩红,他找到了机会从阵法中逃脱,却依旧晚了一步,无力回天。   天道已改,新的规则站在了人类那边,强行将几乎魔化的苍破镇压在了深渊之中。   ——这就是“苍破深渊”的来历。   苍柏曾在心中发誓,倘若能离开这个鬼地方,除非有能力将其完全毁灭,否则绝不会故地重游。   可现在,苍柏要再次靠近那噩梦般令人作呕的深渊。   不仅如此,他还要冒着被天道发现的危险,只为了去找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   在避开了旁人的视线之后,苍柏阖上眼,将灵识铺开,凭借那片龙鳞化成的匕首,精确定位到了盛鸣瑶所在方位。   ——浮蒙之林的南面,靠近哭魂海的地方。   苍柏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对盛鸣瑶如此执着,或许因为是那一份同病相怜,或许是为了之前那几个味道不错的炽子果,或许因为那夜皎洁干净的月色……   又或许是为了一根没吃到的糖葫芦。   既然承诺了‘同行’,苍柏就不打算独自向前。   在苍柏漫长的生命中,他曾亲眼看着人类族群的兴起,目睹过妖族与魔族的结盟与分裂,见证了上一个天道的湮灭,以及新规则的诞生。   时间长河中有太多波澜壮阔的美景,托那些将龙血龙鳞散在各处的人的福,哪怕是在深渊中,苍柏偶尔也能透过重重禁锢,感受些人间喜乐。   那些声名赫赫的美人、文才武略的帝王、野心勃勃的枭雄……你方唱罢我登场,人世间的明争暗斗花样百出,各式各样的手段层出不穷,令人眼花缭乱。   苍柏从不插手这些争斗,也不会去试图改变那些人类既定的命运。   哪怕是如花美眷陷入淤泥,哪怕是驰骋沙场的武将因为帝王的猜忌留下血泪,哪怕是清高文臣因为过于忠直为人构陷、折断傲骨——   这都是常有的事。   日月忽淹,春秋代序。   人类王朝更迭,不过稀松平常的小事。   可是现在,盛鸣瑶被一只妖从他眼皮子底下劫走了。   ——这却是很大很大的大事了。   第60章 龙主   浮蒙之林·   强行冲破了血脉之中的禁制, 苍柏顾不得经脉仿佛被万千蚁虫啃噬的疼痛, 直接撕裂空间落在了浮蒙之林的边缘。   纵使如今的天道未曾发现不对, 可苍柏仍旧受到了规则制约,甚至连以往十分之一的能力都施展不出。   不过没关系, 对付那些小妖,已经足够了。   苍柏沿着盛鸣瑶的气息,径直进入了浮蒙之林,他看着出现在自己面前容貌姣好的女蛇妖,再不复之前盛鸣瑶面前时的乖巧懂事,冷漠勾起唇角。   “就是你将她带走的?”   饶是祸月也被惊了一瞬,她万万没想到盛鸣瑶的同伴居然能来的这样快。   这小子身上既没有妖气,也没有魔气, 周身灵力浅薄……他到底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抱着这样的想法,祸月忍不住多看了苍柏几眼。   这一看,祸月顿时心生感慨。   是她被囚禁在浮蒙之林太久没去凡尘了吗?怎么如今的人类一个两个, 都长得这般好看?   “如果你说的是王苍儿的话, 那么是我将她带走的。”   祸月仗着自己身段好, 娇笑着上前, 伸出手就想去揽苍柏的手臂,“小郎君来得真快,不如过来和姐姐一起喝点酒?”   苍柏听到祸月说起“王苍儿”, 微微一怔,旋即心中失笑。   这名字,想来她又是顺口胡诌了。   还不等苍柏想起别的, 祸月已经来到了她的身边:“你的同伴——”   苍柏厌恶地皱起眉头,飞速侧身躲避,活像祸月是什么散发着恶臭的垃圾。不等祸月接着开口,一道惊雷蓦地劈在了她的身边,纵使祸月闪得再快,也被劈烂了半边衣裙,连左臂都被炸焦。   不过祸月知道,这已经是万幸。   如果说之前的祸月还敢胆大妄为上前去调笑,那么现在这惊雷一出,她已被骇得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这可是天雷!虽然比不上大能修士渡劫时要过的雷劫那么触目惊心,可那也是天雷!   除了天道之外,从未听说过有人能够随手引出天雷!这是何等骇人之事!   “你、你究竟是谁?!”   祸月被苍柏这么一吓,连原本完好的皮相都不要了,直接露出了本来的面貌。   白皙细嫩的皮肤从左脸开始一片一片的剥落,如同秋日之中被风吹落的树叶,等到全部落于泥土之中后,就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树枝。   祸月虚假精致的容颜破碎后,脸上的疤痕线路可出来,同样从眼角开始,一路蔓延至整个下巴,全是凹凸不平的伤痕。   与她仅剩下的那小半张完好的容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蜿蜒崎岖的疤痕像是用被烧干了的泥土糊在了脸上,让人看着就忍不住作呕。   “我问你,她在哪儿。”   苍柏见到祸月真实的容貌后,既没有露出厌恶,也没有出现怜悯的情绪。他无动于衷地立在原地,语气平淡到像是面前这个千年大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女子。   纵使心中忌惮无比,可难得遇上这样的神仙人物,祸月忍不住偷偷抬眼,打量着站在她面前的苍柏。   同样是张扬艳丽的美貌,可与盛鸣瑶的眉宇之间不自觉的疏狂不羁不同,身着青色衣衫的少年显然五官更加精致,扬起下巴的模样倾泻出了不自觉的高傲,仿佛万物都不被他放在眼中。   这样的少年,一看便知是出身在一个顶好的人家。   虽然他的眼睛被一根白色绸带挡住,美玉有瑕,但剩下的五官仍是精致完美到不可思议。更遑论他身姿挺拔,看似苍白孱弱,却愿意为了另一个人孤身赴险,来到浮蒙之林,这无疑让祸月心中好感大增。   世间难得有情郎。   “你到底是谁?为何能够引出……引出天雷?”   祸月知道自己该闭嘴,可她忍不住多说了些话。   被困在此地百年,祸月已经很久没有被人这样平和地对待过了,哪怕是盛鸣瑶也会不自觉地在她面前收敛些情绪,可面前这个容貌昳丽到不似人类的小少年却像是毫不在意一样。   苍柏确实毫不在意,在他眼中,祸月这种级别的妖物和人类孩童没什么两样。唯一的区别就是人类孩童总是更聒噪一些。   ……以及,对于苍柏而言,没有盛鸣瑶在他身边时,妖物甚至比人类更好恐吓一些。   见祸月仍未回答自己的问题,反而聒噪极了,苍柏心中更为不耐。   他当然可以直接用掀翻这蛇妖布下的幻境,不过那样的话,一来会引起天道的注意,二来,闹出的动静太大,盛鸣瑶那边也不好解释。   想起那个心胸豁达,情绪感知却意外敏锐的少女,苍柏不自觉地嘴角上扬,柔和脸色。   就在祸月一边感慨这少年笑起来真好看,一边心中筹谋着如何将他的皮剥下时,苍柏解开了覆在眼睛上的白色绸带。   清澈干净到毫无杂质的眼睛骤然闪过了一道金光,仅仅一瞬,可其中泄出的来自上古大妖的威压惊得祸月神思恍惚。   这——!   这是来自上古龙族的气息!   苍龙一族不是早已消失了吗?!怎么会还有如此骇人的血脉留存?!   不等祸月脑子反应过来,她的身体已经先一步跪在了地上。   “龙、龙主息怒!”   苍柏并不在意对方惊惧的模样,说起来,还要多谢祸月布下的幻境,给了他一层庇护与遮挡,阻碍了天道的感知。   “带我去找她。”   ……   妖物有情吗?   正如总有些人比妖物还无情一样,总有些妖啊,即使表面装作不在意,可实际上,却是最有情的。   ===   与此同时,在大陆西面邝虞州的境内,纯戴剑宗的众人同样为他们敬仰的‘剑道第一人’滕当渊突如其来的磅礴剑意骇得心惊胆战。   “滕……滕师叔这是怎么了?”   新入门的弟子瑟瑟发抖缩在同伴身后,小声问道:“若是让滕师叔再练下去,我们纯戴剑宗的湘妃竹是不是也要被砍光了?”   小弟子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滕当渊出关后不知为何总爱在梅林里练剑。   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可滕当渊的剑意从来都是一往无前、不计退路,最后甚至将他师父冲和子最爱的谷蕖梅花砍得七零八落。   在被心痛万分的冲和子喝止后,滕当渊又开始祸害起湘妃竹林了。   “你别瞎说!”年长些的弟子故意吓唬道,“若被滕师叔听见,等会儿要来和你对招,你能在他手下撑得下一回合?”   那新弟子被吓得缩回了脑袋,恨不得原地遁走。   这些闲话都被滕当渊尽收耳中,可他并不在意,滕当渊唯一关注的只剩下了手中的剑。   “……当渊。”   冲和子在湘妃竹林外看了许久,终是长叹一声,叫住了正欲挥剑的滕当渊。   “你过来,我有话要与你说。”   听见师父的声音,正欲挥剑的滕当渊剑锋一转,落在了面前湘妃竹左侧,可即便如此,那磅礴剑意仍让湘妃竹的枝干上出现了丝丝裂纹。   “师父。”   滕当渊转身对冲和子行了一礼,他如墨长发被上品白云玄岩制成的头冠束起,鼻梁高挺,眉目深邃,皎洁如雪的衣裳在太阳的照耀下泛着淡淡的青色光芒,挺拔的身姿即使站在湘妃竹身旁也毫不逊色。   冲和子对他摆摆手,问道:“不拘那些虚礼,可愿与我去潋清池旁走走?”   潋清池靠近冲和子所居住的太冲观,众弟子知道这有门派真人所在,平日无事的时候,皆不会来此叨扰。   滕当渊自然不会拒绝,他知道冲和子这是有话要与自己说,依言随冲和子到了潋清池后,滕当渊落在冲和子身后半步,垂下眼眸,安静地等待冲和子下一步的吩咐。   冲和子余光瞥到了滕当渊的动作,心中感慨。   这弟子什么都好,上进、勤奋、肯吃苦又极具天赋,可惜性子太过孤僻,底下众人对他只有敬仰佩服,却没有平等的同门之情。   饶是冲和子教导滕当渊百年,亦没有摸透这个弟子的性格。   滕当渊从小就是如此,或许是因为凡尘过往中的那些事给他的打击太大,滕当渊从来不喜与人交往过密,除了他这个师父外,连别的亲近之人都没有。   其实滕当渊手中的剑最初的名字是“归墟”,寓意大道无尽,上无穷极,下无底,万物生息自然,终归于此。   然而也不知是谁听岔了,将“归墟”错听成了“孤雪”,又连带着滕当渊这孤傲的性格和凛然的剑意,最后反倒是“孤雪剑”在修仙界中名声大作。   冲和子乜了滕当渊一眼,心中感慨。   众生漫漫,也不知谁能摘下孤雪。   “你之前问过我一个般若仙府的弟子,后来我与芷兰真人通信时,正好帮你打听了几句。”   冲和子紧紧地盯着滕当渊,不想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换。   可滕当渊表情未变,半点也看不出到之前到太冲殿找冲和子时的焦躁急迫。   没有人知道,滕当渊藏在衣袖下的手,在那一瞬间死死地掐住了掌心。   冲和子一时也猜不透自己这个徒弟究竟是如何想的,出言试探道:“我可以告诉你这些事,不过你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听到冲和子的话后,滕当渊既没答应,也不拒绝,他只是抬起眼眸,黑黝黝的眼中倒映出眼前的池水,无声地询问着冲和子。   这般孤零零的模样,比冬日里漂泊无依的落雪还要寂寥。   到底是自己最喜欢的弟子,冲和子不忍再试,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只是想知道,非亲非故,之前你为何会突然提起盛鸣瑶?”   滕当渊重新垂下眼帘,敛去了眸中听见这名字时,翻滚沸腾的情绪。   “见过这个师妹,忽而想起罢了。”   “若我未曾记错,你与她不过几面之缘。”冲和子迟疑片刻,到底将话说了出口。   “倘若真论起情分,还比不上玄宁真人之前那位女弟子朝婉清——我记得你还指点过她的剑法。可朝婉清失足跌落下苍破深渊的消息传来时,你也未曾……”未曾慌乱震惊到那般无助的模样。   滕当渊以为自己当日掩盖得很好,然而还是被冲和子发现了端倪。   毕竟是做了百年的师徒,这么多年的情分在,冲和子怎么可能对自家爱徒的情绪毫无所知?   ……朝婉清?   乍一听见这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时,滕当渊怔住,一时没反应过来冲和子说得是谁。   “我未曾指导过她的剑法。”滕当渊纠正了冲和子的说辞,冷着脸解释,“不过是之前曾向玄宁真人讨教剑术,玄宁真人未至时,见到了朝道友罢了。”   连称呼都不是“朝师妹”,而是用修仙界陌生人之间最生疏客气的“道友”来称呼。   这下轮到冲和子愣住了。   说实话,第一次听见朝婉清与滕当渊的传闻时,冲和子本是不信的,可谁知说得有鼻子有眼,又是什么‘桃林初遇’,又是什么‘泉下对剑’。况且滕当渊也没正经出面解释过,冲和子自然以为他对朝婉清存了那么几分心思。   谁知,原来一切都是误会。   “看来芷兰说得话并无虚假。”冲和子叹息道,“据说盛鸣瑶那孩子啊,幼时见过你练剑后就很喜欢你的剑意。日日揣摩之下,居然也学到了几分剑意,第一次在擂台上使出的时候,着实惊艳了不少人。”   午后的阳光落在了终年积雪的剑宗虞山上,细细的邝江之水绕着山脚蜿蜒而行,一切的一切都是寂静无声的,唯有滕当渊胸腔内的心脏在此刻发出了微弱的声响。   一下又一下,像是孤雪与暖阳的交融时发出的碎裂声。   冲和子思绪颇多,倒也不再细究滕当渊之前的措辞,想起丁芷兰告诉他的消息,冲和子同样心生感慨,立在原地兀自叹了口气。   “罢了,既然你是突然想起,那我便与你说说。只是你要记得,今日的谈话,绝不可以被第二个人知道。”   见冲和子一脸严肃,滕当渊同样肃容道:“弟子愿以心魔起誓,绝不将今日之言传入外人之耳。”   “倒也不必……算了。”   冲和子又叹了口气,捋着自己的胡须望向了远处。   远处是积雪蓝天,看着洁净无比,这样的美景合该天下人共赏,可有的人却再也看不见了。   “盛鸣瑶那孩子是自己从灵戈山峰上跳下去的。”   想起丁芷兰传音时的那声难掩哀痛的长叹,冲和子神色也不免动容:“听说是擂台比武时出了岔子,因此魔气入体,芷兰尽心医治,本都已经到了最后‘除魔’的一步了,却终究出了问题。”   “那孩子不愿被魔气控制,所以……”   剩下的话滕当渊都没有再听,他的脑中嗡得一声,全被‘魔气’二字占据。   魔气……魔气!   早在之前,在发现自己的时光逆流到了几年前时,滕当渊就已想过无数种原因,甚至有想过也许是勾魂火铃引起的效应,让自己能够再次见到盛鸣瑶。   可滕当渊独独没有想通,为何旁人都按照原本的轨迹存在,只有盛鸣瑶的轨迹与他人不同?   如今,冲和子的话给了他答案。   ——魔气。   滕当渊犹记得在幻梦之中的最后一刻,盛鸣瑶为了救他,将魔气引入了自己的体内。   而那时无比懦弱,连让她少一些痛苦的死去都做不到。   滕当渊对于幻梦最后的记忆,就是漫无边际的黑暗与几乎被血色浸没的盛鸣瑶,就连她总是上扬的嘴角也溢出了猩红色的血迹。   即便是死去时,她也还是笑着。   可这是幻梦!   这幻梦理应存在于未来,而不是现在!   倘若是因为幻梦之中那不同寻常的魔气才让盛鸣瑶在擂台比武时忽而魔气入体,那是否能说明,此方世界的‘盛鸣瑶’同样也是他在幻梦中的师妹?   一瞬间,滕当渊的心中被猛地攥紧,他不敢想象盛鸣瑶究竟是遭遇了何等苦痛,才会在万般绝望之下,选择自戕。   他明明有机会……他这次明明可以救下她!   “——弟子想要下山拜访般若仙府。”   滕当渊嗓音干涩,强硬地压抑心中悲凉,垂首端正地对着冲和子行了一礼:“请师父应允!”   一听滕当渊这语气,冲和子便知道他注意已定,心知无法阻止,索性道:“罢了,本也要前去拜访一番。”   “过几日,等任修他们将范子陵带回来,我们备上些礼物,将小的那几个也叫上,大家一同前去也不显得突兀。”   滕当渊低低应了一声,也并无催促。   当所有的希冀化为泡影,所有的祈祷全部落空,即将成为现实的梦顷刻间沦为虚妄,那么剩下的一切弥补都已经毫无意义。   在冲和子走后,滕当渊立在潋清池旁,凝视着这一池毫无波澜的池水,远远看着竟像是入了神。   有的人如流水,匆匆而过,不告而别。被她抛在身后的人就成了一潭死水,寂静无声,再无波澜。   如今,滕当渊唯一的希望,就是勾魂火铃。   既然铃铛未碎,那么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   ……   盛鸣瑶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靠在那缀满了绯红色花朵的树上,她先是下意识揉了揉眼睛,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脚腕上,上面被祸月套上的银环仍——   不见了?!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盛鸣瑶小心翼翼地站起身,试探着向前走了几步,确认无恙后,直接拍拍裙摆想着湖泊的反方向跑去。   周围全是树木,一簇一簇的绯红色花朵几乎将深棕的枝干包裹得严严实实,远远看着就像是大片被染成粉色的云彩浮在空中,偶尔飘落几朵,梦幻浪漫得不似人间。   也许真的不是人间。   这毕竟是修仙界,盛鸣瑶万万不敢掉以轻心,她心中虽也隐含一丝不切实际的幻象,但到底是理智占了上风。   如果苍柏真的听信了祸月传出去的消息来找自己,纵使他身怀灵力,天赋极佳,可毕竟眼盲。苍柏孤身来着浮蒙之林,面对祸月那般大妖,实在不是明智的选择。   “……阿鸣姐姐?”   盛鸣瑶正想着这事,就听见了有人在身后叫着自己的名字,她急忙回头,苍柏踉踉跄跄的身影顿时映入眼帘。   覆在他眼上的白色绸带不知何时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苍柏闭着眼,一只手搭在身旁树木的枝干上,一只手拿着剑,白皙干净的左脸上都出现了几道细小的血痕。   “苍柏?”盛鸣瑶急忙上前扶住他,让虚弱的少年靠在自己身上,“你……”   ——你怎么真的来了?   [我到要看看,会不会有人为了一个毁容的丑八怪奋不顾身。]   之前祸月愤恨的语调犹在耳畔。   理智上,盛鸣瑶并不希望苍柏真的前来。毕竟祸月这样的大妖喜怒不定,随时可能翻脸。   可在感情上,盛鸣瑶无法否认在看到苍柏的那一刹那,从心底散发出的一丝丝的喜悦甚至让盛鸣瑶短暂地忘记了身体上的疲惫。   在这一刻,理智可以忽略不计。   说来好笑,可这竟然是盛鸣瑶第一次在抉择中,没有被人放弃。   凑近了看,盛鸣瑶才发现苍柏的衣服沾满了泥污,就连往日整齐束起头发也披散在了脑后,鸦青色的长发倾泻,其中还夹杂着几篇枯叶。   盛鸣瑶嗓音沙哑:“你这是怎么了?”   苍柏没有开口,在盛鸣瑶扶住他后,他就将头抵在了盛鸣瑶的肩上,像是一只迷路后终于找到归途的猫儿,疲惫又乖巧得窝在了主人的怀里,半点也不愿意动弹。   苍柏脸侧几缕碎发扫到了盛鸣瑶的脖子,像是树上飘落的落花,无端生出了些许痒意。   不过如今,最重要的不是这个。   “……祸、月。”   再次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香气时,盛鸣瑶顿时沉下脸,她揽住苍柏的肩,蓦地回头,眼中翻涌着的怒意触目惊心:“你对他做了什么?”   刚刚跟随着苍柏回到自己幻境中的祸月:?   面对人类少女几乎具象化的怒意,祸月十分无措。   或许盛鸣瑶自己都未意识到,此刻的她身上爆发出怒意以她为中心聚成了一个漩涡,不停在林中回旋。   哪怕是之前莫名其妙地被祸月带来此处时,盛鸣瑶都未曾这般生气过,然而在见到同伴为了自己而受伤后,盛鸣瑶的怒意瞬间被点燃。   “之前你无故将我带来此处,这也就罢了。”   盛鸣瑶本想将苍柏放下,可他死死地抓着盛鸣瑶衣袖,就是不放手,盛鸣瑶无法,只能由着他去了。   不过,这并不代表盛鸣瑶愿意退让。   “可现在,你又无故对我的同伴出手。”   盛鸣瑶冷冷地看着祸月,如果苍柏真的因此而出了什么意外,她也不介意与祸月拼个鱼死网破。   别的不说,光凭此处距离苍破深渊很近,又有纯戴剑宗、大荒宫的弟子即将赶来,盛鸣瑶不信祸月半点畏惧也无。   狭路相逢,亡命者胜。   盛鸣瑶抬起头直视祸月,又重复了一遍:“你对他做了什么?”   祸月:???   我能做什么?   我敢做什么?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刚被你身旁那位的龙气吓得跪地,如今又被你的怒意漩涡险些破坏了自己精心布置的幻境。   祸月茫然地看着浑身散发怒气的盛鸣瑶,又默默将视线挪到了靠在盛鸣瑶身旁的苍柏身上。   这位不知身份为何的龙主此时看着可怜极了,披散着头发,眉眼低垂,嘴角还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祸月:……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祸月心中默默做下决定。   ——等此事结束,立即将这段记忆原封不动地传输给魔尊,向他讨要自己应得的精神损失费。 第61章 入大荒宫   祸月心中所想, 在场的两人并不知道。   事实上, 苍柏如今这幅虚弱的模样并非完全是伪装出来的。   为了避免被天道发现踪迹, 苍柏在平日里一直压抑着体内的上古龙气。恰好又是眼盲,苍柏索性将身上的上古龙气聚集在晴明穴处, 再将其封印在了眼中。   之前又想要尽早见到盛鸣瑶,苍柏先是妄动禁制,又是将眼上的布条取下,对祸月以龙气威胁,如今体内被两股不同的力量拉扯,五脏俱焚的痛处,常人确实不能承受。   “阿鸣姐姐放心……”苍柏拉着盛鸣瑶的衣袖,一手撑着背后靠着的那颗老树, 慢慢的站起身,“……我没事。”   ——您这幅面色惨白,嘴角染血, 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角落下的画面是不是夸张了一点???   在祸月只觉得自己眼角抽搐, 迎着她惊悚的目光, 苍柏依然镇定无比地表演着。   甚至在对上了盛鸣瑶担忧的目光后, 苍柏还刻意地露出了一个虚弱的微笑,又将视线落在了祸月的身上,紧绷下颌:“之前, 多谢祸月前辈指教。”   也就是此时盛鸣瑶同样思路混沌,身体虚弱,又加之之前周身怒意凝聚而成的漩涡耗费了她太多心神, 就连往日里敏锐非常的情绪感知也变得模糊,所以才半点都没察觉到苍柏的不对。   苍柏将盛鸣瑶拦在他身前的手轻轻摁下,可手指却紧紧地勾着盛鸣瑶的袖子。   “如今,既然我已完成了与前辈的约定,前辈能否放我们离开?”   瞧瞧这坚定不移的眼神。   瞧瞧这威武不能屈的神情。   瞧瞧这幅英雄救美的姿态。   ……   祸月不禁开始反思,曾经的自己是不是太要脸了一些?   若是自己有这位老祖宗的一半演技和脸皮,也许都不会被那人类男子玩弄于鼓掌之间而不自知了。   可惜了。   当时的小蛇妖涉世未深,太过单纯,就连被人卖了,还在替那人数钱。   祸月轻叹了一口气,将飘远的心思拉了回来。   这些话在心里想想可以,哪怕再给祸月一千个胆子,她也不敢当着这个身份不明的小龙君的面说出口。   但凡妖类,几乎没有不畏惧龙族的,除了血脉天然地压制外,更多是打心底升起的仰慕。   如同人类修士憧憬那些传说中飞升了的仙人一样,如今的小妖们,基本都对上古赫赫有名的妖族心怀敬畏之情。   在这其中,早已不见踪迹的上古苍龙一族更是被时光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那些关于龙的传闻,先从妖族传到人类,在经过人类的笔调润色后,又传回妖族,那些故事个个有模有样,神乎其乎。   有人说,一片龙鳞可保佑一个家族至少百年昌盛。   有人说,一声龙吟的威力可抵一道天雷,若是修士渡劫时有龙相伴,几乎可以视天雷为无物。   还有人说,若是能得到一截龙骨,将它埋在东面的山脚下,那就是紫气东来之相,能福泽一方百姓,人丁兴旺。   ……   正如沟壑难平,从古至今,人类的欲望都没有止境。   “我又没说不放你走,你急什么?”祸月自然不会拆台,她按照之前苍柏的吩咐,顺着他的话继续演着戏、   盯着盛鸣瑶刀锋般犹如实质的目光,祸月不禁心中暗暗叫苦。   这小姑娘一开始看着虽然狂妄不羁了些,可也算是脾气温和,怎么如今的眼神竟变得这般吓人?   实际上,盛鸣瑶远比祸月想象的还要虚弱,她不过是在强撑罢了。   盛鸣瑶分明记得,自己在与祸月说这话,而后在祸月狠狠地说出了“三日之誓”后,盛鸣瑶旋即眼前一黑。   再次醒来时,她脑中嗡嗡作响,像是被粘稠的花蜜倒灌进了脑中,思维越发混沌。   哪怕心中隐隐察觉到苍柏与祸月此时的情绪都不太对,可盛鸣瑶已经没有力气去细细分辨清楚。   将万般缘故抛去,盛鸣瑶下意识地选择了维护亲近之人。   “那你如今还要如何?”盛鸣瑶机警地看着祸月,漂亮的桃花眼中写满了警惕。   若不是想要卖魔尊一个人情,表现出自己的尽心尽力,祸月恐怕此时早已拂袖而去。   她实在不想再掺和这些事,经历了这跌宕起伏的一天后,这只千年大妖只觉得浑身疲惫。   作为一个独具几百年的妖怪,祸月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在一天之内,体会到这么多极致的情感了。   惊心动魄,峰回路转,胆战心惊。   “你们从这出去。”祸月侧过身,果断地给二人指出了一条明路,纤纤玉指落在空中,竟比一旁的花儿还要娇嫩,“往东……”   “妖物!你将我师弟藏在了何处!”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怒喝惊得盛鸣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她在刹那间转身,同时右手已经拔出了匕首,随时准备给偷袭者一刀。   万万没想到,来的人还是熟人,甚至可以说是友军。   ——来者是纯戴剑宗的三个弟子,而刚才怒喝出声的,正是丰竟。   这位大兄弟手持长剑立在祸月身后,他背对着日光,让人看不清神色,只见到剑锋处有刺眼的冷光闪烁。风吹过,丰竟衣袂飞扬时,纯白色的外袍在身后猎猎作响,好一个正义凛然的中二剑客!   盛鸣瑶:……   丰竟身旁的任修一时没拉住自家师侄,见丰竟将自己的叮嘱抛之脑后,大放厥词,顿感头痛。   “前辈恕罪。”任修立刻摁住丰竟,规规矩矩地对着祸月行了一个拱手礼,“门下弟子无状,还请前辈海涵。”   下一秒,抬起头的任修就注意到了站在祸月左后方的二人,在注意到盛鸣瑶左脸上的疤痕时,目光停了一停,随后恍然想起了什么,试图发出自己的暗示。   [——不要留下来,你们先走。]   迎着任修投来的目光,错解了其中含义盛鸣瑶只觉得头疼。   这位剑客是不是太看得起她了?居然指望着她去偷袭祸月?   说句自私的话,盛鸣瑶并不在乎纯戴剑宗那位倒霉弟子与祸月之间的恩怨。刚才好不容易盼得祸月松口,盛鸣瑶只想尽力保全自己与身边亲近之人,别的恩恩怨怨,她实在没力气去管了。   更何况单论实力,苍柏区区练气初期,她自己也不过刚刚引气入体。两人加一起,也无法与祸月这样的千年大妖正面抗衡。   更遑论之前丰竟中二万分的挑衅无异于送死,盛鸣瑶清晰地感受到,原本已经平复的祸月再次被挑起了怒火。   “任道友。”   不等盛鸣瑶开口,一直静默无声的苍柏率先说道:“祸月前辈已经答应放我与阿鸣姐姐离开,你师侄的事情,不妨与她细细说清,或许是误会也未可知。”   依照苍柏这样的性子,愿意与任修说这么多话,已经是给足了面子。   任修一愣,将视线转到了祸月身上。   祸月的脸早已恢复了之前的花容月貌,雪白的肌肤泛着如玉的光泽,放在外头也是个绝顶美人。   只是这个美人如今显然不打算放过他们。   还不等任修开口,祸月冷哼一声,语气森然:“你们就是之前那小子的同门?”   “是,不知前辈……”   “够了!”   祸月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后当即一挥手,衣袖翻转间,大片大片的青雾向着三人袭去,那三个剑修顿时纷纷拔剑,与青雾缠斗了起来。   这片青雾远不是之前盛鸣瑶在浮蒙之林遇见的那般大小,它像是一张能够笼罩天地的大网,以那三人为中心,逐渐收紧。   盛鸣瑶的目光随着雾气的来源看去,原来这青雾是从周遭每一棵树的枝干中散出,慢慢向中心推进,从上到下无一处缝隙,将三人困住的雾气从一开始的青绿色已经渐渐变成了深青,活生生将人困在了中央。   就像是一个老练的猎人在一旁烤着火,悠闲地看着猎物投进了自己精心准备的牢笼之中,从拼死抵抗,到最后别无他法的绝望。   好毒的法子!   盛鸣瑶生怕暴怒中的祸月想起他们二人,又因身体虚弱,僵立在原地并不敢动,反倒是之前虚弱疲惫的苍柏轻轻牵起了盛鸣瑶的手腕,在她耳旁低声说道:“别怕。”   柔软的发丝擦过盛鸣瑶的脸颊,苍柏清浅的呼吸声从耳旁掠过,像是炎炎夏日中不知从何处飘来的细雨,极容易被人忽视,可真正落于身上时,却激起了仿若触电般的颤栗。   盛鸣瑶刚想回应,忽而浑身脱力,脚下轻飘飘的仿佛踩在云端,若不是苍柏及时扶住了她,恐怕都能一头栽到地里去。   空气中的那股奇异的香味在这一瞬间变得格外清晰,它似乎能够顺着鼻尖传入大脑,将本该清晰的思路全部缠绕成浆糊。   第一时间发现了盛鸣瑶不对劲的苍柏同样愣住,而后才反应过来,盛鸣瑶只是一个普通人,她并没有妖族血统。   是他疏忽了。   此方幻境之中的美人树所散发的香气,对于盛鸣瑶的影响,远比苍柏之前想象的还要多。   若非祸月召出了那天罗地网一般的大片青雾,导致美人树的香气愈加浓郁,恐怕盛鸣瑶还会强撑着,半点不让人发现端倪。   事实上,居然坚持到了现在才撑不住,对于一个普通人类来说,已经是极限了。   少年的胸膛出乎意料的坚实可靠,散发着一股针叶林与木质香的气息,受过了甜腻花香的盛鸣瑶忍不住将头埋在了苍柏怀中,深深吸了一口气。   原本的状态瞬息倒转,此时的盛鸣瑶反倒像是一只在外挑衅后,拖着满身疲惫投向了主人的猫儿。   苍柏眉眼低垂,睫羽轻颤,长长的睫毛在眼下形成了一片阴影。他想起之前盛鸣瑶挡在她面前时的坚定模样,嘴角上翘,随手凝了一个法诀隔绝了外界的干扰。   他又不知想起了什么,目光微凝,望向被他揽着的人类女孩儿,轻声问道:“你还想活着吗?”   ……废话!   尽管盛鸣瑶如今思维混乱,可这个问题她还是会回答的。   “……当然想。”   若是真的毫不在意自己的生命,盛鸣瑶完全可以在浮蒙之林中自行了断。   盛鸣瑶撑到如今,全凭一口气在。   之前遇见的那些人大部分都会嘲笑盛鸣瑶天资不行、毫无天赋,哪怕是后来说着“心性尚可”,可也总爱明褒实贬地加上一句“可惜天资不足”。   盛鸣瑶偏不信邪。   旁人越是这般瞧不上她,她越是要闯出一条自己的路!   苍柏再次笑了起来,与以往不同,此刻的他眼角眉梢都透露出一股欢愉,与之相对的是他漫不经心的话语:“那我去将那些欺负过你的人都杀了,好不好?”   语气随意得似乎还不如之前讨论‘晚上吃什么’的时候认真,可实际上,苍柏又真的是极为认真地说出了这句话。   如果盛鸣瑶希望如此,苍柏倒也不介意帮助这个难得看得顺眼的人类完成心愿。   “……不好。”   盛鸣瑶将头埋在苍柏的胸口,含糊不清地回应道:“——我要自己杀。”   这样也好。   “好,那就留给你自己杀。”   苍柏微怔,旋即又是一笑,左眼下的泪痣愈发衬得他五官精致。在敛去了周身蓬勃的杀气后,苍柏一手揽着盛鸣瑶,让她完全靠在了自己怀中,而后抬手将布下的隔音罩撤下。   刚被人从夺命青雾中解救出来的剑宗三弟子显然没功夫注意这些小事,他们此刻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正在与祸月论辩的大荒宫汲南长老大弟子长风身上——毕竟,这关系着纯戴剑宗的小师弟范子陵到底能不能活着回去。   被自家师父退出来历练的长风木着脸,机械地说着僵硬的台词:“祸月前辈,得饶人处且饶人……”   “不可能!”祸月阴冷一笑,嘲讽道,“这小子祖上与我有旧怨,更何况当日出言不逊——我曾对天发誓若再遇上范氏族人,绝不留情!”   若不是看在汲南的面子上,祸月早就动手了。   作为大荒宫的长老——更多人默认他为大荒宫掌门,汲南早已迈入化神之境,祸月虽然敢戏弄那三个纯戴剑宗弟子,可面对汲南她心中怵得很。   “纵你身份不俗,难道如今仅凭三言两语就想让我违背誓言吗?”这话同样是说给一来就禁锢了祸月,而后便闭目养神不再插手的汲南听的。   任修抱拳道:“倒也非如此,冤冤相报何时了……”   仰仗着有化神初期的大能汲南坐镇,一旁的剑宗三人也加入了劝说的队伍,一时间场面好不热闹,反倒是刚刚从大荒宫前来的汲南注意到了角落里的不对劲。   刚才那边分明没有露出丝毫气息,如今却……!   静静立在一旁的汲南陡然睁开了眼眸,立即锁定了角落中的苍柏。   美人树下的少年似有所感地抬起头,冲着汲南微微一笑,做了一个口型。   ……   盛鸣瑶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又换了一个地方。   一回生二回熟,这一次的盛鸣瑶不仅没有丝毫慌乱,在十分镇定地掀开被子下床后,她甚至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圈房间内的布局。   室内的布置以木质家具为主,风格简洁明快,床头触手可及的小木柜上还放着一套新的衣裙,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桌上,一看就是为她准备的。   压在衣服底下的,是一块墨色的留影石。   这东西在修仙界很是普遍,盛鸣瑶将留影石拿在手中坐回床上,按照用法将指尖点在石头上,苍柏的声音立刻传了出来。   [阿鸣姐姐若是醒了,不要害怕。之前的事情已经解决,我们已经被大荒宫的汲南长老接入了大荒宫内。]   [想要拜入大荒宫,需要接受门派考核,在此之前,长老会让我们先跟着学习几日。你醒来后,可以来隔壁的三乾门寻我,到时候我们还能一起前去新缘堂听课。]   [若是遇见奇怪的人,阿鸣姐姐不必担忧,汲南长老已经在你的衣服上留下了防御手段。]   南面开着的窗户从缝隙中泄露出了一丝阳光,隐约有些交谈声从缝隙中传来,越发衬得留影石中的少年音清浅柔和,顺着那几丝光线织出了一片静谧的温柔。   听完苍柏的留言后,盛鸣瑶下了床,换上了碧色衣裙,照了照镜子,发现自己脸上用裂容草伪造出的伤疤已经褪去后,才半开了门,倚在门后用眼睛扫了一圈外面的景象。   “……你之前手抬得太高了,这样容易脱力。”   一个穿着蓝色内衬外招浅黄薄纱的女子站在草地里,细声细气道:“我之前记得长风道友之前说过,大部分女子的身量都不如男子,若是对战时,我们将手抬得太高,反而会被人找准空隙。”   站在她对面的,是一个举着剑的小姑娘。   穿着粉衣的小姑娘看着年岁不大,约莫十四五岁的模样。身量也不高,大约比盛鸣瑶矮一个头的模样,此时握着剑站在紫衣女子面前,圆滚滚的眼睛眨呀眨的,活像是一只伺机而动的小兔子。   盛鸣瑶手指轻轻挠了下掌心,感受到两人周身纯粹鲜活的气息,面上也不禁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有点可爱。   粉衣小兔子认真地点点头,刚想说些什么,一道轻蔑且恶意满满的声音传来——   “这也不懂,那也不懂,你们还不如尽早滚回泥地里去。”   “啧……这可真是什么人都敢出来拜师了。”   还真是耳熟的恶毒口吻。   盛鸣瑶撩起眼皮,果然来者正是那日曾在成衣铺中有一面之缘的韩小姐。   场中起了争执的三人均未发现躲在门后的盛鸣瑶,那紫衣女子似有不忿,可终究垂下眼帘,没有开口辩驳。   “这剑呐,也是有区别的。”   韩怡月轻蔑地瞥了眼紫衣女子,随后抽出了自己镶满了各式各样宝石的佩剑,在太阳下,剑柄上的红色宝石闪闪发光。   “比如我这把——”   “哇,还真少见呢。”   慵懒的女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只听‘咯吱’一声,一个身着碧绿色弟子服的女子悠哉悠哉地从坤五房中走了出来。   艳色绝世,璀璨夺目。   身着粉衣的阮绵呆呆地看着这个女子,一时间竟觉得就连韩怡月手中剑上的宝石都被她衬得黯淡无光。   韩怡月正想显摆卖弄却被人打断,顿时羞恼万分,到未曾注意盛鸣瑶正是当日成衣铺子里遇见的‘丑八怪’。   “你这个五号房的病秧子插什么嘴?”   先是‘丑八怪’后是‘病秧子’,这位韩小姐口中还真是没一句好话。   “我没想要插嘴,我只是在看你贩剑啊。”   盛鸣瑶双手抱臂靠在门边,眉目之间溢出的嘲讽,只要不是瞎子都能发现。   韩怡月完全不是她的对手,涨红了脸反驳:“丑八怪瞎说什么!你何时见我、见我贩……”   最后那两个字始终无法出口,韩怡月这才恍然自己被盛鸣瑶带进了沟里。   “你不是贩剑,为何要将那把还未开刃的剑抽出来展示,难道不是在向二位小姐推销吗?”   盛鸣瑶懒洋洋地倚在门旁,抽空对粉衣小兔子投去了安抚的一笑,又抬起手,掸了掸空中看不见的灰尘,漫不经心地接着开口。   “——我也是头一次见到贩剑贩得如韩小姐一般清新脱俗的人,实在是别具一格。惹得我这个久病之人都忍不住从床上跳起来为你喝彩啊。”   若论起阴阳怪气,盛鸣瑶还真不觉得自己会输。    第62章 再唤我一声“松柏”   阮绵终于没忍住笑了出声, 她在族中时也是娇惯长大, 只是没怎么接触过人世, 因此笨嘴笨舌,之前几次交锋都落于下乘。   而盛鸣瑶就不一样了。   不就是阴阳怪气么, 老本行了。   还记得在般若仙府之时,盛鸣瑶与游真真的第一次正面冲突,就是因为狭路相逢的口舌之争,两人谁也不愿退让。   当时的游真真可是威风八面的炼药长老游隼的爱女,况且当日沈漓安、朝婉清皆站在她那一边,在这种情形下盛鸣瑶尚且不惧,又何况是如今在一个小院子里?   站在一旁的韩怡月显然被盛鸣瑶气得不轻,她鼻翼翕动, 气得脸颊通红,偏偏又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还不等盛鸣瑶接着开口,韩怡月狠狠瞪了她一眼:“你居然帮那人说话, 我看你是不清楚她的身份吧?”   话一出口, 紫衣女子顿时脸色惨白, 韩怡冷哼了一声, 又骂了句极为难听的脏话,惹得倚在门旁的盛鸣瑶再次皱起了眉头。   韩怡月没有给盛鸣瑶开口的机会,说实话, 她心里是有些怕这个容貌艳绝的女子。   这种怕也不单纯是害怕,韩怡月说不出来时为什么,但她直觉盛鸣瑶与之前任由她欺负的那几个人不同。   韩怡月心中其实也怕自己再出丑, 因而连忙抬脚就往门外走去。   然而哪怕是急着走,韩怡月在路过那紫衣女子时还不忘以袖掩鼻,将一个娇滴滴大小姐的姿态做足了。   “什么脏东西也敢来……真是厚脸皮。”   盛鸣瑶见韩怡月已经离开,倒也没急着去三乾院找苍柏,她向前一步,直接双手撑着长廊的栏杆,轻巧地侧身腾空一跃。   伴随着粉衣小姑娘的惊呼,盛鸣瑶稳稳落在了柔软的草地上。   之前盛鸣瑶随手拿了根簪子将一部分头发盘在了脑后,此时随着她的动作有一小缕碎发飘落脸侧,盛鸣瑶也不在意,拍了拍衣袖的褶皱,扭头冲着小姑娘笑了一下。   阮绵常常听人说‘美人如花隔云端’,可没人告诉她,当一个绝色美人近在咫尺时,竟会是如此得令人惊心动魄。   “我…我叫阮绵。”兔子似的粉衣小姑娘率先向前一步,“你可以叫我绵绵、阿绵,什么都可以。”   ——美人姐姐叫我什么都可以!   小姑娘的软乎乎的脸颊像是刚出炉的包子,怯生生的眼神又很像是垂耳兔,可可爱爱的小姑娘总是能激起更多人的怜爱。   盛鸣瑶当然也不会对这样一个小孩子怀有什么敌意,她嘴角上扬,原本锋利的五官顿时变得柔和:“你叫我阿鸣就好。”   盛鸣瑶不愿意取假名欺骗她们,但也不愿过早的暴露自己的本名,因此同样采取了这么一个折中的办法。   “阿鸣……这个名字真好听!”   阮绵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湿漉漉的眼睛定格在了盛鸣瑶身上,再也舍不得挪开。   不怪她如此做派,毕竟骨子里流着狡辛兔族的血液,爱美人根本就是天性使然。   盛鸣瑶也不在意小女孩儿的灼灼目光,她将目光投到了在场另一位女子的身上。   阮绵身旁的紫衣女子约莫二十多岁的模样,身姿窈窕,容颜姣好,眼波流转之间很是有几分媚态,与寻常的闺阁女儿不太相同。   “妾身……”紫衣女子下意识说出这两个字后又连忙住口,神色惊慌地开口道,“我叫锦沅,你直接叫我锦沅便是。”   ——她显然还没从之前韩怡月骂她的那句话中回过神来。   感知到锦沅如今的惊慌失措,盛鸣瑶知道此时自己无论怎么安慰都是徒劳。更何况如今几人初相识,若是说得太多,反而有交浅言深之嫌。   “我的同伴让我醒来后去三乾院找他,说可以一起去‘新缘堂’听课。”盛鸣瑶将话题岔开,问道,“你们两个怎么不去听课?”   “今天上午的课,我们不是很感兴趣,因此就没去。”   阮绵放下剑,细细与盛鸣瑶解释起来,一旁的锦沅见盛鸣瑶对她并无异色,情绪也放松了许多,偶尔还会补充几句。   三人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向了不远处的凉亭。   凉亭位于草地的西北角,这个位置很奇怪,周围也没什么可供吟诗作赋的美景,只有亭子东面处有一个小小的鱼塘,里面有几条普普通通的小金鱼。   这样的景色完全勾不起观赏者附庸风雅的心情,反而因那些杂草而显得荒芜。所以哪怕是休息时,六坤院中别的女孩儿也不怎么愿意靠近,反而都愿意聚在长廊的另一端热热闹闹的说着话。   如今倒是方便了三人叙话。   在交谈中,盛鸣瑶大致理清了大荒宫春炼的试炼过程。   首先,先检测过上山的弟子都有一定资质后,大荒宫会每日让人教习弟子一些基础入门的自卫方式,其中包含剑招、刀法、鞭数、甚至还有一些稀奇古怪杂七杂八的武功套路。   只要你对这门课感兴趣,那你随时可以去新缘堂听课。   然而,这其中独独没有开设教习弟子修炼的课程。   其次,在这过程中,如果出现肆意斗殴伤人的情况,那么就会被直接逐出大荒宫。   最后,弟子在之后要经过三个试炼才是正式通过了春炼,才算获得了留在大荒宫的资格。   盛鸣瑶刚一听见这么多消息还觉得头大,可是越到后面越是思路清晰。   简而言之,这春炼好比高考,大家各显神通。   像她这种曾经修炼二十年,一朝回到解放前的神奇经历,简直类似于考试作弊一般的存在。   “还有那个韩怡月。”   阮绵瘪瘪嘴,圆圆的眼珠子一转,偷偷瞟了盛鸣瑶一眼,不着痕迹地开始抹黑韩怡月:“她仗着家中有些钱财,自己资质极差就罢了,偏偏被人捧得不知天高地厚,有事没事就来找我和锦沅麻烦。”   “不过别人怕她,我可不怕!”   锦沅看着阮绵跳脱的样子,总带着几分哀愁的脸上也染上了几分笑意,转而也提醒道:“阿鸣,你今天与韩小姐有了口角,这几日千万要小心些。”   盛鸣瑶笑着应下,她看着在不大的池子里游来游去的小鱼儿,忽然想起一事,顺口问道:“你可知道这次前来大荒宫拜师的大约有几人?”   阮绵被问得愣住,掰着手指头也绕不清,幸好身旁的锦沅思路清晰,她避开了盛鸣瑶的眼神,小声说道:“入门检测资质时走了一批人,如今三乾院有五十三人,我们六坤院大概有二十七人。”   声音婉转如莺啼,煞是好听。   盛鸣瑶粗略地估计了一下男女比例,心中失笑,刚想说什么时,又听阮绵清脆的声音响起:“阿鸣,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吃午饭?”   三人相处融洽,阮绵见盛鸣瑶分明听见了韩怡月之前侮辱锦沅的粗鄙之词,却也面无异色,心中欢喜更甚,忍不住发出了邀约。   不过这一次,盛鸣瑶婉拒了这只小兔子的邀请。   “今天不行,我要先去三乾院找个人。”   阮绵还未反应过来,她身旁的锦沅已经掩口笑道:“可是那位和你上山的少年?”   盛鸣瑶冲着锦沅眨眨眼,一扫之前的严肃,撑着头笑道:“是他呀。你们之前说三乾院的人除非特许,否则不能进入六坤院的时候,我就担心我这个傻弟弟了。”   大家不过萍水相逢,两人自然也不会详细追问,盛鸣瑶一路畅通的离开了六坤院,出了大门左转,就是男性弟子所在的三乾院了。   这世间巧合太多,盛鸣瑶刚刚到了三乾院的门口,就见一袭雪衣的苍柏从中走了出来。   听见盛鸣瑶的声音后,苍柏显然十分惊喜,他立刻顿住脚步,转向了盛鸣瑶所在的方向。   “阿鸣姐姐醒了?”   走近后,苍柏略低下头对着盛鸣瑶笑了起来,他又牵住了盛鸣瑶的衣袖,尾音略微上扬,其中干净愉悦的笑意毫不遮掩,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分外温柔。   与当日盛鸣瑶昏迷中,迷迷糊糊时感知到的情绪一点也不一样。   “嗯,我这是昏迷了几天?”   “从当时汲南长老将我们带回,已经过了三日了。”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学堂外专门提供饭食的小食馆走去。   这批弟子的修为良莠不齐,最厉害的已经可以辟谷,最差的甚至还不知道灵力是什么,因此聚在小食馆的弟子并不多,苍柏与盛鸣瑶随意拿了些东西后,寻得了一个安静的角落坐下。   “所以我当日昏迷,是因为美人树上那些花?”盛鸣瑶喝了口手旁的云泉水,又接着问道,“后来呢?祸月怎么样了?还有那三个纯戴剑宗的弟子将人救回去了吗?”   问完后,盛鸣瑶才发现自己的问题太多了些,她不好意思的挠了挠下巴:“算了,不如我先不问了,听你顺一遍事情的经过再说。”   苍柏嘴角浮现出了一丝笑意:“阿鸣姐姐若是想听,我便将那日发生的事再说一遍好了。”   他坐在木椅上,椅背上缠绕着一些藤蔓,并不会刺得人生疼,反而将苍柏衬得愈加精致漂亮,眼尾下的泪痣又让他染上了些许妖冶之感。   难得眼睛上没有覆着白色绸带,虽然闭着眼,可苍柏整个人都是生机盎然的,与盛鸣瑶最早见到他时的脆弱易碎完全不同。   现在的苍柏越来越……像是个正常的人类少年了。   “那日你体内吸入了过多野樊花的香气——就是开在树上绯红色的花朵,它们的气体极容易让人产生幻觉,哪怕是成年男子也难以抵抗那么多野樊花的气味,阿鸣姐姐已经很厉害了。”   苍柏说着说着,又开始夸起了盛鸣瑶,惹得盛鸣瑶失笑:“说好的讲述事情经过,怎么又开始夸起我来了?”   坐在她对面的少年微微一笑,也不解释,接着说道:“那一片树林都是祸月布下的幻境,祸月与纯戴剑宗的弟子祖上有旧怨,那弟子又对她出言不逊,这才将她惹怒。后来,还是大荒宫的汲南长老将事情解决。”   盛鸣瑶追问:“那祸月呢?”   “祸月身负诅咒,只能困于浮蒙之林。如今诅咒时限已至,结界松动,汲南长老只能与她立下誓约不可害人。”   “至于别的,却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说到这时,苍柏陡然顿住,他放下手中的青瓷杯,轻轻问道:“当日的事情,阿鸣姐姐一点都没有印象了吗?”   并非如此。   盛鸣瑶分明记得那日有一个低沉动听的声音对自己说了些话,可具体说了什么,她也真的记不清。   “……毫无印象。”盛鸣瑶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我当日迷迷糊糊地只想要离开那边,其余的半点印象都没有了。”   两人又说了些闲话,盛鸣瑶一边听着苍柏分析大荒宫的构成,一边享用着午餐,心中对大荒宫的评价再次上了一个台阶。   能烧出如此美味的佳肴,大荒宫还真是个有趣的地方。   盛鸣瑶放下筷子,目光触及到了窗外的一片春光,忍不住感慨:“可惜还是没吃到糖葫芦。”   苍柏微怔,没想到她还记挂着这事,禁不住心下莞尔:“下次总有机会的。”   独属于少年人的轻笑声与那日低产动听的声音逐渐融为一体,盛鸣瑶忍不住再次将视线落在了苍柏身上,仔仔细细地将他打量了一遍。   没错,还是那个外表乖巧懂事,偶尔在旁人经过时周身还会涌起一股浅淡的不悦的苍柏。   盛鸣瑶将之前的怀疑暂且抛之脑后,认为是自己当时思维混沌造成。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盛鸣瑶在思考片刻后,婉拒了苍柏下午一同听课的提议。   “你按照自己的规划好了,不必管我。我下午打算先去听听论道的课程,难度低一些。等我过些时日适应了,我们再一起听课。”   苍柏没有出言反对,不过在分别时特意将一个香囊符咒递给了盛鸣瑶,嘱咐道:“这是我之前问人要的护身符,你务必带在身上,不要推辞。”   “现在还未正式开始考核,无论是三乾还是六坤,都人员混杂,阿鸣姐姐孤身一人务必要小心才是。”   ……   一语成谶。   盛鸣瑶一进学堂,便感知到了几股恶意,这些恶意在她的脸露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时达到了顶峰。   “就是她啊?”一个娇气的女声率性开口,而后便是一阵悉悉索索地交头接耳。   并不,其实说他们‘交头接耳’也不合适,因为他们明显是故意让盛鸣瑶听见的。   “啧,之前听说她受了伤,躺在床上不能起来。我当时还觉得挺可怜的,没想到她为人这么过分!”——看似义愤填膺,实则全身上下都洋溢着看好戏的喜悦。   “是啊,我听韩小姐说,这个阿鸣一出来就对她没什么好脸色,韩小姐人好,想去告诉她一些事,谁知这个阿鸣开口就是嘲讽……”——听着像是理中客,其实早在心中有了定论。   “果然,你仔细瞧瞧她那张脸,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家出来的样子。”   最后的男声粗声粗气,眼中的恶意更是毫不掩饰地绕着盛鸣瑶周身打转儿。   盛鸣瑶心中哂笑,韩怡月那大小姐,还真是会恶人先告状啊。   将所有的质疑声当成耳旁风,盛鸣瑶挑挑眉,兀自走到了一个空位将木椅抽出。她没有立刻坐下,而是扫了一圈众人神色,发现出言声讨的只有那么四五个,绝大部分保持沉默。   ‘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家出来’的盛鸣瑶扬起眉毛,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在修仙界体验一把被校园霸凌的滋味。   不过……   盛鸣瑶扫了一圈这间屋子里的人,露出了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   ——这群人确定要将‘校园暴力’、‘小团体集体孤立’的手段用在她的身上?   ===   而在距离大荒宫不远处的浮蒙之林,自觉丢了脸面的祸月终于决定向魔尊松溅阴求助。   ——是范氏族人挑衅在先,绝不能让他们好过!   祸月一咬牙,狠狠心掏出了自己压箱底的星河卷轴,将之前的记忆完完整整地拓印了上去,又以血为墨附上书信,破除禁制连同卷轴一同传输去了魔界。   黑色的火舌卷上了深蓝色的卷轴,祸月静静地看着它消失在了虚空之中。   ……   魔界·万骸宫   之前派去般若仙府的魔使并没有传递回任何有用的消息,松溅阴揉了揉眉心,随手一番,抖出了一页薄如蝉翼的星河卷轴。   ——是之前东面浮蒙之林中的祸月给他传来的记忆。   松溅阴与祸月的相识极为偶然,原本也没想着这事她能帮上什么忙,熟料对方这次还真是遇上了厉害人物,借着机会对他大倒苦水。   又是什么“王苍儿”,又是什么“龙族血脉”,通篇都是那些不相干的蝼蚁,直让松溅阴看得心烦。   书信连同卷轴,一同被松溅阴随手扔在了桌上。   松溅阴本是懒得细看她那份记忆,可如今实在无趣,他刚处理完了一个想要叛乱的魔将,般若仙府的探子又未传来消息,正是百无聊赖的时候。   这么想着,松溅阴索性将这份极其珍贵的卷轴随意往空中一扔,浮蒙之林中的画面顿时出现在了这空旷的魔宫之内。   身着黑衣的松溅阴靠在王座上,一手支着脑袋,一手随意地拎起了一壶酒,黑色的衣衫敞开,肆意不羁。   他从未被黑暗吞噬,反而吞噬了黑暗。   旁人但凡听说过“万骸宫”的故事,都觉得这地方很不吉利,这其中又以“万骸王座”为最——相传有历代魔尊留下的诅咒。   面对那群胆小如鼠之人的谏言,松溅阴嗤笑一声,充耳不闻。   诅咒?这世上最恶毒的诅咒,松溅阴早已从他亲生父亲的口中听过无数次,翻来覆去也无非是那么几句话,很是让人腻味。   卷轴的周围燃起了一圈黑色的火焰,画面中的人物频繁出现,只可惜静默无声。   哪怕是珍贵无比的星河卷轴,也只能留存人脑中的影像,无法录下声音,因此在卷轴刚刚燃起一角时,松溅阴并不在意。   他拎起青鱼酒壶,又扫了眼案桌上呈上对叛逃之魔的处罚,余光偶尔向右一瞥——   阿瑶……!   这是他的阿瑶!   松溅阴浑身僵硬,他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到了卷轴前,身后一片狼藉,酒渍将案桌上文书的墨迹晕染成了一片松溅阴也浑不在意。   他伸出手,哪怕明知自己只会触碰到一片虚空,可在指尖与卷轴上盛鸣瑶的脸颊相处时,松溅阴浑身一颤,犹如触电般颤栗。心绪翻涌之下就连体内魔气也开始暴虐肆意,松溅阴眼尾猩红,死死地压制着凶横的魔气,唯恐惊扰了这无声的美梦。   不知多少年……不知多少年……   松溅阴的喉结上下滚动,半晌未发一言。   他看着自己的阿瑶为了另外一个男人而愤怒。   他看着自己的阿瑶为了保护那个男人宁愿与千年大妖争执。   他看着那个男人用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下流手段博得阿瑶的担忧。   他看着……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无尽的折磨。   可松溅阴根本舍不得抬眼。   明知道对方根本看不见,然后松溅阴仍是一遍又一遍地用手指细细勾勒着她在空中虚幻的身影,喉咙中仍是不可抑止地溢出了一丝满足的叹息。   阿瑶……阿瑶……是他的阿瑶回来了。   松溅阴捂着心脏,他的眼神分明是悲切,可嘴角却是上扬着的。   分别已久,松溅阴有太多的话想对盛鸣瑶说。   他想问这里的盛鸣瑶还记不记得自己?   如果不记得也不要紧,自己与她,可以重新来过。   然而倘若记得,那阿瑶为何不来魔界找自己?   松溅阴忽而想起,盛鸣瑶心中是有怨恨的。   没有关系。   即便她心中仍有怨,可松溅阴觉得自己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求盛鸣瑶愿意再次回到他的身边。   而盛鸣瑶——曾经那样爱他,所以她一定会回到自己的身边。   过往的一切松溅阴都可以既往不咎,那些失落的记忆他愿意让它永远湮灭于时光之中,只要盛鸣瑶回到他的身边,他可以不计较她曾经的冒犯与疯狂。   ……   只要盛鸣瑶回来。   种种思绪心愿全部在星河卷轴的尽头化为灰烬,一切又重归于寂静。在朝思暮想的身影消失的前一秒,松溅阴发现,他其实也没太多的心愿。   ——如今最大的奢望,也不过是亲耳听自己的阿瑶软着嗓子,脸上带着温柔笑意倚在门边,再唤他一声“松柏”。 第63章 春炼之初   哪怕身为魔尊, 松溅阴也不敢就这么贸然前往大荒宫。   尽管在修仙界中, 很多门派自诩为“名门正派”很是看不起大荒宫自甘堕落招揽妖族。可松溅阴与那四位打过交道, 他知道大荒宫那四位,没有一个是好惹的。   在登上了魔尊的宝座后, 野心勃勃的松溅阴不是没想过扩大魔界的领域,既然周遭有纯戴剑宗、般若仙府把持,那便索性越过,若能攻破东面的防守向中心包围,魔界称霸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前世的松溅阴,就是这么想的。   可谁能想到,大荒宫那几位居然全是硬骨头。   别的不提,光是论起大荒宫外的防御与那四位齐心协力下的战斗力, 整个修仙界都难以有门派能够匹敌。   阿瑶既然入了大荒宫,那么……   松溅阴用手指在桌上画了一个圈,里面赫然冒出了一个“春”字。   ——春炼。   虽然冒险了些, 但这也许会是最好的机会。   即使阿瑶并没有前一世的记忆, 松溅阴也毫不在意。   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松溅阴很有自信让盛鸣瑶再爱上自己一回。这一次, 没有旁人的阻碍,没有那么的误会与磨难,他们会有一个孩子, 会有一个家……曾经的遗憾都将被弥补,他们注定会幸福美满。   光是在脑中勾勒出这一美好的远景,都让松溅阴的神色不自觉地柔和, 吓得前汇报的魔使浑身颤抖。   “魔尊大人,领域边缘有外敌来犯,属下已将人活捉,不知如何处置,还请大人定夺”   松溅阴伸手让卷轴浮到面前,他扫了一眼,片刻后,轻笑出声。   “杀。”   魔将愣了一瞬,犹豫地抬起头确认道:“是杀了主使者,还是……”   “全、部。”   松溅阴勾起嘴角,他支着下巴,透着一股漫不经心,语气随意到仿佛这只是一句闲聊,而并非轻描淡写地决定了几百人的命运。   ——既然上天给了他重来一次的机会,那么这一次,阿瑶与修真界,松溅阴一个都不会放手。   ===   大荒宫·新缘堂   或许是因为太过匪夷所思,盛鸣瑶非但不觉得被冒犯,反而觉得好笑。   “‘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家出来的样子’?”   迎着周围或是鄙夷,或是嫌弃的目光,盛鸣瑶走到说这话的青年面前。   青年年纪不大,大约二十上下的模样,长相算得上清秀,可在听到刚才那些话后,盛鸣瑶只觉得他令人作呕。   盛鸣瑶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如同看一只待宰的羔羊。她的目光如刀子般锋利,霎时将手搭在了青年的脖颈,在他惊慌失措的叫声中,毫不在意地将体内所有灵力凝聚在了指尖形成了一把刀的雏形,尖锐的刀锋直抵青年下颌。   “——我也觉得你这种人,一看就没什么战斗力的样子。”   这一场景惊呆了众人,所有人瞠目结舌地看着盛鸣瑶,没有人敢上前一步。   倒不是这些人中真的没有人会使用灵气,实际上,在这十五个人中,能够引气入体的人起码有五个,可他们惊骇于盛鸣瑶此时的气魄,无一人敢上前。   就好像无知孩童无论怎么在过家家中扮演‘将军’,都敌不过一个刚从战场上退下来的士兵的气魄。   之前大放厥词的蓝衣青年此时连与盛鸣瑶对视的勇气都无,他已被吓得眼眶通红,后背的汗水顷刻间浸湿了里衣。   青年下意识想要寻觅之前一同讨伐盛鸣瑶的同伴,可他的同伴早已别开了眼睛,低着头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还有,你说对了。”盛鸣瑶微微低下头,轻轻在蓝衣青年耳畔说道,与此同时,她的眼神扫过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我不是什么好人家出来的。所以,你们最好别惹我。”   ……   “那边在干什么?”   今日的前来教习新弟子的长风一进门就见到了十几个弟子围在一起,不禁皱起眉头,沉声问道。   “我、我们在——”   “我们在探讨人生哲理,感悟大道浩渺,寻觅生命真谛。”   盛鸣瑶转过身,分明是顺口胡诌,可看上去却比谁都要正经。   就在别的人以为长风会继续开口问责时,他居然真的点点头,对着盛鸣瑶微微点头,目露赞许:“不错,大病初愈就知道勤奋用功,专心之人更易得到大道的认可。”   周围的弟子:……   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盛鸣瑶颠倒黑白,不少人在心中腹诽。可碍于盛鸣瑶之前展现的武力值,这些弟子又没有胆子当面告状。   一来二去,“阿鸣”这个名字算是彻底在大荒宫这批参加春炼的弟子中打响了名头。   纵使韩怡月之后如何煽风点火,也再没有傻子愿意被她当枪使了。   本来嘛,众人也不是真的有多厌恶盛鸣瑶,不过是因为春炼迫在眉睫,很多人心中压抑又无处宣泄,这才想挑一个软柿子捏。   从入门就开始生病的“病美人”显然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可惜了,这些人没想到,盛鸣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软柿子”,而是一块插满了钢钉倒刺铁板——不仅捏不住,一不小心还会被刺伤。   更何况还有一个神秘莫测的苍柏,君不见那日的蓝衫小子回到三乾院后,硬是连着几日都没能再出门吗?   这样的人谁敢惹?   那日挑衅过盛鸣瑶的学子都恨不得绕道走,一时间这位三日闭门不出,出门后就一鸣惊人的“阿鸣”不仅引起了弟子们的注意,更是引得大荒宫的四位长老多了几分关注。   ——这么多年了,难得遇上这样有趣的人类小朋友。   主管此次春炼的桂阿饶有兴致地出了院子,打算亲自前去一观。   终于到了春炼第一日,众人云集。   “阿鸣姐姐可有把握?”   “还行吧。”   盛鸣瑶望向了眼前的白玉阶,雪白如玉的台阶一路通天、根本看不见尽头。   若是换算成实际距离,至少有二十里路,可盛鸣瑶心中半点不惧,反而充满跃跃欲试之感。   ——这就是大荒宫春炼的第一个考核名为“登云梯”。   所有的弟子必须顺着这漫长到看不见尽头的白玉阶到达终点,至于到达终点后会干什么,没有人知道。   她和苍柏并非最早到的人,白玉阶前早已经围着了一群人,因为传闻的缘故,不少人都悄悄拉开了和二者的距离。   不过苍柏看不见,盛鸣瑶不在乎,两人都毫无反应,反倒是一个粉衣小姑娘在看到盛鸣瑶时瞬间睁大了双眼,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   “阿鸣!阿鸣!”   是小兔子阮绵,站在她身边的还是那个漂亮姑娘锦沅。   同样的,她们周身那一圈也呈现出了一种真空状态。   盛鸣瑶也冲着两人挥挥手,打了个招呼:“早上好啊,你们准备的如何?”   阮绵苦恼地咬住下唇:“我也不知该如何准备,一晚上都没睡好,今天直接拉着锦沅姐姐来了。”   一边说着话,阮绵小心地、争取不着痕迹地缩到了锦沅的身后。   她偷偷看了眼苍柏,心中仍是发怵。   阿鸣姐姐是个好人,这位苍柏小哥模样更是一等一的好,可他身上为何总是散发着一股子骇人的气息?   不等阮绵想个明白,负责考核的弟子忽然侧身对着某块空地俯下身:“弟子见过桂阿真人。”   底下参加春炼的弟子顿时肃静一片,之间白玉阶的上隐隐有一个身影长身玉立,浑身散发着刺眼的光芒。   并非夸张的形容,而是货真价实地发光,极为耀眼夺目,哪怕距离他十丈远,盛鸣瑶都被那五颜六色的光芒刺得眼睛生疼。   绝了,有这位长老在,大荒宫的夜晚都可以亮如白昼。   盛鸣瑶悄悄用余光瞟了眼众人,发现除了苍柏之外,许多人都眯着眼,可又碍于身份不敢露出太多嫌弃,一时间表情都十分古怪。   见不止自己一人觉得古怪,盛鸣瑶顿时安心许多。   “春炼第一关,就是要过了这登云梯。”   桂阿往前走了几步,身上缀满了宝石琉璃的紫色外衣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摆,一时间环佩琳琅叮叮咣咣的声音不绝于耳。   “至于别的——”   桂阿声音动听,模样又好,若放在平日里也会有许多人赞一句‘喉清韵雅’,可现在底下的弟子们都焦灼于试炼,心中浮躁,面上也难免带出来了几分。   偏偏桂阿半点不急,他扫了一圈底下的弟子,将众人的面色都纳入眼帘,桂阿再次勾唇一笑,越发显得色若春华,风流倜傥。   “——别的,现在和你们说了也没用。”   桂阿‘刷’得一声展开了折扇,举手抬足之间风流尽显。   这届弟子有几个相貌很是不错,在扫到了几个漂亮的孩子后,桂阿的心情更是好上了不少。   哦,对了,还有那个有趣的人类弟子‘阿鸣’,无论长相还是性格,都对极了桂阿的胃口。   桂阿的本体是一只白色孔雀,又有上古鸾鸟的血脉,生性喜好一切美丽的事物。   “登云梯啊……你们只需记得,灵台照空明,人间万事轻。”   留下这句意味不明的话后,桂阿手腕一抖,合上了折扇,转身化为一道紫色的流光消失在了白玉阶的尽头。   直到春炼开始,自己站在了白玉阶上时,盛鸣瑶仍未想通这位桂阿真人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这登云梯的初始台阶处并不狭隘,足够容纳二十人并肩而立,然而当真正踏上云梯时,盛鸣瑶才意识到这项考核的恐怖之处。   脚下的台阶并不坚实,每一步都轻飘飘地似是走在云端。   这种并不真实感极容易让人迷惑,也很容易让人陷入其中。   不知不觉中,原本一同出发的弟子各自分散,盛鸣瑶站在台阶环顾左右,一个弟子的影子都没看见。   歇下了找人的心思,盛鸣瑶低下头再不去管外界纷扰,兀自向前走去。   越是往高处走时,越不能轻易回头。   ……   “今年的这几个弟子怎么样?”   “人数不多,良莠不齐——不过这也正常,般若仙府的秋日选刚结束,很多人赶不过来,或是灰心丧气自觉修仙无望,懒得来我们这个偏僻地方。”   不顾身旁人嫌弃的眼神,桂阿悠闲地扇着风,他的面前放着一个珐琅五彩小茶壶,壶身上描绘着一只展翅高飞的毕方鸟,尖尖的鸟嘴处正是壶口。整个茶壶虽然不大,却也流光溢彩,分外精致。   “来,尝尝我新调制出来的冰耳八仙茶。”桂阿隔空挑起茶壶,又随手扔出了四个茶杯,分毫不差地落在了在座四位真人的面前。   不光茶壶精致,这杯子同样好看,杯身四种颜色浓淡相宜,又恰好符合了每个人的衣着喜好。   汲南冷哼一声:“你就知道弄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你这只知道修炼的鸟懂什么?我这叫情趣,只有活得有滋有味,多见一些美景美人才不枉在这世上走一遭呢!”   见两人似是还要争辩,一直没出声的鱼令莺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好了,先看看那群小家伙怎么样了,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可就糟了。”   “登云梯罢了,能出什么意外。”汲南冷着脸反驳,身体却诚实地转向了观天镜中,细细探查。   包括一直没出声的田虚夜也不再神游天外,四位长老不约而同地开始观察起了今年弟子的情况。   在大荒宫中,没有人愿意招惹鱼令莺,别看她长相似出水芙蓉,据说连“令莺”这个名字也是因为她花容月貌,燕妒莺惭而起的。   可除了大荒宫众人外,没有人知道这位倾城美人若是笑得癫狂之时,还会发出“鹅鹅鹅”的声音。   这也就罢了,若是鱼令莺落泪,那声音先是“嘤嘤嘤”的美人垂泪,而后就是鬼哭狼嚎,余音绕梁三日而不绝。   因此,大荒宫中很少有人愿意招惹鱼令莺——无论是喜是悲,只求这位仙子的情绪不要有起伏才好。   “你看中间那个。”   田虚夜岔开话题,随手一指,一道白光瞬间嵌入了水幕,放大了那边的情景:“这个弟子显然是道心不稳,路越走越窄,几乎要将自己逼上绝境。”   汲南点头,目光扫去了中间靠右的地方,严肃的表情变得柔和许多:“这个孩子不错。”   一个身着粗麻布衣的青年眉头紧锁,他的前路比旁人更加漫长,完全看不到尽头,但他没有放弃,更不曾停下脚步,仍是一步一步往前走。   坚定又艰难。   汲南心下满意,索性将这弟子的留影从观天镜中挪到了自己面前,方便他时刻关注。   观天镜中有部分弟子已经陷入了绝望,有些以头抢地,有些涕泪横流,甚至还有一个回头看来时路,不知为何忽而纵身跃下。   虽被人救起,可他也同样失去了试炼的资格。   鱼令莺抿了口茶提议道:“不如看看最快的是谁?”   “还能是谁?”   桂阿把玩着手中的折扇,那折扇又化作了一道浅紫色的流光在指尖流淌,时不时还会顽皮地越到桂阿的肩上。   “之前汲南不都说了,这次来了个血脉独特的小家伙吗?”桂阿头也不抬道,“肯定是他啊。”   汲南当时恐怕吓到鱼令莺,又生怕桂阿这个嘴上没个把门的家伙将这事叫嚷出去,因此只把苍柏的身份告诉了田虚夜,对于剩下二人只说了来者“身份不菲,血脉高贵,不可得罪”。   见桂阿这幅无所谓的做派,汲南眼角的青筋突突直跳:“谁和你说他是‘小家伙’?”   “难道不是吗?”   鱼令莺头痛的捂住额角:“你们两个能不能安静会儿?”   “又不是我先——”   “第一已经快到终点了。”   田虚夜老神在在的开口:“是个人类。”   这句话打断了所有的纷扰,三人齐齐哑声,不约而同转向了观天镜,殿内顿时落针可闻。   “……是个人类?”   桂阿努力使得自己的声音显得和往常一样漫不经心,可他上扬的尾调已经暴露了心绪。   与受到惊吓的桂阿相比,鱼令莺反而淡定许多,她好奇地看着观天镜:“人类居然有这般坚韧的心性?”   早在田虚夜开口时,汲南就将第一的留影从观天镜中调了出来,刹那间一个人类女子悠闲的神情出现了四位大佬的面前。   桂阿收起折扇抵住下巴,语调轻柔:“居然是她?我直接就注意到了。”   “真是个美人啊~”   这句话没有沾染上任何欲望的色彩,完完全全就是对美丽事物的赞叹。   ……   盛鸣瑶发现了一件事。   她脚下的路居然越走越坦荡,视角也愈来愈开阔了?   不止这些,盛鸣瑶还发现自己脚下的台阶变得更加坚实,不再是之前软绵绵的、如坠云端的触感,也不再陡峭,反而逐渐和现实之中的台阶一样。   也许别的弟子有害怕过,可盛鸣瑶最不怕的就是这些。   在她被魔气缠上的那段时日,就一直在与心魔抗衡,最后更是在从灵戈山巅上一跃而下,执念全消。   心神坦荡之下,盛鸣瑶甚至有心思抬头向前张望,只见前方不再是无止境的白玉阶,大约百丈之处矗立着一座气势恢弘的宫殿。   宫殿红墙青瓦,外面萦绕着青烟,屋顶上还立着几只丹顶鹤,非常具有修仙的气息。   沿途的道路也不再是荒芜,原本光秃的枝头逐渐长出了新嫩碧绿的枝叶,迅速又热烈的生长着,其中更是生长出了一团红色的野花压在枝头的最高处,像是在炫耀自己独一无二的美。   盛鸣瑶惊奇的伸出手,就见一朵红花连带着她的枝叶一齐落入了她的掌中。这花的花冠硕大,模样不像是常见的芍药牡丹,还不等盛鸣瑶细细打量就已经消散在了空中。   下一秒,耳畔传来了数匹烈马向前飞奔嘶鸣之声,盛鸣瑶转过头,只见一群白烟所化成的骏马如风般向她涌来。   盛鸣瑶并不怕这些,她侧身避让,甚至好心情地冲着那些马挥了挥手,而领头的骏马居然真的似有所感地停下了脚步,冲她抬起了前蹄,后才离带领着大部队离开。   彩蝶缭绕,白鹿呦呦,还有一只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小狐狸蹭到了盛鸣瑶的脚边,用毛茸茸的小脑袋拱了拱她的掌心。   顷刻间,荒野被她驯服。   世界正在苏醒。   ……   “等一下?她这就走完了登云梯?”   桂阿瞠目结舌地看着盛鸣瑶的影像,喃喃自语:“这……怎么会有人在登云梯上越走越坦荡?!”   登云梯模拟的景象正是修仙途中可能会遇到的困苦,通常登梯时,云梯会越来越陡峭,旁人都是越爬越慢的,早些时候更有人因为台阶太过陡峭,几乎垂直于地面而直接坠落。   按照常理,登云梯理应是越来越陡峭,越来越狭窄才是。毕竟修仙界公认真理是“独上苍穹”、“一人得道”,这样越来越坦荡的路程简直闻所未闻!   哪怕是修仙大能都未有人敢说自己灵台清澈,毫无牵挂的……   这位人类女弟子实在不简单!   见此,哪怕是最严格的的汲南都微微颔首:“这弟子的境界修为一定不低。”   “恰恰相反。”田虚夜捋着胡须,冲着汲南摇摇头,“根据分镜像显示,这位弟子才刚刚引气入体,哪怕是满打满算,如今也不过练气初期罢了。”   桂阿不知何时收起了自己的折扇,忽然转向观天镜道:“这个弟子我要了。”   汲南撩起眼皮:“你说要了就归你?”   鱼令莺见两人又要吵起来,头疼道:“你们是不是忘了,这还连着下一关呢!”   确实,“登云梯”并非只是春炼的第一关。   在参加试炼的弟子们拖着疲惫的身体站在‘宫殿’前,以为自己看到了胜利的曙光时,春炼的第二关也开始了。   ——春炼第二关,‘爱恨交织’。   名义上说是“爱恨交织”,实则并非这么恐怖,只不过殿内的场景会是弟子们心中最爱的人与最害怕的人在一起,出现在他们最恨的场景内。   通常情况下,弟子只需要坚持半炷香的时间,长老们就会将幻境撤除,让他们离开。   这幻境最难的一点,就是从“即将胜利”的喜悦忽而转变为看见最害怕的场景时的惶恐,情绪起伏之下,难免有人崩溃无状。   ——当然,这些人中并不包括盛鸣瑶。   早在推门之前,盛鸣瑶就有所感应。   之前一直围在她脚边打转的小狐狸突然变成一阵青烟消失在了原地,身后的百花盛放,枯木生枝的繁花景象却半点没变。   按理说这些都应是登云梯中的幻境,如若结束春炼,理应一同消失,可显然它们如今还是没变,自己也并未见到一起参见春炼的别的弟子。   排除所有的外因后,只剩下了两个结论。   第一,这是大荒宫的长老特制幻境,它就是因人而异并不改变。   第二,春炼还没结束——或者说,还有别的关卡。   在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后,盛鸣瑶推门进入了宫殿内,殿内一片漆黑,沉重的雕花大门也无风自动地在身后慢慢阖上。   随后就是灼热闪亮的白光突然乍现,盛鸣瑶被刺激得眨了下眼,多亏了之前入魔时的经历,让盛鸣瑶保持警觉,没有因突如其来的亮光被刺激的不得视物。   紧接着,随着白光亮起,盛鸣瑶打量了一下大殿——布置的与般若仙府的正殿很是相似,随后,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个又一个的‘盛鸣瑶’出现在了大殿之中。   对,没错,就是‘一个又一个’”的‘盛鸣瑶’。   最先出场的‘盛鸣瑶’在最左侧亮起耀眼白光的位置,此时一号佳丽正捂着心口,独自表演着暗自神伤。   第二个被白光照耀到的地方是最右侧,二号‘盛鸣瑶’身上缠绕着铁链,脸上全是伤痕。   接下来出场的三号‘盛鸣瑶’举着一把剑在‘嘤嘤嘤’的哭泣,她身旁的那个四号‘盛鸣瑶’正在凝视着一块碎裂的玉佩,凭空流泪。   ……   全是自己——顶着有模有样的脸,这让人如何是好?   盛鸣瑶嘴角抽搐,想也知道这一关或许是有关于什么‘最害怕的人’‘最爱的人’之类的考验,恐怕考官们都没想到会出现这么诡异奇妙的场景。   与其说是害怕,倒不如说是荒诞好笑更多些。   只听“刷”的一声,盛鸣瑶抽出了匕首,凝视着场中那些惺惺作态的赝品,嗤笑一声,漫不经心的眼神中透着势不可挡的锐利。   ——骂也骂累了。   ——这次索性都杀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魔尊:你一定会再次爱上我   盛鸣瑶:谢邀,下一位。 第64章 故人在此   盛鸣瑶从不是一个拖沓的性格, 脑中想着“杀”, 手下也早已开始了动作。   先从最左侧那个捂着心口矫揉造作的‘盛鸣瑶’开始, 盛鸣瑶直接从后方突袭,心中计划了不下三个应对方案, 熟料这位‘盛鸣瑶’毫不避让,呆呆地望着来人,直接被她捅了个对穿。   有了第一个作为练习素材,剩下的那几个就好办多了。   盛鸣瑶几乎没费多大功夫就将人砍了个七零八落,唯一的遗憾就是她受到春炼限制,不能使用灵力。   否则,这场单方面的屠杀一定会被更快的解决。   盛鸣瑶杀“自己”时根本毫无压力。   说实在的,倘若面前真的是一群陌生人, 也许盛鸣瑶在落刀前还会犹豫那么几秒。   可现在,挡在她面前的是“自己”,盛鸣瑶完完全全明白这就是个假象, 她心中没有半分犹豫, 手起刀落, 极其利落地收割人头。   盛鸣瑶:难得有杀人还不犯法, 心里也不会有负罪感的机会。   然而这幅场景落在旁人眼中就并非这么简单了。   作为这次大荒宫春炼的负责人,等到半炷香的时间一到,桂阿立刻打开了盛鸣瑶所在的幻境。   他已经做好了这个人类小姑娘痛哭流涕地冲出来的准备——毕竟这个幻境会放大人心中最害怕的场景, 之前不是没有弟子生来恐惧妖魔鬼怪,结果这幻境恰好看准这点,当时的桂阿一进去就看到群魔乱舞的局面。   然而, 桂阿等了半天都不见人影。   桂阿合上扇子,用扇柄拍了拍手,率性起身进入幻境,打算探查一下这位弟子的情况。   啧,难得遇上这么有趣又有实力的人类小家伙,可千万不要败落在心境上。   这一看不要紧,桂阿刚入幻境,就见一个圆滚滚的头颅直直地冲着自己滚来,他险险避开,环视了一圈屋内布局,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最终将目光落在了站在中央紧握匕首、浑身浴血的盛鸣瑶身上。   桂阿:……   他迟疑地低下头看了眼地上滚落的脑袋,又迟疑地抬起头,用目光仔细地描绘了一遍盛鸣瑶的脸。   这姑娘是在表演“我杀我自己”?   等一下。   如果在这间屋子内出现这种情况。   ——所以这人类小姑娘最怕的人是自己,最喜欢的人也是自己???   先不论桂阿此时受到了多么大的震撼,外头别的真人已经等不及想要见到这个独特的人类小姑娘了,鱼令莺率先喊话:“那小孩儿没事吧?怎么这么久了都没出来?”   这话砰然在宫殿屋顶炸开,并不是说这个声音不好听。相反,这个女声清澈中带着很自然的娇气,极其悦耳。   ——可这声音实在太响太吵了!   哪怕再好听的声音一旦扩大了成百上千倍,旁人也无法从中品出一丁点美好,只会觉得吵闹。   更遑论鱼令莺这声音不止响亮,且带有回音!   就连桂阿也受不了鱼令莺的嗓子,他立刻飘到了盛鸣瑶的身前,拽住了她的手腕,两人瞬间离开了幻境。   按照道理,盛鸣瑶应该被传送至摧峡观,与别的通过考验的弟子们一起接受‘爱的安抚’。可桂阿实在对她太好奇了,心念一转,直接将盛鸣瑶带到了大荒宫的主殿内。   盛鸣瑶被这突然出现的男子抓住衣领,若不是认出了对方是造成曾出现过的桂阿长老,她差点手一抖,直接拿匕首捅了过去。   被提溜这的盛鸣瑶:万幸,否则刺伤主考官,自己怕不是要进入大荒宫的黑名单。   一阵天旋地转后,盛鸣瑶被带离了幻境,刚一落地,她抬起头扫了眼屋内。   这间屋子不大,中间摆着一张腾云紫金八仙桌,周围的布置并不如般若仙府的奢华壮丽,而是另一种干净利落的风格,以绿植花鸟为主调,很有一番情趣。   大荒宫的审美着实不错。   盛鸣瑶心中对大荒宫的评价又上了一个台阶,她隐约能感受到这屋内不止自己与桂阿两人。可又实在看不清远方人的真容,想来这又是因为什么法诀的缘故。   虽如此,她作为弟子却不能失礼:“弟子阿鸣,见过……”   “免了免了,你刚从幻境出来,先好生休整一番再说。”   桂阿体贴地在盛鸣瑶身后化出了一个雕花软椅,又信手在她面前放了个小矮桌,随着桂阿手腕轻轻一抖,桌上瞬间落下了一杯冒着热气的茶。   盛鸣瑶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桂阿的动作,惹得桂阿展扇掩唇轻笑:“怎么了?没见过这般法术?”   盛鸣瑶点点头,语气诚恳:“没见过这般好看的法术。”   这话不假,先不提桂阿一身华丽无比的锦衣,单说他手上那把金丝紫面的花鸟折扇就已经漂亮到不可思议,一举一动间,紫色的流光中洒下金粉,别提有多仙气了。   盛鸣瑶:懂了,这位长老的人设是“七彩玛丽苏”。   早就按奈不住的鱼令莺见桂阿得了夸奖,立刻紧随其后,将芥子空间中的茶点一溜的展现在了盛鸣瑶面前,瞬间填满了面前这个只有手臂长的矮桌。   “你这个桌子也太小了吧?”一身浅黄色衣裙的鱼令莺蹙眉埋怨道。   桂阿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你这又是做什么?”   “给小家伙吃点东西啊!”   鱼令莺撤去了身前的阵法,显出了曼妙身形,理直气壮道,“先是登云梯,又是你那个破幻境,哪个人类小孩子能吃得消?”   眼看着两人又能吵起来,隐去了身形的田虚夜被吵得耳朵疼,他敲了敲桌子:“好了。”   田虚夜从两人身后信步而出,走向了盛鸣瑶:“你——”   “田先生?!”   盛鸣瑶蓦地睁大了双眼,搭在了杯壁上的手指猛地收紧,晃得不少茶水溢在了手背上留下一片红痕。   可她此时无暇顾及这些,脑中全是被“田虚夜”这三个字占据。   面前这个男子身着青衫,留着长须,气质清远洒脱,赫然就是那个教导了她多年的田先生!   一直以来,盛鸣瑶都以为“田先生”不过是她在剑尊滕当渊的情劫幻梦中遇到的虚假人物,虽然也曾心中遗憾,但盛鸣瑶从未想过“田先生”居然真的存在!   先是那把匕首,后又是“田先生”,盛鸣瑶觉得哪怕如今剑尊滕当渊当场跳出来叫自己“师妹”,她都不会再惊讶了。   田虚夜见盛鸣瑶的震惊不似作伪,捋了捋胡子道:“你认得我?”   “……不敢说认识。”   在最初的重逢的喜悦冷静下来后,盛鸣瑶很快意识到自己的经历对常人来说太过古怪,绝不能诉之于口,否则恐怕会招惹祸患。   “弟子阿鸣,曾在梦中受先生指教。”盛鸣瑶根据自己听过的传闻半真半假道,“梦中模糊不清,弟子也以为不过是梦,可谁知今日一朝得见……竟然成真。”   这下,就连闭目养神的汲南都睁开眼,探究地望向了盛鸣瑶。   在修仙界,确实有“入梦传授”的说法,据说倘若是两人师徒之缘,那么哪怕相隔千里,作为师父的一方也有机缘进入徒弟的梦中,带她领悟大道。   一袭青衣的田虚夜走到盛鸣瑶的面前,面带笑意,仍是幻境中和蔼可亲的模样。   不过比起幻梦中,此时的田虚夜多了一份清远闲适,总是漫不经心的表情也变得神秘莫测。   “你说我曾入你梦传授教导,这一点,你可有证据?”   盛鸣瑶都不用感知,也知道田虚夜并不完全信她。   想来也是,在春炼考核中,突然冒出一个弟子说曾被主考官“入梦传授”,听起来难免又套近乎的嫌疑。   “您最爱吃烧鸡,但是总懒得烧饭。”   第一句话出口,盛鸣瑶本想起身,可身前的田虚夜耳尖一动,隔空挥了挥拂尘。   “你刚从幻境出来,不必多礼。”   一股充沛的力量瞬间裹住了盛鸣瑶的身体,这般体贴的待遇简直让人受宠若惊。最起码在般若仙府,盛鸣瑶从未感受过。   盛鸣瑶道了声谢后,又斟酌着措辞,接着道:“您教了我一些剑招,可我在这方面没什么天赋。”她有太多的证据可以说,一时间反倒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后来又教了我医理……还告知了您的名字。”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盛鸣瑶显然察觉到室内的气氛一变,在座的四位神情都严肃了起来,就连一直悠闲看戏的桂阿都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你知道我的名字?”   “是的。”盛鸣瑶道,“我知道先生通常不将名字告诉外人。一开始也只让弟子称呼您为‘田先生’,所以弟子以为这也算是一个证据。”   田虚夜神色不变,冲她颔首,语气带笑:“那你说,我叫什么?”   盛鸣瑶微微仰起头直视面前的三位真人,口齿清晰道:“田虚夜。”   坐在八仙桌旁的汲南瞬间勾起嘴角,随后又敛起笑容,他起身挥挥衣袖,撤去了面前的水雾,显出了真容。   “她该去摧峡观了。”   话虽如此,盛鸣瑶完全无需自己徒步行走,身前的桂阿用折扇在空中从上往下拉,直接在拉开了一个口子:“进去吧,你的同伴应该也出来了。”   田虚夜也未阻止,他起身走到了盛鸣瑶的面前,伸出手在她额间虚虚一指,一道清澈如水的灵力瞬间注入体内,身体疲惫顿消,神清气爽。   “行了,你去吧。”田虚夜放下手,引着盛鸣瑶走到了那裂缝面前,温声嘱咐,“只要本心不改,最后的试炼对你而言,不是问题。”   不等盛鸣瑶回答,一股轻柔的力量已经将她推入其中,屋内顿时又只剩四人。   见人已经走了,田虚夜也不端着,他瞬间咧开嘴,笑眯眯地坐回了八仙桌前,提高了音量:“不错不错,老天送我一个好徒儿,我只能却之不恭了。”   除了不愿收徒的鱼令莺,汲南和桂阿不约而同泛起了酸。   大荒宫看似散漫,实则收徒规则极为严苛,秉持着宁缺毋滥的想法,哪怕弟子的资质不是最好,可心性一定要上佳。   这也导致了哪怕建宗近四百年,大荒宫的规模仍是不大,甚至因为很多弟子身怀妖物血统而被那些根正苗红的门派背后嘲笑,广为诟病。   流言四起之下,新弟子通常不将大荒宫作为第一选择,于是他们四位收徒变得更加艰难。   汲南实在受不了田虚夜的嘚瑟样,嘲讽地瞥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她一定会入你门下?”   ——这位阿鸣姑娘可是和苍龙族那位一同来的,两人八成是要在一处的。   总是与汲南抬杠的桂阿难得赞同地点头,他撩起眼皮,“刷”的一声展开了折扇:“没错,按照本门门规,倘若有长老看中了同一个弟子,那么可以由弟子抉择要入谁门下。”   田虚夜半点不惧,呵呵一笑,小胡子一抖一抖的,得意的心情几乎掩盖不住:“你们都别想了,这人类小家伙肯定是选择入我门下的。”   唯有鱼令莺不发一言,原本藏在袖子底下的手指一动,思绪已经飘到了更早的记忆。   又是人类呀。   也不知道自己的那位老友如今可好?   ……   盛鸣瑶落在摧峡观时,观中已经有了些人,新弟子不多,大部分都是被派来管理众人的长老亲传弟子。   鉴于大家都是凭空出现在此地,因此到也没人对盛鸣瑶的存在有何异议,她刚想抬脚去找孤零零地站在角落里的苍柏,负责统计人数的弟子就已经来到盛鸣瑶面前。   “在下春如,负责记录通过试炼的弟子人数,还请道友将手放在感应石上。”   这位身着紫衣的男弟子很是稳重,面容英俊,性格与汲南长老有些类似,到是和“春如”这个浪漫随性的名字格格不入。   盛鸣瑶低头看向了悬浮在春如左手掌心那块如果盘大小的石头,乖巧地将手摁了上去。   一阵白光过后,感应石上赫然浮现出了“壹”“贰”两字,惹得向来稳重的春如都没忍住打量了盛鸣瑶几眼。   “居然是第一个通过登云梯的新弟子?”   他身旁的长明可就没这么沉得住气了,忍不住喊出了声,顺带颇感惊奇地打量了盛鸣瑶几眼,“你叫什么名字?”   长命虽然惊讶,可他分寸掌握的极好,既不因盛鸣瑶的容貌之盛而显得过分谄媚,也没有自恃身份高高在上。   盛鸣瑶对这个圆脸弟子感官很不错,坦诚道:“我叫阿鸣。”   这么说着,盛鸣瑶想回头去寻苍柏,却发现对方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见她回眸,似有所感地扬起了一个微笑。   “今年的弟子还真都长得好看极了!”   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声插了进来,长明见到来人立刻绽放了笑容:“秋萱师姐!”   盛鸣瑶循着声音望去,终于见到了一个女弟子。   这位秋萱师姐同样身着一身紫衣,只不过用料明显比旁人珍贵许多,裙摆自腰间散开,像是一朵盛放的海棠,脑后部分乌发挽起,发间有一个镶满了宝石扇形的步摇,一举一动间,环佩玎珰,好看极了。   秋萱对着两人点点头,走到了盛鸣瑶面前:“你是今年登云梯的第一?真是厉害!”   这些弟子身上只有亲近好奇而无妒忌,盛鸣瑶一时放松了许多,也笑着点了点头。   熟料,她话音刚落,只觉得一股骤然升起的震惊夹杂着巨大的喜悦向自己袭来。   震惊的情绪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反倒是那股子惊喜很是让人奇怪。   很难形容,有些像是无知孩童终于找到了自己喜爱的玩具,也有些像是青年人终于达成了自己的目标,更像是……更像是故人久别重逢时,迸发出的强烈喜悦?   可在此方天地,自己又何来“故人”一说?   盛鸣瑶想也不想地侧过脸,只来得及捕捉到一个棕色的背影,就在她将视线投过去的下一秒,那一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就在这时,身后的苍柏似有所感地上前一步,牵住了盛鸣瑶的衣袖:“阿鸣姐姐怎么在第二关耗费了那么久?如今可是累了?”   不等春如开口,长明立刻道:“是我疏忽,二位弟子可以先到一旁休息,或者选择前去小食馆用些点心也可。”   盛鸣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问道:“如今只出来了我们两人?”   春如摇摇头:“还有一个弟子,不过就在刚才,他已经离开了。”   只有一个弟子?   那又为何……   盛鸣瑶不由皱眉。   ——刚才那会儿,自己分明感受到了两股情绪。 第65章 谣言   通常而言, 一个人的身上只有一种情绪。   哪怕情绪再复杂, 那也是紧紧缠绕在一起的, 而盛鸣瑶从未遇见过能将思绪拉扯开的人。   盛鸣瑶又看了眼那人消失的地方,心中困惑。   可惜她的身体正处于疲惫状态, 盛鸣瑶一时间也不确定刚才是否是自己的幻觉。   大荒宫的防御一向为人称颂,想来应该也不会出事才对。   盛鸣瑶按耐下心中疑惑,又问道:“那如果是没有通过试炼之人,会怎么样?”   “他们也会去到小食馆,稍作休息。”秋萱抢答道,“等到明日一早,会有人送他们下山。”   一边说着话,秋萱的杏眼带着笑意, 恨不得直接把盛鸣瑶拉到身边说话。   大荒宫中的女弟子不多,纯人类就更少了,难得见到盛鸣瑶这样有趣的孩子, 秋萱自然想要更亲近些。   盛鸣瑶谢过了为她解惑的几位亲传弟子, 与苍柏商量了一番, 决定不在此地久留, 前去了小食馆。   与此同时,之前那位先离开的褐衣弟子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喜色,一路手舞足蹈地穿过了小食馆。   周围年长些的弟子也只以为他是通过了试炼而开怀, 彼此互看一眼,露出了善意的笑,也不开口喝止。   既然没影响到别人, 就由着他去吧。   身着棕色长衫的樊文赋抖着手拿起了碗筷想要吃些东西,可他的手实在太抖,几乎将半碗汤都泼了出去。   樊文赋索性放弃了这一尝试,在脑内呼喊:[仙人!仙人你还在吗!]   过了好久也没听见声音,就在樊文赋失落地以为仙人已经离开时,脑中忽然又响起了仙人低沉轻柔的嗓音。   [在。]   [多谢仙人之前的指导!]樊文赋在心中激动地说道,[接下来的最后一关的试炼,也拜托仙长了!]   原先还不太相信这位突然出现在自己脑中的“仙人”,在无比顺利地通过了春炼前两关后,樊文赋已经对他彻底信服。   好一个贪得无厌的人类。   远在魔宫的松溅阴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魔珠,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嗤笑。   这魔珠是元婴期魔修死后留下的珠子,配以魔界秘法,总能达到一些意想不到的功效。   之前松溅阴就是通过这个珠子,联系到了同一批参加春炼的弟子,将自己伪装成了“与他有缘的仙人神识”。   一番蛊惑后,松溅阴又略施小计帮助樊文赋轻松过了春炼的前两关。   原本还将信将疑的樊文赋尝到了甜头后,立即对松溅阴深信不疑起来。   也对,若能不费吹灰之力的一步登天,谁还愿意劳心劳力地一步步稳扎稳打呢?   [仙人?仙人你还在吗?]   樊文赋略有忐忑道:[接下来的春炼,您……]   将魔尊认成“仙人”,果然是个蠢材。   不过在这种时候,也只有蠢材最好控制。   所以——   [我当然会帮你。]   樊文赋激动道:[多谢仙长垂爱!]   [不必。]   远在魔域的松溅阴意味深长的一笑:[只要你,足够听话。]   ……   小食馆还是那副清幽寂静的景象,绿竹猗猗,哪怕周围弟子不算少,可都下意识放轻了语调,不愿打扰这份幽静。   两人都没太大胃口,况且都是修炼之体,辟谷近在眼前,也无需过多进食。   盛鸣瑶随意问掌管饭食的弟子要了些点心,那弟子先给他们拿了些,见两人手臂上都印有标志通过试炼的青色章纹,又是一笑:“这盘金丝枣泥糕是鱼长老新研究出来的,二位道友要不要试试?”   大荒宫内部还真是出乎意料的和谐,甚至让盛鸣瑶隐约感受到了人间大家族的温馨。   两人自然不会拒绝,然而他们刚落座,就听到了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   “凭什么?!”之前摆着大小姐架子的韩怡月此时鬓发散乱,正对着面前弟子大喊大叫,“什么叫没通过考核?!我怎么可能没通过考核?!”   馆内的弟子皆是刚从可怕的试炼中出来,正是身心疲惫的时候,无论通过与否,此时都需要安静的环境。   韩怡月这么一闹,惹得不少人对她怒目而视。   那弟子极有耐心地与她解释:“道友,你在登云梯中只坚持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跌落山崖,自然算不得通过的。”   听见这弟子的话后,周围立即传出了几声嘲讽的轻笑。   别说第二关了,连第一关都没坚持下去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在这儿吵闹呢?   韩怡月被周围人投来的嘲讽目光弄得又羞又气,跺脚大声嚷嚷:“我的父亲可是鸿宝阁的阁主!我来你们大荒宫是给你们面子,你们凭什么将我赶下山去?!”   她在用提高的音量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惶恐与后怕。   连春炼都没通过,这叫自己回家如何做人?怕不是要被那群不怀好意的兄弟姐妹嘲笑几年!   站在韩怡月面前的褐衣弟子更加不耐,但又不愿惹事,不愿明面上得罪这个大小姐,只能忍着心中烦躁,耐心劝解道:“这是门规——”   “那她凭什么?!”   丢脸的羞恼使得韩怡月涨红了脸,尤其在她的余光瞥见盛鸣瑶的袖子上出现了标志着春炼通过的青色花纹时,怒气瞬间飙升到了顶峰。   在那日被盛鸣瑶嘲讽后,韩怡月才想起这人正是那日自己在成衣铺子遇见过的‘丑八怪’。   连番丢脸的韩怡月实在气不过,试图略施手段想要让盛鸣瑶过得落魄,谁知盛鸣瑶竟反将一军,弄得学堂内无人敢惹。   新仇旧恨重叠在一起,韩怡月面目愈发狰狞:“她一个毁了容的废人凭什么通过——”   可惜这一次,没有人听她说完。   盛鸣瑶刚想出手,韩怡月已经被身后那锅清汤从头浇到脚,此时正发出了刺耳的尖叫。   苍柏唇角翘起。   既然总喜欢贬低旁人容貌,你也来体验一番好了。   面前的弟子得了机会,直接一掌劈了过去,有个女弟子将韩怡月接住,两人对视一眼,拽着韩怡月的胳膊消失在了原地。   这一切就像梦境般转瞬即逝,若不是苍柏的指尖还留有未完全散去的灵气,就连盛鸣瑶都无法察觉到不对。   ……   “怎么回事?”   两人离开了小食馆,去往了不远处的凉亭。盛鸣瑶拿着那盘没来得及吃完的金丝枣泥糕好笑地看着苍柏,而少年垂着脑袋站在她面前,神色恹恹。   “我都不生气了,你怎么还在生气?”   还有些话在盛鸣瑶嘴边转了一圈,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之前在小食馆时,苍柏那模样极为骇人,哪怕他的眼睛被白绸遮住,盛鸣瑶也可以想象在绸布之下的眼神时何等冷冽。   若是当时给他一把剑,恐怕苍柏会毫不犹豫地刺入韩怡月的咽喉。   而且在被韩怡月叫破后,难免有别的弟子向盛鸣瑶投去了打量的目光,若有若无的,十分惹人心烦。   一来二去,盛鸣瑶索性拉着苍柏离开了小食馆。   晚风微凉,带着几许夏日的躁意,虫鸣声渐起,惹得月亮都多抖落了几分挂在了长出了嫩芽的枝头。   苍柏坐在亭内,将手搭在栏杆上,他分明什么也看不见,可这一刻盛鸣瑶觉得身披朦胧月色的苍柏一定感受到了月光。   两人沉默了片刻后,苍柏忽然侧脸转向了盛鸣瑶:“我不明白。”   “先是在成衣铺子,后又是学堂……你当真一点也不在意那些闲言碎语吗?”   柔和的月色透过交错的枝丫洒在了亭子外,几颗桂树的倒影在地面上纵横交错,斑斑驳驳的月色洒在上面,恍惚中竟像是桂花落在碗中。   “在乎啊。”   盛鸣瑶撑着下巴,又捏起了一块枣泥糕糕点送入口中,顺便将盘子往苍柏的方向推了推。   “这世间无论男儿郎还是女娇娥,但凡要在红尘中行走,就没有人完全不在乎这幅皮囊的。”   苍柏愈加困惑:“那你为何不动手?”   在更早之前,追溯到苍柏化身为那红碗时,他就知道其实盛鸣瑶心中在意外界对她的那些评判。   可她今日却又阻止自己继续动手。   苍柏弄不明白这其中缘故。   在妖族中,如果是自己实力不够,那么理应蛰伏,等待有朝一日再行报仇。   可如今盛鸣瑶分明有这个实力,更有所依仗,她却也不动手,这让苍柏困惑不已。   “我这不是没来得及动手,就被你抢先了吗?”   盛鸣瑶看着神色恹恹的少年,终于没忍住笑了出声。   原来有人维护的滋味,是这般舒畅。   “更何况,她就是个被惯坏了的家伙,你若为了她再动手,如果影响了春炼反而不值。”   盛鸣瑶伸手扶正了苍柏头顶的碧玉龙纹冠,冰冷的触感让她恍然间察觉到自己做了什么,立刻收回了手背在身后。   “韩怡月无论如何,罪不至死。”盛鸣瑶轻声说道。   “之后若有机会,我自然要修复脸上的疤痕。在此之前,我也会遭受许多闲言碎语,若我挨个去听、去计较,去伤怀,还不知要折腾到猴年马月。”   最后一口金丝枣泥糕入肚,盛鸣瑶用帕子擦了擦手,又喝了口茶:“原先我也很在乎旁人的看法,为此耗尽心神。后来啊,有人对我说,不必如此。”   想起曾经玄宁说过的话,盛鸣瑶抿了口茶。   之前种种恍若隔世,盛鸣瑶已经可以很平稳地回忆起那些曾经了。   她放下茶杯,耸了耸肩:“就是我那个舅舅,虽然我不认同他的很多观点,但不得不说,他有一句话是对的。”   “我不该太在乎旁人对我的看法,得不偿失——我受过这样的苦,险些被那些流言蜚语彻底拖入深渊,所以我很怕你重复我的老路。”   也许是今夜的月色正好,才让盛鸣瑶难得也开始追忆起了往昔。   昨日种种如同一场不公平的幻梦,不过也教会了盛鸣瑶很多事。   这么想着,盛鸣瑶心境越发平和,她话语一转,撑着下巴转向了身旁的少年:“对了,你觉得这枣泥糕味道如何?”   被月色笼罩着的苍柏将最后一口枣泥糕咽下,牵起嘴角:“还不错,不过想来味道是比不上糖葫芦的。”   坐在他身侧的盛鸣瑶失笑:“可别提了,上次被祸月搅局后,我至今都没吃到糖葫芦。”说罢,她又将手中浅绿色的帕子递给了苍柏:“擦擦手。”   冰凉丝滑的手帕落入了苍柏掌心,他的指腹在上面捻了又捻,嘴角漾出了一个清浅柔和的笑意。   “这帕子被我弄脏了,等过后洗干净了再还给阿鸣姐姐。”   苍柏说着帕子,心中却还在回味盛鸣瑶之前的话。   原本的苍柏很想看看盛鸣瑶再次被同族逼入绝境时,会是何等表情。可韩怡月刚刚开口时,苍柏心中蓦地腾起了一股不知名的情绪。   正是这股情绪使然,苍柏直接出手。   若不是顾忌到盛鸣瑶还在身边,韩怡月绝对不是被破一碗热汤这么简单。   不过一个帕子罢了,盛鸣瑶也不在意,她看了眼天色,见时间不早,两人便一同往住处走去。   夜色正好,就连皎洁无暇的月色都沾染上了枣泥糕的香甜。   “时间不早了,先回去休息吧。”   苍柏与盛鸣瑶漫步往回走,一路上说着今日的遭遇。   “你眼睛不方便,在今日试炼中可又遇见麻烦?”   这是盛鸣瑶最关心的问题。   之前人多,哪怕知道苍柏不在意这些,盛鸣瑶也不愿让旁人用古怪的目光打量他,因而拖到现在才问出口。   “我没遇见什么特殊情况。”   其实汲南之前便说过让苍柏不必参加春炼,反倒是苍柏不愿。   这些曾经的他从未有机会尝试的事情,如今的苍柏想要一一体验。   更何况能陪着自己身旁这个小小的人类一起重走修仙之路,这也是一种十分新奇的体验。   苍柏与盛鸣瑶并肩而行,他顿了两秒,嘴角上翘,语气轻松极了:“或许正是因为眼盲,所以我在第二个试炼中,眼前仍是一片漆黑,什么都没看见。”   “后来到了时间,那环境自动散开,我也就出来了。”   这也不知是好是坏。   也不知苍柏想起了什么,周身情绪仍是淡淡,可盛鸣瑶莫名觉得此时的苍柏缭绕着化不开的悲伤。   还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自嘲。   这是第一次,盛鸣瑶没有倚靠自己的特殊感知力,却极其敏锐地察觉到了身边人的情绪。   不愿勾起苍柏的伤心事,盛鸣瑶主动转移了话题:“说来好笑,在第二个试炼中,我居然看到了无数个自己。”她侧过脸,伸手撩开了耳畔的碎发,想起了之前所见,愈发觉得有趣。   “你猜我后来干了什么?”   沿路而过的道路飘满桂花的香气,明明不该开在这个时节的花,却如此热烈的绽放着。   苍柏脚步一顿,也将脸转向了盛鸣瑶,唇角仍带着清浅的笑意:“遇见一模一样的脸……阿鸣姐姐是不是直接动手了?”   “猜得很准,不愧是我的苍柏弟弟。”   盛鸣瑶挑眉,她停在了六坤院前,发丝飞扬,笑容肆意:“我会动手,也绝不愿委屈自己,有些事只是懒得去想罢了。”   所以,苍柏大可放心,不必因此而徒增烦忧。   就在盛鸣瑶转身时,风声将少年的低语送进了她的耳畔:“阿鸣姐姐不在乎这些,是心境使然。”   “而我心胸狭隘,所以做不到一笑置之。”   树影婆娑,遮住了苍柏此时的神情,盛鸣瑶怔在原地。   月光到底不如日光明亮,盛鸣瑶无法窥见苍柏的神色,只能听见对方用清冽的嗓音极为认真地说道——   “所以下次遇见在这样的事情,我还会动手。” 第66章 幻梦初始   接下来的几日, 四位长老有意让通过试炼的弟子们休整一番, 倒也没安排什么别的事, 随意他们在住处与新缘堂之间游走。   剩下的弟子也不多了,之前两个试炼砍去了大半人, 如今只剩三四十个弟子留下。   新缘堂还是照例每日有亲传弟子前去授课,盛鸣瑶还在路上遇见过长明等人,他们显然也都对盛鸣瑶印象深刻。   尤其是秋萱,她对这个与自己同样是纯人类的师妹非常有好感。若不是规定未入门弟子不得与亲传弟子交往过密,秋萱恨不得将之后的试炼都透露给盛鸣瑶。   “阿鸣阿鸣,我道听途说得到一个消息!”   盛鸣瑶刚从新缘堂回到六坤院,就被阮绵挽住手臂,小姑娘踮起脚尖, 压低了声音:“你跟着我走,我们回房间说!”   有谁会说自己“道听途说”得到消息?   盛鸣瑶与阮绵身旁的锦沅对视一眼,不由失笑, 由着小姑娘把她们拉入了自己的房中。   三人进去后, 阮绵将房门紧闭, 又拉着她们围着房中那个不大的茶几坐下, 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我的父亲通过特殊渠道给我传来了消息,说最后一个试炼, 极有可能是将所有弟子放入到同一个幻境中去。”   盛鸣瑶惊奇道:“那岂不是可以由着我们瞎折腾?”   阮绵摇摇头,神秘一笑:“当然不会这么简单,我父亲说, 也许会和大能的幻梦一样——你们知道修真界的幻梦吧?”   当然,而且还亲身体验过。   盛鸣瑶眨眨眼,没有立刻应答,反倒是对面的锦沅迟疑了几秒后摇了摇头,诚恳道:“我对修道一事的了解委实不多。绵绵口中的‘幻梦’是何意?难道和人做梦一样?”   阮绵见锦沅不知,也不卖弄,立即为她解惑:“确实和人做梦类似,只是‘梦里不知身是客’,你会丢掉一切如今的记忆,只记得幻梦给你安排的身份。”   “不过春炼的幻境是不会让弟子正常受到伤害的,这点大荒宫绝不会出错!”   这么说着,阮绵忽然一拍手,从椅子上一跃而下,一蹦一跳地跑到了床头的柜子旁,伸出手在里面摸索了片刻,拎出了一个黑色的圆碗。   “看!这是我父亲给我寄来的吃食,是我家那边的特色糕点,你们快尝尝。”   随着阮绵的话音落下她放在茶几上的黑碗越来越大,原本的黑色褪去后,逐渐变成了碧绿的玉盘。   在玉盘中央摆着五块云彩模样的白色糕点,周围围绕了半圈长条的草绿色小点心,模样精致可爱,让人一看就食指大动。   糕点约有手掌那么大,小点心约莫有婴儿拳头大小,分量敦实。   “你们快尝尝!中间那几个是用雪域莲花研磨成粉而成的‘雪云团’,旁边的是用天灵草制成的‘草耳糕’,最是美肌养肤,尤其适合我们!”   阮绵巴巴地将糕点推了推,率先拿起了一块雪云团,咬了一口,露出了餍足的神情。   盛鸣瑶和锦沅也都各自拿了块雪云团,这糕点口感细腻,入口即化,丝丝甘甜漾在唇齿之间,果然名不虚传。   “对了,之前的事情还没说完。”   阮绵将最后一口吞入腹中,摸着肚子道,“据我父亲说,大荒宫春炼最后一关大家都记不得原本的身份,也不能使用灵力。不过总有些人能察觉到不对,从而勘破幻梦,率先离开。”   盛鸣瑶回想了一边之前的经历,露出假笑:“我也曾听人说起修士越阶时倘若有心结,就会进入幻梦,因此这幻梦也各有不同。”   何止不同,幻梦还能杀人!   说到这时,盛鸣瑶顿了一顿,又将视线转向了阮绵:“绵绵,你父亲可有说,春炼的幻境是依照哪类幻梦而建?”   这问题可就复杂了。   阮绵摇摇头,瞬间蔫了下去:“我父亲没说这些,说是已经给了我足够的提示,别的多说无益,全靠我自己了。”   这么说着,阮绵耷拉着脑袋,身上散发着失落的情绪,活像是一只饱受打击的小兔子,就连头上毛茸茸的耳朵都软软地垂了下来——   等等?!耳朵?!   盛鸣瑶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顿了三秒后,缓缓开口:“你的耳朵……”说到这儿,盛鸣瑶再次顿住,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表达心中的震惊。   哪怕苍柏在之前就曾说过,大荒宫内的弟子不止人类,许多弟子都具有妖族的血统,可平日里大家都默认以人身形态交流往来。   这也让盛鸣瑶几乎快要忘记大荒宫是一个多么“兼容并包”的门派。   “耳朵?”阮绵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抬手摸摸头顶,一把揪住了自己带着绒毛的左耳。   她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但感受到了盛鸣瑶的惊异后,阮绵挠挠脑袋,解释道:“我的本体是一只狡辛兔。现在年纪小,有时候控制不住自己的形态,偶尔激动时,会有兔耳朵冒出来。”   坐在她身旁的锦沅察觉到了什么,抬眸面向盛鸣瑶柔柔一笑,顿时媚态横生。   “我身世复杂,从小被人卖去了烟花之地,也不自己的父母究竟是何人……后来发生了些事,据鱼长老说,我体内有狐族血脉。”   原来大家都不是人啊。   阮绵好奇地看向了盛鸣瑶:“你呢?”   作为在场唯一纯人类,盛鸣瑶沉默了片刻,缓缓拾起了自己破碎的世界观,撩起眼皮,不动声色道:“那你们猜我是什么?”   “郦山狐族!”阮绵毫不迟疑道,“狐族出美人,其中以郦山狐族为最,阿鸣你长得这么好看,一定是郦山狐族!”   一边说着,阮绵手中有挑起了一块绿色的草耳糕,津津有味地嚼着。   这样看起来,她更像是是一只兔子了。   盛鸣瑶并未开口回应,反倒是将脸转向了锦沅:“阿沅怎么看?”   锦沅喝茶地动作凝滞了片刻,又仔细认真地打量了盛鸣瑶一番。片刻后,她摇摇头,出乎意料地反对了阮绵的想法。   “阿鸣容貌倾城,可更难得是身上那股不受束缚的自由。”锦沅将茶杯放在桌上,狭长的狐狸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了一丝羡艳,“我想,或许和汲南长老一样,有苍山鹰族的血脉?”   阮绵眼睛一亮,旋即皱眉:“这么说来,深海鲛人倒也符合,就像鱼长老那样……”   两人顿时陷入了激烈争执,片刻后终于达成了一致——盛鸣瑶一定具有狐族、鹰族的血脉,也许还有深海鲛人、碎星山蝶族等一系列的传成。   这真是越说越离谱了。   完全插不上话的盛鸣瑶静静地看着两人回争执,并借此机会重新建立起了自己的世界观。   罢了,这个世界已经如此不正常了,所以自己和一只兔子做同门,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直到阮绵将这一结论告诉她,并眨着湿漉漉地圆眼睛期待地望着盛鸣瑶时,盛鸣瑶终于忍不住笑了出声。   “——我是人类。”   阮绵不明所以道:“然后呢?”   “没了。”   “我是人类,纯种人类。”   先是‘嘭’得一声,阮绵化成了原型——看着像是一只棕色的垂耳兔,浑身的毛都向外炸开,清脆的声音透露着浓浓的惊惶。   “别吃我!我把雪云团和草耳糕都送给你!”   ……   ……   盛鸣瑶将这段对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了苍柏,顺便将阮绵死活塞给自己的糕点分给了他。   两人靠在树下坐着,气氛亲昵又自然。   “要不是当时有锦沅在,我恐怕都安抚不了她。”   盛鸣瑶想起当时的情形,不由失笑:“算了,不说这个了。现在当务之急还是第三个试炼。”   三乾院与六坤院不互通,两人相处时习惯性走到小食馆外左边岔道处的凉亭,这里来的人不多也不少,如今在走了一批弟子后,更是清净许多。   苍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继而扬起了一个干净清澈的笑意,瞬间冲淡了他身上一闪而过的妖冶。   “我们担心也没用。既然阮绵道友都说了,在幻境中的大家无法拥有现实中的记忆,那么筹谋再多也无济于事。”   这话一针见血。   盛鸣瑶同样也是这么觉得,但比起这个,她反倒更担心另一件事。   “幻境之中瞬息万变,万事皆有可能。”   盛鸣瑶着实担心苍柏,他的过去显然十分黑暗,如今又眼盲,怎么看都不像是能顺利通过幻境的模样。   虽然心中担忧,可盛鸣瑶没有点破,她知道苍柏同样不是一个需要旁人怜悯的人,“明知如今说这些也没什么用,可我心中总是不安。”   这几日,盛鸣瑶总是觉得有人在暗中窥探自己,可每每回首寻找,又找不到任何踪迹。   罢了,也许是自己的错觉而已。   ……   谁能想到,盛鸣瑶再次一语成谶。   确认自己进入了幻境之后,盛鸣瑶先是沉默的站了起身,扯了扯自己身上半旧不新的衣裙,眼尾抽搐。   她刚想抬脚出门,耳旁就响起了一个颐指气使的声音。   “诶哟,我的表小姐,你还出什么门呢!如今大街小巷都传遍了你对城主大公子爱而不得的轶事。不要怪奴婢多嘴,这若换成是我,我早就——”   “现在也不迟。”   盛鸣瑶翻了个白眼,毫不迟疑地转身,径直走向了那个搬弄口舌的婢女。   由于她周身气场太过强大骇人,唬得对方后退一步,当即闭嘴,呐呐不言。   盛鸣瑶绝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她。   若不将这些npc收拾利落,恐怕她们这几日都不会给自己清净。   “——无论是跳河、上吊、浸猪笼、服毒药,你都可以随意选择。去了阎王殿记得替我向阎王他老人家问个好。”   盛鸣瑶一边说,那婢女一边后退。在盛鸣瑶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时,神色惊慌的婢女转身就跑,也不知是去了哪里。   不用照镜子,盛鸣瑶都明白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很一言难尽。梳理完自己的人物设定后,她按照心中想法往府外走去,走到半路时,盛鸣瑶忍不住抬头望天。   也不知大荒宫的四位大佬若是能看到此时的景象,也不是会是何表情。   ——千算万算,他们到底是仍是漏算了自己这个bug。   是的,盛鸣瑶压根没有按照正常春炼程序失忆。   她不仅将一切都记得清楚,甚至可以清晰地区分幻境给她的设定,与自己原本的记忆。   在幻境中,盛鸣瑶是明家寄人篱下的表小姐“明瑶”,看着过得不错,还得了“明”字的姓氏,实际很不受待见。   明家最宠爱的人是大小姐,她身上还有个婚约——未婚夫是城主家的大公子,传闻中威风凛凛、高大威猛,性格很是寡言刚烈。   弱水三千,这位松大公子却只钟情于明家大小姐。   可惜明家大小姐并不喜欢他,两家定下婚约后原地消失。   传言中,反倒是盛鸣瑶这个不入流的表小姐,曾在之前多次对松大公子表达过自己的爱慕之情,甚至不惜在冬日里跳湖明志。   就算这事是真的,可毕竟是闺阁之事,若是府内约定不提,烂在心里也没人会知道。   说到底,不过是一个闺阁小姐的绮思幻想罢了。   可也不知怎么最近这事忽然被传到了外头,说得极为难听,连闺名都隐隐约约透露了出去。   一时间‘明家表小姐’沦为笑柄。   “表小姐,表小姐!”   就在盛鸣瑶打算出门时,一个丫鬟带着三四个小厮在门口堵住了她,那丫鬟气喘吁吁道:“表小姐,夫人有请!”   夫人?   盛鸣瑶眨眨眼,心中好奇,顺着那小丫鬟的话收回脚,依言跟着她见到了夫人。   “是瑶丫头来了?”   歪在塌上的明夫人打扮的雍容华贵,脸也算得上貌美,只可以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没让她更加宽容,反而愈加刻薄。   明夫人开口,先是一番明褒实贬的打击,后又开始叨叨多年养大她这位“表小姐”的不易,最后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如今婉儿出门学艺,我啊,可真是担心极了。”   夫人拿着侍女递过来的帕子,装模作样地擦拭着眼角:“还有你这孩子,既然喜欢那大公子为何不早些告诉我?反倒惹得……”   接下来,就是夫人叨叨叨的时间。   盛鸣瑶总结了一下,大意就是明家养了她长大,又让她姓了“明”——这简直是一场大恩啊!   如今得知了盛鸣瑶喜欢城主大公子,明夫人便做主让她嫁过去好了!   至于别的,那都是误会啊!   虽然我们少你吃的、短你穿的、也许还贪墨了你的家产、冬天让你在结冰的小溪边洗衣服、从小给你使绊子、还把你推入冰河——但那都是误会!   现在,勇敢追梦的大小姐“出门学艺”,我们又恰好知道了你喜欢城主家的大公子,所以我们决定成全你!   盛鸣瑶:……   这位夫人,你倒也不必把“替婚”说得这么清新脱俗。   盛鸣瑶万万没想到,在经过了替身后,自己追溯潮流,居然在幻境中开启了替嫁模式。   “这是不急。”盛鸣瑶微微一笑,“我恰好有别的事情,想与夫人说。”   ===   与此同时,同样进入了幻境之中的松溅阴睁开眼。   他下床后,对着房中的镜子里倒映出的模样皱眉,就在这时,他脸上的皮肤开始扭曲。片刻后,松溅阴恢复了原本阴柔俊美的外貌。   光是恢复容貌就废了一番力气,除此之外,松溅阴发现自己周身魔气消失殆尽,此方世界更是一丝灵力也无。   ——魔尊松溅阴完完全全地成了一个普通人。   这番体验也倒有趣。   松溅阴伸出手,凝视着自己的掌心,而后轻笑出声。   他之所以如此冒险地撕裂了那个弟子的神识,又以真魂相替进入大荒宫的春炼幻梦,说到底,不过是因为害怕。   前世,盛鸣瑶走后,松溅阴不知为何总是会陷入迷梦之中。   每每一闭眼,他就发现自己处于昏暗到看不清来路归处的梦中。有些时候,松溅阴也不愿醒来,他在这条路上随意漫步,总能见到许多前世今生的故人。   他的母亲,前一任魔尊,死在他手下的、形容凄惨的大魔……   梦中,这条路途的尽头,是一座小房子。   房屋修缮得并不华丽,远远看去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屋舍,胜在依山傍水,屋外就是一片草地。   草地上有牛羊成群,屋前清清冷冷地落着一个身着红衣的身影。   ——是盛鸣瑶。   可是这个盛鸣瑶再不见往日的笑颜,她冷冷地看着走到了自己面前的松溅阴:“我并不认识你。”   松溅阴苦涩一笑,并不反驳。   这样的场景,他常常梦到,已经从开始的痛彻心扉变成了如今的习以为常。   剩下的话,哪怕梦中松溅阴说了再多也是无用。在梦中,盛鸣瑶只会冷冷地看着他,毫无现实中的活泼鲜活。   可松溅阴仍是愿意说,甚至感谢有这样一个梦能让他有机会开口。   哪怕知道这些都是虚假,哪怕知道那人已经湮灭。   “阿瑶。”   松溅阴几乎是哀求地看着面前身着红衣的女子,他已不奢求原谅,只求她能再看自己一眼。   “我是松柏,是你的小树,你再看看我……”   “再看看我啊……”   最后的那几个字音量太清,几近呢喃。   “松柏?”梦中的盛鸣瑶垂下脸,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名字,继而抬起头,眼眸中满是恨意。   “你怎么还有脸来找我——是觉得我被你害得还不够惨吗?!”   这句话取代了童年的晦暗血色,成为了松溅阴新的噩梦。   “盛鸣瑶”三个字,成为了狂妄至极的魔尊大人心中一根刺。   拔不出,摁不进,孤零零立在那里,又像是一座墓碑,看之即伤,触之即悲,听之即狂。   在重生后,自以为掌握了先机的松溅阴无所忌惮地开始重新筹谋,忙碌之下,到是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做这个梦了。   而今,故态复萌。   这也是促使松溅阴放下一切,不顾危险,决定孤身进入大荒宫幻境的缘故。   他不敢想象,明明唾手可得的“家”,再一次破碎的滋味。   在前世,盛鸣瑶死后,备受打击的松溅阴一心修炼却终究无法再进一步。失败多次后的他企图掀翻大道,让魔域称霸这片大陆。   联合大荒宫失败后,松溅阴索性不再犹豫,无所事事的他直接挑起了战争。   大战在即,一早就俘虏了朝婉清后,般若仙府那边显然有所忌惮,松溅阴如法炮制地去捉住了大荒宫“玉颜君”桂阿真人座下的女弟子秋萱。   可谁知这女弟子竟是难得的烈性,在被捉回魔域的途中就以最拙劣的方式——割腕放血,直接死在了途中。   途中整整三日也没有人发现不对,也不知这个不过筑基期的弟子是如何做到的。   这番情态显然激起了大荒宫众人的暴怒,尤其是桂阿真人,在最后那一战时,桂阿几乎没将自己的性命放在眼中。   这样强大的攻击下,松溅阴将魔域拓展至整片大陆的计划,自然失败了。   ……   松溅阴推开房门,立即有小厮上前:“大少爷这是打算去往何处?可需要小的准备一番?”   那小厮半点没发现自家的少爷变了个模样,想来这也是幻梦的神奇之处。   由于强占了旁人的身体,松溅阴并没有关于此方幻境的记忆,他倒也不慌,先是用眼睛扫了一圈屋外布置,后又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几眼小厮,淡淡开口:“你可知这城中有叫‘盛鸣瑶’的女子?”   在幻境中,必须按照幻境规则行事,否则太过出挑惹来大荒宫的四位长老,反而得不偿失。   并非松溅阴没有与之一战的实力,只是不值罢了。   “盛鸣瑶?”   小厮面露难色:“这个姓氏,小人不曾听闻。”   眼见自家大公子的神色肉眼可见的变差,小厮赶忙补充道:“不过,明家之前落水的那位表小姐听说闺名是叫‘明瑶’来着。”   原本已经走到了院子外的松溅阴陡然回首,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小厮面前,死死地盯着他:“你说得可是真的?”   小厮被松溅阴这般模样唬了一跳,将腰弯的更低,头几乎要埋进地里,喏喏道:“是、是啊,这些日子,不是城中都传遍了吗?”   噫,也不知道自家大公子这是怎么了?周身气息愈发唬人了!   久居魔域的松溅阴显然没意识到一个闺阁小姐的闺名被“城中传遍”是何等可怕之事,他强摁下心中燃起的火光,哑声道:“备马。”   “本尊……我要去一趟明府。” 第67章 再遇   盛鸣瑶看着眼前雍容华贵的妇人, 实在没忍住溢出了一丝嘲讽的笑意, 缓声道:“替嫁……夫人这主意可真是不错。”   “你这孩子, 何必说得这么难听呢?能与城主府的大公子结成姻亲,是天大的喜事!这可不是什么‘替嫁’呀。”   明夫人上前一步拉过盛鸣瑶的手, 将她带到了自己身边,脸上始终挂着虚伪的笑意,状似亲昵地说道:“舅母知道你喜欢城主家的大公子,如今这不是正好如你所愿了吗?”   真别说,这幻境在逼真程度上堪称一绝,比如各个npc的微表情十分细腻,恍然间像是真有其人。   可惜了,假的终究只是假的。   盛鸣瑶懒得与明夫人分辨这许多。   这个世界并非真实, 仅仅作为一个试炼,那么最重要的应该是找到这个世界的突破口。   根据桂阿长老之前那语焉不详的描述,在此方空间中, 定是有一个最大的突破口, 只要能找到那个突破口, 就能立即终结幻境。   “行, 您说得都对,明府上下,一直以来对我都是如珠似宝的宠爱着, 从未有半分怠慢。”   这话明夫人听着舒服极了,微微颔首,心下得意至极。   看吧, 拿捏住一个小姑娘还不容易?   谁知下一秒,盛鸣瑶收回手,漫不经心道:“我有些事想出府一趟,舅母待我这般好,想必不会吝啬于这些身外之物吧?”   明夫人的脸色瞬间僵硬,可面对着笑意盈盈的盛鸣瑶她又不能拒绝,否则之前那些话岂不是全都白搭。   盛鸣瑶窥见了她的脸色,瞬间开始表演,同样抽出了袖中帕子,开始‘嘤嘤’作态:“舅母莫非是吝啬这些银钱?还是根本没把我当自家人?”   “罢了,原是瑶儿不配——”   “你这孩子说什么瞎话!”   明夫人见她越说越不像话,当机立断地打断了盛鸣瑶的未尽之语,对着一旁的婢女使了一个眼色,立即有人呈上了一个绯色香囊。   “拿着这些钱去吧。”   盛鸣瑶直接一步上前,将香囊抽过,当着她的面打开了香囊,故作夸张的大叫了一声:“这……怎么就两三个铜板呀?舅母你身边的红玉姐姐是不是拿错了香囊?”   明夫人当然是故意给错的,她到底是幻境中的npc,身上的情绪十分容易辨认,无论是厌恶、利用,还是吝啬心疼,都是很突出外显的情绪。   仗着明府真正的主人不在家,而明夫人到底眼皮子浅又有几分小家子气。真要她将钱给盛鸣瑶又有几分舍不得,因此在之前对自己的贴身婢女使了眼色,令人偷梁换柱,万万没想到竟然会被盛鸣瑶当场叫破。   无奈之下,脸燥得通红的明夫人只能给足了银钱,才让盛鸣瑶满意,抬脚离开。   至于她阴阳怪气的口吻,盛鸣瑶才不在乎。   无论在何时,有了足够的钱,就是有了底气。   时间不算太晚,恰逢日落,天空的最顶端仍是深蓝,夹杂在其中的云彩微醺,层层叠叠地起伏,像是绒软的羊毛,远远看着竟与现实世界无二。   能将幻境做到这份儿花上,大荒宫可谓是人才济济。   盛鸣瑶也不急,在甩开夫人派来的侍女后,她先是去大街上溜了一圈儿。   本想随意找人打探一番消息,然而盛鸣瑶万万没想到,关于“明府表小姐”的轶事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   起因是盛鸣瑶随意进入了一间清幽茶馆,找了个角落坐下。等热茶茶点送上后,盛鸣瑶一边撩开面纱喝着茶,一边听着屋内众人高谈阔论。   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头,总之茶馆的风向突然一转,开始聊起了城中富商大家族的风流韵事。   说着说着,便说到了明家。   “我听说,最近城中首富明家,家中也不太平?”   “哦?还有这等事?”   一个书生模样的人皱起眉,面上似是半点也不关心,可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前倾:“我记得,明家大小姐不是卧病在床许久了吗?”   “害,大小姐温柔娴静如月光,那里是我们能说的?我说的啊,是那个不知廉耻的表小姐!”   “啧啧啧,说到这位表小姐,我也听说了。”   一个穿着半新不旧长衫的男子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实则在不大的茶馆内清晰可闻。   “这位表小姐啊,居然勾引了人家正牌小姐的未婚夫!也就是大小姐心善,不愿伤及姐妹之情,因此连夜收拾细软,离开了这个伤心地。”   众人顿时群情激愤,吐沫横飞之下,顿时将“不守妇道”“寡廉鲜耻”“妖女”等帽子挨个摁在了盛鸣瑶的头上。   那一个个模样,也不知是将自己带入了被抢了未婚夫的“明大小姐”,还是遗憾自己不是被美人投怀送抱的“松大公子”。   盛鸣瑶也不在意,反而隐匿在面纱后听得津津有味。   一片批判声中,唯有一个年岁不大的青年犹豫着开口:“这可是你们亲眼所见?”   身着长衫的男子听见有人质疑,眼睛一眯,见是一个年岁不大的青年后,翘起了二郎腿道:“我家姐夫就在明府里头做事,这还能有假?”   那青年“哦”了一声,一针见血地掀开了对方的遮羞布:“所以,上述言论,你并非是亲眼所见?”   “不是又如何?”长衫男子眼睛一眯,煽动周围人道,“这位表小姐的传闻如今已经传遍了锦辽城,她是何人品,众人皆知。”   “若是娶了这样不安分的女人在家,绝对没有好日子过!”   那青年摇摇头:“就算你想娶,我看人家明小姐也不愿嫁你。”说完后,也不再与长衫男子辩驳,付了银子后直接转身离去,留下了身后众人的打趣刻薄之语。   这青年身上的情绪更为混沌复杂,明显与旁人不同。   很明显,他也是春炼弟子。   角落里的盛鸣瑶失笑,见没有得到别的有用的消息,同样起身付了钱,走出了茶馆。   落日时分,上天要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让凡人感受到温暖,于是让夕阳落在了人间,给来往的行人都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边。   天色已晚,盛鸣瑶无事可做,也不打算在外久留,见没有得到什么别的消息,便直接抬脚走向了回府的路。   此时的她还没料到,回府后的自己,会遇上怎样一种荒诞可笑的局面。   ===   松家的马车停在了明府的门口。   这辆气势恢宏、外表奢华的马车刚一停下,立即有明府小厮弓着腰上前接应,连带着惊动了明府大管家。   年过半百的老头也满脸堆笑,恨不得将那从马车下来的锦衣公子,捧在掌心中供着。   这可是松大公子!松老城主最宠爱的儿子!   如今松老城主卧病在床许久,也许过不了多久,这就是新的锦辽城城主了。   明府虽然看着富裕阔绰,可比起松家,好比蜉蝣与大树——根本没有可比性!   这“富”与“贵”之间,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而是几代人,甚至几十代人的积累。   身后明府的小厮丫鬟忙前忙后地收拾着,大管家脸上堆着笑,一路将松溅阴引向了正厅,殷勤地问候,又急忙解释原委,生怕让对方觉得怠慢。   “老爷早在之前外出办事了,如今府内是夫人打理。”   松溅阴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掩去了眉宇间不耐,撩起眼皮:“你们小姐如今可在?”   这毕竟是盛鸣瑶在幻境中的家,无论记不记得前世,她在幻境中都是没有记忆的。   松溅阴权衡之下,为了不给两人之间制造些多余的矛盾,只能强行按捺住心中的烦躁,顺着管家的话问道。   要知道,用这样的态度来与一个毫无灵力的低贱人类对话,这对于魔尊松溅阴而言,已经是天大的宽容与恩赐。   “这……这……”   管家见他突然提起这早,顿时支支吾吾,不知如何是好。   谁也没料到城主家久不出门的大公子会来的这么突然,管家与明夫人尚未对好口风,此时自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若说卧病在床,万一对方质疑要去探视,又该如此是好?   “倒是不巧,小姐之前刚出了门。”大管家保险起见,斟酌着说道。   松溅阴听见这话,顿时皱起眉头,浑身散发着阴冷的气息:“出门?”   管家赔着笑脸,被松溅阴的威压吓得背后冷汗直流。   他心道,这大公子周身气魄可真是越来越强了。   万幸,通往院落的小径终于走到了头,两人进入了明家正院。还不等松溅阴跨入其中,丫鬟们就已经一迭声的开始问候行礼,簇拥着松溅阴上前,一时间莺莺燕燕好不热闹。   松溅阴深吸了一口气,又再次默念着‘盛鸣瑶’三个字,左手指尖紧扣拳中,提醒自己不要大开杀戒。   早就在正院中等待着的明夫人一见到松溅阴,顿时笑得无比温柔。还不等松溅阴跨过门槛,明夫人立刻上前,嘘寒问暖间,恨不得明日他就成为自己的女婿。   可惜了,婉儿不知去了何处,只好便宜了明瑶那个死丫头!   松溅阴原本还勉强应付,见明夫人似是半点没有停下的意思,直接打断了她的话:“夫人不必多说,我只想知道明小姐此时在何处?”   明夫人神色尴尬道:“这……婉儿实在被我惯坏了,如今卧病——”   “婉儿?”   松溅阴打断了她的话,神情漠然,“我何时说要见‘婉儿’?”   在前世,因为朝婉清,松溅阴与盛鸣瑶误会重重。现在得了重来一次的机会,松溅阴压根是半点也不愿听见这个名字。   明夫人呆住,居然不是来找婉儿的?   她捻着帕子,诧异地望了过去:“那贤侄的意思是……?”   “明瑶。”松溅阴放下茶杯,淡淡地吐出了两个字:“我要见她。”   要见明瑶那个野丫头?   明夫人更加困惑,完全想不明白,为何往日里钟情于自家女儿的松大公子,居然会提出如此古怪的请求。   莫非是松大公子知道了婉儿不愿嫁他,所以出走的事了?   还是我们打算用明瑶代替婉儿出嫁的事,被人走漏了风声?   明夫人心中惶恐,她有心想要问出口,却在触及到松大公子阴冷的目光时,汗毛倒竖,禁不住颤抖。   几日不见,松大公子这周身的气魄可真是越发骇人了!   明夫人不愿惹怒松溅阴,立刻将盛鸣瑶的行踪交代的清清楚楚:“那丫头性子野得很,总是在府中待不住。这不,之前刚问我要了银钱,出府玩耍去了。”   分明是舍不得亲女受委屈,又舍不得放弃这门好亲事,所以打定主意要让盛鸣瑶替嫁。可如今事到临头了,明夫人心中泛酸,不是滋味儿起来。   凭什么要让那野丫头捡个现成的便宜?   哪怕是能给她添些堵也是好的。   明夫人这番意有所指的话,松溅阴根本半点也没放在心中,他此刻心中唯有“盛鸣瑶”三个字。   听说盛鸣瑶暂时不在府中,松溅阴立刻起身往外走,一声招呼也不打,险些将明夫人气得倒仰。   “一个两个,都不将我放在眼中!”   顿时又是一阵人仰马翻,可惜始作俑者毫不在意。   ……   ……   身后跟着仆从无数,松溅阴大步流星地往外走,迫切地想要寻到朝思暮想的人。就在他刚刚打算跨过门槛离开明府正院时,余光偶尔掠过了竹林,忽而捕捉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阿瑶!”松溅阴抖着嗓子喊出了声在情绪起伏之下,连音调都变得诡异滑稽,可他全然不知。   松溅阴心中唯有一句话在回荡——   这是他的阿瑶!   是他的阿瑶回来了!   那个活在昏暗记忆中最鲜亮的身影,终于又出现了在了他的面前。   在这一瞬间,松溅阴寂静已久的心脏又开始重新跳动。   刚回明府的盛鸣瑶惊愕地瞪大了双眼,她转回头,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身着玄衣的男子冲着自己大步走来。   那人不顾身后一堆人慌张地喊着“松大公子”的声音,直接令他们原地等候,径直冲着盛鸣瑶走去。   盛鸣瑶僵立原地,耳畔又传来了对方惊喜且迫不及待的声音:“阿瑶!”   来人鼻梁高挺,面容俊美中又带着一丝阴郁,整张脸的完美程度几乎可以排进修真界前三,这是——   ——是魔尊松溅阴!   他怎么在这儿?!   这不是大荒宫的春炼吗?!   他怎么对自己这般熟悉,还叫自己‘阿瑶’?!   还是说,松溅阴也在无意中有了未来的记忆,所以来找自己报仇了?   不提心中天崩地裂的震惊与无措,盛鸣瑶迅速稳下了心神。   冷静从容,遇事不乱。   这是盛鸣瑶在经历了许多事后,性格上最令人称道的优点。   [这里是幻境,幻境中不可使用灵力,且保护所有前来试炼的新弟子,绝不会令你们受伤。]桂阿在他们进入幻境前亲口说过的话,不会有假。   无论松溅阴到底是如何混入其中,且保留了记忆,这都是重点。   重点是,如今的明府表小姐完全不必认识‘松大公子’啊。   盛鸣瑶看着那群下人规规矩矩地站在了远处不敢来打扰的模样,心里有了谱。   且不论为何松溅阴会在此,为何“相貌威严凶狠”的松大公子变成了这幅阴柔俊美的模样也没人觉得不对,此时最重要的事,无非是先过了这关。   最起码,绝对不能让松溅阴察觉到,自己就是他的那个‘阿瑶’。   盛鸣瑶迅速整理了一番幻境的设定,越是紧张急迫的时候,她的脑内运转的速度越快,心思百转间,已经找出了无数可以发挥的漏洞。   就在盛鸣瑶思考时,松溅阴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语气轻柔到似是春日夜中的叹息。   “阿瑶,又见到你了,真好。”松溅阴低低说道,“你可知道,我为了你——为了等到你,做了多少事。”   这些话说得很是恳切真挚,只可惜盛鸣瑶听见后神情愈发冷淡,蹙眉的模样活像是见到了什么令人作呕的东西。   尤其是松溅阴试图伸手触碰她的胳膊的时候,立在他面前的盛鸣瑶当即向后退去,下一秒就伸出手在衣袖上掸了掸,除去了衣袖上那看不见的灰尘。   松溅阴僵立在原地,伸出的手缓缓垂下,心中有个声音在叫嚣着让他离开,可松溅阴偏偏不信。   松溅阴不信阿瑶忘了他。   更不信他的阿瑶会不爱他。   晚风吹拂,空中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耗尽,只留下了些许混沌,模糊了彼此的神情,像是一层看不见的铁网,冷硬又不容置疑地将人推开。   “阿瑶。”松溅阴见她如此,心中痛极,嗓音暗哑,“你——”   盛鸣瑶向后退去,漠然道:“这位公子,我与你并不相识,请你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叫我闺名。”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直接让松溅阴从相见之欢,跌入了赤火炼狱。   他的阿瑶,终究是不记得他。   是了,自己这番遭遇已经是千载难逢,说是上天眷顾也不为过,又哪里会有第二个如自己这样的人呢?   松溅阴颤了颤,终究是相认的迫切占了上风。面对这样的盛鸣瑶,他不敢再随意上前,只能垂下头轻柔地诱哄道:“方才是在下唐突,请小姐原谅。”   “在下名为松柏,是城主府——”   “你就是城主府的松大公子?”   面前的女子再度打断了他的话,曾经脉脉含情的精致眉眼冷淡至极,连带着说话时的口吻也不再温柔似水,而是裹挟着风雪。   “松柏……松家大公子,你怎么还有脸来见我?”   盛鸣瑶按照自己的定下的“无知少女被人算计”的人设,尽心尽力地演绎,调动了浑身上下所有的情绪,只求将松溅阴忽悠过去。   “我知你爱慕我的姐姐,你们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可这些与我何干?”   “我没——”   “你想说什么?你没有什么?”盛鸣瑶冷笑着后退了一步,“你纵容她在冬日中将我推下冰湖,又纵容她肆意扭曲事情原委,在外败坏我的名声,甚至将我的闺名传得人尽皆知!”   松溅阴完全没有此方幻境的设定与记忆,被盛鸣瑶劈头盖脸地一顿骂,连反驳的话语都说不出口。   各凭本事加的戏,谁先接不住,谁可就输了。   察觉到了松溅阴茫然困惑的情绪,盛鸣瑶心中有了底,更是肆无忌惮地编排起来。   “上述那些事情,松大公子可敢对天发誓,说你一概不知?”   “换而言之,若是没有你松大公子的纵容与推波助澜,光凭底下那群人,谁敢如此肆无忌惮的散播明家小姐的谣言?”   好久没有演戏了,难得遇上机会,盛鸣瑶发挥得酣畅淋漓。   可她万万没想到,正是因为演得太过逼真,反而勾起了松溅阴的另一桩心事。   他怔怔地望着身前的女子,明明只隔了几步之遥,可她眼中的冰雪却似无法消融,将两人的距离变得遥不可及。   “阿瑶……”松溅阴的喉结上下滚动,声音暗哑,“你根本不想见到我,是吗?”   盛鸣瑶神情愈发嘲讽:“我只是好奇,你怎么还有脸来找我,难不成,是觉得我被你害得还不够惨吗?”   ——与松溅阴噩梦中的情形一模一样。   盛鸣瑶话语中的冰霜赤火在这一刻悉数化为利剑,一字一句,深深地扎在了松溅阴的心头,将他刚刚重新跳动的心脏死死地钉在了绞刑架上。   何等可笑。   自己跪在人家的脚边讨好的笑着,祈求能亲吻她的袍角,却别人弃之如履。   松溅阴望着盛鸣瑶远去的身影,眼神晦暗难明,周围人也恨不得将头埋入土中,竟也一时没人想到要去追逐。   此时此刻,松溅阴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如果将对峙比喻成战场,那么如今的场景,就是高高在上的冷血将军,轻描淡写地将一个无名小卒赤裸地扔在了战场中央。无名小卒毫无防备地承受着所有的明枪暗箭,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在往常的故事里,阴郁嗜血的魔尊松溅阴通常都是充当着“将军”的角色,掌握着生杀大权的他毫不在意地坐在王座之上,俯视着别人的血流成河。   但这次不同。   在这个故事里,无所不能的魔尊松溅阴跌下王座,连无名小卒都不如。他丧失了所有的主动权,彻底沦为了供人取乐的小丑。   至于将军,在一言一语间,早已轻而易举地掌握了生杀大权。   ——盛鸣瑶。   她是舍不得除去的心魔,也是照亮了一切的光芒。   更是松溅阴用灰暗血色涂抹的记忆中,唯一的妙笔生花。   松溅阴忽而低低地笑出了声,喉咙中溢出了一丝轻叹。   无论她是谁,无论她还是不是自己的阿瑶。   此生此世,松溅阴都绝无可能再次放手。 第68章 碍事的家伙   看似淡定自若, 其实在松溅阴的面容映入眼帘的那一瞬间, 盛鸣瑶差点被吓得心脏骤停。   这可是大荒宫的春炼第三关幻境!怎么可能有外人闯入?!   若是按照这种推测, 那松溅阴这个魔尊可真是无所不能了。   盛鸣瑶倒也不是没想过,也许自己之前遇见的那位“松大公子”不过是幻境的产物, 是试炼的一部分。   然而,松溅阴身上的气息实在太过独特,与旁人格格不入。   如果将别人比喻成毫无感情的npc,身上只有一种单一的情绪,那么这位“松大公子”的身上情绪太过复杂猛烈,根本与幻境外的众人别无二致。   这样的细微差距,在拥有特殊情绪感知的盛鸣瑶几乎一眼将他看穿。   可是哪怕知道这皮子底下,是在修仙界搅弄风云、胡作非为的魔域至尊——松溅阴甚至狂妄到, 连容貌都未曾更改。   饶是思维发散如盛鸣瑶也万万没想到,松溅阴这般作为是为了让她记起自己,最好能刺激得她也有了那些曾经的回忆。   然而, 盛鸣瑶从不介意用最糟糕的想法揣测松溅阴的思维。因此在她看来, 松溅阴无非是仗着幻梦中绝对安全, 又不能真正使用灵力, 几位长老不会插手探查,所以故意闯入。   说不得,他心中还有什么别的阴谋诡计, 也未可知。   这样瞬息万变的复杂情况,说不利,当然是极为不利的。   不过盛鸣瑶最擅长的就是在万般不利之下, 逆风翻盘。   想通这些事后,盛鸣瑶反而不着急了。   她随意扯了些借口,打发走了明夫人派来试探的丫鬟后,又仗着“松大公子”的威名,要到了热水,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   盛鸣瑶已经看出,这明府不过是外强中干,看似富贵显赫,一旦对上比他们强的人,立即跪倒在地,俯首称臣。   不过,这也方便了她狐假虎威,为自己谋得福利。   第二日一早,盛鸣瑶准时出现了明夫人的房中。   “……所以,今日出门的花销,还要拜托夫人了。”   明夫人看着坐在下方,看似低眉顺眼的盛鸣瑶,胃中一阵一阵的抽疼。   她有心想要拒绝,可又想起,根据昨日那些侍卫婢女的话,这松大公子在见到盛鸣瑶时,那神色像是极为中意喜欢的。   一时间,明夫人根本不敢轻举妄动。   她生性胆小,如今自觉盛鸣瑶有了靠山,并不敢如往日那样轻慢。   可明夫人又吝啬极了,让她多给盛鸣瑶一些花销,无异于割了她的血肉般,心痛得她能倒抽一口凉气。   “舅母,莫非是不愿吗?”   盛鸣瑶抬起头,眼中故意流露着榜上大款似的得意,轻声细语道:“那我便只好去找松大公子,告诉他,明府并不赞成我们两个的事儿……”   “这又是哪里来的话!阿瑶你也太过多心了!”   明夫人急忙打断了盛鸣瑶的自怨自艾,哪怕再肉痛,也只能让人又拿出了一个香囊。这香囊虽有些旧,可胜在精致漂亮,里面自然也塞了比昨日更多的银钱。   盛鸣瑶从明夫人哪儿敲到了更多的银钱,脸上的笑容都真诚了许多,大摇大摆地出了门。   无论在何时,有些银钱傍身,总是好的。   这次,她并没有做女装打扮,在甩开了身后跟着的那群人后,盛鸣瑶先是去趟街边的成衣店,换了身男装,又对着镜子重新描摹了眉眼。   老板娘只当她是哪家出来玩耍的大小姐,摇头嘀咕“好端端的大家小姐非要扮什么男人”,心中腹诽歪风邪气也不知是哪家起来的,倒也没有深究。   不过是小姑娘家玩闹罢了,自己只管收钱就是了。   哪怕换了身男装,盛鸣瑶也知道旁人细看之下定能将这身并不完美的伪装看破,不过她也不在意,求得也就是个“形似”。   无论如何,远远看着像是个富贵小少爷,总比看起来就是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来得让人放心。   盛鸣瑶这么想着,又去了趟茶馆,到是真被她听见了一个有趣的消息。   “你听说了吗?城外的天洞又出现了!”   “什么?之前不是已被梧州苍家的父子除去了吗?”   “哪有那么简单。”   为首的中年人抚须长叹,做足了忧国忧民的姿态:“那天洞的结界显然需要加固,依我看呐,要不了多久,就会再放出一堆妖兽啦!”   身旁人原本只是随意闲聊,听到这句话后也不免忧心忡忡:“这天洞位于荒漠之中,锦辽城距离荒漠有段距离,我想也不至于沦陷?”   “你懂什么?”中年男子摇了摇头,“这天洞出现的位置根本没有定性,说不准这一次就落在了周围呢!”   “这可如何是好?”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千万别来锦辽城啊!”   周围众人顿时一片议论,其中又夹杂着几道求神求佛的祈祷。   就在这时,忽有人提高声量问道:“你说这话可有凭证?”   周遭顿时一寂,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中年人,这中年人也不怯场,捋了捋长须道:“我不过是推测罢了,这世间这么多事,又哪里都有凭证呢?少年郎火气很旺啊,只是不要咄咄逼人,心宽气和些才好。”   中年人话音落下,不少人点头附和称是,茶馆中的气氛又顿时热烈了起来。盛鸣瑶听得无趣,也没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她刚想起身,却又被一个名字绊住了脚。   “华翠阁新来的那几个娘儿们,我偷偷去瞧过几眼。真别说,啧,那模样、那身段,可真够味儿!”   “……名字?她们这些人需要什么名字?不过我记得,其中最漂亮的那个,花名是叫锦沅来着。”   ——锦沅?   盛鸣瑶心中一跳。   幻境就这么多人,“锦沅”这名字又不是什么烂大街的张三李四,那么显然只有一个结论——   这个“华翠阁新来的锦沅”,就是自己认识的那个锦沅。   早在之前,盛鸣瑶就知道锦沅的经历坎坷。   无论是她偶尔言行中不自觉地流露出的媚态,还是当日韩怡月骂锦沅是“不知廉耻的脏东西”“花柳巷里摇尾乞怜的狗”意思也很明确了。   那么,自己要不要帮忙?   如今是春炼中的幻境,并非现实,而自己这边同样情况复杂,若是出手,恐怕还要借力旁人。   在这样的情况下,坚定果决如盛鸣瑶,也难得心中开始犹豫纠结。   ——到底该让锦沅独自面对,自己破除心魔。   ——还是出手相助,为她拓出另一条路?   ===   另一边,昨日松溅阴回到了城主府后,心下酸涩闷疼。   他对着夜色独自立在房中良久,只觉得空中的星辰都变得黯淡无光。   犹记得很早很早之前,在松溅阴还是一个无知孩童时,他和母亲一起住在村庄中,那时虽然贫困,也不知修炼为何物,却总是很开心。   哪怕偶尔在晚间窥见星空一角,都会欣喜地叫嚷起来,迫不及待地与母亲分享。   松溅阴望着昏暗虚假的夜空,笑得很是凉薄。   日月如梭,春秋代序。   哪怕松溅阴拼命想要记住母亲的音容笑貌,可故人已逝,她的一切都终将模糊在不可追的岁月之中。   于他而言,在幻境中的日子好像是一段逃避现实的光景,在这里,松溅阴可以不去揣摩那些阴谋诡计,也暂时放下了自己的宏图霸业。   所思所想,唯有盛鸣瑶而已。   也正因此,从来未将普通人放在眼里的松溅阴,错过了城主府中的人心涌动。   第二日一早,被松溅阴派出去的小厮跌跌撞撞地前来禀报。   “大、大公子!明小姐……明小姐之前出了门,将我们的人甩开了……”   正在翻阅书籍的松溅阴猛地回头,目光阴鸷,吓得那小厮立即跪在了地上。   “接着说。”松溅阴面色难看,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明、明小姐现在在府外!”   小厮被吓得抖抖索索,省略了过程,伏在了地上直接说出了结果,“她托我,请少爷出门一见!”   盛鸣瑶专程前来找他?   松溅阴惊喜地望向了门口,大步流星地走了出门,完全不理身后小厮的叫喊,命令所有人不得打扰,将城主府的偏门围成了一块真空地带,一路带风地来到了盛鸣瑶面前。   “你怎么打扮成这样?”   松溅阴一见到盛鸣瑶身上的墨蓝色男装打扮,顿时皱起眉头:“办成男装?这不适合你。”   在松溅阴的想象之中,盛鸣瑶就该是温婉娴静,穿着一身浅色华贵的衣裙,倚在门旁,在对上自己的笑容时,浅浅一笑。   自然,她也可以跳脱、可以顽皮,但都因在一个合适的尺度之内。   显然,盛鸣瑶的男装打扮,并不在此列。   若非有事相求,在听见这话之后,盛鸣瑶绝对直接拂袖离开。   盛鸣瑶微微一笑,露出了松溅阴最喜欢的那种温婉模样,口中却是与画风截然相反的一句话——   “你有钱吗?”   饶是松溅阴见多识广,也被这直白的问话弄得一怔。   做了这么多年魔域至尊,松溅阴脑中早就没有什么银钱的概念了。   好歹如今的身份是锦辽城城主家的大公子,一些银钱,对松溅阴而言并非难事。在短暂的沉默后,松溅阴果断招来了一个小厮,吩咐道:“无论鸣姑娘要做什么,你按照她的话去做。”   看看这财大气粗的做派,听听这狂妄淡定的口气,多么霸道豪气!   在这样的关头,松溅阴这样的土大款行为,无意最遭盛鸣瑶的喜欢。   盛鸣瑶也不客气,直接吩咐道:“我要买下一个华翠阁的姑娘,顺便给她一些银钱。”   华翠阁?   松溅阴皱眉,他虽然久不去人间,可一听名字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地方。   “华翠阁可是那些花柳之地?不干不净的,你怎么会和华翠阁的姑娘有关系?”   口气嫌恶倒也罢了,主要是松溅阴的口中总是不自觉地带着一股高高在上指点江山之意,仿若面前的盛鸣瑶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被他豢养着的宠物。   魔尊松溅阴仍没有学会,如何去爱一个人。   面对松溅阴的质问,盛鸣瑶低垂眼眸,模仿着曾经的自己在松溅阴前脆弱无助的模样,迷茫地开口:“我也不知道为何,一看到那姑娘无助可怜的样子,心脏就开始抽痛,感同身受一般。”   “就好似我也曾被众人抛弃,也曾落入泥潭,费劲伸出手也没人愿意拉我一把……”   松溅阴被她勾起了前世那些血色的记忆,心中阵痛之下,神色缓和了几分。   “我、我实在不知道该找谁求助,只能来找松大公子了。”   这话倒也不假,除了松溅阴之外,盛鸣瑶若想得到银钱,只有去找明夫人了。   除了懒得去与明夫人白费口舌,想来按照幻境中的设定,生性吝啬古板的明夫人也绝不会允许她如此胆大妄为。   也只有身为魔域之主的松溅阴,才会根本不了解人间的人情往来,他拥有现实记忆,也不会在乎幻境中虚假的金钱。   况且,松溅阴作为城主家的大公子,身上也有足够的资金。   种种条件综合来看,松溅阴是盛鸣瑶目前能想到的最合适的冤大头。   果然,一见盛鸣瑶这幅情态,松溅阴明显晃了下神,而后再不多问,立刻让小厮着手去办。   既然盛鸣瑶说,那华翠阁的女人让她想起了自己。那么松溅阴就更不可能轻慢对待。他巴不得将最好的都捧到盛鸣瑶的面前,以证明自己的诚意。   “去在郊外僻静处寻一小屋,不得令人打扰。”松溅阴略一沉思,又低眸吩咐,“动静不太大,避免闹得人尽皆知。”   没想到松溅阴处理事情的时候,还还有几分脑子。   小厮领命而去后,盛鸣瑶对松溅阴:“多谢。”   松溅阴抬眸,含笑问她:“你如何谢我?”   面前的青年锦衣华服,峨冠博带,更兼目若朗星,眼含笑意,又有身后高大巍峨的城主府相称,倒也像是个人样了。   可惜了,这一切都对盛鸣瑶无效。   盛鸣瑶眨眨眼,反问:“你要我如何谢你?”   松溅阴随意扫了眼盛鸣瑶,扬起下巴点了点她挂在身上的香囊:“这个香囊如何?”   线头颇多,布料泛黄还有些许磨损的痕迹,虽然做工精致,可看着就像是旧物。   盛鸣瑶忍着笑,再次确认了一遍:“你就要这个?”   松溅阴见她犹豫,心中更是确认这香囊是盛鸣瑶亲手所做,微妙地燃起了一丝好胜心。   “就要这个,你将这香囊给我,你我这次便算两清。如何?”   如何?当然同意了!   盛鸣瑶根本没有不同意的道理,只是她怎么都想不到,松溅阴居然这么好糊弄。   这香囊正是之前明夫人赏给她的香囊,而且看着做工,八成是从外头买来的,也有些老旧,估计是想借此又恶心盛鸣瑶一把。   明夫人千算万算,也没能想到反而在这里有了用处。   “当然可以。”盛鸣瑶飞速解下了香囊,递给了松溅阴,再次表达了谢意,“今日之事,多亏了你,只一个香囊罢了,我并无不舍。”   道完谢后,盛鸣瑶抬脚就要离开,被挡在她面前的松溅阴眼疾手快地拦下:“你我关系,不必言谢。若你愿意,不如来我府中相聚一场。”   翩翩公子,俊逸隽秀,挂着一幅浅笑,落落大方的拦下心仪之人的脚步。   这种事,无论发生在何时都只会引得路人会心一笑,甚至还会对被拦住的少女心生嫉妒,绝不会去责怪公子的蛮横无理。   别的不说,松溅阴这幅皮囊真是绝顶,不愧是魔界第一。若非知晓他内里究竟是是何等的恶心肮脏,就连盛鸣瑶也要被他如今这彬彬有礼的公子模样欺骗。   盛鸣瑶停下脚步,疑惑地看着他:“关系?松大公子以为我们是什么关系?”   松溅阴险些被她这理直气壮的模样气笑:“你不是说无人可找,才来找我?难道不是因为与我关系亲近?不是默认我是你盛……明瑶小姐的未婚夫吗?”   “松大公子之前派人毁我名声,曾说过欠我一次,让我今后若有困难便来城主府中寻你。我今日实在无法,才来兑现承诺,莫非松大公子又要毁诺吗?”   这话说得振振有词,可进可退,松溅阴并无原身的设定与记忆,见她如此,自然只能认栽。   松溅阴眼神微黯,看来在幻境之中,要让阿瑶记起过往,是绝无可能了。   就在两人相持不下之时,一架华丽的马车停在了松府门口。   一个身着白衣的绝色少年从马车上下来,漂亮到毫无瑕疵的脸在日光下更显得皮肤白皙,眼眸狭长上挑,瞳孔颜色稍淡,琉璃珠似的干净,配上左眼下的泪痣,占尽风流。   这样的少年一出现,周围目睹到他容颜的松府侍卫,都为之寂静。   不等松溅阴回过神,苍府的侍从已经拥簇着苍柏率先向两人走来。   苍、松两家本就有些姻亲关系,两家少爷关系更好,因此松府的人也不阻拦,直接让苍柏到了两人的面前。   从苍柏出现后,盛鸣瑶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见苍柏眸中黯淡无光,知道他的眼睛仍是看不见,不由习惯性地上前一步,后又想起,在幻境中,苍柏应是不记得自己的。   “表哥,好久不见。”   苍柏浅笑着望向了松溅阴所在方位,语气亲昵自然到像是本该如此,半点也不见破绽。   早在祸月的记忆中见过苍柏的松溅阴冷冷一笑,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态度极为冷淡漠然。   苍柏——呵,早在目睹这人对着阿瑶撒娇时,就已经成为了松溅阴的眼中钉、肉中刺。   事实上,从见到苍柏的那一刻起,松溅阴的右手就已不自觉地紧握成拳,若不是此时没有魔气涌动,更无灵力,松溅阴早就将这家伙撕成碎片了。   尽管刚才还想留下盛鸣瑶,但现在松溅阴显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支走这个碍事的家伙。   若不是怕动静太大引来大荒宫的人,或者直接导致幻境崩塌,松溅阴早就动手了。   凭直觉,松溅阴觉得不该让两人相见。   松溅阴心中计较,自然列出了一番计划。   他仗着苍柏眼盲,打算先找借口送盛鸣瑶回府,再好生料理这令人厌烦透顶的家伙。   熟料,还不等松溅阴开口,就见面前这个妖族小白脸鼻尖微动,随后惊喜地叫了起来。   “咦,这气息……难道是阿鸣姐姐在那儿吗?”   第69章 你凭什么   不止松溅阴, 站在他身旁的盛鸣瑶同样一愣。   苍柏叫自己“阿鸣姐姐”?这又是哪一出?   盛鸣瑶生怕自己露馅, 不动声色地仔细回想起了自己的设定。   在他们进入了春炼幻境后, 幻境会根据每个人而生成不同的身世背景,无形中将这一“剧本”植入每个人的脑海。   假的终究是假的, 这些“记忆”平淡无味,根本经不起细细推敲,大概是幻境中有什么东西在阻止参加试炼的弟子细细分辨这一切,否则绝对会有人发现漏洞。   当然,以上一切无论怎样完善,都对盛鸣瑶这个bug完全不起效果。   然而,哪怕盛鸣瑶如何回忆,她也并未想起任何“明瑶表小姐”有关苍柏的记忆设定。   “这位公子, 真是抱歉,我似乎不记得我有您这样一位朋友。”   盛鸣瑶尽心尽责地扮演好了自己‘表小姐’的角色,对着眼前的熟人, 诚恳地发问:“您是……?”   “我叫苍柏, 出生于梧州苍家, 是松大公子的表弟。”   苍柏上前一步, 更靠近了盛鸣瑶一些,以至于她都能闻到苍柏身上熟悉的气味。   “方才是我冒昧,你我相识太早, 如今忘记,也属实正常。”   针叶林混合着木质香的味道,气息很浅薄并不浓郁, 如同苍柏给人的感觉一样,飘忽不定。若有若无地钻入鼻尖后,这味道立即紧贴肌肤,像是要将盛鸣瑶整个人都包裹起来。   强大又内敛,神秘莫测。   “相识太早?”盛鸣瑶眨眨眼,这难道是什么隐藏设定?   苍柏微微颔首,他穿着雪色锦衣,一派光风霁月的干净清澈中,又因左眼下的泪痣显出了几分勾人心魄的妖冶。   “阿鸣姐姐可还记得,幼时曾被伯父带去梧州玩耍?就是在那时,我们两个见过的。”   幻境中的设定哪有这么仔细?   盛鸣瑶在记忆中扫了一圈,隐约记得‘表小姐’去过梧州,也就顺着苍柏的话应下:“原来如此,我也到有些印象。记忆太过久远,之前一时间没能记起,实在抱歉。”   反正苍柏总不会害她,认下这门亲事,绝不会有错。   两人旁若无人的对话,一言一语,全是松溅阴插不上话的“曾经”。   松溅阴双手紧握,眼神晦暗不明。   忽略了松溅阴杀人般犹如实质的目光,苍柏对着盛鸣瑶温柔一笑,之前如九天仙人的虚无缥缈感瞬间破碎,变成了落入凡尘后的矜贵小公子。   “既然阿鸣姐姐——”   “好了!”   松溅阴骤然开口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他上前一步横在二人之间,阴冷的目光落在了苍柏身上,活似要将他千刀万剐。   “阿瑶今日逛了半天,想必也累了,需要早点回府休息。”   松溅阴专横贯了,压根没考虑过盛鸣瑶的想法,兀自道:“我先送阿瑶回府,其余的——”   “不牢大公子费心了。”   盛鸣瑶婉拒,她实在不愿意和松溅阴呆在一起,更何况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想去见见那位姑娘,有大公子在,反而不便。”盛鸣瑶垂眸浅笑,温婉的模样与松溅阴记忆中如出一辙,令他忍不住晃神。   “你——”   不给松溅阴回绝的时间,盛鸣瑶又道:“大公子还有客人,我就不多叨扰了。”   这话说得妥帖,又合情理,大庭广众之下,松溅阴一时间也找不到别的借口搪塞。   松溅阴是借机将自己的魂魄附身在樊文赋的躯体上,才得以进入这次试炼,因而他并不敢折腾出太大动静。   倘若反差太过,被此方幻境察觉出端倪,提前破除,反而得不偿失。   在嘱咐完身旁侍从后,松溅阴眼睁睁地看着盛鸣瑶上了轿子,消失在街角。   “苍柏……表弟?”   松溅阴从喉咙中溢出了一丝嘲讽的笑声,拖长了语调,用极为高高在上的口吻说道:“请吧,我们进府中详谈。”   周围苍柏带来的侍从都是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这次拜访锦辽城确实是梧州有事相商,尽管松溅阴的态度如此轻慢,他们也不敢随意出声。   下面的人心神不属,不自觉地将目光放在了带他们前来此处的小公子身上。   被众人目光注视着的苍柏像是没察觉到什么不对,浅笑着站在原地,不卑不亢地吩咐着侍从将带来的礼物从正面搬进了松府。   至于松溅阴,则被苍柏晾在原地,脸色愈发难堪,阴沉得能滴出墨汁来。   苍柏像是半点被察觉到不对,直到旁人心惊胆战地提醒道:“苍少爷,大公子还等着呢……”   “我差点忘了。”苍柏恍然大悟地抬起头,鸦青色的发丝垂在脸侧,隐匿了他细微的不屑与傲慢,只让旁人觉得温和有礼,令人如沐春风。   “详谈……那么,如松大公子所愿。”   ===   盛鸣瑶被马车带到了锦辽城西北面的街道处 。   锦辽城说大不大,说小倒也不小。   以中明街为界限,南便尽是达官显贵,东南处柳媚河上的画舫更是美人集聚,花红柳绿,风流至极。与之相比,北边就普通了许多,且越是往城边走,越是荒芜。   两边泾渭分明,就像是两个世界,各不相干。   松溅阴倒也想得周全,他令人将城北一间小屋的地契交给了盛鸣瑶,随意由她处置。   在到了这间屋子后,那些仆从十分有眼色地退下,顿时屋内只剩下了盛鸣瑶与尚未来得及卸去秾艳妆容的锦沅。   这个锦沅,与盛鸣瑶在现实中遇见的那个紫衣大姐姐,虽不至于完全不同,也差了太多。   面前的女子五官稚嫩,年岁显然不到二十,她眼色惊惧,不时地打量着周围,像是为了防止什么突兀出现的人,随时准备规划着逃跑一样。   盛鸣瑶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又或许此时说什么都是徒劳。   不算宽敞的屋内一时寂静,锦沅显然也在确认这位突然出现的女公子是何来意,谁也没先开口。   这小姐年岁不大,随时扮成男装示人,可也不过偏偏外行人,在锦沅这样的“内行人”眼中,这点伪装实在不够看。   思及此,锦沅不免又苦涩一笑。   盛鸣瑶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她沉默着上前几步,将地契放在桌上,又抬起头望向了局促不安的锦沅:“这是这间小屋子的地契,我现在交给你。”   “你若想住下也可以,若是想用它换些银钱离开也没问题,一切由你选择。”   说完后,盛鸣瑶余光瞥见锦沅如今的打扮,哪怕是荆钗布裙也挡不住她的好身段。若是在华翠阁那样的地方,一定会引得旁人趋之若鹜。   万幸,此处房屋到底是城主府买下的地方,清幽安静,锦沅居住于此,安全性也有一定保障。   若她有心自立门户,离开锦辽城,开启新生活,那便更好。   锦沅咬住下唇,总是带着媚色的狐狸眼不知何时蓄满了泪水,她努力眨着眼,不让自己情绪太过外露,忽而跪倒在地:“奴与小姐非亲非故,小姐将奴从那救出,奴无以为报,愿供小姐驱使!”   在锦沅心中,一个人若要对另外一个人好,那么总是要求回报的。   既然这位小姐愿意将她从泥潭中救出,那么锦沅便愿意供她驱使,这一切无非是等价交换——甚至锦沅自觉是占了便宜的一方。   离开那些地方,是锦沅毕生的梦想,盛鸣瑶将她救出,无异于再造之恩。   锦沅将目光落在了面前女子身上,她不会太多诗词,也没什么见识,可也知道,如盛鸣瑶这样的女子,绝非普通人家能养的出来的。   可自己不过一个弱女子,也没什么能力,也不知道能为这位小姐做些什么。   盛鸣瑶被锦沅吓了一跳,不等她说完,盛鸣瑶干净上前将她扶起。   “我不用你做什么,更不需要一个奴。”   说完这句话后,盛鸣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索性直接将心中的话说了出口:“无需考虑我,你只需决定你今后的人生即可。”   盛鸣瑶知道这句话有些理想主义,也知道或许这条未知的路或许会有些艰难。可盛鸣瑶同样记得,锦沅在自己与阮绵谈天说地时,流露出艳羡的目光。   她也在期待挣脱枷锁,去天空遨游。   或许正是这一份隐隐存在的同病相怜,让盛鸣瑶最终做出了这一决定。   锦沅被她扶到了木桌旁坐下,在盛鸣瑶触碰到她的手腕时,瑟缩了一下,显然并不喜欢旁人的触碰。   这其中的缘由盛鸣瑶没有问题,也不愿深究,在锦沅坐下后,她立即收回了手。   “为什么呢?”静默了片刻后,锦沅迷茫地望向了盛鸣瑶,“小姐与我是云泥之别,为何对我这般好?”   ——为何?   在盛鸣瑶做出决定插手锦沅的事之前,她也曾犹豫不决。   帮,还是不帮?   也许锦沅需要一个蜕变的机会,也许再经历了一次黑暗的过往会破除锦沅的心结,也许……   也许会让锦沅万劫不复。   其实盛鸣瑶也没考虑这么多,在那一刻她只是扪心自问,倘若是自己身处这般困境,会如何做?   ——会抵抗,会算计,会不惜一切代价想要逃离。   更会希望有人能拉自己一把,哪怕只是伸出一只手让自己不那么孤立无援也好。   “我只是闲着无聊,日行一善罢了。”   盛鸣瑶故作随意地开口,尾音上扬,做足了高门大小姐的派头。   将锦沅救出,并非图她感激,只不过为了问心无愧罢了。   “你今后的日子,由你自己决定——安安分分地住下来找个营生也好,或者将房子变卖出走也罢,我可不会再管。”   这个幻境里对女子的限制很是宽松,只要锦沅有心想要自立,凭借自己留下的房契与银两,绝不是难事。   说完话,盛鸣瑶起身要走,身侧的锦沅凝望着她直立的身影,不自觉地红了眼眶。   之前被养父母卖入华翠阁时,锦沅曾以为自己一辈子都没了指望,只能仰人鼻息,任人揉搓,终日活在见得不光的地方,脏得连自己都不愿意再看。   谁能想到,峰回路转之下,竟是一位闺阁小姐愿意对她施以援手。   不管盛鸣瑶的目的是什么,这份恩情,锦沅永远铭记于心。   锦沅想要表达自己的感激,可她就连身体都才刚刚属于自己,实在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眼见盛鸣瑶的身影已经到了门边,锦沅上前两步,又想跪下。   “你无需如此。”   身后又是“扑通”一声膝盖触地的声音,盛鸣瑶叹了口气,无奈地转过身再次将锦沅扶起。   “我将你从那儿接出来,不是为了让你跪我的。”   分明同样是女子,然而锦沅莫名觉得面前的小姐,比她过去遇见的所有人都来得可靠。   可能是因为这位小姐分外坚定的缘故?   锦沅迷茫地抬起头,就见少女逆着光站在门口,微微俯下身对狼狈不堪的自己伸出了手。   “——我是为了让你永远挺直脊背,永远敞亮利落地活在这世上。”   ……   另一边,松溅阴挥退众人,与苍柏一同进入了书房。   进入了自己的地界,松溅阴的语气轻柔又带着股漫不经心的慵懒,他随手拿起了了一旁那个做工精致的香囊,走到苍柏眼前晃了晃,“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不等苍柏答话,松溅阴又自言自语似的开口:“对了,险些忘记你是个瞎子。”   他的语气中满是嘲弄,其中恶意更是毫不遮掩。   “这、是、香、囊。”   “这是,阿——瑶,送我的香囊。”   松溅阴收回了手,整个人倒向了身后的躺椅上,这般用上好的织锦软烟罗堆砌起来的椅子,柔软舒服得让人叹息。   室内弥漫着香薰散发出的浓郁麝香味,带着一股子奢靡无度的氛围。松溅阴揪起软椅上垂下的一角,摩挲着缀在上面的珍珠漫不经心地一笑,复又抬起头,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的苍柏。   松溅阴本以为苍柏会颤抖、会脸色惨白、甚至想过他也许会红了眼眶落下泪来,可谁知对面少年仍是闭着眼,淡然从容,连上翘的唇角都未改变分毫弧度。   少年似有所感地‘回望’了过去:“所以呢?”   ——所以呢?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像是莫大的嘲讽,彻底激怒了松溅阴。他手指紧攥着腕上的小叶紫檀珠手串,脑中不知为何闪过了前世盛鸣瑶临死前的场景。   所以呢?   哪怕是孩子都留不住她,更何况仅仅是一枚香囊?   空气都在这一刻凝滞,陷入了回忆中的松溅阴眼神空了一秒,唯有苍柏半点没受影响,甚至有空端起茶杯,悠闲地抿了口茶。   “大公子的茶很不错。”   松溅阴的思绪被苍柏这句话拉回,见少年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忍不住冷笑:“香囊自然不如何,可这东西既然在我这儿,意味着阿瑶是我的人。我的未婚妻——你合该叫她一声‘表嫂’。”   熟料,一直不动声色的苍柏在听到这句话后终于皱起了眉头,他放下了茶杯,蹙眉反问:“为何送了香囊就是你的人?香囊与人岂可相提并论?”   “照这么说来,舅舅收了我们家的礼……”苍柏轻笑,毫不掩饰语气中的轻蔑矜贵,“岂不是意味着表哥、舅舅、舅母——你们一大家子,都是我的人了?”   这时的苍柏与松溅阴针锋相对,毫不退让,半点也看不出在盛鸣瑶面前的乖巧顺从。   他这话说得极为诛心,倘若松溅阴真是松家大公子,怕不是能和苍柏当场动手也未可知。   不过说来也巧,松溅阴没有幻境的记忆,自然也不在乎这些繁琐至极的家族荣誉。   当之前的恼意消退后,松溅阴反而觉得有趣。   他打量着面前这个年岁不大的小子,嗤笑一声。   龙族血脉又如何?如今也不过是个毛头小子罢了。   “表弟恐怕没听懂我的意思。”   松溅阴松开了手中把玩的小叶紫檀珠手串,骤然一扯将串联珠子的线扯断,屋内顿时一片“叮叮当当”的声音,极为刺耳又惹人心烦。   等再次反应过来之时,润泽光亮的珠子早已散落满地。   “就好比珠子,一经散落,哪怕再次串起,你也不能说它不是原来的手串了。”   松溅阴俯下身拾起了脚旁的一颗小叶紫檀珠,却将眼神抬起,落在了苍柏身上,缓缓勾起了唇角。   “而我说了,阿瑶是我的人。”   指尖一松,那颗小叶紫檀珠就已落在了松溅阴的掌心。   他侧过脸,视线落在了苍柏的身上,眼中的恶意毫不掩饰,不紧不慢地说道:“表弟年岁小,怕是不懂‘我的人’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   “不过这也无妨,你只需记得一件事,在这世上,除了我,她无法嫁给任何人。”   出乎松溅阴的意料,苍柏半点没有被这句话吓退,少年又是一笑,或许是光线阴沉的缘故,少年精致好看的眉眼越发灼人。   “这话很无理。”苍柏垂眸,半点没被松溅阴的情绪干扰,不咸不淡地开口,“你又凭什么如此断言?”   “凭什么?”松溅阴觉得这句反问可笑极了,他不由嘲讽道,“我说了,她是我的人!”   “她不是。”   “她不是我的人,难道能是你的人吗?”   苍柏摇摇头,缓慢又坚定地说道:“当然也不是。”   “盛鸣瑶……就是盛鸣瑶。”   ——没有人能给她定性,也没有什么能轻易将她摧毁。   明明是这般弱小脆弱的人类,却偏偏拥有无比强大开阔的心胸,令人甘愿为她沦陷,令王甘愿俯首称臣。   哪怕是回到了过去,可盛鸣瑶永远都在向前走。   想起了曾经所见的种种,苍柏抬起眼,目光虚虚地落在了松溅阴所在的方向,旋即摇头轻笑。   漫长枯燥的岁月,总要给自己找些乐子,才不显得那么无趣。   所以哪怕苍柏同样是带着记忆进入了幻境,可他宁愿用封闭自己的记忆作为交换,更改了部分“设定”,再一次来到了盛鸣瑶的身边。   只要今日一过,苍柏就只是幻境中“梧州苍家的苍柏”,这一次的结局究竟如何,连他自己也不知晓。   苍柏也早已厌倦了去见证那些既定的结局。   在漫长到看不见尽头的岁月中,总要给自己找些乐子,才让光阴不显得那么繁琐无趣。   这一刻,苍柏的眼眸干净灿烂得像是盛满了盛夏之夜的细碎星光。他没有看向松溅阴,反而使对方神色更加阴郁,其中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地惶然。   松溅阴在害怕。   他在害怕什么,自己也不清楚。   然而无论松溅阴如何害怕,苍柏也会开口。   “——阿鸣姐姐不属于我,更不属于你。”   “她从不属于任何一个人,她活在这世上,就是她自己而已。”   死一般的寂静,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苍柏也没说话,他很是顺手地捏住了左手旁放着的茶杯杯柄,拿了起来,轻轻抿了口茶。   不等苍柏将茶杯放下,就听一旁的松溅阴忽而冷笑,随后笑声越来越大,直至染上了几分癫狂。   “呵,‘不属于’?苍柏——苍表弟,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了?”   说完这句话后,松溅阴骤然发难,猛地掀起手旁的桌子上面滚烫的热茶直直地冲着苍柏砸了过去。   早在松溅阴动手的前一刻,苍柏就已察觉到了不对,他侧身避开,以扇遮挡。   不过此处到底是松溅阴的地方,苍柏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在举起扇柄的时候,手腕内折,因而稍晚了一步,被滚烫的茶水溅到了手背,瞬间留下了一片红色的烫伤痕迹。   很好,这可是他送上门来的把柄。   松溅阴不过是呈一时之气,见没有的手,也懒得继续动手。他向来喜怒不定,刚发了火,此时又像没事人一样靠在软塌上,深色锦衣的领口大开,慵懒至极的开口:“又是谁给你的资格在这里大放厥词。”   “更何况,你又凭什么说我的阿瑶——”   “不凭什么。”   苍柏轻轻笑着打断了松溅阴的话,堵得对方不上不下。   若非处于幻境……松溅阴真是恨不得引雷直接将苍柏烧成灰烬。   说这句话时,苍柏已经走到了房门口,侧过脸,落日余晖在他深邃精致的侧脸投下了阴影,越发显得左眼下的泪痣妖冶,狭长的眼眸在一瞬间,迸发出了足以勾魂摄魄的光芒。   “就凭我知道,阿鸣姐姐最讨厌旁人叫她‘阿瑶’。”   第70章 自欺欺人   夏日的时节, 总是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到处是花红柳绿, 繁花似锦, 配合着孩童嬉戏打闹之声,能轻易惹得行人驻足, 会心一笑。   然而在这般大好时光里,盛鸣瑶却不得不被明夫人闷在了家中。   这其中自有一番缘故。   也不知道松溅阴那家伙是受了什么刺激,总之城主府传来了消息,要让松溅阴与盛鸣瑶完婚,越快越好。   盛鸣瑶本不愿搭理,她当然可以选择直接逃离,如今选择留下,也无非是两种原因。   一来她摸不透这个春炼的考核方式。   二来, 盛鸣瑶也不敢确定心怀侥幸的松溅阴,会不会继续纠缠自己。   松溅阴身上的谜团太多,最糟糕的情况, 莫过于他同样拥有前世的记忆——根据松溅阴见到自己时, 迸发出的激烈情感来看, 恐怕这是最有可能的结果。   因此, 盛鸣瑶不愿冒险。   就在她被关在院中,不得随意外出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盛鸣瑶眼前。   ——是苍柏。   少年坐在墙头, 一袭白衣胜雪,头戴玉冠,身姿卓然, 看着就是个备受宠爱的富家小公子的模样。而与之相对的,是他肩膀处挂着的几片枯叶,与脸侧被树枝勾出来的几缕发丝。   盛鸣瑶讶异地看着他,立即又扭头往后望去。   果然,小小的院落一片空茫,原本立在后面的婢女也不知何时已经不见踪影。   看来是苍柏动了手脚。   “苍柏?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惊喜之下,盛鸣瑶不自觉地忽略如今正身处幻境,开口时更添上了几分自在随意:“好端端地还学着爬墙干什么,为何不走正门?”   口中这么说着,盛鸣瑶十分自然地上前伸出手为他拂去了肩头的落叶,苍柏早在之前就顺势翻下墙,牵住了她的袖子,。   这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流畅潇洒,活脱脱一个俊逸少侠,任凭旁人谁也看不出这是一个眼盲的少年。   在盛鸣瑶看不见的角度,苍柏垂下眉眼,对着角落里暗藏着的那人挑衅一笑。   他知道,从自己出门开始,松溅阴就派人尾随——后来甚至亲身上阵,不过苍柏并不在意。   虽然苍柏已经失去了现世的记忆,可因着盛鸣瑶的缘故,他对松溅阴的感官依旧非常之差。   既然这位松大公子心甘情愿地折磨自己,那苍柏不介意让他看个明白。   “正门约束太多,一套规矩流程走下来,反而惹得阿鸣姐姐心烦。”   苍柏抿唇,棱角分明的五官在日光下,越发深邃神秘。他望着盛鸣瑶,牵起嘴角:“况且有仆人跟着,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在幻境之中,苍柏并没有以薄纱覆眼,只是在行动间习惯性将眼睛闭起。   可是在与盛鸣瑶交谈时,苍柏不自觉地睁开了眼,目光虚虚地落在了身旁女子的身上。   按理来说,眼盲之人的目光从来都是空乏且黯淡无光的,然而苍柏的眼神虽有些空洞却意外的干净,当他的眸光落在盛鸣瑶身上时,直让人觉得连空气都变得清澈温柔。   若不是苍柏将薄纱除去,盛鸣瑶都快忘了他的眉眼是多么的精致漂亮。   “对了,我来这里,是想将这个带给阿鸣姐姐。”   苍柏尾调上扬,活脱脱一个受尽宠爱的世家小公子:“猜猜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他这么一说,勾得盛鸣瑶都开始好奇起来。   “你给我带来了什么好东西?”   苍柏抿唇一笑,忽然将背在身后的左手伸到了盛鸣瑶的面前:“看!糖葫芦!”   “我记得当年分别之时,阿鸣姐姐就心心念念要吃糖葫芦,希望我如今来的还不算晚!”   少年脸上带着无与伦比的灿烂笑容,烫得盛鸣瑶心底一颤。   幻境中的设定是根据各人性情不同、执念各异而产生的。   心有不甘者,苦大仇深;心有怨怼者,机关算尽。   众生艰难,各有苦楚,居然还有一个人,独独记得要给自己带一根糖葫芦。   盛鸣瑶心中万千思绪,脸上不自觉地带上了笑,接过了苍柏的糖葫芦,道了谢,当即咬了一口。   晶红色的山楂外裹着的麦芽糖,瞧着就让人垂涎不已,里头果子新鲜,麦芽糖醇甜,带着夏日的热气,终于得偿所愿的盛鸣瑶吃得无比满足。   是她心心念念了许久的糖葫芦。   盛鸣瑶垂眸,凝视着自己手上的那根糖葫芦,脑中闪过了很多人。   在一片血色中状弱疯癫的松溅阴,孤雪般冷峻寂寥的滕当渊,还有般若仙府的那些人……   这般思虑不过片刻,盛鸣瑶挪开视线,对着苍柏半开玩笑道:“折腾了这么久,我居然才吃到了一根糖葫芦。”   只是这话也不知是对谁说的。   在这不大的院落中两人气氛融洽,欢欣愉悦。而暗处,自然也有心中酸涩苦闷者,可惜无人关注。   盛鸣瑶所在的这间屋子,位于明府西北角,这里向来荒凉又地处偏僻,冬冷夏热。哪怕是城主府下聘联姻后,盛鸣瑶所居的简陋房屋也没有太多人在意。   这件婚事,是明府与城主府的喜事,独独与盛鸣瑶这个当事人无关。   “……所以,我们是在七岁的时候认识的?”   “对,初见时,我才六岁。”苍柏眼底同样漾起了浅浅的笑意,“那时的阿鸣姐姐,总是闹着要吃糖。每每伯父都会将糖藏起来,你就拉着我翻箱倒柜,将屋子里弄得一团乱。”   盛鸣瑶不好意思地轻咳了一声,虽然是幻境设定,可这还真是她能干出来的事。   问了这么多,盛鸣瑶以她敏锐的情绪感知发誓,身旁的少年并没有说谎。   确实,苍柏并没有说谎。   早在前日与松溅阴对峙之后,苍柏就已经开始逐渐淡去关于现世的记忆,如今他所言之语,确确实实都是“真实”。   盛鸣瑶与苍柏并排坐在凉亭,咬着糖葫芦,状似随意地问他:“他们都叫我‘阿瑶’或者‘瑶瑶’,为何只有你叫我阿鸣?”   微风徐徐,两人在停下,零星的阳光落在了凉亭外的小池塘中,平静如死水的水面终于也泛起了丝丝涟漪。   苍柏同样举着糖葫芦,听见这问题时,迷茫地抬起头:“这不是当日阿鸣姐姐自己说的吗?你从来不让我叫‘阿瑶’,说是不喜欢这个名字。”   盛鸣瑶眨眨眼,心中失笑。   想来,这是现世中,自己语焉不详的那些话,却被苍柏牢牢记住,乃至于根深蒂固到处于幻境都未忘记。   如今正值午后,太阳高悬,多亏了明府的西北角僻静又无人愿意时常往来,到是给二人建立了一个相对私密的交谈环境。   两人闲谈许多,盛鸣瑶见气氛松弛融洽,扬了扬下巴:“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这……我无事,阿鸣姐姐不必担忧。”   见苍柏轻声说这话,一边还要将手缩回袖中,盛鸣瑶眉头皱起,直接将糖葫芦放在凉亭木桌上的盘中,又一把拉过了苍柏的手。   也不知为何,如今分明已经入夏,可苍柏的手指却是无比冰凉。肌肤相触间,盛鸣瑶觉得自己好似是在夏日碰到了一块寒冰,舒服是舒服,只是生怕下一秒就把他融化了。   这家伙的身体,也未免太差了些。   “你这是怎么弄出来的?”   盛鸣瑶目光落在了苍柏手背上,白皙透亮到几乎泛着光的皮肤上出了青色的血管外,赫然多了几条怵目惊心的烫伤红痕。   “昨日不小心弄出来的。”   “不小心?”盛鸣瑶半点也不信,“怎么不小心能弄成这样?”   苍柏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他眼下扫出了一片阴影,无端落寞,更添上了几分苦恼。   “阿鸣姐姐不好奇,我此次前来所谓何事吗?”见盛鸣瑶执着于这个问题,苍柏直接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梧州与锦辽城相接之处出现了天洞,我此次前来,便是为了解决天洞一事。”   被苍柏这么一说,盛鸣瑶暂且放下了烫伤一事,仔细扒拉着记忆中的设定与那日在茶馆听见的流言,到是更加确定了一件事。   这天洞,恐怕就是幻境中,故意留下的“破绽”。   若是不愿意按照设定,规规矩矩地磨砺心境,那么这个天洞就会是最好的突破口。   盛鸣瑶又与苍柏交谈了几句,心中愈发坚定要去“天洞”附近一探究竟。   “第一次天洞便是由我父兄解决的,可惜他们……”苍柏说到这儿便住了口,神情略带惆怅,“如今便该由我担起这个责任了。”   盛鸣瑶若有所思道:“按照你之前的说法,天洞需要以人之力,闭合洞口?”   苍柏点点头:“可以这么说。”他用吃糖葫芦剩下的竹签,在桌上画了一个圈:“这是天洞。”接着,又在圆圈处立了一条线:“我们需要从圈的两边推,直到让它两边重合,变成一条直线为止。”   “那岂不是人越多越好?”   “我原先也是这么想的。后来才知道,天洞之所以叫天洞,正是因为它对人也有筛选,若是不符合它规则的人根本无法靠近。”   盛鸣瑶“唔”了一声,顿时又陷入了沉思。   这个天洞也不知是何来历,自己势必要走一遭。   “我没想到,你也对这事感兴趣。”   就在盛鸣瑶沉思之时,苍柏侧过脸,对着她眨眨眼,细碎的阳光混合着空气中不知名的花香,一起落在了苍柏的脸上,为他乖巧精致的面容瞬间变得鲜活许多。   盛鸣瑶失笑,苍柏这家伙,比起现世中偶尔会出现的那些让人看不透的情感,在幻境之中的苍柏还真是分外活泼。   “给,你先擦擦手。”   再怎么活泼,这些细微的小习惯总是不会变的。盛鸣瑶知道苍柏最爱干净,尤其是自己的手,爱护非常。   就在苍柏接过了盛鸣瑶递给他的帕子时,盛鸣瑶忽而冷不丁地开口:“你说了这么多,却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手背上的红痕,究竟是怎么搞出来的?”   说了这么多话,盛鸣瑶到底还是没有忘记这件事。   苍柏微怔,他低着头,在盛鸣瑶看不见的角度再次勾起嘴角。继而手中一松,帕子飘落到了他的膝上,险些被风吹落。   见他怔忪,盛鸣瑶叹了口气,从他膝上拿走了手帕,又拉过了苍柏的手,细细替他擦拭手指。   鼻尖忽而飘来了一阵似有若无的香气,不似花香那般浓烈扑鼻,像是夏日午后一只突然出现的蝴蝶拼命挥动着翅膀,企图将自己嗅到的远方花卉的芬芳,赠予不可出远门的故人。   丝丝密密,沁入心脾。   苍柏回过神来,感受到手上不同于自己肌肤的温度,耳根不自觉地红了一片。   无论是更早的时候,还是现在,苍柏可以肯定,他从未与女子这般靠近过。   并非是无人想要亲近他,而是苍柏自己不喜旁人靠近,总觉得腻烦。   “没什么……”   苍柏垂下眼,指尖微微蜷缩,轻描淡写地掀过:“前日与松表哥起了些争执,两人都在气头上,不小心被茶水溅到了手背罢了。”   旋即,苍柏又是不好意思地一笑,干净清澈:“我之前只觉得手背在碰水时有些灼烧感。若非今日阿鸣姐姐提起,我都注意不到这件事。”   “松溅阴他脑子有病吧!”   盛鸣瑶一时没忍住,骂出了声,顾忌着苍柏还在,她勉强咽下了之后那些脏话,“我这儿也没什么好的药膏,回头让你的侍从去跑次腿。你素来爱手,若是因此而留下疤痕,反倒不值。”   苍柏总是对手格外爱护,早在两人在浮蒙之林初遇时,盛鸣瑶就发现了这事。   哪怕是知道此时自己身处幻境,盛鸣瑶也忍不住将这一切当了真。   她不愿看见亲近之人再次受伤。   在盛鸣瑶面前,苍柏半点也没有之前与松溅阴在书房时针锋相对的气势,他乖巧应下,又眼巴巴地等着盛鸣瑶将自己的手擦拭了干净。   不等盛鸣瑶将手帕收回,苍柏在她擦拭完自己的小指后,立即用小指将帕子勾住,轻声问道:“这块帕子脏了,阿鸣姐姐不如将它给我。等日后,我再将它还回来。”   连借口都与之前用的一样。   “那你可就欠我两块帕子了。”盛鸣瑶将脸侧的发丝别在耳后,忍着笑,“你今日来找我,所为何事?难不成真的只是为了给我带串糖葫芦?”   坐在她身侧的苍柏沉默了几秒,忽而问道:“阿鸣姐姐,你愿意嫁给松大公子吗?”   ——你愿意吗?   苍柏是第一个对盛鸣瑶问出这个问题的人。   ……   早在见到盛鸣瑶笑着扯过苍柏的手,为他擦拭时,站在楼上的松溅阴已经气得目眦欲裂。   自从苍柏在松府住下后,松溅阴便一直派人盯着苍柏。收到他今日出门的消息后,松溅阴又包下了街边的茶楼,立在最高处看着两人的动静,没想到会看到让他肝胆俱裂的一幕。   理智告诉松溅阴,他此时不能出现,否则更会招致盛鸣瑶的厌恶。   可感情上,松溅阴恨不得当场用‘雷引’封住对方的经脉,再用穿骨刺将对方的眼珠挑出,耳朵割下,四肢砍断,全部扔进油锅。   还有那胆敢触碰到阿瑶身体的手,都该被一点一点研磨成粉末。   松溅阴终于明白了,何为妒火中烧。   阿瑶就该是他一个人的阿瑶,怎么能容许他人染指!   抱着这样的想法,松溅阴甫一回到府中,万事不管,只在厅中等待着归来的苍柏。   “苍柏……苍柏……”   松溅阴抬起头,低沉动听的声音似是轻柔到毫无杀伤力,实则心中恨不得将这个名字的主人千刀万剐。   “你可知道……”松溅阴轻叹,柔和的语调暗藏杀机,仿若毒蛇嘶嘶吐信,“我与阿瑶初见之时,便是用了‘松柏’这一化名?”   厅中空无一人,原本室内布局还称得上“古朴高雅”四字,可如今没有了旁人,坐在主位上的松溅阴又是那么阴郁,简直让这间主屋变得犹如古墓一般阴沉。   然而,站在松溅阴面前的少年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分明是友善的神情,却无端让松溅阴心堵。   傍晚落日的余晖落在了苍柏的身上,愈发显得他气质矜贵,远非常人所能比拟。   这样容貌绝世又气质出众的小公子,值得这世间任何一个女子的爱慕。   当松溅阴意识到了这点时,他心中猛地一空,而后便是剧烈的抽痛,先是将五脏六腑都扔进了油锅,恨不得将心脏剜出来丢掉,才好不那么难受。   “阿瑶……阿瑶怎么可能不爱我。”   松溅阴喃喃自语,也不知究竟在说给谁听。   苍柏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活像是在观察什么奇怪的物种,饶有兴致地等待松溅阴接下来的行为。   这个魔族实在可笑。   松溅阴他分明知道自己的过错已经无可挽回,可仍是在心中为自己拼命开脱,将所有的记忆蒙上了虚假的面纱,无尽的美化曾经的嫌隙,放大了丁点的欢愉,又以此作为要挟,期待所有人都和他一样,陪他演这场戏。   恰好,苍柏很是无聊,他也想看看这个魔族还能自欺欺人到什么地步。   果然,片刻后,松溅阴抬起眼睛,眼底猩红一片,他的左手痉挛似的抽搐,又忽而大笑,眼尾都渗出了泪花。   “苍柏……松柏……”   松溅阴喃喃自语,笑得愈发开怀。   随后,他猛地敛去了一切笑容,死死地盯着苍柏,沙哑的嗓音极力掩盖着自己的狼狈,殊不知低吼的声音只让人觉得可笑可悲。   “——你以为阿瑶喜欢你?笑话。”   松溅阴兀自按照自己的逻辑畅想这一切,他不愿面对现实,只能找尽理由欺骗自己。   “我告诉你,你不过是我的替身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苍柏:……(转头告诉阿鸣姐姐)   盛鸣瑶(沉默了片刻):这说法实在别具一格 第71章 逃婚   松溅阴话音落下, 四周顿时死一般的寂静, 唯有室外的树叶被风吹动后发出了簌簌之声, 像是在窃窃私语,低声嘲笑。   饶是苍柏也未曾料到, 松溅阴会说出这样一番“替身论”。   若是盛鸣瑶真身在此,恐怕也会对这番言论瞠目结舌。   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感受到盛鸣瑶对松溅阴的厌恶,甚至带着点恨意。唯有他本人,居然亲手为自己编造出了一张华丽虚假的美梦,又心甘情愿地踏入其中。   苍柏不懂松溅阴究竟是如何想的,也懒得去揣摩。   他所在意的,唯有盛鸣瑶罢了。   松溅阴见苍柏闭口不言, 愈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阿瑶不可能不爱松柏,不过是因为这个小白脸的出现让她短暂地迷失,等她想起一切——哪怕盛鸣瑶想不起一切, 她同样会爱上松柏第二次。   这么想着, 松溅阴的神情中闪过了不屑, 又夹杂着一丝讥讽:“你别以为阿瑶对你有了几分笑脸, 就可以自鸣得意。在她眼中,你不过是我的替代品——一个赝品,永远上不得台面。”   “无论你如何挖空心思的取悦她, 盛鸣瑶都会是我松溅阴的夫人,我们会有一个温馨的家,会有一群可爱活泼的孩子, 他们身上流淌着我和阿瑶的骨血。而你——”   说到这儿,松溅阴顿了顿,继而阴柔地勾起嘴角,在森冷的厅内更显得如同一只充满恶意的妖魔。   “——不过是一个见不得人的替身罢了。”   苍柏哑然,他立在原地未动,在短暂地静默后,徐徐开口,语带笑意:“是又如何?”   他毫不退让地抬起头,空洞虚无的目光直视着松溅阴的双眼。有那么几秒,松溅阴都开始怀疑苍柏到底是不是如他所言那样,是个看不见东西的瞎子。   不对,这不会有假。   松溅阴记得,早在祸月的那段记忆中,苍柏就已经眼盲,他身上唯一的疑点,无非是那并不浓厚的龙族血脉罢了。   这点稀薄的血脉,也就吓唬一下祸月那样被人类骗得团团转的傻子妖物,至于松溅阴,压根没将其放在眼中。   “替身与否,没那么重要。”   苍柏的脸上挂着独属于少年郎清澈干净的笑容,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垂下头,故意将手搭在了自己左手的手背上,眼中都沁出了笑意。   这无疑让松溅阴又想起了午时的那一幕,顿时妒火中烧,连腹中都开始抽痛。   无论如何改变形貌,松溅阴在此方幻境中到底是俯身在了人类的躯体之上,他体内毫无灵力,更无魔气,因此哪怕是腹中火烧般的疼痛,也不能避免。   不过,松溅阴很快就没工夫注意身体上的疼痛了,因为苍柏口中吐出的话,远比身体上的疼痛,更为让人恼恨!   “只要陪伴在她身边的人是我,只要她现在眼中的人是我,只要她如今还有一丝半点的喜欢我。”苍柏顿住,口中的话看似卑微至极,实则无一不戳中松溅阴的痛处。   “能做到这些,即便是作为一个替身又何妨?其余虚名,不过是——”   “够了!”   松溅阴忍无可忍地打断了苍柏的话,他怒气冲冲地站了起身,由于动作太过猛烈,以至于脑中眩晕,脚下踉跄,险些自己摔倒在地。   松溅阴只以为这是由于自己尚未适应幻境中的身体,并不在意。也错过了苍柏嘴角微微牵起的那抹奇特的笑意。   这位松大表哥实在太过自负,他从心底蔑视除他之外的旁人,连带着对梧州苍府出生的自己都如此轻慢,更别提家中其余人等了。   恰巧,那些被他忽视的人与物,会让他一败涂地。   松大公子,松大公子——这不是还有‘卧病在床’的松二公子吗?   “这些日子,就不劳表弟费心了。”松溅阴深吸了一口气,恢复了以往掌控全局的从容,勾起嘴角,不紧不慢地说道。   “毕竟,我与阿瑶大婚在即,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准备,实在没有空与你小打小闹。”   松溅阴轻柔阴郁的语气带着不加以掩饰的恶意,像是从炼狱中出来的厉鬼,势必要报复这平安喜乐的人间。   “是吗。”苍柏收回目光,轻轻一笑,“那我这几日也不劳烦表哥费心了。”   “呵。”松溅阴冷嘲道,“表弟大概没明白我的意思。这几日,表弟便安心呆在府中,不要再去四处惹事了。养精蓄锐,准备参加我的大婚吧。”   “至于与你不相干的人,表弟就无需多虑了。”   这话说得恶毒又诛心,话语中的用词,相当于是给苍柏下了禁足令了。   松溅阴做惯了万人之上的魔界至尊,因而一时间竟是忽略了此时的情形。   这里可是在人间幻境,他和苍柏本是同辈,完全没有谁能高高在上地给另一方下达如此无礼的要求。   松溅阴说完后也没意识到不对,他不管苍柏是否同意,直接拂袖离去。   做足了一个掌权者的威风。   被他抛下的苍柏立在原地未动,良久后,一个黑色的影子无声地从侧门进入,跪在了他的身前:“属下见过苍公子。”   “嗯。”   苍柏敛去了之前面对松溅阴时刻意摆出的无害微笑,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他的脸被屋檐下的阴影遮蔽,让人看不清神色,“不知你家主人,恢复的如何?”   这偌大的城主府,可不止松溅阴一个主人。   黑衣人一板一眼地回到:“主人托我带话,说恢复的情况很好,公子不必担忧。”   苍柏点点头,伸手覆在了墙侧的花纹处,那上面雕刻着松家的族徽。   “去吧,一切依照计划行事。”   他话音落下的同时,黑衣人立刻消失不见,像是一阵风,无影无踪。   苍柏也不在意,摩挲了一会儿腕上的佛珠,走出了屋外,仰起头淡淡一笑。   这个时候的苍柏,半点也没有在盛鸣瑶面前乖巧活泼,也不似之前与松溅阴针锋相对时的绵里藏针。他的一切表现都从容不迫,无懈可击,完完全全地变成了一个控棋人。   苍柏觉得自己的记忆似乎出现了某种程度上的空缺,但他唯独将一件事记得十分情绪,那是一件最重要的事——   [带盛鸣瑶离开她不喜欢的地方。]   ===   每每与苍柏对话,似乎都已松溅阴的失败告终。   这个妖族小白脸,实在太知道如何气人了。   那日的交谈后,松溅阴被苍柏气得在房中憋了几日,终于忍不住决定去明府走一趟。   当松溅阴再次见到盛鸣瑶时,她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小小的院子里晒太阳。   院落虽小,倒也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滋味,松溅阴看得心中柔软,连阴沉不定的面色都舒缓了几分。   他挥退了身后众人,轻轻开口唤道:“阿瑶。”   ……您怎么又来了?   盛鸣瑶原本正合着眼,享受这难得悠闲的时刻,乍一听见松溅阴的声音,顿时心脏猛地一跳,浑身寒毛倒立。   若非提前便感受到了陌生气息的靠近,盛鸣瑶说不定会会被他吓得直接尖叫出声。   “松大公子?”盛鸣瑶从软椅上起身,见松溅阴还要上前,立即后退了一步,“身后这间小屋子是我的闺房,松大公子还请留步。”   在松家三番五次催促婚事后,明府对盛鸣瑶的待遇明显提高了许多,这几日送来的饭菜都不见重样,精致又可口,变着花样折腾。   其余的琐事更是精细至极。光是盛鸣瑶坚持不愿意换一个住处,就惹得管事们操碎了心,尤其是在松府几次耳提面命之后,恨不得将盛鸣瑶所住的破败小院落用金银珠宝堆砌,再建一遍才好。   松溅阴见盛鸣瑶如此防备自己,也没有执意上前,心中酸涩。   何曾几时,阿瑶还会依偎在他怀中,彼此打趣玩笑,却不曾想如今竟会落到如今冷淡似陌路人的局面。   不过越是这样,反倒越勾起了松溅阴的好胜心。   前一世,他能让失去记忆的盛鸣瑶完全变成了任由他涂抹的白纸,肆意在上面涂抹独属于他的印记,将她打造成了自己最爱的模样——   那么这一世,同样可以。   将如斯美人打造成自己最爱的模样,光是想想,都令人心驰神往。   “你放心,我只是来看看你,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松溅阴终究是上前一步,逼近了盛鸣瑶,他身上浓烈的麝香味强势侵占了周遭的空气,这样馥郁霸道的气味令盛鸣瑶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这家伙眸色沉沉,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鬼主意。   “松大公子。”   盛鸣瑶再次后退一步,深吸一口气,尽量缓和了声线。   她知道此时激怒松溅阴实在是下下之选,垂下眼眸,摆出了一幅大家小姐的模样:“你不该靠得这么近。”   “纵使你我有婚约在身,可我如今到底未入你松家的门,你今日行为,恐怕不妥。”   松溅阴倒是没有再次向前,他顺手从左侧抽出了一把藤椅,坐在上面,用手抵住下巴,目光掠过盛鸣瑶精致的脸庞,似笑非笑地感慨道:“你这话说的有趣。”   “你我即将结为夫妻,夫妻本是一体,我今日前来看看我的未婚妻,又有何不妥?”   盛鸣瑶烦透他理所当然的模样,她模仿着之前在松溅阴面前做戏时的情绪,蹙眉抗拒道:“你如今看也看了,又要如何?”   若不是被这家伙打扰,今日本是非常悠闲舒适的一天。   今早的太阳并不猛烈,还有几分阴凉,原本应该是非常让人心情舒畅的一日,却偏偏迎来了这个家伙。   盛鸣瑶仰头,敛去了眼中的不耐,心思百转,开始思考起了松溅阴来到这里的目的。   在之前苍柏给她带糖葫芦的那一日,盛鸣瑶就与他做出了约定,在大婚当日,苍柏会与松家的二少爷联手,破坏婚礼。   听起来,狗血又刺激。   盛鸣瑶自然不会反对这一决定,她唯独担心另外一件事。   “我曾将华翠阁的一个女子带走,当日是问松溅阴要了一间房屋安置。这几日都被困在院中,到是没机会去看看她过得如何。”   苍柏了然一笑,拂去了袖子上的褶皱,徐徐开口:“我这次前来,也是为了此事。”   他摊开手掌,掌中赫然是一枚紫色的绢布花。   “她来找过你,可惜被门房喝退了。我当日恰巧路过,问了缘故之后,便代你收下了这朵绢花。”   “想来,如今那姑娘已经出了锦辽城,大概是往风凉城的方向去了。”   听苍柏如此说,盛鸣瑶悬着的心顿时放下许多。   就算松溅阴再厉害,如今在幻境中的身份也只是“松大公子”罢了。   纵使能在锦辽城中作威作福,可换一个地方,他就没这么大的势力了。   既然确定了锦沅已经离开,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牵连旁人,盛鸣瑶更是放松了许多。   说实在的,若是苍柏不出现,盛鸣瑶原本的想法是直接找机会动手,并且在动手前,服下剧毒。   反正身处幻境,死了就当提前脱离罢了。   成功了,她可以算作泄愤。   即便失败了,她也可以在醒来后,直接将幻境之事报告给长老们——不过,这也可能会导致她春炼失败,无家可归。   但现在,苍柏的出现,给她提供了另一条路。   盛鸣瑶心思百转,也不过是短短一瞬。在想清楚自己的决定后,她再一次将目光落在了松溅阴身上。   这人既然有了之前的记忆,那么他对于自己的执着,除去那浅薄的爱恨外,无非是不甘心罢了。   “阿瑶。”   就在盛鸣瑶心思百转间,松溅阴低低地唤了一声她的小名,语气轻柔的像是在叹息:“不要对我这么冷淡。”   盛鸣瑶拿定了主意,也不再开口,脸上挂着客套疏离的笑,再次后退一步,彻底拉开了与松溅阴的距离。   松溅阴见她不说话,以为是默认,松了口气后,更是放缓了语气:“你也别叫我松大公子,叫我……叫我小树吧。”   小树?   盛鸣瑶垂下的脸上神情扭曲了片刻,这人还好意思再让自己叫他小树?   松溅阴的脸皮实在厚到让人叹为观止。   不过既然他愿意演,那么盛鸣瑶就陪他在演一场戏。   “小树?”盛鸣瑶自言自语道,“这名字好熟悉,就像是曾经听到过一样。”   松溅阴蓦地抬起头,覆在荆棘上的手骤然收紧,哪怕被刺得鲜血淋漓也似毫无所觉。   “你……你想起什么了?”生怕打扰到盛鸣瑶的思绪,松溅阴的语气轻柔得像是要飘散在风中。   “我想起了……想起了曾经在梧州时,与苍柏一起种过一棵树。”盛鸣瑶撩起耳边碎发,忆起往昔时,笑得温柔恬静,“那段日子,可真是太美好了。”   一刀又一刀,准确无误地扎在了松溅阴的心头。   “你嫁给我,也会很美好。”松溅阴轻柔的语调似是一首江南细雨在风中叹息,很容易让心软的女子生出怜爱,“我们会有一个很温馨的家,会有几个活泼可爱的孩子,会得到尘世间的幸福。”   “——所有你不喜欢的东西,我会让他们全部消失在你眼前。”   若真能做到如他说的这般,那最该消失的,就是他松溅阴本人。   盛鸣瑶眉梢微扬,心中讥诮。   见松溅阴短暂地沉溺在了自己编织的美梦之中,盛鸣瑶在他看不见的角度翻了个扮演,又温声说道:“时候不早了,松大公子请回吧。”   仍是松溅阴最爱的温婉模样,可惜说出来的话语竟是如此不留情面。   这般大起大落的情绪,饶是松溅阴也难以承受,他僵硬地扯起嘴角:“罢了,我今日前来,只是想对你说一句话。”   “——这一次,我没有来晚。”   [——你为什么,不早点来?]   这句质问已成为一句用骨血镌刻在松溅阴心头的魔咒,无时无刻不让他痛彻心扉。   盛鸣瑶怔然,同样想到了当日的情形。   没想到,这句话居然给松溅阴带来了这么大的影响,以至于让他至今念念不忘。   不过……   “你确实没有来晚。”盛鸣瑶微微扬起头,露出了尖尖的下颌,嘴角上扬,温柔地吐出了这世上最恶毒的话语。   既然松溅阴对这句话记忆犹新,那么她不介意让这根刺扎得更深一些。   “可是,我不得不说,松大公子每次都来得很不合时宜。”   ……   ……   松溅阴被盛鸣瑶的软刀子气得几乎要心梗,直到回府,他心中的烦躁仍未消散。   ——无非是一个人类女子罢了。   松溅阴这么告诉自己,她无非是曾经有过自己的孩子,又比旁人长得好看了一些,性格有趣了一些,也比起旁人更能够安抚他的情绪一些……   光是这么想着,松溅阴心中的怒意都消退了许多,叹了口气,不自觉地软了心肠。   她是盛鸣瑶啊。   她是……我的阿瑶啊。   松溅阴站在厅内,哪怕只是想起了这个名字,都让他的神色柔和了许多。   身旁的婢女小厮已经在管家的安排下,开始张罗起了几日后的大婚事宜。   松大公子的生母早逝,松老城主也卧病在床久不管事,因而大大小小的事宜,都落在了年事已高的松府大管家和嬷嬷身上。   “停下。”松溅阴冷不丁地开口,侧过身,阴沉的视线落在了一旁整理收拾桌椅的小厮身上,吓得对方一哆嗦。   他言简意赅地命令:“将大婚当日的菜单拿来。”   小厮为难道:“这……”这根本不归他管啊!   万幸,松府的大管家恰好前来,他颤颤巍巍地走到了松溅阴的面前,行了一礼:“婚宴的菜单还在筹备,各桌有所不同,不知大公子有何吩咐?”   松溅阴顿了顿,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神晦暗。他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底下的管家道:“所有有辣椒的菜,都不许出现。”   “这……”   大管家实在不懂这位近日里万事不经心的大公子,为何今日独独揪着婚宴酒席不放,不过作为管家的专业素养,迫使他开了口:“大公子,红辣椒颜色喜庆,况且这按照习俗——”   松溅阴直接打断了管家的话,轻柔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独断:“没什么况且,我说了,不许出现。”   因为她不喜欢。   尽管心中有气,可松溅阴还是记得,盛鸣瑶从不吃辣,曾经更是因为辣椒惹出了诸多事宜。   这一次,都不会了。   所有盛鸣瑶不喜欢的东西,这一次,松溅阴统统都不会让他们出现在她的眼前。   松溅阴不知道,当他正紧张无比地筹备着大婚之时,另一端的盛鸣瑶正与苍柏暗度陈仓,仔细谋划着如何破坏这场松溅阴心心念念的婚事。   由于松府实在催的太紧,明府都没筹备多久,就将盛鸣瑶送上了红轿子。   这一切实在荒唐可笑,盛鸣瑶心中也并没有抱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好祈愿,唯独希冀苍柏那边一切顺利。   早在之前最后一次见面时,盛鸣瑶就与苍柏约定,在大婚当日,苍柏会带走她。   不过哪怕苍柏失败,盛鸣瑶也留有后手就是了。   万幸,此方幻境中的婚礼流程并不算繁琐。盛鸣瑶头上带着松府专程送来的华贵无比的凤冠,罩着红色盖头,在明夫人的假哭声中,被送入了大红色的喜轿中。   一切倒也像模像样。   轿子的四角缀着金黄色的流苏,随着轿子的颠簸,一荡一荡的,反射着刺眼的光芒,引起了周边围观群众的吸气声。   轿子停下,不等盛鸣瑶被人搀扶着下轿,一只手伸在了盛鸣瑶的面前。   这是松溅阴的手。   盛鸣瑶心中笃定这场婚事必定会被搅黄,浑不在意地将手递给了松溅阴。   这人搀着她下轿后时,手攥的很紧,指尖还在轻微颤抖,在盛鸣瑶站稳后,倒还真是按照规矩将手收回了。   咦,堂堂魔尊,也在意起区区幻境之中的凡夫俗子的规矩了?   因为松溅阴给她留下的印象太过糟糕,盛鸣瑶心中嘲讽,只以为是松溅阴随性而至。   倒是从未想过另一种可能。   松溅阴仔仔细细地将这一切曾经看不上的凡人虚礼做得齐全,规规矩矩地在幻境中将一切当真,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为了讨一个旁人口中的“好彩头”罢了。   魔界也总是充斥着红,但多为冰冷的血色,与松溅阴此时见到的,盛满了欢欣愉悦的人间生机完全不同。   松溅阴垂下眼眸,余光瞥向了红色锦缎另一头看不清面容的女子,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这一次,他想要天长地久,想要永生永世,想要再不分离。   “一拜天地——”   “且慢。”   一道清越疏朗的少年音,打断了司仪唱戏般拉长的语调,曼声说道:“我有话要说。”   所有人齐齐向声音的来源处望去,只见说话的少年一袭白衣,与红色的婚宴格格不入。   偏偏他又生得精致俊美,这般浓墨重彩的外貌与不自觉流露出的狂傲气场,几乎要将一身大红色喜服的松溅阴比了下去。   不知为何,此时所有人噤若寒蝉,盛鸣瑶只听见在一片寂静之中,少年含笑的声音响起:“不知阿鸣姐姐,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   与话音一起落在盛鸣瑶面前的,是一只如玉般修长完美的手。   盛鸣瑶站在原地,她能感受到松溅阴的紧张与愤怒,满室亲朋的惊讶讶异,可脑子里只想起了那一日苍柏问她的那句话。   [阿鸣姐姐,你愿意嫁给松大公子吗?]   [我若回答‘不愿意’,你有什么办法?]   [你如果不愿意……]苍柏睁开眼,干净到毫无杂质的眼眸比琉璃珠还要透亮,里面燃烧着独属于少年人的赤忱与生机,[我就带你走!]   ——我带你走。   或许苍柏不知道,对于经历过许多荒谬可笑之事的盛鸣瑶而言,这句话犹如天籁。   盛鸣瑶也曾幻想过,当她身处险境,四面楚歌,孤立无援,颓废到以为整个世界都变得荒芜,所有人都将自己遗弃之时,能有一人杀出重围。   这个人无视周遭的取笑轻蔑,也对那些冷言冷语视而不见,他兀自对着被困在人群中的自己伸出手,成为了残垣断壁中唯一的鲜活。   他不需要多么强大,也不需要身披彩霞,人在崩溃无助之时,仅仅需要一句陪伴。   “——不要理他们,我带你走。”   现在成真了。   盛鸣瑶垂下眼,透过红盖头的缝隙,看着那个伸在自己面前的手,耳畔传来了宾客的细碎的议论,还有松溅阴咬牙切齿的怒喝——虽然他们都被苍柏的人拦住了。   不过,这些本来也都不重要。   盛鸣瑶忽而一伸手扯下了自己的红盖头,满堂宾客的嘈杂之声,在目光触及到盛鸣瑶的脸时,解释一静。   眉目似百花潋滟,眼中含太玄春水。   她一笑起来,更为原本灼灼逼人的秾艳添上了几分少女的欢欣柔和,在满室烛光下,更是绝世倾城如画中人。   正当众人怔忪时,美人开了口,果决清冽的嗓音中带着几分孤注一掷的热烈灿烂。   “——我和你走。”   松溅阴目眦欲裂,抬手掀翻了面前摆满了菜肴的桌子,瓷器碰撞碎裂之声极其刺耳,连他的手掌都被溅起的碎片割裂,猩红色血液透过紧握的拳缝涌出,可松溅阴却像是毫无所觉一般。   “盛鸣瑶!”   松溅阴抬手想要去抓住那一抹身影,却只来得及抓住一手空气。他的心脏抽疼,仿佛有成千上万的蛆虫顺着骨骼攀爬。   即便如此,松溅阴也不认输,他喘着粗气,眼中只剩下了那一抹红色的身影,踉踉跄跄地往前追赶。   情绪过激之下,松溅阴嘴角蜿蜒溢出了丝丝血迹:“盛鸣瑶,你居然跟他走……”这么说着,松溅阴兀自笑了起来,不可置信的语气中染上了一丝凄凉。   为她机关算尽,为她百般筹谋,最后居然落得如此下场!   ……不甘心。   松溅阴并不甘心。   “盛鸣瑶,你这般作为……是想眼睁睁,看着我死吗?”   这又是什么奇怪的逻辑?   这又是什么倒打一耙的戏码?   盛鸣瑶握着苍柏的手向前走,对于松溅阴的质问置若罔闻,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她身上衣裙的裙尾曳地,上好的红云霞锦迎着午后残阳散发着泠泠光泽。   所过之处,仿佛流淌着鲜血。   这一身凤冠霞帔限制了盛鸣瑶的步速,她走得很慢,若非松溅阴被人做了手脚,恐怕几步就能赶上。   幸而无人阻挡。   站在身边的苍柏也并不催促盛鸣瑶,他牵着盛鸣瑶的手,闲庭信步,似乎这并非松府,而是他的苍家。   若不是身着白衣,旁人几乎要将他错认成了新郎。   能堂堂正正地从这里走出,盛鸣瑶心中是从未有过的畅快,至于松溅阴的那些质问,全数被抛之脑后。   反倒是苍柏听见这话后,愈加握紧了盛鸣瑶的手,微微抬起,向后侧过脸,对着浑身狼狈的松溅阴勾起了唇角。   “松大公子安心养病,至于与你不相干的人,就无需多虑了。”   苍柏将松溅阴之前对他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这还不算结束,在说完这句话后,苍柏轻笑。他的几缕发丝因微风吹拂而飘至眼前,隐匿住了眼中暗沉之色。   苍柏牵起了盛鸣瑶的手,举在了胸前,尾音上扬,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更显出了几分鬼魅似的妖冶。   “——我保证,有我在阿鸣姐姐身边,无论你是死是活,她都不屑一顾。”   作者有话要说:  松溅阴(嘶声裂肺):你这般作为,是想看我死吗?!   瑶瑶(淡然地吃着糖葫芦):对啊。 第72章 凤冠   这一切, 都顺利的不可思议。   苍柏将所有事情都规划得严谨有条理, 一路带着盛鸣瑶畅通无阻地出了城门。   盛鸣瑶靠在马车中, 也不知苍柏是怎么弄的,这马车不仅不让人觉得颠簸, 反而平稳舒适,令人昏昏欲睡。   若非头上的凤冠太重,盛鸣瑶恐怕早已昏睡过去。   这么一想,盛鸣瑶顾不得是否会将头发弄得太过凌乱,她腾出手,无论顺序,东一根簪子,西一朵簪花, 将头上的凤冠钗环卸得一干二净。   接着就是身上繁复精致又体积庞大的绣凤喜服,盛鸣瑶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那限制行动速度的外袍脱了下来。   这下, 没有了这些繁复至极的束缚, 盛鸣瑶轻松多了。   一旁的苍柏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 哪怕盛鸣瑶的举动在此方环境中国称得上惊世骇俗, 苍柏的脸上也没有露出半分意外的神色。   他十分自然地将放在身边叠得整齐的黑衣递给了盛鸣瑶:“阿鸣姐姐先将这件外袍披上,夜深露重,着凉可就麻烦了。”   盛鸣瑶将凤冠随手搁置在身旁, 依言将衣衫披上,又听苍柏说道:“马车里提前备下了一些点心,你累了一天, 先吃点东西。”他一边说着,一边俯身打开了马车中的暗格。   其中一排排的点心琳琅满目,何止“一些”,盛鸣瑶都怀疑苍柏是将城东的点心铺子搬空了。   这些点心精致漂亮极了,其中一个做成了芍药模样的山楂糕更是令人垂涎欲滴。就在盛鸣瑶俯身去取点心时,她的发尾不知怎么,竟是缠绕在了一旁凤冠的凤凰脖颈处,盛鸣瑶一扯,头皮生疼。   她口中不自觉地“嘶”了一声,右手拿着糕点,一时间无法分神去解除缠绕住的发丝。   “怎么了?”苍柏收回了准备去拿糕点的手,侧首温声询问。   “……我的头发勾住发冠了。”   苍柏愣了几秒,没想到盛鸣瑶居然也会陷入这般简单的困境,旋即失笑。   “你靠过来些,我帮你解开。”   “你帮我解开?”盛鸣瑶挑眉,“好啊。你若是解不开,记得赔我一缕头发。”   口中这么说着,盛鸣瑶毫不迟疑地将凤冠交给了苍柏,半点也不怀疑他一个眼盲之人,究竟能否将自己缠绕在凤冠上的头发解救。   在将凤冠交给了苍柏后,盛鸣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不对。   他们二人此刻的距离,未免太近了一些。   盛鸣瑶的头发绕在了凤凰的脖颈处,此时凤冠又被苍柏拿在手中。一来二去,原本坐在他斜对面的盛鸣瑶,不得不改变位置,坐到了苍柏身边。   少年周身总是缭绕着清冽好闻的气息,与之前婚宴上浓烈到几乎令人窒息的味道完全不同。   苍柏身上的气味,总是令人安心又安神。   莫名的,盛鸣瑶原本还有几分躁动不安的心平静了下来,她背对着苍柏,已经做好了对方失败的准备。   少年云淡风轻地接过了凤冠,纤长的手指在黑发间轻轻拉扯,动作温柔到带着几分难以言明的暧昧。   出乎盛鸣瑶的意料,不过片刻,苍柏就成功解开了她绕在凤冠上头发。   由于是背对着苍柏,盛鸣瑶看不见他的全部动作,没过多久就觉得头皮一松,被缠绕住的束缚感顿消,整个人都轻盈起来。   盛鸣瑶笑着扭过头:“还真被你——”她的视线在触及到苍柏手中断裂的凤冠时,下半句话再也没能说出口。   原本雍容华贵的凤冠此时从细长的凤颈处,断折成了两半,神气活现的凤首可怜巴巴地呆在了苍柏的掌心之中,半点没有了之前的傲视众人。   “——你居然把它折断了?”盛鸣瑶语气古怪。   看不出来啊,自己这位苍柏弟弟还身怀绝技。   苍柏怔了一瞬,低下头,目光落在了掌心:“我一时情急,折断了凤冠,实在对不住。”   根据锦辽城的说法,凤冠断裂寓意着这段婚事注定不成,且男方会有杀身之祸。   然而盛鸣瑶根本不知道这段风俗,饶有兴致地从苍柏手中取出了凤首,借着夜明珠的光,细细观测:“这截面断还真是整齐,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   “运气不错,我刚才还在想,若是你弄断了我的头发,我定要以牙还牙,也将你的头发剪下来一缕。”   这自然是玩笑话,听盛鸣瑶这口气,半点也不在意苍柏的所作所为。   苍柏终于松了口气,车顶的夜明珠散发出泠泠柔光,愈发显得他眉目干净温和。   “我确实不小心弄掉了几根头发,不如,我的头发就先欠着?等日后阿鸣姐姐需要了,随时可以来取。”   盛鸣瑶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得笑出了声,苍柏听见她的笑声,同样勾起了嘴角。   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   若说苍柏喜欢盛鸣瑶,他自觉也不尽然。   可苍柏心中是想着要让盛鸣瑶开怀,也愿意让她更加肆无忌惮地活在这世上。   这种感情很玄妙,苍柏一时也弄不清缘故。   不过有一件事,苍柏心中清楚得很。   ——他不希望盛鸣瑶嫁给松溅阴。   哪怕是看到她身着嫁衣的模样,苍柏都觉得无端地刺眼。   “我记得曾经听人说起,女孩子都喜欢这些精巧物件,尤其是发簪首饰,最喜欢用凤凰一类的图样,显得贵气华丽。”   苍柏将那断裂的凤首扔在了一旁,又不着痕迹地用衣衫掩去了它的身影。这才转向了盛鸣瑶,垂下眼眸,将话题扯开。   “阿鸣姐姐也喜欢凤凰吗?”   “还行吧。”   盛鸣瑶背靠马车,一只手抵着下巴,一只手顺着自己的长发。墨色的发丝肆无忌惮地散在了脑后,又在马车的作为上铺开,上面流淌着今日更外清澈的月色。   “还行?”苍柏重复了一遍她的话,似有不解,“世间女子多以凤为尊,阿鸣姐姐竟然不喜欢吗?”   一边说着话,苍柏垂在身侧的手略微前移,轻巧准确地勾住了盛鸣瑶的一缕发丝。   他也不用力,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用指尖在发丝中缠绕梳理,像是一只幼猫在找人撒娇,一下一下地用收起了尖刺的肉爪与你玩闹。   盛鸣瑶盯着他如玉修长的手指,随意应了一声,口中说出的话语愈发不着调:“……难打理,怕掉毛。”   说完话后,盛鸣瑶自觉失言,轻咳一声,心中庆幸苍柏看不见她此时的窘迫。   听见盛鸣瑶的回答后,苍柏莞尔,他收回手,食指指腹抵住了唇中:“也对,凤凰到底是家禽,还有几分吵闹。”   不等盛鸣瑶想明“吵闹”这一结论是从何得来时,苍柏又笑道:“那龙呢?”   “阿鸣姐姐喜欢龙吗?”   话出口后,苍柏下颌紧绷,唇角抿成了一条直线,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盛鸣瑶眨眨眼,玩笑道:“你今日到是和龙凤杠上了。怎么,弄坏了我的凤冠,打算赔我一个新的?”   苍柏点点头:“别人有的东西,阿鸣姐姐也要有。”   “是吗?”盛鸣瑶百无聊赖地拨弄了几下头发,脑洞大开,“可我不喜欢凤凰,龙倒还尚可,难道你还能给我弄出一个龙冠来?”   “也无不可。”   盛鸣瑶摇头失笑:“可是这样奇怪的东西,旁人也没有。”   “别人没有的东西,我也想让阿鸣姐姐拥有。”   苍柏说这话时很认真,认真到盛鸣瑶不敢再与他玩笑。   马车内的气氛顿时又冷凝了下来,车外似乎飘着些小雨,一开始还不觉得,直到雨声渐渐大了起来,噼里啪啦地砸着马车。盛鸣瑶终于有了借口坐得离苍柏远了些,她掀开马车轩窗布帘的一角,视线往外望去。   月色顺着雨水落在了人世间,滴滴答答顺着车角往下滑,最后没入了泥土中,也算终得自由。   因着这场雨,马车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连带着今晚的夜色都被拖长。   万幸,不远处已经氤氲勾勒出几分人间烟火气,想来客栈离这儿并不远了。   “我之后要去天洞一趟。”   一片静谧之中,苍柏忽而开口。   马车里有些昏暗,只依稀靠着顶端的几颗夜明珠多了几分混杂不清的微弱光亮。   苍柏撩起另一侧轩窗的帘子角,仔仔细细地与盛鸣瑶交代着自己的准备。   “闭合天洞,是我苍家的责任。”   苍柏放下了帘子,转向了盛鸣瑶,温声道:“我家在梧州还算有几分势力,苍、盛两家也曾交情甚笃。家中长辈亦说,盛伯父对我苍家有恩,我们不能亏待他留下的独女。”   “之前我也已令人传信回去,将一切都收拾妥当,只等阿鸣姐姐前去。无论阿鸣姐姐想做什么,都可放手去做,没有人会阻拦的。”   这时候的苍柏成熟又可靠,一番事无巨细的安排,几乎照顾到了方方面面。   他说得轻巧随意,但光是理清平衡错综复杂的关系,就已经足够旁人头痛。   于公于私,苍柏这一安排都十分妥当。   可惜了,她注定要辜负这番好意。   盛鸣瑶没有作声,安静地听完了苍柏的安排,才再次开口:“我也想去天洞。”   这句话很是有些无厘头,若是旁人在此,不说会不会嘲笑盛鸣瑶不自量力,也会质疑她说出这话到底是否别有用心。   要知道,天洞之所以得了一个“天”字,也是有许多传说的。   恰逢此时已经到了郊外落脚的客栈,客栈的掌柜在外扬声邀请两人下车。   见有外人在,两人齐齐住口不言,苍柏率先下车,又伸出手来,稳稳地扶着盛鸣瑶下了马车。   他真的完全不像是一个眼盲之人。   苍家的侍从已经帮两人置办妥当,盛鸣瑶进入房间后,甚至在床榻上看到了为自己准备好的衣裙。   “阿鸣姐姐?”门外传来了苍柏的敲门声,“我让他们送了些吃食上来,一会儿会送到你的房中。”   “不必麻烦,若你不介意,我想与你一起用饭。”盛鸣瑶打开门,站在苍柏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正好商讨一下关于天洞的事。”   苍柏欣然同意。   片刻后,两人已经坐在了摆满了热菜的饭桌前。   身处山郊野林,饭菜自然没有锦辽城中那么精细,不过胜在干净简单,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我不想去梧州,我想与你一道去新出现的天洞看看。”   苍柏放下筷子,一手抵住下巴,认真地说道:“天洞所在的位置偏僻,路途坎坷。”   “我不怕。”   “天洞附近危机重重,稍有不慎,也许会丧命。”   “我也不怕。”   “天洞内含玄机,也许去了,最终也不能如你所愿。”   盛鸣瑶笑了:“不试试又怎么知道会不会如我所愿?”   “有道理。”苍柏赞同地点点头,又拿起筷子,云淡风轻地做出了决定,“既然如此,我们便同行吧。”   他就这么做出了决定,简单到甚至有些轻率。   盛鸣瑶哑然,所有准备好的说辞都被堵在了嗓子里。   他既没问盛鸣瑶为何要跟来,也不问盛鸣瑶目的为何,就这样轻巧地同意了她完全不符合常人逻辑的无理要求。   苍柏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说完话后,依旧淡然地用餐,反倒是盛鸣瑶发放下了筷子,难得扭捏起来。   哪怕是明显属于自己的利益,盛鸣瑶也习惯于去与人争夺,辩驳,甚至心机深沉地筹谋着去得到这一切。   她从未接受过这么明目张胆的偏袒,一时反倒无措。   “苍柏,”盛鸣瑶犹豫了几秒,终究是开口问道,“你不觉得你太信任我了吗?”   太信任了吗?   的确如此。   说到底,在幻境中,苍柏与盛鸣瑶也不过是幼时相熟,而后两家各有机遇,兜兜转转十余年未曾相见。   可苍柏所做的一切,都远超于幻境设定中应该做到的“本分”。   “太信任了?”苍柏牵起嘴角,“我倒不这么认为。”   他放下筷子,像是能感受到盛鸣瑶心中纠结,眉梢微扬,莞尔道:“反倒是你,愿意与我同行,难道不是太过于信任我了吗?”   盛鸣瑶怔住。   确实如此,倘若放在过去,让她孤身与一个成年男子同行,绝对是不可能的事情。   “更何况,我知道阿鸣姐姐自幼学习剑法,此番愿意同我一起赴险,等于让我更多了一层保障。我自然是求之不得,又何来‘太信任’这一说法?”   苍柏不愧是苍柏,他将分寸掌握得很好,一言一行,极容易让旁人对他心生好感。   盛鸣瑶也不例外。   唯一不同的一点,就在于她比苍柏想象中,更了解他。   “别说这些客套话了。”盛鸣瑶故意长叹一声,半开玩笑道,“你若是想要拒绝一个人,这套话术可以原封不动地用上。”   苍柏眨眨眼,歪了歪头,颇为好奇:“这话又怎么说?”   盛鸣瑶扬眉一笑,学着苍柏的口吻,压低了声线,开口道:“我与你自幼相识,不愿你身处险境。更遑论天洞极其危险,你若能在后方帮我稳住苍府大大小小的事宜,远比陪在我身边,更让我安心。”   说完后,盛鸣瑶变回了自己的声音,喝了口茶润润嗓子,慵懒道:“无论是谁,你都会这样从容有礼地对待他们。都会让那些人觉得,你对他们很好很好。”   盛鸣瑶话未说完时,苍柏依然嘴角上扬,等她话音落下后,更是一下笑出了声,声音清越,眸中都染上了点点笑意从,璀璨得似是盛满了星屑。   “怎么?我这话说的不对?”   苍柏摇头,浅笑:“这话说得对极了,那你可想听听看我的真心话?”   盛鸣瑶眯着眼,靠在门边,轻哼一声:“你说说看。”   “若论起真心,我只对阿鸣姐姐好。”   少年嗓音清越,干脆利落地说出了这句话,他睁开眼,眸中的直白坦然竟让盛鸣瑶一时不敢与他对视。   “无论对错,也不管是非——这样的‘好’,我只给阿鸣姐姐。”   盛鸣瑶怔住,手搭在门板上,到底没有径直离开。   一刹那,心间死水怦然掀起涟漪,一圈一圈在心尖漾开,像是在枯寂已久的池塘中央点燃了烟花。   “……从没有人与我说过这样的话。”   短暂地沉默后,盛鸣瑶侧过头,对着这位神秘的少年粲然一笑。   苍柏虽然看不见盛鸣瑶的神色,可他也能感受到对面人的情绪,见她开心,于是也笑了起来。   盛鸣瑶背过身,认真地说道:“你也是不同的,苍柏。”   无论是浮蒙之林的初遇,还是遇见祸月后的孤身前往,苍柏对于盛鸣瑶的意义,从来都与旁人不同。   “早些休息,明日还要早起。”   ……   这一夜睡得还算舒坦。次日一早,盛鸣瑶与苍柏便根据定下的路线,赶往了据说位于一片荒林中的天洞。   在出发时,苍柏就将自己所有备下的武器种类展示在了盛鸣瑶面前。盛鸣瑶也不客气,果断地拿回了那把眼熟的红金纹匕首,又挑了一把长剑别在腰侧。   一路上,两人解决了不少小陷阱,也杀了些妖化的野物——这也让盛鸣瑶越发肯定了自己对于天洞的猜测。   天洞释放出的妖物,大抵是根据现世中妖物的削弱版本。   不巧,半路上,他们就遇上了另一队人马。   两队人马面面相觑,苍柏绷紧了下颌,谁也没先开口。   这里最靠近那片无名荒林,通常不会有人愿意经过,此刻来此,无非是一种原因。   他们同样都对天洞怀有好奇之心。   “天洞”虽然被传得危险无比,神乎其乎,但同样有人说,若是能合上天洞,能得到常人想象不到的财宝与福运。   对面人的年岁同样不大,瞧着衣着,大部分也是公子小姐。两队人马狭路相逢,彼此打量,难免有比较之心。   知道面前是熟人,盛鸣瑶不愿弄得剑拔弩张。   按照幻境规矩,她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开口询问道:“看着几位的模样,可也是为了天洞一事而来?”   这几人无论男女,俱是一身劲装,更遑论其中还有熟人,很容易就猜透了他们的来意。   “没错,我们都是为了天洞一事来此。”为首的粉衣小姑娘从马背上跃下,她腰间挎着大刀,几乎比她的身量都高,“我是阮绵,胡西城阮家的阮绵。”   阮绵小姑娘穿着一身利落的猎装,从上面斑驳的血迹,依稀可见她一路走来同样不太平。   站在阮绵身侧的几人,闻言同样望了过来。其中一个穿着紫色锦衣的青年看着两人衣衫上的血迹,调侃地笑了笑:“你们两个身手不错哦~”   这人看着风流不羁,实则却是几人中气息最为干净的一个。盛鸣瑶对他观感不错,落落大方地冲他点了点头。   谁料这小子被盛鸣瑶这一笑弄得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半天只说道:“我叫长孙景山,你们叫我景山就可以了。”   见有人开了头,其余几人纷纷上前见礼,打破了原先的冷凝的场面,连带着野外冷清的气氛都变的热闹。   “苍兄可是出生于梧州苍家?”   说起‘梧州苍家’四个字时,长孙景山的眼睛闪闪发亮。   若说原先他还在质疑这个看上去并没有那么强壮,又身有眼疾的少年的能力,但在听见了“梧州苍家”后,长孙景山立刻转变了态度,完完全全地信服。   前几次天洞出现时,都是由苍家的人合上的,在所有经历过那一切的人心中,苍家地位超然,不可撼动。   这种想法代代相传,长孙景山是个热血少年,又对这样的侠客传说分外感兴趣,瞬间将目光黏在了苍柏身上。   有这样一个性格跳脱的人带头牵线,气氛顿时变得更加热闹。   算上盛鸣瑶和苍柏,这里统共十二个人,年岁都不大,好几个都是凭借一腔热血来解决天洞一事。因此在听说苍柏出身于梧州苍家之后,都对他敬佩不已。   盛鸣瑶刻意流行,仔细观察了一番,见苍柏周身气息淡淡,不过终究没有如在林镇遇见那孩童时的厌恶不悦,也稍稍放下心来。   只要苍柏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不愿,盛鸣瑶都会选择放弃与他们组队的想法,哪怕这样会让此行更加困难也在所不惜。   对于盛鸣瑶而言,苍柏也与旁人不同。   就在众人围在一起时,地面开始颤动。   起初是微不可查的抖动,除了阮绵露出了困惑的神情外,无一人感知。   “你们有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   阮绵放下了手中地烤肉,迟疑地问道,“就……空气中似乎有一丝腥味?”   “没有啊。”一个穿着蓝色长衫的弟子否认道,“我觉得——”   他话音未落,这一片土地忽然开始颤抖,连带着周围稀松错落着的树木都开始剧烈的摇摆,在一声不知名生物的长啸后,其中一颗大树甚至应声而倒。   地上燃起的火焰已经在混乱中被人熄灭,所有人都握紧了自己的武器,警觉地向四周张望。   不用他们等候,又是一声长啸传来。   这一声长啸明显比之前的更加响亮,连带着更加明显的血腥气中林中传来,树枝震动仿若地龙翻身。   几乎是同时的,一直巨大的妖兽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这只妖兽毛色发黑,身上隐隐有雷点闪过,体型约莫是普通老虎的三到四倍,四肢尤其强健有力,张口咆哮间地动山摇。   雷点系妖兽,至少七阶,比曾经与朝婉清下山那次遇见的,更为恐怖。   盛鸣瑶手握长剑,立在小山似的妖兽面前,心凉了半截。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这只妖兽一边长啸着向众人冲来,唯独在盛鸣瑶面前时,周身杀气一收,硬生生了下来,锋利的脚掌与地面发出了刺耳的滑裂之声。   这只雷电系妖兽小心翼翼地绕开了盛鸣瑶。   一步一步小心地往后退,踮起脚尖,就差跳一曲芭蕾。   表现的好像盛鸣瑶身上有什么他极度恐惧的东西。   ……这场景真是该死的令人眼熟。   果然,在绕开了盛鸣瑶后,这妖兽到是又恢复了之前威风凛凛的样子,奋力向苍柏、阮绵等人攻去。   “我们需要引走它。”盛鸣瑶深吸了一口气,转头大喊,“此片荒林位于两城交接之处,若是让他进入城中,必然会伤及无辜。”   这话说得很对,七人心如明镜,各显神通,居然将这看着凶猛无比的妖兽牵制到难以再往外奔跑。   不过,他们能做的,也仅仅如此罢了。   场面一时陷入僵局,盛鸣瑶知道,现在攻击妖兽如果不能一击毙命,那么很可能挑起妖兽的怒火,也不知幻境中的妖兽若是狂化起来,是不是和现世中一样可怖。   兜兜转转,竟是曾经的场景再次重现。   盛鸣瑶嘲讽地勾起嘴角。   这一次没有“朝婉清”,可盛鸣瑶心甘情愿地愿意出现“朝婉清”。   为了自己熟悉的伙伴与朋友,盛鸣瑶不介意再次自己再次被当成了诱饵。   因为这一次,她相信自己绝不会被抛弃。   “这妖兽不敢攻击我。”盛鸣瑶率先开口,一剑挥去,只在妖兽身上留下了浅浅一道血痕。   “不如……”   不等盛鸣瑶将后面的话说出出口,就听阮绵一声怒喝,身量不高的小姑娘凭空跃起,直接从妖兽面前跳到了它的身后,直接用自己的大刀斩断了对方的尾巴。   盛鸣瑶:是我错估了战斗力。   她终于懂了当日在谈及“狡辛兔”一族,自己说阮绵“可爱又软萌”时,苍柏为何会露出那般微妙的笑意。   不等盛鸣瑶多言,阮绵扛起大刀,吼道:“这特娘的是个纸老虎,兄弟们跟着我冲啊!!!”   盛鸣瑶表情扭曲,可嘴角却难以抑制地上扬。   ——好一只暴躁的狡辛兔。   作者有话要说:  阮绵——一个外表软萌可爱,其实可以扛刀杀虎的神奇兔子。 第73章 春炼结束   幻境中的大家袒露的都是最真实的一面。   在短暂的错愕后, 盛鸣瑶十分淡然地接受了“阮绵并不软绵绵, 而是一只暴躁兔”的设定, 她与苍柏一左一右,联合着对面的六人, 居然真的将妖兽困在了原地,将它砍得皮肉外绽。   最后一剑,是苍柏刺中的。   他手中提着一把雪白的长剑,先是刺中了妖兽的双眼,\'噗\'的一声好似熟透了果子被人踩破后发出的爆浆声。   听见这妖兽的惨叫,在场众人无不胆寒。   苍柏毫不迟疑,又一剑从腹部深深通入,精准得像是能看清对手所有的薄弱之处。   这样的剑法, 这样的胆魄,无疑让另一队人马心中庆幸。   还好这是他们的队友,而不是对手。   妖兽的身体委实太过庞大, 直到苍柏将长剑完全没入, 都没能够将它捅个对穿。   不过, 也终于了结了它的性命。   虎形妖兽仰天嘶鸣, 在众人的警觉地注视心下,终于身子一斜,躺尸不动了。   “终于死了!”阮绵高兴地原地转了一圈, 来不及抹去脸上被溅到的血迹,迫不及待地想要上前,“我还没吃过烤妖兽肉呢!”   “别去!”   长孙景山警惕地拉回了阮绵, 一手提着他造型古怪的三叉戟,小心翼翼地上前,在妖兽的尸体上疯狂补刀。   众人阻止不及,只见原本就形容凄惨的妖兽被长孙景山捅得七零八落,一部分皮毛与肉块混合着血液粘在了他的三叉戟上,这造型看上去恐怖极了。   盛鸣瑶不忍直视地扭头,看似嫌弃极了,嘴角却是上扬的。   至于苍柏,在听见妖兽最后一声长啸后,便知它气数已尽,从容不迫地走到了盛鸣瑶身侧。此时似有所感地抬起头,干净的眸子倒映着盛鸣瑶的面孔。   盛鸣瑶余光瞥见了苍柏的脸,下意识抓住了他的袖子:“别动,脸上有血迹。”她顺手用指腹抹去了苍柏左脸脸颊上的血迹。   剩下的人中,有人一直用余光打量着这两人,见原本还手持长剑,眼神漠然,面容绝世到不似凡间客的少年,此时乖乖地低着头任由苍柏摆弄,俱是会心一笑。   “这妖兽解决了,我们是不是该进入林子了?”   对面一队人中,一位身着布衣的男子开口打断了众人的嬉闹,语气是与外表不同的沉稳。   盛鸣瑶记得,这人叫许句。   比起周围各个衣着讲究的男女,许句的衣衫普通了很多,眼中对于天洞的热切渴望,也更甚于常人。   苍柏轻轻拉了拉盛鸣瑶的袖子,小幅度地摇了摇头,盛鸣瑶明白他的意思,没有作声。二人站在一旁,静静地等待这几人的决定。   在来到此处之前,苍柏已经将马儿交给了苍府的侍从保管,更与他们做下了约定,每一日清晨与黄昏,都会派人来荒林外巡视。   “若是我还能活下来,我必然是能够走出林子的。”   盛鸣瑶还记得苍柏说这句话时的神情,他眉目浅淡,像是想起了什么颇为有趣之事:“若是不能活着……”   “若是不能,我就把你的尸体拖出去。”盛鸣瑶顺势接口,“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带你出这片林子。”   “没想到,你居然害怕丛林。”   她能感受到苍柏的周身对于丛林的厌恶,虽然不知为何,但盛鸣瑶愿意立下这个约定。   苍柏小幅度地晃了晃脑袋,像是要摆脱什么不愿触及的东西,低声否认。   “并非害怕丛林,而是厌恶黑暗。”   ——更是厌恶孤独。   苍柏也不知为何自己会有这样的想法,活像是他曾经在黑暗无人的地方呆过上万年一样悠久。他走在盛鸣瑶身旁,说道:“不过你也没说错,在厌恶的同时,我确实很惧怕黑暗,也总是害怕一个人独处。”   “所以在阿鸣姐姐提出,愿意与我同往时,我才会那么高兴。”苍柏自嘲开口,眼眸中掠过了些许凉意,“这么看来,我确实自私极了。”   盛鸣瑶反问:“那若是旁人提出与你同行,你也会答应吗?”   苍柏不加迟疑地否认:“不会答应,阿鸣姐姐与那些人都不同。”   “你也是——你也许旁人不同。”   盛鸣瑶停下脚步,拉住了苍柏的袖子,认真地注视着他:“这一次我们两个同行,无论发生了什么,我一定会陪着你。”   “……那便说好了。”   苍柏垂下眼,纤长的睫毛这种了翻涌着墨色的眼眸,让人猜不透他此刻的神情,只能看到上扬的嘴角。   阳光下,原本修长挺拔的背影只能孤自立在树旁,此刻却多了一人相伴。   “既然立下了约定,阿鸣姐姐就不许食言。”   ……   盛鸣瑶收回思绪,神色自然地勾住了苍柏的手腕,静静地等待对面的几人商议决定。   阮绵率先开口:“荒林之中,骑马并不方便,我建议大家将马匹放在林外,若是出来,也方便寻找。”   长孙景山点点头,同意了阮绵的话:“马匹确实不便,而且我们在林中,还不知会遭遇什么,大家谨慎决定。”   见他如此说,剩下的那几个人也顿时犹豫了起来。   原本,他们几人也不过是一时热血上头,又见阮家、长孙家的子女都在同行之人中,这才跟着出来的。   一路上遇见的诸多坎坷暂且不提,刚才那个凶猛庞大似小山丘的虎妖,就足以让这群没见识过世间险恶的青年们心有余悸。   “我……我留下。”   一位穿着蓝色衣衫的男子后退一步,清秀的脸庞因为自己的决定而变得通红。   长孙景山点头,然而还不等剩下的人开口,荒林之中又是一声轰鸣,所有人齐齐扭头望去——   原本昏暗幽深的林子中央,骤然腾起了一道金色的光芒,这光芒之盛,几乎将整个林子照得亮如白昼!   最恐怖的倒并非这亮光,而是以这金光为中心一圈又一圈散出的波纹,就好似平静的湖面突然被丢入了一颗石子,波纹顿时荡开,嗡鸣声不绝于耳,不复停歇。   长孙景山望着这束光芒,久久不曾回神,喃喃自语:“这是……”   “这就是天洞。”   苍柏平静地说出了结论,他松开了盛鸣瑶的袖子,上前一步,冷静地分析道:“如果我没料错,如今不远处会出现一个透明的隔膜,只有被天洞认可的人才能进入其中。”   对面一直没开口的斐兴转身,望向了越十丈之外的隔膜,苦笑道:“行了,这下我们也不必纠结谁进去谁留下了。”   正当众人沉默时,盛鸣瑶侧过脸,正对上了苍柏准确投到她身上的目光。   苍柏精致的面容被天洞的金光照得透亮,琉璃珠似的眼眸在比起以往更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神色,左眼角处的泪痣在光芒下更显妖冶,像是传说中的水妖,蛊惑人心。   盛鸣瑶怔怔地望着他,一时竟忘记了自己的初衷,直到苍柏含笑向她伸出手,无声地发出了邀请。   空中翻滚着末日般奔腾的乌云,远处的荒林更是深邃到仿佛一个不可见底的漩涡,脆弱不堪的世界像是下一秒就要分崩离析。   在这样的情况下,有一个人对你伸出了手。   要不要一起走?   当然。   无需繁琐的言语解释,盛鸣瑶已经明白了苍柏的意思。她上前几步,牵住了苍柏的手。   由于刚才的那场大战,少年身上同样有许多细微的伤痕,掌心处一道血痕甚至尚未愈合,还在往外冒着鲜血。   然而苍柏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在盛鸣瑶的手落在了他掌心的刹那,就紧紧握住。   冰凉的体温夹杂着空中不知何时又飘起的细雨,与温热的鲜血一起流淌进了盛鸣瑶的心底,溅起了一片滚烫的涟漪。   “我们先走一步。”   盛鸣瑶的指腹不自觉地摩挲着身旁人掌心中的伤痕,惹来了对方垂首,无声浅笑。   阮绵立刻上前一步,站在了盛鸣瑶的身边:“我与你们同去。”   长孙景山也不例外,他紧跟着阮绵说道:“我也一样。”   一直沉默的许句点点头:“一起吧。”   见大部分人都要一试,剩下的几人也不好意思率先离开,咬咬牙道:“行,那便同去。”   明明只有十丈的路途,却被走出了百丈之遥。在那片泛着浅金色光芒的透明屏障前站定时,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一件事——   天洞,无愧为“天”字,光凭屏障上的这股力量,就足以让常人惊骇颤栗。   已经有人吓得小腿肚发抖,甚至在心中默默后悔起自己做出的决定来。   也许他就不该跟着这群少爷胡闹,天洞这样的地方本就不是自己这样的小小人物,能来肆意折腾的。   就连之前一直坚定勇敢地长孙景山都呆愣在了原地,他的目光顺着金光望向了天空,头一次没有立即上前,也并未开口。   在这片落针可闻的寂静中,苍柏忽而轻笑出声,他像是看穿了旁人的恐惧,率先上前,探出一只手,触碰到了那无形的屏障后,先是微微一缩,而后立刻传入屏障,陷入了其中。   这代表,苍柏获得了天洞的认可。   盛鸣瑶紧接其后伸出了手,同样能够陷入其中。   见有人带头,回过神来的长孙景山咬牙上前,同样将手覆在了屏障上。   他也通过了。   众人依次试过,反倒是一直跃跃欲试的阮绵被天洞排斥在外,小姑娘瞬间拉长了一张脸,闷闷不乐。   最后,大家决定由不通过的两人以及自愿退出的那人一起看顾他们遗留下的马匹等行装,退出荒林等候。   几人说定后,便不再多言,各自取了一些干粮,目送这同伴远去后,跨入了屏障之中。   屏障后的世界与之前并无太大区别。   黑黝黝的荒林一片寂静,耳畔似有风声划过,又似有人透过风声在他们耳旁低语,随着一声古怪的鸟鸣声响起,更是将诡谲阴森的气氛推到了极致。   长孙景山被这景象吓得寒毛倒立,不自觉地缩着肩膀,小声嘀咕:“这地方怎么和闹鬼似的……”   “小心!”许句眼疾手快地提住了长孙景山的领子,堪堪避过了横在他面前的那道沟渠。   沟渠约有一米宽,看着不大,恐怖之处是其中咕咚咕咚地沸腾着灰暗的粘稠液体,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越是靠近天洞,越容易出现这些东西。”许句皱眉,目光在掠过苍柏时,不自觉地夹杂了一丝担忧,“大家一定要小心为上。”   盛鸣瑶不自觉地攥紧了苍柏地手腕,在对上了他安抚的笑意时,眉头仍未舒展:“你跟紧我。”   “好。”   细碎的雨滴落在了苍柏的额前,又顺着鼻梁滑落,为这个分外成熟的少年带来了几分孩童似的顽皮。   一行人一路往光芒处走去,越是向前,雨声越小。   风声渐息,唯有鸟鸣声仍是不时地响起。   “这鸟鸣声似乎有些规律?”   许句瞥了提出这个疑问的盛鸣瑶一眼,目露赞许,言简意赅道:“从我们进入荒林后,鸟鸣声响起了三次。”   苍柏微微颔首:“我估计了一下时间,大约是隔了一个时辰会响起……”   “小心!”   一个鬼魅般的身影赫然出现在了苍柏身后,它的脸长得像是人类,面上也带着类似人类的笑意。   可除去面部之外,它的身体有八只长如修竹的附肢,顶端如刀尖般锋利,在昏沉难辨的天色下,泛着冷冷寒光,   ——是笑面蜘蛛。   盛鸣瑶一剑砍落了突然出现在了苍柏身后的那只蜘蛛的头颅,那青灰色的头颅落地之时,仍在发出‘桀桀’小声,在空荡荡的树林中,诡异又阴森,令人毛骨悚然。   谁能想到,在避开了路上所遇见的毒果、巨型鼠后,竟然又遇上了一群如成人大小的人,被誉为“毒物之王”的笑面蜘蛛!   万幸,敢于前来荒林之中,大家的伸手都很不错。加之幻境大约是有意调节了难度,因此哪怕所有人都并无灵力,倒也没被笑面蜘蛛伤到。   这若放在现世中,没有金丹之上的修士,想要轻易击杀成群的笑面蜘蛛,无异于天方夜谭。   盛鸣瑶借力旋身避开身后蜘蛛的攻击,反手刺去一剑,干脆利落地砍下了那个妖物的头颅。   别的不说,苍柏送她的这把剑,用着还真是十分顺手。   几人合力,居然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将这群笑面蜘蛛杀退。饶是盛鸣瑶做足了心理准备,此时也不免雀跃,更遑论长孙景山等人了。   “我们居然成功了?!”   长孙景山激动地开口,他挥舞着自己的三叉戟,就差原地跳上一支舞了。   许句不忍直视地别开脸,泼冷水道:“这还没到天洞,你别高兴的太早。”   说完后,他也不看长孙景山的脸色,抬脚就走,走了几步后又停下:“还不跟上?”   盛鸣瑶知道许句没有恶意,他生性耿直。不过万一长孙景山误会了许句,少爷脾气上身,闹了起来,难免会让这支临时小队还没找到天洞就分崩离析。   谁料,长孙景山看起来是个娇生惯养的少爷模样,身上到是半点不见大少爷的娇气。   在被许句这般泼了冷水后,长孙景山沉思了几秒后,一合掌,颇为赞同地点点头:“许兄说的对,谁知道之后还会遇见什么妖魔鬼怪,确实不能松懈。”   “——啊,许兄等等我!”   一路上气氛融洽,可越往前走,所受到的阻力越大。   脚下的泥土软绵绵的,没有实质,活像是踏在云端。这般感受不仅不让人身体疲惫,连带着精神都不自觉地萎靡。   这种感觉,很像是春炼第一关——登云梯,那时的盛鸣瑶也有同感。   不过,既然能撑过登云梯,盛鸣瑶同样能撑过这一关。   苍柏同理。   只是他们能撑过,不代表旁人也可以。   盛鸣瑶明显注意到好几个人都已经眼神涣散,她放缓了脚步,回身拉住了苍柏的袖子,示意他稍作等候。   虽然看不见,苍柏也似感受到了众人身上的倦怠,他停下脚步,沉吟片刻,提议道:“不如我们先停下,稍作休息之后,再行前进?”   这里环境还算不错,距离他们之前击退笑面蜘蛛的地方很近,想来短时间内,不会出现第二批妖物。   盛鸣瑶想了想,补充道:“这里的鸟鸣声有规律,不如我们轮流守夜,以鸟鸣为定,两人一组,依次轮班。”   对于这个提议,众人自无不允,纷纷原地坐下。长孙景山的身上备着打火石,靠着一旁的枯树枝燃起了细微的火焰,倒也驱散了一些阴冷之气。   有了火,便有了光。   有了光后,人类便自觉有了依仗。   大家围着那不算大的火,面前取暖,有几个开始就着水啃起了干粮,剩下的人直接靠着大树闭目养神。   守夜的第一班,自然是提出这一建议的盛鸣瑶与苍柏。   苍柏走到了盛鸣瑶的身边,靠着她坐下,少年原本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已经在途中被风吹干,散在脸侧,有些凌乱。   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困倦。   盛鸣瑶心中佩服,仔细想来,除去她被祸月掠走的那一次,别的时候,几乎从未见过苍柏露出散漫倦怠的情绪过。   正当盛鸣瑶神游天外时,耳畔传来了温热的气息,少年清越的嗓音传入耳畔:“阿鸣姐姐,你是累了吗?”   为了不打扰到正在休息的那些人,苍柏身体微微前倾,凑近了盛鸣瑶,刻意压低了声音。   苍柏的声音从来都是清越干净的,极少有这般沙哑的时候,他的气息所过之处,像是裹挟着火焰,让身旁人的皮肤霎时升温。   盛鸣瑶迟疑地开口:“你——”   不等她说完,苍柏已经意识到二人之间的距离过近,他立即端正了身体,重新拉开了两人的距离,歪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盛鸣瑶,清澈地倒映着她的面容。   “阿鸣姐姐想说什么?”   “……我不累。”   盛鸣瑶心道自己想得太多,也压低了声音回复道,“我只是好奇,为什么你一直能保持如此亢奋的状态?”   从一开始两人躲避野兽,到后来的击杀妖物,苍柏都没少出力,现在却半点看不见他的疲惫。   “因为我并非孤身一人。”   刚刚闭上眼的苍柏又在刹那间睁开了他那双令人心颤的眼眸,再次将脸转向了盛鸣瑶。   他的瞳孔颜色稍淡,琉璃珠似的干净,漂亮到像是纳尽了夕阳落下后的点点余晖。   在这其中,又偏偏翻涌着旁人揣摸不透的情绪。   苍柏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身旁的杂草,轻声道:“如果阿鸣姐姐不陪着我,我恐怕很快就会疲惫,并且厌倦这一切。”   这么说着,苍柏恹恹地垂下眼帘,似乎是被自己的假设而弄得困恼了起来,垂在身旁的手猛地抓紧了那可怜的小草,像是要将它扯断。   “所以,阿鸣姐姐是不会背叛我的……对吗?”   盛鸣瑶毫不迟疑:“当然不会,我们说好了,要一起回去的。”   苍柏勾起唇角,再也未发一言。   荒林中的夜晚是阴冷且寂静的,没有虫鸣山涧,连风刮过的声音都是小心翼翼的。在听见第二声鸟鸣时,盛鸣瑶伸了一个懒腰,分别叫醒了长孙景山与许句,而后靠在了树木上,疲惫地闭上了眼。   盛鸣瑶以为,凭借自己那般敏锐地感知力,一定可以在危险来临之前清醒过来,然而这次,确实是她托大了。   在意识到不对之时,盛鸣瑶迅速睁开了双眼。   ——火光,入目所及全是火光。   大地裂成了几块,之前的众人各自分散在漂浮不同的地块上,底下越几百米处翻滚着火红色的岩浆。   原本说好守夜的长孙景山与许句同时靠在身后的那颗树底下,昏迷不醒。   “醒醒!出事了!”盛鸣瑶不敢起身,生怕掉落岩浆。   她有一股预感,一旦自己起身,那恐怕会引起更大的波澜。   万幸苍柏所在的地块离她不远,很快就清醒了过来,且在盛鸣瑶的竭力呼喊下,众人陆续全部恢复了神智。   “这是……”长孙景山怔怔地望着远方,“……哪里?”   头顶圆圆的天洞散发着柔和的光亮,完整得像是难得一见的满月,触手可及。   脚下稍不甚便跌入不可见底的烈焰岩浆——岩浆滚烫,甚至还在冒着气泡,绝无生还的可能。   天翻地覆的变化,委实让人心惊。   盛鸣瑶本以为,大家都清醒后,合力将天洞合上便是。然而,情况与盛鸣瑶所想的一点都不一样。   远处一个青年从梦中清醒后,先是难以置信地环视四周,绝望地跪坐在了地上,而后又猛地起身。   在斐兴身边的许句甚至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青年在起身后,像是触发了什么机关,大地开始剧烈地震动。那青年神志不清,一时不察间,直接跌落进了岩浆之中。   他走过了那么多的关卡,经历了诸多苦难,最后居然死得这般轻易。   或者说,一个生命的逝去就是这般轻易,毫无预兆,也对这个世界无足轻重。   除了盛鸣瑶知道青年不过是结束了春炼,返回大荒宫,因而到是情绪还算稳定外,旁人都为青年的离去而陷入沉默。   一时没有人开口,只有长孙景山忽而发出的一声低泣,而后便是大喊:“老子和这狗天洞拼了!”   他说完后,直接起身,伸出手企图推动天洞。在长孙景山身旁的许句头一次没有嘲讽他,而是沉默地伸出手,配合着他的行动。   此时说什么都是无用。   见苍柏望向了自己所在的方位,盛鸣瑶福至心灵地开口:“天洞在你左前方,就是现在面对我的位置!”   短暂的低迷之后,在场众人反倒都被激起了血性,大家合力各显神通,长孙景山甚至直接用上了他的三叉戟,即便折断也在所不惜。   “快!左边!有缝隙!”   “右侧——许句你用点力气,看看人家孙瑾兰——孙瑾兰你小心些!别掉下去了!”   被点名的孙瑾兰是一个寡言少语的女孩,她对天洞的恨意格外之大,为了能使天洞缝合,她不顾自己已经站在了碎裂的石块边,极有可能跌落岩浆,只用尽全力试图合上天洞。   众人齐心协力之下,竟然真的将天洞挤压的只剩一条缝隙。   身下碎裂的地块随着众人的动作,缓慢往一处挪动,就在天洞的两侧完全贴合时,变故徒生!   “小心!!!”   原本碎裂的地块忽然剧烈向前撞击,溅起了深处的滚烫的岩浆。盛鸣瑶耳旁传来了好几声痛苦的嚎叫,她无暇顾及这些,只能死死地抓住了苍柏的手臂。   盛鸣瑶所处的地块在混乱中撞到了苍柏所在的位置,地块立刻从中裂开,原本就不大的位置,霎时变得更为狭小,仅仅可容纳一人站立。   最可怕的是,这撞击使得原本垫着脚努力推动天洞的盛鸣瑶踉跄,若非苍柏反应迅速,从背后托了她一把,盛鸣瑶险些掉落进岩浆!   然而,虽然盛鸣瑶脱离了险境,可苍柏的状态,就没有那么美妙了。   “抓紧我!”盛鸣瑶咬牙大喊,半边身体已经悬在了空中,她仍不愿放手。   被盛鸣瑶拉着的苍柏显然处境更糟,刚才推盛鸣瑶的时候情况危急,苍柏没有考虑许多,直接用手替她遮挡。   如今,他的十指被滚烫的岩浆灼烧,手腕向外翻折到了一个诡异的弧度,再也不复曾经的白皙完美。   几番尝试失败后,苍柏仰起头,干净的眸子里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阿鸣,放手。”   盛鸣瑶充耳不闻,她眼底一片血红,死死地抓着苍柏的手腕,用力之大,像是要将手腕折断。   苍柏耐心地分析:“这样下去,只会害了我们两个。”   而他,早就活够了。   苍柏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会有这种感觉,这一刻,他选择顺从自己的内心。   “——我最不想连累到的人,就是你啊,阿鸣姐姐。”   处于极度危险之中的人是他,然而苍柏却半点也不在意,他看着盛鸣瑶,语气像是在诱哄一个不知世事的孩童。   明明他才是年纪较小的那一个。   “放手。”   “闭嘴!”   盛鸣瑶哑着嗓子说道:“……我不放!”   既然有过约定,那便不可以食言。   在这一刻,盛鸣瑶半点也没想起这一切皆是虚假,神情是从未有过的认真与执着。   仿佛这不是春炼的关卡,而是真实发生的存在。   “除非我死!”极度紧张之下,盛鸣瑶的话语已经开始颠三倒四,热浪一阵又一阵,连带着她的脑子都开始混沌。   “否则,我不放!”   ——我不放。   苍柏微怔,随后忽而轻轻笑了起来,在以往的时候,他的笑容哪怕看起来再单纯清澈,也总是夹杂着一些别的东西。   从未有哪一刻,如现在这般纯粹干净。   “好。”   苍柏说完这个字后,猛地用几乎已经折断的左臂狠狠往一旁粗粝的石壁上撞去,在剧烈的抖动之下,地块再次开始抖动,盛鸣瑶竭尽全力,眼看着苍柏就能被她拉上来——   腰间骤然传来了一股力,直接将盛鸣瑶悬在外的半身拉了回来,耳旁是惊喜的呼唤,隐约似乎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可盛鸣瑶并不愿去听清,她坐在地上,缓慢地眨着眼,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刹那间,地面重新恢复了平整,风声止,草木歇。   一切的喧嚣尽数归于寂静,这般的突如其来,哪怕是成功的喜悦也变得毛骨悚然。   更何况,她失败了。   盛鸣瑶缓慢地低下头,摊开手掌,借着不算明亮的日光,看向了自己的掌心。   上面还留有苍柏指尖的血迹,甚至还能感受到他的手掌一寸一寸滑落时,透过两人手掌缝隙传来的风。   分明是从滚烫岩浆上吹来的风,却冷得让人心悸。   掌中余温残存,却空无一物。   盛鸣瑶扯起嘴角,耳畔又传来了恼人的呼喊,她抽出匕首,直接反手捅了过去。   “阿瑶……”   松溅阴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前咕咚咕咚冒着鲜血的窟窿,喃喃自语:“……你要杀我?”   他冒着被大荒宫发现的危险,不顾一切前来此处寻她,甚至连神魂都会受损。   可自己心心念念之人,居然想杀了自己。   “对啊。”   盛鸣瑶冷笑,指腹残留的温度使她心中怒火燃烧,手中的匕首更刺进了几分:“我为什么不能杀你?”   因为这太荒谬了。   他松溅阴最爱的人,最想携手共度一生的人,却也是这世上最想要了他命的人。   堂堂魔尊,居然落得如此下场。   “……我的阿瑶居然想杀了我。”   松溅阴仰着头,忽而笑了起来,笑得眼尾猩红,渗出了几滴泪水。   他笑起来的样子妖冶凄绝又透着狂傲,像是地狱中被血液浇灌的罂粟,明知危险,也有人心甘情愿的靠近。   还有什么比往日里深不可测、高傲至极的魔尊,被摧折在自己脚下受苦受痛,更能令人心怀不忍的呢?   更何况魔尊松溅阴俊美如斯,放在修仙界也有大把大把的女修心甘情愿扑倒他脚下,亲吻他的袍角。   “明小姐。”身旁跟着松溅阴前来的路人忍不住说道,“你这又是何苦呢?松公子也是思你心切,担忧你遇到危险,这才赶来,你何必如此冷言冷语伤了人心?”   看吧,但凡一个人长得好看些,哪怕做了些错事,也自有人愿意为他开脱,甚至颠倒黑白。   不过盛鸣瑶早已不在乎这些了。   “对啊。”她理也不理那个开口的弟子,看着松溅阴眼神在最初的怒火后,平静到毫无波澜,“我特别想杀了你。”   “杀了……我……”   “对,杀了你。”   盛鸣瑶半跪在地上,居高临下地俯身,望着松溅阴的脸,嗤笑一声:“你不说说过吗?所有我不喜欢的东西,都不会出现在我的眼前。”   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直视松溅阴的面容。   “——那么现在,轮到你了。”   没有面对强者的惊惧,没有伪装的虚情假意,更没有半分的退让与妥协。   这才是盛鸣瑶。   是撕破了一切虚伪的面具后,露出原本面貌的盛鸣瑶。   在短暂的怔愣后,松溅阴垂下头闷闷地笑了起来,他的上半张脸被盛鸣瑶的阴影遮蔽,丝丝血迹从嘴角溢出,蜿蜒而下,像是要勾勒出一朵炼狱红莲。   光是看这一幕,许多人都不忍地别过脸,或是看着盛鸣瑶面色愤愤,心中不免动了恻隐之心。   其实,松溅阴倒也没有那么疼。   这样单纯身体上的痛楚对于松溅阴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虽然触及了神魂,终究不及当日里失去盛鸣瑶的万分之一。   唯一值得遗憾的是,在这一局中,在魔界叱咤风云,从血海淌过无往而不利的魔尊,丧失了一切主权。   松溅阴同样对上了盛鸣瑶的目光,褪去了以往漫不经心的慵懒后,他第一次这么清晰地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的‘阿瑶’。   她是盛鸣瑶。   心脏在胸腔跳动,血液都沸腾叫嚣着这一个名字,松溅阴半跪在地上,抬起头,左半张脸已经布满了细细密密的魔纹。   他近乎着迷地望着眼前的女人。   不同于‘阿瑶’的逆来顺受与温婉多情,盛鸣瑶坚定果决,她拥有不可摧折的凛然傲骨,她可以为了另一个人,毫不留情地拔出匕首,对自己刀剑相向。   不再是弱小无依的,需要倚靠旁人的菟丝花。而是成为了一个强大的、可以与自己并肩的对手。   盛鸣瑶与阿瑶天差地别,细细比较,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共同点——   她们都令松溅阴心中熄灭已久的火光重新燃起,沉寂已久的心脏,重新开始了跳动。   一下又一下。   松溅阴再一次沦陷,如果此刻盛鸣瑶需要,那么他仍愿意亲手剖开自己的胸膛,剜出心脏,并亲手奉上。   “……你讨厌我?”松溅阴望着盛鸣瑶,眸色难辨,轻柔的语气像是风中的叹息。   莫名令人觉得可怜极了。   盛鸣瑶丝毫不为所动,没有让任何人发现自己的脱力,冷声道:“确切来说,是憎恶。”   “既然如此……”   松溅阴轻叹了一声,随后忽然用力,徒手抓住了盛鸣瑶的刀刃,不顾刀锋将掌心刮得鲜血淋漓,猛地往心脏处狠狠刺去。   在这一刻,他终于在盛鸣瑶眼中寻觅到了出了憎恶之外的情绪,哪怕只是一丝惊愕,也让松溅阴发出了满足的喟叹。   “——我如你所愿。” 第74章 拜师大荒宫   殿内无风, 缭绕在空中的气息都是温和湿热的, 弥漫着一股雨后的清甜, 很有人间烟火的气息。   耳畔有些小声的交谈,盛鸣瑶迷茫的睁开眼, 下意识抬眼环视了一圈室内的布局。   入目所及的光线都是明亮且温和的,丝丝糕点的甜味钻入鼻尖,真让人有些饿了。   “阿鸣师妹醒了!”   秋萱正站在所有昏睡的弟子前环视,见盛鸣瑶睁开眼,眼睛一亮,跑到了她身旁,扶着盛鸣瑶起身:“师妹刚醒,先坐着休息会儿, 我去帮你将东西取过来。”   “对,阿鸣师妹你先别动。”   长明从台前的石阶上走下,手上托着一个圆盘:“来来来, 吃点东西, 这可是鱼师叔特地为你们这些从春炼出来的小家伙准备的!”   在春炼第三关开始前, 所有弟子都被带入了一个空旷的宫殿内, 大荒宫甚至为他们准备了躺椅,让所有弟子都能舒舒服服的躺在上面。   在长老桂阿随性地解释了规则之后,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梦之中——这也就是幻境。   盛鸣瑶手臂撑在身旁的靠垫上, 直起身。她心知秋萱、长明都是好意,可惜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多谢师兄师姐的好意。”盛鸣瑶顺势改了称呼,紧接着便急切地问道, “苍柏醒了吗?就是那个与我一同前来的少年,他——”   “阿鸣姐姐是在找我吗?”   清澈含笑的声音传入了盛鸣瑶的耳畔,她蓦然回首,只见熟悉的身影映入了眼帘。   少年仍是身着白衣,干干净净地站在那儿,眉目如画,风姿卓然,半点不见幻境中的血污。   盛鸣瑶静默了片刻,直接将盖在身上的薄毯掀开,侧身翻下了躺椅。   所有人都想到盛鸣瑶会突然起身,始料未及之下,秋萱与长明都没来得及阻止。反倒是苍柏,十分自然地冲着盛鸣瑶所在的方向伸出手,想要牵住她的衣袖。   然而,这一次,就连苍柏也失策了。   盛鸣瑶并没有如往常那样抬起手扣住他的手腕,而是直接扑进了苍柏的怀里。   直到温热柔软的人类躯体整个没入了自己的怀中,苍柏才僵硬地抬起了手,虚虚地环住了他。   剩下的亲传弟子们见此情形,也会心一笑,默契地不去打扰。   苍柏很无措。   他从未尝试过安抚旁人——不止是人类,就连曾经在妖族之时,生性肆意骄傲的苍柏也不曾去安抚过同族。   那些在他面前展示脆弱情感的家伙,要么是他的手下败将,要么是有求于他,惺惺作态。   这样的情态无疑让苍柏心生厌恶,也从来懒得搭理。   他之所以对盛鸣瑶感兴趣,也不过是因为她身上的那部分“相似”,而这样的“相似”中,并不包括那些脆弱可怜的情绪。   然而出于意料的,苍柏一点也不厌恶露出了脆弱一面的盛鸣瑶,只剩下无措与惶恐。   而在这其中,又裹挟着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   好像,他们之间的距离又靠近了一些。   感受到盛鸣瑶强烈的情绪,苍柏小小的叹了口气,将一只手落在了盛鸣瑶的肩膀上,轻声安抚道:“我在。”   少年的怀抱弥漫着针叶林的气息,在短暂的情绪宣泄后,盛鸣瑶发热的脑子冷静了下来,退出苍柏的怀抱后,不好意思地拨弄着额前的碎发,轻咳了几声掩饰自己的尴尬。   “我刚醒来,情绪有些激动。”盛鸣瑶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索性转移了话题,“你见过几位长老了?拿到了记忆了吗?”   在春炼最后一关中的记忆,会凝成一颗珠子,若是太过惨淡,珠子就会呈黑铁之色像是翻滚着无穷无尽的欲望。而越是幸福圆满,珠子的颜色越是浅淡。   长老们通常会将最黯淡的珠子销毁,其余的,便由诸位弟子选择是否需要记起。   当然,即便是选择了记起一切,这段记忆仍是模糊的,只能记起几个关键的节点罢了。   “嗯,我刚醒来,就去见过他们了。”苍柏牵着盛鸣瑶的衣袖,将她摁在了躺椅上,“得到了记忆后,我将幻梦中的古怪告知给了几位长老,想必就是因为,才提前终结了这次春炼。”   是的,提前终结。   早在盛鸣瑶醒来后的几秒之内,殿中的弟子顿时醒来了一茬又一茬。起初盛鸣瑶还不觉有异,在苍柏的提醒下,才发现了这些弟子眼神茫然,面色惨白,透出了几分不自觉的虚弱。   见四位长老已经出面,盛鸣瑶悬着心终于放下,转而又将注意力挪回到了苍柏身上。   “你问长老拿回了记忆?”   拿回记忆有利有弊,有人会因幻梦之事心生戒备,避免自己重蹈覆辙,而有人则会沉溺其中,反被心魔所困。   “对,我将记忆取回了。”苍柏侧过身,从袖中掏出了自己的记忆珠子,递给了盛鸣瑶,苦恼道,“鱼长老一看见我的珠子,就发出了惊叹声,特意在我获得记忆后,又将这珠子保存了下来。可惜我眼盲不能一见,不知阿鸣姐姐可否描述一番?”   这珠子体积不大,约莫是普通珍珠的三四倍大小,通体浑圆,更难得的是它完全呈雪白色,触感温润。   盛鸣瑶微怔,苍柏在幻梦中的记忆,竟让他觉得如此圆满吗?   她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将心中的疑问问出,就听身后传来了秋萱师姐的声音:“阿鸣师妹?长老们请你去前院叙话。”   盛鸣瑶迅速起身,错过了苍柏在听见“阿鸣师妹”时,皱起的眉头,以及隐隐不悦的神色。   在这之前,“阿鸣”分明是他对盛鸣瑶的专属称呼。   被留在原地的苍柏将下巴搁在手背上,心中认真地筹谋,如何将“阿鸣”霸占。   在跌落的刹那,苍柏就已在现实中清醒。他先是去找了汲南与田虚夜,将魔尊混入春炼一事交代了清楚,而后又得到了自己的记忆珠——鱼令莺确实夸赞了珠子,这一点,苍柏并未作假。   他当然圆满。   若真论起恐惧,苍柏其实并无什么害怕,他只是厌恶血色与黑暗。   血色会让他想起自己被人类囚禁,浸泡在血池中的日子。而黑暗,会让苍柏想起那压抑到足以使得任何一人发疯的漫长时光。   当生命被困于一隅且看不见尽头,才会觉得永生是一个诅咒。   ——直到盛鸣瑶的出现。   每当盛鸣瑶在一个时空节点,肉身死去,苍柏就同样会陷入短暂的昏睡,而后苍破深渊的禁锢就会更松懈几分。   可以说,是盛鸣瑶将苍柏从黑暗中拯救了出来。而现在,她又同样让他摆脱了血色。   [——不放!]   少女沙哑地低吼犹在耳畔。   苍柏抬起手,轻轻摁在了眼角,琉璃珠般干净清澈的眸子闪过了金色的光芒,继而又归于平静。   或许,他们的相遇,真的可以称之为命中注定。   ……   “你是说,你就是般若仙府传说中跌落山崖的弟子盛鸣瑶?”   田虚夜捋须,神情闲适,未见紧张之色,甚至抽空喝了口茶,鱼令莺也毫不在意,又将一盒点心往盛鸣瑶处推了推。   “这是用清心丹制成的糕点,你刚从那般紧张的秘境中出来,又被我们叫来问话,身体难免吃不消。”   盛鸣瑶茫然无措地接过点心,头一次发现自己半点也不明白这些大佬的意思,只能又重复了一遍:“我是盛鸣瑶,曾是玄宁真人门下的弟子。”   其余三人见此俱是一笑,纷纷起身而去,将此处小院交给了剩下的二人。   田虚夜神在在地闭着眼,等人都走完后,反问道:“所以呢?”   “你是盛鸣瑶——谁规定‘盛鸣瑶’不能修仙了?”   盛鸣瑶缓慢地眨眨眼,她似乎明白了田虚夜的意思,可这太过令人欣喜,盛鸣瑶又不敢确认,只能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您不介意我曾经的身份,打算将我收入门下吗?”   “有什么介意不介意的。”田虚夜捋须,撩起眼皮睨了盛鸣瑶一眼,“你可还在修习般若仙府的心法。”   “未曾。我跌落山崖之时,就已经灵力全失,经脉也有受损。”   “你可是因为品行不端惹出乱子?”   “并非。反倒是遭受不公,忍无可忍。”   “那你可还对般若仙府心怀憧憬?”   “一丝一毫也无。不过倒是有一个东西留在那儿,日后势必要去取来。”   “这不就行了。”   田虚夜从座椅上起身,十分随意伸出手地在盛鸣瑶眉间一点,而后满意地点点头:“般若仙府失去了你这般有潜力的弟子,是他们的损失。”   盛鸣瑶默默低下头,憋着笑。   田虚夜收回手,扫了她一眼:“你又想到了什么?”   “弟子想起了您在梦境中的说话方式,与现在完全不同。”盛鸣瑶忍笑开口。   田虚夜奇道:“那幻境中的我会如何说话?”   盛鸣瑶清了清嗓子,抑扬顿挫道:“那群有眼无珠的瞎子,活该损失了这么一个好苗子,让我白白捡了一个便宜!”   两人对视,几秒后,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   “无论你之前是谁,如今,你都是我田虚夜的弟子。如果你愿意叫我一声‘师父’,那就有大荒宫在你身后为盾。”   “从今往后,你再无需畏惧人言,若有人再胆敢欺辱于你,为师替你撑腰。”   盛鸣瑶红了眼眶,拼命眨眼,褪去了眼中的泪意,直接跪在了地上,双膝触地时,发出了一声闷响。   “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看着这个命格奇特的弟子,田虚夜心下感慨,上前扶住了她,又问道:“盛鸣瑶——待之后誊写弟子录时,你可还是用这个名字?”   盛鸣瑶垂眸沉思,一时拿不定主意。   田虚夜见她纠结,心中叹息,又道:“这个决定没有好坏,对于我而言也没有影响,你不必太过多虑。只不过一个名字罢了,你遵从本心便是。”   “我大荒宫虽不至于问鼎修真界,可保住你一个弟子,还是很容易的。”   说完后,田虚夜负手而立,闭着眼,心中感慨万千。   也不知道这孩子在般若仙府经历了什么,看她处理事务时分明是个果决坚定的性子,可偏偏对自己要求太高,又总是生怕伤害旁人。   活得这般小心翼翼,盛鸣瑶的过去想必如那位小祖宗所言,无依无靠,过得极为艰难。   般若仙府这般欺负自己命定的弟子,田虚夜不由在心里又给他们记了一笔。   “既如此,弟子不愿改名。”   “嗯?”田虚夜撩起眼皮,揶揄道,“不怕麻烦了?”   盛鸣瑶恭恭敬敬地对田虚夜行了一礼,说道:“以前曾听说那些纵横江湖的侠客皆是‘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坦荡做人。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体验一番这样的潇洒,哪能轻易放过?”   “天地之大,倒也不至于放不过一个‘盛鸣瑶’。”   她模样恭敬,口中的话语却再是肆意戏谑不过了。   老狐狸田虚夜哪里能不明白盛鸣瑶的意思,轻哼一声:“你且放心,我看般若仙府那群家伙也是到头了……他们找不了你的麻烦。”   师徒二人达成默契,田虚夜难得收徒,心情颇好,索性带着盛鸣瑶一同飞升登顶了上了大荒宫所在的荒山最高峰。   站定后,田虚夜静默了片刻,开口问道:“说说,看到了什么?”   盛鸣瑶站在山顶,山顶并非荒芜不可及,而是开满了彩色的花。这些花有大有小,更不拘品种,一簇色彩艳丽明亮中也许会有一朵纯白,一丛不知名的杂草中也混混着一朵牡丹。   它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肆无忌惮地在空中舒展着自己的身姿,向天地展现自己的风采。   盛鸣瑶闭着眼,她觉得自己的灵魂都飘了起来,风裹挟着她,她混杂在风中,一路飘去了远方。   入目所及的风景极其开阔,不似在灵戈山山巅那么浩渺如仙境,也没有那么工整的海运天池,高洁如雪。相反,盛鸣瑶目光所能触及的地方,近处是苍绿无际的草木,远处是湛蓝无边的山水。   一花一草,一座山,一池水——它们都是无边无际的。   这些景物不是泾渭分明的,它们是混在在一起。   花边有草,草边有水,水里又倒映着山,山巅上也许还开着很多很多的无名花草。   这些纵横交错的东西,是……   “生机。”   盛鸣瑶睁开眼,望向了田虚夜,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坚定与明亮。   “乾坤之大,在于生机。生机所依附者,在于一草一木。”   这才是她的道。   草木也好,蝼蚁也罢,众生忙忙碌碌,所寻不过一丝生机。   田虚夜同样在眺望远方,在听见盛鸣瑶的回答后,沉默了许久,朗声笑道:“好一个生机!”   “盛鸣瑶。”田虚夜转头,直视盛鸣瑶的眼眸,“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万物有灵,终会等到那一线生机。   ……   大荒宫主殿心源殿内,所有的弟子被召集在了一起,他们穿着进入春炼前门派统一的服饰,只是原本纯白的衣摆上都或多或少地染上了别的颜色。   田虚夜与盛鸣瑶一起远处,他见盛鸣瑶多看了那些人几眼,出声解释道:“仗势欺人、滥杀无辜者自衣襟处有猩红暗沉的血色,仔细闻还能闻到一股臭味。”   “是非分明,救济天下之人是蓝色。助人为乐,不染尘世的隐居者,是黄色。”   “其余种种,各有不同。衣襟处,是个人心性,衣摆处,则是老天赋予众人的资质。”   盛鸣瑶扫了眼底下的弟子,若有所思地点头。   拿到珠子后,这些弟子有的神色茫然,有的懊悔,有的一片灰暗,又哭又笑。   众生百态,竟在这一刹那尽情展现在了眼前。   “倘若一个弟子心性不佳,可有天资极妙,又该如何处置呢?”   “依情况而定,各人不同。”田虚夜从袖中摸出了一个三角形的物件,向下散去。底下瞬间飘起了白茫茫的点,有些像是雪花,也有些像是光芒。   这些光点落在了每个人的头上,又在刹那间,化作虚无。   盛鸣瑶看得着迷,隐隐感悟到了什么,又听田虚夜对她说道:“走吧,该去看那群老家伙挑选弟子了。”   他话音落下,直接提起盛鸣瑶的领子落在了殿内正中央的位置旁,泰然自若地撩开衣袍坐下,又一挥手,在自己身侧幻化出了两把座椅来。   “来,坐下。”田虚夜顿了顿,又继而转向了新弟子汇聚的地方,在目光触及到某人时,眼角微抽,“……苍柏,你也过来。”   无需旁人帮助,一身白衣干净无比的苍柏径直走到了田虚夜的身旁坐下,又对着盛鸣瑶眨眨眼,像是一个在课堂上顽皮捣蛋的学生,惹得一旁站着的亲传大弟子们善意地笑了起来。   田虚夜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徒弟,索性在周围布下了一个隔音罩,以此为他们介绍起来。   “这是我的大弟子寄鸿,还有一位木师兄在闭关,等他出来后,再介绍你们认识。”   “这是我新收的弟子,盛鸣瑶——以后她就是你的师妹了。”   穿着碧色衣衫的俊俏男子点头,含笑上前道:“我名寄鸿,师妹直接叫我寄鸿,或是师兄都可以。”比起田虚夜的闲适清淡,寄鸿更为沉稳些。   寄鸿生得剑眉星目,又风度翩翩,眉宇间自有一股旷达宽和之意,很是让人有好感。   盛鸣瑶也笑着回礼:“师兄也一样,叫我师妹或者名字都可以。”   寄鸿点头,目光又转向了苍柏:“不知师弟如何称呼?”   “我叫苍柏,师兄不如直接叫我名字好了。”   少年举起茶杯,冲着两人眨眨眼,又侧首看向了田虚夜:“田先生觉得如何?”   他神情放松,举止从容,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慵懒随意,精致到挑不出一丝毛病的五官极容易博得陌生人的好感。   田虚夜心中腹诽,嘴上按照一开始商议的说辞:“苍柏乃是汲南故人之子,因此若按照弟子排辈不太妥当。你们便随意些,直呼其名好了。”   若是让自己的弟子叫这老家伙“师弟”,田虚夜也担心寄鸿折寿。   万幸,妖族辈分混杂,极易出现各种奇怪的状况,因此寄鸿轻易地接受了田虚夜的说法,笑着叫了一声“苍柏师弟”。   寄鸿喜欢热闹,能多几个师弟师妹,他最是开心不过了。   苍柏点点头,眉眼上扬,转向了盛鸣瑶,左手点了点眼下的泪痣,睫毛轻颤,浅笑道:“阿鸣姐姐的话……在外,我们还是称呼姓氏为好。人类规矩繁多,若被有心人拿名字大做文章,反而麻烦。”   对于这些小事,田虚夜和寄鸿自然不会不答应,唯有盛鸣瑶似笑非笑地睨了苍柏一眼。   在此时,剩下的那三位长老已经开始挑选弟子,田虚夜也不能太过离群,他瞥了苍柏一眼,起身撤下了之前布下的隔音阵,有重新拢了一个碧色透明的隔音罩,独独纳入了苍柏与盛鸣瑶。   “你们两个商量好了,自信将这东西拨开便是。”   见无关人等已然离开,苍柏敛去了笑意,歉疚道:“在浮蒙之林相遇时,隐瞒了我身负妖族血脉之事,欺骗于你,实在抱歉。”   其实也没什么好抱歉的,盛鸣瑶觉得自己对苍柏隐瞒的事情,恐怕更多。   “这倒没事,我之前也曾从未告诉你我的全名。”盛鸣瑶伸手在自己垂下的发丝上打了个圈,并没有揪住此事不放的意思,“今天我们两个就算彻底的相识了,以后你若再骗我,我可就要生气了。”   谁还没几个不想告诉旁人的往事呢?那些过去,盛鸣瑶不愿刨根问底。   她认识的人是现在这个苍柏。   “妖族血脉……”盛鸣瑶心中好奇得紧,难免追问,“你这么好看……难道也是狐族、鲛人?”   “都不是。”   苍柏上身前倾,靠近了盛鸣瑶,压低了嗓子,总是清越的声音变得暗哑,像是来自于深渊底下呼啸而过的疾风。   “……是龙族。”   “龙族!”盛鸣瑶眼睛一点一点睁大,乌黑的瞳孔倒映着对方的模样,语气变得雀跃,“那你岂不是还能化成龙形?”   “你想看吗?”   “当然!”   苍柏歪歪脑袋,坐直了身体,含笑道:“现在还不可以,我还太弱了一些。等日后,我一定化作龙形,带着阿鸣姐姐遨游四海。”   “这次可不许再骗我了。”   苍柏状似无奈地摇头浅笑:“看来我在阿鸣这里已经没有信誉可言了。”说完后,他对着盛鸣瑶伸出了右手小指:“那不如,我们拉钩约定。”   盛鸣瑶失笑:“这种骗小孩子的伎俩,你也拿出来糊弄我?”   话虽这么说,可盛鸣瑶还是伸出了手,勾住了苍柏冰凉的小指,开着玩笑:“你体温总是这么低,我还一直以为是你身体孱弱,如今看来,竟是你体质的问题,害我白担心了一场。”   苍柏没有正面作答,在勾住了盛鸣瑶的小指后,他忽然张开了手掌,虚虚覆盖在了盛鸣瑶的手背上。   “人间的童谣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可百年对于修仙者不过须臾,实在太短暂了。”苍柏蹙眉,难得幼稚得说道,“一根手指算一百年,我覆整个手掌,就是五百年。”   还能这么算?   盛鸣瑶挑眉,顺着苍柏的目光落在了两人交叠的手背上,眉眼弯弯,也跟着他一起变得幼稚起来:“那不如在加上我的,就是一千年。”   “一千年之内,不准骗我。”   两人的小指轻轻勾住,并没有交叠太久。松开后,彼此的体温相互交叠。   立下约定后,苍柏伸出手想破开隔音罩。他刚背过身,就听盛鸣瑶在他身后悠闲地开口——   “那么,第一个问题。”   “苍柏小公子,为何不喜欢旁人叫我‘阿鸣’呢?”   第75章 天赋   为何不喜欢?   因为……   “因为‘阿鸣’是我一个人的称呼。”   苍柏收回手撕裂结界的手, 洁白的衣袖扫过面前的案桌, 带恰似之前盛鸣瑶在荒山之顶感受到的微风。   他坐在盛鸣瑶身旁, 睁开了眼,眼神坦然清澈, 连泪痣都写满了坦荡与无辜。   ……与说出口的话,截然相反。   “我太自私了,这个称呼,我自私得不想让给旁人。”   能将暧昧的语句说得光风霁月,在盛鸣瑶所有认识的人中,只有苍柏能够做到了。   正是因为这份坦然,盛鸣瑶半点没有多想,只以为是少年对于同病相怜的自己有了一份特殊的雏鸟情节, 因此故意叹了口气:“可惜了,我倒没有什么特殊的称呼来叫你。”   “我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名字。只怕你知道后,心中恐惧。”   “嗯?”盛鸣瑶被苍柏半遮半露的话语勾起了好奇心, “但说无妨。”   “我最早的名字, 叫苍破, 有不破不立的意思。”   “后来大家都觉得这个名字不太吉利, 又容易引起旁人恐慌,这才将我改名成了苍柏。”   在讲述这些往事的时候,苍柏神情淡然, 声音不疾不徐,甚至准确无误地伸出手提起了茶壶,给盛鸣瑶蓄满了一杯茶, 半点都没泼洒出来。   盛鸣瑶半点也没觉得不对,毕竟世间这么多人,并非人人都对修真界感兴趣,一时撞名也是有的。   “原来如此。那日后,你想让我如何称呼你呢?”   “还是叫苍柏吧,我已经习惯了。”苍柏清浅一笑,显然并没有将往事放在心中。   “苍破”是令所有人畏惧的疯子,是让人心惊胆战的上古妖龙。   而“苍柏”,只是苍柏,是为了盛鸣瑶而存在的苍柏。   少年抬头,目光虚虚落在了盛鸣瑶的身上,见她接过茶回望,又是一笑。   有些事情,苍柏不愿再隐瞒,他会一点一点地让她知晓。   盛鸣瑶抿了口茶,并未在一个小小的称呼上过多纠结,她仔细打量了苍柏握住茶壶柄的手指,见上面半点没有灼伤的痕迹,也无灵气缠绕,不免问道,“你的眼睛……?”   若苍柏是眼盲之人,刚才怎么能那般准确地找准茶壶的位置?   听见盛鸣瑶没有执着于称呼,而是关切的询问后,苍柏唇角上扬的弧度更大。   他并未直接告知缘由,而是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唇中,靠近了盛鸣瑶的耳畔,低声道:“我醒来后就问过长老们此事……过一会儿,阿鸣姐姐就该知道缘由了。”   神神秘秘,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既然阿鸣姐姐问了我一个问题,那么礼尚往来,我也要问你一个问题。你不能反问,只能告诉我答案。”   盛鸣瑶扬眉:“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可以,你问吧。”   苍柏也跟着笑了起来,语气随意:“阿鸣姐姐觉得,人无心,可活吗?”   盛鸣瑶缓慢地眨了下眼:“当然。”   自己接连失去了两滴心头血后跳了崖,都能活到现在,无心有心,又算得上什么呢?   “那若是……”苍柏不自觉地绷紧了下颌,嗓音又变得暗哑,“……用草木为心呢?用草木为心之人,会有感情吗?”   “会啊。”盛鸣瑶奇怪于苍柏的问题,但有言在先,因此也不追问,认真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天地之大,在乎于一草一木。因而乾坤万物,皆是有情的。”   苍柏霎时睁开了眼,空洞的眼神中,隐约可见一丝金光闪过。   还不等盛鸣瑶忍不住追问,苍柏就已经出言为这段谈话画上了句号:“谢谢阿鸣姐姐今日为我解惑,我没有别疑问了。”   两人交谈告一段落,苍柏主动伸出手撤离了罩在他们头顶的隔音罩。   同样的,大殿之内,除去田虚夜之外的三位长老,也已经挑到了合心意的弟子。   比起往年,今年弟子的数量虽然少,可质量却出乎意料的好,连久不愿意收徒的鱼令莺都动了心思。   “你叫什么名字?”   鱼令莺杏眼在底下的弟子身上溜了一圈儿,隔空一点,拎起了一个身量不高的小姑娘。   小姑娘的衣领是粉白的,衣摆处也是粉白的,在一堆五颜六色的弟子里,看着就很鲜嫩青春。   尤其是与身着浅黄衣裙,眉目含情,弱柳扶风的鱼令莺隔空对视,无比和谐。   站在了田虚夜身后的盛鸣瑶定睛一看,哟,这不是暴躁小兔子阮绵吗!   此时的阮绵半点也不见幻境之中抡起大刀的威武不羁,她站在原地,偷偷抬起头望向了鱼令莺,脸上还飞起了一朵红霞。   盛鸣瑶:……。   若非见识过阮绵扛刀砍虎的情景,她恐怕也会下意识以为阮绵不过是一个娇弱可爱的吉祥物。   鱼令莺越看阮绵越喜欢,又问道:“你喜欢什么武器?”   阮绵站在底下,脆生生地开口:“一开始喜欢剑,现在喜欢大刀,一刀下去可以砍好几个的那种。”   这话说得直白又带着一股奇特的凶横,坐在上首的汲南眼角抽搐,他已经能想象到这孩子拜鱼令莺为师后,大荒宫内会何等鸡飞狗跳。   然而,不等汲南出言阻止,就听鱼令莺愉悦地笑了出声:“你可愿入我门下?”   阮绵当即跪倒在地:“弟子阮绵,见过师父!”   鱼令莺点点头,这才想起了自己这一出未和身旁的好友们交代过,当即传音入密:[这孩子我瞧着喜欢,新收一个弟子,没问题吧?]   早些年的时候,因为某些缘故,鱼令莺曾说过再也不收新弟子。倒也不是指天发誓,而是一时负气之言。   今天她破了戒,熟人们难免要取笑揶揄。   可惜,还不等桂阿开口玩笑,汲南的声音已经传来:[你若喜欢,多收几个也无妨。]   桂阿:……呵,男人。   他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转而又用挑剔地目光张望着底下的新弟子。   汲南挑到了一个没名没姓的小呆瓜,取名叫了长叶,鱼令莺时隔百年也终于收了个小姑娘,破了戒。   田虚夜那老狐狸就更不用说了,一收收两个,还是这一届新弟子中模样最漂亮,能力最出众的两个。   这无疑让桂阿眼热不已。   要知道,他素爱美人。整个大荒宫中,原本颜值最高的就是他门下弟子,如今眼睁睁看着两个姿容上佳又心性绝顶的新弟子被田虚夜抢走,桂阿的心都在滴血。   桂阿本身的容貌在修仙界也有名声,因而得了一个“玉颜君”的称号。色若春花,形如芝兰,探扇浅笑时,自有一股惑人风情,勾得不少人神魂颠倒。   不行,一定不能输了排面。   桂阿上身前倾,仔仔细细地用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终于又被他找到了一个。   “你叫什么名字?”   “弟子名为锦沅。”   “锦沅。”桂阿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低头看向了身前的花名册,赞赏地点了点头,“名字很好听,资质也尚可。”   锦沅的衣襟处起先是墨色,而后越来越浅,最后变成了绛紫色。   这代表她性格沉静,起初经历苦难,最后却终得解脱。   桂阿心中满意,又点出了一个人:“长孙景山?”   长孙景山依言出列,他身上乱七八糟,色彩斑斓——难得的是,这么纷杂的色彩却半点也不显得乌七八糟,而是鲜亮可爱。   是个性格跳脱,为人赤忱纯粹的孩子。   这两人的容貌也属上佳,桂阿满意地点了点头:“你们二人可愿意拜我为师?”   两人自然欢喜行礼,被召到了桂阿身边。   接着,到是汲南又看重了一位女弟子。他素来喜爱心性沉稳,性格坚韧之人,眼光也高,这次春炼能挑中两人,已经算是收获颇丰。   见剩余弟子即将散去,长孙景山的神情明显变得焦躁起来,先是看向了身侧的锦沅,二人眼神一对,又齐齐看向了底下的弟子们,也不知在纠结些什么。   这番动静,惹得他身前的长老桂阿扬眉,身体后倾,仰面看着自己新收的两个徒弟,伸手用扇子挨个轻点他们的额头,态度亲昵自然。   “心神不宁,你们可是有话要说?”   长孙景山尴尬地挠挠头,他在家中时是个少爷,虽然父母早逝,可叔伯也没薄待他,因此什么都写在脸上。   见自己的师父问起,长孙景山也不遮掩,直接弯腰凑近了桂阿的耳旁嘀咕。   这一番动静,惹得汲南皱眉,最后也只能叹息。   随桂阿这家伙去吧。   四位长老各有各的处事方式,桂阿不太喜欢那些迂腐规矩,也纵容弟子性情,从来都是有话直说。不过他看着放肆,门下倒也从未出过乱子。   “原来如此。”   桂阿甩开折扇,掩唇轻笑,分明是有些妩媚的动作,可被他做起来,非但不显得女气,反而风流至极。   “你不必担心他,他已经被另外一位定下了。只是那个家伙常年闭关,也不愿意轻易出现在人前,这才没有前来。”   桂阿话音落下,就见殿中骤然闪过了一个黑色身影。这身影如旋风般一闪即逝,同时带走了一位熟人。   “——许句!”   长孙景山焦急地喊出了声,站在他身旁的锦沅也紧握手掌,仰头环顾四周,试图寻找同伴的踪影。   桂阿被这两个小家伙逗得笑了出声,他轻轻挥动折扇,扇面前后颤动间,有点点金光落下:“行了,别装神弄鬼了,看你把这群小孩吓得。”   一面说着话,桂阿猛地将手中的折扇抛出。   折扇越旋越大,最后竟大到能将主殿从中间折断。饶是如此厉害,这折扇竟是被挡在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外,在不能向前挪动半寸。   空中分明无一物,却有金戈相撞之声响起,不少弟子面露惧色。   桂阿冷哼一声,他身旁不动声色饮茶的田虚夜撩起眼皮,随手泼出了一杯茶,这茶水四散,并没有落在地上,而是化成了一股水流,直直朝殿内某一处撞去。   这一撞,撞出了一个大荒宫久未露面的家伙。   桂阿见他露了真容,自觉小赢一筹,顿时笑了起来。他靠在自己格外奢华的主座上,懒洋洋地开口:“云中君啊云中君,你要来就来嘛,我们又不会笑话你,何苦躲在一旁偷窥呢?”   殿中的新弟子们已然看呆,汲南黑着脸令人将他们带离,鱼令莺愉悦地拉着阮绵的手看戏。   每每这几个不知轻重的家伙闹起来,从来是汲南收拾残局。   “抓了人就想跑——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没改掉这个毛病,和个土匪似的,简直辱没了‘云中君’这个风雅的名字。”   盛鸣瑶扯着苍柏的袖子,抬头望去,果然见殿内突兀出现了一个人影。   这人好生厉害,哪怕是如今立在了殿内,周身居然也能不带一丝一毫的情绪。   被称为“云中君”的男子皮肤呈健康的小麦色,五官深邃,面容孤傲。他立在大殿中央,不发一言,唯独在掠过桂阿身后的秋萱时,视线凝固了几秒,而后又挪开了目光。   也是这几秒,盛鸣瑶才从他身上感受到了情绪的波动,才终于确定了这个人是活着的。   遗憾,悲痛,歉疚。   拥有这样的情绪,这个人的经历,想来也不会太过愉快。   确实如此。   云中君原本是不叫云中君的,只不过在遇见大荒宫的众人后,他就已经变成了云中君了。   如在云中,孤寡无依,孑然一君子。   当年人妖混战,云中君亲眼看到原本活泼开朗的妻子躺在地上的尸体,凄惨至极。   化为原型的妻子只剩下骨架与零散的肉块,连身上最漂亮的皮毛都被人剥去,成了值得炫耀的旗帜——那一刹那,云中君失去了所有的理智,他浑浑噩噩地加入了战斗,发了疯似的屠杀了人类。   若非桂阿来得及时,那时的秋萱险些成为了他的刀下亡魂之一。   饶是如此,秋萱也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她面容尽毁,失去了之前所有的记忆,连自己原本的模样都忘得一干二净,唯独记得自己的名字中,有个“萱”字。   在模糊不清的记忆中,似乎有一个人总是在叫她“萱儿”。   清醒后的云中君自知犯下了错事,帮助桂阿四人成立了大荒宫后,主动闭关,常年不踏出自己的地界,更是从未收徒。   今年,到是难得出来抢徒弟了。   明白这番缘故的汲南坐在上首,不动声色地在脑中搜寻着有关“许句”这位弟子的信息,得出了结论——   这小家伙的行事作风,与云中君的脾气还真是相投。   倒也算是一场缘分。   几位大佬叙话,底下新收的弟子则与师兄师姐开始互通姓名。   盛鸣瑶心中罗列一遍,意外的发现长老汲南居然是亲传弟子最多的一个人。   长风、长空、长明,又新收两个弟子,其中一个正是盛鸣瑶曾在幻境的茶舍中遇见的青年——阿叶,已经更名成了长叶,后一个则是荒林中遇见的孙瑾兰。   鱼令莺的弟子则少得可怜,据说有一个弟子常年在外游历,如今只剩下了阮绵。   至于桂阿原先的弟子也只有两个,盛鸣瑶曾见过的师兄春如与师姐秋萱,如今又得到锦沅与长孙景山,门下也算热闹起来了。   而田虚夜似乎只靠寄鸿撑着场面,另一位‘木师兄’体弱多病,常年闭门谢客。   正当盛鸣瑶神游天外时,就见之前被汲南派去安排新弟子的长风与寄鸿一道回来,妥帖地垂首禀报:“剩下的弟子,无一人有‘天赋’。”   测天赋。   若非被人提起,盛鸣瑶都快忘记这事了。   在她的印象中,有“天赋”之人,统共遇见过两个。   第一个是朝婉清,她的天赋是显性的,名为“步步生莲”。没什么大用,胜在打架的时候,缥缈似九天仙子,十分具有观赏性。   第二个是滕当渊,他的天赋显然是“剑”,这也没什么可说的,大约是隐形天赋,他比旁人更容易悟出剑道,剑意也更超然。   所以盛鸣瑶能带有他的剑意,才会令般若仙府的人那般惊讶。   就在盛鸣瑶沉思之时,除去云中君外的四位长老飞身站在了殿内,凭空扯出了一张‘网’。在四人放开后,这张网飘飘摇摇浮在了空中,正对着新收入的弟子,吐出了一块通体玄黑,方方正正的石头。   ——这是大荒宫用来测试弟子有无天赋的“勘天石”。   勘天石漂浮在半空中,表面乍一看十分光滑,通体漆黑。仔细分辨下,在漆黑的石面上缀着星星点点的光亮,它们缠绕在石头周围,像是将星空截取,落在了人间。   云中君凝视着勘天石久久不语,站在石头钱田虚夜转过身,看着弟子们,笑眯眯地开口:“外头的都测过了,那如今该轮到你们几个了。怎么,谁先上去?”   新弟子们彼此对视,不等旁人开口,长孙景山率先出列:“弟子愿意尝试。”   从长孙景山开始,锦沅、长叶、孙瑾兰挨个上前,他们将手放在勘天石上,皆无动静。只有阮绵将手搭在勘天石上后,那石头上隐隐显出了一个大刀的形状。   这已经很不错了。   天赋在修士中出现的概率极其渺茫,能有一位都是烧高香的存在。   直到苍柏出现,他的手掌还未触及勘天石,在勘天石后的‘网’光芒大胜,背后的漆黑左一道右一道,毫无规则的褪去,最后化作一片全然不含杂质的纯白。   就像是一个顽皮的孩童用笔蘸取了调色盘上所有的白,又肆无忌惮地在黑色的纸张上涂抹,没有规则规律,也毫不讲究笔法。只是一场随性泼墨,就将乌黑化作了纯白。   桂阿怔然,不自觉地合起了折扇:“……这是?”   “很强大的天赋,我也未见过与之类似的。”汲南又看了一眼苍柏,不多发一言。   到底是曾经在大陆叱咤风云的苍龙族,哪怕被天道压制剥削至此,也能觅得生机。   汲南心中也是感慨颇多。   面前这位“苍柏”,如今的实力恐怕还不足当年的十分之一,饶是如此,稍微泄露一丝,也会引得修仙界震荡不已。   “引万物,导众生。”田虚夜抚掌,感慨道,“这个天赋极其难得。”   不止长老们,底下的弟子也都新奇的开着苍柏。   盛鸣瑶借此机会,仔细地感受他们的情绪——有欣喜、好奇、开怀,还有跃跃欲试的战斗欲,许句甚至直接对苍柏发出了比试一场的邀约。   众人情绪各不相同,却唯独没有嫉妒与恼恨。   场中弟子众多,居然没有一个散发着负面情绪,而都是发自内心地祝福与喜悦。   在这一刻,盛鸣瑶终于明白了为何大荒宫弟子不多,建宗时间也不算最久,却能让许多人忌惮,不敢轻易挑衅的缘故了。   只因大荒宫从来都是上下一心,即便是心生斗性,也是单纯的比试,绝非要和同伴你死我活。   上下一心,这才是最能难得的事。   见盛鸣瑶低着头像是在发呆的模样,锦沅隔着长孙景山,从背后轻轻推了盛鸣瑶一把:“阿鸣,到你了。”   