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天气》作者:严雪芥   文案:   能成为密友大概总带着爱,尤雪珍对自己的密友也不例外。   区别在于,这么些年她将这份爱意隐藏得很好,眼看他女人缘不断,她一直是他的最佳损友。   她以为只有朋友才算够特殊,才能永久。   可有一天,她碰上一个人,那人很认真对她说:   “怎么会有人舍得只和你做朋友?”   “我们要不做陌生人,要不做恋人,你选。”   后来她想,真被他说中了,因为她的最佳损友也回过头来看着她,故作轻松地问:“我们不要做朋友了,行吗。”   她遗憾地想,好像晚了。   天降pk竹马   *“能成为密友大概总带着爱”出自歌词《劳斯莱斯》   内容标签:天之骄子青梅竹马逆袭轻松天降   搜索关键字:主角:尤雪珍┃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天降pk竹马   立意:成长就是不断看清自己的内心 第1章   “收音机前的各位,今天是十月三十一日晚七点整,您正在收听的是无线之声,我们的新闻已经播放完毕,现在是自由连线环节,欢迎大家通过本台的业余无线电设备与我们联系……”   寝室里除了她没有别人,尤雪珍任收音机开着,边听边分神在抽屉里找祛痘膏。抽屉里一堆杂物:皱巴的电影票根、发黄的手机硅胶壳、缺了一只的香奈儿耳钉……她使劲往里扒拉,终于摸到一管白色膏体。   尤雪珍草草扫了一眼,拧开盖子就往下巴上抹。   宿舍门从外头被推开,尤雪珍边抹边瞥向门口,是舍友袁婧拎着快递进来。她看见尤雪珍,毫无预兆地爆笑出声。   尤雪珍莫名其妙看过去,袁婧努了努嘴巴,指向她手里的药膏。   “你痔疮长脸上了?”   尤雪珍两只眼睛斗鸡地集中到药膏字体上,眼角一抽。   手上的药膏赫然写着这几个大字——   【医用卡波姆痔疮敷料】   “草——”   尤雪珍一阵哀嚎,手忙脚乱把刚才的痔疮膏从下巴上刮下来:“这不是你的痔疮膏吗……怎么在我抽屉里??”   “我怎么知……”   袁婧狂笑的表情突然一滞,凝重地拉开自己那桌的抽屉一看。   “晕,好像放错了……你的祛痘膏在我这里。”她颤着手,揪出一管写着痤疮二字的白色药膏,“我前两天一直在用它抹痔疮……”   两人面面相觑,双双沉默了。   袁婧垂下嘴角:“西八,我说我怎么痔疮一点都没好……”   尤雪珍安慰道:“没关系,有痔疮也不一定是坏事。”   袁婧捂住屁股:“是吗?”   “是啊,有痣者事竟成!”   “……”   尤雪珍笑得很缺德,袁婧无语地把祛痘膏扔给她,转口问:“你明晚趴上穿啥,给我参考一下。”   明晚是袁婧他们话剧社组织的万圣节聚会,找了个荒废十多年的游乐园,这种刺激的场地当然是人越多人好,所以袁婧也叫上了尤雪珍。   这人平常既宅又懒,难得参加一次活动也不上心,从衣柜里翻出黑色卫衣和黑色紧身裤说:“这身吧。”   袁婧眯眼一看:“这能变装什么?”   “再加上一件重要道具——”尤雪珍接着翻出一条黑色连裤袜,“我到时候在上面剪两个洞,套头上。”   “……你这是cos银行抢劫犯呢?”   “不是啊!”尤雪珍笑出一口大白牙,铿锵有力道,“柯南里面那个黑衣嫌犯!”   “……”   十分钟后,尤雪珍被袁婧直接拖出宿舍,来到了学校后街强制重新挑衣服。   这条街五花八门,什么店都有。而在万圣节前夜,最受欢迎的就要属后街里巷的一家cos店。   这里平常是动漫社才会出入的地方,可到了万圣节,这家店会推出万圣节套装,大家都会来凑凑热闹。   她们来到店前,门口摆着一溜儿扎眼的浮夸衣服,旁边一个板子写着:租用99/天,租两件打八折!   袁婧一看打折,整个人都来劲,摁头让尤雪珍必须和她一起挑一件。   两人走进店里,店很大,总共两层。一楼都是陈列的服装,二楼主要是cos用的道具假发,还有试衣间,九点以前都爆满排不上,不过她们来得晚,店里已经没什么人,能租的衣服也不多了。   袁婧勉为其难从中挑了一套神父和修女的衣服,然后把修女那套推给了尤雪珍让她去试衣间换。   然而,这可不是普通的修女装。   换上后,尤雪珍才看到衣架标签上写着四个小字:邪恶修女。   原本该是将身体包裹严严实实的黑色长袍,被无良店家改成了露腿的黑色短裙,裙子配了一双黑色薄丝袜,镂空款,从小腿一直镂到大腿,刚好将大腿皮肤勒出十字架的形状。   ……真是够邪恶的!   尤雪珍有点难为情地看着试衣镜前的自己,这怎么穿得出去啊?她也懒得脱下再换,拜托已经换好催她出来的袁婧:“这修女裙我穿不了,你再帮我找件来吧。”   “为啥啊,我看看。”   袁婧说着就要挑帘子进来,被尤雪珍抢先一步摁住。   “你知道我现在像啥吗?”   “啥?”   “电线杆上跟男科医院贴一起的色情小广告就穿我这样,一出去扫黄打非办就得给我抓走!”   “可是这店里好像没剩下什么正常的衣服了。”袁婧有点羞涩的语气说,“我的神父黑袍下面居然是露背装呢。”   “……”   尤雪珍彻底无语了。   “总之……你去帮我看看哪件布料齐全的拿来给我就行了。”   袁婧见她死不出来,只能答应下楼帮她去挑衣服。   尤雪珍在试衣间里干等,有一搭没一搭地扫着镜子里的自己,奇怪……怎么越看越顺眼了。   她装模作样地打开手机前置,东照照西照照,最后心虚地定格在镜子上,忍不住开始自拍……这个腿得再往前伸一点,表情要跟上,再性感地撩一下头发,嚯!自己演起蛊惑人心的邪恶修女还蛮有一手的嘛。   尤雪珍沉浸在摆姿势中,隔壁试衣间外传来脚步声,有人进去换衣服了。她没在意,继续狂野自拍,直到听见隔壁传来很轻的说话声——“我后背拉链拉不上,师哥你进来帮我拉一下好不好?”   被她央求的人没出声。   里面的女生似乎以为对方没听到,声音又大了几分,这回在隔壁的尤雪珍也听得一清二楚。   接着,尤雪珍听到脚步声,不疾不徐的。   似乎等在外面的人终于进去了,尤雪珍不由得往墙壁挪了几寸,竖起耳朵,但隔壁诡异地安静下来,什么都听不到。   这份安静引人遐想之际,终于又模糊地传来点动静。   女生带点不安的催促:“师哥怎么不动呀?”   对方终于开口,语气挺疑惑的。   “你手这么短啊?这都拉不到?”   女生一愣。   他这才憋不住地轻笑:“逗你的。”   尤雪珍听墙角的猥琐笑容逐渐地僵在嘴边。   这个声音太熟悉了。   从小到大,某个人孩提时代跟女孩一般脆脆的声音,到了青春期就开始变粗,好像小鸭子嘎嘎从河边摇头晃脑走过。这种搞笑的声线持续了他的整个变声期,某一天嗓音突然蜕下了那层厚厚的皮,最终变成现在这样,听上去像风,总是捉摸不定。   这个声音,尤雪珍一路听过来,一清二楚。   ——那是叶渐白的声音。   她的发小,损友,死党。   但他现在的语调,是他平常绝不会在她面前展现的一种——用来调情的,带着钩子的声音。   隔壁的女生继而松口气,说:“你别开我玩笑了嘛。”   尤雪珍沉默了一会儿,又听旁边那两人一来二去,额角青筋慢慢往外跳,划出手机的摄像切到网易云,精准搜索“社会大哥车载音乐”——她将静音开成外放,音量调到最大,开始播放歌单。“委婉”地提示他们这里是公共场所。   “在你辉煌的时刻,让我为你唱首歌……我的好兄弟!心里有苦你对我说!”   “我不做大哥好多年!我不爱冰冷的床沿!不要逼我想念~不要逼我流泪~我会翻脸~”   “时光时光慢些吧,不要再让你变老了,我愿用我一切,换你岁月长留!一生要强的爸爸,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微不足道的关心收下吧!”   “……”   隔壁立刻沉默了。   刚才她一直很安静地在自拍,他们估计没想到居然还有个人在,刚才有多旖旎的氛围都被她手机里撕心裂肺的“一生要强的爸爸”给杀死了。   尤雪珍在笑出声的前一秒立刻拧住大腿憋住嘴,小心地不暴露自己。   女生的语气变得有些慌张:“我把衣服换回去吧,谢谢师哥帮忙。”   “嗯,我去一楼等你。”   叶渐白的语气也变得有些无语。   尤雪珍听着他从试衣间里退出去往楼下走的脚步声,同时又听到有人从楼梯跑上二楼的哒哒响。   她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   “尤雪珍,你知道布料全的一套有多难找吗!”   连名带姓,中气十足的喊声,从帘子外传来。   大腿一下子掐过头,她嗷地痛叫出声。   “你……你咋了?”   袁婧听到她哼哼,不明所以地问。尤雪珍不确定叶渐白到底走没走,没听到他的动静,选择装死不出声,心虚地往帘外伸手勾了勾,示意袁婧把衣服递进来。   绵软的衣料碰到了她的手心。   尤雪珍刚准备揽住衣服,它们却往后收了一寸。她下意识跟着往前捞,又扑空,这才察觉到不对。   这根本是有意识地在戏弄她。   她气势汹汹地准备一把夺过衣服,那只戏弄着她的手也顺着势,用衣服圈住了她的指尖,不让她动。   即便隔着布料的触感,尤雪珍立刻知道,那是叶渐白的指节。   他又变了声线,无比熟稔的——面对朋友的语气。   “真巧。在里头换什么呢?”   她继续装死不出声,袁婧只好替她回答,声音洪亮。   “哦,就是扫黄打非办看了会抓走的那种!” 第2章   就在一分钟之前,袁婧拎着几套衣服上来,意外地看见了叶渐白。   作为尤雪珍的舍友,她当然认识他,正要招呼:“你……”就被叶渐白嘘声,与此同时,试衣间的帘内传来尤雪珍的痛呼声,袁婧连忙转而关心她:“你咋了?”   叶渐白本来转道往楼下的脚步拐弯,跟在袁婧身后很轻地走回来,又很体贴地把袁婧手中的衣服拿过,口型道:我帮你拿。   试衣间的帘后,尤雪珍正伸出手,于是袁婧眼睁睁地看着叶渐白勾着那团衣服,诱着尤雪珍的手不断乱晃,最后一把将她捉住。   身高的缘故,袁婧只能仰头瞥他,正好瞥到这人弯起的嘴角,下垂看着尤雪珍手的眼角眉梢都透着一股坏心眼,却又莫名孩子气,因此不会让人讨厌。   但说实话,袁婧对他并无好感,甚至有点怕这个人。   学校里最不缺桃色八卦,其中流传最多最广的就属叶渐白。入学伊始就是焦点人物,长着一张播音专业的脸,却是计算机系的专业第一。学校表白墙账号上一大半都是他的名字,还有人偷拍他的照片投稿给微博上的帅哥营销号小火了一把。   入学第三个月,隔壁校一个小有名气的网红忍不住发了一条炫男友的微博,虽然没露脸,但被粉丝扒出就是叶渐白那小子。而叶渐白当天事不关己地发了条朋友圈——他转发了一条牧羊犬贴在快被冻死的羊身边为它取暖的视频,配文:[流泪]狗狗是我们最好的朋友!   入学第五个月,网上传了一段该网红来校堵人的偷拍小视频:她伤心地质问叶渐白为什么要分手,视频中的人蹙起眉头,满眼心疼地替她擦掉眼泪,然后温柔地反问:“我们在一起过吗?”   袁婧不巧刷到过该视频,看到叶渐白反问时的那个表情,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都说漂亮的女人是老虎,那漂亮的男人,像叶渐白这样的,就是毒蛇。   袁婧那会儿很纳闷这样的人怎么会和尤雪珍相熟。以她对尤雪珍的了解,她应该看不惯叶渐白这种作风才对。   后来问过尤雪珍一次,她茫然地回答:“可能因为很小就认识了吧,习惯了。不过也经常动不动吵架。”   “你们都吵啥?他很过分吗?”   “是啊!我和他吃饭,我特意把最喜欢的布丁放最后吃,他一口给我挖光了。”   “就这啊?”   “还有明明是我买的辣条,我都半根半根吃,他一下子给我拿走四根!”   “……”   现在,袁婧已经非常习惯围观这两人幼稚的较劲场面了。   叶渐白嘴角勾得更弯,因为尤雪珍已经意识到给她递衣服的人是谁,两个人的手扯着那团衣服开始角力,两根手指你来我往地拔河。   他兴味十足,尤雪珍力气用尽,还是没能把衣服抢回来,应该说甚至没把自己的手指抢回来。正懊恼,帘子被外面的人一把拉开。   两个人猝不及防地对视上。   尤雪珍愣了一下,登时恼羞成怒地把帘子拉回去,阻断他刚才从上往下的视线,大吼——   “我还在换衣服啊大哥!”   “可你这不是没在换吗。”   他太了解帘子内的这个人,换上衣服就懒得再脱再穿,所以会拜托袁婧找衣服,肯定是试穿着等下一套来再换,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拉开了。   “就你现在这身要扫黄打非办出动?”他的轻笑声从帘外传来,“小朋友穿的。”   一旁的袁婧拜叶渐白所赐,满足了好奇心看见了那裙子上身什么样,插了一嘴进来:“其实我觉得蛮好看的,你就穿这套去呗!”   叶渐白的视线转到袁婧身上:“你们明晚要去万圣节趴?”   “是啊,我们社搞的,就一起去凑个热闹。”   “这样啊……”他沉吟,“有点伤心,你怎么不叫我呢?我以为我们算是朋友的。”   “呃,我以为你早就有安排了啊。”袁婧看着他故意挤出来的伤心表情,硬着头皮问,“……那你要来吗?”   隔壁的女生此时换回衣服,抱着试穿的裙子出来了。   她看看袁婧,又看看叶渐白,显然也听到了他们刚才的对话,却很乖地一句不问,说:“我下去等你们。”   “不用,一起下去吧。”   叶渐白没回答刚才的问题,径自下楼了。   女生跟在叶渐白身后亦步亦趋,袁婧还模糊地听到女生这个时候才小心翼翼地出声问“那个人是谁呀”,“师哥你明天万圣节到底打算怎么过呀”,语气焦急又小心。   袁婧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心里哀叹,又一个被毒蛇吃得死死的猎物。   试衣间里的尤雪珍也听到了逐渐远去的脚步声,两个人的,直到再也听不见了。   她把身上的修女裙快速脱下,手机微信一震。   发来消息的人是叶渐白。   此人极为自恋,头像是他的侧脸。那是她给他用胶片机拍的。   但她不会用胶片机,拍出来不知怎么就曝光成一片蓝色。他笼罩在这片茵蓝的底色里,脸部的轮廓却反倒分明。弄巧成拙,叶渐白十分满意,说帅哥就算被菜鸟胡乱拍都是帅哥。   被嘲讽菜鸟的她迅速回击,把换完头像的叶渐白备注为:阿凡达。   叶渐白看到后鼻子都气歪,因此完全不会想到,阿凡达,A字开头,可以顺理成章地占据在她通讯录里最前列。   她的私心因此蒙混过关。   叶渐白也曾经给她拍过照片让她当头像,但她没用。她的头像是《樱桃小丸子》里爷爷拉着小丸子在夕阳下回家的背影,一直没换过。   阿凡达:「你穿那件不合适,换件吧」   珍知棒:「哪里不合适?」   珍知棒:「后背没拉链吗[坏笑]我觉得挺好啊。」   “毕竟不需要人进来帮忙拉。”   这句话停在输入框中,她的手指在发送的按键上顿住,又一字一字删掉。   语气太阴阳怪气了,没必要。   她删删减减,最后很哥们口吻地发送——   珍知棒:「试衣间不是法外之地,你下次注意点吧[抠鼻]幸好这次隔壁是我,不然真有人叫扫黄打非办过来咯」   没想到叶渐白脸不红气不喘地直接一条语音发来。   “怎么就法外之地了?我帮人拉拉链这算助人为乐吧,扫黄打非办见了都得表彰我小红花。”   尤雪珍回他一个呕吐的表情。   阿凡达:「你赶紧把那衣服换了吧,思想都跟着变邪恶了[鄙视]」   换个屁换。   她逆反心上来,拉开帘子举着邪恶修女裙对袁婧道:“就穿它了!”   *   万圣节当晚,整个学校都很有节日气氛。操场上有人提着南瓜灯在散步,林荫道里偶尔会蹿出一些奇装异服的人向过路者讨糖,学校小卖部也推出了万圣节糖果礼盒,十分脱销。   宿舍内,袁婧刚刚穿好神父装。她本就理了个男孩子头,看上去还挺像回事。妆面是尤雪珍负责的,不开玩笑地说,她化妆的水平可以收钱。袁婧感觉自己省了两百块,心里美滋滋。   等尤雪珍给自己化完,她站到她身边,两人凑到门后贴着的全身镜前自拍。袁婧揽着尤雪珍被裙子箍出的腰线调侃:“你看看你这身……”   尤雪珍面无表情:“门口保安大哥穿这身也能骚出汁。”   化妆化太久,所剩时间已经不多。两人赶紧叫车,一看排号100吓晕。等了大概半小时才被接单,结果司机半路车还没油,拐道又去加油站。一来一回折腾,万圣节的夜晚都快过掉一半。   她们迟到许久,其他人早就进游乐园里了,袁婧在群里问具体位置,刷了半天才有人抽空回了她一条语音:等着,有人出去接你们。   袁婧发了个哭哭脸:快啊,这里好吓人。   荒废多年的游乐园没有一盏亮灯,夜色下只有杂草嶙峋的怪影,几乎塞住乐园入口。尤雪珍打开手机电筒往上一照,爬山虎一路延伸,几乎嵌满了曾经霓虹璀璨的招牌。   【梦幻城】。   这是这座乐园的名字,如今看上去分外寂寥。   她仰头看得专注,以致于倏忽从草堆里蹿出的野猫吓了她一大跳。袁婧更是吓得惊声尖叫,一把贴住她胳膊。   尤雪珍回过神嗤笑:“你不行啊,这有什么好怕的,就是一只小猫。”   袁婧呵呵:“那你有本事身体别抖啊。”   “……”尤雪珍清清嗓子,“他们不是说来人接吗?怎么这么磨叽。”   “估计已经玩嗨了吧……”   一阵夜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又把这两人吓个半死。   尤雪珍哆哆嗦嗦掏出手机,再次点开公放,音量调到最大,一首中国佛学院法师倾情念诵的《金刚经》在荒凉的废地上空悠悠回荡。   “南无普贤菩萨。南无弥勒菩萨,南无十方菩萨摩诃萨……”   听着诸佛名号,两个人顿时觉得安心多了。   在大师们念到“诚意方殷,诸佛现全身”这一句时,乐园里头应景地传来一束手电光线,仿佛真有神佛降落。   应该就是接她们的人。   袁婧晃了晃手电示意对方位置,那束光回应似的往她们这儿一晃,随后光线越来越强烈,那人加快脚步走过来了。   只是越走近,尤雪珍的脸色就越难看。   在确认来人后,她立刻把《金刚经》给关了,但还是迟一步。   “怎么还是穿这身来了?”叶渐白拿手电在她脸上晃,笑得,“小修女听佛经,中西合璧呢?”   他也变了装,白衬衫黑斗篷,虎牙处嵌了两颗假的尖牙,脖间戴了一串珍珠项链。珍珠不全是纯白的,有几颗染了红,边缘还坠下一连串的红水晶,粗看就像滴落在锁骨上的血。   这副打扮完全就是刚拧断人脖子的吸血鬼,懒洋洋地进食完,还没来得及擦干净嘴角就出来继续狩猎。   尤雪珍呆呆地看了他两秒,惊讶道:“你怎么会在这?”   “袁婧昨晚邀请我的。”他大言不惭看向袁婧,“是不是?”   袁婧擦汗:“呃……嗯。”   尤雪珍顿了顿,还是开口问:“你不和你女朋友过?来我们这里瞎凑什么热闹。”   “女朋友?你说谁?”   “试衣间那个啊……”   “那个算不上吧,还没开始。”他的语气就像是在懊恼冰箱里塞满的快过期食材,“感觉没什么意思,不如和朋友过节。”   所以,他才会在今天的日子来她们这个趴。   尤雪珍瞬间明白为什么了,当然不是因为她,而是他需要抽身的借口。   而她总会成为那个借口的便利选择,谁叫自己是他发小呢。   尤雪珍自嘲地扯起嘴角:“哦,那带路吧。”   “等会儿,你这个裙子……”   “怎么了?”   “不是说了不适合你,你要不搭一个我的斗篷?”他直接取下斗篷飞到她手里,“盖上腿。”   尤雪珍扔回给他:“哪里不合适?”   袁婧帮腔道:“我觉得挺合适啊,很性感!”   “性感?小升初的那种?”叶渐白笑得肩膀耸动,在尤雪珍投来咬牙切齿的视线后收敛嘴角,识时务地把斗篷又穿回去。   三人转道往园里走,叶渐白打头带路,她和袁婧跟在他身后。入口处是曾经的检票匣口,需要每个人单独通过。尤雪珍让袁婧排自己前面进,她排在队伍末尾,忍不住频频向后看……总觉得身后有人在盯着自己。   虽然她知道,这只是在黑暗时常有的想入非非,但还是觉得瘆人。   袁婧从匣口过去后,叶渐白示意她拿一下手电,然后整个人突然手一撑匣口的栏杆,从里侧一跃而出。   袁婧手忙脚乱接住手电:“诶诶,怎么又出去?”   他三两步站到尤雪珍身后,指着她说:“刚才忘了这家伙怕黑,不能让她当最后一个。”他弯下身从后搭着她的肩,“是吧?”   真没出息啊,尤雪珍。   她转头望,身后的黑暗被这个人占满。他俯着笑脸,正在看她。   这须臾,她的心和这座荒废多年的乐园同频,也隐约响起了被闯入的声音,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第3章   叶渐白领着两人来到派对场地,居然是在乐园最深处的一处空地,怪不得他出来花了那么久。   和一路过来的荒凉截然不同,这处被精心布置过,社团甚至租了辆发电机,榕树上挂满气球彩灯,将这里照得灯火通明。   尤雪珍来到这儿,差点真以为穿越到了《圣经》里。所有人都穿得很浮夸——他们甚至还凑了十二恶魔,她听到有人叫社长路西法,戏不要太多。   只能说,不愧是话剧社。   “你们是最后到的了!”社.路西法.长兴奋搓手,“终于到齐了,我们能进入重头戏了!”   袁婧好奇道:“什么重头戏啊?”   “寻宝。”他得意洋洋于自己的游戏企划,“这片游乐园的好多地方我都事先藏了万圣节糖果,温馨提示:越恐怖的地方藏得越多。搜索时间是一个小时,不能组队,到点之后在这里集合,按照每个人找到的糖果数量排名。前三名我准备了很叼的礼物。”   有人嘘声:“别是你的出演签名照吧?”   “诶,你怎么知道?”   “滚啊!”   “切,你们没品位。不跟你们开玩笑了,第一名的礼物价值三千!”   “擦,真的假的?”   “别是千万要开心,千万要健康,千万要幸福啊……”   社长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好吧好吧,这都被你小子猜到。虽然第一名没礼物,但最后一名有惩罚啊,那个人要负责今晚点外卖,请大家吃夜宵~”   众人无语。   “不是吧——这么偏的地方能送?”   “找全城送的呗,就是运费贵点。反正最后一名大出血是一定的了。”   话说到这份上,那必须得拼一把了。出不出血是其次,她不喜欢垫底。   尤雪珍摩拳擦掌,又听到社长说:“这个游戏还有最后一条规则,那就是找糖的时候会有恶魔捣乱。”他指了指连自己在内的十二恶魔,“我们是负责抓你们的,如果被我们抓到,就会每人收取一颗糖做代价。所以看到我们千万躲好或者赶紧跑掉哦。”   这规则可以,刺激度直线上升。   “噢对了,寻宝的过程中还有小彩蛋哦,等你们发现了!”   游戏在哨声响后正式开始,所有人立刻四散着跑开,尤雪珍却慢了一拍。   虽然规则是不能组队,但她以为叶渐白多少会问她一句要不要一起找,结果扭头看,身旁已经空了。   他跑得飞快,转眼就消失在夜色中。   “……”   行,玩起来真够六亲不认,管你怕不怕黑。   尤雪珍深吸一口气,立刻把刚才在大门口冒出的一点感动赶走,握紧拳头也开始跑得六亲不认。   她顺着人流稀少的方向跑,一边在心里盘算要去哪里。根据刚才社长的提示,越恐怖的地方藏的糖越多,那肯定就是鬼屋,或者海盗船,也有可能是跳楼机。   鬼屋她打死都不会去,海盗船或者跳楼机吧,看自己能找到哪个。   打定主意,她越跑越快,一边警惕地观察周遭。跑出百米,她终于找到了第一个设施点——碰碰车,此刻场子里还停了几辆废弃的。   估计车身里会藏有糖。   她直奔离自己最近的一辆开始地毯式搜索,结果还真让她摸到了一个东西。   开门红啊!   尤雪珍喜上眉梢,把东西从车底下抽出来,一看,整个人差点吓飞。   一个邪门的娃娃在手电光下明晃晃地咧嘴笑着。   确实是开门红,红到直接摸到“彩蛋”。   尤雪珍的心脏还没平复,手机因为刚才开了音量最大的公放,一来消息,叮咚一声巨响,差点让她魂又飞出去。   ——消息是叶渐白发来的。   阿凡达:「找到糖没有?」   尤雪珍定了定神,敲下两个字。   珍知棒:「当然」   阿凡达:「那拍来看看」   珍知棒:「图片」   尤雪珍咧嘴一笑,怼着娃娃的脸特写拍照发了出去。   叶渐白一接收,一连发了五个奥特曼的表情把鬼娃娃图顶上去。紧接着,他也发来一张图片——尤雪珍以为他要以牙还牙发鬼图,赶紧眯起眼睛,做好心里准备后,才偷偷掀开一只眼睛看向屏幕——   照片是他摊开的手掌,上面放着两颗橘色包装的糖果。   阿凡达:「我以德报怨[微笑]分你一颗」   珍知棒:「怀疑.emoji」   珍知棒:「说吧,什么条件?」   阿凡达:「明天请我外卖。比请所有人好多了吧[玫瑰]」   珍知棒:「算你狠」   他又贱兮兮地发了个墨镜的得意表情,分享了他的实时位置,她跟着点进去,也分享自己的实时位置,两个小蓝点在地图上为了作弊逐渐靠近。   当地图上他们的点已经重合,她却还没看到叶渐白的人影。   这一片是小火车游乐区,轨道锈迹斑斑,但火车居然还在,只是头已经没有了,轨道里零星地分散着几节车厢。   “喂——唔!”   她刚喊出声,就被人捂住嘴往某节小火车厢里一拖。   拖她的人在她耳边气声:“嘘,这附近我刚看见有恶魔。”   是叶渐白。   她紧绷的身体顷刻放松,点点头。他便松开手,隐蔽地探出半个脑袋观察外面。   这里的小火车原本是给小朋友坐的,塞下他们两个成年人太勉强。尤其是叶渐白有一八七,长手长脚,此刻完全是团在车厢里。即便如此,他还是占据了几乎四分之三的空间,她被迫贴在剩下的空隙里,但,还是会碰到。   肩,胳膊肘,膝头。   都是锋利的骨头,硬碰硬,她的那些关节却一寸寸不受控地软下来。   车厢里挤满了他的味道,是他常用的一款香水,蝴蝶工匠的烟草玫瑰。   她光听名字时觉得应该很臭,因为她不喜欢烟味。但真正从他身上闻到,才发现不是点燃时那种难闻的气味,而是在点燃前,香烟卷纸散发的干草的气味。   那是一种,引诱你去点燃自己的味道。   “好像没发现我们。”   他收回头,好了,这回变成鼻尖对着鼻尖。   这一刻,烟草彷佛真的烧起来了,空气里飘着危险的气味。   她摁压着自己的掌心,屏住呼吸。   “糖给你。”   他毫无所觉,一心作弊,尤雪珍感觉他在黑暗中摸索着把糖递过来,她连忙伸手,却被他无视。   他直接斜倾着身,将糖放进她的裙子口袋。   她的耳廓被他的发丝扫过。   “咳咳、咳。”   一下子没忍住,她憋岔气,咳得脸通红。   “哦!发现!!”   咳嗽声惊动了原本要离开的恶魔,脚步声飞快往他们这里来,一节一节车厢门被打开,最后到了他们这节。   一位手拿黑皮鞭穿着皮胸衣的女生站在门外,用话剧腔笑着开口。   “两位晚上好,我是情/欲恶魔阿斯莫得。”   *   一个小时后,大家又回到了原点集合,开始清点糖果。   尤雪珍看着排在前面的人纷纷拿出七八颗糖果,而自己仅有一颗,心里很虚。   这一枚并不是叶渐白作弊给她的那颗,在被恶魔发现后,两人的糖果都被没收。他们因此又开始吵嘴,无非是关于把恶魔引来到底是谁的错。叶渐白怪她咳嗽,她怪他突然靠过来头发痒到她,然后两个人各自哼了一声结尾,扭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如果有谁路过听到,一定会以为自己不在游乐园而在幼稚园。   剩下的时间里,她独自找到了一颗糖果,也就是现在放在她裙兜里的这一颗。   叶渐白不动声色地换到她身边的位置,炫耀说:“我又找到两颗,你呢?”   她语气一顿,翻他一个白眼:“我是你两倍。”   “……”   虽然是一个马上会被戳破的谎言,但能看到叶渐白吃瘪的表情就行。   尤雪珍刚乐了一秒,社长就走到她跟前盘问:“来说一下你的糖果。”   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   她不情愿地把孤零零的糖果翻出来。   这下轮到叶渐白欣赏她吃瘪的表情,嘴角越咧越大。   “哎呀,嘴硬干嘛。你说实话我就分一颗给你了。”   “呵呵,别放马后炮。给我你就倒数第一了,鬼才信。”   “啧,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是吗?那等会儿我要是倒一外卖你来买单?”   “今晚月亮真大啊。”   “……”   最后一圈下来,果然她是垫底。   她认命地打开外卖,找到一家全城送的烧烤店,包圆了今晚的夜宵。   等夜宵来的间隙,社长又提出了一个新的游戏——“trick or treat”。   “大家刚才都跑累了,现在我们就坐下来休息休息,玩个喝酒游戏!用酒瓶子转圈圈,被转到的人要选一个异性问对方trick or treat,如果愿意给你糖就算赢,不给糖你就喝酒。”   “就这?”   “来点劲爆的啊社长!”   “你们别急,我还有一点没说完。”他嘿嘿笑,“给糖不是直接就给,要叼在嘴里,然后渡给对方。”   “草,这个可以。”   “哈哈哈哈还是你会玩啊。”   “来来来。”   尤雪珍听到最后附加的规则眉头微皱,要是瓶子不巧转到自己怎么办,要选谁?   她侧过眼神,在不被叶渐白察觉前迅速垂下眼。   大家围坐一圈,圆心中的啤酒瓶开始晃荡,停在一个男生跟前。   “那还不简单,我肯定选我女朋友啊!”   然而女朋友却不配合,傲娇地摇头:“我不给。”   “喂!”   一阵哄笑,男生无奈地笑了笑,说着行吧那我喝。结果刚拿起酒瓶,女生劈手夺过酒瓶吻了上去。   “哇——”   气氛顿时被掀翻,促狭的口哨声不绝于耳。   开场很劲爆,后面接连转到的几个就不够看,纷纷被拒绝。其中有个男生瞄准了尤雪珍,想要走她身上那颗糖。   她毫不犹豫道:“抱歉啊。”   “你就是这样才一直单身。”身边的袁婧凑过来咬耳朵,“这种时候就要答应啊。这么好的机会……那个男生还挺帅的。”   尤雪珍摸了摸兜里的糖,低声:“反正不给。”   “行吧,随你。”   袁婧叹气,尤雪珍玩到后面都有点走神,直到余光瞥到瓶子的转向,她一激灵——   啤酒瓶晃晃悠悠,晃晃悠悠,似乎就要往他们这一侧停住。   瓶口先是路过袁婧,颤巍巍地指向自己。   眼看它就要静止,一阵夜风吹过,瓶身的幅度再次扭转,倒向了坐在她另一边的叶渐白。   这简直比停在她跟前更令人窒息。   众人的眼睛齐刷刷地聚焦到叶渐白身上,他成为全场的焦点。   尤雪珍也顺势看向他,表情随意,插在兜里的手却握紧了那一颗糖。   那颗其实是为他而预留下来,才没给出去的糖。   虽然她猜到他不会需要。   果然,叶渐白在场内环视一圈,唯独没有看向她,最后落到对面一个人身上。   “那位阿斯莫得,trick or treat?”   “我?”   被他指到的女生满脸惊讶。   叶渐白冲她眨了下眼:“当然是你。我不喜欢吃瘪。你没收了我一颗糖,所以我现在向你讨回来。”   那女生拉长语调:“好高傲的语气哦,我考虑考虑~”   叶渐白微笑地注视着她,两人的目光隔着对角碰撞。   尤雪珍松开糖,从前兜抽出手,去摸口袋里突然振动的手机。   一个陌生的号码打进,亮起来的手机屏幕照出她接通的掌心——刚才太用力抓糖而掐出了一片指印。   “喂?”   “您好,您点的外卖到了,我现在在门口,有件事——”   她略显烦躁地打断对方。   “知道了,我现在出来。”   挂断电话,她没有惊动任何人,静悄悄地起身走了,或许用逃走形容更合适。   转角前,她隐约听到那个女生说了句:“考虑好了,那就还你糖吧。”   接着爆发的起哄声,哪怕已经走出一段距离还能听到。   *   午夜十二点,月上中天,刚刚一片漆黑的乐园门口洒着一片清晖,尤雪珍一下子就看见了外卖小哥,还有他旁边的黑色摩托。   居然有人骑摩托车送外卖……?   她奇怪地走近,越发现不对。   他没穿外卖制服,秋夜里只套了件白色短袖,露出的胳膊很紧绷,两条尖锐的擦伤像两条血爬虫盘踞在上面。   白色的运动鞋头上更是遍布划痕和泥点,戴着头盔看不清脸是否受伤,但塑料面罩上全是刮花的痕迹。   尤雪珍都懵了,语气打结。   “怎、怎么了这是……?”   对方摘下头盔,被压了一路的头发像狐尾草般炸开,把脸遮得模糊不清。   但依稀能看出是一张非常年轻的脸。   他很迟疑地看着尤雪珍:“您是……彪哥?”   “对对对,我是彪哥。”   尤雪珍在外卖平台上用了一张肌肉光头男的对镜自拍当头像,ID叫【给你彪哥送餐快点】。   见尤雪珍确认,他才把东西递过来。   “今天运力太紧张,没有骑手接单。我有在平台问您要不要取消,但您没回。我就直接从店里送过来了。”   他说得有些急,而且普通话的咬字也不是很标准,导致尤雪珍听得有些模糊。   “消息?”   她赶紧看了眼手机,果然平台上有一条商家的未读消息。   “不好意思……我没注意。”   “没事。”他从摩托车上把挂着的三大袋子取下来,“对不起。来的路上被撞了,有一部分撒掉,但还好,只是一小部分,我要赔您多少?”   尤雪珍心里一惊,心想不会是自己ID惹的祸吧,为了送快点还真让人给摔了?!   “天……你赶紧去医院啊!”   尤雪珍连忙摆手,示意他不需要赔,一边要去接他手里的袋子。   他没动,看了这位“彪哥”的细胳膊一眼。   “还是我来拿进去吧。”   “不用不用,你赶紧去医院!”   “我没事。”他抽不出手,只能扬扬下巴示意她带路。   她拗不过他,让步道:“那你让我帮忙一起拎总行吧。”   他重复:“我拿得过来,您带路就行。”   语气有一种界限分明的固执。   于是最后她什么都没拎,那人拎着所有的食物往园里走,一前一后,漆黑的路上只有脚步声和两道漆黑的影子。   月光很亮,背后那个人的影子很长,长到一直盖住她的。   终于走回乐园最深处,袁婧最先看到她,大叫着:“我说你刚去哪里了,你去拿外卖怎么不叫我!”   “你们玩得正开心嘛,拿个外卖多大事儿啊。”   其他人注意到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   “好饿好饿。”   “哇谢谢老板!”   “老板大气,老板破费了!”   叶渐白也靠过来,他的嘴里此时含了颗糖,右侧的脸颊一鼓一鼓,语气黏黏:“有记得帮我点烤鱼丸没?”   她瞥见那颗鼓出来的糖果,心头还是拧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指向袋子:“自己去拿。”   拎着袋子的那个人刚才一直远远地站在一边,见尤雪珍指向他,才提着袋子过来。   灯光的映照下,他手臂上的伤口更清晰,皮肉绽开,血都凝固了,泛着点黑。   凑过来拿串的社长随意瞥了一眼,吹了声口哨:“这手上的血妆化得不赖。”   另一个人哈哈笑:“你们送外卖的还挺会搞气氛啊。”   对这些突如其来的打趣,这人一言不发,把东西放下就走,走前只对着尤雪珍点了下头说:   “今天真的抱歉,希望您别给差评。”   尤雪珍目送他转身离开,白色的背影看上去灰扑扑的。   进来时她走在前头带路,没发现其实他走路的姿势也不大利索,应该是被撞了的缘故。   刚才那群人的玩笑她全都听到了,一点都不好笑。也许那帮人真没看出那就是血,也许他们看出了,故意那样说,只是觉得好玩。   他们尽情狂欢的万圣夜,对一个出了车祸不顾身体赶过来就怕顾客一个差评的人而言,根本只是个煎熬的夜晚。   而不巧,对她来说,同样是个煎熬的夜晚。   “喂——!”   尤雪珍叫住他,摸出前兜里唯一的那颗橘色糖果扔过去。   他回头,没看清是什么,但下意识地接住了它。   她挥挥手。   “虽然已经过12点了,但还是祝你万圣节快乐。” 第4章   当晚吃完夜宵,大家又把抱来的啤酒全部干光。   尤雪珍喝得不多,后半夜她一直兴致缺缺,不知道是因为那群人倒胃口,还是身边的叶渐白倒胃口,总之就是倒胃口。要不是袁婧玩得上头,她肯定拍屁股就走了,干脆全程低头玩手机,结果玩一个做手抓饼的经营小游戏玩得上火。   奇葩客人太多,手抓饼的饼不能放蛋,洒的葱要90克多一克就翻脸,她额外多塞一个香肠还被骂怎么加无关的东西钱我不付了!   怒,大怒!   她气得退出游戏,心想服务业真不是人干的,玩个游戏都得脑充血,现实里奇葩客人只多不少。   想到这,她又想起今晚那个送外卖过来的小哥,希望他身体没事。   她垂下眼,忽然发现刚才的外卖平台里一则消息又跳进来。   尤雪珍十分意外地点开。   很神奇,刚脑子里想的人,居然就这么蹦出来了。   这种感受有点像她听收音机的时候,想着会不会转到某个频道呢,结果调频真的调到时那一刻的神奇。   尤雪珍点开他发过来的图片,环境是在餐馆的后厨,案板上放着一只小南瓜,被挖了两只三角眼和大嘴巴,雕工上乘。   对方似乎看到了信息变成已读,随即又发了一条过来。   【商家-孟记烤串】:多谢您的糖,也祝您万圣节快乐。   尤雪珍本来没想回,但她现在太无聊了,于是联系界面里,一个肌肉光头男对镜自拍的头像跳了出来,回复了他。   【给你彪哥送餐快点】:这难道是你自己刻的吗?   这条信息也立刻已读。   对方似乎只是礼尚往来,没想到她居然真的还会接话,顿了好久才发。   【商家-孟记烤串】:是的,我本来还犹豫要不要发过来   【给你彪哥送餐快点】:为啥?   【商家-孟记烤串】:因为头像……这个号像您爸爸在用的   【给你彪哥送餐快点】:哈哈哈哈不是,我偷的网图[墨镜]   【给你彪哥送餐快点】:我爸有头发的   【商家-孟记烤串】:哦,不好意思   【给你彪哥送餐快点】:没事,我还有很多这种自拍,你要不要换上当头像,找茬的顾客就会少了!   说完一口气发了好几张给他:戴墨镜抽烟的,举着杠铃练深蹲的,在大卡车上坐着秀纹身的。   顺便她把自己的ID也改了一下,把那些后缀都删了。   【商家-孟记烤串】:……   【商家-孟记烤串】:谢谢,我怕其他顾客也不来点单了   【你彪哥】:也是哈[冷汗]   【商家-孟记烤串】:您改名了呢   【你彪哥】:怕下次还有人像你一样送餐给我摔了就不好了   对面沉默几秒,发过来三个字。   【商家-孟记烤串】:对不起   【商家-孟记烤串】:如果下次还有机会,不会再把您的餐摔了。   【你彪哥】:我说你别摔了!不是餐别摔了!   【商家-孟记烤串】:哦[憨笑]我没事   【你彪哥】:你没去医院检查吧?   不然怎么还有时间刻南瓜。   【商家-孟记烤串】:伤口简单处理过,不用担心   【你彪哥】:是不是你老板不愿意报销医疗费啊,真黑心   【你彪哥】:我给你报销,你得去检查啊,这个不能大意   【商家-孟记烤串】:谢谢,不过我老板应该是愿意报销的   【你彪哥】:真的吗?[怀疑.emoji]资本家都不是好东西!   【商家-孟记烤串】:嗯,他是我爸   【你彪哥】:……   尤雪珍默默把资本家不是好东西这句给撤回了。   原来是自家生意,怪不得这么拼。   “这么晚了你在和谁聊天?”   冷不丁的,叶渐白头一偏,凑过来看她手机。   她下意识手指一滑,从联系界面退出去,变成了外卖的店铺。   “看吃的。”她随口敷衍。   “……你还能吃得下?”   “So what?”   “行,吃多少都行。这回我帮你点吧,你要点什么?”   尤雪珍根本吃不下了,只好装作打哈欠:“不饿了,困。”   他很自然地接话:“那你要不要去我那儿睡?”   哈欠顿时卡住,她掩饰住慌乱,立刻回绝:“不去。”   宿舍有十二点的门禁,很多人从大二大三开始就出去租房子住,尤雪珍他们四人宿舍常年只有她和袁婧两人就是这个原因。另外的两个,一个是本地人,另一个大二就搬出去和男朋友同居了。   叶渐白更是一开学就物色好房子。据他的说辞是,和那帮不爱卫生的男大学生住,和去大街上睡桥洞没有任何区别。   不过他那房子不是租的,而是买的。他买的地方离学校不远,明明就一个人还买了两居室,其中一间说是可以用来收留朋友。   但尤雪珍很少很少去。   以前在老家熟到互相串门不知道多少次,而只属于他的房子就不一样了,那完完全全是他的领地。所以她有怯意,不敢去。   叶渐白却不以为然,似乎在他的观念里,她不是女生,而是一个无性别生物,所以总能那么轻易脱口而出,问她要不要过去住。   她的情绪被复杂的恼怒塞满。   分不清是恼怒他的不以为然多一点,还是因为联想到其他而恼怒多一点,比如,他是不是也总是这么轻易邀请别人回家,虽然她知道事实可能就是如此。   他还是那副随随便便的口吻:“真不去?”   她哈哈干笑着摇头:“不打扰你。”   “打扰?这么和我见外。”   尤雪珍用眼神示意他对面的阿斯莫得:“你们俩不是看对眼了?”   他笑了笑,并不否认地耸耸肩:“你还真贴心。”   派对一直持续到快天亮,她扶起醉得不行的袁婧准备打车回学校,直起身一看,果然,叶渐白已经没影了,那个阿斯莫得也不见了。   她早有预料地扯了扯嘴角。   叫的车很快被接单,她扶着袁婧走到门口,一辆白车随之停在她们跟前。   这也太快了吧,刚看的时候明明有两公里。   她心里嘀咕,拉开车门把几乎已经不清醒的袁婧丢进去,自己随即坐进,去关车门的手却一僵。   叶渐白正坐在副驾,回头看着她。   “没叫你就上来了?真心有灵犀。”   “……我以为是我的车到了。”   “取消吧,我叫代驾先送你们回去。”   尤雪珍瞥了一眼窗外,看见阿斯莫得站在不远处等车,意识到这两人根本没有一起。   她指了指窗外:“你不去送一送?反正我们都叫了车,不占你这辆。”   “袁婧你一个人扶不动。”说完他直接示意司机开车。   她读懂他的潜台词,心想,算他还没那么重色轻友。   “对了,你什么时候换车了?”   刚她根本没认出来这是他的车。高中毕业那年的暑假叶渐白就火速考了驾照买了车,一直是辆黑色的特斯拉。   他啧了一声:“车子借给别人结果给我撞了,这两天拿去修。”   “噢。”   尤雪珍点点头,她对车子一窍不通也不感兴趣。暑假考驾照那会儿,叶渐白问她要不要一起去考她都没去。   她对开车有一种本能的恐惧,能驾驭的交通工具上限最多就到自行车了,连骑个电驴都战战兢兢。叶渐白就捉着她这点大肆嘲笑,考出驾照那一天迫不及待来找她炫耀,偷开了他爸的车,说要带她去海边兜风。   还记得那一天,他单手转方向盘,突然飙起的速度将风押进没关上的车窗,两个人的发丝在猛烈的风里跳舞。她的心怦怦跳,仿佛已经在靠海的环状线上飞驰,下一秒,砰一声,追尾了。   这人第一次夸下海口说要带她兜风,结果,戛然而止在家门口的马路边。   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尤雪珍回忆着这些,连叶渐白叫了她两声她都没听到。   她回过神:“你刚刚在叫我?”   “对啊,你发什么呆呢?”   “就突然想到了你第一次说要带我兜风那事。”她哈哈一笑,故意说,“那真是风驰电掣的一场体验啊!”   叶渐白从副驾回过头,看着她说:“再来一次吧。”   “来什么?”   “等车子修回来了,我让你见识下什么是士别三日,咱们再去海边兜风。”   尤雪珍听到这个提议,熬夜的瞌睡刹时被涌上来的期待驱赶,整个人都精神了。   但表面上,她依然是懒洋洋地耸了耸肩,装腔道:“再说。”   车不知不觉开到了学校。刚还在路上还哼哼两句的袁婧已经睡死,叫她下车完全没反应。   这就伤脑筋,就算叶渐白帮她把人弄下车,他也进不了女生宿舍楼,她没办法一个人把袁婧扶上去,也不好求助舍管阿姨,她闻到她们一身酒气肯定一通说教,麻烦。   她犹豫的间隙,叶渐白直接道:“让她去我那儿睡吧。”   尤雪珍一愣:“……这不太好吧?”   “当然你跟着一起来啊。”   叶渐白理所当然的语气,让代驾按原定的终点走,尤雪珍张了张口,又闭上了。   司机启动车子,速度飙起,她的背贴向后座,好像回到了他第一次带她兜风那天,心脏突然就怦怦乱跳起来。   *   十分钟后,车子停在了叶渐白的公寓楼下。   他将袁婧背上楼,没手去摁密码,直接让她开:“密码没变。”   “哦。”   1130,尤雪珍在密码盘上按下这四个数字。   这既是叶渐白的生日,也是她的生日。   就是有这么巧的事,他们出生在同一天。或者说,恰巧是因为他们出生在同一天,连城人民医院的同一间产房内,所以两家人才由此产生契机相熟。   按下数字,她才意识到离两人的生日很近了,也就再一个月。   两人带着袁婧进屋,叶渐白的公寓是个loft,一楼的房间就是客房。他将袁婧送进客房,她站在玄关,每次进门前都要小心地环视一圈。   对她而言,眼前这个花里胡哨的房间就是一个战场,可能藏着好多糖衣炮弹——某个女孩子留下的香水,发卡,或者其他什么私密物件。所以她要小心侦查,防止自己不经意就被炸伤。   但她粗粗扫了一眼,还好,摆设还是之前那些摆设,终于松口气走进公寓。   叶渐白整顿好袁婧,出来后累得直往沙发上一躺,一边抱怨:“她怎么这么重。”   尤雪珍踹了踹他脚,示意他挪开:“这说明你体力不行,你还好意思说。”   “哈,我每天至少泡一小时健身房!”   “那你赶紧起来别赖着了。”   “干嘛?”   “我要睡这儿啊。”她指了指沙发,“困死了。”   “你还挺自觉。”   叶渐白一咕噜从沙发上起身,也没和她客套一句你去我床上睡。   尤雪珍刚想往沙发上倒,就被叶渐白嫌弃地拎住后衣领。   “停停停停——你怎么能这么懒啊!先去洗漱,睡衣就穿我T吧。”   边说推着她往楼上走,而楼上就是他的房间。   她的脖子在这刻,好像和兜帽一起被叶渐白勒住了,些微地呼吸困难。   “干嘛,我用楼下那个卫生间就行。”   她停在门口不想进去,叶渐白手一使劲,先一步把她推进去。   房间里比楼下简单许多,没什么眼花缭乱的摆设,衣柜,床,孔雀蓝色的珊瑚绒床单,像一片湖,湖上飘着两片双人枕。   她的视线在双人枕上停了片刻,身后叶渐白已经把衣服翻出来丢给她。   “刚逗你的,真让你睡沙发啊?”他终于也困了,眼睛因为打了个哈欠湿漉漉的,“我下去了。”   她收回视线,摇摇头。   “不要,我睡沙发。”   甚至衣服也没拿,急匆匆地要往门外走。   叶渐白不明所以,伸手一挡门框把人拦在跟前。   “怎么还跟我抢上沙发了?那要不然我们一起睡床得了。”他湿漉的眼睛垂下来看她,笑着,“反正又不是没睡过。” 第5章   他提到的睡一起,听上去好像很暧昧,实际上没有任何一点暧昧色彩,所以他才随口挂在嘴边。   那是一场荒唐闹剧——小学毕业那年,叶渐白说我们以后就是大人了,要干点大人该干的事!于是把他爸珍藏的茅台酒顺来,两人躲在他家的阁楼偷喝,各自抿了一口后直挺挺昏过去了,缩着抱在一起在阁楼睡了半宿。   醒来后叶爸爸追着叶渐白打,他满房子乱逃,张口就胡说是她想喝,所以他才舍命陪君子,这才免于被他爸暴打。   尤雪珍咬牙切齿:“你还好意思提。”   他毫无歉意:“后来不是都给你赔罪了,暑假零花钱都孝敬给你了。”   “要不是那黑锅我帮你背了你看你爸不把你打死,那么点钱买你一命太便宜了好不好。”   “所以我怎么能让救命恩人睡沙发啊?”他的手离开门框攀住她肩头,往里一推,“睡吧祖宗。”   说完直接后退一步,把门从外一甩,关上了。   尤雪珍在原地呆站了一会儿,环顾这间房。她上一次踏进来是去年某次聚会,他喝得不省人事,她和其他人一起把他丢进房间,没有细看就出去了。但匆匆一瞥,她注意到床上的双人枕中间多了一只玉桂狗玩偶,而当时,他交往的女朋友微信头像就是玉桂狗。   虽然那个女朋友早已和叶渐白分手,那只玉桂狗也不知去向,大概是被丢了吧。尤雪珍收回目光,抱着衣服进了卫生间。   洗漱台上的东西堆得乱七八糟,水槽边还有没擦干净的染发膏。乱归乱,但好在没有其他会让人呼吸一窒的东西。她像个执勤的士兵,如履薄冰地洗完澡,走到洗手台边时,看见了坐便旁的柜子里遗留下了一片卫生巾。   不知道是他的哪一任女朋友留下的。   本以为已经幸运地横跨了战场,却还是在最后一秒踩到雷,血条清零。就和去年看见玩偶的那一刻如出一辙。   ……所以她就说她不要睡这里。   窗外的天越来越亮,初升的日光穿过白纱窗照向床。她擦干净头发,不情不愿地靠近那里。   身上是叶渐白的T恤,床单和被子都沾着他的气味,烟草玫瑰的香水。   香水有时候会令人心旷神怡,而有时候,过了头就会让人觉得恶心。   尤雪珍僵硬地躺上床,忍住想呕吐的欲望。   最终还是抵不过熬了一整晚的困意,迷迷糊糊中睡着。她好像做了个梦,梦到自己被塞进一个血腥气的世界里。有什么东西拉着她往下,不受控制地下坠,在这片血浆里坠到底,不能呼吸了。   *   再次醒过来时,窗外的天色已经经历了一个轮回,又暗下去了。   公寓里很安静,叶渐白已经离开了,在微信里给她留了条消息。   阿凡达:「我去上课了」   阿凡达:「醒来饿的话柜子里有螺狮粉可以煮[猪]」   尤雪珍起床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换回卫衣,抱着衣服还有床单枕套全部塞进楼下的洗衣桶里。   嗡嗡转动的声音吵醒了客房的袁婧,她迷迷瞪瞪地从房间里出来,妆都还没卸,满面油光的,懵懵地看向四周:“这哪儿啊?”   “叶渐白的公寓。”   “靠……我昨晚是不是喝多了?”   “你是完全喝挂了,所以就带你来这儿睡了。”   袁婧吐了吐舌头,尤雪珍按下洗衣的暂停键,对着她道:“你把客房的床单啥的扒下一起放进来吧。”   “是哦,枕头上全是我的粉底……”   两人合力把床品洗了晾了准备走人,袁婧是第一次来叶渐白公寓,走到玄关处看见摆放的灵位,猛地被吓一跳。   这个灵位供奉的照片——是叶渐白自己。   确切的说,是小时候的叶渐白。   一个猜想冒出,她惊讶地问尤雪珍:“妈呀……叶渐白有个早夭的双胞胎兄弟?”   尤雪珍正在穿鞋,抬头看见袁婧手指着相框,忍不住笑了:“没有啊,那个就是他本人。”   “……?”   尤雪珍指向照片里叶渐白怀中的兔子:“这是白白的灵位。这兔子他小时候养得贼胖,被他家里亲戚带去山上吃草放风结果跑丢了,就剩这么一张刚买回来时的照片当遗照了。”   哪个神经病会为了祭奠宠物把自己也框进去放灵位上啊?   想是想这么想,袁婧表面上还是摆出感动的表情说:“他真有爱心。”   尤雪珍面无表情:“倒也还好,兔子跑前一天他还问我想不想吃红烧兔头。”   “……”怪不得它要跑。   “说到兔头,我饿了,你呢?”   “我也饿了。”   于是她们的肚子就在兔子的灵位前此起彼伏地开始叫。   忙活到现在什么都没吃,尤雪珍可不打算动他的螺狮粉——要是继续翻他柜子,鬼知道还能翻出些什么。不如直接叫外卖到学校。   她打开外卖软件,发现昨晚匆忙退出的页面遗留了两条未读消息。   【商家-孟记烤串】:总之这次很抱歉   【商家-孟记烤串】:[微笑]有机会再点单的话会给您优惠   尤雪珍划开的手指一顿,决定择日不如撞日,算是她的一点小愧疚吧。回复了一句不用优惠,唰唰又下了一单。   两人回到宿舍躺平,大四课很少,大部分时间都要用来准备论文以及实习。但尤雪珍不着急实习,确切地说她没那个精力,她前阵子刚考出业余无线电的操作证,这阵子忙写论文,光这两样就够她焦头烂额了。   袁婧则和自己不同,早就投了简历给多家新媒体公司。她很有一心二用的天赋,之前最要命的考试周都能一边抽空飞去外地参加女团演唱会再当天回来。   “我靠靠靠,我的梦中情司给我回复邮件了,让我明天去参加面试!”   看,就像现在这样,不仅能一边卸妆,卸妆油都浸到两只眼睛里去了,一边大张着眼刷手机,因为突如其来的消息高兴地从座位上蹦起来,带倒了脚边的海报筒。   尤雪珍十分佩服她的这种活力,在上铺懒洋洋地翻了个身:“那祝你明天面试成功。”   叶渐白的消息在这个时候突然跳进来。   阿凡达:「回学校了?走了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她装作没看见,他又发了一条。   阿凡达:「我下课了,好饿,来食堂陪我吃饭。」   尤雪珍摁灭手机,套上卫衣翻身下床——当然不是为了去陪他,而是她的外卖到了。   走到女生宿舍楼下,有情侣正在入口处难分难舍,一个有点眼熟的人影刚好站在那对情侣身后,神态冷淡地像在俯视两块挡路的石头。   咦,居然又是那个小哥来送?   他的脸依旧被头发遮得七七八八没有辨识度,全靠被头盔压了一路又炸开的狂野发型,还有对方小臂上裹着两圈纱布的伤口,使得她认出好像是同个人。   尤雪珍拉下卫衣帽朝他小跑过去,对方似乎没认出她来,直到她在自己面前站定,还把厚厚的眼镜框往下拉了拉,他才把她和昨晚的修女划上等号。   他又迟疑地叫那个称呼:“彪哥?”   旁边还在亲热的情侣诡异地看了尤雪珍一眼。   她尬笑两声:“哎哟,我叫尤雪珍啦!怎么还是你来送?今天运力也很紧张吗?”视线又往他挂着纱布的胳膊一晃,挠了挠脑袋。明明是想帮忙,怎么感觉像添了麻烦,“你伤应该还没好吧?早知道我就不今天点了。”   “谢谢,已经好多了。”他说,“今天有运力,是我想来送。”   “诶?”   “我有在你们这里蹭课,所以是顺便的。”   她好奇道:“啊?我们学校有什么课好蹭的。”   “有一门人像摄影课。”   “啊……那门大课啊。”尤雪珍下意识就说,“我上过,讲得挺一般的啊。”   那是大一的时候随手选来加学分的,上过几次发现太无聊,后来就干脆翘掉不去了。   跑这么远来听这么讲这么一般的课,不是浪费时间吗?   她刚想这么说,就听见他说:“没关系,我也没上过大学,有得听就好,不挑。”   尤雪珍语气停滞,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咽了回去,意识到自己好像踩雷了。   她这才去注意他拎着袋子的手,手背上几根脉络凸起的青筋。指头圆滑,处理得很整洁。指腹长着老茧,并不是和笔摩擦产生的那种茧,更粗糙一些。   是一双很辛苦的手。   尤雪珍微微皱起眉头,问道:“那你下次什么时候来?我在学校的话就还点你们家,你就能顺便帮我送了。”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你家的烧烤真的很好吃!”   这点不作假,确实还挺好吃。但也没好吃到必须要追着点的地步,不过反正是顺手,能帮忙照顾一下人家生意也不赖。   他微微一怔,很拘谨地问:“不介意的话您加下我微信?下次想点单直接留言给我,我给您优惠。”   尤雪珍之前看过某个报道,外卖平台对商家抽成特别狠,瞬间理解他想绕过平台点单的做法,估计给她优惠都还比在平台卖一单有得赚。于是点头说好。   他把手机掏出来,打开了二维码伸到她眼前。   尤雪珍低下头看到那手机屏幕……裂的。   可能是昨晚的事故撞碎后就没想着去修吧,毕竟这人连自己的身体都顾不上修……   她越发觉得自己该照顾人家生意,扫描二维码后,微信跳出了一个红彤彤的烤串头像,名字叫:A-孟记烧烤。   她按下申请。   下一秒,她的微信联系栏里,这位新加入的A字打头朋友空降到了最前排。   甚至顶掉了那个一直占据在首位的阿凡达。   尤雪珍看着有点怪怪的,一直看习惯的头像跑到了第二位,而第一位这个大烤串头像,要是深更半夜随便一拉就能看见,真的很容易食性大发。   所以还是让他下去吧。   出于这个简单的理由,她点开他的备注,抬头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正准备离开,闻言回头又看向她,就像昨晚他回头接住她的糖时露出的神情,有一丝困惑。   “名字。”她晃了晃手机,“我刚刚已经告诉你我的名字了,你的呢?”   他朝她伸手,示意她把手机递过来。   尤雪珍看着手机落在他掌心里的样子,明明平常大到自己握不过来的尺寸,现在看上去居然分外小巧。   对方很快输入完毕,将手机递还给她。   【孟仕龙】   备注栏里变成了这三个字。   尤雪珍下意识念了一遍他的名字,按下确认键。返回联系栏一看,那个大烤串头像便掉下去了。   此刻依然是她习惯的界面,习惯的阿凡达在首列。   她拎着袋子回到宿舍,喊袁婧过来一起吃。袁婧打开袋子惊呼:“我们就两个人你点这么多干嘛!很浪费诶!”   尤雪珍纳闷:“啊?我就点了……”她探头一看,里面被多塞了数串她没有点的大烤串。 第6章   尤雪珍连忙给刚加上的人发消息。   珍知棒:「你好像送错外卖了!」   珍知棒:「图片」   珍知棒:「我没点这些串诶」   对方很快回复:「没有,那是送给您的,因为在平台点的我没法给您优惠,就多放了一些」   这是一些吗……尤雪珍咋舌,冬天还没来,她还没遇上心软的神,倒先遇上心软的烧烤店家,挺好,这个比较实在。   珍知棒:「谢谢老板.jpg」   珍知棒:对了,不用那么客气一口一个您的   总有一种一块钱花出了一百万的尊贵VIP派头,怪不习惯的。   这回,他隔了两个小时才回复:「好[微笑]」   她看着那个表情有点想笑,这人如果光从聊天表情看,完全是中老年级别的,这让总是和各种朋友表情包冲浪的自己不太习惯。   不过也不会和他聊天就是了。   隔天尤雪珍醒来已过中午,袁婧已经从公司面试完回来了,吭哧吭哧在桌子上吃麻辣烫吃得正香。   “醒了啊?”袁婧听见动静,含糊着说了一声,“我也给你打包了一份,你赶紧下来吃。”   “谢啦,多少钱啊。”   “请你。”   尤雪珍倍感稀奇,袁婧这丫头铁公鸡一枚,能省绝不多花。如果多花那绝对有诈!   她防备道:“别卖关子,你要干啥?”   袁婧嘿嘿一笑:“找咱们珍珍大美女帮个忙。”   “果然……命运馈赠的所有礼物,其实在暗中早已标好了价格。”尤雪珍感叹,“茨威格诚不欺我。”   “哎哟,至于吗!我就想找你个帮忙画个妆!”   “你又要去参加趴了?”   “不是给我啦,早上我不是去面试了吗。然后有个考核,要交一个短视频给他们,视频会发到平台上看点赞量,最后按点赞量录人。”   尤雪珍听懂了:“所以你要拍美妆视频?”   “不是,那个不好脱颖而出。我想了一个素人改造计划,就是拍摄素人前后大变身的视频,所以你这双妙手绝对不可或缺!”   说来还有点心虚,这个企划还是她从尤雪珍身上得来的灵感。大一刚开学在宿舍碰见尤雪珍时她没化妆,戴着厚镜片下巴两颗痘,丢进人群里找不着。隔天袁婧醒过来,低头看见有人坐在尤雪珍的桌子上化妆,她看见来人抬起头和她说早安,大惊道:“啊,我们宿舍来了个美女!欢迎欢迎,不过你那个位置有人了哈,是尤雪珍的。”   对方说:“哦,我就是尤雪珍。”   她睁大眼睛,比对那张妆后丢进人群里绝对一眼能看到的脸,差点从床上掉下来。   从此,尤雪珍在她的微信备注里叫:东亚邪术大师。   这位东亚邪术大师听到袁婧的请求,痛快地答应道:“我没问题啊。不过这个素人你想找谁?底子还是得有点吧,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袁婧思索说:“我想找个男生,网上美妆的美女博主太多了,化妆前后冲击力就差一点。男博主的话大多数都gay里gay气,所以找个直男大帅比那种方向的应该会比较新鲜。”   她分析得头头是道,尤雪珍不置可否,只问:“所以你想找谁?”   “何炻怎么样?”   袁婧提到的是他们班班长,喜欢不同颜色的polo立领衫,小脚牛仔裤,豆豆鞋,大杀器是挂在牛仔裤边的airpods耳机套。之前袁婧刷到过一个短视频叫男生“过了二十就不能再穿得那么幼稚了”,里面那些男生刻意扮土的造型不及班长原汁原味的十分之一。   尤雪珍哈哈笑:“他打造一下应该变化蛮大的。不过我不敢打包票,毕竟没画过男生。”   “你肯定ok的!我觉得以你的技术去当美妆博主说不定也能火。”袁婧好奇问,“你到底是怎么学的啊?”   “高中那会儿看视频学的。”   “高中?这么早……我那个时候连美瞳都不会戴。”   尤雪珍含糊道:“就是好奇心,瞎整。”   她当然不会说,自己当时是不甘示弱。   因为叶渐白的初恋那么漂亮,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都会不自觉较劲,开始无比在意脸这东西,而化妆是让人变身的最快捷径。   高中那会儿网络自媒体还不算发达,没那么多美妆视频可供参考,她按照点击量点进最前面的视频,标题是美妆达人教你硬核化妆。   她津津有味地看,果然牛逼,一卸妆,连眉毛都没有。   达人说,欲练此功必先自宫!眉毛削光了,这样想要什么样的眉形都能自由画出来。   哦,不破不立嘛,明白!   她果断挥刀把两边眉毛剃了,自信满满画了两条粗线上去,把眼睛画得圆滚滚,腮红打浓浓,还扎了俩小辫,美滋滋地发了自拍到空间里。   然后Q/Q一闪。   她最期待得到反馈的那个人的确很迅速地给了反应,只不过……   叶渐白:你和这人好像哦   叶渐白:[李逵怒目圆睁表情包]   表情包上还有四个大字:卡哇伊内!   ……卡哇伊你大爷。   她被激起逆反心,本来只是玩票性质的学习,到后面发誓要让叶渐白看到她化妆完后的样子心服口服。雪耻是比兴趣更牛的动力,在这股心情的驱使下,她确实练出了不错的化妆技术。   只是叶渐白并没有如她所想的那样大吃一惊,也没有盯着她看流露出什么惊艳的神色,让她很不爽,忍不住问:“我化得还是不行吗?”   当时他们在书店,他在书架另一侧,把挡在他们中间的那册书拿下来,看着她说:“没有啊,挺漂亮。”   “那你怎么都不惊讶?”   “因为你不化也挺漂亮的啊。”   她懵住,回过神后匆忙从其他书架上拿了本书,塞住他们之间的缝隙,挡住自己爆红的脸。接着她就听到书架后他像是捉弄她成功的笑声。她就知道这家伙才不是真心夸他,可事后还是总会反反复复回想起这句。   在自己素面朝天的青春时代,有这样一个人称赞她最原本的样子是漂亮的。   尤雪珍回过神,发现袁婧已经走到阳台给何炻打电话,讲了挺长时间,进来后翻了个白眼说:“这小子真懂得见缝插针……”   “怎么了?”   “他说想他帮忙也行,但他也有个忙想请我们帮忙。”   尤雪珍敏感地捕捉到一个关键词:“我们?”   “对,你和我。”袁婧双掌合十,“他朋友组织了个联谊,女生人数不够,希望我们也能帮帮忙去撑个排场。”   尤雪珍倒回床上:“不去。”   “姐,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啊!”   尤雪珍开始装死,不一会儿就感觉到某人爬上她的床,无耻地开始挠她的脚心。   “我靠君子动口不口手!”   她缩起把脚把身子团成球,袁婧捞不着,无语道:“说真的,你没想过谈一次恋爱吗?对象是男人也好女人也好,到毕业都没体验过一次校园恋爱不会遗憾吗?”   连她这种沉迷追星的人也试着谈了一个,虽然谈完之后就索然无味,跟玩黄金矿工似的,以为抓到金子费劲巴力拉上一看,就是个石头。但她觉得,如果她不挖挖看,还是会不甘心。所以她不懂尤雪珍是不是真的连好奇心都没有,也许她是无性恋?   尤雪珍保持着癞蛤蟆似的抱腿姿势,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袁婧的这个问题。   总不能说不是不想谈,而是没法儿和喜欢的人谈。   世界上多的是不对等的喜欢。比如对万众瞩目的人,抑或者,是已经把你固定在亲近位置上的朋友。很遗憾,这样的喜欢总是自己一股脑的,没有等量的回音。   但控制自己收回这份喜欢好像更遗憾。   不愿收回,又不敢声张,她的喜欢像一只鬼眼,只有她自己能看到。   尤雪珍最后什么都没说,妥协道:“好吧好吧,那就去吧。当蹭饭了。”   联谊安排在周末,地点就在学校后街。尤雪珍没怎么折腾脸,直到还剩半小时才意思意思洗了个头,和全副武装的袁婧一起去赴约。   到场发现人果然多,大半尤雪珍都不认识,毕竟不同学院,而且大部分是大一新生,像她们这种大四学姐真是被拉来凑数的。   然而,两人进门时却收到了极为热烈的注目礼。   尤雪珍和袁婧面面相觑,想看看彼此脸上是不是出了什么洋相。   直到两人身后传来招呼,她们才尴尬地意识到,原来那些人不是在看她们啊……   “大家好,我没来迟吧?”   尤雪珍回过头,忍不住眼眶微缩。   用粗暴的两个字概括,美女。三个字,大美女。   她拉着袁婧,非常识趣地就把道路让出来,麻利地滚到角落里去,还有点后悔地说:“早知道今晚还是不洗头了,这样和人同框的时候还能戴个帽子把脸挡一挡。”   袁婧恨铁不成钢地吐槽:“你就不能卷一下!正常人应该想的是早知道今晚就画个全妆来啊!”   尤雪珍垮下肩:“那多累啊,而且也比不过。”   她很有自知之明,自己的漂亮是一种限定款。限定两个字放在商品上显得珍贵,放在人身上就是一种挑剔。挑发型挑妆容挑衣服,自己试错过那么多才研究出一套心得慢慢进化成美女,但卸妆后又会被打回原形。   如果单论素颜的话,优点就是皮肤白吧。但这也不是她与生俱来的基因优势,相反——她非常容易被晒黑。   以前她根本没有皮肤黑白的概念,小学好不容易跟着家人出门旅游一次,在游轮上过了一个礼拜。结果,回到学校后发现大家都在背地里笑她,叫她“包青天”。   那个时候《少年包青天》有事没事就在电视上重播,他们说她像周杰演的包拯一样黑。   她打开电视一看,真的很像,气得哇哇大哭。   从那之后她才非常注重防晒,能不晒太阳就不晒太阳,养了好几年才把皮肤慢慢养回来。   除此之外可能眼睛也不错,她以前被夸过眼睛很漂亮,但自打她近视且度数越来越深,平常戴的框架镜片越来越厚之后,就没什么人说过这点了。   而眼前这位就不同了——她脸上的妆很淡,轻易就捕捉了在座的目光。   这是货真价实的大美女。   对方也跟着坐下,与她们不同,坐到了座位中心。   她自我介绍:“我是播音专业的毛苏禾,今年新生,很多东西都不懂,还麻烦各位师哥师姐多关照。”   一呼百应,男生的反应们尤为热烈。   袁婧一直盯着人瞧:“好喜欢这师妹的长相,如果她去参加《明日星》,我一定给她打投!”   尤雪珍点头:“算我一个。”   大家全部自我介绍过后就聊天吃饭,酒过三巡,气氛有些放开了,便开始玩起酒桌游戏,最俗套的开场便是真心话大冒险,大家击鼓传花,看花落谁家。   而第一轮,击鼓放音乐的人就故意把东西传到了毛苏禾手上。   她想了想:“真心话吧。”   坐在她对面的男生似乎早就想好问题,跃跃欲试地问:“你的理想型是什么样的?”   毛苏禾苦恼道:“理想型吗……这很难说。不过我喜欢幽默的人。”   “幽默!那不就是我的代名词!”男生精神一振,“那我和叶渐白,哪个更符合你的理想型!叶渐白你应该认识吧?”   尤雪珍早已出于溜号状态,突然听到这个名字,回了魂。   真是莫名其妙,明明这个人不在场中,但他偏偏就有本领比在场所有男生的存在感都强,难免被当作坐标请出场。   毛苏禾微微摇头:“叶渐白师哥吗?没接触,但有听说过。”   “那我俩二选一,你选谁嘛。”   “选你。”   “真的假的!!”   她听不出真假地说:“真的。”   男生很有自知之明地叹气:“我不信。除非你亲我一下证明。”   毛苏禾苦笑:“好吧,假的。”   众人一阵哄笑。   尤雪珍也跟着皮笑肉不笑。   其实看到毛苏禾的第一眼,她就想到了叶渐白的初恋。   她们是同一种类型的美女,具体要描述是什么类型……那就是叶渐白会中意的类型。   而吸引力都是相互的,也许,叶渐白也会是她们会中意的款吧。   *   联谊开到通宵,不过尤雪珍早在他们转场去KTV的时候就撤了,袁婧跟着去了KTV,熬到早晨才回宿舍,尤雪珍已经准备起来去图书馆列论文大纲。   接下来的几天她都泡在图书馆里。她一早就确定好了要写的论文方向,研究的是无线广播在如今新媒体传播文化语境下的现状。   她很小就开始跟着爷爷收听广播,也是凭借这份喜欢考了这个传播专业,到现在一直都保持着听广播的习惯,最固定听的是一个叫无线之声的广播电台。   这个电台为业余无线电爱好者提供了一个可以自由交流的平台,他们会分享一些关于无线电的新闻、技术、活动,听众还能通过无线电和其他爱好者进行交流。   电台原本每周一次,但近两年新媒体变化太快,无线电越来越小众,变成了每两周才有一次。不变的是她依旧定点收听,每次都像街头对暗号一样去他们的官网找这次电台的特定频率和调制,然后通过调试收音机找到电台。   过程虽然麻烦,不过当信号成功连接上的一刻,就是她觉得最有成就感的一刻。因此她还挺着迷于这样的麻烦,也着迷于不同的无线电爱好者在电台上的交流,所以前阵子还去考了无线电台的A类操作证,虽然她几乎从没有交流过,只是通过设备进行收听。   今天正好是无线之声隔了半个月的广播日,但袁婧定的今天拍视频,她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一点,只能放弃例行活动,急匆匆收拾好东西从图书馆赶回宿舍。   路上手机震了一下。点开微信,那个大烤串头像发了条消息过来。   孟仕龙:「我今天会来你们学校,你要点单吗?」   尤雪珍看见这条消息还有点惊讶,才想起来自己上次主动和人提的要点单,差点忘了。   珍知棒:「要!」   她噼里啪啦点了一堆,帮袁婧还有班长的份一起点上了。   孟仕龙:「[OK][抱拳]」   珍知棒:「[嘿哈]」   她回到寝室,一推开门就听到袁婧在打电话发飙。   “班长你行不行啊!上次我们那么给你面子帮你忙了,你怎么能鸽我啊!”   “我靠那你给我摇人啊,反正不能给我开天窗!我可是给你撑到通宵啊?!”   她气呼呼挂断电话,尤雪珍也算听明白怎么回事了。   “他放你鸽子了?”   “靠,说起这个我就来气。”袁婧握紧拳头,“班长那逼在联谊上还真钓到了一大一师妹,结果那师妹有个异地男友,人以为他撬墙角呢冲来一顿揍,脸给打破相了。你看。”   她把何炻发过来的照片展示给尤雪珍看。   “……omg,这个伤口确实遮不了。”   袁婧急火攻心:“是吧!我为了等他空出时间等了一礼拜,他现在拍不了我真的要吐了。我后天就要交了啊!”   “你先别急。”尤雪珍缓声安抚她,“要不这样,咱们现在去随机抓人,看谁有空。”   “哎……也只能这样了。”   但说实话,非常难。   首先要满足这个视频的先决条件,至少这人得是潜力股,这就已经很难了。她和袁婧蹲在人流量最大的食堂门口看了半天后,已经放弃了高要求,只要不是歪瓜裂枣就行。   其次,毕竟是要发到社交网络上去的,很多人一听就不乐意。   最后,还得有时间陪着他们折腾。化妆造型加服装,至少得一晚上。好不容易抓到一个,结果晚上有课,不愿意牺牲出勤率来录这个。   困难重重。   袁婧唉声叹气,但眼睛还是紧紧盯着路过的人不放。尤雪珍已经乏了,低头看手机,才发现孟仕龙在五分钟前给她发了一条消息。   孟仕龙:「你好,你的餐到了」   珍知棒:「啊!」   珍知棒:「你在宿舍楼下吗?可以麻烦拿来食堂门口吗,我们在这里」   孟仕龙:「好」   微信里还有其他消息没回,尤雪珍还没全部回完,胳膊就被袁婧抓紧晃了晃。   “你快看你快看!”   她眼睛都亮起来了,指着往食堂方向过来的人。   尤雪珍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不用问好像就知道袁婧在说谁——如果西洋棋被丢到了全是扁平的黑白子棋盘上,谁都能一眼看到吧。那位路人的身量就是如此,在人群里高得分明。   等再走近些,尤雪珍愣住,一时间有些啼笑皆非。   因为那个人正往她们跟前笔直过来,手边拎着尤雪珍眼熟的外卖袋。   那是孟仕龙。   袁婧看着那人走近,喃喃说:“怎么觉得这人好像在哪里看到过……?”   尤雪珍刚提示万圣节三个字,袁婧就一拍大腿:“哦我想起来了!那个送外卖的!”   尤雪珍诧异:“你居然有印象。”   “因为他很高啊,没见过几个比他高的。”袁婧喜上眉梢,“这人感觉比班长还合适,够高,又够土!”   说话间孟仕龙已经走到了她们面前,尤雪珍接过外卖,介绍说:“这是我叫外卖的那个店家,叫孟仕龙。”   袁婧恍然,一拍手掌:“哥,孟哥,你送的哪是外卖,而是炭啊!”   被莫名搭腔的人一脸茫然,又一本正经地回答:“什么?我没有送炭。”   尤雪珍汗:“呃,她的意思是你的出现就是雪中送炭。”   袁婧狂点头:“对对对,我是想说你能不能帮我们个忙啊?”   不等孟仕龙拒绝,她劈头盖脸就把来龙去脉解释了,仗着人家不太明白开始添油加醋,仿佛孟仕龙拒绝她就等于毁了她的大好前程。   他的脸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眼睛都被头发遮住神色,只余下嘴唇轻轻抿起,像有些担忧的样子:“……这么严重?”   袁婧语重心长:“哥,真的,你不帮我我就没工作了……过年回去我爸妈还会念死我……”   孟仕龙嘴角凝重,显然已经相信了袁婧的鬼话。   尤雪珍忍不住想,这人也太好骗了。她怀疑他去分发传单的街道上走一圈,别人都两手空空,只有他手上会塞满传单。   她打断袁婧,插嘴道:“其实……”刚想说你不用勉强,孟仕龙和她同一时间出声了,点头道:“没问题。”   袁婧高兴地快蹦起来,他却又迟疑地话锋一转。   “但是改造后要帅这一点……你们找我是找错人了。”   袁婧踮起脚尖拍拍他的肩让他宽心:“男人嘛,一高遮三丑。收拾收拾也能成个氛围感帅哥。”   然而半小时后,孟仕龙的头发被全部撩起,五官袒露的那一刹那,追过那么多星的袁婧都没忍住飙了一句,我草。 第7章   半个小时后,原本该去蹭课的孟仕龙被她们俩带到了美发沙龙,先让理发师给他理一个新的发型。   于是,在理发师慢慢把他的头发撩起来的过程中,袁婧的嘴巴也慢慢惊讶地张开。   尤雪珍抬头扫了眼镜中,也是一怔。   她和叶渐白一起长大,看惯了他的漂亮皮囊,对其他好看的脸就脱敏许多。但眼前这张,居然会让她感觉意外。   可能是和前两次见面时给她的潦草感反差过大。因此掀开他的过程,就像是在一片污池前,拨开上面的淤泥,看见了匿于底下的莲花。   不是平常开在夏天里的那种,他的表情并不舒展,显出冰冷的生命力。要形容的话,反而是罕见的,开在冬天里的莲花。根部垒着一堆雪,从源头冻熄自己。   这张不舒展的脸此刻更紧绷了,似乎并不习惯毫无遮饰的自己,他和镜中的眼睛对视,微微一眯,就撇过去了。   尤雪珍碰了碰袁婧的胳膊,小声问:“这还有我给他化妆的必要吗?”   “好像没……”袁婧吞下惊讶,回过神,“不过企划不能变!就当锦上添花了!”   理发师看着镜子里的脸也端详了很久,建议说:“帅哥五官和骨相特别优异,尤其是头骨,这个头骨最适配的发型就是贴头皮的短发。”   孟仕龙微微皱眉:“要全部剪掉?”   袁婧忙道:“没关系,孟哥你要是喜欢长发的话咱们就不剪,长发也能做造型的嘛,就是最后效果打点折扣,哎。”   她装模作样叹完气,就听到孟仕龙说:“没事……那就剪吧。”   理发师拿起工具:“那我们就开始了。”   等他弄头发的功夫,袁婧就在旁边一直举着手机拍。尤雪珍跑去附近给大家买喝的。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回去,一进店,发现孟仕龙的座位附近十分热闹。座位旁边的发型师和客人都在透过镜子打量他,唯独本人不感兴趣地闭着眼睛。   不,不应该说是不感兴趣地闭眼。尤雪珍观察到他均匀起伏的胸膛,才意识到,孟仕龙居然是睡着了。   她和袁婧面面相觑,应该迅速叫醒他去买衣服的,但她们对着这张脸都有点不忍心下手。   袁婧借故结账,把这个棘手的工作留给了尤雪珍。   她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可就在手即将碰到他肩膀的刹那,他就先一步感知到似的睁开了眼睛。   他先是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流露出一种特别陌生的审视,随后又迅速挪开目光,看向镜子里的尤雪珍。   “不好意思,我睡着了。”   尤雪珍连连摆手:“是我们该说不好意思,你应该很累吧。但我们接下来还得折腾你……”她把刚买的咖啡递过去,“请你喝。”   “我不累,只是觉得太舒服了才睡过去了。”   “舒服?”尤雪珍恍然,“你是不怎么来理发店吧?”   他理所当然:“剪头发没必要来店里,长到不行的时候随便一剪,最多一分钟就处理完了。”   处理……这个用词听上去就像他把自己的头发当作随便切一切的食材。尤雪珍心想这话被叶渐白听到他一定会发疯。叶渐白最喜欢折腾他的头发,隔几个月就会去染一个发色,就和换女朋友一样,总是追求新鲜和漂亮。   如果说叶渐白的头发是定时精心修剪的园林,那么眼前这个人就是园林围墙外的爬山虎,把自己都盖住了。   想到这之后可能又会变成那样,尤雪珍本着别暴殄天物的关怀多嘴了一句:“你可以不去店里剪,不过自己剪头发讲究一下剪的手法也可以剪好的。比如你看我的刘海。”尤雪珍扒拉了一下自己的刘海,“之前总是剪得很呆,但跟着视频多剪几次就练出来了。”   他点点头,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袁婧结完账回来,三人从理发店离开,决定转场去宝事区。   宝事区谐音宝石,是西荣市的一大商圈,潮人汇聚,像宝石一样闪瞎人眼。到了晚上那条街还特堵,为了节省时间,他们便搭地铁过去。   夜晚的地铁车厢并不算太拥挤,但也没有坐的位置,尤雪珍和袁婧两人一上车就直奔两个车厢连接的部分,这里通常人比较少。而孟仕龙没跟着她们靠过来,很有距离感地停在门边。   袁婧低头检查刚才的录制素材,尤雪珍点开没看完的电子书,时不时看一眼地铁的电子屏以防坐过站。   偶尔一瞥时,她目光一偏,不由得注意到了孟仕龙。   他很奇怪,什么都不做地站着,视线盯着黑漆漆里飞驰而过的广告牌,仿佛感觉不到无聊的样子。不玩手机,一只手抓着手环,而他的另一只手……   机械的女声播报下一站,车门打开,一波人潮涌上,填补了他和她们之间的空隙,也挡住了她的视线。   尤雪珍收回目光继续看书,视网膜里留存的却还是刚才的影像。   一位坐在车门边的老奶奶睡着了,微张着嘴头往后斜仰。头顶随着摇晃的车厢一下一下,一直撞着车壁凸起的那一块。   而孟仕龙的另一只手,就垫在车壁和脑袋的缝隙里,承受着对方的撞击。   直到到站,她才看到他轻轻抽出手。   他就这么帮一个毫不相干打瞌睡的陌生人枕了一路。   真是……这种人不骗他骗谁。尤雪珍再次在心里咕哝。   *   宝事区此时果然堵得水泄不通,从地铁出站口一路走过去,街头飞满了各种不耐烦的车鸣声。   除此之外就是络绎不绝的快门声了。   这里常年蹲着街拍的摄影师,因为这里经常有潮人和网红出没。以往尤雪珍和袁婧来这里逛街时也经常会收获很多快门声,但这次和孟仕龙走在一起,收获的快门声史无前例得多,三个人都吓一跳。   袁婧听着这声音,更确信,这支视频最后剪出来效果一定不会差。   挑衣服的重任接着就交到了尤雪珍身上,袁婧继续用举着手机拍摄他们挑衣服的过程,卫衣,牛仔,夹克……无论哪件穿在他身上都很合适,袁婧边拍边感叹孟仕龙和衣架一样百搭。   尤雪珍给他挑尺码的时候,发现他的身形和叶渐白是差不多的。其实那天在游乐园就感觉到了,虽然那两人没有特地站到一起,隔着一段距离,像是一黑一白的两枚西洋棋,投在地上的影子比别人长出一截。   等孟仕龙换衣服的过程中,她又在衣架上翻出一件花样繁复的飞行服。   和平常酷酷的飞行服不一样,给人的第一感觉是绮丽,装饰多到眼花缭乱。   袁婧看她伸手看了看尺码,然后把这件外套取下来,有点不解。   “这件衣服好像不太适合孟仕龙吧?”   “不是给他挑的。”   “啊?”   “马上就到叶渐白那小子生日了,刚好这次就顺便买掉了,省的再挑。”   “诶,那岂不是也要到你生日了?你提醒我了!”   “你不用特意给我买礼物啦!”   两人闲聊的工夫,孟仕龙已经换好一件兜帽卫衣出来。   他看见尤雪珍手上的外套,没多想就接过来,要往自己身上套。   尤雪珍刚想出声说不是,但话到嘴边,话锋一转。   “唔不——嗯……”   袁婧看了一眼尤雪珍。   她压低声音解释:“我刚好看看上身效果,他们身材很像。”   袁婧白了她一眼:“嚯,你真把我孟哥当衣架用啊。”   尤雪珍无语:“你这一口一个孟哥喊得可真顺,万一人家比你小呢。”   “不能吧?”袁婧嘶了一声,“我去问问。”   孟仕龙正在套衣服,袁婧凑到他旁边很直接道:“孟哥,你几岁啊?不会是弟弟吧?”   “我二十二。”   “啊,原来我们同岁。那你生日几月?”   “三月。”   “太好了,果然还是我孟哥!”   “嗯……但是你不用叫我哥的。”   “那我叫你什么?仕龙?”   孟仕龙终于哽住:“不用……了吧。”   袁婧逗他逗得直乐,边笑拍马屁,“还是孟哥吧,配你,霸气。”   孟仕龙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很难说是因为霸气这个评价还是因为刚套到身上的外套。   他回头看向尤雪珍:“这件太花了。”   袁婧意识到他嫌弃的是叶渐白的审美风格,更乐了,赶紧举着手机把他这一刻录下来。   尤雪珍看他格格不入的这一身忍俊不禁,赶紧解释:“放心,这件不是搭给你的。”   大小肩宽都完全没问题,她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让孟仕龙帮忙多试几件好了。   于是她又拿了几件外套,对孟仕龙说明了来意,麻烦他再帮忙试一下。   孟仕龙看着她手上一水儿的风格花哨的衣服,沉默了两秒,点了点头。   袁婧在一旁笑疯,手机屏幕抖到像得了帕金森。   换来换去,尤雪珍最后还是决定买最开始的那件飞行服给叶渐白。而关于孟仕龙的,逛了一圈下来,她敲定了黑T黑夹克牛仔裤,还搭配了一双黑靴,一些零碎的银饰,酷得要死。   这一套下来可不便宜,袁婧欲哭无泪结完账,只想快点离开这座销金窟。三人从首饰店出来,经过左侧的潘海利根,尤雪珍突然停住脚步。   “等我一下,我马上出来。”   她匆匆跑进去,袁婧在她后头喊:“不会吧,你还要给叶渐白买礼物啊?”   孟仕龙刚才试衣服时就听到了这个名字,现在又听到。   于是他问:“叶渐白是谁?”   袁婧朝店内努了努嘴:“她发小。”   过了一会儿,尤雪珍拎着潘海利根的袋子出来。   “给你。”她却将它递给了孟仕龙,“刚才谢谢你帮我试了好几件衣服,不是白试的,送你这个。”   孟仕龙立刻拒绝:“不用送我东西。”   “收下吧!只是个香水。”   他说:“很浪费。”   见他不收,尤雪珍只好换了种说辞。   “这个其实也是改造的一环啦。”   不过他还没好骗到这种程度:“拍视频并不需要改造气味。”   尤雪珍无赖地点头:“可是被改造的那个人自己能闻到啊。”   她猜想他没说的后半句话是——我身上都是油烟味。所以浪费。   可恰巧因为如此,她才觉得他或许需要一些可以浪费的香气。人生里如果没有专门用来浪费的东西,那太难熬了。   尤雪珍又递近一步,袋子在她的指尖勒出一条细细的红痕。   孟仕龙看着她指尖上的红痕,终于将袋子接过。   “谢谢。”   *   着装造型总算大功告成,三个人赶紧坐地铁回了学校,直奔话剧社团的排练教室。   今晚没有团活,袁婧特意和社长要了教室作为今晚的化妆场地,也是改造的最后一个环节。   尤雪珍提着化妆包把它摊在桌上,一边指挥孟仕龙去洗把脸,袁婧则忙着布灯架手机,务必要把人拍出最理想的状态。   “你这个灯的距离放得不对。”   她把灯架完,就听到孟仕龙在她身后出声。   他站在门口,脸还擦没干,湿漉漉地往地板上滴着水。   袁婧诧异道:“那该怎么放?”   “我坐这里是么?”   孟仕龙指了指自己的位置,见袁婧点头,于是他将灯架往后挪了挪。袁婧看了下手机机镜头,果然灯光照在人脸上的效果更好了。   尤雪珍和袁婧都很惊讶。   袁婧不过脑子地问:“你还能懂打光呢?”   一问出口,才觉得好像有点看不起人的意思,她刚想说自己没有那个意思,孟仕龙却毫无所觉地给她解释:“因为我最近在学习。”   尤雪珍反应过来:“啊,你上次说在蹭课!”   糟了,她才意识到他今晚其实也是为了来上课的,他们就直接把人拉出来了。   袁婧好奇道:“什么课?”   尤雪珍替他回说:“人像摄影,就我之前选过的那门。”   袁婧立刻捧场:“噢!怪不得懂打光,原来是专业的!”   他纠正她:“不算专业,我还没有买相机。”   袁婧摆摆手:“工具不重要,其实现在大家都用手机拍了。”   他摇头:“那不够好,太随便了。”   正在用手机拍的袁婧膝盖一痛:“……”   刚好,她拍了一路的手机很有存在感地跳出一则低电量提醒。   “啊,我去宿舍拿下充电器!你们先化起来,手机我现在也在录着。”   袁婧摞下这句话就匆匆跑出去了,偌大的排练室里便剩下他们俩。   尤雪珍把化妆品从收纳袋里全部拿出,拍了拍桌子:“你过来坐,我要开始给你化妆了。”   孟仕龙依言坐下。   “眼睛也先闭上哦。”   他听着她的指示闭上眼,双眼皮褶里还残留着水珠,尤雪珍抽出纸巾往他脸上摁,一边感叹:眼窝真深啊,幸好眼睫毛没她密没她长,不然她说不定会嫉妒地偷偷拔掉他两根。   将脸擦干后就是上基础的水乳保湿。尤雪珍先将乳液倒在手心搓揉,等变得温热了,张开双手,左右贴上他的双颊。   这瞬间,她掌心下触到的皮肤好像紧绷了起来。   尤雪珍一愣,比较近的距离,他眼皮的颤动也看得一清二楚。   这让她觉得,自己不是在什么话剧排练室,而是在一间实验室里凑近观察一只虫蛹。眼皮的颤动预示着虫蛹将破裂,有什么东西要飞出来。   她双手停了停:“不习惯吗?”   他眼皮的颤动也随之停下,嗯了一声:“不太涂这些。”   “……基础的保湿也不涂啊?”   “有随便擦点面霜。”   尤雪珍听他这么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她再次相信皮肤是彩票基因这句话,有些人再怎么保养都比不上有些人随便糊弄。很明显,她手底下的这片皮肤就属于后者。如果非要说有瑕疵,那就是他鼻梁上有几粒雀斑。可这些雀斑的位置长得太巧妙,让偏硬的,几乎完全接近男人的骨骼停留住几分少年气。   于是她故意没往那儿遮瑕,往他脸上打完隔离就算完成底妆。   到了眼妆的部分,那是他全脸最好看的位置,更不需要多修饰。尤雪珍想了想,决定简单画个内眼线就好了。   “眼睛现在可以睁开了,要睁着才能画。”   她拧开眼线笔,另一只手掐住他的下巴,弯腰靠近他。   他如临大敌地盯着靠近的眼线笔,眼瞳互相凑近,像一只小鸡。   她忍不住觉得有趣,抿住想笑的双唇,循循道:“会有点不舒服,你忍一忍。”   但是眼线笔下去的电光石火,他条件反射地就将眼睛闭起来了。   尤雪珍徐徐诱导:“你别怕,我的技术绝对不会把它戳到你眼睛里的。”   “我没有害怕。”   “哦,那你别闭……”   她还没说完,他为了证明自己的话,眼睛忽而就睁开了,直直地看着她。   虫蛹破了。   尤雪珍一愣,和那双深黑的瞳仁对上。   没有任何东西飞出来,而是,她的目光被吸了进去。 第8章   愣神的间隙,排练室的大门被人推开,刚才仿若真空的世界也被打碎,虫蛹细微的破裂声音被覆盖,各种声音又有序地运作起来。   “化怎么样啦?”   袁婧拿着充电器进来,尤雪珍回过神,哦了一声。   “……蛮顺利的,还在涂内眼线,涂完就差不多了。”   “辛苦辛苦!”   尤雪珍轻吸了口气,掐着孟仕龙下巴的手松开,转而轻轻掀开他的上眼皮。   他的瞳仁因为被迫张开的缘故生理性地发酸,能看到不舒服的生理性泪水快要从眼眶里浮上来,他的眉头随即皱起,仿佛在和眼睛角力,不允许自己丢脸。   这让尤雪珍不由得恶趣味地想再拖延些时间。   明明就是化个妆,一个人的脸上怎么会有这么丰富的表情,实在很新鲜。   虽然这么想,她还是加快了手上的动作。莫名不想再看这双眼睛看太久。   等到内眼线画完,孟仕龙立刻闭上眼睛,手抿了下眼角,硬是没让奇怪的泪水真的掉出来。   最后她又把他眉毛边的杂毛修掉,他本身野生的眉形就不错,修得太工整反而没现在的味道,所以她没做太多调整。   “OK了!”   大功告成,尤雪珍退开两步距离欣赏,又猛然打了个响指。   “等等,差点忘了最关键的一个步骤!”她折身去掏袋子里的香水递给他,“你试试喷喷看。如果不喜欢这个味道也没关系,但要试试看嘛。”   她买的是潘海利根的狐狸,瓶身上雕刻着狐狸兽首。孟仕龙在她热切的目光中拧开它,只是单纯地取下盖子的过程,香气已经从中四溢开来。她挑选的依然是一款玫瑰香,但与叶渐白的那款烟草玫瑰相比,味道截然不同。   它是麝香木质调夹着果香,她在试香的时候,立刻联想到毛茸茸的小狐狸从开满鲜花的院子里跑过,隐没在春天里,让人忍不住想追上前的画面。   孟仕龙不自在地接过了她的香水——接着香水瓶对准脸,浇花一般喷向自己。   一旁的袁婧赶紧拦住他:“喂喂哥,香水不是这么喷的!会太浓!”   他停住手:“那要怎么喷?”   尤雪珍摆手说:“没事,想怎么喷就怎么喷嘛。自己能闻到味道就行。”   “能闻到。” 他轻轻抽了下鼻子,“很香。”   尤雪珍很自豪自己的选品:“你不讨厌这个味道就好!”   “好了好了,那现在来拍个最终效果!”袁婧此时已迫不及待,从支架上卸下手机走向孟仕龙,从下往上慢慢移动镜头,最后逼近他的脸。   “来来,看镜头!”   他看着镜头,然后用手指比了个V:“要这样吗?”   袁婧笑出声,觉得这个姿势太可爱了,土土的可爱。   “不要比V,太土了!”她老实回答。   “……”孟仕龙有点为难,“我不会摆动作。”   尤雪珍瞎提建议说:“要不然拿个道具吧!”她把刚才他喷过的香水塞回他手里,“拿着这个试试。”   孟仕龙捏着香水,然后看着镜头,没有任何多余动作,姿态端正,似在拍一寸照。   袁婧本来还想让他再换个姿势,比如自己刷到的那些网红男拍短视频常用的:wink,顶腮,勾唇笑……总之就是‘丫头,看爷不狠狠拿捏你’的七十二变。   但直视镜头的孟仕龙,让袁婧想起了曾经看过的一个野生动物纪录片:摄像机架在原始丛林里,路过的一只野生动物凑近,拿鼻子顶了顶镜头,一双没有杂质的眼睛就这么直勾勾盯着瞧。   ——孟仕龙就好像那只野生动物,很衬他手上拿着的那只狐狸雕塑兽首。   袁婧放弃了指导的念头,用镜头紧迫地记录着这双眼睛。   这部分尤雪珍没有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就搬了个凳子坐到一边看他们拍,手机在这个时候震了一下。   某位外星朋友发来一条消息。   阿凡达:「之前叫你吃饭怎么不回我?」   阿凡达:「我现在在学校,要不要去吃夜宵」   珍知棒:「不去了,现在有事情在忙」   阿凡达:「什么事?」   珍知棒:「在帮袁婧忙」   得到答复,叶渐白就没有再回,估计是转头又去抓别人陪他夜宵。他这人是绝不会委屈自己孤单的。   袁婧并没有拍太久,毕竟只是短视频,这一晚的素材就够有的挑了。拍完了这些必要的镜头,今晚的任务算是圆满完成。袁婧忙活一晚上,肚子咕咕叫起来。   然后她也提议说:“去学校后门吃夜宵不?”   孟仕龙看了眼手机:“抱歉,我得回店里了。”   袁婧遗憾地啊了一声,她差点忘了,他并不是他们学校的学生,有生意要做的。   “那行吧,等下次有机会的,我好好请你一顿!”   大家原地解散,袁婧肚子还是叫,问尤雪珍:“那咱俩去吃?”   尤雪珍不免犹豫:“其实刚才叶渐白也问我夜宵来着,要不然一起?”   袁婧眼睛一亮:“他请客不?”   “敲他一笔试试。”   “那行行行!”袁婧收起手机,“我先去个厕所哈。”   尤雪珍点头,又给叶渐白发消息。   珍知棒:「我们这边刚好忙完了,还要一起夜宵不」   她收拾化妆包边等叶渐白回复,在摸到包里卸妆油的小样时,她手指一顿,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她又赶紧拿起手机给孟仕龙发了条消息。   珍知棒:「你还没走远吧?」   那边却一直没回。   她有些伤脑筋,没回的话……那就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   刚在心里盘算着,手机一震。   孟仕龙:「我在取摩托,还没走」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给他拿过去。   珍知棒:「那你在大门口等我一下吧」   她将那瓶卸妆油小样从包里拿出来,抽了几片化妆棉,一起拿着跑出了教室。   此时晚课都已经结束了,校内走动的人很少,校门口人稍微多些,都是准备打车出去彻夜鬼混的。三两的人群中,尤雪珍一下子就看到了站在摩托边上的孟仕龙。   姿势的重叠让她想起万圣节那天的初见,但仿佛已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皮夹克黑靴搭配机车,左耳垂还挂着一只银色圆环,他没有耳洞,那是她特意挑的耳夹——想到这模样居然是自己的手笔,尤雪珍就越看越顺眼。   虽然看上去有点像个坏男孩,但坏男孩可不会这么板正地站着等着她来。   尤雪珍还没走近,一旁等车的一群女生中忽然有人先一步靠过去,对着孟仕龙伸出手机。   “同学,你介意加一下微信吗?我最近想学摩托,看到你这个摩托感觉很厉害!所以想多跟你请教请教!”   对方看着孟仕龙的冷脸有点紧张——这种外型的酷哥一般都惜字如金,只会点头或者摇头。   结果,他一点都没有架子地回答她:“可以是可以,但我的车不厉害。”   “不会哦,我觉得好厉害!好想坐坐看。”女生喜上眉梢,把这当成了默许撩拨的信号,立刻得寸进尺,“但我自己开又不敢,你能不能改天带带我呢?”   接下来,他又出乎她意料,毫不客气地拒绝了。   “不太行。我这车没带过人,只带过外卖。”   “……啊?”   与此同时,女生扫上了他的二维码,一个红彤彤的大烤串头像蹦了出来。   女生的脸都绿了。   她还没来得及问怎么回事,叫的车已经到了,同伴们招呼她过去,她只好匆匆留下一句“再见,我们微信再聊”。   尤雪珍在一旁津津有味地围观,等女生走了,才凑上去揶揄。   “人家跟你搭讪你怎么给做生意的号啊。”   “搭讪?”他微愣,“她不是要问我摩托的事吗。”   “……”   尤雪珍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听他笃定的语气,不像是演的。   她忍住匪夷所思的心情,小心试探说:“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哈,就是想问问,你……是不是没怎么谈过恋爱。”   他大方承认:“没有拍拖过,怎么了?”   尤雪珍酝酿了一下措辞:“那个,没怎么。我就是建议,你要是一直用做生意的号加别人,很难谈成恋爱的。你想想有一天你碰上了喜欢的人也这么加,她会误会你在拉客的,那缘分就跑了啊。”   孟仕龙一句话让她闭上了嘴:“我没有想要拍拖。”   “好吧……”尤雪珍悻悻地,意识到自己好像被袁婧带偏,不知不觉也去关心人家要不要谈恋爱这回事,赶紧悬崖勒马。   她冲他扬起手里的东西:“对了,我是来给你这个的。”   “这是什么?”   “卸妆用的,你连水乳都不涂,我猜你肯定没有这个。带妆后不能清水洗,洗不干净的,要用卸妆油。”   他许是没想到她是为了这个特地跑出来,语气一顿,最终还是很词穷地说谢谢。   尤雪珍把东西一股脑塞给他:“顺手的事,不然你长痘就不好了。”她指了指自己的下巴,“我今天化妆了可能不明显,下巴之前没卸干净长了两颗痘,到现在都还没瘪!”   孟仕龙随着她点着下巴的动作微微弯下身,似乎想仔细看清她这两颗痘。尤雪珍不好意思地后退一步,还反手把痘痘捂住了。   “干嘛,没什么好看的。”说完就捂着痘跑了,“拜!”   她回到排练室去取化妆包,微信里叶渐白发来消息,直接发了个定位过来,还说叫了其他朋友,大家一起。   尤雪珍撇撇嘴,就猜到他果然叫了别人。   她哐哐回复:「哦,那这顿你请。」   *   深夜的学校后街依旧熙攘,尤雪珍和袁婧来到发送的地址,一家韩餐店。   叶渐白坐在最里面的圆桌,他的身边环绕着三个人,她都认识,两个人都是叶渐白的同班同学,而另一个人……是万圣节那晚的“阿斯莫得”。   怪不得那晚最后他没送人回去,也许当时他就笃定就算不这么做,他们也会有后续。   女生换回了常服,坐在叶渐白左手边,头凑他很近,正用他的手机在点餐,手指时不时地划着他的屏幕,嘟哝着:“不要这个,会胖。”   叶渐白直接把手机推过去:“那你自己点。”   袁婧看到此景默默翻了个白眼,冲尤雪珍咬耳朵。   “怎么回事啊,这俩这么快就搞到一起了?”她啧声,“试衣间那个才过去多久啊,他可真行。”   尤雪珍假笑:“不知道。他信息里说的是朋友。”   叶渐白抬起头,招手让她们坐下来。   “你们嘀嘀咕咕干嘛呢?”   “在想吃什么。”尤雪珍掏出手机扫码点餐,一副准备大快朵颐的模样,似乎对叶渐白身边出现了新的谁漠不关心,“你们已经点了部队锅啊,那我再加份芝士年糕。”   阿斯莫得同学扬了扬叶渐白的手机:“我帮你点了吧,我这手机正好在点呢。”   我这手机。   尤雪珍无声地描摹了遍这四个字,看向她,笑着点头:“好啊,那麻烦你了。”   对方一边操作一边继续和尤雪珍搭话。   “我刚刚过来的时候在校门口看到你了,本来想和你打招呼要不要一起走,但看你和你男朋友在聊天就还是不当电灯泡了,不过你男朋友很帅嘛!他怎么没过来?”   尤雪珍很懵地啊了一声。   叶渐白原本在和右手边的说话,闻言身子一偏,横插进来。   他仿佛听到什么天方夜谭,哈了一声。   “男朋友?”   阿斯莫得同学绘声绘色描述:“对啊,他还弯腰凑近,我差点以为他们要在校门口接吻呢。” 第9章   她话音一落,餐桌上诡异地呈现出一片寂静。   袁婧不知道她说的人是孟仕龙,因为不知道她后来还追出去,所以对这位校门口弯腰凑近的“男朋友”极为震惊,又飚了句“我草,真的假的。”   阿斯莫得点头说:“当然真的啊,不过那个男生脸很面生,长这样我不可能没印象,是大一的吗?”   尤雪珍头都痛了,这都什么跟什么,这姐发散能力可真强。   然而她还没回答呢,叶渐白就喝了口水,咕咚咕咚,语气含混地说:“不可能。”他挑起视线看向尤雪珍,“是不是。”   尤雪珍点头:“……他不是我男朋友。”随后简单解释了今晚大家都是帮袁婧忙聚到一起。   叶渐白成竹在胸地笑了笑:“我就知道。”   阿斯莫得听到这话脸色微妙:“为什么你这么笃定啊?”   叶渐白又用那副糊弄人的嘴脸:“我就是知道啊。我还知道地球是圆的。”   “乱跑火车吧你!”   女生笑着捶他肩,又转头来看尤雪珍。   “那要不要我帮你介绍一些我认识的男生?”   尤雪珍脸颊一抽:“那倒不用了。”   袁婧轻嗤,立刻维护说:“我们珍珍是不想找,想找还不是分分钟的事。”言外之意,哪用得到你介绍。   叶渐白听后也跟着起哄:“是啊,况且你认识的男生有什么好介绍的。”   阿斯莫得同学皱起眉:“我认识的都很不错呀!”   “我不是那个意思。”叶渐白笑,“她口味比较成熟,不喜欢小男生。”   阿斯莫得意外地看向她:“啊,你喜欢老男人啊?”   尤雪珍现在觉得十分倒胃口,没有再回答这个问题,随便找了个理由起身回宿舍。袁婧看她要走,也跟着她一起走。   两人并肩慢慢散步回寝室,袁婧追问刚才被中断的话题:“那个老男人是怎么回事?之前我怎么都没听你说过你喜欢年纪大的?”   “因为那不是我的口味啊……”   “啊?那叶渐白为什么这么说?”   尤雪珍沉默半晌,交代道:“要说是也算吧。因为我高中喜欢过我当时的音乐老师。”她顿了顿,补充,“也是我的初恋。”   “我靠——你玩这么大,初恋就搞师生恋啊?!”   “没谈!是我暗恋他,但是被叶渐白知道了。”尤雪珍无奈,“高三的时候老师和女友结婚了,知道他婚讯的时候我才明白过来,原来我不是喜欢他,而是崇拜他。崇拜和喜欢根本就是两回事。不过知道他要结婚的那天我还是哭得很惨。”   袁婧很困惑:“既然你明白过来了为什么还会哭?”   因为那天,她还同时知道了一件事——   叶渐白交女朋友了。   真正让她明白过来崇拜和喜欢的区别,根本不是老师的婚讯,而是叶渐白开始谈恋爱这件事。他们发生在同一天,以这种巧妙的排列嘲笑着她的后知后觉。   尤雪珍收起回忆,懒洋洋地打了个饱嗝,含糊道:“忘了为什么哭了。”   两人踩在门禁的最后一刻回到宿舍,这一晚上折腾得够呛,她一到宿舍已经没力气干任何事,直接趴在下桌懒洋洋地刷手机。   手机的通讯录里多了一个新人,那位阿斯莫得,真名叫黄芊茹。   尤雪珍点开她朋友圈刷了刷,最新一条就是刚才的那顿夜宵,她举着手机自拍,顺势把大家都框了进去。   表示礼貌,她给人摁了个赞。   刚赞完,微信就震了。   阿凡达:「到宿舍了?」   珍知棒:「嗯,卡点[墨镜]」   阿凡达:「ok」   阿凡达:「对了,我车子明天修好了」   珍知棒:「那怎么了?」   阿凡达:「说好的啊,带你去兜风,见识真正的技术[墨镜]」   指尖在屏幕上游移,她最后还是敲下一行字,发送。   珍知棒:「你不带黄芊茹去兜风吗?」   她本意只是想刺探他和黄芊茹的进展,但他回了句语音。   “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   语气好认真。   尤雪珍将那行语音转成文字,眼睛盯着它,不知不觉抱起双臂,姿势像一只沙漏。在每次对他的喜欢细碎地往下泄,以为可以就此放空的时候,就会像这样,被他随手拨回去。   于是她又被倒过来,用完的喜欢跟着一点一滴倒回,静悄悄的,无法控制的。   *   隔天袁婧在床上睡到自然醒,准备着手处理昨晚拍摄的素材,下床时一惊。   尤雪珍居然在仔仔细细地化妆。   “你干嘛,有约?”   “没有。”她用力地夹翘睫毛,眼睛瞪得很狰狞,“业精于勤荒于嬉!需要时常练练手。”   “切。”袁婧嗅出一丝不对劲,“肯定有约会。”   尤雪珍心虚地手指一颤,睫毛夹恶狠狠地夹到眼皮上,疼得眼泪瞬间乱飙。   “痛痛痛——”   “我靠你睫毛都夹下来一排了!”   一阵兵荒马乱,袁婧被打岔地忘记再追问缘由。   尤雪珍最后端看镜子,把抹上的口红又擦掉,涂了没有颜色的润唇膏,抱着笔记本溜到了图书馆。   但对着文档的这一下午,自己愣是没写出一个字,视线总是会飘到电脑端的微信上。   没有冒出红点。   于是她又会看一眼手机,确认不是电脑卡了。   叶渐白说了今天兜风,但没说具体的时间。以前也经常这样,约好要干什么的时候都是兴之所起,没有任何铺垫,就像那年夏天突然开着车冲到她家门口说要带她去兜风。如今还能提前约个大概的时间,已经算进步了。   等待的时间比想象中难熬。   这一个下午,她观察到前桌的人好认真,居然可以一直不走神地看完一篇文献。隔壁桌的人就逊多了,写半小时习题就摸鱼一小时游戏。靠窗的同学也不遑多让,打开一篇文档后就趴在阳光里睡觉。   不过最逊色的就是她了吧。她看着看着,也逐渐犯困,伏下身,趴在桌上成一个“广”字。   再这么坐下去,她怀疑自己就会变成那么一个简单的字,被拓进字典,安放在这个图书馆里深层的书架上,慢慢落灰,不会被人借阅朗读。   太阳已经落了好久了。   尤雪珍不停地翻看和熄灭手机。   终于,通讯录首位的人姗姗来迟地发了两条消息。   阿凡达:「我这边突然有点急事」   阿凡达:「下次吧」   其实尤雪珍已经有了他不会来的预感,在意识还未彻底厘清前,手指已经本能地打出一行字发送。   珍知棒:「啥啊?」   珍知棒:「哦你说兜风啊,我都忘了[哭笑不得]」   阿凡达:「……」   看着他无语的省略号,她仿佛扳回一城地舒了口气。   她宁愿先承担无所谓的罪名,好过得到一句抱歉。   摁灭手机屏幕,强迫自己把视线挪到文档上。不就是放次鸽子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卸下期待,集中注意力,手指噼里啪啦打在键盘上,打出的字句却不成逻辑。   尤雪珍疲惫地停住手,电脑屏幕待机后暗下去,映出等了太长妆面泛着油光的脸。   她赶紧又摁下触碰板,屏幕重新亮起,将这张失落的脸覆盖掉。   电脑微信此时累积了好多红点,明明下午等得心急如焚时没有一个人找她,她仿佛被投放了无人岛,到了这会儿却络绎不绝。先是袁婧问她要不要吃饭,再是辅导员狂轰乱炸各种消息,最后是——   最后居然是一个非常意外的人,孟仕龙。   他问她:「你在学校吗?」   她疑惑地回了个在。   孟仕龙:「好的,我半个小时后到你们学校,你方便吗?」   珍知棒:「在的,什么事?」   孟仕龙:「我来送个东西」   什么东西?尤雪珍疑惑地回了个ok。   又在图书馆坐了二十分钟,时间差不多,她收拾好东西往约定的校门口走,一边走边刷手机。   刷着刷着,脚步不自觉慢下。   朋友圈一分钟前刷新出一条最新动态——黄芊茹发了一条打点滴的自拍照,配文:感谢某人开车带自己来医院,真是雪中送炭了[可怜]   图片的角落,露出了双鞋子,她认得,叶渐白的。   那双是S品牌的合作限量款,数量很少,至少她没在其他人脚上看见过。   原来这就是他的急事啊。   暧昧对象突然生病,和老友一个无足轻重的兜风,用脚趾头想当然是前者比较重要。   所以她活该被放鸽子,更没什么可以抱怨的。   心头冒出无数理由为他开脱,她站在原地,突然走不动路了。   好像脚下铺的不是水泥,而是滂沱的流沙。那些沙子都是从她身体的沙漏里顷刻间泻下来的。漏光了,身体变得空荡荡,秋夜的晚风簌簌从她身体里穿过。   在这个当口,她抬头,看见了孟仕龙。   他没有穿昨晚她给他挑的那身衣服,也没有喷她给的香水。好像那些对他而言是过了12点的魔法,不属于他,所以即便那些东西最后给了他,他依然不用。   “给。”   “……餐券?”   他递过来的,是两张日料餐厅的自助餐券。   “给你和你朋友。”他很不好意思说,“本来想送你们更好的回礼,但我最近打算买相机,所以要省一点。”   尤雪珍看着餐券,心里哭笑不得——这个人一点都不会送女孩子礼物。哪有人送这个当回礼的。   “你特意过来给我们送这个啊?”   他很诚实回答:“也不是特地吧,刚好在附近送一个老顾客餐,顺道的。”   尤雪珍收起一张餐券,另一张还给他。   “给袁婧的我帮你转交,给我的我就不要了。”   “为什么?”   她胡诌了一个理由:“我不太喜欢吃生的。”   “你就喜欢烧烤?”   “倒也不是……我比较喜欢甜品啦,芒果蛋糕啊马卡龙啊什么的。”   “这样……”他点点头,“不如等你有空我请你去吃陈记吧,是在西荣我吃过比较正宗的一家粤菜,他们家的甜品做得最好。”   他还能吃出正宗呢?尤雪珍轻轻地咦了一下,又回神说:“不用这么麻烦的,甜品吃多了也容易胖!”   孟仕龙微微拢眉,有些伤脑筋的样子,很直白问:“那我该送你什么?”   “真不用,你的心意我收下了。”   他却很固执地说:“不行,要回礼的。我不能白受你们东西。”   “……那我一定得说个想要的了?”   “对。”   尤雪珍怔怔地看着路灯下的孟仕龙和他的摩托,昏黄的光影将摩托拖出野兽的影子,似一匹凶猛的坐骑,乘着它就可以逃离这片流沙地。   “我想兜风。”她脱口而出,“那你可以带我去兜风吗?” 第10章   脱口而出的这一刻,大脑没有太多思考,好像是另一个人藏在自己的身体里呐喊,出口后就立刻理智回笼了。   她哈哈打岔:“哦,我记得你说过你不载人的。那算了,没事。”   孟仕龙沉默半晌,说:“那是谎话。”   “啊?”   “我经常载阿爸去早市采购。”   “……好家伙。”   这小子居然这么深藏不漏,他拒绝当时那个女生,说自己只载过外卖的口吻完全不像作假,她都被他骗到了。   孟仕龙主动说:“所以可以载你。”   “真的吗?”   “作为回礼的话,可以。”他看了眼手机,“但是你能再等我一个小时吗?有常客刚下单了让我送,我得回趟店里。”   等等等,又是等。可她不想再等下去了。   尤雪珍转念一想:“不然我和你一起去送吧,这个过程不也是兜风吗。”   孟仕龙一怔,听她这么说后也不再多说什么,很痛快地把挂在手把上的头盔递过来。   “你戴上这个。”   尤雪珍依言将头盔往自己头上一套,他的头盔很大,一套上感觉自己像顶了个空荡荡的金鱼缸,晃一下就叮铃桄榔。   孟仕龙低头看着她戴头盔,边比划了下头盔边缘的松紧带。   “你头太小了,得调下这个。”   “这样吗?”她试着调了一下,他摇摇头,又看了会儿她不熟悉的动作,冷不丁倾身,一手连着头盔捧住她整个脑袋,另一只手抽了下松紧的系带,“现在紧了么?”   “……紧,紧了。”   他突然靠过来那一下,她回答的语气跟着不自觉卡了一下。   孟仕龙长腿一迈,跨在车上,扭头冲着她歪了下脑袋。   “上来吧。”   尤雪珍迟疑道:“那你不戴头盔没事吗?”   “你说什么?”   头盔阻隔了大部分声音,他听不太清,她只好提高音量大声又问了一遍。   “我说,那你不戴头盔没事吗?”   毕竟他上次还撞过车来着……   “没事。”   这次换她听不清:“——你说什么?”   他只好也放大音量重复:“没事的。”   尤雪珍终于听清,将信将疑,小心翼翼地够到他后座上。   这个摩托还真高啊……完全坐上去之后,视线都跟着腾空。   不安和迟疑在这一刻被新奇感打败,这还是她第一次搭摩托,迫不及待想要感受在风里飞驰的感觉了。   她语气开始兴奋:“我坐好了!”   孟仕龙又扭头看了她一眼,又对她说了句话。   尤雪珍顶着“金鱼缸”:“啊?你说什么?”   孟仕龙放弃言语,直接化为行动——伸手隔着衣服扣住她的手腕,搭到了他的腰上。   他依然穿得很薄,一件黑T,因此能摸到布料下肌肤的余温,还有坚实的触感。   碰到的一瞬间,她就不由弯了下指尖,不自在地想要回缩。   但飙起的引擎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车身离弦,她被巨大的气压摁着往前推,紧紧地贴住孟仕龙的后背,头盔还啵一下砸到他的肩头。   “……对不起啊!”   她连忙道歉,但他似乎没听到,轰鸣的声音灌满他和她之间。   摩托驶入街头,但说实话,有点失望。   并没有多大的爽感,毕竟摩托只是很普通的交通工具,自己想要的也根本不是兜风。   但是想到被甩在身后的校门,那个今天她傻傻等了一整天的地方,她还是想振臂高呼,觉得这一刻头也不回的自己潇洒极了。   摩托车七拐八拐,离开大学聚集的区域,往南町开去。无数幢摩天大楼鳞次栉比,将夜晚照得魂不守舍。   尤雪珍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不会吧,他家的烧烤店居然开在南町这么繁华的商区?   她很少来这一带活动,这边出没的全是白领。因此她现在根本不清楚,在这个光线亮丽的城市中心,还有一处城中村。   巷弄犬牙交错,同一旁快耸入云霄的大楼比,这里一溜儿的矮房,如果从空中俯瞰,这里就像是一处被陨石撞击后凹陷下来的盆地,地面都不平整,高高低低。整条巷弄上灌满了隆隆的土嗨流行歌,巷口的霓虹彩灯闪得人眼睛疼。   这个地方充满了一种为了生存而拼命强调自己的高饱和度。   孟仕龙就将摩托停在这跟前熄火,示意她可以下来了。   他说:“里面特别窄,得走进去。”   “哦,好。”   “你在这里等我也行,我很快回来。”   “那怎么行,来都来了,当然要看看你家的店啊。”   她摘下头盔,很好奇地跟着孟仕龙往里走。   里面完全就是五线小城的样子,菜贩将蔬果堆在门口,旁边的杂货铺跟着把一箩筐的零食也搁在门口方便挑选,全是散装的,包装纸晶晶亮。隔两步就有一个发廊,三色灯忽明忽暗地自转着,模糊的毛玻璃窗里映出一个中年男人正坐在里面剃头。   明明就走了几步路而已,世界翻天覆地。几步路之外就是宽阔的街道,写字楼灯火通明。   未免也太讽刺了。   尤雪珍被这强烈的对比画面所冲击,一路上都没开口讲话,跟在孟仕龙身后左右张望,终于看见了一个熟悉的招牌——孟记烧烤。点过几次外卖,还是第一次看见店铺,她有一种网恋奔现的兴奋感。   比起旁边的平房,店铺看着气派些,是一栋二层小楼。一楼就是烧烤店,二楼……尤雪珍仰头看着黑灯的窗户,心里想,那大概就是他们的家吧?怪不得他身上总是萦绕着油烟味。   孟仕龙停下脚步:“我进去拿单子,很快。”   “好。”   她站在门口没有进去,怕给人添麻烦,只粗略瞄了一眼。   店内生意说多不多,有几桌客人,坐在压着报纸的桌边。她这才注意到陈设有点违和,碧绿色的格纹瓷砖墙壁上贴着一些港式剪报。如果忽略外面的烧烤招牌,这怎么看都像一个地道的茶餐厅。   一个中年男人拿着瓶啤酒从后厨出来,相貌和孟仕龙有几分相似——应该是他爸。   两人一个出来,一个进去,擦身而过时简单地招呼对方:   “有两袋,唔好漏拎。”   “知啦。”   他们说的是粤语。   尤雪珍又看了看餐厅的装潢,心里揣测他们父子不会是港岛人吧?她不确定,因为不同地区粤语腔调的微妙区别在她这个外行人听来都一样。不过,她觉得粤语是非常动听的一种语言,源于她从小就对港岛有种情结。   孟爸把啤酒拎到某桌,尤雪珍怕和他对上眼,走到更偏僻的门外角落等。只剩自己一个人的时候,那种沉甸甸的感觉又回来了。   她告诫自己别去看手机,但盯着脚尖放空了一会儿,还是控制不住点开微信。   没有来自叶渐白的消息。   她又偷偷点进黄芊茹的朋友圈,她更新了一条动态。   『病号只能来喝粥了,惨兮兮』   配了一张食物的图:两碗粥,一碗白粥,另一碗是生滚鱼片粥。   生滚鱼片粥,也是叶渐白的口味。   看来转移阵地去喝粥了。   她吐出一口气,迅速摁灭屏幕。孟仕龙正好拎着两个烧烤袋出来。   尤雪珍仓促地将手机收进口袋,指了指袋子:“我帮你拿吧!这样就不用挂车上了。”   孟仕龙停在她面前,轻微侧头看了看她。   “放心,摔不了。”他果断掠下一句:“你今天只管享受兜风。”   *   等孟仕龙把外卖送到,这个任务完成之后,她才明白他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兜风。   他开着摩托载着她开始往郊外驶去,车速突然发动得极快,她就像坐上跳楼机,在他提速的刹那失神,接着胸口狂跳。   这个时候,她才终于有了一点自己真的是在兜风的实感。   摩托越开越快,也越开越偏,周遭开始变得冷清,这让尤雪珍的心也跟着跳得越来越快——不仅因为速度,还掺杂了一丝疑虑和恐惧。   自己是不是太鲁莽了?现在载着她的人,她和他完全不熟,满打满算加起来也就相处了那一个晚上。   她其实并不了解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是不是真的无害。   万一他会伤害自己呢?   尤雪珍想张口勒令他立刻停下,返回去,别再往那么荒凉的地方开了。   她的确也这么说了。   周边没这么吵闹,于是他听见她在说话,可是没听清她说什么。   “——你说什么?”   “我说——”   她突然又犹豫,脑海里闪过地铁里他的手一路垫着老人脑袋的画面。   于是,这么一犹豫,脱口而出的变成了:   “我说你开得好快。”   “——太快?”   风声模糊了她的音节,他会错意,慢慢降速。   “我开慢点,你别怕。”   尤雪珍深吸了口气,最后闷闷地嗯了一声。   *   过了一小时,车子已经驶到近郊的山道上。   摩托再往上就开不上了,只能停在半山腰。但眼下的景色已经足够壮丽——仿佛夜班飞机快降落时从舷窗望下去的景色,西荣市的夜色尽入眼底。   她坐在摩托上,连头盔都忘记摘,整个世界隔着一层塑料罩,变得影绰而梦幻。   “好美……这里又是哪里?”   “峰山。”   这是她今晚第二次遭受冲击,感觉在西荣的这三年大学白读了,竟然有这么多出乎她意料的地方。   不过也难怪,自己懒到学校周边都还没有完全摸清楚。   两个人忽然都安静下来,夜虫鸣叫的声音在深秋也隐约可闻。背后就是黑漆漆的山林,面前又是如棋盘般辉煌交错的灯带,甚至还能眺望到西荣湾,江水切开了城市南北。   此刻他们似乎离城市很近,又离城市很远。   尤雪珍跳下摩托,拿出手机咔咔拍了好几张夜景,庆幸刚才没有胆小地缩回去,错过这样的景色就太可惜了。   孟仕龙也跟着下车,两人隔着半寸距离,一起靠在摩托上眺望。   尤雪珍问他:“这里你是怎么发现的?”   “阿爸偶尔会带我来这里爬山。”孟仕龙的视线里映着很远的灯火,“他说这里会让他想起太平山。有江,有船,有楼。但从太平山望下去的景色更拥挤,也更明亮,人也更渺小。”   “——港岛的太平山吗?”   然后她听到他轻描淡写回了一句:“係呀。”   尤雪珍听到他又爆了句粤语,笃定道:“所以,你是港岛人?”   孟仕龙点头:“我十八岁前都在港岛,然后才来的这里。当时阿爸想开茶餐厅,开了段时间才发现好像烧烤的生意更好做。”   “哇,这么说你爸爸很会做粤菜了!说起来……我还没去过港岛吃过正宗的茶餐厅。”她一下子来了精神,眉飞色舞道,“不过我一直很想去港岛!”   “你喜欢港岛?”   “是啊!”   “为什么?”   “嗯……非要说个缘由的话。”尤雪珍忽然问他,“你喜欢听无线电广播吗?”   他摇头。   “我爷爷很喜欢无线电,我小时候就会跟他一起听广播。一般收听的频道范围是有限的,我们只能听到我们那儿的电台。”   “你是哪里人?”   “连城。你去过吗?”   他再次摇头。   “有机会你也可以去看看,很漂亮的。但是别冬天去,可冷了,绝对比港岛冷!”   “有多冷?”   “海会结冰。更冷的时候海岸边都是雪。”   “雪啊……”他似乎陷入想象,“我在港岛的时候从没见过下雪,在这里四年了也没见过。”   “西荣毕竟也是南方城市嘛,下雪的概率不大。但是我们那里冬天一定会下雪。”她又把话题拉回来,“扯远了,刚说到广播,就是我小学的时候,有天傍晚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收听广播的时候突然就听到了粤语。奇怪的信号持续了几分钟,我听不明白,但爷爷跟我说,里面的人在讲太平山缆车,讲维多利亚港。”   “他告诉我,那信号是来自千里之外的港岛。”   孟仕龙不了解这其中的门道:“这很特别吗?”   “当然!”尤雪珍言简意赅地解释,“无线电的信号可以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穿梭,但是它有固定的频段,一般信号只会在这个频段里传输。所以我们那时候在连城听到你们那边的信号,就和收听到宇宙信号一样不可思议。”   他似懂非懂地点头:“原来如此。”   “在某些时候信号会飞去你想不到的地方,所以那个时候的我听到了,我就想着之后有机会,一定要亲眼去看看广播里提到的维多利亚港,坐一下太平山的缆车。”   孟仕龙第一次从这个角度听到港岛:“……是很奇妙。”   尤雪珍的语气突然沮丧:“可惜,前两年本来打算去的,因为一些原因没能成行。但今年我一定要去成,计划圣诞节之类的。那个时候港岛的圣诞氛围应该很浓吧?”   他愉快地点头:“很浓。我很喜欢港岛的圣诞节,因为那天是阿婆生日。小时候她会带我去教堂,那天晚上会有唱诗班,隔很远都能听到颂歌。街头亮满了彩灯,花花绿绿的。”   尤雪珍的眼前跟着他的描述不自觉浮现出画面,感叹道:“听上去好快乐。”   他却话锋一转:“所以你现在有感觉快乐点吗?”   尤雪珍一怔。   “……怎么突然这么问?”   “我感觉你今晚不是很开心。”   尤雪珍沉默。   ——看似很钝感的这个人,居然意外地敏锐,一早就注意到她情绪的低落。   所以才不嫌远地带她兜风到这里转换心情吗?   如果是这样……那他的的确确是一个很好的人。   尤雪珍为自己刚才在内心怀疑他默默忏悔。   也许在并不了解的陌生人面前容易袒露心声,她本想嘴硬说自己没有不开心,但临到嘴边,低声说:“嗯……有一点点不开心。”   孟仕龙似乎并不擅长安慰人,想了一会儿,笨拙地说:“今天不是什么节日,但也祝你今天快乐。”   像是在回应那天,她对他说的那句万圣节快乐。   但尤雪珍更喜欢他的这句祝福。   祝你今天快乐。简单的一句话,却让人情不自禁想要做到:好,不去想昨天明天,只要今天快乐,哪怕只是最普通的一个日子。   不过……   尤雪珍摇了摇手指笑道:“其实今天是节日哦,只不过这个节日很少人知道。”   他疑惑:“节日?”   尤雪珍故弄玄虚地拖长语调:“世界———噔噔噔——厕所日!”   她本来是打算制造笑话,结果说完就冷场,因为孟仕龙完全没笑。   他一脸长知识的惊讶,点点头:“居然还有这种节日。”然后一本正经地同她讲,“那更好,祝你世界厕所日快乐。”   如果是别人这么说,尤雪珍一定会觉得对方在阴阳怪气。但从孟仕龙口里讲出来就不一样,像真的更有由头祝她快乐,哪怕是这种听上去奇奇怪怪的节日。   她一愣,然后哈哈一笑:“那也祝你今天世界厕所日快乐!”   拂过夜风的半山腰,两个人看着满城的灯火互相祝彼此世界厕所日快乐。尤雪珍下山的时候忍不住觉得他们俩太煞风景,对着美景满口厕所干什么,但,又觉得很轻盈。   回去的路上运气不错,一路绿灯。摩托因此畅通无阻,开着开着,孟仕龙在某个转向途中突兀停下了。   尤雪珍奇怪地探头一看,才发现这里是一条人行横道,转道的绿灯和行人的绿灯是并行的,可没有一辆车愿意让,全都刷刷转弯。正在过马路的一个小女孩被迫干等在半截,眼看着绿灯就要过去,孟仕龙立刻停下车,轻轻地按了下喇叭。   女孩一愣,回过头看了摩托一眼,尔后意识到他在为她让路,立刻像只小猫一样小跑过去了。   目送她到了路边,孟仕龙才一拧车把,踩着绿灯的尾巴线驶出。   车子再度呼啸,一切又滚动起来。深夜渐渐弱下去的喇叭声,轮胎轧过地面的摩擦声,红绿灯,灯下晕成色块的广告牌,卷起的气流,猛烈的晚风,她裹在他头盔下的呼吸。抬起头,还有很高很远的月亮。   她抓紧他的衣角,放任自己被扔进这座迷幻的城市地图。   风越来越猛,尤雪珍干脆闭上眼,漆黑的视线里却浮现刚才他停下那一幕。   她忽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就好像,真的有一只小猫踩着她心头跑过一样。 第11章   她赶在门禁前的最后一刻回到宿舍,袁婧还蒙头垢面地窝在电脑前捣鼓她的视频,吃剩的外卖放在一边,汤汁都凝固了。   尤雪珍脱下外套,凑过去看她剪得怎么样,顺便把口袋里的那张餐券给她。   “这是孟仕龙给你的。”   “给我?”   袁婧惊讶地看了看餐券。   “对啊,那些衣服鞋子什么的他意思是不能白收。”   “不都说好的嘛,给我我也没用,下一任男朋友都不一定能穿上他那身材。还这么客气给我回礼呢。”   袁婧虽是这么咕哝着,还是嘻嘻笑着收下,便宜不占白不占,又突然眉头一皱。   “不对啊,这么说你今天化了妆……是去见了孟仕龙?!”   误会大了……   尤雪珍刚想澄清,但又不能说自己其实是为了见叶渐白,顿了顿,干脆含糊地点头:“嗯,去兜风了。”   “你俩兜风?”   “对,庆祝世界厕所日。”   “……什么玩意儿?”袁婧露出迷惑的表情,“别给我胡说八道妄图蒙混过关!老实交代你是不是铁树开花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们就是出去兜了个风!”   “那你化什么妆?”   尤雪珍义正严辞:“和朋友出去不能化妆吗。”   袁婧狐疑地切了一声:“你和我出去怎么不见你化妆?”   “你和我妈一个级别,谁和妈出去化妆。”   “好吧乖女儿。”袁婧口头占个便宜舒坦了,扭头继续剪刚才暂停的视频,边嘀咕,“你真对人家没意思?我剪他剪了一下午,感想就是,真他妈帅啊。”   画面中,孟仕龙轻轻抬眼,袁婧按下的这一帧定格在他正视镜头处。   尤雪珍看着屏幕,仿若与他对视。   仔细一看,孟仕龙的眼神真奇特,灼人,但又显出一种并不自知的清纯。   袁婧睨她一眼:“怎么样?”   尤雪珍回过神:“……还好吧。”   袁婧端倪着孟仕龙,用自己的毕生所学飚出了一句惊人的形容。   她说:“我觉得他的眼睛好像一杯冷开水。”   *   尤雪珍本来不觉得袁婧的这个短视频会获得她想要的热度,但看了剪的这个片段后,她有点改观,觉得袁婧实习的位置稳了。   事实上,岂止是稳了,一周后视频在平台上释出,当晚袁婧就收到了一条好友申请,来自该公司短视频组的老大。   他发来了一条后台的点击量实际抽水数据,袁婧都吓到了——半夜三点在寝室惊嚎出声,睡得半梦半醒的尤雪珍直接被她嚎醒。   “怎么回事?!”   尤雪珍一个鲤鱼打挺,拔剑四顾心茫然。   袁婧的床位和她挨着,听到她的声音唰一下拉开帘子,举着手机给她看。   “我的视频!!点击量爆了!!”   “我靠!”   尤雪珍听到这个结果彻底醒了,替袁婧高兴,毕竟其中也有自己的劳动成果。她赶紧拿起手机点开平台确认,刚发出的时候评论点赞还寥寥,现在底下的评论几何式增长,刷都刷不到底。   【帅哥你好……(叼着玫瑰出现)(被玫瑰刺到嘴)(捂着嘴匆匆离场)】   【点开前:让我看看又是哪个搔首弄姿的自信普男!点开后:天呐,老公】   【这是什么香水推广视频吗?】   有人注意到孟仕龙手上拿着香水,误以为这是哪个未听说过的新人小演员来推广香水的广告,结果翻遍全网都只有这一支视频,姓甚名谁一概不知,更别说本人的账号了。   尤雪珍心里冒出一点无用的得意,轻松地戳开这个大家都在找的人,把这则爆炸的点击量截图发给他。   珍知棒:「[截图]」   珍知棒:「耶!谁说你不行的,行得很!」   珍知棒:「行到都要被全网通缉了[坏笑]」   全网通缉当然是夸张说法,但是的确好多人在评论里求孟仕龙的账号想关注他。愈是神秘愈是有流量,这大概也是这则视频爆点击的原因之一。   她发完就倒头就睡了,第二天中午醒来一看,孟仕龙已经回了她消息,清晨六点回的。   孟仕龙:「你平常都睡这么晚吗?」   尤雪珍纳闷。一般人都会最起码好奇一下吧,好歹自己是视频中的主人公,他一点都不在乎被别人评头论足吗?居然回复的重点是这个。   她只好对称地回了一句:「你平常都起这么早吗?」   对方后来回复:「嗯,要去早市采购。」   看他这副完全没有身在漩涡中心的自觉,尤雪珍也不好再打趣他。她发了个你真勤劳的表情包,转头看见袁婧开了宿舍门回来了。   她昨晚兴奋地几乎整宿没睡,直接睁着熊猫眼去了公司谈入职的事情。尤雪珍一看她表情就知道事情妥了,她满脸写着喜气洋洋。   尤雪珍开玩笑:“那你是不是该请我一顿?”   袁婧却爽快答应:“请!”   “真的假的?”   “真的!”袁婧说,“我们明晚去孟仕龙店里吃吧?这可少不了他的功劳啊。”   这热情的态度一反往常,尤雪珍立刻就嗅出了不对劲。   “你不单纯是去吃的吧?”   袁婧只好坦白:“你也知道我们公司也签人做网红流量的嘛,他们就问我视频中的人是不是我朋友,能不能签约。我一个激动就说当然能……”   “……”   “这是我第一天收到的任务,我能说不吗。”   尤雪珍叹气:“我觉得你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保重。”   “别别别。你和他关系不是不错吗,你也帮帮我吧珍珍美女!”   “我咋就和人家关系不错了……?”   “你俩不都晚上相约一起去兜风了吗?!总比我熟啊!我连他微信都没加。”   尤雪珍语塞,一个误会引起了另一个误会,现在再解释显得多么苍白。   最后没办法,她只能答应了明天陪袁婧去找孟仕龙问问。她先在微信里和孟仕龙打了招呼,跟他说自己和袁婧大概晚上七点左右过去吃饭。孟仕龙客气地回了句给你们打折。   白天袁婧去了公司,尤雪珍照例抱着电脑去图书馆,等袁婧回校后两人再汇合过去。   午后阳光正好,尤其是深秋,像一席看不见但能感受到的毛茸茸的毯子。很多人因此喜欢挑窗边坐。   这正合她意,她不喜欢晒太阳,挑了里侧的座位坐下。   刚敲了没俩字,电脑微信就蹦出来一个红点。   阿凡达:「在学校?」   珍知棒:「嗯,图书馆。」   阿凡达:「我记得你下午没课,下午去兜风吧」   尤雪珍早已没有了他上一次提起时的期待和雀跃,面无表情地拒绝:「要学习,没空。」   他却自顾自地:「那晚上吧!」   她回:「晚上也不行,和袁婧约了饭。好了我要学习了,勿扰!」   她利落地退出了电脑微信,又把手机塞进包,隔绝了一切消息,让自己静下心。   但毫无摸鱼手段的学习真的太痛苦也太乏味,她对着电脑不到半小时就开始哈欠连天,眼皮越来越沉,最后挂不住一点重量,合上了。   她立刻一激灵,捏着大腿让自己痛醒,结果睁眼,发现自己屁股下坐着的不是图书室的椅子,而是特斯拉的副驾。   转头一看,驾驶位上的人是十八岁的叶渐白。   少年神采飞扬,单手转着方向盘,看她醒来,另一只手伸过来弹她脑袋。   “猪啊,你睡了一路了。”   她搞不清状况地问:“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海边啊。”   这一瞬,尤雪珍伏桌醒过来了。   她从十八岁那个暑假的梦中苏醒,如果他们的车没有追尾,就是该像梦里这样,在一个晴好的下午开去海边,一路海风烈烈。   陷在梦的余韵里不舍得回神,过了好久,她才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画面,却让尤雪珍怀疑自己还在梦里——   已近黄昏,夕阳变了角度,斜长地透过图书馆的落地窗照进来,本该波及到她的。但她却幸免,笼在另一片斜长的阴影里。   而这片斜长的阴影,是有个人坐在阳光下,充当着城墙的影子。   叶渐白单手支着下颌,百无聊赖地翻阅着一本书。整个人陷在橘黄色的光晕里,头发的边缘根根分明,闪着光,仿佛要随落日烧起来,变成透明的尘埃。   纸张翻过一页,唰唰,他忽然感受到什么似的抬眼,和趴在桌上的她对视。   随即,他倦怠的眼神一变,笑盈盈的,压低声音道:   “猪啊,说学习怎么睡了一下午?”   和梦里差不多腔调的话,让尤雪珍更恍惚了。   她似梦非梦地反驳:“我才刚眯了一会会儿。”   他手点了好几个座位。   “我从那儿那儿一直坐到这儿,这叫一会会儿?”   阳光一直在浮动,他为了帮她挡光,接连换了好几个位置。   很多年前,他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她在电视上看着包青天哇哇大哭,叶渐白从窗台外探进脑袋,细细的声音问她你哭什么,吵死了。   她哭得打嗝,断断续续说自己好黑啊……   他不懂,问黑怎么了?   她抽噎着低下头:“会被大家笑话。”   男孩沉默一瞬,窗台里探进一只瘦小的拳头:“我看谁敢。”接着又自言自语地嘀咕,“还有,太阳也不许欺负你。”   他起誓: “这样吧,以后我来帮你赶跑太阳!” 第12章   尤雪珍恍惚地坐直身子,太阳慢慢慢慢落下去了。墙面上照出他稀薄的影子,他就坐在这里,给她挡了好久的太阳。   仿佛他还给了她那个寂寞的下午。   她心噗地一下,被戳破了,那些酸胀的情绪跟着太阳一起落没了。   心软了,语气却还硬梆梆的。   “来了就叫醒我啊。”   她一边抱怨,一边偷偷摸了摸自己的嘴角,还好,没有留口水。   “让你睡饱了晚上才好去兜风啊。”   ……他还在执着兜风这回事。   尤雪珍张了张嘴,差点就改口决定去。但她没忘记和袁婧还有孟仕龙的约定,一放就要放两个人鸽子,这事儿她可做不出来。   她合上电脑,摇了摇头:“真不行,说好了和袁婧去吃饭的。”   叶渐白微微眯眼:“你们舍友天天都吃饭,少吃一顿怎么了?”   尤雪珍隐去孟仕龙的名字没提,因为说来话长,也没提的必要。面对叶渐白的疑问,她含糊道:“因为我讲信用啊。”   这话回得令叶渐白语塞。   他很快又理直气壮:“切,到我了你就不记得要和我兜风了。你怎么这样。”他拉长语调,像在耍无赖,“和我兜风不重要吗?”   她扯出一个假笑:“重要啊!我下次就算上厕所忘带纸都不会忘记和你兜风这件事!”   叶渐白又语塞,最后无奈地憋出一句:“……那你还是记得带上纸吧。”   到了差不多该和袁婧汇合的时间,她拎上包自顾自地朝宿舍楼下走,叶渐白跟在她身后插着兜出来,一路跟到了女生宿舍楼下。   “你还跟着干嘛?”   “真不和我去?”   “真不去。”尤雪珍投降,不得不搬出孟仕龙,“不光袁婧呢,我们还有个朋友。”   叶渐白语气一顿:“谁?”   “你不认识的。”   他稀奇道:“你还有我不认识的朋友?”   “那你多的是我不认识的朋友,我有你不认识的怎么了?”她脱口而出,随即转移话题,“不说了,我上去找袁婧了。”   她转身走向宿舍大楼,回头一看,叶渐白却还没走。   “我在楼下等你们。”他气定神闲,“风兜不成,饭总能一起吃吧?加我一个。”   话都这么说了,尤雪珍也没有拒绝的理由,说那我问一下袁婧。   袁婧听了后唯一关心的问题是——“他自己点的菜他买单吗?”   尤雪珍哭笑不得:“别太抠了你。”   两人换了身衣服下楼,叶渐白站在花坛处,就这么十来分钟的功夫,已经有女生围上去,正在和他要微信。   袁婧忍不住吐槽:“他是花坛编外分花吧!够招蜂引蝶的……”   尤雪珍见怪不怪地嗯了一声。   叶渐白偏头看到他们,招了招手。   等女生走远后,袁婧才凑过去,半开玩笑说:“叶同志,你这么个加法微信到现在还没爆吗?”   他微微一笑:“你不知道微信还有删除功能吗?”   袁婧:“……”   嗯,感觉智商被霸凌了。   叶渐白的车就停在校门口,她们搭他车过去。两人一齐坐进后座,尤雪珍拿过他手机输入了孟记烤串的地址帮他导航,叶渐白看了眼路程问:   “我以为你们就学校周边,还跑挺远,探店?”   “不是。”既然他也要去,尤雪珍还是简单解释了一下,“这就是我们那朋友的店。”   叶渐白单手驱动车子开到主干道:“我怎么之前没听你讲起过开烧烤店的朋友?”   “就是那天说的帮袁婧面试忙的那个人。”   “那个男生?”叶渐白的眉头微皱,“这人多大,都开店了不会40了吧?”   “你问题好多,先开车吧你。”   尤雪珍懒得回答他的追问,现在正值晚高峰,窗外是堵塞的车流。这相似的路线,难免让人想起那晚自己和孟仕龙的兜风。   不受这条长龙的拘束,摩托嚣张地在各个空隙乱窜。把车子甩向后时她会故意往后看,看不知还要停在那里多久的车,然后产生一种微妙的雀跃。   而现在,她就坐在这样的车里了。   思绪越来越游离,又是叶渐白叫了她几声她才听见。   “你说什么?”   “我问你生日。”他点开手机日历,“下周日就到了。你想怎么过?”   生日在同一天的缘故,从小到大他们几乎都是一块儿过的。   哦,除了有一年,高三那会儿,他们分开各过各的。   说是分开各过各,但她其实没把这天当回事。她对生日没有应有的仪式感,以往都是叶渐白捣鼓这些,他一抽身,这对她而言就成了生活里相当普通的一天。   于是,她只在快上晚自习的十分钟休息时间里去小卖部买了个奶油小蛋糕。等她捧着小蛋糕回来时,班上快满座的位置还空了三个。她坐下后,空位就变成了两个。   叶渐白的,还有另外一个女孩子,他的初恋。   那个晚上,她盯着那两个空位发呆,蛋糕的奶油闷在课桌里流下两道白色轨迹,像花妆的泪痕。   但她最后还是把蛋糕吃完了,现在她还记得那个味道,像是吞了一团棉花,絮丝糊满口腔,咽喉被一并堵住,她说不出话,也不想说话。   尤雪珍清了清喉咙,吞下当年嗓子里仿佛还在的涩感,回答他:“我都可以。”   叶渐白无奈:“你是不是都忘了马上要生日了。”   袁婧没多想地替尤雪珍说:“那没有,她生日礼物都给你买好了,够朋友吧!”   尤雪珍头皮一麻,赶紧着补:“看着合适就顺手买了。”   叶渐白闻言看了好一会儿后视镜。   “算你有点良心。”他收回视线,眼角弯起,“既然是大学的最后一个生日了,我们搞大点吧。”   尤雪珍张了张口,最后憋出两个字:“好啊。”   心里期待的根本与这两个字背道而驰。她希望越小越好,小到和以前一样只剩他们两个才好。   *   车子堵堵停停,终于到了目的地。   叶渐白和袁婧对这个隐在摩天大楼旁的城中村都表现出了适度的惊讶,尤雪珍摆出一副你们真没见识的面孔,昂首挺胸走在最前面给他们带路。   她高中的时候地理并不好,对地图经纬度之类的图标数字并不灵敏,但相反的是她的身体记忆非常好,只要走过一遍的路,哪怕再曲折,自己都能准确无误地按照原路走回去。   因此她顺利领着二人,弯弯绕绕地来到了孟记烧烤店门口。   袁婧往里张望一眼,发出了和当时尤雪珍一样的感慨。   “这装修好讲究,看上去不像个烧烤店,倒像个茶餐厅。”   “Bingo!他家就是港岛那边的。”   “诶——?!”   叶渐白睨了袁婧一眼:“他不也是你朋友吗?你怎么这么惊讶?”   “其实我和人家不熟……珍珍先认识他的,我其实应该算朋友的朋友?”   他看向尤雪珍:“这人你怎么认识的?”   “其实你们很早就见过他。万圣节那天晚上,我点的就是这家外卖,他来送的。”   叶渐白皱了下眉,忽然反应过来。   “我好像有点印象。”   “啊?真的假的。”   尤雪珍微微吃惊,袁婧就算了,他怎么也记得?还过去大半个月了。   结果他还真记得,笃定地说:“那个你给了他一颗万圣节糖果的外卖员,是吧。”   “……对。”   叶渐白模糊地回忆起那个外卖员的样子,很无所谓地念叨了一句:“哦,这个人啊……黄芊茹什么眼睛,这都能认为是你男朋友?”   一改刚才兴致勃勃追问的样子,兴致缺缺地踏进店里。   三个人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店内此时并不忙,一个面生的小哥拿着菜单慢悠悠过来。   叶渐白瞥了对方一眼,语气不确定了:“是这人吗?”   他当时没看清脸,只记得挺高,除此之外挑不出任何优点。但眼前这个连高都没有。   结果对方一开口,操着东北口音:“几位点点啥呀?”   尤雪珍小声回他:“这应该是店里的员工。”   叶渐白哦了声,主动拿过菜单,三两下就点完了烤串还有几个凉菜。尤雪珍低头给孟仕龙发微信,留言他们到了,对方没回。   “孟哥人怎么不在啊?”   袁婧左右张望,尤雪珍扣住手机说:“给他发微信了没回,可能在忙吧。”   烧烤陆续热气腾腾地端上来,袁婧忍住饥肠辘辘的肚子:“那我们等等孟哥一起。”   她话音刚落,后厨的帘子就被掀开了,一路盘旋在他们话题中心的人物从里头走出来。   孟仕龙还是穿得单薄,T恤外多加了条黑色围裙,手里正端着一碟凉菜,径直走向尤雪珍这一桌。   他将碟在尤雪珍的跟前放下,说:“菜这下就全上齐了。”   尤雪珍一愣:“啊,你刚在后厨?我还以为你只负责台前呢。”   “平常确实是,但今天是你们来。”   袁婧哇了一声:“所以特地为我们下的厨呀?”   一直懒靠在椅背上的叶渐白没搭腔,视线从那盘精致的凉菜一路往上,定格在孟仕龙的脸上。   他很诧异地挑了下眉。   孟仕龙自然也没错过这张新面孔,只不过他很快地就瞥过去了,和看盘中的冷菜一样没什么区别。目光只在尤雪珍的椅背上微顿——那儿搭了一只叶渐白的手。   他收回目光:“那你们吃,有什么事叫我就行。”说着指了下后厨。   袁婧赶紧攥住他的黑色围裙:“等等等!其实我现在就有事!”   “……什么?”   “孟哥来来,你先坐。”   她指了指自己旁边的空位,但孟仕龙没有坐下,只问:“什么事?”   “这个……”袁婧冲尤雪珍挤眉弄眼,示意她助力自己一把。   尤雪珍跟着道:“你就坐五分钟吧!下一个客人来了你再去忙嘛。”   孟仕龙犹豫片刻,总算在袁婧身边坐下,对面正好是叶渐白。   叶渐白看人都坐到跟前,这才抬手简单地打了声招呼。   “叶渐白。”   听到这个名字,孟仕龙微微皱眉,又想起什么似的松开,这回停在叶渐白身上的视线长了几秒。   他回说:“孟仕龙。”   袁婧很殷勤地替孟仕龙倒水,递过去。   “来来,孟哥辛苦一天了,喝点水。”她借着尤雪珍的话题先和他套近乎,佯装不满地抱怨,“诶,你们之前去哪里兜风了啊?居然不叫我!明明上次还是我们三个人一起出去。”   正在事不关己夹菜的叶渐白筷子一停。   他抬起眼,看向袁婧。   “兜风?谁和谁?”   “还有谁,他们俩啊。”   袁婧指向尤雪珍和孟仕龙。 第13章   尤雪珍被指到时正在啃羊肉串, 她缓缓侧头,对上叶渐白的视线。   他皮笑肉不笑地指了指她的嘴角:“沾上了。”   三个人的视线于是都汇聚到她沾着孜然的嘴角上。   她赶紧捻掉,哈哈一笑:“这个肉串真香啊!”   孟仕龙一本正经地接话:“谢谢。”   叶渐白一反刚才的沉默,主动搭话:“那我也挺好奇的……”只不过他的侧重点和袁婧截然不同, “你们哪一天去兜的风?”   尤雪珍含糊地嚼着肉串:“我忘了。”   孟仕龙看她这么说, 估计以为她是真忘了, 记忆很好地帮她补充:“15号。”   尤雪珍噎住。   “15号啊。”叶渐白呢喃着看了眼微信的聊天记录, 唔了声, 又睨了尤雪珍一眼,打趣说,“怪不得你忘了,原来是记着和别的朋友的兜风。”   尤雪珍听着他的语气,垂下眼睛。   刚才袁婧无意提到兜风这件事时,她内心其实涌出一股隐秘的期待——虽然是阴差阳错,但叶渐白知道自己在这一天和别人去兜风, 会不会有一点超出朋友可能性的在意。   这种期待如同路过彩票店门口时的心痒, 但买到手刮开后, 果然是要落空的。   她扯出笑脸, 故作轻松地回他:“旧不如新啊,你个旧朋友当然一边儿去。”   他听不出认真还是玩笑地说:“哦?行,那兜风就别去了。”   眼见兜风这个话题没完没了,袁婧赶紧把话题拉回来, 图穷匕见地说明来意——来邀请孟仕龙进一步合作的可能。   “这次不是白白帮忙,签约的话是有分成拿的!你可以当一份兼职!而且这个东西很灵活,绝不会耽误你做生意!”   孟仕龙却直接道:“帮一次忙还可以。但如果要签约……我觉得我并不适合做这个。”   “你怎么不适合?!我觉得你肯定能火!”袁婧点开平台上的把那条视频在他面前晃, “这条才几天,已经是这半年公司的数据第三了。”   孟仕龙看了眼屏幕, 满脸写着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看。   袁婧适时地拍了下马屁:“孟哥你对自己的脸真的没有清晰认知啊!对不对雪珍!”   她把话头抛给尤雪珍,让她跟上。   尤雪珍配合道:“是啊,你看你的脸我其实都没怎么化。”   叶渐白悠悠地插了一句:“原来你说的帮忙是给他化妆?”   “是啊,怎么了?   他哦了声:“没事,问问。”   袁婧看向沉默的孟仕龙:“孟哥你觉得怎么样?”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店门被拉开,有两拨客人陆续进来了。孟仕龙急匆匆起身,留下一句我会想一下。   他离开后就没有再回来,店内生意忙碌,他们也就没有再打扰。但袁婧不会这么轻易放弃,第二天下班后直奔烧烤店守株待兔。尤雪珍当晚有选修课,没法儿陪她,只能祝她马到成功。   优哉游哉在食堂吃完饭,尤雪珍抱着笔记本走向教学楼,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个不停。   尤雪珍奇怪地打开来一看,发现自己被拉入了一个微信大群里。   群名粗暴直接:周末生日趴。   群主是排在首位的叶渐白,自己排在他后面被邀请入群。接着群内消息刷得飞快,叮叮咚咚响个不停,显示不断有人正在被加进来。   她懵逼地私敲叶渐白。   珍知棒:「啥情况?」   叶渐白:「我不是说过要搞个大的?已经定好别墅了!」   珍知棒:「[好多人啊.jpg]」   珍知棒:「怎么会这么多人?群里我好多都不认识……」   叶渐白:「没事,我也不认识」   珍知棒:「啊?」   叶渐白:「很多都是朋友的朋友,我让他们随便拉,反正人多好玩嘛」   叶渐白:「你把你想叫的人也拉进来」   她回了个哦,点开微信的好友名单,翻了半天只给几个人发了消息,其中包括袁婧,问她来不来生日趴。   袁婧隔了好久发了个哭哭的表情,说自己来不了。她前两天接到公司通知,部门老大助理请病假,自己这个实习生被捉去顶包,得和老大一起去出差。   生日当天,袁婧一大早就起来收拾行李赶飞机。尤雪珍被她吵醒,躺在上铺昏沉沉地探出个脑袋。   “要走了?”   “吵醒你了?骚瑞啊!我动作再轻点。”   “没事。”尤雪珍趴在床檐上叹气,“干脆你把我塞到行李里一起打包带走好了。”   袁婧嘿嘿笑:“这么舍不得我啊。”   “你不在的话好尴尬,这里面我就和你最熟。”   对于人越多的场合,只要有一个熟人在尤雪珍就会自在很多,她就指着袁婧呢,结果……   “那不是还有叶渐白吗?”   “他?晚上肯定一堆人围着他。”根本指望不上。   “也是……”这下轮到袁婧叹气了,“但你不能这么社恐啊,好歹你是寿星,你要记住你是主人公!”   “我就是讨厌这种场合。”   “……你要是讨厌的话,干嘛当初同意办趴?”   因为另一位主人公是叶渐白啊。   尤雪珍在心里默念。   袁婧将行李拉上,急匆地就准备出门。关门前她冲尤雪珍眨了下眼:“放心,我虽然人不在,但对你的生日祝福一定会在,你晚上就等着吧!”   *   袁婧走后,尤雪珍又捂上被子开始爆睡,再次醒来是被一通电话打醒的。   她眼睛半睁着,摸索着拿起手机接通,发出一个简单的气音。   “喂?”   “还睡着?”叶渐白的啧声顺着听筒传来,“起床了尤雪猪。”   她瞥了眼屏幕右上角,显示的是12:14。   “这不还早吗?”   “你现在快起来收拾,然后我来接你。”   “我们不是傍晚才过去?”   “是。但是去之前你先到我这儿。”   “……干嘛?”   “帮我化妆。”   尤雪珍彻底醒了,看着天花板直瞪眼。   “你疯了啊?突然化妆干什么?”   “男生不能化妆吗?”   “能啊……但就是很奇怪啊。”毕竟这人之前从来没化妆过,也根本没有化妆的必要。   “今天我生日,这么有仪式感的日子我想尝试下化妆怎么了?”   她顿了顿,说:“你要真想化去找黄芊茹啊。”   “谁?”   离谱……他前阵子还因为这个人放她鸽子,居然听到人家名字第一反应是谁?   “你最近不是和她打得火热?”   叶渐白懒洋洋地哦了一声:“她啊,已经互删微信了。”   尤雪珍不免愕然,虽然知道这是必然的结果,只是没想到这次这么快。   若其他人的热度有三分钟的话,那叶渐白一定只有三秒钟。   “就这么说定了,今天我是寿星,寿星最大。三点来接你。”   “拜托,我也是寿星!”   电话已经嘟嘟转成忙音。   “……”   尤雪珍又躺了十分钟,没睡够地从床上爬起。   接着是兵荒马乱的一顿操作,洗澡洗头敷面膜吹头发吃外卖,化妆做发型翻箱倒柜试衣服,终于赶在三点前整顿完毕。   她最后审视了一眼镜子,后景的桌子里堆满了从衣柜里抽出来的裙子,但镜子里的自己穿的还是一身普通的卫衣牛仔裤。临出门前她又将门后挂着的帽子压到脑袋上,刚花了半小时吹蓬的颅顶被藏得一干二净。   叶渐白的车停在校门口,看见她出来按了下喇叭。   她拎着化妆包还有给他的礼物袋小跑过去,拉开副驾坐进。   他从头到脚扫了她一眼,伸手把她帽子摘下,一边吐槽:“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今天叫去帮忙布置趴的小妹。”   尤雪珍把帽子抢回来戴上,语气硬硬的:“我确实是小妹,给你这个大寿星做造型的化妆小妹。”   “你这口气怎么这么不情愿啊?亏我还好心给你买礼物。”叶渐白拉开副驾上的车拉屉,“生日快乐。”   拉屉里此时躺着两份包装,一份毫无疑问是叶渐白买的,而另一份,是叶渐白的妈妈买的。她每次给儿子准备生日礼物都绝不会忘记也买一份给尤雪珍。   “哪份是阿姨的?”   “左边。”   她雀跃地伸向左边的袋子,里头装着一副棕色耳套,旁边还有一根电线。   “这是蓝牙耳套吗?”   “嗯。之前有次你提了一嘴戴着耳套耳机嵌着疼,我妈就想说冬天别戴耳机了,给你买个冬天能听音乐的耳套。”   尤雪珍的手指摩挲着耳罩的毛绒,鼻头有点发酸。她点开叶妈妈的微信回复谢谢,发了好几个爱你的表情包,接着把刚才提上车放在脚边的袋子拎出来给叶渐白。   “抱歉咯,可惜你的礼物只有一份。”   他皱起眉:“他们是不是又忘了你今天生日?”   尤雪珍瞄了没有红点的家庭群一眼,嗯了一声:“无所谓啦。”   叶渐白沉默,过了片刻腾出一只手,揉乱她的脑袋。   “没事,我把我妈给我那份也给你。”   尤雪珍的鼻子又开始痒痒。   她拍掉他的手,嫌弃道:“不要,我讲公平,现在我们每人都有两份正正好。”   车子驶到叶渐白的公寓。房子比上次她来的时候要乱一些。叶渐白随手拨开沙发上的游戏机和外套给她腾出空间,指着空位让她坐。   “就在这儿化吧,我去洗脸。”   趁着他去洗脸的功夫,尤雪珍把化妆包摊在茶几上,眼睛还是惯性地分析着茶几上的物品:游戏碟,没喝完的可乐,纸巾,耳机……都是属于他的东西。   卫生间的水声停止,叶渐白洗完脸出来,她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   他擦着头发走到开放的流理台边切了三片柠檬,丢进马克杯,加两勺蜂蜜,一杯速成的蜂蜜柠檬水就到了她手边。   紧急着他又操作着手机蓝牙放歌,一边到她面前蹲下,一切就绪,说:“开始吧。”   “你蹲着?”   “对啊。这沙发矮,你坐着正好。我坐着你得给我全程鞠躬,这大礼我受不起。”   虽然嘴上犯贱,但姿势却是屈就她的。两只手臂撑在大腿上,整个人敞开面对她,仰起脸,闭上眼睛。   音箱连上蓝牙,随机到一首《Say You Love Me》。   整座房间被歌声环绕。下午三点半,天空只有一两朵流云,大把的阳光穿过落地窗,毫不吝啬地停留在他的发梢和侧脸,半明半暗,明亮的半边皮肤就像一块一尘不染的玻璃。她感觉伸手轻碰下就会弄碎他。   但她知道,摇摇欲坠的是她自己。尤其是听到开头那句,“Don't you know that I want to be more than just your friend。”   我不仅仅只是想当你的朋友。   她原以为可以轻松地搞定这场化妆,就像帮孟仕龙时那样。但根本不行。   不过一指宽的距离,杂念就像空气里的尘埃那样多。她反复抿紧嘴唇,害怕过速的心跳被听见,想迫切地结束这场对于她定力的试炼,又贪心地迷恋这个距离。因此她不让自己去看他的嘴唇,他的眼睫毛,或者别的什么,而是盯着他的发旋瞧,于是突然发现,他发旋和额头交接处的那颗痣变小了。或者说,不是痣变小了,而是他变大了。男孩的身型拔节成青年,原本在小孩子脸上醒目的痣就不再起眼,但依然存在。   她举起遮瑕刷,假公济私地碰了碰小痣。小点顷刻被遮盖住。   她把它藏了起来。   很多此一举,她却莫名满足。   她制造了他身体里只有她知道的秘密。   除此之外就没有必要再遮瑕,直接上隔离,连粉底都不用。叶渐白的脸同样不需要过多修饰,比孟仕龙的更简单,毕竟他的眉形都早就修正过。她只需要锦上添花画两笔就好了。   化妆的整个过程十来分钟不到,但她却仿佛蒸了一小时桑拿,后背挤满了汗。   尤雪珍收起眉笔,呼出一口气。   “好了。”   叶渐白这才缓慢睁开眼,却没起身,眼睛懒懒上抬,捉着她的脸瞧。   看者无心,被盯的人却心虚。   她讷讷道:“怎么了?”   “嘴唇。”他说。   她不明白:“嘴唇?”   叶渐白笑话她:“刚没发现你自己口红都涂出去了,你这技术来帮我行不行啊。”   那哪是涂出去的口红,分明是刚才总抿唇造成的。   那是她心里有鬼的罪证,被他不知情地点出来,心头不免一紧,手忙脚乱地去抽纸巾。   叶渐白更省事,他单手一撑起身,另一只手直接扣住人下巴,就这么把她全身挟持住。她动弹不得,唯独下巴跟着他的手上抬,眼睁睁从俯首看他变成仰面看他。   他将她包围在一片阴影中。   他垂眼,四目相接,指腹压过唇线扫过她的下唇边。指尖还带着切过柠檬的微酸的气息。松开手后,他的大拇指腹沾上了她的口红渍,很淡的红。可在她眼里,台风来临前的落日,岩浆,熊熊燃烧的火,山楂,割破皮肤流出的鲜血……这些红色,好像都不及他手上这一抹浓烈。 第14章   等尤雪珍反应过来时, 她的身体迅速同步做出动作,很大力地拍掉了叶渐白的手,一边沉下语气道:“我自己会擦。”   他一愣,似乎没想到她这么排斥, 脸色也有点不好。   “干嘛, 帮你擦怎么还甩脸子了?”   “你这么蹭会蹭掉粉底!”   她拿过镜子假装观察嘴角, “别照了没蹭掉。”叶渐白一把抢过镜子照了照他自己, “我嘴巴好像也有点干, 你怎么没给我涂个润唇膏之类的。”   “你自己涂。”她从化妆包里把小圆盒润唇膏递给他,“这个直接拧开,手指沾一点在唇上抹。”   叶渐白一听,不肯接。   “那手指粘死了,你帮我涂吧。”   “你刚刚口红都沾了怕什么啊……”   “口红又没有润唇膏粘。”   “放屁明明都很粘。”   “那更不公平了,既然都粘我都帮你擦了,你怎么不能帮我擦?刚刚我帮你还语气那么凶……”   因为我心里有鬼而你没有啊。   尤雪珍腹诽。   最后两人就涂唇膏这个问题掰扯了半天, 掰扯的结果是反正她不帮涂, 叶渐白自己也不涂, 抱怨她一句“让你帮化个妆脸能拉得跟阿凡提一样长, 你帮别人倒挺热心的。”   启程前往别墅区的一路上气氛就这么诡异地冷下来,两人谁都没开口主动说话,莫名其妙变成冷战状态,只有车内的广播持续地播报着听歌电台。   半小时后, 车子开到远郊别墅。   这个别墅是民国时期的洋房,有三层楼高,最高一层是木质的甲板露台, 背靠着地势够高,足够眺望到远处长条蜿蜒的西荣湾。两人到达时正好是夕阳, 走上露台抓到了一点浸到江面上的余晖。   趁着其他人都还没来,他们着手装扮露台。整个过程亦是谁都没开口,持续着这场幼稚的较劲。   十一月底的气温算不上温暖,但叶渐白却执意晚上在露台上开趴。他当时订这儿就是看中了这套别墅自带的室外火炉,他兴致勃勃地说这样就可以眺望江景围炉喝酒,而且人多有人气儿,根本不会冷。   在搞气氛这一点上,叶渐白绝对是一把好手。   他事先定了些鲜花和彩灯送到别墅,两人就把这些鲜花插到露台长桌自带的花瓶上,彩灯往沙发上一挂,又把露台上其他的照明一开,比夕阳还火红的昏黄在露台上亮起。   尤雪珍把彩灯往栏杆上挂的时候,眺见有车辆往山上的车道上开,大家陆续来了。有些她认识,都是叶渐白的朋友,大家一起玩过一两次。有些则完全面生。   夜幕渐暗,大到显得冷清的别墅开始变得热闹。   露台自带的椅子已经坐不下人,大家纷纷从一楼二楼搬椅子上来围着长桌坐下,各自带来的酒水零食铺满桌面。   尤雪珍挂好了栏杆边的气球,走到桌边随便找了个还空着的座位坐下。隔了片刻,她身边的椅子被拉开,叶渐白很自然地占据了她旁边的位置。   她接收到他想要让步的信号,于是状似随意地问:“你要不要苏打水?”   叶渐白哼了一声:“要。”   “给。”   她把距离他比较远的一瓶苏打水拨到他跟前。   不知所起的冷战宣告解除,叶渐白拧开苏打水喝了一口,终于笑起来,打了个响指说:“人差不多到齐了?蛋糕还没开始配送,不过我们先玩起来吧。”   “玩骰子啊?”   “这么多人骰子都算不过来!”   “那世界大战啊,人多这个才好玩。”   “你们行不行,提的游戏一个个都要喝酒,现在这么早开喝没到12点就全趴了,谁给我们两位主角庆生啊。”   “那玩点儿轻口味的桌游咯。”   “血染钟楼?”   “那个我不会,还是狼杀吧!”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最后定下来还是先几局狼人杀热热气氛,正要抽身份牌,有人嚷着:“等等大家慢点抽啊,又有人来了!”   尤雪珍漫不经心地转头,看见露台的楼梯口处走上来两个女生。   她略微诧异地停住视线。   左边这位女生,她打过照面,现在还有印象——是那次联谊会上的焦点女生,毛苏禾。   她和叶渐白并不认识,估计就是被谁拉过来的。   尤雪珍几乎是下意识地偏过视线看了身边的叶渐白一眼,他正在撕一包薯片,头低着,没在意谁来了。   毛苏禾找到空位坐下,坐得离他们有点远。和上次聚会一样,她落落大方地和众人打招呼:“路上有点堵车,不好意思啊大家!”   “没事没事,我们正要开狼杀,来来来一起!”   “好啊,不过我玩得很菜……”   立刻有人充当起护花使者:“哈哈哈没事,美女首刀首票保护啊!谁都不许把她先弄出去!”   叶渐白嚼完薯片,点了下人数说:“既然人又多了,那可以玩更花的板子。加个有趣的身份牌进来吧,丘比特?”   “可以可以!”   丘比特的身份牌可以将任意两个人连成情侣,如果刚好被抽到的两人身份对立,比如一个是狼一个是神或民,那么他们会形成特殊的第三方阵营,需要背叛各自的阵营才能获胜。确实更好玩些。   第一轮开始,尤雪珍抽到自己的身份牌,毫无惊喜,一个平民。   有人充当上帝的角色,开始主持流程说:“天黑请闭眼!”   她放松地闭上眼睛,听着上帝反反复复叫有身份的人睁眼睛。漫长的过程结束,天亮所有人睁眼,准备上警抢警徽带队的人纷纷举起手,共有四人。   令尤雪珍感到意外的是,一向喜欢在这个游戏里上警的叶渐白没有举手,反而是刚才称自己玩得不好的毛苏禾举手了。   她上来发言:“我上警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是预言家,昨天晚上查杀了八号,她是狼。请大家把警长的票投给我,我会带领大家走向胜利的!”   尤雪珍点点头,正想着那就投她吧,一想,妈的,这八号不是我吗?   可惜没有上警的人不能发言,尤雪珍憋着一股气没法儿发。好在毛苏禾发言完毕后,下一个发言的男生出来替她平反了。   “我才是预言家,我昨晚摸了师妹,她才是狼!好啊,还贼喊捉贼!大家给我拍死她!!不能让好人蒙冤!”   两位预言家必定有一人在说谎,投票就是在这两人当中二选一了。但遗憾的是,男生是公认的油嘴滑舌,几乎没什么人相信他。   到问谁投给他时,满桌只有两只手举起来,分别是尤雪珍的左手和右手。   有人见状忍不住笑了:“寿星你这是狼自爆投降呢?”   大家哄笑。   最后压倒性地,毛苏禾当选警长。   接下来每个人都可以轮流发言再决定投票谁出局,终于轮到尤雪珍可以说话。   玩这种游戏她不喜欢过多表现,但更不喜欢输。关键的地方就该好好玩。   她正了正神色,思考该怎么发言。   此时强调平民的身份很无力,自己需要摆出更有逻辑的发言去说服大家。   于是,她根据刚才的票型分析:   “其实刚才只有我一个人投票就很有问题了。苏禾师妹能吃到这么多票,为什么?肯定是狼队有在带头冲票。她说话没有攻击性,上来说自己是预言家很有说服力,所以狼队早在夜里计划好了派她出来悍跳。我在看清我自己底牌是好人的情况下,毫无疑问是要撕掉警徽的,今天投票出警长!”   她的话动摇了不少人,大家开始怀疑毛苏禾是狼的可能性,眼看局势就要扭转,然而到了最后投票环节——   尤雪珍出局。   她比毛苏禾多一票。   而那一票,是叶渐白投的。   法官让她发表“遗言”,尤雪珍笃定道:“我又找出来一匹狼!”她指向叶渐白,“他不可能听不出来我是好身份,但他依然投我出局,说明他也是狼。我真的是平民,遗言完毕。”   接下来尤雪珍就可以上帝视角围观,她信心十足地在狼人睁眼阶段盯叶渐白,却发现,他紧闭着眼。   睁眼的是毛苏禾和其他四个人。   一个被她忽略的可能性窜上心头:难道叶渐白跟某一个狼被连成了情侣?目前是第三方阵营,所以才要最先干掉她。   果然,在情侣睁眼交流的环节,她看到叶渐白慢吞吞睁开眼。   而他看向的人,是毛苏禾。   怪不得啊,她果然没猜错。   毛苏禾去悍跳的战术根本不是狼人安排的,背后出招的人,其实是叶渐白。   是他让毛苏禾把她设为查杀对象,这样她早早出局,他的第三方身份就不容易被揭穿,毕竟她太了解他了。   此刻他对着毛苏禾继续发出指令,用手势比划接下来的战术。毛苏禾不懂他手势的意思,解读得很费劲,尤雪珍却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她默默围观两人你来我往半天,耗时长到上帝都催促了。   游戏继续往下进行,但已经不关尤雪珍的事。狼人杀一局耗时很长,她出局了无事可做,只好意兴阑珊地刷着手机。   忽然,微信一跳,居然是家族群里来的消息。   尤雪珍惊讶地点开微信——   妈妈:「[拼多多链接]」   妈妈:「帮妈妈砍一下[偷笑]」   除此之外就没了。   以为他们会记得她生日的期待落空,尤雪珍点开拼多多链接一看,心脏处有股熬夜熬多时突然隐隐的不舒服感。   链接里是一箱柚子,她妹很喜欢吃这个。   尤雪珍的手指在屏幕上按下助力,这股不舒服感就这么被自己按下去了。事到如今,她还能有什么情绪呢?只会被念叨你都这么大了,和七岁的小孩子争什么争,没个大人样子。   大人?她都不记得自己好好当过小孩,怎么就成大人了。   离家上大学前一晚,一家人吃着饭,她闲聊时说:“我今天去换办新电话卡,营业厅在搞活动呢。换一个新手机可以免费送套餐,是不是挺划算的?”   坐在主桌的男人皱眉:“不要贪图小便宜,缺钱和爸爸说。”   她咕咚了一句:“反正我这个人本身就是小便宜。”   “你在说什么?”坐对面的老妈这才听不明白地看她一眼,她始终侧着脸,在妹妹要伸手拿冰可乐时眼疾手快又扭回头,把可乐拿远,“今天说好了只喝一点的,不然又要长蛀牙了。”   尤雪珍看着这一幕,大声道:“我说,我就是小便宜!你们不觉得妹妹就是你们想买的新手机吗,而我就是销售塞给你们的赠送套餐!”   然而事实上,她连用开玩笑的口吻把这句话发泄出来的勇气都没有,这个场面仅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她平静地把那罐喝剩的可乐拿到手边,维持着餐桌的和谐,说:“我替妹妹喝了吧。”   有些话就像可乐的碳酸泡,那刹那涌上来,接着就消失了。不说为好。   能怪得了谁呢?要怪就怪自己出生时机不好吧,正好赶上他们的事业关键期。而妹妹运气很好,在他们事业稳定时投胎到这个家。于是他们有再来一次当爸妈的机会,但她没有再来一次当孩子的机会了。   她就成为了一种类似于模拟考一样的东西,一张被揉皱的试卷。他们知道无论怎么抚平那些折痕已经在那儿了,不如更细心地对待一张崭新的,洁净的考卷。   这种落差感最严重的那阵是高一,妹妹刚出生,最需要呵护的时期,全家人的重心都在小婴儿身上,他们分不出一点精力注意她。   而最关心她的爷爷在那一年离世。   她童年的记忆几乎都与爷爷有关,空荡荡的家里总是只有他们俩。爷爷陪她看《樱桃小丸子》,她陪爷爷听无线电广播。屋子里总是响动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好热闹。   爷爷走后她依然还在听广播,但她没有再看过任意一集《樱桃小丸子》了。   她想,自己会嫉妒小丸子,嫉妒到会忍不住掉眼泪的程度。全世界最偏袒小丸子的爷爷会一直在,可她的爷爷不在了,不在很久了。   尤雪珍顶着那张小丸子和爷爷手拉手的头像,在群里回道。   珍知棒:「砍啦[呲牙]」   妈妈:「你再多发几个群呀,人还不够」   珍知棒:「[ok]」   她将链接随手转给袁婧,不一会儿袁婧发了几个问号。   袁扒皮:「你不是讨厌柚子吗??」   珍知棒:「没啥,你出差还顺利吗?」   袁扒皮:「还行吧,贼忙」   袁扒皮:「但我没忘记给你的礼物,它已经出发啦!」   礼物?   尤雪珍查看短信箱,并没有收到闪送发来的验证码,于是也给袁婧回了几个问号,结果一条预料之外的消息跳进来——   孟仕龙:「袁婧要送你的生日礼物在我这里。 [位置]是这里对吗?」   珍知棒:「啊??她找你送?」   孟仕龙:「嗯」   她立刻切换窗口狂敲袁婧。   珍知棒:「什么情况啊??我以为你会叫闪送??」   袁婧终于慢吞吞回复。   袁扒皮:「叫闪送很贵的,礼物我已经大出血了[委屈]真的没钱了」   袁扒皮:「那晚我不是刚好在他店里,就试着拜托了一下[阴险]孟哥好像蛮吃撒娇这一套,非常爽快答应了」   尤雪珍赶紧又切回和孟仕龙的聊天。   珍知棒:「不用不用!我叫个闪送过去取吧!」   但孟仕龙没有再回。   不会已经出发了吧……?   尤雪珍起身走到一边给他拨了个语音,他没接,估计的确在路上了。   她只好回复袁婧。   珍知棒:「给你发个五百红包吧,下次别那么抠了」   袁扒皮:「我靠真的吗」   珍知棒:「[伍佰拎着红色皮包.jpg]」   袁扒皮:「……」   尤雪珍收起手机,听到身后吵嚷的动静,这局终于结束了。最终是叶渐白和毛苏禾两人的第三方阵营大获全胜。   叶渐白好心情地扬起嘴角,眼神投向毛苏禾:“合作愉快。”   毛苏禾谦虚道:“多亏师哥带飞。”   “你们这对奸夫淫/妇把我们骗好惨。”毛苏禾的狼队友控诉,另一个人跟着吐槽:“丘比特真尼玛会连,居然第一把就赢了!丘比特给我出来受死!”   没想到,是叶渐白回答他:“好啊,想我怎么死?”   尤雪珍走到桌边,刚好看到他恶趣味地掀开自己的底牌。   丘比特。   连了他和毛苏禾的人居然是他自己。   刚才吐槽的人拉长语调揶揄:“噢噢噢!这妥妥的假公济私啊~”   叶渐笑:“济私?济什么私?我点兵点将点到的人。”   点兵点将?   尤雪珍在心底嗤声,根本不相信叶渐白的鬼话。   不可能是随机,他就是有意的。这个举动或多或少是一种暗示,就像万圣节那晚他点了黄芊茹要糖一样。   回想刚才的细节,就是在毛苏禾出现后,叶渐白才提出要加入丘比特。偏偏那么巧,老天真顺着他的意让他抽到了。   怎么不算这两人有点缘分在呢?   口腔里泛起一股陈年的涩感,仿佛又含着高三那年在课桌里闷化的奶油。   但她已经不是那个十八岁时的那个自己了,不会再看着那两个空荡荡的座位就心头难受,借着上厕所跑出教室在黑暗里的楼道里边走边哭。她已经迈入二十代,麻木地看着他路过许多人,不会再随便泄漏自己。   为了演好好朋友这个身份,她甚至还能走到毛苏禾身边说:“不介意的话咱俩换换位置?你这里离火炉近,我有点怕冷。”   毛苏禾很贴心地起身:“没问题呀。”   她起身朝叶渐白身边的那个位置走去。   尤雪珍坐下,就看到叶渐白隔空给她比了个赞的手势。似在感谢她的助攻。   她嘻嘻哈哈地回了个“小样,还是我了解你吧”的眼神。   近乎于自虐的欣喜。   她没那个天分得到他的青睐,没关系,这份青睐他想给谁给谁,她唯独有一份别人没法有的亲密和默契就足够。   因为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   游戏继续,尤雪珍又连续抽到两把平民,体验感非常无聊。但她挺满意的,光是伪装开心就很难了,分不出更多的力气去斗智。   第三局她好不容意拿到预言家的牌,但树大招风,第二天晚上就被狼人刀出局。又只能无所事事等待游戏结束时,她收到了孟仕龙的消息。   孟仕龙:「我到了。」   她精神一振。   珍知棒:「!」   珍知棒:「我下去接你!」   尤雪珍起身走到栏杆边往下望,夜色里停着一辆黑色摩托,有个高大的身型靠在车身边。   她在露台上冲孟仕龙招手:“嘿!”   他闻声抬起,也跟着招手,手中粉粉嫩的袋子跟着摇晃。   尤雪珍忍不住笑,那袋子握在孟仕龙手中显出很不相称的滑稽。   她来到楼下,指着他手中的袋子。   “这是袁婧的礼物吗?”   “对。”   “辛苦辛苦,还麻烦你居然特地跑一趟。”她接过一边讪讪道,“其实你不用不好意思拒绝帮忙的……”   他却说:“我已经拒绝过她一次了。”   “啊?”   “那个签约。”他解释,“我考虑过后还是回绝她了,所以这个小忙能帮就帮。也还好今天店里不忙。”   “这样啊……那没耽误你就好!”   东西给完,孟仕龙跨上摩托,忽然又将车把手上挂着的袋子取下来,示意她拿着。   “嗯?怎么还有?”   他压轻声音道:“这一份是我的,生日快乐。”   这出乎她意料,尤雪珍愣了愣,手足无措地接过:“谢谢……”   他不甚在意地将手一扬准备发动车子,她连忙出声:“等等!”   孟仕龙回过头来。   尤雪珍想人大老远跑来给她送了两份礼物,她就这么让人走了实在太不像话。   “你要不要上去坐一会儿再走?”   “我?”孟仕龙看了眼顶楼的露台灯光,轻轻摇了摇头,“不用了。”   “为什么?你刚刚还说不忙的。”   他神色略有迟疑,她直接伸手扯着他袖子把人从摩托上拽下来。   “来吧!”   她将孟仕龙领上露台,他一露面,顷刻成为焦点。   尤雪珍介绍说:“这是我朋友孟仕龙。”   叶渐白露出意外的神色,似乎惊讶于他会出现在这里。   女生们对孟仕龙的到来却尤为热烈,纷纷说——   “我靠,这么帅的朋友你怎么现在才介绍给我们!”   “这位该叫师弟还是师哥?”   “坐我这边吧,我旁边没人坐!”   孟仕龙一言不发地站在入口处,颇有种耍酷的做派。   妙的是,其他人看他这样也没什么不愉快的感觉,仿佛这张脸就该配合这样的神情。   但尤雪珍知道,他大概是不擅长应对这种阵仗,沉默是出于紧张,于是拉住孟仕龙的袖子往自己身边带:“你坐我旁边吧。”   他跟在她身后说好。   她插了个椅子进来,旁边的一个师妹眉飞色舞地把位置往外挪了挪,方便让孟仕龙坐下。   他刚入座,那个师妹就盯着他的侧脸瞧,兴致勃勃道:“诶,我好像刷到过你啊!前两天有个变装前后的视频是不是你啊?!”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点头。   师妹兴奋起来:“你比视频里还要帅……我们加个微信可以吗?”   孟仕龙二话没说,像上回那样掏出二维码递过去。   尤雪珍这回近距离目睹了师妹从期待,到扫上二维码的惊喜,再到看见大烤串头像后的迷惑。   她适时帮忙解释:“他做餐饮的,有空可以光顾,他家可以全城送!”   “原来是小老板啊!”师妹继续暗示,“那小老板的私人号……”   孟仕龙抱歉道:“我没有。”   “……”对方露出你在逗我的表情。   尤雪珍凑过去小声说:“你真的不考虑多创个号吗?”   他摇头:“按你的说法,等想拍拖的时候再弄吧。”   她摆出一副久经沙场的老师做派:“恋爱可不是做菜等客人下单让你提前预知的,喜欢上就是一瞬间的事,你再创号怎么来得及!所以要未雨绸缪。”   孟仕龙被她教育得一愣一愣:“你好清楚。”   尤雪珍心虚地连忙摇头:“不不不,这不是我切身感受啊!其实我也没谈过恋爱,更没喜欢过谁!是爱情电影里都是这么说的!”   一边澄清,一边眼神不易察觉地飘到了叶渐白那儿。   他正在和身边的毛苏禾聊天。不知道聊到了什么,笑得挺开心。   她抿了下唇,又不着痕迹地把视线挪开,下意识地念叨刚才的话题,显得自己投入话题完全没在意到他们的样子。   “而且也不一定是要谈恋爱才行。你想啊,你把所有人分在一个账号上,那你重要的家人啊朋友啊不就和普通的客人一个级别了吗。”   “因为整天都要看那个号。”孟仕龙这才为自己简单辩解了一句,又一顿,“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是我偷懒了。”   刚才的游戏又要再开下一局,尤雪珍意识到一个问题——“狼人杀你会玩吗?”   显而易见,他不会,但他不在意:“我看你们玩就行。”   “那不行。这一局我也先不玩好了,给你讲解一下规则。”   她从恋爱导师又切换到桌游导师,随着游戏开始不停地跟他小声讲解上警是什么意思,抢警徽又是什么意思,诸如此类,讲到喉咙都干了。   “我前面说的你都听明白了吗?”   他沉默地和她对视。   “……好吧。”尤雪珍耐心说,“没关系,我再从头开始给你讲。”   “不用,我差不多得走了。”孟仕龙看着她说,“但我很高兴你邀请我上来。”   他的语气不是那种假惺惺的客套,尤雪珍迎上他的目光,本来只是随口邀请一下,其实心里并不在意他来不来,听到他这么说,心里突然就涌现出一股微妙的愧疚。   “这么快就要走了吗?”   “嗯,最近店里客人突然多了很多,很忙。”他起身,“你好好玩。”   “那,那我送你下去。”   游戏还在继续,她不由分说地跟着孟仕龙起身,在上帝说着天黑请闭眼,守卫请睁眼的背景音中两人一起摸黑离场。   恰巧这一局,叶渐白是那个守卫。   黑鸦的寂静中,他睁开眼睛,看到了这一幕。   他眉头轻微一挑,随即移开目光看向其他人,似在思考今晚的守卫对象该选谁。   但他没有摆出手势,上帝只好出声提醒。   “请守卫尽快告诉我你今晚要守护的号码。”   叶渐白比划了个“在想”,视线在场上逡巡,心不在焉。   最后,溜了一圈,又定格在那两个即将消失在露台拐角,并不在局中的背影上。 第15章   尤雪珍把孟仕龙送下楼, 他跨上摩托,回头和她再见。   “对了,蛋糕如果今天不吃的话回头放冰箱里,可以放两天。”   “什么蛋糕?”   “送你的礼物。”   他就这么把自己送她的生日礼物说出来了。   正常来讲, 大家送礼都会保留一份神秘吧, 毕竟送礼最主要的一份喜悦就是来自于拆开的惊喜。   可眼前这位朋友根本不按流程来。   尤雪珍啼笑皆非地点头:“放心, 我们人多, 肯定能吃完。”   孟仕龙却说:“别和别人分, 这是给你的。”   尤雪珍一愣:“啊?”   “听袁婧说了你和你那发小同一天生日,我猜你们应该只订了一个大蛋糕。”他好像在原原本本地复述当时思考该送她什么的心路历程,“所以我想单独做一个蛋糕给你。”   尤雪珍更惊讶了:“是你做的?!这么厉害!”   她一听蛋糕嘛,自然而然就认为是买的,毕竟现在大家选礼物很少会亲自做什么送给对方了。   孟仕龙被她大惊小怪的语气弄得有些不好意思,清了清嗓子说:“我很少做,其实做得一般。”   “没关系没关系!”尤雪珍的眼睛在夜色下显得很明亮, “我会一个人把它全吃光的。”   他对上她的眼睛, 顿了一下, 撇下一句不好吃就不用勉强, 引擎轰轰地骑车从坡道离开。   尤雪珍此刻迫不及待想看看他做的蛋糕,哒哒哒跑上露台,回到位置上偷摸拆开他送的袋子。   里面一个四方形的小白盒,还绑着一根银色小丝带。她拆开丝带, 将盒子的盖子挪开,层层包装拿掉后,露出里头躺着的椰奶芒果蛋糕。   看着蛋糕的样子, 她发现孟仕龙还是谦虚了,这块蛋糕放在橱窗里和那些网红蛋糕陈列在一起都不会有违和感。生日蛋糕的牌子还是手写的, 字体是圆圆的花字,很可爱。   更令她惊喜的是,蛋糕正正好是她喜欢吃的口味。   奇怪,自己有和他说过喜欢芒果蛋糕吗……没印象了。   蛋糕的分量是真的挺小,完全就是只给一个人准备的分量,多出一点点都没有,显得小气。   可当自己是被排除在这份小气之外的那个人时,这份小气就变成了偏心。   盒子里还放了一根蓝色蜡烛,下面压了一张纸片,写着:   『食多一个蛋糕,吹多一次蠟燭,就能許多一个願。』   是很漂亮的繁体字。   它们扭动着变成一只只小猫,又从她心头踩着软绵绵的爪子跑过去了。   原来他送她的不只是一蛋糕,而是多一个愿望,所以才不让她分给别人啊。   游戏还在进行,她把蛋糕放在楼道间,跑回露台向旁边抽烟的师妹借了打火机,接着又悄悄离座,回道楼道间席地坐下,捧起蛋糕插上那根蓝色蜡烛,点燃。   寂静的动作无法再唤起声控灯,楼梯里的灯在长久的明亮后忽然熄灭。眼前只有蜡烛在黑暗里燃烧,细长的火影在尤雪珍的脸上跳着古典舞,昏黄色的一片,朦朦胧胧,这种接近夕阳时分的颜色很容易令人沉醉。   该闭眼许愿了,她想起那张字条,却不知道该许什么愿,只好盯着烛光发呆。   往常,她和叶渐白切同一块蛋糕,他们同时闭眼,但其实她会偷偷慢他一拍,趁他闭眼时看他,许愿说:希望有一天这个人能喜欢上我。   这已经成为她的惯性。   因此这个突然多出来的愿望,让她有点无措。   在蜡烛没燃尽前,一个鬼使神差的念头从脑海里跑出来——既然如此,就许一个和之前南辕北辙的愿望吧。看老天爷会在这两个愿望里更眷顾哪一个。   她合上眼睛,在心里默念。   “希望有一天,我能不再喜欢这个人。”   *   刚许完愿,楼道里忽然咔嚓,应景地亮起了灯,仿佛老天爷真的听到她的许愿在操控着开关。   事实上只是她的手机响了。   打语音过来的人是叶渐白,她一接通,他劈头盖脸问:“你人呢?”   “我……我在厕所。”她随口胡诌,“你们这局结束了?”   “嗯,蛋糕快到了,快回来。”   “哦好,马上马上。”   看来是来不及吃完整块蛋糕了,她匆匆尝了一口又将蛋糕放回去,若无其事地返回露台。   虽然是很仓促的一口,但味道却很霸道,一开始吃着感觉没什么,可当她切完巧克力大蛋糕吃完一整块之后,口腔里弥漫上来的居然是椰奶和芒果的清香。   太神奇。   切完蛋糕唱完生日歌之后开始进入下半场,喝酒的喝酒,唱k的唱k,鬼哭狼嚎,也有人陆续离场,剩下的一小撮人最后就围起来玩骰子,大家从长桌换成了圆桌,换位时,毛苏禾又坐到了叶渐白旁边。   但不是她主动要求这么坐的,而是全场只有这两人没法儿喝酒。毛苏禾说自己酒精过敏,叶渐白说自己吃过头孢,不能喝。于是他们被发配到一起坐,面前放了两个喝水的杯子。   这一局叶渐白输,他在大家的嘘声中端起杯子悠哉悠哉喝了一口,大家嚷嚷:“不行啊你这,再罚做十个俯卧撑!”   叶渐白笑:“十个你确定是罚?”   “哎哟,开始装逼了,那你来一百个。”   “一百个就算了,单手来十个行不行?”   “给你牛逼的,行行行。”   他放下杯子,将外套解开一扔,边卷着袖子边走到宽敞的地方单手撑地,脸不红气不喘地起起落落。   所有人都在看叶渐白的show,只有尤雪珍没看他。   她的视线停在他刚放下的杯口上。   大概除了她,没有人注意到叶渐白拿错了杯子。他的左手边才是他的,而他错手拿了右边,那是毛苏禾喝过的杯子。   只怪他拿杯子的姿势太过自然,也许连他自己都没发觉拿错了。   又也许他知道,但觉得无所谓。   尤雪珍平静地拉开一罐啤酒,噗,泡沫溅了满手。   玩到后来大家醉得东倒西歪,还好别墅够大,足够大家分房间各自进去睡。她也喝得晕头转向,找到还空着的房间倒头就睡了,连妆都没卸,唯一挣扎着做了的事情就是把只吃了一口的椰奶芒果蛋糕好好地储放在冰箱。   