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与荆棘》 作者:一只小火腿   文案:   “李彦诺要回国了。”高中老同学聚会上,有人随口提了这么一句。   温梦听到这个名字时,握着红酒杯的手微颤了下。而身旁的男人揽住了她的腰,接过她手中的杯子。   “我怎么不知道?”廖维鸣笑着问。   他就着温梦留在杯缘处红艳艳的唇印,把酒一饮而尽。   *   十八岁的夏天,教室外没完没了的蝉鸣。   温梦从习题册上移开目光,小心翼翼的向右望。同桌李彦诺把袖口卷了起来,露出打篮球时晒黑的手腕。他学习的太过专注,只留给少女一张英挺的侧脸。   扑通。   一团纸正中温梦后脑勺,打断了她羞涩的注视。   “最后一道大题怎么写?”是后座的廖维鸣在问。他生了一双不羁的眼睛,漂亮的桃花相。   “自己想去。”温梦懒得理他。   “小气鬼。”廖维鸣说完,隔着过道踹了一脚李彦诺的椅子,“喂,好哥们,帮帮忙。”   地久天长的友情与才萌芽的爱情乱糟糟缠成一团,让人进退维谷。在那个蝉鸣喧嚣的夏天,谁也不曾多踏出一步。   但鸟终将振翅前飞。   ——时隔多年重新相遇,他和她和他,都早已不是旧日模样。   而这一次,他们再次撞上了同一束荆棘。   【阅读指南】   挺狗血的三角恋。文名灵感来源于考琳·麦卡洛的《荆棘鸟》,内容无关。不是NP,不含BL情节,是BG 1V1,廖维鸣和李彦诺之间是纯友情。   一句话简介:三角关系   立意:我命由我不由天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主角:温梦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Chapter 0 “你还想他么?”……   八月的倒数第二个星期六,气温38.5。   柏油路被烤得半化不化,一层土腥味漂浮在空气里,呛得人鼻子疼。   按理说这样的天气,最好哪都别去,就躲在家里吹空调。但高温橙色预警也不能阻挡十班聚会的热情。因为自从十年前附中毕业,好多同学都再没见过面,这次算是难得的叙旧。   老友重逢总是有讲不完的话要说。   从基金炒股聊到孩子的双语幼儿园,又扯回西城十五万一平米的学区房,时间不知不觉几近傍晚,大家依旧有些恋恋不舍。   临到散场的时候,班长曲哲随口提了一句:“李彦诺要回国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真的假的,李彦诺去美国可好久了吧?”   “对,听说混的挺不错。说是当初JD毕业就留在纽约的律所,现在好像是合伙人了。”   “卧槽这么牛吗。那他这次回北京是做什么,纯探亲么?”   兴致勃勃的议论声里,有个人一直没有开口。清秀的脸上看着有些出神,就连唇边那颗小痣都像是工笔点上去的,乖巧又规整。   老同学们倒是不奇怪她的沉默。   因为上学那会儿温梦就这样,人一多就不爱说话,宁可猫在一旁看书。书看得多了,成绩自然拔尖,成了老师眼中最放心的三好学生。   有人形容温梦,说她是标准意义上的“好人”,狼人杀里疯狂跳反都不会被怀疑的那种。   但也是这样一个让人放心的温梦,在第三次听到“李彦诺”这个名字时,握着酒杯的手轻轻颤了下。殷红的葡萄酒一圈又一圈荡开,碰到玻璃杯壁上,撞得头破血流。   四周嘈杂,没人察觉出异样。   除了温梦身旁坐着的男人。   ——廖维鸣突然伸出手,揽住了她的腰。另一只手从温梦指间接过将要倾斜的酒杯,就着她留在杯缘处红艳艳的唇印,把酒一饮而尽。   这亲昵来得有些猝不及防。   温梦醒过神,不大自在的咳嗽了一声,看向了廖维鸣。   那是张见过一次就很难再忘记的脸,面相漂亮又单薄。   尤其是男人的那双眼睛,色泽是温柔的浅棕。看什么都是含情脉脉,看什么都像坠入爱河。恨不得营造出下一秒就要接吻的气息,甜津津的。   而此刻,这双眼睛的主人明显感受到了来自温梦的注视。   他却压根没打算松开她,反倒一脸坦然的询问起曲哲:“我怎么不知道彦诺要回来了?”   廖维鸣就是有这个本事,干什么都理直气壮,脸皮比故宫的城墙还厚。   “我统计聚会人数的时候,发邮件问了下李彦诺参不参加。他说暂时赶不回来,下个月会回北京,到时候再聚。”曲哲满脸都写着好奇,“我以为你们一直有联系呢。”   要知道上学的时候,廖维鸣和李彦诺可是形影不离的好哥们。如今李彦诺难得回一次国,怎么会不通知他呢?   餐布轻微震荡,是温梦用高跟鞋抵住廖维鸣的脚踝,在桌下不安的一磕。   啪。   廖维鸣吃痛,这才松开了她,回复起曲哲:“不是不想联系,主要是最近要忙的事情太多了。”   “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你的个人画展是不是又要开了?”   “对。”廖维鸣微笑着开口,“不过还有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他转动起无名指上的白金戒指:“我和温梦要结婚了。”   唰。   后半句话让现场一片哗然,好像平静的海面上激荡起一层绵密的泡泡。四周的视线都投向了温梦,有意外、有艳羡、或许还有几分酸溜溜。   廖维鸣的油画不久前才在保利拍出高价,绝对算得上是这两年班里混得最好的。   虽然大家都知道他和温梦在交往,但没人想到他们会这么快结婚,甚至说直白一些,就没什么人认为他们真的会结婚。   毕竟按现在社会上这个风气,有钱又漂亮的男人大多被宠坏了,不狠狠玩个几年通常不会收手。   而这场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婚礼,就定在两个月之后。   马尔代夫,五星岛。   拖尾沙滩,孔雀蓝海水,all-inclusive度假酒店,全年无休的阳光。光听这个豪华的婚礼配置,就得几十万起跳。   “欢迎大家来玩,我请客。”廖维鸣这话是对同学们讲的,多情的眼神却黏在温梦身上,像在等待一个答复。   温梦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只是露出标准的笑容。   落在同学们眼里,这就是情投意合的最好证据了。   这下饭店里彻底炸开了锅。   马上有人端着酒杯起身祝贺:“都要结婚了,你们怎么藏到现在才说。不行,必须罚一杯!”   “就是,给维鸣杯子里多倒点酒,让他一口闷了!”   喜庆的话语把宴会厅包成一团,絮叨又混沌。廖维鸣把这些祝福全盘收下,表情很是心满意足:“好,我都干了。”   要举杯时,温梦拦住了他:“我来吧,维鸣刚刚喝的不少了。”   她来挡酒不要紧,大家被强行塞了一嘴狗粮,闹着开始起哄。温梦一连被灌下三四杯,实在酒力不支,才被勉强放过。   刚要落座,曲哲又感慨起来:“李彦诺这次回来的时间可真好,没准能赶上你们的婚礼呢。”   “是啊。”廖维鸣笑的无比自然。   温梦跟着含糊的应了一声,坐了下来。捏着空杯的指尖因为太过用力,透出些许青白色。   残存的葡萄酒液从圈口处往下流,在杯壁上拉出一道漫长的泪痕,似掉非掉似的。   ***   北方的夏天黑得晚。   夜里八|九点钟,太阳看着是落下山去了,却还留着一线光。这光从没拉严实的窗帘往里透,勾勒出两个纠缠的轮廓。   被单柔软,被挤压得变形,像一条蜿蜒的河。温梦坠在里面,却并不能像鱼一样呼吸,只觉得刚刚喝下去的酒精往上翻腾,让她缺氧干渴。   一滴汗落在她的肩膀上,又很快被空调的冷风吹散,带走了热度。温梦不自觉的皮肉收紧,打了个小小的哆嗦。   “冷吗?”身后的男人敏感的察觉到了,轻声问她。   温梦点了点头。   冷。   于是廖维鸣像是要共享一份体温一样,紧紧把她搂住,力气大到要勒进她的骨头。   温梦同学聚会时穿的真丝裙早就被扯了下来,凌乱的搭在椅背上。布料上残留的香水味往外扩,缓慢但坚定的侵占了整间卧室。   La Vierge De Fer,香水的名字和味道一样,灰烬中的百合。   百合羞怯的开着,不自知的惑人。   把花吃进嘴里、吞下肚去,就能成了他的,也只能是他的。   可明明身体上已经这么亲密了,呼吸在热切的吻中交融,姿势都不知道换过多少,廖维鸣却依旧觉得不够,怎么都不能满足。   因为温梦丰润的唇紧紧抿着,身上在发抖,脸上带着献祭式的忠诚。   这让廖维鸣感到失落。   汹涌的爱意到不了对方心里,再惊涛骇浪,都是白费功夫。   他最终喘息着松开温梦,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在黑暗中摸索起来。   “找什么呢?”温梦坐起来,靠着枕头开口,声音有点哑。   廖维鸣没有回答她。   几秒钟之后,啪。   黑暗中突然闪出一点亮,红的刺目。打火机的火苗跳动,烧焦卷烟外缘,腾出一缕稀薄的烟雾。   “你疯了?”温梦一愣,反应过来之后欠起身,把烟从廖维鸣手里夺了下来,“不是让你戒了么。”   “就抽一根。”   “一根也不行。”温梦斩钉截铁的说,“忘了医生是怎么讲的?”   须臾的停顿后。   廖维鸣阖上眼睛,低声道:“可我有点头疼。”   温梦把碾灭的烟头丢掉,开了台灯,伸手探上他的额头:“抽烟又不治头疼,你这属于心理作用。我摸着没发烧,家里还有止疼药吗?”   “不用吃药,我缓一缓就好了。”   “真不用?”温梦见对方态度坚决,也有些迟疑了。   廖维鸣这人有点艺术家性格,做事随性极了。认识这么些年,经常冒出些心口不一的念头。   这次廖维鸣倒是肯定。   他只管拉着她,不想让她走:“真的不用,我好着呢。你要是不信,一会儿我下楼给你跑两圈去。”   这就有点吹牛了。   但他总不能说,他在贪恋她的温度。   “好吧。”温梦嘟囔了一句,重新缩回被子里。躺了一会儿,渐渐有点酒意上涌。   半睡半醒间,有人在她耳旁开口。   是廖维鸣问了一个突兀的问题。   “你还想他么?”   寥寥五个字,声量也不大,却像一记重锤敲在温梦头上,让她一下子清醒了。   温梦睁开眼,轻声说:“你说什么?”   “我刚刚问,你还想不想他。”廖维鸣重复了一遍,看着温梦的脸,眼神专注。   屋内安静的落了灰。有那么几秒,温梦没有做声。   然后她回答:“不想了。”   廖维鸣笑了,把视线从温梦脸上挪开。浓密的睫毛垂下,在脸上投出一圈恹恹的阴影。   “那就好。”他说。   话虽如此,空气却如同化不开的胶水,凝成玻璃瓶口上黏腻的一团,艰涩的往下流淌。人被胶水粘着,动也不能动。   温梦觉得自己理应解释一下,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其实细想想,也没什么好解释的。   她和廖维鸣从高中开始就是最好的朋友,彼此太过熟悉,什么秘密都藏不住。有些谎话心照不宣,讲上一百次,就成了真的。   所以她最后回道:“头疼就早点睡吧,别胡思乱想了。下周我请个假,陪你去复查,看看医生怎么说。”   廖维鸣似乎也没有继续讨论下去的打算。   “晚安。”他侧过脸,虔诚的吻在温梦唇上,好像无事发生。   啪。   台灯被关上,没过多久廖维鸣的呼吸就逐渐变得绵长,应该是真的睡着了。   他也许睡着了,但温梦睡不着。   她在一片漆黑中重新睁开眼睛,盯住雪白的天花板,突然有点恍惚。   廖维鸣那个问题的宾语虽然含糊,但里面的“他”指得是谁,屋里的两个人都清楚。   有个名字不能提,像根长进肉里的刺。这么多年横在她和廖维鸣中间,拔|出来就是一个血淋淋的洞。   他是在说李彦诺。 第2章 Chapter 1 初遇   每个故事都有开头。   时钟的指针一圈圈往回倒转,停在了一切刚开始的时候。   温梦记得很清楚,那是2008年的9月1号。   彼时奥运会刚结束不久,家家户户的电视机里还在单曲循环那首《北京欢迎您》。画面配着大街小巷迎风招展的国旗,一派红火。   早上五点五十分,和平里小区的职工宿舍楼上,一盏小小的台灯已经亮了起来。   十七岁的温梦朝卧室窗外望去,发现天阴沉得很,云里滚着水汽,好像随时要掉点子似的。就连楼下的煎饼车都没有出摊,估计是怕被淋在半路。   这让她有些犯难,回头看了眼书桌。   桌前的椅子上端正的摆着一双运动鞋,是上个学期温梦考进年级前五,妈妈奖励她的礼物。整整一个暑假,温梦一直把它藏在鞋盒里,一次都没舍得穿过。   2008年学校里最流行三样东西:松松垮垮的校服,卡西欧Baby G手表,还有耐克鞋上的粉色对钩。   基本上有了这三样,就等同于拿到社交密码,可以在附中畅通无阻。   不过这样的时髦温梦从来没有赶上过。   因为那阵子事业单位改制,做会计的母亲一个月也就挣4500。要花600块钱在一双鞋上,是件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太夸张了。温梦打小就懂事,不可能提这样的要求。   女儿越是乖巧,当妈的越不想让她受委屈,生怕她比其他孩子少点什么。偷偷问过同事之后,母亲在一个炎热的午后出发去了商场。回来时衣服被汗打湿,手里就拎着崭新的鞋盒。   这么来之不易的鞋,是绝对不能泡水的。但此时台灯照出一团柔和的暖光,映得耐克纯白的皮面闪闪发亮,像在冲人招手。   “快来穿我。”鞋子说。   就跟诱惑夏娃的苹果一样,真缺德。   今天和平时不一样,是高二分班之后的第一天。进了新的实验班,面对的都是新同学,谁不想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呢。   再说秋天本来就容易阴天,也许一会儿并不会下雨——温梦突然有了这样冒险的念头。   纠结到眼看早读时间要赶不及,她最后还是穿着新鞋子上学了。   街边的树叶沙沙作响,有些耐不住寂寞落了下来,踩上去脆生生。如同温梦此刻的心情,有点微小的雀跃,也有点忐忑。   走了十来分钟,天都还是阴的。看来偶尔大胆一次,确实没什么。   只可惜人是不能侥幸的。   老天好像故意要和温梦作对,还差几百米就要走到112路公交车站时,竟然真的开始下起雨了。   雨下得密且急,一丝丝、一条条,那架势恨不得把整座城市都淹没在水中。人行道上不平整,很快就积出深浅不一的坑。   完了。   温梦担心迟到,又怕新鞋踩进水里,只能像走钢丝一样沿着道边那一小条砖块前进。地面湿滑,新鞋不合脚。深一下、浅一下,很不稳当。   一阵大风蓦地刮过,举着的伞被吹得跑偏,突然脱了手。   温梦着急去捡,脚一滑,不小心失去平衡,眼瞅要摔到自行车道上。   几乎是与此同时,吱——!   她耳旁响起自行车尖锐的刹车声,是有人从后面骑过来了。   温梦一瞬间后背都麻了。   按电视剧里演的,这都不是摔一跤的问题。下一秒她怎么也得被自行车撞倒,再飞出去几米远,来个住院失忆什么的。   生活毕竟不是电视剧,脑内的剧情并没有发生。   疾行的车轮骤停,带起一地湿淋淋的水花。伴随着链条从轮轴上滑脱的“咔哒”响顿,一个高个儿男生从自行车上跳了下来。   他下来的及时,不仅没撞到温梦,还顺手拽住了她的书包带子。像提溜落水的小猫似的,一把将她从地上拎起来了。   这下可好,人没摔死,社死了。   温梦站稳之后,伞都不想去捡了,血呼呼往脸上冲,只想换个地球生活。   那个男生似乎没有领悟到她的尴尬。   他松开温梦的书包带,弯腰捡起湿哒哒的雨伞,递还给她。透明雨披下面是和她一样颜色的校服,应该是同一个学校的学生。   “谢谢。”温梦出于礼貌从嗓子里憋出一声,“对不起,刚刚是不是吓到你了。”   “没有。”对方一板一眼的回答。样貌是介于少年和成年人之间的英俊,眼尾拖得长,内双,看上去有些冷。   他说完蹲了下来,显然刚刚的急刹车让他的自行车链子卡掉了,嵌在转轴上没办法移动。   “需要帮忙吗?”   “不用。”那个男生拒绝了,转动起脚蹬。空手挂了两次链子,并没有成功。   说话的功夫里,112路公交车来了。   排气筒“呲”的喷出白茫茫的烟,车门打开,撑伞的人流涌下来,眼瞅门又要关上,往下一站开去。   男生察觉到温梦没有要上车的意思,抬起眼睛。   他的声音像玻璃,平直又凉,没什么情绪:“你不走吗?”   再不走,会迟到的。   温梦扭脸看了一眼要离站的公交车,天平在心里剧烈摇摆,最后还是艰难的摇了摇头——好人就是长了些多余的良心,沉甸甸坠着,叫她没办法离开。   那个男生没再多说什么,把头重新低下来,继续专注的勾弄起链条。   温梦观察了一会儿,小心翼翼的靠近一步,指着轮毂想伸手帮忙:“我之前看别人修车,好像是要把自行车倒过来,再往这里挂……”   话没讲完,就被男生打断了。   “别碰。”对方冷淡的吐出两个字。   果然是被讨厌了。   也对,下大雨,又是开学第一天,谁遇到这样烦心的事情,都不会多高兴的。   温梦尴尬的收回手,原本就称不上饱满的勇气也被打消了。留在这里别人也当她是多管闲事,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上了那辆去学校的公交车。   就在她默默后悔时,那个男生继续行动着。   虽然没有让温梦插手,他倒是意外采用了她的建议,把车座朝下翻了下来,尝试往对角线上勾链条。   咔哒。   哒。   时间在焦急的雨中滑过,连温梦这个唯一的旁观者都跟着紧张起来。   哒。   第三次尝试过后,链子竟然真的挂上去了。   “太好了。”温梦短暂的忘记了不愉快,不自觉的说出口。   那个男生扬起脸,扫了她一眼。温梦立刻警觉起来,一连被拒绝了几次,她总觉得他又要说些不好听的。   不过这次对方倒是没有讲话,只是站起身,从雨衣下面解开书包,似乎想要翻找什么。   温梦这才发现他两手黑乎乎的,沾满了车链子上润|滑用的机油。   “你是需要纸吗?”她看见男生的书包带子上都被蹭脏了,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试探着开口。   “嗯。”   温梦从校服裤兜里掏出一包心相印纸巾,鼓足勇气递了过去:“我这里有。”   “谢谢。”男生擦起手,态度也缓和了些,“下一趟公交车是几点的?”   温梦默默算了下时间:“还得再过十五分钟吧。”   不算等红绿灯的时间,坐车到学校也还得十多分钟。这么加起来的话,早读估计要迟到,但眼下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雨下的更密集,丝丝绕绕得打在地面上、打在伞上、打在透明雨披上,沙沙作响。让人心烦,让人着急。   新鞋进了水,连同袜子一起被打湿,这会儿黏在温梦脚背上,又冷又难过。   男生没吭声,把纸巾沾到油污的那一面冲里,整整齐齐叠好,装进校服口袋里。然后又抽了一张,把车后座上的雨水擦干净。   “走吧。”他踢开自行车的脚蹬子,回过头对温梦说。   走去学校的话会迟到,等公交车的话会迟到,但是坐自行车的话,也许擦线能到。   所以那个男生示意温梦上车。   温梦没想到这人会突然这么好心,一下子愣住了。   “要来不及了。”男生见她不动,再次开口。   “啊,好。”温梦一手举着伞,一手握住自行车后座的金属杆,摇摇晃晃的坐了上去,人还有点发懵。   男生踩动了脚蹬。   风夹在雨里吹过来,除了淡淡的水汽,还混合着一点残留在他校服上的洗衣粉的味道。   摇摇欲坠的不安,鼻腔微妙的刺激,沁了寒气的车座金属,后悔和尴尬的心情。零零总总的观感交融,复杂极了。   车子就这么骑过一个路口,遇见红灯,停了下来。骑车的和坐车的谁也没说话,一起干等着,空气有些局促。   好在这样的安静没有持续太久。   等待的时候,街边突然响起一阵短促的”哔哔哔”汽车鸣笛声。   温梦扬起伞,疑惑地向马路旁看去。   一辆颇为乍眼的亮红色路虎正缓缓向右并线,打着双闪靠在道旁。   车窗降下来,有个漂亮的男生从副驾驶位探出头,大声问道:“哎李彦诺,你这是干什么呢?” 第3章 Chapter 2 嫌弃   原来骑车载着自己的人,就是李彦诺。   温梦记得这个名字。   上学期他们都得过学校的奖学金,公布的名单上有。李彦诺不是第一次上榜了,事实上高一的两次期末,他就没掉出过年级前三名。   大家都在传李彦诺是天才,特别会考试的那种,这让温梦对他多少有点好奇。   只可惜附中一个年级六百多学生,她和李彦诺的班级在走廊的两头,课间操都隔着半个操场。对方又特别低调,要把名字和脸对上号并不容易。   没想到今天能用这样的方式见到本人,还蹭了人家的自行车。   够倒霉的。   雨越下越大。李彦诺的刘海被淋湿,垂了下来,搭在额头上,愈发显得鼻梁高且挺。   “正要去学校。”他回答了路虎车上男生的问题。   漂亮男生笑了,带着不由分说的热情:“你可真行,大雨天还骑车载人,小心一会儿被交警叔叔给抓住。得了,别墨迹了,坐我家的车走吧。”   “好。”李彦诺很干脆的答应了。   看来这两人关系不错。   一分钟之后,才修好的自行车被司机架进后备箱,温梦和李彦诺也坐进了路虎的后座。四个轮子跑得快,一转眼,公交车站已经彻底消失在雨中。   车厢里熏着印度香,和潮湿的水气混在一起,强烈、辛辣。   温梦在陌生的环境里有些局促,后背挺得很直,都没敢挨着靠背。和她相比,坐在副驾驶的男生就显得游刃有余多了。   他欠过身,把松松垮垮的书包从后座上拿过来,试图让温梦坐的宽敞一点:“同学,你也是附中高二的吧。”   男生语气笃定。   温梦觉得他应该是从校服颜色和款式上辨认出来的,于是点了下头。   但对方接下来又问:“这个学期你在十班?”   温梦愣住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男生的一双桃花眼弯起来:“因为我也在十班,之前从马老师那看了名单。不光我在,李彦诺也是,咱们三个这回被分在一个班了。哦对了——我叫廖维鸣。”   其实不用自我介绍,温梦也知道他是谁。   廖维鸣在学校里特别出名。   美术特长生,家里有钱又有关系,才上高一就给他开了个人画展,横幅都恨不得拉到校门口了,谁能不认识呢。   “上次春季运动会的时候咱们见过的,你记不记得?”廖维鸣问。   温梦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春季运动会她倒是参加了,跑的800米。当时是项目缺人,被体委临时拖上去的。因为之前没练过,结果跑得稀烂,3分40秒,差点被第一名套圈了。   回想起那一天来,她的记忆里全是汗流浃背和气喘吁吁,根本没有和廖维鸣的交集。再说了,她又没失过忆,要是和这么有名的同学说过话,难道还记不清么。   但温梦不想和廖维鸣争论。   张扬的香氛,漂亮到无法忽视的样貌,一连串不停歇的问题——廖维鸣虽然行为和善,存在感却太强。尤其是他说话时候喜欢盯着人不放,是温梦最不擅长应付的类型。   温梦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拘谨的点了下头。   “记得就好。”廖维鸣笑得露出一口白牙,“说起来,我都不知道李彦诺和你认识呢。你们今天怎么会一起上学?”   温梦攥住书包带的一角,语塞了。这该怎么回答,难道要说自己怕湿鞋,把人家的车链子给憋掉了么。   简直是可以当街殉了的程度。   为了躲避来自廖维鸣的视线,她只能窘迫的朝右看过去。这么一动,目光就刚好和坐在身旁的李彦诺撞在一起。   短暂的安静后。   “刚刚我的自行车坏了,她路过,留下来帮我。”   李彦诺这句话让剩下的两个人都有点诧异。   温梦是意外于他会解围,而廖维鸣的注意力则是被转移到了朋友身上去:“你怎么不给我发个短信,我顺路就能接上你们,不比骑自行车好多了……”   碎碎念到一半,被李彦诺截断了:“这个时间段应该有英语广播可以听,FM93.7。”   廖维鸣“啧”了一声,深感无语:“就这么一点路,你也要学习吗?”   嘴上梆硬,最后还是听了朋友的,伸手把车上的音响给拧开了。   “ICRC Director of International Law and Policy, Rebecca McCarthy, recognizes……”   车窗外雨丝顺着玻璃滑落,合着新闻里抑扬顿挫的女声,噼啪作响。   学校就在这样密集而嘈杂的声音中越来越近,操场上的国旗被风吹得猎猎飞舞,红且鲜明。   ***   高二十班在教学楼的四层,最靠北的一间教室。   雨天看不到太阳,大白天也开着灯。雨伞滴落的水珠把瓷砖地淋得湿漉漉,再被鞋印踩上去,乱七八糟的。   虽然都是不认识的同学,但教室里很热闹。一聊起才过去的奥运会和中国奖牌数,大家很快就不再认生了。   座位表贴在讲台上,是按分班考试成绩排的。温梦不出意外的和李彦诺成了同桌,廖维鸣离得也不远,在她正后面。   这位置不错。   廖维鸣一坐下来,立刻满意地拍了拍桌子:“以后考试就靠大家了。”   这人是真的一点也不见外,特别愿意交朋友。   ***   返校第一天就闹出这样的乌龙,新鞋也湿乎乎的不大舒服,似乎预示着新学期不会太顺利。   而换到实验班之后,温梦确实感受到了不同以往的压力。   同学们太强,学习态度又都比高一时积极。有时她能考进前三,再下一次一道函数题没做对,就可能直接掉到第六了。   这让她很难不去羡慕李彦诺。   一个多月的同桌做下来,温梦发现传闻都是真的,李彦诺简直是一台缜密的学习机器。   十七八岁的男生荷尔蒙多的没处释放,特别热衷于玩“阿鲁巴”,把同学扛在墙角来回锯。而十七八岁的女生可以一本《昕薇》传遍整个班级,对着藤井莉娜的脸仔细研究。隔天眼皮上带点浅棕色眼影,被班主任看见之后心虚的一笑,使劲用手往下蹭。   暗涌的水面下,是躁动的青春。   但李彦诺和其他的男生不大一样,他心思好像全在功课上,从来没有为这样的游戏分过神。   再枯燥的课程他都能听得聚精会神,再繁琐的作业都能完成的很好。从周练到月考再到摸底考,没有一次失手,总是第一。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温梦不懂。   按理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如果能和李彦诺在学习上取取经,进步的会更快一点。   但温梦和李彦诺都算不上话多的性格,哪怕座位挨在一起,一天也聊不上几句。最多是考完试对一对题,或者确认一下今天的作业有哪些。   “完型填空第 一篇,ACDBBD。”周练后,李彦诺照例会分享一下草稿纸上的答案。   曲哲听完,一脸垂头丧气:“不会吧,最后一道明明C选项最长啊,三短一长不是应该选长的嘛。”   有人吐槽:“你这个症状有多久了,医生怎么说?”   还有人一声哀嚎:“啊!我好像把答题卡填串行了!”   教室里热闹的像是快要煮沸的开水壶。   往往这个时候,李彦诺已经收拾好书包,准备转身离开了。他很少参加接下来的讨论,虽然态度没有初见时那样冷冰冰,但依旧有些拒人千里之外的意思。   天才有天才的骄傲,人家有资本。   可这样还怎么叫人向他请教呢,至少温梦做不出这样自讨没趣的事情。卡在青春期的尾巴上,她特别要面子,宁愿和同桌维持并不亲近的关系。   时间就在不间断的考试和作业中往前走,一转眼,到了十月底。   周三,下午第 一节。政治老师抱着书进来,推了推眼镜,宣布体育课被占了。   嗡嗡作响的抗议无效之后,同学们也只能任命的掏出课本。教室里挤了五十多个人,吐出的二氧化碳浓度过高,再加上念经一样的世界观和方法论,让这个午后变得有些昏昏沉沉。   温梦刚吃过饭不久,在座位上听了一会儿,就觉得血液从脑子里全速撤退,一股脑涌进了正在消化的胃里。   她捂着嘴,打了个无声的哈欠,头不由得往下耷拉。   讲台上,老师在黑板上写:“遵循客观规律,在实践中检验真理。”   雪白的粉笔尘扬扬洒洒,像温梦的疲倦一样打着卷,飘得四处都是。   真是下一秒就能睡过去。   也是在这个时候,温梦的后背突然被人轻轻戳了一下。   “哎。”有人说。   温梦吓得一激灵,扭过头,发现后座的廖维鸣正歪头看着她,一脸憋不住的笑意。他手里握着个不大一点的铁盒,盖子绿呼呼的,上面一串德文。   “怎么了?”温梦压低了声音。   “薄荷糖。我看你快睡着了,别忍着了,来一颗吧。”   糖盒打开就是冲人脑门的凉,好像夏天呼呼作响的空调冷气。   别看廖维鸣跟个散仙似的,没见在学习上费多少功夫,吃的喝的倒是备得很齐全,还都是些进口超市才能买到的东西。   温梦其实不馋,也不大好意思吃廖维鸣的糖。   但她更不想睡过去。   “谢谢。”她顿了顿,刚准备伸出手,余光扫过李彦诺。他正从书上抬起眼睛,看向他们这边。大概是因为坐的近,被这点动静给干扰到了。   廖维鸣也察觉了。   “你要吗?”他轻声问李彦诺,把糖盒冲着对方转了转。   “上课不要吃东西,好好听讲。”李彦诺简短的拒绝,继续做起笔记。黑色圆珠笔在纸页上滑动,流出一串串工整的字迹,无休无止,好像不知道困倦似的。   “切,不吃算了。”廖维鸣耸耸肩,对温梦笑笑,“咱俩吃。”   但温梦却停下了要拿糖的手。   ——好好听讲。   这四个字一下子让她想起了雨天里那句“别碰我的自行车”,让她听出了一点隐隐的嫌弃。   温梦觉得脸上有点发烫,不用什么薄荷糖,人也清醒了。   “我不困了,你留着自己吃吧。”她低声对廖维鸣说,把身子转了回去。   比自己聪明的人都在用功,她有什么资格犯困?   从这个论点再往下延展下去,简直可以写出一篇议论文来:都是一样上学,李彦诺能做到的,自己为什么不行?   敏感又要强的人就是这样。嘴上不说,内里永远在无限反省,再无限内卷下去。光是自己和自己较劲,就足够上演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让人精疲力竭。   讲台上,政治老师说:“人要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   这句话被温梦写进了当晚的日记。   “2008年10月28日,阴。   今天有点难过。   李彦诺也许只是好意提醒我,是我自己想的太多了。不过确实不能再这么懈怠下去了,不然只会被人看不起。   还有两周期中考试,从现在开始定个目标,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   一定要考过李彦诺才行。” 第4章 Chapter 3 柔软   想要考过李彦诺,不是不可能,但是很难。   毕竟两个人在同一条赛道上奔跑,你动,对方也动。要弯道超车,温梦只能额外多花功夫。   她几乎是从早到晚的学习,看书看得头都发昏。题做的太多,一根笔芯撑不了多长时间就空了,刺刺拉拉几乎要划破纸张,留下些深浅不一的印子。   那阵子女生间最常见的社交,是手拉手一起去厕所。温梦连这项活动也一并舍弃了,每天进了教室就像是被钉在椅子上,除了升国旗和课间操,一步也不离开,只是读书。   偶尔李彦诺会沉默的看过来,显然也不能理解她为什么会突然这么拼命。   温梦不准备解释。   都说了,这是一场比赛,是战争。   ***   距离中午十二点还有五分钟,教室里已经有了点心不在焉的气氛。   附中食堂最近换了新师傅,做什么都很难吃,经常搞出些类似火龙果爆炒圣女果这样的艺术融合。咸的能齁死,淡的又淡出鸟。只有周四的水煮肉片还算说得过去,可惜也就几十份,得跑得快才能抢上。   今天运气还算不错,老师没有要拖堂的意思,估计讲完最后几句就能准时下课。   还剩三分钟到十二点。   一分钟。   体委乔婕看了眼手表,低头把鞋带系紧。她做好准备,从前桌扭过头,冲温梦比了个无声的口型:“一起吗?”   温梦摇头:“我不去食堂了。”   “又不去?”乔婕本来就长了双圆眼睛,一使劲睁得老大,像非洲瞪羚似的,“你都好几天中午不吃饭了,是要绝食修仙吗。”   她的惊讶还没持续多久,叮——   下课铃响了。   桌椅一阵乱动,人流一窝蜂往外冲。乔婕生怕自己抢不上水煮肉片,顾不上多说什么,也跟着跑了出去。   少了热乎的人气,教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风从窗户缝里往里刮,呜咽缠绵。   一进十一月,北京就是这样的天气。来暖气之前最难熬,哪怕校服里面套上毛衣秋裤,还是不暖和。   温梦从书包里掏出一个豆沙面包,默默啃了起来。面包放了一上午,被书压得很扁,又干又冷。   但即便这样,还是比吃食堂划算很多。   因为温梦算过了,节省下排队打饭和找座位浪费的时间,一来一回光是一个中午,她就能比别人多学将近一个小时。   这个“别人”如果特指一下,是她的对手李彦诺。   “勤能补拙”这个词不知道可不可信,但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况且距离期中考试也就不到一周左右,已经坚持了这么多天,再咬咬牙也就过去了。   温梦一边囫囵把面包往下咽,一边摊开书,默默背诵课本上的内容。   高领毛衣有点扎脖子,窸窸窣窣的刺痒。起初只是轻微的不舒服,学了大概十来分钟之后,刺痒变成了疼。   倒不是脖子,而是胃。   也许是最近一直吃的太凉、或者太潦草,温梦的胃突然开始隐隐作痛。   她起身去讲台旁的饮水机那里接了热水,期待着喝下去就会好起来。   一杯水灌下去,冷的和热的在肚子里打起仗。不仅没管用,反而像哪吒闹海一样愈演愈烈。弄得温梦最后只能合上书,用手按着胃,缩成小小的一团,试图缓解疼痛。   校服挂在她肩上,一副瘦弱模样,可怜又无助。   教室的门开了。   有人走进来,看到她整个人趴在桌子上,有些诧异:“你还好吗?”   温梦头埋在臂弯里,外面的声音都像是隔着雾传来,听着不大清楚。应该是乔婕从食堂回来了,不过是谁并不重要。   “我没事,趴一会儿就好了。”温梦回答的含含糊糊,声音黏在一起,成了软化的牛筋糖。分明是状况不大好,在硬撑。   对方听出来了,建议道:“不舒服就请假吧。”   “不行……不能回家。”   “为什么?”   温梦头也没抬,断断续续挤出话来:“要考试了,绝对不能缺课。”   理由和她的决心一样充足。   椅子滑动的声音响了起来。   对方没有和她继续争辩,而是起身离开,不知道是去做什么。几分钟之后,脚步声再次响起。这次那人拍了拍她的后背,让她抬头。   温梦撑着桌子直起身,这才惊讶的发现,刚刚一直和她搭话的人根本不是乔婕。   而是李彦诺。   “医务室的老师说,要是吃了药还是不好,就去找她开假条。”他递过来一小条铝制药板,平静的复述。   温梦愣了一下,没有伸手去接。   如果此时出现的是另外一个人,她根本不会迟疑。但李彦诺不一样,麻烦他的话,就好像是在认输,这些天的坚持就白费了。   她不想在李彦诺面前显得脆弱。听着也许有点矫情,可温梦确实是这么想的。   说到底,还是自尊心的问题。   李彦诺肯定不会懂,他也不需要懂,因为这是属于温梦一个人的战争。   空气凝滞,停顿。   直到李彦诺突然开口:“就一次,没关系的。”   ——偶尔接受一次来自他的帮助,不算认输。   李彦诺竟然读懂了温梦的潜台词,还尝试开导她。这一幕都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而是地球决定自己更改公转角度了。   他怎么会懂?   温梦简直错愕。   她理智上觉得自己应该继续拒绝,可是此刻大风刮走了教室外的阴霾,阳光正好。   这些光透过教室玻璃,照在李彦诺的身上,把他整个人蒙上一层沉甸甸的金边。就连平时冷峻的轮廓都被照化了些,看上去莫名柔软。   黑板上的时钟在走动,距离午休结束还有四十分钟。大家都在食堂吃饭,教室里除了李彦诺和温梦,再没有其他人了。   和顺的空气在密闭的屋子里聚拢,成了暖洋洋的云朵。在这样柔软的气氛里,李彦诺再次向她伸出手:“给。”   温梦愣了一下,最后把那板药接了过来。   胶囊裹在热水里,顺着食道往下滑,逐渐熨平了蜷缩的胃,好像一切真的会好起来。   她重新趴回桌上,侧过头轻声问:“你刚才是自己吃的饭吗?”   “嗯。”李彦诺一边翻书,一边回答。   廖维鸣最近时不时请假去上油画大师课,李彦诺只能自己去食堂。   因为和其他人聊不到一起去,他回来的比平时早很多,才会第一个看见温梦胃疼。出于同桌的道义,再顺便去医务室领个药,也许算不上什么。   所有这些都合情合理,唯一解释不了的,是李彦诺为什么会理解她,甚至安慰她。   大概人就是复杂的动物吧?   再坚硬的人,遇见阳光很好的一天,也会有心软的时候。   “你额头上有点东西。”隔了一会儿,是李彦诺主动开的口。   温梦用手背蹭了一下,没擦下什么来:“没有啊。”   “刚才看错了,好像是校服咯出来的印子。”   安静的教室里响起这样间断又漫无目的的对话。   这也许是温梦和李彦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闲聊。而让她意外的是,并没有预想的艰难,挺顺的。   走廊里渐渐开始有了纷乱的说话声和脚步声,应该是大部队从食堂杀回来了。   李彦诺听见响动,合上书,好像要说点什么。   “不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了。”这句话他用的是说正事的口吻,有点不合时宜的郑重。   教室门被打开,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走进来,李彦诺也恢复了平日的沉默。   温梦起初是诧异的。   等到这种强烈的感受褪去,她突然意识到李彦诺刚刚那一句与其说是讲给她听,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   就好像这里面,多少也有一点他的感同身受。   ***   校医开的药很对症。   虽然吃下去胃里还是有点抽着疼,但是坚持到放学没问题。年轻人恢复的快,回家之后温梦喝了一碗白粥,早上再起来时,就感觉自己已经痊愈了。   第二天的教室有些叽叽喳喳的,是廖维鸣短暂的停了一天集训,回学校取书。   他的出现也意味着附近这一片都会热闹起来。   “维鸣,下午放学去打球吗?”   “别去打球了,跟我们去网吧怎么样。”   “疯了吧,下周期中考试呢,咱们找个地方上自习啊?”   廖维鸣身边永远围绕着各式各样的人——这大概就是出名的烦恼,朋友太多。而他似乎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坦然又自信,像被蜜糖包裹着。   温梦是没办法融入这样的场合的。   她在座位上坐下,默默掏出MP3,试图用音乐隔绝后排的吵闹。在解开缠绕的数据线的时候,她发现李彦诺也戴着耳机,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是用心读书。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其实挺像的。   这点奇怪的默契让温梦想到了什么。   她放下打结的耳机,拉开书包外兜拉链,拿出一瓶在上学路上买的脉动,冲李彦诺的方向推了过去。   李彦诺摘下一边耳机,侧过脸,神情有点疑惑。   “给你的,谢谢你昨天的药。”   李彦诺看了温梦一眼,然后说:“不用了。”   语气礼貌却疏离,就好像昨天的闲聊压根没有发生过。   但温梦现在有法子了。   “就一次,没关系的。”她把李彦诺昨天说过的话,又原封不动的送了回去。唇边扬起浅浅的笑,就连那颗小痣都看着有点调皮了。   李彦诺没出声,视线在饮料上停顿了一下,又挪回到温梦脸上。   下一秒。   温梦发誓,真的是下一秒,李彦诺竟然也笑了。   他伸手把饮料接了过去:“好吧。”   李彦诺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和平时看起来很不一样,会弯出一个迷人的弧度。如同河上坚硬的冰面一节节裂开,露出奔涌的春流。   有那么一瞬间,温梦的呼吸像是被人攥住。她突然莫名其妙的仓皇起来,扭脸不去看李彦诺。   花了很久,这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情绪才消失了。   她开始回忆刚刚李彦诺的那个笑容。总觉得很熟悉,又不记得是在哪里见过。   轮到早读开始英文听写,温梦终于想起来了。   有一点像她小时候最喜欢的那条史努比毯子。珊瑚绒做的,睡觉时都舍不得撒手,非得紧紧攥着。   踏实,柔软,又有些毛茸茸。 第5章 Chapter 4 朋友(1)   拜占庭的溃败始于一扇没关上的门。而有时候一扇门打开,却不一定会通向坏的去处。   自从闹过一次胃疼之后,温梦吸取教训,不敢不吃饭了。每天一到午休时间,就乖乖跟着乔婕往食堂走。   廖维鸣被美术集训搞得焦头烂额,照旧缺席学校。李彦诺一个人打好饭,随便找了张桌子坐了下去,看上去已经完全习惯了独来独往的生活。   温梦端着餐盘从他身边路过,两个人视线对上又错开。就在这转眼的时间里,温梦突然听见了“吱呀”的开门声。   她觉得自己有责任问上一句:“我能坐在这里吗?”   不然李彦诺孤零零的,影子映在桌上,太可怜了。   对方没有拒绝,把盘子往自己的方向撤了撤,腾出一小块空间,冲她点点头。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吃饭的组合就这么慢慢固定下来,当然不光他们两个,乔婕也是在的。   李彦诺咀嚼时总是很安静,默默把餐盒里每一口都打扫干净。好像人生里就没有“不好吃就不吃了”这个选项,吃什么都无所谓似的。   乔婕两手托腮坐在桌子对面,兴致勃勃的样子简直像在看《走近科学》:“你不觉得今天的油菜炒糊了吗?”   李彦诺举起筷子,把最后一点米饭送进嘴里:“有点。”   “原来你能尝出味道啊,我还以为你舌头坏了呢。你和温梦可真像,她也是什么都吃,怪不得你们能坐同桌。”   乔婕这人其实没什么坏心眼,就是说话一根肠子通到底,既不瞻前也不顾后。   不过有一点她讲的没错。   透过李彦诺,温梦确实像是看见了另一个自己。同样游走在社交圈边缘,同样有点格格不入。   ***   期中的成绩条是在考完试的第三天发下来的。   温梦紧张的咽了下口水,小纸条攥在手心里,很快就被汗打湿了。   又想看,又不敢看,又不能不看。   纠结了好半天,纸条最后还是被一点点展开。语文,数学,英语……罗列的学科后面,是班级排名。   当那个小小的“2”出现时,温梦被复杂的情绪击中了。说不上是失望、不甘心,还是其他什么。   明明已经这么努力了。   “要是能考一次第一就好了。”她喃喃的说。   这句话落在桌面上,被李彦诺捡了起来。   他展开卷子,没有询问,只是陈述:“你这道题算法好像有点问题,我们一起改了吧。”   温梦怔住,点了点头。   红笔圈出卷子上的答案,写下端正的“改”字——就像李彦诺之前说过的那样,不要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做错的题记住了,改对了就成,在心里较劲没用。   舒适圈是个很奇妙的东西。   看着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一旦踏进来,之前的隔阂又都能被一笔勾销似的。   李彦诺会毫无预兆的走进自己的舒适圈,是一个月之前温梦想都不会想的事情。可眼下,这件事却又是自然而然的在发生。   一周大概有一两个清晨,温梦会在112路公交车站前遇见骑车路过的李彦诺。   每到这个时候,她会抬起手,小声打个招呼。而对方会放慢车速,说一句“早上好”。   又或者是李彦诺先看到她的。   那么他会摇一下车铃,叮铃铃的金属撞击声响起,惊动树上的麻雀。车轮碾过深秋破碎的落叶,又带起初冬的寒风,一路向前走。   除了改卷子、做题、温习功课,他们依旧很少闲聊。   但温梦并不讨厌这样的相处方式,她本身也没有那么多话可讲,这样反而更自在,更舒服。   现在的李彦诺与其说是同桌,不如说更像是她的朋友。   朋友。   多么宝贵的词语,简单两个字,包含着熟识、了解、再到相互关心,讲出来的时候在舌尖跳上那么一下,都让人觉得满足。   而能有李彦诺这样一个踏实的朋友,真的挺好的。   ***   放寒假的前一个礼拜,北京下了第一场雪。   说是下雪也许有点夸张,叫做雨夹雪更合适些。白沫子掉在地上转瞬即逝,融进土里,又湿又冷。   廖维鸣是在这天彻底结束美术集训的。   他走进早读前的教室,看见白炽灯融融的往下洒,照在两个挨得很近的身影上——温梦和李彦诺不知道在讨论些什么,笔尖在同一页书上滑动。   “从MF1这里做一条连线,连到MF2。”   “我觉得应该在这里做辅助线。书上第78页那道例题,就是这么做的。”   “这两道题的变量不一样……”   廖维鸣表情里有点难掩的惊讶。   他顿了一下,把书包扔到座位下面:“你们这么早就来了啊。”   这一声不算小,正在学习的两个人同时抬起头。   “你今天不用去上油画课了?”李彦诺问。   “以后也不用去了。一个多月差不多了,不敢上太久,怕学校这边跟不上。”廖维鸣笑了笑,一边脱羽绒服,一边凑了过来,“你们在做什么题呢?”   他才从室外进来,身上还带着未被驯服的凉气,寒冷有点刺骨头。   温梦被冻得缩起脖子:“在算椭圆的焦点坐标。”   廖维鸣看看她,又看了看李彦诺,然后开口:“都学到椭圆了?上次还在导数啊。你们以后讨论问题也带上我吧,好不好?我落的课太多了。”   语气有点委屈,像是真的为课程发愁。   曲哲一听,也过来了:“哎再加我一个呗,我有的地方也没弄明白。”   廖维鸣和李彦诺不大一样,特别合群。不光是班上同学希望和他熟络,就连高年级的学生也经常来找他。   比如高三的学生会会长有时候就会特意下楼,两个人在走廊上站着聊上一会儿,临走前会长拍一拍廖维鸣的肩膀,看上去关系很不错。   有这么个名人加入,原本只属于温梦和李彦诺的学习小组就莫名其妙壮大起来。   “咱们几个一起学吧?”廖维鸣又问了一遍。   李彦诺很快答应了,他在分班之前就和廖维鸣很要好,会同意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剩下的人看向了温梦。   温梦绝对不是不愿意——和同学共同进步,有什么不愿意的呢。   “好啊。”她对廖维鸣说。   只是答应过后,心里有那么一丁点微妙的不自在。可能是一下子涌进来太多嘈杂的空气,叫人感觉陌生。   ***   “寒假你出去旅游吗?”排球发到手里时,乔婕问温梦。   “不了,估计要补课。”温梦用力把球传回去,“你呢?”   “我妈也给我报名了,但是我一点都不想去。好不容易放个假,还得上课,真讨厌。”乔婕瘪起嘴,使劲颠了一下球,“对了,李彦诺寒假肯定也得上辅导班吧。你们关系不是还不错嘛,知道他去哪家吗?”   “不知道,为什么问这个?”   乔婕露出迷之微笑:“不是我要问,是曾可欣在打听呢。”   温梦的手慢了半拍,排球擦着手腕滑开,咕噜噜的滚远了。   “哎呀。”乔婕叫了一声,“好可惜,差一点就接到了。”   温梦醒过神,转身去捡。排球才不会等人,一路直直的往前跑,最后停在了一个梳着高马尾女生的脚边。   她就是乔婕嘴里的曾可欣,也是校舞蹈队的成员。头发拉直过,穿耐克鞋,简直是照着审美模板长出来的。   此刻曾可欣也发现了脚边的排球,帮忙踢了过来。练舞的人形体好,简单的动作也能做的漂亮舒展,像是在跳《天鹅湖》。   温梦道谢之后把球抱起来,扭头轻声问乔婕:“曾可欣要和李彦诺上一个辅导班?为什么?”   乔婕露出点“懂自懂”的表情:“这还用我说?你猜不出来嘛。”   哔。   体育老师吹响口哨:“别聊天了!”   话题被迫戛然而止,排球被重新颠了起来,稀稀落落的噼啪声。   “我得去趟洗手间。”乔婕消化能力太好,运动一下就想跑厕所。   她离开不到五分钟,下课铃就响了。   体委不在,器材总得有人收。温梦端起盛满球的塑料框,跟着老师往器材室去。   一路走,她脑子里一路还在转着刚刚乔婕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跟筐子里的球一样,上上下下浮动。   学校那阵子正在严抓“男女不正常交流”,就怕学生早恋、耽误高考。即便如此,曾可欣还是想和李彦诺更亲密些。   还能是什么原因呢。   如果不是乔婕在瞎八卦,那么就是曾可欣……喜欢李彦诺。   兴许是中午吃的太多,这会儿米饭坠在温梦胃里,沉甸甸的发堵。   “应该是19个球,数完了就放在右手边那堆上面,早点回家吧。”体育老师一句话,打断了她没来由的纠结。   “好。”温梦乖巧的应了一声。 第6章 Chapter 5 朋友(2)   17,18,19。   按老师说的那样,排球被一个个数好放回到架子上,组成一道规整的墙。红得黯淡、摇摇欲坠,却又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整个过程有点枯燥,温梦花了不少时间,等一切做完已经六点过五分了。   体育馆里除了两三个留下打篮球的学生,剩下的都走的差不多。温梦决定先去洗个手,毕竟摸球沾了土,怕一会儿把书包蹭脏了。   洗手间很小,凉的水珠从龙头里往下淌,沾湿了皮肤。   空荡荡的回音,场馆木质地板特有的油蜡味,潦草的水声。温梦在不安中抬头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像是要确认什么。   五官是清秀的,唇边小痣平添一点俏皮,称得上赏心悦目。   只可惜这张脸的主人并不这么认为。温梦觉得自己和曾可欣比起来,不仅长得不够好看,性格也太沉闷,简直是天壤之别了。   如果她是李彦诺,也一定更喜欢会跳舞的女生。   可为什么要和曾可欣比?退一万步说,李彦诺会喜欢谁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温梦想不清楚。   但即便如此,她却又在真实的烦恼着。就像鞋里进了一粒细小的沙子,明明根本看不见,却咯得难受。焦躁感蔓延,毫无理由。   不能再想了,头疼。   温梦关上水龙头,从兜里抽出张面巾纸,把残留的水分蘸干。纸张细软,粘在皮肤上,有种被束缚的紧致。   她努力把濡湿的纸巾从手背上撕下来,团成一团扔进废纸篓,转身往外面走。   ***   体育馆有些年头,当初修的时候欠了点考虑,男女生厕所就隔了一道墙。   推开洗手间门时,温梦迎面撞见几个高个子男生。其中一个正向其他人显摆手里的黑色手机,是刚出的iPhone。   旁边的同学艳羡极了:“这是你新买的手机?我听说只有香港才有啊。”   在市面上全是直板诺基亚和翻盖摩托罗拉的2008年,全触屏的iPhone一代显得格外新奇,比任天堂的游戏机还要贵重。   拿着手机的男生很得意:“不是我买的,是找高二那个谁借的。”   “你都用了一个多月了,一直不还给人家,人家能乐意吗。”   “怕什么啊,廖维鸣那么有钱,不差一两千的,坑他一下怎么了。再说我看他都买新手机了,没准这个都不用还了。”   “卧槽,你可真行,我还以为你们是朋友呢。”   那群男生爆发出一阵意味不明的笑声。   温梦原本已经走出一点距离,突然听到“廖维鸣”这个熟悉的名字,于是竖起耳朵。回身时说话的几个人已经进了洗手间,她只来得及瞥见对方红色校服的一角,是高三的学生。   好像是之前的那个学生会会长,一扫而过的太快,实在没看清楚。   温梦想着,进了教学楼。   今天难得没有小测,又过了值日的时间,十班本来应该空无一人才对,但此时教室的灯却还亮着。   空荡荡的椅子中间,有个人趴在桌上玩手机,神情有点懒洋洋的。   他的校服拉链是敞开的,露出里面的黑色羊绒毛衣,大概是体育课上打球出了汗,有点热。毛衣材质柔顺服帖,印着温梦不认识的logo,看着是名牌货。   什么叫说曹操,曹操到。   刚刚才听见别人在背后议论廖维鸣,转眼就在教室里看见本人,温梦一下子有点懵。   她脱口而出:“你怎么还没走?”   廖维鸣也没想到会有人这么晚回来。他愣了一下,暂停了手机游戏:“家里的车堵在路上了,晚点来接我。你呢?”   “我刚刚帮乔婕还器材去了,现在就回家。”温梦收拾好课桌,套上外套,背上书包。   廖维鸣冲她挥挥手:“拜拜,明天见。”   门口不过几步之遥。   温梦眼瞅快要踏出去,临了又驻足,回过身子。   皮肤白的人通常发色和瞳孔都会很浅,反正廖维鸣是这样的。   此时他继续玩起游戏,眼珠在屏幕映衬下发亮。光和影被单薄的鼻尖错开,泾渭分明,漂亮得具有攻击性,却也有点脆弱。   大概美的事物总是如此。易碎,需要精心照顾。   温梦扫过那张脸,又停在了廖维鸣握着的手机上。   她犹豫了一下,开口问:“你是把另外一部iPhone借给高三的同学了吗?”   廖维鸣头也没抬的回答:“对。怎么了?”   “刚刚在体育馆,我听见……”温梦突然有点说不下去了。   这件事其实很讲究点语言的艺术。   廖维鸣诚心诚意的把高三学长当朋友,对方显然只把他当提款机。事实虽然如此,但如果说的太直白,廖维鸣不仅丢面子,心里估计也会难受。   温梦决定委婉一点:“东西借的太久的话,还是早点要回来吧。”   廖维鸣放下手机,扬起脸:“为什么?”   这句话把温梦问住了。   她一口气卡在喉咙里,最后只能被迫直接了些:“那个人不太厚道。”   片刻沉默。   “是因为他图我钱吗?”   温梦震惊的反问:“……你知道?”   “嗯,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和他一起玩?”温梦就差把“我不理解”写在脸上了。   廖维鸣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只是看着她,把话题岔开,目光里浸了蜜似的:“谢谢你提醒我,你真好。”   ——眼睛好看的人就是有这个毛病,看谁都是无差别的含情脉脉。   温梦被这么一盯,突然有点忘记自己的初衷:“那个,没什么,都是同学,应该的。”   廖维鸣笑了。   他低头瞥了一眼手机,拎着椅背后面的书包站起身:“好巧啊,我家的车也来了。我们一起走吧?”   ***   走廊很长,从教学楼里出来,空气很冷。温梦把自己缩进围巾里,鼻尖被冻得通红。   学校在胡同靠里的地方,距离能进车的入口还有个百十来米。原本这点路,她是想默默走完就算了的。   但是廖维鸣不是那样的性格。两个人一路往前走,怎么不讲话呢?   他非要聊点什么。   “感觉集训回来,好多东西都听不懂了。”廖维鸣用手搓了搓露在冷风里的耳朵,“心里有点没底。”   谈别的不行,谈学习温梦是在行的。   她悄悄松了口气:“不用太担心,还有时间呢。可以借之前的笔记来看,实在不明白的就问我们好了。”   我们。   温梦指的是她和李彦诺。   廖维鸣敏锐的从句子里挑出了这个关键词。   他侧过脸,状似无意的说:“感觉你和彦诺最近关系挺好的。”   “是还可以。”温梦顿了顿,觉得应该解释一下,“主要是经常一起复习来着。”   “这样啊。”廖维鸣呼出一口白气,没有把话接下去。冷雾凝在他的睫毛上,一点湿漉漉。   话题尴尬的停在这里,其实温梦也有点不是滋味。   因为一说到和李彦诺关系不错,她又毫无理由的想到了曾可欣。胃里那股沉甸甸的感觉回来了,真是莫名其妙的。   两个人肩并肩走着,各有各的心思,都不再吭声。   夜里温度低,初冬的雪终于不再那么快融化。   一层层盖在地上,踩上去咯吱作响,在安静中显得格外聒噪。就像被赶鸭子上架的鼓手,坐在台上心虚极了,胡乱敲出些鼓点,没有一个在节拍上。   进车的路口不远,走个几分钟就到了。   双闪灯忽明忽暗,这回来接廖维鸣的从路虎换成了奔驰,漆面油亮,恨不得在夜里都发光。   “已经好晚了,我送你吧?”廖维鸣要拉开后座的车门。   温梦指了指近在眼前的公交车站,连忙拒绝:“不用,我坐112路回去,很方便的,不麻烦你了。”   她说完扔下句“再见”,就裹紧围巾一路往前跑,以示决心。胡乱跑出几米,却又停了下来,往回看去。   廖维鸣还靠在车边上,两只手插在兜里,不知道在想什么。老大一轮月亮在天上挂着,照得他发丝上都泛起银白,像个雪人。   “那个。”温梦喊了他一声。   “怎么了?”廖维鸣抬起头,有点疑惑地问。   呼吸压过了雪声,车流在身边穿过。   温梦清了清嗓子,说的很慢,但很认真:“我觉得……高三的那帮人不值得你对他们好。”   提醒是多余的,搞不好还有点啰嗦,但那些刚刚在教室里被岔开的话,温梦还是想再重复一遍。   就当是她多管闲事吧。   廖维鸣微垂的眼里先是闪过一点意外,之后露出柔软的笑意:“是吗?”   “嗯,真正的朋友是不会那样利用你的。”   “我知道了。”廖维鸣回答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打碎一个小心翼翼维持的幻境。   温梦见他真的听进去了,放心的舒了口气,准备转身离开。   刚走出两步,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开口。   