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恩人你不要跑! 作者:漂浮的行灯   文案:   【娇俏可人小柳妖×潦倒斯文穷书生】   明若柳作为一只柳妖,妖生最大的爱好就是看话本。   看完白蛇传的那天,她想起为救自己而死的情郎,觉得一个有情有义的妖,就应该去报恩!   然而,翻看话本一时爽,实操追夫火葬场。   被恩人毫不留情地赶出门后,明若柳盯着关紧的大门,擦擦眼泪陷入了沉思。   难道是我报恩的姿势不对?   那……我换个姿势?   从那以后,明若柳总是出现在了顾琢斋身旁。   恩人,你需要银子么?   恩人,你衣服脏了!   “恩人,我觉得你缺个娘子……等等!恩人,你不要跑!”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前世今生 甜文 史诗奇幻   主角:明若柳、顾琢斋 ┃ 配角:程安亭、泛漪、南煌、江焕 ┃ 其它: 第1章   天蒙蒙亮。   狭长的深巷传出清脆的梆子声,卖花人一手挎着个盛满鲜花的竹篮,一手一下下敲着梆子。篮子里鲜艳娇媚的花上犹带着剔透的露珠,半开半合地似美人含羞。   顾琢斋轻动手指,被梆声扰醒。该是起床上工的时辰了,但昨夜睡得太晚,他将头埋进被子,半梦半睡地不愿醒。   外间忽然传来一阵喧嚷,妇人的嗓音尖细泼辣,犹如魔音灌耳。顾琢斋痛苦地用被子捂住耳朵,不自觉皱起了眉头。   恰在此时,一声嘹亮豪放的小孩儿哭嚎拔空而起,颇识时务地赶来凑趣。   睡是没法睡了,顾琢斋重重叹一口气,只能爬起来穿衣洗漱。   清晨微熙的光照进屋里,书房里靠窗的书桌上放着一副还未完成的长卷,卷上锦簇的团团鲜花艳丽堂皇,明快妩媚。   顾琢斋收拾妥当,走到桌前用手背轻碰纸面,想是因为春季多雨,空气湿润,颜料不易结干,纸上隐隐还有几分湿意。   他小心翼翼地用薄宣纸盖住整幅画,走出家门。   天光大亮,街上的人越来越多。肉包子、小馄饨、豆腐花、阳春面,开在街边的早点摊热气袅袅,香气四溢。   顾琢斋口袋空空,虽然早起到现在只喝了两口水,也没停下脚步买点吃食。   “今儿给吴老板抄完书,能有六钱银子。等拿到银子,买些颜料再买些书,还能落得两百文……”   浮桥镇湖泊星罗棋布,全镇桥街相连,一个不过千人的小镇足足建了十几座小桥。顾琢斋往书铺赶,踏上座石桥,一朵灰厚的乌云袅袅从天际飘来,遮住了明朗耀眼的阳光。   哗啦!   大雨倾盆而下,瞬间将来往行人淋成了落汤鸡。众人奔跑着避雨,顾琢斋跟着躲到临街铺子旁的屋檐下,心急如焚。   吴老板最是抠门,今日要是去得迟了,少不得又要被他扣工钱。   雨越下越大,檐下的雨水连成水线,啪嗒啪嗒溅起朵朵涟漪。顾琢斋无可奈何地盯着雨幕,丝毫没注意到在同一屋檐下躲雨的一个姑娘,正眼含笑意地盯着自己。   这姑娘穿着身碧色衣裳,腰身纤细,面容姣好,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她笑意盈盈,眸光清亮,手里拎着把油纸伞。   看着顾琢斋等不住,要以袖遮头赶路。她赶紧往前走一步,递上手里的伞。   “公子可是有急事?如若公子不嫌弃,我这里有把多余的伞,可借给公子一用。”她的声音清亮婉转,似黄莺出谷。   顾琢斋一愣,循声而望,面前的姑娘眉目如画,竟似梦中见过一般。   “喏?”姑娘把伞往前又递了一递。   顾琢斋不知怎的,耳朵越来越烫。见面前的少年郎呆愣着没反应,姑娘嫣然一笑,将伞撑开,不由分说塞到他手里。   素白的纸面画着青绿飘摇的柳枝,两人站在伞下,雨声都小了三分。   人既然是好意,再三推辞反倒不恭。   “如此便谢过姑娘。”   顾琢斋腼腆接过伞,又道:“冒昧问一句姑娘门邸,好叫在下等雨停之后登门道谢,恭谨归还。”   姑娘低眉浅笑,“公子言重了。妾身姓明名若柳,家住城东集芳堂。”   集芳堂?顾琢斋不禁诧异。   城东新开的一间花铺,名字就叫集芳堂。听人说这花铺的老板娘是个年纪轻轻的美貌小姑娘,不知从哪学得一手种花的好功夫,养得名品无数。   人美花娇,近来城中的风流公子们纷纷爱上了花艺,有事无事就往那儿跑。难道惹得全城纨绔子弟趋之若鹜的女子,就是眼前这个温柔可人的姑娘?   可顾琢斋现在管不了那么多,再不去文华斋,只怕今天一天都得白做工。   “多谢姑娘。”他匆匆道谢,撑着伞跨进雨中。   “哎?!公子你姓什么,我又能怎么找你呀?!”   身后传来那姑娘略有些慌张的声音,顾琢斋才想到自己刚才光顾着看她,倒还没自报家门。   “我姓顾,住在天宁巷!”   他回身朗声而答,姑娘朝他笑着点点头,他方放心离去。   头也不抬地写了一天,顾琢斋总算赶在书斋打烊前做完了活儿。吴老板嘴上说着满意,到手的红纸包却明显短了斤两。   顾琢斋还想争执争执,可没成想他还没说两句话,吴老板就慷慨激昂地和他扯了一堆有的没的。说到最后,吴老板就落脚于一句话:顾琢斋要是再为这几文钱讨价还价,就是有辱斯文。   六钱银子都能扯到孔孟之道,顾琢斋无话可说,只得勉强收下。出得书铺找间店一称,那包银子将将过五钱。   买过书和颜料,辛劳半月只落得不到一百文。夜色四合,顾琢斋垂头丧气地往家走,还没走到家门口,就看到对门李大娘的孙子小宝在探头探脑地往外望。   小宝一见顾琢斋,两眼发亮。他屁颠颠跑到顾琢斋跟前,“顾先生,原来你除了白家小姐,还有一个娘子!”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顾琢斋莫名其妙。   我有娘子,我怎么不知道?   “唉呀!”小宝拽过他,一把推开顾家虚虚掩着的门。   屋内灯光明亮,桌上饭菜热气腾腾,香味扑鼻,一个穿着身浅碧衣裙的姑娘背对着他俩站在桌前。   这不是早上见过的明姑娘吗?顾琢斋愕然。   她是来找自己要伞的吧?可话说回来,明姑娘站在灯下的样子,倒真像是个等着丈夫归家的小娘子。   明若柳听到声响转过身,看到顾琢斋,随即展颜一笑。   “你回来啦!”   她的声音柔软得宛如一汪春水,顾琢斋心神一荡,面红耳赤。   “明姑娘……”他讷讷说着,脸颊发烫。   他手忙脚乱地把伞还给明若柳。奇怪的很,他总觉得明若柳一双好看多情的眼睛好像总在有意无意地缠着自己。   “我做了些饭菜,你要不要试试?”明若柳双手交握,站在桌旁笑意盈盈的问他。   “啊?!”顾琢斋颇有些不知所措。   “我说我做了顿晚饭。”明若柳看向满桌喷香的饭菜,重复道。   眼前的姑娘为什么平白无故地对自己这样好?顾琢斋如堕梦中。他背过身,狠狠拧一把自己,痛得呲牙咧嘴,才确信自己确实没有在做梦。   明若柳含笑看着他动作,心里满是得意:话本子写的果然不错,只要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世间男子皆可手到擒来。   更莫说面前这个只知道读书的书呆子。   “坐。”   她伸手勾住顾琢斋衣袖,引导着他在餐桌旁坐下。顾琢斋云里雾里,端起饭碗来犹有种不真实感。   “试一试呀!”明若柳将菜挟到他碗里,柔声催促。   “明……明姑娘,”顾琢斋看着身旁娇俏可人的少女,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   “你我素昧平生,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总算等到了这句话!   明若柳灿然一笑,流畅地向他吐出已在心里背过百遍的台词。   “奴家对公子一见倾心,再见倾情,此生惟愿缔结鸳盟,长伴公子左右。”   顾琢斋呆呆看着明若柳,似乎没听明白她说的话。   明若柳星眸轻闪,樱唇微扬,“若柳蒲柳之姿,望不见弃。”   “你……”顾琢斋脑子嗡嗡乱成一锅粥。   这姑娘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她知道缔结鸳盟是什么意思吗?!   她是在逗耍自己吧!   “我想做你娘子。”   明若柳满脸可人娇媚的笑意,顾琢斋瞳孔一缩,呆若木鸡。   娘子?!   娘子??!!   娘子???!!!   她在和他开什么玩笑!   顾琢斋倒吸一口冷气,从凳子上弹起,在大堂里来来回回地走,想要让自己冷静。无意间他瞟到书房里的书桌,书桌纤尘不染,光可鉴人,书册笔墨皆已不知所踪。   相比于百花图的下落,娘子二字一下被顾琢斋抛到了脑后。他一个箭步冲进书房,慌到手抖个不住。   “我的画呢?!”   他朝明若柳大嚷,“我放在桌上的那些画呢?!” 第2章   画?什么画?明若柳一脸茫然。   顾琢斋急了,“我桌上的那些画,是你动过了?”   啊,那些画啊!明若柳恍然,赶忙从书桌旁搬出个崭新的木箱。木箱里的卷轴归置得井井有条,顾琢斋一件件往外扔,片刻就将画轴又扔得到处都是。   “不是这件,也不是这件……”   箱子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没找见想要的东西,他站起身,手忙脚乱地给明若柳比划铺在桌子上的画。   “我放在桌上的,这么长、这么宽,上面画满了百花的那幅画,你放在哪里了?”   “那幅画啊……”明若柳知道他说的是哪一幅,待想起起那画的结局,她唇边的笑有点挂不住了。   那画被一堆破宣纸盖着,她以为是画废的稿子,便顺手拿去点了炉灶。看这书呆子火急火燎的模样,想来那不是她以为的“废稿”。   “那画……,很重要吗?”她气弱地问。   桌子上的百花图,是顾琢斋准备献给白家老太太的寿礼,他为了画这副百花图,呕心沥血,通宵达旦了两个月。   明若柳闪烁其词,顾琢斋心内浮起了不好的预感。   “画……”明若柳支支吾吾,颤巍巍地抬手指向厨房,“画……,画在那儿。”   “那儿?”顾琢斋跟着望向烟熄火灭的灶台,一时间愣住了。待反应过她的意思,一阵天旋地转。   “你烧了?”他不可置信地提高了音调。   “对不起!”明若柳立即向他道歉。   “那画多少银子,你说,我现在就去给你买一幅。”她信誓旦旦地向顾琢斋保证,“你放心,我赔,我一定赔!”   那画是能用银子买来的吗?   顾琢斋抬手指向门口,竭力抑制住自己的满腔怒火,冷声道:“你出去。”   “对不起嘛!”明若柳再次向他道歉。   “出去!”   说一万句对不起画也不会起死回生,顾琢斋不想再和这个莫名其妙的姑娘纠缠,他捉住明若柳手腕,二话不说将她拽过前院,推出了门外。   砰!   明若柳傻眼地盯着紧闭的大门,疑惑从心里一串串冒出来。   话本子里可没写书生会为了一幅画,就把愿意做他娘子的姑娘赶出门啊?!   一只黑猫从顾琢斋家的屋檐轻巧跑过,喵的一声跃下地,在明若柳身旁摇身变成了个俊美少年。   “这就是你说的万无一失?”少年的声音里有掩不住的幸灾乐祸。   虽说虎落平阳被犬欺,明若柳可不甘心被一只猫妖嘲笑。   她狠狠瞪少年一眼,“南煌我警告你,你要是再敢笑一声,就别怪我剁了你爪子下酒!”   少年勉强憋住笑,揶揄道:“我说泛漪出的是馊主意,你还不信。”   “怎么会是馊主意?”明若柳不服。阮超入天台,弦超遇神女,白娘娘报恩许仙,戏文里写的都是这一套。   若不是自己失算给人找了麻烦,她早就一举拿下了!   再在这儿站着也没用,明若柳暂且选择了打道回府。   外间久久没有动静,顾琢斋拉开一道门缝,朦胧的月光照在石阶上,一条长巷悄静无声,不见半个人影。   他长嘘一口气,仔细将门闩好,没精打采地走回里屋,扑倒在床上。   白老太太七十大寿,婉宁特地嘱咐过这祝寿图要好好完成,如今画被付之一炬,他拿什么同婉宁交差?   重画一次虽说会快些,但怎么也得要一月功夫。婉宁送来的好纸好颜料用得七七八八,再画一次,他从哪里凭空变出画纸和颜料?   澄心堂纸六钱一尺,三尺起卖。用来上色的颜料价格贵得吓人,重新置办一份没有五两银子成不了事。   好不容易能报答一下婉宁这些年来对自己的照拂,怎么偏生就摊上了这档子倒霉事?!   脑袋越想越痛,顾琢斋丧气到不想呼吸。   隔日他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听到有人敲门,还当是邻居来找,便迷瞪着眼开了门。   明若柳穿着身素白衣裙站在门外,乌黑的鬓边簪着朵娇艳的木槿,人面花容交相映,衬得她唇红齿白,清丽绝伦,犹如天女下凡。   看到她,顾琢斋瞌睡瞬间跑了个精光。他反手就要闩上门,明若柳连忙侧身挤在门口,举起手里提着的篮子。   “顾公子,我是来给你道歉的!”   “不必了!”   顾琢斋一点都不想和她扯上关系,明若柳假装没看见顾琢斋不豫的脸色,兀自伸出一只脚想要跨到门里。   “我烧了你的画,当然要来赔罪。”她献宝似地将篮子怼在他眼前,讨好说道:“你看看这些颜料和宣纸,我特地起大早买来给你的!”   颜料?宣纸?顾琢斋正愁这些东西没下落,手下的动作便有几分犹疑。   明若柳脸上的笑容特别娇艳可人,“你看,我全拿的最好的!”   她不晓得他要用哪些,干脆各个颜色都给他置办了一份。顾琢斋识货,扫过一眼,便知道她这些东西买下来少说也得二十两银子。   他画百花图,废的主要是心力,明若柳这篮子颜料,足够他画十幅百花图了。   顾琢斋不愿平白占人便宜,他自认倒霉道:“姑娘,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烧掉我的画的。这些东西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怎么不能收?”明若柳不由分说将篮子塞到他手里,“你一定得收!”   你不收,我怎么顺理成章地演下一场戏?   不都说书生喜欢做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梦么?她送了颜料赔礼,每晚再来给他磨墨挑灯,夤夤夜里,书香美人,她不信还不能手到擒来!   “我不要!”顾琢斋结结巴巴说着,将篮子推了回去。   他不仅是不能收,更是不敢收。   这姑娘古古怪怪的,上来就说要做他娘子,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可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为什么?”明若柳不甘地问。   顾琢斋为难道:“姑娘,你不是故意的,我怎好苛责于你?况且,我借了你的伞,你烧了我的画,我们权当是扯平了,两不相欠。”   “你行行好,就当我们这辈子没碰见过,可不可以?”   “当然不可以!”明若柳柳眉一扬,毫不犹豫拒绝了他。   “我不是说过么?我对你一见倾心,想要在你身边照顾你。如今做下错事,我更是要对你负责。”   明若柳这话说的掷地有声、正大光明,巷里来往的行人惊异地看向他俩,颇有默契地同时放缓了脚步。   顾琢斋此时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一眼望去,对门的小宝坐在台阶上,一边吃油条一边津津有味地看向他们这边。卖馄饨的李伯动作比平时慢得不只一倍,而向来性子急的王大叔竟然也不催他,只是站在一旁,时不时装作有意无意地向他们这边扫来一眼。   明若柳没注意到顾琢斋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犹在滔滔不绝地说个不住。   “你先让我进门,昨儿有些活我还没干完。你的衣裳我洗了,还没来得及晾。还有你的那些书……”   “明姑娘,你不要再说了!”   顾琢斋遽然打断明若柳,气得脸色铁青。读书人最重清誉,这姑娘在他门口一通胡说,传出去不知道会有多难听。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姑娘,望你以后自重自爱,莫再出此轻佻言行。”   “我不知道我哪里得罪过你,让你这样捉弄于我。可我顾琢斋就是再落魄潦倒,也不能容忍这样被人轻辱取笑。”   “你说的那些话,真是荒谬绝伦,可笑至极!”   “这里不欢迎你,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说毕,他决然关上大门,再一次将明若柳关在了门外。   “话说的那么重,这姑娘但凡要一点脸面,总不会再来自找没趣。”顾琢斋站在门里,气愤地想。   可惜他没料到,他这番义正言辞的话,从没读过正经书的明若柳压根就没听懂。   明若柳站在门前,摸摸碰了一鼻子灰的鼻头,回头便看见一群路人在意味深长地打量她。饶是精怪不懂人情,她也能看出他们是在看热闹。   “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她俏脸一板,全没了刚才柔婉体贴的模样,路人霎时被她的目光吓得做鸟兽散。   明若柳盯着面前又一次关得死紧的大门,挫败地叹了口气。   她没精打采地回集芳堂,铺里的一个妙龄少女见她回来,当即跑了过来。少女接过篮子,待瞧见篮子里依旧满满当当,讶然问道:“他没收?”   明若柳不发一言,闷着头往铺子里走。少女杏眼圆睁,对她这反应甚是意外。   “他不肯收么?”   “你跟他都说了些什么?”   “你是不是没有好好向他道歉呀?”   少女每问一句,明若柳的脸色就灰青一寸。可少女颇是迟钝,一直缠在她身边想要刨根究底。   “泛漪,别问了。”在铺子里收拾花的南煌看不下去,轻声打断了这名叫泛漪的少女。   看明若柳这模样,不用想就知道她肯定是又碰了一鼻子灰。   南煌停下手里的活计,给明若柳倒了杯热茶。明若柳啜口热茶,重重将茶杯搁在桌上,滚烫的茶水荡出来,吓了泛漪一跳。   明若柳翻起袖子,从嫩藕似的小臂上褪下个手镯,将之向南煌递去。南煌接过镯子,用眼神表达出自己的疑惑。   “今儿晚上你把这镯子放去他家,记得要放在既不大显眼,又不会被忽视的地方。”   “不让我进门,那我就等着你亲自送上门!”明若柳从后槽牙磨出一个个字,颇有种杀身成仁的气概。   真吓人!泛漪打个寒噤,不禁起了一背的鸡皮疙瘩。 第3章   翌日花铺开门,明若柳比平常耽搁了许久才出房门。她从后院走进铺中,在大堂里挑花的客人闻到阵香风袭来,抬眼一看,皆不由屏住了呼吸。   明若柳妆容精致,乌鬓上步摇发钗华丽别致,耀眼生花。颜色清淡的柳绿衣裙质地轻软飘逸,衬得她细腰窄肩的身材分外纤细。她向泛漪走去,身上佩戴的钗环轻灵响成一片,纤腰款摆,婀娜多姿,似弱柳扶风般惹人怜惜。   铺中的客人一副呆样,她眼神不善地扫过他们,娇艳的脸上冷若冰霜。   客人走后,明若柳托腮坐在柜台后,不耐烦地翻个白眼,向泛漪抱怨:“要不是用法术变银子损修为,我才不想开这家铺子。”   她随手拨弄着柜上的算盘,感慨万千,“两百年过去,这世间的男人可一点儿都没变。”   “面儿上装的道貌岸然,可脑子里除开酒色财气,便是功名利禄,找不出几个好东西。”   “哦?”泛漪揶揄地向她飞去一个眼风,“那顾公子呢?顾公子可算不算是个好东西?”   明若柳低低一笑,佯怒地将桌上的笔扔向泛漪。   “就你话多!”   “不过……”她轻抬眉梢,语意一转,“不过话说回来,他是不是好东西我不知道,也不关心。”   她来报恩,是来报当年江焕的救命之恩。顾琢斋要不是江焕转世,她才懒得搭理他。   明若柳语气淡漠,泛漪立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还以为明若柳接近顾琢斋,是打算与旧情郎再续前缘。   “那顾公子不是江焕,你为什么还想着法儿要嫁给他?!”泛漪捡起地上的笔,脸上写满不解,“报恩的法子千千万,姓顾的要是个纨绔无赖,你不白搭进几十年?”   “几十年对我们妖来说,算得了什么?”明若柳不以为意。   当年江焕因救她而死,死后身败名裂,连尸骨都无人收敛。她欠他的恩情,就是用整个妖生来还也不过分。   泛漪问:“那你想怎样报恩?”   明若柳推开胡乱拨弄的算盘,“就算顾琢斋他是个混蛋,我也想要看到他这辈子受人敬重,衣食无虞,安然到老,含笑而终。”   只有圆了江焕上辈子所有的遗憾,明若柳才能算还清了他的恩情。   泛漪懵懂点头,虽不能完全体会明若柳的心情,但也能隐约感受到她寥寥话语话后的决然。   “恐怕那小子真是个混蛋。”   南煌人未至,声先到。他从后院快步走到铺中,一身妖气弥散,显然是将将化为人形。明若柳往他身后瞟一眼,立刻皱起眉头。   “尾巴!”   不知吩咐过多少次,在人前切忌露出妖形。南煌在她们面前露个耳朵尾巴无所谓,被凡人看见又不知会无端生出多少麻烦。   南煌尴尬一咳,收敛起他那条毛绒绒,威风凛凛的长毛猫尾,立即转移话题。   “我在那人家呆了一宿,亲眼看着他找到了你要我放的镯子。但是你猜猜,今儿一大早他把你那镯子收起来,转眼就去了哪里?”   “哪里?”明若柳不耐烦地问,并不想和他猜谜。   “当铺!”南煌打个响指,一脸轻蔑,“他可真敢唉!你那镯子是前朝宫里的首饰,少说值个四百两。”   “他就这样昧下,可不是个混蛋?”   “就这啊?”明若柳扒拉过被推在一旁的算盘,眼皮都不抬一下。   四百两算个什么?顾琢斋要乐意,四万两她也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   泛漪面露忧色,好心劝道:“阿柳,我们置办下这整间花铺也不过五百两。那姓顾的这么多银子都敢贪,可见他贪财不义,品行不端。”   “这样的人,不值得你费尽心机,陪上一辈子。”   明若柳波澜不惊地拨着算珠,虽对顾琢斋的人品没什么期望,仍是忍不住感到唏嘘:焕郎啊焕郎,没想到前世你那般正直磊落,转世却成了一无耻小人。   她坐在账台后一时间追忆往事追忆得入了迷,身前的阳光被一人的身影挡住,也浑然不觉。   “阿柳!阿柳!”   南煌无语地连声唤她名字,她恍然回神,抬眸一看,顾琢斋正正站在她眼前,手里拿着方丝帕。   光线从顾琢斋背后照来,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可他那清瘦颀长的身形,几乎与江焕一模一样。   “顾公子。”她袅袅撑起身子,颇有几分不知所措。   顾琢斋从帕子里拿出她那只镯子,轻轻放在台面上,说话言简意赅:“明姑娘,你不小心将镯子落在了我那儿,我来还你。”   “这镯子贵重,你以后记得小心收好。”   “多谢公子。”明若柳怔怔道谢,她看着他,脑子却还在想着江焕的模样。   这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眼神古怪瘆人,顾琢斋只想赶快溜之大吉。   顾琢斋告辞走出花铺,明若柳盯着他的背影,心头怦怦直跳:太像了,顾琢斋走路的样子,和江焕真是太像了!   她收回目光,拿起顾琢斋才送来的镯子,白玉雕花的镯子入手温凉,似乎还留有顾琢斋身上的体温。   “就是他啊!”   泛漪追到门口,远远望着顾琢斋的背影,两眼放光地回头问明若柳,脸上的笑收都收不住。   没想到还是一挺俊朗,挺斯文的小伙儿!   南煌冷哼一声,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你还敢哼?”泛漪瞪他一眼,“莫名其妙冤枉人家顾公子,害得我们都差点误会了他。”   “阿柳,我看顾公子眉目清朗,风度翩翩,虽然衣着有几分寒酸,但整个人挺拔如松柏,颇有几分名士气度。”   “你看戏文里的小生不都像他这样吗,高洁傲岸却家徒四壁,学富五车但境遇潦倒,然后……”   “然后就碰上了一个不知为了什么,就要以身相许,拼死拼活要跟着他的女鬼或女妖。”南煌不及她说完,马上抢过话。   “你俩可少看些乱七八糟的戏吧!”   他恨铁不成钢地教训,“没听过人说过吗?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人妖殊途,你要是胡乱动心耽搁了修炼,就等着一道天雷劈得你魂飞魄散,重新变成一朵小白莲!”   “你管我!”南煌话说得难听,泛漪伸手就给了他肩膀一巴掌。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斗起嘴,明若柳被吵得头疼。   “别吵了!”   她沉声轻喝,两人同时噤声。她看着手里的镯子,若有所思地,“顾琢斋要不是想私吞掉这个镯子,那他去当铺做什么呢?”   “去当铺还能为什么?没钱花了呗!”南煌一耸肩,理所当然答道。   “缺钱……?”明若柳絮絮重复着,眼神遽然一亮。她从屉里抓出把银子,又冲进房里取出副挂画,便兴冲冲地往外走。   南煌追到门口,“你去做什么啊?!”   “送钱!”明若柳遥遥回答,头也不回。   顾琢斋出了集芳堂,就去了吴老板开的文华斋。今早他当了件母亲留下的戒指,换来了二两银子。可这二两银子刚够买纸,想要买到足够上色的银朱和泥金,至少还需三四两。   他本想向吴老板预先开支些银钱应急,可他还没开口,吴老板就似看出了他来意一般,连声向他抱怨书斋这几日生意惨淡,难得有银钱进账。   顾琢斋不善求人,下定决心借钱已是窘迫至极。吴老板这样一打岔,他自然更难开口。   空手从书斋出来,已是晌午。顾琢斋腹中饥饿,又舍不得花钱在外面吃饭,便匆匆买齐了画画需要的纸,打算回家凑合一顿。   他一路心事重重,满心想着如何凑够四两银子,可无论怎么想,都想不出一个办法。他一个书生,肩不能抗,手不能提,虽说读过几百册书,可现在囊中羞涩,读书再多也变不成银钱。   “顾公子。”明若柳在巷口等了他一早上,此时见他回来,赶忙迎了上去。   顾琢斋一见她,下意识往后连退数步。   “明姑娘?你来这里做什么?你的镯子我不已经还给你了吗?”他战战兢兢,生怕和她又牵扯到一处。   明若柳抱着从集芳堂带来的画轴,婉转一笑,“顾公子,我知道我前两天行事太欠周全,给你惹了不少麻烦。”   “我这次来,其实是有一事想求你帮忙。”   她这次说事温柔妥帖,顾琢斋却被吓得不轻。   “我帮不了你。”   无论如何,莫和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扯上关系是正经。顾琢斋避之不及,拔腿往家中逃去。   “唉?顾公子!”   眼看顾琢斋就要把门合上,第三次把她关在门外。明若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伸出手拦在门中间。   顾琢斋收势不及,她那双纤纤玉手一下就被夹了个正着。   “明姑娘!你没事吧?”顾琢斋大惊失色地打开门。   明若柳泪花闪烁,颤抖着声音坚强地吐出两个字。   “没……事……”   手都肿起来了,怎么可能没事?!不管明若柳行事有多疯癫,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娇滴滴的年轻姑娘。害她受了伤,顾琢斋不由感到自责。   明若柳楚楚可怜地看向顾琢斋,泫然欲泣,“顾公子,我这次来真的是有正经事情同你说,你让我进去,好不好?”   一个天仙似的姑娘对自己这样低声下气的祈求,顾琢斋心里饶是装满了对她的偏见,此时也免不了心软。   “请进吧。”他侧身让开了一条路。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每个想要报恩的妖都需要读一读《演员的自我修养》吧。 第4章   明若柳进到顾琢斋家中,一展自己从集芳堂带来的那轴画。   “顾公子,你看这画怎么样?”   画上画的是一株开的热烈的白色山茶花,单论画功,这画设色鲜明,浓淡得当,颇能表现出白茶浥露疏风的清雅。   “画技虽有些勉强生疏,但已得情致。”顾琢斋看罢,疑惑地看向明若柳,不知她特地来此给自己看这幅画的用意。   明若柳莞尔一笑,颇不认同地轻轻摇头,“这画是我画的,可我画的这幅画,不足画出这株嫦娥彩十之一二的风致。”   她抬头望向顾琢斋,“顾公子,你知道嫦娥彩么?”   顾琢斋面露疑惑之色,明若柳垂眸看向画中的白茶,款款道:“嫦娥彩是茶花的一个品种,这画里画的虽是白茶,但其实这花的花瓣上长有粉色的花线,并不是纯白。”   “这样的嫦娥彩称为挂线嫦娥彩,培育要花费很大功夫。我研究了好久,才种出一株朵朵挂线的嫦娥彩。”   “白花高洁,红花热烈,白中带粉线的嫦娥彩清秀典雅,又不失柔媚娇艳。你看过真花,就知道这幅画一把火烧了也不可惜。”   明若柳说罢,似是当真再不能容忍这画一刻一般,抬手便拔下发上金钗,刺啦一下将这画划成了两半。   “明姑娘!”顾琢斋被她这举动吓了一跳。   “顾公子,城里的爱花之人,想必你也有所耳闻。实不相瞒,我培出这株茶花的消息传出去后,一直有人想要买下它。”   “他们出的价钱不低,可我看他们大多都是附庸风雅之辈,俗不可耐。我宁愿让我的花凋谢成泥,也不愿让那些草包看一眼。”   想不到这样一个轻佻妖冶的女子,还能有这样的气性。明若柳话说的决绝肯定,顾琢斋不禁对她生出几分敬佩。   他画百花图时参阅过百花图谱,虽对花品谈不上有多了解,但也知道这样名贵的一株花,至少价值千金。   明若柳将金钗重新插入发鬓,“我定下过规矩,想要从我这儿买名品,必须先看画,再看花。只有对我脾气的人,才能从我手里买到我心爱的花。”   “那这些又与在下有什么关系?”顾琢斋依旧不明她的来意。   明若柳眼波微荡,“我想请你来做我的画师。”   “我?”顾琢斋甚是讶异。   “我那儿不仅有这株挂线嫦娥彩,还有别的名花。我一个人画不来这么多花,画得也差强人意。”   “前几日我帮你收拾书桌时,曾看过你完成的画作。以你的画功,若能来帮我画花,想必能更好展现出花的神韵。”   说实话,顾琢斋对明若柳的这一请求,着实有些心动。画画除开埋头苦练,见识也很重要。有见到名贵品种的鲜花机会已是难得,更莫说能近距离地欣赏描摹。   但这姑娘前几日状若疯癫的举止,让他到现在都惊魂未定。自己若是和她扯上银钱的关系,以后她要是再发疯,自己可就当真有口难辩。   顾琢斋动摇的神色全被明若柳收入眼中,明若柳眼中生出几抹笑意,拿出两粒银锭放在桌上。   “顾公子要是愿意相助,这十两银子便是定金。”   十两?!顾琢斋惊异非常地看向明若柳,十两银子足够他过一年的生活,而她却说这只是定金?!   明若柳收起一裁两半的画,红肿的右手手背有意无意从顾琢斋眼前晃过。凝脂般白皙细嫩的手上一道红痕甚是扎眼,顾琢斋回过神,不由关切道:“明姑娘,你的手……”   “不妨事。”明若柳慌忙将右手掩在身后。   她缓缓抬眸望向顾琢斋,澄澈的眼睛犹如两汪春水,“今天顾公子能听我讲这番话,我已是十分感激。这些个小伤回去擦些药油也就好了,公子千万因此不要自责。”   顾琢斋避开她的目光,表情无甚变化,耳垂却悄悄地红了。   就你这个呆子,还想逃出我的手掌心?!明若柳暗自偷笑。   已经将想说的话说明白,她袅娜站起身向顾琢斋告辞,眼中含泪,我见犹怜:“明日我会早早等在店中,希望能等来公子。”   “明姑娘……”顾琢斋心内天人交战,仍是拿不定主意。   明若柳朝他柔婉一笑,再不多做劝说,默默转身离去。出得顾宅,她柔弱温顺的表情眨眼就化成了狡黠得意。   路过街边种的一株梧桐树,她伸手摘下片宽大的树叶,仔细裹住红肿的右手。浓绿柔软的叶子贴在伤处,渐渐变得枯黄蜷曲,待拆下叶子,手上的伤痕已经恢复如初,一点看不出才被门狠狠夹过。   “千年的狐狸精果然不可小觑!”明若柳扔掉枯萎的梧桐叶,一边欣赏自己的纤纤玉手,一边不无得意地想。   来浮桥镇之前,和明若柳一起住在御花园的狐狸精烟绯特特叮嘱过她,面对男人要柔情与绝情并存,切忌死缠烂打,热情太过。   起先她还觉得这一招只对风流成性的男人管用,可万万没想到顾琢斋那般木讷内敛,也会落入陷阱。   男人啊,就是贱得慌!她摇头轻叹。   接下来一整天,明若柳都心情大好。晚间集芳堂打了烊,南煌独自在前厅拨着算盘清账,明若柳拉着泛漪给自己参考明天穿什么衣服,两个女人在房里叽叽喳喳说个不住,吵得南煌连算两遍账目都对不上。   算得心烦,他一把推开账本,走到明若柳房前重重锤了两下门。   “小点声!”   房门不提防一下从里面被人拉开,明若柳穿着身簇新的石榴裙,兴冲冲朝他一笑,“好看吗?!”   火红艳丽的颜色冲进南煌眼里,他上下打量明若柳一眼,嫌弃地皱起了眉头。   “要什么没什么,哪里好看?!”   “不好看吗?”明若柳不可置信地转头问泛漪。她在御花园虽比不得牡丹、桃花倾国倾城,但和凡人相比,总还是算有几分姿色。   泛漪仔细为她整理散乱开的裙摆,“别听他瞎说,他是猫妖,审美跟我们不一样。”   “你就那么确定顾琢斋明天会来?”南煌抱起双臂,扬眉一问。   “他为什么不来?”明若柳嗤笑反问,心里十拿九稳。   顾琢斋缺钱,她给他送银子,这不就是俗话的说得雪中送炭,救人水火吗?   “我看你还是别高兴的太早。”南煌兜头朝她泼下一盆冷水,“下午我去给邱员外送花,回来的时候恰巧看到顾琢斋进了松风书院。”   “我化成原形跟进书院,发现他在跟他老师借钱。借的不多,只借了五两银子。”   “可他要是打算来我们做活,还用得找巴巴地去借钱?”   煮熟的鸭子还能飞了?明若柳雀跃的心情一霎坠到谷底。   “他来还是不来,明儿就知道了!”明若柳没好气地转身冲进房,重重关上了房门。   榻上胡乱摊满了刚刚挑选的衣裙,明若柳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穿的榴花般鲜艳的长裙,心头猛然泛上片委屈。   那是个什么人啊,软硬不吃!   她走到梳妆台前,打开一个做工精细的紫檀木盒,从里面取出一根男子用来束发的玉簪。玉簪样式古朴简单,上面刻的花纹颇似前朝遗风。   明若柳把玩玉簪半晌,忽然心血来潮将长发盘成了男子模样。   看着铜镜里扮成少年的自己,她的神情一点点变得落寞。她叹息一声,闭眼用力拔出发簪。如瀑青丝落下,铜镜里她披散着长发,看着手中玉簪的神情既温柔又哀伤。   “我的模样一点都没变,你却已经转了好几世。”她轻声与玉簪说话,就像在与故人对话一般。   罢了,自己欠江焕一条命,就算死缠烂打,也总得还上他这份恩情。明若柳释然一笑,重新收好玉簪。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男人可能不是贱得慌,就是有点蠢=。= 第5章   第二日顾琢斋登门拜访的时候,明若柳正在花帐里伺候花。大概猜到他为何而来,她放下手里的喷壶,吩咐泛漪将他带到茶室等候。   泛漪答应着,一只脚踏出花帐外,又转过身来问:“阿柳,他要是真把银子退给你怎么办?”   明若柳弯下腰细心察看牡丹的枝叶,笑而不语。山人自有妙计,今日留下顾琢斋,杀器在手,她已成竹在胸。   泛漪带着顾琢斋穿过前堂,走到后院起居的茶室。顾琢斋本以为集芳堂不过是一前厅后院的普通小宅,却不想堂后竟然是一亭台楼阁具备的小园林。   铺子临街,铺后便是一不大不小的庭院,庭中满目翠绿,沿着白墙种着纤细挺拔的青竹。白墙碧影,风过竹声悠然,一扫前堂人声鼎沸的喧闹,甚为清幽宁静。   再穿过一月洞门,方是明若柳三人日常起居的住所。园中一汪清潭,潭边磊着数块嶙峋的岩石,看过去甚为古雅拙致。   几株生长得极为茂盛的垂柳,细嫩纤长的柳枝垂到水面上,时不时随风抚起一池涟漪。   后院东西各是一排两层小楼,北面有一白绡搭成的花帐。泛漪指给他看那花帐,“阿柳每日这个时候都会在那里照料花,不把所有花整理一遍不会出来。”   “你来的时候她才进去不久,可能得多等一等了。”   眼前的少女面容和善,举止天真亲切,顾琢斋对她不禁抱有好感。   “没关系。”他温文而笑。   园中小径由鹅卵石铺就,径旁种满了半人高的花木。彼时正直春盛,满园芬芳鲜妍,空气中弥漫着馥郁花香。   茶室在西面小楼的二层,爽朗的阳光撒落房中,视野明亮又宽敞。茶室布置得甚为雅致,靠窗的长几上袅袅燃着一炉香,香味随风而散,既提神醒脑,又不会夺了茶的清新味道。   房中摆着数盆枝干遒劲、造型古雅质朴的盆景。壁上挂着梅兰菊竹四君子的画幅,整个茶室爽朗轩敞,自有一股君子之风。   “这里也是明姑娘布置的?”顾琢斋忍不住问。   “这里全是是阿柳布置的!”泛漪不无骄傲。   “这个宅子荒了十几年,院里的树木都长到墙外了。我们买下宅子后,花草树木怎样修剪新种,房中如何装潢摆设,全是阿柳一人说得算。”   “是么?”顾琢斋十分惊讶。   明姑娘能将这园子打理得这般有品位,按理说应当是一个满腹才情,聪□□黠之人。那她的行为怎么会那般匪夷所思?   他却怎么也不可能猜到,明若柳是前朝宫中的柳树成精,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但在宫中耳濡目染几百年,眼界品位自然高过常人。   明若柳收拾完花,没急着马上去西面小楼,而是先回了一趟自己的房间。她洗过双手,对镜整理过妆容,又用丝帕裹住昨天受过伤的右手,方施施然走向茶室。   “顾公子久等了。”   明若柳到茶室的时候,顾琢斋正仰首看着室中挂着的画幅。他回过神,看向她,“这幅画也是你画的吗?”   “画得不好,让公子见笑了。”   “不,画得很好。”顾琢斋的眼神里真实有几分惊喜。   画展人意,从这些画虽然能看出明若柳没正经学过画,但画意清朗俊明,能看出她为人坦荡,心无尘垢。   明若柳低头浅笑,心内暗爽:不枉昨晚她特地让南煌把这些画挂到茶室。   她坐下,将话提到正题,“公子今天来,想来是对我昨儿说的话已经想好了。”   顾琢斋想起来意,他走到桌前,将包好的银锭从怀里拿出放在桌上。   “明姑娘,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在你这里画画,却恕我不能答应。”   明若柳并不意外他的回答,她抬眸看向他,平和问道:“是因为前几日我给你招来了麻烦?”   “不是……”顾琢斋矢口否认,尴尬避开她的眼神,“明姑娘,前几日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以后无需多提。”   他把那包银子向明若柳的方向推了两寸,再次重复:“无论如何,这银子我不能收。”   明若柳看一眼桌上的银子,又看一眼顾琢斋,情绪依旧没有任何波动。   不愿意就不愿意,我就不信等我放完大招,你还能不愿意!   她从袖中取出只金镶珠石点翠簪,果不其然,顾琢斋见到簪子,神情一下变了。   “这?!这簪子怎么会到你手里?!”   顾琢斋想要拿过金簪,手伸出一半又像意识到什么一样,颇为羞愧地收了回去。   明若柳笑容温婉,开始不疾不徐地诛心。   “当铺钱掌柜的女儿是个爱花之人,我和她脾气相投,昨儿见园中的仙客来开得好,就送了一株过去。下午她来找我玩,便将这金簪赠给了我。”   “顾公子,原来……这是你娘亲的簪子。”   顾拙斋脸色灰白,无言以对。顾家败落后,他母亲出嫁时带来的首饰,在这些年里为了糊口,差不多已经当了个一干二净。   “顾公子,你莫怪我多事。昨日我一时好奇,便向钱姑娘打听了些你的事情,钱姑娘与我说,你在她家当的东西都是死当。”   明若柳故作讶异,“怎么,你不打算日后再赎回去的么?”   顾琢斋惨淡一笑,满是辛酸。若能赎得回去,他又何必去当呢?   对方防线已瓦解得差不多,明若柳眸光轻闪,起身从小柜里拿出了一个檀木盒。她拉开木盒,盒里放的皆是些旧式的首饰。   “你母亲的东西,还在当铺的我全给你赎了出来。”   “明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顾琢斋面红耳赤,不解其意。   “爱君才情,不忍见君潦倒。”明若柳眸光明亮清澈,一字一顿缓缓笑道。   她将银子推回顾琢斋那边,送上最后一击。   “我不懂你们读书人的所谓气节,我只知道,只要你能靠自己的本事吃饭,那谁也没办法苛责你。”   顾琢斋沉默不语,眼神始终落在母亲的旧物上。   “顾公子,不如就让我帮你一把。你要实在不想与我打交道,大不了等画完我花帐里的那些花,我们银钱两讫,此生再不来往。”   明若柳说得从容,心里却想着说等画完花帐里的花,应当也能让顾琢斋心甘情愿地娶了自己。   没办法,人讲究繁文缛节,不当他娘子,就不能顺理成章的陪他一辈子。   唉,她默默一叹,戏文里不过一两折的过场戏,放在她这儿却要大费周章。   顾琢斋根本没注意到明若柳蹊跷的脸色。他低垂着头,脸上发烫,羞愧难当。   这些年来他活得狼狈不已,他不愿这样狼狈,可生活实在是太过艰难。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读书再多,也免不了要为一文钱气短。   明若柳不忍地移开目光,在高兴的同时一点点泛起心疼。   “好。”顾琢斋沉默半晌,到底还是答应了她。   大获全胜,明若柳绽出个明艳动人的笑容,“这些银子你收好,以后有什么难处,你跟我说,我一定帮你。”   顾琢斋勉强笑笑,却只拿起了一粒银锭。   “定金这么多就足够了。再多,我受不起。”   明若柳出手阔绰,顾琢斋却清楚哪些钱是他该拿的,哪些钱是施舍。君子不取不义之财,他只想拿和自己做的活匹配的工钱。   明若柳心疼一瞬化成无语:死脑筋就是死脑筋!   但不管怎样,这呆子总算是松了口。以后大家朝夕相处,日夜相对,等熟稔后,要做什么不都还是手到擒来?   和明若柳约定好后,顾琢斋便每日辰时准时到集芳堂上工。   明若柳知道他爱清静,专门在西面小楼的二层给他辟出了一间画室。有打算要卖的花,她就将花送到画室,要他画成画,挂在铺子里供人拣选。   顾琢斋天天往明若柳的铺子跑,时间久了邻里巷间果然生出来不少风言风语。顾琢斋不想理会这些无聊言语,听到了也装作没听到。   明若柳精心养了许久的独占春今年生了花苞,她打算将这盆兰花卖个好价钱,这日一大早就要南煌将这盆花搬进了顾琢斋的画室。   独占春花瓣白中微微泛黄,香气清幽沁人,是兰花的一种。这花好生于深山溪涧旁的高崖上,顾琢斋画前仔细观察这盆兰花,不由暗暗咋舌:也不知明若柳花了多少功夫,才采来这样一株枝叶碧绿柔韧,疏朗清秀的极品。   他调好颜色,打好底稿,方缚起两袖正式动笔。他精细描摹着花的形态,每一笔都经过深思熟虑。   独占春的花型犹如飞燕,颇为灵巧秀气,顾琢斋手执衣纹笔,以双钩填色法描绘。他画完朵花,甚为满意地端详了一会儿,想要抬头松快下弯了许久的脖子,这才注意到明若柳正含笑倚在门口看着他,也不知道呆了多久。   他赶忙放下手中的笔,“明姑娘,是有什么事情找在下吗?”   他呆头呆脑的模样不由让明若柳觉得好笑,“顾公子,该吃午饭了。”   顾琢斋看向窗外,一轮朗日煌煌挂在正中,他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啊,原来都晌午了。”   “洗了手,就快来水阁吃饭吧,泛漪和南煌都在等着呢。”明若柳说完,也不等他答话,就自顾自转身下了小楼。   作者有话要说:  明若柳:计划通!   顾琢斋:我真惨 第6章   顾琢斋收拾好画卷,匆忙赶到水阁,明若柳和泛漪倚在栏边逗弄着池中的游鱼,南煌只能看不能吃,脸色便不大好看。   “等了你好久。”他坐直身子,敲着筷子朝顾琢斋抱怨。   “对不住,一时忙忘了。”顾琢斋歉然。   “别管他,就等这么一会儿,饿不死。”泛漪一边笑着替顾琢斋回嘴,一边为众人盛饭。   集芳堂中午都会打烊一个时辰,让伙计们吃饭休息。水阁三面环水,春风穿阁而过,和煦爽朗。几人边吃饭边聊着些家常闲话,甚是自在。   午后阳光温热,明若柳靠在美人靠上,枕着双臂不觉昏昏欲睡。   “明姑娘,这日有风,小心受凉。”   顾琢斋的声音将她从半梦中惊醒,她恍惚抬头,顾琢斋立在她身前,穿着身天青长衫,广袖微垂,不管是身形还是神情都颇似旧人。   “焕郎。”鬼使神差,她对着顾琢斋叫出了江焕的名字。   懒散呆在一旁的泛漪和南煌同时惊觉地望向顾琢斋。   “明姑娘,你说什么?”明若柳这一声几似呢喃,顾琢斋并没听清,倒是她的眼神,让他看着心惊。   明若柳回过神,霎时心跳如雷。   “没……,没什么。”她胡乱敷衍着,起身往自己房中走去。   顾琢斋莫名其妙,不知她为何忽然变得古怪。不过无所谓了,五日后就是将画交给白婉宁的日子,他得告几日假专心完成百花图。   回到房里,明若柳背靠门扉,右手轻抚心口,总觉得手下那道狰狞的伤口在隐隐作痛。她闭上眼睛,江焕死前圆睁的眼和满身刺目的殷红血迹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外间响起敲门声,泛漪闪身进入房中,将明若柳吓了一跳。   “阿柳,你没事吧?”刚才在水阁里明若柳忽然妖气弥散,吓坏了她和南煌。   往事盘桓不散,明若柳想说自己没事,张嘴却忍不住哽咽。   “阿柳?”泛漪担心地拉住她的手。   手心传来点点温热,明若柳一眨眼,眼泪从她眼中倏然而落。   江焕死的时候,背上插满了箭。他压在明若柳身上,血染了她一身。她现在还记得,他的身体又凉、又重,一点生气都没有。   最要命的是,他死前就穿着这样一件天青色的长衫!   眼泪不住地往外涌,明若柳泣不成声,泛漪心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御花园里的土地公管着他们这些小妖,有事没事就叮嘱不许他们和人打交道。土地公总说人妖殊途,他拘管一方土地千年,还从没见过和人有好结果的妖。   两百年前明若柳不信邪,偏要和江焕相恋,结果就是江焕被万箭穿心,她差点灰飞烟灭。   画完独占春,顾琢斋告了三日假赶制百花图。三日后不知怎的,他却没像往日一般准时到花铺。   泛漪打扫着铺子,不时往外张望。   “顾公子向来都不会迟到的,今儿这是怎么了?”   “下雨,路上耽搁了时辰吧。”明若柳摆弄着鲜花,不以为意。   眼看热得就要换上单衣,前日半夜下过一场雨后,天气又冻得人恨不得穿上棉衣。等了半晌顾琢斋也没来,明若柳心里不禁犯起嘀咕。   天宁巷离这儿不过一炷香的脚程,就算是雨天路滑道路难行,也不至于耽搁这么久。   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她越想越心慌,干脆拿起油纸伞打算往顾琢斋家走一遭。天气阴沉得让人昏昏欲睡,见明若柳要出门,泛漪忙跟着凑热闹。   南煌对她们说风就是雨的举动甚是吃味。   “一个大男人,能出什么事情?还下着雨呢,要去也等雨停了再说。”   “就去看一看。”明若柳打起雨伞,匆匆走进雨幕,泛漪向南煌做个鬼脸,二话不说跟了上去。   “喂!”   南煌阻拦不及,只得摔手中的抹布出气。天天就围着那顾琢斋打转,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了!   顾琢斋家大门紧闭,明若柳敲了半晌门,里面才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顾公子今日睡到这么晚啊?”泛漪惊讶地小声念叨。顾琢斋在集芳堂当画师一个多月,只有早到,没有迟到。   门打开,明若柳看见顾琢斋苍白的脸色,大吃一惊。   “明姑娘……”顾琢斋的声音有气无力。   “对不住,今日我有点不舒服……”他说到一半,忍不住连连咳嗽。   顾琢斋面无血色,两颊却隐隐泛红,明若柳伸手触上他额头,他仰头想要躲开,到底没躲过去。   入手滚烫。   “不打紧……”顾琢斋靠着门撑住自己,眼冒金星,还在嘴硬。   “怎么会不打紧?!”明若柳打断他的话,“泛漪,快去请大夫!”   泛漪答应一声,麻溜儿地往医馆跑去。明若柳将顾琢斋扶进房里,顾琢斋觉得两人这样亲近不大合适,但此时他每一脚都像踩在棉花上一般,也没力气挣开她。   请来大夫,抓药熬药忙活一通,就到了下午。明若柳担心南煌一人守在铺子里忙不过来,就打发了泛漪回去。   顾琢斋喝完药捂着被子沉沉睡去,明若柳守在他榻旁,见他额上汗涔涔,忍不住伸手给他擦汗。   薄唇、挺鼻、秀气到像女孩一样的眼睛,顾琢斋五官凑起来清秀斯文,一看就知道是个读书人。   顾琢斋长得和江焕完全不同,但明若柳总觉得他的举止神态,和江焕很像。   外间响起有节奏的敲门声,明若柳以为是泛漪去而复返,打开门,站在门前的不是泛漪,而是两个从未见过的少女。   见到明若柳,她们同时一愣。   “你是谁?”撑着伞的少女仰头直问,语气颇为不善。   “玉溆,不得无礼!”另一个长相清丽端庄的少女连忙轻声喝止。   “小姐!”名叫玉溆的少女委屈得小嘴一扁,倒没再多话。   明若柳打量着门外的主仆两人,这小姐身上穿的撒花裙是撷绣坊新出的样式,头上带着的碧玺花蝠簪还是衔珠阁她想订订不上的。   那说话老大不客气的小丫头虽然没戴什么名贵首饰,但一身衣裳裁剪得体,干净整洁,比平常人家的姑娘穿得还要好。   想不到顾琢斋穷成这样,还认识大户人家的小姐。   那衣着精致的小姐对着明若柳婉转一笑,温柔问道:“在下姓白,是顾公子的旧友,敢问姑娘是……?”   一个漂亮女人遇到另一个漂亮女人,总会生出几分锋芒。   明若柳冷冷看着面前的白姑娘,语气也颇冷然:“我姓明,名若柳,城东那家集芳堂就是我开的,顾公子是我雇的画师。”   这白小姐一看就是养在深闺的大家闺秀,明若柳不过是将语气放得冷淡了些,她的眼睛里就有掩不住的慌张。   “那顾公子……在家吗?”   “他病了,吃了药才睡下。你有什么事同我说,我……”明若柳正想三言两语把这姑娘打发走,话还没说完,就见白姑娘眼睛一亮,将目光投向了她身后。   “婉宁。”   身后传来的顾琢斋的声音,明若柳回身一望,顾琢斋已不知何时被吵醒。他披着身外裳,手里拿着装裱好的一幅画,咳嗽着向他们走来。   “顾公子!”那叫玉溆的小丫头颇是机灵,边喊顾琢斋的名字,边把明若柳拦在一旁,好叫自家小姐进门。   “琢斋!你怎么病了?”白小姐一脸关切地迎上去嘘寒问暖。   顾琢斋连声说没事,两人并肩走进书房,由始至终顾琢斋都没看明若柳一眼。玉溆从明若柳身旁走过,半是挑衅半是得意地朝她挑眉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并不恶毒的女二出现!   洗火炭丫鬟就位! 第7章   顾琢斋和白婉宁在屋里说话,明若柳和玉溆两人坐在客厅,谁都不搭理谁,除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厅中寂静得针落可闻。   气氛尴尬得要命,明若柳想要一走了之,却又觉得自己这样未免气短。好在没过一会儿,白婉宁和顾琢斋就出了书房。   白婉宁手上拿着百花图,有几分失落地向顾琢斋告辞:“顾公子,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扰你休息了。”   顾琢斋点点头,强撑着要将白婉宁送出门。白婉宁立在厅中,声音温柔得可拧出水。   “你我之间,何必计较这些虚礼。你既然病了,就快去好生休息。伤风可大可小,你是要多多保重,注意不要辛劳太过。”   这暧昧的口气是怎么回事!明若柳心中警铃大作。戏本子里的主角可全是孤身一人,从没有过牵扯不清的红线。   顾琢斋再三坚持,白婉宁拗不过他,只能让他送到门口。顾琢斋直到看着白婉宁走出天宁巷,方关上了大门。   “别看了,人家走了。”明若柳不冷不热地说,心里莫名有种奇怪的感觉。   烧还没退下去,又吹了阵冷风,顾琢斋比之前还要难受几分。他咳嗽个不住,明若柳叹息一声,重新给他熬了碗姜汤。   她将姜汤递到他手边,顺势问道:“姓白,穿得又这么富贵,是城西白员外家的小姐?”   顾琢斋眼神一黯,可算作默认。   难道顾琢斋这个穷书生还能与那姓白的富家小姐有什么牵扯不成?   “你和她……认识很久了?”她继续问。   不会还是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吧?   顾琢斋不是很想谈这个话题,他将姜汤一饮而尽,将碗还给明若柳。   “明姑娘,今日多谢你的照拂。但是天色不早,你一个女儿家独自走夜路恐怕多有不便。”   哟,这是还在给自己下逐客令了。   “我走之后,你晚饭怎么办?晚间还有一服药要喝,你病成这样,难不成还能自己熬药?”   “我一人独身过了这么多年,哪有那么娇气?要是一难受就躺在床上起不来,我也活不到这个时候了。”明若柳本以为这话能问得他哑口无言,却不想他回答得这般自然。   她想问他是不是以前生病的时候都没人照顾,却又觉得不必问。她走到顾琢斋床前,不由分说地替他掖好被角。   “晚间南煌会带点清粥小菜来,等你吃了饭、服了药,我再同他回集芳堂。”   “你只管好好休息便是。”   顾琢斋觉得这样太麻烦她,还想劝她早些回去,明若柳猜出他要说什么,抢先堵住他的话头,“你不必觉得麻烦我,你早点将病养好,也能早点回来做事。”   “这场风雨后,春来花盛,我养的牡丹芍药都快开了。你不养好病,我找谁画画?”   顾琢斋知道这不过是明若柳找的借口,但他一人孤零多年,此时病中有人照顾,也不自觉贪恋起这份温暖。   “既然如此,就麻烦明姑娘了。”   “不客气。”明若柳满意一笑,笑容如雨后初霁的阳光,晃得顾琢斋眼花缭乱。   明若柳带上卧室的门,从书房随意翻了本书里打发时间。客厅里昏黄的烛光透过门板晕晕照在卧室的地上,顾琢斋心里莫名升腾起一种安稳的情绪。   他昏沉睡去,迷蒙时外间偶尔传来翻书页的细微声音,不禁让他想起孩童时,他娘亲教他念书的情景。   “小姐,那姓明的姑娘到底与顾公子是什么关系啊?”回府路上,玉溆为白婉宁撑着伞,忽然关心起明若柳的来历。   白婉宁和顺答道:“琢斋现在在集芳堂画画,明姑娘姑且算是他的老板吧。”   “难怪我们溜出来好几次,顾公子都不在家。”玉溆恍然大悟。   想起明若柳对自家小姐那冷冰冰的态度,她不禁撅起了小嘴。   “小姐,那明姑娘长得就像一个妖精,你看她对顾公子殷勤轻佻的样子,一看就是没安好心。”   白婉宁不吭声,玉溆说得更无顾忌。   “小姐,你要不然什么时候劝劝顾公子,不要在集芳堂做工了。顾公子就是缺钱,那又算得了什么?哪天他成了我们白家女婿,还会愁没钱花?”   “玉溆!你真是越说越不像话!”玉溆越说越粗鄙,白婉宁终于听不下去。   玉溆噤声不敢再说,白婉宁抱着百花图,心中烦乱不已:今日顾琢斋将百花图给她,不但没有收她带来的银子,还还了上次她留给他的二两银子。   两人走到白府后的一处小门,玉溆探头探脑地往里望,再三确定花园里没有人,方抬手招呼白婉宁赶快溜进去。   两人溜进宅院,终于放下提了一路的心。不想才转过游廊的一个转角,就见到白老爷一脸怒色地守候在此。   “爹!”刚刚还和玉溆有说有笑的白婉宁吓得一抖,立即敛了笑容垂手站在一旁。   白老爷一张肥胖的大脸黑得犹如锅底。   “你跑到哪儿了?!”   “我……”白婉宁嚅嗫着,声若蚊蚋。   “说!”   白老爷暴喝,白婉宁心虚地盯着地砖,眼里渐渐渗出眼泪。   白老爷目光射向白婉宁身边乖巧得跟个鹌鹑一样的玉溆,“玉溆,你说。”   玉溆背后一紧,赶忙跪了下来。她觑一眼白婉宁,横了心地一咬嘴唇,磕首匍匐在地。   “好丫头。”白老爷冷笑。   你不说,我有的是办法让你说!   “来人啊!把这丫头给我拖到柴房,关个三天三夜!”   仆人一拥而上,架起玉溆就往柴房拖。玉溆面若金纸,抖得犹如筛糠,白婉宁拦在玉溆身前,泪如雨下。   “不关玉溆的事,是我要她带我出去的!”   白老爷一挥手,仆人领会其意,放开了玉溆。   “小姐!”玉溆连滚带爬地蹭到白婉宁身边,白婉宁抱着玉溆,眼泪簌簌而落。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去哪了?你去找顾琢斋了,我说得是不是?”白老爷弯下腰,恨铁不成钢地指着白婉宁。   “你是什么身份,他顾琢斋又是什么身份?!你一个姑娘家,巴巴儿地去给一个男子送钱,也不怕这事传出去给人笑掉大牙!”   白老爷气得面色红涨,青筋暴起。白婉宁无言以对,跪在地上哭个不住。   “你还哭?你还有脸哭?!”   白老爷扬手想要给她一巴掌,手抬了半天到底舍不得唯一的女儿。他余光扫到落到地上的卷轴,心头一凛,立即让仆人将那副画捡了起来。   “这是什么东西?!”白老爷怒不可遏。   他想要展开画幅,却又生怕里面画了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是我托琢斋为祖母大寿画的百花图。”白婉宁抽噎着回答,眼泪淌了一脸。   白老爷展开图册,图上百花盛发,鲜妍明媚,一望即知花了十分功夫。他阴沉着脸把画一摔,“难不成顾琢斋以为他会画一点儿画,我就会把你重新许配给他?!”   “要他趁早别做这个春秋大梦!”   “爹!”白婉宁忍不住为顾琢斋分辨,“我帮他,只是因为我白家对不起他。我和他之间没有半点私情,也没有……”   “对不起?”白老爷遽然打断白婉宁,“你说我白家对不起他顾琢斋?我倒要问你我白家哪里对不起他!”   顾家获了罪,他不与他们划清关系,难道还等着顾家拖着白家一起下水?!   “顾家族人三代不得科考,你告诉我你嫁给顾琢斋之后打算怎么过活?难不成你想要跟着他一起上街卖画,为一文钱算计半天?!”   “爹!”   白婉宁又羞又气,起身往自己房中奔去。玉溆唯恐白婉宁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慌忙跟了过去。   白老爷被晾在原地,气得脑袋直发晕。   “气死我了!”他朝着白婉宁跑走的方向咆哮。   他身旁的管家凑上前扶住他,好言劝道,“老爷,用不着气。那顾琢斋不过是一穷书生罢了,想要收拾他,还不是易如反掌?”   白老爷瞥一眼管家,“你有什么办法?”   管家阴阴一笑,“他不是想要为老太太祝寿么?白顾两家世交,我们莫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作者有话要说:  明若柳:你说对了,我不仅长得像妖精,我就是妖精:)   ps:好多男人都梦想拥有一个琴瑟和鸣,温柔貌美的妻子,可他们都无一例外地折到了娇蛮俏皮,捉摸不定的的妖女手中。比如张无忌,比如张翠山,比如郭靖,比如令狐冲。   可能两个太温柔的人在一起会有点无趣吧   【来自作者菌的废话碎碎念。 第8章   顾琢斋为画百花图连熬了一个月,之前身体又疏于保养,这次天气骤变受寒,他病如山倒,人更显清瘦。   那场风雨后,明若柳养的花竞相盛开。顾琢斋病时耽搁了些时日,返工后为了不误花期,每天都在画室里画到华灯初上才回家。   明若柳抓着机会,变着法儿的给他做好吃的调养身体。她伶牙俐齿,顾琢斋每每想要拒绝,都被她反驳得哑口无言。   这日顾琢斋回家后,明若柳在画室里收拾着未画完的画,一晃眼在堆五颜六色的瓷碟里看到了他无意落下的小砚台。   这小砚台不过就一手掌大小,随身携带很是方便,顾琢斋用这砚用习惯了,每日都将之带来带去。   明若柳将砚台合好,将之放在桌上显眼的位置。收拾好画室,她走下西楼,见到楼外的桃花开得灼灼,一计忽上心头。   她快步走进厨房,不一会儿,厨房里飘出的馥郁甜香,将南煌和泛漪都勾了来。   泛漪看着已做好的一叠桃花酥,一碗杏仁豆腐,一盒芙蓉糕,惊喜不已。   “阿柳,你怎么突然想起给我们开小灶?”   “给我们开小灶?想什么呢!你看自从顾琢斋到我们这里来之后,她做好吃的有落下过他吗?”南煌倚在灶台边,嗤笑她的天真。   明若柳麻利地将糕点放进食盒,对南煌的揶揄丝毫不以为羞。   “顾公子砚台忘了拿回家,我把砚台送回去,顺便再送点点心。”   泛漪可怜兮兮地望向明若柳,“不会没我们的份儿吧?”   明若柳从高处翻出包用荷叶包好的茶叶,“剩下的我放在纱罩里了,要吃自己拿。”   “就知道你不会忘了我们!”泛漪喜滋滋地掀开纱罩,却见那几样糕点不像送给顾琢斋那份摆放的精巧别致,不过是横七竖八摆了一盘子。   “这差别也太大了吧!”她忍不住哀叹。   “味道都是一样的,摆的好不好看又有什么要紧?!”明若柳理直气壮,挎上食盒就急不可待地往外走。   见色忘友,诚不我欺!南煌一叹。   明若柳脚步轻快地往顾琢斋家走,心里的算盘打得啪啪直响:这夜花好月圆,待她将砚台送到,两人吃点点心,喝杯清茶,再顺势聊些风花雪月,岂不美哉妙哉?   可她到顾琢斋家,还没进门,就听到对门李大娘噼里啪啦的大嗓门从里面传了出来。   “你说那白家不是欺负人吗?!”   “阿斋啊,你听大娘一句劝,千万不要去那什么劳什子寿宴。他们那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安得绝不是好心!”   明若柳一头雾水地走进院子,李大娘一见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她拉过来评理。   “明姑娘你说说,这世上哪里会有这么坏的心眼?!明明都多少年不来往了,偏偏就这一回想起来送请帖?!”   顾琢斋坐在客厅里,手边放着一大红烫金的请帖,他垂头坐在一边,神情落寞窘迫。   李大娘叉着腰,颇是愤懑不平:婚都已经退了,那姓白的一家还想怎么样?!   “我看他那个女儿,跟她爹一样不是个好东西!”   李大娘莫名其妙迁怒于白婉宁,顾琢斋忍不住为她分辨,“大娘,这不关婉宁的事。”   李大娘一抖眉毛,精神更旺。   “阿斋,你年纪小、心肠软,还不会看人。那白姑娘但凡对你还有一点情意,也不会让她爹把这帖子发给你。”   “我跟你说……”   顾琢斋不甚苟同,他想要反驳李大娘,却又口舌笨拙。明若柳看出他的为难,一把挽过李大娘胳膊。   “大娘,别气。有什么事情,我等下帮您劝劝他。”她一边笑着安抚李大娘,一边不着意地把她往大门带。   李大娘还想说话,明若柳眼疾手快地从食盒里取出碟点心,堵住她的嘴。   “大娘,我刚做的点心,您趁着热乎,带回去给小宝尝尝。您放心,我一定帮您劝他,不让他乱来。”   好不容易送走李大娘,明若柳关上门,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口气。她走回客厅,将食盒放在桌上,看一眼桌上的请柬。   “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顾琢斋不说话,只是默默摇头。   明若柳将砚台放到桌上,“你把砚台落下了,正巧我今天给泛漪他们做了点点心,就想着不如也给你送一些来。”   “劳你费心了。”顾琢斋心绪不佳,此时只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明若柳知道他不说话,其实是在等着她自己说告辞。   满院寂静,她尴尬不已。   “那……那我先回去了,你明天把食盒带来就行。”她拍拍裙摆,故作自然地往外走,心里装满了失落。   “等一下。”   走到门口,身后传来顾琢斋的声音,明若柳的心猛然一跳,竟然紧张得不由自主缩了缩肩膀。   顾琢斋从书房里取出个纸灯笼,见灯笼里的蜡烛已经燃得差不多了,又重新换了根新烛。   “时辰太晚了,我送你回去。”   “不要紧,没多远。”明若柳连忙摆手。   顾琢斋打开门,自己先跨了出去。   “太晚了,走吧。”   天上一轮皎洁的月,地上一盏昏黄的灯。融融的月光撒了一地,两人并肩走在空旷的街道上,春日晚间的风颇有几分凉意,明若柳薄软的衣裙被风吹得飘然若举。   顾琢斋提着灯笼,犹豫一会儿,还是叮嘱道:“晚上风大,你回去记得煮碗姜汤驱寒。”   “啊?”明若柳受宠若惊,微低下头讷讷答应,“嗯……”   “顾公子,李大娘晚上说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啊?”顾琢斋依旧闷闷不乐,她忍不住想要追根究底。   顾琢斋脚步一滞,一言带过,“不过是误会一桩罢了。”   怎么想要从你嘴里听句真心话就这么难?明若柳在心里重重叹气。   “顾公子,我不知道你把不把我们当朋友,但是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只要你给我们讲,我们都会倾尽所能帮你。”   顾琢斋讶然看向明若柳,眼中眸光闪了一闪,随即转过头,避开了她明亮若星的眼睛。   “明姑娘言重了。”   他不是不把她当朋友,可他们相识不过一月,倾尽所能四个字他受不起。   顾琢斋这几个字四两拨千斤,让明若柳沮丧至极。眼前的人弱不禁风,却像极了面刀枪不入的铜墙铁壁。   他彬彬有礼,温文尔雅,但是他不把你放进心里,你就永远休想让他吐出任何真实的情绪。   两百年前江焕可以为了她舍弃性命,现在顾琢斋对她拒之千里。明若柳知道顾琢斋不是江焕,心里却还是憋得难受。   两人沉默地走过段路,明若柳越想越气。心里的沮丧化为一团无名火,她停住脚步,生硬说道:“既然如此,那你请回吧。”   “明姑娘?”顾琢斋莫名其妙,不明白她为何忽然变了脸色。   “你不用送我了,我想一个人走回去。”   顾琢斋自然不可能让她这样赌气,“太晚了。你一个姑娘家,我怎么能放心让你一个人回去?”   “不用你管!”   明若柳下巴一昂,转身就往与集芳堂相反的方向走,顾琢斋赶紧提着灯笼追了上去。   “明姑娘,你要去哪里?!”   明若柳恍若未闻,只管闷头往前走。顾琢斋急了,几步并作一步拦在她身前,她往左他便往左,她往右他便往右。   实话不肯说,她的事他倒要管,明若柳气得直跺脚。   “我说要一个人走走,你听不懂么?!”   “太晚了!”   “晚了又如何?横竖与你无关!”   “怎么和我没关系?你明显是在生我的气,这黑灯瞎火的,我不能丢下你一个!”   “我没有在生你的气。”明若柳抱起双臂,表情冷硬。   顾琢斋再迟钝,也能看出她的口是心非。时候已经不早,再不把明若柳送回去,只怕泛漪和南煌都要急了。   “明姑娘,我惹你生气,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但不管怎么说,先让我把你送回去,行不行?”   顾琢斋的态度越是软弱,明若柳就越是生气。顾琢斋就站在她面前,她却觉得两人隔得好远好远。   此刻她才算真正明白死亡到底是怎样一回事,江焕就算命魂还在,也永远不可能回来。   一颗心生拉硬拽的疼,明若柳眼睛酸涩,止不住地想哭。她失魂落魄地转过身,跌跌撞撞往集芳堂走。   她不觉得伤心,自从眼睁睁看着江焕死后,遇到什么事情她都不会伤心了。现在她只觉得孤单透骨,这种孤单,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是他生未卜此生休。   明若柳魂不守舍,一不注意被石阶绊倒在地。手掌在地上刮蹭出血,她疼得倒吸一口气,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直坠。   “明姑娘!”顾琢斋扶起她,被她直愣愣又伤心欲绝的眼神吓了一跳。   与江焕初见是在御花园的歆兰亭,倒在地上的灯笼,在明若柳眼中成了那时悬在亭中的宫灯,而顾琢斋,依稀变成了江焕的模样。   “焕郎……”她颤声叫着江焕的名字,一头栽倒在顾琢斋怀里。   “明姑娘?明姑娘!”顾琢斋心急如焚。   他一把将她抱起,急匆匆往集芳堂奔去。   南煌和泛漪等在后院,听到急促的敲门声,南煌起身开门,打开门,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明若柳神志不清地倒在顾琢斋怀里,而她手上的伤口,已经长出了青绿的枝桠。   作者有话要说:  他生未卜此生休,这句诗细细想来真是惨透了。 第9章   柳芽从明若柳的伤口蜿蜒长出,几近缠绕住半个手掌。南煌脱下外裳盖在她身上,将她从顾琢斋怀里抱过来,向卧室飞奔。   明若柳一身妖气弥散,柳枝缠住她双手,渐渐蔓延到了脸上。   “阿柳,阿柳!”南煌连声唤明若柳的名字,想要让她清醒,却是徒劳无用。   他一脚踢开房门,飞快闪入房中,顾琢斋想要跟进去,泛漪拦到他身前,砰地一下关上房门。   顾琢斋被关在门外,心慌意乱:不过是摔了一跤受了些皮外伤,怎么就会变得这么严重?   “我去请大夫!”他内疚至极,转身就想跑去医馆。   “别!”泛漪赶紧拽住顾琢斋的衣袖。明若柳是妖,哪里能看大夫?!   “顾公子,这是阿柳的老毛病,犯病的时候休息休息就能缓过来,不用去请大夫!真的不用!”   “老毛病?”顾琢斋一愣,骤然想起明若柳晕过去前叫的名字。他迟疑问道:“泛漪,焕郎……是谁?”   “焕郎?!她跟你说了江焕的事情!”泛漪不可置信。   顾琢斋越来越迷糊,“江焕?江焕又是谁?”   他此话一出,泛漪便知道自己刚才多嘴失言了。她慌乱捂住嘴巴,什么话都不敢再说。房门霍然一下打开,南煌从房里出来,向泛漪点点头,泛漪如得了救星,马上逃进卧室。   “明姑娘怎么样了?”顾琢斋关切地询问明若柳的情况。   “没什么事儿,不用担心。”南煌打量着顾琢斋的神情,猜他应该没注意到明若柳手上长出了枝叶,放下了三分心。   “刚刚泛漪说这是她娘的一个老毛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老毛病?”南煌不知道泛漪为了阻止顾琢斋去找大夫,随口编出了这样一个理由。   明若柳滴在地上的血没了她的妖力支撑,正在变成片片柳叶。南煌看到一路印记,怕顾琢斋起疑,满心想着送客。   他揽过顾琢斋,“不是什么大毛病,睡一晚上就好了。时候不早了,你早点回去休息,不用挂心。”   他一面走一面同顾琢斋说话,叫他好不注意地上沾血的落叶。   南煌和泛漪再三说没事,顾琢斋也不好再坚持请大夫。出得集芳堂,他往家走,明若柳伤心欲绝的神情在他脑海盘桓不散。   那个叫江焕的人是谁?为什么他们提到这个人,都如此讳莫如深?   走到明若柳摔倒的地方,熄灭的灯笼歪歪斜斜倒在地上,他弯腰捡灯笼,注意到灯笼旁有不少散落的柳叶。   “这儿怎么会有这么多柳叶?”   他抬头四望,见不过几步路远的河街旁柳枝微扬,便眨眼就将这疑惑抛在了脑后。   明若柳清醒之后,心有余悸。昨晚要是顾琢斋发现了她是妖,后果不可设想。   她呆坐在梳妆台前,手里握着江焕的玉簪,表情颇是郁郁。听得房门开合,她赶紧将玉簪收好。   泛漪进到房中,迟疑了一会儿,试探问道:“阿柳,要不然……我们回御花园?”   明若柳遽然抬头看她。   泛漪在她身旁坐下,“土地公说过,为情所困最折修为。你上回被打回原形,好不容易才捡回了一条命。”   “你在这儿,看见顾琢斋就想起江焕。再这么来两次,我们早晚要露馅。回御花园,我们姐妹在一起修炼,不管日后能不能成仙,好歹是无忧无虑。”   妖历经数劫方能修成仙身,当年江焕一劫,明若柳几近丧命。在御花园里重新修炼两百年,她刚能修成人身,就急不可待地找到顾琢斋想要报恩。   泛漪原以为‘报恩’两字就像戏文里写的那般,不外乎是花前月下,才子佳人,可昨天明若柳那被心魔反噬、面色惨白的模样让她现在都不由后怕。   “我不回去。”   明若柳想也不想,干脆地拒绝了泛漪这个提议。   一走了之,便意味着前功尽弃,欠江焕的恩情还没还清,她怎么能离开?   “你放心,以后我再也不会把顾琢斋和江焕混为一谈。我对他好,只是为了报恩,我跟你保证,我再也不会对凡人动心。”   她说这些话,一半是让泛漪安心,一半是告诫自己。如果说她之前还会幻想从顾琢斋身上找到江焕的影子,那经过昨夜的事,她就已经彻底清醒。   顾琢斋不是江焕,也永远不可能是江焕。   泛漪虽不再劝她,脸上仍可看出几分勉强。明若柳为了让她放心,便将昨晚在顾琢斋家碰到的事与她一一道来。   她抱着双膝抱怨,“要是他肯坦诚告诉我到底遇上了什么事,我也不会那样。”   泛漪盘腿坐在床上与她相对,食指点着下巴,若有所思。   “红色请柬,除开寿宴便是婚席。听李大娘说的,我猜是白家下帖子去找顾公子赴宴。”   “赴宴?赴宴有什么不能对人说的。”   泛漪灵光一闪,要是顾琢斋和白家间有什么难对人言的隐情,那他遮遮掩掩也就顺理成章了。   “李大娘!”   “啊?!”明若柳一头雾水。   泛漪噗嗤一笑,不懂她为何突然变得迟钝。   “你不知道,可李大娘知道啊!”   “对啊!”明若柳一拍大腿,如梦方醒。   有了李大娘,莫说顾琢斋的事,就是全镇的家长里短,都能知道得清清楚楚。   自己真是傻,竟然就想着往牛角尖里钻!   明若柳二话不说从床上蹦下来,一阵风似地往厨房跑去,不一会儿,就拎着点心出了门。她急匆匆往天宁巷走,平生第一次希望不会偶遇顾琢斋。   她带着厚礼登门,李大娘果然格外热情。从暮色四合呆到夜色深浓,明若柳终于带着一肚子八卦,心满意足地告了辞。   走在路上,她不禁一阵唏嘘。   她本以为江焕遗腹子的身世就已经够可怜了,却没想到顾琢斋还能青出于蓝,比江焕惨上加惨。   集芳堂里,泛漪和南煌老早就在水阁里备好了小酒小菜,等着她回来讲故事。   明若柳饮完一杯酒,看一眼两人期待到闪闪发亮的眼睛,感慨地叹口气。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   顾琢斋出生时,顾家还是浮桥镇的一大望族。他祖父文才名满江南,官至工部侍郎,父亲考取编修官一职,虽然官阶不高,但仍是颇受人敬重。   白意宁之母与顾琢斋之母同出于诗礼之家,幼时即相识。后来两家小姐各有际遇,一个下嫁于商人,一个门当户对嫁于书礼之家。   白意宁他爹经商攒下不少家业,便想为白家以后入仕找条途径。两家夫人无话不谈,亲密非常,顾家就和白家顺水推舟订下了婚约。   怎奈天有不测风云,朝中新党得势,顾琢斋祖父遭到清算,顾家一夜间天翻地覆,昔日风光荡然无存。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世事不外乎如此。祖父和父亲先后去世,顾琢斋一个稚子,只能眼睁睁看着家产被族人分刮一空。   商人最会计算利弊得失,白意宁他爹见顾琢斋落魄,且三代不得科考,没过两年就要求与顾家退亲。顾琢斋知道自己日后前途惨淡,也就与白家退亲断了来往。   可白老爷这个冷血无情的人偏偏就有一个通情达理的女儿。白婉宁知道父亲行事太凉薄,这些年来便一直暗中接济顾琢斋。   如此一来,明若柳终于懂了为什么昨日李大娘说白家请顾琢斋赴宴是黄鼠狼过年,不安好心。   “这就是个鸿门宴!”   泛漪听罢,激愤地一拍桌子,“顾公子要是去了,肯定会被想着法儿羞辱,这白老爷的心也未免太坏了!”   “那他不去不就得了?”南煌听懂了个大概,但仍有几分懵懂。   “你傻啊!”泛漪无语地瞪南煌一眼,“白家派管家来送的请帖,顾公子要是不去,白老爷肯定会造谣他目中无人,狂妄自大!”   “反正顾公子不管去还是不去,白家总能找到话说。”   南煌终于转过弯。   “啧,这招真够阴的啊!”他不由撇嘴。   “谁说不是呢!”明若柳悠悠一叹。   作者有话要说:  再也不会对凡人动心。   flag已高高立起。 第10章   隔日顾琢斋到集芳堂上工,泛漪见他上了西楼,就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将碗炖得香浓的银耳莲子羹端到了画室。   “顾公子,近来老听你咳嗽,今儿我特地给你煮了银耳汤。你趁热喝,这东西润肺止咳的。”她殷勤递上莲子羹,眼神特别温柔关切。   顾琢斋受宠若惊,他尴尬地接过碗,不知她为何一夕之间变得如此热络。   泛漪笑眯眯地盯着他喝,又道:“顾公子,你画累了就同我说,我给你做点心。”   顾琢斋吓得呛了一口莲子羹,泛漪一个箭步冲上来想用用帕子给他擦嘴,他慌张往后躲,一不留神后腰撞在桌角,霎时痛得直不起腰。   “顾公子,你还好么?!”   泛漪一声惊呼,竟然毫不避忌地伸出手想要给他揉腰。顾琢斋窘迫得满面通红,左躲右闪,迭声说不必。   明若柳来找顾琢斋,走到画室门口,见到这场景嘴角不由一抽。   “泛漪,铺子里来了好多客人,南煌一人忙不过来,你去帮忙照看一下。”她赶紧给顾琢斋解围。   “哦。”   泛漪答应一声,终于收回了手。她走到门口,又回头笑道:“顾公子,中午你想吃什么?油焖笋好不好呀?!”   明若柳无语地一翻白眼,扯了扯她衣袖。   “你给我正常点!”她压低声音斥道。   泛漪委屈地轻轻一哼,挂着小脸蹬蹬跑下了小楼。顾琢斋这辈子受了那么多罪,她对他好点怎么了?许她报恩,就不许她关心关心吗?   画室里只剩明若柳和顾琢斋两人,两人对视一眼,皆是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知道实情后,明若柳便能理解为何顾琢斋不肯将这件事告诉她。她与顾琢斋有前世羁绊,可对顾琢斋而言,两人相识将将一月,说是朋友都有些勉强。   想起前夜自己在他面前无理取闹的样子,明若柳的脸庞不禁发烧。她无言转身,想要就这样溜走,顾琢斋偏偏又叫住了她。   “明姑娘。”   顾琢斋走到她身前,歉然一揖,“前夜我不该惹你生气,对不住。”   “我没有生气。”她连忙解释。   顾琢斋视线落到她裹着纱帕的右手,“害你旧病复发,我很过意不去。”   “不妨事。”明若柳慌忙掩住右手。   伤口其实早已康复,她只是为防顾琢斋起疑,才用纱帕包住了手。   “顾公子,我的旧病与你无关,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因此自责。”她说完,想了一想,觉得还是应该把话说开。   “前日的事情……过去便让它过去了吧,以后我不会再逼问你你不想说的事。但是你要有难处,我说的‘倾尽所能’四个字依旧是真的。”   顾琢斋半低着头不说话,明若柳脸上渐渐升腾起两朵绯云。   “你忙你的,我先走了。”她红着脸说完,提起裙摆匆匆跑下楼。   她走之后,顾琢斋似梦初觉,快步走向窗边。   春日阳光清朗烂漫,满园花枝随风轻摇,落英漫天。明若柳身着一袭轻薄飘逸的灰蟹青长裙,在满目红翠中出尘幽然,如空谷幽兰。她走到小池旁,忽然停下脚步向他的窗口望来。四目猝不及防相接,两人此回却都没躲开。   明若柳朝他嫣然一笑,鬓上步摇轻晃,阳光照在剔透的宝石上,一下晃乱了顾琢斋的眼睛。   满园芬芳霎时失色,一种奇异晦涩的甜蜜从顾琢斋的胸膛涌向四肢,他看着她,竟觉此刻方是初识。   明若柳笑着朝他摆摆手,脚步轻快地走进花帐之中。顾琢斋回到房中,手里拿起了笔,脑子却还装着她的笑容。   顾家与白家之间的纠葛难对人言,他从小到大遭受过太多冷眼和窘迫,已经习惯了将所有情绪和软弱压抑在心里,留给自己一个人消化。   明若柳虽然帮不了他,但她刚刚说的这番话,却似雪中送炭,让他在千百种无奈失意里感到慰藉。   他云里雾里画下一笔,方惊觉画错了颜色。他看着那红花上的一缕墨痕,懊恼非常。可落笔难悔,这副画了一多半的牡丹只能就此报废。   午间四人在水阁吃饭,吃饭吃到一半,前院忽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中午休息的牌子没挂出去吗?”明若柳听到声音不由皱起眉头。   “挂出去了啊!”南煌回答。   明若柳最烦有人在休息时间打扰。   “那就不管他。”   外面的人见没人来开门,不但没有停手,反而变本加厉地拍得更响。明若柳越听越烦躁,她一放筷子,没了吃饭的胃口。   “我去看看。”顾琢斋站起身,想去看看门外究竟是何人。   “你不要去!我去!”明若柳唤住他,没好气地往外走。   她倒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这个时候非要跑过来!   顾琢斋怕她在气头上与人起争执,忙跟着她一起出去。明若柳走到前厅,哗啦一声拉开门,便见到一穿着富贵,蓄着花白胡须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外。   这男子年约半百,身材干瘦,背略微佝偻,脸上干瘪蜡黄,一双小小的三角眼吊着,眼里透出十分精明。   “你是谁啊?!”明若柳气极,话问得不客气。   男子不答声,顾琢斋倒是认出了来人。   “白管家?”他惊讶不已。   白府的人?!明若柳惊愕,白府的人怎么会来这里?   “小人正是白府管家。”白管家拿腔拿调地向明若柳行了一礼。   “三日后,正是我白家老太太七十大寿。素闻集芳堂贩售的鲜花鲜妍明媚,小人故来登门造访。”   “却不知姑娘大门紧闭,又言语不善,是个什么做生意的道理?”   明若柳耐着性子听完白管家夹枪带棒的一通话,忍不住连连冷笑:这是还想跟我摆架子?!   “你问我是什么做生意的道理,那我告诉你,道理就是不做你白家的生意!你另请高明吧!”她二话不说就要把大门重重关上。   白家是镇上的富裕大户,白管家跟着狐假虎威,哪里受过这种气?   “唉唉?!”他急忙伸出手里的扇子夹在门缝。   明若柳豁拉一下将门重新拉开,脸上写满嘲讽,“怎么?我不愿卖,你们还要强买强卖不成?!”   顾琢斋当然不晓得明若柳已经知道白家的下作事,他见花铺外已经有好事无聊的人围了拢来,怕明若柳无辜拒客的消息传出去,影响她日后做生意,便想着息事宁人。   “明姑娘,你先别生气,有什么事儿,都还是先把白管家请进来再说。”   顾琢斋以德报怨,明若柳想到白府对顾琢斋下的套,心头的火越烧越旺。   “他们白家人休想跨进我集芳堂一步!”   “泛漪!南煌!他站在门口,脏了我的地,快帮我把地泼干净!”   两人早就等着她给白管家一个难堪,此番得令,立刻从前厅给花浇水的水缸里打了满满两桶水,毫不留情地向白管家照头泼下。   白管家闪躲不及,眨眼就被淋成了落汤鸡。   “明若柳!你个泼妇!你倒是说说,我白家怎么你了!”   他气急败坏,目光转到顾琢斋身上,一条毒计立上心头。   “哦!我晓得了!”他扯着嗓子大嚷,“肯定是顾琢斋这小子跟你吹了枕边风!你当初跑到他家说要给他当老婆,这事儿镇上谁不知道啊!”   “姓明的我跟你讲,顾琢斋他就是个小白脸!他要不是勾搭不上我家小姐,你看他稀得理你?!”   “白管家,你莫要血口喷人!”顾琢斋是个读书人,此时被当众造谣,想要反驳却说不出什么重话。   明若柳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立即用法术了断白管家一条性命。   “你……!”她虽然是妖,却生来单纯,现下遭遇这番无耻嘴脸,‘你’了半天却也无话可说。   “下贱!”   她咬牙切齿地骂,想要走上前与白管家理论,顾琢斋深知明若柳要是真与白管家拉扯起来,便是正中他下怀,急忙伸手拦住了她。   “别中他的激将法。”他急急劝道。   明若柳恍然。她硬生生咽下一口气,再不与白管家纠缠,铁青着脸进了小院。   门外喧扰渐歇,明若柳在小院里摇着花树出气,花枝飘摇,粉色的花瓣如雨落下,落了她一身。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南煌抱臂站在一旁,脸色阴沉得可拧出水。   “阿柳,要不要我给他一个教训?”他问的是要不要给白管家一个教训,心里却已想着一爪子抹了他脖子。   明若柳知道南煌性子冷硬,这一出手搞不好就要闹出人命。   “你不要冲动。”她冷冷回答,其实也颇想一柳枝勒死白管家。   “明姑娘,我有一事不明。”顾琢斋忽然开口。   他看着她,眼神十分冷静,“你以前没和白家打过交道,那你为什么……会这么讨厌白家的人?”   “我……”明若柳心里咯噔一跳,她看向泛漪南煌,两人很没义气地躲开了她的眼光。   她这反应,顾琢斋便猜出了大概。   “你是不是知道我和白家之间的恩怨了?”他无奈地问。   此时再想掩盖已是无用,明若柳心虚地看顾琢斋一眼,讪讪点头。 第11章   “是李大娘跟你说的吗?”顾琢斋继续追问。   明若柳脸上绯红,低着头窘迫地答应了一声。   泛漪在和南煌尴尬站在一旁,一个扯着花枝,一个目不转瞬地盯着小池水面,顾琢斋看到两人这副形容,不由苦笑。   “他俩想来也知道了吧?”   馅儿漏得太彻底,明若柳只能破罐子破摔地点头。   “顾公子,你千万不要生气。”她手足无措地向顾琢斋道歉,“我太好奇了,就……就忍不住向李大娘打听了一下。”   人都不想把自己狼狈难堪的一面示于人前,顾琢斋自然也不例外。明若柳打听他的私隐,确实让他有几分别扭,可想起刚才她护短的举止,他却怎么也生不起气。   “你那样对白管家,是在为我抱不平吗?”他轻声问。   他态度平和,反倒让明若柳忐忑不已,她眼神躲闪,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不是为你抱不平,还能是为了为什么?”倒是南煌从鼻子哼出了一句话。   窗户纸既已捅破,泛漪也就不再掩饰。她义愤填膺道:“顾公子,我们既已知道实情,就不能够坐视不理。白家请你去寿宴,明白着就是想当众给你一个难堪。”   “你千万不要上他们的当!”   顾琢斋明白他们是好意,可事情并没那么简单。   “白管家气量狭小,我担心你们这样对他,他会暗里下绊子打扰你们做生意。”   “谁会怕他?!”明若柳轻哼,“他想找麻烦,尽管来好了!我行的正坐得端,还会怕这种无耻小人!”   她白皙的脸被淡金的阳光照耀,明艳动人不可方物。   “以后没人来打扰更好,我这一院花色,本就不想给那些俗人看一眼!”   顾琢斋从小到大经历过太多不平事,甚而说,他已经习惯了委曲求全。明若柳这番话虽是出于意气,却像明媚灿烂的阳光,在他黯淡晦暗的心里刺破了一角。   “顾公子,你要去赴宴吗?”泛漪关切地插言问道。   不过刚喘下一口气,顾琢斋想起白家的事,被照亮一瞬的心房又无可奈何地黯淡下去。   “要去的。”他低声回答。   “为什么?!”明若柳震惊不已,难以理解。   白管家才在集芳堂碰了钉子,顾琢斋去白家赴宴,白家能不抓着机会报复他?   “你不去,大不了就是听几句闲话。看白管家今天那飞扬跋扈的样子,平日肯定也没少说你坏话。”明若柳不平而言。   “不是的,明姑娘。”顾琢斋耐心地向她解释,“我去赴宴,是为了给白老太太祝寿。”   “我小时,她老人家对我很好。我们家出事之后,我就没再见过她几次。婉宁跟我提起过许多回,说白老太太很挂念我。”   “她今年七十,我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向她祝寿。怎么能为了赌一口气,就辜负了她对我的疼爱?”   明若柳不明白人之间的情谊和牵绊,对他说的话并没太大触动。   顾琢斋看出她的不以为然,轻叹一声,又说:“明姑娘,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我好。我也知道白老爷不喜欢我,可是我不愿让老太太失望。”   “婉宁说,这两年白老太太身体越来越差,已经快要认不得人了。能让她老人家开心一下子,我就是受点委屈也没什么。”   话说到这个地步,明若柳也不好再多做阻拦。   三日一晃而过,这日白老太太生日,顾琢斋白天照常来上工。明若柳看到他穿的身家常衣服,欲言又止。   午间三人在水阁吃饭,明若柳忍不住旁敲侧击道:“顾公子,你今日提早走去白府赴晚宴,是直接从铺子去,还是要先回趟家换件衣裳啊?”   “回趟家还得再绕一段路,从这里我就直接去了。”顾琢斋没多想,自然答道。   “这样啊……”明若柳笑笑,没再说什么。   相安无事地吃了会儿饭,明若柳向泛漪使个眼色,泛漪会意,起身走向水阁旁的小柜,从柜中取出套崭新的衣服,递到了顾琢斋跟前。   “顾公子,我们前两日都做了新衣服。南煌他挑得很,做完衣裳料子还剩一大堆,我们一合计,就拿剩下的衣料顺手做了套新衣。”   泛漪笑得殷勤小心,“今日白老太太寿宴,要不然你就试试这套衣服合不合身?”   哪有顺手准备的衣服连玉佩带钩都准备好了?明若柳这一场戏唱得太蹩脚,顾琢斋一刹明白过来她刚才那句问话的意思,只觉哭笑不得。   “明姑娘,你们这是何必呢?”   “什么呀?!”   明若柳犹在戏中,还想嘴硬,一直在旁沉默扒饭的南煌忍不住笑出了声。他跟她们说过顾琢斋不是傻子,不会看不出这点小把戏,她们却非要唱一场双簧。   看?玩脱了吧?!   明若柳尴尬地咳嗽一声,“佛靠金装,人靠衣装。白员外府上都是些拜高踩低之人,你穿这个去,他们说不定会收敛几分。”   顾琢斋不由觉得她稚气,他从小在这镇上长大,他是个什么样子,镇上谁不知道?就算穿了这一套衣服,又能怎样呢?平白无故穿得富贵华丽,只会惹人笑话。   “明姑娘,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真的不必如此。”他再次拒绝。   明若柳还不死心。   “真的不用吗?”   “不用。”顾琢斋回答的肯定。   ……   顾琢斋不乐意,明若柳总不能扒了衣服给他换上吧?她沮丧叹口气,只得就此作罢。   酉时开宴,申时顾琢斋便从集芳堂出发。集芳堂在城东,白府在城西,城东住着平头百姓,城西则住着商贾富户。   越往西边去,长街越是宽阔平整,两边建筑也越是宏伟气派。路上行人不知从何时变得稀少,偶有路过的,大多也是乘轿或骑马。   顾琢斋穿着布衣,徒步向白府行去,同去白府祝寿的达官贵人与他擦肩而过,皆是忍不住向他投去惊异一瞥。   顾琢斋知道他们这眼神是什么意思,他默默一叹,也只能挺直身板,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身后传来哒哒的马蹄声,一个身着织锦、头戴玉冠的年轻公子策马从顾琢斋身旁疾驰而过,扬起阵尘土。   顾琢斋呛得咳嗽不已,那公子似是意识到什么,勒马转身走向顾琢斋。   “哟,这不是工部侍郎的孙儿么?”少年骑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地望着顾琢斋,脸上似笑非笑。   这公子穿着身宝蓝缎绣平金云纹的外裳,金腰带上嵌着碧玺与绿松石,贵气逼人。他长相清秀俊美,行动举止间自由一股风流气质,就是一双漂亮狭长的凤眼里,总透出有几分冷戾。   他注意到顾琢斋手上提着礼盒,轻轻一甩马鞭,漫不经心问道:“顾兄也是去白府祝寿的?”   “是。”顾琢斋冷然回答。   这公子姓许名乐安,是城中有名的纨绔子弟。顾琢斋幼时与他同过窗,对这人无甚好感。   许乐安上下打量番顾琢斋,轻按马辔,控制着马儿来来回回在顾琢斋身边打转。   “顾兄,我两数年未见,今日这么巧见了,不如同行叙叙旧?”   两人同行,他衣冠楚楚,风光无限,顾琢斋粗衣布服,在他马下行走,岂不是像他的马夫?!   许乐安这取笑未免也太侮辱人了些。   “不必了,许兄先行吧。”顾琢斋压下怒意,冷冷回绝。   “好,那小弟便先走一步了。”许乐安轻扬眉头,表情甚是得意,“那顾兄可得着紧走快些,要是误了开宴时辰,可是失礼。”   他毫不掩饰地朗声一笑,扬鞭策马,扬长而去。   还没进白府就受了一场气,顾琢斋的心情糟糕得一塌糊涂。可若就此打道回府,未免也太怯懦了些。   白府张灯结彩,车马盈门,好一派热闹喜庆的景象。白管家站在门口替白老爷迎来客,笑得眼旁的皱纹都叠了三层。   顾琢斋明白只要踏进白家大门,这一晚就肯定不会好过。他在白府门前站了半晌,还是走了上去。果不其然,白管家一见他,笑得见牙不见眼的脸一下就耷拉了下来。   “我当是谁?原来是顾公子啊!”白管家笑得阴阳怪气,“我还当您和那明姑娘一样看不惯白家,不会来这儿呢。”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顾琢斋勉强一笑,替明若柳解释:“那日的事,其中应当是有误会,我替明姑娘向你配个不是。”   “哎哟,哎哟,千万别!”白管家装腔作势,一副受不起的模样。   眼看一个穿着富贵的人下了轿,白管家赶紧打发顾琢斋。   “那什么,顾公子,你里面请吧。带了礼,交给白安便是。要是没带礼,就去堂里给自己找个座儿等着开席。”   白府虽说是经商起家,但白老爷唯恐被人当成土财主,是以在捐了官之后对士族多有巴结,以期给人留下礼贤下士的印象。   要是顾琢斋不过一平常书生,白管家怕坏了家声,也不敢对他这样刻薄。可白顾两家旧有纠葛,白老爷吃准顾琢斋性子软弱,吃了亏也不会声张,才默许白管家处处为难他。   白管家忙着攀高结贵,顾琢斋自然不会自讨没趣。他跟着家仆走进一处小院,各家宾客的仆从在院中排成长长一队送寿礼,白安在屋前支了张小桌忙着誊写礼单。   “顾公子,自己排吧。”家仆不冷不热地撂下句话,再不管他。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受气挨打副本开启~ 第12章   顾琢斋无法,只能跟群浑身臭汗的人排在一处。等了半晌,快排到他的时候,玉溆走进小院,看到他和仆从马夫混在一处,当即板起了小脸。   “白安!你怎么能让顾公子和这些人等在一处呢!”   白安是白管家的儿子,他从小在白府长大,自然知道哪些人可以怠慢,哪些人不能得罪。玉溆是小姐的贴身丫鬟,无论如何不能冒犯。   他搁下笔,赶上来陪笑:“玉溆姑娘,都怪我,一时忙昏头了,没瞧见顾公子。”   “没瞧见?”玉溆柳眉倒竖,才不信他的鬼话,“那要是小姐来了,你也能瞧不见啊?!”   “怎么会呢,姑娘说的哪里话。”白安讪讪笑答。   玉溆冷哼一声,对顾琢斋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顾公子,老太太见了你画的百花图,很是喜欢。今儿听你来了,更是高兴。她老人家要我来请你去坐坐,陪她解闷儿。”   顾琢斋赶忙还礼答应,玉溆带他去内宅见老太太,临走还不忘瞪白安一眼。   白老太太年事已高,人也有些糊涂,是以今天虽是她的寿辰,她也只是和白婉宁呆在一处消磨时间,并不出来见客。   玉溆一边带着顾琢斋穿过回廊,一边向他道歉解释。   “顾公子,请你来寿宴,全是老爷的意思,小姐想拦,拦不住。你可千万别多心。”   “上次取画,回来就被抓了个正着。小姐被禁了足,我也不敢往外跑,所以这些日子没去看你。”   顾琢斋此时方知白老爷向他发难的原因。   “婉宁没事儿吧?”他关切地问。   白老爷晓得白婉宁和他私下来往后,肯定有大发雷霆。   玉溆轻叹一口气,语气甚为无奈,“小姐自责得要死,天天为你提心吊胆,饭吃不下,觉睡不好,人都清瘦了一圈。”   言下之意,我家小家都对你这般痴情了,你还不好好对她?!   “是我连累了她。”顾琢斋内疚不已。   “所以啊,顾公子。”玉溆循循善诱,“你等下见到小姐,一定要好好劝她。你知道的,平日小姐没多少可以说话的人,你能逗她开心,那最好不过了。”   顾琢斋点头,没再说什么。   玉溆带着顾琢斋出亭过池,穿过后花园,到了白老太太起居的小院。小院白墙青瓦,松柏绕之而种,郁郁葱葱,颇为清静宁和。   玉溆进去禀报,顾琢斋立在阶上等候,心里还在想着玉溆方才说的话。他不是木头,白婉宁这些年对他好,他不是全无所觉。   顾家还没出事的时候,两家来往甚密。两人一月里有半月都在一处玩耍,那时年幼,他们懵懂知道婚约一事,也曾孩子气的许下过天长地久。   犹记得五岁时,白婉宁的母亲带着她到顾家做客,晚间两人在顾宅的后花园里看月亮。   顾琢斋早上看见父亲给母亲簪花,便想有样学样。他爬上桃树,一个不小心掉下来,摔得头晕脑胀。   白婉宁在他身旁放声大哭,他晕晕乎乎地坐起来,手里还攥着掉下来时胡乱扯下的一根花枝。   他将桃花插在白婉宁的发上,白婉宁破涕为笑,问他好不好看。   “当然好看。”那时他说。   白婉宁脸上泪痕未干,笑容天真,“那我以后天天戴花给你看,好不好?”   他不禁失笑,桃花只在春天开,怎么能天天戴?   他怕白婉宁又哭,便安慰道:“婉宁,没关系。四季皆有花开,以后没了桃花,我给你簪海棠,簪白梅。”   “说话要算话!”白婉宁伸出小指,要与他打勾盟誓。   他毫不迟疑地与她勾起小指。   “长大以后,我天天给你戴花,天天跟你一起看月亮。”   彼时天色擦黑,华灯初上,白老太太院内一株桃花开得灼灼,顾琢斋怔怔盯着花树,垂下头极苦涩地勾了勾嘴唇。   故年情/事,何必再提。   “顾公子,里面请。”玉溆去而复返,顾琢斋打起精神,走进房中。   室内烛光明亮柔和,香气氤氲,一个百花团簇绢素屏风将房间分隔成两半,影影绰绰的屏风后,白老太太歪在榻上,白婉宁坐在她身旁,轻声给她念着话本。   白婉宁听到脚步声,放下话本,弯身靠近白老太太耳边,“祖母,顾公子来了。”   “唔……”白老太太迷迷瞪瞪从瞌睡里醒来,迷糊问道:“谁?”   “顾公子呀。”白婉宁已经习惯了祖母转头就忘事。   “顾……?”白老太太一下变得激动,“顾家来人了?阿斋呢?阿斋来了没?我好久没见他了!”   白婉宁不好意思直呼顾琢斋的小名,玉溆机灵地接过话,“老太太,你看屏风后面站着的不就是吗?”   白劳太太闻言喜笑颜开,“那孩子在外面站着干嘛呀?快叫进来!说了多少次,来我这儿不必讲那些繁文缛节。”   玉溆答应一声,推开屏风,顾琢斋看到白发苍苍的老人,鼻头骤然一酸,毕恭毕敬地拜了下去。   “老太太……”他想要说点什么吉祥话,却忍不住哽咽。   “别说了,那些话我都听腻了。阿斋你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白老太太打断他,招手示意他到自己身边。   顾琢斋垂手走到白老太太跟前,白老太太一把拉住他的手,亲热地问长问短。   顾琢斋已经七八年没见过老太太,在他的印象里,白老太太头发花白,发髻衣裳严整讲究,虽然总是笑眯眯的,但在白家说一不二,极有威严。   现在她虽然穿得依旧富贵妥帖,但没了一点当年的精气神,整个人透出一股掩都掩不住的暮气。   “阿斋啊,你怎么瘦成这样了?”白老太太觑着眼睛看他,用干枯瘦瘪的手摩挲他的脸颊,煞是心疼。   她和蔼地打趣,“怎么,你们顾家还能不给你吃饱饭啊?”   “老太太,我……”顾琢斋不知所措地抬头望向老眼昏花的老人。   白婉宁将食指竖在唇边,示意顾琢斋不要逆着老人家的话说。白老太太五年前大病一场后,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这两年来她说话颠三倒四,经常莫名提起十几年的旧事。   顾琢斋会意,勉强笑道:“您再好好看看,我结实得很,一点都不痩。”   “那就好,康健就好。”老太太笑呵呵地说着,一下像断了弦似的愣住。   顾琢斋慌忙看向白婉宁,白婉宁扶住老太太肩膀,柔声问道:“祖母?您是不是累了,要休息了?”   白老太太如梦方醒,一霎恢复了清明。   她看看白婉宁,又看看顾琢斋,眼中忽然泛起泪花,“我老了没有用,劝不住你爹。婉宁,苦了你啦!”   白婉宁意识到老太太在说什么,脸一下飞红。五年前白老爷见顾家重兴无望,执意要与顾琢斋退婚。白老太太坚决不同意,母子两大吵一架,隔天老太太就就病倒了。   白老太太将白婉宁和顾琢斋的手拉到一处,“阿斋,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你们两个扮家酒,一天拜几回堂,也不知羞的?宁儿他爹是个糊涂人,你不要和他计较!”   她脸上浮现出一抹得意。   “只要你把花轿抬过来,我就把宁儿嫁给你做媳妇!她爹要是敢拦,我打断他的腿!”   顾琢斋又是尴尬又是心酸,白婉宁羞得满脸通红,她见顾琢斋低着头不说话,眼睛一热,竟然想哭。   她缓缓抽回被顾琢斋覆着的手,温声道:“祖母,聊了这么久,您也乏了,不如休息休息,让顾公子去前厅赴宴?”   “啊,好。”白老太太面露倦色,疲乏得如快要燃尽的蜡烛。白婉宁伺候白老太太睡下,将顾琢斋送出门。   “顾公子,老太太听说百花图是你画的,开心得不得了,每天都要我把画展开她看。今天听到你要来,早上就吵着要我给她梳妆打扮。”白婉宁说着笑了起来,“老小老小,祖母的性子也是越来越像小孩了。”   两人走到院中,月轮初升,昏黄的烛影从门外照出来,将两人的身影拉得老长。   今日白婉宁穿着身茜色衣裳,因为是白老太太的喜日,妆容便十分华丽雍容。她站在月影下,清丽的脸庞柔美姣好,一如当年的桃花。   顾家败落后卖了宅子交罚银,也不知顾园里那株桃花还在不在,还有没有开花。   顾琢斋心中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将手中的礼盒交给白婉宁,白婉宁连忙推拒。   顾琢斋却是十分坚持,“婉宁,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一定得收下。”   “是什么?”白婉宁推辞不多,只得接过礼盒。顾琢斋生活清贫,若是贵重的东西,她肯定不能收。   “是念珠。”顾琢斋明白她的意思,笑着回答,“老太太信佛,我就去文峰寺给她老人家求来了这个念珠。”   希望佛祖能保佑老太太长命百岁,福泽延绵。   白婉宁莞尔一笑,安心收下了礼物。今日说是白老太太七十大寿,但登门之人莫不是为了应酬往来,真正关心老太太的,只怕寥寥无几。   两人站在门前,一时无话,白婉宁鼓起勇气,想问他是不是还在给明若柳当画师,但没来得及张口,白安就走到了院中。   他向两人做个揖,恭敬道:“宴要开了,老爷请顾公子去前厅赴宴。” 第13章   白婉宁当然知道自己爹没安好心,顾琢斋要是去了宴席,肯定逃不脱一场奚落取笑。   不等顾琢斋说话,她就替他一口回绝道:“老太太留顾公子在这里吃晚饭,就不去前厅赴宴了。”   “这……”白安面露难色。   白老爷正等着给顾琢斋一个厉害,他如果没能把顾琢斋领过去,只怕白老爷这场气全要撒在他身上。   他眼珠一转,向顾琢斋笑道:“顾公子,老爷特地将你和以前学堂的同学安排坐在了一处。许公子他们好久没见你了,正等着你去叙旧呢。”   许乐安难道会是个什么好东西?顾琢斋暗自苦笑。   可他不能不去。   他要是不去,不但白婉宁会受一顿责骂,他躲在老太太这里的事传出去,也免不了被人议论懦弱。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何必还要搭上白婉宁的名声。   他向前一步,“白姑娘,你陪老太太在这儿吃饭,我就去一趟。”   “顾公子……”白婉宁蹙起眉摇头,不好将话说得太直白说。   “没事。”顾琢斋从容一笑,轻声安慰她。   白安唯恐他改主意,当即躬身伸手,“小的现在就领您过去。”   顾琢斋颔首,跟着白安去了前厅。白婉宁站在小院门口,痴痴看着顾琢斋离去的背影,半晌不发一言。   玉溆凑到跟前,忧心忡忡地问:“小姐,你就让顾公子这样去了吗?”   “那我还能做什么?”白婉宁无能为力地一叹,“现下只能望老天保佑,爹不会让琢斋太难堪。”   前厅灯火璀璨,热闹非凡。白老爷满脸满脸堆笑地在酒桌间穿行应酬,不晓得的还以为是他过生日。   顾琢斋一进宴会厅,便看到昔日的同窗宋修玉扬起了手里的扇子同他打招呼。   “茂之!来这里!”   已经好久没有叫过自己的字,顾琢斋一笑,向宋修玉走来。   同席的皆是松风书院的学子,大家都是读书人,就算顾琢斋现在落魄,也不会短了礼数。见他过来,众人纷纷站起寒暄,唯有坐在首席的许乐安巍然不动,只是似笑非笑地扇着折扇。   宋修玉拉着顾琢斋坐在自己身边,半是玩笑半是正经地向他抱怨:“你不来上学也罢了,可连我这个老朋友也不理,未免也太不够意思。”   “你去江陵府游学,一去就是两年,怎么又成了我不理你?”顾琢斋笑答。   宋修玉身材高大,略微有些肥胖,他穿着身上好的绫罗,眼圆脸也圆。他听顾琢斋提到江陵,不禁惋惜,“江陵风景秀丽,人杰地灵,可惜你没能跟我一起去见识见识。”   “不知宋兄在江陵可有遇见什么奇人趣事?”另一少年学子好奇之心顿起,插言问道。   宋修玉最是能言善道,见有人问,便滔滔不绝地讲起一路所见所闻。顾琢斋安静坐在一角,心中忐忑稍减两分,只盼望这晚就这样平静过去。   宋修玉讲到他在江陵府书院上学,被那里的老师出题刁难,差点遭到耻笑的事情。   “你们说,单就‘嫩绿枝头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依题作画,你们会画成个什么样子?”宋修玉问众人。   “这有何难?”一脸庞清瘦的书生抢先答道:“这句诗无非是春意盎然,草长莺飞之景。”   “俗!”宋修玉一点折扇。   “不若美人凭栏,思念征夫,幽然又绮丽。”另一人接过话。   宋修玉摇头,吐出一个字,“色!”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但不管如何,总觉得差了几分意头。顾琢斋听着他们争论,并不答话。   “慕山,你说呢?”一个书生笑着问许乐安。   众学子同时住嘴看向许乐安,许乐安勾唇一笑,漫不经心道:“我以为,初绿梧桐落一牡丹风筝,点到即可。”   “好!”他身旁的书生马上应声叫好,“凤落梧桐,花开牡丹。春色既不过分浓艳,又不会萧瑟冷然,真是十分切题。”   许乐安是知府之子,才情在同辈中亦是了得。众学子在心里一默,不管是真心叹服还是有所异见,全都面露钦佩之色。   许乐安一抬下巴,狭长的凤眼看向顾琢斋,笑问道:“不知顾兄会怎样做这一幅画呢?”   顾琢斋不妨他突然问到自己,见众人都在看着他,不由十分尴尬。   “我的话……”他迟疑一会儿,想起明若柳前日不小心剪坏了花,将花枝随手扔进池中的情形,双眼一亮。   “我应该会画山中青山映水,一点落红随水飘零吧。”   “这个好!”宋修玉击掌而赞,“嫩绿枝头为青山倒映,落红则为春来花信,典雅含蓄,别有意趣。”   另一书生若有所思,“山间芳华独自开谢,孤傲出尘,与世无争。除开诗句本身,别有一分风骨。”他臣服一笑,“我也觉得这个妙。”   许乐安脸上微笑不减,却忽然摇头叹道:“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么?”一人不解相问。   许乐安淡然看向顾琢斋,狭长的凤眼里两分嘲弄两分阴狠,“可惜顾兄这么好的才情,无处施展,只能在烟花巷陌为人捉刀。”   气氛骤然一默,顾琢斋脸色微变,身体僵硬。   许乐安惋惜地摊开手,“以茂之的才华,若是有机会考取画院,定能一展抱负。这么好的画,入不了画院,只能博青楼女子一笑,难道不可惜吗?”   “茂之,你……”宋修玉不敢置信地看向顾琢斋,“你在杏花弄帮人代笔?”   顾琢斋面红耳赤,却无法反驳。   去杏花弄的皆是些寻欢作乐的纨绔子弟,学子门偶尔放纵一回都不敢声张,顾琢斋堂而皇之地在青楼门口代笔作画,真是有辱斯文!   众学子脸色精彩纷呈,有性格急躁耿直些的,已忍不住轻蔑冷哼。   满座皆是鄙夷不屑的目光,顾琢斋如芒在背,羞惭得恨不能遁身隐迹。   偏就这个时候,白老爷走到了他们这一桌。   “呀,你们同学相聚,怎么这般安静?难得聚一回,还是应当热闹些的嘛!”白老爷和颜悦色地与众人说。   一个身材挺拔,面容英朗,身着劲装的公子站起身,他脸上微有怒色,向白老爷一拱手,“白老爷,今日是老太太的大喜之日,我本不该说这话。可我实在忍不住想要问一句,在你眼里,我程安亭就只配与罪臣之子同席吗?”   “程公子言重了!”白老爷慌忙还礼,面前的虽是个小辈,但一点也不敢怠慢。   程安亭他爹虽然只顶了个虚职,但程家氏族多人在朝为将,势力不可小瞧。   程安亭冷哼医生,草草扯了个理由,就拂袖往外走。   走到顾琢斋身边,他停住脚步,神情颇为失望,“顾兄,你我同窗一场,我本来敬你光风霁月,洁身自好。我以为你祖父有过,你却是无辜。”   “却没想到你如此寡廉鲜耻,做出这样辱没圣贤的事。”   程安亭掷地有声,“我真是看错你了!”   程安亭一走,与他交好的几位学子立刻跟着告辞。有人离去,再留下来亦是尴尬,不过片刻,顾琢斋这桌便走得只剩下许乐安和宋修玉两人。   顾琢斋面色苍白,双眸浓黑如墨,没有半点神采。许乐安看够了笑话,翩然起身告退。   白老爷没想到许乐安会在席上对顾琢斋发难,想到自己平白无故得罪了程家,脸色便十分难看。   “顾琢斋,倒没想到你还有这分本事!”   他趁别人不注意,在顾琢斋耳旁咬牙冷笑。   “不过我告诉你,白顾两家既已退了婚,就再没一点瓜葛。以后要是再让我发现你对婉宁纠缠不清,就不要怪我不念旧情。”   顾琢斋低着头,沉默不语。   白老爷看着他这不死不活的样子,怒气更盛。他抬指点着顾琢斋上下,啧啧摇头,“你看你这臊眉耷眼的样子,就是我家的一条狗,过得都比你风光!”   顾琢斋抬眸看向白老爷,眼中不自觉流露出一抹恨意。   为了婉宁,他本准备今晚无论受到什么委屈,都通通咽下去。但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不到二十的少年郎,虽然文弱,亦有血性。   顾琢斋眼神有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激愤,白老爷心里一颤,面上却依旧强硬。他冷哼一声背过手,欲转身离去,回头走了几步,又不甘就这样轻描淡地放过他。   他向白管家招招手,白管家立即躬着身子凑了上来。白老爷压低声音,附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您放一百个心。”白管家谄媚答应。   他目光如毒蛇般滑向顾琢斋,想到当日在集芳堂受到的羞辱,得意一笑。   顾琢斋失魂落魄地离席,白老爷看到了,抛给白管家个眼神,白管家会意,点着头也悄悄退了席。   顾琢斋往天宁巷走,时间已晚,路上无多少行人。他走到一僻静街道,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人用麻袋套住,拖到了小巷里。   “给我打!”   棍棒落雨般砸向他身上,他极力反抗,结果招来了更多拳打脚踢。   “喵!”   小巷里响起声凄厉的猫叫,白府的人定睛一看,便见到一只威风凛凛的黑色长毛猫,正蹲在墙头,细眯着眼睛盯着他们。   它轻巧跃下地,恰好落在顾琢斋与众人之间。这猫的行为太通人性,白府奴仆心里发毛,不安地望向为首的白安。   “一个小畜生,你们怕什么?!”白安压抑住心中的忐忑,大剌剌向前走上前,抡起一棍子往猫挥去。   “喵!”   黑猫灵动跃起,白安棍子还没落下去,脸上就火辣辣一痛。黑猫再次落回顾琢斋身前,眯成细缝的猫眼粼粼闪光,危险而凶狠。   “哼,打也打够了,今天就先放这小子一马!”白安带着白府家丁仓惶逃走,南煌在巷中化为原形。他解开麻袋,顾琢斋已昏迷不醒。   南煌玻璃珠般漂亮的眸子一点点沉聚起怒气,他重新变成猫,矫健地跃上墙檐,向白府奔去。 第14章   不知过去多久,顾琢斋昏昏沉沉醒来,身上痛得散了架。他贴着墙勉强站起来,伸手摸了摸湿漉漉的脸,手上传来浓重的血腥味,他无奈地苦笑了一声。   他踉跄着往家走,眼前金星四溅,几次都差点再昏过去。长街寂静无人,偶尔有人从他身旁走过,都不敢靠近。   好不容易撑着一口气回到天宁巷,顾琢斋在巷口微弱的灯笼下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一时还以为是自己眼花。   “顾公子?顾公子!”   那影子朝自己靠近,顾琢斋总算认出了明若柳。   顾琢斋脸色惨白,满脸是血,模样骇人至极。明若柳慌忙扶住他,顾琢斋有了支撑,整个人控制不住向她压来,把她压得往后一个趔趄。   “是白家的人打的你?!”明若柳气得声音都在发抖。   “明姑娘,这么晚……”顾琢斋气若游丝,嘴里不知道在念叨些什么。   明若柳从他腰间摸出钥匙,连拖带拽地把他弄进了屋。回到家,顾琢斋一口气泄了,又没了神智。   顾琢斋后脑被打破,往外不停淌着血,明若柳再顾不得其它,她用手托住他后脑,细嫩的柳枝从她袖中长出,缠绕进了顾琢斋的伤口。   柳枝上闪烁着青绿的灵光,随着灵光一点点注入伤口,顾琢斋白到发青的脸色渐渐缓和,微弱的呼吸也愈见平缓。   明若柳短时间消耗了大量妖力,便觉得脸上一阵阵发麻,脑袋也十分晕沉。待确定顾琢斋无碍后,她轻喘一口气,收回了缠绕着顾琢斋的柳枝。   她双手撑在床沿,身体微微发颤,脸色有几分苍白。   院中响起细弱的啪嗒声,明若柳走到院里,便见到南煌正在月光下从猫变成人。   明若柳倚在门边,看着有些虚弱,南煌快步走到她跟前,一握她的手,入手冰凉,他一眯眼睛,待看到躺在床上的顾琢斋,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   “我去晚了。”他解释道。   “没事。”明若柳轻轻摇头。   她在巷口等了许久没等到人,才让南煌前去白府寻找顾琢斋。   “白家欺人太甚。”她眸光微闪,声音低幽,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意味。   南煌意味深长地笑笑,“我已经送了白家一份大礼。”   明若柳被他这轻描淡写地语气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南煌行事冲动冷硬,不会把他们全都一爪子杀了吧?!白家的人死不足惜,但要是因此犯下杀孽日后遭劫,那可是得不偿失。   “我没杀人,你想什么呢?!”南煌无语地一翻白眼,他和顾琢斋非亲非故,犯得着拿自己的妖生为他出气?   按南煌的性子,不是杀人就是放火。既然不是杀人,那岂不就是……   “走水啦!走水啦!”   更夫扯着嗓子从街上跑过,将居民惊醒。   