没睡几个小时,她迷迷糊糊感到一股冷汗冲到头顶,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摸索出房间,跌跌撞撞找了好一阵才找到卫生间,把泛上来的一堆黄色消化物吐掉。   卫生间的方窗透进来的光淡淡的,整个别墅都很安静,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来。尤雪珍摁下冲水,又把溅出去的呕吐物擦干净,冲了把脸拉开门,才发现门外等着一个人。   看清来人是毛苏禾,尤雪珍忙动身给她让位:“sorrysorry,我用了有点久。”   “没关系,我不用。”毛苏禾没进去,反而关心地看着她,“我点了早餐要下去拿,听到你在里面吐了,不要紧吧?”   她的关心让尤雪珍受宠若惊,有点迟钝地甩了甩头,说:“没事没事,我就是酒量差。”   “你吐过之后胃最好垫点东西,不然会不舒服。刚好我早餐叫了粥,我分你点吧。”   她还是很热情,语气温温柔柔的,让人难以拒绝。   尤雪珍抿了抿苦涩的口腔,没有再推辞她的好意,跟着她下到一楼的餐桌。下楼时,她提到昨晚的狼杀:“其实昨晚就想跟你道个歉的,但是人太多找不到机会……”   “啊?”   “我是真的不太会玩这个,昨天第一把完全是跟着在玩……没想到让你有不好的游戏体验了。”   尤雪珍微愣,然后笑着摆摆手:“这有什么啊,游戏而已。”   毛苏禾松口气,她从大门口取来粥,动作很利落地从厨房里翻出别墅自带的碗筷,分出一碗皮蛋瘦肉粥给尤雪珍。   尤雪珍没去看她推过来的碗,视线呆呆地落在毛苏禾脸上,把她都看奇怪了。   她摸了摸眼角:“不会有眼屎吧?”   尤雪珍连忙回过神,掩饰地摇头,夸大其词吹彩虹屁说:“美女的眼屎怎么能叫眼屎,那叫珍珠!”   她也盯着她瞧,说:“那你眼角现在也挂了一些珍珠。”   把尤雪珍都说不好意思了。   热心,温柔,还懂得打趣,尤雪珍找不出她一点儿不好。   叶渐白对这样的人动心,她只能替他高兴。   毛苏禾舀起勺子小心地吹着粥慢条斯理地开吃,尤雪珍则埋头吨吨吨地暴风吸入,一会儿就见了底。   毛苏禾忙指着自己的碗:“要不要再来点?”   尤雪珍忙摇头:“不用啦不用啦,谢谢!我吃饱了!早餐多少钱?我转你一半吧!”   “干嘛啊,就几块钱,我请你。”但毛苏禾还是将自己的二维码递过来让她扫,“不过我们可以加个微信吗?”   “当然啊。”尤雪珍摸了摸口袋,“啊,我手机还在房间,你可以在群里找我,我一会儿回房了加上你。”   “好呀。”   尤雪珍猜她这么主动想加自己微信多半是因为叶渐白的关系。昨晚他们两人后来有没有什么互动她不知道,喝太多了,记忆都很模糊。但她多半也是对叶渐白有好感吧,不然不会主动提出来加微信。   曾经很多和叶渐白暧昧的女孩子都来加过她微信,在她们知道她是叶渐白发小之后,想通过她旁敲侧击叶渐白的情史或者试探他的态度,以此掌握一些砝码来增加这段关系的安全感。   毛苏禾划着手机,点开群成员里小丸子的头像和她确认:“这个是你吗?”   “对。”   “我加啦。”她按下添加好友,返回群成员的界面,手却还在继续往下划,一直划到底,才状似不经意地问,“珍珍,你那个昨天来了一下就走的朋友,他不在群里吗?”   尤雪珍以为她只是随口一问,回得也很随意:“你说孟仕龙啊?他不在。”   “他的名字叫孟仕龙?”毛苏禾念到他名字时语速缓下来,似在舌尖绕了一圈又吐出,感慨道,“听起来像上个世纪的名字,很衬他。”   “很衬他?”   “你不觉得他长了张上个世纪的脸吗?就好像自带了一种很有韵味的滤镜。”   尤雪珍听到这句,雷达后知后觉滴滴狂响。   『长了张上个世纪的脸。』   这抽象的评价让她听出了一丝非常微妙的意味。   这份感觉果然在下一秒得到证实。   毛苏禾语气微微一顿,仿佛鼓足了勇气,试探地问她:“珍珍,你方便……把你朋友的微信推我一下吗?” 第16章   尤雪珍回到房间, 本来吐完后还有点晕的大脑此刻已经完全清醒了。   毛苏禾居然找她要孟仕龙的微信?   天。   她心头巨震,一时间有点茫然。如果她没理解错,毛苏禾竟然是对孟仕龙有意思。   不怪她惊讶,叶渐白在钓人这方面从未失手。如果每个人生下来都带有一个初始装备栏, 那么叶渐白的栏里估计装了个磁铁吧, 那些女生被他吸引好像是很水到渠成的事。   而如今, 出现了一个对他免疫的人。最好笑的是这个人被派对上只有一面之缘的孟仕龙引起了兴趣。   坐在床上思考片刻, 她决定不管叶渐白死活, 着手帮毛苏禾和孟仕龙牵线搭桥。   她敲开和孟仕龙的对话框,先酝酿了一句开场白。   珍知棒:「你做的蛋糕真的太好吃了!!!」   这个点孟仕龙已经起床很久了,他很快回复消息说。   孟仕龙:「谢谢[微笑]」   尤雪珍抠着嘴唇皮,在对话框里反反复复斟酌,最后发送。   珍知棒:「我跟你说,我有个朋友,昨天也在派对上的, 她想要一下你微信」   孟仕龙:「哦」   孟仕龙:「她要点单吗?」   珍知棒:「不是……」   孟仕龙发来了一个黄脸问号小人。   他恐怕还没理解这句话背后代表了什么吧……   珍知棒:「我觉得你要不然现在就搞个私人号吧」   孟仕龙:「为什么?」   珍知棒:「因为人家不是冲着食物来的, 是冲着你, 想交个朋友, 你懂了不」   尤雪珍决定耐心引导他,希望能在自己的牵线助力下让他们俩开个好头。孟仕龙现在的脸很具有欺骗性,所以她倒也不奇怪毛苏禾会仅在照面下陷入。但这小子对恋爱一窍不通,感觉对浪漫也很过敏, 她担心毛苏禾真正接触到他反而会失去兴趣。   所以她得帮帮他。   珍知棒:「如果把这个号推给她,我朋友会以为我们在联合诓她拉生意,人家女孩子自尊心会受到打击, 她可是大美女,没受过这种委屈的」   珍知棒:「[图片]」   她从朋友圈里挑出一张毛苏禾的他拍照发过去, 照片里她穿着裹身的小黑裙很松弛地搭在钢琴边,看着落地窗外映出的高楼和灯火,头发半撩不撩地挡住小半张脸,更显出嘴唇和鼻尖的优异。   她发送给孟仕龙照片之后他半天没动静,就在她纳闷这难道对他不起效的时候,一个微信默认的灰色头像出现在她的好友申请栏里。   好家伙,原来是去申请小号了。   之前空口说的时候他不听,现在给他一发照片就行动了。男人啊……   尤雪珍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默默通过,一看孟仕龙的微信昵称,她白眼翻得更深了,差点没翻回来。   他给自己取的昵称叫:小龙。   珍知棒:「你怎么取这么个昵称?」   小龙:「大家都这么叫我」   珍知棒:「……挺好」   珍知棒:「就是微信昵称和真的昵称还是可以区别一下,别这么有亲近感」   半晌后,她看见他昵称改了,删掉了小字。   龙:「这样还亲近吗?」   尤雪珍默默叹气,他没把小龙改成大龙已经是一种进步,她不能揠苗助长苛求太多。   珍知棒:「可以了……」   珍知棒:「对了,你头像还没换呢」   这个微信默认的灰扑扑无脸小人看上去真的很莫得感情。   龙:「已经换了,你刷新下」   尤雪珍刚想夸他,结果点进头像一看,心力交瘁。   她的双目被一串大肉串暴击。   珍知棒:「[尴尬]」   珍知棒:「你干嘛用一模一样的头像」   龙:「不一样的」   珍知棒:「什么不一样」   龙:「那个号的烤串上面有孜然,这张没有」   珍知棒:「……」   你跟我玩大家来找茬呢?   不过尤雪珍最不缺的就是耐心,她继续温和建议。   珍知棒:「其实我觉得,这个号你可以拍自己的照片当头像的,你觉得呢」   对方显示正在输入中,好半天发过来两条。   龙:「感觉很别扭」   龙:「我也没有自己的照片」   珍知棒:「没事啊,你要不要现自拍几张,我帮你挑张好的」   她记得他在学习人像摄影的课程,还懂打光啊什么的,自拍应该也不在话下吧。   对面长久地沉默,估计真的听她的建议去拍照了。   尤雪珍趁这间隙把睡了一晚花成狗的妆赶紧卸掉,敷上面膜拿起手机一看,好几条未读消息。   她看见提示是图片,欣慰地点开。   龙:「[图片]」   龙:「[图片]」   龙:「[图片]」   他发过来三张。   第一张,鼻孔对着镜头。   没事,直男开拍初始姿势都这样,下一张肯定有进步。   下一张——怎么又是鼻孔对着镜头?   还有一张,也许就突飞猛进了!   尤雪珍满怀希冀地点开最后一张,和他的鼻孔撞个满怀……   这三张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头歪的角度略略不同。   又跟我玩大家来找茬是吧?   尤雪珍看得直上火,但最上火的是,这个看上去很智障的自拍姿势竟然还显得他鼻型英挺,让她想挑剔都无法很理直气壮。   珍知棒:「拍的挺好的!下次别拍了[微笑]」   孟仕龙很迅速地回她一个黄脸小人对手指的委屈表情,仿佛一直捧着手机在等待她的检阅。   这个表情回得尤雪珍一激灵,他绝对没有卖萌的意味,但她不知怎么就品出了这种感觉,有点心软地撤回了刚才那条消息。   珍知棒:「……没事,我又想了想,帅哥一般不需要自己照片当头像」   珍知棒:「随便放张自己喜欢的图片就行了」   对面又沉默了,不一会儿,尤雪珍刷新了他头像,出现了一群人的合照。   画质很复古,最中间是一个穿着蓝色polo衫戴着墨镜的男人,他旁边是两条腿都踩在椅子上的龅牙女人,两人身后是一群穿得流里流气的同伴。大家一起站在包浆撒尿牛丸的店门口,每个人都笑得很灿烂。   珍知棒:「!」   珍知棒:「这是《食神》里的截图吧!」   龙:「对」   珍知棒:「你也喜欢这部电影啊?[龇牙]」   龙:「你也喜欢?」   珍知棒:「是啊!」   她尤其喜欢电影里男主角在街头碰见自己暗恋的女生那段,车来车往,他一路循着她的背影追过去想打个招呼,转眼却跟丢。懊丧时她绕回来,咬着冰棍背光对他笑,说嗨,这么凑巧。背景音一直回荡着莫文蔚唱的《初恋》,“遥遥共他见一面,那份快乐太新鲜”。   当年看完电影后她疯狂想找完整版来听,但遗憾的是因为版权原因,只有电影里那一分钟戛然而止的版本。   微信里孟仕龙给她发了大拇指的点赞表情。   尤雪珍还想纠正他少发微信自带表情,多用表情包才会显得可爱。但指腹往上一划,看到那个委屈的黄脸小人,她犹豫刹那,没发出去,把这句建议删掉了。   好像微信自带的表情也还蛮可爱的……   她切成和毛苏禾的聊天框,终于把孟仕龙的号推过去。   珍知棒:「他说没问题~你们加上聊吧」   Susu:「谢谢宝!我冲了!」   珍知棒:「冲!」   如果这两人真能发展出一段故事,那她也算功德一件。佛祖应该会原谅她包藏的一点小私心吧——拆东墙补西墙,这样一来,她就不必目睹叶渐白和毛苏禾走到一起。   她预设着叶渐白吃瘪的样子,忍不住就开始幸灾乐祸,就着敷面膜握着手机的姿势又睡了个回笼觉。   等她再起来时,脸上的面膜已经干成一坨,扯下来都一阵痛。微信里家人群在震,尤雪珍点开一看,哭笑不得。   妈妈:「祝我们的宝贝珍珍生日快乐!」   爸爸:「[微信红包]」   尤雪珍点了接收红包,平静地回复。   珍知棒:「距离昨天过去快12个小时咯,延时费一小时100块[阴险]」   妈妈:「不是今天吗?」   爸爸:「[微信红包]」   尤雪珍点开,真的又发了1200。   她回了个谢谢老板的表情包,希望明年他们时间记岔记得更离谱点好了,晚个八九十天的,这不轻松发一笔小财?   对他们来说,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她推开房门下楼,一楼动静不小。原来大家都起了,一堆人围在餐桌边分披萨。   尤雪珍本来还惦记着冰箱里的那块蛋糕,想早上当饭吃掉,但这么多人……她总不好一个人在桌上吃独食,只好打消了吃蛋糕的念头。   刚走到桌边,毛苏禾就注意到她,扬起笑脸招手说:“珍珍来,我给你拿了一块夏威夷,你喜欢这个口味吗?”   尤雪珍刚要开口,餐桌上的叶渐白抢白道:“她不吃菠萝。”说着指了指手边早已经给她拿好的一块薯角培根披萨,“过来吃。”   “哦。”   尤雪珍拿了叶渐白的披萨,也没有辜负毛苏禾的热情,转而坐到毛苏禾身边。   叶渐白的视线瞥了两人各一眼,奇怪道:“你们怎么那么熟了?”   她和毛苏禾相视一笑,两人默契地没有回答。   尤雪珍偷偷凑近毛苏禾,关心道:“早上你们聊了吗?”   “聊是聊了……”   “怎么样?”   毛苏禾咬着披萨,沉默下来,露出一丝苦笑。   她直接给尤雪珍看了眼手机屏幕,是她和孟仕龙的对话。   Susu:「[嗨]」   龙:「您好」   Susu:「雪珍和我说你家的烧烤很好吃,希望有机会尝尝[偷笑]」   龙:「您可以直接微信跟我下单」   龙:「您是尤雪珍朋友,我可以给您优惠」   Susu:「嗯……」   Susu:「有机会一定:)」   龙:「[握手][抱拳]」   接着就没有然后了,两个人谁都没有再主动挑起话题。但尤雪珍能从这段聊天记录里感受到毛苏禾已经很努力地在抛话给他,最后没回他一个黄豆流汗已经是她最大的温柔。   毛苏禾撩了下头发,难为情地收起手机:“说实话我也是第一次主动加别人……加完就不知道该说什么。”   以往都是别人主动加她,她的前任都是这样来的。他们会负责抛起话题和邀约,她只要回答或者选择就好了。   第一次她加别人,第一次她遇到完全不对她主动的男生,这种感觉非常新奇,又非常无措。   “我本来想点进他朋友圈找找话题的,结果他朋友圈什么都没有……”   尤雪珍擦汗,心想他那号刚建的,能有才怪。   “而且他也不是我们学校的,我也找不到什么共同话题。感觉我加他这件事就会让他觉得莫名其妙吧,我不想让他觉得我很主动。毕竟我本来就不算是主动的类型……”   眼看毛苏禾自己就纠结上了,尤雪珍赶紧劝她,给她支招。   “要不这样吧,你们别光微信上聊了,见见面看看呢。今天是周四,他应该会来我们学校蹭摄影课,你要不然也去上这节课?装作偶遇?”   “……撞了。我晚上也有课。”她想了想,叹气道,“算了,再说吧。”   那怎么能再说!如果放任不管,她怀疑这两人的聊天记录可能就会彻底停在这一天。   吃完披萨大家就彻底散了,叶渐白转着车钥匙问沉思在这个难题上的尤雪珍:“回学校吗?”   尤雪珍回过神,点点头:“回。”   他又看向毛苏禾:“你呢?也回学校的话我顺带捎你。”   顺带,这两字用得真鸡贼。尤雪珍忍不住腹诽,奈何毛苏禾未察觉到他的伎俩,爽快道:“好啊,谢谢师哥!”   上车前尤雪珍把大家送的礼物一一放进后备箱,尤其没忘记冰箱里那块蛋糕。怕到时候蛋糕被甩得乱七八糟,她唯独拎着蛋糕上了车。   临出发前叶渐白又捎了一个回学校的师弟左丘,仿佛真是好人做到底无差别地捎人回。   这师弟尤雪珍接触的次数比较少,但留下的印象很鲜明,每次见面他从头到脚都是绿的,除了头发是黑色。这次生日他还送了她一个绿色马克杯,同时,也送了叶渐白一顶绿色帽子。   他一上车就对着叶渐白说:“谢谢叶哥!你要是喜欢绿帽子别跟我客气啊。”   叶渐白嘴角一抽,皮笑肉不笑:“不用了,你自己带吧。”   “哦,我好多顶呢!”   后排的尤雪珍和毛苏禾听到他的回答都忍不住憋笑。   左丘一边环顾车厢,边继续叨叨:“师哥你这个车子很叼啊。”   叶渐白对这吹捧不痛不痒:“还好吧,就是个代步车。”   “师哥要是不介意的话……车子能不能下礼拜借我两天啊?”   “介意。”他干脆利落地拒绝,“我另一辆借别人的刚给我撞了,这车再撞一下我手边可没第三辆备用车。”   “不不不,我不开。”左丘连连摇头,“我和我对……前女友报名了一个下周末的后备箱市集,想去玩玩儿顺便赚点小钱,本来她有车子,但我俩最近闹掰了,我就想说我自己去租一个的,这不正好碰见师哥你了嘛。”   毛苏禾好奇道:“后备箱市集?那是什么?”   “现在很流行的一种用车后备箱当摊位组成的市集,比过去搭摊子方便很多。卖什么都有,吃的喝的用的,我前女友说一晚上能赚不少。”   刚还满口拒绝的叶渐白此时慢悠悠道:“听上去还蛮有趣。”   左丘打了个响指:“哥你也感兴趣吗?不然你和我一起来呗,你站那儿什么都不用做,我们这摊位就能客流量爆满!到时候我俩五五分咋样?”   “不错啊。”叶渐白又话锋一转,更异想天开,“要不我们这车里的人都去帮忙怎么样?”   尤雪珍冷笑,内心腹诽,又来了又来了,果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毛苏禾根本不知道这个提议其实是冲着她来的,挺兴奋地回答:“好啊!我应该可以,那天没课。”   左丘高兴道:“人多好啊,热闹。尤师姐呢?”   尤雪珍含糊地说:“再说吧……我不知道那天有没有事。”   “那你要没事一定要来啊!”左丘有点纠结,“或者帮我们出出主意也成,现在我还不知道卖什么。”   毛苏禾问:“那你们之前计划卖什么?”   “我前女友会做手工饼干还有手作曲奇,本来要卖这些的。”他叹气,“但我都不会,不然去1688上进点便宜货倒卖?”   毛苏禾沉吟:“那很难卖出去吧,没有特色。”   尤雪珍本来打定主意不想去,没搭腔,但是她视线一低,看到怀里的蛋糕,刚才困扰她的某个问题突然柳暗花明。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清了清嗓子说:“我有个想法,卖手作蛋糕怎么样?”   左丘惊讶道:“原来师姐你会做蛋糕啊?!”   “不是我,是我朋友。”尤雪珍暗示地对着毛苏禾拍了拍怀中的蛋糕盒,“就是昨晚过来一下的那个朋友。这个蛋糕就是他做的。我可以去试试拜托他来帮我们忙。”   毛苏禾接收到尤雪珍的眼神,顿时心神领会——尤雪珍这是在为她制造和孟仕龙的相处机会。   于是她立刻接话说:“好啊!正好我也会做点甜品,可以帮忙。”   左丘狐疑道:“噢,是那个男生吧!那能好吃吗?大男人做的东西……”他语带嫌弃,扭过身子跃跃欲试,“让我尝一口我判断判断。”   尤雪珍却一口回绝:“不行哦。”   左丘切了一声:“得得得,那就蛋糕吧。师哥觉得怎么样?”   叶渐白从后视镜睨了一眼尤雪珍抱了一路的蛋糕盒。   “行啊,我无所谓。”他回答。 第17章   要拉孟仕龙入伙的想法一出来, 当务之急就是去拜托他,毕竟人家不一定有空。   她本来想直接杀去店里,但……实在有点远,她想想又懒得折腾, 干脆今晚去摄影课上找人。   下午回到宿舍后她先把蛋糕吃完, 再把其它人送的礼物都一一拆开放好, 最后轮到叶渐白给自己买的礼物。   她特意放到最后, 就像吃饭时总把最想吃的放到最后那样, 她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养成了这个习惯,也许是受到小丸子的影响吧。   叶渐白送的东西特别薄,以致于她完全无法猜到会是什么。   ……不会是什么信吧?这种薄度。   带着一丝紧张和期待,她慢吞吞拆开包装,看见了里面的东西。   居然,是一张行程单。   里面的乘客名单分别是她,还有叶渐白自己。日期就在22号, 圣诞节前两天。   行程单上一行他的手写:【天天光查飞港岛的机票不买, 那就我来买吧。】   后面还歪歪扭扭地画了个小猪头。   尤雪珍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她想去港岛旅游是叶渐白一直知道的事情, 其实高中的毕业旅行那时他就提过要陪她去, 但因为追尾那件事他在医院里躺了小半个月,就这么不了了之。上大学后也黑不提白不提地这么过去了。   直到这是大学最后一年,她才无论如何要把这桩心愿了却。但她没再和叶渐白提过这件事,计划也是自己去。   大概是自己刷机票的时候被他看到了吧……这就是不贴防窥膜的后果。   行吧, 这后果她甘之若饴。   尤雪珍小心翼翼地把行程单收到抽屉里,给叶渐白发了消息。   珍知棒:谢谢,省钱了[抠鼻]   过了半小时, 他回她一张照片。   他臭屁地拿着手机在穿衣镜前自拍,试的就是她送他的新外套, 还非常懂地把手机摄像头倒过来,显得腿长到比例失衡。   虽然手机把脸遮住,但轮廓流畅的下巴和微翘的唇形又没遮全露出来一些,可以说这是一张心机又自然,可以打满分的自拍教科书。   这一刹那,她脑子里忍不住去对比了另一张鼻孔怼着镜头的憨憨自拍,不自觉地,在无人的宿舍里笑出了声。   *   在食堂吃过晚饭,尤雪珍装模作样地抱着笔记本到了F楼的阶梯教室。   她印象里这节课选的人并不多,然而她刚踏入走廊,远远看见教室门口围了一圈人,这很反常。   她加快步伐往教室走去,这些人的议论声随之传入耳中。   “是新生吗?之前没见过。”   “妈呀这脸真的很伟大……”   “早跟你说了今晚不过来看绝对是你的损失!”   尤雪珍顺着她们讨论的视线看去,轻而易举地发现了话题的中心人物——很巧,就是她今晚要找的孟仕龙。   而本人似乎还没意识到自己正在被围观,在这之前他常来蹭课,默不作声地坐在后排从未引起过任何注意。突然多起来的这些人和他有什么关系呢?即便她们都占据了他前后左右的位置,想试图和他亲近一些,但他本人事不关己的沉默一时让人难以接近,于是他更认为这些骚动和自己无关。   尤雪珍有些懵地走进教室,感觉在这个时候搭话很不妙,先不动声色地坐到了最后一排,位于孟仕龙斜后方的一个空位。   任课老师推门而入,尤雪珍发现他快秃的发际线居然比三年前靠前了。不知道是戴的假发还是偷偷做了植发。   教室灯熄,投影亮起。尤雪珍盯着那道被幻灯光打亮的脑袋开始思索这个问题。   老师捋了把头发,滚动着幻灯片开始讲解:“今天跟大家来解析一下纪实摄影大师庄学本的作品,他是中国影像人类学的先驱,从1934年开始在四川、云南、甘肃、青海这几个地方的少数民族地区进行拍摄……”   这些内容尤雪珍还记得,她一边听一边狂打哈欠,等开始具体分析图片的景别色阶参数时困得更不行了,尤其这昏暗的灯光可太适合睡觉。   她旁边坐孟仕龙正后方的女生也跟着头往下一点一点的,比尤雪珍更快进入状态。   这间阶梯教室不算大,前后排都离得很低很窄,因此对方的腿不知不觉往前伸,啪一下就踢到了孟仕龙的腿。   女生迅速从瞌睡中惊醒,涨红脸,赶紧把腿收回来。   尤雪珍侧过头目睹这一幕,她的视野里能清楚地看到这两个人的坐姿,因此她看到女生慌张地把腿收回后,孟仕龙默默将腿分开了。   他原本是两腿并拢,很板正的坐姿,但感受到后排踢过来的鞋子后,他便改成了岔腿坐,给后排的女生留出了踢腿的活动自由。   女生并没有发现这一点,因为她的腿后来一直都紧紧地缩着不让自己再踢过去。但即便如此,他也一直岔坐着直到下课。   那大概是他并不习惯的姿势,他坐得不太舒服,好几次腿弹动了几下想要并拢,最后又没动。   尤雪珍的视线不由自主就从老师的发际线挪到他身上,看得很怔愣。脑海中零星闪过之前的几个碎片:地铁上的手掌,绿灯时的暂停,还有现在岔开的双腿。   这算什么,当代活雷锋?她想到这个形容忍不住笑出声。   “孟仕龙!”   不知什么已经下课,眼看他起身要走,尤雪珍连忙停住胡想在后排叫住他。   他惊讶地回过头,看到她笑着冲他挥手,然后迅速收起东西追上来。   “你什么时候……”   “我一开始就在了。是你没发现我。”她感慨,“没想到你真的挺喜欢摄影的。”这么无聊的课都能不走神听那么认真。   “其实一开始不觉得喜欢,而是觉得必须要做好才行。但现在确实觉得有趣。”   这个回答出乎意料。   “为什么是必须?”   他抬头看了看月亮,说出了一个更意外的回答。   “因为想给一个人拍照,拍出最好看的样子。”   尤雪珍心猛地一跳。   这个语气……不会他有喜欢的人了吧。   特地为了一个人去学并不感兴趣的摄影,这种壮举多半只有为了喜欢的人才甘愿。   她连忙小心试探:“难道是女孩子?”   “女孩子?”孟仕龙愣了愣,继而笑起来,“是啊,女孩子。”   他笑起来的一瞬间,尤雪珍呆住了。   这似乎是她认识孟仕龙以来第一次看他笑,之前相处他都是很平静的一张脸,平静到有些无趣的地步。   可一笑起来,冷硬的五官线条软化,脸颊两边有两抹凹陷下去的线条,像一对小括号,分外有感染力。   光是提到这个女孩子就这样笑,尤雪珍可以确定这就是他喜欢的人了。他之前是说过自己没有谈过恋爱,但不代表没有喜欢的人啊。   那给毛苏禾牵线搭桥这一通可就白忙活了……   她回过神,有点愁眉苦脸,叹气说:“那我建议你直接去搜如何给女朋友拍照攻略,比上这种课更有用。”   孟仕龙不解:“女朋友?”他噢了一声,回过味,“你误会了,我说的是我阿婆。”   “……啊?”尤雪珍傻眼。   “怎么了?   “你不是说女孩子……”   他点点头:“是啊,阿婆不也是女孩子吗?”   “呃。”尤雪珍一愣,“的确……”   孟仕龙很认真道:“而且她比很多女孩子都要爱美,不肯剪短发,衣服变着花样穿,我前阵子回港岛看她,照相留念的时候她嫌我拍她拍得不靓,郁闷到晚饭都没吃。”   她咋舌: “所以你开始是想她高兴特意来听课学的?”   “对,她快过生日。我这次也准备回去看她,所以想磨一下技术。”他反过来问她,“那你呢,怎么今天会来?”   他记得她上过这门课的事。   尤雪珍大方道:“我啊,今天特意来蹲你的。”   孟仕龙很意外:“蹲我?”   尤雪珍把后备箱市集的事情跟他说了一通:“而且我们商量好了,最后赚到多少钱大家分,但你分大头!毕竟没有你就卖不了了,所以拜托拜托!”   她做出祈祷的姿势,张大眼上目线望着孟仕龙。   她记得袁婧说他好像吃撒娇这一套,但遗憾的是,她长这么大最不会的一个表情就是撒娇,因此在孟仕龙看来,这人刚才还好好的表情,突然眼睛一瞪,让他想起庙里怒目圆睁的金刚。   于是尤雪珍莫名其妙地目睹孟仕龙又笑了,但他很快抿住嘴唇把笑压下去,但回答她的声音还浮缀着一丝没憋下去的笑意,说:“我可以抽空帮你们做蛋糕。”   “太好了!”   尤雪珍就知道孟仕龙应该不会拒绝,结果他却话锋一转。   “作为交换,你也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很顺利成章的请求,却让她有点惊讶。大概是之前他已经给她留下了心软的印象,好像总是不求回报的。都快让她习以为常。   她连忙在心里提醒自己,不能把这点当理所当然。   “可以可以。”她立刻应下来,“什么忙?”   “我想该买相机了,你能帮我一起挑一挑吗?”   “就这啊?没问题。什么时候?”   “现在。有空吗?”   她干脆利落道:“走!”   *   尤雪珍第二次跨上孟仕龙的摩托后座就得心应手多了,她想这个忙也太好,又可以无形体验一次兜风。   孟仕龙回头确认她坐好,问道:“去数码城?”   “nonono。”她示意他把手机递过来,在导航上输入一家小店的名字,“去这里看看。不知道还开没开着,我大一当时要拍作业就是在这家店买的,他家有个好处就是都有样机,你买前可以先试手感。”   “好。”   他循着地址,车子疾驰飞出。二十分钟后,稳稳当当地停在一条毛细血管般的小巷前。   “从这里走进去就是了。”   尤雪珍跳下摩托,指着巷口,这条路很小资,走下去一路大多是各种文创店铺,梧桐叶落了满地,空气里还浮动着鲜花店的香气。   他们要找的相机店夹在一家唱片店和书店之间,尤雪珍记得以前书店的位置是一家吉事果的小吃店来着,不知道是何时换成的书店,可惜,她本来还盘算买份吉事果尝尝的。   幸好,相机店没更新换代,店铺看上去并不起眼,店内的灯打得很暗,低瓦数的光感觉随时会欠费断电一样。   橱窗里一半陈列着中古的二手胶片机,另一半陈列着数码相机,二手和新品都有,尤雪珍找到当年自己的那一款,放在中古那一栏里,这款对于现在来说已经太旧了。   “你预算是多少?买微单还是单反?”   “预算没关系,哪个拍人像更漂亮?”   “我觉得入门先买微单好了,够用。然后人像的话我个人是觉得佳能的比较好。但是如果你不会后期的话,可能富士也不错,它自带滤镜。”尤雪珍指着橱窗里的两款,“要不然你两种都拍一下试试看好了。”   两人走进店铺,此时没有其他顾客,店长专心致志地看着IPAD。她敲了敲柜台,和他说了下想要试拍,店长懒洋洋地抬了下眼,告诉他们小心使用,就低下头继续看剧了。   “你先试试这个。”   尤雪珍从橱窗里拿下一款耳熟能详的佳能试用机递给孟仕龙,他小心翼翼接过,开始摆弄镜头,东看看西看看,一会儿对准整齐的橱窗,一会儿对准窗外的一棵梧桐,就是没按下快门。   她在他试拍的时候低头摸出手机,找别人对相机更详细的测评。   信息冗杂,翻找得投入之际,她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被不轻不重地叫了一下。   “尤雪珍。”   她抬起头。   咔嚓——   不知何时,孟仕龙将相机对准了她。   灰蒙蒙的店里,闪光亮起,刹那薄淡的烟花。 第18章   她茫然的样子就这么被孟仕龙捕捉进了相机中。   “啊——”尤雪珍意识到自己被拍了, 尴尬道,“你怎么不提前打声招呼!”   他的眼睛离开取景器,看向她,“对不起, 你不喜欢被拍吗?”   “……也不是, 你得给被拍的人一个准备pose的过程!”尤雪珍凑过去看他刚拍的照片, “让我看看刚才拍的。”   他将刚才那张照片调出来, 两个人都沉默了。   因为那下猝不及防的闪光, 尤雪珍下意识地眨了下眼,镜头抓到了这一瞬间。这就罢了,被拍到闭眼也没那么丢脸——但照片上,她只闭了一半,另一半还睁着。   好销魂的一双白眼。   孟仕龙又对她说了遍:“……对不起。”   说到最后起这个字的时候,声音抖了一下。   尤雪珍面无表情:“你想笑就笑吧。”   他摇摇头,抿住嘴唇。   她气得牙痒痒:“怪不得你阿婆会郁闷到吃不下饭, 换我我也会!你给我好好拍!”   他正了正表情, 回说:“好的, 放心。”   能放心才怪。   “再拍一次!这回你跟我说三二一再拍哦。”   “好。”   他又调整了下参数, 然后眯起眼睛贴近取景器,将镜头再度对准她。   她的脸在小小的四方取景里看起来很迷你,像一只小玩偶。   “三、二、一……”   他轻声倒数,按下快门时做好了某种预期, 譬如她会摆出个小树杈,或者露出八颗牙齿的微笑,又或者装酷。总之就像她说的, 留下好形象。   但快门按下的电光石火,他在取景器里看见了一张挤着斗鸡眼抠着鼻孔吐舌头的鬼脸。   孟仕龙呆住, 眨了下眼睛回过神:“……这是你的pose?”   “你没看出来吗?”她给他提示,“《食神》!”   他一点就通:“女学生,斯斯文文?”   这句话直接飙的电影里的粤语。   尤雪珍做了个bingo的手势,这个表情就是模仿电影里的这一幕,她和地下党对暗号似的接住下句台词:“等你好久了!”说完又问他,“这句粤语该怎么说标准?”   孟仕龙看着她,教说:“等你好耐了。”声音拖着点懒音。   “等你好耐了!”   她便跟着鹦鹉学舌了一遍。   “挺标准了。”   他切换成普通话,低头去看刚才拍的那张鬼脸。   尤雪珍还品味着刚才他教她的那句台词,突然又听到他说普通话,有点奇怪的感慨:“你讲粤语和讲普通话感觉像两个人。”   “我普通话也不算很烂吧?”   “不是这个意思。”她想了想,笨拙地形容,“你讲普通话的时候感觉很老实,但讲粤语的时候感觉很坏。”   他听到这个形容,不是很明白:“很坏?”   “嗯……反正就是如果你一开始讲粤语的话,我会不敢搭你的车去兜风。”   其实更确切来说不是不敢,是不好意思。但至于为什么会不好意思,她也说不太清楚。   所以,还是用不敢来形容吧。   *   接下来尤雪珍又陪着他试了几台相机,最后他觉得第一台拍的感受最好,店长按下暂停键,勉强分出注意力帮他们结账。   “不好意思,那台没库存了,目前只有样机。”   两个人面面相觑。   尤雪珍无语地问:“那什么时候会进货?”   “说不好。你们要是不介意这台样机可以便宜卖你们,摆出来没多久,功能完全没问题。如果出现问题拿来保修。”   尤雪珍第一反应是不要了,虽然是样机但某种意义也算是二手货,何必委屈自己买。   但孟仕龙不一样,他已经开始问店长:“能便宜多少?”   店长:“八折。”   孟仕龙:“六折。”   店长:“七折。”   孟仕龙:“六六折吧。好数字,祝您生意六六大顺。”   店长:“……行吧。”   尤雪珍瞠目地看着两人简单明了的几个交锋,孟仕龙就唰唰砍了好多价,以她意想不到的价格拿下了相机。   出了店铺,她还在感叹:“你真牛。”   他不置可否:“是店家比菜场里的公公婆婆们好说话。”   今晚任务圆满完成,尤雪珍示意可以自己回学校,不用他再特地送她回去,两人就在巷口分道扬镳。   孟仕龙似乎还想坚持,她已经眼疾手快地打上车了。   “那下次我们就市集见咯!”   他迟疑道:“市集当天我不一定有时间去。”   “诶?!你不是都答应了吗……”   “对,蛋糕我会帮忙做的,不会影响你们拿去卖。”   尤雪珍听明白了,他这是打算完全幕后出苦力啊。   “那怎么行,市集很好玩……你不来很可惜。”   最主要他不来就和毛苏禾见不了面了!   他似乎对她描述的市集也很心动,停顿了一会儿,还是说:“要看店里那天忙不忙,不忙的话我会过去。”   “……好吧。”   尤雪珍知道这已经是他最大程度上的承诺了。   但有没有更确切的,可以保证他们见面又顺理成章的机会呢……她一拍大腿,忽然想到——   “对了,你准备做蛋糕的时候告诉我吧,我们都过去帮你采购然后打下手,不然你一个人负担很重,毕竟摊位是大家一起组织的。”   一辆打着双闪的车停在马路对面,正是她叫的车。   她不给他拒绝的余地,直接小跑到马路对面,回头对孟仕龙挥手:“就这么定了,拜!”   尤雪珍坐上车,车子缓缓开动的瞬间,她突然又想起一件事,赶紧摇下车窗,对着还在原地目送她离开的孟仕龙大喊。   “对了——相机里那两张丑照——记得删啊——”   *   尤雪珍刚下车到学校,孟仕龙的微信紧接着就发过来了。   孟仕龙:「安全到学校了吗?」   珍知棒:「到了!」   珍知棒:「你登一下你的私人号吧,我拉个群聊!」   紧接着她创了个群聊,把叶渐白,毛苏禾,左丘,还有孟仕龙一起拉进去,改群名叫“后备箱市集小分队(5)”。   珍知棒:「朋友们,我刚刚请来我们的chef啦[龇牙]」   珍知棒:「@龙」   龙:「你们好」   Susu:「欢迎~」   绿巨人:「大佬!!!(飞奔)」   绿巨人:「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说哈(敬礼)」   珍知棒:「还真需要,我们去帮孟chef忙,一起做蛋糕」   Susu:「好呀好呀」   龙:「多谢大家」   绿巨人:「没问题!一定身先士卒死而后已!」   珍知棒:「你预计哪天做蛋糕呀?@龙」   龙:「下周末出摊的话就周五做」   珍知棒:「ok,我那天可以!」   Susu:「我也没问题~」   绿巨人:「啊啊啊我周五有事[尴尬]」   珍知棒:「@阿凡达你咋样」   被艾特的人没动静。   绿巨人:「话说市集那边让我提交一下咱们摊位的名字,大家给个idea啊!」   群内沉默了片刻,尤雪珍先起头,她想了一个名字——   珍知棒:「‘喜游记’怎么样?西游记的谐音,我们人数刚好和西天取经小分队一样」   刚刚没动静的叶渐白这个时候倒是出现了。   阿凡达:「哪一样了?唐僧他们不是四个人?」   珍知棒:「你忘了把你自己算进去」   阿凡达:「我?」   珍知棒:「开车的白龙马[玫瑰]」   阿凡达:「……」   尤雪珍故意挖坑等着叶渐白跳呢,套圈成功正爽得不行时,孟仕龙跟着发了条消息,不知道为什么戳中她笑点,彻底笑崩溃了。   他发了两个字——哈哈。   *   接下来的一周尤雪珍都过得无比痛苦,她把自己搭的论文框架搭完善后发邮件给指导老师,得到的回复是不够严谨,需要重新搭。   修改的过程让人想吐,袁婧一直在外地出差,宿舍里就她一个人,她连去图书馆的工夫都省了,醒来就爬下床开始和论文搏斗,到深夜再奄奄一息地爬上床,唯一的盼头就是周五做蛋糕这件事。   最后约定在晚上烧烤店打烊后大家在店里碰头,叶渐白也会来,在群里说了开车来学校接她和毛苏禾一起过去。   预计今晚可能会通宵,白天尤雪珍抓紧时间补觉,醒来不知不觉天都黑了。宿舍里静悄悄,她在被窝里翻了个面,这才慢悠悠去摸床边的枕头。   估计也没什么值得看的消息。   有些人的手机是最繁华的机场,电子显示屏上的讯息翻得飞快。而有些人的手机却是被推到宇宙后失灵的人造卫星,寂静地漂浮在轨道之外,收不到和世界的联络。   显然,自己属于后者。这一下午如果有十条未读短信,那么有九条必然是商家推送,还有一条就可能是叶渐白给她发的。   只不过这次预估错误,叶渐白也没私聊她,只在市集小分队群里说了晚上十点在校门口见。   按照往常尤雪珍必是按约定时间到的那位,但今天下午睡得太嚣张,被子全踢掉导致肚子受凉,她临出宿舍楼又跑回去拉稀。   估计是她迟到这事儿很罕见,市集小分队的微信群里叶渐白在疯狂@她。   阿凡达:「@珍知棒人呢」   阿凡达:「被外星人抓走了?」   阿凡达:「掉厕所里了?」   阿凡达:「[微信红包]」   一秒后,珍知棒领取了您的红包。   阿凡达:「[微笑]」   尤雪珍嫌弃地看着红包里的0.01,回复:「你这点钱都不够公厕买厕纸的」   阿凡达:「你在拉屎?」   珍知棒:「嗯,拉稀」   珍知棒:「要不然你们先过去店里吧,我一会儿打车过去好了」   Susu:「我其实也没好呢[偷笑]」   阿凡达:「不急,慢慢来」   尤雪珍看到最新的这条消息,胸口一哽。这股哽意甚至把肠道堵住,连拉都拉不顺畅了。   逆反心起,她遵循着这并不是对自己说的五个字,又硬生生蹲了半天才来到校门口,可毛苏禾居然还没到。   尤雪珍习惯地拉开副驾门准备坐上去,突然看到座位上放着一杯奶茶。   “你怎么还点奶茶了?”   她伸手要去拿,就听见他说:“这杯不是你的。”   叶渐白扬了下下巴,指向后排:“你的在那儿。”   边说还边冲她眨了下眼,神情落在她眼里,那是一种残酷的轻快。   有那么一瞬间,尤雪珍怀疑自己无法很好控制表情。   但实际上,她很娴熟地回以一个大不了的白眼,甩上门,从副驾换到后座,捧起奶茶,用吸管堵住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嘴巴。   紧接着毛苏禾也到了,她这次妆容精致很多,前两次都淡淡的,但这次甚至还贴了假睫毛。   而叶渐白可能误会了这份精致是冲着他来的,微妙地挑了下眉,下车帮毛苏禾拉开副驾车门,手掌顶在门框上尖锐的位置,非常绅士。   毛苏禾转脸看到副驾上的奶茶,还没问这是给我的吗,他已经先一步开口:“帮你点的无糖。”   “哇,谢谢师哥……”   她坐进副驾,和后排的尤雪珍挥了挥手:“不好意思呀,临出门又换了件衣服,让你们久等了。”   尤雪珍抛去一个理解的眼神:“没事,这件好看。”   “真的吗?”   “真的,肯定能迷死别人。”   叶渐白很快又坐进车内后,两个人不再说话,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对这个别人是谁心照不宣。   叶渐白发动引擎道:“那我们就出发了。”他侧头看了一眼毛苏禾,“安全带。”   “噢……!”毛苏禾赶紧伸手去扯安全带,却拉了两下都没拉下来。   她侧过身又使了点力气要去拽,忽然间,庞大的阴影覆过来,驾驶座上的人径直帮她揪出了安全带。   “这个安全带有点难扣。”他说。   叶渐白探身过去的身型被椅背挡得七七八八,可那只去够安全带的手很清晰地露在尤雪珍的视线前方。   而毛苏禾的手也正拉着安全带,差了些微的距离,两只手并没有任何触碰。   这个姿势并不算逾矩,但仿佛精妙计算得出的空隙,就好像微震下藏在地表里的裂缝,让人摇摇欲坠。   她听到前方传来毛苏禾礼貌的声音:“哦哦,谢谢师哥!”   “不用这么客气吧,难道要一整晚都和我说谢谢?”他撤回身体,轻笑说,“原来我旁边坐了一只复读机。”   尤雪珍刚好吸上一颗巨大的珍珠,将她的喉咙都塞堵。她猛地咳嗽两声,惊动叶渐白回头。   “干嘛喝那么急?要不要紧?”   她嘴里还含着珍珠,囫囵道:“嚒四的……”   “别喝奶茶了,先喝点水。”他皱起眉头去摸抽屉里的矿泉水,没摸到,解开安全带边说,“我去买一下,很快。”   “不用……”还没等她说完,他已经甩上车门跑进学校。   尤雪珍怔怔地盯着他越来越远的背影,忽然想起高中毕业前夕的某个夜晚,月色也很好,可惜他们只能困在教室里晚自习,还要完成班主任布置的一个无聊任务:每个人都要在班级里挑三个人打分,最后得分最多的前三名会有个小礼物。   大家自然都写自己亲近的朋友,她也不例外,第一个就写下叶渐白的名字,但只给他打了5分。   叶渐白看了分数眉头直皱,他也写了她,并且打了满分,所以对自己只有一半的分数特别不满,晚自习快结束时从后排揉了个小纸团扔过来敲她脑袋。   【为什么只有5分?】   她写完朝他脑袋扔过去:【你是我的5分朋友,这个说法听上去不是很酷吗?】   他摊开纸团看到她的回复,露出一个无语的表情,唰唰两笔又扔回来。   【5分朋友?我是没烤熟的牛排吗?】   她却答非所问:【你知道3.1415926再后面一位数是什么吗?】   【?】   是5。   她没有再回,把那张表格翻过来,偷偷在背面另写下一行小字:   「我们是像3.1415926一样滚瓜烂熟的朋友,你不会再往后看了,跟在这一串数字背后紧接着的5,是其实一直存在但不被人知道的,我对你的喜欢。」   后来,她曾试过把纸条夹进他的课本里,那是那么多年来自己最有勇气的一次。   然而课本却丢失。连纸条的下落都和这个5一样,不会被人知道。 第19章   快到店时尤雪珍给孟仕龙发了条消息, 他没回。   店铺已经打烊,招牌灭了灯,门还开着,直通后厨的走廊留着一盏黄色的电灯, 隐隐传来最里头的动静。   三个人掀开帘子进去, 尤雪珍才知道孟仕龙为什么没回消息了——他一个人已经忙活起来, 正开着小火不停地翻炒着什么东西。两只耳朵塞了耳机, 穿着一件黑色短袖和黑色围裙, 短袖嫌热卷边到了肩头,露出了之前一直看不到的皮肤——   左边肩头上有一块纹身。   小半边形状隐没进了衣服里,看不太出来具体是什么。但露出的纹身和动作间鼓起的肩头肌肉让他整个人的气质看上去又变得不一样,比较适合手上拿一把枪,而不是握着锅铲。   他烹饪的时候很入神,被叫了三遍名字才有所觉地回头。   “你们来了。”孟仕龙匆忙摘下一边耳机,他还用着有线的那种, 耳机线耷拉在胸前轻晃。耳机有轻微的漏音, 隐约传出两句熟悉的旋律。   尤雪珍立刻辨认出他听的应该是那首《食神》里的《初恋》。   于是她打完招呼后情不自禁顺着哼了两句。   叶渐白懒着身子斜靠在门边, 听到尤雪珍囫囵的哼歌声, 看了她一眼。   “我们是不是来得太晚了?”毛苏禾悄悄拉过尤雪珍耳语,“他都已经做起来了。”   尤雪珍撇过头,注意到毛苏禾不敢直视孟仕龙,又忍不住想看他, 视线径直落在那根晃荡的线上,仿佛一只无法忍住被吸引的小猫。   这个神情是一种男女通杀的可爱,尤雪珍都觉得自己在这瞬间心跳加快。   她立刻去观察孟仕龙, 说起来这是这两人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见面,来时他还在想他们会有什么样的化学反应。他都因为她发的毛苏禾照片而去建了个小号, 肯定存了好感。   结果,她偏过视线去看孟仕龙时,只瞧见他极速转回去的后脑勺。   他根本没多看任何人一眼,非常匆忙地打了个招呼,又匆忙地去回头去关注自己的锅,仿佛那才是他最心爱的人,只剩下漏音的耳机还在晃荡。   尤雪珍略无语地跟着看向锅,安抚毛苏禾说没事,努了努嘴问:“现在炒的是什么?我们不是要做蛋糕吗?”   “绿豆沙。”孟仕龙言简意赅,“泰国的一种小吃,叫露楚,可以捏出各种形状,拿去卖比较有亮点,会比蛋糕好卖。”   尤雪珍一惊:“你怎么连泰国的小吃都会做!”   “现查的,这个学起来很简单,其实就是绿豆糕。”   叶渐白斜靠在门边,接话说:“挺厉害啊,一学就会。”   虽然是夸奖,但听上去仿佛在质疑他的水平。   孟仕龙却好像没听出来,一板一眼回了句谢谢。   叶渐白语塞。   孟仕龙还在专注于锅中的绿豆沙,到火力调小后才分神跟他们说:“等绿豆沙出锅你们就可以来捏形状,就像捏橡皮泥那样,很简单。”   之前大家在群里已经聊过互相的厨艺水平,尤雪珍会煮面,和会烤蛋糕的毛苏禾一起排中间,叶渐白则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完全垫底。   所以,孟仕龙大包大揽了前面所有琐碎的细节,留下的是谁都可以上手的捏模型,可以说已经和厨艺无关了,跟玩橡皮泥似的。   尤雪珍连连点头:“包在我们身上!”   毛苏禾也跟着点头:“好的。”   叶渐白则问出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捏什么形状?”   “小动物,植物,水果。都可以。”   叶渐白似乎想在这个部分掌握主动权,率先拍板。   “我要捏玫瑰。”   “要选植物吗?”毛苏禾顺着叶渐白的思路说,“那……我捏向日葵吧!”   尤雪珍却不这么想。   她在叶渐白说玫瑰时思绪开始发散,一个绝妙的商机在她脑子里突然成型。   “都做植物挺没意思的,其实我们可以做一个主题类的东西,比如现在确定做玫瑰花,其他三个人就可以做狐狸、星球、小王冠。”   毛苏禾啊了一声:“小王子?”   “bingo!”尤雪珍越说越觉得自己的点子可行,“到时候我们把摊位名改成B612星球,我宿舍里还有小王子的周边徽章,我拿来你们都戴上~我们这个摊位一定能脱颖而出!”   徽章是去年暑假袁婧去台北玩,从诚品书店买的周边带回来的伴手礼。她不知道用在哪里好,一直就放在抽屉里,也许就是为了等这次机会亮相。   叶渐白嗯了声:“不错啊,比西天取经强多了。”   毛苏禾也眼睛一亮:“听着我都想买一打了,肯定会有不少来我们摊位打卡拍照的。”   尤雪珍看向孟仕龙:“chef觉得怎么样?”   他顿了顿:“我没看过那个,所以不了解,你们定吧。”   叶渐白扯起嘴角:“你连小王子都没看过?”   这话多少听着有点刺耳。   尤雪珍忍不住微微皱起眉,却听到孟仕龙嗯了一声:“是啊,我书读得少。”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真诚是永远的必杀技。   连一向很会奚落人的叶渐白都噎了一下,沉默了。   尤雪珍连忙打圆场道:“那现在就算……全票通过了?”   毛苏禾举手:“我可以申请捏星球吗?我有点手残,小狐狸和王冠对我来说都有点难。”   孟仕龙一听,直接包揽了最难的这个:“那小狐狸给我捏吧。”   毛苏禾听到他这么说,这次视线从他的耳机线慢慢上移到他的眼睛上,神色亮晶晶的,抿起唇笑说:“谢谢呀。”   而孟仕龙居居居然,还在看他的绿豆,波澜不惊地回她:“没什么。”   尤雪珍有一种想把那盆绿豆扬了的冲动。   最后还剩下王冠分给她,四人分配完毕。锅里的绿豆沙也不再流动,孟仕龙关掉火,把它倒出来晾置,接着又取出一次性手套给他们三人,像不停转的陀螺,但神色又游刃有余,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   四个人搬着冷却后的绿豆糕到前面的餐厅,一人各占一个桌子,开始着手捏自己负责的露楚。   虽然孟仕龙负责捏的狐狸是最复杂的,但他的手速却是最快的。他们三才捏完一两个,他已经捏完一排,尤其还栩栩如生。尤雪珍瞟了一眼,像是真有一群小狐狸们从他的裤腿爬上去,在他手边排排队。   而毛苏禾捏的速度是最慢的。尤雪珍发现她真的不擅长手工,捏圆球捏了半天最后出来一个椭圆。   尤雪珍眼睛一亮,心想机会来了。她可没忘记自己今晚组这局的根本目的是什么。   于是,她刻意装出有些挑剔的样子,指着毛苏禾捏的星球说。   “这个样子好像……到时候很难卖出去吧。”她看向孟仕龙,“chef你教教她呗。”   这种请求孟仕龙完全不会拒绝。他看了看毛苏禾手里的绿豆糕,果然卖相比较滑稽,立刻放下了手里的小狐狸,起身坐到了毛苏禾对面。   他一坐下,毛苏禾刚有点躬下去的背微微挺直了。   孟仕龙从盘里挖了块新的绿豆糕,动作很慢地展示给毛苏禾看。   尤雪珍继续助攻:“你得手把手帮忙捏一下,光看看学不明白的。”   他手上动作一顿:“是吗?”   “不用不用,我看得明白。”   然而毛苏禾脸皮薄,阻止了孟仕龙真的手把手教她。   于是尤雪珍也点即止地闭嘴了。现在这个场面也算进展顺利,但是,她有点得意忘形过头,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变量。   那就是叶渐白。   他在孟仕龙坐过去不久后,他也慢悠悠地起了身,手上把玩着刚捏出来的玫瑰花,坐到了毛苏禾那一桌。   “我也来偷个师。”   他摆出好学生的姿态,自然地坐到了毛苏禾旁边同她一起观察,远比坐在对面的孟仕龙距离更加亲近。   好好的计划被打乱,尤雪珍余光看见他坐下的那一刹那,手上一用力,王冠的三角形被她一把捏断了。   可恶的程咬金!   既然如此,她也干脆坐到那桌还剩下的一个空位。   两个人坐对面也许能产生暧昧,三个人坐三角也许能构筑修罗场,而当四个人坐一桌,那就只是个学习小组。   尤雪珍顺理成章地亮出刚才捏断的王冠:“我也捏坏了,这个还挺难的。”   “那我都给你们捏一遍吧。”   孟仕龙便依次展示了如何捏出漂亮的星球、玫瑰以及王冠,孟仕龙化身为孟老师,指导他们:“主要还是掌握好力道,你们现在再试着捏捏我看看。”   尤雪珍依言搓揉着手中的绿豆糕,眼神却又跟着心思不知不觉跑偏。毛苏禾和叶渐白坐在她对面,两个人的肩膀因为手上的动作挨得若即若离,她偷看着,像是坐在涨潮的木舟上,跟着他们肩膀晃动的幅度一上一下,心头摇摆不定。   “啊……”   一不留神,又把王冠给捏断了。   “你别太用力。”   断掉的半边绿豆糕被孟仕龙捡起,重新塞到她手中。然而,他的手没有抽走,顺势包住她的手背,一齐握紧了那块绿豆糕。   尤雪珍愣了半拍,下意识抽出手:“……干嘛?”   “怎么了?”孟仕龙全然是正经的神色,直视着她搬出了那句她刚才自己说的话,“你力道总是掌握得不对,带着你上手捏一遍你会比较知道。”   回旋镖居然扎到了自己头上。   她语塞的半秒,孟仕龙又再次捉住她的手,隔着塑料手套将她的手掌包住,带着她往手心里那一团柔软按去。   这一刹那,仿佛桌面是一条公路,他的手心、她的手掌、还有那块绿豆糕,三辆小车砰地追尾,紧紧咬合在一起。“事故”当然引起了对面两人的注意,毛苏禾和叶渐白同时抬头,目光像两道由绿转红的信号灯,在他们叠起来的手上闪烁。 第20章   尤雪珍在他们的注视下本想立刻抽出手, 但她一犹豫停住了动作,任由孟仕龙带着自己捏了一遍,同时在心头盘算着什么。   等回过神时,孟仕龙已经在她的手心里留下了一个小巧的皇冠, 速度极快, 她唯一深刻的感受是塑料手套发出的悉索声很吵。   “这么带着学一遍真的好上手!”接着她像模像样地独自捏了一遍, 亮出她的小算盘, “你们也都来手把手感受一下啊。”   毛苏禾刚刚的表情还有点不舒服, 但此刻领会到尤雪珍的图穷匕见,向她投来佩服的目光。   而表情不佳的人变成了叶渐白。   尤雪珍偏过头极快扫了眼,他其实表情没变,只不过指尖在没有规律地上下捏动绿豆糕,泄漏了一丝情绪:眼看自己瞄准的猎物要和别人有亲密接触,哪怕只是正经的教学,也很难愉快吧。   记忆里, 她没看过他会为女生露出这种表情。他在之前每段关系中都游刃有余, 不存在对手, 更没有这样需要吃瘪的时刻, 就是唯一的常胜将军。   因此,尤雪珍看见他脸上出现这样的表情后,她就像叛臣,心里觉得痛快, 可又夹杂着一丝不痛快。   叶渐白皮笑肉不笑地耸肩:“我就不用了,笨手笨脚的人才需要被带着像婴儿一样教。”   这话明显在怪她起了这个头,给毛苏禾和孟仕龙搭了桥。   心头的那点不痛快在他这句话后, 彻彻底底地松快了。   那就叛逆到底好了。   尤雪珍立刻回怼:“笨手笨脚不可怕,可怕的是笨手笨脚还没有自知之明, 玫瑰花捏成大白菜,小王子都得配合某人改名叫小农夫!”   她话音一落,孟仕龙笑出声。如果他的头顶有弹幕,此刻应该会跳出他在微信上发的那两个大字:哈哈。   叶渐白额头的青筋跳了一下,撒手把绿豆糕往桌面一扔不干了,从飞行服外套里摸出烟和火机走向店外。   毛苏禾无措地看着叶渐白离开,小声说:“手残而已,会不会说太严重了啊?”   尤雪珍哼了声:“别管他,我们继续捏。你教教苏禾吧?”   她示意孟仕龙上手教毛苏禾,毛苏禾却又拒绝了。   “不用不用,我真的看明白了。”   她刚才听叶渐白那么说而有了点顾虑,比起亲密接触,更担心孟仕龙真的会认为她笨手笨脚而对她扣印象分。   孟仕龙听毛苏禾这么说,便干脆地撤回手。   尤雪珍眼睁睁看自己的算盘又落空,不甘心地挣扎了一下:“你刚刚不是这样的啊!……难道你也是觉得我笨手笨脚才直接上手的?”   孟仕龙一指桌面上另一块王冠的残骸,很平静地看着她:“断了两块了。”   “……”   尤雪珍灰溜溜地把这块铁证收回来。   “捏完模型就是上色。”孟仕龙接着从后厨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色素放在课桌上任大家取用,“没问题了那就继续吧。”   他去后厨时顺手把自己的手机也拿回来了,腾出手看了眼手机。接着没坐稳又站起来走向后厨。   尤雪珍只当他又漏拿了什么,但过去一会儿他还没出来,倒是帘子后传来了开火的动静。   毛苏禾探头向里张望:“他又去重新炒一锅?不是还没上色吗?”   尤雪珍没多想:“可能是做多点一起吧。”   结果刚说完就被打脸,孟仕龙又掀开帘子出来了,手上也没有拿任何新炒好的绿豆糕。   尤雪珍狐疑:“你刚进去不是在煮绿豆糕吗?”   他坐下开始捧起狐狸们上色,一边回答:“夜宵,等一下饿了可以吃。”   她惊道:“……你太周到了吧,不用这么客气的!”   “顺手的事。”   尤雪珍感叹:“那就谢啦……正好真有点饿了。”   毛苏禾没说话,只是偷瞄孟仕龙,他就坐在她正对面,低着头,目光专注。   如果,她能被他用相同的目光注视,她的脸应该会和他手中的狐狸尾巴一样,逐渐被染上红色吧。   思索的愣神之间,她的眼神被孟仕龙察觉,来不及收回,两人看个正着。   毛苏禾微微屏住呼吸,就听见他说:“你也饿了?”   “……”她庆幸他的迟钝,又有点微妙的失望,点点头,“……是啊。”   “你等一下。”   他手上的狐狸还没拿热,又匆匆放下去了后厨,丁零当啷一顿响之后,端了一碗公仔面出来。   一碗。   毛苏禾注意到他端的碗数,不管这碗面的味道如何,这个仅有的数字已经完全取悦了她。   尤雪珍自然也注意到这点。她本来以为孟仕龙会至少会端两碗出来吧,毕竟刚才她也喊饿,他都没反应。非等到毛苏禾说饿了才有反应就算了,怎么还只端了一碗出来?   她还以为孟仕龙是不开窍的榆木脑袋,结果怎么比叶渐白还狗。   算了,就当为那两人的红线事业添砖加瓦了。   尤雪珍默默在心里吐槽,手上动作不停,兢兢业业把所剩的绿豆糕捏完。孟仕龙看了看她手上的活,很欣慰的表情说:“捏得不错。”接着对她招招手,“尤雪珍,你再过来帮我个忙。”说完就闪身掀开帘子又进去了。   不会是要帮忙刷锅吧?   尤雪珍狐疑地瞅着帘子起身跟上。   孟仕龙正在关火,炉子上煮的不是刚才端给毛苏禾的面,而是一碗黄澄澄的小米粥。   份量煮得特别小,他倒出来只够一人份。   尤雪珍这才意识到,刚才那丁零当啷是他煮面的动静,而他说的做宵夜,从最开始就只煮了这么一碗粥。   “你就别吃面了。”他连上勺子一起把这碗小米粥推到她跟前,“肠胃不好吃这个,看你群里说的。”   尤雪珍愣住,手足无措地看看粥,又环顾四周:“要帮的忙呢?是什么?”   孟仕龙点了下碗:“帮忙把它吃掉。”   尤雪珍捏起勺子的电光石火,忽然就想起了高中时代某个周末的夜晚。   那天住家阿姨请假不在,就由妈妈肩负起下厨的重任做一日三餐。做完晚饭实在耐性耗尽,因此当尤雪珍想要夜宵吃的时候,她只是懒懒打开手机外卖,递给她让她自己点,想吃什么点什么。   尤雪珍美滋滋接过手机,正划拉着界面,衣角被拉了一下。   她低下头,妹妹眨巴着眼睛望着她。   “姐姐,我也想吃。”   “好啊!你想吃什么?”   刚说完,手中的手机被抽走了。   妈妈用手机轻轻敲了敲妹妹的大脑门,一口道:“你小孩子吃什么外卖啊,那个不健康的。”随后无奈地从沙发上趿拉着拖鞋起身,“好了好了,你俩想吃什么?我给你们做去。”   爸爸从球赛上分出目光,转头喊了一句:“也算我一份!”   “那一会儿你洗碗。”   记得最后,她们跟着爸爸一起看球赛,妈妈做了四人份的豆沙汤圆。她吃得特别少,爸爸收拾餐后的桌子嘟囔说一开始就你嚷得最欢,结果吃那么少,不要没事学网上那些人减肥。她点头说好哦,不会的。妈妈捏捏妹妹肉嘟嘟的脸说对啊,女孩子还是胖点可爱。   那真是,一个其乐融融的夜晚。   “不想吃吗?”孟仕龙见她傻站着不动,以为她是为难,“不吃也没事的,给我吧。”   尤雪珍连忙捧起小米粥,摇头如拨浪鼓,迅速舀了一勺送进口中,尤其还站在灶台边,那样子活像个打黑工打了一天终于能趁热吃口饭的衰仔。   孟仕龙手握成拳假装在嘴边咳了一下,掩住上勾的嘴角。看她吃的样子,他会错觉自己做的是什么山珍海味,让人很有一种想再煮点什么的手痒感。   于是他也直接问了:“要再来一碗吗?”   她摇头,嘴里还嚼着东西以致于口齿不清:“狗(够)吃了。”   孟仕龙像是听不明白似的,笑着重复了一句:“小狗吃了?”   语气很像在捉弄她,又好像是真的没听清。   她瞪大眼,他已经背过身又很忙地准备洗锅洗碗。   尤雪珍见状阻止他:“忘(放)着唔(我)来洗,你粗(出)去吧。”   他依旧没听明白:“说什么?”   她吞下嘴里的小米粥,终于能清晰吐字:“我说我来洗!”   他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你慢慢吃。”   尤雪珍看他不出去的架势急得上火,外面刚好就只有毛苏禾在,这是一个大好的促进他们感情升温的机会!   思来想去,她直接上手去抢孟仕龙手里的碗,手指撞到他沾着洗洁剂的手指。没有手套的阻隔,她清晰地碰到他指腹的茧,混着滑腻的泡沫擦过她的手指边缘。   两个人都愣了一下子。   明明刚才还紧握了十几秒手心,为什么这一秒碰到手却感觉奇怪。也许是意外让人不知所措……尤雪珍极快地松手,蜷缩起手心说:“我总得真的帮点什么忙才好……你就让我洗吧。”   孟仕龙顿了顿,放下碗,冲干手上的泡沫说:“好,那就谢谢了。”   他一走,尤雪珍赶紧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也不知道那两人有没有在聊天,似乎没有,因为她什么都没听见。   拖到差不多的时间,她这才撸起袖子洗剩下的碗,刚要找钢丝球和洗洁精,就发现孟仕龙已经把它们放到了显眼的位置。   尤雪珍洗完出来后,叶渐白也已经抽完烟回来了。他大概也在外面站了许久,散干净了味道,身上只有隐隐的夜露的气息,捧着看不出是白菜还是玫瑰的绿豆糕又重新开始捏,表情逐渐暴躁,手边费了一堆卖相不好的“大白菜”,竭力跟手下的绿豆搏斗。   毛苏禾刚勉强把面吃完,打了个饱嗝,难为情地捂住嘴巴。孟仕龙倒毫无异样把面碗撤走,说着一会儿我来收拾,毛苏禾根本没回过神,还在懊恼自己打嗝出声的事情。   就这样,四个人的步调都不一致,做最快的当然是孟仕龙。他上完色后又马不停蹄地去后厨做琼脂,那是露楚最外面包裹的一层亮晶晶的东西。   最后拖拖拉拉的,他们都把自己该完成的露楚制作完毕后上交。其中卖相最丑的就数叶渐白,捏得几乎没有一朵能看的。尤雪珍凉凉道:“看来我们的摊位真要改名叫开心农场了。”   叶渐白冷笑两声,懒得回嘴。   孟仕龙把这些小甜品沾上琼脂后在铁盘上一一排列摞好,准备放进冰箱冷冻层,一边放一边自言自语了一句:“虽然是大通铺也要好好睡觉。”他在这些绿豆糕们身上面又加了层纸膜,“给你们盖床被子。”   他的呓语很低,只有站他很近的尤雪珍能听见,噗嗤一下笑出声。   一旁的叶渐白看过来:“干嘛?”   她正色:“没什么。”   他哦了声,走过来莫名其妙地拍了下她的肩膀。   轮到尤雪珍奇怪:“干嘛?”   他模仿她:“没什么。”   “……”   尤雪珍很快发现了一点异样,口袋里多了一点轻微的沉坠感。   她伸手摸索,掌心碰到四角的坚硬感。   那是……   她掏出一看,是烟盒。他刚才拿着出去抽的那一包。   里面已经空了,开口处——插着一株比那些放进冷冻层里都要捏得漂亮的,唯一的玫瑰。 第21章   尤雪珍看着手心的这株绿豆玫瑰, 这自然是叶渐白的把戏,应该是趁刚才拍她肩的时候悄悄丢进来的。   她走过去拿手肘撞了撞叶渐白:“喂,给我这个干什么?”   “哎呀,我说这株玫瑰花怎么不见, 原来掉你那里了。”他装模作样地从她手心里拿过烟盒, 抽出玫瑰, 像被人强制慢动作似的从她眼睛晃过去, “我不太认识这个, 你帮我认认,是玫瑰还是白菜。”   尤雪珍翻了个白眼,顿时了然他演这么一出的意图。说白了还是幼稚,记仇自己刚才怼他的那句话,非要自证一下。   她用毫无起伏的声音棒读:“哇,好漂亮的玫瑰花啊——”   叶渐白这才满意,随手又把绿豆玫瑰丢回她手心。   “那这朵漂亮的玫瑰花送你吃了。”   “我才不要。”她又很故作不屑地把玫瑰丢给他。   “你不要就丢给垃圾桶好了。”说完就径直离开。   送的语气极为不真诚, 尤雪珍盯着手心里的玫瑰, 心却依然被折了一角。   这是他捏出来的最漂亮的一朵, 给了她。   虽然是孩子气的怄气, 虽然是绿豆糕捏出来的,但依然是一朵花。只要不吃它,就是一朵永不会凋谢的花。   尤雪珍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回烟盒里,飞快地揣进口袋, 像怀揣巨款怕被人发现,但依然有眼尖的人察觉到了。   孟仕龙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关上冰箱门。   *   凌晨三点, 他们在暗下灯的孟记烧烤店前解散,孟仕龙回了二楼, 剩下三人走到巷口,按照来时的座位坐进车。   毛苏禾给叶渐白报了个地址,她是西荣本地人,平常会住宿舍,但这种过了门禁的情况就会回家,于是叶渐白就先将她送到,再送尤雪珍。   说是送她,其实是将人直接载回去,他根本没过问她要去哪儿,就直接导航自己的公寓。   尤雪珍在后排拍了拍他的座椅后背。   “干嘛,我订了酒店的。”   “酒店?”他嗤声,置若罔闻地转方向盘开上既定的路线,“那你不如把这钱给我,我给你洗澡水都伺候好。”   “没和你开玩笑,我真定了。”   她知道今晚一定赶不上门禁,所以一早就定好了房间。   “我也没和你开玩笑,你浪费那钱干什么?住我那里不就行了。”   “不要。”她胡诌了一个理由,“你那床太软了,我睡了腰疼。”   “怎么就腰疼?有没有去看医生?”   他突如其来的关心语气让尤雪珍心虚地摸了下鼻子。   “不用……就是这段时间一直泡图书馆,没怎么活动。”   他的手指点了点方向盘,忽而道:“那就活动一下吧。”   “哈?”   他清了清嗓子,对导航重新报出了一个地址:“荷光汽车影院。”   尤雪珍本来懒在后座,听他报出这个名字不由直起身。   “不睡觉啊你?!明天我们还要摆摊啊。”   “那是晚上啊。反正离天亮也就三个小时了,睡什么睡。我们俩都别回去了,去看一场电影的时间不是刚好?”   他一扫有点困倦的神色,兴致勃勃地在前个路口掉头,车子往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驶去。   “我才不要……我要睡觉!”   她的抗议随着身体被突然的加速度一起陷进后座。   ……算了,随他去吧。   不心血来潮就不是叶渐白了,他比台风还没有规律,也没有预警,唯独没差的,是能将人连同衣角和心脏一起吹鼓。   车子在路灯昏黄的街道上疾驰,不一会儿就开到了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露天汽车影院。他们之前也来看过几次,下午和晚上这里会放一些实时上映的影片,到了后半夜就会放一些大屏幕没有公映过的电影,比如今晚放映的就是《她》。   这部电影他们两人早都看过,因为叶渐白对人工智能的题材很感兴趣,当时一有资源就拉着她一起看了,在他的房间。   除了记得这是一个人类和人工智能相爱的故事,其他的细节尤雪珍根本不记得了。能回想起来的,是叶渐白起身去拿薯片时挡住了投影仪,荧幕上照出他的影痕,那一瞬他好像是电影里的人,遥远的,注定不能被观众拥有的人。   此时电影还未开场,工作人员挥着荧光棒指引着他们的车停到位,叶渐白熄火,打开天窗,夜晚的鸣虫声便像浪潮扑进车厢。   他松开安全带,头扭向后座:“一起下去买点喝的?”   “好。”   她跟着一起下车,环顾四周,稀稀拉拉的也停着两三辆车。尽头的集装箱售卖可乐,这回他们来发现还多了咖啡,由机器人现磨的。   叶渐白一看机器就来劲,兴致勃勃要现磨咖啡,机器人缓缓从沉睡状态启动,电子屏上眯眯眼便成神采奕奕的两个豆豆眼,用兴高采烈的声音说:“能为您泡咖啡真开心!”   他接话问小机器人:“有多开心?”   尤雪珍斜睨他一眼:“神经。”   叶渐白回看过来,模仿着机器人的腔调:“和你一起看电影真开心!”   她顿了顿,轻哼:“有多开心?”   她本来以为他会模仿自己的那句神经回敬她,结果他取来咖啡,将温热的杯璧往她脸上一贴,说:“就像有点冷的这个夜晚喝到这杯热咖啡一样开心。”   尤雪珍一愣,咖啡已经被他拿开,颊边的热意却还贴着没走。   她回过神,嫌弃地扬手挥了挥空气,咕哝:“……这个机器人还挺有文学素养。”   *   两人看完电影时是清晨的五点四十八分,接近冬天的黎明还很远,整片天幕仍旧笼罩着一股深蓝,车内的蓝牙音响仍播放着电影,尤雪珍朦胧地听到,从睡梦中转醒,意识到已经是尾声。   醒来的时间很巧妙,就像坐电车总能在快到站时醒过来一样,潜意识真是很神奇的东西。   脑子里胡乱闪过这些思绪,鼻子也逐渐苏醒,闻到了一股烟草玫瑰的香气。   她这才感觉到身上很沉,似乎盖了一层外套。   叶渐白的外套。   尤雪珍想睁开眼确认,但身体却没有动,仿佛大脑昏昏昏沉沉地更快一步发出指令,想继续沉浸在这股味道里,胸口蠢蠢欲动。   她轻轻耸了下鼻子,忽而听到车里传来来电的震动,吓了一大跳。   身边是窸窸窣窣掏口袋的动静,尤雪珍赶紧将眼睛闭得更紧,一动不动,耳朵却静悄悄竖起,听着叶渐白接通了电话,心不在焉地问:“你是?”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大,像是在酒吧,震耳欲聋的,夹杂着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你好,是叶渐白师兄吗?我是黄芊茹的舍友,她喝得特别醉,你能不能来接她一下?”   “黄芊茹?”他哦了一声,“知道了。我帮你们叫个车。”   电话被夺走,换成了一个醉醺醺的声音:“叶渐白——!我要你亲自来接我!”   他语调未变:“你的确喝醉了。”   黄芊茹的腔调变得嘶声力竭:“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能说断就断?难道就是因为我开玩笑说想和你用情侣头像吗?”   叶渐白很冷静地说:“你都直接上手要换我头像了,还算玩笑吗?”   黄芊茹噎语,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谈朋友为什么不能换情侣头像?根本就是你微信里养了太多条鱼吧!用情侣头像阻碍你养鱼不是吗?”   她斥责完,叶渐白叹了口气。   “我没有当养殖场主的爱好,每段感情我都是想认真去喜欢一个人,只是感情讲究你情我愿,没意思了就及时止损不好吗。你如果觉得我在养鱼,那你不如就想象自己是一条鲨鱼吧。”   电话那头传来她胡乱的叫嚷:“什么鲨鱼,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黄芊茹,你知道鲨鱼最有魅力的时候永远是在海里遨游的时候。”他语调放软,说出口的话却让人难受,“你不用游到我的鱼缸里来,应该去更广阔的大海。”   挂断电话前,他最后说了一句:“对了,我不想换头像和情头没关系。”   说完,电话被他掐断,很干脆。   尤雪珍不动声色地翻了个身,将身体背向叶渐白,面对车窗悄无声息地吐出一口刚才全程屏住的呼吸,刚才泛上来的蠢蠢欲动也在这通电话结束后消失殆尽。   她装作才转醒的样子,迷迷糊糊地打个哈欠:“结束了没啊?”一边坐直身体,胸口上盖着的宽大的外套滑了下来。她一皱眉,故作嫌弃地把外套丢过去,“这香水熏死我了。”   “你倒真会挑时间醒。”   远处的大屏幕上只剩下滚动的字幕条,叶渐白把外套收回来,手指捏着空掉的咖啡纸杯把玩,视线收回来看向她:“开场十分钟你就睡着,小猪佩奇都没你能睡。”   “毕竟都看过一遍了。”她为自己辩解,“而且我对和AI谈恋爱这种故事没什么兴趣。”   他挑眉:“是对AI不感兴趣还是对恋爱不感兴趣?”   “恋爱啊。我倒挺希望真有一个牛逼的AI。”   “那你用AI做什么?”   “帮我写论文。”   “出息。”   “不仅要帮我写论文,还要每天叫我起床,难过的时候陪我聊天,困难的时候帮我出谋划策,开心的时候能和我一起哈哈大笑……”   “那不和电影里的AI一样吗?”   “不一样。电影里的定位是恋人,但在我这里……”尤雪珍一顿,“更像家人的一种存在吧。”   叶渐白哦了一声,尤雪珍本来还掏心掏肺地在那里畅想,听见他敷衍的语气,扭头一看,这人居然已经开始低头在玩手机了。   “……”   她瞬间急刹车,也无语地点开手机看时间,即将六点。   “走吧,回去了。”   他又嗯了一声,尤雪珍忽然看到微信一跳,这么早难道是……?   孟仕龙的名字闪过脑中,点开却发现是身边的这个人。   阿凡达:「尤小姐您好,我是您的专属小助手001号,今日刚刚上线,还处于试运营阶段,感谢您的选择。现在是东八区时间05:58:43分,我检测到您还没有入睡,是因为身边坐着一位帅哥的缘故吗?」   尤雪珍低头,看着屏幕上他编辑的这一长串消息,眼睛不由得弯起。   珍知棒:「果然是试运营,bug好多啊,连我旁边坐着的是丑男和帅哥都分不清」   阿凡达:「你再说一遍?」   珍知棒:「[惊讶]这小助手怎么还急眼了?」   阿凡达:「[微笑]」   叶渐白直接举起手机自拍了一张发送。   阿凡达:「我扫描了您身边的这位男士,经过专业分析,他的五官都是黄金比例,如果这都不算英俊,那这世界上恐怕没有能算英俊的人了。」   珍知棒:「我不相信你的专业分析,除非你再分析我看看」   阿凡达:「收到指令,正在检测分析……」   阿凡达:「没有办法客观分析呢。您在我眼里,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人。」   尤雪珍看到这行字,心跳又陡然加快,虽然知道这只是叶渐白尽职尽责扮演AI才说的漂亮话。   她又继续吹毛求疵地问:「为什么不是最漂亮?」   阿凡达:「因为那是客观分析后的结果。」   尤雪珍切了一声:“少来这套。”   “我没开玩笑。”   她一怔。   “以前你学化妆的时候我就和你说过,你不化也很漂亮啊。就像我就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帅的。“叶渐白收起吊儿郎当的神色,”你也要相信自己是世界上最漂亮的。” 第22章   他总是这样对她说, 你要相信你自己。   高考前夕,她压力大到胃绞痛,他翘了晚自习骑车带她去看急诊。医生诊断她是因为精神压力过大引起的神经性肠胃功能紊乱。从医院出来后他拍拍她的背,语气平淡说, 你要相信自己一定可以。不要紧张, 大不了考砸了我们一起复读, 你不要怕。   高考最后一门考试结束那天, 校门外人山人海的家长, 等着给“战场”上归来的学子们拥抱。而等尤雪珍的那位“家长”,却是叶渐白。他们被分在不同的考场,一打铃他就冲到了校门外,看见她出来,他上来勾她肩,笑着问她考怎么样。她烦躁地抓抓头,不知道啊, 希望能考上第一志愿。他笃定地说, 肯定可以, 相信你自己。   尤雪珍默默截图了这一个清晨的聊天记录, 尤其是那句,“您在我眼里,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人。”连同他送给她的绿豆玫瑰,小心地拍了照, 一起存进了手机的某个相册。   为了掩人耳目,她把这个相册取名叫“待删”。只不过这里面的照片一张都没删过,反而越积越多。   存好照片后她抓紧时间睡觉, 虽然市集在晚上正式开张,但他们作为摊主需要提前到场地布置, 所以左丘在群里约了下午就从学校出发走。   定好闹钟,尤雪珍在无人的宿舍里蒙头大睡,做了一整晚光怪陆离的梦,醒来时整个头都涨得要命。   依旧是叶渐白开车来接他们,只不过这次多了一个左丘。他一来,副驾驶的位置就成了他,一路上依旧叽叽呱呱地搭腔关于他们昨天做甜品的事情。   叶渐白懒得搭理他,一句话堵住:“一会儿你自己看。”   他们要先绕道到孟记烧烤去取保存好的露珠,烧烤店下午两点到五点关张准备,门口挂了暂停营业的牌子,不过门还开着,一看就是为了他们特意开着的。   一帮人驾轻就熟地来到后厨,只有左丘走在最后东张西望,最后看到孟仕龙从冷柜里拿出一大盘露楚后,嘴都惊掉了。   “卧槽,这也太牛逼了!这你们做的?”   “是孟仕龙的点子。”尤雪珍颇自豪道,“早说了他很厉害。”   左丘夸张地对着孟仕龙一鞠躬:“哥,你是我亲哥!”   大家把东西搬上车,左丘还主动把副驾让出来说:“哥你坐副驾,我去挤后排!”   孟仕龙摆手:“不用,我不去。”   “诶——”   这声则来自于毛苏禾。   她连忙收声,有些尴尬和尤雪珍对视了一眼。   尤雪珍之前被打过预防针,知道他可能不会来,此刻听他这么说也不算太惊讶,但接收到刚才毛苏禾的眼神,还是小小声替她问:“真的来不了吗?”   孟仕龙不假思索:“应该是。今晚有客人下了大单,估计会很忙。”   “好吧……”   尤雪珍从包里掏出一枚徽章,上面刻着一只奶黄色的小狐狸,还有一行英文小字,The Little Prince。   “那这个还是给你,我上次提到过的徽章!我们小王子摊位的标志!”接着掏出另外几个分别递给其他三人,“大家都有。”   她很细心地按照大家捏的图案分发给每个人,毛苏禾的是星球,叶渐白的是玫瑰,她自己就是小王子。   至于左丘……   “我为什么是悲伤蛙,这个画风不太对吧?”   “因为就只有四个……我就拿这个凑数了。”尤雪珍张口就来,“谁叫你没来捏,而且你不是喜欢绿色吗,这个悲伤蛙你不喜欢?”   左丘哽住:“……喜欢。”   他默默把悲伤蛙别上胸口。   孟仕龙把徽章揣进口袋,挥挥手目送他们离开。   尤雪珍注意到身边的毛苏禾情绪一下子变得不是很高,刚才在车上时还不停掏出手机前置检查妆容,现在不折腾了,有些懊恼地盯着车窗外看。   她想了想,还是掏出手机给孟仕龙留了一条微信。   珍知棒:「市集到12点结束,这中间如果你有空了就随时过来吧!我们等你~」   *   市集的广场两旁已经陆续停了不少车辆,大家都在忙忙碌碌地准备摊位的开张,品种琳琅满目,有卖手工艺品,黑胶唱片,古着手饰和衣服,也有像他们这样卖甜品和饮品的。   左丘抢到的停车位非常好,正正好停在一棵树下,虽然因为快入冬叶子已经七零八落,但枝头绕满了主办方挂的彩灯,为他们的摊位增色不少。   支开后备箱,摊开露楚一一陈列,旁边布置上一些小王子相关的摆件,叶渐白从公寓里拎来了他的蓝牙音响,放上歌,顿时气氛就起来了。   晚上六点,天已经黑透,彩灯五颜六色地亮起来,有人结伴陆续进场。   她和毛苏禾负责包装和收银,左丘自告奋勇地站到最前面拉客,而叶渐白……他打了个哈欠,说自己困了,拉开后座躺里面开始睡觉。   客流量比尤雪珍预想得好很多,但绕来绕去,大部分都三过他们的摊位而不入,也有不少女孩子掏出手机拍他们的摊位,直夸甜品可爱,但真正购买的人很少。   尤雪珍琢磨片刻,拿了个托盘把一部分露楚分出来摆好交给左丘。   “这部分拿来做试吃吧,不然你干嚎着也吸引不到人。”   左丘疑惑:“那他们光试吃不买呢?”   尤雪珍义愤填膺:“谁试吃了这个不买谁就是味觉失灵这种人挺可怜的就不赚他们钱了!”   左丘擦汗。   他清了清嗓子,举着盘子大喊:“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免费试吃欢迎品尝!”   尤雪珍本来以为这下该有起色,结果愿意停下来试吃的人也不多,可能因为做的形状太别致,大家反倒不愿意轻易破坏这份精致。   “这咋办……”   尤雪珍犯愁地看着旁边摊位,那边后备箱围了一圈人正在挑东西,把顾客都吸走了。   毛苏禾没精打采地坐在位置上,对卖出去多少东西不太有所谓,拍拍尤雪珍的肩头说:“没关系啊,大家就是来摆摊玩的嘛,最后结果不重要。”   “我就是觉得卖不出去很可惜,毕竟大家一起做的。”   尤雪珍别无他法,只好使出最后招数,美人计。当然这个美人指的是叶渐白。   她拉开后车门,朝里头探进脑袋一通吼。   “起来了起来了起来干活了!”   叶渐白缩在后座,脑袋耷拉在窗户边,明明已经被吵醒,但一动不动装死。   这点演技根本骗不过她,尤雪珍将身子更探进去一点,省略无用的语言,精准地挠中他腰侧的痒痒肉。   “尤雪珍!”   叶渐白的腰瞬间敏感地往空中弹了一下,整个人连带着坐起来,掀开眼睛看向她,手指一横她锁骨往上一点脖间的位置威胁:“你给我小心一点。”   尤雪珍条件反射地捂了下脖子,这一处和叶渐白的腰相当,被碰到就会很痒。以前她自己并不知道这处皮肤敏感,完全是叶渐白想知道她的“弱点”硬试出来的。   “你自己装死在先,怪我?”尤雪珍打掉他的手,“生意难做,你赶紧起来,和左丘一起去分发试吃的。”   “等会儿,实在太困了。”他又缩下了。   “喂……早跟你说了要摆摊你还通宵看电影……”   他懒洋洋地抬起手指比了个五:“就再睡五分钟。”   尤雪珍无语地合上后车门,车门一关,突然注意到旁边摊位的客人慢慢散去,竟然聚拢到他们这里来了。   她惊讶地走到前一看,聚拢的中心,孟仕龙正拿着一盘试吃托盘在叫卖。   他朝路过的所有人都露出非常nice的微笑,这事儿对他太简单了,一对上别人的眼睛就招呼道:“尝一下吗?不要钱的。”   不出十分钟,试吃的队伍排出一小截。其他人一看这个摊位前居然有队伍,也跟风开始排。   尤雪珍瞠目结舌,还不等惊讶完,试吃完的人已经过来准备买了,她和毛苏禾手忙脚乱地包装收银,只是两个人都没有打工经验,中间有客人用现金她们还找零找错,最后左丘被发配过来支援,试吃那儿光凭孟仕龙一个人就搞定了。   好不容易这一大波客流量走完,大家终于能歇一歇。毛苏禾连忙拿着一瓶水过去递给孟仕龙。   “辛苦了,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孟仕龙接过水道谢:“本来确实不打算来的。”   “那怎么……”   他顿了顿:“感觉比起店里,好像这里更需要我一点,我就过来了。”   毛苏禾点头说:“真的,你一来,我们生意就好起来了!”   左丘看着毛苏禾那样子,看出了点门道来。   他撞了撞尤雪珍的肩头悄咪咪八卦:“我靠!你说她是不是……”   没说完,车门啪一下打开,终于睡饱的某个人从后座大摇大摆出来。他眼皮一抬,视线扫过毛苏禾和孟仕龙。   尤雪珍从他脸上读出一种这个人不是说不来吗怎么会在这里的不爽,尤其还和毛苏禾在说话,估计更不爽了吧。   他随手抄起一个托盘,对孟仕龙扬了下下巴:“我跟你一起发吧。”   “行。”   孟仕龙把托盘里的一半倒给他。   叶渐白掂了掂托盘:“干发有点无聊,比个赛吧,看看谁快一步发完?”   孟仕龙听了后有点意味不明:“先发完又能怎么样?”   “没想好,谁输了就先欠着一个呗。”   孟仕龙显然觉得这个提议很无聊,但也无所谓,点头:“随便。”   于是,两位各拿着一个托盘,像两块精心营业的立牌杵在摊位前,瞬间就吸引了比刚才还要翻一倍的注意。   尤雪珍也打起十二分精神闷头打包。那两人拉客的效果立竿见影,尤其是叶渐白,他有意要分高低,论招蜂引蝶的招数那是一套一套,一边分给人试吃露楚一边夸人可爱,露楚的那点甜根本比不上他的嘴,还主动提出可以合照自拍,这一套下来把排队的小姑娘拿捏得死死。   比较而言,孟仕龙就差了一小截。他和之前那样,叫卖的方式没有什么花头,但态度还是很好,因此当有姑娘看到叶渐白那边可以合照后,也眼睛一亮,问孟仕龙可不可以合照。   他下意识地看向了尤雪珍。   尤雪珍刚好包装完一个抬头,接收到他的视线,发射疑问光波。   他站过来两步,压低声音问:“和女孩子合照能比V吗?”   尤雪珍忍不住想笑,说:“可以比啊。”   “可是……上次袁婧说很土。”   “这次和上次拍袁婧那个不一样,你随便比!没关系!”   他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又站回去,女孩子刚好点开美颜相机,上一次自拍的“妖娆小猫咪”特效滤镜还在,孟仕龙的脸一出现在前置镜头中,镜头识别到他的脸,于是他的眼睫毛变成浓浓一串,头顶两只小猫耳,拿着手机的妹子快被他萌翻。   孟仕龙顶着这张特效猫脸,面目表情地伸手竖起食指和中指,张开,比出一个大大的V。   尤雪珍瞄了一眼,笑得手抖,差点把露楚掉地上。   “你笑什么?”   她一回头,叶渐白举着已经发空的托盘,同样面无表情地盯着她问。   “啥,你发完了?”她敷衍道,“厉害哦。”   他嗤了一声,把空托盘往旁边一扔。   在孟仕龙也把试吃的露楚分完后,剩下的根本就不够卖,不到十二点,后备箱被扫荡一空。   然而排队的人还没散,眼看就要排到自己的两个女生看着空荡荡的摊位,略不甘心地向叶渐白搭话:“帅哥,你们摊位要收了嘛?没得卖啦?我们排了好久的。”   “露楚卖完了。”叶渐白话锋一转,“但我们摊位还有别的卖,要买吗?”   两个女生很兴奋:“还有彩蛋吗?”   他直接拿起空白的价格标签,即兴地写下1000,女生们不明所以,他接着又在后面加了000,女生们满脸问号,最后,他又加了0000,直到标签写不下为止,最后却又把这些0全部划掉,只留下最开头的1。   尤雪珍根本没注意到他们的对话,正低着头收拾桌子,忽然脑袋被拍了一下。   她迷茫地抬起头,看着叶渐白指了指自己:“我们摊位的小王子,便宜卖你们了。”   两位女生:“……”   尤雪珍依旧茫然:“……什么东西?”   忽然,脑袋又从另一个方向被碰了一下。   她侧过头,孟仕龙已经伸回手,指尖夹着那张刚粘在她发丝上价格为1元的标签。   他一言不发地将它揉进手心。 第23章   叶渐白抬眼看他:“看不出来我在开玩笑?”   孟仕龙将揉成一团的价格贴扔进垃圾袋:“我觉得把人当商品的玩笑并不好笑, 很冒犯人。”   “哈。”   叶渐白从喉间逸出一丝讥讽的声音。   他站直身体,直视孟仕龙。   “你了解我和她有多熟吗?我和她的关系,不是你们这种刚认识两天的朋友。你当然不可以开这种玩笑,但我可以, 你懂吗?”   原本刚刚还在摊前笑脸相迎的两个人此刻针锋相对, 排队的人没走, 干脆看起了热闹。   尤雪珍万万没想到会变成现在的局面, 连忙先出来打圆场。   “哎, 叶渐白就和我闹着玩的。”她拉了拉孟仕龙,“谢谢啊,但真的没事的。”   孟仕龙看她这么表态,于是不再说什么。叶渐白的脸色倒是瞬间好转,只是在听到她说谢谢后脸色又开始臭。   左丘跟着出来和稀泥:“两位哥哥站一晚上拉客陪笑肯定累了!咱们一会儿去搓一顿,晚饭都没吃呢到现在,饿死了!”   毛苏禾帮腔道:“是啊是啊, 我也饿了。”   尤雪珍举起双手提议:“吃火锅吃火锅!两位, 可以吧?”   叶渐白从鼻腔里嗯了一声, 孟仕龙摇摇头:“我吃过了, 这里没事的话我就回店里了。”   左丘一拍大腿:“怎么会没事儿啊,这可算是我们的庆功宴!来吧哥!”   “真的不用,你们吃吧。”   尤雪珍当然也不会就这么放人回去,毕竟好不容易凑出来的一个局, 就这么散了下次就不知道在哪里了。   她拉住孟仕龙:“当然用,你是我们的chef,主心骨!没有你我们怎么庆功!再说你现在回去店里, 算上路上的时间也要打烊了。”   孟仕龙神色动摇:“……那等一下。”   他走到一边去打电话,接着尤雪珍就被叶渐白拍了下后脑勺。   和刚才往脑袋上一拍贴标签时的力度不一样, 带了劲儿。   她捂着脑袋回头,怒瞪叶渐白:“你干嘛。”   他轻飘飘地用口型比划了两个字:手痒。   妈的,好贱。   尤雪珍反手一个掌拍回去,被叶渐白一个闪身躲过。   最后孟仕龙打完电话回来,说是不回了。大家着手收拾摊位,很快整理好了车子的后备箱。但离凌晨市集结束还有一段时间,车子开不出去,便在广场二楼找了家火锅店。   五人进了圆桌的包厢,除开叶渐白,尤雪珍和其他三人都是第一次吃饭,但大家都没有什么忌口的东西,一开锅像打劫,食材刚煮下去几双筷子跟着进来,锅里瞬间就空了,连吃东西斯斯文文的毛苏禾也在这种气氛带动下大动筷子。最慢吞吞的那个人反倒是孟仕龙,最后捞上来的就剩一些白菜和豆皮。   他就像在那个绿灯口停下来让路给别人那样,也把挑菜的机会先让给他们。   对于总是第一筷子把想吃的东西夹走的叶渐白来说,孟仕龙和他完全是两个反面。   尤雪珍咀嚼着嘴巴里好不容易抢到的午餐肉,忍不住好奇,这样的人自私起来会是什么样?他会有想要去争抢的时刻吗,又是什么会让他萌生争抢的念头。   孟仕龙夹完一块豆腐,对上尤雪珍探究的眼神,一愣。   “你要吗?”   他误会她的眼神,说着就要把刚捞上来的豆腐递到她碗里。   “不用不用,你自己吃。”   尤雪珍赶紧又拨回他碗里。   下一秒,就听见某个人冷飕飕飙过来一句话:“真是新时代的孔融让豆啊。”   尤雪珍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夹了块脑花丢他碗里。   “多补点吧,缺啥补啥。”   叶渐白刚想回击,他手机响了,只好起身去接电话。回来时急匆匆地套上外套说:“我先走了,之前接的一个外包程序说出了点问题,我过去看看怎么回事。”   左丘扬起筷子:“放心去吧师哥,我一定继承你抢菜的衣钵。”   尤雪珍更直接,手意思意思冲他挥了两下,另一只手已经下锅抢肉去了。   叶渐白无语地把车钥匙扔给左丘:“等结束了记得把车开回来。”   这顿深夜的火锅吃得热汗淋漓,一群人胀着肚子出来,楼下的市集还没散。   左丘趴在二楼栏杆上,看着底下攒动的人头打了个饱嗝:“接下来咋办?还走不了,要不逛逛市集?”   这个角度看底下的市集一览无余,感觉并没有什么逛头。   左丘挠了挠头,打开点评软件搜索附近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打发时间。   “诶,这旁边有个挺有名的密室。玩不?”   毛苏禾眼睛一亮:“什么密室?”   “SG。有个主题叫怨婴的很好评,我哥们也玩过,说不错。”   毛苏禾很兴奋:“这个我知道!我在小红书上刷到过,一直想玩来着!”   左丘惊讶:“你居然对密室这么感兴趣,那我们就去这个吧?你们觉得呢?”   他转过来询问尤雪珍和孟仕龙的意见。尤雪珍听到怨婴这两个字头皮已经开始发麻,但她没有表现出来,在大家一起出来玩的场合,她基本不会主动破坏气氛,都是随大流。   最后还剩孟仕龙没表态,左丘抓紧他说:“孟哥你可不能走啊,你要再走就不好玩了。”   孟仕龙一顿:“密室我没玩过。”   毛苏禾立刻接话:“很好玩的!你有什么不知道的话……可以问我。”   孟仕龙回道:“好的谢谢。”   接着尤雪珍手机一震,毛苏禾在微信上私聊她,发了个青蛙发癫的表情。   Susu:「你听到他语气没?我感觉我在和淘宝客服说话[流泪]」   Susu:「他就差没叫我亲了」   尤雪珍差点没笑出声。   她正了正神色,回复——   珍知棒:「不慌,等会儿密室黑灯瞎火,还不拿下?」   珍知棒:「[药水哥抽烟].gif」   事已至此,她更没有说自己其实不是很想玩密室这回事。   