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喜欢这样的你 作者: 盛世爱   文案:   多年之前,他是个没有学历的温州小裁缝,   杂乱的裁缝铺里,   他和她有过年少时的情不自禁。   多年后她大学毕业,来到深圳,碌碌平庸。   而他,却成了一个传奇——   严熙光,一个左脚微跛、意大利语流利、对西服近乎迷恋、颈上经常搭着量身尺的男人,   他回来找她了。   内容标签:花季雨季 制服情缘   主角:严熙光、沈木星 ┃ 配角:1V1/he ┃ 其它:暖文,治愈。   一句话简介:与跛脚帅裁缝的小镇岁月   立意:奋斗与救赎 第1章 【六周年修订版】 楔子   01   沈木星从商场走出来,高跟鞋有点磨脚,她站住挪动脚跟,跟腱处还是有点疼,她又抬起脚把鞋拔下来,将后跟的防磨贴换了个位置,单腿站着有点失去平衡,她的身子晃了两下,西服外套随意她的动作,在身上扭来扭去。   对面马路的大屏幕上,正播放着救援队伍迎战台风的新闻,河水漫堤,城市内涝,村庄淹没,年轻的妻子哭着寻找丈夫。   很多午休结束的白领,停下匆匆脚步,在巨幕下站着,大家的心都被屏幕里破碎的城市、湍急的洪水、焦急的面孔牵扯着,谁也不说话。   沈木星感到一阵心酸和担忧,可恶的台风又来了,过几天就该到浙江了吧?   想给母亲打个电话,可是搜出号码来,又犹豫着,没按拨通。   最后,干脆打开手机查飞机票。   身后一个拿着本子的女孩走过来,说:   “小姐姐,打扰您一下,我是Y&S服装定制的工作人员,想做个问卷调查,请问可以耽误您一分钟的时间吗?可以送您一个钥匙扣哦!”   女孩的笑容很阳光,透着新员工积极向上的朝气,不管事情成不成,礼物先递了上来。   沈木星着急查票,刚要张口拒绝,眼前却出现一个钥匙扣,她放下手机,目光紧紧地盯住那个小小的缝纫机挂件。   在她爱不释手地摩挲着那个小挂件快要一分钟后,女孩忍不住唤了唤她。   “小姐姐?”   “嗯……”   沈木星用鼻息默默回应了一声,目光紧紧打量着手里的物件。   这缝纫机有核桃大小,黑色的机身上涂着金色的凤凰花纹,应是按照六七十年代最流行的缝纫机机头制作的,手轮、针距座都做得像那么回事,甚至连线轴、机身杆都有。   “这台缝纫机象征着我们品牌的历史,”女孩说:“刚才看您空手出来,是没买到心仪的东西吗?”   女孩见沈木星握着那挂件,并没有要归还的意思,就直接把问卷递给了她,拉她在一个咖啡店的门口坐了下来,沈木星则听之任之,像是失了魂魄的木偶人,只顾低头把玩。   女孩把刚才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沈木星这才搭话:   “心仪很久的衣服没有我的码了。”她的声音有些怅然:“有时候就是这样,看上的东西买不起,买得起的时候它又不在了。”   女孩共情地说:“多像一段追悔莫及的感情呀!”   沈木星沉默,硬生生地将目光从那台缝纫机上移开,方才眼睛里凝聚起来的光,有些涣散。   女孩赶紧收起玩笑一本正经地说:“量身定制的就永远不会断码!小姐姐这么有品味,您了解一下我们的品牌,稍后我们在这里搞活动,应邀出席的可是大神哦!政商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都找他做衣服!”   “小姐姐您留个电话,待会抽奖送价值2万元的高级服装定制代金券哦!”   “电话留给你,活动我就不参加了,我赶时间。”   沈木星接过纸笔填写起来,女孩把双手拄在膝盖上,弓着身子看着她写字,沈木星的字工整又漂亮。   “小姐姐,你是学霸吧?哪个大学毕业的呀?”   “中山大学。”   女孩眼睛一亮:“中东?”   中山大学深圳东校区,校内人戏称“中东”。   沈木星听懂了她的暗语,语气变得松软起来:“啊,自己人。”   “学姐好!”   接下来,女孩从食堂的新厨师聊到拆掉的寝室楼,母校的一切都是那么亲切,期间沈木星也来往了几句,末了女孩拉住沈木星以好学妹的身份替她拿了主意:“学姐你别急着走,活动很快就开始了,主持人第一个问题会问Y&S创始人的名字是什么,到时候你就举手,奖品是一部手机!你记住了,创始人有两个,一个叫史磊,一个叫严熙光!”女孩压低声音、语速飞快地把这道送分题泄露出来。   而沈木星在听到最后那三个字的时候,如遭雷击,她愣了几秒,随即怀疑自己听错了。   女孩误以为她觉得名字拗口,便说:“那个熙是康熙的熙,光是光亮的光。你拿手机记上就不会忘了!”   严熙光……   瞳孔止不住地震颤。   沈木星相信,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和他有同样的名字。   可是时间把关于他的记载全都给霉掉了,字里行间是斑驳的,沈木星一时间竟连他的模样都想不全。身体里的那个禁闭着的曾经的自己,像是个蹲缩在角落里太久的低血糖患者,一听到他的名字就想急切地附身到她现在的这个躯壳,但一起身,就天旋地转,目眩神迷。   那个男人的手指压在裁尺上画出的线条……   缝纫机哒哒、线儿沙沙……   架子上的新布散发出来染料的味道……   奖品是一部手机,只要说对一个名字。   实心眼的女孩似乎比沈木星还要着急,她转身去咖啡桌上找纸笔,一心想把这“肥水”稳稳地流进“自己人”的田,可是再一回身,却发现她的“自己人”已经不见了。   女孩环顾四周,目光锁定在那双磨红了主人脚踝的高跟鞋上,她有心想叫住沈木星,可是她的身影实在看起来太仓促。   沈木星一边快步离开,一边拿着手机飞速地在屏幕上打着字。从她微微颤抖的手上不难看出,一定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   毕竟在这座城市里,每个人都像提线木偶。   一通电话能把女人从产房叫回公司,一封邮件能让男人在大年夜赶赴机场。   女孩唏嘘着摇摇头,把学姐填好的表格往桌上匆匆一搁,还没放好又赶着去追逐新目标。   那张表格只跟桌角搭了个沿,便落在了地上,纸上写——   沈木星,女,26岁,未婚,电话:189XXXXXXXX。   是否有曾了解过服装定制?   有。   商场里人来人往,没人注意到地上的这张纸,直到一双皮鞋,停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本书的六年之后,我决定大修一次,增加了番外和之前没有的一些情节,希望不辜负我的读者们。鞠躬~~ 第2章 广播剧《严熙光》即将在喜马FM上架   03   沈木星的家乡在温州的水头镇,这个小地方,只有被洪水包围的时候,才会在新闻里被提上那么一嘴。   那一年,台风将整个水头笼罩在瓢泼大雨之中。   平杨县的九注大溪汇成山洪,如同一条巨大的猛龙,气势汹汹的直奔下游的水头镇。   镇上八百多人被围困在洪水之中,等待解放军的救援。   雨小了,可洪水还在楼下奔腾,仿佛镇上所有的小楼漂浮在水上,让人看了头晕目眩。所幸救援的冲锋舟很快就到了,人们并没有在灾难面前放任恐惧,而是努力搬运着东西,将损失降到最低。   家里条件好一点的,都把东西搬到了三四楼,沈木星家是今年新盖的四层小楼,家具都还没进齐,淹的都是她高考过后剩下的卷子。   父亲是个极其擅长自我安慰的男人,一边搬东西一边笑呵呵地念叨着幸亏没有买家具,否则买了也要被水淹,母亲永远是那个站在父亲对立面的人,不停地撇着嘴损他是无用的“贼头”。   也有一些条件差一些的,家里的旧楼房只有两层,面对越来越高涨的洪水,不得不把东西往房顶转移。   沈木星透过窗子向下看,就看见老裁缝和儿子小裁缝被迫爬上了屋顶,父子俩都披着黑色的雨衣,在楼顶上忙碌着,正在往缝纫器材和布料上盖塑料布。   他们刚从苍南搬到这里,买了一间旧二楼,虽没什么家具,但毕竟是开裁缝铺的,布料、成衣,都是怕水的东西。   沈木星指着窗外,对路过的母亲佘金凤说:“妈,这水越来越高,他们会不会被淹到啊?”   自从她高考落榜之后,母亲说话就没有过好气,搬着水盆往楼上走,说:“别人家的事你管那么宽?快把我的麻将盒搬到四楼去!”   “哦。”沈木星应了一声,没有动。   母亲走后,父亲路过,顺着她担心的目光看下去,然后去楼上拿了几张巨大的塑料布,打开窗子对楼下的裁缝父子喊道:   “老裁!你们家的塑料布够用吗?我们家用不完,给你扔下去!”   老裁缝是个瘦长瘦长的大伯,逢人就会慢吞吞地笑,说一些吉祥话:“谢谢你好心!”   沈木星站在父亲身边,静静地拽了拽他的袖子,说了句什么,沈爸爸笑着对老裁缝喊道:“你等等喔!我女儿教我说,把塑料布打好捆,绑上石头给你丢过去!不然会被大风刮跑掉!”   老裁缝在大雨中勉强睁开眼,仰头,笑的很憨实,口音浓重地说:“麻烦你呐!丫头不愧是状元苗子!考虑问题都是这么周全!”   沈木星听见老裁缝在夸她,就把头伸出窗外去笑,以示礼貌,却突然撞上了一双深邃的眼睛。   小裁缝停下动作,转过身来,仰头看向她家的窗子,他黑色的雨衣上不停地流淌着雨水,眼睛因为雨雾的入侵而微微眯起一个自我保护的弧度,他的半张脸都被遮挡在雨衣之中,有种说不出的神秘,然而沈木星很快就发现,他在看她。   毫不避讳的看着她。   不知为什么,身体的某一处忽然涌过一丝异样的感觉,像是被人用精致的小锤轻轻的敲了一下,不知是脸蛋,还是喉间,又或者,是心脏的位置。   母亲的冷笑声在身后响起:“哼,状元苗子不照样没被名校录取,还要再复读一年?”   父亲责怪地说:“哎呀你少说两句,孩子已经够上火了。昨天我还看见新闻说有个女孩子因为高考落榜跳楼了。”   母亲似乎被父亲的话惊着了,语气立刻温柔了许多:“不许瞎说!跳什么楼!”   沈木星撇撇嘴,不高兴地低下头,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小裁缝,扭头离开了,离去之前给老妈丢下了这样一句话:   “我就是跳楼也要等到洪水走了再跳!死也要摔成上百瓣儿给你凑一副麻将!”   母亲一怔,只能拿老公发作:“你听听!她越长大越不听话!”   父亲说:“孩子要复读一年本来就够闹心了,你还总是冷嘲热讽,催命呢!你再这样,小心孩子走极端!”   04   十九岁的沈木星,不知道为什么人们总是要给这些可恶的台风取出那么好听的名字。   夏成说:“你也很可恶,名字不是也一样好听?”   夏成是个脸盘清俊的少年,大眼睛双眼皮,典型的南方小帅哥。那时的他的个子刚刚窜起来,还没迷上魔兽世界,更不知道苍井空。   沈木星和夏成一起长大,算是青梅竹马,这样的亲密无间让沈木星和夏成说起话来更显随便,尤其是在她刚刚高考落榜,心情最差的时候,总爱拿夏成出气。   “滚!你才可恶!没事少总在我面前晃!我活了快二十年,没有一天不看见你的!快瞎掉了!”   挨骂的夏成总是嘿嘿一笑,像是捡着了似的。   “放心吧你瞎不了!我很快就要去上大学了,杭州可是人间天堂,听说啊,杭州的女孩子就像是西湖里现捞上来的一样水灵,聪明灵秀,温婉可人。你就留在这个小地方继续复习你的数理化吧!啊!到时候,想见我一次可就要等到寒暑假了,你可别想我想到解不出来方程,整天哭鼻子。”   一被戳到复读一年的痛点,沈木星就咬牙切齿,凶相毕露。   夏成预感到自己即将挨抓挨咬的前兆,拔腿就跑,沈木星张牙舞爪地在后面追。   “从西湖里捞上来的那是水鬼!考个破二本了不起呀!等到一年后我沈木星凤凰涅槃!你来我的清华还要买门票呢!”   连续几天的暴雨不能出门,可憋坏了夏成,此时他正闷坐在家里,怀念着跟她斗嘴的光景。   沈木星帮着爸妈将家里怕淹的家具往四楼搬,气喘吁吁的放下妈妈的麻将盒,靠在床边歇了一会儿,对面四楼的窗子被推开,寂寞的夏成瞥见她的身影紧忙朝她招手,而沈木星却没看见。   由于下雨,屋子里又潮又闷,沈木星哪里干过这么多体力活,此刻已是汗水浸透了衣背。   楼上是阁楼,没人,沈木星便双手交叉拉住T恤的下摆,往头上一拉,衣服从身上剥落,只剩一件白色吊带,周身凉快多了。   这一幕恰好让对面的夏成撞见了,少年突然僵住了动作。   他在对面看得一清二楚,眼睛和嘴巴同时张大!瞳孔里满映着她的身影。   她圆润的肩膀,葱段一样的手臂,以及她抖动衣服时随着她的动作而跳跃的、已经圆熟的胸前曲线,都让夏成的脸烧得火红,心跳如雷。   沈木星一抬头,看向窗外肆虐的洪水。   夏成头皮一紧!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男孩不慎打翻了纸箱,圣斗士手办和变形金刚散落一地,他背靠着墙壁大口大口地呼吸,连最爱的大黄蜂手臂掉了都无动于衷。   那天晚上,夏成梦见了沈木星。   第二天早起,夏成妈发现儿子一大早就把自己关在洗手间里洗洗涮涮,便敲了敲门。   “夏成啊,床单不用你洗,妈来洗就好了。”   夏成的声音显得有些慌张:“不用了……妈……我去上大学总要自己学会洗衣服的。”   夏成妈妈欣慰的说:“我儿子长大了。” 第3章 裁缝铺   05   沈木星记忆中的裁缝铺,和小裁缝的眼睛一样复杂。   去小店帮二嬷买散装酱油的沈木星,只是从这里路过,就被深深地吸引了。   店铺没个牌匾,没个字号,只在门口座着一个桶大的灯箱,灯箱上写着“裁缝铺”了事。   那时大部分店面都换上了伸缩防盗门,打烊时上个锁,两边伸缩门一拉,安稳又省心。可是租给裁缝铺的这家房东,许是打着让租户出钱换门的算盘,却没想到裁缝一家铺子里营生、铺子里睡觉,有没有防盗门都不打紧。再说就算贼进了裁缝铺,准被地上的线头破布绊得骂娘。   于是人们总能看见小裁缝一个人在黄昏里上门板,十来条三米高、四十厘米宽的门板要按照各自的位置顺序摆放好,确实得花上些力气和耐性。   街坊只知道小裁缝不爱吭声,却不知道他每天早早关板打烊后,在缝纫机前是怎样一个八面玲珑的社交家。手摇、脚踏、丈量、压线……累的时候就在满地线头里抱膝而坐,看怎么也关不严的门板缝里透进来的光。   沈木星路过裁缝铺的时候,探头朝里面张望。这间狭长的铺子很深,黑漆麻乌。门口摆了两张木案板,案板上摆着软尺、剪刀、彩色画粉、杂志图样、花花绿绿的碎布头……   铺子右面的墙上打了整面格子柜,整整齐齐的码放着五颜六色的布料。墙下包着油漆墙围子,防脏防潮,说不上是蓝色还是绿色,总之被上一户卖炸货的给熏得挂了一层腻。铺子里满眼的老物件:鸡毛掸子、竹编筐、长条板凳、挑衣竿,父子俩会过日子,什么都舍不得扔。   破庙里坐金佛,这铺子里头也有宝贝。缥缈的香云纱,意大利进口的西服面料,大老板来了也要爱不释手地摸上两下。   缝纫机和锁边机的声音咭咭咄咄,从来没见停过,高处挂着罩着透明衣罩的成衣,越挂越多,越挂越密,全因为下面埋头苦干的少年太勤勤,路过的同一个人上班下班一个月,也看不见他抬脸,偶然有女工去他那缝裤脚,回皮革厂就传开了说:镇东有个小裁缝,长得“甘锲(漂亮)”,是个“萨古(帅哥)”。   流言从一个厂,传到另一个厂,总有一些小妹装着有事似的在裁缝铺门口晃来晃去。   不怪人惦记,他的的确确生得挺拔厮称,俊秀白净,跟人交谈起来总是简言简语,客套话是没有的,倒显得他手艺硬实,可靠。   小裁的衣服总是熨帖合身,颈上常挂一条棕色皮绳,皮绳上拴着两枚金戒指做坠,那戒指上缠绕着红线,红线都包了浆,想来是被人戴过许多年的旧东西。   此时正是黄昏,夕阳把沈木星的影子拽进了铺子里,刚好蒙在他的缝纫机上。   小裁缝抬起头,视线在她的脸上停留两秒,继而落在她的裙子上。   沈木星根本没有想到会引起他的注意,猝不及防就撞进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定神时如清水,闪动时像星星。   值得庆幸的是,今天她穿的是表姑从意大利带回来的白色碎花连衣裙,裙子外层笼罩着一层纱,是高级货色,这镇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件。   小裁缝似乎真的被她的裙子吸引了,以至于停下了手上的活计,毫不避讳地打量。   因为洪水的时候,他家朝她家借过塑料布,所以也算是好邻居了,沈木星一边享受着他的欣赏,一边亲切而礼貌地招呼道:   “你家新开的吗?”   他的手搭在缝纫机的布料上,眼里有陌生和冷淡:“嗯。”   沈木星站在门口没有动,大方地朝屋子里望了望。   小裁缝还是在瞅她的裙子。   “你的裙子不合体,需要改吗?”   “是有点大,改的话要多少钱?”   他想了想,说:“三十块。”   “那我得问我妈要。”   “外料是乔其纱吗?”他问。   沈木星哪里懂这个纱还是那个纱。   “我不晓得哎……”   “你一会儿把裙子送来,我给你改改。”他又埋头,把那台缝纫机折腾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得问问我妈。”   “不要钱。”他头也不抬地说。 第4章 桔子瓣小窗   07   高考复读学校马上就要开学了,沈木星不得不又抓起真题挑灯夜读,为即将到来的一年的“牢狱”生活提前进入备战状态。   虽说只隔了短短两个月,但误以为自己彻底解放的她,再次看这些公式的时候,心却已经收不回来了。   一行行字像是一辆辆小火车,从眼前呼啸而过。   对面的夏成家已经关灯了,这个幸运的家伙因为没有一个逼他考名校的妈妈而即将成为一名大学生,而她,自小以“水头小神童”闻名的状元苗子,如今却因没考好而与名校失之交臂,成了“加刑一年”的可怜虫。   沈木星叹息一声,转着笔,手拄在书桌上,托腮望向窗外。   午夜将至,人们早已关灯入睡,沈木星却发现,小裁缝家二楼的灯还在亮着。   “不是五年级就辍学了吗?又不读书,这么晚在干嘛?”   沈木星望着那暖黄色的、如同一颗桔子糖一样的窗子,神游太虚,慢慢的、慢慢的瞌睡起来。   三天之后,沈木星就被通知去裁缝铺取裙子,铺子里有个身材扁圆的阿姨在选购。沈木星发现阿姨拿着一条和她那件款式一样的连衣裙。   小裁缝用其他颜色的碎花布料做成连衣裙,又在裙子的下摆罩上一层乔其纱,那时候尚未流行这样在布裙上罩上乔其纱的样式,也就是后来人们常说的雪纺裙。   “你的裙子在这里。”小裁缝从里间拿出一个透明衣罩,里面精心罩着她的裙子,递到她的手上。   “谢谢。”沈木星第一次拿到用这种高级衣罩罩着的衣服。   “楼上没有人,你可以去试一试。”他把钱放进抽屉里,低头继续裁剪。   “行。”沈木星抱着裙子,上了楼。   这楼上大概是他的房间,有张单人床,铺着洗得发白的床单,还有个小窗,就是她晚上看着特别像桔子瓣的那扇小窗,其他的,除了旧家具和衣服就没什么了。   沈木星关好门反锁上,换上了连衣裙。   她推门出来,帆布鞋在老旧的楼梯上发出吱呀的声响。   半晌,她出来,走到他面前来。   “镜子在哪里?”她问。   沈木星在他面前站着,有些扭捏的轻轻转了转身子。   他从忙碌中抬起头,目光在她身上略过,本也就只是略过,却突然在她身上停了下来。   像是一只盘旋的海鸟,落在一方礁石之上。   他看看她的裙子,从上到下,最后视线挪回她的脸上。   沈木星突然觉得这铺子里很闷,有种喘不上来气的感觉。   “你这里没有镜子吗?”她问。   身后的他静静地开口:   “不用照了,好看。” 第5章 复读   08   回到家里,一向对国外回来的众星捧月一般的姑妈不感兴趣的沈木星,突然间嘴巴抹了蜜,和姑妈打得火热。   沈木星一直表现得像是个跟屁虫和土老帽,这对姑妈来说很受用,姑妈觉得自己有责任让这个聪明优秀的侄女开阔眼界,便把国外的许多先进都讲给她,并对侄女保证以后要在她的出国之路上帮上一把,最后姑妈打开了她的衣柜,让侄女随便试穿挑拣。   晚上,沈木星拎着大袋子出了门,远远看见裁缝铺门口的光只剩下了一半,他搬动着门板的背影显得很有力量,沈木星快步跑过去,站在那最后一条没被门板遮挡的光线里,朝他弯起眼睛笑。   他微微讶然,手扶着门板条,他在门内,她在门外,她也不比他矮多少,身量齐他耳朵。灯色金黄,打在她圆团团的脸上,显得她的模样更温厚、平实而真切。   “关门啦?”沈木星弯起眼睛笑了笑。   “嗯,有事?”   他的所有动作都停了下来。   “给你这个,我说过,欠你的人情会还的!”   沈木星把袋子塞进门缝,他伸出手去接。   “这是我从我姑妈那里借来的连衣裙,她是从国外回来的大款,好多名牌裙子,你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   他从袋子里拿出来一件,仔细端详,瞄一眼袖口,瞄一眼翻领,瞄一眼拉锁暗扣,他的眼神里竟有些急切,沈木星了解那急切,她看到一道超纲了的附加题时,也有这种渴望学习的兴奋。   “我什么时候还给你?”他问。   “一天还一件吧,我姑妈最近每天都有老朋友上门拜访,所以每天都要穿新套装。”   他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沈木星干脆主动开口:“你就叫小裁吗?没有大名吗?”   “有,严熙光。”   “哪个熙?”   他顿了顿,突然拿出一块画粉,在门板上给她写了三个字。   木板上发出粉笔摩擦的声音。   他的字写得并不好看,但是一笔一划,连字间距都等齐。   “严……熙……光……”她跟着他的手写念出来:“好好听呀!我叫沈木星,我爸给我取的,他是物理老师。”   严熙光听她这样说,似乎也觉得自己也应该解释一下自己的名字,但说到一半的时候,却又有些犹豫了。   “我妈……”他把一段不想示人的情绪吞咽下去。   “给我取的。”   从裁缝店回来,沈木星高高兴兴的跑回家,打开书桌上的台灯,把卷子和笔记本都拿出来,果然,没过多久,他的房间灯也亮了起来。   好像,一下子不寂寞了。   沈木星打了个哈欠。   “明天必须得买一斤桔子糖吃了,馋死我了。”   她低下头,在白纸上撕下一角,用舌头舔了舔,粘在眼皮上,端起书大声地背诵起英语。   “Life is not easy for all of us……”   09   夏成要去杭州报到了,拖着行李在火车站,准备过安检。   他把录取通知书里的校园卡拿下来放到自己的新手机里,然后把剩下的卡身递给沈木星,指着上面的电话号说:“以后找我打这个号,24小时陪聊。”   沈木星嫉妒得要死,把头一别:“我是要考清华的人,哪有时间给你打电话。”   夏成忽然很严肃的低头看着她,一双大眼睛柔软得像个小姑娘:   “别闹,你不给我打我会死的。”   “那你就去死好了。”沈木星和他贫嘴惯了,脱口而出。   夏成怔了一下。   沈木星立刻就后悔了,把自己的小嘴拍得“啪啪”作响:   “呸呸呸!我收回!我收回!我要你一路平安!”   夏成眉头一皱,抓住了她的手!   安检处人来人往,行李箱乱窜,有人撞了沈木星一下,夏成慌乱之下把她拉到自己怀里,两个人一下子靠得很近,四目相对,夏成仍牢牢地握着她的手腕,沈木星感觉夏成的手心在出汗,她想挣脱没挣开,抬头去看他的时候,却发现他的目光已经变得深不见底,陷入了迷失。   沈木星一愣:“你身份证忘带啦?”   “别说话,”夏成看着她的脸,调节着紊乱的呼吸,似乎在静静地感受着什么:“你,千万别说话。”   “哎呀你急死我啦!到底是什么忘带了现在取还来得及啊!”   沈木星说着就要转身,夏成一把把她拽回来,烦躁地说:“我什么都没忘带!”   沈木星把手抽出来,劈头就给了他一巴掌!   “那你倒说呀!是肚子突然疼,想拉稀吗?”   夏成认命般紧闭双眼,对着天空哀叹一声。原有的情绪瞬间败尽,他把行李狠狠地往传送带上一摔,有点烦:“气氛全给破坏了!”   沈木星觉得他莫名其妙,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呼喊:   “老夏!”   夏成回过头来,表情立刻变成了惊喜:“你还知道来啊!”   沈冥越过沈木星直接追到安检,两个大男孩隔着一层护栏握住了彼此的手臂。   沈冥激动地说:“兄弟!今天上午单位有事,没走开,我偷偷溜出来的!一路顺风啊!”   沈冥和夏成一起长大,两个人的感情很深厚。   夏成抿抿唇,握紧他的手,跟他来了一个男人式的拥抱。   “沈冥,好好照顾你姐。”   “那还用你说嘛!”   夏成贴他耳边小声说:“我是说你盯着点,镇上那帮混混到处乱串,沈木星不长心,离他们远点。”   沈冥笑着捶了他一拳:“谁敢碰我姐,我弄死他。” 第6章 飘摇   10   夏成进了候车大厅,融入到来来往往的行人之中,沈木星只看了他一眼,就假装抬头看火车站里的时刻表,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当沈木星平复完情绪的时候,就看见弟弟沈冥正站在刚才的地方,手肘撑在围栏上,低着头擦眼泪。   沈木星坏笑着走过去,一把搂过他的肩膀。   “哎呦呦,哭了啊?”沈木星一副看热闹的样子,摸上沈冥那猝不及防落下一行泪的脸颊,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眼,咋咋呼呼地说:“来来来,让姐姐看看。”   “不要!”沈冥打开她的手。   “被你抓住的小偷,知道你哭鼻子么?”沈木星逗他。   沈冥忽然抹了一把眼泪,在人流攒动的车站把沈木星抱住了。   他的头抵在她的肩膀上,两只手耷拉着,“求安慰”的姿势从小到大都没变过。   “姐,明年你也走了,就剩我一个人了……”   沈木星像哄小孩似的摩挲了两把他的后背:“我走你也走呗,我去深圳你就去深圳,我去上海你也去上海。”   沈冥一下子站直了,搓搓脸,一下子又像没事人似的:“那行,你说的。”   小她一岁的沈冥是出了名的“黏姐狂魔”,为此他的小女友卡卡经常吃沈木星的醋。   卡卡经常摇晃着夸张的耳饰,像急于证明自己的正宫地位一样,说——   “他跟我也这样,外头看着人模狗样的,私底下就是个巨婴,娇气得很!”   卡卡一边给客人理发,一边撇着嘴。   沈木星带着胶皮手套,帮着她给另外一个烫头的客人拆头上的卷杠,笑了笑:“你行行好,把他娶了吧!”   客人大概和卡卡很熟,看着镜子里的她,问道:“你男人是警察?”   卡卡说:“啥警察,协警,不是啥好活计。”   “协警啊?不错啦……”   “哪里不错?干最危险的活,薪水还不到人家的一半。”   客人说:“我们这个小地方,能有什么大案子嘛,抓抓小偷也就到头了。”   卡卡放下剪刀,麻利地用海棉在客人的脖子上扫了扫,将他身上的围布一掀,抖了抖:“反正老娘以后有钱了,就让他在家给我带孩子!”   沈木星笑。   这就是一个发廊小妹的理想。   比她那个什么考上清华酷多了。   客人把钱放桌上就走,卡卡一看多给了两块,便一瘸一拐地追出去,客人回头看看她的左脚,说:“算了算了,不用找了。”   11   当同学们在空间里晒新手机,新笔记本的时候,沈木星背着旧书包坐上了去复读学校的客车。   她一直是个很听话很安分的女孩子,从她幼儿园就能背全唐诗三百首的那一刻起,学习就成了她的天职。   年少时的好成绩仿佛成了一顶皇冠,让她无论在学校里还是亲友里,都是最耀眼的那一个。   可是如今,大客车上的每一个即将离开小镇去念大学的青年头上都有一顶小皇冠,而她头顶上的,已经不再发光了。   不过没关系,只要再熬上一年,她就能重新点亮自己的小皇冠。   大客车缓缓启动,沈木星带着耳机望向窗外,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却无意间瞟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车子停下等了一等,小裁缝从门口上来,随着车身启动而小心翼翼的扶着座椅靠背往后走。   沈木星眼前一亮,热情地朝他招了招手,小裁缝看到了她,并没有过多的表情,径直朝她走来。   “你去市里进货呀?”沈木星莫名开心,原本孤独的旅途看来应该不会太乏味。   他在她左手边坐下,习惯地摸了摸衬衫上的袖扣,然后转过头看了她一眼,收回目光,抿抿唇,也不看她,说:   “嗯,锁边机的零件坏了,镇上没有卖。”   有时候沈木星觉得,和小裁缝对上眼神,还是一件挺难的事。   他总是处于礼貌的看你一眼,然后就把目光看向别处,即使在和你说话,也并不看你的眼睛。   “你呢?你去上学?”他用手摸了摸面前靠背上的布料,还是不看她,问。   “是呀!”   “今天周六。”   “提前到宿舍报道嘛!为了不耽误学习,我要寄宿了,这是我第一次在外面寄宿,忽然有种高考落榜被扫地出门的感觉!”她摘下耳机,傻气的笑笑。   小裁缝腼腆的勾了勾嘴角:“不会。”   他的安慰还真是简洁明了,搞得沈木星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了。   还好她挨着窗,可以转过头去假装看风景。   于是他也看风景,不过在她的余光看来,总觉得他像是在看她一样。   多么不要脸的错觉。   沈木星猝不及防地转过头去看他,人家果然就真的是在看风景。   他见她回头,视线也从远处收回,看着她的眼睛,聚焦,眉头微微一动。   “要听歌吗?”沈木星把耳机在手里扬了扬。   “嗯。”盛情难却,他伸出干净的两根指头,捏住了她的耳机,放进他靠近她这一侧的耳朵里,   “周迅的《飘摇》,我最爱的一首老歌。”沈木星自言自语的找完了歌,戴上耳机,转头看向窗外。   你不在我预料   扰乱我平静的步调   怕爱了找苦恼   怕不爱睡不着 第7章 旅馆   12   天渐渐黑了,玻璃窗变成了一面反光镜,反射出他的样子。   沈木星一直在想,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轻薄的唇线,沉默寡言,一双好看的手,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她开始好奇他的一切。   想着想着,就觉得眼皮特别沉。   昏昏欲睡的时候,沈木星被身旁的男人轻轻的碰了碰手肘,从迷蒙中醒过来。   “嗯……到了?”   “不是,高速上发生了车祸,车子被堵住了。”   沈木星向外看去,天已经黑了,长长的车龙被堵得死死地,半点动弹不得,最糟糕的是,又下起了雨。   “真倒霉!”沈木星呜咽一声。   “你刚刚有短信。”他提醒道。   沈木星打开手机,就看到一条群发短信,是高考补习学校发过来的,短信上提醒了每一个人报到时间和必备物品。   沈木星皱眉看着手机上的日期,嘴巴张的像是一条缺氧的鱼,她就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转头问身边的男人:“今天不是27号吗?”   “26号。”他回答。   “天哪!我居然记错了报到时间!明天才报道!”   ……   两个人下了车就已经是晚上九点了,雨还在下,严熙光帮她提着行李,两个人冒雨去了补习学校,补习学校在火车站附近,是在一所广播电视学院里租的一层楼,门卫说明天才会有老师来上班分宿舍,今日概不接待。   “打车回去吧?”严熙光说。   “这么晚打车回水头,会被宰死的,明天我还要坐车回来,算了,我不折腾了,我就在学校附近找个旅店凑合一晚吧!你呢?”   “我在网吧凑合一晚。”   “那也只能这样了。”   两个人几乎是走了一整条街都没找到让沈木星满意的房,周末的火车站,晚上九点的光景,找一间干净实惠的房间实在不是一件易事。   “就一间这样的了,没窗没厕所,有电脑,开不开?”   “我们再看看,谢谢。”严熙光再次提起行李就要走。   沈木星的双腿简直快要断了,当即就懒洋洋的妥协道:“亲妈呀,我可不走了……就要这间了!”   严熙光有顾虑:“这家没有监控,不如住酒店安全。”   “你拎着我的行李走了好几条街了,”她抱歉的说:“别走了!附近的酒店标间都满了,其他的房间住一晚够我一周生活费了!”   “我这有。”   “不用!老板就这间了!”   沈木星说着低头掏身份证。   小裁缝自己都舍不得开个房间,她怎么能花他的钱呢?   说话间,妈妈的电话就打了过来,沈木星被突如其来的铃声吓了一跳。   “宿舍怎么样啊?”   “哦……”沈木星心虚的看了严熙光一样,捂着电话往安静的地方走去,虚张声势的说:“挺好的,我收拾床铺呢,忙死了,先不跟你说了啊……”   挂断了老妈的电话,严熙光已经交完钱,拿到了钥匙和门牌。   他冲她扬了扬手,提起她的行李,往楼上走,沈木星也跟上去。   旅店装修得花花绿绿,灯光有点暗,为了节约成本,楼梯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的,蒙着一层红色地毯,踩在脚下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   沈木星第一次住旅店,火车站附近鱼龙混杂,这种廉价的旅店里什么人都有,她格外的注意,每走一步都像要踩到地雷一般,战战兢兢,比起这个陌生复杂的环境,身边的这个并不算熟悉的邻居,成了令她最有安全感的男人。   “严熙光,你以前来过这种地方吗?”   “没有。”   “我也没有,这走廊怎么这么暗,感觉像是在香港鬼片里……”   她听见严熙光的轻轻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尴尬极了,最终还是忍不住跟她说:   “我把你送上去,就去网吧包宿,明天一早来接你。”   “不行,你先不能走!”   “……”   “我害怕……” 第8章 网吧   13   “不行!严熙光!”沈木星一把攥住他的手,大大的眼睛充满了霸道。   “手拿开。”   “啊啊啊不要啊!”   “你完了。”   他用那两根双关节柔软的食指和中指夹着白色的棋子,用力地向棋盘上压,沈木星不死心地攥住他的手腕向上抬,他的手臂因为僵持而稍显颤抖,他的两腮鼓了鼓,略微用力,那颗棋子便落在了棋盘上。   沈木星呜咽一声,一脸的懊恼,不服气地争辩道:“我看见了,我刚刚看见了!我这五个子也要连上了!就差一点点!”   “落子无悔,你输了。”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她每次输掉时的大呼小叫。   沈木星认栽地叹了口气,盘腿坐在地板上,懒洋洋地说:“问吧……”   输的人可以问对方一个问题,对方必须如实回答,到目前为止,玩了十局,沈木星只问过一句“你为什么不爱说话”,而严熙光则只回了她一句——   “因为说话很累。”   ……   严熙光似乎是在地板上坐累了,手撑在身后向后靠去,大概是想不出该问什么了,犹豫了一会儿,才说:   “觉得自己的性格缺陷是什么?”   “性格缺陷?”沈木星重复了一句,努努嘴,仔细思考了一下,才说:“可能我从小好胜心就太强了吧?我从幼儿园到高中毕业,没有一次是全校第二的,厉害吧?”   严熙光点点头,不置可否:“传言是这样的。”   传言。   沈木星不禁去想,当别人提起她的时候,这个只会对着布料忙碌的男人,也会去听一听吗?   “我的星座血型都让你问去了,我还一个问题都没问你呢!”沈木星笑言:“严熙光,一盘五子棋而已,何必这么认真呢?你就让我赢一把嘛!”   严熙光看看表,不到十一点。   “你困么?”他问。   “不困。”   “那再来。”   十分钟后,严熙光在密密麻麻的棋盘上落下最后一颗子,沈木星眼睛都直了,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悔棋已然来不及了。   “严熙光,你这么拼,何必呢!为什么一定要赢我啊?”   “说吧,你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   “嘁!白色!”   14   沈木星从那充满霉潮味的床上醒过来的时候,牛仔裤裹在腿上,像是两条硬邦邦的木头,稍稍一动,就有千万只蚂蚁爬过一样。   她微微睁开眼,房间里因为没有窗的缘故而异常黑暗,只有门缝与地板交界处隐约透进一束微弱光亮来。   她摸到手机,刺眼的屏幕光亮使她皱了皱眉,凌晨3:04分,雨已经停了。   抬手打开床头灯,房间里空无一人,沈木星有一刻的惊慌,下意识地想打电话,却发现她并没有严熙光的号码。   床头柜上放着一张纸条,他的字并不好看,像是小学生一笔一划写上去的:   “我在路口的网吧。”   沈木星叹了口气,坐在床上发呆了好久,尽管平时看起来客观开朗百毒不侵,但沈木星的胆子还真没有几斤几两,弟弟沈冥曾经嘲笑她说:就算有一天把你一个人丢到木星上去,你害怕的也不是饿死渴死没有氧气,你怕的一定是鬼!   没错,沈木星就是胆子小脑洞大。   她越发觉得,这个亮着红色走廊灯的破地方,说不定发生过凶杀案。   路口的网吧很破,就一层楼,一进门就乌烟瘴气的,沈木星皱着眉咳嗦了两声,挨个机位找他。   网吧里的过道很窄,偶尔有男人朝她看来,带着深夜里慵懒暧昧的目光,让沈木星绷紧了神经。   他坐在最后一排的中间,背对着她。   周围的几个男孩子正联机打游戏,个个目露精光兴奋地骂街,只有他斜倚在座位上睡着,屏幕亮着,是百度界面,所有搜索词条都和“那不勒斯”有关。   那不勒斯,意大利南部的一座城市。   15   沈木星走过去,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他很敏感地就醒了。   “喂。”   “嗯……”他的喉咙间轻轻发出一个疲惫的闷哼,睁开了眼。   看见是她,他伸出手掌搓了搓脸,强迫自己清醒,坐直了。   沈木星用力地拍了拍他的靠椅,独断地说:“走吧,去我那里补个觉!”   严熙光看看表,因为皮肤白皙,眼底的黑眼圈格外明显:说:“不了,我将就一晚。”   “将就什么呀?这里这么吵!”   她拉他,他躲了一下,他的身子异常沉重,她根本拉不动他。   她这才从他躲闪的眼神中,恍然意识到,两人虽然是邻居,但要紧的是男女之别,人家这样知道避嫌,而她却显得那么不矜持,他会怎么想她?真是糟糕。   这样想着,沈木星跟自己生气起来,语气也多了几分距离感。   “我是来还你钱的。”她把房费往他的外套口袋里一塞,严熙光抬头看她,一双沉静隽黑的眼,此刻染上几分无辜和不解。   沈木星说:“我休息好了,一会就去学校,我的意思是,你去那个房间补个觉,好歹睡到中午再回去,也不耽误功。”   严熙光看见沈木星有些不高兴了,抬起头看着他,不敢再说话,但也没动。   她为他好,他又没回应,沈木星又羞又恼,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刚走出几步,她就听见身后的沙发椅发出一声急切地被挪动的声音。   紧接着他的脚步就跟了上来。   沈木星头昂得高高的,嘴上却憋着笑。 第9章 复习学校的新宿舍   16   也许并不用赢过他了,沈木星仅仅用了一个晚上的相处就大致知道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用老实形容他太俗,用木讷形容太过,这样一琢磨,沈木星又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了解了,可是为什么总想去琢磨人家呢?她也不知道。   严熙光并没有留在旅店里补觉,执拗地提着她的行李,把她送到了高考补习学校,她是第一个到的学生,门卫是个五十多岁的大爷,大爷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一听到沈木星的高考成绩,立刻露出赞许的目光,拿起钥匙乐呵呵地送他们去宿舍。   “你这个分数啊,不用怀疑,一定是分到理科一班,那可是重点班,卓华老师带班,一定错不了的。”大爷说。   “老师管得严吗?”沈木星盘问着大爷许多事,严熙光就在后面跟着,他的左手拖着行李箱,右手拎着她的铺盖卷,仿佛并不费多大力气,身形挺拔,面容安静。   大爷说:“严啊,手机都不准带的,但你们这些孩子啊,没一个不偷着带的!小心点不要被老师没收就好。”   大爷瞄了严熙光一眼,悄悄对沈木星说:“交小男朋友也是不允许的!”   沈木星笑笑没说话,却听见严熙光说:   “我是她哥。”   高考补习学校的宿舍是铁路职工宿舍,学校租了四楼和五楼两层,分别安顿男学生和女学生,大爷带着两个人参观了一下一楼的热水房,然后将沈木星带上了五楼她的宿舍。   一间宿舍四张床,两张课桌,四张椅子,一扇窗,简单干净,由于是第一个到的,沈木星获得了优先选择床位的特权,她选了一张靠窗的单人床位,让严熙光把行李放在了床上。   选好了床位,大爷把宿舍钥匙给了她,又去接待其他新生了。八点之后,宿舍楼里开始陆续有学生搬进来。   “你在这里坐一会,我给你打点水,你洗把脸。”   沈木星将自己的洗脸盆拿出来,又拿了一个喝水的陶瓷杯,去了水房。   打了一盆水出来,严熙光正在走廊里站着抽烟。   她走过去。   “哎?你怎么出来了?”   他见她过来,连忙把烟熄灭在垃圾桶盖上,手放进了口袋里。   “里面有人,不方便。”   沈木星端着盆朝宿舍里探头,就看到一个梳着梨花头的漂亮姑娘正在她的对床收拾床铺。   姑娘见她进来,和气一笑,继续收拾。   沈木星把水盆放在椅子上,朝走廊里站着的男人招手:“你进来。”   严熙光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   沈木星对姑娘说:“我哥,早上窝在小旅店一宿,没洗脸呢!”   姑娘说:“啊!没事,让他洗吧!”   严熙光很高,椅子很矮,他不得不将身子弓成一个极不舒服的形状,往脸上撩了两把水。   “伸手。”沈木星往他手掌上倒了点洗面奶。   他洗完脸,直起身来,额前的湿发更显浓黑,沈木星把毛巾递给他,他蒙在脸上擦干。   “来,漱个口吧。”她把装了凉水的陶瓷杯递过去。   严熙光接过杯子就走了出去,大概是不好意思将漱口水吐在她的水盆里,去了水房。   17   梳着梨花头的姑娘见他出去了,就主动跟沈木星说起话来。   沈木星长得并不算多漂亮,却是那种清秀到没有任何攻击性的面相。说话的语气也是沉稳温和,女孩都爱和她接触。   “我叫钟琳,很高兴跟你分到一个宿舍,多多关照呀!”钟琳长得白白净净的,齐刘海,蛮和气的。   “我叫沈木星,以后就是室友了。”   “那不是你哥,是你男朋友吧?”姑娘暧昧地朝她眨眨眼:“真帅。”   “……是我邻居,”沈木星无奈的笑着说:“为什么你们都说他是我男朋友呢?”   “感觉呀,他的眼睛总是看着你。”   “别开玩笑了。”   说话间,严熙光回来了,握着那只被他精心刷过的杯子,放在了桌上。   “没什么需要的话,我就走了。”他淡淡地说,轻飘飘地扫了她一眼,又低头看手表。   “别,我今天也没事,请你吃个饭吧。”她说。   钟琳插上一句:“楼下有家瘦肉丸很好吃,你可以带他去尝尝。”   严熙光说:“不用了,我今天还要赶回去。”   沈木星问:“你爱吃吗?”   严熙光盯住她的眼睛,顿了顿。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下。   沈木星道:“我在这儿也是人生地不熟,今天也不知道干什么,你忙你就走吧,回去路上小心。”   严熙光抿抿唇,刚刚对上她的目光又避开:“爱吃。”   …… 第10章 纸片人   18   温州的瘦肉丸,猪肉搅打细腻,和着马铃薯粉抓捏,汆丸下锅,再捞起就是晶莹剔透的粉,像新生的小耗子崽,撒上香菜榨菜胡椒粉,浇上汤头,一勺入口满嘴的滑嫩。   最够味的是老板炒的辣椒油,闻着喷香,半勺就辣的不行,沈木星一边把瘦肉丸往嘴里送,一边后悔加了那么多辣,一边又被辣味勾引得紧忙吃下一口。   她吃得面红耳赤,鼻尖冒汗,一抬头却发现他的那晚没怎么动。   “你这叫爱吃呀?”   严熙光从兜里拿出一根烟点上,坐在她对面安静地吞云吐雾,看着她潮红的小脸,没回答。   沈木星实在搞不懂这个男人了。   当她和他不熟的时候,沈木星偶尔的话唠他还能应付地回答两句,可是自从经过昨晚的共处,沈木星私以为他们之间应该更加亲近一些,没想到和严熙光成了熟人之后,他反倒更加懒得说话了。   沈木星干脆也不和他说话,他喜欢抽烟,就让他自个儿抽烟好了。   从小吃店出来,沈木星说:“你往左走往右走?”   “往右。”   “我往左,那我走了?”她说。   “再见。”他伸出一只手挥了挥又放下。   “拜拜。”沈木星撇撇嘴,想了想又露出一个微笑来:“走吧走吧。”   他向后退了一步,转身走了。   沈木星望着他高高瘦瘦的背影,心底一阵荒凉。   好想跟这个小邻居回去啊,回家有爸爸,妈妈,弟弟,这里只有课桌,暖水瓶和小馄饨。   严熙光走了很长的一段距离,慢慢停住,转身,朝她离开的方向望过去,天有阴云。   她的背影很单薄,慵懒的步伐透着一丝沉重,仿佛是被生活的剪刀从一张大纸上裁下来的纸片人,被淘汰在风中。   19   一周的高考复读寄宿生活过得异常煎熬,生平第一次离开家的沈木星一回到家中,便得到了拥军式的爱戴。   老妈也不冷着脸了,做了一桌她爱吃的菜,老爸数着这一周以来外婆念叨了多少回她的名字,沈冥一下班就像个猴子一样抱住了她,不停地在他的怀里蹭啊蹭,沈木星笑着任由他撒娇头一次没挖苦他。   老妈和外婆播报新闻似地跟她念叨着这些天发生的事,以前沈木星从没觉得,这样一个小地方,邻里邻外发生的小事听起来也蛮有意思。   谁家儿子辍学出国了,谁家亲戚从国外发财回来了,谁家嫁女儿陪送了多少万的嫁妆,谁家又添了新娃娃。   听说小裁缝家买了一辆车,二手的面包,小裁缝经常开车去市里进货,母亲说她要去好好和小裁缝一家套套近乎,以后可以搭顺风车去市里看她。母亲的算盘总是打得精巧。   可沈木星没有想到的是,母亲第一次来市里看她,竟是被老师叫来的——   “说多少遍了,不许带手机,开学才几天?你就坐不住了?静不下心来,还怎么熬过这一年的复读生活?”   走廊里,班主任当着母亲的面训斥着,沈木星背着手,不说话,母亲急了,推了她一把:“快跟老师保证!下次不玩了!”   中国的教师大事小事都喜欢找家长,老的少的一块训才觉得有效果。   母亲这样一推她,沈木星的眼泪就吧嗒吧嗒地掉下来。   老师也是有经验的,面对复读的学生,从来不敢往深里说。她缓和了语气,柔声道:   “好了,这都中午了,你和妈妈吃个饭去吧。你可是老师眼中的好苗苗,别长歪了啊!”   沈木星哭红了眼,苦着脸跟在母亲身后出了学校。   一出校门,沈木星就看见了一辆银色的面包车停在那里。严熙光坐在车里抽烟,一见两人出来,便推开了车门,迈步下来,用夹着烟的那只手拽开了后座的车门,面无表情地看了沈木星一眼。   沈木星的脸“噌”的一下就红了。   母亲坐进车里,脸上是刻意板出来的威严,冷冰冰地说:“我坐你严哥哥的车来的,马上要回去,不能耽误时间。你上车,我问你两句。”   沈木星的眼底已有红红的眼袋,她稍稍一不情愿,就会皱起一个浓浓的委屈的眼神。她摇了摇头,没有动。   “妈,去别处问嘛……”   母亲撇了一眼已经坐回车里的严熙光,说:“有什么打紧的,上车。”   在母亲的眼中,严熙光已经算是社会上的人了,虽与沈木星年龄相仿,母亲也会像对待大人一样看待他。一个被老师骂哭的小女孩,在大人面前,有什么好丢脸的呢?   沈木星终究还是扭扭捏捏地上了车,严熙光的眼眸出现在倒后镜里,她也朝他看了一眼,这一次是他先避开了目光。   母亲开门见山地问:“你和夏成是不是搞对象呢?”   沈木星叛逆地抿起唇,把头扭向窗外:“没有。”   母亲的声音明显动怒了,“没有?难道老师说你谈恋爱是诬赖你了?这手机里的短信是什么?情啊爱啊的,不都是你们两个传的吗?”   “妈!”沈木星急了,带着哭腔打断她。   都怪夏成,好死不死非上课时给她发短信。沈木星早起忘记调震动了。短信一响,赶紧去看手机,就看见了夏成发来的那条短信:   “木星,想我了吗?我很想你。”   严熙光的打火机是滚轮火石打火的,用拇指向下一蹭,就能听见一簌干涩的点火声。   沈木星哭着抬起头,看见他把一只胳膊搭在车窗上,静静地吸着烟。   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难过。   她终于忍耐不下去了,推门下车,抹了一把眼泪,不顾母亲的训斥,逃命似地逆着午休的人流,跑回了学校。 第11章 手机   20   一个月后,沈木星凭借全班第一的断层成绩成了老太太的班长,老太太就是骂哭她的班主任卓华。   复读学校三个理科班,两个文科班,班主任都是名校退休的老教师,卓华是这所小小的补习学校里最受尊敬的老教师,带过许多个优秀的复读重点班,她鹅蛋脸,宽额头,小眼镜,红嘴唇,一头烫得很蓬松的银白色的小卷发,有点像《搞笑一家人》里的罗文姬女士。   卓华是个严肃的班主任,常年沉着脸,同学们背地里都叫她老太太,只有沈木星敢明着这么叫。   老太太特别喜欢沈木星,这是全班公认的事实。   学生时代,如果班主任经常让一个学生在上课时间去隔壁班借粉笔,或是让她去专科老师那里取卷子,那么这个学生一定是老师最喜欢的那一个,这也无疑是作为学生的小小荣耀。   沈木星抱着一摞收上来的作业,来到老太太的办公室,老太太正和代数老师说话,一见沈木星进来,便从桌子上拿起一个东西递给她。   沈木星接过来一看,是个铁饭盒,饭盒还热着,蒸汽将塑料袋紧紧地黏到了饭盒上。   “老太太,你给我带好吃的啦?”沈木星弯起眼睛笑着说。   老太太背着手站在班级门口时看着吓人,但她只要稍稍一笑就会显得特别慈祥,老太太说:“这个世界上,除了你亲妈,还有谁会真惦记着你?你妈妈包的馄饨,午休吃了吧!”   “我妈妈来过?”沈木星低头望着那饭盒。   “不是,是个年轻小伙子,说是你家邻居,刚走。”   沈木星差点就转身冲出去了,可又怕老太太误会,急切地说:“我妈包的我得赶紧吃,老太太我走了啊!”   “快去快去。”   “对了,老太太,刘平的代数作业没交,他说他落在家里了!”   老太太又暴躁了:“落家里了!他怎么不把脑袋落家呢?”   21   沈木星抱着饭盒冲出去,刚出了教学楼就看见了小裁缝的背影。   