锦沅同样选择恢复了春炼中的记忆,一片模糊中,唯有盛鸣瑶逆光而立的身影清晰无比。   被推了一把的盛鸣瑶这才如梦初醒,收起了之前那股奇妙的感受,径直向前方的勘天石走去。   她在那石头前站定,抬起手覆盖在了冰凉的石面上,心中毫无波动。   果然,勘天石没有丝毫动静,漆黑的表面连一丝光亮也无,更别提那块被苍柏的天赋染白的背景了。   比起身后长孙景山的失落,盛鸣瑶半点也没有遗憾。   她放下手,不好意思对着田先生耸了耸肩。   有些事情不是光凭努力就能做到的,比如自己没有天赋能力这件事,又并非——   “咦?”长孙景山捅了捅身侧的许句,“你有没有闻到花香?”   许句摇头:“我听见了风声。”   “风声?”阮绵奇怪地侧过脸,“可是我闻到了饭菜的香气诶?锦沅姐姐呢?”   锦沅迟疑的开口:“刚才一瞬间,我像是被毛茸茸的东西包围,很温暖,半点也没有攻击性。”   不止他们,身后那些年长些的亲传弟子们同样惊奇的看着彼此小声交谈。   “咦,我怎么听见了鸟鸣?”长空惊奇道。   春如缓慢地眨了下眼:“我好像……见到了彩虹?”   怎么回事?难不成大家都出现了幻觉?   这不可能。   众人再次将目光投向了殿内中央。   就在盛鸣瑶完全将手抬起时,身后传来了倒吸凉气之声。然而她无暇顾及,专注地看着前方,眼睛一点一点地睁大。   在盛鸣瑶的身前,原本漆黑的勘天石上光芒大作,流光溢彩,竟将身后纯白的背景再次渲染成了彩色。   大到江南的繁花似锦,漠北的落日孤烟,红尘中的熙熙攘攘,山水中的幽静隐秘……   小到母亲对于即将远行的游子最后的叮咛,野外树林中蓦然想起的呦呦鹿鸣,街道两旁热闹的行人杂音,初生婴儿的第一声啼哭——   所有人都有不同的感受。   盛鸣瑶怔然地望向了掌心。   她这是……突然有天赋能力了?!   站在盛鸣瑶身后的苍柏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他与众人一样,目光虚虚地落在了那个立在场中的女子身上。   只是与众人片刻放纵沉溺不同,苍柏自始至终都很冷静,唯一的变化,就是往日里总是空洞的目光都缠绕上了浅薄的愉悦。   [可是这样奇怪的东西,旁人也没有。]   [别人没有的东西,我也想让阿鸣姐姐拥有。]   这是苍柏在幻境中的承诺,在现实中,依然有效。   ——从今往后,即便是很多人没有的东西,盛鸣瑶都会有。 第76章 我为故人而来   殿内无端起了一阵风。   起先是微风, 而后越旋越大, 几乎要将所有人包围。   这风虽大, 却并无恶意,它是温柔且无害的。在这一刻, 所有在殿内的人都感受到了一股抚慰人心的力量。   从出现开口就一直缩在角落里的云中君怔忪,抬起头,似是在看那块勘天石,又似越过了勘天石看到了什么别的东西。   在某一瞬间,他听见了一个久违的声音。   欢快又活泼,让已经久未有情绪波动的云中君的眼眶微红。   “……这样的天赋,我活了几千年,也未曾见过。”   汲南锋利的目光落在了盛鸣瑶的身上, 总是冰冷的鹰眸中毫不掩盖自己的欣赏。   鱼令莺点头,赞同道:“的确是很奇妙的能力,勤加修炼, 以后定大有作为。”   苍柏站在盛鸣瑶的身侧, 浅淡一笑。   长孙景山兴奋地走到了盛鸣瑶的身边, 看看她, 又看看苍柏,一伸手直接揽住了苍柏的肩膀,口中不住的感叹。   “太厉害了吧!你们两个的能力都好神奇!”   锦沅也笑盈盈地走到了盛鸣瑶的身旁, 摇了摇她的胳膊:“恭喜。你这个天赋打算叫什么名字?”   幻境中的记忆虽然会被模糊,不过有一个人,锦沅记得很清楚。   正是这个人对着她伸出手, 毫不介意她深陷泥潭,并愿意将她从中拉起,让她见识到了这世间的另一种可能。   盛鸣瑶茫然地抬起手,自己居然有了天赋?还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天赋,甚至都找不到合适的称呼?   “不如叫‘色染’怎么样?”生性活泼的长空提议道,“这么多颜色,都将背景板染得五彩缤纷了。”   长风当即反驳:“不妥。盛师妹的天赋能力并不只是颜色,还有气息,触觉。”   春如若有所思:“那不如叫‘感万物’?”   秋萱摇头反对:“和苍柏的天赋名字有些重复了。”   一时间大殿内,众弟子七嘴八舌地讨论起了盛鸣瑶能力的称呼,各执一词,不肯相让。   若要打一个不恰当的比喻,这群家伙简直像极了一群要给刚出世的孩子取名的长辈。   殿内气氛无比和谐,几位长老也聚在了一起,看着他们玩闹。   “不如,就叫‘无名’如何?”   苍柏转向了盛鸣瑶,他的眼上不知何时又被白色的绸带绕起,不过苍柏五官着实精致完美,哪怕看不见眉眼,也担得起一句风华绝代。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如今阿鸣姐姐的天赋堪称众生之相,又令人心神得到抚慰与宁静,取‘无名’二字,也不算辱没。”   盛鸣瑶没想到苍柏能将自己这奇葩的能力,上升到这般高度,她眨眨眼:“我觉得不错。”   不知何时走到了二人身前的田虚夜捋着胡须,赞同道:“好一个‘无名’,我开始期待下一次众人齐聚的万道会武了。”   “啊,会武。”   鱼令莺叹息了一声,上前几步,美目流转,凄婉的目光落在了在场每一位弟子的身上,无端令人毛骨悚然。   “若是今年再邀我们前去,就不必与他们客气了。”   在过去,鱼令莺与正统宗门里的某些长老有些牵扯,因此常年蜗居在大荒宫的一角,轻易不愿踏出这片地界一步。   因此,能听她主动提起会武一事,实在难得。   桂阿知道这些往事,听见鱼令莺这话后,微微一笑:“那是自然。有了这么两个有趣的小家伙,一定能把般若仙府那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揍得非死即伤吧?”   一边说着,桂阿笑得灿烂又极具风情,他那眼睛扫了一圈众人,着重落在了盛鸣瑶的身上。   有趣的小家伙·盛鸣瑶:???   等一下,话题为何突然危险了起来?   ……   ……   大荒宫内其乐融融,远在另一端的两大门派,就完全没有这般和谐了。   “弟子范子陵行为不端,肆意滋事,口出狂言,勒令闭关反思十年,抄写门规千遍,出关后亦不得随意外出。”   这个处决不轻不重,但对于刚捡回一条命的范子陵而言,无异于天音。   “谢掌门宽容。”范子陵跪在地上,气息虚弱,面色惨白,“弟子定当好生反省,从此再不出差错。”   掌门见他实在形容凄惨,也不多为难,挥手让他离去。   两旁立即有弟子上前,扶起了范子陵,将他带离了落先殿。   “这次外出的详情,我已知晓。”   掌门缓缓开口,严厉的视线扫了一圈下首众人,在目光触及任修时点了点头,肃穆的神色终于略有缓和。   万幸,明远这个徒弟,还算可靠。   扫了眼剩下的弟子,掌门抬手让他们都起来说话,耐心问道:“关于祸月那妖怪,你们可还有什么线索?”   送走了范子陵后,观内弟子皆是亲信,况且又并未犯错,因此上首真人们的神色愈加和蔼起来。   任修仔仔细细地在脑内搜罗线索,尚未来得及开口,他身旁性情跳脱活泼的丰竟,已经扬声回答:“那祸月很厉害,能召唤得来一片黑雾,仔仔细细地将我们罩住。若不是大荒宫的长老来得及时,我们还真是无法轻易脱身。”   这话倒也没错,任修点点头:“确实如此。大荒宫那位汲南长老非常厉害,弟子修为低微,只约能估计他那位弟子长风,修为在金丹之上。至于汲南真人,弟子难以摸透他的深浅。”   “不必妄自菲薄。”位于掌门右侧的明远真人开口,语气温和,可见对自己这位弟子的满意。   冲和子在听见提及大荒宫时,略有出神,嘴角不自觉地勾起,随后轻轻一叹。   罢了,都过去了。   “——大荒宫那边,神秘莫测,修炼的方式也与我等不同,任修师侄看不透,属实正常。”   听见这话,一直沉默的弟子崔洛忽而微微蹙眉。   比起沉稳老实的任修,和跳脱迷糊的丰竟,崔洛虽也性格外向活泼,但粗中有细,且在某些时候,脑子分外活络。   崔洛分明记得,在之前联络时,大荒宫那头的人虽不至于冷漠,可也谈不上热情。   尤其是在知道浮蒙之林的妖物不过是掠走了一个纯戴剑宗的弟子,并未伤及林镇百姓后,他们对于前来增援营救一事,更加不置可否起来。   若不是正巧撞上了春炼,崔洛都怀疑,大荒宫要不然就是看不上“纯戴剑宗”这一名头,根本懒得搭理他们,要不然,就是刻意与纯戴剑宗为难了。   这样一个奇怪的门派,最后为何会特意排出了长老汲南和他的大弟子前来?   莫非真的另有隐情?还是……   “我们在林镇,还遇见了两个有趣之人。”崔洛没有证据,只能将自己亲眼所见之事说出口,“那两人自称姐弟,结伴同行。后来真是那姐姐被祸月掳走,弟弟前去解救。”   有崔洛开头,丰竟补充道:“我也记得这对姐弟,他们二人都气质不俗。其中姐姐的面上似有疤痕,一直以面纱覆盖,而弟弟的眼睛看不见,据说是从南面的家里跑出来的时候,为人陷害,所以留下的疤痕。”   南边的凡尘中,大家族林立,小家族也不少。人一多,父子相残,兄弟阋墙的事情也就屡见不鲜了。   冲和子抬头问道:“他们自称是姐弟,你们可观察到依据?”   “两人行事自然,对彼此的嗜好忌口都了如指掌,互相照顾,且都容貌不俗,向来应该并非虚假。”   崔洛与丰竟齐齐点头,神情没有一丝不满,想来很是认可任修的总结。   冲和子见此,也不再询问,他抿了口茶。到是崔洛的师父宫庆放下手中的书卷,开口问道:“他们可有说名字?”   “男子似乎叫苍柏。”崔洛挠挠头,不好意思道,“至于他姐姐的名字,毕竟是女子,我们不好打听,只记得苍柏小道友称呼她为‘阿鸣’。”   阿鸣。   位于冲和子身后半步的滕当渊垂下的眼眸有一瞬间凝滞,下意识搭在剑柄上的手指轻颤。   阿鸣……阿鸣……!   会是她吗?   事情详细经过早在之前就已通过底下几人口述,呈在了掌门的案桌,他见对这姐弟也问不出所以然来,只当成了偶然出现。   “大荒宫之人,虽在正统中声名不显,可那几个长老各个都身怀绝技,神秘莫测。”   掌门顿了顿,望着这一屋子的亲传弟子,继而叹了口气,做出总结:“无论在修仙界中,对于大荒宫有什么样的传闻,又如何褒贬,你们在外遇见大荒宫之人,切记小心行事,千万不可随意招惹。”   几位长老真人又对弟子勉励一番,赐下了些灵药宝物,这才让他们离开。   从落先殿中离去,丰竟率先嚷道:“以后我没事,可就不轻易出去了,这外头也太吓人了。”   “是啊。”崔洛心有戚戚焉地点头,“若是这次运气不好,可就真的交代在那儿了。”   “谁说不是呢?万一当日——”   “任修师弟留步。”   冷漠沙哑的嗓音传入了众人耳畔。   三个弟子齐齐止住脚步,回首时,掩饰不知眼中的惊愕。   “滕……滕师叔。”性格最跳脱的丰竟也不敢在滕当渊面前造次,赶紧行了一礼,又因为转身幅度太大,身体扭曲,显得有几分滑稽可笑。   滕当渊略一点头:“不必多礼。”继而又转向了任修:“任师弟如今可有空闲,我有几句话,想要单独问你。”   崔洛与丰竟低下头,偷偷瞄了眼对方,迅速达成一致,忙不迭道:“既然二位师叔有话要说,师侄们就先行告退了。”   滕当渊可有可无地颔首,待两人远去后,转向了任修,缓缓开口:“任修师弟,关于那对姐弟,你可还记得什么?”   两人绕到了平时练剑的竹林处,片片竹影落在了二人肩头,像是竹叶将日光搅得细碎,又散给了世间众人。   任修抿唇,半晌也只说出了一句:“他们二人容貌不俗,身世凄苦。”   滕当渊也知道,提出这个要求,委实难为任修了。任修是君子剑,讲究的正是心气平稳,端方君子,让他在私底下去揣测旁人,无异于天方夜谭。   然而无论如何,该问的还是要问。   “那名为‘阿鸣’的女子,是何等容貌性情,你可还记得?”   任修听滕当渊问起旁人——还是一个女子,不免愣住,随后脑中又划过了崔洛与丰竟当日的玩笑,心中也不免好笑,再对上滕当渊时,神色放松了许多。   “当日,丰竟他们也觉得‘阿鸣’这个名字与滕师兄你的佩剑同名,私下多嘴,还被我训斥了。”   想起当日情形,任修抬起眼,对着面前的竹叶林温和一笑:“那位阿鸣姑娘,性情不错,与她的弟弟关系极为融洽,为人也很友善大方。”   他总是如此,从来都以最宽和的眼光看待旁人。   “初见时,这位阿鸣姑娘带着面纱,她的疤痕蔓延至眼角,大半张脸尽毁。只是被祸月掳走后,再次在浮蒙之林相见时,不知为何,面上的疤痕到是消退了不少。”   “可惜当日光线昏暗,又很混乱。我也未能看清她具体容貌,惊鸿一瞥,只记得应该是个美人,别的……”   任修摇摇头,没有说下去。   “你说她的弟弟姓苍?”   “对,他自称‘苍柏’。”   滕当渊心中大石落地,说不清是遗憾更多,还是庆幸更多。   他既期待找到盛鸣瑶,又生怕她在那些自己看不见的日子里,遭受了如此多的苦楚。   瑶瑶脸上并无疤痕,更没有一个关系融洽的、姓‘苍’的弟弟。   更何况,般若仙府位于大陆西侧,大荒宫那一带位于东侧的永绩州附近,两者并无交际,恐怕只是巧合。   巧合。   多么荒唐又可笑的一个词。   滕当渊扯了扯嘴角,心中自嘲,抬眸时,眼睛极为平静:“既然如此,你且回去准备一番。过几日,要前去般若仙府,商讨会武事宜。”   “多谢师兄提点。”   任修离去后,滕当渊立在竹林中良久,他在林中小路没有目的的走着,不知怎么,绕到了梅林。   谷蕖梅花是冲和子最爱的花,因为这份喜爱,所以般若仙府内的谷蕖梅花四季不败。   滕当渊伸出手,一片梅花恰好落在了他的掌心。   白色花瓣中透着浅浅的黄,是一份与冲和子截然相反的活泼俏皮。   滕当渊又想起了之前沈漓安给他的那封回信。   信中字句是一反常态的漠然,与滕当渊记忆中的那位风雅公子截然不同。   同样的,那些字句背后的含义,那些一笔带过的语焉不详,也让滕当渊如坠冰窟。   原来在那些自己看不见的时光中,她竟然是过着这样的日子。   ……   “渊儿,你与那盛鸣瑶究竟是什么关系,我不想深究。”冲和子在出门前,私下里,再次嘱咐了滕当渊一句,“这次前去般若仙府,是为了商议三十年后的万道会武,不要为旁的事情横生枝节。”   滕当渊站在原地,沉声问道:“师父何出此言?”   冲和子背对着滕当渊,立在飞舟窗前,望着那没有边界,也辨不清形状的云朵,半天未曾应答。   “……我也年轻过。”   就在滕当渊以为这段对话无疾而终时,冲和子忽然开口,声音晦涩:“我也曾在人间的街道纵马逍遥,曾在人间的酒肆高谈阔论,曾在人间……在人间的花红柳绿中,找到过一朵谷蕖梅花,很漂亮。”   冲和子转过头,总是带着笑容的脸上笑意更深,只是不像是过去属于‘冲和子’的和蔼慈祥,而是一份少年郎的鲜衣怒马的意气风发。   这样的笑意挂在一张苍老的脸上,未免显得可笑滑稽,冲和子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立刻敛去了笑容,又变得和蔼起来。   到了他这种修为,明明已经能轻易做到容颜不老,恢复到二八年华也不是难事,却不知为何,冲和子偏偏选择了苍老。   或许,也和那朵谷蕖梅花有关吧。   滕当渊伫在原地,与恩师对望,不发一言,沉静的眼眸中漆黑一片,旁人并不能从中窥见任何端倪。   于是冲和子以为,这就是默认。   所以,饶是冲和子也未曾想到,在见到了般若仙府的玄宁真人后,还不等双方客套热络一番,滕当渊便直接拔出剑,当着所有人的面,泠泠剑芒直冲玄宁而去——   “纯戴剑宗滕当渊,今日向玄宁真人讨教剑意。”   全场寂静,鸦雀无声,连风声都在这一刻停滞。   不少弟子瞪大了双眼,连嘴都长得很大,像是下一秒就要尖叫出声,却又骇于位于这场风暴中心的两人,不得不停滞了动作。   众目睽睽之下,清冷决绝如山巅雪的仙人没有丝毫动容,他立在高高的台阶上,身形未动,抬手间,已将剑芒抵挡在外。   不过滕当渊本来也未想用剑意伤害到玄宁,这样上不得台面的偷袭滕当渊不屑,他要的是一光明正大的比试。   站在一旁的冲和子深吸了一口气,与同样倍感头痛的掌门常云惺惺惜惺惺地对视,立即摁住了额角:“你们——”   “你因何而战?”   玄宁冷淡的嗓音似是裹挟着风雪,细细听来,还有一股厌烦。   自从那件事后,玄宁已经很久不在这些后辈面前露面了。他厌恶他们的吵闹,厌恶他们的稚嫩,也羡慕他们的鲜活。   这样的鲜活,是他永远无法赠予另一人的。   ——因何而战?   滕当渊立在原地,总是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了波动。他回望玄宁充满压迫感的眼神,不知想起了什么,被誉为“孤雪”的剑客此刻嘴角微微上扬,继而又化成了一道嘲讽的弧度。   “我为故人而来。” 第77章 吃醋的匕首   最后, 两人还是未能打起来。   先是冲和子在一旁装晕, 又有般若仙府的那几位真人拦着, 哪怕滕当渊与玄宁想要动手,也施展不开。   只是这约定已出, 玄宁也不会置若罔闻。   “等万道会武之后,灵戈山巅。”玄宁站在滕当渊剑前,嗓音淡漠,“你我,是该一战。”   滕当渊虽辈分比玄宁小了一辈,可论起修为也已经元婴中期,与冲和子相当。   与这样的人比试,倒也不会被嘲笑恃强凌弱。   不同于旁人想象中的那般被小辈挑衅的愤怒, 实际上,玄宁也想与滕当渊一战。   这件事他想了很久了。   大概,是从发现了自己的徒弟带有滕当渊的剑意那一刻起, 这位总是高高在上的谪仙人的心中, 就已滋生了许多从未体会过的人间之情。   痛恨。   难堪。   ……   还有嫉妒。   至于其中缘由, 玄宁根本不敢细想。   ===   魔界·万骸宫   那日, 被盛鸣瑶在幻境中一刀扎在了心口后,松溅阴神识受损,又被大荒宫的几位发现, 着实废了一番功夫,才从春炼的幻境中脱离。   松溅阴不知她滔天的恨意究竟从何而来,也不知盛鸣瑶在从春炼中醒来后, 究竟会不会记起自己,但不可否认,当他见到盛鸣瑶为他人拔刀之时,松溅阴再一次的心动了。   若是有朝一日,自己落败,四面楚歌之时,也有人选择不放手,选择为了我而拔刀——   “魔尊大人。”   魔使星仟悄无声息跪在地上,几乎要与黝黑的地面融为一体。   “九层梦塔外的迷雾正在消散,想来在五十年之内,定会开放。”   九层梦塔,无论人、仙、魔、妖,但凡知道九层梦塔这个名字背后的含义,就没有一个不想登顶的。   魔尊松溅阴也不例外。   重活一世,上辈子所有的遗憾,他都要补齐。   “继续待命。”松溅阴扯起嘴角,摩挲着腕上的手串,猩红的眼底燃烧着志在必得的火焰。   “我要做,第一个踏入九层梦塔的人。”   ……   ……   所有进入大荒宫的弟子,在筑基之后,都有机会进入万品观,得到自己的专属法器。   至于得到什么,没有规律,全凭你的机缘。   而如今,盛鸣瑶与苍柏也已经到了能进入万品观的时候了。   盛鸣瑶原本资质低微,可谁知到了大荒宫,换了个师父,她修炼的进度简直一日千里,从刚刚引气入体到筑基成功,不到二十年。这还不算她中间与别的弟子一起下山助人的时间。   饶是田虚夜也被她吓了一跳,不过在确定了盛鸣瑶心境稳定,甚至还可以再进一步时,田虚夜终于放下心来。   然而,比起修真界中那些喜欢树立一个招牌的师门不同,田虚夜反而让盛鸣瑶不要冒进,专心巩固。   “若是一开始太过顺遂,后面遇到小的波折时,更容易失去本心,一蹶不振。”   田虚夜故作高深地抚须,一番话说得语重心长,惹得一旁的大师兄寄鸿不自觉地点头。   寄鸿并不知道,田虚夜曾在私下里扯着盛鸣瑶,悄悄嘱咐她:“你先攒着灵气,不急突破金丹。这样到时候在万道会武若是有人欺负你,我们就说他恃强凌弱!”   盛鸣瑶知道这是田虚夜的玩笑话,可也哭笑不得。   不过,对于盛鸣瑶而言,如今急着突破确实百害而无一利,因此她也就将其搁置了下来。   “师妹已经很厉害了,不必有压力,专心修炼便是。”   苍柏被掌门叫走,寄鸿与盛鸣瑶一同站在桂花林中说着话。   这是近几年中,大荒宫几人的固定项目。   起先是阮绵在归家一次后,带回来了一大堆糕点,实在分不过来,索性在送出去一些后,直接将剩下的熟人叫到一起,美其名曰“食聚”。   一来二去,这“食聚”就成了某种约定俗成,大家关系好,便总是找各种机会出来聊天。   这一次,锦沅与秋萱,两人配出了一种新口味的桂花糕,据说吃了之后遍体生香,又恰好能恭贺盛鸣瑶与苍柏筑基成功。   寄鸿看着自己的师妹,温声安抚道,“若是在会武上,有人欺负你,我们帮你去揍他。”   有了一个师妹,又有了一个不算师弟的师弟,寄鸿身上莫名有了种责任感。   总是笨嘴笨舌的长风刚靠近草地就听见这句话,沉默了几秒后,居然也点点头:“寄鸿若是不行,还有我。”   能让一直恪守门规,仿若汲南长老第二的长风说出这句话,实在不易。   作为金丹后期,已经一只脚迈入元婴期的长风,若是在比武上出手,难免会被人背后诋毁“以大欺小”,可他却愿意做出这个承诺。   原因无他,不过是比起那几个爱撒娇耍赖的家伙,盛鸣瑶懂事的让人心疼。   在修炼上,她从不偷懒,也绝不倚靠旁人,拼命到像是下一秒就要进入生死决斗。   对于别的弟子,长老们都各自严加约束,生怕他们产生惰性,只愿在大树下乘凉,养成了依赖旁人的恶习。   然而,对于盛鸣瑶这个弟子,大荒宫上下的所有人在敬佩之外,都不约而同的有那么一丝心疼,唯独希望她能够试着依靠他们一些。   除去外出的阮绵与长叶,以及保护他们的鱼令莺大弟子赵博翰,连同刚刚从汲南洞府赶回来的苍柏在内,剩下的所有人都坐在了桂花林中。   这片桂花林,以及不是原先空旷的桂花林了。   在征得了桂阿长老的同意后,这片桂花林中陆续出现了秋千、茶桌、藤椅、凉亭——鱼令莺还凑趣给几人幻化出了一个打着旋的溪流,无聊时,还能玩些曲水流觞的游戏。   夏末初秋是个好时节,大荒宫的风中都还带着暖意,恰如人心。   刚刚将最后一份食物飘在水流中,秋萱与锦沅落座,听见众人在说这事,秋萱也接口道:“是啊,盛师妹已经很厉害了,不要给自己压力太大。虽说我如今也不过筑基中期,可若是有人欺负你,我作为师姐,也该挡在你前面的。”   秋萱确实是这么想的。   她知道盛鸣瑶如此拼命,一定是有别的缘故,但同样担心她反而因此失了本心,得不偿失。   盛鸣瑶明白他们的意思,放下手中茶杯,笑道:“大家放心,我心中有数,也不会太为难自己的。”   几人见她笑容灿烂,没有郁结于心,也放下心来。   性格跳脱的长孙景山咽下最后一口桂花糕,一合掌:“会武上,如果是平常比武,无论输赢,都无所谓。但若是故意欺负羞辱,那我们也不必和他们客气。”   这话说的很对,所有人都点头赞同。   “——而且他们欺负一个就是欺负一群,既然欺负了我们一群人,就该被群殴!”   所有人:……?   草地上的几人不约而同的沉默,春如第一个笑了出声:“景山,你真不愧是桂阿长老的弟子。”   这样神一般的逻辑,还真不是常人能够接得住的。   大家漫无目的的闲聊不知怎么,说起了一件最近的新鲜事。   “九层梦塔?”   盛鸣瑶好奇地拽着苍柏的袖子,追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是修仙界最神秘的地方。”苍柏眉目柔和,在大荒宫中,他到是很少再用白缎覆眼,精致到仿若画中人的少年,对着身旁穿着绿色衣裙的少女清浅一笑,细细解释。   “一层塔中一场梦。据说,能到达九层梦塔最高处的地方,就可以对天道许愿。”   盛鸣瑶讶异:“许什么愿望都可以吗?”   锦沅也同样困惑地转过头:“哪怕让死人复活?这样违背乾坤,不计因果的愿望也可以吗?”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最为年长的长风也无法给出确切的回答。   “这九层梦塔实在太过飘忽不定,据记载,上一次开放,是在四千年前。塔中复杂至极,不少人葬身于此,也有人好不容易出了塔,却和一同进塔的好友反目成仇。”   长孙景山好奇道:“那可曾有人到了塔顶?”   长风摇摇头:“未曾听说。”   盛鸣瑶敏锐地发现了其中破绽:“可既然传出了‘到了塔顶,就能对天道许愿’这件事,那必然是有人已经到了塔顶的。”   一边说着话,盛鸣瑶还不忘从面前的餐盘中取出一块桂花糕递给苍柏。   纵然知道苍柏获得能力后,已经不再被眼疾困扰,盛鸣瑶却早已习惯了照顾他。   用“照顾”这个词,也不准确,倒不如说,盛鸣瑶是已经习惯了身旁有一个苍柏。   靠在盛鸣瑶身旁躺椅上的少年莞尔,一手接过了桂花糕,一手抵着下巴问她:“阿鸣师姐这么好奇,不如到时候,我们也去九层梦塔一探究竟?”   在外时,苍柏总是习惯于叫她“阿鸣师姐”。   苍柏说出这话时,模样慵懒,语气随意,简简单单的模样像是去一次九层梦塔,和陪盛鸣瑶出门逛街一样简单。   听见他这问话时,盛鸣瑶身体后倾,悠闲地靠在了藤椅上,姿态同样闲适极了。   “行啊,到时候若有机会,我们就去看看。”   见长空与寄鸿同时皱起眉头,盛鸣瑶慢悠悠地补充道:“看看,倒也不一定要进去。”   一个简单的文字游戏罢了。   阮绵笑点低,此时被几人的对话逗笑,发出了‘鹅鹅鹅’的笑声,极其魔性且富有穿透力。   像极了传说中鱼令莺的笑声。   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关键是桂花林旁的问心池,也因此而响起了一片‘嘎嘎嘎’的鸭叫声,惹得距离这里最近的桂阿长老洞府内的爱宠獒犬也发出了怒吼。   还真吓掉了空中的一只飞鸟。   一时间大荒宫鸡飞狗跳,各种东西的叫声频出,场面极其热闹。   这样的场景,惹得身旁原本没觉得那么好笑的许句都露出了笑容,忍不住埋在袖子里笑了声。   反正也没有外人在,大家也不怎么注意形象,各个笑得东倒西歪,长孙景山甚至直接在草地上打着滚儿。   盛鸣瑶笑着笑着就趴在了一旁座椅的扶手上,可这样趴着身体又笑得肚子疼,盛鸣瑶笑得睁不开眼,随意换了个姿势靠,过了几秒后,才猛然发现不对。   她靠在了苍柏肩膀上,一抬头,恰巧唇畔掠过了苍柏耳廓,以温热燃起了一片冰凉。   比起害羞,盛鸣瑶心中反倒升起了另一个疑惑。   为何哪怕是夏末时节,苍柏的身体仍然是这样的冰凉?   真的只是因为他口中的“一丝龙族血脉”吗?   由于这一丝困惑是,盛鸣瑶并没有来得及立即起身,而是维持着这样的姿势,打量起了苍柏。   苍柏嘴角噙着的笑先是僵硬,而后又变得轻松。   ——太近了。   无措混合着慌乱,可最大的情绪仍是惊喜。   起初时,苍柏见众人嬉闹,同样很享受这一刻的轻松愉悦,更何况有盛鸣瑶在他身旁,因而在盛鸣瑶倒在他肩膀时,苍柏并未在意。   可他万万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情况。   耳廓残留的温度依稀可辨,像是通过那薄薄的皮肤,渗入了骨血。   “阿鸣姐姐?”苍柏侧过脸,轻声开口,“明日还要去万品观,我们今日不如早些回去休息。”   鸦青色的长发随着苍柏的动作垂下,掩住了他不自觉发红的耳尖。   盛鸣瑶如梦初醒,骤然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在感受到那温热的呼吸远去后,苍柏心中遗憾。   “你说得在理,我们是该早些回去。”   众人也都理解,放他们现行离开。   毕竟如果没有意外,这个法器,将会跟随他们一生。   告别了众人后,寄鸿带着两人先行离开,为了明日的万品观一游养精蓄锐。   ===   次日,站在大荒宫的万品观前,盛鸣瑶心中不免紧张。   每逢有亲传弟子前来万品观求得法器时,万品观周围都会被清场。   譬如现在,也不知田先生用了什么手段,周遭别提鸟鸣了,竟做到连风声都没有。   苍柏已先盛鸣瑶一步进去,在他踏入那扇古铜色的门后,身影立刻被黑暗吞噬。面对这样的场景,盛鸣瑶不自觉地提起心来。   田虚夜知道,苍柏进入这扇门后,只会获得一件“法器”——又或者说,那本来就是他的东西。   他见盛鸣瑶担心,心中好笑,又想起苍柏对他的嘱咐,眯着眼,从乾坤戒中掏出了一本无名书,递给了盛鸣瑶:“这书本来之前就该给你,你先拿着,回去后自己看便是。”   盛鸣瑶‘唔’了一声,连道谢都忘了,眼睛紧紧盯着万品观的大门,一刻不离。   “你不必担心那小子,他——”   田虚夜话未说完,就见万品观的大门轰然而开打开,随着一声龙吟后,苍柏身影出现在了两人面前。   白衣少年步履沉稳,发丝也未有丝毫散乱,雪白的衣袍在身后扬起,无一处尘土,看来一切很是顺利。   盛鸣瑶松了口气,见苍柏神情淡然,嘴角上扬,周身情绪稳定,知道他没有遇见什么难题。   见田虚夜仍在原地闭着眼没有动弹,盛鸣瑶快步上前,见苍柏睁开眼,目光丝毫没有犹豫地落在了自己身上,盛鸣瑶嘴角掠过了一丝笑意,开口时更是毫不掩饰欢快。   “看你这么开心,是拿到了什么好东西?”   “一把剑。”   苍柏顺手将右手拿到的剑递给了盛鸣瑶,自然而然到,仿佛将修士最珍贵的本命法器交给盛鸣瑶赏玩,是天经地义的事。   “阿鸣姐姐帮我看看,这把剑怎么样?”   盛鸣瑶低着头,细细打量起了手中的剑。   这剑很好看,甚至可以说是盛鸣瑶见过的所有剑中,最好看的一把。   剑身银白,四尺有余,剑鞘与剑柄处苍绿与银色相互纠缠,繁复的花纹像是一条腾起的龙,令人不自觉心生畏惧。   按理来说,本命法器会排斥一切除了主人外的人触碰。   可奇怪的是,这剑非但没有排斥盛鸣瑶的抚摸,甚至还在她触摸时,剑身轻颤,像是一只猫儿在主人掌下撒娇。   “……很好看的剑。”盛鸣瑶一时词穷,不知道该如何称赞这把剑,“这把剑一看便知非同凡响,不知叫什么名字?”   见这把剑被夸奖,苍柏低声一笑,显然心情愉悦:“它有两个名字,一个叫惊鸿,一个叫游龙。”   盛鸣瑶惊奇道:“为何有两个名字?”   “因为这把剑原来叫游龙。”苍柏抚摸着剑身,语气愉悦,“可现在,它告诉我,它更喜欢‘惊鸿’这个名字。”   盛鸣瑶倒也不觉得有异,与苍柏玩笑:“因为‘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还真是一个有趣的剑。”   苍柏被她感染,也翘起了唇角,还未来得及说话,田虚夜不知何时睁开了眼,走到了两人身边,语气揶揄:“行了,一去万品观就带走了我们的震观之宝,他还能有什么不满意?”   说完后,他不等苍柏反应,用灵力轻轻推了盛鸣瑶一把:“到你了,进去吧。”   被推到门口的盛鸣瑶深吸一口气,抬脚进了万品观。   比起大荒宫整体随意洒脱的风格,万品观的风格独树一帜。看似不大实的观众,其实内有乾坤。   盛鸣瑶一进去,不自觉的抬头仰望,可直到她将脖子弯折到九十度,也未见到观顶。   她又低头看向地面。   地上成四方,而方中又有圆,圆中又有方块。直到盛鸣瑶看得头晕,也未能看清最中间那个究竟是圆还是方。   盛鸣瑶抬起头,环顾四周,视线所及,琳琅满目,全是各式各样的法器。她闭上眼,学着田先生告诉她的那样,站在观中心伸出手——   四周传来了木板的震动声,像是又很多东西跃跃欲试地要从木匣中钻出,盛鸣瑶脑中漫无目的地幻想。   也许是一把剑?一个扇子?   或是一盏灯?一个古琴?   哪怕真是一把大刀,盛鸣瑶也不介意。   然而,与盛鸣瑶想象的完全不同。   周围传来了一片轰鸣,紧接着就是木匣的碎裂声,还有一些类似于琉璃珠宝的炸裂之音!   盛鸣瑶骤然睁开眼,只见周围一片狼藉,原本整齐古朴,高端神秘的通天木橱柜,此刻可怜兮兮的倒在地上。   像是……像是在对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跪地求饶?   盛鸣瑶心下困惑,站在原地未动,忽而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阿鸣姐姐!”   苍柏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他大步走到了盛鸣瑶身边,感受到对方安然无恙后,才松了口气。   “你没事就好。”   “我到是没事。”盛鸣瑶伸出手,原本悬在空中的金纹匕首落在了她的掌心,“……不过,万品观有点事。”   盛鸣瑶环顾四周,顿觉头疼,额角的神经都在狂跳。   触目所及皆是狼藉,也知道弄坏了多少宝贝——反正自己这个一穷二白之人,肯定是赔不起就对了。   此番动静,很像是盛鸣瑶把来历不明的匕首闹出来的,可偏偏它此刻又乖巧到让人不忍心责怪。   盛鸣瑶凝视着自己掌中的匕首,叹了口气。   更何况,刚才在混乱中,这匕首也不忘保护自己,丝毫没让自己被那些东西砸到……   “哇。”   破门而入后的田虚夜看着面前仿若末世的景象,毫无感情地发出了一句感叹,拿眼睛溜了圈在场两人,语气调侃:“你这匕首,还挺护着你的。”   田虚夜伸出手,隔空不知道在画着什么东西,口中倒也不忘戏谑。   ——呵,说什么‘被天道禁锢’又‘孱弱’,结果自己这徒弟一出事,跑得我都快。   当然,这话田虚夜也就心里想想,口中半点没露。   在田虚夜看似十分随意的动作下,万品观内的一片倾塌开始逐步恢复原样。   眼看最后一个木匣落在了架子上,盛鸣瑶刚松了口气,又听田虚夜意味深长道——   “它还不让别的法器靠近你,近者即毁……啧,这匕首不止护主,醋劲儿也挺大啊。” 第78章 记忆珠   这话古怪到盛鸣瑶都不自觉地回头看了眼苍柏。   立在她身后的苍柏神色自然, 虽闭着眼, 可不知为何, 苍柏总能感受到盛鸣瑶投来的视线,此时恰好抬起了头, 对着她露出了温和浅笑。   盛鸣瑶又看了眼田虚夜。   老头子神色自然,正捋须对着那坍塌的通天木橱柜叹息。   两者都没有什么不对,盛鸣瑶只能将刚才一瞬的怀疑压在了心底。   “徒儿啊,你这匕首太霸道了!”田虚夜摇头晃脑地感叹,凑近了盛鸣瑶,扬眉笑道,“不如你把它扔了 ,这样的话, 就可以选一件新的法器了。”   盛鸣瑶低着头看向了自己的匕首,金纹泛着流光,像是一股水流, 又像是在流泪撒娇, 祈求她不要抛弃自己。   “我不同意师父的观点, 我不会扔了这把匕首的。”   盛鸣瑶摇头, 语气坚决没有半分迟疑。   这把匕首陪她经历了太多,盛鸣瑶早已经习惯了有它在身边,所以, 并不打算抛弃。   在她身后看不到的地方,苍柏翘起唇角,对着田虚夜微微一笑。   这挑衅的笑容刺激得田虚夜瞪大了双眸, 在他尚未反应过来之时,就已经冷哼了一声,转而对盛鸣瑶加大了火力:“乖徒儿,咱们不要那什么破匕首了,这里好东西多得是,咱们好好挑挑。师父给你做主,你可以多选一样!”   盛鸣瑶:……?   这么随意的吗?   万品观中宝物如云,很多被修仙界众人津津乐道的“传说级别”的法器,也不过是随意放在万品观的木匣中。   譬如刚才苍柏那把惊鸿游龙剑,若是被纯戴剑宗那群剑痴看到,想必又是一场风云。   “你这匕首鸡肋无比,在实战时,又不能起到什么作用。你如果舍不得扔掉,我也可以给你找个匣子,把它装起来放好,在另寻一个法器就是了。”   这话说得通情达理,又情真意切,可惜站在田虚夜面前的盛鸣瑶,远比他想象中还要坚定。   “多谢师父好意。”   盛鸣瑶垂眸看向了自己的匕首,微微抿唇,随后果决地拒绝了这个提议,“这把匕首帮助了我很多,我不想放弃它。”   “即使它只是一把普通的匕首?即使你带着它,就再也不能拥有别的法器?”   田虚夜站在盛鸣瑶身前,定定地望着盛鸣瑶,沉声问道。   “这件事,一旦决定了,就不能反悔。盛鸣瑶,你可要想清楚。”   盛鸣瑶回望田虚夜,面上的神情同样严肃,等他话音落下后,许久没有回应。   就在田虚夜以为她被自己说动,对苍柏飞起了一个得意的笑容时,就听盛鸣瑶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那倒也不错。”   田虚夜一怔。   “既然这匕首注定只能有我一个主人,那么同样的,我也该对它保持忠诚。”   对一把匕首保持忠诚?   田虚夜觉得这话很不对,甚至有几分滑稽可笑,然而在对上盛鸣瑶理直气壮的眼神时,田虚夜一时竟也找不出反对的理由。   奇了怪了,今年的小孩子,怎么都这般倔强?   盛鸣瑶倒是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反而是站在她身后的苍柏对着田虚夜笑得肆意,毫不掩饰自己获得的胜利,活像是一个在赢得了幼稚比赛的小孩——还是被裁判钦定,直接送到了终点那种。   这笑容难以形容,说是小人得志也不妥当,说是恶人先告状也不尽然,总之让田虚夜恨得牙痒痒,又无可奈何。   还能怎么办呢?再怎么样,也是自己徒弟的选择,自己不也要帮她兜着底吗?   就在这时,苍柏略上前了一小步,伸手拉了下盛鸣瑶的袖子。   见对方侧过脸,苍柏柔着嗓子,轻声安慰道:“阿鸣姐姐不必担忧,我记得田先生对我说过,有一种秘宝可以改变器物的大小形态。既然阿鸣姐姐独独钟爱这把匕首,不如试试看这个秘宝?”   还有这等好事?   盛鸣瑶眨眨眼,立即将目光投向了田虚夜,故意软着嗓子撒娇道:“田先生~师父~”   好歹在大荒宫呆了这些年,盛鸣瑶早就摸透了田虚夜嘴硬心软,又喜欢嘴炮的性子。而她自己也远比之前活泼了很多,此时这样嗲着嗓子撒娇,简直是信手拈来。   盛鸣瑶并不知道,田虚夜在直面苍柏刚才那般模样时,受到了多么大的冲击,此时正立在原地,试图静静。   一把年纪的老狐狸看着这个年纪比自己还大上几千年的妖龙,对着自己的徒弟撒娇,甚至连这些不入流的心机手段都已经用上,直看得田虚夜瞠目结舌,叹为观止。   比不过,比不过。   论起不要脸来,果然还是他们苍龙一族略胜一筹。   田虚夜干咳一声,避开了苍柏和善的微笑,努力找回自己的主场地位:“我之前就想与你说这件事,可惜扯得太远,一时竟是被这小子抢了先。”   苍柏轻笑一声,从善如流道:“田先生说的是,是苍柏莽撞了。”   他提前认了错,轻巧地将一页掀过,反倒让田虚夜噎住,无话可说。   田虚夜深深觉得,若是和这个家伙计较下去,简直没底。   “那秘宝名为‘化天馈’,如今就在这万品观中。”   田虚夜抽出了长鞭,轻轻甩在了地上,激起了一片云雾似的薄膜,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原本通天的万品观顷刻间往他挥鞭的方向倾倒,铺出了一条路来。   还不等盛鸣瑶仔细透过薄膜辨认清眼前的景象,耳畔就穿来了田虚夜宽和缥缈的声音。   “去吧。至于能不能找到,就看你自己的机缘了。”   ……   “行了行了,别在我面前笑成这样,怪恶心的。”   田虚夜实在受不了苍柏脸上的笑意,在确认盛鸣瑶已经进入万品观中的密道后,毫不留情地吐槽。   苍柏眉梢微扬,清越乖巧的少年音中透着一股慵懒张扬:“怎么?你这个活了三千年还孑然一身的老家伙,终于羡慕起我了?”   “谁羡慕你了?”田虚夜像是被踩住了痛脚,拔高了声音,“活了三千年怎么了?你还比我多活了一千四百七十六年呢!你怎么不看看自己,多大岁数了,还在骗人家小姑娘。”   他果然不记得了。   苍柏敛起笑容,手指摩挲着惊鸿剑的剑柄:“我怎么骗她了?”   “就刚才——你那点手段还能瞒得过我去?”   “对,你说得很对,这点手段连你都瞒不过,又怎么能瞒得过她?”   苍柏轻笑出声,抬起手触碰了一下耳廓,嘴角的笑意更深:“我那些无伤大雅的小手段,就是为了让阿鸣知道。”   ——让她知道,她对我来说很重要。   ——也让她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看重她,愿意为她费尽心机地算计。   曾经那些过往留下的伤痕并不只浮于表面,更多的是些掩埋在骨血下的暗伤。   这些暗伤会激励盛鸣瑶更加努力地向上走,同样会让她产生怀疑。   对自己,对所有人,对这个世界。   在浮蒙之林相遇时,盛鸣瑶就已不自觉地竖起了屏障,她在排斥旁人的靠近,更不愿轻易与人产生联系,因为她害怕再次被亲近之人所伤。   田虚夜皱眉:“我不明白。”   “你无需明白。”苍柏收回思绪,睨了眼苦苦沉思的田虚夜,轻嘲,“你真是丢尽了郦山狐族的脸。”   狐族出美人,美人惑心神。   这其中又以郦山为最。   不过显然,面前这只自从某人消失后,就心如钢铁开不了窍的老狐狸,再过几千年也不会明白这件事的缘故。   田虚夜想不明白,索性也放弃思考,转而又问道:“你刚才就不怕她直接把那匕首丢了?白白让你损失一片龙鳞?”   “我从不担心。”   苍柏说完这话后,叹了口气,怜悯地将脸转向了薄雾,似是不忍心再看田虚夜的神情。   “你还是别问了,有些事情我就算说了,恐怕你也想不明白。”   尾音轻柔,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满意足。   田虚夜被苍柏这怜悯的一眼气得说不出话来,刚找回了嗓子想要反驳,就见薄雾中模模糊糊地勾勒出了一个人影。   先是一只手从薄雾中探出,还不等田虚夜出声,苍柏已经握住了那手腕,轻轻一拽,将她从雾中拉了出来。   又抢先一步。   田虚夜终于没忍住,对着苍柏翻了个白眼,又赶紧看向了自己的徒弟:“怎么样?”   “成功了!”   盛鸣瑶语气雀跃,举起了自己右手的匕首,炫耀似的将它落在了掌心,举到了田虚夜的面前。   随着盛鸣瑶轻抖手腕,原本不到半臂长的匕首逐渐变长,最后竟是和苍柏的那把剑差不到大小。匕首通体呈红色又缠绕着金纹,流光溢彩,让万品观中所有的宝物都黯然失色。   “这匕首如今能随我心意变化,哪怕是之后将它带去万道会武,也会方便很多。”   田虚夜和苍柏俱是一笑,随后又互相嫌弃地看了对方一眼。   ……   能将自己喜欢的武器化成本命法器,实在是一件再开心不过的事情了。   这股开心劲儿,持续了很长时间。   盛鸣瑶甚至都开始期待,能够在不久后的万道会武中,再次与那些故人重逢了。   这样正统的会武,般若仙府作为正道魁首,一定不会放弃参与,而自己若是想要从朝婉清那儿拿回心头血,就势必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从前的盛鸣瑶竭力避开和那些人的牵扯,可如今她不再害怕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犯了错的人又不是自己,为何反倒惹得自己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阿鸣师姐?你在里面吗?”   洞府外传来了苍柏的声音,盛鸣瑶脸上不自觉地带着笑,随意一挥手撤去了门前的禁制。   苍柏熟门熟路地走了进来,将手中精致的木匣递给了盛鸣瑶:“礼物。”   盛鸣瑶接过,她从来不与苍柏客气这些身外之物,只是难免有些奇怪:“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你怎么想起要送我礼物了?”   不止今天。   苍柏并未正面作答,他乖乖地坐在软塌上,捧着盛鸣瑶递给他的桂花露,抿了一口,称赞道:“果然还是阿鸣姐姐这里的桂花露最好喝。”   这就有些夸张了。   盛鸣瑶扬眉,放下手中的茶壶,靠在一旁的藤椅上,半开玩笑道:“分明都是一样的桂花露,那儿又那么多区别?你该不会是在我面前夸我,到了别人面前,又把话原封不动的说一遍吧?”   这话乍一听像是责怪,其实语气活泼自然,与盛鸣瑶曾经被迫不动声色的内敛完全不同。   苍柏莞尔,他起身放下茶杯,阳光从洞府左侧投了进来,落在了苍柏的脸上,深邃的五官愈发显得精致惑人。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苍柏尾音上扬,消散在空气中,带着一股不自觉的亲昵。   在撒娇似的说出这句话后,苍柏难得敛去了笑容,认真地看着盛鸣瑶说道:“关于这一次的会武……阿鸣姐姐可是有心事?”   果然瞒不过他。   盛鸣瑶半点没有被人看穿的不适,她已经将苍柏纳入了一个极其亲密的界限之内,见他这么问,也不否认:“确实有一桩心事未了。”   “这件事很重要,所以现在还不能完全告诉你。”盛鸣瑶身体后倾,靠在了软软的垫子上,望向苍柏,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大概就是,我要去找一个人挑战,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如果赢了,我就将这件事原原本本地讲给你听。”   盛鸣瑶放下手中的木匣,撩开了耳旁的碎发。   她的眼角仍是有一道伤疤,很浅,可也不知为何,一直无法完全消退。   这些年鱼令莺想尽办法,各种奇珍异宝不要命地往盛鸣瑶这里送,可仍是无法彻底将它除去。   时间久了,反倒是盛鸣瑶不在意了。   不过一道疤痕而已,代表不了什么,也没有那么多深意。   “如果这次输了,我——”   “即便是输了,阿鸣姐姐也要告诉我。”苍柏抬起头,睁开了那双漂亮的眼睛。   不知道是不是盛鸣瑶的错觉,她总觉得,在说这话时,苍柏的眼眸比往常暗沉了许多。   “你并非孤身一人,你身后有大荒宫,有师长,有同门——”苍柏开口,清越的嗓音中暗含沙哑。   在对上盛鸣瑶的视线后,苍柏立即垂下了眼眸,睫毛翕动在眼下扫出了一片阴影,站在那里,又是一个脆弱少年的模样。   “……还有我。”   “你当然可以靠你自己去获得这一切,但同样的,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件事,你现在还办不到,但是你又很想完成。”   “那不妨告诉我,我们一起去完成你未尽的心愿,不好吗?”   盛鸣瑶微怔,缭绕在苍柏身上的情绪不再是往日的淡然,而像是一阵春日艳阳天里拂过的风,温柔又强势地向她袭来,令毫无准备的盛鸣瑶手足无措。   这样的苍柏,带着一丝压迫性的侵略感,不再像是一个不知世事的单纯少年郎,他褪去了青涩,表现得像是一个经历过风雨坎坷的青年。   苍柏不知何时起身,走到了盛鸣瑶的身前,对着她伸出了手,那双琉璃珠似的眼瞳清晰地倒映着她的身影,像是整个世界都只有盛鸣瑶一人。   每当苍柏注视着盛鸣瑶时,都会令她产生这样的错觉。   “阿鸣姐姐,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一起,可以吗?”   在短暂的沉默后,盛鸣瑶抬起右手,轻轻落在了苍柏的掌心:“当然。”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苍柏顿时松了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什么重大心愿似的笑了起来。   接着他握住了盛鸣瑶的手——并非如以前那样扯住袖子,或是扣住手腕,而是真正地握住了她的手。   十指相扣间,冰凉与温柔纠葛,像是在潮湿的洞穴中燃放了一簇烟花。   苍柏顺势坐在了盛鸣瑶的身旁,自然地收回了手,支着下巴看着她:“说起这个,万道会武时人员纷杂,阿鸣姐姐可不许抛下我。”   少年不自觉地歪着头,说话时尾音轻柔,明明是命令式的话语,可被他说出来,竟想是在撒娇一般。   “我才不会呢。”盛鸣瑶一手撑在椅子上,一手把玩着自己问鱼令莺要来的,浅金色的记忆珠,“倒是你,可别被别人勾了魂去。”   说完这话,盛鸣瑶自己先笑了起来。   光凭苍柏这张脸,带出去都是一番轰动,别提旁人把他勾走了,他不把别人的魂勾去,就已经很好了。   “阿鸣姐姐是拿着什么东西吗?我怎么一直听见珠子打转的声音。”   苍柏扯开了话题,侧过脸,微微俯下身,靠得离盛鸣瑶更近了一些。他本就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几乎自带柔光,因为两人凑得有些近,熟悉的木香气再一次充斥了盛鸣瑶的鼻尖。   不像是雨过后青草的香气,而像是那些陈年的树木久逢甘露后,略带一丝沉郁的清香。   “我刚才在转我的记忆珠。”   盛鸣瑶毫不介怀地将浅金色的记忆珠放在了苍柏的掌心,见对方小心地合起了手掌,觉得十分可爱,不由嘴角上扬:“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不必如此小心。”   “它应该很好看。”   “浅金色,看着应该还行吧。”   见苍柏一直用指腹贴着记忆珠打转,盛鸣瑶随口道:“这么喜欢?不如送你好了。”   话一出口,她自觉失言,刚想挽回,就听苍柏欣喜的声音响起:“真的吗?多谢阿鸣姐姐。”   这傻孩子,怎么得到一颗小小的记忆珠都这么高兴?   盛鸣瑶自觉这珠子也没什么用处,因而也不在意。   不过,这也就是苍柏罢了。若是旁人向盛鸣瑶讨要这样的私密物件,她肯定是不给的。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临走前,盛鸣瑶还不忘对苍柏揶揄:“你可要看好你那把惊鸿游龙剑,到时候纯戴剑宗那群人见到它,肯定眼睛都直了。”   逆着光站在门口的苍柏顿了顿,侧过脸,对着盛鸣瑶不置可否的一笑,回敬道:“到时候,我要看好的可不止是这把剑。”   不是剑,还能是什么?   苍柏离开后,仍没有想明白的盛鸣瑶转身回到屋内,立即打开了他的木匣。   说不好奇是假的,早在苍柏将东西递给盛鸣瑶时,她就跃跃欲试地想要打开看看了。   虽说当日她被田虚夜收徒后,有不少师兄师姐都送来了贺礼,不过对于盛鸣瑶而言,苍柏到底是不同的。   这木匣看似普通,但和人间那些到底是有区别。它周身有机关,盛鸣瑶知道了那九个小孔,分别注入了一丝自己的灵力,在最后一个孔被灵气填满时,终于听见了‘啪嗒’一声的落锁声。   先是一张字条,上面笔记狂放,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礼物。]   落款:苍柏。   简单到与苍柏平日里的画风有些差距。   盛鸣瑶收好纸条,朝匣中望去。   匣子被雪白的软垫铺满,左边落着一个红色的挂坠,挂坠入手冰凉又很光滑,竟像是用宝石编制而成的。   坠子的图案是一串糖葫芦,盛鸣瑶看得会心一笑,在扫到底端的那颗雪白的珠子时,缓慢地眨了眨眼。   咦,这不是,当日苍柏的那颗记忆珠吗?   ……自己好像还夸过它好看来着?   =   回到了自己住处的苍柏随手放下了剑。   这把被大荒宫安放在万品观的剑,本身就属于苍柏。因为它就是用从苍柏身上抽出的一节指骨,炼化而成的。   所以这把剑的名字叫做“游龙”。   可惜,游龙被囚深渊,最后变成了妖龙。   至于惊鸿……   苍柏仰起头,对着屋外飘落的树叶灿烂一笑。   当日盛鸣瑶以为是用了“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典故。   这很好听听,可惜并不准确。   说什么“它想换一个名字”也不过是苍柏用来掩饰的借口,其实原因很简单,无非是他从万品观拿着剑出来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那边,神色紧张的盛鸣瑶。   或者说,在用一只眼睛代替了盛鸣瑶心头血后,彻底失去了双眼的苍柏,断绝了最后能够感知到这个世界的感官,他的世界被漆黑填满,只余一人。   盛鸣瑶。   苍柏看着她向自己奔来,鲜活的色彩点燃了一路上所有的枯败,世间的喧嚣尽数沉寂,唯有早已消失的心脏,不知在何处跳动,传来了声响,清晰可闻。   这种感觉,就像是被关押在充满黑暗与肮脏的妖龙,那一日突然在深渊中醒来,他随意感受了一番人间,忽而发现了一个与所有人都格格不入的小家伙。   鲜活又洒脱,狂傲又豁达,像是天空最骄傲的飞鸟,没有人能够捉到她,也没有人能够束缚她。   他们都是自由的。   ……   苍柏摸着那颗被他挂在心口的珠子,手肘又碰到了腰侧的惊鸿游龙剑,不禁莞尔。   茫茫众生中蓦然一瞥,游龙遇你,方知惊鸿。 第79章 “瑶”   所有前去会武的弟子都登上了桂阿长老的飞舟。   不过盛鸣瑶觉得, 仅仅称它为‘飞舟’, 实在辱没了这间飞行法器。   这艘名为‘金步摇’的飞舟足足可容纳上千人, 风格更是与桂阿长老本人一样的华丽,船身精细地雕刻着飞禽走兽, 微微摇动间,红飞翠舞,一派春光潋滟。   更难得的是,‘金步摇’虽然外表奢华,可半点不让人觉得是土豪炫耀的浮夸,反而充满气势,攻击性极强。   “那群家伙先敬罗衣后敬人的本性,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桂阿轻轻哼了一声, 坚决不退让,“我们大荒宫难得出门一次,这派头必须要给足了。”   他见汲南仍是坚决, 索性将炮火对准了鱼令莺, 开始诱哄道:“那群人本就对我们妖族血统有所轻视, 莺莺你又不是不知道。若是我们太过低调显得好欺负了, 那恐怕我们的弟子,真的要被这群家伙欺负了去。”   这一次的万道会武由田虚夜与桂阿带队,汲南和鱼令莺留守大荒宫。   本身不能随着阮绵前去, 鱼令莺就已经不舍,如今又有桂阿这般煽风点火,鱼令莺当即倒戈, 转向了汲南柳眉倒竖:“桂阿说得在理!这一次前去会武,我们气势不能输!”   三比一,汲南无奈地摇摇头,也就随他们折腾去了。   他本来也并非不赞同,只是担心太过高调惹出祸事。不过静心一想,哪怕他们安分守己,在旁人眼中也已经足够惹眼,汲南也就随他们去了。   除去阮绵和长孙景山,剩下的弟子不少都是在拜入大荒宫后第一次出远门,新奇之余难免兴奋,从登船开始就叽叽喳喳,一会儿望着远处的青山,一会儿指点脚下的屋舍,语气都不免有些飘飘然。   他们修仙者,而修仙者天生就比凡人高上一筹。   这些弟子不少年纪尚小,一时把持不住也是正常,田虚夜撩起眼皮瞟了一眼那些激动的脸色通红的弟子,又转向了盛鸣瑶:“怎么不去船头和他们一起看?”   盛鸣瑶随意地靠在栏杆上,迎着风,仍有发丝被吹得四散飞扬,洒脱一笑:“因为弟子见多识广,已经见过这些啦,也就不去和师弟师妹争夺看风景的位置了。”   田虚夜也跟着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并不浑厚,而是带着一股青年的随性,惹得盛鸣瑶转头多看了他几眼。   “怎么?不去看风景,反倒来看我这个老头子?”田虚夜抚须,他一袭青衫站在栏杆处,还真有几分隐居山林的谪仙人的派头。   盛鸣瑶立即转过头去:“那弟子还是看风景吧。”   田虚夜哼了一声,懒得多说,直接点破:“你特意来这里找我,可是有别的事情?”   “大荒宫与那些门派可是有什么恩怨?”盛鸣瑶没有点破,冲着田虚夜眨了眨眼,“我看之前汲南长老似乎很担心我们的样子。”   田虚夜放下抚须的手,睨了盛鸣瑶一眼,布下了一个隔音罩,这才说道:“你出神般若仙府,可知道大约四百年前的那场妖族祸乱?”   “……知道。”在这一瞬间,盛鸣瑶想起了很多事,微顿片刻后,挑出了最好奇的一件,“我记得,有个叫乐郁的人,算是这件事情的导火索?”   “对,乐家人。”   田虚夜挑眉,语气玩味:“你居然知道他?我还以为,般若仙府会当做这个弟子不存在呢。”   不等盛鸣瑶回答,田虚夜已经挪开了视线,他转向了远处,眺望着那看不见踪影的青山绿水,语气缥缈:“乐郁那小子出身落安州的乐氏,这个家族赫赫有名,出现过不少极富威望的修仙者。”   “我记得,在我们此次前去的邝虞州附近,那个与落安州相邻的山脉中有一个秘境,就是以‘乐氏’命名。这个秘境,最多不过一旬开放,到时候你也可以去试试运气。”   话虽赞叹,可田虚夜的语气仍是淡淡,半点也不带正面情绪。   盛鸣瑶没有接话,安静地立在一旁,等待着下文。   “乐郁性情狂傲,从不将那些繁文缛节放在眼中,对极了玄宁那家伙的性子,所以被他收为了大弟子,也是玄宁过去唯一收过的弟子。”   “玄宁啊,天资傲人,即便我不喜欢他的作风,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千年难得一遇的天才。”   “阿鸣,你可知道,在般若仙府中,‘天才’二字意味着什么?”   说到这儿,田虚夜忽而扯起嘴角,他伸出手,手掌向上从云端中穿梭而过,又蓦地合拢,随即转过身,摊开在了盛鸣瑶的面前——   手掌中,空无一物。   “你看见了什么?”   盛鸣瑶抿唇,实话实说道:“我什么都没看见。”   “什么都没有。”田虚夜半闭了眼,微微而笑,“那为何你我二人仍被束缚于此船之中,而不能直接以肉身飞升传说中的‘上界’呢?”   盛鸣瑶愣在原地。   田虚夜垂下手,闭着眼,静静地站在原地,不发一言。   “……因为天道。”   半晌后,盛鸣瑶低低说道:“天道,将我们束缚。”   田虚夜睁开眼,也不说对错,嘴角浮上一层笑意。   有些事不能说得太多,唯恐隔墙有耳。   “般若仙府规矩森严,最是喜欢将凡间那些条条框框暗藏在每一道门规之中,一道一道的规矩组合成了那看不见的铁框,又慢慢地合拢。一开始只让人偶尔觉得不适,等到了最后,周围人皆是如此,你也就习以为常了。”   “常人看不见,反而更能适应这一切,可天才不同。”   田虚夜顿住,也不说是哪里不同,语气一转,又说起了玄宁。   “况且,天才嘛,如山巅雪,如水中月,可望而不可及,旁人伸手触碰都怕惊扰了天上人——他们总是孤独的。”   “所以,当玄宁遇见乐郁这个弟子时,才会那么高兴。他以为遇见了同类,谁知道酿成了大祸。”   盛鸣瑶追问:“所以当年之时,真的是乐郁叛离出了般若仙府,投靠了妖族苍破深渊的妖族么?”   在说道‘苍破’二字时,盛鸣瑶略有不适。   她忽然想起了苍柏,也不知怎么,心中恍然一惊,像是窥见了不可触碰的隐秘。   这种奇特的感觉一闪而逝,盛鸣瑶来不及细想,又听田虚夜嗤笑一声:“般若仙府是这么告诉你的?”   他睁开眼,玩味地看着盛鸣瑶:“那我是不是也可以说,是个人类故意潜伏在妖族之中,想要盗窃妖族秘宝,最后被妖族识破,反杀一局呢?”   盛鸣瑶微怔,在这一瞬间,她才骤然意识到此行意味着什么。   她不自觉地往远处望去。   暴躁兔子阮绵正一脸软萌地冲着秋萱跑去,锦沅在帮她们斟茶,还有几个外门弟子在与长孙景山玩闹,许句抱臂靠在船头,仍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可并不抗拒同伴的接近,甚至还伸手扶了一把险些摔跤的小兔子。   这些人,除去秋萱以外,或多或少身上都带有妖族血统。   妖族,他们都是妖族。   若用般若仙府的规矩衡量,自己现在不也是“判出”么?   盛鸣瑶无奈地叹了口气,对着田虚夜行了一礼:“多谢师父教诲,弟子险些步入泥沼,模糊本心。”   田虚夜见她立即反应过来,也不追究。总是自诩“老家伙”的他倚在栏杆上,迎着朝阳,居然露出了几分仿若少年人的风采。   “其实这事很简单,每个宗族也许天性不同,但其中每一个都是不同的。”   田虚夜叹了口气:“乐郁那小子爱上了一个花妖,又被花妖的同族认出了身份,想要借机拿到般若仙府埋在灵戈山下的秘宝……之后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   秘宝?自己在般若仙府这么多年,都未曾听闻什么秘宝。   不等盛鸣瑶将自己的困惑问出,田虚夜已经开始了下一个话题。   “至于玄宁啊,不止是损失了唯一的徒弟,更是一个朋友、一个知己,因而他执念太深。在双方签订协议后,玄宁又专程去了一趟深渊附近,亲自杀了乐郁,也杀了那个妖族,不过倒是将那乐郁的女儿带了回去,我记得似乎也是收做了弟子。”   说到这儿,田虚夜饶有兴致地抬起头:“咦,这么说来,你应该见过她,我记得那个小姑娘之前还跌落过苍破深渊。只是我们都不待见般若仙府,与那花妖也无纠葛,因而也未曾多问。”   女儿……?!   盛鸣瑶联想到了某些事,霎时瞪大了双眼,整个人开始轻轻发抖。   怪不得,怪不得!   “师父……”盛鸣瑶开口,声音干涩,“那个女儿的名字,可是叫做朝婉清?”   田虚夜阖上眼,左手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点在右手手背上:“我倒不记得这事了。”   “那你觉得,我和那位乐郁,有无半点相似?”   田虚夜放下手,正对着盛鸣瑶,肃容站在她面前,将盛鸣瑶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   “不像!”田虚夜斩钉截铁道,“你是我田虚夜的徒弟,独一无二的徒弟,更那个什么乐郁,半点都不一样。”   盛鸣瑶起先没明白田虚夜的意思,在他说出后半句时,蓦然露出笑意。   虽然盛鸣瑶只是想证实一下自己的猜测,可见田虚夜这般认真地说着“不像”,盛鸣瑶心中慰贴。   她这位看似不着调的师父,在某些方面,还真是出乎意料的通透温柔。   在离去前,田虚夜忽而横出一鞭拦住了她,看似不着调地说道:“慢着,你的问题问完了就想走?也不听听老头子的问题?”   盛鸣瑶失笑,故作夸张地行了一礼:“是弟子莽撞,请师父吩咐,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刀山火海倒也不必,只是你该知道,万道会武的前三日是论道——盛鸣瑶,你的道是什么?”   我的道?   盛鸣瑶僵在原地,慢慢地挺直了脊背   。   她曾无数次被人问过这个问题,也无数次听人谈论起自己的道。   有人认为这世道就该弱肉强食,有人觉得这世间众生无非蝼蚁,有人觉得强者为尊,无需在意弱者之言。   这样的人,固执己见,但他们若真能坚持本心,也确实可以与此方天道之意吻合,从而得道,一举飞升——   而后呢?   从来只闻修真之人苛求飞升,到是从未曾听闻,有仙人愿意从上界下来,普度众生的。   更有可能,这些飞升到上界的人,他们的意志就代表了天道,他们的修为再次加固了天道。   那么,就会出现新的问题。   倘若天道昏庸。   倘若天道狂妄。   倘若天道视万万民如蝼蚁——   这又该如何?   自古以来,天道为尊,更为天下万万道之道。可天道不正,又该如何?   “……弟子,曾经以为自己修炼的道,应该名为‘人’,可如今忽然觉得,仅仅是‘人’实在太过狭隘。”   盛鸣瑶望向了远处,那是被云雾所遮蔽的风景。   这世间,不仅是人,更有花鸟鱼虫,江河湖海,还有一些山野精怪,可爱的混血小妖。   道非孤,道不寡,道宽宏,道乃合力世间万物之道,而绝非仅仅是一个遥不可及又高高在上的“天道”,可以代替的。   “——我的道,是无名。”   田虚夜一愣,不自觉地重复:“无名?”   “对。”盛鸣瑶颔首,眼神先是迷茫而后又逐渐变得坚定,“世间无名者,千千万万。乾坤之下,一草一木皆有道,它们都不该被夺去生机,他们都该拥有生存下去的权利。”   不止她的同族,更有千千万万个不被天道宠爱的种族。   大道非孤,大道至宽,大道是众。   所有人的‘小道’合在一起,才是‘大道’!   “混血的妖族并非生来低人一等,不能修仙的普通人族更不的天生处于底层。”   “一直以来,弟子所修本心并非想要成仙,如今也不仅仅想要修身为人,而是反抗——即是为了那千千万万被天道压迫在掌中,而不得自由的无名之辈。”   “天道,不该只是高高在上的‘天’,很该是‘众’!”   说道最后一句话时,盛鸣瑶尾调下沉,眼神锋利果决,其中的璀璨光亮,能将这飞舟之上恼人的日光都比下去。   这般狂傲不羁的话语却半点没让田虚夜惊讶,他仍是一副悠闲的神情,像是早已料到了盛鸣瑶会说出此番狂傲不羁的话语。   “然后呢?推翻且取而代之吗?”   盛鸣瑶毫不迟疑地摇头,否认道:“我不想成为天道,或者说,没有人能成为天道。”   田虚夜终于严肃了神色,微微拧眉:“难道你认为,这世间不该存在天道吗?”   “世间应该存在规则,使得乾坤不至于颠倒,万物有序生长。但绝不该、也决不能存在,将世间万物视为掌中之物,随意把玩取乐的天道。”   “这样的天道——”盛鸣瑶闭了闭眼,沉声开口,“恕弟子不服!”   就在这一刻,盛鸣瑶眼前一白,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薄纱,她的耳畔传来了一阵风混合着草木的芳香,引得一群年岁不大的弟子大呼小叫。   原来是飞舟恰巧从云端中穿行而过。   有几个弟子已经开始用灵力捏出各种云朵的模样,彼此看着咯咯发笑,欢声笑语感染到了不少人,许多年长的弟子也加入其中。   此时正逢午后,日光浓烈,飞舟上端拢起了一层浅紫色的隔膜,将刺眼的阳光变得柔和,像是晚霞一般星星点点地落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世间无名者,千千万万。”   田虚夜沉默着开口,他不去看盛鸣瑶,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远处:“若你成功,他们不会知道你。若你失败,他们不会记得你。也许你之前,已经有千千万万人湮灭于此,这条路上白骨森森。即便如此,你还要去做吗?值得吗?”   此方世界所存在的天道必有弊病,可田虚夜也知道,仅凭一人之力推翻天道,必然会招致天道的报复。   田虚夜已经是化神期的修为,他天资不错,缺再也不愿向前一步,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说白了,谁知道在那上界中,究竟是人是鬼呢?   盛鸣瑶对着田虚夜行了一个弟子礼,垂首,平静地开口:“值得。”   从得知九层梦塔的消息后,盛鸣瑶已经想了许久,终于下定了决心。   哪怕仅仅为了曾经那个被天道束缚玩弄的自己,也势必要去搏一搏!   “能为这片无用的白骨添上一根,也不枉我来这世上一遭。”盛鸣瑶的语气稀疏平常,像是仅仅在谈论天气一般随意,“倘若我这样的人多一些,这白骨堆得够高,铺得够广,也许后来者就会更加轻松一些。”   说道这儿,她又眨了眨眼,开了个玩笑:“毕竟,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大不了,就愚公移山罢了。”   沉默了片刻后,田虚夜亲手扶起了盛鸣瑶:“九层梦塔不日即将开放。”   说完这话的下一刻,他又转过身去,背对着盛鸣瑶,负手而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既然有心,那便去走一遭。”   ……   盛鸣瑶回到房中,心中难静,索性也不再尝试入定,转而翻阅起了田虚夜给她那本没有名字的书籍。   说来凑巧,这本书,正是之前她曾在幻梦中得到的那本记录着奇奇怪怪药方的医术。   在下定决心要去九层梦塔一探究竟后,盛鸣瑶也不在意这些了,如今的她再次翻出这本书,一来是为了解闷,二来是为了她的那位木师兄。   木师兄全名叫木竹水,身体羸弱,常年带着斗笠,轻易不见人。就连盛鸣瑶这是师妹,也是在入门后第五年,才见到了他的真容。   弱不胜衣,偏偏眉眼又坚毅至极。   据说木竹水原本已至元婴修为,可是一着不慎,修为大跌,不仅导致身体虚弱,连修为都下滑至筑基期。   这一次出行,为了求医,木竹水同样在列。   “阿鸣姐姐还在看书?”   盛鸣瑶一抬头,就见苍柏站在门边,眉眼弯弯。   “是啊,我在看师父给我的这本无名书,刚看到最后一个方子。”   苍柏走了过来,凑到了盛鸣瑶的身边,手指同样碰到了那本书,好奇地开口:“是之前阿鸣姐姐说过的那本‘每个方子都是一个妖族故事’的书吗?那最后一个方子讲了什么?”   “最后一个方子叫‘稻草人’,笔记潦草,用的是自述。”   盛鸣瑶一边说着话,抽空看了眼苍柏,顺手将他身旁那个尖锐的摆件撤去,任由他坐在榻上拉住了自己的衣袖。   “这个人发生了什么吗?”   “他被朋友背叛了,很惨,连身上的血都被人抽走了,还被仇家借机得势,将他关押在了一个看不见光的地方,将他当成靶子,任由别人攻击。”   “这个人为了活下去,只能用枯枝野草填充自己的身体,假装自己还和以前一样。”   说到这儿时,盛鸣瑶微顿,鼻尖又传来了苍柏身上的味道,仍是熟悉的针叶林混合着木头的气味,并不浓厚,所以也不会让人闻着觉得乏味枯燥,反而因为这香气,给苍柏增添了一份不同于旁人的沉稳。   若有似无,像是上古生灵在浅吟低唱。   “结局呢?他逃脱了吗?”   盛鸣瑶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书上没有写。”她顿了顿,对上了苍柏空洞虚无的目光,也不知为何,神使鬼差地补充了一句:“不过我觉得,他一定会逃脱的。”   “我也这么觉得。”苍柏垂下眼,唇边瞬间绽放出了笑意,“他一定能遇上另一个专心对他好的人。”   这个人鲜活又美好,能令‘稻草人’内体的枯木生出鲜嫩的枝芽,从此再也不会畏惧黑暗。   外头是阮绵与长孙景山等人不知疲倦的嬉闹之声,愈发衬得这间小屋格外安静。   盛鸣瑶总觉得心中不安,可这股不安之感突如其来,她反倒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就在这时,苍柏取出了一张信笺,对她笑道:“前三日若想论道的弟子,需要为自己取一个字的名号,才有资格参与论道。阿鸣姐姐不妨写好交给我,我好带给田先生。”   盛鸣瑶自无不可,她拿起笔,心中想着别的事,一时间也忘记避开,呆她回过神来,碧色的信笺已经落下了一个‘瑶’字。   笔调狂放又漫不经心,张牙舞爪地像是要冲破信笺,隔着纸,都能看出这个字主人的疏狂不羁。   不等盛鸣瑶反应过来,苍柏已经接过了她手中的信笺,向外走去,打算交给田虚夜。   罢了。   盛鸣瑶撑着下巴靠在椅子上,捧着苍柏给她续满的热茶,到底没有叫住苍柏。   不过是一个字而已,纵使手段通天,旁人又能看得出什么呢?   第80章 信笺   万道会武的修士们齐聚在落安州与邝虞州中间的绵延的山峦上, 这里本就有一些无名散修。   其中更有很多修仙世家在哪里开设了珍品阁一类的法器交易地点, 甚至有不少人类慕名而去, 用大量的金银财宝兑换成灵石,只为求得一张赠予家人亲朋的平安符。   大荒宫的人去的不算早, 也不算太晚。   这艘名为‘金步摇’的飞舟一经出现,便吸引了大量人的注意,许多修士弟子的眼中不自觉地沁出了艳羡之情,又在看清了来人后,瞬间化为了不屑。   还以为来的是什么名门望族,原来不过是那群荒山里的杂种妖物。   “喂,你看那些女修,就是从金舟上下来的那几个, 长相真不错,我过去从未见到这么多美人儿。”   “呿,不过是一群妖物混血, 你也不嫌脏。”   “小声点!你们不要命了?真人们都说了万道比武的过程中, 不许再提此事!”   飞舟上的众人自然是听不清下面人的言论的, 不过从他们的眼神中, 不少弟子已然感受到了那股难以言表的恶意,年轻些的弟子不自觉地往后瑟缩,十分无措。   这些人, 似乎和他们在林镇接触到的凡人不一样?   “……他们这是怎么了?”年纪不大的画如悄悄地问身旁的阮绵,“我怎么觉得,他们都不喜欢我们?”   画如是一个小小的槐花妖, 从小与父母都居住在大荒宫附近,她未曾踏出过永绩州,自然也不懂为何有些人会对拥有妖族血脉的自己那般厌恶。   不过年长些的弟子大都知道是当年那一战的缘故,因此在长老们给了所有弟子每人一个防御符后,主画符箓的寄鸿环视了一圈底下的弟子,特意出言嘱咐。   “天星论道今日已经开始,除去之前长老允许报名参与的弟子,其余新弟子今日若要出门,需得有年长的弟子陪同。”   众弟子到了一个全新的地方,心中雀跃,自然无不应是。   大荒宫的金步摇飞舟落在了半山腰处,这里也是刻意给他们空出来的位置,左边与点月楼的女子相邻,右边则是纯戴剑宗的剑修。   纯戴剑宗一向秉承“纯为本心,戴天塉地”为第一门规,因此在几个门派商议之下,将他们安排在了大荒宫的右侧。   这群剑修君子,傻是傻了一点,可也不会惹事,放在有所争议的大荒宫身旁,正正好。   而在金步摇内,盛鸣瑶正在向田虚夜告假:“师父,我打算去集市那边逛逛。”   “可以,正好苍柏那小子要帮我做些事,你也不必等他。”田虚夜将一个储物袋抛给了她,“里面上中下三种灵石都有,看重什么就买什么,不必委屈自己。”   “好嘞。”   盛鸣瑶先是欢快地应了一声,接住了储物袋,这才注意到田虚夜的后一句话,神色不自觉地凝固,语气严肃:“苍柏到底怎么了?自从上午他将信笺交给师父后,就一直都未从屋子里出来。”   观察的倒也挺仔细。   田虚夜放下手中的书卷,走向了左侧书柜上的香炉,轻描淡写道:“没什么大碍,就是他身体有些不适,正好一会儿要带你木师兄去见人问医,索性就带他一起啦。”   见盛鸣瑶像是有留下了一同前去的意思,田虚夜耸耸肩,不等她提出,直接摇头拒绝。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自管你自己论道去,若执意跟着,反而惹得大家不自在。”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盛鸣瑶也不好强行要求留下,她拎着储物袋,像模像样地对着田虚夜行了一礼:“那弟子先行告退啦。”   “慢着。”   原本背对着她的田虚夜放下了手中调香的工具,皱着眉扇走了眼前的烟雾,瞥了盛鸣瑶一眼,漫不经心地开口。   “你记得,除去般若仙府那群家伙外,离纯戴剑宗的剑修也远一点。”   盛鸣瑶被他勾起了好奇心:“纯戴剑宗可有什么不妥吗?”   “旧事罢了。”田虚夜想起往事,语气幽幽,“纯戴剑宗里有一位剑客,曾在外出游历时,与鱼令莺相识,二人感情甚笃,可惜那剑客为了自己的道,终是弃她而去。”   盛鸣瑶眨眨眼:“多情女子薄情剑客?”   “非也非也。”   田虚夜摇着头轻笑一声:“人啊,与妖族的寿命不同。哪怕是努力修炼,延长寿命,也不过强大妖族血脉的自然生长。”   “所以是那剑客是觉得自己不够强大,配不上鱼长老?”   “没有这么简单。”   田虚夜抚须,顽皮地眨眼,口中说出的话语却令人心惊:“你可知你们鱼长老是何血统?”   盛鸣瑶皱眉:“鱼长老不是鲛人族么?”   “不错,可她身上还有天昊族的血脉。”田虚夜解释道,“天昊一族,一生只能爱一个人。而鲛人一族,倘若结契的伴侣死去,他们同样会跟着心碎而亡。”   “那个剑客自知资质不足,难以做到与妖族同寿,因而根本不敢让鱼令莺爱上他,只能在她的感情还未达到深处时,率先离去,还不敢让她知道缘故。”   这还真是死胡同。   盛鸣瑶心中惋惜,缓慢眨眼:“那您是——”   “想问我怎么知道的?”田虚夜想起当年情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当时正值妖族与人族相争,那剑客明面上不告而别,暗地里又怕鱼令莺性格单纯,为人所伤。最后一路从西北护送她来到大荒山,正好被我揪住,险些闹出一番大动静。”   盛鸣瑶捏着储物袋,她被田虚夜挑起了好奇心,一时间反倒不急着出门了。   “所以这件事鱼长老并不知道?”   “怎么敢让那个傻子知道。”   “听起来,您似乎并不赞同剑客的做法?”   “我赞不赞同又有什么用?”   田虚夜想起旧事,没好气地拿起手旁冒着烟的小紫玉香炉,一边腾出手赶着盛鸣瑶:“去去去,一边儿去,别在这儿碍事了。”   见田虚夜态度坚决,盛鸣瑶再也没有借口留下,她拽着储物袋出了门。   锦沅和秋萱一道出去,阮绵与长孙景山跟着春如一起。原本这几个人也都有邀请过盛鸣瑶,可盛鸣瑶最终还是没有答应。   她既然要去天星论道,目标太大,反而容易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盛鸣瑶出门时顺手给自己脸上带上了帷帽,集市中很多女修都是如此装扮,倒并非是凡尘界那样害怕被别人看到自己的脸,而是因为这样方便交易。   事实上,不止女子,有些男子也带着面具,裹着各式长袍,半遮半掩间,倒还真有几丝凡尘话本中,沧桑的江湖侠客味儿。   所谓的“天星论道”并非是万道会武的重头戏,并没有太多弟子前来参与。   这个环节,一来是为了让前来会武的弟子适应环境,二来是为了让一些无门无派的散修展示自己的才华,兴许就会被一旁路过的大佬看重,直接纳入麾下也未可知。   盛鸣瑶报名这一环节,也并没有想要抢风头的意思。她不过是离开正统的修仙界太久,有些好奇最近这些名门正派的正统修士们都在想什么。   难道除了她之外,就没有其余人受不了般若仙府那些奇特的门规,也没有旁人发现天道的不对吗?   抱着这样的想法,刚一进观天苑,带着斗笠的盛鸣瑶就已经感受到了其中火热的气氛,在侍从的引领下,她到了二楼包间,专心地听着一楼的混战。   “我的道就是为天地立心,为生命立命,那些小情小爱,决不能成为我前进的障碍!”   “笑话。你若是连小情小爱都不懂,又如何能爱众生?”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鄙人不才,到是认为般若仙府以门第筛选弟子的观念,实在是辛辣精准,令人拜服。”   “原来如此。那么兄台今日有此番高见,想来是令尊从未让你吃饱过。”   众人齐聚,七嘴八舌间说什么的都有,也许是因为蒙面的缘故,言论纷杂,彼此攻击之语更是不绝于耳。   这群修士在面具后终于放下了平时的偶像包袱,人间百态尽显,倒也还挺真实的。   令盛鸣瑶意外的是,居然有不少人表示欣赏大荒宫不计较出身,只要符合条件者,皆可收徒的准则。   当然,有人赞同便有人反对。   一个将浑身上下裹成素白的人摇头晃脑道:“人妖殊途,岂可一同教之?若是天资好的弟子去了那大荒宫,被耽误事小,没了命事大啊!”   “你这话说得不对。”开口的是一道沉稳的女声,盛鸣瑶没看见她的人影,想来也在上层的包厢内。   “我听闻大荒宫的这一届弟子中,就有一个极为出色的女弟子,才短短不到二十年,就已经到了筑基后期。凭这速度,十年之内结金丹绝非难事,饶是四大正统中,这样的弟子也被称之为奇才,又何来被耽误一说?”   盛鸣瑶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摇头失笑,万万没想到能在天星论道听见自己的名头。   看来,尽管嘴上说着“歪门邪道”,暗地里还真是有不少人关注大荒宫的动向啊。   紧接着,楼下的话题又变成了这次的万道会武,究竟会出现何等新人。   这个话题就有些无趣了。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后,盛鸣瑶已经心满意足。见楼下众人讨论的热火朝天,她用灵力点燃了拟音符,换成了一个低沉暗哑的声音,轻咳一声确认无误后,往手旁的卷轴中输入了一丝灵力。   这才是之前填了信笺的缘故。   根据这信笺,观天苑会随机匹配两名筑基期以上修士进入同一空间论道,且空间中彼此不能得见。   在匹配成功后,若是聊得愉快,彼此都会拿到对方的信笺,若是两看生厌,也就当做事陌路人,不会引起什么纷乱。   据说,在过去的会武中,这一环节阴差阳错间,竟是促成了不少人的姻缘。   盛鸣瑶倒不是为了姻缘,不过万道会武机会难得,既然来了,她便都打算试试。   卷轴缓缓在两人面前展开,盛鸣瑶看见对面立着一个浅色的身影,至于具体模样,并不确定。   这就是天星论道的奇异之处了。   那团模糊的声音动了一下,盛鸣瑶根据他的动作猜测是向自己行了一礼。   “不知道友,如何看待‘得道’?”这人开口,声音估计也加以修饰,十分轻佻,与他正经规矩的问题完全不同。   听着这人的问题,盛鸣瑶不由面色古怪起来。   怎么最近,一个两个的,都来与自己如此认真地论道?   这人并不知盛鸣瑶心中腹诽,他见对面人并非有所动作,知道他不会突然离开,于是又接着问道:“所谓‘得道者’究竟是得了自己的道,还是天道?”   自己的道,还是天道?   盛鸣瑶眼睛一亮,深吸一口气,低声道:“道友的道,难不成无比险恶,危害众生吗?”   “当然不是!”那人立即反驳,“我的道,是用手中之剑,为天下众生寻得一公平。”   “既然如此,道友又为何肯定自己的道,不是‘天道’呢?”   这人被盛鸣瑶问得一愣,似乎张了张口,却半天也没能吐出一个字。   是啊,既然自己的道没有错,那又为何会在突破之时,屡屡碰壁?   这件事实在令任修苦恼不已,他天生不善于言辞,也不喜与人争辩,万般无奈之下,这才选择来观天苑中发泄一番。   万万没想到,这人竟一语道破了自己的迷惘。   “——因为天道不想。”   盛鸣瑶轻描淡写地道破了真相,她并未多说一个字,可对任修来说,这一句话仿若石破天惊,他蓦地瞪大了双眼,久久不能回神。   天道……不想给予万物公平?!   怎么可能!!!   任修也不知道想说什么,他语无伦次地开口:“可……那可是天道,它怎么能、怎么能……!”   盛鸣瑶反问:“天道,就一定是对的吗?”   她与这团影子遥遥相望,透过这团影子,她看到了远处的飓风,看到了被狂风掀起的海啸,看到了在海啸之后的狂山空鸣。   天地万物,先有天地,后有万物。可若无万物,世间空空荡荡,又何来天地一说?   因果循环,生生不息。   天地无非草木所成,草木齐聚无非众生。   “我的道,与天道相悖,我又该如何?”   而众生之生机,绝不该任凭一个狂妄不仁的“天道”掌控。   天道应该代表众生的意志,为众生寻求生机,而非厚此薄彼,随性而至。   假使它代表不了了,那就——   “……推翻它。”   疏狂不羁,干脆利落。   “这谈何容易?”   “不去做也是死,去做了也是死。倒不如雨天拼一场,死也要死得痛痛快快,明明白白才好!”   ……   ……   任修浑浑噩噩地捏着信笺走出了观天苑,此时已经到了午后,阳光分外刺眼,任修却像是一无所知地抬起了头.他望着太阳,被刺激得泛起了眼泪,可与此同时,胸中的郁气却一扫而尽。   [推翻它。]   多么狂妄的一句话!   可偏偏是这看似不着调的一句话,点燃了任修心中许久不敢触碰的火焰。   他修习乃是君子剑,最是要端方自持,才能立住本心。往日里,任修从来不敢去想这般狂妄的事,然而今日听那人一语,任修仿佛瞬间打通了经脉一般畅快。   他修得是君子剑。   君子所求为何?青史留名?立碑传世?还是著书立传为后人敬仰?   皆非如此。   所谓君子者,自当敢为天下先。   任修缓缓眨了眼,抬手用手背胡乱拭去了眼角的泪水,恍然间想起了什么,赶紧摊开了掌心。   右手掌心上赫然是一张折叠着的信笺,这信笺失去了观天苑中特殊的保护,如今沾上一丝任修掌心中的汗渍,皱皱巴巴得和一张普通的白纸没什么区别。   任修怀着激动的心情,展开了信纸,打算记清这位点醒了自己的恩公是何名讳时,在看清了上面的字后,蓦然怔愣在原地,再也不能往前一步。   信笺上的笔记疏狂不羁,又带着一股漫不经心的洒脱,赫然是一个“瑶”字。   并且,这个“瑶”字的最后一笔,往里倾斜得厉害。   任修细细辨认后,确认无误。   ——这分明是滕师兄的笔迹!   或许别人不知道,但在纯戴剑宗内,除去冲和子外,也就任修能与滕当渊说上几句话。因此任修自认,对于滕当渊自己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比如滕当渊的笔迹,在笔走游龙间,从来都有一股孤绝之意,可也不算完全的诡谲险峻,仍是端正旷达。   唯一的例外,就是这个“瑶”字。一笔一划之间,尽显疏狂放肆。任修每每见滕当渊写到这个字时,都觉得他是将此生最疯狂、最烂漫、最单纯的年少压抑,尽数倾泻于笔尖。   错不了。   任修低着头叹了口气,认真地折好了信笺。   既然是滕师兄,那想来自己的笔迹也绝对瞒不过他。   刚才那些狂妄之语,以及隐瞒的境界凝滞……罢了,今夜自己便回去认错吧。 第81章 锦绣阁   盛鸣瑶走出观天苑后, 随意看了眼信笺, 只见洁白的信笺上端端正正地写着一个“修”字。   大概是他的名字, 或者修身治国平天下的意思?   盛鸣瑶并不关注这些,看了一眼后, 也就随手扔到了储物戒里。   观天苑距离大荒宫飞舟所停留的位置并不算太远,盛鸣瑶担忧苍柏,也无暇在外多逛,径直朝飞舟走去。   一路上,倒也听见些路边弟子的八卦。   什么“长乐派新出了一个天才,可惜说话太毒没人喜欢”,什么“点月楼新来的那个小师妹实在漂亮”,什么“大荒宫与般若仙府的弟子吵起来”……   等一下, 大荒宫与般若仙府的弟子吵起来了?   回想起般若仙府中某些很不成器的弟子,以及天生自以为高贵的德行,盛鸣瑶心中咯噔一声, 顿时加快了脚步。   她刚验明身份, 踏入了飞舟, 就听见阮绵在拉着桂阿吐槽:“那个般若仙府的女弟子可真是烦人, 明明是她抢了我们想要的法器,可偏偏又做出一幅无辜的模样,到了最后, 旁人反倒以为是我们的错似的。”   桂阿地听着阮绵喋喋不休的抱怨,一脸无奈。这鱼令莺的弟子怎么和她本人一样聒噪?   “还有,明明是韩怡月率先骂人, 结果她们偏偏颠倒黑白,最后反倒踩着我们,显得她们宽容大度……”   这个经历怎么听起来如此耳熟?   盛鸣瑶嘴角一抽,脑中顿时想起了曾经的自己在般若仙府时所遭遇的一切。   这么多年过去了,难道朝婉清还没长进?   见阮绵没事,也只是在抱怨,盛鸣瑶轻轻放下了帘幕,没有踏入其内。   她快步走向了后一间属于田虚夜的房间,步速太快,几乎小跑了起来,眼看着到了那扇雕花木门前,却不妨门突然从内打开。盛鸣瑶来不及停住脚步,顿时和从内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若不是鼻尖再次嗅到了那熟悉又独特的木质香气,盛鸣瑶说不定此时已经将匕首掏出。   “苍柏?”   “是我。”苍柏伸出手,虚虚地环在了盛鸣瑶的腰际,虽然未触碰到她的身体,却在无形之中将她圈在了自己的领域,再不放开。   在刚才差点相撞时,盛鸣瑶下意识伸出手抵在苍柏的胸前,忘记收回,兀自仰头看他:“你没事吧?之前田先生说你生病了要与木师兄一同去问医,还不允许我一起。”   以前只觉得少年身姿挺拔修长,如今被他半拥在怀中,盛鸣瑶才发现,原来苍柏身量竟比她高出了这么多。   恐怕盛鸣瑶都没注意到,她这句话多像是一个在和恋人撒娇的少女。   “我没事,小病而已。”苍柏松开了换在盛鸣瑶腰际的手,又对她发出了邀约,“田先生和木师兄累了大半天,都已经在休息了。难得出来,不如阿鸣姐姐陪我逛逛这夜市?”   “当然可以。”   两人一同离开了飞舟,苍柏像往常一样牵住了盛鸣瑶的袖子。不同的是,他今日难得穿了广袖长袍,纹绣精致,略显繁复。   配上容貌打扮,比起同门师姐弟,远远看着竟像是凡尘中有钱人家的小夫妻。   比起下午时集市中各显神通的热闹,夜间的大家反而都摘下面具,变得客客气气,彬彬有礼起来。   苍柏听到了盛鸣瑶的疑问后,浅浅一笑,散在天边的落日余晖洒在了他的身上,即便是以白绸覆眼,旁人也依稀能看出这少年的不俗容貌。   “听田先生说,是为了防止有人浑水摸鱼。”苍柏牵着盛鸣瑶的手,微微低下头,细心解释道,“夜晚本就昏暗,面纱也就罢了,若是人人都隐匿身形,万一有心怀不轨的魔道之人进来搞事,那可就难办了。”   确实如此。   盛鸣瑶点点头,原本想追问苍柏的身体是否有恙,可又顾忌到这里是大街,到底不方便交谈。   苍柏似是感受到了盛鸣瑶的纠结,提议道:“不如我们一路逛到集市西边,最后去淮月楼如何?这家店闻名已久,是田先生的一个老朋友开的,一直听说店里糕点的味道都很不错。”   虽然二人已经辟谷,但是苍柏知道盛鸣瑶喜欢糕点,之前在大荒宫时,但凡下山,苍柏都会帮盛鸣瑶带回来一些。   盛鸣瑶挑眉,也不说同不同意,而是揪住了其中一点:“你们两个怎么什么都说?反而瞒着我?”她一边说着话,忽而停下脚步,身形一转,就已经立在了苍柏的面前,抓住了他的胳膊,难得闹起了情绪。   到是越发小孩子脾气了。   苍柏莞尔,从善如流地站在原地认错:“是我错了,以后这些事我不与旁人说,只告诉你,好不好?”   哪怕是认错,他也未曾放开盛鸣瑶的袖子。   盛鸣瑶定定的看着苍柏,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行了,就按你说的,我们去集市西边。”   大荒宫中什么都不缺,两人没有需求,漫无目的地闲逛,反倒杂七杂八买了不少。   “怎么我问你什么你都说要买?”   盛鸣瑶按住了苍柏二话不说就要付钱的手,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有被这样无条件溺爱的一天:“你看看我们都已经买了多少了?”   光是这件店,苍柏就为她买了不知道多少的首饰玩物,有的也不拘用处,只要盛鸣瑶夸赞了一句,苍柏必定让人拿下。   这不,连这间锦绣阁的老板娘都惊动了。   不等苍柏辩驳,这件店的老板娘已经扭着帕子笑了起来:“哎呀呀,以前老婆子只见过因为道侣吝啬而吵架的。你这小姑娘倒也奇怪,你的道侣长得好看,人又大方,放在外面不知道有多少女修要扑上来,怎么也要被你责骂?”   盛鸣瑶脑中发懵,这老板娘怎么就确定他们二人是道侣了?   不等她将自己的疑问问出口,身旁的苍柏已然开口,含笑的声音带着一股奇特的愉悦:“前辈是怎么看出我们二人是道侣的?”   这话问得古怪,可盛鸣瑶脑子没转过来,一时倒也未发现究竟是哪里古怪,也就没有开口,同样注视着老板娘,目光好奇。   老板娘听苍柏这么说,又见盛鸣瑶目光灼灼,只以为两人是默认了,顿时得意道:“你看看你们二人的衣着,长相都甚是般配。还有你们腰间的珠子——这是记忆珠吧?哼,这可瞒不过我老婆子的眼。”   面前的老板娘看上去不过三十左右,年华正好,却一口一个‘老婆子’,估计是修为高深。   这也难怪,集市中散修多,其中出现一两个隐居不问世事的大佬,并不奇怪。   只是这记忆珠有什么更深的含义吗?   盛鸣瑶心思百转,她斜了苍柏一眼,面上未露出分毫,对着老板娘笑意盈盈:“前辈可知道更多关于记忆珠的好彩头?不妨说一些,让晚辈长长见识也好。”   老板娘唇角上翘,声音婉转如莺啼:“不就是那些事儿吗?一旦一个女子或男子在腰际挂上了记忆珠,就说明此生有主了,从今往后的记忆里,也只会有一人常在。”   “还有什么‘永生永世不忘,生生世世是你’。说得我牙酸,啧,你们这些小年轻啊。”   原来还有这么多故事。   盛鸣瑶不着痕迹地用食指勾了下苍柏牵住她衣袖的小指,得到了对方写满了无辜的一眼后,凑在他耳边皮笑肉不笑道:“等会儿记得给我解释。”   苍柏的眼睛被绸带挡住,看不真切他眸中的神色,不过从他上扬的嘴角,所有人能感受到他毫不掩饰的好心情。   “之前听闻老板娘这里有一件独一无二的绝品天青织金法衣,不知如今可又被人买走?”   老板娘顿时眼睛一亮,又扼腕叹息:“这东西是有人保存在锦绣阁的,恕我……!”   她话音未落,就见苍柏将一个金色物什抛了过来,待看清之后,老板娘原本打趣随性的神情顿时一变,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恭敬。   那件绝品法衣是用何等东西制成,老板娘已经不记得了,她只知道这间东西属于一位神秘莫测的上古大能,上面留有晦涩深奥的符文,若是违规卖给了旁人,恐怕自己这间小店都保不住。   原本老板娘已经不抱希望了,万万没想到有生之年,还真能被她等到这位大能的后人。   “这位公——这位姑娘请随我来。”老板娘是个人精,见苍柏将脸转向了盛鸣瑶,顿时改了口风。   盛鸣瑶不明白这两人在打什么机锋,下一秒,她就被老板娘挽住了胳膊,亲昵地叫着:“小姑娘,随我一道去看看那件法衣合不合你眼缘。”   事情的发展出乎了盛鸣瑶的意料,她干脆地抽回了胳膊,面向苍柏:“你这又是搞什么鬼?”   老板娘见二人有话说,体贴地后退了一步,又示意其余的侍女不要靠近,将主场空出给了这对璧人。   “我怕阿鸣姐姐一会儿不原谅我,所以提前给你送了赔罪礼。”   苍柏低下头,手搭在了盛鸣瑶的肩头,恍惚中,盛鸣瑶竟觉得自己能透过那略显老旧的白绸,窥见苍柏的眼眸。   浅淡的金色流光之下,是汹涌澎湃的暗潮。   盛鸣瑶双手抱臂,懒洋洋地开口:“合着这是封口费?我收了之后,就不能责怪你了?”   “当然不是。”苍柏紧绷下颌,嘴角抿成了一条直线,轻轻一叹,“……阿鸣姐姐可以责怪我,但千万不要不理我。”   他又在害怕。   盛鸣瑶不懂为何苍柏会这般患得患失,她下意识伸手,同样落在了苍柏的肩上,继而又忍不住将手掌贴在了他的脖子上,踮起脚尖,凑近了他的耳畔。   “不会不理你,但如果你给我的解释不能让我信服,到时候一定找机会收拾你。”   说完,盛鸣瑶利落转身,跟着老板娘的脚步,身影消失在了拐角处。   苍柏立在原地未动,也有侍女想带他去休息,都被他周身蓦然浮现的戾气吓得不敢靠近。   唯有一人除外。   “这位道友是在等人吗?”   朝婉清从二楼的楼梯走了下来,她故意浪费灵力展现了天赋,一路上步步生莲,惹得其余客人惊叹不已。   她早就注意到了一楼这位公子,虽然看不清眉眼,可少年其他露在外面的五官像是一件精心雕琢后的完美藏品,又身姿挺拔,温和有礼,言语笑谈间,能将人的魂儿都勾了去。   在朝婉清见过的人之中,也唯有玄宁能在外貌上与这位少年相提并论。   刚才少年的友人在他身旁,朝婉清不好贸然出言,现在没有了旁人的阻碍,朝婉清立即从楼上走了下来。   交个朋友而已,大家都是修仙之人,也没那么多忌讳。   朝婉清心中对自己引起的惊叹十分自得,她面上笑容越发柔和,眉目低垂,伸出纤纤玉指撩起了珠帘,做足了小女儿情态。   可惜了,苍柏看不见她这番精心准备的出场——或者说,即便苍柏能够看见,也不会在她的身上花费半分心神。   朝婉清柔声道:“我是般若仙府的弟子,姓朝,名婉清,道友可以随意称呼。之前在楼上就见道友周身气度不同,出门在外,相逢即是有缘。想与道友交个朋友,不知道友可愿意赏个脸面?”   一番话说得俏皮又活泼,加上那张如清水芙蓉的清丽脸蛋,很是讨人喜欢。   可惜这一次,朝婉清遇上了一个瞎子。   苍柏靠在椅背上,姿态慵懒,像是高傲的神龙盘踞在自己的领地,静静地观赏着跳梁小丑的表演。   不等朝婉清再度靠近,苍柏像是闻到了什么令人嫌恶的恶臭,他嗤笑了一声,而后终于开口,冷冽的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   “滚。” 第82章 灯火阑珊处   此时的苍柏, 与之前面对盛鸣瑶时, 乖巧体贴的模样完全不同。   原本朝婉清只以为苍柏是一个精致贵气的世家小公子, 由于他的样貌实在过于出众——出众到即便以老旧的白绸覆眼,朝婉清仍能在人群中一眼看他。   惯于享受众星捧月姿态的朝婉清, 当即做出了前来与苍柏“结识一番”的决定。   朝婉清万万没想到,在少年无可挑剔的皮囊下,居然隐匿着这样一个骇人可怕的灵魂。   苍柏暗哑的声音,让朝婉清想起了深渊中的妖物。   同样高傲,也同样轻蔑。   在她跌落苍破深渊的那几年,每当朝婉清试图走向苍破深渊的深处时,就会听见让灵魂都为之颤栗的低吼。   ——那是深渊中最大的妖兽被人侵犯了领地时,表现出的不悦。   令人从心底里发怵。   尤其是在对上了苍柏漠然冰冷的神情后, 朝婉清浑身发抖,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在对方眼中, 根本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而是什么肮脏腥臭的垃圾, 就连看一眼都不屑。   轻蔑, 高傲,厌恶。   朝婉清不自觉地红了眼眶,她自幼容貌出众, 哪怕是当初跌落苍破深渊,也有身后的厉成荫愿意追随。   还从未有男子,在第一次见面时, 就对她这般冷漠无礼。   见此情形,原本缀在朝婉清身后的厉成荫顿时不满。   他出身狐族,从小到大都是族里最漂亮的那个,出尽风头。可惜今天有苍柏珠玉在前,不仅有妖冶精致的容貌,还有厉成荫没有的恍若九天仙人的出尘气质。   除去狐族天生对于美丽的追求与争强好胜外,厉成荫心中熊熊燃烧着嫉妒的火焰。   尤其是,在目睹苍柏对自己心爱的女子这般不屑一顾时,厉成荫更觉自己受到了侮辱!   见朝婉清眼眶中蓄满了泪水,厉成荫顿时不满起来,他直接伸手撩开了帘子,阴阳怪气道:“我还当是什么神仙人物,不过是一个瞎子——”   后面的话未曾来得及时说出口,苍柏随手将茶杯搁置在了手边,茶杯底部触碰到托盘时发出了清脆的瓷器碰撞之音。   与之同时响起的,是一声‘嘭’的震天巨响!   原本被珠帘隔在外的两人齐齐摔出了五丈之外,连带着将外头的展柜撞得东倒西歪,亮闪闪的珠宝首饰掉落一地,惹起了锦绣阁内惊叫连连。   场面鸡飞狗跳,乱作一团。   “这是怎么了?”   换好衣服的盛鸣瑶不明所以地从打开暗门,纳闷地看着与自己离开时完全不同的景象。   按照老板娘的指示,盛鸣瑶通过雾镜,直接从换衣服的地方来到了苍柏落脚的休息室内。   她身上的这件天青织锦法衣无愧于“绝品”之名,也不知是用什么料子织成的,盛鸣瑶刚刚披上,这衣服已经自动覆盖裹住了她的身体,薄如蝉翼,丝毫不让人感到累赘。   与盛鸣瑶秾艳风华最是相配。   就连一旁见惯了美人的老板娘都忍不住啧啧赞叹。   总算也不辱没了这条裙子。   盛鸣瑶对镜而观,拖尾的裙摆无比华丽,行走间如月华流动倾泻,整件锦衣长裙流光溢彩,似是将漫天星辰都收纳于此。   ——这未免也太夸张和隆重了。   刚刚冒出了这个念头,盛鸣瑶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立刻一变,拖尾收起,色泽也略显黯淡。