左丘赶紧在网上了买了最后一场的票,步行过去十五分钟,大家转场到了SG密室。   本来他们就打算四个人进去,但店主过来问能不能一起拼一拼,刚好有三位客人想要拼场,说着指了指站在等候处的三个人,其中一对情侣,外加一个落单的女生。   大家当然没意见,这个密室的最标准开局就是七个人,因为游戏总共设置了三对双人线,还有一条单人线。   这个以医院为布景的怨婴主题密室是五颗星的恐怖程度,其中还会有工作人员扮演的NPC追逐环节,会手持电击棒追赶玩家,电击棒是真的会带电。可想而知单人线的难度会有多大,谁都不想落单,开始分线时大家很自觉地开始组队想要玩双人线。   但因为大家都是一起过来的,似乎自然而然单线就变成了那个落单的女生。其余的那对情侣一组,他们四个人,尤雪珍主动表示要和左丘一组,毛苏禾顺理成章就和孟仕龙一组。   只是那个女生却很出乎意料,转向他们四个人问说:“请问你们当中有情侣吗?”   左丘很热情回答:“没有,怎么了?”   她不太好意思道:“既然如此……你们当中谁可以带我一下吗?我今天本来是和朋友一起来玩的,但是被放鸽子了,我实在没勇气一个人进去玩单线……”   左丘为难地挠了挠头:“可是我们都是一起来的,都分好组了……”   女生苦笑了下:“那对不起,打扰了。”   “等一等。”   尤雪珍猛地叫住女生:“妹子,要不然你和左丘一组吧。”   左丘惊讶道:“师姐你要玩单线?”   尤雪珍比了个V:“对啊,还没试过单线,感觉很有挑战。”   女生小心翼翼道:“真的可以吗?”   尤雪珍连连点头:“没事。”   她扭头去和店家要单人的身份卡,回来时肩头从身后被人摁住。   是孟仕龙问她:“你一个人进去行吗?”   她脱口而出:“行啊。”   “不害怕?”   尤雪珍稍微侧过身,对上孟仕龙的眼睛。   他在认真询问她害不害怕。   本来笑着说当然的话停滞在喉咙里,尤雪珍清了清嗓子,很含糊地说:“有……一点吧。”她冲孟仕龙笑了笑,“不过也不是第一次玩了!”   是第二次。她在心头默默嘀咕,毕竟第一次体验过后就没想再去,今天算是赶鸭子上架了。   孟仕龙哦了一声。   接着,他突然把她往回扯了两步,她踉跄着向后,站稳时,已经到了他身边。手边的单人卡也到了他手上。   他看向毛苏禾说:“对不起,不能和你一组了。”   毛苏禾拿着双人卡的手愣在半空,不明所以道:“怎么了?”   他亮出原本该属于尤雪珍的单人卡:“感觉单人线比较有挑战。”   尤雪珍听到那句话,好一会儿说不出什么话来。   于是,分组又临时调换,变成了她和毛苏禾一组。每一组手臂上都分别挂上了不同颜色的丝巾,红,白,蓝,只有孟仕龙作为单人拿到了一个绿色荧光灯的手环。   准备就绪后,他们先去柜子里把随身物品包括手机都存好。左丘在锁上手机前看了眼微信,发现叶渐白在群里问他们在干嘛。他回道:我们正准备进密室呢[墨镜]师哥你那边问题还ok不?   叶渐白回了三个问号。   左丘犯嘀咕:「怎么了?」   叶渐白又发了一串省略号,随即让左丘把密室地址发过来。   左丘虽然不明白他抽什么风,还是把地址发过去,紧接着在在工作人员的催促下赶紧把柜子锁了,然后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走到了外面的停车场,那里已经停了一辆车。   孟仕龙不明所以:“还要去别的地方?”   工作人员已入戏:“对啊,去我们今晚的目的地——”他压低声音,幽幽道,“第九儿童医院。”   尤雪珍搓了搓胳膊,一摸全是鸡皮疙瘩。   虽然她不是第一次玩了,知道这都是把戏,这辆车并不会真的开往什么儿童医院,只不过是在停车场转几圈再绕回来,要的就是这么个形式感。   车子是辆小型的商务车,驾驶座和后座中间还有隔板,两旁的车窗都贴满了黑色胶布,观感就像一具沉闷的棺材。   怕车子的缝隙贴得不够严密漏进光,工作人员还在上车前给每个人戴上了眼罩。大家摸黑走上去,慌乱中还有人踩到其他人的脚,抱歉和惊呼声此起彼伏。队伍一下子乱了套,尤雪珍也跟着踩到了不知谁的脚。   “对不起对不起啊!”   她连忙道歉,回应的却是孟仕龙的声音:“没事。”他停了一下,又说,“你抓着我的袖子吧,不要摔跤。”   说着他摸索着向后伸出手,碰了碰她的手腕。   尤雪珍碰到他衣服的布料,柔软的棉,她虚虚试探地攥住,像是在黑暗中摸到了一片云。   她抓着他的袖子前进,终于没有再踩到谁。大家全部坐定后,车子发动,在停车场弯弯绕绕了好几圈,但在感官被剥夺的情况下,仿佛真的开出了很远。冷不丁一下,车子来了个急刹车,工作人员隔着隔板大喊:“快快快,快下车!”   紧接着车门被粗暴打开,有人上来把他们全都带下去。   所有人蒙着眼罩,失去方向感地重新被指引进楼,终于进了主题医院的密室。   “可以取下了。”   工作人员丢下这句话,咚一下锁上了大门。   尤雪珍伸手扯下眼罩,眼前的光线和刚才戴着眼罩相比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漆黑一片,孟仕龙又不明所以地问:“要一直这么黑吗?”   “要一直这么黑倒好咯,等下就会亮灯……等一亮灯……”左丘故弄玄虚地收住话头。   孟仕龙略微攥紧了手中的眼罩。   左丘撞了撞他的肩头揶揄:“孟哥你可别说是有点怕了吧?”   孟仕龙坦诚地点头:“是有点可怕。”   左丘哈哈一笑:“别怕啊,都跟在我后面!”   左丘走在最前打头推开门,尤雪珍跟在中间进去,眼睛稍微适应黑暗能看清密室轮廓了——眼前是一条医院的长廊,整个装修风格是九十年代的小镇诊所风,墙壁作出了斑驳的年代感,上面还挂了一些医生的照片,但全部的人像都耷拉着眼皮,面无表情,不像是就诊照片,倒像是遗照。   尤雪珍对上照片上的眼睛,默念着啊哟妈哟立刻闪开视线。   长廊特别狭窄,只能排成一个队列。左丘最前,妹子再后,再是那对情侣,然后是毛苏禾和尤雪珍,最后是孟仕龙垫底。大家按这样的顺序慢慢往前走,逐渐看见走廊尽头的手术室。   在他们看见手术室的电光石火,原本黑着灯的手术室倏忽亮起“手术中”的红灯。   所有人立刻集中精神。   红灯闪烁得非常快,像是人坏掉的眼球一般高频率地眨着,最后啪地一下,转成了绿灯。同时,漆黑的走廊两旁亮起了安全通道的绿色荧光。   绿光交错在一起,烘出墙面上一具硕大的影子。   尤雪珍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前面那一对拼场的情侣尖叫吓得一激灵。   “啊啊啊啊啊鬼来了快跑!!!”   尤雪珍光听这一嗓子吼,根本都不敢细看出现在手术室门口的人,立刻撒腿要往回跑。结果大家刚跑出去,那个鬼居然也瞬移到了另一头。   众人齐齐刹车,赶紧又无头苍蝇地转向刚才的手术室。尤雪珍撒腿跑出几步,忽然感觉到身后凉飕飕的,孟仕龙好像没有跟上来。   她抽空回头一看,惊呆了。   他没跟上来就算了,居然还往那鬼的方向又跑了两步——接着蹲下了。   “你干嘛?!”不会是吓到腿软吧?   尤雪珍满头问号,孟仕龙没回头,她举棋不定地站在原地,此时她也不敢靠近站在走廊那头的“鬼”——医生打扮,衣摆处大片大片的血迹,头低垂挡住脸,手臂上下摆动着一根电击棒。   这根电击棒就是传说中带有电流的武器,但大部分情况下NPC并不会拿来电玩家,只在几个特殊情况之下会采取袭击。比如玩家故意挑衅NPC,破坏游戏氛围,看到NPC故意不逃之类的。   眼下,孟仕龙不跑反而扭头的行为,显然踩中了大忌。   这些条例在进密室前工作人员都强调过,尤雪珍不太理解的是孟仕龙为什么会这么做,他一点都不像是故意唱反调的那种人。   “啊啊啊小心——!”   眼看着NPC手上的电棒就要挥上去,她慌张喊出声,下一刻电棒就贴上了孟仕龙的胳膊。   他胳膊很明显地抖了抖,手却紧紧地捏成拳头,那副样子感觉要控制不住和NPC干仗,于是NPC做了一个很明显的后撤的姿势保证自身安全。   就在这个后撤的空档,孟仕龙赶紧站起身,像是被电棒教训后知错就改,终于乖乖地跑回来了。   尤雪珍一看他过来,这才撒丫子往前跑,直到确认身后NPC没有继续追过来才停下。   她赶紧指了指他胳膊,一边气喘:“你刚才被电棒电到的是这只手吗?还ok么?”   孟仕龙甩甩胳膊:“还好,麻麻的,刚碰到第一下稍有点痛。”   她松口气:“你刚干嘛呢,吓到跑不动啦?”   “不是,是这个掉了……”他松开紧握的拳头,“幸好找回来了。”   尤雪珍看向他的手心,那枚她给的,却不知何时掉出口袋的徽章。   徽章的别针没有扣紧,戳破了他掌心的皮,泛出一点血丝,在密室的光照下变成了微妙的橘色,就像是……徽章上印着的橘色小狐狸,掉下了一根它的绒毛。 第24章   尤雪珍看着他紧攥在手心里的狐狸徽章, 心脏同他的手心一样,有一种被徽章上松掉的别针扎到的触感。   “……这个干嘛还去捡啊,也不值钱的。还擦破皮了……”   “这是你的东西。”   所以怕丢了不好意思?   尤雪珍挠挠头,不知道该说他还是太礼貌还是拘谨。连忙打消他顾虑地补充说:“其实那个徽章等于是是送你的, 你不用想着还给我。等会儿要是跑起来再掉, 你就别再捡了。”   孟仕龙看着她:“送我了?”   “嗯嗯, 送你了。”   他却更小心地放回口袋。   “那更要好好保管。”   尤雪珍讷讷地撇过头:“……随你咯。”   因为刚才的插曲, 他们和大部队跑散, 这个密室总共有三层,一下子也找不到人。两个人又都是菜鸟中的菜鸟,一个只玩过一次密室,一个零经验,根本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只好先随便进一个房间看看。   孟仕龙打头拧开门把手,进去后发现这个房间应该是医院的病房, 几张病床凌乱地排在一起, 诡异的是最后一张病床, 相隔的帘子紧拉着, 藏住了最后一张床。   不知道哪有排风口,吹出一股悠风,帘子便在这股气流中幽幽地摆荡着。   一看里面就藏着“惊喜”。   尤雪珍默默吞咽口水,扭头就往门口冲, 但根本拉不开门。   门是自动反锁的,进来了就无法轻易出去,估计是要他们在房间里找到钥匙才可以。   而这个发现钥匙的线索……怎么看都只有拉开帘子才能知道。   尤雪珍抖着声音, 拉了拉孟仕龙:“咱们……就一起拉开帘子看看吧?”   他说好,声音也透着点虚, 但主动上前一步走到了尤雪珍前头,直接伸手将帘子拉开了。   ——里面有一张鼓起的病床,被子下盖着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这个大小,难道是……婴儿的尸体模型?   恐怖就像俄罗斯套娃一层裹着一层,尤雪珍手心都出汗了,她紧了紧手心,从孟仕龙背后站出来说:“这回我来掀吧!”   她预感到这次肯定会有暴击,不能总是让孟仕龙来承受吧。   不等孟仕龙反应,尤雪珍一鼓作气,一个箭步冲上去拉开了那团拢起的白色被子。   ——里面却只有一只枕头。   “靠,搞什么。”   尤雪珍把枕头拨开,底下就是血迹已经成为铁锈的床单,没有任何钥匙或者线索。   孟仕龙耐心说:“那可能是在其他病床上吧,我们再找找。”   两人搜索其他病床上有遮盖的被子,但依然都没发现什么,但这个过程尤雪珍已经慢慢熟悉了房间的构造,恐惧源于未知,当心里有个大概之后就不再觉得那么害怕,她逐渐放松下来,蹲下身拉开下面一排的柜子,猛地,和一双全是眼白的眼珠子打了个照面。   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女人趴在里头,抬头冲尤雪珍笑。   尤雪珍心脏骤停。   她回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部港式恐怖片,叫《山村老尸》,封面的女人就和眼前的NPC一样,嘴巴黑洞洞的,大张着,像是要流出黑色的脓,眼睛却布满眼白。   那是爸爸借来的影碟,那时他创业压力大,迷上了看恐怖片解压,看完就随手放在茶几上,她半夜起来上厕所经过客厅,借着月光瞄见碟片封面,然后就走不动道了,和那双白到空洞的眼睛对视了好久,一股潮意顺着腿根流淌开,弄湿了铺着的地毯。   客厅里弥漫开一股难闻的臊味,她裹着湿淋淋的裤子砰砰敲主卧的房门,惊慌地发不出一个字,砰砰砰砰,一味地敲门,越敲越响。   瘦小的拳头敲了十来下才有点声响,房门内传来窸窣的下床脚步,房门被拉开,妈妈皱着眉低头:“怎么了?”她耸耸鼻子,摆出尴尬的表情,“……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尿裤子啊?我的天。”   我的天。   六岁那年的恐惧,如今回忆起来充满了那股臊味——她被妈妈扒下裤子,身后客厅的黑暗里,那双空洞的白眼睛在盯着她看。   从此以后,她的胆子好像就停留在了六岁那年,总是害怕黑暗。   尤雪珍回过神,恐惧将气管塞满,尖叫短促地卡在喉咙里,几乎是手脚并用往反方向一边爬开一边跑,最后,猛地撞上一个人的怀抱。   完全陌生的怀抱。   那瞬间,她下意识以为是另一个从角落里钻出来吓她的工作人员,眼睛都不敢睁开地破音大喊:   “我投降我投降我投降放我出密室吧求你们了!!!”   “是我……”   那个人的怀抱将她裹住,她闻到了他身上那股隐隐的油烟味。于是,记忆中的臊味不知不觉飘散了。   尤雪珍即刻紧扒着孟仕龙胳膊不放,迅速弓起背将额头也抵在他胳膊上,整个人缩成一团,一边碎碎念:“我后面有吓人的,你也赶紧闭眼闭眼!别看了!”   “……哦。”   他应了一声,闭上眼睛。   闭上眼的漆黑与密室的漆黑所带来的感官完全不一样。至少这一刻,胳膊的触感被瞬间放大了。   这是他第一次和别人如此接近。   她的头发很蓬软,像洗碗擦其中一面的海绵,却又比那软多了。   而当她的发丝因为害怕而微微颤动着,在他的皮肤上来回拨动时,很奇怪,这时他又觉得她的发丝像另一面粗糙的硬毡。   有一次洗碗的时候他拿着硬毡的那面,毛渣刺进皮肤,他没留意,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推门的时候,握筷子的时候,搬重物的时候,总有一股突如其来又不能摆脱的骚动。   而这种感觉,在这一刻又突然回来了。   尤雪珍抵着头,清晰地感受到了孟仕龙的变化——他的胳膊肌肉突然间紧绷。   “别害怕啊,你一害怕我更害怕了!”   她理所当然地出声安慰。   他的喉结轻轻一滚,没说话。   两个人在黑暗中像两只小动物凑作一团,一动不动的。只不过其中一人是真的害怕,而另一个人是紧张。   良久,尤雪珍小声问:“吓人的还在吗?”   “不知道……”   “哦,你还闭着眼。”   “嗯……”   “那我们一起睁开看看?我说三、二、一!”   “我已经睁开了。”他说,“不在了。”   “你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呢!”   尤雪珍还是有点小心翼翼地半睁开眼,瞄向刚才柜子的位置,的确不在了,并且帮他们打开了紧锁的门。   原来这个女鬼NPC才是这个房间他们要找的“钥匙”。   她在心里破口大骂这个sb密室,一边松口气,立刻松开孟仕龙刚才被自己抓得很紧的胳膊。   他的袖子都被她抓出了一片褶皱,尤雪珍心虚地伸手将它抻平说:“不好意思啊。”   孟仕龙摇头,也跟着捋她的衣领:“我们扯平。”   她一摸衣领,才发现孟仕龙也将她的领子翻上去了——   他的手臂是故意隔着衣领在抱住她,没有直接碰她的皮肤。   意识到这一点,她的心跳又像刚才被锁在房间里时那样沸腾加快,却没有不安全的感觉。不由自主地,她往他的手臂那侧靠近了一点点。   他们从密室的上锁房间里出来,在走廊的转角,尤雪珍终于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落单的人影,不知道是谁,但好歹终于碰上人了。   她招了招手:“喂,你也跟他们跑散了吗?”   那人越走越近,尤雪珍逐渐蒙圈。   居然是一个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她惊讶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叶渐白的脸上露出无语的神色:“你胆子长好了又来玩密室?”   这人上次和袁婧还有一帮人进密室玩,据说被npc追的时候所有人都吓得鸡飞狗跳,大家推搡着跑,结果尤雪珍前面的那个人没站稳,摔了之后大家跟多米诺骨牌一样都倒了,她被压在倒数第二个,万幸的是没有受伤。   他想,这件事绝对不能再重演第二次。   尤雪珍语塞,叶渐白这才瞥了一眼她身旁一直站着的人,忽然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不对劲。   ——距离。   走廊这么狭窄,他们不一前一后,而是并行。肩头擦着肩头,胳膊互相挨着,这两人却不嫌挤。   这是原本该放在自己和她身上才不会觉得奇怪的亲密。   尤雪珍对上叶渐白的目光,却并没有那份距离已经和孟仕龙过分靠近的自觉,还在奇怪他突然进来:“那你怎么进来的?做单线吗?”   叶渐白伸手亮出绿色荧光:“算是吧。”   “啊,那就是孟仕龙和你一组了!”她拍了拍孟仕龙的肩,“那太好了,不用落单了。”   孟仕龙情绪并不高昂地嗯了一声。   叶渐白看着他手上的绿色手环:“你也是单人?那你们俩怎么会在一起?”   “说来话长,反正就是被NPC追……”   说到一半,尤雪珍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瞪大眼睛指着叶渐白后背。   熟悉的电棒医生阴测测地站在不远处,看见尤雪珍发现了他,挤出一个露出牙花的笑。   “嗷——”   她大喊一声就要扭头跑,手却在这个时候被一个人紧攥住。   叶渐白慌乱中抓住她,仓促地说了句:“你跟着我跑,别像上次那样摔了!”   视线依然是昏暗的,只有走廊的淡淡光源,但尤雪珍却清晰地看见了两只手交握的姿势。好像她握住的不是叶渐白的手,而是一颗钨丝灯,光源从指缝里漏出,灯罩被摘除,剩下滚烫的灯芯,烫着她的手心。   她愣愣地任叶渐白抓着她往前跑,他一个急刹车跑向了另一个岔路口,借此将NPC甩开,但NPC咬得很紧。尤雪珍不忘回头确认孟仕龙,看见他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身后,没有出现之前那样的状况,放心地松口气。   NPC一直追着他们,几乎将他们刻意逼进了一个房间,三个人立刻准备关门,尤雪珍却发现这回的门跟之前那个截然不同。   ——这回的门根本没有锁。   她傻眼了,这个门板就是个摆设,NPC随便就能冲进来。   回头一看,更傻眼。整个房就是简易版太平间,空荡荡的,除了陈尸的冰柜就什么都没有,最底下的一格冰柜开了一道缝。   叶渐白玩这种密室次数多,扫了一眼整个房间就锁定了那格柜子,这肯定是密室过关的提示,二话不说拉开柜门钻进去,喊道:“进来这里!”   尤雪珍毫不迟疑紧跟在叶渐白后面钻进去。   轮到孟仕龙时,他却停住了要进来的动作。   尤雪珍也意识到不对劲了,这个设计的柜子大小仅够双人的。   如果全是女生的话或许还有能挤下第三人的空间,现在塞下她和叶渐白算是正好,如果再加上孟仕龙……这两个人的身型在男生中都是少见的高大挺拔,要挤下怎么看都很勉强。   所以孟仕龙没有勉强,后退一步:“没事,那我就不进去了。”   尤雪珍听着走廊外头传来越来越重的脚步声,很着急道:“不进来你能藏哪里啊?赶紧的,鬼要进来了!!”   叶渐白在柜里弓着背,语气轻飘:“就一个游戏而已,至于吗?他进不来就自己去找别的地方。”   “这和游戏不游戏的没关系。”   尤雪珍的神色变得严肃,不如说因为这就是一个游戏,一个无足轻重没有人认真的游戏,所以被放弃的那个人会怎么想呢?在这样的事情上都不被选择,那在其他更重要的时候呢?会被考虑吗。   她经历过这种太多细小的时刻,一顿没吃到的宵夜,一次没被祝福的生日……说出来也会像现在这样会被评价矫情,“不过是什么什么而已。”   所以,藏在其中同等分量的寂寞只能静悄悄的,像一根针掉在地上,那片地对其他人来说就是坚硬的水泥,可对她而言,是心脏。自己那些像被搁置在百元店里一样廉价的情绪,尽可能的,她希望别人不要有机会体验到。   尤雪珍又往里缩了几分,直接撑住冰柜门示意孟仕龙:“不过就是挤一下,谁坐地铁还没被挤过?进来啊!”   叶渐白此时也感受到她情绪的变化,没再说什么,往里头又退了一寸,给孟仕龙让出空间。   孟仕龙在黑暗中盯住她撑开门的那只手,怔了片刻,躬身钻进来。   挤爆了。   柜子里立刻呈现出地铁早八的密度,说是“冰柜”,但并没有真实做出制冷的效果,只是个普通的合金柜,还因为塞下三个人而变得闷热,黑鸦鸦里此起彼伏的呼吸。   三个人挤缩成一排,尤雪珍觉得自己和被闷进烤箱的黄油没差,左边是叶渐白,右边是孟仕龙,他们两个人好像两堵墙,她被夹在中间热到眼睫毛都快滴汗。   他们前脚关上冰柜门,后脚太平间的大门砰一下就被踹开,声势大得吓人,接着外头传来冰柜被持续拉动的动静,咣当——砰,咣当——砰,持续抽出又关上的声响令人想起电影《闪灵》里那个发疯的男主角。   刹那间,一股战栗从后背脊椎骨顺势而上。   不全是因为这个动静,而是,她的左手被叶渐白重新握住了,他从他们相碰的胳膊察觉到她细微的颤栗,示意她不要害怕。   握住的同时,她的右手手背,正挤贴着另一个人的手背,连对方凸起的陌生血管都能清晰地感受到。   而他用这个手背,像敲门那样,轻轻地叩了叩她的手背,也在安慰她不要紧张。 第25章   NPC拉冰柜门终于拉到他们这一格, 孟仕龙眼疾手快地往里反拉住门把,两个人隔着薄薄的合金板较劲。   单只手不好使力,但他始终没有抽出里侧那只他们相碰的手。   仅靠单只手,他硬是拉住了柜门, 把外头的NPC给挡了回去。他用劲儿的时候, 里侧那只手也跟着充血, 原本就突出的青筋更明显, 随着他姿势的轻微摆动摩擦着尤雪珍的手背。   很痒。   尤雪珍一门心思克制着想要去挠的冲动, 这个时候,叶渐白忽然低下头,在她耳边气声说话。   “一会儿出去的时候别急着跑,我估计这里有任务道具。”   她含糊地嗯了一声,这下好了,连耳朵也开始痒。   煎熬的时间流速总是特别慢,好不容易等到NPC离开, 叶渐白松开手, 孟仕龙推开柜门。这三样同时撤走, 让尤雪珍搞不清楚到底来自于哪里的战栗终于随之停摆。   他们依次钻出冰柜, 果然如叶渐白说的,在拉开的全部冰柜里发现了一把凶器,这是剧情的重要线索。   过了一会儿,三个人总算和大部队汇合, 但因为这个密室实在吓人,除了必要的分开任务,几乎大家都紧紧地扒在一起不松开。耗时一个多小时, 所有人精疲力尽地从密室里出来。尤雪珍已经一脸菜色,连最开始兴致勃勃进去的左丘和毛苏禾都一脸大脑当机的样子。   市集早就在半个小时前打烊, 这会儿都收摊收得差不多了,终于能打道回府。孟仕龙骑着摩托回餐馆,左丘刚要打开副驾坐上去,就被叶渐白拎下来塞进驾驶座:“你送她们回去吧。”   左丘惊讶:“师哥你呢?”   他无奈:“那边没完事呢,我先过去了。”   左丘一边发动车子一边嘟囔:“他这么喜欢密室啊?这都能中途跑来玩?!”   尤雪珍目视着他拦车离开的背影,胸口乱跳。   三个人极限地在门禁前最后一分钟冲进宿舍。尤雪珍第一时间把宿舍的大灯和台灯全打开,这时候她就无比想念还在外地出差的袁婧,只好怒刷几个搞笑视频驱散今晚密室带来的后遗症,妆都还挂在脸上不敢穿越长长的走廊去水房卸。   刷得正起劲,突然跳出微信的消息。   左丘在群里甩了几个分段的视频,尤雪珍点开一看,居然是他从老板那里要来的回放。   绿巨人:「哈哈哈哈欣赏一下大家的怂姿」   她点开的这个刚好是他们刚进去就被追着乱跑那一段,明明当时回忆起来怕得要死,怎么开了夜视的上帝视角会这么好笑。   尤雪珍又接连点开其他几个,看到某一段后,笑容不知不觉僵住,逐渐不知所措。   她看到的,是只有她和孟仕龙两个人进到病房密室的片段。   夜视把两个人照得特别清晰,这个并不算常规意义上的拥抱,却比普通的拥抱更紧密。当时被恐惧包围而忽略的其他感受,慢慢回到她的身体里——像被过滤的杂质又倒进了澄澈的水中,噼里啪啦的,水面激起涟漪,尤雪珍却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感受,迅速关掉了视频。   她担心毛苏禾看到那个视频心里会不舒服,想了想,还是私聊她。   珍知棒:「那个,视频你别介意啊,是当时太害怕了……」   Susu:「这有啥呀,密室常规基操」   Susu:「[视频]」   她转过来的视频是他们分散那个时候的片段,她和左丘在一起,左丘声称自己是坦克,确实是坦克——叫声震耳欲聋,被吓得直接熊扑到毛苏禾身上,两人也抱成一团,旁边还有可疑的白色物体。   珍知棒:「那坨白色的是啥?」   Susu:「他的增高鞋垫哈哈哈哈哈哈」   珍知棒:「哈哈哈哈哈哈」   尤雪珍跟着松口气,原来是这样,怪自己密室玩太少,太当回事了。   毛苏禾把那张鞋垫截图发到群里,再次嘲笑了左丘一番。左丘不客气地截了一张毛苏禾的奇行种跑姿回击,毛苏禾又不甘示弱甩出一张。   绿巨人:「哇靠」   绿巨人:「毛苏禾你再发今晚我们今晚赚的钱你那份我就扣押了!!」   Susu:「啊,我们还赚钱了呀?」   绿巨人:「我刚大致算了下有1k多,牛逼」   绿巨人:「我等会儿就转你们,大家zfb还是wx方便?」   珍知棒:「wx吧」   Susu:「我也微信」   绿巨人:「另外两位哥哥呢」   叶渐白隔来很久才回复了一个wx,最后只剩下孟仕龙。   大家都以为那是孟仕龙常用的微信号,只有尤雪珍知道那只是他临时创的小号,这会儿他应该是又切回大肉串头像号上去了,所以才会一直不回。   她于是私敲了一下大肉串头像。   珍知棒:「你是不是登着这个号呢」   孟仕龙果然登的这个号,一下子,她就看到了对面正在输入中的提示。   孟仕龙:「怎么了?」   珍知棒:「哈哈没什么事,你有空登小号看下群里吧,发钱了!!」   孟仕龙:「钱?」   马上,群里龙上线了。   他姗姗来迟地回复——   龙:「谢谢,我就不用给了」   尤雪珍转去私聊他小号。   珍知棒:「你干嘛不要,晚上辛苦你跑来跑去的,这笔钱你应该拿的」   龙:「不辛苦[微笑]」   龙:「我今晚过得很开心,好像我也在过大学生活一样。」   这句话将尤雪珍轻轻击中。   隔了一会儿,他又发过来一句,谢谢你叫我。   尤雪珍看着这句话,再一次感到似曾相识的心虚。她每次叫他的目的都不纯粹,而她视作无聊的大学生活,在他看来却很珍贵。   她反思了一下自己,这次特别认真地打下一行字,回道。   珍知棒:「那下次再一起玩吧[小树杈]」   随即,她在群里提议。   珍知棒:「那我那份也不用给我咯」   珍知棒:「要不干脆,这笔钱当作我们活动经费怎么样?大家可以再出去干点什么」   Susu:「好啊!!」   绿巨人:「某问题~」   绿巨人:「干点啥好呢,要不……还是密室?」   Susu:「哈哈哈哈哈哈哈」   Susu:「[鞋垫截图]」   绿巨人:「[微笑]」   绿巨人:「这次我必将一雪前耻,你等着」   尤雪珍背脊一凉,眼见真的要再次敲定密室,她得赶紧制止他们的危险思想。   但反对的话还没打出去,另一个她没想到的人替她把话说了,更干脆更直接。   阿凡达:「不玩密室」   阿凡达:「换一个」   尤雪珍抿了抿嘴唇,把小心反对的话语删除,帮腔地回复了一句。   珍知棒:「同意,换一个吧!」   绿巨人:「好吧……换什么?」   尤雪珍卡壳。   她平常其实也不是多么喜欢到处活动的人,此刻也非常茫然,倒是叶渐白直接在群里发了个链接。   阿凡达:「就去这个吧」   尤雪珍点开他发的链接,是一个海边的露天电影放映节,看上去挺不错。   绿巨人:「好酷」   绿巨人:「说起来我还没在海边看过电影」   Susu:「我也没有诶,想去」   珍知棒:「没有+1」   阿凡达:「这个我朋友有策划参与,他有票可以给我们」   阿凡达:「就是来回折腾,估计得在海边住一晚,你们ok么」   西荣并不是临海城市,这个海边放映的地点在邻市边上,搭动车半小时,自驾的话快四个小时,电影放映完十一点多,动车没有班次了,要开夜车回来确实很勉强。   只是在外面住一晚,对他们来说都没问题,但问题是孟仕龙。   他来参加生日会和市集都是挤了碎片时间赶过来的,去外面游玩过夜,对要顾店的他来说显然并不现实。   叶渐白估计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尤雪珍斟酌着回道:「有没有不用出市的啊?大家不一定都有时间」   他迅速回了三个字。   阿凡达:「不知道」   珍知棒:「……」   罢了,她自己找。   尤雪珍打开app刚准备开搜,微信群里,孟仕龙说话了。   龙:「我ok」   她一愣。   阿凡达:「你ok?」   龙:「对」   阿凡达:「……」   龙:「怎么了?」   阿凡达:「没事」   尤雪珍也很疑惑,私聊和孟仕龙确认。   珍知棒:「你店里没关系吗?」   龙:「没事,放心」   龙;「我也从来没看过海边的电影,很想看看」   看来他真的对这个挺感兴趣的……既然如此,尤雪珍也没什么问题,在群里回了个ok的表情包。   大家商量过午出发,自驾过去,依旧由叶渐白开车。其他人各自领了其他任务,像之前出摊一样各司其职。比如左丘负责预定民宿,孟仕龙准备大家看电影时边吃的三明治,毛苏禾就带佐餐的饮料,至于尤雪珍自己,她包揽了这次观影必备的杂货:铺在沙滩上的野餐垫、垃圾袋等等。以及初冬的夜晚,又是海边,肯定很冷,她忙不迭往行李箱里又塞了毛毯。   一边看了许多攻略,一边又林林总总塞了很多东西,情绪也莫名高涨起来,重新拥有了已经消失很久的,小时候去秋游时的期待,久违地尝试到了一种兴奋的失眠。   到了出发当天,大家定好在校门口集合。这回再加上一个孟仕龙,车内一下子挤不少。他身型比左丘更高,原本属于左丘的副驾让给了他,左丘则换到了后排来。   他坐进来的瞬间,尤雪珍感受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拥挤带来的触碰。对方的胳膊紧贴过来,但触感却很平淡。   尤雪珍一怔,忍不住和之前的记忆做对比,草草的思绪很快被左丘的大嗓门打断——   “出发出发!”   他兴奋地嚷嚷,叶渐白发动车子,同时按开电台,手动输入频率调成了某个频道。   左丘敲了敲叶渐白的车座后背:“师哥,可以连我蓝牙吗,放点歌听。”   “不了。”叶渐白一口回绝。   “……这个广播讲无线电什么的不无聊吗?”   “觉得无聊你就睡觉。”   “…哦。”左丘悻悻缩回手,只好自己塞上耳机听起来。   电台的内容估计其他人都不感兴趣,甚至包括叶渐白本人。   可他却清楚地记得电台的放送时间,以及放送的频率。而最开始,他根本连调频是什么都不知道,虽然他一直有从尤雪珍口中听到这个词,但仅限于听到而已。   尤雪珍此刻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她坐上他的车时,如果赶上电台固定播出的时间,她从来不会错过,但那个声音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因此换了个地点出现她竟也不觉得奇怪。毕竟连叶渐白也是她习惯里的一环。   尤雪珍抿了抿唇,忽然之间,她身体里的那个沙漏又天翻地覆,倒过来了。   因为她知道要收听那个电台有多麻烦,尤其是对无线电一窍不通的门外汉而言。   每次每次,在她以为能不再在乎他流向谁时,像个小心翼翼钻出脑袋的地鼠想要逃离这份单恋的黑洞,紧接着,就被他渗透在她生活里的细节一棒子打回来。   这份喜欢就好像灰尘,尽管下定决心要打扫干净,但过不了几天还是不知道从哪个缝隙里堆积,也许是他触碰她的皮肤,突然跑过来的姿态,定点为她调好的电台,喜欢的灰尘就静静飘落了。   电台不知不觉已经结束播放,叶渐白这会儿才往后排打了个响指,示意左丘开蓝牙。   尤雪珍瞄了身旁一眼,替左丘回答:“他睡着了。”   刚才的广播声音大概非常催眠,不止左丘,毛苏禾和孟仕龙也都歪着脑袋,睡得挺沉。   叶渐白哦了声:“你不睡?电台都完了。”   “不睡。”   “不困?”   “不困啊。”刚说完就打了个哈欠。   “……”他失笑,“你睡啊,嘴硬什么。”   “真的不困。”   叶渐白手点着方向盘:“怕我一个人开车很无聊,想陪我说话才不睡?”   ……完全被他洞穿。   尤雪珍的沉默昭示了答案。   他语气变轻,像一阵风吹过来,只说:“睡吧。”   尤雪珍固执地同样回他两个字:“不睡。”   前方红灯转绿,叶渐白启动车子。他们都没注意到副驾驶座,孟仕龙微微侧过脸,随着启动的惯性,假寐的眼睫毛颤动了一下。   *   车子在日落时分终于开到了海边,风变得湿润,夹杂着微咸的气息,离海岸线越近,就越是能听到海浪声,还有举办电影的场地那头传来的音乐声。遥遥望去人头攒动,附近的停车位已经停满。   没办法,叶渐白只能先回一趟订的民宿。他们订的晚,人又多,海边的住宿订不到了,只能将就订到了别处,但距离海岸也不远。   大家在民宿把行李箱都放下,只带必要的东西轻装上阵。再次回到海岸边时日头已经完全落了,检票口却还排着长队。   拖叶渐白朋友的福,他们有幸直接从工作人员的通道入场,朋友还提前预留了前排的VIP观影区。   大家进到场内,里面气氛极为热闹,正中央是一块支撑好的巨大电影屏幕,两方摆设了一些饮料和啤酒摊位,还有卖一些简易的热腾腾小食,烤肠薯条爆米……香气混在海风里,似乎还能听到油溅在铁板上的声音——但尤雪珍回头一看,才发现是有人在身后的海岸边放冷焰火。   不是那种一根烟火棒的冷焰火,而是一根长长的可以拿在手中甩的那种,舞动手臂,冷焰火便转成一个圈。   “好漂亮啊……”   毛苏禾驻足,忍不住盯着看。   “那边也很漂亮!”   尤雪珍对冷焰火的兴趣倒是不大,注意力已经被场内布置的一个小型旋转木马完全吸走。   只是这个装置实在很迷你,一、二、三……尤雪珍悄悄数了下,只有三匹小马,根本坐不过来。   木马周边还排着长队,一看这个队伍的长度,估摸着可能电影开始都轮不到自己,她有些遗憾地打消了想坐的念头,来到位置上拿出准备好的野餐垫。   大家七手八脚地一起帮忙铺,叶渐白把东西放下,说去和朋友打个招呼暂时离开一下,剩下他们四个人在垫子上坐下,把准备好的三明治和饮料啤酒全都拿出来。   等候电影开场之前悠哉悠哉地聊天吃喝,配上场内暖烘烘的灯光和音乐,烟火气让初冬的海边显得不那么冷。一切都很完美——前提是如果海边的风不要这么大。   大到什么程度,几乎头发长一点的,比如她和毛苏禾,头发都像被雷劈过似的在狂风中乱舞。   视线被头发挡得乱七八糟,在缝隙里望去,只有孟仕龙被幸免,但他前额的头发又有点长出来了,上回理发师虽说贴头皮的发型最适合他,但他的表情很勉强,虽然答应,但袁婧还是最后和理发师说剪差不多就好,不用太短。   尤雪珍拍了拍他:“你是不是从那次过去之后就没管过头发了?”   孟仕龙点点头。   她提醒他:“好像又有点长了,你现在这个发型不勤快修的话会不好看的。”   孟仕龙嗯了声,忽然问:“这回剪更短怎么样?”   尤雪珍一愣,说;“好啊。”   “那你可以帮我剪吗?”   “啊?我?”尤雪珍连忙摇头,“我只会剪刘海,让我剪发型我肯定不行。”   “没关系,肯定比我厉害。”   尤雪珍表情犹豫,直到他又说就算剪坏了头发也会再长,没关系,才点点头说那我试试。   一旁左丘一口咬下三明治,一边吃一边又要吹孟仕龙彩虹屁,刚说了一句“真好吃……”一阵风刮过来,糊了一嘴沙。   毛苏禾眼疾手快,赶紧抓拍下他龇牙咧嘴的囧脸,笑得肩膀抖不停:“你怎么这么好笑啊。”   “……祖宗,删了,求你。”   “那你先把刚才偷拍我风中凌乱的照片删了。”   “我哪有偷拍你啊?”   “那你把相册调出来!”   “在说什么?这么热闹。”叶渐白拿着一杯啤酒回来了,另一只空着的手里居然还拎了一个袋子,他把袋子把野餐垫上一丢,“玩吗?”   尤雪珍微怔,看到塑料袋里露出的包装袋……   是冷焰火。   毛苏禾大概也没有想到,刚才自己随口的一句感叹,不出一会儿,一包冷焰火就真的摆到了眼前。   她诧异地抬眼:“师哥……你什么时候买的啊?”   “不是买的,我朋友那刚好有多一个,我就顺过来了。”他掏出火机,“玩吗?”   “可是……”毛苏禾蠢蠢欲动,但对于袋子里仅限一个的数量很犹豫,看向尤雪珍,“你玩吗?我看看就行。”   叶渐白替她回答:“她不喜欢玩这些的。”   尤雪珍点点头,推到毛苏禾跟前:“是啊,我不喜欢玩的。”   毛苏禾又问其他两位男生:“那你们要玩吗?”   左丘举起手机:“祖宗,我给你拍美照。你等会儿记得帮我把丑照删了就行!”   孟仕龙则是很干脆地摇头。   毛苏禾这下才没有顾虑,欢天喜地抱起袋子准备往海边走,尤雪珍看了看孟仕龙,他这次也带了相机过来,就是上回买的那一只。她拱了下他的胳膊:“你不去帮忙拍吗?这可是练习人像的好机会。”   孟仕龙哦了一下,拿出相机起身,却看见尤雪珍一个人坐着没动。   “你不过来?”   她拍拍野餐垫:“风太大了,我留在这里看东西吧。”   刚起身的孟仕龙脚步一停:“你过去吧,我在这。”   “不用,我又不喜欢看那个,就不折腾了。”   他低下头:“你真的不喜欢?”   尤雪珍仰头对上他询问的视线,一瞬间仿佛回到密室的门口,他看着自告奋勇的她,认真地问她害怕吗。   她轻轻耸了下鼻子,点头:“这回是真的。”   真的不喜欢冷焰火,可也是真的喜欢冷焰火背后的那个人,所以才会在刚才装出满不在乎,等到大家都起身走了,背对着自己,脸上放松后流露出一些寂寞。   可有个人回过头来,捕捉到了这一点点寂寞。   尤雪珍见他盯着她瞧,察觉到他似乎并不相信,又强调一遍说:“真的!还不如坐旋转木马。别废话啦,你快去拍吧!加油磨练技术!”   他掂了掂手中的相机,收回视线,走上前加入他们。   他们放冷焰火的位置并不远,在尤雪珍的视线所及范围内。她可以看到毛苏禾举着冷焰火,叶渐白帮忙点燃引线,其他两个人,一人拿着手机一人拿着相机,在逐渐暗下来的蓝色夜幕下,星火噼里啪啦地烧起来。   也许那一刹那烧得太旺盛太明亮了,她觉得刺眼,忍不住低下头揉了揉眼框。   揉了一会儿,其中一只眼睛却越揉越不舒服,不知道是不是手指上飘着的细沙揉进眼框,眨一下就像是在眼球上割一刀。   尤雪珍无语地取下左眼的隐形眼镜,那种刀割的异物感顿时消失。她打开手机手电照了一下隐形,发现居然是镜片破了。   怎么会这么倒霉……   难得来海边看一次电影,偏偏最重要的工具出了问题,她这个高度近视摘下眼镜能看清东西才有鬼。   不幸中的万幸大概就是,只坏了一只,另一只隐形没问题。   要不只戴一只……这么想着,她干脆就戴着一只的眼睛抬头看向前面大屏幕,视线就像两片不吻合的拼图拼在一起,不行不行。   尤雪珍干脆将另一只完好的隐形也取下来,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点开外卖软件——好消息:还真有隐形卖!坏消息:显示超出配送距离,且搜不到跑腿小哥可以代买。   她茫然摁灭手机,远方的冷焰火在视线里晕成一团亮晶晶的色块,现在似乎放到了最旺盛的时候。   明亮的大色块下,突然有一团阴影逼近,海风吹起对方乱糟糟的头发。   尤雪珍眨了眨眼,终于看清来人。   他在她跟前蹲下,盯住她的眼睛。   “怎么了?”   “没事啊。”   孟仕龙指着她的左眼:“眼睛很红。”   尤雪珍摆摆手:“隐形出了点问题,现在摘了,真没事。”   “多少度?”   “啊,一只五百一只五百五。”   “那怎么叫没事?电影不是都看不清了?”   “这不没办法……我刚搜了,附近没卖隐形的。”   孟仕龙跟着掏出手机也再搜了一遍,忽然说:“这里有。”   尤雪珍凑过去看他的屏幕,失望道:“这家我也看到了,太远了不给送的。”   “那我们自己过去买?”   “就算开车都来不及,电影马上就开始了。”她耸耸肩,“不用管它,这么也能看。”   其余三人放完冷焰火回来,时间卡得正正好,电影映前的宣传广告放完,海滩边的喧闹也逐渐平息。有位置的都回到位置上坐定,没位置的举着啤酒站在最后排看得津津有味,只有孟仕龙重新起身准备往外走。   尤雪珍吓一跳:“你干嘛去?”   “卫生间。”   “哦……那快点,还有五分钟了。”   叶渐白瞥了眼孟仕龙离开的背影,漫不经心地来了句:“你们刚在聊什么?”   尤雪珍摇头:“没什么。”   他盯着她的脸看了一圈:“隐形摘了?”   “……是啊,破了。”   叶渐白叹口气,也突然起身了。   “你也要去厕所?”   “给你拿美瞳。”   尤雪珍一惊:“你怎么会有?!”   “好像有,我忘记扔了。不过度数应该不是正好,四百?反正差不多。”   叶渐白不是近视,车里的那个美瞳大概是坐过他车的某位前任留下来的。   “差很多。”尤雪珍压抑着语气里的不耐烦,轻描淡写说,“戴上也看不清的。”   “总比你现在这个小瞎子样子强。”   说完他就直接跑去车里把美瞳取回来,在电影开场前一分钟气喘吁吁地扔到她怀里。   尤雪珍仿佛被扔了两颗炸弹,和它们僵持了一会儿,在瞎着眼看了五分钟电影什么都没看清之后,沉默地把美瞳戴上了。   戴上的那瞬间,眼睛又痛了一下,或者说是酸痛。   挺可笑的,她还需要用他前任留下的东西解围。   电影正式开场,大家在野餐垫上三三两两地坐着,尤雪珍下意识看了看叶渐白的位置,他坐到了垫子的另一端,毛苏禾的旁边。中间还隔着一个左丘。   她在暗下来的光线里笑了笑,开始集中注意看电影。   虽然依旧有一百多度的视力差,但屏幕大体能看清了,只不过还是略微朦胧,看的体验不算舒服,像踩着挤脚的鞋子登山,但总比留在山脚下强。   乱七八糟地想着,电影不知不觉过去半小时,她动了动有些僵住的身体,漫不经心地环视四周,忽然察觉到孟仕龙一直没回来。   记得他说是去卫生间来着……   尤雪珍想了想,还是抽出手机给孟仕龙发微信。   珍知棒:「你没事吧??需要帮忙吗」   又过去十分钟,一个黑影不停说着抱歉,穿过横七竖八的野餐垫,艰难地回到了他们这个野餐垫上。   失踪人口终于出现了。   尤雪珍朝孟仕龙招招手,不可置信地低声说:“你去厕所怎么去了四十分钟!”   这要给他讲剧情都无从讲起,错过太多了。   他没说话,呼吸带着气喘,朝她张开的手心里塞过来一个纸袋。   里头两盒隐形眼镜,500,550。   远处电影屏幕啪得变亮,忽明的光线打亮纸袋上的logo——是软件上那家不能配送的店。   尤雪珍震惊。   “你不是去卫生……”   她收声,意识到自己被他糊弄了。   这人,根本就是不声不响地去买了隐形眼镜。   海边这条路现在根本打不到车,而海风送来他带着粗喘的气息。   衡量了一下他花费的时间,尤雪珍不可置信地问:“你不会是……跑着去的吧……”   他笑笑,只字不提是不是跑着去的:“快戴吧,别错过电影。” 第26章   “所以你真的是去跑着去的。”尤雪珍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都说了不要紧的……”   “我偶尔会夜跑,还算轻松。”他说,“比起你第一次来海边看电影,看不清怎么不要紧?”   尤雪珍哑声。   他不也是第一次吗?   孟仕龙应该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期待这次的海边电影吧, 却因为她错过了开场的四十分钟, 本来很完美的一次电影体验变成了残缺的走马观花。   她握紧手里的袋子:“谢谢。”   他点点头:“赶紧换吧。”   尤雪珍一手拆开隐形, 一手点开手机的电筒, 怕光亮妨碍到周围看电影的人, 她把腿盘起来,手机放到盘腿的中央,用身体将光亮的范围压到最小,但同时那个光又从底下射得她眼睛根本睁不开。   她刚要调整手机的位置,孟仕龙的手从旁伸过来,指着手机:“我帮你拿着?”   “啊,好哦……”   孟仕龙突然靠过来, 大腿外侧不小心撞到她盘起的膝头。虽然这碰撞隔了两条厚厚的裤子, 但依然让她的小腿肚在这刹那缩了一下。   尤雪珍对他突然的靠近有一点不知所措, 虽然反应过来他是为了不让光亮漏出去。   孟仕龙躬起背, 整个人伏低身子,靠着她,两个人形成一片小小的空间,才点亮手机的电筒。   她也微微弯低身, 靠近他握着的光源,在这片微小的白色荧光中继续拆开包装,这才费劲地把隐形换上。   虽然她低着头, 但却似乎能感受到孟仕龙的视线。他好像一直低头看着她,直到确认她换好隐形后才收起手机, 将目光移到大屏幕上。   尤雪珍眨了下瞬间变回清明的眼睛,忍不住想,又害他错过了几分钟。   隐形换完了,但孟仕龙就这么顺势坐在了她的旁边。电影情节来到了第一个小高潮,交响乐随之响起,随着海风传遍四面,可不知为什么,那些激情澎湃的音乐在她耳边隔了一层,像戴上降噪耳机后外界的声音被抽空,接着耳机里传出另一种清晰的声音——身边孟仕龙还没有平复下来,异常快速的呼吸,很重,又很轻。   刚才一定跑得很累吧。   尤雪珍微微斜过眼,用余光瞥了一眼身旁的人。他正被高潮情节吸引,仰头盯着屏幕异常专注,好像从四十多分钟前就坐在她身边,假如,他的身体没有泛着跑动后的热潮,她真会这么觉得。   *   电影在一个小时后结束,大屏幕滚动着黑底白字,已经有人迫不及待离场。   他们并不急于起身,夜晚还很长,等字幕全滚动的间隙,大家坐在垫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聊电影的感想。   这部电影是倒叙的结构,开头是电影的结尾,而结尾是故事的初遇,直到看到最后才能体会到最开始的那幕韵味所在。   尤雪珍这下更不好意思了,孟仕龙没有看到前面,也就体会不到电影的精华,大家讨论的时候他没有说话,默默地在收拾垫子上散落的垃圾。   等到字幕全部滚动完毕,周边的人都三三两两起身。左丘摸了摸肚子,提议说:“接下来去附近找个店吃饭?”   毛苏禾担忧道:“可是现在肯定哪哪都是散场的人去吃饭,感觉排队要排很久。”   “直接回去。”叶渐白晃了晃手机,“开场前我就预定外卖送民宿了。”   “靠,师哥机智!”   尤雪珍啊了一声:“现在就回去吗?”   叶渐白看向她:“怎么了?你有想去的地方?”   她摇摇头:“…没,走吧。”   大家收拾好东西往停车的地方走,路过旋转木马时,她放慢脚步,侧头望了一眼。刚才开场前很有人气的旋转木马此刻已经重新再度运转,排起了一小截队伍,但比起开场前已经少了很多,估计排个十分钟就能排到。   但如果让大家饿着肚子等她十分钟,那还是算了吧。   尤雪珍扭回头,加快脚步跟上大部队。   他们的民宿包了一栋小楼,两层楼,五个房间,正正好,还带一个小院子。只不过初冬天气冷了,小院的植物都落了叶,看上去有些荒凉。他们也没去到院子里,聚在一楼客厅,空调打得很旺,刚送到的食物裹着锡纸,一切都热腾腾的。   大家吃饱喝足,也没别的事好做,就聚在一起玩左丘带来的牌,直到毛苏禾打了个哈欠,叶渐白把牌一扣,直接道:“差不多了,休息吧。”   散场前大家还很有兴致地约好明早一起去海边看日出。   尤雪珍根本不困,洗完澡更有精神,走到一楼一看,没人下来。   她瘫到沙发上,一楼有投影,很想再看点什么解解闷,毕竟晚上那场电影她因为隐形的小插曲也根本没能享受其中。   但是担心声音会传到楼上,她想了想还是没打开投影,就这么半躺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刷手机。   “在看什么?”   一个声音从楼梯上传来,她仰面侧过头,看见孟仕龙正从二楼下来。   他也刚洗完澡,身上套了件清爽的白T,头发湿湿的,摞到后脑勺还有水滴挂在衣领。   尤雪珍慌忙调整了下自己的躺姿,从沙发上坐起来。   “没看什么,有点睡不着。”   “那你现在有空吗?”   “有呀,怎么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前额发:“那可以帮我剪头发吗?”   “现在?”尤雪珍挠了挠头,“但我没带专门的剪发刀……”   “没关系,用普通的剪刀剪就行了。”   尤雪珍汗颜:“你对待自己的头发还是这么随意啊……”   她拍了拍沙发,示意他坐过来,一边跑到厨房搜刮了把剪刀。   回到客厅时,孟仕龙已经乖乖坐在那里了。   这个场景让尤雪珍回忆起第一次帮孟仕龙化妆的时候,他闭眼仰头,五官带来的冲击记忆犹新。   但这回总不会了吧,她信誓旦旦地想着,手撩住孟仕龙的前额发,低头瞄他的脸时……反应又慢了半拍。   她回过神,听到孟仕龙正在问她:“你之前也帮别人剪过头发吗?”   尤雪珍想他估计是在担心她的技术吧,实话实说:“之前袁婧的刘海我帮剪过很多次,不过剪头发是第一次……”   他嗯了一声,眉梢的弧度忽然轻轻上扬,沉默了一下又追问。   “你没帮叶渐白剪过吗?”   “他?”尤雪珍嗤声,“他才舍不得别人碰他那宝贝头发。”   他眉梢扬起的弧度更大了。   尤雪珍却根本没心思注意这些细节,咔嚓下手剪第一刀,手心都在抖。   虽然明明和第一次化妆时差不多,同样是空旷的房间,他们两个人,她却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没有上次的自如,捏着剪刀的手不知不觉沁出热汗,滑得有些握不住。   也许是第一次帮人理发,虽然说剪坏了可以重新再长,但也得养个把月,责任重大。   她轻轻拉远了一寸和孟仕龙的距离,终于感觉没刚才那么紧张。   可是再拉进距离,那股紧张又卷土重来。   察觉到她一直没有下手剪第二刀,闭着眼睛的人突然睁开来,过近的距离盯着她看。   “怎么了?”   尤雪珍支吾:“不知道怎么下手。”   他随意地捋了把头发:“没关系,就算你剪成光头都可以。”   尤雪珍想了下他光头的样子,忍不住怀疑以他的头骨结构,可能光头也会挺帅。所以真的剪坏也没关系吧……?   她的紧张像被扔在海里的漂流瓶,上上下下起伏,这会儿又下去了些。   “okok。”尤雪珍用手掌遮了下他的眼睛,“你快闭眼,我要剪了。”   “好。”   她撤下手掌,却对上一双仍看着她的眼睛。   尤雪珍语气打结:“怎、怎么还不闭上……”   孟仕龙笑了,似乎就是想看她被吓一跳的反应,然后才把眼睛闭上。   最后一刀剪完,她抽回手,走到两步外大松了口气,这根本不是在帮人剪头发,而是在游了一场泳,有种累到精疲力尽的感觉。   “剪完了!”   孟仕龙睁开眼睛,连前置都没开,就着手机黑屏扫了眼,说:“挺好的。”   尤雪珍不满道:“你这是敷衍!”   他语气认真:“真的挺好的。”   “好吧……你满意就行。”   她回厨房把剪刀放好,回到客厅时发现孟仕龙还坐在原位,正低着头很认真地刷手机。   难得啊,很少看到孟仕龙沉迷手机的样子。   尤雪珍叫了他一声:“你不回房玩吗?”   他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   ……这么沉迷。   尤雪珍见状不再打扰,轻轻说了句“那我先上去啦。”   却在她即将踏上楼梯时,身后传来一句:“想不想现在去海边转转?”   “啊?”尤雪珍停住脚步,“你说现在去海边?”   “想把漏掉的开头补完。”他把手机屏幕反过来,“我在这个网站上找到了今晚放的电影,你前半部应该也没看清吧,一起再看一遍吗?”   尤雪珍其实并没有多大兴趣再看一遍这个电影的开头,但邀请人是今晚为了自己错过开头的孟仕龙,她很难开口拒绝。毕竟一个人在海边看电影感觉会很孤单。   就是没想到他还挺有仪式感,非要再去海边,哪怕只是在海边拿着手机看。   犹豫两三秒,她拍板:“那走呗!”   两人回房收拾了下,她还给毛苏禾紧急弹了则视频,想问她要不要一起出来,但毛苏禾一直没接,不知道是还在洗澡还是已经睡了。   最后尤雪珍只得放弃,出来在门口和孟仕龙集合时碰到了正好下楼的左丘。   他诧异地看着穿上外套的两个人:“你们俩这是要出去?”   “对,我们去海边转转。”尤雪珍听到你们俩这三个字莫名有些心虚,于是问他,“你要一起来吗?”   “不了不了。”左丘意味深长,“你们好好玩。”   最后还是只有他们俩溜出门,这一带民宿区还比较好打车,两人刚上车不久,尤雪珍摸了摸口袋,脸色微变。   “我去……”   “怎么了?”   “手机没拿……”   “要开回去拿吗?”   “算了。”她摆摆手,“反正你拿着手机就行,不折腾了。”   而那个被她遗忘在房间里的手机,此刻正不断跳进微信消息。   阿凡达:「我记得之前还欠你一次海边兜风」   阿凡达:「现在走不走?」   阿凡达:「睡了?」   阿凡达:「[猪] 」   阿凡达:「真睡了啊」   *   别墅内,左丘在一楼转了圈,发现自己的打火机不在这里,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他无语地上到二楼,敲了敲叶渐白的房门。   “师哥,睡了不?”   “没,直接进。”   左丘推开房门,看见叶渐白正在阳台上抽烟,一手捏着烟,另一手捏着手机,屏幕光照亮他的脸,他偏过头吐出烟圈,眉头微蹙。   左丘颠颠凑过去,掏出烟:“哥,火机借我下呗。”   叶渐白摁灭手机,从裤兜里掏出火机扔过去。   两人点上两根烟,在阳台上边抽边聊。   叶渐白瞅了眼左丘活蹦乱跳的样子,随口道:“不困?你还挺精神。”   左丘啧声,八卦地同叶渐白分享:“那哪有孟哥精神!”   “孟仕龙?他怎么了。”   “带着你好姐们这个点去海边咯。”   “是吗……”叶渐白闻言笑了笑,附和说,“确实更有精神。”   他手里把玩着返还的火机,轻描淡写附和完,手指突然发力,啪一下,火嘴里喷出一束急促的火舌。   *   车子驶到海边,海岸线上热闹的景象已经消失,剩下的只有黑色的安静海潮。如海潮一般汹涌的人潮此刻也退去,但依然也有零星的人三三两两在海边散步。   虽然这并不是一个适合散步的季节,初冬,海风,深夜,三者叠加在一起除了冷就是冷。   尤雪珍在海边站了一会儿就感觉被吹傻了,她指了指电影节的场地,心生一计:“不然我们进那里面去吧?”   这里面虽然也是露天的,但商家支的摊位没收,勉强可以挡一挡风。   孟仕龙说好,两人便光明正大地从检票口溜进里头。   里面也是乌漆麻黑一片,孟仕龙打开手电领路,他的光照扫过某一处时,停了一下,然后又绕了回去。   尤雪珍看着手电光打的位置,微愣。   他打亮的是那个旋转木马。   “坐吗?”   他晃了晃灯光指向它。   尤雪珍笑了:“啊,你说坐那上面看啊?太奇怪了吧!”   “你不是想玩这个吗?现在没人排队,我们可以偷偷玩。”   尤雪珍惊讶:“你怎么知道?”   “猜的。”   “……”这猜的也太准了吧,尤雪珍抓了抓头,“可是设施都关了。”   “这种移动的设施应该自带单独的电源系统。”他朝旋转木马走过去,“我找找。”   尤雪珍以为他是开玩笑,没想到他全神贯注蹲下身,一手拿手电照光,一手在旋转木马的底盘处环绕着摸索,有种非要找出来不可的气势。   摸索到另一半边的侧面时,孟仕龙忽然表情一松,抬头喊:“找到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像咒语,于是真的,金黄色的彩灯啪一下,点亮了那片海风萧瑟的黑暗。蹲在其中的人跟着现身,被光晕托着,蓝色月色金色,都从他眼神里反射出来。   尤雪珍对上他光亮的眼睛,看到了藏在黑暗里的自己。   风声很大,又很静,吹得似乎连灯光都在抖,又或许是她的眼睛在颤动。   尤雪珍回过神,朝他鼓掌:“好牛啊,居然真的能亮!”   但,旋转木马只是亮着,并没有动。   “好像不对……”   孟仕龙咕哝着,又低下头研究刚才的开关,发现那只是负责控制灯光的,至于启动的开关,他又绕着底盘摸了一圈都没找到。   尤雪珍过去一起帮忙,两个人折腾一圈,才发现那个启动的开关是安装在里面的,打开它的部分装着一个钥匙孔,需要钥匙才能打开。不用说,钥匙肯定被工作人员收走了。   “算了吧。”   尤雪珍倒没有什么失望的感觉,生活反正总是这样的,就算无意间燃起了一些希望,最后基本都是空欢喜一场,人要学会的就是不要在开头就过于高兴,不要去期待就能得到平静。   在这门课题上,自己应该能拿A吧。   她伸手要把灯光按灭,这些灯光似乎已经吸引了海边还剩下的路人的注意。   孟仕龙却没让她关,指着小马说:“来都来了,不如坐一下。”   她摇头:“关着的有什么好坐的。”   “试一下。”   他还是在怂恿她,拍了拍小马的坐垫。   “……那就坐一下。”   尤雪珍不想辜负他费了一番力气打开的灯光开关,意思意思坐上了旋转木马。   她刚坐稳,耳边呼地闪过风声——   旋转木马居然动起来了。   尤雪珍吓得一把抓住木马的抓杆,来不及说话,流成线的光、寂寞地扑着岸的海浪、空荡荡还剩下几个酒瓶没被收走的摊位,还有手动推着空木马让它转动的孟仕龙。   他正在笑着,海风吹着他的头发,一切像走马灯的各个切面,在她的视线里旋转、旋转、旋转。   世界摇摇晃晃,快要飞起来了。 第27章   这座迷你的旋转木马以尤雪珍意想不到的方式启动了。   也亏它是迷你, 孟仕龙才能转动它,就像推秋千那样,转了两三圈,慢慢地有了惯性之后他便收手, 站在一边看着。   尤雪珍本来紧抓着把手不放, 但在一圈过后慢慢试着张开双手, 转动的速度并不算快, 海风簌簌穿过, 很像一场温柔的怀抱。   有一点很亮的灯光忽然闪了一下,她侧过头,孟仕龙正举着相机,在她看过来的一瞬间,闪光灯又亮了一下。   这个时候都不忘记练习拍照……真有他的。   旋转的速度越来越慢,最后悄无声息地静止,小马的位置竟然很神奇地, 从摊位那一面晃到了孟仕龙跟前。   他低下头, 拍了拍小马的脖子, 给她一种像是在拍她脑袋的错觉。   “好玩吗?”   “嘿嘿, 还不错。”尤雪珍从小马上跳下来,伸手向他讨要相机,“我看看你刚才拍的,没有像上次那样丑吧?”   他把相机递放到她手心:“上次丑吗?”   “明明就很……”   尤雪珍按量相机的电子屏, 哭笑不得地卡了壳。   她的头发也被海风吹得乱七八糟,他抓的时机真秒,刚好是将脸挡得七七八八的时候被定格下来, 加上煞白的闪光灯,很适合拿去做鬼片的封面。   还有一张就更绝了, 她的身体被旋转木马的柱子挡得结结实实,只照到伸开的两只手,比上一张更像鬼影。   “拍得挺好的。”   她笑眯眯地拍了拍孟仕龙的肩膀,反手按了删除键。   “……”   两张照片删除,电子屏接上的是他在开拍电影前拍的毛苏禾玩冷焰火的照片,尤雪珍瞟到,无可救药地摇了摇头。   拍她的那两张照片好歹还是“人像”图,而这张照片连人的半个部分都没没见到,只有白亮亮的冷焰火。   真是构图奇才。   他语气闷闷:“拍得很差吗?”   尤雪珍语重心长:“虽然我觉得我也没有拍得很好,但至少比你强点。要不这样,我给你示范一张。”   她干脆举起手中的相机对准孟仕龙,示意着他摆姿势。   他依然对怎么摆pose一窍不通,像上次袁婧拍摄他时那样直勾勾地盯镜头,但盯了几秒,他忽然摸了下鼻子,揣着口袋侧过头去。   尤雪珍按下键,拍下他的侧脸,拍完却意识到自己又忘记开闪光灯了。   “哎不行不行,重新来。”   “怎么了?”   “这张也拍得不好。”   “我看看。”   他却直接探过身子来看照片,歪斜下来的侧脸快要靠近她的头顶,像将她笼罩起来。   她不自在地翻转手腕,将相机屏幕面向他。   孟仕龙笑了笑:“拍得很好啊,我喜欢。”   “什么啊……哪里好。”   “整体的氛围很好。”   虽然被夸很受用,她还是秉持着实话实说的原则,不惜伤敌一千自损八千:“怪不得你拍不好,你要练的不止技术,还有审美!”   他难得反驳,很确凿地看了她一眼,说:“我觉得我审美很好。”   尤雪珍无话可说,自信也是一种本领。   余光里瞄到刚才被灯光吸引的路人正在往这边靠近,才想起旋转木马还是偷偷打开的,立刻做贼心虚地压低声音:“快,把灯关了……”   好奇的路人还未完全走近,灯光骤然暗下,两道背影拉着手臂匆匆往远处跑去,没扣好的外套抖动着衣角,被迎面的海风吹飞。昏暗的夜色下,也许会错看成两只欢快的,准备起飞的海鸟。   *   深夜两点,民宿别墅内。   两只飞回巢的海鸟一前一后静悄悄地拉开院落大门回来。   尤雪珍以为大家都睡了,因此刚走近客厅,就被坐在沙发上的黑影吓一跳。   她瞪圆眼,客厅关着灯,投影仪亮着,却开着静音,沙发上的人半支着脑袋看电影,眼皮微微下耷,脸上没有任何随着情节波动的表情,只有荧幕的光影在他脸上动来动去。   身后孟仕龙跟着进门,停在她身后,轻轻挑了下眉。   “这么晚还没睡啊。”   尤雪珍听着自己的招呼,声音还残留一股着在海岸边的那种心虚。   “不太困。”叶渐白这才扭过头,将她和孟仕龙看了两眼,似乎对两人居然一起从外面回来感到惊讶,“倒是这话问你们俩比较合适吧?不止没睡还出去。”   “哦……我们就随便出去转转。”   叶渐白从鼻腔里发出一声鼻音,重新扭过头去看投影,一副只是随口一问的神色。   猜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尤雪珍并不多做解释,迅速结束了话题:“那我们先上去了,你早点睡吧,明天不是还要早起看日出。”   孟仕龙象征性地冲叶渐白点了下头打招呼,叶渐白斜斜飞过去一个眼神,皮笑肉不笑地也点了下头,目送两人一齐上了二楼,消失在各自房间,嘴角的笑立刻松垮下来,抿成一根直线。   不一会儿,被他扔在一边的手机震了一下。   潘多拉:「啊,我手机落房间了,才看见……」   潘多拉:「[冷汗]」   叶渐白摩挲着手机,嘴角紧绷的直线软化了一些些。   手指在键盘上游移一圈,最后又没什么都没按,转而点进她的头像看了看朋友圈,倒是和往常一样。她的朋友圈是一个月可见,但什么时候点进去都是一片空白,懒得发的状态。   看来今晚也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不值得发什么的夜晚。   他摁掉屏幕,关掉投影边打哈欠边起身,上楼梯时又不痛不痒打开手机,确认了下群聊里约的看日出时间。   左丘下面是孟仕龙回的一个ok表情。   他没有加孟仕龙好友,但不妨碍他可以看他朋友圈,这个人的微信根本就是出厂设置,不是好友点开也能看到他的最近十条状态。上次点开看过一眼,发过一张头像的食神截图,很无趣的一个人。   这样的一个人……   叶渐白面无表情,手指仿若随意一点,恰巧点进这个头像。   没有更新新的。   他立刻退出来,却在个人资料界面那里急刹车。   “……”   头像换了。   那张随手一截的电影截图被偏深蓝色的海岸取代。   再返回看群聊时,孟仕龙的头像已经更新成这张,和他的头像挤在同一个界面里。相似的海,相似的深蓝,相似的,出自同一个人之手的侧脸构图。   *   闹钟响起来的时候,尤雪珍的意识还沉在梦里。   她迷蒙地睁开半只眼,白纱窗外的天色仍暗着,整个世界只有轮廓。翻了个身想继续睡,被子从肩头滑落,冷空气从缝隙里钻进来,好冷。   空调开得不够足,尤雪珍被这点冷意冻清醒了,挣扎着从床上起来,套上衣服仍旧觉得好冷。   此时离黎明还有一点时间,她的闹钟比其他人应该都闹得早,特意预留出了一段时间来收拾自己。洗漱完化了个简单的淡妆,戴上隐形,把睡到翘上天的刘海打湿又吹干,一切准备就绪,下楼时反倒成了最晚的那个。   她和其他人打招呼,叶渐白戴着耳机,好像没听到她的招呼,抱着臂面无表情。   气氛很微妙的尴尬,尤雪珍莫名其妙,全当他起床气,转头去指左丘手中抱着的大被子转移冷场。   “你拿这个是……?”   他很得意:“带去海边啊。”   “啊……?”   “这个点海边冷死了,这个被子够大,可以把我们都塞进去,裹着被子看日出,想想就暖和。”   尤雪珍嘴角一抽,很难想象他们五个人真的卷在一床被子里看日出的画面,有点嫌弃地说:“哪有这么冷,你不嫌麻烦你就带着吧。”   叶渐白将车开到海岸边时,天色亮了许多,但太阳还未露头。大家将车子停下,徒步走到海岸边,短短几百米的冷风刮得人想扭头钻回车里。虽然昨天半夜在海边也冷,但绝没有此刻冷,大概人刚睡醒的时候热量太稀薄,感受到的温度差也就尤其明显。   刚才还嫌弃左丘带被子的尤雪珍直想夸他有先见之明。   左丘察觉到大家希冀的眼神,立刻抖开被子。   但被子很大,他一个人撑不开,还没出声让帮忙,孟仕龙已经示意他把被角递过来。   尤雪珍瞟到这个动作,心想,原来他总是能不动声色地察觉出对方的需要啊,不论对象是谁。   她抿了下唇,一股难以形容的感受浮现又消散。   在她分神的刹那,毛苏禾已经在左丘的招呼下钻进了被子里。她借着故意和左丘唱反调,嘴上说着:“才不站你旁边!”有些拘谨又顺理成章地站到了孟仕龙身边。   尤雪珍条件反射地用余光瞄叶渐白,他也正在看孟仕龙,眼神微眯,像极了动物世界的片头,下一秒两只豹子就在黄昏的原野里厮杀起来,只不过此刻是日出。   至于吗,只是看到毛苏禾站到人家旁边就露出这种危险眼神……?   尤雪珍觉得夸张,内心噼里啪啦滚过很多小石头,胸口咯得慌。她侧过脸看见孟仕龙和毛苏禾站在一起的画面,石头滚动的速度更快了,快演变成一场突如其来的滑坡。毛苏禾仰起头正在对孟仕龙说话,然后孟仕龙将带过来的相机递给她,她又低头查看相机。也许是快升出的日光很猛,孟仕龙微微躬身,将被子的阴影压下来好让她看清。   怎么会这么心烦。   她将这一切都归咎到叶渐白身上,看着他动身走到了被子中间,也就是毛苏禾身边的位置,只剩下他和左丘中间的空位,她怄着气不愿意站到他身边去,怼了怼左丘的胳膊:“我来拿被子,你挪到里面去好了。”   左丘狐疑:“干嘛?你hold不住被子吧。”   “换不换?”   他忽然恍然大悟:“要和孟哥搞对称位哦?”   “……”   什么跟什么,左丘脑子有泡吧?   他嘿嘿笑着松开手,挪到了叶渐白和她中间,任她接手被子。但他说的没错,她有点hold不住,身高差男生们一大截,被子到她这儿开始一股脑倾斜。   尤雪珍连忙举高双手,将被子顶起来,甚至还踮了踮脚尖。   海风猖狂,他们撑起的挡风被子却让这一小块沙滩成了一片白色巢穴,虽然她撑得有点吃力,不过日出撑死了也就十来分钟吧,坚持这么点时间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海平线已经染出金色流线,左丘兴奋地掏出手机准备开始录像,她没空手去拿手机拍,索性也懒得拿,全神贯注地眺望远方。   宽阔的视线里,一个高大的黑影从旁插入,将她视线挡得严严实实。   尤雪珍不爽地抬起头,瞪着眼前的不速之客:“你干嘛?”   叶渐白面对着她,一抬下巴:“换位置,我来拿。”   哈,他居然舍得离开毛苏禾身边那个暗中较劲的位置。   尤雪珍心头碎碎念,被角已经被叶渐白扯过,不耐烦地示意她走开:“你这么拿着被子中间都塌下去了,冻不死我。”   好吧,原来是嫌她撑得不够高。   尤雪珍看着他臭脸,随他去地一把将被子都塞给他,挥了挥开始泛酸的手臂要走到他的空位上,挥着的手臂却被他一把抓住。   他侧过脸:“你就站我旁边。”又看向左丘,“你站过去点。”   左丘一脸问号,不是你们要换位置吗,关我什么事。   但在叶渐白不容置疑的语气下,他哦了一声,下意识就站过去了。   兜兜转转,尤雪珍没能逃掉,又站回他身边,仿佛他能感觉出来她的不愿意所以故意跟她对着干,看到她吃瘪的表情才开心。   他脸上的天气也和日出一样同步到来,眉头的冷意随着光照在脸上的痕迹一点点升温。   四周的温度并没有随着太阳的到来有所升高,海边的风比刚才更猛。   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尤雪珍一边缩着脖子一边拨头发,太阳光照进眼睛的瞬间,身边的叶渐白一把揽过她的肩,将她卷进被子里。   尤雪珍吓一跳,抬头看向叶渐白。   他弯曲胳膊,将支撑着的被子拽到更前面,帮她挡风。   但他这么一拽,另一侧的被子就得被迫挪位。抓着另一侧被子的孟仕龙措不及防,手中的布料一松,被子滑出去一小半。   孟仕龙扭过头看向那侧,视线就再也没有收回去。   站在他身边的毛苏禾感受到他视线的偏向,也悄悄侧了点身,用余光去确认他看的方向。   太阳在正前方,但在年轻人们的世界里,太阳在四面八方。 第28章   尤雪珍从来没见过这么灼热的日出。   海风烈烈, 她缩在无比拥挤的被子里,怀疑那一瞬间太阳不是从海平面升起,而是从她和叶渐白挨着的身体间。   可让她方寸大乱的这个人却神色平静,就好像初中的时候他们一起坐最早班的公交, 踩着太阳的尾巴去海边看日出, 她冻得瑟瑟发抖时他脱下外套披到她身上。这次, 只不过是将外套换成了被子, 对他而言没有什么不同。   他心思已经在欣赏日出上, 在太阳完全升上去的最后一刻,游刃有余地掏出手机拍了下海平面。   *   从海边回来后尤雪珍又开始宅,尤其袁婧不在,没人拖着她外出社交,她心安理得地在宿舍、食堂、图书馆三点一线,唯一期待的娱乐就是收听时隔两周的无线之声。   她躺在宿舍床上刷手机,登上电台的官网去找今晚的频道, 结果却意外发现了一则公告。   “一直收看无线之声的朋友们, 我们怀着遗憾的心情向您宣布一则重要消息。由于一系列问题的出现, 我们不得不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无线电台将不再继续运营……”   尤雪珍心情一沉。   这大概是官网论坛最热闹的一天, 许多人在帖子底下表达疑惑,惊讶,尊重,挽留……尤雪珍也迫不及待地留言, 拜托他们不要关闭电台。   算不上特别震惊,其实早在电台推迟频次时她就有种悲观预感,但当这一天真的来临, 她仿佛又一次经历得知爷爷时日无多的噩耗那时的茫然。   不知道也不能够做什么,眼睁睁看着陪伴自己人生的重要的一部分被抽离。   这个公告让她在床上萎靡不振了好几天, 袁婧结束出差回来,看见尤雪珍瘫在床上的鬼样子吓了一跳。   她把尤雪珍拉起来去后门吃宵夜,逼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听到是因为电台关闭,略无语地说:“这有什么,你就当追星塌房了,寻找下一个更乖。”   “这完全不一样的……”   她知道袁婧是在安慰她,只是这件事在她看来无足轻重,但对尤雪珍而言,这是她从小和世界的第一次连接,也是她和故去的爷爷的连接。   尤雪珍不想解释那么多,也不想把气氛搞不愉快,干脆转移话题,问她这次出差怎么样。   袁婧开始大吐苦水,虽然大部分都已经通过微信聊过一遍,尤雪珍正听得有点走神,突然听到她提到港岛,一下子又回过神。   “——你圣诞要去港岛?”   袁婧很兴奋:“我那个组合圣诞在港岛开con,本来票都买不到!结果这次出差我老板犒劳我送了我票!所以我就立马订机票了!”   说完,袁婧又扔下一句让她更意外的:“到时候就拜托孟仕龙带我玩了。”   “孟仕龙?”尤雪珍听得很懵,“他怎么带你玩……?”   “哦,他圣诞节会回港岛啊,好像是回去陪他家人过生日。”   尤雪珍将吸管吸扁,这才勉强回忆起……好像有次他们去半山腰看夜景时,他的确聊到过圣诞节是他阿婆的生日。   但他没跟她提过要回港岛的事情。   “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他们私下也联络得很勤吗?   脑子里冒出这个意识时,嘴巴已经跟着脱口而出。   袁婧倒没觉得这个问题其实有点刨根问底,随口回答:“这不是想找他问问攻略嘛,结果他说他也要回去,这不巧了。”   “还有更巧的。”尤雪珍稍作犹豫,“我这次圣诞也去港岛玩。”   袁婧睁大眼:“啥,你一个人?”   “……还有叶渐白。”   “啊,他啊,居然不和妹子一起过哦?”   “这次还没找到可以过的人而已,不然怎么会找我。”尤雪珍摆出个没心没肺的笑,“偷偷和你说,他在追人,还没追到。”   袁婧深表震惊,继而拍腿幸灾乐祸:“居然有他还没追到的!”   尤雪珍也跟着幸灾乐祸:“人家不喜欢他这款的。”   “哦?听语气她有喜欢的人啊?”   脑海中闪过日出时毛苏禾挨在孟仕龙身边的画面,笑容在自己也没察觉的时候淡下来,摇摇头说:“没有啊我猜的。”   从海边回来后她和毛苏禾没有过多聊天,她察觉自己有点抵触和她继续谈论孟仕龙相关,大概是因为只有他们两人溜出去的那个夜晚,事后回忆起来,似乎有点“背叛”了毛苏禾要帮她追人的意味,因此难免些心虚。   “切,你嘴巴还挺紧,连我都不说。”袁婧才不信她这套说辞,见她不说就算了,“那你酒店定了没?咱俩刚好可以拼一间房啊。”   “行啊。”   虽然有些可惜原本计划里和叶渐白的二人旅行不能成行了,但她更不可能放任袁婧落单。   吃完宵夜回宿舍的路上她赶紧把袁婧也要一起去港岛的事情告诉了叶渐白,顺带提了一嘴孟仕龙或许可以带他们玩。   等她回到宿舍,叶渐白回了她一个微笑的表情。   阿凡达:「行,人多热闹」   阿凡达:「既然这样不如更热闹一点」   尤雪珍还没理解他这话什么意思,转眼就看见西天取经群被顶上来,叶渐白在群里发问其他两个人圣诞节想不想去香港。   在尤雪珍看来,他是巴不得想邀毛苏禾一起去,这下终于让他逮到机会了。   那两人一拍即合,最后的结果,只是两个人的圣诞之旅变成了六个人一起的小团队游:她、叶渐白、袁婧、毛苏禾,左丘,还有跟他们不一道的孟仕龙。   尤雪珍却没有很遗憾的心情,只要能去港岛,以怎样的形式去并不是最重要的。她把袁婧拉进了西天取经群,二次利用,将群名改为“西天取圣经”。   大家提前二十三号出发飞港岛,孟仕龙和他们行程不同,和他们约定好平安夜那天晚上再来找他们。   袁婧在机场见到毛苏禾,之前没从尤雪珍口中探到的八卦顿时熊熊燃起,在排队安检时偷偷撞尤雪珍的胳膊说:“这师妹是不是就是那个还没追到的。”   尤雪珍含糊其辞地嗯了一声。   “那也难怪了。”袁婧的眼神在前面排队那三人之间游移,“那我更好奇,她喜欢的款是谁啊?难道是那个左丘?看着也挺帅的。”   排在前面的左丘此时轮到安检,他摘下绿色帽子,一根睡翘的呆毛顶在头上。   “……”袁婧收回前言,“好了我知道不是。”   尤雪珍哈哈一笑。心里想,如果要让袁婧知道那个真正的人是谁,她会做什么反应呢?会意外吗,还是会认为他们足够相配。   *   飞机在傍晚时分落地港岛,等出机场时天已经黑了。   一出机场就感觉到一股温和的风,刚从湿冷的海边回来,靠近赤道的港岛显得异常温暖。   这个时候身上的大衣就过于厚重,尤雪珍等不及回到民宿再换,等车时拉着行李箱到角落准备抽出开衫换上。   她刚拿出开衫,叶渐白跟着走过来挡在她面前。   她的视线被他的背挡住,疑惑道:“你干嘛?”   “给你当换衣间。”   “神经……脱个大衣而已。”   尤雪珍无语,他偶尔会发一些这种神经,见怪不怪地把脱下来的大衣甩到他肩上。叶渐白感受到肩膀一沉,回头看她把衣服穿上,才蹲下身把她的大衣叠好塞进行李箱。   圣诞酒店紧俏,临时加出三个人不好定,最后选了跑马地的一间大公寓,正好五个房间,还有一个小阳台。   五个人分成两组打车,尤雪珍理所当然和袁婧一辆,可略让她意外的是,关车门时,叶渐白也钻到了她们这辆的副驾上。   微信一震,袁婧指了指副驾上的人,偷偷发了四个字过来:   欲擒故纵。   尤雪珍恍然。   车子往跑马地驶去,尤雪珍内心还没有真实的已经落地的感觉,似乎还飞在云端上,看这座城市像从万里高空眺望下去一般。   路遇红灯,出租停在岔路口,街口有一家正在排队的食铺,繁体的招牌写着荣记撒尿牛丸。   尤雪珍登时联想到《食神》,继而又联想到那个用着食神头像的那个人。   虽然孟仕龙已经换掉了他的头像。他换头像的事还是在她飞港岛前一天发现的,大家在群里聊港岛的安排,没在群里说话的孟仕龙突然私发了一份攻略过来,列了一些他觉得好吃的餐厅给她。   她这才发现他换了头像,换的还是那张她拍的并不算好的照片。   尤雪珍没有问他为什么换上了这张照片,是真的觉得她拍得好吗,也没有问他为什么只把这份攻略单独发给她,而没有发在群里。   发呆的须臾,红灯转绿,车子往前开,尤雪珍急急忙忙按开摄像头,用一种拧巴的姿势探手向后,将这家店拍下来。   她戳开孟仕龙的聊天框,将这张照片发给他。   珍知棒:「[图片]」   珍知棒:「像不像食神里那家店?」   隔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从外面吃完晚饭回到公寓,尤雪珍才收到他的回复:「挺像。不过这家我没吃过」   珍知棒:「哈哈哈,不是问你这家好不好吃」   珍知棒:「就是突然看到发给你」   又隔了好一会儿,尤雪珍收到孟仕龙的消息,一张图片。   居然是她的学校大门,左下角露出一角他的摩托后视镜。   龙:「路过这里想到你」   龙:「也发给你」   想。   这个字被他打出来,尤雪珍慢了一拍,意识到原来自己那句话,突然看到发给你,用语文的缩句做题,原来就是“想”啊。   “联想”不一定会促使人表达,但“想”会。   她的心脏在那瞬间急速收紧了一下,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惴惴地将手机揣进口袋,仿佛这样就可以将那个字压回脑袋。   街头到处都是圣诞夜的气息,他们正在前往朗豪坊的路上,为明天的平安夜挑选交换礼物,为了保持神秘,大家在商场门口散开,各自去买各自的礼物,半小时后再集合。   不知道谁会抽到自己的礼物,最后也有可能是自己抽到自己,不如就买个自己想买的。   尤雪珍没有过多犹豫,直奔化品柜台买了一盘圣诞限定眼影,前后花了不到十分钟,剩下的时间就随便在商场里乱逛,路过一家精品店时,看见摆在橱窗里的某样东西,忍不住停下脚步。   她思考了几秒,买走了摆放的这样东西。   时间这会儿差不多过半,尤雪珍拎着两袋东西准备往门口走,迎面一个人从化妆品的专柜晃出来。   叶渐白也眼尖地看到她,抬手挥了挥。   看来他买的圣诞礼物是化妆品啊……尤雪珍暗自在心里估量,不像她是为自己买,他肯定是想送给女生。   还能有谁,这个答案就像1+1等于2一样好猜。   她手都没抬,提不起劲地走下扶梯和他汇合。   他瞅了眼她的袋子似乎想偷看里面,她连忙把袋子往身后一挡,戒备地摆手:“不许偷看。”   “谁说我在偷看?”   “你就是。”   幼稚的对话翻来覆去,两个人继续走下行扶梯时,看见了同样买好东西的毛苏禾。   尤雪珍正打算出声叫她,但她已经快一步上了同样往下的扶梯,接着,有另一个熟人跟在她身后,站在她后一截阶梯上。   他手上拎着两个购物袋,毛苏禾双手空空,显然,她的袋子落到了他手上。   他虽然双手不得闲,却还要抽出一只手,像小学男生抓前桌女生辫子那样,忽然在毛苏禾头顶上弹了一下。等毛苏禾转过头时,他又将脑袋转向别处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   于是,毛苏禾气鼓鼓地打了一下他的小臂。   下行电梯是相对的,转回身的时候,尤雪珍隔着远距离,模糊地看到毛苏禾有些可疑的笑脸。   她收回视线,消化着心头的惊讶。   并不是多惊讶这略显暧昧的一幕,而是,这略显暧昧一幕的主人公,这位熟人居然是左丘。   她以为毛苏禾还陷在对孟仕龙的一见钟情里,但将回忆倒带,毛苏禾确实在她和左丘密室搭档之后开始慢慢不再提及孟仕龙,至少微信上是这样,反而和左丘熟了很多。   但在看到这一幕的前一秒,尤雪珍还归咎为那只是一种朋友间的熟稔。   只不过现在看他们两人独处,从旁观者视角看,似乎有一点点微妙的,超乎于朋友的暧昧。   尤雪珍下意识看了叶渐白一眼,他当然也看到刚才那幕,脸上露出无语的神色:“这两个人怎么,她不是……”   注意到尤雪珍看过来,脸色此刻突然涌现出一点点恼怒,瞪她一眼:“你什么眼神。”   她故意用贱贱的语气回复:“可怜你被偷家的眼神。”   他脸色一黑,学着左丘的样子在尤雪珍头顶弹了一下,只不过力道不是左丘的小打小闹,尤雪珍吃痛,立刻捂住头,回身无语地剜了他一眼,两人的气氛简直下一秒就要拔刀相向。   叶渐白宣称:“什么叫偷家!我根本没在追行吗?”   她点头:“是是是。”   都把人喊来港岛还说没在追,算了,保护一下他受挫的自尊心吧。她意思意思给他留点面子,毕竟这人现在显然很受打击,又瞥了一眼已经消失的那两个人,眉头都微微皱起。   *   两人走到大门口其余三人都买完了,袁婧一看这两人黑漆漆的脸色,就明白他们八成又在里面吵了一架。她拍拍尤雪珍的肩,凑过去问她买了什么,尤雪珍把袋子一遮:“保密,嘿嘿,看你到时候能不能抽到了!”   最后大家在商场里吃了顿饭便打道回府,一整天赶路下来已经很疲惫,尤雪珍却依旧兴奋地睡不着,跑到阳台上看窗外港岛夜色下的车水马龙,却依然没有自己已经到达梦中情地的真实感。   一个地方向往太久,是不是就会有失真的感觉呢?   身后的阳台门被轻叩,尤雪珍闻声扭头,是毛苏禾。   她拉开阳台门,指了指楼下:“我要去楼下便利店买点东西,你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带的?”   尤雪珍看了眼手机时间:“这么晚你一个人下去吗?我陪你吧!”   “不用不用。”毛苏禾顿了顿,有点不好意思道,“左丘说他陪我一起。”   尤雪珍刚才看到他们在商场的那一幕画面又涌上来,她犹豫片刻,将毛苏禾拉进阳台,关上门,神情略略严肃。   “你和左丘现在是……”   尤雪珍抓了抓头发,欲言又止,觉得自己这么问不太妥当。   但毛苏禾能明白她的意思,笑了笑,摇头说:“现在还只是朋友啦。”   “哦……那……”   那你还喜欢孟仕龙吗?   她想,自己会在意这个也不奇怪吧,毕竟之前她勇当牵线人,如果毛苏禾已经改变心意,她再争相给两人牵线就不太好。   毛苏禾背过身,趴在阳台边缘,声音突然变得闷闷的。   “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他应该不会喜欢我的。”   “那不一定吧?”   “其实在海边看日出那一天,我们俩没什么话聊,我就问他要照片看,看完后他说他把照片传给我,结果一传完,他就当着我的面把那些照片删掉了。那一刻我就知道他完全不会喜欢我。”   “有可能是那几张照片他觉得拍得不太好,所以才没留呢?”   毕竟她看过照片。拍得确实没有留下来的必要……   毛苏禾晃了晃脑袋,声音越来越轻:“如果我没翻到最前面的两张照片,我还能这么说服自己。”   “最前面的两张?什么照……”   毛苏禾没说话,只是扭头望过来,无言地告诉了她答案。 第29章   毛苏禾离开后, 尤雪珍又独自在阳台坐了一会儿,但已无心观看夜景,满脑子都是毛苏禾最后看着她的眼神。   她想起来了,她陪孟仕龙去买相机时, 他试手时拍下的照片——她的照片。   那他为什么不删掉她的照片呢……是没听见她当时在车上对他说的删掉吗?可是毛苏禾甚至都没主动要求让他删, 他却删除了。   最简单的一种可能, 就是那晚上他忘记删了。   还有一种可能, 那是他的新相机里最开始的两张照片, 也许比较有纪念意义。   但是毛苏禾离开前,却又很轻描淡写提了一个小细节,她说,那天看日出的时候,他全程都在看你那边,我也是在那一刻决定放弃了。我发现我还是比较适应别人来追我。   尤雪珍却不合时宜地想,如果自己也能像她这么潇洒放下叶渐白就好了。   沾床时都是这些念头在打架, 以致于睡前她都忘记给手机上闹钟, 直接导致第二天她从梦中惊醒, 发现睡过头了。   慌张去看手机, 已经过十点。   不至于吧,大家都没醒吗?就算没有闹钟也会该有人来叫她一声。明明约的是九点下楼吃早茶,集体磨蹭也不至于到十点都没有动静。   她正疑惑,点开微信, 有一条来自叶渐白的留言。   阿凡达:「醒了扣1」   珍知棒:「你们难道已经去吃早茶了?」   他没回,她又给袁婧发了个疑问的表情包。   袁婧倒是回得很快,说是啊我们都快吃完了。   珍知棒:「???」   珍知棒:「怎么不叫我!」   袁扒皮:「我要叫你的, 叶渐白不让我叫,说你……」   此刻坐在餐厅内的袁婧顿了顿, 想了一下他的原话——“她就是很猪现在叫她不一定起得来起来化妆还要一个小时我们还吃不吃饭了走吧帮她打个包就行了”。语气像是饿死鬼,结果屁股都没坐热就说你们吃,他有点别的事。   说出来尤雪珍估计会气死。   她默默在聊天框敲下:「说你比较爱睡……」   尤雪珍大翻白眼,早已猜到叶渐白根本不会说这么好听,这人心眼比针孔还小吧,肯定还在记恨昨晚所以故意不叫她。袁婧说别担心我已经帮你打包了,一会儿给你拿上来。   肚子在空荡的房间里叫出很大的声响,像代替这股委屈在发出声音。她踢开被子,揉着头去刷牙。   电动刷头的声音盖过了又抗议了两三声的肚子,也盖过了大门开关的声音。   尤雪珍洗漱完出来时,毫无防备地被客厅里的人吓一跳。   叶渐白正站在桌边,将手里热腾腾的袋子剥开,端出里面的两碗撒尿牛丸。   他抬眼看她,拉开椅子拍了拍椅背:“吃早饭。”   尤雪珍撇撇嘴,语气还夹枪带棒的:“哟,你没在楼下吃得爽啊?谢谢你还记得这里还躺着一个人哈。”   他没吭声,慢条斯理扯开竹筷摩挲,尤雪珍坐下,看那袋子莫名眼熟——荣记撒尿牛丸。   “这是……?”   “你昨天还拍它你没印象了?”   尤雪珍一愣:“啊……是那家店啊。”   “你不是喜欢才拍的?”   “不是啊,就……”想到是拍给孟仕龙,她说话声音不自觉小下去,含糊道,“随手拍拍。”   他点了点桌子:“好了,赶紧吃。”   不等他说,尤雪珍已经夹起一个囫囵塞进嘴巴里:“这家店不是挺远的?你跑这么远干嘛?”   他却不急着开动,盯着她咬丸子时鼓起的半边脸颊肉,顿了顿,视线移回自己手上那份:“哦,楼下的茶餐厅不好吃,我就想吃点别的,想起昨天看这儿排队人挺多的那肯定很好吃。”   “确实挺好吃。”尤雪珍满足地咂嘴,“塞翁失马啊,要不是睡迟了还蹭不到您这顿叼嘴的早饭。”   叶渐白一副你想得倒挺美的表情,伸手在她眼前比了个五。   “友情价给你去掉跑腿费,50港币,支付宝转我。”   “……”   两人在楼上解决完撒尿牛丸,在楼下和其余三人汇合,正式开始今天的平安夜之旅。   虽然夜晚还没有到来,但街头的节日气息已经溢满,商店的橱窗外随处挂着槲寄生的铃铛花环,最普通的苹果摇身一变,摆放在最耀眼的位置,像一颗水晶。   到了傍晚气氛就更热烈了,他们一直在中环逛,本来决定去西九龙。那儿有一樽巨大的圣诞树,可以去蹲点灯。但是商量了一下,又觉得那个地方肯定人挤人。   最后叶渐白想了个点子,决定去坐中环边上的摩天轮。从高处看过去也能看到对岸维港的圣诞树,虽然距离有些远,只能看个大概氛围,不过总比人挤人舒服。   然而真的到了那里,才发现来得值。   摩天轮上的视野比想象中壮观,洒满夕阳余晖的维港一览无余,远处的巨型圣诞树衬着这布景,模糊地像在燃烧。   五个人挤满一个包厢,轮流换着面向维港的位置坐,遥远地和圣诞树合影。尤雪珍单独拍了一张纯是圣诞树的风景照,发给了孟仕龙。   他是今天清晨的飞机,出发前给她拍了一张飞机的侧窗,除此之外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是延续着昨天的“突然想到你所以发给你”。   她因为睡过头的关系当时正在怄气,看了这条消息却忘记回,此时连忙补上了这张圣诞树。   摩天轮晃晃悠悠往上转,不一会儿,孟仕龙也发来了一张同样的圣诞树,只不过角度在对岸那一侧,距离也很远,全赖这棵树够庞大,他拍到了一小截树尖尖。   龙:「在阿婆家的阳台这里也能看到」   珍知棒:「已经到家了啊!」   龙:「嗯,在陪阿婆」   珍知棒:「昨天买交换礼物的时候我给阿婆也挑了件礼物!晚上见的时候拿给你」   珍知棒:「提前祝她生日快乐!」   微信那头反反复复地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最后她收到的只是两个字,谢谢。   珍知棒:「哈哈哈,你就不问我送的什么吗」   龙:「你送了什么?」   珍知棒:「相框~」   珍知棒:「说起来你给阿婆拍照片了吗[偷笑]」   龙:「[图片]」   他发来一张老人在看电视的背影,倚在翠绿色的沙发上,后脑勺的头发乌黑锃亮,别着一枚木雕花的发簪。   