是廖维鸣问了一个问题。   “那我们能做真正的朋友吗?” 第7章 Chapter 6 朋友(3)   这句话廖维鸣问的突兀,恨不得直接怼到温梦脸上。语气却又是诚恳的,叫人根本没办法拒绝。   温梦一时语塞。   雪花往下卷,簌簌落满羽绒服。她的嘴张了张又闭上,灌了一肚子风。   廖维鸣等了一小会,见温梦迟迟没有回应,于是略带伤感的开口:“没事,不愿意就算了,不用勉强。”   话都到这个份上了。   “没有不愿意。”温梦像是要验证自己说话的可信度一样,又重复了一遍,“绝对没有。”   一点星火投进廖维鸣的眼里,“呼”的爆开,成了灿烂的笑容:“那我们说好了,可不能反悔啊。”   “好。”   “既然成了朋友,从今往后在学校里,我罩着你了。”   温梦已经开始后悔了。   廖维鸣这人说话水分太大,简直比马苏里拉芝士的还要多。甜甜润润能拉丝,快要滴答到雪地上了。   兴许是怀疑写在温梦的脸上,被廖维鸣看出来了。他眼睛轻微的眯起来,鼻梁皱出一道褶:“你是不是不信我?”   像张牙舞爪的猫,挠不着人,嘴里只管呼哈的。   “信信信。”温梦可不想和他掰扯,“你不要生气。”   “我没生气,逗你玩呢。”廖维鸣重新笑起来,浅褐色的眼珠里溢出温柔,“快回家吧,天太冷了。”   公交车确实进站了。   温梦一路小跑上车,112路开着暖风,内外温差极大,玻璃上蒙着一层雾。她用袖子擦出一小块透亮,努力往外看。   蒙昧的天光里,廖维鸣在奔驰车边上站着,笑眯眯的冲她挥手。   随着“车辆起步,请扶稳坐好”的声音响起,公交车一股脑往前开去。男生的身影缩得小小的,渐渐隐匿在漫天的雪中。   怎么会有人能够当着对方的面,直接把心里话讲出来呢?一点不会迟疑,一点不会胆怯。   摇晃的车厢里,温梦被挤得歪七扭八,蒸出一鼻尖的汗,十分疑惑。   她不能理解廖维鸣,他和她差的太多了。   ***   廖维鸣的本领远不止于此,温梦和他接触多了才发现,有了这位自说自话的新朋友,生活简直变得异彩纷呈。   廖维鸣有一套自己的生存之道,几乎是踩在学生守则上行走。   比如食堂的饭难吃,他就打电话叫人偷渡肯德基到学校,甚至聚餐的地点还选在了距离打饭窗口最近的那张桌子。   “汉堡你要板烧的还是劲脆的?”廖维鸣侧头询问温梦,要真实的履行照顾朋友的承诺。   食堂师傅此生从未见过如此嚣张的挑衅举动,拿着餐勺探出头朝这边看过来,一脸不耐烦,随时要赶他们走。   “咱们要不换个地方吧。”温梦有点紧张,“一会儿该挨训了。”   廖维鸣才不在乎:“怕什么,我这是解决民生问题。鲁迅都说了,吃饱穿暖才有力气干活。”   一口锅扣在鲁迅头上,人家明明没有说过。廖维鸣知识点记不清,歪理倒是很多。   温梦还是犹豫,刚要继续劝他,坐在一旁的李彦诺说:“没事。”   这两个字好像船上压重的石头,立刻稳住了晃动的节奏。   温梦突然觉得踏实了,因为李彦诺说在这里吃没事,那肯定就是没事,她是信任他的。   “那我要板烧鸡腿堡吧。”温梦没有再提换地方的请求。   不知道为什么,廖维鸣的声音有点沉下去了:“哦。”   不过这点沉闷没有持续太久,他很快恢复了精神,露出了招牌式的笑容:“都决定好了吗?那我可下单了啊。”   “快点快点。”周围一圈同学比他还着急,尤其是乔婕和曲哲。   现炸的鸡翅拿到手里还热着,外酥里嫩,一口咬下去恨不得满嘴流油。几个人吃到把骨头都吸吮干净,谁都顾不上多说什么。   那天下午的英语周练,温梦拿了满分。   卷子出分的一瞬间,她对廖维鸣都有点佩服了。这人虽然看着不靠谱,但偶尔还是有点生活的智慧的。   确实吃好喝好,才能好好干活。   ***   和廖维鸣成为朋友,还有一个温梦意想不到的好处。那就是天气不好的时候,她不用再坐公交车。   往常北京是很干燥的,那一年却像是被捅破了天窟窿,从夏天到冬天,一路没完没了的降水。   放假前的最后一天,又开始下雪了。   银白的雪花连成一片,铺天盖地的倾泻下来,盖住路灯和井盖,让马路的分界线都变得模糊。   温梦才睡醒,睁眼就收到廖维鸣的短信:【今天天不好,咱们一起走。我已经接上老李了,你在路口等我们,五分钟就到。】   她赶紧爬起来洗漱,收拾好书包火速下楼。等穿着羽绒服跑出来时,那辆熟悉的红色路虎已经停在小区门口。   车门一拉开,音响的声浪几乎刺穿耳膜。   廖维鸣不光擅长画画,还热爱一切艺术,最近特别沉迷重金属摇滚。   “这是Rammstein的歌,Industrial Metal的代表作。”他煞有介事的向朋友们介绍起来,“听到金属撞击声和电脑音效了吗?有没有一种鞭挞感?”   温梦没听出鞭挞感。她只觉得车厢里轰隆隆直颤,而自己要聋了。   李彦诺明显和她想法差不多:“小声一点,头疼。”   “你俩真是的,缺乏欣赏美的耳朵。”廖维鸣曲高和寡,只能叹了口气,把音量扭小。   光是车在路上走着,一点意思都没有,温梦和李彦诺又不爱说话,他决定自己活跃气氛。   “对了,我昨天看了个笑话。”廖维鸣从副驾驶上回头,兴致勃勃的说,“一个人被蚊子叮醒了,抓了大半宿才把蚊子抓住。正准备就地正法的时候,蚊子求他:别杀我,今天是我的生日——然后你们猜怎么着?” [1]   没人接话,也不影响他的发挥。   廖维鸣干脆继续往下讲:“那个人善心大发,把蚊子放在手心,一边拍手一边给蚊子唱生日歌哈哈哈。”   说完不仅自己笑出声,还要逼迫围观群众也发言:“听懂掌声。”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来——其实温梦没大听懂,但还是跟着李彦诺一起捧场的拍了两下手。   廖维鸣满意的做了个手势:“收。”   “你是不是下周要过生日了?”李彦诺倒是从这个笑话中领悟到了什么。   “兄弟,还是你懂我。”   “打算怎么过?”   “准备办个聚会,你们到时候都得来啊,别找借口。”   下周放寒假了,补习班又还没开始,时间上确实是可以的。但廖维鸣的生日聚会一定人声鼎沸,温梦光想一想都要社恐。   她迟疑了一下没有回答,廖维鸣又喊了一遍她的名字,目光里有点孩子气的执拗。   温梦怕朋友伤心,于是答应了:“我会去的。”   准寿星果然很高兴:“温梦你想吃什么?龙虾,焗饭还是火锅?我提前叫阿姨准备。”   李彦诺在一旁淡淡的接了一句:“做题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激动。”   廖维鸣右边眉毛挑起来:“那你别来了。到时候就我和温梦吃,发照片馋死你。”   还有几天就要成年的人了,打起嘴仗来依旧不肯认输。   温梦没有参与这场辩论,因为她正在在认真思索。   车子拐过几个路口,她终于想明白了:“所以那个人本来没想杀蚊子,只是把想蚊子放在手心上,祝它生日快乐。结果鼓掌的时候,不小心把蚊子给拍死了?”   合着绕了半天,温梦才搞清楚那个冷笑话的意思,反射弧未免有点太长了。   廖维鸣克制不住的笑出声,就连李彦诺的眼睛也弯了起来。   温梦再次遭遇社死瞬间,这回还是双重的。她不好意思到把脸埋进手里,使劲搓了搓,面颊烫得快要爆开了。   而车窗外新鲜的雪里压在道旁的冬青上,绽绿和沁凉的白交错着,生机勃勃。   ***   “我们是不是应该给廖维鸣买个生日礼物?”那天放学的时候,温梦在走廊里喊住了李彦诺。   “对。”   该买什么好呢?   这简直是世界级难题了。廖维鸣物质极大富裕,俨然已经脱离人民群众。什么都不缺,什么都有。   “买书吧。”李彦诺想了一会儿,中肯的建议,“他也该学习学习了。”   中关村图书大厦不远,从附中过去也就几个路口。新建的大楼足足有四层,音像、小说、教辅,一应俱全。   于是问题细化成了:该给廖维鸣买什么书。   “送他一套《五三》。”   “送一套王后雄。”   温梦和李彦诺站在一层大厅里,几乎是同时开口。声音撞到一起,两个人相视一笑。再稳重也不过都是高中生,心里不知道压着多少恶作剧的念头。   “教辅好像在上面,咱们坐电梯上去吧。”   “好。”   一踏入三层,迎面就是小山一样的教辅书。封面花花绿绿,左边一个“冲刺真题500道”,右面一个“强化训练1000篇”,堪称是廖维鸣的受难地了。   温梦随手翻开一本,油墨混合的味道往上蹿,和她现在的心思一样,飘忽不定——李彦诺就站在她身边,低头认真挑选书籍。指头碾过书页,窸窣作响。   这是她和他难得的独处时光。   而温梦很想问一下李彦诺,他是不是寒假要和曾可欣去上同一家辅导班,或者他对曾可欣是怎么想的。   问题就在嘴边上,她手指卷着裤兜,心脏因为紧张蜷缩起来,有点疼。   挣扎了好半天,温梦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哪怕只是出于对朋友的独占欲,她也说不出口。   倒是李彦诺察觉到了她的忐忑:“你又胃疼了?”   “没有。”温梦慌乱的岔开,随便捡起一个话题,“分班之前,你就和廖维鸣关系这么好了吗?”   话音落地,她简直想抽自己一巴掌。真是一紧张就乱说话,这问的都是些什么,一点都不挨着。   李彦诺没有听出异样,把书放下,细想了想:“其实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熟的。是有一次生物课随机分组,我和廖维鸣在同一桌。”   按他的讲述,那节课廖维鸣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他不敢解剖蟾蜍,是我动的手。他说为了表示感谢,以后在学校罩着我。”   好家伙,台词都不带换的,廖维鸣可真是个人物。   “他挺有意思的,很自由。”李彦诺一语中的,停顿片刻又道,“你觉不觉得他有时候像只猫?”   温梦连刚刚的窘迫都忘记了,忍不住笑着点头。因为就在不久之前,她也有过一模一样的感受。   廖维鸣确实有点像猫,还是时不时炸毛的那种。   李彦诺见温梦认同自己的比喻,俯身继续挑选送给朋友的礼物。长且密睫毛上沉着光,眉眼放松。神情里短暂的少了些老成持重,多了点本应属于他这个年龄的快乐。   ——明明刚见面的时候,李彦诺是那么冷漠。   心里话不经意说出来的瞬间,温梦急忙捂住嘴,被自己吓了一跳。李彦诺该不会生气吧,毕竟一件小事被记了这么久,还要翻出来讲。   可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冷漠?”李彦诺没有愤怒,只是疑惑,看样子是根本记不起来发生过什么。   话讲了是收不回来的,温梦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当时我想帮你装链子来着,可你不让我碰你的自行车。”   李彦诺皱着眉头,认真回忆了很久。   然后他言简意赅的解释道:“车链子上有油。”   怕同学脏了手,所以才不让碰。   温梦压根没想到竟然是这个原因,顿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那个满是水雾的雨天并没有走远,此刻忽的腾起,四下蔓延。绞着人心上发紧,甜蜜里夹着疼。   李彦诺就是这样,如果别人不问,他是不会解释的,哪怕有误会也不。   “我们买这本,行么?”他征求温梦的意见,显然思路已经从刚刚的对话里跳了出来。   整个书堆里李彦诺挑了最厚最沉的一本,看样子是准备好好教育一下廖维鸣了。   温梦在点头的同时,倏忽闪过一个念头:李彦诺刚才的自述是不公平的。   因为切开自律和话少的表征,李彦诺明明也是个生动的人。至少温梦就认为他很有意思,一点都不比廖维鸣差。   只是李彦诺自己不觉得。 第8章 Chapter 7 生日   一周后。   廖维鸣:【聚会下午五点开始,请各位同学准时参加,不要迟到 /笑脸】   温梦握紧小小的诺基亚,把短信重新读了一遍。之后从屏幕上抬头,谨慎的审视起眼前这幢三层别墅。   透过缠花铁门上的缝隙,能看到院子里干枯的草坪和没放水的游泳池。如果是夏天,这里一定绿草如茵、碧波荡漾。   虽然都是生活在北京,这扇铁门后面却如同一个陌生的世界。   这里没有叫卖的煎饼摊,没有贴满楼道的开锁小广告,更没有一梯八户的拥挤。一切都和她从小长大的职工宿舍迥异,有的只是无法言说的割裂感。   金钱是有条无形的线,活生生把城市分隔成块,又在她面前竖起一个“闲人免进”的立牌。   温梦后退两步,再次确认门牌号。   就是这个地址。   手机屏幕上的时间马上就要跳到五点。她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的按响电铃。   门很快就开了,好像屋里的人一直在等。   廖维鸣气喘吁吁的跑了出来。不是上学的日子,他没穿校服,穿了宽松帽衫和浅色牛仔裤。颜色搭配的很好,简约随意。   “你来了。”他热情的笑着冲温梦挥手。   “其他人呢?”   “还没到,你是第一个。”   ***   廖维鸣家很大。   大到温梦站在玄关向客厅望过去,愣是没能一眼看明白结构。只觉得左边一个门、右边一个门,后面连着道楼梯,快赶上迷宫了。   屋内所有家具都是红木的,明明应该走中式风,偏偏又全部描上了金线。墙角立着仿制版罗马立柱,再配上一水的大理石地面,不土不洋,一种乍富的辉煌。   最夸张的是,换鞋的地方还蹲着一樽半人高的貔貅。   兽嘴里叼着铜钱,通体灿金,几乎要闪瞎人眼睛,生怕访客不知道这家人有钱似的。   “我爸妈迷信,觉得这玩意摆在过道上比较吉利。”廖维鸣随手把钥匙扔在貔貅脑袋上,发出哗啦一声,“能发财。”   即便早就知道朋友家富裕,可当温梦真的眼睁睁这样的场景时,还是觉得震撼。   她努力克制自己东张西望的冲动,跟着廖维鸣走进客厅。沙发靠垫里填满羽绒,柔软细密。人一坐上去就被完全包裹住,像陷进水里。   “我喊阿姨给咱们拿饮料。”   “不用了,我不渴。”温梦拘谨的拒绝了。   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她干脆直奔主题,把书包的从肩上卸下来,掏出用彩纸包好的盒子:“这个是给你的。”   “?”   “生日礼物。”   廖维鸣有些意外:“你能来我已经很高兴了,不用给我买东西的。”   “就是一本书,也不贵。”眼见对方马上就要拆开包装纸,温梦赶紧拦住了他,“一会儿再看吧。”   如果被发现是教辅书,廖维鸣估计会当场暴走,那她可承受不住。要是李彦诺也在就好了——明明是同谋,他可倒好,独自迟到,把她自己扔在风暴里头。   廖维鸣不知道原委,听了温梦的劝阻,果真停下。指尖摩挲起包装纸破损的边缘,眼里闪着蜜糖似的光泽。   “谢谢。”他突然生出些感慨,笑起来,指了指彼此的距离,“感觉好神奇。就我和你,这样在沙发上坐着。”   平时连学习小组都是一群人,确实很难有像这样和廖维鸣单独相处的时候。   “是啊。”温梦附和。   廖维鸣对礼物表现得越是爱不释手,她就越是心虚,说完尴尬的笑笑,不再开口。   做饭的阿姨训练有素,听见客人来了,都不用招呼就从厨房走出来,端了两杯可乐放在茶几上。汽水冒出泡泡,争先恐后的往外涌,劈啪作响。   客厅里些许沉默,谁也没去喝。   “是不是感觉有点无聊?”片刻后廖维鸣放下书,“要不我带你转一转吧。”   这句话简直成了救命稻草,温梦马上起身:“好啊,我还没有看过你的画呢。”   她其实一直很好奇像廖维鸣这样的人物,能创作出个什么样的作品来。   但对方脚步停了一下,神色中难得露出点迟疑。   温梦捕捉到了他的为难。   也许是廖维鸣觉得他的画拿不出手?该不会前阵子他是借着美术集训的幌子,逃课在家里打游戏吧。   这倒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   毕竟是朋友的生日,温梦决定善解人意的替对方开脱一次:“我就是随口一说,或者我们去院子里……”   “没事,来吧。”廖维鸣笑笑,打断了她,“画室在二楼。”   ***   顺着漫长的台阶上去,路过比温梦卧室还要大的衣帽间,走廊尽头有一扇沉重的木门。用力一推,浓厚的松节油味就像海浪一样拍打过来,瞬间把人淹没。   画室里有不少已经完成的作品。   大部分是素描,也有水彩写生。技法纯熟与否先抛开不谈,无论是山涧中跳跃的一尾鱼,抑或是夜里绽放的白檀,都是很有灵气的。   温梦边欣赏边赞叹,几乎要为自己先前小瞧廖维鸣而道歉了。   除开立在地上的那些,桌上还摆着个速写本。摊开的那页上是个熟悉的人物,政治课马老师。   廖维鸣几笔就勾勒出对方一手拿粉笔一手叉腰的模样,为了强调马老师英年早秃,他还特意在人家头顶上加了三根线。雄赳赳,气昂昂,灯泡一样闪闪发亮。   温梦被戳中笑点:“你这是什么时候画的,不怕被逮住吗。”   “我在桌子下面画,马老师眼神不好,发现不了。”   “真有你的。”   见温梦还要往下翻,廖维鸣突然紧张起来,按住了本子:“后面还没画完呢,等画好了再给你看。”   温梦松开手,笑着抬起头:“好。”   这么一来一回之间,注意力就无意间转到落地窗边的柚木架子上去了。那上面摆着一副完成了一多半的油画,颜色颇为鲜艳,笔触锋利。   温梦好奇的走过去,在看清内容之后,话音被卡在嗓子里,随着惊讶的呼吸起伏。   画上是一只鸟。   准确来说,是被夏日最后一场骤雨打落的鸟。   它正张开明黄的嘴,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鸣叫。羽毛耷拉着,胸膛被荆棘贯穿,鲜血滴落一地。   “这也是你画的?”温梦提问时几乎要屏住呼吸。生怕一口气喘大了,这条无辜的生命就会立刻死去了。   “嗯。”   “它怎么受伤了?”   “不小心撞到木刺上面去了。”廖维鸣语气放得轻,说完侧脸看她,“画的还行么?”   美是人类共通的感受。即便温梦不懂艺术,也不影响她从这副画中看出正在凋零的美。濒临窒息的绝望,痛苦但无用的挣扎——所有这些情绪几乎要挣破纸面,直冲到她身上来。   每一笔都是如此敏感而细腻,完全不像是廖维鸣能画得出来的。   至少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廖维鸣。   “你画的太好了。”温梦喃喃自语,这朴实的六个字就是她的全部回答。紧接着巨大的疑惑开始膨胀:“可为什么要画这个?”   光是这些血淋淋的颜色,就足够让人不安了,更别提意味深长的选题。   她看向廖维鸣,期待一个来自朋友的解释。   廖维鸣避开对视,若无其事的笑笑:“哪有那么多为什么,纯粹展示一下本人深厚的艺术造诣。”   像是怕温梦不相信似的,他又补上一句:“我也是第一次调出这样的洋红色,怎么样,冲击性够吧,是不是跟梵高老爷子有一拼?”   哗啦。   紧绷的气氛瞬间就地散架,就连原本那点子要凋零的美感也没有了。   廖大师好像得了不装b就会死的病,自吹自擂到让人无话可说,唯有抱拳喊出一句“服气”。   “是,您说得真对。”温梦顺着他的话头往下顺。适度吹捧总得有,谁叫人家是寿星呢。看来艺术和生活是两回事,廖维鸣分的清楚,是她想得太多。   警报解除,暖风从中央空调里吹出来,徐徐落在鼻尖。柔软又蓬松,叫人心里也暖烘烘的。   廖维鸣用手抻了抻卫衣领口:“这间屋好热,我都有点出汗了。”   温梦好奇心被充分满足,也开始惦记起客厅茶几上那杯冰可乐:“那我们下去吧?我有点口渴。”   廖维鸣爽快的答应了。   往楼下走的时候,温梦抬起腕子看了一眼手表:“都快5点20了,其他人怎么还没来?”   李彦诺是不可能迟到这么久的,这不是他的风格。   廖维鸣手扶在楼梯把手上,说的含混:“不知道,可能是堵车吧。”   ***   其他人是过了六点才到的。   在等待的多半个小时里,温梦和廖维鸣已经快要把一整部《安娜贝尔》看完了。   起初也并不是想看鬼片,纯粹是温梦玩不明白FIFA游戏,电视上播的足球比赛她也不感兴趣。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了半天,总不能拆开练习册当场做题吧——虽然送给廖维鸣的生日礼物就是这个。   “要不要看电影?”廖维鸣蹲在电视前翻起蓝光碟片。   乱七八糟的光盘混在一起,盒子都是错的,根本分不清是哪部片子。等碟片插|进光驱里、阴恻恻的音乐响起来,两个人才知道这是大名鼎鼎的鬼娃娃。   “你害怕吗?”温梦试探的问。   “怎么可能,我胆子大得很。你要是害怕就直说,我是不会笑话你的。”   话到这个份上,温梦才不会服气:“我也不怕。”   一个赛一个的嘴硬。   吹牛一时爽,看片火葬场。家庭影院音效太好,经常在最要命的时候狠狠响上那么一下。吓得温梦紧紧抱着靠垫,整个人直往沙发下面溜,可乐都顾不上喝了。   廖维鸣比她稍微镇定一点,不过强的也十分有限,脸白的都要透光。   恰逢此时,屏幕上安娜贝尔顶着斑驳的面孔,咧着大嘴冲屏幕外的两人邪魅一笑。   这下温梦生怕自己憋不住尖叫,干脆把靠垫举起来,挡在前面,眼睛都闭上了。   恐惧让少女的脸颊涨出玫瑰般的颜色,一两绺不听话的头发随着她的动作从耳后滑落,又落在肩上,连同鼻息在空气里打转,咻咻的。   廖维鸣的喉结不自觉滑动了下。   他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的拍了拍温梦的肩膀:“鬼已经走了。”   “我不信。”   “是真的,我骗你干什么。”   温梦才不会上廖维鸣的当,这人一点谱都没有。   她只管抿着嘴摇头,一声不吭。   如果问十个人,也许十个人都会说,温梦的嘴长得好。唇形丰满,颜色是调色板上永不干涸的洋红。   叫人很想伸出手轻轻探一下,也只是探一下,去蘸取那一抹亮色。   而这时,叮咚。   门铃声响了。   温梦获救了。她把遮住眼睛的靠垫一扔,几乎是从沙发上弹起来的:“我去开门。”   廖维鸣修长的手指张开,又蜷起来。电视的光打在他脸上,忽明忽暗的。   ***   和屋内的惊悚截然相反,门一拉开,屋外是宁静的夜。   凉风带来了访客,李彦诺就站在院子外。围巾和头发上落着层浅白,像没有胡子的圣诞老人。   温梦一瞬间觉得心静下来了。   她看到他这副狼狈模样,话尾不自觉带出点上扬的笑意:“外面又下雪了?”   “嗯,所以骑得慢了一点。”   温梦一边往里走,一边说:“怪不得,我说要不然你也不能迟到一个小时。”   李彦诺摘围巾的手顿了下:“不是六点开始吗?”   温梦一脸疑惑:“短信上说的五点啊。”   她掏出手机又查看了一遍信息。白底黑字写的清楚,不是她眼花了。   客厅里响起廖维鸣的声音,估计是听到他们在交谈:“老李你可算来了,快过来跟我打盘游戏,这鬼片都要吓死我了。”   李彦诺应了一声。   接着他目光扫过玄关貔貅的脑袋——那上面还大咧咧躺着被廖维鸣随手丢弃的钥匙。   李彦诺把钥匙拿起来,整齐的拢好,拉开储物柜的抽屉,放了进去。   一共四步收拾妥当之后,他抬头平静的对温梦说:“估计是维鸣发错了。” 第9章 Chapter 8 秘密   廖维鸣这么随意的一个人,能搞出这样的乌龙倒也不奇怪。温梦冒出来的那点疑惑很快就被打消,摇了摇头,围观朋友们打FIFA去了。   李彦诺到了十来分钟之后,其余的人也渐渐齐了。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乌泱泱挤在一起,少说快有20个。   廖维鸣的父母好像特别忙,那天直到散伙也没有出现过。少了家长的约束,这下大家更放得开了,年轻的声音吵着闹着,让别墅成了热闹的海。   生日聚会无非就那么几件事:敞开肚皮大吃一顿,把蛋糕往寿星脸上抹,最后一群人围着唱生日歌。   烛光在少年脸上跳动,迈向成人的第一天。   “维鸣你许了什么愿?”有人好奇的问。   廖维鸣笑笑,眼睛在屋子里扫了一圈,又从一个点上移开:“说出来就不灵了。”   “就是,维鸣你别听他的。快,吹蜡烛!”   温梦站在人堆最外缘,隔着嘈杂的声响,没有去看被簇拥着的主人公,而是看向了李彦诺。   因为此刻他在餐厅的另一头,身旁是一张熟悉的面孔——曾可欣今天也来了。不仅来了,还是精心打扮过的。穿了件米色开衫,漂亮的扎眼。   她正侧身和李彦诺说些什么,脸上笑意盈盈。而李彦诺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像是采纳了她的意见似的。   看着天造地设,特别般配的两个人。   热闹的海顿时分成细流,又变成河。水流湍急,一股股往上卷,淹得人要窒息了。   “你尝尝这个和牛,好香啊。”乔婕端着小纸盘跑过来,打断了温梦的注视。   温梦被塞了满嘴肉,油脂糊在嗓子眼里,越发喘不上气。   “味道怎么样?”乔婕一个劲儿的问。   “不错。”温梦的声音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玩到不知不觉快九点,大人们打电话来催促,生日聚会才算结束。曾可欣和另外两个同学的住得远,家长提前过来把他们接走了。   临走前曾可欣站在玄关处,回过头,特意又嘱咐了李彦诺一遍:“我们说好了啊。”   说好什么了呢。   倒好像有了什么不能说的秘密一样。   十七八岁是最爱八卦的年纪。乔婕一听,立刻怪里怪气的拉长声:“哎你们讲什么悄悄话了,我也要知道——”   “我也是!”   “给我也说一说!”旁边人都闹起来,屋子里响起一片乱糟糟的起哄。   温梦低头拉起羽绒服的拉链,没有做声。   ***   那年冬天比往年要更冷。西伯利亚寒流过境,带来满地白雪。夹着冰碴子的风刮过,吸进鼻腔时都像要割裂呼吸道似的。   从别墅区到车站,还有一小段路。   大概是玩嗨了,也可能是喝苹果汁也上头。曲哲故意在雪地上踩出纷乱的印子,扯着嗓子唱起《私奔》:“把青春献给身后那座辉煌的都市——”   “跑调了,快别唱了!”   “就不——为了这个美梦我们付出着代价!” [1]   鬼哭狼嚎的歌声和笑声在街上回荡,青春期的燥热压过了寒潮。   温梦没有开口,风吹得她额头生疼,思路混沌的好像一瓶浆糊。李彦诺也没有唱歌,只是推着自行车安静的走在她旁边。   两个人渐渐落在了大队伍的后面。   咔嚓,咔嚓。踩雪声。一路向前,一路沉默。   也许是夜太沉,也许是那首《私奔》太过火。温梦突然在焦灼中找到了一点勇气:“刚才你和曾可……”   偏巧李彦诺也在这个时候开口,说了一个“我”字。   话音重叠在一起,彼此看了看,都停住了。   “你先说。”李彦诺有意让她。   温梦很想问问对方,刚才他答应了曾可欣什么。可勇气一旦被打断,就很难再恢复原始的样子了。   “车站还挺远的。”她最后轻声说,“我们走了得有十分钟了吧?”   “差不多。”   温梦抬头:“我是不是抢了你的话了,你要说什么来着?”   李彦诺推着自行车的脚步慢了些。   许久后。   他低声回道:“没什么。”   茫茫的一片白中,车站到了。分别的时候,一枚雪花飘落,恰巧停在温梦的嘴唇上。   很多人都用“甜且润”来形容雪。   但在那片雪花融化之前,温梦不小心尝到了它的味道。   骗人,明明是咸的。   ***   剩下的寒假过得浑浑噩噩。   唯一一点意外的,是温梦和乔婕不小心报到了同一家辅导班。于是每天除了上课,剩下的就是听对方花式显摆自己的恋爱心得。   是的,乔婕恋爱了。   不过不是两个人的那种,是她自己独自坠入爱河。   “就是那个人,你看帅不帅。”一大早乔婕就带着温梦在辅导班教室的窗户边蹲守,指着楼下一个人影说,“我打听过了,是三中的。”   温梦一点没看出那人有什么奇特之处,不过顶着个黑乎乎的后脑勺罢了。但是寒冬腊月的,能让假小子一样的乔婕开始在羽绒服底下套裙子,可见爱情还是有它的神奇之处。   “你喜欢他什么?”   “说了你也不懂,好学生快做题去吧。”乔婕说完重新趴回到窗台上,继续欣赏她的心上人去了。   温梦听话的回到座位上,从书包里掏出手机。带着一丁点忐忑打开短信的收件箱,检查了一遍之后,又默默退了出去。   ——自从上次生日聚会之后,李彦诺好像消失了一样,再没有发来过消息。   倒是廖维鸣会时不时冒一下头。   他这两天回了老家,不忘发彩信过来,显摆自己吃到了满汉全席。照片上基围虾都成了边角料,要给海参燕窝让位。脸盘大的红烧蹄髈C位出道,油光闪闪,光是看着都觉得腻。   【我在老家快要冻死了,屋里比外面还冷。】   【晚上睡觉得开空调,不然冷的睡不着。】   【开了空调被子里倒是暖和了,就是早上起来鼻子特别干,今天都流鼻血了。】   【北京怎么样?是不是又在下雪?】   廖维鸣每次发消息,都是这样一发一连串,一口气不带停的。   一条短信要两毛,彩信要一块。一条条回复太贵了,温梦舍不得。所以她一般会把对方所有的问题汇总一下,再集中回复过去。   【这几天没下雪,但是很冷。北京也降温了,还好有暖气。开空调太干的话,不行把加湿器打开吧,或者在屋里放盆水,就不会流鼻血了。】她说。   隔了一会儿,手机又开始震个不停,还是廖维鸣。   【我刚刚在路上看到一只猫,长得好好玩,黄不溜秋的,我发照片给你。】   【一只大黄猫.jpg】   【北京也冷,上海也冷,咱俩都够倒霉的,就老李舒服。我看洛杉矶现在有28度,羡慕死了。】   【高考完我请大家一起出国玩吧?】   消息进来的太密集,温梦瞥了一眼就把诺基亚放到书桌上,打算写几道题再回复。   过了几秒,她突然意识到什么,慌忙抓起手机:【李彦诺在洛杉矶?】   五分钟过去了。   廖维鸣的回复姗姗来迟:【对啊,去找他爸爸过年了,你不知道吗?】   温梦不知道。   她对李彦诺的了解太少了。不仅不知道他父亲在美国,也不知道他寒假的安排,更不知道他和曾可欣的秘密是什么。   就连最近的短信都还停留在半个月前,是温梦询问李彦诺,用彩纸给廖维鸣包生日礼物行不行。   李彦诺说行。   2008年没有微信,要是再没有对方QQ和邮箱的话,想隔着太平洋沟通,成了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   美国显得无比遥远,更何况温梦也想不出该用什么理由和李彦诺联系——明明是朋友来着,她却怕被人反感,又怕显得突兀。   心事太重的后果,就是等车的时候爱走神。   温梦站在112路的公交站台上,看着乔婕的嘴一张一合,愣是一个字没听进去。   “喂,你在想什么呢?”乔婕抬手在她脸前挥。   温梦这才掩饰的笑笑:“没什么。你刚刚说三中那个男生怎么了?”   乔婕原本还觉得温梦有心事,话题一扯到暗恋的男生,马上又忘了这一茬:“我昨天和他搭上话了,他也喜欢周杰伦。哦对了,他说他是十月生的,我算了一下应该是天秤座。你觉得天秤男靠谱吗?”   好像陷入热恋的人就是这样的。   会在听到关于爱的歌曲时,立刻想到他的名字。会关注他的星座运势,把豆瓣上的性格分析全都读一遍,再默默计算彼此合适不合适。   会把世间所有平凡但美好的事物赋予意义,想要第一时间和对方分享。哪怕只是早上的一缕阳光,冬天的一场雪,或是路上一只奇形怪状的小猫。   “看见什么都想跟他说。”乔婕揉了揉脸,嘿嘿一乐,“憋都憋不住。”   ***   补习班一直上到大年二十九才停。   隔天一大早,温梦就帮着妈妈在厨房里忙活,到下午才休息。饺子饱满而圆,煮熟之后没有一个破的,为此妈妈很得意。   “你吃这个,这个大。”当妈的特意把包的最好的那个拨到温梦碗里。   一口咬下去,温梦的牙被咯了一下。吐出来一看,是馅里夹着一颗花生米。   “闺女运气真好,一下子就吃到幸运饺子了。”妈妈高兴极了,“今年走一年大运,明年高考肯定没问题!”   想尽一切办法也要让孩子考出好成绩、上好大学,可能是所有准高三家长的期许了。花再多钱,再多心力,也在所不惜。   桌上饺子冒着热气,徐徐上升,逐渐氤氲满不大的客厅。   电视机里热热闹闹的播着春晚,节目每年都差不多。等赵本山卖完拐,冯巩说上那句“我想死你了”,楼道外头也就差不多该响起鞭炮声了。   妈妈第二天还要去厂子值班,早早就睡了。温梦一个人守夜没什么意思,干脆也进了卧室,在狭小的单人床上躺了下来。   她摸出手机,越过同学们拜年的短信,一条条往下翻,停在了李彦诺那里。   祝你在新的一年……祝你……祝。   字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温梦纠结了很久,手心出了层薄汗,最后屏幕上只剩下【新年快乐】四个字。   她点击了确认。   “发送中”的小小图示开始在诺基亚上滑动,过了足足五秒钟,屏幕上终于显示出“已发送”。   温梦提着的那口气却不能彻底归位,因为等待远比发消息要煎熬的多。   她每隔几分钟就去看一眼手机,心像是被掉在小火上烤着,焦成一片一片的。   李彦诺会不会看不到信息?他那边是几点?会不会已经睡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   嗡。   握着的手机再次振动,跳出一条简短的回复。   李彦诺:【新年快乐。】   这条短信像是有重量一样,让温梦的手抖了一下。她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盯着那几个字,嘴角不知不觉弯了起来。   是真的。   远在美国的李彦诺回复她的短信了。   明明只是一通再简单不过的问候,却让空气荡起无处不在的甜,像是被糖水泡过。   温梦正准备再发点什么,啪,啪,啪。   窗外突然响起清脆的爆裂声。   一过十二点,楼下开始有人放烟花了。绚丽的光冲上去,炸开,落下来,满地星星点点的余烬。   温梦立刻改变了打字的主意,转而举起手机,对着窗外拍了一张。洛杉矶没有中国年,她也想让李彦诺看一看北京的烟火。   手机一震,李彦诺说:【很好看。】   温梦得到了肯定,胆子大了些:【你在做什么呀。】   【我在Santa Monica。】李彦诺发来一张照片。   她的夜晚是他的白天。北京已是隆冬,洛杉矶还是入夏的温度。Santa Monica海边熙熙攘攘,有卖热狗的小推车,有穿着比基尼的游客,还有高高扬起的冲浪板。   温梦把那张照片看了好几遍,微笑着打下:【热狗看着很好吃。】   李彦诺:【买了两个,还不错。】   【洛杉矶是不是很热?】   【要穿短袖。】   一条接着一条,全是没有意义的对话。直到李彦诺说:【太晚了,早点睡吧。晚安。】   【晚安。】温梦回复完,把手机扣在胸口上,朝床上扑倒了下去。   被褥柔软的像棉花糖,把她紧紧包裹。而隔着吵闹的鞭炮,温梦真切的听见了自己怦然作响的心跳声。   明明才联系过,想念却像潮水一样拍打过来。   已经一个月没见了,她好想李彦诺。   这样的行为和乔婕有什么不同呢。都是想和对方分享自己度过的每一分钟,问问他好不好,正在做什么。   就是在这个瞬间、在二零零九年的大年夜,温梦突然明白了一些长久以来困扰她的事情。比如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在意曾可欣,会那么不希望李彦诺和其他人拥有秘密。   因为她也有了一个秘密。   她喜欢李彦诺。 第10章 Chapter 9 秘密(2)   这是一个有温度的秘密。   每次光是想起李彦诺的名字,温梦心尖都会像是被烫到似的,微弱的抽一下,再涌起点酸胀的甜蜜。   这又是一个独属于温梦的秘密。   人生第一次体会这样陌生而汹涌的感情,就好像站在涨潮的海岸线上,血管里饱胀着兴奋,又有些手足无措,呼吸间全是水汽。   温梦并不打算和第二个人分享这份心意,甚至不打算让李彦诺本人知道。因为她太胆怯,太害怕会失去好不容易获得的朋友,太害怕被拒绝。   况且下学期开学之后,功课变得更加紧张,到了几乎不能喘息的地步,留给心事的时间都被压缩的扁扁的。   一摞卷子“砰”的落在课桌上,才做了一半,新的又发了下来,如同西西弗斯不断向上推的石头,永不停歇。   模考几乎每天都有,晚自习从最开始的六点延到七点,最后要到九点才能结束。墨水一行行洇在纸上,成了青春里抹不掉的痕迹。   “听你黄阿姨讲,下半年有自主招生考试。是不是需要提前准备,报个班什么的?”下夜班的妈妈顶着熬红的双眼问。   “学生的任务是什么?是学习!”教导主任在国旗下发表讲话,铿锵有力的声音顺着话筒传出来,嗡嗡作响,“游戏、小说这些都收一收,精力放到正事上面去!”   压力像山一样往下砸,温梦懂事,不可能让关心她的人失望。   可她又时常怀疑自己。   ——她毕竟不是机器。   再克制、再压抑,爱意依旧会挤破层层重压,生出稚嫩的芽,让温梦不自觉的去关注她喜欢的那个人。   有时候是在上体育课。   男生和女生分成两个项目。李彦诺在打篮球,一眼望过去,是那堆人里最显眼的那个。   “别传了,投!”曲哲喊道。   李彦诺抬手,三分不中。再投,中了。   “好球!”队友跑过来和他击掌。   李彦诺跟着拍了下手,把T恤撩起来擦汗,腰上紧实的轮廓一闪而过。吓得温梦连忙回过头,不敢再看,心脏跳出慌乱的节奏。   有时候是在发卷子。   班上那么多人,唯独李彦诺的那份试卷偏就错发到她手里。卷面干净,分数147。温梦简直比自己考好了还要高兴,急着往座位上走,和他分享这个好消息。   可临到座位边上,又停住了。因为她刚巧听见曾可欣问李彦诺,要不要午休的时候一起去图书大厦。那下面新开了家拉面店,比食堂好吃很多。   “不了。”李彦诺淡声拒绝,“时间来不及。”   曾可欣“哼”了声,有些沮丧的走了,看来他们的关系也不过如此。   就是嘛,李彦诺才不是那种轻浮的性格。不可能对方勾勾手指,他就上钩。   温梦悄悄松了一口气,心里掀起一阵微小的雀跃。又怕自己表现得太明显,于是在递卷子给李彦诺时故意敛住笑,装得很镇定。   有时候是在晚自习。   北京没有春天,从冬天一步就能跨到夏季。五一还没过,已经热到一动一身汗的地步。教室外新种了一排杨树,知了趴在上面撕心裂肺的嘶叫,音浪一股翻着一股,直拍到玻璃窗上。   温梦被吵得心烦,从练习册上抬头,小心翼翼的往右看去。李彦诺正专心学习,校服袖子挽起来,露出打篮球时晒黑的腕子,只留给她一个英俊的侧影。   空气因为他的存在而静下来。像是小时候奶奶家床上铺的竹凉席,是一种古旧的安心。叫人心口簌簌震动,合上了窗外的蝉鸣。   扑通。   一团纸正中温梦后脑勺,打断了她羞涩的注视。温梦疑惑的回头,是后座的廖维鸣问:“最后一道大题怎么写?”   这已经是那天晚自习上,他第三次问同样的问题了。   都说事不过三,前两次温梦还耐心解答。等发现廖维鸣是在莫名其妙的没事找事,她也来了点脾气。   “自己想去。”   “小气鬼。”廖维鸣碰了一鼻子灰,嘟囔着踹了一脚李彦诺的椅子,“喂,好哥们,帮帮忙。”   李彦诺停下手中的笔。   他看了看廖维鸣,又看了看温梦。   最后目光落回眼前的书上,没说什么,只是把写着详细解题步骤的练习册,隔着过道递了出去。   ***   暗恋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   情绪长久的积累下去,独自在温梦心里掀起涟漪。每一天加上一点砝码,沉甸甸坠着,让她的整个少女时代都布满李彦诺的印子。   不过温梦并不介意被这样一个人占据心思,因为她喜欢的人值得。   ——能有几个人宁可在考试之前不复习,也要专门花时间一道一道的给同桌分析错题呢?   李彦诺就会。   “这道和昨天的附加题是一个类型。”他说的简略,下笔解答时却详尽,生怕对方错过一个知识点,是一种无声的热心。   温梦默默听完,叹了口气:“当时算的时候,明明思路是清楚的,结果写的时候就做不对。”   话少如李彦诺,也愿意在必要的时候给朋友安慰:“别着急。”   简简单单三个字,撞进温梦心里。她好像一下子缩的小小的,低低的,恨不得抬着脖子仰望起那双坚定的眼睛。   怎么会有这么完美的人呢。   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合她的心意。   偶尔失眠的夜晚,温梦也会从枕头底下掏出手机。把和李彦诺的短信一条条看过去,再回忆一下白天的对话,然后产生一点大胆的错觉。   就好像他是懂她的,只是不说而已。   ……在想什么呢温梦,别太自作多情。   她急着拍了拍脸,把自己蒙在被子里,直到呼吸不上来,才探出头换口气。   在学业无比繁重的当下,这份心意确实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被发现的。越是宝贵的东西,越要珍藏起来才可以。   不能着急。   ***   相比于温梦的慢性子,乔婕的感情来得快去的也快。五月中的时候,她就和辅导班认识的那个三中男生彻底凉透了。   “天秤男果真不靠谱。”等车回家的路上,乔婕又恢复了短袖短裤的打扮,就连头发都剃成了毛寸,俨然一副封心锁爱的样子。   温梦不想陷入无谓的争论,尽心尽力的附和:“确实。”   只是刚巧马路上有几个穿着校服的男生骑自行车经过,让她突然想起李彦诺,脸上不自觉的流露出一点笑意。   乔婕狐疑的看着她:“你在高兴什么?”   “没什么。”温梦赶紧否认,生怕对方看出来,拿着大喇叭在班上广播——这绝对是乔婕能干出来的事情。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乔婕有那么点子未卜先知,“不会是谈恋爱了吧。”   “胡说什么。”温梦赶紧扯着她往前跑,把话题岔过去,“快点,车来了。”   跑出几十米,终于气喘吁吁的在公交车上站定。而此时,她的耳机里也恰好循环到王菲的那首《暗涌》。   嘶哑的烟嗓,缭绕的歌词。   温梦抓着摇晃的扶手,突然有些心领神会。   那个“命中人”从前在她心里只是个模糊的影子,但现在它有了具象——冷淡的内双,修长的个子,话很少,永远用最高标准要求自己。   每一项都写着他的名字。   ***   一忽是快乐,一忽是否定,一忽是焦灼,一忽又是期许。心情像是在坐过山车,暗恋的滋味似乎没有尽头。   直到五月底,一个平淡无奇的周五。   无非又是上课和考试,和以前的每一天都一模一样。   最后一节音乐课难得没被占用。老师带着大家唱了半天《黄河大合唱》,不光风在吼,马在叫,人的嗓子也要喊劈了。   温梦喝了很多水,下课之后先去了趟洗手间,耽误了一点时间。等拿着书从音乐教室重新出来的时候,走廊上已经没什么人了,估计都一窝蜂的往食堂涌去。   踩在空荡荡的瓷砖上,温梦的脚步是轻快的。今天作业不多,昨天的周练发下来,考的也不错。如果妈妈轮休的话,明天也许还有炸茄盒可以吃。   全是好事。   喜悦的心情冒出头来,止都止不住。   然后她听到了说话的声音。   走廊尽头的拐角处连着楼梯,墙面凹进去一块,圈出个隐秘的角落。有人在交谈,音量很小,像是在分享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温梦随意听了一耳朵,是一男一女。   “这周六几点去你家呀。还是下午吗?”女生问。   男生想了下:“五点吧。”   “好~那记得帮我留个门啊,上周等了好久呢。”女生撒起娇,是恋爱中的语气。   “嗯。”男生答应的很沉稳。   温梦听到这里,脚步豁然顿住。整个人僵在走廊上,腿上像灌了铅,一动也不能动了。   因为这声音太熟悉了。   在那一刻,温梦无比希望是自己的听力出现了问题,但说话的两个人并没有给她机会。他们从拐角里出来,又往前走去。像是有意避嫌似的,离开时还一前一后隔了些距离。   走廊上玻璃擦得清明。   透过傍晚的余晖,温梦清楚的看到了李彦诺和曾可欣的背影。   那对影子拉得很长,渐行渐远。整个画面和谐而优美,像是一场缠绵悱恻的爱情电影。   只不过电影的主人公,不是温梦自己。 第11章 Chapter 10 傻子   是怎么离开空荡荡的走廊,又是怎么走进楼梯间的呢。   温梦记不清了。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人已经在台阶上坐下,头埋进胳膊里。校服布料粗糙,磨在脸颊上是一种形容不出来的刺痒。台阶的地砖很凉,凉到心里去。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唯一重要的,是温梦觉得自己成了个傻子。   ——李彦诺已经和曾可欣在一起了。   而温梦不仅不知道,甚至还在傻傻的幻想一些幸福的可能,惴惴不安的揣摩李彦诺的心意。   属于她的玫瑰色城堡还没搭建就已然轰然垮塌,碎到捡都捡不起来了。   什么李彦诺也懂她,什么别着急。现在看来,纯粹是自己给自己加戏。   可笑至极。   嗡。兜里的手机震了一下。   乔婕:【梦你怎么上厕所上了这么长时间,不会是掉坑里了吧???一会儿直接来食堂,我占了座位。】   距离晚自习开始只有不到十分钟了,是应该去食堂的,不然该赶不及吃饭了。   但温梦被钉在台阶上,提不起一点力气。   又过了一会儿。   乔婕:【您老人家又修仙不吃饭了?那我可先回教室了,你快点,要打铃了。】   几乎是于此同时,晚自习的铃声应景的响起来。不过温梦并不打算回教室,因为那里有太多她不想见的人,和太多她失去的自尊心。   也许哭一哭就好了,不会这么难过。可她一点都哭不出来,只是眼眶干涩,脑袋昏沉。   嗡——   诺基亚再次震动,这回从短信变成了电话,绵长、恼人、一刻不停。温梦看都没看就直接把来电按掉了,少有的果断了一回。   时间就这么往前走,失去了明确的意义。一分钟,五分钟,也许是半小时。   对她来说都无所谓了,她只想就这么坐在这里。   晦暗和沉寂中,隐约有脚步声传来。   哒,哒,哒。从很小一点,再到清晰可闻。   楼梯间和走廊隔着一道铁门,上课时间是闭起来的。按理说这个时候不应该有人经过才对,但眼下确实是有人过来了。   门被打开,紧接着是一道风,还有一个划破宁静的问题:“你躲在这儿干什么?吓我一跳。”   温梦扭头,扬起脸,意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廖维鸣站在楼梯口上,诧异的望着她。他手里拎着书包,看样子是正准备逃掉今晚的自习。   狭路相逢来得仓促。   温梦没吭声,也没解释。有什么好说的呢,全都是她自作多情,讲出来怪丢人的。   “刚刚给你打电话,你怎么没接?”廖维鸣没有等到她的回应,干脆一边顺着楼梯往下走,一边继续问,“为什么不回教室?”   温梦只管把胳膊撑在膝盖上,脸低垂着。   接连碰了两次壁,她以为廖维鸣会就此离开。   但对方经过她身边时,把书包往地上随意一扔,反倒大咧咧的坐下了:“出什么事了?”   温梦向右边挪了挪,给朋友留出一小段距离:“没出事,就是想坐一会儿。”   廖维鸣压根不信,眉毛挑了起来:“是昨天没考好吗?别哭丧个脸了,放心,有我给你垫底呢。”   ……谁想跟廖维鸣比成绩啊。   温梦都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了。   她的沉默让廖维鸣有点无计可施。他看着她,放缓了语气:“心里有话就要说出来,不说别人怎么知道呢。憋在肚子里,来年也不能结个大西瓜,对不。”   话糙理不糙,这条建议有点戳中温梦。   “真的吗?”她哑声问。   “当然。”廖维鸣一脸自信,伸直了蜷着的腿,大有要在这节台阶上和温梦消磨一整个下午的架势,“说吧,我听着呢。”   温梦还是犹豫,几乎要痛恨起自己的纠结。廖维鸣肯定已经不耐烦了,也许下一秒就会起身离开。   可他没有。   “我嘴严得很,肯定给你保密。”廖维鸣为了说服她,抬起手,在嘴边上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看着是有那么一点靠谱的意思。   而温梦太需要倾诉了。   情绪翻江倒海,把人往水下拖去,几乎要淹死她了。   隔了很久,她终于下定决心,吭哧出这么一句:“我有一个朋友。”   我的朋友就是我。   廖维鸣眼皮掀了下,极力克制自己想要吐槽的冲动:“行,然后呢?”   半晌后。   “她好像……喜欢上她的同桌了。”温梦断断续续的说,“但是对方不喜欢她,喜欢另外一个女生。”   楼道里一下子静了,只有呼吸声交错。   廖维鸣突然不再说话,也不再提问了,变得前所未有的安静。   温梦没有察觉出异样,思绪全被心事占据。难堪的话一旦开了个头,后面自然而然就被捋顺了。   她清了清嗓子:“你刚刚说,心里有话不讲出来的话,对方是不会明白的。可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了,还有必要让那个男生知道吗?”   她是真心实意的在向廖维鸣请教。   因为温梦也是第一次处理这么复杂的情感问题,而在她的认知中,廖维鸣朋友满天下,在社交上比她强太多了。   廖维鸣并没有回答她。   顶灯照在他的脸上,光顺着绒绒的睫毛滑下来。抖了两下,碎成斑驳的影子。   “维鸣?”温梦开口唤道。   对方蓦地回过神,潦草的笑了一下:“不行,这种事绝对不能和那个男生说。”   温梦两只手交握,喃喃自语:“我也觉得是,毕竟人家两个已经在一起了。”   “就算他们没在一起,也不能说。”廖维鸣一改往日的松散,突然板起脸,义正辞严教育起温梦,“马上要高考了,绝对不能谈恋爱,得好好学习。老马前两天不是还在班会上训咱们吗?一分一操场,分数才是硬道理。”   廖维鸣在讲《劝学》——这效果堪比夏天捂上几层大棉袄、再跑去吃烧烤,实在是不可思议。   温梦有点奇怪的看了他一眼。   对方把脸扭开,莫名心虚:“反正听我的肯定没错,千万别去向那个男生告白,知道了吗?”   “知道了。”温梦老老实实的点头,继续向她信赖的朋友请示,“那之后应该怎么办呢?都在一个班上,总还是要和那个男生见面的。”   廖维鸣迟疑了一会儿,回了个:“这事再议,容我好好想一想。”   感觉只要给上他几天时间,他就能向甲方汇报出abcde五套解决方案。可见廖维鸣在别的方面随意,作为狗头军师倒是很合格的。   “维鸣,真的谢谢你。”温梦发自肺腑的感激。   “不客气。”廖维鸣捂嘴咳嗽了一声,像是被呛到了。   过了那么三两分钟,他又开口,声音很轻:“对了,问你个事。”   “嗯?”温梦侧脸看他。   “你……的那个朋友。她喜欢那个同桌什么?”廖维鸣的关注点似乎完全跑偏了,眼神却又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是因为人家成绩好吗?”   温梦也说不清楚,只能给出一个模糊的答案:“可能吧。”   在她心里,李彦诺就没有不好的地方,成绩好只是他诸多优点的子集。   “哦。”廖维鸣没话说了。   他和温梦肩并肩坐在楼道里,从一个傻子变成了两个傻子。大哥莫笑二哥,沉默到一起去了。   眼下是夏天,楼梯间不见太阳,依旧阴凉,坐久了还有点冷。叫人皮肤上冒出一小片鸡皮疙瘩,又痒又麻。   温梦抬手搓了搓胳膊,顺便看了一眼手表。   时针滑过六点二十,她已经在这件事上浪费了足足多半个小时。   喜欢李彦诺这件事明显是个无解题。心还是沉的,坠在身体的最深处,时不时抽上一下,疼得要命。但廖维鸣的开解确实起到了一点作用,至少把烦恼讲出来之后,温梦真的得到了一些安慰。   随之而来的,是逐渐恢复的理智。   还是回去上自习吧,不然明天的考试怎么办,她不想、也不能再承受更多的打击。   温梦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往台阶上迈去。准备离开时,听到边上有脚步声响了起来。是廖维鸣拎起地上的书包,紧紧的跟在她后面。   她疑惑地回头:“你跟着我干什么?”   既然商谈结束,廖维鸣难道不应该继续逃他的晚自习么。   “我也回教室。”   “你刚才不是要回家吗?”   廖维鸣闷声闷气的回答:“突然想学习了。” 第12章 Chapter 11 三个人的教室……   临到入伏前,温度毫无征兆的往上蹿,直逼39度。教室里电扇从早吹到晚,呼啦啦一刻不停,依旧酷热炎炎。   而比气温更高涨的,是廖维鸣突如其来的学习热情。   “咱们一起过一遍昨天的内容?”每天早读一碰面,他都要对温梦说上这么一句。   要是自习课老师不在,他还会自顾自的把椅子从后排拖到温梦桌边上。两个人练习册摊在一块,头挨着头,嘀嘀咕咕的做题。   如果温梦有余力思考,她一定会怀疑那天楼梯间里是不是藏着什么小妖怪,把廖维鸣给夺舍了,才会让他突然洗心革面。   但她当时没有这个精力。   因为中午铃声响起时,李彦诺会在她旁边把课本收拾齐整,然后站起身等她。   “去吃饭吧。”他说。   之前他们总是一起的。   不过这次温梦拒绝了,只是轻声回道:“我今天不去食堂了,要去趟老师办公室,马老师找我。”   借口有点粗糙。   李彦诺不大赞成的皱起眉头,明显是想起了上学期温梦自虐式的学习方式。觉得她又要躲在教室里,一个人偷偷啃冷面包了。   “你这样不……”   啪。   廖维鸣从后桌探身,用力拍了一下李彦诺的肩膀,把他没有说完的话截断了:“让温梦去吧,不然马老师该发飙了。”   这边劝完李彦诺,那边他又询问起温梦:“一会儿给你带点包子?还是点个麦当劳?”   “包子。”温梦马上说。   “没问题。”廖维鸣笑的很甜,比出个ok的手势。说完顺手推着李彦诺往教室外面去:“走了走了,再晚食堂该没饭了。”   一通操作丝滑无比,压根没给人留出拒绝的机会。   ——这就是廖军师想了整整两天之后,最终给出的用户解决方案。   “面对那个人很痛苦的话,不如避开。”那天放学路上,廖维鸣抱着篮球边往前走,边这么说,“我来帮你打掩护。”   温梦抻紧书包带,恍若不可闻的“嗯”了一下。   对于廖维鸣的建议,她虽然难过,心里是认同的。喜欢的人不属于你,还能怎么办呢,只有逃避了。   可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换句话说,她什么时候可以不再喜欢李彦诺?   廖维鸣听到这一连串的问题之后,把篮球抛向地面。   柔软的球弹起、又落下,最后被他心不在焉的接住:“总有一天会的。”   温梦从这里面听出了一点确信的意味。   她点了点头,向前走了几步,突然意识到什么,于是欲盖弥彰的解释起来:“关于喜欢同桌的那件事,我说的一直都是我的朋友,不是我。”   暑气蒸腾,尘土裹挟着热度往上翻涌,让廖维鸣单薄的轮廓看着朦胧。   “我知道。”过了一会儿,他低声回答,“没说是你。”   ……   既然道理和方案都很明确,那么剩下的就只有执行了。   温梦觉得自己已经做足了面对困难的心理准备,可当李彦诺被廖维鸣推着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她还是差点缴械认输。   因为李彦诺做出了一个略有些出人意料的举动。   他没有直接出去,而是停了几秒,回过头,深深地望了一眼温梦。   就这一下,让温梦的心脏立刻变得不听话起来,轰隆隆狂跳,震耳欲聋。   喜欢一个人的心情是克制不住的,多么可悲的本能。温梦能做的只有强迫自己低下头,不去看李彦诺,假装翻找要交给马老师的作业本。   脚步声终于远去。   松了口气之余,温梦却更难受了。   这是怎样的一种折磨呢。   不是惊天动地的大伤,而是一种长久的、埋藏着的隐痛,像是得了久治不愈的口腔溃疡。   别人从外面一点也察觉不出来,只觉得温梦身体健康,随时可以拉去长跑。只有温梦自己知道,在和李彦诺对视的时候,她的牙齿会磨过患处。神经抽搐,疼的血肉模糊。   ***   附中是市重点,每年都能分到些985和211的自主招生名额。月底开始,就断断续续有招生组来学校宣讲。老师们把材料往下发,课间和放学后同学们讨论的也都是这个。   考哪一所大学这件事变得具体起来,不再是一个虚浮在空中的话题。   “你成绩好,肯定报P大吧。”乔婕翻着手头的小册子,回过头对温梦说。   温梦犹豫了下:“想报,但是得看自主招生考试的结果,现在心里有点没底,挺担心的。”   北京一直都是考前报志愿,就连平行志愿也是08年才有的。一旦断档就要掉到下一个梯队,所以得特别谨慎才行。   乔婕得到了这样中规中矩的答案,不大满意的嘟起嘴,凑过去问李彦诺:“你呢,你准备考哪所大学?”   李彦诺还没回答,已经有人替他说了:“学霸肯定要上P大啊,不然要去哪里。”   “可以考T大,你是不是看不起’五道口职业技术学院’?”有人回怼。   温梦翻卷子的手顿住,嘴上没吭声,耳朵却在听。不管承不承认,她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在叫嚣,想知道李彦诺关于未来的选择。   明明应该避开才对,但如果不在一所大学,那么就是四年见不到面。光是想一想这个假设,就足以叫人心里空落落。   人真的是太矛盾的动物。   李彦诺似乎察觉了什么。他沉吟片刻,侧过脸,想要开口。   而这时。   “彦诺你现在有没有空?我有事和你说。”曾可欣隔着半个教室,插了一句。   尚未出口的话被李彦诺咽了回去,化成一个字:“有。”   人要是没长耳朵就好了。   那样不想听的话,就一点也听不到。   