他的头发短了,但是沈木星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背影。   因为除了他,沈木星再没见过第二个男人能将一身最普通的衣服穿得那样合体。   她想开口叫他,但始终没有说话,就这么抱着饭盒远远地跟着他。   直到走到了校门口,严熙光上了他的面包车,沈木星才着急了,望着他的车张了张嘴,还是不知道要叫人家做什么。   面包车缓缓启动,沈木星望眼欲穿。   这种感觉有点难过,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期待,往后的日子里,沈木星一直在琢磨这个事,甚至有好长时间她都觉得,大抵是她太想家了,在这陌生寂寥的环境里遇见一个家乡的人,自然会舍不得他走。   然而没人会理解她内心的寂寞和苦楚,太主动热情的话反而让人家多想。   沈木星最终深吸了一口气,肩膀松垮下来,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她转身往学校里面走,手臂里的饭盒已经冷掉了。   门口那声急切的刹车声,被上课的铃声盖了过去。   然而沈木星却没有看见车子停了下来,转身一溜小跑着进了教学楼。   22   严熙光一脚踩上急刹车,身子猛地随着车身动了一下。他从倒车镜里看着她离去的身影,忍不住推门下了车,直至沈木星的身影完全被吞没在楼门口,他的目光才收回来。   把车子找了个地方停下,严熙光走进了学校对面的一个手机旗舰店。   玻璃柜台前的男销售员热情的跟他打招呼,严熙光用那只关节柔软的白皙手指在玻璃上无意识的滑动着,手指随着他的步子从一个柜台走向另一个柜台。   他的指尖轻轻地扣了三下玻璃柜:“这个。”   销售员高兴坏了,把手机拿出来:“这款卖得可好了,玫瑰金色是专门为女性设计的,您送给姑娘吧?她肯定觉得您又大方又爱她!”   销售员自作聪明的推销着,却没发现严熙光的脸色已经变了,手指从手机上拿了下去。   玻璃柜台里的灯光映照在他的面容上,使他的皮肤看上去更加白皙无暇,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是他表达尴尬的小动作。   “能发短信打电话的就够了。”   销售员的笑容顿时冷淡了几分:“有,现在做特价,那边呢。”   晚上六点,沈木星同所有放学的学生一起踏出了教学楼,钟琳左手挎着她,右手还要挎着她的男朋友苏杨,两个人因为上课传纸条挨老师骂的事情拌起嘴来。   沈木星爱惜生命,远离了战场,和另外两个室友丹丹和洋洋一起走,但人家两个是最要好的,不能插到中间,所以沈木星只能说笑着挎住了比较强势的洋洋,让她在中间走。   洋洋被两个女孩挎在中间走路,看着前面钟琳和苏杨闹别扭的背影笑着说:   “钟琳和苏杨已经处了六年了,初中就开始吵,居然还有吵不完的架。”   丹丹说:“不过真是羡慕他们俩,我这辈子怕是不能有一段青葱岁月的爱情长跑咯!”   沈木星说:“等你复读之后,大学里有的是帅哥。”   丹丹的眼睛突然直了:“帅哥...快看!有帅哥!”   丹丹是个小说控,现实里能让她心甘情愿称之为帅哥的还真没有过。   沈木星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微微一怔。   临近十月,天渐渐变短,晚上六点已经很黑了,校门口的路灯下,他一手拎着手机店的纸袋,一手夹着一根烟,门口涌出的学生越来越多,这让他显得有些狼狈。他抻头张望着,似乎是生怕错过每一排每一个人,指尖的香烟已经荒废了好长一段烟灰,他竟忘了弹,就那么夹着,垂在身侧。   沈木星一定看不到自己的眼睛,在那一刻有多亮。   她假装昂着头从他面前走过,严熙光看花了眼,没看到她,沈木星松开洋洋的手,又退了回去,站到他面前。   “喂!我长得有那么路人吗?”   严熙光愕然,迷茫的眼中立刻有了焦距,被路灯浸染着一抹暖黄,低头看着她。   洋洋和丹丹在后面窃窃私语,很快就看清了形势,两个人叽叽喳喳地冲上来说:“木星,你可以晚一会儿回去,我们跟宿管老师说你去买练习册了!”   “对对对!买练习册去了!嘿嘿!”   两个姑娘说完笑着跑开了,离开之前洋洋还推了沈木星一把!   沈木星一个重心不稳栽向了严熙光,他赶紧扔掉烟,动作利落地接住了她,双手攥住她的小臂,扶住。   沈木星尴尬的站直笑笑,他很快便放开了她的手。两个人并肩往宿舍的方向走。 第12章 青梅竹马   23   “你怎么来了?”她问。   “中午给你送完饭盒,就去进货了。”他看似不经意的把收里的纸袋递给她。   沈木星接过来打开一看:“手机啊?”   “只能发短信和打电话。”他说。   “哇,你怎么想着送我手机了?这手机充话费赠的吗?”   严熙光没打算撒谎,但她这样说了,他就默认了,省去了麻烦的解释。   “无功不受禄啊!”她嘴上说着,表情却是美滋滋的,拎着纸袋不撒手。   严熙光说:“因为你的衣服小赚了一笔,算是感谢。”   沈木星撇撇嘴,昂首挺胸的说:“这百十来块的就想感谢我啊?等我回家给我做身裙子才算呢!”   “行。”他答应得干脆。   沈木星怔了一下,笑了。   复读学校到达宿舍需要过一条街,两条马路,十五分钟的路程,第一次让沈木星觉得这样短。   路过一家水果店,她停了下来:“我要买水果。”   “好。”   他静静地跟在她身后,她慢悠悠的看水果,他偶尔盯着她的侧脸看。   沈木星把装好的苹果放在借款处的秤上,严熙光就已经开始掏钱包。   “不用你。”沈木星挡了一下,刚去拉开书包侧面的拉链,却被他攥住了手腕。   沈木星愣怔了一下,他手掌的温度从腕子上传递到全身,像是通了电一样,令她的心房猛地一颤。   严熙光用一只手攥住她的手腕,用另一只手拿出钱包放在柜台上,从里面拿出一张十块的,递给结款员。   结款员把钱塞进钱匣子里,他才放开了她的手。   眼看着就走到了宿舍楼下,四楼和五楼的大部分宿舍窗全部是暗的,只有角落里的一间亮着,那是他们的晚自习室。晚自习已经开始了。   沈木星呜咽一声,懒洋洋的抱怨道:“啊...晚上穿着睡衣还要上晚自习啊,这简直是集中营啊!”   严熙光没有说话,很自觉地在距离宿舍门口不远处的转角停住了脚步。   沈木星看看他:“那我进去了啊……”   “嗯。”   “你晚上走高速小心开车。”   她抿着唇,做出一个勉强的笑,朝他挥了挥手,向后退。   “等等。”严熙光上前一步,将她手里的手机袋子拿过来,绕到她后面去,拉开她书包的拉锁,把手机装好。   他应该是觉得老师看到手机会没收。   沈木星嘻嘻笑:“我们宿管老师不厉害,管不着的。”   严熙光抿抿唇看着她,向后退了一步。   他要走了。   就在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仿佛被割成了两份,许多难以言喻的情绪同他粘连着,随着他的远去而拉扯。   她赶紧从袋子里的两个苹果之中拿出一颗,迅速跑上前去,塞到他手里,然后短促的说了声“拜拜”,就转头跑进了宿舍之中。那仓促的一瞥之中,她看见了严熙光错愕的表情。   接着便是地上他那被路灯拉长的影子以及只有她心跳声的空旷楼道。   24   复读学校的晚自习要从7:00上到9:00,沈木星回来的时候,五楼的楼道口已经被特制的铁栅栏锁上了,自习室就在楼道口的右手边,她轻轻地敲了敲铁门,寝室老师的脚步声便响了起来。   看女寝的是两个老太太,一个瘦高个,一个胖矮个,瘦高个严肃厉害,胖矮个圆滑亲切,沈木星今天运气好,虽然迟到了,却赶上胖老师值夜班。   沈木星在宿舍里收拾好衣服,拿着练习册走进了自习室,女孩们都已经换好了睡衣,安静的坐在自习室里看书,也有不听话的,偷偷地在桌子下面玩手机,清脆的键盘声听在胖老师耳里真真切切,沈木星进自习室门的时候,正赶上了胖老师发火。   “我告诉你们,别以为我好说话,你们就不把我这个寝室老师当回事,我再警告某些人,把手机给我收起来,不要等到明天我去学校告诉你们班主任。”   胖老师将胖胖的两条胳膊拄在绑着老年护膝的腿上,坐在自习室的门口,像一尊佛爷。   沈木星一听这口气,就老老实实的在门口站住了,没敢进门。   玩手机的女孩瞪了胖老师一样,懒洋洋的把手里拍在桌子上!   这一声不屑的挑衅,让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她投射而来,有跟她关系好的冲她笑的,有偷偷露出嫌恶目光的,还有背不进去书准备看热闹的。   胖老师的脸立刻变得很难看,像是亟待喷发的火山。   沈木星看看她,再看看那女孩,赶紧微微点了个头:“老师对不起,我迟到了。”   胖老师知道沈木星是好学生,所以语气相对温和许多,但也并没有放过这次立威的机会,语重心长的借题发挥:“迟到?你们不要觉得晚自习不重要,我送走过多少复习生?考上重点大学的,哪一个不是争分夺秒?等你们考上了大学天天玩都没有人管你们,老师说你都是为了你好,我给学校看一晚上自习学校就给我五十块钱,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舒不舒坦?何苦非跟你们生这个闲气?”   “是是是!”   沈木星赶紧把话接过来,乖巧的说:“老师管我们是替我们着急,我们都知道,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敢迟到了。”   沈木星的话算给足了胖老师面子,她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玩手机的女孩,冲沈木星挥了挥手,示意她回到座位去。   那女孩冷笑一声,歪着头嚼口香糖,戴上了耳机。   25   沈木星坐在自己的自习位上,将书包里的练习册拿出来,又把刚买的一颗苹果端端正正地摆在了桌角,看了又看。   前座的洋洋回过头来,小声说:“木星,老头今天留的代数题太难了,你借我抄抄。”   “好,不要全抄啊!”沈木星嘱咐道。   “知道啦!”   与她最要好的钟琳坐在她的右侧同桌,看到她的苹果,立刻撒娇道:“木星,我想吃水果!”   钟琳说着,就要伸手去拿。   沈木星立刻打开了她的手,护食道:“不行,这个不能吃!”   钟琳嘟起嘴不悦道:“掰一半都不行么?你昨天可吃了我一个桃子。”   “明天我还你一斤,这个,不行。”沈木星的语气没有商量的余地。   洋洋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回过头来对钟琳说:“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今晚有个帅哥来找木星,这苹果一定是他送的!”   钟琳恍然大悟,年轻的脸庞凑过来八卦道:“哦?小情人送的呀?”   沈木星抓了一把她的胸前泄愤:“叫你瞎说!”   右后方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老师,有人说话您不管吗?”   丹丹、洋洋、钟琳、沈木星立刻回头朝那个刚被训过的女孩投以敌意的目光!   “都不许说话啊!”胖老师说。   四个女孩交换着眼神,个个嘴巴撅得老高。   钟琳扯过一张草纸来,写了几个字推到沈木星面前,沈木星一看,上面不羞不臊地写着——   “你回来这么晚,是因为你们接吻了吗?”   接吻...   沈木星的脑海中再次浮现起严熙光站在路灯下看着她的样子...   她的头顶瞬间像有一只疯掉的小鹿,在用蹄子胡乱的踩踏着她的脑壳。   她用碳素笔刷刷刷将那两个字涂抹掉,恶作剧似地在钟琳后背上一拧,就把她的内衣扣子解开了!   钟琳“哎呀”一声。   “报告老师!去厕所!”   26   异性缘和同性缘往往不可兼得。   同性缘特好的姑娘大多单身,害得同性朋友不得不经常会操心着给她们介绍男朋友,莫名其妙的屡战屡败之后,朋友一般都会发出这样的感慨:我要是男的,我就跟你在一起。   异性缘特好的姑娘鲜花不断,拧不开瓶盖、约会迟到……这些被同性朋友看不惯的臭毛病总能让她们在异性面前屡试不爽,朋友一般都会在背后嗤之以鼻:她呀?肤浅做作心机婊,那些男的都瞎么?   沈木星属于前者。   从上学开始,各方面都不差的沈木星拥有许多好朋友,却从未收到过一封情书,怪只怪她总被老师选为一身正气护体的班长,亦或是苦恼于作为课代表如何处理好与没交作业同学的关系。的确有过一个坏男孩将她当成过沈佳宜,却因为她强势的性格而从没敢扯过她的辫子,也有一个好男孩替她排队打过饭,也不过是想傍住她这个学霸抄份作业罢了。   男生对她敬而远之,“抄”而敬之。   所以,即便是从小到大在亲戚邻居的眼里,沈木星和夏成都是父母默许的一对小青梅竹马,夏成也没敢对沈木星说过一个暧昧的字眼。   “木星,想我了吗?我很想你。”   沈木星坐在床上,看着被没收的手机里的这条两个月前发来的短信,微微怔神。在他发来这条短信之后,她两个月都没有和夏成联系。   沈木星发呆之际,恰好被上楼送饭的母亲看见了。   她现在一个月回一次家,母亲俨然不知道怎么心疼她好了,竟然允许她周末睡懒觉,还要把饭菜送到她的房间来吃。   母亲把馄饨悄悄地放在桌子上,趁她发呆的功夫悄悄凑过去,一看夏成的那条短信,抿着嘴笑了。   “跟夏成发短信呢?”   “妈!你走路都没有声音的嘛!吓死我了!”沈木星拍拍胸脯,连忙把手机放起来。   母亲一看她的反应,立刻露出一副亲切的笑容,试图感化她说:“藏什么,妈妈也是新时代女性,我们两个难道就不能做一对像朋友一样的母女吗?”   “呃……我觉得不能……”   母亲顿了顿,板起脸。   沈木星立马仰头嘿嘿乐,笑得特别狗腿。   “妈妈承认妈妈是严厉了一些,但这些日子妈妈想了很多,我不反对你们俩在一起。”   “跟谁在一起?夏成?”   “不过我可事先声明啊,不许耽误学习!”   “妈,你说什么呢,我和夏成只是好朋友而已……”   “哎呀行了行了,眠床底角吃糯柿,你当我不晓得啊?快梳头洗脸吃馄饨!哎呦你这屋子怎么祸害得这样乱,以后嫁到了婆家去可怎么办……”   似乎每一个母亲都觉得自己的女儿将来当不好别人的老婆和儿媳。   母亲扫着地,跟她闲聊。   “夏成妈妈说明天在家涮火锅,叫你过去吃。”   “火锅吗?太好了!”沈木星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却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脸上的表情并没有那样轻松了:“是因为明天夏成回来吧?”   “对呀,明天夏成从杭州回来,他没告诉你吗?”   “没有……”她兴致不高的说。   母亲转过头来,忽然皱了皱眉,似乎意识到什么了一样,欲言又止,又转回身收拾起来。   母亲道:“夏成妈妈说,夏成明天要带一个女生回家,女生牙齿坏掉了,要到夏爸爸的诊所来堵一堵。”   “哦……”   母亲冷笑一声:“也不知道这女孩是哪里人,将来你弟弟要是讨老婆,除了温州的,外地的一概不能讨!”   沈木星撇撇嘴:“还说你是新时代女性。”   在母亲这一代人的思想里,温州男人就要娶个温州媳妇。   母亲回头,不耐烦的看看她披头散发的邋遢样子,说:“你去我钱包里拿一百块,到小裁的店里买一身新裙子,小裁做的裙子没得比,镇上的女孩子都爱穿,你也弄一身去,不要总是穿得像个小孩子。” 第13章 家宴   27   “我妈说我总是穿得像个小孩子。”   沈木星站在裁缝铺的衣架前,葱段般的手滑动在一件一件成衣上,欣赏着这里每一件他的作品,就像是审视着他漂亮的情人们,自言自语道。   老裁缝在楼上收拾屋子,不时发出几声抱怨,大概每个父母在给子女收拾房间的时候,都少不了数落两句。   严熙光弓着身子在木案前与他的布料们交流着,画粉随着尺子的固定而落下一条条白线,熟练而利落,他认真做活的时候额前的头发会在脸上打下小片阴影,侧脸的线条像是这世上最精心的匠人裁剪而出,特别好看。   沈木星看哪一件都好,犯了选择恐惧症,渐渐失去了耐心:“挑一件衣服好难啊,我妈嘱咐我一定要买一件最漂亮的。”   “有亲戚要来?”他竟然听到了她说话,随口问。   “不是啦……”她回答一半,就被楼上老裁缝的声音打断了。   “小光,你怎么把苹果放到抽屉里?已经烂成泥了!”   严熙光的眼中闪过一抹窘迫,抬头用方言对父亲说道:“爸,我忘记了!”   沈木星全都听在耳里,心中忽然一动。因为她想起了一个月前和他分开之后,自己的那个苹果也放了好几天没舍得吃。   严熙光继续做活,在刚才已经划过的一道线上又划了一道,划得有点偏,这让他不禁皱了皱眉。   沈木星背着手在他周围踱步,走来走去又在他身边停下,低下头去看他,故意问道:“不会是上次我给你的苹果你没有吃吧?”   严熙光头也没抬:“我不爱吃苹果。”   “不爱吃就给别人吃呗!何必藏起来让它烂掉嘛……”她的嘴角忽然浮现起一抹得意的笑来,怎么样都掩饰不住。   严熙光站直身子,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衣架上的成衣,板着脸问:“你挑中了哪一件?”   沈木星的笑容收了收,怎么忽然觉得他像是生气了一样?   “没挑完呢,我妈妈说要挑一件好看的。”   “见亲戚?”话题又回到了刚才。   沈木星本来没想说,现在忽然又想说了:“明天夏成要从杭州回来,夏妈妈让我去家里吃火锅,我妈让我挑一身漂亮的衣裳……她说你这里的好看,那我就来喽!”   严熙光并没有什么表情,又弓身去做活了。   沈木星撅起嘴,重新走到架子前挑来选去。   不是这衣服挑不出,她只是单纯的想在这里多呆一会。   片刻后,沈木星听到严熙光的脚步声朝自己靠近,还没等她来得及回头,他就已经走到她的背后,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肩膀,提醒她转过来。   “嗯?”她转身看他。   “这里没有。”严熙光将颈上搭着的皮尺抽下来,贴到了她的身上,淡淡地说。   “没有?”沈木星很自然地在他的动作下伸直双臂。   “最好看的要量身定做。”他说。   沈木星转过去,他的手臂从后面环过来,皮尺在她的腰上围了一圈。   “为什么一定要是定做的才是最好看的呢?”她微微侧头,对身后的人问道:“我以前买衣服,只要买M号的就可以了,穿上也很好看也很舒服呀?”   “你以后会知道的。”他说。   “以后?长大以后吗?啊不对,我现在就已经长大了,要不是复读一年的话,我现在已经是一名大学生了。”   沈木星转过来,抬起眼近距离的看着他,她喜欢被他量身,因为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能够名正言顺的贪婪的看他。看他的鼻尖,看他的嘴唇,看他的下颌,看他那与这个年纪的男人不相符的深沉眉眼,睫羽一抬一垂,眼眸忽明忽暗。   他收起皮尺,回身在尺码薄上快速的写下几串与上次测量微微变化的数字,说:   “一件精心裁剪过的上衣,不会在你抬起手臂抓住公交车的吊环时不停扭动。”   “等你以后去了大城市,每天奔波的时候,一件量身定做的衣服会让你显得不那么狼狈。”   沈木星头一次不接话,沉默了。   严熙光握着笔的手一顿,接着扣上了盖子放到一边。   “明天去吃饭之前,来取衣服。”   “这么快?哦好。”   ……   夜深,窗外一片深不见底的暗蓝。   书桌上的笔记本被摊开,上面的公式密密麻麻,像是一串串通往新世界的密码。   她的拇指和食指捏着一块橘子硬糖放在眼前比划着,左眼眯起,右眼越过糖块看向对面二楼的小窗,那里的灯光还在亮着。   为了赶制她的新衣,他还没有睡。   暖暖的橘黄色光亮,像快要融化的水果糖。   她托着腮幻想。   毕业以后,她会考上一所很好的大学。   大学再毕业以后呢,会去一个大城市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   她要每天坐着公交车去上班,与形形色色的人挤在一个车厢里。   那个时候,她在大城市,严熙光呢?   严熙光会在哪里……   28   水头镇虽小,却是中国重要的皮革产地之一。   沈木星每次写作文的时候,都会骄傲的这样介绍:“全世界每五条皮带,就有一条出自我的家乡。”   在这里,几乎家家都有转鼓,小的时候她最常听到的就是小作坊里生皮在转鼓机里翻滚着的声音,最常闻到的就是鳌江水里飘过来的污染臭气。   猪皮经过“脱毛、脱脂、铬鞣、染色”等几道工序后,可以产生一吨污水。而这个小镇的最大皮带制造商,年产皮带1500万条!村镇附近的水坑恶臭扑鼻,水面暗黑,靠近待一会儿,就会觉得头晕脑胀。   夏成的母亲潘梅就是镇上最出色的皮革老板,干练自强,不甘心和丈夫窝在小小的牙科诊所里,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找了几个合伙人,在镇外的破房架子上改了一张油毛毡,建起了自己的厂房。   如今,潘梅已经成了远近闻名的大皮革厂老板,潘梅总夸沈木星头脑灵活、聪明嘴甜,将来要讨她到家里做儿媳,替她持家。   去夏成家做客之前,沈木星就接到妈妈的电话,佘金凤虚惊一场地说:“误会了误会了!”   原来潘梅刚刚给她发了短信说,夏成带回的女孩并不是什么女同学,而是一个皮革厂小女工,这厂妹不知怎么就勾搭上夏成了,两人成了朋友,夏成不仅让爸爸免费为她堵牙,还留她在家里吃火锅,搞得潘梅不怎么乐意。   而这顿饭,沈木星是被潘梅招呼来的。   火锅热腾腾的,气氛却冰冷。   潘梅板着脸坐着不动,像在开董事会,夏爸爸替她夹菜,沈木星被夹坐在女孩和潘梅中间,安静地低头吃火锅,偶尔看一眼对面的夏成。   夏成把头发剪短了,穿着也不再像小镇青年,他见到沈木星的时候只是冷淡的打了声招呼,到现在也没说一句话,与平日里的那个缺心眼又嘴贱的臭小子判若两人。   沈木星不动声色的看着他,他的目光忽然又从盘子上面离开,抬起眼看她,沈木星赶紧低下头去吃鱼丸。   潘梅抬了抬下巴,不咸不淡地说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叶蓉,叶子的叶,芙蓉的蓉。”   叶蓉这女孩,眼睛生得真媚,影沉沉的,眼尾上挑。只不过塌鼻梁,小翘鼻,皮肤黑,难得这些特质放在一起还能拼凑出一张艳丽的脸庞,就是穿着打扮土气寒酸了些。   “你怎么不动筷?”   叶蓉听话地“哦”了一声,款款将筷子拿起,望着锅,嘴唇抿出一个矜持的弧度,张望着锅里什么食材煮熟了,半晌,她什么也没夹,撂下筷子,喝了口水,然后恭顺地朝潘梅一笑。   夏成起身,从锅里夹了一只还没煮熟的虾,丢进了叶蓉的盘子里:“吃啊,瞅什么呢?”   “哦,谢谢!”叶蓉低头用筷子碰了碰食物,新的烦恼缠绕在她的细眉之间,要不要下手去剥那只还有块青的虾呢?   潘梅眼观鼻,鼻观心,说:“木星,去厨房给客人拿一次性手套。”   “哦!”沈木星撂下筷子,进了厨房。   29   沈木星进了厨房,走到筷笼子里抽出两根筷子,一回身,夏成的身子就堵住了她的去路,沈木星吓了一跳,拍拍胸脯,看着他:“被你吓死了!”   “为什么不回我短信?”他的声音明明是质问,却是冷冷的,似乎是压抑了很久一样,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爆发。   沈木星低声说:“我手机被我妈没收了呀,我还没找你算账呢,要不是你,我能被老师训吗?”   “两个月了,为什么不给我打个电话?”   “我……”   他打断她:“别跟我说你不知道我的电话,临走之前我是不是给过你一张电话卡?上面有我的号码!”   他突然的激动语气让沈木星手无足措。   她吸上一口气,狠下心咬咬牙,看着地上的瓷砖:“你说那样的话,我不知道怎么回。”   夏成咬咬牙,目光中霎时间风云涌动,脸上变得惨白一片,他把脸侧过去,也低头看着地面,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却站成了两条平行线。   不多时,他的脸又转了回来,看着她。   “你是不是跟谁好上了?”   沈木星像是被探照灯罩住的小贼,瞠目结舌。   夏成眯起眼睛盯着她看,见她小脸涨红,忽然抿起唇,点了一下头,又点了一下头,深吸一口气,后退一步,转身出了厨房。   他转身的前一秒,他的眼神似乎是从沈木星身上生生撕下来的一样,让沈木星心尖发颤。 第14章 独家番外实体书已上市当当有售   30   沈木星再回到饭桌前,发现潘梅居然跟叶蓉熟络起来。她不像刚才那样严肃了,而是用唠家常的语气,问叶蓉在厂里工作顺不顺心,对厂里有没有什么意见。   然后又问叶蓉和夏成怎么认识的,夏成见叶蓉吞吞吐吐,就替她跟母亲答话。   “我和小蓉是在温州认识的,我去上学,她去市里逛街,总一趟车,后来一聊,她说在你们厂上班,我说巧了,那是我妈的厂。”   这些人聊什么,沈木星一点都不感兴趣,只低头想着自己的心事。   