乍一看,竟是与之前那件衣服别无二致。   这衣服还能随着心念而变?   盛鸣瑶来不及仔细观赏,不知为何,她心下难安,放心不下独自一人呆在厅中的苍柏。于是在老板娘的指使下回到了苍柏落脚的小休息室内,立刻注意到了珠帘外鸡飞狗跳的情形。   “这是有人故意闹事?”   帘子外,锦绣阁的厅内一片狼藉,侍从们手足无措,闹得一片鸡飞狗跳。最后还是老板娘出面一锤定音,安抚客人的安抚客人,收拾东西的收拾东西,到是显得他们这间小屋十分清净。   盛鸣瑶在捕捉到对面珠帘外那一抹有些眼熟的身影后微微一顿,继而又转到了别处,最终将视线凝固在了苍柏身前。   地上有破碎的瓷片,描绘着大片大片金色牡丹的地毯上也被水渍染深了一小片。   “这几个人想要欺负我,说我……”   苍柏清越的声音中满是落寞,又夹杂这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喉结滚动,终究没将最后的那几个字说出口。   “算了,总说这些没趣,凭白增添烦恼罢了。”   就像是一个被人欺负的小可怜,受了天大的委屈后,还体贴地不想让同伴为他忧心。   苍柏起身走到了盛鸣瑶的身边,被白绸遮住的眉眼低垂,轻轻一叹,转而又强颜欢笑道:“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情了,我们——”   “——我偏要和他们说清!”   新仇加上旧恨,盛鸣瑶的暴脾气一下就被点着了,漂亮的桃花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抬脚就要往大厅走去,想要给两人一个教训。   “阿鸣姐姐!”   苍柏急忙拽住了盛鸣瑶的袖子,语气无措,“你不要为了我生气,如果现在闹起来,旁人只会觉得我们不对,更有可能牵扯到大荒宫身上,连累师长。若是因此而影响到了明后几天的会武,反倒不值。”   “况且我身上带着田先生特意给我制成的符咒,也没受什么伤,反倒是他们偷鸡不成蚀把米,让我们看了场笑话罢了。”   盛鸣瑶被苍柏这么一劝,也终于冷静下来,她望向了厅内,朝婉清早已被人扶起,用清尘咒收拾了干净,她身旁那个男子正拉着她的手,低声劝慰些什么。   苍柏像是能感受到盛鸣瑶的目光,十分适时的出声解释:“与那女子同行之人也是一个妖族,若我没猜错,大约是郦山狐族出身。”   朝婉清自觉丢了大脸,不愿意再呆下去,跺跺脚,拉起厉成荫就离开了锦绣阁。   这么多年了,她还真的没个长进。   盛鸣瑶耸耸肩,并未注意到身后苍柏唇角的那抹漫不经心的嘲讽,等她回过神来之时,就见苍柏又是一幅落寞可怜的神情。   像是一只被人嫌弃,丢在了路边的幼猫,祈求着下一个路人能对他宽容以待。   “郦山狐族最喜美人。”苍柏倏尔开口,嗓音轻柔,“到时候,你可不要被他们勾了魂去。”   盛鸣瑶下意识接口道:“我才不会。”她说完后,方才意识到苍柏这是将她曾经的话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盛鸣瑶不由失笑,而后又扬起眉梢:“狐族喜欢美人,那你们龙族喜欢什么?”   “喜欢宝物——越是闪亮,越是珍贵,越是独一无二的,我们越喜欢。”   说这话时,苍柏嘴角噙着一抹难辨其意的笑,他伸手扣住了盛鸣瑶的手腕,继而又勾住了她的手指,用大拇指挂过了她的外衣。   “你穿这件织金法衣的样子,一定很好看。”苍柏小幅度地摇了摇盛鸣瑶的衣袖,轻笑道,“别为那些不相干的人浪费时间了,我们还没去淮月楼呢。”   和苍柏说了会话,盛鸣瑶胸中的怒意也已消散。两人一起从包厢的密道离开,倒也没有惊动旁人。   “反正到时候天赋比武之时,我也必定会和其中的那个女子对上,到时候报仇也不晚。”   “这样最好。我也是这么想的,在比武场上堂堂正正地打败他们,远比私下使那些手段来得让人舒畅。”   两人有说有笑地走进了集市,抬目所及皆是灯火阑珊,身旁有修士,也有赶来此处的凡尘富贵人家的小姐,皆是笑语晏晏。   苍柏和盛鸣瑶靠得很近,他们的影子被月光无限拉长,最终重叠在了一起,像是一对亲密无间的恋人对彼此许下了最忠贞的承诺,亘古不变。   眼看着已经走到了淮月楼前,两人刚刚跨入其中,盛鸣瑶忽而觉得身后传来了一股灵力将她拉她扯,险些被拉得一个踉跄。   若非苍柏反应迅速,直接将盛鸣瑶圈入怀中,恐怕她真的要跟着那股灵力而去。   少年抬起头,冷冷的目光穿透白绸,直直地刺向了循着两人的踪迹而来的不速之客。   四周热闹喧嚣,不少修士们借此盛会与久不见面的好友重逢,因此盛鸣瑶与苍柏在淮月楼门口短暂的停留,到是并未引起太大注意,只以为他们是在等人。   就连站在门口迎宾的小道童也是这般想法,因此在见到那位气质超然的公子看向他时,下意识问道:“请问是二位用餐,还是——”带上身后那位一看就超厉害的剑客大佬一起?   “只有两人。”苍柏声音沙哑,隐含不悦。   小道童也是人精,立即做出了“请”的手势,只是还不等两人走上前,   追随勾魂火铃而来的滕当渊略一抬头,见四周拥挤,却并无自己朝思暮想之人,不禁自嘲。   他们说的没错,自己今日可真是疯魔了。   这勾魂火铃也不知是出了什么问题,这几日接连响起,偶尔只是一声,偶尔连续作响。但凡铃响,总会让滕当渊做出一些与往常大相径庭的举动。   只是像今日这般突如其来的引力牵扯,滕当渊到是从未感受过。   耳畔传来许多女修的娇声笑语,素来不喜热闹的滕当渊在这样繁华的集市中浑身不适,眸色暗沉地开口:“实在抱歉,打扰——”   道歉的话语在滕当渊的视线触及到白衣少年郎的怀中人时,戛然而止。   仅仅一个背影,滕当渊却觉得这一刻的光阴都慢了下来。一直以来,他的灵魂像是漂浮在了空中,兜兜转转,终于在寻觅到了自己的人间红尘时,尘埃落定。   灯火阑珊处,那人在此。   滕当渊的眼中翻涌着令人心惊的情绪,他大步向盛鸣瑶走去,所过之处,路人侍者骇于元婴大能周身的威压,一时间无一人敢靠近。   除了一人。   就在滕当渊的伸出手,即将触碰到盛鸣瑶的肩膀时,苍柏身侧的游龙惊鸿剑忽而发出了一声剑鸣,声音凶狠似是一声长啸。随后这剑蓦然飞出,竟是直直冲着滕当渊的咽喉而去!   这剑意锋利凶猛,不像是一位清澈干净、不惹尘埃的少年修士,反倒像是没有理智的凶兽,简直是毫无章法的攻击着所有的可疑之人。   滕当渊反应迅速,他先是侧身,熟料这剑竟像是看准了他似的,滕当渊不得不出手应对。一来二去,等到这把剑再度回到苍柏手中时,他们与滕当渊之间的距离已然拉开。   见滕当渊紧紧地盯着自己怀中人的背影,似是还想上前,苍柏一手揽着盛鸣瑶,一手握剑,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随后冷漠开口:“这位道友还请留步。”   “内子性情害羞,且生来体弱,不喜外人窥视,还请道友不要冒犯。”   ——内子?   听见这个称呼后,滕当渊顿时僵立在原地。   作者有话要说:  盛鸣瑶:……?   绿茶苍再次上线 第83章 红尘恋我否   不止是滕当渊, 被苍柏圈入怀中的盛鸣瑶同样一怔。   她之前并未认出滕当渊的声音, 毕竟时间太过久远, 不过是觉得耳熟罢了。   还不等盛鸣瑶细想,苍柏突兀地将手搭在了她的脖颈处, 冰凉的触感刺激得盛鸣瑶脖子一缩,脑中一个激灵,顿时想起了这声音的主人是谁。   滕当渊!   他怎么会来到这里?刚才将自己往后牵扯的灵力,又是怎么回事?   思虑良多,盛鸣瑶更无抗拒,安静将头埋在苍柏的颈窝处。   异常的乖顺。   苍柏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背,感受到怀中人原本僵硬的身体逐渐松弛下来后,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难得能与她这般亲近。   说起来, 还真是要谢谢这位未来的剑尊大人了。   见滕当渊仍在原地静默不语,苍柏再一次开口,语气比起上一句话更加尖锐, 气场全开, 覆眼的白绸和发丝随着他溢出的灵力飘动, 锋芒毕露。   “——若是执意冒犯吾妻, 哪怕道友师从名门,你我也少不得一战。”   这话说得正义凛然,哪怕其中没有一个真实的字, 苍柏也将其说得无比真实,活像他真是一个被人唐突妻子的修士。   压抑着怒火,与盎然的战意。   盛鸣瑶不禁好奇的抬起头, 小心的侧过脸,眼角的余光落在了苍柏的脸庞。   精致昳丽的面容是难得的冷肃,他立在原地毫不退让。   说实话,盛鸣瑶还从未听过苍柏用这般凌冽尖锐的语气说话。   以往的时候,哪怕生气,苍柏也从未对盛鸣瑶发过火,最多不过是睁开眼,安静又委屈地看着她。   从未像今日这般与人针锋相对。   正与滕当渊对峙的苍柏立即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盛鸣瑶的目光,他低下头,敛去了面容的冷肃,对着怀中人温柔一笑。   这一笑比今夜的月色还要柔和,周身汹涌蓬勃的威压一松,淮月楼中紧绷的气氛也顿时松弛了下来。   “来者是客,来者是客。”   淮月楼的老板恰到好处的出现,他是个穿着青鱼尾纹锦衣的胖子,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笑呵呵地站在了二人之间,安抚道,“几位修士可是生了什么误会?及时解除便是,不必大动肝火,伤身,伤身呐!”   一楼的客人早在之前苍柏出剑时就已经被楼中侍者疏散,至于别的楼层,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因而此番事态倒也不大。   “不是误会。”滕当渊眸色沉沉,冷淡开口,“这位修士怀中之人,也许是我遍寻已久的故人。”   故人?   盛鸣瑶刚才已经认出了这位突然出现的剑修,正是日后大名鼎鼎的剑尊滕当渊。   可是按照之前的经历来看,自己与他除了幼时曾有几面之缘,根本没有再见过,又何来故人一说?   除非……除非他和松溅阴一样,拥有了那段幻梦中的记忆!   在想到这一可能,盛鸣瑶表情扭曲了一瞬。   若是如此,那么根据这位剑尊如今的表现,他恐怕是把幻梦中发生的事情当了真。   这很不好。   盛鸣瑶还未能做出反应,忽而见拥着她的苍柏低下头,凑近了她的耳畔声音轻到几不可查,像是下一秒就会飘散在空气中。   话语简短,只有两个字。   ——信我。   盛鸣瑶一时被苍柏这样笃定傲然的神情所惑,并未注意到在外人眼中,他们此时的姿势简直像是在拥吻。   滕当渊掩在广袖之下的手紧握成拳,眼中墨色翻涌,偏偏他已经失去了开口问责的立场和身份。   在一起尚未明朗之前,他只是一个陌路人。   苍柏眼尾扫到了滕当渊的凝重夹杂着不甘的神情,勾起唇角,提高了声音,透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轻慢嘲讽:“……这样也好让他死心。”   盛鸣瑶缓慢地眨了眨眼,虽然并不明白苍柏要做什么,可还是顺着他的话点头同意。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让盛鸣瑶无条件相信,那么就只有面前这位少年郎了。   苍柏唇角上扬,揽着盛鸣瑶的肩膀,轻轻将她转了个身,又抬起头,冷冷地对着松溅阴说道:“你看清楚了。”   下一秒,苍柏忽而伸手掀开了盛鸣瑶的面纱,盛鸣瑶心中一惊,刚想做些什么补救,却蓦地感受到了滕当渊周身涌现起的滔天的悲观之情。   按理来说,越是修为高深之人,越能在日常生活中掩饰自己的情绪,不露声色。除非——   除非是受到了连他们那个修为都承受不了的巨大打击。   ……   确实如此。   滕当渊站在原地,双手紧握成拳,又慢慢放开。   一点一点,像是放开了曾经执念追求的梦。   这场繁花似锦的美梦,在他看到这位青衣女子的脸庞时,终于枯竭。   她并非是瑶瑶,除去眼眸有些相似外,其余五官半点不像。   真的是自己认错了人。   “……抱歉。”   滕当渊终于开口,嗓音干涩。   何等可笑啊,自己口口声声说着要寻人,口口声声说着不会忘记,到头来,居然将她错认成了旁人。   滕当渊努力想要牵起嘴角,却无论如何都难以做到,最后索性放弃了这徒劳的尝试,压抑下所有的不甘平静地说道:“是我认错了人,闹了笑话,在此向二位道歉。这几日比武,二位若有需要,可以凭此来纯戴剑宗找我。”   临到头,滕当渊在转身之际,涩然道:“……祝二位,长相厮守,再不分离。”   作为一个剑修,滕当渊半点也不好奇苍柏腰间的那把绝品宝剑,从头至尾,一丝眼神也未分给它。   在说完这些话后,他将手中的信物用灵力传到了苍柏的面前,见他收下后,垂下了眼眸,转身离去。   在这种繁华热闹之地,哪怕再多留一秒,也是对滕当渊的无上折磨。   等人都散去后,围观了全程的小道童终于忍不住开口。   “真是个怪人。”一个年纪小些的道童和同伴咬耳朵,“不就是认错了人嘛,搞得好像心如死灰似的,哪有这般夸张?”   “是啊。而且祝福人家长相厮守也就罢了,‘再不分离’又是什么?哪有这么奇怪的祝福?”   同伴耸耸肩,小声道:“也许这就是高人的怪癖吧。”   ……   在滕当渊离去后,苍柏与盛鸣瑶一齐上了顶层的包间。   并非盛鸣瑶无情,只是此时和滕当渊扯上关系,对谁都不好。   对于盛鸣瑶,说到底也不过是徒增烦忧,而滕当渊自己……   这恐怕会害了他的道。   盛鸣瑶垂下眼帘,不去想这些烦心事,随着苍柏一起踏入了最顶层的包厢内。   室内布局古朴雅致,早已备好了一大桌子琳琅满目的点心,站在窗前就能纵览集市的全貌,甚至能看到大荒宫停在半山腰的那艘金光闪闪的金步摇。   盛鸣瑶注意到,淮月楼的掌柜对苍柏神色恭敬,甚至带着一股畏惧之意。   有趣,不知道自己这位“苍柏弟弟”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自己。   苍柏同样感受到了盛鸣瑶看好戏的情绪,他牵起嘴角,也不掩饰自己此时此刻的好心情,在两人落座后,苍柏摘下了覆在眼上的白绸,转向了对面的女子,主动开口:“阿鸣姐姐想问什么?”   盛鸣瑶提前手旁的白玉茶壶,给两人面前的杯中倒了些茶,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这才和好整以暇地开口:“我要问的事情有些多,不如从头开始?”   “我都听阿鸣姐姐的。”   “那好。”盛鸣瑶轻轻哼了一声,“你先交代,我身上这件衣服是什么来历?”   “是我的传家宝,除去防护之外,还可以随意变换身形,甚至面容。刚才那位剑客没能认出阿鸣姐姐,也正是这个缘故。”   苍柏一口气将所有的事情都交代了清楚,末了,他睫毛轻颤,端起茶杯:“这位剑客与阿鸣姐姐真是旧识吗?阿鸣姐姐又为何不愿见他?”   “少在我面前用这套。”盛鸣瑶眼睛眯起,“别转移话题。”   苍柏莞尔,低头抿了口茶,长长的眼睫似是蝶翼轻颤,好脾气地开口:“可我都交代清楚了,阿鸣姐姐还有什么想问的?”   “记忆珠又是怎么一回事?”   盛鸣瑶毫不客气地戳破了苍柏之前伪造出的虚假平和,不等他回答,又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这些日子所有的反常。   “你最近很奇怪,先是记忆珠,又是拼命想要送我各种各样的礼物,之前不过随意逛个街,我看你就差把人家店里搬空了。”   “苍柏,你实话实说。”盛鸣瑶目光打量着苍柏,在触及他格外苍白的脸色时迟疑了几秒,眉头不自觉地皱起,“你的身体……真的没事吗?”   室内浮动着沁人心脾的淡淡桂花香,长长的街道上行人纷杂,在这样喧闹的夜里,满天星河都显得比平时明亮,唯独这间小小的房间内,所有的尘埃全部落下,只剩寂静。   苍柏微怔,他从没想到盛鸣瑶居然细心到了这个地步。   这是不是代表在盛鸣瑶的心里,他也是最特殊的那个存在?   少年眉目低垂,倏地绽开了笑容,昳丽精致的五官像是被室内的灯光融化,半点不见刚才的冷厉,只剩下了温柔与轻快。   “阿鸣姐姐太过多虑了,我的身体没事,之前也不过是田先生不放心,因此带我去见了一位长乐派的医师罢了。”   盛鸣瑶狐疑道:“真的?”   “自然是真的。”苍柏笑得眉目弯弯,他不自觉地睁开了眼,望向了窗外,似是将漫天的星河都纳入眼底,“我若是欺骗阿鸣姐姐,我就多赔你一缕头发。”   这话是在打趣他们曾经在春炼幻境中,立下的那个“赠发之约”。   盛鸣瑶见苍柏神色自然,半点不似作伪,周身气息也平和坦荡,便觉得是自己多虑了。   既然如此,她也可以放心大胆的问责了。   “是吗?那你到要再好好与我解释一番,你将这记忆珠给我之前,到底是何想法?”   苍柏见她再次提起记忆珠,不由轻笑,左眼下的泪痣冲淡了少年的清澈感,尽数化为了妖冶。   “阿鸣姐姐希望我如何解释?”   “我只听实话。”   盛鸣瑶尾调上扬,她在苍柏面前随意贯了,总是将自己最真实的一面尽数展现,此时开口更是带上了小女孩般的娇纵。   不像是责怪,到更像是情人间的亲昵。   “阿鸣姐姐想听实话,那我就只说实话。”   苍柏最喜欢感受盛鸣瑶在他面前独一无二的放纵,感受到她挣脱了往日束缚后,重现张扬明媚的模样,苍柏仿佛像是自己彻底逃脱了禁制一样,从心底里散发着一股荒谬的快乐。   他从来不喜欢人类,因着那些旧事,苍柏甚至可以说是极度的厌恶人类。   可是盛鸣瑶不同,这个人类实在是太奇怪了,奇怪到苍柏都快压抑不住自己对她的喜欢了。   这种喜欢,像是徜徉在夜空中的星星,一闪一闪的出现,自己永远不觉得多,可旁人一看都会止不住的发笑。   夜空中的星星何其之多?   怕是耗尽一生也数不清,理不尽。   苍柏起身,绕到了盛鸣瑶的座椅后方,他将手搭在了盛鸣瑶的椅背上,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   “我在将记忆珠给阿鸣姐姐之前,并不知晓它所代表的含义。”   这是真话,在最早之前的那个时代,记忆珠并没有被后人赋予的那么多意义。   “不过,即便知道了它所代表的意义,我也不后悔。”   在盛鸣瑶看不到的角度,苍柏蓦地睁开眼,瞳孔颜色浅淡,其中似有鎏金闪烁。   有那么一瞬间,盛鸣瑶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远古猛兽盯上,浑身寒毛倒立,可是她的肩膀被苍柏按住,并不能起身。   下一秒,站在盛鸣瑶身后的苍柏再度开口,暗哑的嗓音像是在压制着什么即将破土而出的东西。   ——那你呢?   ——你现在知道了记忆珠所代表的的含义,你后悔了吗?”   如果按照以前的脾气,苍柏一定会漫不经心地问出这个问题,可现在他并没有胆量开口。   假如苍柏还是曾经那个苍龙族最骄傲肆意的银龙,那么他可以随意处置任何不合他心意的人。   然而现在,苍柏已经不是过去那个曾经被族人捧在掌心的后辈。即便对于普通修士而言,他仍是难以企及的强大,可苍柏仍然不会这么做。   他根本舍不得这么对待盛鸣瑶。   光是虚拟地幻想到她会被人欺负,都不可以。   在最初意识到这件事时,苍柏从心底产生了难以言喻的惊惶,不过现在,他已经能泰然处之。   苍柏抿唇,嗓音清澈干净,之前的暗哑全数消失:“我最初将记忆珠赠予阿鸣姐姐的目的,不过是希望,在日后所有平凡的日子里,阿鸣姐姐都能分神多记起我一些,哪怕只如这颗珠子一样大小,也无所谓。”   仅此而已,再无其他。   好清纯,好不做作的目的,这目的简单到盛鸣瑶又忍不住开始了怀疑:“为何会希望我想起你?我们不是一直在一起吗?苍柏,你说实话,你的身体真的没事吗?”   “真的没事。”苍柏嘴角浮上了一丝清浅的笑意,“我都说了,如果骗你,就赔头发——以你的气性,我可不想变成秃子。”   盛鸣瑶终于没忍住,笑了出声。她这一笑,原本室内绷着的气氛顿时轻快了起来。   夜色正好,这倾泻的月光将两人笼罩,朦胧的月色之间,年岁暂缓,就连时光也想为这一刻驻足。   ……   ……   与此同时,滕当渊也同样回到了纯戴剑宗的住处。   不等他驱动灵力进入自己屋内,一旁等候他许久的任修已经迎上前来。   “滕师兄。”任修向滕当渊行了一礼,垂下眼眸,低低开口,“不知滕师兄如今是否有空?我想要向师兄赔罪。”   赔罪?   这个词在滕当渊脑中绕了一圈,等他回过神来之时,身体已经先反应一步,抬手布下了隔音阵。   “你有何事,但说无妨。”   任修咬咬牙,再次俯身行礼:“师弟这几日一直心神不定,对道不诚,对初心不信,以至于道心不稳。幸而今日去了观天苑,又有幸遇见师兄。师兄一席话实在让我受益匪浅,看破迷障。”   按理来说,纯戴剑宗的弟子倘若道心不稳,是该被发去悔过崖禁闭的。   说出这番话时,任修已经做好了被滕当渊训斥惩戒的准备了。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滕当渊一直沉默,直到任修将话说完时,才平静开口:“我今日未去观天苑,你也认错人了。”   何来‘也’字?   不等任修想明白,滕当渊已然转身,准备离去。任修见此,一时冲动之下,脱口而出:“可他给我的信笺上,确实是滕师兄的字迹!”   滕当渊背影一顿,不自觉地皱眉。   难道是有人假借他的名头,招摇撞骗?   若是如此,确实应当早日重视,避免日后产生不必要的麻烦。   思及此,滕当渊转过身,重新走到了任修的面前,平静道:“你说字迹相似,可有凭证?”   “有!”   任修立即将信笺从储物戒中摸出,递给了滕当渊。他想起那人肆意疏狂的话语,又忍不住开口为他辩解:“这人的字迹与师兄你实在太过相似……也许是个误会?也许是他钦佩师兄,所以刻意模仿,也许——”   最后的话全部卡在了任修喉咙口,他张了张嘴,却再也没能吐出一个字。   在任修面前的滕当渊已经完全不是他印象中,孤傲冷冽的“孤雪剑”。   滕当渊看着那张已经有些皱的白纸,上面孤零零地,用张牙舞爪地笔调,书写着一个“瑶”字。   瑶。   “……呵。”   滕当渊喉咙中忽而溢出了一丝轻笑,任修见他如此,刚刚松了口气,却蓦地对上了滕当渊的双眸。   滕当渊的嘴角明明是上扬的,可眼中浓厚到化不开的悲伤像是一个幽深的漩涡,任修心中惊涛骇浪,根本不敢细看。   这样悲喜难辨的诡谲神情,一点也不像‘孤雪剑’,到是……到是有几分,像是个凡尘中人了。   “师兄。”任修担心地上前,“你……”   “无碍。”   滕当渊垂下眼帘,语气冷漠:“你先回去,不必管我。”   任修大约猜到这是滕当渊的私事,自然也不敢久留。   他当即行了一礼,径直离去。   滕当渊也没回房,他运气灵力,出了纯戴剑宗的巨型剑阁,飞身立于更高处,俯瞰脚下集市。   夜市繁华,灯火阑珊,如烟的月光被山色染成了翠幕,将所有人笼罩其中。   除他以外的所有人。   根本无需细看,滕当渊脑中都能浮现起集市中,那些情人、亲人、友人之间的亲昵举止。   [内子性情害羞……还请道友不要冒犯。]   想起这句话,滕当渊又想起了当时的情形,眸中越发晦涩难辨。   害羞?   体弱?   皆是狡辩虚妄之语。   归根结底也无非是一句话——   盛鸣瑶不想见到他。   滕当渊立在高处,与皎洁的月色一起,望着那不敢触碰的红尘。   所谓风月千秋,世间痴念都在这一束月光。月光皎洁,斑斑驳驳地投映在红尘之中,它像是爱极了红尘,千年不变,万年不改。   古往今来,人人皆惯于对月许愿,那么这抹月色又在想什么呢?   月色啊,他正在心想,唯愿这片红尘有片刻恋我。   作者有话要说:  “世间劫数,不过是月光皎洁眷红尘,也是剑锋偏移略半寸。”   [摩拳擦掌的派大星.jpg]   海底世界宣言:一个也不放过! 第84章 关于入魔   之后的几日, 盛鸣瑶养精蓄锐, 并没有出门闲逛。   万道会武最令人期待的环节, 无非是“会武”,而会武又主要分为两种。   其一, 叫云间斗。顾名思义,就是自然是正常的弟子比武,每个门派各自派出自家优秀弟子。通常情况,也没有谁会真的痛下杀手,毕竟都给彼此留了一份脸面在,点到为止。   其二,叫星辰战,这就是天赋会武了。   不过鉴于有天赋能力的弟子并不多, 比起前一种,通常天赋赛的擂台都较为冷清。   “不过,我听说前几届会武公认的第一, 都是纯戴剑宗的那位剑修, 叫什么……对!叫滕当渊!”   阮绵一合掌, 十分兴奋地开口:“我和锦沅、秋萱师姐, 打算到时候一起去云间斗看看,有合适的机会就上场,没有合适的机会, 看看这些前辈较量也是好的。”   锦沅轻轻点头,在褪去了那些浮华之后,性情恬淡的锦沅与秋萱意外的投缘。   起初刚拜入桂阿门下时, 锦沅因为身世缘故,尚且有几分拘谨,万幸秋萱性格细腻温柔,一同拜入师门的长孙景山虽有些少爷脾气,可性格大方活泼,又对锦沅极好,这才让锦沅真正对大荒宫有了归属感。   “对了,阿鸣,你报名了星辰战,可知你的对手是谁?”锦沅蹙眉担忧道,“我并非不相信你的实力,只是之前见有些弟子对大荒宫的存在似有不满,我怕他们借机使坏。”   对于锦沅来说,盛鸣瑶的存在,与阮绵、秋萱皆不同。   尽管这一切是假的,可那只手的温度,锦沅至今能够感受。   被锦沅提起了星辰战一事,盛鸣瑶想起了那个仿佛命中注定的巧合,牵起嘴角,眼角眉梢尽是笑意,铺天盖地的美令锦沅都呼吸一窒。   “我的对手,是般若仙府的弟子——”   盛鸣瑶从储物戒中翻出了那张金灿灿的战帖,在阮绵、锦沅期待的目光中,念出了上面的那个名字。   “——朝婉清。”   世间之大,有些事偏偏就是这么凑巧。   朝婉清虽也金丹,可之前横生魔障,在幻梦之中也未能勘破,修为大跌,如今竟然也不过金丹初期。与盛鸣瑶这个从前被认定为“天资平平”的弟子相比,竟然也好不了几分。   盛鸣瑶根本无需做什么小动作,竟然直接在随机匹配对手的情况下便遇上了朝婉清,仿佛是天意如此。   在盛鸣瑶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时,阮绵“咦”了一声,瞪大了双眸,转向了一旁的锦沅:“我们上一次在褚宝阁遇见的女子——就是那个身形、眉眼,都和阿鸣有几分相似的人,是不是就叫‘婉清’?”   被阮绵这么一嚷,刚刚进屋的秋萱也想起了这事,她放下手中的拿着的莲花盏,在盛鸣瑶身旁坐下,好奇地问道:“你们是在说般若仙府的弟子?”   “可不是吗?就是那天和韩怡月在一起的那位‘婉清仙子’。”   阮绵鼓着腮帮子,神色恹恹,难得在语气中带上了些许讽刺之意。   能将阮绵这只有仇当场报的小兔子气成这样,并且记仇记到现在,盛鸣瑶大概也能想象出当时的情景了。   秋萱不觉莞尔,转向了盛鸣瑶:“会武当日,你确实需要小心些。”她倒不是记仇,只是想起了以前曾听桂阿提起的般若仙府种种事迹,实在有些担心。   尤其是听着桂阿那口气,阿鸣与般若仙府似有旧怨。   会武当日,不论为何,只要站上擂台就必定要摘下一切面部的遮挡,堂堂正正地与对手一战。秋萱真是因为这事,才特意前来告知盛鸣瑶一声,以免她未曾注意到这点,到时候徒生无措。   “师姐大可放心。”盛鸣瑶双手合十,抵住下巴,“我对她也算是有几分了解,不会吃亏的。”   秋萱颔首,头上漂亮的孔雀尾羽制成的流苏钗环,随着她的动作一前一后的摇摆,波光粼粼漂亮极了。   “你自己心里有数便好,这样我们也可以更放心些。”   无论是特意来告诉她此事的秋萱,还是阮绵和锦沅,皆是好意。盛鸣瑶心里明白,包括田虚夜与桂阿两位长老,很多知道一些内情的人,都在担心她这次会武。   唯恐她徒生心魔。   盛鸣瑶笑着摇摇头。   他们并不知道,自己一生最坎坷的路途,早已在前半生走尽。   如今剩下的时光,皆是最美好的光阴。   这几日的时间一闪而过,快得像是流星飞逝。   苍柏和田虚夜也不知道在忙什么,惹得盛鸣瑶心中狐疑,最后还是她的师兄木竹水为她解惑。   “大概是为我的病情。”说完这句话后,木竹水又猛烈地咳嗽了起来,盛鸣瑶皱眉想要上前,谁知木竹水背过身去,慌乱中还不忘惊慌地用灵力将盛鸣瑶阻隔,“……别过来!”   可惜,木竹水忘了,盛鸣瑶早已不是之前那个刚刚能够练气的弱鸡修士,而是一个马上就可以跨入金丹的大能。   面前用灵力制成的阻隔,薄得像是街边商贩所卖的劣质宣纸,盛鸣瑶甚至觉得自己只要伸出手指轻轻一摁,就能将其戳破。   木师兄的身体……怎么已经孱弱至此了?   盛鸣瑶心中讶异,她知道即便自己问出口,木竹水也一定会用别的理由搪塞,绝不愿让她为自己担忧。   本质上,木竹水在性格上与盛鸣瑶有几分相似,同样都是倔强又温柔的人。   也正因这份相似,盛鸣瑶瞥见了木竹水狼狈垂头时,未被发丝遮掩住的猩红的眼尾,刹那间让她有了不妙的联想。   为何……木师兄这模样,与自己曾经入魔时的情形如此相似?   无论盛鸣瑶心中有再多疑惑,木竹水始终避而不答,只摇头说自己“没事”,直到田虚夜进了屋子后,对盛鸣瑶摇了摇头,示意她暂且别问。   直到木竹水休息后,私下里,田虚夜才告知了盛鸣瑶事情的原委。   “您的意思是,木师兄本名并非木竹水,他是因为被人陷害入了魔,这才无法,最后来了大荒宫避难?”   “他本名叫柳笑汝。”田虚夜微微摇头,“当年也是天资卓绝的孩子,令人惊叹。谁知竟遭此横祸,按照点月楼的门规本该将他抽出灵骨,散尽灵力,可他师长实在不忍,这才找到了我,瞒天过海,将他送往了大荒宫。”   竟还有这番缘故。   盛鸣瑶的手指不自觉地在桌上画圈,不经意地问道:“对待入魔弟子这般严苛,是单单点月楼如此,还是修仙界中的门派皆如此?”   “皆是如此。”田虚夜小觑了一眼盛鸣瑶,意味深长道,“……越是悠久,越是标榜自己‘名门正道’的宗门,越是对入魔一事深恶痛绝。”   “你看你木师兄,哦,还有那个惊情宫的郁水蓉。再往远了说,还有那个号称‘散修第一仙’的靳正阳——谁不曾是修仙界惊才绝艳之辈?到头来,但凡入了魔的,即便师长——甚至是一派掌门有心要保,也几乎都是保不住他们的。”   田虚夜耸肩,喝了杯盛鸣瑶这儿的桂花玉露茶,终究没再多说些什么。   大荒宫那位玄宁真人,田虚夜是顶顶不喜欢他的。无论是修道、为人、做事,玄宁的风格皆与田虚夜相悖,而两人又同时化神期的修士,还经历过四百年前的祸乱。   这样的两个人彼此两看生厌,再是正常不过了。   然而即便如此,在田虚夜有心打探下,大致了解了玄宁与盛鸣瑶的恩怨后,也唯有一声叹息。   倘若这二人不是师徒,也许还好些。   ……   在田虚夜走后,盛鸣瑶靠在自己房中的软塌上,思虑却不自觉地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猛然间,再次想起当年入魔一事,盛鸣瑶没有了怨愤,到能心平气和地回忆了。   关于从众人眼皮子底下保住她这个入魔的弟子,到底有多艰难,玄宁从未与盛鸣瑶提起过一个字。   盛鸣瑶知道这一定很不容易,可听完了田虚夜的话,她才明白自己想得还是太过浅薄。   连一派掌门都保不住,玄宁当年又究竟是做了什么,或者答应了什么,才保下她了呢?   这个问题,盛鸣瑶从没有仔细思考过。   也许在最后那段日子,虽然口中从未提起过半个字,可玄宁到底也曾真心实意地将自己当成过他的弟子,也曾试图维护过她。   可惜这样的维护就好比在战场上,给一个濒死的士兵面前竖立一块盾牌——并无太大用处,更何况又来得太晚。   盛鸣瑶睁开眼,墨色的眼眸中没有掀起一丝波澜。   往事不可追,唯有当下。   ……   星辰战如约而至。   这一日的天气还算不错,天朗气清,云朵也不算很多,湛蓝的天空整个都透着一股洁净的气息。   不知为何,以往总是略显冷清的星辰战,这一次竟像是和云间斗换了个场子,说是人满为患也不为过。   “婉清师姐才无需担心呢!”   “是啊,朝师叔这么厉害,无论对手是谁,打败她简直轻而易举!”   “没错,‘婉清仙子’这个名头可做不了假!”   会说这些话的,大都是新入门的弟子,也有几个根基尚浅的人,专门喜欢对着所谓的“门派红人”阿谀奉承。   在一堆奉承拍马中,也有几声微弱的质疑。   “可我听说那人天赋极其之高,不过二十年就已筑基,想来也是实力不俗……”   不等这位小弟子将话说完,就已经被人打断:“天资再高,能有我们朝师叔高吗?”   “就是就是,何况我听说大荒宫的那个才不过是筑基修为,根本不足为惧。”   ……   朝婉清面上带笑,等到围在她身边的同门将对手大肆贬低了一番,才柔柔开口:“我知诸位说出这话是出于对同门的信任,绝无对他人贬低之意。”   “只是这话若让旁人听见,难免有心思狭隘之人故意传播,反倒让无心之人觉得是我们般若仙府仗势欺人。所以这些话,还是不要再说了。”   轻轻松松几句话便颠倒黑白,更将之前吹捧她的人抬到了“对于同门的信任”这一地步,话术到是进步了许多。   只是这一次,朝婉清心中到底如何想的,她的那些同门都未猜准。   朝婉清是真的害怕。   从她拿到战帖,看到了上面用墨色笔调肆意挥洒出的“阿鸣”二字时,原本因为对手修为不如自己而笃定雀跃的心就重重坠落在了地底。   阿鸣。   这两个字,很难不让朝婉清想起很早之前的一个人。   ——盛鸣瑶。   这个名字的主人几乎成为了朝婉清终生的心魔。   原本她是般若仙府最受宠的小弟子,可朝婉清万万没想到,自己不过是跌落了声深渊,居然就有人代替自己,成为了“小师妹”。   怎么可以?!   凭什么有人抢走自己的地位!   朝婉清原本的愤愤不平,在她发现这个师妹,资质平平,性情耿直易怒时,忽然消失了。   这是一个多么好的衬托啊。   于是,朝婉清下定决心要扮演一个惹人怜爱的“师姐”的角色。在盛鸣瑶没有威胁她的地位时,朝婉清确实不介意这么做。   可是后来,一切都不一样了。   先是盛鸣瑶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吃了一个哑巴亏,承认了妖兽事件中的不足,后又是与游真真比武,又是入魔,又是……   又是跌落了灵戈山巅。   从那之后,原本温润宽和的大师兄沈漓安像是变了一个人,偶尔望向朝婉清的眼神,令她心惊胆战。没过多久,沈漓安便离开了师门,独自外出游历。   至于她的师父玄宁,也越发捉摸不透了。   他偶尔会孤自一人去灵戈山巅,也不知在干什么。有些时候,朝婉清有事去他洞府寻他,他也只是神色淡漠地应下,半点也不在意。次数多了,玄宁眉宇间还有几分不加以掩饰的厌烦。   到了最后,朝婉清甚至产生了错觉。觉得自己变成了“盛鸣瑶”。   不是后来那个果敢洒脱的盛鸣瑶,而是更早的时候,那个做什么事情,都会被人在身后偷偷嘲笑编排的盛鸣瑶。   无论何时何地,朝婉清总觉得那些路过的弟子带着有色眼镜打量着她,背地里嘲笑她“看啊,那就是朝婉清,不过如此嘛”。   朝婉清觉得自己已经快被逼疯了,所以她迫切的需要一场胜利来肯定‘朝婉清’的存在。   这也是朝婉清放下身段,愿意来参加星辰战的初衷。   可是她万万没想到,光是对手的名字,都这般让她心惊胆战。   不,不会的。   盛鸣瑶已经死了!她……   “啧,锦沅?还真是凑巧啊。”   就在朝婉清神思不属之时,身边的韩怡月已然开口,挽住了她的胳膊,声音不屑:“让这些人来和我们婉清站在同一个擂台上,真实委屈我们婉清了。”   末了,韩怡月还不忘‘小声’嘀咕了一句:“大荒宫还真是什么脏的丑的都要。”生怕旁人听不见似的。   盛鸣瑶看得好笑,只觉得韩怡月这样急匆匆的争做马前卒,像极了曾经的游真真。   等到韩怡月后一句话落下,不止秋萱等人皱眉,就来刚刚赶来凑热闹的长孙景山都面色不虞。   反倒是锦沅坦然,她像是没听见那些话一样,兀自转身,递给了盛鸣瑶一个小小的护身符:“这东西估计也没什么大用处,不过是讨个好彩头。阿鸣,我们只能陪你到这儿了,剩下的就要靠你自己了。”   言罢,锦沅眨了眨眼:“至于我这边,剩下的也只能靠我自己了。”   尽管一生命运多舛,可锦沅再也不像从前那些自怨自艾,怨天尤人了。   所有天道吝啬给予锦沅的东西,如今的锦沅都已经得到了。   如长辈般关照她的桂阿、秋萱,如朋友般与她玩闹的阮绵、盛鸣瑶,如兄弟般维护她的春如、长孙景山……   这些人给出的善意,都是曾经的锦沅做梦也不敢想的。   见盛鸣瑶的身影被星辰之影遮去,锦沅转过身,敛去了之前的温柔,嘴角上扬,曼声道:“我当是谁?原来是韩大小姐。”   不等韩怡月得意,锦沅又道:“我也不知道,连大荒宫春炼的第一关都未撑过,你到底是怎么进去的般若仙府?”   眼看韩怡月的笑意僵在了嘴边,锦沅一挑眉,以手帕掩口,轻笑道:“‘什么脏的臭的都要’?韩小姐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善于自嘲呢。”   她这模样真是将桂阿平日里骂人的样子学了个十成十,惹得身旁大荒宫的众人都会心一笑。   这边的笑声显然激怒了对面般若仙府的人,还不等朝婉清出口似模似样的‘化解难堪’,自觉被讥讽了的韩怡月已经上前一步,咄咄逼人:“谁给你的脸开口?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脏东西!”   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不止大荒宫的人,就连般若仙府的弟子也觉得丢脸。   被怒火冲昏了头脑的韩怡月显然没有意识到她已经引起了众人的厌烦,她还想开口,已经有人实在是按捺不住,直接上前一步拦在了锦沅身前:“你们般若仙府究竟是要做什么?”   总是神色散漫又不着调的长孙景山冷着脸,乍一看还挺像那么一回事儿的,最起码对面般若仙府的弟子还真被这个身着飞鹤华服的少年郎唬住,全都眼观鼻鼻观心,就是不上前。   真不愧是先敬罗衣后敬人的般若仙府。   “先是辱我师门,再是辱我门中弟子,般若仙府实在欺人太甚!”   跟在桂阿身边这么些时日,目睹了他每每将别的长老气个半死又毫发无伤全身而退,长孙景山自觉已经充分掌握了吵架的精髓,他学着汲南的模样,肃着脸,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圈众人。   “这么迫切的泼脏水,莫非是你们自觉星辰战赢不了我大荒宫的弟子?”   四下无声,般若仙府的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愿意为了韩怡月出头。   咳,说到底,这些弟子不过是一团散沙,平时笑闹可以,真的让他们为这其中的任何一个出头,皆是不情愿的。   “即便真赢了,又有什么可骄傲的呢?”   桂阿慵懒的语调从空中传来,下一秒,他落在了长孙景山的身旁,随手一挥,直接将之前大放厥词的那几个弟子全部隔空击飞。   肉体重重跌落在地面,发出了沉闷的声响,不少弟子俱是心惊对望。   这位大能又是什么来头?   “不过是以大欺小,以强欺弱罢了。以金丹期弟子对战筑基期弟子,居然还有脸皮在这里吹嘘功绩。”   一番话,直将喜欢标榜自己正义凛然的大荒宫众人说得面红耳赤。   “桂阿。”同样落于他身侧的田虚夜似模似样地唤道,长叹一声,“大荒宫以和为贵。”   般若仙府来的长老是丁芷兰,她年轻时与鱼令莺有些渊源,又向来不爱理事,对朝婉清感观极差,见此也不愿为他们出头,直接将人无视。   丁芷兰落在了朝婉清身前一步,浅黄色的衣袖上绣着的小鱼儿在阳光底下熠熠生辉,仿若在浮空游动。她兀自对田虚夜点头示意:“田真人。”又对桂阿笑道:“玉颜君,好久不见。”   哪怕是因为鱼令莺的缘故,田虚夜也不会落她的面子,略一点头,桂阿见此也缓和了神色。   几人稍微说了几句话,般若仙府的掌门常云也从云间斗的场中赶了过来。   说句实话,若非是这朝婉清是玄宁如今唯一没有离心的弟子,常云才懒得理这些闲事。   他刚一落地,余光便见到朝婉清顿时扬起了笑脸,径直冲他走了过来,嘴里还叫着“掌门师叔”,像是见到了靠山,态度无比亲昵。   周围弟子艳羡不已,更有几个之前未站在朝婉清一边的弟子不禁露出了意动之色。   朝婉清与掌门关系这般好,也许自己跟着她,真的也能得到掌门青眼呢!   常云将一切都尽收眼底,他甩了甩袖子,不着痕迹地避开了朝婉清,笑呵呵地开口:“难得见大家齐聚——”   这番客套的场面话,在常云的目光触及到那道隐匿在桂阿身后的紫色身影时,戛然而止。   “……萱儿?!”   常云不自觉地瞪大了双眼,他直接上前想去辨认,被桂阿闪身一挡,将人遮得严严实实。   想起之前苍柏和他说的那些话,桂阿不悦地皱眉,这般若仙府和纯戴剑宗之人,怎么动不动就想要上手?   “常云掌门请自重。”桂阿毫不客气地开口,“这是我家弟子,常云掌门可不要错认了才好。”   只是你的弟子?   那她的侧影,为何会和我失踪已久的女儿那般相似?   常云嘴唇嗫嚅,深吸了一口气,竭尽全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发颤:“在下失态,望桂阿真人海涵。”   “我见令徒自觉颇有眼缘,真人可否请她上前一见,也算全了这段缘分?”   常云实在情绪激动,因此并未注意到,在自己身后,朝婉清惊慌的眼神,以及不自觉攥紧的手指。   若那女子真是掌门的故人……自己岂不是又要凭白失去一个依仗?! 第85章 星辰战   桂阿见常云神色不对, 不像是故意挑事, 更像是见到了久未谋面的亲近之人。因此桂阿合上折扇, 不再阻拦,微微侧过身, 示意秋萱上前。   常云满怀希望的抬眼,在目光触及到秋萱正脸时,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泼下,直将常云的心冻得发寒。   这女子花容月貌,姣若秋月,柳眉弯弯,看着就很温柔大方。这是一个无论她走到何处,都不是那种会让人生厌的容貌。   只有一点。   她并不是萱儿, 不是自己的女儿。   到底谁执掌了般若仙府多年的常云,失态也不过几秒,常云立即打起精神, 恢复了往日的从容, 笑意更深:“你这徒儿很好, 若是玉颜君不介意, 待此番比武后,我想送她个小礼物,聊表心意。”   这安排就很巧妙。   倘若盛鸣瑶比武输了, 那么常云此举便是安抚。倘若是朝婉清输了,那么常云也不算是刻意示好。   到底是掌管了第一宗门多年的老家伙,这点心机还是有的。   田虚夜捋着胡须, 呵呵一笑,端的是仙风道骨:“这些都是小事小事,不值一提。常云掌门不如先与我等一同入场,这星辰变可不等人啊。”   这倒是。   星辰变的比武擂台造型奇特,从空中向下俯身,像是一颗发光的星辰。入场弟子在星辰中央比试,其余人等则在星辰的边缘处俯瞰。   在登台前,除去弟子本人外,还需各出一位年长者旁观,类似于“监护者”的角色。在擂台时,除非其中有弟子认输,或是伤势太过惨重而被观战的监护者叫停,否则比赛不会停止。   排在盛鸣瑶上一场的,刚好是苍柏对战厉成荫。   苍柏选择的监护者,正是田虚夜的大徒弟寄鸿。   作为下一场的选手,盛鸣瑶观战的位置距离‘花蕊’最近,所以她可以清晰地看到——   苍柏吊打厉成荫的那一幕。   是的,就是“吊打”,或者形容成但方便凌虐也不为过。   苍柏站在场中央,神情丝毫未变,仿佛这不是一场擂台,而是在自家后花园中闲庭信步,游刃有余的模样简直惊呆了众人。   他的剑都未曾出鞘,甚至连脚步都不怎么移动,衣袂飘飘似神仙画中人,嘴角噙着一抹云淡风轻的笑意——当然,在般若仙府的弟子看来,这简直就是最大的挑衅!   也不知道这厉成荫是怎么回事,每次当众人以为他能够靠近苍柏身旁,用自己的“风速”天赋进行反击时,厉成荫都会僵立在原地,面容扭曲,最终定格在了一个极度惊恐的表情上。   般若仙府前来旁观的弟子们只能干着急,有几个急脾气已经按捺不住叫喊出声,可惜被笼罩在擂台上的两人是听不见旁人的言语的。   所以,没有人知道,赢得这场比赛,苍柏远远比他们想象的还要顺利。   每当厉成荫靠近时,苍柏只需要释放出一些龙威,那小妖狐就已经被吓得僵立在原地,不敢动弹。   这是天然的血脉压制。   苍柏毫不怀疑,假如自己释放出更多的威压,将厉成荫骇得当场跪地,也不是难事。   这样一眼就能看透胜负的比赛实在无趣,若非这狐族小辈出言不逊在先,又惹得阿鸣生气,苍柏压根懒得搭理。   最终,这场单方面的碾压擂台,被般若仙府的掌门常云叫停。   他叹了口气,对着田虚夜传音道:“胜负已定,让他们就此收手,如何?”   田虚夜捋着胡须,面上的神情高深莫测,其实心中早已乐开了花。   谁让这般若仙府总是仗势欺人呢?这下好了,踢到铁板上了吧?   “可以了。”田虚夜清了清嗓子,与常云对视一眼,示意寄鸿将灵力传入沦青石内,终结擂台。   “到底是田道友的弟子,果然不同凡响!”常云看着呆呆站在场上,面色惨白的厉成荫,心中不住的摇头叹息。   血脉暂且不论,光是厉成荫这明显不足的心境,若非是朝婉清求情,本也不该进入般若仙府才是。   田虚夜被他恭维的极其舒坦,哪怕场中那被欺负的小可怜是他的同族,田虚夜心中也没有半分怜悯之一。   只是无论心中如何想,表面功夫都要做足了。   “哪里哪里,侥幸罢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互相恭维了几句,到是让场面没那么尴尬了。   苍柏这边结束了比赛,云中斗那边可还有别的弟子。桂阿不便久留,在询问了剩下弟子的意思后,带着长孙景山和锦沅,身后跟这些别的外门弟子,率先离开。   丁芷兰见此,也慢悠悠地缀在了后面。   [桂阿真人,不知令莺近来可好?]   桂阿早就猜到丁芷兰会有这样一问,所以在接到对方传音时也不惊讶,他以扇掩口,懒洋洋地回复道:[能吃能睡,能哭能笑。至于别的,你可以自己去问她。]   留下这句话后,桂阿转身而去,徒留丁芷兰在原地苦笑。   若是能去大荒宫亲自问她,倒是好了。   只怕她根本不愿意再见到自己。   当年苍破深渊的那场混战,伤到得又何止是几人?但凡那一辈的弟子,就没有能够从其中逃脱的。   ……   上一场擂台赛的胜负实在太明显,以至于两人下场后,般若仙府众人的面色都难看至极。不过想起了接下来的那场擂台,他们的面色又缓和了许多。   “我听说,这位般若仙府的女弟子也被称为天才……朝师叔应该没问题的吧?”   “那当然!”韩怡月不屑地冷哼了一声,嫌弃道,“那些人天赋略好一些,就给自己冠上了‘天才’的名头,哪里配和我们婉清相提并论呢!”   若说之前还有些游移不定,那韩怡月坚定的话语无意给了底下这些小弟子信心,他们三言两语地开起了玩笑,越发不把大荒宫放在了眼中。   “是啊,据说那厉成荫也有妖族血脉,这输了也不奇怪吧?”   “啧,到底是肮脏妖物,就是这般不堪一击。下一场是朝师叔,一定没问题的!”   “哈哈哈,我说,若是朝师叔在三招之内打败了那位弟子,那弟子不会哭鼻子吧?”   另一个弟子挤眉弄眼道:“谁知道呢?”   在上场之前,彼此嘲讽打压对面的气势也算是惯例,只可惜这一次大荒宫留下来的几人皆是知道些内幕,因此完全不把那些单薄的嘲讽放在心上,他们只关注盛鸣瑶究竟准备的如何了?   “若单单擂台赛,到有一些无趣。”   一道女声传入众人耳畔,这声音明显是经过处理,就连田虚夜听见时,都短暂的愣住,差点未反应过来这声音的主人究竟是谁。   唯独苍柏的面色从容,望向雾幕后时,嘴角一直挂着柔和的笑意,从未变过。   “朝道友,我们不如立下一个约定,赢家可以要求输家做一件事,也好增添一些趣味性,如何?”   因着比赛尚未正式开始,场下的诸人是能听见雾幕后两位的对话的。   这声音分明陌生无比,可却让朝婉清没来由的心底发慌。   就像是曾经她也被这声音的主人戏弄过一样……   不行!自己决不能答应她!   可惜,还不等朝婉清出言婉拒,底下那些般若仙府的弟子就已经叫嚷起来。   “当然可以!”   “哼,第一见有人非要找虐的……到时候可别后悔!”   “哈哈哈,有大家作为见证,这下好了,哪怕之后她想返回,也无法抵赖了!”   般若仙府的弟子刚对大荒宫进行了一番贬低,此时正是热血沸腾之际,一个个恨不得撸起袖子自己上场,根本不给朝婉清拒绝的机会。   倒是距离擂台最近的常云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他暂且放下了对于秋萱的疑虑,转而注意起了场内的情况来。   常云总觉得这发展自己见过,可以一时间又想不出到底是何时见过。   场下众人群情激愤,朝婉清骑虎难下,咬咬牙,索性冲破了雾幕,率先上台:“好!你我立下此约,谁也不得返回违背。”   做足了光风霁月的的姿态。   在雾幕后的盛鸣瑶牵起嘴角,她同样撕扯开了雾幕,飞身上台,青色的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配上她被面纱遮挡住的锋利眉眼,无端令人心惊。   朝婉清勉强稳住心神:“在下般若仙府玄宁真人座下弟子,朝婉清。不知阁下师承何处?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此时,两人已在场中站定,四周缓慢地升起了透明的隔膜,一点一点将她们笼罩其中。   除非主动投降,否则已经没有了退路。   盛鸣瑶漫不经心伸手,一把扯下了面纱,直接抛在了空中,任由它随风飘扬,循着最后一丝空隙迎着风,飘出了擂台,落在了某人的掌心。   在她的容貌彻底展现在众人面前时,偌大的星辰战中,像是被人下了禁言符咒,落针可闻的寂静从未出现在这样的擂台赛中。   就像是一锅沸水,顷刻间被人冰冻。   有些人是惊艳,有些人是惊恐。   场中女子一举一动间,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清疏旷达,让人的目光不自觉地随着她的动作而游走。更别提她那秾艳至极的倾城貌,哪怕是眼角带着一道浅浅的伤痕,也不让人觉得惋惜难看,反倒愈加为她增添了一丝独一无二。   “嘶,这人容貌不俗,乍一看还和朝师叔有几分相似。”新入门的弟子倒吸了一口凉气,捅了捅身侧的老弟子,“喂,你——”   “……盛鸣瑶?!”   般若仙府年长些的弟子惊叫出声,他的声音因为过于惶恐而显得尖锐可笑,这声堪称凄厉的叫喊,响彻在了星辰变的场中。   之前苍柏的那场擂台并不吸引人,所以围观者寥寥无几。可现在有“般若仙府第一美人婉清仙子重登擂台”的名声在,到是有不少别的门派的弟子旁观。   这样一来,般若仙府弟子们的异样自然落入了许多人的眼中。   不就是一个大荒宫的弟子吗?许多不明真相的人都在心中嘀咕,这位盛鸣瑶道友,虽然容貌绝代,气质斐然,可也不至于如此夸张吧?   愚笨的弟子还在八卦,机灵一些的,已经暗自给自家长老专递消息了。   般若仙府的热闹,怎么能不看呢?   ……   场中央,盛鸣瑶好整以暇地欣赏了一番朝婉清惊惧交加的神色。   确实该害怕。   毕竟在般若仙府这群人的眼中,自己可是已经死了的人,如此突兀地出现,确实该让他们胆寒。   “师承大荒宫田虚夜真人,至于我的姓名——”   盛鸣瑶抬起眼,定定地看着朝婉清,随之又转向外面扫了一圈,在捕捉到常云因震惊而扭曲到略带几分滑稽的表情时,洒脱一笑。   “我姓盛,复名鸣瑶。”   “诸位故人,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作者有话要说:  常云:玄宁你快来,你徒弟诈尸了! 第86章 金丹   场下众人如何议论, 盛鸣瑶暂且不知。   她闪身避开了朝婉清的攻势, 同时手腕翻转, 金红色的匕首随着盛鸣瑶心念而动,灵活地像是一条翻转在腕上的游龙, 半点破绽也不露,朝婉清压根无法靠近她身旁半分。   对上盛鸣瑶,朝婉清心中本就无比慌乱,若再这样下去,她毫无胜算几率。   狭路相逢勇者胜这个道理,朝婉清还是明白的。   毕竟,当年盛鸣瑶越阶击败游真真时,朝婉清同样在场。   当下, 朝婉清不再犹豫,她索性顺着盛鸣瑶的攻势飞身向后飘去,足尖点地, 一路留下了一条莲花路。   芳香扑鼻, 好似九天玄女落入凡尘, 只可惜——   美则美矣, 毫无卵用。   盛鸣瑶心下轻松地吐槽,但是心神极其专注,紧紧地盯着朝婉清, 等她再次持剑试图制造分身从头顶攻下时,盛鸣瑶先她一步,仰面腾空翻转, 躲了过去。   两人一招一式间,杀意顿现,谁也没留情面。   ……   此时正当午后,无风无云,分明是个极好的艳阳天,可不少人只觉得遍体生寒。   这万道会武的擂台,难道不一向是大家点到为止吗?   尤其是星辰变的擂台,不一直都是给那些有幸得到上天厚爱的弟子们,一个展示炫耀自己天赋的机会吗?   场下弟子看得目瞪口呆。   何时,这星辰战竟也变得如此凶残了?!   盛鸣瑶的打法飘忽不定,与她相比,朝婉清虽然高出些境界,可毕竟这几年长居般若仙府闭门不出,少了些实战经验,一时竟也没能将盛鸣瑶的风头压制。   二人你来我往,三十招之内,居然都没有人能牢牢占据上风。   不过盛鸣瑶忽而闪身绕开了朝婉清的攻势,转而被朝婉清步步紧逼,落在了她留下的那片莲花海中时,场下不少般若仙府的弟子松了口气。   朝婉清的“莲花”天赋并非完全是不堪一击的花架子,在步步生莲后,她脚下所幻化而出的莲花会形成一个迷阵。   根据目前场上形式而言,盛鸣瑶既然被朝婉清逼入了这个迷阵,那么将她击败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般若仙府的众人放下心来,自以为稳操胜券,看向一旁大荒宫的弟子,都忍不住带上了些许得色。   就连一些别的宗门前来围观的弟子都开始小声地交头接耳。   “唉,我看大荒宫这位也是坚持不了多久了。”一个长乐派的弟子忍不住道,“她在般若仙府时就声名不显,到了大荒宫才备受追捧……这些虚名,大抵也是掺了些水分的。”   这显然还是看不起盛鸣瑶的身份。   “可不是吗?还自己提出了要让输家给赢家赔礼。”朝婉清的拥趸嗤笑道,“从小到大,我也是头一次见这般给自己找麻烦的人。”   “要不然怎么会和般若仙府闹得那么僵呢?我听说啊……”   最后那人神神秘秘地开口,年长些的弟子心领神会的一笑,刚进门的则是探头探脑地想要多听一些陈年八卦来。   ……   大荒宫那边,仍是一片风平浪静。   安静,沉默,半点声色也不露。   这样的沉默活像是台上那个修为本就比朝婉清低,又即将落入朝婉清摆好的阵法中的人,不是他们的弟子一样。   就连常云都装作不经意地扭过头,用眼角的余光扫了眼大荒宫之人。   莫非对于盛鸣瑶这个弟子,他们竟是半点也不在意?   常云抚须深思,心中开始纠结如何将此事告知玄宁。   盛鸣瑶这件事牵扯太广,若非必要,常云本来并不想让太多人知晓。可如今盛鸣瑶在大庭广众之下亮相,想必第二日,他们之间的纠葛就会变成修仙界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作为玄宁的师兄,深知玄宁脾性的常云心中叹息。   玄宁啊……   也不知他自己,究竟是如何定义他对盛鸣瑶的情意的。   有些事情,当真是旁观者清。   最起码,站在常云的角度来看,玄宁对于盛鸣瑶,绝非只是对于乐郁那样,仅仅当成一个志趣脾气相投之人。   比起弟子或是朋友,盛鸣瑶之于玄宁,更像是一份寄托。   至于寄托了什么……   就在常云心中触及到那个词时,他的目光恰好瞥到了秋萱的脸庞,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似的,心脏重重一跳。   这位大荒宫的弟子到底是谁?!   明明是一点也不相似的容貌,可为何这人光是站在那儿,什么也不必多说,却让他这个父亲一而再再而三的认错?   事有蹊跷,必定有因。   常云的心思完全飘到了已逝爱女的身上,纵使面上未带出分毫,不过身旁境界修为皆高于他的田虚夜,在第一时间感知到了常云的分神。   老狐狸捋须,笑得眯了眼。   身后大荒宫的众人竭力维持着平静的表象,有几个却因为憋笑太过,整张脸都显得扭曲了起来。   并非是他们不关心盛鸣瑶,恰恰相反,在场所有门派中,恐怕没有人比大荒宫的众人更关注这场战斗了。   他们大部分都身负妖族血脉,除去从小被父母亲人保护得很好的那几位,其余人平日里或多或少,都被人排挤过。   有的还知道盖一层遮羞布,有的索性将这份没来由的不喜放在了台面上。   也是因此,看到盛鸣瑶光明正大的站在擂台场上,很多人都觉得热血沸腾,就好似是他们自己站在了擂台上一样,向所有过去经历过的不公宣战。   大荒宫的弟子发笑,不过是因为般若仙府那群人自鸣得意的模样罢了。   朝婉清的天赋是“莲花”又如何?   别忘了,盛鸣瑶的天赋“无名”,可是能感应万物,令人想起很多过去之事。   “不过……我还是有些担心师妹。”秋萱双手紧紧地握着自己的袖子,繁复的花纹几乎被她揪成了一团,“那朝婉清毕竟是金丹初期,还是从高位跌下来的境界,比别的同境界之人都更加稳固。也不知阿鸣能不能应付。”   一位长乐派弟子好奇的凑了过来:“咦?你们这位难道没有金丹期吗?”   不等秋萱开口,已经有一位大荒宫的外门弟子摇头,替她解释道:“阿鸣师姐才修炼了二十年,刚刚筑基后期呢!”   “原来是这样吗?那朝……她一个金丹初,和人家刚刚筑基后期的弟子比什么?”   对啊,比什么?   众人细细品着这句话,除去般若仙府一些人外,其余门派零零散散前来观战的弟子彼此交换着眼神,暗藏着不屑和嫌弃。   以跌落境界的金丹初对上刚刚到筑基后期的弟子,般若仙府这不是摆明了要欺负人吗?   其中有一个弟子傻乎乎地开口:“为什么要用金丹对筑基?”   “因为他们不要脸!”   少女脆生生的声音传来,秋萱抬头一看,原来是阮绵从云间斗的场子溜了回来。   小姑娘竖着双丫髻,一蹦一跳的样子活泼俏皮,让不少弟子想起了家中幼妹,或是邻家的小姑娘。在对上阮绵时,不自觉地少了几分警惕,多了些宽和。   可爱到毫无攻击性,这样的女孩子是很难让人提起防备心的。   “人家怎么不要脸了?”秋萱接收到阮绵的暗示,十分配合地接口,伸手点了点阮绵的额头,“绵绵,你知道‘不要脸’是什么意思吗?”   阮绵犹豫了一下,小小地点了点头:“反正就是不好的意思。”这么说着,她刻意将目光投到了韩怡月身上,扩大了音量:“反正这群丑八怪就是不要脸,贱蹄子!”   “你说什么?!”   出身是韩怡月的软肋,听阮绵这么说,她恨不得隔着人撕了这只兔子。   “阮绵!”秋萱先旁人一步严肃地开口,“不要说这些脏话!你这从哪儿学来的?越来越没有分寸。”   见有戏看,不少弟子将注意力从赛场上分出了一些,瞟着大荒宫所在的位置。   阮绵一句话都没说,光是可怜巴巴地站在那儿,已经有一位点月楼的女弟子心生不忍,开口劝慰:“道友不要生气。小孩子不懂事,也许是路边听到,随口学来的呢?”   “不是随意听到的!”阮绵咬住下唇,似是回忆起了什么伤心事,顿时红了眼眶,圆溜溜的杏眼里盛满了泪水,“就是那日,她们骂我的。”   小女孩委屈的语气中,还夹杂着一丝不解。   “就因为我认错了人,上去喊了一句‘阿鸣姐姐’,就被她们当街拦住,那几个姐姐对我说了好多好多这样的话,其中几句就是这个。”   “所以,这些话是不好的话吗?”阮绵歪着头,看着面前陌生的女修,甜甜一笑,“谢谢姐姐为我说话,以后绵绵再不说了。”   这是什么乖巧懂事的好孩子!   阮绵这一出,顿时萌化了周围陌生的修士,无需秋萱再为她搭戏,已经有人愤愤不平地开口:“是谁当街骂你?”   “是啊是啊,这不是欺负小孩子吗?”   “没错!绝不容许吾辈修道者中留有这样的败类!”   听着众人义愤填膺的话语,阮绵怯怯地指了指不远处看台上的韩怡月:“我记得,有那个姐姐。”接着,她又犹豫了一下,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点了点擂台场中央的白衣身影,“还有那个姐姐。”   韩怡月也就罢了,居然还有一向以温婉清纯著称的朝婉清?   “婉清仙子?”有男修士想也不想的反驳,“小妹妹,你是不是记错了?或者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   他下意识觉得朝婉清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当即有人反驳道:“凭什么说到朝婉清,你们就觉得是误会?”   “就是。早就觉得那朝婉清很奇怪,你看她身边那几个……啧。”   这些人几乎都在朝婉清手里吃过哑巴亏,心中有气,自然没有收敛声量,反而故意扬声,巴不得让人听见。   对面那的韩怡月听见这话后气急,她自觉和朝婉清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有心想要反驳。   只是她这一急,开口时,又忘记遮挡自己的粗俗:“你这女表子说谁呢?小心——”   韩怡月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被眼疾手快的般若仙府弟子噤声。   田虚夜和常云作为监护者,都在各自密闭的防护罩内,因此并不知晓此番风波。   韩怡月虽有‘韩家大小姐’的名头在,可她生母出身青楼,一直为人诟病耻笑。韩怡月一着急时,总会有一些粗鄙之语出口,也是这个缘故。   她有心想要摆脱自己的过去,却始终不敢正视,走上了和锦沅截然相反的路。   韩怡月这幅气急败坏的模样,无疑给阮绵的指责直接添上了有力的佐证。   原先还想为朝婉清说话的人顿时闭口不言,另一波被掩埋的声音变得清晰可闻。   “我早就想说了,那朝婉清总是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其实最喜欢在一旁煽风点火,看人替她出头。这都好几次了吧?”   见有人带头指责,曾经被朝婉清欺负过的人自然也卡死站出来指责。一时间真真假假混杂,将朝婉清温婉清纯的“婉清仙子”名头毁去了大半。   阮绵乖乖地坐在了大荒宫众人之间,眨巴着大眼睛,再也不多说一句。   既然朝婉清喜欢用这样的手段对付别人,那就别怪自己用同样的手段恶心回去。   想到朝婉清,阮绵又摸了摸自己腰际的刀柄。   可惜了,凭自己现在的修为还不能和她对上。否则自己也要向阿鸣一样,堂堂正正地站在场上,和那朝婉清一决高下!   说起来,既然阿鸣曾经也是般若仙府的弟子,还不知道暗地里受了多少委屈。   阮绵越想越气,暗自决定还要给朝婉清一个教训才是。   说起来,族里还有些闲散无事的兔子,离这无名山也很近,到是可以让他们来帮个忙。   ……   ……   盛鸣瑶对场下众人的反应一无所知,场上的比试已经进入了白热化阶段,朝婉清身上已经被盛鸣瑶用匕首刺出了许多伤痕。   反观盛鸣瑶,除去头发散乱了些,其余竟是不见变化。   “莲花阵?几年不见,你到也有了些长进。”   盛鸣瑶漂亮的桃花眼上扬,眉宇间的妩媚似剑锋般凌冽,脸颊上因打斗留下一点点血痕,配合着眼角的浅淡红色伤伤疤,非但不让人觉得丑陋,反而更给目光增添几分狂傲不羁。   朝婉清因盛鸣瑶漫不经心的口吻怔了一瞬。   比起在般若仙府时,盛鸣瑶又变得更不同了,更加洒脱,更加肆意,像是没有什么能够将她束缚。   哪怕是天地都不能让她畏惧。   盛鸣瑶好像一直在往前走,无论遭遇了什么,都从不放弃。   “你比不过我的,盛鸣瑶。”   朝婉清咬牙,试图压下对手不可抵挡的锋利。   “你我修为相差太多。我毕竟已经金丹,而你将将筑基后期,又为何执意要与我对上?不如认输,也好少受些苦楚。”   听见这威胁的话语,盛鸣瑶丝毫不惧,她翘起唇角,抬手抹去了唇角被溅起的尘土。   “你还记得吗?”盛鸣瑶轻飘飘地开口,“当年游真真,也是这么对我说的。”   与话音同时落下的,是盛鸣瑶猛然暴涨后,炸裂在擂台中央的灵力!   这灵力四散飞扬,点点金光如烟花一瞬间绽放于空中,惊得所有人都将注意力放在了使出这般灵力的盛鸣瑶身上!   “……落尘诀?”常云喃喃自语,不敢置信地望向了场中央的盛鸣瑶,“居然是落尘诀?!”   这是田虚夜的独门秘法,极其强大,可以号令所有散在空气中的灵力为己用,修为越高,能够动用灵力的范围越广。   若单是如此也就罢了   然而常云分明记得,这落尘诀至少需要精神境界不低于元婴之人才可使用!难道……!   这盛鸣瑶的精神境界竟是强大如斯?!   不止常云,场下的众人同样发现了逆转的局势。   原先一直被压着打的盛鸣瑶不止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让脚下的莲花为她让开了一条路。   她踩在莲花上,不知鬼不觉地绕到了朝婉清身后,结结实实地捅了对方一刀。   关键是朝婉清竟然也不避开,她像是沉醉于什么美梦,直到被盛鸣瑶捅穿了左肩后,才仓皇地从梦中惊醒。   本来自觉胜券在握的朝婉清慌乱无比,她竭力镇定,强行伪装出了一幅不动声色的模样,但稍微有些战斗经验之人,只需一眼就能看出她的胆怯。   两人对战时,一旦露怯,那便已经输了一半。   点月楼的大师兄望着场中央,语气钦佩:“那位道友很强。”   他身边一个纯戴剑宗的弟子同样认可地点头,又惋惜道:“可惜不练剑,否则,我定要与她一战。”   不慌乱,不胆怯,不为外物所动,坚定地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进。   在这样的人面前,什么出身于何处,过去又有何恩怨,都不重要了。   与那些灰尘相比,她是空中最耀眼的星辰。   就在众人各有思量,常云长叹起身,以灵力没入面前的沦青石,白光亮起,代表了朝婉清的失败。   然而,就在下一秒,天色突变,干净的湛蓝尽数被乌云吞噬,雷声轰鸣,尤其是聚集在擂台场中央的乌云,黑压压的一片,几乎要将星辰战的擂台包围!   这分明是修士渡劫之征兆!   可是又是谁要渡劫?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星辰战的擂台。   擂台周围的隔膜保护尚未完全撤去,不过也没人敢靠近。   盛鸣瑶站在莲花阵的中央,衣袂飘飘,发丝飞扬,碧青的衣衫被疾风吹拂,猎猎作响。在她的面前,原本应该站着的朝婉清不知何时已经瘫软在地。   也许是因为害怕,也许是感受到了一些未知的恐惧。   令人目眩的惊雷劈在了盛鸣瑶的身上,她仍挺直脊背,半点也不妥协。   她还是这样肆意高傲,无论经历了什么都折不去她的半分傲骨。   朝婉清手脚发软,她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呼吸变得急促,终于颓然地认清了一个事实。   ——我不如她。   “……这是金丹雷劫!”   场下有弟子惊呼出声,一个个都快抑制不住冲至嘴边的尖叫。   “原来还真不是二十年筑基,而是二十三年结丹?!”   “居然在赛后结丹!这是勘破了什么心魔吗?”   “大抵如此,之前你们都在夸赞朝婉清,我都不敢开口。我倒是听说,那位盛道友曾被般若仙府欺负的可惨了呢!”   众人的议论被雷声淹没,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雷劫居然没让盛鸣瑶伤到半分!   结丹九道惊雷,道道劈在了盛鸣瑶的身上,她运起周身灵力抵抗,直到雷云散去,盛鸣瑶抬起头,除去发尾有些烧焦的痕迹,眼神坚定,竟是半点也无迷惘虚弱。   渡劫与各人心境有关,那这盛鸣瑶又该是何等可怖的心境!   竟然坚韧如斯!   所有人都在惊叹,身体前倾,企图将场上情形看得更清楚些。唯独苍柏一言不发,他的脸色比以往更加苍白,不过唇边扬起的笑意到是一直未曾变过。   直至雷声尽数散去,盛鸣瑶撩起眼皮,垂下眼,看向了地上的某人,漫不经心地开口:“朝道友。”她抬手随意抹去了嘴角溢出的鲜血,“看来这一次,我又赢了。”   若无其事的模样,半点也看不出刚刚经历了结丹惊雷。   “按照约定,我可以对你提出一个要求。”   盛鸣瑶直视着地上的朝婉清,言笑肆意。她像是半点没意识到自己的身上狼狈,反而充斥着一股鲜活和勃勃生机。   也正是这股生机,让朝婉清在惊惧之时,竟也不自觉地升起了一丝羡慕。   她总是顾虑太多,又计较太多,永远做不到像盛鸣瑶这样毫无畏惧的向前。   这个场景被底下众人尽收眼底,击破了不少人对“婉清仙子”的幻想。   一个刚渡了雷劫,却挺直脊背,一个明明是金丹修为,却瘫软在地,毫无形象,如同一条死狗。   高下立判,云泥之别。   盛鸣瑶再次开口,字字清晰:“我不喜欢夺人所好,更不喜欢强人所难,所以我对你的要求只有一个。”   倒在地上的朝婉清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她无法起身,只能拖着残破的身体不断向后缩,顾不得自己满脸泪痕,兀自不住地摇头。   可摇头拒绝又有什么用呢?   盛鸣瑶嗤笑一声,眉宇间的嘲讽更是毫不掩饰。   自己也曾拒绝他们取走心头血,然后呢?   当时,自己万般无助之时,可有谁曾耐心下来,听听看她的想法?   若说一开始朝婉清并不知情,可后来哪怕她知道了原委,可又对自己说过半个谢字?非但如此,还屡屡陷害,恨不得让自己消失于般若仙府。   既然般如仙府信奉强者为尊的条例,那么自己,同样可以用这样的方式打败他们。   “二十多年前,朝道友的好师父为了替你治病,取走了我的心头血。如今,是否该还给我了?”   与盛鸣瑶的话音一同落下的,是刀刃没入皮肉的闷声。   “盛鸣瑶!”\\“阿鸣师姐小心!”   掌门常云原本想出手阻止,但他身旁的田虚夜比他快了一步,硬生生将常云拦下,令他再不能上前一步。   常云眼睁睁地看着盛鸣瑶将匕首捅入了朝婉清的心脏,又以灵力为引,活生生将拉出了一滴裹着浅浅金光的猩红色的血液。   这是她的心头血。   盛鸣瑶专注地看着自己掌中的血液,轻轻发出了一声喟叹。   终于,她夺回了自己的东西,也算对得起曾经那个弱小到只能在心中暗暗发誓的盛鸣瑶,没有食言。   说得更夸张些,此刻盛鸣瑶甚至能感受到这滴心头血对她那天生的吸引力,似乎迫不及待的想要重新回到她的身体中去。   这么说也对,毕竟本来也是她的心头血。   盛鸣瑶最后看了一眼悬浮在掌心的心头血,慢慢收拢掌心,任由它消失于自己掌内。   “物归原主。”   这一刻,全场寂静,只听风声在耳畔划过,偶尔有几个人情绪激动,涨红了脸,呼吸也变得粗重。   没有人敢在此刻开口,也没有人知道该如何开口。   他们坐于高处,却在仰望场中央的女子。   从今天开始,所有目睹了这场战斗的人,都会牢牢地记住‘盛鸣瑶’这三个字。   强大,自信,无所畏惧,勇往直前。   站在场中央接受所有人注目的盛鸣瑶笑容明媚灿烂,足以冲破世间的一切阴霾和束缚。   那些年被人踩在脚下的尊严,从不被聆听的弱小,无故夺取心头血的无助……   所有你们曾欠我的东西,今日,我都靠自己拿回来了。   “我是盛鸣瑶,是大荒宫的盛鸣瑶,也是田真人座下最小的弟子盛鸣瑶,诸位可以随意称呼我——”   “只有一点。”   在周遭结界彻底落下之前,转头看向了般若仙府所在的位置,对着那些已经木楞的弟子,粲然一笑。   那些人中,有些弟子认识盛鸣瑶,有些弟子不认识盛鸣瑶。   认识盛鸣瑶的弟子,也许曾在背后嘲笑过她。   不认识盛鸣瑶的弟子,也可能无故跟着旁人辱骂过她。   不过现在,这一切都无所谓了,因为——   “从此以后,望诸位牢记,我盛鸣瑶与般若仙府,再无关系!” 第87章 剑前   这场战斗原本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可后来那使天地变色的雷劫, 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比如, 纯戴剑宗的某些人。   [按照道理,这云间斗的魁首和星辰战的霸主还要再进行一番比试。]   冲和子看向了自己的徒弟, 传音道:[渊儿,你打算如何?]   滕当渊静静地伫立在高处,像是冬日里孤零零地立在荒地里的木头。   不知道冷,不知道孤独,更不知道自己为何立在此处。   有那么一瞬间,滕当渊觉得自己化成了一缕看不见的风,顺着思绪飘到了星辰战的场中央,他能够堂堂正正地立在盛鸣瑶身前, 告诉她——   告诉她什么呢?   滕当渊垂下眼帘。   他仍站在原地,并未离开分毫。   毕竟,或许盛鸣瑶不愿意见到他。   [不必了。]   滕当渊听到自己的声音这么说道。   并非是他不愿, 只是这一次, 从来无往而不利的孤雪剑被红尘套上了剑鞘, 终于明白了何为“胆怯”。   “师父, 我要去大荒宫一趟。”   这下轮到了冲和子失语。   他立在原地静默良久,目光望向了大荒宫所在之地,像是想起了什么, 面色都透着一股古怪的柔和。不过这股柔和消失的很快,像是凡尘中人燃起的烟火,在一秒过去后, 再无痕迹。   这样的烟火,或许可以被称之为“年少轻狂”。   “大荒宫我就不陪你去了。那你向来行事谨慎沉稳,我也无需多说些什么。”   “对了,记得要帮我向田真人和玉颜君问好。”   ……   ……   星辰战·场内   在擂台周围的隔膜保护完全撤去后,苍柏比所有人都快一步,他径直走到了盛鸣瑶的身旁。   若非是他眼覆白绸,旁人几乎看不出这是一个瞎子。   不过这样出色的少年郎,即便是一个瞎子,也是一个风华绝代的瞎子。   苍柏拉住了盛鸣瑶的袖子,不知他用了什么秘诀,盛鸣瑶原本身上还残留的一些天雷带来的钝痛,此时竟是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   下一秒,苍柏又信手拿出了一张超品传送符,当着盛鸣瑶的面直接在掌心中燃起,青色的火舌吞噬了两人的身影。   众目睽睽之下,苍柏竟是直接将盛鸣瑶带离这片是非之地。   围观弟子均是目瞪口呆。   有人看看苍柏,又看了看神情泰然自若的大荒宫众人,不禁感叹道:“没想到,这大荒宫,还真是藏龙卧虎。”   要知道,超品传送符不必防御符或是护身符,这样的符咒需以强大而充沛的灵力作为支撑。通常情况下,能将这样符咒信手拈来的运用,起码是金丹中后期的修为。   其实大荒宫的弟子压根是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毕竟他们大部分人都有妖族血脉,而族内传承些秘宝也属实正常。   阴差阳错,大荒宫一转之前留给修仙界众人“破败凋零”的印象,转而变得神秘莫测。   不过这一切琐碎之事,都与已经离开的二人无关了。   在落于大荒宫那艘金步摇前竹林后,站稳了脚的盛鸣瑶斜睨了苍柏一眼。   这家伙在自己面前,可真是愈加不知收敛了。   他直接拿出那超品符咒也不怕自己生疑?   还是笃定了自己不会逃离,不会惊惧?   就在盛鸣瑶想要出言调侃时,苍柏略微侧过身,在靠近了盛鸣瑶后,托起了她的手。   苍柏皱着眉将盛鸣瑶的掌心向上摊开,又沿着她的手背向上,修长的手指最终停留在了盛鸣瑶的手腕上。   果不其然,盛鸣瑶自手腕处而下,或多或少地沾染上了些许血色。   那织金绝品法衣固然好,可也没能将手掌覆盖,之前在擂台时的战况激烈,盛鸣瑶的掌心中或多或少带了些伤痕。   这伤口并不严重,用盛鸣瑶的话来说,属于那种“过几天自己都能消失了”的疤痕。   然而在触及到那些伤痕时,苍柏的脸色倏尔变得冷凝,他不由蹙眉,低下头,将灵力凝在指尖,缓慢地划过了那些伤痕。   仔仔细细,哪怕是丁点的破皮也不错漏。   如玉手指点在那些血色红痕,也不知他是用了什么法子,所过之处,盛鸣瑶的皮肤又恢复成了往日的白皙。   可这也太麻烦了些。   “你不必如此。”盛鸣瑶略有些不自在,她想要缩回手,却被苍柏死死扣住,无奈道,“有你那件法衣在,我半点事都没。”   “没事不代表不疼。”   苍柏修长的手指抚摸过最后一条伤痕,总是冰冷的指腹上也黏上了些许来自于盛鸣瑶的温度。他像是完成了什么大事一样翘起嘴角,轻轻呼了口气,旋即又不知想到了什么,被白绸遮盖的眼眸不自觉地闪过了一丝戾气。   “那么阿鸣姐姐呢,在那些时候,你觉得疼吗?”   “我不疼。”   这是实话,盛鸣瑶觉得在经历那么多事情后,自己早就对疼痛免疫了。   苍柏摇摇头,知道她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轻声说道:“你骗人,当时你一定很疼。”   他没有放下盛鸣瑶的手,而是顺势一根一根地将自己的手指插入了她的指缝,直到两人的手掌贴合紧密。   半点缝隙也不留存,像是缠绕在了一起的藤蔓,从此再不分离。   盛鸣瑶微怔,她这才明白,苍柏话语中所指的‘疼’,并非是这次擂台,而是她曾被取心头血时的疼痛。   不过哪怕是这样,如今回想,盛鸣瑶也不觉得算是什么大事。   盛鸣瑶耸耸肩,与苍柏玩笑道:“疼么……这种事,多练几次,也就习惯了。”   她的语气轻松俏皮,是真的没有将那些肉体上的疼痛放在眼中。   先是服毒,又是魔气,再是被七阶妖物重创……盛鸣瑶一路走来,受过的疼痛太多。   不过这样也好,一次又一次的历练后,如今这些肉体上的疼痛已经奈何不了盛鸣瑶。   “我知道你很厉害,事实上,我也很佩服你不服输的坚韧与从来向前的果决。”   苍柏扣住了盛鸣瑶的手指,他感受到了体内炼狱厉火灼烧般的疼痛,更加用力握住了盛鸣瑶的手,好似这样就可以将噬心入股的疼痛减轻。   下一秒,苍柏话语一转。   “……但是,阿鸣姐姐可以怕疼。”   “怕疼与坚韧,并不矛盾。”   在松开盛鸣瑶的手前,苍柏这样说道。   几句话,搅乱所有心绪。   盛鸣瑶怔住,她看着自己面前这个精致到不可思议的少年,苍柏不知何时卸下了覆在眼上的白绸,他睁开眼,眼底是一潭死水。   唯独在对上盛鸣瑶的目光时,苍柏像是感受到了什么,清浅一笑,眉目灼灼。   不知何时,苍柏的眼中再也不是曾经漫无目的的荒凉,他像是终于寻觅到了归处的旅人。   她是焰火,点燃了一潭死水,令冰封的水面再起波澜。   “以后,有我在你身边,那些疼痛,你再也不必忍受了。”   ……   另一边,众人各自回到了门派的住处。   只是今日一战,注定了“盛鸣瑶”这个名字,必定会成为这几日内,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滕当渊没有回到纯戴剑宗的住处,他先大荒宫众人的一步,来到了两派之间的那片竹林。   同时,苍柏在竹林中收到短讯知鸟,原来是桂阿有事寻他,只让他一人前往。   “桂阿长老寻我,应该是为了乐氏秘境一事。”苍柏将手中的短讯知鸟收回,苦恼道,“那我又不能与阿鸣姐姐一同出门闲逛了。”   面对苍柏的歉意,盛鸣瑶一点也不计较:“你先去忙,忙过了这几天,我们之后还能一同前往乐氏秘境。”   乐氏秘境需要金丹以上修为才可前去,不过盛鸣瑶半点不担心苍柏。   这家伙,绝没有他表现得那般简单。   苍柏又不放心地塞了好些防御符给她,两人借此分别。   在苍柏走后,盛鸣瑶抬脚走向了这片竹林后的小屋。   那小屋正是田虚夜为了木竹水的治疗而设立,也算是大荒宫的地界,通常来说,旁人皆不会打扰。   木竹水毕竟是盛鸣瑶的师兄,虽不如寄鸿那般“老妈子”似的细致,可对盛鸣瑶这个师妹也是十分宽容和善,偶尔还会动手做一些小孩子的东西给她。   盛鸣瑶知晓木竹水也被魔气缠身,比起寻常师门情谊,更添了几分同病相怜。   谁知,还不等盛鸣瑶完全走出竹林,滕当渊刚好停在了竹林外的木屋前,对上眼角魔纹尚未褪去的木竹水——   这分明是入魔之兆!   滕当渊下意识抽出了孤雪剑,孤绝锋利的剑意直冲木竹水而去!   眼看剑锋就要触碰到木竹水的脖颈,就在这时,一旁的竹林中骤然有人出声——   “师兄小心!!!”   ……   [滕师兄呀~]   这是在故意撒娇,少女眯起眼睛,像是一只贪睡的猫儿。   [滕师兄,我是真的听不懂剑法。]   这是苦恼,她试图逃避修习,苦恼的神色中闪过狡黠。自己明明看穿了她的把戏,却一次又一次的上当。   [我要保护好我的师兄。]   这是坚定,为了自己放弃了那只抱了一路的小狗,半点也不犹豫。   [师兄也觉得我需要回避吗?]   这是失望,是她第一次躲避了自己的眼神。   [那倘若,是我在师兄的剑前呢?]   这是刻骨铭心之情,是浸入骨血的爱恨。   ……   这是滕当渊在除去师门情谊后,所能忆起的所有情感。   它们全都被一个叫做‘盛鸣瑶’的人赋予。   那声“师兄”像是一道魔咒,直接让滕当渊心脏都变得似千斤坠,直将身体拖垮,沉入泥土之中。   滕当渊竭尽全力关闭的记忆的闸门,轻轻松松地被盛鸣瑶一句话打开。此刻正倾泻而出的,是滕当渊日日夜夜告诫自己,‘并不需要凡尘之情’。   无情剑道,理应太上忘情,又何须凡尘干扰?   滕当渊只觉得脑子一片混沌,各种各样的情感将他的心脏撕扯,可身体已然给出了下意识的第一反应。   不顾剑意和灵力的反噬,几乎是与那女声同时,滕当渊硬生生逆转了攻势,他收回了长剑,哪怕因此而被自己的剑意重重一击,滕当渊也再没有出手。   下一秒,倏地飞出了一把金红色的长匕首,像是一个忠诚无比的护卫,直直地横在了木竹水的身前。   “滕道友。”   盛鸣瑶从竹林中飞身而出,挡在了木竹水的面前,她身后的木竹水早已被田虚夜等人制住,原本寄鸿像上前代替盛鸣瑶与滕当渊对峙,却被田虚夜拦住。   田虚夜看出盛鸣瑶与滕当渊有话要说,他伸手拦下了想要上前的几人,对着他们摇了摇头,无声的将人带回了屋内。   霎时,这片郁郁葱葱的竹林内,只剩下了滕当渊与盛鸣瑶,无比空旷。   “抱歉。”盛鸣瑶不知为何,竟有些不敢直视滕当渊的双眼,“我刚才一时情急,冒犯了滕道友,还望道友海涵。”   “至于我的师兄,他的事情另有渊源,倘若道友想要知晓,需得到师门同意,我方能开口。”   从头到尾,滕当渊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一点一点,缓缓地放下了左手的长剑,却始终不发一言。   气氛冷凝,盛鸣瑶又张了张嘴,最后也只能闭上。   对于滕当渊,她也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滕当渊注视着盛鸣瑶的容颜,细细用目光描绘着她的眉眼,一刻也不愿离开。   “滕道友……”滕当渊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忽而觉得有几分可笑,他生硬地牵起了唇角,努力想要使得自己的神情显得温柔,和善一些。   就像那个能令她扬起愉悦笑意的苍柏一样,就像那个能被她称呼为“师兄”的寄鸿一样。   然而,饶是滕当渊再努力,他发现自己也无法扯出那样自然轻松的笑意。   不比幻梦之时,现世的滕当渊身上背负了太多。   家仇离恨,师门荣辱,剑道兴衰……一遍又一遍,所有人都在他耳边喋喋不休,所有人都对他有所希冀,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滕当渊肩上的担子太多,多到已经承载不住一个纯粹的笑容。   “你不必担心,我不会对你的师兄做什么。”   滕当渊放弃了那些滑稽可笑的想法,他收回了笑容,左手死死地握住了剑柄,看似又变成了那副不近人情的冰冷模样。   倘若他真是木头也很好。   木头终归是无心的。   面对盛鸣瑶,滕当渊第一次发现他很那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无法做到无动于衷,甚至已经快克制不住自那在心中燃烧成了白日焰火的澎湃情绪。   在她面前丢盔弃甲,在她面前毫无防备,在她面前溃不成军——   倒也不丢人。   “有你挡在我的剑前。”   滕当渊凝视着盛鸣瑶,随后蓦然将剑收入剑鞘。   随着一声剑啸,滕当渊狼狈地侧过脸,垂下的发丝遮住了他的眼睛,让人摸不透他如今的神色,只听他低沉又短促地笑了一声。   笑声很闷很沉,听不出半点“笑”该有的欢愉。在滕当渊之前,盛鸣瑶从未想过,能有人将“笑”都变得如此沉闷。   “……盛鸣瑶,你觉得,我还能拿得稳剑吗?”   这一场战斗尚未开始,从来战无不胜的孤雪剑就已经认了输。   作者有话要说:  “倘若,是我在师兄剑前呢?” 第88章 错认   盛鸣瑶站在原地, 她和滕当渊之间隔着一臂之距。这距离不远不近, 按理来说, 是一个很适合故人叙旧的距离。   可惜盛鸣瑶并不觉得自己可以和滕当渊像久未谋面的老友一样,坐下捧着茶, 回忆往昔。   毕竟对于盛鸣瑶而言,这往昔并没什么好回忆的。   第一世,她受尽屈辱,又因滕当渊更加处境艰难。   被推回到过去后,盛鸣瑶又因滕当渊突如其来的幻梦而错失了回到宗门的时机。   虽然她当时苦中作乐,抱着在此间事了后,挟恩图报之心,可最后到底是阴差阳错地为滕当渊挡了魔气。   更在后来, 那心魔一直在她体内,又因游隼暗中下毒手,两件事凑在一起, 险些要了盛鸣瑶的命去。   这一切不能全怪滕当渊, 可若要盛鸣瑶毫无芥蒂地和滕当渊相处, 她自认也没有这般开阔的圣母心胸。   她和滕当渊的关系, 类似于“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盛鸣瑶没有怨怼,也没有太多情意。之前在般若仙府使出‘浮云出’时, 盛鸣瑶对滕当渊有过片刻感激,只是这感激如同玩笑,随兴所至, 并不在心内留痕。   “滕道友说笑了,你我虽曾有过几面之缘,可说到底,也没有太深的情分在。”   盛鸣瑶后退了一步,先是不自觉的蹙眉,而后脸上带着疏离客套的笑容。   这笑容熟悉的刺眼,滕当渊记得,在幻境最后那段时日——从酒楼里自己选择与朝婉清离开后,盛鸣瑶就一直用这样的笑容对他。   不再带有以往的半分亲昵,无论言行举止,已经全然将他隔在了外面。   “多谢滕道友愿意为我师兄遮掩,日后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义不容辞。”   疏离,淡漠,礼数周全到仿佛彼此只是陌生人。   “瑶瑶。”滕当渊再次开口,喉咙发涩,“我们一定要如此生分吗?”   在滕当渊心中,盛鸣瑶始终是那个与他相伴十年,最后为了救他而被魔气入体,死于他剑下的“瑶瑶”。   她是横在滕当渊心中的枯梅枝,尽管旁人都说她已颜色凋零,可滕当渊仍觉得芬芳扑鼻。   盛鸣瑶,是心魔,更是滕当渊除剑以外,对外物迸发出的所有情感波动的最初缘由。   现在,她对自己避如蛇蝎。   相处了十余年,滕当渊怎么会不了解盛鸣瑶呢?每当她厌倦了一件事,想要尽快解决时,都会不自觉地蹙眉,伸手勾住衣角轻轻揉搓。   譬如现在。   她从前是为练剑心烦,如今是对自己厌倦。   在说这话时,滕当渊总是冷冽难辨的眼眸,凝结着一层可以称之为“脆弱”的浮冰,似是只需盛鸣瑶的一句言语就能将浮冰击碎,彻底将他击垮。   盛鸣瑶望向了滕当渊的眼底,见他眸色沉沉,周遭更是情绪难辨,心中叹息。   自己已经不在是幻梦中和滕当渊朝夕相处十余年的“瑶瑶”了。   滕当渊亦然。   他们两人还不如不见,彼此守着一份干干净净的回忆,也算美好。如今先是相见,相见之后,难不成还要相认?   如果这样,那么牵扯的事情,委实太多了些。   如今,所有盛鸣瑶逆向而行的过往,已然尽数与现实融合。   先不论这一切的缘由,光是单说这些事情,于盛鸣瑶而言可不是什么甜蜜的过去,更像是一种磨难。   磨难让她变成了更强大的自己,只是磨难终究是磨难,每每回忆起,唯有辛酸可悲。   若能光明正大,肆无忌惮,谁甘愿步步算计,揣摩人心?   “滕道友在说什么?恕我愚钝,实在不明白。”盛鸣瑶不咸不淡地说道。她垂下眼帘,侧过身,让开了一条路,“我要去看我的师兄了。滕道友若是无事,便先请回吧。”   盛鸣瑶坚信,只要自己咬死不认,说到底,滕当渊也拿自己没有办法。   难不成还能逼她去炼心池自证清白吗?   入耳的话语坚定坦然,滕道友定定地看着盛鸣瑶,在听见“师兄”一词时,冷若孤雪的神情有了片刻怔忪,他左手握紧了剑柄,又缓缓松开。   “好。”   滕当渊低低地吐出了这个字,眼底翻涌着一片晦暗。   “……滕某方才失态,请盛道友海涵。”   ‘盛道友’这个词像是闹脾气的小孩故意对面前人的回击,可惜盛鸣瑶并没有察觉。她见滕当渊周身气息平稳,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既然没事,他应该回纯戴剑宗去了吧?毕竟纯戴剑宗名门正派,滕当渊又是其中佼佼者,长久停留于大荒宫这样有争议的宗门,实在不妥。   然而,滕当渊并没有如盛鸣瑶所愿离去。   相反地,他向前走了几步,站在竹林之下,雪白的衣裳在太阳的照耀下泛着青色的光,竟像是要和竹子融为一体。   “此次前来,是想拜访大荒宫的田真人和玉颜君。”   见滕当渊眉目冷淡,恢复了以往傲然孤雪的模样,盛鸣瑶松了口气。她站在滕当渊的左前方,为他引路,一边听着滕当渊说着此次拜访的目的。   “……师父冲和子也让我代为向几位前辈问好……”   “……九层梦塔不日也将开放……”   “……大荒宫这一辈人才辈出,惹人惊叹……”   盛鸣瑶听着,心中好笑。   果然,与幻梦中那个不善言辞又木讷的滕当渊相比,现世中的滕当渊远比幻梦中的他要来的妥帖稳重得多。   一言一行,皆不负‘剑道’。   ‘剑尊滕当渊’与‘师兄滕当渊’,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不知为何,在松了口气的同时,盛鸣瑶生出的感慨中也夹杂着一丝遗憾。   曾经往事种种,不过一场荒唐幻梦。   盛鸣瑶并不知道,滕当渊其实还是和以前一样不爱说话,也只是在她面前时,话才变得多了些。   他想说的太多,说出口的太少。有那么一刻,滕当渊甚至希望这条路能再长一些,看不见尽头才好。   在两人走到木屋附近时,滕当渊忽而停下脚步,将头转向了盛鸣瑶那面,提起了另一件事。   “……乐氏秘境即将开放,金丹以上皆可入内。”   盛鸣瑶向前的脚步硬生生止住,她并不明白滕当渊为何会突然提起这件事,又为何偏偏要在门口停下脚步。   此时缭绕在滕当渊周身的情绪除去一开始的激烈外,始终是冷冽淡漠,以至于盛鸣瑶甚至开始怀疑滕当渊刚刚那一瞬间的情绪波澜,也许是自己错认。   靠近那木屋代表着他们已经进入了大荒宫所在的结界之内,总算回到了自己地界中的盛鸣瑶完全放下心来,心思百转间,到是歪到了别的地方。   所以滕当渊特意提起乐氏秘境之事,难道是纯戴剑宗有意要与大荒宫结盟,令弟子一同前去?   可这样一来,无异于直接将巴掌扇在了般若仙府的脸上。   要知道,别看常云现在笑呵呵地邀请大荒宫前来万道会武,在般若仙府内,仍是对妖族血脉的厌恶居多。   也不怪盛鸣瑶多虑。   眼下这般情况,她与滕当渊再不是秘境中的‘师兄’与‘瑶瑶’,而是完全不同门派、不同身份,甚至连‘道’也不同的修士。   立场不同,所思所虑,便皆不同。   “滕师兄提起的乐氏秘境,我应该会与同门前往。”盛鸣瑶斟酌着字句,“莫非师兄此次前来,是要与几位真人商量乐氏秘境一事?”   滕当渊立在原地,沉静的眸子倒映着盛鸣瑶的身影,他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算是吧。”   算是吧?   盛鸣瑶面色古怪,这又是什么回答?   果然是日后的“剑道第一人”,真是让人揣摩不透。   滕当渊站在盛鸣瑶身前几步,他立在日光与屋檐倒影的交界处,午后的阳光来得不合时宜,它好似一柄利刃,将滕当渊割裂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泾渭分明。   盛鸣瑶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也懒得再猜下去,索性直言道:“滕道友想说什么,不如再次一并说完吧。”   她还是如以前一样干脆果决,也始终不愿意与他相认。   他们走向木屋的这条路,步步锥心。   滕当渊自嘲地扬起嘴角,分明是在笑,可偏偏让人看得难受:“盛道友若有机会,可以问问旁人,什么是勾魂火铃。”   说罢,他最后看了眼盛鸣瑶,那一眼饱含着太多难以分辨的思绪,以至于敏锐如盛鸣瑶也只来得及捕捉到那最浓厚的情感——   是落寞和孤寂。   不容她再迟疑多虑,盛鸣瑶拧着眉毛,与滕当渊一同步入了屋内。此时的滕当渊已经完全敛去了周身气息,面色沉着,一举一动皆是大家风范。   再对两位真人行礼问好后,滕当渊直起身,下一刻,沉着的眼神中写满了错愕与惊异——   “田先生?!”   盛鸣瑶:……!   怪不得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原来是她忘记了这一出!   既然滕当渊同样记得幻梦中的经历,那么他就与自己一样,同样记得“田先生”!   田虚夜听到这话,居然也不惊讶,他先是瞥了盛鸣瑶一眼,又抚须扬眉看向了滕当渊,问道:“你认识我?难不成,也是梦中之缘?”   这个‘也’字,就用得很是精妙。   盛鸣瑶若无其事地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就是不去看田虚夜的眼睛。   而站在木屋中央的滕当渊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毕竟若承认是幻梦,就势必要牵扯出自己时光倒转一事。   这事实在太过骇人听闻,哪怕是在幻梦中待他极好的田先生,滕当渊也不敢保证,现世中,大荒宫的田虚夜仍会相信他。   滕当渊没有发现,同样是幻梦中遇见的人,可他对待盛鸣瑶与田虚夜的态度,截然不同。   时间只有短短一瞬,滕当渊想出借口,十分蹩脚。   “晚辈失礼,方才将真人错认成了家中长辈,还望前辈海涵勿怪。”   刚从外面进来的桂阿以扇遮口,他恰好听到了这句‘错认’,轻笑了一声,又拉过了身后的阮绵,似模似样道:“我们绵绵以后可要记得,总是将人‘错认’的男子八成有眼疾,千万要不得。”   这一看就是阴阳怪气的行家了。   毕竟,冲和子就曾以‘错认’为名头,彻底断了与鱼令莺的联系。   所以倒也不怪桂阿,有冲和子那事在先,作为大荒宫长老的桂阿自然与鱼令莺同仇敌忾,连带着对剑修都有些偏见。   同一时间,刚为木竹水治疗的丁芷兰也凑巧掀开了遮蔽视线的帷幕,听见了桂阿阴阳怪气的话,小小地翻了个白眼。   然而还不等丁芷兰出言回击,她的目光就顺着滕当渊所在的倒影,落在了乖巧立于田虚夜身后的盛鸣瑶身上。   这下,丁芷兰张开口后,终是闭上,彻底失语。   见到盛鸣瑶,她心中亦是感慨万千。   无关其他,只是盛鸣瑶留给丁芷兰的印象太深,深到哪怕她失踪了这么多年,如今乍然出现,引得流言四起,可丁芷兰也还是很喜欢她。   这是一种前辈对于出众后辈的喜爱,没有太多复杂的因素,单单是爱盛鸣瑶那份果决豁达的心境罢了。   也正因如此,如今重逢,在短暂的惊愕后,丁芷兰心中只余下欢喜。   她向前几步,见盛鸣瑶抬起头扬起笑脸对自己眨了眨眼,丁芷兰也不禁带上了笑容,就在她想要开口时,听到身后有弟子来报。   “田真人,玉颜君,般若仙府的掌门前来拜访,说是有事相寻!”   巧了。   盛鸣瑶挪开目光,投向了木屋的大门处。   常云来了,想来玄宁也该得到消息了。   看来今日,自己能将熟人见个齐全了。 第89章 一把剑   灵戈山又起风了。   每逢夏末之后, 般若仙府所在的地界好似被调快了时间的进程, 永远比别的地方更早感受到秋冬的寒意。   从灵戈山巅放眼望去, 山峦绵延似是昌盛繁荣,然而细看之下, 入目所及皆是一片凋零。   在耳旁肆虐呼啸的风声总是过早地夺去了这片土地的生机。   不过比起景物的萧瑟,般若仙府到是从未萧条过,哪怕是四百多年前那样的浩劫,也未能将他们彻底击垮。   有失有得,因果自然。   “哎,也不知道大师兄他们到了那无名山脉没有?我听说这次万道会武可有意思了,众派齐聚,大能云集, 也不知道下一次会武的时候,我能不能被选上。”   “是啊,我听说这一次, 各门派的大能几乎都来了, 就连东面大荒宫, 就不出世的化神期修士‘林中道人’都来了呢!”   “化神期!”有弟子惊呼, 目露艳羡,又遗憾道,“可惜我修为不够, 没被选上……唉,错过了这个机会,还不知何年何月能一睹化神期大能的风采呢!”   另一个外门弟子好奇道:“大能几乎齐聚?那为何我派的谪仙人玄宁真人未曾前往?更何况, 明明婉清仙子都去了……害,也不知道这些仙人都是怎么想的。”   “这你就不懂了吧。”最先挑起这个话题的弟子故弄玄虚地冲他勾勾手指,新弟子心领神会地上前,听对方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听说,我们这位真人啊,似乎格外不喜欢冬天,更不会在冬日里轻易离开般若仙府。”   “每逢冬日,哪怕是掌门轻易都不会前去打扰,也勒令弟子不准靠近玄宁真人的洞府……但同时,据说想要找到真人也很容易。”   “容易?”   “对,很容易。”   老弟子抬起头,逆着光,伸出手往西北角遥遥一指:“喏,灵戈山巅上,必有那位谪仙人的踪迹。”   “这还是他的亲传弟子传来的闲话。据说不修炼的时候,玄宁真人就站在灵戈山巅上,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要是能被你这凡夫俗子猜透,那就不是‘仙人’啦!”   ……   玄宁阖眼立于山巅之上,所剩不多的日光划破虚空种种,直直地抵达至他的身边。   这光芒触及不到玄宁的身体,只透过横斜树干的缝隙,斑斑驳驳地散在了玄宁的脚前。   影子在他的脚下与树木的倒影凝在了一处,黑压压的像是深渊中的巨兽,肆意地嘲笑着玄宁被它探寻到的软弱与无能。   无非心魔。   玄宁早已习惯,甚至还隐隐愉悦地期盼着心魔的到来。   事到如今,反而是心魔能够最完整的保留住那些回忆。   只是这一次,随着空无一物的上空忽而传来了一声极其悦耳的鹤鸣,玄宁注定要被打扰。   他蓦然睁开眼,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似的,狭长的眸子透着厌烦,清冷的面容更加显得漠然。   又是那些琐事。   玄宁压下了心底的汹涌澎湃的暴虐与不悦,侧过脸,鸦青色的发丝略有些散乱,眼尾隐隐泛着浅薄的绯红,像是醉酒微醺,配上那张清冷的容颜,如同仙人下凡尘。   可惜,如今这世上,没有人有本事见到这样的玄宁了。   玄宁并未看向前方,却伸出了左手,像是预料到了什么。   果然,下一秒,一只做工精致华贵的小飞鹤落于了玄宁掌中。   玄宁微微合起手掌,那飞鹤霎时被灵力包裹,变成了一张墨蓝色的信笺。   上面还绘有标志着掌门徽印。   [玄宁。]常云的声音在一片静默中响起,仿佛他就在此地一样,[我有一事,思来想去,还是要立即告知与你。]   无非是万道会武中,那些无聊的事罢了。   那些前去的弟子或输或赢,用常云的话说,是‘代表了般若仙府的脸面’,对于玄宁来说,这已经一点也不重要了。   况且,这飞鹤鸟来的不是时候,破碎了他的心魔。   玄宁转身落座在了一旁的枯树下石凳上,随手取出了一壶桂花玉露茶,放在那已经透着些许老旧的石桌中央,又放了两个杯子,一个在自己面前,一个放在了对面。   他没有驱使灵力,而是亲自用手提起了茶壶,先是给自己斟上了一杯,又站起身,抬手要给对面空无一人的座位前的茶杯,也将茶倒满。   [……盛鸣瑶没有死。]   茶水溢出了茶杯。   可执茶者却一动不动,半点反应也无,任由那滚烫的热茶从淡青色的杯沿溢向了石桌,又从石桌渗到了地上。   这茶既已泼出,就不会回来了。   那么人呢?   [……这次万道会武,盛鸣瑶代表大荒宫出站,她修为飞涨,竟是在擂台赛上以筑基期的修为击败了金丹期的婉清,更在赛后当场结丹……]   剩下的话,玄宁觉得自己已不必再细听。   清冷如山巅雪的仙人将手中的茶壶放在了石桌上,壶底触及桌面,发出了“铛”得一声清脆声响。这声音像是孩童玩闹时无意造成的杂音,又因为没有了后续,反而为了空荡无人的山巅,更添上一份多余的寂寥。   鸦青色的长发如月光倾泻,散在了玄宁的肩头,半遮半掩间,将他的神色尽数归于黑暗,叫人看不真切。   玄宁总是如此,旁人很难猜到他的心绪。   不过此时倒也不必猜测了。   此刻已是日落时分,天边的云朵都好似要被残余的日光吞噬,乍起一片火焰,倦鸟想要归巢,可人却想要出走。   下一刻,玄宁的身影如一阵白色烟雾,霎时消散于这难得的瑰丽绮景中。   ……   ……   常云拜访大荒宫,无非是为了一件事。   他需要确认,那个背影像极了萱儿的女子,到底是否与萱儿有干系。   一路上,常云想了很多事。   先是担忧。   常云知道,东面有妖名为‘画皮’,平生最爱生生剥去美艳女子的皮,做成“人皮霓裳”,披在自己身上。   普通的“人皮霓裳”在被妖物使用后,最多保持七日,七日之后,人皮溃烂,画皮妖就会寻觅下一个目标。   若是那女子是画皮妖,那么萱儿……不,不会的!大荒宫好歹如今也算是正道宗门,不至于将那样背负血仇的妖物招进宗门。   常云思路纷乱,他想宗门,想大道,想人伦。   最后停在脑中久久挥之不去的,却是幼年时的常萱在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午后,对自己伸出双手,甜甜地叫着“爹爹”。   自己是萱儿的父亲,也是她唯一的亲人,更该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   只是女儿的手,常云终究没有握住。   常萱之所以取名为‘萱’,是因为常云的妻子爱极了芍药,名字里也有个‘芍’字。   妻子在世时,总爱与常云玩笑“芍药打团红,萱草成窝绿”,两人笑闹也曾说过,若是个女儿,就取名为‘萱’,刚好与她对应。   后来常云的妻子在进阶时因心魔而未成金丹,终究陨落。在她走了之后,常云遍寻天下也再找不到第二个妻子,索性也就放下,专心养起常萱来。   如果可以,常云也想也想只做常萱的‘爹爹’。   可若再有一次重来的机会,常云依旧会选择不去接常萱向她伸出的手。   在为人父之前,常云更是一派之首,是被般若仙府上下千千万万弟子敬仰尊重的“掌门”。   若是因他一己私欲,而毁去了那时即将完成的炼妖秘阵,而使千千万万弟子因此丧命,常云的余生一定活在悔恨之中,因为他绝对不会原谅自己。   虽然现在依旧如此。   常云走在路上,在那大荒宫的弟子前去通报后,他的心中忽而泛起了荒谬可笑之感。   曾几何时,他以为自己与妖族不共戴天,势不两立。可现在,以妖族血脉居多的大荒宫,曾经杀了无数门派弟子的那几日建成的大荒宫,也许救了自己的女儿。   如今入内,是否也算是背叛?   常云心中自嘲,毫不迟疑地迈进了那木屋之内。   他知道大荒宫这木屋有古怪,可他倒未曾想到,居然会在这里见到这么多‘熟人’。   玉颜君桂阿,林中道人田虚夜——这二人都在倒也正常,关键是这不大的木屋之中,自己的师妹丁芷兰、纯戴剑宗最出色的弟子滕当渊……还有,那个盛鸣瑶。   他们居然都在。   常云想起了自己给玄宁传去的飞鹤,也不知道,此时此刻,玄宁是否已经得知了这一消息。   不论之前有什么恩怨纠葛,常云现在好歹是般若仙府的掌门,田虚夜挂着官方笑容,客客气气地与常云客套了几句。   有外人在此,依照滕当渊的教养,他绝不会久留。可不知为何,他本将出口的告别之言,却在视线触及到盛鸣瑶后,被牢牢吸引。   目光挪不开,话也说不出口。   然而即便再说不出口,面对这样的情景,滕当渊所受到的良好教养,让他不允许自己继续逗留。   在说完了那些礼节要求的客套话后,滕当渊又独独望向了站在田虚夜身后,企图将自己伪装成一根木头的盛鸣瑶,视线长久的停留。   他不说话,犹如实质的目光却刺得盛鸣瑶心口无端发堵,偏偏田虚夜也不开口,悠然地坐着看戏,盛鸣瑶实在受不了这样的气氛,主动提议:“不如由我替师父送滕道友出门?”   “也好。”田虚夜放下手中茶杯,笑呵呵道,“你去吧,正好我有些话,要与常云掌门聊聊。”   盛鸣瑶行了一礼,转而对滕当渊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木屋。   不同于来时尚且还有几分试探的兴趣,再一次走过这片竹林,两人都分外沉默。   谁也未曾开口,这段路程过得很快,一眨眼,就到了竹林的出口。   本来这片竹林就并不大,盛鸣瑶在入口的迷阵前轻轻一挥,将田虚夜给她的通行牌印在了上面,打开了那层灰蒙蒙的雾幕,对着滕当渊道:“从这出去,就是外头了。”   “相逢即是缘,祝滕道友往后一路顺达,大道无阻。”   盛鸣瑶觉得自己表现得完美无缺,言辞也是妥帖至极。殊不知,在滕当渊眼中,正是因为这份妥帖,盛鸣瑶赶人之意已经溢于言表。   自己这般了解她,也不知是好是坏。   滕当渊望着出口,既没有踏出,也没有转身,他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忽而开口:“咄咄相逼非我本意。”   “今日前来找你,虽然冒犯,也只不过是我贪心,想要一个答案罢了。”   仅仅一个答案,滕当渊想听见盛鸣瑶亲口告诉自己,她到底选择“记得”,还是“不记得”。   有了这个答案,无论好坏,或许滕当渊都不会那么意难平了。   “答案?”盛鸣瑶抬眸,这是她今日第一次直视滕当渊。   他要问的问题,不用说出口,盛鸣瑶也能猜到一二。   本身她也不是拖泥带水之人,既然滕当渊开口,那么她必然会给对方一个答复。   盛鸣瑶再一次打量着滕当渊,仔仔细细,从头到脚的打量。   面前的剑修不再是幻梦时的落魄执拗的少年,如墨长发已被上品白云玄岩制成的头冠束起,衣服上面密布着层层叠叠的防御守备,远看精致,近看尊贵。   这个身姿挺拔,气质不俗的男子,已经不再是幻梦中那个少年郎啦。   盛鸣瑶忽然笑出了声,眼角眉梢染上的那份明媚,让人在深秋也能见到春天。   滕当渊见她笑,纵有万般悲苦,也再绷不住脸,他不自觉地柔和语气,用尽了最温柔的嗓音:“你为何而笑?”   “我笑滕道友姿容出众,哪怕在修真界也是难得一见的好儿郎,名副其实,无愧于世人对你的夸赞。”   滕当渊当然知道盛鸣瑶指的是什么。   容貌、天赋、出身。   通常而言,人们夸赞滕当渊,都是从这几点下手。   或是人云亦云,或是真情所致,几乎所有见过滕当渊的人,都对他大加赞扬。   有人吹捧他为“剑道第一人”,有人将“归墟剑”听做“孤雪剑”,反而以此当做夸耀,大肆宣扬。   一来二去,滕当渊身上作为‘人’的特质全数淡去,唯有‘孤雪剑’这个名号叫得最是响亮,甚至比他的名字流传得还要广些。   “……是不是天下人的传言太多。”   这位如孤雪般寂寥的剑修垂下头,声音轻得像是呢喃,又无端让人感到沉重,像是耗尽了他此生所有的勇气和温柔。   “瑶瑶,就连你,也开始把我当成一把剑了?” 第90章 举头三尺   夕阳散去, 天边的晚霞的最后一丝红光即将消散于空中, 黑夜将要来临。   为数不多的光芒也被上天收回, 身着一袭白衣的剑客几乎要与那斑驳的竹影交融。   把他当成一柄剑?   盛鸣瑶指天发誓,哪怕自己如今不愿与滕当渊扯上关系, 可也绝不是仅仅把对方当成‘一柄剑’。   她先是皱眉,刚要开口反驳,滕当渊却又反悔。   他看着盛鸣瑶皱眉,也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短促又急切地抢先一步说道:“我不想听。”   怎么又不想听了?   月色如流水倾泻,将人的面孔衬得如寒冰一样冷冽。   还不等盛鸣瑶仔细看去,滕当渊就已经别开脸,颇为狼狈地躲过了她诧异的目光, 竭力让自己表现得如往日一样冷漠,可轻颤的嗓音早已将一切他试图隐匿的心绪,公之于天下人。   “等下次……等下次见面之时, 你再告诉我答案。”   留下这句话后, 滕当渊再也不多停留一秒, 他直接运起灵力, 快步离开了这片地界,如风掠过。   活像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赶,而这位鼎鼎有名的剑修却无力反抗。   当一柄剑心甘情愿的为自己套上剑鞘, 就好比孤雪眷恋着燃放在空中的烟火,两者并没有什么不同,皆是愿意为了某物某人而藏起自己的锋芒。   盛鸣瑶望着滕当渊的背影没有动弹, 惹得守门的外门弟子奇怪的看了她一眼。   ……   按照套路,也许她该追出去,拦下滕当渊,逼着他把话说清。   这样做又显得太刻意了些。   毕竟在今日星辰战以筑基修为打败朝婉清,又当场结丹后,‘盛鸣瑶’这三个字如同插了翅膀一样,几乎已经传遍了前来参加万道会武的门派。   哪怕将盛鸣瑶称之为“万道会武风头最盛的弟子”也不为过。   即便盛鸣瑶不为自己考虑,做事前,也该为大荒宫本就不太好的名声着想。   假使盛鸣瑶今日就这么追出去,那些本就对大荒宫不满的人,恐怕又会自以为捏到把柄,大肆宣扬。   盛鸣瑶心下纠结了几秒,继而释然,转身离去。   返回木屋的路上,盛鸣瑶难免想起滕当渊性格中的那份执拗,微蹙眉头,无意识地用手指勾住了衣角,轻轻揉搓了几下。   明明不相认是最好的选择。   既不会影响到盛鸣瑶如今的人生,也不会印象到滕当渊的道心——盛鸣瑶不信以滕当渊的脑子,会想不到这点。   正因如此,盛鸣瑶才更是绞尽脑汁也想不通,为何滕当渊执着于此,非要相认。   他最该明白,如果两人再起纠葛,那最会被影响到的,分明是他的道心。   不过有一点。   盛鸣瑶觉得自己一定要告诉滕当渊。   无论是“瑶瑶”还是如今的自己,她们都从未把滕当渊当成一柄剑。   所有曾付出过的情感,尽数是真心,做不得假。然而,也仅仅如此罢了。   幻梦终究是梦,既然是梦,就总会醒来。   逝去之梦如流水过而无痕,镜花水月一场空。   盛鸣瑶不想再为这些事情烦忧,不等她推开了木屋大门,已经被自己感知到的情绪所惊。   愧疚悔恨,茫然无措,无奈,恼怒……   这些负面情感如巨浪一般向盛鸣瑶袭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当机立断地斩断灵力,不再用自己的天赋感知这一切,又在田虚夜无声的示意下,悄无声息的挪到了他的身后。   盛鸣瑶本以为这样就能躲过面前桂阿与常云的战场,谁知下一秒,还不等她站稳,就被桂阿拉入了战局。   “因你们般若仙府而命运坎坷的,可不止秋萱一个。”   木屋正厅中央,桂阿将秋萱护在身后,直视常云,针锋相对。   大荒宫的人总是习惯“木屋,小木屋”的叫,盛鸣瑶也就跟着一起称呼这间屋子为“木屋”,但其实木屋一点也不像旁人因着名字而联想起的破败。   毕竟是桂阿长老的珍藏,这只自恋的孔雀从不喜欢丑的东西,更是容不得自己身旁有不完美存在。   这木屋不仅结构布局充满巧思,屋后更是自带了一颗桂花树。   说到桂花树,盛鸣瑶又蓦然想起自己之前曾听田虚夜随口提起,桂阿之前喜欢花,但并不独独爱一种花。   据说大荒宫那成片成片,几乎能见登云梯都覆盖出一条路来的桂花树,是大荒宫建成的第二十年后,桂阿送给秋萱的生辰贺礼。   盛鸣瑶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会想起这件事,但看着眼前咄咄逼人的桂阿,她偏巧想起了这件事。   隐隐约约,盛鸣瑶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   正厅中央,总是风流不羁没个正行的桂阿,第一次敛去了所有笑容,尽数化为了嘲讽。   “怎么?想抛弃就抛弃,如今见她们被我们大荒宫养得好好的,就又想讨要回去?”   “你当她们是什么?玩物吗?你们般若仙府想要就可以收回,不想要就可以丢在一边,弃之如履?”   桂阿怼人时,从不给对方反应的机会,一连串的话语几乎没有停歇。   “还是说,若再来一次什么祸乱,什么魔气,你们还要再放弃她们一次吗?”   唯独这句话,让常云立刻斩钉截铁地答道:“不会!”   他神色复杂地望向了盛鸣瑶,须臾,目光又回到了桂阿身后几乎看不见人影的秋萱身上。   之前常云错认秋萱时,盛鸣瑶因着准备擂台赛的缘故,并不在场,所以乍一听这番对话,盛鸣瑶根本摸不着头脑。   既然没弄明白原委,那就不能随意开口。   于是盛鸣瑶继续乖巧地立在田虚夜身侧,装得出了一幅沉静温柔。   当然,也没拒绝田虚夜偷偷塞给她的桂花糖块儿就是了。   “盛师侄的事,我做不得主。可萱儿不同,她……!   常云深深地吸了口气,才道。   “她不是普通的弟子。”   桂阿冷哼一声,终于撩起眼皮看了眼常云。   这件事他早已猜到,桂阿想要知道的消息,无非是常云与秋萱到底是何等关系。   早在之前,丁芷兰和阮绵等弟子在常云进入屋内后,就已借故进入回避,而在盛鸣瑶进入主屋内后,田虚夜就布下了阵法,绝不会有第二人打扰。   两个元婴大能一个化神期仙人,这地方绝对安全。   常云知道今日不把话说清楚,决不能善了,他闭上眼:“萱儿,是我的女儿。”   在进门之前,常云脑内已想好了一套完整的说辞。   足够官方客气,可以将事情处理得更加完美。   来拜访大荒宫之前,常云也在特意带上了用以测试血脉的法宝“竹节问脉”。然而当常云真正站在了木屋内,他发现这一切都没有必要。   秋萱就是萱儿。   她就是自己的女儿。   错不了。   当常云看见了秋萱的身影,听见了她说话的声音,见到了她笑起来的模样——哪怕秋萱现在的样子与以前没有半分相似,但常云知道,这就是自己的女儿。   没有来由,也说不出缘故,只是一个爱着女儿的父亲,绝不会认错自己的女儿。   饶是桂阿素日自命风流又爱玩笑,也被常云这一句话所惊,险些直接飞出折扇将常云打出去。   自己当日从云中君那里救下的女子居然是那场祸乱里,站在大荒宫对立面的般若仙府掌门的女儿?!   何其荒谬,何其荒诞,何其可笑!   见与常云针锋相对的桂阿被这一句话惊得回不过神来,田虚夜轻微地摇摇头,开口问道:“你说她是你的女儿,是因为容貌?还是有什么别的依据?”   “我有问脉。”   常云拿起了一根如竹节大小的翠色枝干,紧绷着脸色:“只要我二人各取一滴鲜血融入其中,若是这青色枝干变为血色,即为亲人。颜色越红,血脉越相近。”   说完,常云率先伸出手,滴上了一滴血,不等他出声,一直沉默的秋萱扬起手,指尖轻颤,也飞出了一颗血珠落于枝干。   四人的目光同时落在了悬在半空中的竹节上,即便盛鸣瑶不是当事人,此时也不免心中发紧。   不过须臾,竹节翠色褪去,转而化为了血红,且红得发黑,几乎成了墨色。   只有亲生父母与儿女,才会让竹节发出这样的变化。   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秋萱终于开口,说出了今日见到常云后第一句话:“错了。”   她的声音平静又温和,与之前无二。   在场所有人,恐怕只有盛鸣瑶注意到了她话语中轻微的颤抖。   常云下意识道:“不会有错。”   秋萱无助地望向了桂阿,眼神惊慌,桂阿轻叹揉了揉她的发顶:“阿萱,竹节问脉不会有错。”   “我说了,是这东西错了!”   不等常云再次开口反驳,一直沉默的秋萱扬起了笑容,不同于以往的恬静温柔,此时的笑容竟隐隐有几分癫狂之色。   与此同时,秋萱粗暴在掌中凝起灵力,撕扯起了自己面上的皮肉!   “萱儿!”\\“秋萱!”   桂阿反应最快,他下意识想要伸出手想要阻止秋萱的动作,却被对方凄凉决绝的眼神的钉在了原地,终究没有阻拦。   罢了   一张面皮而已。   随着令人心惊胆寒的皮肉撕拉声,以及骨骼‘咯咯’的抽动声,秋萱的真容暴露在了在场三人的眼中。   一张疤痕弥补的脸。   凹凸不平又丑陋难看。   秋萱的脸上纵横着烧伤的红痕,还有一些结痂后褪去的血痕,几乎找不到指甲盖大小的完好皮肤。   这些伤痕太过密布丑陋,令人作呕。有这样的痕迹在,旁人都看不清秋萱形状姣好的眼型,乍一见这样的女子,恐怕都会以袖遮目,绕道而行。   “我是你的女儿?”秋萱大笑,眼底流转着癫狂之色,她指着自己的脸,指甲几乎要戳进肉里,“你看着我的脸,再说一遍,我是你的女儿吗?”   被伤痕覆盖的面孔是萱儿的脸,可那双仅存的美眸流露着的憎恶与痛恨,却从不该是萱儿对爹爹的眼神。   为何如此?   常云愣在原地。   在他所有想到的结局中,找到自己的女儿是最好的结果。   然而常云从未想过,他从小抚养到大的女儿,在见到自己后,居然会是这样的神情。   憎恶,愤恨,恐惧,唯独没有思念。   “萱儿,你是我的女儿。”常云艰难道,“爹爹接你回家。”   “爹爹……回家……”   “呵。”   秋萱尖尖的指甲几乎要嵌入脸颊的皮肉之中,她整个人都在剧烈的颤抖,却拒绝任何一个人的靠近。   “我被人欺凌时,我的‘爹爹’在何处?”   “我被人毁去容貌,沦为玩物时,我的‘爹爹’在何处?”   “我灵骨被毁,修为散尽,我的‘爹爹’又在何处!”   这样的悲苦凄绝又怨恨无望的情感,只有体会过的人才明白。   所以盛鸣瑶明白。   在听完田虚夜的传音后,她垂下眼帘,再也不敢看这样的一幕。   常云没有错,他作为掌门,无法放弃那些弟子。   但秋萱又有错吗?   她就活该被放弃,活该遭受这一切吗?   比起千千万万,她就合该是牺牲的哪一个吗?   还有云中君和他青梅竹马的妻子,目睹妖族横死惨状而入魔的木师兄,因妖族血脉从小被人欺辱的长叶,身世不明的锦沅,甚至是莫名其妙跌入了苍破深渊失踪了二十年的朝婉清——   这千千万万因天道而获罪的人啊,他们都是‘秋萱’,也都是‘盛鸣瑶’。   ……   世人总说,举头三尺有神明。   可如今,举头三尺不见日月,又更遑论神明? 第91章 凡尘客   为此间天道压迫捉弄之人, 又何止千千万万?   只是这话盛鸣瑶不好当面说, 如今也不是能让她开口的时机。   在这种情况下, 他们悄无声息的离开,才是对在场几人最大的尊重。   田虚夜原本将盛鸣瑶叫来, 其实是想借机让般若仙府给自己徒弟一个说法,万万没想到,居然引出了这些成年旧事。   “今日苍柏被我留下帮忙,他身负龙族血脉,对你木师兄的病情有些作用。”   行至竹林处,田虚夜对月负手而立,言谈间一如既往的散漫清闲,像是半点没有被刚才的事情所影响。   月华散漫落于苍茫天地, 为万物蒙上了一层薄纱,到是比那摸不到看不见的‘天道’,来得都要更公平些。   轻描淡写地说完对苍柏的安排后, 田虚夜轻咳一声, 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我见今日月色正好, 你也可以自己去夜市逛逛——不缺护身符罢?”   “苍柏的血脉对木师兄有用?”   这理由听起来毫无破绽, 但也不知为何,盛鸣瑶心中腾起了一股古怪:“用他的血液帮助木师兄,对苍柏的身体可否会有什么伤害?”   当时在浮蒙之林相遇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尽管理智上,盛鸣瑶知道苍柏的身份并不简单,她也总是下意识将苍柏当成那个初见的少年。   或许偶尔有些小心机, 但在这个荒诞的世界上,苍柏是第一个全心全意对盛鸣瑶好的人。   “当然不会——你把我当什么人了?”田虚夜胡子翘了翘,没好气道,“苍柏好歹叫了我一声‘田先生’,我怎么可能让他涉险?”   倒也有理。   听了田虚夜的话后,盛鸣瑶不疑有他。毕竟自从盛鸣瑶来到了大荒宫后,田虚夜从未欺骗过她。   月色流淌,轻巧地落在了盛鸣瑶的身上,勾得她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盛鸣瑶抬抬起头,将脸侧的发丝轻轻拨开,遮挡住月光,迟疑开口:“秋萱师姐脸上的……是桂阿长老为她特制的面具吗?”   问题说得模糊,凭借师徒二人的默契,也都听得懂。   在这世间,哪里有这样完美无缺,令人分辨不出真假,却不是用真人面皮所制成的‘面具’呢?   田虚夜觑了她一眼,同样也并未直接作答:“确实是桂阿为她特制。”   其余多的话,一句也不说。   盛鸣瑶知道这是问不出什么的意思,她眨眨眼,转而又换了一个话题:“那师父可知道,勾魂火铃是什么?”   这才是盛鸣瑶心中最大的疑问。   在滕当渊提起这事后,她脑中转过无数典籍,又偷偷在储物戒中搜寻了这四个字,均是一无所获。   想到这儿,盛鸣瑶又想起了苍柏   若是苍柏在就好了,他们还能一起去翻阅卷宗,想来也是一件趣事。   “勾魂火铃?”   这下轮到田虚夜沉默了,他立在原地久久不语,而后面色古怪道:“这东西听着极其耳熟,你乍一提起,我脑中就出现了它的用处,可居然半点也想不起它的来历。”   难不成自己是真的老了?分明这东西的用处记得那般详尽,连制作所用的材料也一清二楚,清晰得仿佛是自己亲手写下。   但是仔细一想,脑中关于勾魂火铃的来历,竟是模糊到没有丝毫线索。   田虚夜确实忘了,这世间的第一只勾魂火铃,就是他制成的。   盛鸣瑶心里想着事,一时忽略了田虚夜的异样:“无妨,弟子也不过是想知道它的用处罢了。”   “寻人。”田虚夜吐出这两个字后,不由皱眉,连语调都变得不同寻常的缓慢,“寻人……寻心中所想所思不可及之人,无论生死,单论魂魄尚存。”   “若是灵魂转世,则火铃响起。若是此人近身,一定距离之内,火铃将主人引到心爱之人的身边。”   盛鸣瑶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又问道:“可有代价?”   “天材地宝无数,更兼一滴心头血。”   一滴心头血?心爱之人?   盛鸣瑶怔然。   她怎么也想不通,滕当渊居然将她看作了这般重要之人。   这份感情不仅不让盛鸣瑶欣喜,反而让她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受之有愧,于心不安。   ……   ……   直到步入了夜市之中,盛鸣瑶脑中仍被这件事占据。   她想过滕当渊那样和一根木头似的不说话的家伙,或许会固执,或许会做一些别的事情,但盛鸣瑶万万没想到,滕当渊居然会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幻梦,舍了一滴心头血。   一滴心头血啊。   哪怕失去了一滴心头血后,滕当渊仍能在百年之内达到元婴之境,更被人夸耀天赋。那若是他有了这滴心头血,又该是何等惊才绝艳?   盛鸣瑶想不明白,不过在这般嘈杂的环境下,她也确实很难做出正确的判断。   耳旁是行人的欢声笑语,更兼杂着许多吸引人的叫卖,一时间竟像是人间集市。   今夜的夜市格外热闹,人头攒动,很多修士都想借着这最热闹的几天赚上一笔,所以彼此言谈间皆是客客气气,轻易也不愿动用灵力。   就和帝王微服私访一样,修士偶尔将自己伪装成凡尘的普通人,也有一股高高在上的乐趣。   至于盛鸣瑶,她在进入夜市之后,就彻底没有使用过天赋。   这样繁杂庞大的人群拥有更加复杂多变的情绪,若是挨个感知,恐怕灵力耗尽还不见尽头。   盛鸣瑶在一个阿婆的小摊子上买了串糖葫芦,随口问道:“今夜怎么如此热闹?”   这一次来夜市,盛鸣瑶没做任何遮掩。   夜色掩去了大半张脸,况且擂台后,‘盛鸣瑶’这三个字已经彻底出名,与其遮掩,倒不如大大方方地露出来。   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因为人间一个有名的新戏班子来了,说是有一出于仙人们有关的新戏,连带着好几个老戏班子不服。这不,来这儿打擂台了呢!”   原来如此,怪不得今夜混进来了这么多身上毫无灵气的人,竟是都来看热闹了。   盛鸣瑶莞尔,弯着眉眼多给了阿婆一块下品灵石,走出了这片地界。   反正自己闲着也是无事,盛鸣瑶索性咬着糖葫芦,顺着人流而去。   也不知是哪个好事的修士,为了看几个戏班子打擂台,贡献出了一个中品空间法宝,硬生生将场地扩开,足足有三四个星辰战场地那么大。   盛鸣瑶混在人群中,随意乱逛,不止是修士,还有一些有门路的凡人也混在人群中。   这样人挤人的俗世,盛鸣瑶已经很久没有身处其中了。   这边拖着长调,宛转悠扬地唱着“梦短梦长俱是梦,年来年去是何年”。   那边当即亮相了一个美人儿,嗓音清亮地唱起了“人情冷暖凭天造,谁能移动他半分毫——”   还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半点也不扭捏,让人看得尽兴至极。   看得出各位角儿都拿出了看家本领,只是盛鸣瑶东一耳朵,西一耳朵,全都听乱了。   她没有为任何一个戏台驻足,又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去,顺着人群,来到了阿婆口中“新戏班子”的台前。   为了一睹这出据说是特意为了修仙界排练的新戏,盛鸣瑶特意挤到那宝葫芦状的戏台前去。   台上的折子戏咿咿呀呀地唱着,身披白衣似仙的女子蛾眉宛转,捏着帕子,口中唱着缠绵凄婉的唱段。   盛鸣瑶细细听着,似乎是说着什么“仙人不动情,罔顾他人心……直见伊魂消天地间,方才懂何时心动何时痛——”   唱得倒还挺像回事,故事对比其他,也算新颖。   在这个戏台子里,盛鸣瑶吃完了糖葫芦,又掏出了之前田虚夜塞给她的桂花糖,放入口中一股沁人心脾的桂花香气直接从喉咙滚入腹中。   这出戏讲得是高冷白衣仙人与活泼可爱小师妹的爱情故事。这样的性格搭配富有反差感又有张力,只是到底思维所限,不敢讲女主人公的定位,更加复杂化。   盛鸣瑶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蜜糖,一边品戏,心中还不住点评。   看风景人,自成风景。   盛鸣瑶不知道,有一位白衣仙人,正在不远处,用目光一点一点地描摹她的身影。   露天的大戏场人潮汹涌,这样鱼龙混杂,充斥着三教九流之人。   玄宁往日里根本不会踏足这样的地方。   他是高高在上的谪仙人,从来不屑于与蝼蚁为伍。   可惜如今正是这情景,却让玄宁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欢愉与满足。   这样很好。   原来自己还能见到这样完好的盛鸣瑶。   “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已入骨——”右侧的戏台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唱曲声,夹杂着人群的叫好与喝彩,连空气都充斥着喧嚣的尘埃。   这一切未能让玄宁的身影挪动半分,他不语,静静听着。   没有人知道玄宁在想什么。   灯火绵绵,夜市喧嚣,将不远处青衣女子的影子拉长,跨越人海,直直地通到了玄宁脚底与他的影子紧密相连。   突然之间,右边的戏台忽然登上了一位隐居幕后多年的花旦,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了大片叫好喝彩之声。   这下可好,四周的人都往右边的戏台涌去,众人如潮水般涌来,熙熙攘攘,不过刹那,玄宁就看不见盛鸣瑶了。   她在哪儿?   玄宁心中是从未有过的惊惶,或许是环境使然,或许是别的缘故,总之在这一瞬间,玄宁几乎忘记了他是一个会用灵力的“仙人”,反而将自己当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他下意识用眼睛寻找盛鸣瑶。   不见她身影。   戏台上,曲仍未停。   “……骨冷怕成秋梦,世间何物似情浓?整一片断魂心痛——”   戏曲的声音在这样的夜里半点也不能让人提起欣赏之心,反倒像是一种讽刺。   “多谢阿鸣师姐!”   玄宁蓦然回首。   就在几步之遥,盛鸣瑶笑意盈盈地捡起了地上的一个环佩,递给旁人,她的侧脸在灯火的照耀下,美得明媚灿烂,美得……   动人心魄。   玄宁心中重复着这个他几乎从未用过的词汇,视线长久地停留在那只白皙的手上。   那是他未曾抓住的手。   日日夜夜,玄宁为此痛彻心扉。   ……   戏台子上演得热闹,又有灵力法术的加持,更显如梦似幻,人群一波一波的叫好声足以证明,盛鸣瑶只能听见那人模糊地说着什么“一霎时把七情具已味尽”。   倒也不知疲倦。   盛鸣瑶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人影。   将玉佩递给那个冒失的外门弟子后,盛鸣瑶拍了拍自己的外披轻纱,夹杂着金色丝线勾勒而成的龙纹,从腰间向裙尾铺开,无比惊艳。   人群太情绪高涨,眼看着有几个不止从那儿冒出来的小子就要往盛鸣瑶身上靠,玄宁想也不想地出手将她拉开,略退出一段距离后,稳稳落地。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不过眨眼之间。   盛鸣瑶知道这人是好意,她抬起头,眉眼弯弯:“谢——”话语在触及到这人的眉眼时,戛然而止。   一霎时把七情具已味尽。   这唱词可真是分外应景,连带着这一切都像是一场荒诞可笑的滑稽戏。   其实,盛鸣瑶早就想过,依照玄宁那古怪的脾气,他必定会来找自己。   但绝不该是这样的时间,也不该是这样的地点,更不该是这样的气氛、这样的事——   总之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不对。   盛鸣瑶太过震惊,以至于脑子一片嗡鸣声,难以用言语描述,甚至连手都忘记抽回。   正中央宝葫芦状的新戏班子的戏台上,不知为何又循环起了上一个唱段。   “仙人不动情,罔顾他人心——”   玄宁握着盛鸣瑶的手,脑中忽而有一个极其不合时宜的想法一闪而逝。   他想,这应该二十多年里,他们师徒二人距离最近的一次了。   当然,也许盛鸣瑶并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她的师父。   玄宁花了短短几秒思考了一番这个问题,又轻巧得出了结论。   不是也好。   盛鸣瑶并不知道在瞬息之间,玄宁已经想了许多事。她已经努力维持着镇定,绷着脸,面无表情地开口:“请玄宁真人松手。”   熟料,玄宁居然摇摇头,顽固地将扣住她手腕的手又握得更紧了些。   “不松。”   玄宁低声呢喃,他握紧了盛鸣瑶的手,像是落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一面清醒的知道稻草救不了命,一面又妄想这稻草能够再坚韧一些。   哪怕再多坚持一会儿也好,只求这稻草不要与流水一起抛弃他。   “……这一次,我抓住你了,对不对?”   白衣仙人清清冷冷的声音像是即将被灿烂朝阳融化的山巅之雪,仿佛下一秒就会在空中飘散。   他望向了盛鸣瑶,被世间千年冷清覆盖的眼眸中,盛满了自己都不敢辨认的希冀与赤忱。   “仙人说笑了。”盛鸣瑶语气不无讽刺,“您这又是何必——”   “不是。”   玄宁抬眸,长长的睫羽撩起了一片月色,冷淡的眉宇之间,依稀能辨认出曾经的少年疏狂。   “我不是。”玄宁一字一顿地说道。   很是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盛鸣瑶措手不及,根本没想通玄宁这次又是发了什么疯。   不远处戏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竞争已经到了白热化阶段,戏台下熙熙攘攘,人潮涌动,观众们为喜欢的戏班子扔着铃萱花,漫天飞舞这血色的花瓣,繁华至极,似要将人间欢愉演尽。   只是这一切,都与二人无关。   玄宁的目落在盛鸣瑶身上,见对方听见自己的话后,眼中不自觉的闪过迷茫,他终于露出了今日的第一个笑。   这笑浅薄到像是投影到人间的月色,几乎看不出温度,一闪而过,却不容旁人错认。   仙人不动情,罔顾他人心。   今时今日,遇你之后方才知。   我亦不过凡尘客,贪恋人间种种色。   “盛鸣瑶,”玄宁终于开口叫了一声这个盘旋在心间许久的名字。   并没有阔别已久的陌生,反觉得熟悉至极。   日日夜夜的痛彻心扉。   玄宁垂下眼,扣住她手腕的手也一点一点的松开,在盛鸣瑶完全将手抽回时,他终于借着掌中余温,说出了这句话。   “你要记得,我非仙人。” 第92章 选择   ——你要记得, 我非仙人。   玄宁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提醒自己, 还是警告自己?   盛鸣瑶不动声色开始用天赋能力, 企图感知到玄宁的情绪,以此来推测他这次前来的目的。   是因为得知自己投奔大荒宫一事?还是因为自己这个曾经的‘替身’打败了他的好徒弟朝婉清, 所以来替她出头?   由于之前那些经历,盛鸣瑶下意识用最糟糕的思维去揣测玄宁。   可不管盛鸣瑶用什么方式感知,这一次,她无法从玄宁周身的情绪,得到丁点提示。   比起曾经还偶尔能感知到情绪,现在的玄宁就像是一尊完美无缺的玉雕。他将这世间有关于自己的一切都处理的滴水不漏,浑然是一个不热尘埃的仙人,没有泄露出一星半点的凡尘气。   盛鸣瑶后退了一步, 耳旁是路人的喧闹,她静静地看着玄宁,比起曾经的愤恨, 反而是好笑更多了一些。   “无论是仙人, 还是玄宁真人, 都与我无关。”   欢声笑语也半点浸不透二人之间的冷凝。   盛鸣瑶看着面色淡淡的玄宁, 故意‘礼貌’询问:“您这次前来,是为了将我带回去,给朝婉清报仇泄愤吗?可是长辈对小辈未免也太不公平, 不如将我现在的师父也叫上?”   化神期对化神期,金丹期对金丹期,这才对嘛。   盛鸣瑶原本只是随口一说, 后来反倒越说越觉得可行,漂亮的桃花眼中闪烁着点点星光:“只是我和朝道友刚刚交手,恐怕她如今不愿见我。”   剩下的话,玄宁没有来得及细听。   他专注地看着盛鸣瑶,贪恋着她眼瞳中的那一星半点的光芒。   或者说,玄宁之所以没有没有打断盛鸣瑶,也是这个缘故。   他们太久没见了。   久到玄宁已经从当年乍然见她跃下山巅的无措恍然中清醒,在尘嚣寂静之下,若有若无地开始分辨起自己潜藏在心中的那份感情了。   之前乐郁惹下大祸,判出师门,玄宁也只是被弟子背叛的不解愤怒,以及失去了一个朋友的悲痛,和没能教好一个与自己相似的后辈的悔恨。   种种原因,构成了玄宁对大道短暂的迷惘。   曾经的玄宁不懂什么是人间情欲,所以这些从未体会过的情感反倒将他困住,成为心魔。   玄宁将朝婉清收入门下,除去执念外,更有一份替自己解除心魔的意思。   若朝婉清能在自己的教导下成大道,那便说明,自己曾经所坚持的那些,都没有错。   后来朝婉清又出了事,兜兜转转,却是被当成替身带上山的盛鸣瑶破除了玄宁的心魔。   她破除了心魔,又终于成为了心魔。   玄宁开口,声音平淡:“我来此地是为了找你。”   “——只是找你,与旁人无关。”   仅仅是为了找我?   这不是更加可疑了吗?   难不成自己当日从灵戈山巅那一跃,就真的成为了他的心魔?   盛鸣瑶脸色微微一变,定了定神道:“既然无关,非亲非故,您更没有理由来找我。”   两人面对面站着,眼神在空中相触,谁也不肯相让。   “我如今已经不是般若仙府的弟子了,我是大荒宫林中道人座下弟子,盛鸣瑶。”   盛鸣瑶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淡,脸上甚至还带着笑。   她总是知道,该如何在不经意间气到玄宁。   在那日听完田虚夜讲述的有关玄宁和他大弟子乐郁的渊源后,盛鸣瑶揣摩了一下,凭借以往的了解,大致也能将玄宁的心思摸个清楚。   说白了,玄宁性格中有着很强的一部分执拗在。   他兀自将盛鸣瑶认定为自己的所属物,因而绝对是无法接受,她的再一次叛离。   “你该回去看看。”   玄宁负手而立,平淡的语气像是雨后的烟雾,遮蔽了他的情绪,让人看不真切。   “……归鹤很想你。”   归鹤?   盛鸣瑶思索了一下,才想起这是玄宁的灵宠。   到了大荒宫后,盛鸣瑶才知道,一旦签订了灵宠契约,那么作为灵宠的妖物就再也不得化成人形,就连灵智也不过一个七八岁的孩童。   这样的孩童,哪里会在二十年后,仍记得她呢?   何等荒唐荒谬的话,简直是说谎也不打草稿。   听见玄宁这么说后,盛鸣瑶一时没忍住,轻嘲道:“归鹤哪里会想起我?玄宁真人若要将我骗回去,还不如说是您想念我了呢。”   这番话说得嘲讽又难听,盛鸣瑶甚至做好了玄宁恼羞成怒直接以威压迫人的准备——毕竟他又不是没干过这事。   玄宁从来都不是什么体贴之人,也许在他眼里,能屈尊纡贵来到此处寻觅盛鸣瑶,都是天大的恩赐。   一秒,两秒……盛鸣瑶心中默数,却始终没有听见,玄宁发出任何动静。   盛鸣瑶抬起头,恰好对上了玄宁深邃不见底的眼眸,他静静的站在原地,一言不发,敛去了周身所有威压与灵力。   ——就像是默认了盛鸣瑶的那句话。   不仅如此,玄宁甚至收起了之前布下的,用以阻碍盛鸣瑶离开此地的障眼法。   这一次,玄宁在用自己的方式,试图去给予盛鸣瑶选择的权利。   “瑶……盛师妹。”   隔着茫茫人海,滕当渊一眼就捕捉到了盛鸣瑶的身影,又瞧见了她身旁看不清面容的白衣身影,心中一颤。   这是她的苍柏师弟?   不,身形不对。   滕当渊做出了判断,在得知了盛鸣瑶的身份后,他便知道那日苍柏的话句句是假,可那人语气中字字真意。   “在这里遇见盛师妹到是缘分。”   盛鸣瑶眨眨眼,自己何时又变成他的师妹了?   滕当渊没有注意到称呼的不对,他正竭力让自己的话语不显得冷硬:“师妹若是一人出门,不如……不如我们一起,也好彼此照应。”   说完后,滕当渊对着面前的青衣佳人伸出了手。   这是邀请的意思。   说白了,逛个夜市而已,有需要什么照应呢?   玄宁恍若未闻,他立在原地,一袭白衣胜雪,如同仙人临世。若非用了遮掩身形的法诀,也不知会引起多少人围观。   这一次,他会给盛鸣瑶选择的机会。   “好啊。”盛鸣瑶一口答应下来,没有半点犹豫,“能与师兄一起,是我的荣幸。”   若能顺便借此机会,能将之前的事情说开就更好不过了。   毕竟,如果大家都有了之前的记忆,那么依照各人性情,滕当渊应该是最正直,也最容易被劝服的了。   盛鸣瑶心思百转,理智地做出了决定,抬脚准备与滕当渊离开。谁知下一秒,她左手手腕就被人扣住。   紧紧地圈着,半点缝隙不剩。   ——是玄宁。 第93章 和她有关   从上空来看, 这三人形成了最经典的三角局面。   事情看起来颇为复杂, 其实也无非是两个选择。   跟着滕当渊离开, 或者与玄宁一起留在此地——选择权在盛鸣瑶手中。   见盛鸣瑶的手腕被人拉住,滕当渊终于舍得将目光分给了这位神秘沉默的白衣人一些。   事实上, 他并未看清这白衣男子的真容,不过仅凭猜测,滕当渊也能大致猜出这男子的身份。   能特意来此地寻找盛鸣瑶的人,必定与她关系匪浅。   这人不是盛鸣瑶的那位来历神秘的师弟,若是依照那人的性格,恐怕早就露面挑衅了。   除此之外,这人更不是盛鸣瑶在大荒宫的师兄——滕当渊记得,田虚夜坐下那位大弟子寄鸿实力比自己稍逊几分, 绝无可能在自己面前做到这般滴水不漏。   刚才玄宁扣住盛鸣瑶手腕的动作看似随意轻巧,实则隐含玄机,哪怕是元婴期的滕当渊出手阻止, 也无济于事。   这边说明, 面前白衣人的修为起码在他之上。   修为在他之上, 又爱穿白衣, 与盛鸣瑶有所纠葛之人……   滕当渊猜到了什么,当即冷下脸,对着那人道:“前辈此举, 未免太过冒犯。”   “冒犯与否,你我说了皆不算。”玄宁漫不经心地开口,轻描淡写道, “该由她决定。”   他倒也半点不在意自己的身份被滕当渊看破。   这三人站在原地的时间有些久了,一开始因着戏台上的热闹,这角落里没太多人注意。   不过今日人流杂乱,三人聚在一处的目标不小,又有两处戏班子散了戏,退出了擂台,一时之间,人潮涌动。   这矗立在原地的三人,难免引起过路人好奇的打量。   玄宁隐去了容貌,旁人只以为这是一个普通相貌的路人,可盛鸣瑶和滕当渊就不同了。   这一打量不要紧,凡尘的富贵子弟也只会感叹修仙之人相貌不俗,无端说几句“国色天香,绝代佳人”。不过生怕打扰仙人,他们也只敢驻足多看几眼。   偏偏从戏台那边挤出来的人中,有不少的修仙之辈。   几乎所有人都在第一瞬间注意到了身穿青衣的绝色佳人,也有人认出了这便是今日在星辰战中大出风头的大荒宫弟子盛鸣瑶,难免有人感慨了几句,但也没有多做打扰。   不过,有些人就是在故意寻衅滋事了。   “哟,这不是那个打败了朝师叔的大荒宫弟子吗?”   另一位男弟子听了这话后瘪瘪嘴,冷哼一声就开始给盛鸣瑶扣帽子:“真是不知检点,当街和这么多男子拉拉扯扯,也不知道今天赢了婉清仙子,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段?”   这声音不轻,最起码盛鸣瑶能听得一清二楚。   不仅如此,在贬低完盛鸣瑶后,那弟子又开始嘀嘀咕咕:“不会真的和朝师姐说得一样,是她用了那些不入流的秘法吧?我听说合欢宫那边……”   “嘘,少说些话,万一被她那相好知道了,饶不了我们。”   “还好今夜朝师姐没有出门,不然见着了这人恐怕又要想起那些糟心事了。”   “是啊,依我看,大荒宫那几个女弟子全部都妖妖娆娆的,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几人都面对着盛鸣瑶,只能看见滕当渊的背影。夜色暗沉,又加之人群喧闹,仅凭一些灯火,他们竟是都没有认出这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剑宗‘孤雪剑’。   韩怡月看着盛鸣瑶那张脸,哪怕眼尾有一道浅淡的疤痕都不影响到她的美貌,反而为她增添了一份神秘,心中混杂着嫉妒与扭曲的憎恶。   总有些人,喜欢将自己的失败全部推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明明是靠着一张脸偷走了别人的东西,现在倒是好意思出来耀武扬威。”   以前的盛鸣瑶听见这话恐怕还会生气,但现在她已经学会左耳进右耳出了。   毕竟这世间说不通道理的人太多,就算将事实摆在他们面前,他们也会装聋作哑。   只是盛鸣瑶懒得搭理,不代表她身边的两人愿意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背对着他们的滕当渊直接用灵力,瞬间将不远处那五位大荒宫的弟子一并拉到了盛鸣瑶的身前,背对着他们,冷声开口。   “道歉。”   言简意赅。   说完这两个字后,滕当渊还不忘抬手布下了阵法隔绝周遭旁人的干扰,惹得盛鸣瑶欣慰一瞥。   比起幻梦之中青涩的少年,如今的滕当渊做事到是沉稳周全了许多。   盛鸣瑶还有闲心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她根本不知道在滕当渊心中,究竟是何等煎熬苦涩。   原来在那些自己看不到的地方,那些自己触摸不到的光阴中,盛鸣瑶居然是过着这样的日子。   被人当众嘲讽,被人聚集奚落,被人随心所欲的污蔑。   任何一件都可以成为旁人攻讦她的借口。   哪怕是靠着自己的实力在众目睽睽之下赢得了比赛,也会有人在背后搬弄口舌,颠倒黑白。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何况,这还是盛鸣瑶赢了的结果。   倘若这一次星辰战,是她输了呢?   滕当渊根本不敢细想那些也许会发生的事,他的左手不自觉地摁住了剑柄,下颌紧绷,眸色晦暗难辨。   这一刻的滕当渊不像是一个持身严正的剑修,反倒像是快入了魔的修士。   平静的海面下掩藏着最恐怖的巨兽。   滕当渊平时从不欺压比自己弱的修士,哪怕他曾经被人怀疑嘲讽,也从来不开口辩解。   无非是嫉妒,羡慕,心中不忿罢了。   总有人从不去努力争取,又嫉妒那些更强的人。   滕当渊自己被人质疑奚落时从不在意,可他听不得别人用同样的招数欺压盛鸣瑶。   一个字都不行。   只可惜滕当渊平日里太过深居简出,如今仅凭一个背影,那弟子并未认出面前这位身形挺拔的青年就是纯戴剑宗赫赫有名的“剑道第一人”。   再加上滕当渊天性内敛,几乎从不在非擂台比武的时间释放威压,导致那般若仙府为首的男弟子只以为他是个纯戴剑宗的修士。   众所周知,在五大正派中,纯戴剑宗与般若仙府关系最为和睦,时常有所往来。   “凭……凭什么道歉?本来就是她判出宗门在先,这也就罢了,居然和大荒宫那群不入流的下等妖物混在一起。”   为首的男弟子起先是心虚,而后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语气都开始变得蛮横:“更何况,这是我们般若仙府的内务,我只是在指责我们般若仙府的叛徒,又关你们纯戴剑宗什么事?什么时候纯戴剑宗的人可以将手伸得这么长了?我这是清理门户!”   这位男弟子越说底气越足,说完这些话后,竟然自鸣得意起来。   他凭借家世在凡尘中称得上一流世家,向来在般若仙府里蛮横惯了,又刚入门不久,并不认识太多人,在见到滕当渊的面容时,也只是愣了一瞬。   这人相貌到是不错,好像还有几分眼熟?   这位男弟子完全忽略了他身后另外四人在见到滕当渊转身后面容时,不约而同露出的惊恐目光。   他……这位是剑宗那位‘孤雪剑’!!!   几人之前之所以敢嚼舌根,除去朝婉清那些授意外,无非是见盛鸣瑶孤身一人。除去没什么脑子的韩怡月,其余四人并没有见识到盛鸣瑶在擂台上的狠厉,因此半点也不知收敛。   可若他们早知道那位背对着他们的男人是剑宗第一人,号称‘孤雪剑’的滕当渊,他们绝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不等滕当渊出手,另一道声音突兀地出现。   “你们要替谁清理门户?”   一直在暗处未出声的玄宁终于开口,声音冷漠似裹挟着灵戈山巅的风雪,其中的压迫感,像是下一秒就要拔剑杀人。   那几人顿时一惊,旋即心中发毛。   明明刚才看见了这人,为何刚才竟是半点没有记起?   不用他们揣测,玄宁直接扯下了遮掩,露出了真容。   那男弟子起先没有看清,等看清后,脑中一片空白,他骇得脚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浑身颤抖,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他是易云长老座下的新弟子,也随着对方远远地见过玄宁一面。   这样的仙人,这样的气质,世无其二,见之难忘。   不止是他,剩下的那几位也跟着‘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即便是平日里最爱搬弄口舌又心比天高的韩怡月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别说是继续开口污蔑盛鸣瑶了,此时他们只怕连自己姓甚名谁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道歉。”   玄宁话音刚落,那五位弟子立刻开始磕头,他们的额头‘砰砰’砸向了地面,几乎是立刻见血,卖力地有些滑稽。   盛鸣瑶看着这一切,更觉得荒谬可笑。   这些人之前之所以敢污蔑自己,无非是仗着以自己如今的身份天然‘低人一等’,又孤身一人不便与他们计较罢了。   谁知道这么不凑巧,先是见了滕当渊,又是见到了玄宁,这下他们跪得一个比一个快。   玄宁的目光并没有落在那弟子的身上,实际上这样懦弱无能的蝼蚁从来不被他放在眼里。   从始至终,玄宁的目光只追随盛鸣瑶而动。   “居然说跪就跪……啧,看来般若仙府的弟子膝盖可真软啊。”   盛鸣瑶扬起眉梢,将之前那几位弟子对大荒宫的地图炮尽数还了回去,又转向了玄宁。   “真人觉得呢?”   生动活泼又充满朝气,像是春末夏初的那一缕穿透了世间万物落在了他洞府的阳光,在那一瞬间,这是洞府内全部的光芒。   而现在,这是盛鸣瑶在今夜露出的第一个带上了真心的笑。   玄宁望着盛鸣瑶,神色难辨,他开口时声音冷漠晦涩,恰似无情者。   “一直都是如此吗?”   “从未变过。”   不等玄宁再次开口,盛鸣瑶借机抽出了被他扣住的手,客套地扬起了一个官方假笑:“看来玄宁真人要去处理内务,清理门户了,那么晚辈也先走一步,就不打扰您了。”   “对了,您有空也去治治这般若仙府的人,这见人就跪可是个大毛病,膝盖这么软,以后恐怕要连累终生啊。”   话中满是嘲讽,只是她神色鲜活,朝气满满的样子,让玄宁根本不想打断。   他确实有事要处理,所以没有阻拦盛鸣瑶离去,而是看着她转身。   青色的身影像是一只破茧而出的蝴蝶,卸下了所有的重担,只需要在这世间翩然起舞。   不可追,不可及。   “盛鸣瑶。”   在她离开前,玄宁再一次开口。   “我从未跪过。”   像是为了腔调什么,他又重复了一遍:“从未。”   不用他说,盛鸣瑶也能猜到。   玄宁这样高傲冷淡又目下无尘的性格,怎么可能下跪呢?   盛鸣瑶耸耸肩,侧过脸,神采飞扬地冲着玄宁挑眉:“这也与我无关。虽然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但玄宁真人日后若还有事要找我,我在大荒宫静候。”   盛鸣瑶已经想通了。   既然玄宁已经知道了自己没有死去,躲也没用,倒不如光明正大地与他交锋。   躲什么?怕什么?对于玄宁,从始至终,她盛鸣瑶都敢说一句‘问心无愧’。   见盛鸣瑶笑了,在她彻底转身的瞬间,玄宁也露出了一个浅薄的笑意,淡得散在空中也无人注意。   他望着盛鸣瑶离去的身影,又看到她偏过脸,和纯戴剑宗的小子说了些什么,那样子似乎是带着笑的。   最后,两人朝着不远处的小商贩走去了。   在玄宁眼中,所有喧闹的人群皆是虚妄,只有那个青色的身影印在眼底,无比清晰。   玄宁犹记得盛鸣瑶曾说过,她并不喜欢白衣,而更喜欢明亮些的色彩。   现在能不被束缚,想必她快意至极。   其实这样很好。   思及此,玄宁收回目光,不过须臾,他就又变成了不近人情的白衣仙人。   所有的灯火阑珊都被玄宁敛在了心间,即便是常云也半点没有发现端倪。   “你是说,这几个弟子又去挑衅了大荒宫的弟子?”   在经历了一天的波折后,刚刚回到般若仙府的常云骤然见到面覆寒冰的玄宁,又从他口中大致猜测出了事情的原委,深深叹了口气。   一瞬间,这位执掌了般若仙府多年的仙人像是瞬间感受到了岁月的流逝,总是笑呵呵的面容也变得苍老。   是自己错了吗?是般若仙府的门规错了吗?   出身论人是否太过偏颇?这些生性骄傲的弟子一个个相貌堂堂,器宇轩昂,每每惹出乱子,几乎全是由他们挑起。   “我们这些弟子啊,可真是给我长脸。”   在令人将这几位弟子提前送回般若仙府,并勒令他们在思过崖悔过后,常云走到了玄宁身后。他对着窗外,摩挲着掌心中工艺粗糙木雕,再次叹了口气。   “那大荒宫的弟子,你可问了他姓名?”   玄宁拿起了手旁的茶盅,给自己倒了杯茶,准备好一切后,才不咸不淡地开口:“盛鸣瑶。”   仅仅三个字,惊得常云当即转头,嘴唇嗫嚅,须臾后才终于憋出了一句:“你见到她了。”   “见到了。”   “你和她……”   “无关。”   玄宁抿了口茶,抬眸看向了惊愕恼怒的常云,眉宇间难得带上了几分戏谑。   “如今非亲非故,她又不再是般若仙府的弟子,现在自然与我无关了。”   这并不代表玄宁放弃。   他摩挲着掌心的龙纹玉佩,垂下眼睫,掩住了眼中神色。   他们往后的日子还很漫长。   青山允白头,绿水可微皱。   既然确定了盛鸣瑶还活着,玄宁就不会放弃让她回到自己身边。   师徒也好,其余也罢。   只是有些事,盛鸣瑶永远都不必知道。   比如……那和她有关。 第94章 老旧的绸带   当着玄宁的面洒脱转身, 这是曾经那个盛鸣瑶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她走在滕当渊身侧, 没有牵住滕当渊的手, 而是刻意隔开了一段距离。   只是心中快意,在滕当渊说话时, 即便这话并不有趣,盛鸣瑶脸上也难免染着三分笑意。   “之前还说,等我们再次相遇,就给你答案。”盛鸣瑶转头对滕当渊发出了邀请,“这些事情拖着也惹人心烦,滕道友若是不介意,也许我们可以找个地方坐下,开诚公布的详谈。”   夜空散漫, 星河低垂,人世间的灯火明亮,似要将星光拉长。   万道会武的夜市很大, 对于常人来说, 长长的街巷纵横交错, 还有阵法将其拓宽延绵至几乎看不见边际, 惹得混在人群内第一次见识到灵力的凡尘之人啧啧称奇,又难掩羡慕。   原来这可以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就是仙缘。   可惜他们注定没有缘分。   “好。”   滕当渊将指尖卡在了掌心, 他终究没有再次试着伸手拉住盛鸣瑶,而是提起了另一件毫不相干的事。   “在这之前,陪我做一件事。”   说完这句话后, 滕当渊不容置疑地扣住了盛鸣瑶的手腕,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衫传来时已经不剩下什么。   “以防走散。”   盛鸣瑶余光瞥见了滕当渊的神色,想起方才他的维护,终究没有选择将他推开。   在他们对面不远处有一个小商贩,那小商贩身前摆着琳琅满目的钗环首饰。凭借着大荒宫这么多年的富养,盛鸣瑶一眼便看出这些饰品空有其表,实则连筑基期修士随意一挥手的攻击,都抵挡不住。   滕当渊带她来这里做什么?这些东西根本无用,难不成还另有玄机?   盛鸣瑶好奇地跟在了滕当渊的身后,就在两人靠近那商贩时,滕当渊脚步一转,走向了左面另一处。   是一家买点心的商铺,匾额上写着大大的“四方斋”。   刚一走进,就听门口的小二与人吹嘘,说这家店的老板‘纳尽四方好物,尝遍四方美味’,手艺精湛,简直神乎其神。   商铺里摆着各式各样的糕点,立在手旁的还有一根插满了糖葫芦的稻草棍子。   “嘿,仙人们要不要来试试看我家点心?或是糖葫芦了?”那老板机灵得很,见两人姿容不俗,立即亲自上前,热情地招呼道,“不是我吹嘘,我家这糖葫啊芦,起码在这夜市,没人能做得比我更好。”   “走南闯北这些年,依我看呐,那些吹出花来的醉心阁,还有背面李记果脯家的糖葫芦啊,皆不如我的。”   这老板约莫五十多岁的样子,穿着棕色长衫,一幅书生模样,面色不见疲态,周身缭绕着淡淡灵气,大抵也是个修道之人,只是没什么天赋罢了。   而且他实在将自家这糖葫芦吹得太过。   盛鸣瑶不自觉地弯了眉眼,眼中似有新月清辉:“那就依老板的话,来一串糖葫芦。”   不等她身后将灵石递过,一只修长的手挡在了她的面前,替她付了账。   是滕当渊。   盛鸣瑶颇有些不习惯这般亲昵,她刚想婉拒,一直沉默的滕当渊忽而开口:“这是我欠你的。”   声音冷淡至极,仿佛面前这个女子与他毫无干系。   也只有盛鸣瑶能感受到滕当渊周身不易察觉的紧张了。   生怕盛鸣瑶拒绝,滕当渊又低低加了一句:“就当是了却了我的心愿。”   等今夜一过,等盛鸣瑶‘说清’,那么从此以后,他们就再无干系了。   到了这一步,滕当渊甚至开始恼恨自己一时冲动,做出来夜市寻找盛鸣瑶的决定。   在他从那木屋回到纯戴剑宗之后,神思不属,又得知盛鸣瑶去了夜市,滕当渊终是没忍住前来寻人。   莽撞,天真,完全不像是一个沉稳持重的剑修,倒像是一个毛头小伙子。   这一切的起因,是由于在做出这个决定时,他不是纯戴剑宗的孤雪剑,而是滕当渊。   只是滕当渊。   ……   盛鸣瑶对他道了谢,接过糖葫芦就送入口中,她刚想出言赞扬,可这太过熟悉的滋味刺激了她的味蕾,连带着想起了一位久未谋面的故人。   淡黄色麦芽糖裹着红彤彤的山楂果,晶莹剔透,它的甜并不让人腻味,反倒带着一股花香。   ……桂花香。   而普通的糖葫芦,通常是不会有桂花香的。   晚风簌簌,将小摊子上的香甜气息送入了每一个过路人的鼻尖,不少人向此处张望,又在见到冷着脸的滕当渊时,下意识收回了脚。   真是稀奇了,孤绝高洁的剑宗孤雪剑竟然也会逛这庸俗夜市?   “老板,你这糖葫芦的配方,是从何处得来的?”   “什么叫从何处得来?”穿着棕色长衫的老板轻摇蒲扇,故弄玄虚道,“这就是我家祖传的方子。”   盛鸣瑶没有片刻迟疑,直接摇头否认道:“不可能。”   不提那桂花香,光是凭借麦芽糖的口感,也与普通的糖葫芦不同。   盛鸣瑶好歹吃了这么多年的糖葫芦,也算是个专业户了,不会连这点差别都分辨不出。   老板见她说得果决,倒也不再兜圈子,哂笑道:“既然被仙子看出来了,我也就直说了。”   “这本也没什么,我家里确实是凡尘中有名的糕点铺子。可惜之前受了些磨难,仙途不顺,又被小人陷害,走投无路,妻离子散。”   “还好我遇见了一位游历的仙人,模样和您身旁这位剑客有些相似,一袭白衣,样貌俊得很,一看就知不是凡尘人。”   “仙人买了一根我家的糖葫芦,许是觉得味道不好,竟然留下了方子让我按照方子做,还耐心指点,实在让人受宠若惊。”   老板说道兴起之时,抚掌大笑:“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也是我祖上行善积德,才能遇上那位慈悲心肠的仙人啊!”   白衣仙人,脾气又好,还会做糖葫芦。   盛鸣瑶捏着糖葫芦的指节发白,原本喉咙中香甜的滋味都开始发腻,最后竟变得有些涩。   这种毫无准备的遇见故人的套路,真是令人措手不及。   不用细想,盛鸣瑶已经在心中得出了答案。   ——沈漓安。   怪不得此次万道会武他并未露面,原来是外出游历了。   也正是奇了。   短暂的荒谬过后,盛鸣瑶的思维又开始天马行空。   曾经几乎从不愿意下山的‘仙府第一公子’,如今竟也愿意踏足凡尘了?   罢了罢了,无论如何,糖葫芦总归是无辜的。   ……   ……   同一时间,苍柏离开了大荒宫的地界,顺着感应走到了般若仙府所在之处。   从般若仙府出来的人,身上都带着苍龙一族的气息,这般气息可使得万物生灵与他们更加亲密,连空气中的灵气也会独独偏爱他们。   这并非是什么神奇的传说,而是因为在千百年前,那位建立了般若仙府的乐氏族人,将苍龙族的骸骨埋在了灵戈山下,又辅以秘法,以龙血龙骨为祭,保般若仙府千年昌盛。   乐氏族人……此次前来万道会武的弟子中,也有不少乐氏血脉,其中更以般若仙府为最。   朝婉清,这位女弟子的身边人可不简单。   苍柏在虚空中缓缓张开了五指,他的手指细长,在黑夜的遮蔽下,隐约竟有几分像是猛兽的利爪。   就在这时,一股气息悄无声息缠住了他的脚踝,随着苍柏的骨骼逐渐向上攀附,如同一株飞速生长的藤蔓,在终于找到了自己得以寄生的猎物之后,疯狂地汲取养分。   这东西是修仙界有名的毒物,名为鬼卵爪,被缠上后会令人四肢乏力,除非有金丹以上修为的修士相助,否则就会沦为这鬼卵爪的猎物,三个时辰之后,在无声息。   有这般功效的毒物,即便可以入药,正统修仙者也是不屑。到是魔界之域的人很喜欢,甚至有人专门饲养,用活人血肉喂食。   这些年,鬼卵爪被别有用心之人散播了出去,通常都是用来做一些腌臜勾当。   拿毒物来对付他,这些人真是……   苍柏轻轻叹了口气,在空中随意一抓,原本缠绕在他脚踝上的鬼卵爪顿时显出了原型——一根与普通藤蔓类似的植物,通体呈墨色,那些杂七杂八的藤枝如同深海章鱼的触角般四散挥舞,稍有不慎,就要被它掠去了一层皮去。   可惜,在苍柏面前,它也就维持了几秒这样的嚣张。   鬼卵爪像是有神智一般,知道挣扎恐吓都无济于事后,它乖顺地蜷成一团,落在了苍柏的掌心。   “大荒宫的弟子。”   一道冷漠的声音从身后春来传来,下一秒,清冷出尘的白衣仙人落在了苍柏后方,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冷漠厌烦:“你来这里做什么?”   这里虽还不算般若仙府的地界,但也差不了多少。   万道会武尚未结束,人多口杂,通常大家在夜晚时都不会彼此打扰,更不会靠近他人门派的地界,以免落人口实。   听见这好似质问的话,苍柏莞尔,他合起手掌,站直了身体,这才转过身对着面前的玄宁一笑。   “真人不要动怒,在下不过是寻物至此,绝无打扰之意。”   容貌绝色的少年郎被月色笼罩,眉目舒展,露出了一个清浅的笑容。   不卑不亢,出尘绝艳。   假使盛鸣瑶在,她一定会在心中默默赞扬苍柏的美貌,又出言夸对方笑容干净清澈。   苍柏这么想着,笑得更加开坏了。   “你笑什么?”玄宁冷冷问道。   他从来不是一个在意皮相外物之人,只是在玄宁眼中,苍柏如今这个笑容与挑衅无异,话语更甚。   “不笑什么,这是习惯带着笑了。”   苍柏眼睛仍是闭着的,墨色长发被玉冠束起,有一些散在了肩头。在听到玄宁的话后,苍柏唇角的弧度愈发上扬,就连开口时,语气都染上了三分笑意。   听着就让人心中没来由的发堵。   “真人不喜欢笑吗?那真是可惜了。阿鸣很爱笑,也很爱看到我笑。我每次一笑,她心情都会变好。”   若说之前还是有所收敛,那么这一句话,就是赤裸裸的挑衅了。   玄宁神色愈发冰冷,似是将漫天霜雪都凝在了眸中。   他又哪里看不出面前这人是在对他挑衅呢?   偏偏玄宁并不能出手。   但凡他还抱着一丝心思企图和盛鸣瑶缓和关系,那么玄宁就不能动手打伤她门派中人,尤其是在没有摸清这位弟子底细的情况下。   敢孤身一人在般若仙府的地界附近徘徊,本身还是一个瞎子,却偏偏能直接道破他的身份——玄宁出来时,同样掩去周身灵力,模糊了样貌。   这是般若仙府的一种独门秘法,就连剑宗那位都未能勘破,面前这人却一眼道破了他的身份。   这说明,他的修为起码在滕当渊之上。   滕当渊已至元婴中后期,那么此人至少化神。   所以,大荒宫何时又来了一个这般厉害的人物?   玄宁眸中掠过几丝暗光,在人前他从来遮掩的很好,半点不会让人察觉到自己的情绪:“你口中的‘阿鸣’,可否知道你的修为已入化神之境。”   “她当然知道。”   苍柏抬手拿下了覆盖在眼睛上的白绸,将它翻了个面,置于掌心,白绸材质顺滑自然下垂,随着晚风轻轻飘起,像是在诉说着什么不可尽的话语。   这白绸用于时间和裁剪粗糙的缘故,边角处已经有几分老旧磨损,但是在面前出尘绝艳的少年郎手中,到是为这雪白更添几分艳色。   “玄宁真人,你作为阿鸣曾经的师长,难道竟看不出这是什么?”苍柏语气带着三分笑意,细听之下,还有一股令人恼火的戏谑。   老旧的白色绸带在月色的照映下,如同溪水潺潺流淌,波光粼粼。   原来这白绸是玉泪丝,看着色泽,更是极其难得的珍品。   若说刚才玄宁还没分神注意,那么此时此刻,在他眼尾余光瞥见到那翻过来的白绸上的字,在这一刹那,玄宁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恼怒与暴虐终于顷刻间爆发。   周围点缀的花纹,是般若仙府特制的徽记。   除此之外,每个般若仙府的亲传弟子都会将他们的名字绣在衣领内侧。   而被苍柏捧在掌心中的那个字,是“瑶”。   第95章 乱   这个‘瑶’字, 本该呆在玄宁赠予盛鸣瑶的法衣的衣襟处。   至于那件法衣, 本是玄宁用玉泪丝与种种珍贵奇宝一并炼制后, 在盛鸣瑶第一次打败游真真后,赠予她的礼物。   它或许代表着对曾经的小小补偿, 或许是一份对着与自己性格相似的弟子的嘉许。   又或许还有什么别的、特殊的含义。   这一切旁人都无从猜测。   玄宁此人生性淡漠高傲,从不屑与人多辩口舌。   不过玉泪丝本就难得,能找到这许多品相绝佳毫无瑕疵的玉泪丝更是稀奇,也不知玄宁是如何做到。   恐怕也是费了一番功夫。   明知道盛鸣瑶不喜欢白色,他却偏偏要将这世间最好的白绸相赠,像是要证明什么,又像是要坚定什么。   不过无论如何,往事如烟湮灭, 所以的冥顽愚钝,所有的曲折难辨的心思,都在面前少年袒露在掌心的白绸前, 尽数化为乌有。   ‘你我二人, 永生永世, 都不必再相见了!’   曾经盛鸣瑶说过的话语再一次徘徊在了玄宁脑中。   说是‘永生永世’, 就真的这般干脆,洒脱又果决,一并连与他有关的东西都不要了。   确实是盛鸣瑶的作风。   玄宁扯起嘴角, 视线落在了面前的少年身上,再不压抑周身气势,属于化神后期修士的威压直直冲着苍柏而去!   苍柏神色不变, 他轻扬眉梢,抬起手,磅礴的灵力直接从他掌心中倾泻,与玄宁直面抗衡。   没有任何技巧,也没有任何秘法,两人不约而同地选择用单纯的灵力较量。   太过强大纯粹的灵力一经出现,顿时就引得狂风大作,乌云遮盖了月芒,天地隐隐变色,连带着阻隔在两人身侧的参天大树都为此折腰。   这样的斗法,实在是耗费心神,哪怕是其中一方有丝毫示弱,片刻犹豫,都会被另一方直接碾压。   苍柏看似轻松,连脚步都未动分毫,只有他自己知道,在云淡风轻的背后,自己的身体也不过是强弩之末。   除去禁制的限制外,天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即便如此,在这位被修士们称为‘仙尊’的玄宁真人面前,苍柏也绝不会示弱。   他此次前来,不过是想用一个障眼法罢了。   苍柏要让玄宁猜不透自己的来历,更要让玄宁有所忌惮。   只有这样,在他离开之后,对于大荒宫有所顾忌的玄宁,才会知道收敛。   而被他记在心中盛鸣瑶,才能活的更轻松一些,才会有继续前行的空隙。   对于盛鸣瑶,玄宁绝无可能放手,苍柏太了解玄宁的想法了,因为他也是这般想的。   若是可以,谁不想将潋滟春色与柔和月光尽数化为己有?   这次斗法动静太大,除去般若仙府外,不远处的长乐派、点月楼的地界接连亮起光芒,似有弟子在隔空偷看。   看就看了,苍柏并不在乎,他只怕旁人不知,大荒宫藏龙卧虎。   就在两人对质之时,不远处树影微动,隐隐约约地传来了一些声音,苍柏指尖轻颤,随意于虚空中画了个圈,下一秒,就有两个身着般若仙府服饰的弟子跌倒了两人之间。   是朝婉清那个小妖厉成荫。   “你究竟是什么人。”   玄宁收回手,他面色无悲无喜,看也不看跌倒在地,满身狼狈的两人,浑不在意的模样仿佛朝婉清只是一个过路人,而不是他玄宁的亲传弟子一般。   “我名苍柏,玄宁真人可要记好了。”   苍柏随手将一直困于掌中的鬼卵爪径直向玄宁的方向扔去,漫不经心地睨了眼起身后满脸委屈,去不敢发一言的朝婉清,嗤笑出声。   这笑声清越,又带着显而易见的嘲讽,朝婉清恼羞成怒地抬眸望去,在触及苍柏的脸时,心中一惊:“是你?!”   是哪个在锦绣阁出手让她颜面尽失的少年郎!   朝婉清也只想到苍柏让她丢了颜面,却半点没想起厉成荫在擂台时,被苍柏戏弄得那般凄惨。   见苍柏懒得开口与她多说一句,就连看也不看一眼,回想起往事的朝婉清自觉委屈,对着玄宁小心翼翼地开口撒娇:“师父,就是他曾经在锦绣阁无故出手伤了我与成荫。”   “我颜面大失也就罢了,主要是那群人认出了是般若仙府的弟子,背地里还不知道要怎么取笑我们呢。”   说完这些话后,朝婉清想起往事自觉委屈,红了眼眶,委屈地望着玄宁。   她是真的觉得自己委屈至极,更是下意识地给人扣上高帽子。   苍柏百无聊赖地看着朝婉清做戏,眉宇间的嘲讽之意更是毫不遮掩。   说了这么多话,又扯上‘般若仙府’,言下之意,无非是想要玄宁帮她报仇了。   可笑这朝婉清自己也明明是金丹期修为,居然半点不敢出手,只晓得让旁人替她报仇,连亲自提出比试,光明正大地一雪前耻的勇气都没有。   可怜,可笑,可悲。   时至今日,朝婉清到是半点也不敢肆意拉着玄宁撒娇了,甚至连他的衣角都不敢触碰。   人人皆以为在盛鸣瑶身死之后,玄宁会对剩下的弟子更好,也有人猜测玄宁本就不在意盛鸣瑶这个弟子——毕竟她只是一个替身嘛!   既然朝婉清这个正主都回来了,又是个修炼天才,那盛鸣瑶非但是替身,更是一个毫无资质的蠢货,早就没什么用处了。   只有朝婉清知道,并非如此。   或者说,从来都不是如此。   过去的时候,玄宁对她很好,好到不忍心让她受到一丝伤害,细心周全,仿佛自己是一个易碎的瓷娃娃,风一吹就会破碎,半点也不让自己沾染尘埃。   曾经的朝婉清被养的天真无辜,她因妖族血脉的缘故,又因母亲动用了族内秘法,宁可牺牲自己也要保住她,导致朝婉清一出生就比常人多了百年的灵力,经脉也比常人通常得多。   所有人都在说般若仙府又出了一个天才,实则不然。   若说这一切令朝婉清不安,那么突然变得出色至极的盛鸣瑶,更是她心中的一根刺。   尤其是玄宁对待盛鸣瑶的态度。   与对待旁人不同,与对待自己更不同。   自己仿佛是一个易碎的花瓶,纵然小心呵护,也不过是个没有器物,若是有朝一日想扔也就扔了。而盛鸣瑶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悄无声息的感染着身边的所有人。   般若仙府有一些老弟子至今仍念着盛鸣瑶的疏狂不羁,和那句“我见大道亦如是”。   而说起朝婉清,他们总是空虚的几句‘婉清仙子’、‘相玄宁真人的弟子’、‘清丽佳人再难得’。   几句话反反复复,颠来倒去,却再没有别的了。   就好似出了一张脸和身份外,朝婉清这个人,一无是处。   “玄宁真人考虑的如何了?”苍柏敛去了面上的笑意,清越的嗓音沾染树影,无端变得低沉,“可要为了你心爱的好徒儿,和我一战?”   若是往日里,玄宁绝对容不得旁人对他这般放肆地嘲讽,不过眼下,显然有更重要的事情。   “这是鬼卵爪。”   玄宁清冽的嗓音中浸满霜雪,他没有分给站在他身侧的朝婉清半个眼神,直直地将目光投向了苍柏,目光凌冽,“你是出身魔界。”   “出身魔界之人可不是我。玄宁真人这般神通,为何不用引踪术探查一番?”   苍柏说话时永远透着一股漫不经心,好似这无论尘世如何颠倒,都与他无关一样。   见玄宁并未立刻动手,苍柏露出了看好戏的眼神,他后退了几步,轻描淡写道:“这般优柔寡断,可一点也不像玄宁真人的性格。还是说,玄宁真人自己也不敢确定踪迹?”   最老套的激将法,偏偏玄宁必须上钩。   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早就不止惊动了一人。常云与丁芷兰一并赶来,大荒宫那边,田虚夜与桂阿也来得十分凑巧。   苍柏轻描淡写地略过了自己与玄宁的比试,只说自己路过般若仙府之外,去被鬼卵爪缠住手脚,幸得玄宁真人相救。   相救?   常云迟疑地看了眼玄宁,见他不发一言,可也并未反驳,心中有了谱。   “既如此,也要给大荒宫一个交代。”   听见这话,不知内情的丁芷兰用诡异的眼神瞄了眼常云。   曾几何时,般若仙府与大荒宫的关系已经这般和睦了?   常云并不在意这些,他将玄宁手中的鬼卵爪接过,灵力随心而动,之间一簇紫色的火苗凭空出现在鬼卵爪的上方,随着火焰愈加燃烧,鬼卵爪挣扎过后,无力垂下。   紫色的火焰熄灭,化为三道浮于空中的虚线。   一道最浅的光芒指向满面无措惊慌的朝婉清,另一道稍强的,指向了正恨恨看着苍柏的厉成荫。   最后一道最浓重的紫光,则没有落于在场任何人身上,而是直接往西北方向散去。   这代表第一个经手鬼卵爪的人,就在西北方向。   西北方向……正是般若仙府所在的位置!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光芒消失,哑口无言,饶是田虚夜巧舌如簧,此刻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向来以正道魁首为名的般若仙府居然检测出了弟子不禁留存魔物,更是有可能直接有魔物混入宗门?!   “所有弟子返回飞楼之内,除非命令不得外出。”   趁着看到这一幕的人还不算太多,常云当即下了这个指示。一旁的田虚夜十分识趣,与桂阿对视一眼,当即决定告退。   他们不知道,此时此刻,大荒宫的地界内也出了乱子。   盛鸣瑶失踪了。   第96章 画皮妖   这件事说, 还要从盛鸣瑶与滕当渊买完了那根糖葫芦说起。   那时盛鸣瑶被勾起往事, 咬着糖葫芦, 心中除了荒谬之外,到是好笑更多一些。   不过她面上没有表露出分毫, 也不知道滕当渊能察觉到了多少。   毕竟盛鸣瑶的天赋能力就是调动感知情绪,甚至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他人对情绪的感知,所以她对自己情绪的控制能力极强。   除非是之前玄宁那样突如其来的出现,让盛鸣瑶措手不及之下,忘记了对情绪的控制。   否则通常情况下,旁人很难感受到盛鸣瑶的情绪波动。   “还是去淮月楼吧。”盛鸣瑶提议道,“那边风景不错, 点心也很美味。”   最重要的是,这个地方有自家师父的熟人在,总不至于闹出乱子。   滕当渊自然不会拒绝她的提议, 淮月楼本就不远, 他们从四方斋出来, 便能看见淮月楼那纯金色的招牌在夜里亮着光。   两人在出门走上大街前, 不约而同地对容貌进行了一番伪装。在瞥见身旁人做出这个动作时,又相视一笑,气氛短暂地变得松弛放松。   然而当两人真正并肩而行时, 一个本该十分亲密的距离,不知为何,尽是满满的生疏。   或是是太过安静的缘故, 毕竟没有人开口说话。   若非滕当渊时不时就会侧首望向他身旁的女子,旁人一定以为,这对男女根本陌路,毫无关系。   幸好,淮月楼近在咫尺,两人也不至于持续尴尬。   落座后,盛鸣瑶先是点了壶茶,又叫了份点心,转向了滕当渊问道:“你可要吃些什么?”   听见盛鸣瑶的话后,一直如木头般伫在原地的滕当渊像是终于有了活力,微微摇头:“不必管我。”   他是剑修,修得又是为生民立命的大道,对于这类口腹之欲从来不放在眼中。   除非是资质低下或者再难进阶自暴自弃,其余修士在筑基之后,大多辟谷。   人间美食难得,修仙界中也都喜欢用些灵花草药来制作佳肴,能全然不动心的,恐怕也只有这帮剑修了。   盛鸣瑶提起茶壶,给两人倒杯茶,不其然间,又想到了苍柏。   若是苍柏在,一定会撑着下巴乖巧地看着她,再报出好几个点心名,气氛轻松融洽,绝不至于让她一人‘独享’。   倒也不是说滕当渊不好,只是食物糕点这种东西,本身就是要与人分享才有意思,而倘若一人独食,反倒觉得无趣。   短短一瞬后,两人间又是无话。   滕当渊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他不着痕迹地放下了手中茶杯,又状似随意起了一块金丝绕枣泥糕。   盛鸣瑶根本来不及阻止,她用帕子擦了擦手,挑眉望向滕当渊:“你觉得这味道怎么样?”   这糕点绵软又粘牙,还有一股子甜腻,尤其是吞入腹中之时,好似将一块吸满了糖浆的泥浆咽下。   滕当渊并不喜欢这个味道,但他不会在盛鸣瑶面前表露出分毫。   “尚可。”滕当渊抿了口茶,勉强压下了喉咙中的甜腻,低声回答。   盛鸣瑶放下了手中茶杯,翘起嘴角。   这并不代表盛鸣瑶心情愉悦,相反她此刻情绪复杂极了,只能用笑容遮掩罢了。   因为她知道滕当渊说得是佳话。   这金丝绕枣泥糕是淮月楼中最甜腻的食物,除非是向她这般嗜甜之人,否则旁人根本不会喜欢。   哪怕苍柏,上次在店里点了这枣泥糕,第一口之后,就再也没有吃过。   盛鸣瑶依稀记得苍柏皱着眉,神色恹恹对她撒娇:“怎么会有这般甜腻的东西——阿鸣姐姐你居然还吃得下去?”   明明距离上次逛街只是过了几天,距离上一次见面尚未超过十二个时辰,可是盛鸣瑶居然觉得自己有些思念苍柏了。   也不知道这家伙最近到底在忙些什么,下次逮到他,一定要问个清楚。   这么想着,再次开口时,盛鸣瑶语气轻松,就连眉宇间的郁色都散了些:“滕道友不是想知道答案吗?如今时机正好,你心中所有疑问,但凡我能回答的,我都可以直言相告,绝不推脱。”   淮月楼的包间都自带阵法,以保证客人们不会被人打扰。更何况两人落座之时,滕当渊早已再次不下了结界,因此盛鸣瑶提起这些事,完全不担心。   “确有疑问。”   滕当渊视线落在了盛鸣瑶的面颊上,忽然很想知道,在她问出这句话之前,是想起了谁?   那位苍柏师弟吗?   盛鸣瑶以为她的情绪很难猜测——确实如此,然而滕当渊作为一个与她相处了许多年的人,没有错过在他拿起茶杯后,盛鸣瑶唇畔一闪而过的笑意。   所以……   “——你刚才想起了谁?”   这话出口后,滕当渊自己都恍然惊诧。   居然真的问了出来?   听见这问题,盛鸣瑶不觉抬眸,漂亮的桃花眼中盛满了讶异。   原本还算平和的气氛骤然变得紧绷,包厢内本就安静无比,如今更是寂静到仿若此地无人。   “我……”   “是我冒昧唐突,你不必管我。”   在听见盛鸣瑶说出第一个字时,滕当渊已然反悔。   这个问题的答案无论是谁,都不会是他。   端坐于盛鸣瑶对面的滕当渊已经垂下眼眸,房间内被深海明珠所燃的烛火照耀得明亮,那些烛火落下的阴影遮住了滕当渊的半张脸,让人摸不透他如今的神色。   真正到了这一刻,滕当渊反而觉得没有什么好问的了。   见滕当渊又垂眸不语,盛鸣瑶直接开口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我是盛鸣瑶,也是曾与你一同进入幻梦的盛鸣瑶。”   这话一出口,两人心中都觉得是一块大石落地。只不过一人觉得轻松,一人觉得苦涩。   “你不必觉得欠我什么,也不必觉得愧疚。”   有了上一句话作为铺垫,剩下的话,盛鸣瑶都说得无比顺畅。   “在幻梦之中,我也偶尔恢复记忆,当时所为,也不过是想让你尽快挣脱幻梦,以便出去之后还能向纯戴剑宗邀功,到时候我回般若仙府还能狐假虎威一番。”   “我从来不是一个肯吃亏的人,一切都是想要你的报答罢了。”   他们的这场相遇,不过是一场阴差阳错的骗局。   所以没有对错,更没有亏欠。   “说实话,你不必有丝毫愧疚,更不用觉得欠了我什么。”盛鸣瑶举起茶杯,对着滕当渊遥遥一敬,“一切皆是因果循环,你我两不相欠,无需介怀往事。”   原来她一直知道,在幻梦中,也一直拥有记忆。   滕当渊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捏紧了茶杯,而后又缓缓松开。   糕点的甜香气犹自缭绕在鼻尖,清茶的苦涩也顺着喉咙而下,两种截然相反的滋味似乎在争夺这具身体的控制权,这般痛苦的撕扯,仿若将人之魂魄用刀尖挑起,嬉笑着戏耍玩弄。   原来自己珍藏在心底许久的那场美梦,也不过是一场空欢喜。   ……   盛鸣瑶观察着滕当渊的脸色,甚至心中已经做好了对方当场翻脸的准备。   这也难怪,若是自己一腔真心错付,以为对方在幻梦中是诚心诚意地对待自己,结果对方不仅记得一切,还居然是有所图谋算计着一切,任谁知道,都会恼怒。   尽管这一切并非全是算计。   滕当渊一直没有出声,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再次抬起头时他的目光落在了盛鸣瑶的脸上,忽而短促地笑了出声。   她在撒谎。   如果那一切只是欺骗,她不会在自己与朝婉清一道离开时表现得那么生气,也不会至今仍记得自己教她的剑法。   更不会在最后,将他身上的魔气转移。   能让孤雪动情,绝非仅凭算计。   “从始至终,你都没有说清楚,我帮了你什么。”   滕当渊的语气平静到毫无波澜,唯有在目光接触到盛鸣瑶的双眼时,会泛起涟漪。   “正如你所说的那样,你从不是个肯吃亏的人。那么我帮了你什么……”滕当渊喉结上下滚动,嗓音干涩,艰难地吐出了这几个字,“……才让你不惜一切地想要帮我挣脱幻梦。”   帮了什么?   在最初魔尊的那个世界,已经被称为‘剑尊’的滕当渊可是帮了自己大忙。   盛鸣瑶对着滕当渊眨眨眼,偏过头对着窗外,扬起了一抹轻松的笑意。   “一件小事而已,太久远了,即便说了你恐怕也记不得。”   “不会是小事。”滕当渊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只是他浑身所有血液仿佛都在此刻凝滞,“若只是小事,你都不会愿意进入我的幻梦。”说到这儿,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小幅度地勾起嘴角,“依照你的本事,有的是借口可以逃脱。”   盛鸣瑶顿了顿,将头扭去看他。   白衣剑修坐于原处,明明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姿势,却仿佛能将室内的灯火烛光全部吸引至他的身上,无怪乎光凭这张皮相就引得如此多人称赞。   这样的人,更不该被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纠缠,为此烦恼。   “我的经历很是奇特,说起来滕道友可能不信,但其实我已经见证了许多尚未发生在此间的事情。”盛鸣瑶轻描淡写地将过去的苦难一笔掠过,“也是在那些时候,滕道友帮了我一个大忙——至于是什么,现在还不敢泄露天机。”   滴水不漏,根本不给人反驳的余地。   滕当渊没有反驳,也没有说信还是不信,只是抬起头凝视着盛鸣瑶:“我的问题已经问完了。你可有什么疑问?”   盛鸣瑶想了想,轻咳一声:“那勾魂火铃的制作方法,你是从何处看见的?”   她没有忘记田虚夜在听见‘勾魂火铃’四个字时难掩的惊异,得了机会,自然也要询问其中缘故。   “一本古书上看见的。”滕当渊想起今日自己一时气闷,对盛鸣瑶说出的话语,也柔和了神色,“你不必在意这件事,今日不过是我胡言乱语,没什么伤害。”   生动形象地演绎了何为欲盖弥彰。   盛鸣瑶扬起眉梢,反问道:“一滴心头血也叫‘没什么伤害’?”   滕当渊面色不变,避开了盛鸣瑶的灼灼目光,轻声说道:“我心里有数。”   人家都这么说了,盛鸣瑶也不便再追问,只是心中凭白增添了一股愧疚之情。   曾被人欺骗的她此生最厌恶谎言,可偏偏现在她又不得不对滕当渊说谎。   而且这勾魂火铃也不知道该如何解决,若是直接弄碎,白白损失了一滴心头血,若是还会反噬此物的制造者,岂非得不偿失?   盛鸣瑶心中有所顾虑,因而就没有对滕当渊直言。   两人又随意说了些闲话,最后还是滕当渊开口:“时候不早了,我早些送你回去。”   盛鸣瑶松了口气,自然没有拒绝。   说是将盛鸣瑶送回去,滕当渊就真的将盛鸣瑶送到了大荒宫的门口。   去时的路很长,回来的路太短,短到滕当渊尚未来得及开口,就以见到了大荒宫那艘名为‘金步摇’的飞舟。   ‘金步摇’风格奢华,就连船身都精细地雕刻着飞禽走兽,哪怕是夜晚都能见到一派潋滟之色。   与纯戴剑宗的素白极简的‘飞剑阁’完全不同。   最远处般若仙府周围不知为何亮起了一片白光,就连在大荒宫的盛鸣瑶也能看得清楚。   大抵是又闹出了什么幺蛾子。   盛鸣瑶并未将般若仙府的事情放在心上,因而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就与滕当渊客客气气地告别:“滕道友送我送到这儿就行了,如今时候太晚,我也不留你进去喝茶了。”   她说完话后就想离开,熟料滕当渊再一次出言叫住了她:“瑶……师妹。”白衣剑修宽大的衣袖下双手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你能否再叫我一次师兄。”   盛鸣瑶背对着他,缓缓闭上了眼眸。   说是梦一场,谁又能真正做到不动心呢?   既然盛鸣瑶是真的将幻梦中不知是否真实存在的‘田先生’当成了自己的师父,又怎么能全然视那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剑修为虚无呢?   纵使一开始不怀好意,甚至抱着捉弄取笑的卑劣之心,但后来,盛鸣瑶是真的把滕当渊当成了朋友,当成了师兄的。   所以她才愿意去付出些许代价,想助滕当渊度过情劫幻梦。   谁料,这反而害了他。   “师兄……”盛鸣瑶站在月色之下,低低唤道。   她没有回头,背对着滕当渊,飘来的月光将她拢在身下,又瞬间被乌云遮蔽而散去,仿若昙花一现。   “……我从未将你当成过一把剑,我一直将你当成师兄。”   言尽于此,再无其他。   在得到这一回答后,滕当渊情绪并没有太大起伏,他像是一根木头,任由风吹雨打也不起波澜。   只是在无人窥见的地方,滕当渊紧紧握住了剑柄。   这是他现在唯一拥有的东西了。   “……多谢。”   在说完这句话后,滕当渊利落转身,可惜身影孤寂落寞。   无论如何,都没有人回头。   盛鸣瑶立在原地,直到滕当渊的气息完全消失,才叹了口气。   她卸下了脸上的伪装,并没有直接回到金步摇,而是往金步摇西面靠小溪边的方向走去,打算散散心。   盛鸣瑶并不知道,在这个地方,有一只极为罕见的妖怪——画皮妖,埋伏许久。   画皮妖是没有名字的,只有传承下来的一个单字,她的母亲名为‘骨’,所以她也叫‘骨’,后来不知为何,又给自己添上了一个‘秋’字。   ‘骨秋’这名字听起来又不适合凡尘,因此画皮妖将字变了变,成了‘谷秋’。   画皮妖谷秋此次前来并非无的放矢,而是早有预谋。   她嫉妒那位令桂阿钟爱到不惜违反了往日准则的女子,更想知道自己比她差在了哪里。   谷秋记得桂阿曾说过,只有天底下最美的女子,才勉强配的上他。   就是这么一句话,谷秋放在了心中许多年。   而且那女子既然要画皮,可见是面容上有普通手段无法遮掩的疤痕。   最美的女子……疤痕……   苍茫月色下,谷秋无意扭头一瞥,立即瞪大了双眸。   在她丑陋扭曲的眼中,倒映着一位身着苍绿青衣的绝色佳人。   她只是随意信步而来,却仿佛身披世间所有潋滟春光,连眼尾处浅浅的疤痕也成了一道独特的印记,月芒也不敢与之争辉。   ……是她!绝对是她!   她凭什么披着自己的皮,又得到了自己最爱的男子独一无二的宠爱?!   一瞬间,嫉妒与恼意冲昏了谷秋的头脑,她忘记去思考为什么披上画皮后还会露出疤痕,也忘记去思考这女子究竟是不是她要找的人。谷秋心中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杀了她!!! 第97章 在线飙戏   起初, 盛鸣瑶心中藏着事, 并未太过注意到此处不对。   毕竟这里并不属于任何门派的地界, 偶尔有些人来散心也属实正常。   然后就在下一刻,一股毫不掩饰的恶意和杀意直直地冲着盛鸣瑶而来, 她脑子尚且没有转过弯来,身体就已经下意识后仰,腾空而起,躲过了这道毫无章法的攻击。   好歹也是金丹初期的人了,再加上盛鸣瑶那逆天的心境与对旁人情绪的把控,纵使画皮妖有再多诡计也无济于事。   虽然画皮妖是公认的智商不高又一根筋,但谷秋也并不全然是傻的。   在一击不中后,谷秋就察觉到盛鸣瑶修为极高, 却完全未想到自己找错了人。   她还以为是桂阿用尽了天材地宝,才将女子的修为抬得如此之高。   这么一想,谷秋心中愈发恼恨悲凉。   她的寿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在如纸般脆弱的皮囊之下, 不过是一具红艳枯骨。   可面前的女子容颜艳绝, 身姿绰约, 又有强大的灵力修为,她的人生一片坦途,所有的劫难都与她无关。   尤其是, 这女子的倾城容颜还是用了自己的皮囊所绘的。   谷秋曾见过一位被人誉为“修真界第一美人”的般若仙府的女弟子,她记得那人的容貌,确实清丽绝伦。   明显, 面前这女子的容貌更上一层,想来是按照般若仙府那人的容貌描绘,又更添几笔。   “你究竟是什么人?我并不认识你,你为何无故对我出手?”盛鸣瑶眯了眯眼,不着痕迹的后退了些许,打算找到机会立刻先走为敬。   不怪她胆小怕事,只是这女子刚才那一击虽是被盛鸣瑶避过,落了空,可盛鸣瑶借着月光依稀看见自己原本站立的地方忽而陷下了一个深坑。   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可那一小片尽数化为了焦土,连带着后面那几棵被掌风挂到的老树树皮都已剥落,发出了令人牙酸的撕扯声,墨色的汁液顺着树木的主干流下,活像是是什么诡谲恶意的魔阵。   这汁液并不稀薄,而是十分浓厚,有些像是雨后出现的蜗牛一路爬行留下的痕迹,但显然这个‘墨汁’效果更为可怕。   用一个不恰当的比喻,这招数好似直愣愣地向人泼了一大桶硫酸,即使你能勉强躲过,也不知道你身旁人是否会被波及。   “我是要杀了你的人。”   谷秋本就已经时日无多,此时更是无所顾忌,她对着盛鸣瑶咧开嘴笑了笑,见盛鸣瑶木愣愣地看着她,红唇撕裂的弧度越来越大,直直到了耳根下,仿佛下一秒她脸上的皮就会因受不了她的动作幅度而完全脱落。   简直恐怖片现场。   盛鸣瑶呆立原地,看似已经害怕到了极点,实则心思百转间,已经释放灵力向身后试探,规划出了一条道路。   无论如何,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于是,当谷秋再一次打算趁盛鸣瑶尚未反应过来之时,用之前被她的化骨水污染的树木向盛鸣瑶攻去,结果还不等谷秋动手,就见原本‘傻’站在原地的盛鸣瑶忽而冲着她身后大喊:“桂阿长老!救我!”   什么?!桂阿?!他在哪儿?!   谷秋大惊失色,顾不得分辨此话真假,下意识回头寻找桂阿的身影。   趁着她短暂的愣神,盛鸣瑶当即转身,运气灵力分秒不差的想要赶回飞舟。   其实那句‘桂阿长老’到真的只是盛鸣瑶随口一喊,毕竟她师父田虚夜姓名从不外泄,而旁人的名字也没有什么威慑力,盛鸣瑶这才选了桂阿用以狐假虎威。   她自己都没料到,这个名字正中谷秋死穴。   按照道理,盛依照盛鸣瑶如今的修为和境界,虽不至于能全然杀死一只濒临绝境、打算自爆的高阶画皮妖,但论起速度,谷秋应当是追不上她的。   坏就坏在,总有些突发事件会在预料不及的情况下发生。   就在盛鸣瑶往返大荒宫飞舟的路上,小花妖画如正想前往小溪边走去,她一直听家中长辈说,这里有一片名为往生花的花海,往生花在午夜最美,所以画如便想着趁着今日一见。   谷秋见盛鸣瑶原来竟是骗她,更加气急败坏,然而下一秒,在推测出盛鸣瑶的想法后,她不由大笑出声。   “若是平常,我还真要被你这个小丫头糊弄了过去。”谷秋阴冷地笑着,她身上的皮肤都在开裂,好似已经大限将至,“可惜了……这小溪旁都开着往生花。”   往生花在平日里模样普通,与路边常见的野花模样无二,也就只有在夜里才会舒展花瓣,肆意盛放。   无论是用药还是用毒,往生花都没什么功效,仔细想来,它只对一种妖物有所加持——   画皮妖。   几乎就是在想到这一可能性的同一时刻,盛鸣瑶周身灵力忽而凝滞,若非她掌控及时,几乎要被脚下突如其来的大力拉扯下去。   在她的脚下,原本宁静的小溪泛起波澜,一层一层的浪花席卷,竟将一条并不宽敞的小溪汹涌成了大海似的做派   当然,规模本是远远不及的。   但还有往生花。   这个时候,往生花的作用就显露了出来。   在谷秋的操控下,脚下的的往生花海发射出了一条一条的光线,这些光线像是中等粗细的麻绳,若只是一两根,盛鸣瑶挣脱起来自然毫不费力,但是成千上万密密麻麻地向她袭来,就有点让人难以承受了。   盛鸣瑶一边挥动着匕首,一边将自己周身的所有火符不要钱的往外散着。   起初,这火符倒也有些效果,一张火符烧了一大片花海。渐渐的,这往生花居然从枯萎又变成了原先的模样,甚至投射出的光线,比原来更强!   这花居然杀不死,甚至还会变得更强!   第一次遇上连寄鸿绘制的火符都杀不死的植物,盛鸣瑶心中难免惊异,面上仍是不动声色。   画皮妖十分难缠,这并非是夸赞她们强大,而是因为她们身上几乎没有属于“自己”的东西,都是从旁人身上剥落。   容貌、器官、血肉……   每一个画皮妖几乎是杀不死的,因为只要不是当即让他们死亡,但凡还有一线生机,他们都可以苟延残喘,用旁人的器官弥补自己的残缺。   要让画皮妖死,除非两种方式。   第一,当女画皮妖与旁人有了孩子——每一个女画皮妖都可以有一个孩子,生下孩子后,她们就会渐渐走向衰败。   第二,找到他们的第一张皮,并将其撕碎,画皮妖就会变得极为虚弱。   画皮妖的第一张皮极其珍贵,可以在其上绘制各种各样的皮相,只是画皮妖本人一经剥落后,再也不能披上这张皮。   倒不是没有人高价收购,只是通常,画皮妖不会将自己保命的东西送出去。   虽然眼前这画皮妖像是狂化阶段,又碰上往生花海,格外难缠,但其实盛鸣瑶并不害怕。   这有何惧?大不了大家一起耗着,大荒宫总会察觉到不对,到时候吃亏的绝不是自己。   就在盛鸣瑶自觉无畏无惧之时,事情再一次出现了转机。   一个鲁莽的大荒宫外门弟子画如,无意间闯入了两人的战局。   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无非是眼尖手快的谷秋用这弟子威胁盛鸣瑶,而盛鸣瑶不得不放下了手中的第二张引雷符,逼着她放画如离开。   而最后,两人纠缠之中,盛鸣瑶又要护着画如,又要防备谷秋,一时不察中了她的诡计,只来得及将画如远远地推开,就被阵法缠住,陷入昏迷。   实际上,即便盛鸣瑶不再此刻陷入昏迷,若是拖到午夜时分,往生花加上冲昏头脑的谷秋合力,别说她一个金丹初期的修士了,就连元婴初期的大佬都不一定能全须全尾的逃脱。   狂化状态中的画皮妖,是全然不要命的。   ……   ……   盛鸣瑶醒了。   但她没有睁开眼。   她垂于身侧的手掌微微一动,触感冰凉又粗糙,大约是被那画皮妖随意扔在了地上。   随意也好,活着就行。   这里的空气并不清醒,而是相对十分浑浊,还一股腐烂的气息。   在这股气息之下,盛鸣瑶仔细回忆起了自己与谷秋荒唐的相遇。   从她见到自己容貌后的恼怒,到她听见了‘桂阿’二字时的惊惧和惊喜——   等一下,惊喜?   盛鸣瑶仔细地在心中揣摩着这两个字,她的腰际有些伤口,脖颈处似乎也被底下如刀尖般锋利的草木划出了血痕,但这一切都不重要。   正如盛鸣瑶曾经对苍柏说过的那句话,她并不在意疼痛。   于盛鸣瑶而言,她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该如何对付一只疑似认错了人的、智商也不太高的、似乎还有些故事的画皮妖?   盛鸣瑶眼珠动了动,细碎的呢喃从她口中溢出:“……不要……不要划伤我的脸……我没有故意模仿他……我没有!”   “不要!!!   在最后一声声嘶力竭的叫喊后,她猛然睁开眼,从地上坐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活像是经历了一场可怕的梦魇。   