温梦的口腔又开始隐隐作痛,黏膜破碎的不适感蔓延,快要把人逼疯。她把舌头抵在牙龈上,试图自我麻痹这种感觉,可还是好疼。   挣扎中,刚巧看见廖维鸣要往外走。经过她身边时,不经意间掀起一阵自由的风。   温梦像抓住海上浮木一样,扬声喊住对方:“你去哪里?”   “去趟小卖部。”   “等我一下。”温梦慌忙起身,一路小跑的跟上去,“我也去。”   ——不落单就不会胡思乱想,更不用面对自己不想看到的场景。在温梦看来,这是最朴素的道理。   廖维鸣靠在门边上,懒洋洋的回道:“慢慢来,别着急。”   还好有他这么个朋友,不然该怎么办呢。看来必须得在小卖部多给廖维鸣买点零食和饮料,好好犒劳一下他才行。   温梦这么想着,伸手摸了摸裤兜,这才发现自己的钱包还放在书包里:“糟糕,我忘记拿钱了。”   正准备掉头回去时,廖维鸣“啧”了一声,从后面拽住了温梦的校服领子:“你跟我瞎客气什么?无语。”   措辞有点嫌弃,眼睛却弯了起来,语气亲昵。   “那怎么行。”温梦还要坚持,领子倒是廖维鸣被松开了,头顶又被他拍了一下。   “天天操心,怪不得长不高。”对方故意拉出长声。   这人就没个正经的。   温梦把廖维鸣的手拨拉开,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到底是被这位不着调的朋友拉着出去了。   小卖部在教学楼外面,要到达那里,需要横穿整个操场,大概有三五分钟的路程。   两个人一路走,一路闲聊。大多数时间是廖维鸣在说,温梦在听。偶尔她也会接上两句,甚至大着胆子反驳廖维鸣——可能是这段时间打掩护打出了革命感情,他们的关系比之前亲近多了。   天已经全黑了,教室的灯成了混沌天景里唯一的光亮。   有人在楼上推开了窗户,让风进来。   “彦诺,这周有朋友约我出去,我就不去你家了。你帮我保密,千万别告诉我妈,行不行?”曾可欣一直没等来回应,着急的问。   李彦诺收回望向操场的视线,把窗户拉上了。   他没做声,点了点头。   ***   夏天最爱下暴雨。   雷声滚过去,水滴噼里啪啦砸下来,满街尘土飞扬。不过这样的雨往往下不久,很快就会停住。闷热散开,留下一室潮意。   轮到温梦留下值日的那天,又是这样的坏天气。   “完了。”乔婕接了个电话,着急的恨不得打起转,“我妈刚刚说,我弟弟发高烧了,这会正要去三院看急诊。”   温梦听了,赶紧从她手里接过墩布:“那你快回家吧。”   “你自己能行吗?”   “没问题,就差黑板和两行地了。”   “真的?”   温梦催她:“快走。”   乔婕抱歉的背着书包走了,教室里空下来,就剩温梦自己。   墩布吸满水,沉重的往下坠。从教室一头拖向另外一头,像是在瓷砖上写大字。不大一会儿功夫,地面就变得湿漉漉。   教室门把手转动的时候,温梦是听见了的。   只是她当时正在和最后一行地板厮杀,实在不想分神,于是头也不抬的说:“你怎么又回来了?地上滑,小心别摔倒。”   进来的人没有回答她,倒是板擦滑动的声音响了起来。看来是对方是看见黑板还脏着,打算顺手帮忙擦了。   “你快别动了。”温梦直起身子,想让乔婕赶紧回家,别再墨迹。   话到一半,没说下去,因为她抬起脸来才发现,正在擦黑板的根本不是乔婕。   ——李彦诺抖了抖板擦,平静的对她说:“就差一点了,没关系。”   粉尘随着他的动作簌簌下落,掉在板槽里,成了一条雪白又洁净的河。   温梦哽住,半晌后试图表现得若无其事:“那辛苦你了。”   最近她和李彦诺的对话一直是这样的。语气礼貌但生疏,用“麻烦你了”做开始,再用“谢谢”或是“辛苦了”做结束,好像一切又退回到了初见时的样子。   她没有去问为什么李彦诺明明早就骑车走了,又为什么会折返回来。因为多问一句,都显得是她自作多情。   温梦的内心戏太复杂,李彦诺是不可能读懂的。   他个子高,很容易就擦到黑板的最高处。一边干活,一边开口陈述了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情:“我去找招生组的老师问过了,刚刚得到回复。”   这话来的没头没尾,让温梦愣了下。她把拖布竖起来,等待对方接下来会说些什么。   “P大这次估计会给附中三个自主招生名额。我按之前的成绩算了一下,你应该没问题,不用太担心。”   轰隆隆。   外面的雨明明已经停了,但此时此刻,温梦却又真实的听到了雷声,就响在她的心里。   几天之前她随口表达出来的不安,被李彦诺听进去了。不仅如此,他还专门去找人询问。甚至在得知结果之后,第一时间赶回来告诉温梦,生怕她多担心一分钟。   ——哪怕是在如此糟糕的天气里。   对方释放出的温柔与善意像蝴蝶扇动翅膀一样,在温梦心里造成海啸般的连锁反应。她说不出话,成了彻头彻尾的哑巴,气氛有点沉。   须臾停顿后,李彦诺磕了一下黑板擦。   “我以为维鸣会留下来帮你。”他打破了安静,抛出意料之外的问题。   虽然不清楚自己做值日和廖维鸣有什么关系,但温梦还是决定解释,因为她没有办法拒绝这样的李彦诺。   “他被美术老师叫走了,好像是说特招的事情。”   对方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把目光挪向窗外,岔开话题:“明天是不是也会下雨?”   “我看天气预报说,这周都是这样,出门要记得带伞。”   “好。”李彦诺答应了。今天似乎是特别的一天。他格外健谈,渴望倾诉。   而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随意的聊过天了。   其实细算下来,距离撞见李彦诺和曾可欣的秘密也才过去多半个月。只是时间的相对论充分发挥作用,这十来天对于温梦来说,漫长的像是一个世纪。   交谈的功夫里,黑板已经被擦干净了。   李彦诺放下板擦,从讲台上下来:“我来拖地,你休息一下。”   “不用,真的不用。”温梦连忙摆手,“就差一点了。”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她奋力拖动墩布,恨不得把地板磨穿。动作滑稽到把李彦诺逗笑了,眼里一点融融的暖。   温梦被气氛感染着,也有点想笑。只是笑容还没露出头,又被另一种突如其来的情绪所取代。   明明在最难受的时候,她都没有哭过。   可现在她想哭了。   这太奇怪了。   眼眶酸胀,压都压不住。只能吸溜起鼻子,眼泪下一秒就要往下淌,又委屈又心酸。   李彦诺没想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愣了一下,走了过来。   温梦本能的往后退,下意识松开了手里的拖把。墩布呈自由落体式倒下去,眼瞅要砸到地面。反应过来之后,她急忙去抓。   而对方说了一句“小心”,也伸出了手。   下一秒,温梦的手腕上传来了李彦诺掌心的温度。不算太热,但温暖。   在这一瞬间,身体的观感被无限放大,好像整个世界坍塌成一个白茫茫的点,全都消失不见,只剩下对方指尖略显粗粝的触感。   似乎是该说些什么,或是甩开李彦诺。   但一切又是这么的刚刚好,不多也不少。叫人留恋,叫人心动,叫人不舍。   而这时,教室的门被豁然推开了。   “不是吧温梦,你还没搞完卫生吗?”廖维鸣刚刚从老师办公室逃出来,大步流星的走进屋,“怎么这么慢,看来还是得靠我拯救你……”   等看清眼前的情形时,廖维鸣停住了。   偌大的教室里明明只有三个人,却变得莫名拥挤。视线在彼此的对视中流转,共同沉进那条雪白的河。 第13章 Chapter 12 三个人的教室(……   河是冷的,让空气收紧,长满尖锐的荆棘。多说一句话,或是多往前走一步,都会打破微妙的平衡。让人撞到硬刺上去,痛不欲生,鲜血淋漓。   片刻后,廖维鸣笑了,是他先开的口。   “是不是我打开的方式不对?”他边说边向教室外面退,看样子是打算重新推开门,再进来一次。电影里不都是这么演的么,换一种方式,就能开启不同的故事线了。   玩笑开的拙劣,但足够让剩下的两个人清醒过来。   握着温梦的手蓦地松开了。   ——李彦诺顿了下,喊住要离开的廖维鸣:“你刚刚是去和老师谈特招了?”   对方从善如流的站住,转过身子:“对啊。”   “怎么样?”   廖维鸣说得很轻巧:“我办事你还不放心吗?稳得很。”   “那就好。”   话题回到报志愿上面,气氛变得正常许多。就是略有些干巴,像在冰箱里放了一夜的鸡胸肉。   “我看已经打扫的挺干净的。”廖维鸣视线在教室里扫了一圈,决定主动结束这场枯燥的对话,“是不是可以走了?”   后半句话是在问温梦。   而被问到的人握着拖把站在一旁,眼睛低垂着,安静的有些异样。   温梦皮肤上的触感,早就应该随着李彦诺的松手而褪去。但它偏偏又和此时她眼眶里的泪意一样,徘徊着不肯走。   廖维鸣看出来她的局促,提醒道:“票上的时间要到了。”   温梦像是突然还魂一样,点了点头,一声不吭的拖着墩布到墙角处。之后回到座位上拿起书包,背上了。   人还没走出几步,突然听见李彦诺问:“你们要去哪儿?”   正准备离开的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廖维鸣回过头:“我和温梦约好了要去看电影,美嘉的夜场。你要来吗?”   其实他问了也是白问,大家心里都有数,李彦诺是不可能去的。周四的晚上,肯定是要好好学习的。   果真如同廖维鸣设想的那样,对方拒绝了:“我还有事,得早点回家。”   “行,那我们先撤了。”   临到门口时,身后响起李彦诺的声音:“明天可能会下雨,记得带伞。”   “放心吧。”廖维鸣扬起手,随意的挥了挥。   而李彦诺并没有停下来。   他似乎积累了很多叮嘱,想要一次性说完:“天气不好也不要逃课。文化课分数不够是不可能上美院的,别有侥幸心理。”   “你被马老师给附体了?”廖维鸣简直要叹为观止了,“37度的嘴是怎么说出这么冰冷的话语的?”   李彦诺没理他,看向温梦。顿了顿,他说:“好好考,不会有问题,相信自己。”   良言一句三冬暖。   冷峻的冰山消融,带的温梦鼻子猛地发酸,泪水都摇摇欲坠起来。   “你怎么突然这么肉麻?”廖维鸣不解。   为什么李彦诺要把每个人都特意嘱咐一遍?   李彦诺笑笑,没有解释什么:“快走吧,电影不是要开演了么。”   可当另外两个人真的要走出教室时,他却忽然又改变了主意。   “温梦。”李彦诺喊出她的名字,“能不能多留一分钟?我有点事情想告诉你。”   但温梦不打算听了。   她必须立刻离开这里,不然随时就要哭出来。那样太软弱,太卑微,她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如果李彦诺不那么温柔就好了,如果她不那么喜欢他就好了。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李彦诺听到她的回答,也就真的没有再说下去。可能刚刚几乎要冲破嘴边的,也不过是些“今天语文留了什么作业”之类的问题。   他冲温梦和廖维鸣摆手,和最好的朋友们道别:“路上小心。”   莫名柔软,莫名贴心。   匆匆离开之前,温梦实在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教室为了透气,窗户是大敞着的。风直挺挺的往里卷,而李彦诺就站在讲台边上,校服下摆被吹得鼓起来,像即将远航的帆。   ***   路上的小石子被人踢了一脚,咕噜噜往前滚,碰到人行道的砖缝才停下。   月亮照在两个肩并肩的人影身上,一个低着头一言不发,一个情绪也谈不上多高涨,只管闷声往前走。   ——看夜场电影当然是借口。明天还要上学,廖维鸣不过是打着个幌子来解救温梦。   雨后空气沉闷,雾嘟嘟的。   “给。”廖维鸣憋了半天,终于还是决定从书包里掏出纸巾,给身边的人递了过去。   温梦摇了摇头,没有接:“不用了。”   “想哭就哭吧,眼圈都红了。”   “我不想哭。”   “嘴硬。”廖维鸣两个字戳破。   温梦不吭声了。   道旁路灯昏暝,不识趣的飞蛾却偏要往上面扑,撞的灯罩铮铮作响。   快到分叉口的时候,廖维鸣停了下来。他站在亮光投下的地方,不再往前走。   “怎么了?”温梦跟着止步。   廖维鸣侧过脸,低声说:“我想看看你的手。”   温梦听话的抬起胳膊,手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但对方却像是不相信似的,握住她的腕子,仔细查看起来。   廖维鸣掌心很烫,时时刻刻在散发高热。覆盖住李彦诺刚刚握过的地方时,像火一样烧起来,几乎要点燃温梦的皮肤。   温梦被烫的打了个小小的哆嗦:“你在找什么?”   “没什么。”廖维鸣松开手,不再说话了。   当天晚上,温梦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总觉得今天有哪里不对,怪怪的。至少李彦诺不应该那么健谈,廖维鸣也不该那么沉默。她想了很久,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打算发条短信过去问问究竟。   【睡了吗?】她问廖维鸣。   对方很快回复了。没有发文字,而是发来一张电影票根。深更半夜的,廖维鸣竟然一个人跑去看夜场的《撞车》,真是发疯。   不过温梦倒是松了口气。   廖维鸣干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他本来就不太好懂。能去看电影,还会回消息,至少就证明他心情还不错。   这边放下心,就还剩另外一个人了。而这条短信温梦想要发出去,就困难许多。   她把联系人一路往下滑,中间停过几次,才到了李彦诺那里。   【睡了吗?你今天想和我说什么……】   字打到这里时,曾可欣的面孔在温梦眼前一晃而过。于是那些没有编辑好的文字,又被她一个接着一个删掉了。   ——这么晚发短信,影响不好,会被人传闲话的。   算了,还是等明天当面问李彦诺吧。   ***   第二天真的下雨了。   雨丝密且急,和开学时那场差不多。太阳躲在乌云后面,一直没有露头。天阴沉着,像一场不会醒来的夜。   温梦心里有事,很早就坐车到了学校。书包放下时李彦诺还没有进来,座位是空着的。也许是天气不好,骑车不太方便,所以他被困在路上了。   但这个小小的揣测很快就被戳破了——直到午饭时间,李彦诺都没有出现过。   “李彦诺去哪儿了?”乔婕好奇的回头,“怎么没来上学?”   温梦也不知道,把同样的问题扔给廖维鸣:“他是不是生病了?联系过你吗?”   对方更是一脸疑惑,把手机掏出来,短信从头看到尾:“没有啊,什么都没说。别着急,我给他打个电话试试。”   电话没有接通,留给他们的只是茫然而漫长的嘟声。   温梦急了,编辑了几条短信发过去,李彦诺一条也没有回复,就好像整个人凭空消失在空气中。   这场单方面的不告而别,在两天之后终于有了答案。   周一课间操结束的时候,有个中年女人来找马老师。她个子很高,戴着眼镜,看着严肃又不苟言笑,有那么一点像李彦诺。   或者应该说,李彦诺像她。   “实在抱歉,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主要是他父亲……”那个女人客气的说。   有好奇的同学躲在走廊里,想听听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没得到什么具体信息,教师办公室的门就从里面关上了。   十五分钟之后,马老师离开办公室,进了班,喊温梦和廖维鸣过来。   “李彦诺的妈妈让我把这个给你们。”   温梦疑惑地接过来,发现是几本厚厚的笔记。   每一本都按科目分门别类整理好,一页页写的清楚。   其中有不少是之前温梦和廖维鸣讨论不明白的问题,还有一些是李彦诺觉得特别重要的内容。他专门把那部分用荧光笔标记出来,再用红色小字在旁边做注释,写上自己的理解。   【给我的朋友们。】笔记第一页的边角上,李彦诺是这么写的,【祝前程似锦。】   没有更多华丽的话语,有的只是一片真心,和对温梦和廖维鸣朴素的定义。   朋友。   这两个字凝结在沉甸甸的笔记里,不知道花了李彦诺多少时间、精力和心血,让他熬过多少个不眠的夜晚。   更不知道在整理这些繁琐且枯燥的资料时,他是抱着一种怎样复杂的心情。   “李彦诺的妈妈今天来,是替他办退学手续的。”马老师示意温梦和廖维鸣回座位,同时对着班上其他同学说,“他已经去美国读书了,希望大家也能继续好好学习,不要为这件事分心。”   教室里顿时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马老师这句话里一共没有几个字,内容也并不复杂。但温梦却像是丧失了理解能力,一点也听不懂了。本子成了千斤顶,再也握不住,“噗通”一声掉在地上。   2009年的夏末,大雨倾盆。   李彦诺谁也没有告诉,就这样毫无预兆的离开了北京。 第14章 Chapter 13 “不要喜欢他了……   【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   【宁可血流成河,也不落榜一个】   【提高一分,超过千人】   高考越来越近,教学楼前新种的杨树除了掉毛之外,终于派上了一些正经用场——教导主任利用午休时间,组织学生往上面挂横幅。   标语写的铿锵用力,布料染成了大红,字染成大黄,凑在一起像是盘西红柿炒鸡蛋,生怕别人看不见似的。   廖维鸣满脸嫌弃,表示自己的审美被狠狠伤害了:“不是学校先疯,就是我先疯,反正总得疯一个。”   “真的,我也快活不下去了。”乔婕愁眉苦脸的附和,“好羡慕李彦诺啊,不用高考了。”   “他得考SAT,一样的。谁也没比谁强多少,快别抱怨了。”曲哲冲乔婕翻了个白眼。   刺啦。   温梦撕下一块胶带:“维鸣,左边那里要开了,你粘一下。”   廖维鸣接过透明胶带,闭上嘴继续干活,一点心照不宣的默契。   ——李彦诺离开之后,生活仍然在继续。   他的座位空了,曲哲搬了过来,填上缺口。时间一天天往前走,除了上课就是考试,看起来一切照旧。   只是太过仓促的分别,像是一脚踏空的台阶。温梦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路过操场时,篮球依旧凌乱的堆在篮框下面,打球的身影不见了。   遇到不会做的题时,习惯性的朝右看,解答困惑的人不见了。   公示的奖学金名单上,她终于考到年级第一,激动地想找人分享时,突然意识到那个熟悉的名字不见了。   暑假过去不久,112路公交车改线。   整个城市都被时代裹挟着,以超常的速度在建设。钢筋水泥拔地而起,无数线路被重新规划,其中就包括这趟老旧的公交车。   新车条件比之前好很多,空调很足、也不那么拥挤了。可当温梦坐在座位上往车窗外看时,心里还是会空落落。   因为那个会骑自行车经过的少年不见了。   秋天、冬天、春天、夏天。   一年能有多少天呢。   “老李估计是刚换环境,需要适应。等他安顿下来了,一定会联系我们的。”廖维鸣叼着冰棍坐在体育馆前的台阶上,含糊的说。   “嗯。”   廖维鸣似乎是想安慰她:“别太担心,你还有我。”   温梦站起身,回头冲他笑笑:“别吃了,要上课了。”   ***   2010年6月8日。   教学楼外:“终于解放了——”   温梦踩着欢呼声从高考的考场里出来,走进酷热的暑气里。   “一起出去玩吧?我请客。”廖维鸣招呼起身边的同学,得到一片响应。   问到温梦这里时,她摇了摇头。无论是青海的油菜花田还是云南的香格里拉,都不能让她提起兴趣。   她似乎决心要把时间荒废在狭小的家里,谁劝也不管用。很多之前没时间看的书被捡了起来,翻到其中一页,塞林格是这么写的:   Love is a touch, yet not a touch.   真是奇怪的形容。   但可能爱就是个奇怪的东西吧。让人小心翼翼,想要触碰,却又缩回手。   那本《伤心故事集》陪着温梦渡过整个暑假,直到六月底高考出分那天。   她的成绩和预估的相差不远,再加上自主招生的加分,过了P大的录取分数线。招生组老师早上来了家里,确定了志愿。   他们走后,整整一个上午家里的座机铃声没有停下来过。亲戚们纷纷打来电话祝贺,温梦妈妈守在沙发上一个接着一个的回复。   电话那头中气十足,声音从听筒漏了出来:“大姐,要不说还是咱梦梦争气,给你长脸!这么多年你自己拉扯着,没白辛苦……”   妈妈撂下听筒,进屋独自呆了几分钟。出来时眼圈发红,语无伦次的对温梦说:“咱们中午出去吃,吃好的,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去全聚德。”   温梦当然也高兴。   只是相比于亲人的激动,她的快乐来得有些不真实。努力了三年,只用了两天时间就交了卷,叫人有些失去实感。   就这样结束了吗?   成堆等待被称重卖掉的课本和练习册好像在对她说,真的结束了。   那天下午,温梦把不用的杂物全都整理好,拖到楼下去。所有资料都清掉之后,只剩下一摞精心保管的本子。   是李彦诺留下的笔记。   被翻看的次数多了,边缘打起卷。有几页被摩擦得有点模糊,字迹依旧清隽。   ——自从李彦诺去了美国,温梦发过好几次询问他近况的消息,都没有得到过回复。也许是国内的手机号不用了,换了新的。又或者是全新的生活让他自顾不暇,没精力和过去产生联系。   碰了几次壁之后,温梦决定把想念藏在心里。但眼下,这几本笔记突然让她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你最近还好吗?我考上P大了。】温梦还是向那个沉默的号码汇报一遍好消息。   发送成功。   她把手机放下,和往常一样没有期待回音。可过了大概三分钟,突然有消息进来了。   嗡。   温梦愣了下,急忙抓起手机。在看清楚发件人之后,很快就失望的放了回去。   不应该有期待的。   【十班同学注意,谢师宴下午5点开始。】是班长曲哲群发的短信。   ***   谢师宴的地点定在东来顺,大热天跑去吃铜火锅,这样的提议也就曲哲能想得出来。   “班长,你这饭店选的也不行啊。”大家假模假样的抱怨着。   “你们懂什么,这是咱们班主任挑的地方。”   大家立刻闭嘴了,生怕被马老师听见,又要像上政治课那样,一套接着一套讲起世界观和方法论。   不过那天晚上的老马倒是格外随和,一点架子都没有。他甚至还摸了摸自己的光明顶,开起玩笑来:“终于把你们给送走了,明天我就植发去。这工资挣的都不是钱,是精神损失费!”   “马老师,不要!您现在这样最帅了!”   “谁要说您秃,我第一个揍他。”   “你刚刚就说了。”   “我没说!”   东一句、西一句,笑着闹着,热烈又混乱。   气氛在马老师为了接孩子提前离开之后,到达了顶点。老师不在,乔婕提议要喝啤酒。用她的话说:“都是成年人了,多少得整两盅。”   这个建议马上得到了响应——卡在十八九岁的分界线上,每个人身上带着些跃跃欲试的冲动。   而酒精是个神奇的东西。   一杯两杯下去,催化出很多没有用的情绪。话题从“食堂大叔什么时候能做出橙汁藕片”开始,一路不受控制的跑偏,逐渐变得走心起来。   曲哲放下杯子,喃喃的说:“下次再见面,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再亲密无间的伙伴,也会被时间冲散,走上不同的路。   “还下次呢,今天人都没来齐。”乔婕开始盘点起包厢里的人头。数来数去,最后说出这么一句感慨:“要是李彦诺也在就好了。”   温梦手边摆着啤酒杯,一直没碰过。当这个熟悉的名字冒出来时,她突然觉得渴了,端起来试探性的喝了一口。   麦芽味道艰涩,在舌尖爆开,让人皱起眉头。为什么大人们都喜欢酒呢,还说一杯解千愁,明明越喝越苦。   “咱们是解放了,也不知道他怎么样,是不是还在上课?”有人好奇。   原本这是一个没人回答的问题,但曾可欣开口了:“他在申请藤校,之前特别忙,差不多是随时要猝死的节奏。”   饭桌上炸开了锅:“哇,你和李彦诺还偷偷联系着呢?”   “不是……”   没人想听曾可欣辩白,群众们的八卦之魂已经熊熊燃烧了:“说,你们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不知道是空调开的太小,还是光喝啤酒也能让人心里着火。包厢的温度骤升,温梦握着半满的玻璃杯,手心有点出汗了。   身旁的廖维鸣看了她一眼,放下筷子,准备把饭桌上的讨论岔过去。   曾可欣抢先了一步。   “我没有和李彦诺在一起,你们不要瞎说。”   “都毕业了,老师不会再训人的,别装啦。”同学们继续起哄,“不然你怎么会知道他在忙什么。”   曾可欣着了急:“刚刚那些,都是他妈妈来我家做客的时候说的。”   像是怕其他人不相信一样,她继续解释起来:“他妈妈早先也是文工团的,和我妈是同事。我和李彦诺什么关系都没有,就之前去他家补过一段时间的课。哦对了,有个假期好像是要一起上辅导班来着,但他去洛杉矶找他爸了,就没上成。”   乔婕不信:“你们两家这么熟,也没见你和李彦诺在学校多说话啊。”   曾可欣脸上升起些难言的红:“我男朋友会误会的。”   群众的注意力一向很分散,总是跟着热点跑:“等等,你有男朋友???”   “对呀,一直都有,比咱们高一个年级。”   “是谁?”大家立刻不再关心李彦诺,开始追问起曾可欣的男朋友是何方神圣了。   一片混乱中,没人察觉温梦放下了玻璃杯,匆匆起身,离开了包厢。   ***   火锅店临街,推门就是热闹的马路。   温梦只是走着,茫然的走着。那个困扰了她一年多的议题,那个她自以为是的猜测,竟然全部都只是误会而已。   怎么可能?   她像发疯一样回忆起之前推断的过程。   “这件事我们说好了啊,你答应了。”   “这周六还是一样的时间去你家吗?记得给我留门。”   “你现在有没有空?我有事和你说。”   回忆汹涌而来,太多、太乱,涨得温梦的脑袋快要裂开了。但细细捋下来,她突然发现确实每一点,都对得上曾可欣刚才的陈述。   人的判断太主观。巴别塔倒塌之后,再没有共通的语言。那些当初在温梦看起来是恋爱中的语气、少女的娇嗔、少年的回应,站在截然不同的角度再去审视,似乎又有了全然不同的答案。   怎么会这样呢。   最后一次见到李彦诺的场景又再次浮现。他站在讲台边喊住她,希望她能多留下一分钟。   可温梦拒绝了。   李彦诺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他当时有什么话想说?   为什么她当时不停下来、为什么不多留一分钟、为什么要转头就走?   后悔是最凶猛的情绪,潜伏在暗处一声不吭。只等猎物经过,咬住喉咙一击毙命。   活到这么大,温梦从来没有体会过这样窒息式的后悔。她艰难的喘气,靠着饭店外墙,从兜里掏出手机,想要再次尝试联系那个无法接通的号码。   可手上全是汗,界面不停调错,屏幕都变得湿乎乎的。   呼。   火锅店的门被人从里面拉开,冷气从身侧刮出来,凉得温梦胳膊上缩出一粒粒小疙瘩。眼前突然投下一片影子,有人走过来,挡住了路灯。   温梦抬头,发现是自己的朋友。   “维鸣。”温梦语调急切,“你知道刚刚曾可欣说的那件事吗?”   兴许是喝了一点酒的缘故,廖维鸣下垂的眼尾略有些发红。   “我也不知道。”他顿了顿,低声说。   朋友的回答让温梦更沮丧了:“怎么会这样呢,是哪里出了错?”   她不明白,也想不通,只能问她的朋友。好像多问其他人一遍,心里的后悔就能减少一分似的。   可廖维鸣帮不了她。他神情疲惫的按起太阳穴:“先回去吃饭吧,其他的事明天再说。”   温梦没有听到他说话。   一个更强烈的念头冒出头,占据了她全部的心思,压都压不住。冲动、大胆、荒谬,甚至完全不像是她会做出的决定。但此时此刻,偏偏却又在她的脑海里沉浮。   “不行,我得去找李彦诺,把话当面说清楚。”   廖维鸣愣了下,抬起眼睛:“去美国?”   “对。我之前存了些奖学金,一直没花,本来是想开学买笔记本电脑的。不过那个不着急,暑假还有一个多月,我找点事情干,就能把钱凑出来了。”温梦一笔一笔的认真盘算起来,“签证费先按一千块的话,机票……”   话还没说完,被廖维鸣突兀的打断了。   “不要去。”   “你说什么?”温梦怔住,下意识反问。   “不要去美国。”廖维鸣重复了一遍,专注的看着温梦。   他这一年长高了不少,再加上备考辛苦,也瘦了很多。原本面相就是单薄那一挂的,现在少了脸颊上那层嘟嘟肉,漂亮的更具有攻击性了。   温梦隐约觉出气氛有些异常,想往后退一步。但后背已经抵住墙,再没办法退了。   酒精烧着了长久以来紧绷着的弦。火光往上爬,啪的一声,弦断了。   今天晚上的廖维鸣和平时太不一样。少了洒脱和不羁,多了锐利的棱角。让她不安,甚至有些惶恐。   “维鸣,你别这样看我。”   但廖维鸣没有移开视线,只是重复了一遍:“不要走,不要去美国,不要离开我。”   声音很轻,落在温梦耳朵里,成了轻微的战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廖维鸣没有解释,伸手拉住了她的腕子。温梦被惯性扯得往前一步,额头抵在他的肩上。   男式衬衫上带着古龙水味,铺天盖地的罩住她,呼吸都变得逼仄起来。而廖维鸣常年握画笔,虎口上有一层薄茧。摩擦在皮肤上时,是尖锐的刺。   ——但这些和廖维鸣接下来要讲的话比起来,都不算什么。   “不要喜欢李彦诺了。”他轻声说,“喜欢我吧。”   语气恳切,甚至带了点哀求。不是恶作剧,不是愚人节,更不是真心话大冒险输了、随便抓个人告白。   廖维鸣也许是个随性的人,但这件事上他没有在开玩笑。因为隔着衬衫柔软的面料,温梦真切的听到他杂乱的心跳声。   敏感、纤细,却又固执的不肯放手。   突如其来的爱意让夜里蒙起一层滚烫的雾。太烫了,连呼吸都成了一件小心翼翼的事。温梦觉得自己的嘴唇像是被黏住,吐不出一个字。   焦灼中,手机震动了。   太平洋阻隔了时间,让温梦的那条【我考上P大了】具有延时效应。   屏幕亮起,一个失联了快一年的名字突然出现在了上面。电话没有接通,于是对方接着温梦先前发送的短信,回了过来。   李彦诺:【祝贺你。】   七月的北京街边种满柳树。风刮过时,每一片叶子都在窃窃私语。   而蝉爬上树梢,冷眼旁观过后,讥讽的拉起长声。   “知了——知了——”   可它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只会刺耳的尖叫着。 第15章 Chapter 14 他有很多苹果,……   太吵了。   真的太吵了。   知了的尖叫一声盖过一声, 好像它们不是趴在树上,而是贴着人的耳朵边上拼命呐喊,恨不得把鼓膜震碎才罢休。   可明明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廖维鸣从梦里惊醒, 猛地睁开眼,坐了起来。他朝右边伸手, 确认温梦在他身边睡着。这才冷静下来, 沉重的呼吸声逐渐变得平复。   此时卧室是静谧的,旖旎未消。月亮爬上来, 透过窗帘缝隙照在椅背上。男人的衬衫和女人的真丝裙凌乱的交叠在一起,一点暧昧的暖。   廖维鸣下床的动作拿得很轻, 生怕惊动枕头另一边的人。   他走到落地窗边, 认真检查了一下。   窗户是关好的, 塑封性绝佳,连三环的车水马龙声都透不进一点来,更别提几只虫子叫了。况且这间为结婚准备的公寓在市中心38楼, 树根本长不了这么高, 又怎么可能听的到蝉鸣声。   但廖维鸣确实是听见了。   “知了——知了——”   嘹亮、刺耳, 不断回响, 如同重新走进2010年的那个夜里。   隔了太久, 记忆应该变得模糊不清才对。可有些片段如同被小刀刻过, 留下深且密的沟壑, 再也忘不掉了。   ——那天的东来顺饭店外,骤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惊醒了温梦。   她回过神,推开了廖维鸣,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匆匆的点亮了屏幕。在发现是李彦诺的来电之后,她举起手机, 颤抖着回拨。   对方很快接了起来。   那句“喂”隔着太平洋和15个小时的时差响起,温梦脸上露出快要哭出来的神情。她一边对着听筒讲话,一边下意识往前走去。背影渐行渐远,好像要彻底从廖维鸣的世界离开一样。   而廖维鸣被独自留在树下,站在凝聚成团的空气里。酒意上涌,柳树叶被晒得打卷,和尖锐的蝉鸣一起剥夺了最后一点氧。叫人干渴、窒息。   哪怕此时是在38楼的崭新公寓,哪怕此时温梦就在不远处的床上沉睡着,那种干涩的观感还是逼真到难以置信。   廖维鸣喉结滑动了下,不敢再回忆了。他走了几步,绕过落地窗,推开了卧室通往阳台的门,渴望新鲜的空气。   国贸的夜景总是很美。   阳台下面是京城繁华的灯火,星星点点,悬浮在晚风里。不远处CBD大楼闪过彩色飘带,晕出些玫瑰色的光景。   房子选的贵,地点就好。   新建成的小区紧邻两条地铁线,哪怕遇到车辆限行的时候,出行也很方便。除开这些,当初廖维鸣看上这处房子,还有一点考虑。这里比别墅更靠近商业区,距离温梦的单位走路过去才20分钟。不用赶北京的早晚高峰,简直是所有通勤人的终极梦想了。   不过在选定这处公寓时,温梦是极力反对的:“还是找个四环外的地方吧,我早上坐公交车就行。也别买这么大的,这样还贷的压力能小一点。我到年底估计能存个6万……”   她有她的考量,不想欠廖维鸣太多。   廖维鸣打断她,若无其事的耸耸肩:“不用你给,也不用贷款。你还不知道吗?我有钱。”   这么一番自吹自擂下来,温梦有点被逗乐了,忍不住吐槽他两句:“你这也太凡尔赛了。还能这么直接夸自己,是不是看不起劳动人民?”   不是看不起劳动人民,也不是吹牛皮。   是除了钱,廖维鸣有时候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给不了温梦。当然他还有爱——多到让人沉溺的爱。   但那不是温梦想要的。   就好像他有很多很多苹果,可她只想要一颗梨。   能怎么办呢。   该怎么办呢。   廖维鸣倚住阳台的栏杆,眺望夜景的同时,突然有了点想要抽烟的冲动。他摸了摸睡衣裤兜,发现里面是空的,这才想起最后一支刚才也被温梦碾灭,扔进了垃圾桶。   夜里风紧,站了不多久,睡衣就被寒意打透。回到床边上时,温梦像是感受到了他身上的凉气,不安的动了动。脸皱起来,梦里也在发愁。   廖维鸣想伸手抚平她眉间的褶皱,又怕会吵醒她,最后还是默默躺下了。   屋里若有若无的浮着香水味,百合烧尽,灰烬里点点星火。   ***   那一晚温梦过得不大踏实。   她被沉甸甸的回忆坠着,熬到后半夜才勉强迷糊着。等真入睡之后,大脑又异常亢奋,开始做梦。   天上游动来巨大的鲸鱼,张嘴吐出一个白胡子老头。他举起两只手,问她掉的是金斧头还是银斧头。   “都不是。”温梦迷迷糊糊的说。按童话里的说法,她掉的应该是铁斧头。   诚实的人会有礼物。   隔天起来,温梦对着洗漱台上的镜子照了一下,发现自己成功收获了一对黑眼圈。   情况之惨烈,要是被廖维鸣看见,估计要大笑着说上一句:“哟,咱们家里什么时候养起熊猫了?”   但对方一大早就走了,只留下一条微信:【有个客人来画室,我先过去了。】   只要默契的避开彼此,谁也不谈昨晚的那场同学聚会,就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成年人有时候比少年更像鸵鸟,活得越久,越害怕失去稳定的生活。   而微信上紧挨着廖维鸣的,是同事小常发来的消息。   【梦姐,刘主任说上面刚刚把选题批了,问你能不能来一趟单位,开个会。】   大学毕业之后,温梦进了一家老牌媒体。从社会热点到人物专访,一连五年勤勤恳恳下来,内容做得扎实,职称也上去了,基本连年评优。   唯一不大好的,就是工作时间不太固定。经常要出差,时不时还要加加班。   比如眼下这个周末。   【没问题,我一会儿就到,20分钟。】温梦快速回复好小常,把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里,起身就准备往外走。   临到玄关的时候,她像是想起什么,又转回洗手间,在黑眼圈底下拼命涂了好几层遮瑕,这才出门了。   ***   新文媒占了整个国贸文创大楼的三层。设计走的极简风,工位都是敞开式的。一眼望过去,电脑前面坐满了加班加点工作的人。   自动玻璃大门在温梦眼前滑开,她前脚踏进去,后脚就听见有人喊她。   “梦姐,你来了?”小常抬头,把椅子滑了过来,热情的冲她打了个招呼。   小常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格子衬衫牛仔裤,做事还像个大学生。他大学一毕业就在温梦手底下做实习,转正之后又跟着她做内容,所以对温梦很有点孩子气的忠心耿耿。   温梦点了下头,把包放下,往领导的位置上看过去:“刘主任呢,不是说要开会吗?”   “已经在会议室了。今天不光咱们,还有其他组的,说是要做专题。”   会议室里确实人很多。   温梦捡了张椅子坐下,发现桌上已经摆了些纸质材料。随手翻了一下,是关于这次专题的人物。   是一位叫王宁德的旅美画家。   生于1937年,卒于2006。2003年迁居洛杉矶,也是从那年开始,接连创作了十数幅画作。   “他就是《春潮》的创作者,那副画大家应该都清楚吧?就是去年在香港拍出880万天价的那幅。最近嘉城秋拍要上他的另外一幅作品《夏归》,在北京做预展。所以咱们要做一个系列专题,配合宣传一下。”   任务交代完毕,刘主任清了清嗓子:“针对这件事,我简单强调几点。”   会议室里的人对视了一下,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同一个信息:救救我。   老刘这人不坏,就是啰嗦。如果不是科技水平达不到,温梦真的要怀疑他是不是政治课马老师的克隆。   果然。   “首先呢,王宁德这个画家虽然之前很多媒体都报道过,但都流于表面,做得不够深刻。我认为他和其他人不大一样,因为他的创作高峰不在壮年,而是在去世前,也就是他去美国之后的三年。这是为什么呢?要我看,这个部分明显就很值得深挖嘛。其次呢……”   什么事一让老刘讲起来,就有些没完没了的。   嗡。   恰逢此时,温梦放在桌面上的手机震了一下。   四周目光投过来,她连忙调成静音:“不好意思。”   话音刚落,有人生怕大好的机会溜走,冲她挤了挤眼睛:“温主编,是不是有客户找你?是的话快过去吧,别耽误事。”   温梦还没张嘴,又有人补上一句:“对的,我看大家也都听明白要干什么了,不如今天就先到这吧?”   “就是就是。刘主任您也辛苦了。说了这么多话,快喝口水,润润嗓子。”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稀稀落落的掌声和赞同声。老刘被架在高位上,憋了半天,吐出两个字:“散会。”   推椅子的声音呼啦啦的响起来,一群人迫不及待的撤退。经过温梦身边时,一个接一个的给出了“谢谢你”的眼神。   温梦简直哭笑不得起来,这都是些什么事。   她收拾好材料,一手拿着文件夹,另外一只手解锁了手机。在往工位走的路上,随意看了一眼屏幕。   等把一连串消息读完之后,她脸上的笑容凝固,脚步不由自主的停下,人也愣住了。   因为刚刚的微信提醒,全部来自一个新建的小群。   群名简明扼要:【北京小聚】 第16章 Chapter 15 【一更】吻……   屏幕闪烁, 三分钟前。   —您已被邀请加入“北京小聚”群—   曲哲:【同志们,特大喜讯!】   乔婕:【?】   曲哲:【彦诺说他回国的时间提前了一点,下周三的飞机, 所以我火速拉了个群。】   几秒之后:【哇!!!欢迎!!!】   一连串礼花特效在手机屏幕上刷过去,热闹的好像微商在搞十周年店庆。   曲哲:【咱们班这不是才刚搞过聚会么, 我寻摸着也别再大范围组织了, 太费劲。要不就咱们几个小聚一下?大家下周末或者下下周有空吗?】   乔婕:【行啊没问题。都叫上谁?你、我、温梦、廖维鸣?】   曲哲:【对,题目我都想好了:惊!十班学习小组再聚首 /呵呵】   乔婕:【……你能不能跟上点年轻人的节奏, 别老发呵呵的表情包,都说了那不是微笑的意思。】   曲哲:【/呵呵】   乔婕:【……行吧。怎么就你和我在这儿聊天。其他人呢?】   曲哲:【维鸣和温梦估计在忙着准备婚礼吧, 没时间看手机。不像咱们两个孤寡老人, 24小时在线。】   乔婕:【请不要把我和你混为一谈谢谢, 我不是没人追,只是喜欢独自美丽。对了,记得把李彦诺也拉进群里, 听听他的意见。】   曲哲:【你再仔细看看群成员, 我已经邀请彦诺进来了。他没说话是因为美国现在不是白天, 是后半夜。】   乔婕:【哦, 对不起, 是我眼花。主要是最近见你见得太多, 影响了我的智力/呵呵】   后面就全是些没营养的小学鸡互啄了。开玩笑之余, 气氛倒是很热烈。   温梦花了一分钟读完全部聊天记录,之后指头在屏幕上滑动,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一样,不自觉的点开了群成员名单。   一共五个人,除开四个早就躺在她通讯里的头像,还有一个是全新的。   那个人大概是不想多花心思在社交上, 用的不是自己的照片,而是微信系统自带的白底小灰人。就连朋友圈都空空如也,只有一条横线。   这道横线像根柔软的绳子,缠住了温梦,叫她心脏微妙的收紧,泵出些血液,又蓦然松开。   时间在她身边短暂的止步。曾经以为再不会出现在她生活中的人,此时就在手机的另一端。只要轻轻点击一下那个名字——   【您还不是李彦诺的好友,请先添加好友,再开启聊天。】   现实呼啸而至,伸出去的手像是被烫到,又缩了回来。   “梦姐,是出了什么事吗?”走廊的不远处,小常开口喊她。   “没什么。”温梦一下子回过神,把手机锁屏,匆匆装进裤兜里,“没事。”   面对小常的疑惑,她顿了下,又开口道:“刚才刘主任发的材料太简略了,扩写有难度。要不我们先把任务拆解一下,汇总之前关于王宁德先生的报道?”   话题被生硬的扯回工作上,语速快且密集。就好像但凡说的慢一点,小常就不会相信她真的没事一眼。   “好。”小常搔了搔脑袋,将信将疑的答应了。   温梦催促:“快走吧,我们一起。”   ——老同学时隔多年再次造访,本就应该是生活中最平常不过的经历。北京这么大一座城市,光是首都国际机场,每天都不知道要起落多少架飞机,更不用说忙碌穿行的旅客了。   人来人往,有来就有去。   这有什么呢。   没什么。   ***   廖维鸣的微信是在那天晚些时候发过来的。   【怎么没在家?】他问的简略。   温梦正在整理繁杂的报道信息。她从电脑前抬头,揉了揉酸胀的眼睛:【来单位加班了。你已经见完客人了吗?】   这条信息发过去,廖维鸣没有再回复,兴许是去忙他的画展了。   创作是一种沉浸式体验。无底洞一样吞噬着精力和情绪,再靠灵感一点点把颜色和结构从晦暗中扯出来。过程痛苦且艰辛。   每次展出之前,廖维鸣都会把自己关在画室里,一呆就是一整天,与外界彻底失联。   大四毕业那年,温梦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陪着他办了一场独立画展。   当平日里恨不得一天发100条消息的廖维鸣突然没了踪影的时候,温梦是感到诧异的,甚至一度觉得他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她着了急,下课之后坐车跑去美院。气喘吁吁的推门一看,廖维鸣正蜷在画架边上的小沙发上。人累得睡着了,呼吸起伏,轻且浅。   “别在这里睡,会着凉的。”温梦松了口气,立刻拍了拍廖维鸣的后背,“快起来。”   对方迷糊的应了一声,半睡半醒间拉住她的手。毛茸茸的头抵上去,在她掌心留下柔软的颤动,像只打呼噜的猫。   温梦整个人僵住,想把手撤走,但廖维鸣握得太紧,不肯松开。   谁会跟熟睡的人过不去呢。   最后她只能在沙发边上将就着坐下,单手脱了半边外套,盖在他身上。画室里颜料浸泡空气,闻久了有点涩鼻子,却又有点刺激性的甜。   这样的场景发生过几次,温梦也就习惯了,不再担心他失联——备展的特殊时期,偶尔一两条消息被对方漏过去,并不奇怪。   但今天,廖维鸣并不是没看见她的微信。   因为温梦从文创大楼走出来的时候,他的车就停在楼下,打着双闪。车窗降下,男人漂亮的面孔探出来,冲她招手:“这里。”   “你怎么来了?”温梦愣了下。   “来接你。”   温梦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有点懵:“就几站地,干嘛还专门跑一趟。我回去二十分钟就到,都不够堵车的。”   廖维鸣笑笑,回了两个字:“顺路。”   说完发动了汽车。引擎声轰鸣,并进主干道的滚滚车流。   天还没完全暗下去,余晖漫无目的的散射,落在马路上再弹起来,显得格外刺眼。副驾驶前面有遮光板,拉下来之后,车内暗了些,也静了些。   “今天累吗?”等红绿灯的时候,廖维鸣侧过脸,随口问道。   温梦在电脑前面坐了一天,脚在高跟鞋里胀着,磨得疼。她把腿朝前伸,鞋跟轻轻翘起来,感受空调带来的沁凉:“还行,就是突然发下来一个专访任务——对了,你听没听说过王宁德这个人?”   廖维鸣在画圈有点小名气,认识的人也多,没准会有新的发现。   “有点耳熟。怎么了?”   温梦赶紧把今天得到的信息复述了一遍。   廖维鸣指尖在方向盘上敲打起来,思索了好一会儿才说:“香港那场拍卖我知道,其余的我还真不了解。他是画国画的,和油画差的有点远。”   温梦叹了口气,有点发愁,丰润的唇抿起来:“我整理了之前的报道,确实像老刘说的那样,主流媒体做的都是王老先生的生平概括,太潦草了。”   “能不能直接采访他?”   “不行,王宁德人已经不在了。而且我今天查了一下,他在国内也没什么亲戚,就剩一个远房侄子。我和小常讨论了一下,目前有两个切入口:最好是写人物,要是这里破不开,就只能从作品入手了。”   后半句话倒是提醒了廖维鸣:“你刚刚说,他的《夏归》是在嘉城办预展?”   “对,但要下个月才办。等那时候再看展品,时间拖得有点久了。”   车流启动,廖维鸣踩下油门。他左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把中控台打开,从里面摸出手机,扔给了温梦。   “你在我的微信里找一下美术协会的马会长,看看他有没有办法,提前带你去看一下画。”   廖维鸣交际圈广,这种时候确实能派上用场。马会长很快回信,说下周正好还有其他人要来,可以一起安排一下。   棘手的事情有了点进展,温梦长舒出一口气,皱着的脸终于展开,眼里隐隐带出些笑意。   “现在高兴了?”廖维鸣侧脸看了她一眼,笑起来,“刚刚一见面跟苦瓜似的,切下来能凉拌一盘。”   这人一天不损上两句,心里就不舒服。   温梦送给他一个小小的白眼,把手机递过去:“给你。”   廖维鸣在开车不方便接,下巴扬了下:“放台子上就行。”   就在温梦要把iPhone物归原处的时候,屏幕再次亮起,一条新微信冒了出来。   曲哲:【呼叫温梦!呼叫廖维鸣!你们结婚是结到外太空了吗,怎么一天都没回消息?】   就在这那一刹,温梦突然意识到一件之前被忽视的事情。   ——廖维鸣也在曲哲新建的那个微信群里。   而他什么都没说,甚至都没有提起过一句。只是专注的的开车,视线集中在路面上,好像平安到家是眼下最要紧的事。   温梦怔住了。   愣神的功夫里,手机从她松开的指间往下滑,磕在了膝盖上,造成一点轻微的响动。   啪。   “怎么了?”廖维鸣随口问。   温梦张了张嘴,话没吐出来,腿上的手机仍在响个不停。   曲哲:【速速回复,我要提前定饭馆了。】   “曲哲”拍了拍“廖维鸣”。   曲哲:【不回复就是默认会来,我数3-2-1。】   动静闹得太大,这下开车的人也看到了。   廖维鸣瞥了一眼手机,方向盘朝右打。一脚油门下去,车子迅速驶出主道,拐进小巷子,“吱”的停在了路边。   随着车辆静止,空气也变得凝滞。   微妙的沉默蔓延开,直到廖维鸣问温梦:“你想去吗?”   温梦没有做声。   廖维鸣看过来,褐色的眼珠被落山前的太阳照得通透,像闪闪发亮的琥珀。   哪怕相处了这么多年,温梦有时候还是不能适应这样的注视。总觉得像是被叼住脖颈的猎物,上不来气似的。她不安的低下头,想把手机递给他,让他答复。   但廖维鸣没有接过手机,而是解开安全带,隔着中控台探身过来,吻上温梦。舌尖抵住她的上颚,用力吮吸湿润的轮廓。   最开始只是报复,报复爱人的沉默,好像这样亲密无间的吻就能化解心里所有的不安似的。   但他很快尝出了甜的味道。   太甜了,像结在雪上的枫糖。含在嘴里一阵子,就会化成蜜滋滋的糖浆,让人舍不得松口。   这个吻太深,氧气的来源都被攫取掉。除开口腔的刺激,剩余的感官都变得迟钝,被拉长,最后成了松散的一条。   会窒息的错觉让温梦觉得眼前发黑。她一度想推开廖维鸣,但犹豫了一下,手停住了,最后只是虚虚的环在对方的肩上。   很久之后,廖维鸣停了下来。   他的手揽在她腰上,低声说:“我不想去,你也不要去,好么?” 第17章 Chapter 16 【二更】“你好……   承诺是最容易的事。   只要掀开嘴唇, 声带震动一下,一个“好”就可以从舌尖滚出来。热气腾腾,瞬间满足身旁人的所有渴望和期许。   温梦也的确是这样做的。   她打开挎包, 从里面拿出自己的手机,编辑了一条微信:【抱歉, 我下周要出差, 不能去聚餐了。你们好好玩,我们有机会再聚。】   婉拒很快得到了谅解。   曲哲:【没问题, 咱们婚礼上见!我泳衣都买好了,就等马尔代夫之行。】   乔婕:【梦你多注意休息, 和廖大师悠着点, 别累坏身体 /嘿嘿】   曲哲:【/呵呵】   乔婕:【都说了不要发再呵呵了!】   吻的余温逐渐在身体里褪去, 剩下的只有苍白的灰。温梦放下了手机,空调有点冷,吹在胳膊上不大自在, 她伸手把温度调高了。   一切做完, 身边的人依旧异常安静, 没有行动的意思。于是温梦侧过身, 帮廖维鸣把他那头的安全带扯出来, 重新插|进驾驶位的按扣里。   “走吧。”她说, “回家。”   廖维鸣双手搭在方向盘上, 却并没有启动引擎。反而把额头靠在手背上,胳膊肘处的衬衫皱起来,堆出层叠的纹路,像一双半笑半哭的眼睛。   温梦敏锐的觉出些不对:“怎么,是不舒服吗?”   廖维鸣摇了摇头。迟疑了一下,又点了点头。   “又头疼了?”   “嗯, 就一点,不严重。”   温梦愣了下,急忙伸手帮他按摩起太阳穴。   一两分钟之后,男人从方向盘上扬起脸,轻声说:“我好多了。”   温梦松了口气,总算有余力去探讨一些疑惑:“你是不是还没挂复查的号?”   对方说的含糊:“太忙了,没顾得上。”   “廖维鸣。”温梦严肃起来,身子离开靠背,坐得笔挺,“钱什么时候都可以赚,画什么时候都可以画,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这都耗了好几年了,再这么拖下去,什么时候能好?”   小孩子都知道,一旦被人叫了全名,基本就是要完犊子的节奏。   可廖维鸣已经是个成年人了。   他试探的看了温梦一样,嘟囔着辩解起来:“我没大事,你当时也听见医生说了,就是有点小焦虑,才偶尔头疼。”   见温梦没吭声,廖大师的厚脸皮升级了:“你别太担心,艺术家都会焦虑的,这属于天才病。爱德华·蒙克当年之所以能画出《呐喊》,就是因为他得了焦虑症,在奥斯陆海边听到超自然的尖叫声……”   文艺理论讲到一半,被温梦无声的动作打断了。   “故事一会儿再说。”她抬起手,竖起三根指头,表情认真,“你先回答我,在候诊室里你答应过我哪三件事?”   “不熬夜,不抽烟。”   “还有呢?”   “……遵医嘱。”   “不按时复查,是不是没有遵医嘱?”   “……嗯。”   “做不到怎么办?”   “……写检讨书。”   温梦很有点当年教导主任的遗风:“明天给我交三千字,少一个字,我就不理你了。”   此时几近傍晚,太阳落下山,路灯亮了起来。小巷子里有一群熊孩子一边跳绳,一边挨着车门奔跑过去。噼啪声里带起尘土飞扬,成了晚自习老师敲在讲台上的教鞭。   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能把温梦这么一个老好人逼到这个地步,也就廖维鸣这样的人物干的出来了。   而挨了两句训,廖维鸣反倒不再打蔫,精神头也比刚才足了。   他难得老实的直起身子,默默发动汽车,不敢再头疼。生怕温梦真的生起气来,三千变六千,最后检讨书变成一部长篇小说。   三环的晚高峰照例是很拥堵的,哪怕是周末。   要是走路的话,估计早就到公寓了,没准这会已经瘫在电视机前喝上冰可乐。可廖维鸣多此一举的开了车,于是现在只能左一脚油门,右一脚刹车。   交替间车厢摇晃,好像行走在让人不安的水上,起起伏伏。足足十五分钟,才过了两个路口。   等待是焦急的,融在局促的空气里。廖维鸣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但又自认理亏,最后默默叹了口气。   而让他意外的是,温梦听到了这声叹息。   她开口了,话里带着点走心的意味:“维鸣,你不要生病。”   停了很久,温梦又喃喃的续道:“我真的不想再看到任何人生病了。”   这两句话接连落在廖维鸣的耳朵里,让他怔住。片刻后,他反应过来,伸出手握住了温梦,试图传递给她一些滚烫的温度。   温梦的掌心很软。老话说,这样的人心肠都好。只要认真对她,两个人就能长长久久的在一起,不会分开。   但她的掌心又很凉。这样的人意志都坚定,心眼很实。哪怕过了这么多年,还是念旧。   怎么会这样呢。欢喜和忧愁掺半,叫人撒不开手。   廖维鸣指尖摩挲过温梦手上的皮肤时,她觉得痒,想要往回撤。动作到一半,被廖维鸣牢牢扣住。   他笑着安慰她:“放心,我不会生病的。我会活很久,然后变成一个让你嫌弃的糟老头。”   温梦侧过脸,认真打量了廖维鸣一番——如果廖维鸣变老,估计也不会太难看,会是一个美丽的老头。   ……美丽的老头。   这描述未免太怪异,让她也忍不住有点想笑了。   不行,不能笑。   廖维鸣最会给点阳光就灿烂,至少今天晚上绝对不能让他翘起尾巴来,不然这厮一定会想办法赖掉检讨书。   不让他长点记性,可不成。   ***   成年人有一套通用的社交潜台词。   比如出发之前问“我们还去吗”,那就一定是不想去。   而“有机会再聚”,那就是没有机会了。   不知道曲哲和乔婕是不是也深得了这套理论的精髓,至少在温梦发出那条婉拒的微信之后,“北京小聚”这个群彻底安静了。就连一直没有出现的李彦诺,也没有在这个群里回复过。   大概是他们三个又在背后偷偷拉了新的小群,出于成年人的礼貌,没有通知廖维鸣和温梦。   沉默的头像,沉默的朋友圈,沉默的对话框。三样加在一起,树成坚不可摧的堡垒。   ——有没有人在李彦诺到达北京的那天晚上,骤然惊醒,再也睡不着。然后走到38楼的阳台上,点亮手机,去查看一条不可能出现的消息呢?   有没有人从床上坐起来,想要从抽屉里摸一支烟。手伸出去又收回来,最后重新躺回黑暗中呢?   也许有,也许没有。   没人知道。   因为天亮之后,廖维鸣和温梦谁也不会说,谁也不会承认。那些发生在前一天夜里的事情,无人知晓。   旧事缠人,工作也不轻松。   王宁德的远房侄子承了这位亲戚画家的光,这两年分了不少钱,因此颇有几分名人家属的架子。档期排的很满,采访都不好约,得一杆子支到月底。   反倒是马会长那边更靠谱些,答应廖维鸣的事情立马落实,把看画的时间定在了转过周来的星期六。   那天早晨起来,天是阴的,看起来又要下雨。   廖维鸣对着镜子打领带,全身都是高定,看上去很贵一男的。   “怎么穿的这么精神?”温梦挤过来漱口,嘴里都是牙膏沫子,含含糊糊的问。   “我要回趟美院,约了和高教授见面,谈点事。”廖维鸣手上没停,还在和领带较劲,额上冒出层很薄的汗意。   温梦默默叹了口气,嘴里叼住牙刷,抬手三两下就帮他打好了。   廖维鸣笑起来:“谢谢你。”   温梦没空多说什么,洗漱之后胡乱在脸上化了个妆,就急着往展馆去。临出门之前,廖维鸣大发慈悲的拿起车钥匙:“走,我顺路带你。”   北京的路况还是老样子,停着的时候永远比走着的多。   路过呼家楼地铁站时,温梦抬手看了一次表:“你和高教授约的几点?”   “十点。”   现在已经九点十分了。   “不行,这会儿路上挺堵的。你送完我再去美院,肯定会迟到。不如就把我放在地铁站边上吧,我坐两站就到了。”   “没事。”廖维鸣还想坚持,“来得及。”   温梦没听他的:“就停在这。”   正好是红灯,车子不停也得停。温梦说了句“晚上见”,解下安全带,匆匆推开车门,往人行道上去。   