潘梅瞅瞅儿子、再瞅瞅沈木星,把这话题给切掉了,说:“小叶,厂里最近……有没有什么不好的传言?”   叶蓉一愣,很快就低下头去:“没……没什么……”   潘梅眯起细长的眼,慢慢把筷子撂下了。   夏成见母亲脸色不对,问:“妈,厂里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一直不说话的夏成爸爸,叹一口气,道:“还是那个姓尚的。”   沈木星一听到姓“尚”的,抬起了头。   夏成把夹起的龙虾放回壳里,倒了胃口:“穷疯了的糟老头!”   叶蓉把碗里的水晶粉搅成了一坨,嘴唇紧抿。   夏成爸爸说:“他也不光为了钱,是跟你妈妈结了仇。他老婆年轻时是你妈妈皮革厂的员工,后来怀了孩子,怕制皮的味道影响胎儿,就跟你妈妈提出调换岗位,你妈妈那时人手不够用,没同意,谁知道她哪根基因不对,生了脚板畸形的跛子,哭天抢地地赖到了你妈妈头上来。”   夏成问母亲:“那尚大洪和她老婆找您打官司了?”   潘梅突然扬声:“我检测报告都没超标!他上哪里告得到我?”   夏成说:“这事过去都快二十年了,他又来找您麻烦了?不能吧?”   潘梅看看两个埋头的女孩,烦躁地对丈夫说:“你跟孩子讲这些做什么!”又对夏成说:“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好好上你的学,听见没?”   31   晚上,沈木星坐在书桌前望着对面的窗子发呆,母亲推开了她的房门,送上来一碗保健品,沈木星赶紧把视线收回来,低头假装在学习。   “今天火锅吃得怎么样啊?”母亲问。   “挺好的。”   “夏成妈跟我说了,那女孩就是个厂妹,你不用在意。”   “妈,我以后能不能不去夏成家了?我不喜欢潘梅阿姨了。”   “你脑子念书念傻掉啦?”   “不念了不念了!去皮革厂做女工,被毒气熏死!留在镇上,被鳌江的水臭死!”   “胡说八道!你就拿你妈有能耐!你妈妈当年要不是因为怀了你,早就……”   “早就去意大利发财了!”沈木星转着笔,翻了个白眼,托腮懒洋洋地说:“您都说过一百八十遍了!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崇洋媚外的人,出国有什么好。”   “堂地恁小,臀啊垒不转!你看你姑,你看你表叔,出去了都发财了,夏成以后也是要出去的。”   “我不才不出去!”   母亲说:“我们温州人自古以来最大的特点就是精明和冒险,老话怎么讲?只有鸟飞不到的地方,没有温州人到不了的地方!温州人在巴黎,就连警察都要说温州话,你还这么年轻,怎么连出国都不敢想?”   “就看见贼吃肉没看见贼挨打!”   “螺狮壳里做道场!”   32   在工作中老妈是个精打细算的会计,在生活中也是算盘打得啪啪响,家里的大事小情基本上没有父亲说话的余地,只不过沈木星没有想到,她的算盘竟然打到了严熙光身上。   “明天早起你坐小裁缝的车回市里,他每周一都要去市里进布料,以后你回学校坐他的车就行。”   “不好吧?人家的车我总去蹭,我的脸怎么那么大。”从夏成家回来的沈木星始终板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老裁的侄子上高中还是你爸爸给联系的人,才分到了实验班,他们家还欠我们家人情呢!”   和这个年纪的所有叛逆女孩一样,沈木星总是用撇嘴来表达对父母的世俗观念的不赞同。   “你不用撇嘴,谁坐大客晕车谁知道,面包车多舒服啊,我今天碰见小裁缝了,那孩子真老实,每次见我总是特别有礼貌,没想到他爸爸没文化,妈妈又早早撇下他出国了,教养竟然能这么好,我今天就提了一嘴你坐大客车晕车的事,他就主动说让你坐他的车回学校了。”   “真的吗?”沈木星歪着头看母亲:“他主动说的?”   “是呀!”   第二天五点出发,沈木星四点就起床收拾,外头的天像是严熙光常穿的那条褪色的深蓝牛仔裤,凌晨四点钟大概是世界最安静的时候。   复读有一点好,不用穿校服。   这是难得的一件让沈木星觉得自己已经长大的证据。   沈木星穿上他做得那件淡蓝色的连衣裙,外搭一件鹅黄色开衫厚毛衣,站在镜子前转了一圈,然后收拾好书包,左手提起一箱子牛奶,右手提起一袋子妈妈手洗过的衣裳,朝楼下看去,淡蓝色的晨雾中,他的车子已经停在了楼下,发动机的声音于这原本属于睡眠的静谧之中显得有些突兀,面包车里的灯亮着,他从店铺里出来,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子缓缓启动,沈木星急了,忍不住跟玻璃窗说话:喂喂……他怎么走了啊!   她转头就往楼下跑,木质楼梯发出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那个时候的沈木星,是这一生中体力最好的年纪,拎着那么沉的两大包东西,都能百米冲刺。   她飞奔出了家门,额前的刘海飞舞着,眼里蓄满了慌张,一推开门,却意外地发现严熙光的面包车就停在她家的门口,沈木星一怔,暗骂自己是猪,原来他是在倒车...   严熙光见她气喘吁吁的从门口出来,仿佛是被谁从门里踢出来的一样狼狈,他微微皱眉,推开车门走下了车。   他绕过车头走到了她的面前,接过了她手中的牛奶和衣服,拎在了自己手上。   “早啊!”她粗喘着露出一个客气地笑。   “早。”他看了她额前凌乱的刘海一眼:“不用急,我不会走。”   他说完转身就走向了面包车,沈木星赶紧跟了上去。   33   她从来没有自己开过面包车的车门,拽了半天也拽不开,严熙光从另一边走过来,站在她的身后一伸手,很轻松地就把车门打开了,只不过他这样的一个动作,就无意中将沈木星困在了一个狭小的空间,他的右手环过她的身体伸向门把手的时候,呼吸带着一丝热乎乎的湿气,与清晨的寂静露水融为一体。   沈木星立刻觉得耳根发热,便向左挪了挪,他轻轻一拉,车门就滑开了。   她刚要低头上车,他的声音就在身后响起。   严熙光想了想说:   “不是晕车么?去,坐副驾。”   沈木星乖乖地坐进了副驾驶,系好安全带,车厢里很安静,亮着灯,暖黄色的,她与严熙光并肩坐着,她甚至能够听到他身上每一声布料摩擦的声音。   他伸出白皙柔软的手指,抬手关掉了灯,沈木星的手握着安全带,车子便驶出了巷口。   他不说话,她有些困,也不想说话。   出去的路有一段被压坏了,坑坑洼洼十分颠簸。   车玻璃前的一条平安扣剧烈的晃动着,吸引着沈木星的注意,那是一条很廉价的玻璃仿玉的平安扣,下面坠着一把小剪刀,小剪刀上刻着“出入平安”四个字。   她百无聊赖地伸手去抓,车子又剧烈的摇晃了一下,让她的手抓了个空。   沈木星抓了一次没抓到就收回了手,毕竟他还要开车,这样张牙舞爪的不像话。   就在她放弃的时候,一双大手伸过来,攥住了平安扣。   他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攥住平安扣用力一扯,目光很短促的看了一眼那挂饰,又正视前方去开车,手却继续在那平安扣上扯着,试图将它解下来。   沈木星赶紧说:“我就只是看着好玩儿,我就想摸一摸而已,别摘了……”   他不说话,右手依旧在扯动着那挂饰,最后用了一股巧劲,把它从倒后镜上拿了下来。   他的手递过来,却并没有看她。   沈木星从他手中接过那条平安扣,低头摆弄。   “这小剪刀真好玩儿…”   严熙光从开车的认真当中抽出一抹空闲来,转头看着她,她用手提着那挂饰,迎着早晨新生的太阳,瞳眸如同这世界上最珍贵的珠宝,笑靥如花。   他又转过头去继续开车,沈木星看向他的时候恰好与他的目光擦肩而过,她看见他的笑了,那笑容那么短暂那么浅,却是她第一次见。   34   沈木星把平安扣放进书包的时候,车子已经下了高速往市区开。这样无意间翻了一下书包,她才发现自己的数学练习册落在了家里。   “糟了,练习册,数学练习册呢?”她翻找书包的动作陡然变得快速起来。   严熙光看了她一眼,说:“忘记装了?”   沈木星突然翻了个白眼,吸上一口气来,一拍脑门:“想起来了,老头在练习册上给我写了两行评语,我昨天拿到我妈房间去显摆来着,忘记拿回来了!”   “数学老师很严厉?”他略显声色的问。   “是代数老师。”   “你说数学练习册。”   “数学练习册里有几何和代数呀!”   “我不懂……”   “完了完了,这下完了。”   “一个老师,怕他做什么。”严熙光不能理解。   其实每个从学校毕业的人后来都会想,为什么当时我们会那么怕老师,忘带一本练习册,没有赶上班车,就仿佛天都塌了。   “不是怕呀,是要尊重老师,老师的话当耳旁风,不就是坏学生了?”   严熙光又说:“那你就跟他好好说,说你把练习册落在了家里。”   沈木星嘟起嘴,满脸愁苦,如临大难,她的脑海中突然就浮现起老头站在讲台上拿着粉笔,那双布满皱纹的严厉的眼睛掠过每一个人的脸上,说……   “落在家了?你们能不能换个理由?怎么不把脑子也落家里?下次收作业谁要是再落家,就给我回家取去!”   沈木星立刻变成了霜打过的茄子,苦大仇深的说:“要是这么简单就好了!而且我还是代数课代表!明天交作业的时候我怎么开口啊!”   严熙光不说话,似乎在帮她想办法。   沈木星看他为难,这才觉得自己事情太多了,便急忙说道:“没事,老头喜欢我,大不了就是一顿损嘛!我脸皮厚,受得住!”   他略作思考,说:“有时间的话,我帮你送一趟。”   沈木星微微一怔。   不知为什么,她特别怕麻烦他,特别怕。   但他说出晚上会帮她把练习册送过来的时候,她忽然又觉得很开心,很开心。   仿佛这漫长而平凡的一天,突然被一句话给上了色,画成了一幅五颜六色的期待。   然而直到晚自习,严熙光也没有来,她坐在女寝的自习室里,看着窗外漆黑的天色,有些心不在焉。   自习室里安静又暖和,今天本是瘦老师看晚自习,她临时有事,就和胖老师串班了。   胖老师总是有大把的时间,她总是破位骄傲地提起自己的那个出了国的儿子,提起她儿子有多孝顺,国际快递那么贵,还经常给她邮寄外国的降血压的保健品。但在沈木星看来,胖老师是孤独的,她的老伴早早就过世,儿子又出了国,每次瘦老师要和她串班的时候她都很高兴,仿佛只有在女生宿舍,才能够让她觉得热闹一些。   自习室翻书的声音和同桌钟琳MP3里细小的歌声似乎像是被放大了一般,扰乱了沈木星的思绪,让她无论如何也看不进去书。   钟琳把一只耳机拿下来,说:“我这里的声音是不是太大打扰到你了?”   沈木星连忙摆手:“不是不是。”   钟琳放心地塞好耳机,继续做真题。   沈木星转着笔,心里像是长草了一样。   手机屏幕上的电子时钟一动不动,连一条短信也没有,她盯着那数字发呆,不知不觉,时间一分一秒地溜走。   他还是没有打电话来,一条短信都没有。   他还会来么?   有时间的话,我帮你送一趟。   他的声音很低沉,不停地在脑海中盘旋……   35   “你再说一遍!”一个突兀的女声打破了自习室的宁静,也打破了沈木星的思绪。   所有人都回过头去,朝最后一排正在打电话的姚楚楚看去。   姚楚楚因为疯张的行为在复读有个诨名叫姚姐,大家都叫她姐,明里是抬举她,背地里都有几分贬义。   学校总有这么一类女孩子,喜欢把自己谈恋爱的情绪放大到惊天动地,姚楚楚就是这类人,她跟她的那个所谓的在日本做生意的男朋友,一天甜蜜八次分手八次,每次都在寝室、走廊里阴晴不定,搞得室友已经快精分了,但迫于她火爆的性格,没人敢阻止。其实也不是不敢,而是在这里复读一年全都图个顺利,谁也不愿意讨这个不快。   上次姚楚楚因为在自习室玩手机跟胖老师闹过一回不愉快,最终以姚楚楚的强势占了上风,这一次她更加肆无忌惮,竟然旁若无人的在自习室里打起了电话。   “跟谁分手?我问你要跟谁分手呢!”   “你旁边是不是有人?是不是有日本女人?都他妈是优!”   钟琳碰了碰沈木星的胳膊:“姚姐又出幺蛾子了。”   “让她作。”沈木星说。   洋洋和丹丹回过头来,洋洋说:“真想骂她。”   “你行了啊,别出这个头,我们看我们的书。”沈木星劝道。   姚楚楚似乎已经进入了分手的崩溃状态,声音愈发大了起来,学生能人,胖老师可忍不了了。   “姚楚楚你吵什么!没看大家都在上自习课呢吗?”   胖老师站起来,树立起权威。   “你还跟我分手?我还早就受够你了呢!我告诉你……”   对于胖老师的威严,姚楚楚视若罔闻。   所有人都皱起了眉头。   “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胖老师走过来,站在姚楚楚面前,指着门口:“姚楚楚!请你出去!”   姚楚楚举着电话,双眼就像是被敌人逼迫到崖边的女特务,冷傲地对胖老师说:“我花钱在这儿读书,我就有权使用这里的自习室,我凭什么出去?”   胖老师动怒了:“立刻给我出去!否则我现在就给你们班主任打电话!”   胖老师一生气就喘,嗓子里不断地发出细微的咕噜声,像一只生气的老猫,连沈木星都看不下去了,赶紧站起来对姚楚楚说:“你出去打电话吧,这样太不道德了。”   一听沈木星说话了,洋洋立刻跟着阴阳怪气地应和了一句:“打电话出去打呗,自习室是我们学习的地方。”   丹丹也说:“就是。”   “是呀!你不学我们还学呢!”   舆论像是一波海浪,在这个小小的自习室里涌向姚楚楚,纵使她平时再过骄纵,也不想与全世界为敌,她跺了跺脚,冷哼一声,抓起书包出了自习室,走前朝胖老师扔下一句话——   “一个破复读学校的寝室大妈你装什么人民教师!不看自习你还能去哪儿!家都没得回!”   “你!”   胖老师的眼睛突然瞪得如铜铃大小,目眦欲裂,抽上一口气,就再也没呼出来过!   眼看着胖老师捂着胸口向后仰去,女学生们都吓坏了!沈木星和钟琳离她最近,赶紧去搀扶,一时间自习室里乱成了一锅粥!   “救心丸……救心丸……”胖老师的脸变成了绛紫色,她颤抖着用手指向她的休息室,艰难地说道。   胖老师有高血压和心脏病,这种情况是十分危险的。   “钟琳!你快去拿救心丸!我打120!”   “好!我这就去!”   “老师!老师!老师抽搐了!”   “老师!”   女孩子们的哭声传来。   37   沈木星焦急地去打电话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机早已经是停机状态。   她立刻找了一个女同学,让她去打120,然后跑到休息室去找楼道的钥匙去了。   情况十分紧急,五楼全都是小女生,谁曾经历过这个?一时间脚步声、哭声、打电话声乱成了一团。   沈木星拿到钥匙,跑到楼层的栅栏前,一边开锁一边喊人。   “曲老师!曲老师!”   四楼是男寝,此时也在上自习,男寝的勤务老师正是她入学第一天送她来寝室的老头,一听见女寝有喊声,赶紧往楼上跑,抬头问了一句:“怎么啦?”   “老师晕倒了!”   曲老师一听,赶紧往楼上跑,几个上自习的男孩子也跟着跑了上来!   救护车很快就赶来了。   夜幕中,救护车的闪灯照得整个宿舍楼充满了紧张的气氛,男生女生都穿着拖鞋睡衣,站在楼道口,看着胖老师被救护人员往车里抬。   有女孩子被吓哭的,但哭声最大的,是姚楚楚。   沈木星站在人群之中,担忧地看着那救护车的门被关上,暗自为胖老师祈祷。   正在这时,一双大手忽然扣住了她的手腕!她被那股力量拉着下了门口的台阶!   ……   救护车一走,楼下就黑了,学生们乱哄哄的,沈木星根本就没看清是谁,走到了一个角落里,她才猛然发现,拽她的人竟然是严熙光。   “你怎么在这里?”她惊讶地望着他。   他攥着她的胳膊不放手,左右偏头将她打量了一番,眼中有关切的神色,与这夜色融为一体。   “出了什么事?”他的语气是她从未见过的焦虑和惊慌。   “我们老师晕倒了。”她回答。   “那你呢?”   “我没事啊……”   严熙光握着她的手腕忽然一放,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他的身上有淡淡的烟味,夜风一吹就吹到了她的鼻息间,沈木星这才反应过来,万分惊讶地看着他。   “我手机停机了...你不会……你不会一直在楼下等着吧!”   一楼的宿舍门是内锁的,保安也不在一楼。   那时候网上充话费还没有普及,附近的话费充值点也已经关门。沈木星难以想象,联系不上他的严熙光,手里攥着她的练习册,在楼下等了有多久。   他指了指地上的一截星火未灭的烟头,脸上划过一丝不自然的表情:“没有,才抽了一支烟而已。”   沈木星接过练习册,心里愧疚极了,忽然又觉得他很蠢。   “那我要是一直不下来呢?”   “我和你也没心灵感应,你这么等着,还不如把练习册放地上呢?反正也没人偷呀?”   “你不嫌麻烦么?”   她连续问了他三句,他却一句都没答,他的手拍了拍裤兜,拿出烟盒来,抽出一根塞进唇里,手掌挡着打火机的火点燃,一小簇窜上来,明明灭灭照亮了他的脸庞,他的眉头是点烟时习惯性的蹙起,眼睛被眉头折成一个压抑的弧度。   沈木星不管,他不说话,她就一直这么看着他。就这么一直看着,毫不避讳。   严熙光被她看得很不自然,把烟从嘴里拿下来,看了一眼她身后陆陆续续进屋的同学,微微扬了扬头,指了指其他同学,说:   “回去上课。”   沈木星没有动:“你这就走了?”   “嗯。”   “那谢谢喽!”她突然故作轻松地挥了挥手,抱着练习册后退两步:“自己开车回去小心!我让我妈给我充话费,你到家了能给我发条短信吗?”   严熙光犹豫了两秒,却还是抵不过她那黑曜石一般的期待眼眸,点了点头。   “那成!我等你电话!”她说完,转头笑了,跑回宿舍。   37   和严熙光开始发短信大概就是从那天晚上开始的。   “到家了吗?”   她隔了一个半小时才给他发去一条。   一开始严熙光没给她回。   沈木星每隔两三分就按亮屏幕看一看,却始终等不到他的短信。   或许他没有看见。沈木星安慰自己到天明。   直到第二天,他也没有给她回,沈木星有点郁闷。   “严熙光,你要是出了事我可是有责任的哦!”   等到上完课一节课,他的短信才回了过来。   “昨晚没看手机,平安勿念。”   沈木星扑哧一声笑了。   真是个小古董,“平安勿念”这样老土的词应该是八十年代写信用的吧?不过,他的过于正式似乎有几分刻意疏远的味道。   沈木星攥着手机犹豫了,要不要给他回呢?正在这时,上课铃响了,老太太准时踩着铃声出现在了门口,背着手,严肃的盯着所有人,英语老师笑着对老太太点了点头,走了进来。   沈木星赶紧把手机往书桌里一扔,假装坐直听课。   英语老师站在讲台上准备翻课本了,老太太插话进来:“王老师我借用两分钟啊!”   “好的。”   老太太说:“从这个月开始,为了保证同学们的饮食安全,复读学校的几个文科班理科班所有同学都必须在食堂订饭。”   “啊?”   班级里一片哗然。   “学校的小破食堂难吃死了……”   “是啊……早餐的粥简直就是米汤!”   “盛菜师傅看体重给菜量,我这种瘦女生根本吃不饱!”   “臭不要脸!”   “安静!”老太太拖长尾音说道:“我让你们讨论了吗!”   班级立刻静悄悄。   “沈木星,明天早上收伙食费。”   “哦。”   “一个都不准给我搞特权,听见没?”   “听——见——了——”   老太太一走,沈木星也哀怨一声,唉,一楼的小破食堂跟学校起义了,说订餐的学生太少,下半年就不租学校的教室了,学校不愿意放弃这半年的租金,就强制学生全部订餐。   中午吃瘦肉丸皮猪脏粉米线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晚上放学,沈木星把交伙食费的事和母亲一说,母亲虽然不满学校的政策,但还是随大流同意她交了这个钱。   “妈,学校的菜连个肉丁都没有,我好想吃你包的馄饨啊……”她可怜巴巴地在电话里抱怨。   “宝贝儿,你再忍一忍,妈多给你打些钱,中午你去附近的市场买点烤鸡腿什么的补一补。”   “那能一样嘛!米其林餐厅的大厨来也不如我妈妈亲手包的馄饨香啊!”   “哎呦哎呦!你这死丫头终于学会说话了!”   “妈,你问问小裁缝他周一是不是还来温州?让他帮我捎带一份好吗?”   “行,我女儿要吃,我就问问。”   38   洗漱完毕,临睡前沈木星终于等到了严熙光的短信。   “我周一六点半到你学校。”   沈木星抱着手机抿嘴乐,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了。   钟琳敷着面膜凑过来,由于嘴唇不方便动,她的声音有点含糊不清:“喂,你这两天跟谁发短信呢?状态不对呀?”   洋洋正在铺被子,笑着说:“还能跟谁呀?上次来学校的那个帅哥呗!”   丹丹说:“是蛮帅的,穿得也不俗气。”   洋洋说:“身材好穿啥都好。”   沈木星没搭理这些无聊的女人,刻意过了好长时间才回严熙光的短信。   “真是太麻烦你了,怪不好意思的。”   本以为他怎么着也会给她回一条客气的话,却没想到等了五分钟,还是没有回音。   正在这时,寝室的灯忽然熄灭了。   “瘦老师熄灯总是这么早!”   “哎!真怀念有胖老师的日子!”   沈木星上了床,半靠在床头上,再去看手机,没想到刚一打开,手机突然嗡的一声,屏幕上立刻出现了两只手,诺基亚经典关机动画。   沈木星立刻崩溃了!   她怕错过了严熙光的短信,马上向洋洋求助:“洋洋,我手机没电了,借我发条短信。”   洋洋很大方地把手机递过来。   学生时代,一毛钱一条的短信费虽然不多,但是学生之间也算一个很大的人情了。沈木星从不问别人借手机,可是这一次不同。   她趴在床上,将不知何时早已烂熟于心的他的号码输入在收件人框里,问道:   “我刚刚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你是给我回短信了吗?”   很快,他的信息回过来,却让沈木星被屏幕照亮的双眸瞬间熄灭。   “没有。”   寝室里暗暗的,对面楼房的灯光从窗子照进来,女孩们都躺下了,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一小片光亮,手机键盘声发出细小的声响,她们柔软的手指灵动地飞舞着。   沈木星呆呆的望向窗外,楼房空隙之中露出的一片暗蓝色的天。   那遥远而微弱,却还隐隐闪烁着的,到底是什么?   沈木星收了收心思,把他的短信全都清空了,起身递还给洋洋。   洋洋说:“没事儿,你发呗,我有包月套餐。”   “不用了。”   沈木星躺下去,把头蒙进被子里。   39   为了专心学习,沈木星一连几天都没有开机,日子依旧冗长乏味。   老师经常说的一句话还是:等你们高考以后,想干什么干什么,一天玩24个小时手机都没人管你,想几点起床就几点起床,想几点睡觉就几点睡觉,熬过了高考,你们的人生就是一次巨大的转折。   同学经常说的一句话也还是:我得吃好的,喝好的,这一年我一定好好活着,千万不能就这么挂了,我还没过上有人权的生活呢!   沈木星没有任何想法,唯一的想法就是,妈妈曾告诉过她,大学就是一辆列车,技校毕业找工作是站票去的,三本毕业找工作是坐着硬座去的,二本毕业找工作是坐着软座去的,一本毕业找工作是坐着软卧去的,名校毕业直接坐飞机。   就冲这一张机票,沈木星也绝不允许任何因素扰乱自己的学习。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再开机的时候,却收到了弟弟受伤的噩耗——   沈冥的短信是两天前发来的,短信就轻描淡写的说:“姐,我受了点小伤在医院呢,妈是不是给你打电话了?我没事儿啊,你别担心。”   沈木星的脑子当时就懵了,赶紧把电话给母亲拨过去,母亲那头传来了打麻将的声音,接起她电话的时候若无其事的样子。   “怎么了宝贝儿?”   “我弟受伤了?”   “你咋知道?”   “怎么回事呀!为什么不告诉我!”   母亲停下来,声音有些心虚:“怕你分心嘛!冥冥执行任务的时候被抢劫的犯人捅了一刀,在医院呢,不过医生已经说没事了……我让小裁给你送的馄饨你吃到了没有?”   没等母亲说完,沈木星就把电话挂断了!   冲到老太太的办公室去请假,刚一进门,老太太就把饭盒推给她,说:“木星,你邻居又给你送馄饨来了。”   “老师,我要请假回家一趟,我弟弟住院了!”她说完,没等老太太反应过来,就冲出了学校。   严熙光果然没有走远,沈木星赶紧追上去,拉住了他的胳膊!   他先是惊讶,然后微微蹙眉,问:“你怎么了?”   “我要回家,快带我回家!我弟弟住院了!他们都没有告诉我!”   40   沈冥坐在医院的病床上,一身淡蓝色的病号服显得他温和了许多,不再像平时一样浑身带着一股子戾气,此刻的他,跟那些坐在课堂里上课的少年没有两样,干净,阳光。   卡卡正在给他削苹果,嘴里嘟囔着什么,沈冥都没有听,只是一脸享受地看着她。   卡卡是个话唠,跟她的职业有关,沈冥从没见过一个理发师是安静的。   不过沈冥喜欢她的话唠,喜欢她唠叨自己的样子,尽管他不善表达。   “是不是那边那个病房?”走廊里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女声。   