明若柳惊讶地睁大双眼,她两步并作一步走到院中,从右手生出条柳枝勾住屋檐,飞身落在屋上,动作就如风吹杨柳般轻盈。   横跨过整座小城,也能看出白府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明若柳一咋舌,轻身跃回地面。   这么大的阵仗,真的不会弄出人命吗?!   南煌脸上仍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你放心,我烧的是今日收放贺礼的小院。白老爷只要不是要钱不要命冲进去,不会死人的。”   明若柳吊着的心啪嗒一下落地了。   “做的好!”她长吁一口气,赞扬地拍拍南煌肩膀。   这样也勉强算是出了口恶气,希望白老爷能把这把火当成是报应,以后不要再来招惹这呆子。   不用等到第二天,白家失火的事就已经传遍全城。李大娘听了这个消息,高兴得无可无不可,一大早就跑到顾琢斋家跟他分享喜悦。   才被毒打过,顾琢斋躺在床上起不来,李大娘对白家的卑鄙行径义愤一番后,便喜滋滋地告诉了他这个消息。   “白家被烧了?!”顾琢斋震惊得差点从床上崩起来。   “小心点!”明若柳一把将他摁回去躺着,和南煌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顾琢斋心急如焚:“那婉宁呢?!婉宁人有没有出事?!”   明若柳眼皮一跳,倒没想到他被打成这样,心里还记着那位富家小姐。   待听得只烧掉了放寿礼的院子,没人受伤后,顾琢斋总算勉强放下了心。   “老太太年纪大了,昨儿又是她的寿辰。不知道这把火,有没有吓坏她老人家。”顾琢斋越想越不安,还是挣扎着要下地,“她们肯定吓坏了,我还是得去一趟,才能放心。”   “唉?!”明若柳急忙将他拦住。   她用修为帮他疗伤,可不是想要看着他以德报怨。   “白家现在乱成一锅粥,谁有功夫搭理你啊?他们家人心眼那么小,只会以为你是去看笑话。”她一敲他的肩膀,顾琢斋立时痛得一嘶。   “怎么?还想再被打一顿啊!”   顾琢斋见明若柳言语中对白婉宁颇有偏见,便不自觉为白婉宁维护:“明姑娘,婉宁是婉宁,她爹是她爹,你不能将他们混为一谈。”   明若柳禁不住冷笑,白婉宁要是真和她爹不一样,一不会让顾琢斋去赴宴,二不会让他挨这顿打。   也就只有这个呆子,才会被人打成这样,还记着人家的好。   她冷哼一声,不想接话。   顾琢斋抬头看向她,认真道:“明姑娘,婉宁不是你想的那样。”   明若柳心头噌得烧起一把火,我不搭理你,你还没玩没了了?我把白婉宁想成了怎样?!你落得这个下场,是因为谁你还不明白吗?   “那你去找她啊!”她提高声音,十分地不耐烦。   “你就这样跛着腿,鼻青脸肿的去见白婉宁啊!她见了你这副尊容,要是问你是怎么搞的,你怎么回答?”   “是老实不客气地对她说是你爹打的我,还是扯谎说是自己不小心摔得啊?”   “不识好人心!”   明若柳一摔手里的毛巾,气冲冲地往外走。   “明姑娘,阿斋不是那个意思,你千万别误会!”李大娘拉住明若柳,开始充分发挥自己作为一个大婶的自觉,两头劝和。   “阿斋,人家姑娘照顾你不容易,你怎么好惹人家生气?快点赔个不是!”   明若柳停住脚步,虽然还是板着脸,却不自觉竖起了耳朵。   顾琢斋知道明若柳是为自己抱不平,可是白家的一笔糊涂账,他难得与她算清楚。白婉宁在白家处境已是不容易,他不想她再承受无端的误解。   “明姑娘,你对我好,我很感激,可是这件事情真的和婉宁没关系。”   得,顾琢斋此话一出,李大娘也不知道再用什么话和稀泥。   明若柳甩开李大娘,还没走到门口,便听到有人敲门。她没好气地拉开门,便见玉溆双眼通红,穿着身白衣站在门外。   明若柳的心猛然一跳,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她讷讷让开,玉溆含泪走到屋里。   “顾公子……”她一开口便哽咽到说不下去。   顾琢斋看到她穿的孝服,便感到一阵晕眩。   “老太太……老太太,今早去了!”玉溆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她捂住眼睛,呜呜哭个不住。   顾琢斋绝望地闭上眼,心底一片冰凉。   “老太太……怎么这么突然,说去就去了?”李大娘小心问道。   玉溆抽抽噎噎地哭着,告诉众人原委。   昨天别院失火,白家乱成一团。白婉宁担心老太太被吓着,深夜便想着去安抚她老人家。结果发现白老太太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已经在梦中仙逝。   顾琢斋低着头,不发一言,半晌,才艰难说出句话。   “玉溆,逝者已矣,你和婉宁要节哀……”   玉溆哭着点头,她是趁乱从白家跑出来的,既然已经将这件事告诉了顾琢斋,她也不敢多留。   气氛沉重,李大娘略略安慰过顾琢斋两句,便起身告辞。明若柳将李大娘送出门,见顾琢斋呆坐在床上,眼神没有一点生气,想要说点什么,却觉得什么话都无法说出口。   “你……”   她才迟疑地吐出一个字,顾琢斋就抬手止住了她。   “明姑娘,我可以自己呆一会儿吗?”顾琢斋强忍悲痛,平静问道。   明若柳再不多话,她走到门口,想了一想,轻声道:“晚上泛漪会给你送点饭菜来,我会叮嘱她,把东西放下就走,不要打扰你。”   顾琢斋没有任何反应,明若柳担心地看他一眼,退出去带上了大门。和南煌走到巷口,她放心不下,停住了脚步,   她回头看一眼顾宅,还是放心不下顾琢斋。   “你在这儿看着他,别让他出什么岔子。他那副样子,我看了害怕。”她叮嘱南煌。   “好。”南煌一口答应。 第15章   顾琢斋独自呆在家,犹觉得老太太去世一事不甚真实。昨天还拉着你有说有笑的老人,怎么会说没就没了?!   他靠着墙坐在床上,呼吸都觉得胸腔闷闷的疼。他掀开被子下床,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他挪进书房,耗尽全身力气从长几下拖出了一个木箱。   木箱上落着层厚厚的灰,顾琢斋盘腿坐在地上,用衣袖拂去箱上的灰层,揭开箱盖,看到箱中装的东西鼻头骤然一酸。   箱里装的是他幼时穿的衣物和一些乱七八糟的玩具,他在一堆旧衣中翻检半晌,终于从角落里找出了一个银质的长命锁。   他轻轻一摇锁,锁上挂着的几个小银铃立时跟着他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声响。顾琢斋攥着锁,将头深深埋进膝盖,忍不住啜泣。   这锁正是他出生时,白老太太送给他的礼物。   五岁前他锦衣玉食,无忧无虑。家族一朝倾颓,他不得不面对风雨。七岁祖父去世,八岁父亲去世,十二岁母亲去世,当年他和白婉宁在花园里一起看月亮时,绝没想到日后自己的人生会这样坎坷。   白老太太去世,让他觉得自己和旧日的联系已经被完全切断。他再也不可能得到长辈的疼爱,再也不可能是小孩子。   “喵。”   一声猫叫就响在身旁,顾琢斋泪眼朦胧地抬起头,便看到一只毛色光亮的黑猫蹲在身旁,正在静静地看自己。   猫的眼睛剔透澄澈,仿佛能看透人心。   哪里来的猫?顾琢斋不禁疑惑。   他抬手想要摸一摸黑猫油光水滑的毛发,猫却站警惕地避开了他的手。黑猫见顾琢斋没有再动作,又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蹲下来,依旧是那样幽幽地看着他。   接下来的一整天,这只黑猫就这样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不让他碰,也不离去,顾琢斋给他吃的,也不吃。   顾琢斋身上疼痛,躺在床上朦胧睡去,不自觉就到了天黑。外间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他从恍惚离奇的梦里醒来,蹒跚走到客厅,见到一个食盒摆在桌上,就明白了刚刚泛漪来过。   食盒里装着盘香味扑鼻的清蒸鲈鱼,一大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还有几碟清淡小菜。看到鱼,才发现先前跑到家中的那只黑猫已经不知所踪。   他盖上食盒,想要回房休息,晃眼从大门的门缝里看见抹水绿的衣摆。   明姑娘今早穿得不就是这颜色的衣服么?顾琢斋想着,走到门口打开了大门。   明若柳坐在他门前的台阶上,一手撑着下巴,一手百无聊赖地玩着根草。听到背后的开门声,她慌乱站起来,回头看到顾琢斋,一下子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明姑娘,你坐在这里干什么?怎么不进去?”   明若柳拍拍裙摆,不好意思地说:“我想着你想一个人清静清静,就干脆在门口坐坐,等你吃完了再进去把东西拿走。”   顾琢斋的心莫名一动。   天色已暮,巷中各户人家都已点两了悬在门口的灯笼,明若柳背着手站在阶前,昏暗的烛光洒落在她凝脂般的肌肤上,显得别有一种温柔。   “请进吧。”顾琢斋移开目光,侧身让她进门。   明若柳跟在他身后走进去,见室内昏黑,食盒也原封不动地放在桌上,便明白了他还没吃饭。   “你不吃晚饭吗?”她点亮油灯,关心地问。   “吃不下。”哀痛之下,顾琢斋没有一点胃口,   明若柳劝他:“多多少少吃一点吧。”   “明姑娘,你吃饭了吗?”   明若柳不妨他会这样问,她一愣,腼腆摇头。   顾琢斋打开食盒,从里面拿出尚温的饭菜,乘了一小碗粥放在她面前,“陪我吃一点吧。”   他这话语气柔软,还带着点无助似的祈求。明若柳轻轻答应一声,端起粥碗陪顾琢斋一起吃饭。   顾琢斋喝掉碗粥,实在是没有心情,便放下了筷子。   “就吃这么一点吗?再吃一些吧!”明若柳担心不已。   “够了。”顾琢斋勉强笑笑,拿起桌上的公筷挑了一筷子鲈鱼。他仔细挑鱼刺,将挑好的鱼肉放在个小碟里,推到了明若柳面前。   “别人都说鱼背上的肉最鲜嫩,但我小时候总嫌鱼背肉小刺多,吃的麻烦,所以只吃鱼肚子上的肉。后来每次吃鱼,我娘都帮我将鱼背上的刺挑出来,专门捡出鱼肉。”   “明姑娘,你尝尝。”   明若柳挟起一筷子鱼肉,一尝味道果然鲜美。   “在这个家里,已经很久没人陪我吃饭了。”顾琢斋低声说着,心里悲意又起。他赶紧挑一筷子鱼肉,想要用低头挑鱼刺掩盖住自己的情绪。   明若柳知道他现在难受,但也不知道什么话能安慰到他。她想了一想,与其说多错多,还不如闭嘴安静吃饭。   两人沉默地坐在桌前,唯有灯花炸裂的细微哔啵声。顾琢斋给她挑鱼,她安静地吃,最后一条鱼只剩了个骨架。   鱼吃完,顾琢斋怔坐在饭桌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明若柳默默坐在他旁边,撑到不行。   时间已经不早,再这样呆着也不是个事儿。明若柳将碗碟收进食盒,向顾琢斋告辞。   “顾公子,你这几日就在家好好养伤,不用去我那儿上工了。”   顾琢斋却不打算多休息。   “不过是皮外伤,在床上躺这一日也就够了。你那儿不是还有几株花还等着我画么?要是误了花期,岂不是耽搁你的事?”   “没关系。”明若柳不以为意地笑笑,“你还是养好身体最要紧。那些话,我自己画也是一样的。”   “明姑娘,就让我去上工吧。”顾琢斋甚是坚持,“我和你们在一处,心里还好过些。”   明若柳想想他一个人这个状态呆在家里,也怪不放心的,便顺水推舟地答应下来。   “明早我要南煌过来接你,你要是觉得身体受不了,千万不要勉强。”   “我知道。”顾琢斋感激说道。   “那你今日早点休息。”明若柳婉转一笑,走到门口停下脚步,想了一想又转过头来对他说:“顾公子,人活在世,不过须臾。就是你,也曾经死过千千万万次。”   “白老太太去世,于你,是一件悲事,于她,却是另外一段人生的起点。她那么疼你,想必也不想看到你因为她伤心消沉。”   明若柳的神情认真中又有几分释然的悲伤,顾琢斋没来由得觉得她劝自己的这话,不是泛泛而言,而是缘于切肤之痛。   他不禁想知道她到底经历过什么。   “明姑娘,”他肃立整袖,向她诚恳一作揖,“在下受教了。”   明若柳难为情地笑笑,走出了顾家。   夜空明朗,繁星漫闪。她提着食盒慢慢往集芳堂走,忽而如释重负地一叹:比起江焕刚去世时,自己要死不活的模样,江焕肯定更喜欢她现在这样吧。   这样一想,一块压在她心头百年纹丝不动的磐石不禁松动了分毫。   白家的丧事办得轰轰烈烈,顾琢斋自行为老太太穿了四十九日的素服,寄托哀思。   天气日渐炎热,集芳堂的花开个不停。君子兰、百合、飞燕草渐次开放,顾琢斋每日沉在画室为明若柳画花。   转眼三月过去,这几日顾琢斋每天早上都顶着两块乌青的眼圈,神情憔悴地来上工,明若柳和泛漪都不禁觉得蹊跷。   这日下午明若柳将一盆将开未开的芍药搬进画室,恰巧撞见顾琢斋趴在画桌上小憩。   顾琢斋被声音惊醒,睡眼迷蒙地抬起头,脸色差得明若柳几乎以为他被妖精吸了阳气。   “顾公子,这几天没睡好啊?”她试探问道。   “唔……嗯。”顾琢斋含糊其辞地答应。   顾琢斋不善撒谎,明若柳目光如炬,一眼就将他看穿。   莫不是那白家小姐又给他找了什么麻烦?她心头一凛。   “顾公子,你要是碰到了什么为难的事,千万不要自己硬扛。你跟我们讲,我们能帮,一定帮的。”   “没什么事情,不过是这几天读书读太晚了,有点短精神。”顾琢斋挽起袖子开始画花,“你放心,这些画我一定按时完成,不会误了功夫。”   “那就好。”明若柳讪讪笑答。   她下了小楼,皱眉回首望望在窗前埋头苦画的顾琢斋,朝在院里浇花的泛漪一招手,示意到水阁里说话。   “他肯定有事在瞒着我!”   水阁里凉风习习,明若柳用力扇着团扇,向泛漪大声抱怨。   泛漪抱膝坐在栏杆边,仰头问道:“他不肯跟你说实话吗?”   “肯跟我说实话就怪了!”明若柳一瞪眼,随手拿过小桌上的糕点,气愤地将之撕碎了扔在小池里喂鱼。   “你看他什么时候愿意和我交心过?我给钱,他画画,要不是我天天缠着他问东问西,你看会不会跟我说一句无关公事的事情?!”   她越讲声音越低,到后颇是委屈。   泛漪赶紧安慰她:“好歹他不会再把你赶出门,把你当疯子了嘛!”   “他不是不把我当疯子,他只是把我当成了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疯的疯子。”   明若柳懊恼不已,“什么一见倾心,都是骗人的!根本就没有书里写得那么顺理成章!”   泛漪耐心听完她的碎碎念,柔声劝道:“好啦,牢骚你也发够了,不如认真想个法子,搞清楚顾公子到底晚上干什么去了?”   “除了要南煌跟着他,还能有什么别的法子?”明若柳无奈至极。   作者有话要说:  南煌:莫挨我! 第16章   “怎么又是我?!”南煌一听又要让他去跟着顾琢斋,老大不乐意。   “我还要去西街送花呢,没空!”   明若柳合起双掌,恳求道:“明儿再去送,我不催你!”   “你自己去跟着不行吗?你不也是妖?变只猫还是变只狗你自己随意!”南煌连连抱怨,“天天要我跟着一个大男人,算什么事儿?!”   “我学艺不精,不及你变成原形来得妥帖嘛!我要是一不小心现了原形,可不得吓坏那些凡人?!”明若柳狗腿地讨好。   南煌一斜眼,“那我帮你这回,你拿什么谢我?”   “你想要什么?”   “衔珠阁新到的猫儿眼扳指。”南煌笑嘻嘻地回答。   “那扳指五十两银子呢!”明若柳睁大眼睛,一下提高了声音。   南煌无赖地一耸肩,“你就说行不行吧?”   “你这么会狮子大开口,别做猫妖,做狮子精算了!”明若柳才不甘心就这样被敲竹杠。   两人在水阁里讨价还价的不亦乐乎,外间忽然传来一声咳嗽。明若柳伸出头去看,泛漪在小院里修建花枝,一见她便挤眉弄眼,伸手往铺子里指。   “顾公子走啦?”明若柳压低声音问。   泛漪连连点头,示意她快要南煌追出去,免得让顾琢斋跑了。   明若柳闪身回到水阁,见南煌依旧是一副不干我事的悠闲神情,只得忍痛答应他的要求。   “不就是猫儿眼扳指嘛?我给你买,行了吧!”   “哪!这可是你自己答应的啊?” 南煌得意一笑,懒洋洋地站起来,“今天晚上我回来,可要看见扳指放在我房里。”   “知道了!”她没好气地答应。   南煌摇身一变,化成黑猫,明若柳和他一前一后走出水阁门,与去而复返的顾琢斋撞个正着,心咯噔一跳。   “咦?这只猫怎么在这儿?!” 顾琢斋指着南煌,十分惊讶。   “啊?!”明若柳心虚反问。   “明姑娘,这猫是你养的吗?”他好奇地问。   “不是啊,应该就……就是不知道从哪儿跑过来的野猫吧。”明若柳随口搪塞。   野猫?哪里能找到这么好看的野猫?!南煌老大不乐意,转过身凶她一声,轻巧跳上院中的山石,几下跑到了院外。   明若柳不想再和顾琢斋聊猫的事,赶紧转移话题。   “顾公子,你怎么又回来了?”   “啊,我走到一半,发现又忘了带砚台。”顾琢斋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   顾琢斋走后不久花铺打烊,明若柳和泛漪买过扳指,就呆在花棚下磕着瓜子看话本,顺便等南煌回来。   一直等到月上中天,南煌也没见个猫影。泛漪打一个呵欠,趴在栏杆上困倦道:“都要三更了,怎么耽搁到这么晚?”   “再等等吧。”明若柳撑着脑袋打瞌睡,困得眼皮都撑不开。   院里传来草木摩擦的窸窣声,泛漪闻到熟悉的妖气,瞬间来了精神。   “你怎么现在才……阿嚏!”泛漪跑到南煌身边,还没靠近他就被一股浓艳的胭脂味道熏到鼻子发痒。   明若柳也闻到了他身上的香味,她皱眉偏过头,与他拉开一定距离。   “从哪儿沾染的味道?”她嫌弃地问。   “你问顾琢斋啊!”南煌的表情有几分幸灾乐祸,又有几分得意。   他伸手到明若柳跟前,挑眉曲掌,明若柳捂住鼻子,无语地翻个白眼,把扳指扔给他。   “现在总能说了吧?”   南煌把扳指往自己手上一套,在明若柳跟前打个响,笑得别有深意。   “我先以为顾琢斋就是个书呆子,倒没想到他还会去那种地方。你猜猜,他去哪儿了?”   明若柳才不想猜。   “再卖关子我就拔你指甲!”她冷冷恐吓。   南煌心情大好,不与她计较。   “杏花弄。”他笑。   “哪里?!”明若柳的瞌睡眨眼跑了个精光。   “没听清吗?杏!花!弄!”   明若柳愕然,泛漪一下急眼。   “不可能!顾公子不可能会去烟花之地!”   南煌把玩着扳指,懒得多做分辨:“你要不信,自己去杏花弄找他呀?我回来的时候,他可还在那儿玩呢!”   “你确定没认错人?”明若柳还在垂死挣扎。   “开玩笑!”南煌不禁被她逗笑。他搭住明若柳肩膀,假模假式地安慰,“男人嘛,去秦楼楚馆消遣消遣,再正常不过。”   “顾琢斋一穷书生,读书读烦闷了,去找一下红颜温存,也能理解。”   明若柳一记眼刀飞过去,冻得南煌不敢再讲。   “脏死了,快把你这身衣服给我扔掉!”她沉着脸扔下这句话,心烦意乱地回到自己房间。   这夜她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不愿相信顾琢斋会去勾栏院寻欢作乐。闭上眼,她便忍不住想象顾琢斋搂着姑娘调笑的情景。   啊啊啊啊啊啊啊!   明若柳以头抢枕,恨不能马上去找顾琢斋问个清楚。   第二日顾琢斋来集芳堂上工,一如往常向她微笑着打招呼,她勉强笑着回礼,可一想到昨夜他在青楼女子处过夜,心里便有股说不出的别扭。   早间借故去画室看画,靠近顾琢斋时偷偷抽了抽鼻子,竟真的从他发梢衣角闻到股女子身上的胭脂甜香。   顾琢斋浑然不觉,将调好的颜色给她看,“明姑娘,你看着这个色怎么样?”   都是些什么臭男人!   为什么两百年前有青楼,现在还有青楼,青楼究竟有什么好去的??   真是太叫人失望,太叫人生气了!   明若柳心里一团烦乱,压根没听见顾琢斋说话。   “明姑娘?明姑娘?!”   明若柳遽然回神,见顾琢斋在无辜地看着自己,不由心头火起:想不到你平常瞧着这般纯良温润,背地里却如此浪荡。   “你自己决定吧!”她生气地说。   顾琢斋一怔,不知道她哪里来的这么大的火。   “明姑娘,我又哪里惹你不高兴了么?”他好脾气地陪笑。   还敢问是哪里惹到我了?   明若柳一瞪眼,正想将他痛骂一顿,但转念想到自己知道他这番行径的途径也摆不上台面,便硬生生咽下了这口气。   “臭男人。”她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三个字,冷着脸拂袖而去。   顾琢斋愣在原地,一头雾水。   “算了。”他摇摇头,再不理会明若柳阴晴不定的脾气,开始认真作画。   午间水阁吃饭,气氛反常的沉默。明若柳和泛漪一言不发,正眼都不瞧一瞧顾琢斋和南煌。南煌优哉游哉地吃饭,右手拇指上的猫儿眼扳指分外惹眼。   “泛漪,是有什么事情吗?”气氛冰凉得吃进嘴的饭菜都没了滋味,顾琢斋有点扛不住了。   向来笑容可掬的泛漪难得面无表情。   “没事。”她的语气空前冷淡。   南煌噗嗤一声笑出来,故意将手伸到顾琢斋跟前。   “顾琢斋,我这扳指好看吗?”   “好看啊。”顾琢斋不明所以,应和答道。   这还要多谢你呢!   “我吃饱了,你们慢用。”明若柳忍无可忍,重重把碗放在桌上,眼神不善地扫过两个男人,起身往自己房里走去。   泛漪有样学样,放下筷子跟着一起出了水阁。   明明就没吃两口,怎么就都说自己吃饱了呢?!顾琢斋端着饭碗,疑惑塞了满腹,也没了胃口。   吃过饭,顾琢斋回到画室,便看到房里多出了五盆兰花。手头已有两幅画要画,骤然来了那么多活儿,顾琢斋心下不解,便想要找明若柳问个究竟。   明若柳在花帐里摆弄着花,见他来了,仍是板着个俏脸,全没有以往温柔可人的声气。   “明姑娘,你搬去画室的花,都是要画的吗?”顾琢斋小心翼翼地问。   明若柳浇着花,漫不经心答道:“早上接到陈府消息,两日后陈老爷要过来选几钵兰花。你抓紧点画,别耽搁了。”   顾琢斋大惊失色,五盆兰花,两天他怎么画得完!   明若柳看到他满脸为难,一点不留情,“陈老爷是贵客,你要是赶工不好好画,这份银子别想拿了!”   顾琢斋就算有十只手,也不可能再两天内画完五张兰花。明若柳这样,明摆着是在刁难人。   “明姑娘,我哪里惹你不高兴,请给个明示。”顾琢斋脾气再好,也难忍这样被人作弄。   明若柳放下水中的花洒,讥讽一笑,“你想知道哪里惹了我,到不如问问你自己做了什么好事。”   “我不明白。”顾琢斋一头雾水。   不明白就再好好想想!   明若柳懒得再理他,她嗔怒地瞪他一眼,绕过他掀起花帐,自顾自回了房间。   越想越气,明若柳在房里发了会儿疯后,一个念头倏忽漫上心头。她秀眉一挑,二话不说冲进南煌房间,将他赶了出去。 第17章   南煌猝不及防被赶出门,也不知明若柳在自己房里是要干嘛。里面乒乒乓乓一阵响,他几乎以为明若柳是在拆屋子。   “我警告你啊,就是生气也不许乱翻我东西!”   在外面又等了一个时辰,他的耐心终于告罄。   他重重敲门,“开门!你再不开门,我可就踹了!”   泛漪也担心地在一旁附和,“阿柳,你先出来吧!有什么事情,说出来,别一个人生闷气啊!”   “谁说我生在生闷气?”   房门霍然打开,明若柳穿着身男装,手持一柄花鸟折扇,施施然从房里走了出来。她抹去唇上口脂,以剑眉代去两弯柳叶细眉,看面容活脱脱一个风流俊秀的少年子弟。   “阿柳?”泛漪眼前一亮。   明若柳学着纨绔公子的做派以折扇嬉皮笑脸的挑起泛漪下巴。   “小娘子。”   她双眸灿然若星,泛漪明知她在故意与自己调笑,也忍不住双颊一红。   “娘娘腔。”南煌抱着双臂,在一旁不冷不热地嘲讽。   “哪里娘娘腔了?”明若柳不服气地挺胸。   她用长布在身上来来回回缠了十多圈,自信现在身躯就跟男人一样魁梧。   “那你总不会以为穿了男装就能变成男人,就能和姑娘……那什么吧?”   “说什么呢你!”明若柳脸面一红。   一天天的,脑子都在想些什么!   她瞪南煌一眼,潇洒甩开折扇,背着手往前倨傲地走几步,“我不过是想见识一下到底是什么地方,能让你们流连忘返罢了。”   南煌颇觉有趣,伸手一请。   “那走着?”   “走着便走着。”明若柳大大方方地答应,学着南煌平常走路的步态款款而行。   杏花弄以锦障围遮,晚间灯烛莹煌,璀璨灿烂。沿街乐声悠扬,让人心荡神驰。明若柳没到过这种地方,初见这热闹情景,只觉得十分新鲜。   她却不知即使是窑馆,也分三六九等。杏花弄绮丽辉煌,专供达官贵人享乐,而与杏花弄一巷之隔的那条黯淡街道,里面的下等娼妓生活却是悲惨难书。   “和乐楼在哪?”明若柳逛得饶有兴味,也没忘了此行的目的。   “你真要进去啊?”南煌惊讶地问。他想着带着她在街上逛一逛也就足够了,却不想她竟还当真要去秦楼楚馆走一遭。   “当然!”明若柳收起折扇,在他肩上一敲,“来都来了,不进去体会体会,可不是隔靴搔痒。”   “不行。”南煌拎着她就往回走。   “喂!放手!”明若柳使劲挣脱,两人在街上拉拉扯扯,引来不少人侧目。南煌嫌丢人,稍稍松开手,明若柳一个不妨往后踉跄两步,撞到了路过的一个公子。   那公子下意识地伸手扶住明若柳,感觉到手下触感并非男子肌肉那般结实,反而十分柔软,不由一怔。瞟过眼明若柳腰身,霎时间全明白了。   “兄台留意。”他笑着叮嘱。   明若柳扮男人扮得兴起,爽朗抱拳向他道谢。   那公子暗暗打量过明若柳,笑道:“不知兄台今日可是也去和乐楼,品媚娘的茶啊?”   明若柳并不知媚娘是何许人,但听得和乐楼三字,便忙点头答应。不管怎样,只要能进和乐楼,一切都好说。   “今日相识一场,便是缘分,兄台可愿同行?”那公子温文尔雅,颇有风度。   此言正中明若柳下怀,南煌见势不妙,冷着脸一把抓住她手臂,偏头示意她莫要胡来。   这时断没有往后退的道理,明若柳用力挣开南煌,抢着笑着答应,“好啊,小弟也正有此意。”   南煌无话可说。   也就她当真以为自己扮男人扮得天衣无缝,全不知道这公子哥儿已经发现了她是个女儿身,正在与她套近乎呢!   事已至此,再拉扯起来场面未免太过难堪。他默默跟在明若柳后面,想着这纨绔公子只要敢动手动脚,他就让他好看。   杏花弄是浮桥镇寻欢作乐之所,和乐楼则是这条花街上第一名的销金窟。和乐楼并不是一座楼,而是由飞桥联通的五座三层高的绣楼。楼上满挂琉璃灯,栏杆处缚满彩纱,烛光照在其上,便耀目生花。   四五个浓妆艳抹,恍若神仙下世的美艳女子靠在门口,无需招揽客人,客人便心甘情愿地往里走。快到门口,明若柳心里发怵,不由停住了脚步。   “明兄?”那公子疑惑一问,随即了然,“原来明兄是第一次来烟花之地。”   明若柳尴尬笑笑,有点想打退堂鼓。   “明兄实在不必紧张,和乐楼的姑娘个个善解人意,温柔可人。就算是你第一次来,也能将你伺候得舒舒服服。”   哟,没想到这人看着斯文俊俏,还是个寻花问柳的老手!   我倒要看看这里的姑娘有多会伺候人,可以让你们每夜流连在此!   “既然如此,那就请吧。”明若柳脑袋一热,说着就大步往和乐楼走去。   走到门口,三个女子就款摆着腰肢凑了上来,身上浓厚的胭脂味儿将明若柳熏得往后一仰。一女子亲热地挽住她胳膊,软语笑道:“官人瞧着倒是眼生,第一次来啊?”   明若柳硬着头皮点头,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她回过头找南煌,见南煌神情颇为自在地搂着一妙龄女子,忍不住狠狠向他瞪一眼。   什么人啊!有人投怀送抱就把持不住。   南煌接收到她恶狠狠的目光,干咳一声,默默往后背了手。   带着他们来的许公子,眼神流转,凑到怀中美人耳边低语两句,那美人眼露惊讶之色,便温柔一笑,转过身向姐妹们不着意地拍了拍右肩。   黏在身边的人终于离了身,明若柳如释重负地松一口气,和乐楼里灯火明亮,明若柳跟着许公子坐在大堂里心不在焉地欣赏歌舞,眼睛到处乱飘找顾琢斋。   尝过茶和点心,一面容白净娟秀的少女呈上来一个纸折,明若柳打开烫金的折子,见折里每一页都画着一枝花并一句题诗,甚是疑惑。   “这是……?”她不解地问身旁的人。   “这里的姑娘矜贵,就是想春宵一度,也得她乐意才行。明兄你看这折上的诗画,中意哪个,便同样以诗画相和便是。”   “这么麻烦?!”明若柳咋舌。   许公子笑笑,“此乃风雅。”   再怎么风雅,不都还是皮肉生意吗?!明若柳极力控制让自己不要面露鄙夷之色。   “我倒不信每个到这儿来的人,都能写诗画画。”与其说她不信每个到和乐楼的人都有文采,更不如说她不信和乐楼有送上门的银子不要。   许公子知其意思,勾唇一笑,轻移折扇指向大堂角落。   “看那。”   明若柳顺着望去,便见那不起眼的一角摆着数张书桌,几个衣着朴素的人正在那里或写或画。   “这些人叫捉刀,靠帮人代写书画为生。”   明若柳纳闷不已,“既有几分才学,何苦做这份差事?”   “因为考不上功名,做不了先生或文书。”许公子轻摇折扇,口气鄙夷。   “原来如此。”明若柳恍然大悟。   话音才落,便见顾琢斋从廊后转了出来。顾琢斋走到张书桌前,摊开纸开始磨墨。明若柳一惊,立即甩开折扇挡住自己的脸,吓得心砰砰直跳。   她行动不这样突兀,顾琢斋还注意不到她这边。他向她所在的方向望去,看到许乐安和南煌坐在一处,不由大吃一惊。待看到许乐安身旁还坐着一个身量苗条,以扇遮脸的年轻公子,更是震惊到无以复加。   明姑娘怎么会跑来青楼,还和许乐安这个纨绔子弟在一起?!   胡闹!   真是胡闹!!   他掷下笔,面带不豫之色向他们三人快步走来。许乐安见顾琢斋朝着他来势汹汹,虽然不明所以,亦是毫不示弱起身相迎。   顾琢斋看也不看他,径直拉起明若柳就往和乐楼外走。   许乐安岂能容他这般从自己手上抢人?   他一扇子拦在明若柳和顾琢斋中间,不客气道:“明公子是我的朋友,不知道顾兄这么做是什么意思?”   明公子?朋友?!顾琢斋不可置信地望一眼明若柳,明若柳避开他目光,十分心虚。   “明……”顾琢斋硬生生把‘姑娘’二字咽下去,改口道:“好,明兄。明兄可方便借一步说话?”   明若柳手腕被他抓得生疼,颇没骨气地连连点头。   顾琢斋冷哼一声,拉着她往外走去,没走两步,便听到二楼传来一声尖叫。   “啊——!”   “死人了!死人了!”   众人悚然,抬头看向声音源头,就见一衣衫不整,只穿着个轻薄外裳的娼女面无人色地从房里跑出来,嘴里还在不停尖叫。   歌舞之声骤停,欢客歌女哗然四散,场面瞬间乱成一锅粥。   人群慌乱往外涌,明若柳被左冲右撞,顾琢斋怕她被人撞倒,情急之下便将她护在怀里。他们跟着人跌跌撞撞往外走,明若柳忽然闻到了缕邪凉的妖气。   妖!   明若柳心头一凛,立即想要转身去查个清楚。   “明姑娘!”顾琢斋不知她为何突然回头,他扯住她手腕,大声制止。   明若柳在人群中望到南煌,两人目光相接,便确认了刚才确实的气息确实是妖气。她抛给南煌一个眼神,南煌会意,朝她点了点头。   是非之地不宜久留,顾琢斋将明若柳带离杏花弄,走到大街,才放开手。 第18章   “明姑娘,你知不知道和乐楼是个什么地方?你一个姑娘家,出了事怎么办?!”顾琢斋大为光火,语气难得严厉。   明若柳神情有几分恍惚,顾琢斋以为她被命案吓着了,也不忍再说重话。他无奈叹口气,拉过她手腕,往集芳堂走去。   “我送你回集芳堂。”   明弱柳任由他拉着自己走,满心都是方才闻到的那缕妖气。   妖感灵而生,与人殊途。妖修炼百年,可成人形,再修炼千年,若能渡过天劫,便能飞升成仙。天劫落雷,要么被劈得魂飞魄散,要么得归仙班。而能扛过天劫的妖,百只里也难出一个。   明若柳知道有许多妖为了修为,会走上邪路。但就算有女妖靠吸食男子阳气增强妖力,也大多不会弄出人命,毕竟凡事皆有因果,背上生死债罪孽深重,不知何时便会反噬自身。   “你千万不要再去杏花弄了。”她停住脚步,认真叮嘱顾琢斋,   这妖行事狠辣,不见得会就此收手。顾琢斋要是被那妖盯上了,可是小命难保。   顾琢斋一愣,不知她为何突然冒出这句话。他既不答应也不不答应,只是闷不吭声往前走。   “听见没有啊?”明若柳皱起眉头追问。   “我去杏花弄自有我的原因。”顾琢斋敷衍答过,苦口婆心劝道:“明姑娘,女儿家名节清白最是要紧,你出入勾栏院的事要是被好事者传了出去,会被周围人讲闲话的!”   “你去得我就去不得?”明若柳反感他这句话,当即不客气地反问。   顾琢斋一时语塞,“这……这怎么能一样呢?”   “哪里不一样了?!”明若柳牙尖嘴利地反驳,“你可以去,我自然也可以去。男子可以寻欢作乐,女子难道就不可以?我花钱取乐,又碍着谁了?”   “去那地方的男人心里揣着个什么念头,谁不知道?他们做着龌龊事,不怕被人讲闲话,不怕人被戳脊梁骨,难道还想对我指手画脚?”   明若柳这番话连珠炮般震得顾琢斋哑口无言,他觉得她的话不合礼法,却又无法说服她。毕竟有的男人并非君子,在女子面前也总是不可一世。   “我先送你回去。”憋了半天,他只得顾左右而言它。   明若柳甩手挣开他,打定主意今夜就要将事情弄清楚。   “顾公子,你究竟为何要去和乐楼做代笔?你遇到了什么事情,我付你的工钱不够用吗?”   “明姑娘,这些都是我的私事!”顾琢斋被她一顿穷追猛打,快要招架不住。   “事无不可对人言,你有什么难处,说与我,我帮你啊!”   顾琢斋算是看出来了,无论他说什么,明若柳总有话说。事无不可对人言没错,但也不必事事对人言。   “明姑娘,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的事情我自己能处理得来。你放心,我不会耽搁铺子的活儿……”   “你就宁愿给人做代笔,也不愿让我帮你吗?!”明若柳打断他,有点急了。   “不过一点小事,何必劳烦你。”   顾琢斋这派和风细雨的神情,让明若柳挫败至极。三个月过去了,顾琢斋还是跟以前一样,什么事儿都不愿麻烦她,不愿和她扯上关系。   她不情愿dao“那我要是不想你去那种地方呢?”   顾琢斋已习惯了明若柳张牙舞爪,她这句话委屈低婉,飘进顾琢斋耳朵里,就像猫爪般轻轻挠了他的心一爪子。   面前姝丽明媚的少女穿着身男子衣裳,模样有几分可笑,又有几分可爱。   罢了,顾琢斋也不愿让她不高兴。   “我不去了。”他认真道。   “我答应你,我不会再去和乐楼给人代笔了。”   明若柳惊喜抬头,两眼灿然若星。   “真的?!”   或许是沿街灯笼的烛光洒得恰到好处,眼前的艳色倾国倾城,顾琢斋的心莫名一空。他回过神,慌忙转过身向集芳堂走去。   “快走吧,时间不早了。”他催促明若柳快些走,才发觉自己口干舌燥。   明若柳唇角弯弯一笑,又变成往常活力四射的样子。她笑着追上去,缠在顾琢斋身边软磨硬泡地问个不住。   “顾公子,到底是什么事儿啊?”   “说嘛!”   “说说呀!”   顾琢斋不理她,她也不泄气。   “你缺多少银子?五两?十两?二十两?”   “告诉我!你知道的,我一盆花就卖几百两,不会缺钱的。”   ……   两人并肩走在集芳堂后僻静的小巷,巷里只有几盏光线微弱的灯笼勉强照亮路。明若柳叽叽喳喳说个不住,吵得顾琢斋忍不住叹气。   直到到了集芳堂,明若柳也没能撬开他的嘴。顾琢斋将她安全送回家,便欲告辞,不想明若柳让他在门口等一会儿,给他取来了一盏灯笼。   “路上太暗了,你用这个照路。”   顾琢斋接过灯笼,道声谢,转身离去,走过两步路,回过头见明若柳还倚在门口。   “我就看你走出这巷子。”明若柳连忙解释。   顾琢斋笑笑,折回阶前。   “那你能不能也答应我,以后再也不去那种地方?”   要不是为了他,她才懒得去那种地方!   “好。”明若柳嫣然一笑,答应得干脆利落。   送走顾琢斋,明若柳还没来得及换下衣裳,南煌就从和乐楼回来了。   “给。”南煌将一团银丝放到她手中。这团银丝细如毛发,,在灯下隐隐能见到妖力流淌。   “噫!”   待认出这是蜘蛛吐出的蛛丝后,明若柳嫌弃地一撇嘴角,毫不迟疑地将蛛丝扔在了地上。   “是蜘蛛精杀的人?”她问。   南煌一点头,“我变成原形潜入那嫖客死去的房间,在床上发现了这个。”   “床上?”明若柳讶然。   没想到这蜘蛛精这么豁得出去,竟然甘心以身为饵,勾引男人。为了飞升成仙,能做出这样的牺牲,明若柳忍不住面露钦佩之色。   南煌一眼就瞧出她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屈指一敲明若柳脑门,颇是无语。   “不是你想的那样,那青楼女子说,这男子是在……”接下来的话不太好听,他尴尬一咳,说道:“是在与她欢好的时候,忽然脸色灰败发青,没了气息的。”   明若柳已大概明白了今晚发生了什么事。   估摸着就是那蜘蛛精趁着人颠鸾倒凤,意乱神迷时用妖法吸干了那男子的精气。   “怎么说?管不管?”南煌抱起双臂。   明若柳才懒得管这桩闲事。   “不管!”她斩钉截铁地拒绝掺和进这滩浑水,   妖类自有一套生存法则,寻欢作乐之人,在她眼里虽不至于死不足惜,到底算是咎由自取。只要不牵扯到她头上,哪怕和乐楼的人全死光了,她眼皮子都不会抬一下。   和乐楼的事虽然骇人听闻,但在风月场所猝死一事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是以城里传了几天风言风语,倒也没掀起太大的风浪。   这日明若柳来了兴致,让顾琢斋给她画一幅花鸟挂在房中。顾琢斋在画室里冥思苦想之时,前铺来了个六七岁的小童。   小童上气不接下气跑进集芳堂,似是耗尽了全身力气,脚一软摔倒在地。南煌守在前铺百无聊赖,现在见有人来,一下精神。   “哟,这不是松风书院的樵青么?”他扶起小童,忍不住开起玩笑,“怎么进来就行这般大礼,是怕我们不做你生意不成?”   樵青心急如焚,才没心情与他插科打诨。   “顾……顾公子在哪儿?!”   南煌蹲在地上,故意逗他,“他忙着呢!你找他做什么,不如先说与我听听?”   “别闹了!”   樵青急了,竟然一下哭了出来。   “孟先生晕过去了,我半天找不到大夫!”   人命关天的大事儿,南煌不好再玩闹。他像捉鸡仔似的拎起樵青,二话不说就把他往画室拖去。   顾琢斋正与明若柳商量着画,樵青见到顾琢斋,一霎扑到他怀里痛哭出声。   樵青这副模样,顾琢斋猜到是老师家出了事。   “别哭,别哭!”他用袖子给樵青擦泪,赶紧问究竟。   樵青哭得说话都结巴,“老师中午吃了药,没过一会儿就吐了,再然后就晕……晕了过去!”   晕了?!顾琢斋大惊。   “请大夫了吗?”他忙问。   “大夫不在!”樵青绝望大哭,“许家老太爷生了病,仁心堂的大夫都去他家了!”   “顾公子!怎么办?!先生会不会有什么好歹?!”他又一头扎进顾琢斋怀里,眼泪顺着脸儿往下直淌。   “莫急。”顾琢斋拍着樵青后背安抚,实则自己也一时也乱了阵脚。   “你赶快去看看吧!”樵青大哭。   “不……”顾琢斋冷静下来,将樵青往明若柳那边一推,就急忙忙往外跑。   明若柳何曾见过这阵仗,她愣愣呆在一旁,手上突然多了个小孩儿,她被吓得一耸肩。   “明姑娘,劳烦你将樵青送回去,我现在就去找大夫。”   “喂!”   明若柳怎么也没想过顾琢斋会将樵青推给自己,顾琢斋瞬间跑得没影,明若柳傻眼地看着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樵青,只能硬着头皮揽下这桩事。   “陈先生住在哪?带我去吧。” 第19章   明若柳本以为教书先生住的地方不说十分豪奢,也一定有几分清贵。樵青把她带回孟先生家,她看着眼前的三间茅屋,不由跌掉眼镜。   “孟先生住这儿?”她不可置信地问。   松风书院是本州府名气最大的书院,里面的先生竟会穷到在郊外住茅屋?!   一个妇人满脸是泪的从屋里走出来,见到樵青和一个明艳貌美的少女在一处,不由愣住。   这妇人身段瘦削,穿着身朴素干净的布衣,年纪约莫四十上下。她脸上未施脂粉,倒也能看出年轻时几分秀丽的风韵。   “师娘!”樵青挣开牵着明若柳的手。   “先生醒了吗?”他焦急地问。   妇人摇头,双眼滚滚落泪。   “师娘你别哭!顾公子去找大夫了,等大夫来,先生就会好的!”樵青安慰妇人,懂事地为她擦眼泪。   “姑娘姓明吗?” 孟夫人勉强收住眼泪,抬头望向明若柳,竟似认得她一般。   明若柳甚为惊讶。   “你认识我?”   “阿斋跟我们提过你,说你人很好,帮了他许多。”   “是么?”明若柳不禁灿然一笑。她本不想掺和进凡人琐事,现下听到顾琢斋在老师面前夸赞过自己,一时得意,便想多管闲事。   “少时我曾跟过祖父学过几年医术,你们要是不介意,我想看看孟先生。”   “快请!”孟夫人眼神骤然一亮,赶紧将明若柳请进屋子。   茅屋外表简陋,里间却布置得温馨清雅。一踏进卧室,明若柳就闻到了浓重的病气。   孟先生神志不清地躺在床上,双眼紧闭,乌青的眼眶深深向下凹陷,了无生气。明若柳故意做出副严肃的样子,将孟夫人和樵青打发了出去。   她是妖,还是只不学无术的妖,别说医术了,脉她都不会搭。   明若柳站在床前,伸手轻轻拍了几下老头的脸,确认孟先生一点反应都没有,才并指点在他眉心,为他注入灵力。   随着咒法施展,明若逐渐现出本体。青绿的柳芽从她脸上长出,右手也变成了数缕纠缠在一起的柳条。妖力化灵,青绿的灵光流入孟先生印堂,孟先生萎靡的神色渐渐舒展开。   人各有命,明若柳与孟先生非亲非故,当然不会为他逆天而行。等确定这老头不至于马上就死之后,她便收敛了妖力。   她出得房门,孟夫人马上迎了上来。   “怎么样?”她殷切地问。   明若柳歉然,“我学艺不精,也弄不清楚孟先生到底是得了什么病。他虽然昏厥过去,但从脉相来看,性命应是暂且无虞。”   孟夫人听到‘性命无虞’四字,虽不能完全放心,好歹踏实了几分。   她向明若柳道谢,外间响起喧闹的马蹄声,她俩出门一看,便见顾琢斋和另外两人骑马赶了过来。   顾琢斋勒马下马动作一气呵成,明若柳远远注视着他,眼神晶晶亮。   好英朗!   没想到他平常那般文静瘦弱,竟然还会骑马!   她一双眼睛粘在顾琢斋身上,完全忽视了他旁边一身劲装的年轻公子。那公子衣着剪裁得体,腰间配饰贵重,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   “安亭!”孟夫人惊呼一声,迎上前去。   原来此人正是在白老太太寿宴上给过顾琢斋难堪的程安亭。   “师母!”   顾琢斋带着程府的家医进房为孟先生诊治,程安亭赶到孟夫人面前,恭敬一揖,半是亲热半是埋怨向她埋怨,“老师生病了,师母为什么不告诉学生?要不是茂之找去我家,我都不知道老师已经病到了这个地步。”   孟夫人双眼含泪,勉强微笑。   孟思年在松风书院做先生,教过的学生大多非富即贵。他生病后,病情一日重过一日,吃了好多药都没有好转,她做为妻子心急如焚,何尝没有想过寻求昔日学生的帮助?可孟思年安贫乐道,最是不愿意麻烦别人。   就连顾琢斋,也是来看望他们之后,才知道老师生病。   明若柳和樵青等在客厅,樵青眼巴巴地望着关上的卧室房门,小脸上泪水汗水交错,灰扑扑地像只小花猫。明若柳看他可怜,招手将他叫了过来。   “顾公子最近是不是常来你们这儿?”她用帕子沾了水给他擦脸,好奇相问。   她长得好看,声音好听,衣裳上还有淡淡的香味,樵青十分喜欢这个漂亮姐姐,便乖巧点头。   “顾公子很好,常来教我识字念书。老师病了,他天天来看,赵大夫买药的钱也都是他给的。”   想来顾琢斋这段时间缺钱的原因就是这个了。   可这也没什么不能对她说的啊?难道在他心里,她就是个见死不救之人?明若柳想着,不觉有点来气。   她却不知道,顾琢斋和他老师的性格一样,只要不到走投无路,就不愿承别人的情。   卧室门打开,顾琢斋和大夫一起走出来,脸上的表情多有缓和。   “江大夫,怎么样?”程安亭抢上前去,关切问道。   江大夫眉头紧锁,拈着长须,说了一大堆之乎者也,大意就是病情凶险,差点耽搁出人命。如今虽然捡回了一条性命,但得好好治疗,稍有不慎就会反复。   明若柳不关心这些,她有意无意地望着顾琢斋,心想等会儿一定得找他问个清楚,为什么不找自己帮忙。   江大夫开出张药方,孟夫人接过一读,面上愁云不展。   “师母,别看了。”程安亭一把抢过药方,“你陪着老师安心养病,这些小事交给学生就是,您不用烦心。”   孟夫人明白若是丈夫醒着,一定会婉拒程安亭的好意,但现在人命关天,她再不能由着孟思年任性。   天色渐晚,孟夫人再三留他们吃顿便饭,但几人念着她还得照顾孟思年,不欲多叨扰,便告辞出来。   顾琢斋和程安亭在门外讲话,明若柳等在篱笆旁,见樵青帮着买药熬药,陀螺似地忙个不停,不由觉得这个小孩儿懂事到令人心疼。   她趁着没人注意,蹭到樵青身边,掏出粒银锭塞到他手里。   “明姐姐,你这是……?!”   樵青大惊失色,话还没说完就被明若柳捂住嘴巴。   “别嚷!”明若柳嗔怪地瞪他一眼。   “这么晚了,你们今儿也别做饭了,去酒楼买两个菜回来吃吧。瞧你瘦成这个猴样儿,再不吃点好的,小心以后长不高!”   樵青‘呜呜呜’地挣扎,明若柳以为他在拒绝。   “不许拒绝!”   “孟先生病了,身体得好好调养,你拿着这银子,平常多做点好的。钱用完了,就去集芳堂找我。”   “记住,是来找我,不是去找顾公子!”   她特地叮嘱樵青不要让顾琢斋知道,顾琢斋个性那么别扭,知道了这事会一定不高兴。   “千万不要给他知道,晓得了吗?!”   樵青掰开她的手,喘过口气,连连指向她身后。   明若柳回头,被吓得差点脚一歪坐在地上。顾琢斋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两人身后,现正又好笑又好气地看着她。   “千万不要给我知道,是吗?”虽然顾琢斋是笑着说的这句话,明若柳背后却真实地感到一凉。   她尴尬笑笑,无言以对。   “起来吧!我送你回集芳堂。”顾琢斋无奈叹口气,伸手拽着她胳膊将她拉起来,没再说什么。   孟先生住在郊外,夏日万物生长旺盛,两人沿着小路往城里走,路旁野草蓬勃,虫鸣此起彼伏响成一片。   两人并肩走着,明若柳想到刚才自己那般犯怂,颇是懊丧。   她又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助人为乐,她有什么好心虚的?!   “明姑娘,多谢你。”   明若柳正在胡思乱想,不妨顾琢斋忽然跟她说话。   “什么?”她慌乱回问。   “我说多谢你。”顾琢斋停住脚步,向她道谢。   “不必了。”明若柳大方地摆摆手。   不过是几两银子罢了,她一盆花就赚个几百两,根本不在乎这点钱。   “明姑娘,孟先生是我的老师,我照顾他是份内之事。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钱你还是收回去吧。”   顾琢斋说着,从怀里掏出了粒银锭。   明若柳傻眼地看着他手中的银子。   “你就要和我算得这么清楚吗?”她勉力压着怒气,冷冷问道。   顾琢斋半低着头,不说话。欠人人情日后都是要还的,他孑然一身,前途未卜,拿什么还人家的情?   他越是沉默,明若柳越是气。她气急,劈手拿过他手中的银子,奋力一丢。   爱怎样怎样吧!   “明姑娘!你这是做什么?”顾琢斋甚是惊骇,那一粒银锭有二两,足够一普通农家三月的生活。   “我的银子,我愿意拿去听响,你管不着!”明若柳不客气地说,扭头就走。   她气冲冲往前走,走过一段路,气消了些,就放缓了脚步。不想慢慢走了半晌,顾琢斋还是没追上来。   走到城门口,再进去便是人来人往的街道,她站在城门口回头望,来时黑乎乎的小路上一个人影都没见着。   那个呆子竟然真的没跟过来!   又是失落、又是伤心、又是生气,明若柳一跺脚,憋屈地回了集芳堂。   作者有话要说:  当追上去是个死,不追上去也是个死的时候,还是追上去吧,至少这样死得其所=。= 第20章   明若柳挂着脸回到集芳堂,此时南煌正和泛漪坐在园中高处的小凉亭里,不知在嘀嘀咕咕地讲些什么。   见她回来,南煌马上从假山上跑了下来。   “你知道了么?”他问明若柳。   南煌这话来得没头没尾,明若柳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发生了什么天崩地裂的大事么?她就一定得知道。   “又死人了!”南煌见她漫不经心,郑重而言。   还真是大事。   明若柳立即正色,抛下了自己与顾琢斋间那鸡毛蒜皮的不痛快。   这次人死在红袖招,死法倒是和上次一样。   “阿柳,要不要管?”南煌又问她一次,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   一而再,再而三,这蜘蛛精接连作案,完全无所顾忌。同为妖,他都看不下去想要为民除害了。   泛漪一脸雀跃地敲边鼓,拉着明若柳手晃荡个不住。   “管吧,管吧。”   蜘蛛精为害一方,他们若是能将之除去,肯定会在功劳簿上记下一大笔。有了这桩恩德,指不定历天劫时就能白日飞升。   明若柳瞪泛漪一眼,毫不留情地朝她照头泼下盆冷水。   “那蜘蛛精有千年的道行,你打算用什么收服她?总不会是用你那修了一百年还不到的媚术吧?”   泛漪吃了个憋,吐吐舌头,无话可说。   “人各有命,你们不要乱管闲事。”明若柳郑重叮嘱两人。   妖族之间弱肉强食,恩怨分明。这蜘蛛精下手狠辣,想也知道修的是邪道。淌进这趟浑水,就不存在抽身一说,只能分出个你死我活。   这种妖,躲都躲不及,他们竟还不知轻重地想上赶着插一脚。   泛漪和南煌不吭声,眼神一人望向一边,就是不看她。明若柳今晚本就心情不好,见两人油盐不进,不由火起。   “听到没啊!”她遽然提声,把两人震得一抖。   两人唧唧歪歪地点头,明若柳还想强调强调,外间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咦?”   泛漪好奇探头,这么晚了,还有谁会来?   明若柳心知十有八九是顾琢斋,但她余怒未消,一点都不想见他:刚才不跟过来,现在跑来又有什么用?!   “不许开门!”   她叫住打算开门的泛漪,泛漪一愣,不知道她在闹什么别扭。明若柳烦躁不已,一跺脚,转头冲进了自己房里。   泛漪莫名其妙,她将院门打开一条缝,门外站着的果然是顾琢斋。   “泛漪姑娘,明姑娘回来了吗?”顾琢斋问。   “回来了。”泛漪答应着,见顾琢斋额上有微汗,样子有些狼狈,便将院门拉开了些。   “顾公子,你要不要进来休息会儿?”   “不必了,明姑娘回来就好。”顾琢斋神情有几分尴尬。“我先走了。”他说完,也不等泛漪再说话,就转身离了巷子。   泛漪关上门,和南煌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他们俩怎么了。   明若柳活得风光,似乎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揾食艰难,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窘迫。她扔的那粒银锭,够给孟先生买五服药,够顾琢斋一月的吃穿用度,够他给吴老板抄十几册书,抄到手腕肿痛,半个月都提不起笔。   顾琢斋本来不想再管她,但远远看到她在城门口站了半晌,他好像又有点明白她的委屈。   第二天顾琢斋来上工,明若柳不知应该怎样和他相处,干脆避着不见面。   她躺在床上翘着腿,边嗑瓜子边看话本,正看得入迷,泛漪一把推开门,把她吓得书都掉了。   她拍拍身上的瓜子屑,不满地抱怨:“干嘛呀?进来都不敲下门!”   泛漪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有个姓许的公子的要见你。”   “许?”明若柳一愣,记不起这号人。   “我不认得什么姓许的公子。”   “不见。”她重新摊开话本,悠然吐出两个字。   “怎么可能不认识!”泛漪翻个白眼,将一把折扇递给明若柳。   明若柳接过扇子,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是那个许公子。   “见不见?”泛漪又问。   想起那日顾琢斋和这人不对付,明若柳决定抓住这个机会好好出一口恶气。   “见!”她斩钉截铁地答应。   不仅要见,还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地见!   待她收拾齐整,许乐安已在茶室等了大半个时辰。明若柳到的时候,他闭目养神,倒是怡然自得。闻到胭脂香味,他睁眼,见明若柳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赶紧起身一揖。   “见过明姑娘。”许乐安笑得潇洒。   明若柳上下打量许乐安一眼,嫣然一笑,灿若玫瑰。   “不知许公子登门,是有何贵干?”   “一还扇,二买花,三嘛……”许乐安说着,目光在明若柳身上一转,“会人。”   好一个标准的纨绔公子,明若柳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冷笑。她装作没听到后面的话,柔声问道:“不知公子要买什么花?”   “我许某只爱名花。”许乐安笑答,意味深长。   “我这儿的规矩,先看画,再看花。许公子画室请吧。”明若柳笑着说完,转身先行,脸上娇媚的笑容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什么只爱名花?我看勾栏院里的那些残花败柳你也挺喜欢的。   顾琢斋在画室作画,见明若柳和许乐安一起走进门,脸色不禁一变。   他们两人怎么又搅在一处?!   许乐安见顾琢斋双袖卷起,手里还拿着画笔,便明白他在这儿做画师。   这小子倒还艳福不浅。   他敷衍地对顾琢斋一拱手,顾琢斋同样不情不愿地回了礼。   明若柳请许乐安在画室的长几旁坐下,吩咐顾琢斋道:“把太平楼阁,美人红,醉胭脂,瑞露蝉那几幅拿过来。”   许乐安甚是惊喜,“这些可都是珍品牡丹。”   “是。”明若柳面上笑得淡然,心里张牙舞爪:名花我有的是,就怕千金一朵,你消受不起。   展开画幅,许乐安不住啧啧称奇。   “和你这儿的一比,我家种的的那些花,简直是连野草都不如。”   “许公子过奖了。”明若柳谦逊推辞。   许乐安放下画轴,笑的云淡风轻。   “全要了。”   明若柳眼皮一跳,被他阔绰的出手震住了一秒。但转念一想,送上门的肥羊,不宰白不宰。既然许乐安愿意当冤大头,不如就让他当个够!   “许公子好爽快。”她温婉而笑。   “名花如美人,若有幸得到,必当珍之爱之,金屋储之,方不负花枝鲜妍,美人倾国。”   许乐安语意双关,顾琢斋沉着脸站在一旁,忍不住面露鄙夷之色。   这样的登徒浪子,明姑娘就该直接赶出去!   明若柳端起茶钟,轻抿一口茶,对他刚才的话不置可否:“既然如此,等花移好盆,我就要南煌将这四株牡丹送到府上。”   “劳烦姑娘了。”   “应当的。”   明若柳语气淡淡,大有这事儿谈完了,没别的事情你就该起身告辞了的意思。   许乐安转转折扇,一挑眉毛,温文道:“在下有一不情之请,还请姑娘成全。”   哦?还有下文呢!明若柳倒想听听他这不情之请有多不情。   “请说。”   许乐安一笑,“最近家中祖父身体有恙,房间里药味甚浓。祖父一生爱香,受不了那浓重的药味。听闻集芳堂的鲜花做成香包味道芳香淡雅,更能祛除异味。”   明若柳懂了他意思,可不明白这算什么不情之请。香包挂在前堂,五十文一个,他想买自己去拿就是了。   “是这样的。”   许乐安看出她的疑惑,笑道:“祖父讲究,非自家绣娘做的衣服不穿,香包里的花瓣略有瑕疵黑点,便嫌弃不想用。我是想劳烦姑娘定期将烘干的鲜花送至许府,由我家人拣选自己花瓣缝制。”   “不知明姑娘能不能成全在下一片孝心。”   老东西事情还挺多。   明若柳脸上挂着笑容,心里却颇是无语。但许乐安出于一片孝心,她若是拒绝,未免显得太过不近人情。   她做出副深受感动的表情,“公子的孝心令人动容,举手之劳,公子切勿言重。”   “如此,就多谢姑娘了!”许乐安彬彬有礼地一拱手。   两人商议好送花的时间和数目,许乐安目的已成,心满意足地起身告辞。明若柳将他送出花铺,才收起脸上的假笑,顾琢斋就焦急地凑了过来。   “明姑娘,许乐安这个人心思不正,你以后少与他来往!”   明若柳心下一喜,却故意与他唱反调。   “是吗?许公子心术不正吗?!可是我看他的拳拳孝心,倒是令人感动非常。”   “你不要被他给骗了!”顾琢斋急了。   他和许乐安同窗数载,知道他常年与一些狐朋狗友流连花丛,这些年相好的女子一个接一个,从没停过。   明若柳心里的郁闷略略疏散三分,想起昨夜他把自己扔在荒郊野外,她忍不住又是一顿抢白。   “顾公子,听说你们是旧同窗,怎么关系这样不好?我看许公子通情达理,温文尔雅,应当是个翩翩君子。你们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有误会,还是尽早解开为好。”   许乐安算哪门子翩翩公子?!她竟然还为他说起好话?!顾琢斋一口气梗在喉头,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他甩袖一叹,悻悻而去。   明若柳瞧他这副模样,不禁勾唇而笑。   比气人,这世间可还没人能胜过她!   作者有话要说:  明若柳:阴阳怪气,牙尖嘴利我最棒! 第21章   和乐楼出第一条人命时,大家还以为是个意外。后来一月间,青楼里接二连三地死人,傻子也知道事情并不简单。   风言风语传了满城,城中人心惶惶,再没人敢去秦楼楚馆寻欢作乐。杏花弄的老板们郁闷至极,想尽各种将要将客人拉回来。   一家老板不知从哪请来一精通阴阳术数的老道士,老道士逛完几家出事的青楼,留下“妖灵作祟”四个字,就翩然而去。   浮桥镇有妖的消息不胫而走,这下好了,不仅勾栏院没生意,晚上居民连门都不敢出了。狗皮道士的生意火爆,家家户户为避妖邪,门上都贴道符,挂艾草。更有谨慎的,干脆在门前台阶上放碗黑狗血镇宅。   明若柳生意受影响倒还在其次,横竖她不缺钱花。烦人的是如今满街都是符咒,虽然其中十之八九都是废纸,但偶有一两张灵验的,便让他们颇感难受。   南煌出去送花,一两回差点在人前现出原形。明若柳心有忌惮,干脆借口生意不好闭门歇业,打算等这事儿了结之后再开张。   如此一来,除开顾琢斋手头还有点事情,剩下三人每天呆在铺子后的小园里无所事事。明若柳和泛漪一本接一本地看话本子消磨时光,南煌是彻底没事干。   如果顾琢斋不在,他化成原形窝在假山石顶晒太阳也颇自在,可现在,他只能每天这儿晃晃,那儿荡荡,然后时不时叹气。   “别叹气了!”明若柳翘着脚,舒服地躺在水阁的摇椅里,不满地向南煌抱怨。   她左手边的小几放着摞话本,右手边的小凳摆着几盘精致的糕点并一壶清茶,说不出有多惬意。   南煌坐在桌前,没精神地以手撑头,心里郁闷得无以复加。   “唉!” 呆坐半晌,他又直愣愣地叹了口气。   明若柳无语起身,卷起书册敲了下他脑袋。   “有什么好叹气的?难道这日子还不舒服?!”   既不用他去前厅守铺子,又不用他出力气到各处去送花,他怎么反倒像受了委屈似的。   “舒服什么!”南煌受不了地嚷。   天天被关在这院子里跟坐牢一样,还谈什么舒服不舒服。   他一百零八次向明若柳提议,“你就让我去收拾掉那蜘蛛精吧!她害人,凭什么连累得我们活受罪?!”   “小点声!”明若柳瞪他一眼。   这么大声,是唯恐顾琢斋听不见吗?   在一百零七次拒绝过南煌的请求后,这一次她倒没急着拒绝他。这些天来她好好想了一想,虽然说妖互不相犯,但这蜘蛛精行事未免也太狠绝。   背负七条人命,这妖绝对已经堕落成魔。再不收拾她,她越陷越深,以后只会更加肆无忌惮。   可她又转念一想,自己才恢复妖力没多久,要是和蜘蛛精硬碰硬吃了亏,那这算得了谁的?这蜘蛛精已经十来天没作恶,说不定她已经收手了呢?   得饶人处且饶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是这事儿能就这样过去,那再好不过。   “阿柳!”   泛漪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水阁,她从外面买菜回来,菜篮都来不及放到厨房就跑到了这里。   “那个蜘蛛精……!”   她口干舌燥,话哽在喉咙口说不出来。南煌赶紧给她倒水,她连连摆手,尽力喘过两口气,把下半句话说了出来。   “那个蜘蛛精杀了说是妖杀人的老道士,还把他的尸首扔到了城门口!”   什么?!明若柳和南煌同时惊骇得跳起来。   夏日炎炎,他们三却都觉得遍体生寒,如堕冰窟。   “太过分了!”   明若柳沉着脸把手里的话本往桌上一摔。这种妖,真是丢了妖的脸!要是还能容许蜘蛛精继续作恶,她都会瞧不起自己。   “明姑娘。”   顾琢斋拿着画推门而入,见三人神情肃穆,氛围沉重,不由怔住。   明若柳马上调整好自己的表情。蜘蛛精的事情与顾琢斋无关,她也不打算把他牵扯进去。   “有什么事?”她柔声问。   顾琢斋将刚描好的线稿给她过目,好奇道:“明姑娘,你们刚才在说什么,这么严肃?”   “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话罢了。”明若柳羽赶紧否认。   顾琢斋肯定他们有什么事情在瞒着自己,但看明若柳这神情,明摆着是不打算告诉他。   相熟之后,他就总觉得明若柳藏有无数秘密。有时她看他的眼神,老让他觉得她其实在看另一个人。   一个十几岁的姑娘,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顾琢斋想不出来。   明若柳低头专心看着画,顾琢斋看着她,不觉入迷。   “顾公子?”   明若柳提笔圈注出要改的地方,见他愣着不知在想些什么,便轻声唤他名字。   顾琢斋恍然回神,明若柳清澈明亮的双眸映进他眼里,撞得他的心悸然一跳。红晕悄悄从他耳朵后爬起,他慌忙接过笔,连声答应。   他弯下身子在画上标注,明若柳衣裳上的幽香袅袅飘进他鼻子,他不由有几分心猿意马。说完画,他一退出水阁,泛漪就凑到了明若柳身边。   “顾公子刚才脸红了。”   泛漪附在明若柳耳边,轻声地笑。   顾琢斋脸红了?明若柳一怔,她倒没注意到他的异常。   她走到临水的栏杆边,望向正往西面小楼走的顾琢斋。夏日晴热的太阳明朗耀眼,照过繁茂翠绿的花树在地下投下点点浓荫。   顾琢斋穿花度柳,边走边展开画幅,看等下要改的地方。明若柳靠着栏杆,看着他走上西楼,唇边的笑越漾越明显。   “他动心了,你高兴啦?!”泛漪笑着揶揄。   明若柳不说话,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她伸手抚住自己的脸,竟觉得自己的脸有一点热。   “别扯这些有的没的了!”南煌不耐烦地打断两人。   情啊爱啊的,哪有捉妖重要。   不解风情!   泛漪瞪南煌一眼。   明若柳收回心思,正色与两人讨论应该怎样对付这蜘蛛精。   他们三原来生活在前朝废宫的御花园,御花园里的妖和乐融融,哪会搞出这些外门邪道。讨论来讨论去,最终还是决定简单粗暴地找到蜘蛛精,然后杀掉她了事。   泛漪说老道士的尸首被扔在城门口,那想来应该能在那儿找到些许蛛丝马迹。   妖物作祟,晚上大家都不敢出门。太阳刚落下山,街道就变得冷冷清清。半夜三更,明若柳和南煌往城门去,南煌化成原形走在前面,明若柳溜达着跟在他身后,小镇寂静无声,恍若死城。   老道士的尸体已被官府收走,城门口空空荡荡,南煌在他陈尸的地方嗅了半晌,拔足向郊外奔去。明若柳化成只喜鹊,翩飞着跟在南煌身后,一起循着味道寻找蜘蛛精的藏身地。   两人越找越偏,最后找到了浮桥镇十来里外的一处荒山。   月黑风高,山林间时不时划过几声乌鸦聒噪的叫声,十分瘆人。两人沿着妖气往山上行去,后来发现一直绕着原地打转,便双双化成了人形。   明若柳一捻双手,一星晶绿的灵火从她指间跃然而出漂浮在半空,照亮了两人周围约莫半丈的地方。   此处被蜘蛛精下了障眼法,若是不能去除法门,就只能被困在这里。人间偶有传言的‘鬼打墙’和‘山吃人’,其实大部分都是走歪门邪道的妖魔布下的陷阱。   两人是妖,对这点小把戏自然不会慌张。   周围多树木,明若柳观察了一会儿,便察觉出这里的树生长位置诡异,大有南北颠倒,东西对置的意思。   她撕下片衣襟,用薄纱缚住眼,让自己不能视物。   “东!”   她轻喝灵火,灵火悠悠飘向一方。她又依次召出三团灵火,让它们分别位列北西南四方。   “东南!”   应声而动的却是西北方向的两团灵火。   如此唤过八方,灵火在天上飘来飘去,南煌起先还注意着灵火移动的路径,后来四团火乱飞成一片,他看得眼花缭乱,干脆闭眼不看了。   障眼之法扭曲四方,就像揉皱一张帕子。帕子不铺平,就必然有重叠的部分,而重叠在一起的部分,就是破障的法门。   揉皱的地方越少,破绽也就越少。精通术法之人,往往会尽力减少空间重叠的部分。   这四团灵火乃明若柳妖元所化,分辨过四面八方后,她已在心底规划出了正确的方向。明若柳细细数去,竟然发现了七处破绽。   外行还要学别人用奇门术数!她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她又召出三团灵火,七团灵火目标明确的往破绽之处飞去。好巧不巧,这七处都正正长着一棵树。   灵火点燃树木,树干烧得毕剥作响,却不见焦黑。青绿的灵火烧了没多久,那些树上便现出了一团团银色的细密蛛丝。   蛛丝被烧得噼噼啪啪地掉了满地,七棵树上的蛛丝全部烧尽,南煌眼前一花,甩甩头再定睛一看,便发现周围的景色已经焕然一新。   “走吧。”明若柳扯下薄纱,向西而望。   她已经闻到了从那边传来的浓重的、腥臭的妖气。   作者有话要说:  什么情啊爱啊的,不健康【佟掌柜嫌弃脸 第22章   从施有障眼法的树林循着妖气往上走,不过一刻钟便在半山处发现了一隐秘的山洞。山洞背阳,洞口黑乎乎的,洞外阴湿寒冷,长满青苔。   两人怕打草颈蛇,离此地百米远便化成原形。南煌收敛妖气,轻巧地贴着洞壁跑了进去。洞中伸手不见五指,弥漫着顾腥臭难闻的气味。洞中不知哪儿在滴水,滴答滴答的声音回响在空旷的空间,听着颇瘆得慌。   南煌是猫,最讨厌寒冷湿润的地方。这地方又脏又冷,他走着走着不觉炸毛。明若柳化成片柳叶粘在他脖颈处,心里也是一阵阵发紧。   “要不我们回去,等天亮再来吧。”南煌的毛被被沁湿,他实在有点受不了。   噤声啊大哥!明若柳忍不住哀叹。   这地方这么安静,你说话是生怕蜘蛛精不知道我们来这儿了吗?!   果不其然,南煌话音未落,一团蛛丝就从洞中深处向他们疾射而来。蛛丝无影无形,唯有一点银光闪烁。   明若柳反应极为迅速,她摇身一变化为人形,左手抓过南煌脖颈随手一扔,右手化出把柳叶向蛛丝袭来的方向掷去。   “喵!”   南煌猝不及防被摔到岩壁上,一阵头晕眼花。他落地化为人形,踉跄着站起来,觉得脖子后火辣辣的痛。伸手一摸,原来颈子已被明若柳揪掉了一撮毛。   下手真狠啊!他呲牙咧嘴地想。   “谁?!”洞中深处传来妩媚空灵的女声。   既然已经露馅,就没必要再遮掩。明若柳干脆召出一团灵火,照亮了周围。   此时他们才发现层层叠叠的蛛网已经铺满了整个山洞。一只银色蜘蛛盘桓在洞穴的最深处,它身下的网仿佛由银丝织成,闪闪发亮。   南煌浑身的毛都炸了。天知道他刚才缠上了多少蛛丝!   银蜘蛛看到两人,不慌也不忙。她自在从容地在蛛网上爬行,八只猩红的眼如嵌在银盘上的红宝石耀眼夺目。她一动,修长足肢上的绒毛也跟着动。   这只蜘蛛又怪异又美丽,明若柳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变成人行不行?!”她移开目光,没好气地说。再看这只怪里怪气的蜘蛛一眼,只怕她马上就要呕出来。   蜘蛛精一声轻笑,倒也从善如流地变成人形。她披着身银色轻纱,腰间系着银嵌红石的腰带,姣好的躯体若隐若现,煞是妩媚迷人。   明若柳一想到腰间的红石是这蜘蛛精的眼睛,就不由感到一阵恶心。   “我叫银梦。”蜘蛛精幽幽地说,声音有几分迷离。   银梦是蜘蛛,长得自然不可能比花木成精的明若柳美。但她的七分容貌配上三分妖娆魅惑的气质,却是艳光四射,像个十足十的大美人。   “你们来找我做什么?”银梦笑着问,神态娇媚。   明若柳冷笑,“你杀了人,你说我们来找你做什么。”   银梦仿佛听到一个笑话,微勾唇角不禁嗤笑。   “杀了人,又没杀了你。”   杀得不过是人罢了,世间这么多人,死几个又怎样?   明若柳被她轻描淡写的态度震惊了。御花园里的妖哪一个不是勤勤恳恳修炼,老老实实做妖,莫说杀人,就是吸人阳气都没妖敢做。   “杀人是要遭天谴的!”   “天谴?”银梦难以相信面前的柳妖这般天真。   自她杀掉第一个人开始,就没想过得道飞升。她自愿入魔道,不求成仙,只愿成魔。   “你是来劝我不要杀人的?”   银梦眸光微闪,如果他们不是来入伙的,她不介意把他们当成盘中餐。   “不是劝,是警告。”   银梦笑。   明若柳也笑。   两人眼中的笑意皆是冰凉,南煌站在一旁,虽然搞不懂她们在笑什么,但也莫名感到了一阵杀气。   银梦眼神一冷,遽然发难。   一张蛛网从天而降,向明若柳和南煌罩来。明若柳凝出把青锋剑,一剑斩破蛛网,飞身向银梦攻去。   银梦往后急退,她抬手发出一把蛛丝,蛛丝缠住结在洞穴顶上的蛛网,十分坚韧。银梦落回蛛网,立即化成了原形。   无数小蜘蛛从她身后汹涌爬出,浩浩荡荡潮水般向两人涌来。   明若柳神色一凛,当即将剑化火。火势顿起,小蜘蛛被烧得噼里啪啦作响,银梦大怒,一口又一口的吐蛛丝,不过片刻,就将这方洞穴糊了个严严实实。   南煌化成原形,不断寻找空当抓破蛛丝。蛛网被南煌划得四分五裂,银梦辗转的空间越来越小。南煌瞅准时机,一爪子割掉吊在山洞顶端的最后一点蛛丝。蛛网飘然落地,银梦没了依托,惊叫一声往下直坠。   南煌扑上去,想要一口咬断银梦的脖颈。他双爪摁住银梦,待要下口,却又觉得这蜘蛛实在丑得过分,要是咬到一嘴蛛丝,还真不如让他去死。   就这一秒迟疑,银梦就已向他吐出了一张蛛网。南煌猝不及防,被这张蛛网糊了个严严实实。脸上传来剧痛,他惨叫一声,向旁边翻去,痛得不住打滚翻腾。   银梦二话不说往洞口爬去,想要溜之大吉。明若柳大惊,从手中发出一只柳条扯住银梦后腿,将她一把拖了回来。   柳枝长变银梦全身,瞬间就把一只蜘蛛缠成了大闸蟹。   “解药!”她怒叱。   这些蜘蛛精蜈蚣精蚂蚱精就是上不了台面,打不过就下毒。   银梦怎么可能乖乖给她解药。   “放我走!”   “别废话,解药!”   不给解药还想走?   不让走还想我给解药?   银梦和明若柳你盯着我,我盯着你,谁也不肯示弱,局面一时僵住。   “救我啊!”南煌痛彻心扉,难耐大嚷。   还磨蹭什么呢?究竟是救我重要还是杀她重要啊!   银梦视死如归地一声轻笑,打定主意和明若柳硬抗到底。反正她就这一条命,要杀要剐任随君便。   明若柳进退两难,想了半晌,还是觉得南煌对她比较重要。   “你我约法三章,你给我解药,我放你一条生路,但是你得答应我,不可以再杀人。要是让我发现你还敢杀人,就别怪我辣手无情!”   “可以。”   能捡回一条命,银梦当然不会不愿意。   她转向南煌,从口中吐出一线银丝,银丝在空中缠绕成球,又化成了一滴晶莹的银色液体。这滴水滴到南煌脸上,南煌便觉脸上一阵清凉,方才灼热的痛感瞬间消失无踪。   “可以放我走了吧。”银梦面无表情。   明若柳说到做到,收回缠住银梦的柳丝。银梦化成个小蜘蛛,眨眼就从洞口逃得消失无踪。   “没事吧?”明若柳赶紧上前查看南煌的情况。   南煌摇摇头,却一直捂着脸。   “让我看看!”明若柳急了,用力掰开南煌的手。待看到他一张俊秀的脸红肿成了猪头,不禁噗嗤一笑。   “不许笑!”南煌不好意思,脸更红了。   “好,不笑……”明若柳竭力想要忍住,到底是忍不住大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哈!   她弯腰笑了个痛快。   南煌也知道自己这样不好看,他一甩袖子,恼怒地往山洞外走。这个破地儿,他一刻也不想多呆。   “别生气啊!”明若柳笑着追出去,心情颇为轻松。   虽然最后没杀掉银梦,但事情也总算是圆满解决了。她没杀过人,其实要是当真让她一剑捅了银梦,只怕她也下不了手。   两人回到集芳堂,天色已麻麻亮。南煌一回去就飞跑进自己房间,怎么叫都不开门。   顾琢斋早间来上工,没见到南煌,问起他去哪儿,泛漪笑嘻嘻地跟他说南煌手贱去捅马蜂窝,结果被蛰了一脸包,现在正在房里休息。   顾琢斋听完只觉不可思议。   这么大的人还会去捅马蜂窝?而且他被蛰了你怎么还这么高兴?   明若柳折腾了一晚上,白天便没什么精神。她在房里补觉,中饭时分外面传来敲门声,她睡得迷迷糊糊,以为门外是泛漪,就穿着睡觉时穿的身薄纱衣,迷瞪着眼开了门。   没成想,外面站着的不是泛漪,却是顾琢斋。   明若柳鬓发散乱,香肩半露,双颊浮着刚睡醒的两团胭脂般的红云,恰如海棠春睡般娇媚鲜艳。   明若柳立即清醒,她跑进屋躲在屏风后,一把扯下衣架上的衣衫,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   “怎么是你!”她狼狈不已地问。   顾琢斋慌张转过身,一颗心狂跳不已,他就算闭上眼睛,脑子里也全是明若柳裹在薄衫里玲珑窈窕的曲线和白玉似的肌肤。   “泛漪让我来问你要不要吃午饭!”   顾琢斋结结巴巴地说着,想要拔腿就跑,但一念自己轻薄了明若柳,要是就这样一走了之,未免有失大丈夫行径。他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便只能跟个木桩子似的杵在门口。   明若柳穿好衣服,略微冷静了几分。她从屏风后探出半个脑袋,见顾琢斋还站在门口,脸上刚褪下的血色又卷土重来。   “你先去吧,我等会儿就来。”   顾琢斋答应一声,匆匆离去。明若柳惊魂未定地靠在屏风上,伸手抚心,又羞又气。   她还怎么面对顾琢斋啊!   她还怎么做妖啊!   啊! 第23章   明若柳收拾齐整,做了半天心理建设,终于鼓起勇气前往水阁吃午饭。顾拙斋捧着杯茶坐在栏杆边,见她来,慌得一口茶呛出来,咳嗽个不住。   泛漪瞥见明若柳裹得严严实实,不由奇怪。   “你穿这么多,不热吗?”   “不热……”明若柳支支吾吾地敷衍,实际已热得要死。   大夏天,你试试穿三件外套!   她满头大汗,不知是捂的还是羞的。顾琢斋低着头不敢看她,耳朵亦是通红。   入席吃饭,圆桌坐三人,不管怎么坐明若柳都和顾琢斋挨在一处。两人心下不自在,一顿饭都是吃得食不知味。   泛漪机灵地瞧出了两人都不对劲。   “你们怎么了?”她问。   明若柳和顾琢斋不自觉对视一眼,又同时慌张地移开了视线。顾琢斋刚褪下红晕的耳朵又开始发烫,明若柳则觉得后背又被热得出了层汗。   两人看着都是心虚至极,泛漪狐疑地打量他们,忽而灵光一闪。她站起身,拿出只空碗,开始盛饭夹菜。   明若柳慌张地看着她动作,“你……你要做什么?”   “给南煌送饭啊!”泛漪答得理所当然。   那岂不是水阁里就剩她和顾琢斋两个人?!   “他一顿饭不吃饿不死,你坐下来陪我们吃饭。”明若柳边挽留泛漪,边向她使眼色。   别走。   求你,别走。   “南煌被马蜂蛰已经够可怜了,你还要人家饿肚子,有没有点良心啊!”泛漪视若无睹,端起食盘就往外走。   泛漪走后,水阁里一片死寂。   明若柳汗流浃背,只觉再不脱衣服,就要被热晕过去。她悄咪咪觑一眼顾琢斋,见他在埋头专心吃饭,便装作不经意地扯开了点衣领。   她好不容易松快了几分,不妨顾琢斋放下筷子,忽然开口。   “明姑娘。”   明若柳惊得一颤,不知他要做什么。顾琢斋看她不是,不看她也不是,眼神尴尬得没地儿放。   “怎么了?”明若柳小心翼翼地问。   反正千万不要提刚才的事就好!   顾琢斋看她两眼,又感到自己心跳如雷。他移开目光,强作镇定,“老师病好的七七八八,听闻程兄要去州府参加秋闱,便想为他践行。”   “你当时出手相助,师母甚是感激。恰好有这次机会,就想请你一同赴宴。”   若是没发生午间那档事,此时明若柳肯定会乐颠颠地一口应承,但现在她一想到去孟思年家,少不得要和顾琢斋独处,便觉得头皮发麻。   “那什么,其实我也没帮上什么忙。”   “花铺过两日要重新开张,里里外外有挺多事要处理的。你帮我向孟夫人道声谢,说我改日一定登门拜访。”   “饯别宴,我就……不去了。”   顾琢斋知道她这番话多是出于搪塞。   想到孟夫人千叮万嘱他一定要把明若柳带来,和樵青听到又能见到这个漂亮姐姐时雀跃的表情,他就忍不住想再劝劝她。   “明姑娘,你能不能再考虑考虑?师母盼着你去,樵青也很想你。”   “这……”明若柳不禁有几分犹豫。   樵青那小孩挺可爱的,自己要是不去的话,他应该会很失望吧?   “明姑娘,你要是有什么顾虑,我们分头而行,也是可以的。只是现在镇内妖物作祟,等宴毕你一定得让我送你回来。”明若柳摇摆不定,顾琢斋看出她的为难,便如此提议。   明若柳为何为难,他心里清清楚楚,话说完,他咳嗽一声,脸又红了。   “没有妖了。”明若柳脑子一热,冲口而出。   “啊?”顾琢斋一时没反应过来。   明若柳连忙遮掩,“我是说,那妖杀的都是男人,我一个女子,应该不会碰到妖。”   就算那妖没对女子下过手,明若柳一个弱女子,晚间孤身走在荒野,怎么也不妥当。顾琢斋朝她保证,“明姑娘,你放心。这次我一定不会像上次一样,半路抛下你。”   想起那回的事自己还没对正是她说声对不起,顾琢斋便有些不好意思。   “上次是我过分了,我向你道歉。”   “你也知道自己过分啊!”明若柳反问,低低的声音里有几分委屈。   她语气不像质问,反像娇嗔。顾琢斋心神一荡,抬手摸了摸鼻子,掩饰窘迫。   “对不起。”他低声说。   这话听着顺耳,明若柳眼眸流转,不自觉泛起笑意。   “你这次可得说话算话。”   “一定。”顾琢斋忙不迭答应。   明若柳一仰下巴,故意做出恶狠狠的声气。   “要是这次你胆敢再抛下我一人,我就再也不让你进我集芳堂的门!”   “不会的!”顾琢斋再次保证。   明若柳神气活现时明眸善睐,娇艳非常,顾琢斋看到她这副形容,紧张的心情终于放松了两分。   两人相视而笑,心里皆弥漫起一股难言的奇妙情绪。水阁四面临风,阁外荷花潋滟开成一片,一阵风过,送来满室凉爽与清新荷香。   满室旖旎静好,明若柳和顾琢斋相对而坐,不免有几分羞怯。她腼腆扫过顾琢斋,起身向水阁外走去。   “你去哪?”顾琢斋脱口而问。   明若柳一愣,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去换件衣服。”   大热天的,呆在这儿快一个时辰,她贴身的衣服都已经汗得透湿。   “啊。”   顾琢斋反应过来自己这话问得唐突,赶紧收回目光。刚刚明若柳起身的一瞬间,他竟然体味到当年太液池旁,汉成帝见赵飞燕恍若仙去时的慌张。   明若柳走后,顾琢斋快步走到栏边,吹着凉风想要让自己清醒一点。   非礼勿视,非礼勿言。他今日不知犯了什么毛病,处处多有失礼。   五日后就是为程安亭践行的日子,顾琢斋放工后与明若柳一起出城,往孟家走去。明若柳没怎么和人打过交道,此次得人邀请赴宴,十分新鲜,一路便上兴高采烈。   顾琢斋手里提着一堆明若柳送给樵青的玩意儿,已经习惯了她滔滔不绝的话。   “对了,你怎么不去参加乡试?”明若柳说得兴起,一时话不过脑。她说完想起顾家的情况,立即捂住嘴向顾琢斋道歉。   “对不起。”   哪壶不开提哪壶,她这张嘴啊!   “没关系。”顾琢斋倒是不甚介意。   读书人,自然梦想齐家治国平天下。可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已接受了这个事实。   顾琢斋嘴上说着没关系,脸上却有着掩不住的落寞。   明若柳赶紧安慰他:“不能做官,也没什么不好的。我看那些写诗作文的人,做了官也不见有多快活。”   “那些文人雅士,进朝入仕就想着放归山野,在田间隐居又觉得怀才不遇,还不如就像你一样做个画师,是不是?”   “走吧。”顾琢斋勉强一笑,只是催明若柳快点动身。   他不甘,不甘十年苦读终成空,不甘满腔才情付东流。   不想明若柳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你不同意吗?”她在他身后追问。   “在我集芳堂做一辈子画师,我保你此生衣食无虞,再不用为生计奔波烦忧,你说好不好?”   顾琢斋停步转身,无奈至极。   “明姑娘,你又在说傻话了。”   “我没说傻话,我是认真的!”   明若柳愤而不平。她来报恩,为的就是让顾琢斋安稳度过此生。   面前的姑娘表情严肃,似是当真想养他下半辈子。   难道她是认真的?顾琢斋莫名感到阵慌乱。   初见那日,明若柳在自己家说的那些匪夷所思的话,他嗤之以鼻。可今日她这几句类似的话,却是让他惭愧不已。   他飘零于世,难承此情,愧受情深。   “明姑娘,我一生所求,从来都不是安稳度日,锦衣玉食。我想要用我一身才学济国□□,想要用一腔热血投身社稷。”   “这是我不可能实现的抱负,也是我最想实现的抱负。”   顾琢斋这番话不禁让明若柳想起江焕当年意气风发的神气。   江焕当年何尝不是尽忠尽职,为国效力。可到头来,换得了什么?不过是换来自己死后身败名裂,而他以为会绵延万世的前朝,在他死后五十年就崩坍待尽。   江焕万箭穿心的场景犹在眼前,明若柳脸色难看的很。   “你九死不悔,此朝就能永固?”她语气冷然。   什么江山风雨,什么百姓黎民,通通不过是过眼云烟。既然万事皆如浮云苍狗,还不如逍遥一世,求得此生完满。   “我不同意。”顾琢斋正色反驳。   太多人一生都在乞食过活中挣扎,如何让自己活下去,这个从未困扰过明若柳的问题,才是他们最大的困难。   人之一生,无论是繁花锦簇或贱如蝼蚁,总归是由生到死。但能否过得得完满平和,虽有天定,亦靠人为。   总有人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两人们面对面站在路中,谁也不能说服谁。   “顾兄!明姑娘!”   程安亭策马而来,适时打破了两人微妙的僵持。他翻身下马,看到顾琢斋和明若柳脸上的表情都十分严肃,还以为他们在吵架。   “顾兄,我们去老师家吃饭,不是去交功课,你这么正经做什么?难道是怕背不出书,被老师打手心?”   明若柳想着顾琢斋被打手心的样子,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他真的被打过手心吗?”明若柳忍不住问程安亭。   “当然!”提起当年一起读书的事,程安亭眉飞色舞。   三人一起往孟家走去,顾琢斋听着好友不住地向明若柳说自己幼时的糗事,虽然无奈,也还是由得他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写得我想投笔去建设社会主义。 第24章   樵青等在门口,远远见到他们的身影,兴奋地跑了过来。   “明姐姐!”樵青高声嚷着,一头扎进明若柳怀里。明若柳牵过他的手往孟家走,樵青一路跟她说着些琐碎小事,甚是开心。   顾琢斋和程安亭跟着两人走在后面,走过一段路,程安亭忽然开口。   “顾兄,顾家虽然说是三代不得科考,但时移世易,当年的新党早已下野。你想法儿从中打点周旋,想来重获资格也不是不可能。”   “你若愿意,我可以为你穿针引线。”   程安亭此话,全是出于对顾琢斋的欣赏。昔年两人同窗,顾琢斋勤奋聪敏,在一众学子间堪称翘楚。顾家失势后,他听得顾琢斋没了科考资格,还甚为他惋惜。   松风书院学费高昂,顾琢斋无力负担束脩,本想干脆退学,后来还是孟思年替他向院长求情,勉强让他读完了书。   欠下书院的一百来两学费,顾琢斋到现在都没还清。   顾琢斋明白程安亭仗义豪侠,此言是出于好意,但打点二字说起容易,没有千两银钱,又怎能成事?   “多谢程兄好意。”他笑着答言,一语带过。   千两于程安亭而言不算多少钱,他开这个口,便是做好了帮顾琢斋一把的准备。   两人少时相知,长大后因身份门第之差日渐疏远。上次白老太太寿宴,他听闻顾琢斋在烟花之地为人代笔,以为他自甘堕落,大为痛心。   孟思年病重,顾琢斋走投无路向他求援,他方知这些年来顾琢斋一直在照顾孟家,赚的银两除开还债,便是为樵青负担束脩。孟思年生病这几月,他更是跑前跑后,侍奉榻前,宛若亲子。   顾琢斋开始问他些旅途上的准备琐事,程安亭转念一想顾琢斋竖不过二十,这些事情也不必太过着急,也就顺着他岔开了话题。   两个得意门生一齐登门,孟先生一扫病容。他与顾程二人在书室清谈,颇有几分仙风道骨,超然物外的神气。   孟夫人陪着丈夫居于郊野,平日里难得遇见投契之人。今日她见明若柳来了,便欢喜得无可无不可。   明若柳虽与这妇人只有一面之缘,但见她言辞神态天真温柔,全没有街上妇人常见的势利泼辣的嘴脸,倒也愿意和她谈天说地。   “阿斋在我家住到十五岁,说自己大了,能养活自己了,非要搬出去。我跟他说我与思年无儿无女,早就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就让他在这儿住下,可他什么劝都听不进去。”   “其实我知道,他非要搬走,是因为我们收养了樵青,家里拮据的很,他不想拖累我们。可那时他才十五岁,不也算是个孩子么?”   孟夫人同明若柳讲起旧事,明若柳此时方知顾母去世后,一直是孟思年在抚养他。   “我原以为阿斋他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在外面尝到些苦头,自然就会回来。却没想到他搬出去后,倒真硬挺着从没向我们叫过一声苦。”   “我问他都做些什么?他跟我说他卖画,六钱银子一幅,足够他生活。后来有一次我到城里为思年买书,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孟夫人想起当时的情景,不禁莞尔。   “什么?”明若柳问。   “他抄书抄错一个字,被吴老板骂惨了!”   明若柳轻勾唇角配合地笑笑,心里却揪揪地难受。和顾琢斋相处了这么长时间,她能想象那时顾琢斋能有多么窘迫,多么手足无措。   孟夫人轻轻叹气,“后来我就不问他在做些什么了,他在外面受了委屈,不愿意让我们知道,那我就当做不知道。”   她看向明若柳,脸上笑意温柔。   “话说回来,我还要多谢你让阿斋安稳了下来。他虽然没同我们多说,但我能看出他在你那里做事之后,整个人笑也多了,比之前松快了不少。”   “不……”明若柳不妨孟夫人会突然提到自己,连忙摆手推却。   孟夫人狡黠一笑,眼睛闪亮,忽而没头没尾地说道:“明姑娘,你遮掩不住的。”   “什么掩不住?”明若柳的心莫名一跳,紧张回问。   难不成这个妇人能闻出她身上的妖气?   “你喜欢阿斋。”   明若柳松了口气,放下了提着的心。   “阿斋也喜欢你。”   明若柳刚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他喜欢我?   这个念头从明若柳脑中一闪而过,就被她立即拍熄。   “不可能。”她肯定地笑着说。   如果他喜欢她,就不会半路把她扔在半路不来找她。如果他喜欢她,就不会想着事事拒她于千里之外。如果他喜欢她,就不会说她所予非他所求。   “你不信?那不如我们来打个赌?”孟夫人秀眉一挑,成竹在胸。   打赌就打赌。   “赌什么?”明若柳也来了兴趣。   孟夫人从鬓上拔出一根金钗。   “就赌这根金钗。他日你与阿斋喜结良缘,这钗便是我的贺礼。”   明若柳爽快地从腕上褪下一只玉镯。   “那我就赌这只镯子。日后不管是我嫁予别人,还是顾公子另娶他人,这镯子都归你了。”   经过这些日子,明若柳也明白过来当初自己想要嫁于顾琢斋报恩,未免太过儿戏。她现在想着,反正自己是妖,日后就是化作他院中的一颗柳树,守他百年也也算报恩,不必非得以身相许。   更何况,顾琢斋对白婉宁那般在意,她也无意去横插一脚。   “天色不早,我们该走了。”   恰在此时,顾琢斋推门而入,提醒明若柳该是回城的时候。他见明若柳和孟夫人手前各有一样首饰,脸上似笑非笑,顿时起了好奇之心。   “你们在说什么好玩的事情?”他问,全然不知她们在拿自己打赌。   孟夫人和明若柳相视一笑,颇有默契地摇头不语。明若柳重新带好玉镯,起身向孟夫人告辞。   程安亭已先行一步,孟思年夫妇将两人送出门。孟夫人拉着明若柳的手依依不舍,叮嘱了好几遍明若柳日后有空要常来看她。   身后茅舍烛光昏黄,明若柳与顾琢斋并肩走在乡野小路上,道路两旁蝉鸣蛙声响成一片,颇有几分野趣。   漫天星河璀璨,一轮朗月高悬于空,月光澄澈莹亮,铺下满地霜白。   孟思年的居所离城足有二里路,明若柳走到半路有点疲倦,便问顾琢斋:“孟先生为何不住城里,要住得这么偏僻?”   “累了么?”顾琢斋轻声问,声音温柔。   明若柳摇头,转念一想又赶紧点头,“你陪我说说话,我就不累了。”   顾琢斋哑然失笑,却还是顺了她的要求。   “你想听什么?”   “就我刚才问你的,为什么孟先生要住的这么远?而且他是松风书院的先生,怎么会落魄到生病时连药钱都付不起?我铺子里有好几个做先生的主顾,我看就是自己私开小学堂,只教了几个学生的,也没像他那样。”   趁着机会,明若柳一股脑地把自己心中不解和盘托出。   孟思年二十五岁金榜题名,堪称少年得志。他性格狷介,不屑人情往来,仕途便多有坎坷。他四十岁辞官,在浮桥镇做了教书先生。他羡慕陶渊明幽然见南山的野逸旷达,就在近郊亲自盖了间茅屋。   有人说,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是身外之物,孟思年对这一点深以为然,是以手头一有闲钱就将之交给育婴堂抚养孤儿。   樵青的父母五年前感染时疫双双去世,孟思年见这小孩儿颇有读书识字的天分,又怜悯他身世孤苦,就收养了他为义子。   孟思年爱书如命,多年的积蓄要么换成了古籍,要么捐了出去,是以病时孟家才会那样困窘。   “你会不会觉得老师这般任性,对师娘多有亏欠?”顾琢斋忽而问明若柳。   孟夫人出身诗礼之家,在娘家时十指不沾阳春水,嫁予孟思年后生活却贫寒拮据。孟夫人对孟思年柔婉体贴,万事顺从,顾琢斋此生只看到她对孟思年发过一次火。   有一次家里眼看就要断炊,孟夫人当掉自己的首饰换来二两银子,总算能保证四人半月温饱。那时樵青刚来孟家,整个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孟夫人满心盘算着给樵青做一顿好的,结果孟思年上街买米,在书铺搜寻到册孤本,就拿买米的钱买了书。   用银子换了书,孟思年自然就只能拿着空空的米袋回家。   “孟思年!我跟了你快二十年,从未与你计较过什么。可这一次,你真的太过分了!”孟夫人满脸眼泪,气到浑身发抖。   作为官家小姐,她这辈子也就大声过这一回。   孟先生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他垂头坐在一旁,不敢吭声。樵青被这阵仗吓得大哭,顾琢斋安慰着樵青,看着师母铁青的脸色不敢说话。   孟夫人冲过去一把抢过孟思年刚买的书,本打算着想要将之撕个粉碎,待看到丈夫不舍又愧疚的眼神,她终是恨恨将书甩在地上,把自己关在房里哭了一晚上。   就是因为这件事,顾琢斋才下定决心要自食其力,从孟家搬出去。而且他想,以后他有了意中人,他绝不愿见她像师母那日一般痛哭。   没想到明若柳听完这故事,却是轻声一笑。   “顾公子,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诗?”   “什么?”顾琢斋不解。   明若柳嫣然一笑,悠悠念道:“爱君笔底有烟霞,自拔金钗付酒家。”   “孟夫人爱慕的不是珠翠绫罗,而是孟先生这个人。就算偶有不平,但孟先生爱她敬她,她便算是得其所求。一个人能得其所求,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   “你以为的亏待,却是从不在她眼里。”   明若柳说完,不等顾琢斋反应,就背过手自顾自而行。顾琢斋在原地怔愣了会儿,释然一笑,快步追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爱君笔底有烟霞,自拔金钗付酒家。   修到人间才子妇,不辞清瘦似梅花。 第25章   明若柳和银梦约法三章后,银梦果然守约没再在浮桥镇作恶。时间一久,大家以为作恶的妖已经离去,渐渐放松警惕,小镇重又回到了之前兴盛和乐的气氛。   集芳堂一段时间没做生意,这次重新开张,每日都有主顾登门求花。   顾客盈门,顾琢斋的活儿堆成山高。他每日埋首画图,从早画到晚,用功太过,结果导致手腕旧疾复发。   他手腕肿痛不已,稍一转动便钻心的疼。起先他还强撑着不告诉众人,后来明若柳发现他腕上缠着的绷带,再三逼问他,他才将手腕的伤说出来。   花与人比,当然是人重要。明若柳要他将手头的事暂且放下,好生休养几日,顾琢斋却不情愿。   他要是停工,明若柳就只能将想买花的主顾直接带去花帐看花。明若柳请他来,就是因为舍不得随便让人看那些些她花了无数心思才种出的花。   两人你来我往争执好几轮,最后明若柳拗不过他,只能妥协。   两人约好,顾琢斋画完底稿,由明若柳帮着勾线敷色,最后再由顾琢斋画精细的部分,润色点睛。   如此一来,明若柳每日除开在茶室应付客人,就是呆在画室与顾琢斋一起画画。   明若柳一个不学无术的妖精,爱好只有种花和读话本。让她拿笔画画,她新鲜不过两天,就觉得无聊至极。   “唉。”   她一手支颐,一手拿着勾线用的小狼豪,目光扫过要描线的画稿,只觉日子没劲透了。   “别叹气了。”顾琢斋专心调着待会儿要用的颜色,对她的声气甚是无奈。   明若柳在这儿坐下不到一个时辰,最少已经叹了十声气。   “你要是倦了,就出去走走,休息一下。这本来就是我的活儿,你不想做了,就放下让我来做。”   明若柳坐直身体,趁着背对着顾琢斋,暗暗翻了个白眼:你手腕都肿成那样了,我要是还把这些活儿都丢给你一个人,岂不是成了吴老板那样吃人不吐骨头的奸商?   她认真画过两笔,到底是觉得无聊。她转身想跟顾琢斋聊闲天,可无论她怎样东拉西扯,顾琢斋就是不理她。   她灵光一闪,眼眸忽亮,故作玄虚道:“你知不知道,你虽然画花画的好,却有两样东西一辈子都不可能比我画的好?”   果不其然,顾琢斋听到这话就有了反应。   “什么?”他抬头看向她。   明若柳得意一笑,双手撑在书桌上,伸出两指点了点自己柳叶似的黛青细眉与眉间那朵殷红鲜艳的花钿。   顾琢斋不妨她突然凑到自己近前,明若柳眉若远山,眼含秋水,凝脂般白嫩细腻的两颊上浮着两抹自然的红晕。   她表情狡黠,咬唇而笑,贝齿樱唇,恰如牡丹承露,娇艳柔媚到不可方物。   两人离得只有几寸远,顾琢斋甚至觉得自己闻到了明若柳身上的胭脂香味。他一动不动,目光不自觉从她的眼,移到她的唇,再移到她纤细修长的脖颈。   “怎么样?无话可说吧?”明若柳得逞地笑。   顾琢斋是男子,论画眉和画花钿,总不可能是她的对手。   顾琢斋恍然回神,匆忙往后退两步,偏过头不敢再看她。   “罪过。”他在心底轻念。   顾琢斋手里端着画碟,脸面一阵红,一阵白。他深吸口气,抬眼看着窗外浓翠的梧桐树,勉强镇定下心神。   明若柳只当他被自己问得哑口无言,玩也玩够了,她嘻嘻一笑,转身重新在桌前坐好,开始一笔笔描绘勾线。   顾琢斋调好颜色,提笔给花瓣敷色。芍药鲜嫩柔婉的赤色恰和明若柳额间的花钿同色,他忍不住偷偷看了她一眼。   明若柳半低着头,神情认真仔细,鬓边细软垂下的头发随着她呼吸,一抖一抖地微颤。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绿波。’顾琢斋莫名想起了《洛神赋》里的这两句。   顾琢斋收回目光,一笔氤氲纸上,鲜艳的红色绽开,他不禁暗想:明姑娘瑰姿艳逸,日后不知哪个男子能有为她画眉的福气?   夏日阳光清朗,蝉鸣终日不歇。画室里一缕炉烟袅袅,空气里除开清淡的炉香还有矿石颜料特有的厚重味道。   两人默然而画,一室清静,却又有种言语之外的默契平和。   日影西移,等画完一幅画,已差不多到了集芳堂打烊的时辰。明若柳放下笔,心满意足地伸一个懒腰,又锤了锤有些许酸痛的肩膀。   “别画了,该放工了。”她柔声提醒顾琢斋。   画了一天,再不休息,只怕他手腕又要痛。   顾琢斋答应一声,却还不停笔。明若柳等了会儿,见他还没要放下笔的意思,便起身走到他身旁,待他把那朵花的最后一片花瓣画完,不由分说抢过了他手里的笔。   “唉?!”顾琢斋猝不及防。   明若柳将笔藏在身后,妙目瞪了他一眼,“不许再画了。”   顾琢斋伸手向她讨笔,“就差两朵了,你让我画完,废不了多少功夫。”   画意不可乍然而断,今日要是放下笔,等明日提笔再画,可就没了现在的手感和情绪。   “不行!”明若柳不同意。   “算我求你。”顾琢斋急着将画画完,难得向她低声下气。   明若柳一个念头漫上心头,当即与他讨价还价,“那等你画完,天色也不早了。不如你就留在集芳堂,吃完晚饭再回去。”   反正你回去也是随便凑合一顿,还不如留在我这儿改善改善伙食。   顾琢斋无奈一笑,已经习惯了明若柳用这种方式‘强迫’自己。   “依你,都依你。”他点头答应。   明若柳展颜一笑,生怕他反悔,立时将笔搁在笔架上,兴冲冲往外跑。   “我去吩咐泛漪多做两个菜,你快点画,画完来水阁吃饭!”   顾琢斋画完手头的画,整理好东西到水阁时,天色已擦黑。回廊一顺点着小巧精致的灯笼,昏黄的烛光倒影在池塘水面上,池中锦鲤悠然游过,便引皱一池春水。   水阁烛光明亮,四面环水的窗户都被泛漪打开,晚风穿阁而过,并着带来阁外荷花的香味,满阁清芬凉爽,一点都无酷暑的热气。   清炖狮子头,水晶虾仁,鸡汁煮干丝,银鱼羹,火腿什蔬炒饭,泛漪做的菜不比富春楼的大师傅手艺差。   四人边吃边讲闲话,无外乎就是南煌抱怨今儿在前铺遇到了什么难伺候的客人,明若柳嘲笑哪些客人不懂装懂,只认银子不认花的笑话。   说说笑笑,一顿饭吃了快一个时辰。   明若柳夹起一筷子干丝,想起什么,忽而问身旁的泛漪:“对了?明儿几号来着?”   泛漪脸上的笑容马上变得勉强。   “十七。”她轻声回答。   “十七啊……”明若柳喃喃重复着,瞬间敛了笑。   近来事情太多,她竟然差点忘了六月十七是江焕的忌辰。   “明姑娘,你怎么了?”顾琢斋见她情绪骤然转沉,不由担心。   “没什么。”明若柳摇头,将一筷子饭送进嘴巴,却食不知味。   她怎么能忘了江焕的祭日呢?!没了吃饭的心情,明若柳干脆放下了碗。   “顾公子,明天集芳堂不开门,你不用来上工,就在家里好好休息一日吧。”她说着,起身往自己房中走去。   “明姑娘?”顾琢斋望着她,一头雾水。   刚刚还挺高兴的,怎么突然变了脸色?开门不过半月,还有堆积成山的花要画,她怎么就无故说要休息一日?   他想要朝明若柳问个究竟,泛漪在饭桌下轻踢他一脚,朝他微微摆手,示意他不要多嘴。顾琢斋会意,硬生生按捺下了要出口的话。   明若柳走后,他见南煌和泛漪也不再讲笑,只是闷头吃饭,心中疑惑更甚。   “明天到底是什么日子?”他忍不住问两人。   泛漪面露难色,支吾道:“顾公子,你别问了。阿柳要你休息一天,你休息就是了。你让她自己呆上一天,后天她就好了。”   “为什么?”顾琢斋更迷糊了。   “别问了!那是阿柳的伤心事。”泛漪对顾琢斋的刨根问底有点招架不住。   伤心?明姑娘为什么会伤心?又是在为谁伤心?   江焕。   这个名字莫名其妙跳进顾琢斋脑子。   不知怎的,顾琢斋就是觉得明若柳每次变得古怪,都是因为这个叫江焕的人。   “是因为江焕吗?”他问。   泛漪和南煌同时一惊,南煌还稳重些,泛漪脸上的慌张掩都掩不住。   “我吃好了!你们慢吃!”泛漪怕自己嘴巴不牢,干脆落荒而逃。   她这表现更坐实了顾琢斋心中猜想,泛漪跑了,他便看向南煌。南煌淡定地一抬手,直接将顾琢斋挡了回去。   “你别问我,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南煌这人说到做到,他这样说,顾琢斋也明白一定从他那儿套不出话,只得就此作罢。   第二日顾琢斋在家休息,忙时乍闲,他反倒觉得无所事事。读了半日书,练了半日字,他总是不自觉想到明若柳前一晚由喜转悲的表情。   下午樵青送来了一篮子孟夫人亲手晒的干货,并带话要他将这些东西也送一点儿给明若柳。顾琢斋得了由头,吃过晚饭便去了集芳堂。   他敲门,半天也没人应。他以为没人在家,正打算打道回府,门就嘎吱一声从里面打了开。   作者有话要说:  南煌:拒绝做僚机   孟夫人:我就是二号僚机没错了!   作者:我就是亲妈没错了! 第26章   “顾公子,你怎么会来这里?”明若柳侧身在门里问道,并没有将顾琢斋请进来的意思。   她穿着素白衣裙,挽起的乌发上没有任何华丽珠翠点缀,只在鬓边簪了朵素雅的白色木芙蓉。明若柳未施脂粉,眼圈儿红红的,一看就是才哭过。   她是在祭奠什么人吗?   顾琢斋想着,将手里的篮子递了上去,“樵青今儿送来了这些东西。孟夫人特地叮嘱我,来分给你一些。”   明若柳接过竹篮,勉强一笑,“替我谢谢孟夫人。”   顾琢斋不想走,他站在门口,想等着明若柳顺水推舟留他进门,却不想今日明若柳一点留他的意思都没有。   “那我就……先走了。”他说着缓缓走下台阶,心里还有一丝期望。   明若柳点点头,轻声答应一声,准备合上门扉送客。   恰在此时,天边响过声爆裂的惊雷。   两人都被这雷声吓了一跳,明若柳抬头,天边乌云翻滚,雷声隐隐不绝。顾琢斋脸上传来丝丝凉意,他伸手一摸,手指湿润,雨已落在了他颊上。   “下雨了。”他愣愣回头对明若柳说。   雨一点一点落到地下,打湿了青石板铺成的地面。夏日的雨来得又急又快,不过眨眼,大雨已似瓢泼。   “顾公子,快进来躲雨。”明若柳拉开木门,立即将他请进门。   顾琢斋得了理由留下,不由庆幸自己出门前犹疑片刻,还是放下了本想随身带着的雨伞。   大雨落在瓦片上,砸出一片急响。雨水顺着瓦檐往下淌,落在地上的浅沟里,泛起点点涟漪。   明若柳领着顾琢斋穿过回廊,一路上竟然反常的不发一语。她身形本就娇小玲珑,今日穿的素白衣裳料子轻软飘逸,她走时衣摆随风微摆,整个人恰如朵迎风夜开的百合,清雅俏丽。   这么久都没见到泛漪和南煌,顾琢斋没话找话。   “南煌和泛漪呢?他们不在家么?”   明若柳应声回头,神情颇是沉静,“铺子难得休息,他们出去晃荡晃荡,应该晚上才会回来。”   顾琢斋答应着,心中疑虑更甚:明姑娘到底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像是变了个人?   集芳堂东西两楼各有一间茶室,西楼的茶室用来接待客人,东楼的茶室只是明若柳一个人私用。明若柳将他领至东楼的小茶室,这间茶室只有西楼的一半大小,装饰却秀气精致许多。   将水壶坐上茶炉后,明若柳怕室中太过炎热,便起身推开了两扇窗户。闷闷的雨声一霎变得清晰。窗外种着两颗芭蕉,盛夏蕉叶翠绿,雨滴在芭蕉叶上,淅淅沥沥的,别有一番意趣。   明若柳从室中的一个小屉里翻出个檀木盒,从里面取出两片香木,点燃后扔进香炉,不过多时,便满室盈满了幽幽的香气。   “明姑娘,别忙了。”顾琢斋见她还要去做点心,连忙起身拦住她。   他只不过在此避雨,何苦废这么多精神。   不想明若柳却甚是坚持。“你略坐坐,不过几样点心,很快的。”她说着,不等他挽留,就跑了出去。   顾琢斋无法,只得一人留在茶室。   茶室是明若柳专用,顾琢斋不好乱碰东西。他见室中东头摆着架古琴,不由微感惊讶。   明姑娘还会弹琴?   他只知道她爱嗑瓜子看话本,倒从来不知道她还会弹琴。   他走到琴边,见这琴形制修长,漆面清亮,别有古韵,便忍不住想试一试。他微挑琴弦,琴音松透清亮,爽朗清澈,似金石铿锵。   爱好音律之人,得到好的乐器,总免不了想要过一过手瘾,顾琢斋自然也不例外。   明若柳在厨房做好点心,念着顾琢斋等得久了,脚步匆匆地端着点心赶回茶室。离茶室十几步远,她隐隐听见里面传出的琴声,心神骤然一震,猛地停住了脚步。   潇湘水云!   竟然有人在弹潇湘水云!   她不可置信地摒住呼吸,一时分不清周遭的一切是真是假。她小心翼翼地往茶室走,脚步轻得若踩在云端。   走到门口,她看到顾琢斋端坐在琴前悠然而奏,与江焕初见时的情景一股脑地涌到了她眼前。   两百年前,她初能化成人形,天不怕地不怕,对一切事务都十分新鲜。彼时正直前朝鼎盛,御花园里时不时就有欢歌宴席。   她好奇,时不时就变化成野猫野鸟混在人堆中看热闹。那夜宴席至末,席上歌舞渐阑,她没了兴致,便悄悄溜出来透气。   她化成只小猫,在御花园里随意溜达,逛到歆兰亭,不自觉被亭里传出的琴声吸引,停住了脚步。   今夜乐坊的乐人皆在席上表演,这里怎么还会有人在弹琴?   她轻巧地躲进花丛,歆兰亭里坐着一穿着官服的青年男子,半低着头抚弦,弹的便是潇湘水云。   男子眉目俊朗,利落的发髻上不似大多数王公贵族,以时兴的黄金珠石做装饰,而只是插了只式样简单古朴的白玉簪。   明若柳藏在花下,看他不由看得呆住。   常在宫中来往的人习惯掩饰自己的眼神,他们在明若柳眼中就像一潭没劲透了的死水,不管底下有多少暗流奔涌,表面永远平静地浮着层厚厚的绿藻。   而这青年的眼睛黑白分明,毫不屑于掩饰自己飞扬的神采。他觉得自己弹得好或不好,都可以从他眼神细微的变化读得一清二楚。   没过多久一个老乐师也到了歆兰亭,两人笑着交谈半晌,青年起身离去,明若柳目不转睛,只觉得他走动的风姿都自有番气度。   清朗的月光洒在细窄的宫道上,将青年的影子拉得老长。明若柳不记得自己跟了他多久,但她记得这个青年走着走着,忽然转过身,发现了她变成的白猫。   她僵在原地,有一种做坏事被发现了的心虚,鬼使神差,她对着青年示威似地哈了口气。   青年一笑,不疾不徐地向她走来,似是怕她突然跑掉一般,特意放轻了步子。他走到明若柳跟前蹲下,伸手揉了揉她毛绒绒的脑袋。   “哪儿来的猫?”他喃喃自语,声音明朗清爽。   明若柳整个人晕乎乎地,第一次知道话本子里写得‘红鸾星动’到底是个什么真切的含义。她盯着他挂在腰间的玉牌,认认真真地默念了三遍他的名字。   江焕。江焕。   江焕。   “明姑娘?”   顾琢斋的声音将她从回忆里惊醒,她身体一颤,遽然回神,便见到顾琢斋站在自己跟前,脸上写满了疑惑。   “顾……顾公子。”她张口,声音晦涩难听。   他为什么会弹潇湘水云?又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弹这首曲子?难道真的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顾琢斋浑然不知她在想什么,他接过她手里的茶盘,担忧地打量她一眼,关切问道:“你没事吧?”   明若柳摇摇头,赶紧收敛心神。   茶炉上烧的水已沸了半天,她颤着手想要拎起茶壶泡茶,不想手还没伸上去,顾琢斋就抢先一步握住了把手。   两人的手碰到一处,明若柳一惊,收回手,这才发现自己刚才走神,空着手就想去抓滚烫的把手。   “明姑娘,我来吧。”   顾琢斋手上隔着块干净的湿布,将烧沸的滚水倒进茶盅,洗茶,泡茶,点茶,然后将茶杯递到了明若柳手里。   明若柳接过茶,小口小口地啜着茶,半垂的眸子里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顾琢斋喝着茶,眼神时不时就落到了明若柳身上:明姑娘到底是怎么了?今儿一天都魂不守舍。   “明姑娘,你原来会弹琴的。”   一室寂静,唯有潇潇雨声,顾琢斋主动打破了沉默。   “我不会。”明若柳勉强笑笑。   江焕当夜弹的琴是那个老乐师的,老乐师死后,这琴就被收进器乐坊里吃灰,后来明若柳想办法把这琴偷了出来。   “那琴养得很好。”无话可接,顾琢斋勉强挤出句话。   明若柳的眼神越过他,径直落到他身后的琴上。良久,她眸光闪烁,轻声问道:“顾公子,你能教我弹琴吗?”   “我很喜欢潇湘水云这一首,一直想学,却没人教。”   说到‘没人教’三字,明若柳轻轻一眨眼,一滴眼泪就从她眼中径直落下,她惊觉,低头飞快地拭去了颊上的泪珠。   江焕说过要教她,还没来得及教,人就死了。   明若柳工尺谱不识,五音不分,当真要学会潇湘水云这首曲子,怎么也得花个几年打基础。可看她这梨花带雨,伤心欲绝的模样,顾琢斋也不意再与她论什么琴道。   他走到琴前坐下,明若柳跟着坐在他身旁。他收敛心神,抬手勾起一串清音,明若柳记不住拨弦的顺序,手放在琴弦上,不知所措地看向他。   顾琢斋无奈一叹,起身走到明若柳身后,轻轻捉住她两手。   两人凑得极近,呼吸可闻,顾琢斋站着半弯腰,明若柳就像依偎在他怀里。手里的葇夷细腻柔软,顾琢斋竭力摒除杂念,一个音一个音的教她弹。   弹着弹着,怀里的人一颤,就像梦醒似地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明若柳回过头,看向他眼神凄艳婉绝,动人心魄。   顾琢斋的心像是停了跳,他怔然看着明若柳的脸,不自觉握紧了两人相扣的手。   怀中的美人倾国倾城,淡如远山的细眉,含情百种的水眸,秀挺的鼻,不点而艳的唇,他的眼神微妙的移动,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让他脑袋发昏。   他缓缓低下头,想要吻住明若柳的唇,就像是想要取回一件本就属于自己的宝物。 第27章   “阿柳!你看这面具好玩吗!”   泛漪的声音突兀响起,一室旖旎瞬间消失殆尽。明若柳和顾拙斋同时惊醒,两人遽然松开手,明若柳的手不小心打到琴弦,撩起串杂乱无章的琴音。   顾琢斋转过身,心跳得几乎快要蹦出嗓子眼。   我刚刚在做什么?又想做些什么?我真是个禽兽!他捂住前额,修长的五指不知是因为懊悔还是激动,微微发着颤。   明若柳又何尝不是一样慌乱。   她半低着头,两手紧张地扣着琴弦,身体僵硬得一动不动。坚韧的弦在她细白的手心里勒出道道红痕,她也没有一点感觉。   泛漪举着个昆仑奴面具跑到茶室门口,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顾琢斋。室中两人背对着背,一个满脸惭愧,一个脸上飞满红晕,饶是傻子,也知道自己撞破了怎样一幕。   “那什么……我先走了。”   泛漪尴尬退出茶室,不留神撞上了慢悠悠背着手跟过来的南煌。   “怎么不进去?”南煌不明所以,还奇怪地伸头往里看。   泛漪比了个嘘的动作,慌里慌张地把南煌往外推,“别问了!顾公子在里面!”   她将声音压得极低,南煌惊讶地一瞪眼,竟然更想走到房中去看个究竟:怎么回事儿?怎么他一会儿不在,那姓顾的小子就趁虚而入了?!   泛漪脸红成这样,他们到底在里面干些什么?!   场面已经够可怕了,南煌还想凑什么热闹!泛漪心下哀叹一声,连拖带拽地拦住南煌,抵死不肯放他进门。   “明姑娘,多有得罪了。”   听到里面传来顾琢斋惶恐的声音,南煌和泛漪同时停下动作,颇有默契地一秒贴在了虚虚掩着的门边。   顾琢斋对着明若柳长揖不起,已下定决心,无论明若柳是要打要罚,还是要拿他报官,他都没有一句怨言。   明若柳坐在琴前,半垂的眸子眸光闪烁,似在做着什么挣扎。她缓缓松开握着琴弦的手,下定了决心。   “顾公子。”明若柳轻声说,声音飘渺得若散入空中的一缕香烟。   她稳了稳心神,又道:“从明日开始,你……你不必再来集芳堂了。”   顾琢斋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倒宁愿明若柳捉他去见官!   明若柳说完这句话,起身往外走去,她飞快地瞥一眼顾琢斋,看见他失魂落魄的表情,心骤然一紧。   顾琢斋躬着腰,看着她飘飞的裙角从自己眼前一晃而过,竟忍不住想要唤住她。   别赶他走。   打他骂他都好,就是不要赶他走。   他不想再回到一个人那暗无天日,犹如一潭死水的生活。他已经习惯了生活里有明若柳这一抹亮色,他舍不得失去她的温暖和明亮。   “明姑娘……”   明若柳听到顾琢斋颤抖的声音,脚步忍不住一滞。   但是她不可以再让顾琢斋留下来,再让他在自己身边,她怕自己会迟早忍不住心动。   她提醒过自己无数次,顾琢斋是顾琢斋,江焕是江焕。现在她的确不会再把顾琢斋和江焕混为一谈,因为顾琢斋在她心里一日比一日清晰,一日比一日牢固。   反之,江焕越来越黯淡,有的时候,她甚至记不起他。   她狠心拉开茶室的门,泛漪和南煌呆呆站在门外,都被她刚才说的话吓傻了。她沉静地扫过两人,快步走向自己房间。   泛漪晃然回过神,心里满是疑惑。   搞什么啊?!她不是要嫁给顾琢斋,帮他圆上上辈子未竟的心愿吗?怎么事情好不容易有了几分眉目,她倒要把人赶走了?!   “阿柳!阿柳!”