她走的很快,步履坚定。不大一会儿功夫就拐了个弯,头也不回的消失在蒸腾的暑气里。   四周空气暗沉,连树叶都不再抖动了,是那种要下雨之前、山风未至的宁静。   也许是气压很低的缘故,廖维鸣坐在车上隐约有点呼吸不畅。他总觉得眼前这个场景看起来莫名熟悉,让人心里不安,想要推门跟上去。   但这时车后的鸣笛声骤起。   一个光膀子的哥把窗户摇下来,对着廖维鸣大声吆喝:“快点走啊,我这正着急接活儿呢!”   奔驰停了一下,到底是再次发动,开走了。   ***   周四是闭馆日。展馆里除了工作人员,四处空空荡荡,走路都带着回音。   “温主编,欢迎。”兴许是受了马会长的委托,负责人杨女士的态度格外热情,“这边请。”   展馆C区还在为预展做准备,除了少部分雕塑之外,其余展品都没有进来。脚手架拆的不大完全,让路途显得有点艰辛。一行人绕过略显凌乱的布置,经过一道保险门,最后进了后台的展品存放区。   “这副就是王老先生的《夏归》。”杨女士指着一个半人高的框子说。   保险罩后面,是一副黑白水墨。   既然画的名字叫夏归,那么内容理应描绘是夏天才对。可王宁德的这副画里只有纯粹的光与影,没有一点热闹与鲜活。   甚至主人公也不是归来的游子,而是一只落单的燕子。   它没有选在萌芽的初春回来,比旁人晚了一步。独自归来时,老宅已是砖瓦散落一地,于是只能仓皇的绕着门楣飞起飞落,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错误的命运。这座城市走得太快,摩天大楼拔地而地,再没有它的归处了。   温梦接过白手套,戴好之后小心翼翼的靠近了些。   “您慢慢看,不用着急。”杨女士解释道,“今天还有一个客人,估计快到了,正好等他一起。”   “他也是来做专访的吗?”温梦好奇的问了一句。   “不是,说是王老先生的代理律师,好像是关于遗嘱的官司?具体的我也不清楚,都是马会长介绍来的。”杨女士往远处看了一眼,蓦地笑了起来,“哎呀真是赶巧了,人家说来就来。”   温梦听见这句话,把视线从画上收回来。礼貌的回过头,准备和正从不远处走来的律师打个招呼。   之后,哗啦。   温梦听见了下雨声。   不是初春或者入秋的牛毛细雨,而是夏日里最猛烈的骤雨。疾风席卷,让空荡荡的展馆里轰鸣雷动。   这场雨憋得太久,如今一股脑倾泻而出,架势大到下一秒就要把整个世界给震碎了。水雾完全覆盖住了展品存放区的白炽灯,撕破了时间的阻隔。   一切都被缩小了、被揉成一团、被扔进雨里。写满少女心事的纸张被溶解,纤维化成柔软又脆弱的一团。   初见时的公交车站台,雨伞的塑胶把手,摇摇晃晃的自行车后座。所有这些零散的意象拼拼凑凑,成了温梦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说熟悉,是因为那个人在上学的时候就比同龄人稳重些,现在看起来也是。一身西装笔挺,态度从容。   说陌生,是在他们没有见面的这些年里,那个人从男孩长成了男人。   英俊的脸上彻底脱去那一点青涩和稚气,鼻梁高挺,角度精确得像美学书上的雕塑。   对方走近,目光扫过温梦,冷峻的眼睛里一闪而过些讶异。呼吸在彼此的对视中瓦解,消散在似有似无的水雾里。   许久后。   温梦开口,嗓音有些干渴:“你好,李彦诺。” 第18章 Chapter 17 “同学。”……   这五个字结结实实的掉在地上, “轰”的一声激起无数尘土。回忆飞溅起来,落得到处都是。   ——2010年的那个夏夜,十八岁的温梦在火锅店外接起对方的电话时, 也是这么说的。   “你好,李彦诺。”   而电话那头的李彦诺跟着回道:“你好, 温梦。”   一来一往间, 好像编程代码里的Hello World:小心翼翼推开一扇门,再向新世界迈出崭新的一小步。   一直以来压抑的想念顺着电话信号涌出来, 击中了温梦。而刚刚廖维鸣告白所带来的尴尬与困惑,也在这个瞬间被这通电话挤掉了。   树上蝉声太吵, 让李彦诺的话变得有些听不清楚。于是她把诺基亚紧紧贴在耳边, 下意识抬脚往前走。   “你怎么一直不回我的短信, 我还以为你换号码了。”温梦语气里不自觉带上了一点少女式的嗔怒,“哪有就这么突然走掉的?一点都不够朋友。”   这番话里有一些是在发火,有一些是撒娇, 想要引起对方的关注。情绪来得太复杂, 兴许说话的人自己都没察觉到。   而李彦诺停了很久, 低声道歉:“对不起。”   三个字说的认真, 只是没有解释为什么会不告而别, 也没有解释失联将近一年的理由。   如果换做是另一个人, 听到这样含糊的回答, 一定会大为恼怒。   可温梦没有再继续发火,甚至也不想再追问下去了。实际上在李彦诺道歉的瞬间,她脑子里就已经完成了接受—理解—忘记愤怒的全过程。   懵懂的爱情总是让人心软,让人情不自禁的为对方找寻借口。   “是不是上课太忙了?得好好吃饭,注意休息才行。”温梦忍不住关心的说,又怕自己表现得太过明显, 不好意思的补上一句,“我也是听别人说你在申请藤校,过程很辛苦。”   片刻后,电话那头传来一句简短的回复:“还好,已经适应了。”   李彦诺不爱诉苦,事情永远办完了才讲,连困难和曲折都是一笔带过。   温梦听了,心里倒是松快许多,再开口时话尾隐隐上扬:“不管是哥大还是斯坦福,你肯定都没问题的。你想想,我都能考上P大呢。”   看着是在自我否定,实则有那么一点等待被喜欢的人夸奖的小心思。   而对方果真听出来了。   像她预想中的那样,李彦诺说:“做得好,我知道你能行”。   温梦的嘴角悄悄扬了起来:“你也要加油。”   “嗯。”   夏夜的风是熏熏然的,吹多了让人脑仁发烫。又或者不是风在作祟,而是刚刚在火锅店喝下去的啤酒的错。   温梦漫无目的的走着,不再开口,只是倾听电话那头的呼吸声。明明只是枯燥的咻咻响动,她却像听不腻似的。   一下,两下,三下。   两个人胸膛同时起伏、共振,交织出和谐的节奏。   过了一会儿,快到路口。马路上有摩的驶过,不耐烦按起喇叭:“哔哔!”   李彦诺此时开口:“你在外面吗?听着有鸣笛声。”   “嗯,今天办谢师宴,就来东来顺吃饭了。不过我现在没在饭店里面,在街上溜达呢。”   “谢师宴是咱们班办的?”   “对,曲哲组织的。很热闹,同学们都在。”   ——要是你也在就好了。   这句话在温梦嘴边徘徊,在听到对方体贴的回答之后,被她咽了下去。因为李彦诺说:“既然这样,你赶紧回去聚餐吧。别因为打电话耽误太久,让同学们着急。”   温梦知道他说的有道理,可她不愿意。   李彦诺这么忙,要是现在就挂断电话的话,再打来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她舍不得。   酒精在温梦年轻的血管里燃烧,让她生出难以置信的勇气。眼瞅通话就要结束,她突然大着胆子喊住了对方:“等等,先别挂。”   “嗯?”   温梦握紧手机,掌心出了点汗:“我过几天能不能去……”   去找你。   李彦诺等了一会儿,没听见这句话讲完:“去干什么?”   温梦迟疑了。   在这通电话接通之前,那个直奔美国的疯狂念头还有几分合理性。而现在再看,实在是冒进。一来开销她不一定承担的起,二来还会耽误李彦诺的学习。   既然如今对方肯回复消息,那最好还是慢慢来。至少等他申请上大学之后再见面,才比较合适。   她不能给李彦诺惹事。已经等了一年,她等得起。   于是温梦略加思索,清了清嗓子,试图让话更顺畅些:“今天招生组的老师和我说,P大一般大二会有交换项目。我到时候想去美国交流,能不能提前和你请教出国的问题?”   对方答应的很快:“可以。”   “那以后我给你打电话,你都会接吧?”温梦确认了一遍,特意加上附加条件,“当然是在你不忙的时候。”   这种小心翼翼打补丁的方式让李彦诺笑了。气流顺着电波传来,在温梦耳旁震出一片温热。   “我会接。如果上课没接到,下课就再给你打过来。”他说。   空气因为对方的保证而变得松弛。   街口路灯闪烁,刚好一路走过来,温梦已经有些累了。她把后背靠在了灯柱上,水泥表面粗糙,隔着衣服磨人。   但她却觉得心里踏实。   “那我们说好了,你不许骗人,不许再不理我。”   “不骗人。”李彦诺低声回答,停了下又劝道,“快回去吃饭吧。”   “其实还有件事,我一直挺好奇的。”气氛实在太好了。好到电话挂断之前,温梦还是决定问出那个困扰她已久的问题。   “什么事?”   “你出国之前,不是有话想对我说么。是什么呢?”   电话那头安静了。   很久之后,李彦诺的声线隔着一万一千公里再次响起,低沉且柔和:“等你来了美国,我就告诉你。”   “好,一言为定哦。”   “一言为定。”   那个夏夜很长,间或有不和谐的蝉鸣。但承诺会闪光,明灿灿的未来在温梦眼前展开,布满柔软的玫瑰花蕾。一脚踩上去,全是数不尽的馨香与甜,让人沉醉。   不管别人怎样,她是一定会信守约定的——谁不信守诺言,谁就是小狗。   温梦才不要做小狗呢。   进了P大,只要好好学习、维持接近4.0的GPA,就一定能拿到交换生名额。而对温梦来说,学习是她最擅长的事情。   明年,或者最迟后年,她就可以再次见到李彦诺了。   到时候他们一定会骑着单车往Santa Monica海边去。夕阳里有苏打汽水的味道,快乐的冒起泡泡。沙滩边上照例有叫卖的热狗车,而烤肠和面包被架在炉子上,油脂直往木炭上滴,“呲”的冒出很多白烟。   温梦会被呛的咳嗽起来,而李彦诺会伸手把她拉得离炉子远一点。   “风是从东北方向刮过来的,站在上风向,才不会被呛到。”学霸就是学霸,连约会都要讲些枯燥的知识点,怪没劲的。   可温梦却觉得很有意思,甚至光是想一想,都要微微笑起来——那时她是多么喜欢李彦诺啊,盲目的崇拜关于他的一切。   而这样的场景是如此鲜活,就活在温梦的脑海里,日记里,听到的每一首情歌里,背过的每一页单词里。   她日复一日的想着,记着,念着。再之后,是内疚着,自责着,满怀歉意着。这一切渐渐成了没有信守承诺的那个人心里,一道抹不去的沟壑。   以至于此时此刻,空荡的展馆,喧嚣的雨中。   当温梦时隔多年再次说出那句“你好,李彦诺”时,她总觉得对方会质问一句:“你为什么没有像答应好的那样,来美国找我?”   但李彦诺没有质问她,只是沉默。   似乎回忆被经年的水汽裹住了,藏在庞杂的线索里,叫他一时有些理不出头绪。   半晌之后,水汽散去。   李彦诺抬眼望向她,礼貌的开口:“好久不见。”   初见时那一瞬的震惊已经不留痕迹的散开,此刻男人的眼里平静无波。态度淡然到好像过去的事就这么过去了,不管从前有多么失望,现在都没必要再提了。   也对,忘掉才是正常的,忘不掉的是傻子。   “您二位认识?”展馆里突然响起第三个人的声音。立在一旁的杨女士左看看、右看看,神情有些好奇:“难不成李律师和温主编是朋友吗?”   温梦看了一眼李彦诺:“我们是……”   李彦诺顿了下,接了两个字:“同学。”   这个称呼一下子将两个人的距离推得极远,却叫人挑不出错一丁点错来。因为他们确实是同学,也只是同学而已。   ***   雨真的下起来了。   高教授的办公室在美院小红楼最顶头的那间。那一片都是教授办公区,建筑物年代久远,还保留着苏联五十年代的方正。   廖维鸣和老师谈完事出来,刚好赶上下雨。   本来就是关于一个国际奖项投递的小事,他预计半个小时就能聊完,所以下车的时候没有拿伞。结果现在四面楚歌,只能贴着小红楼往前跑,急匆匆的冲着美院停车场而去。   “这破楼红不红黄不黄的,颜色忒丑。等我毕业了,一定夜里溜回来,把墙上都喷满涂鸦喷漆。还得是Banksy那种,巨牛X的,让院里这帮老头都开开眼!”   ——当年念书的时候,廖维鸣身旁有不少这样离经叛道的朋友。每次喝了酒就开始吹牛,又是唱摇滚,又是在雪地里撒野,恨不得把嗓子喊破。   只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小红楼依旧是那样的砖红。   反倒是因为搞艺术不挣钱,那位吹牛的文艺青年不再画画,改行去卖起保险。逢年过节联系的时候,发过来的微信都是:“不买不是中国人!ABC人寿最新推出重疾理赔……”   可见比起恒定的理想,人才是最善变的动物。   离开小红楼之后,上车之前的最后一点路是没有遮挡的。少了楼房和树木,跑得再快衣服也会被雨水打透。   廖维鸣坐上驾驶位的时候,头发已经被淋得垂下来。   他顾不得擦,从兜里拿出手机,给温梦发了一条微信:【雨下得太大了,不好打车。你那边结束了吗?我去接你。】   等待对方回复的时候,他顺手查看了一下其他消息。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拨通了一个号码。   短暂的嘟声后,对面接了起来。   “马会长,是我,维鸣。”廖维鸣笑着说。   对面回应的很殷勤:“廖老师,您好啊。有什么事找我?”   “没什么事,这不我太太今天托您的福去展馆看画了么。前阵子我瞎忙,一直没能好好感谢您。所以今天打个电话,想和您说声谢谢。”   廖维鸣会交朋友、会来事,说的话让人舒心。   马会长立刻爽快的笑了:“哎呀,多大点事。和您之前给协会捐的款比起来,我这简直是举手之劳,小到不能再小了。”   “话不能这么说,要不是您安排,《夏归》也不是一般人能看得到的。”   “说来还不太好意思,本来想着给您太太安排VIP的,结果正好有个律师朋友从美国来,也很着急,就安排到一起了。和陌生人一块看展,您太太不会觉得不舒服吧?”   “怎么会呢。”廖维鸣随口问,“律师去看画干什么?是想到时候替人竞拍吗?”   “不是,那个律师说的怪严肃的,又是遗嘱又是协议,我也没听懂。”   “这么夸张?”   “对,不过听说人家在美国那边很有名,叫什么李彦诺,来头还不小。我干脆就让他直接去展馆了,那边资料全。”   “这样啊。”廖维鸣漫不经心的回道。   然后。   等等。   “不好意思马会长,您刚刚说……”   “嗯?”   “那个律师叫什么?”   马会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李彦诺。木子李,颜料的颜去掉页,承诺的诺。怎么了?”   三个字被一个接着一个掰开了、揉碎了,落尽廖维鸣耳朵里。   “没什么,我知道了,谢谢您。”廖维鸣笑着挂断了电话。   此刻车窗玻璃被暴雨击打,溅满水痕。雨渍直挺挺往下坠落,拉出一条条哭泣的泪线。   大概是刚刚淋了雨的缘故,温梦早上打好的完美领结此刻有点变形。湿乎乎的贴在廖维鸣脖子上,勒的人喘不上来气。   男人随手把领带扯了下来,扔在了副驾驶位上,发动了汽车。 第19章 Chapter 18 【修】“那你呢……   展馆里。   “您二位也太有缘分了, 看个画都能遇上同学。”杨女士听了刚刚温梦和李彦诺的对话,不禁笑起来。   温梦试图跟着露出一个微笑。只是嘴角扬起时牵扯神经,看上去多少有点僵硬。   李彦诺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 言简意赅的把话题引到正事上面去:“目前这幅《夏归》还是走常规拍卖流程吗?”   杨女士点了点头:“对。”   “已经有人询价了?”   “当然,不过具体多少我不能透露。可以说的是, 不止一个。”杨女士显得很有信心。一只手握拳, 朝另一只摊开的掌心上砸下去,做出个一锤定音的姿势, “《春潮》都能拍出880万,这一幅我们预计一定会更高些, 翻倍都不止。”   温梦回过神, 从这句话里面嗅出些有价值的信息。专业性短暂的战胜了复杂的情绪, 她拉开挎包,从里面拿出录音笔:“能不能麻烦您展开讲一讲原因?”   “根据我们目前拿到的资料,还有鉴定中心给出的鉴定, 《夏归》是王老先生去世前创作的最后一副作品。时间比《春潮》要晚上几乎整整一年, 无论是技法还是题材都更加成熟。最重要的是——”   杨女士走得离画近些, 特意指给温梦:“您看这里。”   刚刚在审视这幅画的时候, 温梦的注意力几乎全部被图中的燕子和砖瓦所吸引。观感太过震撼, 根本顾不上细察其他的地方。   而眼下顺着杨女士指着的方向看过去, 她才发现落款处有些玄机。   根据温梦先前的了解, 王宁德似乎没有盖闲章的习惯。除了平铺直叙写下名字,偶尔他连日期都不会标注。   但这幅画有些不同。   落款处紧挨着“王宁德”名字的地方,竟然还画着一朵梅花。而且用的不是黑白水墨,是细调的殷红。梅花形制很小,没有指甲盖大。不过姿态栩栩如生,乍一看, 倒像是宣纸里渗出的一滴血。   “是不是很特别?”杨女士说,“开在夏日里的一朵雪梅。”   确实很有话题性。   温梦征得同意之后,给那朵梅花拍了照片。她隐隐觉得有什么故事就藏在纸张下面、就躲在那滴红色里。可她缺少一把剪刀,豁不破这页纸,解不开这个谜题。   而在她思考的功夫里,李彦诺继续和杨女士交谈着,无非是些关于竞拍的问题。   温梦听了一耳朵,思路又转到专题上。干脆借步从展品存放室里出去,到信号比较好的展厅C区给小常打了个电话。   “梦姐,有进展吗?”对面马上就把电话接起来了。   而等温梦把刚刚的发现一说,电话那头炸开了:“卧槽,这不是迷雾剧场的剧情吗!《一副国画背后,竟然隐藏着这样的秘密,是凶杀,还是……》”   温梦无奈的打断了他:“你少看点网剧,行不行。”   小常“嘿嘿”的乐了:“遵命。不开玩笑了,说正事。我这边目前整理之后……”   交谈中,嗡。   温梦的手机短暂的震了一下。电话那头的小常也听见了,停下讲述:“梦姐,是不是有人找你?”   “应该是条微信。没事,你先说吧,我一会儿再看。”   “行。”初入职场的年轻人总是热情充沛,小常又兴致勃勃的说了起来。   天上的云聚集成团,在聊工作的时间里,云变成了雨。透过展厅的窗户,能看到水漫的到处都是。   温梦把手机夹在脖子上,腾出手开始在包里找起雨伞来。一通翻过之后,得出一个结论。   伞还在家里。   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不仅伞没找到,电话打到一半时,小常的声音随着短暂的“嘟”声一起消失了。   ——手机没电了。   温梦拍了拍黑漆漆的屏幕,实在没办法,只能返回展品存放室。   正赶上李彦诺那边的谈话,也刚好结束。   “充电宝?”杨女士在听见温梦的问题之后,摸了摸口袋,抱歉的说,“不好意思,我今天也没带。存包处那边原本可以借,但是您也看见了,现在还在装修呢。”   没有手机,就打不了车。而没有雨伞,就连跑去地铁站也成了一项挑战。看来只有等了,等雨停了再走。可这么大的雨,什么时候能停呢?   温梦情不自禁皱起眉头,犹豫要不要借一下手机,给廖维鸣打个电话算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   她突然听见李彦诺说:“我开车了,可以送你。”   对方语调平淡,甚至听上去有那么一点冷。内容却是热心的,就好像初见时用纸巾把自行车后座的水擦去,要载她去附中。   温梦愣了下。   奇异的熟悉感浮了起来,但很快,又沉了下去。   她清了清嗓子:“谢谢,不用……”   “哎呀温主编,既然都是同学,这么客气干嘛。”杨女士有点不解,“我看这雨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去,要是顺路的话,就一走呗。”   这话在理。   既然李彦诺能够提出邀请,就证明他已经不再心怀芥蒂。如果温梦继续推拒,反倒显得她不够坦荡了。   而此时此刻,温梦急切的需要显示出坦荡,来维持她摇摇欲坠的自尊心。好证明不是只有她纠结过、不是只有她痛苦。   “那就麻烦你了。”她最后冲李彦诺点了点头,声音很低。   ***   李彦诺开了一辆深灰色SUV。低调、朴素,内饰倒是全皮的,质感很好。   “这趟回来律所给租的,办事方便一点。”他似乎看出温梦的疑惑,在系好安全带的时候,解释了一句。   “原来如此。”温梦有些拘谨的回道。措辞文绉绉的,好像是在写应试作文。   尴尬顺着汽车的空调往外爬,不知不觉侵占了整个车厢。车里安静极了,甚至能听到轮胎碾过水面的“唰唰”声。   时隔多年,老同学再次相见,其实是有很多话可以聊的。   比如问一问对方过得好不好,这次他回国会待多久,或者至少解释一下自己当初失约的原因。   但真的面对李彦诺本人时,温梦心里的很多话都说不出来了。喉咙哽住,如同坠着石头,最后能说的只有:“你怎么今天也来看展?”   和同学谈工作,总是不会出错的。   李彦诺果然也礼貌的解释了:“王宁德在洛杉矶的房子上个月卖掉了,保险柜里被发现有一封公证过的未公开遗嘱,和现行这份有冲突,里面涉及到《夏归》这幅画,可能是要赠与第三方。我们所代理了这起纠纷,有些细节需要验证。”   “这幅画王宁德要送给谁?”温梦一愣。   “现在还不能确定。”李彦诺回道,“得等查证。”   果真是律师,说话严谨到一点不出错。   温梦轻轻“哦”了一声。   沉默了一会儿,倒是李彦诺继续往下问了:“你在写人物专访?”   “对,我现在在新文媒工作,下期要做关于王宁德的内容。”温梦顿了下,“现在可用的资料很少,如果你那边有进展的话,麻烦告诉我。”   “好的。”对方答应了。   工作聊完,似乎再无话可说。   温梦小心翼翼的侧过脸,又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驾驶位上的李彦诺。   男人神情平静,手放在方向盘上,熟练的操纵着汽车。   只是不知道是哪里不对,让她感到淡淡的违和。   因为在温梦的记忆里,李彦诺永远是个骑自行车的少年。经过公交车站前时,校服下摆会被风吹的扬起来一点。   回忆中的人和现实的样子重合,又分开,好像两条曾经相交、如今又毫无干系的平行线。   在李彦诺发现之前,温梦把视线移向窗外。雨中的街景一闪而过,和平里大街的路牌滑了过去。再往前走,就是她曾经住了二十多年的职工宿舍小区。   而当车子将将要拐弯时,温梦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等一等,快停下。”   刹车牵动引擎,车辆丝滑的并线,稳妥的停了下来。   “怎么了?”李彦诺看她。   “我已经不住在和平里了。”   上车之后李彦诺并没有问过她去哪里,就直接发动了引擎。动作太过自然,以至于连温梦自己也没有注意到,他会开去高中时的住址。   ——离家的人可能都有这个毛病。总是下意识觉得一切都会停留在原地,和他走之前一样,什么都不会变。   李彦诺一瞬间有些讶异:“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搬家了。”   “这有什么可道歉的。”温梦笑了笑,努力让自己看上去随意些,“我又没告诉过你。”   “你的新家在哪里?”   “在大望路上,SKP商场对面。”   温梦说了新地址,可李彦诺并不清楚。因为附中在海淀区,上学时大家的活动范围基本也都集中在北边,两点一线。而那里距离温梦现在住的国贸,足足有20多公里。   北京变化太大,李彦诺又离开了太多年。   “稍等,我调下导航。”他最后说。   “不着急。”温梦轻声问道,“需要我帮你吗?”   “没关系,不用。”   闹出这么一出小乌龙之后,气氛反倒莫名缓和了许多,不再那么紧绷。   李彦诺办事靠谱,车子很快重新上路。这次温梦把身子稍稍朝后靠去——刚刚她太紧张,坐的一直很板正,后背都没敢挨着椅背。   兴许是她的放松感染了李彦诺。驶过一片创业中心时,他突然不再沉默:“这里原来是不是图书城?”   “对,好像是因为经营不善倒闭了,现在看纸书的人太少了。”温梦顺着他看的方向望过去,“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16年拆的。正好赶上那阵子宣传大众创业,就盖了新大楼。”   对着讲解,奇怪的情绪也一同在温梦心里浮了起来,像被踩碎的瓷盘子,脆生生扎人。   温梦说不上来,只觉得不舒服。   因为图书大厦虽然没了,但她还清楚的记得,自己曾经和李彦诺在那里给廖维鸣挑选过一本练习册。很厚的那种,最缺德的生日礼物。   而话题一旦朝着过去前进,就再也刹不住车。   “我前天见了曲哲。”李彦诺顿了下,再次开口。   温梦故作轻松的回道:“是不是被他的变化吓了一跳?”   “有点。”   “他这两年应酬太多,喝酒喝的肚子都快成皮球了。大家都劝他养条狗,好歹每天出去走走。”   “马老师呢,还好吗?”   “他挺好的。之前十班同学聚会的时候,还视频来着。马老师已经退休了,在家带孙女。植发效果挺不错,看着比曲哲的头发都茂盛。”   “那就好。”   “哦对,乔婕现在开了个体育用品店,卖篮球什么的。她吃饭的时候和你说了吗?”   “说了,还说能打八折。”   “她怎么告诉我的是打八五折啊。”温梦愤愤不平的嘟囔了一句,“这人怎么还杀熟呢。”   说完这些话之后,她以为对方会附和自己,但一直没有听到答复。   温梦侧过脸,意外的发现李彦诺竟然在笑。   是无声的微笑,眼睛弯起来,睫毛一点毛绒绒。   人会变,又好像不会变。至少他笑起来的时候,看着不再生疏和冷漠,更贴近温梦记忆中的那个少年。   在等红灯的间隙里,车子暂时停下。十八岁的李彦诺握着汽车方向盘,看向她:“那你呢?”   绕过恩师旧友,这句话落在了温梦身上。   ——你过得好不好?   温梦愣了下,第一反应不是回答。而是揉了揉眼皮,怀疑早上出门太着急,眼影没有涂匀。   因为很久之前,李彦诺就这样看过她一次。   那还是高二的某个课间了。   乔婕拉着温梦去了洗手间,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塑料盒,神秘兮兮递给她:“你看。我昨天去屈C氏,花20块大洋买的眼影。”   “你带这个来学校干什么?”温梦疑惑地问。   “咱们一起试试。”   温梦摇了摇头:“不行,老师说了,不让化妆的。”   “不会被抓住的,马老师刚刚已经有事先走了,今天晚自习没人看着。”乔婕说着,把眼影盒掰开,“我看《昕薇》上的模特都涂这个。”   “我不……”   “舞蹈队的女生也化这个,可漂亮了。”   这句话戳中了温梦,让她推拒的手停了下来。   谁不想变得漂亮呢?和舞蹈队的女生一样漂亮。或者……和曾可欣一样漂亮。   乔婕见温梦不再反抗,赶紧抓起海绵棒,兴致勃勃的在她的眼睛上涂了一圈,又给自己画上几笔。   眼影粉质粗糙,化妆师的技术也属于愣头青。棕色粉末一眨眼就扑棱棱往下掉,堆在上下眼睑上,好像乌眼鸡。   “这样真的行吗?”温梦一点也不想离开洗手间了。   乔婕推着她往外走,盲目自信:“放心,好看极了!”   教室里人不多,李彦诺打球回来,正在喝水。看见温梦这幅奇特的装扮,他倒是没有被呛到,只是目光深沉的看着她,变得很沉默。   曲哲就直接多了。   他瞅了瞅温梦的大黑眼圈,又瞅了瞅乔婕。瞠目结舌了几秒后,正义感十足的说:“说吧,谁打的你俩?我找他报仇去,绝对不能让咱们班同学吃亏了!”   这话说的,还不如闭嘴。   温梦脸瞬间涨的通红,起身跑进洗手间,用水狠狠的洗起脸来,恨不得把面皮都搓下来才好。等到打铃之后才磨磨蹭蹭从洗手间出来,头都不敢抬。   而她意外的发现,桌上摆着一包心相印。   “挺好看的。”李彦诺低声安慰她,示意她用纸巾擦脸。   直到现在,温梦还记得那种想哭又哭不出来的心情。刘海湿漉漉垂在额头上,洇出一片印子,难堪又心酸。   而当李彦诺坐在汽车上、用同样的目光看着长大成人的她时,那种青春期微妙的不自信感又回来了。   为什么会有回忆这样的东西?人如果什么都记不住,该多好呢。   温梦努力不再看向李彦诺,清了清嗓子,慢慢的回答:“我过得挺好的。”   要自信一些,她告诉自己。   下一秒,温梦说。   “我要和维鸣结婚了。” 第20章 Chapter 19 暗潮汹涌   啪。   这句话之后, 车子有了轻微的颠簸。   正赶上红灯变绿灯,起步时前方不平整,遇到一道小小的沟。   李彦诺把视线重新投向路面:“我在群里看到了, 恭喜你们。”   人的注意力一旦集中在开车上,表情就会不由自主变得严肃。微笑的少年消失, 只剩下英俊但陌生的成年男人了。   如果顺着往后说, 下一个问题理应是询问李彦诺一个多月之后有没有时间,要不要来参加她的海外婚礼。   但温梦犹豫了一下, 说出来的却是:“你在美国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这个问题困扰了她太久。   李彦诺没有立刻回答。   隔了一会儿,他点了点头。像是在说他过得很好, 又或者是仅仅表示他听到了这个问题。   而这时, 车子再次颠了一下。   这回不是路上的某个小坎坷, 而是一条高高隆起的减速带。   【您的目的地已到达,本次导航结束,欢迎再次使用AB地图。】机械女声响起。   温梦醒过神, 侧脸往外望, 看见了熟悉的街景。   她住的小区就在眼前了。   这一片环境和安保都很好, 讲究人车分流。大门前时围着一道雕花铁栅栏, 车辆只能就此止步, 没办法再往前开。   可窗外的雨还在下, 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   “我走过去就好。”温梦说。   李彦诺看了一眼顺着挡风玻璃流下来的水柱, 欠身从后座上取了件东西。是一把雨伞,钢骨质地精良,架子上蒙着一层结实的黑布。   他递了过来,温梦迟疑了一下,拒绝了:“别给我了,万一你下车的时候需要呢。就这么一点路, 真的不要紧。今天已经很谢谢你了,你快回去吧。”   说完生怕李彦诺为难,把车门推开,高跟鞋踩进水里。   她是做好了被淋成落汤鸡的准备的,但雨一滴都没有落在她的身上。   ——李彦诺熄灭了引擎,也下了车。那柄黑伞及时撑了起来,遮住了她的头顶。   他个子生的高,步子理应迈得也大。但走在温梦身边时,怕雨伞顾不到对方,他特意放缓了步伐,配合她的节奏。   哪怕是对着早已生疏的同学,哪怕是对着没有信守承诺的叛徒,李彦诺还是会送对方一程。   再次被这样无声的温柔包裹住,是一种复杂的感受。   温梦脸上没有露出异样的神色,心里却突然开始被情绪撕扯,让她讲不出话来。   她不说,李彦诺也没有开口。一路走着,呼吸声伴着雨声起伏。   小区大门离公寓楼不算远,绕过一条林荫道,再路过一个小小的人工湖就到了。遇上这么个鬼天气,湖上的鸭子都要找地方避雨。更别提行人了,一路过来,连个影子都没有看到。   可临到公寓楼前的台阶处时,温梦却发现有个人在等。   那个人后背抵在楼门上,修长的指间握住手机,另外一只手插进裤兜。少了领带的束缚,衬衫领口略有些松散,敞出一小段皮肤,看着苍白没有血色。   “维鸣?”温梦在看清对方的面孔之后,诧异的问,“你怎么在这里?”   廖维鸣抬头,雨化在微垂的眼睛里。   他没有解释自己出现的理由,只是漫不经心的抱怨:“你的电话怎么关机了。”   “对不起。”温梦磕磕巴巴的解释起来,掏出黑屏的手机,“刚刚没电了,又忘了带充电宝。”   这个解释廖维鸣好像听见了,也好像没有。因为他的视线从温梦那里移开,向右挪去,停在了她身旁的李彦诺那里。   刚巧对方也在看廖维鸣。   旧日朋友相见,明明应该先有个人说句“你好”,或是至少客套一下。但廖维鸣眉毛蹙起,浅褐色的眼珠盯着李彦诺,一言不发。   而礼貌如李彦诺,也没有开口。   ——不是曾经一个人耐心讲题,另外一个人不想听,故意趴在课桌上装睡,最后还是被一把拎起来,被迫老老实实做完作业。   不是曾经一个人在球场输了球,沉默的坐在台阶上。另外一个人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安慰的说出一句“多大点事,周末来我家打游戏去”。   不是曾经一个人在食堂里偷偷分配肯德基,另一个人帮忙放哨、提防食堂大叔的偷袭。   更不是曾经一个人拖着书包,走在放学的路上,信口开河讲些鬼故事。而另一个人骑在单车上,有意放慢速度,侧耳倾听。夕阳照在好朋友身上,拉出一对长长的影子。   此时此刻,隔着漫长的时间长河和瓢泼大雨,两个男人再次相望。   沉默中流逝的每一秒钟似乎都在说,有什么东西被放得太久,变了模样,陌生的面目全非。也许从分别的那刻起,命运就驶向了他们从未设想过的轨迹。   廖维鸣和李彦诺彼此审视着,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一点复杂的情绪。   空气被拉满、紧绷、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弓。   温梦最不擅长应对紧张的气氛,只觉得喉咙里突然发痒,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这点响动打破了僵持。   廖维鸣重新看向温梦,轻声说:“是不是冷?快过来吧,我们回家去。”   回家。   两个字点醒了温梦。她愣了下,这才意识到自己还站在李彦诺的伞下,一直没有动过。   她急忙抬步,而身旁的李彦诺似乎也要跟着一起往前走。只是迈出半步之后,他又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整个过程来得快、去的也快,只剩黑色伞面微微晃动。   温梦没有察觉,但廖维鸣站在台阶上面,看的清楚。   他面上没动,照旧走下去,朝温梦伸出手:“别跑,小心摔倒。”   “不会摔倒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即便温梦这么说,廖维鸣还是牢牢的握住了她的胳膊,扶着她上来。生怕稍一松手,她就会滑向他看不见的地方去。   短短几节台阶成了天堑,将他们和下面的李彦诺分隔开。   此时廖维鸣回过身,笑着问出一句:“好久不见了老李,都到家门口了,要不要上楼坐坐?”   态度完全恢复了热情,是廖维鸣一贯的待客风格。   而李彦诺顿了下,也礼貌的回道:“不添麻烦了,我接下来还要去其他地方开会。”   一来一往,都走上了老同学重逢的模式。   “那太可惜了。我们换个时间再见面吧,我请你吃饭。这么久没见了,有好多话想说。你什么时候回美国?”   “要看案子的情况,估计还有一阵子。”   “行,看你的行程,有空就随时联系我。”   “好。”   “回去路上慢点,雨天开车小心。”   随着廖维鸣这句收尾式的叮嘱,意料之外的碰面理应到此结束,再没有继续下去的理由。   李彦诺看了一眼站在楼门口台阶上的廖维鸣和温梦,准备转身离开。   但黑色伞面向前几步,又停了下来。   他想起了什么,回过头:“等确定了《夏归》的受赠人,遗嘱真实性也没有问题的话,我会和你说。”   这句话是对着温梦讲的,接的是他们在车上聊过的话题。   温梦没想到李彦诺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微微一怔:“好,麻烦你了。”   而此时,握在她腕子上的手收紧了。滚烫的热度袭来,让她不禁侧脸去看身旁的廖维鸣。   对方看上去一切正常,只是满脸笑意的对李彦诺挥手:“路上小心,注意安全。”   ***   公寓的窗子是密闭的,外面越是潮湿,屋子里越闷热。   进门之后廖维鸣说他衬衫湿了,不大舒服,要去洗个澡。很快浴室就响起水声,哗啦啦不停,几乎盖过了外面的暴雨。   温梦原本是准备去卧室换衣服的,犹豫了一下,又退回浴室门口,隔着门问:“你今天是不是找了我很久?”   能把廖维鸣逼到在楼下等人的地步,一定是因为电话联系不上她、四处跑过也没找到,他真的着急了。   但廖维鸣说:“没有,我也是才到,正好碰上了。”   回答夹杂在水音里,断断续续,说得不实。   廖维鸣在撒谎,情绪也谈不上多高,傻子都能听出来。温梦几乎立刻感到愧疚起来,自责是有重量的,沉甸甸压在她心上,叫人坐立难安。   “对不起,我昨天晚上应该给手机充好电的。”   廖维鸣含糊的应了一声,很明显并不是因为这件事。   温梦顿了下,清了清嗓子:“刚刚我和李彦诺……”   说到这里,她纠结措辞,停住了。   廖维鸣没接话,但浴室里的水声似乎小了些。可能是洗澡的人停下了动作,侧耳在听。   温梦想了很久,最后深吸了一口气:“刚刚我和李彦诺在展馆里凑巧遇见,不是提前约好的。赶上雨大,我的手机又没电,就一起坐车回来了。他这次回国是为了处理王宁德的遗嘱,有很多一手消息,离开前说联系我,也是因为这个事情。”   她怕自己有哪里描述的不明白,干脆从头到尾、不带断句的全交代了。   说完心脏莫名其妙的开始砰砰作响——明明讲的都是实话,可为什么却有一种做坏事被抓了个现形的感觉呢?   就好像她在心虚。   等了一会儿,廖维鸣还是没有回答。   温梦有点着急:“我说的都是真的,一个字不掺假,骗你是小狗……”   孩子气的赌咒没有说完,浴室的门突然开了。   廖维鸣探出手,一把将温梦拉了进来,抵在了浴室的墙上。   然后他吻她。   不是在唇上,而是吻在唇边的那颗小痣上。一遍又一遍,恋恋不舍,温柔又热烈。   瓷砖是沁凉的,淋雨喷头涌出的水却是热的。一冷一热,浇筑的温梦灵魂颤抖。头发被水冲的披散下来,紧紧贴住额头。   蒸腾的雾气笼着两个人,让他和她影子都变得模糊,再分不出彼此了。   温梦先是被吓了一跳,明白过来之后猛地拍了廖维鸣后背一下:“放手,你发什么疯!”   好好的衣服被洗澡水浇透,这可都是只能干洗的真丝。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初淋雨。   而廖维鸣听话的松开她,突然笑的很开心:“好不好玩?”   他只当吓温梦一跳是游戏,这个疯子。   温梦伸手关了喷头,从架子上取了条浴巾,把自己严严实实的裹住。   浴巾蜷起的部分毛茸茸的盖在她头上,把她变成了一只小熊。就连闷闷不乐擦起头发的样子,也显得有点笨拙。   廖维鸣看了之后笑的更大声,自顾自高兴了好一阵子,恨不得笑出几滴眼泪了。   “打扰了,告辞。”温梦实在无法和这位艺术家交流。   早知道就不和他道歉了,多此一举。   廖维鸣十分赞同,一边抹眼睛,一边轰她:“快走吧。我要洗澡了,不许偷看我。”   ……明明是他拉温梦进来的,结果倒搞得好像是温梦垂涎他的美色一样。   无语。   温梦果断离开浴室,气鼓鼓的往客厅走。拖鞋才出了瓷砖框出来的范围,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开口,声音很低。   好像在说:“别走,我爱你。”   只是这几个字夹杂在重新响起的水声里,模模糊糊,着实不大清晰。   “你说什么?”温梦愣了一下,回过身问廖维鸣,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廖维鸣提高了音量,回答她的问题:“我什么也没说啊。”   确实是她幻听了。   “好吧。”温梦嘟囔了一句。   “你倒是提醒我了,我刚刚在网上买了个东西,同城速递。要是一会儿快递要是来了,我还没洗完的话,麻烦你开一下门。”   “你又买什么了?”   “充电宝。”   温梦有些不解:“家里不是有一个吗?”   “多买几个备着。”廖维鸣说的理直气壮。   行吧,人家有钱任性。再说手机没电这事,是她理亏。   温梦嘴上答应着,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进了客厅。   此时窗帘大敞着,雨景明晰。如果站在38楼的落地窗旁往下看,不仅湖光和城景看的清楚,就连小区外的马路都会一览无遗。   经过窗边时,温梦突然心念一动。   她摸了下唇边被吻得胀痛的痣,定了定神,透过玻璃窗朝下望去。李彦诺的那辆灰色SUV刚巧开走不久,这会儿还能看见个尾巴。紧接着拐个了弯,彻底消失在温梦的视野里。   车子驶过的地方,平静的水面被打破,留下一圈圈的涟漪。雨水筑成的河流依旧朝前流淌,底下却脆弱不堪,暗潮汹涌。 第21章 二合一 他的罪(1)(这章只写廖)……   雨下了整整两天。   直到星期一的早晨, 太阳才从地平线上蹦出来,散发出无穷无尽的热气。   云彩被晒化了,烤软了, 成了酥酥的一片。四下晴空万里,除了道上坑坑洼洼的地方还有积水, 几乎看不出之前下过这么大的一场雨。   撕扯与牵引都被藏在心里, 被藏在被粉饰的平静里。旧的痕迹被抹去,就好像那场和李彦诺的邂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如果不是周日晚上, 温梦放在茶几上的手机突然亮起,弹出一条微信好友申请的话。   当时她正蜷缩在沙发上, 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电视里播的《十诫》。非常老的片子, 讲的是圣经里出埃及记的故事。   摩西站在海岸边, 举起手杖,请求神带领以色列人前往西奈。神迹降临,红海沿着他指的方向应声分开, 向两边褪去。一道狭长通路出现在以色列人眼前, 通向应许之地。   片子是廖维鸣选的。用他的话说:“找点灵感。”   因为他接下来画展的主题, 就是《神迹》。   作为一部50年代的老电影, 实话实说《十诫》的特效糟糕透顶。海水直接从自来水管里浇出来, 一眼就能看出内景棚拍的迹象。就连台词也刺刺拉拉, 半文半白, 像是在念戏剧旁白。   温梦看的昏昏欲睡,头倚在沙发靠垫上,接连打了几个哈欠:“你最近是在画摩西分海吗?宗|教题材现在不好过审吧,会不会影响后面的交易?”   廖维鸣倒是聚精会神。只要是和创作相关的事情,总能让他眼神闪闪发亮,好像有使不完的热情:“我不画这个, 我在画生活里会出现的那种奇迹。”   生活里能有什么奇迹呢?   只可能是老天开眼,让刘主任突然嗓子发炎,一周说不出话来。不能每天在下班前扯着嗓子喊:“大家再努把力,多加一个小时班,就是多为国家出份力”。   要不就是Word突然开发出了新功能,自动替温梦把稿子写完,顺带做出一整套详实的专题方案。   再不然就是发放十三薪的时间突然从年底提前到明天,能在双十一之前多到账两万块钱。   ——你看,务实如温梦,哪怕是在幻想,也都是贴着现实前行的。   不过这些猜测都被廖维鸣否决了。   他忍不住大笑起来:“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怎么一点都不浪漫。”   浪漫不浪漫并不要紧,温梦也不追求这个。她只是一下子好奇起来,从沙发上坐直了身子:“那你最近到底在画什么?”   廖维鸣听见了温梦的问题,只管摇头。就是不告诉她画了什么,神情里一点孩子气的调皮。   要知道之前哪怕是再小的展览,廖维鸣都会把初稿和完稿拿给温梦看。甚至还要一起讨论,征求意见。   可唯独这次,他已经瞒了她快两个月,说什么都不让她去画室。一个人神神叨叨,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   “不说算了,下周我找个时间自己去看。”温梦学着他的样子,摇摇头。   廖维鸣乐了两声,又一脸严肃的拒绝了:“你不许来画室,来了我也不会开门。开幕当天再带你去展厅,在这之前——保密。”   场景莫名有些似曾相识,从温梦的脑子里滑了过去。就好像很多年之前也有过那么一次,她要看一幅画,但廖维鸣偏是不给。   是怎么一回事来着?   过了太久,记不清了。   恰好此时,茶几上的手机响了起来:【您有一条新的微信好友申请。】   温梦随手点开,看清内容之后愣住——申请添加好友的人,竟然是李彦诺。   她没有直接确认通过,而是扭头看向廖维鸣,心里莫名惴惴的。   廖维鸣感受到她的视线,顺着她手的方向把眼睛垂下去,看见了屏幕上那个熟悉的名字。   温梦以为廖维鸣多少会说点什么。比如“不要加他,我会在意”,或者“既然是工作上的事情,那就加吧,我理解你。”   可廖维鸣没有。   他只是拿起遥控器,调大了音量,恨不得打成满格。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屏幕上,态度显得坦然,甚至有那么点漫不经心。   温梦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在“新添加的好友”那里点击了确认。   哗啦。   电视上突然响过浪花拍打礁石的巨大声音。   是以色列人终于在摩西的带领下通过了红海。而在他们身后,神迹消失。海水轰然闭合,把埃及追兵吞没在滔天的浪里。   暗流是蛇,撕裂一切和平的伪装。气氛瞬间微妙起来,一直持续到了周一。   不是争吵、也不是冷战。吃早饭的时候廖维鸣还讲了个冷笑话,虽然没有把温梦成功逗笑,但气氛是一团和气的。   只是有哪里不对。   像是鞋子里进了一粒很小的沙子,不痛不痒,就是走路时膈着,叫人不安的蜷起脚趾。   “要我送你上班吗?”廖维鸣看见温梦背包往外走,顺口问。   “不用了。”温梦挥了下手,匆匆往单位去。   ***   “难得遇上这么好的天气,要是不用来公司就好了。”才进新文媒的办公区,温梦就看见小常趴在办公桌上哼哼唧唧,“好想去约会啊!”   接连两天的暴雨停了,外面确实风和日丽。气温算不得很高,适合野餐踏青,是恋爱的好季节。   温梦在工位上坐下,开导了这位思春青年几句。聊完之后时间还早,她干脆把廖维鸣新买的充电宝拿了出来,准备研究一下。   不知道廖维鸣是不是在这上面花了很多钱,以至于这个充电宝设计的颇有些高级。功能要比普通的那种复杂不少,接口特别多,简直千奇百怪什么样的都有。   温梦拿着数据线一连试了几次,都没找到正确的那个。   充电灯没亮,倒是有人给她打电话了。   “到单位了吗?”是廖维鸣。   二十分钟之前两个人才见过面,这会儿又突然来电,应该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说。   所以温梦回道:“刚到,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到了没有。既然到了就好,我先挂了,拜拜。”   通话结束时,温梦多少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这么芝麻大的一点事情,有什么好专程打电话来问的呢?   而那天廖维鸣的第二通电话,是在午休时间打来的。   “在忙吗?”电话那头声音嘈杂,廖维鸣应该是在工作室。   温梦一手抓着手机,一手用把饭卡贴在机器上:“在单位食堂呢,正准备吃饭。”   “和同事一起?”   “对,和小常他们,一共四个人。”   “记得吃点有营养的,要是食堂的饭不好,就去外面吃。千万别省钱,不够我打给你。”   “知道您老人家富裕。但是不用了,今天食堂的菜还行,有卤肉饭。”   “好——小赵,先别动那两桶颜料,是之后要用的。”廖维鸣中途扭过头去和其他人交代工作,忙过一阵才重新对温梦说,“我还有点事,得先走了。”   “你快去忙吧。”   手机放下之后,温梦坐在食堂的餐椅上,认真思考了一下。   明明忙到焦头烂额、自顾不暇,廖维鸣还是要抽时间打电话过来,问的还都是些“到了没”“吃了吗”之类的琐碎问题。   剖开问题看本质,她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   所以临到下班前,当温梦第三次接到来电时,她停下正在打字的手,抢先一步开口了:“维鸣,我没有生气。你生气了吗?”   对方顿了下,这次是真的笑了:“我也没有。”   “那就别再打骚扰电话了。”   “遵命。不过我这回是有正事找你,你是六点下班吗?”   温梦往刘主任的座位上看了看,对方已经开始收拾包了,应该是没有要留人加班的意思。   “对。”   “好,那我和婚纱店约7点,应该来得及。”   “你说什么?”温梦有些诧异。   “7点去试婚纱,我接你,我们一起去。”   “可今天是礼拜一啊。”   哪有工作日去试婚纱的,再说距离婚礼还有足足一个多月,完全可以等到周末再去,时间上来得及。   何必要挑个她忙、他也忙的日子呢?   但廖维鸣说:“就今天。”   一天都不想再拖、一天都不能再等。语气少有的坚决,不容拒绝。   总不能把才和好的气氛搞砸了。   温梦点了点头:“行。”   ***   借着尚未落山的太阳,车子一路从城东开到了城西,最后停在了商业街繁华的一角。玻璃门推开,上面挂着的风铃叮铃铃清脆作响。   这是温梦第一次踏进婚纱店。   触目所及之处是一片或深或浅的白。绸缎、蓬纱和珍珠被甜蜜的玫瑰熏香包围着,像沉甸甸的云朵。云朵在天上呆腻了,打个滚落在店里,重新变成绵延的裙摆、精美的刺绣和闪亮的施华洛世奇水晶珠。   “这边是最新的款式,二楼是独立设计师品牌,我都带您看看。”穿深灰色制服的店长热情的介绍起来,“您对样式有什么偏好吗?”   样式多得温梦眼花缭乱,她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回身征求廖维鸣的意见:“你觉得呢?”   毕竟他学艺术出身,审美一直是可以的。   廖维鸣果真靠谱了一次。   他在店里走了一圈,仔细看过之后,拎起其中一件:“要不试试这件?”   上身设计简洁,露背抹胸掐出纤细腰线,下身华丽繁复,奶油色绸缎裙摆层层叠叠,温柔得像卡布奇诺上漂浮着的雪。   太漂亮了。   “您先生眼光真好。”店长马上对着温梦夸赞起廖维鸣。   先生。   温梦觉得这个称呼太新鲜,叫人紧缩起来。   廖维鸣倒是很适应,一秒进入角色,笑着把她往试衣间里推:“别愣着了温太太,去穿穿看吧。”   温梦脸瞬间涨的红起来,嘟囔出一句:“知道了。”   不光是她一个人纯情的像个小孩。   廖维鸣看着温梦消失在试衣间尽头,捡了张沙发椅坐下。手边的杂志翻来覆去,一页也没看进去。隔上几十秒就要看一次关着的黑色木门,也跟着莫名其妙紧张起来。   店员察觉出他的焦躁,端来一杯橙汁,放在茶几上。   廖维鸣不渴,不想喝水。   但店员又笑着恭维:“您太太可真漂亮,人看着也和气。我每天接待这么多客人,也没见过像您和您太太这么般配的。”   马屁拍的恰到好处,让廖维鸣改变了想法。   他回了句“谢谢”,端起果汁喝了一口。滋味意外的非常不错,冰凉润口,喝下去心里特别舒服。   十五分钟后,试衣室的门打开了。   温梦走了出来,裙摆沉甸甸落在地面上,雪浪似的。   她头一回穿这么隆重的衣服,有些不大自信的询问廖维鸣:“你觉得怎么样?”   此刻店里的柔光毫无保留的倾泻在温梦瘦削的臂膀上。   润白的、奶白的、莹白的、玉白的。   很多人也许分不清这些囫囵的颜色,但廖维鸣从小就对色彩敏感,一眼就能认出。   松节油融化了凝固的颜料,一笔笔、一触触,好像埃德加·德加画中的芭蕾舞裙,全是跳跃的风情。   他一时失语,只能贪恋的看着。   温梦摸了摸自己完全露在外面的肩膀,小声问:“是不是不太好看?”   她肩胛骨的轮廓很清晰,从背后看上去像是一对鸟的翅膀。翩跹得好像随时能挣脱婚纱的束缚,从层层叠叠的丝绸中飞走似的。   一只自由的、不受控制的鸟。   不是被钉在画板上,一动不能动的那种。瘦弱的外表下,她有她的力量,有她的意志。让人着迷,移不开眼睛。   廖维鸣低声说:“很漂亮。”   “我也觉得特别适合!”店长听出客人的意思,一拍手,马上笑着附和道,“这件尺寸也刚刚好,简直就是为太太量身定做的,都不用再从总部调尺码了。要是咱们追求完美,最多就是在腰线这儿往里收个一厘米。您觉得呢?”   说着就拿出软尺,一副要帮忙修改的样子,下一分钟就可以量体裁衣。   廖维鸣见温梦没有反应,刚要替她说出个“好”字,袖子上突然一紧。   是温梦探身拉了他一把,小声说:“那个……你先和我进来一下,我有点事和你说。”   廖维鸣一愣,被这么她拽进了更衣室里。   门关上,四周是纯黑的墙壁。水晶灯明晃晃垂下来,映在顶天立地的镜子里,把人都变成小小一团,像是掉进了爱丽丝的暧昧洞窟。   “怎么了?”廖维鸣疑惑地问。   温梦压低了声音:“我刚刚问了一下价格,你猜这条婚纱多少钱?”   “?”   “八万八。”温梦生怕被试衣室外的店员听见,几乎是贴在廖维鸣说的。热烘烘的气息喷在男人耳边,叫人心里痒酥酥的。   “然后呢。”   “这不会是家黑店吧,他们是不是在洗钱?什么布能缝出八万八来?”   廖维鸣被这个结论逗笑了:“应该不是黑店,我来之前问过了,这里的婚纱一个尺码只有一件,是私人定制,所以价格高一点。”   “不行,就在婚礼上穿那么一小会,私人订制不值得花这么多钱。”温梦的实用主义冒出头来,战胜了美的本能,“还是换一家吧,或者租一条也行。”   “这有什么,我来买就好。”廖维鸣漫不经心的回了一句,“又不用你出钱。”   温梦没有被他说服:“那怎么行。婚礼和婚戒都是你掏的,婚纱要买也是我买,怎么还能再让你花钱?”   廖维鸣听到“婚戒”这两个字,若有所思的垂下眼睛,扫过温梦的手。   她指间空落落的,没有戴之前订好的白金对戒。是很久之前洗漱的时候摘下来,放在卫生间的台子上,就忘记再戴回去。   戒指忘了戴,连婚纱都要抢着付钱,生怕再多欠他一些——每次遇到这样昭然若揭的暗示,廖维鸣就很难再欺骗自己。   温梦爱他吗?   朋友都做了快十年,感情肯定是有的,也很深厚。不然也不会关心他生没生气、有没有好好看病,更不会盯着他把烟戒掉,陪他一起熬夜探讨绘画创意。   只可惜人都贪心。这一切距离廖维鸣想要的,或许还差那么一点点。   就差这么一点点,却欲壑难平。   不是朋友的时候,想要成为朋友。等当上了朋友,又想要再进一步,成为恋人。   可真的成为恋人之后呢?   他还想要她心里那个独一无二、只属于他的位置。   “维鸣?”温梦见廖维鸣没反应,轻声叫了他的名字。   弗兰克·考珀有一幅画,《蓝鸟》。鸟依偎在矜贵的少女身旁,头戴金冠,仰头轻声哼鸣。   如果画会说话,那一定是恬静的、温柔的,是温梦的嗓音。她在叫他的名字,是世上最动听的声音。   但她又说:“这裙子不能买,你花钱也不行。我真的欠了你太多了,还不清。”   蓝鸟的鸣叫变得刺耳了。   如果此时此刻站在试衣间里的不是自己,而是李彦诺,温梦还会想着用一切去偿还吗?   廖维鸣觉得自己知道答案,但不能再细想下去了。浓密的睫毛垂下,遮住眼里晦暗不明的情绪。   停了片刻,他抿出一个笑容:“温梦。”   “嗯?”   廖维鸣顿了顿,语气很轻:“你是不想让我买婚纱,还是不想和我结婚?” 第22章 Chapter 21 他的罪(2)(……   太阳并没有晒化暗流。它就藏在水下面, 时不时翻起来,带着尖利的石砺,冷不丁给人会心一击。   温梦完全没想到廖维鸣会问出这么突兀的问题, 一时大脑有点宕机,睫毛也随着呼吸抖了抖。   廖维鸣耐心的看着, 数着。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眨一下眼, 往往是说真话。眨两下眼,通常就是要撒谎了。   这个温梦偶尔会冒出来的小毛病, 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但作为旁观者,廖维鸣看的清楚。   毕竟他认识她太久了。   有一年夏末, 还是朋友的两个人站在美院新开的奶茶店前。   廖维鸣研究完菜单, 侧脸问温梦:“要不要加奶盖?”   温梦摇头, 犹豫着:“不了。”   廖维鸣扫过她挣扎的神情,想了想,转向店员:“麻烦来两份半糖的, 都加奶盖。”   温梦非常轻微的拒绝了一下:“我不要吃奶油, 热量太高了, 会长肉。”   “你看见那个东西了吗?”廖维鸣指着被北京的妖风刮得满街乱跑的小石子, “再瘦下去, 你就要跟它一样也被风吹走了, 到时候我可不救你。”   连哄带骗一番话讲下来, 他还想着要不要再劝温梦两句。结果一扭脸,就听见咕咚咕咚的声音——温梦已经一个没忍住,已经抱起刚做好的奶茶,喝了半杯下肚。嘴边沾着奶盖沫子,成了一层白胡子。   廖维鸣顿时“噗”的笑了。   温梦不好意思起来,心虚到脸蛋都红扑扑的:“我不馋, 就是有点渴。”   嘴上很硬,就是睫毛簌簌的颤动了两下。   这是廖维鸣第一次观察到眨眼与撒谎之间的关系。   当然如果有科学家在场,一定会批驳说,这种生理联系实在太微弱。完全是玄学,甚至都比不上星座。   这点廖维鸣也认可。   因为今年过完正月,和平里那处老职工宿舍被卖掉了。温梦带着她的全部家当搬来了国贸,衣服一件件挂进崭新的衣橱里。   箱子空了,就露出被压在最底下的几个本子。有人曾经一遍又一遍的翻阅过它们,读到纸张的边角都折的弯了起来,写在纸面上的清隽字迹变得模糊不清。   廖维鸣路过时无意间看到了。   他弯腰随手捡了一本起来,读过几页之后,明白了这些笔记来自哪里:“这不是彦诺留下来的吗?这么多年你一直留着?”   温梦停下正在整理衣服的手,表情显得很惊讶:“我还以为早就弄丢了。怎么会在这里?”   这回她眼睛瞪得圆圆的,连眨都没有眨过。   但在廖维鸣看来,温梦讲的分明是假话,足以证明那套判定真伪的理论也有走不通的时候。   