沈冥耳朵灵敏的很,立刻反应过来,看了一眼卡卡……   “我老姐!”他漂亮的眼睛忽然亮起了光:“我老姐来看我了!她肯定吓死了哈哈!”   “变态……”   卡卡撇撇嘴,放下苹果,下一眼看去,沈冥已经躺了下去,装模作样地闭着眼睛哼哼起来。   “卡卡……你自己吃吧……我伤口疼……吃不下……嘶……”   卡卡朝门口看去,果然,沈木星的身影出现了,她的额头上全是汗,大概是跑得太急了。   不用猜,沈冥那个家伙肯定是使劲浑身解数撒娇卖萌装可怜来赚取沈木星担心的眼泪。   他就有这爱好。   卡卡把拐杖夹在左侧腋下,从床上站了起来,把光秃秃的苹果放在窗台上,慢吞吞地挪到角落的一张椅子上去,坐下。   卡卡看着沈木星匆匆进来,坐在她原先的坐位置,沈冥像个小孩一样给沈木星展示着自己的伤口是怎样被坏人捅伤的、怎样缝针的,卡卡又看看沈木星那张被吓得惨白的小脸,暗暗地扶额,哭笑不得。   沈冥…   从卡卡认识他的那天起,仿佛这个世界上唯一在乎他的人,就只有沈木星了。   也对。   哪个疼爱自己孩子的父母,会让儿子刚一成年就做这么危险的工作。   哪个疼爱自己孩子的父母,会给儿子取这样一个,不吉利的名字。   41   沈木星从县二院出来的时候,就看见严熙光的车子还停在来时的位置。   外面淅沥沥的下起了冷雨,十一月虽不算太冷,但没有阳光的时候还是叫人周身泛起丝丝凉意。   严熙光刚抽过一支烟,车里的电台正在放着一档情感类节目,热线那头是一个小女生打来的,哭诉着自己爱上了教官向主持人求助,他原本觉得只有女人才爱听这种无聊的节目,但抽完了一支烟的工夫竟然稀里糊涂的听完了,也就懒得换台。   等到思绪渐渐回拢,他才发现广播里的女孩子已经在他耳边哭哭啼啼了半个小时,严熙光微微皱眉,把烟吸掉,抬手去换台,正是这样一动作的时候,看见了站在医院门口的沈木星。   她正站在住院处主楼的的台阶上看着自己,双手插在开衫毛衣的兜里,一双纤细的腿站得笔直,她的眼睛是直直地看着自己,所以他能够很清楚的看到她眼中的微红,似乎是刚刚哭过一场。   他微微怔神,几滴雨点便噼里啪啦地落在车窗上。   严熙光的身子向后一仰,够到了后座的一把黑雨伞,接着动作迅速地推开车门,下了车去。   沈木星漆黑的瞳眸中,他身影撑着雨伞快步朝自己跑过了,三步两步便站在了她下方的台阶上,接着将伞举到了她的头顶。   “有没有事?”他褶皱着眉头细细打量着她的眼眸,眼底的那份关切是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的。   她感激地抿抿唇,声音有些沙哑:“没事,但是要住院几天,可不可以麻烦你送我回家一趟,我想给我弟取一些生活用品。”   他把伞递到她手里:“我去取车,你站在这里等我。”   他说完就跑进了雨中,快步走向不远处的那辆金杯。   沈木星撑着伞,静静等着他,两分钟后,他的车就停在了她的面前。沈木星走上去,坐进了副驾驶,把伞收起来放在后面。   他驱车出了医院,驶上公路,她没说话,他也没说话,只不过他的眼睛有好几次都瞄向了她并不如往日一般活泼的脸,欲言又止。   车子停在了第一个红绿灯路口,他才开口。   “刚才怎么哭了?”   沈木星低下头,垂眸摆弄自己的手指:“沈冥被捅了一刀,要住院住些日子。”   “有没有伤到要害?”   “没有,没伤到。”   “那还好。”他的语气依旧是波澜不惊。   沈木星捏住手指,将指腹都捏得发白。   “沈冥说……跟他一起执行任务的那名协警,被捅了七刀,肠子都掉出来了还在跑……”   她说着,突然不适地皱了皱眉,浑身打了个抖,转头看向窗外去了。   严熙光看了她一眼,突然故作轻松的笑了。   “他吓唬你呢。”   沈木星不高兴地眨了眨眼,似乎对于他的笑并不大满意,表情仿佛在说:又不是你弟受伤。   严熙光从她的表情里知道她不高兴了,嘴上的那个本来是哄她的笑便收了收。   他轻咳一声,抬手把收音机打开了。   这一回似乎换成了另一个女孩在哭,严熙光也不知道还是不是刚才的那个女孩,也就不管那么多了,索性轻笑一声,对她说:“这女孩……挺逗的,爱上了她的教官。”   沈木星听那女孩哭哭啼啼心里一阵烦躁,抬手就去摸收音机按钮。   “哪个是关?”   “这个,这个是。”   “关了关了,我不想听。”   “……”   42   车厢里又是一阵安静,闷闷的。   沈木星觉得自己态度太差了,人家这样帮忙,还把情绪波及到他的身上,实在有点任性,于是平复了一下情绪,转头看着他。   “你有弟弟或者妹妹么?”   严熙光侧脸比正脸好看,尤其开车的时候,她冷不防的看他一眼,有时候会有种恍惚的感觉。   “没有。”他说。   “那哥哥姐姐呢?”   他摇摇头,看不出什么表情。   沈木星又问:“那你有没有特别特别在乎的人?”   他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更没有说没有。   似乎是陷入了一种思索。   沈木星叹息一声:“如果你有特别特别在乎的人,你会明白我现在的感受,我弟弟就是我特别特别在乎的人,我不是胆子小,我是害怕失去他。”   “我明白,我就是看你哭了,所以……”他欲言又止,有些词穷。   所以想逗逗她是么?最后失败了?   沈木星忽然心尖一动,郁闷的表情里漾起一丝可爱,如同乌云剥开之前透出的一缕阳光。   “所以你给我听那破节目,是在哄我?”   他好像是被她这样暧昧的话语给弄得僵住了,她明显看到他的喉结动了一下。   “我不会哄女孩子。”   他的语气陡然低沉了几分,是刻意掩饰出来的一种冷漠和疏远。   沈木星可习惯了他这副样子,将他的回答抽丝拨茧着听,得到的实际答案就是:我是在哄你。   心里忽然甜甜的,一丝异样的感觉划过心房。   就像是一只小鸟,轻轻的落在了浮木上。   43   父亲在学校教课没在家,母亲调休没上班,正和邻居在家里搓麻,沈木星一进门就把门重重地摔上了,二话没说往楼上走,与其说是上楼,不如说是在跺脚。   母亲停下手里的麻将抬头向二楼说道:“你怎么回来了!”   “请假了!”   沈木星从楼梯转角探头下来,故意没好气地回答。   “嘿!你这死丫头!怎么跟你妈说话呢!谁让你请假的!请假不耽误课吗?”   母亲的唠叨声还在继续,沈木星这边已经在沈冥的房间里收拾起东西来了。   五分钟后,沈木星提着日用品走下楼,母亲索性不玩了,站起来看着她:“你到哪儿去啊?”   “去医院陪我弟!”她头也不回地往出走。   沈木星长这么大从没这样叛逆过。   母亲瞪大双眼跟了上去,将她摔上的门一把拽开了!   “你给我站住!你耽误课你知道吗?”外面下着雨,母亲在门口的水泥檐下停了下来。   她看见沈木星走向了雨中的一辆车,车旁站着的是裁缝店的小裁缝,他正举着一把伞,见到沈母的时候立刻礼貌的欠了欠身,目睹母女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小裁缝的目光中有些尴尬。   母亲愣住,张了张嘴,看着女儿头也不回的坐进了副驾驶,没说出话来。   严熙光又朝她欠了欠身,转身也上了车。车子缓缓开动,驶离了沈家门口。   44   沈木星上了车,把沈冥的东西往后一放,拍了拍手,仿佛气到了母亲就是获得了一场胜利。   “这次我必须治治她!太过分了!沈冥受伤住院,只有卡卡在陪床!我妈居然在家里搓麻将!哼,今天晚上她要是不拿着鸡汤来医院,我就再也不去上课了!”   严熙光握着方向盘,无奈地看着她。   沈木星说:“我平时都是很听她的话的,她让我考名校我就考名校,她不让我穿裙子我就穿牛仔裤,她不让我去网吧我从来都没去过……啊不对,去过一次,去找你。”   严熙光的目光突然软了一下,她生气的时候真的和小孩子一模一样,自以为很厉害,却是像是一朵长着锯齿花瓣的小花。   “但我也不能什么都听她的,对不对?虽然我是她生的。”   “那你还想怎么样?”他随意地应付着她的小脾气。   “有些事她就管不了我啊……”   “比如呢?”   “谈恋爱,”她转头看他:“比如我喜欢上了谁,想和谁在一起,她就管不了我。”   沈木星说完这句话就去细细看他的表情,不巧的是,刚好赶上了一个路口拐弯,他打着转向把头微微侧了过去,只留给她一记背影。   车子拐弯之后,他的脸再转过来的时候,还是那副无动于衷的扑克脸。   沈木星嘟起嘴,靠回去,觉得无聊至极。   “我们俩现在也算是蛮熟的朋友了吧?”她主动找话题打发着这独处狭小车厢的时光。   “算是吧。”他很豁达地说。   “那你能不能跟我说说,你的未来有什么打算?”   “未来?”   “对,比如说你的梦想什么的。”   “我没有梦想。”   “哪有人没有梦想的……比如说,我的梦想很具体化,我要考清华,然后成为一个出色的职业女性,在职场中叱咤风云。你呢?你有没有具体想要实现的目标什么的?”   严熙光想了想,说:“以前没有,不过认识你以后……”   她整个身子都僵住了,秉着呼吸看着他:“啊?”   他苦笑着摇摇头:“认识你以后,我觉得我应该把车卖掉。裁缝的手艺丢了,当你司机你也不发我工资。”   沈木星翻了个白眼:“发发发!给你发还不行么!”   她说着,假装在手里有许多钞票的样子,用手指沾了沾舌尖,阔气地数起钱来:“一百、两百、三百、四百……喏!一千块!给你!”   严熙光的鼻息间发出一声轻哧:“这么阔气?我还得倒找你钱么?”   “是呀是呀!找钱找钱!”她摊开手掌伸到他下颌前去,弯起眼睛笑着。   “别闹。”他也笑着,认真地开车。   “快找钱嘛!”她玩心大起,不停地在他面前勾手。   他愉悦地轻笑着。   “开车呢别闹。”   严熙光单手握着方向盘,右手下意识地将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将她不安分的小手压了下去。   沈木星笑着把手往起抬,他的手掌便使劲往下压,闹着闹着,不知怎么,就握在了一起……   温热的体温传递在彼此的肌肤,掌纹的摩擦似乎带着炽热的电火。   严熙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转头,沈木星正双颊通红的看着他,他脸上的笑容变成了认真,迅速将手从她的手上拿了回来。 第15章 思念   45   回学校上了一周的课,因为惦记弟弟的伤情,沈木星又在周末赶回家了。   住院花销大,母亲把沈冥接到家里照顾,买了和医院里同样的药,让夏成的爸爸每天来给他打点滴,夏成爸爸在做牙医之前也学过两年医,打针比医院里的护士打得都好,沈木星小时候生病都嚷着找夏爸爸打针,因为夏爸爸找血管找得准,打针不疼。   沈木星回到家的时候,看见夏成也在,他听说沈冥受伤了,专程从杭州赶回来,担心得要死,沈冥恢复得也还不错,生平第一次有了一种被众人围绕的被宠爱的感觉,坐在床上摇头晃脑的跟夏成吹牛,见到沈木星进门,立刻止住了声音,双肩一耷拉,眼睛半闭,做成虚弱的病号状。   沈木星叫了一声“夏叔叔”,夏成爸高兴的跟她聊了几句,就和沈木星的父亲下棋去了,房间里只剩下沈冥、沈木星以及夏成。   夏成的头发留长了些,穿了一件白色的阿迪达斯的外套,看到沈木星的时候脸上有些不自然,眼睛和手都不知道放哪儿好,倒是沈木星,很大方地走过了拍了拍他的肩。   “什么时候回来的?”   经过上次在夏成家发生的不愉快,两个人就再没联系过。夏成没想到她会主动跟自己说话,一时也有些不知所措。   “比你早一会儿。”夏成回答得很冷淡。   “衣服挺帅的啊!”   “你的裙子也不错。”   沈冥拿眼睛瞄了瞄两人,撇撇嘴:“你们俩都帅都美!你们行不行啊!是来看我的还是来相亲的?”   夏成挠挠头,双手插进口袋里,转过身去看窗外了。   沈木星在床边坐下,拍了拍弟弟的大腿:“怎么样啊?伤口还疼不疼?”   “疼!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沈冥张开手臂就要抱抱,沈木星凑过去把他抱住了。   母亲走过来,把水果盘随意地丢到沈冥面前说:“你那是疼的睡不着觉?你那是玩PSP睡不着觉!”   沈冥在沈木星肩膀上蹭啊蹭,像是考拉抱着大树一样,觉得姐姐身上温暖极了。   沈冥说:“妈,你偏心,我姐不回来,你从来不洗水果。”   母亲惊讶得张大嘴巴,做生气状:“小贼头,说话讲良心好不好!我上次问你要不要吃水果,你说你不要的!”   沈冥嘟起嘴,明亮的眼眸眨了眨。   沈木星笑着拍了拍他黑硬的发丝,说:“一个巴掌伸出来,五根指头还不一般长呢,你就别挑老妈的理了。”   母亲嘟囔道:“就是。”   夏成回过身来,见沈冥依旧抱着沈木星,皱了皱眉,笑着用手扒开他的爪子:“你差不多行了,总共没比你姐小一岁,老像个巨婴似的,你再当黏姐狂魔,小心你姐嫁不出去。”   沈冥放开沈木星,却还是拉着他姐的手吃葡萄,说:“嫁不出去不还是有你呢么?”   夏成一怔,表情有些尴尬,像是在回避这什么,这一系列的微表情都看在了沈木星的眼里,沈木星没说话。   夏成说:“她那么笨,我可不娶她!”   “去你的!”沈木星踹了他一脚,夏成跳着躲开了。   正在一旁下棋的夏爸爸听到了,抬头说了一句:“我说夏成啊,你这厚脸皮的劲儿是随你爸爸我呀?还不娶人家木星?这话要是让你妈听见了,非揍你不可!”   沈木星看看夏成,夏成也看看她,两个孩子对视了两秒,都转过了头去。   47   在家吃过了晚饭,沈木星下楼遛弯。   下午五点钟,夕阳照在裁缝铺风门槛上,如同一张金色的绒毯。   沈木星穿了一件新买的布料碎花裙,背着手跨进了门,裁缝铺里静悄悄的,严熙光坐在桌案前做着活,安静得像一尊雕像。墙上的石英钟滴答滴答的走着,他全然不知有人来到的样子,头也没抬的摆弄着手里的尺码簿。   沈木星抿着唇,背着手,脚步轻轻的走过去,像个驼背的老太太。   走到他背后的时候,她刻意伸出手指,想戳一戳他的腰吓吓他,没想到刚一伸手,却被一只大手陡然扣住了手腕。   严熙光抓住了她的那只正要“行凶”的手,这样机敏的反应反而让沈木星吓了一跳,他攥着她的手腕回过身来,目光瞥过,让她的心跳陡然加快了速度。   沈木星用大声掩饰着自己的脸红,懊恼地想抽回手,却没有他的力气大,说:“你怎么猜到是我啊!真没劲!”   严熙光见她双颊通红,便眼眸一深,松开了她的手,坐在凳子上抬头看着她,嘴角勾起一抹温暖,说:“你回来了。”   从前只觉得他是个冷漠的手艺人,可是越接触下来,她便越是觉得他比谁都有血有肉。像他这种内向的人,看起来好像朋友很少,可一旦熟络之后,他能够给予你的温暖就会比那些对谁都友好的人多得多。   一句“你回来了”,也把沈木星隐忍的想念勾了出来。   “啊,回来啦,看我弟。”沈木星故作轻松的背着手在屋子里巡视了一圈,问:“最近生意不错啊?架子上好多衣服,都是客户的?”   “嗯。”他起身给她倒了一杯热茶。   小裁缝家有个很大的茶盘,是一种很名贵的木头制成的,老裁缝常坐在那里喝茶。   这时,老裁缝出来了,叫严熙光吃晚饭,沈木星笑着跟他打了个招呼,老裁缝朝她慢吞吞一笑,就进了厨房。   沈木星问:“你还没吃晚饭呢?”   严熙光看起来的确有些忙,说:“活没做完。”   老裁缝从厨房里走出来,往桌子上摆放碗筷,对沈木星说:“你妈妈在厂子给小光拉了许多个客户,把他们董事长都介绍到这里来了,小光这几天呀,忙得团团转,饭都顾不上吃。”   沈木星一听,走过去,把他手里的剪刀夺过来,说:“再忙也要吃饭呀!”   他看了她一眼,再看看饭桌,把她手里的剪刀又拿了回来,低头去裁剪,很笃定的说:“我要把这批衣服做好。”   沈木星皱皱眉:“我妈给你加钱啦?你这么拼命!”   老裁缝笑着说:“当然要好好做了,你妈妈热心肠,不仅给我们拉客户,还要给小光介绍对象,是叫叶蓉吧?小光?”   沈木星的表情立刻就变了。   她一动不动的看着严熙光,像个倔强的孩子。   严熙光手里的剪刀游刃有余的在布料间游走,抬头瞥了她一眼,动作一滞,随即轻声哂笑:“瞪我做什么?”   沈木星只听见自己的牙齿咬得咯咯响,扭头就出了裁缝铺的门。   出门之前,她听见身后的剪刀陡然落在木案上的声音。   “咔哒——”   严熙光放下手里的剪刀,望着她的背影追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 第16章 抽烟   47   她有两周都没有搭理他,那是严熙光第一次主动给她发短信。   那天沈木星在英语课,英语老师是一所旅游学院的大学老师,刚从美国回来,口语讲得倒是她见过的所有英语老师里面最流利的,可发音简直烂得不行,可以说是“Chinglish”。偏偏这个四十岁的女人有着一腔娇滴滴的娃娃音,一堂英语课她能讲半节美国,美滋滋地讲述她在美国去过什么地方,讲她给她女儿邮寄明信片的浪漫事迹,拿着她的iPad滑来滑去,那个时候,没几个人用苹果手机,诺基亚才是王道。   沈木星根本没有听她的课,因为她觉得英语老师是在耽误她的时间,她所讲述的那些东西,高考根本就不考,还不如自己埋头做真题。   其实大部分学霸都不是老师教出来的,全靠自己啃书本,用中国老师的话来讲,叫做“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一节课四十五分钟,很少有老师讲满整堂课,除了校长来听课的时候。   英语课堂很活跃,老师不严肃,底下就干什么的都有了,沈木星的手机震动起来的时候,老师根本就没有发现。   她环顾一下前门和后门,确定老太太没有在门外监视,就把手机拿了出来,当她看到发件人名字的时候,眼睛瞬间变得亮闪闪的——   严熙光!   “今天我来温州,放学去接你。”   这个时间发短信来,实在不像是他的作风,从前的时候,即使是载她回家,他也会直接打电话来,而不是发短信。一个连说话都嫌麻烦的人,又怎么会去按键盘?   看来冷落他,他也会着急。   沈木星高兴的把短信读了好几遍,以至于根本没有发现老太太正站在门口,一脸严肃地看着她。等沈木星偶然抬头,只觉得整个脑袋都炸了,赶紧把手机塞回去!   老太太看见了。   和刚开学那次不同,这一次,老太太很给她这个班长面子,沉着脸走了。   这股被老师瞪了一眼却没挨训的诡异情绪直到晚上放学,沈木星都没有反应过味儿来。   放学的时候,所有人都在收拾书包,老太太把沈木星单独叫到了办公室,沈木星主动把手机交了出来。   老太太叹了口气,说:“上了大学,就什么都会好了。”   “这是第二个了吧?我不希望再没收第三个,手机就放在老师这儿,等你毕业了,来我这儿取。”   “沈木星啊,你别让老师失望。”   沈木星最受不了这两个字,背着手,泪水瞬间就蓄满了眼眶。   手机,对于一个高中生来说,就是个见不得光的物件,没有人强迫不许带手机,但只要在课堂里被发现,就像是犯人手握凶器一般,容不得狡辩。   老太太见沈木星要哭的模样,又叹了口气:“你是好学生,上进心和自尊心都很强,我不说你,快回家吧!”   “老师再见……”她的声音极其微弱,背着手,转身出了办公室。   48   她背着书包垂头丧气地走出校门,就看见严熙光的那辆金杯停在那里,校门口的学生已经走光了,他依旧背靠着车身站在最显眼的位置,低着头看着手机,眉头蹙着。   他的身形的确很漂亮,用老话讲就是胳膊长腿长,往亮着灯的车旁一站,四周漆黑,车灯使他变成了一幅剪影,总有股遗世的超凡味道。   他似有感应一样,抬起头,恰看见她迎面走来,小脸沉着,嘴上能挂油瓶。   他站直身子,扬了扬手里的手机,略有些焦躁地问道:“给你打电话怎么不接?”   沈木星在他面前站定,双手攥着书包带,沮丧的说:“别再给我打了,手机在我们班主任那儿呢,被她发现你我就完了。”   严熙光微微一怔,细细地回味了一番她的最后一句话,忽然露出一个轻松的笑,玩味地看着她:“又被没收了?”   沈木星嘟起嘴,瞪了他一眼,直接上车了。   严熙光发动引擎,将车子驶上了公路,转头瞥了她一眼,又笑了。   沈木星觉得这个男人怎么那么讨厌呢?又不是什么好事情,干嘛摆出一副看她笑话的样子,况且那手机也是他买的,花的可是他的钱。   她转头瞪她,严熙光知道她在看自己,目视前方,唇角的笑意仍旧未减半分。   “严熙光,你笑什么啊?”   “我有吗?”   “你在笑。”   “没笑。”   “神经病!你明明在笑!”   他这次干脆轻笑出声了,手搭在方向盘上,状态有些懒散。   “你就没问她,凭什么没收你手机?”他说。   “就凭我是学生她是我老师啊!”   “老师又怎样?”   “我可怕她,她一说对我失望,我就想哭……”   他转头看了她一眼:“你还哭了?”   “啊!”   他像看小孩一眼看着她,眉头折成一个哭笑不得的弧度:“哭什么,她就只是个老师而已。”   “你不懂。”   “我不懂。”   沈木星以为他是在嘲讽她,就说:“我周一去求求她,看她能不能把手机还给我。”   严熙光没说话。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严熙光的眼睛不时的望向路旁的小店。   车子开到信河街附近的时候,他把车子停了下来。   “在车上等我。”他说完推门下了车。   沈木星见他径直走向一家很小的手机店,心里一紧,赶紧解开安全带追了上去。   严熙光正在柜台前跟店员说着什么,见她呼哧带喘地跑进来,也没理会,直接对店员说:“好,我就要这个。”   沈木星看见店员把一个一模一样的手机装进盒子里,皱了皱眉。   “严熙光,我不用你给我买手机,我以后不用了……”她的脸瞬间变得涨红。   他把店员手里的袋子接过来,掏出钱包付钱,很自然地说:“我正好充话费,他非要赠手机。”   店员是个年轻小伙子,立刻笑着迎合他的话说:“对对对,这是我们店的周年庆活动,你们不要啊,还不行呢!”   他付完款,拎着纸袋往出走,沈木星就追了上去。   49   两人坐回车上,他把纸袋塞到她怀里,转身去系安全带,沈木星低头看着那手机,任由它放在自己腿上,没有伸手去捧。   “你这是干什么……”她的脸在暖黄色的灯光下泛起微红。   严熙光抬手关掉车厢里的灯,手搭在方向盘上,将车子重新开启。   “你拿着用。”他说。   “可这是你买的。”   “是赠品。”   “赠品也是你买的呀!我不能再要了。”   她把手机放在了他腿上,严熙光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来,覆在了她的手上,按住了她的手腕。   “你拿着。”   他的声音有几分命令的味道。   沈木星低下头,抽回手,拿着那手机像是拿着一块烫手的山芋。   “我不能总要你的东西。”   他不说话,似乎真的把她当成了没有自主权的小孩子。   “严熙光,你再这样我就生气了。”   她认真地盯着他,不服气的样子。   严熙光终于转头看了看她,哄着她似的,缓和气氛的笑了一声:“你就拿着,下次老师要是再说你,你就直接给她,没收了再买,不用哭。”   “你是说下次没收你还给我买?”   “买。”   “你……”   “反正总要充话费的。”   他突兀地解释了一句。   这理由太牵强,可她的心情突然一下子没那么糟了。   她笑着摇了摇头,把手机从盒子里抠出来,左看右看,说:“唉,严大老板真是财大气粗!”   “没多少钱。”   “大风刮来的啊?你要送我手机也送个好的呀?要不这样,我看你那个就挺好,我们换,下次我被老师没收的时候让你好好心疼心疼。”   他瞥一眼他那放在固体香水旁边的手机,毫不在意的样子。   沈木星逗他,就把他手机拿到了自己手里,吓唬他:“我可换卡了啊?”   “换吧。”他无所谓地说,好像真的把自己的手机给了她也不心疼。   沈木星哪里会真的换,就拿着他的手机假装摆弄着。   严熙光似乎和别的男生不太一样,夏成和沈冥的手机从不让沈木星看,理由是里面有少儿不宜的东西,那个年代传媒不发达,男孩子们经常把互相交换来的电影音乐放进手机里,一个资源下载下来并不容易,所以轻易不会删。   而当她去玩严熙光的手机时,他却没有任何的拒绝反应。   他的手机界面是一张唯美的黑色西服壁纸,看得出来他很喜欢西装。   打开他的通话记录,一串红色的名字显现在眼前,是他刚才打给她她没有接。   沈木星看着那串通话记录里自己的名字,好半天才发现,原来她在他的手机里,叫木星,而不是沈木星。   木星……   晚上回到家,沈冥周五没有夜班,下班之后就一直黏着她,直到吃饭的时间到了才被叫下了楼去,沈木星终于有机会拿出自己的新手机,换上他给买的卡,偷偷放进了抽屉。   新卡要等几个小时才能用,等到吃完了晚饭,她才迫不及待的回到了房间,锁上门,拿出手机给他发了一条短信。   “吃饭了吗?”   她咬着嘴唇,跑到窗边去看他的窗,他的窗亮着。   手机震动了一下,他的短信回过来。   “刚吃过。”   沈木星又抿着唇,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打字。   “严熙光,我问你呀,你为什么要给我买手机?”   过了好一会儿,直到她以为他不会回复了,才等到他的短信。   “怕找不到你。”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甜蜜的笑。   “找不到我又会怎样?”   严熙光不回了。   沈木星等呀等,等呀等,还是等不到他的回复,心里憋闷,就又发了一条过去:“严熙光,你不回我短信我就生气了。”   她总喜欢用这么烂的理由去威胁人,但对于严熙光似乎屡试不爽。   他很快就回过来了:   “会很想抽烟。” 第17章 沈冥   50   早时候的爱情,要车马邮递、书信往来,互相传递的都是一生铭记的话,而当下的青年男女,爱情的开头大多是以简讯的形式开始的。暧昧的症状表现在两个人以分钟为单位,互相发信息,聊得都是一些没有营养的话,例如——   “在干嘛?”   “在铺里做活。”   “哦。”   目的是,用这样的、不间断的闲聊,来证明彼此在想着对方。   午休,沈木星趴在书桌上假装睡觉,胳膊底下却放着手机,班级里的同学们都趴在桌子上,有的睡着了,有的睁着眼睛,老太太就背着手站在门口看着,谁不午睡就到走廊里罚站。   沈木星好想看看严熙光有没有给她回短信,可是手机是静音状态,老太太就在门口站着,她不敢动,内心其实是焦灼的。   这边假装趴在桌子上睡觉,那边的眼睛还要透过胳膊缝去看老太太,五分钟后,老太太终于走了,老师刚一转身,沈木星就“噌”的一下子坐了起来,拿出手机看。   严熙光的短信恰好在这个时候发过来,他也是刚刚回复,怕她等,便解释道:“刚刚在给客人量身。”   沈木星一想到他颈上搭着皮尺的样子,心脏就扑通扑通地跳,于是咬咬唇,回复道:“哦……男的女的呀?”   “女的。”   沈木星看着屏幕撇撇嘴,“切”了一声,同桌张群闭着眼睛咬牙切齿地提醒她:“老太太在后门,注意隐蔽。”   张群的声音如同地狱来的鬼魅之音,吓得沈木星脖子一缩,赶紧趴下,连头都没敢回。   班主任都有一个技能,喜欢趴后门,沈木星只觉得脊背发凉,心里不停地默念着“不要发现我不要发现我”……   等了半天,也没听见老太太进屋,沈木星微微抬起头,看到了空空的门口,松了口气。   “大恩不言谢,同桌。”   “客气,明天早上,你的代数练习册第一个借我抄。”   “没问题。”   四十分钟的午睡结束后,上课铃声响起,沈木星趁乱拿出手机,他又发来一条短信。   “不要因为我分心,白天不要发短信。”   又像是在跟小孩子说话一样。   她回过去:“我才不会因为你分心呢!”   他问:“真的?”   沈木星咬咬唇,在输入栏里打上心里一直想说的一句话:“因为我的心全部都到你那里去了啊……”   她打完这一行,自己读了两遍,一阵恶寒,肉麻得要死,赶紧删了,回复道:“当然确定!我是祖国的花朵,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51   心飞了是要找回来的,于是格外期盼周六回家。   复读学校是有双休日的,每周五的六点就是最幸福的时刻,弟弟沈冥刚刚考下驾照,借了朋友的破捷达来市里兜风,非要来接她,沈木星原本满心欢喜想见严熙光的计划硬是被这小子截胡了。   那些年考驾照还很便宜容易过,不像现在,沈冥凭借着男生与生俱来的开车天赋迅速拿到了驾照,载着沈木星在城里逛游,天黑才到家。   “姐,我拿吧!”   “姐,你饿了吗?路边有饭馆,你想吃啥?”   “姐,你在学校里有事就给我打电话,我打直升机来。”   “姐,你听歌吗?有电台。”   一路上,沈木星的的脑子全部被沈冥的“姐姐姐”占据,她似乎已经习惯了弟弟的唠叨,满心想的都是严熙光在干什么。   “你家卡卡呢?快去找媳妇吧!”沈木星朝弟弟假笑。   “去北京了。”   沈木星收起笑,不安地问:“去北京干嘛?你们吵架啦?”   她看着弟弟。   沈冥抬手摸了摸自己扎手的短发,侧脸的鼻尖处被路灯照得发亮,他原先长得很干净,只因为在警队混了几个月,皮肤就黑了,连说话也沾染了几分社会人的成熟味道。   “没吵,也不算……唉,这女人跟我赌气……”沈冥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似的,语无伦次。   他们男人好像都是这样,明明在乎人家在乎得紧,人前却总是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沈木星说:“你之前不是跟我说,就爱卡卡?还说要娶她,怎么?改变主意了?”   “没有。”沈冥立刻坚决否认道:“我娶啊,死我都娶她。我得对她负责啊!”说着,沈冥舔舔下嘴唇,似乎想到了什么。   “那你们怎么了?跟姐说说。”   沈冥犹豫了一下,说:“卡卡她爸爸得了肺癌,得去北京,她问我借钱,我哪里有钱,她就让我问家里要……反正这阵子闹得很不愉快。”   沈冥又补了一句:“算了,也不怪她,怪我没用。”   沈木星没说话,心疼地看着他   家家都有难念的经,谁又能帮得了谁呢?感情再好的情侣,碰到钱的事,处理不好都会伤及感情,卡卡是知道沈冥的,他就算问家里要钱家里也不会给他拿那么多,卡卡一定是急坏了才开这个口。   而像沈冥这个年纪的男生,都是可怜的,遇到了最想要负责的人,却什么都给不了。   沈木星柔声说道:“弟,别难过了,我去跟妈说说,看看能不能象征性的拿一些。”   “嗯。”他答应着,没过一会儿却又突然反悔了,烦躁地说:“算了算了算了,还是别说了,我得癌症了妈都不见得给拿钱,怎么会给卡卡家拿。”   沈木星张了张嘴,想安慰他两句,沈冥忽然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用温热的手心将她的手搓了搓,焐住。   沈冥说:“姐,冷不冷?”   沈木星攥住他的手,摇头笑笑:“不冷。”   沈冥把手抽回来,抬手去开空调:“我把空调给你打开……我操?坏的!”   “你小子现在是人民警察,能不能别满口敏感词?”   “屁警察,”沈冥一副闲散地靠在车上,因为姐姐在身边而露出颇具安全感的慵懒姿态,用手拨了两下头发,神情像是一匹愉快吃草的小马:   “脱下这身协警的衣服,小爷我照样带着兄弟去校门口抢小孩钱!”   沈木星推了推他的脑袋:“出息!”   沈冥笑着把她的手攥住了,继续握在手里焐着。   52   “我在我弟的车上,七点到家,到家去看你。”   下午六点,沈木星的短信发过来。严熙光拿着手机,看着屏幕上她发来的一朵小花,嘴角慢慢浮现出一丝笑意。   门口有个女人叫他,人还没有到笑声就先登了门,严熙光放下了手机,转身看去,就见沈木星的母亲佘金凤、夏成的母亲潘梅,带着一个女孩走了进来。   在镇上,佘金凤和潘梅都是出了名的干练女人,街坊四邻没有不知道的。   严熙光赶紧站直了身子,微微颔首,礼貌的叫了一声“欢迎光临”。   佘金凤手提着一瓶绍兴黄酒,放在了他的桌子上,脸庞笑起来跟沈木星有七分相似。   “小裁,这是我们家老沈给你爸爸拿的酒。”   “谢谢佘姨。”   “你就是她们说的小裁缝啊?”跟着佘金凤进来的姑娘主动说话了,站在严熙光面前满眼打量。   严熙光开店迎接八方来客,也不认生,便一边忙活着手里的活计一边不咸不淡的问:“谁们?”   “厂里的姑娘呀!”女孩看着他,千娇百媚的笑了。   佘金凤给潘梅递了个眼神,潘梅笑着拍了拍叶蓉的肩膀说:“来,最近有没有新衣裳样子,给我们小叶也做一套。”   自从上次叶蓉被夏成带到家里吃饭,叶蓉回去就被调去坐了办公室,领导对叶蓉的态度很有一番转变,不仅如此,潘梅还经常把她叫出来陪她去办事,逛街,叶蓉的聪明温顺把潘梅哄得很开心。   严熙光站直身子一脸正经的说:“新样子有,您往那边看。”   潘梅轻轻地推了推叶蓉,叶蓉便顺着他的手指方向走了过去,在架子上挑选起来,架子上红的、黄的、乔其纱的、纯棉布的、真丝绸缎的裙子小衫各式各样,都是他按照均码做好的。   叶蓉在那里挑着,潘梅也走了过来,耐不住她的磨蹭,说:“这件不好吗?”   “这件阿兰买了,一模一样的。”叶蓉说。   “那这件呢?红色的,显气色好。”   “姨,这件厂里也有人穿过了。”   佘金凤笑了笑,回头夸严熙光:“你看,你这手艺啊,在人家厂里都引起了流行风潮。”   严熙光低下头去,腼腆的沉默着,嘴角微微抿起,露出一个谦逊的笑。平日里听惯了别人夸他手艺好,但这一次,他似乎是真的很开心。   “哎?那件呢?那件真好看!”叶蓉忽然指向了东边墙上挂着的一件连衣裙。   两位阿姨闻言看过去,那是一件粗纺面料的收腰长袖连衣裙,深粉色粗麻线和淡粉色细麻线交织而成,版型虽然十分简单,却让人一眼就被领口和袖口的流苏设计所吸引,圆形领口用流苏拼接布缝制,腰际有两个口袋设计,线条挺阔简约,透着别样的优雅温婉。   裙子是真的很美,但和她的肤色不相配,粉色只会让她更显黑。   严熙光抬头扫了一眼墙上挂着的裙子,又低下头去,不说话。   可那叶蓉似乎是真的喜欢极了,走过去,用食指和拇指在袖口怜爱地搓了搓,眼睛晶晶亮,问道:“小裁,这个怎么卖?”   严熙光低着头,声音低低的说:“那件是别人预定的。”   叶蓉跃跃欲试地说:“那你给我也照着这件做一身行吗?”   严熙光手里的剪刀一顿,沈木星白净的脸庞又浮现在了眼前——   “严熙光,上次我姑给我买的裙子,现在镇上好几个女孩都在你这儿买到了,搞得我都不想穿了。都怪你,你得补偿我,下次给我做一条全世界只有一件的裙子,行不行?”   “要全世界只有一件的哦,就我有!”   叶蓉期待的望着他,严熙光手里的剪刀游刃有余的在布料上裁剪着,摇头,语气中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做不了。” 第18章 作者公众号:盛世爱专栏   53   从温州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 沈木星心不在焉地吃过了饭,妈妈和外婆唠叨着什么她也没听进去,一心想着吃完了饭去看严熙光。   母亲给她夹了一些笋, 说:“你潘梅阿姨今天把夏成带回来那个女孩, 介绍给小裁缝了。你没看见那鱼子儿, 眼睛会勾人的嘞!”   外婆见沈木星没搭言,嗔怪地说:“你跟孩子讲这些破布头做什么。”   母亲盯着埋头吃饭的女儿,挑挑眉, 换了个话题,“我们厂里有个女工出国了,跟着熟人介绍的蛇头,价钱划算。”   父亲说:“女孩子啊?那可要找靠谱的蛇头出去的, 不然多危险!”   蛇头,就是偷渡队伍的领头人,收了钱将人弄出国, 做的是蛇一样行踪诡异的违法生意。   母亲瞪了父亲一眼:“都像你的怂包子样,谁也发不了财!”   父亲咕哝一声不说话了。   外婆叹了口气:“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借钱给孩子送出去, 就指望着有朝一日能飞黄腾达, 衣锦还乡。”外婆看了看饭桌上的沈木星和沈冥,怜爱的说:“可这偷渡的路上比那西天取经还要艰险,要是我的娃,我可舍不得让他去遭这份罪。”   “我女儿要是出国,也是光明正大的出去。”母亲说。   母亲是最羡慕人家出国的,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走出国门,每次提到有人出国, 或是看到谁从国外回来,两只眼睛羡慕得放光。   沈木星看看弟弟,他一直端着碗闷头吃饭,心事重重的样子,她知道他还在为卡卡家里的事情着急上火。   沈木星转转眼珠,对母亲说:“妈,你要送我出国啊?你有那么多钱吗?”   “瞧不起你老妈呀?”   “呀?那就是有钱喽?”她凑过去谄媚的笑:“那能不能借我点啊?”   沈冥诧异地抬起头看她,立刻在桌子底下踩她的脚!   沈木星没理他,继续努力向母亲作出谄媚的姿态,母亲皱皱眉说:“你一个小屁孩要钱做什么?你要私奔啊?”   沈木星怔了一下,也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她竟觉得母亲的眼中满是狐疑,似乎要将她看透一样。沈木星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与沈冥交换了一下眼神,心虚的笑笑:“嘿嘿,妈妈,我逗你玩呢!”   没帮弟弟借成钱,自己倒是差点给搭了进去。   母亲严肃地说:“吃完饭帮你外婆刷碗,刷完碗写作业,晚上不许乱跑听见没?”   太神了,居然知道她想“乱跑”?   “哦。”沈木星答应着,转头去看沈冥。   沈冥仍旧默默地低头吃饭。   筷子碰碗的声音充斥在饭桌上,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心事重重,没有人问他是不是不开心。   他在这个家里,一直是存在感少得可怜的那一个。   沈木星在小时候总觉得自己太受瞩目而夺去了弟弟的风头,可现在她不这样认为,她相信这其中一定是有原因的,至于是什么,谁也未曾提起过。   ……   吃过了饭,沈木星去看严熙光的计划随着洗洁精冲刷掉了。   外婆站在她身后给她系围裙,慈爱的畅想着她以后嫁人去婆家干活的话,沈木星打断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外婆,你说,沈冥不会不是爸妈亲生的吧?”   外婆在身后,她也看不清外婆的表情,只听见外婆立刻就责怪的反驳:“去去,胡说八道,不是亲生的还能是垃圾堆里捡来的?这话不许再乱说!打嘴!”   外婆的回答,像是一块经过了岁月打磨的石头,沉重的落在了地上,那样笃定,找不到一丝破绽。   “哦。”   54   第天是星期六,沈木星难得没有赖床,一大早六点多就爬起来,洗漱干净去了裁缝铺,那时候出门不用化妆,把脸用毛巾一擦,随便抹上一点妈妈用的美加净,就很香香了。   清晨的日光有些清冷,街道上还没有几家店铺开门,裁缝铺就已经开了门板,老裁出去买早点,就把门板开了一半。   沈木星探头进去,铺子里因为没有完全开门的缘故,照不进日光,所以光线很暗,阳光透过栅板的缝隙和窗户的缝隙钻进来,像是一缕缕会发光的丝线,横七竖八的织成一张网,使这堆满布料的小铺子显得更加复杂繁乱。   老旧的木质楼梯上有脚步声,严熙光从楼下来,已是一身清爽。   “嘿!”她站在门口,故意吓他。   严熙光从来像是一谭深水,很少一惊一乍,尽管神经被她这样突兀的一声招呼给绷断了一根,脸上依旧是平日的波澜不惊,唯有眼里闪过一丝惊喜。   他站在那里,仍旧是沈木星日思夜想的模样,两周不见,他的头发稍稍长了一些,不过刚刚好,使他的脸部线条看起来更柔和,他的鼻尖如珍珠一般发出温润的光泽。   “进来。”他朝她招了招手,转身走向了工作的地方,一切如常。   沈木星越发觉得自己好像迷上了这个男人,常会不自觉得盯着他看。恍惚间听见他召唤自己,才回转过神赶紧走了进去。   屋子里的大架子上挂满了成衣,沈木星信步走在他的周围,这儿看看,那儿摸摸,回头看他,调侃他:“生意不错呀?这些都是给女孩儿们做的衣裳?”   严熙光听她这话,忽然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淡笑,仿佛将她看穿了一般,又低下头去剪断了一根线,嘴角仍旧有笑意。   这笑让沈木星愣怔,脸颊莫名发烫。   “严熙光,那我的呢?”她问。   严熙光腾出一只手指向东墙:“在那里。”   光线太暗,她根本就没注意到东边墙上,沈木星顺着他的手看去,就这么稍稍一打眼,眼前忽然一亮,立刻快步走了过去,站在衣服前面惊喜地说:“哇!好漂亮啊!这是给我做的?”   严熙光站起来,走到她的身边,他的个子快高出她一头,每次靠近的时候沈木星都觉得特别有压迫感,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了一番,忽然露出一个颇为郁闷的表情,摇了摇头。   沈木星问:“咋了?”   “你是不是又胖了?”   她拍拍自己的脸,眼珠子乱转:“有么有么?”   严熙光笃定的看向她的腰,看得她脸红。   “肚子。”   “我的肚子……”   沈木星掐了掐肚子上的肉肉,暗暗感叹他的洞察力,郁闷的说:“好吧……距离上次做衣服,我是胖了很多,唔……小食堂的饭虽然不好吃,可是像猪饲料似的,吃了就长膘。”   严熙光被她的比喻逗笑了,一把抽下自己脖子上挂着的软尺,无奈的说:   “重新量,给你改改。”   “量吧。”   “站好。”   “哦。”   沈木星伸出手臂,乖乖的站在他面前。   裁缝铺里静静的,石英钟像是心跳一般。   “唰”,那皮尺掠过她隆起的线条,到达她的肚脐处,他的身体随着动作会突然靠得很近,让沈木星的心跳陡然加快,她绷着身体,终于没忍住,吞咽了一声,那喉咙的声响震动了耳膜清晰可闻,她打赌,严熙光一定是发觉了她的异样,所以动作才停了下来。   就是停下来的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老旧的石英钟滴滴答答的声音越飘越远,顶替它的是两颗年轻的心跳声…   沈木星大大的眼睛怯生生的望着他,从他的一只眼睛望到另一只眼睛上,下意识的抿了抿唇。   而他则停下了动作,用越发深邃的目光回应着她。   就在沈木星不知道眼睛该往哪儿放的时候,他忽然上前了一步。   他的气息逼人。那门板缝隙透过来的光亮朝停在了他的唇上,令她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目光也探寻在他的唇上。   然而背后就是一面墙,她已无路可退。而他的手已经撑在了墙壁上,气息慢慢靠近……他忽然上前了一步,那栅板缝隙透过来的光亮朝停在了他的唇上,她不由自主地后退,目光也探寻在他的唇上,他的左手撑在了她背靠的墙壁,气息屏凝,目光中所有的迷雾悉数散开,□□裸的将那份纯粹剥开给她看,冥冥中有什么在牵引,牵引着他的唇快要挨上了她的。   55   严熙光的眼眸中有许多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那种难懂反而又像是漩涡一样深深的吸引着她。   他的鼻尖近得就要挨上了她的鼻尖,唇变得仿佛只剩下了一层薄膜,被他的呼吸轻轻一打就要破掉。沈木星几乎能够感受到他唇上肌肤传来的温度,胸口的曲线剧烈的起伏着,心跳的声音翻天覆地的盖住了世间的一切声响,怯怯的眼连眨一下都不敢。   他们就这样交换着呼吸。   他们彼此渴望又莫名畏惧。   最后她闭上了眼,微微把头低下去,望向自己的鞋尖。   他终究是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低头看着她,眼眸更深更黑,似水一般。   等到她再次抬起眼与他对视的时候,他们之间好像有什么彻底改变了。   那种强烈的感觉,是想尝又不敢尝的喜悦,巨大的归属感铺天盖地而来,阳光透进来,空气很温暖,一切都刚刚好,刚好我喜欢你,你原来也是同样的心情。   两个人就这样对望着,时间凝固下来。   一阵刺耳的鞭炮响打破了这番宁静,两个人全都转过头去看向门口,外面有人家在办喜事,热闹非凡。   沈木星回头望着他发愣的样子,忽然抿嘴笑了,她像个小学生一样背着手,头一低身子一弯便从他手臂中钻了出来,羞红的脸让她看上去像是刚刚从一片玫瑰花群里穿过。   她看着他,向后退了一步,他也看着她,两个人的目光在短短的距离中被拉长,如藕断,丝还连。   严熙光将身子转过来,站直,正对着她的方向,目光深邃,他看到她忽然将食指竖在唇边做了噤声的动作,嘴角漾起一抹令人心痒的神秘的笑。   “嘘——”   他的目光闪了闪,安静了数秒,便朝她微微点头。   沈木星压低了声音,用柔软缓慢的语气小声说:“我—回—家—啦—”   他的目光还恋恋不舍的停留在她的唇上,一侧的唇角微微牵起,异常温暖。   “嗯。”   一抹柔情滑过她的心房,蜜一般流淌开。   沈木星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发现他依旧在看着她,她笑着摆了摆手,严熙光也笑,却没有动,眼中有许多不舍。   她转头出了门,一抬头,晨光轻暖,她的世界焕然一新。   作者有话要说:  《陈》改名为《你心可有我姓名》19号就要从印刷厂向各大书城发货了,开文时承诺从出一本签名书的读者明天更新将会公布,要求每一章都留过言,感谢大家的支持。 第19章 孤独   56   就是这样。   说不上是谁先喜欢的谁, 也说不清是谁先表白。   从那以后,那些分开后的想念和见面时的忐忑都有了答案。   年关将至,来严熙光店里定做衣服的客人越来越多, 红色布料用得特别快, 几乎每周他都要开着车来温州两次。   每次来学校看她, 严熙光都会把车开到她的宿舍楼下,然后绕到后面去,搬出一箱子吃的放在门口, 再抽支烟,等她下楼。   这些吃的包括成箱的牛奶,成箱的苹果,成箱的她爱喝的汽水……等等。   后来沈木星笑他, 她说,严熙光,你是搞批发的吗?每次都买这么多, 我室友现在比我还要期待你的到来。   他不以为然的吸上一口烟,说:我像我妈,买吃的喜欢一下子买很多。   沈木星很少听他提起自己的母亲,那是唯一一次。   一切都还是原来的轨迹, 只不过因为有了严熙光, 日子变得不再那么冗长乏味了。   和严熙光谈恋爱时,有许多事都不记得了,记忆总是零零碎碎,像是被打乱的拼图。   只记得那时候真的好喜欢他,每天要等到他发来短信说晚安才睡得着,也会因为他回短信回的慢而生闷气,最开心的事是他打电话说来看她, 最难过的事就是在学校附近的各种地方同他分离。   宿舍楼下有一个角落,角落有一方青石,他常坐在上面等她出来。   那是他们第一次接吻的地方。   记得那天是个黄昏,沈木星收到了他的短信,她雀跃着跑下楼,一出宿舍的大门就看见他坐在那儿。他掏出口袋里的一块白色画粉,在石头上画着什么。   夕阳照在他身上,是橘黄色的,他身上穿着一件白色衬衫,外面罩着一件深棕色的毛呢马甲,看起来有几分英伦绅士的复古味道,干净又好看。   “寂寞”这样的词汇用在他身上,一点也不做作。   沈木星走过来,拿出手机,冲着他拍了一张。那时候对像素要求不高,眼影大小的彩屏上只要能照出人来,不管清不清晰,都能当屏保。   严熙光察觉到她过来了,身子一动,沈木星就照虚了。   “哎你别动啊!别动!”   他本想站起来的身子就真的坐了回去,看着她。   “严熙光!你别看我!你就像刚才一样在石头上画,我要照侧脸,侧脸特别好看。”   严熙光低下头去,看着石头上画出来的白色竖条。   一、二、三、四……   总共有十条。   十天。   年前他的订单排得太满,未来十天恐怕连睡觉都要在缝纫机前了,要有十天,都见不到她了。   沈木星把手机靠近了他,娇娇柔柔地说:“哎呀你不要动嘛,我要把你的眼睛照下来,鼻子也照下来,多照几张,一天换一个屏保。”   “照完了吗?”   “没有,你一动就有虚影了,这个破像素!不是有30万呢吗?”   沈木星稍稍弓起身子,肆无忌惮地去拍他的嘴唇,刚要按快门,手就被一股力道拉住了!   此时正是黄昏,附近一个路人也没有。   他的力气大得很,就这么轻轻一拽,轻而易举地就将她拽坐在了自己的腿上。   忽然的亲近让沈木星的心里就像是有一头疯掉的小鹿,死命的撞击着心房,他丝毫没有给她躲避的机会,一把揽住她的腰,下颌一抬,便吻上了她的唇。   他的吻密集如雨,深深浅浅,吻得她天旋地转。   那是她的初吻,也是他的初吻。   严熙光的睫毛很长,接吻的时候眼睛会轻轻的闭着,微微颤动,而她则喜欢偷偷睁着眼,欣赏他为自己意乱情迷的样子。   起初不知如何回应的她,最后却是最情难自禁的那一个。   她侧坐在他的腿上,慢慢沦陷在了他的柔情之中,不由自主地搂上了他的脖子,所有的矜持都随着夕阳而隐退,只剩如晚霞一般火热的缠绵。   他像是潜游海底的鱼,她如同翱翔天际的鸟,他仰起头,她俯下唇,在海平面交汇。   二十岁的前夕,她恋爱了。   57   每个人生来都是孤独的。   青春是走到了孤独的巅峰。   没有人去知晓你,懂得你,或许说我们不准谁去知晓自己,懂得自己。   一张椅子是枷锁,两本习题册是刑具,三年级永远是转折,四十五分钟的不允许。   规定越封闭,渴望就疯长。   每天中午去食堂排队打饭的时候,丹丹都是一手拿着托盘一手拿着手机,在看她最喜欢的言情小说。现实中很少有能够入得了丹丹眼的男生。   洋洋深眼窝,翘鼻子,长得像是混血儿,虽然个子小小却很容易让人一见钟情。   前几天有个文科班的男生去一楼水房打水的时候与洋洋擦肩而过,也不知道是通过了理科班哪位同学的牵线,要到了洋洋的电话,每天都发短信给她。   钟琳还在和苏杨八年抗战,上课传纸条,下课去卖店,放学一起买水果回宿舍,周末包宿打魔兽偶尔陪钟琳逛街买地摊。   两个人平均一周吵两次架,苏杨生气时的经典台词就是:“我从情窦初开就跟你在一起,连别的女生手都没摸过,难道我就要抱着你这块平板睡一辈子?”   苏杨虽和钟琳同岁,但男孩子大多没有同龄女孩子早熟,难免幼稚放肆,钟琳也不跟他计较,就这么冷着他,等到他什么时候作够了,再来给她传纸条道歉,两个人依旧会下课去卖店,放学一起买水果回宿舍,周末包宿打魔兽偶尔陪钟琳逛街买地摊。   