她跑着追上去,想要劝劝明若柳。   明若柳这时候谁也不想理,她反手把泛漪关在门外,任她怎么敲门都不应声。她坐到梳妆台前,想要拿出江焕的玉簪看一看,小屉抽到一半,又突然改了主意。   她烦乱叹口气,将抽屉塞回去,一头栽倒在床上,连着甩了好几下脑袋。   就这样吧!   她自暴自弃地想。   那日之后,顾琢斋果然没再来集芳堂。堆积成山的活儿需要人做,集芳堂贴出去招画师的告示,来应聘的人也不少。可换来换去,总没一个合适的,不过短短半月,就换了五个人。   这日明若柳在花帐打理花,泛漪拿着张纸,气冲冲地一掀帘子走了进来。   “阿柳!你看看!这是早上文华斋送来的账单。”她没好气地把纸往明若柳手上一拍,气愤不已。   “顾公子一个月都用不了这么多颜料,那姓黄的才来三天,就买了这么多有的没的!”   明若柳扫过眼账单,心知肚明泛漪打的是什么算盘。   这些天招来的的画师,泛漪没一个满意,不是嫌人家的画太艳俗,就是嫌人长得太丑,更莫名其妙的,是嫌人家吃饭的声音太大。   她折起账单,随手放在一旁,不以为意道:“人家用不习惯顾公子用的颜料文具,买点新的怎么了?你别在这儿挑刺,没事找事。”   没事找事儿?   “阿柳!”泛漪气得一跺脚。   “顾公子在我们这儿干得好好的,你干嘛莫名其妙辞退人家?你不是要报恩吗?他来都不来我们这儿了,你还怎么报恩?莫非你反悔了,不想对他好了?”   泛漪噼里啪啦,竹筒倒豆子般把这些天来憋着的话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明若柳听罢,沉着脸重重将喷壶放在桌上,喷壶里的清水溅出来洒了一桌子,惊得泛漪心里一颤。   “你这么想顾琢斋,干脆从集芳堂出去,自己开家花铺,让他做你的画师好了!”明若柳心烦意乱,语气不觉有点冲。   泛漪从未被她认真凶过,此时便有点委屈。   “你这么大声做什么?”她一扁嘴,说话带了哭腔。   “你哭什么?”明若柳有点慌了,她瞪泛漪一眼,却还在嘴硬。   泛漪本来没哭出来,这下被明若柳一瞪,眼泪竟真的如决堤般流了下来。   我心心念念为你好,你倒嫌我多管闲事!当初不管不顾要缠着人家顾公子,如今真撩得人家动了心,反倒将人扫地出门,理都不再理一下。   泛漪本就为顾琢斋抱不平,此时干脆豁了出去将想说的话说了个痛快。   “我为顾公子哭!人家是倒了什么霉,要被你来来回回地折腾?你真的想对他好,就不要伤他的心!你要是不喜欢他,不如我们收拾家伙,明儿就回御花园,把他丢到后脑勺!”   明若柳别的没听见,就听见泛漪说要回御花园。   “你想走了是不是?”   “是啊!怎么了?”   两人话赶话,声音越拔越高。南煌听到花帐里的动静不对,赶紧跑进来打圆场。   泛漪哭得抽抽噎噎,小脸憋得通红。南煌哄着泛漪先离开,明若柳心里不好受,重新拿起喷壶想要把没浇的花浇完,却实在无心做事。   没一会儿,南煌掀开帘帐,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会儿明若柳的脸色,生怕哪一个动作做得不对,就惹来她朝他发火。   “泛漪好了?”明若柳生硬地问。   南煌点点头,正打算放下帘帐溜之大吉,不想明若柳就叫住了他。   “你也觉得赶走顾琢斋,是我做的不对?”明若柳问他。   “这……”南煌面露难色,不知如何回答。   人走都走了,再来纠结这个问题还有什么必要吗?何况这半个月一提顾琢斋她就甩脸子,谁还敢说她做的不对。   “说实话。”明若柳盯着她,声气严肃。   南煌挠挠脑袋,极力将自己的措辞放得柔和些。   “我觉得吧,顾琢斋……也没做什么万恶不赦的事儿,你这样对他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确实不大好。”   他见明若柳不吭声,胆子大了两分。   “他又不知道江焕是谁,你赶他走,他可不冤么?!”   那他还轻薄我呢!明若柳忿忿地想,却不好将这话说出口。她一转念,待想到那天顾琢斋教自己弹琴的情形,双颊不禁作烧。   “你出去吧。”她没好气地打发走南煌。   南煌如获大赦,马上就溜了个没影。   明若柳修剪着一株茉莉的花枝,剪着剪着就不自觉想到顾琢斋听到说明天不用来了时,那黯然神伤的眼神。   她手拿着花剪,心烦意乱:半月没见到那呆子,也不知道他每天在干些什么。   他有没有找到新的活儿?有没有被白家的人刁难?有没有跑去跟孟夫人诉苦?有没有……想她?   “唉!”   她懊恼地扔下花剪,对当时的举动悔之不及:自己那天那么冲动干嘛?!说话之前怎么就不知道要先过下脑子?!   现在进退两难,怎么做都不合适,真是自己咎由自取。   作者有话要说:  顾琢斋&明若柳:我们什么……都没干啊? 第28章   花铺打烊前,明若柳照例到西面小楼转了一圈。她对新来的画师本无甚意见,可泛漪闹过一场之后,她也不打算再留他。   把人打发走,明若柳竟像了结了桩心事般,心里松快了不少。其实她不喜欢别人动顾琢斋用过的东西,也不习惯画室沾染上别人的味道。   到了晚间,泛漪生闷气,把自己关在房里,晚饭也不肯来吃。南煌陪着明若柳吃饭,见她脸色不豫,便只是低头扒饭,生怕哪里一个不注意,又惹得她发火。   池塘边草丛里蛙声虫鸣欢快地响成一片,水阁里却是安静至极,气氛凝滞。明若柳表无表情地吃饭,心里颇不是滋味儿。   这半月,他们几乎就没好好地吃过一顿饭。   他们都是妖,就算一顿两顿不吃,也没什么大碍。顾琢斋在时,平日除开午饭,明若柳还三天两头地留下顾琢斋一起吃晚饭。   泛漪为了帮她讨好顾琢斋,没有一顿饭不是花尽了百般心思。   顾琢斋走后,泛漪心里憋着气,做饭潦草了不少,晚饭更是有一顿没一顿,就差把‘我不高兴’四字贴在脑门上。   食不下咽,明若柳把饭碗往桌上一放,起身往泛漪房间走去。她气势汹汹,明摆着要找事儿,南煌心下一凛,赶紧跟了上去。   “泛漪年纪小,你别和她一般见识。”   “她也就是赌赌气,你怎么还认真和她计较起来了?”   他想拦又不敢拦,只能跟着明若柳飞快的脚步磨磨唧唧地劝。明若柳狠瞪他一眼,他当即收声,再不敢和稀泥,免得引火烧身。   明若柳走到泛漪房门口,抬手砰砰砰连拍了好几下门。   “出来!”   里面没传出一点声响。   “给我出来!”明若柳火冒三丈,声音不觉严厉。   这朵小白莲连她都敢不理了,难不成还真想翻天?   “我不出来!”   里面传出泛漪带着哭腔的回应,明若柳强压怒火,高声问道:“那你想怎样?!”   “我不想怎样!”泛漪立时回嘴。   南煌被泛漪这个不识好歹的回答无奈得一翻白眼,明若柳一声冷笑,脸上的表情又冷峻了三分。   “你再不出来,再不好好讲话,就别怪我不客气!”   她语气冰凉,吓得身旁的南煌一哆嗦:明若柳说不客气,就当真不会客气。   当年园中的金腰燕看中她戴着的紫燕钗,死活也想有一个。这紫燕钗是明若柳千方百计从宫里偷出来的,她没戴几日,新鲜劲儿没过,自然不肯送别人。   那只金腰燕也是个死心眼的,明要得不到,她就决定暗偷。   明若柳一时不察,竟真的让金腰燕偷到了手。她要金腰燕把钗还她,金腰燕得意洋洋,当然不愿意把到手的东西还她。   “你不给我,就休怪我不客气!”   那时明若柳就像今日般冷笑着说出了这句话。   御花园里的妖相处了几百年,这种小打小闹不知道见了多少回。   横竖不过是个精致首饰,众妖听了明若柳这句话,皆是一笑而过,没人当真以为她会报复。   不成想,明若柳就真和这只金腰燕杠上了。   金腰燕是羽族,虽然成妖,迁徙习性却不改。她秋末南飞,待第二年夏天重回御花园时,便发现者自己住了十几年的旧燕巢被明若柳毁得干干净净。   前朝宫里的鸟巢不说一千也有八百,也亏得明若柳肯花这番精神,翻遍整座皇宫找出她的鸟巢,只为出心头一口恶气。   怂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一场纠葛横亘一整年,最后那只金腰燕还是悻悻还回了那只紫燕钗。   事情过去两百多年,明若柳和金腰燕早已重归于好,见了面也能笑嘻嘻地叫声姐妹。但从那以后,整个御花园再没人敢得罪明若柳。   果不其然,明若柳这句话才落地,泛漪的房门就嘎吱一声打了开。泛漪委屈巴巴地站在门口,小嘴倔强撅着,一抽一抽地吸着眼泪。   “终于肯出来了?”明若柳一挑细眉,皮笑肉不笑。   谁敢跟你犟啊!   南煌默默槽一句,拦在两人中间开始打圆场。明若柳不想听他废话,她不客气地把他推到一旁,直直盯着泛漪。   “你当真想回御花园?”   泛漪努着嘴不吭声。   她当然不想回御花园,好不容易能跑到人间瞧次热闹,谁愿意回到那住腻了的破园子?   “你想顾琢斋回来?”明若柳又问。   泛漪期期艾艾地看着明若柳,有点觉得自己被拐坑里了:顾琢斋不是她恩人,回不回来和自己又有什么干系?   她偷偷觑一眼明若柳,见她冷若冰霜,一时又不免犯了糊涂。   要是真想拿我当台阶,干嘛又这么凶?   她迷茫着不知如何回答,瞥眼瞧见南煌扣着两手,拼命给自己使眼神,便迟疑地点了一下头。   明若柳就等着她点这么一下头。   她从袖中取出个小香囊,将之拍到泛漪手里,“你要这么想见他,明天就自己去找他。这是他上月结下的工钱,你给他送过去。”   她说完转身就走,不想走过没两步,便听得泛漪在身后噗嗤一笑,飞跑着扑到了她背上。   “明明就是你自己想把顾公子找回来!”   泛漪从后面圈住她脖颈,不依不饶地扯着不肯放手。   明若柳差点被泛漪这一下勒得背过气来,她还想绷着脸维持一下自己的威严,泛漪却已完全看透了她的心思。   泛漪呵了一下双手,毫不留情地向明若柳腰间一阵乱挠。明若柳触痒不禁,她笑得花枝乱颤,连忙往南煌身后躲。   泛漪不肯放过她,当即追了过来。   “是不是你想去找她?快点说实话!”   两人绕着南煌躲来躲去,没过一会儿就笑着抱在了一处。南煌不懂小姐妹间这腻腻歪歪的感情,只觉得两人莫名其妙。   闹得累了,泛漪靠在明若柳身上,轻声问道:“你怎么不自己去找顾公子?”   “我怎么好去找他?”明若柳笑的为难。   人是她赶走的,就这样找回去,她的面子还往那儿搁?   泛漪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不以为然地一撇嘴,“你这次用送工钱当借口,那下次怎么办?”   明若柳倒没她想的这么长远。   下次的事儿那就下次再说呗,理由千千万,总不是能找出两个来用用?   “我还没想好要不要他回来,你这次上门,把钱送到了,见他没个好歹,就快点回来,别在那儿一耗耗一天。”明若柳别别扭扭地嘱咐着,起身离去“时候不早了,你早点睡,明天别起晚了。”   泛漪笑眯眯答应一声,已瞧透了明若柳的嘴硬心软,口是心非。   想人家又不肯直说,活该自己受罪!   明若柳回到自己房中,想着明日就能得到顾琢斋的消息,心里竟感到几分雀跃。   她是妖,平日变做个猫儿鸟儿溜到到顾琢斋家看一眼,易如反掌的一件事,她却一直没做。   她也真的没想好要不要让顾琢斋回来。   发生过那日茶室的事情后,她一想起江焕,就不自觉觉得心虚。   当时顾琢斋握着她的手教她弹琴的时候,她想着的是江焕。可四目相对,顾琢斋朝她低下头,想要吻她的时候,她真真切切地心里眼里只有顾琢斋。   顾琢斋和江焕,到底是两个人,还是一个人,她已经彻底迷糊了。   没成想泛漪第二日去天宁巷,却扑了个空。   顾琢斋不在家。   来都来了,泛漪不甘心无功而返,便找到一僻静处,变成了只雀儿飞进了顾家。   顾家冷冷清清,泛漪化成人形落地,走进书房,见书桌上放着张裁开的书信,虽然知道不应该,但还是忍不住拿起偷看。   信是程安亭寄来报喜的,大意是说自己顺利考过乡试,拟定回乡准备来年上京会考。自己已经从江陵府动身回城,若是顾琢斋方便,可在初三日为他接风洗尘,在驿站相会以叙久别之情。   “昨儿是初三,怎么今天顾公子还不在家?”泛漪一边喃喃自言自语,一边将信按原样折好放进信封。   驿站相会……   驿站?   泛漪反应过来,手猛地一抖,差点没拿住信。   浮桥镇的驿站,不就只有镇外荒山脚下的那一个吗?   那顾琢斋岂不是要去银梦的地盘?!   那蜘蛛精和明若柳结下了那么深的梁子,要是顾琢斋身上沾染的明若柳的气味还没散尽,被她发现了,她还能放过顾琢斋?!   泛漪吓得手脚发软,赶忙摇身重新变成只白文鸟,飞回集芳堂报信。 第29章   明若柳听泛漪说顾琢斋不仅去了银梦的地盘,还一夜未归,当即把什么脸面架子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江焕已经为她死过一次,要是顾琢斋这次因为她有了个三长两短,她当真会想一掌拍死自己。   她和南煌两人急匆匆赶到郊外,刚上荒山,听得周围多有人声。他们循声找去,便看到程府的家丁在漫山遍野地找人。   难道程安亭也一并不见了?   明若柳慌张地看向南煌,一张俏脸急得煞白。   “没事的。”南煌揽住她肩膀,低声安慰。   明若柳关心则乱,南煌倒冷静得很。无论如何,先去驿馆打探一下消息总不会错。   两人绕到在山体另一边的驿馆,万没想到会碰到孟思年和孟夫人。孟夫人见到明若柳,清亮的双眸遽然一亮,马上迎上前来。   “你们也是来找人的?”   她见明若柳脸色惨然,立刻握住了她的手。明若柳手上冷汗涔涔,一派冰凉。   “夫人……,”明若柳张嘴便忍不住哽咽,她吸吸鼻子,勉强忍住泪意,“你们怎么会来?”   孟夫人轻叹口气,眉头亦是紧锁。   昨日程安亭赶到这里时,已是傍晚。夜间赶路多有不便,他便想着在此处休息一夜,第二日再回浮桥镇。顾琢斋与程安亭友情甚笃,接到了他的信,便按信中所言到这里来为他接风。   顾琢斋接到程安亭,两人有说有笑地吃了顿晚饭,这都是驿馆老板亲眼见着的。   两人两月未见,程安亭此行经历了不少风物,晚上就拉着顾琢斋要秉烛夜谈。谈到三更,程安亭兴头不减,见伺候的书童墨烟困得睁不开眼,就打发他先去睡。   墨烟想着横竖都到了家门口,这驿站也是官家开的,肯定不会出岔子,就自己先去睡了。可没想到一觉醒来,顾琢斋和程安亭全没了踪影。   墨烟左等右等等不回来人,心头发慌,便赶紧回了程家禀报这事儿。程安亭是程家的独子,程夫人听到这蹊跷消息,当下就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程家人想着说不定程安亭和顾琢斋去到了孟先生家,第一个便找到了孟宅。   顾琢斋算是孟思年的半个儿子,听到顾琢斋跟着一起不见了,孟先生无论如何也要跟着一起找人。   明若柳听罢,心里不由一沉。   三更半夜莫名失踪,对人而言难以做到,对妖来说,耍一点小手段就已足够。   “我去他们房间看看。”她说着,举步就往驿馆里走。   驿馆地方不大,是个两层高的小楼。和平常酒楼一样,一楼用来给来往的旅人吃喝设席,二楼就用来休息住宿。   程安亭要的是驿馆最好的房间,里头布置精致舒适,推开窗便能将平野景色一览眼底。明若柳踏进房间,果不其然闻到了缕似有若无的妖气。   她顺着气息找去,发现妖气源于天花板挂着的一张不过巴掌大的蛛网。   银梦!   明若柳心头一凛,转身就往外走。   妖族恩怨分明,向来有仇必报。当日她让银梦那样难堪,银梦这次得了机会,还不知道会怎样将怨气撒在顾琢斋和程安亭身上。   “明姑娘,你要去哪?”   孟夫人在她身后追问,明若柳满身肃杀之气,就像变了个人一样,着实把她吓了一跳。   “我去找他们。”明若柳脚步一顿,回头匆匆答道,不等孟夫人再说话,就和南煌一起离了驿馆,径直前往上次与银梦交手的山洞。   就算是大白天,那背阴处的山洞依旧是阴恻恻的。两人踏进山洞,明若柳打个响指,唤出一缕跳跃的灵火照亮道路。   洞中妖气稀疏,洞中岩石稀稀拉拉地挂着几缕蛛丝,看来银梦是没有再将这个地方当成自己的藏身之所。   “她不在这儿,我们还是去别处找找吧。”   洞中阴湿,南煌上次被蛛丝糊一脸的阴影还没完全散尽,心里阵阵发紧。   明若柳摇摇头,依旧脚步坚定地往洞内深处走。银梦想要报复,当然是当着她的面报复比较爽。如果她猜得没错,银梦一定会在此处留下线索。   果然如她所料,山洞尽头挂着张完美新鲜的银色蛛网,网上还放了个东西。   明若柳眸光一闪,抬手从袖中飞出缕柳枝挑起蛛网上的物件,抛回倒自己手中,   “顾琢斋的佩玉!”南煌一眼就认出了这是顾琢斋一直配在腰间的玉。   明若柳摸索着手里温润的玉,眸光明明灭灭,心中不禁浮起杀意。   就在此时,山洞里忽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响,南煌想起当日银梦召出的无数小蜘蛛,霎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明若柳将玉佩塞到衣服里收好,警戒地看向四周,便见到无数蛛网就如墨滴入水中一样,沿着山洞的洞壁一张张长出来,不过须臾就将山洞结网结成了个盘丝洞。   两人望向洞口,这才发现洞口已在不知何时被白色的蛛网糊了个严严实实,滴水不漏。   洞中响起女子银铃般的妖媚笑声,银梦的声音忽远忽近,似梦似幻,不能辨明方向。   “滚出来!”明若柳怒喝。   “明若柳,这么着急做什么?”银梦说着咯咯笑起来,直笑得南煌头皮发麻。   “你先告诉我,那个男子身上为什么会有你的气味?”   明若柳站在原地不动,脸色阴沉到可以拧出水。她不说话,银梦却是卯足了劲儿想要刺激她。   “莫非,这男人是你的猎物?”   她轻蔑一笑,“我若不是通过子蛛闻到你的气味,可还真信了你那副道貌岸然的样子。”   “告诉我,你打算留他留到什么时候,又打算怎样吃掉他?”   银梦的声音千娇百媚,却让明若柳直犯恶心。   不是每个妖都想着吃人的,你这个变态!   “把他还给我!”明若柳勉强压抑着动手的冲动。   其实她现在恨不得一把火烧了这个山洞,可她也明白,顾琢斋和程安亭都落在银梦手里,她不好轻举妄动。   “还给你,好呀!”银梦答应得却是爽快非常。她娇笑一声,千娇百媚道:“是还你他的脑袋,还是还你他的手啊?!”   话音未落,一样东西就朝明若柳脸面径直飞过来。明若柳待看清飞来的东西是何物时,脸色一下变得惨白。   飞来的赫然是一只人手!   她下意识伸手去接,待想起银梦手段阴毒,瞬间凝出把柳剑,毫不留情地将飞近的手一剑斩成两段。   人手爆裂开来,眨眼化成了无数小蜘蛛,小蜘蛛噼里啪啦掉落在地,四散奔逃,南煌眼疾手快地在两人身周划一个圈布下结界,免得小蜘蛛爬进来。   “卑鄙!”明若柳咬牙切齿地骂。   她刚才要是一时情急用手接住了小蜘蛛变化成的手,只怕现在已经被蜘蛛爬了一身。   “明若柳,刚才的手是假的,可你看看现在眼前的人,是真还是假?”   银梦一计未成,也不着恼。她说完,被层层蛛网覆盖着的山洞一角,蛛网脱落两层,露出了被蛛网缠得结结实实,已经失去了意识的顾琢斋。   明若柳眸光一亮,想要走到顾琢斋身边,不想才走出一步,便见到银梦化成半人半蛛,从山洞顶爬了出来,拦在了两人中间。   银梦人面蛛身,虽然面容姣好,看起来怪异可怖,令人胆寒。她娇媚一笑,一只毛绒绒足肢轻巧地放在了顾琢斋的心口处,从容有余地一下一下点着。   明若柳的目光随着她动作,沉声问道:“你想怎么样,直说便是。”   “聪明。”银梦露出了一个赞许的笑容,单刀直入地提出自己的要求,“我想每十天一个壮年男子,对你来说应该不难吧?”   明若柳听了忍不住翻白眼,十天吸一次阳气,你也不怕齁得流鼻血!   她冷笑一声,客客气气地回击道:“难是不难,但是你倒说说,我凭什么要听你的话?”   银梦脸上的笑容一瞬僵住。   就在这眨眼的怔愣间,明若柳已如闪电之势向她射来了一缕柳条,银梦见她又想故技重施用柳枝困住自己,连忙抬起腹部向她射出一团蛛丝。   明若柳才不想和她傻乎乎地打硬架,她轻笑一声,整个人便幻化成了无数片潇潇柳叶。   柳叶在山洞中四处乱飞,银梦知道这些叶中只有一片是明若柳真身,她生怕明若柳直击她的命门,一条腿勾起昏迷不醒的顾琢斋就往岩洞石块的缝隙里拖。   “喵!”   南煌化成原形朝她扑来,趁乱一爪子划断了连着顾琢斋的蛛丝。银梦一惊,张口便吐出一串毒液。南煌这次学乖了,他起身从银梦头顶越过,毫不留情地一爪子摁住了银梦的后脖颈。   顾琢斋直直从空中落下,柳叶咻然聚成一团,明若柳化成人形接住顾琢斋,狠狠瞪了南煌一眼。   要死啊!他是人不是妖,就算没死摔这一下差不多也得死了。   银梦八只足肢一齐乱蹬,可无奈后颈被南煌摁得牢牢的,怎样挣扎都是徒劳。南煌居高临下,得意洋洋地想要一报当日之恨,不承想银梦忽然变成了人形。   手下的女人胴体丰盈有度,凹凸有致,更要命的是,还赤身露体,□□。   南煌虽然化成了原形,但既然成妖有了灵性,便似人一般懂得廉耻。大片雪白的肌肤扑入眼帘,他吓得马上闭上了双眼。   银梦手脚并用,一下从南煌手下挣出来,向洞口落荒而逃。 第30章   明若柳万没想到银梦竟然会在男子面前做出这样匪夷所思的行为,这次若让她逃了,还不知她以后会丧心病狂做出怎样的事。   她心里动了杀意,抬手就朝银梦背心飞掷出一枚柳叶镖。   银梦听得背后风声劲劲,立时仰头吐出缕银丝粘在洞顶,将自己吊起来。柳叶镖势如破竹,银梦避之不及,大腿被划破了道深深的血口。   腥臊的血从银梦伤口喷溅而出,银梦低低地痛呼一声,转过身怨毒地望明若柳一眼,轻摇腹尾,召出了无数小蜘蛛。   小蜘蛛潮水般向明若柳和南煌涌来,一路铺设下数不清的蛛网,银梦八足齐动,往洞口逃去。   “别想跑!”   明若柳双手化成十几条柳枝,飞舞着向银梦八足缠去。银梦借助着提前铺好的蛛网,来回躲闪,可无奈她一足刚刚被明若柳重伤,爬起来便一瘸一拐,不甚灵活。   眼看柳枝就要缠到自己身上,银梦骤然抬足,向西面的岩顶发出一串蛛丝。西面蛛网密布,一眼望过去,岩石上就如落满了扯散的棉絮一般。   银梦坚韧的蛛丝径直伸入岩石罅隙,她抽动足肢,一把就将程安亭从石头后面扯了出来。   程安亭双目紧闭,脸色青紫不知是活。明若柳心下一迟疑,当即调转柳条的方向,缠住了要将程安亭拖往洞外的蛛丝。   南煌飞扑向前,一爪子划断了缠在程安亭脖子上的蛛丝,银梦得以喘息,当即吐出毒液化开了糊在洞口的层层蛛网。   阳光直射入洞口,暗久乍见光亮,明若柳和南煌眼前一花,不自觉偏头避光,银梦趁着机会,飞快爬到了洞外。   南煌还想去追,明若柳却心知银梦出了这个山洞,便如鱼入池渊,再难寻到。   “不要去了!”她拉住南煌,还怕银梦在洞外另外布下了陷阱。   洞内爬满了指甲盖大小的小蜘蛛,明若柳划出快干净地方,将顾琢斋和程安亭安置好,她伸手摸向二人鼻端,见他们呼吸平稳,总算是放下了心。   “怎么办?”南煌在她身旁问道。   他们找到了人,却不能堂而皇之地将人带走。明若柳一个弱女子,他一个无名无姓的花铺伙计,就算说是自己无意中找到了两人,也是禁不起盘问的。   明若柳将银梦掷给她的玉佩重新仔细系在顾琢斋腰间,听得南煌这样问,沉吟一瞬,抬头吩咐南煌道:“你出去弄出点动静,想办法把程家人引过来。”   她秀眉紧蹙,脸上的忧虑显而易见。   “这次梁子结大了,银梦丧心病狂,说不定会发什么疯。让程家人发现是蜘蛛精作乱,也可以提醒一下城里的人不要掉以轻心。”   她说着,抬手抚上顾琢斋微凉的脸,心里还有一层疑虑却没同南煌说出来。   也不知道银梦有没有同顾琢斋戳穿她的真实身份,如果顾琢斋知道了她是柳妖,那她可要怎么办?   南煌依他所言,化成黑猫几步跃到洞外,去将程家人吸引来此。明若柳在洞里守在顾琢斋身旁,心中满是忐忑。   她抱膝坐在顾琢斋身旁,满脑子全在想着要是他知道了真相,自己应该如何应对,全然没注意到顾琢斋手指在轻轻地抽动,已有醒转的意思。   昨夜他同程安亭夜谈,谈到半夜,忽然听到驿馆外面传来了哀婉凄恻的女子哭声。更深露重,这哭声甚是瘆人,程安亭不信鬼神之说,非要拉着他要去看个究竟。   两人转到驿馆外面,就着朦胧惨淡的月光,便见到一妙龄女子蹲在驿馆旁的大榕树下呜呜哭个不住。   这女子穿着身白衣,腰肢袅袅一握,面容白净,眼角向上微挑,无故带出种妖媚气质。但此时她脸上泪痕未干,一枝梨花春带雨,也算得是楚楚动人。   见到是人非鬼,程安亭放下了几分戒心。   女子见到两人走近,像是受到了惊吓一般,赶紧擦掉眼泪,转身疾步而走。   程安亭仗义豪侠,此刻见这女子伶仃可怜,不免动了相助之心。他赶上前去问这女子为何深夜啼哭。   那女子婀娜向两人行一个礼,含羞带怯说道:“奴家是这山上猎户的女儿,今儿进城卖了些货物,没成想回来的时候,一不小心被贼人偷去了钱袋。”她说着又忍不住掩面哭起来,“我爹性格急躁,要是知道我丢了银钱,肯定会打死我的!”   “所以你不敢回家,半夜在这山脚徘徊?”顾琢斋好心问道。   那女子哭着点点头,眼泪如断珠儿一样往下滴。   程安亭路见不平,尚且要拔刀相助,更遑论碰到这一个可怜无助的弱女子?   他爽快地从腰间解下钱袋,也不计较数目就全数塞在女子手里,“姑娘,你拿着这钱赶快回家吧,时候不早了,这荒山野岭的,你还是不要在外逗留。”   那女子推却不肯收,程安亭不依,两人推搡半晌,那姑娘最后还是拗不过他一片好意,千恩万谢地收下了银子。   她往山上走两步,又停住脚步,为难地回了头。   “怎么了?”程安亭心下莫名,走上前去询问。   那女子羞涩一笑,声音温柔怯弱,“公子,天太黑了,一个人走山路,我好害怕。”她抬手指向半山腰一处闪着昏黄灯火的地方,“你们能不能……能不能送奴家回去?”   这有什么不能的?!   程安亭恍然,这姑娘一个纤纤女流,让她一个人往山上走,也难怪她害怕。他当即上前一步,自告奋勇要送她回家。   他既如此,顾琢斋自然没有不做陪的道理。   三人一齐往山上走去,却没想那星灯火看着不远,就是怎么走都走不到。这处荒山顾琢斋没来过两回,夜间漆黑,四处都是黑乎乎的,他完全不能辨明方向,只能任由那姑娘带路。   走过小半个时辰,他不由起了疑心,待问那姑娘还有多远,她也只是搪塞着说快到了。   事有蹊跷,顾琢斋拦住程安亭,给他使了个眼神,示意这姑娘有古怪。程安亭也觉得不对劲,顾琢斋如此,他便顺势停住了脚步。   “公子?”   姑娘见两人停住不走,脸露疑惑之色。   程安亭不安地打量她一眼,直说道:“你……你带着我们绕圈子,你到底是什么人,想做什么?!”   姑娘一怔,并不反驳,反而缓缓勾起唇角,绽出了一个妖艳魅惑的笑容。   “人?我可不是什么人!”她娇笑着说,纱裙下一阵蠕动,双脚变成了八只毛绒绒的蜘蛛腿。   “妖!”   顾琢斋反应过来,立即拉着已经呆若木鸡的程安亭往回跑。没跑两步,白色的蛛网就从身后飞来将他们绊倒在地。他们还来不及挣扎,就被蛛网捆了个严实。   蜘蛛精聘聘婷婷地走到他们面前,对着他的脸吹口气,顾琢斋闻得阵奇怪的香味,很快就没了意识。   他在山洞里悠悠醒来,只觉头痛欲裂,身体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想要睁眼,却觉眼皮也重的很,他依稀看到抹熟悉的青色衣角,顿时心下一惊。   明姑娘?!   难道明姑娘也被那妖精捉来了!   他回复清醒,竭力想要伸手抓住那抹衣角,身体却僵硬至极,莫说动弹了,就是话也一个字都说不出。   明若柳听到外面隐约传来鼎沸人声,想着南煌已差不离将人引到了附近,便准备离开这个山洞。   她站起身,两手一捻,召出了片柳叶。她把柳叶在掌心一攥,柳叶就化成了一堆闪着青绿光芒的粉末。   她仔细地将粉末洒在程安亭和顾琢斋身边,以免呆会儿小蜘蛛爬到两人身上。   洒到顾琢斋手边,她注意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心里猛地一跳。   这呆子不会醒了吧?!   她小心翼翼地将一根手指放在顾琢斋掌中,没想到顾琢斋还真的拼尽全力握紧了她这根手指。   明若柳一颗心立即慌乱得快要跳出嗓子眼。   “明,明姑娘……”顾琢斋气若游丝地喊出她的名字。   明若柳霍然一下站起身,往后连退几步。   他什么时候醒的?他知道些什么?又看到了些什么?!   顾琢斋头晕目眩,却还记挂着明若柳的安危。身体不能动,他勉强抬起手,想要抓住她。   明若柳惊吓地看着顾琢斋,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响,程家的人马上就要到了,鬼使神差,她竟然走上前直接一手刀重重劈向了顾琢斋脖颈。   “明……!”   顾琢斋只来得及轻轻唤出一个字,就扭头重新晕了个彻底。   “这儿有个山洞!”   洞口的人声已清晰可闻,明若柳立即摇身变成一只麻雀,附在山洞的洞壁上,趁着成家人一拥而进的功夫飞了出去。   她与南煌约好事成后在山脚下的驿馆碰头,她飞到驿馆的时候,南煌早早就到了驿馆边的大榕树等她。   明若柳落地一化成人形,就抓着南煌的手惊慌嚷道:“那呆子刚刚醒了!”   “小声点!”南煌赶紧比划着让她冷静。   明若柳却是根本冷静不下来。   “怎么办呀!”她的声音比先前还要大。   顾琢斋刚刚叫了她名字,应该是已经认出了她。   要是他发现了她是妖可怎么办?!她会不会像白娘子吓死许仙一样把顾琢斋也活活吓死?他会不会去找和尚道士收了自己?   会不会再也不理她!   “你别急!”南煌摁住她肩膀,沉声交待道:“程家的人应该不过一会儿就会把他俩抬下山。反正无论如何,你得把顾琢斋要回集芳堂!” 第31章   把顾琢斋带回集芳堂?   “为什么?”明若柳茫然问道,急得根本没心思深想。   “傻啊你!”南煌无奈地敲了下她脑门。   顾琢斋不知道明若柳是妖,倒还罢了。像他这样的迂腐之人,知道了真相要是将这事儿宣扬出去,明若柳还怎么在浮桥镇立足?   提前把他软禁在集芳堂,一可防备银梦报复,二可避免顾琢斋走漏风声,怎么都不失为一条良计。   他叮嘱着明若柳等下应该如此如此,这般那般,话才说到一半,就看到孟夫人绕过驿馆一角,发现了立在在槐树下的两人。   孟夫人见到他们,立时喜气洋洋地赶上近来。   “我找了你们半天!正想着你们是不是已经回了镇上。”   明若柳还不甚冷静,听着孟夫人的话没甚反应,南煌不由皱起眉头,轻轻撞了下她肩膀。明若柳一激灵,会意过来,脸上立时做出副惊诧的表情。   “怎么?有顾公子他们的下落了么?!”   孟夫人笑着拉住她的手,给她报平安,“找到了,在山上一个山洞找到了。两人昏迷不醒,但应该没有大碍。”   她见明若柳脸上神情僵硬,以为她仍是担忧顾琢斋安危,又安抚道:“程家的人把他们送去了城里医馆医治,你可放心。”   “医馆?!”明若柳没想到程家的人直接接走了顾琢斋。   “哪家医馆!”南煌坐不住了,连忙插言问道。   无论如何,顾琢斋绝不可以在医馆清醒过来。   南煌语气严肃,孟夫人略略一怔,倒没深想,“程家就安亭这一个独子,还能送去哪?当然是送去了城里最好的仁心堂!”   南煌听罢,当即告辞进城。   孟夫人一脸疑惑地看着他匆匆离去,好奇问明若柳道:“南公子这么着急去医馆干什么?程家的人宅心仁厚,不会因为阿斋是外人就轻待他的!”   “您千万别多心!”   明若柳忙替南煌找补,“顾公子在我这儿当画师,南煌和他年纪相仿,性格又投缘,便与他十分要好。今儿听到顾公子出了事,他比我都还着急。”   “他赶着去医馆,也是体恤顾公子独身一人无人照料,想早点将他接到集芳堂去静养一段时日。”   明若柳嘴上说得诚恳,实则恶心得自己身上都不禁起鸡皮疙瘩。   南煌是妖,对人类多有戒心,就算有她这层牵扯在,和顾琢斋撑死了也就算是见面点头打个招呼的关系。   “那真是多费了南公子一片心。”孟夫人却是信了她这话,十分感动。   明若柳提到要将顾琢斋接到集芳堂,倒是提醒了她顾琢斋从集芳堂辞工的事情。她私下问过顾琢斋几次,为何不再在集芳堂当画师,但顾琢斋次次都是搪塞而过,没告诉她真正的原因。   她瞧着顾琢斋似有难言之隐,今次碰见明若柳,她便想趁着机会撮合撮合二人。   她亲昵地拉过明若柳的手,旁敲侧击道:“明姑娘,你觉得阿斋的画画得怎么样?”   “很好啊。”明若柳丝毫没察觉到孟夫人的心思。   孟夫人温婉一笑,瞧了她一眼,婉转问道:“那……那我能不能多嘴问一句,阿斋为什么不在你那儿做工了呀?”   “这……”明若柳尴尬咳嗽一声,想起那日两人在茶室的情形,两颊立时飞起了两团红晕。   她总不能如实告诉孟夫人,顾琢斋是因为打算亲她,被她赶走的吧!   明若柳轻咬下唇,眼神躲闪羞涩,满脸的欲说还休,孟夫人怎么说也是个过来人,见了她这样子,心下便猜到了三分。   “好了,我不问了。”她识趣笑笑,适可而止。   孟夫人虽说是不再多问,但那别有深意的眼神却让明若柳觉得她仿佛已经知道了全部实情。明若柳脸上热度更炽,便忍不住伸手贴了贴自己脸颊。   孟夫人噗嗤一笑,她还没说什么,这姑娘怎么就这样了?   她笑眼盈盈地打趣道:“看来阿斋过分的很,被你赶走应当不冤。”   “夫人,别说了!”明若柳侧过脸,轻轻晃着孟夫人胳膊撒娇,求她揭过这一茬。   孟夫人刚刚听得明若柳说要将顾琢斋接回集芳堂,本觉着顾琢斋一个年轻男子寄住在姑娘家于礼不合,但现下看到明若柳这番羞赧娇俏的女儿情态,便不大想去做那打鸳鸯的大棒。   两人郎情妾意,婉转旖旎,自己乐见其成就完了,没必要上赶着讨嫌。   明若柳回到集芳堂的时候,南煌已将顾琢斋带回集芳堂,安置在客房。顾琢斋还昏着没醒,但好在不过是稍微吸入了些妖气,身体并无大碍。   折腾了一天,此时天色已暮。布置得精致清雅的房里烛光柔亮,明若柳坐在床边,看着毫无知觉的顾琢斋,说不清楚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   顾琢斋比半月前清瘦了不少,他呼吸平稳,胸膛浅浅起伏,明若柳抬手抚上他脸颊,一双星眸闪烁,如天上星辰般清澈明亮。   “呆子。”   低低的女声从镂花的锦帐里飘出来,说不出的柔婉缱绻。   顾琢斋陷在光怪陆离的梦里醒不过来,前夜那蜘蛛精八只长满了细绒毛的足肢不断在他眼前晃荡,扰得他心神不宁。   脸上传来柔软细腻的触感,他感受到明若柳的气息,烦乱慌张的心不由平静了几分。   明姑娘……,明姑娘?!   明姑娘也被蜘蛛精抓住了么!   顾琢斋一念及此,立时吓出了身冷汗。他从梦境惊醒,睁眼看到明若柳,还以为自己被困在山洞里。   “明姑娘!”   他一手捉住明若柳贴在他脸上的手,一手搂住她的腰,将她拉到了怀里。   明若柳猝不及防地落入怀抱,她伏在顾琢斋身上,脑袋埋在他肩窝。顾琢斋散下的碎发轻抚着她的脸,清爽的男子味道扑入鼻尖,明若柳僵硬得一动不动,忍不住红了脸。   顾琢斋一手扣着明若柳后脑,一手圈着她不堪一握的细腰,如得了件失而复得的宝物一般欣喜珍惜,又用力地抱紧了她。   “明姑娘。”   他喃喃念着,声音低微温柔,明若柳鼻头禁不住一酸。她任由顾琢斋抱着自己,心里有点儿欢喜,又有点儿哀戚。   娇怯的鼻息一下下扫在耳畔,顾琢斋渐渐回过神。   这时他才意识到,映入眼帘的不是那阴湿山洞嶙峋怪异的石块,而是妃色的缠枝牡丹床帐。怀里日思夜想的温香软玉依偎在他怀里,柔顺乖巧,而含羞的眉眼恰如初绽的海棠,柔媚娇艳。   “明姑娘!”顾琢斋赶紧松开手。   他强撑着想要坐起来,身体却不听使唤地往一边倒。   “哎?!”明若柳连忙扶住他。   她本就依在他身上,顾琢斋这一动作,她情急之下双手勾住他脖颈,两人一低头一抬首,倒正显得像一句古诗。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两人四目相对,心中同时漾起了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感觉。   顾琢斋一手还虚虚放在在明若柳腰间,他怔愣地看着明若柳似是坠入了无尽星辰的眼,竟然鬼使神差地收了收手臂,圈紧了怀中的人儿。   明若柳如风抚杏花般,身子轻轻一颤。   这个呆子今日是怎么回事?他被蜘蛛精抓去一回,胆子怎么就变得这么大了?!他不会真的要做什么吧?!   明若柳习惯了顾琢斋万事说好,温和儒雅的模样,此次他乍然显出不容拒绝的神情,她便有几分不知所措。   她慌乱移开目光,不敢再看顾琢斋。   顾琢斋略略朝她低下头,明若柳的心猛地一跳,心中小鹿撞得她不知天南地北。她紧张地圈住顾琢斋脖颈,认命地闭上眼睛,自己也分不清楚到底是抗拒还是期待。   以为会落下的吻却没落下来。   搭在她腰间的手骤然一松,顾琢斋气短地放开她,将头偏向一边,苍白的脸上懊恼非常。   他怎么又差点轻薄了明姑娘?!这下好了,明姑娘肯定会以为他是个轻薄浪子,以后莫说让他重回集芳堂,只怕是马上就要把他再撵出去!   顾琢斋啊顾琢斋,这么些年的书你都读到哪里去了!   “对不起。”他羞惭地向明若柳道歉。   明若柳低着头,绞着手安静坐在床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呼吸有些杂乱。   一阵沁凉的风吹进房中,吹得水晶帘撞在一处,清脆地叮咚作响。明若柳抬眼偷偷觑顾琢斋一眼,见他眉眼沉静,不觉有些灰心。   明明是他先动手轻薄人的,现在这个反应又算是个什么事儿!   明若柳心中腾起几分恼意,她站起身,干脆想要一走了之,不妨顾琢斋轻轻扯住了她衣袖。她一凛,停住脚步,略略回头看向顾琢斋,等着听他的话。   却不想等了半晌,顾琢斋仍是一言不发。   明若柳气了,甩手想要挣开他,没想到顾琢斋直接抓住了她凝霜积雪般的手腕。   “对不起!”顾琢斋心里着急,却不知除了对不起还能说什么。   谁想听他说对不起啊!   明若柳挣开他的手,“你除了对不起,是不是就不会说别的话了?”   “我……”   顾琢斋“我”了半晌,仍是挤不出一个字。   所以你都那样对我了,都还是无话可说吗?明若柳的怒气在这短短的一刻里,一点点化成了委屈。   她一甩衣袖,再不打算给顾琢斋说话机会。   明若柳神情决绝,脚步坚定,当真是一去不回的气势,顾琢斋再没心思犹豫迟疑,他一把抓住明若柳的手,急道:“不要走!”   明若柳立在原地,任他牵着手,没有回头。顾琢斋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心里七上八下,更是慌乱。   “你不要走。”   他低沉委婉的声音飘进明若柳耳朵,如风吹皱了一池春水,让她瞬间心跳如雷。 第32章   明若柳不回头,顾琢斋心中更是忐忑。可是话已出口,再吞吞吐吐反而显得畏缩。他一横心,干脆把这些天来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明姑娘,你骂我也好,打我也好,我只想你不要再生气。”   “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让你原谅,但是你告诉我怎样能让你消气,我一定拼命去做。”   “我……”顾琢斋顿了一下,似是接下来的话有点难以启齿。   明若柳听着他说话,心里痒的就像有只小猫儿在轻轻地挠。顾琢斋住口停顿,她便忍不住想回头看一看他脸上的神情。   可她转念想到顾琢斋这样木讷的性子,等到她转过身,就一定什么话都听不到了,就仍是背着他一动不动地站定。   顾琢斋轻轻叹口气,将心底的话和盘托出。   “明姑娘,这半月里,我很想念……很想念你们。我想找你,却又觉得我做出那样过分的事情,就算找到你,也无地自容。”   “明姑娘,对不起。”   他话已说完,却仍抓着明若柳手腕,仿佛他只要一松手,明若柳就会化成颗流星,在他晦暗无光的生命里灿烂划过,然后剩下一片虚无。   明若柳背对着顾琢斋,嘴角不知几时已弯弯勾起。   她不说话,顾琢斋以为她看都不想看自己一眼,脸色渐渐变得灰败。   “你说完了?”   明若柳忽然转过身问他,顾琢斋一怔,讷讷点了点头。   明若柳目光落在顾琢斋抓着她的手上,脸上蓦地飞上了两片红霞。   她不自在地转了转手腕,“那你……可以放手了吧?”   顾琢斋惊觉自己还拉着她手腕,急忙收回手。   “呆子。”   明若柳轻轻地吐出这两个字,语气里却有着说不出的柔婉缱绻。   “这是我家,要不要走,难道不是我说了算?”明若柳牙尖嘴利地反问顾琢斋,见他接不上话,不禁觉得好笑。   顾琢斋脸色白若金纸,呼吸也有些急促,明显精神不济,明若柳走到床边,带着笑一指戳在他额心,轻轻将他往后压去,示意他躺下。   她不甚用力,顾琢斋却像被抽掉了力气般,任由她将自己摁到了床上。   明若柳给他掖好被角,莞尔笑道:“这段时日,你就在我这儿好好将养,有什么事情,等你大好了再说。”   她的声音温柔,熨贴地淌进顾琢斋心里。   明姑娘这是……不生自己的气了?顾琢斋迷迷蒙蒙地想着,脑袋一阵发晕。   守着顾琢斋昏沉睡去,明若柳轻手轻脚地退出客房,嘴角还噙着丝似有若无的笑。转过拐角,乍然见到南煌一脸凝重地等在楼梯口,她吓得差点惊叫出声。   “你干嘛!”她压低声音轻叱,连连打了南煌几下。   差点吓死她了,这只臭猫妖!   南煌拂开她的手,直截了当问道:“顾琢斋知道你是妖了吗?”   “啊?!”明若柳一愣,这才想起自己把这档儿事直接忘到了九霄云外。但看顾琢斋刚刚那个反应,她应该是没有穿帮。   “没有。”她赶紧说。   “没有就好。”南煌松了口气。   他刚刚已打定主意,只要顾琢斋发现了真相,不管他如何反应,他都要将明若柳带回御花园。人妖殊途,顾琢斋知道了明若柳的身份,就算一时谅解,也难说日后不会反悔。   三日后,五更天时分,月影西移,东升的太阳影影绰绰,天色灰蓝黯淡,人人都还在睡梦里。   熬了一夜的更夫没精打采的提着面小铜锣,晃荡着走过空荡寂静的长街,满心想着赶快回家补觉。   他走着走着,听得啪叽一声汁液四溅的声音,更夫抬起脚,见到只巴掌大的蜘蛛被自己踩得面目全非,成了一摊烂泥,不由直犯恶心。   “哪儿来的这么大的蜘蛛!”他抱怨着,在商铺门口的台阶上刮蹭了几下脚底,晃眼见到商铺旁的狭窄巷子里爬出了不少蜘蛛。   想起前几日程家少爷被妖精捉走,被找到的那个山洞里就有不少蜘蛛,打更人立时出了一身的白毛汗。   不会吧,这么邪门?   更夫探头往巷子里看,天光朦胧,隐约看见了只男子穿得鞋散落在地上,可巷子深处黑漆漆的,他再是怎么眯着眼看都看不真切。   小蜘蛛还在三三两两地从巷子里往外爬,打更人壮着胆子走进去,一脚绊到个不软不硬的东西,他一个趔趄,赶紧扶住了墙壁。   入手细软,还有些痒,他像被火烧了似的连连甩手,手上纤细白软的蛛丝随着他动作飘然落在地上,他才发现巷子尽头已被蛛丝糊了个遍。   再低头看刚才绊到他的东西,打更人立时三魂吓掉了两魂半。   一个男子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双目圆睁,面色青灰,而数不清的银色蜘蛛,正悠然自在地在他身上爬来爬去。   “死人了!死人了!!”   打更人滚出巷子,撕心裂肺地尖声大嚷。   蜘蛛精卷土重来的消息一个早上就沸沸扬扬传遍了整个浮桥镇。   银梦肆无忌惮,短短半月,就在城里杀掉了四个人。死的人皆是男子,死时无一不是蜘蛛满身,衣裳不整。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惊动了州府。上面下令一月内必须除掉妖祟,还百姓太平。衙门虽然加派了人手日夜在城中巡查,但面对手眼通天的妖怪,凡胎□□总显得有心无力。   街市惨淡,集芳堂的生意自然也跟着一落千丈。   这日她在厨房给顾琢斋熬药,正拿着蒲扇在药炉前发呆,泛漪挎着菜篮子,没精打采地走了进来。   “阿柳,今儿城里又死人了。”泛漪将菜篮子搁在灶台上,眼眶有些泛红。   这次的受害者是泛漪常去光顾的那家猪肉铺的老板,她每次去,这老板都是副笑呵呵的憨实模样。   今天她去菜市口,便看到他铺子门口围了一圈人,他的妻子小儿披麻戴孝,嚎啕大哭,状况好不悲惨。   “我真想杀了银梦。”泛漪恨恨地念叨,心情低落至极。   也不知道那老板家的孤儿寡母以后能怎样过活。   往日死的人虽然可怜,但她与这些人素昧平生,这份同情就免不了有层隔膜。今日一个在她面前说过笑过的人乍然被害死,她觉得自己不能再坐视不理。   “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银梦这样害人?”泛漪不忿问道。   明若柳轻轻扇着药炉,没有接话。   前几天,她在小院角落里发现了银梦的子蛛。看到子蛛的那一刹那,明若柳就明白过来,银梦是在和自己玩一个恶毒的游戏。   银梦早就知道她在这儿,她在城中兴风作浪,却迟迟不来找她,就是在等着明若柳发现自己,然后做出个选择。   是选择无辜的城中居民,还是被她藏在集芳堂的顾琢斋。   只要她一脚踏出集芳堂,银梦就会朝手无缚鸡之力的顾琢斋下手。顾琢斋再落入她手中,只怕会瞬间就没了性命。   江焕为救她丢了一条命,她决不允许这种事情重演。这一次,她已下定决心,哪怕外面天崩地裂,也一定要护顾琢斋周全。   外间响起有节奏的敲门声,明若柳和泛漪惊讶地对视了一眼。这鸡犬不宁的时节,难不成还会有人上门来买花?   这时候果然没人来买花,门口站得不是别人,而是程安亭。   程安亭穿着身劲装,他旅途劳顿,又被蜘蛛精为难了一遭儿,便比明若柳上次见他时瘦了不少。他五官本就英朗,这一瘦,下颌眉间锐利的线条衬得他眉眼深邃,甚是英武俊朗。   明若柳一开门就感受到一股明正的灵气从程安亭身上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她难受得轻嗽一声,悄悄把因一时不备,开始长出青绿枝桠的手背到了身后。   “你怎么来了?”她警惕问道。   这小子带了什么东西,竟然能骤然压制住她的妖力?明若柳一边纳闷想着,一边镇定心神,发散妖力与程安亭身上的气息对抗。   “我来看看茂之。”程安亭爽朗笑答。   顾琢斋被蜘蛛精抓走,细细说来倒全是因为他的一时兴起。他早就想着来看望看望他,无奈家里人怕他又出事,一直不让他出门。   “进来吧。”明若柳嫣然一笑,侧身请程安亭进门。   这人身上的气息虽然能赶走个把修为浅薄的小妖,但在他们三人面前,可一点也不够看。顾琢斋这个呆子在这里关了半个月,有人陪他解解闷也好。   “泛漪!”明若柳高声一唤。   泛漪答应一声,从厨房走出来,待看到明若柳身旁的俊朗少年,一怔。   这人长得真好看!   泛漪放肆地盯着程安亭,丝毫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请顾公子来客厅,说程公子来看他了。”明若柳自然吩咐着,没注意到泛漪已经魂游天外。   泛漪仿似未闻。   程安亭见这清丽窈窕的少女一双澄澈的眼一直在扑闪扑闪地看着自己,不由微低下头,勾唇一笑。   泛漪心跳一滞,整个人更是如堕云端,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见她一直不答话,明若柳尴尬地向程安亭笑笑,快步走到她身边,轻拍了一下她肩膀,略微不满地问道:“你听到没啊?”   “啊?!”泛漪回过神,立时觉得脸上热得发烫。她见程安亭在带笑地看着自己,赶紧移开了目光,不敢再看。   明若柳无奈地再与她交待一回,便带着程安亭前去客厅。   程安亭和明若柳走在一处,却还在想着方才那姑娘两颊绯红,狼狈跑进厨房的样子。   “刚才那姑娘,叫泛漪?”他好奇问道。   “是呀,她姓夏,名泛漪。”明若柳以为他是顺口一问,便也就顺口一答。   其实妖哪来的姓,泛漪不过因为自己是朵白莲花,而莲花又在夏季开得旺盛,就将夏作为了自己的姓。   夏……泛漪?   灼灼夭桃花,涟漪互相向。   水底烂朱霞,林端日初上。   名如其人,可真是个好名字。程安亭暗暗想着,嘴角的笑又漾开了三分。   作者有话要说:  划重点:泛漪是朵白莲花~ 第33章   程安亭来了,顾琢斋自然高兴得很。   明若柳送上点心清茶,识趣地单留两人在客厅交谈。她前脚进到自己的房间,后脚泛漪就跟了进来。   泛漪生怕被人见到似地小心翼翼关上门,问明若柳道:“阿柳!今儿来的那个公子,是程家的人?”   泛漪脸上的雀跃掩都掩不住,明若柳玩味一笑,挑起缕乌发在指间玩弄,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他是顾公子的朋友吗?”   泛漪在桌前坐下,两手搁在桌面上,期待地看着明若柳,想要从她嘴里多听到些程安亭的消息。   明若柳从容地给自己倒杯清茶,小口小口地啜,泛漪急了,轻轻搡了下她肩膀。   “阿柳!”   瞧瞧这朵小白莲白日遇桃花,急不可耐的样子!   明若柳噗嗤一笑,打趣道:“怎么?你对程公子感兴趣?那要不要我去帮你打听一下他的生辰八字?”   泛漪不妨心事被明若柳一眼看破,两颊耳朵瞬间红了个透。   “你在乱说些什么呀!”她轻声叱着,忸怩侧过身子不再正对着明若柳。   明若柳却不肯轻易放过她。   “只怕你比人家大了一百来岁,算命算不出个好结果。”明若柳悠悠笑着,正经提醒泛漪人妖殊途,还是不要轻惹情丝为妙。   泛漪被兜头泼下了盆冷水,不服气地反击。   “那你呢!”   明若柳和一个凡人纠缠两世,又凭什么对她说这话?   明若柳一愣,眼中的笑意刹那消失。她将茶杯放在桌上,对泛漪的反问无言以对。泛漪知道自己说得过分了,但一时间又找不到话来找补。   房中静得可怕,明若柳半低着头,半晌,自嘲笑道:“所以我现在遭报应了啊。”   “阿柳,我不是那意思……”   明若柳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说。她抬眸看向泛漪,清澈的眼睛凌冽得一泓秋水,温柔而冰凉。   “泛漪,当年我和江焕的下场你也看见了,我只是不希望你重蹈我的覆辙。”   泛漪终于从见到程安亭起就晕晕乎乎,看什么都灿若红霞的状态里冷静了下来。   御花园的妖来来去去,化成人形的一百来年,她虽然没出过园子,但也跟着经历了不少悲欢离合。   妖天性散漫,和人相恋过的不在少数。可这些妖,无一例外都没有好下场。   就如明若柳,当年和江焕两情相悦,结果横生枝节,最后江焕死无葬身之地,明若柳差点魂飞魄散。   泛漪握住明若柳微微泛凉的手,认真同她保证,“阿柳,我不理他了。”   明若柳叹口气,淡淡一笑。   外间响起敲门声,明若柳起身拉开房门,便看到顾琢斋和程安亭双双站在门外。   “明姑娘,等下我和安亭出去逛逛,你们不用备我的晚饭了。”顾琢斋温声向她说。   “不行!”明若柳想也不想,立时反对。无论如何,她不能让顾琢斋离开集芳堂   她语气激烈,顾琢斋一怔,不解问道:“怎么了?是有什么不妥吗?”   明若柳总不可能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她和那只蜘蛛精结下了梁子,那妖精还对他念念不忘,正等着朝他下手,报复她吧?   “你……你……”明若柳飞快地扯了个理由,“你身体还没好,我怕你吃不消。”   顾琢斋哑然失笑。   明姑娘也把他想得太脆弱了些。他在集芳堂休养了半月,身体早已康复如初,哪至于出门走一走就受不了?   这个理由搪塞不住,明若柳旋即又找出个借口。   “那蜘蛛精在城里兴风作浪,刚才我还听泛漪说,昨夜她又杀了一个人。外面那么危险,你还是呆在这儿比较安全。”   “这不用怕!”顾琢斋还未说话,程安亭就抢过了话头。   他得意一笑,从自己脖间扯出了一块玉佩。刚正的灵气一下变得强盛,明若柳被这股气息冲得脑仁疼,不自觉往后踉跄一步。   “今儿出门,我娘特地从祠堂里请出了这块家传宝玉给我带上。听我娘讲,这玉两百多年前被前朝国师开过光,什么妖魔鬼怪见了它都要退避三舍!”   明若柳倚在门旁,脸色惨白,脑子里不住嗡嗡作响。眼冒金星,视物都是一片模糊,她抬手挡在眼前,勉强遮挡住玉佩上发出的明正佛光。   “明姑娘,你怎么了?”顾琢斋见她脸色不对,赶紧上前一步。   明若柳暗运妖力与之对抗,摇了摇头。她怕刚才一瞬的失态让两人起疑,故意向程安亭伸出手,从容笑道:“如此宝物,不知程公子介不介意让小女子开开眼?”   她这话说得俏皮,程安亭大方取下玉坠,放到了明若柳手上。   明若柳将玉佩拿到近前,待看清上面的花纹,脸儿一霎变得惨白。她攥紧玉佩,直直盯向程安亭,眼神亮得吓人。   “你!”   明若柳手抖个不住,她颤着声音吐出一个字,便止住不言。她死死盯住程安亭,心里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原来程安亭是程颐的后人!   明若柳移眸看向玉佩,心内直叹报应不爽。   “程公子,你方才说这是你家传的宝玉?那我不敬问一句,这玉所属的那位先祖,是不是姓程名颐,在前朝任殿前司都虞候?”   程安亭颇是讶异,问道:“你怎么知道?”   明若柳将玉佩还给程安亭,温婉笑道:“我看这玉上雕的是前朝宫里的花样,便不禁想起了曾经听过的前朝宫里的一个故事。”   “哦?听你这语气,这故事难道还与我家先祖有关?”   明若柳笑着点了一点头。   “是什么?”   明若柳望着程安亭,悠然一笑,“程公子要是想听,可得留下来在我这儿用顿晚宴。”   “既然如此,茂之,今儿我可不能和你出去逛了。”   程安亭不疑有他,还在和顾琢斋开着玩笑。明若柳这份温柔来得莫名其妙,顾琢斋望望程安亭,又望望明若柳,心里莫名浮起一点不安。   打发走两人,明若柳关上房门,脸色遽然变得阴沉可怖。一直呆在房里的泛漪见到她这副神情,就知道肯定是发生了大事。   “阿柳,怎么了?”她怯怯地问。   明若柳背倚着房门,双手紧握成拳,沉声道:“程安亭是程颐的后人。”   泛漪倒抽一口凉气,不可置信地确认:“是……是那个程颐?”   “就是那个程颐!”   明若柳陡然失控。   她快步走上前,抓住泛漪的肩膀,把泛漪痛得忍不住一个瑟缩。明若柳定定望着泛漪,一字一顿道:“泛漪,我要杀了程安亭。”   她一身杀意,泛漪怔愣着半天反应不过来。   “可……可程公子,他不是程颐啊……”泛漪弱弱地为程安亭辩解。   “那又如何!”明若柳高声叱断她的话,眼泪簌簌而落。   程安亭不是程颐又如何?!程颐死了,他当初犯下的错就跟着一起死了吗?!江焕死得那么惨,难道要她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放过当年的始作俑者?   自程颐后,程家人身上就带上了罪。不管过去多少年,她都有资格向程家人讨一分公道。   晚间明若柳在水阁设宴招待程安亭,明若柳言笑晏晏,南煌和泛漪坐在席间,脸上挂着的笑皆有几分僵硬。   饭吃到一半,程安亭放下筷子,笑着对明若柳道:“明姑娘,你下午说有一个故事要同我讲,现在总可以讲了吧。”   “当然。”明若柳娇俏一笑,为程安亭斟上杯酒。   她自饮一杯薄酒,眼角眉梢因为酒意显得十分妩媚多情。   “两百一十五年前,正是前朝鼎盛之时。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宫里夜夜笙歌不停,宴席不休,堪称风流景盛。”   “一日皇帝宴请群臣,一个无名无姓的小太监,将喝得大醉的达官贵人送上马车回府,独自一人穿过条细细的宫道,打算回内监休息。一晃眼,他看到个歌女,穿着身舞服匆匆跑进了御花园。”   “御花园岂能容忍随意行走?小太监赶紧跟过去,他看着舞女在一座亭子边停了下来,正想着上去教训教训那个不知轻重的舞女,结果……”   明若柳缓缓饮尽了杯中的酒。   “结果,他就看到那个舞女摇身变成了一只毛绒绒的白猫,溜进花丛后就再没了踪影。”明若柳轻轻笑着耸了耸肩。   南煌担忧地看明若柳一眼,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   当年若不是明若柳不小心在人前露出马脚,她和江焕也不会落得那个下场。明若柳给程安亭讲这个故事,实则是把自己的伤口又血淋淋地挖开了一遍。   程安亭听得津津有味。   “宫里有妖?”他问。   “聪明。”明若柳含笑点了点头,又道:“天子居所,岂能纵容妖邪作祟,宫中有妖,自然就要除妖。”   她意味深长地看向程安亭,转了转手中的酒杯,“这就不得不提到程公子的先祖,程颐程大人了。” 第34章   明若柳悠然笑道:“程大人在御前行走,堪称少年得志,前途无限。宫中有妖,他自然责无旁贷,要早日肃清妖邪。”   程安亭闻言,面露骄傲之色。程家乃高门士族,延绵百年,历经朝代更迭也依旧屹立不倒。族中子弟大多学武,或在朝为将,或戍守边关。   明年他上京赶考,若是得中,不出意外应该也会成为一名武将,为国尽忠。   明若柳垂下长长的眼睫,半遮半掩的眸子里看不出悲喜。整理好情绪,她抬眸看向程安亭,继续给他们讲故事。   “宫中巡查陡然严密,许是那妖听得了风声,便近一个月都没再在宫中露面。宫中诸人皆以为这场风波已经过去,没想到程大人却是心思缜密,找到了那妖的破绽。”   明若柳似笑非笑地看向程安亭,轻启朱唇,“整个皇宫,就他一人想到了去查宫中舞女的出入记录。”   “舞女?”顾琢斋一皱眉,不大明白为程颐为什么要去查舞女。   “哎?”程安亭接过了话头,提醒顾琢斋道:“顾兄你忘了?刚刚明姑娘才讲过,那日那个小太监,正是见到了那只猫妖变成了舞女。”   “宫规严谨,出入来往记录严密详细,那妖变成人形出入宫门,一定会留下破绽。”   “不愧为程大人的后人,这么快就想到了原因。”明若柳幽幽赞着程安亭,眼神却冷然了三分。   “程大人查出来了?”顾琢斋问。   明若柳轻笑,“自然是查出来了。”   “程大人查出来记薄上一个姓杨的舞女,经常是有出无入,或者是有入无出。待得去乐坊详细一查,结果发现根本就没有这号人。”   明若柳看向顾琢斋,顿了一顿,眼神不可察地一黯,“不仅如此,他顺藤摸瓜,还发现了一个姓江的侍郎,经常和这个舞女在同一时间出现在同一个地方。”   江?顾琢斋听到这个姓,心里莫名涌出股异样的感觉。   他怔怔看向明若柳,总觉得她带笑的眼神中有着莫可名状的悲意。   明若柳仰头饮下一杯酒,这杯酒喝得太急,醇厚辛辣的竹叶青涌过喉头,她胸膛一阵滚烫,两颊飞上了两团红晕。   “想也知道,这姓江的侍郎与那妖精有了私情,才会经常在宫中相会。”她想要笑着说这句话,却发现自己怎么都笑不出来。   “后来呢?”顾琢斋轻声问。   “后来……”明若柳说着,声音抑制不住地发抖。她用力握了握手中的酒杯,故作轻松道:“后来程大人假意不再追究此事,撤去了宫中的布防。”   “那妖精以为已经风平浪静,抵挡不住相思之情,就将江侍郎约出来欢会。”   说到此处,明若柳又想起了那个染上了浓重血腥味儿的夜。   眼眶骤然一热,她慌忙低下头,硬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   默了片刻,她抬头望向程安亭,淡然一笑,“江侍郎和那妖精被程大人捉了个正着,一个被当场乱箭射死,一个被桃木剑刺中,灰飞烟灭。”   “程大人除妖有功,风头一时无两。后来没多久,他就被提拔成了殿前都指挥使,从此扶摇直上,平步青云。”   明若柳竭力做出平常模样,但这话的语气还是带上了几分鄙夷和不屑。   程安亭并不迟钝,他皱了皱眉头,冷声问道:“明姑娘是觉得我家先祖这事儿做得不对?”   明若柳眼神遽然一冷。   她是妖,尚且可算是死有余辜。可江焕呢,就活该被程颐当成饵,然后理所当然地牺牲掉么?!   程安亭的眼神带给她的压迫感与当年的程颐如出一辙。   “程安亭,你死得不算冤。”她心下冷笑。   明若柳缓和下脸色,秀眉一挑,笑嗔道:“都是埋到土里不知何年何月的事儿了,公子干嘛这么认真?”   她袅娜走到程安亭身边,斟满一杯酒递到他跟前,笑容妩媚,“公子听我讲了这个故事,饮下这杯酒就权当给我叫声好,行不行?”   程安亭不是小肚鸡肠的人,虽然明若柳方才的态度让他有点不高兴,但明若柳这样婉转示弱,他当然不会再与她计较。   他一笑,伸手想要接过酒杯,不想明若柳扬开了手,不肯把酒杯给他。他奇怪地看向明若柳,明若柳狡黠一笑,明眸粲然,径直将酒杯抵到了他唇边。   “喝吧。”明若柳媚眼如丝,笑容娇俏。   程安亭身体一僵,不由看向顾琢斋。   这姑娘不是喜欢顾兄么?怎么会突然又对他这样殷勤?   顾琢斋万没想到明若柳会有这个举动,他见明若柳看向程安亭的眼神柔情万种,一颗心就像被人攥紧了一般,说不出的难受。   “喝呀。”明若柳柔声催促着程安亭,浑然不觉一旁的顾琢斋脸色不大好看。   一直安静作陪的泛漪按捺不住,想要起身打掉程安亭手中的酒杯。她刚有动作,南煌就在桌下摁住她,轻轻捏了捏她的手。   泛漪惊诧看向南煌,见他的眼神别有深意,又悄悄坐了回去。   席上各人各怀鬼胎,气氛乍然变得奇怪。   程安亭想着再这样僵持下去,众人只会更尴尬,便闭着眼一仰头将杯中的酒饮尽。   明若柳将空空的酒杯放在桌上,纤长的手指因为激动而止不住地微微颤抖。她背过身,心内九分狂喜一分悲凉。   焕郎,我到底为你报了仇。   明若柳快意地想着,脸上的神情绝然得让正对着她的泛漪心惊。   “呃……,明姑娘,时候不早,我就先告辞了。”   程安亭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明若柳双眸一颤,不可置信地回过头,见他神色如常,一张俏脸刷的一下变得惨白。   程安亭怎么可能还这么清醒?!她明明亲眼看着他饮下了掺有妖毒的酒!   “我送你出门。”南煌沉静说着,走到门口打算送走程安亭。   明若柳的眼神箭一般射向南煌,霎时明白了原委。   她不可以放程安亭活着离开集芳堂!   明若柳走向程安亭,却是手脚发软,头晕眼花。一个踉跄,她像是投怀送抱一样倒在了程安亭怀里。程安亭手忙脚乱地接住她,又顾及着避讳顾琢斋,不敢将手落到实处。   “你!”   明若柳揪住程安亭的衣领,恨恨地从牙缝里吐出一个字。   她不知道,她那恨不得将程安亭拆吞入腹的眼神,在顾琢斋看来倒是显得迷离魅惑,千娇百媚。   “阿柳,你醉了。”泛漪赶紧凑到明若柳身边,扶过她肩膀。   程安亭忙不迭将明若柳交到泛漪手上,他小心望向顾琢斋,见顾琢斋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和明若柳,心里暗暗叫苦。   “我没醉……!”明若柳还在挣扎着往程安亭那边扑。   南煌轻叹一声,不由分说打横抱起明若柳,往水阁外走去。   “顾兄……”明若柳一走,程安亭立即转向顾琢斋,想要同他解释。   “我送你出门。”   程安亭的话还没说完,顾琢斋就径直打断了他。让他难受的,不是程安亭的反应,而是明若柳方才的举动。   他从未见过明若柳对待哪一个男子如此热情。   “程公子,请吧。”泛漪烦乱至极,只想快点送客。   还有外人在此,程安亭不好细说。他无奈叹息一声,举步往外走去。   南煌将明若柳送到房间,酒中的妖毒发作,明若柳两颊通红,手脚绵软无力,就像酩酊大醉一般。   按她的计划,现在这副模样的应当是程安亭。   狐狸精的血不同于普通毒物,若是程安亭饮下了那杯酒,应该会在午夜妖毒盛发之时,在睡梦中无知无觉地死去。   南煌小心地明若柳放倒在床上,明若柳勉强撑着沉重的眼皮不让自己晕过去。   “你们合伙算计我!”她用尽全力扯住南煌的衣角。   南煌无言以对。   明若柳动弹不得,她盯着南煌,一眨眼睛,清亮晶莹的眼泪从她面颊滚入乌黑的发鬓,留下一道泪痕。   南煌自然明白她为什么哭。   脑子一阵又一阵的发晕,明若柳支持不住,终于沉沉睡去。   南煌在床边静静守着明若柳,心里五味杂陈。   泛漪送走程安亭,马上赶到了明若柳房间。她关上房门,见明若柳睡得昏沉,两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忍不住向南煌确认她的安危。   “真的没事吗?阿柳虽然是妖,可喝下去的毕竟是狐狸血啊!”   南煌表情沉静,“她修炼了这么多年,一点狐狸血伤不了她。”   “你倒是说得轻巧!”泛漪急得打了下南煌,“你怎么不声不响就调换了两人的酒?!”   “不换酒,你真想看着她毒死程安亭啊!”南煌被打的一抽,他抬手摸摸挨打的地方,气恼不已。   泛漪被隐约戳中心事,撅了撅嘴没再说什么。她扭头看向躺在床上明若柳,轻轻一叹。   今夜他们这样搅合,按着明若柳的脾气,想也知道明天一定会有场狂风暴雨。 第35章   狐狸血虽然伤不了明若柳,但其中蕴含的妖力仍然让明若柳难受不已。   狐狸精擅长迷惑心智,勾起人埋在心底的情感和欲望。明若柳陷在光怪陆离的梦里,今朝旧日离奇错落地出现,叫她意乱情迷。   宫中严查妖邪的那两月,明若柳百无聊赖,就长日变成一只黄鹂鸟呆在乐坊看宫中的舞女们排新舞。   “袅袅城边柳,青青陌上桑……”   呆得久了,她便也跟着学会这只舞。事态渐渐平复,宫中平静如昔,已经快两月没见江焕,她便想约他在歆兰亭见面,将这只舞跳给他看。   她飞出皇宫,将信送到了江焕的住宅。她停在窗棂上,看到江焕收到信俊朗飞扬的笑,心里也是甜滋滋儿的。   日落夜阑,宫中千灯悬起,宫城明亮平静,没有一点异常。   久别未见,那一夜她仔细打扮,早早就到了歆兰亭。瞥见江焕的身影在浓黑夜色中向亭子走来,她玩心大起,摇身变成黄鹂栖在了亭顶。   她满心满眼都是江焕,全然不觉暗处的程颐已经将这一幕全然收进了眼底。   江焕死后,她的这一行动,也成为了江焕生前并不是被妖蒙蔽,而是与妖勾结的证据,直接导致了他挫骨扬灰的下场。   江焕走到歆兰亭,见明若柳还没来,倒也不着急。   他背着手站在亭中,悠然等着,听得背后有脚步声响,还未来得及回头,明若柳就娇笑着扑到了他背上。   “等急了?”她在他耳边呵气如兰。   江焕一笑,拉住她手腕,直接将她扯进了怀里。   “嗯,等了两个月,等急了。”他大方倾诉着自己这些日子来的相思之情,低下头亲昵地蹭了蹭明若柳鼻尖。   明若柳被江焕鬓边的头发痒得忍不住发笑,眼看他就要急不可耐地吻住自己,她连忙往后仰头,伸出指头抵住了他额头。   “不许亲!”她笑着抵抗。   “为什么?”江焕低声笑着,才不管她那多,强硬地将她摁回怀里,打算一亲芳泽。   “别急嘛!”   明若柳推开他,起身偏偏一旋,纤手勾住江焕下巴,笑容狡黠明媚。   “你先看看我新学的这只舞。”   “就你花样多。”江焕无奈一笑,只能任她闹。   “射箭!”   随着一个利落爽朗地男声响起,箭矢雨一般地向两人射来。   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躲无可躲。   江焕想都没想,就径直扑在明若柳身上,将她拼死护在了怀里。   江焕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早就被程颐盯上,也不知道他的心上人,就是闹得宫中人心惶惶的那个妖精。   温热的血一滴滴滴在明若柳脸上,明若柳脑袋一片空白,不敢相信到底在这短短的瞬间发生的一切。   “杀了那个妖!”   男声又响起,明若柳像被雷劈醒了一般,循声望去。   她这辈子都忘不了那时程颐志得意满,面带微笑的模样。   江焕压在她身上,温热的血染透了她轻薄的衣裳。她拔下江焕束发的发簪,仓惶而逃。   程颐冷笑,又稳又狠地向她掷出一柄贴着符咒的桃木剑。   桃木剑刺进心口,妖元瞬间四分五裂,明若柳无力维持人身,在众人面前散为一堆柳叶。   那时只需一把火,就能把她烧得干干净净。宫中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御花园的侍从们见她一下变得无形无踪,都不禁慌了神。   她本是宫墙边的一株杨柳,因为感蕴天地灵气生出灵识,最终得以修炼成妖,许是天也不想让她就这样死去,平地刮起一阵狂风,将她裹挟着吹到了宫墙边。   仓惶躲进本体后,她就陷入了长达一百多年的沉睡。   花树成的精是灵聚之体,妖元散灭,就再难牵引维持灵气。灵气散于天地,自然就会重新变成无知无觉的树木。   明若柳被伤成那样,虽然勉强留下了一口气,可御花园里没人觉得她还能重新修炼成妖。   可明若柳不报江焕的恩,不报江焕的仇,连死都不敢死。   她花了一百多年重新修得灵识,又花了一百年让自己再一次修成人形。   天光渐晓,狐狸血的效力渐渐褪去,明若柳从纷杂的梦里醒来,她睁开眼,精疲力尽地望着头顶青白的纱帐,眼里一点点积聚起眼泪。   她已经好久都没梦到江焕了。   她撑着自己坐起来,趴在她床边打瞌睡的南煌感受到床榻的震动,眯着朦胧的睡眼抬起头,见明若柳正靠着枕头幽幽地看着自己,困意一下消失无踪。   “阿柳……”南煌声音低沉,眼神躲闪。   他心里清楚昨天做的事情对明若柳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明若柳面无表情地给了他一个耳光。   一声脆响,南煌被打得脑袋偏向一边,他半垂着头,却什么都没说。   “为什么不躲?!”明若柳的眼泪夺眶而出。   南煌用手背贴了贴自己发热的脸颊,轻声道:“你救过我的命,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明若柳只觉得可笑。   她两手拉住南煌肩膀,强硬地要他直视自己,“你明明知道我有多恨程颐,你为什么要救程安亭?”   南煌不吭声。   “你说啊!”明若柳的声音歇斯底里,就像绷得极紧,只要稍微一挑就会断掉的琴弦。   她真的不明白南煌为什么要阻止她杀程安亭。   南煌纠结地看着他,话在嘴边打了两次转,到底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要杀程安亭,那你有没有替顾琢斋想过?!”   顾琢斋不可能接受程安亭死于非命,更不可能接受明若柳就是杀害好友的凶手。明若柳一心只想着报仇,全然没顾及过后果。   明若柳一怔,无言以对。   在知道程安亭是程颐的后人后,她确实只想过如何置他于死地。   “南煌,我要程安亭死。”   明若柳倔强地望着他,含泪的眼睛亮得出奇。积攒了两百多年的恨意汹涌而出,她双拳紧握,不甘地捶着床榻。   “我一定要程安亭死!”   她哭着大嚷,整个人都濒临崩溃。   “我知道,我知道!”南煌安慰地把她抱在怀里,明若柳头抵在南煌肩头,哭得整个人都一抽一抽的。   南煌像哄小孩儿一样轻轻拍着明若柳后背,眼神深沉。   想要让程安亭死得理所当然,也不是没有办法。如今还有个银梦对他们虎视眈眈,若能将两人一起除去,一石二鸟,那再好不过。   “你想要程安亭死,不是什么难事。但你得听我的,再不能像昨夜那般冲动。”   明若柳一怔,立时坐直了身子。   “你有办法?”她热切地问。   只要能为程家血债血偿,要她做什么都可以。   南煌眸光深沉,平静地点了点头。   想着前一晚明若柳在席上对程安亭巧笑嫣然的模样,顾琢斋一夜都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虽然现在集芳堂不开门,他每日却仍是如平常时节一般,准时到画室上工。这日他还是照常到西楼画室,打算画前一日没画完的那一株秋海棠。   秋海棠花色红艳,叶片浓翠,顾琢斋打好底稿,正打算调色敷颜料,明若柳进了画室。   明若柳见他又低着头半晌,不由皱起了眉头。   “顾公子,我不是说过么?你养好身体,那才是最要紧的事。现在铺子不开门,你就是把这些花画了出来,也没人买。”   顾琢斋连忙放下手里的笔,收拾好地方请她坐下。见她脸色不大好,又给她倒了杯热茶。   明若柳捧着茶杯,欲言又止。顾琢斋不知她要跟自己说什么,心里不免有几分忐忑。   “顾公子……”明若柳迟疑着,啜了口热茶,忽然问道:“你在这儿休息了这么久,可觉得身体好些了?”   顾琢斋的眼神乍然一黯。   他落魄潦倒,看尽世间冷眼,明若柳这尴尬为难的神色,不需说,他就能猜到她今日的来意。   顾琢斋低下头,手撑在膝盖上,心里像天边吸满了水分的浓厚乌云,说不出的压抑烦闷。   他以为明若柳已经原谅了他,不会再赶他走。他以为他能够继续留在集芳堂。他以为自己已经被人从泥沼一般的生活里给拯救了出来。   可惜那些都是他的以为,而不是事实。   顾琢斋,你怎么敢肖想自己真的会交到好运?怎么敢肖想重新拥有已经被命运剥夺了东西?   他默默想着,嘴角悄悄提起来一个苦笑。   明若柳心神不定,只觉得他沉默了这么久有点奇怪,压根没料到他是在想这些有的没的。   “顾公子?”她轻声唤道。   顾琢斋收敛心神,看着依旧如平日般温和斯文。   “这些日子承蒙照拂,在下感激不尽。这份恩情,我一定铭记在心,不会忘却。”   顾琢斋这话说的十分客气,明若柳莫名觉得他的态度变了,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妥当。   她摆摆手,推辞道:“你说的这是哪里话?我们相处了这么久,你有难处,我怎么可能坐视不理?”   按与南煌定下的计划,此时她就该提出让顾琢斋离开集芳堂,可她没做过这种事情,话哽在喉头,就是说不出来。   好在她不提,顾琢斋自己倒是提了。   “姑娘虽是一片好意,可这些时日叨扰良多,我也着实惶恐。我一个单身男子,长住在这儿总是不方便。我想着,我还是尽快搬出去为好。”   明若柳如瞌睡得了枕头,连着点了几下脑袋。   “你这么说,那我就不留你了。”她顺水推舟答应下来,又道:“可那蜘蛛精还在城中作乱,你一个人回天宁巷我放心不下。不如你就先去孟家住住,等到衙门除了妖,再做打算。”   明若柳虽然是在请他走,但话里话外句句都在为自己打算,顾琢斋心里好受了些。   “孟夫人家住城外,现在城中人心惶惶,你这次去了,我们不知要过多久才有机会见一面。明儿我叫泛漪做一顿好的,当是给你践行,好不好?”   “好。”顾琢斋微微一笑。   明若柳的心意,他不想拒绝。   明若柳嫣然一笑,趁势提道:“我们这几个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在一起也没什么意思。不如把程公子也请来一叙,你觉得怎么样?” 第36章   听得明若柳要将程安亭请来,顾琢斋的心骤然一紧。   她当真是对程安亭动了心?   初见时明若柳说过的那些荒诞不羁的话还言犹在耳,顾琢斋难受得有点喘不过气。   明若柳想着明日的计划,便有几分心不在焉。顾琢斋默默瞧在眼里,更是灰心。   他勉强道:“你想请程兄,便请他来吧。”   明若柳笑着点点头,眼里闪过了一抹光亮。   送走明若柳,顾琢斋颓然坐回到画桌前,他拿起画笔,想要若无其事地画完手头这幅秋海棠,手却忍不住发颤。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纸上红艳的海棠乍然变得刺眼,他撂下笔,双手撑住额头,说不出的沮丧无力。   程安亭接到集芳堂送来的请帖,想着昨夜尴尬的情况,本欲婉转回绝。但转念想到若能趁此机会与顾琢斋将话说开,去也无妨,便应承了下来。   他到集芳堂时,明若柳早已等在了门口。他跟着明若柳往后园水阁里走,一路不见泛漪出现,不由好奇:   “那个一直跟在你身旁的小丫头呢?”   “你说泛漪?”明若柳回身一笑,“她病了,在房里休息。”   明若柳的眼神有几分探究和玩味,程安亭握拳轻咳一声,岔开了话题。   “茂之呢?”   “顾公子还在画室。”   明若柳领他到西面小楼,叮嘱他等看到水阁亮灯,就可以和顾琢斋过来后,便施施然离去。程安亭站在楼梯口,对明若柳忽冷忽热的态度有些莫名其妙。   不过她对自己冷淡也好,最难消受美人恩,何况还是知己喜欢的美人。   程安亭走到二楼画室,见顾琢斋正在收拾画具,抬手打了个响指引他注意。顾琢斋应声抬头,见来者是他,淡淡一笑,招呼他随便坐下,等自己将东西打包完。   程安亭无所事事地打量着房里的摆设,走到桌前,见书桌上摆着几卷用细绳捆着的画轴,想着是顾琢斋平日私下的习作,便想打开看看。不想他才抽开细绳,顾琢斋就飞快抢过了画。   “不能看!”   顾琢斋眼神躲闪不定,程安亭不得不多想,他一把摁住画轴,问道:“画了什么东西,这么见不得人?”   顾琢斋系绳的手一顿,脸颊泛起可疑的红晕。   程安亭刹那间福至心灵,他暧昧笑起来,凑到顾琢斋耳边,将声音放得极轻:“难道……是春宫?!”   “别胡说!”顾琢斋万没想到程安亭会想到这一茬,他提声驳斥,当真有几分恼怒。   程安亭扬唇笑了笑,不信他的话。   真是春宫又有何妨?少年郎血气方刚,画这些玩意儿又不是不能理解。   程安亭少爷兴起,顾琢斋不让看,他还偏要看。他劈手夺过画轴,顾琢斋伸手去抢,动作却总是比他慢半拍。   “就看一看!这么小气做什么?我们认得十几年了,还有什么要避着我?!”   程安亭解开系扣,正欲拉开画轴,不妨被顾琢斋打中手腕,他松开手,画轴啪的一下摔到地上,咕噜噜滚开。   画上的明若柳穿着袭葱白的衣衫,飘然秀丽,好似空谷幽兰,她倚在美人靠上出神,手里拿着柄团扇,神情甚是平静。这画笔触柔婉细腻,一看就花了不少心思。   程安亭万没想到画里会是明若柳。他僵在原地,十分尴尬。顾琢斋走上前捡起画,闷不吭声地将之重新卷好。   程安亭总算是晓得了顾琢斋为何不想要他看这画。   “那什么……”他走到桌边,随手拿起只画笔,没话找话,“你这般中意明姑娘啊?”   顾琢斋想起明若柳对待程安亭的态度,心情不免沉郁。   “这不重要。”他低声说。   他很清楚,他的心意无足轻重。明若柳艳丽若海棠,灿烂如星辰,他低微的仰慕,根本不值一提。   程安亭坦率正直,像耀眼刺目的朗日,他拿什么和他比?   程安亭以为他在介意前日晚上的事情,连忙解释道:“你中意明姑娘挺好的,我看你俩郎才女貌,天生一对。明姑娘以前不是哭着嚷着要嫁给你么?这下知道你也喜欢她,肯定高兴得很。”   顾琢斋听着,不由苦笑。   程安亭搞不懂他笑的意思,又说:“要不今日你就趁着机会,跟明姑娘说清楚心意,免得牵肠挂肚,茶饭不思。”   “别!”顾琢斋赶紧拒绝。   “你不说她怎么知道你喜欢她?”   程安亭对他对待感情温吞的态度不以为然。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当然要勇往直前,才不会有错过和遗憾。   顾琢斋却不这样想:明若柳心里不是他,他又何必给她平添烦恼。   “茂之,你到底在顾忌些什么?”程安亭受不了顾琢斋这副瞻前顾后的样子,“明姑娘中意你,大半个浮桥镇都晓得,你闷着不说,是想要憋死谁?”   水阁的烛火乍然亮起,顾琢斋不想再和程安亭说这事,便拉着他一起去了水阁。   明若柳已经备好一桌酒菜,见两人前来,她赶上前,朝程安亭嫣然一笑。   “粗茶淡饭,让程公子见笑了。”   程安亭心里的弦一下绷紧:这姑娘是怎么回事?单独对着自己时,明明十分冷淡,怎么他和顾琢斋一起,她就这般殷勤?   他当然不知道,他以为的热情,只是明若柳为了不让顾琢斋起疑的手段。明若柳控制自己不将他大卸八块已经很艰难了,更不要提真心实意对他笑。   程安亭怕顾琢斋误会,借力打力地问了回去:“夏姑娘呢?夏姑娘不来吃晚饭么?”   明若柳秀眉一挑,笑道:“她服了药,睡着了。”   “哦。”程安亭敷衍答应着,走到圆桌另一边,给自己挑了个座儿坐下。   南煌端着坛酒走进水阁,明若柳与他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他们怕泛漪心软坏事,一大早就就将泛漪关在了房里。   今夜她一定要得手,程安亭和银梦,两个人谁也别想跑。   明若柳撕开酒坛上地封泥,馥郁醇厚的酒香逸散而出,闻着就让人心醉神迷。   “好香的酒!”程安亭深吸口气,由衷赞叹。   “招待贵客,当然要用好酒。”明若柳笑着回答,眼底一片冷然。   今晚喝了酒,你可就安心上路吧!   程安亭的酒杯一晚都没空过,明若柳对程安亭暗送秋波,顾琢斋自然察觉到了。他本就不胜酒力,今夜心情烦闷,把过五六盏酒,整个人就昏然欲睡。   酒过三巡,程安亭有些醉了,不欲再饮,可明若柳言笑晏晏,总能想着法儿让他不得不一饮再尽。   他眼神迷离,脸颊通红,软绵绵地摆着手,将明若柳拿近的酒杯推远。   “明……明姑娘,我真的……真的不能再喝了!”   明若柳当然不依,她将酒杯又送回程安亭唇边,笑道:“这才哪到哪呢!公子怎么好这早就打退堂鼓?”   程安亭双手撑在桌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只觉得眼冒金星,两脚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软。他讨饶道:“明姑娘,时候不早了,喝了这杯,你去叫辆马车,送我回家吧。”   明若柳闻言,抬首望向水阁椽梁处那一张巴掌大的蛛网,冷静地勾唇一笑。   “既然如此,我就不强求了。南煌,去备马车。”明若柳吩咐着南煌,脸却是依旧朝着蛛网。   银梦,请君入瓮,今晚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   程安亭双手撑着脑袋发呆,人已不甚清醒。明若柳见顾琢斋不知几时趴着睡了过去,当即翻手化出片柳叶,从背后弹到了程安亭身上。程安亭本就沉重的眼皮再也支持不住,他一头栽倒在桌上,彻底没了知觉。   程安亭和顾琢斋都已经被放倒,明若柳走到顾琢斋身旁,架起他往门口走去。   “明姑娘……”顾琢斋被折腾得有些醒,他迷迷糊糊的话话还没说完,就被明若柳径直捂住了嘴。   “太晚了,我送你回孟先生家。”明若柳凑到他耳边,将声音放得轻之又轻。   顾琢斋头脑昏沉地点了点头。   南煌将顾琢斋送上车后,指了指门口的台阶。   台阶角落里结着张不起眼的蛛网,明若柳了然一笑,故意朗声道:“程公子醉得这么厉害,回家恐怕要受责骂,干脆我将他送到孟先生那儿睡一晚。”   “你将顾公子送回房间,再去厨房煮碗醒酒汤,放在他床边,免得他明日起来头疼难受。”   “我去去就回,你小心照看顾公子,一定不能出差错,知道了么?”   “知道了。”南煌答应着,脸上同明若柳一样,挂着心照不宣的笑容。   马车摇摇晃晃地离集芳堂,南煌意味深长地瞥了眼蛛网,关上了大门。 第37章   一路颠簸,顾琢斋被沁凉的夜风一吹,头脑清醒了不少。明若柳在他身旁发着呆,将手中的丝帕紧紧绞成了一团。   顾琢斋没想到她也跟着来了。   “明姑娘?”他轻声唤。   明若柳抬头看向他,水汪汪的眼睛在夜色中似是月光下的清泉,清亮闪烁。   醉意未散,顾琢斋脑袋阵阵发紧,他甩甩头,顺口问道:“程兄呢?程兄回家了吗?”   听到他提程安亭,明若柳的脸色微妙一僵。   “他醉得太厉害了,我要南煌把他送去客房休息一晚上,等明天他醒了再说。”   她面上看着从容,手心却出了层细密的汗。她很清楚,只要今夜不出纰漏,程安亭一定活不到明天。   顾琢斋一怔,心里涌起阵失落。   明姑娘竟然将程兄留在了集芳堂过夜。   郁闷和着酒意翻滚,他忽然想一了百了地告诉明若柳这些天来在他心里塞得满满当当的话。   “明姑娘,我有话想对你说。”   他还是做不到把明若柳拱手让人。   顾琢斋的神情分外郑重,明若柳的心蓦地想被人捏了一下。   “明姑娘,我……我……”顾琢斋吞吞吐吐,白净的耳垂在黑暗里兀自发热。   他想要直截了当地告诉明若柳他的心意,话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怎么了?”   明若柳心里七上八下。   顾琢斋憋了半晌,转身从身边的包袱里抽出了一卷画。他用力捏了捏画轴,镇定下心神,将之递给了明若柳。   “送给你。”   送给我画?   明若柳莫名其妙。   她接过画轴,对着霜白的月光一展,见画里画的是堂中刚开不久的一副秋海棠,更是一头雾水。   “秋海棠?”她抬头,不解地问顾琢斋。   什么秋海棠?   顾琢斋吃惊地凑过去,见画上画得果真是一株秋海棠,立时懊恼得扶住了额头。   他明明是要将她临水凭栏的那一副画送给她啊!   “不是这幅。”他手忙脚乱地抢过画,面红耳赤。   这副画和明若柳画像的画轴一模一样,想是因为下午程安亭闹过后,他整理时不小心弄混了两幅画。   “啊?”明若柳完全不明白他想做什么。   顾琢斋丧气得叹口气,决定还是直话直说。他悄悄握紧因为忐忑而微微发颤的手指,用尽全力让自己保持冷静。   “明姑娘,我想知道,你还想将当初对我说的话当真么?”   明若柳记挂着家里的进展,一时没反应过他的意思。   “什么话?”她疑惑地问。   顾琢斋的眼睛一瞬黯然。   原来她已记不得自己曾说过的话。   初见时明若柳说要与他缔结鸳盟,他以为她在胡言乱语。现在他当真想要与她缔结鸳盟,却已是痴心妄想。   他默然,呼吸间牵扯的心口隐隐作痛。   他不愿死心,又强撑着问道:“明姑娘,我斗胆问一句,你现在……有没有心上人?”   顾琢斋眼神幽暗,棕黑的瞳孔里似有痛苦的漩涡流转,明若柳看在眼里,心不由一颤。   “我……”   她无措地吐出一个字,旋即住了口。   她有心上人,可是她不知道她的心上人到底是江焕和顾琢斋。她爱江焕,而且一直爱江焕。二百多年来,她从未对这一点有丝毫疑虑。可到顾琢斋身边后,这笃定得就如日升月落一般的信念开始逐渐崩塌。   她其实并不想承认自己对顾琢斋动心,顾琢斋和江焕不是一个人,她对顾琢斋心动,那她就背叛了江焕。   她又怎么可以背叛为了她粉身碎骨的江焕呢?   明若柳犹豫的神态说明了一切。   “我醉了,刚刚多有失礼,你不必理我。”顾琢斋狼狈说着,颓然靠在马车座椅的靠背上,在浓黑的夜色里疲倦地闭上眼。   镜花水月一场,他凭什么以为幻梦可以成真?   在听到她将程安亭留在集芳堂的时候,他就应该清醒了。   明若柳察觉出了顾琢斋的失落,可她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程安亭和银梦,实在无暇分心与他谈儿女之事。   顾琢斋闭上了眼睛休息,她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安静坐在一旁。来日方长,只要这一夜安稳度过,她有的是时间与他慢慢纠缠。   马车向城外驶去,眼看就要出城,一只白文鸟从马车窗里翩然飞进了车厢。   “鸟?”   顾琢斋被声音惊醒,煞是惊讶,他还从没见过有鸟会直愣愣冲进车厢。   明若柳自然认得这鸟是泛漪变的。她脑子哐当一声响,立刻站了起来。   泛漪不是被她放倒关在房里了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一定是集芳堂出了事!   “停车!”她高声一喝,不等车夫将车停稳就跳了下去。   彼时已是二更天,街上只有寥寥几个行人。明若柳恨不能摇身变成只燕子飞回集芳堂,可有凡人在此,她纵是本领滔天,也只能乖乖用两条腿赶路。   顾琢斋从身后追过来一把扯住她。泛漪停在街旁人家的屋檐上,见她被顾琢斋绊住了,急得在瓦上蹦来蹦去。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顾琢斋不明白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她乍然这般激动。   “我要回集芳堂!”   明若柳心情慌乱到了极点,她话里带着哭腔,拼命想要挣脱顾琢斋抓着自己的手。   再不快些,只怕南煌的命都要没了。   明若柳看着快要哭出来了,顾琢斋心里纵然有千般不解,也知道此时不是认真计较的时候。   “我送你回去。”他冷静说着,转身跑回马车处解开了马匹。   他翻身上马,向明若柳伸出手,明若柳六神无主,握住他手臂,骑上了马。   秋夜的风寒凉如水,明若柳不知是怕的还是冻得,整个人瑟缩了一下。   “抱紧我,小心摔下去。”顾琢斋拉紧缰绳,细心叮嘱。   明若柳从背后环住他的腰,纤长的手指因为焦急和恐惧僵硬成一个扭曲的姿势,顾琢斋迟疑片刻,还是握住了她的手。   “不会有事的。”他低声安慰。   顾琢斋的声音温柔低沉,手心传来的暖意让明若柳的惊慌平息了不少。   “嗯。”她颤声答应着,将头轻轻靠在他背后,像极寒之人取暖似的,紧了紧圈在他腰间的手臂。   两人在大街上疾驰,虽是夜深无多少行人,亦是惊起了不小的动静。非常时分,衙门日夜派人巡视,他俩刚奔过一条街,巡街的衙役就盯上了他们。   “站住!”   衙役拦在前头大喝一声,命令他们马上下马接受盘查。   顾琢斋恍若未闻,敏捷地一拉缰绳,从衙役身旁疾驰而过。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他就带着明若柳从城西奔回了位于城东的集芳堂。   推开大门,院内妖气弥漫,还夹杂着一股血腥味,明若柳心神一凛,当即拔足向客房奔去。   客房在东面小楼的二层,她转过楼梯,不由被面前的一幕震惊得脚步一滞。   地板上飞洒着点点血迹,走廊的木地板被不知被砸出了一个个大洞。蛛丝将二层的栏杆地板糊得严严实实,程安亭仰面躺在过道上,不知是死是活。   南煌呢?!   明若柳慌乱得手脚发麻。   她跨过程安亭,直接跑到客房,客房大门紧闭,她想将门推开,门却是纹丝不动。   明若柳脸色一冷。   想来定是有人重新在房里施了fa。   “阿柳!”   泛漪跟着赶到集芳堂,她心急如焚,顾不得许多,在回廊上就化成了人形。   “到底出了什么事?!”明若柳大声叱问泛漪。   布在客房的阵法她检查过好几次,银梦只要进门就绝对逃不出来,她吩咐过南煌把程安亭送去客房后就回自己房间呆着,一晚上都别出来。   泛漪双眼含泪,表情十分愧疚。   “我闯进去了。”她心虚地说。   明若柳不可置信地望向泛漪。   “你闯进去了?”   “你闯进去干什么?!”   泛漪抽噎着低下头,不敢直视明若柳震惊的表情。   她闯进去,是因为不忍心看着程安亭被明若柳设计害死。   明若柳使出偷梁换柱一计,想将程安亭和银梦一并除去。   银梦以为顾琢斋单独在家,一定会向他下手。她提前在房里布下阵法,银梦只要触动阵法,她自信能叫她这一趟有去无回,尸骨无存。   程安亭本就被蜘蛛精袭击过,此次他丧命于此,大家都只会以为这是蜘蛛精的报复,而不会怀疑别的。   她和南煌就是怕泛漪心软,才会骗她喝下迷药,在她房里施下幻境叫她没法出门。   可她千算万算,都算不到泛漪不仅能破除她的术法,还跑了出来,不仅跑了出来,还闯进了客房。   泛漪迷药劲儿过去,在房中醒转之时,就了然了明若柳的打算。她虽然向明若柳保证过不会再与程安亭有任何牵扯,心里却始终觉得程安亭无辜。   程安亭是程颐的后人不错,但将一切报复全施加于他身上,未免对他太过不公。 第38章   银梦的子蛛只能听音,并不能视形。明若柳临走前叮嘱南煌的那一番话,让她以为明若柳放松了警惕,将顾琢斋单独留在了集芳堂。   客房黑灯瞎火,银梦潜进去,看到床上躺着一个人,便想当然以为他是顾琢斋。她抬起毛绒绒的足肢,轻巧点“顾琢斋”脖颈上,心中满是快意。   明若柳,百密一疏,你到底是让我逮着了机会。你不想让这个男人死,我偏要让你看他死得多凄惨。   好巧不好,沉睡的程安亭在这时翻了一个身。   程安亭脖子上戴着的古玉从衣裳里掉出来,刚正的灵气一下将银梦从床边击退。   霜白的月光从大开的窗户照进来,照亮了程安亭的脸,这张脸和印象中的截然不同,银梦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   有诈!   她反应过来,立时想要逃走,却不想才后退一步,柳枝就从房里四面八方缠来,将她捆了个严严实实。   柳枝将银梦扯到空中,如五马分尸一样将她向不同的方向拉扯。银梦越是挣扎,柳条的力量越是强劲坚韧。   明若柳今日布下的阵法,正是御花园的土地公所教。   御花园乃天子居所,灵气旺盛充溢,花鸟树木,飞禽树木容易感灵成妖。为避免妖物作乱,拘管皇城的地仙对生在此地的小妖多有管教。   与在荒野空山间诞生的妖灵不同,御花园的妖受仙人点化,虽脱不开妖的本性,但大多存有向善之心,一心只盼苦修得道。   明若柳天资聪颖,心思剔透澄澈,土地公对她寄予重望,亲传她道门法术,望她能跳出七情六欲,早日成仙。   她为江焕一事被打回原形后,土地公曾与众妖叹惋过,若是明若柳没有为情所困,御花园里下一个白日飞升的十有八九就是她。   银梦被阵法所逼,化成了原形,她的八条毛腿在空中张牙舞爪,看着可怖至极。   柳枝向银梦的心脏处蔓延,银梦只觉自己的心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攥的死紧,叫她一口气都透不过来。   程安亭对发生的一切无知无觉,依旧在酣睡之中。   青绿的灵光流淌向银梦身躯,银梦被抽去全身力气,挣扎的力度越来越小。就在她的妖元被明若柳的妖力蚕食得七七八八的时候,泛漪破门而入闯进了客房。   客房门一打开,奄奄一息的银梦霎时觉得自己的力量回复了三分。阵法被泛漪破坏,一条柳枝颓然垂落在地,化成一堆散叶。   银梦整个虫体伸展开来足足铺满了整个天花板,泛漪开门见到只银白色的大蜘蛛悬在空中,层层叠叠的猩红眼睛瞪着自己,吓得往后踉跄一步,摔在了地上。   不过片刻,银梦就从柳条织成的藤网中挣了出来,维系阵眼的一根柳藤坚韧地缠在她一条腿上,无论她花多大的力气都无济于事。   银梦愤怒至极,恨不得将所有人杀之而后快。她咬牙一狠心,一口咬断了被牵扯住的那条腿。腥臊的血液从断肢处喷溅而出,落在家具上立时腐蚀得木头噼里啪啦作响。   银梦一瘸一拐爬向泛漪,状若修罗。泛漪吓得神魂出窍,她瘫坐在地上,双手撑着往后挪去,竟不记得躲闪。   “去死……去死!”银梦咆哮着向她逼近,猩红眼睛里的仇恨让人心惊胆战。   她不想用蛛丝和毒液杀掉泛漪,她要亲自刺破所有人的咽喉,然后看着他们血流满地,痛苦死去。   “去死!”   她恨声叫着,高举起一条腿向泛漪刺下。   泛漪恍然回神,翻滚向一旁躲避,银梦足肢插入木地板,立时砸出一个深坑。   银梦岂能容忍泛漪在她眼皮底下逃走?   她抬起身躯,一张白色的蛛网从她下腹喷出,兜头将泛漪罩了个严严实实。蛛网极有黏性,泛被缚得一动不能动。   银梦猖狂大笑,袅袅向泛漪爬来。就在泛漪以为自己要丧命于此的时候,程安亭一个飞扑扑在银梦背上。   他拔出随身藏在靴侧的匕首,用力插进了银梦背后。银梦背上剧痛,她尖厉地大叫一声,从原形变成了个人首蛛身的怪物。   “跑!”   程安亭高声喝着,将匕首扔到泛漪了手边。他死死扼住银梦咽喉,给泛漪争取划开蛛网逃跑的时间。   银梦发狂地甩来甩去,却始终无法将程安亭从她背后甩下来。她恼羞成怒,秀丽妩媚的脸刹那变成了蜘蛛首,锋利的獠牙从她嘴里长出来,她张着血盆大口,一下咬穿了程安亭的胳膊。   毒液在程安亭体内迅速传开,程安亭头晕目眩,无力地从银梦背后摔落。   泛漪从黏糊的蛛网里脱身,见程安亭中了银梦的毒液,立时不管不顾地扑了过去。   南煌听到动静赶来,化成原形一跃而起向银梦扑去。银梦跛了一条腿,一个不妨被他扑倒在地,两人在地上纠缠着滚了一圈,一时打得难分你我。   泛漪瞅着机会,忙将程安亭从房里拖出来,她颤着手摸向他脖颈,待感受到他脖间微弱的跳动,方松了口气。   “快去找阿柳!”   南煌高声催促泛漪赶快去将明若柳找回来。   泛漪听了南煌的话,起身往外跑去,待跑过几步路,她又折转回身,从眉间引出了缕白若轻纱的妖灵,将之缠绕在程安亭鲜血淋漓的手臂上。   妖灵渗入程安亭的伤口,程安亭的脸色肉眼可见的舒缓了几分,她放下心,随即摇身变成只白文鸟,飞出集芳堂前去寻找明若柳。   她也没想到南煌会将自己和银梦关在房里,想要同归于尽。   明若柳瞥一眼躺在地上的程安亭,不必泛漪细说,也大概先前猜到发生了什么。   她冷冷看一眼泛漪,将手放在紧闭的门上,屏息凝神,仔细探查房中的状况。   单论修为,南煌与银梦不相上下,可银梦生性残暴,今夜又狂性大发,南煌下手没她那般狠辣决绝,几个来回后不免就落了下风。   迫于无奈,他只得将银梦诱到房中,重新在门里施加术法,想要依仗明若柳残存的妖力与银梦殊死一搏。   一场血战,他和银梦两人皆是身受重伤,全靠撑着一口气才能不让自己倒下去。   房中那些失去阵法支撑,枯萎垂地的柳叶突然像活过来一样,重新挥舞着像银梦缠去。南煌精神一振,立刻解开了布下的结界。   明若柳执着柄青绿的灵剑推门而入,周身杀气四溢。   银梦已是强弩之末,明若柳既已赶来,她也明白自己今夜一定是凶多吉少。   妖奉行的原则很简单,弱肉强食,胜者为王。银梦杀过无数小妖,也早已做好了死在别的大妖手下的准备。   南煌艰难站起来,跌跌撞撞向泛漪走去,看都不看银梦一眼。有明若柳相助,他已将银梦视作一个死人。   他一身黑衣已被血染了个透湿,泛漪搀扶着南煌,见月光下他的脸色惨白如纸,眼泪一下忍不住落了下来。   “都怪我……”她哽咽着,自责不已。   若不是她贸然闯进房间,南煌也不会伤成这样。   “说什么傻话。”南煌捏了捏泛漪的脸,勉力笑道:“我这不是还活得好好的么?”   银梦浑身是血,明若柳脸色铁青地望着她,轻蔑地勾了勾唇角。   银梦怎能甘心引颈就戮?   她眼中生出一片狠厉,向明若柳喷出铺天盖地的蛛网。明若柳面不改色地一挥剑,蛛网轻云似地向两边拨开,飘飘然落到地上。   明若柳的眼神凛然似寒冰,银梦强压下惧意,视死如归地向明若柳扑过去。明若柳侧身轻巧躲过,随即迅疾反手,将剑又稳又狠地插入她背后。   同样是妖,她当然知道妖的死穴在哪里。   妖元被斩得四分五裂,银梦痛得大叫,凄厉的声音刺耳嘲哳,令人心惊胆战。   “明姑娘!”   顾琢斋听到女人尖利的叫声,立即再管不了追来盘问的衙役,飞快跑上东面小楼。   小楼二层的地板上左一个大洞,又一个大洞,蛛丝缠绕在栏杆上,在惨然的月光下轻轻飘扬,鬼魅恐怖。   程安亭靠在栏杆边,闭着双眼不知是生是死,顾琢斋一惊,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过去。   “程兄?程兄!”   “他没事。”守在南煌身边的泛漪轻声道,让顾琢斋安心。   顾琢斋惊诧地看向泛漪,不知今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怎么回事?!”跟上来的衙役见到这一幕惊得无可无不可,他一把抽出明晃晃的大刀,朗声喝问众人。   “官爷,里面有蜘蛛精……”坐在楼梯口给明若柳报信的南煌做出副良民姿态,伸手指向客房。   蜘蛛精?!   那蜘蛛精竟然露面了!   衙役神色一凛,立即朝天发出枚烟花报信。   始终不见明若柳出现,顾琢斋心中泛起片难以言说的恐惧。   “明姑娘呢?”他焦急地问南煌。   南煌一怔,不知该如何搪塞,只得抬抬下巴,示意他明若柳也在房里。   明姑娘在房里?!   顾琢斋什么都顾不得了,转身便往房中冲去。   作者有话要说:  请原谅泛漪的圣母吧!毕竟她是一朵纯白无暇的白莲花啊! 第39章   “救命啊!”   明若柳惊慌失措地从房里跑出来,一不留神被门槛绊住,整个人便失去控制地往前倒去。   “明姑娘!”   顾琢斋冲上前,一把接住了明若柳。明若柳似是被吓坏了,她扑在顾琢斋怀里,整个人无力地向下往下直坠。   还好她没出事。   顾琢斋心有余悸地抱紧了明若柳。   衙役大着胆子踢开房门,便见到一个人首蜘蛛身的女人趴在地上,背上的大血洞犹在汩汩往外冒着腥臭的黑血。   银梦怨毒不甘地盯着明若柳,明若柳埋首在顾琢斋怀里,趁众人不注意,向她得意地挑眉一笑。   银梦终于明白了自己落入了怎样一个圈套。   “妖孽!”   衙役一声怒喝,手里的钢刀抵住了银梦的脖颈。   “我是妖,那她呢!”银梦恶狠狠地甩头看向明若柳。   她是妖,明若柳就不是妖么!   还想拉我下水?   明若柳心思一转,向顾琢斋怀里埋深一寸,颤着声音轻呼道:“我害怕!”   “没事的,她伤不了你。”   顾琢斋抱紧怀里吓得花容失色的人儿,嫌恶地瞥了银梦一眼。   衙役们赶到集芳堂,将银梦团团围住正中。数十柄特制的桃木剑指着银梦,银梦大势已去,彻底崩溃。   “她是妖!他们都是妖!这里的人都是妖!”她尖声大嚷,死前只想戳穿明若柳的真实身份,让拉着集芳堂三人给她陪葬。   她这般歇斯底里,众人不自觉偏头看向明若柳。   “我不是,我怎么可能是妖,我不是妖……”明若柳一眨眼睛,两行清泪从她眼中簌簌而落。   她的神色委屈柔弱,任谁看了都忍不住心生怜惜。众人就算有过一瞬间的怀疑,瞧见她这楚楚动人的样子也立即打消了疑虑。   是了,明姑娘在这儿做了这么久的声音,不管对谁都是好声好气的,怎么会是作恶多端的妖孽?   为首的衙役不耐地皱起了眉头:妖孽就是妖孽,死到临头都不知悔改。   他手起刀落,银梦千娇百媚的脑袋咕噜噜滚落在地,瞬间没了生气。   明若柳没想到银梦死得这般干脆,她惊得一颤,只觉得自己的脖子也凉飕飕的。   他们发现她是妖,也会这样一刀砍掉她的脑袋么?她心慌意乱地想着,背后一阵发寒。   顾琢斋只当她是被这血腥一幕吓住了。   “没事了。”他抱紧她,轻声安抚。   衙门的人收走银梦的尸体,便欲将受伤的南煌和程安亭送去仁心堂医治。南煌坚持要留在集芳堂,众人只得由他。顾琢斋担心程安亭臂上的伤,跟着衙役一起去了医馆。   泛漪给南煌包扎完伤口,一走出卧室便见到明若柳坐在园中的石凳上。明若柳虽是背对着她,却显而易见是在等她出来。   彼时已过三更,晚风寒凉入骨,泛漪不知是冻得还是怕得,悄默声地瑟缩了一下。   “阿柳……”她怯怯地唤明若柳的名字,心中忐忑万分。   明若柳转向她,脸上严肃冷漠的神情让她一阵胆寒。   她知道明若柳虽然常常张牙舞爪的生气,但真气狠时,往往反而是面无表情,不发一言。   “泛漪手上出了层细密的汗,她嚅嗫道:阿柳,我错了。”   “错在哪儿了?”明若柳冷冷地问,表情里没有因为她示弱而泛起一丝涟漪。   “我不该冒然闯进房,差点害死南煌。”   泛漪说着,羞惭地低下了头。   “还有呢?”明若柳凌厉追问。   泛漪心一沉,不敢再说话。   “说。”明若柳语气平静,却在步步紧逼。   泛漪无话可说。她明白她错在不该救下程安亭。   泛漪一直沉默,明若柳忍不住冷笑。   本来天衣无缝的一条妙计,如今被泛漪搅得一团糟。而这一切,全是因为她对程安亭不忍。   她无法原谅泛漪的软弱。   泛漪知道程颐做过些什么,知道她有多恨程颐,知道江焕死得有多无辜,却还是救下了程安亭。   她是非不分,恩怨不明,差点让南煌命丧黄泉,险些让她们暴露身份。   “你自己回御花园吧。”   明若柳冷淡撂下这句话,随即起身离去。   泛漪万没想到明若柳会赶她走。   “阿柳,这次是我错了,我知错了,你别赶我走!”她慌忙追上前扯住明若柳的衣袖,小脸惨白如纸。   她一个人被赶回去,御花园的同伴肯定会寻问原由。他们要是知道她为了一个凡人,差点害死同为妖的南煌,一定会排挤孤立她。   毕竟没有人会信任一个背叛了同族的人。   明若柳视若无睹。   她是妖,她也无法容忍同类的背叛。   “阿柳!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泛漪泣不成声,死死拉住明若柳。   御花园虽有土地公拘管,可仍是妖的地盘。妖不像人一样会用礼义仁智信来规范自己,他们信奉弱肉强食那一套,谁的力量强大,谁就能获得众妖的尊敬和畏惧。   泛漪白莲成精,天性软弱善良,在跟着明若柳之前,明里暗里不知受过多少委屈。她真的不想回到孑然一人,无人关心也无人陪伴的生活。   明若柳冷若冰霜,泛漪心乱如麻,竟然跪了下去。   “阿柳!”她抱着明若柳的手臂,泪如雨下,“阿柳,你别赶我走,我真的知道错了!”   明若柳纵然下定了百般决心,也不由为她这个举动动容。她低头看向满脸泪痕的泛漪,又是心痛又是愤怒。   “你知道是错,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泛漪无地自容,却仍是不肯放手。   “你想要留下?”明若柳眸光一闪。   泛漪立时点头如捣蒜,只要不赶他走,要她做什么可以。   明若柳抬起泛漪下巴,盯着她泪水盈盈的眼,一字一顿道:“杀了程安亭,我就让你留下来。”   泛漪微棕的眸子蓦然一颤,被明若柳这话惊得摒住了呼吸。   “走,或是杀了程安亭,你自己选。”明若柳毫不放松,她漂亮好看的眸子里满是压迫,明晃晃看到泛漪心底,不容她有一点躲闪。   “我……”泛漪气短地吐出一个字,再说不出别的话。   她不想走,可她也不想杀人。   犹疑半晌,她还是缓缓松开了扯住明若柳衣衫的手。   明若柳对泛漪实在是太失望。   她倨傲地站直身体,不满问道:“你和程安亭认识几天,就至于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她真的不明白泛漪连话都没和程安亭说过几句,为何就莫名其妙地情深到与她翻脸也在所不惜。   泛漪心里下定决断,反而冷静下来,停止了哭泣。她抹去脸上残存的眼泪,声气低弱却笃定:“今夜他救过我,我不能恩将仇报。”   明若柳嗤笑,只觉得她的话可笑至极。   他救过你,我就没救过你?   “你欠程安亭一份恩情,那我要杀他,你岂不是要和我作对?”她嘲讽一笑,倒想知道这两份恩情在泛漪心里孰轻孰重。   “我不会和你作对!”泛漪反驳,眼泪又落了下来。   明若柳的置疑让她难受至极,不是忘恩负义的人,谁对她好,她都记得清清楚楚,明若柳就是要她取她性命,她也毫无缘由。   明若柳却不相信她的回答。   “你不会?”她怀疑地反问。   “我不会和你作对!我只是不想你杀了程安亭!”   泛漪被她的不信任彻底击溃。   明若柳瞧着泛漪这一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模样,心里憋闷得透不过气。   “值得么?”她偏过头,疲惫地问。   “值得。”泛漪回答地毫不迟疑。   明若柳轻笑一声,举步往房中走去。   泛漪觉得值得,那她无话可说。   “阿柳!”泛漪站起来,看着明若柳的背影,鼓足勇气道:“这世上不止你一个会奋不顾身。”   明若柳停住脚步,被她的话彻底激怒。   她错了么?   想要为江焕报仇,是她错了么?   她转过身,面色铁青。   “以后你为程安亭生,为程安亭死,我都不会再管你。可我希望你至少明白,就算你想要拼死护住他,也得掂量清楚自己到底有几分几两。”   她冷静说完,重重摔上门,将泛漪关在了门外。   泛漪盯着紧闭的大门,心里酸涩得无以复加。   她不怪明若柳,她只怪她自己。   程安亭对她有恩,明若柳不也曾经对她施以援手?她做了那么多让阿柳失望的事情,现在被赶出集芳堂,归根到底是她咎由自取。   明若柳门外悬着两盏灯笼,昏黄的烛光洒下来,将泛漪细瘦的身形投在地上,显得分外冷清。一阵风吹过,纸灯笼被风吹的乱晃,泛漪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抱紧双臂,一边往外走,一边给自己鼓劲。   不过是重新回到一个人的生活,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又不是没经历过没有朋友的日子。   走到门口,泛漪恋恋不舍地环视了一圈生活了大半年的小院,带上了大门。   听到院门咯噔一声轻响,明若柳拉开房门,看着空空荡荡的院子,神情复杂难明。   难道真的是她错了? 第40章   衙门不负众望顺利除妖,州府对此甚为满意,镇中太守眼见升迁有望,心情自然大好。   眼见日期快近八月十五,他大手一挥,下令盛办今年的中秋灯会,务必要做到锦绣相辉,金碧相射,一展太平盛景。   银梦既死,顾琢斋没有再住在集芳堂的道理,他搬回天宁巷,依旧靠着写信抄书勉强糊口。   集芳堂的东面小楼被银梦毁得七七八八,明若柳忙着在中秋节前修葺好居所,重新开门做生意,每日都忙得脚不沾地。   这日她在院里指挥工匠修屋子,嘈杂间敲门声,她脱不开身,便让南煌去打发人。   南煌开门,见到门外站着的是程安亭,脸色不由微妙变化。   泛漪被明若柳赶出集芳堂,全是因为他。   “南公子。”程安亭笑着同他打招呼,全不知道自己差点在蜘蛛精手下丧命,全拜南煌和明若柳所赐。   南煌与他无甚深仇大恨,面对他倒也能装出副友好的模样。   “程公子。”他抱拳回礼,客气问道:“不知今日公子登门,是有何贵干?”   程安亭的眼神越过他投向院中,听他问话,便道:“也没有什么事情,不过是我母亲让我来求一盆凤仙摆在房里。”   说罢,他又看了眼院中,“怎么不见泛漪姑娘?”   程安亭此言一出,南煌立时了然他为何而来。   来见泛漪才是真实目的吧?!   “泛漪离开集芳堂,回家乡了。”他淡淡说着,往门口正中挪了挪,遮住程安亭的视线。   “她走了?”程安亭震惊万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南煌装作没看见他这副神情,“程公子,我去取花,劳烦你在此稍候片刻。”   程安亭毫无反应,南煌懒得管他,前去花帐取了盆凤仙,只想早点将他打发走。   他将花钵交给程安亭,便欲关门送客,不想程安亭伸手拦住马上要关上的大门,犹不死心。   “夏姑娘还回来么?”   “不知道。”南煌皱了皱眉头,语气颇是冷淡。   南煌不想多说,程安亭也不好再问。南煌关上门,感到几分不快。   凡人都是又没用又麻烦的害人精,他真不明白泛漪为何会同明若柳一样,一头栽到凡人的坑里,拉都拉不回来。   “方才是谁?”   明若柳见他回来,顺嘴一问。南煌犹疑片刻,还是说了实话。   果不其然,明若柳听到程安亭三字,嘴角一下就垮了下去。   她抱着双臂,沉默了会,忽而抬眼看向南煌,“他知道泛漪走了?”   南煌点了点头。   明若柳的好心情瞬间被这意外的事儿搅成了一团乱。   他们程家可真是好样的,程颐杀了她情郎,程安亭搞得她和泛漪反目成仇。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命里犯冲,过了两百年还能重新遇见程家后人。   南煌这几日一直想要劝明若柳将泛漪找回来,但晓得她在气头上,开口说不定会适得其反,便一直憋着没说,现下瞧着她有心软的意思,便想试探试探。   “阿柳,你……还在生泛漪的气吗?”   明若柳一眼就看破了他的心思。   “你干嘛?!你不会是想给泛漪求情,让我把她给找回来吧?!”   明若柳神色严厉,南煌有些后悔自己选错了时机。可话既已出口,他只能继续硬着头皮继续,“泛漪是做了糊涂事,可你就这样把她赶出去,会不会有点……不近人情?”   以前在御花园有土地公和明若柳罩着,别人不敢怎么欺负泛漪,现下她一人流落在外,这儿的乡野妖精还不知道会怎样刁难。   泛漪性子柔弱,真受了欺负,也肯定只敢将眼泪往肚子里咽,不敢还手。   “我没拦着你发好心!”明若柳冷着脸撂下如此一句话,便转身离去。   南煌咂摸过她话里的意思,咧嘴一笑。   五日后集芳堂开张营业,李大娘专门从天宁巷跑来捧明若柳的场。   明若柳送了她两盆长势旺盛的杜鹃,她满脸笑容地把明若柳拉到一旁,关心道:“明姑娘,最近怎么没有来我们天宁巷啊?”   明若柳脸上的笑容立时僵住,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不晓得,阿斋这些日子早上走,晚上回,一天到黑话都说不了几句。我看他啊,变得比之前还要闷!”   她轻轻扯了扯明若柳衣袖,将声音压得低低的,悄声问道:“怎么?你们两个吵架了?你哪里不痛快给大娘说,大娘帮你教训他,一定不让你受委屈!”   “没有。”明若柳连忙笑着搪塞。   她这些日子没去找顾琢斋,一是忙着集芳堂的事情,二是还未理清自己对顾琢斋到底是个什么感觉。   一见就乱,那还不如分开冷静一段时间。   李大娘作为街头巷尾一等一的八卦好手,岂会轻易就放弃追根究底?   她拉着明若柳问长问短,明若柳被问得心里发毛,又不好翻脸。眼看就要抵挡不住攻势,她一眼看到顾琢斋进了大门,霎时将李大娘在耳边嘀嘀咕咕的话抛到了天边。   顾琢斋进门,见到明若柳在看着自己,便客气地朝她点了点头,算作是打招呼。   今日他也是鼓足了勇气才来得集芳堂,他面上看着淡然,心却跳得身急促。这些日子来的相思之情不但没有因为见到了明若柳消散,反而变得更为浓郁。   他如此,明若柳亦是如此。她朝他羞涩一笑,半月来的不安和辗转,忽而尘埃落定。   明若柳一脸温柔的笑意,李大娘转过头看见她和顾琢斋在旁若无人的对视,当即识趣地住了嘴。   “那什么,你忙。”她笑眯眯地说着,抱起两盆花欣然告辞。   堂中人声嘈杂,明若柳向顾琢斋使个眼色,示意他到内院说话。   她将顾琢斋引到茶室,沏好茶,两人手里各捧着杯茶,都觉得有许多话要说,又说不出口。   “好久不见……”   “你清减了不少……”   两人声音撞在一处,又同时收声。沉默在室内尴尬散开。明若柳握着茶杯,只觉得耳朵越来越热。   顾琢斋轻咳一声,放下茶杯,拿起随身带来的一轴画,将之递给了明若柳。   “明姑娘,这是恭祝你重新开张的贺礼。现在镇上太平,你总算能安安生生地做生意了。”   明若柳接过画幅,想起上回顾琢斋在马车里对自己说的模棱两可的话,脸面刹时一热。她展开画幅,见上面画了一个被数十种鲜花塞得满满当当的大花篮,不由会心一笑。   这可真是贴合了集芳堂“汇集群芳”的意思。   “多谢。”她嫣然一笑,重新将画轴卷好。