而眼下,婚纱店里灯火通明。   更衣室里悬着水晶灯,造价不菲。一个个透明珠子被当中的灯泡打得通透,映出钻石似的火彩。   温梦眼球微微转动,不知道是被这灯光晃的,还是正准备要开口。睫毛成了蝴蝶的翅膀,飞累了,要往下落。   片刻后。   “维鸣,你不要怀疑我。”她一字一句的回应了廖维鸣的问题,“我答应过你的,就一定会做到。”   手抬起来,主动挽住男人的胳膊,带着柔软和退让的态度。   温梦一向把承诺看的很重,从廖维鸣刚认识她那会儿就是这样了。说要考第一,就要铆足劲考第一。宁可中午不吃饭,晚上熬夜,也要加班加点做题。   既然她答应过他,就一定会竭尽全力去完成,无论是否违背自己的心意。   这算不算是爱的另外一种表现形式?   廖维鸣也不清楚。   他感受着皮肤相接间的那一点悸动,把目光从温梦脸上移开,不再去细数她睫毛抖动的次数了。   因为无论对方吐出来的话里到底有几分是真情流露、又有几分是内疚与配合,他都只能全部当成甜蜜的果实,把它一口吞下去。   ——他太渴望被爱、太渴望被需要了。   这种渴望越涨越满,在身体里横冲直撞,一天天磨下去,早就溃烂的不成样子。   这是他的报应。   ……   叩,叩,叩。   就在这时,更衣室的门响了。   “里面还好吗?”店长在外面等了半天,没见到他们出来,也不知道屋内发生了什么事,有点着急,“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温梦提高了音量:“不用,我们马上就出来了。”   她松开身旁的男人,而对方回过神,跟着推开门。   更衣室的门一被打开,迎面就撞上了店长殷切的眼神:“您二位刚才讨论的怎么样?”   温梦和廖维鸣对视了一下,同时开口。   他说:“不好意思,我们再考虑考虑。”   她说:“我们买。”   两个人结论是截然相反的,弄得店长都有点懵——进更衣室之前,明显是做丈夫的一心要买,做妻子的觉得太贵。怎么猫在小黑屋里五分钟,情况还反过来了?   不过甭管他们心里绕着什么小九九,生意总是要做的。   店长只管笑成了一朵花,带着人往收银台走:“您真有眼光,我也觉得再没有更合适的婚纱了。”   廖维鸣当做没听见这番恭维,扭脸认真的问温梦:“确定要吗?”   店长生怕客人改变主意,赶紧插了一句:“先生这事您最好别提意见,应该听太太的。毕竟衣服谁穿,谁才有发言权,您说对不?”   “对。”温梦点了点头,神情严肃,“衣服是我穿,得听我的。”   说出话的瞬间,她不自觉的眨了一下眼睛。   ***   虽然只差了腰间那一厘米,但是为了完美起见,婚纱还是要送去修改。正值结婚旺季,衣服裁剪也需要排期,要等到两周之后才能取。   付钱的时候,两个人都往前上了一步。   廖维鸣个子高、胳膊也长,温梦到底是没能抢过他,悻悻的收回了带着付款码的手机。   她心里过意不去,就挂在脸上。和廖维鸣往商场走的一路,面颊都胀鼓鼓的,像只肉嘟嘟的河豚。   “我现在挣钱了,已经不是上学的时候了。”温梦抱怨着,“你怎么就是不信呢?”   “我信。”廖维鸣拉着她在商场五层转了一圈,看过火锅店的大红招牌之后说,“所以晚饭你请。”   请客当然不成问题。   问题是,该吃什么。   麻辣火锅是要被一票否决的,因为:“医生说了,你要少吃刺激性食物。我前段时间不是买了几本书来看么,不光是西医这么认为,中医里面也讲头疼。说是气虚,得吃滋补的东西。”   温梦讲解完毕,继续往前走,想看看前面有没有什么符合她养生哲学的店铺。   “您说的对。”廖维鸣懒洋洋的跟在温梦后面,故意唱起反调,“要我看,温太医您明天就别去媒体上班了,找个同仁堂坐诊吧,我举双手双脚支持。”   温梦回头瞥了他一眼:“你刚刚说什么?”   廖大师立刻老实了,手往嘴边一划拉,牢牢闭住。表示自己什么也没说过,今日份嘴欠营业到此结束。   胡闹了一阵,最后终于达成统一意见,去吃花胶鸡。   金黄的汤在锅里咕噜噜滚着,一半算是火锅,一半算是滋补。大家各退一步,在南辕北辙的生活态度里,勉强找到一点和谐的相处之道来。   鸡肉炖的软烂,一抿直接就能脱骨,从口腔顺着往胃里滑。吃得人身上暖和,想要打瞌睡了。   温梦吃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抬起头:“我答应你的事情做了,你答应我的呢?”   廖维鸣放下筷子,从桌面上拿起手机,打开三院的挂号界面。   【您已预约后天的田玉林专家门诊。】   “后天?”温梦打开手机备忘录看了一眼,“我到时候可能要出外勤,还不确定。你等我明天上班了和刘主任说一下,看看能不能调一下时间。”   “不用,我自己去就行。”   “我陪你吧。”   “你不是讨厌医院么,别勉强自己。”   “偶尔一次,没关系。”温梦还要坚持。   廖维鸣夹了个鸡腿到温梦的碗里,大有占住她的嘴的架势。之后用婚纱店店长的套路,把话头原样堵了回去:“我要自己去。病是我的——所以得听我的。”   ***   两天后,三院专家门诊。   “既然药有效果,就不要停,再吃一个疗程巩固一下。”田大夫年纪大了,有点老花眼,看化验单时要把眼镜推上去,“你最近发作的多吗?”   “不太多,前几天稍微有点,不过不严重。”廖维鸣轻描淡写的说。   田大夫把眼镜放下来,对着电脑开始敲医嘱:“具体是什么场景,还记得清吗?”   廖维鸣当然记得。   ——下雨天,从美院通往展馆的路。   短短八公里,却像一直开不到头。轮胎不停在湿滑的路面上打滑,几乎抓不住地,空气里都是弥散的雾。   等真的到了展馆,和负责预展的杨女士一打听,他才知道温梦已经在十分钟之前坐车走了。   “有人来接她?”   “不是,是和李彦诺律师一起走的。哦对了,您说巧不巧,他们俩是高中同学呢。廖先生,您认识李律师吗?……廖先生?”   雨天路况不好,从展馆回家异常拥堵。前方车辆的红色刹车灯一盏盏亮起,是烧在心上的火。   廖维鸣看着看着,突然开始头疼。一阵接着一阵,从太阳穴辐射到耳后。衬衫湿乎乎的粘在肩膀上,被空调吹过,变得很冷。   直到回了家,洗过一个热水澡,才算稍微好了一些。   什么时候彻底不再疼了的呢?   是从浴室出来,他看到温梦正坐在沙发上。   她一边皱着眉头读说明书,一边摆弄着新买的充电宝。面前茶几上躺着一个敞开的纸盒,边上是才拆开的包裹。   听见廖维鸣的脚步声,温梦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向他,柔和的笑了笑:“我叫了披萨,把头发吹干了就过来吃吧。”   电视上亮起画面,打在墙上一片光与阴的交错,让窗外的雨声听上去都不那么骇人了。芝士的香气给屋子蒙上一层暖金滤镜,绵软的拉出丝,扯也扯不断。   这就是廖维鸣从小就在构想的家。   平静、柔软、温馨。   是红海分开后的应许之地,是动荡不安中的理想乡。   是他见过一次,就再也无法割舍的地方。   “你和对方聊过吗?”田大夫的问题打断了回忆,“你当时的心情。”   廖维鸣醒过神,摇了摇头。   “这样可不行啊。”田大夫叹了口气,顺手拍了下打印机。   三院名气大,科室成立的年头久,办公设备也格外老化。打印机成了传家宝,恨不得从解放初用到21世纪末。打印纸一放进去就被卡住,再也不肯吐出来了。   廖维鸣主动站起身帮忙:“我来吧。是拍这里吗?”   “对。”   他年纪轻,力气自然要比田大夫大不少。啪。一巴掌下去,医嘱终于在一阵咔咔声里,顺着打印机的出口往外吐了。   “我看你是个很痛快的性格啊。”田大夫一边给处方上签字,一边有些不解的说,“很少看见像你这样的患者。”   廖维鸣笑笑,纤长的手指微微蜷起,没有做声。   再痛快的人,也有不能说的事。   因为一旦说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第23章 Chapter22 给你一个月亮 (……   廖维鸣去医院的那天, 温梦没有撒谎,也并不是不想陪着他去。   她是真的要出外勤。   ——时隔多日,王宁德的远房侄子终于肯腾出空档, 答应接受为期一个小时的采访,条件是必须得上镜。   那人在建设路上开了一间茶室, 地点变过几次, 最后就定在那里。   茶室铺面不大,柜台上稀稀拉拉的摆放着一些落灰的普洱茶饼。店员正在低头涂指甲, 看见到访的温梦和小常,眼睛都懒得抬。指甲油的刷头从瓶子里□□, 让空气里弥漫起一股辛辣的油漆味。   至于被采的主人公呢。   更是姗姗来迟, 比约定好的时间晚了足足半个多小时。   “不好意思, 实在太忙,抽不开身,都是好几个亿的生意。”王宁德的侄子大概五十来岁, 看上去营养不错, polo衫紧绷在肚皮上, 圆滚滚。   一落座, 他就把衣服领子一立, LV小包往腋下那么一夹, 摆出一副成功人士的姿势:“我左脸比较上相, 拍我这里。”   折腾了足足十来分钟,摄像机才终于调整到他满意的角度,可以进行下一个环节。   温梦的第一个问题:“能不能谈一谈您对王老先生的印象?”   “我叔这个人,怎么说呢,脾气有点怪。在一条街上住了几十年,除了平时和邻居讲两句话, 基本就不怎么和街坊们来往。要不是我心肠好,经常去看一看他……”侄子滔滔不绝的讲起来,后半段基本都在夸赞自己人美心善、懂得关心孤寡老人。   温梦试图把话题扯回来:“那他为什么开始创作呢?您了解吗?”   “退休了没事干嘛,画画山水,修身养性。”   “我看王老先生不是绘画专业出身……”   侄子耸耸肩:“他早先在琉璃厂做学徒,后来就帮着装裱,也做点修复。每天照着描彩样,看也看会了。再说不就是涂个鸟啊描个房子的,也不是多么高深的学问。小孩都行,能有多难呢。”   温梦顿了一下:“那您知道……他为什么要去美国吗?”   这回侄子倒是想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好像是邻居家那个老人病死了,他瞧见害怕了吧。毕竟年纪大了都怕死——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兔死狐悲?”   这倒是一条之前没人关注过的信息,温梦记了下来:“然后呢。”   “反正人家一死,过了没两个月,我叔就突然说要换个地方住一住,还说离北京越远越好。但其实当时才翻新过院子不久,这不是纯粹糟蹋钱嘛,没事找事。”   温梦思索了一下,提了最后一个问题。   《夏归》落款上的梅花。   侄子听到这个问题,突然整个人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胀成了一个鼓鼓囊囊的球:“你问这个干什么?!”   剩下的人都怔住,没想到他会反应如此激烈。   温梦反应过来之后,赶紧试图安抚:“我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您先别激动,有话慢慢说。”   可对方根本不想听她解释,已经破口大骂起来:“狗屁误会!你们是不是和刚才那个律师串通好的?我已经跟他说过了,现在跟你们也再讲一遍。遗嘱什么的都是假的,假的,假的!我和我叔是血亲,画就是留给我的!”   话不投机半句多。   茶室的大门“咣当”一声关上了。   送客。   温梦和小常就这么被赶了出来,被迫站在酷热的马路牙子上叫起车。   “梦姐,这人太不靠谱了。满嘴跑火车就算了,脾气还这么大。”小常把灯箱放在脚边上,抬手擦了把汗,抱怨起来。   很显然这个所谓的“亲人”并不理解王宁德,也压根不关心老人的生活。只是一心想往钱眼里钻,出不来了。   温梦点点头,把挎包往肩上提了提,若有所思:又是遗嘱又是律师,八成李彦诺在不久前也找过这个侄子。   不过这不是眼下最要紧的,当务之急还是另外一件事情。   而在她思考的时间里,出租车拐过一个弯,一脚刹车,稳稳地停在了他们面前。   温梦拉开后备箱,把摄像机放进去,抬脸对小常说:“麻烦你先回单位,把机器还了。我还有个地方要去。”   小常疑惑地从副驾驶探出头:“梦姐你要去哪里?”   “晚点和你说。”温梦嘱咐他,“快把脑袋缩回去,小心别被撞掉了。”   说完挥了挥手,在导航软件里输了一个地址,按照地图指示的方向,转身往南走。   ***   从侄子的茶室到新厂街胡同,走路大概要二十来分钟。   温梦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四点,太阳远没有中午那么毒。借着巷子里的树荫,她打开手机上先前汇总的资料信息,再次比对了一下路牌。   这一片早年属于毛纺厂和琉璃厂的交界地带,人员复杂,亟待拆迁。不少人家或是已经搬走,或是正打算挪动。过道上堆满杂物,越往胡同里面去,越是一片兵荒马乱的气氛。   而王宁德的故居就在不远处。   那间小院看着微有些破败,木楣上堆满厚厚的灰,门上落了一把铁锁。一辆自行车倚在院墙上,把手被链子胡乱捆住。因为太久没被骑过,长出一圈圈深褐色的锈。   一切都还停留在主人走时的样子,等待着故人归来。   倒是邻居家的门是新刷过的,过年的春联还没有掀下来,看上去仍然有人居住。   温梦在那户人家前停住,犹豫了一下。刚要抬手,邻居家的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一个小女孩探出头:“你也是来找隔壁那个老爷爷的吗?”   温梦愣了下,很快想明白了:“是之前有个叔叔也来过吗?”   “对。”小女孩大概七八岁,正在换牙,笑起来时露出几个小坑,“不过你们来晚啦,我妈妈说,那个爷爷早就搬走了。”   “这样啊。所以你妈妈认识那个爷爷,对吗?”   “对,他们可熟了,爷爷还教过她画画呢。”   温梦急忙问:“那你妈妈现在在家吗?”   “不在,我妈出差啦,过几天才能回来。”   温梦想了想从包里翻出一张名片递给小女孩:“那等你妈妈回来的时候,能不能麻烦她打一下这上面的号码?我有些问题想问问她。”   “好呀。”对方接了过去。   天干物燥,小孩火气又壮,手里汗津津的,像个小火炉。温梦被烫了一下,于是问道:“你是不是很热?”   小孩乖巧的点了下头:“平时妈妈都让我吃雪糕的,可是今天家里没有了。”   “我给你买吧。这附近有卖的吗?”   “前面有,不过不好找。有人去了半天还没回来呢,我带您去吧。”   小孩说的没错,胡同里地形果然复杂。隔过几米就有绵长的巷子横向岔开来,不熟悉的人很容易迷路。   一大一小肩并肩走着,绕开好几户搬空的人家,上了一个很小的坡,走到温梦有点发汗,终于听见孩子喊道:“我们到啦。”   眼前是一间顶老式的小卖部,十多年前开在小学边上的那种。   窗框上的绿油漆斑驳,门前支起一个抽奖用的泡沫盒子,纸面被抠开一个个小窟窿。一等奖是塑料小戒指,二等奖是小画片,三等奖是一小包无花果。   温梦目光扫过靠墙摆放的冰柜,随手拉开了:“你想吃哪一种?”   “都行!”   “绿舌头?”   “行!”   温梦捡了一根,要进屋去交钱。就在这时,哗啦啦。   塑料门帘子掀了起来,刚好有个高个子男人从店里往外走,几乎和温梦撞了个脸对脸。   他手上也拿着支棒冰。   “你怎么也在这儿?”看清彼此之后,温梦几乎是和李彦诺同时开口的——她虽然知道对方之前来过这条胡同,但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狭路相逢。   而在他们愣神的功夫里。   “叔叔你怎么去了这么半天,我还以为你丢了呢。谢谢叔叔阿姨!”   小孩一口气说完,接过两只冰棍转身就跑,留下两个大人面面相觑。   她跑了不要紧,老板急了,探身喊了一声:“哎,还有一根没给钱呢!”   温梦醒过神,赶紧抬脚往里走:“没关系,别喊她了,我来付钱吧。”   小卖部里没有装空调,落地扇呼呼吹着。摇到左边时,温梦的衬衫被风吹得鼓起来,背上一点凉意涌动。风扇转头,衬衫又落了下去,紧贴着瘦削的肩胛骨。   李彦诺目光扫过,顿了顿,意外的也跟着进来了。   店面不大,位置本身就局促。两个人被迫站得很近,简直到了能看清彼此脖颈上洇洇汗珠的程度,越发衬得气氛逼仄。   温梦尴尬起来,胸口有点发麻,扫过码就借口出来了。   在门外边上站了好一会儿,才重新等到李彦诺——他应该是又买了什么。   温梦好奇的侧过脸,想看看大律师为什么会在这里购物。不看不要紧,看过之后,整个人有点发懵。   男人手里掂着两只圆滚滚的酸奶瓶。   瓶口处蒙着一层画有奶牛图案的蓝白纸,粗吸管“噗”的一声扎破纸面时,浓郁的奶香瞬间冲了出来,直往鼻腔里钻。   这种酸奶小时候很常见,甚至上高中时为了给她补充营养,温梦家还专门订过好一阵子。每天上早读前,她会一路小跑到楼下取。奶箱的钥匙挂在指头上叮铃铃作响,是一种轻且浅的快乐。   只不过再往后,职工小区里住的的人越来越少,送奶的也就不再来了,最后只能去超市买纸盒装的。   李彦诺不知道她正在想些什么,单单是分给她一瓶,不打算吃独食。   温梦接过来握住。瓶身很沉,是白瓷做的,表面还沁着冰凉的水珠。   她隔了很久才说:“好多年没见过这样的包装了。”   李彦诺“嗯”了一声,低头叼住了吸管。穿的虽然是正装,动作间却有一点少年时的影子。   “你见到王宁德的侄子了?”温梦声音很轻,好像陷在回忆里。   “对,上午见的。”   “是不是挨骂了?”   “还好,我说话直接了一点,他生气也可以理解。”   温梦有些难以置信,扬起眼睛:“你?说话直接?”   就算是想破头,她也不认为对方能直接到哪里去。   李彦诺回复的很平静:“可能是这两年工作的习惯吧,有点着急。”   对啊,他做了律师。   这么沉默寡言的人,竟然最后去读了法学院,实在让人有些难以置信。   “我还以为你会去念历史。”沉默了一会儿,温梦开口,“或者国际政治什么的……我也不知道,瞎说的。”   也许是留在记忆中的刻板印象,她总觉得李彦诺会一路读到博士,再去大学里研究一门艰深的学问。   而对方的答案简单到让人难以置信:“是考虑过,但是觉得做律师赚的会多一些。”   李彦诺很缺钱吗?   温梦疑惑的抬起眼睛。   男人避开对视,把话题扯到正事上了:“我来之前查了一下,邻居家去世的老人之前也在琉璃厂工作过,应该和王宁德关系不错。”   “哦。”温梦随意点了下头,突然意识到什么,“等等。你的意思是说,那个老人就是受赠人吗?她叫什么?”   这就是温梦认真想过几天之后,粗略推断出的结果:王宁德之所以会在落款处画上特殊的标记,一定是有他的意义在。其中一种可能性,就是他想把这幅画送给一个名字里带“梅”的人。   很显然李彦诺和她想到一起去了。   “她叫宋春娥,名字和梅花没什么关系,所以还是等联系上那家人再看吧。”李彦诺说完,侧过脸。   他目光扫过温梦,顿了顿,提醒道:“你的酸奶还没喝。”   温梦这才意识到自己思索的太过专心,瓶子都快被捂热了。   她连忙低下头,猛吸了几下。酸奶很浓,几乎是扒着吸管往上爬,要花很大力气才能喝到一口。味道不好不坏,让人觉得不再那么燥热,就是心里莫名坠着。   站了五分钟,瓶子被喝空了,太阳开始西晒。   李彦诺抬手,看了一下腕表:“我们走吧?”   温梦点了点头,她也该回单位了。   两个人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往前行进,走过那条很长很长的街。遇到杂物堆积处时,就并得近些。等通过障碍之后,就再隔开半臂距离。   胡同是老的,灰墙灰瓦。小卖部的塑料帘子软塌塌的垂下来,快要被晒化了,空气里环绕着怀旧的气息。   时间一点点流逝,见面以来的尴尬和生疏似乎略微褪去了一些。   因为怀旧的空气总是能唤起一些回忆。   而在那样的时光里,他们不仅仅是同学,曾经也是最亲密的友人。一个人推着自行车,一个人跟在旁边。肩并肩走过附中门口的长街,一路到公交站台上去,再微笑着挥手告别。   “日子过得真快。”温梦喃喃的说,“总觉得还在念书,一转眼都工作这么多年了。”   话题不知不觉从一出无关的案子,落在了她和他的身上,只关于过去。   李彦诺像是一同坠进往事的长河,有一阵子没有做声。   之后他开口,意外的接上了话头:“没想到连马老师的女儿都已经有孩子了。我记得高二她来学校看马老师,曲哲想给她递信,没有成功。”   “对啊,曲哲后来不是跑到阶梯教室里哭了么,还发短信让人给他送纸。结果话一传出去就不对味了,大家都在说他是掉进坑里了,洗都洗不干净。”   树叶沙沙响动,有风刮过。   温梦捋了下被吹得有些散乱的头发,继续道:“没想到你也知道这件事,我还以为你不关心八卦呢。”   “为什么?”   温梦“唔”了一声:“你当时看起来很严肃,每天只是念书。没想到现在也是靠嘴吃饭的人了,时间真是个神奇的东西。”   停顿了很久。   李彦诺似乎也有些感慨:“你和维鸣在一起也很多年了。”   “是啊,快三年了。”   身旁的脚步声突然消失了。   ——李彦诺在听到这个数字时停了下来,看向她,神情里先是疑惑,之后有些读不懂的含义。   温梦也跟着止步。但她还没来得及解读那含义是什么,思路就跳到另外一件事上:“完了!”   “怎么?”   她扬起手:“咱们忘记还瓶子了。”   瓷瓶酸奶喝完之后是可以还回给小卖部的,一个能抵五毛钱,不还血亏。   李彦诺看着她懊悔的样子,只是看着。眉眼间沉积的情绪逐渐褪去,开始恢复冷静与自制。   “那要往回走吗?”他问。   温梦扭过头,望向身后那条绵长的巷子,最后摇了摇头:“要不算了吧,太远了。你说呢?”   “嗯。”   剩下的路就再没有人说话了,沉默的恰到好处,好像找回了朋友般的默契。   温梦叫的车就等在胡同口。她站定,回过头,和李彦诺再次确认了一遍:“要是邻居家联系了你的话——”   “我就告诉你。”   温梦郑重的点点头,坐进出租车后座。   是李彦诺帮她关上的车门。   ***   回单位的时候正赶上晚高峰,半天都没怎么动过地方。   太阳透过车窗晒进来,又热又闷。唯独膝盖上有点沉甸甸的凉,温梦低头,发现是那只喝空的、又忘记被丢掉的酸奶瓶。   她突然想起什么,掏出手机,调到通话页面,选中最近联系人。   短暂的嘟声后,电话接通了。   “喂?”廖维鸣的声音里带着热情和笑意,“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是出完外勤了?”   “刚坐上回单位的车。”   “还顺利吗?”   温梦想了想:“有进展,但是没有完全解决。”   “有进展就行,哪能做什么都一帆风顺的呢。”廖大师别的不擅长,做思想工作还是可以的。   “你去医院了吗?”温梦问起最关心的事,“怎么都不给我发个消息。”   “我也是刚回来,才进画室。医生说我身体倍棒,已然痊愈。”   温梦对这种夸张的修辞手法表示怀疑:“我不信,你还是要注意……”   “哎?风好大,我突然听不清了——挂了——”   温梦被廖维鸣那副耍赖的嘴脸气笑了。笑过之后,复杂的情绪淹没了她,让人发不出声音,只能一下接着一下沉重的喘气。   廖维鸣也并没有真的要挂断电话,安静下来,倾听她的呼吸。   缓了很久,温梦终于能够开口:“维鸣,我有话想和你说。”   兴许是听出有什么地方不对,廖维鸣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了:“怎么了?”   温梦说的很慢,很轻:“我有点……想起那件事了。”   呼。   说出来的瞬间,心里突然变得轻松很多。好像沉重的担子不单是扛在她一个人肩上,有另外一个人一同支撑起来了。   而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廖维鸣似乎是在思考怎样回答比较好,最后还是选择了最质朴的那种。   “别想了,有我呢。”   温梦很小声的说:“知道了。”   “真的知道了?”   “嗯。”   “那你跟我说一遍——我、不、想、了。”廖维鸣像在教她说话一样,一字一句重复。   这句话好像有魔力,让温梦嘴角不自觉向上弯起:“我才不跟着你说,太幼稚了,又不是小孩子。”   廖维鸣没有苛责她的不配合,停了几秒,突然开口:“你为什么会突然想到那件事?是遇到什么人了吗?”   敏锐的直觉像一把刀,刺中了温梦。她几乎要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到底是犹豫了。   “没有,只是我今天喝到了那种瓷瓶酸奶。”温梦顿了顿,“就是……妈妈之前会订的那种。”   廖维鸣嘟囔起来:“哪家店这么讨厌,还卖你这个,速速倒闭算了。”   这就有点天凉王破的孩子气了。   “干嘛咒人家,再说我已经听你的,不再去想了。”   廖维鸣哼了一声,也承认自己是有点小肚鸡肠:“行吧,那还有别的话要说吗?朕日理万机,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须臾的停顿。   然后。   “维鸣。”   “嗯?”   “你真好。”是那种让人心口发暖的好。   明明是夸奖,廖维鸣反倒不乐意了:“干嘛给我发好人卡?”   温梦扬起的笑容扩大,终于变成可以被听见的笑声:“没给你发卡。算了,不和你贫了,我快要到单位了。”   “快去吧。”虽然隔着电话看不见人,但廖维鸣的声音里也带着蜜意,就好像能看见他的笑容似的。   “好,你也别太累了。”   “知道了知道了。”   冗长的通话结束之前,廖维鸣突然再次开口,最后留下一句:“别郁闷了,来,给你一个月亮。”   月亮?   温梦放下手机,疑惑地朝车窗外面看过去。夏天天长,六点钟还亮的很,太阳都还没下山,哪里有什么月亮。   而这时,嗡,手机振动。微信上传来一张照片,拍的是一幅画。更准确点来说,是画的一角。   层叠的白堆上去,再用刮刀一点点刮出团朦胧的美。辉泽无差别的洒向人间,带着怜悯和慈悲。   那是一轮很小很小的月亮。   ——廖维鸣故意吊温梦胃口,偏不肯把整幅画拍下来,只肯给她看最边角上的光晕。   小气。   可那又是多么好的一轮月亮啊。   圆润、宁静、安详。   叫人看了之后心底柔软,简直可以写一首诗了。   ***   “梦姐,是不是有重大进展?”小常看见温梦进门时表情不错,激动的问。   温梦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把刚刚得到的信息和盘托出了。   小常立刻把椅子拖到她桌边上:“那咱们先捋一捋?”   “没问题。”   两个人对着电脑整理资料,一边写一边校对,直到入夜。   这是充满奇妙际遇的一天,自然也会以更奇妙的方式收尾。   沉迷加班的人是不会查看手机的,自然不知道一个小时之后,有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思考了很久,发了微信上第一条朋友圈。   没有文字,只有配图。   是一只被小心翼翼珍藏在他掌间的,白白胖胖的酸奶瓷瓶。   而几分钟之后。   有另外一个人心念一动,想要再给爱人发一张照片。只不过手上沾满颜料,点击联系人时不小心一滑,无意中点开了朋友圈,刚好刷过那条更新的状态。   他看见了那只瓷瓶,脸上满溢的笑容逐渐褪去,只留下眼里一片阴沉沉的影子。油画笔不小心甩了一下,才调好的洋红溅了几滴在画布的月亮上,像一场淅淅沥沥的雨。 第24章 Chapter 23 三人局(1)……   那一晚很长, 而新文媒的办公室里,键盘敲击声一直没停。   直到接近八点五十的时候,温梦颈椎实在太疼, 被迫停下来揉了揉。抬眼间才发现单位的人早就走得差不多,四处只剩一片杂乱摆放的椅子。   “要不今天就到这里吧?”她扭头对小常说, “明天再继续。”   小常最听她的, 秉承着忠心耿耿的革|命友谊:“好嘞,没问题。那我走了, 梦姐咱们明天见。”   温梦点了点头,收拾好东西。锁上抽屉, 打过卡, 起身下楼。白日里的暑气散去不少, 哪怕只是的单纯往前走着,呼吸里都饱胀着一种轻盈。   走过几个路口之后,她突然想到了什么, 脚步逐渐慢下来, 抬起头。   天已经全黑了。   夜垂下来, 星星闭上眼睛睡了过去。天上空落落的, 只剩一轮月亮, 又圆又润。如果仔细去瞧, 还能看到月亮上有些忽明忽暗的斑点, 像是坠在黑丝绒上的蛋白石。   有人说那是吴刚在无休无止的砍伐月桂树,还有人说,那是毛茸茸的玉兔在打盹。兔子睡得太熟,耳朵轻轻抖动,投下一小片温柔的影子。   当然这些都只是童话故事。按照地理书上写的,那些暗处不过是月海上的凹陷, 像是塔里木和柴达木盆地。   但温梦依旧克制不住的想要微笑。   大概是今晚的月色很美。   街口的连锁蛋糕店还没有打烊,店门大敞着,四散出甜腻腻的奶油和蜂蜜味,融进空气里。   路过时,温梦特意拐进去,挑选了一块她觉得最好看的蛋糕。结账之后拎着小小的纸盒,继续走了十来分钟,才终于到了家门口。   可门一推开,屋子里却不像往常那样灯火通明。而是暗的,一片漆黑。   温梦打开玄关的壁灯,疑惑地冲里面喊道:“维鸣?”   没人回答她。   廖维鸣不在家。   “这么晚了,人跑到哪里去了。”温梦嘀咕着,把蛋糕放在餐厅的桌面上。从包里掏出手机,找出那个熟悉的号码拨了过去。   廖维鸣没有接,过了一会儿回了条微信:【还没忙完。】   大概是画展在即,他实在有些分身乏术了,只能被迫熬一次夜。   温梦想了想,回道:【我买了蛋糕,早点回来吃。】   发完之后,她换了衣服在沙发上坐下来,抱着笔记本电脑回起客户对接的邮件。等最后一点工作也搞定,实在没什么事做,就干脆随手把电视打开了。   晚间节目就那么几样,十个台里有八个在播仙侠剧。女主要跳斩仙台,身后一众大呼小叫哭成泪人,好一幅生离死别的惨烈场景。   温梦没看过前面几集,一时有点代入不了剧情。只觉得脑袋被吵得嗡嗡作响,开始发沉。   其实今天累了这么久,是应该早点去床上休息。但她又想等廖维鸣回来,嘱咐他把蛋糕吃下去。   ——他今天对她很好,她也想对他好一些。   等待是如此的枯燥,工作了整整一天的人又是如此的疲惫。   温梦把头倚在沙发靠垫上,强打起精神。可眼皮偏就是不听话,渐渐往下垂,稀里糊涂的黏在一起,把人带进黑甜乡里。   不管愿不愿意,温梦是真的睡着了。没有做梦,睡得很沉。   直到很久之后,公寓的门被打开,脚步声传来。   有人看见她蜷缩在沙发上的样子,愣住了。反应过来之后,拍了拍她的肩膀:“怎么躺在这里?”   温梦勉强睁开眼,看见一个朦胧的人影,于是迷迷糊糊的问:“你回来了?”   “嗯。”廖维鸣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关上嘈杂的电视,“快进屋吧。”   温梦应了一声。   她实在是太困,没有追问对方为什么回来的这么迟,就揉着眼睛从沙发上爬起来,拖拉着鞋进了卧室,一头栽进松软的被里。   片刻后,她身旁的床垫震了一下,往下沉了几厘米。   是廖维鸣在被子的另一端坐了下来,借着明晃晃的月亮看向温梦,沉默不语。   她是背对着他躺下的,呼吸是那么平稳,仿佛坦诚的毫无秘密。   乌黑的发披散下来,落在她薄而美的肩上。兴许是先前在沙发上迷糊得久了,睡衣被不小心蹭的有点乱。领口处微微敞开一点,露出雪白的脖颈。   饱满的唇微张开些,像是在等待一个吻,慵懒又漫不经心。   空气里隐隐有欲念团聚,说不清、道不明,最后全都沉在廖维鸣的眼睛里。让他心中突然燃起渴望,几乎要烧穿身体。   他扯开衬衫领子,俯下身,想要去吻一吻温梦,哪怕只是吻一吻她背上那对马上就要飞走的翅膀也好。   但温梦困极了。   她好像察觉到了对方的想法,半张脸陷进松软的枕头里,手都懒得抬,只管嘟囔着拒绝:“维鸣……别闹。今天不行,我累了。”   廖维鸣一下子顿住。再然后,他觉得自己听懂了。   今天不行。   因为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她见到了特殊的人。   廖维鸣身体里的火瞬间就熄灭了。一盆冷水劈头盖脸浇下来,“哗啦”淋得人透心凉,也不过如此。   他自嘲的笑了笑,直起身子从床边站了起来,推门离开了卧室。   明明不渴,嗓子里却又是干的,迫切的需要饮水。   净水壶就放在餐桌上,廖维鸣还没有来得及拿起来,注意力就被桌面上一个明黄色的纸盒吸引了。   盒子半敞开,露出里面的一方鲜奶油蛋糕,最上面顶着颗红彤彤的草莓。塑料叉子一戳,草莓和奶油一起颤巍巍的抖动,柔软又生动。   温梦不吃草莓,所以这块蛋糕一定是专门买给他的,挑的还是廖维鸣最喜欢的牌子。   这就是温梦。   她有她的残忍,也有她的温存。   这就是他的爱人。   廖维鸣在孤独的餐厅里坐下。嫉妒和爱恋一起翻滚,拧成一条蛇,狠狠咬上来,疼得人心脏收紧。   他想了很久,最后举起叉子,把蛋糕分成小块送进嘴里,一点一点缓慢的咀嚼起来。   ——他绝对不能失去这样的温存。   ***   隔天闹钟第一次响起的时候,温梦没有听到。等第二次再响时,她一睁眼,竟然已经七点四十五分了。   温梦急忙从床上爬起来,简直不敢相信昨晚会睡得这么踏实。如同被人灌了蒙汗药,整夜黑沉沉,一个梦也没有做。   大概这就是月亮的错吧。   美的让人沉醉,醒不过来了。   和温梦的慌乱比起来,廖维鸣那边要整齐的多。他的被子被叠成了整整齐齐的四方块,压根没有展开过的痕迹,像是整夜都没有人在里面躺过。   难道昨晚廖维鸣没有回来吗?   温梦恍惚记得不是的,他们明明说过几句话来着。   疑惑中她走进餐厅,发现了一张留在餐桌上面的明黄色纸片。纸片硬挺,是从蛋糕盒上撕下来的。   廖维鸣在上面龙飞凤舞的用铅笔写下“先走了”三个字,并且随手画了一幅四宫格。   第一格是一个小人张着大嘴喊饿,第二格从天上掉下一个草莓蛋糕,被小人一口气吞进肚里,第三格就只剩下两个夸张的大字:“好吃!”   结尾是一个热情洋溢的爱心,和一个大大的笑脸。   浪漫的有些单纯了。   温梦忍不住微笑起来,把纸片收进衣服口袋。也是在这个时候,她的手机开始嗡嗡的震动个不停。   只不过时间太紧张,来不及看了。   她把手机揣进包里,急匆匆出门,急匆匆的跑步上班,又急匆匆进了办公室。好不容易抢在迟到的前一分钟,成功录入指纹。   一切安定,温梦终于能够喘着粗气在工位上坐下。她突然想起没来得及查看的消息,于是掏出手机。   而这一看,沉重的喘息瞬间止住了。   刚刚不是有人在单独给她狂发消息,而是一个沉寂已久的群重新热闹了起来。   —15分钟之前,北京小聚群—   廖维鸣:【大家最近过得怎样?】   曲哲:【哇,这不是廖大画家吗?好久不见啊!我还能怎么样,凑合活着呗。】   乔婕:【凑合活着+1】   廖维鸣:【别凑合活着了,我们去吃点好的吧。前段时间一直瞎忙,没能参加成之前的聚餐,挺不好意思的。这次补上,我请客。】   乔婕:【我没看错吧,这是有饭可蹭了?】   曲哲:【切,瞧你这出息——维鸣,咱们去哪里吃?】   乔婕:【???老曲你这也没比我出息到哪里去啊!】   等这俩人唇枪舌剑完毕,廖维鸣又问:【这个周末大家有空吗?】   乔婕:【当然有空。就算再忙,廖大师的面子总得给呀。】   曲哲:【就是就是。】   廖维鸣:【那彦诺呢?周六有没有时间?】   他这一问,另外两个人才发现李彦诺一直没有参与讨论。   曲哲:【@李彦诺速来,有饭局。】   乔婕:【@李彦诺就差你。】   廖维鸣没有一起跟着他们轮番轰炸。只是等吵闹过后,又发了一条:【@李彦诺我和温梦还没有给你接风呢,得给我们一个机会。】   五分钟之后。   李彦诺:【好的,周六见。】   ……   温梦读完消息,把手机放在办公桌上,突然觉出一种异样的观感。就好像水汽从四面八方赶来,聚集在云里,酝酿着一场声势浩大的雨。   当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她有意避开那个敏感的名字,询问起廖维鸣:“你之前不是不想去……他们的聚餐吗?”   廖维鸣只是笑笑,简单的回应:“突然想去了。”   没有解释为什么,表现得也很平静。就连温梦的提问都显得有些小题大做了——和老同学聚餐,有什么不行?   可明明大家心里都清楚,事实不是这样的。   温梦没说话,把脸埋进饭碗里。   短暂的停顿后,倒是廖维鸣抬起眼睛:“怎么了,你不愿意去吗?”   同样的提问像游走球一样,被直截了当的打了回来。   温梦有点被噎住,摇了摇头,最后只能问道:“我们去哪里吃?”   ***   廖维鸣明显是对这次聚餐很上心,特意选了个好地方。   京城新贵们是有些约定俗成的潜规则的。如果是接待贵客,一般不大会去连锁酒店,甚至不选择米其林。而是要约在只有熟客才能预定的私房菜里,讲究的是上档次和私密。   往往这样的菜馆,大厨都是做宫廷菜出身,要不就是早年在蓝带学过法餐,手艺是极好的。   廖维鸣订的这家就是。   饭店开在安缦酒店的后身,早年间是个贵人府,闹中取静的三进院落。如今重新修缮之后,门脸看着虽然朴素,进门却别有洞天,端的是雕梁画栋,曲水流觞,别有一番闲情雅致。   院中花园里甚至还养了一只孔雀。见着客人来,它骄傲的开起屏,炫耀自己流光溢彩的尾翼。   乔婕拿起手机,边走边拍照,嘴里啧啧称奇:“要不是跟着维鸣,还真不知道北京有这样的地方,真是长见识了。”   旁人兴高采烈,落在温梦耳朵里,又是别的滋味。聚满水汽的云彩很沉,压在头顶上,让她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肤都跟着紧张起来。   温梦不由得深呼吸了几次,努力压抑突如其来的情绪。   “在想什么呢?”身旁突然有人问。是走在右手边的廖维鸣侧过脸,探究她的神情。   温梦醒过神,矢口否认:“没什么。”   “看你好像在深呼吸。”   温梦没想到他会观察的这么仔细,微微一怔。之后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坦荡一样,抻了抻略显紧致的裙线:“不应该穿这条裙子的,去年买的时候正好,今年再穿,就觉得有点紧。”   廖维鸣笑了,眉眼柔和下来:“人都是会变的。”   “是啊。”温梦轻声附和。   “那要不要回去换一条?万一一会儿吃不下菜,我们岂不是亏了么。”   廖维鸣话音刚落,乔婕马上跟上一句:“就是,你看我穿的就是运动裤。这样多松快,才能敞开肚皮能吃回本。”   ……又不是吃自助餐,真不知道乔某人为什么要这么积极。   而在插诨打科的功夫里,预定的包间到了。   “廖先生,温小姐,请。”服务员推开厢门。   两个熟悉的身影从梨花木椅上站了起来——李彦诺和曲哲离得近,到得比他们三个要早一些。   “不好意思,有点堵车。是不是让你们等了很久?”廖维鸣笑着寒暄起来。   “我们也是才到。”曲哲展示半空的茶杯,“刚喝过一轮龙井。”   廖维鸣点了下头,把视线从曲哲脸上移开,挪向了身旁的男人。   他朝李彦诺伸出手,桃花眼微微眯起来,脸上依旧带着笑意:“有几天没见了,最近还好吗?”   顿了下,又说道:“兄弟。” 第25章 Chapter 24 三人局(2)……   李彦诺听见这两个字, 看向廖维鸣。一两秒的停顿之后,他握住了对方朝他伸过来的手。   兴许是两个人衣服上都带着静电,接触时又使出一点力气。连这么简单的一个握手, 也能掀起点劈啪的电光声。   响动极其轻微,旁人也许没有察觉, 但温梦就在一旁, 听得十分清晰。   乔婕和曲哲早就找了张椅子坐下,一抬头看另外三个人还直挺挺的站着, 疑惑的发问:“你们三个愣着干什么,是打算站着吃饭了?”   一语惊醒局中人。   廖维鸣若无其事的笑笑, 卸了些力, 把手从李彦诺那里收回来了。转而体贴的替温梦拉开他身旁的椅子, 侧脸问:“坐这里好不好?”   “好。”温梦点了下头,语气很轻。   李彦诺也坐下了,在紧挨着曲哲的位置。   没人注意到他的手从另一张空椅子上撤回来, 落在了膝盖上。整个过程悄无声息, 就好像他从来没有试图做出和廖维鸣一模一样的动作, 想要去替温梦拉开一把椅子。   服务员见客人们都落座, 端来才从蒸笼里取出来的手帕。雪白的帕子上浸了温水, 热度正好。大概是淋上玫瑰精油的原因, 光是展开来的瞬间, 就有浓郁的香气扑鼻。   “好高级。”乔婕小声嘟囔了一句。   这家店确实高级,甚至就连菜单也不是印制的,而是用钢笔一个字一个字写在牛皮纸上的。   “为了保证食材新鲜,我们店的菜式每天都不一样。”服务员解释道,“所以菜单也要经常换新的。”   曲哲顺着一溜今日主厨推荐看下来,有点挑花眼了:“维鸣, 我们都没来过这里。要不你给推荐几个菜?”   廖维鸣一边擦手,一边随口给出建议:“我之前吃过他们家的清蒸石斑,味道还可以。剩下的还是大家点吧,我都随意。”   乔婕把菜单翻来覆去瞅了两遍,心里有点惴惴的:“这上面没写价格,有点不敢下手。”   “没关系,随便点。”廖维鸣说的很轻松,“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今天我请。”   “哇,不愧是廖老板,太大气了!”   “谢谢老板!”   曲哲和乔婕一唱一和,配合足够默契,努力想把气氛吵得热烈些。毕竟距离上一次几个人同时聚在一起,已经过去很多年了。要说完全不生疏,那是不可能的。   有了熟客的保证和推荐,单很快就点好。五个人叫了十个菜,绝对够吃。   后厨忙碌起来,菜一盘接着一盘的上。桌上的话题也逐渐从流量明星的八卦,聊到一路变绿的基金,最后小心翼翼的滑向分享个人生活上面去。   曲哲主动开了个头,拍了拍自己的圆肚皮:“我今年说什么也得跳槽,不然再这么陪客户,脂肪肝都该喝成肝硬化了。”   说完转向李彦诺:“我看你怎么一点都没发福,还是上学时候的样子,是不是美国那边不用应酬?”   李彦诺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也用,但是不多。”   只要有人在,就要处理人际关系,更何况是律师这样的工作。   乔婕越发好奇起来:“对了彦诺,上次吃饭太仓促了,都没来得及问你。你现在主要是打什么官司,知识产权吗?”   李彦诺把茶咽下去,解释道:“JD毕业之后做过一年in-house,就去了现在的律所。独立接案之后,主要是一些刑事诉讼。”   曲哲插了一句:“律师是不是赚的特别多,一年得有七位数?”   “你这人怎么这么庸俗,掉钱眼里了。”乔婕不满的瞪了曲哲一眼,“人家挣钱多也是应该的,上学的时候可比咱们辛苦,对吧彦诺?听说美国那边的法学院,一天得学12个小时,是真的吗?”   “还好,不算太累,可以接受。”   乔婕简直佩服的五体投地:“这还不累!我一天上八小时班,回家都只想躺着。对了,之前见面的时候,你不是说还没结婚么。这么多年就你自己在那边,是怎么熬过来的啊?”   李彦诺目光抬起,从温梦身上滑了过去。最后落在了眼前的餐盘上,笑了笑,没有做声。   温梦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嘴里。   这家厨师很会处理时蔬。百合是用水快速抄过的,勾上一层透亮的油醋汁,直接摆盘凉拌。咬下去不仅脆生生,还带着股甘甜劲。   明明味道绝佳,但她吃过几口,就不想再吃了。可能是裙子太紧,勒得人喘不上来气。   “是不是不合胃口?”廖维鸣放下筷子,言语里带着关切。   两个人挨得近,他的呼吸打在耳旁,隐隐燃起一股暧昧的燥热。   温梦被痒得脖子往里缩了一下,很快速的摇了摇头,小声的回道:“没有。”   廖维鸣把手覆在她的腕子上,递给她一些滚烫的温度。接着他扬声把服务员喊过来:“麻烦再加碗金丝汤面。”   “菜够多了,别加了。”温梦要拦他。   但廖维鸣说:“别吃凉拌的了,你不是前段时间胃不舒服么。吃点热乎的,省得晚上回去又疼,睡不着觉。”   他看着温梦,漂亮的眼睛里含情脉脉,像斩不断的河。絮絮一番话讲下来,话尾蜷在一起,成了小猫晃动的尾巴,一点撒娇式的叮嘱。   这份公开的亲昵虽然让温梦有些不大自在,但她想了想,没有抽回手。   于是只有围观群众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单身狗也是有狗权的。”乔婕故意捂住半张脸,哀嚎了一声,“我有罪的话,请让法律制裁我。而不是好不容易能吃顿饱饭,还要坐在VIP席上看人秀恩爱。”   曲哲一脸“臣附议”的表情:“就是,太残忍了!”   一通胡闹下来,他倒是生出些别样的感慨:“不过维鸣,你的变化真的挺大的,上学的时候可没觉得你这么细心。”   “都这么多年了,我还不能有点进步吗?”廖维鸣这句话是回复曲哲的,可眼睛却看向李彦诺,脸上带着尚未褪去的笑容,“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对么?”   李彦诺没吭声,从盘子里夹了些百合,平静的吃下去了。   ***   那顿饭局临到结束的时候,大家终于找回了些上学时的节奏。乔婕敞开心扉,吐起开店做生意的苦水。说这两年实体不好经营,但是要开网店的话,还得考虑成本和转化率。   “哎,都不容易。”成年人的世界,往往都收尾在这里。   “反正明天也不用上班,要不咱们喝点?”乔婕提了个馊主意。   温梦想起那篇一直没能解决的王宁德的稿子,默默点了下头。她一点头,廖维鸣也跟着同意了。   “少喝两杯。”   私房菜里没有啤酒,只有昂贵的五粮液和威士忌。乔婕心里有事,完全没有听从其他人建议的意思,咕咚咚独自灌了不少,很快就被放倒了。   曲哲被迫叫来出租车,把呼呼大睡的乔婕囫囵塞进后排座椅。   他自己钻进副驾驶,扭头对剩下的人说:“谢谢维鸣请客,我先把她送回家,省得她一会儿吐在饭店里。咱们微信上保持联系,等你们婚礼的好消息!”   出租车的尾气筒排出一串白烟,呼噜噜开走了。   喝过酒就不能再开车,是个小孩子都懂的道理。所以无论是廖维鸣的奔驰轿跑、还是李彦诺的灰色SUV,此时都只能停靠在饭店门口,成了搁浅的船,没有办法再移动了。   夜静下来,困住了不能离开的三个人。   如果能像曲哲和乔婕在的时候那样,随意聊些什么就好了。可李彦诺就站在一步开外的地方,把视线投向温梦,偏偏不肯开口。   而廖维鸣也是。   ——在这件事情上,两个性格南辕北辙的男人,突然难得的取得了一致。   风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的,气氛僵硬。   干燥和酷热累积,在静谧中垂直降落在温梦身上。她被钉在审判架上,被困在岛的中央。酒精让人发烫,血管一收一缩,心脏紧张的快要爆开,迫切的需要氧气和凉意。   停了很久,温梦艰难的清了清嗓子:“代驾什么时候来?”   廖维鸣回答了她。他看了一眼手机:“还有八分钟。”   周末夜间是下单高峰,代驾需要排单,要晚一些时候才能过来。   “我去下洗手间,马上回来。”温梦决定放纵自己,做一回逃离窘迫的胆小鬼。   她需要洗一把脸,恢复理智和勇气。   而温梦的离开让空气骤然收缩,成了柔软藤蔓上的刺。看着不骇人,摸着却扎手,能够刺破血和肉。   男人之间的沉默变得坚不可摧。   有那么三四分钟,开朗如廖维鸣,也没有要打破沉寂的意思。   直到李彦诺做出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举动——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还没有拆封过的万宝路。   “好学生也抽烟?”廖维鸣微有些诧异的问。   “偶尔。”李彦诺回的简略。他撕开烟盒包装的姿势不太熟练,看上去抽烟这种行为,确实只是在苦闷无法消解的时候,偶尔为之。   但这足够让人惊讶了。   因为李彦诺明明最耐得住苦闷。   在廖维鸣的印象里,李彦诺一向是恒定的、守序的、自律的,如同湍急河流中的基石。就算第二天地球毁灭,恐怕他也会在前一天整理好文件放进公文包,或是把客户邮件全部回复出去。   高二的时候,国足意外晋级世界杯小组赛。   遇见这种千年奇观,十班男生决定冒着第二天写检查的风险,也要集体逃一次晚自习,找个网吧好好看一场比赛。   “我们走吧?”廖维鸣收拾好书包,转身问李彦诺。   可对方摇了摇头,继续做起练习题:“我不去了。”   “拜托,这可是国足,世界杯小组赛。下次再看到这两个词挨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可能已经八十了。”   李彦诺依旧摇了摇头——他没有看球的爱好。   他的爱好就是工作和学习。   就是这样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此时此刻却在撕扯烟盒上的塑料纸。指尖绷着力气,像是要扯坏他一直恪守的秩序。   这太矛盾了。   廖维鸣看了一会儿,突然开口:“我们聊聊?”   “聊什么?”   廖维鸣抬起眼睛,直视这位老朋友:“你这次是为了什么回来?”   李彦诺听到这个问题,停下手中的动作,扭脸看向对方。   片刻后他说:“为了工作。”   廖维鸣笑了,眼里却没有笑意:“嗯,为了工作。”   ——做刑事诉讼、一路做到合伙人,却专门跑回国处理一桩遗嘱纠纷。这就好像体育老师改行去教语文,不是不行,只是有点荒谬。   沉默再次蔓延开来,隐约夹带着讽刺的意味。   廖维鸣突然伸出手,从李彦诺指间抽出那个一直打不开的万宝路盒子。三下两下帮他把包装扯开之后,抽出其中的一支,才把盒子还给对方。   啪。   打火机的火光亮起,空气中散出纸被烧焦的味道。   “彦诺。”廖维鸣的脸隐匿在袅袅上升的烟雾里,看不清表情,“事情办完就早点回美国吧,这样我还当你是朋友。”   这是一个简单的选择题。   答案只有两个:A. 好 B.不好   但李彦诺没有选择其中任意一个,而是也向廖维鸣提了一个问题。   “维鸣。”李彦诺的语气很静,像是冬天的雪,“你在害怕什么?”   廖维鸣没有回答,指间燃起的白雾经不起推敲,消散在突然吹起来的晚风里。   而这时,啪。   是高跟鞋踩在小石子上的细微响动。   李彦诺和廖维鸣都愣了一下,同时回过头去。   温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洗手间回来,看起来才洗过脸,下巴和发梢上带着湿漉漉的水滴。   她就拎着挎包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站在这个看似温柔的良夜里。 第26章 二合一 他会看人眼色,是从小学会的本……   对视是有重量的, 让身子变得很沉,像是被压下成吨的重物,无法移动半步。三个人一个接着一个僵成石头、笔直的立在悬崖边上, 等待美杜莎移开被诅咒的眼眸。   许久后,廖维鸣轻声问:“你回来了?”   温梦醒过神, 没有回答, 只是盯着他手里一缕缕飘起的白雾,重重的咳嗽了一声。   空气重新流动起来, 廖维鸣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   他急忙把手里的烟碾灭,迅速扔进饭店门口的垃圾桶。回过身之后, 两只手摊开以示清白, 一整套动作堪称行云流水、训练有素。   “我没有偷偷藏烟, 这是老李的。”廖维鸣说这话的时候一双桃花眼往下耷拉,模样看上去无辜极了。   温梦听见了,没言语, 扭脸看向罪魁祸首李彦诺。她红艳艳的唇抿起来, 表情异常严肃, 明显是不大赞成对方抽烟的行为。   李彦诺愣了下, 把手里捏着的万宝路盒子递过来了。   温梦接了, 塞进挎包里, 直接没收。拉上拉链的同时, 她认真普及起尼古丁的危害:“焦油是致癌物质,抽多了后果很严重。不光是癌症,还有慢性支气管炎——”   李彦诺瞥了一眼廖维鸣。   刚巧对方也看过来,眼里意味不明。   两个刚刚针锋相对的人,此刻成了难兄难弟,一起老老实实的站着听起《养生堂》来了。   场面有点似曾相识, 倒是找回点旧日友谊的感觉——当年要是班上有同学逃课去网吧,被马老师逮住了,也是要像这样全班开小会的。一通道理能讲上足足五十分钟,教室里全是暗搓搓的叹气,谁也不敢吭声。   不过温梦的这节健康课并没有上太久。   叮铃铃。   没过多大一会儿,代驾司机就骑着辆小黄车一路摇铃过来,成功的解救了廖维鸣和李彦诺。   “请问哪位是廖先生?尾号8688?”   “我是。”廖维鸣赶紧把车钥匙递了过去。   奔驰发动机被点燃,轰鸣着吞进热烘烘的空气,再震碎了吐出来,瞬间打破微妙的僵持。   后座的门被拉开,廖维鸣侧过身子:“上车吧?”   温梦点了点头。   车里的空调才刚打开,凉爽得有限。真皮座椅被晒了一下午,一挨上去烫得大腿直打哆嗦。温梦小心翼翼把裙摆往下抻,试图隔绝让人不适的燥热。   廖维鸣紧挨着温梦坐下,降下车窗,对留在外面的老同学说出一句:“我们先走了,回头联系。”   而李彦诺挥了挥手,眼神从车上离开,沉进黑漆漆的夜里。   机器是没有感情的,一脚油门下去,就能毫不留恋的往前蹿。冷气从车子的出风口吹出来,带走了温梦脸上的水分。才洗过的面颊变得紧绷起来,成了一层膜,有点干巴巴的刺痒。   她挠了两把,胳膊被身旁的男人捉住了。   “别抓了,都红了。”廖维鸣说,把她的手拉到自己膝盖上,用修长的指头牢牢覆住。   温梦想把手抽回来:“有点热。”   可对方不肯。   不光不肯,还要凑得更近些,额头都抵在她的肩上,含糊的撒起娇:“开着空调呢,一会儿就凉快了。让我靠一会儿吧,今天好累。”   相处的时间久了,彼此命门都摸得清楚。这招百试不爽,对心软的人最好用。   温梦果真放弃挣扎,倚在后座上,努力放松僵硬的身体。   肩膀上传来震动,是廖维鸣再次开口,隐约含着点试探的意思:“刚刚洗手间人不多吗?我看你回来的挺快的。”   温梦想了想,回道:“人挺多的,要排队。我也是刚到,一出饭店的门就看见你在抽烟了。”   重点在最后五个字。   “对不起。”廖维鸣自知理亏,火速闭嘴。   一路无话。直到半个小时之后,车子驶进地下车库,两个人坐上直达的电梯,进了家门。   “我先去洗个澡。”温梦把包放下就进了浴室。水雾弥散开的同时,思绪也跟着一起蔓延——她刚刚在车上和廖维鸣撒了谎。   他和李彦诺的对话,她其实都听见了。   廖维鸣说,李彦诺不是为了工作回国。而李彦诺说,廖维鸣在为一件事害怕着。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说?有什么是自己不知道的?   那段对话里的信息太过饱满,完全超出了温梦的想象,像石头一样砸在地上,溅起无数她从未设想过的猜测和怀疑。   也许应该直接和廖维鸣谈一谈,或者干脆去找李彦诺开诚布公的聊一下过去。   可无论哪一样,都需要过人的勇气。   而她偏偏是一个胆小鬼。   人的接受能力是有阈值的。一旦超出了某个点,就无法处理极端的信息。热水坦率的冲刷过温梦的身体,却迟迟不能给她一个正确的答案。   洗的太久,手指肚都变得皱巴巴的。温梦干脆关上水龙头,换好衣服,从浴室出来了。   客厅里很热闹,响起一阵接着一阵的键盘敲击声,噼里啪啦个不停。   ——廖维鸣抱着笔记本电脑坐在沙发上,正聚精会神的打字。屏幕的荧光映在他脸上,照出明暗交织的影子。   “你在干什么呢?”温梦一边用浴巾擦头发,一边随口问道。   对方忙碌的很专心,完全没有要回答她的意思。   温梦见他不吭声,于是走近些去看,发现屏幕当中是三个黑体大字:《检讨书》   下面是原文:“本人抱着不会被发现的侥幸心理,犯下了投机取巧的错误。经过认真反思之后,决定为自己的不当行为,向温梦同志道歉。并且保证从今往后……”   一篇思想汇报洋洋洒洒写出一千来字,深度剖析自己复杂的犯罪心理。   “这是从网上抄的?”   廖维鸣回答的很认真:“不是抄的,每一个字都是我自己写的,是我的肺腑之言。”   停了一下,他看过来,小心翼翼的问:“能不能不要生我的气了?”   眼睛在本能的释放爱意,想要拼尽一切获取爱人的谅解。   温梦看着那双眼睛,一瞬间想起什么,微微怔住。   然后她努力微笑起来:“我没有生气。”说着拍了下对方的肩膀:“快别装模作样的了。检讨书不用写了,洗个澡早点睡吧。”   一句话大赦天下,罪民说出一句“谢主隆恩”,马上“啪”的把笔记本电脑合上,逃之夭夭了。   廖维鸣走了,温梦独自在沙发上坐下,占据了他的地盘。   她手指无意识的摩挲过浴巾边缘,感受粗糙的纹理,脸上的笑容也渐渐落了下去——她又想起了刚刚廖维鸣的那个眼神。   廖维鸣会哄人、会看人眼色,是从小学会的本领。   认识了这么多年,温梦也是今年年初才知道这件事情。   一月的北京银装素裹,远不是眼下这般酷热难耐。地上一片积雪,晃得开车的人睁不开眼睛。   廖维鸣掏出墨镜戴上,侧过脸对温梦说:“今年过年你就别留在北京了,自己呆着多没劲。”   温梦当时正在忙着回复工作上的微信,隐约听出些不对,于是把手机放下了:“你的意思是?”   “和我回上海吧。”廖维鸣说的有些漫不经心,“正好见一下我爸妈。”   交往中的成年人一起回家过年,一起见家长。这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车内陷入漫长的安静。   