坏学生代表姚楚楚也换男朋友了,这一次的男人还是个社会上的生意人,说是做婴儿用品的,年薪好几十万。有一次在水房里洗漱,忘记是谁问姚楚楚了,意思是开玩笑问她到底是来复读的还是来谈恋爱的,姚楚楚回答说:人家沈木星是学霸都谈恋爱了,我怎么就不能换男朋友呢?   当时沈木星就要去水房洗袜子,恰好就听见了,当时就动作特别响亮地把水盆往水池里一摔,说:“姚楚楚,我跟你八竿子打不着,别总拿我说事儿!”   姚楚楚撇撇嘴,端着水盆哼着歌出了水房。   每个人都在这所特殊的学校里封闭着,却没有一个女孩不渴望爱情。   年少的恋爱很单纯,从不去想他有什么,从不去想他没有什么,更未预料到会分开。   如果当时有什么,如果当时没有什么,或许结局都会不一样。   58   沈木星和严熙光的爱情就像是裁缝铺里的纽扣盒子,被妥善安放在角落里的一个木盒子里,似乎很少有人能够看到,却在打开的时候漂亮得让人心悸。   整整有半个月没有见,他们疯狂地拥吻着,像是被晒在太阳下太久而缺水的鱼。   老裁缝去苍南走亲戚去了,裁缝铺的门在夜幕初降的时候就关闭了,新换的玻璃门从里面锁着,屋子里没有开灯,偶尔有一辆车打着远光开过,将铺子里繁乱的画面一闪而逝。   沈木星背靠着墙角的一个木架子上,搂着严熙光的腰,仰着头迎合着他炽热的吻。   没有人听得见两个人剧烈的心跳,那样一个无人的小角落,就是两个人的小乾坤。   严熙光放开她的唇,额头顶在她的头上,沈木星粗喘着露出一个压抑的笑,他便又狠狠地吻上去,吞没了她的笑容。   唇舌舞动的声音在这静谧的室内被放大了无数倍,他的身上仿佛有一团火焰,能够将她融化掉。   严熙光似乎很喜欢吻她,那是唯一一件在他心中胜过裁剪的乐趣。   他们都不清楚,从身体里不断散发出的剧烈的渴望到底是什么,只是一边克制一边后退却又不知被一股什么力量牢牢地吸引在了一起。   沈木星轻轻地推开他,咬了咬微胀的嘴唇,依偎在他的怀里,脸颊烧得厉害。   严熙光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湿润的嘴唇印在她肩膀的肌肤上,炙热的温度令她浑身一颤。   “有没有很想我?”她甜甜地问。   严熙光抱着她,听她这样问,目光中刚刚要退去的深邃又重新漫上来,他托住她的头又吻了过来。   他总是一个行动胜过言语的人。   沈木星被他吻得天旋地转,口中的理智含糊不清,再一次推开他,双眸黑亮,如同被洗过的星子。   “我要回家了呀……我跟我妈说出来买洗洁精的……”   “再留一分钟。”   “半分钟都不行,我妈已经怀疑我了,被她发现我就死定了。”   “木星。”   “嗯?”   “就一分钟。”   “那好吧……”   他抱着她,两个人在角落里相拥着,只有衣料摩擦的声音和石英钟的滴答声清晰可闻。   一分钟,对于他们来说,也是一种恩赐。   沈木星的脸贴在他的锁骨处,被他脖子上挂着的金属项链铬了一下,问:“你戴的这两个金环,是什么?”   严熙光搂着她柔软的身体,年轻的喉结上下滚动,声音低低地回答:“我妈留给我的,她的戒指。”   沈木星悄悄地吸上了一口气,点点头,没再问。   “一分钟到了,那……”她抬起头,温柔的看着他:“我走啦?”   严熙光顿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有点像个孩子。   沈木星抬起手捏了捏他的脸,眼中充满歉意。   “走吧。”他的理智似乎重新回到了身体里,放开她,向后退了一步。   沈木星走到门口,他跟在身后送她,他低头开门锁的时候,沈木星交叉着双手站在他身旁,静静地看着他。   似乎是很随意的,她问:“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才可以不用分开?”   严熙光解开门锁,把钥匙放进口袋,手搭在门把手上,拉门的动作停了停,转头看着她:“不用分开?” 第20章 关于他的流言   “嗯!”她重重的点点头:“就是可以天天在一起, 不用分别。”   每一次分离,就像是生生的将他从身体上撕下去一样。   到底什么时候,他们才能够天天在一起, 到时候腻了也好, 平淡了也好, 总之能够天天看到对方,不必这样煎熬。   “结婚吧。”   “啊?”   “需要结婚才可以。”严熙光保持着要开门的动作,却没有动, 认真地看着她。   “啊?”沈木星有些排斥的皱了皱鼻子:“我怎么觉得我还是个小孩儿呢!”   严熙光的嘴角动了动:“我也觉得。”   “那你呢?”   “我?”   “你难道就是个大人了么?”   “还不算,”他想了想,把门拉开了,夜风吹进来, 她的脸照在月光下想一块精心打磨过的白玉:   “走吧,天黑,我在这里看着你。”   59   入夜。   瘦了一圈的沈冥, 穿着黑色的皮夹克,旧得从来没洗过的牛仔裤,个子更显得高了许多。   他刚从家里出来,径直走向街那头的理发店, 正巧与沈木星碰了个正着。他没注意姐姐是从哪里来的, 只看她手里拿着一张十块钱。   “你去哪儿?”沈冥的脸有些沉,一开口竟带了几分戾气。   沈木星没想到这么晚他还会出门,先是惊讶,后又心虚地支吾道:“我去买洗洁精了啊……”   “那洗洁精呢?”沈冥看了看她手里没有花出去的钱。   “卖没了呀!”沈木星音量突然拔高。   沈冥眯了眯眼,像是要把她看穿。   “姐,你老老实实回家,我去卡卡店里。”   “哎?你站住!”沈木星直觉不对劲, 就跟了上去。   “你干嘛气冲冲的!去杀人啊!”   “没事,你不用跟着我。”他烦躁地转身。   “我还就得跟着你!你这是干嘛呀?卡卡又惹你了?”   “你别管。”   “我不管你谁管你?”   “对!”沈冥停下来,突然转过头来,声音高得震住了她:“没人管我!用不着你们管!”   他说完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你这孩子!”沈木星追上去:“臭小子你居然敢吼我?来来来,你跟姐姐说说你到底哪里不顺心了?”   越靠近理发店沈木星越觉得不对劲,卡卡的店灯还在亮着,以往的时候这个时间早就关门了。那亮着灯的小门市像是一把火,点亮了沈冥愤怒的眼眸。   沈木星还是没能劝住他,只见他气势汹汹的就推开了店里的门,正在给客人按摩头皮的卡卡吓得一哆嗦!   男客人坐在镜子前,头上全都是泡沫,卡卡的手插在男客人的头发里,愣怔的看着门口站着的沈冥。   “几点了?嗯?几点了还不关门?”沈冥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但沈木星能够辨别出来那是他愤怒到来之前的平静。   沈冥看着她,卡卡也看着他,短暂的对视过后,卡卡又昂起头继续看向镜子里的顾客,柔软的双手也灵活的按摩着男客人的头皮,耳朵上夸张的大耳环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   “我男人,别理他。”卡卡笑着说。   一时间,气氛僵持,谁也不说话。   “沈冥,跟我回家!”沈木星小声说,拉住他的袖子。   沈冥狠狠地甩开了她的手,走了过去,站在卡卡身后。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看着她,双眼微微眯起来,像头发怒的狮子,沈木星最害怕下一秒他就会对卡卡动手,他现在的样子真的吓人极了。   然而卡卡却不怕他,仿佛身后站了一只愤怒的小猫。她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只是跟沈木星客气的打了个招呼,就继续给客人干洗头发去了。   这让沈冥更火大,他的肩膀微微颤动着,双拳紧握,似乎是拿她没有一点办法了。   60   剑拔弩张,气氛诡异。   沈木星赶紧走过来,攥住了弟弟的手,哄着说:“冥冥,不要闹了,听姐姐的话,你看人家卡卡都不跟你一般见识!”   沈木星这样一走近,才看清了座椅上的顾客,那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寸头,微胖,脖子上戴着一条金链子,皮肤黑乎乎的,戴金表,像是做生意的老板。   男顾客稳坐泰山,像是看小孩过家家一样,笑呵呵地对卡卡说:“你男人真有派头,干什么工作的?”   卡卡一边按摩一边露出一个市侩的笑容,回答:“干协警的,他脾气不好,别影响大哥的心情。”   男顾客笑了笑,一口浓重的口音,懒洋洋的开玩笑说:“协警喔,协助警察调查案件,跟警犬是一个性质嘛!”   “我□□妈!”   “沈冥!沈冥你给我住手!”   两个女人全都吓坏了!拼命去拉沈冥,可是沈冥的力气实在太大,身手又快!已经拦不住了!   他猩红着眼,身上的皮夹克随着他的动作而在身上扭动着!他左右甩开两个女孩,上脚就踹,那男人早就倒在了地上抱头鼠窜,转椅也坏掉了!   吹风机被他甩了出去,砸到了那男人的头上,那男人从狭小的空间里爬出来,一转头,沈冥竟然抄起一把剪刀冲了上来,男人爬起来连连后退!最后顶着一头满是洗发精沫子的头夺门而逃!   空气中充满了火药味。   沈冥一把攥住惊魂未定的卡卡,将她的手腕像是上了手铐一样攥在手里,愤怒的吼道:“是不是他!是不是他天天晚上来洗头!”   卡卡平时看起来伶牙俐齿的,此刻也被沈冥这副样子吓到了,张张嘴向后退,不停地摇头。   沈冥两腮的线条陡然变硬,双眼紧紧地锁住她的眼睛,大声逼问道:“这又是哪个大老板!给了你多少钱!你说!说!”   “啪——”   一声清脆的声响。   卡卡惊讶地望着沈木星。   沈木星这一巴掌,打得沈冥当时就松开了钳制卡卡的那只手,转过头来不可置信看着姐姐。   “你混蛋!”沈木星用尽浑身的力气哆嗦着呵斥道:“把剪子给我放下!放下!”   沈冥懵了,看看她,再看看卡卡,手里的剪刀落了地。   理发店里乱糟糟的,像是刚被打劫,电剪推摔成两半,烫发帽的线断了,卡卡攒钱新买的那张转椅也折了。   卡卡吸了一口气,像是刚刚才回过神来一样,突然捂着脸蹲下大哭了起来!   “啊——啊——”那哭声一抽一抽的,叫沈木星浑身一缩。   “卡卡……”   沈冥的眼中也升起了水雾。他叫了一声卡卡的名字,向后退了一步,不知所措。   卡卡压抑的哭声变成了哭嚎,在静谧的小镇街道上显得异常突兀。   沈冥上前两步蹲了下去,他动作颤抖地帮她收拾着这一地杂乱的线。   “对不起对不起……”他害怕了,听话的搬搬扶扶,卡卡气得一直在大哭,他越认错她就哭得越凶。   沈木星没辙了,气得不停地喘粗气,她看着他慌乱的样子心里还是会忍不住心疼。   她叹了口气,也蹲下来帮着收拾残局。   沈木星这个弟弟,小时候上树掏鸟窝,去工地偷过钢管,跟同学打架被片刀砍得骨头都现了出来,大后抓坏人被捅刀子,没有一样是他害怕过的。   可他最怕的就是,卡卡离开他。   61   过了年,距离高考就只剩下三四个月的时间了,这样一算,终于望到了边。   还有一天就是除夕,沈木星想给严熙光拿一些自己家做的酱油肉和鳗鱼鲞。   佘女士虽然强势一些,但在厨艺方面还是能够笼络人心的。   母亲每年都很早就开始晾晒酱油肉,过年的时候拿出来做下酒菜简直美味无穷,母亲的鳗鱼鲞也是父亲赞不绝口的佳品,鳗鱼个大肉肥,淡晒之后比鲜鳗还要好吃。   严熙光没有母亲,家里也没有女人,父亲又爱喝酒,沈木星惦记着他,就去竹竿子上拿了两挂给他送去。   沈木星进了门,严熙光正背对着她在架子上选布料。   她轻轻的把肉放在一旁,咬住下唇坏笑着,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像是抱着毛绒玩具熊一样,一把搂住了他的腰。   严熙光的身子明显僵了一下,微微侧头,闻到了她身上的熟悉香气,随后浑身所有的肌肉线条都柔软了下来。   “猜猜我是谁呀?”   她的声音松软,古灵精怪,越发没个正形。   严熙光拍拍她搂在自己腰间的手,指了指老裁缝的房间。   老裁缝经常不出门,就坐在房间里喝酒,他的气管不好,喉咙总是发出很大的声音。   沈木星赶紧松开他,向后退了一步,严熙光转过身来,她笑着吐了吐舌头。   “真是太危险了。”她小声说。   严熙光没说话,只是用力地揉了揉她的脑袋,似乎是在教训她的鲁莽,却在下一秒在她的唇上印下一吻,蜻蜓点水一般,点亮了沈木星大大的眼睛。   “怎么突然来了?不怕被佘姨发现?”他转身继续挑布料。   “我给你送两挂我妈做的酱油肉和鳗鱼鲞,留着你和叔叔过年吃。”   严熙光看向木案上的肉,目光停顿了几秒,看不出什么表情。   “佘姨知道吗?”他问。   “还不知道……两挂肉而已嘛,我妈不是小心眼的人。”   半晌,他又问:“你会和我一起吃吗?”   “一起吃?什么时候?”   “过年。”   “大年夜吗?好像不行吧?”   他没说话。   62   沈木星在裁缝铺里踱步,摸摸这里,摸摸那里,这个小小的地方,总有她探寻不完的新奇。   她摸摸黄板纸,说:“黄板纸是用来制作领样的。”   “嗯。”他低头干活,答应着。   “这个是钢卷尺、这个是直尺、这个是直角尺。”   “对。”   “这个是三棱比例尺、这个是服装专用尺、那个是袖笼尺、那个是弧线尺……”   严熙光抬头看了她一眼,原来她是在和自己说话,他不禁笑着摇摇头,不再回应,只支起耳朵静静的听着她可爱的自言自语——   “小剪刀、画粉、这种画粉是要用熨斗熨一下就能消失的、这个是点线器……”   她的手从桌案上的点线器移开,指尖点到了他的肩膀上,有点调皮的说:   “这个是严熙光,谁的?”   “你的。”   他的手在袖笼尺旁飞快地划了一条线,游刃有余地应付着撒娇的她。   她心满意足了。   雀跃着走到另一处去叨叨咕咕。   他做着活,她就自己玩,两个人不说话,也很好。   最后她又转回到他的身旁,小心翼翼的摸上他正在做的衣服的一小个边角,说:“这个料子好软,是什么料子?”   她听说过这料子,像在摸着一个极美丽的少女的头发:“这就是开司米?天哪,好滑!好像二嬷家小婴儿的屁股蛋……严熙光,这料子一定很贵吧?”   他说:“高原上的一头羊,一年出绒也只有100克,一件开司米大衣需要30头羊。”   “啊?这么奢侈?那得是什么样的人物才能穿这样的大衣啊?”   严熙光将这件大衣罩上衣罩,精心挂好,回答:“是个大律师。”   “哦。”她有一些兴致索然,看看手表,再看看外面即将黑下去的天,说:“小严同志,我要回家了。”   “这么快?”他的眼神里有一些仓促,也有懊恼。   他太忙了,忙到让她自己跟自己玩了好久。   “得走了,妈妈马上就做晚饭了,找不到我又要生气,她最讨厌自己做完饭别人不趁热吃了。”沈木星无奈地对着他摊了摊手。   “好,晚上给你打电话。”   “嗯嗯!哦对了,买情侣卡的事情我改主意了,他们说买情侣卡的最后都分手了。”   “谣言,迷信。”严熙光又揉了揉她的头发。   “反正不行!那我走了。”她恋恋不舍地后退着。   严熙光的目光落在那两挂干肉上,忽然抿一抿唇,叫住了她。   “木星。”   “嗯?”   “你等等。”   他转身大步流星的走向小库房,沈木星站在那里没有动,听见那小小的暗暗的库房里传来翻找声,有点凌乱。   严熙光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件成衣,衣服被衣罩挡着看不见样子。   他把衣服递给她,两只手习惯性的在腰后搓了搓,略显拘谨的说:“谢谢佘姨的酱油肉……”   “这是什么啊?”   “礼尚往来,”他促狭的指了指那衣服,又把手收了回来,举止有些不自然,似乎有些害羞,又有些紧张:“如果被佘姨发现你送我东西,不至于挨骂。”   沈木星拉开衣罩的拉链,里面竟是一件高档开司米毛衫。   用料细腻裁剪精心。   正是母亲的尺寸。   63   除夕是中国人一年之中最热闹的一天,沈木星家是个大家族,亲戚里们鱼贯而至,家里到处摆满了饮料和保健品。   佘金凤的新毛衫被亲戚们摸来摸去,好一番夸赞。   “小裁给做的。没要钱。”   “小裁手艺不错的,前阵子我也在他那里做过,还是蛮得他爸爸的真传。”   沈木星假装给亲戚们倒饮料,在一旁支起耳朵听。   “没见他爸动剪刀呀!”   “哦呦!他爸爸的手艺在我们当年那地方可出名!哪个村有婚嫁祝寿、过节添丁,都要找老裁上门裁新衣。”   佘金凤惊讶得张大嘴巴,整了整肩膀上的毛衫:“唉呀!有这样好手艺,怎么从不见他出门立招牌?都是他儿子在支撑。”   “让人害了,九几年的时候流氓罪抓起来了。” 第21章 百家宴   “啊!大概是生意太好遭人眼热了吧!”佘金凤瞄了沈木星一眼:“干裁缝的碰过多少身体, 跟人眉来眼去净遭嫌疑,我不喜欢这个行业。”   沈木星扫地的手停住,假装蹲下去拾掇垃圾桶。   亲戚又讲:“可惜了老裁的老婆!唉!那女人生得, 啧啧, 俊俏得不行!穿着香云纱旗袍在河边搓搓板, 把路人看得直叫老婆拧耳朵!”   “那他老婆呢?”   “老裁坐牢的那几年,她跟着蛇头出国了,再也没回来。”   “没回来?跑了?”   “贪图富贵不肯回国的, 还算新鲜事吗?”   沈木星端着垃圾桶,进了沈冥的房门,合上门,把这七嘴八舌都关在了门外。   这个房间是冷色调的, 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耳边一下子安静下来,她伤感地靠在门上好久。   64   沈冥的房间没开灯,他正在打游戏, 厚厚的耳机包裹着他的脑袋,他双眼猩红,发狠一样敲击着键盘,打爆了一个又一个敌人的头, 屏幕里鲜红一片。   直到房间里烟味呛到咳嗽, 沈木星才放下一腔心事,走到弟弟身边去。   “打CS呢?眼睛不要啦?”她用手摸了摸他柔软的发丝。   沈冥小的时候头发就软,长得又像女孩子,所以沈木星总爱摸他的头。那个时候他是温顺的,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了,变得暴力、易怒。   沈冥目不转睛的看着电脑, 抬手攥住沈木星放在自己头上的手,握住,一边握着姐姐的手,一边用另一只手飞快的移动着鼠标。   “你怎么不去跟他们聊天?”他问。   “有什么可聊的?一群老娘客。”沈木星握着他的手坐下来,把他的耳机摘了下去。   屏幕上变灰了。他因为分心而被敌人打死。   沈冥转过来看着她,把嘴上抽着的烟拔下来,吐出一串烟雾,眯着眼睛看着她,目光中有几分戏谑。   “妈没让你给七大姑八大姨背两首唐诗?”   沈木星甩开他的手,白了他一眼,坐到他的床边去,温柔地笑笑:“我都多大了,还背唐诗。”   沈冥抽着烟,发出一声轻笑。   “二嬷买了一些可乐,你要不要喝?我去给你拿两罐?”她说:“你总是窝在房间里会被烟熏死的。”   “这是我听过的最爽的死法。”沈冥又吸了一口烟,玩味的看着她:“不喝。”   沈木星顿了顿,弯起眼睛说:“哎?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俩最开心的就是过年有亲戚来,数他们带了多少箱饮料,晚上大人们都睡了的时候我们俩还会悄悄地潜过去偷喝?”   沈冥弹弹烟灰,目光深远回忆:“妈不让喝饮料,说要留着送人。”   沈木星撇撇嘴:“小时候我就想啊,大人就是奇怪,你送我我再送他他再送我,送来送去的都过期了。还不如给我们喝了。”   “舍不得钱吧。”沈冥说。   沈木星摇摇头,认真的看着沈冥:“后来我问过妈,妈说我们俩都是换牙的年纪,喝可乐很容易把牙齿喝坏掉。其实现在想想,有时候妈是为我们好,只不过不表达出来而已。”   “嘁。”沈冥嘲讽的笑笑,把烟熄灭在烟灰缸里。   “你‘嘁’什么,卡卡爸爸的事怎么样了?”   “治着呢。”   “那你借她钱了么?”   “没有,妈又不会给我。”   “要不你试一试跟妈说说?”   沈冥放下鼠标,忽然转头认真地看着她,突兀地问了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小时候妈偷偷拿可乐给你喝,我都看见了。”   65   大年夜没有和严熙光一起过,沈木星很惆怅,她曾趁着家里人多溜出去看他,看到的却是冷清的店铺里他还在干活,没有亲戚,没有酒席,老裁缝大概是又喝多了在屋子里睡觉,他就一个人忙碌着。   沈木星在门外悄悄地看着他形单影只的样子,心里发酸,却并没有进去,她怕她去了,热闹了他一下又离开,反而会更让他失落。   后来沈木星决定,大年夜没有陪他,元宵节一定要陪他一起过。   热热闹闹地过。   于是正月初六就开学的小小复读生,在大年初五就大包小裹地回了学校,跟母上大人谎称早一天开学,换来了一天的自由时间。   一大早,她早早地就收拾好生活必备品,一出寝室的门,严熙光的车子就停在了那里,她活力四射地背着书包跑到车窗前,在他清爽的脸上印下一吻,迫不及待地坐进了副驾驶。   “你确定这么早去吃‘午饭’?”沈木星关上车门,系好安全带。   严熙光今天似乎特意收拾了一下。   他的头发是新理过的,浓密乌黑,整齐顺亮,他的衣服和裤子都是新的,鞋子也是新的。   他握着方向盘,说:“许多人,天没亮就去了。”   沈木星惊讶,眼中有新奇:“我也听过泰顺百家宴的,但是没去过,一万人一起吃饭,那得是多壮观呀!”   严熙光说:“外公年年都是组长,小时候跟着吃过几次,你爱热闹,应该喜欢。”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泰顺的雅阳镇,那里最出名的就是打破了吉尼斯记录的万人福宴。严熙光的外公是泰顺人,打了好多遍电话让严熙光去那里过节,听说他要带女孩子回来,乐呵呵的答应着,硬是在一位难求的宴席上给加了两位。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旅行,比小时候去夏令营还让她兴奋。毕竟和爱人单独出行,去一个没有约束的地方,是一件极其幸福的事。   车子从温州南上高速,从甬台温高速一直开到了分水关出口,又上新58省道,车程足足用了三个多小时,起初她还兴奋的问来问去,后来看着高速上枯燥的风景,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严熙光则一直清醒的看着车,仿佛这种无声的枯燥就是他的影子。   其实那个时候她还真的是个孩子。   这个高速,那个收费口,什么什么方向,她一点也分不清楚。   而严熙光驾轻就熟,过收费口减速的时候,他还为她盖了一件外套。   那外套是车里备着的,他早就料到她会睡着。   66   到达泰顺的时候,到处都是旅游大巴。沈木星被导游的喇叭声吵醒了。   两个人下了车,他在车里往出拿给外公的保健品,沈木星则站在一旁伸了个懒腰,笑吟吟地望着他。   他关上车门,一手提着一盒子东西,对她说:“走吧。”   “我要挎着。”她撒娇着说。   “什么?”他没听清,以为她要帮他挎东西,说:“不用,不沉。”   她走上来,一把揽住他的胳膊搂了个结实,心满意足地笑着:“我说我要挎着你,不是要帮你拿东西!想得美!”   他这才了然,低头看了一眼那条将两个人紧紧依偎在一起的手臂,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他们从来没有这样亲密的在一起走过路,光明正大。   一路上,那些四面八方投递来的目光是陌生的,羡慕的,不会让他们紧张和不安。   那是个晴天,尽管天气有些冷,却挡不住人的热情。   沈木星第一次看到百家宴,终身难忘。   整整三条街,从街头到街尾,每隔一米就有一张用红布铺成的圆桌,整齐而密集。   百家宴分工明确,每组有一个组长,十名厨师,一共有十组,一组一百张桌,一桌坐十人,可以接待一万人。   他们两个到来的时候还没有开席,行走之间能看得到塑料凳子摞成了摞,听得到锅碗瓢盆叮当响,街道两旁的商店全都是非营业状态,许许多多的身带红色围裙的老乡东窜西窜地忙活着,大声小声之间夹杂着浓浓的本地口音。   来百家宴帮忙的人都是镇上的男女老少组成的,专门为来吃百家宴的八方来客服务,叫做“相帮人”。   这些都是严熙光作为半个泰顺人介绍给她的,沈木星算是见了世面,新奇无穷。   她挎着他的胳膊,成了人群中最普通的一对小情侣。   他的声音磁性又好听,倒像个循循善诱的老师了:“泰顺百家宴以前叫做福宴,说啊,南宋有个姓张的大户,在元宵节那天大摆宴席,请乡里人聚一聚。”   沈木星亲昵地挎着他的胳膊,幸福浅笑,一脸认真地听着他讲这趣闻缘故。   “后来呢?”   严熙光说:“后来啊,李家的来了,王家的来了,刘家的也来了。”   沈木星调皮地接过去:“沈家的也来了!”   “好好好,你来了。”他也笑。   两个人说着笑着走到了外公家的地界。   外公是第三组的组长,墙上用红纸贴着他的名字,严熙光的外公竟然也姓严,叫严泰顺。   红纸上还写着第三组的开席菜单,干盘是鳗鱼干,主菜是目鱼和笋,年糕、面条、熏兔、四季豆干、鸡鸭猪肚、桂圆汤、汤圆都是当地的特色。   