想起方才李大娘说他这些日子早出晚归,没话找话道:“刚和李大娘闲扯几句,听说你最近很忙?”   “啊……”顾琢斋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颈,“吴掌柜那里有几部书急着找人抄写,我这几日在他那儿耽搁的时间就长了些。”   “你又去吴掌柜那里抄书了?”   明若柳皱眉说着,直接伸手捏住了顾琢斋手腕。顾琢斋猝不及防,一阵钻心的疼从手腕传来,他痛得不禁轻嘶。   “你别去他那儿了!”明若柳急了。   同在一个地方做生意,吴老板的为人她是了解的。这人脑子是算盘做的,最是悭吝银钱,只会催人快些干活,全然不会顾及伙计好歹。   “没事的。”顾琢斋揉揉手腕,好脾气地安慰她,“那几册书也是珍品,借着这个机会我能把它们读一遍,也算不得吃亏。”   “你想看,我买回来送给你!你这手才好没多久,当心落下病根,以后想写字都写不了!”明若柳噼里啪啦地把他的话堵回去,心里颇是无奈气恼。   “没事的……”顾琢斋不以为意,还想着小事化了。   明若柳恼了,直接提高了声音,“不许再说没事!”   “好好好,我不说了。”顾琢斋连忙改口,怕她当真生气。   明若柳想要教训他两句,却又心疼他手腕,末了,她瞪他一眼,起身取来瓶药油。   “手来。”她没好气地伸手。   顾琢斋笑笑,温顺地将手递了过去。   明若柳心里有气,拉过他的手,倒了药油就是狠狠一揉。   被揉过的地方火辣辣的痛,顾琢斋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想将手抽出来,待见到明若柳脸色不豫的,当即装作没事一般。   明若柳好气又好笑,她放轻手劲,仔细给他的手腕揉药油。   “痛么?”她抬头问他。   “不痛。”顾琢斋回答得毫不迟疑。   不痛才怪。   “说谎。”明若柳戳穿他的谎言,却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顾琢斋温和笑笑,眼神有几分腼腆。明若柳继续低头给他揉药,一室静谧,两人倒颇是自得,恨不能这刻能长些,再长些。   明若柳将药油倒在掌心,细细给他揉开。   “想回来吗?”她问得似若无意,一颗心却随着这句话出口砰砰跳了起来。   茶水咕噜噜翻着泡泡,顾琢斋怔愣看着明若柳,她低头看似在专心地给他揉手腕,实则红霞已飞了满脸。   “想。”他直愣愣地回答,没有一丝遮掩。   天知道他有多想回到集芳堂,他有多想她。   作者有话要说:  总算可以好好谈恋爱了~! 第41章   听到顾琢斋这个“想”字,明若柳唇角向上扬起,笑意想藏也藏不住。   “想就回来。现在铺子忙得很,正需要人帮忙。”   她装着若无其事,心里却是甜滋滋儿的。   明若柳眉眼含羞的神情勾得顾琢斋一阵心痒,她手心温软的热度从他手腕传来,他想要反手握住她白软细嫩的手,却深恐造次让她着恼。   “明姑娘,我自己来吧。”起了不可言说的念头,顾琢斋记着非礼勿动四字,心虚地抽回了手。   明若柳不明所以,她盖上药瓶,将之递给顾琢斋,关切道:“你把这瓶药带回去,一日三次,千万不要嫌麻烦。”   顾琢斋接过药瓶,道完谢,一时找不到话说,却又不想告辞。明若柳低头绞着手里的帕子,也不提送客。   甜蜜和尴尬交织,两人安静相对坐着,谁都不想打破这份沉默。   “阿柳,西街的陈员外来了。”   南煌不识时务地闯了进来。   陈员外爱花如命,在明若柳这儿花了上千两银子。这样的贵客,她自然要亲自招待。明若柳有事要忙,顾琢斋只得起身告辞。   顾琢斋从后门离开,明若柳倚在门边,目送他转过巷子口方恋恋不舍地关上门。她一进院子,便见到南煌抱着双臂,在一脸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干什么?”明若柳马上提高了警惕。   南煌揶揄笑道:“你把顾琢斋请回来了啊?”   “铺子里就我们两个人,怎么忙得过来?我把他请回来,有什么不可以?”明若柳理直气壮地反问。   “我没说有问题啊?”南煌轻巧地反将一军。   明若柳被他噎得说不出话,干脆做出副不耐烦的样子教训道:“没有问题就赶快去前厅招待客人,泛漪不在,你不着紧点儿,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做什么?”   提起泛漪,南煌想起了件事儿,他敛去笑容,认真同明若柳道:“你把陈员外快些打发走,我有正经事情要跟你说。”   南煌一脸严肃,明若柳吓了一跳:什么事情,搞得他这样正儿八经?   明若柳点点头,快步走向客厅会客。   南煌要与她商量的不是别的,而正是泛漪的事儿。   南煌不放心泛漪一人流落在外,他想着泛漪为了保护程安亭,应当还在程家附近盘桓,便趁夜潜入程府在程安亭身上留下妖气。   不出他所料,两天后他就顺利和泛漪见了面。   秋日肃杀,正是白莲枯萎凋谢的时节,泛漪虽已修成人形,但力量仍随天时节气起伏。这些日子她居无定所,不能像明若柳和南煌一样可以静心修炼,形容便有些萎顿。   泛漪小脸蜡黄,整个人消瘦不少,南煌痛心疾首,二话不说拉着她要回集芳堂,没成想她却是不情愿。   “不要……不要!”泛漪甩开他的手,不肯跟他回去。   南煌还当她是碍于颜面。   “你跟我回去,好好向阿柳认个错,这事儿也就过了。她要骂你,我帮你拦着,有什么好怕的?”   “我不是怕她骂我。”泛漪有苦难言。   “那你怕什么?”南煌搞不懂她在顾忌什么。   “我……我……”   泛漪吞吞吐吐吐半晌,不知该怎么跟他说。   “你怕阿柳再把你赶出门?”南煌自以为猜中了她的心思,连忙跟她打包票,“不会的,你放心!我保证,她不会不留你!”   他找泛漪的事情没避着明若柳,明若柳没阻拦他,摆明了是睁只眼闭只眼,默许让泛漪回来。   “也不是这个!”泛漪摇了摇头。   她不想回集芳堂,只是觉得她此次就算回去,日后明若柳要对程安亭下手,她还是一样两难。与其到时候又做出对不起他们的事情,倒不如就一个人呆在外面。   无论南煌怎么劝,她就是不肯松口。   “南煌,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可上次的事情是我做错,我待在外面好好反省,也是应该的。何必再回去惹阿柳生气?”   “你走吧,以后你要是能常来看看我,我也就心满意足,别无他求了。”   泛漪话说到这分上,南煌不好再逼,只得悻悻而返。   明若柳听罢南煌这番话,忍不住冷笑。   好一朵说一不二,情比金坚的小白莲!   当日泛漪和她清清楚楚地说过,她不会允许她伤害程安亭。是以南煌不明白泛漪的顾虑,她却明白。   她本已熄灭的火起被泛漪那句‘何必回来惹她生气’挑得死灰复燃。   只怕她不是怕再惹她生气,而是怕自己有朝一日朝程安亭下手,她不好意思再翻脸吧?!   “不想回来,那她就一个人在外面呆着好了!”她严厉说着,将手里拿着的话本字啪得一声摔到桌上。   她满脸怒容,大为光火,南煌莫名其妙,只觉得自己被两个女人拉来扯去,哪边都讨不得好。   可中秋已过,再没多久就要入冬,浮桥镇冬季湿冷入骨,今日看着泛漪就已十分萎靡,再让她在外面挨冻,只怕这个冬天过去,她就得重新化为原形。   “不好吧。”他委婉相劝,“她这些日子东游西荡,连个安静修炼,吸纳灵气的地方都找不着。她修为就那么一点儿,你再把她扔外面,就不怕她这个冬天都熬不过去啊?”   明若柳眼神一闪,冷声道:“她自己不当一回事儿,我何必替她操这份心!”   明若柳话中有松动之意,南煌察言观色笑道:“她最听你的话,你要她回来,她肯定不敢不回来。”   她惹我生气,还要我去请她回来?那到底是我做错了还是她做错了?!   明若柳心生不满,正欲发作,南煌见她脸色,赶紧堵住她话头。   “这么多天了,你不会还在跟她那个小妖精生气吧?”他故作惊愕,“你三百来岁,怎么也算个大妖了,这么小气……不好吧?”   南煌这顿话连消带打,直气得明若柳没脾气。   她要是真小气,心狠手辣地一柳条将程安亭勒死,泛漪又能拿她有什么办法?   “不跟你说了。”她恨恨瞪南煌一眼,合上书册,起身往门外走去。   她一脸不善,南煌唯恐她去找泛漪算账,连忙小心问道:“你去哪儿?”   “去杀程安亭全家!”   明若柳恶狠狠回答着,却是转身进了厨房。   明若柳进厨房,不用想就知道是要去找顾琢斋,南煌不好意思地笑笑,再不多说什么。   顾琢斋出了集芳堂便去像吴老板辞工,如今像顾琢斋这样多做事少拿钱的老实人已没剩几个,吴老板痛惜扼腕,见强留他不下,便让他再最后帮一天忙。   顾琢斋碍于人情不好推辞,只得应承。   他回到天宁巷时,天色已然全黑。他摸出钥匙悉悉索索开门,不提防明若柳突然出现,从背后拍了下肩膀。   抄了一天的书,顾琢斋的痛得手臂都抬不起来,明若柳这一下拍得他手一抖,连钥匙都拿不住。   “怎么才回来?”明若柳笑着问。   她下午就到了天宁巷,半天等他不见回,只能跑去李大娘家边陪小宝玩边等他回来。   她笑靥如花,顾琢斋心头一松,满身的疲惫也随着她的笑容霎时化为一空。   “去书斋了。”他温和回答,蹲下身捡钥匙。   他怕明若柳念叨他的手伤,特地用了左手。   “吃饭了吗?”明若柳拎起手里的食盒,在他面前晃了晃。   顾琢斋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我也没吃,那正好,我们一起吃。”明若柳语气轻快,水汪汪的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夜色里灵动清亮。   两人一起进门,明若柳将食盒放在桌上,掏出火石点亮客厅里的立灯,又走到厨房去拿碗筷。   她的动作熟稔又自然,顾琢斋生着火盆,想起第一日和她相见的情景,不由暗暗一笑。   每一日他奔波回到冷冷清清的家,便会觉得满心的疲惫又厚重了三分。秋夜天凉,他晚上一个人呆在家里,没个说话的人,连取暖的炭火都不想烧。   他这样独自过了五六年,叫他的性格怎能不发闷?   明若柳出现之后,他才觉出些生活鲜活明亮的滋味儿。她俏丽活泼,直接激烈,一举一动都像砸进他心湖的石子,不停地让他泛起涟漪。   喜、怒、哀、乐,他就像一个麻木到失去知觉的人,在和明若柳的相处中重新找回了感知。   明若柳同泛漪一样,也是草木成精。秋冬万物肃杀,她妖力大减,是以格外怕冷。秋夜风大,屋外寒风呼啸,她拿着两副碗筷跑进客厅,冻得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好冷。”   “快去暖暖手。”顾琢斋接过碗筷,叮嘱她去暖和暖和,免得受凉生病。   明若柳在火盆上烤着手,温暖的热气烘得她浑身舒适,她不禁想到了不知在哪里落脚的泛漪。   泛漪修炼成人不到一百年,一定比她更受不得冻吧?   明若柳想着她现在在外面受雨打风吹,心里霎时涌起一顿难受。   她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转身问顾琢斋道:“顾公子,你觉得程公子是个好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的几章,应该算小高能……吧 第42章   顾琢斋怎么也没想到明若柳会在这个时候提起程安亭。   他盛饭的手一瞬僵住,心里就像往火上浇了盆冰水一般,顿时呲起阵凉气。   银梦死的那夜,明若柳扎进怀里,把他抱得死紧。程安亭被衙门的人送去仁心堂,她的反应也颇为冷淡。他以为这即使不能说明明若柳对自己有意,至少也能说明她对程安亭无心。   明若柳听御花园里的烟绯讲过,豪门公子就算是饱读诗书,彬彬有礼,大多也是流连花丛,招猫逗狗,烂泥扶不上墙的玩意儿。   见过骄奢享逸,不可一世的许乐安后,她对烟绯这话更是深信不疑。   顾琢斋的脸色显而易见地变差,明若柳的心咯噔一跳,还以为程安亭是个表里不一的纨绔公子。   要是程安亭和同许乐安一样,见一个爱一个,喜新厌旧,那泛漪的一片痴心岂不是所托非人?   “你说实话!”   她认真问道,生怕他因为程安亭是他的好友,就出言包庇。   她愈正经,顾琢斋就愈沮丧。   你心心念念想着程兄,为什么让我重回集芳堂?你喜欢的是他,那天为何要扑到我的怀里?你若是对我无意,又何必更深露重地等我回家?   顾琢斋再也受不了被她这样模糊不清地折磨。他心烦意乱,态度便有些尖锐。   “程兄正直磊落,自然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明若柳听着一愣。托付终身?他在说什么呀?他不会误会了吧?!   她赶紧站起来,想要同他解释。   “顾公子,我不是这意思……”   顾琢斋打断她,看着要多别扭就有多别扭。   “明姑娘,程兄能文能武,家室又清白显赫,你若能与他结为秦晋之好,当真是天赐良缘,没事一桩。”   顾琢斋一脸言不由衷,明若柳心里浮起点微妙的窃喜,她站着不说话,倒想听听看他还会说出点什么。   明若柳欢喜羞赧的表情落在顾琢斋眼里分外扎眼,他走到门口拉开门,冷声道:“太晚了,男女有别,你留在我这儿不方便,我送你回集芳堂。”   明若柳背过手,轻轻巧巧地走到门边,当然没迈出门。她带着笑看顾琢斋一眼,顾琢斋却是盯着门外的地砖,就是不看她。   “在这吹风不冷啊?”明若柳噗嗤一笑,扯了下他衣袖。   “明姑娘!”顾琢斋皱眉甩袖。   她心里有了别人,对他这样又算是个什么意思?   “干嘛呀?碰都不让碰一下了?”   顾琢斋这副模样甚为可爱,明若柳忍不住想要逗逗他。她向他逼近一步,伸手在他肩膀左碰一下,右碰一下。   顾琢斋他连连后退,退到整个人靠在隔扇门上,再也退无可退。   “明姑娘!不要胡闹!”他捉住明若柳的手腕,有几分发恼。   明若柳看着他,得意洋洋。   “握着我的手是你,我哪里胡闹了?”   她故作不知,晶亮的眸子里笑意盈盈,狡黠灵动。   明若柳堂而皇之地颠倒黑白,顾琢斋有理说不清,他松开明若柳的手,明若柳一笑,手自然地向他脖颈绕颈,顾琢斋一惊,当即又抓住了她两只手。   “你不要闹了!”他无奈至极。   明若柳不以为意地一歪头,“我没有闹啊。”   “那你这是在做什么?戏耍我吗?”顾琢斋叹口气,声音沮丧低沉。   顾琢斋认真了,明若柳有点犯怂,她默默收回手,不敢再闹。   “我从没说过我喜欢程公子。”她轻声说着,脸面骤然一热。   她低下头,将细软的青丝一圈圈绕在指间,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掩饰自己突如其来的慌乱。   顾琢斋呼吸一滞,没反应过她这话的意思。   他半晌没反应,明若柳忍耐不住抬眸看他,两人视线相交,皆是一阵心悸。   明若柳偏过头,觉得自己的脸又热了一些。   “你不喜欢程兄吗?”顾琢斋小心翼翼地说,声音因为激动都有些颤抖。   听到他的声音,明若柳的心一颤,竟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默默点头,没有了之前半点的飞扬跋扈。   顾琢斋的心头大石砰然落地。   “那你……那你有心上人吗?”   心上人?   明若柳的心猛然一沉。   她的心上人到底是他还是江焕,她真的分不清。   “你呢?”她仰起头,反问顾琢斋。   明若柳看着他,漂亮好看的眼睛在烛光下光华流转,吸引得顾琢斋目不转睛。他并不明白她眼神里为何会有疑惑和痛苦,可他很明白自己已不可自拔。   “有。”他肯定地回答。   这一次他不想再软弱和退让,他想坦诚地告诉明若柳自己的心意,然后让她来决定自己的命运。   顾琢斋坚定的回答让明若柳彻底乱了阵脚。她往后退一步,与顾琢斋拉开距离,想要赶紧将这一茬揭过去。   却不想顾琢斋直接拉住了她的手。   她惊愕望向顾琢斋,似是不敢相信他突然这般大胆。   “明姑娘,你不想知道我的心上人是谁吗?”顾琢斋不肯就这样放她走。   明若柳更慌了。   “我……”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该说想知道,还是该说不想知道。   她怯怯看着顾琢斋,整个人惶恐的像只塌了毛的鹌鹑。   顾琢斋却已打定主意,不管她想知道还是不想知道,他今天都要说清楚。   “明姑娘。”   明若柳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顾琢斋的眼神这样真挚诚恳,不用他说她都能知道他要说什么。   可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面对顾琢斋的情意。   她总不能跟她说,她搞不清楚自己喜欢的到底是他还是他的前世吧!   笃笃笃。   响起的敲门声恰到好处地救了明若柳的命。   “有人找你。”明若柳赶紧说。   “别管他。”顾琢斋置之不理,现在没什么事情比他向明若柳剖白更重要。   敲门没得到回应,外间响起了甚为熟悉的女声。   “顾公子?奇怪,灯明明是亮着,人倒不在家吗?”   屋中两人都听出了这个自言自语的女声。   是玉溆。   没想到这么晚了白婉宁还会来找这呆子。   明若柳使劲挣开顾琢斋的手,没好气地冷哼一声,转过身抱起了双臂。   “白小姐来找你,你还是管一下吧。”她阴阳怪气地说。   顾琢斋吃瘪,只得前去开门。   他也没想到玉溆会来。   被白老爷打了一顿之后,他和白婉宁就没再来往。也不知道过去了半年,白婉宁忽然来找他究竟是所为何事。   顾琢斋拉开门,玉溆喜出望外,笑道:“顾公子,我还当你不在家,白跑了一趟呢!”   “顾公子,你这些还好吧?上次听到蜘蛛精抓了你和程公子,我家小姐担心得不得了,天天念佛给你求平安。她本还想溜出来看看你,可惜老爷那时老爷管得严,她没能出门。”   玉溆热络地与顾琢斋攀谈,小嘴儿噼里啪啦不停,说的话传进明若柳耳中,明若柳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漂亮话谁不会说,求神拜佛有什么用,倒是把他领回家养着啊?   “玉溆,你这么晚来找我,是有什么事?”顾琢斋打断玉溆,好声好气地问。   “啊,一时讲得兴起,倒忘了说正事。”玉溆重回正题,雀跃道:“顾公子,五日后是中秋灯会,你晓得的吧?”   顾琢斋点了点头。   浮桥镇的居民们在妖怪阴影下委委屈屈地过了一个多月,如今重回太平,对这次的中秋灯会皆是满怀期待。现下离中秋还有五日,街旁酒肆已支起了花灯架。   “顾公子,我家小姐约你中秋那夜戌时三刻,在云里桥旁相见。”   顾琢斋听着,有些迟疑地回头看向屋子。   他本想约着明若柳一起去逛花灯会的。   “私下相见……,不好吧。”他委婉推脱。   玉溆本以为他会喜出望外地一口答应,见他面有难色,心下不由感到狐疑。   难不成是因为集芳堂的那个明若柳?   “顾公子,你不会有约了吧?!”玉溆一霎敛了笑容,替她家小姐不平地质问道。   “没有,没有。”   顾琢斋被她这严厉的声气吓住,连连摆手。   “那就好。”玉溆长舒了一口气。   她心下一盘桓,弯唇一笑,又成了那副笑盈盈的模样。   “顾公子,老太太去后,她伤心得要死,时不时就要哭一场。你知道的,我家小不喜欢什么金银首饰,只喜欢什么诗啊画啊的,我不懂这些,说不上话,只能干着急。”   “若是中秋那夜你能好好陪她谈心,开解一下她,我真是感激不尽!”   “半月后就是我家小姐十七岁的生辰,你们半年没见了,如今能有这样一个机会见面,你总不能让她失望吧?”   玉溆旁敲侧击,连消带打,堵得顾琢斋无话可说。   见顾琢斋有所动摇,玉溆连忙使出了杀手锏。   “更何况,小姐说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当面同你说,你一定得去。”   “什么重要的事情?”顾琢斋问。   玉溆摇摇头,笑道:“那我就不知道了,我也不敢多问。不过我看小姐挺高兴的,应当是个好消息。”   婉宁温婉敦厚,她说有要紧事那就一定是有要紧事。   既然如此,他自然再无推辞的道理。   “我会去的。”他应承下来。   “那就这么说定了!顾公子,我这就回去告诉小姐。”玉溆开心笑着点了点头,告辞离去。   顾琢斋关上大门,一转过身,便见到明若柳倚着门框,在不耐烦地看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并不恶毒的女二忽然上线!! 第43章   明若柳脸色不豫,顾琢斋有些心虚。   “明姑娘……”   明若柳不想听他废话,举步就往外走。   “你去哪儿?”顾琢斋赶紧拦住她。   “不早了,我回家。”明若柳语气冷硬,见顾琢斋左左右右地挡住她的路,忍不住火大。   你不是要和那娇滴滴的白小姐的约会么?又留我做什么!   “明姑娘,你千万别生气。”顾琢斋气弱地劝,生怕她误会。   “我生什么气?有什么可生气的?我在生气吗?开玩笑!”   明若柳停住脚步,一脸不屑地反问。   顾琢斋要是这还看不出来明若柳在生气,那他当真是个傻子了。   “你没生气,那再好不过。饭盛到一半,不如先吃完饭再说?”可惜顾琢斋虽然能意识到自己情形不妙,却还是在往死路上走。   吃饭?   现在这个时候,他竟然还记着吃饭!   明若柳心里的火蹭得一下烧得三丈高。   “我不想吃!”她大声说着,用力推开顾琢斋,只想一走了之。   她气急,下手便没轻没重,她这一下刚好推在顾琢斋肩膀,顾琢斋被她推得一个踉跄,酸疼不已的肩膀传来阵钻心的疼,他轻嘶一声,捂住了肩膀。   顾琢斋的脸色骤然发白,明若柳慌了,赶紧凑过去扶住他。   “你怎么了?”明若柳慌张地问。   “没怎么。”顾琢斋忍着疼摇了摇头。   “都疼得出汗了,还要嘴硬!”   明若柳脸上的关切一清二楚,顾琢斋忽而就领略了兵法中‘以进为退’的意思。   他想要将手抬起来,却是痛到五官都扭曲。   “别!别用手了!”明若柳拉住他的手,声音慌乱担忧,一点也不像刚才那般趾高气扬。   “我右手抬不起来了。”顾琢斋轻声说着,无助看向明若柳。   明若柳哪里还会想着与他计较白婉宁的事情?   顾琢斋见她眼神虽然柔和了,但还是不说话,便无奈叹了口气,“明姑娘,现在不早了,你想要回集芳堂,还是让我送你回去。”   他转头看了眼放在客厅桌上的食盒,“我现在收拾不了东西,等我明天手好些了,我再把食盒送回集芳堂,好不好?”   明若柳轻轻捏了下他肩膀,他痛得皱起了眉头。   “你手都这样了,还怎么举筷子?”明若柳低声抱怨着,拉住他衣袖,转身往客厅走去。   “我还是服侍你吃完了再回去吧。”   顾琢斋顺从地跟在她身后进屋,悄悄扬起了嘴角。   顾琢斋右手不能动弹,只能用左手拿着勺子一勺勺舀着吃,明若柳做了糖醋鲤鱼带来,见顾琢斋吃得狼狈,便像上次他给自己挑鱼刺一般,将无刺的鱼肉挟出来,再盛到小碟里推到他跟前。   夜深风大,寒凉的秋风吹得门窗振振作响,然而室内燃着火盆,温暖得没有半点凉气。   明若柳的侧脸在昏黄的烛光下更是显得温柔细腻,她时不时起身为顾琢斋夹菜,两人边吃边讲些家常闲话,温馨得如相处了十年一般。   碧纱待月春调瑟,红袖添香夜读书。顾琢斋其实并不能免俗,他与世上大多数男子一样,渴望与心上人举案齐眉,琴瑟相和,安然度过半生。   只是他前半辈子的人生惨淡到他不敢做此肖想。   他静静听着明若柳在他身旁叽里咕噜说个不住,感觉自己就像回到了自己四五岁时,与父母长辈同在一桌吃饭时的安定与完满。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啊?!”   发现他在出神,明若柳不满地屈指敲了敲桌子。   “啊?”顾琢斋恍然,倒真没注意到她刚才说了些什么。   明若柳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我说明天我有事要和南煌出门一趟,你得来帮我们守半天铺子。”   明若柳姿容艳丽,微怒时反而更显娇艳妩媚。   她这一眼瞪得顾琢斋脸面乍然一红,他点了点头,赶紧镇定心神,专心埋头吃饭。   吃完饭,明若柳习惯使然,执意要将碗筷收拾干净。收拾完一切,她抖抖索索跑进客厅,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   “快喝杯热茶。”   顾琢斋将一杯热茶递给她,待看到她纤细的十指皆被冰凉的井水冻得通红,不免心疼。   “没想到你只有左手能用,还能烧水泡茶,”明若柳捂着茶杯取暖,笑着打趣。   顾琢斋没心思和她玩笑,他皱眉埋怨道:“我就说这些粗活你放着让我来做就是,外面那么冷,冻病了可怎么好?”   “哪里就这么容易就冻病了?”明若柳不以为然地嘟囔。   顾琢斋拿她没办法,只得催促着她赶紧去烤火暖暖身子。   明若柳坐在熏笼旁烘烤双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同顾琢斋说话,顾琢斋坐在一旁看书,时不时回答她两句。   才吃过饭,室内又温暖惬意,明若柳困意泛滥,整个人便有几分昏然。   顾琢斋看书看得入迷,待茶杯里的茶水喝完,想要添茶续水之时,才发现明若柳不知几时,已趴在熏笼旁的小几上睡了过去。   也不怕着凉。   顾琢斋无奈摇了摇头,起身走到明若柳跟前,轻轻推了推她肩膀。   “明姑娘,天气凉,不要在这里睡。”   他声音轻柔,明若柳迷迷糊糊答应一声,却是将脑袋往臂弯里埋得更深了些。   顾琢斋不禁哑然失笑。   房中温暖,明若柳鬓发微散,脸颊上泛起两团浅浅的红晕,如海棠般明艳俏丽,又透出几分娇憨。   她睡着,顾琢斋才敢放肆地看她。   将明姑娘娶回家,便能正大光明地日日夜夜看她了。顾琢斋想着,自己都被这个大胆到荒唐的念头惊住。   顾琢斋,你怎敢做此肖想?他反问自己,眼神中闪过一丝黯然。   明姑娘这样好的姑娘,是应该被人放在心尖尖上宠着,爱着,让她此生都无忧无虑。   而他这个连科考资格都没有的人,凭什么敢有这样的念头?   明若柳头上的一根珠钗就是他一年的花销,他凭什么觉得贫寒落魄的自己能赢得她的芳心?就算她愿意像师母跟着老师一样跟着自己,他也不愿意让她在日常琐碎里磋磨掉自己的青春。   顾琢斋的心一寸寸往下沉。   此时他方知自己高兴得太早了。   明若柳心里的不是程安亭,他有什么可高兴的呢?   明姑娘是天边遥不可及的星,就算不属于程安亭,也不会属于自己。   明若柳睫毛轻颤,悠悠醒转。她撑起身子,不甚清醒地扶住脑袋,困声问道:“什么时候了?”   顾琢斋收敛好情绪,回道:“快三更天了。”   “快三更了吗?!”明若柳乍然清醒。   她竟然睡了快一个时辰!   她快步走到窗边,一把推开窗户,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一阵夹着凉雨的寒风霎时吹得她打了个激灵。   “小心着凉!”顾琢斋赶紧将窗关好。   她也太不小心了,醒来身上还是暖的,就拉开窗户吹冷风。   “太晚了,我真的要回去了。”明若柳说着就要告辞。   她这么晚都没回家,指不定南煌在乱七八糟地想什么呢!   “我送你回去。”顾琢斋说着,两柄伞并自己常用的一件厚披风。他将伞并披风一并递给明若柳,“外面风大,这件披风你披着。”   明若柳接过披风,念着顾琢斋来回一趟就要到子夜,便推辞道:“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你不必送我。”   “说什么傻话!”顾琢斋只觉得她在胡闹。   这么晚了,而且又是风又是雨的,他怎么可能让她一个人回去?   “没事的,现在镇里太平,你不用担心。”明若柳还磨蹭着想要与他讨价还价,顾琢斋直接推门撑伞迈了出去。   “别说了,快走吧。”   他只穿了件单衣,站在屋外被风雨一吹,不由冻得牙齿打颤。   明若柳方想问他他不要也加一件披风,待见到他强撑的模样,便反应过来他应当是把唯一的一件披风给了自己。   顾琢斋本就体弱,这来回一趟想来必得受寒生病。   不如……就不要回去了吧?!   这个念头刚从她脑中浮起,就被她一把摁熄。   不行!要是她在这儿过夜的消息传了出去,她还怎么在南煌面前作妖,怎么在李大娘面前做人!   顾琢斋冻得身体发抖,见她一脸迟疑地不迈步,忍不住催促:“明姑娘?”   走?还是不走?明若柳天人交战,迟迟拿不定主意。   两人说话间,风雨又大了不少。还没开始走动,顾琢斋的肩膀和下摆都被已经被雨淋湿。   明若柳抬头,云和星被沉沉的乌云遮蔽,天空昏沉漆黑,没有半点光亮。   “今夜我就留在这儿吧。”   明若柳的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雨声盖过,可落在顾琢斋耳中,却是不啻平地一声惊雷。   “你说什么?!”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明若柳耳根红得滴血,话一出口她便已反悔。   “我没说什么!”她难堪遮掩,举步就往屋外走去,恨不能马上飞回集芳堂。   不想还没跨出门口,顾琢斋就啪得一下抓住了她手腕。   她惊愕地看着自己被顾琢斋抓住的手,又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顾琢斋。   “留下来。”   顾琢斋轻声说着,眼睛里的光芒亮得她害怕。   作者有话要说:  内向少年的爱啊,坚定又脆弱~   留下来干嘛呢【苍蝇搓手 第44章   明若柳怯怯与顾琢斋对视,心里刮起的疾风骤雨是屋外风雨的百倍。   顾琢斋不会以为她刚才是在自荐枕席吧?   可她真的只是不忍看他受冻,而不是想要与他共赴云雨啊!   “我……”她结结巴巴地吐出一个字,便羞红了脸,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和江焕虽然两心相悦,却从未逾矩过。   冲上顾琢斋头脑的热血退去,他放开手,对自己刚才的轻薄行径懊悔不已。明若柳说要留下来过夜,他一时激动,情难自持,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可他已经无礼,而且明若柳的眼神那般惊惶无措,他总不能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   “明姑娘,你若想要回去,我现在就送你回去。你若……你若……”他说着,停顿了一下,飞快觑了明若柳一眼,硬着头皮道:“你若想要留下,今夜我就睡在书房。”   顾琢斋这番话相当于难题又重新抛回了明若柳。   风雨越来越大,明若柳心一横,将顾琢斋拉进客厅,关上了房门。   她的举动已说明了她的决定,顾琢斋心里弥漫起一片难以言说的情绪,说不清是期待,是不安,还是喜悦。   明若柳的心像被人一阵阵攥紧了似的,她对着门缓了半天,终于转过身。她不敢抬头看顾琢斋,甚至觉得自己有点腿软。   “明姑娘。”   顾琢斋的声音低沉温柔,她却整个人都颤了一颤。   明若柳轻咬下唇,局促不安,顾琢斋知她不自在,自觉站远了两步。   “你睡我房间,我睡书房。明天一早,我就送你回去。”   顾琢斋说完,如释重负。   “嗯……”明若柳轻轻点头、   她的声音轻得像被不小心碰到的琴弦,顾琢斋被她这声柔弱无助的嗯勾得心一紧,赶紧往书房走去。   明若柳手脚无措,站在客厅里不知如何是好。   听到书房里传来拖拽大箱子的声音,她悄悄蹭到了书房门口。   顾琢斋蹲在地上,正从一件大衣箱里拿衣服出来。明若柳瞧着他手边放着几件女子穿得的精致衣裙,不由心生狐疑。   他孤家寡人,家里怎么会有女子的衣物?   不会是白婉宁的吧?那白婉宁的衣服又怎么会在这里?难道她也在这里过过夜?!   明若柳心乱如麻,脑子转得飞快,不过须臾就敲定了顾琢斋三心二意的罪名。   她一口气哽的慌,只觉自己留下来是个笑话。顾琢斋收拾好衣服,起身见她一脸怒容,不由一怔。   自己又哪里惹到她了吗?   没有啊,自己什么都没做啊。   “明姑娘。”他小心翼翼说着,将衣服递了过去。   明若柳低头瞥了眼衣服,见这些衣服料子昂贵,走线精致,更是坐实了心中猜想。   他一个靠抄书糊口的穷书生,哪里买的起这么贵重的衣服?!   “这是谁的?!”她气不过,打算兴师问罪。   顾琢斋自然不明白她的语气为什么那么冲。   “我娘留下来的啊。”他弱弱地说。   明若柳一愣。   娘?这些是他娘留下来的衣裳?   是了,他娘是官家小姐,有这些贵重衣裳也是应当的。   意识到方才是自己误会了他,明若柳气焰立时灭了个一干二净。   “这样啊……”她尴尬说着,伸手接过了衣裳。   顾琢斋颇是疑惑,“不然你以为是谁的?”   明若柳还记恨着顾琢斋答应与白婉宁中秋相会,她将衣裳抱进怀中,低声嘟囔道:“还能是谁?不就是那娇生惯养的白小姐么?”   她竟然会以为这衣服是婉宁的!   明若柳这般异想天开,他不禁摇头轻笑。   婉宁家教森严,怎么会将如此私密的东西留在他家?她每次来顾家找他,皆是不等日落就告辞回家,生怕有人说长道短。   明若柳想着中秋那夜白婉宁不定要做些什么,心里更是堵得慌。她杏目圆睁,又羞又恼地瞪了顾琢斋一眼。   “有什么可笑的?!”   她一摔门帘拂袖离去,径直进了卧房。   顾琢斋平白无故被明若柳甩了脸色,不但不觉得委屈,反而十分舒坦乐意。   明姑娘那般在意婉宁,是不是意味着她心里或多或少,还是有那么一点他的位置?   夜深灯灭,明若柳睡在顾琢斋床上,翻来覆去地不得安眠。   明天她要怎么和南煌解释自己留宿在此?   她留宿在此的事情要是被人发现,传出去了可怎么办?   妖行止无忌,在御花园,她就是把顾琢斋关在自己房里三天三夜不出来,园里的妖精们眼皮都不会抬一下。可看话本子里写的,“贞洁”、“清白”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对人间的女子而言竟比性命还重要。   顾琢斋饱读诗书,应当明白礼法规矩对女子有多严苛不公。他留她下来,就不担心她被人诋毁轻贱,说闲话?   还是说他跟那些薄幸公子一样,根本不在意她被人误解看轻?   明若柳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也不知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有的没的。   她却不知道,顾琢斋虽然明白他的举动有多违背先贤之言,有多不合礼数,却始终还是抵不过‘情’之一字。   想要长伴在她身边的心情压倒了所有他读过的诗书,受过的说教。看着明若柳羞怯婀娜的眼神,什么慎独自持,什么束身自好,都已崩塌殆尽。   明若柳扯起被子,烦躁地盖住脑袋,顾琢斋留在被子上的气息随着呼吸窜入她的鼻尖,她身体一僵,立时把被子掀了个一干二净。   她心慌意乱坐起身,抬手贴了贴发热的脸颊,只觉一颗心在浓黑的夜里跳得分外响亮。   “我就不该一时心软留下来!”明若柳暗暗骂了自己一句。   坐在床上发了半晌呆,她将视线移向了紧闭的卧室门。   不知那个呆子睡着了没?   明若柳想着,鬼使神差地披衣下床,放轻了脚步向书房走去。   她小心掀起门帘,见顾琢斋缩手缩脚地蜷在张不过半丈长的小榻上,不由好笑。   这张榻这么短,他还好意思说自己在这上面睡惯了,不妨事。   她走到榻前蹲下,借着微弱的月光看着顾琢斋清瘦斯文的脸,心中充溢满胀的感情让她不知所措。   心里的到底是他,还是江焕,明若柳茫然至极。   顾琢斋睡得不舒服,眉头便聚成了一个‘川’字,明若柳怔怔看着,忍不住伸手点在他眉心。   为什么做梦都还在皱眉呢?她出神地想。   明若柳就在卧室,顾琢斋这夜自然是睡得极不安稳。他似睡似醒,待感到眉心传来一阵凉意,整个人一抖,乍然惊醒。   明若柳没想到顾琢斋睡得这么轻,顾琢斋睁开眼睛,她脑子轰得一下,立时僵在了原地。   看到明若柳蹲在床前,顾琢斋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明姑娘……”他不甚清醒地唤明若柳的名字,握住了她抬停在自己眉间的手。   明若柳任由他抓住自己的手,无措得连呼吸都快要停滞。   面前的少女眼睛清澈如山泉,其中流转的情意摄人心魄。明若柳的神情柔顺而无辜,顾琢斋眼神乍然一暗。   是梦,是可以放肆的梦。   他昏沉想着,俯身吻上了明若柳的唇。   明若柳震惊之极,竟由着顾琢斋放肆。顾琢斋在她唇上温柔地辗转,她感受到他温热的鼻息,手脚一阵发软。   顾琢斋搂住明若柳的腰,将她拉起放倒在小榻上,不给她喘息的机会,又俯身吻了下去。   明若柳从未见过他这样强硬急切。   她抬手抵在他胸膛,想要将他推开,却发现自己绵软的拒绝反倒像是一种暧昧的邀请。   “抱住我。”   顾琢斋吻向她耳边,咬着她的耳朵轻声呢喃。   他低沉缠绵的声音落入明若柳耳畔,烫得她不禁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见她没反应,顾琢斋不满地埋在她脖间,在她白净细嫩的颈间锁骨上落下细细密密的吻。   明若柳忍不住仰头轻喘。   她失焦地盯着屋顶,心里弥漫出一片微妙的酥麻感觉。   “阿柳……”   感受到她的抽离,顾琢斋模糊不清地唤着她的名字,撑起了身体。   明若柳鬓发散乱,衣裳被扯得乱七八糟,肩头露在寒凉的空气中,恰如霜白的雪。   顾琢斋的眼神迷乱而炙热,明若柳生出一丝惧意,无助地缩了缩肩膀。   似梦还真,顾琢斋缱绻扣住明若柳的五指,克制地闭上眼睛,想要让自己冷静。   即使是在梦里,他也不想冒犯她。   衣物摩擦窸窣,顾琢斋睁开眼,便见到明若柳坐了起来,在幽幽地望着他。   顾琢斋有些清醒了,意识到这好像不是梦。   梦不会这般真实。   他还来没来得及想清楚这到底是不是梦,明若柳就勾住他脖颈,不容他拒绝地吻了回来。   明若柳往他身上压来,流连在他唇上的吻羞怯又热烈,顾琢斋意乱情迷,再也无心顾及这到底是不是梦。   神魂颠倒,明若柳吻住他上唇,重重咬了他一口。   “唔……!”顾琢斋痛得一声闷哼,终于彻底意识到了自己没在做梦。   他吓出一身冷汗,赶紧放开了明若柳腰上的手。   现在想要后悔,太晚了!   明若柳因情动而水雾雾的眼眸浮起了一丝决绝。 第45章   明若柳是一个对自己很诚实的妖,动了情,那便是动了情。   她反守为攻,摁着顾琢斋肩膀把他往榻上压去,却忘了这张小榻窄得只能容一个人侧卧。她这一摁,直接将顾琢斋摁在了地上。   明若柳勾着顾琢斋脖子,顾琢斋往下落,她失去重心,也被牵扯得一头往地上栽去。   “啊!”明若柳吓得惊叫。   顾琢斋眼疾手快地捞过她,生怕她磕出个好歹。   咚!   一声闷响,两人抱着摔到地上,顾琢斋身上压着明若柳,后背结结实实拍在坚硬的地面上,差点一口气倒不过来。   明若柳赶紧爬起来。   “你没事吧?”   顾琢斋咬牙摇了摇头。   一室旖旎消失无踪,两人大眼瞪小眼,皆是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就是在昏暗的夜色中,顾琢斋也能看到明若柳白皙的锁骨上,零散留着自己刚留下的痕迹。明若柳注意到他的视线停留在自己半褪的衣裳上,立时手忙脚乱地将衣裳拉好。   顾琢斋迅速移开视线,不敢再造次。   明若柳捂着衣服,脑子成了一团乱麻。她要怎么解释她三更半夜跑到他房里,又要怎么解释她刚才主动吻他的举动?   乱到极处,她反而冷静了下来。   不管怎么讲,恶人先告状准是没错!   “登徒子!”她趁着顾琢斋还在怔愣,抬手就是一耳光。   她叱完,起身就往卧室逃去。顾琢斋被明若柳这一巴掌打得懵上加懵,待反应过来,立即起身追了过去。   “明姑娘!”   明若柳现在不想和他掰扯,她快步跑进卧室,反手关上房门,毅然决然地将他关在了外面。   顾琢斋当然不可能强行闯进房里,他站在门外,一脸羞惭地向明若柳道歉。   “明姑娘,今夜是我的错。你要打要罚,要杀要刮,要报官还是要如何,我都没有一句怨言!”   明若柳在门后听着顾琢斋说着这些冒傻气的话,慌乱之余还觉得有些好笑。   她捉他去报官干嘛?   “你这么大声嚷嚷,是想让全镇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吗?”她在房里提声反问。   “当然不是!”顾琢斋连忙摇头。   他当然不想将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   “既然如此,你就当没发生过这事儿,以后也不要再提起!”   当没发生过?顾琢斋一愣,不敢相信明若柳所言。   刚才的吻,刚才的缠绵,他怎么可能当成没发生过?!   “可是……可是……”他迟疑着,满心不解为何明若柳要将此事这般轻易带过。   难道对她而言,刚才发生的一切什么都不算吗?   明若柳听到他还在说可是,不由生出几分不悦。   “没有什么可是的!”她打断顾琢斋的话,不想再和他纠缠。   方才虽是顾琢斋失礼,可她后来心里情愿,也算不得被占了便宜。   顾琢斋眼神一黯,心里漫上阵难以言说的失落。   “好,我不提了。”他低声说着,咽下了所有的话。   外面没了动静,明若柳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她倒在床上,一闭上眼,眼前就浮现出方才两人缱绻的画面。   唇上似乎还留着顾琢斋那温软体贴的触觉,明若柳轻轻抚上自己的唇,脸上骤然一热。   “真讨厌!”   她在黑暗中低骂一声,嘴角却忍不住漾开了个甜蜜的笑。   懊丧、慌乱、悔恨、沮丧,顾琢斋心里百味杂成,在客厅直直坐了一夜。   他不明白明若柳为何出现在他房中,也不明白她后来的主动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早晨明若柳打开房门,见到顾琢斋趴在在客厅的桌子上打瞌睡,吃了一惊。   天光朦朦亮,熏笼里的炭已烧成了灰,深秋清晨,客厅里弥漫着股凉意。明若柳走到他身旁,推醒他,小声问道:“你怎么睡在这儿?”   顾琢斋睡眼朦胧地望向明若柳,若不是她脸颊上犹存有一抹红晕,他当真会以为昨夜只是他的一场梦。   顾琢斋的眼神就像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明若柳的心。她看到他唇上凝着血,想起昨夜自己忘情时在他唇上咬的那一口,脸面乍然红得滴血。   亲就完了,自己干嘛还要咬啊?!   “顾公子……,我先回去了。”她慌乱侧过身,不敢再直视顾琢斋,只想趁着现在天色还早,赶快溜之大吉。   昨夜的风雨已停,种在院中的芭蕉湿漉漉地往下滴水,院中苍苔吸饱了水,颜色更是鲜绿。   “我送你回去。”顾琢斋站起身,甩了甩还不甚清醒的脑袋。   “不必了。”   明若柳瞧他一眼,微微摇了摇头,径自往大门走去。他大清早陪她回集芳堂,若是被人碰见,可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不必再分辩了。   她轻手轻脚地拉开大门,再三确定巷中没人,方回头向顾琢斋告辞。   “我走了。”她轻声向顾琢斋交待一句,随即闪身出门。   顾琢斋站在门里,看着明若柳脚步匆匆地往外走,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   明若柳走过几步,感受到追随在她身后的目光,停步回头,见顾琢斋还没关门,当即向他摇了摇手。   “回去。”她无声地说。   顾琢斋犹疑一瞬,还是顺着她的意思关上了门。   他明白她这般小心的原因,却仍是忍不住气闷。她就一定要将界线划得这般干净吗?她究竟是不信任他,还是不在乎他?   昨夜只要她提出一句委屈,他便愿意爱她敬她,拼尽一生护她周全。可她却只是让他当什么都没发生。   明若柳转过天宁巷,提着的心算是放下了一半。回到集芳堂,她悄咪咪推开后院的小门,见院里空荡寂静,赶忙溜进门。   她往自己房中跑去,正窃喜没被南煌捉住,身后就传来了南煌的声音。   “你去哪了?现在才回来。”   南煌从院中假山上懒洋洋地一跃而下,化为人形。   明若柳一僵:合着刚才自己做贼的样子早就被他看了个一干二净。   “有事耽搁了。”她若无其事地掸掸衣裳,淡定道。   “耽搁了?”南煌轻笑一声,翻了个白眼。   “看看你自己的脖子!”   脖子上青一块红一块的,想来真的是有事耽搁了。   明若柳一惊,脸颊飞红,忙将衣领往上拉了个严实。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愠怒地瞪南煌一眼。   南煌故作天真地摊手,“你倒是说说,我想的是怎样?”   明若柳被噎得说不出话,南煌没见过她这般又羞又气,忍不住打趣,“就是是我想的那样又如何?我又不会说你什么。男欢女爱,鱼水相谐,天经地义的事儿,有什么说不得的?!”   他坏坏一笑,凑到明若柳跟前,悄声问道:“我只是想知道,这从男人身上吸得精气和我们日月精华之间,到底有什么差别?”   妖感灵而生,需要靠天地间的灵气维持其灵体。吸纳的灵气越多,灵力就越是强大。吸纳灵气提高修为,正道是静心苦修,邪道便是从别处抢现成的。   有的妖掠夺别人的妖元,有的就是像银梦那般向人类下手,直接吸取人身上的精气增强修为。   明若柳虽从没想过要吸顾琢斋的精气,但唇齿相交之时,她天性使然,还是不自觉吸纳了些顾琢斋的精气。   南煌这一问,明若柳似是又闻到了顾琢斋身上那清爽明朗的男子气息。   “要你管!”   她红着脸狼狈跑进房中,砰地一声甩上了门。   南煌耸肩一笑,晃去前厅开门做生意。   天色大亮,浮桥镇人声渐起,南煌守在前铺等着开门生意,没想到第一个进院子的不是别人,恰是顾琢斋。   顾琢斋脸色憔悴苍白,眼下隐隐发青,一副精力不济的模样。   啧,倒没想到阿柳这般能折腾。南煌暗暗咋舌,忍着笑问道:“你这么早来做什么,不要多睡一下吗?”   南煌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顾琢斋的表情又是震惊又是尴尬。   南煌向顾琢斋飞去一个‘我懂的’的眼神,勾过他肩膀,甚是和善地向他保证:“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顾琢斋更是惊诧。   南煌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又误会了些什么?!   “我们没有……”他想要将误会澄清,又不好说得明白,一时便急得结巴。   南煌听到没有二字,立时变了脸色。   没有?!你看看的你的嘴,再看看阿柳的脖子,还敢说没有?!   他松开搭着顾琢斋肩的手,直接揪住了他领口,“你想翻脸不认人?!”   妖虽然没有什么负责不负责一说,可顾琢斋若是负心薄幸,他绝对不会放过他。   “当然不是!”顾琢斋连忙否认。   “那不就得了。”南煌松开手,莫名其妙地白了他一眼。   顾琢斋有苦说不出,只得由他误会。 第46章   明若柳换过身新衣裳,洗漱整妆完后同往常一样前去铺子察看,掀起门帘看到顾琢斋已经来了集芳堂,当即吓得一撒帘子,背身躲在了门后。   他怎么来得这样早!   她心神不定地在门后躲了半晌,最后想着自己日后早晚得面对他,总这样扭扭捏捏未免太小气了些,终于鼓足勇气,做出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进了前厅。   “顾公子,你来了。”她浅笑嫣然,就像昨夜在顾琢斋家的不是她一般。   她如此坦荡,顾琢斋无言以对,只能默默点头。   两人间的气氛尴尬至极,南煌左看一眼,右看一眼,讶异不已。   这个时候他们两不应该是你侬我侬,如胶似漆么?   “走吧,陪我出门。”   明若柳拉过南煌,目不斜视地往外走,南煌一头雾水,却还是跟着明若柳一起出了铺子。   顾琢斋目送两人走远,明若柳的背影在明丽的阳光下窈窕婀娜,他远远看着,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明若柳昨夜去找顾琢斋,只是想向他确定程安亭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一切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前世程颐是杀死江焕的凶手,而今生程安亭则是顾琢斋最为亲近的朋友。   程安亭若只是顾琢斋一个无足轻重的朋友,那她会毫不犹豫地选复仇。可依昨夜顾琢斋所言,他分明已将程安亭引为了性命相交的知己。   明若柳也不知道放程安亭一条生路是对是错,但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暂时放弃为江焕报仇。毕竟江焕不可能死而复生,而顾琢斋却是活生生地在她面前。   既然她都打算放过程安亭了,也没必要再和泛漪继续别扭。   南煌虽然不明白她为何忽然回心转意,但她愿意放过自己,放过泛漪,他当然乐见其成。   泛漪这段时日一直在程府附近盘桓,南煌带着明若柳到程府附近的一座荒僻窄巷,他散出妖气,没过一会儿泛漪就变成白文鸟从程府飞了出来。   泛漪怎么也没想到明若柳会跟着南煌一起来这里。她落地化成人形,心里涌起一阵慌张。   “阿柳……”她怯生生唤着,不知应该怎样面对她。   泛漪飞来的时候,明若柳就感受到了她有些溃散的妖力。她现在虽还能变成异形,却已经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力量。   想是近来天气越来越冷,她又疏于修炼的缘故。   上回南煌倒没信口胡说,泛漪再这样熬下去,过不了这个冬天就会被打成原形。   明若柳本想做出副不冷不热的态度,但现在一看到泛漪小脸蜡黄,憔悴消瘦的样子,便忍不住心软。   她上前一步拉住泛漪的手,入手冰凉,她皱眉摇了摇头。   “回集芳堂吧,别呆在外面了。”   她声气温柔,泛漪听着鼻头骤然一酸。   “阿柳……”她委屈巴巴地说着,眼眶刹时泛红。   “哭什么!”明若柳轻声叱着,捏了捏她的小脸。   “阿柳!”泛漪再也忍不住,扑进明若柳怀里放肆得嘤嘤哭了起来。   明若柳抱着泛漪,任由她哭个痛快,心里不知是酸涩还是释然。   “你……你原谅我了么?”泛漪抬起头,抽抽噎噎地问。   她满脸眼泪,看着要多可怜就有多可怜,明若柳点点头,抬手用帕子给她擦脸。   泛漪眼神一亮,忐忑问道:“那……那你还要不要杀程公子?”   明若柳为泛漪拭泪的手一滞,泛漪感受到她的犹豫,缓缓站直了身体。   明若柳心里闪过一丝难过。   为什么就没有人能理解她呢?   泛漪因为喜欢程安亭而一心一意地想要保护他,顾琢斋和程安亭引为莫逆,宁愿放弃她也不愿破坏他们之间的友情,南煌虽然愿意和她站在一处,却也只不过是因为不想让她生气罢了。   没有一个人想过,程安亭是程颐的后人,所以他不但不无辜,反而生来就带着罪。   “我不会杀他了。”明若柳淡漠说着,默默收起了帕子。   她选择放过程安亭,不是因为原谅,只是因为她害怕失去现在在她身边的人。   她并不心甘情愿。   明若柳冷然的神情让泛漪心里一阵发寒,明若柳明明如了她所愿,她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不说了,我们回去。”明若柳收敛起隐然的愤怒,勾唇笑笑,拉着泛漪回集芳堂。   泛漪顺从地跟着走在她身后,明若柳笑里的悲戚和疏离让她忐忑不已。   她像以前一样亲昵地拉住明若柳胳膊,“阿柳,我以后一定听你的话,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绝对不会再惹你生气。”   泛漪讨好小心的样子像只乖顺讨巧的小猫儿,明若柳轻叹一声,偏过头去看她,撇嘴无奈道:“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我没逼你。”   “是是是!”泛漪拼命点头,“以后我再对不起你,就让一道天雷把我劈得灰飞烟灭,这辈子再变不成人!”   “够了够了!”泛漪这誓发得这般严重,明若柳好气又好笑。她弹指在她额上敲个栗子,“灰飞烟灭,讲得倒是吓死人。”   算了,何必和自己过不去呢?她不是故意的,他们也都不是故意的。   明若柳暗暗宽慰自己,心里松快了些许。   泛漪心思细腻,她察觉到明若柳紧绷的神情放松了不少,心里悬着的大石终于安然落地。   两人冰释前嫌,很快便有说有笑。南煌跟在她们身后,一面觉得她们聒噪,一面又觉得她们本该就是这么聒噪。   顾琢斋没想到明若柳说的有事,竟是去接泛漪。他晓得程安亭对泛漪有意,一放工便飞也似地跑去了程府。   程安亭在家中书房懒洋洋地琢磨一套棋局,听到顾琢斋带来的消息,他兴奋跳起来,不小心碰翻了棋盒,黑子白子霎时噼里啪啦滚了一地,他顾不得满地狼藉,得意地一拍掌,“我就知道她会回来!”   顾琢斋犹记得他知晓泛漪回乡那天那垂头丧气的模样,现在见到他这神采奕奕的样子,只觉得好笑。   “你要是知道,那天干嘛还要跑去我家抱怨泛漪不告而别?”他打趣说着,弯腰帮他捡散落在地上的棋子。   “那是我关心则乱。”程安亭嘴硬地给自己辩驳,“一去不回才需要告别,她回乡探亲不过半月,特地来找我辞行,那才是奇怪。”   “你说是就是吧。”顾琢斋温和笑笑,适可而止。   程安亭笑着看他一眼,瞧见他唇上有道伤痕,好奇心立起,“茂之,你这嘴上怎么有伤?”   “啊?”顾琢斋慌乱地摸摸唇上的伤口,遮掩道:“没什么……不小心磕到门上了。”   “在门上能磕到嘴?这也是稀奇。”程安亭不明所以,顺嘴嘲笑。   顾琢斋想起昨夜的情景,耳朵脖子红了个透。他怕程安亭深究,赶忙岔开话题,“过几日就是中秋灯会,届时满城皆欢,你要不要约着泛漪一起出来赏灯?”   “这还用你教我?!”程安亭挑眉一笑,反问回去,“你呢?你有约明姑娘么?”   “我本想的,可昨夜婉宁派人找我,说有重要事情要同我说,我便答应了她。”   程安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重新布好棋局,拈着枚黑子思虑半晌,落子时忽而问道:“茂之,我僭越问一句。你这心里……到底是明姑娘啊,还是白姑娘啊?”   顾琢斋坐在棋枰另一侧,正认真想着应该如何解局,听到程安亭这样问,他诧异抬眼,似是不明白他为何还会问自己这个问题。   “当然是明姑娘!”   “那你怎么还能答应白家小姐呢?”程安亭不解地盘起腿,“这中秋与元宵一样,不是平常节日。你要是确定心里的是明姑娘,就不该应承白家小姐。”   顾琢斋为难一笑,“这不是因为她说有重要的事情要讲嘛……”   “借口罢了!”程安亭无语地屈指敲了敲棋枰,不懂顾琢斋怎么忽然变得这么糊涂。   “能拖到几天后再讲的消息,能重要到哪里去?若这事儿真的十万火急,她怎么可能不趁着昨天的机会直接和你说个清楚。”   “你约着旁人中秋赏灯,也不怕明姑娘多心生气?这么好的机会,你不想着一举拿下,倒跑去和别的姑娘纠缠不清。”   程安亭字字珠玑,顾琢斋想到明若柳那老大不高兴的模样,连忙问道:“那该怎么办?”   “这个嘛……”程安亭一下下敲着棋子,皱眉道:“既然你已经答应了白小姐,那自然不好再反悔。可是该断即断,你以后可要注意不要再和她纠缠不清,惹人误会。”   顾琢斋明白程安亭的意思,却觉得自己做不到那般决绝。白婉宁在顾家失势后对他照拂多年,他对她从无男女之情,可这些年来他受她恩惠不少,一刀两断,再无来往,未免也太薄情寡义,翻脸无情。 第47章   离中秋灯会越近,明若柳的脾气越是暴躁。顾琢斋知道是自己理亏,对她更是无条件的温柔退让。   一句话就能让明若柳发火,南煌这几日都避着她走,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对了引火烧身。   灯会前一日,不少人家都来买中秋供奉的鲜花,是以铺子的生意格外忙碌。铺子里人声攘攘,明若柳忙得脚不沾地,水都来不及喝一口。   众人都忙,顾琢斋自然没有在画室躲清闲的道理,他帮着招呼客人,亦是前厅后院来来回回地跑。   待到日暮,铺子里总算清闲下来,南煌在账台前打着算盘今日的帐,明若柳和泛漪在厅中打扫,累得话都不想说一句。   收拾得七七八八,她正打算让南煌放下门板关门,一个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清瘦老者忽而登门。   “哎!”   明若柳将扫帚一横,将老人拦在了铺外。   “我们打烊,不做生意了。老人家你想买花,记得明日请早。”   她累狠了,说话便不怎么客气。老人被拒之门外,却也没计较她这有几分无礼的举动。他后退一步,和善笑道:“姑娘,我听说你这里种出了一盆醉芙蓉,特地前来求花。你若耐烦,现在将花拿出来,我们做个爽快生意,好不好?”   醉芙蓉早开纯白,向午桃红,晚变深红,稀有难育,株株价值千金。明若柳听这老者的口气寻常的如同买一个肉包,不由心下微微诧异。   城里花得起大价钱买花的,无一不和她打过交道。这老者看着面生,且不知道她先看画再看花的规矩,想来是新搬来浮桥镇不久。   “老人家,你刚到这儿不久吧?”明若柳轻笑。   “你怎么知道?”老者一拈长须,笑起来眼后皱纹叠到一处,看着甚是慈祥。   “我的花铺与别家规矩不同,你不知道,上来就想拿钱买花,我猜出来的。”   “哦?倒不知姑娘的花铺有什么规矩?”老者好奇相问。   明若柳勾唇一笑,“想买上品名品,除了你有钱,还得我想卖。你想要醉芙蓉,明儿早上先来我这儿看画,等画儿看得差不多了,我再决定要不要让你买花。”   “有意思!”老者讶然一笑,对她这个规矩感到甚是惊奇。他追问道:“花有百态,鲜妍明媚有之,娴静幽独有之,艳丽夺目有之,你给主顾看画,就不怕画不足表现花之十一的情态,砸了生意?”   花鸟乃天地之灵,画师若非眼、手、心三样功夫都到家了,便极易失掉生动灵气,使画满是匠气,而无一点天然气息。   提到画,明若柳来了精神,“你放心,我找的画师本事好,画得只会比花更好看,绝不会有半点逊色。”   她这般笃定得意,老者挺起佝偻的背,浑浊的老眼竟放了亮。   “你这么说,我倒想看看你的画师是画得有多好!”   “明儿再来吧。”明若柳没精力再和他磨叽,只想快点将他打发走,自己好回屋里躺着。   “明姑娘,你放在我房里的那盆文竹我画好了,正在通风晾颜色。今晚若是要下雨,你记得将绿纱盖上,免得天气太湿,颜料晕开了不好……”   顾琢斋掀起门帘,进到前厅,见到明若柳正和门外的一个老人说话,当即住了口,歉然地向老者拱了拱手。   “是他?”老者望一眼顾琢斋,向明若柳确认。   明若柳点点头,不知道这老头为什么提到画就那么兴奋。   “姑娘,就让老夫看一看画吧。”老人软磨硬泡,就是不肯走。   怎么就一定要现在看了?!明若柳不耐烦地翻个白眼,正欲直接关门谢客,不想顾琢斋却是横插一脚。   “明姑娘,老人家来一趟不容易。他来都来了,何必又让人再跑一趟呢!”   这老者年逾古稀,须发皆白,顾琢斋看了心下不忍,便想与人一个方便。   他知道明若柳现在累得很,不想与人谈生意,又道:“我带他去画室看画,你自去休息,不用管我们。”   明若柳一来不是铁石心肠之人,二来向软吃软不吃硬,顾琢斋这样好声好气地同她商量,她虽然嫌麻烦,倒也侧身让开了一条道。   “您请进吧。”她无奈说着,嗔怪地瞪了顾琢斋一眼。   这到底是我的铺子还是你的铺子了?!   顾琢斋不好意思地笑笑,将老者请进了花铺,带着他前去画室。   穿过前厅,两人转身踏上回廊,那老者往后看了一眼,确认明若柳没跟过来,小声同顾琢斋道:“小后生,方才门口那姑娘,脾气可真厉害!”   “啊?!”   顾琢斋有几分尴尬,却也不愿他误会了明若柳,“明姑娘人很好的,她刚刚只是累狠了,您别往心里去。”   走到画室,老者一眼见到他摆在画桌上的那幅文竹,双眸惊喜一亮。   “这是你画的?”老者走到桌前,仔细看着画幅,神情不复先前的和蔼,倒显得甚是凌厉。   “是。”顾琢斋被这老人气场所震,讷讷回答。   他用来临摹的文竹摆在桌前的一方小圆桌上,老人看了半晌他的画,又抬头看了会儿文竹,忽而笑道:“后生,你为何纯以没骨点染,而不用工笔轻皴?”   顾琢斋心下一紧,似是回到了幼年被父亲忽而抽查功课的心情。   顾家是诗礼之家,家中人人皆饱读诗书。他父亲画艺堪撑一绝,他小时跟随父亲习画,他父亲要求甚为严格,从不会因为他年幼就放松标准。只要被瞧出粗漏错处,一顿严厉教训总是少不了的。   “晚辈是想着,文竹虽是竹,却体态轻盈,相比青竹,总是多些缜密文雅,而少些苍劲老辣,是以选用水墨淹润,想着这样看着妍雅秀丽一些。”   老者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并指伸向那盆竹,缓缓提点道:“你这样想不算错,可是你看这竹是做盆玩,它旁边的莲花石峭立直耸,有斧劈之貌。这竹点缀其间,不似竹,而更似林。”   老人站起身,气定神闲地捋了缕长须,“这盆文竹不是个纤细精致的玩物,而是一座料峭苍山。这样一看,你这幅竹未免显得柔弱太过,萧疏不足。”   顾琢斋画这画时,一直觉得隐隐不对,却是想不出个所以然。老人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所在,他恍然大悟,不由佩服之极。   “多谢前辈提点!”他合礼谢过,脸色有几分羞惭。   这老者眼光这般毒辣,想来对画之一道研究颇深。他轻易便能看出自己的不足之处,那将其他画轴再呈给他看,那岂不是班门弄斧,自取其辱?   老者看出他的惶恐,呵呵一笑,抬手扶起顾琢斋,安慰道:“你年纪尚轻,能画成这样已属难得,不必妄自菲薄。”   “是……”顾琢斋恭谨答应,仍是不由自主红了脸。   “小后生,你画得这般好,怎么没想过去考取画院?以你的功夫,做个待诏也算够格。届时进入内廷,和天下画师互相切磋进益,总比呆在这么个小地方,闭门造车好的多。”   “你呆在这儿啊……”老人拍拍他肩膀,惋惜摇头,“屈才了!”   此话正戳中顾琢斋心中隐痛,他何尝不想考进画院?但入画院者,即为七品待诏,他乃罪臣之子,三代不得入仕,想进画院便是痴心妄想。   他不好与老者直说,只能含糊其词,草草带过。老者看出他有难言之隐,便识趣地不再多问。   顾琢斋拿出其他画轴给老者看,两人皆是爱画之人,从笔触聊到颜色,再聊到构图,再聊到立意,一时忘了时间。   天色渐晚,明若柳见顾琢斋到了快吃晚饭的时辰都没下楼,干脆准备了些点心清茶送到画室。   画室里一老一少谈得兴起,全然没注意到她的脚步声。她轻敲画室门,打断了两人。   “聊得挺开心嘛!”她将茶盘里的东西放到桌上,给老者倒杯茶,挑眉笑问:“怎么样,老头?他画得画当真不错吧?”   “明姑娘!”明若柳用词多有不敬,顾琢斋轻叱一声,悄悄在桌下扯了扯她衣角。   明若柳不以为然地撇撇嘴。   老者不以为忤,他抿上口绵软细腻的云片糕,赞赏笑道:“你说得不错,他的画果然好的很!”   这后生没说错,这姑娘虽然说话不客气,却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她怕他们聊得累了送来茶点,还顾忌到了他年纪一大把,只能吃些不废牙口的食物。   明若柳听到他称赞顾琢斋,心里高兴得很。她一手撑在桌上,嫣然而笑。   “老头儿,你家住哪里?这几日我将醉芙蓉移好盆,叫店里伙计给你送过去,就当恭贺你乔迁之喜。”   这盆醉芙蓉价值六百两,明若柳送得轻巧,老者的反应倒十分平淡。   “姑娘可真大方!”他将糕点掰成小块送入口中,淡然而笑。   “你就说要不要吧?”   明若柳也不是对谁都这么大方,这老者能和顾琢斋相谈甚欢,想来定是一不俗之人。她此番举动,也是替顾琢斋存了结交的心思。   “要!当然要!姑娘一番心意,老朽却之不恭,不如觍颜收下。”老者爽快答应,倒也不忸怩。   两人都是聪明人,明若柳满意一笑,随便扯了个理由退出书房,不打扰他们清谈。 第48章   老者颇是健谈,告辞时天色已然全黑,明若柳怕他一人回家多有不便,特地让南煌去街角叫了辆马车送他回家。   顾琢斋将老人送上马车,心里还在琢磨着老人方才对他的指点。   这老人自称姓言,说是年纪大了不喜京中往来酬酢,就挑选了浮桥镇这一山清水秀的地方打算颐养天年。   言老举止谈吐颇有风度,且对画之一道的观点鞭辟入里,顾琢斋便以为他是京中图画院里告老归田的画师。   他试探相问,言老却说自己不过是偏爱舞文弄墨,只会指点江山罢了。   于画一道,顾琢斋本以为自己已初窥门径,但今日和言老交谈过一番后,他才惊觉自己不管是眼界还是技艺都还是太过稚嫩。   且不提画院里千里挑一的那些待诏,就是一个平常的京中世族子弟对画艺便已如此精通,那宫中的画师,究竟厉害到什么程度?   可惜自己此生都无缘与他们切磋共事。顾琢斋默默想着,眼神不由黯淡。   明若柳见顾琢斋立在原地怔愣了半晌,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   “你想什么呢?”她歪头看着他,轻声问。   顾琢斋回过神,见到明若柳清亮好奇的眼睛,心里的失落骤然被冲淡了三分。   “没什么。”他温和笑笑。   失之桑榆,收之东隅。自己此生仕途失意,但碰到明姑娘,想来这就是上天对他的补偿。   “管你呢!”明若柳娇嗔地撇了撇嘴,“你忙了一天,又陪那老头子讲了那么久,就不觉得饿吗?”   明若柳不说顾琢斋还不觉得,她这样一提,顾琢斋倒真觉得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   肚子颇识时务的咕噜噜叫起来,明若柳忍不住噗嗤一笑,顾琢斋捂住肚子,也跟着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呆子。”明若柳轻轻取笑,小指勾着他衣袖将他牵进了后院。   她这个动作颇是亲昵,顾琢斋由着她勾着自己走,心里说不出是怎样一种的满足。昏黄的烛光照在明若柳如瀑的乌黑青丝上,他见她鬓上落着细碎的桂花,便忍不住伸手替她摘下落花。   明若柳感受到动静,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她伸手摸头,碰到了顾琢斋的手,心脏霎时就像被人捏了一下似的。   “做什么啊!”她转过身,似怒非怒地抱怨。   两人站在院中的花树下,霜白的月影透过枝叶斑驳地照在明若柳身上,她星眸里光华流转,明艳的脸上因为一点不高兴的神色显得更是妩媚生动。   顾琢斋趁着月色红了脸。   “你……你头上落了桂花。”他结结巴巴地解释,耳垂一阵发热。   顾琢斋身材清隽,眉目温和俊朗,他穿着身竹青衣裳,五官在这清冷夜色里显得格外温柔,明若柳听到自己的心跳得越来越响。   “那你帮我清理好了么?”   她绞着手里的帕子,声气里的羞赧让顾琢斋心神一荡。   “好了。”顾琢斋轻咳一声,努力让自己恢复镇定。   彼时深秋,院中的桂花开得热烈,院中浮满桂花馥郁的香气。明若柳抬眸觑他一眼,见他也在小心翼翼地看自己,不由展颜笑了。   她从袖里取出个东西扔向顾琢斋,顾琢斋手忙脚乱地接过,待看清是一散发着桂花香味的香包,呼吸一滞。   明姑娘知不知道送人香囊是什么意思?!   “你这是……?!”他强抑住心里的激动,迟疑问道。   明若柳被顾琢斋眼里遽然亮起的光吓了一跳。   她虽读过不少才子佳人的话本,但到底对凡人男女间这些隐晦暧昧的定情之物了解的不甚清楚。   他这是怎么了?自己不过是看着园子里的桂花落了一地太可惜,顺手给他做了一个香包,他反应怎么就这样大?!   “你不想要,那就还给我!”   她隐隐觉得不妥,便想伸手把东西拿回来。顾琢斋扬手躲过,唇边的笑意无论如何都遮掩不住。   “我想要。”他说着,赶紧将香包揣进怀里,在心口处妥帖放好。   顾琢斋灼热的眼神让明若柳心生怯意。   “想要你就收好。”她慌张说着,逃也似地转身。   走过两步,她忽而想到顾琢斋明天就要揣着这个香包去和白婉宁私会,心里的火一下腾了起来。   不行,她咽不下这口气。   她气势汹汹地回头,不客气地朝顾琢斋伸手。   “还我!”   明若柳态度转变的如此突兀,顾琢斋连忙侧身捂住了心口。   “不要!”   明若柳向前抢过一步,“那是我的!”   “你送给我,那就是我的了!”顾琢斋不惧威逼,难得与她顶了句嘴。   明若柳气得跺脚,她本就没多少耐性,顾琢斋既然如此,她干脆动手去抢。   她这般胡搅蛮缠,顾琢斋哭笑不得地抓住她手腕,见她挣扎得厉害,只能迫不得已地将她两手往后束去。   明若柳是妖,当真计较起来顾琢斋自然不是她的对手。可她现在化成人形,也无必要因为这一点小事就动用妖力,便无可奈何地落了下风。   顾琢斋抓她手腕抓得死紧,她挣脱不得,心里又是憋屈又是气恼,   “放开我!”她委屈轻喝。   明若柳声气里带着哭音,顾琢斋慌了,连忙松开了手。   “对不起。”他低声道歉,关切地拉起了明若柳的手腕。   明若柳凝霜积雪的手腕被勒出了圈红痕,他心下又是懊恼又是内疚:明姑娘又不似程安亭那般皮糙肉厚,她这样一个娇柔的弱女子,怎么受得了他用这样大的力气。   明若柳本说不上有多么委屈,可听见顾琢斋这歉然低沉的‘对不起’三字,竟当真红了眼圈。她低着头不说话,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顾琢斋没见过她这阵势,一时间手足无措。   他没哄女孩子的经验,此时翻来覆去除了‘对不起’、‘我错了’、‘别哭了’再说不出别的话。   明若柳不是气他弄痛了自己,而是气他和白婉宁纠缠不清,现下见他还是一副糊里糊涂,不明所以的样子,气得更狠了。   “你才没错!”她抬头,想要做出恶狠狠的声气凶他,却不知自己满脸眼泪的模样落到顾琢斋眼中,只像是一只伸出利爪却往后缩的小猫儿。   顾琢斋轻叹一声,拉起衣袖给她拭泪。   “你生气,朝我撒火就是了。干嘛把自己怄成这样?”   指腹摩挲过明若柳柔嫩的脸颊,顾琢斋一阵心悸。明若柳双眼含泪,就像朵开在夜风里的百合惹人怜惜。   他的心被她的眼泪化成了一汪水。   “明姑娘,你告诉我我哪里做得不好,我一定改。”   顾琢斋姿态放得这么低,明若柳抬眸瞧他,心里蔓延出一种酥麻的奇异感觉。   “我不想你带着我的东西去见她。”她又轻又快地说着,一眨眼,眼泪又倏忽落下。   明若柳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么多眼泪,她觉得自己这哭哭啼啼的样子未免太丢妖的脸,连忙抬手将眼泪擦去。   她?   顾琢斋一愣,待反应过明若柳口中的她指的是白婉宁,哑然失笑。   今日让她落泪,真是他的罪过。   “我不会让婉宁误会,我会和她说清楚。”他毫不躲闪地看着明若柳的眼睛,直率地说。   顾琢斋如此坦诚,明若柳反倒觉得自己未免有些太小气。她侧过身子,避开他的目光,小声道:“你不必对我说这些,你和她的事情,我管不着,也不想管。”   明若柳的口是心非让顾琢斋生出些无奈。他不仅不想让白婉宁误会,也不想让明若柳误会。   “明姑娘,你现在还不知道我的心思么?”   她在意他,他的心里全是她,他不想再和她模糊不清地暧昧下去。   明若柳不妨顾琢斋忽而提起这档事,她怯怯后退两步,心跳快得像敲鼓。   “我……我不想知道。”她软弱抵挡,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害怕还是期待。   顾琢斋不愿放过她,见她离自己远了两步,他直接拉住她手腕不让她溜走。   明若柳心虚到脚软,顾琢斋用了点力气,她往前踉跄一步扑进顾琢斋怀里,顾琢斋身上混着墨香的好闻味道扑入鼻尖,她脑子一声轰响,瞬间面红耳赤。   “对不起……对不起!”明若柳口不择言地道歉,慌张想要站好。   顾琢斋大胆将她抱了个满怀。   “明姑娘!”他在她耳边不满轻叱。   他不懂为什么明若柳每次到这个时候就想要逃避,也许她有自己的顾虑,可他再也无法承受这种悬而不决的折磨。   明若柳倚在顾琢斋胸口,听着他清晰有力的心跳声,只觉周围的一切虫鸣树摇都归为寂静。   这一次,她好像逃不过了。   顾琢斋微低下头,鬓角恰好磨蹭在明若柳的侧脸。   “明姑娘,我知道你晓得的。”   他这小心翼翼的一句话便如耳鬓厮磨般飘进了明若柳耳朵。   顾琢斋散碎的细发被轻柔的夜风吹着在明若柳颊边撩拨,明若柳不自主屛住了呼吸。   咚……咚……咚……   她的心和顾琢斋跳成了同一种节拍。   “我晓得什么?”她仰起头问顾琢斋,好像是明知故问,又好像是当真疑惑。   顾琢斋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明若柳的视线随着他的动作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能感觉到手下微弱的起伏跳动。 第49章   月影横空,花阴满庭,顾琢斋澄澈热切的眼在浓蓝的夜色里分外清亮,他握着明若柳纤细柔软的手,感受到她指间的微凉,心如同被投进了块石子,泛起阵阵涟漪。   他握紧她的手,向自己心口又摁了摁。   这个世上有许多的光明和爱,顾琢斋本以为自己已经失掉了这一切,可明若柳将他从毫无希望,一潭死水般的生活里解救了出来。   “你晓得我心里满满当当是你,时时刻刻也是你。”   他鼓足勇气,终于把想说的话终于说出了口。   明若柳轻轻一颤,只觉自己化成了一阵风,轻飘飘地不知道要飘往何处。   明若柳低着头,半垂的眸子里星光闪烁,顾琢斋握着明若柳的手沁出了层薄薄的汗。   “明姑娘,你……”他忐忑万分,不知她的沉默到底是什么意思。   明若柳抬起头,鬓边的钗环随着她轻柔的动作颤巍巍的摇晃,前尘往事漫上心头,她的眼中似有风雪。   真奇怪,明明就是她死乞白赖地缠上顾琢斋想要报恩,如今顾琢斋心动了,她却莫名感到害怕,忍不住想要退缩。   她还是不懂自己对顾琢斋的情意,到底算不算对江焕的背叛。   顾琢斋见她不但没有欣喜之意,眼里反而泛起层朦胧的眼泪,一颗心瞬间坠入了万丈深渊。   他以为明若柳心里是有自己的。他以为不是他一厢情愿的。   罢了。   他松开手,无力向后退了一步。   明若柳怔怔看着他动作,见他后退,心里忽然漫上股难以言喻的惶恐。她不及细想,下意识就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顾琢斋飞速下沉的心被明若柳这个举动托住了。   她到底在想些什么?顾琢斋彻底糊涂了。   明若柳实话实说:“我……我的心很乱。”   两百年前江焕向她剖白心迹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扑入了他的怀抱。两百年后面对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心动,她却乱了阵脚。   “也许你并不能接受真正的我。”明若柳轻声说着,眼中泄露一丝痛苦。   她不仅瞒了他许多许多的事情,她还瞒了他,她不是人,而是只妖。   真正的她?顾琢斋不懂她话里的深意。   他为什么会不能接受真正的她?这些日子来让他一步步心动的,不就是真正的她么?   他反手重新握住明若柳的手,入手冰凉,他心里腾起一股怜惜。   “明姑娘,我不懂你的顾虑,但我很清楚对我而言到底什么才是重要的东西。”   他迟疑一瞬,仍是选择将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明若柳。   “明姑娘,我从来没想过让你为难。你说你的心很乱,我很抱歉。你不用顾及我,我没有你想的那般软弱。你只需要顺从你的心意,不必在意我的想法。”   顾琢斋明白,他就算喜欢明若柳喜欢得魂劳梦断,也无权要求明若柳给予他同样的回应。   这是他一个人的事情。   得郎如此,夫复何求。这句在戏本子里看过一万遍的话跳进明若柳脑海,顾琢斋委婉小心的态度不禁让她鼻头一酸。   他实在不必如此委屈自己的。   一阵凉风吹过,明若柳纷杂的思绪被挟着桂花香气的风抚平了些许。她悄悄扣紧五指,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依偎进了顾琢斋怀里。   顾琢斋一颗心被她吊得忽上忽下,他僵硬得立在原地,手足无措。   明若柳小心翼翼地抬手环抱住了他的腰。   明若柳身上清幽的香气沾染了顾琢斋一身,怀里的佳人婉转羞赧,顾琢斋讷讷抬手揽住明若柳,早已分不清自己此时到底是悲是喜。   南煌送完言老,回到集芳堂,就将这一幕看了个正着。他吓得倒吸一口凉气,怎么也想不到两人会这般不遮掩。   明若柳和顾琢斋却是毫无察觉,仍在旁若无人地依偎在一处。   “咳!”南煌讪讪咳嗽一声,不悦地背过双手。   大庭广众的,像什么样子!   明若柳神魂归位,脸霎时红了个透。她从顾琢斋怀中挣出来,似羞似恼地瞪了南煌一眼,提起裙子向水阁逃去。   顾琢斋怔立在花树下,犹未回过神。   南煌走近,见顾琢斋还在出神地望着明若柳离去的方向,忍不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   顾琢斋惊醒,难免有几分尴尬。   “怎么?还嫌我打扰你了?”南煌挑眉,语气不善地反问。   江焕虽然死得惨,但能文能武,年纪轻轻就被封为侍郎,在御前行走。   顾琢斋肩不能抗,手不能提,除了能画两笔画便什么本事没有,他左瞧右瞧,也瞧不出顾琢斋到底有哪点值得明若柳为其动心。   顾琢斋没心思同南煌计较,他讪讪一笑,跟着明若柳进了水阁。   中秋一日,浮桥镇热闹至极。各家铺子用彩布结成络子装点门面,天色未及全黑,家家户户便已出门玩灯赏月。   酒楼忙得不可开交,凡是靠着楼台的地方都被人提前定下赏月。明若柳不想见顾琢斋从集芳堂前去找白婉宁,干脆下午就关了铺子将他赶回家。   顾琢斋自知理亏,只能由着她如此。   明若柳和泛漪是草木成精,南煌虽是猫妖,但在幼崽的时候就已流落在外,是以三人对中秋团圆一说皆是全然没有概念。   顾琢斋走后,三人懒得做饭,便窝在后面的小园子里无聊打发时间。   天色渐黑,外面悠扬热闹的管弦乐声传到集芳堂,泛漪听着有几分心痒,可顾及到明若柳今儿一天都心情不好,也不敢提议出门赏灯。   忍耐半晌,她到底是按捺不住。   “阿柳,我们呆在这儿多无趣,不如出门逛一逛?”   “不去。”明若柳磕着瓜子看话本,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前朝宫中的中秋她看了五十年,什么稀奇玩意儿都见过了,这小打小闹的民间盛景,在她看来无趣至极。   明若柳拒绝得果断,泛漪不敢再提。她起身走到水阁临水的栏杆边,随手拿起块糕点,百无聊赖地将之掰成小块,扔进小池喂鱼。   明若柳看书看累了,抬头松快精神,见着泛漪的背影闷闷不乐,心下乍然一软。   是了,她怎么忘了忘了泛漪修成人形时前朝早已覆灭,此番还是她头一回出御花园。   “泛漪。”她放下手里的书,轻声唤道。   泛漪应声回头。   明若柳莞尔一笑,“收拾收拾,我们去街上逛一逛。”   泛漪一愣,虽不知明若柳为何忽然回心转意,但仍是喜上眉梢。南煌化成原形趴在花架上打瞌睡,懒得跟她们一起去凑热闹。   他不愿去,明若柳和泛漪也不勉强。两人手挽手出了集芳堂,转过花铺后的小巷,没逛过十几步,一辆马车停在了两人旁边。   “夏姑娘!”程安亭兴冲冲地掀起马车帘帐,同两人打招呼。   真是巧了,他在长庆楼定下了一个赏月的好位置,正打算去集芳堂找泛漪,没成想在路上就碰到了。   他今儿穿了身崭新的衣服,街边明亮的烛光灿然相照,更显得他面白如玉,眉目英挺。   “程公子。”泛漪不自觉泛起笑意。   程安亭跃下马车,走到两人面前一揖,“明姑娘,夏姑娘,你们也出来赏月吗?”   明若柳客气疏离地点点头,程安亭以为她是在为顾琢斋的事情烦心,没往心里去。他爽朗笑道:“我在长庆楼定了张桌子,正打算请你们一起去赏月。”   “好呀!”泛漪等不得他说完,便雀跃答应。   明若柳在一旁没奈何地翻了个白眼。   “你们去吧。”她笑着推辞,不打算插在两人中间讨没趣。   泛漪乖巧地扯了扯明若柳,“不是说好一起出来看月亮的吗?”   明若柳虽然嘴上没说,但她明显能感受到明若柳在见了程安亭后,情绪冷了三分。   程安亭亦是笑着相劝:“是呀,明姑娘,一起吧。”   明若柳摇摇头,拒绝道:“你们想看月亮,我倒更想看灯。你们去罢,我在街上逛一逛,就回家休息了。”   “可是……”   泛漪还想再劝,明若柳直接将她推到了程安亭身边。   “不必再说了,你们去玩你们自己的便是。”   明若柳既已如此,程安亭也不好再硬劝。   明若柳和他们分头而行,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   满城张灯结彩,亮如白昼,一路人声鼎沸,摩肩接踵,明若柳在小摊上瞧见盏芙蓉灯扎得精致,便随手拿起来赏玩。   她念着既然来都来了,不如就买些小玩意儿带回集芳堂,正预备掏钱的时候,一双颀长的手伸到了她眼前。   她惊讶抬眸,便见许乐安在含笑看着自己。   “明姑娘,好巧。”许乐安潇洒颔首,替她付了芙蓉灯的钱。   明若柳细腻如羊脂的肌肤在灯光映衬下容光四射,娇艳倾城,瞧得许乐安心痒难耐。   明若柳的眼神一瞬冷然。   碰到谁不好,偏碰到这样一个倒胃口的人。   “多谢。”她冷冷道过谢,转身就走。   许乐安岂是这么好打发的人?他玩味一笑,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第50章   “明姑娘,这中秋月夜,怎么就见着你一个人?”   许乐安跟在明若柳身旁搭腔,明若柳听出他话里的深意,心头一刺。   她停住脚步,温婉笑着回击:“许公子不也是一个人?”   许乐安狭长的凤眼微闪,离明若柳近了一步,“这不正巧吗?这阖家团圆的日子,你独行,我亦独行,倒不若结伴同行,也没那么寂寥。”   明若柳强忍下心头鄙夷。   “许公子若是觉得寂寥,大可以向杏花弄去寻些慰藉,那里的姑娘软语温存,体贴乖巧,想是不会让你寂寞。”   明若柳这话绵里藏针,许乐安面不改色,反而是一声轻笑,“不如不遇倾城色,那些庸脂俗粉岂可与姑娘相匹?”   “哼!”明若柳冷笑一声,沉下脸冷冰冰地说:“许公子,没想着你瞧着是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说话却这么不知轻重。我倒不知我做了什么事情,让你将我和那些烟花巷陌里的女子相提并论。”   许乐安家大业大,有权有势。他终日在杏花弄厮混,青楼女子对他百样温柔,千般和顺,谁敢给他半点脸色?   时间一久,他便有些飘飘然,只当这世间女子皆是那般轻佻下贱。刚才话一出口,他就隐隐觉得有几分不妥,这下被明若柳冷着脸呵斥一顿,他脸上便有些挂不住。   “是在下唐突了。”他恭敬一揖,向明若柳道歉。   明若柳不欲和他纠缠,她拂袖离去,没想到没走两步,许乐安又跟了上来。   “明姑娘可是恼了?方才是在下的错,姑娘若是生气,不如再骂我一顿出出气。”   换成是别人,许乐安绝不能够这样低声下气地贴上去,可明若柳容貌无双,实在勾得他丢不开手。   “许公子,请你莫要如此!”许乐安这话说得暧昧,明若柳被恶心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明姑娘,在下虽与顾兄为同窗好友,但有些话总归是不吐不快。顾兄祖上获罪,被罚没家产,三代不得入仕。姑娘如花美貌,千金之躯若是托付于他,无异明珠蒙尘,牛嚼牡丹。”   许乐安惺惺作态,龌龊心思表露无遗,明若柳恨不能抬手给他一耳光。   她和顾琢斋如何干他何事,容得他在这里说三道四?   念着许乐安在浮桥镇算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明若柳不好直接翻脸。她克制捏紧手,反而扯出了一个笑,“那公子的意思是……?”   她这话的语气放得轻而又轻,就像抹馥郁的香气袅袅飘进许乐安耳朵,许乐安见她面若春花,目如点漆,霎时心神一荡。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许某愿为姑娘裙下之臣。”   可真敢说!明若柳真想一柳条勒死这个登徒子!   她似笑非笑地继续问:“可不知许公子值不值得人托付真心?”   许乐安眼神遽然一亮,听明若柳这话,倒像是有戏!   “许某真心一片,若得姑娘青睐,必以金屋储之,不敢怠慢。”   “只是这样而已吗?”明若柳轻抬下巴,淡定把玩着衣裳上的飘带。   许乐安一愣。   “姑娘放心,许某不是薄情人。像姑娘这样的绝色,是要绫罗绸缎,珍馐美味,奇珍异宝好生将养着的。许某怜惜姑娘,自是不会让你再像如今这般抛头露面,与人周旋。”   明若柳浅浅淡淡地觑了眼许乐安,“公子饱读诗书,想来也知道阿娇下场如何。前车之鉴犹在眼前,我怎敢步其后尘?”   她嘲弄道:“公子这般人品,这般风流,还是去杏花弄寻些真心实在些。”   明若柳翻脸如同翻书,许乐安措手不及,甚是惊愕。   “明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痴心妄想!”明若柳朗声喝断,再按捺不住心头鄙夷。   “你也好意思说顾公子如何如何,顾公子学富五车,才华横溢,岂是你这样的纨绔子弟可以比拟的!”   “许乐安,你的生意我不做了,你以后也不要再来集芳堂。要是再敢上门,小心我要人把你打出去!”   明若柳忿忿说完,犹不解气。   “呸!”   她干脆利落地啐许乐安一口,不及他反应,就大步流星地涌入了人潮。   被行人推搡着走过半条长街,明若柳心里的气方平了些。她没了闲逛的兴致,便打算回集芳堂。她踏上座石桥,晃眼见到不少青年男女结伴同游,一下想起了同白婉宁在一起的顾琢斋。   她抬头,见月亮已快升上中天,不禁想道:“也不知道那呆子还和那白家小姐在不在一处?”   她沉思一瞬,当即调掉转脚步,向天宁巷走去。   顾家灯熄烛灭,大门紧锁,顾琢斋显然还没回家,明若柳站在门前,心里浮起一点失落。   都这么晚了,他是和那姑娘有多少话要说?   “明姑娘,大过节的,你怎么跑来了?”明若柳发怔时,李大娘亲热的大嗓门从背后响了起来。   明若柳闻声回头,李大娘的孙子小宝儿拿着个月饼,走上前牵住她的手,边拉着她往自家走,边奶声奶气地说:“顾哥哥不在家,明姐姐就来我家玩吧。”   明若柳连忙拒绝,“不了,今儿中秋,你们一家人团聚,我就不打扰了。顾公子不在家,我改日再来便是。”   她虽然是妖,也明白这个日子理应是全家团圆。   “我爹没回来。”小宝回头,眨巴着玻璃珠似的眼睛对明若柳说。   明若柳惊讶地看向李大娘。   她记得李大娘同她说过,小宝他娘因生他难产而死,他爹为了养活老母小儿,只能上商船当船夫,风里来雨里去的卖苦力,一连回不了几次家。   可中秋这么重要的节日,他也不回来看一看么?   李大娘抬手抹了把发红的眼眶,“小宝他爹在衡州走货,没时间赶回来。现在家里就我们俩个,你来了,不如进屋坐坐,一起热闹热闹。”   李大娘向来泼辣强势,明若柳乍见到她这苍老脆弱的模样,不忍让她失望。   她在李大娘家呆了快一个时辰,方听到对门传来声响。她放下手里的月饼,兴冲冲跑出门,便见到顾琢斋在摸摸索索地开门。   “你回来啦!”明若柳笑着跑近,同顾琢斋打招呼。   顾琢斋冷静地瞧她一眼,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顾琢斋如此冷淡,明若柳莫名其妙。   为什么他见她来了,脸上一点儿笑意也没有,他不想见到她吗?   顾琢斋拉开门,声音疲倦不已,“明姑娘,时候不早了,你快回集芳堂吧。我有些累,想休息休息。”   他说着就要关门送客,明若柳恼了,直接伸手拦住了大门。   “你怎么回事儿?”她提高了声音。   顾琢斋实在不擅长说假话,他避开她的眼神,仍是说:“我累了。”   “撒谎。”明若柳直接戳穿了他。   顾琢斋无奈叹口气,“明姑娘,我真的累了。”   才见完白婉宁,就这样了吗?   明若柳冷笑一声,干脆松开了拉着门的手,再不多说一句话,扭头就往巷子外走。她等他这么久,不是为了让他这样对待自己的。   她走的快,翻飞的裙角在暗蓝的夜空里恰如蹁跹轻盈的蝴蝶。   顾琢斋倚着门,怔然看着她的背影,眸子里满是黯然。   和白婉宁分开后,他走在半路上恰巧看到了她被许乐安纠缠。明若柳没见到许乐安被她抢白完后,阴沉到拧出水的脸色,他见到了。   他和许乐安同窗数年,知道他这个人睚眦必较。他追上前,想要叮嘱她日后要小心许乐安,以后莫要这样直接与他发生冲突,正想出声唤住她,他忽而就觉得自己无能至极。   在书院读书的时候,许乐安嫉他才学,时不时就会作弄奚落他。顾家败落潦倒,他借住在孟家,吃穿用读全靠孟思年接济。他不愿给孟思年找麻烦,是以对许乐安的挑衅,每每都选择避让。   今天见明若柳冲撞了许乐安,他想的竟然不是将她自己护在身后,而是要她以后莫要去招惹他。   他此时才真切意识到,他根本没有能力护住明若柳。   像他这样一个没有希望、没有未来的人,是不能去爱别人,也没有资格去接受别人的爱的。   许乐安说得对,明若柳托付于他,便是明珠蒙尘。   明若柳的身影消失在街角,顾琢斋关上门,颓然坐在石阶上,一颗心像被车轮狠狠轧过一般,生拉硬拽地疼。   今夜白婉宁隐忍哀戚的表情和明若柳愕然气恼的神色在顾琢斋脑海中反反复复出现,他抬头看向天拜年圆满皎洁的月亮,重重叹了口气。   “我可真是个负心人啊!”他怔然想着,勾起了一个自嘲的苦笑。 第51章   白婉宁在中秋夜约见顾琢斋,虽然是有自己的几分小心思,倒也真的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同顾琢斋说。   京中画院的首辅延珣,是浮桥镇人。延珣五十年前考入画院,奉旨上京,从一个小小的画院待诏官至侍读学士。   延珣今年七十有六,他自奏年老体衰,恳求告老还乡。当今圣上悯他辛劳,特赐其金带,许他回乡颐养天年。   放在平日,这样一个大人物衣锦还乡,定是要掀起一阵热闹。可不巧前些日子蜘蛛精在浮桥镇作乱,满城人心惶惶,便无人顾及此事。   衙门忙捉妖忙得焦头烂额,延珣飞书回乡,要官府中人莫要张扬,知府在官场打滚几十年,揣摩出信中的意思,便顺势而为没有将延珣要回浮桥镇的消息告诉旁人。   延珣就这样悄么声地回到了浮桥镇。   浮桥镇山清水秀,来这儿养老的有钱老太爷不止一个两个,延珣行事低调内敛,镇里居民也只当是又来了个闲散的富贵老人。   妖孽之患既平,知府闲来无事,时不时到西街去拜访延珣,一来二去,延珣回浮桥镇的消息就在西街渐渐传了开。   上门探听拜访的人越来越多,延珣知道此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干脆下帖子宴请众人,也免得再叫人猜来猜去。   延珣少时曾在松风书院读书,听闻如今书院里英才济济,便想考察一下他们的画艺。   延珣德高望重,交游极广,若能得他青睐,则相当于半只脚踏入了画院,是以松风书院的学生们听到了这个消息,各个都是卯足了劲儿,想要在宴会上独占鳌头。   白婉宁听到风声,千央万求让白老爷弄来了一张请帖。她这夜去找顾琢斋,便是想送给他一个惊喜。   顾琢斋提前一刻依约到云里桥,见白婉宁还没来,便随意靠在桥头看夜景。   “顾公子。”   玉溆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含笑对他行了个礼。   顾琢斋回礼,见只有她一人,不由问道:“婉宁呢?”   “小姐家教甚严,岂好轻易抛头露面?”玉溆说着,笑着指向河道旁一灯火煌煌的商铺,“她在茶楼里等着公子呢!”   “啊。”顾拙斋点了点头。   玉溆领着顾琢斋前往茶楼,忽而转头笑道:“顾公子,你衣裳上的桂花味儿真好闻!”   顾琢斋一怔,腼腆笑了笑,并不答言。   今夜中秋,茶楼里也颇热闹,玉溆带着顾琢斋到茶楼二楼尽头的一间雅间,拉开木拉门,机灵地朝他眨了眨眼,“小姐就在里面。顾公子,我在外面守着,你们慢聊。”   约好戌时三刻见面,白婉宁却是日落就等在了这里。   她靠着窗,撑头看着窗外皎洁的明月,手里攥着一绣工精巧的荷包。   听到玉溆的声音,白婉宁恍然回神,赶紧在茶几前坐好,将荷包塞进了衣袖。顾琢斋清瘦挺拔的身影映在白色的纸门上,她的心越跳越乱。   她慌忙理了理头上的发钗,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看起来端庄平静。   顾琢斋微低下头走进茶室,见白婉宁端坐在茶案前,便向她微微笑了一下。   白婉宁脸面骤然一热,羞赧移开了视线。   “顾公子,你来了,快请坐。”   顾琢斋走近,白婉宁便闻到了他身上幽凉甜馥的桂花香气。   他向来不喜欢浓郁甜腻的味道,今儿身上怎么会用这样的香?   白婉宁扫过他腰间,见他腰间佩着一个小巧的香囊,心骤然一沉。   顾琢斋注意到白婉宁瞬间变得黯然,待发现她在盯着明若柳送给他的那个香囊,便下意识握住了那个香囊。   白婉宁抬眸看向他,柔情百转的眼睛里满是错愕。   顾琢斋迟疑一瞬,如实说道:“这是明姑娘送我的。”   他说的如此直接了当,白婉宁呼吸一滞,只觉自己的口鼻像被薄纱闷住,厚重得喘不过气。   “你……你和……”她强作镇定,却发现自己的声音颤抖的不成语调。   眼眶一阵红热,白婉宁不想显得太过狼狈,连忙低下头,仓惶伸手握紧了几上的茶杯。她啜口滚热的茶,热茶袅袅的水汽熏腾至鼻尖,她方从天昏地暗中寻到了一丝清明。   顾琢斋暗暗叹息,只当作没看见她这短暂的失态。   白婉宁平复了一会儿,凄然望向他,小心问道:“你和明姑娘……?”   再铁石心肠的人,面对白婉宁这水光潋滟,哀婉欲绝的眼神也会心软,更何况与她从小一起长大,有十几年情谊的顾琢斋?   顾琢斋不是不明白白婉宁对自己的心意,可他更明白,顾家获罪败落,他与白婉宁再无半点可能。   他与她,终究是天意弄人。   “嗯。”他含糊答应一声,也不打算再说什么。   白婉宁清秀的眼睛里浮起一点怨,跟着问道:“什么时候?”   她不甘心。   不甘心极了。   无论是家世、才学、还是相貌、人品,顾琢斋都正正好好合她的心意。小时她知他会是自己的未来夫君,曾欢喜得觉得上天对她的眷顾不外如此。   她以为就算顾琢斋现在落魄,可只要自己足够坚持,爹一定还是会同意她和他的婚事。   她幻想过以后两人琴瑟和鸣,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却从没想过他会爱上别人。   顾琢斋眼里闪过一丝讶异,似没想过白婉宁也会如此尖锐。他想着如何妥帖柔软地表达出自己的意思,最后还是觉得将话说得透彻方最不伤人。   “我不知道。”他干脆地说。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对她动心的,等我自己发现的时候,已经不可自拔了。”   “不可自拔?”白婉宁喃喃地低声重复,忽而摇了摇头。   “你们认识都还不到一年!”她不可置信地质问顾琢斋。   初春到深秋,短短半载,就足以让顾琢斋不可自拔了么?那她和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岁月又算什么?!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怎能轻易用时间长短来衡量?   顾琢斋叹了口气,“这和我认识她多久没有关系。”   白婉宁悄悄捏紧宽袍大袖下她本想送给顾琢斋的荷包,只觉得自己像个笑话。心里的悲意如潮水般一波波涌来,她红着眼睛望向顾琢斋。   “那这些年,你与我……又算什么?”   她晓得顾琢斋一直在揣着明白装糊涂,以前她不点破,是因为她觉得没有这个必要,顾琢斋不会去主动结交别的女子,别的女子也不会看上一无所有的他。   她以为她与他结成良缘,是十拿九稳,不过早晚的事情。   顾琢斋知道他说他从未敢做过肖想,白婉宁是不会信的。他也知道自己曾经的软弱和顺从,给了白婉宁怎样无谓的希望。   可那个时候他的人生太黑暗、太孤寂,有人对他好,他实在无法舍弃那一点温暖。   “是我对不起你。”他惭愧不已。   他什么都可以给白婉宁,就是爱情不可以。   他不想给,也给不了。   白婉宁脑海里一片茫然,再记不得要同他说什么。   “你走吧。”她木然地摆摆手。   顾琢斋担忧地瞧她一眼,本欲出言相劝,又怕自己的话反而会更刺激她。他起身退出茶室,白婉宁一直坐在茶几前,一动不动。   “顾公子,你们这么快就说完啦?”玉溆守在门口,见他这么快就从茶室出来,好奇地凑了过来,待看见他严肃的脸色,当即住了口。   顾琢斋拉上茶室的门,犹疑片刻,轻声向玉溆叮嘱道:“照顾好你家小姐。”   玉溆生出丝不好的感觉,还未来得及细问,便听得里间传来细瓷落地清脆的碎裂声。她吓了一跳,再顾不得许多,拉开房门便冲了进去。   顾琢斋唯恐白婉宁一时糊涂做出什么傻事,跟着就要赶进去,却见到白婉宁坐在茶案前,满眼含泪地盯着他,眼神亮得让人惊心。   他从未想过会在婉宁这样一个温婉柔顺的女子眼中,看到这样绝然的哀戚与恨意。   他站在门口,不知道自己到底应不应该进去。   顾琢斋眼里的迟疑彻底击溃了白婉宁,她再忍不了心里汹涌的悲哀,痛哭出声。   玉溆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眼泪,“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顾琢斋默默叹息一声,选择了转身离去。   中秋佳节,茶楼里皆是携家带口来此玩月的清雅客人。顾琢斋听着耳边的欢声笑语,心里憋闷得就同整个人沉在了水里一般。   他若没有那般懦弱,白婉宁今天也不会这般伤心。他若没有接受这些年她的好意,她也不会误会自己对她有情。   纵然他从未对白婉宁动过心,但从白婉宁的立场来看,他确是负心无疑。   归根结底,万般皆是他的不是。   白婉宁哭得吓人,玉溆抱着她,待等到她眼泪略略止住,方敢问道:“小姐,你和顾公子吵架了吗?”   白婉宁无力地倚在玉溆身上,听到她这般问,眼睛一眨,眼泪又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万念俱灰,不外如是。   她觉得自己失去的,不止是顾琢斋的爱情,还有她下半生的依靠。   她从未想过和除顾琢斋以外的别人度过余生,顾琢斋不愿娶她,那她会和别的女子一样,凤冠霞帔嫁到别人家,在被掀开盖头的时候才知道要和自己度过接下来漫长人生的人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么?   白婉宁绝望想着,不禁打了个冷颤。 第52章   南煌化成原形,趴在集芳堂的凉亭上甩着尾巴看天上的圆圆的明月,心下惬意至极。院门被摔得“砰”的一声巨响,他猝不及防地被吓得炸毛。   平静的氛围骤然打破,他不满回头,对回来的明若柳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   明若柳这夜诸事不顺,脸上的表情自然十分低落。   南煌跃下地,弓起身子抻了和懒腰,凑上前蹭了蹭明若柳的腿。   “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泛漪呢?”   “她和程安亭一起。”明若柳没精打采地回答,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南煌跳到她膝上,明若柳抱住他,沉默地给他顺毛。   她半天不说话,南煌眯着眼,舒服地打个呵欠,问道:“怎么不高兴?”   明若柳抚摸着他顺滑毛发的手一顿,委屈抱怨道:“刚刚我去找顾琢斋,他对我爱答不理的,也不知道是犯了什么毛病。”   想起顾琢斋今夜疲惫疏离的态度,明若柳心里腾起一阵烦躁,她抓住南煌的两只前爪,将他从膝上提了起来。   “你告诉我,他到底是在想些什么?”   南煌甚烦她这腻腻歪歪的举动,他挣扎跳下地,化成人形,嫌弃地掸掸衣角,撇嘴道:“我又不是他,我怎能晓得他在想什么?”   明若柳想和他倾诉的心情瞬间化为乌有。   臭男人都是一个样!   她气愤起身,径直回房生闷气去了。   南煌对她的脾气早就见怪不怪,也懒得去管她和顾琢斋之间的琐碎闲事。   猫越晚越精神,月上中天,南煌双眼炯炯,打算出去溜达溜达,才变成猫跳到墙头,就见到程家的马车驶进了集芳堂后的小巷。   他起了几分好奇的心思,便轻巧溜到了墙檐的一处暗影下,藏在一丛青绿的墙头草里。   程安亭先下马车,回身带笑伸出了手。泛漪掀起帘子,见程安亭如此体贴,脸上不由一热。她羞涩搭上程安亭的手,由他扶着自己下了马车。   “多谢。”她轻声向程安亭道谢,眼角眉梢皆是温柔甜蜜的笑意。   躲在高处的南煌不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反正他从没见泛漪对他这样笑过。   程安亭被她的笑勾走魂,一时竟忘了松手。泛漪轻轻地抽了抽手,白净的脸红得如涂了一层厚厚的胭脂。   程安亭如梦方醒,连忙放开了手。手里还留着柔软细腻的触觉,他悄悄搓了搓指腹,脸上的笑更是明朗。   泛漪被他毫不遮掩的眼神看得更是羞怯。   “我进去了,多谢你送我回来。”她心跳如雷地向他道谢,走上后门的台阶,只想快点逃进门。   程安亭看着她有些慌乱的动作,唇边的笑意越漾越深。   他转身从马车里拿出两人在街市上买的花灯,“泛漪姑娘,你忘了这个。”   泛漪不敢直视程安亭明亮炽烈的眼睛,她从他手里接过灯,程安亭却握着灯不放手。她迟疑抬眸,见程安亭在颇有深意地望着自己,脸更热了。   程安亭悠然吟道:“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优哉游哉,辗转反侧。”   泛漪同明若柳一样,所有的字都是从话本子里认得的。若说明若柳化成人的几百年里好歹还读过些有的没有的闲书,她可就是道行浅薄,于诗词一道全然不通。   “我……我不懂这些。”她声若蚊蚋,脸红得滴血。   程安亭一愣,觉得她这含羞带怯模样更是可爱。   既然她不懂,他便不和她绕弯子了。   “那我说我喜欢你,你能懂么?”他直截了当地问。   泛漪不妨他说得如此直白,她遽然抬头看向他,清丽的眸子睁得大大的,似是没有听清楚他刚才说的话。   程安亭大胆地握住泛漪拿着花灯的手,低下头在她耳边轻轻问道:“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程安亭的气息扑上耳畔,泛漪仿佛被烫到一般,无措地微微偏开了头。程安亭看着她如玉般小巧白净的耳垂染上血色,从容笑了。   程安亭的手温热而宽大,泛漪只觉得有一粒火种在她心里燃起燎原大火,让她面红耳赤,头昏脑热。   她已完全忘了自己是一只妖。   她轻轻点头,不自觉绽出了一个甜蜜婉转的笑。   程安亭心满意足,他握紧泛漪的手,笑容更是意气飞扬。   底下的两人你侬我侬,柔情蜜意,南煌趴在墙头,忽而起了捉弄的心思。他喵的叫了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传进泛漪的耳朵里。   程安亭不晓得这是南煌在叫,泛漪却知道。她遽然惊醒,抬头循声望去,看到南煌在夜色里闪着荧光的双眸,从轻飘飘的云端乍然摔落到地上。   羞死人了!   “我先回去了!”她红着脸抽回手,不等程安亭再挽留,就跑进了集芳堂。   程安亭只当她是害羞,并不没做他想。他笑着在紧闭的门前站了好一会儿,方钻进马车回程家。   明若柳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隐约听到泛漪房间传来的开门关门声,心头更是烦乱。   泛漪这不经世事的小白莲,莫不是真的一头栽了进去?人妖殊途,相恋必遭天谴,她这样一个惨烈的例子摆在眼前,她就一点儿都不怕么?   当年她被桃木剑插进心口时,差点儿就魂飞魄散化为一团飞灰,泛漪的修为比那时的她不知要浅薄多少,她当真不怕死?   明若柳烦躁想着,干脆披衣出门,也不顾是不是三更半夜,敲响了泛漪的门。   “来了!”泛漪轻快答应一声,赶过来拉开了房门。   泛漪笑容满面,春情无限,明若柳一眼就明白她和程安亭已经挑破了那层窗户纸。   “才回来?”她意味深长地问。   泛漪脸面一红,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明若柳打量地看她一眼,放低声音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你是妖?”   泛漪一愣,脸上的笑意刹那消失无踪。   “我不知道。你呢?”她无措地反问明若柳。   明若柳是会选择告诉顾琢斋真相,还是会选择隐瞒?   明若柳岂止只有她是妖这一件事要告诉顾琢斋,顾琢斋要是知道他是江焕的转世,而江焕曾与她又有一段铭心刻骨的旧情,还不知会如何做想。   在见过银梦的下场之后,她不得不考虑更多。   她活了几百年,与人痴缠的妖也见了不少。发现枕边人是妖,有被吓得失心疯的,有薄情寡义一走了之的,再狠毒些,直接害命的也不是没有。   虽然她不觉得顾琢斋会手起刀落地砍掉她的脑袋,但他读书读得心眼那么实,怕是无法承受这样惊骇的消息。   日子过得好好的,忽然告诉你天天和你在一起人的都是妖,谁也受不了吧?   她紧锁眉头,心乱如麻道:“瞒吧。瞒得了他一世,那最好不过。瞒不过,我也只能听天由命。”   泛漪向来以明若柳是从,听她如此说,连忙点了几下脑袋。   被程安亭表白心迹的那一阵狂喜退去后,她现在只觉得如履薄冰。   她也害怕让程安亭知道她是妖。程安亭嫉恶如仇,爽朗坦荡得如天上朗朗的明日,她虽自认是个从未做过坏事的一个小妖精,但毕竟妖非正道,她害怕程安亭接受不了她的真实身份。   她拥有的幸福实在太脆弱了。   中秋之后,顾琢斋对明若柳的态度急转直下,又变成了客气疏离的模样。明若柳先以为他不过是一时心情不好,她主动示好过两次,见他依旧那般冷淡,也当真生了气。   两人冷眼相对,互不搭理,铺子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南煌不想掺和进这些事情,凡事皆高高挂起。泛漪心里着急,她两头劝,两头都讨不得好,只能无奈闭嘴,去向程安亭诉苦。   明若柳心里不痛快,便想着法儿挑顾琢斋的刺。顾琢斋交上来的画,她总要鸡蛋里挑骨头,打回去让他重画。   她明摆着为难人,就等着顾琢斋受不了和她把话说开,不想顾琢斋却是沉默地一忍再忍,由着她折腾。   这日明若柳在前院铺子里照顾生意,言老又来登门买花。他这些日子来得勤,与集芳堂众人已经颇为熟悉。   他见明若柳脸色不豫,笑眯眯地凑上前去问道:“明姑娘,谁惹你生气了?”   明若柳撑着下巴噼里啪啦地打算盘,头也不抬一下。   “谁说我生气了?不想笑罢了。”   言老脾气甚好,被她这话堵了个结实也不生气。他还想再劝劝,顾琢斋拿着一幅画,掀开前铺的门帘,从后院走了进来。   “言老,你来了。”顾琢斋见到言老来了,惊喜地对他行了个礼。   言老慈祥笑着点头回礼,明若柳面无表情地咳了一声,正眼也不瞧顾琢斋一眼。   顾琢斋朝言老尴尬笑笑,将手里的画轴递给了明若柳。明若柳展开画轴,不过扫了一眼,就冷冰冰地说:“花色不对,重画一副。”   这副画顾琢斋已经画了两遍,明若柳刁难得厉害,他禁不住变了脸色。   “还有事么?”明若柳一挑眉头,不耐烦地问。   “没有了。”顾琢斋强压下心头的不悦,卷起画轴二话不说回了画室。   作者有话要说:  小顾和小柳闹别扭,程安亭携媳妇前来发糖!   程安亭:顾兄,你这样不行的。谈恋爱不能瞻前顾后,最重要的是打!直!球!你看我打直球,马上就有媳妇了吧嘿嘿嘿。   泛漪:羞涩ing   顾兄:……(我也想打,可是作者不让)   明若柳:我就喜欢瞻前顾后的要你管啊!闭嘴泡你的妹别管我们! 第53章   明若柳同顾琢斋闹别扭,言老瞧着气氛不对,站在柜台前不敢说话。明若柳维持着冷若冰霜的表情,待顾琢斋掀帘子进了内院,方烦躁地一把推开算盘。   她有气没处撒,抬眼看到言老打探的眼神,当即不客气地问道:“你老人家有事吗?”   没事就别在这儿瞧热闹了!   言老被她这没事找事儿的气势震住,他抬手慌张指向里间,“我找他还有点事儿,你忙你的,不用管我们。”   说毕,他不给明若柳说话的机会,赶紧溜进了后院。   顾琢斋回到画室,将画随手扔在书桌上,烦躁地用手撑住了脑袋。明若柳明摆着和他过不去,这画他就是再画一百遍、一千遍也无济于事。   “顾小子,在忙啊?”   听到言老的声音,顾琢斋抬起头,见言老站在门口,忙将他请了进来。   画室里有张小圆桌,专供客人谈事的时候用。平常无人来,顾琢斋习惯把颜料散放在小圆桌上,好随取随用。   顾琢斋忙着收拾小桌上的颜料盒,言老踱到书桌前,展开刚刚被明若柳打回的画。他对照着摆在桌前的那盆九节兰看了半晌,不解道:“你这画画得挺好呀,形意兼得,哪里花色不对了?”   顾琢斋倒着茶,听到言老如此问,不由苦笑。   “我惹明姑娘生气了。”他轻声说着,将茶盅递给了言老。   “哦?”言老坐下,啜口热热的茶,觑他一眼,取笑道:“你这么温和的性子,也会惹人生气?还是惹那姑娘生气?”   “言老,你不要再取笑我了。”顾琢斋烦恼至极,根本笑不出来。   言老爽朗笑了几声,和颜悦色道:“我老是老了,但在某些事情上,亦是过来人。你若是愿意,将烦恼讲给小老儿听,小老儿乐意为你排忧解难。”   顾琢斋性格内敛,就算心里有什么苦处,最多也就是和程安亭抱怨几句。程安亭这半月来春风得意,和泛漪蜜里调油,他不想用自己的烦心事打扰他,便一直一个人闷闷不乐。   言老慈祥和蔼,两人相识虽然不过一月,但隐然已经引为了忘年交。言老既有如此好意,顾琢斋也不欲对他隐瞒。   话到嘴边,他不知如何开口,迟疑半晌,最后化成了声无奈的叹息。   “慢说,慢说。”言老笑眯眯地看着他,一派从容。   顾琢斋喝口茶,理清了一下思绪,问道:“言老,您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时,您曾问过我,为何要呆在这个小地方,而不去考画院吗?”   言老点点头,不知他为何忽然提起这件事。顾琢斋难堪地皱了一下眉头,将实情和盘托出。   听毕,言老拈拈花白的胡须,觑了觑顾琢斋,犹有几分不解。   “就算你三代不能入仕,可这和你跟明姑娘闹别扭又有什么关系?明姑娘剔透聪慧,可不是会在乎这些东西的人。”   顾琢斋烦乱地整理了一下皱起的衣衫,低声道:“她不在乎,我在乎。我连给她一个安稳富足生活的能力都没有,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诶!”言老对他这话颇不苟同,“莫欺少年穷。你这话,未免说得也太早了些。”   “我在京中几十年,你祖父当年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管他新党旧党,十几年过去,早已时过境迁,无人计较。你虽说被褫夺了科考的资格,但你要真的想要想办法,也不是无路可走。”   程安亭和顾琢斋说过同样的话,并且向他暗示自己可以帮他从中周旋,但顾琢斋一直无法接受他的好意。这样大的一个人情,他怕他日后还不起。   顾琢斋沉默着不说话,言老人情练达,猜到了他在想什么,他和蔼笑笑,善解人意地岔开了话题。   “顾小子,你晓不晓得这镇上来了个大人物?听说那人是从京中画院退下来的,还曾经教过当今天子画画。”   顾琢斋摇头,他这些日子心烦意乱,每天不是在集芳堂就是在天宁巷,根本没心思去管别人的闲事。   言老眸光一闪,眼中似有几分狐疑,“听说他过些日子要宴请松风书院的学生,命题为画,择其良者收为关门弟子。怎么,你没收到帖子?”   “我怎么会收到帖子。”顾琢斋自嘲一笑。松风书院的学生非富即贵,他一个靠卖画为生的潦倒之人,早已与书院众人疏远了。   “那倒是可惜了。”言老端起茶盅,撇去茶汤上的浮沫,又问“顾小子,你就不想去试试么?”   “想也无益,倒不如不想。”顾琢斋故作轻松地说道。   “太消极了。”言老对他的裹足不前的态度十分不满,语气便有些严厉。   “你若真的想要进画院,就是没拿到帖子,那夜强去那大人家,他未必还能将你打出门?”   “你也不过二十岁,又不是一个草包,怎么丝毫都不晓得争取!”   “你不去争去抢去冒尖,怎么?还等着人主动送给你啊!”   顾琢斋被言老教训得羞惭不已。   他何尝不晓得自己逃避软弱的毛病?可他这缺点不是与生俱来,而是在这十来年仰人鼻息、寄人篱下的生活里慢慢磋磨出来的。   