珍知棒:「你技术越来越好了,这张拍得不赖」   珍知棒:「看背影就是大美女」   龙:「那这个呢?」   尤雪珍看着屏幕一愣,那头的对话框发来另一张背影,宽阔的肩背肌,卷着袖子在阳台松植物的土。她放大照片,还能看到头发丝被冬日的暖阳照得毛茸茸。   珍知棒:「喔唷!谁给你拍的?」   龙:「阿婆」   珍知棒:「阿婆拍得比你好」   孟仕龙直接发来一条五秒的语音,前两秒是沉默,后三秒说,那我继续加油。   尤雪珍在输入框里敲敲删删,最终又打下一行字发送:「对了,之前我的那两张丑照你是不是忘删了啊?」   孟仕龙很快回了两个字:「没忘」   「要删的时候觉得很可爱,没忍心删」   这句话紧接着发送过来,尤雪珍的心在高空上紧急停滞了一秒。   可是他夸得过分坦然,反倒让人觉得可能答案就是这么简单,没有更多不该有的心思了。   她陷入怔忪,身边袁婧推推她,示意轮到她和圣诞树合照了。   尤雪珍清空思绪,和上一个拍的叶渐白换位置。但他没坐回去,而是坐到她旁边,直接举着手机说我帮你拍吧。   然而,他话音刚落,滋滋滋,包厢内部的音箱突然有电流穿过。   接着传来工作人员的播报——摩天轮出了点小故障,会尽快修复,但需要在空中停留一分钟左右的时间。   大家本来还没觉得摩天轮已经停了,这么一提醒,前后左右一看,才发现真的停了,尤其他们还停在一个尴尬的位置,未到顶点,但就离顶点差一截车厢,有参照物就知道这是一个非常高的高空。   尤雪珍瞄了下窗外,恐高的情绪一下子被高高吊起,脚瞬间软了半截。   不过包厢内的其他人都表现良好,拍照的拍照,刷手机的手机,没觉得这是个事儿。尤雪珍吞咽了下口水,继续对着镜头挤出个笑脸。   叶渐白却放下手机,忽而抬了一下手,手掌盖住了她的眼睛。   她的视线被一片黑覆盖,听见他轻描淡写道:“怕就不要低头看了。”   摩天轮停了一分钟,他就这么举了一分钟的手。   但是,一分钟过后,摩天轮再次启动,叶渐白还没有放下手。   他慢了十秒左右,太阳正正好从海平线上掉落,天空被蓝色接棒——那刹那,他松开手,维港对岸的圣诞树点灯绽放,天地在尤雪珍的侧身后亮起来。   尤雪珍眨着眼睛,从黑暗切换到金光满目,神色不免怔然。   不知道叶渐白是不是计算好的,还是巧合放下手,总之放下手的电光石火,已经暗下去的维港被满树的灯光点燃,再次燃烧,影影绰绰延伸向这里。像是整个港岛都在为之制造这一份惊喜。   无意间的浪漫简直令人震撼。   尤雪珍回过头,叶渐白咔嚓拍下照片,扔给她:“平安夜快乐。”   *   在摩天轮上看完了圣诞树的点灯,吃完饭,他们为了和孟仕龙汇合特地又绕到九龙的半岛酒店搭开篷观光巴士。   今晚是圣诞的特供巴士,车头尾都挂着彩灯和花环,像游乐园的花车。   他们排到第一批上了车,占据了上层末排的六个位置。其中一个位置是为孟仕龙预留的,但到了快出发时间还不见他人影。   最后一分钟,他在群里很抱歉地说阿婆还没睡,他抽不出身,估计来不了。   叶渐白在群里回道:「没关系[大拇指]陪家人最重要」   尤雪珍回了一条省略号,当然,针对的是叶渐白的回复。   这货要不要变脸这么快,知道孟仕龙不再是潜在情敌就一下子好脸色了,居然还发一条这么贴心的回复。   入座时她和袁婧并肩坐到最后一排的左边两个位置,而左丘和毛苏禾也坐到了一起,落单的叶渐白倒是很无所谓地坐到最后一排,和尤雪珍挨了一个过道的距离。   她忍不住侧头看他,心里还在想刚才摩天轮上那一幕。   愣神间,她对上他眼神,他眼睛微眯:“干嘛?”   尤雪珍立刻换上嬉皮笑脸,努了努前排那两人坐一起的背影,示意你真输得彻底。   在叶渐白要动手弹她脑袋前,她就迅速从车过道缩回身体,巴士刚好启动,她斜倒进袁婧怀里,视线旋转,入目一片亮堂堂的夜空,没有星星,城市的灯光却足够照亮每一片流动的薄云。   袁婧嫌她重,拿腿顶了顶她的背,她耍赖地躺着,直盯云朵,仿佛这样就不会错过圣诞老人驾着麋鹿从这朵云跑到那朵云去。   她处在港岛的中心,移动的车站人来人往,彩灯挂满街道,鲜花,火鸡,热红酒,多么庞大的节日。   脑海里最后落幕的,依然是摩天轮上那一簇火树银花,还有叶渐白覆在她眼皮上的掌心。   *   入夜后的油麻地依旧熙攘,水果摊、旧戏院、老书局……路灯下昏黄的空气仿佛能摸到只存在于胶片上的颗粒。   孟仕龙从阳台上将晾晒了两天的床单床套取下,这是阿婆知道他要回来时特意洗的,棉质的布料上漂浮着皂角的香气,盖过了楼下冰室飘上来的油烟味。   他盯着远处的圣诞树尖尖,低头看着手机群里某个人回复的省略号,心不在焉地将被单折好收进房间。   客厅里阿婆正在洗苹果,对于平安夜的仪式感上她比他强,一早就出门挑选了红润的大苹果回来,然后会将苹果洗好再用丝带打上一个漂亮的蝴蝶结送给他。   以往他接过后丝带都不会拆,直接将之剥到一边不妨碍咬就行。阿婆看了就会说他不解风情,怎么一点都不重视过节。   可在他的概念里,这个所谓的平安夜不过是阿婆生日前一天的夜晚而已。平安夜是世界上所有人的节日,比起阿婆,他并不在乎其他人。   因此,从来都不在乎这个夜晚的人,在今晚接过阿婆的苹果后,居然捧着它没有下口。   阿婆眼睛微眯,笑着晃手:“你咩事咁怪呀?”(你不对劲啊)   孟仕龙将苹果往桌上一放,摸着鼻子摇头:“冇啊。”(没啊)   阿婆轻哼一声:“仲想呃我,係唔係拍紧拖啊?”(别骗我啦,是不是有在谈恋爱啊?)   “……真係冇啊。”(真没有)   “唔使陪我啦。”她举起手掩住哈欠,“我要去训靓觉啦。”(不用陪我了,我要去睡美容觉了)   孟仕龙觑见她掩住的嘴巴根本没有哈欠打出来,摇摇头,蹲到电视柜旁边拿影碟,翻出其中一张《甜蜜蜜》。   “你头先唔係仲话要睇呢个碟嘅咩?”(你刚才不是说要看这个碟吗?)   阿婆走过来抢过碟盒往他脑门上一拍:“睇呢个不如你真係畀我嚟一段‘甜蜜蜜’!”(看这个不如你真给我来一段甜蜜蜜!)   “唔好乱諗啦……”(你别乱猜了……)   “我仲唔识你咩?你听日成日都可以陪我,唔差呢一下。”阿婆又改口, “听日都唔需要你过嚟。”(我还不知道你?明天你可以陪我一整天,不差这一下。其实你明天都可以不用来。)   “我特登飞嚟同你过生日,唔係陪你过节做咩啊?”(我特地为你生日飞来的,不来陪你过干什么?)   “我过生日又唔一定要你陪,生日最重要嘅係許願唔係你。”(我过生日又不一定要你陪,生日最重要的是许愿不是你!)   孟仕龙失笑:“你每次许愿都要许好耐,我睇你係唔知许咩愿望喎?”(你每一次都要许好久,我看你是不知道许什么愿了吧?)   “係呀,就许得三个愿望咂,太少啦,唔知捡得边个许。嚟到呢把年纪,我先发现我有好多好多嘅遗憾啊……”阿婆笑了笑,眼皮耷拉下来,远方灯影幢幢,她走到阿公的灵位前,擦了擦明净的桌台,一边呢喃,“可惜呢啲時日过去就过去啦。阿龙,人唔可以返转头再靠许愿生啊。”   (是啊,只能许三个愿望,太少了,不知道挑哪个许。到了这把年纪,我才发现我有好多好多的遗憾啊……可惜那些时日过去就过去了。阿龙,人不能回过头再靠许愿活着啊。)   夜风很静,阿婆好像在叹息,听上去又似乎只是风的声音。   她再出声,语气里的寂寞早已经跑光,不耐烦地催他:“快啲走啦,我要训觉了!”   孟仕龙抿了抿唇,抬眼望向墙上滴答竞走的时钟,手心开始出汗。   他的棒球服口袋里装着一个沉甸甸的小盒子,和桌上摆放的苹果一样,上面系着漂亮的蝴蝶结丝带。   “知啦……咁我就走咯——”滴哒,嘀哒,时钟不停摇摆,孟仕龙起身飞速抱了下阿婆,食指勾住苹果上的系带揣进另一只空口袋,压上舌帽,一气呵成,“听早陪你食早餐!”   话还没说完,声音已经随着啪嗒嗒跑下楼的脚步声飘远。   “臭小子……”   阿婆笑骂,慢吞吞走到阳台上目送他。这么短短两步路的时间,孟仕龙已经冲到楼下,背影很快活。街角戏院正在火热上映今晚的圣诞特辑片单,白底的海报上红彤彤的字体,青年人从海报前跑过,路灯打下的影子一个字一个字地挡过去——在,圣,诞,夜,见,面,吧。   在圣诞夜见面吧,他跑出这条街角,朝想见的人飞奔。 第30章   “现在来交换礼物吗?”   观光巴士刚过两站, 坐在尤雪珍和袁婧前排的左丘就迫不及待侧过身,晃了晃带了一天的礼物袋。大家为了在圣诞巴士上交换平安夜礼物这个环节可是拎了一天。   “来来来!”   袁婧期待这个环节已久,把脚边放着的袋子拿起,尤雪珍被迫起身, 跟着把袋子拿出来。   “我们稍微增加点趣味性吧。”叶渐白把准备抽签用的纸条拿出来, “1代表下一站, 2代表第二站, 车子开到站, 抽到那个数字的人才能抽礼物。”   大家附和:“行啊。”   尤雪珍随手一抽,看到纸条上的五,心想挺好,免得苦恼抽哪张,落到最后的就是她的了。   袁婧在旁边摊开纸条洋洋得意:“我是第一!”   开篷巴士悠悠停在朗豪坊,他们昨晚挑选礼物的商场,很适合作为他们来交换礼物的初始地。   袁婧闭上眼睛, 在打乱了的礼盒中随手摸到一个袋子。   “让我来看看是啥!希望贵一点贵一点贵一点……”   她碎碎念地苍蝇搓手, 从袋子里将礼物拿出来, 还没完全拿出来, 尤雪珍就小小惊呼出声:“喔唷,抽到了我的……”   她自己轮到垫底抽,她买的礼物倒是拔得头筹。   “真的假的。”袁婧一看居然是香奈儿的圣诞限定眼影,“哎, 我手气真烂。”这化妆品对她来说吸引力实在不大。   尤雪珍气鼓鼓:“靠,你不要给我。”   “那不行,这是游戏规则!”   两人交头接耳, 巴士停到了永兴里。   抽到第二顺位的左丘不等车停稳,闭上眼就在礼物里一通乱摸, 拎起中间的一个袋子,拿出来一看,里面是一套洗发水。   “这谁买的?”   尤雪珍一看那包装上的明星,手指向袁婧:“肯定是她啦!”   袁婧嘿嘿认领:“我爱豆代言的洗发水包你不秃头。”   左丘摸摸头顶:“……我头发很多好不好你别咒我。”   礼物现在还剩三个,下一个抽的人是叶渐白。   随着巴士驶到西贡街,他背过身去,反手随便抽出左边的一个袋子,打开来是一顶绿色帽子。   不用认领,大家自动把目光投向左丘。   左丘拍了拍叶渐白的肩头:“师哥咱俩有缘啊,你抽到了我的。戴上看看帅不帅?”   说完,拧了一下自己头上的帽子。   叶渐白嘴角一抽:“帅,你最帅。”说完直接把绿帽子往左丘头上一扣。   “抽到的礼物你不能不要啊!”左丘乐呵呵地把帽子取下来,礼尚往来地也倒扣到叶渐白头上。   叶渐白:“……”   最后还将剩下两份礼物,袁婧打乱再打乱,推到毛苏禾跟前:“该你啦。”   尤雪珍盯着那两份礼物,细数着刚才三个人抽到的礼物,意味着这两份礼物的主人是叶渐白和毛苏禾自己。   毛苏禾怀疑:“不会我运气那么好抽到自己吧!”   左丘帮腔:“要真抽到了一会儿下车你去买张体彩咯。”   毛苏禾的手在两份礼物上游移来游移去,尤雪珍偷偷看了一眼叶渐白,心想他肯定希望毛苏禾能抽到他买的那份礼物吧,她可没忘记是在化妆品柜台那层撞见他出来,司马昭之心不用多猜。   尤雪珍赶紧又把眼神收回来,假装不在意地看手机。   这一看,发现孟仕龙在群里十分钟前在群里问他们在哪里,但没有人回他。   她赶紧回:「我们刚到百德新街」   回复完抬起头,毛苏禾已经选完礼物。   她悄悄捏紧手机,像镜头慢放,看着礼物从袋子里一点一点被抽出。   毛苏禾笑笑:“哎呀,还真得去买张彩票了。”   叶渐白挑挑眉,视线转向尤雪珍:“看来我的礼物要糟蹋到你手里了。”   尤雪珍切了一声:“谁稀罕哦,你买东西品味差死了,我抽到是我倒霉好吧?”   这话不是骗人,她宁愿抽到毛苏禾的礼物,也不想抽到叶渐白想着别人买的那份。   虽然礼物没有悬念了,但还是要遵循游戏规则。等巴士驶到下一站,她才能去拿最后那一份来自于叶渐白的礼物。   铛铛铛,巴士驶到时代广场,整点的钟声响起,尤雪珍的手指摸索到袋子一角,装出不急不缓的姿态勾到自己跟前——   视线里,却有什么比期待之中的礼物更冲击地撞进来。   “你怎么不拆?”   叶渐白见尤雪珍恍神,顺着她视线往下望。从二楼往下看,时代广场的人流里有一只黑鸟,气喘吁吁地飞跑着,在巴士即将启动的前一秒,他攀上了这一辆车。   那人跑上二楼,额头还在滴汗,热得摘下帽子,和他们打招呼。   “嗨,我来晚了。”   大家看着突然现身的孟仕龙表情不一,袁婧最先反应过来,惊讶道:“孟哥!你不是说不来了吗……”   他笑笑:“毕竟说好的,不想失约。”   “哦哦,反正能来就太好了!”袁婧没心没肺拍手,“节日快乐啊!”   他回道:“大家都节日快乐。”   接着是此起彼伏的节日快乐,除了叶渐白,他没说话,左手不知道何时掏出了已经没油的火机,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摁钮。   尤雪珍的手横过走道拍了下叶渐白示意他让位:“你愣着干嘛,往里坐一下啊。”   他定睛看了她一眼,那一眼看得尤雪珍发毛。   叶渐白撇过头,慢吞吞往里一坐,将自己的位置让出,看着孟士龙皮笑肉不笑开口:“我们真的以为你不来了,所以都交换好礼物了。”   所以你的出现有点多余。   尤雪珍听出他的潜台词,心里纳闷,他怎么对孟仕龙的敌意还是那么强……刚在微信上可不是这样的。   左丘自觉很聪明地建议:“没事,我觉得孟哥的礼物可以当彩蛋嘛!大家再抽一遍,看谁是那个幸运儿,抽到的那个人今晚请夜宵。”   毛苏禾吐槽他:“我看你就是想蹭夜宵吧。”   左丘哎哟道:“这话说的,你抽到了由我来请夜宵,成不?”   毛苏禾轻轻哼了一声。   孟仕龙打断他们的对话:“既然是我的礼物,无论谁抽到都我来请吧,毕竟我迟到了。”   左丘哦耶一声:“孟哥够意思!那我们就黑白猜吧?”   大家手心手背,尤雪珍伸出手背,在第一轮就被PASS出了局。   她不自觉地扁了下嘴。   最后挺进决赛的两个人,袁婧和左丘,剪刀石头布决定礼物的去向——最后赢的人是袁婧。   她兴高采烈地从孟仕龙那接过礼物,得意道:“看来等会儿下车要去买彩票的人是我咯!”   尤雪珍好奇地把头伸过去:“看看是什么。”   袁婧打开袋子,一股食物的香气立刻四散开来。   她把袋子里的食物取出来:“哇,这是撒尿牛丸吗?”   孟仕龙点头:“嗯,荣记撒尿牛丸。”   尤雪珍心里咯噔了一下。   她侧过头看了孟仕龙一眼,他却正在看她。眼睛看着她,嘴上对着袁婧说:“不知道交换礼物送什么好,就买吃的,大家可以分着吃,这样每个人都能分到。”   袁婧开玩笑道:“哎呀呀,孟哥好心机,每个人都不得罪。”   她探身把撒尿丸推到过道中间,嚷嚷着还很热,大家快点拿,不然她就独吞了。   尤雪珍局促地收回视线,夹了一颗咬进嘴里。   大家七手八脚都来夹撒尿丸,叶渐白又搞特殊,没去拿,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荣记的包装盒。   左丘招呼说:“师哥你吃啊。”   叶渐白立刻回绝:“吃过这个,一般吧。”他的视线转向尤雪珍,“别光吃了。”   尤雪珍半边脸颊鼓着,含糊不清道:“怎么了?这个很好吃啊。”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这一打岔,叶渐白的礼物没来得及拆。   她啊了一声,赶紧拿起被冷落许久的袋子,拉开往里一看,懵掉。   这是……?   里面居然装着一盒刚才已经被拆出来过的圣诞限定眼影,如果袁婧刚才抽到的那份还放在一边,她都怀疑自己拿错了。   尤雪珍看向叶渐白:“你也买了这个?”   “你不是想要这个?”   “是想要没错……”   叶渐白模仿她刚才的语气:“所以我买东西品味差死了?”   “……”   回旋镖扎到自己头上,尤雪珍却很想翘起嘴角,但不行,得压抑住,然而捏着袋子的手指代替嘴角还是忍不住翘起来。   虽然她觉得,这并不意味着他是冲着送给她而买的。毕竟眼影这个东西,被毛苏禾抽到也是不出错的礼物,他分明是偷懒,通过她知道时下该买什么容易讨女孩欢心。   她高兴的是,这个圣诞限定眼影是记不得哪次聊天时她随口提到过一句,之后再也没有提过,她不是那种喜欢把想要的东西叫嚣在嘴边的那种人。   但是他却记得了。   巴士快驶到香港岛的尽头,即将往对岸的九龙半岛开,“轰”一下,车子驶入红磡海底隧道。   光线陡然昏暗,她慌忙把那两样礼物集中放到袋子里,刚收好,小臂被人碰了碰。   尤雪珍侧过头,用询问的视线看向刚才碰了她一下的孟仕龙。   他将帽子重新戴上,一双眼睛在隧道昏黄色灯压下的阴影里分外明亮,看着她。尤雪珍以为他有话要说,但他却没说话。   隧道安静又吵闹,没有鼎沸的人声和商场滚动的jingle bell,风声和无数车流擦来擦去的气流霸占了通道。巴士即将冲出隧道时,正在举办演唱会的红磡场馆将歌声送进来,隐隐约约的,“蝴蝶满心飞,不过未走近。多想一见即吻,但觉相衬,慢慢抱紧……”藏在歌声里的,是孟仕龙一声不响递过来的小盒子。   尤雪珍惊讶地接过。   孟仕龙不动声色收回手,随后埋头按手机。   紧接着,尤雪珍的口袋震了一下,消息来自于他。   「担心交换礼物送不到你,所以又带了一只苹果给你。」   「平安夜快乐。」   巴士的末尾过道,温热的隧道风中,一首歌还没唱完,秘密的交接已完。   当然,也不全是秘密的,总会有一两个目击者,比如坐在尤雪珍旁边的袁婧,又比如,坐在孟仕龙旁边的叶渐白。 第31章   尤雪珍打开铁盒, 里面装着一只大苹果,拿出来几乎将她的掌心撑满。铁盒外拆开的蝴蝶丝带在隧道的穿堂风里上下翻飞,缠住她的手指。   她就着被丝带缠住的手指,在键盘上敲敲打打。   珍知棒:「哇……谢谢」   珍知棒:「可惜我没准备苹果[流汗]」   手机屏幕在暗暗的隧道此消彼长地亮。   龙:「你不是有相框吗[憨笑]」   龙:「不用负担, 这只苹果是阿婆给你的回礼」   哦, 原来如此……   苹果的重量顿时轻了不少。   她被这句话提醒, 想起自己还没有把那个相框给她, 但孟仕龙没有带包, 估计不好拿。   珍知棒:「相框先放我这里吧,走的时候你记得提醒我一下我拿给你」   龙:「好」   巴士驶过海底隧道,一直往前开,终于到达终站。这里是码头,可以乘坐天星小轮再去另一个对岸的中环。   这一天他们就好像是飞行棋上的小棋子,走到某一格就会发动机关往回飞,然后再前进, 乐此不疲, 并不大的港岛成了他们专注探索的地图。   孟仕龙的加入让这段探索变得更易如反掌, 他驾轻就熟地走到最前面, 由他负责帮大家沟通买票,他说粤语的时候尤雪珍忍不住问袁婧:“你觉不觉得他说粤语的时候感觉不太一样。”   袁婧沉吟:“好像是有点,说不上来的感觉。”   “语言这个东西好奇怪啊。”尤雪珍嘟囔,“切换语言人的气质好像就跟着不一样了。”   袁婧斜睨她:“嗯哼, 你是不是想说他帅?”   尤雪珍连忙撇清:“那可是你说的。”   “切。”袁婧压低声音,“我明明刚刚看见他送你苹果,你们怎么回事?”   原本就站在两人附近的叶渐白站得更近了一些, 同时忽然从口袋里掏出在两小时前就没电的耳机塞上。   尤雪珍懒得解释,长话短说:“就是礼尚往来。”   “什么礼尚往来哦?”   “快快, 上船了。”   她扯开话题,拉着还在追问的袁婧登上码头。   大家上了船,今晚人满为患,连甲板、过道都站满人。   “我们一会儿去哪儿?”袁婧把问题抛给孟仕龙,“孟哥有没有好玩的你自己会去的地方可以带我们去的!不要那种滥大街景点。”   孟仕龙略一思索:“你们想滑旱冰吗?”   ——于是,四十分钟后,他们跟着孟仕龙来到了一家挂着浆果牌子的滚轴溜冰场。   尤雪珍其实算不上会滑旱冰,她记忆里只接触过两次,一次是小学,爷爷带着她去的。第二次是高中,她和叶渐白,还有他交往的第一个女孩子。那两人牵着手,她在后面扶着栏杆,慢吞吞落下半圈,叶渐白回过头来找她,她笑笑,踩着假模假样的冰面,露出假模假样的开心。   在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去过滑冰场。   滑旱冰被她列入世界上最不快乐的娱乐项目之一,但是孟仕龙提到时,她没有表露出来,和其他人一样举起手,捣蒜般点头说好啊。   但这一次不是像上次去玩密室那样勉强自己,而是她开始好奇。既然是孟仕龙喜欢的地方,说不定会有不一样的体验呢?这份好奇驱使她想前往那里。   这个叫浆果的滚轴溜冰场实际上真的很漂亮,一踏进店里就让人眼前一亮,红白蓝的霓虹灯光交错,休息区也是红白蓝的三色格子瓷砖,墙面挂着滑轮相关的老电影,《轮滑女孩》,《台风太阳》,《冰上浪漫曲》……放的歌也和其他滑冰场不同,不放劲歌,而是旋律绵绵的粤语情歌。   平安夜的缘故,场内人也很多,而且大多数都是情侣。   左丘吹了声口哨:“孟哥,这地儿是不是你专门带妹子来的地儿啊。”   孟仕龙从柜台拿了储物钥匙过来分给每个人:“我都是自己来的。”   左丘揶揄:“这地儿这么适合谈恋爱,我才不信哥你一个人来咧。”   “确实很适合拍拖。”他面不改色地附和,“所以以前我有想过,如果我拍拖的话,我会带她来这里。”   他说这话时,手里的储物钥匙刚好发到尤雪珍这儿。   尤雪珍略微抬眼,对上孟仕龙的眼睛。   去接钥匙的小指微微抽了下,她迅速把钥匙抓进手心,跑出两步去找柜子,才发现怎么连钥匙的号码都忘记看。   “192……”   尤雪珍咕哝着数字,绕了好几排,终于在最后一排的尽头找到属于她的柜子。   位置真够偏的,好像只有她被分到这一排。   刚把开衫和包脱进柜子里,又有人走进了她这一排柜子的通道。   尤雪珍侧过眼,看见拎着轮滑鞋的孟仕龙。   她抓了抓脑袋,没话找话道:“你是哪个柜子?”   孟仕龙的食指尖转了下钥匙环,将数字的那面转给她看,193,她隔壁。   穿上滑轮鞋后,她感觉双腿退化成了史前时代的原始人类,光是站起来都有点勉强。第一下站起来的时候要不是孟仕龙伸手扶住她,她脑袋就撞柜子上了。   “你不太会滑?”孟仕龙流露出些微的懊恼,想也不想说,“那我们换一个地方吧。”   尤雪珍微微睁大眼,不确定他是在开玩笑还是在什么,大家都已经在换鞋子了,怎么能说换就换。   但他的语气听上去好像只要她说换,那他就真的可以直接走。   “不用不用……我只是很久没滑了。”   她想摆手,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手还被孟仕龙牵在手里,局促地抽了出来。   孟仕龙视线掠过空掉的手掌,继而说: “对不起,我应该问一下的。”   尤雪珍很意外。   因为在这种场合下,她经常听到的都是这样一句话——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   她有些不习惯,于是换自己把这句话说出口:“怎么怪你,是我应该早点说的。”   “还是我的错,不够知道你。”他再次伸出手,“那给我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我带你过去。”   尤雪珍不自觉握了下手心,胸口在奇怪地,高速地鼓动。   在她犹豫着要把手伸过去,依赖他的帮助时,另一个人出现在了通道口——   叶渐白踩着轮滑鞋,问道:“你们在磨蹭什么?还不过来。”   尤雪珍的手停住,又缩回去。   叶渐白滑过来,停在她面前,扫了一眼孟仕龙伸出的手。   “我就猜到你不行,还非要来滑。”说着也把手伸过来,“走吧,我带你。”   场面有一些古怪的僵持,尤雪珍打了个哈哈,调节气氛说:“哎哟,要不一人一边,你们搞得我好像太皇太后啊。”   “……”   “……”   那两个人互相对视一眼,在这个时候难得有了同一种不知道该说什么的默契。   最后,尤雪珍率先提步往前滑,谁的手都没有牵。   “不用啦,我自己可以。”   她尽量回忆那仅有两次的轮滑体验,很神奇,就好像曾经骑过的自行车,她很久没骑后试着骑了一次,没有摔跤,越骑越快,从起点的斜坡往下,有一种像是要飞起来的感觉……原来,身体一直帮她寄存着某种她以为失去的甚至连习惯都称不上的东西。   尤雪珍欢呼一声,虽然滑得还是很笨拙,但已经不需要依赖柜子前进。   她试探地松开手,转身冲身后观察她的那两个人比了个得意的剪刀手。孟仕龙像是在面对一个小学生,眼睛微弯地冲她竖大拇指,叶渐白撇移视线,越过她滑进了场。   三人进到场内,另外三人都已经进场了,大家各自分开滑了几圈,场馆内突然响起了一阵诡异的音乐声。   在他们不明所以时,场馆老板开麦,叽里呱啦说了一串粤语。   大家不约而同将视线看向孟仕龙。   他翻译道:“老板说等下整点有个圣诞特别活动,因为最近某个剧很火,就模仿了剧里的一个游戏,叫做一二三木头人,感兴趣的可以一起来玩。他当鬼,然后在他转头时不被发现动,顺利滑到终点就算赢,可以免单。第一个冲到终点的人还能拿个胜利苹果。”   “免单!!”   袁婧二话不说举手,示意自己要参加。   叶渐白更直接,已经扭头去报名。   袁婧看向其他人:“那就都参加呗?”   “我不了,我给你们加油。”   尤雪珍摆手,自觉溜到休息区观战。   她很有自知之明,以自己仿佛史前人类刚学会走路的水平在这场角逐中只会出丑,平常的木头人就算突然喊停也难免会东歪西倒,更别说脚上蹬着轮滑,得有极其高超的水准才能自如地控制平衡,不如老老实实看戏。   其他几个人倒是都兴致勃勃地报名,此刻统一在起点线准备,提示游戏开始的音乐响起,他们都争分夺秒地滑出去,在老板第一次突然回头后,参加的人中有一半的人都惯性滑出去。   其中就包括刚开始最积极要参加的袁婧,她灰溜溜地坐到尤雪珍旁边,尤雪珍毫不留情笑她:“早跟你说过了不要冲在丢人第一线。”   “妈的……”袁婧盯着另外四个人,“他们居然都滑得还行诶……”   刚说完就乌鸦嘴,毛苏禾没站稳,往旁边一倒,压倒了旁边左丘及后面的一串人。   老板这才回头两次,场内都快清得差不多了。   毛苏禾和左丘一起下场,尤雪珍将视线投向场内的两个人,他们的距离甩其他人一截,幸免于刚才的多米诺连环倒。而且每次停下都反应极快地压低重心,双手撑住地面就能防止鞋子打滑。   袁婧目测:“估计冠军就是他俩当中的一个了。”   左丘唉声叹气:“我差一点点也能……”   毛苏禾接腔:“那怪我呗。”   左丘话锋一转:“你脚没崴吧?”   “……没有。”她笑笑,“不如我们来猜猜他们谁会拿到第一?”   袁婧不怀好意地撞了下尤雪珍:“你肯定赌孟哥对不对。”   她还在借机揶揄刚才苹果那件事。   尤雪珍送她一个白眼,点了场上同样滑在前头的一个路人:“谁说一定是他俩当中的一个?我赌他。”   “嘁……你最好是。”   尤雪珍耸耸肩,最后结果是谁确实不好判断。孟仕龙和叶渐白的轮滑鞋仿佛成精,很听他们的话,两人姿态悠闲地像在散步,但脸上的表情却相反,都很戒备,不时瞟一眼对方到终点的距离。   “那俩居然都是玩游戏这么严肃的人吗?”左丘咋舌,“幸好提早下来了没和他们接着比下去。”   游戏进展到关键节点,距离终点线只有几步之遥,意想不到的是,尤雪珍打赌的那个路人居然后来居上了。   尤雪珍得意地怼了下袁婧:“要是我赌赢了今晚我的单你买啊。”   “靠,那我也赌他!”   然而,话音刚落,袁婧估计真长了张乌鸦嘴,那个路人男生在临近终点的最后一次暂停时突然歪倒,笔直地要往前扑。   一切发生得太快,尤雪珍还没看清,孟仕龙已经伸手拉住他,让他免于摔到狗吃屎的惨烈境地。   而孟仕龙并不应该在此时出手,因为这一拉,他也算动了,和那个男生双双出局。   叶渐白嘴角闪过嘲讽的笑,收回余光,轻松地越过终点。   孟仕龙来到休息区,迎接大家遗憾的视线,袁婧早就忘了赌注在路人身上的事,恨铁不成钢说:“孟哥你手贱呢,干嘛拉他!”   说着那人也跟过来这一桌,扔了瓶可口可乐给孟仕龙:“啱啱多谢啦bro。”   孟仕龙接过可乐,对那人回了句唔使客气,转过头对袁婧掂了掂手心的饮料:“就当用门票钱买了瓶可乐。”   尤雪珍倒是完全不意外,倒不如说那人摔在孟仕龙面前他却无动于衷只想着赢才会让她奇怪。   大家围着孟仕龙惋惜,明明赢得冠军的叶渐白反而被冷落。   他领完胜利苹果走到休息区,一脸不爽地叩了叩桌面:“就没有人欢迎下冠军?”   尤雪珍不客气道:“你这个冠军拿得很侥幸啊。”   叶渐白听到这话气笑了:“我不会脑子进水去拉竞争对手,所以我赢是必然的事情。”   “脑子进水”的孟仕龙悠悠拧开可乐喝了一口:“嗯,刚才没有,现在真的进水了。”然后指了指可乐。   “……”   集体被孟仕龙的冷笑话干沉默,但刚升起的硝烟也被冻住了。   大家接着又上场滑了几圈,尤雪珍最先累趴打算结束,下场时左右摸不到储物柜的钥匙,仔细一回想,估计是落在刚才休息区的桌子上。   她匆忙返回休息区一看,却只有一堆空饮料瓶。   “在找这个?”叶渐白从她身后递过来她的储物柜钥匙,“知道你会落下就替你收起来了,天天丢三落四。”   尤雪珍从他的手心拽回钥匙,帮忙还不忘数落她一句,心眼比针尖还小的男的。   她哦了一声,郁闷地去开柜子。   她的鞋子、开衫、包,柜子里本该都是属于她的东西,却突然多出了一样不属于她的。   那只红灿灿的,粘了小皇冠的胜利苹果,塞在她的柜子中央。 第32章   这明明是叶渐白的胜利品, 怎么会出现在她的柜子里?   尤雪珍看着插在柜子上的钥匙,反应过来,大概是他刚才用她的钥匙开了柜,然后把苹果放进来了。   裤带里的手机一震, 叶渐白像是掐准时机一样发来消息。   阿凡达:「[墨镜]看到了吧」   珍知棒:「?」   阿凡达:「看好了, 这可是冠军才有的苹果」   珍知棒:「……」   珍知棒:「两只眼睛都看到了, 您老赶紧拿走」   阿凡达:「给你了」   珍知棒:「你当我收破烂的啊?」   阿凡达:「不要就丢垃圾桶[微笑]」   珍知棒:「[白眼]你以为我不敢吗?」   又是这套把戏, 她莫名觉得有点心烦, 拿起柜子里的苹果想把它扔到一边去,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不滑了吗?”   尤雪珍连忙回过神,看向通道口出现的孟仕龙,下意识地又把苹果塞回了柜子。   “啊……是啊,感觉滑得差不多了。”   他速度很快地滑到她身边的柜子,头一偏, 似乎看见了柜子里放着的那只苹果。尤雪珍又出手将柜门掩了一下。   孟仕龙跟着打开自己的那格柜子, 提起道:“对了, 你说要送阿婆的礼物要拿给我。”   “哦哦, 是……”   她把掩起的柜门又打开,捞出包,掏出相框,同时把那只小皇冠苹果塞进去。   孟仕龙不动声色地看她的动作, 忽而冒出一句:“好像还是我带来的那只更大一点。”   *   从滑轮馆出来已经挺晚,他们又在附近觅了一顿宵夜才结束今天的平安夜。   尤雪珍收获最丰,拿到一份交换礼物, 以及,两个苹果。   睡前, 她的脑袋里闪过孟仕龙的那句话,好像是我带来的更大只。   好意外,怎么感觉他某方面也挺幼稚的……   她翻了个身,闭着眼的脸呈现出连自己也察觉不到的笑意。   第二天就是圣诞节,这日比昨夜的节日气息更浓厚了,连地铁都配合节日将会运营一整夜。   白天他们按照攻略打卡了几个游客必去的地点,孟仕龙依然缺席,今天是他阿婆的生日,他铁定是要在家里陪她过生日的。   不过,他依然私信给尤雪珍发消息,拍了阿婆收到相框的照片给他。   龙:「她很高兴」   珍知棒:「阿婆开心就好[龇牙]」   龙:「她很想见见送她礼物的这位朋友」   珍知棒:「那还不简单!」   彼时他们逛累了,正坐在一家糖水铺吃下午茶,她打开前置自拍了一张,眉头一皱,又火速打开美颜。   一旁的袁婧探头过来入镜:“突然开始自拍哦,带我一个。”   坐对面的叶渐白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她不好意思说是自拍发给孟仕龙,就势拍了张双人的发过去。   珍知棒:「朋友来了[墨镜]」   龙:「我让阿婆猜是哪个人送她的,她说左边」   珍知棒:「猜这么准!」   龙:「[语音]」   尤雪珍贴近听筒,出来的居然是苍老的女声,估计就是孟仕龙的阿婆。只不过她说的是粤语,尤雪珍没听明白。   龙:「[语音]」   他又发来一条更长几秒的语音,这回点开是孟仕龙的声音了。   “她坚持要自己说,我帮你翻译一下,她说的是,因为左边看上去非常漂亮。”   尤雪珍被夸得飘飘然,虽然她有点不理解,漂亮和送礼物有什么关系。   龙:「你们晚上去哪里吃饭?如果不介意,可以来我阿婆家吃」   珍知棒:「啊……会不会打扰她?」   龙:「她平常都是一个人住,人多的话她反而会开心」   珍知棒:「那我问一下他们」   芋圆上来了,她一直在低头和孟仕龙发消息,叶渐白用铁勺敲了下她的碗:“你在干什么?再不吃冰要化了。”   “诶,问下你们。”尤雪珍抬起头,“孟仕龙问我们晚上要不要去他阿婆家吃饭。”   袁婧啧啧两声:“我就说刚好像听到他的声音了,原来你刚才一直在和他聊天啊?”   “就是说晚上要不要吃饭这事儿。”   “今天是他阿婆生日吧?”   “对,所以其实我觉得可以去帮老人家一起过生日,热闹嘛。”   叶渐白嘴里的一块芋圆还没完全吞下,迅速道:“你忘了我们早就定好了圣诞餐厅?”   尤雪珍嘟囔:“我知道……不过有句话叫计划赶不上变化啊。餐厅还有下次圣诞去吃的机会,人的生日一年过了就是过了。”   他惊愕半晌:“……别人的生日和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就是别人了,那是孟仕龙的阿婆啊。”   “所以孟仕龙和你又是什么关系?”   两个人的语速越说越快,其余二人早已噤声,扒紧碗里的甜品余光却在围观他们吵嘴,只有袁婧早就习惯了这两人时不时爆发的局部战争,在硝烟四起里淡定吃冰。   尤雪珍听到叶渐白的质问很来气,张口说:“朋友啊,你不把人家当朋友不要觉得所有人都该和你一样不友好吧!再说你自己也时常改变计划啊,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叶渐白语气一滞,气极反笑:“好,行,你要去就去。”转头看向其他三人,“你们谁想去过生日,还是跟我去餐厅?”   袁婧率先举手,轻松地全身而退:“我今晚有演唱会,就不跟大家一起吃饭了。”   尤雪珍也没让剩下两人为难,直接拍板:“就我自己去吧,你们和叶渐白去吃餐厅好了。”   她草草解决完芋圆芒芒冰就离开了糖水铺,问孟仕龙要了阿婆家的地址。   搭上地铁后,和叶渐白吵嘴的气愤很快被自己一个人去孟仕龙的阿婆家的紧张所取代,心里还隐约漂浮着一层捉摸不定的空落。车厢在黑暗里晃动,她盯着地铁窗外流动的广告牌,忆起很多年前的冬夜。   爷爷的生日也是在冬天,更冷的一月。她那时候年纪太小,对过生日这种事情没有概念,只记得每年那个日子爷爷都会给自己煮一碗面。   那碗面他不舍得给自己放什么料,一个荷包蛋,两根青菜,最多再加半包榨菜。但是却莫名做得很美味,她就跟在他屁股后面扒着吃两口。   爷爷走后的第一年冬天,他生日那一天,她第一次学着在厨房煮了面。一个荷包蛋,两根青菜,半包榨菜,又放了很多爷爷最爱吃的虾仁。她把面端到爷爷的房间,热气上飘,散在空荡荡的房间中央。   她仰头望着消失的白雾,没有再偷吃一口。   可那碗面也不会有别人来动了。   *   地铁停在油麻地站,尤雪珍拎着袋子出站,一下子就在人群里看到了孟仕龙。   他一直扭头看着出站口,一下子和她对上视线,在人群中跑向她。   傍晚的油麻地,夕阳跃动着,他跑过来的影子被人群切得很碎,像树枝下的樱花被阳光切碎后的影子。   他停下来,眼睛很亮:“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阿婆都夸我漂亮诶,我怎么不都得来。”尤雪珍晃了晃手里的食材,“本来想买蛋糕,但感觉对老人家身体不好,所以我买了一些面条。”   他面露惊讶:“你要下厨?”   “看不起我哦?”她挺起胸膛,“我其他不会,但做长寿面一绝。”   孟仕龙眼睛微弯,将她手里的食材接过来:“行,那我和阿婆就期待尤大厨的长寿面。”   他在前面开路,领着她往阿婆家走,路过街口的戏院,她抬头,看见巨幅的影片海报,白底红字的片名写着:在圣诞夜见面吧。   孟仕龙指着海报斜对面的那栋窄窄的长楼:“就到了。”   房子在三楼,没有电梯。走上二楼时,照片中出现的老人出现在了楼道间,扒着扶杆探头往下望,神态像一个等不及的小女孩。   尤雪珍忍不住笑起来,和她挥挥手,大嗓门地说:“阿婆好!”   阿婆笑眯眯地:“真人仲靓过上镜,快入黎啦!”   尤雪珍拉了拉孟仕龙的衣角:“阿婆是不是在夸我漂亮啊?”   “是的。”   尤雪珍在那傻乐,没听见孟仕龙在后面又跟了一句,好睇。   他笑笑,收回视线。   两人终于上到三楼,尤雪珍被阿婆一把拉过去,嘴里接连爆了几句粤语,她枯竭的词汇量告罄,求助地看向孟仕龙。   他连忙将阿婆拉开:“你别吓到她。”   阿婆意味深长地笑,这才放开她,费劲地挤出一句普通话:“乖女,谢谢你来。”   她将尤雪珍迎进门,屋子的摆设其实在孟仕龙发过来的照片里大致瞟到过,房子很小,两室一厅,花砖绿墙。客厅的角落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物件,有杂物,也有空鸟笼,花,用萝卜雕的麋鹿,放在茶几上。那应该是鹿吧,尤雪珍多看了一眼,猜到这可能是孟仕龙雕的,他的手可真巧。   厨房的门半开着,炉子上的小锅正炖着汤,香味铺开。   尤雪珍晃了晃手心的袋子:“阿婆,我也给您露一手长寿面!”   “我帮你。”   孟仕龙跟着她进厨房,他说的帮就仅仅是帮厨具和调料一一摆出来,余下他就不再插手,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就退出去陪阿婆,很信任地把厨房交给她。   尤雪珍有些紧张。   说是一绝,对比的基准是她会做的菜谱中其他都太不擅长,而长寿面她每年必定做一次,算得上练习过次数最多的。   但是实际上,她从来没尝过面的味道,总是放一夜就倒掉,所以实在对味道很忐忑。   三个人围坐饭桌边,其余菜色都是孟仕龙一手包办的,色香味俱全,其中最寒酸的就属她那碗长寿面。   没想到阿婆吃完一筷子,又接连吃了第二口,发出簌簌的吸面声。   她含糊地称赞:“好食,乖女嘅厨艺唔输比我哋小龙。”   孟仕龙紧接着帮她翻译:“她说好吃,厨艺不输给我。”   尤雪珍哈哈笑,知道是夸张说法,但应该能算上好吃吧,悬着的心放下来。   孟仕龙像是对这话不服气要亲自验证一下似的,将筷子伸过去拨了一口面到自己碗里:“俾我分一口食啫。”   阿婆打掉他的筷子,将面默默往自己的跟前一挪:“呢个係我嘅。”   孟仕龙哈哈笑着,尤雪珍一愣,这好像又是她从来没见过的一面,笑得肆意又孩子气。   他挑起筷子将面一口吃进去,笑意还没散,去捉她的眼睛。   “我心服口服,真的很好吃。”   尤雪珍移开目光,筷子不经意戳乱了面前炖的烧鱼。   阿婆很快速地将那碗面吃完,起身说不能白吃,也要给尤雪珍露一手。   尤雪珍连忙把人留住:“不用啦阿婆,你送过我那么大的红苹果了,我还没谢谢你呢。”   阿婆下意识地:“苹果,乜苹果?”   孟仕龙翻译:“她说不用在意苹果。”   阿婆微愣,然后立刻反应过来,点点头说对,一边手轻拍了下孟仕龙的后脑勺,嘴里叹,傻仔。   尤雪珍哦了一声,拿着筷子的手沁出手汗。   不巧,她贫瘠的词汇量中,刚好可以听懂那句,乜苹果——什么苹果?   所以……那不是阿婆给她的回礼,对吧? 第33章   入夜, 港岛餐厅是最忙碌的时候。   网红店门口排着长队,订不上的人不肯走,宁愿花上大把时间等待。   叶渐白三人预定的是窗边座,能看到在风中等待的长龙。   左丘看着窗外啧声:“这家店这么火爆啊?!”   叶渐白淡淡道:“提前两个月才能订上位置。”   “那算是让我们蹭到了!”左丘没心没肺地看着外头, “这菜啊, 看着人家排队吃起来就更香了……”   毛苏禾白他一眼, 尝了口摆盘精致的菜说:“不过他们家的菜确实值得排队来吃, 多亏了师哥。”   叶渐白支着脸, 也看着窗外笑:“没什么,好的餐厅就是要和懂得领情的人来吃才愉快。”   毛苏禾噎住,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左丘大剌剌道:“师哥,你和师姐经常吵架吗?”   他心不在焉地点头。   “那你俩怎么关系还那么铁?”   “……没办法。”他一副无可奈何的语气,“如果你和你旁边这个人的家只有一条马路的距离,如果你们一起上过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大学。”   如果这个人的生命跨度和你纠缠到这种地步。   左丘假设地想了想, 嘟囔说:“那确实, 不熟也得熟。”   毛苏禾略带羡慕道:“我也很想有一个这么一起长大的朋友, 感觉很好。”   “很好吗。”他捻了捻头顶新长出的黑色发根, “有这样一个朋友,其实感觉更像是这个,就算不停补染也会再次长出来。”   左丘一脸懵:“哈?”   服务员上了另一道菜,叶渐白拿起刀叉, 含糊道:“很碍眼的意思。”   毛苏禾哑然:“那还真是……”她顿了顿,“损友啊。”   *   “阿嚏——”   油麻地的旧公寓里,尤雪珍打了个巨大的喷嚏。   她及时地遮手背身, 没破坏餐桌,不过他们也都吃完了, 已经在吃饭后水果。   阿婆非常关切地给她扯了一张纸,问她是不是感冒。   尤雪珍捏捏鼻子,笑说:“没事的阿婆,指不定是谁在背后说我坏话来着。”   孟仕龙从厨房出来,手指上沾着洗洁精味道,蹲到电视柜前去拿那张昨晚没看成的碟问阿婆:“今天要看吗?”   阿婆打了个哈欠,摆出倦懒的神色。   “唔得,美容觉唔得中断。过咗生日又老一岁,要更加注重保养。你哋两个后生玩吧。”她起身往房间走,又折返,“我哋三个人嚟张自拍。”   尤雪珍主动请缨:“用我的手机吧,我美颜软件多!”   阿婆喜笑颜开:“好好好。”   尤雪珍擎着手机主动站到最前排,中间是阿婆,最旁边是孟仕龙。从镜头里看到大家都摆好姿势,她说着一、二、三,按下拍摄。   拍出来后,照片里最不好看的人居然是孟仕龙……   他的下巴轮廓在普通镜头下足够锐利,套上美颜尖过了头,反而看着有点畸形,都可以当自行车坐垫骑走了。   阿婆压根不管孟仕龙死活,她看自己拍得很美,很满意地说这张她要洗出来,放进尤雪珍送她的相框里。   等阿婆进了房间,尤雪珍抱歉地看向孟仕龙:“早知道我把美颜开小点了……”   这照片洗出来还放相框里实在有点黑历史。   孟仕龙却毫不在意:“我还有比这丑的。”   “你的照片?”   “小时候我和阿婆的合照,在我房间。”他轻轻歪头,“要看吗?”   “要要要!”   小时候的孟仕龙,她还挺好奇的。   孟仕龙推开半掩的房门,示意她进来。   尤雪珍先站在门边向里张望,这是她除开叶渐白以外第一次踏足男生的房间,感觉很新奇。房间十分窄小,她的宿舍都够逼仄了,这间小房间大概就只有宿舍的二分之一,但在寸土寸金的港岛也难免,还好床边有一扇百叶窗解救了下房间的沉闷,但窗户也很小,百叶拉到一半,隐约能看见油麻地的街景。   最小的是他的床,完全塞不下孟仕龙的感觉,床品四件套居然是圆头圆脑的面包超人。   孟仕龙注意到她的视线在床边徘徊,坐下来拍了拍只有一个的枕头:“这是我以前来阿婆家睡的床,后来阿婆就一直给我留着这个房间,我也不怎么回来,就一直用的我以前睡的床。我记得当时我身高就……一米六吧。”   “一米六?!”   尤雪珍大跌眼镜,无法将眼前快撑破这个房间的人和一米六这个数字联系在一起。   他轻描淡写地笑着说:“是啊,中学被叫了三年的矮子。我的身体开窍比别人慢一拍,到了高中才长,把我老豆吓一跳。”   那三年被嘲笑的时光在他嘴里是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尤雪珍走进房间,拉过桌边的藤椅坐下,用闲聊的语气和他提起小时候的一件事。   “我之前好像有和你讲过……有一天傍晚收音机的频道突然连到港岛,然后我听到了维港的开船信息,还有太平山的缆车售票信息之类的东西,一些数字,我听得很模糊。你还记得吗?”   他点头,却不明白她怎么突然聊到这个。   “然后我和我班上同学讲了,他们没一个信我,说我是为了吸引大家注意力编故事的骗子,一直叫我吹牛大王。”   刚刚还笑着的人,却在听到她的话后轻皱起眉头。   两个人表情颠倒,现在笑着的人反而成了尤雪珍。   “然后啊我就气不过,我干了件大事!”   “是什么?”   “我偷偷给港岛的那个无线电台写了一张明信片,说我在11月3号的下午6点18分不小心连到了你们的广播讯号,然后把我听到的还记得的几个数字写下来,结尾我写上,希望你们能为我作证!给我写一封回信!”   孟仕龙的眼前不知不觉就出现了一个豆丁大的小孩,鼓着气愤的脸颊,花费很大劲找到千里之外地址,攒着零花钱去买明信片,然后写下一长串或许还带着拼音的文章。   对小孩子来说,这的确是干了一件大事。   想到这里,他锁着的眉头又不自觉松开,眼角弯起,忍不住问:“后来呢?电台给你回信了吗?”   尤雪珍骄傲地挺胸:“当然!而且我收到的那天也恰好是圣诞节。那些人后来可佩服我了。”她循序渐进,“那些当初嘲笑的人,看到你现在的样子,肯定也会佩服你的。”   孟仕龙彻底笑开,终于明白她绕了一大圈的终点是在哪里。   她在安慰他。   尤雪珍看着他笑,和刚才说起小时候的笑容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觉,不带有一点粉饰。   他仿佛察觉到自己笑得有点过,微微收拢,继续追问:“所以你现在才那么爱听无线电台吗?”   “有这个原因吧。”尤雪珍想起之前看到的那则公告,情绪猛地低落,“可惜,我现在收听的那家电台就要关闭了。”   “为什么?”   “不清楚具体的,总归无线电是小众爱好,要为爱发电确实很难。我后来每天都会登陆网站去看一眼,他们就停在那则公告没有再更新了。虽然我很想继续收听下去……”怕他也和袁婧一样听后觉得自己矫情,她又补了句,“说起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好了跑远了!你刚才说要给我看照片的!”   “就在你背后的桌子上。”   尤雪珍回过头,看见了那张他说的丑丑的照片。   看样子是在一个缆车里,照片里有三个人,小小的孟仕龙,阿婆,还有一个女人,眉眼和孟仕龙很像。   孟仕龙走过来,点着照片上的那个女人:“这是我妈妈。”   “她……”   孟仕龙沉默下来,在他的沉默中,尤雪珍听到了答案。   她刚想说什么转移话题,他却拉开了袖子,露出之前她未能看到全貌的纹身。   那是一朵红色山茶。   “这是她最爱的花。”孟仕龙很平静地叙述着,“她和阿婆相反,不爱拍照,除了和我爸的结婚纪念照就留下这么一张照片,所以照片留给阿婆做纪念了,我干脆去纹了她最爱的花在身上。”   尤雪珍无措道:“……对不起。”   他摇摇头,拇指摩挲着相框:“这是她们带我去太平山的时候拍的,虽然我不太记得了。后来回看这张照片,隐约想起来那天的黄昏特别漂亮。”   照片里,缆车的布景是一片夺目的夕阳。虽然过了年头颜色略黯淡,但那过分耀眼的昏黄似乎手碰一碰,就能擦出火花,将薄薄相纸点燃。漂亮到就像老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失真天气。   接下来的半小时,她坐在他的藤椅上,他坐在他的单人床,两人面对面,隔着半张地毯的距离,通过他房间里摆放的东西聊着他的过去。街外的霓虹广告牌亮着灯,从橘红变暗蓝变深紫,绕了一圈又变为橘红,从百叶窗打进来铺在床上,将床单上面包超人的圆圆腮红衬得更害羞。   他的桌上有一本刺猬饲养手册,床底下有一个当时除了他自己谁都不能打开的盒子,不过就连孟仕龙自己都忘了如今里面装了什么。他先偷偷看了一眼,迟疑了一下,才在她面前打开。   里面装着一张鱼蛋铺的集邮卡,两块粘化了的巧克力棒,以及,一本地理杂志,一张作文纸夹在第16页,那上面刊登着一座叫布罗莫的火山,而那张纸的作文标题是:我的梦想。   尤雪珍粗粗瞟到第一行:“我的梦想,是亲眼去看布罗莫火山,传闻它是世界上最像月球的地方……”   他很快把盖子合上了。   尤雪珍笑问:“你喜欢火山?”   他不太好意思地:“……小时候。”   “现在不喜欢了吗?”   “也不是……只是觉得好像这个不能再称为梦想,我老豆评价它和别人的梦想比起来简直不像话。”   尤雪珍不认同地撇嘴:“为什么梦想非要是远大的,我觉得只是想去看一座火山就很好。梦想,梦和想,明明都是很柔软的东西啊,托着一些很重的包袱反而会坠下来,于是大家嘴上说着梦想,其实都灰头土脸的。”   他听她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很认真地在思索:“那你现在的梦想是什么呢?”   尤雪珍一怔。   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毕业,不是找一份好工作,不是出人头地,而是……   孟仕龙看着她:“让那个无线电台起死回生吗?”   她愕然:“你怎么猜到……”   “虽然你刚才说那不是很重要的事,但你的眼睛不是这么告诉我的。”   尤雪珍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不过我也不知道怎么帮忙,好像也只能这样了。”   孟仕龙拢起眉,摆出思考的表情。   好半晌,他给出了一个令她完全没想到的,大胆的提案——   “不如你来创办一个新的电台。”   尤雪珍愕然:“你知不知道这句话听起来就像是来造一个新的火箭……很难很复杂的!”   他笑起来:“那不是更酷了吗?”   尤雪珍连忙摆手:“不行不行。”   他没有被反驳的恼怒,检讨说:“是我了解得不够多,你就当我瞎讲吧。”随后起身去厨房端了两杯自制的冻柠茶回来,手里还握了张碟——   “《食神》吗?”   “我从最底下的碟里翻出来的,想重温一下吗?”   “看呗!”   他打开老式的笔记本电脑,将影碟放进去,又将笔记本放在地毯上席地坐下,拍了拍身旁的位置邀请她来。   尤雪珍从窝着的藤椅起身,回头看了眼他没关实的房门,指了指:“门没关呢,我去把门关上。”   “开一条缝吧。”孟仕龙却说,“我故意没关的。”   “啊?为什么?”   “你第一次来家里,还是我的房间……陌生的封闭空间我担心你会不舒服。”   在他说完这句话后,她在这个敞开的房间里,真实地感觉到被妥善收紧的安全感。   她无言地点点头,任由门继续开着条缝,走到地毯边靠着他坐下,用肢体语言告诉他,她完全没有一点不舒服。   只是坐下的距离没把握好,膝盖砰砰地,很轻微地撞了他一下。   这一下,她立刻回到那个露天电影挨着坐的海边。只不过现下四面都环着墙,没有人群,世界被压缩成只有他和她,就好像他们被嵌进电影里也成为某一帧,此刻被屏幕外的谁观看着。   尤雪珍抓着冻柠茶的杯壁,冰块融掉的水汽沾湿指尖,她将它放远,偷偷背手用衣服蹭掉黏腻的触感。   孟仕龙已经完全投入到电影中,丝毫没注意到她悄悄挪远了一点点。   电影按照记忆里的情节毫无差错地播放着,尤雪珍看着小小的屏幕也慢慢投入。也许楼上在放真爱永恒,楼下在放小鬼当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圣诞夜片单,对于他们两个人而言,毫无疑问就是《食神》。   放到男主角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和暗恋的女生偶遇时,《初恋》的歌声响起,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开始哼,不过明显孟仕龙占上风,她不想班门弄斧就只哼旋律,他就直接把歌词一并哼了出来——   “爱恋没经验/今天初发现……”   他的喉结随着哼声震动,视线不知什么时候,从屏幕移到了她的脸上。   百叶被风吹动,楼外的广告牌切换了灯管的颜色,像桔子皮一般的橙红,仿佛窗外有一场大火。   尤雪珍下意识又去抓杯子,彻底化掉的冰将她的手指沁湿得一塌糊涂。   “分分钟都渴望跟她见面。”   这是原歌词。   而他看着她,唱错了,“分分钟都渴望,跟你见面。” 第34章   尤雪珍喝了口冻柠茶, 咽下喉咙里突然冒上来的紧张。   孟仕龙哼完,问她:“唱得还行吗?”   “挺好听。”她含糊道,“就是唱错歌词了。”   “是吗……”   他笑了笑,侧过脸继续看电影。尤雪珍脑海里的播放器却还在回闪刚才的片段。   电影播到牛肉丸那里, 孟仕龙按下暂停键, 问说:“现在还有肚子吗?带你去吃下一摊。”他指了下屏幕, “吃这个。”   “想吃!”   尤雪珍忙不迭答应, 她有点害怕继续和孟仕龙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独处下去的那种心神不宁, 这个提议正中下怀。   两人搁置下看了一半的电影,轻手轻脚地从老房子离开,钻入熙攘的街头。   孟仕龙走在外侧挡住人潮。之前他们一起走时,他会稍微走在她前面错开一点距离,但这次却是正正好走在她旁边,靠近她那侧的手插着袋,冲着人潮的手垂在裤袋外, 手指捻起握住又松开。   两人一路弯弯扭扭地拐, 走进一条小街, 孟仕龙要带她要去的店就在小街尽头。店铺特别小, 左右被音像店和便利店夹击着,店内细数只有六张桌子,已经坐满,门口还排出去一小截队伍。   “这里我以前常来。”孟仕龙领着她排到队末, “好吃不贵,唯一的缺点就是要排队。”   尤雪珍扬了扬手机屏幕上不到八点的时钟:“没事,有的是时间。”   “感觉是要排很久。”孟仕龙话锋一转, “不过我现在不觉得这算缺点了。”   “啊?”   他定睛看着她,撇过头去:“……没什么。”   尤雪珍一头雾水, 但孟仕龙没有再解释的意思。   队伍流动得很慢,好半天才有一桌进去,尤雪珍忍住了没掏出手机来刷,因为孟仕龙也没有掏出手机来玩,她自己玩手机就显得很不礼貌。   但干站着等非常无聊,她小心地戳了戳孟仕龙,心血来潮说:“不如趁这个时间你教我几句常用的粤语吧。”   “你想学什么?”   “比如去吃饭点菜,常用的一些单词。”   “招呼waiter的话一般都先说唔该,类似于excuse me。”孟仕龙立刻摇身一变当起了粤语老师,“不好念菜名就直接指菜单上的字,说我要呢个。结账就是埋单。”   尤雪珍鹦鹉学舌,这几个单词都很简单,她跟着念完全没压力,反倒勾起了更大的兴趣。   “接下来教我难一点的吧!”   孟仕龙有点犯难,不知道接下来该挑什么来教。   他抓了抓额头,这才掏出手机说:“我搜一下。”   尤雪珍好笑地看着他犯难的样子,手打牛肉丸旁边的音像店都换到下一首歌,他还在搜。   忽然,耳边传来熟悉的旋律,尤雪珍有一种自己听过的错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什么歌,这种感觉特别难受,她逼迫自己非要想起来不可。   直到男声唱到某一句,脑中灵光一闪,她猛然想起这是那首在巴士过隧道时隐隐约约听到的那首歌,顿时心里舒坦了。   旋律真的好听,可惜她听不懂这是在唱什么。   她按开软件听歌识曲,但是周围环境太杂,软件识别不了。   尤雪珍拍拍孟仕龙将他的注意力从搜索引擎里拉回来,问道:“这首歌你知道是什么吗?”   他懵懵地摇头。   “那歌词唱的是什么哦?你帮我翻译一下,我百度一下。”   他侧耳凝神听了听:“是情歌……”   然后,他把歌词挑着翻译给她听。   “……饭后未倦吗,跟我逛逛,再送你归家。”   尤雪珍低头把他口述的歌词打进搜索栏,跳出了歌名。   “找到了!”   她把手机界面分享给他看,是一首《老派约会之必要》。   “这歌名和歌词都挺好的。”他顿了顿,问,“那你喜欢歌里唱的这种老派约会吗?”   “什么?”   “如果你要和喜欢的人约会,你会想要什么样的?”   这下换尤雪珍被问懵,她脑子里第一反应出叶渐白的脸,但却没办法想象他们之间的约会是什么样的,朋友的身份过分地框定住他们的交往模式,她甚至可以想象她和身边一个陌生人的约会,想象他和其他女生的约会,但却没办法想象自己和他。   她含糊道:“就像歌里这样我觉得挺不错的。”继而转移话题,“你别光问我,那你呢!”   “我吗?”他认真想了半天,“我会配合她想要的。比如,她是喜欢这种老派约会的话,我就可以一路都不要牵手。但……”   说到但之后,孟仕龙突然闭口,尤雪珍没等到下文好奇得不行。   “但什么??”   见她追问,他才把吞下去的话说出来。   “但我会喺送佢返屋企嘅最后,忍唔住锡佢啫。”   尤雪珍晕乎乎地左耳进右耳出,抗议:“你耍赖啊!我听不懂!”   他微微笑:“那就留给你当作业。”   “切……”   排在他们前面那桌的人进了店,排到他们,尤雪珍闻着食物的香气,注意力很快转移到菜单上。   两碗热气腾腾的牛肉丸端上来,他们点了两份不同的料,孟仕龙主动把一口未动的牛肉丸推到她跟前:“你尝尝我的。”   尤雪珍也没跟他客气,也把自己的那一碗推过去:“那我们先交换。”   他接过她的碗,用干净的筷子拨了一颗牛肉丸。   两人吃饭的时候都是不怎么说话的类型,埋头专心解决碗里的食物,给孟仕龙分完后她加了很多辣椒进自己的碗,吃得大汗淋漓,非常过瘾,最后还情不自禁打了个饱嗝。   她连忙捂住嘴,摆着手说:“这下真的吃不动了。”   孟仕龙递了张纸巾过来,很随意地问:“那去逛逛消食吗?”   尤雪珍接过纸巾,碰到他的指尖,脑海中刚才他翻译的那句歌词随着纸巾一起被递到她手心——“饭后未倦吗,跟我逛逛,再送你归家。”   一时间,心跳得很快。   她没说话,他闷在口袋里的手机发出提示音打破沉默。   与此同时,她放在桌边的手机也跟着一起在震——群里那三人吃完了圣诞大餐,圈他们俩以及袁婧问要不要去太平山顶看夜景。   袁婧刚结束演唱会,在群里扣1。   尤雪珍手里的纸巾不知不绝都揉皱了,她松开纸巾,划拉着群聊突然松了一口气:“我们也去和他们汇合吧?”   孟仕龙便在群里回了一个好。   晚九点的地铁依然满载,他们上了最末尾的车厢依然拥挤。孟仕龙背过人群挡在她面前,她就缩在他的上臂撑起来的小片空间里,晃荡着驶过一站一站又一站……原来地铁有时候也可以是一座船,会让人发晕。   尤雪珍偷偷抬眼看孟仕龙的下颌线,心里闪过这个念头。   *   到达山脚下时,只剩下袁婧还没来,左丘手上拎着一打从餐厅打包的咸柠七和冻柠茶,说一会儿去山上喝,默契地不提因为吃饭发生的不愉快分歧。   孟仕龙掏出钱包,说那我请大家坐缆车就跑去窗口买票了。   尤雪珍拍了拍左丘说谢谢,左丘朝叶渐白的方向努努嘴:“谢师哥吧,他买的单。”   叶渐白却一言不发,他刚才在群里就没说话,此刻隔了两个人站着,低头在旁边摁手机显得很忙的样子。   尤雪珍犹豫片刻,悄悄站过去,撞了一下叶渐白的胳膊。   他头也不抬,还把身体背过去了一点。   她这会儿气已经下去,反省这一场吵架是自己爽约有错在先,所以她情愿先低头。   尤雪珍又默默站到他背过去的那侧,又撞了他一下。   叶渐白这才停住动作,摆出被打扰的表情出声:“干嘛?”   尤雪珍别别扭扭地说:“明天你想吃什么我请行了吧。”   刚说完,斜眼看见他的手机屏幕。   他正在聊微信,对方的昵称和头像一看就是女生,她匆忙扫到了两句对话,对方问他现在在干什么,他回没干什么,很无聊。   尤雪珍看见这段对话,沉默了一下,站直身体,语气冷淡下来:“不要超过50港币就行。”   叶渐白微微瞪大眼睛:“这叫请?你有没有诚意?”   “哦。”尤雪珍耸肩,“你不要我请客就算了。”   她没有停顿地从他身边走开,叶渐白的视线才从手机上挪开去追她的背影,张了张嘴,又抿上,烦躁地摁灭手机。   袁婧最后到齐,大家登上缆车出发往太平山顶。   尤雪珍一扫刚才的阴霾,挤到末尾探头看徐徐上升的夜色。   这是她在脑海中期待了很久的画面,如今真实地体会到一切还是觉得不真切。   她又开始幻想,十四年前她收听到广播的那一天,这辆缆车也像这样在运作吧。坐在这里的有多少人呢,站在她这个位置的又是谁呢,看到的景色会和她有一些区别吗。   缆车驶到山顶的凌霄阁缆车站,还没下车已经被占满山头的人潮吓到,闪光灯此起彼伏,这哪是看夜景,根本是看人头。   孟仕龙看了看四周,拿主意道:“不然我带你们去卢吉道吧,那里人应该稍微少一点,也是观景的好点。”   袁婧在从演唱会出来被挤够呛,再次感叹自己英明地委托了孟仕龙,忙拍马屁说:“果然还是要有熟人带着好啊!”   “不过那个观景台更高,也很窄,晚上上去有点危险,你们一定要注意脚下。”   孟仕龙叮嘱完,打头从右手边的环山路往上带他们走,尤雪珍习惯性地走在后面,她低头打开手机手电的功夫,身后已经多出一个人,是哪怕还在冷战也还是会习惯性走在她后面的叶渐白。   她在心里叹口气,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他一眼,提醒他注意安全:“无聊也别聊天了,注意路。”   叶渐白反应过来:“你刚偷看我聊天了?”   “谁偷看了!”她心虚地加重声音,“你自己手机摊在那儿我不小心瞄到的。”   尤雪珍飞快扭回头,听见叶渐白在身后幽幽说:“我不是说爬山无聊,是指刚才那顿饭。”   她微愣,纳闷问:“……怎么会无聊啊?”   身后脚步声踢踢踏踏,听上去略显沉闷,她一直没等来叶渐白的回答,不由得又扭过头,他走过山道的路灯下,尘埃在他头顶的光下飞。   他嘴巴里不知道何时嚼了片口香糖,看她回头,才鼓着腮帮子回答:“因为你丢下我。”   尤雪珍一怔,他又立刻改口,笑着说:“开玩笑的。”   她默不作声地继续往前,手电筒照着夜晚的山路,莹白的光线拂过草丛,竟有种飘雪的错觉。   好似多年前的圣诞夜,飘满大雪的连城。   大概是因为来之前和孟仕龙提到了多年前在圣诞夜收到的那张明信片,已经很久没想起的回忆纷至沓来。   不像港岛不下雪,那年的连城圣诞夜,是她记忆里下过最大的一场雪。从前一天平安夜开始下,一直没停。雪势过大,学校发了停课通知,其中最快乐的人莫过于尤雪珍。   她受够了班上的同学说她骗子,吹牛大王,说谎不打草稿。他们不能够理解无线电,于是把不了解的东西粗暴地归类为谎言。   她窝在被窝里,看着窗外不停歇的雪,默默在心里期盼:再一直下下去吧,这场雪永远都不要停就好了。她一点儿也不想去上学,大雪赶紧把学校淹掉吧!   可惜,她的心声没有被采纳,隔天清晨,雪终于停了,只是积得很厚,车辆甚至都开不出去,他们住的别墅区一早就有人在车库门前铲雪。   尤雪珍走出家门去查看门口的信箱,自从将明信片寄出去之后,她每天都会来看是否能收到回信。这已经和吃饭睡觉一样成为了她的一个日常动作。   雪没过膝盖,她哆嗦着拉开信箱,眼睛慢慢慢慢睁大。   一个她日盼夜盼的小卡片躺在里头。   “我收到了!”她跳起来,差点滚进雪里,“我收到了!!”   不过这么大的雪?邮递员是怎么派送的呢?或许是圣诞老公公在帮忙也说不定吧。她很快说服自己,迫不及待去品读明信片。   正面是维多利亚的全景,灯火璀璨,完全不是连城的夜色可比拟的辉煌。背面电台回复了一行字,写着:謝謝你的收聽,給你作證!   感叹号还加粗了。   与正面的风景相比,背面的字体就逊色一些,尤雪珍纳闷地想,原来港岛人写字这么丑啊。   直到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尤雪珍才意识到自己误解了港岛人。   她和叶渐白双双醉倒在阁楼的那个下午,她比叶渐白先醒来一步,迷迷糊糊地找着下去的楼梯,踢到了阁楼上堆着的箱子。   随即,掉出了一堆印着港岛风景的明信片,包装上写着店名:“臻好印刷来图定制”。   她仍旧在酒精的作用下意识不清,蹲下身去把撒乱的明信片收进箱中,无意瞟到明信片的背面,她发现了熟悉的一句话——謝謝你的收聽,給你作證!   上百张的明信片,每一张的背后,都是这句话。   唯一的区别,就是每张的字都有进步。   从丑到根本不行连字都称不上的笔迹,慢慢狗爬,直到接近最后塞到她信箱里的那一张。   而她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圣诞节后学校复课,叶渐白却没有来上学。她去他家里探望他,他重感冒卧病在床,烧得鼻头通红。   大概是那个足以将连城浸没的风雪夜,冒着大雪将明信片塞进她信箱的圣诞老人,其实根本是一个莽撞的小小少年。 第35章   尤雪珍再度和叶渐白搭话时, 语气已经软下来:“所以我刚说了啊,明天请你回来,大不了预算涨一倍,100港币吧怎么样?”   “……你是不是被袁婧传染了啊, 抠死。”   走在尤雪珍前面的袁婧回头:“怎么还声东击西呢!”   尤雪珍哈哈一笑。   “那我想想我要吃什么。”叶渐白哼了声, 不经意地问, “你们今晚吃的什么?”   尤雪珍骄傲挺胸:“我煮了长寿面给阿婆。”   话说到这里, 叶渐白微怔, 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为什么她今晚执意要去。   他沉默下来,什么都没说,揉了把她的脑袋:“算了,明天还是我请你吧。”   尤雪珍低下头,情绪忽然低落下来。   那种情绪本来可以藏得好好的,但被人洞穿和发现之后,它就很难再忍住。   他主动转移话题:“那其他的菜呢, 还吃了什么?”   “嗯……三杯鸡、腰果虾仁、芦蒿生啫肚尖、煲凤爪、木耳炒菜心……”说着说着她开始咽口水, “又开始馋了。”   “孟仕龙阿婆手艺这么厉害。”   “不是她, 全是孟仕龙做的。”   “……”叶渐白话锋一转, “还行吧,也不是什么难做的菜。”   “米饭都没煮过几次的你怎么口气跟食神一样……”   “我评价冰箱还得学会制冷?”   两人不知不觉间又恢复斗嘴气氛,因为晚餐闹出的不愉快终于黑不提白不提地过去。   卢吉道的观景台上人果然比凌霄阁那一片少,视野一下子开阔许多。   尤雪珍向下俯瞰整片港岛夜色, 鳞次栉比的高楼灯火闪烁,世界变成一个舞厅,这些高楼是来参加宴会的宾客, 一幢幢都穿着晚礼服,窗口的灯火是礼服上的亮片, 在夜色中勾住山顶上众人的视线。   大家先后和背后的“宾客们”合了影,又留下若干集体自拍,最后又是三三两两地互相自拍合影。   尤雪珍先是被袁婧拉着自拍了两张,拍完袁婧又把手机塞给孟仕龙,让他帮忙给她们俩拍。   他进步很多,还知道要蹲下给她们拍,显腿长。   袁婧检查了下照片,满意地收回手机,有意地反手把孟仕龙推过去。   “我给你俩来一张合照。”   孟仕龙踉跄着被推到尤雪珍身边,站姿很拘谨,一会儿把手插进口袋,下一秒又伸出手,两只手都背到身后。   袁婧看着镜头里的孟仕龙实在觉得搞笑:“孟哥,你这个姿势好像领导来视察太平山……放松一点。”   他虚心请教:“那摆什么姿势比较好?”   袁婧起哄道:“那就学我们刚才那样手挽手呗。”   尤雪珍白她一眼:“别听她瞎扯。”   “那这个姿势可以吗?”   突如其来的,他将手伸到她肩头。   袁婧看着手机里的他姿势的突变,吓得嘴巴微张,但仔细一看,才发现他并没有真的环到尤雪珍肩头,手只是浮在空中。   尤雪珍也吓一跳,感受到他手臂的靠近,以为他会揽住自己的刹那,他却只是停在她肩头上方比出了一个小树杈。   她哭笑不得,还以为是什么姿势呢,特意要来过问她。结果只是这样而已。   “行,那这个姿势摆好了,一、二……”   袁婧倒数到三,即将要按下拍摄键,画面里却闯进不速之客。   叶渐白走到了镜头里,好像才看见他们在拍照,于是站到尤雪珍空着的另一侧,实打实地把手往她肩头一搭,边说:“合照啊?带我一个。”   袁婧却已经按下拍摄键,拍下了这张尤雪珍被夹在中间的,诡异的三人合照。   他们在山上待到很晚,互相聊着乱七八糟没有营养的话题,讲到口干舌燥,咸柠七和冻柠茶不够喝,大家便轮流分,没意识到时间流逝,从卢吉道下到凌霄阁时已经空无一人,只有路灯还持久明亮地照耀着,和山下耸立不眠的高楼灯光交相辉映。   缆车早已经关闭,像是他们手中的空罐子,空荡荡地列成一排。   谁说了一句那就走下山吧。   已经陷入安静的太平山道被他们六个人的脚步声吵醒,黢黑的树枝在凌晨的晚风里摇曳,山下的灯火被茂密的枝叶覆盖,只剩下一盏一盏的路灯晃过每个人的脸,天上的月光这时才变得非常清晰。   尤雪珍不经意顺着月光往天上看,喃喃感叹:“每个来太平山顶的人好像都只记得往下看,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抬头看一看一直悬在天上的月亮。”   走在前方不远处的孟仕龙回过头,跟着仰起脖子看了看夜空。   他说:“嗯,现在至少有两个人了。”   “是三个。”   走在最后的叶渐白幽幽插嘴,他的视线也正飘向月亮。   袁婧也扭头:“四个!”   “五个”“六个!”   最后大家全部都仰头,乍眼看六个人像脖子全都犯病了一样。   尤雪珍哭笑不得:“这个不是在拼多多上买月亮,不需要大家助力砍一刀,不用争了啊。”   为了打发无聊的下山路,他们玩起了“逛三园”,由一个人先打头说一个类别,比如逛动物园,每个人轮流接着说出一个动物的名字,不能重复。这是很常见的酒桌游戏,他们都有经验,孟仕龙是第一次玩,但他很聪明,只卡壳了一次就会举一反三,轮到他起头时便说港岛,把游戏引到只有自己擅长的领域上来。   下山路太长,以往只玩几轮就结束的游戏硬是不断地持续下去,常见的分类都被说了个遍,动物,植物,电影,城市,食物,车牌,商场,天气……就连玩这种游戏经验最多的叶渐白都有点黔驴技穷。   他在上一轮卡了壳,这轮负责重新出一个题目,叹气说:“大部分都被你们说遍了啊。”   毛苏禾很贴心道:“那我们换个游戏吧?”   “等等。”叶渐白抬起手示意,“我想到了。今天我们逛三园,逛什么园……”接着,他偏过头,视线飘过,“尤雪珍。”   尤雪珍被叫到名字:“怎么了?”   叶渐白笑:“我意思是,我的题目是你。”   她瞪大眼睛,其他人也是一愣。   左丘咋舌,竖起大拇指:“还能这么出题目?”   叶渐白耸肩:“谁说人不做题目?不都是讲熟悉的范围吗,这个我熟。”   孟仕龙微微抿起嘴唇。   左丘还在纳闷:“可这个要怎么说?范围有点太广。”   “那这样,就限定在尤雪珍喜欢的东西上。如果说错……”叶渐白指了下尤雪珍,“由她叫停,怎么样?”   不知不觉成为游戏中心,尤雪珍有些受宠若惊,心想那自己这一轮岂不是立于不败之地?   她当然没异议:“可以可以。”   “行。那这次来正式的了……今天我们逛三园,逛什么园,尤雪珍园。”叶渐白率先讲出一个答案,“无线电台。”   他一下子就正中红心,袁婧立刻啊了一声,她刚想好的答案就被夺走,却偏偏下一个轮到她讲。   尤雪珍危险地看过去,作为她的好室友,如果第一轮就卡壳,她们的友情就岌岌可危。   袁婧急中生智,飙出一句:“宅!”   尤雪珍:“……”   好吧,没错。   接下来的左丘试探地说:“……甜品?”   尤雪珍比了个拇指,他松口气。   毛苏禾和尤雪珍并不算熟悉,在即将过时的最后一刻,眼睛亮起:“港岛!”   ……聪明人!   下一个是尤雪珍自己,她有意想刁难一下还没说的孟仕龙,心里大概猜到他会说什么答案,于是坏心眼地把他的答案抢过来:“《食神》。”   孟仕龙果然神色一怔,一时间没说话。   叶渐白很愉悦地在一旁打着节拍,姿态悠闲地说:“时间快到了,不了解不用勉强自己硬说。”   孟仕龙并未示弱,带着几分笃定开口:“旋转木马。”   这个答案一出,叶渐白的神色一愣,显然,有点超出他的预计。   ——她什么时候喜欢的旋转木马,孟仕龙又怎么会知道?   他看向尤雪珍,她没有否认这个答案,只说:“又该你了!”   叶渐白微微拧起眉,还陷在上一个答案里,回答得有些迟缓。   “海。”   袁婧叹口气,差点脱口而出痔疮膏,终于还是忍住,但也因此卡了壳。   “我认输我认输!”   尤雪珍吐槽她:“没想到卡在你这儿……友尽友尽。”   袁婧哎哟一声:“有种你下把别卡。”   尤雪珍以为她要如法炮制,以袁婧自己为主题来抛,但她只猜对一半。   袁婧确实如法炮制也说了人名,但她说的是孟仕龙,让大家猜他喜欢的。   尤雪珍精神一振,她心里立刻有了答案,而且她排在孟仕龙前面,不用担心他会把自己的答案抢先说出来。   袁婧说完孟仕龙的名字,很自信地先抛砖:“做饭!”   左丘依然小心试探:“……摩托?”   孟仕龙没有为难他,点头。   毛苏禾抿着嘴,看了孟仕龙一眼,她依然对这张脸没什么抵抗力,嘴巴瘪了两下,说起那个令自己并不愉快的东西:“照相。”   轮到尤雪珍,她嘿嘿笑着说:“火山。”   这个答案又让叶渐白微微拧起眉。   前面三个人的答案或多或少都能从孟仕龙的生活轨迹里推断出来,可是火山不是,它是更深入的,隐秘的东西。   在他看不到的角落,这两个人已经互相掌握了只有彼此知道的,类似于秘密一样的喜好。   下一个回答的人是孟仕龙,但大家并不在乎他说什么,毕竟正主本人说喜欢什么就是什么,肯定能过。   尤雪珍已经在心里苦思冥想下一轮要轮到自己该说什么,虽然她预感这一轮在叶渐白那里就会断掉。   正在走神盘算时,她听见孟仕龙突然叫了下她的名字。   “尤雪珍。”   “在!”   她又一次被cue到名字,条件反射地应了一声。   孟仕龙看着她解释:“我是在回答。”   已经有反应快的人回味过来这句话背后的深意,面露震惊。   尤雪珍却还没有,近乎呆滞地发问:“……什么?”   “回答题目,关于我喜欢的。” 第36章   这六个字一出, 所有人沉默,只剩山林间的虫鸣此起彼伏。   袁婧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人,之前看到过观览巴士上那一幕,她早有迟早会这样的预感, 只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形式……她看了一圈其他人, 发现各自的反应都非常精彩。   左丘愕然中带着一丝窃喜的放心, 毛苏禾的表情看上去竟不比她意外多少, 垂着眼睛看地面, 叶渐白面无表情,伸手似乎想去掏烟,但好笑的是一边在走神,袁婧眼睁睁看着他的手直接插到了空气里。   至于当事人尤雪珍,脸上的呆滞比刚才更甚。   袁婧看不下去,主动打破这份安静,替大家问出心声:“孟哥啊, 你这是……告白吗?”   孟仕龙刚说了一个“我”字, 叶渐白终于摸出了一根烟, 夹在指尖把玩, 嗤笑出声。   “这也叫告白吗?玩个游戏而已,居然有这么随便的告白?”   “那怎样的告白才不算随便?”孟仕龙反倒很认真地反问他,“你经验比较多,你来说说看。”   叶渐白指间的烟一不小心, 被他夹成两半。   刚才微妙的气氛又划向另一种微妙的走向。   尤雪珍终于消化了那句话,反应过来,忐忑又故作轻松地摆手:“应该是对朋友的那种喜欢吧, 是不是?”   即便孟仕龙说了刚才那样的话,尤雪珍仍旧不敢真的相信, 这是在对她的告白,但无关乎叶渐白说的形式是否太过随便,单纯的,她只是在被爱这件事情上没有天分。   即便他在相机里留下她的丑照不舍得删,即便他借用阿婆的名义送她苹果,即便她能体会到一些似有若无的他对待她的特殊瞬间,她依然不敢把这些瞬间归类为这是对自己的喜欢,更别说孟仕龙是一个很好的,对陌生人都可以很温柔的人。   她觉得每个人生下来都有属于自己的磁场,容不容易被爱也是一种天份。最简单的例子就是演员这个职业,有些人大家莫名都会喜欢,而有些人就无人问津甚至被讨厌。   她没有做演员的野心,只是想成为生活中的被爱者。但从小学她在竞选班级委员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似乎属于后者。   她永远是得票数最少的那一个。   后来她想,如果成为某人的女儿也需要父母来投票,她不一定会投胎到这里吧。   尤雪珍不会忘记有次帮爸妈收快递,手痒打开一看,是刻着“YXZ”的白金胸针。   怪不得他们让她帮忙收一下,原来是想给她一份惊喜。   她臭屁得不行,以为这是爸妈买给她的礼物,当晚把自己小金猪里的储蓄和卡里的钱合计一通,也想买一份礼物回报他们。   她刚合计完,终于下班回家的妈妈来敲她房门,问她:“那个快递放哪儿啦?”   她有点疑惑,但还是乖乖指了指收进柜子最上面的小盒子。   “哎哟,放那么上面干嘛,让你收一下不是让你收进去。”她嫌麻烦地把她小心放进去的盒子拿出来,“你没和你妹说这个快递的事儿吧?”   她一愣,一瞬间,像被人从正面打了一拳,正中鼻子,鼻头一瞬间发酸了。   她妹妹叫尤馨竹,缩写,YXZ,尤雪珍没意识到。   从此,她养成了让自己体面的自觉,绝不自作多情。人生里有过这样一个尴尬的时刻就足够了。   这一次,她的预感依然没有出差错。她听见孟仕龙顿了一下,没有否认她的说辞,只是看着她,最后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单音节——嗯。   看吧,果然是这样。   她得意于自己的先见之明,脸上露出微笑,松了口气,满意于一切都还在她的认知范围里,所以她不需要苦恼,如果这个答案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她该怎么办。   若这份喜欢是真的,她反而会觉得恐惧。   一直以来她已经习惯了自己的独角戏,如果有人真的坐到台下,她会第一时间跑进帘子里。   最后怎么下山的,尤雪珍记忆很模糊,当晚梦到还在太平山上,相同的场景,不同的是,孟仕龙看着她,摇头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尤雪珍汗津津地从床上惊醒,天还没亮,窗外是黎明前的深蓝色,广告牌的灯管都未熄灭,亮着空客的出租偶尔在楼下驶过,发出的气流声顺着打开的窗缝溜进来。   她呆坐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不知道怎么就梦到完全相反的分支,以致于在知道这个分支只是梦之后居然还会有很轻微的,失落的感觉。   这下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尤雪珍披上衣服,准备去楼下便利店买点东西打发时间。   走到客厅,却发现阳台有人,背对着半靠在栏杆边,一手夹着烟,暗里烟头的火光忽隐忽现,。   尤雪珍靠轮廓就辨认出是叶渐白。   她敲了敲阳台门:“你是没睡还是起了?”   他回头看到她,将刚点燃的烟头摁灭在栏杆上:“起来上个厕所顺便抽根烟,你起来干嘛?”   “哦……我肚子饿,想下去买点东西。”   “我和你一起下去。”   尤雪珍哦了一声,低头看到地上有一堆抽完的烟头……这哪里是起来顺便抽根烟的程度?   她皱起眉,心想叶渐白的烟瘾好像变严重了。   凌晨四点二十三,两人轻手轻脚地离开公寓走到大街上。圣诞夜的余韵还在,街头关掉的店铺依然亮着灯,闪着水晶球的雪花照亮昏暗的街道。便利店就在街对面,等红灯的时候,叶渐白忽然蹲下来,把尤雪珍吓一跳。   “你不舒服啊?”   他仰头白她一眼,伸手去拽她的衣服下摆。她披的大衣扣子只系了前面几颗,最底下的几颗就放任它了,叶渐白就这么单膝蹲在马路边,将那几颗漏网之鱼一一扣上。   红灯转绿,尤雪珍却完全没注意到,只顾盯着他头顶密密的黑发。   他扣好扣子起身,身形一下子又盖过她,一边数落她:“现在不到20度,不好好穿衣服想感冒?天天挂大鼻涕!”   “刚刚抽那么多烟不好好爱护身体的人有资格说我啊?”尤雪珍回过神,拉了一下衣服,啊地指着已经在跳动的灯,“快红灯了赶紧!”匆匆地快一步往前跑过去。   叶渐白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跑远了,信号灯在霎那跳红,他的脚步刚挪了一寸被迫停住。   尤雪珍回头,看见对面被红灯绊住一脸烦躁的叶渐白,哈哈笑了两声,指着身后的便利店大喊:“我先进去了。”   “喂!”   看见她真的不等他兀自转身,叶渐白的眼眶收缩,车辆划过,她即将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红灯还未转绿,他的脚尖探出横道,向前跑去。   尤雪珍正往便利店门口走,听见身后一声急促的汽车喇叭,嘟——,她下意识回头,瞬间手心惊出冷汗。   ——叶渐白在红灯的车道里穿梭,一辆疾速开过的车措手不及地擦着他身前开过。   车身已经远去,留下的声音还残留着惊魂未定的警告。   叶渐白却满不在乎地,继续穿越人行道。还没跑到她面前,尤雪珍已经破口大骂:“我靠叶渐白你是不是有病啊?好好的闯什么红灯啊!”   他抿紧唇,三两步走近,却抬手抓住她的手腕,脱口而出:“尤雪珍,你别和那个人继续来往了。”   完全牛头不对马嘴的这么一句,尤雪珍茫然:“那个人……?你说谁?”   “还有谁?”他掷地有声, “姓孟的。”   “……怎么又车轱辘到这个问题上,你真的对他偏见很大。但这不是他的问题。”   “你意思是我的问题?”   “不是吗……”尤雪珍轻轻叹气,“毛苏禾没能喜欢你也不是孟仕龙导致的,你不要再看不顺眼他了。”   他哈了一声:“这和毛苏禾有什么关系?”   尤雪珍一怔。   那是为了什么……?朋友的占有欲吗?   她疲惫道:“不要孩子气了,我不可能只有你这一个朋友吧?”   他抓她的手腕收紧,力道大到她有点发痛。   尤雪珍见他没出声,又说:“再说,孟仕龙真的是个很好的,很值得交往的朋友。”   “好人?好人会随随便便开喜欢人的玩笑吗。”   尤雪珍小声嘀咕:“如果要说随便,那他哪有你随便……”   他双目睁大,不可置信道:“你拿我和他做比较还踩我?”   尤雪珍更小声:“我说的是事实啊。”   接着,她手腕的力道一松。   叶渐白松开手,整张脸的表情也随之一松,刚才遍布整张脸的一种奇怪的情绪也散去,变得很冷淡。   “行,他好人我烂人,我说的话都是狗屁,你去交你那更好的朋友吧!”   他转身往回走,尤雪珍停在原地叫他:“喂,你不买东西了?”   他没搭理她,用背影回答:买个屁。   尤雪珍自问自己这回可没做错什么,没必要为他的小心眼买单,随他去吧。   她在便利店晃了两圈,挑了点零食离开,走出便利店时,视线停在马路对面。   他还依然停在对面,插兜遥遥等着她。   直到她走过来,他也没动,她抿抿唇,擦过他往前走,他才迈步,隔着些微的距离跟在她身后。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一前一后地走回公寓。   隔天是他们在港岛的最后一天,孟仕龙比他们还提早,当天就要飞回西荣。大家在微信群里给孟仕龙送行。   当尤雪珍在群里敲下之后西荣见的这句话后,她发现群聊人数少了一个。   叶渐白直接退群了。   操作时他们正在逛星光大道,尤雪珍假装没发现,这个举动在她看来就很幼稚,任他像个小孩子一般闹。只是在看见狄龙的手掌印时,她想起昨晚他最后等她的画面,最终还是无言地撞了撞他的胳膊,示意他看掌印。因为那是叶渐白喜欢的武侠影星。她曾在他面前提过很多次憧憬港岛,他也就去看了很多港岛电影,最喜欢的就是邵氏的武侠片。   他此刻却怄气,背过身去,故意不看。   她耸耸肩,继续沿着大道往前走。反倒是左丘发现群里少了一个人,嚷嚷着:“师哥你怎么退群了?”   叶渐白云淡风轻地说:“旅行都要结束了,就退了。”   一旁的袁婧一看这个架势,就知道他和尤雪珍又吵架了。   只是没想到最后战火还波及到自己,回程的飞机上那两人值机值到同个座位,尤雪珍二话不说把她的票和她交换。她没辙,颤巍巍地在叶渐白身边坐下,对方朝她露出一个毛骨悚然的温和笑容。   尤雪珍换到了袁婧的位置上,完美地远离了叶渐白。   左丘和毛苏禾两个人的位置也被分开,尤雪珍身边是陌生人,于是一起飞她就戴上眼罩睡着,直到分发餐食才坐直。   她刚掀开餐盒锡纸,还没扒拉两口,机身开始剧烈地摇晃。还在分发飞机餐的空姐赶紧推着餐车返回位置,同时广播响起遇到气流请系好安全带的播报。   遇到气流颠簸是常有的事,尤雪珍没当回事,决定继续扒拉,结果机身一个猛烈地起伏,差点让她嘴里还没咽下去的饭给晃得喷出来。   旁边的一个大叔害怕地嘀咕:“我靠,头次遇到这么晃的……”   他的话搞得尤雪珍也跟着心头惶惶,不知心理还是生理作用,一股恶心涌上来。她赶紧扣好安全带,期盼着颠簸快点停在,最好不要有任何事。   一分钟过去,三分钟,五分钟过去……飞机还在颠簸,餐食都被晃得啪一下摔落,残渣把裤脚溅得一塌糊涂。   但她根本没余力管裤子干不干净了,不停深呼吸仍有一种要过呼吸的错觉。耳边的播报都有些失真,反复就是那句遇到气流颠簸,请大家不要惊慌。   怎么可能不惊慌!   不只是她害怕,她旁边的大叔几乎快哭出来,不停地抖着腿。   机舱一片混乱,她偏过头,视线对上叶渐白,他回过头,正好在看她,又迅速回过头去,仿佛还在怄气的样子。   她无语地收回视线,结果余光里扫见他忽然解开了安全带站起身。   身后的空姐大喊着让他快坐回去,他比了个ok的手势,三两步跑过来,迅速在她手心里塞了一片晕机药。   “不会有事的,你吃完药戴上眼罩继续睡,一觉睡醒就到了。”   他仓促地说完,这才在机身的摇晃里跌撞地跑回座位。   尤雪珍捏紧手心里的药片,那么小一粒,就好像握了粒沙子在手里,心头不断地跟着机舱摇晃,那股作呕的感觉却慢慢下去了。   避免真的吐出来,她还是把那片药吞下去,然后默念着他刚才说的那句话,迅速戴上眼罩睡觉。   最后,机舱在模糊的意识里逐渐趋向平稳,终于安全降落西荣。   等行李时,她磨蹭到叶渐白身边,含糊地说了句谢谢,他冷哼一声,并不领情,依旧恢复之前那个死样子。   回到西荣后临近考试周,尤雪珍一头扎进复习里,和叶渐白的冷战也就这么持续地进行下去。   几门重要考试结束之后,她疲惫地躺在宿舍床上发呆,袁婧出门和微博上的基友面基,她无事可做,反反复复点开叶渐白的微信,把这个头像当地鼠打。   以往这个时候,他已经发消息过来问她打算寒假几号回去,但现在却毫无动静。   再往下翻微信,还有一个头像也很久没动静了——那就是和叶渐白头像相似的孟仕龙。   虽然之前在群里她说西荣见,但她没有真的主动去约孟仕龙见面。   在太平山顶上的那个夜晚,那句被澄清了并不是告白的喜欢,可回忆起来还是有一种粘稠的暧昧,让她无法像之前那样没心没肺地和他继续聊天。   而孟仕龙好像也很忙,很少找她,上一次是在一周前,他发了一张照片过来,像是让她持续检查他的拍照技术。   不过他拍的不是人像,而是一只米菲杯子。   她对米菲的印象就是小学用的文具,一只呆头呆脑的兔子,但他发过来的这只米菲杯子画了猪鼻子,傻不愣登。   他配了四个字:猪兔同笼。   尤雪珍笑得差点从寝室床上翻下去……虽然她不知道哪里好笑但就是笑了足足三分钟,以致于扫过聊天记录嘴角还是在往上翘,将心里刚才泛上来的一点堵塞都冲淡了。   她看着和孟仕龙的聊天界面框,忽然很想主动给他发消息,问问他现在在干什么。   但想了想,比起孟仕龙发给她的“猪兔同笼”,她问在干什么就显得自己好无聊,她想,还是等发现有趣的东西也再发给他好了。   尤雪珍退出微信,下意识登上无线电台的官网,看着停在很久前的更新公告,再一次意识到电台已经不再运营。   这下做什么好呢……她爬下床打开收音机,徒然地调试着没有目的地的频率,持续了很久,她适应了漫无目的的沙沙声时,忽然里面传来的人声吓了尤雪珍一跳。   她似乎意外收听到了一个陌生人的频率。   对方应该是新手,呼叫的方式很缓慢,也不是非常专业:“这里是Bravo Hotel Four Echo Nine Lima,我的QTH是西荣市,有人能copy吗?”   尤雪珍本来并不打算回应,但听见QTH在西荣,有点意外这个萍水相逢的无线电友竟和自己在同一个城市,算是难得的缘分。   而且,她总觉得这个声音有点耳熟。   尤雪珍心生怀疑,回答道:“这里是Bravo Hotel Four Tango Seven Whiskey,我的QTH也是西荣,信号50,能copy吗?”   一阵电流声闪过,对方的信号很模糊,又逐渐清晰起来。   “你好,信号50。”   “你好……”   尤雪珍越听,心里越有一种奇怪但确切的指向。听了这么多年的无线广播,她早就对声音培养出高度的敏感——   带着几分不敢置信,尤雪珍试探地说了四个字:“猪兔同笼?”   接着,那头传来惊讶的回声:“尤雪珍?”   