温梦没有回答,看起来是不愿意。   这个事实让廖维鸣有点沮丧,他打起精神、准备讲个笑话把话题岔过去。可就在这时,温梦突然给出了回应。   “行。”她说。   轮胎在路面上侧偏了一下,又被快速扳正。一定是因为地面湿滑,而不是握着方向盘的人激动的手抖了些。   既然定下要回老家见亲戚,总得采购点年货带过去。温梦也是第一次见父母,没有经验可以借鉴。只能按照网上给出的攻略,拉出一个冗长的单子。   “我看大家都说要买稻香村的点心。礼盒装的那种样子好看,比较拿得出手。”温梦握着签字笔,一项一项和廖维鸣商量着,“你说是选枣泥加桂花的,还是干脆拼一盒京八件得了?”   廖维鸣凑过来看了一眼,有点震惊:“怎么列了这么多东西?”   温梦“唔”了一声:“要见长辈,不能空手去啊。哎——你干什么?”   廖维鸣把单子从茶几上拿起来,方方正正的叠好,塞进兜里:“不用买了。”   “为什么?”   “带钱去就行。”   温梦以为廖维鸣又在和往常一样,开一些她听不懂的冷玩笑。结果出发去机场的那天,廖维鸣真的只带了个背包。里面装了些换洗衣物,轻装简行到了极致。   温梦有点不确信:“这样真的行吗?”   对方一脸坦然:“当然行。”   廖维鸣这人属实不大靠谱,说话办事不知道有几分可信。不过后来事实证明,在对待家里人这方面,他是有发言权的。   下飞机之后,温梦先见到了廖维鸣的母亲。   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戴着海蓝宝戒指。宝石太大、太沉,和温梦握手时,她的无名指颤巍巍的,像是要被戒指压断关节。   “实在是对不住,我还有个应酬得去,都是维鸣爸爸的朋友,实在推不了。你们在家好好休息,缺钱的话就从保险柜里拿,维鸣知道密码。随便花,不要客气。”留下这番话之后,她坐车急匆匆出门去了。   温梦有点没反应过来,准备好的台词还有一半卡在喉咙里,人一下子立在原地。   廖维鸣倒是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情况,又或者说,他早就适应了这样被抛下的日子。   他把背包随手扔到大厅的沙发上,拉起温梦的手:“我带你转转。跟着我,别迷路了。”   廖维鸣的老家在上海市郊,一幢四层的宅子。   用这个词绝对不是在夸张,因为眼前的房子真的不能称之为公寓或是别墅,规模大到只能被叫做宅子。   如果说北京的住所已经足够奢华,那么这间本宅更上了一个台阶,简直堪称是金碧辉煌了。   大理石地面如同镜面一般,从入户门厅一路铺到四层去。层与层之间有电梯,每个房间都有电话和对讲机。   二楼的博古架上全是廖父收藏的瓷瓶,不仅有乾隆青花,还有宋汝窑。更多的,温梦也不认识。   “叔叔是做文玩生意的?”不然怎么有这么多藏品。   “不是,他是做工程的,铺路盖楼什么的,对艺术品完全不懂。这些都是别人欠了钱还不起,抵债给的。”廖维鸣解释完,关心起民生问题,“你饿不饿,我喊阿姨给咱们煮点面条吃?”   宅子里空荡辽阔。除了打扫的阿姨和院外执勤的保安,几乎见不到什么鲜活的气息,走路说话时都恨不得带着回音。   一直等到大年三十当晚,温梦才终于见到了廖维鸣的父亲。他个子不高,笑容满面,是个标准的商人。   “儿子,你要多照顾着点温梦,人家难得来一次,必须得招待好了。”廖父热情洋溢的寒暄起来,特意嘱咐温梦,“吃好喝好,就跟在自己家一样,千万别客气!”   这顿年夜饭没有在家里办,而是在五星酒店里包的场子。场内乌泱泱来了很多人,大部分连廖维鸣也不认识。   “靠窗的那个是远房的二伯父,他边上那个人我也没见过,估计是我爸新认识的哪个朋友吧。”廖维鸣用公筷给温梦夹了一筷子菜,“咱们吃咱们的,不用管他们。”   话虽如此,有廖维鸣这么个出名的画家在,旁人的话题总是免不了要绕到他身上去。   “维鸣,最近忙不忙?我那个珠宝城要开了,大厅里留了块最好的位置,就等着你有空给我画一幅,我好叫人挂上去。”有人举着杯子过来敬酒,顺便把提了要求。   廖维鸣还没开口,父亲先替他张罗了:“没问题,到时候让我儿子给你画个万马奔腾,图个好彩头。他水墨画的特别好,大虾跟真的一样,虾须子都能给画出来。”   可廖维鸣分明是画油画的。   还有人说起场面话,恭维着:“老廖,还是你会培养孩子。当初你说送维鸣去学画画,我还觉得这玩意也不挣钱,学它干什么。结果没想到,嘿,还真行。现在维鸣一年光办展览就不少钱吧,比咱们跑工程也不差。”   廖父被夸的很高兴,转脸问起儿子:“你是不是又要办个什么展览来着?下个月吗?”   “不是下个月,是八月。”廖维鸣笑笑。   “哪个月都行——到时候我多叫几个朋友,去北京给你捧捧场。”话说到一半,廖父的手机响了起来,于是他扭头接起电话,“喂,张总,过年好!”   电话一个接着一个,杯盏撞击声不停。   酒店里全是说话和应酬的声音,本应该吵闹异常,但温梦看向默默吃饭的廖维鸣时,却又嗅出了一丝孤寂。   上海的冬天一直下雨,屋子里比室外还冷。打开中央空调的话,温度倒是上来了,可鼻子干的要冒火,开加湿器也不管用。   温梦实在不适应这样的气候,犯了鼻炎,一到晚上就开始猛打喷嚏。   她从茶几上拿起纸巾盒,想抻出一张面巾纸。没想到就连纸巾盒都是大理石材质,摸着凉到人心里去。   温梦打了个小小的哆嗦,廖维鸣看在眼里。   “要是有那种毛线织的套子就好了。”他像是记起什么,随口嘟囔了一句,“套上去,就不冻手了。”   温梦顿了下:“我妈妈织的那种?”   “对。”   温梦的妈妈特别热衷于织毛衣,后来发展成给每样电器都用钩针织出罩子。冬天一到,家里的空调、电视、洗衣机甚至纸巾盒都穿上了花花绿绿的新衣服,温暖又惬意。   廖维鸣还是高三去温梦家补课的时候,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阵仗。   他忍不住一脸新奇的打量起四周,弄得温梦有点不好意思。   “是不是有点土?”青春期女生最要面子,总怕被朋友觉得不上档次。   “完全没有,阿姨织的真好。”廖维鸣语气真诚的赞美,“红绿撞色非常大胆,极富冲击性。还有花边上的锦葵紫,今年巴黎高定都在用这个颜色。”   小嘴叭叭的,专拣好听的说。   温梦妈妈从厨房走出来,刚好把这顿吹捧听进去了,高兴的不得了,非要留廖维鸣在家吃一顿排骨。   那间小小的客厅有多么温暖,这间上海的卧室就有多么空旷和冷清。   阿嚏。   温梦狠狠打了个喷嚏,用面巾纸擤了一下鼻子,不再出声了。   廖维鸣一下子明白过来,连忙道歉:“对不起。”   温梦笑笑:“没事,不用道歉的。”   停了很久。   廖维鸣看向温梦,再次开口:“今天太乱了……我爸妈可能有点疏忽。”   他在看她的眼色,在哄她,目光里有点小心翼翼。   就是这个眼神,让温梦把手搭在廖维鸣的腕子上:“叔叔阿姨人很好。只是今天人太多了,不怪他们。”   廖维鸣把掌心翻过来,用力握住了她。   这间卧室有个巨大的落地窗,直对着室外空旷的花园。两个人相互倚靠着,望向院子里淅淅沥沥的雨,都没有再说一个字。 第27章 【一更】 圣莫尼卡的小咖啡馆(李)……   啪嗒。   那场淅淅沥沥的雨, 成了此时温梦头发上一滴未干的水滴。水珠滑落,砸在她的手背上,中断了回忆。   温梦抬起手, 继续擦拭起潮湿的头发。目光扫过廖维鸣遗落在沙发上的笔记本电脑时,停顿了几秒。思绪上下激荡, 往从未涉足过的水域流去。   而这个时候, 浴室的门开了。   沐浴露的香氛随着水汽一起扩散出来,还有来自廖维鸣诧异的问题:“你的头发怎么还湿着?”   温梦从电脑上收回视线, 抬起脸:“刚刚给刘主任回了一封邮件,花了点时间, 所以还没来得及吹干。”   “你们老板可真行, 黑心周扒皮, 周六还让你们回邮件。”廖维鸣不满的抱怨了一句,用自己手上的浴巾罩住了温梦,胡乱拨弄起她的头发, “湿着的话, 夏天也会感冒的。一天天光说我, 自己反倒不注意身体。”   手法有点粗糙, 人是好心的, 温暖得像四月的天气。   温梦莫名有些触动, 又或者是刚刚的回忆给了她勇气。   她想了很久, 决定说点什么。声音被蒙在黑漆漆的毛巾里,听上去有点瓮声瓮气:“维鸣。”   “嗯?”   几秒之后,她问:“我们之间是没有秘密的,对吗?”   廖维鸣的动作止住了:“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只是有点好奇。”   浴巾被掀了起来,光明重新涌进温梦的眼睛里。她生得清秀,此时眼底被客厅的灯照得透亮, 一览无余。   廖维鸣探究的看着,想从中悟出她想要的答案。   而温梦又说:“不许撒谎,我是认真的。”   廖维鸣的嘴唇很单薄,微微张开,又闭上了。几次呼吸交错之后,他俯身,在她的眼皮上印下一个小小的吻。很热,却很浅,几乎是擦着皮肤过去的。   “用毛巾擦头发太慢了。”廖维鸣从沙发上站起身,“我去给你拿吹风机。”   温梦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有些怔住了——他避开了她的问题。   廖维鸣这么个社交生活可以拿满分、一点就透的人,突然装作看不懂暗示。这让不安和疑惑涨得更满,叫温梦几乎无法再忍耐下去。   信任是感情的基石,温梦对自己说。   可当天晚上她无论如何都睡不着,背后热出一层细密的汗。翻过几次身之后,干脆把被子都掀开一半。   还是热。   最后她从枕头下面把手机摸了出来,打开通讯录,想要去求证些什么。李彦诺的号码就在那里,点一下就可以接通。   可接通之后又该说些什么呢?   难道要贸贸然的问对方:“你回国是因为我吗?”   这太自恋、太荒唐了。他们现在甚至连朋友都谈不上——她根本不可能对老同学问出这样的问题。   所以温梦停了下来,手机被握到发烫,又被塞回到了枕头下面。   ***   一切毫无进展,理智与冲动在心中打转。直到转过周来的星期三,温梦接到了一通来电。   “请问是温主编吗?不好意思,我才出差回来。孩子说您来家里找过我,是为了隔壁王叔的事情。”   “对,您这两天有没有时间?我最近在写王宁德老先生的专题,想找个机会和您面谈。”   “当然有,今天就行。”   和对方约好时间、结束通话之后,温梦像是突然开窍,找到了一个契机。   她调出通讯录,把联系人一溜往下滑,最后停在了那个熟悉的名字上面。点进去,开始编辑一条微信。   字打到一半,刘主任从外面进来了:“大家把手头的事情都先放一放,一起来开个会。”   其他人互相看了一眼,瘪着嘴耸耸肩,被迫抱着电脑起身进了会议室。   会议的内容枯燥到有些难以置信。   ——刘主任去上级单位进修了三天,学习了一套崭新的创作理论,迫不及待的要跟大家分享一下。   “这次我去的进修很高端,请的专家都是在宣传部工作的。有一讲是专门分析如何在非虚构文学中深挖人物调性,我一看,这不就是我们组能借鉴的嘛。”老刘把小本本摊开,眼镜一推,对着学习心得喋喋不休起来,“所以下面我就根据前几天讲的,简单传达几点会议精神。第一……”   温梦有意找了个靠角落的地方,从兜里掏出手机,继续编辑起刚刚没有写完的微信。内容很快就完成,可真要点击发送的时候,手指却又像是僵住,弯下去都有点吃力。   这时有人捅了捅她:“梦姐。”   温梦疑惑地侧脸。坐在边上的小常凑过来,压低声音说:“刘主任刚才在叫你。”   ——老刘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分享完毕,突然点到了温梦的名字:“小温,你那个专题最近有没有进展?”   “有。”温梦条件反射性的回道,“我刚才已经和宋春娥的女儿打过电话了,下班之后就可以见面。”   老刘不知道前因后果,有点懵:“宋春娥是谁?”   这就是一个很漫长的故事了。   温梦从王宁德那份新近冒出来的遗嘱开始讲起,一路说到他那个不靠谱的侄子,最后停在了那户邻居上面。   “邻居宋春娥是王宁德生前唯一的好友。从这个角度切入的话,我想会让王宁德这个形象更鲜活一些。”   刘主任对这个角度表示高度赞扬:“说的太好了,这就是我刚刚在讲的人物调性,一看小温就听进去了。好好抓住这次采访的机会,把人物写活、写立体。”   大家稀稀拉拉鼓起掌,小常更是一脸崇拜的看向温梦,偷偷竖起大拇指。   ……什么叫瞎猫碰见死耗子,胡说都能对得上去。   温梦没想到自己一把子拿了爽文剧本,局促的点了下头。见话题终于从自己身上移开,便又重新拿出手机。   抓住机会。   老刘虽然废话很多,但这四个字好像有魔力,说到温梦心里去了。她不再迟疑,点击发送,把那条编辑好的微信递送出去。   温梦:【我和被采今天下午6点见面,约在东直门,她公司附近。】   发完正准备跟上一条【不知道你有空吗】,字还没打完,手机已经震动起来。   李彦诺回道:【到时见。】   ***   东直门,晚六点,一间拐角的咖啡店。   店里生意算不得很好,座位没有坐满。老板无所事事的在柜台后面擦起白盘子,音响里在唱《加州旅馆》。烟嗓伴着咖啡豆烘焙过后的浓郁焦香一起飘荡在空气里,光线有点暗。   温梦推开贴着印刷字的老式玻璃门,捡了张桌子坐下。第一件事是联系宋春娥的女儿:【我已经到您说的那家店了,就在靠窗的位置。】   对方很快给出回复:【我手头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处理完,麻烦您和李律师等我十五分钟。】   【没问题,您慢慢来,不用着急。】   温梦把手机收起来,询问起老板:“是去柜台上点单吗?”   “不用,我拿菜单给你。”   菜单印在纸上,很轻薄的一张。才被老板在桌面上放下,又被吹得摇晃起来——就像老胶片电影里演的那样,有人在这个时候推门走进来,带来一阵午后的熏风。   “不好意思,车子出了点问题,迟到了两分钟。”李彦诺在桌子对面坐下,抬手看了一眼表,低声道歉。   虽然是她主动提出的邀请,但对方的突然出现还是让温梦觉得有些口干。   因为这几天积郁的问题就梗在她的喉咙里,像卡着的木屑,随时等待被吐出来——只是现在还不是问的时候,至少要等今天的工作谈完。   这大概就是成年人的自觉和悲哀。   温梦清了清嗓子,不适感轻了很多:“车子坏的严重吗?”   “不严重,已经解决了。”李彦诺把话题岔开,“你在点单?”   “对,你要喝什么?”   “都可以。”他还是老样子。   如果不是宋春娥的女儿要约在这里,温梦是很少来咖啡店的。她好像天生就对□□不耐受,一杯下肚,就能睁眼到天亮。   所以在面对菜单上花样繁多的条目时,她一时踌躇起来,不自觉的征求起李彦诺的意见:“馥芮白……还是拿铁?这两样有区别吗?”   抛出这个问题的那一刻,其实温梦是没有期待对方会回复的。因为在她的记忆里,李彦诺喝什么都无所谓,在饮食上毫无追求。   但李彦诺意外给出了建议,而且还很详实:“馥芮白奶泡要少一些,主要是espresso。拿铁口感会更浓郁一点,奶味重。”   “那要两杯拿铁?”温梦见对方点头,把菜单还给老板的同时,顺着这个话题随口聊下去,“我都不知道你这么懂咖啡呢。”   “也不算懂,只是上学的时候做过一段时间。”李彦诺说完环顾起四周的装潢,“这里有点像Santa Monica的一家小咖啡馆,我之前就在那里打工,干了四年。”   ——也许是熟悉的环境让人放松,他突然主动聊起分开的日子。   温梦听了,愣了一下,抬起眼睛:“打工?”   李彦诺表情安静,英俊的脸被窗外的光线照出些棱角:“嗯,助学贷款很多,不工作的话还不清。”   上课、打工、上课。   自行车从大学骑到咖啡店,又从咖啡店骑回家,睡上三四个小时之后再去图书馆,写法学院那些永远也写不完的论文。周而复始,枯燥又单调,没有尽头。   温梦从没有听对方提起过这段往事,今天是第一次。   她握住才端上来的咖啡杯,表情惊讶极了:“我以为你当时只是念书,怎么还要工作?这样难道不是一天都不能休息了吗?太累了。”   “还好。”   这不是好不好的问题。   温梦突然想起乔婕在饭局上的话,迟疑了一下,轻声问:“你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店里的音响在唱歌。   Welcome to the hotel California. (欢迎来到加州旅馆)   Such a lovely place, such a lovely face. (多么美丽的地方,多么可爱的面庞)   李彦诺脸朝右偏,似乎在侧耳倾听。   然后他开口,回答了那个在私房菜馆里他回避了的问题。   “因为也有很高兴的时候。”李彦诺像是想起什么,突然微笑起来,“洛杉矶一直很干燥,但冬天偶尔赶上下雨,店里客人会少一些。那样就可以给手机充上电,躲进备餐室里,看一下Q|Q上别人问我的英语题。”   温梦握着杯子的手抖了一下。咖啡太烫,热度穿透了杯壁。 第28章 二合一 《夏归》(1)-王宁德线……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空气中只剩下嘶哑的歌声在继续,回荡在这间小小的咖啡馆里。   Up ahead in the distance, I saw a shimmering light, 歌里说。   那是一道很微弱的光,藏在逐渐落山的太阳里。   杯子太烫握不住, 温梦干脆就把它放回到了桌面上。拿铁咖啡在马克杯里震荡, 轻巧的打起圈,腾起昭昭的雾。   “我当时很吵吧。”她缓缓开口, “每天给你发那么多问题。”   李彦诺回道:“不吵,毕竟是为了考托福, 可以理解。”   顿了下, 他又补上一句, 说的很慢,像是在思考措辞:“你当时……好像是很想来美国的。”   是啊,是真的很想去。   2011年的冬天, 已经升到大二的温梦申请了UCLA的交换生。辛苦学出来的GPA终于派上用场, P大的审核顺利通过, 只是美国那边还需要提交语言成绩。   托福机考一次, 足足要一千多块钱, 实在太贵了。她只能疯狂做起模拟题, 抱着一次必过的心情在复习。   【我注册了一个Q|Q, 号码是799XXXX。】她在发给李彦诺的短信里说,【你要不要也注册一个?这样我们交流起来,会比打电话发短信方便一些。】   李彦诺没有回复那条信息,温梦还以为他不想联系的太过紧密。   沮丧的心情沉了好久,没想到多半天过去,一个小小的马里奥头像毫无预兆的出现在了最新添加的好友里。   【你好温梦。】马里奥说, 【是我,李彦诺。】   哪怕是上网,他讲话还是这样沉闷的语气。   温梦却忍不住笑了,激动的发过去一整篇阅读:【快,帮我看看第三段,科学家破译象形文字那里。答案选的是Obscure,为什么不是Dubious?】   对方正在输入中。   然后李彦诺就消失了。   温梦:【……你怎么打到一半不说话了,又去上课了吗?】   很久之后。   【Obscure有模糊不清的意思,Dubious更多的表示是怀疑和犹豫。结合上下文来看,这个定语从句是在分析象形文字本身,而不是科学家的态度,所以要选Obscure。】   李彦诺回答了问题,却没有解释消失的原因。   温梦没有追问下去,转而继续讨论起学习:【明白了!我还有一道题,能不能帮我看一下?】   她心里是有些疑惑的,只是不敢多问,胆怯得怕李彦诺生气。   没想到这么多年之后,她和他还能在这间咖啡馆里接上那一段过去、把原委道明,简直让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时间的鸿沟在这一刻被抹平,无数条躺在黑名单里的Q|Q信息,被一一重新唤醒。   温梦:【我考过托福了!一次过的,112分!下一步就是去办F-1签证了。】   【洛杉矶那边是不是挺暖和的,用不用带羽绒服过去?】   【你到时候一定要来机场接我啊,千万不许反悔。】   之后。   李彦诺:【我到机场了,B出口,就在Tom Broadley的那个牌子下面。有点下雨,我举了黑色的伞,你一出海关就能看到我。】   【好像大家都在过关了,你是被留下审查了吗?】   【你的航班号是CA985对吗?】   再之后。   【我刚刚问过工作人员,CA985的旅客应该都已经到齐了。】   【温梦,你在哪里?】   怀旧的音乐、熟悉的咖啡香气、被唤醒的等待。   零零总总这些让人丧失抵抗,以至于连李彦诺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那些被他统称为“同学”的自持,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裂成两半。   他露出了他并不想展示给温梦的在意。   李彦诺虽然没有直接说出来,但此时眼神分明在问:明明有过那么多次的约定,为什么还要做一个背信弃义的人?   原来他并没有忘记。   巨大的歉意和愧疚击中了温梦。对于那个问题,她其实有一个准备了很久的答案。   答案曾经在心里演练过很多次,设想着如果再遇到李彦诺,说什么也得把前因后果全都讲述清楚,绝对不遗漏一点信息。   但真的面对面和对方坐在一起时,所有的解释和辩白又都好像被时间洗刷的太久,变得有些苍白无力了。   她想了很久,最后说:“对不起。”   这句迟来的道歉,显得毫无意义。   李彦诺的脸上失去了表情:“没关系,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确实已经很久了。   那他为什么又要突然回来,为什么不去回答那天晚上廖维鸣问他的问题?   温梦再次举起杯子,咖啡的热气徐徐上升,熏得人思维有些混乱:“你这次是为了王宁德而……”   ——她要问出那个困扰了她很多天的事情。   但就在这个时候,桌旁传来了清脆的脚步声。   “不好意思,请问您是温主编吗?”一个大约四十出头的陌生女人走过来,试探的问。   在这一秒,所有与过去的连接都被生生切断了。   温梦回过神,抬起头:“对。”   “我是宋春娥的女儿,叫徐静秋。”对方露出抱歉的笑容,“公司刚刚临时有任务下来,所以到的晚了一些。我是不是打扰您二位说话了?”   温梦匆忙理了理衣服,站起身和对方握了一下手:“没有,我们刚才也是随便在闲聊,您请坐。”   徐静秋看向李彦诺:“这位是李律师?”   男人恢复了礼貌与客气,起身回道:“对,我是之前和您通过电话的李彦诺,很高兴见到您。”   独属于青春期的故事被让渡,借位给成年人的理智与专业。一切水过无痕,如同刚刚那场对话从未发生过似的。   ——即便心中复杂的情绪仍在翻涌。   也只能暂时放下了。   三人落座,温梦拿出录音笔和笔记本电脑。她努力定了定神,打开机器,把话题往理应发生的方向上引去。   “我之前听您女儿说,王老先生和您母亲曾经是好友。”   “对,他们算是忘年交,差了得有二十多岁,关系非常好。”   ……差了这么多,理应没什么共同话题才对,又怎么会成为朋友的呢。   温梦愣了一下:“那他们是在琉璃厂工作的时候,变得要好的?”   徐静秋想了想,笑起来,眼角有些细细的皱纹:“对。其实真要说起来,还是挺长的一件事。”   记忆的灰尘被一点点抹去,展开的是一幅八十年代的图景。   徐静秋的父亲,也就是宋春娥的丈夫因为车祸走得早,给宋春娥留下三个孩子。   而徐静秋是年龄最小的那个。   当年粮票是按需供给的,不上班就领不到。即便拿到粮油票,想要吃个鸡蛋改善一下伙食,也很困难。   “我母亲拉扯着三个孩子,一直打零工,特别不容易。她在供销社做过一段时间的售货员,算是帮忙的那种。因为没有编制,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的。直到后来好不容易得到一个机会,能够去琉璃厂做学徒……”   也是在那里,宋春娥第一次见到了王宁德。   “王叔在那边算是老工,话不多,也不爱交际。别人都说他孤僻,但我母亲总是说,那只是他天生的性格,不怨他的。”   正说着,徐静秋点的咖啡到了。   她端起来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我母亲到琉璃厂之后,就跟着王叔学装裱,后来也学描花。靠着这两样手艺,我母亲最后才留在了琉璃厂,成了正式工,我们家的生活也渐渐变得宽裕起来。”   “所以王宁德先生是您母亲的老师?”温梦一边记,一边问。   “算是吧?”   而故事仍在继续。   “后来我母亲干了几年,厂子里有了分房的指标,我们就都搬去了新厂街,和王叔做起邻居。刚去的时候还不太适应,冬天煤炉子堵住了,死活都燃不起来,急得我母亲围着灶台团团转。还是王叔下工之后帮忙给通的。为此我母亲把攒了好久、舍不得吃的鸡蛋都给蒸了,做了一炉鸡蛋糕送过去。”   讲到这里时,徐静秋停了下来。   “然后呢?”温梦听得入迷,忍不住提问。   “王叔当然不肯吃呀——他背着我母亲,偷偷把鸡蛋糕分给了我哥和我。他说他老了,吃了也没用,糟蹋粮食。小孩子要长身体,应该多吃些好东西。”   徐静秋说完,有些感慨:“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在她的描述里,不一样的王宁德出现了。   又或许不仅仅是她的看法,更是宋春娥的。因为徐静秋突然想起什么,抬脸询问起温梦和李彦诺:“其实当时我年纪还小,好多细节也记不清了。还是在我母亲去世之后,我读了她的日记才知道的。”   “日记?”   “对,我放在家里了。你们要是感兴趣的话,要去看看吗?”   李彦诺和温梦对视了一下,同时点了点头。   当然要去。   ——在这样一个工作日的晚上,重新驱车前往那条狭长的小巷,是温梦从未想象过的事情。四周的景色依旧是破败的,甚至胡同里路灯接触不良、忽明忽暗,看上去有那么几分骇人。   但有些东西似乎不大一样了。   也许是因为徐静秋走在李彦诺和温梦的中间,一路讲解着。   “前面那户是邱阿姨家,她烙的饼特别香。一到饭点,小孩子们就都会围在她家门口,分几角饼。不过她脾气不大好,和王叔不对付。所以我都是偷偷拿了,再掰一半给王叔送过去。”   “右手边那家原来是曲工住的院子。他家之前养了条大黄狗,有陌生人经过就会汪汪直叫。我上高中的时候住校,怕它不认识我,每次回来都会特意买点火腿肠,扔给它吃。告诉它,我们是好朋友。”   随着她的讲述,新厂街胡同不再是高度发展的城市里、即将被废弃的一角。   而是徐静秋从小长大的地方,是她珍贵的回忆。   温梦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此时无论是邱阿姨家还是曲工家,院门都是半敞的,没有挂上锁。   “邱阿姨去世已经七八年了,房子一直空着。曲工是去年搬走的,到玉渊潭那边新盖的楼房去住了。”徐静秋解释起来,“新厂街这边设施太老了,一直不通天然气,只能烧煤气罐,厕所还是公用的。所以只要有条件,大家都想着早点离开。”   说话的功夫里,那间熟悉的院落就在眼前,徐静秋的家到了。   她推开门,回身冲温梦和李彦诺说:“请进。”   电灯绳“啪”的被拉开,照亮小小的客厅。沙发上铺着熊猫抱竹的白巾子,款待客人用的搪瓷缸子被沏上茶水,茶叶梗浮浮沉沉。   “稍等我一下。”徐静秋转身进了里屋。   温梦和李彦诺在沙发上坐下,一时相对无言,空气显得有些冷清。好在取东西的人很快就出来,手里捧着一小摞册子。   徐静秋说:“这就是我母亲写的日记。”   温梦接过来,犹豫了一下,朝李彦诺的方向并了并。两个人靠得近些,一起小心翼翼的翻看这些日记。   本子被放得太久,已经有点发黄发酥。蓝黑墨水被镌在纸面上,有些地方变得模糊不清,查看的动作须得特别小心。   在这些脆弱的纸张上,宋春娥写道:   【1985年7月14日 天气,晴】   今天是个非常好的日子。街道给我开了介绍信,终于能够到琉璃厂工作了。柜台是崭新的,玻璃都擦得很亮。只是有些紧张,怕干不好活,不能留下来。   分配给我的师父叫王宁德,为人很严肃。戴黑框眼镜,一天都不吭一声,看上去很凶。   一起入厂的红姐和我说,王师傅手艺不错,但是出了名的不好相处。   我更担心了。   【1985年7月18日 天气,晴】   今天第一次和王工学习了装裱。   是的——王工不让我叫他师父,只让我叫他王工。   他说他还不够资格做其他人的师父。   好怪的人。   还是多加小心吧,别惹到他才好。千万不能搞砸,那样孩子们就喝不上麦乳精了。   【1985年7月26日 天气,阴】   装裱工作比我想象中的要复杂很多。   先用绢丝镶边,再安轴制版,一点都不能出错。否则就要全部重来,甚至可能污染到本身的画幅。   忙碌了整整一天,腰酸背痛。   临了又听见店里有客人说,国外已经有了装裱机器。这项技能也许很快就不再需要人工了,心里有些沮丧,又累又想哭。   下工的时候,王工专门喊我过去。   我以为他要批评我。   但他告诉我:不管做什么,只要坚持下去,再小的火光也会发亮发热,每个人都有光明的前途。   他好像人还不错。   【1986年8月30日天气,雨 】   昨天女儿发烧了,在儿童医院排了一天的队,为此旷工一天。   回到厂子里,很担心组长会扣我工分——干了一年,就为了年底换一辆自行车,这样带孩子出行就会方便很多。   要是扣上几分,不知道又得等到什么时候去。   但今天出乎意料的,有了好心人帮助。   ——王工中午没吃饭,替我多裱了一幅,算在我头上了。   他真的是很好的人。   人得知恩图报,还好我攒了一些面票。   我换了半斤白面,烙了两张大饼,今天午休的时候带给他了。他好像很爱吃这个,一下子就吃光了,连咸菜都没剩下。   【1988年10月12日天气,晴】   搬到了新厂街的新家。   孩子们都有了自己的房间,还有一个很小的院子可以晾衣服,好像做梦一样,是几年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院子里还没有通自来水,要去胡同口的水房打。不过不要紧——王工和我成了邻居,他有空的时候,会帮我多接一些存着。   还有他说不让我叫他王工了,叫宁德就可以,因为我们是朋友。   有这么一个朋友,真的挺好的。   【1990年1月2日天气,晴】   厂子里最近很多人离职,跑到深圳下海,说是响应改革开放的号召。宁德问我要不要从厂子出来,也去南方单干。   我当然不能去,我还有三个孩子要照顾,要等他们上大学。   可宁德不一样,他没有结过婚,什么牵绊也没有。   年前我帮他介绍过一个毛纺厂的朋友,宁德没有去见——他这么好的人,就是脾气孤僻了些,一直不想找个老伴。   我问他去不去南方。   他好像有些犹豫,不想离开北京。   也对,他也是50多的人了。老了,折腾不动了。   【1998年11月20日天气,阴】   腰疼。   北京最近总是阴天,一刮风,腰就疼起来个没完。宁德催着我去医院看一看,可我还没有老呢,就是干活抻到了一点。   他总是小题大做。   我劝他先去体一次检,托人帮他买了个套餐。因为他退休之后有了新爱好,天天猫在屋里画画,说真的比我辛苦多了。   【2000年7月6日】   医生说我不是腰肌劳损,是骨头里面长了东西。   女儿和儿子都不肯告诉我骨头里长得是什么东西,就连问宁德,他也不说。   所以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然怎么会瞒着我?   我又不傻。   活到五十,好多事情也想明白了。老大结婚了,老二和老三都考上大学,我没留着什么遗憾。等回头死了和老徐埋在一起,我也有脸对他说。   二十年没见了,不知道老徐在下面怎么样。之前每年烧纸,都梦不到他,这两天倒是一闭眼就能梦见了。   女儿不让我说这个,我一说,她就哭。   可人都有死的时候啊。   宁德也不让我说。   他说等我死了,他就离开北京,去远远的地方。   我不信。都七十的人了,之前连南方都不去,谁还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折腾呢?   ……   日记到这里就结束了。   宋春娥过得很忙碌,并不是每一天都会记录。甚至经常间隔上一年两年的,才临时想起来临写上一篇。   所以花个十来分钟,这些日记就都看完了。   那些埋在往事里的线索被拧成绳、穿成线,把一段相差二十多岁的友情穿在了一起。彼此相互扶持,相互依偎,共同走过一段长长的日子。   温梦捧着这本日记,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而徐静秋在此时开口:“其实最初在听到有人想要采访的时候,我还有点犹豫。毕竟现在做什么都讲究流量,媒体喜欢博人眼球的东西,观众们爱看的也是那些——万一接受采访的时候,我一句话没说对付。有人借着我的名字,对王叔或者我母亲胡编乱造些什么,那也挺糟心的。”   她停顿片刻,突然微笑起来,好像有很多感慨:“但是后来我想了想。年底我们也要搬家了,搬去楼房里面住。有些事如果不讲出来,等明年新厂街一拆迁,谁还会记得这条胡同呢?”   又有谁还会记得这些人呢?   屋内陷入漫长的沉寂。   徐静秋想了很久,打破了沉默,对李彦诺说:“我按您之前说的,在我母亲的遗物里找了很久。她小名里没有梅花,穿的用的也没有。所以《夏归》那幅画,应该和我母亲无关,是王叔画给其他人的。”   转过头来,她又对温梦说:“其实遗嘱不遗嘱的真的无所谓,王叔辛苦得来的钱,我也不想贪。只是请你不要把王叔写成孤僻的怪老头,好么?”   ***   从宋春娥家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车子依旧停在巷子口,出去要花上几分钟时间。而温梦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像是踩在旁人的人生卷轴上。   “没想到会有这么一段故事。”许久后,她轻声开口。顿了一下,又道:“但我有一件事情想不通。”   “?”   “如果这样一段弥足珍贵的友情,都不足以让王宁德画出《夏归》的话,那么那幅画又是画给谁的呢?”   李彦诺停下脚步。   温梦也跟着停了下来。   然后她听见李彦诺说:“《夏归》就是画给宋春娥的。”   语气肯定,像是通过徐静秋刚刚的讲述,他已经摸到了事件真正的内核。   温梦怔住:“为什么?宋春娥的女儿刚才明明说……”   “那是因为她不知道,这个故事还有后半段。”   路灯闪烁,照出李彦诺明确的轮廓。他停顿了片刻,续道:“而那些内容,被写进了王宁德未公开的遗嘱里。” 第29章 Chapter 28 他回来的原因(……   “王宁德在遗嘱里写了什么?”温梦几乎是第一时间发问, “难道宋春娥日记里的那些记录,和他所想的不一样吗?”   “一样。”李彦诺起初想要点头。思考片刻,又摇了下头:“又不大一样。”   因为王宁德留在保险柜里的遗嘱, 与其说是一份严谨的法律文件,不如说是临终之前的剖白和回忆。   每个字都由他本人亲手写成, 墨迹点滴, 笔锋遒劲。   而在那张按着手印的纸上,王宁德留下了这么一首内容并不算复杂的小诗:   《雪梅》   *   我于初秋时见她。   绢丝从她指间一寸寸滑过。   裱褙化在她专注的眼睛里, 是一抹消不掉的愁绪。   *   我于隆冬时见她。   雪压弯了枝丫,孩子们拿起粉笔在门楣上乱画, 吵闹着嬉戏。   而她坐在高高的台阶上面, 肩上落着一朵艳红的梅, 满脸笑意。   *   我于晚春时见她。   她踩着柳絮走过漫长的街巷,话声隔着院墙传来。   我多么渴望走过去,去敲响她的院门, 去看一看她的笑脸, 去帮她把那朵梅花拾起——   可我已经衰老得不成样子。   *   我于盛夏时见她。   她独自留在了那里, 永远不会再凋谢。   而我懦弱的灵魂、腐朽的身体、仓皇的逃离, 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 让我无法喘息。   我将用余生去忏悔。   ——谨以《夏归》送与我未能说出口的挚爱, 送给我的缪斯, 送给那朵盛开在夏日里的雪梅。   ……   李彦诺的讲述停止了。   借着昏暝的路灯,他看向温梦。胡同里有风刮过,树叶窸窣。   王宁德所写的内容确实与宋春娥不大一样。因为他对宋春娥的感情,远远要比朋友多得多。   在画与诗的背后,是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人漫长的守候。是他离开故土的原因,是他不敢去表达的爱意, 是陪伴在他人生最后几年里的、无穷无尽的悔恨与思念。   他爱宋春娥,一辈子没有说过。   她是他灵感的来源,是所有创作的开始,也是最后一幅画作落款处的结尾。   这份感情来得太过沉重,压在温梦身上,让她有那么一两分钟无法开口。   李彦诺见她不动,继续解释起来:“上个月初,王宁德在洛杉矶的房子被拍卖。打开保险箱进行清点的时候,才意外发现了这封信件。”   显然直到去世之前,王宁德也没有想好是否真的要公开这份遗嘱。又或者说,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仍然在犹豫要不要说出自己隐秘的爱恋。   “维鸣说的没错,其实按照常规流程,我做刑事诉讼,是不会处理这样的案件的。”李彦诺又道,似乎突然想要倾诉,“但在看过这首诗之后,我还是想停下手头的事情,回国一趟,把这幅画送到属于它的地方去。”   话题忽然滑向另一个未知的领域。   温梦抬起脸,有些不解:“为什么要这么做?”   毕竟对于李彦诺这样级别的律师来说,停上一两个月的工作,损失的钱恐怕七位数都打不住。   而接下来会听到的答案,是她完全没有想到的。   “因为王宁德的遗憾。”李彦诺缓缓开口,坠进烟雾笼罩的时光中,“也是我的。”   ——2011年的冬天,洛杉矶在下雨。   李彦诺站在咖啡馆狭小的备餐室里,从兜里掏出手机。   距离那条【温梦,你在哪里?】的消息发出去,已经过去整整三天,对方依旧音讯全无。他曾经尝试着拨打过一次温梦的电话,但对方的手机一直处在关机的状态。   于是李彦诺犹豫了一下,不再打了。   不仅仅是源于他做事一向有分寸、不愿意去逼问对方,更是出于一种微妙的预感:温梦也许不想来美国了,又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干脆选择不去回复他的信息。   随着失联的时间越拉越长,这种预感对李彦诺来说就变得越肯定。   所以当他在备餐室里拿起手机的时候,心里是没有任何期待的。   但让人意外的是,屏幕上面显示出一条未接来电——十五分钟之前,温梦曾经给他打过一次电话。而他当时正在忙着替客人结账,没有能够成功接听。   李彦诺把那个熟悉的号码审视了一遍,迅速拨了过去。掌心紧紧握住机身,等待起温梦的回应。   这次电话接通了。   对方也如李彦诺所想的那样,很快就开口了。   只是说话的人,并不是温梦。   “彦诺,是我。”廖维鸣的声音在听筒里蓦地响起,“有什么事吗?”   李彦诺愣住了。   “喂?”廖维鸣又问,“怎么没声音了,是不是信号不好?”   李彦诺这才反应过来,慢慢回道:“信号还可以,我能听到。刚才温梦给我打了电话,所以我回拨了。”   廖维鸣好像身处在一个很嘈杂的地方。四周人来人往,几乎盖过他讲话的声音:“这样啊。梦梦现在有点忙,估计还得有半个小时才能回来。等她回来了,我让她打给你?”   他在谈起温梦的时候,叫出的是小名,用的还是一种远比高中时要亲昵的口吻。   几秒之后。   李彦诺说:“不用了,你们忙吧。”   预感被验证了。   ——温梦果然选择留在北京,和廖维鸣在一起。   其实在出国之前,李彦诺就已经察觉到了这个事实。所以他宁愿走得匆忙,把自己永远固定在朋友的位置里。   不去联系、不去想念,就不会感到失望,这是最简单不过的道理。   但那条【我考上P大了】打破了平衡。   一时冲动之下,他恭喜了温梦,意外开启了一段顶着“学习伙伴”为名的、为期两年的联系。   温梦是如此的热情,愿意和他分享她大学生活里的点点滴滴——从松林食堂一秒卖光的三鲜包子,到三角地火热的社团招新,再到投影在未名湖上的那轮月亮。   这让李彦诺产生了一些错觉。好像她就在他身边,他们并没有隔着太平洋,距离也不是问题。   而眼下,这种错觉被戳灭了。   一切不过只是他自己自导自演的一场独角戏。   温梦做的没错。   北京有她的亲人、有她的朋友,现在还有她的爱人,以后还会有富裕的生活。这些远比孤身来异国他乡交换强得多,这才是理智又聪明的选择。   就在这个时候,咚咚咚。   备餐室的门被敲响,店长隔着过道喊起李彦诺,让他快点出去:“你还在里面吗?别偷懒了,有客人来了。”   李彦诺平静的应了一声,放下手机。   离开之前,他做了这辈子唯一一次冲动的事。   他拉黑了温梦的联系方式。   既然她已经做出了选择,那这件事理应到此为止。每道题都有最佳选项,而切断所有联系,就是抗拒思念的最优解。   属于他的日子仍然需要继续。   法学院的同学问:“后天要交论文你写了吗?还有reading response也是今天要完成的,这次有20页。我们一个组,你能不能take lead?”   咖啡馆的老板问:“这两天轮班的员工生病了,你能把他的班接下来吗?虽然忙一些,但是我一周可以多付你三天工资。”   熬到深夜才从公司回来的父亲问:“我最近资金周转起来实在困难,今年恐怕只能给你出一半学费。早知道是这样,当初就不应该中了你母亲的激将法,着急把你接过来念书了——这女人,真是离了婚也不安生,干什么都想争第一,非得让孩子上藤校不行。剩下的2万美金,你看能不能靠助学贷款解决?”   对于上述所有问题,李彦诺的回答统统都只有一个字。   “好。”   生活是枯燥而乏味的,辛苦到让他抽不出时间去回忆。肉|体累到极致,思想上就能成为空荡荡的一片,不再陷进泥沼里。   只不过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李彦诺放在枕头旁的手机会突然响起来。   【您有一条新的好友申请】   温梦在尝试联系他,很多次。而李彦诺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拒绝了她的申请。   不然呢。   难道要听到对方亲口道歉吗?   与其收获一句会刺痛他自尊的“对不起”,李彦诺宁愿选择逃避。就像两年前他不想看到离别时朋友们的泪水,选择不告而别一样。   再后来,好友申请渐渐地少了,不再出现了。时间继续往前流淌,裹挟在无止境的忙碌里。   毕业之后,他进了大公司,又跳槽去律所。和客户开会、庭审、写报告、调查案卷。年复一年的工作压下来,让人抽不出身。   很多事情变得不再重要,可以被忘记——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六月,一个周五的午后。   难得赶上一小时清闲,有同事提议去街角的意大利菜馆吃一顿:“那家店新来的服务员很漂亮,红头发,是个爱尔兰人。”   旁人纷纷响应。   而李彦诺打开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一个被压得很扁的三明治:“你们去吧,我还有点事情没有处理完。”   这句话提醒了同事:“对了,你之前问过的那个案子,资料我发给你了。”   “好,谢谢。”   出门之前,同事路过李彦诺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别太拼了,不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在这一刻,办公室突然变得很安静。   李彦诺在电脑上打开王宁德遗嘱的影印件,读过之后,在办公桌前坐了很久。六月的洛杉矶阳光正晴,照得屏幕有些斑驳不清。   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   时隔很多年,那个伏在课桌上的瘦削身影突然又在他的视线里冒出头来。蓝白校服挂在对方的肩膀上,空荡荡的,看着有些可怜,又有些无助。   可李彦诺知道,柔软的外表下面,温梦有她的坚持。   他和她太像了。   他也必须要做到最好、必须考第一、必须不能让任何人失望,这是文工团退伍的母亲从小给他的教育。   他学会了无限度的退让和满足旁人的期待。至于他自己的需求,似乎变得无足挂齿。   所以在那个午后,那间只有他和她的教室里。李彦诺递给温梦一板药和一杯热水,对她说:“不要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像是在劝她,也可能是在劝他自己。   回忆纷至沓来,淹没了坐在办公桌前的李彦诺。   他重新想起了那些躲在友情背后的爱恋,想起了他一次都没有说出口的心情,想起了他从没有和其他人分享过的秘密。   理智回来的时候,订票软件上已经出现了一张买好的机票。   洛杉矶LAX——北京 PEK。   原来做出一个决定,不再裹足不前,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吃力。   只不过思念与感情被压抑的太久,埋得太深,早就失去了本来的模样。所以当李彦诺对廖维鸣说“我这次回来,是为了工作”的时候,他并不觉得自己在撒谎。   他要替王宁德把遗愿完成,把《夏归》送到属于它的人手里,仅此而已。   可命运为什么总是喜欢在同样的地方重蹈覆辙呢?   为什么要让他意外的重新见到了温梦,偶遇在似曾相识的雨天里?   为什么要让他们一同看过那幅画,肩并肩走过漫长而幽静的小巷,一起解开了王宁德留下来的谜题?   就在这里、就在这条新厂街胡同。   温梦捧着已经喝空的酸奶瓶对他说:“时间过得真快,我和维鸣在一起都已经三年了。”   三年。   只有三年而已。   这么推算下来,大二的时候,温梦并没有和廖维鸣在一起。   精密构筑的罗盘突然卡住了一颗,从细小的地方开始崩塌,碎成一地粉末。   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那天晚上,李彦诺失眠了。他开始思考一些可能性,用逻辑把每一种构想都在脑海中重新构建、组合,却没有一样能给他答案。   他只是久违的感到嫉妒,本能的感到后悔。   这种复杂的情绪在今晚完整听到王宁德的故事之后,达到了顶点。它从内到外撕扯他、几乎要吞噬理智和道德的边界。   以至于此时此刻,站在胡同的灯下。李彦诺看着一言不发的温梦,终于能够问出那个困扰了他很久的问题。   “你当初……为什么没有来美国找我?” 第30章 二合一 她失约的理由   李彦诺刚刚的讲述, 让空气里留下一片沉寂。   温梦站在胡同里,忽然觉得此刻晚风开始呼啸,刮得人久久不能开口——李彦诺竟然是喜欢过她的。   只是他和王宁德一样, 从来没有说出口。   这个事实是如此难以置信,又是如此尖锐。让黄且暗的路灯都变得刺眼起来, 成了扎穿回忆的匕首。   温梦不再去看那张英俊的面孔了。   她低下头, 审视起鞋边上的那一小方土地。隔了很久,才慢慢地说:“我当时不是不想去美国找你。”   李彦诺愣了下, 打算再次开口询问。   但在那之前,温梦给了他答案:“是我家里……出了一点事情。”   ***   2011年12月17日。   早上七点, 和平里的职工宿舍亮起一盏顶灯。衣柜里翻出来的冬装铺满了整个沙发, 瓷砖地上摊着一只敞开的行李箱, 让小小的客厅略显凌乱。   前往洛杉矶的CA985次航班,将于明天下午三点钟准时起飞。   过海关时需要用的证件和I-20,都已经被温梦装进了随身的小挎包。剩下只有些零散物品, 等待打包进箱子里。   温梦蹲在一团混乱的中央, 一点点把衣服叠好, 再一件件装进去。行李箱的空间被逐渐填满, 带出一种饱胀的幸福。   马上就能见到李彦诺了, 是今年她最开心的事情。   家门在这个时候被推开, 从外面卷进一缕凉风。   才下夜班的妈妈走进来, 脱掉厚重的工装,挂在门口的衣架上:“箱子收拾得怎么样了?”   “马上就好了,还差一点。”温梦抬起头,笑着回答。屋子里暖气很足,热得她脸颊红扑扑,额头上冒出些细密的汗珠。   “用不用我帮忙?”妈妈又问。   “不用了, 妈妈你快去睡觉吧,我自己能行。”   如果是平时,母亲一定会留下来帮忙整理。但那天她兴许是熬过一个大夜,累极了。脸色有点发白,一边拍着胸口,一边往卧室走去。   温梦独自留在客厅,嘴里哼着《牛仔很忙》,手上按照那张和李彦诺一起商量好的物品清单,继续收拾起箱子。   接近中午的时候,拉链滑动,行李箱被“啪”地合上了。她跑到厨房煮了两碗鸡蛋面,小心翼翼地端到餐桌上。接着敲响母亲卧室的门:“妈妈,吃饭啦。”   母亲没有应声,应该是还睡着。   温梦没有再继续叫下去——她想让辛苦的母亲多睡一会儿。于是在吃完自己那一碗之后,她又把剩下的面条放回锅里。   鸡蛋面放得太久,渐渐凉透。隔水热过一次,还是变得冰冷。   指针在客厅的钟上一点点挪动,逐渐滑向下午五点四十。按理说睡了这么长时间,母亲怎么也该醒了,更何况马上就要到上夜班的时间了。   温梦把电视关上,决定起身去看看。   卧室的门没有锁,灯是暗的,空气里浮着一层死气沉沉的味道。   “妈妈?”   母亲在床上躺着,没有回答。   温梦试着摇了摇她:“妈妈?”   母亲的手随着温梦摇晃的动作,从床上垂了下来,完全失去了力气。   “妈妈——!!!”   后面的事情发生得太过迅速,几乎容不得温梦反应。120到得很快,直接把病人拉去最近的急救中心。   诊断书上只有几个字:“心肌梗死”。   “我们做了融栓处理,但最好是马上做冠状动脉介入治疗,减少心肌死亡的面积。”医生忙得顾不上多解释,只留下一句话,“你母亲的病拖得太久了,比一般病例要复杂不少。快去筹钱吧,时间就是生命。”   温梦听不懂医学术语,但她明白后半句话的意思。   时间就是生命——钱就是生命。   医保要先垫付才能支取,一个心脏支架一万七,术后ICU住一天要一万块钱,这些费用里还不包裹急诊手术费和术后昂贵的进口药物。   而母亲的银行存款再加上温梦没有用掉的奖学金,刨掉每个月的房贷,满打满算也就只有12万。   存了这么多年的钱几乎是一下子就被清空了,成了纸面上没有意义的数字。   温梦交完第一笔手术费和住院押金,站在人满为患的医院大厅里想了很久。然后她掏出手机,开始给认识的所有亲戚打电话。   在听到她的恳求之后,那些平时日还算有些来往的声音突然都变得为难起来,在电话那头支支吾吾。   “不好意思啊梦梦,我们最近手头也很紧。”   “你表哥今年要结婚,你也知道,找个老婆不容易,买房得付首付……”   “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手机电量在一点点下滑,没人能够借她一笔救命钱。   四周明明全是穿梭不止的人群,全是满溢的话语,但温梦却像是被罩在玻璃罩子里,与这个世界隔绝了。她开始浑身发冷,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与无力。   嗡。   手机突然在这个时候震了一下。   一个很久没联系过的名字冒出头,发来一条短信。   廖维鸣:【你是明天的飞机吗?】   ——其实自从高三谢师宴上的那场告白之后,温梦和廖维鸣的关系变得有些尴尬。   隔天酒醒,廖维鸣试图当做无事发生,主动退回到好朋友的圈子里。甚至为了表示自己并无二心,他还隔三差五发来一些冷笑话,证明自己已然翻过这一篇,不打算再提。   可温梦不行。   她每次一想起对方诚挚的剖白时,心里就有些微妙的别扭,浮起一些对朋友的过意不去。   这种心态直接反映在了她的行动上。   她依旧会回复廖维鸣的短信,只是渐渐变得不那么积极。   廖维鸣是敏感的,很快探出原因。大一入学之后,他干脆坐了一个小时的车,专程从美院跑来P大,美其名曰“要参观一下国内超一流学府”。   两个人在P大古色古香的西门前面照了张照片,又用温梦的饭卡,蹭了一顿学五食堂的炸酱面。   临走之前,廖维鸣在成府路的人行天桥下面站定。   他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但温梦及时挥手,拦住了路过的出租车。   她转脸对廖维鸣笑笑:“路上小心,到美院了告诉我。”   那些没有说出来的话,只能就这样被廖维鸣咽回到了肚子里去。   北京很大,美院和P大又是毫不相干的两所学校。彼此离得太远,各有各的圈子,各有各的风气。廖维鸣踏雪跑去看行为艺术展的时候,温梦在图书馆三层的自习室扎下根,开始冲刺她目标3.85的GPA。   老朋友之间的寒暄和交流愈发稀疏。但在通过托福考试的那天,温梦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告诉廖维鸣她要去美国的消息。   【哦。】这就是对方隔了一个小时之后,在短信上给出的回应——过分简短,不冷不热,十分不像廖维鸣的风格。   又过了三个小时。   廖维鸣:【你准备哪天去?】   【12月18日。】   对话就截止到那里。   一连大半个月过去,廖维鸣都没有冒过头,温梦以为他不会再联系自己了。但此时此刻,在三院的就诊大厅里,曾经戛然而止的对话框突然再次亮起。   廖维鸣:【我前几天去学车了。明天有空,可以送你去机场。CA985是T3航站楼起飞吗?】   而温梦握着手机,艰难地打下这么几个字:【我不去机场了,我要留在三院。】   哔。   手机电量在这一刻告罄,彻底黑屏。   冬天的夜总是来得很早,无垠的暗透过窗子涌进来,占据了整个医院大厅。纯白的瓷砖成了夜的眼睛,直瞪着无措的人群,凶狠又冷冰冰。   温梦握着再没有用处的手机,在等候区捡了一张塑料椅子,茫然地坐了下来。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生与死这样的命题太过沉重,一下子压在20岁的温梦身上,让她有些措手不及。思路是混杂的,似乎处处都是解决的方案,但又没有一条能够真正走得通。   半个小时,一个小时,时间在漫无目的地前行。   有人推开了医院大厅的门,有人在匆忙地跑着,有人不小心越过她,有人又发现了什么、喘着粗气折返回来。   廖维鸣停在了她面前,出现了在这个他本不应该出现的夜里。   他跑得太急,额头上冒出些汗。羽绒服在数九寒冬大敞着,说话时几乎倒不过来气:“温梦!你生病了?”   温梦愣了一下,抬起眼睛。在认清对方的面孔之后,她摇摇头,一言不发。   “那你怎么会在医院?”廖维鸣急了,摇晃起她的肩膀,“你快说话啊。”   其实事情真要讲起来,简单到不可思议。   廖维鸣听明白之后,松了口气,直截了当地问:“阿姨治病还需要多少钱?”   温梦复述了医生的话:“保守估计还要20万。”   “知道了。”廖维鸣马上起身,出去打了个电话。   五分钟之后,他回来了,只有一个问题:“我拿到20万了。刷卡可以吗,还是要付现金?要是付现金的话,我现在去找个atm取一下。”   你瞧,对于一些人来说无法逾越的鸿沟,在另外一些人眼里,不过是一道小小的车辙。   ——钱能买来什么呢?   在母亲生病之前,温梦一直活在象牙塔里,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冷冰冰的现实抽了她一记耳光,告诉她,钱能买命。   【您已支付成功。】   医院缴费处打印出长长的单子,每一笔交易都在以分钟计算,延续着一个人的生命。   “维鸣,我一定会还你的。”温梦把缴费单小心翼翼地收起来,轻声说,“连本金带利息。”   朋友肯在危急时刻出手帮助,已经是天大的恩情,她不能再欠对方更多了。   “这么一点钱,还什么……”廖维鸣说到一半,看到了温梦坚持的眼神。于是他改变了措辞,闷声闷气地接上一句:“你愿意还就还吧,不过利息就不用了,我又不是放高利贷的。”   “谢谢你。”三个字让大厅融起一层暖意。   廖维鸣从塑料椅子上站起身,环顾四周一圈:“在这里过夜不行,太冷了。我去医院边上的酒店开个房,你去睡一会吧。我在这里看着,阿姨要是做完手术了,我喊你。”   温梦怎么可能离开,做手术的可是她的母亲。   她摇了摇头:“你不用管我了,快回家吧。”   廖维鸣看了看她,叹了口气,最后重新坐下了:“你要是不想动就算了,我陪着你。”   “不行,已经很晚了,你赶紧去休息。”   廖维鸣耸耸肩:“我可是熬夜型选手,你绝对耗不过我的。要不要试试?”   试试就试试。   两个人在等候区枯坐一夜,终于得到了温梦母亲做完手术、转进ICU病房的消息。   “手术情况不大好。”医生说得委婉,“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时间也正是从那天开始,变得混乱无序。   温梦记得一些事情,又忘记了一些事情。一天,两天,或者三天。她把一个曾经说过很多次的约定,完完全全忘在了脑袋后面,心思全都集中在了母亲的病情。   