顾琢斋涨红了脸,言老意识到自己刚刚话说得有点重,又不好意思直接向一个晚辈道歉,便放柔了语气,“顾小子,我话说得不中听,你别介意。”   “不,您刚刚教训的是。”顾琢斋连忙说。   言老的严肃不但不让他感到不悦,反而让他觉得温暖至极。   言老语重心长地劝道:“你这么年轻,也许还不知道这些少年时光对你来讲有多么珍贵。我实在是不忍看你在这儿埋没一生,碌碌无为。”   “不管是为了那个姑娘,还是为了你自己,你都得拼命去搏一把。”   “多的话我也不唠叨了,你好好想一想吧。”   言老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顾琢斋听罢,心里一阵挣扎。   顾琢斋已记不得自己被人嘲弄过多少次,颜面扫地时那种愤怒无力的心情深深刻在他脑海,只要想起便会忍不住战栗。   那些冷嘲热讽让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条丧家犬般无能,他讨厌极了那种感觉。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冷淡对明若柳非常不公平,可是他真的不敢拥有她的爱。   他不配。   言老告辞之后,顾琢斋还在想方才他说的话。   秋日太阳落得早,花铺关门之后,明若柳见画室黑漆漆的,以为顾琢斋已经离开了集芳堂,便照常进了画室,检查一下画具颜料。   彼时天色已然全黑,她推开画室的门,猝不及防看到一个人坐在昏黑的房里,当即吓得惊叫一声。   待看清这人是顾琢斋,她气得大嚷,“你在这儿坐着,怎么不点灯!”   顾琢斋惊醒,赶紧起身去点灯。他在黑暗中看不清东西,一着急,脚绊在凳子上,整个人踉跄一步,向前扑去。   明若柳眼疾手快地扶住他,黑暗中两人一下挨得极近。   即使是在这样浓重的黑夜里,明若柳的眼睛依旧清亮澄澈,动人心魄。他们已经半月没怎么同对方讲过话了,这下呼吸相闻,顾琢斋竟然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   每在黑夜里,他就好像大胆了些。   顾琢斋的呼吸声变得粗重,明若柳有些怯然,一颗心似是跳得极快,又似是跳得极缓。   这些日子来的隔膜折磨着顾琢斋,他抓着明若柳的手不自觉用上了几分力。   “你……”明若柳的声音轻而颤。   顾琢斋如梦方醒。   他松开了手,拘谨地向后退了一步,转过身点亮了灯盏。   温暖的黄色烛光在房里漾开,顾琢斋回过头,又是副温文尔雅,拒人千里的模样。   “我在想事情,一时入了迷。”他冷静地向她解释。   明若柳跳得急促的心瞬间冻成了冰碴。   “随你便。”她不甘示弱地回击,摔门而出。   顾琢斋独自立在房中,只觉得自己把所有的事情都弄得一团糟。他郁郁叹口气,收拾好东西没精打采地回了天宁巷。   却没想到白婉宁早已等在了他家门口。 第54章   “婉宁?”顾琢斋吃惊不已,万没想到白婉宁这么晚还会来找他。   白婉宁两眼红红的,似是才哭过不久。她一见顾琢斋回来,秀气的眼睛里又蓄起了眼泪。   “顾公子……”她唤着他的名字便落下泪来。   跟在她身后的玉溆看着也是要哭不哭的模样,顾琢斋连忙开门将她们请进了里屋。   “出什么事了?”他关心问道。   白婉宁清丽的脸憔悴不已,她嘤咛一声,也不说话,只是用帕子捂着脸开始呜呜哭泣。   顾琢斋莫名其妙,也不敢细问。   “顾公子,救救我们小姐吧!”白婉宁哭了半晌,玉溆忍不住了,直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凄凄惨惨地向顾琢斋恳求。   “玉溆,你这是在做什么?快起来!”   顾琢斋吓了一跳,赶紧搀起玉溆。玉溆死活不愿从地上起来,她拉住顾琢斋的手,急道:“老爷要将小姐嫁给宋知县的儿子!”   顾琢斋始料未及,他惊愕望向白婉宁,白婉宁莫可奈何地点点头,哭得更是肝肠寸断。   前天夜晚,她照常去向白老爷问安。问完安,她准备回房休息,白老爷却忽然叫住了她。   白老爷甚是满意地打量着自己如花似玉的闺女,笑着问道:“宁儿,你今年十七了吧?”   白婉宁心里闪过丝不好的预感。   “是的,爹爹。”她忐忑回答。   白老爷悠悠道:“前些年,你祖母舍不得你出嫁,执意要将你留在身边陪伴。如今她老人家仙去,你的婚姻大事也该是时候考虑了。”   白婉宁的脸刷得一下变得惨白,她强抑住心中不安,诚惶诚恐道:“祖母去世不足一年,宁儿不敢想这种事情。爹爹,我与祖母感情深厚,三年的孝,我总得为她守吧?”   “那是礼法,自然是要遵循的。”白老爷皱了皱眉头。   白婉宁略略放下了心。   “可你年纪不小了,总得找个归宿才是。”白老爷话锋一转,瞬间将她打入了无间地狱。   “前些日子我去知县府上拜谒,宋大人说听得你柔婉贤淑,问我你愿不愿意做他家的媳妇。”   “宋大人那儿子在松风书院读书,我和他打过几次交道,他这人敦厚老实,是个靠得住的人。况且宋大人一家是书礼士族,你嫁过去,他们不会薄待你的。”   “八字这几天已经合过了,媒婆说夫荣妻贵,会是桩好婚事。一月后他家来下定,你们先把婚订下,等丧期过了,再择吉日成婚。”   白婉宁每听一句,便觉自己的眼前要昏暗一分。待听完白老爷这已安排妥当的一切,已头晕眼花得几乎要站不住。   “顾公子,我不想嫁!”白婉宁想起前夜的事儿,凄婉欲绝地向哭诉。   顾琢斋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哪里可以帮到她。   白家的事,哪里有他插嘴的余地?   “修玉……是我在书院的好友,他平行端正,人也温厚……”他迟疑说着,见白婉宁灼亮的目光箭一般射向自己,当即闭上了嘴。   “顾公子,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玉溆气愤不已,倏忽一下站起身,为他家小姐抱不平。   “小姐这些年对你这么好,你就这样报答她吗!”   白婉宁喝断玉溆,眼泪如断线的珠子顺着脸颊滚落,她凄然望向顾琢斋,幽咽问道:“茂之,你可还记得我俩之间的婚约?”   顾琢斋黯然点了点头。   他不仅记得他和白家的婚约,更记得白老爷在他母亲去世半月后,就半是哄劝半是威逼地让他写了退婚文书。   “求你救我!”白婉宁眼里燃起了一星光亮。   白家与顾家虽然退了亲,但只要顾琢斋愿意出来说明当初退婚非他所愿,将事情闹大,宋知县顾忌名声,一定不会再愿意同白老爷结这门亲事。   顾琢斋一怔,待明白过她的意思,想也不想,断然拒绝。   莫说他对白婉宁无意,就是他对白婉宁有情,依她所言那样做了,白老爷不把她嫁给宋修玉,也不可能将她许配给自己。   而且这样一闹,街头巷尾不知道会生出多少流言蜚语。白婉宁一个养在深闺的大小姐,根本就承受不住他人莫须有的诋毁和非议。   她这个想法,实在是太天真了。   “婉宁,我不可能去抹黑你的名声,你爹也不可能把你嫁给我,更何况!更何况……”顾琢斋无奈说着,把后半句话硬生生咽了下去。   白婉宁却知道他咽下去的话是什么。   “更何况,你喜欢的是明姑娘,你想要娶她为妻,是不是?”她绝望反问,心就像陷到了泥泞的沼泽里一般无能为力。   顾琢斋无言以对,只能保持沉默。   白婉宁悲哀地扯出一个笑,绞紧了手里已被泪水浸湿的手帕。她走上前,轻轻抓住顾琢斋的衣袖,如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   “顾公子,我的未来全系于你一念。我求你,求你看在你我这些年的情分上,救救我,不要让我嫁给一个陌生人。”   顾琢斋不敢直视白婉宁哀怨的眼神。   他的心里是另外一个女子,就算他娶了白婉宁,也只是将她又带入了另一段不幸罢了。真正的救她,是让她可以自由地去爱另一个人,然而不管是她还是他,都根本无力与森严的礼教对抗。   顾琢斋的沉默让白婉宁心如刀割,她双眼含泪地望着他,希望能引起他的怜惜。   “顾公子,这些年来我没有一时一刻忘记你我的婚约。你知道的,与你退婚,是我爹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顾琢斋为难的脸,将这些年来埋藏在心里的矜持和自尊彻底抛到了地上。   “茂之,我不贪恋荣华富贵,日后若能嫁与你为妻,不管日子有多清贫,有多艰难,我都不会有一句怨言。我愿意跟着你,求你了,让我跟着你……”   “婉宁,别说了!”顾琢斋不忍心再听下去,他打断白婉宁,心里难受至极。   他知道对白婉宁来说这些话有多么难以启齿。若非她实在已经走投无路,她是不会这样卑微的来乞求他的帮助的。   白婉宁再难压抑心中的绝望和羞耻,她往后踉跄一步,跌坐在椅子上埋首大哭。   玉溆不甘地质问顾琢斋,抱住白婉宁和她一起痛哭。“顾公子,你就这么铁石心肠?!我家小姐那样好,难道还配不上你?!”   白婉宁凄然望向顾琢斋,企盼他能回心转意。   “婉宁,我不能!”顾琢斋下定决心,直直迎上了白婉宁凄楚的眼神。   白婉宁眼中的一星光采霎时熄灭。   顾琢斋明白自己的决定是有多么残忍。   “婉宁,对不起,我没办法帮你。对不起、对不起……”   他颠来倒去地重复说着对不起,只觉得自己快被歉疚和揪心两种情绪击倒了。   白婉宁哭到再也哭不出眼泪,一双通红的眼睛就像是干涸掉的泉眼。她怔愣了半晌,被泪水沾湿的眼睫轻轻一颤,她回过神,面色灰败地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信封。   她还有一个法子,一个虽然有些卑劣,但是是现在唯一能拯救她自己的法子。   “琢斋,请你……请你原谅我的卑鄙。”她举起信封,声音低弱而颤抖。   “我求我爹为你讨来了延珣延大人的请帖,我相信以你的才华,一定能脱颖而出,成为延大人的弟子。延大人说了,他的弟子免去画考,由他亲自保进画院。”   白婉宁停顿了一下,勉强让自己说下去:“现在唾手可得的,入仕的机会就摆在在你面前。”   “你自己选。”   说完,她羞惭地闭上眼睛,自己都厌恶透了自己。   谁会爱上一个用前途来威逼自己的女子呢?   可她实在没有办法,她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任人摆布,而不做出一点反击。   她答应她爹,只要他帮顾琢斋争取来这一次的机会,她就心甘情愿地嫁给宋修玉。她欺上瞒下、费尽心机,所求的无非是一条活路了。   顾琢斋心中不自觉涌出了一丝愤怒。   将心比心,易地而处,他能理解她为何这样做。但他无法忍受被人算计,也讨厌被人逼着做决定。   面前的白婉宁让他感到陌生。他以为像她这般柔婉澄澈的人,是绝不会与‘手段’二字扯上任何关系的。   而且她真的一点都不懂他。   他从白婉宁手里拿过请柬,将之凑到灯上点燃,毫不迟疑地丢进了火盆。火舌蜷曲着将请柬吞没,白婉宁怔然看着那团火焰,彻底心灰意冷。   “婉宁,我没法帮你。”   顾琢斋语气里的失望和冷硬让她心脏一阵发痛。   覆水难收,她知道刚才是她亲手毁掉了两人这几年的情谊。   “对不起……”她仓惶说着,夺门而出。   “小姐!”玉溆恨恨看一眼顾琢斋,跟着追了出去。   顾琢斋立在庭中,心绪复杂难言。他看向那封已然被化为一团灰烬的信封,眼神明灭半晌,终是抬头望向天边那轮弯弯的残月,疲惫至极地叹了口气。 第55章   深夜,顾琢斋躺在床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脑海里一直浮现着白婉宁哀婉欲绝的面容。   他试图安慰自己,宋修玉温润良善,不失为一个托付终身的良人,可心中的压抑和内疚却始终不能减轻分毫。   因为他一清二楚,就算日后白婉宁能和宋修玉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她的婚姻依旧是一出彻头彻尾的悲剧。   他没有办法救她,不仅是因为他心里有明若柳,也是因为他没有勇气帮白婉宁和世俗对抗。   他难以成眠,在全然的无力中生出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   不仅是对自己的愤怒,还有对白老爷的愤怒。   即使白婉宁是白老爷唯一的独女,他花费大量的精神和金钱去养育她,呵护她,最终目的也不是为了让她成为一个完整的人,而只是把她当成了一件高昂奢侈、可以用来置换自己想要的虚荣的物件。   她的婚姻,门当户对是幌子,权势结合才是真相。清贫的世家贵族需要豪门商户维持自己的体面,而白家也需要通过顾家提高自己的地位,变成真正的贵人。   顾琢斋痛恨自己的无能,他觉得自己的口鼻就像被一层细密厚实的湿纱布闷住一样,憋得他透不过气。   他没有办法将白婉宁从泥潭里扯出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淤泥淹没。   顾琢斋一夜没合眼,第二天早上去集芳堂的时候脚步便有些虚浮。他踏进铺子门,在前厅摆弄花束的泛漪见到他白里透青的脸色,当即扔下了手里的活计。   “顾公子,你昨夜没睡好吗?脸色这样差!”泛漪惊呼,故意将声音提高了三分。   果不其然,背对着他们修剪花枝的明若柳身形一滞,转过了身。   顾琢斋眼睛熬得通红,满身尽是疲惫之态,明若柳一怔,顾不得再和他置气,她放下手里的花剪,正想走上前问个究竟,顾琢斋就避开了她的目光。   “泛漪姑娘,我没事。”他匆匆敷衍着,逃也似地进了内院。   明若柳立在原地,就像哈欠打了一半打不出来一样,又是憋屈又是难受。她重新拿起花剪修枝,脑子里依旧是刚才顾琢斋逃避冷漠的眼神。   越想越气,她啪得一下将剪子重重拍到了桌上。   “他这是什么意思?!”她忍无可忍地向泛漪发脾气。   谁能告诉她,他这些天到底是犯了什么毛病!   泛漪尴尬笑笑,帮顾琢斋找理由:“兴许顾公子是碰到了什么麻烦事,心情不好。”   明若柳冷笑,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顾琢斋是在中秋见过白婉宁后,才忽然变得这般冷淡。她倒想知道到底白婉宁和他说了什么事情,会麻烦到让顾琢斋对她不理不睬。   “他若以后都这样,不如一拍两散。”她憋屈地撂狠话。   泛漪听罢不由笑了,“你才舍不得和他一拍两散呢!”   “那总不能一直这样吧!”   明若柳委屈不已,聚积了半个月的情绪有些克制不住,她颓丧坐下,眼边一圈淡淡泛红。   泛漪晓得她难过,她蹲下来,握住明若柳的手,温柔安慰道:“阿柳,顾公子也不会想要和你一拍两散的,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难事,这些天才没精神顾及你。”   “真的么?”明若柳怀疑地反问。   “肯定是的。”泛漪坚定点了点头。   可明若柳不但没有觉得好一点,反而更加迷茫忐忑。   恰在此时,樵青就挎着一个大竹篮进了集芳堂。   “明姐姐!”他看到明若柳坐在厅里,立时高兴地笑着同她打招呼。   明若柳循声望去,看到樵青,眼前遽然一亮。   顾琢斋隔三差五地就往孟家跑,她怎么从没想过去找他们问一问?!   她打量了一眼沉甸甸的竹篮,笑道:“你又来给顾公子送东西?”   “是呀。”樵青大方答应着,将篮子放到了地上。   他掀起盖在篮子上的棉布,从篮子里拿出了朵用嫩黄细纱扎成的花簪。他将花簪递给明若柳,笑嘻嘻地说:“明姐姐,这是师娘亲手做的,她要我送给你。”   “替我给孟夫人说声谢谢。”明若柳接过,顺手就戴在了头上。   “好看吗?”她侧过脸,笑着问樵青。   早上明亮的光线从窗棂里照进来,洒在明若柳妩媚明艳的脸上熠熠生辉。浅淡的轻纱衬在明若柳乌黑的鬓发边,愈发显得她的眉眼清丽动人。   樵青盯着她的脸,木讷点了点头。   明若柳噗嗤一笑,伸手捏了捏他的小脸,“顾公子在画室,你去找他吧。”   “嗯……!”樵青的小脸一刹涨得通红,他拾起篮子,再不敢瞧明若柳,慌张跑进了后院。   顾琢斋昨天一宿没睡着觉,现下便有些头晕手抖。他烦闷地盯着明若柳嘱咐他重画的那一盆九节兰,怎么也没办法聚集精神画画。   樵青跑进画室,顾琢斋见到他手里的篮子,就晓得师娘肯定又给自己送了东西。   他在独自在外面住了三四年,早已能将自己打理妥帖,也就师娘一直将他当成孩子,唯恐他会挨饿受冻。   樵青满头大汗,脸红到了脖子根儿,顾琢斋不由有些奇怪。   “你跑过来的么?脸这么红?”   樵青使劲摇摇头,又想起来阳光下明若柳那张娇艳无双的脸。他纵然还是个不通人事的孩子,对顾琢斋竟也生出了一分羡艳之心。   “茂之哥哥,明姐姐长得真好看。”他向顾琢斋说着,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   顾琢斋一愣,不明白樵青怎么会忽然说到这上面去。   不过他说得没错,明若柳确实长得好看。   何止,明若柳长得岂止是好看,他这一生,就没有见过比她更美貌的女子。   顾琢斋悄悄勾唇一笑,心底升腾起一股柔软甜蜜的情绪。可待他想到许乐安一而再再而三地纠缠明若柳,正是因为她倾国倾城的容貌,眼中的笑意便迅速消沉下去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就算拥有了明若柳,也根本没有能力保护她不受别人的忌惮。   樵青忙着回家帮孟夫人干活,将东西送给了顾琢斋,就匆匆告辞。他一下东面小楼,就见到明若柳站在后院里,笑着朝他连连招手。   樵青听话地走到明若柳身边,明若柳蹲下来,视线与他齐平,浅笑着问道:“樵青,孟夫人和孟先生最近都好么?”   “好呀。”樵青乖巧地点了点头。   明若柳不露痕迹地皱皱眉头,又问:“那顾公子最近有去看你们吗?”   “有啊,茂之哥哥每五六天就会来一趟,检查我的功课,教我读书。”樵青高兴地跟明若柳邀功:“明姐姐,我现在已经会背《论语》了!”   “可茂之哥哥说,书院里的学生都很用功,他要我在年前把《孟子》也背完,免得明年入书院,被别的同学笑话。”   “唉!”樵青故作老成地叹了一口气,“明姐姐,你不知道,《孟子》真的好难背。”   樵青的小脸儿忧愁地挤成一团,明若柳见了只觉好笑。   “读那么多书,是打算和他一样读成个书呆子么?”她笑着打趣,关切问道:“你明年开春进松风书院读书?”   “嗯!”樵青兴奋地回答,显然对进书院的事情期待不已。   “老师已经同书长说好,等明年过完元宵节,就让我去上学。”   明若柳笑笑,从袖子里摸出了粒沉甸甸的银锭。   松风书院的束脩不便宜,孟思年本性难改,想来樵青的束脩落到头还是要由顾琢斋来负责。顾琢斋虽在她这儿赚了些银子,但她晓得他的钱前脚拿到手,后脚就全用去还这些年欠下书院的学费了。   她了解顾琢斋闷不吭声的性子,他穷得狠了,一定是宁愿重新去杏花弄给人做代笔,也不愿开口朝她借钱。   “拿着。”她不由分说地将银子塞到樵青手里。   樵青见到这白花花的银子,跟见鬼一样,连忙把两手紧紧背在背后,头摇得像拨浪鼓。   “明姐姐,你快收回去!出来前师娘特地嘱咐过我,不能拿你的东西!”   “你拿着就是了!”明若柳扯出樵青的手,想要硬塞给他,发现他的小手攥成个拳头攥得死紧,不由又气又笑。   她放轻语气,半哄半劝:“书院里那些小孩儿各个出手都是阔绰的,你备着这些银子,免得被人欺负。”   “不行,我不能拿。被师娘晓得,我要挨打的。”樵青仍是不愿意接过。   “唉呀!”明若柳无语地叹了一口气,“你就悄悄拿着,谁也别告诉不就完了?”   “不行不行。”樵青往后退了两步,仍是执意拒绝。   怎么这一家子全是死脑筋!   “樵青,听话!”明若柳沉下脸,似是恼了。   樵青害怕她真的生气了,便小心地张开了手,打算先接过银子,再回家告诉孟夫人。明若柳见他不再推拒,嫣然一笑,满意地将银子放到了樵青手里。   “樵青,你在做什么?!”   就在银子落到樵青手心的那一刹,不远处传来了顾琢斋生气的声音。 第56章   顾琢斋将樵青送走后,本打算打起精神解决掉那盆九节兰,画了一会儿实在头晕,便起身走到了走廊上透气醒神。   东面小楼可将整个园中风景尽收眼底,明若柳拉拉扯扯地要给樵青银子,他站在高处一览无余。   他没急着下楼,想要看看樵青会如何应对,却没想到樵青竟然会真的接明若柳给的钱。   顾琢斋气急败坏向他们这边赶来,明若柳心下暗叫不妙。   顾琢斋铁青着脸从樵青手里拿过银子,拍回到明若柳手上,严厉质问道:“樵青,你为什么要拿明姑娘的银子?!老师怎么教你的,我怎么教你的,你是全不记得了么?!”   他声色俱厉,樵青又愧又怕,便憋红了脸‘哇’的一下大声哭了出来。   “不许哭!说!你为什么要拿银子?!”顾琢斋无视樵青的眼泪,依旧是疾言厉色。   明若柳看不下去了,拉过樵青护在自己身后。   “你干嘛呀!”她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拿出帕子给樵青擦眼泪,“你骂他做什么?这钱他不想要,是我硬塞给他的。”   樵青哭得声嘶力竭,豆大的眼泪顺着脸颊骨溜溜往下滚,看得明若柳心疼不已。   “好了,好了。”她抱着樵青,拍着他的后背温柔安慰着,樵青战战兢兢地躲在她怀里,嚎啕大哭。   顾琢斋被她这护短的举动气得脑袋一阵发晕。   樵青做错了事,就得让他知道自己错了,现在她这不分轻重地给他撑腰,他还怎么教导他?!   他冷着脸,强硬地将樵青从明若柳怀里拽出来,沉声问道:“樵青,你告诉我,‘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的下一句是什么?!”   樵青哭得一抽一抽地,倒还能对答如流,“不……不以其……道得之,不处……处也。”   顾琢斋步步紧逼,“你既然晓得,那为什么还要拿明姑娘的钱!”   樵青无父无母,在读书识字上的天赋又极高。像这样早慧的孩子,若是不能早早确立下品行规矩,成为一个顶天立地,正直坦荡的人,太容易流于轻佻虚荣,毁掉自己的一辈子。   孟思年年纪大了,很难顾忌到樵青的方方面面,是以顾琢斋于樵青如兄如父如师。他唯恐不能将樵青教养成才,辜负了孟思年对他的期望。   “你够了没有!”   樵青哭得实在可怜,明若柳忍无可忍。   “不过几两银子,有必要这样小题大作?!”   “这不是几两银子的事情!”顾琢斋也提高了声音。   南煌和泛漪听到园中的动静赶过来,看到顾琢斋和明若柳针锋相对,皆是满脸怒容,不由大吃一惊。   南煌赶紧插到两人中间打圆场,“怎么吵起来了?大早上的,火气不要这么大嘛。”   “就是,就是。”泛漪跟着一起和稀泥,小心翼翼地将明若柳往自己这边拉了几步。   明若柳这些日子来积累的情绪在这一刻爆发,她甩开泛漪,盛满怒气的眸子不客气地望向顾琢斋,“既然顾公子这般义正言辞,我倒想问一问,一个见异思迁,三心两意的人,有什么资格教训别人!”   见异思迁?三心两意?   明若柳这八个字砸下来,砸得顾琢斋眼冒金星。   原来这些日子,她就是这么想他的吗?!   他若真的三心两意,昨夜怎会亲手烧掉自己的前途?   他若真的见异思迁,为何还要忍受她这些天的刁难冷脸?   顾琢斋一夜没睡,又被明若柳这话气得不轻,他脸色惨白,身体不由自主地轻轻晃了晃。   “茂之哥哥!”樵青惊慌得扶住了他。   顾琢斋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看向明若柳,轻声问道:“明姑娘,你就是这样想我的?”   他眼中的沮丧和痛楚让明若柳的心猛然揪得一痛,可她不愿在这么多人面前示弱,她偏过头避开顾琢斋的目光,冷硬说道:“你的的所作所为,只能让我这么想。”   顾琢斋怔愣一瞬,竟轻笑了一声,他笑声里的嘲弄让明若柳心里骤然一刺。   她昂起下巴,不甘示弱地回击,“你笑什么?”   “我笑你我间的一切,原来全是不值得!”顾琢斋掷地有声,失望至极。   明若柳愕然不已,像被人打倒似地往后踉跄了一小步,鬓边的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脆弱地摇晃,她妩媚的脸旁瞬间染上了一层哀戚。   顾琢斋下意识想要伸手扶住她,但到底是忍住了这份冲动。   明若柳额边的碎发随着她的呼吸微微颤动,她面无表情,眼眶却泛起了一圈淡红。   南煌和泛漪面面相觑,两人话说到这分上,他们不知道应该如何收场。   园子里静得可怕,顾琢斋冷静下来,胸中的怒气和冲动一点点化为内疚。   他叹息一声,缴械投降。   “明姑娘,我……”   “你不必说。”   他话还没说完,明若柳就抬手轻轻打断了他。她硬憋回眼中的眼泪,做出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既然不值得,那我什么都不想听。”   顾琢斋心里刚消下去的怒火就被她这硬梆梆的一句话重新挑了起来。   她既然不想听,那他就不上赶着自讨没趣了。   “我送你回家。”顾琢斋牵过樵青,转头就往门外走。   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了呢?   “没这个必要吧。”南煌伸手拦住顾琢斋,强笑着打圆场。   顾琢斋停住脚步,还不及说什么,便听到了明若柳冷漠的声音。   “让他走。”   顾琢斋无话可说。   他自嘲一笑,拉着樵青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集芳堂。   顾琢斋一路上不发一言,樵青年纪小,不懂明若柳和顾琢斋之间的你来我往,以为他们俩吵成这样,全是因为自己犯错,内疚害怕得不敢说话。   樵青今天回来的格外迟,孟夫人做好午饭,还不见人回来,免不了担心。她沿着郊野小路一边找人一边往城里走,没走出多久,就迎面碰到了顾琢斋和樵青。   樵青见到师娘,憋了一路的情绪汹涌而出,他跑上前,一头扎进孟夫人怀里,哇得一下哭得天崩地裂。   “怎么了?”孟夫人慌乱抱起他,疑惑地看向顾琢斋。   顾琢斋心烦意乱,不知如何解释,只能无措站在一旁。   “师娘,我害茂之哥哥和明姐姐吵架了!”樵青嚎啕,鼻涕眼泪糊了孟夫人一肩头。   吵架?   顾琢斋会跟人吵架,还是跟明若柳吵架?   “你同明姑娘吵架啦?”孟夫人不可置信地问顾琢斋。   顾琢斋只觉自己把所有的事情都搅合得一团糟,他狼狈叹口气,默默点了点头。   三人回到孟家,一起吃过午饭,孟夫人招呼樵青睡午觉,顾琢斋收拾好碗筷,见她还没从樵青房里出来,便自己到孟思年的书房看书打发时间。   他随手取出册古籍,眼睛落在纸上,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他发着呆,连孟夫人端着茶盘进了房间都没发觉。   “茂之!”孟夫人放下茶盘,好笑地在他眼前挥了挥手。   顾琢斋遽然回神,连忙放下了手里的书。   孟夫人坐下来,温柔问道:“你和明姑娘吵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顾琢斋不大好意思同她说感情的事情,他支吾其词,孟夫人狡黠一笑,直接道:“明姑娘那样好,她生气了,一定是你的不是。”   顾琢斋哑然失笑,有些不服气,“为什么一定是我的不是?”   孟夫人笑着摇头,“你的性子我还不晓得呀!”   顾琢斋温良内敛,虽是吃得了亏,但执拗起来能怄死人。   孟夫人正经劝道:“茂之,你习惯把什么事情都闷在心里不说,可你什么都不说,明姑娘怎么会知道你在想什么?”   孟夫人这话说得一针见血,顾琢斋不甚自在地喝了口茶,含糊道:“我不知道能怎么说。”   “直说呀!”孟夫人睁圆了眼睛,不大理解为何对他而言敞开心扉就这么困难。   顾琢斋起身,走到窗前为难地整理了一下衣袖。   他要和明若柳直接说什么?说自己无能,不想拖累她么?!   他怎么可能说出口!   “茂之?”孟夫人见他低着头不说话,疑惑追问。   顾琢斋迟疑一会儿,转身问孟夫人:“师娘,这么多年了,你可曾有有一刻后悔嫁给老师?”   孟夫人一怔,似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她眼眸一转,勾唇浅笑,脸上的神情竟似少女般娇柔羞涩。   “没有,一刻都没有。”她肯定回答,眸中清亮温柔的光灼得顾琢斋说不出话。   作者有话要说:  顾琢斋:教育理念不一样怎么办?吵架吵不过怎么办?被赶出家门怎么办?   在线等   挺急的 第57章   孟夫人的笃定竟然让顾琢斋感到慌张。   “哪怕一刻也没有吗?”他急切地追问,像是在求一个肯定的答案。   孟夫人温柔笑笑,却是问道:“茂之,你觉得我现在的生活怎么样?”   顾琢斋不懂她为何会问这个,疑惑地点了点头。   孟家虽然清贫,但孟夫人将家里打理得干净整洁,仅仅有条。就譬如这间书室,虽是间简朴的陋室,但里面纤尘不染、窗明几净,收藏有整整几大书架、价值不知凡几的古籍,   孟夫人抿唇淡淡一笑,“那你说我为什么会后悔呢?”   顾琢斋一愣,无言以对。可他就是觉得师娘若是嫁给别人,兴许会过得更好一些。   孟夫人起身走到了他身旁。   “茂之,我少时也是在绮罗绸缎里长大的,可深宅大院里的生活,远比你想的寂寞。”   她伸出清瘦的手拨了拨小香炉里快要燃尽的香木。香木哔啵作响,腾起一缕带有浓烈木香的青烟。她想起待字闺中时谨小慎微的生活,脸上的神情有些怅惘。   “嫁给你老师之后,我才觉出了活着的趣味。有时我想,我若是一个男子,一定也会与他引为知己。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不由庆幸自己是女子,可以嫁给他,时时刻刻都和他在一起。”   孟夫人说着,脸颊有些发热,她抬眼望向顾琢斋,意有所指道:“茂之,我知道你心中有抱负,也对你爷爷当年的案子怀有芥蒂。”   “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顾虑其实对明姑娘很不公平。不管怎么说,你至少要给她选择的机会吧?”   “我知道她会怎样选,可是我不能够……”顾琢斋烦闷地停顿了一下,熟悉的无力感从他心头席卷而过,他颓然摇了摇头,没继续说下去。   明若柳那么好,那么耀眼,就算没有他,也会有别人将她视若珍宝,他不能那么自私,也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   小时不知事的时候,顾琢斋看着父亲和祖父为官清白无私,钻研学问严密谨慎,觉得自己就理应同他们一样,长大之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这些年来他醉心经史、潜心苦练画艺,除开是真的喜欢这些东西,更像是对自己这些年来的遭遇一种不动声色的反抗。   只有在书斋里,他才能感觉自在,感觉顾家并没有完全被打倒,感觉祖父和父亲坚持的信念并不是没有意义。   他可以自我折磨、自我挣扎,可他要是不顾一切地将明若柳拉进他无望的生活里,这不是爱,而是彻头彻尾的卑鄙。   “你呀!”孟夫人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伸指半是责备半是气恼地点了点他。   她不赞同顾琢斋的想法,却也无法苛责他。   顾琢斋感激地朝她笑了笑,转而问道:“老师最近还好么?”   “好的呀。就是他近来常跟我抱怨,说学生们都在准备那延珣大人的宴会,上课都不专心了。”   当朝儒生可由推举入仕,如果真的能去京中画院,便有了整日与世家贵族打交道的机会。要是真的遇到了赏识自己的贵人,那平步青云也不是不可能。   顾琢斋前年就没再去书院上学了,孟夫人知道这个机会对他来说十分难得,私下里曾让孟思年给他帮帮忙,可孟思年对人情关系不屑一顾,这事儿就耽搁了下来。   顾琢斋由着请柬想道白婉宁,心思又不由有些郁郁。他失神地盯着一排一排的窗棂,忽然道:“师娘,婉宁要嫁人了。”   他这句话不啻平地一声惊雷,孟夫人吓了一跳,迭声问道:“白姑娘要嫁人?真的吗?嫁给谁?!”   怎么这婚事这样突然?!   顾琢斋勉强道:“原来一起在书院上学的修玉,您应当认得的。”   孟夫人总算明白了他今天为何看起来特别低落憔悴。   她抬眼瞧他一眼,试探问道:“你不会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和明姑娘吵架的吧?”   顾琢斋苦笑着摇了摇头,他不想承认,但他好像确实在不知不觉中迁怒了明若柳。   顾家和白家之间的纠葛,孟夫人也有所耳闻。同为女儿家,她自然能猜到白婉宁的心事。   她忍不住叹息道:“那姑娘现在一定很伤心。”   顾琢斋微微皱了下眉头,没说什么。   顾琢斋如此消沉,孟夫人心里忽而冒出了一个奇妙的问题。她好奇看向顾琢斋,直接问道:“如果明姑娘没有出现,你会不会娶白姑娘?”   顾琢斋被问得一怔。   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如果明若柳没有出现,昨夜白婉宁来找他的时候,他会不会像以前一样,被动地接受白婉宁对他的情意,然后接受她的感情,然后娶她?   不会。   顾琢斋立即在心里给出了答案。   若是顾家没有败落,他应当会与白婉宁结成夫妻,然后相敬相持的度过这一生。可他的生活既然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那才子佳人的幻梦,最终只能成为一场镜花水月。   那反过来呢?他又想。   要是昨夜这样做的是明若柳,自己又会怎么做呢?   可他确信明若柳绝不会用请柬来威逼他,她肯定会拼命说着她不愿意,然后问他愿不愿意和自己一走了之。   谁也休想做她的主。   顾琢斋想到明若柳灿烂明亮,神采飞扬的模样,唇角悄悄向上勾起。   他愿意和她逃到天涯海角的。   孟夫人已经从他脸上看出了答案。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她含笑念完这句诗,转身离开了书房。   深秋天黑的早,浮桥镇已被浓黑的夜色笼罩。天宁巷里住的大多都是穷苦人家,跟着时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顾琢斋回家的时候,巷子里的人家大都已经吹灯睡觉,是以白天热热闹闹,人声嘈杂的一条小巷,在这时格外空荡静谧。   他走进巷子,还未走到自家大门,便看到了明若柳抱着双膝,一动不动地坐在他的门前。   顾琢斋怎么也想不到她会跑到这里来,明若柳眼睛盯着地面,整个人蜷成小小的一团,在凄清的夜色里显得分外柔弱和孤寂。   寒冷的夜风从巷子里嗖嗖刮过,将她单薄的衣裙吹得飘摇纷乱。   “明姑娘。”顾琢斋放缓了脚步,不可置信地轻声唤她。   明若柳茫然抬起头,看到是他,黝黑的眼睛一点一点亮起来。   顾琢斋一把将她从地上拉起来,忍不住责备道:“这么冷,你坐在这里干什么?风这么大,会吹病的!”   明若柳一声不吭地看着他,眼神里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似是委屈又似是歉然。   “对不起。”顾琢斋轻轻握住她的双手,为早上的事向她道歉。   明若柳纤细的身体轻轻一颤,沉默地低下了头。   顾琢斋以为她还在生气,不想要他碰她,便小心地松开了手。不想他才放开,明若柳就立即紧紧抓住了他想要收回的手。   顾琢斋讶异地看向她,见她眼圈红了,更是心慌意乱。   不管怎样,都不好继续让她在这儿吹冷风。他拉过她的手,赶紧掏钥匙开门,让她进门暖和暖和。   明若柳顺从地跟着他走进门,顾琢斋关上门,关切问道:“明姑娘,你怎么了?”   明若柳拉着他的手,含泪瞧他一眼,欲言又止。   “你说呀!”顾琢斋有些急了。   “这是怎么回事?”   明若柳轻声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眼泪迅速漫上了眼眶。   今天顾琢斋前脚刚离开集芳堂,玉溆后脚就杀了进来。   那时她和南煌泛漪还在后院,听到有人在前头大吵大嚷,他们走到前铺,便见到玉溆叉着腰站在铺子里,一脸来找事儿的模样。   “我还只当你们都不敢出来了呢!”玉溆鄙夷瞧明若柳一眼,趾高气昂地说道。   明若柳登时将脸一沉。   你家小姐搅得我不安生,你还敢来我这儿撒泼?!   明若柳才和顾琢斋吵完架,正愁满肚子气没处撒,她不客气地问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玉溆精神一振,也不顾旁人围观,指着明若柳张嘴便骂:“我来这里看看勾引人的狐狸精长什么样儿!”   她这话说得难听,泛漪上前一步挡在明若柳身前,叱道:“你胡言乱语些什么!”   “我胡言乱语?”玉溆冷笑一声,咄咄逼人道:“她整日抛头露面,和男人纠缠不清,难道不是狐狸精吗!”   玉溆变本加厉地说着,鄙夷的眼神明晃晃落在明若柳身上。明若柳不知道原委,以为她是得了白婉宁的授意,跑来自己这儿撒泼。   “把她赶出去。”她不想让白婉宁得逞,忍着怒气吩咐过南煌一声,就转身往后院走去。   南煌一走近,玉溆立即睁圆了眼睛,质问道:“男女授受不亲,你敢碰我?!”   南煌恨不能扇这个小泼妇一爪子,但他现在既然为人,便不得不顾及凡人的规矩。他往后退了一步,不耐烦地抱起双手,倒想看看她到底想怎么样。   “他不能碰你,我总可以吧?!”泛漪温温柔柔的性子,今天也被玉溆这胡搅蛮缠的样子激起了两分怒气。   她拉过玉溆手臂,想把她往门外推去,不想玉溆竟然直接倒在了地上。   泛漪惊恐地看向南煌,南煌一眼看穿玉溆拙劣的把戏,不禁在心里对她的无赖击节赞叹。   “打人啦!明若柳打人啦!”玉溆扯着嗓子大声嚷了起来。 第58章   玉溆存心想让明若柳身败名裂,她赖在在地上,唯恐天下不乱地大叫大嚷,将街上的人都吸引了过来。   眼瞧着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明若柳不能再坐视不理,她恼火问道:“你莫名其妙的,到底是想干什么!”   “我莫名其妙?”玉溆豁朗一声站起来,指着明若柳鼻子破口大骂,“明若柳,你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不清楚?!”   她见闹了这么半晌,顾琢斋也没出来,火气更大。   “顾琢斋那个负心汉呢?他不敢见我,躲在里面当缩头乌龟是吗?叫他快点给本姑娘滚出来!”   “你嘴巴放干净一点!”明若柳火了。   “你敢做就不要怕人说!”玉溆冷笑着顶回去,想起自家小姐伤心欲绝的神情,心里更是恨。   昨夜白婉宁从顾家回来,半夜就发起了高烧。玉溆吓得魂飞魄散,慌忙要去禀告白老爷,白婉宁不愿深夜闹得家里鸡飞狗跳,硬劝着她不要声张。   玉溆尽心尽力地照顾了白婉宁一晚上,心里将顾琢斋千刀万剐了一百遍。   捱到早上,白婉宁似是睡得安稳了一些,玉溆碰她额头,感觉到热度退了下去,终于松了口气。她轻手轻脚地起身走到外间,去准备晨起洗漱的东西。   门刚被被轻轻带上,白婉宁就睁开了眼睛。她白着脸撑起身子,从枕头底下摸出了张朱红的纸。   朦胧的天光从纱帐透进来,白婉宁怔然看着这张纸,玉似的脸上似是哀戚,又似茫然。   在去顾家之前,她鬼使神差地将信封里的请柬抽了出来,随便换上了一张自己习字的稿纸。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样做,可就在顾琢斋将信封扔进火盆的那一刹那,她忽然明白了原因。   因为她晓得顾琢斋不会选择她。   “小姐,你怎么起来了?快躺着休息!”   白婉宁发着呆,浑然不觉玉溆端着水盆走进了房里。听到声音,她一惊,回过神,凄凉地朝她笑了笑。   她将手中的请柬递给玉溆,轻声吩咐道:“去把这个交给顾公子。”   到了此时此刻,她还是不忍心毁掉他的前途。   玉溆迟疑接过纸,待看到纸上写的字,当即垮下了脸。   “我不去。”她将请柬重重放在床边,赌气似地转过身,背向着白婉宁。   顾琢斋这样薄情寡义,这东西不烧了就算好的,干嘛还要给他!   白婉宁知道玉溆这般全是为了自己,她强打起精神,拉着她的衣袖软语求道:“好丫头,快去帮我跑这一趟。把这东西还给他,我也算是了结了一桩心事。”   玉溆沉着脸不说话,显然还是不乐意。白婉宁无奈叹了口气,“玉溆,你不要太任性了。这本就是顾公子应得的东西,昨天是我强人所难,不是他的错。”   玉溆猛地转过来,“他那样对你,还配讲什么应得不应得?我看他就应得倒霉一辈子!”   “不许放肆!”白婉宁头疼欲裂,语气便有些严厉。   她动了气,苍白的脸色更是难看,玉溆见她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不敢再顶撞,只得委委屈屈地拿了请柬,来找顾琢斋。   她到天宁巷扑了个空,顾琢斋不在家,十有八九就是在集芳堂。玉溆想着昨日发生那样的事情,这负心汉还能若无其事地去找明若柳那个狐狸精,心头噌得一下烧起了一团邪火。   她决心替她家小姐好好出一口恶气,便气冲冲地赶来了集芳堂。   明若柳本就憋着气,现下被玉溆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更是火大。   “我做了什么,你倒是说清楚,不要在这里含含糊糊地发疯!”她朗声回击,才不想做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明若柳理直气壮,玉溆越想越是替白婉宁不值,她从怀里掏出请柬,愤恨丢到了地上。   “顾公子不要前途也要和你这个狐狸精在一起,我倒要看看他日后会有什么好下场!”   玉溆虽能放出胆子闹这么一场,但到底也才十五六岁。今晨白婉宁虚弱哀怨的模样浮现在她脑海,她一时激动,眼泪瞬间溢满了眼眶。   “明若柳,你和顾琢斋日后都会有报应的,你们且等着吧!”   她恨恨说着,逞强地抹把眼泪,转身拨开人群,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集芳堂。   “散了!散了!别瞧热闹了!”   玉溆这一通闹得难堪,今天的生意做不下去,南煌将围观的闲人赶走,关上了铺子门。   明若柳沉着脸捡起被玉溆扔在地上的请柬,看完上面写的内容,不明所以地皱了皱眉头。   泛漪好奇问道:“阿柳,那丫头扔的是个什么呀?”   “不知道。”明若柳烦躁说着,准备将请柬递给泛漪,手伸到一半,想到今早顾琢斋说的话,眸光一闪,马上收回了手。   玉溆说顾琢斋是负心汉,顾琢斋口不择言地说他俩间的一切全是不值得,她直觉这其中肯定有隐情。   “我出去一趟。”她匆匆和泛漪交待一声,径直向天宁巷赶去。可巧她才走到巷子口,就迎面碰上了挎着菜篮子出门的李大娘。   李大娘见她来,马上笑盈盈地凑了过来跟她打招呼,“明姑娘,你也来找阿斋啊!”   也?   本想敷衍带过的明若柳听到这个‘也’字,立即停住了脚步。   “还有谁来过?!”她问。   “白家那姑娘啊。”   想不到顾琢斋同自己冷冷淡淡的,倒和那白家小姐来往得挺勤快,明若柳心里霎时不是滋味儿。   “什么时候的事儿?”她别扭问道。   “就昨天!昨天天不黑她就来等顾公子放工了。”李大娘立即眉飞色舞地同她讲起了昨晚上的事情。   “她和她那个丫头等在门口,看着惨兮兮的,我都不敢上去搭话。后来不晓得怎么了,她从顾家跑出来,她丫头在后面追。哎哟喂,两个人哭得哟,都成泪人儿了!”   李大娘凑近,神秘兮兮地同明若柳咬耳朵,“听说那姑娘已经说好了亲事,过不了多久就要嫁人啦!”   白婉宁要嫁人了?!   明若柳惊异地看向李大娘,只觉自己是个傻子,什么都不知道。   李大娘来了精神,她啧啧两声,得意地向她分享消息。   “听西街的人说,好像是和宋知县结亲家。”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明若柳一眼,“那姑娘三不五时的就来找阿斋,我先还以为他们俩会是一对儿呢。”   明若柳没什么反应,她无趣地抬起手肘,调整了一下挂菜篮地位置,继续道:“不过也是,那白老爷那么势利,怎么可能不拿着女儿去攀高枝……”   李大娘开始絮絮叨叨地讲白老爷的坏话,明若柳脑子嗡嗡地响,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请柬、亲事、负心,这些词语像散了一地的珠子,明若柳隐隐觉得它们有联系,却始终找不到将之穿起来的线。   “顾公子宁愿不要前途也要和你这个狐狸精在一起,我倒要看看他日后会有什么好下场!”   玉溆离开前的一句话忽然蹿进了她的脑子。   她一个激灵,不可置信地将目光投在请柬上,拿着信的手开始忍不住微微颤抖。   她一直愣愣的,李大娘得不到应和,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不满意道:“明姑娘,你有没有在听啊?!”   明若柳抬眼望向李大娘,惊疑的眼神将李大娘吓得一怔。   心里狂风巨浪肆虐,明若柳实在没和李大娘打哈哈的心情。“您去忙您的,不必管我。”她勉强说着,一开口却忍不住哽咽。   李大娘活了这么大岁数,自然懂得察言观色的道理。明若柳这样子实在古怪,她识趣地答应一声,便走开了。   明若柳掉了魂似地往顾家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晕晕乎乎。   如果她没猜错,顾琢斋应当是为她同白婉宁翻了脸,放弃了请柬上的机会。   当初她和顾琢斋一起去看望孟思年,在郊外小路上蹭玩笑说要养他一辈子,让他别再想着考状元,顾琢斋落寞不甘的表情还犹在眼前,所以她知道这封请柬对他来说有多么重要。   愧疚从明若柳心里一点点漫上来,她不管不顾地坐在顾琢斋门前,将头深深埋在了臂弯里。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早就忘了自己是来报恩的。回想这些日子来自己的刁难刻薄,她觉得自己不像是来报恩,反而像是来报仇的。   等了一下午,又等了一晚上,明若柳等着顾琢斋回来,心里的愧疚逐渐化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除了内疚,她还感到委屈、气愤、害怕。   她气顾琢斋什么都瞒她瞒得严严实实的,也害怕他真的对她心灰意冷。   想到后来,她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了。她觉得自己在晚风里变成了一块石头,除了等,再没了别的字眼。   她不晓得顾琢斋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但在顾琢斋握住她手的那一刻,她忽然就像被点化了一样,心里变得通彻澄明。   她再不会纠结,也再不会用过去来束缚自己。   谁说人一辈子只被允许爱上一个人呢?   勿论顾琢斋与江焕有没有关系,她爱便爱了,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第59章   顾琢斋以为请柬已经被烧掉了,是以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明若柳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   “什……什么怎么一回事?”他茫然地问。   明若柳将请柬塞到他手里,豆大的泪从眼眶里砸了下来。顾琢斋扫过一眼信笺,霎时明白了原委。   “婉宁去找你了?”他手足无措地拿着信笺,问出了一句蠢话。   明若柳泪眼朦胧,听到他这话气不打一处来。   “那你还想瞒我瞒到什么时候?!”她凶巴巴说着,想到之前折磨了两人半月的疏离隔阂,哭得更厉害了。   顾琢斋最怕她的眼泪,他慌乱给她拭泪,小心翼翼地哄道:“别哭了……明姑娘,你别哭了。”   明若柳哭个不住,顾琢斋的手掌都被她的眼泪濡湿。湿意从手掌流淌到心中,明若柳的眼泪就像四月间闷湿的雨,叫他心里也水气氤氲。   他抚着明若柳娇嫩的脸,拇指从她眼下轻轻擦过,动作轻柔得就如春日吹拂过花瓣的微风。   明若柳握住顾琢斋停在自己颊边的手,抬眸望向他。她满面泪痕,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在浓厚的夜色里清亮闪烁,动人心魄。   顾琢斋还未反应过来她眼里的决绝是什么意思,明若柳就扑到了他怀里。   “我最恨的就是你什么都不同我讲!”她将脑袋埋在他肩头,带着哭音说道。   顾琢斋僵硬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他将手虚虚放在明若柳的腰上,却始终不敢落在实处。满院月光透亮轻盈,顾琢斋眸光明明灭灭,紧绷着嘴角,似在挣扎着什么。   明若柳久久得不到回应,心蓦然像被撕去了一角。   “你不喜欢我了么?”   她从他怀里仰起头,忐忑不安地问。   顾琢斋垂眼看向她,她脸上的妆容被泪水晕得乱七八糟,精致小巧的鼻头都染上了层淡红。没了平常耀武扬威的神气,她可怜巴巴又强撑着的模样就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兽。   月色遮掩着,明若柳看不清他棕黑眸子里的情绪,但能感受到他的犹豫。她要哭不哭地抿抿嘴,怯怯想要缩回搭在顾琢斋身上的手。   恰在这一瞬,顾琢斋低下头覆上了她微凉的唇。   明若柳的唇是那样柔软,顾琢斋这些日子来所有的痛苦和疑虑都在这让他发狂的细腻里瞬间烟消云散。   他怎么可能不喜欢她?   她不仅是三月春花,冬日旭阳,更是他无望黑夜里唯一闪亮的星。   顾琢斋闭着眼在明若柳唇上辗转,明若柳怔然看着他细长的睫毛,只觉得唇上细腻温热的触觉犹不真实。她情不自禁地一颤,心就像被火星子点燃的荒原一般,呼啦燎起了漫天大火。   她闭上眼,抬手勾住他脖子,开始回应他的热烈。   明若柳的婉转相承让顾琢斋的克制崩塌殆尽,他有些粗鲁地搂过她盈盈一握的细腰,将她扯进了自己怀里。   顾琢斋越抱越紧,越吻越深,明若柳闻到他身上特有的清爽好闻的墨香,魂飞天外。   妖感灵而生,生来就是要靠吸收灵气维持灵体的。明若柳意乱神迷,情难自持,不自觉便开始吸取顾琢斋的精气。   顾琢斋头晕目眩,支持不住向前踉跄了一步。明若柳赶忙撑住他,意识到这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暗暗羞红了脸。   顾琢斋甩甩脑袋,总算清醒了一些,怀里窝着的娇小美人似笑非笑,他不禁有几分不好意思。   这个时候发晕,确实好像太不像话了些。   “笑什么?”他强撑着质问。   明若柳摇摇头,竭力忍住笑意。   她带笑的眼清澈而晶亮,顾琢斋忍不住,低头飞快地在她唇上琢了一口。   “不许笑。”他压低声音,装成若无其事的模样。   明若柳不提防他会这样做,她又羞又气地看向顾琢斋,面染桃花,妩媚艳丽。   顾琢斋被她勾了魂,低头想要再亲芳泽,明若柳怕自己又控制不住吸他的精气,连忙伸手抵住了他的下巴。   “够了。”她眼波流转地瞧他一眼,小声拒绝。   顾琢斋不好意思地低低一笑,缱绻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放开了她。   两人牵着手走进屋里,顾琢斋怕她在外面吹了一宿冷风冻病了,给她弄好暖炉之后又忙着去给她煮姜汤。   妖不会像人一样生病,妖生病的时候只有一个原因,那便是修为支持不了灵体。   明若柳知道顾琢斋做的都是无用的事情,但也乐得看他忙里忙外地为自己操心。她披着厚厚的衣服缩在火盆边看顾琢斋忙个不停,心里美滋滋的。   顾琢斋端着刚做好的姜汤推门而入,看到明若柳在笑眯眯地看着他,心里骤然涌出了一股完满的暖意。   他笑着走到明若柳身旁,将姜汤递给她,柔声叮嘱道:“把这个喝掉。”   明若柳乖巧接过,辛辣微甜的姜汤顺着喉咙热热地流下去,她忽然就好想当一个人。   当一个会老、会死、会生病的,普普通通的人。   她为什么不可以是一个人呢?   明若柳倏忽间生出了一点落寞。   “怎么了?”顾琢斋注意到了她脸色细微的变化。   明若柳回过神,撞上他关切的眼神,立即摇了摇头,生怕他瞧出点蹊跷。顾琢斋勾唇笑笑,接过碗放在桌上,没再问什么。   “现在你总算可以告诉我,这些日子到底都发生了什么吧?”   听到明若柳如此问,顾琢斋回过头,见她在瞧着桌上那张朱红的请柬,放下手里的东西,搬了张小凳坐到她身旁。   他握住她的手,“你真的想知道?”   “当然!”   顾琢斋笑了一笑,将昨夜的事情和盘托出。明若柳听罢,总算晓得了为何玉溆会那样气急败坏地跑来集芳堂,将她一顿痛骂。   她撇撇嘴角,冷淡道:“难怪那丫鬟那么生气。”   因为白婉宁的关系,顾琢斋和玉溆也算是打了十几年的交道,他知道这个丫头忠心耿耿,但谈不上有什么涵养胸襟。今天她为白婉宁抱不平,说的话肯定十分难听。   他歉然不已,“对不起,我没处理好这件事情,让你受委屈了。”   明若柳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除非顾琢斋答应下白婉宁的要求,不然玉溆怎么也是要这样闹一场的。   她虽不是锱铢必较的人,但也远谈不上宽宏大量,想起今早玉溆气得够呛的模样,她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她幸灾乐祸的样子太明显,顾琢斋有几分无奈。他不敢说什么,默默拿起火钳拨了拨烧得将熄的炭。   明若柳却是注意到了他这回避的小动作。   “干嘛?觉得我小气?” 她柳眉一挑,语气不善地反问。   “没有。”顾琢斋赶紧回答。   那还差不多。   明若柳得意洋洋地笑了笑。   熏笼的热气烘得她昏昏欲睡,她伸手揽住顾琢斋的胳膊,歪头靠在他肩上,舒服得叹了口气。顾琢斋还不习惯与女子这般亲近,他腰背挺得笔直,一动也不敢动,就如在学堂里听先生讲课一般。   明若柳懒洋洋把玩着他腰间的玉佩,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下坐直了身体。   “你晓得白婉宁要成亲是昨天的事儿,那你为什么从中秋那夜就对我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   她可还记得自己中秋节兴冲冲跑去找他,他将自己拒之千里的模样呢!   “我哪有对你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顾琢斋气弱地为自己辩解。   “哪里没有?!今早不还这样吗?”明若柳睁圆了眼睛,一脸不服气。   顾琢斋哑口无言。   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同她讲中秋夜的事情,也不是很想将自己的软弱展示在她面前。可明若柳今天分明就是不弄清楚不罢休的架势。   他犹豫了一会儿,说道:“明姑娘,你有没有想过,我没办法求取功名,你跟着我以后的日子可能会很难过?”   明若柳疑惑不已地摇了摇头。   功名、前程、荣华富贵,这些东西和妖的世界八竿子打不到一处,她根本不理解他为什么会想这些,还为这些疏远她。   顾琢斋能瞧出她是真的没想过,而不是在装腔作势。他眼里闪过一丝痛苦,纠结道:“我怕我太无能,不能护你一生周全。”   明若柳愣住了。   草木感灵成精,无族裔、无伙伴,生来便是孤零零的,明若柳就算和南煌泛漪有着过命的交情,也从未想过要谁护着自己。   听到顾琢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说要护着自己,她鼻头蓦然一酸。   “我不需要。”她结结巴巴地说。   “你不需要,我就可以不这样做么?”顾琢斋反问。   爱一个人,不就是应该为她挡去风霜雨雪,免去颠沛流离的么?   “那你……”明若柳指了指桌上的请柬,小声问道:“那你昨夜干嘛还要烧掉请柬?”   既然他都决定了要疏远她,为什么还要放弃自己的前途?若是白婉宁没有手下留情,那他岂不是不管是人、还是前途,一样都得不到?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在一起啦~   忽然想为小顾小柳写下《武林外传》的一句台词~   “一辈子很短,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可这种心情很长,如高山大川,连绵不绝。” 第60章   萧瑟肃杀的秋风撞在门窗上呼呼作响,室内温暖安宁,顾琢斋轻轻扣住了明若柳的手。   十指相交,明若柳感受到顾琢斋手心传来的温热,感觉自己的心就像千年古刹里被老和尚敲响的钟,嗡嗡长吟,震颤不已。   “我不想骗她,也不想骗我自己。”顾琢斋轻声回答着她的问题,释然地笑了一笑。   他平淡而笃定的语气忽然就让明若柳红了眼眶。   江焕爱她爱得毫无负担,即使晓得她是宫中乐坊的舞女,也毫不在乎出身门第,直接就明晃晃、大剌剌地追求了她。   和江焕在一起的时候,她没有和人打过多少交道,也不知道要给自己编一个合理的过去。每每闲聊时江焕问起她的身份来历,她便信口胡说,敷衍带过。   在重新修炼成人形的两百年间,明若柳无数次回想过江焕交往的点点滴滴,这才渐渐意识到自己对他撒的谎是有多么漏洞百出。   江焕在宫里当差多年,天天与人精打交道,怎么可能没发现她在骗他。   可他一次都没戳穿过她。   他爱她,所以他什么都不在乎,也什么都不畏惧。   江焕的爱热烈直接,是盛夏正午的朗日,投在哪里都不会有阴影。她从不怀疑他的真心,因为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每一个笑都在毫无保留地告诉她他爱她。   而顾琢斋不一样,他的感情是一汪藏在青山深处幽深的泉,无人知晓,表面无波,而水面之下暗流汹涌,没有一处平静。   所以明若柳明白,顾琢斋在她从未察觉的时候,不知道折磨了自己多久,才能淡然地说出这句话。   想到他一个人曾经在孤寂的黑暗怎样怀疑自己、遭受过怎样的痛苦,她的心便忍不住揪揪的疼。   明若柳故作轻松地别过头,“呆子。”她哽咽着取笑,想尽快赶走心里酸涩的情绪。   顾琢斋听到她的话,不好意思笑了笑,温和道:“你说我呆,那我就呆吧。”   他的温柔不但没有让明若柳宽心,反而让她感到更加酸楚。   她反身扑进顾琢斋怀里,埋首在他胸前,紧紧圈着他的腰,任由眼泪从颊边滑下,然后无声地沁入到他的衣裳里。   “怎么又哭了?”顾琢斋把她的小脸拨拉出来,慌张问道。   他扯起袖子想为她擦眼泪,见先时的泪痕在他袖上留下的一片浅浅印记还没完全干透,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我怎么从来不晓得你有这么多眼泪?”   明若柳不乐意地低低哼了一声,赌气似地将脑袋埋在了他肩上。她本就生得明艳,现下梨花带雨,更显得妩媚天真,楚楚动人。   “好了,不哭了。”顾琢斋好脾气地哄着,带着笑忍受明若柳乌黑浓密的鬓发在他脖颈间摩擦的细痒。   顾琢斋虽然瘦,肩膀却不窄。明若柳靠在他肩膀上,闻着他身上的味道,心情一点一点平复了下来,渐渐止了泪。   两人就这样依偎在一处,心里皆是平静而甜蜜。   熏笼里的炭火噼里啪啦的轻响,明若柳看到顾琢斋耳垂通红,忽而起了恶作剧的心思。她将手放在顾琢斋的心口处,挠痒似的屈了屈手指。   她这动作做得挑逗,顾琢斋霎时心乱,赶紧捉住了她的手。   “不要胡闹。”他在她耳边低声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明若柳得逞似地靠在他肩头低低笑了起来。她撑着坐起来,看到顾琢斋一言难尽的表情,笑得更加肆无忌惮。   顾琢斋拿她没办法地摇了摇头。   明若柳嘻嘻笑着,又伸手摸向他微敞的衣襟,顾琢斋再一次眼疾手快地捉住她。   “别开玩笑了。”他不自在地移开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当真有点儿气恼。   明若柳似乎对他太自信了。他的性子就是再温厚内敛,但怎么说也是个不到二十、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就算心里明白要发乎情止乎礼,却也避免不了心猿意马。   明若柳甚是喜欢看他拿自己无可奈何的模样,顾琢斋退让,她不但不想着偃旗息鼓,反而变本加厉。   “就是开玩笑又如何呀?”她洋洋得意,明亮的眸子里更是流光溢彩。   顾琢斋知道自己越认真,她只会越闹越起劲。想到此处,他干脆放开了她的手,做出了一副任由君便的无谓表情。   “没劲儿。”   果不其然,明若柳娇嗔地打了他一下,撇了撇嘴,就收回了手。   顾琢斋笑笑,站起了身,“走吧,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花铺。”   这屋子温暖舒服,明若柳折腾了一天,想到要去外面吹冷风,便有几分不乐意。   她抱起双臂,赖在熏笼边不肯动弹,“外面太冷了,今天我不回去,就要住你这里!”   顾琢斋哑然失笑。   他站在一旁,悠然笑道:“以后你说不定要在这儿住几十年,又何必急在这一天?”   明若柳一怔,待反应过他话里的意思,俏丽的染上层红晕,更显动人。   顾琢斋说这话也有些腼腆,他转过身,遮掩似地收拾桌上的东西。看到在桌上默默放了一晚上的请柬,他想起白婉宁的事情,渐渐敛了笑容。   他希望白婉宁好,但也知道自己的希望改变不了她的命运,没有任何用处。   昨天自己那样对她,今日她还能让玉溆送来这封请柬,足以说明她的良善和对他的心意。   他何德何能,让她牵挂至此。   明若柳注意到了顾琢斋这一刻的低落,悄悄走到他身后,从背后环抱住了他,将头靠在了他背上。   “你会后悔吗?”她轻声问。   虽然她自信没有这封信,她也可以让顾琢斋抛下那些无谓的疑虑,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要是白婉宁没有送来这封请柬,给了他未来的希望,他不知道还会和自己别扭到几时。   所以就算她不觉得自己这一刻的圆满是用白婉宁的幸福做代价换来的,也仍然感谢她。   顾琢斋握住她纤细的手,温柔摩挲。   “不会。”他肯定地回答。   让他彻底抛弃掉疑虑的,踏出这一步的,不是这封意外的信,而是明若柳的眼泪。他不会后悔自己失去入仕的机会,但他会后悔将给明若柳拭泪的机会拱手让给了别人。   人心易变,若是他人变了心,那时他又有什么立场去指责别人?   一想到此处,他便觉得不寒而栗。   他问自己,与其希望别人能好好地,长久地爱她,那他为什么不自己去这样做。   明若柳安静倚在他背后,他看不清楚她的表情,怕她乱想些有的没的,又说:“我沮丧难过,是因为我帮不了婉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走上那条吉凶未卜的路。”   这世间的女子,万事由不得自己做主,只能让自己父兄丈夫来操纵的人生,真是可悲可叹。   他忽然想到些让他恐惧至极的事情,他慌忙转过身,抓住明若柳的肩膀,急切问道:“明姑娘,你不会被逼着嫁给别人是不是?”   “谁逼我?”明若柳迷糊地反问,不懂他话里的意思。   她是妖,妖各自为政,自己管好自己,才不会对别人的事情指手划脚。   “你家里人!”   “我没有家里人。”明若柳被顾琢斋严峻的脸色吓住了,立即摇了摇头。   顾琢斋一怔。   “你没有家里人?”   明若柳的心咯噔一跳,猝不及防顾琢斋会问到她的身世。   “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她含糊回答着,怕说多错多,连忙扯开话题,“我们不说这个了,我不想提。你只要知道,我的事情全由我一人说了算便足够了。”   “走吧,送我回去。”   她唯恐顾琢斋刨根问底,轻轻从他手下挣了出来,往大门走去。   明若柳的态度蹊跷,顾琢斋这才意识到,他好像真的一点都不了解她的过去。   他想开去,竟记不起她曾和自己提过任何她到浮桥镇之前的事儿,不仅她是如此,南煌和泛漪亦是如此。   他们好像没有过去,没有牵挂,轻飘飘地就出现在了世上。   “不走么?”明若柳站在门口,见他若有所思的不动作,便轻声催促。   顾琢斋看向她,觉得她的身边笼罩了一团扑朔迷离的朦胧雾气。   明若柳感受到顾琢斋的眼神里的迷惑和探究,不由提起了心。她强压下心头的不安,走到顾琢斋身前,若无其事地牵起他的手,朝他浅浅笑了笑。   “再不走,我就留下来啦!”   她这个笑一刹赶走了顾琢斋所有的疑虑。   是了,这样一个天真娇俏,爽朗大方的姑娘,能有什么不可告人、惊世骇俗的过去?   “走。”顾琢斋放下心中疑虑,牵住明若柳的手出了家门。   明若柳一路上东扯西拉,回到集芳堂,她关上大门,敛去脸上的笑,马上将南煌和泛漪叫到了水阁。 第61章   南煌和泛漪被明若柳火急火燎地叫到水阁,看到桌子上放着笔墨纸砚,登时愣了。   大晚上的,明若柳这是叫他们来考状元?   “你这是又要闹哪出?”南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明若柳坐在圆桌前,一脸严肃地看向他们,说:“今天晚上,我们就是不睡觉,也得编出个天衣无缝的身世来。”   今晚顾琢斋突然问起她的过往,将她吓出了一身冷汗。   现下泛漪同程安亭来往密切,要是她们顺口胡诌,诌不到一处,在两人面前漏了馅,那可大事不妙。   南煌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父母双亡,无依无靠,没了。”他敷衍说着,转身就要回自己房间。   明若柳对他这不配合的态度甚为恼火,她快步走上前,一把拧住他耳朵,边将他往里提溜,边不客气地追问:“爹娘几岁亡的?怎么亡的?亲戚朋友,活了死了?今天你都得给我编全了!”   “痛呀!”南煌大叫一声,使劲甩开明若柳的手,一张俊脸涨得通红,“你就告诉他你是柳妖又怎么了!你难道真的要瞒他一辈子?!”   “我是柳妖,那你呢?泛漪呢?我是妖,你们就是人?!”明若柳俏脸一板,将南煌的话悉数堵了回去。   “程家要是晓得自家儿子又被妖精缠上了,你看他们会不会放过我们!”   这些日子,她思前想后,彻底掐灭了坦白的心思。   顾琢斋知道了真相,一定不可能帮着他们瞒着程安亭。泛漪喜欢程安亭喜欢得要命,到时候要是程安亭接受不了这个事实,那她能怎么办?   而且明若柳天然地对程颐的后人没好感,对程家那一大家子人更是信不过。   谁知道风声走漏出去,他们会干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儿?当年被程颐一剑扎进心口的痛,她过了两百年都不敢忘呢!   泛漪听到她如此说,瑟缩了一下,马上走到桌前坐下,提起了笔。   南煌站在一旁悻悻揉着耳朵,也不吭声了。   “喏。”明若柳拿起只笔塞到他手上,用眼神示意他乖乖坐下。   他捂着耳朵瞧了她俩一眼,一言不发地接过笔,扯了张纸开始瞎编。   编了快一宿,他们仨总算是编出了一个完整的身世。   明若柳是弃婴,被父母扔在老花匠家门口,老花匠就收养了她为义女。花匠家前几代在前朝宫中栽花育树,所以种花的功夫十分了得。   老花匠孑然一人,没有妻子儿女,于是将自己的这手本事全教给了明若柳。   南煌三岁时父母感染时疫去世,老花匠为人心善,也领养了他。所以他同明若柳一同长大,情同姐弟。   泛漪则是隔壁邻居的女儿,从小就和他们玩得极好。后来泛漪父母得病去世,泛漪不愿去投奔远房亲戚,就跟着老花匠做了学徒。   一年前老花匠去世,明若柳继承了他所有的财产,不想再呆在京城,便带着南煌和泛漪来了这个小镇另起炉灶,开间花铺糊口。   为了这个故事显得丰富可信,明若柳还逐年编了些事情,叮嘱两人回头要记牢,莫要在人前露出破绽。   南煌最烦这些琐碎事情,弄到最后,他疲惫至极地撑着脑袋,拎起那一沓写得满满当当的纸,只觉得荒唐透顶。   “不是,这编的我们仨也太惨了吧?”他忍不住提出异议。   就是扫把成精,也不带这么倒霉的啊!   明若柳无奈瞪了他一眼,“不然你找谁来当你的亲戚朋友?总不会是御花园里的芍药妖,狐狸精吧。”   不让在故事里和他们有牵连的人全死光,要是顾琢斋忽然心血来潮,想要追根究底,她上哪儿去找那根本不存在的人。   南煌耸了耸肩,无话可说。   明若柳编好的东西仔仔细细检查了几遍,确认找不出漏洞,方心满意足地将纸折好,收了起来。   这一次,她一定不会留下任何破绽,像害死程颐害死顾琢斋。   离延珣的宴会开宴不足一月,明若柳晓得这次机会对他来说至关重要,便也不要他画花了,只要他专心致志地琢磨延珣出的画题。   “行云却在行舟下,空水澄鲜。俯仰留连,疑是湖中别有天。”   延珣留在请柬上的考题,便是这样一句词。   这题已将画面差不离都给了出来,一看即知是让学生们画泛舟湖上的闲适之景。可就是越简单明晰的题目,越难画出新意。   顾琢斋这些天一头扎进画室,画了好几副,都觉得不满意。   他总觉得延珣身为大家,想看的绝不是那些构图雷同,大同小异的画。可他想不明白这样一个被人已经画过千万遍的画,能怎么推陈出新,让人眼前一亮。   剩下的时间越来越少,他每天待在画室的时间越来越长,后来更是经常熬到三更半夜才回天宁巷。明若柳担忧他身体吃不消,想要他干脆搬到集芳堂,顾琢斋却怕有人乱说闲话,毁她名声,死活都不愿意。   霜降之后,花铺里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明若柳乐得清闲,干脆每天就做早上的半天生意。这日日近晌午,花铺里的花差不多卖空了,她正打算关门时,言老溜达到了铺子里。   “明姑娘,最近关门都关得挺早啊!”   天气寒冷,言老将手笼在袖子里,笑眯眯地同她寒暄。   “是呀,冬天没生意,不如轻松轻松,等来年开春再忙。”明若柳一边指挥着南煌整理东西,一边好声好气地同言老说话。   言老别有深意地觑她一眼,笑道:“明姑娘,这几天你是碰上了什么好事儿么,看着高高兴兴的?”   “哪有!”明若柳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摸了摸略微发烫的脸。   言老慈蔼地笑了几声,掸了掸袖子打算告辞,“不管你有什么好事儿,小老儿就一个请求。你得了好花,可千万记得要南小哥去我家说一声,不能捂着不让我晓得!”   “知道了,您老放心吧。”明若柳不以为意地答应着,待言老半只脚跨出大门,突然想到了什么,一个箭步冲上前拉住了他的胳膊。   言老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一愣,他莫名其妙地望向明若柳,不知道她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您老今儿忙么?”明若柳脸上的笑容格外灿烂。   事出反常必有妖,言老不晓得她这妖是好是坏,不敢轻易回答。   “您老要是不忙,不如就留在我吃顿便饭?”   这丫头对人向来是爱答不理的,他到她这儿来了那么多次,她可从没留过自己吃过饭。今儿这么殷勤,一定事出有因。   明若柳注意到他眼中的狐疑之色,曼妙的眼睛滴溜溜一转,笑道:“今儿呢,我们中午吃茶叶虾仁、酱爆羊肉、莼菜羹、红烧狮子头、焖竹笋。”   靠着吃午饭的时辰,言老听着不由咽了下口水。他怦然心动,又怕其中有诈,便怀疑问道:“明姑娘,你们就四个人,每天吃这么好?”   “那是!”明若柳得意地一扬眉头,拉着言老的胳膊,半是撒娇半是强迫地就要把他拽进铺子。   “您老人家留下来吃顿饭吧,我这儿还有上好的没开坛的花雕,现在天气冷,喝点儿热酒,正好可以暖暖身子。”   她腻腻歪歪的语气让言老起了一身冷汗。   “停!”他伸手止住明若柳,赶紧说道:“明姑娘,有什么事儿你直说。你这个模样,小老儿怕是消受不起这顿饭。”   明若柳无奈松开手,只得和他讲实话。   “您老晓不晓得,这镇子里来了个叫延珣的大画家?”   “晓得呀。”言老点了点头。   “那那个人要选关门弟子的事儿您也晓得?”   “当然也晓得!”言老得意地顺了一把花白的长须,他搬到浮桥镇后每天没事儿就上街溜达,谁家的事不晓得?   明若柳想着那老头儿把顾琢斋折腾成这样,脸色不由有些难看。   “您说这有什么可选的,这镇上谁的画画得最好,一打听就知道了,还非要唱这一出。”   “京里来的,就喜欢这样嘛。”言老脸上的笑容有点儿僵硬。   明若柳向里间看了一眼,烦道:“现下那呆子正为着那个臭老头的题目废寝忘食呢!”   “啊?”言老惊讶地瞧了她一眼,疑惑问道:“顾小子不是说他没请柬的么?”   “反正他现在有了。”明若柳一句带过,不欲对言老细说其中对弯弯绕绕。   她拉着言老胳膊一顿摇,将声音放得又软又甜。   “那个呆子昨夜三更才回家,今天天一亮就跑过来闷在画室里。您说就是再用功,也不能这样吧!您和他谈得来,等下吃饭的时候,您帮我劝劝他,要他注意一下身体,可千万别累病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   言老放下心中警惕,笑道:“你劝他都不听,我劝,他难道就听啦?”   “就是您劝,他才会听呢!我说什么,他表面说着好好好,还不是我行我素。”明若柳讨好说着奉承话,将言老请进了后院。 第62章   饭还没做好,明若柳便先将言老引到画室。画室的门半开着,明若柳轻手轻脚地走上楼,透过门隙看到顾琢斋埋头苦画,宣纸乱七八糟地铺了一屋子,默默叹了口气。   顾琢斋本就文弱,再这样苦熬下去,怕迟早要累出毛病来。   “茂之。”她轻轻敲了敲门。   顾琢斋正在苦思,忽然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竟然吓得一哆嗦。待看到在门前站着的明若柳和言老,神情才放松了下来。   “是你们啊。”他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   劝他的话明若柳已经说到自己都嫌烦了,她笑道:“言老今天来看你,你们聊一聊,等时间差不多了,到水阁吃午饭。”   “嗯。”顾琢斋心不在焉地答应着,心思又不知道飘到了哪里。   明若柳托以重负地看了言老一眼,下楼和泛漪一起做午饭去了。   言老扫了眼桌上地上的纸,注意到上面或是画、或是字,笑了起来。   “顾小子,你这可是势在必得的架势啊!”   顾琢斋起身给言老倒茶,听到他打趣自己,脸面不禁发热。   “哪有势在必得,我越想,越是觉得一点底气都没有。这两天我拿起笔,倒像是不会画画了一样。”   顾琢斋坐下来,同言老说话的时候,眉头一直微微蹙在一起,好像在烦恼着什么。言老随手拿起张废稿,见他纸上画的是浓墨重彩的青绿山水,皱了皱眉。   他将稿子放在桌上,屈指轻敲纸面,批评道:“你呀,沉的太深,反而搞不清楚那句诗到底是个意思了。由简至繁,化繁为简,你这一味炫技,哪有词里半点闲适通透的意味?”   言老说着有点儿发气,他不满意地点了点画上的几个地方,眉头越皱越深。   “你看这儿、这儿、还有这儿,笔触那么繁复,上色那么罗嗦,看着就叫人发闷,还提什么空水澄鲜?”   言老这一通直指要害的教训,说得顾琢斋垂头丧气。他拿过那副画,越看越是心灰。   “学生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丧气地将那画揉成一团,随意扔在桌上,重重叹了口气。   “平常怎么画,现在就怎么画呀!”言老理所当然地说,对他的过分紧张还有几分不理解。   “平常你的画挺灵气出挑的,怎么到了这个时候,反而变得呆板无趣起来了?”   顾琢斋烦恼道:“我也知道越是这个时候,就越不该有杂念。可我一想到我这辈子说不定就只有这么一个翻身的机会,就怎么也轻松不起来了。”   “你啊,画得好,是因为心思重,画得不好,也是因为心思重。”言老感慨地摇了摇头。   顾琢斋苦笑一声,双手撑在桌上,将头埋在了臂弯里。这几天他感觉自己就是在硬熬,熬到现在,他好像有点熬不住了。   言老看着他这副模样,眼神柔软了不少。他动了动嘴唇,似是想要说什么,最后到底只是长叹一声,轻轻拍了拍顾琢斋后背。   “后生仔,还是得要你自己悟啊!”   顾琢斋闷着答应了一声。   言老鼻子灵敏,隔着大半个院子闻到了水阁传来的浓郁饭香,腹中馋虫大动。   “得了,忙了一早上,你也该休息休息了。那小姑娘担心,为了让我劝劝你,还破天荒地请我吃午饭呢!”他说着便站起了身。   “是明姑娘请您来的?”顾琢斋抬起头,茫然问道。   言老笑着点了点头。   原来言老是她特地请来开解自己的么?顾琢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心里泛起了一股暖意。   吃过午饭,言老酒足饭饱要回家,明若柳送他出门,见顾琢斋刚才比之先前心事似乎更重了些,忍不住边走边埋怨。   “您老人家跟他说了些什么呀!我是请您来劝他的,不是教训他的!”   “这……”言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摊开双手给自己开脱,“那小子脾气那么拗,除开他自己想通,谁劝的了?”   两人走到门口,明若柳停下脚步,认真问道:“那您说能怎么办?他这模样,我总不能坐视不理吧。”   言老为难地搓了搓手,“我一个没用的老头子,哪能有什么好主意?”   “求您了!”明若柳不肯放过他。   她在前朝宫里混迹几十年,见识过不少达官贵人,或多或少也练出了些看人的本事。言老虽然和颜悦色,有时候还有点老不正经,但她就是觉得他身上有股举重若轻、看透世情的气质。   这个时候她只能求他指点指点了。   “你要是想他好啊,这几天别让他碰笔。”言老犹豫一瞬,最后撂下了这样一句话。   别碰笔?   明若柳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离开宴就六天了,顾琢斋连画什么都没决定好呢,这时候不是应该加紧练习么?怎么反能他不碰笔?   这个老头子到底懂不懂画,靠不靠得住啊!   她怀疑问道:“您老在说笑吧?”   “那你就当我在说笑吧!”言老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匆匆告辞离去。   明若柳关上门,一边往水阁走,一边琢磨着言老刚才的话。   她满腹狐疑地想着,推开水阁的门,见顾琢斋侧身躺在靠窗的长榻上小憩,心里的疑虑霎时烟消云散。   不管怎么说,今天不碰笔总是可以的。   顾琢斋这几天实在太累了,今天言老来,他陪他喝了几杯酒,饭后便困倦得眼皮都撑不开。他本想就在小榻上略歇一歇,不想头一挨到枕头,整个人就如被下了迷魂药一般,闭眼就睡了过去。   黑沉一觉,他悠悠醒来,看到水阁里已经点起了朦胧昏黄的蜡烛,意识到时间已经不早,模模糊糊的意识瞬时惊醒。   他赶紧想要坐起来,因为睡得太久而发软的手脚却有些不听使唤。   撑着下巴坐在水阁桌前的明若柳听到身后的动静,回头见他醒了,忙放下手里的笔过来扶住了他。   “你醒啦!”她笑盈盈地说,明艳精致的五官在柔和的烛光里显得十分温柔。   顾琢斋还有些不知人间天上的发晕,他甩甩脑袋,哑声问道:“什么时候了?”   “戌时的更已经打过了,差不多二刻了吧。”   顾琢斋立刻清醒了过来。   “已经戌时了么?”他不可置信地拉开窗户,见月亮已经快升上中天,方知明若柳所言非虚。   他懊恼地掀起身上的薄被,“我睡了这么久,你怎么也不叫我一声?”   “哎!”明若柳连忙摁住他掀被子的手,对他的抱怨颇不服气,“你这些天累成这样,好不容易能好好睡一觉,我叫你做什么?”   她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时候这么晚了,你不会想要去画室吧?我告诉你,画室的门我锁了,今天是不可能将钥匙给你的。”   “明姑娘!”顾琢斋听到她将画室锁了,无奈不已。   明若柳一扬黛青的弯弯柳眉,向他飞去了一记眼刀,“你叫我什么?”   顾琢斋气势顿时矮了一截,他不自然地轻咳一声,低声道:“阿柳。”   “什么?我没听清。”明若柳故意要与他玩笑,她一歪脑袋,明知故问地笑问,眼中尽是狡黠之色。   她真是惯会捉弄自己的。   “阿。柳。”顾琢斋提高了三分声音,似是报复似的伸手轻轻捏了下她白嫩的脸颊。   明若柳得意一笑,顺势偎进了他怀里。   她一手抱住他的腰,一手在他胸前委屈巴巴地画圈,“你这几天忙着画那副破画,都没怎么搭理我。你今晚再不陪我,我就要生气了。”   顾琢斋不禁对她孩子气的话哭笑不得。   可现在软玉温香抱在怀,他看着明若柳水汪汪能勾魂的眼睛,实在是撒不开手。   “陪我!”明若柳见他还在犹疑,微恼地双手勾住了他脖颈,晃着他的脖子撒娇。   顾琢斋彻底溃不成军。   “好好好。”他妥协地答应,伸手将明若柳抱了个满怀。   明若柳乖顺地由他抱着,顾琢斋闻着她身上清淡好闻的香味,浅浅叹了口气,难得放松了这些天来一直绷得死紧的心神。   顾琢斋五官生的清秀,特别是那双眼睛,单拎出来简直会让人以为是女孩子。他眼尾纤长,微微往上翘,清亮的眼神里又惯有一种忧郁,所以总是显得特别温柔。   可他下颌的棱角干净利落,有种少年特有的凌厉,是以他的相貌并不显得女气,而是十分清俊斯文,有种说不出的书卷气。   顾琢斋累了这么多天,就算是才饱睡了一场,眼角眉梢也有着掩盖不住的倦意。他闭着眼放松地靠在明若柳身上,明若柳忍不住抬起手,用纤细的手指勾勒出他眼睛的轮廓。   “别累坏了呀。”她呢喃似地说。   她柔婉的语气让顾琢斋的心一颤,他轻轻捉住她在他脸上游移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一下,睁开好看的眼睛,安慰她道:“不会的。”   明若柳不说话,静静看着他,无奈地勾了下唇角。   她坐在顾琢膝上,抱着顾琢斋的脖子,顾琢斋揽着她的腰,仰头看到她那双妩媚艳丽的眼里泄露出了一份沉默的担忧,心忽然就急速地砰砰跳了起来。   不知是水阁里的烛光太过昏暗暧昧,还是此时的气氛恰好旖旎难明,顾琢斋紧了紧抱着明若柳的手臂,情难自持地吻了上去。 第63章   顾琢斋这个吻有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强硬,唇上温热细腻的触觉让明若柳一阵战栗,她紧张地抱住顾琢斋的脖子,呼吸逐渐乱了套。   她的羞怯让顾琢斋情难自禁,他固住她的腰,不许她向后仰着躲避。明若柳无处可逃,羞窘得满脸通红。   “阿柳……”顾琢斋强留下一线清明,辗转吻上她的小巧精致的鼻头,梦呓似地轻声唤着她的名字。   明若柳所有的不安在他这挣扎的的克制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顾琢斋吻上她那含有秋水的盈盈双眼,觉得心里的火不但没有熄灭分毫,反而烧得更加炽烈。   明若柳早已被他化成了一汪春水,她迷瞪瞪抱着他,清澈的眼睛里雾气蒙蒙,像春日湖上蒸腾着的水气。   顾琢斋将头埋在她修长纤丽的颈边,竭力控制着自己略显粗重的呼吸。   明若柳逐渐回过神,顾琢斋鼻息一下下扑在她脖子上,烫得她手臂一层层地起鸡皮疙瘩。顾琢斋抬头看向她,眼里还未褪去的汹涌让她的心猛然哆嗦了一下。   “不许看我。”她慌乱地抬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她这软软的一声说不出的娇慵,顾琢斋一愣,扬唇愉悦地笑了。   明若柳这才发现顾琢斋的嘴巴生得也很好看。他才吻过她,薄薄的唇上沾染了她殷红的口脂,在这昏暗的黄色烛光里,竟生出了几分浪荡的意味。   明若柳脸更红了。   “也不许笑我。”她羞恼地说。   顾琢斋唇边的笑意不但没有消下去,反而更放肆了。   他想要拿开明若柳的手,明若柳却耍赖似地不肯放手。他无奈,轻声说道:“让我看看你。”   他声音里的喑哑让明若柳手脚无措,顾琢斋将她的手从眼上移下,看到她这副模样,忍不住将她扯进了怀里。   明若柳怯怯看他一眼,像只乖巧的小鹌鹑埋进他胸膛,揽着他的腰一动不动。   向来无法无天的心上人化成了绕指柔,顾琢斋将下巴抵在她头顶,静静感受着这一刻的缱绻悠长,总算明白了‘温柔乡’三字的确切含义。   明若柳倚在他胸前,听着他急促有力的心跳声,在这静谧旖旎的气氛里,忽而生出了一丝恐惧和愧意。   她觉得自己像是被汹涌的海潮裹挟到了顶端,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毫不留情地拍到水面上,然后被漩涡扯入到无望的海底。   她真能瞒他一辈子么?   她偷偷想着,心就像被一根细细的针猛然刺了一下。   “你能容忍我的一切么?”她闷声问着,将他抱得更紧了。   容忍?   明若柳的语气有几分低落,顾琢斋将她扒拉出来,看到她当真是有些苦恼犹豫,不禁笑了。   “我从没容忍过你。”他轻轻为她整理鬓边散掉的发丝,棕黑的瞳孔里倒映着明若柳艳丽妩媚的脸。   “阿柳,你很好,我对你永远谈不上容忍两个字。你怎么闹我、折腾我,我都甘之如饴,从没有过一点怨怼。”   他的眼神如夏天霜白月光下淙淙流淌的山泉,是带着凉意,让人惬意的温和与深情。   明若柳有点承受不住他这样的目光,她偏过头,鬓边碎闪的步摇激烈地摇晃,泄露出了一点她内心的不安。   “你以为我递给你的是甘泉,可说不定是鸩酒呢?”她低声说。   “不管是什么,只要是你递给我的,我就心甘情愿。”他抚摸住明若柳的脸,俯首贴下她颊边,鼻尖亲昵碰上她的鼻尖缓慢摩挲,恍如鸳鸯交颈。   “而且我知道你不会舍得毒死我的。”他温柔地说。   明若柳忍不住浅浅笑了一声。   “那可不一定。”她抬首回应着顾琢斋的亲密,含混说道。   “唔……”顾琢斋低吟一声,伸手扣住了明若柳的五指,“那我就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明若柳轻轻地笑,轻盈悦耳的声音撞进顾琢斋的心,撩拨得他一阵心痒。   可再不冷静,他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他放开明若柳不堪一握的柳腰,仰头倒在榻上,无力地将手搭在了额上。他竭力赶走心里的杂念,可明若柳身上那股幽香一直往他鼻子里钻,他恨恨叹道:“你可真会折磨我!”   明若柳正奇怪他怎么忽然放开了手,听得他咬牙切齿地如此说,恍然明白过来,笑得更是欢畅。   “那让你受苦了,小女子得怎么才能赔罪啊?”她笑盈盈地说着,故意伸手想要逗他。   顾琢斋一把捉住她手腕,晓得她在跟自己开玩笑,便也笑道:“你说这些话,怎么从来不晓得害羞的?”   他本想反将一军,不想明若柳却是毫不迟疑地反问道:“有什么可害羞的?”   她是妖,就算知道凡人间规矩森严,但总觉得那是人的事情,与她无关。她喜欢顾琢斋,顾琢斋也喜欢她,亲密一些难道不应该吗?   她这话说得理直气壮,顾琢斋一愣,不觉也笑了。   “你呀!”他宠溺地摇了摇头,起身准备回天宁巷。   虽说他与明若柳情投意合,但他不愿给人说明若柳闲话的机会。明若柳心知留他不住,她推开窗户,见月亮已经过了树梢后头,便想要给他找个灯笼,好让他回去的时候照路。   她打开水阁里放杂物的柜子,一边在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翻找,一边不经意叮嘱道:“对了,你明天早点来,我们要去山里采兰。”   “我们?”顾琢斋一时没反应过来。   “对啊,我和你。”明若柳肯定地朝他点了点头。   顾琢斋更吃惊了。   离开宴只有几天了,她明明知道自己现在对画毫无头绪,为什么还会要他去采兰?而且一般去外面采原种花,都是南煌跟着她一起去的。   明若柳瞧出他眼里的疑惑,解释道:“我在外州府订了一批名贵花种,南煌明天清早就要动身去清河府,不能和我一起去。”   “现在秋高气爽,正适合采兰,等再晚些,山上落了雪,可就不方便了。”   顾琢斋犹豫一瞬,问道:“去几天?”   “也就三四天吧。”明若柳轻巧回答。   顾琢斋睡着的时候,她仔细想了想言老的话,觉得还是得信他。可是能让顾琢斋四五天不碰笔的方法,她思前想后,只有把他带出城这一条。   “可六天后就是宴席,我还什么都没画呢!”   不出她所料,顾琢斋果然不同意去采兰。她料到他会这样说,心里早备好了答案。   “你放心,我常去山里找花苗,就在那儿盖了间小屋。山里虽比不得这里舒服,但笔墨纸砚都是齐全的。你到了山里,一样可以画。”   “那也不行!”顾琢斋想也不想,立即反驳。   一是这来回一趟就要花费好多时间,二是他与她孤男寡女一起进山,还同住三四天,这传出去得有多难听?   好言相劝是没用了,明若柳只好使出杀手锏。   “你真的不去?”她拖长了音调问道。   明若柳眼神里透着股狡黠,顾琢斋直觉其中有诈。   他迟疑问道:“不去……会怎样?”   明若柳纯良地笑了一笑,“你不去我就自己去呗。”   “那更不行!”顾琢斋瞬间炸了。   他怎么可能放心她一个女孩子在深山老林里独自呆上几天?   可明若柳的性子真能做出这样的事,他怕她真的一个人跑去,用力强调道:“你不许去!听到了没有?!”   明若柳不以为意道:“我就是要去,你也不可能绑着我两条腿,不让我跑呀?”   顾琢斋被她这云淡风轻的语气气得头昏。   他按捺住情绪,好声好气地与她打商量,“等我忙完了这几天,陪你去山里过年都可以。就再等几天,好不好?”   明若柳摇了摇头。她就是要这几天带他出去。   顾琢斋沉下声音,“南煌他们也不会同意你这样胡来的。”   明若柳一声轻笑,得意道:“他们已经同意了。”   南煌和泛漪可不会不放心她独自进山,她一修炼了几百年的妖精到山里,该瑟瑟发抖的可是山上的那些小妖。   “我看你是要气死我!”   顾琢斋急火攻心,难得发了回火。他背过身,双手撑在桌上,气到说不出话。   明若柳走到他身旁,轻轻扯了扯他衣袖,小声同他撒娇:“你就陪我去一趟嘛。”   顾琢斋无奈看向她,“一定明天就要去,几天都等不了么?”   明若柳也知道自己在强人所难,但顾琢斋这样硬熬也熬不出什么结果,倒不如使一下言老的奇招。   她硬着头皮点点头。   顾琢斋烦乱地叹了口气,拿过她随手搁在桌上的琉璃灯,垂头丧气地往外走,沮丧说道:“那我明天天一亮就过来。”   明若柳眼前一亮,雀跃地扑倒了顾琢斋背上。   “你同意啦?!”她笑得开心,顾琢斋却是一点都笑不出来。   “不然我还能怎么办?”他无奈至极地说。   明若柳耍赖地缠着他示好,顾琢斋想要教训她几句,最后却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你啊,以后可不可以乖一点。” 第64章   明若柳前脚送走顾琢斋,后脚就变成了只鸟飞到了第二天要去的山里。   她和南煌上山采兰,来去无忌,哪里需要在山上建什么房子?刚才她与顾琢斋说的,不过是为了将他带出城的托词罢了。   她飞进山,在半山腰找了处风景秀丽的平地,随手拿了几块木桩子丢在平地上,将妖力灌注其上,变幻出了间朴素整洁的小屋。   这小屋相当于半个幻境,需要用妖力来维持。不过明若柳只打算带顾琢斋来这儿住个四五天,没必要白白消耗自己的修为,是以就只在木桩子上施加了能维持七八天的力量。   房屋搭好,她走进里间,开始布置房里细碎的东西。她站在房间中央,化成半人半妖的形态,从自己身上捋下了一把柳叶。   她把柳叶攥在手心,将力量凝结于那些晶绿闪亮的叶子上,一松手,那些叶子就如活了一般向四面飘去,及至落到地面,便变成了桌椅板凳、碗筷杂物。   一切准备齐整,明若柳满意地环视一圈小屋,看到两间卧室的床上铺着的厚棉被,忽而心念一动。她犹豫了会儿,坏笑着厚被子都变成了夏天用的薄纱被。   好不容易有了与顾琢斋亲近的机会,她才懒得管人间那些繁琐的规矩道理呢!   她飞回集芳堂的时候,天色已近蒙蒙亮。她才重新换了身衣服,换了副妆容,就听得外间传来了敲门声。   她前去开门,见到顾琢斋眼下乌青的憔悴神情,不由吃了一惊。   “你昨夜没睡好么?”她问。   顾琢斋揉了揉熬到发红的眼睛,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唔……就是睡晚了些。”   其实他想着接下来的几天都没有太多时间想画儿,昨夜干脆就用功了一宿。   明若柳暗自摇头。把他带去山上果然是对的,他这样入迷,再呆在城里,接下来几天只怕就是不眠不休的架势。   “走吧。”她跨出院子,带上了门。   她两手空空,顾琢斋有几分惊讶,“什么都不带么?”   “山上都有,不用带。”她笑着回答,和顾琢斋一起上了山。   浮桥镇山清水秀,小镇旁环绕着数座青山。现在虽是木叶摇落的秋末冬初,山上却仍十分葱郁。山上人烟稀少,不过疏疏落落住了几户卖柴为生的樵夫。   现下正是红枫开得热烈的时候,时不时有雀鸟振翅从头顶飞过,两人沿着落枫遍地的山道往上走,脚踩在叶子上发出清脆细微的咔嚓声,更觉山中幽静。   风烟披薄,山林间弥漫着一股干爽清透的秋气,顾琢斋在书斋里困了快一月,今天到山林间被这沁凉的秋风一吹,心旷神怡,头脑清醒了不少。   两人边走边聊,一路谈笑,走到小屋时天色已近晌午。   小屋背靠着一面由巨岩垒成的山壁,山壁上长满了青苔和茂盛青绿的低矮植物,几涓细流顺着青黑的岩石缝隙汩汩流出,汇到屋前的一湾天然水渠里,再由着水渠汇入山间溪流。   小屋有三间屋子,推门而入是客厅,左右两手边都是一间卧室。屋子里的摆设朴素简单,家具都是竹子做的,是以显得分外清雅。   晌午的阳光从白纸糊的窗户透过来,照得屋子里十分明亮,窗明几净,顾琢随手斋摸了把桌子,见一点灰尘没有,不由感到蹊跷。   他转过身问明若柳:“阿柳,我没记错的话,你上次和南煌来山里采兰都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了吧?”   明若柳本在等着听顾琢斋夸一夸自己将这房子布置得整洁舒服,却不想他问了这样一句无关的话。   “是啊。”她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顾琢斋将干净的手伸到她面前,意味深长道:“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两个月没人打扫的房子,会一点儿灰都没有?”   明若柳被他问得咬了一下舌头。   她总不能告诉他这房子是几个时辰前她刚刚变出来的吧!   她遮掩不住的心虚,顾琢斋摇了摇头,“我看啊,采兰是假,下好了套,等着我往里钻才是真。”   他脸色严肃正经,似是有点生气,明若柳抬眼小心地打量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顾琢斋绷不住轻轻笑了出来。   他抬手捏了捏她柔嫩的脸颊,笑道:“可你以后记得,就是想要使小手段,也别使得这么漏洞百出。你一提前来打扫,什么心思都露馅了!”   明若柳提起的心啪嗒一声放了下去,她讪讪笑了笑,算是承认了他所想。   木已成舟,人来都来了,顾琢斋也不想和明若柳计较。何况这里人烟稀少,风景秀丽,没有镇子里的浮华喧闹,他陪着明若柳在这里消磨几日时光,说不定还能找到些思绪。   “哪个是我的房间?”他问,想要赶快收拾好笔墨纸砚,开始想画。   明若柳猜到他在想什么,默默伸手指了指右边。   顾琢斋走进右边卧室,明若柳站在客厅里没跟进去,果不出她所料,不过片刻,她便听到里面传来了顾琢斋的问话声。   “阿柳?你把笔收哪儿了?”   该来的总会来,明若柳深吸口气走进卧室,向书桌抬了抬下巴,若无其事道:“都在书桌上啊!”   顾琢斋疑惑地扫过眼书桌,确认了桌上齐备了墨纸砚,独缺了笔。   “没有啊。”他皱了皱眉。   “嗯?”明若柳皱起眉头,像是也不明白的样子。她想了想,迟疑说道:“那可能……可能是我上次没留意,跟着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起带下山了。”   “带下山了?”顾琢斋惊讶地向她确认。   她赶紧点了点头,“嗯,应该是带下山了。”   她本以为顾琢斋会着急,却不想他只是叹了口气,就走出了卧室。   他不吵着要下山么?明若柳惊讶想着,转过身便看到他从随身带的行囊里拿出了一个老旧的木匣。   顾琢斋揣着木匣走到她身旁,无奈道:“我就知道你丢三落四的,说不定会少些什么。还好我做了准备,不然这几天可就麻烦了。”   明若柳愣愣看着他手里沉甸甸的木匣子,她拿过来,拉开拉板,见到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画笔、颜料、砚台、一沓白宣纸,脑子霎时嗡的一响。   “你为什么会带这个?你不嫌重吗?!”她不可思议极了。   这匣子估摸着有个六七斤,明若柳真佩服他能带着这么个重东西走一早上。   “这算什么?”顾琢斋从她手里拿过木匣,得意笑道:“以前我陪老师采风的时候,还要帮忙背他的那一份呢!”   他学画从来不是闷在房里闭门造车,以前读书时日子较为闲散的时候,他常常得了空儿就背着这个匣子到处跑。   湖光山色、云缈水茫、霜林寒月,这些景色总得自己见过才能感悟到其中灵动的地方。   “不行!”明若柳一把抢过木匣,“这几天我不许你碰这匣子!”   顾琢斋莫名其妙。   “为什么?”   明若柳不好出卖言老,现编又编不出个所以然,只能结结巴巴地强词夺理:“你……,你上山是来陪我的,我说不许碰就不许碰!”   顾琢斋怎么可能五六天不动笔?   莫说他马上要去参加宴会,就算是平日,他也不可能一日不练习。想画出好的画,除开灵光乍现,日复一日的练习也极其重要,他要真的五六天不碰笔,只怕手感都生疏了。   “阿柳,别闹了。”他还以为明若柳在同他玩闹,想要拿过匣子。   明若柳侧身躲过,将匣子紧紧抱在怀里,不肯给他。顾琢斋意识到她不是玩笑,不禁皱了皱眉。   “你到底是怎么了?”   明若柳恨不能将这匣子一下扔到山脚下去,但也知道自己要真是是那样做了,顾琢斋指不定会气成什么样。可她觉得就是说实话,顾琢斋肯定也不会依她。   她抱着匣子靠在墙边,进退两难地看了眼顾琢斋,不知如何是好。   顾琢斋背着手,沉声问道:“说实话。”   明若柳最怕他严肃地同自己讲话。   他性子温柔,是好欺负,可他一不苟言笑,便是准备较真了。他较起真来,明若柳完全招架不住。   明若柳为难不已,她挣扎了一瞬,小心翼翼地说:“你若信我,这几天就把这匣子交予我保管。”   “那我怎么练习?”   “那就不要练习了。”   顾琢斋以为自己听错了,明若柳抢着又说:“你要是信得过我,这几天就听我安排。”   顾琢斋不解地看着她,不知道她打的是什么算盘。   他怀疑的眼光忽然让明若柳有点儿小委屈。   “我不会害你。”她小声地为自己分辩了一句。   顾琢斋意识到自己刚刚有点太严肃了,眼神一下放得柔和了许多。   “你为什么……”他柔声说着,想弄明白她为何会想要这样做。   明若柳打断他,轻声道:“不要问我为什么,求你。”   她不好告诉顾琢斋这样做是因为言老的建议。他选上了一切好说,可他万一没被选中,她怕这个事情会让他们之间产生隔阂。   毕竟是她求着言老教她应该怎么做的。   顾琢斋满腹疑惑,但明若柳如此坚持,他思索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第65章   既然顾琢斋已经将谎言戳破,明若柳干脆也不再提采兰这一茬。   顾琢斋开始收拾随身带到山上来的东西,他整理床铺,见到床上的薄纱被,以为她忘了换上厚被,便去问她厚被子收到了哪里。   明若柳正在屋外的小厨房里准备做晚饭,听到他如此问,立即做出一副失了算的表情。   “唉呀!”她扔下择了一半的菜,懊恼道:“我忘了准备厚被子了!”   “我们没在这儿过过冬,所以准备的都是夏天的东西。”   她这个理由足以令人信服,顾琢斋没起任何疑心。   这么冷的天,盖这么薄的被子绝对不行。顾琢斋眉头紧锁,一筹莫展。明若柳站在他身旁一言不发,似在等着他想办法,眼神里却有一星藏得深深的得意。   “怎么办呀?”她无措地问顾琢斋,“山里晚上冷的很,就是把身上的衣服全穿上也没用的!”   那两个人抱着一起睡就好啦!   她准备着顾琢斋提出这个办法,再打算欲拒还迎、半推半就,不想顾琢斋眼睛忽而一亮,却是说道:“阿柳,我去找这山里的人家借两床被子,你等我回来。”   啊?   顾琢斋转身就要走,明若柳赶紧拉住他衣袖。   “这多麻烦人家啊!”她反对道。   顾琢斋嗐了一声,“人都要冻坏了,还谈什么麻烦?大家都住在这镇上,低头不见抬头见,有了难处互相帮一把,也是人之常情。”   “说不定人家没有多的被子呢?”   明若柳从没想过他会想到去找人借被子。   顾琢斋不禁笑了,“阿柳,这还没到数九隆冬呢。等到三九天大雪封了山,这儿才叫真的冰天雪地,还没冷到那地步,他们肯定有多余的被子的,你放心。”   明若柳被噎得无话可说。   时间已经不早,顾琢斋想在天黑前赶回来,急着就要走,明若柳没理由拦住他,只得让他去。   她盼望他空手而归,却不想他不仅背回来两床沉甸甸的被子,还拎了一大堆蔬菜腊肉。顾琢斋兴高采烈,浑然不觉明若柳的脸色不大耐烦。   “我说人家不会嫌麻烦,你还不信。那对大娘大爷知道我会念书识字,高兴得不得了,托我写了封家书带回镇上寄给她儿子,还硬塞给了我这些东西。”   明若柳意趣缺缺地坐在饭桌前,有一搭无一搭地答应着他的话。   借个被子从下午借到晚上,他不知道她做好了饭在等他回来吗?而且他一进门就忙着收拾整理那对老夫妇送的东西,正眼都没瞧过一眼她花了大心思做的饭。   见顾琢斋要将别人的被子抱进自己房间,她忙抬手制止道:“我不盖那被子,别放我房里!”   顾琢斋抱着被子愣住了。   “那上面有别人的味道,我闻不惯。”明若柳勉强解释道。   顾琢斋吸吸鼻子仔细闻了闻,可除了晒过的被子特有的干爽味道,其余什么也没闻到。   “没有啊。”他疑惑不解的地反驳。   明若柳低头戳了戳碗里晶莹剔透的白米饭,“反正我不喜欢用别人用过的东西。”   “可晚上这么冷,你要冻病的!”   明若柳默默翻了个白眼,她坚持道:“晚上我盖那两层薄纱被,再搭件厚衣服,不会冷的。”   “那薄纱被那么透气,怎么能御寒?!”顾琢斋不同意。   这个榆木脑袋没救了!   “我说可以就可以!”明若柳烦躁不已,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顾琢斋不明白她今晚怎么有这么大的气性,他抱着被子站在她房门口,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明若柳发过火,看到他这有些慌乱的模样,心里又涌出了一股愧疚。   “你把被子放你房里,先来吃饭吧。”她轻声说着,起身为顾琢斋盛饭。   小屋里的气氛骤然变得奇怪,顾琢斋放好被子回到客厅,端起碗来闷头吃饭,不晓得自己应不应该说话。   明若柳颇是后悔刚才凶了他,可这个呆子死活弄不懂她的心思,她又气闷不已。   顾琢斋趁着夹菜的时候看她一眼,小心问道:“阿柳,你是不是生气了?”   他不应该问自己为什么生气吗?怎么还在问自己是不是在生气了?她生气的都这么明显了,他难道都还没看出来?!   “我没有。”明若柳面无表情地回答。   顾琢斋这时候还看不出她生气那就是个傻子了,可他真的不明白她是为什么生气。   他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夹了块肉放进明若柳碗里,当作是示好。明若柳讶异地瞧他一眼,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这个呆子。”她低低嗔了一句。   “我是呆。所以你哪里不高兴,不要自己生闷气,要同我直说。”顾琢斋放下心,笑着同她说。   明若柳也晓得自己刚才不分青红皂白,让他受了委屈。此时见他不但不生气,反而仍是温言软语,不由感到不好意思。   吃完饭,夜色已十分浓重。两人靠在客厅里的熏笼旁随意讲着话,外间寒冷刺骨,山风呼啸凛冽。而木头搭成的房子里温暖惬意,时不时传出数声低喁。   明若柳拉着顾琢斋的手,指尖轻轻勾勒出他掌心的纹路。   顾琢斋手指修长清瘦,指甲修得短而齐,手掌宽大平整,一看即知是个干精细活的手。他常年握笔,是以右手大拇指、食指、中指都磨出了一层淡淡的茧。   明若柳仔细看着他掌心阡陌纵横的细纹,努力回想着曾经在前朝宫里看过的一本手相书。   顾琢斋手心的几条掌纹深刻而绵长,她记不得具体的含义,但也大概知道这样是好的。可他无名指下有一条掌纹就像被刀斩过一样,非常突兀的断掉了一截。   明若柳伸指点在那断掉的地方,又翻出自己的掌心,想看看自己的掌纹,可她身为妖灵,掌纹随着力量强弱变化,根本没个定数,是以完全瞧不出个所以然。   顾琢斋东奔西跑了一天,此时难免犯困。明若柳扯着他的手看了半天,他困得撑不住了,便轻轻抽回了手。   “阿柳,天色不早了,早点休息吧。”他柔声劝着,打了个困倦至极的哈欠,只觉得一闭眼就能睡过去。   顾琢斋满脸倦容,明若柳也没有强拉着人不睡觉的道理。   顾琢斋起身走到她房门口,抱起椅子上放的那床被明若柳嫌弃的被子,向她送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明若柳只能点了点头。   顾琢斋一笑,将被子抱进房间,还顺便帮她铺好了床。明若柳倚在门口,看到他这副心无杂念、堪比柳下惠的正直模样,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   看来以后有机会,她还是得找狐狸精烟绯再讨教几招勾引男人的本事。   山中空寂,唯有偶尔一两声鸟鸣划破沉静的夜。   顾琢斋这些日子心里记挂着画,每夜就是躺在了床上,也仍是满脑子都是画,翻来覆去得睡不着。不知道今天他是累得狠了,还是晓得纸笔都在明若柳那里,自己急也无用,竟然头一挨枕头,就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待他醒来,已是天光大亮。他睡眠浅,在天宁巷时,他几乎每早都是被巷子里的嘈杂声响吵醒。这日他一觉睡到自然醒,便觉得神清气爽。   他打开房门,见到客厅的饭桌上放着有热气腾腾的清粥小菜,心里霎时漫起了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   父亲去世后,他与母亲搬到天宁巷相依为命。仆从散尽,囊中羞涩,他母亲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只能学着洗衣做饭,可这些事情实在不是她会做的,她尽心尽力地照顾顾琢斋,却仍然把生活打理得一团糟。   她从小学得是如何打理一个大家族,如何做一个能与丈夫琴瑟和鸣的妻子。她能和丈夫酬对诗词、能懂得他的抱负、能替他打理好庞大家族里盘根错节的关系,可她不知道做饭要放多少盐、洗衣要放多少皂角,更不知道怎样和人为了几文钱讨价还价。   顾琢斋不止一次听到母亲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把自己关在房里哭。   那时他小,并不懂得她眼泪里真正的含义。后来等他长大,他才终于明白母亲为什么在病重时,会偷偷倒掉他东拼西凑到处求人借钱买来的药。   想到母亲去世前抓着他的手时那愧疚含泪的眼睛,顾琢斋心口一阵发闷。   明若柳端着盘香喷喷热乎乎的银丝卷走进房里,看到顾琢斋愣愣地站在门口,不由感到奇怪。   “你在那儿发什么呆呢?”她不明所以地问。   她的声音清脆得如出谷的黄莺,将顾琢斋从沉重的回忆里惊醒。   明若柳穿着身鹅黄衣裙,鲜嫩的颜色更衬得她肤白细腻,眉眼艳丽如画。背后的阳光洒落在她身上,她竟像一块剔透的琉璃。   她脸上轻快的表情和衣襟上沾染着的甜热的食物味道,一下子将顾琢斋心里那片灰黑色的云翳吹得烟消云散。   “没什么。”他勾唇笑了一笑。   明若柳漫不经心地耸了一下肩膀,便催促他快来吃早饭。 第66章   明若柳将顾琢斋拐进山里,就是为了不让他碰笔。她两日间带着顾琢斋漫山遍野的逛,每日早上出门,及至日落才回小屋。   顾琢斋虽然就长在离这山不远的小镇上,倒还真的不知道这山里原来藏着有那么多风景曼妙的地方。   譬如说山西面靠近山顶处有一块平整的巨岩,天气好的时候可将整个浮桥镇尽收眼底。   从山上望下去,纵横的河道将浮桥镇划成几块不规则的区域。秋天澄澈,晴空上稀疏飘着几条长云,广阔的天与平原遥遥连在一处,一条泛着粼粼波光的河水蜿蜒九曲穿城而过。   顾琢斋想要将这旷远的一幕画下来,却可惜没随身带着写生用的画箱。   今早他本来是想带着画具的,可明若柳死活不让。   “阿柳,我手痒。”他无奈地同明若柳抱怨。   他这语气里有几分委屈,明若柳忍不住好笑。她原是圈着他胳膊靠在他身上的,听他如此说,她便仰起下巴搁在他肩上,伸手将他的脸扳向了自己这边。   “说好了到山里来是陪我消磨时光的,既然是消磨时光,你就只许想着吃、逛、玩三件事情,别的事情一概不许想!”   顾琢斋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想?   离开宴只剩三天,山中岁月虽然逍遥,但他仍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难道他真的要拿被言老批得一无是处的那幅画去赴宴?可那幅画他自己都不满意,更不觉得能靠它拔得头筹。   顾琢斋只要想到自己这辈子可能只有这一次翻身的机会,而现在还在这里无所事事,便烦躁不已。   他随手拔起地上的一根枯草,没精打采地问道:“阿柳,我们下午做什么?”   他期盼着明若柳说下午回家休息,明若柳却是说道:“这山里有个小湖,我们下午去那儿逛逛。湖边住了一户人家靠打渔为生,我们还可以借个小舟,泛舟赏景。”   顾琢斋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我们回去好不好?”   “怎么,你累了?”明若柳关切地问,还以为他在外面跑了两天,觉得身体有些吃不消。   顾琢斋垂下头,闷闷不乐道:“我想画画。”   “不可以。”明若柳想也不想,立时一口回绝。   “为什么!”顾琢斋心里的烦躁像波涛一般汹涌地向上翻滚。   明若柳抬眼觑了眼他那不大好看的脸色,心中一合计,当即放柔了声音,反将一军。   “你不想陪我了吗?”   “没有!”顾琢斋马上否认,慌忙解释道:“只是……只是这几天都没碰笔,我有点心慌。”   明若柳得寸进尺,强词夺理道:“你不信我,才会心慌”   顾琢斋不妨她忽然说得这么严重。   “我没有不信你!”   明若柳缩进他怀里,圈住他的腰,娇娇气气地同他说:“那你就陪我好好逛一逛,横竖就剩这一晚上,明天就下山了。”   她这模样楚楚动人,乖巧可爱,顾琢斋一面为她这依恋的举动感到高兴,一面又隐隐觉得自己被她带到了坑里。   “风大,我有点冷。”明若柳蜷在他怀里小声嘟囔。   她这娇娇软软的一句话彻底打消了顾琢斋隐约的疑虑。顾琢斋抬手将她严严实实地裹进怀里,低头看到她水清清的双眸,霎时什么顾虑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吃过午饭,两人小憩了会儿,睡过一觉,顾琢斋总算意识到自己早上是哪里着了明若柳的道。他暗骂自己为美色所迷,下定决心下午不管她怎么撒娇软语,他都要不为所动地找她要回画箱。   他走进明若柳的房间的时候,明若柳还在对镜整理妆容。明若柳从镜子里看到他,当即嫣然一笑,说道:“我就快好了,你在外面等我等。”   顾琢斋想跟她说自己不想去了,见到她这兴冲冲的模样,又觉得话有些说不出口。   “怎么了?”明若柳仔细从首饰盒里挑选着花钿,抬眼从镜中看到他迟疑的神色,便如此问。   顾琢斋不忍浇她冷水,他挣扎了一会儿,最后却是问道:“要不要我来帮你贴花钿?”   话一出口,他便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顾琢斋,你真是没救了!   “好呀!”明若柳当然乐意他同自己亲近,她惊喜答应着,马上起身将他拉进了房间,生怕他反悔。   顾琢斋没接触过女子的妆饰之物,此时见到她胭脂首饰摆了一桌子,不由有些局促。   他拿起装花钿的小盒,问道:“你要贴哪一个?”   “来来回回就这么几个,都贴腻了。”