谷秋面色古怪地看着被自己带回来的女子。   在盛鸣瑶被往生花阵迷魂后,谷秋早已确认了盛鸣瑶所用的皮囊并非画皮,而是她自己原本的容貌。   居然不是找着般若仙府那位画的。   可是这又如何?谷秋并不想网开一面。   自己放过她,谁又能放过自己呢?   只是听她刚才梦话……似乎另有隐情?   谷秋上前一步,她不在掩饰自己的皮囊,修士的视力在黑夜中不至于完全看不见踪影。   “你刚才梦见了什么?”谷秋上前一步,毫不在意地用手将脸上一小条从耳旁垂落的皮肤摁了回去,“说出来听听,要是有趣,也许我能让你死的少一些痛苦。”   如果说谷秋原本的容貌还能称得上一句“清秀佳人”,那么现在,她的外皮上全是细密的伤痕,在左半边脸颊处血肉向外翻卷,在黑夜中,尤为恐怖骇人。   画皮妖怎么会沦落至此?   要不然就是她生性不忍杀人,要不然就是她已经虚弱到懒得去管这些表象了。   比起玄宁、滕当渊等人,这位画皮妖小姐的情绪真是太好分析了。   盛鸣瑶心中有了计较,垂下眼帘,缓缓开口。   “我叫盛鸣瑶。”   谷秋随地坐下,拍了拍裙摆上的灰尘,她似乎摁的厌烦,居然直接撕下了脸上的皮肉,胡乱塞入了口中。   “盛鸣瑶?我该认识你吗?”   不,你不认识最好。   盛鸣瑶小幅度地牵起唇角,语气平静,却又浓厚到化不开的悲伤:“很多人都认识我……如果你见过般若仙府那位婉清仙子的话,大抵也会和他们一样,觉得我十分眼熟。”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奇怪,但其中的悲伤哀婉,让谷秋不自觉的放下了手中抛着玩的指节,竖起耳朵。   “为何?你与那人有血缘关系?还是亲姐妹?”   她开始询问,说明她开始好奇。   而对盛鸣瑶的话产生好奇,就是她迈入精心编造的谎言的第一步。   盛鸣瑶安静地坐在原地,她动也不动,更不在意自己身上的疤痕。   这让谷秋觉得有趣,她所见过的人类女子,几乎无一个不在意自己的容貌的,更有甚者,连指甲、发丝都有一套‘规矩’在。   唯有面前这人,她好似真的什么也不在乎。   听见谷秋的问题后,盛鸣瑶摇了摇头,她抬起眼眸,眼神空了一瞬,像是隔着这不见五指的黑夜,眺望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随后,原本写满了神采飞扬的桃花眼中,悉数化为了凄婉哀绝。   “并非如此。”   “正是因为容貌相似……说起来好笑,但我现在也不怕人笑话了。”   盛鸣瑶视线落在了谷秋身上,她像是半点没有注意到谷秋身体恐怖的变化,也没有流露出分毫厌恶的眼神,甚至笑了起来。   学着谷秋的模样,一点一点地上扬唇角。   这人类分明是在笑,可谷秋却觉得,她在哭。   “姐姐,你知道吗?其实我只是般若仙府找来的、见不得光的替身罢了。”   “纵使我的皮囊再过令人惊艳动容,也是假的……他们不喜欢我,因为我不是她,再完美也不是她……画虎不成反类犬罢了。”   盛鸣瑶眼眸黯淡无光,她毫无焦距地望着远方,唇畔的笑意淡了些许,反复呢喃。   “我就是一个笑话……笑话……”   一击即中。   分明是颠三倒四的话语,却让谷秋在刹那间起了共鸣。   笑话。   原来如此。   她们都是笑话。 第98章 谷秋   在短暂的出神后, 谷秋顺着盛鸣瑶的话问道:“你说般若仙府的人把你当替身?可你身上这套衣服, 明明就是绣着大荒宫的标记。”   “大荒宫和般若仙府素有旧怨, 你又怎么能连同两边?”谷秋怀疑道,“还是你在骗我?”   要不然怎么几乎所有有关于画皮妖的记载上, 都会隐晦得写几句这类妖“天真率性,与常人所思所想不甚相同”呢?这么轻易就将人错认,想要杀了她,如今又这么轻易地相信了她的话,甚至还要追问。   就连盛鸣瑶也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她也不是故意想要骗人,只是形势所迫,由不得她。   “我曾经是般若仙府的弟子, 后来从那灵戈山巅上跳了下去,阴差阳错下遇见了我的师父,就顺势拜入了大荒宫门下。”   三分真七分假, 后头那些太过于奇妙的经历, 盛鸣瑶一笔带过, 并不打算与谷秋细说。   这话也并非完全说谎, 盛鸣瑶说得理直气壮,她脑中早就构思好了一个“备受欺骗的小可怜替身”的设定,因此在开口后没有半点犹豫, 顺着就将话带了下来。   “我曾经也以为自己备受宠爱的弟子,哪怕师兄多情,对旁人与对我一样好, 师尊冷淡,对我甚至还不如旁人,可也是天性使然。他们都是关心我的,不会有假。”   谷秋不自觉地跟着盛鸣瑶的思路跑,追问道:“后来呢?”   “前几年的时候自然还好。门派内有些风言风语,可我当时太过蠢笨,又不与他们一道,因而也不在意。”   “再后来啊……”盛鸣瑶长长地叹了口气,望向远处的眼神变得悠远沉静,又隐含一丝幽怨,“……朝婉清回来了。”   “只要她在,无论是师尊、师兄,还是旁人,他们都看不见我。我不甘心,我愤恨,我处处针对,处处比较——可终究无济于事,因为他们眼里没有我,纵使我做得再好,再完美,他们眼里也依旧没有我。”   不得不说,盛鸣瑶将一个幽怨哀愁的‘替身’心理拿捏的十分到位,以至于谷秋非但没有起疑,反倒同样心有戚戚焉地点头。   这样的心情,谷秋再熟悉不过了。   当她第一次知道桂阿有了心爱之人时,也是这样的感觉。   酸涩,幽怨,不甘——那时她甚至还没有将自己的皮送出去。   盛鸣瑶说到这关键之处却偏偏住嘴,一句也不肯多说,急得谷秋想要追问,有偏偏放不下身段。   这也是难免,毕竟谷秋现在自恃身份是占据上位的‘绑架者’,对于盛鸣瑶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自然不会放在眼里:“你怎么不说下去了?”   “你把我绑到这奇奇怪怪的地方,也不说缘故,为何我还要跟你说起我的过去?”盛鸣瑶奇怪地瞥了谷秋一眼,观测到她周身并没有怒色,而是平和甚至很些许动容后,更是放心大胆地试探道,“你连你的名字都不曾告诉我,我怎么能信任你,将我的过去说得那么干净呢?”   这话说得毫无道理。   毕竟就连谷秋之前也说了,现在交代清楚,满足了她的兴趣,不过是让盛鸣瑶“死得好看些”罢了。按照盛鸣瑶现在对她的态度,她即便直接出手也是未知。   而盛鸣瑶身上不知为何,先是心口疼得厉害,不是单纯的身体上的疼痛,而是类似于一种活生生剖开皮肉,将心一点一点剜出,片片凌迟的疼痛。   细细密密疼痛如跗骨之蛆,浑身上下无一处完好,饶是盛鸣瑶这般习惯了疼痛的身体都有几分受不住。   这疼劲儿是一阵一阵的,毫无预料,又不肯给个痛快,只能硬生生受着。   也许是之前往生花的缘故?   万幸盛鸣瑶虽疼,但也知道忍过了这一阵就好了,因而一边调动体内所剩不多的灵力疏通经脉,一边分神听着谷秋突如其来的倾诉。   “我叫谷秋。”谷秋说完这句话后,自己笑了一下,她又‘咔嚓’一声扳断了自己左手的小拇指,上下抛着,“如你所见,我是一只画皮妖。”   “至于找你的原因嘛……确实是我认错了人。”   盛鸣瑶也没想到,谷秋居然就这样坦诚地承认了。   “不过我认错了也没关系,既然你都来了,索性就陪我一程。”谷秋无所谓道,“你放心,我现在也不是很想杀了你了。”   刚才盛鸣瑶说得那些话,其实她也没有全新,但谷秋知道,那样的情感,光凭装,是装不出来的。   谷秋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大家都是可怜人,又何苦彼此为难呢?   盛鸣瑶来不及细究这画皮妖态度的骤然转变,她坐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抱着膝盖,可怜兮兮地抬起头:“你说这话,可有保证?”   翦水秋瞳含泪,像是能将月光融化成一池秋水。   “有啊。”谷秋沿着石壁滑下,无所谓道,“反正我都快死了,我看你修为好歹也在金丹,等我一死,你身上往生花的毒素也消得差不多了,可以自行离开。”   不知为何,谷秋如今口气到是有几分心灰意冷,万念俱灰之意了。   盛鸣瑶揣测着她情绪忽然的转变,又想起了别的事情来。   无名山上各个门派周围,自然也各自布局着阵法,谷秋能将她带出来,也是本事了。   这样有本事的画皮妖,又为何会突然谈论起‘生死’?还是她心中另有图谋?   这倒是盛鸣瑶冤枉了谷秋了。   画皮妖脾气变幻无常,或许是因为身上没有一块皮肉是自己的缘故,画皮妖们无论在外伪装成何等性情,实则都是一样的暴虐嗜血,喜怒无常。   不少画皮妖上一秒还对你含情脉脉,也许下一秒就用手将你的胸膛撕裂也未可知。   “你为何会出事?”盛鸣瑶蹙眉问道,“可是谁伤了你?不对啊,你既自称是画皮妖,又怎么会轻易被常人所伤?”   这明显是在套话了,唯一与旁人不同的,就是盛鸣瑶脸上的神情分外真挚。   正是这一份真挚,竟然将谷秋骗了过去。   说起来也好笑,以擅长‘画皮伪装’出名的妖物,到头来,居然会被这样一个人类欺骗。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是我最初的那张皮被人撕烂了罢了。”   “你最初的皮?”盛鸣瑶脱口而出,“为何会落在旁人手里?”   谷秋不耐烦地摆摆手:“自然是我送给他的。”   这得是心多大的画皮妖才把自己的原生皮赠予旁人?   或者说,那个人究竟是做了什么,才会让谷秋如此死心塌地?   不等盛鸣瑶细想,又听谷秋催促道:“我都说完了,你呢?”   她居然还念念不忘自己的故事。   盛鸣瑶心中好笑,又觉得这个画皮妖实在想一出是一出。   原先信誓旦旦说是‘我是要杀了你的人’,现在又像个小孩子似的要听故事。   “自从我师姐回来以后,我过得更加艰难,那些人全然不避讳让我知道我只是一个没用的替身……”   在这间简陋的树屋内,盛鸣瑶真诚地讲述着她编造的故事。   她不知道,在不远处,有一个熟人正静静地听着这一切,手已紧握成拳。   ……   ……   般若仙府如何安排,苍柏并不清楚。   他与田虚夜一道离去,在远离了般若仙府的地界后,田虚夜刻意放缓了脚步,低声问他:“你刚才那般……可还好?”   他没将话说得太清楚,可苍柏也明白田虚夜的意思。   ——刚才那般和玄宁对阵,以你现在的身体,可还能承受?   “很好。”苍柏轻描淡写道。   确实如此。   苍柏早就不怕疼痛了。   再疼再痛,也不及他那日在龙血池中,被乐氏族人抽去龙族、折断龙爪的苦难。   那时的苍柏,犹在血池中,小心翼翼地分辨着每一个族人的血液,嘶声裂肺之感,远不是现在区区天道所能带给他的。   “它是必然不会放过我的,可我本就没有什么不可以失去的东西了……”   苍柏话未说完,左眼猛地一痛,而后蓦然侧过脸,转向了东面。   “怎么了?”桂阿疑惑道,“为何这般严肃?”   此时三人已经落在了大荒宫的金步摇前,门内已经有寄鸿肃容前来行礼:“真人们——”   苍柏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转向了田虚夜,说道:“阿鸣出事了。”   寄鸿被他这一打断,倒也没有生气,而是顺着话说道:“师妹失踪了,是被邪性妖物带走,弟子初步推测,或许是一只画皮妖。”   画皮妖?   田虚夜睨了桂阿一眼,轻哼一声。   他见苍柏面上并无焦急之意,自己给盛鸣瑶留在身上保命的玄玉碧玺的原石也没有碎裂,因此也知道盛鸣瑶暂时安全。   说实话,别说是一只画皮妖了,田虚夜偷偷放在盛鸣瑶身上的那些东西,即便是再来十只画皮妖也不在话下。   怕就怕,有人借此机会,图谋不轨。   “我去找她。”苍柏下了决定,一刻也不愿耽搁。   田虚夜心中不是不急,可他天性散漫,看见苍柏这样,难免传音调侃:[刚才不是还说,自己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吗?]   苍柏头也不回,乌发与黑夜交融,旁人并不能看得真切。   [……除了她。]   苍柏不怕疼。   但他怕盛鸣瑶疼。   ===   “你不必担心我对你做什么。”   谷秋与盛鸣瑶说了会儿话,见她还时不时露出了防备的神色,冷哼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身上带着那么多上古的防御法宝——这可都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好东西,也不知道是谁这么大方,竟让你全部戴在了身上。”   话说到最后,竟然还有些酸溜溜的。   盛鸣瑶听得好笑:“我师父姓田,有些人喜欢叫他‘林中道人’。你心仪的男子,可是桂阿长老?”   她本以为谷秋或许会恼羞成怒,熟料,谷秋坦然地耸耸肩:“对,我喜欢他。”   直白又坚定,就连盛鸣瑶在疼痛之余,也不免诧异。   “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我都要死了……反正我也不欠他什么,就这样吧。多个人知道,多个人记得我,也好。”   怪不得记载传闻中都说画皮妖极为善变。如今的谷秋完全褪去了之前疯狂嗜血的杀意,转而变得恬静,那张破败的脸庞上,依稀能辨出几分往日的温柔。   她若是没有成为画皮妖,没有移了性情,定是一个温婉大方的女子。   可惜这种事情由不得自己选择。   若是谷秋不转变为画皮妖,那么每年中的大半时间,她都在咳血、疼痛,逐渐身体孱弱,除非是一心修炼,否则甚至活不过三十。   三十啊,对于凡尘中人都不算长久,于修仙之辈而言,就更是短暂。   盛鸣瑶自然也会惋惜,但不可怜谷秋。   说到底,谷秋也不算可怜,最起码她还爱了想爱的人,说出了想说的话,而那些被她剥去了皮囊的女子,却不知道有没有来得及,和她们的挚爱亲人,说完最后一句嘱托。   “既然你都要死了,不如告诉我,是谁毁去了你的皮?”盛鸣瑶状似无意间提到,“你告诉我,我帮你记下,若是日后和此人相见,也能提上一句。”   谷秋‘嗬嗬’地笑着,又咳出了一大摊血,里面混杂着些许碎肉。   “就是你们大荒宫的长老呀。”   不给盛鸣瑶惊讶的时间,谷秋继续说道:“我喜欢他,所以我是心甘情愿地转换为画皮妖,也心甘情愿地把我的第一张皮画好,送给他的。”   密密麻麻地疼痛布满了身躯,盛鸣瑶来不及分辨谷秋话语中的深意,咬紧牙齿,抑制住了几乎已经到了喉咙口的呻|吟。   太疼了。   比过去任何一次——甚至比她入魔时所受之苦,还要严重。   而且,这股疼痛,盛鸣瑶至今查不清缘由。   之前,盛鸣瑶是故意露出了几分防备的。她以此试探谷秋,但就之前一番交谈而言,自己身体的疼痛恐怕真的不是谷秋所为。   那会是谁?   为何自己在绞痛的同时,还会大幅度的流逝灵力?   从刚才与谷秋交手时,盛鸣瑶就发现了这点。   也不知为何,她的灵力在某一瞬间极具减少,若按照以往,她根本不会流逝如此之多的灵力,也不会在仅仅使用了几个上品火符后就开始心绞痛。   所以这一次突如其来的疼痛到底是为什么?   等疼痛稍缓,盛鸣瑶顺着谷秋的话确认道:“大荒宫不止一位长老,你说的人是——”   “正是你们大荒宫的长老,桂阿。”   “桂阿长老?”盛鸣瑶眨了眨眼,略一思索,“他……”   “他曾说过,这天底下最美的女子,才勉强配得上他。这句话我记了很多年,我遍寻河山,踏遍湖海,东拼西凑却也没能得到一张最完美的皮囊。所以最后,我向来见见,他喜欢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谷秋站起身,背对着树屋的门,将这本就不大的空间变得拥挤,她分明是笑着,眼角却留下了血泪。   她刚认识桂阿的时候,还没有转变为画皮妖。   或者说,原本的谷秋,并不想要转变为画皮妖。可后来,当她听说桂阿需要一张能够长久使用的皮囊后,谷秋心甘情愿地转变为了画皮妖。   只有画皮妖原本的皮,才能维持千年不腐不烂、不变不褪。   谷秋想,自己能为他做一点事,也很好。所以她没有让桂阿知道,这是自己的皮。   后来,她才知道,桂阿并不需要皮囊,需要皮囊遮掩的女子,另有其人。   “……如今我这一身皮囊血肉,都是旁人的。”谷秋猛然凑近了盛鸣瑶,全是被墨色霸占的瞳孔呆滞又木讷,“……只有这颗心,我没有动过。”   原来,她也不是桂阿喜欢的人。   谷秋仔细地用目光一寸、一寸地描摹盛鸣瑶五官的轮廓。   艳绝动人如春水,清傲疏狂如月光。   这样的女子,桂阿都不喜欢,那他到底还会爱上一具怎样的皮囊呢?   盛鸣瑶迎着她的目光,像是猜出了她的疑问,叹了口气:“也许桂阿长老喜欢的人,不一定要那么美丽。”甚至满是伤痕,桂阿也不并不在乎。   有些事情,有些规则,一开始说得头头是道,但真正当你遇见了那个人时,一切皆可抛。   不等谷秋反应过来盛鸣瑶话中深意,他她们所在的树屋轰然炸裂!   盛鸣瑶反应迅速,直接拉着谷秋翻身一转避开了炸裂而来、如利箭的枯木,下一秒,她被人揽住了腰肢。   “阿瑶。”那人的声音低沉轻柔,带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   “这一次,我来的很及时,对不对?” 第99章 他们都在骗你   来的不是别人, 正是魔尊松溅阴。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魔域如今已经安稳到松溅阴这个魔尊, 可以随意离开, 到处游走的程度了吗?   倘若能将魔域那样的地方治理的这般安稳,那松溅阴只屈居于‘魔尊’, 倒还真是屈才了。   当然,事实并非如此。   当盛鸣瑶无法从松溅阴身上探测到哪怕一丝魔气,也无法感知到他的情绪时,微微松了口气。   不比正统修士,魔修从来都是以喜怒无常,情绪极端而著称,哪怕是修为高如后期的松溅阴,也会时不时被盛鸣瑶察觉出端倪。   因此现在这般‘内敛’, 无非是松溅阴并未真身前来,只是用了幻影分身罢了。   不过哪怕是分身,松溅阴来到此地的时机也未免太巧, 巧到让盛鸣瑶陡然生疑。   不过, 盛鸣瑶对于松溅阴的疑惑也从未消退就是了。   “魔尊大人来得不算晚, 但总是那么不合时宜。”   盛鸣瑶扬起一抹一看就知虚伪至极的假笑。   她收回手, 运起所剩不多的灵力挣脱开松溅阴对她的禁锢,又后退几步,远离了松溅阴周身气息覆盖的区域。   这股气息, 实在令盛鸣瑶恶心。   在松溅阴未反应过来之前,盛鸣瑶直接抽出了自己的匕首横在了两人之间。   “我与魔尊素不相识,大荒宫虽然名声不算最好, 可也耻与魔修为伍,几次三番来扰,还望魔尊自重。”   说这话时,因着之前那番动作,盛鸣瑶长长的挂饰从领口掉了出来,雪白色记忆珠之间隐隐缭绕着一丝金纹,与泛着冷光的匕首交相辉映,倒像是一套。   事实上,也确实是一人所赠。   尤其是这记忆珠,一看就与普通凡品不同。   这也就罢了,更让松溅阴心寒的,是记忆珠所代表的含义。   那一日,或许是嫌弃肉麻,锦绣阁的老板娘并未将话说全。记忆珠被人赋予的含义,最完整的,不单是那两句话。   ‘永生永世不忘,生生世世不变。自此以后,余下光阴皆归君所有。’   这才是记忆珠所代表的、最完整的含义。   松溅阴站在原地,目光牢牢地纠缠在盛鸣瑶身上。而不远处,被他一同带来的祸月也已经将虚弱无比的谷秋擒住。   祸月看出松溅阴有话要与那女子说,因而也不打扰,随手布下了一个隔音阵,看着谷秋摇头叹息:“我当年以千金万骨求你的原身皮囊,你也不允。如今倒好,所托非人,反倒导致你皮囊被毁,命不久矣,甚至连我这个当年都不被你放在眼中的小妖,眼下你却也比不过了。”   “谷秋,你可后悔?”   谷秋摇摇头:“得偿所愿,并不后悔。”   祸月并不赞同,一手拎着那青雾所绕成的结,摇摇头:“不,你该后悔。”   为了一个男子舍弃了这么多,偏偏对方还不领情。   若是换做祸月才不这么委曲求全,比如曾经那人负了她,哪怕她按照契约被困于浮蒙之林许久,可一旦有那人子孙途径,不死也要掉层皮。   君若无情我便休,何苦那么作践自己?   祸月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脸,又看了眼谷秋已经可以用‘残破’形容的面庞,不由叹气。   再次开口,难免带上几分同病相怜的劝解。   “你这是何苦来哉?人家又不喜欢你,无论你为他做出了多少,他喜欢的人也不是你。”   “到是说得轻巧。”谷秋被她用美人泪凝成的绳索缚着,睨了她一眼,冷笑道,“现在来劝我了,但你不也白白陷在其中近百年而不得解脱?蹉跎光阴,爱而不敢。依我之见,你还不如我呢!”   祸月怔忪,她抬起头,不其然间又将视线落入了月色的漩涡。   月色稍淡,并不浓厚,或许与此处的位置有关,多是乌云蔽日,却难见一抹清浅月色。   月亮是亘古不变的,但曾经将她比作月色的人,已经不知骨灰落于何处了。   这厢祸月被谷秋勾起往事,另一端,松溅阴通红着眼,视线从匕首上划过,又落在了记忆珠上,最后紧紧地盯着盛鸣瑶的双眸,指尖凝起了引雷诀,可又迟迟没有落下。   偏偏松溅阴又忍不住多看了盛鸣瑶几眼,于是这绕于指尖的雷点,也只能散去了。   “素不相识……耻与为伍……”松溅阴喉咙中溢出了几丝轻笑,几不可查,“你对人很好,连对一只肮脏低贱的小花妖都可以尽心尽力的维护,对那嗜血无偿的画皮妖也愿意分给她一分怜悯。”   “可我呢?”   “为何独独对我……独独是我……”   松溅阴垂下眼,上挑的眼尾处愈发猩红。   这种红,不是盛鸣瑶身上生机勃勃的红,而是冰冷的血色,是独属于魔界之域的红。   松溅阴又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在她弥留之际,自己明明能救她——已经将此付诸于行动,可她仍是不要,甚至用惊恐厌恶的目光看着自己。   这难道不是爱吗?   爱一个人,不就是要不惜一切代价,和她长长久久吗?   松溅阴想不明白,也懒得再去想了。   他终究是魔,他不会爱人,就连春炼幻境中那拙劣的模仿,最后也落得画虎不成反类犬。   松溅阴能表达自己喜爱的方式,无非是将自己拥有的权利、权势、珍奇异宝等等一切奉上。   他开不了口。   从来没有人教过松溅阴怎么去‘爱’,也没有人教过他如何表达‘爱’,久而久之,松溅阴以己度人,只以为将自己喜欢的——最喜欢的东西赠予,便是表达了爱意。   可她们都不要,无论是他的母亲,还是盛鸣瑶。   哪怕是松溅阴剖开胸膛,亲手将留有余温的心脏剜出奉上,她也只会嫌脏。   嫌脏啊。   可那已经是松溅阴能表达出的,最真诚的爱意了。   “……只因为,我是魔吗?”松溅阴抬起眼,他半边的脸都布满了魔纹,对于不该有太大情绪起伏的分身来说,这样的情况十分危险,随时有可能爆裂,反噬本身。   不过松溅阴不在乎这些了。   这么久以来,从前一世到现在,他所做出的努力不仅是为了自己能站在巅峰,他更想证明,‘魔’也没有错。   存在即合理。   若能让世人承认了‘魔’,那么他们未来的家,未来的孩子,都会活得更加快乐,更加肆意,他们会拥有一个更好的、崭新的、与他自己截然相反的人生。   这一世,一切也都没有太大改变,只是盛鸣瑶不再喜欢他了。   “对,你是魔。”盛鸣瑶警惕地看着松溅阴,冷若冰霜,“我从不喜欢肆意践踏他人生命,仅凭自身喜好做事的魔。”   凡为魔者,必定手中满是鲜血。   或许是骨子里总还留有一丝现代人的理智,盛鸣瑶对于生命的敬畏,远超于他人想象。   松溅阴几乎要笑出声,事实上,他也真的笑了出声。   身着血红色衣衫的男子站在原地,布满了魔纹的脸妖冶又狂傲,他笑出了泪,就落在眼尾,只是站在他对面的盛鸣瑶也不知这是真是假。   松溅阴像是能感受到盛鸣瑶的警惕与质疑,这一次,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得更开怀了。   “你是不是还在恨我?是不是觉得,我现在还在骗你?”   你看,他是魔,所以眼泪也是假的,骨子里流着的血都是臭不可闻的,又哪里能让人喜欢呢?   如果没有那个梦,松溅阴也不在乎那些浅薄无聊的小情小爱,但曾经的梦那么美好,美好到触手可及——   松溅阴再也放不下了。   “我没觉得你骗我,我讨厌你,也不仅仅因为你是魔。”盛鸣瑶简直莫名其妙,“松溅阴,你凭什么觉得在伤害了一个人后,只要表达出歉意,被伤害的人就必须原谅你?”   这个论调未免也太可笑了些。到好像是受害者斤斤计较,欲置人于死地了。   说到底,既然是受害者,那她就是有权利恨,即便恨一辈子也不为过,旁人都没有理由指责于她,更遑论是加害者了。   松溅阴猩红的眼睛隐隐透露着癫狂之色,偏偏语气又轻柔,像是即将消散于黎明的星火:“所以,无论我做了什么,你都不会原谅我——因为我曾经犯下的错,曾经对你的欺骗,是吗?”   盛鸣瑶懒得和他多费口舌,索性承认道:“是。”   松溅阴深吸了一口气,他像是终于确定了什么,又终于放下了什么,脸上的笑容愈加妖冶惑人,像是地狱中盛开的罂粟。   “但我不是。”   “哪怕你今日说出如此绝情之语,我却还是放不下你。盛鸣瑶,你必定要和我回——”   松溅阴话未说完,一道惊雷直接从天而降,劈在了他的身侧,若非松溅阴躲得快,又以魔气遮掩,恐怕此时这分身,早已被劈得烟消云散。   不过这样一来,原本松溅阴营造的气氛,也被毁得一干二净。   他心中恼怒至极,抬起头,那人也不遮掩,直接落在盛鸣瑶的身侧,毫不避讳地牵住了她的手。   这也就罢了,关键是他还漫不经心地抬起头,不偏不倚地‘望’向了松溅阴所在的位置,问道:“你要带她去哪里?”   是苍柏。   少年的容貌昳丽到不似真人,哪怕闭着眼,也能让人为他的容貌惊叹。   盛鸣瑶一见苍柏就觉得安心,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轻松的笑意落在松溅阴的眼中,更是格外地刺眼。   若是苍柏没有出现,松溅阴还能欺骗自己,盛鸣瑶只是不通情爱,然而偏偏苍柏出现了。   两相对比之下,差异太过明显,松溅阴甚至已经找不到借口再来欺骗自己。   如斯荒谬。   松溅阴望着盛鸣瑶,扯起嘴角。   她现在已经连说谎哄骗自己,都不愿意了。   ……   与松溅阴不同,苍柏的到来,尤为令盛鸣瑶欢欣雀跃。   其实,哪怕之前盛鸣瑶独自一人面对松溅阴时,也未曾害怕犹豫——最差的结局她已经经历过,如今也没什么好怕了。   可苍柏出现后,又是不同。一旦见到了他,盛鸣瑶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开始安定,好似这世间已经没有什么可怕可惧之事了。   盛鸣瑶情绪的转变,松溅阴自然看在眼中,除去这些之外,他也对实力大增的苍柏心生怀疑。   陌生的气息袭来,松溅阴一探便知,大约是大荒宫那几位来了。   总是松溅阴真身在此,也不一定能在田虚夜的手下全身而退,更遑论现在还有一个实力难辨的苍柏在场。   所以,松溅阴注定不能久留。他本来也已经得到了九层梦塔的消息,横生枝节,也不过是因为偶然发现了盛鸣瑶的踪迹罢了。   松溅阴也不知道什么是爱,但他知道,自己对旁人——哪怕是前世对朝婉清,也是没有这般好的。   “阿瑶!”   桂阿到来时,就见在一片厉火惊雷中那位魔界至尊扭曲了神色,却仍癫狂大笑。   “你以为,只有我骗了你么?”   “你错了!你身边人——你的好师弟、好师伯、好师父,他们都在骗你!” 第100章 第 100 章   反派死于话多。   松溅阴虽然没有死, 但也差不多了。   盛鸣瑶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分身在被苍柏召唤来的惊雷中消散, 顾忌着桂阿在场, 终究没有直白的笑出声。   说起来,松溅阴最后的那句话, 她是半点不信的。   毕竟无论如何,大荒宫的人在盛鸣瑶心中,远比松溅阴来的有信誉度。   更遑论,这里还有苍柏。   说起来,盛鸣瑶倒也不是完全无脑地相信苍柏,她也对苍柏这段时日的行踪略有迷惑,但这从不是令人胆战心惊的怀疑,而是另一种担忧。   盛鸣瑶会担忧苍柏的身体状况, 会担忧苍柏会不会出了什么事,会担忧苍柏遇到了什么艰难之事而隐瞒不提——   不过,盛鸣瑶从不会担心苍柏会伤害自己。   这就是区别, 在盛鸣瑶心中, 任何人都无法和苍柏比较。   “我没事。”盛鸣瑶回握住苍柏的手, 在感受到对方愈发用力的攥住了自己的手指时, 眨眨眼,“别担心,我不信他。”   这一次, 你该信他。   苍柏没说什么,回以一笑。   这一次前来,他没有用白绸覆眼, 长长的睫毛扫在眼下,昳丽到近乎不似真人的面容安静又乖巧。   这个模样的苍柏,到是让盛鸣瑶想起曾经在浮蒙之林的初见。   “此人离间计用得太过浅薄,阿鸣姐姐确实不必信他。”   苍柏垂下头凑近了盛鸣瑶的耳畔,他的尾调不似身体那样冰冷,温热的气息竟然让盛鸣瑶感受到了微醺的灼热。   “……但凡阿鸣姐姐想知道的事情,只要问我,我都可以告诉你。”苍柏的嗓音低沉,不像是少年郎的清越,更像是来自远古妖兽的低吟。   天色又暗转明,丝丝稀疏的光亮从空中投射,像是终于被嶙峋的枯枝划破了天空,从而迫不得已降落于人间的光。   这些光,从此也就属于人间了。   借着今日所见的第一缕光,盛鸣瑶握紧了苍柏冰冷似雪的手指,鼻尖缭绕着他身上独一无二的木香,只觉得无比安心。   从前的一切都需要盛鸣瑶小心翼翼地试探,步步算计,算计到最后,她都快被自己的细腻心思逼疯。   而现在不同了。   苍柏总是来得很及时,像是上天赠予她独一无二的礼物。   桂阿见两人之间并未因松溅阴走前那句话有何嫌隙,放下心来,转而将视线落在了面前的两位妖女身上。   不比大荒宫内那些仅仅是身上具有妖族血脉的孩子,面前这两人,可是货真价实的‘妖女’。   祸月与谷秋都杀过人也就罢了,谷秋到底是杀的是无辜之人,罪孽更深一层。   是的,祸月没有走。   虽然松溅阴的分身离开了,祸月到底与他不算是同道中人,因而之前也拒绝了一同前去魔界之域的邀请。   当然,她本也有别的办法脱身,只是祸月甫一见苍柏就知大事不妙,先泄了气。   之后又有桂阿前来堵住了她的退路,祸月索性也不再挣扎,站在原地,笑吟吟地看着众人:“诸位好久不见,今日到是凑巧,大家聚到一处来了。”   说这话时,祸月眼尾扫到了一旁盛鸣瑶的正脸,也终于将她与记忆中那个诓骗了自己‘容貌已毁’的女子联系了起来。   观这女子眼神,倒也不像是一个为情爱要死要活之人,甚至不像是一位轻易动情之人。   好歹也曾是为爱疯魔过的女子,祸月自认对于人心的把控,她还是有几分能耐的。   比如后来,她就再也没被人骗过,反倒是几个路过的游人着了迷,天天叫嚷着要娶她,更有甚者还为她写了诗词小曲儿,流传于人世。   其中那些扰得她不得清净的,都被祸月剥了皮。   男人嘛,从古至今皆是如此,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若还能有几分神秘,那就是完美的情人。   只是情人,而非家中正室。   毕竟啊,别看他们嘴上‘天女’‘神仙’的叫着,其实心里精着呐,才不愿意娶一个世人眼中‘低劣肮脏’的妖族,作为携手一生的妻子呢。   偏偏先是这位来历神秘的龙君,后又是那位喜怒无常的魔尊大人,依照这两人的身份,应该身边都不缺女子才对,为何都折在了一人手中?   这下,惹得祸月都开始好奇。   面前这位名为‘王苍儿’——哦不,应该是盛鸣瑶的女子,究竟有何奇异之处?   不等祸月将话问出口,桂阿淡淡道:“祸月,你与魔界之人有了牵连——你可知,这代表了什么?”   祸月这个妖怪小毛病不少,倒也未做过太大的恶。汲南曾经承诺,在她悔过结束之后,若是表现良好,不惹大乱子,那便让祸月进入大荒宫中修炼。   谁能想到,如今祸月居然与魔界那边有了牵扯。   这一次,桂阿并没有如以往那样轻摇折扇,一幅漫不经心的做派,相反,他脸上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薄唇紧抿,总是笑得潋滟的桃花眼中也再没了笑意。   “是又如何?”祸月笑得温婉动人,同样是一袭青衣,她少了盛鸣瑶身上的那一份鲜活明快,而是恬静清淡,能与清晨的薄雾融为一体。   她像是半点也不在意自己会受到何种惩罚,也半点不在意自己的未来会因为今夜一个小小的选择而拐向何处。   “我受够了用人间那一套‘礼义廉耻’来要求自己。桂阿,我们是妖,我们伪装的再好,也不是人!”   “人类从来都不会用平等的心对待我们,在他们眼中,我们只是一个踏脚石、一个可以随意操控的傀儡罢了!”   祸月仰头大笑,发丝在空中四散飞舞,无端为她的清丽添上了几分张狂的艳色。   她在做什么?为何突然这般言行无状?   盛鸣瑶觉得祸月不太对劲,望向了苍柏,就在她目光瞥去的那一刹那,苍柏像是有所感应一般,传音为她解释了原委。   [祸月原本与大荒宫有约在先,如今虽不知那人是用了何种手段将她带走,但毕竟是违反了契约,要被压在静心钟下反省,没有百年,别想出来了。]   至于百年之后,祸月还能不能或者出来,全凭天意了。   怪不得她现在如此肆无忌惮。   事实上,此番出来,祸月本想去掘了那负心汉的坟,可后来真正被松溅阴带到了那里,又觉得无趣至极。   她看着那森冷无情的墓碑,寥寥几笔,全然勾勒不出曾经那人的模样。   情动时,觉得他温柔体贴,才华横溢,是世间最好的男儿   情灭时,顿觉他浑身恶臭无比,不过朽木枯骨。   无论情动还是情灭,都不是这几个字,可以简单概括的。   “……罢了。”祸月转向了松溅阴,说道,“你要我帮你做的事,我会帮你去做,只是这坟,今日就算了。”   松溅阴可有可无地颔首,他能将祸月从浮蒙之林带出,虽也有曾经汲南与祸月立下的契约效果减弱的缘故,但到底也是有几分本事的。   然而哪怕是魔尊这样有本事的人,在情爱面前,不也只能无措恼恨,找不着出路吗?   祸月想起这些,更觉好笑,她松开了手,一直缠绕在谷秋身上的青雾绳也随着消散在空中。   明明没有了束缚,谷秋却没有动,她蜷缩在地上,连眼睛也不敢抬起。   直到这时,谷秋才开始害怕。   她不怕惩罚,不怕死去,只怕在死前,自己钟爱了一生的男子开始怨她。   “桂阿长老先别动手,好歹也让我把这最后一句说完。”祸月娇笑着抬起手,遥遥一指,问道,“你就是盛鸣瑶吧?”   桂阿一直藏于袖中的静心钟此时已经笼罩在了祸月的头顶,只要他一声令下,祸月就会被收入其中。   正因如此,盛鸣瑶倒也不怕,况且有苍柏在,她就更不怕了。   “是,我就是盛鸣瑶。”   “很好。”   祸月抬起头,借着越来越亮的光线,盛鸣瑶才看见她的头发已然全数化为了雪白。   并非被世人美化为‘银丝’的颜色,而是黯淡无光,枯败地像是褪了色的杂草。   “盛鸣瑶,你很有趣,一听闻你身陷险境,竟让魔尊都千里迢迢赶了过来。”祸月话锋一转,忽而对着苍柏挑眉一笑,这一笑称得上风情万种,到是有几分活色生香的味道。   “这位……郎君,”祸月斟酌了一下用词,到底还是不敢叫破苍柏的身份,“你心中想必也是极为担忧的,这才用了秘法千里迢迢赶来。刚才乍一见心爱女子身旁有了他人,不知心中是何感想?”   盛鸣瑶:……?   合着祸月这妖怪了说了这么多,就是为了最后那句挑拨离间?   真是难懂。   也难怪盛鸣瑶想不通,这实在是祸月今夜经历了这许多后,有感而发罢了。   她这问话,盛鸣瑶没法接,没了负担的桂阿饶有兴致地靠在树旁看戏,见盛鸣瑶望过来时,还展开折扇,对着她掩唇一笑,端的是风流无双。   算了,一个也指望不上。   盛鸣瑶小小的翻了个白眼,只能转向了苍柏,不还等她开口为自己辩驳,就见苍柏睫毛轻颤,“我不在乎的。”   “只要阿鸣姐姐心中还能想到我,我就很满足了。”   声音委屈又难过,说完后,还落寞地轻轻一叹,将一个做小伏低、低眉顺眼的情网中人的形象演绎地淋漓尽致。   这一出,不仅惊得祸月瞠目结舌,就连桂阿也瞪大了双眼,手指僵住,半天也没合上折扇。   不仅如此,就连蜷缩在地上的谷秋也忍不住抬起头,眼神先是在苍柏身上绕了一圈儿,继而又停在了盛鸣瑶身上。   其中的谴责之意,不言而喻。   被众人注视着的盛鸣瑶:……?   我不是,我没有,你们别瞎说。   还有。   盛鸣瑶顿了顿,将目光转向了苍柏。   他这又是闹得哪一出? 第101章 会选谁   苍柏这闹得是哪一出, 盛鸣瑶暂且不知。   不过也不用她多想, 在得到这个回答后, 祸月飞快地略过了话题,转而又对盛鸣瑶提出了第二个问题。   也是最后一个问题。   “盛鸣瑶, 倘若你是我,你会怎么办?”   祸月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了盛鸣瑶身上,像是不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誓不罢休。   “与过去的一切断绝之后,被所爱之人背叛,失去了所有的修为……”祸月的声音逐渐放轻,近乎于呢喃,   桂阿虽然看似一直浑不在意地看戏,实则一直关注着盛鸣瑶的神色, 只要她有半分不耐,桂阿都不会容许祸月放肆下去。   出乎意料,盛鸣瑶不仅没有烦躁不适, 反而冲着桂阿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进而对着祸月微微一笑。   “其实你说得这些……”盛鸣瑶本想要走进一些, 却被苍柏拉住了手腕, 轻轻摇头。   祸月看出了苍柏对她的防备,不由自嘲一笑:“看来你不会有我这一天了。”   “不。”盛鸣瑶摇头,她抬眸与祸月对视, 清亮的目光像是能刺穿人世间所有的阴霾。   “修为没了,可以重新修炼。有了之前的基础,再来一次或许会更加容易。”   “被所爱、所信任的人背叛, 那就尽力远离他们,只要你还爱自己——甚至只要你还活着,你会发现,有一些自以为看不破的魔障,回头看来,其实也不过如此。”   “至于与过去斩断了关系……”盛鸣瑶嘴角浮上了一层淡淡的笑意,“对我而言,这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祸月先是一愣,听到最后不由嗤笑:“你如今敢这般轻易的说出这番话,无非是因为你还没经历过那些惨痛。”   “你又错了。”盛鸣瑶感受到苍柏的气息缭绕在自己周围,越发浓郁,不由侧过脸对着他安抚地一笑,继而扭过头,认真道,“你说得那些,算起来,我都有经历过。”   祸月怔忪,哑然开口:“你怎么会——”   盛鸣瑶毫不在意地笑着伸出手,指着自己眼尾的划痕,玩笑般戏谑道:“不然你以为,我脸上这道疤痕是怎么来的呢?”   她这句话的尾音刚刚落下,空中忽而传来了刺目的金光,先是一道,而后成千上万的耀眼光芒顺着树木的缝隙冲着众人而来,将地面上厚重的土色都染成了胭脂般的水红。   是日出啊。   一直蜷缩在地的谷秋尖叫了一声,想要缩回一旁的树荫里,桂阿瞥了她一眼,指尖微动,给了她一层薄如蝉翼的防护。   祸月缓慢地转过身,她看着太阳,忽而觉得很疲惫。   自己这一生,看似轰轰烈烈,到头来,不过是夜晚空中骤然绽放的烟火,莫说撑到白日,就连彻夜明亮都做不到。   到头来,一切尽归于尘土,什么也没留下,什么痕迹也不剩下。   ……   “盛鸣瑶!”在即将被静心铃收入其中时,祸月忽然转过身,满脸惊慌地冲着盛鸣瑶大喊,“你要记住我,你要记住祸月,长长久久地记住祸月!”   到头来,祸月竟然找不到一个能够记住自己的人,思来想去,竟是这个曾经被自己绑架过的小姑娘最为合适。   依她的心性,即便不能闯出一番天地,起码也能元婴修为。   这样的话,人世间的‘祸月’就又多了几百年可以活啦。   祸月想起这些,嘴角上扬,露出了一个十分轻松恬静的笑,不像是即将被关押的妖物,倒像是一个初出人世的小姑娘。   还是那种父母亲族尚在、衣食住行无忧的小姑娘。   与之截然相反的,是她用手死死地凝成了最后一团青雾,抵在地上,执着着不肯放手,猩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盛鸣瑶,誓要得到一个答案。   这样的毅力,就连桂阿也觉得惊讶。   “好。”盛鸣瑶逆光而立,祸月并不能完全看清她的模样,只听到她轻轻说道,“我答应你。”   祸月这才真正地笑了起来,不是之前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也不是风情万种的浮蒙之林的大妖怪,只是作为祸月——她笑得开怀,不似月色,倒像朝阳。   就那么一刹那,祸月消散于原地,悬在她头顶大如斗的静心钟也逐渐收敛,最后化为如指环般大小,落入了桂阿的手中。   这件事解决了,还有下一件。   三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落在了谷秋身上。   谷秋似有所感地抬头,在对上桂阿的眼神时,目光瑟缩了一下,将头埋在膝上,轻声问道:“你都知道了?”   桂阿应了一声,他抬起头,看了眼站在另一旁的苍柏和盛鸣瑶,两人也无意掺和别人的恩怨,十分识趣地避开。   两人也并未离得太远,不过是躲到了一旁的大树底下,接着盛鸣瑶抬起手拢了一层隔音阵,又接过了苍柏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来的小糕点,笑弯了眉眼。   不知从何时起,苍柏就有了在储物戒里携带些糕点、糖果的习惯,别人的绝品储物戒中都是些珍贵脆弱的草药灵植,恐怕也只有苍柏舍得在里面放些吃食了。   而且,自从苍柏来到盛鸣瑶的身边后,之前那股没来由的疼痛自动消失,再也没有出现。   盛鸣瑶嘴里叼着甜腻腻的枣泥糕,又接过了苍柏递来的清泉茶,喝了一口,好奇道:“你怎么发现我消失了的?”   一边说着话,盛鸣瑶还不忘往他嘴里也塞了一块小糕点。   知道他不爱吃枣泥糕,盛鸣瑶还特意从面前悬浮着的翠玉盘中挑了一块绿叶形状的茶点。   微苦,不腻,回味清甜,这是苍柏喜欢的风格。   苍柏十分自然地咬了一口茶点,轻松答道:“当时我与田先生,皆在般若仙府那侧处理杂事,后来察觉不对,回来时,寄鸿便告知我们,你被一只妖物掳走了。”   “般若仙府?”盛鸣瑶瞬间抓住了他话语中的关键词,不由皱眉道,“他们又开始折腾些什么?是欺负你了吗?”   苍柏莞尔:“不曾。只是因为那条老旧的白绸——就是阿鸣姐姐曾经在浮蒙之林送我的那一条,被玄宁真人认出了,所以我们两人稍微说了些话罢了。”   他越是这般轻描淡写,盛鸣瑶越是怀疑其中另有玄机。   只要一想到苍柏也许被玄宁欺负了,盛鸣瑶整个人都憋着气,甚至比之前自己遭受的入股般的疼痛,更为不适。   “稍微说了些话?”盛鸣瑶连糕点都不吃了,拉住了苍柏的袖子,眉头紧蹙,“他那人……算了,你们没动手吧?”   无论苍柏身上到底有何不对,玄宁那人毕竟已经是化神期修为,差一步便可证得大道。   苍柏与他对战,只有被欺负的份儿。   听见盛鸣瑶这一问题后,面前的少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而此时,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   “他居然和你动手?!”盛鸣瑶难以置信,“这是什么——”   “田先生来得很及时,玄宁真人也并未真正对我动手。”苍柏舒展眉眼,笑得温和。   他伸手点了点盛鸣瑶的鼻子,语气苦恼道:“阿鸣姐姐若是真的担心我,不如回答一下,之前那妖物问你的问题。”   盛鸣瑶略有迷茫,完全没反应过来话题怎么急转直下,突然变成了这样。   苍柏不给她犹豫的机会,小声地叹了口气,问道:“我和那位玄宁真人若是打起来,阿鸣姐姐帮谁?”   这问题很古怪,也没什么逻辑,但是盛鸣瑶眼睛也不眨一下,直接答道:“你。”   “若是和那位纯戴剑宗的剑道第一人呢?”   “当然是你。”   “那位魔尊大人呢?”   “还是你。”   盛鸣瑶顿了顿,又补充道:“打他的时候,你记得下手重一点。”最好打死完事。   “可是那魔尊恋你痴狂,那剑修待你不凡,那位玄宁真人更是心思难辨……”   一边说着话,苍柏微微俯身,盛鸣瑶不自觉地后退,在后背即将触碰到身后那颗老树时,苍柏先她一步,将手垫在了她的后方。   盛鸣瑶不自觉地挑眉。   这家伙的眼睛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说他看得见,可他平日里又确实表现得如普通眼盲之人一样,说他看不见,但是每每遇见与盛鸣瑶有关的事情,又比任何人都反应迅速。   苍柏垂下头,他身上如草木般的气息顿时将盛鸣瑶包围。   温柔又不容拒绝。   “他们如何,与我并无太大干系。”盛鸣瑶干脆道,“而你不同,我当然会选你。”   苍柏听见这毫不犹豫地回答,顿时愉悦起来,昳丽的面容上都染上了清晨的日光,眉目灼灼,比画中人还要精致。   随后,他忽而睁开眼,稍淡的眸色中似乎凝聚着细碎的星光。   苍柏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他的气息落在了盛鸣瑶的耳畔。   温柔亲昵得近乎于一个绵长又充满眷恋的吻。   “那我可不可以认为,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况之下——你都会选我?”   第102章 “瑶瑶。”   ‘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况之下’?   这个概括面也未免太广, 即便是盛鸣瑶也没有如之前那样干脆地回应。   苍柏抿唇, 他像是知道自己问错了话, 又不甘心收回,索性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直接伸手将盛鸣瑶拥在怀中,又不管不顾地将头埋在了她的颈窝处。   他身上那股类似于草木的清香愈加清晰,像是冬日里白雪覆在针叶林上,以雪色包裹着底下的苍绿,压抑着往日里鲜活的树木重焕生机。   “算了,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情,总之你都不许不理我。”   苍柏用下巴蹭了蹭盛鸣瑶的颈窝,轻声呢喃, 少年清越本如玉石击泉,此时又带了几分沙哑。   这份沙哑非但不让盛鸣瑶胆寒心惊,反倒愈发无奈好笑。   苍柏这模样, 像极了一只自知做错了事又不愿承认, 于是疯狂对着主人撒娇的猫儿。   盛鸣瑶实在看得好笑, 强忍住心中笑意, 轻咳一声,对着苍柏说道:“只要你不骗我,我就永远不会不理你, 也永远……永远会在别人和你之间,选择你。”   在盛鸣瑶看不见的方位,苍柏不自觉地睁开眼, 浅淡的瞳色中隐约可见几缕金色的花纹转瞬即逝。   天光大亮,本还点缀着几颗残星的夜空刹那间被洗净,只余一片干净的浅青色。   “我不会骗你。”苍柏拉开了与盛鸣瑶的距离,他一手挡在盛鸣瑶身后,一手牵住了她右手的手腕,垂下眼帘,“等之后我们去乐氏秘境的路上,所有你想知道的一切,我都会告诉你。”   这句话像是保证,又像是一句承诺。   然而这又和乐氏秘境有何关系?   还不等盛鸣瑶开口询问有关于乐氏秘境之事,只见原本被繁密枝叶遮盖的桂阿,已然从林中走出,显露了身形。   苍柏尚未反应过来,盛鸣瑶就已经撤去了两人周围的隔音阵,牵着他向桂阿走去。   别看桂阿平日里总是没个正行,一幅风流公子哥的模样,真碰上事了,处理起来倒也很是靠谱。   桂阿冷着脸在目光触及到盛鸣瑶和苍柏时才略微好转,他的手里捏着一个拳头大小的紫色石头,走到盛鸣瑶面前:“因我之故,使师侄蒙受无妄之灾,实在惭愧。”   这话刚说完,桂阿就见一直乖巧地站在盛鸣瑶身后,眉眼低垂的苍柏抬头器,轻飘飘地‘望’了他一眼。   像是不经意的提醒,又像是一个刻意的警告。   早已从田虚夜那里知道苍柏身份的桂阿看得又好气又好笑,他也懒得与这小心眼的家伙多费口舌,直接从储物戒里拿出了一个小瓷瓶,送到了盛鸣瑶的掌心。   “这枚‘丸’便算是我的赔礼,具体该如何服用……”桂阿挑眉,拖长了语调,“师侄身边这位,想必比我还要清楚。”   既然苍柏热衷于看他的好戏,那向来睚眦必报的桂阿也不介意小小地给他挖个坑。   这也算是毫不遮掩地表明,苍柏的身份与之前表露出来的不同了。   说完这话后,桂阿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先出了这片乱木林,一切等到了外界,我再与你细说。”   话是这么说,然而桂阿非但没有运气灵力飞行,也并未使用什么法诀,而是选择用脚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像个普通人一样。   看戏嘛,自然不能离得太远。   可是事情的发展,注定要令桂阿失望了。   被‘抛’在原地的盛鸣瑶收起那触感冰凉的瓷瓶,斜睨了身边人一眼。   只见这人仍是乖巧无害地站在原地,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还侧过脸,对她笑了笑,无声地唤了一句‘阿鸣姐姐’。   微风将苍柏的发丝略微打散,非但不显得凌乱,反而为苍柏平添了几分惑人妖冶。   若是别人,在盛鸣瑶没有完全弄清这人的底细前,是绝对不会再和他来往亲密了。   可是苍柏不同。   正是因为这份‘不同’,盛鸣瑶不仅没有放开他的手,而是任由苍柏牵着自己往前走去。   当然,盛鸣瑶也没错过苍柏上扬的唇角,与再次对上桂阿视线时,露出的挑衅的眼神。   都不用使用天赋能力,盛鸣瑶都能完完全全地感受到苍柏现在的好心情。   真是服了这家伙。   盛鸣瑶好笑地摇了摇头,连她自己都没发现,每当与苍柏在一起时,她的心情都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有桂阿带路,几人很快就从这乱木林中出去了,自始至终,盛鸣瑶都并未看到谷秋的踪影。   她心中已经有所猜测,因此在听见桂阿平淡地说谷秋已经死去时,也并未露出太大的震惊之色。   到是桂阿放下茶杯,探究地看向盛鸣瑶:“你似乎并不惊讶?”   由于乐氏秘境即将开启,三人出了乱木林后,并非原路返回,而是来到了碎星山附近的一处镇子落脚。   窗外浅薄的阳光散入了屋内,将面对面坐着的两人身影连带着木桌木椅的倒影一起拉长,显得有几分杂乱。   也多了些烟火气。   盛鸣瑶略微沉吟,终究是实话实说道:“晚辈之前被她带走后,她猜出我不是她想要找的人,也自知时日无多,到是和我说了些许往事。”   她没有细说这些往事究竟为何,也是有意不想让桂阿难堪。   没想到,反倒是桂阿漫不经心地提起茶杯给盛鸣瑶蓄满了茶水,随口提起:“她告诉你,我从她哪儿买过人皮了?”   盛鸣瑶接过茶杯的手一抖,抬起头望向了桂阿,只觉得自己眼角的青筋都在跳。   “您不必与晚辈说这些,晚辈——”   “行了行了,少在我面前来这套。”桂阿对着盛鸣瑶挥挥手,揶揄道,“你这次也算是无故受难,我若不与你交代清楚,实在过意不去。”   若是不交代清楚,恐怕那家伙又要来找自己‘友好沟通’了。   想起苍柏之前那一眼,饶是胡作非为惯了的桂阿也不免心悸。   到底是曾经是苍龙一族最惊才绝艳的血脉,苍柏实在是太过深不可测。   “我与这只画皮妖相识之际,她还并未转变成画皮妖,也没有‘谷秋’这个名字,当时我和令莺都叫她‘骨’。”   桂阿主动提起了话头,想起谷秋,语气不免低沉了几分:“她说她不想做一个画皮妖,我说那也很好。还对她说,若是有需要我帮助的地方,日后她尽可以提。”   “后来,就是那场突如其来的祸乱,我捡到了秋萱……或者说,常萱。”   说到这儿时,桂阿顿了顿,看向了盛鸣瑶,再次开口:“上次常云前来时,你也在场,是何感觉?”   盛鸣瑶放下了茶杯,平静地回望,一针见血:“桂阿长老待秋萱师姐很不同。”   “嗯。”桂阿赞同地点点头,没有半点遮掩道,“说得更直白一些,我心悦于她。”   平常人听到这话,即便不至于瞠目结舌,也难免讶异,甚至会在背后多些口舌。   然而,盛鸣瑶不同。   她心中早有预料,所以对桂阿这句话半点惊讶也无,转而到是提起了别的事。   “长老此次前来,秋萱师姐可还留在那无名山?”盛鸣瑶皱眉道,“般若仙府向来作风强硬,若是常云掌门……”   “不会。”桂阿气定神闲地打断了盛鸣瑶的话,微微摇头,“般若仙府自顾不暇,恐怕没有空来找我们的麻烦了。”   盛鸣瑶眨眨眼,也学着他的模样给自己添了杯茶:“长老这又是何意?”   “咦?苍柏没和你说吗?”桂阿惊奇道,“那你们之前又在树底下说些什么?”   说些什么自然是不能告诉桂阿的,盛鸣瑶扬起眉梢,松快地反问道:“不该是桂阿长老给我解惑吗?怎么反倒成了我来回答桂阿长老的问题了?”   室内的气氛顿时松弛了下来,桂阿靠在椅背上,慵懒地给盛鸣瑶解释了一番之前的经过。   他万万没想到,盛鸣瑶听完后,第一句话居然是——   “所以苍柏确实和玄宁打了起来?”   桂阿略有些茫然,不明所以道:“是啊,他没和你说么?但总之苍柏没输就对了。”   这就更不对了。   盛鸣瑶原本只是想试探一番,没想到桂阿直接将底细交代的一清二楚。   与苍柏之前说的‘田先生来得及时’,完全不一样。   “那所谓的‘魔族之物’又是什么?”盛鸣瑶手指不自觉地在桌上打了个圈,点点金光随着她的指尖,一闪而过。   “生长在魔域附近的鬼卵爪,被发现了与般若仙府的弟子有关。”说起这事,桂阿提起般若仙府时,轻浮又漫不经心的语调都变得沉郁,“此时牵连甚广,连之前与你颇有渊源的朝姓弟子,也被牵扯进其中。”   盛鸣瑶追问:“那之前,我们见到的那个魔尊分身难道也是魔族计划的一环?”   桂阿嘴角一抽,深深地看了盛鸣瑶一眼,摇头轻笑。   小家伙恐怕还是没意识到,那魔尊……罢了,也是这位魔尊大人活该,谁让他好死不死,偏偏来招惹大荒宫的人?   桂阿耸耸肩:“无非是盯着九层梦塔,不止魔族,天底下但凡有心一搏之人,谁不将目光放在北山经的郦山上呢?”   九层梦塔啊……   桂阿像是想起了什么,无声地叹了口气,最终又将话题转到了谷秋的身上。   “我之前确实因秋萱容颜被毁,而向她询问过‘画皮’一事。那时的她已经是一只画皮妖了,所以我也从未想过,她给我的那张皮,居然是她自己的原身。”   谈论起这些,桂阿心绪复杂,他又拿出了那块如拳头大小的紫色石头。   谷秋在最后的时候,问过桂阿一个问题。   但是桂阿没有回答,所以他也并不打算收下这颗心。   桂阿对着盛鸣瑶道:“这是谷秋最后给我的,我并不打算留下。若是你之后要去九层梦塔,记得替我将它放在第三层。”   至于第三层是什么,桂阿没说,盛鸣瑶也没问,她低头顺着桂阿的目光看去。   这石头大小竟是与人的心脏有些类似,不过因为通体紫色,到是更为不同。   紫色浓稠得几乎与墨无二,其中隐隐有几条小麦色的丝线状物,并不显眼。   盛鸣瑶记得紫色是桂阿最喜欢的颜色。   “这画皮妖的皮,就这么容易撕碎吗?”   “时间久了自然就会容易残破,秋萱体内留有毒素始终未能清除,也许与这也有关。”桂阿像是闲着无聊,又像是迫切地逼着自己开口说些什么,索性给盛鸣瑶科普起来。   “画皮妖天性爱美,性格喜怒无常,极容易反复。他们剥人皮,通常使用七日后,就会开始碎裂。哪怕保存得再好,也不能超过十五日。”   “而画皮妖的原身皮囊又更不同。不仅可以随意捏造外表,若是旁人使用得当,保存五百年以上不是问题。”   “但他们自己,却无法使用自己的皮。”盛鸣瑶低头思虑片刻,抬头直视桂阿道,“您……”   话说到一半,盛鸣瑶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最后反倒是桂阿打破了沉默。   “是不是想问我,为何去问谷秋要人皮?”   桂阿扬唇轻笑,他展开了折扇,扇面上精细地描绘着一幅花开烂漫的春景图,与室内的暖光交相辉映,分外令人温暖。   而他的话,与之截然相反。   “因为我是个妖,我不是人,本就不必有慈悲。”   我不过是爱上了一个人类罢了。   桂阿轻摇折扇,刚想说什么,就被盛鸣瑶打断。   “过去如何,晚辈并不知晓。”盛鸣瑶抬眸,额前的些许碎发挡住了她的视线,被她抬手随意别在了而后。   “但现在,长老绝非您口中的自己那样不近人情。”   日久见人心。   如果不是桂阿,凭借秋萱那半毁的灵脉与修为,绝对活不到这么长的时间。   不说秋萱,还有盛鸣瑶自己。在过去那二十多年中,桂阿也是真心拿盛鸣瑶当成晚辈爱护的。   若说桂阿对她可能还有几分田虚夜与苍柏的面子在,但对锦沅、阮绵、长孙景山那几人,绝无半点虚假。   所以哪怕桂阿故意用那般话语形容自己,可仍旧无法改变盛鸣瑶对他的看法。   她认识的,是现在这个桂阿长老。   桂阿蓦然笑了出声,起先声音不大,而后渐渐毫不掩饰,连眼角都泛起了泪花。   “算啦算啦,我也不和你这个小辈计较了。”   桂阿站起身,紫色外衫掠过桌角,撩起了一片云烟。   “倘若既然要去乐氏秘境,记得照顾好自己,最好拉着苍柏一起——有他在,我们也都放心一些。”   桂阿一边说着,一边向外走去,云淡风轻的模样像是将世间一切都没放在眼中。   “桂阿长老。”盛鸣瑶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口,“你会去九层梦塔吗?”   “也许吧?谁知道呢。”   桂阿的话语氤氲在茶水的雾气中,最终消散于天地。   如同谷秋一样。   ……   ……   桂阿走后,盛鸣瑶没有直接去寻苍柏,而是下楼打算问小二要点饭菜。   虽说她早已辟谷,但是人间的饭菜所带来的不仅是味蕾的满足,更是一种难得安慰。   何况和桂阿喝了这么多茶,盛鸣瑶口中实在发涩。   她刚下了楼,还不等她嘱咐完那小二,就听背后蓦然传来了一股强烈的情绪波动。   欣喜、悲伤、雀跃、绝望……   怎么会有人将这么多对立的感情融合在一起?   不等盛鸣瑶转头一探究竟,下一秒,就被那人的一句话钉在了原地。   “瑶瑶。”   ——是沈漓安。   第103章 伪装   每一次上来都以‘瑶瑶’开头, 他们不腻烦, 盛鸣瑶本尊都快倦了。   盛鸣瑶淡然地将银子递给小二, 又听见沈漓安抖着嗓子叫了她一声‘师妹’,又仗着这衣衫可以改变人的容貌, 这才施施然转过头,不咸不淡道:“这位公子,你是认错人了吧?”   认错人?   怎么可能认错人。   与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的盛鸣瑶不同,沈漓安并不确定自己真的能找到他的师妹。   与玄宁闹翻后,沈漓安要不然就是闭关,要不然就是在闲暇之余四处游历,因而得到消息,也比众人晚了一些。   他之前正在邝虞州处理沈家旧事, 忽而得到了与他亲近弟子的飞鹤传信。   这位弟子的消息很灵通,更何况‘盛鸣瑶’这三个字实在给所有参与万道会武的弟子们都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可惜他的信笺不比掌门所用,没能立即送到沈漓安的手中, 反倒迟了些许, 才被沈漓安瞧见。   沈漓安当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反反复复地阅读了好几遍信笺上的话语, 着重落在了‘盛鸣瑶’三个字上,捏着信笺的指尖发白,几乎将那张信笺揉烂。   沈漓安修为不比玄宁, 又因盛鸣瑶之死落下心魔,修为一直不得进阶,因此无法立即赶往万道会武, 只能先来碎星山落脚,打算稍作休整后,再去寻觅。   他没有管宗门里那些什么‘魔物’,也没有管朝婉清那些传言。   实际上,自从那一日闹掰后,沈漓安已经许久不曾与朝婉清有联络了。   他无法接受自己的师妹,间接害死了自己另一个……师妹。   沈漓安不曾想过,就是这么一个轻易的决定,反倒让自己见到了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   “瑶瑶……”沈漓安心神震荡,几乎是用尽了所有力气才让自己的嗓音不至于颤抖,喉结上下滚动,半天却也只能低低吐出了两个字。   “……师妹。”   盛鸣瑶静静地站在原地,那小二见势不妙早已离开,此时不大的客栈偏厅内,只剩下了两人。   时机不好,又冷又干,空气中除却潮湿之外,还弥漫着一股干涩的霉味儿。   通常情况,是没有人愿意在这样的时节出门的。   “公子恐怕是认错人了。”盛鸣瑶顶着自己心中幻化而成的路人脸,丝毫没有骗人的内疚,平静地开口,“我不是公子口中的‘瑶瑶’,也没有公子这样光风霁月的师兄。”   她在骗人。   她只是不想认我罢了。   长路漫漫,长夜迢迢,所有经历的倦怠,以及长达二十多年的心魔之苦,都比不过盛鸣瑶这轻飘飘的一句话。   ——公子恐怕是认错人了。   “没有认错,也不会认错。”   沈漓安固执地上前,终究不敢伸手触碰盛鸣瑶,像是怕打碎什么幻象,喉咙发涩,被尘封的情感汹涌而来。   “……我不会认错你。”   他翻来覆去地重复这一句话,从来八面玲珑,光风霁月的‘仙府第一公子’,在见到了故人的刹那,却仿佛被秘法封闭了口舌,翻来覆去,再也说不出别的辩驳。   往日任凭沈漓安如何能言善辩,巧舌如簧,惹人称赞,此时面对盛鸣瑶,表现得像是一个牙牙学语的孩童,苍白无力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我不会认错……你就是瑶瑶,就是我的师妹。”沈漓安惶然地开口,他拦在了盛鸣瑶的面前,语气似是哀求,“你要是不想回到般若仙府,我们就不回去。师兄带你去别的地方——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或者你愿意呆在别的师门也不要紧,只要你、只要你……”   只要你别不认我。   我的师妹,为什么会不认我。   “这可真是奇了。公子一口一个‘师妹’,难不成公子的师妹长得与我一般模样?”   盛鸣瑶嘴里漫不经心地说这话,同样用眼睛打量着沈漓安。   一开始她都并未察觉到不对,后来才发现,沈漓安并没有坐在轮椅上,而是如常人一般行走。   这样的他,更像是一位偏偏浊世佳公子了。   只是这位公子的精神状态,显然不太妙。   沈漓安温润隽秀的眉眼写满了疲惫,身形也比以往削瘦许多,莫名竟是有几分落魄的味道。   “模样确实不一样。”沈漓安不自觉地握紧了腰间的暮春笛,“但你的身形,你的神态……”沈漓安越说越肯定,到了最后,他苦笑道,“你就是瑶瑶,做不得假。”   盛鸣瑶短暂地沉默了一瞬。   这间客栈虽小,可因为风景独好,盛名在外,若不是桂阿与这老板有几分交情,恐怕也无法顺利入住。   之前因着是清晨的缘故,人不多,可如今随着天光大亮,前来此处打探的旅人也越来越多起来。   纵使她和沈漓安站立在偏厅,不算惹眼,但时间一长,难免惹人好奇。   尤其在两人容貌都这么出色的情况下。   “说了这么半天,公子还未告诉我,你师妹叫什么名字?”盛鸣瑶静静地看向了沈漓安,“即便不是我,日后若是遇见,我也好帮公子留意。”   她说得这般笃定,就连沈漓安也开始迷茫。   “她叫盛鸣瑶。”   “——这名字到是有几分耳熟。”   一道慵懒的声音插入了两人的谈话,还不等盛鸣瑶转头看去,腰间就被苍柏的手揽住。   对方熟稔地将下巴搁在了盛鸣瑶的肩膀上,盛鸣瑶早已习惯了这般亲昵的做派,也就任由他去了。   殊不知,落在沈漓安眼中,这又是另一番滋味。   此时此刻,他忽然也开始祈求,这一次真的只是一场自己一厢情愿的错认。   苍柏嗤笑一声,转而对着盛鸣瑶耳语:“……姐姐觉得呢?”   这样的苍柏有些陌生,与平日里不同,不再像是一个小少年,反倒像是一只领地被人侵犯后、浑身炸毛、发出低沉警告的——   猫。   盛鸣瑶被自己脑中的想法逗笑,捏了捏苍柏环在自己腰际的手,转而对着沈漓安平淡道:“盛鸣瑶?我知道她,她早死了。”   有了这句作为开头,剩下的话,就很好胡说八道了。   “公子可有听闻过画皮妖?”盛鸣瑶眼珠子一转,随口扯道,“我原本的容貌被人毁去,所以不得不向人购买皮囊掩饰,我家先生又恰好遇见有人在售卖制作好的人皮,于是就挑了身形最漂亮的一个为我买来。”   盛鸣瑶充分调动了自己的天赋,情真意切时又不免带出了几分同情。   “这位公子不知道吗?之前村民在碎星山脚下捕猎时,捡到过一个面容被野兽啃得身形破碎的女尸,本着逝者为安的良善之心,那几个村民就将她带回去了葬了。”   “若是公子真的觉得我身形眼熟的话,也许……”   “也许你的师妹早就死了。”   苍柏不咸不淡地接口,他轻轻哼了一声,像是在撒娇,又像是在警告什么:“这位公子若是不信,那无名坟离这儿不远,你大可以去亲自确认。”   如何亲自确认?   那片乱葬林的碑文又不齐全,何况人都埋在下面,若要确认,难不成要把人一个个挖出来吗?   “是啊。你若不信,就亲自去挖挖看好了。也许你心够诚,你的瑶瑶就会愿意出来见你呢?”苍柏的口气愈发嘲弄,“若换做是我,定然不见尸骨,决不罢休。”   盛鸣瑶睨了苍柏一眼,得到了对方的无辜浅笑后,叹了口气,转而对沈漓安道:“逝者已矣,公子还是不要强求。”   沈漓安从来就是个耳根子软的,被盛鸣瑶和苍柏这番话打得措手不及,他失魂落魄地转身,就连告辞都未说。   苍柏见他走后,笑得活像是一只偷腥的猫。   他牵着盛鸣瑶一路到了两人的住所,又黏在盛鸣瑶的身上死活不撒手。   “之前桂阿长老在,阿鸣姐姐又和他有话说,凭白把我支出去,现在又要用什么借口?”   嘴里似真似假地说着撒娇似的抱怨,苍柏话语一转,提起了别的事:“今夜有场烟火,名为‘焚花祭’,格外盛大。我们这间客栈的上房,恰好是绝佳的观景之处,既然来了,阿鸣姐姐就千万不要错过。”   真的就这么巧?   不怪盛鸣瑶心中怀疑,实在是苍柏太不知道收敛。   盛鸣瑶狐疑地看着苍柏,应了一声,在与他说了会儿话后,率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夜空散漫,星河低垂,似要将星空点燃。   入夜后,苍柏准时地敲响了她的房门。   盛鸣瑶在苍柏面前并没有什么包袱,她直接前往了苍柏的房间内。   两人入座后,苍柏不紧不慢地将自己外出搜罗到的种种特色美食从储物戒中拿出,一件一件摆在了茶几上:“白日里无聊,所以出去逛了逛,这里的小吃颇有名气,阿鸣姐姐可以尝尝。”   盛鸣瑶看着面前犹自散发着香气与热气的佳肴,不知怎么,脱口而出:“苍柏,你究竟是谁?”   即便知道这句话问得草率,盛鸣瑶也不后悔。   从很早之前开始,苍柏就没有掩饰过他的不对劲,只是盛鸣瑶一直不想怀疑,直到现在。   苍柏就差明明白白地告诉她‘我没有那么简单’了。   盛鸣瑶话出口后,室内的气氛瞬间凝固至冰点。   靠在盛鸣瑶身旁的苍柏轻轻笑了出声:“你终于问出口了。”   不待盛鸣瑶说些什么,他直接睁开了眼。   浅淡的瞳色不似曾经见到的空茫,反而泛着一股戾气,眼尾下的泪痣更为妖冶,昳丽的面容带着狠厉,整个人像是下一秒就要化形的上古凶兽。   苍柏身上的衣服也不再是浅淡干净的白色,尽数化为了血红,像是被谁的血液染成,非但不让人觉得鲜活,反而暮气沉沉。   “你识破了我的伪装,我该怎么办。”苍柏冰凉的手搭在了盛鸣瑶的脖颈处,“我要不要杀了你?”   两人贴得很近很近,近到盛鸣瑶在刹那间想起了曾经遇见过的那位神秘人。   ——滕当渊的幻梦,突兀出现的红衣人。   这么一想,盛鸣瑶反而一点也不害怕了,她嘴角上扬,浮现出一丝浅薄的笑意,刚想开口,空中却传来了一声‘嘭’得炸裂声。   今夜的烟火开始了。   “不如这样。”   苍柏一手抵在了盛鸣瑶的咽喉处,整个人位于盛鸣瑶的后方,他转向了窗外,第一支烟火已经在空中绽放。   “你帮我形容一下这场烟火。倘若你能让我这个眼盲之人看到这场烟火,我就不杀你,怎么样?”   假的。   苍柏漫不经心地想到,凭借听觉,他望向了烟火升起的方向,也只看到一片虚无的混沌。   他看不见黑夜中的焰火。   但他能看见盛鸣瑶。 第104章 你是月亮   说句实话, 盛鸣瑶一点也不怕。   她非但不怕, 对着这样的苍柏, 还有一点想笑。   于是苍柏就见被他威胁的女子平静到像是半点也没有察觉到威胁,周身灵力都没有因惊惧而起一丝波澜, 出口的话语更是轻松惬意。   “好啊。”   这样轻快的口吻完全不像是受人所迫,反倒近乎于纵容,尾音带着些许模糊的上扬,像是早起后随口的一声招呼。   饶是苍柏也没想到盛鸣瑶会是这样的反应。   明明他企图让她感到害怕,可她像是半点没有意识到自己是怎样一个嗜血可怖的人。   “你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苍柏声音暗哑,手指沿着盛鸣瑶的脖子缓缓上移,像是一条嘶嘶吐信的毒蛇,“……我真的很想、很想杀了你。”   只要死去的人才不会背叛, 也不会逃离。   在这一瞬间,盛鸣瑶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苍柏的杀意。   但她还是不怕。   “你不是说,想看烟花吗?”盛鸣瑶轻巧地转移了话题, 她同样望向了右侧, 没有被窗木遮住的天空, 渲染着大片大片的色彩。   “苍柏, 烟花已经开始了。”   耳畔是焰火升空后轰然炸裂的声音,盛鸣瑶自然地伸出手覆盖在了苍柏的手背上,态度随意地仿佛面前这人对她而言没有一丝威胁。   苍柏的手背被盛鸣瑶覆盖, 感受到不同于自己的体温传来,他垂下眼帘,不自觉地放轻了语气:“那你说说, 现在的烟花,是什么颜色的?”   “蓝色。”盛鸣瑶仰起头,握紧了苍柏的手腕,“很深邃的蓝色。”   苍柏低声笑了起来,故意贴着盛鸣瑶的耳畔道:“‘很深邃的蓝色’?可是我并未见过色彩,又如何能感受到这份‘深邃的蓝’?”   “……像我们曾去过的哭魂海。蓝色的烟火在空中炸裂时,就像是那些魂灵的低语,静谧又带着怅然。”   或许因为仰着头说话的缘故,盛鸣瑶的声音变得干涩沙哑,却无比清晰地让苍柏感受到了心脏的跳动。   一下,又一下。   不远处传来了‘嘭’得一声,这是烟花在空中绽放的声音。   苍柏原本压抑着的心情突然变好,这一出分明是苍柏在见到盛鸣瑶与沈漓安对话后,临时起意的刁难,可如今倒是多了几分真切的期待。   “还有什么颜色?”   苍柏从前也知道人世间有‘烟火’这个东西,然而他只觉得吵闹。只有今天,难得起了几分兴趣。   也不知道是对事,还是对人。   苍柏垂下头,愈加扣紧了盛鸣瑶的手腕。   “还有橘色和黄色,都是极为绚烂的颜色,又坠落的很快——我觉得你应该不太喜欢这两种颜色,因为容易显得太过吵闹。”   盛鸣瑶的语气轻快又自然,她感受到苍柏右手愈加用力的握住了自己的手腕,也不惧怕,轻轻动了动手腕。   其实盛鸣瑶不过是想反手扣住苍柏的手腕,与他开个玩笑罢了。没想到苍柏却像是触碰到了滚烫的火焰,瞬间放松了对盛鸣瑶的禁锢,又立刻虚张声势地合拢了手指。   无论苍柏的身份到底是什么,他永远都不会伤害盛鸣瑶。   也许苍柏自己都还没有清晰地意识到这点。   盛鸣瑶轻咳一声,唇畔的笑意愈发明显。   “烟花坠落的太快,我来不及一个一个细说。”盛鸣瑶坐得累了,索性往后靠,直接贴在了苍柏的胸膛上,懒洋洋地开口,“不如你说,你想看什么颜色,我来给你形容,如何?”   事到如今,别说‘怕’了——结合他曾经似是而非地说过‘苍破’这个名字,盛鸣瑶早已对苍柏的身份有所猜测。   现在,盛鸣瑶更好奇苍柏到底做了什么,才让天道如此发怒,要将他囚禁许久。   “我要看红色。”   “红色的烟火很炽热,花团锦簇,大片大片地落下,不像是凋零的花朵,而像是永远崩腾不息的血液。”   盛鸣瑶一根一根地挑起了苍柏扣在自己腕上的手指,活动了一下手腕,在他猛然僵硬的神色中,又慢慢地插入了自己的手指,与他十指紧扣。   苍柏视线下移,不自觉地滑落到两人紧密贴合到没有一丝缝隙的手掌上。   他再难掩盖自己愉悦的心情,连原本搭在盛鸣瑶脖颈处的手都不知何时,已然放下。   “那么白色呢?”苍柏轻声问道,“白色又是什么样子的?”   他的视野里分明就是一片漆黑,但是苍柏莫名觉得自己真正看到了一片烟火。   “没有白色的烟火。”盛鸣瑶十分诚实的回答道。   苍柏顿了顿,视线停留在主动进入了他怀中的盛鸣瑶身上,总是透露着漫不经心的尾调,染上了几分难言的缠绵。   “可我想知道,你眼中的白色,是什么模样。”   白色是什么样子?   盛鸣瑶的脑海中闪过了灵戈山巅上的苍茫雪景,闪过了幻梦中乍现的密林,闪过了之前岁月中遇见的很多身着白衣的修仙者……   “白色应该是最干净、最赤忱的模样,在我眼中,天底下的任何一种色彩都没有白色来的纯粹。”   若他没有记错,般若仙府和纯戴剑宗那几位,都爱穿白衣。   盛鸣瑶余光瞥见了苍柏不知想到了什么而越发冷冽的侧脸,眉宇间划过了一丝狡黠,尾音上扬:“所以我觉得,白色,就该和你一样。”   又是‘嘭’得一声乍响,最后几簇最盛大的烟火在空中燃起,点亮了大半边的天空。   这场绚烂至极的烟花燃烧尽了所有空气,苍柏竟是久违地感受到了呼吸不畅。   他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努力想要发出声音,又根本发不出一语。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用‘干净’这样的词汇来形容苍柏了。   久到偶尔苍柏都会模糊了记忆,也开始以为自己只是一个深渊中犯下滔天罪孽的妖龙。   直到他遇见盛鸣瑶。   盛鸣瑶是不同的,正因为她太不同了,以至于让苍柏都开始患得患失起来。   “……盛鸣瑶。”苍柏又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在盛鸣瑶不明所以的眼神中,忽而猛地用力将她拉向了自己,紧紧拥住了她。   这不像是一个拥抱,更像是某种恳求。   “你不可以背叛我。”   感受到苍柏激烈压抑的情绪,盛鸣瑶没有动。   她轻轻用手抚着苍柏的后背,在对方情绪终于稳定下来之后,轻巧地转移了话题:“我都陪你看了场烟花了,你是不是也该把一切对我交代清楚了?”   苍柏干净清澈的眼眸划过笑意,盛满了细碎的星光。   然而还不等他开口,盛鸣瑶又再次‘为难’道:“在此之前,你不该也告诉我,我在你心里,是什么样子吗?”   窗外的烟火不知何时已经停歇,喧闹的人群仍在涌动,孩童的欢声笑语偶尔传来,裹挟着人世间的烟火色。   这一切,都比不过苍柏眼中看见的这个人。   “你是月亮。”   “月亮?”盛鸣瑶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她难得耍起了小孩子脾气,固执地问道,“为什么是月亮?既不是星星,也不是太阳?这也就算了,你说我是一阵风,在天地间无拘无束,我看啊,都比月亮好。”   别人都会把心爱之人比作一束光之类的,苍柏到好,直接说她是月亮。   苍柏又轻轻笑了起来,温热的鼻息喷洒在盛鸣瑶的耳根后,她甚至能感受到苍柏胸膛的震荡,又想起他之前的威胁,忍不住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脖子。   位置没找准,一下次戳到了他的喉结。   盛鸣瑶的手很快被苍柏捉住,他嗓音变得有些许古怪地晦涩,又带着显而易见的沙哑。   “因为这世间有成千上万的星星,难以计数的风声,也曾在传说中,有九个被后羿射落过的太阳。”   “春秋代序,沧海桑田,能让所有人起了共鸣,抬起头望而叹息,也只有一个月亮而已。”   苍柏的声音随着话语又变得清越动听,像是浮蒙之林那条潺潺流淌的小溪,他在盛鸣瑶的唇角落下了一个温柔的吻,在得到了她的回应后,又凑近她的耳畔,咬住了她的耳垂,含笑的嗓音被情欲沾染,愈加令人怦然心动。。   “所以,在我心里,你是月亮。”   ——而我,用一只眼睛换取了一片可以永久拥有的月光。   第105章 褪色   [盛鸣瑶?我知道她, 她早死了。]   [这位公子不知道吗?之前村民在碎星山脚下捕猎时, 捡到过一个被野兽啃得身形破碎的女尸, 本着逝者为安的良善之心,那几个村民就将她带回去了葬了。]   ……   沈漓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片坟地的。   晚风袭来, 夹杂着几丝野兽的低吼,簌簌树叶摩擦之声像极了妖鬼的怪笑,更显得这里鬼气森森。   毕竟是无名坟地,脚下的路坑坑洼洼,在月光的照应下,沈漓安依稀见到了几节露在外的白骨。   这会是瑶瑶吗?   [——对了,听说她就葬在碎星山北面的那处的无名坟地里。]   沈漓安下意识想到了这句话,又费劲全力将这个想法赶出了脑海。   [——你若不信, 就亲自去挖挖看好了。也许你心够诚,你的瑶瑶就会愿意出来见你呢?]   亲自去挖坟地?   不说般若仙府从来自恃清高,哪怕沈漓安还未踏入修仙一途时, 他所在的骏阳沈氏, 也是凡尘中有名有姓的大家族。   翩翩公子如春日远山, 风雅至极, 与这片肮脏泥泞的墓地格格不入。   莫说挖开已葬入土的死人坟这般不敬不孝,罔顾常伦的事情,像沈漓安这类大家族的公子, 轻易都不会踏入这种底层人呆的地方。   他们若要祭拜祖宗,自有家族的祠堂墓地,各个都是庄重肃穆, 又哪里来过这样肮脏腥臭的地方?沈漓安甚至觉得自己无处落脚。   可沈漓安还能怎样呢?   他必须要来。   或许这里真的埋葬这他心中的那个人。   又或许,之前那两人说得是佳话。   沈漓安并没有完全相信他们的话,可哪怕又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敢冒险。   若真如那女子所言……   沈漓安握紧了拳头,又缓缓松开,指甲缝里依稀可以见到溢出的丝丝血迹。   鲜红,灼人。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沈漓安也不愿意让那些脏污的东西碰到也许已经被埋在地下的盛鸣瑶,正因如此,他将灵力施在了自己的本命法器暮春笛上,竟将那般风雅卓然的法器折腾成了街边随处可见的木棍大小。   不伦不类。   沈漓安总是含笑的嘴角绷紧,神情带着一股肃杀之意,眉宇间再也不见往日的温和。   他满身的清贵风雅也尽数褪去,沈漓安手持长笛,站在墓地中央,静静地与嘲笑着自己的黑夜对视。   沈家家训有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从来恪守家规的沈漓安也以为自己会颓唐恐惧,可真正到了这一步时,反而只剩下了平静。   为了一些事,一些人,赴汤蹈火也不敢辞。   借着铺开的灵力,沈漓安望着那不见尽头的黑暗,认真地在心中数着。   除去无名乱尸,这里一共是一千七百五十二座坟墓。   那么,这些坟墓底下,会有瑶瑶吗?   ……   在第一次将暮春笛铲入地底时,沈漓安听见远处‘嘭’得一声乍响。他下意识抬起头,只来得及捕捉到火红色的烟花落下的最后一丝余晖。   百年前,在一切的一切都未曾破裂之时,沈漓安也曾牵着母亲的手,在人世间看过一场烟火。   这一刻的烟火极其绚烂,像极了曾经的盛鸣瑶叫他‘师兄’时,带着璀璨笑意的目光。   想起盛鸣瑶,沈漓安紧绷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紧接着,又是第二声、第三声。   夜晚被焰火点亮,五颜六色齐聚于空中,远处想必是一片欢腾,可惜那热闹至极的氛围半点也没有传到这片无名的坟地来。   逝者已矣,他们需要的,唯有不被打扰的宁静。   可惜了,今夜这片坟地最后的安宁也要被这个修仙者夺去。   往日里温润清隽的眉眼染上了尘埃,清贵风雅被腐败腥臭所取代,连月色也无法将他身上的泥污洗净。   道心已然崩塌。   然而这一刻,沈漓安望着一片狼藉,心中却是极为开怀的。   ——你看,这里没有瑶瑶,对不对?   ……   “所以,我曾经在滕当渊幻梦中遇见的那个人是你?”   得到苍柏肯定的答复后,窝在他怀里的盛鸣瑶怀疑地眯起了眼睛。   早在之前,苍柏就已经对盛鸣瑶完完整整地交代过他的来历,包括与天道的那些渊源。   不对,如果只有那一次,苍柏不可能……   “老实交代,你瞒着天道混在我身边时,是不是不止一种形态?”   苍柏莞尔。   他如玉的手指上缠绕着盛鸣瑶的发丝,也不否认,牵起嘴角:“那阿鸣姐姐不妨再猜猜看,还有谁?”   “……我的那把金红纹匕首!”   盛鸣瑶眼睛蓦然瞪大,见苍柏没有反驳,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当即想从苍柏怀中起身,又被对方牢牢禁锢在怀中,只能抬起头,故作失望的长叹了口气。   “啧,原来苍柏你是这样的人啊。”   “不是。”苍柏餍足的翘起嘴角,“我不是人,我是龙。”   龙和人,差别还是很大的。   盛鸣瑶轻哼,懒得理他,目光触及到他眼下那颗泪痣时,忽而又想起了别的事:“所以你的原身,该是银白色的苍龙?”   “是啊。”   苍柏实在没忍住,轻轻咬了下盛鸣瑶的耳垂,又在对方直接扔过来的火团下,遗憾地选择了放弃继续,“怎么了?阿鸣姐姐不喜欢银白色吗?”   “喜欢。”盛鸣瑶随口问道,“那为什么无论是那把匕首,还是一开始的你,都喜欢穿红衣。”   苍柏抚摸盛鸣瑶发丝的手微微一顿,而后对盛鸣瑶眨着眼,无辜开口:“因为我褪色了。”   盛鸣瑶:“……”   她实在没忍住,终于上手掐住了苍柏的脸。苍柏陪着她闹,笑得开怀,没有半分不虞。   苍柏没有说谎。   在遇见盛鸣瑶之后,满目的猩红都褪了色,终于褪成了最初的雪白。   两人闹了一会儿,盛鸣瑶率先住手,问道:“所以你还没告诉我,我落下山崖那日,你用来弥补我心头血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之前无论怎么问,苍柏都不肯说实话。   苍柏没想到盛鸣瑶对这件事如此执着,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扫出了一片阴影,语气随意到像是随口一答:“也不是什么大事,一只眼睛罢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   一只眼睛罢了。   盛鸣瑶被他这话一梗,竟是半天没想到该如何作答。   之前的欢闹的气氛骤然凝固,急转直下,变成了这间房内从未有过的寂静。   “一颗眼睛。”盛鸣瑶敏锐地抓住了重点,她重复了一遍苍柏的话,追问道,“那另一颗呢?”   苍柏轻描淡写道:“在乐氏秘境中。”不等盛鸣瑶再一次开口,苍柏对着她弯眉浅笑,“若是阿鸣姐姐愿意,等我们一同前去乐氏秘境时,也可以陪我将它取回。”   当然愿意。   盛鸣瑶记得,之前桂阿率先回去,也正是因为突然传出乐氏秘境开放的消息。   唯有筑基后期之上的弟子才可进入乐氏秘境。这么一来,大荒宫不少弟子要先行离开。   此处距离乐氏秘境很近,故而桂阿虽然离开,但苍柏和盛鸣瑶不必白费力气跟随,只需等在原地即可。   不过在去乐氏秘境之前,盛鸣瑶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我现在不需要你的眼睛了。”盛鸣瑶收回了搭在他肩上的手,敛去了之前的所有笑意,“我能将它还给你吗?”   说这话时,她不自觉地抓紧了苍柏的手,鼻尖嗅到了他身上的木质香后,高悬起的心才终于有了着落。   这番话听起来有些无情,只是苍柏明白盛鸣瑶的意思——无非是不愿意让他受伤。   思及此,苍柏心中一暖。   即便盛鸣瑶不提,苍柏也会将它要回的。   毕竟,对于如今的盛鸣瑶而言,这颗眼睛百害而无一利。   她一笔带过了被谷秋捉去时,突然迸发出的抽痛,但苍柏知道,这种滋味并不好受。   而且,既然桂阿将‘丹’送给了她,那么若是自己的眼睛存在,只会分去‘丹’的效用。除此之外,不能为她带来分毫便利。   所以,取回眼睛,势在必得。   之所以这般小心地算计谋划,只因苍柏要保证,倘若他真的离开,盛鸣瑶仍然能得到最好的一切。   也不知道苍柏是用了什么秘法,闭着眼的盛鸣瑶半点没有觉得不适,在听到对方轻轻说了一句“好了”后,她睁开眼,就见苍柏的掌心上漂浮着一颗发着光的金色珠子。   盛鸣瑶目光落在这珠子上,“这是你的眼睛?它真好看。”   苍柏清浅一笑:“没有阿鸣姐姐好看。”   这又是什么说法?   盛鸣瑶理了理散落在肩上的长发,瞥了苍柏一眼:“少油嘴滑舌,你快将它放回去,我也能安心些。”   自从刚才得知了自己心头血竟是以苍柏的眼睛来弥补时,盛鸣瑶先是短暂的茫然,而后尽数化为了惊慌。   哪怕是曾身处险境,盛鸣瑶也从未如此惊慌过。   苍柏说害怕失去她,盛鸣瑶又何尝不害怕失去苍柏?   “我没有油嘴滑舌。”苍柏合拢手掌,任由那珠子化作点点金光,而后尽数汇聚于他的左眼。   “阿鸣姐姐在我眼中没有特定的颜色,而是各种色彩的凝聚。”   这是什么形容?   原本悬着心的盛鸣瑶在看到苍柏极其认真的神色时,不由失笑。   莫非在苍柏眼中,自己是那种会留下晶莹剔透七彩泪水的神奇动物不成?   而后不论盛鸣瑶再追问什么,苍柏再不多说一个字,只摇头浅笑。他现在的眼眸中温柔似是冬天暴雪后,在漫山遍野盛开的灼灼桃花。   在我眼中,世间只有你。   是你带我领略了大好河山,见证了山河湖海,又让我再次变回了我。   ……   两人说定,算了算日子,打算早些前去乐氏秘境。   不过倒也不急于一时。   盛鸣瑶与苍柏一同下楼,猝不及防就遇见了站在正厅偏门处的沈漓安。   他同样也看到了盛鸣瑶和苍柏,对着两人温和一笑,虽然身影太过削瘦,清隽的眉眼也依稀可辨曾经的风度翩翩。   “一千七百五十二座坟墓。”   “没有我的师妹。”   第106章 得偿所愿   也不知道沈漓安站在那儿等了多久。   即便是苍柏, 也没想到这位久负盛名, 实则内里软弱不堪的‘仙府第一公子’沈漓安, 真的会放下身段,踏入那片无名坟地。   更没想到, 他竟真的信了自己的话,将那坟墓一座一座地掘开。   盛鸣瑶视线下滑,落在了沈漓安的双手上。   本该弹琴握笔的修长指节上沾满了尘土,总是整洁到毫不出错的仪表也添上了几分狼狈,偏偏沈漓安的眸子却亮得惊人,他也不看苍柏,目光执拗地落在了盛鸣瑶的身上。   怎么也甩不掉。   昨日那话,本也只是盛鸣瑶顺势而为的刁难挖苦, 她压根没有想过,沈漓安居然真的回去一个一个地掘开坟墓,就为了那一句话。   值得吗?   盛鸣瑶不知道值不值得, 只是忽然觉得好笑。   但凡沈漓安这份坚定来的早一些, 自己与他也不至于变成这样冷淡的关系。   这么一想, 盛鸣瑶倏尔笑了出声, 见周遭来往之人都将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盛鸣瑶面色如常,丝毫不见窘迫。   她牵着苍柏的手上前两步, 在沈漓安面前开口,眉梢上扬:“所以呢?沈公子此番来寻我,所为何事?”   沈漓安微怔, 在触及到盛鸣瑶的目光时,似是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出口。   反观盛鸣瑶,她目光坦荡,不仅不躲不避,嘴角还挂着疏离客套的笑意,就像是——   就像是对待一个曾见过几面的陌生人。   沈漓安心中苦涩难掩,随后他自嘲一笑,原本想要伸出的手终究是收回在了袖中。   “沈某此次前来,是想归还一物。”   沈漓安说着话,眼神又不由望向了盛鸣瑶。   这一次,不等他的视线落在盛鸣瑶身上,一直站在旁边没有说话的苍柏上前一步,直接挡住了沈漓安的视线。   “既然如此,道友不如随我们上楼说话。总也好过在大庭广众之下争执,反倒无端招人揣测。”   苍柏笑容清浅,话语妥帖,只是将盛鸣瑶的身影遮了个结结实实。   猝不及防被人挡住了视线的沈漓安不好再去看盛鸣瑶,到正好得了机会,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个从开始时,就一直站在盛鸣瑶身旁的少年。   少年眉眼生得极其精致,乌发红唇也不显得女气,浓墨重彩的外貌非但不让人觉得艳俗,反倒因眼尾的那颗泪痣,更显得矜贵。   他站在那儿,午后的光透过屋檐回廊,深浅不一地落在少年精致的面容上,斑斑驳驳,就连普通的光线也被少年的气息所染,变得贵气。   就像是往日繁华落下时,散在天边的余晖。   这样的人不像是修真者,反倒容易被人错认成世家大族出来的小少爷。   就在沈漓安冒出了这一想法后,面前垂眸不语的少年蓦然抬头,狭长上挑的眼眸中似是翻涌着浓墨,而后又在对上盛鸣瑶的脸庞时变得温柔乖顺。   他在骗人!   也许他就是用这样虚假的模样,欺骗了自己的师妹!   在一瞬间,沈漓安握紧了暮春笛,他强压下自己内心的愤怒:“若是瑶……她愿意,便依公子所言,我们上楼详谈。”   盛鸣瑶挑眉,看着拦在自己身前的苍柏与沈漓安交锋,心中涌现的种种思绪变淡,她垂眸摇头浅笑,没有拒绝苍柏伸来的手。   两人手掌交叠,无声相视一笑,默契与亲昵尽在不言之中。   沈漓安看得心中一刺,狼狈得别开脸,不去看面前这令人恼怒的景象。直到上楼后,他才缓和了脸色。   这间客栈的上房之所以被叫做上房,除去楼层高、视野好之外,还因为其内里空间面积极大。   也不知桂阿有意无意,留给苍柏的这间上房,更是大的不可思议。   甫一进门,还不等沈漓安开口,就见苍柏与盛鸣瑶在短暂的对视后,从容转身离去,脸上还留有一丝未褪去的温柔笑意。   刺得沈漓安生疼。   “你……现在过得好吗?”   沈漓安似乎抬手想要拿起茶杯,又终于放下,他的眼神也不敢去看盛鸣瑶,干巴巴地说出了这句开场白。   在盛鸣瑶面前,他一点也不像曾经那个笑语晏晏,从容不迫的第一公子沈漓安。   “很好。”   沈漓安默了默,又问道:“刚才那人是你的道侣吗?”   他知道盛鸣瑶如今定是不愿自己再叫她‘瑶瑶’‘师妹’的,然而要让沈漓安突然改口,重新将他们二人间划出那一道泾渭分明的线来,沈漓安也不甘心。   于是,他索性就模糊着称呼,绝口不提。   盛鸣瑶顺着他的话点头,在余光瞥见转屏后的身影时,眼中浮出了一丝笑意:“道侣?”她难得起了捉弄的心思,故意拖长了语调,见那身影僵立不动,才笑道,“是我的道侣,他叫苍柏。”   坐在对面的女子笑得眉眼弯弯,连念到那名字时都染上了几分不自觉的温柔缠绵。   那个名为‘苍柏’的少年郎,对她而言,是不一样的。   真是叫人羡慕又……嫉妒啊。   沈漓安垂眸,掩在茶桌下的手握紧,终是缓缓松开。   “如今是拜师大荒宫——他们待你可好?”   “很好。”盛鸣瑶听见这话,不自觉地想起老狐狸田虚夜,想起嘴硬心软的汲南,想起大荒宫的许多人,眼角眉梢都松快起来,连语气都变得真切,“他们知道我以前的事,也都待我很好。”   沈漓安不知想起了什么,听了这话,整个人到是松弛了下来,轻声说道:“那便好。”不等盛鸣瑶反应过来,他又对着盛鸣瑶微微一笑,转变了话题:“今日这茶,不如由我来冲调。”   盛鸣瑶眨眨眼:“随意。”   茶道精妙繁复,倘若是初学者做起来定是手忙脚乱。   沈漓安不同。   作为沈家出身的公子,‘风雅’二字已经烙印进了他的骨髓,一举一动间,风姿尽显,就连放在茶盘上的花形茶宠都因他的浇灌,而变得格外夺目。   茶叶在壶中打着旋儿,浮浮沉沉,最终又落于底端。   如这世间的一切喧嚣,最终都会归于寂静。   盛鸣瑶看久了,也就觉得稀松平常,反倒又想起之前苍柏笑着给自己买糖葫芦的模样。   说起糖葫芦——   “沈……”   在听见这一称呼时,沈漓安动作一僵,竟是直接将茶水溢出了杯外。   他入茶道百年,这是第一次做出这样失态的事。   盛鸣瑶窥见他惶然落寞的神色,又想起曾经在夜中的那番谈话,终究没有开口伤他第二次。她若无其事地转过了话题:“你可曾将糖葫芦的方子交给过一个世代买果脯零食的小商贩?”   沈漓安很快恢复过来,顺着盛鸣瑶的话一想,温和道:“确有此事。忽然提起,难道是你也遇上了?”   “不止遇上,还买了一根。”   盛鸣瑶接过了沈漓安递给她的茶杯,笑得随性张扬。   室内弥漫着草木的清香,如今又被茶香冲淡,愈发清新自然。   在这样的环境中,饶是愁绪满腹的沈漓安,也觉得轻松许多。   盛鸣瑶感受到他情绪的放松,揶揄道:“我竟不知道,你何时变得爱云游四方,又放下身段,与贩夫走卒混在一起了。”   因为你。   沈漓安记得,曾经的盛鸣瑶说过,道,是千千万万无以计数的天下人的道。   所以他才打算亲自去看看,这些人的生活,看看他们的‘道’。   至于糖葫芦——   “你也是大方。”盛鸣瑶抿了口茶,打趣道,“自己的方子就那么送给那人了?”   沈漓安摇摇头:“不止一个,我送给了许多人。”   还是那幅温润纯然的样子,到让盛鸣瑶不止说什么好。   反倒是时刻注意着盛鸣瑶神色的沈漓安一晒。   “你……”   “算了。”盛鸣瑶放下茶杯,“我们也别这样‘你’来‘你’去了,若是不介意,直接唤我阿鸣,或者盛姑娘、盛道友,都可以。”   沈漓安弯了弯眼睛,立即改口:“阿鸣。”却绝口不提让盛鸣瑶叫自己什么。   他想要盛鸣瑶仍和曾经那样唤自己‘师兄’,可也知道,如今的盛鸣瑶绝不愿意开口,纵使叫了,也不过是勉为其难。   在世间上,沈漓安最不想勉强的人,就是盛鸣瑶了。   他微微低头,摩挲着茶杯口,出口的话语温和清润:“你之后是要前去乐氏秘境吗?”   “是啊。和苍柏一起。”盛鸣瑶也不避讳将自己的打算说出口。   一开始,盛鸣瑶想去乐氏秘境,不过是想要磨砺自己,为日后去九层梦塔一探究竟做准备。   而就在昨日,当她得知,苍柏的眼睛被作为阵眼放在了那秘境之中,那乐氏秘境,就更是非去不可了。   不为别的,哪怕只为了拿回苍柏的眼睛,也该去走一遭,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最后,沈漓安将一个小盒子放在了桌上,盛鸣瑶刚想伸手去拿,就听沈漓安低声问道:“他……对你好吗?”   “很好。”盛鸣瑶一想起苍柏,嘴角立刻浸润着笑意,“不必担心,我知道你也许会觉得,他有些不同寻常……但我知道苍柏很好,对我也很好。”   她眉宇间往日的疏狂不羁仍在,不过现在又多了一份羁绊。   确实很好。   得到了回答的沈漓安微微一笑,起身告辞道:“时候不早了,我也不多打扰,就此别过。”   自始至终,他都没问盛鸣瑶是否见过玄宁,也没问盛鸣瑶之前为何要欺骗自己,说她已经死去。   这些事一点也不重要了。   盛鸣瑶将他送至门口,随口问道:“乐氏秘境开启,你亦会前往吗?”   沈漓安拂去了衣袖上的褶皱,语气轻松:“看情况吧,也许宗门有些事,就不去了。”   他这么一说,盛鸣瑶才想起般若仙府有魔界之人混入一事,耸耸肩,打趣道:“你在外游历,没事吃点糖葫芦,或是大发善心给人留下方子——这听着也很有趣。”   沈漓安心知她在宽慰自己,温和地抬眸,对着她弯弯眉眼,道:“当然。”   他知道此去一别,或许即将经年不见。   他也知道今日一过,将东西归还后,自己与盛鸣瑶之间,就再无纠葛。   但是与盛鸣瑶现在过得开心相比,其余的事情都无足轻重。   比如,交给旁人做糖葫芦的方子不是怜悯,也不是大发善心,只是那时的沈漓安心中有一个微弱的期盼,期待盛鸣瑶坠落山崖后没有死,期待活着的盛鸣瑶还能吃到自己当时没来得及给她做得糖葫芦。   沈漓安走出客栈,风声在他耳边缭绕,岁月回环,依稀能辨出过去的那声‘师兄’。   这样很好。   自己也算是得偿所愿。   第107章 牵连   沈漓安走了之后, 便没有回来, 而盛鸣瑶与苍柏并没有立刻动身。   其一, 乐氏秘境虽说是“近日开放”,但修仙界众人的近日, 可与凡尘界不同。   哪怕是二、三年,也算是‘近日’。   其二,盛鸣瑶的身体需要时间恢复。   毕竟先是服用下‘丹’,后又是心头血,盛鸣瑶不可能一下子吸收恢复,少不得需要闭关一段时间。   不过有苍柏在,这些也都不是问题。   说起来,要不是苍柏告诉她‘丹’是什么, 盛鸣瑶都没意识到桂阿用来赔礼的‘丹’居然是这般珍贵的东西。   “你是说,这枚‘丹’居然可以让我跨越整整一个大境界?”盛鸣瑶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中平平无奇的黑色小丹药,“我服用它, 就可以进入元婴期?”   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儿, 盛鸣瑶可从未体验过。   要知道, 在修真界中, 筑基练气都不算难,通常若是天资好一些,从筑基到练气, 也就用个三十年左右的功夫。   然而不知为何,一旦到了练气后期,想再迈入金丹、乃至元婴都无比困难。   哪怕是玄宁那样的天才, 进入化神期也要长久地闭关,才将将勘破。   更何况……   “有这样的好东西,桂阿长老为什么要给我?”盛鸣瑶奇怪道,“哪怕是他自己不想用,给秋萱师姐也好啊。”   若‘丹’真的如同苍柏说得那样,制作过程无比困难反复,所用材料举世罕见,服用后对人体更是百利而无一害——   那桂阿就更不该给她了。   