手机时不时响起来,温梦无暇顾及,干脆直接交给廖维鸣处理。   而廖维鸣是可靠的,值得信任的。   他向学校请了长假,专心致志地陪着她,从白天到黑夜。   缴费、取化验单、中午订饭、挑选护工、打点医院关系——廖维鸣在竭尽所能地做着那些原本不应该由他去做的事情。   感谢的话说得太多,就失去了意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温梦不再和廖维鸣说谢谢了。她决定把这份感激记在心里,刻进骨头里去。   2011年的12月26日,北京开始下雪。   温梦打开住院部洗手间的水龙头,用冷水迅速洗了把脸。一连熬了几夜,她实在困倦不堪,想用这种方法清醒一些。   出来的时候,刚巧看见廖维鸣一路小跑上楼,手里拎着一袋庆丰包子。   “凑合吃一顿吧,医院附近实在没什么好吃的。”廖维鸣嘟囔着,“等阿姨出院了,咱们一起去全聚德大搓一顿。”   温梦试着弯起嘴角。她太久没笑过,表情都变得有些僵硬:“你买了什么馅的?”   “猪肉大葱、素三鲜。”像是怕对方批评一样,廖维鸣说完还特意解释起来,“这回我可没多买,一样就买了二两,你不许再说我了。”   ——两个人消费习惯差得太多,也是这几□□夕相处之后,温梦才知道的事情。廖维鸣大手大脚惯了,订个餐都要四样起,一顿就要两百多块钱。   “这样生活不行。”温梦对着一桌子菜,严肃地教育他,“点了这么多,我们又吃不了,浪费粮食可耻。”   不经意间的磨合,像是藏在贝壳里的沙子。   起初扎得彼此都有点疼,但几天下来,倒还真的有那么一点小小的成果。   比如眼下温梦看着廖维鸣手里的这四两包子,就能赞许地说出:“你这次做得很好,值得表扬。哦对了,都记在账上吧,回头我一起还给你。”   廖维鸣没有反驳。   他只是抓起一个猪肉包子,精准地塞进温梦嘴里:“知道了,快吃吧,就你小嘴叭叭的。”   ——廖维鸣也有了对付温梦的策略。   那就是少说话,多干事。用事实占领高地,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温梦果然被逗笑了,嘴角和眼睛都弯起,表情自然很多。   气氛渐渐放松下来,那场突兀的告白带来的尴尬与隔膜,似乎就这样消融在一天天的相处之中。   唯一不大顺心的,是温梦母亲的各项生理指标都在往下走。   “只要治疗还在继续,就还有希望,你说对么?”温梦惴惴不安地问。   廖维鸣听了,肯定地点了点头。   不管是不是自欺欺人,至少当时的他和她,都是这样认为的。   2011年,12月31日。   一周里雪下得最大的一天,也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天。   灿白的雪花成片落下,盖出一个纯洁无瑕的世界。从三院走廊的玻璃窗往外看,楼下是花园路拥堵的街道。汽车排成一团,喇叭声响个不停。   除了天气差点,一切和之前别无二致。   廖维鸣看过短信之后,从手机上抬起头:“我得回趟学校,老师有急事找我。”   温梦正从保温杯里喝水,急忙回了一句:“那你赶快走吧。”   廖维鸣显得有些迟疑:“你自己能行么?”   “没问题。”   “你放心,我下午就回来,晚上跟你一起跨年。”   温梦笑笑:“快别折腾了。”   “那可不行,做人得有点仪式感。你等我晚上定个大蛋糕,咱们就在医院大厅吃,馋死其他人。”哪怕是在医院里,廖维鸣依旧想维持一些无用的浪漫。   玩笑活跃了沉重的空气,可命运并不想给人喘息的机会。   这边廖维鸣才披上羽绒服,下一秒,ICU的门就开了。   穿防护服的医生走出来,沿着走廊一路喊道:“温邈的家属在吗?温邈的家属。”   温梦听到母亲的名字,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些不祥的预感。   “我在。”她站起身,回得很慢。   “麻烦跟我进来一下。”医生说。   ICU的那道门后面,是一条长长的、雪白的通道。两侧有办公室,尽头是病房。医生带着温梦和廖维鸣进了右手边的一间屋子,指着板凳说:“请坐。”   预感在温梦心中扩大、膨胀,很快就变成了真的。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医生说。   短短八个字,概括了温梦母亲的一生。   温梦还没有说话,廖维鸣已经急了:“怎么会这样呢,麻烦您继续治吧,我们愿意花钱的。”   可现在已经不是钱的问题了。   金钱已经多买了半个月光阴,再不能多留温梦的母亲一天了。   “病人目前已经处于脑死亡的状态,再借由呼吸机维持生命体征,也没有太大的意义。当然决定还是要你们自己做,我只是作为医生,给出一些建议。”   空气瞬间凝滞,沉下来,砸得人粉身碎骨。   有句话说,父母是横在我们与死亡之间的帘子。 [1]   当他们离开之后,那道帘子被彻底掀开。人生从此再没有来处,只剩归途。   从这一刻起,温梦不再是个孩子了。这是一种茫然的冷,如同被赤|身泡进雪里,孤零零找不到存在的意义。   从医生办公室走出来的路上,温梦整个人是麻木的。   她好像听见有人在叫她,又好像没有。   “妈妈之前跟我说过的,说她最近有点胸闷,说了好多次。”温梦开始不停地重复,“可我当时没有在意,我以为她只是没有休息好,睡一觉就没事了。我为什么当时没有劝她去医院看看?我为什么不自己带着她去做体检?我为什么——”   “温梦,别说了。”廖维鸣打断她的自责,“这不是你的错。”   可这是谁的错呢?   总该有人为这场悲剧负责,如果不是她的话,还能有谁呢?   而此时廖维鸣又开口,声音很轻:“想哭就哭吧。”   人在悲伤到极致的时候,是哭不出来的。温梦一滴眼泪也没有,只是呆呆地站着,脑袋里是空茫茫的一片。   廖维鸣没有催促她,仿佛也被巨大的悲伤裹住了。   很久后。   温梦喃喃地开口:“维鸣。”   “嗯?”   “我没有妈妈了。”   廖维鸣沉默地伸出手,搂住温梦,把她朝自己的方向拉了过来。而温梦像是失去了全部力气一样,头抵在朋友的肩膀上,就这样闭上了眼睛。   “维鸣,我没有妈妈了。”温梦说得很轻,“我该怎么办呢。”   黑暗中,她听到对方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你还有我。”   是啊,她还有廖维鸣。   也只剩下廖维鸣了。 第31章 Chapter 30 【小修】命运……   离开总是简单的, 只要闭上眼睛,就不用再受尘世的纷扰。反倒是那些被迫留下来的人,要独自面对无穷无尽的痛苦, 和琐碎却亟待解决的问题。   医药费需要一笔笔进行整理,医保和商业保险的申报也要花掉不少时间。计算欠款、处理火化和安葬的事宜, 每一样都像无底洞一样, 吞噬着温梦的精力。   那段时间她过得太混乱了,日夜都是颠倒的。差不多有一个多月耗在这件事上, 几乎没有余力去思考她自己的生活。   直到突然有一天,所有该做的好像都在一夜之间做完了。   外面的世界不再需要她, 她终于能够重新回到小小的职工宿舍、回到那间小小的客厅里。   房子一个多月没怎么住过人, 空气算不上多么清新。温梦把窗户打开, 任由风涌进来,然后安静地坐在了沙发上面。   四周的事物熟悉又陌生。   茶几上依旧放着纸巾盒,上面套了毛线套, 是妈妈走前亲手织的。只是碗里没吃的鸡蛋面早就腐烂变质, 绿油油的绒毛沿着碗边一路爬下来, 溢在桌子上, 骇人又脏兮兮。   也是在这个时候, 温梦发现了那只打好包的行李箱。箱子立在客厅中央, 把手朝外直直地伸出来, 像是在默默等待主人的归来。   温梦的视线顿时聚焦、紧缩、凝固。   ——她突然记起了那个没有兑现的约定。   “我当时一下子就慌了。”温梦用了这么几个字,描述自己彼时的心情。   讲到这里,她终于不再去看脚下的土地,转而抬眼,望向路灯下的男人:“其实现在想想,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我怎么会把那么重要的一件事, 忘得一干二净呢?”   现在的温梦在描述这段过去的时候,语气是平和的。但时间往回流转,二十岁的她坐在狭小的客厅里时,心情却无比错乱,头皮紧张得都要皱起来了。   她急忙掏出手机,想要去联系李彦诺,解释一下自己失约的原因。   可对方并没有给她机会。   □□是拉黑的,短信也发不过去。之后接二连三的好友申请,也全部被李彦诺拒绝了。   温梦不是不能理解李彦诺——整件事里最可悲的地方就在于,她和对方太像了。看到李彦诺的行为,她如同看到了自己。   几乎不用去猜测,她就能想象出在约定好的那天里,李彦诺一定独自在机场等了很久。一直等到进港的航班全部走空,一盏盏白炽灯亮起,保洁开始催促,才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是我自己说了那么多遍要去,结果一声不吭,就这么消失了一个月。”温梦轻声说,“换谁,谁都应该生气的,拉黑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了。”   所以她不怪李彦诺。   她只是觉得不甘心、觉得不公平。因为明明她已经往前走了九十九步,就差最后这一步,就差了最后这一张机票的距离,一切还是前功尽弃了。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呢,她不懂。   遗憾和愧疚憋在心里,连同未曾说出口的解释一起,一日日膨胀成了一道过不去的坎,成了她午夜梦回时的怅然若失。   而现在,她终于全都说出来了。   觉得解脱了吗?   也许吧。   毕竟那些话存得太久,已经和肉长在一起。哪怕眼下直接挖出来、抛过去,依旧会有种空了一块的感觉。   啪。   一片叶子被风刮了下来,从树梢掉在了胡同的土路上。似是而非的尘土在两个人中间飞起来,让人鼻子发痒、发酸。   温梦被这点动静惊醒,抬手看了一眼表。   她和李彦诺在一来一往间聊得太久,竟然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   “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温梦问,“我明天还有王宁德的专题要写,你是不是也要回去处理遗嘱的问题?”   该说的事情都已经说完,理应回归平常的日子。   可李彦诺没动。   刚刚温梦那番冗长的解释,他一字一句全都听了进去。眼下人被钉在地上,表情是肃穆的,看不出端倪,内里却被悔恨撕扯得不成样子。   温梦没有察觉,只是掏出手机,低头打开叫车软件。   她要回家去了。   而在这个时候,她听见李彦诺说:“那几年你过得是不是很辛苦?”   输入目的地的动作停下。温梦顿了顿,轻声回道:“还可以。”   “对不起。”   “这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李彦诺坚持道。是他不应该这么固执、这么逃避,像个傻子一样躲在自己一厢情愿的假设里。   “好啦。”温梦笑了笑,试图缓和沉重的气氛,“我道过一次歉,你也道过一次歉。我们已经扯平了,不用再提了。”   但显然李彦诺不认可她的说法:“如果……”   “什么如果?”   “……王宁德在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之后,还能够有机会再遇到宋春娥,你说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温梦讶异地看向李彦诺:“不能这样……”   李彦诺打断了她,又问:“温梦,你相信命运吗?”   如果曾经是命运让他们离散,那么眼下就又是命运指引着李彦诺回来、让他们在雨天里重逢,把该说的话讲清。   而李彦诺迫切地想要弥补自己的错误,想要挽回那些因为误会造成的伤痕。   如果这次,换他走向温梦——   李彦诺朝温梦迈了一步,低声开口:“我们可不可以重新开始?”   这一次,让我陪着你。   ***   刮刀落在布上,留下一抹饱满的曲线。靠着对色彩的直觉和长久的练习,厚重的颜料被一点点铺陈开,成了雪白羽翼上小小的阴影。   廖维鸣后撤了些距离,仔细审视起画上的图案。眉毛不自觉蹙起,似乎是对刚才那一笔很不满意。停顿片刻,又抬手抹去了。   今晚不是很好的一夜。   修修改改,反复涂抹,总是不能达到理想的创作状态——也许问题并不是出在技法上,也不是出在构图上,而是画画的人正在思考什么事情。   叩,叩,叩。   画室的门突然被敲响,推开一道小缝。   助理从外面探进头,手里拎着一个硕大的外卖盒子:“廖老师,我订了晚饭。”   “麻烦先放在桌上吧。”廖维鸣心不在焉地应付了一句,“我一会儿再吃。”   “不行啊,温老师之前专门嘱咐过我,说必须得看着您把饭吃了。不然一忙起来又忘了,回头再生病。”   廖维鸣握着刮刀的手略微停顿。   静默片刻,他从画布上侧过脸,决定把刚刚一直在思考的问题抛给对方:“问你一件事。”   助理回答得很快:“是问今天有什么菜吗?叫的颐和居的套餐,都在温老师之前给的单子上。”   廖维鸣被逗笑了,摇摇头。   他抛出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话题:“小赵,你相信命运吗?”   这一下来得太过没头没尾,颇有点哲学高度,彻底把助理给整懵了:“……啊?什么意思?”   廖维鸣又重复了一遍。   这回助理听明白了。虽然没有太跟上艺术家跳跃的思路,依旧有些犹豫地回答:“相信……吧?”   “为什么?”   “因为好多事情解释不了,只能用命运来概括了啊。”   “比如?”   小助理看出是要讨论一会儿的架势,干脆把外卖盒子放下,搔了搔脑袋:“比如前段时间,我着急出门,就有那么一天没带伞,结果刚好就赶上下今年夏天最大的那场暴雨,好险没给我浇死在半道上。还有……昨天打游戏的时候,女朋友非要来找我。我一个小时没看微信,结果就挨了一顿骂。廖老师,您说这不是命运,是什么呢?”   廖维鸣点了点,像是颇为认可对方的说法。他顿了下,转而开口:“筷子是在盒子里吗?”   哲学讨论总算结束了。   助理松了口气,连忙拉开外卖的袋子:“对,就在这儿呢。”   “谢谢,我现在吃。”   画室的门被关上,屋里重新只剩下廖维鸣一个人。   今晚的主菜是冬瓜炖排骨,看着清淡,调料加得也不算多,肉却炖得软烂,滋味很不错。这家店他和温梦去过一次,之后得到了养生大师的许可,被特许列入外卖备选范围内。   温梦特别注重这样的细节——在一起三年,她是真的在规划他们的生活,管理他的健康。   不管这里面有多少爱情的成分,她是关心他的,毋庸置疑。   廖维鸣夹起一块排骨,缓慢地咀嚼起来,继续思索起困扰着他的问题。   按小助理的回答,命运是存在的。   更通俗一点说,生活中的一切不过只是巧合而已。   廖维鸣虽然没有反驳对方,但他想了很久,觉得这样说并不对。   因为如果出门之前,选择多看一眼天气预报,就不会被淋在半路上。如果稍微对女朋友上点心,选择玩上十几分钟游戏就退出来看一次微信,就不会错过女朋友的消息。   如果……   在拿到温梦手机的时候,不去选择主动拨通李彦诺的号码——哪怕初衷90%是告知对方,温梦的母亲出事了。那么李彦诺也许就不会产生误解,拉黑温梦的联系方式。   甚至更早一些。   “你的iPhone能不能借我两天?”高三的学生会会长跑过来,气喘吁吁地问,“我的手机刚才被老师没收了,有急用,特别急。”   廖维鸣站在十班门口,随手把sim卡退出来。接着把手机丢过去,笑着问:“这么火急火燎的,你要联系谁?”   学生会会长拍了拍他的肩膀,压低声音:“我女朋友。”   廖维鸣不感兴趣的挑了下眉:“哦。”   而对方又说:“我女朋友是你们班的。”   这回廖维鸣愣了一下:“谁?”   “曾可欣。”   廖维鸣听到这个和自己没什么关系的名字,悄悄松了一口气。   “你要帮我保密啊。”高三生又说,“我还没有告诉过其他人。”   廖维鸣并不是很关心对方的所作所为,敷衍地点了下头。如果不是为了开请假条方便,他也许根本就不会和这个学生会会长产生交集。   事情原本应该到此为止。   但不久之后,在那个空落落的楼梯间里,廖维鸣意外听到了温梦的心事。少女把爱恋藏得很好,小心翼翼地捧在朋友面前。   那是多么坦诚的一颗心。   而他是怎么做的呢。   时至今日,廖维鸣依然能够记起当时的那种心情。巨大的嫉妒击穿了他:温梦为什么会喜欢李彦诺?为什么她喜欢的人不是自己?   明明他会对她更好,全心全意,从最开始就是这样的。   廖维鸣不甘心——他太需要这份爱了。   于是他选择对一些事实缄口不言。   所以命运的另外一面,也许就是那些在当初看来,微不足道的选择。   一旦一步踏错,一步选错,从此就会坠进无法自拔的不安之中,陷入无止境的自我谴责。哪怕日后真的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东西,廖维鸣也不敢相信、不敢承认那确实是属于他的。   这种滋味太痛苦,太煎熬了。   可廖维鸣没办法逃离,这是他自己犯下的错误。   “维鸣,我们之间是没有秘密的,对吗?”温梦问他,眼底一片诚挚。她一定是听到了他和李彦诺的对话,才会这么说。   “维鸣,你在害怕什么?”老朋友李彦诺问他,站在温柔的良夜中。   对于这些问题,廖维鸣都没有办法回答。只能任凭长久的积郁压下来,让人头疼欲裂,无法喘息。   眼前的排骨色香味俱全,也没有冷掉,廖维鸣却突然一口都吃不下去了。他放下筷子,从桌上拿起手机,拨通了温梦的号码。   此时此刻,他无比渴望听一听爱人的声音。   漫长的嘟声响起。一秒,两秒,十秒,电话始终没有被接通。   廖维鸣想到什么,眼神沉下来,转而拨打另外一个号码。   几秒后。   李彦诺的声音在电话那一头响起:“喂?”   “温梦是和你在一起吗?”廖维鸣干脆地问。   而对方顿了一下,平静地回道:“是。” 第32章 Chapter 31 【修】老友 (……   手机开始逐渐在廖维鸣掌间发烫, 变得很沉。   静默片刻,他沉声说:“麻烦你把电话给温梦,我有事和她讲。”   李彦诺没有动, 也没有出声,显然并不打算按照他的要求行事。   “那你们现在在哪里?”廖维鸣深吸了一口气, 努力压住翻滚的情绪, “这总能说吧?”   他果真得到了一个地址。   “新厂街183号。”   画室的门被推开,带起一阵微凉的风。助理正在外面偷偷玩手机, 看见廖维鸣突然出来,被吓了一跳:“廖老师, 您已经吃完饭了?这么快?”   廖维鸣随意地点了下头, 手里握着车钥匙, 匆匆下楼去了。   从东二环到北三环,一路上导航都是红色的。车子走了又停,停了又走。短短七八公里的距离, 对于身处极度焦虑之中的人来说, 却像是要开出一个世纪那么久。   红绿灯交错中, 廖维鸣眼前的马路变得扭曲、狭长。   阴沉的云彩借由夜色往下垂, 就垂在无尽的长街上。这条街巷通向未知的远方, 如同列维坦画中那样, 满是荒凉。   唯一的区别, 是道路的尽头并不是《弗拉基米尔之路》里的审判之地,而是胡同口一家很小的静吧。   廖维鸣推开门,大步走了进去。   灯光昏暗,老板在断断续续练习的木吉他。工作日的晚上店面冷清,除了吧台边坐着的男人,再看不到第二个客人的身影。   廖维鸣环顾一圈, 没有找到他要找的人,于是缓慢地开口:“温梦呢?”   “你来晚了一点,她刚刚走了。”李彦诺抬起脸,平静地问,“要喝点儿什么吗?”   他面前摆着两个喝空的shot酒杯,还有两杯没有来得及喝的。杯口闪着润泽的光,龙舌兰的味道沿着玻璃往外涌,辛辣、呛鼻。   廖维鸣顿了一下,才回答:“不了,我是开车来的。”   李彦诺点点头,没有要留他的意思:“好,那就早点回去吧,路上小心。”   既然此行是来寻找温梦,那么目的没有达成,理应转身离去。只是廖维鸣走出两步,脚步渐渐变得迟疑,最后停了下来。   他在思考什么。   几秒之后,廖维鸣回过头,重新走向吧台,拉开了李彦诺身边的那把椅子。   “要一杯曼哈顿。”他坐下来,向老板点单。   黑麦威士忌和糖渍樱桃都是现成的,只是老板放下吉他之后说店里没有苦艾酒,能不能用杜松子酒替代。   廖维鸣不大在意地回道:“都行。”   本来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喝什么都无所谓,喝什么都行。   那杯曼哈顿很快被调好,端了上来。樱桃在殷红的酒液里沉浮,看着有模有样,闻着也是一股甘甜。   廖维鸣早有心理准备,也没有什么期待。但尝过一口之后,还是下意识皱起眉头。见李彦诺正疑惑地看过来,他想了想,决定还是解释一下:“味道不大对,有点像……”   “料酒?”   “料酒。”   李彦诺和廖维鸣几乎是同时开口。   你看,老同学之间就是有些无用的默契。   如果是心无芥蒂的两个人,遇到这样的巧合,总该是笑一笑的。但此时无论是李彦诺还是廖维鸣,都没有微笑的打算了。   沉默片刻,廖维鸣把酒杯往前一推,准备说些什么。   而这次对方先开了口。   “维鸣。”李彦诺转动起眼前的龙舌兰,“有件事我其实一直没有和你说过。”   话出有因,廖维鸣顿了下:“什么事?”   “有时候我挺羡慕你的。”   空气突然变得尖锐,简直要戳穿廖维鸣暗藏的不安。   他听懂了。   ——李彦诺之所以这么说,一定是刚才和温梦开诚布公地谈过什么,才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他们讲了些什么?   为什么温梦不接自己的电话?   为什么她要先走?   廖维鸣坐不住了,几乎要后悔自己点了这杯料酒。他想要马上离开,想要马上去找到温梦,想要去解释他能解释的一切。   可即将要起身的时候,他又停住了自己的动作。   因为在爱情这件事面前,先动心的人总是会缩得无限小,变得无限低。以至于直接如廖维鸣,也偶尔会有犹豫的时候。   他想了很久,扭脸看向李彦诺,声音沉得很低:“你是不是和温梦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李彦诺没有回答廖维鸣,哪怕对方用的是警告的语气。   他只是继续自己刚才没有讲完的话题:“我羡慕你有很多勇气。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一直朝着一个方向努力。”   这句话让空气彻底安静下来。   李彦诺在直言不讳地剖白自己,讲出那些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在努力回避的心里话。   在说完之后,李彦诺抬手喝空了面前的shot。酒精顺着食道燃烧,让他闭了一下眼睛。   廖维鸣把对方的行为都看进去了。   共情是最多余的能力,却也是艺术家的本能。一些激荡的情绪逐渐被收敛,变得不那么锐利。   也许是想起了一些曾经相处的时光,廖维鸣开始沉默不语。   过了两三分钟,他才慢慢地说:“我哪有什么勇气。你胆子比我大多了,还记得吗?那么大的一个□□,你三下两下就给拆了。”   高一,生物实验课。   廖维鸣一刀下去,蟾蜍当场血溅四方。按理说死都死了,应该老老实实闭上眼睛。可那只蟾蜍偏是不肯,就要在不锈钢盘上狠狠蹦跶两下。   吓得廖维鸣从塑料椅子上弹起来,惨叫道:“啊啊啊啊——它怎么死了还会跳啊!”   李彦诺恰好和廖维鸣分在了一组。   他扫了一眼这个在当时还不算很熟悉的同学,平静地解释道:“这是因为植物神经反射。”   “□□不是动物吗?为什么是植物反射?”   一看这位就没有好好听过生物课。   “首先是蟾蜍不是□□……算了。”李彦诺解释了两句,决定不再浪费口舌。干脆把解剖盘直接抻到自己面前,默默地完成了接下来的工作。   廖维鸣隔开两米,小心翼翼地围观了一会儿。最后好奇地凑了过来,简直要对学霸干净利落的解剖手法心悦诚服了。   于是下课铃一响,他就大大咧咧的把胳膊搭在了李彦诺的肩上:“兄弟,多谢你帮忙,以后咱俩就是朋友了。我罩着你,有什么事就说。”   李彦诺可以甩开自作主张的廖维鸣,但他没有。   因为对方是如此生动有趣,自己又是如此枯燥乏味——高一时除了廖维鸣,几乎没什么同学主动和他来往。   那廖维鸣为什么要和他做朋友呢?   此时坐在吧台前,廖维鸣听到了这个问题。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重新举起装着曼哈顿的杯子,又喝了一口,单薄的面相皱起来:“因为当时我也挺羡慕你的。”   卡在青春期的末尾,廖维鸣有太多敏感的想法,太多无法通过创作宣泄的情绪。李彦诺像是一块稳定的基石,刚好压住了动荡的船尾。   “今天的任务还差两页没有完成。”李彦诺检查过后,面无表情地把练习册塞回廖维鸣手里。   “明天再说吧。”廖维鸣锤了捶胸口,“你看现在外面天好阴沉,总感觉心里堵得慌,很难受。”   “不行。”很显然李彦诺在学习这件事上是不会让步的。他一把拽住朋友的书包带子,把廖维鸣扯回到座位上:“快点写。”   廖维鸣长长的叹了口气:“苍天啊!怎么就让我认识你了,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话虽如此,笔尖还是老老实实的在纸张上移动,直到填满练习册的最后一个空隙。   性格如此南辕北辙的人可以做朋友吗?   答案是当然可以。   至少当初他们就维持了两年多的友谊。   晴天时一起打球,雪天时一起放学。课业不忙碌的时候,去廖维鸣家打游戏。课业紧张的时候,去李彦诺家上自习。   彼此磨合到李彦诺能够一眼看穿,生日那天廖维鸣是故意发错短信,提前一个小时叫温梦去别墅。   而廖维鸣也能在捡起篮球时发现,李彦诺正对着场馆另外一端走神。那是女生上体育课的方向,温梦正在一下接着一下用腕子颠动软排,想要传给乔婕。   廖维鸣把篮球抛出去,故意砸在朋友肩上:“喂,你看什么呢?”   李彦诺笑笑,回身接住球,没有开口解释。   他们曾经是很好的朋友、是最好的朋友、是无话不说的朋友。既然如此,又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呢?   此时两个成年男人坐在吧台边上,面前是毫不相干的酒,突然都失去了沟通的能力。   李彦诺把最后一杯龙舌兰喝光,抬手示意老板再添点。而廖维鸣没吭声,直接用掌心盖住了对方的玻璃杯,不让李彦诺再续下去。   一些光零散地投下来,穿透酒杯的横截面,在吧台上映出些斑斓的色彩。   廖维鸣沉默地看着,看着,如同在看一出哑剧。   他突然觉得那些星星点点的斑痕,很像小时候自己最珍视的万花筒里的图案。   那还是父亲公司上市那年。   为了庆祝这件事,父母难得抽出一天时间来,陪着他一起去公园玩。母亲在纪念品商店给他买了一只万花筒,廖维鸣太喜欢了,无论去哪里都要带着。结果后来被邻居哥哥看到,一把抢走了。   他哭得满脸是泪,跑去找母亲主持公道。   而母亲急着出去赴约,从他身边经过,神色匆匆:“没了就算了,多大一点事情。谁叫你拿着到处显摆的?”   廖维鸣那时候不过五六岁年纪,不知道怎么辩解,只是伤心地哭着。   “别哭了,吵死了。”母亲随手拉开Birkin包,从钱夹里抽出几张百元钞票,塞给廖维鸣,“让阿姨带着你去商店,再买十个。十个不够,就买二十个。”   大人是不懂的。   不明白不是所有东西都能用钱换来,即便换来,也不是他想要的那个了。   “我才不要新买的……我要我原来……”   母亲不耐烦了:“那你就去抢回来!喜欢什么就去抢,不就完了?”   当时的廖维鸣觉得,大孩子和大人的心都好坏。怎么能因为自己喜欢,就去抢别人的东西呢。   可现在的他,又和那些大人有什么区别?   因为自己爱对方,就要想尽一切办法抢到了、再藏起来,哪怕是用钱收买。不管对方是不是出于偿还他的恩情,才自愿留在他的身边。   他终于还是长成了小时候自己最厌恶的样子。   空玻璃杯在廖维鸣指间微微转动,折射出流光溢彩。   而李彦诺突然在这个时候开口,打破沉默:“我算了一下时间,《夏归》这件事下个月中旬应该可以处理完。”   廖维鸣抬起眼睛:“然后?”   “我这几天就订回洛杉矶的机票。”李彦诺像是想通了什么,说这话的时候很慢,是含着些歉意的,“你和温梦的婚礼……我恐怕来不及参加了,红包在微信上给你。”   廖维鸣没有做声。   这次他没有用警告或是威胁的方式,依旧从李彦诺嘴里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但这一切,来得却并没有他预想中那么心安。   那种刀尖划过心脏的感觉几乎要把人逼疯了,抽搐、紧缩,坐立难安。   廖维鸣思索了很久,低声问:“你还喜欢她,对么?”   这句话里没有明确点出那个“她”是谁,但在座的两个人心里都清楚。   李彦诺沉默了,答案是简单而明了的。   不管是出于道义、理智、抑或是其他原因,他突然做出了这个要离开的决定,他依旧是喜欢温梦的。   感情不是纸张,一撕就裂。而是绵长又柔软的绸缎,看不见开始和结束的终点,裹得深陷其中的人窒息。   如果没有一点良心,就不会感到愧疚。如果能够彻头彻尾做一个坏人,那么哪怕做出再多伤害朋友的举动,彼此也不会感到痛苦。   可无论是廖维鸣还是李彦诺,都只是普通人,最普通的那种。   会有阳光普照、相互帮助的时候,也会有被私心困住、雾霭沉沉的时候。   就像天气一样。   好的,坏的。刮风的,下雨的,晴朗的,落雪的。   不管怎样过,都是一天。   “我要走了。”廖维鸣起身离开吧台之前,这么说。   李彦诺挥了一下手,给这场意料之外的会面,留下一个潦草地收尾。   吉他声响起,昏黄的小灯里,只剩一个人的孤寂。 第33章 Chapter 32 回家   “空调好像坏了。”出租车司机边说, 边转动着控制按钮。   拧了半天,愣是没能从出风口调出一点冷气,他只能询问起后座那个自从上了车、就一言不发的乘客:“天太热了, 我想把窗户打开透透气,你介意吗?”   温梦摇了摇头。   于是玻璃窗被迅速降了下去。   北方的夏天总是不愿意给人一个痛快。哪怕环路上的风已经吹进来了, 四周依旧是热烘烘的。温梦胳膊上蒙着一层汗, 和刚才李彦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一样,沉得人心里发慌。   十五分钟之前。   “我们可不可以重新开始?”李彦诺朝她伸出手, 饱含着从未有过的勇气。掌心朝上,像是张开一面满是诱惑的网。   温梦愣住了, 万万没有想到对方会提出这样的请求。   而李彦诺见她立着不动, 突然生出一些希望, 于是又说:“跟我一起去美国吧。”   眼前的一切,都好像是童话故事里才会有的——不管过程多么曲折,王子总会骑着白马找到公主, 带着她一同住进鲜花盛开的城堡里。   只要把手搭上去, 就能开启一段温梦曾经梦寐以求过的生活。   他们可以在Santa Monica的海岸线上散步, 吹一吹来自太平洋的风。   可以在路过李彦诺打工的那间小咖啡馆时, 点上一杯摩卡, 一起喝完, 再笑着抹去彼此嘴唇上留下的巧克力泡沫。   又或者可以在洛杉矶的后院里支起一张躺椅。两个人倚在上面什么也不干, 就这么懒洋洋地晒一下午太阳。养的小狗跑过来,故意舔人手心,痒酥酥的。   这样的生活光是想一想,就叫人觉得满足。   可温梦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   她脑子里仍然在组织语言,嘴上也没有出声,身体却已经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大步。   这完全是本能的反应, 是心给出的答案。   两个人拉开一些距离,风便从彼此的空隙间涌入。树叶沙沙作响,留下温梦鲜明的态度——人生不是童话,更不是打游戏。不可能因为一个关卡的分数不满意,就选择存档退出,再重新来过。   如果可以这样的话,那旁人这么多年的努力和陪伴,又成了什么?   李彦诺顿了片刻,把手收了回来,重新插进西装口袋里。温梦拒绝的话不用说出口,他已经看明白了。   离开的人总是秉承着一些错觉,觉得一切都不会变,和很多年前一样。   但河流早就已经在他们没有注意的时候,向前流淌。哪怕再次踏进来,也不是之前的模样了。   “我们走吧。”李彦诺最后说。   这次不是疑问句,而是理智回来之后的陈述。   胡同口看着是有些距离,但真要下定决心离开,也不过是几分钟的功夫。   一路上温梦的手机在不停地震动,她没有去接听。   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太多,已经有点超出她能处理的负荷。她尽力了,只想任性一次,不想再和任何人解释什么。   胡同口开着一家小酒吧,最老式、最普通的那种。等车的时候,李彦诺接了廖维鸣的电话。说过地址,他侧过脸询问温梦:“要喝一杯吗?”   温梦摇了摇头,拉开出租车门:“太晚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好。”   车辆启动,窗外的景色一晃而过。   出租车逐渐离开等待被拆迁的胡同区,两旁的楼宇变得越来越密集。车辆穿梭在狭窄的道路上,走走停停,成了寻找回家路的小蚂蚁。   十分钟,二十分钟,半小时。   三里屯Village的标识终于出现在眼前,在夜里格外显眼。亮闪闪的,晕出一片光圈。   司机不耐烦地按了好几次喇叭,看着水泄不通的前方,随口和温梦拉起家常:“早知道去国贸这么堵,就不应该走白家庄路。”   敞开的窗户里,风停了下来。   而温梦的脑海里突然产生了一个新的想法——也许是刚才和李彦诺的对话,让她记起了很多被刻意遗忘的事情,情绪有些无法自拔。   “师傅,我不去国贸了,想换个目的地。”   “你要去哪儿?”司机诧异地问。   “和平里。”   ***   温梦已经有多半年没回过和平里职工宿舍区了。   上一次,还是正月里。   那时距离她和廖维鸣从上海过年回来,不过一周左右。两个人似乎达成了某些共识,于是赶在一个周末,廖维鸣特意来这间老房子里坐了一坐。   他伸手拉了一下窗户,回过头对温梦说:“这都老化得快要关不上了,夏天怎么防得住蚊子?别坚持了,搬来和我一起住吧。”   廖维鸣讲的是实话。老房子窗户生锈严重,插销闭合不好,一动就簌簌落下尘土。   像是怕温梦找出理由继续反对,廖维鸣又劝说道:“天天睹物思人,多难受。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往前看吧。”   这句话促成了一笔交易。   温梦想了几天,最后还是决定找中介把房子挂出去了。这套公寓虽然结构老旧,但好在占了附中的学区名额,很快就在正月结束之前成功脱手。   合同签好,温梦落下笔,好像一桩心事也终于被放下。自从那天过后,她就再也没有到过和平里了。   而这次回来,小区变化不算很大。   楼与楼之间挨得紧密,路上停着不少共享单车。小区空地的中央是一个广场,零散树立着些公共健身器材,还有一个椭圆形的大花坛。   温梦走到花坛边,坐了下去。   这里角度绝佳,一抬头就能看到那幢她住过很多年的筒子楼。   读书时偶尔赶上一次考得不理想,温梦就会揣着卷子坐在这里,一呆就是一个小时。文艺一点说,是在思考人生。直白一点说,是不敢回家找妈妈签字。   从底楼一层层往上数上去,一、二、三。   亮着橘灯的那扇窗户里面,就是原先温梦家的厨房。   不上夜班的时候,母亲会在那里忙碌。她一边点燃煤气灶台,一边扬声问:“梦梦,炒鸡蛋里要放葱吗?”   而温梦会扒着厨房的门,故意拉长声撒娇:“要,但是要切得很小很小很小的那种。”   母亲无奈地笑笑,摇着头把葱花剁得很细:“知道了,快去学习吧,做好了我喊你。”   “好哦,妈妈辛苦啦。”   ——现在想想,为什么当时要揣着卷子不敢回家呢。   哪怕挨两句骂也好啊。   至少那个时候她还有家,还有妈妈。   嗡,嗡,嗡。   包里的手机再次开始震动。绵长的,短促的,绵长的。从电话变成微信,又从微信变成了电话。   温梦把目光垂下去,最后按下了接听键。   廖维鸣:“我刚刚到家了,你在哪里?”   “我在外面。”   “哦。”电话那头安静下去。过了几秒:“你不回来吗?”   “一会儿吧。”她不想动,也不想离开曾经的家。   廖维鸣听出来了,犹豫很久,决定坦白:“我刚刚去找你的时候,见过李彦诺了。”   “嗯。”   “所以……你都知道了?”   温梦回道:“对。”   她不傻,一个故事里能有对不上的地方,肯定是有人故意为之。   在医院的那几天,她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有机会给李彦诺打电话。手机一直放在朋友那里保管,除了廖维鸣,还能有谁会去主动联系李彦诺、事后又不告诉她。   “你生气了?”廖维鸣的声音隔着电波传来,变得有点小心翼翼。   温梦想了想,认真地回了一句:“没有。”   谈不上生不生气,只是有点失望。她是那么信任廖维鸣,他怎么可以这样对自己呢?   但事情已经过去太久,再追究起来,也没有意义了。   廖维鸣从这句回答里,听出了另外一层含义。   在他曾经的设想里,温梦理应痛斥他的卑劣行为、挂断电话、从此再不理他才对。可此时此刻,她表现得太冷静、太理智了,完全不打算对自己的未婚夫发火。   就好像无论廖维鸣做出怎样出格的举动,在她心里都掀不起一点波澜。   因为她不爱他。   毕竟一个人对于自己的恩人,又怎么会生气呢?她只会感激他的付出、感激他的陪伴,仅此而已。   廖维鸣倚在38楼的落地窗边,俯瞰国贸的万家灯火。   玻璃很凉,寒意穿过衬衫,彻底浸透手臂。在这一刻,他甚至希望那些曾经让自己殚精竭虑的假设,真的发生才好。   原来比戳穿谎言更可怕的,是对方根本就不在意。   “你为什么不生气?”廖维鸣低声又问了一遍,异常固执。   温梦不想再讨论下去了,也不能理解对方的意思:“先不说这个了,我今天会晚一点回家。你别熬夜,早点睡吧。”   电话那头静了许久。   廖维鸣没有答应她。只是在再次开口时,聊起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在一起的吗?”   温梦当然记得。三年前的一个夜晚,就在这个花坛边上。   两个人看过夜场的电影,廖维鸣送她回家。走到楼下的时候,随意聊了几句话。   而这时,喵。   一只野猫突然从暗处窜了出来,跑得飞快,几乎跳到温梦身上。   温梦吓了一跳,整个人往后仰。   “小心!”廖维鸣急忙伸手,一把拉住了她。力气没有控制好,用得太大。温梦被一下子扯得向前,跌进廖维鸣的怀里。   噗通,噗通。滚烫的心跳。   月亮暧昧地躲在云彩后面,不肯露头。而男人被气氛蛊惑的不想松手,探寻地望向温梦。   温梦犹豫了一下,闭上了眼睛,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   于是廖维鸣吻了下来。   那是一个长长的吻,吻到彼此呼吸的节奏都被彻底打乱,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廖维鸣拉着温梦的手,有点不敢相信似的:“我们这是在一起了?”   温梦小声回道:“嗯。”   不然呢。   “好像是在做梦,你掐我一把吧。”   这剧情太老套了。   温梦笑笑,突然起了坏心思,决定满足一下廖维鸣的愿望——她抬起手,在他胳膊上狠狠地拧了一把。   “嘶——你还真下狠手啊!”廖维鸣一张脸皱起来,夸张地跳开两步。   而温梦一脸诚恳地对他说:“够吗?不够的话我还可以再多掐两下。”   “够了够了。”闹过之后,廖维鸣反倒美滋滋地笑了,“明明挺疼,怎么还是觉得跟做梦似的。”   确实是在做梦。   温梦就是他的一场梦。   而只要是做梦,就总有醒来的时候。   填不满的爱意会吃人,在心上豁开太大的洞,空落落的敞着。不光让人头疼欲裂,连呼吸都变得艰涩。   李彦诺和温梦都是很好的人,他们都是他的朋友。回过头来看看,自己又对朋友做了什么?   小酒吧里的龙舌兰,深夜不回家的理由,38层楼上孤寂的灯火。   原本只是一个人的错误,却变成了眼下三个人的痛苦。   李彦诺还没有买机票,一切都还来得及,都可以被弥补。虽然廖维鸣并不想让温梦走——这不公平,他舍不得。   可什么是公平?什么是舍得?   人总得学着放手,总好过一辈子活得愧疚和不满足。   温梦早上出门前喷的香水还没有散去,让此时的卧室浮起一层淡淡的百合香。就好像她在他的身边,一直没有离开过。   廖维鸣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知道是不是决定让人解脱,他感到头疼好了一些。   之后他一个字一个字开口,不知道用了多大力气,才说出下面那句话。   “温梦,我们分手吧。” 第34章 Chapter 33 分手   温梦愣住了, 下意识反问:“你说什么?”   廖维鸣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语气很慢、很轻:“我们分手吧。”   这是因为她不及时回家,而在闹脾气吗?   “我马上就走, 再过五分钟。”温梦没有领悟对方的意思,开口保证道。   廖维鸣没有吭声。   于是温梦又说:“我真的没有生气, 也没有怪你的意思。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再纠结也没有必要了。”   这句话让一向开朗的廖维鸣叹了一口气,很显然他提分手的原因并不是这个。   那是为了什么?   燥热的空气在花坛边聚集, 逐渐变得烦闷,让人焦虑。有些隐晦的含义就浮在滚烫的风里, 可温梦却怎么也抓不住。   越是思考, 思路越混乱。她干脆站起身, 扬声问:“我不明白。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分手?”   男人起初没有回答,沉重的呼吸顺着听筒传来, 一下、两下、三下。   然后他问:“温梦, 你真的爱我吗?”   “当然——”   廖维鸣打断了她:“我指的是恋人的那种。先别着急回答我, 好好想一想再说。”   温梦想了很久, 突然陷入沉默。   她当然是喜欢廖维鸣的。   只是这种感情太复杂了。   两个人相处的时间太久, 先是多年好友, 又是唯一的家人, 最后才是恋人。很多事情模糊成一团,根本拆不出里面有多少是出于责任,多少是出于爱恋。   “不是这样的,维鸣。你不能这么问——如果这么说的话,你又喜欢我什么呢?”温梦试图解释,试图反问。   但有些话说出来, 连她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廖维鸣笑了,语气平和:“你看,你自己心里也是清楚的。”   软刺卡在温梦喉咙里,让她没有办法再反驳。   “婚庆那边我会处理好的,你不用操心。”电话挂断之前,她听到了廖维鸣的最后一句话,“温梦,你不欠我什么。”   ***   廖维鸣太爱开玩笑,经常想一出是一出。不靠谱的时候太多,以至于很难让人把他的话当真。   但这一次,他好像是认真的。   温梦几乎没有停留的打车、急着往国贸赶去。等推开公寓门的时候,灯已经是黑的。   廖维鸣那一侧的衣橱空了大半,行李箱也少了两只。洗手间的漱口杯虽然还是两个,可属于他的电动牙刷却消失不见了。   廖维鸣真的走了,带着他的生活必需品。   分手这件事发生得毫无预兆、也毫无实感,但又是真真正正的在发生。   怎么会这样呢?   温梦的胃蜷缩起来,身体和大脑一起停止工作。她在洗手间里站了很久,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感到无比困惑。最后潦草地冲了个澡,顶着湿淋淋的头发出来,靠在了卧室床头。   作为媒体工作者,她是习惯在睡前看一会儿新闻的。   新闻上说,国家展览馆下个月要展出意大利文艺复兴藏品。廖维鸣一定会对这个展览感兴趣,毕竟当年达芬奇的素描来京时,哪怕大雪封路,他都要拖着温梦一起去看。   “注意肩膀那里的排线。”廖维鸣指着玻璃展柜,认真讲解着,“交接处画得特别生动。”   温梦看不出名堂,只是赞同地点头:“确实挺好的。”   廖维鸣笑了,眼睛闪闪发亮:“等回头给你看我画的。”   “好啊,什么时候?”   “先不告诉你,是个秘密。”   秘密一晃好多年,直到今天也没有给她看过。温梦想到这里,不自觉地侧过脸,想要和廖维鸣讨论几句。   可枕头那一侧是空的。   廖维鸣不在了。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以至于温梦没有犹豫,就打开微信把新闻转发给了廖维鸣。消息很顺利地发送过去,看来对方并没有拉黑她。   只是十分钟过去,对话依旧停在那里——廖维鸣没有回复的意图。   啪。   手机被扔在床垫上,弹了起来,又落了下去。温梦仰面躺倒进在被子上,陷进松软的枕头里。   熬了很久、想了很久,思路好像打结的耳机线,越发理不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隔天起来,也许是头发没有吹干的缘故,温梦的脑袋有点发沉。不过身体上再不舒服,工作也仍然需要继续。   人总得有责任心。   她踩着点走进新文媒的大门,刚巧迎面遇见小常。   “早上好。”温梦说话时鼻子鼓鼓囊囊,带出点杂音。   “梦姐你感冒了?”小常担心地问。   “没什么大事。”温梦不想把情绪带到工作里,清了清嗓子,“对了,王宁德的事情有眉目了。”   “真的?”   “嗯,我昨天去了一趟新厂街胡同,把前因后果弄清了。”温梦讲述起来。故事不算长,几分钟就搞定。   她最后总结陈词:“所以宋春娥就是《夏归》上那朵雪梅。”   小常听到这里,激动地狂拍大腿:“妈耶,这情节也太曲折了!完全可以搞出一整套虐恋情深了。标题我都有了:《惊!知名画家客死他乡,竟是忘不了深恋的她》。”   很好,这回不打算演迷雾花园了,改成知音体了。   温梦端起杯子,默默喝了一口水压住咳嗽,然后打断小常的发言:“不能这么写。”   “为什么?”   温梦没有立刻回答。因为在这一瞬间,她想到了很多:有徐静秋的叮嘱,有李彦诺回来的契机,甚至还有廖维鸣离开的原因。   种种纠结在一起,缠出一个王宁德模糊不清的身影。   “让我这两天再思考一下。”温梦最后慢慢地说,“总觉得哪里差点意思,一定有更好的切入点。”   小常充满信任地附和:“行。”   椅子从桌前滑开之前,他像是想起什么,突然嘱咐了温梦一句:“对了梦姐,你脸色看着真的不大好。要不今天请个假,早点回家休息吧。”   温梦想到那间空荡荡的公寓,停顿一下,轻声回道:“不用了。”   ***   上午,中午,下午。时间在一点点流逝,屏幕上却再没有过来自廖维鸣的未接来电和未读消息。   说不出是失落还是不真实,哪怕过去接近一天,温梦还是没能适应这份沉默。终于临到下班之前,安静了一天的手机再次震动,是一个陌生号码来电了。   温梦愣了一下,急忙接起来。   对面却不是廖维鸣的声音,而是一个女声:“请问是温小姐吗?”   “对。您是?”   “您之前订的婚纱已经改好了,随时可以来取。”原来是婚纱店的店长。   温梦握着手机,几秒之后低声说:“知道了,谢谢您。”   通话结束之后,温梦一边咳嗽着,一边给廖维鸣发一条微信:【婚纱店刚刚联系我,说是衣服改好了。】   这次廖维鸣很快回复:【糟糕,我只记得和婚庆那边说取消仪式,忘记告诉婚纱店了。不过定制的裙子估计也退不了,你要是有空,就取了自己留下吧。】   明明每一个汉字温梦都认识,可她看着屏幕,却觉得有些读不懂了。   片刻后,她决定再问一次:【维鸣,你是认真的吗?】   她是在说分手这件事。   隔了几分钟,廖维鸣说:【是。】   手机自此安静下来,再没有回音了。   夏天感冒真是最糟糕的一件事,外面天气炎热,身体里也在冒火。   温梦下班回来,吸溜着鼻子,随手打开客厅的灯。坐在一个人的沙发上,茫然地看着电视屏幕亮起来。   电视上又在演《十诫》——上次两个人一起看完,廖维鸣忘记调换影片了。   客厅里的空气突然变得逼仄,让人一秒都待不下去。这种感觉太讨厌了,就像此时此刻额头上冒不出来的汗,憋得人不明不白。   温梦只能起身进了卧室,昏头涨脑地跌进床里。   她突然想起一个雨天。   当时她抱着笔记本电脑,就坐在床边。排风扇呼呼往外冒热气,烫得人膝盖发疼。她在赶一篇急用的稿子,下午五点前要交给刘主任。   而廖维鸣突然在这个时候推门从客厅进来,兴致勃勃地问她:“最近天气好糟糕啊,我们别在北京呆了,去撒哈拉骑骆驼吧。你看下周怎么样?”   对于对方异想天开的行径,温梦早就见怪不怪。她手上一边打字,嘴里一边应付:“不行啊,我下周没空。”   “那下下周?”廖维鸣认真计划起来,“我去问问那个做订制行程的导游。”   ……真是疯了。   温梦叹了一口气,无奈地从电脑上抬头:“维鸣,我不可能和你去撒哈拉旅游。第一是我们都没有签证——你先别和我说办加急的事情。第二是我不可能和老刘说,我要去骑骆驼,所以不去上班了。我要是真这么讲了,你信不信老刘马上就能被开除我?”   一通讲下来,她生出些感慨,又补上一句:“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我真是不能理解。”   “这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天气不好的时候出去走走,换一换心情,找点灵感。”   “想找灵感的话,在网上看看纪录片不行么?”   廖维鸣见她态度坚决,被勉强说服了,嘟囔出一句:“好吧。”   “出去的时候记得帮我关门。”温梦把视线重新投回到文档上。   啪。   卧室门被廖维鸣拉上,这件事就这么被掀了过去。   彼此行为模式差得太多,类似的例子发生过无数次,简直不胜枚举。每次遇到温梦不能领悟的时候,她就会用“艺术家性格”来概括对方,好像这就是一切问题的答案了。   早餐可以从豆浆变成咖啡,沐浴露可以从金盏花变成马鞭草味,汤里可以不再放香菜,鸡蛋要吃溏心的——生活上的习惯是最好统一的,她也愿意去配合廖维鸣。   一切进展得如此顺利,以至于温梦觉得,他们在情感上的诉求也变得统一。他和她都清楚边界和禁区在哪里,有了不说的默契。   可如果真的是这样,廖维鸣为什么还是要提分手?   可如果真的是这样,她为什么又不能回答对方关于爱的问题?   台灯关上之后,卧室变得很黑,四处暗沉沉。温梦躺在床上,一边咳嗽,一边睁着眼看向雪白的天花板。   她突然觉得认识这么多年,不光是自己有太多没有和对方分享过的情绪,也不光是自己太过沉溺于照顾对方的饮食起居。   她也许并没有真的尝试过,去了解廖维鸣。 第35章 【一更】 【修了结尾】分手(2)……   想要理解一个决心要离开的人, 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   温梦试着联系过廖维鸣两次,询问他的近况、关心他离开家之后要住在哪里。对方也都回复了,说他已经在备展的最后阶段, 这段时间就住在画室,不会回去了, 让温梦不要担心。   ——成年人之间的分手, 讲究一种水过无痕式的好聚好散。大多不会有激烈的争吵,甚至不会相互撕破脸皮。留下来的只有不再联系, 和很多年之后的那句“好久不见”。   只是没想到廖维鸣这样喜欢热闹的人,也是这样的。   温梦说了一句“注意身体”, 就再没有给对方发过微信。心里虽然难受, 眼睛却是极度干燥的, 一滴泪也没有流过。   其实细想想,自从母亲去世之后,她就不怎么哭了。活着的人总要找到属于自己的路, 对于温梦来说, 成长是一夜之间的事情。似乎只有把激烈的情绪埋进土里, 才能冷静地继续下去。   即便如此, 在分开后的头几天, 温梦还是时不时会产生一些奇异的错觉。   比如每次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时, 她总觉得客厅的门随时会被推开。廖维鸣会懒洋洋地走进来, 把钥匙“哗啦”一声扔在鞋柜上面。   温梦会板起脸:“东西要挂好,不然一会儿又找不见了。”   廖维鸣马上点头,把钥匙归位。只是十有八九下次依旧会忘掉,屡教不改。   有的时候是在吃饭。   温梦打开外卖盒子,发现炒肉里全是红辣椒。她会像平时一样,扭脸询问廖维鸣要不要重新订一份。也是到这个时候, 她才会发现对方已经离开。   他们在一起实在太久了。   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抑或是炎热的三伏天,廖维鸣一直都在她的身边。充满热情与奇异的想法,偶尔也会嬉皮笑脸地讨人厌。   而分手又是一个拆解的过程。   把身体切开,露出血淋淋的肋骨,再把这么多年长在自己肉里的人一点点拆出来。如同一个喝惯咖啡的人,突然有一天强迫自己不再摄入一滴咖|啡|因,总要经过一个漫长的戒断过程。   会有多久呢。   也许是一天,也许两天。又或者三年,五年,谁也不知道。   要是能见到廖维鸣就好了,就不用独自忍耐戒断反应。哪怕只是听一听对方讲的冷笑话,或是随便聊一聊天。   可每次在失眠的夜里,当温梦想拿起手机时,又会想起廖维鸣问她的问题。   “你爱我吗?”廖维鸣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眼神一定是无比专注的,“恋人的那种。”   他想要纯粹的、确信的爱。   不是出于责任,不是出于愧疚,更不含着哪怕一丁点补偿的心情。   温梦一想到这里,就会迟疑地把手机放下。   诚然她心里有很多被压抑的情感,但她不能确定这些是不是就是廖维鸣想要的。她没办法回答他的问题,也不能百分百理解他的诉求。   时间被从天拆解成小时,然后变成分钟,最后成了秒数。   在不断的思考中,温梦开始疑惑,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卡住,动弹不得。又好像手里小心翼翼地攥着一块拼图,却不敢轻易放下,生怕彻底弄乱图案,再也拼不回去了。   感情的事一团乱麻,生活倒是能理出些条理来。   换一个环境也许就会让饱受折磨的心情好些。况且也不能让廖维鸣总是有家不能回,这样太不公平。   于是在分手的第四天,温梦做了一个决定。   她得从这间公寓里搬出去。   ***   “这一片治安挺不错的,离CBD也近。地铁有直达的,半小时就能到,不用倒车。”租房中介擦着额头上亮晶晶的汗,向温梦介绍起来,“押三付一,半年起租。”   兴许是觉得屋子里太热,中介说完找到遥控器,随手把墙上的空调打开了。   哔。   机器上的小红点亮起,冷风徐徐降落,吹进人心里去。   温梦环视起眼前这间微有些老旧的一室一厅,没多犹豫,咳嗽了两声,哑着嗓子回道:“就定这间吧。”   保洁、搬家、打扫卫生。   衣服被一件件收进箱子,从国贸拎过来,又被一件件挂进新房子的柜子里,就和当初离开和平里时一样。   整个过程花了温梦足足一天多的功夫。   【我搬走了,钥匙就留在餐桌上。你不用在外面住了,回去吧。】   她终于安置妥当,能够在新家餐桌前的椅子上坐下,给廖维鸣发出这样一条微信。收起手机的时候,腰后面突然被咯了一下,有点疼。   温梦站起来,仔细查看了一番,发现是椅背和椅座连接处有一颗钉子冒出头。   得找个锤子砸一下,不然每次坐下去都会硌得慌。   温梦走到玄关,把行李箱打开,从里面翻找出在宜家买的工具箱。拿起那柄沉甸甸的锤子,在椅子前面蹲下。   啪。   砸了一下,手法不够纯熟,锤子直接从钉子上滑开了。   啪,再砸。   这回钉子彻底歪向一边,死活进不去了。   这场景就好像二月里,刚搬进国贸的新家。温梦站在墙边钉钉子,如此这般捣鼓了好一阵子,也是一直没能成功。   而廖维鸣当时正在安置几个大件行李。   等他忙活完,一回头发现温梦正拎着锤子砸墙,登时被吓了一大跳:“不是吧,才搬进来,你就要拆家?”   “我想把你的画挂上去。”温梦无辜地回答。   廖维鸣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快把凶器放下,我来吧。”   画家的手很灵巧,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钉子。油画被挂上去,衬得雪白墙上有些跳脱的颜色,看着生机勃勃、很有朝气。   廖维鸣站在椅子上,得意地回过头显摆起来:“真不愧是我画的,效果是不是还不错?”   是挺不错的。   能够离开满是回忆的和平里职工宿舍,到新的地方,和新的人一起展开新的生活卷轴,一切都很不错。   而此时,温梦摸了摸眼前被砸歪的钉子。边缘是硬的,有点扎手。分手的真实感渐渐压下来,沉在她的肩膀上,让人直不起腰来。   