明若柳拨弄着,不满意地撇了撇嘴,   顾琢斋不晓得这些有什么差别,他瞧见明若柳随手搁在梳妆台上的画眉细笔,心思一转,提议道:“不如我用胭脂帮你画一个?”   明若柳眼神遽然一亮。   “好!”她笑眯眯地一口答应,随手将笔塞到了顾琢斋手里。   顾琢斋将笔头洗净,再将殷红的胭脂调匀,然后沾了一点红色给明若柳在额上画花钿。   两人凑得极近,呼吸相闻。明若柳不知道他给自己画了个什么形状,又不敢乱动,只得由他抬着自己的下巴。   额上传来凉丝丝的细腻笔触,明若柳抬眼偷偷看顾琢斋,顾琢斋专心致志,她却不禁红了脸。   顾琢斋画到一半,才察觉到明若柳的脸染上了层娇艳的绯色。明若柳容貌艳丽,此时清润的眸子水光潋滟,更显得明媚娇俏。   “快好了。”他不自在地说着,发觉自己声音有些喑哑,连忙掉开脸,欲盖弥彰地握拳轻轻咳了一声。   “那你快画啊。”明若柳拉着他衣袖催促,听到自己这声儿比之平常不晓得要柔媚多少,脸更红了。   顾琢斋强定心神,继续给她画花钿。明若柳羞赧垂下目光,两人默然无声,却都觉得这气氛实在暧昧得要命。   好在顾琢斋虽然紧张,手却依然是稳稳当当,他画完,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方甚为满意地笑道:“好了。”   明若柳立即转向了铜镜。   一朵柔媚的芍药在她雪白的额间灼灼盛开,人面花容相交映,更衬得她眉眼妩媚灿烂。   “好看。”她高兴地称赞,满意得不得了。   “你喜欢就好了。” 顾琢斋搁下笔,亦跟着笑了起来。   明若柳含笑看他一眼,打趣道:“以后你要缺银子,别给吴掌柜抄书了,去东街给那些夫人小姐画花钿,保证日进斗金。”   她这话说得荒唐,顾琢斋哑然失笑,忍不住抬手轻轻捏了捏她下巴。   “我只给你画。”   明若柳脸面骤然一热,她似娇似嗔地打了他一下,转过身开始收拾满桌狼藉的脂粉首饰。   顾琢斋倚在梳妆台边,明若柳额上的芍药被午后微斜的阳光一照,更显艳丽,她唇边噙着抹似有若无的笑,美艳到动人心魄。   顾琢斋甚至觉得她美得似妖。   “阿柳,你有没有读过《牡丹亭》?”他忽然问。   “当然读过。”明若柳得意地挑了一下眉头,读四书五经她读的昏昏欲睡,这种才子佳人的话本儿她倒是读得津津有味。   顾琢斋望着她的脸,笑道:“杜丽娘成为游魂之后,夜会柳梦梅。柳梦梅见到杜丽娘后的一句唱词,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明若柳摇了摇头。   顾琢斋深深瞧她一眼,移开目光悠然而吟:“呀,何处一娇娃,艳非常使人惊诧。”   明若柳一怔,低下头笑了起来。她起身圈住他脖子,笑得得意非常,“你直说我长得好看不就完了吗?”   顾琢斋笑而不语。   这种话他直说是说不出来的。   两人到明若柳说的那座小湖时,天色近晚。夕阳下光融平静的湖面好似一块琥珀。一叶扁舟横于湖岸,而湖边不远处有一座小屋,应是明若柳说的渔户家。   顾琢斋敲门准备借船,门应声而开,门里站着一个十五六左右,皮肤黝黑的少年。   少年身材挺拔精壮,眼神十分锐利坚定。他看到门外站着的一男一女,有几分吃惊。他扫过顾琢斋,目光停留在明若柳身上,脸色微妙一变。 第67章   顾琢斋没察觉到少年的异样,他抱起双拳,温文尔雅地向他行了一个礼。   “小兄弟,我两人听闻此处风景优美,特地慕名前来。我们想乘舟赏景,不知道你方不方便将小舟借与一用?”   顾琢斋这通话说得文绉绉的,少年嫌弃地皱了皱眉头。   “你们爱用就用。”他粗声粗气地回答。   顾琢斋见少年一直半开着门站在里间,警惕的神情没有半分放松,便晓得他不喜欢有人叨扰。他再三谢过后,便转身走向小舟。   明若柳故意落在顾琢斋身后几步,她回过头,果见那少年在盯着自己。少年碰上她别有深意的目光,不但不避开,眼神反而更加锐利。   明若柳微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   少年一怔,紧绷的神情骤然放松,他迟疑地向她颔了一颔首,关上了大门。   明若柳再回过头,脸上的神色已恢复如常。   这个少年是个黑鱼精。   有一次南煌到山里来采花,无意中发现了这个藏在山中深处的湖泊。湖面上弥漫着淡淡的妖气,南煌好奇心起,便化为原形守在树丛中,想要瞧瞧在这儿修行的是个什么妖怪。   等到傍晚,等来了这只黑鱼精。   许是晓得这地方不会有人来,那黑鱼精一踏入这个山坳,就放松地化成了半人半鱼的骇人模样。一般会这样做的大半是能化为人形没多久的妖精,南煌暗自好笑,从草丛里一跃而出,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同这黑鱼精厮打了起来。   他是猫妖,而且已经三百来岁,这只化成人形才将将半年的黑鱼精当然不是他的对手。黑鱼精被南煌摁倒在地,正认命地以为自己要命丧此处时,南煌哈哈一笑,松开了爪子。   “小黑鱼,你也太不小心了些!出门去,留下的妖气不收敛。回家来,妖的模样也不遮掩。怎么?你真当这地方不会被人找见?”   小黑鱼被他说得面红耳赤。   这湖吸收山间灵气、日月精华,他生于斯长于斯,无意在一个月圆之夜感灵成妖,有了灵识。他在这儿修炼五十年,终于修成人形。   修成人后,他不想离开这地方,又对人的生活十分感兴趣,便在湖边盖了间小屋,学着人一般打渔卖钱,还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游玄。   游玄淳朴稚嫩得很,南煌对他颇有好感,他将他从地上拉起来,一边给他拍身上的土,一边苦口婆心地叮嘱道:   “人间险恶,你既然要做人,就要完完全全做个人。你今天是好运碰到了我,可你想想万一是碰到了哪个道士大妖呢?”   南煌是游玄上岸之后碰到的第一只大妖,南煌力量强大,而且对他这般掏心掏肺,游玄心生敬佩,便将他视如兄长。   南煌自然是不介意多一个崇拜自己的小弟的,从那以后他每次进山里,都会来找游玄一聚。明若柳知道他在山里交了一个小朋友,也曾说要与他一起来找游玄玩,却一直被种种事情绊着,没能与他见上一面。   今天总算是见过面了。   顾琢斋已经解开了小舟,明若柳快步走过去,拿起岸边的长篙,好玩地晃来晃去去,顺口问道:“你会撑船吗?”   顾琢斋笑着点了点头。   “你会?!”明若柳惊喜不已,忍不住打趣道:“我还以为你只会读书呢!”   顾琢斋扶着她上小舟,从她手里接过长篙,悠悠一杆将小舟撑向湖中,熟练地掌握着平衡,故意问道:“结果呢?发现我除了读书,还会什么?”   明若柳不好意地笑着看了他一眼。   “结果发现你还会骑马、还会撑船,我本以为你除了能拿笔,别的是什么事情都做不了的。”   “你也将我想得太废物了一点。”顾琢斋无奈地摇了摇头,“礼、乐、射、御、书、数,书院里除了读书,六艺也是要学的。”   明若柳怎么也想象不出顾琢斋挽弓射箭的样子。   “你真的会射箭?”她怀疑地问。   顾琢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她到底对他是有多大的偏见?   “比肯定是比不过正卿的,但是当时院里考试,他是第一、我是第二。”他有几分得意地说着,见小舟已经到了湖心,便放下了长篙,与她对面坐了下来。   “我不信!”明若柳撇了撇嘴,笑着拉过他的手,见他手掌一片平滑,就如得了把柄一般,抢声质问道:“你要是会射箭?手心怎么会一点茧都没有!”   “你也不想想我都从书院出来多少年了,平白无故的,哪有拿弓的机会?”顾琢斋从容回答,好笑地抽回了手。   明若柳恍然,得意洋洋的神情一下偃旗息鼓,她这吃憋的表情甚为可爱,顾琢斋伸手轻轻捏了捏她柔嫩的脸颊,笑着问道:“不过你怎么知道是在掌缘长茧?难道你也会射箭?”   明若柳猝不及防他如此问,心猛地一跳。   她知道,是因为江焕是宫中侍卫,天天练骑射,练出了一手的茧。   她镇定下神色,搪塞道:“我小时隔壁住的是位做弓的大叔。”   “原来如此。”顾琢斋不疑有地答应,仰面躺了下来。   太阳已经落到了树梢下,照得西面一片绯红,而月影东升,东面恍若清晨,灰蓝的天光照到平静无波的湖面上,澄透的水色天光融为一体,有种秋日特有的寒凉疏冷。   顾琢斋枕着两手,望着昏蓝的傍晚天空,又不禁想到了请柬上的词。   “行云却在行舟下,空水澄鲜。俯仰留连,疑是湖中别有天。”   他想着想着,没忍住小声地喃喃念了出来,明若柳惬意地依在舟边,听到他还在想着那事儿,不由皱起了眉头。   “不许念了。”她娇嗔地伸手过去扯了扯顾琢斋的衣角。   顾琢斋坐起身,夜色朦胧温柔,他不能再像白天那般清清楚楚地望见明若柳五官,但她如落了星的眼和鬓边闪烁的步摇,莫名给了他一种清澈动人的感觉。   夜色越来越浓,明若柳趴在舟边,低头看着蓝到发黑的水面,意兴阑珊地叹了口气。   “看不清了。”她轻声说。   顾琢斋一时没反应过来。   “什么?”他不解地问。   明若柳回头朝他莞尔一笑,解释道:“太暗了,我的脸都看不清了。”   她穿着身柳青色的衣裳,光滑细软的绸缎衬得她娇小的身形别有一种纤细雅致的美感,她斜斜靠在舟边,在这如笼了层烟雾的湖面上,就如一枝垂柳般窈窕清丽。   顾琢斋心里漫上股难以言喻的感觉,他好像在这片静谧中抓住了一点虚无的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没抓住。   皎洁的月亮一点一点升起来,霜白的月光洒下来,湖面如镀了一层银,反而亮了一些。月亮倒映在水面上,随着微澜颤颤巍巍地晃动。明若柳玩心大起,想要将小舟撑到月亮那儿去。   她一站起身,小舟立时激烈地摇晃起来。明若柳吓得站定不敢动,顾琢斋连忙横过长篙,在小舟两侧轻点,维持着平衡。   小舟总算又平稳下来,明若柳本想试着自己撑篙,但此时已经完全没了这个胆子。   “划去月亮那里。”她乖乖坐下,还是选择使唤顾琢斋。   顾琢斋猜出她的心思,忍不住勾唇笑了。明若柳恼羞成怒,轻叱:“不许笑!”   “我就是笑,你又能拿我怎样呢?”顾琢斋忍着笑揶揄道。   现在在湖中,明若柳可完全奈何不了他。   明若柳万没想到如今顾琢斋也有作弄她的胆子了,但他说的不错,她的确不能拿他怎样。她被哽得一句话说不出来,顾琢斋笑了笑,还是先退了一步。   “想学撑船么?”他问。   明若柳眼前一亮,连忙点点头。她小心起身走向顾琢斋,顾琢斋把住她两手,教她如何撑杆。   明若柳一点即通,不过多时就大概掌握了撑船的诀窍。她撑得兴起,顾琢斋先还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护着,后来看她越来越熟练,干脆坐了下来。   湖上银波粼粼,明若柳撑着一竿长篙,清冷的月光洒在她艳丽的眉眼上,竟有种冲撞又极致的美丽。   夜色浓蓝,月光皎皎,明若柳长衫长裙,撑着长篙立在湖中,恰如从仕女画中走出来的倾城绝色。   顾琢斋怔然望着她额上自己画的那朵芍药,被她的眉眼吸引得移不开目光。   明若柳划到月亮旁,放下长篙,弯下身子玩闹似的伸手轻轻拨了水面里那轮皎洁的月亮。水面随着她这个动作泛起皱褶,荡漾开去。   “可惜捞不起月亮。”她笑盈盈地看向顾琢斋,颇为可惜地说。   水光映照在她明艳的脸上,顾琢斋被她粲然的笑容晃花了眼,一副长卷跳进他脑海,他蓦地变了脸色。   “我晓得了!”他激动地合掌一拍,这些天来堵在心里的郁闷和纠结一泄而出。   他总算是晓得要画什么了。   明若柳被他吓了一跳。   “什么呀!”她莫名其妙,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顾琢斋分外轻松地扬唇一笑,他不回答她的问题,却是侧身拿起了原来就放在小舟上的葫芦。他舀了一瓢湖水,将之送到了明若柳眼前。   “看。” 第68章   明若柳不以为然地看向葫芦,待看到葫芦中倒映着一轮皎皎明月,立时惊喜地望向顾琢斋。   “这就叫‘掬水月在手’。”顾琢斋笑着将葫芦塞到了明若柳手里。   明若柳噗嗤一笑,信手将葫芦中的水飞洒出去,无数晶莹的水珠落在湖面上泛起点点涟漪,她狡黠问道:“那这又叫什么?”   顾琢斋想也不想便说:“大珠小珠落玉盘。”   明若柳还想想个什么法儿考考他,她低眉思忖,可无奈实在没读过多少书。顾琢斋瞧着她这搜肠刮肚的小模样,忍不住笑道:“别想了,你这就叫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   “你!”明若柳气急,又因为不学无术没办法反击,只能干脆上手打人。   小舟左摇右晃,顾琢斋哭笑不得,连忙将没轻没重的明若柳扯进怀里。明若柳犹自不乐意地挣扎,顾琢斋怕船真的翻了,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教训道:“别闹了!小心落到水里去!”   他认真低沉的声音飘进明若柳耳朵里,她耳朵一阵发热,没了继续闹腾的胆量。   船恢复平稳,在湖中心缓慢地打着圈儿,怀里的人乖乖趴在胸口没了方才嚣张的气焰,顾琢斋悄自勾唇笑了。   “老实了?”他低声问。   明若柳倚在他胸口仰起头,细声细气地控诉:“你欺负我。”   她的眼神被泠泠的月光衬得愈发灵动清澈,顾琢斋心一空,无奈笑着摇了摇头。   “我不敢。”   明若柳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顾琢斋这人看上去温温柔柔、文文弱弱的,实际上却一点都不好欺负。他心里有一条不知道是怎么划的线,在线的这一边他可以无限容忍,但是线的另一边却是一点让步都不可能。   不过好在他的这条线在她这儿划得无比宽容。   山里夜间温度降得十分快,更莫论在这湿冷的湖上。明若柳玩得差不多了,也怕顾琢斋冻病,便提议回去。   两人回到小屋时已近二更天。第二天就要回集芳堂,两人早早收拾好东西,各回各屋睡觉。明若柳想着这就是与顾琢斋独处的最后一夜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可不知道下一次有这么好的机会是何年何月了。”她惋惜一叹,侧身翻向床里,正准备胡乱睡去,忽然听到了隐隐的雷声。   下雨了?   她起身推开窗户,才感受到飘摇的细细雨丝,天边便飞过了一道亮白的闪电。雷声由远及近地轰隆隆咆哮而来,震得人心里发麻。   轰!   一声巨响炸过,明若柳吓得一颤,雨水瓢泼似地砸下,在屋顶砸出噼里啪啦一阵急响。   屋外电闪雷鸣,她心念一动,草草披上了一件外衣。   老天都在帮她,她怎么可以白白浪费掉这次机会?!   她点亮油灯,打算前去投怀送抱。走到门口,她想了一想,果断将外裳扯下一边肩头,露出了里面薄纱的里衣。   她就不信顾琢斋真能坐怀不乱!   大雨磅礴,明若柳站在顾琢斋门前,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顾琢斋马上就来开了门。   方才的雷声雨声,早把他从睡梦中惊醒。   豆大的烛火随风摇曳,照得明若柳艳丽的脸庞在黑夜里明明暗暗。顾琢斋一见她这衣衫不整的模样,立时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   明若柳轻咬下唇,做出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雷声太响了,我害怕。”   顾琢斋慌乱看她一眼,没说什么,却是帮她扯上了她才从肩头拉下来的衣裳。   “别着凉了。”他低低说着,眼睛却不敢看她,只是盯着地面。   明若柳的满心旖旎瞬间没了大半。   恰在此时,一声爆响的惊雷从天边响过,将两人吓得同时一哆嗦。   雨下得愈发急骤,明若柳望向顾琢斋,颤声道:“太吓人了,我不敢一个人呆在房里。”   顾琢斋抬眸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心一阵一阵的发紧。他僵硬地站在原地,不晓得自己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难道他要将她请进房里?   可这三更半夜的,他这样做同登徒浪子有什么差别?但话说回来,现在风雨交加,确实有几分吓人,他直接将她打发回去,未免也太不近人情。   顾琢斋的纠结犹疑在脸上表露无疑,明若柳觉得他这样的书呆子,想的越久越是不可能让她进屋,一阵沁凉的风吹过,她趁势打了个喷嚏。   顾琢斋如梦方醒。   他见她胡乱披了件外裳,光着脚站在地上,冻得瑟瑟发抖,连忙开门将她拉进房中。   “快去床上。“他接过油灯,皱着眉头叮嘱。   这么冷的天,她怎么穿得这么单薄就跑来了?   明若柳强压下唇角的笑意,迅速上床裹上了顾琢斋的被子。顾琢斋将烛火挑亮,笼上纱罩,影影绰绰的灯光柔和地照亮了卧室。   他披上件厚衣裳坐在床边,拉过明若柳的手,明若柳的手冰凉,他不禁叹了口气。   “鞋也不穿,你也不怕生病。”他捂着她的手,对她的粗心大意颇是无奈。   “我害怕嘛!”明若柳笑嘻嘻的,对他的担心不以为意。   她脸上哪有半分害怕的意思?顾琢斋默默笑了笑,并不去戳穿她这显而易见的小心思。   明若柳蜷成一团裹在他被子里,只露出一张俏丽的小脸。被子上留着的顾琢斋身上的温度和味道,让她安心不已。   雨越下越大,明若柳拉着顾琢斋东扯西拉,大有秉烛夜谈的架势。顾琢斋强打起精神同她讲笑,可现下已是三更半夜,他同她山上山下跑了一天,难免犯困。   他困到睁不开眼,靠在床边强撑着一下一下点着头,勉强留有一丝神智时不时应上一声。明若柳忍俊不禁,轻轻推了下他肩膀。   “你困啦?”她柔声问。   顾琢斋几被明若柳一推,立时惊醒,他困倦得揉了揉眼睛,迷糊说道:“不早了,要不先睡吧。”   明若柳含羞带怯又期待无比地点了点头。   顾琢斋温柔笑笑,起身放下勾着的床帐,吹熄烛火,却坐到了书桌旁的椅子上。   明若柳在床上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她一把掀开床帘,本想直接质问他为何不上床,又觉得这样问太过直接,便勉强咽下了已经滚到舌尖的话,转而问道:“你坐在哪儿干什么?”   她一双星眸在黑暗的房里清亮闪烁,顾琢斋拢了拢披在身上的厚衣服,温和笑道:“你睡吧,我今夜就在这椅子上凑合一宿,横竖明天就下山了。”   明若柳憋不住了。   “为什么?你不是困了吗?”   她读了古往今来不知多少的话本子,听狐狸精讲了一百多年的风流韵事,这时她才发觉自己还是弄不懂男人。   不,也许自己弄不懂的不是男人,而是顾琢斋。   顾琢斋倒是觉得她这话问得奇怪,他主动回避,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他们又没成婚,怎么好睡在一张床上?   他不明白为何明若柳看着有点生气。   “这椅子上足够休息了。你快睡吧,天色不早了。”他喏喏而言,怕说多错多。   明若柳听到他这话,只觉得自己是个傻子。   “上来。”她咬牙切齿地说,不想再同他废话。   顾琢斋一僵,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话。他赶紧低下头,假装是嘈杂的风雨声盖过了她的声音。   他装傻装得太过蹩脚,明若柳心头噌地烧起了一把火。   她掀开帘帐,直接走到顾琢斋面前,顾琢斋慌张站起身,不自觉向后躲了两步。   明若柳更气了。   “你躲什么?”   夜风吹过,她身上穿着的薄如蝉翼的轻薄纱衣随风轻舞,如被吹动的流云。虽然她勉强也算穿得整整齐齐,但里衣贴身,她姣好玲珑的曲线一望无疑。   顾琢斋心慌意乱,摆弄了一下放在桌上的书,又摸了一下后脑,窘得手足无措。   “我……我没躲。”他气短地回答,耳垂烧得滚烫。   幸好没点灯,他万幸地想。   明若柳眼眸一闪,收敛了周身咄咄逼人的气势,望着顾琢斋的一双眼瞬间温柔得掐得出水。   顾琢斋一惊,心内暗叫不妙。   “你……”他慌乱地不知该说些什么。   明若柳妩媚含情地一笑,伸手轻轻勾住了他的衣带。   顾琢斋的心霎时跳漏了一拍。   “阿柳!”他像被火灼到了一般,破天荒地有些粗暴地甩开了她的手。   明若柳一弯嘴角,毫不退让地向他欺进一步,脆生生地说:“你要是不到床上来,我回去就告诉别人你轻薄我!”   顾琢斋一刹愕然。他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白净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这算是个什么事儿?!哪有她这样的?!   “阿柳,你……你别……”他弱弱地向后又退了一步,想要让她冷静一些。   “我说到做到。”明若柳才不想听他和自己讲道理,她一挑眉,打断了他的话。   顾琢斋神色难明地深深瞧了她一眼,他信明若柳真能做出这样的事儿。   明若柳粲然一笑,径直伸手勾住了顾琢斋脖颈。   “脚冷,你抱我过去。”她咬着他耳朵,轻轻柔柔地同他撒娇。   顾琢斋知道自己根本没得选,他挫败至极地叹口气,打横将她抱起,向床榻走去。 第69章   顾琢斋抱着明若柳走到床边,低头看到她窃喜的小表情,忽然就起了点儿逆反的心思。他想了一瞬,没好气地将吊在自己脖子上的娇小美人轻轻扔到了床上。   明若柳不妨突然被顾琢斋抛了出去,她一声惊呼,不管不顾地抱住他不撒手,将他拽得失去平衡,猛的往前栽倒。   顾琢斋眼疾手快地撑在床上,好歹没完全严严实实地压到明若柳身上。明若柳一点儿不慌,她笑眼盈盈地勾着他脖子,一双水眸里光华流转。   她本就生得明艳妩媚,现下这娇纵得意的模样更是勾魂摄魄,顾琢斋失神一瞬,视线不自觉移向了她无意中露出的雪白的肩头。   纱衣滑下大半,明若柳青丝散乱,肤色雪白莹润,露出来的锁骨小巧精致,顾琢斋忽而就感到口干舌燥。他紧张地想要站起身,却不想明若柳手上用了几分力气,搂住他脖子不肯放手。   “放开我。”他仰头竭力与身下放肆的少女拉开距离,声音有点儿发紧。   明若柳眼中笑意更浓。   “不,放。”她轻轻巧巧地说着,得寸进尺地撑起身子在他颈边亲昵地蹭了一下。   顾琢斋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轰的一声冲向了脑子。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用力地一把推开明若柳,飞快地转过了身。   他心里激动,下手便有些重,明若柳猝不及防被他推到床上,一下懵住了。   他推开了她?他竟然推开了她?!她都这样了他还能推开她?!   明若柳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一时间现了原形吓到了他。   明若柳遽然抬眼看向满脸别扭、死盯着地板的顾琢斋,心里竟然燃起了莫名其妙的斗志。   园子里的那些狐狸精蛇妖狸猫精,一个个仗着自己通人性,时不时就要笑她们这些草木成精的空有一张好脸,内里却是块木头。   烟绯这些年勾引的男人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凭什么她勾勾手指,那些男人就心甘情愿地为她生为她死,而她勾引一个顾琢斋都不成功?   今天她要是铩羽而归,丢的不仅是她自己的脸,更是园子里芍药桃花白梅这些小姐妹的脸!   “你给我过来!”她气急败坏地扯过顾琢斋。   她这下用了大力气,顾琢斋被她扯得一趔趄,他跌倒在床上,还没反应过来,明若柳就翻身坐在了他身上。   明若柳好看的眼睛里浮着薄薄一层怒气,更显得灼灼发亮。顾琢斋被她这气势震住,心里有点发怵。   “阿柳……”   他才来得及弱弱叫出她的名字,明若柳就不客气地吻过来,封住了他的嘴。   “唔……”顾琢斋低低地闷哼一身,想要推开腻在自己身上的人,却发现她贴得更紧了。   明若柳生疏地在他腰间一阵乱摸,不给他拒绝的机会。顾琢斋昏然搂住明若柳,拼命留下的清明在她这个馥郁浓烈的吻里一寸寸崩塌殆尽。   明若柳的腰不足一握,他将手放在她腰侧,感受到手下细腻柔滑的触觉,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渴望悄然攫住了。   顾琢斋的手烫得明若柳心底漫起一层层异样的感觉,她不及细想,匆乱扯开顾琢斋的衣襟,顾琢斋压抑地叹了一声,捉住了她的手。   他眸中隐隐燃着的情绪让明若柳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我不是圣人。”顾琢斋沉沉看着她,声音喑哑。   明若柳瞬间懂得了他这句话里警告的意味。莫名的,她心底生出了一星慌乱。   顾琢斋掉开脸,悄悄深吸一口气,想要让自己冷静。   余光里净白的纱衣轻动,他眼眸一暗,心里就像砸下了一块千钧的巨石。他愣愣看着垂落的纱衣,似是明白了些什么,又似是完全不明白。他迟疑一瞬,望向了明若柳。   明若柳鼓足勇气直视着他的目光,可方才因为情动而绯红的脸此时白的就像天边溶溶的月光。   她强撑着若无其事,可顾琢斋不是不懂她的挣扎。他知道她是愿意的,但觉得自己如若对她的这一点犹豫视若无睹,也未免卑鄙。   他皱了一下眉头,捞过被明若柳扔掉的纱衣,打算给她穿上。却不想他才拿起衣服,就被明若柳一下伸手打落。   他一愣,心里被强压着的火失了控,漫天漫地地烧了起来。   天旋地转,明若柳只觉得不过一眨眼,自己就被顾琢斋压到了身下。   我完了。   她看着顾琢斋眼中的暗色,也没想到这时候脑子里冒出的竟然会是这三个字。   顾琢斋的目光从她的脸慢条斯理地缓缓下移,没了方才的退让躲避,他这从容而压抑的神情让明若柳的心像打鼓一样的敲了起来。   她明明不过只是脱了纱衣,里面的衣裙还穿得好好的,可他的眼神就让她觉得自己已经不着寸缕。   她慌乱侧过脸,不敢再看顾琢斋,可顾琢斋轻轻捏住了她下巴,不肯让她逃。   明若柳彻底慌了神。   “你……”她娇娇怯怯地说,声音颤得不成模样。   顾琢斋以彼之道还之彼身,低头吻住了她。他还给她的,除了这个吻,还有在她身上撩起的串串火星。   明若柳意乱神迷,脑子里满是今夜霜白月色下的那汪丝绸般的湖水。她觉得她好像就是那泓湖水,而顾琢斋就是在湖面上吹起点点涟漪的风。   她越迷离乖顺,顾琢斋越是难以自/持。他揽住她的腰,摸到她腰间松松系着的裙带,心重重跳了一下。   明若柳恍惚回过神,意识到顾琢斋的手放在哪儿,瞬间羞红了脸。   她浅浅呜咽一声,躲进顾琢斋了怀里。顾琢斋的吻婉转落在她眼角眉心,温柔熨贴。明若柳不争气地攀着他肩膀,浑身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   满帐旖/旎,窗外的潇潇雨声也冲不淡这纱帐里的缠绵情意。   顾琢斋轻轻扯散了她腰间的衣结。   可恰在这时,他瞥见明若柳轻轻屈了屈腿。   她是怕的。   消失无踪的理智在这一刻一下飞回了顾琢斋的脑子,他犹豫一瞬,停下在她腰间游移的手,将她紧紧摁进了怀里。   “阿柳……”他克制地叫她的名字。   明若柳抱着他的腰,能明确感受到他的激动和渴望,顾琢斋这声儿难耐而隐忍,她听着,心尖尖一颤,什么话儿都说不出来。   顾琢斋将明若柳又抱紧了三分,他埋在她颈边冷静了会儿,重重亲了一下她的额头,翻身躺倒在了床上。   他仰面躺着,以手覆额,呼吸虽然还有几分粗重,但显然已没了先时的杂乱。明若柳乖乖蜷在他身旁,安安静静地不说话。   说实话,在顾琢斋放开她时,她最先感受到的不是失落,而是逃过一劫的庆幸。   她默默系好衣带,小心翼翼地瞧向顾琢斋,看到他这说不上是难受也说不上是失落的表情,心里泛起了一点愧意。   毕竟是她先不要命地撩拨他的。   她闷不吭声地转过身,轻轻扯了扯顾琢斋的衣襟。顾琢斋放下遮在眼上的手,移目看到她这可怜巴巴的讨好神情,不禁感到好笑。   他坐起来一扯床头的棉被,蒙头将明若柳盖了个严实。   “睡觉!”他说着,自己侧向了床里。   明若柳扒拉下被子,不晓得他这是什么个意思。她挪到他身后,伸指戳了戳他后背,小声问道:“你生气了吗?”   顾琢斋没反应,她以为他当真生气了,便软软地向他道歉:“对不起。”   “没有什么对不起的。”顾琢斋转过身,把她拉进怀里,将下巴搁在了她头顶。   他没了先时的侵略感,明若柳知道他不会再做什么,也知道他这个拥抱里纯粹的含义。她任由他抱着,心踏踏实实落在地上。   “阿柳,你为什么会觉得对不起?”顾琢斋低头问她,他微蹙着眉头,似乎是对她这个三个字感到介怀。   明若柳在他怀里涨红了脸。   顾琢斋轻叹一声,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我没有生气,我有什么可生气的呢?你不必觉得抱歉,一点儿都不必。”他迟疑了一瞬,还是说道:“我不愿意……不愿意你会害怕,哪怕只有一点点,我都不愿意。”   顾琢斋的怀抱温暖而踏实,明若柳听着他在这浓浓夜色里温柔坦诚的话,鼻头骤然一酸,眼泪不由自主地漫了上来,她将头埋在顾琢斋胸前,抽了抽鼻子。   “怎么还哭了?”顾琢斋讶然地挑起她的小脸,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眼泪。   明若柳本来只是浅浅的泪意因为他这个举动一发不可收拾,她拉开他的手,将眼泪胡乱抹在他胸口的衣襟上,闷闷地说:“我后悔了。”   顾琢斋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   “后悔什么?”他不解地问。   明若柳不说话,只是眼泪汪汪地瞧着他。她含了泪的夜在夜里分外清亮灵动,顾琢斋忽而懂得了她的言外之意。   他哑然失笑。   “饶了我吧。”他苦笑着求饶,可不想再经历一次这样的考验。   明若柳抬手勾住了他脖子,“为什么?”   顾琢斋眯眼打量了一下尾巴又渐渐翘起来的明若柳,对她这毫不懂得收敛的脾气又爱又恨,完全没有办法。   “阿柳,书呆子很难绕过第二次弯的。”他自嘲笑道,转身背向了她。   明若柳一怔,脸面骤然一热,她轻笑着扑在顾琢斋背上,抱着他心满意足地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小顾,恋爱谈够了该做正事了!【拿起笔,在黑暗中伸出我无情的手掌~   讲真为了写出“思无邪”的感觉我真的写的满头大汗   然而我也不晓得有没有写出这种感觉==   希望有吧哈哈哈哈哈哈 第70章   顾琢斋第二天睁眼的时候,明若柳还没有醒,她窝在他怀里,手搭在他腰上,兀自睡得安稳。窗外的雨已经停了,顾琢斋透过从层层纱帐望到地上洒下的明朗日光,一阵恍惚。   他总觉得昨夜就如已经消失无踪的雨一般,或许不过是他的一场梦,可睡在自己臂弯里无知无觉的少女明明确确地提醒了他,一切都是真的。   明若柳明艳的脸在晨光里莹润柔亮,顾琢斋低头看着她,莫说动一下,就连呼吸也放得轻之又轻,生怕将她扰醒。   顾琢斋也说不出自己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感觉。他一面觉得每一刻都变得无限绵长和宁和,一面又觉得自己心里有一团激烈跳跃的情绪,让他恨不能马上将明若柳叫醒,去向她诉说自己的情意。   明若柳皱了皱眉头,顾琢斋以为自己不小心弄醒了她,不想她却是往自己怀里埋得更深了些。   顾琢斋忽而就感到了释然。   他觉得自己经历过的所有变故,遭受过的所有磨难,都被明若柳眼下这一个无意识的动作消融得干干净净。   他好像想明白了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也想明白了应该如何对待那残破不堪的过往。   上天没有抛弃他,它给他送来了明若柳,她不仅爱他,还救赎了他,顾琢斋一想到这点,便感到庆幸不已。   他知道如果不曾碰到她,自己会怎样潦倒无望地度过这一生。   “阿柳。”他无声地唤明若柳的小名,温柔而郑重。   屋外响过一串婉转啁啾的雀鸟鸣声,明若柳被鸟鸣声扰醒,她睁开睡眼惺忪的眼,恰好就看到了这一幕。   她迷迷瞪瞪的,脑子还没清醒,更不会想到顾琢斋在她睡着时想了些什么。清梦被扰,她不满地低低娇哼一声,埋头在顾琢斋胸前蹭了蹭。   “什么时候了?”她瓮声瓮气地问。   “不知道。”顾琢斋轻声答着,话里隐约有两分笑意。   明若柳想到还要收拾东西下山,顿时一阵头疼。她闭眼抱住顾琢斋,想要耍无赖。   “不回去了好不好?”   碧色的青纱床帐随着晨风轻摆,顾琢斋低沉的笑声从帐中隐隐约约传出来,说不出的旖/旎。他凑近明若柳耳边,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呢喃道:“不用急,以后这样的日子还多的很。”   他温热的气息扑入耳畔,明若柳一瞬清醒,她想起昨晚的事情,脸颊一下红了个透。   “讨厌!”她娇嗔一声,无甚杀伤力地瞪了他一眼,翻过身去不再理他。   顾琢斋晓得她性子懒散,还得且赖会儿床,便自己先去洗漱。   等一切收拾停当,已近晌午。后天就要开宴,顾琢斋急着回集芳堂将画赶出来,两人不等吃午饭,就忙着下山回家。   顾琢斋顺路将两床被子还给那对老夫妇,明若柳站在竹篱外等他,不想顾琢斋还了被子后,又被那老婆婆拉着说了好一通话。   他连连摆手,可那老妇人坚持拉着他,和蔼笑着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顾琢斋面露难色,最后还是回身走到了明若柳跟前。   “阿柳,婆婆想留我们吃顿午饭。”顾琢斋迟疑地同她商量。   明若柳第一反应就是拒绝,可她晃眼见到那站在门口的老婆婆殷勤期盼到有些可怜的神色,实在是硬不下心肠让她失望。   “行吧。”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她这回答出乎顾琢斋意料,他本以为她一定不会乐意在这简陋的农家吃饭的。   他发现明若柳好像除了对他、南煌、泛漪不嫌弃之外,特别抗拒碰别人的东西,也特别讨厌别人碰她。   他方才推拒了半晌,可这老婆婆热情得他实在挡不住,他只能来问问明若柳的意思。   昨夜下了一整晚的雨,从竹篱到门口的小径满是泥泞,明若柳一踏上去,便觉得踩了一脚肮脏的烂泥。   她竭力压制下心中翻腾起的不适,对老婆婆笑着打了个招呼。   “唉呀!”老婆婆亲热地拉过她的手,笑眯眯地对顾琢斋说:“顾相公,你娘子生得如花似玉的,与你可真是是天生一对!”   娘子?明若柳一愣,讶然望向顾琢斋。   顾琢斋白净的脸有些发红,他讷讷笑着答应老妇人的话,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他不想引人追问,来借被子时便干脆称是和娘子回山中小住,忘了带厚被子。   明若柳当然不会拆穿他,她听着那老妇人一口一个顾娘子的叫她,心里就像沾了蜜一样,甜滋滋儿的。   一顿饭下来,他们已经将老婆婆的生活了解的七七八八。   他们儿子当货郎,走南闯北的常年不在家,他们夫妻俩相依为命,靠着卖柴养蚕贴补家用,想要攒下五十两银子给儿子说个媳妇。   明若柳从修成灵体起,就一直生活在宫里。她见惯了锦衣玉食、一掷千金的达官贵人,来到浮桥镇做生意,主顾也都是些花钱如洒水的富贵人家,是以从来不晓得五十两银子原来对平常人家来说已经是一大笔钱。   从老婆婆家告辞出来,顾琢斋的情绪明显比早上低落了不少。明若柳不明所以,不懂这顿饭哪里让他不开心。   两人沿着山道下山,顾琢斋一路上一言不发,明若柳忍不住想要问个究竟。   “你怎么从老婆婆家出来,就一句话都不说了?”   顾琢斋苦笑着摇了摇头,不知应该怎样同她解释。他思忖一瞬,却是问她道:“阿柳,你知不知道绸缎铺收一两蚕丝多少钱?”   明若柳疑惑地摇了摇头,不懂他为什么会问自己这个问题。   顾琢斋无奈叹了口气,“养蚕人卖出一两蚕丝得到的银子,只能在市场上买到半匹粗麻布。而要缫出一两的丝,至少得要六两新鲜的蚕茧。”   明若柳有点能体会到他的意思,可她没不关心过人间疾苦,所以还是似懂非懂。   “年年道我蚕辛苦,底事浑身着桑麻?前朝如此,如今依旧如此。”顾琢斋憋闷不已,双手悄然捏成了拳。他吃饭时听到老婆婆说今天雨一停,她老伴儿就赶着进城去卖柴,霎时就觉得不是滋味。   说实话,明若柳不大能感同身受顾琢斋的愤怒,她是妖,人活得好与坏与她毫不相干,她也犯不着为凡人操心着急。   她一直认为顾琢斋和江焕的抱负是一件很没有意义的事情,他们以为自己的努力会让世道越变越好,却不知道历经百年千年,这世道好好坏坏、时好时坏,却从来没有越变越好。   但她知道这个话不能说出口。   “我一定要把握住这个机会。”顾琢斋近乎赌气一般地说着,大步流星地往山下赶。   他清楚哪怕自己满腹都是豪情壮志,可只要他没有办法取得功名,一切都不过是没有丝毫用处的牢骚罢了。   回到集芳堂,他不等休息一下,就不由分说地把自己关进了画室。明若柳早和他约定好,等下了山就再不干涉他用功,此时也只能由他去。   顾琢斋决定动笔重新画一副新的,干脆就住在了集芳堂。他如着了魔般废寝忘食、茶饭不思,画完最后一笔,他抬头看到微熹的天光,这才意识到今夕何夕。   一晚上没睡,现下他不但不觉得疲惫,反而十分清醒。   他强压下心中的激动,再三确认过画上的每一处地方,方小心翼翼地将画卷好放进画筒。准备好一切,他独自坐了好一会儿,紧绷的心弦才逐渐放松下来。   尽人事、听天命,他自问自己已经做到了能做的一切。   筋疲力竭的感觉从四肢百骸泛上来,考虑到下午就要去赴宴,顾琢斋打算回客房小睡几个时辰。天色还早,他以为明若柳还没有醒,却没想到他才拉开画室门,明若柳就推开了自己房间的窗户。   画室在西面小楼二层的尽头,明若柳住在东面小楼的最里间,两楼相对,画室的门恰好对着明若柳卧室的窗户。   明若柳昨夜守在窗户前也一夜没睡,她没有手眼通天的本领,只能注意听着对面的动静,来判断顾琢斋有没有忙完。   顾琢斋怔愣一瞬,便明白了她为什么反应这样快。深秋清晨的日光也带着寒凉的温度,顾琢斋隔着那浮动的光线,望着对面小楼明艳期盼的少女,心被狠狠撞了一下。   顾琢斋如释重负的神情再明显不过,明若柳不必问,就知道他已经解决了难题。   “等我!”她轻快向他说着,立即提起裙摆跑来找他。   明若柳急切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许是这两天累得很了,顾琢斋站在画室门口,竟感到有几分恍惚。   “客房收拾好了,热水也备好了,你先洗个澡,再去好好睡一觉。等下午时候差不多,我会来叫你的,你别挂心,只管放心休息。”   明若柳说到一半,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你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还是吃点东西再睡觉比较好。”   “我现在就去厨房!”   她急切说着,转身欲走,不想步子还没迈出去,就被顾琢斋一把扯进了怀里。顾琢斋紧紧抱着她,力气大的让她有点儿吃惊。   “怎么了?”她搂住他的腰,回应着他的这个拥抱,柔声问道。   顾琢斋不发一言,他抱着她,贪恋地闻着她身上清淡的香味,只觉得她给了他这辈子都不敢想过的安宁。   “没什么。”他轻轻吻了一下明若柳耳侧,放开了她。   明若柳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匆匆跑下楼给他准备吃食去了。 第71章   顾琢斋和程安亭一起到延府的时候,延府已经门庭若市,热热闹闹了。今天来这儿的都是松风书院的学生,大家彼此认识,在延府的后花园里这里哪里聚成一团团闲聊,气氛十分融洽。   顾琢斋和程安亭一起并肩走进来,人群静了一瞬之后。时不时有怀疑探究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顾琢斋就算明白这是因为什么,仍是感到不大自在。   “不用管他们。”程安亭面不改色地拍了下他后背,小声同他说。   顾琢斋勉强笑着点了点头,捏紧了手里拿的画筒。   一个头发花白,穿着身褐色绸衣的阿伯走到他们身边,拱手向他们行了一礼。   “在下是延府的管家,府中人皆叫我福伯。”   这老者气度不凡,一看便知不是寻常奴仆,顾琢斋和程安亭赶紧还礼。   福伯目光落在两人手里拿着的画筒上,从容笑道:“大人吩咐过,今日凡是应题做了画的学生,在开宴前便要将画交上来,好让他仔细欣赏挑选。若是两位公子决定了要呈画,还烦请同老朽走一趟。”   今日来的这么多学生,哪有单纯是来赴宴的?福伯话里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两人连说有劳,便跟着他向一处小院走去。   不同于花园里张灯结彩的清贵雍容,这小院外种着一圈翠竹,幽僻冷清,分外安静。两人走到小院门口,恰好碰见许乐安从房里走出来。   许乐安见到顾琢斋,惊讶地眯了眯眼睛,他一眼瞧到他手里拿着的画筒,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头。   顾琢斋避开他的目光,不想和他有任何牵扯。程安亭向来不喜许乐安的为人,他脸色不豫地直视许乐安,眼神里颇有几分警告的意味。   福伯感受到三人间的暗流涌动,在许乐安与两人擦肩而过时,不卑不亢地伸手说了个请。许乐安含笑答应一声,不动声色地看了顾琢斋一眼,跟着延府小厮脚步不停地回了后花园。   他才没那么蠢,在延珣的府上、在他仆从眼跟前找顾琢斋麻烦。   没想到这小子竟搞到了请柬。许乐安暗自想着,好看的凤眼里闪过了一丝阴沉。   许乐安走后,福伯先派小厮将程安亭引进小院。顾琢斋等在院门外,悄自想着许乐安方才那个眼神,心情有些惴惴。   在书院读书的时候,许乐安是做过烧他文章这种事情的。   福伯此生阅人无数,一眼便看穿了他的担忧,他貌若无意地问道:“顾公子,你没在画上落款吧?”   “没有。”顾琢斋连忙摇头。   延珣特地在请柬上写了,画上不许落款,不许写字。   “那就好。”福伯笑道:“所有学生的画我们都会放到特制的画匣里,每个画匣都一模一样,名字夹在暗格里,不拆开看是看不到的。”   他这话便是告诉顾琢斋,延珣是真真正正想要选出个关门弟子来,既不会徇私舞弊,也不会容忍有人做手脚。   顾琢斋一点即透,终于完全放下了心。   两人交完画,一起回到后花园,顾琢斋从人群中一眼看到了刚来不久的宋修玉。   宋修玉也看到了顾琢斋。   两人遥遥对视一眼,宋修玉客气中带着三分疏离地朝顾琢斋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便立即回过头同身旁的同学谈话。   顾琢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白婉宁深夜来找他,第二天她的丫头跑到集芳堂当众大闹一场,这事儿在这本就没多少人的小镇一下就被传得沸沸扬扬。   街头巷尾议论纷纷,宋修玉当然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虽说现在已经没什么人再提这事儿,但宋修玉和顾琢斋见面,总不可能再像以前那般毫无芥蒂。   站在宋修玉身旁的一个学子压低声音道:“茂之明明三年前就退了学,也不知道怎么会有请柬的。”   “实不相瞒,今天我看到他走进来,一颗心瞬间凉了半截。”另一个学子接过话,沮丧地耸了耸肩膀,“唉,要是只有慕山在,我们或许还能争上一争。可茂之来了,我们还能有什么指望?”   宋修玉默然听着,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   程安亭懒得同人应酬,便拉着顾琢斋走到花园里一处灯光较为昏暗的地方,等着正式开席。   他不擅书画,且已有了明年开春赴京赶考的资格,是以今天来纯粹是为了给顾琢斋壮胆撑腰,免得有人狗眼看人低,给他暗地里使绊子。   程安亭没话找话地同顾琢斋闲聊,顾琢斋记挂着晚上的结果,根本听不到他在讲什么。   程安亭见自己无论说什么,顾琢斋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不由有几分无奈。他预备着抱怨几句,待看到顾琢斋在无意识地捻着大拇指和食指,默默将话咽了回去。   这是顾琢斋紧张时特有的小动作。   他安慰顾琢斋,“你有什么可担心的?你放眼望去,哪个的画比你好?”   顾琢斋勉强勾了一下唇角,脸上的笑意却是转瞬即逝。   他不关心别人的画画得怎么样,是以也不觉得自己画得有多好。别人说他画的好,他都是听听就罢,因为他只想让自己觉得好,可到目前为止,他这辈子里画得所有的画里,还没有一副让他自己觉得满意。   “诸位学子,前厅请吧。”   他正胡思乱想选上会怎样,没选上会怎样,福伯的声音一下吸引了场中所有人的注意。   园中侍候的仆从开始引导众人往前厅走,厅中灯火辉煌,厅里放的不是如平常一般八人一桌的圆桌,而是四人一桌的小方席,众学子皆挑着和自己要好的同学同席,顾琢斋和程安亭拣了张桌子才坐下来,许乐安便微笑着与他们凑了一桌。   原来读书的时候,许乐安就明里暗里地同顾琢斋不对付,其他学生看到许乐安主动与顾琢斋坐到了一处,谁也不敢再去凑热闹。   许乐安悠然坐在顾琢斋对面,程安亭不客气地挑眉一笑,缓缓道:“我倒不知道我与许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亲近了。”   “程兄何必对在下有这么大的敌意。”许乐安脸上笑容不减,望着顾琢斋意有所指道:“顾兄这般沉着,今夜想必已是胜券在握,胸有成竹。”   “没有的事。”顾琢斋面无表情地回答,连与他虚与委蛇都不想。   他这般冷淡,莫说许乐安,就连程安亭都吃了一惊。程安亭讶异地看了好友一眼,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许乐安脸上漂亮的笑容一瞬僵硬。   “那我就祝顾兄心想事成吧。”他冷冰冰地说,狭长的丹凤眼里闪过一丝寒意。   顾琢斋抬眼看他一眼,疑惑不已。   他还不至于傻到认为许乐安主动凑过来,只是为了让他不痛快。许乐安就像毒蛇一样,轻易不会咬人,一咬人便是想要一击致命。   难道他是肯定了自己不会选中,特地想来瞧他的笑话?可福伯先就与他说过,呈上去的画有专人保管,绝不会出意外。   顾琢斋暗自思忖,猜不透许乐安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福伯将学生们在客厅安顿好,回到刚才放画的小院,亲自带着两个小厮将几十幅画轴抬到了书房。   书房烛火明亮,放着三面环绕、特地为了今天选画订做的,屏风似的画架。画架按着平常画轴的宽度上钉着一个个挂钩,下面有一个可以放画匣的小横板,以免将画弄混。   “老爷,画都抬来了。”福伯指挥着两个小厮将画放下,向延珣禀报。   延珣正拿着一把精致的小花剪,站在窗前仔细修整着一盆开得艳丽,红白渐变的海棠。   “挂起来吧。”他随口吩咐道,注意力完全没从花上移开。   福伯同两个小厮将画挂好之后,他方施施然洗干净手,开始审视挂了一屋子的画。   所有人的画摆在一起,功力和立意有了对比,高下立见。延珣背着手看过一圈,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又回过头重新看了两遍,方从画架上取下一幅画,放到了书桌上。   延珣在选画时,福伯已经为他研好了一砚朱砂墨,延珣向他伸出手,他立即将蘸好了墨的笔递过去,容他写朱批。   延珣待要落笔,又有几分犹疑。他停下笔,抬眼又扫了一遍挂了一面墙的画卷,皱着眉头问道:“所有的画都在这里了?”   福伯一愣,点了点头。   “数量对吗?”延珣又问。   “一共三十七幅画,来之前我对照着名册数了一遍,一幅不少。”   延珣的眉皱得更深了。   “再数一遍。”他说着搁下了笔。   福伯猜到可能是哪儿出了差错,他答了声是,立即开始数画的数目。对着名册数过三遍,确认是三十七幅无误。   延珣屈指轻敲红木桌面,仔细想了一会儿,沉下脸色斩钉截铁道:“把匣子里的名字翻出来,与这些画一个个对上!” 第72章   福伯跟在延珣身旁伺候几十年,陪他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现下见延珣神色如此整肃,也知道这事儿恐怕是出了蹊跷。   他不放心再将这事假手与人,便亲自打开一个个画匣,从暗格里拿出放着名字的纸,小心贴在画上。   他年过六十,手脚难免不利索,三十七幅画一幅幅仔细弄过去,一下就过了半个时辰。   学生们在厅里茶水添过三轮也没等到延珣出现,不免议论纷纷。   许乐安看到顾琢斋神情凝重,忍不住又想挑衅。   “茂之平日看着那般淡泊无争,我就当真以为你从不把功名二字放心上。你此时这般紧张,原来倒是我误会了。”   顾琢斋想着心事,不妨许乐安突然发难,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许乐安望着他轻轻一挑眉头,倨傲而得意地笑了笑。   程安亭冷笑着替顾琢斋回击:“许兄此刻还能有心思谈笑,想必日后即使是泰山崩于前,也会面不改色。”   程许两家没少你来我往的交锋过,程安亭这话听着像是夸赞,实际却是在暗讽许家迟早有一日要失势。   “程兄谬赞。”许乐安听出他弦外之音,得意的眼神一下变得冷冽。   他不甘就这样被程安亭压了一头,又道:“只是小弟不得不提醒程兄一句,程兄身家清贵,理应自持身份,谨言慎行。就算不是为了自己,也得为了家人。”   他这话明晃晃是在说顾家因言获罪,程安亭与罪臣之子来往,无异于授人以柄。   程安亭性格直爽,最瞧不起这些诛心的暗箭。他不屑冷哼,沉下脸欲直白地讽刺一顿许乐安,却被顾琢斋在桌下悄悄扯了扯袖子。   “许兄说的不错。”顾琢斋温和地接过话,脸上的表情和风细雨,似是没听懂许乐安的挖苦和恶意。   “君子自然是该谨言慎行,可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程兄以义为重,光明磊落,实不该承受无端的揣测。更何况世事变幻如浮云,谁知道日后会是怎样一番情景?”   顾琢斋说得不急不缓,却是在毫不留情地痛斥许乐安是一蝇营狗苟的无耻小人。   许乐安气得脸色铁青,他坐直身体,看着顾琢斋,阴恻恻道:“小弟愚昧,还请茂之直言。”   他就不信顾琢斋敢直接冒犯他!   顾琢斋从容瞧他一眼,四两拨千斤地将话挑回去,“我相信以慕山的聪慧,早已能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书中的浅显道理,你我写过念过千百遍,早已刻在心间,何须直言?”   许乐安又被顾琢斋奚落了一番,脸色更是难看,可是现在是在延府,他只能憋着一腔怒火,不能发作。   程安亭在一旁瞧着许乐安气急败坏却又无言以对的样子,畅快得几乎快要笑出声。   “老爷,都弄好了。”   福伯将画匣中写有名字的纸片全部贴在画上,擦着额上的汗向延珣禀报。延珣颔了颔首,一幅幅仔细查阅过去。待看到写有顾琢斋名字的那幅画,眼神一闪,取下了画轴。   这幅画平平无奇、无论是构图、技法、立意都没有任何的亮点,延珣移目看向贴在画上的名片,眉头逐渐拧成了一个川字。   “今天是谁收的画?”他合上画幅,背过手问福伯。   福伯将等在外面的两个小厮叫了进来。   “就是他俩。”   延珣目光炯炯,表情严肃,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场。两个小厮垂首站着,眼睛盯着地面,不敢抬头看他。   延珣在书桌后的椅子上坐下,交叠起双手,盯着两人沉声问道:“今天所有的画,都是你们收的?”   其中一个个子高瘦,脸也白净瘦削的小厮抬起头,毕恭毕敬地回道:“回老爷,是的。学生们将画交过来,我负责将画收进匣子,他负责登记名册。”   延珣眼神锐利地扫过两人一眼,“那装好画的匣子是放在哪儿?”   高个子的小厮马上同延珣解释,“就放在装画的木箱子里。”   延珣最恨徇私舞弊,这次选拔关门弟子,半月前他就闭门谢客,不给任何人扯人情的机会。专门去定制画匣,也是为了力求处处公平。   延珣靠在椅子上,审视地看着两人,又问:“小书房里一直就你们两个?”   “是。”高个子的小厮点了点头。延珣面无表情,对他说的话不置可否,他涨红脸,鼓起勇气为自己分辨清白,“老爷,今天下午我俩一步没离开书房,根本没机会动手脚!”   延珣目光箭一般射向那个个子敦实的小个子小厮。   “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那小厮一怔,怯怯抬头看一眼延珣,马上又垂下了眼睛。   “我……我是清白的。”他嚅嗫道。   福伯阅人无数,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虚。   “你是清白的,那你抖什么?”   “我……我没有!”矮个子小厮惊慌地看他一眼,咽了口唾沫,梗着脖子反驳。   他这欲盖弥彰的模样反而彻底坐实了延珣和福伯的猜想。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名片上的名字和记名册上的笔迹不一样!”   延珣雷霆震怒,啪得一声将顾琢斋的那幅画直接丢到了他脚边。那小厮被吓得一抖,脚像面条一样发软。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冷汗顺着额头直滴下来。   他跪在地上,上半身整个扑在地上,抖得犹如筛糠。   “带下去给我盘问清楚。”   延珣一发话,福伯立即走到外间去叫年轻的家仆来拖人。那小厮怕受私刑,不敢再嘴硬,立即涕泪满面,不要命地磕起头。   “老爷,我错了!我错了!”   延珣抬手制止架着他往外拖的仆人,仆人放开手,那矮个子小厮烂泥一般瘫软在地,哆哆嗦嗦地说了实话。   今天早上福伯派给他收画的活计,中午就有人找到他,告诉他说如果有一个叫顾琢斋的学生来送画,就将他的画与另一个准备好的画匣掉包。   延珣为防意外,特地多订做了五个画匣,而用于掉包的那个画匣子,正是那五个备用画匣之一。匣子里装了画,入手一掂量,就知道应该换哪一个匣子。   延珣听着,被始作俑者的煞费苦心气得连连冷笑。   “你哪来的机会换画?你们不是一下午都呆在小书房吗?”   高个儿小厮诚惶诚恐地站在一旁,这时似是想起了什么,颇为激动地嚷道:“老爷,我想起来了!顾公子走后不久,我听到院子外面有人吵架,就出去看了一眼。”他似是埋怨又似是鄙夷地瞧了眼同伴,“想必他就是趁着这个时候换了画。”   “是吗?”延珣严厉地问趴在地上的小厮。   那小厮趴在地上跪着点了点头。   延珣冷哼一声,让福伯亲自去小书房将画取来。   延珣看着站了一屋子大气也不敢出的人,心里说不出的烦躁。他将人全都打发出去,坐回到椅子上,揉着眉心叹了口气。   没想到这么个小地方,也如京城一样处处都藏着龌龊。   福伯取画回来,见书房里悄然无声,延珣撑着脑袋闭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也跟着放轻了脚步。   “老爷,画取来了。”他说着,将画匣放在了桌上。   延珣闻声睁开眼,因为年迈而浑浊的眼睛里泄露出一点疲乏。他打开画匣,取出里面的画,在展开画轴的瞬间,眼睛一瞬发亮。   福伯不懂画,却懂自家主人的喜怒。延珣的眼里一点点泛出笑意,他松了口气,温声道:“想来今日顾公子是要折桂了。”   延珣笑着嗯了一声,一把推开桌上先选出的那幅画,毫不迟疑地在画上写下了朱批。   他搁下笔,满意地拿起画端详了半晌,欣慰不已地笑道:“这孩子有天分、又刻苦,从不会让人失望。”   朱红的墨迹已干,延珣将画卷好重新放回画匣,递给了福伯。   “去宣布结果,再把那小子叫来。”   他这言下之意不就是不去见学生们了吗?   福伯接过画匣,忍不住劝道:“老爷,学生们可都还在客厅里等着见您呢。”   “不见!”延珣不耐烦地说着,皱眉环视一遍画架上挂着的画,当真有几分动气。   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这些学生画画没些真本事,玩起手段来倒一套一套的。   福伯了解他的性子,不再多言,答了声是便拿着画匣往外走去。他走到门口,延珣忽而叫住了他。   延珣若有所思地看着桌上的另一幅画,吩咐他道:“今天的事儿要查清楚,但不要大张旗鼓,弄得人尽皆知,知道了吗?”   福伯心下思忖一瞬,会意了延珣的意思。   他们离开京城回到到浮桥镇,就是因为厌倦了京城里复杂的人情关系和明争暗斗。要是认真追究,搞得沸反盈天,则与他们低调的初衷背道而驰。   福伯离开之后,延珣拿起自己首选选出的那幅画,看着上面贴着的名字,不动声色地嗤笑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写的真的好傻……   啊啊啊啊啊啊啊我也想写出巧妙起伏的计谋啊摔!   画风一转:   小程:打架,你不行。   小顾:开嘴炮,你不行! 第73章   福伯一踏进客厅,等得不耐烦的学生们立即停下交头接耳,齐刷刷看向了他手里拿着的那个画匣。   福伯感受到一群人热切紧张的目光,竟久违地感到了紧张。他走到厅中,清了下嗓子,朗声道:“同学们,延大人看过诸位今日呈上来的画,已经从你们之中选出了一名最优者。”   全场鸦雀无声,他双手托举起画匣,郑重道:“结果就在我手中。”   下人将一个小画架搬到大厅正中,福伯放下手,一个小厮便走上前,恭恭敬敬地两手接过了他递来的画匣。   福伯打开画匣,小心翼翼地取出里面了的画。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底下的学生们皆是十分煎熬。就算其中有不少人知道自己几乎没有被选中的可能,但结果还未公布,心里就总还有留有一丝希望。   顾琢斋紧张得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别的学生失去了这个机会还能去考科举,而他要是错过了机会,可没第二条路能走。   福伯走向画架,准备将挂起画幅,结果近在咫尺,顾琢斋忽然就没了面对的勇气。在座的所有人都仰着头,焦急地看着福伯,顾琢斋蓦地低下头,小小地喘了口气。   “肯定是你。”程安亭伸手拍了拍他后背,凑到他耳边鼓励地小声说。   顾琢斋勉强勾了勾唇角,只觉得刚才无意识捏紧的手里一下沁出了层冷汗。   许乐安不动声色地扫过两人一眼,愉悦从容地端起茶杯,饮了口茶。   “是我才对。”他在心里轻蔑地想。   在他眼中,于才情上,这一屋子除了顾琢斋都是废物,于家世权势上,顾琢斋连这些废物都不如。   福伯挂好画,环视了一遍厅中所有人,见顾琢斋将手撑在茶几上,微低着头挡住眼睛,眼里不由浮起了一点笑意。   他轻扯画轴上的系绳,画轴骨碌碌滚开,众人一愣,起了一阵说不清是惊叹还是诧异的骚动。   谁也没想过从延珣给的那句词竟然能画出幅美人图。   “行云却在行舟下,空水澄鲜。俯仰留连,疑是湖中别有天。”   顾琢斋画的不仅是幅美人图,还是幅夜月图。   画上星月皎洁,一叶扁舟横于湖中,湖岸灌木蓬勃,垂柳依依。一个淡妆蛾眉,舒袍广袖的女子侧卧舟中,在伸手搅乱湖中倒映的月亮。   清澈的湖水在月色中隐隐倒映出她的模样,她的衣纹舒展飘逸,与天边暗色深沉的几抹纱似的轻云映衬成趣。   整幅画闲适悠缓,弥漫着夏夜的宁和,画中女子姿态袅娜,就算顾琢斋故意没有精致明确地画出她的五官,也依然能看出她神态天真妩媚。   美人图画不好,极易画得艳俗,可顾琢斋用笔严谨克制,构图疏淡清雅,画上的女子在他手下不像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倒像是泠泠月光的化身,是以整幅画不但不让人感觉到媚俗,而是让人感到秀润清丽。   “顾公子,恭喜你。”福伯走到顾琢斋面前,笑着向他作了一揖。   顾琢斋呆坐着,怔怔抬头看向福伯,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众人在一旁喧闹议论,他却感觉自己像是从这个场景里抽离了出去,什么都感觉不到。   程安亭看不下去,笑着用力拍了下顾琢斋肩膀。顾琢斋如梦方醒,慌张站起身向福伯回了一礼。   松风书院的学生绝大多数都是知书达理,心思坦荡。顾琢斋折桂,他们对这幅画心悦诚服,此时便都围过来向他道喜。   福伯见此情形,识趣地退出人群,站在了一旁。   顾琢斋手忙脚乱地应付着同学,没感觉到欣喜若狂,反而觉得有几分荒诞。   众人围着顾琢斋,许乐安早被人挤到了角落。他站在一盏灯下,怒气沉沉地盯着挂在厅中的那幅画,五官紧绷得都有几分变形。   “许兄先不久还在祝茂之心想事成,这下茂之真的心想事成了,怎么不见你过去道声喜啊?”程安亭悠哉悠哉地晃到许乐安身边,假装没看见他难看之极的脸色,笑容一派和煦。   许乐安回过神,阴鸷地看向程安亭,却被他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成王败寇,他现在说什么也不过是给人徒增笑柄罢了。   可他也做不到忍辱负重地向顾琢斋道喜。   他不屑冷哼一身,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宴会厅。   许乐安狼狈而逃,程安亭大获全胜似地耸了耸肩膀,抱臂看向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好友,心里说不出的轻松高兴。   顾琢斋没有过被众星拱月的经历,此时听着同学的奉承,实在是招架不住。他想要用眼神示意程安亭赶快过来给自己解围,恰巧扫见了跟着宋修玉一起来的书童满脸焦急地跑进了宴会厅。   今天跟着公子哥儿们来的书童小厮统一被安排在了前房,他这时候急吼吼地跑进来,一定是有了什么急事。   书童凑到宋修玉耳边细细说了一番话,厅内嘈杂,顾琢斋听不见他们说的话,却见到宋修玉听罢消息后,像被吓了一大跳,脸色一下变得十分凝重。   宋修玉不可置信地向书童确认消息,顾琢斋依稀从他的口型中分辨出了“婉宁”二字。   书童苦着脸朝宋修玉点了点头,宋修玉朝他这边望了一眼,两人目光便撞在了一处。   宋修玉想是没料到顾琢斋此时在注意着他们这边,他愣了一刹,便飞快地撇开眼神,带着书童提前离席。   刚才宋修玉的眼神里满是担忧,顾琢斋心里突然生出了一堆没来由的揣测。   难道是白婉宁出了什么事?那得是多大的事儿才会惊动到宋修玉!   顾琢斋想要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却被人团团围住,难以脱身。他正为难时,福伯适时地凑到了他这边。   “顾公子,大人要单独见你一面。时间差不多了,你同我去吧。”   顾琢斋如蒙大赦,赶紧点头答应。学生们识趣地散开,顾琢斋松了口气,望到站得远远的程安亭,立时朝他招了招手。   “怎么了?”程安亭笑着走过来,瞧见顾琢斋的神色有些异样,不由有些奇怪。   顾琢斋拉过他,在他耳边小声说道:“帮我弄清楚白府出了什么事,到集芳堂等我。”   程安亭讶异地看他一眼,正色点了点头。   顾琢斋跟着福伯走出两步,突然想到什么,又马上回身向程安亭叮嘱道:“要是有不好的消息,不要告诉阿柳让她担心。”   顾琢斋这表情倒像是已经确定了有什么不好的消息,程安亭的心咯噔一跳,稳重地答了声好。   现在急也无用,且已拜托了程安亭,顾琢斋便暂且摁下不安,整理心绪跟着福伯去见延珣。   从温暖的宴会厅出来,秋末冬初冷冽的风扑面吹得顾琢斋打了个冷颤,头脑也跟着清醒了不少。他沉默地跟着福伯往书房走,总算在这清静里找回了些许实感。   这一切都是真的么?他真的抓住了这个机会而不是在做梦么?   他趁着福伯不注意,悄悄掐了一把自己的手心。感受到明确无误的痛感,他心底那不敢肖想的喜悦方像沙漠里的清泉咕嘟咕嘟冒了出来。   可以进入画院、和那些仰望的高手切磋画艺,可以想办法为自己谋得一官半职,然后一展自己的满心抱负。   而且……只要他足够努力的话,他真的可以保护自己爱的人,让她不受委屈,安安稳稳地度过这一生。   “我可以的。”顾琢斋有些激动地想,在浓重的夜色里无声地勾起嘴角,终于感到了愉快和兴奋。   福伯带着走到烛火明亮的书房,掀起厚重的毛毡门帘,笑着说道:“顾公子,请吧。”   顾琢斋感激地朝他点了下头,迈进了书房。   书房里温暖如春,空气里弥漫着略有些辛辣厚重的燃香木味道,十分提神醒脑。书房布置得稳重质朴,除开几件木雕,并无别的摆件。   延珣在屏风后的隔间里,顾琢斋安静等在屏风另一边,看到屏风两侧花几上摆着的两盆花,心咚得一声响。   这两盆花是从集芳堂出去的,他绝对不会认错,   延……,言……,难道?!他一惊,还来不及细想,延珣就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延珣看到顾琢斋目瞪口呆又恍然大悟的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   “顾小子,你果然是这镇里画画得最好的!”他大笑着打趣顾琢斋。   “言老!”顾琢斋手足无措地惊呼一声,慌忙向他深深行了一个礼。   “哎!”延珣笑眯眯地抬起他手臂,不满他如此拘谨,“这么见外做什么?搞得倒真像是我俩第一次见一样!”   顾琢斋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完全没想过您……您就是延大人。”   延珣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玩笑问道:“你要是知道了我的身份,还敢跟我聊那些画么?”   顾琢斋诚惶诚恐地摇了摇头。   他想到自己曾经怎样和他议论过画道,白净的脸刹那间又热又红。如果知道言老就是延珣,打死他也不敢在这尊大佛面前班门弄斧啊! 第74章   顾琢斋从延府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被一种奇妙而愉悦的感觉包裹着。   街上还有几个零零散散的行人,顾琢斋走在路上,脚步飘然,脑子也有些恍惚。   他不管不顾地坐到一家已经关门打烊的商铺门前的台阶上。两手撑着脑袋,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找回一点实感,可今晚发生的一切是那么的不可思议。   来来往往的人将讶异打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视若无睹。   延珣晚上对他说,他不必顾及顾家的事情,他会为他处理好一切,等过完年,天气转暖,他就可直接去画院报道。   他还说他会为他引荐几个在京城交好的老友指点他,并说他相信以他的天分和实力,不需要多久就可以在画院里有立足之地。   顾琢斋还是不敢相信那这些压在他背上十几年,让他一想起就喘不过气的重担和烦恼,就在这个晚上拨云见月,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一切又都是那么顺理成章。   他抬起头,看着头顶繁星满天的暗蓝夜空,忽而如释重负地笑了一下。他轻快地跳起来,握紧拳头奋力在空中挥舞了一下,不管不顾地向集芳堂的方向跑了起来。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明若柳,然后将自己这一刻轻如羽翼的心情分享给她。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想要很多东西,也能拥有很多东西。   他一口气跑到集芳堂门口,看到紧闭的门,又猛地刹住了脚步。他弯下腰,手撑着腿重重喘了两口气,门扉近在咫尺,他竟莫名生出了种近乡情怯的忐忑心情。   他乱七八糟地想着明若柳知道这个好消息会是个什么反应,极力按捺下心中的激动敲响了门。   可他没想到开门的会是程安亭。   待看清程安亭脸上凝重的脸色,他的心瞬间就冻成了冰块。   白家一定是出了了不得的大事。   “你回来啦!”明若柳走出暖阁,笑着向他迎来。   顾琢斋的喜悦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无措地看一眼程安亭,程安亭一把拉过他,在他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话。   明若柳见到顾琢斋震惊万分地抓住程安亭的胳膊,脸色一下变得苍白,不由愣在了原地。   “不可能。”顾琢斋颤着声,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这三个字。   程安亭无可奈何地叹口气,看向顾琢斋的眼神带上了几分怜悯。   顾琢斋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他松开抓着程安亭的手,往后踉跄一步,一下没站稳,靠在了门边的墙上。他倚着墙无力跌坐在地,将手撑在膝盖上,痛苦地抱住了脑袋。   明若柳一惊,快步走到了顾琢斋身边。顾琢斋的神情看着有些恍惚,她蹲下身,小心地扯了扯顾琢斋的袖子,顾琢斋动动胳膊挣开她的手,向来有神的眼睛里一片混沌黑暗。   “你跟他说了什么!”   明若柳转过头直接质问程安亭。   程安亭心知白家的事儿肯定明天一早就闹得全城皆知,根本瞒不了人,便干脆实话实说。   “白婉宁服毒自尽了。”   服毒?自尽?   明若柳不可置信地睁圆了眼睛。她像被人当头狠狠打了一棒似的,怔然反应半晌,才完整地理解了程安亭话里的意思。   “她死了?”她愕然不已地问。   顾琢斋的心被明若柳这直白太过的话猛然刺痛,他抬头看她一眼,难过到喘不过气。   “还没有……”程安亭摇了摇头,神情却仍像是白婉宁已经死了一样。   “她服了不少草乌,虽然她的丫环马上就发现了,可听白府传出来的消息,应该……应该是救不回来了。”   他将目光移向顾琢斋,顾琢斋低着头,整张脸藏在檐下浓重的黑影里看不清神情。   “茂之……”程安亭想要安慰一下顾琢斋,顾琢斋抬起手,止住了他想说的话。   他艰难地沿着墙站起来,失魂落魄地向门外走去。   他了无生气的眼神让明若柳顿时感到慌乱。   “你要去哪?”她伸手扯住他衣袖,不想让他走。   顾琢斋停住脚步,黯然看了一眼明若柳抓准自己的玉白的手。莫名的,他觉得她身上穿的颜色鲜嫩的衣裳分外扎眼。   白婉宁怎么可以选择去死?   顾琢斋在没顶的绝望中生出了一丝愤怒,他气愤她的软弱,同时也为她感到不值。   她才十七岁,还有太多的情感没有经历体会,就选择了这样一种决绝的方式斩断了自己的生命。或许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抛弃什么。   可她这一步踏出去,就再也没得反悔。   一条命,一条活生生的命,这条命是因为他没有的,他没有动手,可他却是明白无误的罪魁祸首。   是他让白婉宁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将她推向了这样惨淡的结局。   就是他害死的她!   心脏处传来一阵绞痛,顾琢斋捂住心口,痛楚地皱紧了眉头。明若柳扶住他,心底升腾起一股彻骨的凉意。   顾琢斋眼睛里汹涌的懊悔和绝望让她不寒而栗。   “你……”她看着顾琢斋怯怯地说,清潭似的眼睛揉进了星光,莹亮闪烁。   顾琢斋闭上眼,掉开了脸。   在这个时候,他越是感受到自己对明若柳的爱意纯粹明朗,就越是无法原谅自己。他对明若柳的爱是扎在白婉宁心口上的刀,他爱明若柳越深,白婉宁的伤口就越是触目惊心。   他一直在逃避这个事实,并且可以说是在一直自欺欺人地认为白婉宁总会放下对他的情意,从他给她的伤害里走出来。   可今天白婉宁用最决绝也最无法挽回的方式告诉了他,是他完完全全地毁了她。   顾琢斋没有办法承受这样惨烈的后果。   “我……我没事。”他甩开明若柳的手,神情恍惚地往天宁巷走去。   他不想停留在这里,也不能留在这里。   现在自己已经完全没了理智,他不知道自己在这种失控的情景下,会不会做出伤害明若柳的事。   他不想伤害任何人。   顾琢斋微微佝偻着背,脚步虚浮踉跄,明若柳怔然看着他单薄瘦削的背影越走越远,心像被人捏住一般,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   他是无辜的。   但她明白,顾琢斋绝不会觉得自己无辜。顾琢斋若是能做到没心没肺地让自己置身事外,当日就不会烧掉白婉宁送到他手前的机会。   白婉宁会永永远远地横亘在他们之间,以后不管是欢愉,还是悲伤,她就像跟着他们如影随形的影子,可以叫顾琢斋永世不宁。   她作为一个活了几百岁的妖,早已不会为一个人的离世感到悲伤。岁月是无限的,人不管是长命百岁或是早夭殒命,结果都是在不断地踏入循环。   世上少了一个白婉宁,踏过忘川,同样的魂魄便会成为另外一个崭新的人。   但这个道理顾琢斋不可能明白,因为他只能作为顾琢斋活完自己这一世,他不能像明若柳一样,有漫长的生命来接受看淡这个没有任何温度的事实。   明若柳感觉自己被人抛到了一个看不到两岸的湖心。   她不同情白婉宁,因为在她眼中,白婉宁懦弱地解决了自己的痛苦,却将另一个人扯入了泥潭。让自己爱的人痛不欲生,这算什么爱?   可她也没办法让顾琢斋放过自己。顾琢斋的歉疚源于他从小的经历和教养,只要白婉宁死了,他就没可能放过自己,如果他能放下,那他也不再是他。   明若柳紧紧抿着唇,倔强地盯着顾琢斋离去的方向,找不到解开这个死结的线头。   她的神情悲伤而冷漠,被晾在一边的程安亭忽而就觉得明若柳身上有了一种遥不可及的气质。   他没料到她知道这个消息后,会如此冷静。她的冷静不像是出于冷血的漠然,反而像是过尽千帆后的平静。   明若柳注意到程安亭打量自己的目光,立即移目警告似地看向了他。她讨厌别人对她感兴趣,尤其这个人是程安亭。   虽然明若柳迅速收敛回了眼神,程安亭却还是捕捉到了她眼睛里转瞬即逝的厌恶。这不是他第一次察觉到明若柳对他隐晦的敌意,但他实在搞不清楚自己哪里得罪过她。   可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琐碎小事的时候,顾琢斋方才的模样甚是骇人,他不能坐视不管。   程安亭匆匆告辞离去,明若柳回到集芳堂,径直将自己关进了房里。 第75章   明若柳活了这么多年,和数不清的大妖小妖打过交道,从没见过一个妖会寻死觅活。她想了半天,也想不通白婉宁为什么会选择自尽。   活着不好吗?看开点不好吗?烟绯说的果真不错,人真的是一种又弱小又没用的生物。   她不知道等明天天亮起来会是怎样的光景,也不知道这个事情最后会怎样解决。她将脑袋疲惫地枕在手臂上,倚在窗边看着西移的月影,重重叹了口气。   我总不能从黑白无常手底下抢人吧!她无奈地想。   等等?抢人?!   一个疯狂的念头从她脑海中咻地闪过,明若柳一个激灵站起身,一下变得无比清醒。   黑白无常一般是在魂魄离开肉身时前来勾魂,绝大部分人魂归地府重新转世投胎,极少有牵绊怨恨的不愿去地府,就变成孤魂野鬼游荡世间,要么等到心念圆满再去冥府,要么等到魂魄耗尽灰飞烟灭。   程安亭说白婉宁还有呼吸,就说明还没惊动到黑白无常前来勾魂。凡人救不了白婉宁,她要是舍得把几百年的修为砸下去,真说不好能抢回一条命。   明若柳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踱步,心里激烈地交锋,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两百年前她被程颐一把桃木剑捅进胸口,一身修为几乎荡然无存,她好不容易重新修成人形,要是再去救白婉宁,剩下的力量说不定都难以维持人身。   救,还是不救?   她停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倒映出自己纠结的面容,一颗心在黑夜里跳得砰砰作响。她有些粗暴地拉开妆台上放着的紫檀小木匣,取出了里面好生收着的江焕留下的玉簪。   她静静看着样式古朴的玉簪,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严肃。半晌,她重新收好玉簪,摇身变成一只翠鸟,振翅从窗户飞了出去。   玉溆守在白婉宁床边,两个眼睛哭得肿成了核桃。白婉宁躺在床上,清秀的脸苍白灰败,弥漫着一股死气。   谁也没想过她会寻死,就连和她最亲近的玉溆,都以为她已经接受了和宋修玉的婚约。   今晚白婉宁借口要做针线活,打发她去取花样子,她便去了。走到半路,她想到件琐碎小事,半路折返回去,恰就碰见了白婉宁正将磨成粉的草乌和着茶水一饮而尽。   若非是看到白婉宁瞧见她忽然出现时惊慌而绝然的眼神,她还反应不过来白婉宁是在服毒。她飞也似地跑上前,一把将白婉宁手里的油纸打落在地,却已为时已晚。   几乎在她打落纸包的同时,白婉宁就踉跄着扑在了她身上。豆大的冷汗瞬间从白婉宁额上沁了出来,她如玉般白皙莹润地脸一下白若金纸,隐隐发灰。   “小姐!”玉溆六神无主地抱着她,惊恐至极。   白婉宁用力抓住她衣襟,五指僵硬地蜷曲着,喉咙咯咯作响。   这晚白府就像油锅里下进了滚水,人来人往,到处都是一团乱。   白老爷将全城稍微有点名气的大夫全请了来救命,但每个大夫来了之后,都是搭了一下脉就连连摇头,然后溜之大吉。   白老爷像滩烂泥一样瘫坐在椅子上,直愣愣地盯着自己躺在床上有出气没进气的女儿,像被人抽干了所有生气,看上去枯槁憔悴。   他也无法理解女儿为什么会选择去死,因为他自认自己已经把所有能给她的东西全给了她。   他为了将她养成一个大家闺秀,花费了不知多少银两。他给她吃最好的,用最贵的,还给她挑了一个门当户对,正直体贴的夫君,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白老爷挪了挪肥胖的身子,呆滞的眼神里闪过一抹骇人的精光。   顾琢斋,没错,全是因为那个阴魂不散的顾琢斋!   如果不是顾琢斋纠缠不休,他的宝贝女儿怎么会执迷不悟,最终落得这个下场?他白家家破人亡,日后还要被人笑话议论,追根究底,全是顾琢斋的错!   白老爷扶着椅子上的扶手坐直身体,目光粗粝地狠狠盯向地面。   杀人偿命,顾琢斋凭什么置身事外!   卧房的门被甩得啪的一声巨响,玉溆才意识到白老爷已经摔门而出。但她现在实在无心去管别的事情,她握住白婉宁近乎冰凉的手,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绸被上,湿成一片。   白婉宁的气息越来越微弱,玉溆知道她活不了多久了,心里的悲痛更是泛滥。   “小姐……”她将头挨在白婉宁手边,哀哀地唤着,泪流满面。   明若柳飞进白府,找了半天路才找到白婉宁的卧室。她停落在窗棂上,恰巧就看到了这一幕。   虽然她不喜欢玉溆,此时也不得不为她对白婉宁的感情动容。   她飞落在地,悄无人声地化成人形,玉溆背对着她,对身后发生的事情丝毫没有察觉。明若柳抬手化出片柳叶,弹到玉溆身上,玉溆稍微晃了一下,就一头栽倒在床边,再无知觉。   明若柳缓步走到床边,看到白婉宁死气沉沉的模样,无奈地叹了口气。   何必呢?   为了一个不爱你的人,何必这么糟蹋自己呢?   她抬起双手,嫩绿的柳叶从她手臂上长出,不一会儿她的两条手臂就变成了十来条摇曳的柳条。明若柳将柳条缠住白婉宁的四肢和腰腹,从妖元里剥离出一部分灵力。   青绿色的灵力从她心口淌向柳条,再缓缓流入了白婉宁身体。   这世上没有起死回生的法子,白婉宁没了生气,明若柳想要救她,也只能将自己的生气分给她,帮她稳固住魂魄。   药石里蕴含的灵力不够纯粹,而她是感蕴天地灵气所生的妖,能提供给她大量纯粹的灵气。   白婉宁的脸色逐渐好转,明若柳却感到自己的四肢越来越不受控制。   两条腿因为短时间内失去了大量的力量无法再维持人形,明若柳支撑不住,跪倒在了地上。她低头看到从裙摆里长出的柳枝,忍不住自嘲一笑。   她现在一定比银梦还吓人,幸好顾琢斋看不到她这狼狈的模样。   白婉宁原本几乎已经看不到起伏的胸膛开始有了明显的起伏,明若柳强撑着将灵力输给她,脸颊两侧长出了若隐若现的柳叶。   终于,白婉宁像被呛到一样,轻轻咳了一声。明若柳知道她过不了多久就要苏醒,便立即收回缠在她身上的柳枝,重新变成一只鸟,扑楞着翅膀从微微打开的窗户里拼命飞了出去。   若不是有着浓重的夜色遮掩,恐怕无论是谁看到这样一只身上长满柳叶,在空中高高低低飞着的怪物都会吓一大跳。   明若柳强撑着飞到处僻静的小巷,躲在巷子最里端被黑影盖住的地方,变成了半人半妖的模样。   白婉宁的情况比她想的还要糟糕,不夸张地说,她赶到的时候白婉宁差不多就要咽下最后一口气。她将她身上的毒引到自己身上,又将自己精纯的灵力分给她,几乎将妖元里的的力量掏出了一大半。   她脱力地靠在墙上,几乎能听到柳叶从身体里长出来的轻微的噗呲声。可她现在实在没力气管这个样子吓不吓人,只能破罐破摔地任由柳枝肆意长出。   明若柳扶着墙壁勉强站起来,想要在天亮之前赶回集芳堂。修为不足以支撑她完整的变成人,她的腿现在是柔软的柳条,根本站立不住,她尝试着走了两步,一个不小心重重摔在了地上。   我总不能爬回去吧?她无奈想着,两手扒住墙壁,蹭着墙站起来,费劲地往外挪步。   走了没几步,她就觉得已经坚持不住,她靠着墙休息,忽然听到了一声清脆的瓦片碰撞声。   这时候可千万不能碰到人!   她戒备地循声望去,看到一只毛发油光水滑的黑猫站在屋檐上,提着的心一下落了地。   南煌蹲在墙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幽幽的眸子里怒气沉沉。   明若柳靠着墙滑坐到地上,见他也没来扶一把自己的意思,忍不住没好气地抱怨道:“你在那儿愣着干嘛!没看到我都成这样了吗?!”   南煌一跃下地变成人,脸色阴沉得可以拧出水。   “你救了那个姓白的?”他不客气地问。   明若柳闭着眼睛,疲惫地嗯了一声。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发什么疯?!”南煌勉强压抑下滔天的怒火,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质问她。   明若柳轻勾唇角,不以为意地笑了一下。   她怎么不知道自己发的是什么疯?她和白婉宁没有任何关系,自己根本犯不着救她,可她来找顾琢斋的初衷,就是为了报他上辈子以命相救的恩情。   她不想顾琢斋心头插上根拔不掉的刺,于是她选择救活白婉宁。   说到底,她欠顾琢斋一条命,所以她心甘情愿什么事情都冲在他前面。 第76章   顾琢斋丢了魂一样回到天宁巷,程安亭跟过来好言相劝,他一个字儿都听不进去。他一幅浑浑噩噩的模样,程安亭怕他伤恸过度,冲动下做出不理智的事儿,这夜干脆就留在了顾家。   大喜大悲接踵而至,在最初滔天巨浪一样的情绪汹涌过后,现在顾琢斋心里反倒风平浪静,不知是麻木还是茫然。   忽然,一连串急促的敲门声就像炮仗一样,轰轰隆隆地在他门口拍了个震天响。   这么晚了,有谁会来?程安亭狐疑地走过去开门,门才露出一条缝,就被人粗暴地一把推开。若不是他闪躲得快,差点就被人一脚踹翻在地。   白老爷带着一群人哗啦涌进顾家,火把红色的火光映在白老爷的脸上,衬得他一张肉脸更吓人了。   “给我抓住他!”   他恶狠狠地盯住顾琢斋,眼睛红得快要滴出血。   家丁们一拥而上,顾琢斋还有些懵懂,程安亭已一展双臂,挡在了他面前。他气势凛然,家丁们一时间面面相觑,不敢造次。   “不关你的事,滚开!”白老爷暴怒大吼,全无曾经对着他一口一个“小侄”的亲热讨好。   程安亭怎么可能听话乖乖“滚开”?他不屑冷哼一声,打算与白家人杠到底,不想顾琢斋却是摁下了他抬着的手。   他惊讶回过头,瞪了顾琢斋一眼。   顾琢斋略过他的眼神,镇静地看向白老爷涨的紫红的脸色,淡淡道:“要杀要剐,任由君便。”   程安亭一把将顾琢斋扯到了自己身后。   “你疯了?!”他震惊地嚷。   白老爷看着随时就要发疯,落到他手里不死也要掉成皮,白婉宁自己寻的死,顾琢斋就是再自责也犯不着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吧?   白老爷冷笑一声,恨透了顾琢斋逆来顺受的神情。   顾琢斋凭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他!   他又没钱,又没势,不过就是个读了几本破书的穷光蛋,而且明明就是他逼死了自己唯一的女儿,他怎么还能做出这一副无怨无尤,不与他计较的表情?   真是令人作呕!   白老爷恨不能扑上去将顾琢斋生吞活剥,以解心头之恨。   “给我打死他!”他声嘶力竭地指挥着带来的人一拥而上,气得身体都在抖。   “谁敢!”程安亭正色怒叱,眼神锐利地扫过挤在院子里的所有人。   仗势欺人的事儿,白家家丁不是没做过。但真让他们闹出人命,他们又没这个胆子。更何况程家在浮桥镇颇有名望,程安亭又是程家的独子,若是真的出了什么事儿,他们这些小虾米只能吃不了兜着走。   气氛剑拔弩张,顾琢斋扫过院子里一张张或是愤怒、或是麻木、或是坚定的脸,突然就觉得疲倦至极。   事情到了这一步,他救不回白婉宁的命,做什么都于事无补。   他能跟着她去死吗?他不能,他还有自己爱的人,还有自己的理想。但白婉宁死了,他就算活下去,心中的歉疚也会折磨他一辈子,叫他夜夜难眠。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把自己的命拱手送给白老爷。   白婉宁因他而死,他理应以命相偿。白老爷老来丧女,他除了赔他一条性命,还能怎么缓解他的悲痛?   可他死了,明若柳会怎么样?他不可以像白婉宁一样,懦弱地将自己的痛苦转移到别人身上。   死不得、活不得,顾琢斋只觉自己被命运玩弄在鼓掌之中。   天边隐隐放出亮色,照得每个人的五官都阴沉模糊。没有人敢动手,白老爷气急,抢过身旁仆从手里的拿着的木棍,干脆自己上手报仇。   程安亭眼疾手快地拿捏住他手腕,好歹念着他是个长辈,没有直接将他掼倒在地。   白老爷年迈体衰,哪里有反抗的余地,他死死盯着顾琢斋,脸颊两侧下垂的肥肉耷拉着发颤,ka看着莫名滑稽。   “老爷!老爷!”   巷子里忽然响起一个人急切的喊声,脚步声由远及近地,白安冲进顾家,拨开堵在门前的家丁,噗通一声跪在了白老爷跟前。   “老爷!小姐醒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禀报。   他这话一出,院子里顿时哗然。白老爷愣了一瞬,一把将他从地上拽起来,不可置信地反问:“你在说什么?!”   “小姐醒了!能说话了!”白安激动得点头如捣蒜。   这是怎么回事?顾琢斋和程安亭疑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白老爷再无心和顾琢斋计较,转头就冲出了顾家。他带来的人跟着他一窝蜂地来又一窝蜂地走,顾琢斋和程安亭孤零零地站在院子里,都还没回过神。   死而复生,这事儿也未免太离奇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顾琢斋一屁股坐到地上,疑惑不解地仰头问程安亭。   程安亭莫名其妙地耸了耸肩膀。   “或许……或许是她体质特殊,也或许……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忍心让她就这样死去吧……”   “算了。”程安亭自暴自弃地摇摇头,连自己都不信自己说的鬼话。   他蹲下来揽住顾琢斋肩膀晃了一晃,“不过人活着就万事大吉,不是么?”   顾琢斋愣了一会儿,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是……,人活着……真好。”他近乎虚脱地重复了一遍程安亭的话,几不可见地笑了一笑。   白老爷火急火燎地赶回家,蹒跚地跑到白婉宁起居的小院,冲进卧室里,看到女儿安然无恙地靠在床边,激动得老泪纵横。   白婉宁看到老父憔悴狼狈的模样,眼泪一下就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爹!”她气短地唤了一声,就想要掀开被子下床跪下。   白老爷忙不迭赶上前,摁住她的手,父女两人四目相交,抱头痛哭。   白婉宁在服下药的那一瞬间就后悔了。   她本以为自己是终于得到了解脱,却没想到死那么可怕。   四肢不受她控制地僵硬抽搐时,她真的怕极了。她理智还在,却能完全感觉到自己在慢慢死去。   起初她还能看清玉溆的脸,但很快眼前就一片模糊,房里的烛火闪烁成一圈圈闪亮的光圈,她拼命挣扎着想要说话,舌头却麻木得不听她使唤。   她感觉有人在重重地一下下捶打着她的脑子,眼睛里的光一点点灰暗,她知道自己快要看不见了。   呼吸越来越困难,她这时才觉得自己傻极了。   原来自己为了自己那一腔情愿的爱抛弃了那么珍贵的东西,原来顾琢斋爱不爱她,根本一点都不重要。   可惜自己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睡意像海浪般一波一波袭来,白婉宁知道闭眼就是死,所以拼命挣扎着睁大眼睛,可那诱使她闭眼的力量实在太过强大,她还是抵抗不住睡了过去。   昏迷之后,她既好像沉在深深的海底,又好像自己飘在云端。她在一片冰冷黑暗的混沌里,不知自己身处何处。   忽然,她看到了远处一抹青绿色的荧光,荧光越来越多,汇集成几缕光带缠住了她的手脚。周遭越来越明亮,她沉重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轻盈。   荧光汇入她身体,她像泡在了温水里一般舒服。四周的光越来越亮,她意识到自己先前做了什么,立刻吓得睁开了眼睛。   睁开眼睛,她便看到肿着眼睛的玉溆趴在她床侧。   房间寂静无声,她听到自己跳得响亮的心跳声,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死里逃生。她小心翼翼地推了推玉溆,玉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她坐着,立即被吓得尖叫了一声。   玉溆死死盯着她,表情跟见鬼了一样。   “玉溆……”她声若蚊蚋地小声说话,也以为自己变成了鬼。   听到她声音,玉溆惊恐的眼睛一闪,不管不顾地扑上来抱住了她。   “小姐!你是鬼我也不怕!”玉溆抱住她声泪俱下地嚎啕。   我活着,我真的活着!   白婉宁终于相信自己逃过了一劫。她用力回抱住玉溆,心里涌过一阵狂喜。   这一夜生生死死,顾琢送走程安亭,一个人冷静了半天,终于缓过了劲儿。   他顾不得一夜没合眼,起身就往集芳堂赶去。清晨,天气寒凉,街上还没几个行人,他一路狂奔,亦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   集芳堂后院的小门虚掩,顾琢斋不及细想径直推门而入,院子里空荡荡的,他以为他们还没醒,便按捺下心里的激动,傻傻地站在院子里,打算等他们一醒来,就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们。   却不想他一直等到天光大亮,也没等到一声儿动静。 第77章   太阳已经升过了树梢,平常这个时候,集芳堂早就已经开门做生意。顾琢斋心里闪过一丝慌张,提声喊了几下南煌的名字。   天光敞亮,阳光明媚,院子里的花草错落有致、修剪得整整齐齐,明若柳养在亭下的一只白鹦鹉悠闲自在地蹦来蹦去。   等了半天没人回应,顾琢斋的心跳得像擂鼓。   他再顾不得合不合礼,拔足就像明若柳房间冲去。明若柳的房门大敞,他心里闪过不好的预感,直接闯了进去。   香炉中的熏香燃尽不久,空气里还弥漫着明若柳身上常带着的甜软的香味,房中一切如常,只是独独少了人。   顾琢斋眼前一黑,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两下。   “不会的……不会的……”他喃喃念叨着,竭力让自己维持镇定,飞快地跑下楼梯,直奔南煌房间。   结果南煌也不在房里。   顾琢斋彻底慌了神。   他多么希望明若柳会如她常常恶作剧的那般,不知从哪里蹦出来跳到他背上,然后捂住他眼睛在他耳边得逞地笑。   可这次他将集芳堂翻了个底朝天,她也没有出现。   顾琢斋回到院子里,颓然坐到地上,感觉自己在做一个冗长的、醒来的噩梦。   他们什么东西没带走,她能去哪,又能带着泛漪南煌去哪?他抓着自己的头发,心乱如麻,实在做不到冷静思考。   会不会她是因为自己昨天的态度生气了,不想见他,就带着他们躲到了山里?   顾琢斋想到这点,霍然站起身,不管不顾地就往城外走。他闷头走过两条街,方像醒悟过来一样,转身拼命向程安亭家跑去。   街市热闹拥挤,顾琢斋发足狂奔,引得行人纷纷侧目。程府看门的小厮远远看到一个人向他们家门口冲过来,害怕是来闹事的泼皮,连忙站起来喝止。   “哎哎哎,跑什么跑!”他叉着腰,用手指着人不客气地教训,只当是哪个村野莽夫。   来人跑近,他看清是向来温文尔雅,从容有礼的顾琢斋,心里一惊,马上敛了方才气势汹汹的声势,殷勤地迎了上去。   顾琢斋停下脚步,喘到说不出话,小厮扶住他,关切问道:“顾公子,你这么火急火燎的,是出了什么事儿吗?”   “我现在就要见你家公子。”顾琢斋单刀直入地说。   他神情严肃郑重,小厮知道他和自家公子是过命的交情,此时也顾不得程安亭才睡下不久,就干脆地带着他进了内院。   程安亭折腾了一宿,此时才迷迷糊糊睡过去没多久,就被墨烟叫醒。他睡眼惺忪地听得墨烟禀报说顾琢斋要见他,困意马上消散无踪。   不会是白家又出什么事儿了吧?!   他翻身下床开始麻溜儿地穿衣洗漱,不想衣服还没穿好,顾琢斋就从会客的小偏厅闯进了他的卧室。   “白婉宁又出事了?”   “泛漪有到你这里来吗?”   两个人同时开口,话直直撞到了一处。   程安亭愣了一下,反应过来顾琢斋的问话,立即反问道:“你问泛漪做什么?”   顾琢斋一看程安亭这懵懂疑惑的样子,就明白了他也什么都不知道。   他颓然坐到椅子上,用手撑着脑袋,无力地叹了一口气,低低道:“他们都走了。”   “走了?”程安亭惊讶地重复,还不懂‘走了’二字的意义。   顾琢斋抬头看他一眼,有些失控地向他大声嚷道:“走了,就是不告而别,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不可能!你在说些什么啊?”顾琢斋说的话太过匪夷所思,程安亭想也不想,直接否认。   昨天他去集芳堂,泛漪看他脸色沉重,还千方百计地想要哄他高兴。   “借我匹马。”   顾琢斋这时候实在没心思慢慢同程安亭说清来龙去脉,现在他只想赶快到山上看一看。如果他们在山上,那万事大吉,如果他们不在山上,那……   他也不敢想如果在山上找不到人,他会怎么样。   顾琢斋面色铁青,看着摇摇欲坠,程安亭猜是其中出了些误会,忙道:“你要去哪?我跟你一起去。”   墨烟马上前去为两人准备马匹,顾琢斋颓然地趴在椅子旁的小几上,头疼欲裂。   程安亭对顾琢斋的话半信半疑,他不信泛漪会一走了之,又觉得以顾琢斋沉稳的性子不会信口开河。   “你别急,说不定他们只是有事出门一趟,现在已经回家了。”他安慰顾琢斋,同时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什么时候不出事,就偏偏是在今天出事儿?顾琢斋勉强提了提唇角,想要笑一笑,可是笑不出来。   临出门,程安亭又要墨烟去集芳堂蹲守,看能不能等到人回来。两人策马出城,到山间小屋时已近晌午。   顾琢斋骑在马上,远远看到小屋门上落着的结结实实的锁,一阵头晕眼花,差点从马上坠下来。   “茂之!”程安亭一手扯着缰绳,一手赶紧扶住脸色苍白的好友。   顾琢斋素来文弱,这一天一夜遭遇不少变故,水米未进,此时已是强弩之末,快要支持不住。他轻轻挡开程安亭的手,两指用力捏了捏太阳穴,随即勒马转身。   “去老师家。”   他笃定说着,不等程安亭再言,就夹了一下马肚,又向孟思年家赶去。程安亭扬鞭跟上,本来甚是镇定的心也跟着敲起了鼓。   难道泛漪他们真的跑了?   其实顾琢斋心里清楚,明若柳虽然与孟夫人樵青交好,但远远不到受了委屈会到她这里来寻求庇护的程度。   可他除了孟家,再想不到她还能去哪儿。   孟夫人在院子里摆弄花草,听得一阵由远及近急响的马蹄声,循声望去,看到顾琢斋和程安亭骑着马一前一后地往这边来,马上放下手里的活计,小跑到门前迎接两人。   “你们怎么突然来了?”她高兴地问勒住马的两人。   顾琢斋太久没休息,刚才又颠簸了一路,下马时脚一软便摔在了地上,膝盖在门前粗粝的沙子路上一蹭而过,登时血肉模糊。孟夫人一声惊呼,急忙将他扶起来。   程安亭拉过顾琢斋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好叫他能靠着自己。他低头看了一眼顾琢斋鲜血淋漓的伤口,关切问道:“你没事儿吧?”   顾琢斋咬着牙摇摇头,倒觉得膝上火辣辣的痛让他清醒了不少。   “师娘,阿柳来过你这儿吗?”他颤着声儿问孟夫人。   孟夫人怔着摇了摇头,“没有啊,她没来过。”   程安亭感觉到好友的紧绷的身体一下就像泄了气一样往下滑去,忙用力撑住了他。孟夫人没见过顾琢斋如此颓丧失常的模样,一时间有点被他吓住了。   “你……你先进屋处理下伤口。”她柔声说着,用眼神示意程安亭赶紧把他送进屋。   顾琢斋情绪这样激动,还是先冷静一下比较好。   “不……”顾琢斋想也不想,立即拒绝。他想要回身上马去下一个地方找,程安亭拉着他不肯放手。   他腿伤成这样,走路都成问题,还骑什么马?   顾琢斋双眸涣散还在摇摇晃晃地和自己对抗,程安亭忍不住真下了几分力气捏紧了他的肩膀。   “茂之!”他有些责备地斥责道。   程安亭的手就像一双铁爪钳制得顾琢斋动弹不得,顾琢斋感受到肩上传来的痛感,抬眼茫然地看向程安亭。   程安亭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放轻语气劝道:“你着急,我也着急。可我们现在急也没用,倒不如先在师娘这儿休息休息,从长计议。”   顾琢斋心知他所言不差,他沉默了会儿,无计可施地点了点头。程安亭放下心,和孟夫人一起将顾琢斋扶进了房里。   两人在外奔波了一天,程安亭拜托孟夫人去准备些吃食,自己一边帮顾琢斋清理包扎伤口,一边向他仔细询问集芳堂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顾琢斋疲倦地用手遮着眼,有气无力地回答着程安亭的问题,觉得自己像被人蒙着脑袋狠狠打了一顿一样,一阵阵发晕。   孟夫人端上来些清淡可口的点心,顾琢斋喝了两口茶,什么东西都吃不下。程安亭看着比他淡定,可其实也是六神无主,没什么胃口。   顾琢斋两天来不及刮胡子,下巴长出了一圈青青的胡茬。再加上他一晚上没睡,又在外跑了一天,此时一身尘土,眼神落寞疲惫,整个人看上去甚是潦倒落魄,全没有昨夜中选时的半点儿精气神。   两人记挂着回城探听消息,休整片刻便起身告辞。孟夫人通情达理,也不强留他们。   程安亭将走路一跛一跛的顾琢斋扶上马,顾琢斋整理好缰绳,丝毫不管膝上的伤,轻喝一声就绝尘而去。   他这样无疑会撕开伤口,可人跑都跑了,程安亭没法,只得赶紧跟上。   他们回到集芳堂已是华灯初上的时辰,顾琢斋骑马转过小巷一角,看到墨烟揣着手坐在门前,挂在门前的两盏灯笼灭着跟着寒冷的夜风轻轻晃动,心里最后的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第78章   墨烟看到两人回来,连忙起身迎接。程安亭看到门口冷冷清清,猜到了房子里没人。   “没人回来么?”他默了一瞬,不死心地问墨烟。   墨烟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头。   程安亭其实一直不大相信明若柳他们会无端失踪,可现在事实摆在眼前,他脑子嗡的一声响,也不知道该怎么。   “茂之。”他转过头看向还骑在马上的顾琢斋,有些不知所措地唤他名字。   顾琢斋怔然盯着紧闭的大门,听到程安亭叫他方回过神。他翻身下马,一瘸一拐地向门口走去。每走一步,膝盖上的伤口就钻心地痛一下。   顾琢斋走到黑漆漆的院中,想到前夜这里还是烛火明亮,温暖宁和,心就一阵抽痛。他难堪地闭上眼,明若柳慵懒艳丽的脸庞瞬间浮现在眼前,他恐惧地睁开眼,浓稠的黑夜扑进眼中,他忽而就觉得黝黑的池水像一个漩涡,拉扯着他不由自主地向前扑倒。   “茂之!”程安亭不提防他忽然摔倒在地,慌忙赶过来扶住他。   我是被抛弃了吗?顾琢斋在心里默默地问自己。   他实在不明白明若柳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离开自己,他拼命去想,却始终想不出一个答案。   心脏传来细密又尖锐的痛,他支持不住地弯下腰,忍耐着胸膛处不知是真是幻的疼痛,自嘲似的大笑出声。   “茂之,你怎么了?别吓我!”   程安亭惊慌的声音在耳边忽近忽远,顾琢斋往前一个踉跄,眼前一黑没了知觉。   他本以为自己会梦见明若柳,可是他没有。从漫长的枯燥的梦里醒来,顾琢斋失神地盯着头顶陌生的床帐,脑中混沌一片。   屋外传来樵青爽朗的笑声,他撑着坐起来,看了半天房里干净朴素的摆设,才反应过来自己在老师家。   他披衣下床,拖着包扎得严严实实的腿走到门口打开门,看到师娘和樵青在院子里玩笑,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茂之哥哥,你醒了。”樵青一看到他,马上懂事地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乖巧地同他打招呼。   孟夫人和樵青间轻松愉悦的气氛微妙地变得冷清了几分,顾琢斋深吸一口气,压抑下胸口处钝钝的闷痛感,笑着答应了一声。   他这笑容勉强到有些难看,孟夫人扔下手里的活计,起身走到他跟前,温柔责备道:“你发着烧,就不要站在这风口吹风了,快进去休息。”   发烧?顾琢斋一愣,抬手摸了摸自己额头,这才感觉到浑身上下都酸痛不已。   孟夫人瞧着他这失魂落魄的模样,悄悄摇了摇头,扶着他在床上重新躺下。   顾琢斋一言不发,她怕他将什么事儿都闷在心里,柔声劝道:“明姑娘是个心思纯良的好姑娘。她不告而别,肯定是事出有因。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胡思乱想?顾琢斋欲言又止半晌,还是将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能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儿,能让她连留下一句话的时间都没有?   她就是想走罢了。   可顾琢斋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走得这样仓惶、走得这样决绝,连一点挽回的余地都不肯留给他。   她这样干脆地割舍掉他,那他之于她,到底算些什么?他曾经感受到的那些情意和爱,总不会只是逢场作戏吧!   一想到这些,顾琢斋就觉得脑袋隐隐作痛。   他闭上眼,拼命赶走脑中飞闪过的各种各样的念头,低落道:“师娘,别说了,我有点累……”   接连而至的那么多变故让他心力憔悴,他现在实在没有力气再折腾自己了。   孟夫人识趣地答应一声,退出了房间让他静养。   白婉宁的事儿在镇上越传越匪夷所思,孟夫人不想他回天宁巷听人搬弄是非,便让他在孟家住一段时日,等风波停息了再回镇上。   这段时间手头无事,顾琢斋借口帮孟思年整理藏书,除开帮孟夫人做些琐事、教樵青写字读书,就是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对着书本。   他性格本就沉闷,这些日子更是几乎见不到他说话,孟夫人常要程安亭过来开解他,却始终收效甚微。   日复一日,时间转眼就去了一个月。没人在顾琢斋跟前提起明若柳,他每天埋首经史,刻意不让自己想起她,有时倒真有几分不知山中岁月的悠长感觉。   是不是……其实没有她,自己也能好好过完这一辈子呢?   这一日他整理着书册,这个念头就像水中的鱼吐出的泡泡一样忽然从他脑子里冒了出来。他愣了一瞬,随即苦笑着将这个想法摁了回去。   如果这个“好好”是不能让自己想起她,那算什么“好好”?   他长吁一口气,凝神沉心,重新开始做手头的事儿。做得正投入,门被人啪得一声推开,将他吓了一跳。   一阵冷风吹进室中,程安亭举着一封信大踏步走到房中,神情颇是激动。   “又有什么事儿了?”顾琢斋手忙脚乱地收拾被风吹乱的纸,疑惑不解地问程安亭。   “我刚刚收到了从京城寄来的信。”程安亭大声说完顾琢斋无甚反应,顿了一下,着重道:“泛漪寄来的信!”   顾琢斋一怔,猛地站起了身,他动作太急,腿一不小心撞在桌角上,顿时发出巨大的一声响。   他痛得轻嘶一声,三步并作两步赶到程安亭跟前,一把抢过了他手中的信,手都忍不住有些发抖。   信封已经被撕开,顾琢斋顾虑到信是泛漪寄给程安亭的,迟疑一瞬,抬眼用眼神询问程安亭,程安亭肯定地点了点头,他方抽出里面的信纸。   泛漪在信中只说他们事出有因,只能选择不辞而别。顾琢斋跳过一大段泛漪叮嘱程安亭安心温书习字,来年在京城重见等等温存体贴的话,在信末尾才找到明若柳留给他的四个字——勿念,望好。   “勿念,望好……”顾琢斋死死盯着那四个墨字,这月来如死水一潭的心在此时被搅得天翻地覆。   “有消息就好了,不是么?”程安亭见顾琢斋嘴角绷得紧紧的,安慰似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顾琢斋将信塞回程安亭手上,背过身一巴掌拍到书桌上,恨声道:“这算什么消息!”   勿念,望好,这算什么!   她没说她为什么走,也没说她现在怎么样,她没问他得怎么样,更没有说他们什么时候能相见。他除了这四个字,仍是什么都不知道。   难道她以为她给了他寥寥的这几个字,他就能毫无怨言地等下去?!   程安亭将信仔细折好收回信封,也明白自己刚刚说的话有点太不痛不痒:泛漪好歹是给了自己一个明确的交待,白纸黑字落在手中,总算是能让他放心。   将心比心,换成是他只能收到别人捎带着转告的一句话,心里肯定也不会好受。   “但总算知道他们现在在京城,而且没打算和我们一刀两断是不是?”他好言好语地跟顾琢斋说。   顾琢斋看他一眼,眸子闪了闪,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他不得不承认,在得知他们音讯的那一刻,他沉寂了一个月的心就像被扎漏了一个小孔,总算能重新感受到情绪。可随着这份感觉复苏,这些日子来被他刻意掩盖的痛苦、思念和愤怒也翻涌上了心头。   明若柳真是世界上最会折磨他的人。   “我要去京城。”他沉声说着,在心里果断地做下了决定。   他不能再这样不明不白的等待下去,他要找到明若柳,和她把一切都说清楚。   “你认真的?”程安亭大吃一惊,以为他是一时心血来潮,“不是定好过完年再去的吗?画院已经放了假,你现在过去,他们连住处也没法给你安排。”   “我住客栈,现在年关,肯定有空房。”顾琢斋冷静地回答,已经开始在心里默默盘算要处理的事情。   这事儿实在是不现实,程安亭好心劝道:“我知道你着急,可你再急也总不能病急乱投医吧?京城那么大,你从哪里找起?”   “你不必多说,我已经决定了,后天我就动身。”顾琢斋沉着地说。   他打算明天进城去向言老辞行,顺便再置办些随身带的行李,反正他就孤身一人,过不过年于他根本就没区别。   程安亭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觉得站在眼前的简直不是自己认识的顾琢斋:顾琢斋做事向来稳重周全,何曾这样冲动欠考虑过?   “你……你真的要走?”他结巴着问。   顾琢斋坚定地点了点头。   就算找不到明若柳,能和她的距离近一点也是好的。横竖他也是要去京城的,能早一点去,至少他心里舒服。   不出顾琢斋意料,孟思年夫妇一听他即刻就要动身,立即极力反对。   孟思年夫妇劝他还是等天气转暖之后再做打算,但顾琢斋谁的劝都听不进去,还是坚持后日一早就启程。   孟夫人知道顾琢斋是做了决定就不会再改的性子,而且这事涉及到明若柳,他更是不可能转念,是以心里虽然觉得他这次不妥至极,最后还是松了口。 第79章   传言前朝覆灭之时,宫中群妖倾巢而出作乱京城,弄得城中人心惶惶。后来一得道高人挺身而出,将妖能杀的杀,能收的收,终于还了百姓太平。   可惜的是,这道人虽然法力高强,但还是无法收服宫里几只修炼了几百年、法力高强的大妖,最后只能勉强将它们拘禁在废宫的御花园,叫他们没办法作乱人间。   虽然京城百多年没再现妖物,但当初那事儿流传甚广,被说书人编出了上百个惊心动魄的版本,是以城里百姓不知从何时起就达成了一个不成为的默契,那就是废宫这地方邪得很,去不得。   几百年过去,废宫的宫殿早已倾塌殆尽。宫中树木藤蔓长得遮天蔽日,连成一片。从不远处登楼眺望,在满目苍郁之中也只能依稀看到几角要塌不塌的亭台楼阁。   明若柳那晚救下白婉宁,结果搞得自己力量枯竭无法维持人形。南煌气急败坏,强行将她带离浮桥镇,回到御花园休养。   这日她优哉游哉地躺在树上晒太阳,将四肢化成柳枝缠在树上吸收灵气,正被冬天暖和的太阳晒得昏昏欲睡时,泛漪兴冲冲地朝她跑了过来。   “阿柳,快下来!”   她站在树下兴冲冲地嚷,招手向她示意。   “他们收到信了?”明若柳眼睛一亮,立即将柳枝化成手脚轻巧地从树上一跃而下。   泛漪那天二话不说跟着一起回了京城,但她牵挂程安亭,私下里便和她商量可不可以寄一封信回去报平安。   正巧那些天来明若柳缓过了劲儿,也在琢磨着如何给顾琢斋报个信儿,两人一拍即合,当下就决定写封信回浮桥镇。   明若柳还不能完全变成人形,就请泛漪代笔。泛漪问她要给顾琢斋带什么话,她想了半天,越想越发愁,思来想去,最后只给他留了“望好勿念”四个字。   泛漪在信上留了灵力,程安亭打开信封,她在千里之外也能感受到。   “也不知道他收到信会怎么想……”明若柳低头看着身上手臂上长出的枝叶,脸上的笑容渐渐变得落寞。   现在是一年中最薄弱凋敝的时节,她化成原形吸纳了一个月的灵气,也只能维持自己变成人两个时辰不露马脚,想要能自如地维持好人的形态,至少得等到明年夏天。   “也不知道他等不等得到明年。说不定明年我回去,他已经忘了我了。”明若柳无奈地撇了撇嘴角,苦笑道。   “别瞎说!顾公子不是这样的人!”泛漪轻声叱断她,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不是最好。”明若柳忍不住轻声笑了出来。   她伸手变出条柳枝缠在树上,轻盈地腾空而起重新躺在了树上。京城在北方,天空干燥爽朗,她仰头看着晴朗无垠的天空,心里忽而就生出了一点酸楚。   她真的好想能堂堂正正地站在顾琢斋面前,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要想尽千方百计隐藏自己的身份。   顾琢斋说到做到,在接到信的第二天就将所有琐事都处理好了。这晚他在房里收拾行囊,孟夫人和樵青帮忙搭手,恨不能连被褥都让他随身带着。   顾琢斋想要快马加鞭赶到京城,是以除了几套贴身换洗的衣服,别的什么也不打算带。他预计花费半月赶到京城,在客栈里先住上一月,等到元宵后去画院登入名册,再慢慢置办收拾。   他这一年在集芳堂做工,多多少少攒下了快四十两银子,钱虽不多,但足以维持他在京城头几个月的开销。   收拾完行李,孟夫人拍拍他一个手就拎得动的行李,忍不住劝道:“要不还是等过完年再去吧。你走得这么仓促,半路要是出了点什么事儿可怎么办?”   顾琢斋听罢不由失笑。   “师娘,不会出事的。我到了京城就写信给你们,你们千万放心。”   他说这话的语气虽然温和,却没有半点犹豫退让的意思。孟夫人叹口气,抱怨道:“你就是写信,信在路上也得走个二十天。