倒不是盛鸣瑶不相信桂阿的为人,但到底亲疏有别,就像田虚夜若是得到了什么至宝,也同样会让她和寄鸿师兄先来挑选一样。   苍柏伸手拢了拢盛鸣瑶肩上的披风,见她困惑,眉目间不由沾染上了一点笑意,不紧不慢地开口:“这不是还有我在吗?”   见盛鸣瑶下意识抬头望向他,苍柏眼中笑意更深,自然地牵住了盛鸣瑶的手,于小路漫步:“有我在,桂阿当然不敢用那些寻常宝贝糊弄你。何况画皮妖一事,本就是他理亏在先,莫名将你牵扯了进去。”   “若是他不给你好好道歉,”苍柏微微一笑,垂眸掩去了眼底的晦暗,“我反倒要去找他算账了。”   这东西本就是他为盛鸣瑶准备的,不过是借桂阿之手合理送出罢了。   两人在田间小道上漫步,夕阳落下,为万物染上了点点温热,让冬日的风都不再寒冷。   苍柏的解释合情合理,盛鸣瑶也并未起疑。   有苍柏在一旁看护,盛鸣瑶无论是融合最后一滴心头血,还是吸收‘丹’,都十分顺利。   一路上,两人走走停停,竟是快将神州大陆最大的永绩州走遍,游山玩水,体验各地民俗风貌,好不快乐。   直到盛鸣瑶终于收到了一封远方的来信。   “乐氏秘境终于确认即将开放了。”盛鸣瑶拖着长调将田虚夜的书信扬了扬,放在了桌上,抬起下巴,“我觉得,该去把你的眼睛拿回来了。”   苍柏抵着下巴看着盛鸣瑶,并没有查看信笺,乖巧地点点头:“都听阿鸣姐姐的。”   少年容貌昳丽到不似真人,鸦青色的长发披在身后,有几丝散落在了脸侧,与冷白的肤色对比之下,更显得无比惑人。   不过早已习惯了苍柏这番模样的盛鸣瑶可不买账。   “还好意思叫我‘阿鸣姐姐’?”盛鸣瑶见他不看,便抬手将信笺收回,随口与他玩笑道,“你作为苍破深渊的上古苍龙,能不能有点自觉?”   不知为何,盛鸣瑶莫名排斥‘妖龙’这个称呼,哪怕是互相打趣时,她也总是避开。   苍柏也注意到了这点。   说实话,苍柏在与盛鸣瑶摊牌之初,也是毫无把我。他也害怕盛鸣瑶会被自己的身份吓到,或是被世人的传言蛊惑,全然相信了天道令人编造出来的谎言。   然而盛鸣瑶不仅不怕,甚至还将其变成了玩闹时用来打趣他的话,一来二去,就连苍柏也放下了心房,觉得以往的一切,也没什么大不了了。   “我就喜欢这么叫你,就想喜欢你叫我‘苍柏’一样。”   因为这是独属于彼此的称呼。   苍柏又不知从哪儿拿出了一碟点心,冲着盛鸣瑶眨眨眼,“这是向苏镇上最著名的点心,阿鸣姐姐快尝尝。”   美食在前,盛鸣瑶也懒得与他计较称呼,抬手捏起了一块糕点,尝了一口后,顿时眼睛发亮:“很清甜的味道,像是甘蔗……不对,好像还有点草药的香气?”   “有天灵草在其中调味,或许这也是大受欢迎的原因之一。”   盛鸣瑶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口感有些熟悉,与之前阮绵为我带来的家乡的糕点很有几分相似。”   说起阮绵,盛鸣瑶到是又想起了别的事。   “刚才田先生在信中提了几句,说是秋萱与长孙景山走得很近,或许能成一段佳缘也未可知。”   这倒是好事,不过一想起长孙景山跳脱的性子,盛鸣瑶顿时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放下手中糕点,抬起头,扫到了苍柏蹙起的眉头,和毫无血色的脸,急忙走到了他的身侧:“你怎么了?难道还是……”   不等她将话说完,苍柏之前落在她后背的手掌忽而用力,将她直接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盛鸣瑶猝不及防跌入了苍柏怀抱,鼻尖缭绕着针叶林般的木质香气。   比起以往,如今的香气好像变得更为沉闷,混杂着别的东西,也比以前更为浓郁。   盛鸣瑶没有多想,她抬起头,对上他不掩笑意的眼眸,又好气又好笑,反手拍了拍他的手背:“你又在吓我!很好玩么?”   “嗯,吓你。”苍柏低低咳嗽了一声,若无其事抬起头,“是还挺有趣的。”   盛鸣瑶简直要被他气笑,抬手凝起灵力就朝苍柏打去,苍柏笑着用手掌制住了她投来的灵力,指尖微动,竟让这火一般灼目的灵力,随风而散,化为了莺啼鸟鸣。   最后所有声音散去,只留下了一个落在盛鸣瑶腕上的银色手环。   盛鸣瑶被苍柏这一系列的操作转移了注意力,抬起手看着自己手腕上的圆环。   手环很细,触感冰凉,它似乎能感受到盛鸣瑶的目光,竟然在她投来视线时倏尔散发出了柔光,又顷刻间散去。   盛鸣瑶看看自己的手腕,又看看苍柏,犹豫片刻后,仍是忍不住蹙眉问道:“……你身体真的没事吗?”   这个问题她问过苍柏好多遍,每一次苍柏都说没事,然而盛鸣瑶总是放不下心来。   也许和苍柏具有上古血脉有关,哪怕盛鸣瑶如今已经有元婴修为,仍是看不透他。   果不其然,这一次苍柏如同以往一样,噙着浅淡的笑意,声音清越:“当然没事,老毛病而已。”末了,他抬眸,玩笑般地添了一句:“有你在,我现在可舍不得死了。”   盛鸣瑶勉强相信他的话,语气一转,又问道:“所以只要我们拿回了眼睛,你的身体就会恢复如初,是吗?”   她还是在担心苍柏的身体。   毕竟苍柏之前所做的那一切,无论是在万道会武时疯狂给她买东西,还是之后的种种安排,都好似要在离别前,将世间所有的美好都体验一番。   也许是察觉到了盛鸣瑶的不安,最近苍柏到是很少这么做了。   “当然。”苍柏轻笑,“无名书看了那么久,也没点长进?”   “无名书?”   盛鸣瑶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缓慢地眨了下眼,睫毛落在了眼下,还有些痒意。   苍柏忍着笑,看着怀中人,只觉得怎么看也看不够。   “……原来那东西也是你的!”   终于想起‘无名书’的来历,盛鸣瑶半眯起了眼睛,故意抬手模仿苍柏之前的模样,将手抵在了他的脖颈处,在他的脖子外绕上了一圈自己的灵力。   “老实交代,你还有什么没告诉我的?”   苍柏抬手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灵力所成的纤细环佩,另一只手不忘揽住了盛鸣瑶的腰肢,他低下头,盛鸣瑶清晰地看出了他眼中渐深的笑意,已经预感到这家伙又要扯开话题。   果不其然,下一秒,苍柏捉住了盛鸣瑶的手,轻轻吻了下她的耳垂,嗓音都染上了笑意:“有啊。”   盛鸣瑶偏头躲过,眼神逐渐变得危险:“比如?”   “比如……”苍柏顺势拉开了些许两人间的距离,他眨了眨眼,眉宇间都浸满了纯粹的笑意,“我好像从没告诉你,我为什么这么喜欢你?”   将如此暧昧的话语都说得光风霁月又无比坦荡,盛鸣瑶所有认识的人里,能做到这点的,也只有苍柏了。   看他还有心思开玩笑,之前还对苍柏身体无比担忧的盛鸣瑶实在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她懒得理近日里愈发喜欢和她腻歪的某人,直接从苍柏怀抱里退了出去,轻巧地落在了门口的屏风处:“我下楼一趟,拿点东西,你就自己呆着吧。”   “阿鸣姐姐不想知道原因吗?”苍柏也没有起身追逐,而是乖巧地坐在榻上,一动也不动。   盛鸣瑶抬手搓了搓自己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没好气道:“时间多得是,我们换个时间让你说个够。”   苍柏失笑,看着她的身影的转身消失在屏风后,嘴角的笑意渐渐隐去。   他当然喜欢和盛鸣瑶腻在一起,也很想告诉她,自己有多么多么喜欢她。   因为苍柏知道,自己所剩下的时间,并不算多。   ……   ……   般若仙府·   “你是说,那个新入门的门外弟子,是魔域派来的细作?”   一到般若仙府,常云立即去见了留守门派的长老易云,肃容道:“门派弟子皆是世家出身,便是有人行事莽撞了一些,到底是身家干净清白,怎会与魔界扯上关系?”   说这话时,常云略有些神思不属。   他接到消息后,走得太匆忙,还未来得及去与秋萱告别。   ……不过秋萱也许也不愿意见到他就是了。   长老易云叹了口气,开口时,却提了一句完全不相干的话:“玄宁真人可是一道回来了?”   “他和芷兰一起,负责去惩戒堂审讯那些弟子。”   ‘那些弟子’中,包括曾经备受玄宁喜爱的朝婉清,到底是他的亲传弟子,常云也不愿让人看了笑话,因此索性让玄宁一道前去。   易云这才叹了口气,缓缓开口。   “那位与魔界有所牵连的弟子,身份是假的——即便是真的,也该通过试炼,才被收入门下。”   不等常云惊异出声,易云闭了闭眼,沉声道。   “——可他越过了种种门规,直接被那朝婉清带回了宗门!”   第108章 相提并论   “你是怀疑, 朝婉清与魔界之人有所勾结?”   常云眉头紧皱, 始终没有放开, 在听完了易云长老的猜测后,既没有否认, 也不承认,直接另转了一个话题,问道:“温纶如何看待此事?”   易云一点变通,犹疑道:“掌门……是怀疑游隼之女暗中使坏?”   药宗宗主温纶一出关便得知了曾经最信任的友人兼下属游隼去世,虽知是他自找,心中总还是有些微词的。   不过这是常云的决议,更何况玄宁真人的弟子又因此逝去,温纶自知, 若是不给个交代,惹得玄宁那疯子的脾气上来,提剑把他药宗主峰扫平都是轻的。   温纶重罚了药宗相关人等, 又严惩了曾对盛鸣瑶口出恶言的弟子, 一番操作下去, 到是真的将药宗风气改过来了许多。   随后, 温纶所为的第二件事,就是将游隼独女,游真真收入门下, 亲自教导。   游真真在盛鸣瑶手底下几次受挫,加之父亲身亡一事给她打击不小,一来二去, 人都变得疯疯癫癫。   如果不知道她曾经做的那些事,乍一看,到是真有些命运坎坷,身世凄楚之感。   温纶做出了这个决定,传了出去,对之前那些事并不清楚的弟子们,反倒交口称赞起了他的仁义。   无形中,很是为温纶增添了威望,反倒更显得玄宁不近人情起来。   常云坐于正殿上首,面上带着笑,心里将所有事情串联了一遍,颇感微妙。   无论是整顿药宗风气,还是收养医治游真真,对于那些不知情的外人而言,温纶的行为无可指责。   但在知情人眼中,可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   偌大的宫殿内除去宝物灵材外,只有常云与易云两人,空旷之中,又被手旁案桌上精细无比的浮雕衬得有几分荒凉。   常云目光落在一处勾勒着百花的浮雕上,脑中思考着温纶出关后那些举动的用意,只是他想着想着,不知怎的,又开始走神。   萱儿以前到是很喜欢这样的繁复华丽的浮雕,在自己还不是掌门之时,就爱来正殿。   如今,正殿不改往日庄严,但是自己已经不是仙尊广任忠厚老实的大弟子了。   而曾经对自己无比崇拜的独女,如今也不想认自己为父了。   莫名其妙,常云竟是忽然升起了几分物是人非之感的破败感。   对于他这个修为的修士,有这样的预感,可不是好事。   “此事我已知晓。”常云捋须,不动声色道,“眼下不好无故抓人,反倒打草惊蛇,且等玄宁、芷兰那边审出了结果再说。”   玄宁曾为那一位徒弟,不惜以下跪折辱自己的方式来求得宽恕——这件事,每每想起时,由令常云心惊动魄。   这一次,轮到被他护着了这么久的朝婉清,也不知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常云长叹了口气:“罢了,我们一道去惩戒堂看看吧。”   或许真的是年纪上去了,哪怕对于修仙之人来说,十余年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容貌也看不出分毫瑕疵。然而常云自己也觉得,他已经没有年轻时说一不二的魄力了。   般若仙府在外人眼中花团锦簇,人才济济,只有常云这个掌门才得知其中的艰辛。   站得越高,盯着你的人就越多,稍有纰漏,就会铸成大错。   正如他手旁雕工无比精细的浮雕。   毁去,总比创造容易。   易云心知常云已经下了决定,叹了口气,也不再多言:“便依掌门所言吧。”   ……   ……   惩戒堂·   惩戒堂的隔间一如既往的狭小拥挤,配上昏黄闪烁的烛光,给人心理上更大的压迫感。   不仅如此,这堂内尤为寂静。   起先,朝婉清听着妖兽的怒吼时,还会瑟瑟发抖。   除去不适之外,更多的是对曾经坠落下苍破深渊的恐慌。   在听见朝婉清闹着要调换牢房的消息后,正累得心忙意乱丁芷兰扯起嘴角:“嫌吵?那好,就给她换到里面去。”   好巧不巧,最里面那间牢房,正是曾经的盛鸣瑶呆过的地方。   “甲”字号房,名为锢风,这还是曾经常云给惩戒堂细细划分重建时,玄宁顺手提的名字。   兜兜转转,竟是让他的徒弟成了此间常客。   莫大的讽刺。   丁芷兰心知不能做得太过,更何况,她也不是那样的人。   即便她真的瞧不起朝婉清娇娇弱弱的做派,也厌恶她总是倚靠旁人来换取利益的作法,丁芷兰也还不屑在这种时候,用卑劣的手段整治。   她丁芷兰好歹也是曾经的落星仙尊广任的弟子,还不至于如此无耻。   真要比较,就该如同盛鸣瑶那个孩子一样,站在擂台场上,光明正大地都上一场。   丁芷兰先是想起过去那个会跟在她身后打下手的小姑娘,又掠过了她论道时的疏狂不羁……最后落在了万道会武时,盛鸣瑶带着从容笑意,不卑不亢的模样。   初时还不觉得,现在看来,玄宁这两个徒弟未免差得太多。   不其然间,丁芷兰到是与常云想到了同一件事。   上一次,为了保住盛鸣瑶,玄宁不惜下跪……这一次,为了朝婉清,玄宁是否会做出更大的牺牲?   丁芷兰一面在心中腹诽,一面将自己与徒弟记载、整理的卷宗递给了玄宁。   “……剩下的那个,毕竟是你的亲传弟子,我与你同去吧。”   丁芷兰走在玄宁身侧,略提了将朝婉清调换至此的缘故,见玄宁颔首,并未对此有一丝不满,反而腾起了一丝好笑。   曾经为了朝婉清,玄宁将盛鸣瑶那孩子折腾成那副模样,眼下反倒像是两人地位翻转。   ‘世事难料’这四个字,还真是意味深长。   两人都不是拖沓的性子,沿着那条昏黄幽暗的索道,一路来到了关押着朝婉清的隔间。   不比曾经在这扇门前的徘徊犹豫,这一次,玄宁冷着脸,直接将门推开。   屋内的朝婉清状态还不错。   她到底曾是玄宁真人最宠爱的弟子,有这层关系在,看押她的弟子,也不会对朝婉清多做为难。   不过朝婉清虽然没有入魔的征兆,关押她的弟子仍不敢大意,将她的手腕、脚腕以特制铁链束缚。   般若仙府——或者说,整个修仙界都对‘入魔’二字讳莫如深,朝婉清此番遭遇,也是理所应当。   若不是在玄宁靠近时,原本垂着头的朝婉清忽然将头抬起,见面前是玄宁,顿时眼眶一红:“师父,你终于来了。”   言罢,朝婉清的目光顺势落在了丁芷兰身上,她浑身一颤,活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似的,整个人往后瑟缩,碍于铁链限制又无法移动,只能带着哭声,期期艾艾地转向了玄宁。   丁芷兰几乎要被朝婉清气笑了。   这番做派又是给谁看呢?   闹成现在这样,还不是她朝婉清自找的?   无论是逞强,将不知底细的外门弟子偷偷摸摸带入门派,还是将厉成荫那半妖收在身侧,又或是不勤加休息,被盛鸣瑶于万道会武当众打脸——   一桩一件,不都是朝婉清她自己种下的恶果吗?   年少之时,丁芷兰也曾有一位爱哭的好友,不过那条蠢鱼哭归哭,一边‘嘤嘤嘤’,一边就能把不怀好意之人用大刀尽数拍飞。   丁芷兰至今还能记得那个企图非礼她的伪君子,被红着眼眶的鱼令莺直接冲过来,劈头盖脸用大刀一顿乱拍。   最后,对方还没叫苦,鱼令莺反倒哭了起来,模样凄惨至极,顿时又收割了一波同情。   想起当时的情形,以及本想出手英雄救美的冲和子呆愣的模样,丁芷兰的嘴角就爬上了一丝笑意。   转瞬即逝,却分外鲜活真实。   正如曾经那些绚烂美好到不含一丝杂质的感情。   过去的那些记忆被丁芷兰放于回忆之中珍藏,她不总将这些过往回忆,但每每想起,都不愿放下。   玄宁余光瞥见丁芷兰的神色,也不多问,又转向了仍在流泪的朝婉清。   “……师父,我和魔界之人没有任何关系。这一切我都不知道……我、我只是无辜被牵连,师父,你快让掌门把我放出去。”   玄宁并未做声,他垂下眼眸,清冷的目光落在了朝婉清身上,巨大的威压竟让她骇得一时不敢出声。   “师父……师父……”朝婉清嗫嚅着嘴唇,低下头,慌乱地避开了玄宁的目光,口中却仍不认错,“婉清没有错……你快去求求掌门,放婉清出去。”   往日清丽无双的美人哭得梨花带雨,跪坐在地上,死死地揪着玄宁的衣摆,怎么也不放手。   正巧这时,常云与易云赶到。   一见这场景,易云神情顿时颇为尴尬。   不比常云三人师出同门,他到底算是‘外人’,此时见到这番情形,只觉得进退两难。   同样的,常云心里也没底。   他是见过自己这位师弟为了盛鸣瑶如何不顾身份,抛却了以往所有的冷清与傲骨,甚至不惜受门规处罚,折辱自身。   若是对朝婉清,玄宁也能如此,常云也不是不能接受。   只是不知为何,常云莫名觉得,玄宁不会了。   盛鸣瑶之于玄宁,绝对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存在。   常云勉强带入了一下自己的情感,心中仍是犹疑。   自己对亲传弟子,自己对独女,自己对旧友……   似乎都不一样。   常云总觉得又哪里不对,可他也实在想不透,于是又将视线移到了玄宁身上。   一时间,不大的牢房内寂静无声,连朝婉清都停止了哭泣,期期艾艾地抬起头,望向了面色清冷漠然的玄宁。   师父……一定会救我的!   不过是小错而已,不过是小错而已……   玄宁被所有人注视,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作为般若仙府的天才,上一任仙尊广任最出色的弟子,玄宁早已习惯了成为人群中受人瞩目的焦点。   他从来寡情冷淡,如山巅雪般可望不可及,‘不动声色’四个字,对于玄宁来说,轻而易举。   今日,玄宁头一次在这种时候走了神。   不知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玄宁忽又想起了盛鸣瑶。   他刚刚得知了盛鸣瑶并未身死,还见了她一面。   明明就是前几日发生的事,却好像隔了几千年。   那日夜市上热闹的场景依稀还能在脑中浮现,悠扬婉转的戏词也在耳畔回环,当时的玄宁还觉得只要盛鸣瑶活着,那么一切未晚,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   这个词在玄宁心中转了一圈,他忽而抬起头,望向了屋内更深处。   锁魔链已经被人收起,曾经被缚在那里的女子也已不见踪影。   不知为何,玄宁却总觉得自己依稀能感觉到一道灼灼目光落在身上。   似是嘲弄,又带着锋利的疏狂不羁。   “师父,我——”   “朝婉清。”   玄宁抬起头,视线落在了朝婉清身上,在她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冷淡又平静地说出了一句令在场众人瞠目结舌的话——   “从今以后,我就不在是你的师父了。”   说完这句后,玄宁垂眸,右手手指不自觉地痉挛了一下,也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唇畔竟是浮起了细微的笑意。   玄宁知道身旁的丁芷兰、常云都在想什么。   无非是想看曾经能为盛鸣瑶在殿中当众下跪的自己,能为朝婉清做到几分。   只是——   “……你配不上。”   你配不上,和她相提并论。   死一般的寂静中,唯独常云灵力猛涨,颤抖着手,才在丁芷兰和易云诧异的目光中勉强摁下心绪。   原因无他,不过是这般独一无二、唯恐旁人错认的情感——   五百年前,常云也曾有过。    第109章 第 109 章   常云虽然猜到了什么, 可到底没有说出口。   如今这么多人在场, 并不是一个开口的好时机。   更何况, 玄宁性子喜怒不定,常人通常都猜不透他所思所想, 即便常云作为他的师兄,也很少干涉玄宁的决定。   倘若玄宁真是……真是心悦于那盛鸣瑶,不提他们曾经的关系纠葛,光说他们之间曾经的师徒关系,以及如今盛鸣瑶大荒宫弟子的身份,就是一件麻烦事。   依照玄宁高傲漠然,还喜欢一条道走到黑的执拗脾气,一旦确认了盛鸣瑶, 他可不是会刻意捏着藏着的人。   从此以后,这不仅会成为那些宵小之辈背后口舌攻讦的靶子,更会引起一些庸碌之徒的质疑。   纵使大部分修士自诩高人一等, 不屑于凡人为伍, 可他们终究跳脱不出‘伦理纲常’, 脑子里, 也总是下意识将凡尘界那一套带到修真界来。   尤其在般若仙府被大部分人当成‘第一仙府’的情况下,稍有风吹草动,就会落人口实。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道理, 常云还是知道的。   这很危险。   常云负手而立,视线先是打量着玄宁几眼,后又落在了朝婉清布满泪痕的脸上, 微微摇头,心中无声叹息。   就凭这几眼,常云已经有了决断。   别的暂且不论,但作为玄宁唯一的亲传弟子,朝婉清确实配不上。   哪怕朝婉清有她父亲乐郁的一半天资——哪怕是一半的意气疏狂,常云今日也不会同意玄宁这般轻易地将她逐出门外。   事到如今,已成定局。   常云目光复又落在了玄宁身上,心中无声轻叹。   终归是自己的师弟,这些事情,虽然有悖常理,但也随他去吧。   ……   牢房内仍是寂静极了,不曾有一丝风声。   不比猜出了些许因果缘由的常云,在场众人中,丁芷兰与易云在听见了玄宁的话后,半天没回过神来。   将朝婉清除名?   如果是几年前有人对丁芷兰说这话,她必定会白那人一眼,嗤笑而过,根本不屑理睬。   因为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可是现在却真的发生了。   比起丁芷兰,同样见识过朝婉清在门派中的风光的易云所受震动也不小。   然而要说到在场心绪起伏最大的人,还是伏在地上哭泣的朝婉清。   在玄宁最后一个字落下后,朝婉清呆了片刻,愣愣地抬起头,难以想象自己听见了什么。   就连之前揪着玄宁衣摆处的手都不自觉地松开,朝婉清往日总是不染尘埃的清丽脸庞上,此刻泪痕纵横交错,显得有几分滑稽可笑。   不过当下,朝婉清已经没力气去在乎这些了。   她脑中反复回荡着玄宁的那句话,像是投入了一大团烈火,最后‘嗡’得炸开。   “不可能!”朝婉清极其凄厉地尖叫了一声,惹得刚刚回神的丁芷兰不由皱眉。   “师父就是我的师父……怎么、怎么可能不是师父!”   朝婉清语无伦次地跪坐在地上,她几次想要起身,然而脚腕上的铁环磨得她生疼,从未受过这种苦的朝婉清下意识放弃了起身的想法。   随后,朝婉清又想抬起头与玄宁对视,她想质问、她想宣泄……这一切的情感,都在朝婉清的目光触及到玄宁冷淡的眼眸时,悉数化为了乌有。   她做不到。   抛却师徒身份,朝婉清就连正面与玄宁对视,开口为自己辩驳——哪怕一句,她都做不到。   或者说,世上的大部分人都没有胆子去做到。   这样一来,就更显得能够做到的那个人,是何其可贵。   ……   玄宁面无表情地对着朝婉清,手中不住的摩挲着一枚布满了裂纹的龙纹玉佩。   说来也是可笑,不提般若仙府的库存,便是玄宁的洞府内也是天材地宝无数,也不知为何,他独独钟情于一枚龙纹玉佩。   也不是说着玉佩不好,只是比起其他独一无二的绝品法器,龙纹玉佩总归是差了些身价。   更何况还是一枚有裂纹的玉佩。   丁芷兰觉得这一幕有些奇怪,但又想不出究竟是哪里奇怪。   剩下的三人见这对师徒有话要说,对视一眼,打算退出此间,将地方留给曾经的师徒二人。   “不必。”   玄宁微微侧首,阻止了几人的动作,清冷的声音似是裹挟着山间风雪。   “我没有话要对她说。”   “从此以后,让她从外门弟子做起,与旁人无二。”玄宁语气一顿,不知想起了什么,垂下眼帘,“……不给予任何优待。”   这一次,也许真的是他错了。   说完这话后,玄宁转身,一袭白衣曳地,胜过世间千重雪,他的衣摆似是都能将地面扫出一片凉气。   “审讯之事交由掌门定夺,我不参与,免得横生波折。”   朝婉清狼狈地跪坐在地上,急急叫到:“师父——!”   玄宁并未回身。   “师尊……玄宁真人!”   最后一个词犹带哭腔。   最后反倒是丁芷兰没忍住,稍有回眸,惹得常云也叹了口气,对玄宁道:“我们先行一步,你与她好生说说吧。”   “不必。也没什么你们听不得的。”   玄宁停下脚步,漫不经心地回眸望去。   他从这个往日被自己宠在掌心的弟子眼中窥见了无数丑陋的情绪。   恐慌,惊惧,不可置信——她即将从众人羡慕的位置跌落,被人耻笑。   还要,憎恶和嫉妒。   玄宁猜到了朝婉清会说什么。   果不其然,朝婉清紧接着就说到:“当年盛鸣瑶同样入……”骇于玄宁的气势,朝婉清抖着嗓子,改口道,“她与魔气有了牵扯,不也被真人想方设法,不惜违背门规也要救出?!”   朝婉清越说越气,“倘若今日跪在地上的是她,真人——”   “不会。”   玄宁打断了朝婉清的话,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唇畔竟是溢出了一丝笑意,看得常云愈发心惊。   “若是她在,绝不会跪在地上。”   即便是曾经遭遇不公,被自己当众怀疑,盛鸣瑶也会挺直脊背,不卑不亢地抬起下巴,条理清晰地与自己对峙。   盛鸣瑶。   玄宁心中反反复复地咀嚼着这三个字,直到离开了惩戒堂,远离了一切恼人的纷扰喧嚣,这三个字还是在玄宁脑中挥之不去。   常云等人还在审问,反倒是玄宁这个曾经的师父,出于种种原因,并没有留在其中。   反倒落得一身轻松。   离开惩戒堂后,玄宁没觉得压抑,他站在灵戈山巅,目光越过了一座座碍事的山峰,落在了所不能及的东面。   又是一年冬天。   大雪顺着风声飘摇落下,将天地尽归一色,远方的路被大雪激起的雾气所掩,回首时,也寻觅不见归途。   自从那以后,玄宁从来不敢见雪天。   “玄宁真人!”一个蓝衣弟子顺着对着玄宁洞府外的水镜行了一礼,模样恭敬。   他的声音通过水镜,传到了山巅处,扰得玄宁回首,略有些烦躁地走到了山巅的水幕之下。   不等玄宁开口询问,那弟子已经将来意阐明。   “沈师兄游历归来,请您相见。”    第110章 代写姓名   这对师徒真是太奇怪了, 蓝衣弟子心中小声嘀咕。   分明是‘师徒’这样本该亲密无间的关系, 偏偏连见个面还要旁人通传。   即便觉得不对, 蓝衣弟子也不敢胡乱揣测。他本是常云座下的小弟子,没占上亲传的名头, 勉强叫沈漓安一声‘师兄’罢了。   玄宁淡淡应了一声,蓝衣弟子见势不对,立即很有眼色的告退,也不多留。   没多久,刚从外回来的沈漓安就来到了玄宁面前。   甫一见面,这对曾经的师徒未曾寒暄几句,一片沉寂之中,沈漓安突兀地冒出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你见过她了。”   话说得含糊, 不过在场两人都心知肚明这个‘她’指的是谁。   玄宁背靠紫竹窗而坐,侧影几乎要与窗外的风雪融成一片,在听见沈漓安的话后, 他淡淡瞥了对方一眼, 并未开口回应。   自从盛鸣瑶从灵戈山巅一跃而下之后, 从思过崖回来的沈漓安几乎是与玄宁决裂。   谁也不知道那夜沈漓安独自呆在盛鸣瑶的屋子外想到了什么, 只知道一夜之间,这个曾经的‘仙府第一公子’褪去了以往所有的温润表象,总是多情含笑的眼眸也变得不参杂丝毫感情。   一夕之间, 沈漓安整个人竟是变得如他的师父玄宁一般漠然冷淡。   更让般若仙府众人惊讶的是,从来坐于轮椅之上而没有丝毫怨言的沈漓安,竟然主动去找医宗的丁芷兰治疗了双腿, 随后——   随后竟是直接离开般若仙府,外出游历了。   这番转折太过令人惊异,以至于在很多人尚未反应过来之时,就已经尘埃落定。   就这样,本就人丁凋零的玄宁门下,只剩下了朝婉清一人。   就在门中弟子暗自嫉妒,无数次在提及时又羡慕又恼恨,以为朝婉清会借此机会一飞冲天,彻彻底底地成为最得玄宁信任,且最受宠的弟子时——   偏偏玄宁真人从万道会武回来后,直接公告天下,要将朝婉清逐出门外。   接到这一消息时,所以人都措手不及,彼此之间面面相觑,不知这位‘冷月仙尊’又是发的什么疯。   从前就有老弟子听闻过玄宁真人年轻时的狂妄不羁,感叹道:“仙尊果然就是仙尊,行事也独具一格,与旁人不同。”   现在早已没有人敢称玄宁为‘疯子’了。   新弟子仍是不解:“那我们该如何……?”这朝婉清曾经何等风光,万一真人心软,又将其收入门下呢?   “依照真人的话为准。”蓝衣弟子摇摇头,他作为常云亲传弟子,还是知道些往事的,点拨自己的师弟道,“所有长老真人中,唯有玄宁真人最是说一不二。虽然性情冷淡了些,但他做出的决定,几乎没有——鲜少有人能扭转。”   新弟子还要再问,蓝衣弟子却只讳莫如深地一笑,再不多说了。   以前般若仙府弟子皆认为,盛鸣瑶不过是凭借容貌,博得了玄宁一念之差的善心,更是被门派中人暗地里挤眉弄眼地称为为‘替身’,以此拿她取笑讥嘲。   玄宁起先并不知道,知道后,也不明白为何盛鸣瑶会在乎这些。   如今他又将自己的另一位弟子置于风口浪尖。   与上一次相比不同的是,这一次玄宁大抵也能猜到朝婉清会经历怎样的磨难,又或是会遭遇何等坎坷——   然而玄宁并不在乎。   他给过机会,只是朝婉清一次又一次让他失望。   玄宁从不会将自己的任何情感宣之于口,他会藏在心底,再伺机而动,将其斩断。   他的道,不需要无用之物。   “从此以后,在名义上,你是我唯一的弟子。”   玄宁并没有理睬沈漓安之前没头没尾的那句话,在陈述完自己的决定后,他连看也不打算看沈漓安一眼,起身望向了窗外。   冬日总是寂静而萧条的,连扰人的鸟鸣都变得稀少,正因这份稀少,反倒凸显了它的可贵。   倒不是什么必不可少之物,只是你习惯了如此,旁人也习惯了你如此,所以一旦缺少,就会流露出些许古怪。   人亦同理。   听见这话,沈漓安神色淡淡,脸上的表情都无甚变化:“我不会在般若仙府久居。”   “这与我无关。”玄宁将龙纹玉佩收回戒中,漫不经心地将头转向了窗外,“你的行踪无需与我报备。”   “我不过是需要一个弟子而已,你便暂且担任了这一职责。”   分明是师徒二人,却生疏得比之陌生人犹甚。   玄宁清冽的嗓音不含有丝毫情感,他略一回头,打量着这个曾经无比敬重自己的弟子,倏尔一笑。   “当然,若是有朝一日你也想要入魔,大可以知会我一声,我便立即将你逐出门外——”   “我、不、会!”   沈漓安直接打断了玄宁的话,在说这三个字时,他又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玄宁就是有这个本事,一下子就能找准人的弱点,他虽然不常开口,然而一旦出言讥讽,必定是直接往人心口最柔软处插刀,戳人痛处,半点也不留情面。   哪怕这样的讥讽同样会伤到玄宁自己——玄宁疯起来时,才顾不得这些。   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了,作为弟子的沈漓安根本无可奈何。   他气恼转身,离开了玄宁的洞府,面对着山中苍茫白雪,心中的怒火无处发泄。   一次又一次,从盛鸣瑶,到沈漓安自己,再到如今的朝婉清。   他们这些底下的弟子就好像是玄宁手中可以随意丢弃戏耍的掌中之物,喜怒哀乐,人生境遇,全凭他玄宁的一念之间。   沈漓安深吸了一口气,脚步偏移,终究打算去惩戒堂见见自己的那位师妹。   事实上,他们已经许久许久未曾说过话了。   ……   ……   “我就回家一次,你们怎么回事,一个两个都是有了伴。”   阮绵鼓着腮帮子,盘腿坐在榻上,充分表示了自己的不满。   盛鸣瑶与锦沅一左一右坐在了阮绵的两旁,看着小姑娘气得涨红了脸,彼此对视,都在对方眼中察觉到了笑意。   “因为我喜欢苍柏,苍柏也喜欢我,所以我们在一起了?”   盛鸣瑶坦荡荡地与阮绵对视,没有半下身为恋爱之人的娇羞。   终于,阮绵败下阵来,又不甘心地将目光挪到了锦沅身上。   “你别瞎说,八字没一撇的事。”   比不盛鸣瑶的无所畏惧,锦沅到底是从小在凡尘界长大,她的脸上飞起了几缕红霞,试图遮掩,可惜在抿唇时,唇畔不自觉地带上了笑意。   她轻声道:“我们还没什么定论呢。”   “怎么没定论了?”阮绵扬眉,拉着盛鸣瑶,坏笑着围到了锦沅身旁。   “我听说长孙景山那家伙,前几日在家中好一顿捣腾,说是要找出最珍贵的一件宝物为聘,结果法术学得不精,差点把他们家的祠堂给劈了!”   长孙家在凡尘界颇有地位,从来行事放达,祖上有不少人与妖族通婚,他们也早已习惯了隔几辈就要出一个思维怪诞的后生。   然而像这样一言不合就要炸祠堂呃后生,还是第一次见。   三人好久没聚,借着乐氏秘境开放一事,锦沅与阮绵虽未获得进入秘境的资格,但想着盛鸣瑶在此,还是随着长老来此。   乍一相见,彼此都有说不完的话。   尤其是外出游历了几年的盛鸣瑶,成为了两人的重点关注对象。   三人聚在一起闹了几天,到了最后,还是汲南来将人领走,走之前不知何为,突然回头对盛鸣瑶说了一句话。   “苍柏这几天在找你,你若有空,可以多去找他。”   话说完后,汲南当即回头就走,活像是背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他似的,背影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滋味。   不过他这话说得倒也没错,有锦沅和阮绵在,盛鸣瑶确实有好几日没有和苍柏好好说过话了。   此间客栈是乐氏族人专门为了前来探索秘境的修士准备的,苍柏与乐氏祖辈有仇,自然不愿长时间居于此,索性将自己的房屋让给了锦沅与阮绵,而他另寻住处。   还不等盛鸣瑶前去找苍柏,当日下午,她就在自己居住的客栈里遇见了一个始料未及的人物。   ——滕当渊。   两人与长廊中迎面相逢,四周皆无岔路,盛鸣瑶想避也避不开。   不过这一次,滕当渊见到盛鸣瑶时,表现得十分平静,他上前一步,临到盛鸣瑶身前时,又略侧过身,不让自己的举止太过无礼:“盛师妹。”   滕当渊神情自然从容,好似真的只是在招呼一位自己熟识的师妹。   从来行事沉稳的滕当渊已经初具日后‘剑尊’的风华,远远看起来,身姿清隽,遗世独立,像是一枝被人剪下后插在雪地里的枯梅。   到是与他身后的梅林相映成辉。   正值冬日,两旁的空地上种满的梅树也在盛开,雪落梅上见白头,梅树崎岖,带着些孤绝嶙峋之意,瞧着让人心生感慨,然而人来人往,也没有人觉得不对。   梅不就该如此吗?   直面遇上,盛鸣瑶也不好装作没看见,她脚步一顿,扬起笑容:“滕师兄好久不见,也是要去乐氏秘境一探究竟?”   话一出口,盛鸣瑶就在心中嫌弃自己说了一句废话。   人都来到这儿了,除了为乐氏秘境而来,还能是什么?   果然,滕当渊微微颔首,紧接着主动发出了邀约:“乐氏族人在楼下记录即将入秘境的弟子姓名,不如你我同往?”   他这话开口说得又急又快,像是生怕盛鸣瑶转身消失不见,最后几个字又放得很慢,咬字也变得轻,像是舍不得将话说完一样。   盛鸣瑶定定地看着他,就在滕当渊以为她会拒绝时,盛鸣瑶点点头,应下了这个邀约。   “那便同去。”   ……   乐氏客栈名为客栈,实际上,更像是一片园林。   冬日里又下着雪,即便是修士偶尔也会升起几分附庸风雅的心思,或是踏雪无痕,或是凌雪而起,旋身摘梅,一个个的,倒真有了些凡尘界文人墨客的意思。   戏耍过后,自然是要二三好友齐聚一堂,饮茶论道,才不枉此生。   盛鸣瑶与滕当渊到主楼时,那群修士恰好在进行最后这个步骤。   他们二人均未遮掩容貌,顿时引起了一片咳嗽声,其中以点月派的某位粗狂刀客的声音最为惊天动地。   能走到这个修为的,也都不会是什么蠢人,自然不会在明面上八卦,不过私下里定是又掀起一阵风波。   迎上前来的人,是乐氏这一辈弟子中,嫡系的三公子。   少年俊朗,鲜衣怒马。   “这位想必就是纯戴剑宗大名鼎鼎的第一人,滕当渊,滕仙长啦!”   少年拱手对滕当渊行了一礼,特意在‘第一人’之前加了‘纯戴剑宗’这个限定词。   虽然滕当渊如今公认的名头是‘剑道第一人’,然而显然在场也不乏用剑之辈,如果乐三公子就这么大大咧咧地将‘剑道第一人’说出口,反而容易挑起纷争,两头不讨好。   是个圆滑之辈,盛鸣瑶在心中评价道,不过那双眼睛柔和干净,意外的不令人厌恶。   “这位——”乐三公子起先似是有些迷茫,而后徒然瞪大了双眼,“莫不是大荒宫的‘惊鸿仙子’盛鸣瑶?”   见滕当渊点头,乐三又赞叹道:“果然是‘一遇惊鸿,再难相忘’,道友的本事我还未领教,不过光凭这身气派,传言也是不虚了。”   猛然间听见这个羞耻度爆表的称呼,还有乐三流畅无比的吹捧,盛鸣瑶……她还觉得怪尴尬的。   隐隐约约,盛鸣瑶能察觉到原本在堂内饮茶的修士,有不少人再次望了过来。   众人的目光在两人签名时,达到了顶峰。   滕当渊在云锦镜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只见一阵白光后,他的名字赫然出现在了院中最大的惊鹊台上。   这代表录入成功。   “也去乐氏秘境?”   听见滕当渊问这个问题时,盛鸣瑶下意识点头,心里颇觉好笑。   来到这里不是为了秘境,还能是什么?   怎么她刚犯傻说了句废话,滕当渊就也紧随其后?   滕当渊‘嗯’了一声,声音极轻极淡,像是不愿让旁人听见。   比如乐三就没听见。   就在乐三奇怪为何滕当渊速度如此之慢时,下一秒,眼尖的他就见滕当渊并未将笔、镜交给盛鸣瑶,反而自己提笔,像是打算代写。   “不可!”乐三急忙阻止,碍于滕当渊的修为气势,他又不敢直接夺镜,“仙长有所不知,这云锦镜只认本人的字迹,除非能够将字迹写得与本人一模一样,否则——”   乐三话未说完,就见滕当渊放下笔,手中的镜子发出一阵令人窒息的白光,随后惊鹊台上赫然也亮起银光,落下了盛鸣瑶三个字。   疏狂放肆,尤其是那‘瑶’字的最后一笔,张牙舞爪到像是要挣脱石面,冲人扑来。   “……否认云锦镜是不会认的……”   乐三呆呆地接过镜子,傻愣愣地望向了不远处的惊鹊台,又慢慢地低下头,看看云锦镜,整个人恍恍惚惚、茫然崩溃的样子,连盛鸣瑶都不忍细看。   怎、怎么会?父亲明明说云锦镜也是上品法宝了,绝不可能出错,为何突然……   就在乐三抓心挠腮的想要回去与父亲联络,一问究竟时,门外客栈外忽又传来了一道清越含笑的男声。   “云锦镜失灵?这可是罕见之事。”   “不如等我将姓名誊写上去,也好帮公子验证一番,看看这云锦镜到底是否有所损坏?”   这声音动听悦耳如泉水击石,听着就很能博人好感。   除了滕当渊。   这一刹那,他只感受到了杀意。   ——还是磅礴汹涌到足以令他拔剑的杀意!    第111章 红梅似红尘   连带着乐三在内的众人齐齐往门口望去。   白衣少年踏雪而来, 浑身上下却丝毫不显狼狈, 天人之姿暂且不论, 光是那一身气魄,就让许多修士不敢多看。   不少人心中嘀咕, 这又是来得哪一位大能?   同样是一身白衣,与滕当渊的孤绝之感不同,在敛去了周身威压之后,苍柏更让人觉得矜贵,模样看似温和,不经意间隐含着一股高不可攀的疏离,让人不敢随意上前搭话。   最起码,面对这位突如其来的神秘少年, 乐三就不敢轻易开口。   他不敢,自然有人敢。   盛鸣瑶一见苍柏,眉宇间不自觉就透出了笑意。   倒也不是说她之前没有笑, 只是亲疏有别, 哪怕是对着滕当渊, 也不及此刻的一半真切。   旁人都能察觉到的差别, 滕当渊又如何会不知晓?即便他真的不知道,苍柏也会想着法子让他知道。   苍柏含笑走到盛鸣瑶的身侧,牵住了她的手, 对着乐三略一点头,轻而易举地从他手中接过了云锦镜。   这一幕刺得滕当渊心脏生疼。   当苍柏来到盛鸣瑶身边时,两人一言一行尽是默契, 似是自动生成一个无法破开的结界,自然而然地将旁人排除在外。   “原来是苍柏仙长,在下失敬。”   回过神来的乐三并未起疑,顺势真诚发问:“若您愿意,可直接誊写姓名于此,也好检验一番这云锦镜是否真的出了些毛病。”   苍柏的对外身份是田虚夜故友之子,修为高超,乐三家族中虽颇为排斥妖族,又看不起凡尘界中无灵力的普通人,不过一旦对方成为了‘强者’,那一切就都不同了。   苍柏拿着笔,半天未写下一个字。   “我本来确实如此打算。不过这样一来,似乎无法检测出云锦镜的错漏之处。”   “倘若它是被人破坏,使得人人都可写上他人姓名,我们眼下做法,不仅无用,反倒连累更多目睹此事的修士为此烦忧,更会让人觉得乐氏待客傲慢疏忽,有损乐氏一族在外声名。”   扯虎皮套路人,苍柏做得轻车就熟,把初出茅庐的乐三忽悠得几乎完全呆愣,下意识就跟着他的思维走。   难道……真有这么严重?   见乐三脸上的神情愈发茫然,苍柏微微一笑,出口的话语愈发真诚,“不如我让阿鸣替我写下名字,也好辨别一番。”   一面说着,苍柏顺势将云锦镜交到了盛鸣瑶手中。   他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况且半点不会损害到周遭吃瓜群众的利益。   看热闹本就是人之天性,还不等乐三回复,之前那位挎着大刀的壮汉修士拍案而起,响声震得邻桌的茶盅一抖。   “好!我看就依照这位白衣道友所言!不然没头没尾的,凭白令人后怕。”   一旦有有人开口,那么接下来的自然是吃瓜群众的纷纷响应。   乐三本就骑虎难下,加上他到底年少玩心重,也好奇自家这东西到底是否出了问题,也并未阻止。   于是就这样,盛鸣瑶顶着所有人的目光,提笔在云锦镜上写下了‘苍柏’二字。   众目睽睽之下,一阵令人窒息的白光闪过——   同样张牙舞爪、龙飞凤舞的‘苍柏’二字出现在了惊鹊台上,并以一种极为霸道的姿势,硬生生横插在了之前录入的两个名字之间。   万幸,惊鹊台的姓名本就四散,并非排列工整,因此倒也没太多人注意到这一点。   除了滕当渊。   乐三正处于一种‘自家宝贝居然是个废物’的懵逼中,反应过来之后,惹出乱子的三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徒留他一人收拾残局。   冥冥之中,年纪轻轻的乐三竟有一股苍凉之感。   ……   ……   盛鸣瑶早就知道自己写下的‘苍柏’,一定会被云锦镜认可。   毕竟苍柏就是那无名书的作者‘不仁圣’,而不仁圣的字迹从来都是狂放不羁,一笔一划间,几乎能破空而出,修为未至元婴之上者,甚至不敢直视。   “你就这么想给他们找麻烦?”   盛鸣瑶早就看穿了苍柏的所作所为,两人离远了些,也缓下了脚步,于雪中漫步而行。   远远看去,极为登对。   滕当渊不知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来到盛鸣瑶面前的,出乎意料,苍柏不仅没有阻拦,反而在将某物递还给盛鸣瑶后,主动远离了两人。   这举动非但没有令滕当渊开怀,反而让他的心又被提起。   果然,待苍柏离开后,盛鸣瑶走到了滕当渊的身边。   这是在离开幻梦后,盛鸣瑶第一次主动靠近他。   雪遮蔽天地,万物失色,唯有滕当渊眼前这个女子还是一如既往地鲜活。   在盛鸣瑶从满天纷飞的雪中而来,不知为何滕当渊又想起了曾在幻梦中见到的梅枝。   世人爱梅,大都是爱它不畏严寒的凛然傲骨,他们将自己摆在高高在上的地位,梅越是崎岖嶙峋,越是能彰显他们品味独具,清高且不流于俗套。   唯独滕当渊不同。   若是可以,他也愿梅不受严寒。   “滕师兄。”盛鸣瑶低着头将一个黑玉匣递给了滕当渊,“……这药能帮助你融合心头血,我试过。”   “既然你已经见到了我,那勾魂火铃,便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凭白为此浪费滕当渊一滴心头血,盛鸣瑶左思右想,实在没有比这更不值的事情了。   察觉到滕当渊周身气息一凝,盛鸣瑶以为是自己的话让他误会,又赶紧补充道:“我此言并非是要断了联系,滕师兄若是有事找我,直接飞鹤传信即可,或是闲暇之余,愿意来大荒宫找我品茶论道,我必扫榻相迎。”   “只是倘若为此物浪费滕师兄一滴心头血,我作为师妹,也是在是心中难安。”   滕当渊注视着盛鸣瑶,喉结上下滚动了下,心中涌上千言万语,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的右手痉挛了一下,在盛鸣瑶眼前摊开,上面静静躺着那已经变成血红色的勾魂火铃。   滕当渊看着盛鸣瑶,弯了弯眉眼:“好。”   简单的一声应答,耗尽了他此生所有的温柔。   既然阿鸣叫他一声‘师兄’,那么滕当渊就会是盛鸣瑶的师兄。   师兄,是不会让师妹为难的。   下一秒,勾魂火铃于滕当渊的右手掌心化作绯红色的细碎粉末,先是凝滞,顷刻间被吹来的风雪卷入其中,最后湮灭于半空,与雪色交融,不见踪迹。   盛鸣瑶也未料到滕当渊会如此突然地捏碎勾魂火铃,她急忙用灵力护住滕当渊,又将数十枚固元丹取出,直接捏碎凝于要穴,开口时的声音都染上了焦急:“心头血可是大事,你——”   “我无事。”   最后倒是滕当渊开口安慰起了盛鸣瑶,他对着盛鸣瑶伸手,像是要去揉她头顶,微微顿住,在半空中转移了方向,去接住了一片险些飘到盛鸣瑶肩头的雪花。   雪花落于右手掌心,孤零零一片,顷刻间消失不见。   “去吧,别让你的同伴等急了。”   盛鸣瑶迟疑地看了眼滕当渊,他道:“我好歹也是元婴修为,一滴心头血,还不至于这般虚弱。”   语气平静,真伪难辨。   见滕当渊当真无事,盛鸣瑶本就不是优柔寡断的性格,简单与他道别后,径直离开了梅园。   苍柏还在等她。   ……   红梅似红尘,从不留孤雪。   滕当渊看着盛鸣瑶的背影,又转向了眼前绽放于枝头的梅花,极轻极淡地笑了。   纵使心中横着一枝枯梅,滕当渊也愿眼前的梅花盛放,生生世世,永不开败。   第112章 乐氏秘境   如此干脆利落, 不愧是以后的剑尊滕当渊。   盛鸣瑶没有多想, 她顺着气息找到了苍柏, 想也没想地从背后伸手牵住了他的衣袖:“我回来啦。”   她的声音不似平日里那般带着如刀锋般的锐利,反而尾音上扬, 带着一股软糯的味道,像极了撒娇。   一缕阳光刺透风雪,飘飘摇摇地落在了苍柏身上,为他的脸颊镀上了一层金色,盛鸣瑶莫名觉得在这一瞬间,苍柏的眼神都变得幽深晦暗。   好似感知到了什么不可避免的东西。   盛鸣瑶的天赋除了能在与人对战时的某个瞬间调动对方的情绪,就是日常感知了。   这一次,她并未感知到任何不同寻常的气息, 仅仅只有苍柏身上一闪即逝的凝滞。   “回来就好。”   苍柏顺势牵住了盛鸣瑶的手,毫不避讳地与她一同走向了处所。   满天的大雪没有停下,两人留下的踪迹瞬间被遮掩, 白茫茫的雪浪掀起一片烟雾, 远远看去, 苍柏的身影几乎要与雪相融。   ……   很快, 乐氏秘境外的迷雾正式褪去,众多符合条件的修士依言前往。   不出所料,盛鸣瑶与苍柏刚进秘境, 就被分开了。   秘境中的山脉延绵起伏,被白雪覆盖,数十根通天的冰柱拔地而起, 呼啸暴虐的风刮起山脉上的积雪,远远看去竟似一条巨龙腾飞。   幸亏能够进入此间的人,皆是筑基后期之上的修为,否则定是要被眼前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   盛鸣瑶挥剑轻松斩断了一条冰蟒,顺着坡道向下走去,顺利地远离了这块冰雪之地。   一路上除了各种奇珍妖兽,也不是没遇见觊觎她的修士,不过都被骇于盛鸣瑶出手时的果决,没有再度上前。   在盛鸣瑶与守护青莲花的妖狼对战的最后关头,苍柏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   他没有贸然出手打断两人对战,而是选择站在了一旁观看。   这是一种尊重。   在盛鸣瑶有能力应付眼前突如其来的困难时,苍柏为此发自内心的感到愉悦。   刚解决完一直三阶妖狼的盛鸣瑶擦了擦脸上的血迹,扯了一半青莲花递给苍柏,又撕下了一朵花瓣叼在口中,百无聊赖地伸手吓走了一只鸟雀。   “你能感知到你的眼睛在何处吗?”   “可以。”   苍柏学着盛鸣瑶的模样,撕下了一片花瓣,放入口中细细品尝。   青莲花入口甘甜,更能调息修士体内灵气,算是一种疗伤圣药,不过盛鸣瑶这些年被苍柏和田虚夜养刁了眼光,没怎么将之放在眼里。   盛鸣瑶见状,随口转了话题:“好吃吗?”   苍柏弯弯眉眼:“味道不错。”   他将剩下的青莲花花瓣仔细归拢,放入了灵戒之中,好似这不是什么青莲花瓣,而是稀世珍宝。   “我的眼睛,作为阵眼,被存放在最高的山峰之上。”   盛鸣瑶上前一步,握住了苍柏的手腕:“那一起去寻便是。”   两人一起翻越过了山坡,渡过了虚假的湖海,又穿过了乱石堆积、杂草丛生的密林——   这一路上,有惊无险,对于盛鸣瑶而言,几乎没什么波折就到达了那山脉之巅。   “对了,我听说,龙也喜欢收集宝贝。这么说起来,你也有一个很大的宝库吗?”   盛鸣瑶若有所思地看向了苍柏,随手又拿出了一片青莲花瓣开始咀嚼:“如果留存了下来,你的宝库是不是也会变成秘境?”   “有。”苍柏微微颔首,顺手拂去飘落在盛鸣瑶肩上的花儿,“不过后来天地骤变,不知去向了。”   “现在找到了吗。”   苍柏瞳孔中清晰地倒映着盛鸣瑶的身影,扬起了一抹极致温柔的笑意。   “找到了。”   人类掠夺走了我所用的宝藏,万幸还剩下你。   就在这时,山巅之上,忽然有什么光亮闪烁了一下。   周遭的地面陡然塌陷!   所有的白雪顷刻间化为一片翻滚着的水雾,无数威严浩瀚的山脉撕裂了温和的假象,尽数化为了炼狱之中的枷锁,一瞬间就连天地竟是只剩下了血色!   不仅如此,随着地面的塌陷,除了盛鸣瑶所在之处还算保留完整,其余地面不断下坠,而地下是一望无尽的深渊。   这一切不过瞬息之变!   “苍柏!!!”   盛鸣瑶猛地回头,死死地抓住了险些被热浪卷入地底的苍柏。   这股雪色化为的热浪来得蹊跷,并且不知为何,像是长了眼睛似的,牢牢地盯着盛鸣瑶和苍柏不放。   五脏六腑都在灼烧,噬心蚀骨的疼痛当然会让人疯狂。   盛鸣瑶一手发狠地变出匕首,深深插入自己这块还算完好的地面,一手幻化出灵力环住了苍柏的手腕。   这地方太古怪,她的灵力竟然无法深入到地面之下。   苍柏怔然,顺着自己的手腕上望,对上了盛鸣瑶焦急发红的眼圈,他蓦然一笑。   ——正如春炼最后一关时的情景。   一模一样。   第113章 世间必定有风雨   哪怕周身灵力已经耗竭, 盛鸣瑶仅仅凭借那一腔孤勇也死死拽住了苍柏的手。   他大半身体已经跌入了那不可见底的深渊, 对盛鸣瑶说话时的语气却仍是那般轻柔温和:“阿鸣, 放手。”   “不放!”盛鸣瑶死死地抓着他,执拗摇头, 连眼尾的泪水都来不及拭去,“我不放!”   和曾经在春炼中的她一样。   苍柏轻轻摇头,无奈地叹息了一声:“总是拿你没办法。”   话音落下,盛鸣瑶只觉得苍柏的手掌忽而化作虚无。   她抬起头,却被忽然而起的狂风刮得睁不开眼。   漫天风啸,卷起了地上尘泥化为天上云朵,崎岖的山脉褪去了苍翠,山河湖海不再奔涌, 花鸟虫木尽凋零。   短短一瞬间,天地似化为嶙峋枯骨。   ……   在这一瞬间,苍柏看到了很多东西。   倘若盛鸣瑶没有出现, 没有在不经意间做出那么一丝细小的改变, 那么无数的生灵都将沦为天道的万物。   比如大荒宫。   苍柏看见, 在没有‘盛鸣瑶’的命运之中, 锦沅被困红尘,无法走出终身的梦魇。   阮绵被人所骗,身死道消, 狡辛兔一族为了报复,从而开始主动挑起杀戮。   秋萱不仅终其一生无法见到生父,更会被魔界之人要挟, 连带着一场大战,生灵涂炭,桂阿为了报仇,同样也会步入死亡的险境。   长孙景山会因人族与妖族的矛盾而痛苦不已,化名‘木竹水’的柳笑汝也会丧失与魔气抗衡的信心,从而沦为失去理智的魔物,牵连无数,最后就连寄鸿会因为大荒宫的骤变而失衡入魔——   连那位久不出世的云中君也会再次因战争而发狂。   ……   而在那个世间,是没有苍柏的。   在没有盛鸣瑶的世间,苍柏早已彻头彻尾地沦为深渊中的‘妖龙’,他失去了理智,从而成为天道的滋养。   天道,掌握着世间灵气,他同样汲取着世间灵气。   苍柏身处漩涡之中,一时间无法破除。他看尽了沧海桑田,轮回百转,最后终于在某次一如既往的晦暗之中,发现了一处微弱的光亮。   一个衣衫破败的女子——她甚至身负魔界枷锁与天道缠绕着的既定死去的命运,称得上形容凄惨,与之相对的是她毫无畏惧,戏谑跳脱的眼神。   眼见盛鸣瑶即将在魔宫内昏迷,苍柏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接住她,反而挑开了束缚在盛鸣瑶脖颈的那道无形的枷锁。   此时的苍柏与天道部分相融,他同样具有天道的职能。   冰冷的白光渐渐盛放,远在深渊被囚禁千年的龙族缓慢地睁开了眼。   如灵魂浮在空中的苍柏看着眼前人仰马翻的一切,想伸手为尚且昏迷不醒的盛鸣瑶拨开凌乱的碎发,却穿透了她的身体。   眼前的一切都在模糊,苍柏福至心灵般地伸出手,只见之前一片被旁人存放于此地的龙鳞漂浮在了他的掌中。   龙鳞黯淡无光,已经被人封印许久,唯有鲜血才可解封。   苍柏如今并非实体,自然没有血液。他想了想,决定将其放在盛鸣瑶的额头。   就在这时,身后来自时空的引力疯狂肆虐,苍柏只来得及将龙鳞往盛鸣瑶的方向一丢——   那片逆鳞,落在了盛鸣瑶的眼尾。   ……   “你不必这么伤心。”   化作原型的苍柏以龙身怀绕在盛鸣瑶身侧,浅金色的竖瞳蓦然睁开,倒映着面前女孩的身影。   她哭得很难过。   苍柏最不希望地就是让盛鸣瑶难过。   “我与天道本就势不两立,能得这些时日,已是侥幸,也不亏。”   “能重创它,甚至变为天道的一部分,这是多少人求也求不到的机缘。”   也只有成为天道,才能保住盛鸣瑶这个‘外来者’的性命。   九层梦塔太过险峻且没有定数,苍柏不愿冒险。   以身融天道,是苍柏与田虚夜等人商讨后,得出的最好办法。   天道本就抑妖轻魔,更是忌惮妖族中最强大的王——苍龙一族,从它察觉到苍柏破除禁制后,无时无刻不在阻碍他的所有行为。   还有外来者‘盛鸣瑶’,天道已经无法容忍这个数次将命运偏移的、冥顽不灵的特殊存在,它不惜诱导其余生灵,想让‘盛鸣瑶’被彻底抹杀。   这样一来,苍柏若是能以身殉天道,反倒是最好的、能够保全盛鸣瑶的方案。   当然,这一切不能让盛鸣瑶知道。   苍柏想要的从来都不是盛鸣瑶的愧疚。   他只想自己离开后,盛鸣瑶仍能开开心心,平平安安地活在这世上。   哪怕知道依照她的性格绝不会被人轻易欺负了去,可苍柏还是无法控制的担心。   盛鸣瑶天性疏狂,绝不愿按照旁人既定下的轨迹前行,苍柏最爱她这样敢与天道争锋的狂妄,然而现在又生怕她起了疑心。   曾经的苍柏被怨愤填满,漫长到毫无尽头的生命变得荒芜乏味,他甚至也有想过,假使自己承认了‘妖龙’,为自己披上暴虐凶恶的外衣,去人世间掀起血海,是否能让自己失去亲族的蚀骨之痛稍微平息。   不过他现在已经没有功夫去怨恨,   ……   世间必定有风雨,唯愿风雨绕她去。   化作龙形的苍柏轻轻叹息,他试图安抚盛鸣瑶,却不敢靠近。   苍柏曾被乐氏族人剥去龙鳞,抽出龙骨,放入龙血池为阵——   所以,他的龙身实在太过丑陋,上面布满着伤痕,又歪歪扭扭地缝补着别的东西。   苍柏不敢靠得太近,唯恐吓到自己的心上人。   他同样又不肯离得太远,眷恋所有能与她共度的时光。   饶是苍柏如此小心谨慎,盛鸣瑶仍见到了苍柏隐匿在幻影云端的中的身体。   伤痕密布,为数不多的鳞片黯淡无光,歪歪扭扭的缝补反倒更让他如今的模样滑稽可笑,像极了一个独自立于麦田之中,对着迎面而来的所有生物虚张声势的怪笑的稻草人。   盛鸣瑶看着这样的龙身,忽然想到,苍柏以前,应该是一条很漂亮很漂亮的银色苍龙。   “……你的龙鳞呢?”她徒劳地伸出手,却怎么也够不到苍柏的身体,“是谁将你变成这样的?”   空中似是传来了一声轻叹,而后苍柏竟是又化为了人形,落在了盛鸣瑶面前。   不等他上前,盛鸣瑶已经扑进了他的怀里:“你损失得不止一只眼睛。”   她压抑着心底的情绪,强行组织语言将话说了出口。   “……我能感知到万物,能感知到旁人的情绪——都是因为你,是吗?”盛鸣瑶的声音因为太轻而有些缥缈,“你的身体被他们散落在世间……所以你允许我感知到这一切……”   苍柏料到她必然会发现端倪,但并没有想到盛鸣瑶比他想象的还要聪明。   他的龙骨被掩埋在西方山脉之下,福泽仇敌;他的龙鳞被散在世间各处,任由各地的草木树枝繁茂生;他的龙血被倾尽江河湖海之中,作为曾经低劣愚顽的鱼儿的养料,而它们又终于会作为人类的盘中餐——   “我一直不想在你面前展露龙身。”苍柏轻轻一笑,手指穿过盛鸣瑶的发丝,将她被风吹乱的发丝别在耳后,“……那是在太丑了。”   盛鸣瑶摇摇头:“你是最漂亮的龙。”   苍柏微怔,旋即扬起了浅淡的笑容。   如同春风过境之后,冰雪消融的世间,再次重新焕发了生机。   “我曾惶恐,在我走之后,也许你会很快忘记我,也许——”   盛鸣瑶不想再听下去了,她环住苍柏的手臂愈发用力,像是这样就能永远将他禁锢在自己的身边,低声道:“你不要走!”   “我没有走,我还在这里。”   苍柏垂下眼眸,万千细碎星光都被他敛在眼底,又投在了怀中人的身上。   他用指腹温柔地为盛鸣瑶拭去了眼角的泪,“我不过是变了一种形态罢了。”   他的手指还是那么冰凉,可这时间再没有比这更能温暖盛鸣瑶的温度了。   “你看,从今以后,照耀在夜空中的星辰,掠过你指缝的微风,洒在你头顶的阳光,落在你脚背上的细雨,被鱼儿溅起到你的脸上的溪水——”   “这些都会是我。”苍柏温柔眷恋地用指腹擦过盛鸣瑶的脸颊,上面依稀留有她的余温,“我没有离开你。”   盛鸣瑶拼命摇头,她说不出别得反驳的话语,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不,不要,这不是苍柏。”   苍柏不是黑夜中苍茫缥缈的星辰,不是驰骋疾奔时耳畔呼啸而过的风声,也不是使人刺目又眷恋的灼灼烈日——   他是个活生生的、存在于盛鸣瑶身边的人。   纵使以往再爱用万物拟他,但万物终究也不是他。   苍柏拥着她,忽而觉得手臂传来刺痛,他不动声色地余光扫过,果然手臂上的皮肉已经开始斑驳褪去,露出了里面枯萎的树枝杂草。   按照苍柏原本的计划,他本不该用这样狼狈的方式的退场,只不过实在舍不得怀中之人。   一分一秒,都不愿与她错过。   盛鸣瑶同样察觉到了苍柏的不对,她先苍柏一步,捉住了他的手臂。   不,这根本不是手臂。   在皮肉的幻象消失之后,内里根本没有血骨,只有枯萎发黑的枯木树枝,上面还带着一些被岩浆烈焰烧滚的痕迹。   有那么一刻,盛鸣瑶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已经停止。   她的手指搭在苍柏肩膀,脑中一片混沌:“你……”   纵使盛鸣瑶不羁张狂敢于天道叫板,眼前发生的一切还是令她措手不及。   一切曾经令她好奇的谜题都在这一刻得到了解答。   怪不得。   怪不得苍柏的身上总是混杂着针叶林的木质香气,怪不得这‘香气’会越来越浓烈。   可笑自己曾经还以为这只是他的喜好。   盛鸣瑶脑中浑浑噩噩,划过了各种思绪纷扰,最后停留在了那本无名医书上。   最后一章,关于‘稻草人’的记载。   [……这个人为了活下去,只能用枯枝野草填充自己的身体,假装自己还和以前一样。]   “你、那你给我的那些糕点……”电光火石之间,盛鸣瑶陡然想起了过往那些细碎的小事。   她抓住了苍柏的手臂,像是落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却半点也不敢用力,“我们总是一起吃东西,你也总是随身带着糕点……”   如果苍柏是‘稻草人’,那他根本吃不出这些人间美食的任何味道!   怪不得……每一次食物,都是自己先尝,苍柏根据自己的反应,才会说出对食物的看法。   原来如此。   苍柏眉眼弯弯,眼下的泪痣都染上了尘世的温柔。   “盛鸣瑶。”他没有回答盛鸣瑶的问题,忽然认认真真地叫了一边她的全名。   在他们交谈之间,苍柏手臂上的皮肉已经尽数褪去,完完全全地变为了易折的枯枝,只有手指还尚且保留原本的模样。   苍柏记得,她总是称赞自己的手指修长漂亮。   那么就让它最后消失好了。   “你曾说过,此生未曾得到过偏爱。”苍柏垂下眼眸,复又抬起。   “这不对,因为我偏爱你。”   周遭的风声愈来愈响,苍柏将手臂虚虚隔在了盛鸣瑶的身侧,像是要将她拢在怀中,但终究没有更靠近一些。   他低着头在盛鸣瑶的耳畔落下极其轻柔的一吻:“在这世间,我独独偏爱你,我也只偏爱你。”   这个吻悄无声息,却带着世间最浓墨重彩的温柔。   来自于被人类伤害过的上古龙族的温柔,足以点燃所有将生灵拖入深渊的枯败,正如盛鸣瑶的存在,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苍柏的话语轻得好似呢喃,就连瞳色变得浅淡,浸润着人世间的所有温柔,托起了漫天细碎的星光。   “从此以后,我还要给你人世间最大的偏爱。”苍柏用仅存的、完好的手指抬起了盛鸣瑶的下巴,又在她眼尾的疤痕上烙下一吻。   “我说过,别人没有的,你也会有。”   盛鸣瑶僵立在原地,几乎丧失了开口的勇气,她的一腔孤勇早已在触及到苍柏的手臂时,尽数化为乌有。   到了这个地步,盛鸣瑶又怎么会不知道苍柏的离去已成定局。   一切的挽留都是徒劳,盛鸣瑶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还能说什么,她望着苍柏,耳旁尽是怪声缭绕,其中又裹挟着风雨,却半点没有落在她的身上。   从此以后,世间风雨绕她去。   盛鸣瑶并未注意到这些,她甚至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唯独记得死死地拉住了苍柏想要收回的手臂——尽管那已经变成了枯枝,机械地说道:“你说过,不会骗我。”   苍柏闻言,缓慢地眨了眨眼,笑容温和干净,一如在浮蒙之林的初见。   “这是最后一次了。”   话音落下,苍柏倏尔抬手化为龙爪,尖锐的利爪划断了自己的一缕头发,送到了盛鸣瑶的面前。   “之前说过,若再骗你,就要赔你头发。”   不知何时,苍柏已经半浮在了空中,他身体前倾,屈起手指,温柔小心地将发丝给了盛鸣瑶。   如果只看苍柏的眼睛,一定无法猜到,他的身体已经濒临溃败。   “还有我的佩剑惊鸿,也一并留给你。”   苍柏用同样的方式将剑配在了盛鸣瑶的腰侧,状似苦恼道:“之前喜欢叫它惊鸿,如今却觉得,还是叫它游龙更好。”   多叫几次游龙,也许你就能多想起我几次。   不过总想起我也不好,你想起我时,也大抵不会开怀。   更何况,与天道对抗者,将被世间永远遗忘。   这是不可抗拒的真理,哪怕田虚夜那样执着的家伙,硬生生点燃了九九八十一根冤魂枯骨想以此招魂,后来又折腾出了什么‘勾魂火铃’……   到头来,田虚夜不也是忘记了自己曾经最爱的人么?   苍柏喉咙发涩。   在自己离去后,盛鸣瑶是否还能记得曾经有一个‘苍柏’,都是未知。   值得吗?   “算了。”苍柏低低一笑,抬手,用最后的力气用指腹轻轻划过了盛鸣瑶的眼尾,“我的小月亮要活得开心,活得畅快……”这就值得。   如果世间注定无人记得我的姓名,那也没有关系。   他说着话,外侧却忽然风起云涌,天地骤变,原本还漂浮在在半空的苍柏从脚底开始蔓延起了一阵黑雾,这雾来势汹汹,竟是顷刻间就要将苍柏吞噬!   “……所以别总是像想起我。”苍柏最后留给盛鸣瑶的是一道极其温柔的浅笑,他的眸色越变越浓,混杂不堪到几乎看不清盛鸣瑶的身影。   “偶尔就好。”   最后一句话落下,苍柏完全消失于黑雾。   周围的风声停下,干枯的湖泊河流倒涌,凋谢的花草重新绽放,鸟虫的鸣叫也在远方响起,这声鸣叫像是哨音,顿时将万物点燃。   世界正被唤醒,一切都是生机勃勃。   ……   但这不对。   第114章 九层梦塔   这很不对。   周遭风雪已经停歇, 盛鸣瑶惘然地抬起头, 身后传来了数匹烈马向前飞奔嘶鸣之声。   她愣愣地转过头, 只见一群白烟所化成的骏马逆着雪,如风般向她涌来。   这群马在崩腾而过盛鸣瑶的身边时, 放满了速度,为首的那一匹甚至停下了脚步,拱了拱她的胳膊,才再次向前奔去。   盛鸣瑶摸了摸心口,空落落的,像是失去了什么。   她低下头怔怔地看着散落一地的枯木,恍然之中,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   是什么呢?   在盛鸣瑶得出答案之前, 她已经蹲下身,伸手一根一根地捡起那些枯木,细细拭去了上面的尘土。   神使鬼差, 盛鸣瑶竟舍不得将其放入芥子戒, 而是将其抱在了怀中。   这样的情感来的奇怪又突然, 可盛鸣瑶竟然也意外地不抗拒。   她凝视怀中的枯木许久, 索性将其抱在怀里,朝山脉之下走去。   从始至终,不仅没有遇见偷袭她的修士, 连秘境中肆虐横行的妖物都不曾见到。   就像是此间万物以她为王,再也舍不得伤她分毫。   一路上,盛鸣瑶的鼻尖依稀能够嗅到一股极其熟悉的木质清香, 身旁又刮过了一阵风,欲盖弥彰地要将最后一点香气吹散。   本来,这香气很快就会消散。   不过现在反而让盛鸣瑶记住了这味道,若有若无,钻入了她的心底。   ……   “阿鸣!这边!”   阮绵是最先见到盛鸣瑶从秘境中出来的人,她兴高采烈冲着盛鸣瑶挥手,顿时,大荒宫的所有人都围了上去。   秘境尚未结束,盛鸣瑶是第一个从秘境中出来的人,难免会引起旁人注意。   “怎么样?没受伤吧?”锦沅紧张地打量着盛鸣瑶。   盛鸣瑶摇摇头,对着锦沅安抚一笑:“没有。”   她心中总是空落落的,却又根本想不起自己忘记了什么,根本不想在秘境多呆,于是便直接选择了退出秘境。   田虚夜也已走到了盛鸣瑶的身边,为她挡住了旁人窥觊好奇的目光,摸摸胡子:“行了,阿鸣先随我回去休息。”说完这句话后,他对着汲南略一点头:“若是寄鸿出来了,你便让他来寻我就是。”眼神交错间,两人已经达成了协议。   盛鸣瑶明显魂不守舍,这番姿态若是由旁人做出还算正常,然而盛鸣瑶是个什么性子,田虚夜还能不知道吗?   果敢且坚定,就像是刚出世的宝剑,锋芒毕露之时,日月也不敢与之争辉。   能让盛鸣瑶露出脆弱茫然的神情,也不知是遭遇了什么?   田虚夜表面笑得云淡风轻,心中已经将所有的可能性都罗列了一遍。   乐氏秘境很大,前来参与此次秘境的弟子也算不上多,稍微一想都能推断出一些人来。   首先排除般若仙府,他们大抵是由于之前万道会武的魔气一事,根本没有派弟子前来乐氏秘境。   那么剩下的,有能力与盛鸣瑶一较高低的人,就只有出自纯戴剑宗、点月楼、还有长乐派了。   无论是谁,如果真的是欺负了他的宝贝徒弟,田虚夜势必扒下他们一层皮来。   他心中思虑良多,甚至已经将酷刑都过了一遍,面上却半点不显。   在与盛鸣瑶一道回到大荒宫落脚的住处后,田虚夜刚思索着打算开口,不等他说完,反倒被被盛鸣瑶抢了先。   “师父,你可还记得,这柄剑……”盛鸣瑶目光在剑身流连,声音满是疑惑,“它叫什么名字?”   “它名为‘游龙’啊。”田虚夜奇怪道,“这不是你亲手得到的宝物么?”   是这样吗?是我亲手得到的?   盛鸣瑶觉得有哪里不对,但怎么也想不起问题出在何处。   田虚夜只以为是盛鸣瑶随口一问,没将这个放在心上,又换了话题:“你此次去乐氏秘境,可有收获?你这么快出来,难道是被人欺负了?”   “没人欺负徒儿。”盛鸣瑶摇摇头,“至于为什么这么快就出来……我也有些记不清楚了。”她想了想当时的心情,不自觉地皱眉,“当时我竟是一点也不想留下了,于是便离开了秘境。”   不知为何,盛鸣瑶下意识忽略了那堆枯木枝的事。   依照自己的印象,盛鸣瑶将在秘境所获得的一切给田虚夜描述了一遍,时不时从储物戒中拿出那些战利品,田虚夜抚须,笑着点评了几句。   一时间,室内的气氛轻松惬意。   直到盛鸣瑶拿出了那朵青莲花。   “这是弟子打败了一个三阶狼妖后所得,我记得秋萱师姐说过,以前有个失去理智的狼妖总是欺负……”   盛鸣瑶的话,在目光落在青莲花上时,猛然停住。   这朵被分得乱七八糟的青莲花像是打开记忆闸门的钥匙,盛鸣瑶脑子‘嗡’得一下炸开。   在混沌而模糊的记忆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闪过,快得像是从天空中坠落下的星光,连尾巴上的余温都难以抓住。   田虚夜以为是她刚从秘境出来,身体疲惫倒也正常,因此不再多说,留下了些东西,便让她好生休息。   在送走了田虚夜后,盛鸣瑶在房间内,先是打算入定,却不知为何,怎么也无法平心静气。   到底是缺了什么呢?   盛鸣瑶想了许久,却怎么也想不出答案。   ……   乐氏秘境开启时轰轰烈烈,结束时也同样是名门齐聚。   有的小门派弟子有所损伤,有的修士彼此之间在秘境中有所摩擦,结仇结怨,待彼此出了秘境,自然也要有一番了结。   这都是修仙界中的常态,万幸大荒宫出去的那几位几乎都是与人为善的性格,没什么损,也让盛鸣瑶松了口气。   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心中那股怅然若失之感越发浓厚了。   盛鸣瑶几乎敢确定自己一定是忘记了什么事,却无论如何也难以记起缘由。   不过在离开乐氏之时,她再次见到了滕当渊。   这位剑修得到了乐氏秘境中七大秘宝之一的双极冥丝,若能缠绕在剑鞘之上,势必又将为他的剑意增添威势。   这一次见他过来,盛鸣瑶倒也没有躲避,在别的门派的弟子八卦的眼神中,开口与滕当渊玩笑。   “你这样找我,不怕被人闲话?”   滕当渊顿了顿,下颌紧绷:“可是有人在背后非议?”说完这句话,他停住脚步,眼神往身后扫去,顿时骇得好些人低下头,根本不敢靠近。   盛鸣瑶失笑:“我就这么一提而已,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两人交谈了一番关于乐氏秘境中的见闻。   原来滕当渊一入秘境,就是在汪洋大海中的孤岛之上,费了不少功夫才斩杀了看押宝物的妖兽。   这样一来,滕当渊也没机会遇见什么那些以夺宝为爱好的修士,没有与别的门派起什么争执,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因祸得福。   嘴上这么说,不过盛鸣瑶心中明白,哪怕滕当渊当真与人起了争执,受伤的也绝不会是他就对了。   “你去了何处?”滕当渊侧过脸,询问道,“听人说,你很早就离了秘境,可有受伤?”   纯戴剑宗与大荒宫曾有过一次短暂的会面,时间太短,也不过是冲和子与田虚夜略说了几句话,滕当渊也不好出头直言。   不过借着那次机会,站在人群前端的滕当渊正大光明地将盛鸣瑶打量了一边。   他见盛鸣瑶跟在田虚夜身后,神情肆意,纵有些许倦色也不掩其明媚张扬,已经稍稍放下心来。   “没有,滕师兄不必担心。”盛鸣瑶轻描淡写地带过自己出了秘境后茫然无望的心情,又问道,“之前听闻,似乎是般若仙府有人要来?”   两人说这话,已经到了大荒宫的住处。   “为了九层梦塔。”   滕当渊想起这件事,眉头皱起:“九层梦塔许久未开,无论我们还是魔族,均虎视眈眈。”   “如今传来消息,说那九层梦塔外,只剩下最后一层薄雾了。”   梦塔开,天下乱。   这是所有有些阅历的修真者心知肚明的事情。   盛鸣瑶如今也并非当初那个仅仅有满腔热血,不惜撞得头破血流也要试探天有多高的家伙了,她也早已有了羁绊——   ……羁绊?   盛鸣瑶一愣,怎么也想不出后文?   在送走了滕当渊后,登上自家飞舟金步摇的盛鸣瑶仍在茫然。   她敢确定自己忘记了什么事,却又怎么想也想不出,自己究竟是遗忘了什么。   ……   日复一日,去年的雪已经永久地停留,春日的阳光落进了大荒宫中,连带着所有人都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   先是般若仙府起了些许动乱,听说又与魔气有关,最后是玄宁出面,才将其摆平。   哦,到是听说有一位长老在动乱中不幸仙逝,不过盛鸣瑶再不在意就是了。   还有就是听说凡尘界出了很多些灾祸,南边大旱,北边又发起了洪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中原地区的灾祸也不少。   众所周知,距离大荒宫最近的就是林镇,盛鸣瑶还随着同门下山,给林镇里的居民送了许多东西,又帮他们重新立起了被突如其来的大风刮得残破的屋舍。   归来后,盛鸣瑶不知为何,无法入定。   在窗外的月色照映进屋内时,盛鸣瑶本想起身去洞府外转转,却在路过桌旁时,猛然停下了脚步。   春日夜中,有一片月色,照射在了她屋内桌上的那堆从乐氏秘境捡来的枯木上,这枯木倒也奇怪,竟是将月色反射在了清明镜中。   清明镜,顾名思义,传说中是一扇可以显露出万物真容的镜子。   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盛鸣瑶脑内一闪而过,而这一次,她却死死抓住了那东西的尾巴。   记忆的闸门轰然炸开,无数过去的回忆、另一时空的真容、甚至是千奇百怪的事情在盛鸣瑶脑内席卷而来,快得让人来不及分辨。   细碎的回忆如同夹杂在风中的低语,在钻入了旁观者的耳畔后,很快就会缠绕在她的心头。。   身旁分明是空无一物,然而无形之中却形成了一个以她为中心的漩涡,风声在此刻逆流而上。   时空回环,无数的景象于盛鸣瑶脑海中显现。   自从盛鸣瑶在灵戈山巅之上一跃而下后,她已经许久许久未曾想起这个时空原本的故事进程了。   眼下,独立于时空漩涡之中,她窥伺到了所有‘本应该’发生的一切。   大荒宫身为妖族会被天道作为祭品,而窥伺天机的田虚夜并不甘心如此,因此在魔界来犯时,与其他长老联手,拼死反抗——   在那个时空,许多盛鸣瑶熟识之人都没有了踪影。   不仅如此,就连大荒宫脚下的林镇也会在祸月掀起的一场浩劫中,被洪水湮灭,连带着死伤无数,甚至会牵连起纯戴剑宗与大荒宫的旧怨。   其余剩下的门派太过纷杂,这一类的景象环绕在盛鸣瑶的身侧,那群几乎辨不清面容的普通人在画面中尖叫哭泣。   这一切的画面皆是无声无息,沉寂得不值一提。   盛鸣瑶看明白了。   怪不得虽然名义上为‘凡尘界’,天道却没有彻底将凡尘与修仙之人隔绝开。   天道在以他们为养分,它迫不及待地让修仙之人汲取凡尘中的汽运,又将其转化为养分,最后化为己用。   至于那些一次又一次,胆敢反抗天道的人皆化为灵体,被彻底地隔绝在此方世界之外,再也无人会记得他们姓名。   在磅礴浩瀚、不可违逆的天道面前,凡人的悲欢离合是那般渺小,渺小的近乎于愚蠢和可笑。   然而盛鸣瑶不知为何,却半点移不开眼。   她的眼神紧紧地锁在那一个个面容模糊,却分外鲜活生动的小人物上,似乎有什么情感在与之一道复苏。   在一片无声的喧嚣中,突兀地多出了一个白色的影子。   是苍柏。   盛鸣瑶看到了他的曾经。   苍柏被乐氏族人骗入了血阵,他的右眼被乐氏族人剜去,龙骨也被他们毫不留情的抽离身体,这群人不顾曾经对他们施加恩惠的龙在血池中痛苦的嘶吼,他们的眼中闪着贪婪癫狂的光芒,又生生撕扯下数片龙鳞,几乎要将龙血抽干——   这可是龙啊!   哪怕曾经高高在上、俯瞰众人的龙,落到如此地步,还不任由我们宰割!   盛鸣瑶看见,苍柏被放置在了血池中央。   莹白色的龙尾无力地垂在了池底,熠熠生辉的金色眼瞳一只变得黯淡无光,另一只早已被人剜去,只剩下缺失的空洞。   乐氏一族的疯狂足以令所有目睹这一切的生灵胆寒,可偏偏他们有族人在做完了这一切后竟然飞升,与天道相融,又将苍柏的龙骨掩埋在了灵戈山巅之下,形成了阵法,汲取苍生之灵力,以供己身之驱使。   不止如此,龙族的骨、血,尽数被抛散在这片大陆上,作为无穷无尽的养分,甚至以他们为威慑,禁锢住了修士的修为,这才是修士们筑基容易,往上却难的缘由所在。   桩桩件件,他们的行径堪比最阴冷的地狱厉鬼,令所有的知情人发指。   所以曾经的苍柏才会那么讨厌人类,他的厌恶的根源,来自于曾被背叛的恐惧。   ……   盛鸣瑶缓缓抬起眼。   窗外的月色不变,有幸投射进屋内的月光仍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对着温和的月色,盛鸣瑶忽而想起,苍柏说她是月亮,是独一无二的。   同样的,月亮布满人间尘世,也只能找到一个苍柏。   盛鸣瑶唇角上扬,她将目光移到了清明镜中,只见自己的容貌清晰无比地在其中呈现,完美到没有分毫瑕疵。   并非如此。   一直以来,天道表现得都在刻意的淡化盛鸣瑶对原书的记忆,盛鸣瑶也都有所防备,因此故意在万道会武赢了朝婉清,自以为已经险胜一招。   她错了。   天道的目标远非如此,而是刻意地在淡化盛鸣瑶关于‘现代’的那部分记忆。   它也差一点就成功了。   盛鸣瑶一手抵住下巴,像是在仔细欣赏自己的容颜,一手顺着面颊的轮廓缓缓上移,指腹轻地划过了这张完美无缺的面容,却在左眼眼尾处重重一划!   刹那间,眼尾处有鲜血流出,起先是一滴,而后又涌出了许多,直见原本无暇的面容都变得阴森,如果不看盛鸣瑶的眼睛,她现在的形象就如同地狱中索命的厉鬼一样恐怖。   偏偏是这双眼睛,偏偏是她眉宇间的锋利狂妄,燃烧着尘世间的一切不公,破除了所有忍气吞声的妥协,能令所有活在地狱中的阴鬼胆战心惊。   “天道,你是天道吧?”盛鸣瑶低着头把玩着钗环,对着镜子笑了起来,“我在这儿说话,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听见。”   “听见也好,听不见也罢,我都要说。”   椅子刺耳的拖拉声在夜中响起,张牙舞爪地要撕开一切不可见的昏暗。   “不公正,不宽和。不辨是非,不听曲直,不以众生之道为道,却孤自立于万千苍生之上,享其供奉——”   盛鸣瑶站起身,打开了窗户,风声呼啸而往,像是有知觉地将这个盛装绝色的女子紧紧缠住,可她半点也不害怕,甚至有空扬起了一个笑容。   一个极为挑衅的笑容。   “天道,你-他-娘的可真是个垃圾。”   就在这句话音落下的时刻,天地瞬间变色,滚滚乌云凝聚,四方巨响,竟是想要将天地砸出个窟窿!   与此同时。   一直拦在九层梦塔前的薄雾,终于消散。    第115章 今夜温柔   “你当真要去九层梦塔?”   室内檀香缭绕, 田虚夜的话散在烟雾中, 语气淡淡, 一时间有些听不真切。   盛鸣瑶想也不想地点头:“确定。”   田虚夜紧接着又问:“你如此坚决,可是有别的缘由?”   到底当了她这么多年的师父, 田虚夜实在太了解这个徒弟了。   在看似随心所欲的外表下,盛鸣瑶纵使再狂妄,做事也从来都是有章法的。   如果不是事出有因,她绝不会这般冒险。   坐在田虚夜对面的盛鸣瑶觑了眼他的神色,见自家师父面色一如既往的从容,自知今天必须给他一个理由。   她心中划过了无数套完备的说辞,最后一个都没选择。   “缘由……说起来还有点多。”   盛鸣瑶说完这话后,自己都笑了, 她抬起头直视田虚夜的双眼,“最大的理由,大抵是我太狂妄, 狂妄到看不下去这样胡作非为的天道。”   “之前师父在大荒山山巅对我说的那些话, 徒儿从不曾忘。”   她的声音很轻, 轻到像是能被室内氤氲而生的烟雾吹散。   与之相对的, 是盛鸣瑶这双眼睛。   璀璨明亮到像是将星河尽数倾倒。   田虚夜与她对视,忽而朗声大笑。   “好!好!好!”   他一改之前的沉静,走到盛鸣瑶的身侧, 拍了拍自家徒弟的肩膀,毫不介意她略带嫌弃的眼神,说道:“正好, 最近发生的事情有些突然,听说别的门派也会来几个人。大家都想去和天道说说话,谈谈心。”   ……   ……   说说话,谈谈心。   盛鸣瑶站在九层梦塔外,看着田虚夜叫来的‘几个人’,先是微微一怔,随后失笑。   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战斗。   起先是有魔界之人故意混在其中,想要挑拨几派的关系。他们并不知,这几派之间早有联络,根本不至于如他幻象的那般互相怀疑。   更何况,有般若仙府混入魔界之人的案例在先,别的门派或多或少都收到了些风声,自然不会任由魔界之人猖狂。   别看他们平时明里暗里斗成一团,当真正意识到这场浩劫会降临,修仙界即将有难时,几乎所有人都愿意出力。   毕竟大多数人都以为这是一场魔界针对正统修仙界的阴谋,而知道内情的大佬也没有将实话说出口。   毕竟‘天道灭世’这四个字太过伤人,稍有不慎,甚至可以直接毁灭一个人的仙途。   于是当盛鸣瑶随着田虚夜落在九层梦塔外时,就见到了这么一番情形。   已经进去了一批人,剩下的弟子们穿着不同门派服饰,到是半点没有隔阂地围在了一起。   果然,修仙界门派之间的友谊全靠魔族,在魔族面前,连和妖族的恩怨都可以暂且放下。   不止是大荒宫的人,纯戴剑宗、点月楼、长乐派……甚至一向高傲,自诩清正的般若仙府都有许多弟子前来,其中更有几个本不该出现于此的人。   比如,玄宁。   光是站在那儿,哪怕不发一言,人群都会自动地避开他的身侧,更别提打量他了。   没人有这个胆子去招惹一位不知境界的仙尊,事实上,哪怕确认了玄宁此次也会和他们一起进入九层梦塔,许多人仍是晕乎乎的。   这可是玄宁真人!   这位可是已经被众人冠以了仙尊之名,修为之深不可测,他分明站在那儿,却又让人觉得离他很远。   就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就在很多人心潮涌动时,玄宁抬眼见到了大荒宫的众人,他片刻犹豫也无,直接落在了盛鸣瑶的身旁。   靠得也不是很近,不至于让大荒宫的人警惕,可同样也不远,甚至是个极容易惹人非议的句子。   半点也不避讳。   至于盛鸣瑶,她到不怎么奇怪会在此地遇上玄宁。   早在来时,盛鸣瑶已经从田虚夜口中得知了此次事情的原委。   自从九层梦塔的最后一层薄雾掀开后,不止是他们这边出了事,几乎是这片大陆的每一块地方,都或大或小地起了殃祸。   魔界,在这个时候,就成为了绝佳的背锅侠。   进入九层梦塔前,盛鸣瑶就已知道其中规则。   梦塔会随机将几人安排在一起,人数不固定,场景不固定,尤其是在六层以后,会遇见什么,皆无定论。   更何况,现在还有魔界之人混入其中,更是麻烦。   盛鸣瑶心中明白,她在纯戴剑宗那片弟子里并未瞧见滕当渊的身影,估计是提前进入塔中了。   各个门派的弟子进入塔内的批次不同——即便是相同批次,也不一定能碰到一起。   简单地与田虚夜交代了一番,盛鸣瑶步入了梦塔之中。   ……   梦塔的前四层只要是突破幻化出的妖鬼魔障,这些对于盛鸣瑶而言,都算不得困难。   而从第五层开始,一上来就是磅礴浩瀚的巨浪,所有进入梦塔之人都需要需要穿过这片无际汪洋,才能得到钥匙,进入下一层。   能走到第五层的修士已经是人中龙凤,然而盛鸣瑶亲眼所见那个上一秒还在与自己打招呼的娃娃脸男修,下一秒就被巨浪拍在水中,再也没了动静。   这巨浪来得太过突然,就连盛鸣瑶也只来得及给自己套了层防护。   饶是有防护,她也被这巨浪所带起的风暴推得踉跄了一下。   同样的,别的与她一起进来的修士也同样形容狼狈。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等盛鸣瑶想明白其中缘由,第二波巨浪已经到了眼前。   这次巨浪更高,卷起的深色的水幕上带朵朵浪花,恐怖骇人至极。   ……只是有点像现世水中乐园的那种人工浪潮。   盛鸣瑶心中不合时宜地冒出了这个想法,不知为何,又忍不住开始想按照某些乐园员工的恶趣味,在第一波巨浪后,第二波的也许是假浪。   特意为了吓唬捉弄游客什么的……   盛鸣瑶脑中想法闪过,不过她并未走神,眼睛仍是死死地盯着巨浪。   在她的目光下,巨浪停留在了半空中,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一样,随后竟然一点、一点地——   退缩了回去?   盛鸣瑶:……   所有准备拼死抵抗搏一场的弟子:???   这都是什么操作?   “不对啊。”一个穿着般若仙府服饰的弟子喃喃自语,“这浪不是应该一次又一次掀得更高,然后——”   盛鸣瑶当即呵斥:“闭嘴!”   他的同伴眼见那巨浪又蠢蠢欲动有复起的预兆,也隐约明白了其中深意,转向了盛鸣瑶诚心请教。   “只要我们不对此有畏惧之心,是否巨浪就不会来袭?”   盛鸣瑶点头,她的眼神仍是紧紧地盯着巨浪,口中回复简短有力道:“人定胜天。”   人定胜天。   这本身只是盛鸣瑶随口一说,她也没想那么多,可谁知这话竟像是打开了什么束缚,那几位听见的弟子宛如醍醐灌顶。   冥冥之中,那些在心中积累了四层的恐惧消退了不少。   “你们这些无法无天的人类啊——”   巨浪中忽而传出了一道低沉浑厚的嗓音,带着些诱导地劝诫。   “你们就不怕,被天道所谴责吗?”   其余弟子皆是惊惧,呐呐不敢言,唯独盛鸣瑶理也不理,孤自往前走,淡定道:“不怕。”   她迎着风浪走去,青色的外衫被浪潮吹得猎猎作响,踏在了还暗藏风波的海面上,一步一步,似要将所有的风雨陷阱踏平,瞧着莫名让人心潮澎湃。   有了这位艺高人胆大的家伙带路,别的弟子跟在盛鸣瑶身后,竟然真的将这关很快过了。   “道友的闯关方式实在别出心裁。”最开始就选择跟在盛鸣瑶身后的弟子斟酌了片刻,开口提醒道,“只是道友之前那番话,就不怕惹得……生气吗?”   盛鸣瑶微微一笑:“我生怕它还不够生气。”   那弟子被她一噎,还不等反应过来,就见盛鸣瑶的身影已然消失。   从前,若是有人告诉阿平会有人能闯到九层梦塔的最后一关,阿平一定不信。   但现在,在见到了盛鸣瑶之后,阿平不知怎么,忽而愿意相信了。   ……   盛鸣瑶真的到了第九层塔。   她已经大致明白了九层梦塔的套路。   前四层塔考验的是修为,后四层塔考验的是心境。   若论心境,盛鸣瑶还真觉得如今修仙界里,没有几个人能比的过她。   与她一同出现的,还有玄宁。   两人对视,同时沉默,最后还是玄宁率先开口:“你想拿到九梦珠。”   他还是老样子,清绝出尘,宛若山巅之雪。   这问题问得简直是废话,盛鸣瑶淡淡应了一声,已经做好了与玄宁同时动手的准备。   哪怕知道自己的境界远远不如,盛鸣瑶也要尽力一搏。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玄宁从容后退到第九层梦塔入口处,对着她微微颔首:“你去取吧。”   这模样,像是要帮她守门?   盛鸣瑶不可思议地打量着玄宁,她不会贸然相信这个曾给自己带来了巨大伤痕的人,不过机不可失,盛鸣瑶当机立断旋身,借力而使,层层向上,马上就要跃至塔尖。   每当她跃上一层,塔中就会愈发明亮一些。   玄宁站在第九层的入口处,他仰头逆着光望向了那层层而上的人影。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能让玄宁做出这样的动作了。   青衫少女步履轻盈,宛如蝴蝶蹁跹,所到之处皆留下点点金光。   九层梦塔九重境,梦得九重天上去。   前四层验修为,后四层磨心境。   而最后一层。   为心魔。   玄宁缓缓低下头,不再去看那道身影,一缕鸦青色的长发滑落脸侧,遮住了他眼中情绪,旁人皆无法揣摩。   ……   塔中涌动,塔外同样不平静。   天地昏暗,隐隐竟在空中凝起了一阵漩涡,随后梦塔外的树林松木轰然倒塌,湖水涌起后竟然倒悬!   已经出塔的常云当机大喊:“列十二归墟阵法!”   无需他多说,般若仙府所在此处的弟子已经由常云的大弟子摆好了阵势,其余门派的弟子也同样严阵以待。   众目睽睽之下,魔尊松溅阴从北面而来,身后跟着八大魔使,以及其余魔修。   看这架势,竟是倾巢出动!   松溅阴对着底下为首的几人,着重将目光落在了大荒宫几人身上,眼神阴冷。   有了前一世的教训,又有了这一世的‘预知梦’,他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   塔中·   就在盛鸣瑶即将摸到那传闻中的‘九梦珠’时,耳畔忽而传来了一道和蔼浑厚的声音。   [你很厉害。]这个声音说道,[你想要什么?]   [不如直接告诉我,别动那颗珠子了。凡是肉体凡胎之人触碰圣珠,皆有损寿命,这件事旁人并不知道,只是我见你天资聪颖,实在舍不得让你就此身死道消啊!]   这声音从循循善诱到最后情真意切的劝阻,乍一听,还真挺像那么回事。   只是盛鸣瑶并不吃这套。   想也知道这是谁搞出来的把戏,盛鸣瑶懒得搭理,孤自上前跃去。   [简直不知好歹!]这声音气急败坏,眼见盛鸣瑶真的要取下那珠子,声音尖锐凄厉,[别动——]   晚了一步。   顷刻间,原本还明亮的塔内渐渐黯淡,就连镶嵌在四周的明珠灵石都从璀璨变得无光。   先是一颗,随后逐渐蔓延,像是一切的生命都选择在此刻凋零。   从一开始,玄宁就敏锐地注意到了变化,还不等他一探究竟,上首的盛鸣瑶已经缓缓落在了地上。   不止玄宁,连盛鸣瑶都有些怔然。   这种时候,不该直接拉她进行一场‘私人谈话’吗?如今这样,是打算开诚公布了?   “来九梦塔者,皆有所求。说吧,凡人,你有何求?”   盛鸣瑶抬手,仔细地对着左手捏着的珠子打量了片刻,冷笑:“凡人盛鸣瑶此次前来,只为求一公平。”   那声音顿了顿,道:“天道至公,你又怎知,自己口中的‘公平’,不是另一种不公?”   盛鸣瑶不想与它多费口舌,索性直白道:“我口中的公平,是将那些被天道吞噬的灵力归还,那些敢于与天道抗争的人不该被人忘却,那些——”   说到这儿,盛鸣瑶顿了顿,才哑着嗓子开口。   “那些被用来汲取灵力的无辜生灵,应当得到回报,那些犯下恶行之人,理应受到严惩。”   天道——或者说,此间最初的规则早已知道自己无力抵抗,在最初的愤懑后,它忽而狡猾开口:“此消彼长,你要换了天道,就需另外得一天道。”   不等盛鸣瑶开口反驳,它已经给出了最优解。   “比如,让你以身化天道……唔,与你的道侣一样,如何?”   这方天道,最初是乐氏某位族人的化身,在融杂了凡尘的灵力时,它不可避免地融进了些许情绪,于是不自觉地有了偏好。   比如,它故意没有让玄宁离去,期待他能突然出手将盛鸣瑶打败。   可惜从始至终,玄宁都不发一言。   天道同样感到奇怪。   按照道理,这个凡人修士与自己的理念最为相投,又是般若仙府养大的人,甚至可以说是他的嫡系,居然会白白错失良机?   显然,它还是并不了解凡人。   偌大的光源从盛鸣瑶身前一米处出现,天道像是将之前所有的光亮都聚集于此,旋即又铺开,形成了一个‘门’。   “只要有合适人选愿意继承天道,汝愿即可成。”   说完这话后,天道再也没有了动静。   盛鸣瑶没有沉默太久,抬脚向那光源走去。   随后,她被一阵风吹了回来。   风很温柔,混杂着针叶林的木质香气,钻入了盛鸣瑶的鼻尖。   她眼眶一热,却固执地不肯后退,甚至企图动用灵力向前却被风死死抵住,半点不让盛鸣瑶再次前进。   万籁俱寂,玄宁突兀开口:“是你的道侣在阻止。”   分明是疑问,却被玄宁说成了一句肯定的陈述。   他的声线之清冽漠然,恰似无情,风华绝代的模样,无愧于‘冷月仙尊’的名号。   盛鸣瑶一边抵抗,口中还不忘承认:“是他。”   远处的光亮渐熄,向来天道不会给她太久的时间。   得到回答后,玄宁眼底晦涩难辨,他望着盛鸣瑶与这风相持,片刻后,竟是短促地笑了一下。   不止盛鸣瑶,就连玄宁自己也有些讶异刚才的那个笑,不过他没有给自己太多时间思考,而是直接跃起,落在了光源之前。   “师……玄宁?!”盛鸣瑶下意识叫了出声,“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   玄宁也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   或许,也不过是在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后,想要稍作些弥补。   说起来也可笑,曾经玄宁以为自己还有很长的时间,足以与盛鸣瑶说清过往的恩怨,谁知现在——   现在这样也很好。   “盛鸣瑶。”   玄宁心中泛起从未有过的情绪,积压在一起,都快让人喘不过气来,可他最终也只能说出了这三个字。   盛鸣瑶不明所以地看向玄宁,甚至忘记与风抵抗。   “盛鸣瑶。”玄宁又重复了一遍,神色漠然。   在最后一刻,他仿佛想要望向这个行事出格,也令自己无数次出格的人,但终是错开了视线。   “若有来世,你别再做我的弟子了。”   ……   ……   距离九层梦塔,已经过了许多年了。   据说般若仙府的玄宁真人在塔中得道飞升。   据说纯戴剑宗性情沉稳的大弟子任修忽而勘破,连越一大境界,步入化神。   据说在那场大战后,魔界损失极为惨重,魔尊也下落不明。   据说……   这些事,已经和盛鸣瑶没什么关系了。   大荒宫中,仍是一派祥和。   在经历了九层梦塔的大战后,秋萱到是与常云的关系有所缓和,具体发生了什么,旁人也不曾知晓。   锦沅与长孙景山感情甚笃,在九层梦塔中经历了一番生死,等到一切平息后,长孙景山迫不及待地与锦沅结为了道侣。   阮绵还是一幅跳脱迷糊又暴躁的性子,也还好长叶脾气好,能惯着她。   至于纯戴剑宗那边,也不知是想通了什么,冲和子送来了一大堆谢礼,又暗戳戳附带上了一堆藏在芥子镯内谷蕖梅花来。   结果全被桂阿长老拉去厨房当了柴火。   说起来,门派外来的礼物皆是由汲南长老最后经手,也不知道是怎么被桂阿‘误烧’的。   至于盛鸣瑶,在告别了终于找回着爱人遗骸的田虚夜后,她另换了一个地方居住。   苍柏始终没有回来。   “行,你先去北面住着。”田虚夜爽快地答应了她的请求,“除去走走也好,记得按时回来报个平安就行。”   就这样,盛鸣瑶收拾小包袱,去了距离大荒山稍远的一座山峰。   春秋轮换,不知今夕何夕。   盛鸣瑶又到了山巅上的小凉亭里,她熟练地拿出了自己温好的酒,对着月亮,身披雪色,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鸣。”   风雪猎猎作响,夹杂着故人归来。   盛鸣瑶蓦然转身,顺着声音,望见了那独倚月色,风华绝代之人。   夜色鸿蒙,不远处的暖光在他身后绽开,洒满了盛鸣瑶的心间。   她怔了片刻,直直朝那人奔去。   分明只是几步之遥,偏偏似隔绝着千山万水,她带着满身荣光,明亮又鲜活,点燃一路上所有的枯败。   世间所有的喧嚣归于沉寂,只能听得见彼此的心跳。   一下、又一下,清晰可闻。   “……这一次,你再不许骗我。”   “不会骗你。”苍柏任由她将头埋在了自己的颈窝处,紧紧地拥住她,在盛鸣瑶耳旁轻声许下了誓言,“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   不止是你在害怕,我亦惶恐许久。   早春时节的夜空散漫,星河低垂,似是要将所有的月色与星光都倾注在两人身上。   山上的雪还在不停歇地坠落,掩埋了世间种种颜色。   有几片雪花零散地掉落在了苍柏的发尾,更使他完美到挑不出一丝瑕疵的容颜无比惑人。   “从此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不要分开……”苍柏伸手,冰凉的指腹在在盛鸣瑶眼尾的伤痕处落下。   像极了一个吻。   “……好不好?”   苍柏曾归于天道,又因一人许诺,而清醒意识从天道剥离,神形完好,却又见到了更多的事。   也许有朝一日,又会来了什么变故,使得天地纲常颠倒。那时啊,万古涌江河,苍山尽白雪,日月落红尘,所有为人熟知的局势一朝骤变——   世事本就无常,唯有爱你,是我亘古不变的永恒。   盛鸣瑶将头从苍柏颈窝处抬头,恰巧对上苍柏藏满了情绪的眼眸,忽而笑了。   神佛也好,仙魔也罢……   “好。”   “从此以后,我们都不要分开了。”   苍穹之下,山河广袤。   在所有对我刀剑相向、步步相逼的岁月和故事中,你是黑暗中独树一帜的温柔。   两人太久未见,却丝毫不见生疏,盛鸣瑶讲述着自己这些年的见闻,说着大荒宫里那几位闹出来的有趣之事,半点没提九层梦塔的艰辛。   她不提,苍柏却也知道。   两人谁也没用灵力,而是沿着小路从山巅走下,径直走到了盛鸣瑶的洞府前,身后留下了一串脚印。   在临进屋前,盛鸣瑶似有所觉地回过头,望向了山巅的积雪。   夜里的雪稍显黯淡,不过有了月辉点缀,隐约也能看出些痕迹。   不知道是不是盛鸣瑶的错觉。   就连今夜的大雪,也被格外清绝的月光溶上了层层浅淡的温柔。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