想要接受一个预想之外的事实,总是需要一点时间。   她独自蹲在椅子前面,也是在这个时候才突然意识到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是真的只有自己了。   嗓子变得很痒,让人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咳嗽。而心情是麻木的,就好像重新回到很多年前三院的等候大厅。不想哭,只是感到茫然和孤独。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她不懂。   ***   病的从来都不是人,是心。   年轻的身体很快就能康复,断断续续持续咳嗽了一个礼拜,温梦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上班时也不用再戴口罩、担心传染别人。   “嘉城那边的策展给我打过电话,说是《夏归》的归属权出了些问题,可能不能参与这次的拍卖了。所以王宁德的那个专题先缓一下,等消息都定下来再说。”开会的时候,刘主任专门和温梦提了一句,“我这边有个新项目,小温你带着小常接过去吧。”   会议室里嘟嘟囔囔的议论声响起来:“怎么说不拍卖就不拍了?损失谁来弥补?”   相比于其他人的不解和疑惑,温梦倒是对专题的暂停早有预期。   毕竟如果《夏归》最后真是要赠与宋春娥的女儿徐静秋,那么估计和王宁德那个远房侄子之间少不了还有一场撕扯。是不是需要打上一两场官司,都不好说。   嗡。   桌面上手机震动。应该是那张餐厅的椅子报修之后,租房中介那边给出了回复。   温梦把手机拿到膝盖上偷偷解锁,可屏幕上显示出的却是另外一个名字。   李彦诺:【这两天你有时间吗?】   上次分别时的场景历历在目,微妙的气氛蔓延开来,以至于温梦想了一下才问:【找我有什么事?】   几分钟之后,手机再次震动。   李彦诺说,和她有工作要谈:【想在回美国之前,和你见一面。】   【那明天下午吧。】温梦回道,把手机收了起来。   地点依旧是在东直门的那间小咖啡馆。   这次温梦是按约定时间到的,反倒是对方因为不堵车、来得稍微早了一些。午后晴朗,照得桌旁男人的白衬衫一片清明。袖口微微挽起,露出结实的腕骨,一如少年模样。   “还是喝拿铁吗?”李彦诺按照上次见面时温梦的喜好,想要点单。   温梦捡了他对面的椅子坐下,摇摇头:“不了,喝果汁吧。”   刚换了新家,她还不太适应环境。这两天睡眠实在太糟糕,不能再承受一点咖|啡|因。   点好的饮料很快就上了。橙色液体在透明玻璃杯里打转,围着冰块荡漾,摸起来很清凉。温梦握住杯子,慢慢啜饮了一口。果汁漫过牙齿,留下一点甘甜。   李彦诺果真如他在微信里所说的那样,开始讲起工作。先是谈到下周要回洛杉矶草拟赠与协议,接着谈到王宁德侄子的愤怒,内容基本和温梦猜测的差不多。   一切讲完之后,他停了下来。嘴张了张,又合上。明显是有别的话要问,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温梦看出来了,却并没有接下去。   这几天她进行了太多关于爱的思考,觉得不解和疲惫,没有办法去回答这些试探了。   空气顿时有些局促起来。   好在不久后电话铃声响起,适时地缓解了一些尴尬。温梦扫了一眼屏幕,抱歉地看向李彦诺:“实在不好意思,我有点急事,得先接个电话。”   “好,你忙。”   这次电话是租房中介打来的,修家具的师父晚一点可以来,问温梦什么时候有空。   “我半个小时之后应该可以,咱们在小区门口见吧。”温梦和对方迅速约定好时间地点,结束通话。   手机放回到桌面上的时候,她发现李彦诺在看她。   “你从之前的住处搬出来了?”对方探寻地问。   “对。”   李彦诺顿了下,缓缓开口:“你们真的分手了?”   这才是他刚刚没能问出来的话。   也是他今天要和温梦见面的真正原因。   而温梦在听到对方的问题之后,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慢慢地抬起头:“是维鸣告诉你的?”   李彦诺手指转动玻璃杯,默认了。   片刻后,他又说:“我之前提过的那个邀请……如果你愿意的话,还作数。”   他在问单身的温梦,想不想跟他走。   空气和时间都停住了。   咖啡馆的音响依旧在唱那首《加州旅馆》,大概此间老板就是这个音乐品味了。歌声嘶哑,从过去到现在,一直没有变过。   This could be Heaven or this could be Hell.歌里唱着。   天堂与地狱一线之隔,理解与隔膜也是的。   有时候两个人面对面相处好几年,一天聊上一百句话,彼此的意思依旧含混不清,如同隔着楚河和汉河。   但赶上一个恰巧的场景,好多事情就全都通了。   比如此时此刻,温梦突然理解了一些之前想不通的分手理由。   不是廖维鸣对爱的定义斤斤计较,也不是他一定要追求最纯粹的那种——不然之前的那些年,他是怎么过来的呢?   而是如果由他主动提出要分开,温梦就不用有任何心理负担。只要她愿意,随时就可以开始她想要的生活,丝毫不用感到自责。   Some dance to remember, some dance to forget.   有些舞蹈是为了回忆,有些舞蹈是为了忘记。   音响里的歌好像永远不会终结,只是饮料喝到温梦嘴里,彻底变了味道,尝起来异常酸涩。   她沉默了很久,依旧把杯子里面残留的一点喝干净了。   再开口的时候,温梦没有回答李彦诺“好”或者“不好”,而是说:“我和维鸣只是需要一点思考的时间。不都说距离产生美么,换个地方住,也许彼此会了解得更多些。”   她不愿意去美国,也不打算承认搬家的理由就是分手。   这是温梦最后的答案了,也是她最后的选择。   李彦诺听了懂,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很久不再开口。好像被复杂的念头拽着、扯着,一边是友情,一边是爱情,叫人无法抉择。   店里墙上的时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停住了。咖啡馆的老板从抽屉里摸出两节新电池,起身装进表里。指针滴答作响,从过去开始移动,一格格往前走。   温梦和中介约定的时间眼瞅要到,于是她准备起身告别。   而几乎与此同时,李彦诺内心的纠葛也终于有了结果。   他像是下定决心,低声说:“维鸣昨天约我见面,在他的画室里。”   温梦收拾包的动作顿住,不解地抬起头,没明白对方讲这句话的原因:“然后呢。”   李彦诺又问:“你最近去过那边吗?”   温梦摇了摇头——廖维鸣一直在对这次画展的内容有所保留,说什么也不让她去。出于对对方的尊重,她也就真的很久没有造访过了。   “有时间的时候,去看看吧。”   “为什么?”温梦疑惑地问。   李彦诺说得很慢,用的是很多年前给她讲题的口吻:“你不是想更了解廖维鸣吗?去他的画室看看,也许会明白的。”   他看着她,眼神里放弃了一些东西,留下的是对旧日朋友的嘱托。 第36章 【二更】 《奇迹》   出租车开得很快。   大约是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出乘车的人表情紧绷, 于是有意加紧速度,免得被投诉。   拐过弯的时候,温梦给房屋中介打了个电话:“抱歉, 我临时要去个地方,没办法和修家具的师傅见面了。我们能不能改个时间?”   “哎呀, 你这个人怎么能这么办事呢……”在电话那头不满的抱怨声中, 两侧楼宇一闪而过。车轮扬起夏日余晖里的灰尘,弥散在空气中, 成了一片雾蒙蒙。   廖维鸣的画室离美院不算很远,独栋的二层小楼。此时天光已晚, 斜阳就沉在白色楼顶上, 勾出一抹绚丽的金边。   温梦没空欣赏美景, 到了地方之后急匆匆下车,走到画室一层的大门处。想和之前每次来的时候那样,直接就推门进去。   可用力推了一下, 门没有被推动。她低下头, 这才发现入口处是锁着的。   廖维鸣此刻并不在画室中。   温梦愣了一下, 掏出手机, 拨打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您呼叫的用户已关机, 请您稍后再拨。】   对方的手机竟然也关机了。   温梦只能继续在通讯录里翻找, 最后联系上了廖维鸣的助理小赵。   这回电话接通了, 而对方的回答让温梦有点惊讶:“廖老师不在北京,说是要出去走一走,这会儿应该正在飞机上呢。”   “他不是昨天还在画室吗?”温梦想起李彦诺的话,疑惑地问。   “廖老师也是早上才临时决定要走的。您可能不知道,昨天画室来了个客人。那个人走了之后,廖老师状态就挺不好的, 晚饭也没有吃——哦对了,我可不是和您告状啊!您千万别告诉廖老师,他不让我和您说的。”   小赵在保密工作上很是缺乏一些天赋,基本一问,就全都突突突交代了。   温梦顿了顿,只能退而求其次地请求:“维鸣不在就算了。我现在在画室门口,想进去看看,能麻烦你过来开门吗?”   “抱歉啊,温老师。廖老师嘱咐过我,画展的内容在开幕之前,是不能给您看的。”这会儿小赵倒是想起廖维鸣的嘱托了。   不过温梦已经从对方的话里听出了些什么。   很显然,廖维鸣并没有把分手的事情到处说,以至于连他贴身的助理都不清楚。   这样事情就好办多了。   “没关系,我理解你。不能开门就算了,我直接给维鸣发个微信吧。就说你刚刚特意和我告状,说他昨天没吃晚饭。”   小赵:“……???”   嗯,人只要不是很讲道德,事情总是很容易就能够办成。   十五分钟之后,小赵骑着他的小电驴,一路火花加闪电地赶来了。   他手里一边哆哆嗦嗦开锁,嘴里一边小声嘟囔着:“您可千万别给廖老师发微信啊,我不想再失业了。工作要是没了,女朋友肯定得和我分手……”   啪。   说话的过程里,画室的声控灯一盏盏亮起,照出一条雪白的河。一层是会客厅,二层才是廖维鸣的工作室。想要看画,得上二楼。   温梦拍了拍小赵的肩膀:“你在这里等一下,我马上就下来。”   她踩着那条河,一步步往上走,直到最顶头的那间屋子门口。手指放在门上,深吸了一口气。一用力,拧开了把手。   这间画室温梦之前来过很多次,每一处都很熟悉。   只不过随着画展的即将到来,之前那些常见的旧作品被收了起来。只留下备展用的新作,按序号依次排好,贴着名称和标签。   温梦一边往前走,一边一幅幅看过去。这次要展出的画不少,内容也很庞杂。   有些是具象的,诸如别墅花园里中干涸的泳池。池子的蓝色菱格被土渍掩盖,好像蓄水期永远不会到来。   有些是抽象的。例如风吹起窗帘,布料的边角被搅进扭曲的时钟与心脏中央,成了大天使加百利雪白的翅膀。   还有些是有寓意的。比如那只温梦曾经见过的鸟。时隔多年,廖维鸣又重新把它画了一次。明知会遍体鳞伤,它依旧扑向锐利的荆棘,明黄色的嘴里不停歌唱。   温梦越看越觉得疑惑,因为廖维鸣明明说过,这次画展的主题是《神迹》。   可无论是眼前的哪一幅油画,都和这两个字完全无关。   温梦细细审视着,反倒从这些作品里面,体会出了不一样的意思。   廖维鸣似乎是在用画笔描绘曾经经历过的内心挣扎。而看画的人一路走来,就如同走过他被亲人遗忘的少年时期。   这就是李彦诺所说的,去看一看画室、她就会更理解廖维鸣吗?   温梦几乎是这样认为的,直到倒数第二幅画出现在她的眼前。   这幅画和其他的全都不一样。   尺寸很小,是从水彩原稿上拓下来的。图形和色彩都不再扭曲,意外的明亮,而且生机盎然。   画的内容也很直白。   ——穿着蓝白校服的少女才从八百米跑道上下来,正坐在体育馆前的台阶上休息。饱满的唇微张,脸颊因为刚刚的运动而变得红润。她手里拿着矿泉水瓶,侧过脸,在不经意间对着画外的人微笑。   神说要有光,于是那束光笔直地照进少女的眼睛里,点亮了另外一个人的世界。   这幅画和其他作品比起来,明显要稚嫩不少。大抵是画得太早,创作者的技法还不够成熟。   温梦看着它,如同看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他独自坐在画室里,对着一面之缘的影子,在速写本上一笔笔描摹、一点点完善,想要把他人生最初的爱恋完整记录下来。   其实画是没有意义的,甚至诗歌也没有。   前者不过是颜料的积累,后者不过是文字的堆砌。是创作它们的人花费了无数心血与时间,让画和诗活起来,赋予它们不一样的意义。   而眼下这张纸,就承载了创作者的太多情感,变成了活的、会呼吸的故事。   它甚至还有一个名字。   叫做《奇迹》。   这张小小的字条就贴在画框边缘,是廖维鸣的字迹。很显然,他是这么定义这幅作品的。   暴雨来临的那天,廖维鸣曾经坐在沙发上一边看《十诫》,一边和温梦解释道:“这次画展,我不要画摩西分海,我要画那种生活中会出现的神迹。”   温梦好奇地追问过很多次,那种神迹到底是什么。可廖维鸣绕着圈子,就是不肯回答。   而眼下,这幅画终于给出了答案。   ——她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就是这个世界带给他的奇迹。   温梦一直不能理解廖维鸣骨子里的那种浪漫。   她总是觉得他有太多常人无法接受的想法,太敏感,又极端。   但这一次,透过这幅画无声却长情的告白,温梦像是被雷击中了。呼吸在此刻显得有些多余,爱的力量从发梢开始紧缩,多到让人喘不过来气来。   慌乱中,温梦把视线投向最后一幅画。   而这一幅,廖维鸣叫它《未来》。   布面是全素的,纯然的白,一笔都没有画过。就好像明灿灿的未来不需要描摹,也不用去设想太多。   等等,不对。   温梦走近些,突然发现边角上有个很小的绿点。她看着眼熟,一些回忆慢慢涌上来,淹没了她,让她一动不能动了。   ——这幅画不是廖维鸣画的,而是她画的。   那还是一年以前。   画室的边角有一张沙发,廖维鸣很累的时候会蜷缩在上面休息。有一次温梦来看他,发现他睡着了,于是伸手帮他盖好被子。   扭头时她发现画架上的布面是雪白的,像是等着人落上几笔。   温梦看着摆在一旁的调色盘,突然跟着手痒痒起来。很想学着廖维鸣之前的样子,在画布上描两下。   于是她抓起笔,轻声问:“我要动手啦,你不说话就是同意了。三,二,一……”   廖维鸣睡着了,自然不会理会她的倒数。   只是笔尖落在布上之前,温梦又犹豫了,不知道该不该乱画。   而这时,皮肤上突然传来一阵滚烫的热。   廖维鸣不知在什么时候醒了过来,不仅没有斥责她的行为,反而站起身,从身后握住了她的手:“画画的时候不能犹豫,要往前看。”   油画笔落下,留下俏皮的一个绿点。   明明是在说画,但却叫人听出了点一语双关。   这么多年以来,廖维鸣也的确是这样做的。他一直努力拖着温梦、甚至是逼着她,让她朝前走。   因为她活在回忆里已经太久了。   那些遗憾、那些错误如同梦魇一样纠缠着她,让她没有喘息的时候。   温梦总是在自责,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如果能够早点发现母亲心口疼、早点送她去医院,如果能够早点联系上李彦诺、早点解释清楚失约的理由,那么所有的悲剧与误会,也许就都不会发生。   一年又一年,她从来没有放下过。只是不断用这些念头惩罚自己,不肯原谅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   可已经发生的过去就和诗歌与画作一样,都是没有意义的。   有意义的是身旁的人,是正在经历的现在,是尚未发生的未来。是花坛边胆怯的吻,是三院大厅里坚定的拥抱。是落雨的别墅里,彼此紧握的双手。   而无论是《奇迹》、《未来》抑或是整个画展,都是廖维鸣的剖白,是送给温梦的礼物。   他小心翼翼地珍藏着、完善着,不敢在彻底完成之前给她看,而是等待公开的那一天。   即便眼下不会结婚,即便分手之后,温梦有很大几率根本不会再去他的画展。廖维鸣也依旧在好好准备这些东西,因为这是他的心愿。   他希望她往前看,哪怕这样意味着要放手、要分开。   这是他给她的奇迹。   画室里变得很安静,安静到只有温梦的呼吸声。长久维持的成人壳子终于被敲开,露出那个抱着膝盖默默流泪的小孩。   她站着,想着,沉默着。渐渐觉得有些很凉的东西顺着脸颊滑下来,于是伸手摸了一把。   直到看到手心一片湿漉漉的时候,温梦才发现,是自己哭了。 第37章 【结尾加2000字】 第二次见面时,……   从北京到马尔代夫, 直飞需要将近九个小时。   廖维鸣坐久了有些疲惫,随手拉开飞机舷窗的遮光板,往外看去。窗外是层叠的云海, 阳光在云朵中间找到空隙,大咧咧晒进来, 不大一会儿功夫就把头等舱座椅烤得温暖。   热度袭来, 让气氛逐渐变得昏沉。对于昨晚整夜未眠的人来说,此时应该好好睡上一觉才对。   廖维鸣果真也放平了座椅, 闭上眼睛。只不过翻过两次身之后,他的意识依旧是清醒的。   因为有些事情在脑海里坠着, 让他无法入睡。   “你和温梦真的分手了?”   ——昨天李彦诺站在画室里, 讶异地问道。   廖维鸣沉默了很久, 点了下头。不用再多说些什么,彼此的意思都明了。画室的门就此关上,李彦诺转身下楼。   而廖维鸣在画室边角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像是被留在了真空中。人在做着呼吸运动, 胸口起伏, 氧气却进不到肺里, 窒息又无助。   他的朋友、他的爱人依次离开了。   身边又只剩下满满一屋子画陪着他, 就好像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耳旁是不耐烦的斥责:“一天天的, 就不能培养点正经的爱好?画、画、画, 能挣几个钱?”   “廖总您不能这么说。我做美术老师这么多年了,能看出维鸣这孩子很有天赋……”   “天赋有什么用,你也不看看有多少搞艺术的最后饿死了?他要是能挣回本来,我就继续供他读。”   而让父亲没想到的是,廖维鸣的那幅画后来真的卖出去了,两万元整。   于是斥责变成赞扬:“画得好, 多画点。爸爸给你开展览,一直开到学校门口去!”   仿佛在大人眼里,什么都是生意,什么都是钱——生活里就只有这么两件事,根本没有艺术和理想容身的空间。   但也许,这并不能完全怪廖维鸣的父亲。   毕竟他是从工地上一块砖一块砖干起来的。早些年跑工程、拉关系,陪客户喝酒,能喝到胃出血住院。这头输液针才从血管上拔下来,转脸又要去工地上监管,一干就是一整个白天。   父亲实在是受够了这样的苦日子,才会生怕儿子以后过得不富足。   廖维鸣能理解,也能共情,所以他从来不抱怨。   只是他觉得,他好像生错了地点。   在这样一个家庭里,他和其他人都太不一样了。他的天赋、他敏锐的直觉、他所有对情感的渴望和诉求,都成了父母眼中最无足轻重的事物。   “不够花就从保险柜里拿。”家里的长辈总是这样说,“想要多少拿多少,密码你有。”   这就是父母用来代替陪伴孩子成长的方式了。简单、粗暴,显得有点冰冷。   既然家里没有廖维鸣想要的东西,就去外面找吧,他是这么认为的。   上学的时候,廖维鸣书包侧兜里永远装着几百元大钞。无论是请同学们去网吧通宵打游戏、还是去必胜客吃芝心披萨、要不就是随手借出自己最新款的iPhone,他都不会犹豫,也不会感到舍不得。   只要有人愿意陪着他就行,只要有人愿意喜欢他就行。钱对廖维鸣来说,反倒是最不重要的。   但是再热闹的聚会,总有散场的时候。   朋友们各有各的家,总不可能陪着他过夜。廖维鸣依旧要一个人回到别墅,走进画室里,打开一盏台灯。   灯光垂下来,落在画布上。廖维鸣看着,突然觉得他也不是全然孤独的。   因为有个穿着校服的少女正坐在画里,微笑地看着他,给昏暗的空间照出一抹亮色。   她叫温梦。   这个名字还是廖维鸣经历了不少曲折,才知道的。   ——温梦朋友不多,更不会参加学生会这样复杂的社交场合。所以想要拿到她的名字,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这么低调的一个人,廖维鸣当初又是怎么见到她的呢。   高一,春季运动会。   附中操场上满是热火朝天的加油声,主席台上的解说也跟着如火如荼:“迎面向我们跑来的是高一的运动健儿们……”   彼时的廖维鸣刚结束了一个项目,自告奋勇地帮忙给班里搬运矿泉水。抱着纸箱路过跑道边的时候,一个疲惫的身影刚好从他身旁经过。   那是个模样清秀的女生。   她在跑最后一圈,体力似乎快要耗尽。沉重的呼吸和脚步声交错,一下接着一下,变得有些不大稳当了。   而就在她的背后,最前面领跑的人已经冲了过来,眼瞅是要套圈的节奏。   如果是廖维鸣遇到这种情况,也许压根就弃跑了。因为再跑下去也没有意义,是不可能拿到名次的。   但那个女生还在坚持着,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念头。   风分明是随性的,没有自己的根骨。此刻它却又因为少女坚定的意志,变得绵长而持久。   “维鸣,这里——”   就在廖维鸣看得入神的时候,同班同学隔着半个操场喊他,看来是急需用水。于是廖维鸣把手里抱着的纸箱往上提了提,朝操场的休息区走过去了。   他以为这不过是一场小小的偶遇,再没有后续。   然而十分钟之后,在回教室取横幅的路上,廖维鸣又见到了那个女生。   这次是在体育馆的台阶前。   她已经成功完成了自己的项目,身上的号码牌被解了下来,正坐着休息。   矿泉水从她握着的瓶口流下来,沾湿了少女的嘴唇。画面明明极具诱惑性,可那个女生的神态却是自然而不张扬的。看上去只是让人觉得恬淡,就好像空气都变得安静。   也许是注意到了廖维鸣的存在,也许只是无意间的动作,她侧脸看过来,对着他所在的方向微微笑了一下。   这一下,让廖维鸣的心脏蓦然紧缩。好像有个淘气的光屁|股小天使拿出金箭,“嗖”地射中了他的胸口。   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廖维鸣不相信。   因为他是在第二次见到温梦的时候,才爱上她的。   在慌乱的心跳声里,女生已经休息够了,起身往教学楼去。廖维鸣晚了一步,没能和她说上话,也没能问到对方的姓名。   不过廖维鸣朋友多,有的是办法。   他扭头就去找学生会的体育部长:“刚才跑八百米的学生名单,你那里有吗?”   “有。”   名单给到他手里,是长长的一串。廖维鸣刚才没有看清女生身上的号码牌,这会儿对着密密麻麻的陌生名字,一下子有点发懵。   这条路既然走不通,那么只能在上课间操的时候继续寻找了。   只是附中一个年级六百多人,这项浩大的工程无异于大海捞针。廖维鸣一度要放弃了,直到期末的奖学金名单公布,很多人围在公告栏前,他才突然再次见到了那个女生。   当时她正仰着头看着,像是在名单上找自己的名字。身旁的同学比她先一步找到了,激动地喊道:“温梦快看,你在第五个!”   她含蓄地笑了笑,没说什么,眼光柔和。   原来她叫温梦。   廖维鸣揣着这个新得来的名字,一走进教室就憋不住要和朋友分享这个喜讯:“你猜我刚刚知道了什么……”   李彦诺等了一会儿,见他不再说下去,于是从练习册上抬头:“什么?”   “没什么。”廖维鸣突然改变了主意,把嘴闭上了。   他把松散的书包拉开,掏出速写本,眼睛里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这是属于他自己的秘密。   是一个对着最好的朋友,也不舍得分享的秘密。   人如果陷入这样的执念里,就会觉得一切都不公平。明明是他先喜欢温梦的,远远在李彦诺之前。可在三个人的故事里,他依旧不配拥有姓名。   “人跟人之间,就是做生意。”父亲是这么说的。   如果是生意就好了。   那么他给温梦很多很多的爱,温梦也会相应地爱他很多。如同一加一等于二,这样交易才会成立。   但是这个世界明明不是这样运作的。   它只会冷眼旁观廖维鸣,看着他最好的朋友和最亲密的恋人携手离开,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间画室里。   他们会在洛杉矶开始他们新的生活。   而廖维鸣能做的只有坐在这张沙发上,对着满屋不会开口的油画,陷入沉默。   在他思考的时间里,天黑了。月亮不肯冒出头,于是四下里夜雾翻涌起来,蒙在廖维鸣眼前,成了白茫茫的一层。   在这个时候,画室里突然响起脚步声。   廖维鸣疑惑地抬起头,惊讶地看见是水彩画上的温梦走了下来。   她俯下身,嘴唇触感微凉,像冰镇过的樱桃,内里却火热的。廖维鸣愣了一下,抬起胳膊,紧紧搂住了她,把她压下来。   沙发狭窄,几乎容不下两个人交叠的身体。   他用力地吻她,攫取她所有的呼吸。而她牢牢搂住他的臂膀,随着激烈的动作起伏,发出欢欣的、汗淋淋的喟叹声。   一切结束之后,廖维鸣探身,亲了亲温梦的额头,小声问:“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要跟李彦诺走么。”   温梦眼睛阖上,嘴里嘟囔着:“我不走,我们还有一场婚礼要办呢。”   是啊,婚礼。   那场盛大的海岛婚礼。   她会穿着雪浪一样洁白的婚纱,站在明媚的阳光里,冲他扬起笑容,温柔但是坚定。   而他会走上前,挽住她的臂弯,在她唇上留下一个小小的吻。   他们会有一个漂亮的孩子。一个男孩,或者是一个女孩,无论怎样都好。模样像温梦,性格也像她。   ——小小的温梦跌跌撞撞地抱着毛绒小熊跑过来,一本正经地学大人讲话,该是多么可爱啊。   他们会不断的争吵。   她会抱怨他的异想天开,他会不满于她的谨小慎微。但在争吵过后,他们依旧很快又会和好。   她会是他的缪斯。   如同克拉拉之于勃拉姆斯,卡米尔之于莫奈。   他会把所有炙热的爱意记录在画中,每一笔里都有她的影子——开心的、悲伤的、沮丧的、恼怒的温梦。   他会在早上出门前吻她,晚上入睡前吻她。他们会在垂垂老矣前,走过世界上的许多角落。   对有些人来说,相守一生太长,太过枯燥。但对他们来说,一辈子太短,不够挥霍。   因为就像夏加尔画中那样。   只要一推开窗,她就这里。带来无尽的晴空、暖阳和鲜花锦簇。   ……   雾在廖维鸣的想象中逐渐散去,天亮了。   这短暂的一夜里发生了太多,就好像他和温梦已经走过了漫长的一生。   廖维鸣静静地坐着,感受自己的呼吸被时间浸泡,在日升月落中辗转迁移,一忽白云苍狗。   日出的第一缕阳光涌进来,穿过没有拉严实的窗帘,在雪白的画布上拉出一条金丝,刺穿灵魂。   廖维鸣不能再忍受了——他必须要离开北京,离开这间孤独的画室,出去走一走。   可去哪里好呢?   他想到了昨晚看见的那场婚礼。   他要到马尔代夫去。   离开的脚步是果断的,只是在关上画室的门之前,廖维鸣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温梦重新回到了水彩画上。她对着他微笑,柔和的、坚定的。   ***   “我们的飞机即将抵达马尔代夫瑚湖尔岛机场,当地时间与北京时间相差三小时,地面温度36摄氏度……”   机舱内广播声响起,预示着一段崭新旅行的开始。   廖维鸣从回忆中睁开眼睛,失重的感觉比困意先一步袭来。飞机缓缓下降,起落架震动,在跑道上滑行过一段距离之后,最终停了下来。   马尔代夫的首府马累是一座热闹的城市。   汽车喇叭一刻不停地响着,赤脚的孩童在街道上奔跑,打闹声喧嚣。中午才下过一场雨,经过几个小时的烘烤,空气中水汽蒸腾,有一种雾嘟嘟的湿润。   要上五星岛,须得先从马累坐水上飞机、之后再转快艇。如此折腾到廖维鸣预订好的酒店,又是一个多小时。   而此时已是夜幕蔼蔼。   “天黑了海里危险,最好别下水。”接待他的酒店管家是个皮肤黝黑的本地人,一边拎过廖维鸣的行李箱,一边热情地讲解,“白天的话会好些,可以去浮潜,这个季节的珊瑚礁很美。”   “是不是雨季还没过?”   “对,不过都是阵雨。白天多半会下上一两场,停了也就停了,不影响潜水。”   两人絮絮交谈,沿着酒店园区的小径,一路向前。   白日里沉闷的热已经褪去,茂密而油绿的灌木浸在夜里,间或点点虫鸣。此地没什么重工业,更谈不上污染。天空垂得很低,好像一抬手,就能摸到闪烁的繁星。   “先生,我们到了。”管家停下脚步,示意廖维鸣,“就是这里。”   眼前是一排点着夜灯的水屋。   水屋紧邻印度洋,建造得颇有些海岛风情——混凝土屋顶外面特意盖上稻草,房间内部一水雪白的装饰。   白的墙、白的被单。白的吊椅微微摇晃,等待着旅人的到来。   床边是一面透明落地门,透过玻璃,能看到外面亮着的无边泳池。水蔚蓝而平静,像一块凝固的翡翠。   要是从这一片水域再往外去,就是真正的海了。和人工泳池里的宁静不一样,此刻疾风掀起波涛,浪花拍打在礁石上轰隆作响,是一种躁动的力量。   管家贴心地把客人的行李箱放在床边,拿了小费,留下一句“Have a good night, Sir”,就转身离开了。   廖维鸣推开玻璃门,让新鲜的海风吹进来。隔着泳池看了好大一会儿暗涌的海,才重新回到屋里,在床边上坐了下来。   手机开机,屏幕亮起,几个未接来电。   有策展中心的,有美院老师的,有助理小赵的。而让人意外的是,竟然还有来自温梦的。   廖维鸣下意识就要拨回去,指头挪到那个名字上时,又停了下来。   他想了想,转而点开李彦诺的朋友圈。   自从那条老街酸奶的状态后面,李彦诺就什么也没有发过了,只剩下一条横线。他没有分享自己和温梦复合的喜讯,也没有分享回洛杉矶行程的打算。   这人一向含蓄,这么多年一直没变。   从李彦诺那里探索无果,也许该去看看温梦的朋友圈。   可廖维鸣没有这么做。   他把手机扔到床上,人也躺了下去。辗转到后半夜,终于陷进无知无觉的睡梦里。   ***   管家说得没错,此地虽然雨季漫长,但早上云彩走掉,中午地上的水就干了。   水果是新鲜的,汁水旺盛,果肉细腻甘甜,吃上几个就能填饱肚子。无论是椰子还是芒果,都不像北京市场上卖的那样干瘪。   除开食物可口,岛上的生活节奏更是懒散。清早起来晒晒太阳,去自助餐厅吃上一顿,就再没有其他安排。   而廖维鸣能做的,似乎只剩下休息。   但理想和现实总是有着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得不到的爱恋缠住他,让廖维鸣时不时从睡梦中惊醒,睁眼直到天亮,心情谈不上多么饱满。   既然这样,就去潜水吧——在无垠的大海面前,个人的喜怒哀乐显得无比渺小,自然总归会给出答案。   一天,二天,三天。   鱼群在廖维鸣的身边穿梭而过,色彩斑斓,完全不惧怕人类的存在。除非是偶尔有快艇从远处经过,发动机的声响一下子扰乱水面,鱼群才会受到惊吓,四散逃开。   廖维鸣从水中抬起头,捋了一把湿淋淋的发梢,往远望去。   又有游客上岛了。   快艇上坐着四五个白人,其中倒是有一个亚洲人的身影,看着竟然有几分熟悉。只是船开得太快,那影子一闪而过,就从廖维鸣的视线里消失了。   好像温梦。   这个微小的希望在廖维鸣脑海中冒出头,又被他按了下去。   怎么可能呢。   温梦应该已经在准备前往美国了,和李彦诺一起,毕竟廖维鸣想不到任何一个能让她留下来的理由。   即便如此,他还是变得有些心绪不定。又潜了十分钟,最后干脆从水里出来了,让那天的行程草草结束。   从浮潜的白沙滩到水屋,步行大概五分钟。   太阳很大,迅速蒸发掉留在廖维鸣身上的海水。雪白的海盐凝结,让他裸露的皮肤都变得紧绷。   他走着,走着,竭力压制没有那些意义、却依旧在翻涌的幻想。房间终于出现在眼前,门意外的没有关死,敞开一条小缝。   ——他离开前明明是关好了的。   廖维鸣屏住呼吸,把门推得大敞开。接着他看清了屋内的情形,愣住了。   画中的人影真的出现在眼前了。   她穿着一件纯白吊带裙,就坐在落地窗边吊椅上,借着日光读一本书。凉鞋挂住她的脚背,随着摆动的节奏微微晃动。如果不是天太热,让女人面颊上涨得有些发红,她几乎要和背景的白融为一体了。   “温梦?”廖维鸣难以置信地叫出那个名字。声音很轻,生怕一旦惊动对方,人影就又立刻回到画上。   但这不是幻想,也不是梦。   因为被叫到了名字的人抬起头,把书放在膝盖上。顿了下,露出微有些赧颜的微笑:“维鸣,好久不见。” 第38章 Chapter 37 他和她的约定……   温梦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脸上在笑,心里其实是有些忐忑的。因为她对于分手这件事的理解,全部都是基于自己的揣测。   廖维鸣会不会压根就不这么想?会不会根本就不愿意再见到她?   温梦也不清楚。   而十来天没见, 再次看到廖维鸣,他似乎还是老样子, 只是单薄的面孔更瘦削了些。浅棕色眼珠被日光晒得通透, 好像猫眼石。   他像是在思考什么,一直没有出声。   这份沉默让温梦的心揪起来。   ——人在十七八岁的时候, 冲动和勇气都还远没有被消磨过。可以为了懵懂的爱情,在一念之间说走就走。甚至横跨整个太平洋, 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生活。   但长得越大, 经历得越多, 顾忌也就越多。   成年人被规矩和现实牢牢束缚,放不开手脚,想要做出一些出格的举动, 需要更多的勇气和更坚定的自我。   如果不是在机缘巧合之下看到了画室里的那些画, 温梦也许并不能下定决心, 要冒着丢掉工作的风险和老刘请上一个礼拜假, 主动来马尔代夫来寻找廖维鸣。   即便是现在, 只要想起那天的情形, 温梦依旧会觉得眼眶有点酸涩。   无论是《奇迹》还是《未来》, 都给了她太多新的感悟。   当时她被复杂的情绪击中,眼泪是失控的。流下来擦掉,擦了又流,就没有停下的时候。好像憋着一口气,要把这么多年积攒的委屈,全都一键清空。   不知过了多久, 叩,叩,叩。   有人在敲画室的门,温梦回过头。   是小赵见她一直没有下楼,等得有点着急了,于是上来一探究竟。   看到温梦满脸是泪,他被狠狠吓了一跳:“不是吧,温老师。您怎么了??”   温梦没有解释,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是哑声问:“维鸣去哪里了,你能告诉我么?”   领导媳妇都哭成这样了,还能不说么。   小赵马上点头,调出手机里廖维鸣的行程单,拿给对方看。   再往后的事情,就成了逻辑上一条平滑的直线。   去马尔代夫不用签证,只需要订机票、和单位请假、收拾行李、再拉着箱子出发。   只可惜从北京直飞的航班一周只有两趟,温梦只能先转道去了香港,在机场熬过一夜,才来到这座印度洋上的小岛,出现在了廖维鸣面前。   这就是她的故事了,太过简短,两分钟就说清。   此刻落地窗边挂着纱帘,被暧昧的海风缓缓吹起来,又落了下去。   温梦面对着男人沉默的注视,突然觉得喉咙有点发紧。   她清了清嗓子,蓦地又想起一些有必要解释的问题。干脆从吊椅上站起来,轻声继续道:“我不是要趁你不在,故意偷偷进你房间的。是我和那个管家在大堂里讲过几句话,他说外面太热,容易中暑,就直接帮我把门打开了,让我到屋子里休息。”   细说起来,这还是个误会。   因为登岛的那天,廖维鸣和管家随意闲聊过几句。   在被问及怎么会淡季来马尔代夫的时候,廖维鸣犹豫了一下,含混地回答:“和爱人闹了一点不愉快。”   而岛上又统共只有他这么一个亚洲人。   所以当温梦拎着行李箱出现在大堂、一脸歉意的询问起廖维鸣的下落时,管家简单的小脑瓜里“啪”地亮起一盏灯,脑补了一出千里追夫的狗血戏码,突然就灵感源源不断了。   他带着温梦去了廖维鸣的房间,开门,请她落座。之后美滋滋离开,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好事。   整个流程就没有一点合规定的地方,要是在北京的酒店,估计要被客人投诉到死。但在这座热情又单纯的海岛上,这样一幅多余的好心眼,是没办法被责怪的。   至少此时在房间里的两个人,都没有去找前台问责的意思。   海浪冲刷着无边泳池,在烈日下不停翻涌,发出巨大的吵闹声。   廖维鸣听了温梦的讲述,喉结滑动了一下。大脑处理这些信息需要一点时间,片刻后,他说:“我想先去洗个澡。”   才从海里出来,他的皮肤上糊了一层干涸的盐,皱巴巴不大舒服。   “好。”温梦马上答应了。她重新坐回了吊椅上,神情有些局促。   淋浴间是半敞开式的,喷头扭动,热水照头浇下来,一片哗哗作响。   水温融化了意外重逢带来的震惊,密实的泡沫从廖维鸣头发上滑下,落在瓷砖上,渐渐消融不见。   廖维鸣冲得差不多,随手拿起浴巾。在想要擦干头发的瞬间,所有信息点突然被连成线,他一下子明白过来。   温梦是真的来了,此时此刻,就在几米之外的套间里面。   她没有跟李彦诺一起去美国,而是不远万里地来到这座小岛上。   只是为了找他。   一切擦拭的动作都停下,让位给难以抑制的惊喜与爱恋。下一秒,热水龙头被关上,急促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温梦听见动静抬头,惊讶地发现廖维鸣湿着头发就从浴室出来了。水珠顺着他脖颈往下滑,一路隐没在紧实的腰线,濡湿雪白浴巾的边缘。   他看向她,她也正看向他。   屋外的雨虽然停了,雨季却并没有离开。爱与欲裹挟在潮气里,凝成一颗颗饱满的露珠。露楚是肥厚的、圆润的,坠在绿油油的树叶上,如同此时男人和女人的视线。   它们在彼此身上纠缠,燃起最原始的、最细小的热与暖。   一步,两步,三步。   廖维鸣朝温梦走过来,握住了她的腕子。   他不再沉默,而是低声开口:“现在不走,以后就不能走了,你要想清楚。”   有么一瞬的安静。   之后温梦轻轻地“嗯”了一声。   话音刚落,她就被对方从吊椅上拉起来,推进了蓬松的被子中。廖维鸣的动作热切而急迫,谈不上多么温柔。吻太烫了,让人心尖和脚趾同时绷紧,再也无法放松。   织物从来都是多余的。   如同波提切利画的那样,雪白的维纳斯自泡沫中诞生,赤|裸地立在贝壳上,浓密的发披散着。她理应被艳羡、理应被赞叹,因为美是这个世界赠予人类最好的礼物,是不生不灭的永恒。   急促的呼吸、起伏的曲线,在此时全都成了画作。   廖维鸣在用指尖、用吻去描摹,从女人唇边艳艳的痣开始,一点点、一寸寸,缓慢但坚定地向下移动。   浴巾滑落,分别以来的不安与空洞都被填补上了。   雪白的被单、雪白的墙壁、雪白的灵魂。密闭的空间里极度缺乏色彩,于是所有的颜色都涌向了偾张的血脉。红得纯正、红得刺目,不含一点杂质。   时间被感官扭曲,蜷缩在一刻不停的刺激里。   也许是十分钟,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一天。浓重的红终于褪去,时间开始继续流动,一切缓缓舒展开,成了松软的一团。   温梦从廖维鸣的拥抱中跌落,仰面倒在枕头上,剧烈地喘息起来。整个人因为缺氧而眼前发黑,特别狼狈。   廖维鸣到底是潜了几天水,比一直坐在办公桌前的温梦多运动了一些,体能上显得游刃有余。   他欠起身,从床头柜上拿起一瓶矿泉水,侧脸问她:“渴吗?”   温梦心里憋着一股气,干脆摇了摇头——渴也是他害的。   廖维鸣了然地点了下头,随手拧开瓶盖,假意要一口闷:“好吧,那我可全喝了,一滴都不给你留。”   几天不见,这人还是这么可恨。   温梦不再废话,把瓶子抢了过来,咕咚咚灌下去。   廖维鸣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嘴角扬起。那是一个接近透明的笑容,漂亮的眼睛弯起来,甜得往外淌出蜜:“你这几天是不是特别想我,觉得没我不行?”   一旦恢复正常,廖维鸣这人属实是有点厚脸皮。   温梦听到这句话,突然顿住了。   手里的矿泉水瓶在不知不觉间被喝空,清凉的液体顺着食道流进胃里,冷却了身体。重逢时涌起的冲动正在褪去,一些这几天一直困着她的心情浮了起来,把她朝水下拖去。   也许是时候该聊一聊,交交心。   隔了一两分钟。   “维鸣。”   “怎么了?”   温梦轻声说:“你之前问我的那个问题……我想了很久。”   廖维鸣曾经问温梦,她爱不爱他,恋人之间的那种。   空气因为温梦的这句话静了。   笑容从廖维鸣脸上滑落。他坐直了一些,认真地看过来,眼神严肃且专注,是沟通的姿态。   而温梦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又说:“我觉得我是爱你的,但好像又不那么完全。”   经年的感情缠在一起,其中种种早就不是一天两天能够解开的。而这一次,既然她做出了选择,愿意放下一些东西,那就是真的想要更诚实一些,不再欺骗对方,也不再欺骗自己了。   见廖维鸣不做声,温梦侧过脸,声音很低:“我是个很坏的人。对么?”   片刻后。   “嗯,你是一个很坏的人。”廖维鸣点了点头。   温梦顿时沮丧起来,很想问出一句“那该怎么办”。可是还没开口,她却突然又看见廖维鸣重新笑了起来。   甚至廖维鸣一边笑,还一边抬起手,在她脑门上弹出一个清脆的脑瓜崩:“我说什么你都当真,是不是傻?”   啪。   这一下怪疼的。   温梦捂住额头,委屈地问:“我不傻,你弹我干什么。”   这下廖维鸣笑得更大声了,气得温梦开始挠他痒痒,非要逼问出个一二三四来。可哪怕眼泪都要被放肆地挠出来,廖维鸣依旧怎么都不肯开口解释他高兴的理由。   因为有些事永远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在这个时候和温梦讲道理,她是不会懂的。   也许在这一秒,温梦依旧在质疑她的心意、在纠结于爱的定义,但她至少已经决定要往前看、要往前走,在努力迈出胆怯的第一步。   不然此时此刻,她不会出现在这里,而是应该随着李彦诺离开。   这个言行不一的傻子。   很值得被好好弹上几个脑瓜崩。   在温梦不满的抱怨声里,廖维鸣的笑声终于停了下来。他揉了一把眼睛,想了想,探身把床头柜上的钱夹拿了过来。   “我们做个约定吧。”他说。   温梦有些疑惑:“什么约定?”   马尔代夫的酒店按照惯例收取小费,需要用美金现钞,所以廖维鸣随身带了不少。钱夹里有整张带着富兰克林头像的绿色百元钞票,也有些零散的硬币。   他抽出一枚25美分的钢镚,对温梦说:“把手摊开。”   温梦愣了一下,乖乖地张开了掌心。   那枚硬币落进她的左手里。   廖维鸣从温梦的右手接过空了的矿泉水瓶,指尖包裹住她拿着硬币的那只手,轻轻抬起。   哗啦。   硬币从温梦掌心笔直坠落,掉进矿泉水瓶里。   “你不是一直都想不明白吗?”廖维鸣扭过脸,眼光温柔,“我之前问你的那个问题。”   “嗯……可这是在做什么?”温梦不解。   “我来帮你。从今天开始,只要每一次你觉得廖维鸣这人怎么这么帅、怎么这么让人心动的时候,你就往瓶子里扔上一枚硬币。”廖维鸣自卖自夸地很起劲,“当然我知道我很完美——但是你一次只能放一枚。”   温梦一边听,一边不自觉地看向那枚25美分。   它正在透明的塑料底上一圈圈打转,过了好半天才渐渐躺平,成了静止但稳定的风景。   “然后呢?”她问。   而这个时候,廖维鸣再次开口,态度肯定:“等这个瓶子装满的时候,就算你爱上我了。行不行?” 第39章 Chapter 38 正文完   廖维鸣的提议像太阳、像火焰, 像是世上一切炽热又明亮的东西。   温梦摇晃了一下塑料瓶,一边听着里面细小的撞击声,一边突然觉得自己湿漉漉的心情变得干燥起来。   她思考着, 思考着,最后决定接下对方的提议。   “行。”温梦说。   既然都是大人, 就不用勾手指了。说出来的话就能落地成钉, 一个字就是约定。   廖维鸣听到她的回应,一下子就笑了, 严肃的神态消失不见。他伸了个懒腰,放松又懒洋洋地问:“有点饿了, 要不我们去吃饭吧?”   答案是“好的”。   这间酒店提供海边晚餐。   退潮的海岸上支起一张木桌, 桌面上摆着徐徐亮起的烛台。两个人落座, 脚下是灿白的沙滩。沙子被烘烤了整整一天,此时从凉鞋的缝隙间漏进来,踩上去有些细密的暖。   风里夹杂着浪声, 有海鸥鸣叫, 飞了又走。   在不断回荡的声响中, 温梦抬起头。   天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却又是明亮的。因为身处赤道, 能看到地球上最多的星座。北斗会不断旋转落下, 顺着它指引的方向望过去, 是无尽的星海。   再优秀的摄影、再逼真的绘画,都不足以描绘出大自然的万分之一。廖维鸣说得没错,确实应该出来走走。   这是城市里看不到的风景。   “饭要凉了。”这句提醒让温梦回过神。   她把目光投向桌上的餐点。面前的龙虾被剥了壳、淋上黄油,香气激活了味蕾,整块肉新鲜到好像一下没被叉住,就会从盘子里溜下来跑走。   刚刚的运动让人饿极了, 一餐饭吃得宾主尽欢。气氛无比融洽温和,直到结束的时候,温梦看到了那张价格不菲的账单。   嗯,300美金。这么一顿,足够她点上两个礼拜的外卖。   现实被从浪漫中剥离开来——虽然在结账这方面,温梦抢不过廖维鸣,不过这张单子倒是让她想起了一件事。   “婚礼临时取消的话,你是不是付了不少违约金?”   前几天温梦过得太混乱,一度忽视了这个问题。预定好的场地和人工估计都要赔付,她想要承担这部分损失。   而廖维鸣掏信用卡的动作顿了一下,回道:“又没多少钱,都是小意思。”   “那怎么行……”温梦话到一半,抬起眼睛。然后她惊讶地发现对方侧过脸,似乎是有意在避开来自她的视线。   好像有哪里不对。   因为温梦见过廖维鸣露出这样的表情。   那还是两个人从私房菜回来,他坐在沙发上帮她擦头发。在被问及“我们之间是不是没有秘密”的时候,廖维鸣就是用这副姿态回避的。   于是隔了几秒开口,温梦一针见血地问:“维鸣,你是不是没有说实话?”   廖维鸣不吭声了。   直到服务员收走账单,看温梦还没有要放过这件事的意思,他才清了清嗓子,慢慢地应了一声:“嗯,我没有去联系婚庆,也没有取消婚礼。”   “为什么?”   “策划了那么久,我舍不得。再说万一……你看到婚礼办不成,突然就后悔了呢,这样也省得再订。”   道理一大堆,只是随着肚子里那点曲折的小心思全被抖落出来,廖维鸣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小,越讲越心虚。   “好吧,我是在微信里骗了你。”最后他在这里收尾,低声说,“对不起。”   温梦沉默不语,单单是表情肃穆,看上去是真的生气了。   气氛顿时焦灼起来,滑向不可控的未知。   廖维鸣想要去解释,想要去道歉。可想说的话太多,反而卡住了,就停在嘴边,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最后他的眼睛垂下去,不再多辩解什么,只是发自肺腑地感到沮丧和难过,等待来自温梦的审判。   而这个时候,哗啦。   清脆的一声突然响了起来。   廖维鸣愣了一下,抬起头。发现是温梦拿起放在桌子上矿泉水瓶,把那枚才掉进水瓶里的25美分,又重新倒了出来。   在察觉到对方的视线之后,温梦认真回道:“以后只要说谎话,就扣一枚硬币。”   廖维鸣简直出离震惊了:“怎么还能这样逆向操作?”   “为什么不能?瓶子在我手里,当然是我做主。”温梦说得严肃,“还有,要是有一天瓶子里的硬币被扣成负数,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明明是威胁的语气,廖维鸣却从这里面听出了温梦真实的含义。   他长舒了一口气,不自觉微笑起来,轻声说:“我以后不会再撒谎了。”   “最好是。”温梦想要努力表现得气愤一些,可微微弯起的眼睛又暴露了她的心意。   风在重新流动,缓缓吹动桌布。   坦诚的、温和的,带走所有秘密。   ***   哗啦。   一枚找零的25美分硬币从机器的收费口落了下去。   长长的清单从打印口里吐出来,伴着一句机械音:“您已成功缴费,请收好您的票据。”   李彦诺把收据撕下来,叠了几叠,整齐地塞进西裤口袋里。   从收费站走到露天停车场的时候,他眯了一下眼睛——西海岸日照充足,晃得人连马路都要看不清。   隔了几周,从北京再回到洛杉矶,除了停在机场的轿车上落了一层灰,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李彦诺坐进车里,按下启动键,发动机轰鸣。   广播里突然开始唱起来——他离开得太过匆忙,忘记关闭按钮。以至于一打上火,音乐声就又重新响起。   电台在播《加州旅馆》,大概周日的午间是经典老歌重放环节,类似于中央六的《鎏金岁月》。   Welcome to the hotel California,歌里唱。   李彦诺准备打转向灯的手抖了一下,不小心触动了雨刷。   南加州其实很少下雨。   但此刻雨刷一下接着一下摆动,让整个世界仿佛都浸泡在了水里。   李彦诺愣了很久,反应过来之后,把轿车的方向盘朝右打。车辆平稳地滑动,停在了路边。   他俯下身,伏在方向盘上,变得很安静。   这没什么奇怪的,因为他一向是安静的。就连从北京离开的时候,也是这样。   李彦诺没有要麻烦老同学们来送机的意思,等坐进首都国际机场的VIP候机大厅,才发了这么一条朋友圈:【有缘再聚。】   配图是机场的长椅和落地玻璃。   这下北京小聚的群里彻底炸开了锅。   曲哲:【彦诺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要走了,都不和我们说一声,我还想去送送你呢。】   乔婕:【就是!你这走得也太仓促了,是不是不把我们当朋友?】   李彦诺想了想,一板一眼地回复道:【如果案子办得不顺利,我还会再回北京的,所以这次不想麻烦大家了。】   曲哲:【哇,那必须得办得不顺利!我下个月就要再见到你!】   乔婕:【……曲哲你是不是缺心眼,怎么还咒人家呢???】   曲哲:【/呵呵】   乔婕:【/呵呵】   一阵嬉闹过去,群里渐渐安静下来。   李彦诺在等候的间隙里,打开过几次微信,一直没有看到他想要的消息。直到商务舱检票的声音响起,他被迫收起电话,迈步前去。   快走上廊桥的时候,手机终于再次震动起来。   李彦诺把护照和机票匆忙夹在臂弯处,腾出手来查看。   廖维鸣:【老李,不管工作顺不顺利,都经常回来看看。】   后面是温梦的嘱托:【一路平安。】   李彦诺曾经是相信命运的。   是命运让人们分离,是命运让人们误会,是命运让人们走到一起。所以当命运再给他一次机会的时候,他愿意伸出手、愿意去尝试。   哪怕被拒绝,也都是命运的问题。   可此时坐在车里,李彦诺把额头抵在方向盘上,眼睛闭了起来。在一片黑暗中,他突然不那么确信了。   他好像看到一艘船,和船上的金发女人。   ——高一刚结束的暑假,廖维鸣非要拖着李彦诺这个新认识的朋友,一起去国家展览馆看英国新古典主义的画展。   无论李彦诺怎么解释自己有辅导班要上,怎么说自己没有时间,对方就是不肯松口。态度过于坚决,以至于连李彦诺这样的性格,最后都被说服了。   那天展厅里人很多,挤得玻璃罩前水泄不通。   李彦诺看不懂画,心里又惦记着没有写完的暑假作业。干脆离开廖维鸣所在的方向,往人少的拐角处走去,想要透一透气。   那里其实也在展出一幅画。只是兴许是名声不够大的缘故,来看的人并不多。   画面上,一个金发女人坐在一叶枯舟里,望向远方。她的眼神悲戚,水草和被荆棘刺伤的飞鸟围绕着她。船上挂着黑色十字架,而舷板上那几只照亮前方的蜡烛眼瞅就要熄灭,似乎预示着悲剧即将到来。   展示牌上说,这是约翰·沃特豪斯于1888年创作的《夏洛特夫人》,布面油画。   李彦诺原本只是简单扫过一眼,却在不经意间被画里的情绪抓住,脚步停下,彻底陷进去了。   很久后,廖维鸣好不容易找了过来,疑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李彦诺没回答,只是指着画面,低声对朋友说:“她看上去不大高兴。”   廖维鸣仔细看过那幅画,“唔”了一声:“她是不太高兴,应该说是特别不高兴。因为她马上就要死去了,在见到她的爱人之前。”   李彦诺怔住,扭脸看向廖维鸣,难得暴露了一回自己知识上的短板。   廖维鸣得意起来,决定向他科普一些艺术史知识:“你读过丁尼生的The Lady of Shalott吗?沃特豪斯就是根据那首诗,才创作的这幅画。”   诗里说,美丽的夏洛特受到神的诅咒,被困孤塔。她只能靠着日复一日地纺纱来消磨时光。世界与她是隔绝的,唯一沟通的方式,就是透过镜子的反射去看远方。   夏洛特原本屈服于命运,直到有一天,她的镜中出现了骑士兰斯洛特的身影。   只一眼,她就爱上了他。   “于是她决定放下纺锤,走出高塔,但这也意味着死亡的诅咒很快就会降临到她身上。”   李彦诺听完廖维鸣讲述的故事,似乎有些触动。片刻后,他说:“如果夏洛特不去的话,也许更好。”   “为什么?”   “骑士也许根本就不想见到她,他很可能早就已经有恋人了。夏洛特这么做,不过是白白丢掉性命。”李彦诺回答。理智占据了上风,让他又补上一句:“越是爱对方,就越要克制。”   廖维鸣撑住画前的不锈钢扶手,脸上写满不认同:“我觉得夏洛特做的没错。”   李彦诺侧过脸,看向朋友。   廖维鸣在聊起感兴趣的作品时,脸颊上带出热烈的红:“爱本来就是奉献,是牺牲。如果是我,我也会和她一样,哪怕死了都要去见兰斯洛特。”   关于爱的观点,不分对错,都是生长在性格上的花朵。只是基于不同的观点,人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去回避,去争抢,去放弃,去重新迈出第一步。   青春的血液都曾经在他们的身体里鼓胀着。   那些鲜绿的枝芽、馨香的玫瑰花瓣、柔软的嘴唇,所有的一切都是新的、生机勃勃的、充满希望的。   风浪在暗处聚集,船只倾覆之前,没有人知道是哪个节点出现了错误。   嗡。   放在中控台上的手机开始震动,惊醒了李彦诺。   律所的同事:【Lee,你是今天的飞机吗?我已经帮忙理好了王宁德的赠与协议,如果你下午来所里,可以一起看一下。】   工作与现实一起回来了。   李彦诺直起身子,重新点着车辆的发动机,往大道上开去。只是一些思考并没有离开,一直跟着在车后面,拉出一道漫长的影子。   ***   啪,啪,啪。   耳旁噪声不断,让温梦被迫中断思路,从电脑前抬起头。   声源的目的地很明确,来自厨房。这是廖维鸣最新的爱好——做饭。   从马尔代夫回来之后,廖维鸣的画展办得很成功。除了非卖品《奇迹》和《未来》,剩下的油画基本都售出了。   温梦依旧在饮食上实行军事化管理,于是廖大师决定借着难得的几天休息时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去探索未知领域、游走在炸掉厨房的边缘。   今天又是这样的一天。   明明只是煎个鸡蛋,但是听他弄出的这个动静和规模,倒是跟研究迫|击|炮差不多了。   饶是折腾了十来分钟,廖维鸣依旧搞不定,只能大喊:“温梦你快过来看看,怎么鸡蛋边上黑了啊,在冒烟。”   温梦无奈地摇了摇头,回了一句:“马上就来,等一下——我还有两句话没有写完,要来不及了。”   回复完廖维鸣,她指尖继续在电脑键盘上移动,在Word里打下关于王宁德专题的最后一段文字:   【他是诚恳的老师,是善良的邻居,也是宋春娥最忠实的友人。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王宁德创作出《夏归》,试图用艺术的表现方式,去探索命运的本源。   可命运是否真的存在呢?   如果存在,又该如何去定义?   是一点运气,是一点巧合,还是一次又一次的选择和不放弃?   王宁德直到去世之前,也没有能够得出答案。   但也许他的探索本身,就已经是答案了。】   保存文档、导出成pdf文件。温梦终于赶在截稿时间之前,成功把稿子发送给了刘主任。   她合上笔记本电脑,起身往厨房去。走的路上突然到了一股糊味,一下子想到什么,赶忙冲着厨房里的廖维鸣大喊:“千万不能往油锅里倒水!!!”   啪。   晚了。   几秒后,廖维鸣拎着已然黑成一团的锅,出现在厨房门口,表情一脸无辜:“能不能不要再扣我的硬币了?”   ——未来和奇迹究竟哪个会先来,没有人知道。甚至悲观一点说,终其一生,哪个也不会出现。   但鸟终要振翅前飞。   雪白的翅膀大张着,明黄的嘴在歌唱。   它渴望爱与自由,如同那艘满载着夏洛特希望的独木舟一样,愿意承受一切代价,只为朝着未知的彼岸驶去。   或许这就是命运存在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