这么折腾一趟,我们三十晚上都还得记挂着你有没有平安到达京城!”   “师娘,你这样说,学生真的就要无地自容了。”顾琢斋歉然不已。   “好了好了,我不讲了。”孟夫人无可奈何地看了顾琢斋一眼,叮嘱道:“你头回出远门,路上凡事都机警一点,知道了吗?”   顾琢斋耐心答是,孟夫人又嘱咐了好一堆话,方离开房间。   夜深人静,第二天就要起早赶路,顾琢斋早早躺到了床上,却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就算去了京城也很有可能找不到明若柳,但在知道了她的音讯后,他就是觉得自己在这个地方一分一秒都呆不下去。   第二天天色刚蒙蒙亮,他就迷迷糊糊地从浅梦中醒来。洗漱到一半,门外响起哒哒的马蹄声,他出门一看,来人果然是早就说了会来跟他践行的程安亭。   出乎意料的是,程安亭是和宋修玉一起来的。   顾琢斋上次见到宋修玉,还是白婉宁出事的那一晚。宋修玉见到他,拘谨地同他打了个招呼,两人一时间找不到话讲,气氛颇是尴尬。   程安亭夹在他们之间,拼命没话找话。   “茂之,修玉昨天在我家听到你要去京城,就说今天一定要来。我们一起读了那么多年书,以后就算各有际遇,情谊也不会变的,是不是?”   顾琢斋和宋修玉都是聪明人,一下就听出了程安亭的弦外之音。两人视线相碰,顾琢斋沉吟一瞬,还是想要和宋修玉解开芥蒂。   “修玉,我的朋友不多,可这些年来,你一直是我可以放心交心的朋友。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因为婉宁而和你疏远。”   听到他提起白婉宁,宋修玉的眼神不自然地闪躲了一下。   顾琢斋识趣地住了口,他默然一瞬,了了说道:“我……我想说的是,我现在也真心拿你当朋友。”   宋修玉有些诧异地抬眸看他一眼,纠结了会儿,轻声道:“今天我来这儿,除开是我自己的决定,也是受了婉宁的委托。”   难道白婉宁知道了他要去京城?顾琢斋心里一惊。他要离开的事儿,除了孟家人、程安亭和延珣,他谁都没告诉。   宋修玉向顾琢斋郑重道:“她让我对你说声对不起。”   顾琢斋皱了皱眉头,没有接话。   他明白白婉宁为什么要对他说对不起,她为情服毒的消息还是沸沸扬扬地在镇里传开,明若柳不辞而别,他又避去了城外,再联系起先前玉溆大闹集芳堂的事情,一时间流言蜚语四起,一些话实在难听得不能入耳。   只怕过几日顾琢斋离乡的消息传出去,又会找来些诋毁。   宋修玉颇是局促地轻咳一声,歉然道:“茂之,你的为人我一清二楚,那些捕风捉影的话我从从来就没放在心上过。婉宁做事情欠思虑,给你招来了那么多的口舌是非,今日我来替她赔不是。”   宋修玉说着,双手搭在一处,诚诚恳恳地向他行了一礼。   “万万不可!”顾琢斋大惊失色,慌忙抬手制止他。   宋修玉一揖到底,顾琢斋没办法,只得跟着还了一礼。两人对着弯腰,程安亭看着好笑,伸手抬起两人胳膊,打趣道:“行了!你们这一来一回地没个完,只怕茂之到晚上也出不了门。”   宋修玉和顾琢斋尴尬地对视一眼,眼里同时浮起点释然的笑意。   时候已经不早,一行人一起送顾琢斋上路。顾琢斋翻身上马,向众人告别,孟思年背着手严肃地朝他点了几下头,意思是他只管放心离开。樵青懵懂地偎在孟夫人身侧,还不是很懂远别是什么意思。   “一路保重。”宋修玉笑着与他辞别。   “好。”顾琢斋答应下来,扯了扯缰绳,对站在马旁的程安亭说:“这边可就得麻烦你上心照应了。”   “放心好了。”程安亭爽快地接过话,拍了拍马脖子,认真道:“你在那边碰到了什么麻烦,只管写信告诉我,我能帮的一定帮。”   他意味深长地觑了顾琢斋一眼,说:“你可千万不要跟自己过不去。”   顾琢斋明白过来他的言下之意,忍不住轻笑出声,“好,我这次要是缺钱了,一定向你开口。”   程安亭得了他这句话,终于放下心来。   “好好在京城等我。”他又说。   “知道!”顾琢斋说着一勒缰绳,眯眼看向了远方。   今天太阳甚好,是个适合出门的日子。   “我走了!”   他回头最后看了众人一眼,扬鞭一甩,洒脱地绝尘而去。 第80章   顾琢斋星夜兼程,终于在大年夜前一天赶到京城找了间旅馆投宿。年节当前,旅馆空空荡荡,只有寥寥几个住客。   马不停蹄地奔波了十来天,这夜他总算能放下紧绷的心神,痛快睡上一觉。第二天日上三竿,顾琢斋迷迷糊糊醒来,抱着被子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有了点到达目的地的实感。   吃过早饭,他写好一封向孟夫人报平安的信,向伙计们打听了一下商市的地方,就匆匆出了门。   在京城的绝大部分异乡人早已动身回乡,商市冷冷清清,铺子关了一大半,他辗转问了半天,才找到人帮忙带信回浮桥镇。将这事办妥,他没回旅馆休息,而是直接向废宫的方向走了去。   明若柳偶然和他提过,她小时候就住在离废宫不远的地方。顾琢斋往这边走,也是想要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打听到她的消息。   京城地北,风物人情与浮桥镇这个江南小镇大相径庭。街上忙着置办年货的人不少,飘进耳朵的全是陌生的他乡话,顾琢斋沿着街道一个人慢慢走着,心里多少生出了点流落他乡的落寞滋味儿。   住在废宫附近的大多是些平头百姓,集市上小摊卖得也都是些寻常应景的玩意儿,顾琢斋逛了一圈觉得无聊,便打算折返回旅店休息。   没成想他才往回走了没两步,就被人从后面撞了一下。他回过头,便见到一个女子颇是不好意思地朝他歉然笑了笑。   “对不起。”   这个女子容貌寻常,唯有一双微微上挑的眼睛生得异常妩媚勾人。顾琢斋看着她的眼睛,莫名其妙地一瞬失了神。   “无碍。”他回过神匆匆回了一句,随即转身离去。   走到半路,他看到一个小乞儿在路边抖搂着破碗讨钱,心生怜悯,便伸手摸向腰间,想要给他一点钱。手拍到腰间,他感觉少了点什么,低头一看,这时才发现和钱袋系在一处的玉佩不见了。   这玉佩倒不是什么值钱货,只是明若柳逛街时瞧着样子好看顺手买给他的。明若柳一走了之,这玉对顾琢斋的意义不言自明。   “我的玉佩呢?!”他轻轻低呼一声,想到方才街道空空那女子莫名其妙的一撞,才明白过来自己是遭了偷。   可是这偷儿怎么只偷玉,不偷钱?顾琢斋觉得蹊跷,但此时心烦意乱,也无暇思虑那么多。   大年三十,到京城的第一天就触了霉头,顾琢斋垂头丧气地从钱袋掏出几个铜板扔给小乞丐,无精打采地回了旅店。   他回到房间不一会儿,店老板便过来殷勤地问他晚间要不要和大家伙一起吃个团年饭。   顾琢斋不是个爱热闹的人,但也不是个喜欢扫兴的人。他不愿拂了店老板一片好心,就答应了下来。   及至傍晚,街上冷清得不见一个人影,店老板估摸着大年夜应该不会再有生意,便关了店门拉着几个商人烤火聊天。   顾琢斋性格沉默,又不懂经商做生意,是以在一群侃侃而谈的商客中总显得格格不入。   酒足饭饱,大家聚在客厅里守岁,商人们闲得无聊,便摆了张桌子开赌局消磨时光。吆来喝去之声不绝于耳,顾琢斋实在是不喜欢这种氛围,后来他找了个不起眼的时机,悄悄溜回了自己房间。   关上房门,喧闹的喊声顿时消弱,顾琢斋如释重负地松口气,脱下沾染了酒气的外裳,重新换了件干净衣裳,坐到桌前燃起一根香,然后开始提笔用功。   顾家出事之前,每年提前一月就要开始筹备过年的各项事务。他记得一近年关,家里的访客络绎不绝,他娘每天除开要忙着处理家里大大小小的琐事,还要周到有礼地陪来拜年的亲戚朋友。   他父亲对他的功课要求极其严厉,也只有过年的几天才会容许他放下书本玩个痛快。   出事后的第一个新年,顾家愁云惨淡、门可罗雀,顾琢斋那时小,不懂到底出了什么事,但也知道家里已经今时已经不同往日。   他爹为了减罪四处奔走求人,流水一样的从家里往外拿银子,可是顾家的事牵扯甚广,别人避之不及,更遑论帮他从中求情疏通。   他父亲清正不阿,对钻营结党这种事向来不屑,一年多下来他郁结于心,一次偶感风寒,最后竟到了一病不起的地步。   饶是这时,他也没有放松顾琢斋的功课。   “勤勉克己,慎行少言。”   这是他爹临去世前留给他的话。顾琢斋将这八个字牢牢记在心里,每当有懈怠之意时,便翻出来警醒自己。   习完一幅字,他心境渐定,便开始着笔练画。外间时不时爆发出响亮粗犷的笑声,房内香烟袅袅,顾琢斋充耳不闻,一门心思都在画上。   两柱香燃尽,顾琢斋洗漱完后拿了本书上床,打算等守完岁就睡觉。   许是晚上喝了两杯酒的缘故,他窝在被子里看了会儿书,眼皮子就上下打起架来。困意上涌,他干脆把书一合,打算眯一会儿。   他朦胧闭眼,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忽然感觉到灯影晃了晃,他以为是风从窗户缝隙里吹进房中,就皱着眉头侧身翻到了床塌里侧。   一股熟悉的幽香袅袅飘进鼻尖,顾琢斋闭着眼迟钝地反应了一下,立时惊坐起身。   恰在此时,一阵凛冽的风哗啦一下吹开了窗户,蜡烛微弱的烛火被风吹得左摇右晃,照得室内明暗不定,晃花了顾琢斋的眼。   四是有一抹青绿的衣角从房门口一闪而过,顾琢斋急忙掀被追出去,朗月高悬,银光泄地,院子里寂静空澄,没有半个人影。   “是她,肯定是她!”顾琢斋激动不已地想着,慌忙跑向前头的大厅。   商客门聚在厅里赌钱,店老板见他一脸异色地从后院赶过来,以为是出了什么意外,连忙将他扯到一边,免得引起别人注意。   顾琢斋急着找人,不等店老板开口就抢先问道:“店家,刚刚是不是有个姑娘来过?”   “姑娘?”店老板惊讶地睁大眼睛,不知他在说什么胡话,“什……什么姑娘?刚刚没人来过!”   “没人来过?”顾琢斋不可思议地又确认。   店老板重重点了几下头。   难道刚刚是我眼花了?顾琢斋惊疑地皱起眉头,又马上否定了自己这个想法,跑出了旅馆。   他绝不可能认错明若柳身上的味道。   人人在家守岁,街道空无一人,他沿着长街发足奔跑,一颗心在浓重的夜色里砰砰跳得响亮。   他漫无目的地乱找,全然没注意有一只不起眼的雀儿在屋檐上一飞一停地跟着他。   “阿柳!阿柳!”   街道空空,前后无人,顾琢斋心里着急,忍不住在街上大声喊起了明若柳的名字。北风凛冽,他的声音被卷进风中,摇摇飘散。   街道从始至终都是一样的沉默,顾琢斋绝望地蹲下身,无力又愤慨的握拳捶了一下地面。   她到底在哪儿!   砰!   一朵烟花蹿上天空,在夜幕中炫然绽开。   又是新的一年了。   一刹那,无数的人像变戏法一样涌到了街上,鞭炮声铺天盖地地响彻天际,到处弥漫着一股硝烟味。顾琢斋失魂落魄地往回走,烟花五颜六色的光往下坠,一闪一闪地照在他垂下的眉眼上,投出一片阴影。   人群摩肩接踵,顾琢斋走在其中,冷得却像是在冰天雪地里踽踽独行。别人的喜乐与他无关,他也无从感受他们的幸福,此时此刻满溢在他心中的只有这些年来他已习惯的萧索和孤单。   回到旅馆,房间里似乎还残留有明若柳衣衫上馥郁柔媚的芳香,他走到桌前,抽出那幅画有明若柳小像的宣纸,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将之移到了蜡烛上点燃。   火苗顺纸而上,顾琢斋将纸扔到炭火盆,小像被火焰吞噬,很快化成了一团飞灰。顾琢斋吹灭蜡烛,和衣上床,强迫让自己赶快睡着。   只要能睡着,黑夜就能过去,等天亮起来,他就能打起精神处理一切让他无力和难过的事。   一只雀儿的影子影影绰绰地投在窗户上,明若柳停在窗外,和顾琢斋隔着层遥不可及的窗户纸,一动不动。 第81章   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渐悄,深夜沉沉,天地复又归于一片宁静。天寒地冻,明若柳缩在檐下躲着凛冽的寒风,直到听见房中传来微弱的鼻息声,方一抖已经冻僵的翅膀,展翅向旧宫飞去。   今夜格外冷,灰厚的云铺满天空,明若柳在空中低掠飞过,想着明日大概会下雪。她飞过旧宫宫门,晃眼见到倾颓的宫墙转角处蜷缩着一个乞丐,迟疑片刻,转身飞回去变成人翩然落地。   夜色深沉,这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上盖着层不知道从哪儿捡来的破旧棉被,紧紧屈成一团挤在墙角。他的眼眶深陷,头发脏腻得结成一缕缕,好像蓬着一个乱七八糟的鸟窝,干瘪蜡黄的脸乍看过去好像一个骷髅。   明若柳离着一丈远静静打量着这个人,眼神闪烁不定。   跑到这里来过夜的流浪者不计其数,她哪怕知道他们这一觉睡下去,很有可能会直接冻死在睡梦里,也从没正眼瞧过他们。   非我族类,人各有命,他们是死是活与她没有一点干系。   明若柳抬手,一条柳枝从她袖中倏忽飞出,轻柔松垮地缠住了乞丐的脖子。她神情冷冽,明艳的五官在浓黑的夜色中似是染上了一层寒霜。   像他这种人,多活一天,少活一天,又有什么差别?不如把命给她,让她可以快点好起来。   缠在乞丐脖子的柳条缓缓收紧,明若柳眼中的杀意越积越重,乞丐无知无觉地晃了一下脑袋,她心一跳,暂时停下了手。   “没想到我们小柳儿也是心狠手辣的。”   一个轻灵妩媚的声音像风一样飘了过来。   带笑的女声里有几分嘲弄,明若柳一惊,循声望去,便见到一只红狐狸优雅地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明若柳遽然收回柳枝,将手背在身后,阴沉地看了眼面前妖冶多情的烟绯。   “你一直跟着我。”她不悦地说。   烟绯袅袅娜娜地搂过她肩膀,调笑道:“我不跟着你,怎么会知道你都敢杀人了?”   “我没杀他!”明若柳恼羞成怒地回斥。   “至少动了这个心思,不是吗?”烟绯挑了挑细长的眉毛,轻声笑道。   明若柳无言以对,攥紧了手心里握着的玉佩。   她刚刚确实是动了杀人的心。   她将这枚玉佩送给顾琢斋的时候,将自己的一点妖灵留在了玉中。今天烟绯将偷来的玉交给她,她总算明白了为何这些天来心里总有股异样的感觉。   烟绯温温柔柔地同她讲道理:“小柳儿,我告诉你他的下落,可不是想要让你误入歧途。”   明若柳低着头半天不吭声,烟绯轻轻推了推她,她肩膀一松,叹口气,低声道:“我知道错了。”   “知错就好。”烟绯嫣然一笑,推着她肩膀往御花园的方向走去。   明若柳顺从地跟着她走,走着走着又忍不住回头望向顾琢斋所在的方向。   与顾琢斋分隔两地的时候,她倒不觉得有多么难熬。可现下知道他就在京城,还在到处找自己,她就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想要陪在他身边。   第二天,顾琢斋一觉醒来,只觉房中特别明亮。他披衣起身,推窗一看,窗外大雪飘扬,院子里一片银白,积雪已经积得有寸厚。   寒风夹杂着雪花吹进房中,将他冻得一个激灵。   “好冷。”他絮叨一声打算关窗户,忽而在呼啸的风声里听到了声婉转的鸟鸣。   鸟鸣一声接一声,顾琢斋循着声音找了半天,终于在窗前的低矮的杜鹃丛下看到了只已经冻得奄奄一息的青绿色的柳莺。   他急忙穿好衣服,开门将这只柳莺捡了回来。柳莺浑身冰凉,他将之捂在手心,见它始终没精打采地垂着脑袋,又小心翼翼地将它揣进了怀里,想要用体温暖和它。   他漂泊在外,在京城又没有亲友,自然就谈不上要去谁家去拜年。他让伙计送来吃食,顺便向他们要了点儿小米。   吃过早饭,他坐回桌前,在桌边撒了把小米,将鸟儿放在桌上,开始做早课。   屋外大雪纷飞,屋内清静温暖,燃着一株袅袅的香烟。明若柳在桌上蹦跶着跳到顾琢斋手边,蹭了蹭他的手指。   顾琢斋饶有兴味地放下手里的书,柳莺一双眼滴溜溜地看着他,跳着落到了他手臂上。   这只鸟儿看着分外有灵性,顾琢斋伸出根手指摸了摸柳莺毛绒绒的脑袋,轻声笑道:“难不成你也想看书?”   他说这话的语气又轻又柔,明若柳内心一酸,跳回到桌上,啄了两口顾琢斋专门给她准备的清水。顾琢斋一笑,重新拿起书,一页一页地翻看,没再管这只柳莺。   看书看得有点饿,顾琢斋随手拿起旅馆备着的糕点送进嘴里,入口甜腻到牙疼,他喝下一大口茶,皱着眉看着手里咬了一口的糕点,一时不知道还要不要继续吃下去。   他苦笑着摇头将糕点放回盘子,忽然想到了些有关明若柳的无谓小事。   他画画的时候全神贯注,经常一不留神就错过吃饭的时辰。明若柳来催他吃饭,他思绪骤然被打断,有几回便有些不高兴。   两人小小争执了几次,他积习难改,明若柳后来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吃饭的时候不出现,她要么给他留好饭,要么等他出画室的时候做一些清淡精致的小甜糕。   顾琢斋想到此处勾唇笑笑,提起了笔。寥寥几笔落下,明若柳的神貌跃然纸上,他怔然看着小像,想着昨夜那似真似幻的一幕,心中百味杂陈。   叭的一声,柳莺飞落到他面前的画像上,开始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顾琢斋惆怅的思绪被乍然打断,他甩甩脑袋,收拾好情绪重新拿起了书本。   明若柳本来和自己说好就这样去见他一次,但每每回到御花园后没两天,她就又忍不住变成鸟儿去找顾琢斋。一来二去,顾琢斋也渐渐习惯了这只鸟儿时不时的探望和陪伴。   这日明若柳在顾琢斋身边呆了两个时辰,心满意足地从旅店飞回到御花园,落地还没走出两步,一只黑猫就蹿出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南煌变成人,挡在她前面,沉着脸问道:“你去哪儿了?”   明若柳不甚自在地咳嗽一声,遮掩道:“没去哪儿。”   “撒谎!你明明就是去找顾琢斋了!”南煌疾言厉色地戳破了她的谎话。   明若柳强作镇定地嘴硬:“是又如何?我去看他一眼也不可以么?”   “只看了一眼吗?”南煌冷笑。   明若柳这些日子三天两头地往外跑,他早就觉得不对劲儿,今天他跟了她一路,这才发现顾琢斋已经到了京城。   明若柳心虚地望着别处不说话,南煌瞧着她一脸不以为然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   “你为了救那个姓白的,把自己搞成这样,现在你不抓紧时间好好修炼,还要消耗修为变成异形去陪顾琢斋。你再这样下去,也不怕哪一天真的被打回原形?!”   明若柳侧过身,眼睛往下盯着地面,模棱两可地说:“我心里有数。”   南煌彻底火大。   “你有什么数?”他不客气地反问。   他实在不懂明若柳为什么会这么糊涂。人妖殊途,她与顾琢斋修成正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及早抽身,还要如此执迷不悟?   南煌这一声颇是严厉凶狠,明若柳讶然地看向他,也被激起了几分火气。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需要你这样来教训我。”她冷声冷气地反击,眼神凌厉了三分。   南煌向前一步,握紧拳头勉强压抑下怒气,沉声道:“你不可以再见他。”   “不用你管。”明若柳嗤笑一声,抱起了双臂。   她面容冷峻,南煌犹疑片刻,悄然退让了一步,“至少在明年开春之前,你不要去见他”   明若柳感觉自己被一根看不见的绳索紧紧捆绑着,叫她浑身难受。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我为什么不能去见他?”她不耐烦地摇摇头,控制不住地提升向南煌撒起了火。   “我已经很小心了,你还要我怎样?难道我只有变成一只蚂蚁,才可以去见他?!”   她想起除夕那晚顾琢斋落寞失意的样子,眼泪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   为什么南煌不能体谅一下她心里的苦涩,她所希冀的东西难道很过分吗?   南煌没想到她会哭,他慌神一瞬,随即镇定下来。明若柳现在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但这事儿事关她性命,他不能让她任性妄为。   “你就不怕留下破绽,让别人发现这里?”他冷静地说,想要用这借口让明若柳留在御花园。 第82章   京城不缺想要除妖卫道的能人异士,也不缺想要靠此扬名立万的人。明若柳每天在外面游荡,身上的气味要是被捉妖师发现了,难说会有人主动来找麻烦。   “我没想过会连累大家。”明若柳无措地说。   “所以不要出去。”南煌坚定地看着她眼睛,劝告道:“至少在你能完全控制自己的力量之前,不要出去。”   明若柳纤长的羽睫一颤,心像被人戳了一刀骤然发痛。   她只不过想要离顾琢斋近一点,怎么就那么艰难?   她目光一沉,转身决然向外走去,南煌一把拉住她,惊愕问道:“你要去哪?!”   “你放心,我不会给大家找麻烦。”明若柳停住脚步,转了转手腕想要挣开他。   “你什么意思?你离开这里,还能去哪里?”南煌愕然,一时没懂她的意思。   明若柳转头看向南煌,微微抬起下巴,眼神如此时的空气一般凌冽冰凉。   “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她倨傲地说。   南煌呼吸一滞,心里忽而生出了一股难以言说的伤心。   他不是像明若柳和泛漪一样是感灵而生的妖,而是妖族后裔。从有记忆起他就一直是孤身一人,他力量弱小,体内蕴有纯粹妖力的妖元却被各路大妖小妖觊觎。   他死里逃生多次,最后被一只狼妖追得穷途末路躲进了御花园,就在他以为自己这一次在劫难逃的时候,是明若柳赶走狼妖救下了他。   那时明若柳被程颐打回原形修炼,不能化成异形,也不能言语。她看着这只小猫可怜巴巴地躲进自己树顶,心血来潮救下了他。她是举手之劳,南煌却是将这份恩情真真切切地记在了心里。   他事事以她为先,为她考虑,将她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可此时明若柳冷若冰霜的态度就像一记当头棒喝,让他觉得自己为她操的这些心可笑至极。   南煌眼中的光亮唰的一下黯淡,明若柳的心蓦地一软。顾琢斋踽踽独行的身影跃入她眼帘,她犹豫一瞬,选择了挣开南煌抓着她的手。   南煌站在原地,看着明若柳向宫门一步步远去的身影,想要叫她留下,又觉得喉咙被堵住了一样,什么话都说不出。   顾琢斋向延珣辞行时,延珣交给他一封信,让他等到了京城就去拜访一位名叫汪石的老友。   汪石现在是画院职位最高的三位副使之一,他与延珣共事几十年,互相引为知音。延珣信中对顾琢斋赞不绝口,他抬眼打量了几下面前站着的斯文儒雅、又有些拘谨的年轻人,不禁好奇起来为什么他能得到延珣的青眼。   他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须,问顾琢斋道:“你今年刚刚二十,是吗?”   “是。”顾琢斋恭敬回答。   汪石年逾六十,身材却依旧挺拔如松。他脸上有着重重的两道法令纹,举止之间不比延珣和蔼亲切,倒是有种不怒自威的严肃神气。   汪石又问:“这是你第一次离家?”   顾琢斋点了点头。   “你知不知道,画院里一百二十人,刚进来时年纪最小的也有二十三岁?”   汪石虽然是微微笑着问的这话,看向顾琢斋的眼神里却明显盛满着打量和漠然。   “晚辈不知。”顾琢斋如实回答,心中生出了一点慌乱。   莫非这位大人的意思是说自己年纪太轻,而且没有经过画考,进了画院会惹来非议?   汪石将顾琢斋表情细微的变化悉数看进了眼里,他起身走到桌前,拿起一支笔,像顾琢斋的方向一递,沉声道:“画院不收无能之人,你虽有延兄的举荐,也得过我这一关。”   顾琢斋躬身接过笔,汪石指向摆在案头的一盆兰花,说道:“一只墨笔,一炷香,画这盆兰。你可以吗?”   汪石背过手怀疑地看了眼顾琢斋,未说出口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如果你想要靠着延珣的信找我走后门,那可是打错了主意。   顾琢斋捏了捏手里的笔,眼神忽地变得坚定。   “我可以。”他肯定地说。   他苦练这么多年,没有在这种时候退缩怯懦的道理。   汪石玩味一笑,给他燃起了一柱香。   论形,兰花并不难画,但想画出其清高出尘的神韵,则得长时间的下苦功夫琢磨。一炷香几乎给不了人仔细思考的时间,汪石让顾琢斋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画兰,一是想考他的手上功夫,儿是画见其人,他想一窥顾琢斋本质。   一炷香燃尽,顾琢斋按时放下笔,将画好的墨兰图呈给汪石。   画上墨兰枝叶疏放得当,用笔润泽舒展,自有一股逸趣。汪石目光久久落在画上,脸上的神情纹丝不动,顾琢斋垂手站在一旁,心里久违地感受到了少时被父亲检查功课时的紧张感。   能不能进画院,成败在此一举。   汪石轻轻笑了一声,顾琢斋看到他脸上松动的表情,如释重负般地松了一口气。   “难怪延兄在信中千叮咛万嘱咐地要我好好栽培你。”汪石合起画纸,和颜悦色地对顾琢斋。   “后天辰时到我府上来,我带你去画院。”   顾琢斋一愣,反应过来自己可以进画院,极力压抑下心中的激动,重重点了一下头。   “是!”   他从汪石府中告辞出来,这些天来积郁的烦闷一扫而空。街上人声熙攘,到京城快十天,他终于有了心情去认真体味京城的风土人情。   京城街道宽阔,主道以青砖铺就,能同时让两驾马车并排驶过,不同于浮桥镇婉约氤氲的江南情调,这里疏阔厚重,自有一番皇城的庄严气度。   顾琢斋沿着街慢慢往回走,走到离旅馆不远处,想着自己日后几十年说不定都要生活在这儿,便想看看这儿百姓的日常生活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他心念一动,岔进了坊间的一条小胡同。   京城天气干燥,墙角处不像浮桥镇满长着青苔,而是涂着白中泛灰的石灰。顾琢斋顺着胡同悠哉地信步乱走,忽而注意到了前方的岔路口闪过了一抹青绿的裙角。   顾琢斋的心猛烈一颤,立即拔步追了上去。   京城里穿柳青衣服的姑娘不计其数,可刚刚闪过的那一寸衣角,莫名让他心悸。他快步赶到岔路口,转过弯登时傻眼。   就在前方不到二十步的距离,巷子又分出了三条岔路。他跑到路口,三个方向都见不着人影。他踟蹰一瞬,随便选了一条路。   他七拐八绕,不知怎的走进了一条死胡同,一面青灰色的石墙竖在眼前,他没有办法只能转头往回走。   “麻烦您了,慢走。”   就在转身迈步的一瞬间,一个熟悉的女声隔墙飘进了他的耳朵。   顾琢斋如遭雷击,立时转身贴近了石墙。他摒住呼吸,心跳得像擂鼓。墙那边传来一声院门开阖的吱呀声,便再没了声响。   “是她……,绝对是她!”顾琢斋喃喃念着,像敲门一样重重锤了几下墙,恨不能穿墙而过。   他急忙跑出巷子,一边注意着方位,一边找路。他跑过几次岔路,绕了好几个弯,终于找到了石墙另一侧藏在坊间深处的一个不起眼的小院。   他仔细盯着长出院墙的树枝半天,确认自己没认错地方,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   门内无人应答。   “怎么会……”顾琢斋呆在了门口。   难道是他听错、认错了?   他紧张地在衣襟上抹去手上粘腻的汗,迟疑地又敲了几下门。   门内依旧寂静无声。   顾琢斋后退两步,抬头看着高出院墙随风轻晃的树枝,一时间恍惚不已。他仰头怔然半晌,忽而像醒悟了什么似的,勾唇自嘲地笑了笑。   京城那么大,他怎么可能碰的见明若柳?上次他睡得迷怔了,以为明若柳在他房里。这次他看到一个颜色再寻常不过的衣角,就以为那人会是明若柳。   疑神疑鬼到这个地步,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从胡同绕出来,顾琢斋回到旅馆推开房门,便看到停在他窗前书桌上的柳莺轻快地一振翅膀,落在了他的肩头。   “你又来了。”顾琢斋心头一暖,温柔地伸指摸了摸柳莺毛茸茸的脑袋。   他如这些日子已然成为习惯的那般,在书桌旁洒上小米,放上杯干净的清水,然后开始温书画画,打发时间。   他专心致志做他的事情,柳莺自得其乐地在桌上蹦来跳去,一人一鸟相安无事,宁静和乐。   顾琢斋手里拿着书,脑子里总是萦绕着那一句轻灵的女声。那句话好像是真真切切地传进了他的耳中,又好像是他的幻觉。   他纠结半天,烦乱地放下手里的书,向柳莺勾了勾手指,柳莺颇有灵性地蹦到他食指上,大睁着晶圆的眼睛滴溜溜地看着他。   顾琢斋本想跟它说一说心中的烦恼,但转念又觉得这鸟就算再聪明也不可能听得懂人话,便只是向它吹了声口哨。   柳莺婉转地啼了一声,似是在应和他的声音,顾琢斋玩笑似地和它你来我往地应和了几声,心里轻松了不少。 第83章   今朝画院隶属学士院,入院者官从八品待诏至三品学士,每日巳时入院,酉时放归,五日一休沐。   画院现有一百二十余人,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历经层层选拔,天赋卓绝的英才。顾琢斋名不见经传,不经画考就由汪石直接举荐进入画院,一时间引来了颇多议论。   顾琢斋知道自己年纪小,而且一来就跟在汪石身边,肯定难以服众,是以处处谨言慎行,唯恐授人以柄。   汪石在众人面前表现出对顾琢斋多有照拂,除开受了延珣嘱托的缘故,也是想好好观察一下顾琢斋的品行处世。   有才之人总是逃不过自诩清高,骄傲自满的毛病,若是顾琢斋自以为有他做靠山,可以在画院飞扬跋扈,他就会毫不犹豫地让他知道在画院的日子能有多难过。   汪石原以为顾琢斋作为一个出身世家的公子哥儿,虽然家道中落,身上也总难免会有些傲气。可看到他不管对别人的巴结还是冷嘲热讽,总能保持着股不卑不亢、超乎年龄的沉稳态度,倒也觉得这个年轻后生不简单。   顾琢斋对汪石的青睐又是高兴、又是不安,他一心扑在画上,每天勤勤勉勉地早到晚走,不敢有一刻懈怠,唯恐自己才不配位,让汪石和延珣失望。   上元节,画院放假一天。顾琢斋难得有一日休息,干脆在旅馆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整天。及至晚间,他想着今日有机会能见识见识京城花灯上的花样,吃过晚饭就拿着一本册子和一只随用笔上了街。   京城的元宵节比起浮桥镇气派不少,主街两旁的商铺扯上几丈长华丽的锦布,又在门口支起一串串被扎得花花绿绿各种样式的彩灯,照得街道亮如白昼。   商铺二楼的乐伶拨弦吟哦,乐声飘扬动人。满街光华璀璨,公子贵女提灯遮面而行,身上香风扑鼻,引人沉醉。   活脱脱的一副太平盛景,顾琢斋的眼睛不落在人身上,却始终落在街边花灯上。   汪石手上现在正在画一册雅集,他起好底稿,画中如房屋和花草等不甚重要的背景便交由手底下的人去画。   顾琢斋分到的任务便是画房檐上的一片片青砖瓦,而青砖瓦落在画上,只不过是成千上百道大同小异的圆弧线。   顾琢斋倒不觉得汪石让他画这个是委屈了他,可他也没想到汪石会对他的活计不满意。   “不行,你这一看就知道是南方的瓦。”汪石只瞥了眼他画的草稿,就毫不迟疑地将画打回来让他重画。   顾琢斋愣愣拿回画纸,对照着他画的瓦和院里收藏着的画琢磨了半天,终于搞清楚了为什么汪石说他的画一眼看过去像是南方。   他生在江南,长在江南,见惯了南方含蓄婉约的风物,落笔不自觉带上了温吞俊秀的气质,便画不出北方的疏远辽阔。   知道问题出在哪之后,他每天走在路上,都会仔细观察着街边的砖瓦房屋,然后将之速画在一本随身带着的册子里,回家反复练习。   顾琢斋沿街而行,将花灯上看到的新鲜图样悉数描摹在册子上,一条长街走到头,花了几近一个时辰。   时间已经不早,他心满意足地合上册子,打算回旅店休息。街上行人摩肩接踵,他顺着人流缓步而行,随意地看着街边小摊上叫卖的物件儿,在璀璨灯火中,目光忽而就扫到了街对面一个穿着藕荷裙衫、身材娇小的姑娘。   这姑娘侧身对着顾琢斋,站在一个买灯笼的小摊前,脸上遮着个面纱。顾琢斋看不清她的脸,但一眼就认出了她那双盈盈带笑的眼和窈窕的身形。   满街灯火粲然,顾琢斋见那姑娘付了钱拎着个灯笼往巷子里走,立时推开拥挤的人群,朝她直奔过去。   是明若柳,绝对就是明若柳!他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姑娘,一颗心越跳越快,越跳越快。   眼看她转身就要拐进巷子,顾琢斋急了,不管不顾地高声叫道:“阿柳!”   那姑娘脚步忽地一滞,顾琢斋的心依着她这个动作跟着停滞了一拍。   是她,明明白白地就是她。   明若柳像是反应了过来一样,肩膀微微瑟缩了一下,举步欲逃。   “你又要去哪?!”   顾琢斋在她身后伤心欲绝地说,一步步向她走近。   顾琢斋发着颤儿的声音传进耳中,明若柳莫名就觉得自己的腿有千斤重。她停下脚步,僵硬地转过身,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顾琢斋。   她戴着面纱,顾琢斋看不见她脸上的神情,但能清楚地辨认出她眼睛里的惊愕和慌张。   “我……”顾琢斋的表情实在吓人,明若柳结结巴巴地吐出一个字,忍不住往后躲了一步。   顾琢斋一步抢上前,颇是粗暴地抓住了明若柳的手腕。   明若柳一个不妨,手里的莲花灯摔落在地。灯笼里的蜡烛歪倒,纸糊的灯笼一下变成了一团火球。   明若柳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脚下的火球,顾琢斋不耐地叹口气,将她拉到一旁摁在墙上,竭力压着怒火,低声质问道:“你是又想一走了之吗?”   街上明亮的灯火照进巷口,隐约照亮了顾琢斋一面紧绷的侧脸,明若柳畏怯地看了一眼他锐利的眼睛,很没出息地移开了目光。   顾琢斋心里的火因为她的躲避噌得腾高了一丈。   “你怕我?”他迫近一步,沉着声音逼问。   明若柳被顾琢斋压得几乎整个背都贴在墙上,两人离得极近,他感受到顾琢斋沉热的呼吸,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你先放开我。”她低着轻声说。   顾琢斋讥诮地摆头笑了一声,反而将她的手腕抓得更紧了。   他放开她做什么?他怕他一放手,她就会像一缕青烟瞬间消失无踪。   明若柳能感受到顾琢斋在生气,顾琢斋真生气来时她还是很怕的,她心下一寻思,皱着眉头转了下手腕,委屈地小声说道:“可是你弄痛我了。”   她这句带着尾音的话飘到顾琢斋耳朵里,就像在他的怒火上浇上了一杯冰冰凉凉的雪水,刺啦一声腾起了一片烟雾。   顾琢斋身体略微向后靠了靠,手却没放开。   地上的莲花灯烧得只剩一个冒着青烟的焦黑骨架,巷子里充斥着刺鼻的味道。明若柳迟疑一瞬,试探道:“要不……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顾琢斋立时警惕又怀疑地瞪了她一眼。   “我不会跑的。”明若柳哭笑不得地说。   顾琢斋意识到自己方才反应太过,脸悄然一热。   “你带路。”他尴尬地咳嗽一声,抓着明若柳的手命令似地抬了一下下巴。   明若柳摇摇手腕,用眼神示意他松手,顾琢斋一沉脸,报复一样地又加上了两分力气,明若柳拿他没办法,只能由着他如此。   她带着顾琢斋在巷子里绕了半晌,最后停在了一间小院前。她摸出钥匙开门,见顾琢斋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忍不住问道:“怎么了吗?”   顾琢斋收回往上看的目光,问道:“你在京城一直住在这儿吗?”   明若柳嗯了一声,算作是默认。   顾琢斋叹了口气,唏嘘道:“你知不知道,我住的地方离这儿不到一炷香的脚程。”   明若柳眼神一黯,违心地摇了摇头。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她买下这个小院,就是为了可以离他近一点。   “进来吧。”她推开门,将顾琢斋请进院中。   她买下这里只是为了能有个落脚修炼的地方,每天除开变成柳莺去陪顾琢斋,她就是化成原形在院中修炼。   这儿荒废了几年,她搬来得匆忙,没有收拾布置,这时苍白的月色照到杂乱丛生的花树上,便显得这院子分外凄凉破败。   “这几个月你就住在这种地方?”顾琢斋皱着眉头问明若柳。   房间里一片漆黑,不像是有别人在,他不等明若柳说话,又问:“泛漪和南煌呢?他们没跟你在一起吗?”   明若柳支吾一声,搪塞道:“他们现在不住在这儿。”   顾琢斋万没料到明若柳在京城的生活会是这样。   “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住在这种地方!”他刚平息的怒火又隐隐烧了起来,他责备说着,一把拉过明若柳,二话不说就要带她离开这个地方。   “不……不必了!”明若柳连忙往后退,“这儿只是还没来得及收拾,等我收拾好了……”   “那你今夜怎么办?你是要我留下你一个人住在这个荒凉的院子里吗?”顾琢斋径直打断她的话,语气甚至可以说有些咄咄逼人。   明若柳无言以对。   “阿柳,你到底是怎么了?”顾琢斋实在不明白为何今夜她看上去总像是有难言之隐一样。   “你跟我说实话,你为什么一句话不说就跑到了京城?又为什么要和南煌泛漪分开,一个人住在这么个鬼地方?”   今天明若柳出门只是想凑个热闹,怎么也料不到会和顾琢斋撞了个正着。顾琢斋一堆问话接连砸过来,砸得她哑口无言。   看到她支支吾吾地想借口,顾琢斋当真有些发气,他强硬地拉住她的手,下决心要带她离开这个地方。   “你先和我走!”   “不要!”   两人拉拉扯扯,忽而,明若柳向前踉跄一步,扑倒在他怀里像站不稳一样往下直坠。顾琢斋手忙脚乱地搂住她,借着月光发现她的脸色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惨白,一下吓得魂飞魄散。   明若柳精致的脸在霜白的月光下透明得像是白玉雕成的一般,她抓着顾琢斋手臂,感觉到自己的腿在不可控地化成柳枝,心里霎时漫上了一股绝望。   完了,这下全完了。   “你怎么了?”顾琢斋惊慌失措地问,蓦地想起了两人认识不久时明若柳忽然晕倒的情形,“我马上带你去找大夫!”   他说着就要打横抱起明若柳,不想明若柳却是啪地一下打落他的手,然后用力推了他一个踉跄。   没了他支撑,明若柳一下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顾琢斋一愣,马上想要上前将她扶起。   “你走!”明若柳抬手指向门口,声色俱厉地叱道。   她翻脸比翻书还快,顾琢斋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我……”他慌乱一瞬,马上镇定下来,赶上前抱住明若柳,打算无论如何都先将她送去医馆。   青绿的柳枝从裙边蜿蜒伸出,明若柳感到自己快要支持不住,拼命推开顾琢斋,急得眼泪直掉。 第84章   元月十五月亮完满如玉盘,院中满是银白月光,明若柳遮掩在衣裳下的躯体不可控制地一点点化成了柳枝。   她摔在地上,看到细嫩的柳芽一点一点沿着纤细的血管长出皮肤,慌忙将手藏进宽大的袖子里,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她终于清醒地认识到了人妖殊途这四个字背后所代表的含义,也明白了自己就算是变得再完美,也不可能真的成为人。   “你们在做什么?!”   就在明若柳以为自己这一次在劫难逃的时候,虚掩的门一下被人推得大开,南煌和泛漪像神兵天降一样出现在了门前。   南煌一眼看破了明若柳此时的窘境,他二话不说冲上前将她打横抱起,转过身背对向顾琢斋。   “你还好吗?”他将妖力传给明若柳,将声音压得极低地问。   明若柳惊魂未定,啜泣着微微点了点头。   泛漪此时也明白了到底出了什么事,她一把拉住顾琢斋,将他往外拽了两步,大声问道:“顾公子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顾琢斋慌乱地看看明若柳,又看看她,一头雾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阿柳才说他俩现在不和她住一起,他们怎么就忽然出现了?他满心疑问无从问起,只是直觉哪里有点不对劲。   南煌回冷冷瞪一眼顾琢斋,一脚踢开房门,打算将明若柳抱进房里。   “南煌!”顾琢斋抢上前去拉住南煌的胳膊,他觉得这时候应该送明若柳去看大夫。   南煌不耐烦地一摆手挣开他,像是没见着他这个人似的,径直进到房中,砰地一脚踹上了房门。   多日不见,顾琢斋不懂南煌为什么会对他有这么强烈的敌意,他愣在门口,一脸愕然。   泛漪为着南煌无礼的举动有些难堪,她扯了一扯顾琢斋的衣袖,柔声劝道:“顾公子,你先回去吧。阿柳这旧病看着吓人,其实没什么大师二。这儿有我们照看,你放心好了。”   顾琢斋怎么可能放心回家?   他想进到房里看看明若柳的情况,可泛漪一直挡在他身前,他不好和她拉拉扯扯,只能无奈后退。   “你们到底在瞒着我些什么?”一切都透着古怪,他的语气便有些严厉。   泛漪支支吾吾半天,编不出个所以然。   她今天死说活说劝动南煌来看明若柳,是想要趁着这个机会解开两人间的误会,谁曾想到会碰到顾琢斋呢?   “太晚了,明天再说吧!”她实在憋不出借口,干脆直接赶人。   顾琢斋才不想将问题拖延下去,他斩钉截铁地要求道:“不行,现在就说清楚!”   “你有什么不行的?!”   南煌从房里冲出来,粗暴地抓住顾琢斋肩膀,将他往门外推去。   顾琢斋一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论力气哪里比得过南煌,他踉跄着被推到门外,眼看南煌就要将门关上,连忙伸手抓住了门框。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气愤不已地质问。   南煌轻蔑地冷笑一声,不客气地回击道:“你说我是什么意思?你有什么用,要留在这儿?!”   他边说边用力合上门板,不打算再给顾琢斋说话的机会。   “我留下有没有用,这话轮不到你来说!”顾琢斋气极,用手臂横挡住南煌关到一半的大门。   南煌的满腔怒火瞬间被顾琢斋这一句话点燃。   他猛地拉开大门,沉下脸目光凶狠地盯着顾琢斋,一字一句道:“顾琢斋我警告你,你以后不要再来了,我不会允许你毁了她。”   南煌话里的恨意既让顾琢斋心惊,也让他觉得莫名其妙。   “南煌!”泛漪责备地瞪了南煌一眼,南煌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你们为什么不告而别?”顾琢斋直接向南煌索问原因,不想和他发生无谓的争执。   他的眼神冷静镇定,南煌心突地一跳,有种被打得措手不及的慌张。   顾琢斋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神情微妙的变化,他向前欺进一步,看着南煌眼睛朗声逼问道:“告诉我原因。”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不配!”南煌掉开脸,梗着脖子回击。   顾琢斋一眼瞧出他强硬语气后面藏着的心虚,将目标转到了一直乖乖站在旁边的泛漪。   “泛漪,那你说。”   泛漪猝不及防被点名,吓得一耸肩。   顾琢斋不苟言笑的时候全没了平常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和气质,反而凌厉严肃得让人生畏。泛漪心虚地瞧了眼南煌,手心一阵发凉。   “泛漪!”   泛漪的眼神游移不定,顾琢斋轻叱一声,要她马上回答自己的问题。   泛漪果然被他严厉的声气唬住了。   “我……我……我去照看阿柳!”她嚅嗫半晌,最后选择了很没用的落荒而逃。   泛漪躲闪的表现坐实了顾琢斋心中猜想,他踏上台阶打算闯进去问个一清二楚,南煌粗野地摁着他肩膀往后一搡,一下将他推得摔在了地上。   “我不带她走,是等着她被人戳着脊梁骨说三道四吗!”   顾琢斋摔在地上怔愣一瞬,方才的理直气壮瞬间烟消云散。他缓缓站起身,默然看向南煌,对他的质问无言以对。   南煌说的不错,白婉宁的事儿传出去后,镇上一时间谣言纷飞,明若柳若是还留在镇上,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不知会被编排上多少难以入耳的话。   那段时间他远居孟家,不曾理会过城里的风言风语,他那时心如死灰,完全没想过南煌说得的这个道理。   他叹口气,低声像解释似地说:“婉宁没有死。”   那个要死要活的烦人精当然没死!知晓全部实情的南煌忍不住嘲弄地笑了笑。   “她死不死根本不重要。”他冷着脸将顾琢斋的话堵了回去。   顾琢斋明白南煌说得不错,婉宁死没死确实不重要,她做出这样的举动,就注定了会掀起狂风暴雨。   “对不起……”顾琢斋向南煌道歉,满心都是无力。   南煌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站在门前居高临下地望着顾琢斋,不客气道:“你用不着跟我说对不起,你的对不起应该留着对阿柳说。不过相比于说对不起,我倒更想你问问自己,要是她真的留在镇上没走,你打算怎么保护她?”   顾琢斋被南煌这番话问得哑口无言。   他能不在乎别人搬弄是非,却不能够要求明若柳和他一样。他堵不上别人的嘴,他什么都做不了。   “你以后不要再来了。”南煌冷声冷气地撂下这句话,砰地一声关上了小院的大门。   顾琢斋怔然看着紧闭的大门,心里漫起股细腻的痛。   他颓然坐到门口的台阶上,反反复复问自己他能怎样保护她,然而始终想不出一个答案。他不得不承认,南煌将明若柳带离浮桥镇,是最干脆利落、最能保护她的方法。   凛冽的寒风吹得他浑身冰凉,良久,他长叹口气,起身踽踽离开。   他的气息渐行渐远,明若柳从房间里走到院中,满身枝叶飘摇。她神情复杂地盯着紧闭的大门,半晌没说一句话。   “和我们回御花园。”化成原形守在她门口的南煌走到她面前,用不容商量的语气同她说。   明若柳耸耸肩,想也不想立即拒绝了他。   “我不回去。”   南煌晶亮的瞳孔一闪,他变幻成人,竭力压抑着心中的的不满,忍耐道:“那你留在这里做什么?要是再有下一次你怎么办!”   明若柳抬眸看他一眼,轻描淡写地回答:“我会小心一点,不会再有下一次。”   “小心有什么用!”南煌暴怒,陡然提声。   今天若不是他和泛漪来得及时,后果不堪设想。   “南煌!”泛漪赶紧挡在两人中间,皱着眉向南煌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冷静一点。   南煌绷得死紧地瞪着明若柳,明若柳避开他的眼神,他微张嘴欲言又止,到底是将话忍了回去,泄愤似地重重甩了下胳膊。   泛漪将明若柳拉到一旁,平心静气地问道:“阿柳,你真的铁了心的要留在这里?”   明若柳坚定地点了点头。   她不想再尝相思之苦的滋味儿,也不想再看到顾琢斋落寞伤情的神情。这次她就要留在顾琢斋身边,什么都不想顾及。   泛漪沉默了一会儿,向她确认:“你想好了?”   “我当然想好了。”明若柳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宽慰泛漪道:“现在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开了春我就会好起来,你们不必替我担心。”   “那我陪你住在这里,好不好?”泛漪撒娇一样地拉着她的手晃了晃。   明若柳因为她柔软的语调骤然红了眼眶。   泛漪莞尔一笑,偏头看向南煌,秀气的眼睛在月色下清亮如水。   “南煌,你要回去吗?”她轻快地问。   南煌冷着脸不吭声,泛漪无可奈何地一笑,又向他递了个台阶:“我想你留下,你能留下吗?”   南煌紧绷的五官出现了一丝裂缝。   他看向明若柳,明若柳安静地看着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必说。   “留下就留下。”他别扭地撂下这句话,随即摇身变成猫跳上树梢,找了个地方睡觉去了。 第85章   顾琢斋当然不可能听南煌的话,当真就不再去找明若柳。第二天天光放亮,南煌趴在树上睡得迷迷糊糊的,恍惚间听到敲门声,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来啦!”   泛漪清脆的声音传进耳中,他猛然惊醒,意识到来人除了顾琢斋不会是别人之后,凶狠地跃下地,拦在泛漪身前,气势汹汹地喵了一声。   他浑身炸毛,泛漪停住脚步,为难地看了他一眼,小声劝道:“别闹!”   “喵呜!”   南煌目露凶光,伸出锐利的爪子在地上狠狠挠出了几条爪印。   “泛漪?”   半天没等到人来开门,顾琢斋在门外提声催促。   泛漪进退两难,听到身后传来细微的动静,转过身,便看到明若柳从房里出来,站在房门口,若有所思地看着大门。   南煌摇身变成人,抱起双臂一言不发地看向明若柳,意思是要她自己看着办。   明若柳迟疑片刻,面色无奈地向外摆了摆手,随即走进了房中。   南煌精神一振,雄赳赳气昂昂地转过身,拉开门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昨天不是跟你说不要来了吗!”   顾琢斋被他骂得禁不住变了脸色,他轻皱了一下眉头,忍耐道:“我不放心。”   “有什么放不下心的?她现在没工夫见你,你走吧!”南煌连珠炮似地说了个痛快,不给顾琢斋说话的机会,反手砰地一声摔上了大门。   门被摔得震天响,顾琢斋吃了个结结实实的闭门羹,愣在门口半晌反应不过来。   他气极,想要抬手拍门理论,又顾念着会不会吵到明若柳,在原地纠结了半天,最后还是悻悻而而去。   南煌关上门,得意洋洋地转过身,看见泛漪脸上难以言尽的表情,挑眉问道:“你这么看我做什么?是阿柳自己不想见他的。”   泛漪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欲言又止半晌,到底是什么都没说。   她不想深究,南煌却是挑衅似地朝她嚷道:“喂喂喂,你有话就说清楚,别遮遮掩掩的!”   泛漪实在忍不住了,她泄愤似地重重拍了一下南煌手臂,恨声道:“要不是顾公子修养好,换个人早和你吵起来了!”   “他敢跟我吵?要不是他,阿柳怎么会弄成这样!”南煌理直气壮地叫了起来。   泛漪彻底被南煌惹毛了。   “要不是顾公子,阿柳两百年前就魂飞魄散了,哪里还会有今天!”她难得一见地也扯起了嗓子。   南煌被她堵得说不出话,心里还是不顺气。   泛漪叹息一声,放低声音劝道:“顾公子对阿柳不但有恩、还有情,我明白你替阿柳着急的心,但你这样刁难他着实是不必。话又说回来,白婉宁自己要去死,关他什么事,他能怎么办?”   “再说了,顾公子年都不过了赶来京城找人,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他对阿柳的真心?你那样对他,他也没有生气,你还想要他怎样?”   “他只是个凡人,没有我们的本事,你就是再对着他撒气,阿柳也不可能马上好起来呀!”   “好了,你别说了!”南煌恼羞成怒地打断泛漪,脸涨得通红,“以后我不拦着他来找阿柳,可他到底非我族类,你也别指望我对他有好脸色。”   他嘴硬说着,摇身变成黑猫,三下两下跳到了树上。   明若柳倚在门后,隔墙听到南煌气急败坏的声音,忍不住悄然笑着摇了摇头。   早上被南煌奚落了一顿,顾琢斋晚上出了画院,第一件事还是马上跑到了明若柳的住处。   他就不信他天天去,南煌能一次都不让他进门。   门口悬着两盏灯笼,晕黄的光投在地面,顾琢斋伸手想要敲门,想到早上南煌疾言厉色的神情,不觉有几分紧张。   他谨慎地敲了敲门,门应声而开,他看到来开门的是明若柳,竟然一时间呆住了。   他这模样有些傻气,明若柳不觉莞尔笑了。   “你这么着急做什么?瞧这跑得一头汗。”   她取下帕子给顾琢斋擦汗,顾琢斋如梦初醒,一把抓住她的手,愣愣地说:“我怕你又跑了。”   他这话更是在冒傻气,明若柳低头浅笑,心里却像漾满了蜜。   “你笑什么?”顾琢斋又是埋怨又是委屈地问她。   “我不会再跑了。”明若柳看着他的眼睛,温吞吞地说着,轻轻握了握他的手。   天色渐晚,明若柳双眸清亮,像含着一汪水,顾琢斋莫名就生出了种苦尽甘来的释然和安宁。   “你说真的?”他低声问,似是不敢相信她的话。   他紧紧地握着明若柳的手,明若柳感受到手心传来的热度,心里柔软得像裹了一层厚厚的绒布。   “嗯。”她轻轻嗯了一声。   她抬眼迎上顾琢斋的目光,四目相对,他俩几乎同时从彼此的目光里读出了几分酸楚和缠绵。   顾琢斋有一大堆话想说给明若柳听,明若柳同样也是如此,泛漪和南煌在屋里,他们干脆就拉着手站在门前檐下讲起了话。   南煌在房里半天等不到人,往门外伸头一看,见到两人躲在角落里窃窃私语,立马拉下脸高声打断了二人。   “喂!吃饭了!有什么话不能进来讲!”   两人被南煌高亢的声音吓了一跳,顾琢斋松开手,向明若柳无奈地耸了耸肩。   两人一前一后进到房中,顾琢斋才放下厚重的门帘,南煌就颇不客气地对他说道:“阿柳身体还没好,你吃了饭就走,别在这儿磨叽到半夜。”   南煌这样说,是害怕明若柳维持不了长时间的人形,又耗损修为。   南煌话说得生硬,却也是在为明若柳着想。顾琢斋答应声好,在桌边坐下,望着明若柳温文道:“我明天到宫里去之前,先来看一下你。你早上想吃什么?我给你买来。”   明若柳脸一红,笑道:“不必了,泛漪会照顾好我的,你直接去画院就好,何必还要白跑这一趟?”   “不麻烦的,顺路而已……”   南煌被两人的对话冻得打了个激灵,他不自在地站起身,借口去帮翻译打下手,尴尬地躲出了门。   明若柳懒得管他,她坐在顾琢斋身边,顾琢斋自然地握住她的手,室内温暖如春,两人牵着手不说话,皆是忍不住偷偷扬起了嘴角。   “你进画院了吗?”   “这间院子住的舒服吗?”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声音撞在一处,明若柳低头不好意思地浅笑,顾琢斋看着她鬓边垂下的乌发,忽然就起了种将她揽进怀里的冲动。   “我想知道你离开后每一天的事情,你过的好不好,这些日子又经历过什么,我全都想知道。”他急急说着,没意识到自己几乎从未向明若柳这样直白地说话。   他的身体下意识地向明若柳靠近,明若柳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和尘土的味道,鼻头蓦地一酸。   经历过昨天的兵荒马乱,她感觉此时的宁和稳妥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我很好。”她忍住眼泪轻声说,拉起顾琢斋手背轻轻贴上自己的脸颊,自言自语般地又喃喃说了一遍,“我真的很好。”   相隔过千里,他们到底还是找到了彼此。   顾琢斋爱怜地看着明若柳,昨夜还压得他喘不过气的相思和不解,在这柔软的触感里瞬间烟消云散。能找回她,和她这样重新坐在一处,他曾经有过的痛苦都算不得什么了。   门外响起刻意的咳嗽声,两人惊醒,立刻松手分开。南煌端着个汤盆走进房中,意味深长地扫了他们一眼,硬梆梆地说:“菜齐了,可以吃饭了。”   “吃。”明若柳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若无其事地拿起筷子吩咐他和泛漪落座吃饭。   南煌说到做到,吃完饭顾琢斋才将最后一口消食茶咽下去,他就走到门口,向他一挑眉头,示意他可以走人了。   顾琢斋被南煌的小气气到好笑,但既已有言在先,他便放下茶盅向明若柳告辞。   “你再留一会儿嘛!”明若柳不舍地拉住他衣角,撒娇道。   顾琢斋握住她的手,温柔地说:“我明天还来的,我早点走,你也能早点休息。”   明若柳不乐意地一撇嘴,“这还早得很呢!”   “你还走不走了?”南煌提声插到两人话中,不豫地向顾琢斋一摆头。   南煌催得急,顾琢斋安慰似地拍了拍明若柳的手,随即起身离去。   明若柳虽然知道南煌此举是为了自己着想,但她和顾琢斋月余未见,此时还有一大堆的话想讲给他听,便颇是委屈。   顾琢斋回头瞧见明若柳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不由笑了。   “我明早就来,你等我。”   “嗯。”明若柳闷声答应道。   顾琢斋走到门口,与南煌擦肩而过,看到南煌一脸不爽的表情,朝他嘲讽地轻扬了下唇角,算是小小地回敬了一下这两天受的气。   南煌一愣,待反应过他笑里示威的意味,想要反击的时候,顾琢斋已经施施然离开了院子,没给他这个机会。 第86章   新年过后,天气日渐转暖,画院要新呈一批折扇,顾琢斋在集芳堂画过上百幅花鸟,手上功夫颇是精到,汪石交予了他几幅画,让他做主笔。   进院不过两月就能主笔,是史无绝例的事儿,顾琢斋知道自己若是画不好几幅画,恐怕会落人口实,是以每日殚精竭虑一心扑在画上,不敢有一刻懈怠。   画院给顾琢斋安排了住处,但他想离明若柳近一点,便仍是住在旅馆。他每天出了画院就直奔明若柳的小院,晚上吃过晚饭回到旅店,犹要用工钻研到半夜才肯休息。   这日他在院里耽搁了些时候,出宫的时候天色已然擦黑。他这一整天全神贯注在画上,此时便觉得疲累不堪。   他走到明若柳的住处,觉得实在累得不行,又怕明若柳瞧见他这模样担心,便在台阶上静静坐了会儿养神。   亮已经升过了树梢,初春的空气不似冬天那般侵肌彻骨,但也如融化的雪水一样颇是寒凉。顾琢斋仰头看天,心里又是疲惫又是愉悦。   每天三个地方来回跑,白天在画院得如履薄冰的小心做人,晚上还要时不时应付南煌的刁难,他的生活说不上多么一帆风顺,但他仍然对现在的一切心满意足。   夜越来越凉,顾琢斋感受到身上泛起一股凉意,便起身敲响了门扉。   “来了!”里面很快传来了声轻快愉悦的女声。   听到声音,顾琢斋站在门前悄然勾起了唇角。   明若柳拉开门,看到顾琢斋,立即笑生双靥,她亲昵地挽住顾琢斋臂膀,似是抱怨似是撒娇地说:“我还以为这么晚,你不会来了呢!”   明若柳的脸明艳无忧,顾琢斋看着她的笑,沉积在心里的那一点疲惫瞬时蒸发得一干二净。   “我怎么会不来呢?”他语调温柔地说。   明若柳感受到他今天的眼神分外柔软,她害羞地低头浅浅一笑,关切问道:“你吃过饭了吗?”   顾琢斋摇了摇头。   “那我去给你做点吃的,你到房里等我,很快就好了。”   明若柳说着就要往小厨房走去,顾琢斋拉着她不肯放手,她疑惑地回头看向顾琢斋,顾琢斋手上略用了一分力,将她拉进了怀中。   明若柳猝不及防落到顾琢斋的怀抱里,她难为情地用双手抵在顾琢斋胸前,低声抱怨道:“你干嘛呀!小心他们出来看到!”   顾琢斋漫不经心地一笑,无所谓道:“他们不会看到的。”   他向来克制自持,明若柳少见他如此散漫,除开意外,又觉得羞怯甜蜜。   “可是它看到的。”她轻声说着,伸手指了指天上,抿嘴笑着抱紧了顾琢斋的腰。   顾琢斋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抬眼望去,看到她指的是天上那轮霜白皎洁的月,一颗心刹时就化成了如水的月色。   “那就让它看。”   他模模糊糊地说着,低头吻上了明若柳的唇。   依旧是那熟悉柔软的触觉,明若柳衣襟上馥郁独特的香味扑入顾琢斋鼻中,混合着这几个月来的思念和压抑,引诱得他越吻越深。   明若柳感受到顾琢斋放在她腰上的手将她越圈越紧,心里就像有一把刷子在来来回回地扫一样,一阵一阵地发痒。   “唔……”她感觉到自己又要控制不住吸取顾琢斋身上的精气,连忙小小推开了他。   顾琢斋半眯着眼看向她,意犹未尽的眼神让她手脚发软。   “我喘不过气了。”她逃也似地移开目光,靠在他胸前细声细气地说。   顾琢斋似是无可奈何地低低笑了一声。   独属于男子低沉的声音落到明若柳耳中,烧得明若柳耳垂发烫,她抱紧顾琢斋,在他怀里埋得更深了些。   顾琢斋亲了一下她的额头,结结实实地将她抱在怀里,歪头亲昵地蹭了几下她的脸颊,长长叹了一口气。   明若柳乖顺地回应着顾琢斋的怀抱,他的体温和依赖让她像泡进了温泉一样舒服又满足。   良久,顾琢斋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已经写信回去,请师娘帮我卖掉天宁巷的房子。”   “啊?”   这消息来得猝不及防,明若柳惊讶看向顾琢斋,疑惑不已。   “我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这回事?你卖房子干什么?你现在是缺钱吗?”   顾琢斋被她这一连串的疑问逗笑了。   “我不缺钱。”他无奈地说。   明若柳亮晶晶的眼睛里倒映着他的模样,顾琢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认真道:“等我在画院站稳脚步,我在京城置办下一处像这样的宅子,我们成亲好不好?”   成亲两个字出其不意地砸进明若柳脑子,她睁圆眼睛,整个人像被抽离了魂魄,一下僵住了。   顾琢斋瞧见她这呆若木鸡的模样,唇边的笑漾得更深了。   “我想每天都能见到你,我想长长久久地和你在一起。”   明若柳始终呆愣愣地看着他,好似不懂他在说什么。他好笑地轻轻弹了一下明若柳脑门,明若柳如梦初醒地揉了揉脑袋。   “你嫁给我,好不好?”他将明若柳摁进怀里,声音轻得只有她听得到。   明若柳脑子一片空白,晕晕乎乎地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   她想要和顾琢斋厮守终身,但她终究是个妖,不是个人。她不想骗他,她想要他再真正了解自己后,还依然能爱着自己。   明若柳半晌不说话,神情紧绷得如临大敌,顾琢斋心里浮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怎么了?你是……不愿意么?”他小心翼翼地问,心不由自主地吊到了嗓子眼。   明若柳缓缓摇了摇头,但她的表情仍然不像是愿意。   “那你……是为什么……”顾琢斋不想让明若柳觉得自己在逼她,但此时心下大乱,也不知道应该怎样措辞。   “不是的。”明若柳瞧出他眼里的退让和受伤,急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不想让他误会。她说完这三个字,迟疑了会儿,含糊道:“是我还有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儿?”顾琢斋追问。   明若柳天人交战了好久,还是没有勇气向他说实话。   “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但我一定会告诉你。”   明若柳话里莫名有种破釜沉舟的意味,顾琢斋心里更迷糊了。   “不管你要告诉我什么,我都是想要娶你的。”   明若柳模棱两可地笑了笑。   “先进屋吧,再不进去只怕南煌真的要急了。”她岔开话题,拉起顾琢斋的手往房中走,心中忽而起了一点荒谬的笑意。   顾琢斋怎么也不可能猜到她要对他说的事儿是她不是人,而是只妖吧?   明若柳不愿多说,顾琢斋也不再多问,反正他对自己的心意已经十分坚定。   那天被南煌赶出门之后,他回到旅店就写了信拜托孟思年帮忙买房子。以前他根本什么都做不到,可现在他如愿进入画院,有了一展拳脚的机会,他便一定要拼尽全力,保护好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这晚顾琢斋离去之后,明若柳一直想着他说的话,心里始终拿不定主意。泛漪在厨房洗碗,她蹭到门口,犹豫了半天,开口问道:“泛漪,若是程安亭想娶你,你嫁么?”   泛漪被她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她遽然转过身,呆了一瞬反应过明若柳话里的意思,马上激动得放下手里的碗,大声嚷道:“顾公子说他想娶你么!”   “小点声!”明若柳连忙嘘了一声,示意她冷静。   泛漪极力压抑地跺了一下脚,擦干净手兴冲冲地将她拉到一旁,兴奋问道:“你答应了么?”   明若柳苦笑一声,“我怎么敢答应?”   “啊?”泛漪意外地一声轻呼,明白过来她的意思,脸上的笑容悄然凝滞。   是啊,她们怎么敢答应?她刚刚怎么忘了,她们不是寻常的人间女子,她们是被凡人视为妖邪的妖。   明若柳的心因为泛漪的反应揪得一痛。   “我要告诉他我是妖。”她轻皱了下眉头,沉声说。   “你疯了吗?”泛漪瞠目结舌,不敢相信她说的话,一个可怕的事情从她脑中一闪而过,她猛地抓住明若柳的手,激烈反对道:“不要!不要告诉他!”   明若柳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你如果告诉顾公子,那程公子岂不是也会知道我也是妖……”泛漪越说声音越抖,她哽咽地抽了一声,豆大的眼泪毫无征兆地从眼眶里簌簌滚落。   “阿柳,我求你!不要告诉他!”   明若柳终于恍然大悟。   她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说真话可能会付出多大的代价,牵一发动全身,她和泛漪早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对不起,我不是……我没有……”她语无伦次地说着,重重叹了口气,歉然道:“泛漪,我刚刚没想那么多。”   她沉默了一会儿。   “我不会说了。”她低声向泛漪保证。   泛漪用力抱住她,心有余悸地破涕为笑。明若柳抬手回揽住泛漪,一颗心越沉越深。   她永远也忘不掉程颐看着她时鄙夷仇恨的眼神,程安亭若是流着同程颐一样的血,她要是向顾琢斋坦白,岂不是将泛漪往死路上推?   她可以赌自己的命运,却不可以赌泛漪的命运。 第87章   今朝画院按品类分为佛道、人物、山水、鸟鲁、花竹、屋木六科,顾琢斋擅画花鸟,便入了花竹一科,专攻此道。   院中画师则按品级分为待诏、供奉、司艺、内供奉、后苑副使、画院学士几等。待诏人数最多,往上依次递减,学士仅有一人,即为画院院长。   画院制度较为松散,院中画师只要完成既定的任务,其余的时间则可自由出入御书阁,借览宫中收集的历年书画。   顾琢斋清闲时喜欢跑到御书阁借出两幅画做临摹练笔之用,这日他正在自己的画室里用功,一个与他同级的待诏赶来,急急敲了几下他的门,不等他答应,就径直推门而入。   “茂之兄,汪副使要你即刻去他那儿一趟。”那个待诏传完话顿了一顿,又喏喏补上一句:“茂之兄,你快去吧,汪老看着……有点生气。”   顾琢斋猝不及防被打断,抬头见这位同僚的表情有几分惊惧不安,心往下一沉。   一般画有问题,在司艺处就会被打回重画,今天能惊动到汪石,想来事情非同小可。而且汪石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他得是出了什么差错才会惹得他面有怒容?   顾琢斋向这位同僚道一声谢,撂下笔匆匆往汪石所在的小苑赶去。   他倒没想到房里除开汪石,一个向来和汪石不对付的陈大人也在。汪石面无表情坐在桌前,手边放着他昨天呈上去的扇面。他注意到他进门的时候,那个陈副使似乎面有得色地挑了一挑眉。   “下官参见二位大人。”顾琢斋谨慎地向两人行了个礼,意识到今天的事儿恐怕没那么简单。   这几个月他呆在画院,对院里的暗流涌动也感知到了一二。   院中画师表面上一派和乐,暗地里却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派,一派皆是世家贵族出身,一派则是商农子弟。   延珣在时作为一院之长,虽然处事无偏颇,但其实颇是不满画院成为了贵族子弟谋求清贵职务的后花园。他对汪石等靠手艺进来的画师多有扶植,便是想要让画院以画为先,真正汇聚天下英才。   院内风雨不断,去年两派斗争日益尖锐,去年延珣深思熟虑之后决定急流勇退,暂缓双方矛盾。   他告老还乡之后,院长一职按理应从三位副使中选拔一人补上,可开春后诸事繁杂,此事便耽搁了下来。   汪石虽然德高望重,画艺令人心服口服,但他在朝中无甚权势根基,而且与院中其余两位副使关系冷淡,是以能否顺利升为院长,其实是个未知数。   顾琢斋无意站队,但他是由汪石延珣带着进院的,自然就与那些靠着画考进入画院的画师们较为亲近。   他自知有不少眼睛一直在背后盯着自己,是以处处小心谨慎,唯恐给汪石招来麻烦,没想到今天还是不小心中了招。   “这是怎么回事?”汪石面无表情地微微点了下头,拿起扇面向他的方向抬起手,沉声问。   顾琢斋恭敬地双手接过扇面,看到纸面上本应该赤红艳丽的木棉花瓣隐隐发暗,立即明白自己着了什么道儿。   有人在他的朱砂里掺了少量赭石粉末。   这批团扇是预备着呈给后妃和亲贵使用,宫中等级森严,何人能用何色皆有明确规定,非有额外懿旨不得僭越。   朱砂乃正红,三品以上官员才能使用。朱砂里掺了赭石,等时间一久矿石的颜料沉淀变化,这红色便会暗红发黑。   所谓“恶紫夺朱”,他这把扇子分送到使用的人手上非常不妥当。   陈副使双手拢在袖中,责备地扫了顾琢斋一眼,“幸好今天本官留心多看了一眼,不然这扇子送上去,无端又要惹出一堆是非。”   顾琢斋悄悄抬眸看向汪石,汪石稳坐不动,却不动声色朝他晃了一下指头。   他会意,立时一揖到底,毕恭毕敬道:“下官大意,险些惹出祸事,如何惩罚,但凭各位大人决断,绝不敢有一句怨言。”   陈副使显然没想到他会认错认得这般爽快,准备在嘴边冷嘲热讽的话没了用武之地,他欲言又止地动了动嘴巴,最后一甩衣袖转而向汪石发难。   “汪兄,这种错按着规矩理应罚俸三月,从司艺降为供奉,不得参与院内下一次的评级选拔。可他现在就是个待诏,也没得品级可以降,你说该怎么办?”   陈副使的意思无外乎是责怪汪石不顾规矩,让顾琢斋一个区区待诏做司艺的事儿,结果给画院捅了篓子。   他让汪石处置顾琢斋,汪石为了顾全在院中的颜面威信,下手只能重不能轻。他说顾琢斋无级可降,便是在暗示汪石干脆将顾琢斋赶出画院。   顾琢斋躬着身子听到陈副使这话,手心禁不住沁出了层冷汗。   他早已想明白,延珣将他安排进画院绝不仅仅是出于对他的赏识,更是一种对其余人的震慑——他人不在此,但他的眼耳心神却仍在此。但像他这样的人延珣和汪石可以找到一个又一个,为了回护他而落人口实,汪石着实没有这个必要。   汪石半天不说话,顾琢斋静立在原地,表面看着还算冷静,心却一点一点地发凉。   终于,汪石不疾不徐地发了话。   “让他来画这个扇面,是我做的决定。他出了岔子该罚,但不能说所有都是他的错。我不让他画,他也画不了这个,你说是不是?”   汪石摆明了想要回护,陈副使冷哼一声,没有接话。   “我看这样吧。”汪石伸手翻了翻桌上放着的其他扇面,说道:“罚俸半年,取消他参与下次选考的资格。”   陈副使似是得了话柄一般,身体精神抖擞地一振,打算和汪石好好理论。汪石抬手截住他话头,说:“这几幅画就交给丁绍钧画吧,十天,按他的手上功夫,应该也能画好。”   陈大人眼眸一闪,没有打断汪石。   “丁绍钧这次算作有功,下次不用经过考核,直接擢为供奉,陈兄,你觉得这个处置怎么样?”汪石和气地笑着问陈副使,然而眼睛里没有一点笑意。   陈副使一捻长须,垂眸沉吟片刻,妥协道:“那便这样吧。”   他移眸看向顾琢斋,严厉喝道:“顾琢斋!”   顾琢斋一凛,恭敬答是。   “下不为例!”陈副使背着手走到他身旁,撂下这四个字,随即推门离去。   顾琢斋听到门关上的声音,终于略微松了口气。   “茂之,起身。”汪石见他还在行李,温声吩咐道。   顾琢斋站直起身,歉然又感激地看向汪石,还是憋不住想为自己辩驳一句,“老师,我不会把赭石粉和朱砂混在一起,我不是那样粗心的人。”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那样粗心的人。”汪石肯定地看了他一眼,说:“我一看他拿来的那画,就晓得肯定是你的颜料被人动了手脚。”他轻叹口气,“可现在院里人心涣散,再为了一幅扇面搞得风风雨雨,没有这个必要。”   顾琢斋刚才没在陈副使前为自己辩解,就是顾及到了这一点。他知道,只要稍微他表露出不服之意,陈副使便会抓住他这点不服大做文章。   无论如何,到底是他的画出了问题,别人在暗他在明,他要是再将其余人等拖下水,以后说不定真的再也无法在画院立足。   平白无辜遭人算计,顾琢斋涵养再好,此时心里也是又愤怒又委屈。停职罚俸他都可以认栽,让他顺不过起气的,是错过了下月选拔的机会。   “我自问平常已经很小心了,为什么还有人这样煞费苦心地给我下绊子?”他抱怨地说。   汪石听到他这意气之言,摇头笑而不语:顾琢斋还是太年轻,不懂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   “你画得太好,他们害怕。”汪石一针见血地向他说明原因,轻蔑地提了下嘴角,又道:“而且他那个废物学生丁绍钧这次要再升不了供奉,只怕会沦为画院的一个笑话。”   顾琢斋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为何陈副使突然向他发难。   他试探问道:“因为每次一科只有一个拔擢升等的名额,他怕我会把他挤下去?”   汪石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画院一年考选两次,每次从各科中选取一人升品。延珣成为院长之前,画院的选考几乎已经成为了院中某些人敛财的一种手段,有些不愿同流合污的画师,甚至会在待诏一职上耗费近十年的青春。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画院有段时间青黄不接,做主笔者碌碌无为,而真正有才华的人明珠蒙尘,只能被逼离开画院另谋生路。   延珣对此不正之风深恶痛绝,是以一成为院长就规定每次公布成绩时也要将画示众,避免有人暗箱操纵。   丁绍钧是朝中一名重臣的侄子,托了几道关系拜入陈副使门下,又上下打点了不少银钱将他送进了画院。   画好不好,全凭心断,就算延珣有这样的规定,也仍然有可操控的余地,只是说不能像以前那样明目张胆地用钱买资格。   丁绍钧就偏生是差到让人连睁只眼闭只眼都不行的地步。   以前每年都是由延珣亲自出题,延珣离院,院长还未决出,今年的试题便是由三位副使一同商议决定。   自己的老师是出题人,花鸟科里的同僚没有一个特别出挑的,天时地利人和,丁绍钧本以为这次十拿九稳,没成想半路杀出了一个顾琢斋。   现在画院里的风向一天变三变,要是这一次陈副使不能被提拔成院长,丁绍钧以后更难升成供奉。他用这手段暗害顾琢斋,一是为了自己铺路,二是得了陈副使的授意,想要杀一杀顾琢斋的锐气。   “卑鄙!”顾琢斋气愤不已地骂道。 第88章   “比这更卑鄙龌龊的事儿你还没见识过呢!”汪石轻描淡写地一笑,语气悠然。   顾琢斋一愣,心底一下蹿出了股彻骨的凉意。   比栽赃陷害还要卑鄙龌龊的事儿,那得有多么不堪?   “怎么,吓着你了?”汪石好笑地看向他,似是在嘲笑他的胆小。   顾琢斋眼神一黯,摇了摇头。   他纠结了一会儿,沮丧说道:“我只是觉得,这儿……好像和我原来想的不大一样。”   “你原来以为画院是个什么地方?”汪石眸中精光一闪,追问道。   顾琢斋欲言又止,觉得自己真心想说的话实在太不中听,便只是含糊答道:“我也想不清楚。”   “你以为画院不比其余各部为名利二字血雨腥风,这院里的人靠才华争先后,各个品行高洁,不入俗流,结果发现拜高踩低,跟红顶白,明枪暗箭,这里一样也不少。”   汪石爽朗一笑,直接了当地说出顾琢斋心中所想。他目光锐利地看向顾琢斋,问道:“这儿不是你想的那个世外桃源,你失望了,是不是?”   汪石的神情莫名有种嘲弄之意,顾琢斋觉得自己只要一点头他就会马上大笑出声,可他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没什么可笑的。   一个东西面目全非,错的是毁掉他的人,而不该是对这个残破品痛惋的人。就算画院不是他想的那样,他也不觉得自己那样想是错。   所以他不懂为什么汪石看他的眼神好像是在看一个浅薄无知的人。   “是,我很失望。”他认真地回答汪石,甚至有点强势。   汪石定定地看着他,眼中的讥诮分毫不减。话既出口,顾琢斋再也无所顾忌,他回视汪石,坦然道:“错就是错,错不会因为错多了就成了对,也不会因为犯错的人多了就不再是错。画院不应该这样,这样的画院,我很失望。”   他真的懂得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也真的明白自己永远不可能成为想陈副使和丁绍钧一样不折手段的人。   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或许应该用模棱两可的话将这个话题一带而过,但汪石是他敬重的人,他不想对他也虚与委蛇。   汪石一言不发地看着他,顾琢斋毫不退让地直视他,甚至默然在心里下定了决心,如果汪石斥责他,他就请辞回乡。   他无法忍受自己变得卑劣。   汪石感慨一笑,眼神中的压迫感随着这个笑烟消云散。   “英雄出少年啊!”他一声长叹。   顾琢斋反倒因为汪石的这句称赞而心生忐忑。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想自己应该如何在画院立足,他明白自己的底线的在哪里,可也明白过刚易折委屈求全的道理。   “这世上不可能有世外桃源,画院如此……似乎……”他不知所措地皱了下眉头,烦恼道:“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若事事都只讲求个情理之中,那就要天下大乱了!”汪石不甚苟同地一挥手,斩钉截铁地说。   他沉下脸告诫顾琢斋道:“延兄和我在画院周旋这么多年,就是希望这些所谓情理之中的妥协越来越少。”   他说得掷地有声,顾琢斋不禁为自己软弱想法感到了一丝羞愧。   “我六十了,就算是再有豪情壮志,在这画院也呆不了几年了。可是茂之,你还年轻,还有几十年的时间去实现你的抱负,去让这个画院变成你想要的样子”   “茂之,独善其身很容易,但独善其身也很自私。”   “我希望你不要让我们失望。”   汪石的神情仍旧冷峻,但他眼角眉梢的疲惫和无力,就像冬日夜晚悄然爬上嶙峋岩石的霜花,虽然无损于岩石的坚屹,却也让岩石无法摆脱。   顾琢斋忽然就觉得肩头担上了一份这辈子也卸不下来的重担。   “学生知道。”他诚恳地回答。   汪石略略一点头,刚才的不小心流露出的衰老像风一样转瞬即逝,就像从未存在过一般。   “罚掉的半年薪水我会补给你,停职的半个月你不能来画院,也不能疏忽掉手上功夫,知道了吗?”   顾琢斋连忙婉拒:“这次是因为我没有注意提防,才会让丁绍钧得逞。学生本来就有错,这处罚我理应承受,万万不可让老师破费接济……”   “给你钱你就拿着,不必多说。”汪石果断打断他的话,不让他再说下去。   顾琢斋的经历他已了解得七七八八,虽然顾琢斋从来不在他面前叫苦,但他也大概知道他手头并不宽裕。京城开销大,他半年没有进项,日子肯定不会好过。   汪石的语气一如既往的严厉,顾琢斋却精准地体味出了他的一番苦心。他感激答应,不再同他争辩。   晚间出宫后,他一如平常直奔明若柳的小院。这夜月色好,吃过晚饭,明若柳和他坐在院子里赏月。   院子经过打理,已被布置得十分雅致闲适,春日晚风轻柔,时不时将混杂馥郁的花香送进两人鼻尖。明若柳无聊地捡着地上被风吹落的杏花,见顾琢斋整晚都打不起精神,忍不住拿朵花在他面前晃了晃。   “是在画院碰到什么事儿了么?一晚上都心不在焉的。”她歪着头问他。   她黑亮亮的眼睛在月光下像是两泓清亮的泉水,顾琢斋倦倦地笑了一笑,伸手握住她手腕,轻轻一用力将她拽到了自己怀里。   “干嘛呀,又来……”   明若柳跌坐在他身上,嘴上不乐意地抱怨着,手臂却自觉地环上了顾琢斋腰间。   “就让我抱一会儿。”顾琢斋抱紧她,将头埋在她如云的鬓发间,轻声呢喃道。   明若柳撇撇嘴,便任由他抱着了。   顾琢斋身上总是有着股淡淡的颜料味道,她窝在他怀里,一声声数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颇有种安宁满足的感觉。   良久,顾琢斋从她肩窝处抬起脑袋,像是缓过了一口气一样,仰头靠在长椅上闭上了眼睛。   他看着累得很,又什么都不肯说,明若柳眼睛一转,伸手轻轻捏住了他的鼻子。   “你到底是怎么了?”她审问道。   顾琢斋早已习惯她这动手动脚的恶作剧,他无奈拨开她的手,睁眼对上她好奇探究的眼神,唇边漾起了一抹笑意。   他捏住她的下巴,柔声与她商量道:“郊外的桃花开了,我们明天去赏花好不好?”   “你明天不用去画院么?”明若柳惊讶地看向他,在他怀里坐直了身体。   “这半个月我休息,不用去画院。”   明若柳更吃惊了。她追问道:“为什么?”   昨天顾琢斋还忙到宫门下钥才到她这儿来,怎么今天突然就清闲到这个地步了?   顾琢斋不想把烦心事儿告诉她,便悄悄岔开话题,顾左右而言他道:“你不是常抱怨我把你这儿当饭馆,每天就来吃个饭么?这十五天我天天来找你,你可不许嫌我烦。”   明若柳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将手里的花在他颊上扫了扫,笑嗔道:“难道你现在就不烦人吗?”   顾琢斋笑着捉住她的手,她顺势倚入他怀中,不再多问。   世间烦恼如云散,只要不是死生大事,她也犯不着追根究底。   顾琢斋随意与明若柳交谈着,忽然想到昨夜回到旅馆收到了程安亭寄来的信,便顺口向她提道:“你们知道程兄已经启程前来京城的事儿吗?”   明若柳点点头,想起泛漪今早喜不自禁的模样,忍不住取笑道:“你不知道今早泛漪翻来覆去看信的样子有多好笑。”   顾琢斋对她的揶揄不甚苟同,便意味深长地反击道:“那说明程兄留给泛漪的绝不只是四个字。”   明若柳一愣,想起自己在泛漪寄给程安亭的信中留给他的寥寥数字,一下羞红了脸。   “你又要翻旧账是不是?”她不依地嚷着,伸手在顾琢斋腰间一阵乱挠。   顾琢斋触痒不禁,勉强憋着笑分辨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呸!”   明若柳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两人笑成一团,顾琢斋抱住她,手抚在她后脑摸着她柔软的头发,心一下就静了下来。   他拿过她手里的杏花给她簪在鬓边,温存地看着明若柳娇艳的脸。   “好看吗?”明若柳明知故问地问他,一双带笑的眼睛水汪汪的,向上微翘的漂亮眼尾带出几分得意娇俏。   顾琢斋哑然失笑。   她当然知道自己是好看的。   “春庭霜月凉若水,美人鬓边簪杏花。”他低声念着,勾唇浅浅一笑,用力拥紧了怀里的人。   明若柳抿唇一笑,明艳倾城的脸让鬓边粉白娇嫩的花也黯然失色。   春夜宁和,两人默然依偎着,明若柳心里忽而生出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   这一刻太完满了,完满到让她觉得害怕。   她是妖,妖的寿命动辄千年,几十年于她们而言不过弹指一瞬,她知道她能拥有这一刻已经上天对她的恩赐,可是她还是贪心地想要让这一刻久一点、再久一点。   她一直回避想象着顾琢斋会像寻常凡人一样,会老、会死、会被埋进土里。   一股幽凉的恐惧从她心底蹿出来,她用力抱紧顾琢斋,像是想要确认些什么。   顾琢斋察觉到她突如其来的失落,在她耳边低声问道:“你怎么了?”   明若柳仰起头,怔然看着顾琢斋年轻俊朗的面容,怎么也想不出来他老了会是个什么模样。   顾琢斋更迷糊了。   “你到底怎么了?”他温柔地笑着问。   “没什么……”明若柳摇摇头,复又抱紧了顾琢斋。   不管以后怎样,先让她好好记住这一刻吧。 第89章   顾琢斋言出必行,第二日一早就来找明若柳一起去京郊赏花踏青。   这日阳光和煦明媚,吹来的细细微风虽还有几分凉意,但已不能让人感到寒冷。北方的天比南方高阔,长空蔚蓝无垠,轻云散落在天边,像是一片片薄纱。   顾琢斋记得自己来时,寥落无人的京郊衰草连天,在阴沉的天空下,没有半点生色。今日走出城门,满眼嫩青扑入眼帘,他不由精神一振。   “这还是我来京后第一次有闲心出来玩。”   明若柳挽住他胳膊,对着他嫣然一笑,“那你今天就好好逛逛。”   草木成精的妖灵力量随天时波动,她受伤时恰是一年中最严寒的时节,那段日子就算她每日沉心修炼养伤,也收效甚微。开春之后万物复苏,天地之间灵气充沛,她就像春日里抽条的柳枝一样,恢复得一天比一天快。   最让她开心的是她现在已经能自如地控制自己的力量,不必再担心会在顾琢斋面前露出破绽。   明若柳眺望向远处蔚若红霞的桃花林,感到了久违的轻松自在。   上个冬天她过得很糟糕,她讨厌和顾琢斋分开时思念的感觉,也很讨厌不得不提心吊胆地面对他。   不过好在她有惊无险地度过了这个讨人厌的冬天,一切事情也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几只燕子啁啾叫着从他们头顶飞过,躲进护城河边的一排垂柳中。明若柳的视线追随着这些没有感灵、没有智识的普通燕子,庆幸不已。   如果不是上天眷顾让她拥有了灵识,她只怕也只会是一段无知无识的木头,就算顾琢斋无数次从她身边走过,她也不会有任何感觉。   天地阔朗,满目生机勃勃,顾琢斋一扫被小人暗算的郁闷,兴致勃勃地拉着明若柳往桃林走去。   桃花林在一处山的山脚,这座山的半山腰修有一座香火鼎盛的寺庙。今日是十五,是以不少出门游玩的游客都会顺路拐到半山腰去寺里进香祈福。   顾琢斋对神佛一说向来秉持着“信则有,不信则无”的观点,这半年来他经历了颇多风浪起伏,便和明若柳提议也去庙里求个平安符。   “我累了,不想爬山。”明若柳一听,赶紧找借口拒绝:   “不远的,一炷香的脚程就能走到。”顾琢斋耐心劝道,见她面露难色,又说:“你要是累了,我们可以走一段歇一段,横竖现在天色还早,我们又不赶时间。”   明若柳还想挣扎一下,勉强笑道:“我不信佛,何必去冲撞神灵。”   “佛祖慈悲,普度众生,只要你面对他时虔诚谦卑,他便会保佑你。”   顾琢斋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不等她再说话,直接拉着她往山上走。   “走吧!”   明若柳无奈,只得暂且走一步看一步。不停有从寺里出来的香客从山上下来,她磨磨蹭蹭地三步一停,五步一歇,短短一段路走了快大半个时辰。   两个衣着富贵,打扮体面光鲜的妇人挽着手从两人身旁走过,明若柳听得其中一个身材较为富态的夫人低声说道:“要不是我昨儿听到了这一档子事儿,我至于今天一大早的跑你府上把你拉出来求平安?”   “姐姐,宫里真的有妖啊?这可听着怪瘆人的。”与她同行的另一个妇人小声问道,语气颇有几分惊惧。   富态妇人不悦地瞪了另一个年纪少轻地少妇一眼一眼,肯定道:“我相公亲眼见的,还能有假!”   她们的谈话无意中飘进明若柳耳中,明若柳一个激灵,立即循声向她俩望去。两人渐行渐远,她将手背到身后,一运灵力化出片柳叶,趁没人注意弹到了其中一个的衣裙上。   “那燕子妖可吓人了!我相公说她死的时候眼睛睁得圆圆的,虽然长着个人身,但是一身都是燕子毛,手不是手,是翅膀!”   另外一人像是被吓到了,颤声附和道:“哎哟,那可真是个怪物啊……”   “我悄悄儿地给你说,昨儿除了燕子妖还有个狐狸精。可那狐狸精是个道行高的,司天监的灵台郎斗不过它,给它跑了。”   “真的假的?那这狐狸精会不会在城里害人啊?我听人说,狐媚子最会勾引人,它会不会想要报复啊?”   “唉,这谁知道!”消息灵通的妇人长长一叹,“现在司天监的人正全程搜那个妖精呢,肯定不得让它跑了。只是从今日起宫里的金吾卫三班倒,可怜我相公忙得家都回不了……”   “别说了,给圣上尽忠是我们为臣的福分,你怎么还敢抱怨?”妇人的妹妹连忙拍了拍她的手,截住她的话头。   妇人醒悟过来,答应一声又匆匆起了别的话题。   明若柳认真听着他们的谈话,每听一句心就往下沉一寸。   京中的妖并不只有御花园这一伙儿,可刚刚那妇人提到的燕子妖和狐狸精,让她总也忍不住想到常年厮混在一起的烟绯和司羽。   司羽便是曾因为紫燕钗和她结下梁子的那只金腰燕。   可她转念一想,司羽每年秋天飞去南方过冬,现在开春没多久,她应该还没回御花园,就觉得事儿应该没那么巧。   “阿柳?你发什么呆呢?”   顾琢斋伸手在明若柳面前晃了一晃,顺着她出神的方向好奇看去,明若柳回过神,勉强一笑遮掩而过,拉住他衣袖,没精打采地说:“茂之,我累了,我想回去休息。”   顾琢斋不懂为何她的情绪忽然变得这么低落,但顾念着她前段时间刚犯过旧疾,当即不再勉强要去寺里。   “好,那我们就早些回去,你别累狠了。”他关切地说。   两人往回走,明若柳记挂着刚刚听来的消息,一路上闷不吭声。她步履匆匆,一言不发,和来时高兴的样子截然不同,顾琢斋直觉不对劲。   “你从山上下来便看着有些奇怪,是……是怎么了么?”他疑惑不已地问。   明若柳下意识地摇头否认,待反应到自己的脸色实在不大好看,便随口扯了个理由搪塞。   两人回到小院时,日头将将西斜。泛漪颇是意外两人回来的这么早,明若柳见南煌不在家,便大概猜到他又跑回了御花园。   自己难得有空闲,顾琢斋想当然地以为明若柳会留他下来吃晚饭。明若柳急着想和泛漪商量听来的事儿,又不好直接给顾琢斋下逐客令,难免有些坐立难安。   她一直心神不宁,顾琢斋以为她今天在外逛了一天太累,用过晚饭后略坐了坐便起身告辞。明若柳迫不及待地送他到门口,顾琢斋好生叮嘱她早些休息,她耐着性子答应,只想他快点走。   她实在是不擅长掩盖自己的情绪,顾琢斋站在门外,伸手捏了捏她脸颊,无奈笑着说道:“你今天有点儿奇怪。”   明若柳的心骤然一跳,心虚地反驳道:“哪……哪有……”   顾琢斋打量地看着她,默默纠结了一会儿,还是放弃了对她刨根问底。他一直知道明若柳有身上很多秘密,与其问,他更想等到她心甘情愿地把这些秘密告诉自己。   “我走了。”他轻轻叹了口气,弯唇温柔一笑,向明若柳告辞。   顾琢斋的退让就像在明若柳急躁的心绪上泼了一盆冷水,不仅瞬间让她冷静,甚至还让她感到内疚。   “嗯。”她小声答应着,却是伸手牵扯住了顾琢斋的衣袖。   她这谨小慎微的动作仿佛是在为自己这一天的心不在焉道歉,顾琢斋释然一笑,低头快速地在明若柳额间印下了一个吻。   这个温暖又轻柔的吻一如顾琢斋的为人,温和而克制,明若柳微仰着头看着顾琢斋,一颗心柔软得无以复加。   顾琢斋失神地看着明若柳漂亮的眼睛,盘桓在心底的一点不悦瞬间烟消云散。   她不会骗人,所以她眼里的爱意一如天边的星一样闪烁透亮,分外耀目,没有半点虚假。   顾琢斋忽而就觉得就算她身上藏有再多秘密也无所谓了,因为无论她向他隐瞒了什么,她都在真真切切地爱他。   “好了,你快回去休息吧。”他体贴地嘱咐完,恋恋不舍地转身离开。   明若柳站在门前,直到看到顾琢斋清瘦挺直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方缓缓合上大门。   她还来不及给门放上闩,就听得墙角传来树叶的窸窣声响,一个东西从高处落到院中,发出了一声沉重的闷响。   血腥味儿和妖气刹那从院中弥漫开,明若柳的心重重一跳,快步跑向刚刚发出动静的方向。   月亮还没有完全升起来,天色蓝中泛黑,只能模糊看清墙檐屋角。明若柳轻手轻脚地走到墙角,颤着手拨开茂盛的草丛,便看到一只浑身是血的红狐狸闭着眼睛趴在草丛里。   明若柳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褪得一干二净,她愣了半晌,受惊一般地放开了拨着草丛的手。 第90章   明若柳最怕的猜想成真了——早上妇人口中提到的惊动了司天监的两个妖精,就是烟绯和司羽。   烟绯闭着眼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毛绒绒的赤红尾巴蔫吧地甩在一旁,周身妖气四散。她背上有一道皮开肉绽的伤口,伤口附近的毛发被血一团团黏在一起结成了暗红色,看上去触目惊心。   明若柳蹲下身,将灵力在手心凝成青绿的一团,缓缓送入烟绯眉心。烟绯的尾巴尖儿几不可见地颤了一下,脸上的长须也抖了抖。   明若柳略微松下一口气,连忙将两手化为细嫩纤长的柳枝钻进了烟绯背上的伤口。   “怎么有妖气?”   泛漪闻到陌生气味,从屋内走出来看到这一幕,立时被吓怔在了原地。   明若柳回过头,看到她站着半天反应不过来,立时高声催促道:“快来帮忙!”   泛漪如梦方醒,三步并作两步赶过来见明若柳在向烟绯输送灵力,马上制止道:“你停下,让我来。”   她说着一展手心,凝结出一团白蒙蒙的灵雾,灵雾落进烟绯伤口,烟绯抽动了一下背部,缓缓睁开眼睛,见泛漪在帮自己疗伤,有气无力地说向她道谢道:“多谢你啊,小白莲。”   泛漪摇摇头,小小后退一步躲到了明若柳身后。   她是草木成精,生来性子单纯良善,烟绯是走兽,而且还是条乖张狡猾的狐狸,是以她向来对她敬而远之。   “昨天闯到宫里的,真的是你和司羽?”明若柳紧皱着眉头,问烟绯。   烟绯眼眸一闪,颇是讶异。“你怎么知道?”   泛漪惊愕地扭头看向明若柳,完全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消息已经从宫里传出来了。司羽,她不会真的……”明若柳眼神一黯,迟疑地住了口。   “她死了。”   烟绯不等她说完,就直接了当地告诉了她司羽的下场。   泛漪倒吸一口冷气,慌乱地伸手抓住了明若柳的胳膊。明若柳默然点了点头,心里涌起了点兔死狐悲的感叹。   妖虽然不老不死,但寿命久长者仍是寥寥无几。有死于捉妖师手下的,有被别的妖夺去了妖元灰飞烟灭的,也有堕入魔道去向不明的。   烟绯差不多是与明若柳同时化成的人形,一晃三百多年,他们的同伴死的死,失踪的失踪,早已剩不了几个。   族类不同,明若柳说不上与烟绯有多么亲近,可三百多年的交情摆在那儿,她与她也算是惺惺相惜。   泛漪直觉事情不简单,她怯生生地问:“你……你要回御花园吗?”   “回御花园?我回御花园做什么?”烟绯反问泛漪,声音冰凉凉的。   泛漪咬住下唇,不敢再说话了。   “你就在我这儿躲着吧,京城那么大,司天监找不到这儿来的。”   烟绯听得明若柳如此说,怔愣一瞬后,意味不明地勾唇笑了笑。她的眼神冷冷的,不像是被明若柳的好心打动了,反而像是在嘲弄。   泛漪不满地皱了一下眉头,“你笑什么?”   烟绯抬头看向明若柳,眸光闪烁,“小柳儿,你吃过那么大一个亏,怎么还记不住教训?你现在和一个凡人纠缠不清,但凡聪明点,就知道应该和我撇清关系。”   明若柳轻轻一叹:“你要是能回御花园,也不会到我这儿来,不是么?”   烟绯被她一句话戳中痛点,不甘地甩了甩尾巴。   御花园里的妖自觉与人类保持距离,这些年来没在城里兴风作浪。司天监摸不透御花园里的妖到底有多么强大,顾虑到如若轻举妄动,要是不能一网打尽的话,被激怒的妖对城中的百姓下手报复,反而得不偿失,是以即使早就知道旧宫的御花园里住着一大群妖,也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也许是这种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维持了太多年,双方都已经习以为常,御花园里的不少妖便放松了警惕,以为是司天监的人怕了它们。   司羽去年飞往南方过冬,裹入到羽族间的斗争受了伤,回到御花园后听到有妖议论前些日子宫中收藏了一粒异常珍稀的南海鲛珠,就起了歪心思。   鲛珠可吸纳大量精纯的灵气,对修炼大有裨益。宫里完全没想过会有妖觊觎这件宝物,一时大意,竟真的让司羽偷来了这颗鲛珠。   鲛珠失窃之后,龙颜大怒,下令彻查此事,但妖的本领非常人能比,宫里查了许久查不出蛛丝马迹,这事儿渐渐成了一件悬案。   司羽得了意,干脆任性而为,三不五时地就从宫里偷些自己喜欢的玩意儿。她将宫中守卫都当成傻子耍,却没注意到司天监已经暗中注意到了她。   司羽喜欢收集闪亮亮的宝石首饰,烟绯瞧着她近来戴的首饰华丽繁复,不像是普通人家用得起,也暗暗起了疑心。   她前夜跟着司羽,发现她竟然一路直奔皇宫,心下大惊,正想劝她收手,就被司天监捉了个正着。   她勉强从司天监一群天师手下逃出来,本想逃回御花园,可转念一想司天监肯定已经在废宫附近布下了天罗地网,便只好跑来明若柳这儿。   “你就不怕司天监的人找上门?”烟绯默然半晌,低声问道。   她被伤得不轻,完全无法控制自己身上的妖气。明若柳藏得了她,却藏不了她身上的妖气。   “那他们就是自寻死路。”明若柳冷冷一笑,漂亮纤长的眼里闪过一丝凶光,掷地有声。   她的神情除开冷峻,更有一种隐然的愤怒。泛漪知道她想起了两百年前自己的遭遇,安抚地轻轻捏了捏她僵直的臂膀。   明若柳回过神,深吸一口气平静情绪。   “你的确回不去御花园了。”南煌的声音蓦地响起,泛漪和明若柳全神贯注在烟绯身上,谁都没有注意南煌早已在墙头上蹲了半晌。   南煌一跃落地,一步一步向烟绯走去,晶绿的眸子在夜色中幽冷危险。   “司天监的人将司羽的尸体悬在旧宫宫门外,你现在回去,不过是自投罗网。”   “什么?!”泛漪大惊失色,震惊地捂住了嘴。   烟绯浑身的毛瞬间炸开,她拼命想要站起来,无奈受伤太重,后腿支撑着颤了几颤,又无力地倒在了地上。   她引颈长啸,喉里发出一阵阵低沉绵长的哀鸣。   “欺人太甚。”明若柳用力握紧拳头,气得浑身发抖。   司天监此举,就是为了向众妖展示他们招惹人类,会得到怎样的下场。这样明晃晃的警告和羞辱,一下激起了明若柳的怒气。   于妖而言,力量才是判断对错的唯一方式。人凭什么认为妖应该遵循人的规律?   妖生来就比人类强大,妖愿意和人类和平共处,人类应该心怀感激才是。那些弱小的人类活在妖的宽容下,现在竟然想来审判它们,让它们服软顺从。   真是可笑!   “那不是御花园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泛漪担忧至极地小声说。   南煌变成人,远远望向废宫的方向,轻蔑地笑了笑,似乎在嘲笑泛漪的胆小。   “你该不会以为司天监当真能容忍得下天子脚下有一群高枕无忧的妖吧?”   他的声音凛冽如寒冰,泛漪不禁瑟缩了一下。   “你……你的意思是,像建朝之初那样惨烈的斗争,会再来一次?”她颤着声音问。   她其实并没经历过一百多年前那次人与妖之间的大战,但光听御花园里老妖给她讲过的故事,就足够让她心惊胆战。   前朝覆灭时,时局混乱,民不聊生,御花园里有一些妖趁机作乱,弄得京城风雨不宁。本朝创立之后,司天监对妖痛下杀手,此举激怒了御花园中的妖,两方你来我往,死伤都极为惨重。   后来司天监里的道行最高的三位天师以三魂七魄为符,镇压住了御花园里为首的两位大妖,风波才逐渐平息。   也就是从那之后,司天监与御花园悄然达成了互不侵犯的默契。   “再来一次也无妨。”明若柳眨了眨眼睛,语气甚至有些俏皮。   泛漪心里瞬间蹿出了一股凉气:明若柳这一次真的动了杀心。   明若柳至多只能做到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她从不觉得当年差点害得她魂飞魄散的人死了,她就可以让一切随风而逝,既往不咎。   放过程安亭是为了泛漪,可她可以放过的,也只有程安亭一个。   司天监斩灭一只妖的消息迅速从城里传开,司羽的尸体在司天监的看守下在废宫宫门外悬了整整五天。   有与司羽交好的妖想要抢下她的尸体,无一不是被一个叫韩风的灵台郎逼退。   司天监从附近几城召来了数量颇多的道士和天师,这些人负责在京城各处搜捕烟绯,而司天监的人,将废宫里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气氛剑拔弩张,御花园没任何消息传出来,南煌也不敢去打听任何消息。明若柳想方设法将烟绯带到了城中一个被废弃了多年的荒园,供她养伤。   顾琢斋完全不关心这些事情,毕竟在他看来,妖这个字和他扯不上任何关系。 第91章   半月恍惚而过,京城的老百姓在经历过最初几天的惊慌后,见生活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便很快被城内别的奇闻轶事吸引去了目光。   街头随处可见拿着罗盘查探妖气的天师道士,明若柳却很明白这一回司天监绝对没有善罢甘休的打算。   烟绯受伤严重,急需到灵气充沛的山间修养,但司天监盘查严密,她根本没有办法出城。明若柳隔一日去探望一次烟绯,眼看她的情形一日坏过一日,虽然心急如焚,嘴上也只能骗她说一切都还好。   “阿柳,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这日她变成飞鸟飞去荒院看望烟绯,临离去时烟绯静静望着她,平淡地问。   烟绯有气无力地蜷在院子杂草最深的角落,以往顺滑发亮的毛发此时枯燥黯淡,一双眼睛空洞虚弱,没有了往日的妩媚灵动。   明若柳的心揪得一痛,强颜欢笑道:“瞎说什么,等再过几天风头过去,我把你送出城,你好好修炼一段时间,就和以前一样了。”   烟绯无声地苦笑了一下。   “真的!”明若柳陡然提声,急切地想让烟绯相信自己的话不仅仅是出于安慰。   “我去年冬天不也半死不活吗?可我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吗?我们是妖,生命力比人强大的多,你不要乱想些有的没的!”   “这不一样。”烟绯一叹。   明若柳的心一沉。   烟绯奄奄一息是因为她的妖元已被那个名叫韩风的灵台郎斩裂,而她去年冬天要死不活只是因为短时间内消耗了太多修为。   烟绯这副情形,倒是和她两百年前被程颐一剑斩得妖元支离破碎的情形颇为相似。   “那也没关系,两百年前我能活下来,你肯定也能活下来。”明若柳勉强嘴硬,却已不敢直视烟绯憔悴的眼睛。   若不是她被程颐斩杀时恰巧起了一阵风,将寄有她一缕神魂还没来得及消散的柳叶吹到那颗蕴育了她的柳树边,让她可以躲进去重新结元,她早已灰飞烟灭。   “嗯,我能活下来。”烟绯闭上眼睛疲惫地说,不想再和她争论。   明若柳难过极了,因为她明白不仅烟绯不相信她的话,她自己也很难相信自己说的话。   她重新变成柳莺飞回住处,飞到院子附近,闻到了顾琢斋身上熟悉的气味。她知道他在这儿,便在僻静处变成了人,再缓缓走回家。   顾琢斋听到敲门声前来开门,看到她站在门口一脸低落,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不由愣住了。   “你怎么了?”他关切地问。   明若柳满脑子都是烟绯惨淡绝望的眼神,见来开门的是他,立即收敛心神。   听得顾琢斋如此问,她下意识地摇头,不想让她多想。她想起自己这段时间有意无意地向他说了不少谎话,心里的难过和愧疚一下泛滥成灾。   “茂之……”   她投入顾琢斋怀里,带着哭音用力抱紧了他。顾琢斋一头雾水地揽住明若柳,低头见她倚在自己胸口无声地哭,一时间心乱如麻。   “别哭,有什么麻烦事儿同我讲就是。”他手忙脚乱地给明若柳拭泪,见明若柳不但没有止住泪,反而哭得更凶,不由手足无措。   “你别哭啊!”他笨拙地哄着明若柳,不知道到底什么事情能让她这么伤心。   明若柳双眼含泪地仰头看向他,觉得自己快被逼疯了。顾琢斋是她模糊对立的敌人,又是她明晰真诚的爱人,她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他。   她的眼睛里明晃晃地装着欲言又止,顾琢斋看着她,迟疑问道:“你是有话想对我说吗?”   顾琢斋探询的目光让明若柳觉得自己隐约暴露了隐藏在最深处的秘密,她本想像之前做过的许多次的一样含混带过,又觉得自己实在厌烦了撒谎。   她双手紧紧抓着顾琢斋的衣襟,眼眸明灭半晌,终于下定了决心。   “会春园这几天正在演《白蛇传》。”   “啊?”明若柳这话说得没头没尾,顾琢斋疑惑不已。   “你明晚陪我去看戏,好不好?”   明若柳的神色里有种破釜沉舟的意味,顾琢斋皱起眉头仔细打量她精致的五官,想要弄明白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能感觉到明若柳自那日踏青回来整个人都不大对劲,而且不想让他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知为何,他直觉自己明天就会知道答案。   “好。”他沉静地答应。   明若柳感激地向他一笑。   送走顾琢斋,明若柳推门进屋,泛漪只见她一个人,奇怪问道:“顾公子走了么?你不留他多呆一会儿么?”   明若柳恍若未闻,她握紧微微发颤的手,若无其事地向泛漪点了点头。   她已下定决心明天就把实情告诉顾琢斋。她已经想明白,就算她再怎么希望自己可以是个人,她也只可能做一只妖。   她想好了,她要将自己的命运交到顾琢斋手中。   如果他还愿意爱她,她就陪在他身边,用同样坦诚的感情陪他过一辈子。如果他不能接受她,那她再也不出现在他面前,而是变成他院子里的一株柳树,默默守护他。   于她而言无论那种结果,都比现在无止境的欺骗要好的多。   她想堂堂正正地去爱顾琢斋。   会春园是京城名头最响的戏园子,明若柳说要来听戏,顾琢斋第二日一早便在戏院二层定好了雅间。   晚间大戏开场,唱得正是《断桥》一出。台上白娘子哀婉唱到“当初西湖成花烛,指望与君是永相随。不料美梦难久长,过眼云烟尽虚伪……”,明若柳轻轻握住了顾琢斋的手。   顾琢斋正在注意地看戏,明若柳主动握住他,他勾唇浅浅一笑,反扣住了她纤细的十指。她手上汗涔涔的,顾琢斋收回目光,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明若柳俯过身,在他耳边轻声问道:“你觉得你要是许仙,会听法海的话留在金山寺么?”   顾琢斋听不大懂她话里的意思,以为她在同他开玩笑,便笑着反问道:“那你要是白娘娘,你会水漫金山寺么?”   明若柳被他问得心下一慌,含混道:“要不是许仙信了法海的话上了金山寺,白娘娘怎么会水漫金山?”   顾琢斋轻轻一笑,摇摇头说:“那归根究底,不是因为白娘娘是妖嘛!她如果不是因为三杯雄黄酒现出原形吓死许仙,也不会有后面的故事。”   明若柳心一沉,轻咬下唇迟疑片刻,试探问道:“可许仙为什么要信法海的话,硬逼着白娘娘饮下雄黄酒呢?白娘娘是他妻子,他应该相信她,不是么?”   她这话说得特别认真,顾琢斋莫名觉得她今天特别紧张。   “是不是?”明若柳追问,想要知道他的想法。   “可白娘娘真的是妖啊!”顾琢斋无奈一笑。   明若柳的心瞬间就因为顾琢斋这个回答坠入深渊。她坐直身体,台上唱词凄婉,乐声悠扬,声音却像隔着层罩子传不进她的耳朵。   是啊,顾琢斋说得不错,如果说许仙怀疑了白娘娘是错,那白娘娘欺骗许仙,却是错在前头。   “你怎么了?”她顾琢斋注意到她脸色难堪,担忧地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声音像一束光瞬间照亮了已经被黑暗笼罩的明若柳,明若柳转头看向他,用力握紧他的手,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那如果……我……我也是妖呢?”   “什么?”顾琢斋忍不住笑了,没意识到她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你是在给白娘娘抱不平么?”他笑着问。   明若柳心针扎似的疼,她细细倒抽一口凉气,觉得自己实在是难堪极了。   她不认为妖低人一等,但就在她准备坦白的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原来是如此难以启齿。   “冤家他,跪尘埃,既恨又痛更怜爱,见面毕竟情难割……”   白娘子缠绵悱恻的唱词飘进明若柳耳里,她想了想,又问顾琢斋道:“如果你是许仙,你会接过法海的金钵收服白娘娘么?”   她今天老是问这些不着调的问题,顾琢斋纳闷问道:“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从出门开始就看着心神不宁的?”   “你会不会接过金钵?”明若柳充耳不闻,坚持要他回答自己的问题。   她的神情如此认真,顾琢斋低下头想了片刻,郑重答道:“不会。”   屏息等待着他的答案的明若柳听到“不会”这两个字,情不自禁地放松了紧绷着的肩膀。可她还没来得及感到庆幸,就听得顾琢斋又说道,   “如果我是许仙,我不会逼她喝下那三杯雄黄酒,也不会接过法海的金钵,我宁愿她骗我一辈子,也不愿亲眼见到她真的是只妖。”   “为什么!”明若柳脑子嗡的一声响,只觉得他刚才的话就像张闷在她口鼻的沾了水的湿帕子,让她喘不过气。   顾琢斋不懂她为何是这个反应,他不明所以地笑了笑,道:“妖……毕竟是妖啊!”   他这话砸得明若柳一阵头晕眼花,她僵硬地松开抓着的顾琢斋的手,坐回身体,拼命控制着不让自己打冷战。   她面色苍白,顾琢斋一把握回她的手,发觉她的手冷得像冰,不由急了。   “你到底是怎么了!”   明若柳迷茫地看向他,纤长的眼睛微微泛红。   “妖又怎么样呢?”她绝望地问,声音飘渺得如同一旁案几香炉里燃着的青烟,一吹即散。   顾琢斋万没想到她还在纠结这个问题。他若有所思地看向明若柳,一个念头像水里的泡泡,渐渐从水底往上冒。   两人四目相对,谁都没有说话。   “你……”   顾琢斋迟疑的话音未落,满堂的叫好声一下打破了两人间微妙的气氛。 第92章   明若柳被喧闹的人声吓得一个激灵,她对上顾琢斋难以言明又不可置信的眼神,霎时明白了今天绝不是一个坦白的好机会。   “我只是觉得许仙薄幸,对不起白娘娘的一腔真情罢了。”她勉强笑着遮掩,悄然抽回了被顾琢斋握着的手。   “你啊!”顾琢斋哑然失笑,立马把刚刚在脑中浮现的那个荒唐的念头抛到了九霄云外。   戏已散场,明若柳唯恐顾琢斋深想,连忙起身催促他送自己回去。   回去一路,明若柳满脑子都是顾琢斋方才说的话,她想不明白他为什么宁愿被骗,也无法接受她是一只妖。   她这一路出奇的沉默,顾琢斋与她说话,见她总是不搭腔,后来也不说话了。他将明若柳送到小院门前,明若柳匆匆与他道别,便转过身向院子里走去。   月色清亮如水,顾琢斋莫名觉得明若柳今夜的背影有种琉璃一样的脆弱感。他站在阶下,看到她拿出钥匙打算开门,忍不住出声唤道:“阿柳。”   明若柳显是没想过他会叫她,她轻轻一颤,随即转过来面向他。   她的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慌乱和怯弱,顾琢斋走上前,轻轻叹息一声,温柔地将她拉进了怀里。   他的怀抱温暖而熨贴,明若柳伸手环抱住他的腰,悄然红了眼眶。顾琢斋抱着她,轻抚着她脑后顺滑黑亮的头发,像是在哄一个小孩儿。   今夜他没能等到她的坦白,但见过她今夜这惴惴惶然的模样,他又觉得她说与不说好像也不甚重要。   “你要不想说,可以不说的。”他在她耳边温存地说。   明若柳的眼睛因为他这句话生生一热。她用力抱紧他,在他怀里埋得更深了些。顾琢斋释然一笑,回应了她这个拥抱。明若柳闭上眼睛,竭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顾琢斋越是温柔,她就越是愧疚。   她近来多愁善感的过分,顾琢斋想让她笑,便打趣道:“你最近是不是志怪杂谈看得太多了,总想些有的没的?”   明若柳抱着他不说话,他以为她是默认了,抬手在她光洁的额上点了一点,佯装教训地说道:“看来还是得给你找点事儿做,不能整天放着你胡思乱想。”   明若柳仰头痴痴看着顾琢斋,顾琢斋被她明晃晃的眼神看得心痒痒,他想要吻她,但顾及到不好在人门前随意造次,于是腼腆地咳嗽一声,放开了明若柳。   “时候不早了,明日一早我还得去画院,就先回去了。”他强做镇定,耳朵却因为刚才旖旎的念头一下红了个透。   明若柳仍是像方才那样直勾勾地看着他,他有些无所适从地催促道:“我看你进门就走。”   他忍耐克制的样子分外可爱,明若柳暂且按捺下心中复杂百转的心思,凑上前踮脚在顾琢斋颊边飞快地亲了一下。   顾琢斋不知所措地捂住脸,明若柳嫣然一笑,什么话也不说,一气呵成地拉开门跑进了院子。她反手关上门,背靠在门板上,深吸一口气,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忧是喜。   “阿柳……”   听到关门声,泛漪从房里走了出来,明若柳看到她惴惴不安的神色,嘴角噙着的笑一下凝住了。   “怎么了?”一股不好的预感从心底蹿上来,她向泛漪走去,低声问。   泛漪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紧张绞着两手,皱着眉头咬了咬下唇,声若蚊蚋地说:“烟绯……烟绯不见了。”   “什么!”明若柳眼前一黑,惊叫出声。她抬手扶额,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吃过晚饭后,我和南煌闲得无聊,就想去看看烟绯。到那儿的时候,她人已经不在了……”烟绯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越说越小声。   明若柳反应过来烟绯应该是自觉命不久矣,临死之前想要去寻仇,马上就想要去将她找回来。她才迈步,泛漪赶紧伸手拉住了她。   “南煌已经顺着味道去找她了!”   明若柳一听,更是心急。   “南煌性子冲动,你怎么放心让他一个人去找人!”   泛漪被她严重的口吻吓到了,忙说:“他说他心里有数的!”   明若柳急得一跺脚,“他这话你也敢信!”   南煌对人向来冷漠,近来因为司羽的事情对司天监的人更是添上了一层怨恨,他见了那些天师道士,莫说帮忙拦着烟绯,说不定自己就会忍不住动手。   现在城内暗流涌动,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当活靶子,无疑是火上浇油。   泛漪本就不是一个特别有主意的人,现在被明若柳这么一数落,更加不知如何是好。   “那……那怎么办?”她六神无主地问。   明若柳心一横,决意道:“我去找他俩,你就呆在这儿。”   “我跟你一起去!”泛漪想也不想就说。   明若柳摇摇头,果断拒绝道:“不,你就在这儿等着。你没和司天监的人打过交道,去了也帮不上忙。”   “可我不能……”   “不用再说了,”泛漪还想争取,明若柳径直抬手打断了她,“司天监那些人诡计多端,你应付不来的。你要是搭进去了,我更麻烦。”   明若柳说得果决,泛漪只能作罢。明若柳不再耽搁,立时摇身变成柳莺飞向烟绯藏身的荒院。   烟绯伤得那么重,一身弥散的妖气根本掩藏不住。她走出院子,十有八九是想以自身妖气为饵,将司天监埋伏在城内各处的人吸引过来,然后为自己和司羽报仇。   反正她都要死了,死前也不在乎拖几个仇人为自己垫背。   明若柳顺着烟绯和南煌残存的妖气一路找去,跟着飞到了城郊的树林。晚上雾气迷蒙,林子里飘散出的极其浓重的血腥气和妖气,让她不由得心惊肉跳。   她直觉自己已经来晚了。   一株株高大的树在黯淡的夜色里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怪物,明若柳提起一百二十分的戒备,小心翼翼地飞入了林中。   林中死寂,连风吹树叶发出的娑娑声都没有。明若柳知道这是司天监摆下的阵,更是为烟绯和南煌担心。   她飞到血腥味儿最重的地方,见到地上一摊摊腥红的血迹,心顿时凉了半截。   看来她真的来晚了。   明若柳飞落到一棵树的树梢,不及挺稳就听到了直冲她而来的凌厉的破空声。她心神一凛,立即将鸟身散化为一堆柳叶。   烟绯十有八九已是凶多吉少,明若柳起了杀心,以灵化剑直射向向她发难的人。   刚才向她掷剑的是一个身材高大、身着灵台郎官服的青年人。他面容坚毅,眉眼之间既凌厉又有几分出尘的气质。眼见一道青光向自己直射而来,他不疾不徐地一挥手中的拂尘,在面前筑起了一面金色的灵墙。   明若柳心下冷笑一声,散做万片柳叶,瞬时又在他背后化成了人形。数十条柳枝从她袖中直奔那青年人后背而去,那灵台郎不动如山,背对她朗声一喝,一柄赤红的剑从天而降,在他身后分化成八柄灵剑,齐齐向明若柳射来。   明若柳没料到司天监那群废物里出了个道行这么高的灵台郎,她闪身躲过,知道此时与他缠斗并不理智,立时想要避走。   “妖孽,哪里走!”   那灵台郎一身怒叱,声音铿然,有如金石相击。那柄赤红的剑落回到他手中,剑身轻颤,发出龙吟之音。   明若柳化成团团柳叶,在空中神出鬼没,试探着想要逃出这个残阵。   “那狐狸精是你什么人!那猫妖又是你什么人!”   那灵台郎连声质问,捏了个火诀向明若柳掷去,漫天流火,明若柳变化成人,手执灵剑斩落身边的火球。   林子里响起层层叠叠,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明若柳心知此阵已被方才他们的打斗所破,司天监其余人正在赶来,当即不再与这灵台郎纠缠,果断选择抽身离去。   “柳妖!”   灵台郎眉峰一紧,风驰电掣地掷出手中长剑,想要留下明若柳,可惜就在长剑即刻就要刺中明若柳后背的那一瞬,明若柳散做了一团柳叶逃之夭夭。   十来人从林间各个方向赶来,见满地柳叶飘零,同时交换了一个惊惧的眼神。长剑没了目标,复又落回到灵台郎手中,灵台郎冷然望着明若柳逃跑的方向,缓缓收剑入鞘。   “韩大人,又有妖么?!”一人走上前,毕恭毕敬地对那个年轻的灵台郎抱拳行了个礼。   韩风利落地一点头,沉声道:“是个柳妖,可惜给它跑了。”   “柳妖……”林中众人面面相觑,皆是心有余悸。   今儿不知是犯了什么邪,先是那日跑了的狐妖露了面,再是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了一只猫妖,好不容易喘了一口气,又来了一只柳妖。   韩风见几人两手空空的回来,不耐地一挑眉头,“那只猫妖呢?没追到?”   被他问话的几人一凛,不敢直视他的目光,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韩风玩味一笑,没再多说什么。   他将双手背到身后,从容往城门的方向走去,心想灵台郎这差事,可真比他想的有意思多了。 第93章   明若柳心里记挂着南煌,是以没有飞远,一直在林子附近盘桓。她看到韩风带着司天监的人进了城,方重新飞回到了方才打斗的地方。   她落地化成人形,用指尖沾上一点鲜血靠近鼻尖,闻到血里残留着的烟绯浓烈的妖气,忍不住红了眼眶。   “烟绯何尝不知道自己此次是有去无回?”明若柳哀恸不已,想到先时韩风居高临下的口吻,对人的憎恶又添了一层。   但现在于她最要紧的是确认南煌的安危。听韩风刚才的口气,南煌应当已经顺利逃走。她强压下情绪,开始在附近查找南煌留下的痕迹。   找了半晌,她在一株树约莫齐腰高的地方发现了上有一道崭新的刀痕并几道猫爪印。一连串暗红的血液溅落在周围的草从上,明若柳意识到南煌受了伤,心蓦然一紧。   她采下沾有血的草,将灵力注入血中,草叶飞悬于空,悠悠向南飘去。这个方向与城门的方向正好相反,明若柳略略松下一口气,跟着叶子往郊外找去。   林子往南两里外有座小丘,明若柳跟着南煌遗留下的气息往高处走,血腥气越来越浓,直到了一处由三块嶙峋的巨石垒成的罅隙。   天光蒙蒙放亮,灰色的岩石上带血的猫爪印清晰可见,明若柳谨慎地走上前,还没迈出两步,就见南煌浑身炸毛地从缝隙里冲了出来。   “喵!”   南煌右前爪受了伤,他悬着爪子冲外呲牙咧嘴地大叫一声,见站在下方的是明若柳,一时间愣在了原地。   明若柳双眸遽然发亮。   “南煌……”她激动地向南煌伸出双手,喜不自胜。   南煌犹疑一瞬,屈腿一跳跃进了明若柳怀里。明若柳稳稳接住它,紧紧抱着它直接坐到了地上。南煌温顺趴在她手臂上,她亲昵脸颊蹭了蹭他毛绒绒的头顶,无比庆幸。   她抓起南煌受了伤的前爪,见他爪子上的剑伤虽然深可见骨,但无碍性命,悬着的心终于怦然落地。   “你吓死我了!”她埋怨地轻轻拍了下南煌脑袋,语气里却都是欢喜。   南煌趴在她臂弯,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喵喵叫了一声,算是回应。   明若柳握着他的爪子给他疗伤,明知故问道:“你为什么不回去找我们,要跑到这儿来?”   南煌不想让她耗费太多修为,抽出爪子挣扎着从她怀里跃到地上,舔了舔受伤的地方,一瘸一拐地走远了两步。   “喂!”明若柳不满地叫了一声。   南煌睁着绿宝石一样的眼睛欲言又止地看了她半晌,低声道:“我杀了人,我必须走。”   明若柳一怔,眼神陡然变得冰凉。   “你杀了司天监的人?”   “我找到烟绯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南煌想起烟绯被韩风一剑斩得灰飞烟灭的那一幕,晶绿的眸子泛起一抹刻骨的恨意。   “当时我在林子外闻到烟绯散出的妖气,什么都没想冲了进去想要把她救回来。司天监那群人列了天罡北斗阵,我一时莽撞,自己也落入了陷阱。”   “他们齐冲冲朝我杀过来,我抵挡不住,只能选择逃跑。烟绯那时候已被为首的人斩碎了妖元,只是还没完全湮灭,我冲不开阵,是她用尽最后的力量帮了我一把。”   “那为首的人是不是年轻的很,武器是一柄赤红的铁剑?”明若柳忽然插话。   南煌目露惊色,“你和他交过手了?”   明若柳面目表情地点了点头。   “你和我回去,我倒要看看司天监那群人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她一字一句地说,眼神杀气腾腾。   “我杀了他们四个人,他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他们活该!”南煌觉得她这个决定太不理智,想说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明若柳厉声打断。   明若柳双眼灼然似星,南煌遽然噤声,为她表露出的恨意暗自心惊。   “我和司天监的新仇旧账,也到了做个了结的时候。”   明若柳说得平静,南煌却知道她这份平静里埋藏有多深的杀机。   活得越久,越害怕孤身一人。修成人形至今几百年,江焕、司羽、烟绯,她的爱人和朋友因为司天监的缘故一个接一个离去,她已经实在无法忍受。   顾琢斋对她很重要,南煌对她也很重要。她做不到让南煌一个人在外流浪,而自己不闻不问。   司天监在城内各处贴出有妖在城郊出没的告示,本已差不多平静的事态一下又变得严重。街头流言四起,京城一时间人心惶惶。   自司羽之事发生后,顾琢斋每日出入宫门,都要额外接受一遍司天监的盘查。这日他如往常一样经过检查,往画院方向走去时,迎面碰到了正向宫门走去的韩风。   顾琢斋与韩风虽然素不相识,但同时在朝为官,在路上碰见了,便依礼停步客气地打了个招呼。擦肩而过,两人都没放在心上。韩风走出两步,感受到悬在腰间的剑轻轻颤了一颤,眼神一下变得锐利。   “这位同僚!”   他转过身,三步并作两步追上顾琢斋,顾琢斋莫名其妙,停住脚步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韩风不动声色地打量了顾琢斋一眼,礼数周到地向他表明了身份。得知顾琢斋是画院待诏,他心念一动,道:“顾大人是画师,那想来每日都要出入宫苑。”   “那是自然。”顾琢斋回道,不知道自己到底什么地方引起了这位灵台郎的注意。   “原来如此。”韩风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那难怪顾兄身上会有微弱的妖气。”   “妖气?!”顾琢斋一惊,惊疑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袖。   “顾兄不用慌张。”韩风沉稳一笑,与他解释,“如今京城有妖物作乱,宫外人多手杂,要是有妖物混迹其中,你沾染上味道那也是自然的。”   他见顾琢斋面露不安之色,连忙宽慰道:“顾兄放心,你身上的妖气十分微弱,不然我手下的人也不会放你进宫门。”   “那就好。”顾琢斋松了一口气。   “不过既然有妖物在顾兄身边出没,顾兄还是要注意提防。”韩风一边说,一边从袖里摸出了一个不过玉佩大小的锦包递给顾琢斋。   “这锦包里折着我画的符纸,可以驱邪避祟。顾兄将之随身带在身上,那些妖物自会远避,不敢招惹你。”   顾琢斋双手接过锦包,“多谢韩大人好意。”   “不必,应当的。”韩风大方笑答,翩然远去。   顾琢斋随手将韩风送的锦包扔进钱袋,没再将此事放在心上。   晚间出宫,他赶到明若柳住处,彼时南煌和泛漪正坐在院子里乘凉,他见南煌右手厚厚包扎了一圈,不由关切。   “你手怎么了?”他问。   “不小心被花剪划了。”南煌翻个白眼,无比顺溜地说了谎话。   吃过晚饭,顾琢斋和明若柳单独在房中闲聊,顾琢斋舒服地躺倒在明若柳房中的柔软的长椅上,同她抱怨道:“若是像之前那个穷凶极恶的蜘蛛精倒还罢了,城里百姓日子过得好好的,司天监那群人跑出来说要除妖卫道,反而搅得大家不得安生。”   明若柳坐在榻边,听得顾琢斋说这话,低头浅浅笑了一笑,没有接话。   室内烛光柔和,衬得她明艳俏丽的五官多了几分温柔。天气渐热,她穿着件质地轻薄的竹青衣裳,手里执着柄团扇悠悠扇着,露出的一小截手腕凝霜赛雪。   她腕上带着的一只做工精巧的金镯随着她动作滑动,顾琢斋忽而玩心大起,伸手握住了她扇扇子的手腕。   “做什么?”明若柳由他握着,不以为意地问,眼角眉梢娇懒之色尽显。   顾琢斋对她这毫无防备的样子莫名有点不满,他扬唇一笑,握住她纤细的腰肢,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哎!”   明若柳猝不及防倒在榻上,失手掉了扇子。她不轻不重地在顾琢斋胸口捶了一下,想要坐起身,顾琢斋抓住她一只手,只是不让开。   明若柳嗔了他一眼,顾琢斋故作不知,只是笑着看着她。她悟到顾琢斋在故意逗她,不甘示弱地挑了挑眉毛。   顾琢斋向她压下来,两人脸挨得极近,呼吸可闻,明若柳不自觉红了脸,她想偏过头避开,又不想让顾琢斋觉得自己认输了,便憋着笑硬撑着一动不动。   顾琢斋暗暗一笑,凑上前去用鼻尖极近暧昧地蹭了曾明若柳的鼻子。他这般放肆,明若柳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单论容貌,顾琢斋眉眼清俊,颇有几分风流。他眼含笑意地望着明若柳,向来内敛的眼神多了几分飞扬得意,衬得他更是面冠如玉。   “登徒子……!”明若柳红着脸推了把顾琢斋肩膀,手却软绵绵地使不上力。   顾琢斋满意地低低笑了一声,低首吻上了明若柳柔软的唇。   “唔……”   明若柳不甘被他这样捉弄,想要将他推开,顾琢斋无视她的抗议,一边吻着她,一边拉下她的手放在自己腰上,示意她搂住自己的腰。   明若柳被顾琢斋吻得晕晕乎乎,四肢百骸没了力气,只能无助地抱住他的腰,由着他为所欲为。 第94章   初夏夜间微凉,明月高悬,院子里蝉鸣声此起彼伏,顾琢斋闲适躺在榻上,心满意足地抱着明若柳,心里说不出的完满安宁。   明若柳由他抱着,闭着眼睛在他怀里打盹,鬓发略微有些凌乱。顾琢斋随手绕着她柔软的青丝闲玩,颇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意味。   外间响过二更的更声,顾琢斋轻轻拍了拍明若柳的背,柔声道:“阿柳,我要走了。”   明若柳差不离已经睡了过去,她抬手圈住顾琢斋脖颈,迷迷糊糊地说:“这么晚了,你还要走吗?”   顾琢斋听了不禁失笑。   “你这儿难道还有多的房间留给我?”   明若柳听得顾琢斋有些无奈的语气,愧疚和歉然泛上心头,睡意一下跑了个精光。   她默然不语地瞧着顾琢斋,顾琢斋不忍见她窘迫,伸手捏了捏她柔嫩的脸颊,故作轻松道:“你不必这样看着我,来日方长的道理我还是冻的。”   “这人只怕真的是无论我做什么都不会生气。”明若柳在心里默默想着,握住顾琢斋的手,侧脸轻柔地吻了下他的手心。   顾琢斋没想到明若柳会有这样一个动作,她的眼神专注而虔诚,他一时情动,情不自禁地束紧了圈在明若柳腰上的手。两人倏然贴紧,明若柳不知所措地看向顾琢斋,对上他眼中毫不遮掩的情意,莹润精致的脸庞染上了一抹红晕   “阿柳,不要让我等太久。”   顾琢斋复又抱紧她,在她耳边呢喃。   明若柳趴在他胸前,感受着他身上散发的清淡好闻的气息,一颗心仿似在被人翻来覆去地揉捏,说不出的酸涩。   她觉得自己快要承受不起顾琢斋的纵容和温柔了。   说来也巧,顾琢斋自与韩风那日在宫门口偶然见过一次之后,在宫中时不时就会碰见。这日他在院里作画,听得有人敲门,抬头一看,便看到韩风站在门口。   “韩大人,快请进。”顾琢斋赶紧放下了手里的笔。   韩风微微一颔首,走进房中,扫了眼画室。   “韩大人怎么会来我这儿?”顾琢斋放下卷起的袖子,边给他倒茶边问。   司天监除开斩妖除魔,亦负担有观测天象一职,韩风一挥手里的木匣,顺理成章道:“我来画院取今年的星图,顺道来看看你。”   两人坐下饮茶,韩风啜了一口茶,放下茶杯看了眼顾琢斋,并指轻敲桌面,试探问道:“顾大人最近可有和生人来往?”   “生人?没有啊。怎么了么?”顾琢斋不知韩风何出此言。   韩风勉为其难地一笑,迟疑道:“实不相瞒,顾兄你现在身上还有上次我闻到的妖气。”   “啊?!”顾琢斋大惊失色。   “我刚才如此问,就是猜想你最近是不是常和妖同处一室,身上的妖气才会经久不散。”韩风关切说着,一双锐利的眼睛却一直在仔细观察着顾琢斋的反应。   顾琢斋每日除了在画院,就是在明若柳和旅馆。韩风如此说,他马上想起了每天人来人往,鱼龙混杂的旅馆。   “难不成是我住的旅店里藏了妖?”他惊疑地猜想。   韩风讶异地扬了下眉毛,“顾兄没有住在画院安排的住处吗?”   顾琢斋无意将自己的私事同人讲,含混地点了点头。   “顾兄为什么住在旅馆?”韩风眼中闪过一丝锋利,饶有兴趣地追问。   顾琢斋刹那间敏锐地察觉到了韩风话里隐藏的审问的味道。   “画院也没有规定一定要住在安排的地方吧?”他四两拨千斤地将话头挑回去,心内暗暗提起了对韩风的戒心。   韩风似乎意识到了自己有些操之过急,他爽朗一笑,端起茶杯又喝了口茶,解释道:“顾兄别误会,我问这些没别的意思,只是为了宫中太平。不管怎么说,除妖卫道,是我们司天监该做的事儿,不是么?”   谁能对这话说一句不是?   顾琢斋心知韩风这是在向自己示威,但他无意与他争执,便微微一笑,温和答道:“那是自然。”   两人虽同时在笑,心内却已知晓对方对自己的想法不以为然。话说到这一步,韩风也懒得再装下去,他敛去脸上的方才还颇为和煦的笑容,沉声问道:“那么顾兄现在住在哪个旅馆?”   司天监奉旨肃清京城,顾琢斋明白此时已由不得自己想不想说。   “城东的静园。”他言简意赅地回答,只想赶快和这事儿撇清关系。   韩风满意地点点头,随即起身告辞。顾琢斋起身送客,心里想着今儿这真是无妄之灾,脸上依然挂着礼数周全的微笑。   韩风走到门口,像想起了什么似地又转过了身。   “啊,对了,顾兄今晚出宫不必再回静园。我会派人安置好你在画院的住处,你在静园的行李也会帮你搬过去。现在情形紧张,顾兄每日出入宫门,还是谨慎些的好。”   顾琢斋脸色一变,韩风视若无睹,不等他发话即便施施然离去。   韩风那话明摆着就是会搜查他的住处,画院待诏官阶虽低,但也属文官,士可杀不可辱,韩风没有任何证据,仅凭怀疑就要翻查他的东西,当真是肆无忌惮。   要是他刚才没留心眼,在他跟前提起了明若柳,只怕这位雷厉风行的韩大人还要刨根究底,连他的私事也要盘查个一清二楚。   顾琢斋脸色铁青地走回房中,实在是气不过,握拳狠狠锤了一下桌子。若不是顾忌着韩风行事有圣旨撑腰,他真恨不能参他一本。   韩风得了顾琢斋的线索,马不停蹄带人去了静园。明若柳没在静园露过面,他在静园自然是一无所获。   静园一片兵荒马乱,韩风站在顾琢斋房中,眉头紧锁,思考着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   他次次能感知到顾琢斋身上柳妖的气息,这说明他与那柳妖绝不仅仅只是擦肩而过。若说是因为柳妖埋伏在这旅馆中,他染上了气息倒也情有可原,但这旅馆除开顾琢斋的卧室留存有淡淡的妖气,别的地方完全没有妖的痕迹。   “难不成那姓顾的画师暗中与妖勾结?”韩风抱着双臂细心凝思,又觉得不至于此。   若真是顾琢斋与妖勾结,那他给他锦包的时候就已然打草惊蛇,顾琢斋不至于回回见到他能镇定自若,而且毫不遮掩身上的气息。   “不是与妖勾结,那便是受妖蒙蔽。”韩风想到此处,立即派人传来了旅馆老板。   生意做得好好的,无端飞来横祸,店老板有苦不敢言,跪在韩风面前抖若筛糠。   韩风端坐在红木椅上,五指缓缓轻敲这椅子的扶手,冷冷问道:“顾大人在这住了多久?”   韩风年纪虽轻,眼神却凌厉得仿佛能把人望进地里,店老板不敢轻慢,实话实说道:“快……快五个月了。”   “五个月?那他就是正月里住进来的?”   “是,顾大人是大年二十九住进来的……”店老板想起细节,忙不迭道:“他确实就是二十九住进来的,我记得当时我还纳闷怎么有人会赶着过年时离家。”   在这个时候入京确实不同寻常,韩风追问道:“顾大人有和你说原因吗?”   “没有……”店老板瑟缩地连连摇头,“顾大人不喜欢说话,每日晚间回来,除开有事儿吩咐,一般不和我们聊闲天。”   韩风顺着话风询问:“那他每天什么时候回来?”   “一般过了二更才回来。”店老板想也不想就回答。   韩风眼神一闪,察觉到了蹊跷。画院酉时放归,那这几个时辰顾琢斋都跑去哪儿了?   “每天都这么晚?”他不动声色地确认。   “是。”店老板点头如捣蒜。   韩风提起唇角轻蔑地笑了笑,像是一只闻到了血腥味儿的鲨鱼。   “顾大人还有没有什么……不一般的地方?”他意味深长地地问,好似在循循善诱。   店老板皱巴着一张脸冥思苦想,想起一件小事,立时激动得直起了身子。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记得三十晚上,顾大人从房里莫名其妙地冲了出来,问我有没有见到一个姑娘来找他!”店老板摇着手指,努力回想着当时的情景。   “那个时候我们都在客厅里守岁,就顾大人一个人回了房间休息。就在快要到子时的时候,他跑出来问我有没有见到一个姑娘?我说没有,他像是很不可置信似的,推开我就跑到了街上。”   “当时我吓了一跳,还以为他着了魔!后来时间一久,我就快把这事儿忘了。”   店老板知道韩风是司天监的人,联系到近来闹得京城沸沸扬扬的传闻,故意讲得耸人听闻。   “姑娘……”韩风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第95章   画院的宿舍离皇宫只有一炷香的脚程,住的大多是外省来的,还没成家的年轻画师。每个画师都分得有一间单独的小院,这儿环境清幽,比之人声嘈杂的旅馆自然是天上地下。顾琢斋顾念着想离明若柳近一点,是以一直都没到这儿。   今日被韩风一通发难,顾琢斋心里憋着气,想要看看韩风到底能胡作非为到什么程度,是以出宫之后径直回了画院给画师们安排的住所。   司天监的人早和看守画院的侍从打好了招呼,守院人见顾琢斋回来,当即将他领到了属于他的小院。   韩风已命人将他在旅馆的行李尽数搬到了房里,顾琢斋打发走侍从后,看着明显被人翻了个底朝天的衣服和书,气愤得无以复加。   饶是房间窗明几净,布置得雅洁舒适,他也觉得如坐针毡,一刻都呆不下去。他摔门而出,想要去明若柳,走出院子便看到个小厮拿着个花剪,贼头贼脑站在花丛边。   两人目光相撞,小厮连忙低头装作在忙着修理花枝,顾琢斋猜到他是韩风安排来的,更是气闷。他快步走回房中,狠狠摔上了房门。   自来京城至今,顾琢斋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提起过明若柳。一是他无意将自己的私事告知别人,供人谈论取乐。二是明若柳没有父兄可以依靠,人言可畏,他不想给她带来不必要的困扰。   韩风行事如此不折手段,顾琢斋自觉近来不方便再去明若柳那儿,但想到明若柳对此事一无所知,他便觉得得想个法儿让她知道他的处境,不要自己胡思乱想。   自己十有八九已经被韩风监视,人不能直接去明若柳那儿,从这儿寄出去的信说不定也会被人拆开翻阅,顾琢斋苦思冥想半晌,灵光一闪,坐到桌前挥笔写就一封短信,仔细折好放到了袖中。   往日顾琢斋要是有事儿不去明若柳那儿,前一日往往都会提前打好招呼。这一次他莫名失约,明若柳等了一晚上没等到他来,不由有些郁闷。   第二日早间,她恹恹打理着院中的花草,正有一搭无一搭地想着顾琢斋的失约的原因,一阵不疾不徐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来了!”她应和一声,放下手中的活计前去开门,看到门外站着的是一个八九岁的小沙弥,一下愣住了。   “和尚怎么会找到这儿?”她警觉想着,不动声色地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面前一脸稚气的小和尚。   “阿弥陀佛。”小沙弥双手合十向她一礼,睁着小狗儿似的眼睛问她道:“敢问女施主可认得画院的顾公子?”   明若柳点了点头。   “太好了。”小沙弥如释重负地一笑,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双手持信递给明若柳,“顾公子请您读完信后,立即随小僧前往灵泉寺。”   见个面为什么要这样大费周章?明若柳惴惴接过信,飞快扫完信上的内容,脸色微微一变。   “走吧。”她将信折好放到襟入的口袋,一步跨出院门,轻轻带上了门。   灵泉寺在城郊归来峰的半山腰,是一座沉静悠远的百年古刹。明若柳一路跟着小沙弥走到山脚,远远听见寺塔檐角的风铃声,悄然捏紧了裙角。   她是妖,生来便畏惧明正佛光,虽然有着百年道行,不至于一见佛像就会被打回原形,心里到底还是有几分惧意。   她不自觉放慢了脚步,小沙弥见她越落越远,颇为体贴地停步等她赶上前。明若柳一张俏脸煞白,他便关切提议道:“施主是不是累了?要不我们在这儿歇歇?”   明若柳摇摇头,心里盘桓片刻,问道:“顾公子在哪儿等我?”   “禅房。”小沙弥不作他想,清脆回答。   明若柳垂眸思忖一刻,又问:“你是要带着我从正殿过去吗?”   “不……”她这话问得好没来由,小沙弥一愣,实话实说道:“主持特地吩咐过我,直接从后院领你去禅房。”   明若柳问这话,其实只是避免从正殿经过,正殿里供奉着佛像,气息凛然明正,她怕自己会承受不住。   “那……那走吧。”她略略松了一口气,催促小沙弥继续带路。   顾琢斋信里写得模棱两可,她想快点见到他弄清原委。   林泉寺香火并不旺盛,除开寺中僧人少见香客,是以十分幽静。小沙弥带着明若柳从柴房绕进寺中,将她领至一处四面栽种着青竹的僻静禅院,示意她到了地方。   明若柳快步走入院中,院中铺着着一层细细的白色碎石,垒放着数块造型疏逸的灰色巨石,明黄的墙壁上种了一圈青翠欲滴的竹子,竹叶随风而动,发出哗哗的声响,衬得整间禅院别有一番出尘的意味。   明若柳踏着一地细碎的白石走出没两步,禅房的门就轻轻打开了一条缝。顾琢斋听得外间传来的脚步声颇是熟悉,推门见来者是她,当即眼眸一亮,招手向她示意。   明若柳展颜一笑,小跑闪身进入了禅房。   “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   她拉着顾琢斋双手,一双亮闪闪的眼睛热切地望着他,牵挂和担忧表露无疑。   顾琢斋无奈一叹,将昨日发生的事情如实相告。   “韩风这人心思深沉,想来不会轻易放过我。今早我出门来这儿,虽是一路畅通无阻,我却总觉得暗里有双眼睛。”   两人坐下叙话,顾琢斋握着她手,皱眉道:“我怕你担心,又怕贸然去找你,会无端将祸水引到你那儿,便拜托清和主持请你前来。”   他心思九转,处处是为了自己着想,明若柳感动之下,竟然没体会到顾琢斋告诉她的消息是多么严峻。   “那清和主持可堪信任吗?”她忧虑地问。   身为妖,她下意识地对所有和尚道士有种敌意。顾琢斋言辞之中对这位名叫清和的主持颇为敬重,她便担心清和会和韩风勾结在一处,对顾琢斋不利。   “他绝对不会出卖我。”顾琢斋斩钉截铁地回答,见明若柳仍然面有犹疑之色,当即为清和据理力争。   清和擅画,与汪石交往颇深,顾琢斋经由汪石与清和相识,与之颇为投契。顾琢斋向来深信画迹可见人心,是以虽与清和相识不过数月,这次却敢向他求助。   他仔细叮嘱明若柳道:“接下来这段时间我们不好见面,你若有什么事儿要找我,或者想要见我,就来灵泉寺找清和师父,我们想办法在这儿相见。”   他知道这种法子会让明若柳委屈,但也想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   他无任何错处,韩风都敢堂而皇之搜他的住处。明若柳一个弱女子要是真的引起了他的注意,不知道原本太平的日子会被搅乱成什么样。   这段时间司天监借着搜妖之名,借机生事敛财之事时有发生,但他们现在风头正盛,根本讲不来道理。   顾琢斋现在在画院当差,已经得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来提防画院的小人,他若真的与韩风较起真,无异于授人以柄,给丁绍钧等人将自己赶出画院的借口。   而且精怪之事向来是本朝的禁忌,一个处理不当,他被人害到丢性命也不是没可能。   “欺人太甚!”明若柳一时间想不到这些掣肘顾琢斋的原因,只觉得韩风此举实在过分。   顾琢斋不知她与司天监之间的恩怨,只当她是单纯为自己抱不平。   “没事的,我行事做人问心无愧,等韩大人发现在我查不到任何东西,自然不会再为难我。”他安抚地捏了捏她脸颊,“等这阵风吹过了就好了。”   听得顾琢斋这话,明若柳满心的愤恨转眼就被慌乱愧疚的情绪代替了,她心虚地移开目光,不敢再直视他的眼睛。   “我……”她心跳如鼓,手脚一阵发软。   明若柳语带哽咽,顾琢斋以为她被自己严重的口吻吓到了,赶紧柔声安慰道:“没事的,你不要怕。”   明若柳怎么会不怕?她怕极了。   她怕顾琢斋会落得和江焕一样的下场,她怕她会连累顾琢斋。   带着血色的旧事涌上心头,江焕死前圆睁的眼浮现在脑海,她紧抓住顾琢斋胳膊,一眨眼,两行清泪倏然而落。   “你别这样……”顾琢斋抬手为她拭泪,颇是后悔将话讲得太过直接,若不是顾念着身在佛门清净地,他真恨不能将明若柳揽进怀中。   顾琢斋想岔开话题,引开明若柳的注意力,可明若柳想像着如果韩风发现了她是妖,会怎样处置顾琢斋,什么话都听不进去。   片刻之后,外间传来了一声清脆的铜铃声响,顾琢斋闻声惋惜一叹,打住了正在说的话。明若柳不好在寺里耽搁太久,这是他和清河约定好的信号,听到了铃声便得尽快让明若柳离开。   他不必明言,明若柳就从他失落不舍的眼神里明白了意思。   “那我先走了。”她站起身,勉强笑着与顾琢斋道别。   顾琢斋沉默地点了一点头,明若柳往门口走去,他迟疑一瞬,走上前拉住了明若柳的衣袖。   “不要想我,也不必担心我。”顾琢斋又轻又快地说着,情不自禁地吻了一下明若柳的额头。他口中说着要明若柳不要想他,其实心里却正是期望她时时刻刻都想着自己。   明若柳忍住心里的酸涩,勉强笑着答应一声,逃也似地快步走出了禅院。 第96章   除开将明若柳领到这儿的那个小沙弥,禅院门口还站着一位身穿袈裟,眉眼出尘清逸的年轻僧人。   明若柳猝不及防与清和打了个照面,她匆匆朝他颔了一颔首,随即飞快地往外走去。   她走得极快,不过眨眼便走出了丈余。后山道路曲折,小沙弥怕她迷路,连忙请示道:“师父,我送她下山。”   清和点头应允,小沙弥便跑着追上了明若柳。清和站在禅院门前,低眉思忖片刻,移目望向明若柳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他走进禅房,顾琢斋即刻起身相迎。   “清和师父。”顾琢斋恭敬地向清和行了一礼。   “阿弥陀佛。”清和双手合十还礼,从袖中摸出了先前顾琢斋交予他的那个韩风送给他的锦包。顾琢斋担心韩风会在这玩意儿上动手脚,便请他帮忙查看一下。   “顾兄可以放心,这里头装的符咒确实只有驱邪避祟的作用。”   “多谢师父。”顾琢斋接过锦包,重新扔回钱袋,脸上浮现疑惑之色:“既然这锦包能让妖避之不及,那我身上为什么还会有妖气?”   “这个嘛……”清和一笑,从容解释道:“一张符纸寄托不了多少灵力,小妖可能会对之心生畏惧,但对于道行高明的大妖,可能都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大妖?!”顾琢斋更是惊骇。   他对于妖的印象,除开在浮桥镇上碰到的那只穷凶极恶的蜘蛛精,就是被司天监悬于旧宫门前那个面目狰狞的燕子妖。   想到自己身周一直藏匿有这种杀人如麻的怪物,他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   清和抬手示意他坐下,两人在棋枰两边坐下,清和手执黑子,一边落子一边道:“其实妖的概念,本来就很模糊。”   “非人之物感应天地之间的灵气生出智识,草木为灵,飞禽走兽为妖,平常器物为怪,但其中由此而生的魑魅魍魉,邪祟精怪,实在是不可逐一而论。”   “有的妖潜心修炼想要飞升成仙,有的妖贪恋红尘挣扎人世,有的妖心狠手辣,只求力量强大。天下有万种人,便有万种妖。”   清和勾唇一笑,笑里竟含了几分暗讽的意味。   “人倒实在不必以为自己是万灵之长。我们拥有对万物生杀予夺的权力么?”他摇了摇头,自答道:“我看未必。”   顾琢斋想起在浮桥镇谋害了数十条人命的银梦,反驳道:“可是妖有非人之力,害起人来根本无所顾忌。”   “妖害起人来无所顾忌,难道人害起人来就有所顾忌?”清和不疾不徐地反问,面容平和悲悯。   顾琢斋被他问得愣住了。他觉得清和说得有道理,却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可是人妖殊途,人和妖……,终究是不一样的。”他迟疑而言,说完就觉得自己说了句蠢话。   果不其然,清和听到他如此说,就摇着头笑了起来。   “人和人都千差万别,更何况人和妖呢!”   顾琢斋窘迫不已,他脸面发热,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   “顾兄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我是佛门中人,言辞之中却好像对妖颇为偏袒?”清和另起话题,悄然为顾琢斋解了围。   “嗯。”顾琢斋答应一声,好奇地望向他。   “因为在襁褓中时,我父母在寒冬腊月把我抛弃在了一处深山老林。救我命的,却是一只看上去非常凶恶的狼妖。”清和款款而言,语气淡泊得好似在谈论一卷佛经。   “还有这种事?!”顾琢斋惊呼出声。   清和笑着说:“那只狼妖将我放在山门前,用狼嚎引来寺众后,即便翩然远去。”   “可敬!”顾琢斋合掌而叹,转而想起韩风的所作所为,扼腕道:“也许韩大人知道了你的故事,行事不会这般偏激。”   清和浅淡一笑,“他知道我的身世。”   “他知道?”顾琢斋愣住了。   “看来你不知道,韩大人的父母和抚养他长大、教他法术的恩师,都是死于妖魔之手。”   顾琢斋心头一震,倒吸一口凉气,瞬间理解了为何韩风对妖这般赶尽杀绝。   “这就是为什么你选择了善渡,而他选择了正道?”他问。   “不错。”清和眼露称赞之意,又道:“我们各有际遇,各循其道,苦的反而是像顾兄这样的人。”   顾琢斋不解其意。   “此话怎讲?”   清和悠然而答:“顾兄就像站在了一个路口,能懂我的道,也能懂韩大人的道,但是不知道自己该往哪边走。”   顾琢斋坦率一笑,“我是一个俗人,志不在斩妖除魔,也不在普度世人。虽然如你所言我不知该往那边走,但既然无需我去选择,我又有什么好烦恼的呢?”   “无需吗?”清和心里暗暗想着,却只是一笑而过,没有继续追问。   明若柳从灵泉寺出来,一路浑浑噩噩,满脑子都在想着顾琢斋告知她的消息。她不知不觉走回小院,在门口呆愣了半晌,方整理好心绪。   她推门而入,南煌正眯着眼趴在亭子顶晒太阳,见她回来,大张着嘴打了一个绵长的哈欠,顺口问道:“你一大早跑哪儿去了?”   “就出门随便逛了逛。”明若柳镇静作答,径直回了自己房间。   “外面都是些臭道士,有什么可逛的。”南煌嘟嘟囔囔地瞎抱怨着,将尾巴围到身前,重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明若柳坐到梳妆台前,垂眸凝思应该如何破开如今的局面。   事情牵扯到顾琢斋,坐以待毙无异于自寻死路。不过现在好在她在暗,敌在明,韩风还不知道她和顾琢斋的关系,也不知道她就是那天和他交过手的人。   现在她首要要做的,就是尽量不要和顾琢斋见面。   救活白婉宁耗费了她太多修为,从春至今,她一直不能太好的收敛身上的妖气。原来京城风平浪静,她本来以为这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却没想到事情会那么巧,顾琢斋和韩风会在宫里碰见。   她私心希望韩风会在顾琢斋身上的妖气淡掉之后会放下对他的怀疑,却又觉得依照韩风的性格,肯定会一查到底。   而她是经不住查的。   当初她根本没想过顾琢斋会来京城,浮桥镇天高皇帝远,她行事没有丝毫顾忌。只要韩风派人去了浮桥镇,就一定能查出她的身上有太多蹊跷。   光滑的铜镜清晰地映衬出一张精致娇艳的面容,明若柳缓缓抬眸看向镜子中的自己,眼神一点一点变得冷然。   与其希望韩风查不出来,不如让他根本查不了!   半夜三更,小院里一片寂静,明若柳轻轻推开小窗,摇身变成翠鸟飞出了房间。   京城千家万户都在睡梦之中,天边翻滚的暗色层云挡住了月亮,亭台楼阁笼罩在沉沉的夜色里,没了白日的繁华气派,显得有几分阴郁。   明若柳振翅飞到一处庭院,如若鬼魅地闪进了一间卧房,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床前。   床上的青年安然而眠,眉眼舒展,不似白日那般的锋利逼人,只是从紧抿着的嘴上,能隐约看出他坚韧的性格。   明若柳弯唇无声地冷笑了一下,手上多了一柄青绿色的灵剑。   她举剑狠狠往韩风心口刺去,就在剑锋近似于已经捱到了他肌肤的那一瞬,房间里噌的响起了一声清越的龙吟声。   安置在剑架上的宝剑凌空而起,直直向明若柳背心飞去。   明若柳千算万算也没有料到韩风的剑已生出了护主的剑灵。一击不中,她暗道不妙,连忙化成一团柳叶狼狈而逃。   韩风从睡梦中惊醒,瞬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抓过放在枕边的罗盘,一摆上面的磁勺,迅速发动了住宅里提前布置好的阵法。   明若柳没来得及逃走,四面八方皆是符咒灵印,她心一横,干脆执剑回身,打算拼力一搏,杀了韩风了事。   “妖孽,你还敢来!”韩风朗声怒叱,持剑相迎。   剑光四射,两人打得不可开交。明若柳寻找着各种刁钻的角度想要一击毙命,韩风却总能拦下她的攻击。   一个攻不进,一个守得稳,两人僵持不下,明若柳唯恐司天监的人赶到,越到后面越是急躁,她一个不慎露出破绽,韩风立即抓住她的漏洞转守为攻。   明若柳被他凛冽的剑风逼得往后一个踉跄,韩风的剑锋直朝她心口刺来,想要一剑斩碎她的妖元。明若柳拼尽全力化形为叶,她一偏头,眼前寒光一闪,鬓发已被韩风削掉了一截。   一道青绿的灵光如一道闪电劈开了韩风布下的法阵,明若柳化为一阵青烟落荒而逃,不敢有片刻停留。   韩风心知能自由化形到这个地步的妖根本不会沿途留下妖气,即使去追也是无济于事,只得懊恼收剑。   地上散了一地的柳叶,一个东西掩在柳叶下在月光的照映下闪闪发亮。韩风快步走上前,弯腰捡起地上那只华丽繁复至极的累丝镶宝的缀花金簪,细细端详了许久。眼里闪过一丝沉沉的笑意。 第97章   明若柳头也不回地逃回小院,落地方长舒一口气。   南煌和泛漪各自在房中睡觉,小院里花影斑驳,蝉鸣阵阵。明若柳在院中小亭里怔愣坐了许久,狂跳不止的心才终于安静了一点。   她讷讷抬手摸了摸自己一边散乱垂下的头发,黯淡失神的眼睛遽然亮起了一抹绝然的光亮。她起身冲到泛漪房前,用力拍门将她叫醒。   拍门声在夜里分外刺耳响亮,泛漪陡然惊醒,披衣开门,看到站在门口脸色苍白、头发散乱的明若柳,被吓得惊叫出声。   “离开京城!”明若柳拽住泛漪胳膊,用力将她拉出了房间。   “阿柳,你这是怎么了?!”   她的神情实在是有些骇人,泛漪惊恐不已。明若柳不理会她,站在院中不管不顾地大声嚷道:“南煌!南煌!”   “阿柳!你镇定一点!”她好像疯了一般,泛漪伸出两手握住她肩膀,颤声祈求道。   南煌被动静惊醒,冲出卧房看到明若柳失魂落魄、状若修罗的模样,眼神陡然一沉。   “你跑去哪儿了?”他一把从泛漪手里抢过明若柳,目光移向明若柳披散在肩上的长发,心骤然一紧。   “你的头发是怎么回事?”   明若柳好似没听到一般,愣愣地不说话。   “你去找韩风了?”南煌逼问,已经猜出了大概的原委。   听到韩风的名字,明若柳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你们……,你们马上离开京城……”她眼眶通红地喃喃说,好像除了让他们走再说不出别的话。   “你真的去找了韩风!”南煌想心下闪过一丝绝望。他迅速拿定了主意,“要走也是一起走。”   明若柳连连摇头,“不……,我不能走。”   她怎么能走?顾琢斋还在京城,她怎么能走?   “那我也不走。”南煌不容任何商量地说。   站在一旁的泛漪也连忙附和道:“我也不走!”   她不走,除开不愿意留下明若柳独自面对京城如此严峻的形势,还因为程安亭不过半月就会抵京,她不想错过和他相见的机会。   泛漪和南煌两人的表情皆是坚定非常,明若柳静静看了他们一会儿,往后退出两步,忽而凝出了一柄灵剑,反手抵在了自己心口。   “阿柳!”南煌和泛漪谁也想不到她会有这样一个举动,同时惊呼出声。   南煌想要抢上前夺下明若柳手中的剑,不及他动作,明若柳就将剑往自己心口抵进了分毫。一团青绿色的灵光透过了她纤薄的衣裳——那是她位于心脏处的妖元。   南煌立时不敢再动。   “你们必须走。”明若柳一字一句地说,虽然拿着剑的手还在微微颤抖,头脑却已经恢复了清明。   她这一次失手,暴露只是早晚的事情,估计明日一早京城就会戒严,南煌和泛漪必须马上动身。   她不能因为自己的冲动连累他们。   “阿柳!”南煌快被气疯了,可是明若柳精准地捏到了他的死穴,他根本不知道应该怎样对付她。   “我会来找你们的。”   明若柳很明白在这个时候退一步反而会让他们更容易答应她的要求,果然,她柔声说完这句话,南煌的神情蓦地放松了一瞬。   “给我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后无论事情发展到了什么地步,我都会离开京城。”她继续说,想要用一个确切地的时间打动他们。   泛漪隐隐觉察到她这是在给他们一个虚妄的承诺,她了解明若柳,经过上次的分离,她绝不可能再对顾琢斋不告而别。   “我不信!”她带着哭腔戳破了明若柳。   “不管你们信不信!”明若柳打断她,看到天边逐渐泛起的亮色,心急如焚。   已经没多少时间可供纠缠的了。   “你们不走,这柄剑就会插进我的心口。”   她的眼神冷酷而坚定,南煌知道她绝对没在开玩笑。一时间,他和泛漪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走!”明若柳压低声音,催促两人。   南煌无计可施,只得含恨应允。他转过身打算离去,泛漪震惊地拉住他的胳膊,用眼神责备他怎么可以这样,他悄无声息地向她抛了个眼风。   泛漪一愣,立时会意过来了南煌的意思:他是想假意离开,过几日再回来。   明若柳此时这样激动,再争执下去的确很不明智,于是她配合地跟上了南煌的脚步。   可惜他们的一举一动全落在了明若柳眼里。   有过这么多次惨痛的教训,她不允许自己再出现任何纰漏。   “等等。”她唤住两人,抬手从眉心引出两条灵流挥向他们,灵流落到南煌和泛漪身上,闪烁数下没了踪迹。   “你……!”南煌一下变得气急败坏。   这灵流可用来追踪他们的位置,明若柳此举明显就是看破了他的计谋。   明若柳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只冷冷催促道:“走。”   南煌心知自己已经一败涂地,不走不行。   明若柳将剑抵在心口,直到再也感受不到南煌和泛漪的气息,方脱力地放下了手中的剑。青绿的灵剑散成一团柳叶飘零于地,她颓然坐在地上,看着天边隐隐亮起的一抹红霞,疲惫至极地长舒了一口气。   出乎明若柳意料的是,司天监不但没有因为她的刺杀掀起一波狂风巨浪,反而收回了不少在街头巡视探查的人手。   百姓健忘,司天监收敛了行事,他们便飞快地忘了当初他们因司天监跋扈作为生出的怨言和有妖出没时的惶恐。   明若柳却很清楚日子绝不是像看上去的那般平静,不过是所有的风波都变成了更为危险的暗流。司天监不捉妖,不是因为畏惧民怨,而只是因为他们想要捉出她这只大妖。   与其费尽心力从街头巷尾搜出那些道行浅薄的小妖,还不如拿她这只大妖杀鸡儆猴,让所有的妖都不敢越雷池一步。   事态渐趋缓和,顾琢斋发现韩风安插在逸园的眼线仍在,便还是小心地选择在灵泉寺与明若柳见面。   明若柳颇是庆幸顾琢斋行事这般周全谨慎,因为她根本不知道如果顾琢斋要来她这儿,她能用什么理由拒绝。   这日顾琢斋在画院做事做得好好的,突然被韩风的人叫去司天监问好。顾琢斋已经月余没和韩风打过交道,今次见他如此不依不饶,不由包了一肚子的火。   房间里除开韩风,还有一个身着司天监官服的人,顾琢斋不耐地扫过两人一眼,也不顾房中另有他人,颇不客气地问道:“韩大人,你这次又要在下来干什么?”   韩风故作不懂他生气的原因,只是笑着调侃道:“顾大人今儿怎么这么大的气性?”   顾琢斋冷笑一声,不想与同他虚与委蛇,直接了当道:“顾某出身寒门,已经习惯了万般事由亲力亲为。顾大人安排一小仆侍奉左右,虽是一番美意,在下却难承此情,还请收回成命。”   顾琢斋冷硬地说着客气话,勉强不让自己的情绪形于色。像韩风这样的人,眼睛比鹰还要敏锐,只要在他跟前泄露出任何心理的想法,他都会紧抓住不放,直到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顾琢斋讨厌韩风时时刻刻都像审问一样的目光,也讨厌他想看破别人,而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态度。   韩风倒不意外顾琢斋提出的这个要求。   “可以。”他爽快地一口答应。顾琢斋太过小心,他安排进去的人根本打听不到任何消息。与其继续耗着让顾琢斋心生恶感,还不如顺水推舟做回好事。   他答应得太过。轻巧,顾琢斋心里陡然生出了一点不安。   “顾大人可眼熟这个首饰?”韩风勾唇一笑,快步走到案几前,拿起了放在几上的一枚金灿灿的金簪,递到了顾琢斋面前。   顾琢斋将手背到身后,沉声答道:“没见过。”   “没见过?”韩风再次向他确认。   顾琢斋厌恶透了他这咄咄逼人的神情。   “没见过。”他着重说了一遍,避开韩风的眼睛,不耐烦道:“若是韩大人没有别的事情,在下可就先走了。”   说罢,他不等韩风表态,便拂袖而去。反正他和韩风是同级,现在在宫中,谅他也不敢拿自己如何。   顾琢斋前脚踏出韩风房间,房中的另一名灵台郎后脚就走到韩风跟前,斩钉截铁地对他说道:“他刚刚在撒谎。”   韩风意味深长地笑着点了点头。   顾琢斋刚刚见到他手里的簪子,瞳孔明显震了一下。他没有接过簪子,而是将手背到身后,是因为他的手由于极度震惊在微微颤抖。   还有他在他追问后躲闪的眼神和回避的态度,这些细节通通都在告诉他顾琢斋不仅见过这簪子,而且对这簪子十分熟悉。   “事情已经再明确不过,这个待诏就是与妖勾结在了一处。”韩风的伙伴不理解地看着韩风,阴恻恻地问道:“你为什么不把他抓起来审问清楚?”   韩风不以为意地摇摇头,云淡风轻般笑道:“抓起来也没用,他什么都不会说的。”   他身旁的人禁不住冷笑了一声。   “骨头再硬的人,在司天监也藏不了话。”   “你啊!还是只会莽夫这一套。”韩风怒其不争地叹了口气,走回案几边,拿起今早刚收到的从浮桥镇寄来的一册加急文书,心里渐渐筹谋出了一个野心勃勃的计划。 第98章   顾琢斋心慌意乱地回到画院,在画室里漫无边际地想了半晌,也想不出韩风究竟能从哪儿弄来明若柳的发簪。   韩风将发簪给他看又是什么意思?   他是想告诉他他已经知晓了明若柳的关系,还是意有所指向他暗示明若柳和他一直追查的妖有牵扯?   所有事情搅在一处,叫人理不出个头绪。   顾琢斋出神想着,陡然觉得眼前一花,回过神见汪石站在自己桌前,惊得打了一个激灵。   汪石对他这种心不在焉的态度颇是不满,他严肃问道:“你在想什么?”   顾琢斋摇摇头,赶紧收敛心绪,恭敬问道:“老师找学生是有什么吩咐?”   汪石告诫地瞪了他一眼。   “圣上昨儿突发奇想,下令让画院在下月十五之前呈上十幅长轴,让他亲评优劣。你颇擅花鸟,就呈上一副清荷图吧,权作应景。”   这个机会多么难得不言而喻,顾琢斋激动得站起来,长长一揖。   “多谢恩师!”   “不必谢我。机会给了你,能不能得圣上青眼还是得看你自己的本事。”汪石冷淡地一摇手,训诫道:“你资历浅薄,本应比其他人更加勤勉,再像这般漫不经心,只怕日后难成大器。”   顾琢斋惭愧不已,白净的脸一下胀得通红。   “学生知错。”   汪石说完重话,到底舍不得太过苛责这个得意门生,便放缓了语气,“御书阁里收藏着百来副前朝画院留下的清荷图,你动笔之前最好先将那些画全部琢磨一遍。”   “学生省得。”顾琢斋诚惶诚恐地答应。   汪石走后,顾琢斋的担忧虽然被这个从天而降的机遇冲淡了不少,但仍是无法集中精神在画上。好不容易熬到晚间出宫,他往住处走去,走到一个路口,迟疑一瞬,调转方向走向了明若柳的小院。   泛漪和南煌不在,平日又见不到顾琢斋的人,明若柳也懒得像人一样兢兢业业的活着。这夜她独自坐在院子里看月亮,任由身上柳枝飘摇。   作为妖,她最熟悉的其实是孤单的滋味儿。   活得久了,不必担心生死,便很难再对琐碎平常的事务提起兴趣。   重新修炼的一百来年里,她有感知,却不能动,不能看,不能说,只能浑沌地感受周围发生的一切。日升月落,春去秋来,还有变幻不停的风霜雨雪。   明若柳本以为自己熬过了那段时间,就再也不会害怕孤身一人,可是经历过和集芳堂热闹又忙碌的日子,她才发现自己是从骨子里畏惧孤单。   “所以我难修成正道啊!”她趴在栏杆边,望着挂在天上的那轮皎皎明月,喃喃而叹。   门外传来一阵叩门声明若柳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谁会到这儿来?她一下慌了神。   她手忙脚乱地变化成完全的人形,高声问道:“谁啊?”   “阿柳,是我。”   顾琢斋的声音传进院中,明若柳松了一口气,赶紧前去开门。   “你怎么来了?”她将顾琢斋请进来,疑惑问道。   顾琢斋看到院里灯都没点一盏,不由皱起了眉头。   “南煌和泛漪呢?”   “啊……”明若柳心头一跳,硬着头皮回道:“他们回浮桥镇了。”   “回浮桥镇了?”顾琢斋惊讶地扭头看向她,“怎么没听你跟我说过?他们什么时候走的?”   “快一个月了。”明若柳装成若无其事的口吻说道。   她挽着顾琢斋的胳膊走进客厅,点亮厅中的烛火,见顾琢斋一副想要教训人的神情,忙插口道:“你画院的事儿这么忙,我就想着不必拿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搅扰你。”   近来画院任务繁重,顾琢斋连着两个假日都被汪石要求加工,他们已经快半月没有见面了。顾琢斋今儿跑到她这里来,一是想要问清楚簪子是怎么回事儿,二是因为实在想她。   泛漪和南煌的事情一下打乱了他的思绪,他暂时将簪子的事儿抛到了脑后。   “这哪里是无关紧要的事儿?”他拧着眉连连摇头,对明若柳瞒着他这件事儿颇是不满。   明若柳拉着他胳膊笑着撒娇,“好啦,别生气了。他们又不是不回来了,等处理好镇上的事务,他们也就回来了。”   “你啊!”顾琢斋无可奈何地点了一下她脑门,想起件事儿,奇怪道:“不过泛漪为什么要跟着去?程兄不日抵京,在京城待不过几天就要去京郊的书院读书备考,泛漪这时候走,不是又错过了和程兄见面的时机?”   “南煌太笨了,泛漪担心他将事儿弄砸,一定要跟着去。”明若柳信誓旦旦地睁眼说胡话,竭力让自己的神情看着自然。   “这……”顾琢斋还是觉得奇怪。   平日泛漪提起程安亭便是一副含情脉脉的样子,她在京城眼巴巴地等了这么久,如今好不容易快见到了,她却跑了,这实在有些说不通。   “没什么可奇怪的,又不是以后都见不着了,不过就是再多耽搁几个月罢了。”明若柳打断他,搪塞道:“他们两个一起去,路上互相有个照应,我也好放心些。”   “好吧……”明若柳说得勉强有理,顾琢斋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她这个理由。   明若柳如释重负地一笑,“你怎么突然想到跑我这儿来了?你不是说韩风一直派人盯着你,你不想让他发现我这儿么?”   她这句话恰好提醒了顾琢斋到这儿来的原意。   “阿柳,你平日常戴的那个缀花金簪呢?”   明若柳听到他问起她遗落在韩风那儿的金簪,顿时脑子嗡得一声响。   “阿柳?”她表情奇怪,顾琢斋不解地唤了声她的名字。   “嗯……”明若柳回过神,心里霎时千回百转了一大堆念头。   顾琢斋为什么会忽然过问她金簪的下落?难道是韩风给他看了她掉下的金簪?   这是不是意味着韩风已经知道了她和顾琢斋的关系?   她又应该怎么回答顾琢斋的问题?说无意中丢了肯定不行,那簪子贵重又显眼,戴在头上怎么可能会丢。   她灵光一闪,怯怯地说:“前几日早上我一觉醒来,发现放在梳妆台上的那只簪子不见了。可是其余我卸下的首饰都还在,我想着事情应该不是遭贼那么简单,就没敢告诉你……”   她楚楚可怜地看着顾琢斋,越说越小声。果不其然,顾琢斋听了她的话,气得狠狠拍了一下椅子的扶手。   “卑鄙!”他恨声骂道。   明若柳趁势扯住他衣袖,惶然道:“难道……难道是韩大人偷了我的簪子?”   “不是他还能是谁!”顾琢斋的她的话深信不疑。   “怎么会这样?”明若柳震惊万分地跌坐到椅子上,泫然欲泣,“那个韩大人到底是想做什么啊?!”   “他是想要诈我!”顾琢斋气得脸面发白,“他怀疑我与妖勾结在一处,便想拿你来威胁我!他给我看你的簪子,无非是想要告诉我他不仅已经知道了你的存在,还可以随时拿捏你。”   “这人的心思怎么这么可怕!”明若柳瑟缩了一下。   “你不用怕,我不会让他伤害你。”顾琢斋将她揽进怀里,宽慰道:“南煌不在,又出了这档子事,这儿断然是住不下去了。明日我就去找清和主持,请他收留你一段时间。”   “你放心,就是再给韩风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到灵泉寺造次。”   明若柳是妖,怎能跑去寺中避难?   她祸水东引,本意只是想让顾琢斋不起疑心,顾琢斋提出这个法子,她心下一慌,连忙找补道:“这……这倒也不必。天子脚下,无凭无据,谅那个姓韩的也不敢胡来。”   “韩风心思深沉,不可以常理度之。”顾琢斋紧锁着眉头连连摇头打断了她的话,“人心险恶,我不放心留你一个人在这儿。”   明若柳只觉得自己是作茧自缚。   她抱住顾琢斋的腰,放软了声音同他撒娇,“没事的,南煌过不了多久就回来了,不必折腾这么一趟。”   “阿柳,这事儿没得商量。”顾琢斋无奈一叹,捉住她的手从她的腰上松开。   顾琢斋每说没得商量,便真是没得商量,明若柳急了,只得耍横。   “我不去!”她一跺脚,气恼地侧过了身子。   顾琢斋想要将她送去灵泉寺避一段时日,除开为了躲开韩风的纠缠,还是因为不放心她一个弱女子独居此处,明若柳对这个提议如此抗拒,他不免觉得奇怪。   “你为什么不想去?”   撒谎便是如此,说了一句假话便得提心吊胆,眼看越说越错,明若柳干脆道:“我讨厌寺庙的香火味儿。”   她这理由未免太过任性,顾琢斋哑然失笑。   “阿柳,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他好声好气地劝着,握住明若柳的手,将她拉至自己跟前,抬手抚上她柔嫩的脸颊,柔声道:“不要让我担心,好不好?”   明若柳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她一头扎进他怀里,用力抱紧他,硬着心肠道:“我就不去!你把我送去了那儿,我就偷偷地跑回来!”   顾琢斋累了一天,现下明若柳又无论如何都不肯听他的,他的心头忽然就涌上了一股倦意。   “阿柳……”他疲惫地唤了一声,不知还能怎样和她讲道理。   “没关系的,你可以每天来看我,而且你背后有汪大人帮持,汪大人在京中德高望重,韩风不敢轻举妄动的。”   她说得不无道理,顾琢斋不想再和她争执,只得无奈选择让步。 第99章   程安亭到京之后,不及到驿馆歇息,就直奔向了明若柳的住处。泛漪因故离京,他的失落自然是想藏都藏不住。   晚间顾琢斋在小院为他接风,明若柳因着逼泛漪离去的事情心下对程安亭愧然,对他的态度也不似以前那般冷淡疏离。   吃过饭,顾琢斋和程安亭在凉亭里叙闲话,明若柳心知两人久别重逢一定有很多话想说,便借口收拾碗筷特地不来打扰。   程安亭心绪不佳,方才就多饮了几杯酒。他微醺地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顾琢斋怕他真的醉倒,轻叹口气,夺下了他手里的酒杯。   “别喝了。”他劝道。   程安亭烦躁地摇了摇头。   “我就要来了,有什么天大的事儿她不能等见到我一面再走呢?”他郁闷至极,忍不住向顾琢斋诉苦。   顾琢斋沉默着不作声,程安亭又道:“而且她又不是不知道,我到京之后得去京郊书院温书备考,与世隔绝,几个月都下不了山。”   程安亭越想越烦,控制不住赌气道:“我看她信里口口声声的想我都是假的!”   “过分了!”顾琢斋不悦地打断他,“你若说泛漪对你不是真心,我都替她寒心。”   程安亭也反应过来自己冲动之下说了不该说的话,他懊恼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又觉得心里还是难受得不行。   憋了半晌,他扶额小声抱怨道:“反正我觉得她走得蹊跷。”   顾琢斋闻言眼眸一黯,他迟疑一刻,问程安亭道:“你的意思是,是阿柳故意将他们从京城支开的?”   程安亭摊在椅子上,醉意朦胧地看向在房里忙着收拾的明若柳,似有若无地嗯了一声。   他与顾琢斋一直保持着通信往来,近来京城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一清二楚。   顾琢斋心中最隐秘的地方一下被程安亭这声短短的嗯扯到了光下,他急促地呼吸了一下,压低声音道:“她没有理由。”   他声音急切,好像不仅是在为明若柳分辨,也是在为自己分辨。   程安亭坐直身体,伸手搭上顾琢斋肩膀,眼里的醉意已然消散一空,顾琢斋紧张地看着他,唯恐他会说出些让他害怕的话。   程安亭直视向顾琢斋,一字一句道:“你知道如果真是那样,我也不能置身事外。”   “无稽之谈!”顾琢斋激烈地一摆肩膀,甩掉了程安亭搭在他肩上的手。   程安亭没再说话,他靠回到椅上,眼神浮沉半晌。   “我好像真的醉了。”他抬手捏了捏自己眉心,像是在承认自己刚才的话是醉后胡言。   “时候不早了,我该回驿馆了。”   顾琢斋沉闷地答应一声,起身去吩咐跟着来京城伴读的墨烟去雇马车。他和墨烟两人搀着程安亭走到巷口,临上车,程安亭迟疑一瞬,又回过头转向了顾琢斋。   “问问你的心,到底什么才最重要。”他说着,轻轻拍了拍顾琢斋的胸口。   顾琢斋眼里闪过一丝犹疑,到底什么都没说,只是草草点了下头。   “罢了。”程安亭释然一笑,与他道别,“明日我就要去书院报道。你……你自己保重。”   寥寥几字,皆是深情厚谊,顾琢斋感激一笑。   “你也保重,我等你金榜题名。”   “你放心,手到擒来!”程安亭爽朗大笑,登上了马车。   马车摇摇而去,顾琢斋目送程安亭离去,独自一人在巷口站了半天。他背着手思索半晌,忽然下定了决心。   回到小院,明若柳听得门板开合,从房里迎了出来。   “程公子走了?”她笑着问。   顾琢斋点了一点头。   顺利应付过程安亭,明若柳今夜心情颇好,便打趣道:“几月不见,程公子的酒量好像不长反退了。晚上也没喝多少,怎么就醉到快要走不动路了呢?”   顾琢斋似是没听到她在说什么,忽然道:“阿柳,你不会骗我的,是不是?”   他眼神沉静,明若柳一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说着程公子的酒量呢,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她慌张笑言,想要将话题带过去。   “是不是?”   顾琢斋不理她,坚持向她要一个答案。   明若柳慌得能清晰得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她勉强笑着轻巧道:“可是我好像已经捉弄过你许多次了。”   “这不一样。”顾琢斋的心因为她避重就轻的回答一寸寸往下沉,胸口像是被压着块千钧巨石一样让他喘不过气,他皱起眉头,仍然想要竭力抓住一星光亮。   “你不会骗我的,对吧?”   明若柳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应该毫不犹豫地答对,但顾琢斋此时的神情几近祈求,对字堵在她喉咙口,她怎么也无法坦然地看着他说出来。   她缓缓走上前,牵起顾琢斋的手,低头吻了一下他的手背,含混不清地答了声是。   “那就好好。”顾琢斋眼睛一亮,用力将她拉到了怀里。   他紧紧抱住明若柳,力气大的仿佛要扼断她那柳条一样纤弱的腰肢。   “别骗我,我只求你别骗我。”   他细密吻着明若柳鬓角,明若柳紧抓着他背后的衣裳,十指捏到骨节微微泛白。   她感觉自己已经走进了一条死巷,而巷口尽头那面冰冷坚硬、不可逾越的墙,就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   献图一事事关重大,顾琢斋放下手边的所有活计,专心准备绘制清荷图。汪石专门叮嘱让他参阅宫中珍藏的画后再动手,他便日日都沉在御书阁里琢磨前朝留下的古迹。   除开花鸟竹枝,他对仕女画也兴趣浓厚。如今好不容易得了可以从阁中自由借阅的机会,他每当累了,便会翻检出些人物画来赏阅,权当换脑休息。   这日他画得头昏脑胀,就撂下笔走到收藏人物仕女的架子边,随便抽了些画轴。   他夹着四五个卷轴,打算到阁中的大平桌上展开细看,不妨一个不留意,一卷画轴滑到了地上。他弯腰拾画,目光扫到了一卷书架下方,被一堆卷轴埋在里面的一卷画。   这个画架收藏的都是从前朝官员那里抄家罚没的作品,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官员的闲笔之作。   从系画画绳的颜色能分辨出官员的品级,这副作品只是出于一个区区五品官员之手,顾琢斋出于好奇,抽出了这卷画。   他抱着画走到桌前,拿起这副画,见画封上写着“景观十年御前行走江焕君手作”,不由有些讶然。   景观是前朝覆灭五十余年前的一个年号,距今已有两百多年。   “江焕……,怎么觉得这名字有点儿耳熟。”顾琢斋自言自语地念叨着,展开了画轴。   画卷徐徐展开,一个身姿袅娜、脸面含笑的少女一下扑进了顾琢斋的眼帘。   少女穿着前朝的乐坊舞服,正在绰约起舞,她姿态轻盈欲飞,纤腰盈盈一握,恰如弱柳扶风。而她顾盼神飞的眉眼和妩媚明艳的容貌,明明白白与明若柳像了个十足十。   顾琢斋的心猛地一跳,画轴失手掉落在桌上,他愣了一瞬,慌忙重新拾起画轴。他紧盯着画像上神采飞扬,眉目含情的女子,手指僵硬地抚上画纸,说是天崩地裂也不为过。   顾琢斋闭上眼,与明若柳相识至今的一幕幕跃进脑海。   他想起他俩刚刚认识时,有一次明若柳旧病犯了,在他怀里喃喃念叨着的名字,脸色一下变得惨白。他跌坐在椅子上,黑沉沉的眸子移向画幅左下角的落款,心狠狠一痛。   “江焕……焕郎……焕郎……”   他颤着声音念叨着,忽而露出了一个极为惨淡的笑容。   “顾大人,你怎么了?”   一位画院同僚举步进到房中,瞧见顾琢斋怔愣坐在桌前,如丢魂落魄了一般,便好心关切道。   顾琢斋陡然惊醒,目光唰得一下射向了这位同僚。   他的眼神里有种难以言述的光亮,好似暴雨来临时沉沉翻涌的层云。同僚被吓得一怔,不自觉抖了一下。   “顾……”   话音未落,顾琢斋就已抓起桌上的画轴,一言不发地冲了出去。他气势凛然,同僚不敢拦他,连忙侧身躲闪,唯恐会惹到他。   顾琢斋满心想要向明若柳问个一清二楚,都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搪塞宫门守卫,跑出了宫门。明若柳小院的院门紧闭,他冲到门前,脑子忽然就像被人用铁锤重重锤了一下,嗡嗡响个不休。   他低头,看向手里握得死紧的画轴,心里蓦地升腾起了一股强烈的恨意。   他抬手想要敲门,忽然又感到了害怕。   朗日高照,他无端出了一身冷汗。   到底,他敲响了门扉。   屋内没人答应,顾琢斋的怒气一点点升腾,他越敲越用力,院内始终寂静无声。他拼尽全力狠狠拍了一下门,才反应过来门上栓了锁。   他颤着手摸出明若柳给他的小院钥匙,想要打开门锁,手却抖得太过厉害。   “冷静……冷静!”   他深吸一口气,竭力压下心中翻滚不休的情绪,门锁应声而开,他急切地推开门,抢进院中。   院中花荫满地,清洁雅致,一如他往日熟悉的那般。他再顾不得什么礼法规矩,径直冲进了明若柳的房间。 第100章   明若柳不在房中,顾琢斋颓然在妆台边坐下,痛苦地用双手抱住脑袋,只觉自己在做一场难以想象的噩梦。   他不甘心地重新展开卷轴,惟愿是自己眼花看错了。可不管他再看一千眼,一万眼,画上那巧笑倩兮的女子也与明若柳就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活脱脱印出来的。   画上明若柳的笑容分外刺痛人心,顾琢斋恨不能将之撕个粉碎。   明若柳出门回来见院门开着,心一下悬到了嗓子眼。   莫非是韩风那厮找上门来了?   她凝出一柄灵剑,步步警戒地走进院中,瞧见自己卧房的门虚掩着,眼里蓦地浮起了一抹杀意。她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发现在屋里的不是韩风,而是顾琢斋,提起的心骤然落地。   “你怎么这个时候跑来了?我买东西回来见门开着,真是差点吓死了。”她捂着胸口笑问,默默收回了手里的灵刃。   顾琢斋坐在妆台前一动不动,不想看明若柳的脸。   “江焕是谁?”他沉沉地问。   明若柳呼吸一滞,陡然间坠入了无间地狱。   “你又是谁?”   顾琢斋的语气冷酷比冬日的寒冰还要冷酷,明若柳怔然站在门口,脑子竟一时间空空如也,没有任何感觉。   “她又是谁?”   顾琢斋转向她,嘲讽地笑了一声,一抖手里的画轴。画幅咕噜噜滚开,明若柳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你就是这画里的人,你就是这城里的妖!”顾琢斋大声说着,扔掉手里的画,走上前用力抓住明若柳了肩膀,   “你究竟骗了我多少!”   明若柳害怕极了顾琢斋这种绝然里带着憎恶的目光。   “不要……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眼泪顺着她面颊簌簌滚落,她无助地恳求顾琢斋,没有勇气面对如今的局面。   “我没有想害你,我从来!从来都没想过要害你!”她苍白地为自己辩解,仓惶伸手想要抱住顾琢斋,顾琢斋却狠狠推开了她。   她跌倒在地上,泣不成声。顾琢斋剜心般地一痛,他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扶她起来,转念想到她是如何耍弄了自己,硬生生住了手。   他背过身,竭力想要让自己维持理智,可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会遭遇这样的命运。   “为什么是我!天底下那么多人,你为什么偏偏选中我?!”   明若柳面若死灰地看着顾琢斋的背影,心痛如绞。   “你救过我,我要报恩。”她实话实说,声气微弱。   “我什么时候救过你?!”   顾琢斋遽然转过身看向她,眼中写满不解。   明若柳做不到对顾琢斋说江焕的事儿,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滚落,她低下头,死死咬住了下唇。   “为什么不说?”顾琢斋向她迈近一步,逼问道。   明若柳哭着摇了摇头。   顾琢斋受不了了,他第一次对她大声叱问道:“说!说实话!”   “是前世!”   明若柳再也无法承受任何秘密,她缓缓起身,将一切向顾琢斋和盘托出。   “前世,你用你的命救了我,所以我要报答你。”   “前世?”顾琢斋如遭雷击,一阵天旋地转,他站立不住向前扑倒,连忙用手撑在妆台上。   明若柳抢上前扶住他,钗环盒罐丁零当啷地响成一片,他看向明若柳,问道:“江焕呢?江焕又是谁?他若不是你的情郎,落款里怎会有卿卿二字?”   明若柳不敢直视顾琢斋的眼睛,更不敢回答他的问题,她偏过头暗暗抽泣,脑子里只有“报应”两个字。   顾琢斋从她的反应里知道了答案。   “难道我就是江焕?”他难以置信地说,音调因极度的震惊而变得奇怪。   明若柳难堪地点了点头。   顾琢斋感觉自己又被抛入了一层更深的地狱。   “那你爱的到底是我还是江焕!”他失控地大声质问,粗暴地捏住明若柳下巴,强迫她直视自己,眼神像一只受了伤、奄奄一息的小兽。   “你爱的是我,还是江焕……”他悲哀地问,不仅感觉自己的心被碾成了千万片,更感觉他付出过的坦诚和情意,都不过是一场笑话。   明若柳肝肠寸断,她哭道:“是你……是你,我爱的是你。”   顾琢斋冷笑一声,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   “我还能信你吗?”他冷淡地问。   明若柳也不知怎样才能让他相信自己,她撒了那么多谎,把他骗到了这个地步,她怎能奢求他的原谅。   顾琢斋从袖中摸出刚刚找到的玉簪,“你如果爱我,为什么还会留着这枚玉簪?我没救过你,我是我,我不是江焕,你爱的也不是我!”   心中恨极,他愤而将玉簪狠狠往地上摔去。   “不要!”   玉簪摔到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断成了两截。明若柳慌张跪倒在地,将簪子捧到心口,心痛到了极处。   她这举动落在顾琢斋眼里,更让他心灰意冷。   “你把我骗得好惨……”他向后踉跄一步,惨淡而笑,不知在嘲弄明若柳还是在嘲弄自己。   从遇上她起,他便坠入了她精心为他织就的梦网。他在虚妄里生活了整整一年,明若柳的一言一行都是假的,他以为的真实全都是欺骗。   他曾经以为的明若柳眼里绝对不可能是假的情意,如今也让他觉得可笑——她眼里的情意是真的,但原来她爱的人不是他。   他一想到每每明若柳用含情脉脉的眼神看着他时,心里想的却是江焕,就难过得快要发狂。   什么前世今生,什么报恩,这些和他顾琢斋通通都没有关系!   明若柳紧紧攥着玉簪,感觉埋在心底最隐秘的情愫和执念,随着簪子落地,也不再完整。   “对不起。”她轻轻地说。   除了对不起,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顾琢斋想要的哪里是她的对不起?   明若柳不知道,她这声“对不起”恰如一柄利刃狠狠插进了顾琢斋心口。   顾琢斋深深呼吸一口气,竭力控制着不让自己歇斯底里,沉沉问道:“这么说,南煌和泛漪也是妖?”   明若柳无言地点了点头。   顾琢斋只觉自己这辈子无论再面对多么荒谬的事情也不会感到惊讶了。   “好一场戏。”他讥讽地说,自己都对自己的冷漠感到惊讶。   明若柳心中刺痛,眼神里流露出了几分受伤。   她想告诉他一切不全是戏,她虽然骗了他,却也是真的对他动了情,而且她已经不想再骗他了。可她转念想到自己还是把他骗到了今日,就觉得自己没有资格为自己辩解。   但如果将顾琢斋的冷酷当成是一种惩罚,她又觉得一切都可以忍受了。   顾琢斋低头看着伏在地上眉眼黯淡,好似了无生气的明若柳,心中的痛楚又一点一点泛了起来。   “你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离开京城?”他问,眼里亮起了一点光。   明若柳轻轻一皱眉头,脑中一下闪过了无数念头。终了,她抬起头,释然地看向顾琢斋,坦荡道:“我杀了司天监的人,我不能连累他们。”   顾琢斋本已惨白的脸色唰的一下又白了一层。   “你……”他愤怒地说,声音抖得不像样。   “你!”他扑上前抓住明若柳,再难控制心中的激荡,“你怎么可以这么轻描淡写地说你杀了人!”   “人啊!那些是人命啊!活生生的命啊!”   明若柳任由他斥责,表情平淡无波,像是他在无理取闹一般。   一切都在她这里结束好了。   无谓再将南煌和泛漪扯近进来,不管是前仇还是新恨,就让她来解决所有的恩怨好了。   “江焕的命也是命,烟绯的命也是命,司羽的命也是命。”她幽幽地说,弯起嘴角绽出了淡淡的一个笑。   “他们该死,他们死的不冤。”   她清淡的语气让顾琢斋不寒而栗,他放开她,快速往后躲了几步,像在躲避一个嗜血的怪物。   明若柳袅娜站起身,妩媚地朝顾琢斋笑了一下。   她的笑让顾琢斋觉得她疯了。   “我是不是让你害怕了?”她温柔地问。   “你疯了!”   明若柳唇边的笑意不减。   “我没疯。”   青天白日,顾琢斋只觉凉到了骨头里。   明亮的日光斜斜照进房中,洒在明若柳身上,衬得她的容貌明朗艳丽,叫人不可逼视。   顾琢斋看着她,却好像看到了她浑身是血的模样。   “妖就是这样的。”明若柳清淡说着,抬起了一只手。   青绿的柳枝从她袖中向顾琢斋飞来,顾琢斋不及反应,身体就已被柳条缠了个动弹不得。   “阿柳,不要再错了!”他挣扎着,眼里满是失望。   可束缚着他的柳条依然越来越紧。   明若柳摇了摇头,笑得更是温柔。   “阿柳……”顾琢斋哀戚地唤她,神智开始模糊。   “可是妖就是这样的啊……”   顾琢斋在彻底失去知觉前最后听见的,便是明若柳这叹息似的一句话。 第101章   顾琢斋从黑沉的昏迷中醒来,睁眼看到在光线里飞游的灰尘,不禁一阵恍惚。   他这是死了还是活着,是醒了还是在做梦?   “顾公子,你醒了?”   试探的清亮童声将他从朦胧里拉扯出来,他挣扎着坐起身,头痛欲裂。   房中弥漫着淡淡的令人心神宁定的檀香味,顾琢斋反应过来这儿是灵泉寺的客房。   “我睡了多久?”他疲乏地问。   “三天了。”见他眼神仍有几分懵懂,名唤长乐的小沙弥扶起他,将枕头靠在他腰后,机灵地为他倒了杯茶,“顾公子,你先喝口茶,我这就去请主持来。”   长乐去请清和,顾琢斋饮下一口热茶,四肢百骸腾起一股暖意,昏蒙的脑子总算清醒了过来。   他不是被明若柳控制住了么?怎么会到龙泉寺来?他撑住隐隐作痛的脑袋,回想起先前与明若柳发生的争执,一时间分不清那些是幻是真。   “阿弥陀佛。”   清和清越的声音将顾琢斋从思索中惊醒,他想要掀被下榻,清和摁住他的手,笑道:“你我之间何必多礼。”   “我怎么会到这儿来?”顾琢斋问。   清和从容一笑,“自然是明姑娘送你来的。”   “她?”顾琢斋愣住了。   她把自己送到这儿来干嘛?顾琢斋想起两人对质时明若柳说的话,眼神一点一点变得黯淡。   “顾公子在想些什么?”   顾琢斋一惊,连忙摇了摇头,生怕引起清和的疑心:饶是明若柳将他骗得这般苦,他也不想将她的身份让别人知晓。   那她现在又是个什么光景?她是会选择再次一走了之,还是会选择躲在京城的小院里?现在京城的风声这么紧,她会不会出了岔子被韩风抓住?   顾琢斋放心不下,想要回城理出个究竟,当即向清和告辞,“清和师父,在下身负要事,今日就先走一步。此番无礼,万望见谅,他日在下必定登门道谢请罪。”   清和摇头,直言道:“我不会让你走的。”   “什么?”顾琢斋一皱眉头。   清和沉稳地说:“在到我与明姑娘约定的时间之前,我都不会让你离寺。”   约定?顾琢斋心头一跳。明若柳与清和素无来往,怎么还会和他订下约定?   “你和她约定了什么?”他追问。   清和倒也不瞒他,“明姑娘请我将你留在寺中留到十六,我答应她了。”   “十六?”顾琢斋一凛,急道:“今天……今天是……”   “今天是十五。”清和提醒他,平和一笑,“所以顾兄稍安勿躁,过了今晚子时,你就可来去自如。”   韩风用簪子试探自己,想来已是对明若柳起了疑心,这回他莫名其妙从画院消失了三天,嗅觉灵敏如他,收到风后还不知会如何动作。   明若柳身负司天监数条人命,言语之间似是与韩风结下了血海深仇,顾琢斋心乱如麻,既对明若柳失望至极,又害怕她被韩风发现。   她这是要做什么!顾琢斋心急如焚。   清和似是看破了他心中所想,宽慰道:“顾兄不必忧心,画院的人都知你突发急症,需要在我寺里静养一段时日。”他停了一瞬,又补充道:“你放心,我这儿是不会有人来打搅的。”   清和这话模棱两可,顾琢斋觉得他并不是像他嘴上说得那般,只是与明若柳达成了一项约定。   难道……难道?!   他心头蹿起一阵凉气,试探问道:“她……她是不是跟你说了些什么?”   “阿弥陀佛。”清和念了声佛,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打禅机似地道:“明姑娘只是对小僧说了她想对我说的话,小僧也只是知道了她想让我知道的事情。”   他话说的委婉扑朔,顾琢斋却仍然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想来清和已经猜出了明若柳的身份,但并不打算将此事宣扬出去。如果顾琢斋不愿意向他说实话,他可以当作自己一无所知。   清和翩然一礼,“阿弥陀佛,小僧先行告退。顾兄,你好好休息,吃食用度稍后我着长乐送来。”   “清和,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顾琢斋抢步拦住他,想要将事实问个水出石落。   清和但笑不语,一扭身巧妙地躲开他走出了房间。顾琢斋跟着追出去,清和三步并作两步走出院子,顾琢斋跟着一步跨过院门,顿时感到一阵恍惚,他回过神,发现自己又站在了院子里。   “这是怎么回事?”他骇然不已,重试了一回,仍旧像鬼打墙了一般,无法走出院子。   “阿弥陀佛。”清和合什一揖,“顾兄,我已跟你说过,等过了今夜子时你就可以来去自如。”   顾琢斋心里蓦地升腾起了一股怒气。   “是她要你这么做的吗?!真是胡闹!”   他太了解明若柳的性子了,她肯定是下定了决心要与韩风做一个了断才会将他关在这里。清和是京中颇有名声的高僧,有他作保韩风必得有所顾忌,不至于给顾琢斋定一个与妖勾结的罪名。   “快让我去找她!”顾琢斋看着清和坚定地说,心被明若柳重重地揉成了一团。   此时他已根本无暇顾及她骗了自己多少,这时他才意识到,与他而言明若柳是人还是妖不重要,她爱不爱自己不重要,甚至她手上有没有沾染鲜血也不重要,他只希望她平安无事。   他现在对她只有一个要求了,那就是希望她活着。   清和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让我走!”顾琢斋不顾一切地冲出院门,无奈那一堵无形的墙又将他送回了院中。   他反反复复地试了几次,仍旧是无济于事,他还想再闯,清和看不下去,抬手捏住他手臂,劝道:“你再试一千遍一万遍也没用。”   “那你放我走!”顾琢斋恨声说。   清和默然垂眸,顾琢斋看出他的犹疑,立即满怀期待地抓住他手臂,恳求道:“让我去找她,不然她会出事的!”   此时此刻,他倒宁愿明若柳薄情地一走了之,也不要去和韩风硬碰硬。   清和连连摇头,仍是拒绝了他的请求,“不行,我答应了明姑娘。”   “清和!”顾琢斋绝望不已。面前的人就像一尊石佛,不知道怎样才会被打动。   清和不再和他纠缠,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顾琢斋颓然坐到地上,抬头望天,丹红的夕阳正在一点点地往西沉。暮色四起,顾琢斋感觉自己心中的光亮也在随着日色一点点消逝。   她现在在哪里,又在做些什么?子时,为什么要等到子时?她到底想要做什么?他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越想越是心慌。   天色渐晚,今夜月影沉沉,顾琢斋盘腿坐在院门口,不管长乐怎样劝他进屋休息,他都岿然不动。   山中夜间温度颇低,时间越来越晚,顾琢斋身着一件单衣,嘴唇冻得发紫。长乐怕他冻病,只de又将清和请来。   “顾公子,你这是何必呢?”清和对顾琢斋这赌气一般的举动也甚是无奈,“我已经说过了,等过了子时,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放我走。”顾琢斋抬眸看向他,仍是只有这一个要求。   清和沉默地拨动了一会儿手中的佛珠,叹口气,道:“明姑娘不会想要你离开这儿的。”   顾琢斋霍然站起身,握紧了双拳,“她存了必死的心,我怎么能坐视不理?”   “你去也无用。”   “和她死在一起也是好的。”   顾琢斋回答得不假思索,清和拨着佛珠的手停顿了一瞬。   “就到如此地步吗?”他不解地问。   顾琢斋坦荡一笑,笃定道:“就到如此地步。”   “这是痴妄!”清和猛地将手背到身后,神色竟有几分懊恼。   “那又如何?!”顾琢斋不以为意地大声道:“清和,我心向红尘,自甘沉沦苦海,还望你成全。”   清和愕然看向顾琢斋,不能理解他为何如此执迷不悟。   他长在佛寺之中,日夜聆听钟声经语,心中从未生过妄念。他视顾琢斋为友,正是因为看中他虽然身在佛门之外,却能持有一分通透豁达的佛性。   可顾琢斋这番言语里透出的执念,让他不禁感到胆寒。   “顾兄,执念太过,恐生心魔。明姑娘将你托付给我,便是希望你能放下。”   “她希望我放下?”顾琢斋闻言冷笑一声,“她凭什么觉得我能放下?她又凭什么要求我放下?”   往日的一幕幕涌上心头,顾琢斋激动得红了眼眶,“她以为这样做就可以和我一笔勾销吗?她想得轻巧!”   明若柳骗了他,那就让他们坦然地把过去说清楚。他恨她骗她,但他也很清楚自己仍然爱她,这一次他一定要从她那里得到一个笃定真实的答案,无论这个答案是不是符合他的心意。   “罢了……”清和无能为力地一叹,将手伸进袖中,取出了一枚小金铃,郑重嘱托道:“这枚金铃,你千万收好。”   顾琢斋茫然接过清和递来的小金铃,不知他这是什么意思。   清和微微侧转过身子,抬手指向西南方,轻声道:“城郊荒宅,希望你还来得及。” 第102章   位于城郊三十里开外的这座大宅子已经荒废了数十年,早不知主人是谁。黑洞洞的宅院位于一座山脚,在浓黑的夜里显得分外阴森。   院墙坍塌倾颓了一多半,院里的树木没人打理,狰狞地长到了墙外,被阴惨惨的月光一朝,黑影斑驳,鬼气森然。   宅子里的房屋早已破漏,房门窗板乱七八糟地倒在地上,其上灰尘寸厚,蛛网缠绵纷飞,无处可以下脚。   宅子后面杂草丛生,藤蔓茂密的小花园里,明若柳和韩风相对而立,隔着丈余远。   韩风负手而立,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婀娜俏丽的女子。明若柳穿着件常日里穿的柳青衣裳,纵然眼神淡然平静,仍能看出脸色有几分苍白憔悴。   韩风缓缓开口道:“你请我来,总不会是来闲聊的吧?”   明若柳勾唇一笑,眼中闪过一丝锐利,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也无意再与韩风玩些似是而非的游戏。   “我只有一个要求,不要牵扯进顾琢斋。是是非非,恩怨情仇,这些都和他没关系。”   “好一个多情的妖。”韩风拉长了语气,嘲弄之意表露无疑。   明若柳冷漠地看他一眼,心下翻涌起一阵烦躁:她是真的讨厌司天监里这群道貌岸然的人啊!   “你处心积虑做了这么多,不就是想知道如何破除旧宫里镇压大妖的封印吗?”   江焕死之后被抄家,她的画像被充进了御书阁不假,可她才不信在御书阁浩如烟海的书画里,这卷两百多年前无甚特别的画轴就会这么碰巧,在这个时候被顾琢斋看到。   韩风眼睛一亮,赞许地拍了拍掌。   “印眼在哪?”他沉声笑问,心里颇是得意。   收到手下人从浮桥镇寄回来的文书后,他便已确定了这位与顾琢斋纠缠颇深的女子就是那日想要刺杀自己的妖。   死于他手下的狐妖和燕子妖都是从旧宫的御花园出来的,他便自然认定了明若柳是她们的同伙。本朝初立时,御花园群妖尽出作乱京城,后来虽是以司天监几位天师的魂魄化符剿灭了群妖,为首的几只道行高深的大妖却逃过了一劫,只是被镇压在了御花园的地底。   风波平息后,不少幸存的妖又回到了御花园休养生息,司天监想对它们斩草除根,又害怕打破前人留下的封印,重新放出大妖,只得忍气吞声,选择对盘亘在御花园的群妖视若不见。   韩风自信自己是建朝至今天分最高、灵力最强的天师,那几只妖在他眼皮底下苟活,就如他插在他心头的一根刺,让他只想除之而后快。   烟绯出事之后,御花园里的妖闻风而散,他屡次潜入御花园想要打破封印,彻底除掉那几只大妖,却始终找不到破印的印眼。   他苦心思索,命人翻阅查找自旧宫御花园建成以来所有有关的文献信息,没有找到印眼的线索,却发现了当年明若柳和江焕的一段往事。   他不急着抓明若柳,正是想要以顾琢斋为饵,让她说出印眼所在。   明若柳翻手凝出一团青绿色的灵光,一推手掌令之飘荡到了韩风跟前。韩风一动不动,任凭灵光在自己面前摇曳,他从容看向明若柳,等着她说接下来的话。   森凉的夜风款款吹起明若柳轻薄的裙角,明若柳一头青丝随风摇曳,苍白的脸隐在乌黑的头发里,别有种绝然和冷酷的意味。   “定契吧。”她冷淡地说,“我以命为筹,你若赢了我,除开给你这条命,印眼在哪儿我也告诉你。你若输了,百年之内司天监不得踏入御花园半步。”   她眸光一沉,锐利地看向韩风,“当然,不管结果如何,你都得保证以后不再纠缠顾琢斋。”   韩风饶有兴味地抱起双臂,笑道:“明若柳,你为什么觉得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能这么硬气地和我讲条件?”   “你以为你将顾琢斋托付给清和,我就真的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只要他最后斩杀了那几只大妖,谁会怪罪他冲进灵泉寺挟持了一个小小的画院待诏?   “因为你等不及。”明若柳嘲弄地笑了笑,一语戳破了韩风的野心,“因为你觉得你杀我易如反掌,而顾琢斋是死是活其实对你根本不重要。”   她很清楚,韩风能单身赴会,就一定会签下这个契约。他所求的是斩尽世间妖魔,而不是功绩名利。   “那你就准备好受死吧。”   韩风轻快说着,拔出背后背着的长剑,在剑尖凝出了一团殷红的灵光。两团灵光交融在一处,光芒骤然大盛,而后渐渐化成了无数星火,消散在了空中。   明若柳抬手凝出一柄灵剑,微微一笑,大剌剌刺向了韩风。契约已定,她再无顾忌。最坏的结果,无外乎她灰飞烟灭罢了。   前世江焕以命救她,此时她用命护下顾琢斋,也算是还了他的恩。   明若柳不计后果地催动自己的灵力攻向韩风,全不管保护自己。剑光万千,她感受到自己的妖元因为短时间内消耗了大量的力量而变得松动,心里蓦地浮起了一股哀意。   如果当初她没有动妄念,没有在江焕面前变成人,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吧?她打扰了顾琢斋两辈子,如今灰飞烟灭,也算是她应得的报应。   若说以前她还有能力与韩风一战,在耗费几近一半的修为救回白婉宁一条命后,她在韩风面前便已是不堪一击。   “他还不知道白婉宁是我救下来的呢。”生死一瞬,明若柳却忽然想起了这件事儿。   她自嘲地笑笑着摇了摇头,又想:“知道不知道又如何呢?如果不是我,白婉宁当初也不会做傻事。说到底,这也是我的债罢了。”   她神情恍惚,韩风不禁叱道:“妖孽!死到临头了还敢分心!”   说罢,他手中的剑蓦然分化出了十几柄幻剑,构成了一个剑阵将明若柳围在了中心。韩风的剑风无孔不入,明若柳反应越来越慢,不过多久就添了一身的伤。   她站立不住,踉跄跪倒在地,身上的伤口里枝桠飘展垂地,握着灵剑的手也止不住地发颤。   “妖就是妖。”韩风嫌恶地看着面前原形毕露的柳妖,又被唤起了深埋在心中的刻骨的恨意。   韩家世代捉妖,他的父母曾是名声显赫一时的天师。幼时韩风虽然于法术一道天分极高,对捉妖的兴趣却始终尔尔,但在目睹韩氏一门惨死在一群结伙前来报复的大妖手下之后,他便发誓要杀尽世上所有的妖。   他投身于父母挚友门下潜心修习捉妖之术,不敢有一刻懈怠,最终成为了一名强大的捉妖师。可他后来渐渐发现,除掉一只妖后,他感到的不是痛快,而是更深一层的恨意。   杀掉再多的妖时间也无法回到惨案发生的那一天,就算他现在不管有多么的无坚不摧,他也没办法救下他的爹娘。   这些年死在他剑下的妖多不胜数,他早已看惯了它们死前或不甘、或愤恨、或恐惧、或释然的神情。   “死吧!”   他熟练地捏出一个咒诀,悬在空中的无数把幻剑的剑锋瞬间全部对准了明若柳。剑光暴涨、杀气森然,明若柳平静释然地催动了自己全部的力量。   青绿的灵光从她心口处的妖元里蓬勃飞出,绕在她身周为她抵御着寒风刚强的剑气。   两相角力,围绕在明若柳身周的灵光越来越黯淡,死期在即,明若柳抬头看天,看见月亮恰恰升到了天际最高的地方,淡淡地绽出了一个笑。   嗯,她和他的缘分,就到这一刻了。   可惜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恨自己,可惜自己再也没机会告诉他她虽然是因为江焕来到了他身边,可她爱的确确实实就是他。   明若柳坦然闭上眼睛,等待着韩风的剑锋斩碎自己的妖元。   在这个阴凉的夏夜里散成一团柳叶,随风留在荒野上,这个结局她已足够满意。   “阿柳!”   可是骤然响起的顾琢斋的声音瞬间打破了明若柳所有的准备。她猛地睁开眼,就看到了朝她狂奔而来的顾琢斋。   顾琢斋出了灵泉寺,马不停蹄地赶往城郊的荒宅,一面策马狂奔,一面时不时抬头看天上的月亮。月近中天,时近子时,他拼命扬鞭,唯恐慢了一步。   饶是他不通术法,在靠近荒宅时也感受到了沉沉的、令人喘不过气的杀气。他飞奔进宅院,看见明若柳被数不清的剑围在中心,什么也没想就朝她冲了过去。   韩风布下的是杀阵,凡是阵中活物,皆是剑的斩杀目标。顾琢斋贸贸然踏入剑阵,万千灵剑立时掉转了剑锋,朝他呼啸而来。   剑气凛冽,顾琢斋被压得呼吸一滞,一团青绿的灵光从阵中飞快地飘到了他面前。光芒骤然大盛,明若柳化成人形,挡在他和数不清的幻剑中间。   肺腑间的闷痛立即得到了舒展,顾琢斋急急将手伸向明若柳,想要抓住她。可刚刚还夺目到刺眼的光芒,不过眨眼间就像烟花一样黯淡了下去。   明若柳回过头,朝顾琢斋嫣然一笑,笑容一如顾琢斋熟悉的那般明艳动人。   她的笑直直撞进顾琢斋眼中,时间在死生一线间忽然变得粘稠,顾琢斋在这刹那间就觉得她这个笑深深刻入了他的骨血,让他永生永世都不会忘怀。   “阿柳……”   他喃喃而语,想要将手抚上明若柳的脸颊。   可他触碰到的只是一团飘散开的柳叶。   妖元被韩风一剑斩得粉碎,光芒散尽,明若柳修为散尽,化成了数不清的柳叶,在空中潇潇消散。   作者有话要说:  HE! 第103章   落在地上的柳叶化成点点灵屑随风散去,好似流萤漫天。院中一片死寂,顾琢斋颓然跪倒在地,一动不动,宛如一尊雕像。   许久,他方像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般,极压抑地低低喘了一口气。   韩风收剑入鞘,感受着满院的妖气渐渐消散,满意而倨傲地笑了一笑。   明若柳一败,他便感知到了御花园里封印大妖的印眼所在。他轻蔑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顾琢斋,毫不在意地从他身旁大踏步走过。   韩风一走,院中更显清寂。顾琢斋跪在霜白的月影下,感受不到什么痛彻心扉的情绪,反倒只是觉得空洞。   此时此刻,什么都不再有意义,什么都不再有所谓。他是院子里一株无知无识的树,是铺在地上的青砖,是檐角随风轻响的铜铃。   他已然万劫不复。   “喵!”   一声凄厉悲切的猫叫从院中一角传来,顾琢斋悚然一惊,循声望去,还没看得真切,便已被南煌扑倒在地。   “顾琢斋!”南煌双眼噙泪,双爪摁着顾琢斋脖颈,恨声质问。   顾琢斋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待反应过来制服自己的黑色大猫是南煌,立时松开了手。   “你杀了我吧。”他淡淡地说。   南煌的怒气陡然被顾琢斋点燃,他当真以为自己不敢杀他吗?!   他手下略一用力,尖利的爪子便刺破了顾琢斋的皮肤。殷红的鲜血从伤口涓涓流出,感受到脖子上传来的湿润凉意,顾琢斋的眼神像将熄的火苗亮了一瞬,随即勾唇释然笑了。   “前后脚走上奈何桥,说不定还能追上她。”他暗自想着,却不知道草木成精的妖灵是灵气凝聚,死了便是散于天地,根本不会如人一般轮回转世。   南煌恨恨低鸣,爪子摁在顾琢斋脖间,心里虽然存了杀意,爪子却一直留了几分力,没能狠心下手。   顾琢斋疲倦地闭上眼睛,任由南煌决断,反正生死于他已经无差。   一阵风过,吹得顾琢斋随手悬在腰间的小金铃发出了一声空灵的轻响。   颈间的压力陡轻,顾琢斋惊讶睁眼,见南煌从自己身上跳到了地下,不觉愕然。   南煌离开他半丈远,眼神怀疑地绕着他打转,喉间不住发出低低的呜鸣。这是猫感觉到威胁时的反应,顾琢斋不明所以地立在原地,不懂他为什么突然变成了这样。   是韩风去而复返了,还是自己身上有让他害怕地东西?顾琢斋胡乱猜疑着,不妨南煌忽然高啸着像自己又扑了过来。   南煌一爪从他腰间略过,轻盈跃落在地,头也不回地向前疾跑而去。   “南煌!”   腰间传来阵尖锐的剧痛,顾琢斋捂住腰上的伤口,高声唤住南煌,强撑着向他追去。南煌停下脚步,回转过身看向疼得脸面煞白的顾琢斋,嘴里衔着清和送给他的小金铃。   南煌这一爪子挠得入肌数寸,顾琢斋蹒跚着走了几步,到底支撑不住,脚一软跪倒在了地上。   鲜血从顾琢斋修长的指间淅沥淌出,染透了他半面衣襟,他感觉自己因为失血过多眼前一阵阵发黑,连晃了几下脑袋让自己保持清醒,气弱问道:“你不是要杀我么?怎么又不杀了?”   南煌不言语,也不离开,只是眼神不善地盯着他。   顾琢斋勉强维持着一线清明,追问道:“你要这金铃做什么……”   南煌还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沉默片刻后,南煌调转回头,一步一步缓缓离去。   “南煌!”顾琢斋拼尽全力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不知怎的,他觉得南煌好像带走了他最后的一点牵绊,叫他心里酸涩不已。   南煌恍若未闻地往外走,顾琢斋全身发冷地倒在地上,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去。   南煌轻巧一跃跳上围墙,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他见顾琢斋仍在看着自己,犹疑片刻,冷冷说道:“白婉宁是她救回来的,司天监的人是我杀的。”   他这话犹如一记重锤敲得顾琢斋脑袋嗡得一声响,他不可置信地撑起胳膊,震惊地说不出话。   “顾琢斋,她早已不欠你什么了。”   南煌说罢,果断地跃下了围墙。   “南煌……南煌!”顾琢斋不知哪儿来的力量,不管不顾地挣扎着起身,想要追过去问个清楚,无奈走了没几步,就力竭倒地,再也动弹不得。   她早已不欠你什么了。顾琢斋朦胧想着南煌这句话,无力地陷入了昏迷。   “茂之,茂之?”   顾琢斋迷糊之中听到有人在唤自己,又感觉有一双手在轻柔地抚触自己的面颊,立时从梦中惊醒。   他坐起身,见明若柳坐在床边,吃惊地看着自己,不由分说将她拉进了怀里。   “阿柳!”他紧紧抱住明若柳,一颗心跳得响亮。   “你做什么……我要喘不过气了……”明若柳在他怀里小声地抱怨着,想要挣脱。   顾琢斋不理会她的反对,仍是将她紧抱在怀里。许是见反抗无用,明若柳后来干脆就任由他抱着了。   过了许久,她方在他怀中轻声问道:“你这是突然怎么了?我又不会跑。”   “当真?”顾琢斋仍是用力抱着她。   明若柳不禁笑了,“废话,当然当真。”   顾琢斋缓缓松开抱着明若柳的手,想起她忽然化成一团柳叶的样子,又慌忙抓住了她的手。   明若柳莞尔一笑,温柔地用帕子擦去他额上的冷汗,笑着问道:“是不是做噩梦了?”   顾琢斋惊魂未定地点了点头。   明若柳好笑地戳了他一指头,起身道:“我给你炖了莲子羹,喝点压惊吧!”   “别去!”顾琢斋抓住她衣袖,唯恐她忽然不见。   “没事的,你等我,我很快就回来。”明若柳笑着拉开他的手,走出了房间。   顾琢斋在床上怔愣半晌,一时捋不清是梦是真。一刻之后,明若柳没有回来,他才骤然发现现在所处的这间屋子不是明若柳在京城的小院,而是在集芳堂的水阁。   他大为惊骇,立时披衣起身跑出了房间,集芳堂的小庭院里花枝盎然,全无声息。   “阿柳!阿柳!”顾琢斋急了,竭力放声大喊,然而得不到任何回应。   “阿柳……!”   顾琢斋一个激灵从梦中醒来,乍然被明晃的天光晃花了眼。他坐起身,腰间传来的疼痛感痛得他轻嘶一声。   “顾公子,快别乱动!”   长乐赶上前扶住他,顾琢斋茫茫然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懂了那才是他的梦。   明若柳是真的不在了。   这个念头缓缓从他心中浮现,巨大的悲哀像晚来的潮汐汹涌地淹没了他。他躺回床上,怔怔看着天花板上满布的卍字,眼泪忽而溢满了眼眶。   长乐见此情景,识时务地离开了房间,留他一人处理情绪。   及至日落,长乐将汤药送至顾琢斋房间,见他仍是如早上那般躺在床上,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房顶,也不催他喝药,只是将药碗轻手轻脚地放在床头旁的小几上,。   顾琢斋忽然说:“长乐,将你师父请来。”   长乐讶然一瞬,轻轻答应了一声,立即前去请来了清和。清和走进房中,眼见顾琢斋了无生意,无言叹了口气。   顾琢斋摁着伤口坐起身,望向清和道:“清和,我看破了。”   清和倒是对他话倒是一点都不意外,他从容回道:“你尘缘未了,难成佛门中人。”   “我的尘缘还没了么?”顾琢斋自嘲地笑了笑。   清和沉沉一叹,“顾兄何必如此消沉。”   顾琢斋垂下黯淡的眼眸,心中一片死寂。   若不是自伤其身有违天道,他恨不能追随明若柳下入黄泉。画道、前程、理想之心,这些前些时候还让他以为自己永不会放弃的东西,在明若柳随风而逝的那一刻,也跟着烟消云散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了一个“情”字放弃掉人生其余的所有意义到底值不值得,但他觉得所有的意义全是建筑在这个字上,没有了这个字,他只能做一副行尸走肉。   没有了明若柳,接下来的时光无谓长短,不过都是虚无。   “也罢。”他轻声说,“于我而言,是否佛门其实无甚差别。落花逐水,零落飘叶,以后我身处何方,不如全凭天意断决。”   清和皱眉摇了摇头,顾琢斋这不是看破了,而是哀莫大于心死,心死了。   他欲好言相劝,又念着顾琢斋性子执拗深沉,平常劝慰之话想必全然无用。他沉吟片刻,开口道:“想必明姑娘不愿见你如此。”   听得清和提起明若柳,顾琢斋的心忽而刺得一痛。心脏处尖锐的痛连绵散入四肢百骸,让他觉得呼吸都变得沉重。   “可是今后不管我如何,她也见不到了。”   清和拨动着手中的佛珠,默默打量了他片刻,从袖中取出了枚同昨日送给顾琢斋的一模一样的小金铃。他轻轻一晃,小金铃发出了一声极为微弱,却真是存在的响声。   “这金铃与我昨日赠你的本是一对,这铃发声全靠灵力激荡。昨夜明姑娘妖元散灭,灵气散于天地,可我赠你金铃之时,在铃上施了法术,可强留下一星灵气。”   “那猫妖夺去你的铃铛,想必也是感应到了那点残存的微弱灵气。”   顾琢斋听着听着,不由坐直了身体。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强压下心中的激动,克制问道。   事情似有转机,可他不敢抱有任何期待。他知道若是这一分期待落空,堪比在他心头又狠狠扎了一刀。   “留下的灵力太少,我不知道明姑娘能不能撑过来。但只要这铃铛还能响,就说明她还在。”清和说着,将小金铃递给了顾琢斋。   顾琢斋小心又郑重地接过铃铛,颤着手轻轻摇了摇,铃铛发出一声细弱的微响,他的心跟着这声儿猛然一颤,眼泪不由自主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等吧。”清和目光落在铃铛上,怜悯地说:“也许这铃铛不知什么时候就不会再响,也许你等了一辈子都等不到她回来,但是你等吧,或许不需要过多久,她就回来了呢?” 第104章 (正文完)   顾琢斋伤愈之后,在灵泉寺静养了三月方重新回到画院任职。   他这场病生得蹊跷,汪石虽然心有疑虑想要问个究竟,但见顾琢斋本已清瘦的身形瘦得形销骨立,也只得按捺下不解,私下里对他多方宽解,望他早日振作。   顾琢斋无意去理论清和对他说的话是真的,还是只是为了让他不至于寻死编出来的胡话,总而是信了。   世上再无别事让他牵挂,他便干脆沉心遁入画道,每日除了必要的吃饭睡觉,便是钻研画艺。他心无旁骛,至于对韩风被革职流放一事,完全一无所知。   明若柳虽然与韩风签下契约,告知了他封印的印眼所在何处,却隐瞒了他一事,那便是这个封印并不是如他想得那般是一个以魂魄化力,单纯镇压的封印,反而更像是一个契约——一个以魂魄固守一地,不得转世轮回为代价,换取大妖妖力被禁,无法作乱的契约。   韩风固然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捉妖师,但利心太过,擅闯旧宫御花园,妄触前朝封印,差点放出镇压在宫殿地底的大妖,反而差点酿成了大祸。   顾琢斋卖掉浮桥镇的老宅,买下明若柳在京城住的小院,搬了进去。   明若柳走得匆忙,留下一院奇花奇草无人照料,顾琢斋不懂莳花弄草,但因为爱惜她留下之物,只得硬着头皮钻研。后来他慢慢琢磨着,倒也领悟出了几分心得。三年过去,庭院被他照料得比明若柳在时更来得鲜妍清雅。   他将清和赠予他的金铃悬在明若柳房间的窗户下,每日听着风拂铃响聊作慰藉。   程安亭一朝得中,外放至江南任官。他离京时正是顾琢斋最为消沉、谁也不想见的时候,他几次前去灵泉寺想要同顾琢斋辞别,无一回不是被拒之门外。   他在江南安顿好后,隔三差五寄信与顾琢斋,顾琢斋料到信中无外乎都是些劝慰之语,收信之初连信封都没拆,更遑论提笔回信。及至半载过去,他哀戚懊悔的心思减轻了半分,方渐渐恢复了与程安亭的通信。   程安亭三年任期期满,准备回京重新接受任职,自启程之初便连写了几封信给顾琢斋,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前来相接。   这日是程安亭到京的日子,顾琢斋在家收拾好,早早就出发前去城郊驿馆等程安亭入京。驿馆在城西郊外,与旧宫相去不远。顾琢斋见时间还早,顺便拐到了旧宫旁的集市闲逛。   走到一个三叉路口,见不远处一群人围着一处算卦看命的摊子,一个须发皆白,胡子长长的老头子立在卦摊前,正在绘声绘色地同人讲着《柳毅传书》的故事,便跟着凑了过去。   说书的老头子声音洪亮,讲到兴头上眉飞色舞,不见半点老态。他语调抑扬顿从,嬉笑怒骂引人入胜,引得围观众人跟着他讲的故事时而哄堂大笑,时而扼腕唏嘘。   老头子酣畅淋漓地讲完一个故事,围观的人心满意足地散去,老头子端起茶壶尽兴地喝下一大口,见摊子前站着个面容清秀斯文的年轻人,几不可察地挑眉笑了笑。   他放下茶壶,咂咂嘴,笑眯眯地问顾琢斋道:“后生仔,故事讲完了。你还不走,那是打算算个命吗?”   顾琢斋听着他说书,神思不由飞到了明若柳在时,拉他去茶馆听书儿的回忆。他出着神被人骤然点醒,迟疑一瞬点了点头。   老头子坐下来,问:“那你是要看面相手相,还是要测字?”   顾琢斋向来不信命理玄学,老人如此问,他便随口答道:“测字。”   “好。”老人干脆答应着,递给他一支笔,伸指点了点摊子上放着的一沓纸,“你抽一张,随便写个字就好。”   顾琢斋抽出张纸,落笔写了个“柳”。   老人拿起纸一看到纸上这个字,不禁笑着摇了摇头。   “您笑什么?”顾琢斋不明所以。   “春来柳发,万物复苏,生气勃发之时,烦忧也会随着冬日风雪消融无踪。”老头子拈了拈雪白的长须,摇头晃脑神叨叨地说:“柳条飘摇如丝,常常勾人衣袖惹人流连。我虽不知公子心里到底想的什么,但从字面来看,你与心中记挂之人缘分未尽,还有纠缠的余地。”   他这话说得模棱两可,怎样都解释得通,唯有最后一句话隐隐触到了顾琢斋的心事,让他感到几分惊异。   “测字五文。”   他张开想要多问几句,还没来得及出声,老头子便伸手在他面前比了个五,打断了他将要出口的话。   顾琢斋转念一想自己读了那么多书,此时竟想着用巫卜之术排解心中忧虑,不觉羞惭。他默然掏出五文钱递给老叟,离了卦摊。   老头子坐在摊位后,看着顾琢斋走远,确定他不会回来后,攥了攥手里写着柳字的薄薄宣纸。纸在他手心化成粉末,他一张开手,粉末随风而散,分毫不留   “傻小子一个!”他嘟嘟囔囔地嘀咕一声,伸了个懒腰,收摊起身,往旧宫的方向走去。   顾琢斋出得城门,在驿馆旁的折柳亭等候程安亭的车马到来,及近晌午,他听见一阵急促马蹄声由远及近,立时起身细看,便见到程安亭策马向他疾驰而来,身后不远处还跟着一辆挂着程府家徽的马车。   两人三年未见,重逢自然欣喜万分。程安亭少了分跳脱,多了分沉稳,若说他在浮桥镇时好似一柄不敛锋芒,明晃晃露在人前的一把利剑,此时便已将光芒敛入剑鞘,光凭凛冽沉着的剑意让人不敢轻犯。   顾琢斋离群索居三年,气质更显沉稳内敛。他穿着身青色衣衫淡然而笑,与程安亭两相对照,恰如一杆幽翠挺拔的青竹。   两人寒暄几句,程安亭回身向马车走了两步,故作神秘地问顾琢斋道:“茂之,你猜这马车里坐的是谁?”   顾琢斋哑然失笑,“我怎么知道?”   程安亭得意地打了个响指,大笑道:“是你的嫂嫂!”   “你成亲了?!”程安亭从未在信中谈及过他成亲一事,顾琢斋委实吃了一惊。念及泛漪,他难免感觉情绪有些许复杂。   “什么时候的事儿?”他问。   “快一年了。”程安亭本想吓顾琢斋一大跳,见他不过稍微惊讶了一瞬即便回复了镇定,不由觉得有几分无趣。他走到马车前,又问道:“你猜你嫂嫂是谁?”   “啊?”顾琢斋只觉程安亭这话问得莫名其妙。天高地远,他怎么会知道他的夫人是何人氏,但由程安亭家世门庭推及,想必对方也必然是位与他门当户对的佳人了。   程安亭狡黠一笑,故意与他卖关子。   “你认识的。”   “我认识?”顾琢斋更是一头雾水。   他平生结识的女子一双手都数得过来,其中能和程安亭结为秦晋之好的,他倒真想不出会是哪家姑娘。   他说不知,程安亭见他这般愈发兴起,只是一味叫他猜。顾琢斋察觉到程安亭在与他玩笑,干脆一揖认输,“你给个明白示下吧,我实在猜不出来。”   程安亭爽朗一笑,转向马车高声道:“娘子,出来吧。”   一双纤纤玉手撩开马车帘帐,露出了里面一张清丽温柔的脸。顾琢斋一眼望去,立时惊在了原地。   “顾公子,好久不见。”   泛漪柔柔一笑,搭着程安亭的手步下了马车。她改换成了妇人装扮,眉眼间的稚嫩青涩褪去大半,袅袅婷婷地好似朵迎风盛开的莲花。   顾琢斋目不转瞬地盯着泛漪,也顾不得这样行为颇是失礼。   “你……她!”他颤着声音问,激动得说不出话。   泛漪明白他想问什么,她摇摇头,低声说:“三年前南煌一走就没回来,我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是个什么情形。”   她这话如朝顾琢斋兜头泼了盆凉水,顾琢斋急急点了几下头,移目望向程安亭,眼神里含有了一分询问。   明若柳出事之后,他没有向程安亭详细解释事情原委,但他相信以程安亭的聪慧,应该早就猜到了泛漪和南煌的真实身份。   “我不在乎。”程安亭大咧咧说着,搂过了泛漪,“我会保护好她,不会让人发现的。”   泛漪低头微笑,神态净是温柔依赖。   “恭喜二位。”顾琢斋释然一笑,拱手向程安亭和泛漪道喜。他揶揄笑道:“可惜我事前不知此事,没能为你们备一份贺礼。”   “我还缺你这份贺礼?!你这话不是摆明着不满意我瞒你呢!”   程安亭利索地反击,与顾琢斋相视而笑。   顾琢斋虽为着程安亭得成眷属感到高兴,但在高兴中又不自觉生出了一分怅惘。他不禁悄然想,如果当年明若柳没有去找韩风,而是逃出了京城,今日会不会别有一番情景?   这一千多个日夜,他时不时就会梦到京郊荒宅里,南煌冷冷对他说的那句话。   “白婉宁是她救回来的,司天监的人是我杀的。”   这句话让他夜不能寐,让他无数次从梦里惊醒。当初明若柳说人是她杀的,他信了她的话,并且在某一刻真切地恨上了她。   他痛恨她用这样一个弥天大谎欺骗了自己,他不能接受她把自己当成了江焕的幻影,更做不到对她手上沾染的鲜血视而不见。   他知道那时无论明若柳怎么解释,他都不会相信她说的话,所以明若柳干脆就没有辩解,直接用了最直接最决绝的方式让他知道她的真心。   她爱的若不是他,就不会为他死在韩风剑下。因为爱的是他,所以她不会做让他失望的事情,更遑论去杀人。   顾琢斋看着明若柳消散在自己眼前时明白了这一点,可惜已经太晚了。   他恍惚出神,泛漪看到他脸上的苦笑,柔声道:“顾公子,听说旧宫城河边新栽了一排垂柳,我几年没回京,颇是想念故地,明天你若方便,可否带我们去看看?”   顾琢斋回过神,轻轻应了声好。   自韩风差点在御花园翻出大祸后,朝廷便派出了人马驻守旧宫,以防不轨之人和百姓误入其中。因旧宫倾颓有碍观瞻,去年户部拨出一笔款项修葺了一遍旧宫的宫墙,并在宫门外的护城河边种了一排垂柳。   今年春天杨柳新发,护城河边景色鲜嫩美好,成了京城游子仕女踏青游玩的一个去处。   隔日他带着泛漪和程安亭前往旧宫,泛漪离在远处遥遥看着宫门,想到如今司天监驻守于此,原来与她一同生活在御花园的伙伴四散天涯,各个不知去向,心里未免感慨万千。   程安亭察觉到她寥落的情绪,宽慰地搂住了她的肩膀。泛漪仰头朝他展颜一笑,示意不必为她担心。   两人并肩顺着石板路游玩景色,时不时聊两句家常闲话。顾琢斋插不上嘴,无聊地一株株数着路旁的垂柳,不知不觉就落在了后面。   柳色青青,春风和煦,游人在朱红的宫墙旁成群结伴地说说笑笑,小儿欢快地跑来跑去,好似这世上除了顾琢斋,没人有烦恼。   眼看与程安亭二人落得远了,他加快步子想要跟上去,不成想袖子不经意间被一条长长的柳丝勾扯住了。   他低头拨开缠住他的柳丝,忽而听到了身后传来的一串清脆空灵的铃声。   他浑身一震,立时定在了原地,原因无他,不过是这铃声他朝夕相闻,再熟悉不过。   时间仿佛凝滞在了这一瞬,喧哗笑闹的人声飞逝无踪,顾琢斋脑子里唯余下那轻灵悦耳的铃声。他想转过身,又害怕刚刚不过是他的幻觉。   怎么可能是她呢?   他苦涩想着,又听到了周遭热闹嘈杂的声音。他解开柳丝,默然叹了口气,打算举步去追程安亭和泛漪,可是身后又响起了让他这三年来魂萦梦绕的声音。   “呆子。”   明若柳的语气似娇似嗔,又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顾琢斋僵硬地转过身,全身的血液瞬间往胸口呼啸奔涌。   不管今生来世,他永远忘不了这日像琉璃一样灿然透亮的阳光,也永远忘不了站在柳树旁,怀里抱着只懒洋洋的黑猫,朝他莞尔一笑的明若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