尤雪珍迫不及待断掉无线电,转头在微信上给孟仕龙去了一通语音电话确认。   那头很快接起,她劈头就问:“什么情况?真的是你?”   “嗯,刚拿到的证。”他笑,“好久没像上学的时候那样背题刷题了,我太不擅长做题,还以为要拿不到了。”   尤雪珍眨着眼睛,寝室的白炽灯照得她有些晕眩。   她重新爬上床,大字瘫开,将手机放在脸旁边。   “怎么就不声不响去考证了,你之前也没说对无线电感兴趣啊……”   “其实第一次听你说的时候就感兴趣了,不过真正接触是最近。”   “那你真挺厉害,这么短时间就上手了……今天不会是你第一次尝试通联吧?”   “是。”他轻轻地笑起来,很开心的语气,“然后我联到了你。”   然后我联到了你。   她跟着默念了一遍这句话,胸口发麻。仿佛心脏被神标记成靶心,指引着某人从千里之外盲射了一箭过来,扎中了这个地方,不可思议。   他还在拉弓:“如果你之后还有这方面的烦恼想找人商量的话,可以来找我。我现在了解无线电了,可以给你更好的建议。”   尤雪珍结巴地开口:“难道是因为我们那次聊天吗……”   她吐槽他的提议是像造火箭一样异想天开,他好脾气地说是他了解得不够多。这其实已经很难得了。   谁能料想到,他竟然因此真的去尝试了解无线电是什么样的东西,甚至,还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考到了证。   回味着他笨拙念着那些长串字母的缓慢语速,尤雪珍深呼吸一口气,将被子拉过头顶,声音闷闷地从听筒里传到孟仕龙的耳中。   “那你现在知道要办一个无线电台有多麻烦了吧。”   “嗯,一个人很麻烦。”他笃定,“那就两个人,你和我。” 第37章   挂掉和孟仕龙的通话后, 尤雪珍开始认真思考起原本觉得是天方夜谭的建议。   想着想着,她手脚发热,有一种怎么都坐不住的感觉,立刻翻身下床, 摊开笔记本, 在上面罗列如果真的要付诸行动该怎么做。   最基本的, 是先要拿到无线电台执照, 她已经有无线电台操作证, 要申请电台执照不难,得备好一笔申请许可证的费用。   然后,电台需要的设备也得购买,广播、录音、调频设备,不用很好,但基本的设备得要有,以及播音室的场地……租金可是一笔大开销。   再然后, 她得让别人知道有这样一个新的电台成立, 这不像大学的广播搞一张海报张贴在宿舍楼下就可以了, 最起码, 她也得有个像样的网站,像无线之声一样有可以公布频率信息的平台。这肯定得请专人来做,也得掏钱。   其他杂七杂八的费用,如果播放音乐的话可能还会涉及到版权费用……不过这些可以之后再考虑, 现在连地基都还没有,想这些为时过早,但至少可以确定的是——钱, 这是一切的基础。   她抓了抓头发,刚涌上来的热血退潮, 泄气地趴在桌子上,脸贴着冰凉的桌面,逐渐冷静下来。   这么多要用钱的地方,看来是一个漫长的战役。   但无论如何,她不会向家里要钱。   如果是他们认为的“正当”用途也许会给,但想要创办无线电台——只是因为她喜欢,这种事他们只会觉得荒谬,还会倒打一耙教训她,明明都快毕业了,不好好思考未来的出路,居然还在过家家捣鼓一些不正经的事情。   她完全可以预见这种结局,不会去自触霉头。   但如果只是因为这样就放弃了,她又不甘心——   现在她不是一个人,她有支持自己的“盟友”。   虽然尤雪珍不会真的要孟仕龙帮忙,更何况是钱这种事。对她而言,他的支持本身就已经带给她很大的能量,让她萌生了想要真的试一试的勇气。   对啊,试一试,就算最后失败了也没什么,不过就是现在这样,什么都没有。   尤雪珍重振精神,开始上网找兼职。马上要放寒假,正经公司的实习是不太可能了,只能打打零工,杯水车薪也好,至少代表自己想做这件事。   她把招聘网站翻了底朝天也没有特别满意的,找寻无果时,某个兼职发布的薪资数字让尤雪珍眼前一亮,居然比寻常的兼职要高出很多。   尤雪珍兴冲冲地点开来看,笑容僵在脸上。   果然,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看着“殡仪馆仪容师”这个招聘职位,尤雪珍立刻抖着手退出去。   半小时后,又翻遍了另外一个招聘网站上的信息一无所获后,尤雪珍白着一张脸,抖着手点开了这则招聘,给对方留言。   “您好,请问还招人吗?”   *   尤雪珍昨天半夜留的言,第二天刚起床就收到了对方的回复,看起来确实是着急用人。   她和对方通了个电话,大致了解了仪容师需要的工作范围和时间,要负责管理殡仪馆内的环境,包括灵堂、告别厅、休息室,保持庄重整洁的环境。视情况需要还会帮忙布置花圈和花架。   得知并不需要整理遗体,毕竟她也没那个专业水平,听上去工作职责好像只是换个地方打扫卫生,她说服自己也不是不能尝试……   目前兼职的仪容师还缺晚上的轮班,正常的夜班工作本来就难招,更何况殡仪馆的夜班工作,上一个人辞职之后这个岗位就空缺下来,但人走灯灭可从来不挑尘世时间,别无他法,只能提高时薪来招人。   尤雪珍听完条件和要求后,弱弱问:“我其他都没问题,但是有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我胆子小,怕黑。”   对方哦了一声:“我胆子也小,不也在那儿上班呢么。”   “万一、万一被吓到心脏病发什么的……”   “你有心脏病史?”   “没有!我只是假设……”   “哦,要是真吓死了那就地一条龙服务了啊。”对方笑得非常爽朗,“我们提供员工福利,请放心来上班。”   “……谢谢你们好贴心。”   思考了两天后,尤雪珍揣着在某宝上同城快送到的金刚咪力喇嘛弥佛护身符还有一小瓶速效救心丸决定去了。   坐上摇摇晃晃的夜班公交车,尤雪珍还有点恍惚,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要在半夜十二点出发去殡仪馆。   她还是秉持着那个信念,至少先试一试,如果第一晚她承受不来,那大不了就辞职不干。总比预设自己做不到就放弃好。   夜班公交车上本来还有三三两两几个人一起陪她搭,但越离殡仪馆越近,车里就只剩下她一人。   尤雪珍戴着耳机,听着中华人民义勇军进行曲,浑身充满正气地下车。   然而,公交车头也不回地开走后,尤雪珍立刻就怂了。   四周是荒凉的郊区,大片黑魆魆的农田,几十米才搁置着一盏路灯,间或有一盏灯还是坏的。看着这样的夜色,耳边雄赳赳气昂昂的进行曲也多出三分瘆人。   尤雪珍匆忙把耳机摘下,捏紧兜里的护身符导航往殡仪馆走。   场馆建在半山腰,要沿着田埂和山路走二十分钟,一月的天气下她的后背不停渗出冷汗,尤雪珍怀疑不需要这第一晚的考验了,还没走到殡仪馆的这条路就能把她干趴。   那可不行!   她打开微信抓人壮胆,手指下意识要去点叶渐白的头像,然而在看到他们被冻结时间一般的聊天界面后作罢。   手指往下一位,她给最近联系的袁婧打语音。   电话响了很久很久,快要自动断掉时才接通,袁婧迷糊的声音传过来:“喂?咋啦?”   “你睡了?”   “是啊……”伴着一声巨大的哈欠,“你还没回来啊?这个点进不了宿舍了吧?”   “嗯……”尤雪珍没告诉她自己今天要去殡仪馆打工的事情,袁婧那个小破胆子,让她知道只会徒增恐怖情绪。   尤雪珍叹口气,改变主意说:“行了没事,你睡吧。”   “你找不找得到地方过夜啊?”   “……找得到。”不过不是很想在这个地方过夜就是了。   “要不然你去叶渐白公寓凑活一晚上?你俩不会还在冷战吧?”   尤雪珍没说话。   袁婧扶额:“得,我来当一把和事佬。”   “你别多事啊!”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外面过夜啊,你去他那里睡我还放心点。”   “别,谁知道人家今晚公寓里有没有人?”   “……这倒是。”   “行了你睡吧。”   尤雪珍不想再纠缠叶渐白的话题,痛快挂掉电话。   她重新看着微信的聊天界面,犹豫要不要再抓人聊天,因为手机导航显示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袁婧下面一个头像就是孟仕龙。   寂静的山林道,她的耳中响起了他说过的那句话,那就两个人一起,你和我。   所以……她可以打扰他吧?   她小心地在聊天框里打下四个字:「休息了吗」   发送。   一路上萦绕的紧张不知不觉被另一种紧张所取代,尤雪珍低头看着微信界面,等待着对方的回信。   这份紧张没有折磨她很久,因为孟仕龙很快发来了两个字:「没有」   她又小心地敲下一行字:「那来聊聊天吗,可以打电话给你吗?」   刚发送的下一秒,手中的语音通话请求已经跳了出来。   声音猝不及防,吓了她一大跳。   “你动作好快……”尤雪珍接通语音,“你是不是快睡了?”   “我还在外面。”   “啊?”   “快关门的时候有人点餐,没骑手送,所以只能我来。”   “那我会不会打扰你?”   “不会,我刚好到……这……”   尤雪珍听到他那边传来电梯打开的声音,脚步声,随后信号变差,他说的话断断续续听不太清。   “你那边信号不太好哦。”   “可能……电梯……”   尤雪珍叹口气,想挂掉电话了:“没事,你先送完吧!”   “等等。”电梯叮咚一声,“我马上就送完了。”   他似乎正在楼道里走,脚步声踢踢踏踏,以及她的脚步声,两个人重叠在一起。   他问:“你在哪里?”   尤雪珍本想打个哈哈,但觉得有必要跟他报告,还是诚实地说出口:“我在采纳你的建议。”   他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创办电台的事吗?”   “对,所以先从打工挣钱开始,慢慢来嘛。”   “这么晚打工?”那头隐约又传来叩门的声音,开门,“您好,您的餐。”,关门。他的声音重新回到她这里,“在哪里打工?这个时间是便利店吗?”   尤雪珍静静等着他把餐送到,听到他再次问,突然生出一点小得意,回答他:“你绝对猜不到的地方。”   “那我猜对了有奖励吗?”   “你先猜对再说。”   “酒店?”   “不对!”   “机场?”   他走到电梯前,似乎在等电梯下去了,脚步声停止,只剩她的。   “不对,还剩最后一次机会了。”   他投降:“嗯……猜不到。”   “哼哼。”叮咚,他那边电梯开门了,尤雪珍随之报出答案,“——殡仪馆。”   对面一愣:“殡仪馆?哪个?”   尤雪珍报出名字,那头出现短暂的沉默,他才说:“山上那个永安殡仪馆?”   “这个你倒是猜准了。”   他语带不解:“怎么想到去殡仪馆?”   “因为薪水高啊,诶,现在你那边电梯信号变好了。”   刚说完,就听见他重新响起来的脚步声。   “不对,你没坐电梯下去吗?”   “嗯。”他像是走入了楼道间,说话的声音比刚才空旷,“电梯会断讯号。”   “断讯号就断啊。”   “那你会害怕吧。”他的语气像一片云,飘过来,托住她,“走楼梯你就不用等,我们可以一直说话。”   尤雪珍不知不觉停下脚步,她的鼻子突然好酸,也突然讲不出话。只剩那边他下楼梯的声音很长、很慢地盘旋。   她翕动鼻子,故意夸大嗓门掩盖冲上喉咙的莫名其妙的酸涩。   “我没有怕。”   “好……”他笑,“是我害怕,这个公寓很吓人。”   她轻轻嘘声:“那你胆子好小。”   他嗯声:“所以你要陪我说话。”   “好吧……”她顿了顿,“你这样走下来不累吗……”   “不累,才几层。”   “这样啊。”   过去很久,她已经看见殡仪馆的大门,听筒里,孟仕龙下楼梯的脚步声却还没停。   他将手机夹在耳间,不错过任何一点声音,一边脱下冒汗的外套。   有人走进大楼回家,刚才一直停在孟仕龙按下楼层的电梯终于缓缓从高空下行。   16层、15层…… 第38章   在殡仪馆兼职的第一个夜晚, 尤雪珍就遇上明天预定的一出白事。   她和前半夜的人交接工作,被交代后半夜需要布置灵堂,并且要辅助其他仪容师帮忙化妆,主要是递递工具之类的杂事。虽然不需要真的接触到遗体, 但直面是必不可少的。   遗体的家属环绕在堂内守夜, 低低的啜泣声, 安抚的对话声, 从这头到那头的脚步声。   唯独灵堂中央是安静的。   另一个专业的仪容师正在着手替遗体上妆, 尤雪珍呆在一边听候指令,不敢多看遗体一眼——那是一个年迈的老人,穿着一丝不苟的中山装,布鞋,戴帽,像只是睡觉忘记脱去了衣服。   空气里塞满了滂沱的情绪,尤雪珍不断递着化妆品, 经手的感觉仿佛举着千斤的重物, 很吃力。   整个过程下来, 天快亮了。遗体整容完毕, 仪容师嘱咐尤雪珍把东西收拾好。她点点头,逐个把那些用来处理遗体的器具和化妆品都清洁完毕再收纳进箱。   化妆刷、海绵、粉底、腮红、口红、眉笔……这些看上去和平常并无二致的化妆用品,她使用它们的时候,只当作变美的手段, 出去游玩,和朋友聚会,参加一些重要的场合。它代表的是光鲜和亮丽。   但在这个夜晚, 尤雪珍触碰着那些过于鲜艳的色号,心头震动。   它们粉饰在沉睡的皮肤上, 底色是静默的,那些凝视这些化妆品堆积起来的面孔的人,眼里都会蓄满泪水。所有的美与丑都被粉碎,剩下的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的告别。   尤雪珍扣好箱子,又看了一眼已经非常得体的遗体,居然一点都感觉不到恐惧。   她想起了一些别的。   告别爷爷的那一天,他也这么躺在黑色的棺木中央,两边铺满花,爷爷脸部的皮肤竟和花朵别无二致,柔软,惨白,平静。平静到任她怎么声嘶力竭,毛孔都没有颤动半分。她记得自己伸手去捏爷爷的脚,被爸爸打掉手,凶她不要乱动,也不要再哭,爷爷会伤心。她上气不接下气地抽噎着缩回手,心想,爷爷身体那么硬,他怎么还会伤心呢?   他已经不会再对任何人心软了,包括她。   或许这是件好事。   第二天爷爷被火化的时候,她不用爸爸呵斥,自觉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也没有再乱动,仅是透过玻璃,注视着爷爷那具已经完全发硬的尸体被慢慢吞没在焚化炉的尽头。   大火足够将任何坚硬的东西烧毁,她的眼泪很安静地滚落下来。   从那之后,她哭泣时的声带也被那把大火烧干净了,绝不会发出声响。因为爸爸说,听到她哭的人会伤心。   可是她心里知道,没有了,没有这样一个人了。   *   尤雪珍拎起化妆的箱子,走到休息室外的台阶边,膝盖痛到发酸。她席地坐下来,揉着腿,把头埋下去,一直到交接换班的人来。   她盯着尤雪珍的眼睛吓一跳,说:“小妹,你不会被吓哭了吧?”   尤雪珍揉揉眼眶,连忙说自己没事,非常不好意思地低着头跨出殡仪馆,一边掏出手机准备导航下山,但刚才来山上一边打着手电一边导航,手机掉电很快,用了三年的手机过了一晚已经自动关机,而她忘了带充电宝出门。   冬天的夜晚天亮得很慢,天色循序渐进,很远的地方隐隐露出一片白光,中间地带是晨昏交界的夜色,头顶则依旧漆黑一团。   远方的这一点天光让下山的路看上去没有上山时那么可怕,可也正因为那一点遥远的天光,近在咫尺的路灯知道到了自动熄灯的时间,统统关灭。   尤雪珍吐出口气,振作精神沿着灭灯的山道往下走。   冬日的黎明好寂静啊,连稀疏的虫鸣都听不见。   她哼着细声的歌,一股脑地往下走,不知道是不是幻觉,竟然在转弯的树影里看到一个光点。   直到那个树影越来越亮,越来越清晰,尤雪珍慢下脚步,惊讶地愣在原地,看向光点的光源——那是手机的手电光。   而举着手机的人,正一步步地从下至上,走到她面前。   尤雪珍话都有点说不利索了:“你……你怎么会过来?”   他回答:“看看你快下班了,可天还黑着。”   “……都说了我没有怕。”   他忽然又往前走一步,用一种近乎要亲她的姿势俯下身。   尤雪珍在这一刹那吓得浑身僵硬,身体条件反射地微微后仰,睁圆了眼睛看着他放大的面孔。   他堪堪在距离鼻尖一寸的地方停下。   孟仕龙靠近只是为了看清她的表情,验证那肿起来的眼睛不是他的错觉。   他向后退开,眉头皱起:“你哭过了?”   尤雪珍继续嘴硬:“没有啊?”   “……”他没有被糊弄,追问,“真的吓哭了?”   “……这么看不起我?”   “所以确实是哭了。”   尤雪珍扁扁嘴,甩下他先一步往前走,含糊道:“好像是吧。”   “发生什么了?被欺负了吗?”   “没有……”   看尤雪珍一副的确不想开口的模样,孟仕龙安静下来,默默地跟在她身后走。   山路又寂静下来,走出一小段路,尤雪珍又主动开口:“我问你,你昨晚到底从几楼走下来的?”   “忘了。”   “那你让我看一眼你的送餐地址。”   “……”他投降,“16楼。”   尤雪珍低下头,脚尖踢着山间的小石头,咕噜咕噜地沿着斜坡一路滚下去。   她小声:“那你很晚到家吧,又几点起来的?”   “四点半。”   “……太早了吧。”   “我每天都起很早,要去早市。”   “那今天不用去早市吗?”   “今天提前了一个小时过来,不耽误。”   为了她,提前了一个小时。   “那下次你别来了,还是让自己多睡会儿吧!”   兴许是自己昨晚的那通语音让孟仕龙产生了某种要安抚她恐惧的责任感,所以他会在这个早晨突然出现,对她的恐惧负责到底。这绝对是他能做出来的事,心软到固执。   他却笑:“谁知道你明天还会不会被吓哭?”   “……都说了不是。”   “那是什么?”   又给他绕回来了。   尤雪珍抿住嘴角,山路重归寂静,只剩两个人的脚步声前后重叠,像昨晚的那通语音,他的脚步踩过她的耳朵,长长短短回响。   她听着听着,抿紧的嘴唇渐渐松开,刚才紧闭的话自己打开门,跑了出来。   孟仕龙听到前方传来很小的声音,像被雨打湿毛的小动物在求救一般。   ——“我是想到爷爷了。”   下山的道路很长,长到尤雪珍足够把那些憋了很久的思念一点一点倒出来。关于自己不敢再看的《樱桃小丸子》,没能给爷爷吃到的长寿面,再也无法一起听的无线电台……   “我偶尔走在路上的时候,会看看那些小孩子。爷爷已经进入下一世了吧,那就是七岁了。”   孟仕龙轻声问:“你怎么知道他进入下一世了?”   尤雪珍说着说着又揉了一把眼睛:“因为他很久没有来过我梦里了。”   说完这句话,她不得不停下来,刚擦掉的眼泪又掉出来,把视线模糊地一塌糊涂。   有温热的指腹代替她粗暴的手指,慢慢地爬上,从下巴摸到她的眼眶,将已经凝固的泪痕和还滚烫的泪水交叠着拭去。   “我觉得他没有走。爷爷只是知道你胆子小,才不来你梦里。”   他说完,她突然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太卑鄙了。   她陷入了过去,却不应该拉着他也沉进那种回不来的遗憾里,这是卑鄙的行为,尤其是他并不是一个没有伤口的人。   尤雪珍定了定神,转换语气,故作轻松地了结话题:“过分啊,说来说去还是在说我胆子小呗。”   他放柔声音:“好好好,胆子不小。”   她笑:“干嘛……这种哄小孩子的语气。”   “那带你做点大人的事。”   “哈?”   “兜个风再回去?”   “……啊,哦。”   尤雪珍吓一跳,大人的事,原来是这个意思。   孟仕龙的手从她脸庞上滑下,仿佛要退开一步,滑下的指尖拂过她的手腕,却猛得一把攥紧,拉着她往山下跑去。   尤雪珍迷迷糊糊地,哭完之后大脑还晕眩,下意识地跟着前面宽阔的背影跑。   太阳冒出头,金光从遥远的天际线逐渐渲染,快日出了,山林的漆黑尽数褪色,树影遮盖的天空漏下明亮的日光。尤雪珍边跑边仰起头,那一点日光洒在她身上。   孟仕龙不经意回头,乱了步伐。   他看见无数只晶亮的光斑蝴蝶绕满她身,她似乎会跟着一起飞走。   尤雪珍的余光里看见他回头,视线从头顶的天空看向他,他却仓促地又转过头去,同时松开了抓着她的手腕。   “……?”   她心里刚产生一点不明状况的疑惑,他的手又重新抓住了她。   他抓住她的手心。   尤雪珍蜷缩指尖,一种想把手抽出来的动势,又似乎是一种,从最初无意间手背贴着手背,到此刻故意手心贴着手心的无措。   *   两个人气喘吁吁地跑下山,孟仕龙的摩托车就停在山脚,座椅的皮垫迎接着日出的照耀后有些微的温度。   孟仕龙这才松开手,替她扣上头盔。   尤雪珍时隔好久,再一次坐上他的摩托后座兜风,感觉却和上一次大不一样。也许是因为上一次是夜里,这一次是清晨。   清晨的街道给人不一样的体验,马路上车流不多,街头两边都拉着卷帘,少的是人,多的是茂盛的阳光。尤雪珍偶尔被强风灌着贴近他背脊,闻到他脖间风吹过的青草的气味,不知道是他的沐浴露还是自然的风带过来的味道。   尤雪珍模糊地想到……他到现在都还没用我送他的香水。   孟仕龙将她载到学校附近,好多早餐铺已经开门,他停在其中一间,两人饥肠辘辘地钻进店里,各要了一碗馄饨。   尤雪珍想起自己手机没电,向老板借了充电器,插上没两秒,尤雪珍发现手机信息爆炸了。   微信一堆未读,一排未接来电和短信。   「袁婧说你今晚要流落在外面了?要不要来我这」   「在哪里,我去接你」   「人呢???」   「回消息,别怄气了」   「回话,来不来都说一声」   「尤雪珍,你最好是故意看到短信不回我」   「接电话」   「再不接我报警了」   除此之外,还有袁婧给她发的消息。   尤雪珍完全懵了。   她哪里想到袁婧居然还是去找了叶渐白,到了殡仪馆之后就把手机锁在置顶的储物柜里没有再看一眼,导致这些消息都没看见。   尤雪珍还在看叶渐白的消息,手机里已经又蹦进一通电话,看见来电显示叶渐白的名字,她心头更慌。   尤雪珍连忙起身,跑到外面接通电话,叶渐白比她还慌张的声音传过来:“尤雪珍?是本人?”   “……是啊。”   “……”   电话那头传来很重的,松气的声音,声音又陡然一变开始兴师问罪。   “你到底在干什么消息不看电话不接?”   “我……”解释起来太长,她简明扼要,“手机没电了。”   “那你现在在哪里?”   “学校附近。”   “你昨晚在学校附近找酒店住的?”   “不是……我刚回来,在吃早餐。”   “我看到你了。”   说着说着,叶渐白突然蹦出这么一句。   “……?”   她环顾四周,发现叶渐白没在开玩笑。   不远处的校门口停着一辆熟悉的车子,他正举着手机开门下车,大步往她停着的馄饨店门口走过来。   他像是也彻夜未睡,脸色很差,只是亲眼看见她平安无事地站着,表情彻底放松下来。   然而,没撑过一秒,变得极为僵硬——   他看见了停在她旁边的摩托车。   如果没记错,那是孟仕龙的车子。   稍微调整角度,叶渐白看向店里,看见了某个人的背影。   原来没有记错。   他站在原地,一时间胸口起伏,没有说话。   尤雪珍没察觉出这些细枝末节,还在惊讶他的现身:“你……怎么一大早就在学校?今天有早课?”   “怕你出事,去派出所人家说时间太短还不能立案,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等在校门口等到现在。”   叶渐白语气竭力平静地回答,同时还在看着里面的人影。   孟仕龙似有所觉,回过头,两个男人隔着嘈杂的店面,互相看不出神色地对视着。   后半句话,叶渐白从喉咙里一字一字地挤出来。   “结果你呢。”他气极反笑,“你整晚和他在一起?” 第39章   尤雪珍坐在早餐店里, 身侧坐着叶渐白,对面坐着孟仕龙,三人面前各一碗刚上的馄饨,已经放凉了。   叶渐白支着手, 听着尤雪珍解释昨晚的来龙去脉, 知道自己误解, 脸色连刚才的平静都难以继续维持。   他甚至希望事实是自己误解的那样。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无比清晰地认识到, 明明应该是和他最熟悉的这个人,不知不觉间,居然和另一个半道进入,认识甚至连半年都不到的人更亲近,让她在害怕的这个夜晚,选择了给他打电话。   这个半道进入的人,已经很清楚她的喜好, 知道她的害怕, 还会鼓动她去做一些之前她不会做的事。   她身上慢慢有了他所不熟悉的东西, 仿佛逐渐变成另外一个人, 而不是那个和他一起长大的尤雪珍。   尤雪珍解释完,不明白叶渐白怎么脸色比刚才更阴沉,笨拙地舀了一只馄饨到叶渐白碗里。无论怎么说,他担心她一整晚等了她一整晚, 她单方面在心里对这这场冷战划下休止符。   在她把馄饨舀给叶渐白之后,她的碗里紧接着也被放入了一颗馄饨。   孟仕龙把他碗里的一只舀了过来,代替了她碗里的空缺。   尤雪珍和叶渐白都一愣。   可孟仕龙浑然不觉自己的举动怎么了, 很自然地张罗:“吃吧。”   尤雪珍低头看着碗里那颗浮在最边上的小馄饨,戳了戳, 它往下沉,又浮上来。   孟仕龙刚准备开吃,他面前的馄饨碗“吡”地也被丢进一颗馄饨。   他动作一顿,尤雪珍又趁机丢了一颗进来。   她丢了两颗进他的碗。   尤雪珍摸了摸鼻子:“你多吃点!”   叶渐白舀动勺子,手指在沉默中捏紧勺柄。   他深吸一口气,开口对尤雪珍道:“你别去打工了,钱我这里有。靠那点钱你要打到什么时候?”   尤雪珍不为所动:“我不要借你钱。”   叶渐白笑,加重语气:“跟我这么见外?”   尤雪珍下意识看了孟仕龙一眼。   他之前说过的那句话,“那就两个人,你和我”,同时在她脑海里回放。   而此刻,他正好停下咀嚼,直勾勾盯着她看,也在等待她的回答。   她心头一慌,低头吞下一口馄饨,嚼啊嚼,嚼到面皮都变成粉末。   她慢吞吞地开口解释:“不是和你见外,你也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啊,和你爸妈要问起来怎么说?被我爸我妈知道肯定要数落我,我才不想让他们知道。这个兼职我做着感觉还可以。”   叶渐白好像接受了她的这个说法,沉默一会儿,话锋一转:“那你寒假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尤雪珍想到回家过年,兴致缺缺地摇头:“这个寒假我不回去了吧,要兼职,你自己先买票吧。”   叶渐白不可思议:“你要在殡仪馆过年?”   “那倒不至于这么吓人!主要是它除夕前一天才开始放假。所以就懒得折腾回去了。”   叶渐白还是很诧异:“那你除夕那晚怎么办?”   “反正宿舍可以住,就和往常一样呗。”   孟仕龙冷不丁接了一句:“你可以来我这里。”   他看似沉默地坐在对面,但一说话,却轻易地改变了整个对话的走向。   尤雪珍差点呛到:“咳咳——你过年不回港岛?”   “吃慢点。”孟仕龙替她倒了一杯水,“过年店里不休息,阿婆会过来这边。除夕那天我们就自己吃饭,你要是决定不回家,那就来我这里。”   尤雪珍没有像上回那样一口答应,泄漏出些微的犹豫。   虽然已经去过孟仕龙的阿婆家里,见过他的家人,但那次更纯粹的原因是她想帮独居的阿婆过生日,一听老人家喜欢热闹就冲动答应了。   但这回的邀约……过年除夕夜,除了阿婆,还要和孟仕龙的爸爸一起吃饭,这算是家庭聚餐了吧?她去蹭饭好像不太合适。虽然孟仕龙没想这么多,估计就是看她一个人落单于心不忍。   见她不答应却也不拒绝,叶渐白几番滚动喉结,压下心头翻滚的躁动,然后才开口——   “你真不回去了?我妈念叨你,她昨天还问我们几号回去,她来机场接我们。”   尤雪珍啊一声,刚才一副铁了心不回去的表情略有松动。   孟仕龙闷不吭声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却又在此时开口。   “昨天阿婆也和我通电话,还向我问到你了。”   叶渐白迅速抬眼看向孟仕龙,神色阴沉。   尤雪珍又啊了一声:“阿婆问我什么了?”   “她说你做的那个面很好吃,让我向你讨教一下怎么做的,过年好做给她吃。”   尤雪珍立刻得意地合不拢嘴:“哎哟,我就随便做的……真有那么好吃啊?”   “好吃。”   “那我回头写个菜谱给你!”   孟仕龙若有所思:“嗯……但我没有能还原的自信,肯定比不上你亲手做的。”   尤雪珍晕乎乎地,脱口而出:“行吧,那如果我在西荣过年的话就……”   “尤雪珍——”   她的话猛地被叶渐白打断。   他刚要张口说点什么,结果紧接着,他自己的话也被别人打断了。   有人走进店里,轻轻惊呼:“叶师哥?”   三个人都侧头看向声音来源,一个短发女生背着帆布包正在挥手,快步朝他们这桌走来。   叶渐白皱眉:“你是?”   女生尴尬道:“上周我们在秦老师的课上见过……”   他点点头,表情却根本没有想起来。   女生看了看四周的满座,试探地问:“这里可以坐吗?我就一个人。”   尤雪珍友好地点头:“当然可以,我们正好吃完了。”她看看孟仕龙已经空了的碗,放下勺子,对着孟仕龙说:“走吧。”   叶渐白沉默地看着她行云流水地起身让座,就要拉着孟仕龙一起离开之际——   “尤雪珍!”   他出声,她回头,空气凝滞了几秒,他再开口,只是波澜不惊地指着桌上的充电宝。   “又丢三落四了吧。”   尤雪珍一拍脑门,赶紧拿上去还老板。   女生不动声色地看着叶渐白的视线一直追着那两人,假装不经意地问:“刚刚那个女生是……?”   他回过神,长长吐出一口憋着的气息:“我最好的朋友。” 说完,又近乎自言自语地重复一遍,“嗯,最好的朋友。”   *   尤雪珍和孟仕龙在校门口道别,回寝室后立刻昏天黑地睡了一觉。   醒来后是下午,袁婧正在下铺整理行李,她买了周末回家的票,看尤雪珍醒来指了指桌上从食堂给她带的米粉,一边担心地盘问她昨晚的来龙去脉,尤雪珍这才把自己昨天在殡仪馆打工的事全盘托出。   袁婧大跌眼镜:“你认真的……?”   尤雪珍嗦着米粉点头:“今晚继续上工。”   “你不怕啊?”   “上下山那段路最可怕,但也不是不能克服。”   “真的假的……那你今晚也不回来了?”   “嗯,你先睡吧!”   在宿舍埋头赶论文到十一点,尤雪珍收拾完毕准备出门,手机忽而一震,两个人的消息一前一后发进来。   ——龙:「你今晚几点过去?」   ——阿凡达:「校门口等你」   尤雪珍一一回复。   回孟仕龙:「我现在准备出门」   回叶渐白:「干嘛?」   两人都几乎是秒回。   龙:「今晚一起过去吧?」   阿凡达:「送你去兼职啊」   尤雪珍受宠若惊,也对眼下的状况感到头痛,不知道该怎么回。   想了想,她干脆直接拿袁婧挡枪,以她之后都会陪自己过去为借口将两边都回绝了,最后独自一人走完了山林夜路。   她竟觉得很轻松,原来只凭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做得很好。   这天晚上的工作相比第一天轻松很多,没有预定的白事,只需要检查和打扫灵堂、休息室和告别厅的卫生,再把昨天用到的化妆工具全部清洗一遍。   就这样持续了一周,逐渐适应了打工的生活。唯一的不好是生活习惯颠倒,晚上一熬夜,白天就在宿舍补眠。   好在期末考陆续结束,学校已经开始放寒假,假期结束她这个兼职估计也无法维持下去,这样盘算下来,她的确没时间在寒假抽空回家,抓紧能多挣一天是一天。   决定好后,她在家族群里发消息,说自己过年不打算回来了。   她上午发的,直到下午家族群才有动静。   妈妈不咸不淡地发了句:「怎么不回来呀?」   珍知棒:「要打工」   妈妈:「是哦,你都大四了,该实习了」   珍知棒:「不是实习……就是兼职」   爸爸:「缺钱了?」   珍知棒:「不是,就是想打打工」   妈妈:「长大了,知道自己挣生活费了」   妈妈:「[拇指]」   爸爸:「缺钱了跟爸说」   爸爸:「[红包]」   尤雪珍毫不手软地收下红包。   珍知棒:「谢谢老爸[墨镜]」   妈妈:「发工资了到时候也记得给你妹妹发个红包哦[龇牙]她可想你,结果你又不回来」   尤雪珍发了个笑脸。   珍知棒:「好哦」   她反扣住手机,脸埋进手机里。寝室里空荡荡,袁婧昨天已经回家过寒假了。   不知道叶渐白有没有回去。   尤雪珍抬起脸,给他发了条消息。   珍知棒:「你定了回家的票了吗?」   过了十分钟,他回复:「没有,一起?」   珍知棒:「我确定过年不回去了,你赶紧买票吧」   珍知棒:「记得帮我向阿姨问好」   阿凡达:「……」   阿凡达:「你难道要去孟仕龙家给人煮面?」   尤雪珍无语,切成语音。   “我留下来过年又不是因为想去他家过年,是打工,打工!”   他也切成语音。   “所以你会不会去他家煮面?”   “……”   这是重点吗?   不过这一点尤雪珍自己也没想好,敷衍道:“再说吧。”   也许不满意她的态度,叶渐白直接一个语音call过来,开口就把尤雪珍问懵了。   “那要不要干脆我们两个人过?”   “……什么意思?”   “我也不打算回去了。”   尤雪珍不信:“你刚刚不是还问我要不要一起回?”   “我刚刚还没决定。”他理直气壮,“现在决定了。”   “……你留下来干嘛?你别告诉我你也要打工。”   “我要赶毕设,公寓里那两台台式机才带的动。”   “那阿姨不会念你吗?”   “到时候我俩开视频给她看呗。”   话说到这份上,好像是最好的选择。   尤雪珍却在这个时候犹豫了:“……嗯,我想想,再说吧。”   电话那头陷入安静,不一会儿,听筒里传来咔哒一声,他一言不发地把电话给挂了。   尤雪珍愣了愣,心里犯嘀咕,但还是想着去孟仕龙家,毕竟他邀约在先,叶渐白这边都八字没一撇,说留下来也许只是玩笑。   可到了晚上,叶妈妈发来微信消息——   叶阿姨:「雪珍,听小白说你过年和他一样确定都不回来过年了吗?」   尤雪珍不敢怠慢,立刻秒回:「对的阿姨」   叶阿姨:「小白说你是要兼职,是吗?」   珍知棒:「嗯嗯」   叶阿姨:「想自立是好事情,但不要太辛苦,不要什么都自己扛着。」   珍知棒:「好的,有辛苦我就跟阿姨说」   叶阿姨:「[微笑]」   叶阿姨:「我做了酱菜,还有一些你爱吃的零食,明天我都发出去,让小白都拿给你。」   珍知棒:「谢谢阿姨」   珍知棒:「[拥抱].jpg」   叶阿姨:「除夕夜不要随便糊弄吃,我嘱咐小白要带你去吃好的。」   尤雪珍这才回味过来,他白天打过来的那通电话兴许是叶妈妈摁头让他打的,所以他才提出要两个人一起过。   不然按照叶渐白的个性,他不回去过年早就在朋友圈昭告天下,集结没能回去的酒肉朋友一起开趴过年了。   尤雪珍恍然,知道是叶妈妈的意思之后,她反而不好意思拒绝了。   尤其是,在和自己爸妈的消息对比之下,如果遮掉对话框的昵称,很难说谁是她的真正父母。   这时候她就无比羡慕叶渐白。   是不是太轻易获得爱的人总是不在乎爱从何处来,又流向哪里,不必费劲争取,好比穿着雨靴踩过一地碎玻璃,就算爱被碾碎也不会觉得惋惜,反而会微笑,感叹清脆的碎裂声音动听。   她嫉妒、痛恨,却又迷恋这份残酷的从容。   *   隔天,尤雪珍认真地用备忘录把长寿面的做法写下来,截图发给孟仕龙,很不好意思地告诉他除夕夜那天大概没办法去做面了。   从早餐店那天后两人一直没怎么聊天,偶尔有一次是孟仕龙主动找她,他看见了袁婧回家的朋友圈,担心她又要一个人。   尤雪珍不想再撒谎,直说,其实这阵子都是自己一个人去的殡仪馆,已经习惯了。   他沉默很久,回复说:知道了。   没有问她为什么,没有抱怨,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分外冷淡的三个字——知道了。   尤雪珍觉得自己有病,一整天都吃不下饭,光咀嚼着那三个字就嘴里泛苦,直到晚上出门前再度收到孟仕龙主动发的消息,很神奇的,她嘴巴里的苦变成了噼里啪啦的跳跳糖。   龙:「那你明天有时间吗?我按照你的菜谱做了,但味道感觉不太对」   龙:「你方便教我一下吗」   尤雪珍啪啪回复:「白天ok!」   龙:「早上怎么样?我去接你下班,正好做完当早餐吃」   龙:「不要饿着肚子睡觉,飙哥」   尤雪珍一愣,尔后嘴角忍不住扯动。   珍知棒:「某问题龙小弟」   快天亮时分,孟仕龙如约而至。   不像上回是半路撞上,这回正正好等在门外。过了得快有两周,天气日益转冷,他穿了一件丑丑的棉衣,里面是圆领的白色T,脖子上挂了条围巾,松垮垮的。   他朝她说了句嗨,尤雪珍也回了句嗨,两人口中的白雾在空气中缠做一团,气氛却像白雾融在空气中慢慢消散,有种无所适从的空白。   他们保持着一前一后的微妙距离往山下走,聊着并不重要的天,几乎都是她问他答。   她问他煮面的食材有没有备,他回答顺路去早市买。她问最近有没有尝试通讯无线电,他说后来连了几次,但没有联到想联的人。   尤雪珍张开嘴又闭上,他反客为主地发问她:“怎么不问我想联到谁了?”   她搓了搓手指:“哦……谁啊?”   “一个很有意思的大哥,说自己以后的梦想是把信号连到宇宙。”   “哦……哦。”   好险,差点自作多情了。   这些天困扰自己的那个想法——孟仕龙是不是有点喜欢我,大概就和这个问话一样,根本就是乌龙吧。   那些压着的想法跑走了,心头一松,也变空了。   她裹紧衣服,两人走到山脚,上车时孟仕龙把围巾摘下来,不由分说圈到了她脖子上。   尤雪珍想取下来,被他摁住手。   “早上骑车很冷。”   “我不冷。”   明明他在对她好,她却突然对这份善意感到很恼怒,略带强硬地从他手里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把围巾还给他,自顾自地坐上后座。   他看了手中的围巾一会儿,不确定地问:“你在生气吗?”   “什么?”她下意识否认,“好端端的我为什么生气。”   “那我是做什么让你讨厌了吗。”   已然是陈述的语气。   尤雪珍头摇得像拨浪鼓:“怎么可能!”   “不是在疏远我吗?不然为什么都不让我送你?”他微微叹气,将围巾慢慢地,一圈一圈围到她脖子上,“不要因为是我的围巾就讨厌它,它很暖和的。”   真的很暖和。   被围住的那瞬间,毛线冒出的软绒戳着她的脖子,痒痒的。   她伸手去拉孟仕龙的衣角,小声:“绝对没讨厌你,骗你是小狗。”   孟仕龙一愣,沉默一会儿:“不够。”   “嗯?”   “光是不讨厌,还不够。”   他不自在地垂下脑袋,茂盛的黑发下两边通红的耳廓,像是刚才骑车路上冻的。   他一板一眼,如上台演讲的人,虽然听众只有她一个——   “尤雪珍,我喜欢你,不是对朋友的那种喜欢。” 第40章   这一下, 的确是告白吧?   尤雪珍有点迷茫。   毕竟到现在为止,她没有收到过几份像样的喜欢。高中的时候有人在Q/Q空间里用小号留言喜欢她,她点开那个号——禁止她访问,她到最后都不知道是谁, 是恶作剧还是什么。   上大学之后也很偶尔有人向她表达过喜欢, 通过系群加的她, 聊了没两句就说你很漂亮哦, 我很喜欢你, 要不要晚上出来看电影?她没搭理,不了了之。   她不知道是现在的人告白都这样,还只是独独自己运气不好,似乎很难被爱的人好不容易碰到喜欢也莫名很潦草。   可是,这次好像不太一样。   即便此时此刻,现下的气氛也看上去很潦草——在殡仪馆的山脚下,她身上还有刚打扫过灵堂的消毒水味, 眼睛熬夜到脸发油光。但她看着他黑发下的红色耳廓, 心跳得快死了。   难道她为了兼职买的速效救心丸是用在这一刻?   仿佛在回应她的内心活动, 孟仕龙有些懊恼地喃喃出声:“对不起, 好像又变成了随便的告白。”   “……什么意思?”   “那次在太平山,我撒谎了。”他深吸一口气,“因为不想在你看来那是很随便的一句告白,但对我来说, 是没办法忍住的一句话。一想到你,就脱口而出了。”   “……”   “后来我一直想,不行, 至少要挑一个好的时机,准备一些用心的东西, 再向你告白……”他垂下眼,视线和她严丝合缝对上,“但你一跑掉,我就开始慌张了,什么都想不了。”   尤雪珍呼吸加促,在听到他说完后手一抬,将围巾拉到脸上蒙住。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才好。   围巾的毛线挡不严实,线条之间的缝隙依稀勾勒出还站在她面前的人的轮廓。她好像看见他本来很紧张的脸在看到她这样后忍不住笑了一下,随即走开,腿一跨上了车,贴心地留给她一个背影。   过了片刻,他才说:“抓紧我,要开车了。”   尤雪珍呆呆地哦了一声,双手耍杂技似的在空中挥半天,最后被孟仕龙直接摁到了他的腰上。   他回头说了句:“安全第一。”   尤雪珍无措地嗯了一声。   被告白后紧接着就亲密环抱对方,这种体验真的太奇怪,虽然不是没抱过,但现在的感觉又完全不一样。她刻意将脸拉远他的脊背,还是被风推回。棉衣在冷冬的早晨贴到脸上却一点都不冷。她能感受到他的体温,他的脊背,微微弓起来,撑着她柔软的身体。   摩托一路疾驰,开到他店附近的一个早市,他熄火下车。   “你坐在这里等我一下。”他想了想,“还是说,你也想一起进去看看?”   尤雪珍没怎么来过早市,她偶尔做饭都是超市或者叫外送,对这种场合感到新鲜,因此没忍住好奇心点头说:“我也去吧,你漏了什么我还能提醒你。”   于是两人一起走进早市,她跟在他后面探头探脑。孟仕龙和摊位上的人显然都相当熟,但熟归熟,称斤杀价绝不含糊。   走到切肉的一家摊子前,他没再杀价,直接说:“张叔,老样子。”   摊主是个手脚麻利的中年男人,正在切排骨,听到孟仕龙的声音头也不抬地说:“给你切好咯,就左手边那俩袋子。”   “好,谢谢张叔。”   他打开手机扫码,等付款声过去拎起两袋子招呼:“走了。”   张叔这才抬头,看见孟仕龙身后跟着的尤雪珍一愣,直接道:“终于交女朋友了?怎么带过来也不说一声。”   尤雪珍的心一抖,手还没摆起来,孟仕龙抢先一步说:“不是。”一停顿,又说,“现在还不是。”   加了三个字,意思却截然不同。   尤雪珍领会到这其中的区别,脸一下子烧起来,慌乱地指了下门口:“我还是去外面等你。”   “等一等。”张叔叫住她,把刚才切好的排骨装袋递过来,“你拿着,见面礼。”   尤雪珍连忙推回去:“不用不用,谢谢叔叔。”   “拿好!”   张叔又推回来,不苟言笑的表情看着还挺严肃,尤雪珍下意识就拿住了。   他满意点点头:“你就当我为这小子加码吧,多考虑考虑他。”   孟仕龙不好意思地掏出手机,张叔瞪他:“干嘛,要给我转账啊?”   “张叔手下留情,会给她压力的。”   他手脚很快,下一秒就传来付款成功的提示声。   尤雪珍真的已面红耳赤,她也掏出手机对着孟仕龙说:“多少哦我转你!”   他笑笑:“不要。”   ……刚刚不是你说不要给我压力的吗?   尤雪珍无奈,也没最后跟他较真,默默拎上排骨,心想反正到时候留给他就好了。   从早市出来后两人提着东西往店的方向走,还不到八点,整条巷子还是很安静。孟仕龙拉开店的卷帘门进去,小声示意她他爸还在楼上睡。尤雪珍做了个ok的手势,轻手轻脚地跟在他后面进后厨。   孟仕龙把菜全都列好,尤雪珍迟疑道:“教的话……要怎么教?”   “你不用顾我,自己做就好了。我看着你做就会。”   “……哦。”   尤雪珍脱下外套,挽起袖子点火倒水切菜,前面的傻瓜步骤就不讲解了,只不过在放调料的时候还是一边放一边嘱咐孟仕龙要放多少,她扭头示意孟仕龙注意量,却抓到他根本没在看锅或者看她手的眼神。   他就这么笔直地盯着她的侧脸,她一扭头,眼神地就直直撞进来。   她连忙别过头去,把生抽拧紧,声音匆匆忙忙地:“你记得了吗?”   他嗯了一声。   尤雪珍想,也许那一下只是刚好,于是借着第二次放香油时回头,再次和他看个正着。   证据确凿,她提高音量装凶:“你有没有在看我做……”   他点头:“在。”   怎么感觉他们说的不是一个意思。   尤雪珍噎住:“算了。”   他直白到不加掩饰的眼神让尤雪珍也掩饰不下去,放完生抽香油之后,甚至思考了好几秒接下来到底要放什么,心神不宁。   他的告白又自动在她脑海中重播,就算她当时什么都没回答,也无法装作好像什么都发生过的样子。   “这么煮下去都快把水烧干了。”   她再次愣神的时候,他从身后靠过来,伸手将火调小。   “怎么这么不专心?”他很快退开,故作轻松地笑问,“是在想怎么拒绝我吗。”   尤雪珍咬住嘴唇,想说不是的,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是拒绝吗?好像不是,是答应吗,好像也不是。   她对孟仕龙充满了矛盾的,无法归类的情绪。   但他把她的沉默当作默认,刚才露出的笑容慢慢维持不下去,抿起嘴角。   他低低地说:“因为你喜欢他是吗?”   炉子上的小火咕咕地滚着,仿佛她的心被烧灼,在听完他这句话之后。   尤雪珍立刻否认:“你在说什么,什么喜欢谁?”   “尤雪珍。”他又清晰地叫着她的名字,然后把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凿进她心里,“你可以对任何人撒谎,但要对自己诚实。”   她的嘴唇微颤。   长久的沉默,她不说话,他也不逼问,时间流逝,小火将水烧干,之前在锅里打下的流心蛋将心露出来。   尤雪珍极小声地承认:“是。”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藏了这么多年无人知晓的感情,居然是被他看穿,而她居然也真的把这个秘密告诉了他,而他们仅认识不到一个学期。   或许就是因为认识过于短暂吧,她才敢在他面前承认。   她忽然间觉得无比松快,原来,不用一个人藏着这份感情的感觉是那么轻松。   孟仕龙听她这么说,表情也没有刚才的沉闷,有种既然如此,那他也没什么好顾虑的坦然。   他又单刀直入地问:“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让他知道你的这份喜欢?”   “还能为什么……”她理所当然地脱口,“都当那么多年朋友了,我不想让他尴尬。”   当然,更深层的原因——其实是我不想让自己尴尬。   “为什么尴尬,害怕做不成朋友?”   尤雪珍苦笑:“对啊。”   “可是。”他弯下腰,盯住她一直躲闪而低垂的眼睛,“谁会舍得只和你做朋友?”   尤雪珍听后,第一反应是好笑。   他是不是说反了,谁会舍不得?   这句话怎么会拿来和她适用,一个在爱与被爱上都没有天份的人,在他的口中,居然变成了如果不被她爱或者爱她就会抱憾的种子选手。   “我不舍得。”   可他的语气那么认真,她无法当作一个笑话,只能去相信,她真的是那样被他看待的。   这一刻,尤雪珍很想掉眼泪。   这个可恶的人浑然不觉,还在催动她的泪腺。   “所以我们要不做恋人,要不做陌生人,你选。”他话锋一转,“但我知道你现在不会选前者。没关系,来日方长。那在我们成为陌生人之前,给我一个我们绝不会成为陌生人的机会。”   “让我追你,尤雪珍。”   “不要只做朋友。”   在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在那个万圣节的夜晚把糖扔给局外人的我的时候,我也许已经知道,我当不了你的朋友。 第41章   最后, 答应要示范给孟仕龙的那一锅面并没有很好完成,煮糊了,她借口食材不够做第二碗,匆忙忙地从店里落荒而逃。   食材当然是够的, 只是她的心思不够了。   谁能听到那样的告白还有心思去煮面, 她完全不能招架, 所以她逃了。   整个白天, 她躺在空荡的宿舍单人床上翻来覆去, 折腾到晚上堪堪眯了两个小时,很浅的睡眠塞满了胡乱的梦,可每一个都和孟仕龙有关,醒过来后累极了,但还是不得不爬起来去殡仪馆打工。   太惨了。   她拖着沉重的步伐哈欠连天地走向公交站,走到校门口时突然很紧张,本来就慢的步伐几乎于停滞。   她站在门口探头探脑, 有点紧张——孟仕龙会不会来?   如果他在的话她该怎么和他相处呢, 早上还那样落荒而逃……他还是别来比较好。   抱着这种祈祷, 尤雪珍忐忑地走到校门, 寒风卷着地上的几片叶子,一个人都没有。   ……   什么啊这个人,明明早上像宣誓一样说要追她,怎么一点行动都没有!   尤雪珍完全忘记自己刚才还担心地希望他别来, 扁着嘴走到公交站,刚坐下,就听到街头传来轰鸣的引擎声响。   尤雪珍迅速抬头, 看到了孟仕龙。   她的嘴角在那刹那毫无自觉地翘起,翘了一会儿突然觉得脸颊好酸, 猛地拍拍脸,靠,笑什么。   而孟仕龙已经停下来,却没有下一步动作。   他不打算让她上车吗?不会是来送外卖的吧?   尤雪珍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车头,没发现外卖袋子,内心更犯嘀咕,实在忍不住问:“你来送我过去的吗?”   他点点头。   她垂下头:“不是和你说过我习惯了啊,不用来送我。”   “知道你是一个人走夜路放不下心,年底总是最乱的时候。”   尤雪珍还想嘴硬一句不用,但身体却已经乖乖起身,准备向他走过去时,听见他说:“车来了,快上车吧。”   “哈?”   尤雪珍傻眼。   什么意思?不是说来送我过去吗?   孟仕龙看懂她脸上的疑惑,解释说:“天气太冷了,昨天早上你从车上下来的时脸都被吹红……头盔还是不保暖。”   尤雪珍被他说得一愣一愣,其实早上坐他车的时候根本没感觉到冷。   他指了指公车:“所以你坐车好一些,我看着你过去。”   看着她过去是什么意思?   车子已经停下,司机催她要不要上车,孟仕龙替她喊了句上,尤雪珍迷迷糊糊地坐上去。   等车子缓缓启动,她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孟仕龙同样也发动摩托,慢吞吞地跟着她的公交车。尤雪珍坐在窗边侧头,随时就能看到他。   深夜,马路车辆稀少,有也飞快地越过庞大又缓慢的公车疾驰而去,到最后,只剩下这辆公车和孟仕龙那辆当作电驴开的摩托。   尤雪珍低头按开手机,23:34,气温-3摄氏度。   公交停在某站时,尤雪珍将窗户拉开一条小缝,对着不远处的孟仕龙喊:“天气太冷了,你这样还是回去吧!别跟着了!”   他挥挥手,意思是不冷。   公车再度启动,一股凛冽的冷风顺着窗缝拍过尤雪珍的面颊。   ……怎么可能不冷。   她再度侧头,看见孟仕龙再度跟上来的身影,黑色的,穿着薄夹克,已经不知被冷风吹了多久。   她仿佛又清晰地看见了他的那双耳廓,那双被害羞紧张和受冷一起夹击后,通红的耳廓。   尤雪珍伸手按亮下车的按钮。   公交在无人的下一站停下,车门开启,孟仕龙也停住,意外地看见尤雪珍从上面跳下来,站台的灯下,她回过头来找他,视线定住后,整个人跑向他,像曾经捏在她手中的那颗糖果,在夜色下清晰地抛向他。   他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傻傻地看着她从远及近停在他跟前,疑惑地问:“你是不是下错站了?”   尤雪珍笑笑,上手一撑,跳上他的后座。   “没有,是车里太闷了。”   孟仕龙扭过头来看她:“闷?外头很冷啊。”   尤雪珍抓住他马脚,把这句话送给他:“冷?谁刚刚在摆手啊。”   “……”他心虚地逃避视线,“我是不冷,我怕你会觉得冷。”   “我都说了很闷,没事,开车吧!”   他没办法,把头盔给她戴上,又把自己的围巾像堆雪人一样给她堆上,不等她拒绝,迅速拧起把手就往前启动了摩托。   车子开到山脚下就不好再往上开了,他停下车,说我再送你上去。   尤雪珍深知和他犟没用,点点头,但拿腔拿调说:“围巾你戴着吧,我戴了一路了,现在换你戴,这样才公平。”   他笑:“戴围巾也要讲公平吗?”   “公平很重要的。”尤雪珍踢着路灯下的小石子,不让它寂寞地呆着,“就算是你在追我,也不应该只是我一个人享受被爱的感觉,你也要对自己好啊。”   孟仕龙怔怔地看着她,尤雪珍没听见他回答,抬起头看见他眼神,形容不出来,只觉得心头发毛。   “……干嘛不说话?你不同意吗?”   他终于收起那让人发毛的目光,点头说:“同意。”   “同意那就把围巾带上!”   尤雪珍摘下来伸手递给他,他眼睛晃过她的手,忽然眉头一皱,轻轻碰了碰她的指尖,脸色闪过懊恼。   “……我忘了,应该带手套过来的。”   “不用啊,你自己不是也没带吗?”   “万圣节那天我就是带了手套开车,不太灵敏……从那之后我就不带了。”   原来是这样。   这个人看上去开着很拉风的摩托,结果实际上根本怕撞车小心翼翼到手套都不敢带在冷风里瑟瑟发抖。   尤雪珍憋不住,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很可爱,嘴角翘起来。   孟仕龙还不明白他的形象已经因为这句话悄然改变,在那边很认真地把围巾给自己围上。   尤雪珍在他系完抬头后就立刻收敛嘴角,正色道:“走吧,我快迟到了。”   “等一下。”   孟仕龙一把攥住她。   他的手将她的包在里面,哈着热气一边搓,慢慢将她的手搓热。   尤雪珍觉得奇怪,他明明被风吹了一路,贴上来的瞬间却那么热,好像美甲的照灯,将她的手暖烘烘地包在里面。而他撤开后,他的温度是薄薄的甲油,封层在她的指尖。   *   在尤雪珍强烈要求之下,孟仕龙答应早上不再过来。但离除夕还有一周,这一周他如果光是每晚过来送她都非常折腾,不过孟仕龙在这一点上并不退让,坚持深夜不安全。   他说:“假设我没喜欢上你,只是把你当朋友,我也会坚持这么做。”   听上去像是为了让她不要有负担才故意这么说,但尤雪珍却知道他是真的这么想,也这么直说了。   一时之间,关于孟仕龙的事逐渐塞满她的脑袋,他的告白,他的接送,他的摩托,他的围巾,他的手掌……直到叶渐白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尤雪珍才惊觉自己已经好几天完全没想起过他了。   他问:“你在宿舍?”   “对。”   尤雪珍刚补完一觉,声音还沙沙的。   “都晚上了才睡醒?”   “我现在都是早上睡好不好。”   “你自讨苦吃,非要在那儿干。”叶渐白烦躁道,“还没吃饭吧,赶紧起来来我这,我妈寄给你的东西到了,顺便一起吃晚饭。”   以往尤雪珍肯定一股脑就起来了,但最近一直熬夜到精神疲倦,以及,她见他的渴望竟然并不急迫……沉吟半晌,她提议道:“哦,要不你叫个闪送给我吧。”   叶渐白立刻驳回了这个提议。   “不行,你过来。”   “又没叫你出闪送费,我这边叫!”   “……”叶渐白吸了口气,“尤雪珍,这几步路你是自己过来还是我去接你?”   看样子是非要她过去不可了……“行行行,来就来。”   尤雪珍暗骂他神经病,想着算了,反正他公寓确实很近,就当省一笔闪送钱,现在她有了电台计划后真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现在不是吃食堂就是去网上搜罗外卖优惠券抢券各种满减下单,不再大手大脚花钱。   看她等会儿不狠狠敲他一笔。   尤雪珍打定主意,起床的动作麻利许多,半个小时不到,人已经出现在叶渐白门口。   她按响门铃,叶渐白隔很久才匆匆跑来开门,他带着帽子墨镜和口罩,整张脸包得严严实实。   尤雪珍以为他要准备好出门,但他完全没有那个意思,伸手摘墨镜让她进来:“怎么老不用密码进?我又没改。”   尤雪珍心道,这还不是给自己培养优秀习惯,免得开门顺手了看见一些不该看见的画面被恶心到。   她闻着空气里飘过来的味道,答非所问:“好香,你叫了外卖啊?不是出去吃吗?”   “什么外卖……”叶渐白怒瞪,“那是我刚做出锅的!”   尤雪珍换拖鞋的手一颠,差点鞋子飞到叶渐白脸上。   她不信:“你吹什么牛皮啊?”   叶渐白怒指厨房:“战场遗迹还在,不信自己去当战地记者实地调研。”   尤雪珍狐疑地走到厨房一看,刚做完的锅碗瓢盆堆在一起,真的跟被炮轰过没两样。   她嘴巴拉老大,可以塞下他打在垃圾筐里的三个鸡蛋壳。   “所以你这么执着喊我来,是想让我吃这顿晚饭啊?”   “不然呢?”   尤雪珍默了一下,嘶了一声说不好意思有点急事先走了。   他悠悠道:“——尤雪珍。”   她哭丧着脸:“不是大哥,我不想半夜急性肠胃炎进医院啊……”   “我怕你吃了之后确实会进医院,但是是吃太饱撑的。”   尤雪珍端详着他脸上弥漫出来的自信,实在不忍心打击他。   “行吧,那我就尝一口。”   她走到餐桌边,菜还散发着热气,光从味道和样貌来看,居然还挺有模有样的。   而且这些菜……都是她爱吃的。   锅包茄子、葱烧鸟贝、青椒肉丝、糖醋黄花鱼、辣炒鸡胗……   尤雪珍压下心底的古怪,拉开椅子坐下,挑了一筷子辣炒鸡胗,盘算着就算炒得难吃鸡胗自身还能挽救一下。   在叶渐白紧张却又故意飘走的目光之下,尤雪珍将伴着鸡胗送进嘴里,吃完一口,叶渐白才又轻飘飘地看过来,见她不说话,紧张地喂了一声。   “评价一下,难道不好吃?”   尤雪珍摇头,诚实道:“好吃到有点惊讶了,不知道说啥……”   她刚才满肚子准备好的全是吐槽,一下子全都用不了。   叶渐白风轻云淡地哦了一声。   刚说完手就掩在鼻子下面,另一只手开始摆弄手机,装出撑着脸在玩手机的样子。   但尤雪珍已经看见了他眼下因为偷笑隆起来的卧蚕……   她又尝了一口糖醋黄花鱼,这种难处理的菜居然都做得有模有样,虽然算不上美味,但能入口。   她真的佩服了:“你什么时候这么会做菜了?”   这人以前连米饭都能烧糊,这一桌子菜……“你真的不是叫的外卖再倒进盘子里的?”   他还保持着那个动作,欣赏着她的惊讶,一边继续云淡风轻:“就寒假刚开始练的。我妈还说让我带你出去吃年夜饭,我说不用,我直接做给你吃。”   尤雪珍愣愣地,戳着筷子里的菜回他:“突然那么好兴致哦,学做菜……”   他耸肩:“年夜饭啊,还是得要亲手做,有家的味道才好对不对。你不回家,那我就把家搬过来给你。”   他将靠得最远的葱烧鸟贝和她刚才吃过的菜调换位置:“这个你还没动,快吃。”   他将碟子拿远时,伸长的手臂脱开半截衣袖。   极快的一瞬间,尤雪珍却看到了——   露出的手腕上,被溅到的油点像烟火棒的残灰,三三两两地烧满皮肤。 第42章   尤雪珍捉住他的手腕, 将衣袖撩上去,那痕迹居然已经延伸到上臂。   她一惊:“这什么?”   叶渐白拨下衣袖盖住伤疤,有些丢脸道:“没什么,就是被油溅到。”   “怎么会溅得整条手臂都是啊?”   “我开始还挺好的, 后来有次大意了, 就随手一放, 没想到油可以溅那么高。”他拧起眉头, “不知道会不会落疤。”   “像你这么没常识的也不多了, 跟扔东西一样扔油锅里……你就庆幸吧还好没溅到你的脸。”   不然叶渐白一定会发疯。   尤雪珍说着说着,意识到怪不得他刚才戴着帽子墨镜和口罩……   “所以你刚刚穿成那样是为了做饭?”   他干咳两声,有点尴尬:“嗯……那样不就不容易溅到了吗。”   尤雪珍很想笑,又觉得很意外。在她的意识里,如果叶渐白被油崩成那样,早就把厨房掀了,这辈子都要跟做饭决裂。   结果他只是把自己默默包成个球继续练, 还练得像模像样。   该说不说……她用一种很慈爱的目光看向叶渐白。   他眉头一皱:“你有毛病, 这么看我干嘛?”   她欣慰地点点头:“感觉你长大了, 知道不要半途而废, 面对挫折迎难而上!”   “靠,还不是因为你。”他撇过头,“要不是决心给你做年夜饭我早就把厨房掀了。”   他的话好像一只只风铃,每落下一个字, 她的耳边就会响起玻璃被拍打的声音。   她还以为自己不会再有这样的波动了……但……   尤雪珍埋下头快速扒饭,最后不仅把饭吃光,还把所有的菜都吃光了, 已经完全超出了她平时的食量,肚子滚成西瓜。   叶渐白听着她接连不断的饱嗝, 有点哭笑不得。   “吃不下了还吃?这么赏面。”   尤雪珍瘫在椅子上:“不是啊,是真的还蛮好吃,不知不觉就吃这么多了。”   这句话让叶渐白心情大好,他挽起袖子,哼着歌把空盘子端进厨房,水声响起,尤雪珍探进脑袋,看着他费劲吧啦地在那里冲盘子,看不下去道:“我来帮你吧。”   就那炸翻天的厨房,他收拾完毕一个世纪都过去了。   叶渐白切了一声:“你家务水平和我半斤八两,一边儿呆着去吧你。”   尤雪珍见他执意要自己洗碗,耸耸肩回到客厅,看见桌上横七竖八扔着的烫伤药膏。   等他从厨房出来,她提醒道:“你今天涂了药膏没有?”   他啊了一声:“……忘了。”   他擦干手挨着她坐下,拧开药膏要抹,尤雪珍接过他的棉棒:“我来吧。”   倒不是真的怕他留疤,而是光享受却什么都不做让她觉得难受。   叶渐白也没和她客气,乖乖地把胳膊伸出来。   尤雪珍撩开他的袖子,看见那些大大小小已经转变成棕色的疤点时,心头还是有一些说不上来的滋味。   他垂眼看着她轻轻摁上伤口,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你今晚是不是还要去打工?”   “对。”   “真是要打到除夕前一天?你这耐力真行。”   “也就坚持这一个寒假,开学了我不可能这么熬。”   “行吧。”他突然嘶了一声,“诶,对了,袁婧是不是已经回去了?”   “不然呢……你没刷朋友圈吗?她最近发她家狗子发得可勤。”   “最近太忙了,除了学做饭就是作业,没怎么刷。”   尤雪珍回想了下,确实都没看到他发朋友圈,连给别人点赞都没有。   原来他说要留下来赶毕业作业是真的。   她之前还在心里偷偷揣摩,是不是因为她才要留下来在西荣过年,毕竟赶毕业作业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吧。但他这几天为了作业可以连手机都不刷,就知道这不是假话。   说着他就摸索着拿起沙发上的手机,一只手搭给她,另一只手开始在那里刷朋友圈,仿佛要把这几天错过的份给一口气刷回来。   尤雪珍一边给他涂药,一边眼睛忍不住往他手机屏幕上飘……实在是他放的角度太适合她看了。   他毫不吝啬点赞和评论,花蝴蝶似的在好几条朋友圈底下留下踪迹。再然后又点开自己的朋友圈,上传了一张刚才餐桌上的摆盘,配了一个墨镜的表情发送。   不一会儿,他的朋友圈就多了消息提示的红点。可这个狠人愣是没去点,又开始往下刷别的内容。   尤雪珍很想直接抢过手机把那些红点都点了,最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把目光收回来。   叶渐白终于翻到了袁婧的朋友圈:“还真是……她家狗子真够丑的。”   “袁婧听到这话会和你拼命。”   “做人要实事求是。”   “有种你留言跟她说。”   “行啊。”   他真的开始单手打字评论:「狗子可爱,长得和尤雪珍有点像[龇牙]」   “……”   他的胳膊被尤雪珍恶狠狠扭了一下。   很大力,叶渐白痛得表情扭曲:“你还偷看我手机。”   “我可没看。”尤雪珍面无表情,“刚刚手滑了一下。”   “算了,我以德报怨。”他突然又嘶了一声,“那这几天你怎么过去的??”   尤雪珍动作一顿。   “你自己去的?”叶渐白无语,“你早和我说啊,我今晚就送你过去。”   尤雪珍脸上显出为难的表情。   只不过叶渐白没看到,他以为她没回答就是默认,已经又低下头去看手机,终于去处理朋友圈的红点。   接着,他听见尤雪珍说:“没关系,不用的。”   他皱眉:“这怎么没关系?万一出事怎么办。就这么定了,等会儿送你过去。”   尤雪珍视线一瞥,再次不小心看到他的手机屏幕。   最新提示栏里有一个回复,是一个她曾经偷看到过的头像——   那个圣诞夜聊天的那个头像。   女生给他评论:「你还会下厨?感觉错过一个亿了哈哈」   他回了一个戴墨镜的表情。   女生很快回复:「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尝尝你的手艺~」   他没有再回,但尤雪珍忽然感到手里粘粘的,她匆忙地低头,药膏被她无节制地挤爆了,糊了一手。   叶渐白看着滑到裤子上的药膏:“喂——”   尤雪珍摊了下一塌糊涂的手心:“sorry咯,不小心挤多了。”   她“唰”地站起身,背过身走到流理台边冲手。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水流的唰唰声,但尤雪珍却又听见了刚才那无数只风铃的声音,只不过,这回它们不是被吹动,而是在碎裂,吵得她脑袋发痛,却也把她从梦里吵醒了。   ——可以感动,但不要再心动了。   朋友始终是朋友,有享受对方对待你好的福利,但绝对没有独占这一份好的权利。这个女生虽然不是他的女朋友,却提醒了她一件事,不久又会有某个人出现,拿走属于恋人的特权。   当然,朋友也有朋友的特权,比如给女朋友做出熟能生巧的料理前,朋友就是那个可以叫来先试吃的对象。或许有一天他决定给某位女朋友求婚时,说不定还会拉着她排练一遍,末了参谋下她这位朋友的意见:“你说她会感动吗?”   想到这里,尤雪珍笑出声,胸口跟着一抽一抽。   叶渐白看她突然莫名其妙地笑,很开心的样子,摸不着头脑:“你笑什么?”   尤雪珍把手擦干净,答非所问:“你先别弯手臂玩手机,有几个油点都在肘窝那里,药膏会粘开。”   他追问:“所以你刚才到底笑什么?”   她没再说话,靠在台子边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微信里跳进两条消息——   龙:「我出发了」   龙:「手套和暖宝宝我都带了,你出门最好穿件防风的衣服」   尤雪珍反复地看着那两条消息,抬起头来,对着叶渐白将刚才没说出口的那句话说出口:“等会儿你真的不用送我了。”   叶渐白略有点不耐烦:“怎么这个问题要掰扯那么久?我车上是有炸弹还是什么?”   她沉默片刻,想了很多理由要怎么搪塞。   最后,还是如实回答——   “其实孟仕龙会来接我。”   他漫不经心刷着手机的动作被按下暂停键。   叶渐白没有立刻支声,又滑动手指刷了几下页面,才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你和他关系这么铁了?”   “铁……”   尤雪珍拎起这个字,脑海中闪过孟仕龙的那句话——谁会舍得只会和你做朋友。   我不舍得。   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叶渐白眼睛微眯:“为什么摇头?”   为什么摇头……?因为我和他现在……应该已经不算是朋友的关系了吧,至少他单方面不想再和我做朋友。   她很想这么回答,叶渐白听后肯定要刨根问底,但,这是她和孟仕龙的事,她没必要在这里说。   于是她摇摇头,含糊道:“没我和你铁的意思。”   他嗤鼻:“是吗,我可不觉得。你现在都宁愿麻烦他而不是我。”   “因为是他先发现我一个人的。”   叶渐白一怔,抿住嘴唇,有点生气的眼色,却不知道是在对谁生气。   尤雪珍将手机揣进兜:“阿姨的东西呢?我该走了。他已经过来了。”   叶渐白坐着没动,好似这样就可以让她留在这里。直到尤雪珍再一次出声问你到底要不要拿东西给我,他才慢腾腾起身,像开了零点五倍速一样把冰箱里冻着的货拿出来,说:“走吧,至少送你去学校。”   一大袋子,确实不好拿,尤雪珍没再犟说不用,点点头帮着拿了一点下楼。   公寓到学校的距离太短,叶渐白也就顺理成章一个字都没说,沉默上车,开车,下车。   尤雪珍感觉到一股压抑的气氛,干脆塞上耳机听音乐看着窗外。   两人下车后一起往学校里走,但又不聊天。路灯下冷冷清清,这个时候留在学校的人少之又少,即便如此,以叶渐白的人缘还是碰到了熟人。   迎面走来的男生冲叶渐白招了招手,惊讶道:“叶渐白?你怎么还没回去?”   “今年不回去了。你怎么也在学校?”   “我是忙实习的事儿,这破公司硬是说实习生也得到放假最后一天才能回,然后就放七天回来继续卖命……妈的,干脆就不回了。”   男生把视线投向尤雪珍:“这是你新女朋友?”   “我发小,尤雪珍。”   “罪过罪过。”男生笑笑,同尤雪珍打招呼,“叶渐白太劣迹斑斑,所以我自然而然就这么想了。我是经管金融系的程文峰。”   尤雪珍也自报家门,随即深表赞同地点头:“没事,那我和你同感。”   叶渐白:“……”   程文峰哈哈笑着怼了下叶渐白的肩头:“开个玩笑。对了,你不回去过年的话正好啊,除夕来和我们一起过!”   “你们?”   “就上次我们一起玩狼杀的那几个,他们当中有几个人不回去,就搞了除夕趴。”   叶渐白指了下尤雪珍:“不了,我和她一起过。”   “那还不简单,你们一起来啊。又不是情侣非要两个人单独一起过,对不对?过年就是人多热闹才好啊。”   这话一出,两个人都是一怔,异口同声说了句……“当然”。   他们互相看了对方一眼,似乎用眼神在商量该怎么办。   最后叶渐白回道:“这样吧,我们吃完年夜饭和她去你们那里,因为我妈要查岗,得给她做做样子。”   “ok,回见。”   程文峰挥手和他们道别,他走远后,叶渐白又问:“你想去吗?你要是不想去我回头再跟他说下不去就好了。”   尤雪珍稍作犹豫:“没有啊,去呗。”   他无奈道:“行吧,你就爱热闹。”   ……才不是。   是有很多东西在提醒她,那个朋友圈的回复,他多到很多她不知道的朋友——这些人都在提醒她,他无法被她这个朋友独占,她不能贪心过多。   叶渐白帮她把东西拎到宿舍楼下,挥挥手说:“走了。”   尤雪珍回到宿舍楼,给叶阿姨拍照发了照片报备,顺带也表扬了一下叶渐白今晚的手艺。   又在宿舍里休息了十来分钟,手机收到了孟仕龙到了的消息。   尤雪珍从柜子里翻出一件防风的衣服,临出门前,又急匆匆跑进衣柜抽了条围巾出来。   一路小跑到校门口,身体都隐隐发热,路灯下,孟仕龙摘下头盔,朝她一笑。   她差点绊一跤……总算明白什么叫美色误人。   有点丢脸地正了正步伐,孟仕龙已经脸色微变地跑到她跟前,伸手稳住她:“不用跑那么快。”   她知道时间充裕,可就是不知不觉想跑过来。   当然她没这么说,顿了顿:“这样路上就能开慢点,不那么冷嘛。”   “对了,你先把这个贴上。”   他从口袋里掏出还没开封的暖宝宝,塞到她手心里,同时拿出来的还有手套。   尤雪珍看到手套一愣。   她以为他肯定带的是他自己的手套,但他拿出来的是一副崭新的,有雪花图样的白色毛线手套,小小的,站在他的手心里。   “你……新买的吗?”   “我不太会挑,你不要嫌不好看。”   “很好看。”尤雪珍拿着觉得分外烫手,“但没必要特地买的。”   其实她冬天不喜欢戴手套,因为总是玩手机,穿脱不方便,曾经买过一双丢了,之后怕再丢就一直没再买。   “经过一家店的橱窗看到有摆这么双手套。”孟仕龙指了一下雪花,“想到你的名字,觉得很合适你,就买了。”   “谢谢……”尤雪珍着手给自己戴上,试了下,“大小很合适!”   “很衬你。”他说。   尤雪珍立刻用围巾挡住自己有点泛红的面颊,支吾道:“不过我带了我自己的围巾,你不用给我你的围巾了。”   “还是再带一条,更不会冷。”   于是他在她的围巾上又盖上一层他的,把她的脖子裹成粽子,一张脸陷在里面显得分外小。   他看着她的样子,忍不住又笑了。   尤雪珍垂眼,看了眼自己脖子上挂着的围巾,又去看他空落落的脖子,想说什么又紧抿唇,呈现出很不安的神色。   孟仕龙注意到,低下头问:“是不是想说什么?”   尤雪珍不知道怎么说。   他没有再开口询问,只是一直看着她。   在他始终平缓的目光之下,尤雪珍深吸一口气,尝试着把总是习惯性隐藏起来的情绪摊开来,发现……好像也不是很难。   但是她不敢继续看他的眼睛,只是盯着地面说:“我在想,我是不是应该坚定地拒绝你才好。拒绝你来接我,拒绝你给我戴围巾,总之,我应该拒绝你对我示好。”   他微怔:“为什么?”   “如果我回馈不了你给我的同等的感情,但现在却享受你对我的好……这样不应该。根本是在占你便宜,这样对你不公平。”   孟仕龙忽然提起早前的一件事。   “你还记得你给我的那个小狐狸徽章吗?”   “那个……啊。”尤雪珍点点头。   “后来我去看了那本书,书很薄,一个下午我就在店里抽空读完了,里面有一句话说——‘如果你下午四点钟来,从三点钟起我就开始感到幸福。’本来读完的时候根本不记得这句话,是这两天你同意我来接你开始,突然脑子里不断想起来。去接你前的这段时间,店里打烊,我收拾桌子椅子,洗水槽里的碗,清点账,然后骑车来接你,路上风很大很冷,都是以前觉得很单调琐碎的一些事情,却让我觉得好开心。”   尤雪珍听得一愣一愣。   孟仕龙轻轻抿起嘴。   “所以……我想享受的人不是你,是我。是我享受和你在一起的时候。”   尤雪珍被他这番话冲击,像一场台风在脑子里过境。   她看着他,有些混乱地说:“可是为什么……其实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他的脸色严肃:“你不相信吗?”   “不是,我是有点纳闷……你是很好很好的人……不应该来喜欢我。明明我还喜欢着别人。”她又低下头,“我哪里值得你这么喜欢。”   孟仕龙想,如果要说值得,那他可以列举出很多她好的地方。从最开始见面,只有她在意他手臂的伤口,祝他节日快乐。送给他那瓶她认为他并不应该被油烟味吞没的香水。在密室里执意他不应该被丢下而硬挤下来的瞬间,又或者是明明非亲非故却还特意给阿婆买生日礼物……她对自己的好似乎没有一点清晰的认知。   但他不会列举这些事情,因为这些都与他喜欢她无关。   虽然听上去好像很不讲道理,但也许爱情就是这么不讲道理,不讲逻辑,不讲因果。他并不因为她某些时刻对自己散发出的善意而喜欢这个人,也很难说具体是哪一处性格让他迷恋,回过神的时候,自己总能注意到她的默不作声,以及害怕漆黑却笑着说要一个人进密室,隐形眼镜不舒服了将就带着在漆黑里看屏幕,想玩旋转木马怕排队占大家时间只用余光偷看……   他不想她总有这样寂静的时刻。   仔细想来,他从没想过值不值得喜欢这件事。如果想这个问题,就好像是期待她光临自己的店铺是为了卖出自己的菜品,这样他就不会亏。   可他想的,是如果她能进来这间店铺,吃下他的菜,她能因为味道会开心一点就好了,如果过分一点,她能流连忘返就更好。   昨天晚上他来接她的时候,一路上,远远地听到出动的消防车在街头呼啸。听上去好像爱情在鸣笛,警示他这个新手要逃离,要知分寸,不要陷太深。   真有这一刻,他只想把油门踩到最大,快一点,再快一点,好下一秒就能见到她。哪管鸣笛嘶声力竭,叫到全城惊醒,他不在乎。   如果这是爱情的失火,他已经决定要用最快的速度扎进去,如果逃不出来,那就看看他的心能不能烧成一颗舍利,然后留给她,当作一个纪念品。   他最后什么都没说,扶住她肩头的手往中间移,拉起他的围巾下摆,在她的脖子上打了个结,像是把自己挂在了这里。   远处一直没开走的黑色特斯拉里,叶渐白坐在驾驶座上看着这一幕,起雾的前车玻璃令他的面目也变得模糊。 第43章   兼职的日子周而复始, 单调枯燥又缓慢,但又因为孟仕龙的关系,让原本枯燥的日子多了难以捉摸的变数,时间变得很快, 转眼就到了除夕。   除夕前一天, 孟仕龙送她去的路上, 两人沿着山路走, 他问她:“你明天准备怎么过?”   她当时只说自己有事不能去他那里过, 并没有说具体的打算。   当下,她有点心虚,支支吾吾着,他却猜到,直接问:“叶渐白也没有回去?”   “嗯……”   她想开口解释,自己改变主意是因为叶渐白的妈妈,但听上去又像辩解, 如果他反问, 难道你自己就一点也不想吗?她恐怕也无法否定。   好在孟仕龙没有继续追问, 跟她报告说:“阿婆今天到了, 会在西荣待上一阵子,如果这几天有空,可以随时过来看她。”   尤雪珍忙不迭答应:“那太好了,我一定来!”   除夕当天她依旧睡到傍晚才起, 看见家族群有消息,她爸她妈终于还记得有她这个人,发微信问她今天怎么过。   她忍不住翻白眼, 现在才问是不是有点太晚了?   珍知棒:「叶渐白也在西荣」   珍知棒:「我俩一会儿去超市买菜,然后去他公寓做年夜饭」   她爸又二话不说发来一个红包, 让她多买点。她妈发了一段视频过来,视频里妹妹正在桌上写毛笔字,她最近在练习书法,字写得还不算漂亮,歪歪扭扭地,尤雪珍将眯起眼凑近屏幕,才看出来她妹写的是:姐姐,新年快乐,天天开心。   尤雪珍很轻地叹了口气。   年龄差距过大的关系,她很少和妹妹有相处的机会。她已经成人,她却还是小孩,可这个小孩依然在有限的相处里不吝啬表达对她的亲近。   因此,每次对这个家产生怨气的时候,就更加觉得这份怨气无从消解,只能对自己说一句别矫情,算了吧,你已经长大了。妹妹是应该受到那么多爱的孩子,因她本身就是一个柔软的小孩。   然后她就想,是不是爸妈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们可以这么心安理得。   她笑笑,随即也在群里发了个红包,她爸发了个问号的黄脸表情。   爸爸:「怎么又把红包退回来了?」   珍知棒:「[龇牙]那是我自己兼职赚的钱,给妹妹的红包」   随后,显示爸爸收下了红包。   爸爸:「[点赞]」   爸爸:「那我先帮你妹妹保管」   妈妈:「我们珍珍真厉害!」   珍知棒:「[龇牙]」   眼看快到了和叶渐白的约定时间,她敷衍地发了个表情结束家庭寒暄,关灭屏幕,起来收拾自己,出门前,她延续着这两天出门的习惯,穿了防风服,以及那双白色手套。   半小时后,叶渐白将开车到她校门口,视线掠过她的手。   他状似随意地问:“买新手套了?”   她含糊地点头,这几天天天出门都戴着,慢慢习惯。车里空调开得很足,她这才觉得热,把手套脱下塞进口袋里。   他踩下油门,继续漫不经心的问:“之前你不是觉得手套很碍事吗?”   尤雪珍随口搪塞:“因为后半夜太冷了。”   “是吗。”   尤雪珍看了他一眼,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车子很快就开到附近的超市,临近饭点,来采购的人很多,超市里应景地播放着恭喜你发财~,叶渐白推车,她负责拿,按照列着的单子往推车里放,不过也塞了很多不在单子上的零食进去。路过冰柜时没忍住丢进两盒八喜,它们没在推车里呆够两秒,又被叶渐白丢回冰柜。   他飘过,边说:“你过两天就来姨妈,这个还是别吃了。”   尤雪珍看了下日子,还真是。   她自己都记不太清的这些日子,他却能神奇地记住。   尤雪珍转而指着冰柜里的酒:“要不要拿酒?等下带去你朋友那个趴。”   “拿呗。”   搬了一箱酒进推车,东西已经塞得很满,两人又陆续挑了一些坚果之类的零嘴。结完账打道回府,尤雪珍一路上核对了一下小票价格,忍不住咋舌:“是这里的超市物价贵还是因为今天除夕啊?东西怎么这么贵!”   叶渐白把两大包食材搬上后备箱,随口附和:“贵吗,还好吧。”   “我上次去的早市玉米才6毛一根,刚刚买的要10元,差了十倍不止诶,这还不贵?”   “哪儿那么便宜?”   “就孟记烧烤附近的那个早市。”   叶渐白放好东西,“啪”一声将后车盖合上,声音略大,吓了尤雪珍一跳。   她刚要抱怨干嘛那么大力,叶渐白已经先一步说话,笑道:“你们关系现在真的很亲近啊。”   尤雪珍一顿,收住话题。   两个人上了车,尤雪珍觉得气氛沉闷,不想坐副驾,于是借口困想到后排躺一躺,但真的坐过去后也没真躺下,半缩进位置里。   叶渐白看了一眼车后镜,收回目光点开了车内广播,背景乐也是恭喜你发财~,他皱了下眉,切到音乐电台,主持人字正腔圆地说:“接下来我们听一首Gigi的冷门好歌——《烟雾弥漫》。”   [怀疑你从来都知道,为何你从来不倾诉   如路灯长夜不引路,如十指同遇一秒变逃]   衬着歌声,气氛没那么干了,尤雪珍扯着话题和他闲聊,想打破一直弥漫的奇怪气氛。   “今天居然是大年三十了诶,很神奇。”   他不咸不淡地:“神奇什么?”   “虽然平常在家也会在这天一起串门,但只有我们两个人过是第一次。”   “嗯……”   “感觉很新鲜。”尤雪珍想起来,“不过好像还有一次是我们单独一起过年的,你爸妈出去旅游了,留你一个人在家,我去你家陪的你。”   “不记得了。”   并不是不记得的语气,显然一直在使性子。   尤雪珍耐心告罄,提高音量问:“你从刚才起就在不爽些什么?”   叶渐白没回答。   隔了很久,他才牛头不对马嘴地来了句:“我看见了。”   尤雪珍皱眉:“什么?”   “前几天孟仕龙来接你那次。”   “哦……”她有些不自然地问,”所以呢?”   “手套是他给你的。”   尤雪珍一顿,点头承认:“是啊。”   “所以刚刚为什么撒谎?”   “因为这是我的私事。”尤雪珍喉咙发痒,他的态度实在奇怪,让她的心里难免七上八下,忍不住咄咄逼人,“朋友之间不需要一一汇报这些吧。就像你也不会给我汇报你今天送哪个女生礼物。”   “所以……”叶渐白品味着这句话的意思,“你们现在是在谈?”   “不是……”   “为什么没谈,他很明显是喜欢你吧。”   路遇红灯,他停下来,前车的后车尾灯将他的脸照得通红,表情在这片红色里失真。   他的手指拍打着方向盘,补上一句:“你好像也挺喜欢他的。”   ——你真的对我为什么不谈不知情吗?   尤雪珍听完他说,忽然间很想脱口问他这个问题。   心里已经开始在歇斯底里,却讲不出口一个字。   一旦把这个问题抛出来,他和她这架长年稳定的天平会倾斜,那么他们会倒向决裂还是……她不知道,或许也不是不能接受决裂,可能更无法接受的是决裂那一刻自己如皇帝新衣般的满身赤/裸。他会残忍又温柔地说你以为我这么些年一直都察觉不出来吗?我只是想给你作为朋友的体面。   那是可以将人心脏麻痹的恐怖故事。   因此,如从前无数次想要脱口而出的瞬间,被自己硬生生摁下来,揉成一团,丢进月亮背面。   她只说:“你不要多管闲事了。”   红灯转绿,叶渐白重新启动车子,脸上的红色散去,渗进一片阴影里,随后又被街头流动的霓虹灯映照得五光十色。   他说:“我和你什么关系,你第一次谈恋爱,怎么不得把把关。”   尤雪珍把头扭向街头:“你自己恋爱都乱七八糟,还是免了吧。”   “怎么着还是能给你些建议的吧。大学快毕业了,你也确实该谈恋爱了。”叶渐白笑笑,“只是这个类型和我以为的不太一样。虽然他也算成熟,但还是和你喜欢的有很大差别吧?”   “你说谁,老师吗?”   “不是吗?你当时可是喜欢得死去活来。”   “……”   她看向窗外,月亮背面到底藏了多少心事,表面却明亮,纯白地那么坦荡。   不自觉想起了一次很无足轻重的晚自习逃课,虽然作为人生里第一次逃课的布景显得有些许奢侈——应该月黑风高才对。   可它当时的明亮,和她当时的心情一样,还来不及藏任何尘埃。   还记得是高一的某节晚自习,本来以就这么草草过了的时候,一团纸条从前面砸过来,咕噜噜地滚到作业本上。   她卷开纸团,叶渐白飘逸的一行字迹映入眼帘:   翘掉下半节晚自习吧,带你去个地方。   她转过头,坐在最前排的叶渐白趴在课桌上,扭过头,两人的目光在安静的教室里相接,他冲她做了个逃跑的手势。   她没问去哪里,坦然地就接受了他的提议。两人耐心地等巡逻的班主任离开,悄无声息地从教室后门溜走。   长长的走廊,一间一间排布的教室灯火通明,明明塞满了人,却只有笔和纸的声音,像风在吹动操场的旗子。两人猫着腰从窗户底下潜伏而行,缓慢地堪比两只蜗牛,终于到达尽头,他们扔掉背上厚重的壳,雀跃地跑下楼梯,校服的衣摆在黑暗的楼道里鼓荡,扑上扑下的影子又像两只展翅的白鸽。最后从校棚里取了车,蹬着踏板一口气冲出校门,警卫在身后追出校门大吼你们是哪个班的——吼声终于打破这个夜晚,却又模糊在夜风里。   自行车顺着坡道随风向下,轮胎轧碎一地月光下摇动的花影。   此刻,特斯拉的车轮也压着一地油柏前进。   车内,她沉默着回忆,任由歌声依旧,悠悠,缓缓。   [怀疑你从来都知道,为何你从来不倾诉   由目光,和目光   相拥抱]   尤雪珍看向驾驶座的叶渐白,视线落在他的后脑勺。   他的发丝不会像当年那样在风里翻飞,平稳又柔顺地裹在车厢里。   她声音很轻道:“我很早很早……就不喜欢老师了。”   叶渐白一愣,尔后喃喃道:“也是,以前不喜欢的旋转木马,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了。”   “人都是会变的。”   “可我总觉得你好像没变。”   他微仰起头,扫了眼后视镜里的她低下去,似在看路前的目光。   他们连目光都不拥抱。 第44章   两人回到公寓后, 刚刚车上那股奇怪的氛围慢慢退去,但又没完全退去,像洗过澡的浴室镜子,没有刻意擦, 水珠就这么蒸发了, 留下一些淡淡的痕迹。   电视放着春晚, 两个人鸡飞狗跳地做菜, 中间连线了叶渐白的妈妈, 特意拍了已经出炉的满汉全席给她看,叶妈妈也拍了他们的年夜饭,色香味俱全的一桌,两方对比实在有点惨烈……他们龟速做完最后一道菜后第一道菜早就凉了,红烧茄子看上去像一团黑炭,可乐鸡翅还煮糊了。   尤雪珍汗颜:“你上次那桌菜不是做的挺好吗?怎么这次滑铁卢成这样……”   叶渐白心虚:“我这几道还没练熟而已。”   尤雪珍叹气,最后还是说:“不过其实已经很厉害了。”   面对她突如其来的夸赞, 叶渐白露出狐疑的表情, 以为她在挖坑。   尤雪珍白他一眼, 说真的啦, 毕竟整桌菜几乎都是他包揽,作为新手真的很厉害。她拉开两罐饮料,其中一罐递给他。   他终于露出得意的表情,接过饮料, 隔着桌子同她碰杯。   然后他们异口同声说:“新年快乐!”   尤雪珍咕噜咕噜喝下一大口雪碧,一边说:“好了,有什么不痛快就翻篇, 新的一年了——”气泡返上喉咙,“嗝——”   叶渐白看着她, 露出一个笑容。   尤雪珍丢脸地清了清嗓子:“新的一年了。”她微顿,继续说,“我们还要做彼此最损,也是最铁的朋友。干杯——”   叶渐白的笑容轻下来,他把罐子挪开,延迟讽刺她道:“干杯就免了,别打嗝打我身上。”   “……”   两人吃年夜饭吃得差不多,忙活着把东西收拾完,程文峰在微信里催叶渐白过去。去的路上尤雪珍收到毛苏禾的微信,她知道她在西荣过年没回家,本来也想邀请她来自己家里过,但不巧她家预定了今年去国外度假过年,过几天才会回来。   此刻她收到毛苏禾发来的图片,她遇到一个摊位,上面摆放的小东西很可爱,她拍下来问她喜不喜欢,可以给她和袁婧一个人带一个。   尤雪珍心里暖呼呼,连忙回了个好啊,爱你!   毛苏禾又发了一个嘿嘿笑的表情,说我也给左丘买了,你帮我参谋参谋哪个好。   她连忙八卦他们进展到哪一步,毛苏禾发了一个敲木鱼的表情包,说目前还是朋友。   尤雪珍挠头,她还以为他们已经在一起了,居然还是朋友,感情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除夕夜的街头,街道畅通无阻,转眼就到了郊外。   程文峰一帮人租了郊外一栋带院子的小楼,因为只有郊外可以允许放烟花。尤雪珍到那里的时候,看见院子里摆放了好几桶烟花。   里面更是热闹,大门开了一条缝,有人鬼哭狼嚎的声音从缝隙里漏出,推开门一看,唱歌的唱歌,打牌的打牌,搓麻的搓麻,游戏的游戏,餐桌上一片狼籍,堆满了外卖盒和七零八落的酒瓶,没有家人束缚的除夕夜一个个都放飞自我,怎么胡闹怎么来。   叶渐白一进门,就被拉着去填了一个牌桌的空位,他扭过头来说让尤雪珍来吧,他在她背后指点江山。就这么玩了一圈,尤雪珍觉得不太有意思,起身跟叶渐白换位置,接着在桌边看了一会儿叶渐白打,就有点无趣地坐到了沙发的角落边休息。   她坐下没一会儿,身边的沙发跟着下陷。   “嗨。”   尤雪珍侧过头,程文峰招呼着递过来一包锅巴:“吃吗?”   她意思意思地从里面拿了一片:“谢啦!”   “客气。”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问,“你怎么今年也没回去过年?忙着实习吗?”   尤雪珍微妙道:“嗯……算是吧。”   “在哪里实习?”   她笑:“你确定要听吗?”   “喔唷,是哪家大公司?”   尤雪珍清清嗓:“——殡仪馆。”   “……?”   程文峰的表情非常精彩,看得尤雪珍忍不住笑出声。   两人又漫无目的地扯了些闲篇,他看着电视前空出来的位置,对她扬了扬下巴。   “玩PS吗?闲着也是闲着。”   她迟疑道:“……我不太会玩。”   “没事,我教你。”   他拿起手柄按来按去,调出一个赛车游戏,人物还可以自己创建捏脸。程文峰示范该怎么选择,尤雪珍本来还推脱不想玩,但看着他捏脸兴趣就上来了,接过手柄开始挑。   程文峰示范的时候已经挑好了一个男性的建模,尤雪珍顺着他创作的这个角色开始捏,浓眉,深眼窝,高鼻梁……感觉还缺点什么。   尤雪珍审视着刚被自己捏出来的这张脸,情不自禁看向鼻子,如果那里再多几颗晒斑?   她一怔,那这张脸就无限逼近于孟仕龙了。   在意识到的这瞬间,手指已经慌张地按下了重置键。   程文峰还以为她按错:“手柄的X才是确认键,O是返回。”   尤雪珍将错就错道:“哦哦,这相反的也太容易搞错了。”   “没事,刚上手都这样。”程文峰鼓励她,“就是可惜刚刚那脸捏得还挺帅的。”   尤雪珍这次干脆脸都不捏了,直接随机了系统自带的一个形象进入游戏,迫不及待地想要用游戏冲淡自己刚才像是被鬼附身的不受控的念头。   她先跟着新手教程跑了几圈,逐渐适应后正式开启第一个挑战关卡,限时在一分钟内跑完一圈。   尤雪珍集中注意力,操作着跑车加速,转弯,跨越障碍,眼看就要一次通关,临到终点时,一个滚动的易拉罐从草丛中“唰——”地飞出。   “!”   她反应不及,车子轮胎要轧上罐子的电光石火,身旁的程文峰突然靠近,单手覆住她的手掌,迅速按下手柄的的某个键:“快快快,要撞了!”   皮肤的热热黏黏的手感贴住手背,尤雪珍本能地抽回手,手柄掉下去,车子没能冲过终点。   气氛有些冷场,尤雪珍着补说:“不好意思,我有点晕3D。”   程文峰略有点尴尬:“没事。”   “还是你玩吧,我就不玩了。”   她捡起手柄还给他,起身走到屋外吹风,嘈杂的声音被关在身后,院子里只有远处山林在呼吸的声音。   她看着这片黑漆漆,有种熟悉的安心。这一阵子的兼职生活让她习惯了走山林的夜路,以及,那个总是跟在她身后的人。   虽然此刻他并不在,但尤雪珍还是不断地在想起他,尤其是当程文峰把手覆上来时,她想起的是孟仕龙覆上来的手,在殡仪馆的山脚,在港岛的冰场,在黑漆的鬼屋……她竟没有一次产生过同程文峰覆上来时的相同感受。   有的是什么呢,慌张,失速,就和刚才游戏终点时飞出来的易拉罐一样,将预定的轨迹扰乱。   原来孟仕龙的特殊,早在那么早之前就已经静悄悄产生了。而在此刻她才真正有所察觉,并承认这一点,如她一贯的后知后觉。   尤雪珍往外走了两步,到了落地窗的位置,窗帘半掩着麻将桌,叶渐白背对着她低头在看牌,手指翻飞着调整刚摸到的雀牌。   她悄无声息地看着他的背影,心头似乎还有阵痛残留。   后来她无数次想,自己如果早点发现心意,早于其他人向他告白,会怎么样呢?   不会怎样吧,他又不喜欢她,连朋友都会做不成。   这么想,她也就对自己的后知后觉不感到遗憾。   但现在不一样了,如果她再后知后觉下去,有一份明确的,正在等待她的喜欢会不会就溜走了,真的变成一份看得见摸得着的遗憾。   尤雪珍怔怔的,背过身去,摸出手机,按下一通语音电话。   音乐连第二声都还没有循环,就被接通了。   孟仕龙干燥的声音传过来:“尤雪珍?”   她紧张道:“嗨。”   他也回道:“嗨。”   她摆出那句万金油的问话:“你吃过晚饭了没?”   “刚吃完,我和老豆还有阿婆一起。”   “哦哦,我也是。”   “你看微信。”   尤雪珍顺着他的话看他们的聊天框,孟仕龙发了一张餐桌上的照片,尤雪珍一眼就捕捉了她传授的“长寿面”。   她笑道:“真的做了啊,阿婆满意吗?”   “还行,她说还是不如你。”   尤雪珍哈哈一笑。   听筒那头传来粤语,似乎是孟仕龙的爸爸在叫他。   尤雪珍便说:“那我挂了。”   他急匆匆道:“这么快吗?”   “嗯……本来打来也没什么事,就是……”她抓了抓脑袋,“就是想亲口跟你说声新年快乐。”   那头沉默片刻,他的声音压抑着某种渴望,说:“我也是。”   “——虽然更想当面跟你说新年快乐。”   一种心照不宣的暧昧弥漫开来。   尤雪珍呼吸加速,她脱口而出:“我明天去见你……阿婆吧,怎么样?”   “只是我阿婆吗?”   他问。   尤雪珍抿住嘴唇,这回只放一个“对”字从嘴巴里跑出去。   “那见一送一,也见一下我吧。”   他干燥的声音在她耳膜里乱撞,起了小小的静电。尤雪珍摸着耳垂,低下头,脚尖一下一下踢着院子里的枯叶,说,那好啊。   屋内的牌桌上,有人甩出一张夭鸡,叶渐白将牌一推,笑:“不好意思了。”   “靠,你又胡!”   大家叫苦连天,叶渐白的视线已经越过屋内一圈,搜索无果。   他却忽然感受到什么,转过身去,看向窗外——   尤雪珍举着手机在聊电话,荧光透过指缝,照亮那身轻快背影。   他忘了转身,就这么一直盯着她。   而她一直没有转过身。   *   尤雪珍挂完电话回到屋里取暖,牌桌上已经换了人。她环视一圈,叶渐白正在和程文峰聚在吧台的角落边喝酒。   叶渐白推了罐啤酒给她,问她喝吗。   尤雪珍摇头,看了看他手边不止空的啤酒瓶还有威士忌,去冰箱里拿了两瓶水过来,其中一瓶推给叶渐白。   “这样混着喝容易醉。”   叶渐白像是已经有点喝大了,眼神懵懵地看着水没反应。   程文峰笑着调侃道:“没我的份呐?”   尤雪珍挠头:“不好意思……我给忘了。”她说着要再去拿,叶渐白这时倒有反应,快一步起身从冰箱里捞了瓶水甩给他,她耸耸肩,坐回沙发上按开电视。   快到十二点,不知谁先说了一声该放烟花了吧,大家摩拳擦掌地放下手里的娱乐往屋外走,程文峰也放下酒瓶冲出去,吧台边只剩叶渐白一个人还扒着酒不放。   尤雪珍走过去拍拍他:“外面放烟花了,走啊。”   台面上东倒西歪的数个空酒罐,就这么点时间已经喝了这么多,唯独那瓶水被他握在手里没开封。尤雪珍扫了眼叶渐白挽起袖子的手臂,他喝酒不上脸,喝多了胳膊却容易泛红。   他置若罔闻地又开了罐新的,递给她:“你真不来?”   她拿过罐子把它搁到一边:“别喝了,你胳膊已经红了。”   “你不喝啊?那给我。”   酒被她拿得有点远,他够不着,只好懒懒起身,越过尤雪珍去拿。   “砰——”   尤雪珍被动静吸引,侧过头去看,院子里刚点燃了第一桶烟花。   叶渐白也被这声音惊到,原本就有些晃的身形微微踉跄。   “砰——”   第二束烟花绽开,尤雪珍却顾不上看了。   因为她的肩头也响起了砰的声音——叶渐白倒在了她肩头。   确切地说,是晃着压到她身上。她被重力压着往后连连退了两步,一手撑住吧台才没两个人一起倒下。   她怒吼:“靠,起开!重死了!”   叶渐白再次置若罔闻,两手摩挲着攀上她的背脊,顺着她薄薄的脊柱骨往上,到了腰附近的位置。   屋内的空调打得很热,她早就脱了外套,只穿了一件紧身的黑色针织。那触感就尤为明显,像是有两条蛇在她的背后乱爬,冷冰冰游动,尔后寻了她的腰身当栖息地,紧紧缠住。   他甚至还弓起背,好让自己的身体放得更低,将头埋进她的肩窝,鼻端的热气混合着酒气喷上来,这刹那,她的肩窝像一处来不及关窗的小屋,被一场暴雨袭击了。   她僵硬地站成暴雨过后幸存下来的树桩。   “都说了让你别喝……起来,很重!”   他听到她的声音,似乎听话地准备站起身,然而只是把脸撑起来,面向她,说着我没有喝醉,眼神被窗外烟花的光照得过分明亮,好似真的没醉。   尤雪珍推他的动作一滞,因他的脸突然压下来,停在一个十分危险的位置。   “砰——”   第三束烟花轻盈爆开,世界落下缤纷的彩色碎片和金星,溅满了两个人视线的余光。时间静止的魔法失效,叶渐白重新动起来,头一偏,嘴唇擦过她的头发,脑袋重重降落在她脖间,双臂收拢,将她抱紧。   *   除夕这一晚,叶渐白喝得很多,晕在吧台边。她和程文峰合力把他弄进空房间,累得没有余力,最后随便找了一间房间睡下。   到了真正躺下的时候却睡不着,也许有点习惯了熬夜的生物钟,又也许是陌生的床让她感觉不舒服,又又也许,都怪该死的叶渐白。   她睁大眼睛望着关了灯的天花板,窗帘忘了拉,屋内外一片漆黑,但天花板上好似有一块亮起来的荧幕,重播着他紧紧拥抱着她的画面。   他们拥抱过很多次,从小到大,代表着各种情感的拥抱,安慰对方,分享喜悦,又或者只是单纯的取暖……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充满微妙的,难以言语的情绪。   她觉得他好像有很多话要讲,但在他没说出来之前,她慌张地用尽力气一把将他推开了。   最微妙的其实并不是那个抱,而是抱之前的对视,他的眼神,还有似乎随时要落下来的嘴唇。   她只能归咎为他喝醉了,人喝醉的时候,不必太去深究一些并不正常的行为。   快到天亮她才睡着,起来最晚,来到客厅时那群人凑在一起刚吃过午餐,又开始复制昨晚,打牌唱歌游戏,无所事事地度过新年第一天。   叶渐白冲她招手,示意给她专门留了一份。   尤雪珍尽量让自己若无其事,但坐下来一面对叶渐白,表情还是些微不自然。   叶渐白指着头说好痛,像是不记得昨晚的那个拥抱了。   尤雪珍顿了顿,云淡风轻地说:“你下次别喝那么多了,免得把我认成哪个前女友。”   他捏着太阳穴,惊讶道:“我昨晚怎么了吗?”   ……看来是真不记得了,那最好。   她低头扒饭,含含糊糊:“就是发酒疯咯。”   他递过来一张纸巾:“你投胎吗吃那么快?”   她接过擦掉嘴巴上的酱汁,含糊道:“我等会儿有事。”   尤雪珍本以为他会追问一下是什么事,结果他只是淡淡点了下头,问她:“需要我送你吗?”   她摇摇头:“不用……”   他点头,说如果要送的话再叫我,转开头去和程文峰搭话。尤雪珍闷头吃完,和剩下的人打完招呼后直接叫了个车去了商场。   叶渐白看着刚还在餐桌上的人迫不及待地出发了,他的视线追着她离开,灵魂似乎也跟着一并离开,程文峰喂了好几声,他都没有再回过神。   *   尤雪珍在商场里逛了一个钟头,终于选好了礼物。   大年初一去人家家里,怎么也不好空手去吧。她琢磨着给大家各自买一份礼物,昨晚睡不着的时候她就在脑子里列了一遍清单:阿婆的话就挑一条漂亮的丝巾,孟仕龙的爸爸可以给他买一个锅,她上次去店里的时候发现锅已经很旧了,是时候换个新的。   至于孟仕龙……她左想右想也不知道该买什么,要不然直接当面问他好了。不然买不合适的也是浪费——那瓶她送他的香水她一次都没有闻到他喷过,她不想再买他用不上的东西了。   东西买好,她拎着两袋礼物打车到了孟记烧烤。   今天他们休店,卷帘门拉着,但二楼的窗户却能看到有人走动的身影。   尤雪珍偷偷走到斜对面的屋檐下,抬头往上望,不一会儿那个人影拉开了白色的窗帘,让日光透进来。   看到孟仕龙出现在窗那头,尤雪珍下意识缩起脖子,赶紧低下头。过了一会儿又小心抬起,孟仕龙并没有发现她,他站在窗边,举着镜子对着日光整理头发。   尤雪珍忍不住翘起嘴角,心想,好啊,表面上不在意打扮,背地里还挺臭屁的。   她像欣赏一出默剧,不知不觉就站了十来分钟,直到口袋里手机一震。楼上窗边的人给她发消息,说他准备出发来接她了。   尤雪珍看向二楼,虽然隔着距离看不清表情,但是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好清晰,靠在窗边盯着手机,发现她没回就一直盯着看。   真的就像一只等待的小狐狸,在洞穴里连踱步都嫌多余,就趴在手机边,以为两只眼睛盯着就能盯出返信。   姿态太可爱,尤雪珍想多看一会儿,也好奇他就这么一直等她的消息吗?故意拖着没回。   他又专注地盯了一会儿,蓦地握住手机,大步离开,只剩窗帘在卷起的气流下微微摆动。   他下来了。   大脑接收到这个讯号,尤雪珍意识到自己应该往前走到巷子转角那边,不然就要暴露了。   她赶紧逃离偷窥地,趁着孟仕龙从里拉开卷帘门的工夫,倒转回头,假装自己才过来。   拉开卷帘门的孟仕龙看到她从远处慢慢走来,神情微怔。   “……怎么这么早到了?”   “我买好东西比计划的时间早,就提前过来了。”   “你还买东西了?”   “当然啦,过年总不能空手来吧!”尤雪珍扬了扬手里的两个袋子,“这一袋给阿婆,这一袋给你爸爸。”   孟仕龙没有一开始收她礼物时的推诿,很高兴地把礼物收下,然后眨着眼睛看向她。   “没有我的吗?”   “有,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想要什么,不然我怕你不喜欢。”   “怎么会不喜欢?”   “怎么不会……我送你的香水就是证据。你到现在都没有喷过吧?”   孟仕龙语塞,没法否认自己的确还没喷过的事实。   他转移话题道:“先进来吧。”   尤雪珍走进店铺,通往二楼的阶梯在后厨,她跟在孟仕龙后面往上走,略带紧张地问:“你爸和阿婆都在吗?”   “老豆刚被阿婆拎去剪头了,说他丑得不像话。”孟仕龙边说边笑,“他们应该等一下才会回来。”   尤雪珍恍然:“原来你爸也不爱剪头啊……”   孟仕龙再次语塞,半晌小声说:“嗯,其实往年被拎过去的还得再加一个我。”   尤雪珍笑得肩膀发抖。   终于走上二楼,一上楼梯就看见的是客厅,客厅往前是走廊,尽头是一间打开着门的房间。   他指着那处:“那里是我房间。”   于港岛公寓偶尔才住几晚的房间不同,尤雪珍一想到那是他切实的,每天都会睡觉的地方,一种奇怪的窥私欲涌上来,反而羞耻地打消了进去参观的念头,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   “我就坐这里吧。”   “好。想喝鸳鸯奶茶吗?”   “诶,有吗?”   “你来前我煮上的,应该快好了。”   他把袋子在茶几边放好,说着就跑下楼去,不大不小的客厅回荡着脚步的余音。她拘谨地坐在沙发上不敢随便乱走动,只用目光继续观察这里。   她从刚才就一眼注意到了靠近阳台的灵龛,上面挂着一张女人的黑白照相,留着齐肩短发,笑着,嘴唇扬起的弧度几乎和孟仕龙笑起来的样子一模一样。   尤雪珍在那张太平山的缆车合照上见过她——孟仕龙的妈妈。   灵龛被打理地很干净,插着的山茶是刚换的,水果没有一颗腐烂,最旁边还放了一卷邓丽君的磁带,《何日君再来》。   尤雪珍觉得自己光是这样看着很失礼,连忙站到灵龛前鞠躬。   孟仕龙端着奶茶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   尤雪珍听到脚步声侧过头,懊恼地说:“我应该再带点水果来的。”   他神色微怔,表情柔软地玩笑道:“不如你等会儿下面的时候多做一碗给她?”   尤雪珍却当真了,拍手说:“好主意。”   他随手扯了一张茶几上放着的单子,铺在杯子下面放到茶几上:“先来喝奶茶吧。”   尤雪珍重新坐下,但看着奶茶,眉头微微凑紧了。   “这个要不要紧?”   她指着杯子底下的纸,“摄影展报名表”这几个黑字被杯底濡湿,担心这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他不小心拿错。   孟仕龙的视线跟着看向那里,些微不好意思地把纸反过来,让她继续垫。   “不要紧,之前买相机的那个店里留下过邮箱,他们发过来的。”   “是吗……?”   尤雪珍没被他随便糊弄,又把纸翻回来,扫了一遍,才看明白是一次面向新人的摄影展征集,对报名的人资格没有限制,若是选中的就话就能参展。虽然不是什么一飞冲天的比赛,但对新人来说一次不错的机会。   “你不试试看吗?”   孟仕龙迟疑地摇头:“不了吧,我的摄影技术肯定会落选,没太大必要。”   尤雪珍蹙起眉头:“可是……你明明是有兴趣才会把这张单子打印出来吧?”   他笑了笑,这次回答得很快:“没关系的。”   “什么叫没关系?”   “我的兴趣。”   语气没有半分委屈,他说得极为坦然。   高三那年妈妈生病花掉家里太多钱,变卖了港岛的房子却还是没能救下她,还欠了一些外债。老豆天天夜半三点起早去给人做便当还这笔钱,却说自己一点不累。   难得两人都得空的周末,他带着他去郊外的公园钓鱼,黄昏时分从钓箱里拿出多做完一份的便当塞到他手里,说这一份偷偷多加了一个蛋,要吃好,吃好身体好才能好好念书。   老豆把便当递过来,耳鬓的白发不符合他年纪的多。   老豆大概是从那时候起就不爱剪头发,他笑话自己一剪兴许就长不出黑发了。   他想,那自己就陪着他不剪吧,做一对乱糟糟的父子也挺好。   沉默地吃着便当里的荷包蛋,老豆手中的钓竿依然没动静。他没完全咽下蛋白,含糊不清地同老豆讲,我知你留在港岛伤心,不如我们找个便宜点的城市开店,港岛太贵了,寸土寸金。   老豆想也不想就驳他,外头再便宜也要一大笔钱。   他轻描淡写道,我不想上大学了,也没有想学的专业,那笔给我存的钱就拿出来用吧。   老豆自然是震怒。   他垂下脸,数次吞咽喉咙,还是没忍住抹了一把眼睛,这些天没流出来的眼泪滴进便当里。   最后他说,这样你就不用再半夜三点起来做便当了,我不想你也累倒。   “我不能再失去你。”   老豆听后,手心颤抖。   没有一条鱼在水底下,水中的浮标却不住地抖动着。夕阳把老豆的眼眶和水面都照得通红。   他不知道老豆到底看没看穿他撒谎了,反正到最后,他没把自己想报考地质学的事情透露给任何人。反正就是把手中的岩石换成锅铲,他并没觉得有多么不好。   除了今天,他第一次告诉了第二个人,对着她和盘托出,没有遗憾,神态轻松。像是一个天生的冲浪手,温和地接受了命运加注在他身上的波动,他原本可以浮出海面,却被浪头打下去,就干脆把自己折成浪板,托住他在乎的人。至于他自己,他无所谓。   可这样不好。   尤雪珍清晰地感觉自己的胸口在收缩,他那些刻意压住的遗憾和委屈统统都跑到了她这里。   奶茶的杯壁烫着手心,她踌躇着,还是说出口:“不要再这样了。”   “……什么?”   “不要总是做那个最后往火锅里夹菜的人。”尤雪珍把他只倒了一杯的奶茶推给他,“偶尔要做第一个下筷子的人。喜欢的食物,喜欢的东西……既然喜欢,就要去争取,去尝试,对不对?”   孟仕龙定定地看着她,奶茶的雾气无声地往上漂浮,模糊了他眼中某种汹涌的情绪。   他握住掌心,就像摁住某股冲动,但视线还一寸寸地在她脸上开拓。   “那……先从喜欢的人开始好不好?”   他仿佛在自问,可那双眼睛那么直白地在看她。   这个时候的孟仕龙和温和两个字一点都沾不上边了,让她不敢看他,心脏像一颗皮球被重重往地上一拍,连续地弹跳出好远,好远……远到她觉得好像不能再捡回来。 第45章   尤雪珍断断续续地说:“还是先从喜欢的东西开始吧……对, 不如我送你个镜头吧?”   孟仕龙摇头:“我跟你开玩笑的,你不用送我新年礼物。不是还要存钱办电台吗?”   尤雪珍不依:“要讲公平,阿婆和你爸爸我都买了礼物,所以你也要有。”   他微微叹气, 几分没辙, 心里已经深知公平这两个字对她而言的重要性, 妥协说:“那谢谢老板了, 不过不要送镜头, 太贵了。”   “那……你还有其他什么想要的?”   “其实没有特别想要什么,只要是你送的我都会喜欢。”   “骗人。”话题又绕回来,她耿耿于怀地提起香水,“香水你就没喷。当然——我不是说你需要喷香水,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相反的,她觉得他身上有时候会沾上的油烟味闻久了反而很好闻,像冬夜街边闻到的热腾腾的食物香气, 让人觉得很温暖。   孟仕龙听完她“控诉”后, 忽然起身急匆匆跑进房间, 再出来时多了一样东西——那瓶潘海利根的狐狸香水, 连包装都完好。   她差点以为他要完璧归赵,他却说:“不是因为不喜欢才不喷的。上次袁婧说我喷的方法不对,后来我查了,好多说法, 最后也不知道正确的喷法到底是什么。”   “所以你就不喷了?”   “嗯。”他将香水递到她手边,“你都是怎么喷的?”   尤雪珍哭笑不得,万万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简单的理由。   “这个确实没有统一的规定啦, 我觉得怎么喷都可以……这是我平常自己惯用的喷法,你可以按这个来。”   她拨开盖子, 本来想往自己身上喷示范给他看。但她出门前已经喷过香水,再来一遍会太浓,等下见孟仕龙爸爸和阿婆会熏到他们吧……   “你过来一点,我帮你喷。”   她招手示意他走近,拉过他的手往他的腕骨喷了两下,一边指导着他去蹭耳朵后面。   “我一般会先喷两下手腕,然后在耳后涂开,噢除了腕骨,我自己比较心机的一个地方是我还喷手指尖。”   她又补着往指尖的位置喷了两下,然后示意他抹开。   孟仕龙听着她的指令搓手,姿势非常标准,标准地就像是她刚才喷出来的是消毒酒精。   尤雪珍扶额:“不是这么搓,要像抹营养油那样抹开。”   他疑惑:“抹营养油?”   呃……忘了孟仕龙根本是不会做手部护理的人。   她直接上手示范,拇指和食指的指腹夹住他食指的指盖,轻轻抹了抹:“像这样。”   他的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指盖上的月白像刚升上夜空大半的月亮,非常饱满的形状。   她不知不觉低头仔细地观察着他的指甲,而他低头观察着她,她太入神,过长的刘海垂下来,晃着自己的眼睛也没在意。   他没被她抓住的那只手轻抬起,将那缕头发拨到她的耳后。   动作很轻,尤雪珍还没反应过来他的触碰,只感觉到耳廓痒痒的,率先感知到了一股不同的香水味入侵她的耳后。   她慌张地抬头,孟仕龙垂眼看着她:“头发滑下来了。”   “哦哦……谢谢。”   她松开他的指尖,下意识又重复地拨了一遍自己头发,然后发现,她耳后的气味更重了——刚才涂抹着他的指尖,导致她的手指也沾染上了这个气味。慢慢地,和她自己的香水味混合在一起。   “对了,还有这个地方也会喷一点。”尤雪珍这回虚虚地点了一下他的锁骨,不敢再碰,“一般我就涂这几个地方,但如果穿裙子的话我还会……”   她喋喋不休地说着,忽地戛然而止。   他追问:“还会怎么?”   还会喷大腿。   她意识到后半句立刻刹车,转口说:“没什么,穿裙子的话我还会喷一下膝盖,像你穿裤子的话就不用了。”   最后她又在空气里喷了几下,让孟仕龙在空气里走来走去。   香味迅速裹住他。   尤雪珍不动声色地轻轻吸气,闻着他身上传来的味道——   那是来自她挑选的香水。   萦绕着他的发丝、耳后、肩颈、锁骨、腕骨、手指,还有一部分,也纠缠着她的指尖和耳后。   心头涌上诡异的满足感,她盖上香水盖子,慢吞吞说:“这个味道真的还蛮适合你,以后按这样的方法喷就好了。”   他应声说好。   “我不是勉强你啊,要是你真的不喜欢这个味道就算了。”   他迅速说:“喜欢。”   这简单的两个字听上去似乎并不只是在说香水。   尤雪珍结巴道:“那个……所以还是事先问过你喜欢什么当作礼物送才好,不然总要担心你是不是真的喜欢。”   本以为他这次也是一样的态度,却不料,他向她的方向微微凑近身体。   气味变得更浓郁了。   他问:“真的可以直接说我想要的礼物?”   “当然啊,我不是一直让你直接说。”   “说了你就会给我?”   尤雪珍大言不惭:“对啊!”   她很相信孟仕龙不会狮子大开口,或者要什么为难人的礼物。刚刚还贴心地说什么都不要的人能提什么过分的要求?   “这是你说的。”孟仕龙紧盯她不放,“那……明天跟我出去玩?”   尤雪珍想,看吧,他果然太好说话了。   “就这个啊?你说的也太糊弄了吧。这也算礼物?”   他缓慢地嗯了一声,比刚才还要靠近。   “不是和朋友的那种出去玩。”   尤雪珍一愣。   “是一次约会。”   气味将她绞紧。   尤雪珍噌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顾左右而言他:“我刚才好像给你喷的香水有点过浓了……”   她急促地从沙发上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让冷空气灌进来,不经意地低头,看到有两个人影正在店的方向走来。   其中一人是孟仕龙的阿婆,另外一个人应当就是孟仕龙的爸爸,她之前在店里看见过他。   她猛地松口气,扭头对着孟仕龙说:“他们回来了!”   孟仕龙跟着走到窗边一望,但没被她糊弄过去,追问说:“你答应吗?”   尤雪珍理直气壮说:“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她挺直背脊,像等待检阅的士兵那样,掏出手机检查自己的头发和妆。   孟仕龙盯着她准备的样子,笑道:“别那么紧张。”   其实,这份紧张还混杂着刚才他索要的“礼物”,她有点招架不住。   她根本就误判了他。   尤雪珍含糊其辞:“要留下好印象啊……”   他伸手捏了下她笔直的肩膀:“放松,阿婆不用说了。老豆也会喜欢你的。”   “你怎么这么笃定?”   “因为有个词叫爱屋及乌。”   ……这人怎么开窍了后随时随地拐着弯告白啊。   尤雪珍不是很凶狠地瞪了他一眼:“等下不许在你爸和阿婆面前乱说话!”   他没应声。   “你干嘛不说话?不同意?!”   “你瞪起人来很可爱。”他还在笑,“想你这样看我久一点。”   “……神经啊。”   尤雪珍下意识更想瞪他了,慢半拍反应过来,赶紧把眼神转开,听见孟仕龙憋不住的轻笑声。   “……”   几分钟后,尤雪珍迅速给自己戴上了乖巧面具,对着阿婆和孟仕龙的爸爸问好,说自己是来给阿婆做面,也馋孟爸的手艺来蹭一顿晚饭。   一句话让两个长辈都听得十分舒心。尤其是孟仕龙的爸爸,她本来会担心他很严肃,但只是吃了一顿饭的间隙,她就完全打消了这个念头。   孟爸和孟仕龙一样都有一张冷俊的脸,看上去不太亲近人,但两个人的性格简直是如出一辙。在餐桌上时,他和孟仕龙都没有用粤语接话,偶尔习惯性爆了一句粤语后就即刻纠正自己。就连不怎么会说普通话的阿婆,都间接地蹦出几个白话单词。   吃完饭尤雪珍才意识到,自己能听懂餐桌上谈话的所有内容。他们聊食物,聊天气,聊孟爸新剪的头发,聊孟仕龙最近怎么总是雷打不动半夜出去。   尤雪珍心虚地把脸埋进碗里。   孟仕龙瞥了她一眼,面不改色地撒谎:“最近觉得半夜夜跑很舒服。”   孟爸疑惑:“大冬天的半夜?”   孟仕龙继续面不改色:“就和冬泳一样。”   孟爸接受了这个说法,若有所思地说:“怪不得你最近精神挺好,早上也起得比以前早了。”   尤雪珍脑袋埋得更低了。   饭后她主动请缨和孟仕龙包揽清理工作,刚洗了两个盘子,就被孟仕龙轰走让她去休息。   客厅里孟爸和阿婆正在看电影,两人私下里终于切换成用粤语交谈,尤雪珍不打算过去打扰,默默从沙发后面走过,能去的地方只剩下孟仕龙的房间。   她站在大开着门的房间门口,举棋不定,最终还是默默走进去,但只停在门口的位置。   这里和港岛那个房间很不一样,前者依稀还是男孩的房间,她就算走进去也不会不自在。而这里,是他每天睡的整整大了一号的单人床,不再印有面包超人的纯白色床单。进门左手边就是一个书桌,东西理得齐整——他们一起买的相机,一升的运动水杯,和她那款型号一致的无线电收音机,两罐果酱,分别是蓝莓和草莓。几本料理的书籍堆在一起,最上面是一本《业余无线电通信》。   这本书她也买过,现在应该被搁置在她老家的书架上。   尤雪珍怀念地翻了下这本书,随便翻到的一页,就有黑色水笔划过的痕迹——足以证明看这本书的人有多认真。   怪不得能那么短时间内就考到证书……尤雪珍又往后翻了几页,比她高三那年做的课堂笔记还要密密麻麻。   她难为情地把书塞回去,抬头看向对面。   书桌斜对面是一个落地衣架,挂着几件冬天的厚外套,其中有一件格外出挑。   对此尤雪珍很眼熟——她拨到这件确认,就是那件最当初她给他挑的外套,从那次拍摄之后就没见他穿过,还以为压箱底了。   不过,这件外套多了一处之前没有过的细节。   尤雪珍的视线怔然地看向左胸口——   那枚在密室里被他摸索着拿回来,刺破他掌心后她顺势就送给了他的小狐狸徽章,不偏不倚地,被他保存着,别在了心脏的位置。   *   尤雪珍重新回到厨房时,孟仕龙已经在清洗最后一只盘子,随口问:“怎么下来了?”   她没说话。   孟仕龙双手还沾着湿,匆忙扭过头看尤雪珍:“怎么了?”   她摇摇头:“没事。”   “真的?”   “好吧,有点事。”   尤雪珍深吸一口气,回忆着刚才那一幕,胸口的鼓动再次砰砰作响。   “你要的礼物。”她脱口而出,“我答应。” 第46章   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等尤雪珍意识到自己答应了什么为时已晚——   孟仕龙愣在原地,水龙头还开着,冲着最后一只水槽里的碗,只是水位早已满溢, 连着他的指尖滴答滴答往下滴水。   尤雪珍提醒他:“你还洗不洗啦?”   他如梦初醒, 赶紧关拧龙头, 回过神时又说了刚才的那一句:“真的?”   尤雪珍点头。   没有办法, 孟仕龙现在期待又小心的神情, 就像眼前已经洗好摆在高架上的那些碟碗,如果她反悔,它们就会摔落下来,通通碎了。   孟仕龙神色一松,不过好像也没有表现出更特别的欣喜,垂下头继续手里的活,很镇定的样子。   只是——   尤雪珍小声提醒他:“别搓了, 那个碗够干净了。”   孟仕龙含糊地哦了一声, 匆匆忙忙地去拧水龙头, 另一只手也跟着慌乱, 握着的碗砰一下又砸进水槽里,溅起好大的水花,他又着急忙慌地去捞碗。   尤雪珍盯着他手忙脚乱的背影,噗嗤一下, 忍不住笑出了声。   *   不过第二天,尤雪珍就笑不出来了。   她对着镜子仔细修剪着眉毛,面色绷得很紧, 仔细审视着脸上的瑕疵。   这次脸比较争气,没有冒出新痘痘, 但那颗万圣节长出来的红肿大痘却很霸道,虽然瘪下去了却没有完全消痕,几个月过去了,那一小片肤色还是比周边深一些。   尤雪珍给这一处皮肤上了两层遮瑕才盖得七七八八,继续其他的化妆步骤,又卷了头发,喷上香水,还把脱色的指甲油又补了一遍,她摊着手背一边看衣柜,皱着眉想要穿哪件——感觉从没有哪次打扮像现在这么精心过。   毕竟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次约会。   虽然这个约会也并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非要定义的话,大概算是“模拟约会”?   不过她完全不知道这一天的计划是什么,孟仕龙不告诉她,只说到点来接她,他都会安排好的,只嘱咐了她一句穿厚一点。   不过他真是不了解女孩子,哪有人第一次约会要温度不要风度的。她没听他的话,挑了漂亮的薄大衣提前出门了。   在这次约会之前,她要去补上昨天没给孟仕龙买的那份新年礼物。   虽然孟仕龙把这次约会称做礼物,但尤雪珍觉得这好像太高看自己了,如果她欣然接受这种说法,好像默认了跟自己约会对他来说是一种恩赐似的,这让她很不好意思,所以还是要补上真正的礼物。   她又去了那家小巷的相机店,却忘了这是大年初三,人家不营业,她跑了空。赶紧又连跑了两家商场买到了想要的礼物。   就这样磨蹭了一会儿时间,重新赶到校门口时孟仕龙果然已经等着了。尤雪珍跳下出租,望见他的那一刻,脚步被冲击地慢下来。   他今天好不一样。   穿上了她挑的那件夹克,左胸口的地方已经空了,很长时间别在那里的徽章骤然被取下来,布料一时间还适应不了它的离开,留下了两个很浅的针孔。   头发打理过,走近了,隐约就闻到她送的那瓶香水味,整个人像是她玩游戏捏的建模,每个细节都合乎她的审美。   孟仕龙一直在往校门内看,听到脚步声才回头,惊讶于她居然是从背面出现。   尤雪珍晃了晃手中的袋子解释:“给你买礼物去了。”   孟仕龙恍神,视线却并不往袋子上聚焦,第一时间凝视的是她的额头。   她穿得很薄,一件呢大衣,没系扣,里头的白色毛衣是一圈低圆领,戴着围巾还是露出一小截皮肤,腿也是,毛毡短裤和长靴将没有穿袜子的腿分割出来。看上去明明很冷,额头却沁了一层汗,刘海都有些蔫巴了。   这是为他奔波买礼物,来见他而流的汗。   “愣着干嘛,接呀。”   他回过神,手已经伸出去擦了擦她的鬓角,然后才转手去接袋子。   尤雪珍被他的动作整得一愣,他的动作太自然了,又透着不同于朋友的亲呢,好像他们真的是一对正在交往的恋人。   她愣神的功夫,孟仕龙已经打开了袋子,把礼物拿出来——一台富士的胶片机。   尤雪珍怕他不领情,忙说:“先声明哦,这个相机挺便宜的,一百来块,是那种一次性,拍完就不能用的胶片机。所以你不要有负担。”   复古黄和浅绿相交的胶片机小小一只,落在孟仕龙手里就显得更小,好像一只玩具,孟仕龙小心地握着这只玩具,仿佛举着千斤,手背上一根青筋淡淡地凸显。   他轻轻吁出一口气:“好,谢谢。”   “里面好像有27张,你练手用应该够了。”   她刚提醒完,孟仕龙就举起相机,像上次在相机店里那样对着她闪了下快门。   尤雪珍措手不及:“……虽然有27张,但还是别乱拍呀,你这不是浪费胶卷吗!”   他收起相机,平常道:“不拍你我才觉得浪费。”   尤雪珍瞬间语塞,被围巾盖住的脖子泛上红。   她慌张道:“不行,这之后不许拍我了。”   孟仕龙顺着她说好:“你不喜欢就不拍。”他把相机放进飞行服的上衣口袋,“走吧”   “你还没告诉我去哪里?”   她这才注意到他今天没有骑车过来,但是他手上拎了一个帆布包,鼓囊囊的。   孟仕龙没和她卖关子,说:“我们坐火车去海边野餐。”   尤雪珍惊讶:“上回放电影的那个海滩?”   “不是,是更偏僻的一个海滩。”   “不会很冷吗?”   “我带了帐篷还有保暖的小太阳。”   噢,怪不得那个包那么厚。   尤雪珍点头说:“行,那我们走吧。”   他有些迟疑:“你要不要再回去穿件衣服?”   她立刻说:“不要。”   他不解:“你刚刚自己都说了会很冷。”   尤雪珍不想解释说,自己想在他面前穿得好看,所以宁愿冷一些也没关系。   她只好转移话题:“是先去火车站对吧?那我叫车了 。”   “我已经预约过了,马上就来。”   “哦哦,那好。”   两人在校门口等车子过来,尤雪珍却在这个时候接到一通叶渐白的电话。   她走远两步接起,他那边焦急的语气,问她:“你在学校吗?”   “在是在……”   “太好了。”他明显松一口气,“你能现在去一趟我公寓不,我身份证落家了,帮我闪送到机场!”   尤雪珍一头雾水:“啊?机场?你要去哪里?”   “我表哥结婚,回去吃个席。”   “怎么之前完全没听你提过这事儿??”   “本来不打算去的。我表哥让我一定要当面交份子钱,没辙。”   “你作业不用赶了吗?”   他一顿,淡淡道:“暂时回去两天,应该不要紧。”   尤雪珍看向孟仕龙那边,车子已经开过来了。   她匆匆道:“可是我刚好也要出门……”   “那不是正好吗,顺道拐趟的事。”他放软语气祈求,“拜托拜托,回来请你吃饭。”   尤雪珍听到那边确实传来机场广播的声音,短暂地权衡过后,落下一句你怎么这么麻烦后挂断电话,着急地跑向孟仕龙跟他说明情况。他二话没说在手机上改了终点,先去叶渐白的公寓。   到了之后尤雪珍让孟仕龙在楼下等,自己冲上楼去找。   叶渐白在微信上说身份证放在了玄关,结果进去后一看,根本没有。   尤雪珍急地打过去质问:“你确定落在家了?”   “确定,我身上没有。”   “可是玄关也没有。”   他的语气也开始茫然了:“那可能是被我搁在茶几或者哪儿了?”   尤雪珍无语地掐断电话,一头扎进房子里,四处搜寻可能被他放身份证的地方,十来分钟后,终于在书房里找到了掉在墙壁和电脑桌缝隙之间的卡包,里面有他的身份证。   她赶紧叫了闪送过来,等待期间看见他电脑的主机还亮着灯,粗心可见一斑,到底离开得是有多匆忙啊?   尤雪珍叹口气,伸手握住鼠标想帮他关机。   黑屏的电脑桌面在她的操作下亮起。   她瞥了眼屏幕,确认是不是需要保存的东西,如果是就不关机了。   屏幕里正开着一个论坛界面。   尤雪珍微怔,面露惊讶。   ——怎么会是一个关于无线电台相关的论坛?   但奇怪的是,这个论坛没有名字版头,她只从几个版块的名字分类里察觉到这是关于无线电台的论坛。   直到随手点进交流版想看一看,尤雪珍才察觉出这股怪异感来自于哪里。   这不是现有的论坛,而是正在制作的半成品网页。   叶渐白的 “作业”里难道还包括这个吗?   显然不是。   这怎么看都和她有关,一个开办无线电台后需要发布消息相关的论坛。   他居然默默地在做这个东西……   尤雪珍松开手指,长时间没有再被触动的电脑暗下屏幕,再度一片漆黑。她忽然觉得下巴很痒,上手轻轻一碰,那个痘印还没消失的地方不知不觉又新长了一颗凸起。   都快大学毕业了,靠着这几颗总是翻来覆去的青春痘,总让她觉得自己还陷在青春期里。焦灼的,茫然的,无能为力的漫长青春期,藏在朋友名义下偷偷喜欢着一个人说不出口的感情,就和一颗顽固的青春痘没差,羞于见人,想要遮起来,或者以为不会再长的时候,突然就违背意志地冒头。   她抓起身份证,飞速地逃离了这个房间。   *   尤雪珍把身份证闪送走,下楼看到等在原地的孟仕龙。他没坐在车里等,而是站在车边。因此她一出公寓大门就看到了他,不知为什么有种难以言喻的复杂。   她小跑过去,若无其事说:“走吧,ok了。”   两人火急火燎地赶到火车站,很极限地在距离发车一分钟前赶上车厢。搭这辆前往海边火车的人不多,车厢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个人,很空荡。她和孟仕龙面对面坐下,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不知为什么气氛有些尴尬。   孟仕龙打破沉默,和她说:“大概要一个半小时,你可以睡一下。”   他好像万能的哆来A梦,从随身的那个帆布包里居然还掏出了一个蒸汽眼罩和U型枕,但是只掏出来一份。   她问:“你不睡吗?”   他紧接着从包里又掏出一本摄影相关的书籍:“我看一阵书。”   “哦……好,那到站了叫我。”   她现在心里很乱,顺着他的好意拆开眼罩戴上,脑袋歪在枕头的侧边,感受着眼皮处逐渐上升的温度,鼻尖还能隐隐闻到枕套刚洗过的皂角的味道。慢悠悠的火车引擎,孟仕龙坐在对面翻动书页的轻微摩挲,一切都很舒适,引导着人昏睡,可眼皮却偏不安分,不时在眼罩下转动着。   闭上眼,就能想到方才在叶渐白的电脑上看到的半成品论坛,还有除夕夜他喝醉时的拥抱,做饭时被油点烫伤的手臂,在港岛缆车上他知道她怕高遮过来的手,绿豆玫瑰……都井喷式地开始闪回,闪回到后来,却又加入了很多不属于叶渐白的画面——孟仕龙的红色耳廓,他骑车时鼓起的衣摆,接到她电话时从十几层的楼梯里走下来的脚步声,别在心脏位置的小狐狸徽章,红色苹果……   视线虽然是黑的,却比万花筒还要绚烂,好像一架天平上各放了两桶烟花,此起彼伏地往上发射,火车经停某站又开启,她的心脏随着车轮一起摇摇晃晃。   她完全没有睡意,因此,清晰地听到了孟仕龙似乎在脱衣服的窸窸窣窣,紧接着,一阵香气袭来,她的身前被一阵用体温捂热的温暖包裹了。   ——他把外套盖到了她身上。   她遮在眼罩下面的睫毛抖得更厉害,幸亏他看不见。   火车上没有暖气和空调,空气里弥漫着空旷的寒意,这时候他搭上来的外套确实无比温暖。她却不敢缩进他的外套里取暖,整个人保持着一种很僵硬的坐姿,微妙地感受着那股残留在外套内胆里的体温。   而真正让她心头一跳的,是火车播报着快到终点站时,他又默不作声地把外套穿了回去。   他藏起给她盖了一路衣服的事实,波澜不惊地将她温和叫醒:“尤雪珍,到了。”   她假装才睡醒,慢了两拍摘下眼罩。摇晃的车轮逐渐停摆,车窗外虽然看不见大海,但是将车窗挪开一指缝,能闻到冬天凛冽的海风。   她精神一振,不远不近的海风似乎也将脑海里走马灯的画面全部刮跑了,剩下马上要野餐的期待。   他们下了火车就往海边走,路程不长,十来分钟后已经听见涛声,扑着浪花的海岸线逐渐清晰。   这片海不算漂亮,没有澄澈的蓝色,尤其今天阴天,整片海岸线都雾蒙蒙的,有几分萧索。好处就是,没有人和他们抢这片荒芜的海滩,于是他们决定把帐篷驻扎在海滩的正中心。   孟仕龙动作利落地支帐篷,把野餐垫铺在帐篷外,将餐垫固定好。尤雪珍则帮忙把包里的食物取出来,里面装着不同种类的三明治,一种夹了培根鸡蛋西红柿,另一种夹了奶油和草莓,卖相让人看了食指大动。除此之外还装了几个不知道里面是什么馅的饭团,一盒水果沙拉,一包绿豆糕,不是市面上卖的包装,似乎也是他自己蒸的。   看着眼前琳琅满目的小食和甜点,她肚子开始咕咕叫,再次拜服于孟仕龙的手艺。自然而然的,她想到了叶渐白做的那一桌年夜饭,卖相比不上不说,味道也不好。他做饭的姿势就像打仗,把锅盖当盾牌,铲勺当长矛,回想起来就好笑。   她不知道自己下意识露出某种心不在焉的笑容,孟仕龙将帐篷的最后一个角固定好,转头看见了她的表情。   他蹲下身,在走神的她面前轻打响指:“现在饿吗?”   尤雪珍定了定神:“有一点点。”   “那就拿进去吃吧,外面海风有点大。”   “行!”   尤雪珍像偷家的小松鼠,吭哧吭哧地把孟仕龙从包里拿出来的食物全都美滋滋搬运进帐篷。   帐篷里面被孟仕龙铺了一层软绒的毛毯,如果孟仕龙有养小动物的话,那只小动物应该会过得很舒适,他一看就很会布置窝的样子。她这么想着,半坐在帐篷里,惬意地打了个哈欠。   头发被海风吹得打了几个结,捋发尾的时候,孟仕龙拿着冲好电的取暖器压也钻进了帐篷。   他一进来,反手把帐篷的拉链拉上了。   刚才海风吹动着帐篷而漏进来的日光随之被拉上,收束在外面的世界,而里面的这个世界,光线稀疏,只有帐篷布料包裹着取暖器映出一圈橘色的光晕,两个人的影子打在上面,无比巨大。其中一枚影子靠过来,覆盖住了另一枚影子。   是孟仕龙坐了过来。   他并没有故意坐近,只是帐篷太小了,他们瞬间无比靠近。   尤其是他随手拉上的拉链,让这里仿佛成为了一栋这座海滩上拔地而起的房间,上了锁的那种。   尤雪珍抓发尾的手指一顿,心跳忽然跳得很快,局促道:“怎么突然把拉链拉上了?”   孟仕龙亮出IPAD解释:“外面很冷。”   “哦哦……可是你觉不觉得有点闷?”   “是有一点。”   那我们把拉链拉开?不等她说不出口,孟仕龙已经快一步地脱掉了外套。   尤雪珍这才发现他外套里面居然就只有一件很单薄的短袖。   她惊讶:“你这样不冷吗?”   “还好,刚才活动了一下有点热。等下就穿回去。”   尤雪珍点点头,忽然皱了一下眉。   等等……   那之前在火车上的一个多小时,他把外套披给自己,岂不是一直都只有一件短袖?火车上甚至不如这个帐篷暖和。   孟仕龙侧过头,视线在她怔忪的脸上晃了一圈,肯定道:“你又走神了。”   尤雪珍一惊:“……又?”   “从公寓下来的时候你就是这样的表情,总在想着什么。”   她语塞,惊讶于他的观察力,同时泛起一阵心虚。   “所以我才拉的拉链。”孟仕龙坦白道,“至少约会的这一天,这一刻,这里小到你转眼只能看到我,注意到我。算是我的一点自私吧。”   他学以致用,根据她教的,尝试去做第一个下筷子的人。   “……”尤雪珍无话可说,用手扇了扇脖子,憋半天嘀咕,“……可是真的有点热。”   孟仕龙见状,还是伸手拉开了帐篷拉链。但是,他只拉开最底下的开口,一道仅够让空气进来流通的缝隙。   他仿佛还是当时那个在港岛油麻地的旧公寓,在房间里故意为她留出礼貌缝隙的那个人。   只是他现在给出的缝隙,根本不可能让她离开。   这是一道装装样子的缝隙。   孟仕龙神色自若地去翻IPAD,说:“来看吧。” 第47章   此时此刻, 连城。   叶渐白下了飞机先回家放了趟东西,时值晚饭点,微信震个不停,群里催他赶紧去火锅店。   上午在机场候机时他在高中的哥们群里说了句自己要回来, 他们几个本来晚上就有局, 说那你干脆一块儿来聚聚, 他没有其他事, 百无聊赖地前往赴约。连城的交通远不如西荣堵, 即便是春节返潮,依旧畅通无阻。   他开着爸的车来到预定的火锅店,在路过大堂时忽然被叫住名字。   “叶渐白——?”   他回过头,停了几秒,认出来眼前这个穿着小香风套装的女生——他高三时第一个交往的人,郭茹。   两人分手后就再没有联络过,因此这场偶遇大概是他们隔了四年的再见面。   他略意外地招呼:“巧啊, 在这里见到你。”   她也颇意外:“你不会是来参加老邢的局的吧?”   他点头, 稀奇道:“他们也叫你了?以前不见你来啊。”   “那是因为以前有你。”她直白道, “这次我以为你不来才来的。”   叶渐白莫名道:“我们分手也挺和平的吧, 怎么搞得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她笑了:“看来你到现在都还没谈过一个分手后不要见面的人,看你过这么惨我就舒服多了。”   “……得,看来这顿火锅姑奶奶你吃吧,我就不倒你胃口了。”   他摸出手机和老邢说自己飞机晚点, 起步往店外走,却又被郭茹叫住。   “等一等。”她又出乎他意料地问,“你家里地址没变吧?”   叶渐白戒备道:“干嘛?”   郭茹沉默了片刻, 耸肩道:“有样东西早该还你的,既然这次碰上了, 就还你吧。”   叶渐白懒得问那东西是什么,一句随你便就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   此刻此刻,千里之外西荣郊外的海边,小小的帐篷里,孟仕龙操作着IPAD,准备放她刚点到的电影。   他来之前在IPAD里下了很多港台的老电影方便她选,她点兵点将,随手点到了一部千禧年出头的电影,《花好月圆夜》。   尤雪珍以为自己小时候就看过,直到电影放起来才发现自己根本没看过,只对电影的主题曲——那首《花好月圆夜》耳熟能详,之前中秋晚会电视上总会放这首歌。   电影放了十来分钟,手机同步着IPAD的微信突然跳进一条消息。   孟仕龙按下暂停,抱歉说;“可能是店里的消息。”   “没事没事,你快看。”   她示意他赶紧看消息,他也完全不避讳,直接当着她面把微信点开了。   尤雪珍赶紧自己避嫌地把头扭开了,那是他的隐私,就算他不介意她还是要保持尊重。   只不过,他点开的那一下速度太快,她的余光还是瞄到了一眼。   而这一眼,让她心里直犯嘀咕。   如果她没眼花,那应该就是自己的小丸子头像——占据着界面最上面的位置。   按照消息排序,刚明明有新的消息进来了,她的头像却纹丝不动。   尤雪珍看着帐篷的布发呆,晕乎乎地想,啊,原来他把我置顶了。   孟仕龙回完消息,重新切回了电影画面,尤雪珍扭过头继续看,心思像煮沸的水,咕噜咕噜冒泡。   本来和他呆在这片狭小的密闭空间里就感觉紧张,现在更是不知道电影演了什么,光是维持着平静看电影的姿势就已经很难。   直到电影中段,两个主角合唱这首歌,尤雪珍才被熟悉的旋律唤回神。她倍感怀念地想跟唱两句,结果尴尬地发现——原来他们唱的是粤语版,而她一直听的都是国语版。   “原来粤语版的歌词是这样的啊……”她无意义地感慨。   而这么无意义的感慨,他也能附和:“说起来我反而没听过国语版。”   “国语版的歌词也写得很美,我给你找找。”   她着手在网易云里搜歌,手机屏幕却被旁边伸过来的宽大手掌压住了。   “不如你唱给我听?”   尤雪珍拨掉他的手,奋力摇头说:“不行不行,我唱歌又不好听。”   虽然她刚刚有想哼的念头,但被他要求着唱,她反而不愿意了,害怕唱跑调怎么办。她不想在他面前丢脸。   “上次我们一起看《食神》的时候你哼了两句,不是唱得很好吗?”   “那……那是因为我对那首歌比较熟啊,这首歌我大概就记得开头怎么唱了。”   “那就唱开头,好不好?”   已近黄昏,阴天不见落日,帐篷里氤氲着淡淡的昏色,衬得孟仕龙的眼睛更清亮。   他用这样的眼神注视着她,不用再言语就能令人晕头转向。   回过神,她已经点下头,色令智昏道:“那就只唱开头两句……”   “好。”   那双清亮的眼睛弯起来,作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尤雪珍清了清嗓子,仰头看着帐篷的顶开唱——   “春风吹啊吹,吹入我心扉。”   唱完这一句,她戛然而止,因为唱吹啊吹的时候,直接啊破了音。   她迅速捂住脸,无助道:“没了没了,下面忘了。”   孟仕龙很给面子地鼓掌:“好听。”   她不相信:“好听个鬼……都破音了。”   “不是吗?有一种春风吹得很猛烈的感觉。”他说,“吹进心里的风就该是这样的。”   尤雪珍被他这句破音的形容给震惊了,这说话造诣,简直可以给那些五音不全还要发单曲的艺人去当洗白水军领头羊。   她佩服道:“你这么捧场我也不会给你支付宝打五毛的!”   他笑了:“那代偿我就再多唱一句?”   “都说了下面忘了。”   “刚刚你说唱开头两句的,明明还有一句。”   孟仕龙又开始发动眼神攻势,无声地请求她。   尤雪珍头皮一麻,嘟囔:“好吧,就再唱一句,后面是真的忘了。”   怕破音重演,她这回酝酿了好几秒才开口,特意压低了声线,柔柔地唱:“想念你的心……只许前进不许退。”   YES!这句完成得不错,尤雪珍挺了挺背,有一种三百六十度托马斯回旋转稳稳落地的得意。   然而,她却没有听到他的夸奖。   尤雪珍心里一咯噔,不会是唱跑调了自己还没察觉吧?果然还是应该及时止损不该继续唱的……   她刚懊悔完,就听见孟仕龙开口,却是在跟着轻哼:“……想念你的心,只许前进不许退。”   他说:“原来国语版的这句歌词是这么写的,我喜欢这句。”   尤雪珍不是笨蛋,她想,他又在话里有话。但是一般情况下,不会有人继续将潜台词说出口,这是一种不用学习都心照不宣的恋爱把戏,这样的点到即止容易让自己看上去游刃有余,也不容易落得难堪。   但偏偏有人不玩这种把戏。   他继续说:“很符合我想你的时候。”   这瞬间,帐篷里的氧气都被他这一句话抽干净,尤雪珍脸色通红,左看看是帐篷,右看看是孟仕龙,他脸不红气不喘,仿佛刚才说的根本不是情话。   尤雪珍不禁纳闷,憋了又憋,问他:“为什么你总是能这么……这么直白地说这种话。”   “哪种话?”   “就……”尤雪珍很不好意思讲,“什么喜欢啊,想念啊,这种很直白的表达情感的话。”   “因为这些话不在那个当下的时候说,也许就晚了。”   尤雪珍怔住。   “我以前不是这样的,几乎从来不说这些。感情这种东西,行动不就可以表达吗?”他垂下眼睛,“后来我妈妈走了以后,有一天我去看她,在墓园里从早坐到晚,回想和她所有的日子,尤其是最后的时间……”   熬过无数次的粥,在看护病房打过的数次瞌睡,在充满消毒水的卫生间留下的眼泪。   妈妈看他这副样子,表情就会很难过。她最后说不出话的时候,捞过他起茧的掌心,在被推进手术室前写下潦草的三个字:对唔住。   他抓住她的手想说点什么,护士已经急切地将病床推出去了。他抓了一手空。   准备手术的红灯闪烁,像是警车上的红色警笛,悲戚地在他的脑海里回旋。   ——他从来没好好表达过对她的爱,让她觉得自己成为了他的负担。   她怀抱着这样的念头离开了,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他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整段回忆,孟仕龙三言两语就讲完了,语气也平静,但尤雪珍却能感觉到一种难以接住的寂寞。那股寂寞和海潮和月亮一起上涨,落日被逼退,帐篷里像一张曝光不当的明信片,暗暗的,静止的,他的侧影印在那里,只能触摸信纸而无法靠近。   哪怕是徒劳的安慰也好,尤雪珍还是试着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衣摆。   她问:“你给她烧过纸吗?”   “当然,每年都会。”   “那今天我们来烧一种特殊的纸吧!”   孟仕龙不明所以:“什么?”   她没有随身携带纸笔,掏出手机搜索附近的文具店或者杂货店。这片海滩实在偏僻,最近的店铺也在一公里之外。   麻烦的念头刚涌上来,她立刻压下去,决定有些事就算麻烦也必须要做。   她唰一下起身:“我去买个纸笔。”   “现在?”   “嗯!”   虽然不知道她到底要做什么,但孟仕龙没有质疑,也没过多问,跟着起身:“那一起去吧。”   “不用啦,万一我们走的时候帐篷被人偷了怎么办?”   “……不会有人偷吧?”   她把他摁下去:“你就在这里等我。”说完头也不回地拉开拉链抓着手机冲了出去。   她没有孟仕龙跑着来回买东西的体力,老老实实地打车,不到半小时就把纸笔买了回来,还买了火柴。   拎着袋子回到海滩边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阴天连月亮都看不见。孟仕龙坐在帐篷外面,面对着海滩的方向发呆。   她从背后小心地接近他,无聊地想试试吓吓他活跃气氛,还在酝酿姿势呢,孟仕龙已经回过头,她只酝酿了一半的姿势看上去一定像个傻子——他都憋不住笑了。   尤雪珍尴尬地坐下来,把袋子推给他。   “把那天你没来得及跟你妈妈说的话写下来吧,然后我们今晚就在这里烧掉。”尤雪珍自己抽了一张,“我也写一份给我爷爷。”   孟仕龙摊开她买的纸,是信纸,纹样是金元宝,她画的。   她凑过头:“那里没有接近冥纸的,我只好自己画了,画工有点丑。”   孟仕龙滚了下喉头,轻轻地嗯道:“是有点。”   她佯装生气地:“喂!”   两人打开手机手电朝上放在野餐垫中间当夜灯,脑袋挨着脑袋趴在垫子上在纸上书写。长长短短的时间过去,他们一前一后搁下笔,把信纸折起来,捧着它走到了近海边一点的位置。   接着,两人面对面蹲下身,把这两团纸放到沙滩上。尤雪珍掏出火柴,深吸口气。   “那就准备开始烧了。”   “好。”   红色的火柴头摩擦过纸盒,声音沙沙,暖黄色的火光在下一秒亮起。两个人都沉默着,注视这束火光转移到了那两团薄薄的纸上,纸张在火中舒展,燃烧。火焰在两人的眼睛里跳跃,仿佛把眼睛都烧痛了。   于是尤雪珍看见孟仕龙揉了揉眼睛。   火光熄灭的那一刻,天地暗下去,他放开揉着眼睛的手,摸索着来抓住她。   她被抓得好紧,手背碰到一种并不明显的潮湿。   心在这个时候产生一种淡淡的抽痛——   反应过来后,她反手同样紧地回握住他,变成手心去相贴他湿润的指节。   她用手心接住了他的眼泪。 第48章   初三的夜海实在太冷, 最后两个人冷得不行,收拾完没吃完的东西提前从海边离开。   但回去的过程并不顺利,眼见最近的一班火车就要启程,孟仕龙突然停下脚步去翻包, 脸色不对劲地说:“好像有什么东西落在海边了。”   尤雪珍也跟着焦急:“是什么东西丢了?”   他含糊其辞, 兀自低头翻包, 翻到一半又吁口气。   “没事了, 找到了。”   尤雪珍看着手机时间, 只剩下一分钟,不够他们进站了。   她往下拉手机,就剩下最后的班次,叹气道:“只能等末班车了,不过要等半小时……”   他也微微叹气:“只有半小时啊……”   尤雪珍警觉,狐疑道:“你刚刚不会是故意的吧?”   他还是含糊其辞:“我去买水。”   两人走进站台时空无一人,车站的等候室没有空调, 一切都冷冷清清。尤雪珍感觉肚子开始作痛, 也许是在海风吹风受凉的关系, 她急匆匆跑去厕所, 回来时看见孟仕龙低头在看手机,很聚精会神。   “在看什么?”   尤雪珍扼制住了偷看的眼神,但没扼制住疑问。   孟仕龙倒是大方把屏幕转过来,她看见了一段赤红色的岩浆快从屏幕里喷出来。   “这是哪里?”   “冰岛。刚刚刷到的新闻, 昨天喷发的。”   “好壮观……”   孟仕龙把手机横到两人中间让她一起看,还把进度条拉到最开始,视频报道了2分18秒, 他们看完了一场数万公里之外的火山喷发。岩浆滚烫的画面仿佛让寂静的冬夜站台也变得炽热,尤雪珍回过神, 发现也许是因为他们靠得太接近了。   那份炽热来源于孟仕龙温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耳后。   尤雪珍没有将身体坐直。   孟仕龙也依旧将手机横在他们中间。   尽管视频已经放完了,自动跳到下一个视频,又是火山,系统的推算法暴露了他最近频繁看的类型。   她打趣:“你最近对火山又重燃爱火啦?”   “归功于你打开了那个盒子。”他坦然承认,“从港岛回来后不知不觉就开始刷一些,看着很解压。我还看了一部关于火山学家的纪录片,记住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   “什么?”   “火山检测仪会在火山喷发之前快速反应,指针打出来的图表线条七上八下地波动……”他想了想说,“看上去就像地球的一张心电图。”   尤雪珍虽然没有看纪录片,但仅凭他这句话也延展出想象。   她联想说:“要是这样的话,每一次火山爆发,就是地球在心跳加速了。”   孟仕龙怔然,她的说法让火山更蒙上了一层浪漫色彩。   站台始终没有人进来,等末班车到来时只有他们两人上车,相当于他们包场了这辆火车。虽然车上依旧很冷,但比起挂着冷风的站台已经算得上温暖,尤雪珍一坐下就打了个哈欠。   她将头靠在车窗旁,将包包放在桌面上,和桌对面的孟仕龙说了句我睡一会儿。这会儿是踏踏实实地闭上眼睛,什么都没再想。   不知过多久,尤雪珍迷蒙地听到孟仕龙在叫她。   “到了?”她困倦地睁开眼,却见孟仕龙摇头。   “还没到,叫醒你是接下来的……你不能错过。”   他说得含糊,听得她云里雾里,还想问什么东西?下一秒,火车的车厢白炽灯哐一下,毫无预兆地灭了。   起初,尤雪珍还以为是火车故障,但她听见黑暗里孟仕龙从对面传来的声音,毫不惊讶的语气,叫她往车窗外看。   尤雪珍便静下心转头,惊讶地逐渐失去言语。   火车沿列是开得正盛的白梅花,每棵树都绑了夜灯,朝上射着花枝,将花瓣的纹理都照得通透。火车灯一关,窗外的夜灯就分明,烘托起夜色下的梅花,涌成两列泛着清香的花河,又似雪落在其中。   她感觉火车的速度甚至都慢下来,贴心地照顾着火车内的乘客,方便他们仔细地看清“梅花河”。   尤雪珍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没眼看,嘴巴微张,像个傻子。一句卧槽憋在胸口,好在压抑住了,没像个文盲似的脱口而出,文质彬彬地称赞:“太漂亮了!”   好吧,也没文化到哪里去。   她完全不舍得收回视线,一边盯着窗外一边问孟仕龙:“你早就知道这个?这是什么?”   他这才坦白:“我在网上查到的,说这辆火车的末班车会在梅花开盛的这几天,在经过这一段路时关灯慢行,让大家赏花。”   尤雪珍恍然大悟:“怪不得你要拖到末班……果然是故意的。”   “对,但当时告诉你就没有惊喜了。”   如果此时车内骤然开灯,她就会在倒映的车窗上发现看着窗外的自己,以及侧脸看着她的孟仕龙,那么她的大脑应该就会拉响某种危险警报。   可惜车厢依然昏暗,唯一的光源就是窗外。他们浸在这片若隐若现的黑中,她听见孟仕龙低低道:“我會喺送佢返屋企嘅最後,忍唔住親佢啫。”   尤雪珍看向他,一半暗一半微亮的脸。   “你在说什么……?”   “还记得这句话吗,圣诞夜我们在港岛吃饭的时候,你问我是什么意思。”   “啊。”尤雪珍回忆起来,“——你现在才要告诉我?”   “嗯。”他翻译自己的这句话,“这句话的意思是,我会在最后送她回家的时候……”   一边说着,一边看着她的眼睛。   火车慢腾腾向前,梅花的影子一朵接着一朵在两人的侧脸摇曳,很远很远的山头,一只飞鸟归林,孟仕龙半起身,越过横亘在他和她之间的桌板。   “忍不住亲她。”   他一只手撑着车窗保持平衡,凑到她跟前。   “她愿意给我亲吗?”   梅花的影子变成他弯下腰的影子,占据了她的侧脸。   尤雪珍的心猛地紧缩,以为他会有下一步动作,但是没有。   没有等来她的首肯,他便只是看着她,用欣赏窗外那列梅花的目光近距离地看着她。恪守着并非恋人的距离,也绝非是朋友的距离。   两人加重的鼻息凑在一起,如夜风侵袭花朵,气味便融化在一起。   尤雪珍被动地仰起头,对上他垂下来的眼睛,还有,他的嘴唇。   她从没好好凝视过这里,仅有的可以近距离观察的契机是那两次化妆。但一次刚熟起来不好意思,还有一次虽然熟了,但还是不好意思。   而此刻,想凝视他的欲望压过了不好意思。借着不清晰的光线,她看清了他嘴上的纹路,发现他大概不爱用润唇膏,导致嘴上好几处死皮。   “你嘴巴好干……”她描摹着他的唇线,“我借你润唇膏吧。”   边说边在包中摸索,真的掏出来一支唇膏。   孟仕龙伸手要接,尤雪珍却虚晃而过。   她涂到了自己的唇上。   一片梅花瓣被夜风吹向车窗,窗内孟仕龙撑着窗户,花瓣贴在车窗上,像是刚好落在他的掌心。   他的掌心却慢慢滑下去,和他的围巾一起,被尤雪珍拉下来,拉到她微抬起脸就可以亲住他的位置。   不一会儿,车窗上的梅花又被吹落。   它飞开的瞬间,车窗内侧的尤雪珍闭上眼睛,像一只献祭的小动物,抖着睫毛,贴上孟仕龙干燥的嘴唇。   *   一分钟之后,火车车灯亮起。   两人慌张地分开,她的羞耻就像这突然亮起的车厢白炽灯,措手不及,却又无处可藏,最后慌张地扯出蹩脚的理由,对孟仕龙说,你看,你现在嘴唇不干了吧。   他听完后就笑了,在她强词夺理的瞪视下正色,装模作样地对她说,谢谢。   听到这两个字的尤雪珍差点没把头埋到座椅下面。   他坐回位置,尤雪珍完全不敢再看他,仿佛多看一眼就会引火烧身,和刚才拉他下来接吻的自己判若两人。   但尤雪珍知道,这个接吻不是意外。或许有一点气氛拱到那里的昏头脑涨,那也先得有东西可昏头。   原来被另一种爱情击中的时候,心不光是动的,还是痛的。是一种大拇指踢到那个人鞋后跟的痛,那瞬间会连导到心脏,她不以为然,不知道脚趾已经留下淤血。   因为对叶渐白的那份喜欢——它是盖在甲面上的甲油,这么多年刷了一遍又一遍,虽然没有任何人看见,她把它们藏到了鞋子里,于是连她自己都看不见了。   如果不是对孟仕龙产生接吻冲动的这一刻,她不会发现甲油不知不觉脱落得快不剩了。   于是,藏在斑驳下的爱情的淤血,沉甸甸的红色,触目惊心,她看见了。   火车快到站的时候,她的手机开始震动。   看到来电界面的名字,尤雪珍默不作声地将手机翻了个面,将“叶渐白”三个字塞进大衣口袋。   *   这一天孟仕龙最后将她送到学校,分别时捏了下她的手,没有对火车上的那个吻有任何多的追问,以此来告诉她不必对这个吻感到压力。   她也没说话,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和他分别。   叶渐白是一架沉重的书柜,放在地毯上好多年了,即便下定决心把柜子挪走,但挪走的当下,地毯上仍有一块属于他形状的凹陷。   她想,得给自己一点时间确认心脏那一块地毯复原,不然这对孟仕龙来说不公平。   隔天睡到中午醒来,尤雪珍第一时间去看微信,各个群里新年问候到大年初四了依旧火热,袁婧给她发了跟家人去海岛度假的照片,让她帮忙挑哪张更好看。叶渐白问她昨天怎么不回电话。毛苏禾给她截图了一张左丘的聊天记录,问该怎么回比较合适。   她略过这些消息,手指不停歇地往下滑,终于翻到了孟仕龙的消息。   他是清晨最早发来的,消息也被压在最下面。   龙:「[图片]」   龙:「看到了很漂亮的日出」   尤雪珍嘴角浮出笑,轻微翻过身,脸压在枕头上,双手摁在聊天框里反复斟酌。   珍知棒:「今天店不是不开吗?怎么起这么早」   发送。   她干等着盯屏幕,没有收到回信,毕竟间隔太久。   尤雪珍回复完其他人的消息,松开手机爬下床,从水房洗漱完回来,脸上的水珠还来不及擦,又爬上床去摸瘫在床上的手机。   她刚发给他的聊天界面又被一堆无足轻重的群聊压下去了。   他还没回。   尤雪珍无意识地鼓了下嘴,刚想摁灭屏幕把它扔到一边,忽然心思一动。   她点开孟仕龙的个人界面,一口气将他置顶。   中间那些恼人的群聊终于消失不见。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对自己那么诚实,从前想将叶渐白置顶都不敢,怕暴露多余的情绪,于是借着备注将他顶到首字母的联系人第一位就满足。甚至有时候他消息来的时候,她都要故意憋着不看,哪怕身边没有任何人,她也要憋一会儿再打开——因为暗自单恋已经处于下风,这些无用的矜持会给她一点点体面的支撑,好让她觉得自己还能掌控自己。   但这一刻,她想,自己为什么会愿意诚实?   脑海里闪过孟仕龙将她置顶的那个界面,她想,大概是在明确又柔软的爱意面前,虚假的矜持不再是支撑,而是讨人厌的架子,容易将人隔开。   所以,她要慢慢把它丢掉了。   *   下午她准备认真在宿舍里修改论文,写着写着哈欠连天,撑着手臂头一栽,直接昏睡过去,直到手臂被压麻才醒。   尤雪珍擦了擦嘴角流出来的口水,第一时间又去摸手机。   一眼扫见置顶的那一个红点,她心满意足地点开。   龙:「不是早起,一直没睡」   尤雪珍撑着额头,慢慢地读这一句话。   很普通的一句话,读起来却像在读诗歌。它和诗歌一样,背后潜藏着需要解读的深意——为什么没睡?   也和我一样因为那个吻吗?   脸又慢慢地烧起来,尤雪珍将额头抵在冰凉的桌面上,深深吐气,就着这个姿势回复他一句不痛不痒的话。   珍知棒:「那你今晚早点睡!」   以为他又要隔一会儿才回,结果消息很快就过来了。   他说自己在陪老豆钓鱼,因为明天店要开张,就没太空闲。还发了一张从侧面拍的照片,孟爸爸握着钓竿坐在河边,他的半只手也入了镜。   尤雪珍的注意力却全在那只手——昨夜虽然是她主动吻上去,但她吻了一下就想后退。   是这只手追上来,捧住她的脸。她没能逃开。但是他又很笨,不会下一步,只是嘴唇贴着嘴唇。两个人像被丢在末班列车上的弃猫,紧贴着彼此,发出呼浅呼重的气息。   他的嘴唇比猫的肉垫还软热,她感受着他的温度,整整持续了车厢暗灯的一分钟。   尤雪珍倒扣住手机,将这张勾起回想的照片压住。   孟仕龙左等右等,没继续等来下一条消息,直盯盯地看手机。   身边老豆看他一眼,随口问:“刚你影我做咩?”(刚刚你拍我照片干嘛?)   他含糊其辞:“练习影相。”(练习拍照)   孟爸哦了一声,良久,他冷不丁说过年之后店里要再招一个人。   孟仕龙皱眉:“点解?间店唔系够人咩?”(为什么?店里人不是够吗?)   他叹气:“我係想俾你唔驶咁多时间帮手间间啦,既然钟意影相,多D时间学下。”(我是想让你少在店里帮忙了,既然喜欢拍照,就多花时间学学)   孟仕龙摇头道:“我顾得过嚟。”(我顾得过来)   “做事唔好一心二用,你睇你而家一条鱼都钓唔到。”(做事不好一心二用,你看你到现在一条鱼都没有钓上来)   孟仕龙无言,他该怎么说呢,他的心不是用在拍照上,而是在别处。只要看两眼湖面,第三眼就会飘去看手机。   孟爸主意已定:“甘啦,反正间店而家生意顺,唔驶再顾住间店啦,爸爸可以。早就想同你讲,你呢个人硬颈,一直唔听我嘅。”(就这样吧,反正店里现在生意走上正轨了,你不用再顾着店里了,爸爸可以。早就想跟你说了,你这个人倔,一直不听我的)   “嗰係因为我担心你身体。”(那是因为我担心你身体)   “我之前同意你唔去读大学唔係因为爸爸需要你帮手,呢个世界唔一定要按部就班咁长大,当时你冇啲咩动力做任何嘢,我逼你读书你都唔一定读得好,咁学一门煮饭嘅手艺都可以安身立命啊。但而家你有自己想做嘅嘢,你就去摸索你想过嘅人生啦。唔使担心爸爸。”   (我之前同意你不去念大学不是因为爸爸需要你帮忙,这个世界不一定要按部就班地长大。你那个时候提不起劲干任何事,我逼你去念书你也不一定能念得好,那学一门做饭的手艺也可以安身立命。但你现在有自己想做的事了,你就去摸索你要过的人生。不要担心爸爸。)   一只鱼咬住鱼竿,孟爸三两下收杆,他钓起鱼,解下鱼口中的钩子,又将它放回静谧的湖中。他钓鱼总是如此,钓上来,却从不将鱼收起,放它们流入它们该去的地方。   孟仕龙追着鱼的身影,直到水面上那点气泡完全回归安静。   一切像过去的那个傍晚,落日,湖面,他们并肩坐在一起,他草率地作出决定,自以为是在牺牲自己来帮助爸。   但他逐渐长大,这一刻才发觉……也许一直以来,都是父亲在包容他,接纳他的止步不前。   他该重新出发了。不再让自己背负遗憾,为自己想要去的世界,想要喜欢的人挣得底气。   孟仕龙慢慢握紧掌心,出声打破了安静。   “老豆,我可唔可以同你要个生日礼物?”   “真係难得你会主动开口问我要。”孟爸笑,“好啦。日子过真快,你又要大一岁啦。”   孟仕龙一鼓作气:“唔如下个月关几日间店啦,我哋两个出去旅游吧,点睇?”(不如下个月关几天店,我们俩出去旅游吧,怎么样?)   孟爸面露惊讶:“好啰……你想去邊度?”(好啊……你想去哪里?)   “印尼。”   “啊……”孟爸冷不丁说,“嗰度係唔係有个罗布泊火山。”(那里是不是有那个罗布泊火山)   “有咩?我点解唔知。”(有吗?我怎么不知道)   孟爸拧着眉头:“点解冇啊,你细细个仲写入篇作文入面。”(怎么没有,你小时候还写进作文里)   孟仕龙反应过来,失笑说:“嗰个叫做布罗莫火山。罗布泊係盆地。”(那个叫布罗莫火山。罗布泊是盆地)   “哦,布莫罗……”孟爸尴尬地重复了一遍,“原来係布罗莫。对唔住。”(哦,布罗莫……原来是布罗莫,对不起)   “呢个有咩好道歉嘅。”(这有什么好道歉的)   “是对唔住……隔咗咁耐,应该当年就带你去嘅。”(是对不起……隔了这么久,应该当年就带你去的)   闻言,孟仕龙轻轻皱起鼻子笑起来,回到当年一笔一画在作文簿上写下「我的梦想,是亲眼去看布罗莫火山……」的那个小孩。   他伸了个懒腰,轻快道:“而家都唔算太迟啦,系咪?”(现在也不算晚,对不对?)   孟爸揉乱他的头:“几时都唔算迟。”(什么时候都不晚)   *   接下来的几天,孟仕龙家的店开张,他开始忙碌。而她这边还不需要去殡仪馆兼职,索性就成天泡图书馆,非常清净。   两人时不时通过微信联络,虽然并不是实时的,经常一条消息隔很久会被对方看见,但这种缓慢又知道一定能得到回应的频率就很舒适,像在互相陪伴对方做事。   初七的时候她收到叶渐白的消息,说他当晚回来,又捎了很多土特产及叶妈妈的爱心酱菜回来,让她来家里拿。   尤雪珍正处在跟自己暗自较劲的截断期,但又因为是叶妈妈的东西,她不得不收,于是回了他一句这回直接闪送吧,我在学校。   他回了句行。   结果晚上一直没有联络,她猜想可能飞机晚点,也就没顾这茬,直到晚上十一点她都回宿舍准备躺平了,又突然收到叶渐白的微信,说自己快到学校,十分钟之后校门口见。   尤雪珍一惊,问他不是叫的闪送吗?   他回:「有些话想跟你说」   尤雪珍内心嘀咕,不会是跟叶渐白和他爸闹什么矛盾了吧?   她略感不安地穿上外套,看时间差不多了来到校门口。   而叶渐白的车已经停在那里了。   他下车同她招招手:“先上来吧。”说着拉开了副驾的车门。   尤雪珍有些奇怪地看着他,虽然只是隔了一周不见,却觉得叶渐白的神态让她觉得有一些难以表述的陌生。   她坐进车内,等他也重新上车后单刀直入地问:“有什么事吗?”   他的肚子在这时候不合时宜地响了一声。   “刚下飞机就赶过来的,没怎么吃东西。”他抿了下嘴唇,“要不一起去便利店买点儿吧,在那里也可以边吃边说。”   “……”   他酝酿着不开口的气氛让尤雪珍更觉得很古怪,莫名有一种将要进诊室听医生说报告的那种慌张。   两人最终还是一起下车,便利店隔了条街,不远不近的距离,却因为午夜过低的温度变得些许难熬。尤雪珍走得哆哆嗦嗦,下一秒,身上多了一件外套。叶渐白把衣服脱给她,按平常,他绝对会先笑她两句皮薄或者数落她是不是又想感冒,才不会这么温和地关心。   尤雪珍反而感觉到更冷了,把衣服还他:“不用啦,就这么几步路。”   他话锋一转:“就几步路也很冷啊,那要不然你的外套给我?”   ——刚才的古怪在这一刹那消弭,似乎又变成了她熟悉的那个叶渐白。   尤雪珍无语又松快地翻了他一个白眼。   便利店里的空调打得很热,尤雪珍一推开门顿时感觉活过来。她本来不饿,但经过刚才路上冷空气的摧残,导致她看见柜台上热气腾腾的关东煮忽然就很想吃,可以暖暖身体。   “我想吃关东煮,你吃吗?”   “不了,我热个便当吃。”   他去冷柜里拿了个猪排便当,她则跟店员要了关东煮,让人家帮忙给多加一点汤。   尤雪珍捧着关东煮坐到落地窗前,趁热喝下一口汤汁,发出“呼”的满足喟叹。   柜台上摆放的微波炉发出“叮——”的声响,猪排的香气随着温度散发出来,叶渐白拿着热好的便当坐到她旁边,刚坐下,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捞走了她碗里的一根蟹棒。   “靠,你又抢我吃的!”   尤雪珍怒瞪他,叶渐白耸肩,把自己的猪排推过来:“给你夹一块,公平吧?”   “才不公平,我又不想吃你猪排。”   “行行行,还你。”   他把蟹棒丢回她碗里——尤雪珍翻白眼,又丢回去:“掉地上的我不吃。”   “哪有掉地上?”   “被你夹过和掉地上没差。”   “那你等着——”   叶渐白说着作势又要夹她碗里其他的东西,尤雪珍赶紧护住碗,心头的不安终于完全消散,心想大概刚才都是错觉。   两人打闹时,他们面前反射着店内白炽灯的玻璃窗上,忽然被风贴上一片雪花。   尤雪珍视线顿住,还以为自己眼花。接着,第二片,第三片……   ……下雪了?   她赶紧拍开叶渐白的筷子,靠近窗户,鼻尖快顶上玻璃,为了看清窗外——夜色下正飘着细密的丝线,分不清到底是雪是雨。   看了半天,她才确认这大概是雪,只不过西荣这所南方城市让雪看起来也格外腼腆。   她惊讶道:“好难得,西荣居然会下雪。”   他们的老家每年冬天都会下雪,但西荣很罕见,所以她的这份惊讶出自于西荣而不是出自于雪本身,她对雪没什么热情,从小到大早看习惯了。   但是……尤雪珍的神色忽然恍惚,她记起有一个人跟自己提过,他的人生中还没见过雪。   很意外,这似乎是他们第一次去兜风时孟仕龙说的话,她居然在隔了这么久后,看到雪的第一时间就迅速想起来。   也许……她比她自以为的要早很多很多,就在关注他。   尤雪珍回过神,掏出手机隔着玻璃想拍下下雪的画面,但反光,拍不太出来。   她拉紧刚松开的外套拉链站起身:“我到外面拍段视频。”   便利店的自动门叮咚分开,尤雪珍被扑面而来的冷意包围,鼻子最先受不了冷热变化,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真要命……她立刻想钻回温暖的便利店,硬生生忍住,在呵气成冰的夜里举起手,将镜头对准夜空。   叶渐白没动,隔着玻璃窗外看着她兴致勃勃的背影。   尤雪珍拍了十来秒,停下来一看拍出来的画面,却发觉拍出来像下雨,估计是在廊下拍的这个角度不行。   她拉上外套帽子,干脆走进雪中拍,看着镜头里出现的效果,果然比刚才好多了。   尤雪珍全神贯注地举着手机,身后便利店的门又一次开关的声音都没听到,直到背后突然覆上外套。   她诧异地回头,叶渐白穿着白色毛衣站在她背后,外套已经在她身上。   他跟着看了眼天上的雪:“以前不见你拍雪这么积极。”   尤雪珍含糊其辞:“你不懂。”她收起手机,又把外套还他,“好了,进去吧,拍完了。”   两人又返回便利店内坐下,关东煮的汤底变温,尤雪珍草草地夹了一筷子海带放进嘴里嚼,眼睛没离开过手机——她正在相册里编辑刚刚发送的视频,把头尾截短,然后点开微信发送给孟仕龙。   她不知道他有没有睡着,但还是按捺不住地立刻发给他了。   叶渐白看着玻璃窗,镜面里她的一举一动都让他无法再欺骗自己,她的积极是因为想把这场雪分享给别人。   明明他们就在彼此身边,共同看着眼前的这场雪,她却低下头,将这场雪延伸给不在此地的人。   他几乎能猜到是谁,但他不想问,假借低头吃东西的动作,用余光去捕捉她的手机屏幕。   她还是没用防窥膜,让他轻易地看到了那个备注的名字,以及,那个名字所在的位置。   居然在最顶端。   他的脑中闪过一种声音,像是KTV里有人拿着没关掉的麦克风把玩时猝然迸发的电流声,兹——————,快要将人刺破。   尤雪珍见孟仕龙没有回,猜到他应该已经睡了,等了一会儿才摁灭手机,抬头发现叶渐白脸色茫然,他搅动着筷子,几乎把猪排都戳烂了。   “这个猪排很难吃?”尤雪珍自动理解为他不想吃,“怪不得你刚刚要把猪排给我!”   他一言不发。   尤雪珍见状,有些尴尬地收住话头,问他:“所以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叶渐白沉吟,门口传来自动门打开的叮咚,有人进来了。   他被打断,说着要不还是回去再说吧,起身将猪排饭的盒子盖起来丢掉,又去柜台要了一包烟和一把伞结账。   刚刚消散的不安又弥漫到尤雪珍心头,到底是什么话,居然三番两次难以说出口。   她把关东煮的最后一只鸡蛋整只吞下去,收拾好垃圾跟上来。   街外的雪越下越大,叶渐白撑开伞,盖到她头顶。   “走吧。”他说。   地面变得湿滑,安全起见,他们回程的速度不像来时那么快,两人并着肩慢悠悠地走。街道似乎变长了,也更安静。   快走到校门口时,他忽然叫她的名字,并说了一句在尤雪珍听来莫名其妙的话。   “我现在能把圆周率背到小数点后十位了。”   尤雪珍疑惑道:“你突然背那个干什么?”   叶渐白低头看向她,答非所问:“终于知道1415926的接下来那个数字是5了。”   尤雪珍呼吸一滞。   心头弥漫的不安凝结成的大雾,在这一刻落成飘在身上的雪,一起冷酷地下下来——   一个遥远的回忆浮现,但她希望只是自己多心,若无其事地附和:“哦,原来是5啊。”   “是啊,跟你给我打的分数一样。”   尤雪珍愕然,到此刻,呼之欲出的念头就摆在眼前。   她深吸一口气,仍不可置信地问:“什么打分?”   他不再兜圈,挑明说:“我看到那张纸的背面了。”   她彻底沉默。   在这过分的寂静中,尤雪珍才感觉到原来落雪是有声音的,它打在透明的伞面上,发出特别微弱的动静——就好像她的声音。于是也过了很久很久,在今天才被他发觉。   尤雪珍的嗓音发干:“课本你不是弄丢了吗?”   “郭茹把课本还给我了。”他言简意赅地解释,“当年是她拿走的。”   雪飘在伞面无法遮挡的地方,落在肌肤上,冷意浇灭了一些慌乱。   尤雪珍不知道该说什么,对此,她回了一个哦。   有些东西就该永远消失,不是所有遗失物找回来都值得庆幸,就比如那张打分表。   见她不说话,他轻声问:“那行字——不是开玩笑的吧。”   尤雪珍笑了笑,却没有笑意:“就是玩笑啊。”   “……不要骗人。”   尤雪珍还在笑:“当然没骗你。我怎么可能喜欢你,一直拿你当最好的朋友的。”   她边说边看着雪后的地面,这里已经有了一块黑色的水坑,盛着一束迎面驶来的车前灯。车子驶过后,水坑空荡荡地闪着黑色的波纹。   夜里的雪继续安静地下着,渗透进这片黑色的积水中。   叶渐白的喉结一滚,也像玩笑般故作轻松地说:“可是,如果我已经没办法只拿你当好朋友看呢,这怎么办?”   他踩在水坑上,将天上倒映在水坑里的世界,那个他们以好朋友相称的世界,一脚踩碎了。 第49章   叶渐白说完, 四周的雪似乎都冻结了,停在半空,冰晶看上去像世界正在崩裂的裂痕。   尤雪珍的情绪反应已经罢工,木着一张脸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把伞递到她手中, 从伞下退开, 难捱地掏出刚才买的那包烟, 抽出一支点燃。   白烟从他嘴里逸出, 他的喉头滚了又滚, 跟着一句:“我喜欢你,尤雪珍。”   尤雪珍听着自己的名字被他念出,却是和“我喜欢你”四个字关联在一起,多么荒谬。以至于尤雪珍这三个字仿佛是别人的名字,不是她的。   她捏着伞柄,指节发白。   他没有再说话,速度很慢地抽着。站在伞外的的他和缤纷的雪融为一体, 他手中抖落的烟灰也像雪, 滚烫的雪。   抽烟的姿势已经很熟练了, 一点没有第一次她发现他抽烟时的样子。   那天晚自习快结束时他说去上厕所, 结果教室里人都快走光了还没回来。她跑去厕所外面叫他的名字,没人应,她更大声问你是不是在里面便秘了!路过的男同学忍俊不禁,好心告诉她好像看见叶渐白往天台的方向去了。   最后, 她果真在天台抓到了人。他躲在天台最角落,弓着背鬼鬼祟祟。她一靠近,就闻到了一股特别难闻的味道。   “你在抽烟?”   她冷不丁的出声吓了他一大跳, 手中的烟跟着掉到地上。   他尴尬地拿脚踩住它,睁眼说瞎话:“没有啊, 你哪只眼睛看我抽烟了?”   “那你把脚挪开。”   他纹丝不动,双手插袋,低低地垂着脑袋。   尤雪珍皱着眉头,像个老师拷问他:“什么时候开始抽的?”   叶渐白略显不耐烦,但还是回答她:“就今天。”   “怎么突然就开始抽烟了?”   “大人不都是心烦的时候喜欢抽烟吗?”他笑,“那我也试试,看是不是管用。”   尤雪珍察觉到不对劲,小心地改口问:“你怎么了??”   叶渐白从口袋里掏出捏爆的烟盒,一把扔到地上,答非所问:“这是我爸的烟。”   “……你上次偷喝你爸酒,这次你又偷抽你爸烟,不会又想我拿我顶包吧?”   他纠正她:“不是从他那里偷拿的。”   “嗯?”   “他的烟,还有他的火机,在许老师的抽屉里。”   尤雪珍惊愕,愣了半晌:“这是什么意思……?”   “上周,我撞见他半夜躲在卫生间给她打电话。”叶渐白很平静地回忆着,“他拉开门看见我在外面,然后跟我解释说是家访,让我别多想。”   尤雪珍屏住呼吸,仿佛自己面前凭空出现一扇门,被拉开,她也亲眼看见了这一幕。   叶渐白挪开脚步,将那根被踩得皱巴巴的烟捡起来,摸着折断后的乌黑的烟丝,露出一个要哭出来的笑。   “他当我是白痴吗?家访要挑夜深人静的半夜,要说亲爱的表达对老师的尊重。”   尤雪珍注视着他抬起头,目光是正在溺水的蝴蝶,飞不起来,睫毛挂着刚才笑出来的泪滴,将空气蕴湿,她的心脏也跟着沉下去。   她手足无措地站在他面前,仿佛做错的那个人是自己,喃喃说:“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该怎么办?   来自于大人世界的,也许之后他们会习以为常的一面,当时只是少年的他们却无力承受。那些知道父母并不相爱的瞬间,知道父母并不注定会爱孩子的瞬间,知道家庭并不是温暖的巢穴,也许更接近一台绞肉机的瞬间。   于是通过分担秘密,你加上我,好像我们合在一起就能拼成一个大人,可以对那些丑陋的真相不痛不痒。   他们不仅是朋友,同时也是最初替对方谋杀伤痛的帮凶。   所以他怎么可以那么轻易地说出这句话呢?   尤雪珍在最初被戳穿的慌乱后,浮上来的居然是一种愤怒。   她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保护着他们的关系不被她的私欲破坏,他呢?   是出于试探,还是出于好玩,总之,不会是出于对她的喜欢。唯独这一点,她不相信。   所以她更愤怒。   尤雪珍冷下脸,一字一顿道:“这个玩笑不好笑。”   叶渐白因为冷意吸了吸鼻子,喃喃说:“这次新年回家,我回高中看了看,出来的时候,路过那个我们高中每天上学都会路过的那个图书馆。那天我走到门口,看着里面的灯,突然意识到我一次都没有进去过。”   尤雪珍一愣,也想起了那间图书馆。   被他这么一提起,她才意识到自己好像也从未进去过,明明那时候都会看到,却没有一次想进去的念头。   叶渐白垂下眼,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她:“也不是说讨厌图书馆不想进去,好像只是因为天天能看到的地方,总觉得下次有机会再进去吧。难道是因为这样,才直到毕业都没去吗?”   尤雪珍的舌尖尝到一丝苦涩,仿佛预感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不过那天我终于看见它了,决定走进去。坐在那里的时候,我想到了你。”   叶渐白望向她。   “我在想,你就是那座我一直看见却一直路过的图书馆。”   它和她一样,总是紧闭着门,比起图书馆,更像一幢沉默的堡垒,一座青春的地标。它总是在那儿,让人安心,却也不会让人产生更多想法。   直到有人不远万里,先他一步,推开了那扇门。   在孟仕龙之前当然也有人追过尤雪珍,起先他以为孟仕龙也会是那些人中的一个。那些人个顶个地烂,有人曾用匿名账号在尤雪珍的Q/Q空间表白,后来打篮球的时候他无意听到原来那是隔壁班上男生的一个赌。他狠狠揍了那帮人一顿,后来对接近尤雪珍的男生都极为戒备。   同样,他看不爽孟仕龙,也不认为他能是什么好货色。年纪轻轻已经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彼此经历这么不对等,尤雪珍怎么玩得过?   尤雪珍也根本不可能会喜欢他。   但在港岛,她丢下他去和孟仕龙过圣诞夜的那一刻,他开始意识到,或许这个人是不一样的。   或许他真的会夺走尤雪珍。   在港岛的最后那个夜晚,他口不择言地让她不要和孟仕龙来往,连他自己都分不太清这到底是出于朋友的占有欲……还是更可怕的心思。   但在除夕的那个夜晚,他终于厘清了这份在胸口横冲直撞的,快撕裂自己的情绪是什么。   差一点点,他就要和最好的朋友接吻。   但是他也知道,自己吻下去就完了。   她已经要走了,顺利的话很快可以开启一段新的恋爱,他们当了那么多年朋友,在这个节骨眼他吻下去该怎么办,他们就连朋友都没得做。   至少,在看到那张纸的背面之前,他一直不确认她会对他掺杂除了朋友以外的情感。   试衣间里撞见他和别人在一起,她能轻松地发来微信调侃。黄芊茹急性肠胃炎他不得已放了她鸽子,却发现她原来根本不在乎和他的约定。生日聚会上以为他对毛苏禾有意,就主动换位置帮他牵线搭桥……还有太多太多,她面对他那些恋情时的云淡风轻。   他偶尔会想,这不会是除了朋友以外该有的反应。   也不是没有觉得不对劲的时刻,但谁又敢说这不是一种对朋友的占有欲呢?就像他也会对她有那样的情绪。   这世界上的随便谁都可能会喜欢他,唯独尤雪珍不可能。   那个见证过他那么多难堪的那个人。   更别说,他见过她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   因此,察觉到自己即将失控的时候,他逃了。无论是在圣诞节后让自己疏远和她见面,还是年后借口莫须有的婚礼匆忙订票回家,用拉开的距离和时间让自己调整好如何去假装。   至少,得学会跟她一样的云淡风轻。   假装对他来说不难,就像曾经假装父母感情很好,他是个很幸福的小孩一样。现在假装他们依然是很好的朋友,等某日收到她和孟仕龙交往的消息,他会学她调侃他一样调侃她。   他想,人最直白的感情往往需要隐藏。真心话是俄罗斯转盘里藏在空弹里的唯一一发实弹,而人和人的羁绊是躲在山林里的小鹿,越长久越不能惊动,放任自己就是送给这段关系一颗子弹。   他还记得高中那时候自己痛苦挣扎了一个月,告诉妈妈爸爸其实出轨,你要不要离婚的那个夜晚,妈妈轻松地插着花,把多余的枝桠剪掉,笑笑说,小白,我早知道了。   她没有任何表示,用一直微笑的脸告诉他这就是生活的真相。   从此,那种意识逐渐渗进他的人生。   所以就算到此刻,他依然并不清楚,对她的感情到底是现在才意识到,还是很多年以前——   高一的某个黄昏,大家在操场里上体育课。他借着上厕所偷溜回空无一人的教室,从书包里拿出揣了一路的《樱桃小丸子》全集,想塞给刚经历爷爷去世的尤雪珍。   他走到她的书桌边,弓腰一本一本很努力地把漫画塞进去,塞得太满,她的音乐课本从里面掉出来,随之掉出来的,是一张画着音乐老师的素描。   看着地上轻轻躺着的画像,他突然汗流浃背。   广播里叮叮当当响起下课铃,他用校裤蹭掉手汗,匆匆把画像叠好,塞进课本,塞进书桌,关上教室的门。随着黄昏一起落下去的,他没来得及去细想到底是什么的心绞痛,也被塞进那年的空教室,塞得很满,很满。   他想过是不是自己误会,试探地问她后却得到了不要告诉别人的回答。被戳穿后的尤雪珍在他面前也就不再避讳,他变成她暗恋的唯一出口,放学回家的路上,两人一人一瓶汽水,不过都是他在喝,她在说,说老师今天冲她笑了,老师今天的黑衬衫好有气质,老师弹钢琴的姿态很优雅,老师老师老师!   砰,碳酸汽水在他胃里爆炸。   他粗暴打断她,嗤鼻说这点事情都能说成祥林嫂,至于吗!尤雪珍不高兴地皱眉,凶他说你没喜欢过一个人你根本不懂!   他不服气,喜欢一个人能是什么感觉,真的能像她表现出来得那样快乐吗?   他不想要认输,他想在尤雪珍面前也有的东西可说,想要感受喜欢一个人的快乐。   于是他最后接受了郭茹的告白。   接受告白的那个晚上,他照例和尤雪珍放学回家。路上,他回忆着她那样兴高采烈的语气说自己谈恋爱了。   她意外地哦了一声。直到走到分开的岔路口,她的眼泪忽然像瀑布一样落下来。   他慌里慌张地问她怎么了。   她一边擦,一遍泪水涌出更多,轻描淡写道,老师要结婚了。   他愣在原地,陆地变成海洋,他被那些眼泪淹没。   现在再回想起来,也许当年你的眼泪,是不是有一点为我而流的呢?   为什么当年让我看见的是那张画像,而不是那张表格的背面?   叶渐白压住心脏里传导上来的痛感,越发微笑地看着她。   “收到课本后我想了很多,是不是烧了它,就装做什么都不知道。”他依旧故作轻松,“但如果,如果我们还有可能。”   尤雪珍没有回答,因为她的手机响了。   她发给孟仕龙的那个视频,他并没有睡,在此刻给了她回音——   龙:「好漂亮」   龙:「你名字中的雪」   有时候,风景并没有多大的意义,雨是雨,风是风,雪是雪。尤雪珍从没想过,自己的名字也能具化成一场雪,有人喜欢这场雪,是因为她的名字。   叶渐白眼睁睁着她因为逃避问题去看手机,然后陷入怔忪。   雪下得越来越大,像烟雾,隔在曾经最亲密无间的他们之间。   不知过了多久,尤雪珍抬起头,终于看向他被雪花刮冻的脸。   “事到如今,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那的确不是玩笑,写下那行字的时候,我真的很喜欢你。喜欢到讲出来就害怕失去你的程度。”   “但是现在……”   她想着孟仕龙望向自己的眼神,紧了紧手心。   这里仿佛还留有他的眼泪。   “——我心里已经住进另一个人了。” 第50章   尤雪珍说完这句话, 叶渐白的表情静止,世界的雪花却继续落下来了。在这个空隙里,她把伞还给他,转身离开。   曾经无数次, 叶渐白向自己告白的场景在她的幻想里、梦里出现过。有时候想象会用尽人的力气, 正式开赛的时候, 反而没余力登场了。她做不到任何很好的对应。   她甚至到现在依然并不认为这是真的。   这或许是个恶作剧吧, 这是她的第一反应。   但是她看着叶渐白的表情, 当她说出“我心里已经住进了另一个人”的那句话之后,那副从来只会冷落别人的脸上出现被人冷落的表情,她说不上来自己是痛快还是痛心。   压在心里这么多年的感情交代出去,身体突然就空了,上宿舍楼的脚步都是飘着的。她觉得很空,介于轻松与空虚之间的茫然。   尤雪珍很早就认为自己是个大人了,在她过完十八岁生日的时候, 在她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 在她拎着行李箱登上飞西荣的航班的时候。她都觉得自己要去往新天地, 以一副无坚不摧的大人模样。   但转身离开的这一刻, 她才知道自己或许并没有成长为自己想象中的大人,一回到宿舍,身体就承载不住情感的高负荷。她用尽最后的力气爬上床,倒头栽进枕头。   这个晚上她应该是做了很多混乱的梦, 醒来后却一个也不记得,唯独想起的是孟仕龙的消息自己还没有回。   她赶紧按开手机,被微信多到可怕的红点消息提示惊到。   ——谁给她发了这么多消息吗?   点开微信才发现, 原来是被拉进了一个新的小群。   群名叫「告白大作战」。   群主是左丘,把她、袁婧、孟仕龙还有叶渐白全拉进来, 唯独没有毛苏禾。   尤雪珍往上翻了遍聊天记录,才知道左丘要背着毛苏禾要搞一个大动作——原来隔天就是二月十四,情人节,这天总是和过年隔得很近,对一向单身的她而言,就是一个赖在家挺尸的日子。   不过高中的时候,叶渐白还没开始谈恋爱,他会跑来骚扰她,非要拉着她出去过节。   活动无非就是吃饭看电影,两个人都是在家里吃过饭,直接省去这一步骤去了电影院。   影院人山人海,叶渐白看了看电子屏上滚动的排片信息,问她你想看哪部。   尤雪珍哪部都不想看。   上映的全都是爱情电影,和叶渐白在这个节日看关于爱情的电影感觉很奇怪。   她皱着眉头说别了吧,我们俩看什么爱情电影。   叶渐白愣了下,点头说也是,和你一起就应该看点打打杀杀的。   最后两个人转道去了私人影院,选灾难片,在情人节看世界末日似乎是一对损友的最佳选择。   他们看了《2012》。记得电影快结束的时候,叶渐白在昏暗中转过头来,不经意地问她,如果我们两个人之间只有一张船票,你说我们会怎么办?   她想了想,说那我们就石头剪刀布,谁赢了谁上船。   他又问,如果是你赢了,你就这么上船了?   她说对啊,难道你赢了你会把船票给我吗?   他说那当然不会。   尤雪珍重重嘘声,却又听见他说,我会把船票撕了。   她吐槽他你有病啊,他不置可否。   电影的片尾字幕播放完毕,小小的房间完全漆黑一片的时候,他才说,无论我独自上船还是把票给你去新世界,好像都会很孤独。我们总是一起的,所以不如我们一起留下来,在世界末日的时候像这样,并肩再看一部电影,再一起牵着手去死吧。   那个时候她还没察觉自己的心思,却在很久以后,能精准地回忆起当时他的语速,像背诵琴谱那样,她记得他在哪个字停顿,在哪个字拖了音。   不过从那之后,他们就没有再一起过过情人节。   他身边有了各式各样的女孩子,不论哪天有空,唯独这一天不会有空闲。她在朋友圈里刷到他和别人的合影时,她一个人窝在房间,重温那年和他一起看过的《2012》。   电影放到诺亚方舟开船的情节,她忍不住想,这个骗子,明明还是一个人去了新世界。   那为什么如今又要从新世界里回来呢?在她也准备去往另一个新世界的时候。   尤雪珍继续翻看微信群里的聊天记录,左丘说情人节那天是毛苏禾的阴历生日。所以左丘想组织大家一起给她过生日,给她一个生日惊喜。   毛苏禾此时还在国外旅游,不过情人节前夕会回到西荣,左丘已经买好了回西荣的机票,除了袁婧其他人都在西荣,大大增加了这个计划的可行性。   袁婧已经在群里说了她会提前买票一天到,刚好可以陪陪过年没回去的尤雪珍。   而另外两个人,左丘先是贱兮兮地特意艾特了叶渐白,说师哥你这天没空不用勉强!   叶渐白回他:「我想过节的人就在这个群里,我有什么好勉强的?」   左丘回了个泪流满面的表情:「天呐师哥,原来你这么重视我们的友谊!」   叶渐白:「……」   接着左丘又艾特了孟仕龙,说哎呀孟哥肯定没问题吧?你这天应该没安排吧!   然而孟仕龙的回复是:「不好说。」   左丘惊得狂发青蛙发癫表情包,一看就是从毛苏禾那里偷的,八卦地问孟哥你难道交女朋友了?!   孟仕龙没有在群里回复,而是给她发了私信。   「你去吗?」   她下意识很想当个缩头乌龟说不去。   叶渐白突如其来的告白令她受冲击,将她未复原的地毯划开伤口,露出最里面的那一层皮肤。   眼下她不想和任何人见面,只想自己呆着。   尤雪珍清楚自己绝不是个勇敢的人,才甘心默守着这一份单恋这么些年。平常就连看剧看到高潮处,主人公的命运千钧一发,自己作为观众也会紧张到呼吸一滞,紧接着去按暂停键,看着静止的画面大大松口气。   她就是这样的善于自我逃避。   但是,人生没有可以按下画面的暂停键。   「我去」   尤雪珍打下这两个字。   *   距离情人节前夕的这几天,尤雪珍又开始了每晚去殡仪馆打工的日子。但她没告诉孟仕龙自己已经开始打工,自己一个人摸黑走着山路,通过这种方式来慢慢捋顺心情。   临近情人节前她向殡仪馆提了辞职,袁婧也提前一天回到学校,打开宿舍门看见尤雪珍一副精气被吸干的脸,吓了一大跳,问她去哪儿被采阴补阳了。   尤雪珍甩锅给殡仪馆,说是熬夜熬的。   袁婧不疑有他,劝她赶紧别做了,快开学得调整下状态。   尤雪珍趴在桌上虚弱地点点头说已经辞了,心想如果感情也能和辞去一份打工一样能简单抽离就好了。   左丘的计划是让尤雪珍假装单独约毛苏禾在情人节那天出来,把她约到KTV,然后大家再推着蛋糕出现,很俗的把戏。不过俗气总是最受用的。   尤雪珍尽量让自己不漏马脚去约。毛苏禾听说她要在情人节约她倒不奇怪,奇怪的是居然要约在KTV。   她疑惑道:“我们两个人唱歌吗?”   尤雪珍打哈哈:“是啊,外面都是一对对情侣,扎眼,我们躲包厢里唱歌清净。”   毛苏禾沉吟,尤雪珍心道不妙:“你是不是有安排啦?”   她却说:“不是啊,我还以为是你会有安排呢,原来……”   尤雪珍没听明白:“我?为什么?”   毛苏禾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和盘托出:“之前孟仕龙有找我聊,问我你都喜欢什么,我当时就想他肯定是在追你吧。”她嘿嘿一笑,有点八卦的语气,“看来他还没追到?”   尤雪珍咬住嘴唇,心口突突跳。   毛苏禾继续絮叨:“说起来还有点丢脸……那是他唯一一次主动找我私聊。不过我已经放下啦,随便咯。”   尤雪珍挂掉语音电话,点开微信里和孟仕龙的对话框。   那天之后,他经常会主动找她聊天,通常是发她他自己的生活琐碎:   送外卖运气不好多遇到了一个红灯,路上看见了非常美的云朵,土豆发芽了但是他没有扔,切了一个小爱心给她。   她虽然回复得很简短,但保存了每一张照片,并且发现他的照片越拍越好了。在构图意识上来之后,他照片里某种温暖平实的气质很好地凸显,让人看了很舒服。   当天她跟毛苏禾约了七点开唱,大家在没有毛苏禾的小群里约好提前一小时到包厢,把场地布置一下。   出发之前,叶渐白发来消息,说来接他们一起走。   他并不是私聊的她,直接在群里发的消息,艾特了她和袁婧。   对于群里的艾特,尤雪珍还是躲避了,回复自己还有点事,让他们先去。   袁婧没有察觉她和叶渐白之间的古怪,等她从宿舍里离开,又隔了十来分钟,尤雪珍才打着时间差起身,打车去KTV。   *   时钟走到六点,暮冬的夜晚已近全黑,但KTV仍是一只未苏醒的夜行动物,前台懒洋洋地打着哈欠,尤雪珍走进店内,根据左丘报的包厢号一间一间找过去。   店内的长廊亮着幽蓝色的灯,仿佛深海鱼的骨架,两旁空着的漆黑包房是这些海鱼的栖所。她越往里走,像个没有携带任何装备的潜水者,越潜越深,逐渐呼吸困难。空气里溢满了看不见的海水,积压着她最后停在包厢门前的身体。   她听见了左丘的说话声,袁婧的嚷嚷声,还有两道沉重的,听不见说话,却在沉默搬移东西的声音——像两只鲨鱼擦肩激起暗涌的水流波动,就在这扇门的背后。   包厢内,左丘正在不停地给气球充气,袁婧把他充好的气球一个接一个挂上墙,孟仕龙和叶渐白分别在挪桌子,因为左丘要在中心用花摆一个爱心。他除了想帮毛苏禾庆祝生日,还有个计划——就是向她告白。   他们两个人目前是只差一层窗户纸就可以捅破的状态,所以他想找个合适的契机,就是今天,不过袁婧听了他的计划后说这个告白方法太土了,十年前可能大家还吃这一套。左丘不忿,表示老套即经典,他反正要搞个仪式感!   于是,大家还是顺着他的意帮他布置了。   尤雪珍拎着蛋糕推开门,最先和叶渐白对上视线。他正好推着桌子转向,和她打个照面。   她有些不自然地展示了下手里的蛋糕:“去取了下这个,来晚了。”   他将蛋糕接过放在桌面上说:“其实我们可以一起去取。”   尤雪珍抿了抿唇:“想说你们可以先来布置。”   他调侃:“原来是想让我们把活儿先干了是吧?”   语气那么熟稔,好像他们还是以前那样可以随便插科打诨的损友。   尤雪珍没有他这样的自如,没应声,视线一偏,她看见孟仕龙已经转过身,正看着她。   上一次见面的记忆还停留在接吻,他的眼神近在咫尺,眨下去的睫毛可以碰到她的鼻尖。   尤雪珍心脏漏一拍,转而略不知所措地跟孟仕龙招呼:“……嗨。”   说完,很紧张地看着他。   孟仕龙回她:“嗨。”   一个不久前和自己接过吻的人,一个刚和自己告白过的人,他们好似都没有发生过那些事一样,打完招呼后继续干手头上的事,认真地布置会场,倒显得尤雪珍过分紧绷。   但在他们若无其事的态度下,她也逐渐放松态度,走到左丘身边去帮他一起打气球。   大家紧赶慢赶,总算在七点之前把场地布置完毕。尤雪珍赶紧看手机,发现毛苏禾还提前到了,赶紧下去接人。   毛苏禾直到走进包厢前,还丝毫没有怀疑今天的一切都是冲着她来的。   尤雪珍故意走慢一拍,毛苏禾伸手推开门,啪——左丘站在门边放起飘满彩带的小礼花。   “Suprise!”   大家将毛苏禾包围在中间,一齐脱口而出:“生日快乐~”   毛苏禾怔在原地:“你们……”她回过头看尤雪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尤雪珍赶紧让功,指向左丘:“是这家伙的主意,他超级想帮你庆生。”   左丘挠头:“没有没有,大家都很想。”   毛苏禾佯装凶巴巴地对着左丘责问:“所以你说你情人节有约了是骗我的?”   左丘连忙摇头:“没骗你,我不拜托雪珍师姐约你了啊!那不就是有约了!”   毛苏禾切了一声:“诡辩。不过看在你提前飞过来的份上……就原谅你吧。”   左丘难得不善言辞,嘿嘿傻笑了两声。   毛苏禾的视线一偏,看见房间中央用玫瑰摆成的爱心,露出无语的表情。   “这不会也是你的主意吧……?”   左丘心虚地支吾。   袁婧煽风点火:“可不是吗,我早吐槽过招式老套,你也这么觉得是不是!”   毛苏禾附和地点头:“就是就是。”看着左丘完蛋的脸色,她又话锋一转,“但……这样的老套也不是不行。”   尤雪珍见缝插针地溜到点歌机旁,给这俩人点播了一首背景音乐。音乐声中,左丘鼓起勇气,将一直背着的手伸出,手心里握着一束饱满的粉色蔷薇。   “给你的情人节礼物。”接着飞快地跟了一句,“收下就表示要做我女朋友!”   毛苏禾故意顿了一下,才红着脸伸手接过花。   啪——彩带飞舞,为了庆祝左丘表白成功的这一刻,叶渐白靠在门边及时拉动彩条。   孟仕龙接着端出蛋糕:“来许愿吧。”   尤雪珍赶紧跟着切换成一首生日快乐歌。   大家配合有序,袁婧举着手机将这有纪念意义的一刻录下来,镜头里毛苏禾已经完全不好意思,不知是因为被告白还是大家帮忙过生日,抑或者两者叠加,她连连摆手,笑着说:“好了好了,大家唱歌唱起来吧。”   尤雪珍双手圈成小喇叭:“那我给你俩先来首情歌对唱怎么样!”   左丘迫不及待拿过麦:“好好好,给我俩来一首《纤夫的爱》。”   尤雪珍看向毛苏禾:“……真要点啊?”   她听到歌名,无语又好笑:“点吧,他唱我听。”   左丘喂喂抗议:“那女声部分怎么办?”   毛苏禾挑眉:“你上次看到蟑螂的叫声尖音可以毫无压力唱女声。”她笑着吐槽,“这人好奇怪,密室恐怖片都难不倒他,结果看见蟑螂吓得贴到我身上,傻死了。”   左丘拿着麦清声:“那是你不知道我还有比蟑螂更害怕的事情。”   “有吗?你还有什么丢脸的,快说出来。”   “——我最害怕你不接受我的告白。”   “……”   袁婧哎哟调侃:“这一晚上光看你们狗粮,我真想先走一步了。”   她说这话只是开玩笑,不过一个小时之后,看着包厢里的另外三个人,她是真的想离开这里了。   情侣的放闪尚可忍受,但是三个人的风暴,那就该躲远点好。   *   左丘捏着嗓子唱完了《纤夫的爱》,最后又如愿以偿地和毛苏禾情歌对唱,袁婧在他们唱的过程中噼里啪啦点了好几首,一看接下来全是自己的歌,赶紧催剩下三个人来点歌。   不过她知道尤雪珍在这种场合向来都闭麦,也不勉强她,把目光转移到了正默默在角落切蛋糕的孟仕龙身上。   “说起来还没有听过孟哥唱歌诶!”袁婧跃跃欲试地怂恿,“快,孟哥给我们唱首粤语吧!一定很好听!”   孟仕龙并不接棒,示意自己先将桌上的蛋糕给大家切完。   袁婧只好将目标转移到叶渐白身上。   “麦霸可少不了你啊!快来热热场子!”   “行,让我看看我唱什么。”   叶渐白很给面子地起身走到点歌机边,双手散漫地一页一页翻着歌单。   尤雪珍坐在角落,听袁婧唱了一会儿,静悄悄起身去卫生间。   将包厢的门关在身后的刹那,她的肩膀垮下来——明明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很平静,她却觉得有一片云始终厚厚地压在上空,只是未落下雨。离开了包房,那种闷热的感觉总算慢慢退去。   她蹲在卫生间的隔间里刷了十来分钟手机,蹲到腿麻才起身回去。晚八点的KTV已经开始热闹起来,尤雪珍走过长廊,刚才空着的黑包厢已经亮起暗灯,像夜晚鱼儿归巢。不过仍有空着的房间。   直到被毫无防备地拉进某间空房间,尤雪珍才知道鱼儿为什么没有占领这里——是因为黑暗里早已经潜伏了一匹鲨鱼。   她惊魂未定地看着黑暗里的人,意识到他是谁后,她没有挣脱,任他抓着她的手腕将她拉进空包厢。   他关上包厢门,没有开灯,唯一的光源是走廊外的射灯,从门口的一处四方玻璃里折射进来,刚好打亮他的眼睛。   “怎……怎么了?”   尤雪珍的声线因为过于惊讶带着点抖。   他先道歉:“吓到你了吗?”   “有一点……”   “因为想给你惊喜——”他懊恼地抓了抓头,“想单独给你礼物,但一直找不到机会。”   “礼物?”   “今天是情人节。”他说,“你也该有礼物。”   尤雪珍慌张道:“可是我什么都没给你准备……”   “那你收下它,这就是给我的礼物。”说着从黑漆漆的沙发里拎起一个小袋子递到她手中。   “打开看看?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哦……好。”   尤雪珍轻吸一口气,伸手去拆包装。这个过程让她想起他第一次送她生日礼物的时候,他大剌剌地直接将礼物说了出来。   而现在,他已经学会如何很好地送给她。   借着门外射进来的光线,她看清盒子里装着的是一瓶香水,娇兰的Vol de Nuit,又名午夜飞行。   她惊讶地抬头:“我刷到过这个香水……不是已经停产了吗?”   “港岛有卖的,不过需要提早订,那次圣诞去港岛的时候我就去订了。”他笑,“还好,终于赶在情人节送你。”   “……谢谢。”   “来试一下这个味道?”   尤雪珍也迫不及待想闻一闻这个传说中大名鼎鼎的香水,说着好啊,刚要伸手去拿香水,它却快一步被孟仕龙握在掌心。   “我来帮你。”他拧开香水瓶盖,“上次你帮我喷的方法,我正好再复习一遍。”   尤雪珍愣愣地:“哦……行啊。”   在此刻,她还以为他真的只是为了投桃报李来复习怎么喷。   得到她的首肯,孟仕龙蹲下身,凭着记忆里的她的教导先从她的裙摆喷起。   沉闷的包厢里,香气逐渐弥漫开去。   那股味道很奇特,好像远空的晚风飘过来,送来一朵云,云里藏着快下雨的潮气,让人疑心自己是否正坐上一架私密的飞机,身后包厢门上的玻璃就是飞机的一片舷窗,往外看去,就能看到夜空,甚至宇宙。   宇宙里正传来地球的歌声,一墙之隔,有人淡淡地握麦唱着,“每一次当爱在靠近,感觉他在紧紧地抱住你,他骚动你的心,遮住你的眼睛,又不让你知道去哪里……”   而在这座包厢包围起来的机舱里,孟仕龙慢慢起身,他细细地喷了一圈她的裙摆,接着抓过她的腕骨,拇指在她细瘦到可以看见青筋的皮肤上轻摁,香气被他摁进她的血管,在她的身体里流动。   她逐渐头皮发麻,赶紧问:“喷完了吗?”   他摇头,虚虚点了下她的耳后:“还差这里。”   他们的距离近到给她一种,他们也许会再接一个吻的错觉。   光是想象就让尤雪珍敏感地缩了下身体,弓起的骨骼啪地,碰开了包厢内的开关。   刹那间,天花板上垂下的银色灯球被打开了。   如机舱擦过一列流星,数道万花筒般的银色光线擦着他们的身体飞过去,不,确切地说只飞到了孟仕龙的背上。   至于她,已经被他完全覆盖了。   她的耳朵并没有等来香水,而是他靠下来的轻声耳语。   “当我知道这瓶香水的灵感来源于Exupéry……”那位写出《小王子》的飞行员,“我就决定一定要买它来送给你。”   “……为什么?”   “你给过我那瓶狐狸香水。”他喷湿自己的手指,沾满了香气的指尖揉了下她的耳垂,“如果狐狸如书中写的那样,会和小王子相遇,被驯养……”   他的手离开她的耳朵。   “我们已经完成了相遇。”   说着退开一步松开他们的距离。   他没再说下去,可尤雪珍从他的眼睛里读到了他的后半句。   ——而现在,我在等你驯养我。   *   几分钟后,两人一齐返回包厢。   尤雪珍走在前头,推开包厢门,左丘正在激情唱歌,袁婧扭头看到他们俩一起进来,凑到她身边咬耳朵。   “你们出去这么长时间……”   她仓促地打断她,防止她蹦出什么虎狼之词。环顾四周,发现刚才在点歌的叶渐白消失了。   “叶渐白走了吗?”   袁婧从毛苏禾手里接过麦:“啊?他去买酒了。”   说话间,孟仕龙取了刚才切的蛋糕走过来。   “他们都拿了,这块是你的。”   孟仕龙将蛋糕伸过来,顺势在她身边的位置落座。   尤雪珍接过孟仕龙的蛋糕,袁婧看了一眼故意大呼小叫:“孟哥你偏心啊,这块比寿星拿到的还大!”   被cue到的毛苏禾也看过来,笑着附和:“对哦,好像真的比我大!好过分!”   孟仕龙一本正经地解释说:“可能是最后一块切的就会比较大吧。”   语气很顾及寿星颜面,仿佛真就是这样。   左丘打趣:“是吗?我怎么觉得你就是故意的,想给师姐最大块。”   孟仕龙语塞了顿,笑起来:“好吧,我承认。”   话音一落,大家纷纷开始起哄。   “你俩绝对有情况了!!”   袁婧撞尤雪珍的肩,她还没回答,孟仕龙挡下他们的七嘴八舌,先一步出声:“我们不是,你们先别这么开玩笑了。”   尤雪珍微怔,然后才附和说:“嗯……你们唱你们的歌去吧,就你们嘴巴大。”   然而下一秒,孟仕龙话锋一转:“只是我在单方面追她。”   “哎哟——”   起哄声掀翻天。   虽然在座的大家都各自从不同的角度察觉到这个事实,但亲口从当事人嘴里说出来,那就是另一回事。   这句话好像遥控器,把包厢里的暖空调都调高,尤雪珍心口狂跳,手心热烘烘的。   她嚷嚷出声掩饰自己的害羞:“什么啊,你们三个嗓门太大了,三百个人都没你们这么吵。”   叶渐白就是这个时候推门进来的。   他拎了一筐啤酒,看着兴致高昂的众人,随口问:“怎么了这是,这么嗨?”   左丘兴奋地招呼他:“师哥你刚错过了又一个告白现场!”   叶渐白的视线掠过沙发上坐得极近的二人,却避重就轻地用一句是吗回应这个话题,和看戏吃瓜的他们相比,态度显得过分格格不入。   左丘却没察觉他的怪异,还在那边和毛苏禾卖乖:“‘是我单方面在追她’……哎哟,这话是不是比我告白说的那句帅气啊?还是说你更喜欢我的?”   毛苏禾拍了下左丘的脑袋:“你继续唱歌吧你!”   “我连着唱好几首了,让孟哥来吧。”左丘还在兴头上,把麦递给孟仕龙,“还没听过孟哥唱粤语歌呢,给咱们来一首呗!”   一边冲孟仕龙挤眉弄眼,传递着兄弟只能帮你到这里的眼神。   孟仕龙笑了笑,却没有接棒,只是摇头:“我唱歌不好听,听你们唱就好。”   尤雪珍凑过去小声揭穿他:“你干嘛骗人,明明唱得很好听。”   他侧头和她咬耳朵:“我想唱给她听的那个人知道就好了。”   左丘打断两个人说小话:“你们俩偷偷干吗呢!”还不甘心地要磨孟仕龙唱,“不要假装逃避!孟哥你来一首吧,就一首,我可太想听粤语歌了!”   孟仕龙油盐不进,刚要拒绝,坐在边上沙发的叶渐白却插了一句。   “粤语歌吗?我也会唱,我给你来一首。”   左丘颠颠地把麦递给叶渐白:“可以啊师哥,关公门前耍大刀!”   叶渐白接过麦,径直走到点歌机前点了首《于心有愧》。   叶渐白的粤语歌唱得并不差,他没学过粤语,只是KTV去得多,几首拿手的粤语歌翻来覆去地唱。尤雪珍之前和他去KTV听过他唱,实话说唱得还真有几分以假乱真的滋味。   不过他当下的这首歌,并不在他平常的舒适圈内,尤雪珍从未听他唱过。   前奏响起,他握住麦弯下身,胳膊撑腿,整个人垂下去,松松地开嗓。   “如果我听歌可眼红,何以待你好偏不懂。”   “竟怕放怀拥抱你,让你露欢容,追悔无用,转眼发现你失踪。”   尤雪珍静静盯着包厢内的投影屏幕,底下的歌词随着他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变蓝地滚过去,好像字被海水吞没,被卷进浪潮,被染上苦涩的咸味。   “大概当初我未懂得顾忌,年少率性害惨你,令人受伤滋味难保更可悲……”   叶渐白原本也看着屏幕,只是唱到下一句时,他扭过头来。   “怎去向你说对不起。”   尤雪珍对上他的眼睛。   他没有再继续往下唱,任伴奏汩汩流淌,嘴巴移开麦克风,用口型又对着她说,对不起。   袁婧懵住,小心地问:“怎么了这是,你俩闹矛盾了?”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们俩之间游移,孟仕龙看着尤雪珍的表情,心下了然。   左丘一看气氛不对,拿着另外一个麦过来想递给尤雪珍,充当和事佬说:“朋友之间闹矛盾很正常的嘛,一起合唱个歌就好了!”   尤雪珍没有接麦,孟仕龙代为接下麦克风。   “还是换我唱吧。”他看向点歌机旁坐着的叶渐白,“帮我点一首《无赖》?”   叶渐白将视线从尤雪珍移到孟仕龙身上:“……噢?我觉得《七友》比较适合你唱。”   坐在他们视线轨道中的袁婧左看右看,又看了看脸色晦暗的尤雪珍,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几乎坐立难安。   她佩服尤雪珍还能在这里坐下去。   大家本来原定了KTV唱完之后第二摊去吃火锅,不过左丘的另一个计划是如果告白成功就带毛苏禾去单独约会。于是包厢时间一到,就重色轻友地拉着人火速走了。   还剩下他们四人。   袁婧几乎紧跟着站起身,还哪管什么火锅,冲过去拉起尤雪珍说:“珍珍,我突然有点事,你陪我去个地方吧!”   尤雪珍没反应过来,以为她真有急事,连忙说:“啊……?行。”   袁婧拉着尤雪珍麻溜地拉开包厢门,头也不回地冲还在包厢里的那两人挥手拜拜。   这下,空下来的包厢里只剩下两个青年。   叶渐白也准备离开,穿上刚因为热脱下来的外套,一边穿一边对着即将走出去的孟仕龙说:“这件外套你还记得吗?”   孟仕龙回头,看了看他身上的衣服。   “你应该有印象吧,尤雪珍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后来有看到那则换装的视频,原来是你帮忙试的衣服。”   孟仕龙波澜不惊地问:“那怎么了?”   “没怎么。”他经过孟仕龙身边,拍了下他的肩膀,“回见。”   叶渐白刚拉开包厢的门把手,却听到身后孟仕龙又开腔。   “你说的都是过去的事了。但是时间是一直往前走的,人也是。”   叶渐白停住身,又转头回望孟仕龙。   “是啊,我也已经在往前走,所以最后怎么样,谁知道呢?”   孟仕龙对上叶渐白的目光:“那我很感谢你往前走,比起你永远只把她当朋友,现在这样更好,让她有了选择的机会。”   “你想说什么?”   “得不到的人和备选项,当然是后者比较好。当我们站在同一水平线上的时候,我不怕与你比较。”   叶渐白笑着,插在口袋里的手却因为孟仕龙的这句话几乎将掌心的纹路捏碎。   “同一水平线?你想得很天真。”他尽可能平静地回击,“时间确实是一直往前走,可经过的时间也不会改变。我和你,那些相差的时间,你永远追不上。”   *   KTV外,袁婧拉着尤雪珍出来,尤雪珍一头雾水问:“你突然要去哪里啊?”   “傻子……我是故意把你拖出来的。”   尤雪珍愣住。   袁婧扯了扯她的脸:“把你拖出感情漩涡啊!”   尤雪珍嘴角扁下来,突然间满腹的伤心,又不知道伤心从何而起。她抱紧袁婧,趴在她肩头一言不发。   袁婧拍着她的背,轻松地说:“情人节还没结束呢,我们俩去过情人节吧,不要臭男人!”说完扬了扬刚从包厢里顺出来的没喝完的几罐酒,“今晚我们去喝个不醉不归。”   尤雪珍笑起来,原本沉甸甸的心情在看到袁婧在那种气氛下还记得顺酒的扒皮行为后轻快起来。   她帮她分担几瓶到自己包里,吐槽说:“你真是袁扒皮!”   袁婧掏出手机看地图:“不过这会儿还能去哪儿啊……要不去西荣湾喝?离这里不远。”   “会不会很冷啊?”   “喝酒会暖和起来的嘛。”袁婧抻了下腰,提议说,“干脆我们骑个车过去,活动起来就不冷了,反正这个时候车还难打。”   “也不是不行……”   两人说动身就动身,走了几步路各自找到一辆共享单车,扫码后晃晃悠悠地起上路。   情人节的夜晚,即便深夜依旧张灯结彩,不少店铺延长了营业时间。两人经过便利店又买了一些下酒用的鱿鱼丝,车筐被酒精和零食塞满,就这样歪歪扭扭地骑到江湾边。   江边更冷,但她们下车时已经感受不到这股冷意,热气腾腾地跑到沿湾的长椅上坐下。   意外的是江边也很热闹,有人在街边摆摊吹萨克斯,不少情侣在围观,听到高兴了就扫码打赏。   乐声中袁婧开了一罐仍旧冒着冷气的啤酒,用一种庆祝的语气说:“干杯!”   尤雪珍和她碰杯:“干杯!”   袁婧灌下啤酒,满足地喟叹。   “啊——还是在这里喝酒自在,刚才在包厢里喝酒都感觉在喝敌敌畏。叶渐白那家伙——”袁婧嘶声,“你们不是闹别扭吧,他是不是也喜欢你啊?”   尤雪珍纳闷:“……你怎么知道?”   “我之前去参加我担的线下应援会,结果混进了俩毒唯,好家伙,那两人同担拒否啊!气氛跟今天一毛一样的。”   尤雪珍听着她的形容爆笑:“哈哈哈好吧,怪我太迷人。”她呼出一口气,“其实我有想过今天是不是不来比较好……”   “然后当缩头乌龟吗?”袁婧伸手弹了下她脑袋,“你连我都瞒着,还骗我说熬夜熬得精神不好,原来是为情所困!”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那你就挑重点的说。”   尤雪珍仰头咕隆咕隆灌下半瓶酒,袁婧耐心地一口一口喝着酒,等她酝酿着怎么开口。   麦芽气泡在喉咙里跳舞,尤雪珍感受着那些气泡刚熄灭,又从她喉咙里跳出来——   “其实我已经和孟仕龙接过吻了。”   袁婧噗地喷出一口酒。   “——哈?”   尤雪珍揉着耳垂,声音小下去:“具体细节别问!”   袁婧只好把到嘴边的一句“感觉怎么样”给硬生生压下去。   “那……既然都接吻了,你应该是喜欢孟哥的吧?”   尤雪珍低低地嗯了一声。   “那你犹豫是……?”袁婧逐渐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你对叶渐白……?”   尤雪珍将剩下半瓶酒一饮而尽,打了个重重的酒嗝。   “我曾经喜欢他,很久很久了。”她自嘲地捏紧空罐子,“你应该觉得我很不可理喻吧?”   沉默,长久的沉默。   对于袁婧来说,这个信息量超越了今晚的所有——她们在同一个屋檐下近四年,自己竟然从未发觉这一点。这个冲击让她觉得自己好迟钝,又或许,是尤雪珍隐藏得太好了。   那么天衣无缝地喜欢一个人,该有多辛苦呢?   她伸出手,没有其他言语,又给了尤雪珍一个拥抱。   尤雪珍被卷到袁婧肩头,眼睛压在她的脖间。体温的热度让她觉得好烫,烫到眼眶里可以烤出水分。   就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尤雪珍却觉得这一瞬间,她独自怀揣多年的少女心事被轻轻分担了。   尤雪珍笑着,很平静地说:“我这么多年来一直都许着同一个生日愿望,那就是希望叶渐白能喜欢上我。”   “但是遇见孟仕龙的这一年,我多许了一个愿望,希望我不再喜欢他。”   “这个新的愿望明明快实现了。”尤雪珍滑稽道,“结果老天爷让我那个陈年的愿望也实现了。它为什么要这么玩儿我?”   她原本可以有条不紊地离开,不合时宜的爱却偏要扑面而来,变成藤蔓。   江边,吹萨克斯的人一曲终了,又换到下一首曲子,琴声飘过西荣湾,不知会去向哪里。   袁婧沉思了一会儿,慢吞吞道:“可是我觉得变成现在这样才是好事。”   “……是吗?”   “当然。有爆炸才有新宇宙。”   尤雪珍的脸上流露出似懂非懂的神色。   “我说起来可能有点抽象。”袁婧忽然计上心头,“这样吧,我们来玩一个迷宫游戏。”   “这是什么游戏……?”   “我来画一个迷宫,出口有两个人,孟哥和叶渐白。看看你会走到哪个出口。我们来看看老天爷会将谁指引给你。”   “……这什么啊,不玩。”   “啧,这你就不懂了。古话说,缘分天注定啊!你就把它当作一次抽签。”   尤雪珍枕在袁婧肩头,看向夜空:“……随你吧。”   袁婧掏出手机备忘录,用手指在屏幕上点来点去,画出一副错综复杂的迷宫,迷宫的两个口则写着两个人的名字。   她把手机塞到尤雪珍手中。   “来咯,决定性的一刻。”   尤雪珍坐直身体,虽然刚才嘴上还一副不当回事的无谓,抓到手机后立刻如临大敌,郑重地伸出一根手指,开始顺着屏幕蜿蜒。   左拐、往前,左拐、右拐、往前、死路、退回、左拐、往前……好像她此时钻进了自己的心脏,在里面胡乱游走。   尤雪珍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手底下的线,终至出口——   袁婧同时屏息地凑过脑袋,看天意揭晓的那个答案。   【叶渐白】   “噢——居然。”袁婧感叹,“不愧发小,缘分匪浅啊……”   尤雪珍无言地盯着屏幕,淡白色的荧光照出她发愣的脸。   袁婧收起嬉笑的语气,一本正经地问:“珍珍,你现在什么心情?”   她如梦初醒地啊了一声:“什么?”   “你是庆幸自己选到了这个人,还是在想,我要重抽一次就好了。”   袁婧抽回手机。   “这一刻你心里想到的,才是真正的答案。”   还显示着乱糟糟迷宫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23:02,距离情人节结束只剩下不到一个小时了。   尤雪珍没有回答,蓦然从长椅上起身。   “诶?”   “我想我现在有个必须要去的地方……”尤雪珍语无伦次,“对不起,今晚不能继续陪你喝了。”   袁婧直接推了她一把:“废话什么,赶紧去!”   尤雪珍被她推得踉跄往前,一边跑一边回头冲她摆手,接着蹬上共享单车,头也不回地往街头冲去。   袁婧坐在长椅上目送着尤雪珍的背影像一枚飘扬的旗帜远去,那副拼命向谁奔去的姿态,让人忍不住想为她握紧双拳呐喊助威。   她没憋住,真的大喊起来:   “冲啊珍珍——!”   *   12:01,这一个兵荒马乱的情人节终于翻过新的一页。   孟仕龙躺上床,今晚月色过分耀眼,就算遮着窗帘依然有清晖。他直直地望着那点捉摸不透的月亮,不愿闭上眼。   因为只要闭上眼,就会回到刚才的包厢,回到和叶渐白对峙的那个瞬间。   “那些相差的时间,你永远追不上。”   这句话像悠远的晨钟,就算捂住耳朵,也能隐隐听到它的回响。   他无数次问过自己,该如何跟时间抗衡?   妈妈生病最后那段日子,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时光流逝,将她带走。   时间是一桩悬案,没有人知道它最终会走向何处,但那些既定的过去不会改变。   尤雪珍和那个人曾经相处了二十年的日子也是他无能为力改变的事实。   但是他不会退缩。   孟仕龙点开床头的手机,点开和尤雪珍的聊天界面,很迅速地打下一行字:   「明天可以见面吗?」   他没想到回复来得那么快,就在下一秒,对面消息传来——   「不如现在就见面吧!」   他惊愕地从床上跳起,拉开窗帘。   月光下,尤雪珍骑着单车停在巷中,不知道骑了多远,头发上都是汗水。   黑漆漆的房间里,青年跳下床,手忙脚乱地套上T恤牛仔裤就往楼下冲,他拉开卷帘门,急刹车,气喘吁吁地看着她。   “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语气担忧。   尤雪珍笑着摇头:“我来给你送情人节礼物而已。”   “……你又去买了?”   她又摇头,抽了下鼻子,晃了晃手机上的时间。   “虽然也已经过12点了。”她重复着一句相似的对白,“但是,这次也祝你节日快乐。”   孟仕龙恍了一下神,仿佛一下回到他们初次见面的那一天。   ——【虽然已经过12点了,但还是祝你万圣节快乐。】   时间的确不会改变,既定的过去也无法改变。   但这一刻他忽然发现,原来时间可以重叠。   它重叠,然后将刷新一切。   尤雪珍仰面张开双臂:“孟仕龙,你愿意收下我这……?”   礼物两个字还没有说完,她眼前一黑,已经被人快步紧紧拥住了。   天地安静,心跳却吵闹。扑通扑通扑通,好像全世界的爱,都在此刻跳到两个人拥抱在一起的河流中了。   尤雪珍吸了下骑车流出的鼻涕,喃喃地在他耳边说。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第51章   尤雪珍缩在孟仕龙怀里, 被他抱得密不透风。但她却无比满意这种拥抱的密度,好像自己变成他身体的一个部分。   她闷在他胸前说:“所以,这就代表你收下了吧?”   “我真的可以收下吗?”他的语气仍不可置信,“不会我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吧……?”   说完, 又拢紧双手。   尤雪珍这时才发觉孟仕龙掌心下的皮肤是冰凉的——他连外套都没穿, 皮肤已经快冻红了。   她赶紧推了推他:“你快上去吧!别感冒了。”   “我不冷。”他看了看她身后的单车, 又摸了摸她额头上的汗, “先送你回去。”   “不用……”尤雪珍顿了顿, “已经过了门禁时间了。”   他神色一怔小心倒:“那……要不要住我这里?”他补充,“我的床让给你睡。”   “那你呢?”   “我睡客厅的沙发就好。”   “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睡男朋友的床不会不好。”   他轻描淡写地抛出这句话,惹得尤雪珍脸色通红。   老天爷啊,他怎么可以脸不红气不喘,这么轻易就转换状态?   她刚这么想,视线一偏,发现了孟仕龙红红的耳廓。   “那快上去吧。”尤雪珍反而镇定下来, 故意摸了下他的耳朵, “都冻红了。”   于是, 他的耳朵在她的触碰下更红了。   *   尤雪珍跟着孟仕龙上了楼, 这还是第一次在夜晚来到这里,整栋楼静悄悄的,孟爸和阿婆都早已经睡下了。   孟仕龙原本还担心自己刚才下楼的动静太大,此刻站在楼下侧耳听了听, 依旧静悄悄的,这次为了绝不吵醒他们,两人猫着脚步上楼, 也没有开灯,摸着黑爬楼梯。   但尤雪珍却很感谢目前的黑暗, 没有寒冷的夜风吹拂,热血上涌的感觉慢慢从头顶退却,她才惊觉自己干了一件多么不像她会干的事情,告了白不说,还在告白之后堂而皇之地一起过夜——虽然他说他会睡沙发。   想到这里,尤雪珍的脚踏了空。   “——!”   倒下去的刹那,孟仕龙从身后一把接住她。   刚好是一个从背后环住她的姿势。   尤雪珍惊魂未定地拍拍胸口,回过神用手肘往后敲了敲:“没事啦。”   他却没有松手,手臂反而进一步揽到腰前,将她打横抱起。   尤雪珍的身体瞬间腾空,她惊呼一声,赶紧捉住他的脖子,心脏跳得比刚才踏空时还剧烈。   她还无法完全立刻适应这份亲密,小声挣扎:“我可以自己走的……”   他不依:“抱着你比较好,万一再摔了。”   “不会摔的!”   “嗯好,不会摔。”   哄了两句,人已经抱着她走完了楼梯。   “……”   尤雪珍这才被放下。   “你先在这里坐着等一下。”他抓了抓头,“我收拾一下房间。”   没说完已经飞奔进房间,只留下尾音还在空气里打转。   尤雪珍跟在他身后站门口偷看,还以为会看见他来不及掩饰的乱糟糟的一面,但整洁程度和她上次来做客时并没有什么不同,孟仕龙正从柜子里拿新的四件套铺床,解释说:“这是新的,从来没用过。还有,睡衣穿我的T可以吗?”   “好。”她看着他要去换床单,脱口说:“其实不用换的。”   孟仕龙动作一滞:“不换吗?”   “你现在的床单就好啊。”她想起刚才他在黑暗中突如其来的公主抱,抱着“礼尚往来”的心态,“这样我躺上去就能感受到你的味道。”   尤雪珍平静地说完,立刻扭头走回客厅,脚踝因为走太快还咯吱扭了一下。她在黑暗中捂住脸,无声地发出羞耻的哀嚎。   ——尤雪珍你个痴女!   她走出几步路,手腕从身后被追上来的孟仕龙抓住。   他轻轻晃了晃她的手腕,弯下腰问:“那要来接吻吗?”   尤雪珍瞪大眼:“干嘛突然……”   “因为你刚刚说的话让我很想接吻。”   尤雪珍手脚蜷缩,小声又急促道:“接吻这种事不要问……”   他一本正经地做理解:“那就是直接吻的意思吗?”   “也不——”   随即,他箍着尤雪珍的腰将人拉到跟前,压着她的脸吻下来。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二个吻。   尤雪珍本以为会和列车上的那个吻差不多,直到他进一步侵略进来的动作,顶着她鼻尖的他的鼻尖,托着她脖子不让她后退的手,一切一切,都让她发觉自己已经变成了蜘蛛网上的一只飞虫。   她只能被动地接受着丝线缠紧她的口腔。   只是她这只飞虫……心甘情愿自投罗网,顺从地张开嘴。   他没有吻的技法,原始丛林的动物被激发出本能,自然而然地就顺着她张开的嘴深入。尤雪珍闭着眼,晕眩地站不住脚,手指狠狠攥着他手臂的袖子,像抓住跳伞从高空跳落。   她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好像自己变成了蒲公英的种子,随着风飘散出去,落在随便哪里都好。   她轻快得快疯掉了。   一屋暗室,他们背在月光的阴影里接了激烈又压抑的第二个吻。   分开后,孟仕龙先让她洗漱,然后把自己锁到了卫生间里。   尤雪珍预想到他会在里面做些什么之后,回房后直接蒙头盖住了脸,不许自己再深想下去。   床铺终究换的还是新的,被子散发着晒过阳光后的气味,蒙上后,她的世界从深夜变成了白天。   迷迷糊糊睡着之际,她听到门口传来细微的叩门声。   “睡了吗?”   尤雪珍听到孟仕龙的声音,挣扎出发出回应:“还没有,怎么了吗?”   隔着门,他模糊地说:“没事,只是想再听一下你的声音。”   她于是喂喂喂,不断地喂下去,直到孟仕龙失笑,忍不住说可以了,快睡吧。   *   隔天尤雪珍定了个四点半的闹钟,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   她不想让孟爸爸和阿婆发现她今晚住在这里,怕碰面尴尬,所以干脆先溜之大吉。   天空还是一片灰蓝,她蹑手蹑脚地下床,把衣服被子都叠齐整,收拾好准备离开时,尤雪珍看着床单上的一小块血渍,整个人如遭雷劈。   ——她的生理期居然提前了。   难道告白接吻还会促进内分泌紊乱吗……尤雪珍欲哭无泪地看着白色床单上的血渍。刚交上男朋友的第一天,她就在人家床单上留下了这个东西。哦不,不止床单,孟仕龙拿给她当睡衣穿的T也沾上了一点。   看着二楼的窗户,尤雪珍心想不如现在跳下去算了。   客厅里孟仕龙缩在沙发里睡得很沉,她静悄悄经过时他也没醒,睡颜很放松,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嘴角都是翘的。   尤雪珍双手合十,祈祷他千万别醒,一边穿过卫生间去找洗涤剂。   洗手台上放的都是洗漱用品,种类过分简单,洗手液,洗面奶,刮胡刀,牙膏牙刷杯子还有毛巾,一式两份齐整地摆在左右两侧,中间还有一支新杯子和牙刷,应该是阿婆的份。   东西一览无余,尤雪珍没看到洗涤剂,猜测应该是放在柜子里——但是这柜子该死的还有点高,伸长手勉强够得到,却看不见里面。她伸手摸索了几下,一个圆滚滚的小瓶子就从她掌心溜出去滚下来。   眼看着要砸到瓷砖,尤雪珍心提到嗓子眼,却没听到落地的动静。   她颤巍巍地转过身,孟仕龙托着罐子,正睡眼惺忪地站在她身后。   眼下的状况或许不比东西真的掉地上好多少。   尤雪珍头皮一麻,尴尬地不知道说什么,和他大眼瞪小眼。   他晃了晃瓶子:“你要找这个?”   他手中的恰好是她需要的洗衣剂。   尤雪珍支吾道:“没有啊,我……我就是……准备上厕所。”她话锋一转,“你起来干嘛,再去睡会儿啊。”   “我以为你要走,起来送你。”   “没事……我打算上完厕所再睡会,所以你去休息吧!”   “是吗?”他一下子戳穿她,“可是你被子都叠好了。”   “你已经进去房间过了?”尤雪珍面色惨白,“那你看到了……?”   他点头:“是生理期吗?”   尤雪珍咬住嘴唇:“嗯,不知道怎么就提前了。”   孟仕龙对此也感到无措:“会不舒服吗?”   尤雪珍愣了愣,摇头:“我倒还好啦,只有第一天会比较疼。”   “那就要好好休息。”他神情严肃,“以前妈妈生理期的时候脸色都会特别差,只有躺着才会比较舒服。”   他卷起袖子,又从柜子里拿出刷子:“我来洗吧,你去沙发上坐一会儿。”   一听到他要代洗,尤雪珍惨白的脸色蓦地转红,急于和他抢刷子:“不用,怎么能交给你……我还没疼到那个份上,我可以的!”   孟仕龙轻巧地躲过她争抢的动作,顺势压住她的手:“怎么不能交给我?”他捏了下她的手心,把她挂在臂弯里那件脏了的T恤一并拿过来,“我现在是你男朋友。”他又确认了一遍,“是吧?”   尤雪珍更羞恼了:“现在了你还问!”   他翘了翘嘴角,这才拿着洗剂和刷子出去。   她还想坚持,但底下涌动的热流提醒着她该马上换卫生巾,手边没有,得赶紧去附近的便利店买。   尤雪珍缩起小腹,灰溜溜地看着孟仕龙走进房间,掏出手机搜索最近的便利店。   等她回来时,床单已洁白如初,挂在阳台上随着微风摆动。卫生间传来些微的动静,尤雪珍走到门口,看见孟仕龙的背影。   他没有用洗衣机,很安静地弯腰在洗手池边搓T恤,肩头因为用力而微微拱起。   洗手池上方的小天窗溢进灰蒙蒙的晨光,拢在他身上,泛出淡白的光晕。   一直弥漫在胸口的尴尬在此刻慢慢从身体里剥离,和那些血渍一样从他手里被洗去。那并不仅仅只是生理本能的尴尬,更是来源于六岁那年的夜晚。那个被鬼片封面吓到尿裤子的自己,没有被妈妈接纳从而烙印在她身体里的羞耻,在这一刻被一起抚平了。   尤雪珍从身后靠近孟仕龙,伸手抱住他的腰。   他动作一停,沾满泡沫的手没办法回抱她,口头催她去沙发上坐着休息。   “不要。”她紧了紧手臂,侧脸贴着他的背,“这对我来说就是休息了。”   孟仕龙一愣,似乎察觉到她语气里微妙的低落,很快冲干净手,返身将她抱住。   尤雪珍将脑袋埋进他怀里,鼻尖塞满了他身上洗剂的香氛味道。   如果爱有味道,那么大概就是这股味道吧,不像昂贵的香水那样留香不久,总担心消散。它是廉价的,丰盈的,存在于孟仕龙搓洗衣服的指尖,存在于他拥抱于她的指尖。   窗外响起鸟鸣,轻柔得像天使藏在云间颂歌。   *   客厅的另一头,孟爸打开房间门,正准备去卫生间,却半路被阿婆拦下。   她赶紧将人推回房间:“你去训多阵啦。”(你再回去睡一会儿啦)   孟爸一脸懵:“做咩啊,我已经训饱啦。”(干嘛,我已经睡饱了)   阿婆笑笑:“有两只猫仔系度亲热紧,唔好打搅哋啦。”(有两只小猫在亲热,别打扰他们啦) 第52章   孟仕龙洗好衣服出来, 和尤雪珍走到客厅,发现客厅还是很安静。孟爸和阿婆的房门都关得紧紧的。   尤雪珍松口气:“还好没有吵醒他们。”   孟仕龙略感奇怪地皱眉:“不过往常这个点他们也该起来了。”   尤雪珍敲响警钟:“是吗!那我得抓紧走。”   他匆忙套上外套:“我送你回去。”接着又从房间里拿了件外套给她披上。   尤雪珍注意到他递过来的衣服,恰好是他们初次“约会”那天他穿的那一件。虽然昨夜接过比那一天更深的吻,但不知为什么, 披上这件衣服, 想起那截车厢, 那种羞赧又快乐的心情却更甚一筹。   两人踩着太阳的影子出门, 帮尤雪珍系上头盔时, 孟仕龙忽然说了句:“等我下个月从印尼回来,我去考驾照。”   尤雪珍惊讶:“怎么突然要考驾照?”   “一个人的时候这个比较方便。”他拍着摩托的坐骑,“但送你还是车子更好,尤其是冬天。”   “没事啊,我比较喜欢坐摩托的感觉!”   “那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就坐摩托。”他将头盔的袋子拉紧,收手时隔着头盔拍拍她脑袋,“但你不能只有摩托可以坐。”   这一路上, 尤雪珍再度抱着他的腰, 脑海里回想起他们第一次兜风, 她还受困在自己的情感漩涡里。那个时候, 她胡乱地想是不是坐着他的摩托就可以逃离那片流沙地。   现在想来,命运仿若寓言,竟在那时就写下注脚。   *   孟仕龙将她送回学校,她不想他再停车折腾送她到宿舍楼, 车一停就裹着他的外套跑进校门,留他一个招手倒走的身影。   回到宿舍,她又忙不迭低头查看手机, 孟仕龙给她发了一个黄脸小人的再见表情,傻死了。   宿舍里袁婧呼呼大睡, 昨晚没喝完的啤酒堆在进门的地上,尤雪珍将它们拎回桌,脱掉外套准备上床再补一觉。   她小心地把孟仕龙的外套挂起来,准备放进衣柜时,啪嗒,有样东西从口袋里滑出来——   一盒火柴。   尤雪珍垂下视线,盯着那盒火柴发呆。   那是那天在海边,她用来烧信纸特意买的火柴盒。当时用完她还以为他连着其他垃圾一起扔了……   她蹲下身将火柴盒捡起,怔怔地盯着盒面瞧。   火柴盒上用黑色水笔画了一副简笔画:两个面对面蹲着的火柴小人。   孟仕龙的画技很抽象,火柴小人的这个姿势其实是尤雪珍靠自己的想象力解读出来的,但她一看就知道他画的是那个晚上,面对面蹲在一起点燃火柴的他们。   尤雪珍拉开火柴盒里,里面还躺着没用完的火柴棒。   她取出一根握在掌心,日出即将到来,从宿舍的窗帘缝隙里照进地面,照进她的手掌,照亮火柴。好像此刻它被点燃,正在发出明黄色的光亮。   尤雪珍闭上眼,看见了当时坐在在楼道许生日愿望的那个自己,和记忆里蜡烛的光亮重叠在一起。   这只火柴就是当年的蜡烛。   实现愿望的不是老天爷,是她自己。   也是孟仕龙。   他将那个摇摆的,踌躇的,对爱总是抱有幻想却畏缩的自己点燃了。   所以,她绝不能再让自己熄灭。   尤雪珍睁开眼,一鼓作气给叶渐白发去消息——   「今天有时间吗?我们谈谈吧。」   *   晚上七点,学校附近的私人影院内,尤雪珍提早到了预定的包厢内。   她打开选的电影《食神》自顾自津津有味地先看了起来,叶渐白推门而入时,电影正好播到“初恋”那一段,莫文蔚的歌声在小小的包厢内响起。   尤雪珍如常地仰起脸,跟他找招呼:“嗨。”   他也如常地点头,摘下耳机在她身边坐下,看着屏幕说:“你又在看这个。”   “是啊,其实只是想听这首歌。”   “那昨天怎么不唱?”   “因为想从这首歌毕业了。”尤雪珍自我调侃,“如果我的单恋也算作一段初恋的话。”   叶渐白沉默下来。   尤雪珍笑着说:“其实昨天我有想点初恋,在曲库搜了搜,你猜我发现什么?原来莫文蔚在去年就出了一首全新的,完整的《初恋》。”   “……”   “今天等你的时候,我就翻出那首全新的歌听了一遍,发现已经没有特别的感觉了。”   但当初她在电影里唱的那首《初恋》,那么一首戛然而止的,从电影里扒下来的残缺的歌,背景音里还夹杂了台词,听歌软件却统计她在某天夜里听了85次,计时401分钟,一行小字评价,“宛如樱花绽放了3208次”。   可惜这么多次绽放,没有被他听见,她孤芳自赏。   这首歌底下的第一条热评说,“因为是“初恋”,所以才会不完整。”   所以等到了完整的那一天,就时过境迁了。   她想,自己没有错,叶渐白也没有错,过早相遇,做了青春的囚徒罢了。但若他们没有过早相遇,大概连朋友都做不成。   所以,这已经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尤雪珍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叶渐白。   “这么多年你真的一直陪在我身边,所以也总是一直习惯偷偷喜欢你。就像你送过我的这支绿豆玫瑰,让我不怎么样的青春时代好像也寂静地绽放过,你给我过很美好的东西,只是它是有保质期的,无法永存。”   叶渐白眼睛微颤,看着她伸过来的,已经空了的烟盒。   里面的绿豆玫瑰早就没有了,但她还舍不得扔这烟盒,如今递还到他跟前,好像一具棺材。   那时候自己都扑朔的感情,那时候没能说出的话,就变成碑文,刻在这里。   他不接,她就拉过他的手,将烟盒放入他手心。   “叶渐白,我们不做五分朋友了,还是做十分朋友吧,好吗?”   他没有吭声,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一味看着电影,仿佛已经深陷其中。   电影里,男主角问大师:“请问大师,一生中吃过最好吃的东西是什么?”   大师说:“施主,这个问题要问你自己才对。”   世间诸事,最怕自问。最好吃的东西,最后悔的事,最最喜欢的人。   屏幕的蓝光照着叶渐白的鼻尖,他轻轻抽动了一下鼻子,嘴角慢慢勾起,溢出一丝眼带波光的笑容:“我还有说不好的资格吗?”   “……”尤雪珍回他,“我和孟仕龙已经在一起了。”   听到这个回答,他并不意外,良久才说:“对不起。”   尤雪珍怔然,尔后耸肩:“干嘛啊,好好的干嘛又道歉。”   “我在想,你当年第一次听到我和别人交往的消息时,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心情。”   他向后陷进沙发,眼皮微微阖上,笑容变得有几分倦怠。   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他没有说,似乎是被那份情绪压榨到连描述都觉得很困难。   尤雪珍吃力地将头扭到一边去。   她此刻的心情并不比他来得轻松,喜欢了那么多年的人,那么亲近的朋友,看着他露出这种神色,要说无动于衷是自欺欺人。她的身体里大概还藏着某部分会心疼他的惯性。但心里某一处,她又觉得高兴,那种高兴像是大腿上的一块乌青,按下去夹杂着痛苦的快乐。   良久,她平复心神,淡淡道:“当年的事就别再说了吧,都过去了。”   “真的……都过去了吗?”   她没有犹豫地点头。   “其实我开始意识到我们真的没可能的那一刻,是你告诉我,你不想再和我做朋友的那一刻。你知道那种感受是什么吗?我以为那是我长久等待的一刻。但当这一刻真的来临……像袁婧告诉我的,有爆炸才有新宇宙。我的感情一直得不到你的回应,一直处在什么都没有的混沌里,所以可以混沌地一直这么进行下去。但是你点燃了这一切……”   她深呼吸。   “然后,我看见了新的宇宙。”   听到这句话,叶渐白彻底沉默了。   后来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就这么看完了《食神》,她问他还想看什么,他说,要不要再看一遍《2012》?   尤雪珍微怔,点头道那就看吧。   时隔多年,他们又一起在私人影院看了遍末日电影,虽然已经是情人节的第二天。   电影放到尾声,尤雪珍感慨:“那个时候你好幼稚,非要问我如果我们中间只有一张船票该怎么办。”   叶渐白反驳:“你的回答才叫幼稚,居然用石头剪刀布去分。”   “是幼稚。”尤雪珍承认,“所以现在的我答案不一样了,我会直接把那张船票给你,我希望你能好好生活。”   叶渐白侧脸,眼神是一种真的见到世界末日的不可置信。   她要让他独活,陪另一个人赴死?   是这个意思吗?   半晌,叶渐白再度笑了出来:“那我可不能浪费这张船票了。”   尤雪珍抿住嘴唇。   电影终于连最后一个字母都放完,彻底黑屏。   人生不像电影,不会有这种特殊的节点提示什么时候该结束,于是人类就会把这些东西拿来用作坐标。   尤雪珍拎起包,起身说:“该走了,不然我进不了宿舍了。”   叶渐白静止不动,却在她经过的须臾间摸黑抓住她的手。   “不是还有时间吗。”他低声,“再陪我去个地方吧。”   *   深夜,整个城市的灯光仍旧不疲倦,这一点在天台上放眼望去尤为明显。   尤雪珍俯在栏杆边缘,感受着夜风扑在脸上的轻柔声息,没有想到他要她陪着来的是这么一个地方。   这是一座居民楼的天台,居民楼本身并不高,但因为建在山坡上,所以天台的视野非常好,让尤雪珍一眼就想到了他们高中教学楼的天台,也是这样,可以一览无余连城的半边景色。   叶渐白靠在栏杆上,仰着头望着夜空,闲聊道:“前阵子偶然发现的天台,心情不好的时候上来看看很舒服。”   尤雪珍伸手碰了碰风,微眯起眼:“你以前就爱来天台。”   因此,她的高中时代几乎大部分时候也与天台有关。   一起在天台吃午饭,体育课的自由活动时间搬两把椅子来天台睡觉,晚自习偶尔想偷懒的时候,拿着从图书馆借来的漫画一起看,一人翻页,一人拿手电筒加放风,拿累了就互换。就这样心惊胆战又刺激地用了一学期看完一整套漫画,当中也有失手的时候,一起被拎到教导处挨训写检讨,她会耍赖将两份检讨一起推给他写。   冒着那么大风险看的漫画其实没有很好看,现在她都不记得主人公的脸,或许是当时的手电光打得太亮了,囫囵间翻过去的书页白到失真,跟他们一溜烟就快消失的青春一样仓促。   但还是留下了什么的。如果自己的记忆不够作数,他们还有对方,只要看见他,就会想起那些日子,在这个放空的时候,突然想起来的那些日子,那些让人怀念的日子。   或许那才是她一直放不下的东西。   她忍不住鼻头一酸。   失神间,身边传来歌声。   叶渐白拿手机放了一首熟悉的歌。   那是高二的元旦文艺汇演,他们班级表演《The Last Waltz》,最后一支华尔兹,文艺委员组织大家自行配对,班上好多人向叶渐白发出邀请,但他却在晚自习的时候冲让她扔来一张纸团,上面写:来和我跳一支舞吗?   成堆的作业都在那刻变成乐谱。   她哼着歌,“勉为其难”回他两个字:行吧。   就这样,他们成为了表演的跳舞拍档。   都对华尔兹一窍不通,比过其他人的好胜心也都旺盛,因此除了集体练习的时间,两个人还会偷偷开小灶。趁着晚饭结束到晚自习开始前的那段空闲时间跑上天台,捉着对方的肩和腰,在暗下来的暮色里踩着彼此的影子练习舞步。   说是踩影子,更多时候其实是踩到脚。   那年,她还只是把他单纯当作朋友,碰着他肩头的时候并不会心跳加速,也从不珍惜那些两人独处的时光,可却清晰地记得靠近时他脸庞衬在薄暮下的绒毛。   还有自己无数次踩到他的脚,把他的白鞋头踩出黑色脚印,他会吐槽她四肢进化还没好吧和山顶洞人一样,下一句跟着的是我们再来。   舞曲单曲循环,一遍又一遍,直到晚自习打铃,他们才松开,发现天黑了。   少年时代好像也这样落幕了。   而在熟悉的音乐声中,她的面前伸过来一只手,比当年少年清瘦的手宽大许多,已经是成年男人的轮廓。   叶渐白俯身,做出邀舞的姿势,如当年般问:   “要不要再来跳一支舞?”   尤雪珍陷入怔忪,然后摇头道:“早就忘了怎么跳了。”   “我也忘了,不如就当作第一次练习那样跳。”   “……”   “给你一次光明正大踩我鞋的机会,不要?”   尤雪珍嗤笑:“切,谁稀罕啦。”   “我稀罕,可以吧。”他固执地伸着手,“来跳吧,《最后一支华尔兹》。”   尤雪珍和他对视良久。   最后,她神态一松,将手放上去,脸上漾起笑。   “那你就等着被我一通乱踩吧。”   音乐被他调回最开始,好像时间又被翻回第一页,他们还是十七岁,彼此身边还没出现比对方更亲密无间的人,最苦恼的事情是在元旦汇演上不要踩到对方的脚。   深夜的天台冷风阵阵,但他们并未靠太近,环着对方的手都是虚的,任风从他们胸膛与胸膛间穿过。   只这么一个动作,又将时间翻到现在这一页。   叶渐白的声音混在背景乐中:“你和他是昨晚在一起的吗?”   “嗯。”   他不知道是在责怪谁的语气:“你真是一点时间都不肯给我。”   尤雪珍错了一个半拍,终于踩到他。   她停下来,低头看着他的脚尖。   “可是我们之间……最不缺的难道不就是时间吗。”   他喃喃:“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知道你的一切,知道你怕黑,也知道你不爱晒太阳。知道你第一次喝醉的模样,也知道你第一次化妆成大红鸡蛋的囧样。知道你爷爷忌日那天会不开心所以要带你去散心,也知道你妹妹生日那天你也会不开心所以也要去陪着你再给你买个小蛋糕。知道八岁那年你第一次跟我说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也知道高中毕业为了完成这个约定于是我把填报志愿改成你的大学。   我却不知道到底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   叶渐白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很陌生又熟悉的神情,尤雪珍想了很久,才想起来那个神情是小时候他发现兔子不见了的表情。   虽然她记得当时他很快就没心没肺地伸了个懒腰,满不在乎地说,好可惜啊,差一点就能吃到红烧兔头了。   时隔多年,她再次听到他用同样的语气说,其实我还是想我们继续做好朋友。   *   他们在天台磕磕绊绊地跳完舞,尤雪珍看着他的鞋子,果然鞋头还是被她踩出了脚印。   他和当年一样没什么所谓,说走吧,该送你回去了。   车里很沉闷,尤雪珍的情绪在天台上耗尽,觉得无比疲倦。她闭上眼睛装睡,想让接下来的这段时间好过一些,结果车内的温度太舒适,不知不觉竟真的睡着了。   迷糊间醒来,发现车子竟然还在高架上。   “怎么回事……?”   她坐直身体,惊讶地看着车窗前停滞不动的车流。   叶渐白点着方向盘:“前面好像出事故,已经堵了十来分钟了。”   “啊?!”   尤雪珍看了下时间,已经快过门禁的点了。   微信里孟仕龙还在二十分钟前问她有没有安全到学校,今晚要去单独见叶渐白的事她有跟他提过,因此这一整晚他都没有发消息来打扰她,给她留出空间,只在这个时候发来消息问。   她略苦恼地回复:「在回去的路上,但是好像路上有状况堵住了……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进宿舍」   孟仕龙回的速度很快,几乎是下一秒,他就发来一句话:「在哪里?我去接你」   尤雪珍本来想推辞说不用,但转念,她又把对话框里的两个字删掉了,把下了高架后最近的一处便利店地址发给他。   叶渐白撑着侧脸,用余光看着副驾上的人低头,手指噼里啪啦地按着键盘,屏幕光照亮她的脸,刚睡醒后的困倦退却,变成一种生动的欢悦。   他觉得自己好似坐在汽车影院,后半夜屏幕展出上世纪的黑白默片,荧幕上的女孩碰见心上人,音乐响起,画面变成彩色,落在最圆满的结尾。   哪里都好,如果这幕的主人公不是他喜欢的女孩,如果他不是仅仅坐在这一幕的侧边。   她抬起头来说:“一会儿你把我放前面吧,回学校来不及了。”   他收回视线:“他来接你?”   “嗯。”   “你要去他家住?”他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极为克制,完全只是一个朋友的建议说,“你们才刚谈,我觉得不合适,慢点比较好。”   而她的回答让他失语——   “我昨晚已经住过他家了。”   叶渐白点着手指的方向盘一顿,没有再问下去。   前排车的后尾灯亮了,却照不亮后排他们的车厢。尤其是他,整张脸藏在暗处。   世界上的明暗总是守恒的,有人被照亮,有人就会被投射在阴影里。   虽然他在暗处的时候才看到,有束光曾照耀他很久。   高架桥上的事故解决,车流终于再度涌动,很快就驶下高架。   远远地,叶渐白看见了目的地。   他的脚却踩在加速的油门踏板上,大腿肌肉隐隐抽搐着,极力抑制着踩下去的冲动。   踩下去,不管三七二十一,擦过那间便利店,永不停歇地往前开,带着她逃跑,让她永远无法下车。   回过神时,车子却已稳稳停在了便利店前。   他深呼一口气,平静道:“我陪你等他来。”   尤雪珍解开安全带:“不用的。”   他固执地熄火下车。   尤雪珍看着他进店的背影,也就随他,跟着进入店内。她买了碗关东煮坐在店内吃,叶渐白则买了包烟去店外抽了。   尤雪珍坐在里头,难免看到他的背影。略略弓下身去打火,好似和多年前那个在天台躲起来抽烟的少年重叠,已经练开的背此刻看上去竟和从前那样单薄。   嘴里的关东煮有些难以下咽,她垂下眼,还是一口一口将它吃下去了。   很快,街景外一辆摩托呼啸而来,尤雪珍鼓着嘴巴还在嚼东西,立刻扬起手冲来人挥了挥。   孟仕龙驶到店外,风驰电掣地停下,跟着冲她挥手。   尤雪珍把碗里最后半根香肠塞进嘴巴准备出去,站在便利店外的叶渐白却熄灭烟,先一步迎上去了。   她微愣,看着两人站在店外交谈。   他们的表情都很波澜不惊,因此尤雪珍无法通过表情猜测他们交谈了什么,但应该是一次平和的交谈。   叶渐白回过身,隔着窗对还在店内的她指了指车,示意自己先走了。   尤雪珍点头,看着他坐进车里扬长而去。   她将关东煮的碗扔进垃圾桶,紧接着推门跑向孟仕龙,好奇道:“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他难得狡猾,揉了揉她的脑袋:“秘密。”   两人亲密贴在一起的身影,哪怕隔很远,叶渐白还能从后视镜中看到。   他收回视线,看向空了的副驾驶座,神色空空。   多么想她留下,却想起早在之前,他就亲手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人逼她空出副驾。   车子开出一个街角,终于完全看不到他们了,他把车停在路边,从抽屉里拿出那张陈旧的表格。   他翻到背面,打开车顶灯,在稀薄的光线下盯着那一排字。   这刹那,他想起港岛,他们离开前因为孟仕龙闹别扭的那一天。他们逛星光大道,其中有他喜欢的昔日的武打巨星印了掌印在那里。   他高中看邵氏电影曾对其身手很佩服,也看过他的一些相关新闻,此时竟无端想起某次采访中他说的一句话来。   他说,“我的爱意总是抵消不了愚蠢。”   *   便利店外,孟仕龙原本打算载尤雪珍回家,但在跨上后座前,尤雪珍拉住他摇摇头,支吾说:“还是不要了,昨天是我冲动,不能连着两天都住到你家。”   “为什么?”   “嗯……”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在长辈们看来会很不像话吧?”   “他们绝不会这么想。”   “可是我也不想再让你睡沙发,这个天气很容易感冒。”   孟仕龙一怔,摸了摸她的耳朵:“看,我手指很热,不会那么容易感冒。”但他还是没有勉强她,“那我载你去学校附近的酒店。”   “去这家吧。”   她把之前住过的一家酒店地址发给孟仕龙,他导航载她过去,又停好车陪她去前台。   前台的工作人收了尤雪珍的身份证后转向孟仕龙:“你的呢?”   孟仕龙有点尴尬:“我不住。”   尤雪珍也反应过来,脑子里将孟仕龙和酒店这两个关键词串联起来,一些顺理成章但在此之前从未有过的联想辗转而过,以致于她迅速脸冒热气。   她提高嗓门强调:“只有我住!”   工作人员狐疑道:“是吗……我们这里不登记身份证是不允许住的哦。”   孟仕龙的脸色也有一些可疑的红,他清了清嗓音:“我不会上去的。”   工作人员听到他的保证,这才把房卡递过来,眼睛还盯着两个人一直到电梯处。   尤雪珍没着急按电梯,又抱了孟仕龙一下:“你回去路上小心,骑车不要太快。”   “好。我看你上去再走。”   他松开她,示意她去按电梯。   电梯从五楼下来,停到一楼居然就是一眨眼的事。   尤雪珍看着张开的电梯门,叹了口气,不舍得地挥挥手:“那晚安。”   她即将走进电梯的电光石火,孟仕龙从背后叫住她。   “尤雪珍。”   她回过头。   “谢谢你。”   她茫然:“谢什么?”   “在这个晚上。”他深呼吸,“最终在我身边。”   他确实没有在她要去见叶渐白的时候多说一个字,但这不代表他没有不安。   那是她独自暗恋了很多年的人,那个人曾贯穿她的青春,他们曾拥有很多他所不知晓的过去。他记得和老豆变卖房子那时候,那些陪伴了他很多年的家具都是该卖就卖,和老豆一起把它们搬到旧货市场的下午,他觉得自己的心就变成了扫空的旧房间,甚至有瞬间,一种想回头把它们再全部买回来的冲动浮上心头。   告别一件物品已是那么难,更遑论一份从心里长出来的感情。这难道不是一次从过去的年月里搬出来的壮举吗?   然而在她去见他之前,他一点都没有透露出这些不安,唯独此刻听到这句话,尤雪珍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这份被隐藏起来的心情。   电梯门在身后即将被关上,尤雪珍任它关上,扭过身,无法抑制胸口的冲动。   她反方向跑动起来,一头扎进孟仕龙怀里。   他措手不及地伸开手,没有接空,稳稳将人抱紧。   “原来你今天一直在担心吗?”尤雪珍仰起脸来看着他,“为什么不和我说,其实我们可以一起去见他。”   孟仕龙却摇头说:“不是这样的,我反倒是真的希望你一个人去。”   她紧了紧自己的手:“你明明在担心,不要假装大度。”   “不是大度……”他斟酌着自己的用词,“而是如果你真的又因为他动摇,我觉得也没关系。”   尤雪珍瞪大眼:“没关系?!”   他坚决道:“那我就再一次把你对他的心思打扫干净。”   显然,这个问题他已经想过,毫无犹疑地脱口而出。   “虽然当初我给你过二选一的选项,不是恋人,就是陌生人。但其实我撒谎了。对我来说,那就只是个单选题。”   “我会尽我全力去争取到你。”   这就是他爱一个人的决心。   尤雪珍胸口鼓胀。   二月的天气还是那么冷,她以前不喜欢冬天,走在冷夜中会有分外萧索的感觉,让人觉得好孤独。同样的天气,她的身边多了一个人,哪怕是在他的后座受冷风吹,她都觉得暖和。   那么,她也要温暖他,让他看到自己决定去爱他的决心。   她松开孟仕龙,正色道:   “当年我看《小王子》的时候,看到小狐狸让小王子去找他的玫瑰,它对小王子说,你要永远为你驯养的东西负责,你要为你的玫瑰负责。然后小王子就真的离开了。”   “我当时就替小狐狸觉得委屈。明明它也被小王子驯养了,明明是它教会了小王子爱和责任,却不要求小王子为它负责,目送他离开去找玫瑰。这不公平。”   尤雪珍坚决地看向孟仕龙。   “我想,如果我是小王子,我一定会当时就打断狐狸,告诉他,可是你也被我驯养了。”   “我浇灌那朵玫瑰花很久了,接下来我会为我的狐狸负责,不会让他孤零零地钻进荒野。”   人生就是一段路又一段路,那个时候遇上玫瑰,这个时候遇上狐狸,都是人生。她能做的,就是往前,一直往前。   孟仕龙沉默地听她喋喋不休,尤雪珍说完就不太好意思了,看他没什么反应的样子猜想自己是不是说得太肉麻,趁电梯还留在一楼,她仓促地又道了声晚安扭头就跑——   手腕却在这瞬间被身后的人捉住。   孟仕龙一把又将人拉回自己身边,俯下身,双臂代替了言语,抱住的动作诉说了一切。   前台一直默默观察两人的工作人员翻了个白眼。   靠,都这样了还说不开房! 第53章   大学最后一个学期开学, 课虽然已经很少但还是有,尤雪珍的生活逐渐变成一只陀螺乱转,除了上课,论文要根据导师的意见再改, 各种春招信息贴满了学校官网, 班级群里大家无聊的表情包减少, 甩过来的更多是求职信息, 靠谱的, 不靠谱的,眼花缭乱。   生活看似没有改变,照常食堂宿舍教学楼三点一线,但在这些细枝末节的改变中,尤雪珍体会到了满满的毕业气息。   上学期她其实还不确定自己到底要做什么,但这次不一样了,她现在很确定自己未来想开设属于一个自己的电台, 这是一个很长远也不容易的事, 除了必要的钱以外, 相关的工作经验也必不可少。   她开始频繁地关注广播电视电台的招聘消息, 向袁婧取经简历的制作经验,不停地反复修改,“改!”,这字是她开学以来从老师和袁婧那里听到的最多的一个字, 有时候连做梦梦见孟仕龙,他也在对她说,你给我改!   吓得她从梦中惊醒。   然后她会很无理取闹地给他发消息:「梦里的你怎么这么讨厌!!」   孟仕龙发来一个黄脸问号小人, 虽然不知道什么情况反正先道歉:「对不起!」   她心情变好,躺在床上笑着发:「好了原谅你」   他又发黄脸小人委屈表情:「为了不让梦里的我招你讨厌, 还是见一下现实里的我吧」   距离两人正式交往快过去半个月了,却到现在还没能约会。   她想了想,回他:「送阿婆回港岛那天我也去,我们见面吧」   虽然依旧不算正儿八经的约会,但机会都是靠创造的!   因为忙的不止她,孟仕龙也分身乏术。店里年后开张,孟爸还没有招到新人,店里还是比较依赖他,同时他在计划认真学摄影,但具体要怎么做,其实孟仕龙并不明确。   一直以来,他习惯了被需要。有些人会觉得这是一种负担,但对他来说,恰恰是一种支撑。如今这种支撑被抽离,要全靠他自己的意志去摸索着走出一条路,他害怕自己会走不好。   尤其是,他的未来已经纳入了另外一个人的时候。   但也是这另外一个人,让他决心冒险。   决定的那一天晚上,他给尤雪珍打了一通电话,告诉她自己的决心。   “我想重新回到学校。”他的声音带着很轻的颤抖,“我想考西大的摄影系,我知道很难,也许明年考不上,可能后年,大后年,要花费很长的时间……”   尤雪珍不等他说完顾虑,笑着插嘴,用当时他鼓励她的话回敬他。   “那听上去很酷不是吗?”   不用再过多的语言,孟仕龙顿住,然后笑道:“是啊。”   “你看我办电台的事也八字没一撇呢,但我也想一点一点给自己加码。这就是生活嘛,哪有速成的人生,慢慢来,慢慢来。”   他在电话那头彻底松口气,继而打趣:“怎么突然说话像小老太?”   “为了搭配你小老头的作风。”   “我哪里有小老头?”   “你要证明你不是就任性一点,去做想做的事吧。”   “……好。”他转而又开始关心她,“你投的那些简历怎么样了?”   “没有那么快啦,不过有时候没消息说不定就是好消息,也许还在审查呢。”   “你一定可以。”   “你也是!”   宿舍里,袁婧看着蹲在阳台上披着大衣还在瑟瑟发抖讲电话的尤雪珍,叩叩门,对她比划着:进来讲电话啦!不用管我死活!   *   阿婆返回港岛当天,孟仕龙先来学校接她,她想起什么,赶紧问他:“你没和阿婆说我们在一起的事情吧?”   “……没有。”他略委屈道,“你说先别说,我就没说了。”   她安抚地戳戳他的背:“我是觉得现在说有点过早嘛……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在她的概念里,恋爱是两个人的事情,更何况他们真的才只是刚开始。   孟仕龙没有勉强,只问:“那等下可以牵你的手吗?”又补充,“偷偷的。”   尤雪珍挣扎一番:“保险起见还是忍一忍!”   “……”   他跟着背过身去,肩膀垮了一下,看着像是在叹气。   没有约会,也不让告诉家里人,还不能牵手,听上去好像一场见不得光的偷情。   尤雪珍一看他这委屈的背影,好笑地又戳了戳他的背:“今天送完阿婆我们就去约会好不好?”   他顿了顿,立刻转过来:“好吧。”   因此,去接阿婆驱车前往机场的时候,两人特地在后排坐出安全距离,中间隔了好长的空间,让他们看上去好像还和之前一样,只是“朋友”。   阿婆坐在副驾无聊,看了一眼后视镜,起了逗弄的心思。   她用夹杂着粤语的普通话对孟仕龙说:“你要不再陪我回港岛两天啦。”   孟仕龙不解:“怎么了吗?”   “那个秦姨啦,听说她孙女回来工作了,我见过相片,人长得很靓,我觉得你们可以互相认识一下啊。”   孟仕龙立刻看了尤雪珍一眼:“不用了。”   “点解?认识一下又没坏处。”她说着去掏手机,“我给你看看相片先,一看你就会中意的,反正我觉得很配!”   尤雪珍本来憋着不发言,但一听阿婆说他俩配,气血冲上脑门,冲动开口:“不行啦阿婆!”   阿婆稀奇道:“怎么你也反对?”   尤雪珍声音小下去,扯了个稀烂的理由:“孟仕龙他……他还小。”   阿婆噗嗤笑出声:“我在他这个年纪都结婚咗,臭小子仲未拍拖!”   “……”   孟仕龙无言地摸了下鼻子,无法替自己正名,又悄悄看了一眼尤雪珍。   她挠着额头,几欲张口承认又怂怂地忍住了。   阿婆仿佛根本没察觉后排那两人的诡异,已经在手机里找到相片,向后递给孟仕龙:“你睇睇,係唔係好靓?”   孟仕龙不想接,但阿婆却很坚持,他这才勉强接过,随意瞟一眼,视线就没滑走了。   尤雪珍旁观着,瞧见孟仕龙居然还敢多看照片两眼,顿时上火。   她悄悄伸过手,拧了一把他的大腿。   孟仕龙吃痛地嘶了一声,这才把眼神移开。   她笑里藏刀地问:“这么好看啊?”   他诚实回答:“是啊。”   这两个字差点没把尤雪珍气吐血。   她磨着牙凑过去:“这么好看啊……我也看看。”   ——手机屏幕上,是当时圣诞节他们在阿婆家的三人合影。   孟仕龙脸上划过促狭的笑意,指着站在最前面的尤雪珍说:“这不好看吗?”   尤雪珍才反应过来,看看孟仕龙,又看看阿婆。   阿婆哈哈笑起来:“我早发现啦,当阿婆咁多年嘅饭係白食嘅咩?”   ……现在跳窗下车还来得及吗?   车子驶到机场,孟仕龙帮阿婆拿行李,尤雪珍挽上阿婆,三个人很快办完值机托运的手续,将阿婆送到安检口。   尤雪珍松开阿婆,依依不舍地和她挥手道别,阿婆一派洒脱,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他们快走:“年轻人就该抓紧时间拍拖,走啦,送也送够了。”   她这回被打趣没再害羞,一鼓作气牵起孟仕龙的手。   人来人往的机场,尤雪珍大声保证:“阿婆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孟仕龙的!”   孟仕龙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搞得一惊,听着她的话又忍不住失笑。   他回握住尤雪珍,玩笑道:“那就拜托你了。”   阿婆翻了个白眼:“真係受唔住!我走了!你们谁爱照顾就照顾谁吧!”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过了安检口。   两人目送阿婆的身影消失在安检口,又在机场的咖啡店坐下等阿婆的飞机起飞。   机场中心的大屏上隔几秒就刷新着航班信息,尤雪珍抬头看见飞印尼的航班,忽然想起孟仕龙很快也要去印尼的事情。   “你开始收拾行李了吗?”   “已经在网上买必备品了。”   他说着就打开购买页面让她检查。   尤雪珍一看,他别的没买,搜索栏里全是,“电话卡”、“电话卡、网速快”这些关键字眼。   ——能和她保持联络,是他旅行准备的头等大事。   尤雪珍意识到这一点,心头一软,拿过他的手机在搜索框里打下冲锋衣三个字:“你先买这个啦,我刷小红书的时候说火山特别冷。”说完,又忙不迭打开自己的手机,“算了算了还是我来挑吧,你不会买衣服!”   孟仕龙手撑着脸,注视着尤雪珍任她动作,随后恍神地笑了:“那我要感谢自己不会买衣服。”   “什么哦?”   “就是因为这一点,你和袁婧才会在最开始找上我。”   不然,他们的故事可能就会停止在那个万圣夜。   “不一定哦。”尤雪珍一手搜冲锋衣,一手伸过去在桌上把玩他长长的手指,“你的烧烤那么好吃,我再多点个几次,一来二去肯定也会变熟,最重要的是我们已经在万圣节那天相遇了。”   “嗯……那看来还是要感谢那天没有接你单的骑手。”   “那我要感谢那天只找到一颗糖果而输掉游戏的自己了!”   “游戏?”   “是啊,那天我们在玩游戏,谁找到糖果数最少谁就要请夜宵。我就成为了那个倒霉蛋。”   “所以那是你的唯一一颗糖果?”   “对。”   “你把唯一一颗给了我?”   “因为你当时看上去比我还倒霉嘛!”   他笑起来,然后说,我觉得是幸运啊。   ……   机场人来人往,这里是繁忙的世界港口,无数的离别和重逢,不会有人在意一对情侣靠坐在明镜的玻璃窗下,耗费整个下午,无所事事地聊着无足轻重的小事。   窗外,飞机起起落落。   载着阿婆的航班离开,半个月后,也载着孟仕龙和孟爸起飞。   尤雪珍坐在咖啡馆同样的位置,看着对面空了的座位,喝空桌上的咖啡。   飞机才起飞十分钟,她已经开始想念他。   但她勒令自己不许过多打扰孟仕龙,这是难得的他和爸爸的旅行,她希望他没有挂念地尽情享受。   *   孟仕龙去旅行的这一周,袁婧的实习工作终于转正,为了庆祝,她难得在群里决定大出血请大家吃顿火锅。但是她抠门本性不改,觉得去店里吃火锅太贵,于是决定蹭叶渐白家里,自带食材过去煮。   当然,这一切都是先请示了尤雪珍的意思,她说现在他们还是朋友,吃饭当然没问题,袁婧才在群里艾特叶渐白问可不可以。   叶渐白爽快地回了个好。   于是,久违地,她和大家一起来到叶渐白的公寓里,再度在这样的场合下和他见面。   说是要做回朋友,但再见面还是有一种尴尬,就像绑了很久的橡皮筋,某部分已经松了,回不到过去,但还是可以扎头发,束缚着他们曾经的关系。   叶渐白端了两碗小料过来,其中一碗惯性地递给她。   尤雪珍动作微滞,接过小料小声说谢谢。   他笑笑,转脸将肉下锅,又和之前一样争着抢锅里的食物,一点不带让的。左丘一边说着过分啊师兄,一边忙着给毛苏禾夹肉。袁婧嚷嚷着你们手速太快了吧好歹给请客的人留一口肉!尤雪珍笑着看大家,也伸进筷子毫不犹豫地加入到这场火锅大战中,但是她心思并不完全在食物上,夹两口就看一眼手机,又失望地放下。   叶渐白注意到她的动作,随口问起:“怎么?吵架了?”   “才不是!他今天爬火山,跟我说过可能会信号不好。”尤雪珍不好意思道,“但我就是忍不住想看看他有没有发消息过来。”   看着她的神情,叶渐白快速把眼神扫过,哦了一声。   “珍珍,你帮我看看带来的菜还有没有,我记得好像刚搁冰箱了!”   袁婧不好意思直接进叶渐白家的厨房,又不敢使唤他,只好拜托尤雪珍。   尤雪珍起身:“我去看看,顺便再拿点饮料过来。”   她一走,叶渐白的筷子松懈下来,锅内的其他食材被左丘美滋滋地捞走,袁婧不甘示弱,两人抢得风生水起,最后便宜了毛苏禾。   而突然,尤雪珍放在桌面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她没有锁屏,来自于孟仕龙的通话请求就这么直白地跳入叶渐白的视线,她已经改了备注,简单粗暴的三个字:男朋友。   除了他,谁都没有注意到这则好不容易占到信号拨进来的语音。   叶渐白面无表情地盯着手机屏幕,随后,视线穿越客厅,落在厨房半掩的门内。   尤雪珍还没有回来的动静,看样子她接不到这通语音了。   这应该正中他下怀,虽然接不到一通电话改变不了什么,但看见他们甜蜜通话总归是碍眼。   火锅烟雾上飘,袅袅的雾气中,他想起深夜的便利店,和此时打来电话的那人最后的一次交谈。   当时,他还是忍不住冷嘲:“你就这么放心让她来单独见我?我劝你谈恋爱还是要警觉一些。”   孟仕龙却平静道:“当然不是。相反,我是知道你在她心中的分量,才让她单独去见你。”   “……为什么?”   “你是她最好的朋友。”孟仕龙很认真地看着他,“那是你们之间独有的纽带,我不用挤进去,我也不希望她失去你这个朋友。说到底,我只是希望世界上能有多一个人爱她。”   我只是希望世界上能多有一个人爱她。   听完这句话,叶渐白才终于明白,他和尤雪珍为什么会走到今天。   他沉默片刻,笑道:“那你要小心了,我可不甘心只是做个朋友。尤雪珍见证我分手过很多次,这回轮到我见证她一次,没什么大不了。”   孟仕龙轻描淡写地回击:“那你要活到比我更长命才行。”   这小子……   过去这些天,想起来依旧有想把他身上那股信誓旦旦的气焰揍趴的冲动。   叶渐白磨着牙猛地起身,拎起还在震动的手机,三两步走到厨房,啪一下扔到尤雪珍怀里。   “电话!吵死了!”   尤雪珍懵懵地:“我开了震动啊……?”   话未说完,他已经帮她拉上门头也不回地离开。   尤雪珍低头看手机,发现是孟仕龙,手忙脚乱地赶在彻底断掉前接通。   她兴高采烈地喂了一声:“怎么突然打过来了!”   孟仕龙略显疲惫但又夹杂着兴奋的声音传来:“我到火山口了,发现这里有信号,所以赶紧拨给你。”   “哇,山顶漂亮吗?”   “你现在方便视频吗?我给你看。”   “没问题,我和袁婧毛苏禾他们在叶渐白家吃火锅。”   “好。”   他切掉语音,转而视频的请求跳进来。   尤雪珍靠在冰箱上接通,触目的却是一片黑色。   “怎么回事……?”   她嘟哝着,孟仕龙的声音紧接着传来:“我现在是把手机放在地上。”   “为什么啊?”   “让你听一听地球的心跳。”   “啊——”尤雪珍笑出声,想起自己曾经的比喻,显然他还记得,于是配合他说,“地球现在的心跳跳得很平稳嘛。我都听不见。”   “那这个呢?”   镜头被他拿起,景色快速闪过,又变成一片黑。   他把手机压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现在是我的心跳了。”他说。   尤雪珍静静地听着,这瞬间,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已经超越了地球。   她不好意思地清清喉咙:“好了,你不是说要给我看火山嘛?”   “哦……对。”   他迷糊地又赶紧把镜头举起,于是,布罗莫的火山口出现在尤雪珍眼前——   世界变成一片巨大的冒着热气的切面,孟仕龙坐在切面的最上端,镜头照出他的一双腿,腿下就是深不可见的岩浆,它们藏在地核深处,肉眼只能看见白烟。   尤雪珍被这一幕震惊,第一反应是担心他的安全。   “你这么坐着太危险了吧!”   孟仕龙将镜头翻转,屏幕上出现他戴着口罩的脸,白色口罩沾了不少火山灰,灰蒙蒙的,衬得口罩上方的眼睛深邃明亮。   “放心,只是错位看着危险,没事的。”尤雪珍头一次听到他那么激动的语气,“坐在这里,甚至能感受到在震动。”   尤雪珍惊讶道:“火山不爆发也会有震感吗?”   “应该是岩浆在运动的作用。”   “那会不会很热啊?”   “不热,还在刮风,能闻到硫磺的味道。”   “那是什么味道?”   “嗯……臭臭的?”   尤雪珍笑了:“这什么形容嘛。”   孟仕龙跟着笑。   两个人傻笑着看了半天,尤雪珍先受不了自己这傻样,说:“好了你别笑了,说点什么!”   结果对面还在笑,连眼睛都不带眨的。   尤雪珍一看不对劲,尴尬地挠了挠头,哦,原来是网卡了……   刚才该不会只有她对着屏幕傻笑了几分钟吧……   过了一会儿,屏幕重新动起来,孟仕龙的脸凑得离屏幕极近,不停地在喂喂喂。   尤雪珍连忙正色:“现在好了。”   “这里信号不是很好……”   他说的话开始变得断续。   尤雪珍无奈道:“没有办法吧,能接通都很不容易了。”   他微微叹气:“好希望你能在这里。”   “毕竟这次是你们的家族旅行嘛,下次我们再两个人单独去。”   孟仕龙这次不光是和爸爸一起,还带上了那张和妈妈阿婆在太平山顶的三人合影,是阿婆从港岛特地又寄回来的。毕竟阿婆的身体登不了火山,就用这样的方式让孟仕龙带她和妈妈一起来看。   尤雪珍玩笑道:“你小心一点,照片别让风给吹飞了。”   孟仕龙拍了拍背包夹层:“现在放这里,等一下再拿出来一起合影。”   “诶,你爸爸呢?”   镜头晃到旁边,孟爸站在不远处拍夕阳拍得不亦乐乎。   尤雪珍这时才看到天空,发现夕阳特别漂亮,她下意识地也想让孟仕龙看看她这里的天空,但相差一个小时的时差,这里已经天黑了。   刚和他说完天黑,结果发现屏幕又卡住,静止着不动。好一会儿,信号又接上,孟仕龙的声音断续传来,但不太清晰。   “还能……听见吗?”   “能,就是很卡……”尤雪珍叹气,“如果现在有无线电就好了,根本不用担心卡。”   她只是随意一说,孟仕龙却认真地分析上了。   “不过你那台不是不支持2米波段吗?没有办法接受印尼的信号吧。”   尤雪珍一惊:“你不会真的有想过带无线电过去和我连接吧?”   “嗯……”他认真说,“之前你通过无线电听到太平山顶,所以这次也想让你通过无线电听到布罗莫山顶的声音。不过后来查了查发现你的设备接收不了这么远的信号。”   尤雪珍心头发软,笑道:“那也不一定哦,小时候听到太平山顶那次,爷爷的设备按常理也是收不到来自港岛的信号的。”   他一怔:“那为什么……”   “爷爷说可能和天气有关系。”   “天气?”   “你还记得书上说的吗,电台信号的传播和天气是息息相关的,太阳辐射会引起电离层的电离,提高波段的传播距离。”尤雪珍猜测道,“也许是那天的天气引发了意外吧,说不定就是像今天这样极盛的夕阳呢?”   孟仕龙的镜头里,云霞四射,布景的夕阳不止一种颜色,红橙蓝紫,鸟群扑棱棱飞过,在这个春天的火山上的傍晚。   孟爸拍完了夕阳,招呼孟仕龙去拍合影。   孟仕龙对着镜头说等我一下,将手机放回口袋,掏出包去拿照片。   镜头变黑,尤雪珍没有看到照片的背面有一行小字:   2007/11/3,摄于太平山。   ——那年那天,尤雪珍枕在爷爷膝头拨弄着无线电台,兹啦两声,字正腔圆的广播突然被粤语替代,“太平山缆车服务依家係正常运作,为大家提供欣赏港岛……”,窗外晚霞满天,爷爷稀奇地凑近倾听,她也跟着凑近,问爷爷,这是什么啊?爷爷诧异道,这是在千里之外的港岛。   ——那年那天,孟仕龙坐在港岛广播播报的那架缆车之上,缓慢朝着太平山上升。阿婆指着缆车外瑰丽的夕阳,揽住孟仕龙和孟妈妈,说我哋三个嚟影相啦,夕阳咁靓。孟仕龙听着阿婆的话弯头去看,五彩的云朵瞬间塞满他的眼眶。   无线信号就这样,被霓虹色的天气迷得失去轨道,错位地从港岛飞跃到连城,又飞跃时间,在这一刻的夕阳下返回只有命运知道的起点。   那年那天,宇宙开了一次小差,却为他们写下了开端。   (《霓虹天气》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