外公正在后厨忙的不可开交,严熙光和沈木星停在门口远远地看着他进进出出没敢打扰。   中途临时又加了一桌没有预定的客人,碗筷已经不够用了,外公跑到门口,敞开大嗓门嚷嚷着让人去借碗,不经意间就看见了严熙光。   “小光!什么时候到的!快快!快进来!”外公方才还焦躁严肃的脸瞬间乐开了花。   “走吧。”严熙光轻声对她说了句。   沈木星就双颊微红的在外公的注视下挽着他的胳膊走了过来。   “啥时候到的呀?”   “刚到,怕忙没敢打扰。”严熙光用方言回答。   “这位姑娘是……”   “我女朋友,沈木星。木星,叫外公。”   “外公好。”沈木星的大眼睛闪烁着,声音温婉柔雅,全没了跟严熙光独处时候的小孩子气。   “好好好!你好!”外公的眼睛始终在沈木星的脸上打量着,目光慈祥,一笑满脸的皱纹如同老树的纹络,却难挡他端正的五官所拼凑起的威严:“你瞧我忙的,连个地方都没能给你们坐,一会开席我给你们留了两个位置,好好玩好好吃!”   沈木星机灵的说:“外公,有需要我们帮忙的吗?”   “不用不用!”外公客气地说。   严熙光看了她一眼,无奈地笑笑,对外公说:“她好奇又爱凑热闹,您就找个活给她做,让她过过瘾。”   沈木星斜眼看着他笑,一副“还是你了解我”的样子。 第22章 荣光   此时进进出出几个端着菜盆饭盆的朴实妇女, 都笑着跟严熙光打招呼,严熙光也一一回应着,谦逊有礼。   “好好好, 有好奇心的姑娘有灵气。”外公说:“跟我进来吧!”   最后沈木星捞到个去后院擦碗的活, 她高兴坏了, 和妇女们聊得很开,也总算如愿以偿的见识到了众人炒大锅菜的热闹场景。   吃过了百家宴,不知不觉已经很晚, 开车回温州的话宿舍也已经关门,外公就安排两个人在家里住了下来。   67   外公家不算镇上的有钱人,却独有一间老屋正侧两院,那是正宗的泰顺老屋, 青瓦、颓墙、斗拱、木柱,房屋临水,隐于山腰。   一进院门, 就能看见门口上方的一块牌匾,从左往右写着“镂月裁星”四个金字,严熙光的外公是镇上有名的裁缝,牌匾是1995年老友做来赠予他的。   至今仍记得那一天的新奇、热闹、羞赧、荣光, 太多太多的第一次, 无论过了多少年都不会忘掉半分半毫。   四邻八舍的都来了,男女老少围坐在院子里热热闹闹的吃酒。   农家院里吃饭少不了狗狗和小孩,沈木星一边向外公讨教着清蒸鲈鱼要蒸多久,一边忙着逗小孩,喂狗狗。   严熙光则是吃外公做的菜吃顺口了,喝了几盏白酒,白皙的脸颊微微有了红光。   他左手跟长辈同辈们喝酒, 右手则一直攥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腿上。   同辈的有个最能说会道的,是严熙光的姨家二表哥,三十多岁,喝得面红耳赤还觉得不尽兴,一直在给严熙光倒酒。   “老三,啥时候讨媳妇成家立业啊?”二哥打了个酒嗝,笑着看沈木星。   沈木星听到了假装没听见,侧着身子喂小狗骨头,耳根悄悄地红了。   身后的男人语气中也有些微醺,笑着对二哥说:“她还没考上大学。”   其中有个亲戚赞许的看着沈木星说:“大学生啊?”   二哥说:“老三从小就讨女孩喜欢,讨个大学生当老婆有啥好稀奇的!”   沈木星这才坐直身子对着大家,大方的说:“我今年高考完才上大学。”   二哥忙说:“不急不急,老三还年轻,等你毕业了再结婚正好。”   二嫂说:“我像她那么大的时候都怀上温以恒了!”   外公大笑一声:“当着小女孩的面啥话都讲,也不怕人家笑话,你看人家姑娘的脸红的!”   严熙光忽然转过头来,好笑的看着她,故意说:   “你脸红了?我看看。”   他今晚是喝了酒了,平日里从不这样轻浮。   “哎呀没有啦!”沈木星转移话题:“温以恒这个名字真好听,持之以恒吗?”   二嫂说:“没错,说起来名字还是老三给取的。”   二哥说:“那小子脑子好使着呢!就是太淘气!”   严熙光眼底饱含热忱地补了一句:“我家三代都是手艺人,没人考大学,那小子,是我们家的希望。”   68   外公家平时没什么客人住,房间都用来做仓库了,有一间小里屋还算干净,外婆精心布置了一番把沈木星请进了屋观看,沈木星还是小孩心性,第一次住这么古老的房子,连一个竹篮子都觉得新奇。   小屋里的灯泡一亮,满屋亮堂堂,小竹筐悬在屋梁上,里面放着干鳗。   外公拾掇厨房的声音让人安心。严熙光站在沈木星的房间门口,身子靠在门框上,手里把玩着一个平安扣,嘴角噙着笑,一声不响地望着她忙来忙去的身影,脸上满足与安定。   沈木星回头看他一眼,继续给自己铺床,手掸在被单上,将褶皱铺平。   她小声问:“你怎么还不去睡啊?”   严熙光扬了扬手里的平安扣,玉扣把小剪刀撞得叮当响。   他说:“这破东西你还随身带着?”   沈木星回头一看,立刻惊讶地小跑过来,懊恼道:“什么破东西?拿来!怎么到你这里了?我明明挂在书包上的呀!”   “掉在车里了。”严熙光说:“你喜欢我买块真玉给你。”   沈木星一把夺过平安扣,让红色的流苏柔顺的躺在手心里,说:“我不要,我就喜欢这个。”   严熙光没说话,走进了屋里,站在窗边,朝外看。   沈木星继续铺床去,说:“这床板好硬呀,推都推不动。”   严熙光没有回头,说:“床是实的。”   沈木星下意识地朝床下看了看:“第一次见到实心的床,倒像是木头做的炕了。”   他默了默,抬手摸了摸篮子里的鳗鱼干,语气轻缓:   “我爸进监狱后,我妈带我住在外公家,我在这张床住了十年。晚上窗外总有狗吠,他们说,夜有狗吠是因为有鬼,我胆子小,害怕鬼钻到我床下,总哭,我妈就叫人把床做成了实心的。”   听着他的讲述,沈木星的心里忽然有些刺痛。   妈妈这个字眼,大概已经成了他的一块心病吧?不然何故他从不提起?只喝了酒才会在这样的夜深人静里诉说?   沈木星忍不住问道:“为什么外公没有提起过你的妈妈?”   严熙光冷笑一声:“提她有什么用,人在异国,杳无音讯。”   “外公在和阿姨置气?”   “怎么能不生气?”他的语气突然坚硬起来:“抛夫弃子去那么远的地方,这么多年都没回来过一次。”   沈木星立刻觉得自己多嘴了,看了他一会儿,立刻温顺地走过去,从后面搂住他的腰,哄他:“好了好了,我多嘴了。”   他稳了稳呼吸,又是一如既往的死水微澜:“我妈走后,我爸也出来了,开一间小裁缝铺,一开始日子还算过得去,后来他喝酒成了瘾,客人的尺码经常弄错,我脸皮薄,不愿让人家骂,迎来送往,样样留心,时间久了,把我爸的手艺也学到了三分。有天放学回家,铺子里的布料架子全倒了,我爸被压在下面呼呼大睡,灶上还开着火,白粥已经变成了锅巴,第二天他酒醒,我说我不念书了,就做衣服吧,他说你可想好了?是不是这辈子就吃这口饭了?我说想好了。”   沈木星抱着他,心疼得要命,一下拍拍他的后背,一下亲亲他的下颌,小猫一样在他怀里蹭着,温柔地说:“等以后我们两个有了家,我来给你做白米粥,做黑米粥,做糯米粥,做八宝粥!”   他被她逗笑,低下头,眼里有细碎的光在闪动:“我们两个会有个家?”   “嗯啊!我们两个的家,在海边,有落地窗,有个露台,还能看见灯塔呢!”   严熙光的眉眼因为她美好的笑容而变得舒展,再次将她搂紧,两颗年轻的心安稳地碰撞在一起,忽然对人生充满憧憬。   不一会,她忽然说:“严熙光,如果你也有机会出国的话,你会不会去?”   “不会。”他几乎是没有半分犹豫就回答:“我会留在我爱的人身边。”   69   夜深人静。   老屋里静谧一片,沈木星一个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严熙光和外公外婆睡在一屋,隐约能够听见外公粗重的呼噜声。   她张着眼,望了望窗外,又听见了狗吠声。   沈木星坐起来,朝窗外看去,外面夜色浓重,幽静深蓝,只有一轮满月高高地挂在天上,院子里漆黑一片。   “夜有狗吠,是因为有鬼……”   “夜有狗吠,是因为有鬼……”   沈木星望着这黑森森的陌生的老屋,突然想起某个恐怖片的镜头,顿时觉得毛骨悚然,原本的新奇也被恐惧所冲淡了。   窗子旁吊着一个装着鳗鱼的篮子,剪影看起像是一个人头吊在那里。   沈木星越想越害怕,尽管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在吓自己,可就是睡不着。   大概犹豫了半个多小时,她终于有些忍不住了,用很低的声音唤他。   “严——熙——光——”   外公的呼噜像只巨大的怪兽,瞬间吞没了她的蚊子声。   本来不叫他,还单单只是害怕,这样一叫又没人应,沈木星更着急了。   “严熙光。”她羞怯的短促的用正常的声音又唤了一声。   屋子里静静的。   她正要起床下地,就听见外公的房间里有穿鞋的声响。   这么小的声音,他听见了?   沈木星喜出望外,像是一只被粘在蜘蛛网上得救的飞虫,不停地垂着床,又叫了:“严熙光——严熙光——”   半分钟后,穿好衣服的严熙光出现在她的门口。   屋里的灯被打开,灯泡被拉绳拽得摇摇晃晃的,光线暗了几分。严熙光的身影立在门口,上身的衣服套反了,缝线还露在外面。   “怎么了?”他皱了皱眉。   “我……我害怕……”   “怕什么?我就在隔壁。”   “都怪你!说什么狗吠有鬼!害我睡不着!”她嗔怪的看着他,好像他犯了天大的错误一样。   严熙光看看表:“木星,再不睡就十一点了。”   “我不要,说什么我都不一个人住在这里了。”   “那你要跟我们一起住?”   她侧耳听听外公的呼噜声,皱皱鼻子摇摇头:“No。”   “那你想怎样?”   她眼睛一亮,说:“不然你陪我睡!”   “沈木星!”他立刻制止住她的话,小声强调:“你是个女孩子!”   她小脸拉得老长,不停地揪扯床单:“那又怎么样……反正你要是敢走,明早你就等着给我收尸吧!”   严熙光拿她没辙了,对峙几秒,妥协一般抬脚踏进了屋子,随手关上了灯。   房间里瞬间漆黑一片。   沈木星有点散光,光线一暗就看不清了。   只觉得身子一侧的床忽然躺进了一副沉重身躯,他扯了扯被子,伸手用力一拉,像是在跟她赌气一样将她拉进自己的怀里!   他躺下,不容分说的搂着她入眠。   沈木星这下完全傻掉了!   她像个窝在壳里幼虫,一动也不敢动,心脏扑通扑通似乎要跳出来了一般。   他的气息他的味道他那透过衣服传来的体温,他的所有所有,都刺激着她的毛孔,叫她身上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   然后她闭上眼,听见了他的心跳,竟和她的同样剧烈。   大概有半个小时,他们一动也没有动,但却知道,彼此都并没有睡着。   沈木星的声音糯糯的,小声问:“怎么没见你外婆呀?”   严熙光答:“我外婆有时要很晚才回家,她是这里的守桥婆婆。”   “什么是守桥婆婆?孟婆吗?”她说罢身子一缩:“你又要吓唬我……”   严熙光笑着弹了弹她的脑门:“什么孟婆!是守桥婆婆,守在桥上给行人烧水煮茶。”   “那还不是一样?喝一口就把严熙光给忘了,喝不喝?喝,过了桥我就上大学了,不认识你喽?”   严熙光嘴一抿,不说话了,一对黑亮的眼珠在月光下瞪着她。   “哎呀哎呀逗你玩呢嘛!不带生气的!”   严熙光捂住她的眼睛说:“你不许说话,闭眼睡觉。”   “那你给我讲故事。”沈木星搂紧他的腰,闭上眼,在他怀里蹭了蹭。   “好。”   “讲呀,我准备睡了。”   “嗯……在很久很久以前,泰顺有个小木匠叫阿光,阿光去邻村做木匠活的时候,他的姐姐阿霞就会给他送水送饭,阿霞送饭要过桥,那时候的石桥还没有可以遮风避雨的廊亭,种地的、挑担的、赶路的人都要从这座桥上过,奔波劳碌,歇脚时连口水都没有,阿霞就在桥上烧水煮茶,为往来行人施水,碰上饿昏头的穷苦人,还要舍上一块糕给人家。” 第23章 卡卡   时间久了, 附近都知道桥上有个守桥的女子,容貌秀丽,人美心善, 阿霞乐善好施却不愿抛头露面, 就找了一块薄纱, 把脸遮去了一半。   有个叫毓文的穷书生进京赶考,路过这里时饿晕在桥头,阿霞给了他块糕吃, 毓文心怀感恩,就在这里暂时歇脚,阿霞在桥头施茶,毓文就在桥尾看书, 两人互生情愫,终于有一天,书生从桥尾走到桥头, 摘了一朵凤仙花给阿霞,许诺他日金榜题名,就回来娶她。   乡里人都知道了阿霞在等一个书生,误了自己一年又一年, 终于, 毓文状元及第,鲜衣怒马来到桥头的那一天,施茶女早已痴痴等在那里,毓文摘下施茶女的面纱,看到了一张娇艳动人的脸庞。郎君守诺,痴女守桥,一时成了佳话, 这座石桥也成了文人墨客的寄情之地。   很多年后,有个手艺高绝的老木匠,力排众议拆掉了这座石桥,用梁木穿插别压造成拱桥,在拱桥之上铺瓦立柱,设茶亭,造走廊,建起一座廊桥,廊桥结实美观,又能让桥上人免受日晒雨打,很快就被普及到泰顺的条条溪涧之上。后生问他灵感,他说这桥是为她守桥的阿姐所造,她的阿姐在桥上施茶时爱上一个书生,两人私定终身,书生中了状元,回乡迎娶阿姐,这消息让当地的恶霸财主知道了,恶霸财主把小木匠绑了,威胁阿姐不许上桥,摘了她的面纱,脱了她的衣服,让财主的女儿扮成了施茶女,状元来的那一天,阿姐就站在桥下,含泪看着书生摘下财主女儿的面纱,状元把‘施茶女’领下桥的时候,同阿姐擦身而过,状元看到了阿姐,阿姐按照他们之前的约定,在耳上别了一朵凤仙花,这个相见的暗号只有书生和阿姐两人知道。   “阿姐流着泪望着书生的眼睛,书生的目光动容,认出了阿姐的眼睛,可阿姐经年累月受日晒风吹,面黄肌瘦,红颜暗老。而书生牵着手里的美人,仅仅在阿姐的面前顿了顿足,便在世人的祝福声中将美人扶上马,沉腕拔镫,绝尘而去。”   故事讲完了,只剩院子里的蛐蛐声。   沈木星一抬头,却发现他的眼眸如同满月一般,正亮堂堂地望着她。   “你怎么还没睡着?”   “调包一个人那么容易吗?财主怎么知道毓文就真的没见过阿霞的长相?骗状元可是有罪的,财主不怕事情败露吗?这个故事有bug。”   “沈木星,这是传说。”   “哦。”   两人面对面,呼吸心跳清晰可闻。   良久,他说:“你换个方向睡。”   “好。”她翻过身去,就是窗。   没过一会儿,她又翻了回来:“窗户黑,我怕。”   他闭着眼睛答应了一声,两个人又恢复了相对而眠的姿势。   过了一会儿,沈木星又问:“你胳膊麻了么?”   严熙光没有说话。   “还有没有故事了?欢乐一点的?”   沈木星的头动了动,悄悄地问:“你……睡着了?”   他依然没有动。   沈木星放松了些,抬手去摸他的脸,却在刚刚碰到他的那一刹那,突然被他握住了手!   严熙光就这么将她往怀里一拉,低头就吻住了她的唇,沈木星的喉咙干涩燥热,紧张地吞咽了一声。   闭上眼突然想起那天他在车里抬手去给她解平安扣却没怎么也解不下来的场景。后来终于解了下来,放到了她手里。   沈木星怕极了,娃娃领的扣子已经被他搓开了两颗,露出如月光一般白皙的脖颈。   而他的吻,如同密集的高温雨,不停地落在她的脖子上。   身体里像是烧开了的水,不知是什么疯狂的向外涌着,却始终冲不破那一层皮囊,涨得她快要炸裂。   一浪一浪的恐惧与喜悦交加,一寸一寸的衣服被推上去,平静的小屋里做着疯狂的事。   她始终记不太清他们做了什么,接吻,抚摸,纠缠,拥抱。   他的身躯火热年轻,他的吻激烈却克制。   她那晚羞极了,第一次将自己的身体让一个男人碰触,哪一寸可以哪一寸又不可以,一整个晚上她强迫自己清醒,却又一次又一次在他的喘息间迷失。   她不相信这世间能有一种迷乱能够比得上那一晚。   他们初次触碰了彼此的身体,却又未敢越雷池。   月亮,害羞地沉了下去。   在怎样都吻不够的黑夜之中,时钟悄然转向三点一刻。   她从他的唇里惊醒,任由他压在自己身上向下亲吻而去,向下,再向下。   她大口地呼吸着,像是刚刚潜过一次深海,又猛然间浮了上来。   她推开他,把头埋进他的胸膛,摇头,使劲地摇头,他无声地抱着她,怜惜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艰难地驾驭着凌乱的呼吸。   70   印象深刻的是,那一天的早课、午休、晚自习,只要是一不小心走了神,耳边充斥的都是他的气息声。   他的气息声。   失控的,克制的,放肆的,温柔的。   就在昨晚,他们亲密无间。   这不能让一个未经世事的女孩子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她像是着了魔一样,身体在白昼,灵魂停滞在夜里。   如果他的吻是利齿,恐怕她的身躯早已被蚕食。   如果她的情愫化成丝,恐怕会做成茧将他裹为一体。   厮磨缠绵,挥散不去。   那天之后,沈木星匆促告别过严熙光就回到学校上课了,他发来的短信她没有回,打的电话她也没有接。   第二天一早,严熙光就把车开到了她的学校门口。   早上六点多,正是她上学的时段。   沈木星向来是上学最早的那一拨人,所以看见严熙光的车时,校门口还没有几个学生。她有些惊讶,又有些喜悦,还有些害羞。   他看见她走过来了,也没有下车,就坐在车里那么看着她,目光苍白而直接。   沈木星微微红了脸,走过去,站在副驾驶的车窗旁,假装落落大方地跟他打招呼。   “你怎么来了?”   “你说呢?”严熙光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沈木星攥了攥书包带,解释道:“我昨天……我昨天手机没电了。”   “是吗?”严熙光冷笑,“这还是头一回。”   两个人沉默的对视了一下,她先开口说:“你来进货的?”   “不是。”   “那你来办事的?”   严熙光也摇了摇头。   沈木星顿了一下,低下头说:“你不会是因为我没有给你回电话,特意跑过来的吧?”   他说:“晚上睡不着,打给你你又不接。”   沈木星把两只手都搭在车窗上,把头探进去,闻到了车厢里的烟味,抱歉地说:“对不起啊……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他打断她:“觉得我欺负你了?”   沈木星的眼神飘了飘,立即否认:“没有啊!”   他又问:“那你后悔了?”   “没有!”   “那是……害怕了?”   沈木星瘪瘪嘴,没说话。   严熙光的身子忽然动了动,虽然系着安全带,却把手伸过来摸了摸她的头发,哄着说:“傻瓜,怕什么?”   沈木星扒拉开他的手:“哎呀,没有啦……”   “不要胡思乱想。”他说。   沈木星赶紧点点头,站直身子跟他保证:“嗯嗯,放心吧!”   他看了她一眼,拧动了车钥匙。   沈木星突然不舍地叫住他:“喂!”   “怎么了?”   “你能不能顺便再进一些布料去,中午留下来陪我吃个饭?”   他拧起眉头看着她。   “我想你。”她说。   71   中午吃的猪脏粉。   温州人对于猪脏粉是很挑剔的,粉干要滑,鸭血要脆,猪肠要嫩,没有大蒜叶没滋味,即使这些都做到了,对于嗜辣的人来说,桌上的辣椒油没炒香的话,也不合格。   严熙光见她一勺一勺地舀辣椒油,面碗里满满的红油漂浮,皱了皱眉说:“原来你口味这么重?“   沈木星无辜地眨眨眼,拿起他的筷子尝了一口:“不会啊,我觉得刚刚好。“   严熙光又去窗口给她拿了份鸭舌。   沈木星心满意足地说:“小严同志,我想你了。“   “昨天早上不是才分开?“他淡淡地说。   “那也想你了。“她笑。   “所以你不接电话不回短信就是因为想我了?“他的眉头微微皱着,看着她。   “说得好像我多任性似的!“   “你就是任性。“严熙光脸一沉。   “嘿嘿,下次不了!”她心里头是抱歉的,便息事宁人,一边吃得很开心的样子,一边说:“谁知道你真的会跑来。”   严熙光也没怪她,低头继续嗦粉。   男生的习惯和女生不一样,他们似乎并不喜欢剩东西,无论爱不爱吃。   没多久,他的碗就空了,用矿泉水漱了漱口,点了一根烟抽。   沈木星慢腾腾的吃,这将惜时如金的午休时光拉得温暖漫长。   她突然问:“你上次说,只有结婚才可以天天在一起,你说,我们两个会结婚吗?”   他吸了一口烟,看着她,眯起眼睛。   “我们两个?”   “嗯。“她点头。   严熙光的表情凝起来,像是在思来想去,一根烟明明灭灭,越来越短。   沈木星就哼哼着歌,假装很惬意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他说:“会吧。“   沈木星像是没听见一样继续哼着歌吃粉,粉干太滑溜,筷子捞上来有点费劲。   他又说:“好好吃饭。“   沈木星不唱了,笑嘻嘻地吃。   严熙光把烟掐了,丢到店里凌乱的地面上,踩了踩,嘱咐她:“你爱吃辣要改一改,这样不健康,况且以后结婚了,总不能吃两锅饭。“   她弯起眼睛笑睥着他:“让我顺着你的口味来,你就学做饭喽,到时候你做什么我吃什么不就好了?“   “以后我做什么你吃什么?“   “对呀!懒虫没资格挑食。“   严熙光玩味地看着她,点点头看向别处,嘴角浮起一丝笑容:“那也行。“   72   严熙光将刚买来的布料从车里拿下来,掏出钥匙去开裁缝铺的门,一个纤瘦的身影站在他身后,是卡卡。   “大哥,等你好久了,终于回来了。”   “做衣服?”他打开门将她请进来。   卡卡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翻了翻衣架上的成衣,走到他面前去说:“你这里能不能做孝衣?“   严熙光手里的伙计停顿了一下:“什么孝衣?“   卡卡说:“我爸爸没的时候,等办事的时候穿,我想要电视剧里那种胸前带一朵蕾丝花的黑裙子,你会做蕾丝花么?“   严熙光将她的要求重复了一遍,说:“黑色裙子,胸前缝花,能做。“   “要蕾丝的花,穿起了不会那么土气的。就在这个位置缝花,这个位置。”卡卡的手在自己的胸前点了点,手指戳进那柔软之中,深深地陷了下去。   严熙光冷淡地避开目光:“可以。”   他为她量身写尺寸后,卡卡就站在他身边,掏出钱包,声色了无趣味地问:“多久能出来?”   严熙光说:“快。”   “那行。”   “十天之后就可以取。”   卡卡点了点头,眼睛一直打量着他:“还别说,他们说你长得好看,还真不错。”   严熙光没有接话,他和客户很少闲谈,低着头用小剪刀剪线头。   卡卡忽然把手搭在了他的后背上,严熙光的动作一滞。   卡卡的语气中有几分紧张,几分祈求:“大哥,两百块钱一次,做么?”   严熙光伸手将她的手臂轻轻地挡下去,面无表情地说:“你找错人了。”   卡卡又说:“包月也行,只要你一次性给我三千,我天天伺候你。”   严熙光没有说话,沉着脸继续干活,视若罔闻。 第24章 那不勒斯   卡卡的语气有些焦躁, 配上她可以温柔的嗓音显得是那样的奇怪:“一百一次也行。”   严熙光依旧弓着身子有条不紊的将线头一一剪去,说:“孝衣的钱我不收你,你走吧。”   卡卡吸了一口气, 突然鼻子发酸, 眼里涌上一股湿热。   她尴尬地笑了笑:“啊, 那不好意思,打扰了。”   “我再去别的地方问问。”她说着就往外走。   走了两步,卡卡突然又回过头来, 看着他:“对了,你是不是跟木星好着呢?”   严熙光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她年轻的脸庞,说:“你父亲的病, 不急着做孝衣,再坚持看看。”   卡卡吸了吸鼻子,两个人说话似乎并不在一个时空, 卡卡说:“那天我路过车站,看见你们俩在接吻。”   那天房东把发廊租给了别人,卡卡追到了客运中心,苦苦央求着房东再宽限一阵, 那可是她的饭碗, 如果没有了发廊,她要拿什么堵住父亲的医药费缺口?   最后房东还是走了,房东说,那也是我的饭碗啊姑娘!   卡卡失落的站在客运站口,望着车子远去,一回身,就看见沈木星从客车上下来。   她刚一下车, 就像是一只幼鸟回到了树窝一样,扑进了严熙光的怀里,严熙光笑着低头用额头蹭着她的额头,两个人甜蜜的说了句什么,他就顺势吻住了她。   卡卡忽然就想起了沈冥。   沈冥亲她的时候,也喜欢将她抱得很紧,手掌扣着她的脑袋,口中有淡淡的烟草味道,那是属于年轻男孩子的清冽气息,不像一些上了年纪的男人,牙缝里总有一股恶心味道。   裁缝铺里又有客人推门进来,卡卡回头,严熙光正独自坐在木案前工作,表情是拒人千里。   卡卡善意的看着他,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说,我祝福你们。”   “谢谢。”   原来他听到了。   卡卡说:“孝衣不用给我做了,我再给我爸治治看。“   她说完,推门出去了,严熙光放下手里的伙计,抬头看她。   她拄着拐杖的单薄身影走进了对面的建材商铺,四下张望后,悄悄关上了门。   73   辗转二月末,距离“出狱”还有三个月的时间。   沈木星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有见严熙光了。   说起来还要怪老妈。   最近新闻里报道温州特大杀人案的凶犯在水头附近逃窜,镇上的居民都提心吊胆,每次沈木星周末回家,母亲都要亲自赶去客运站接她,又因为快要高考,周六周日母亲也不准她出门乱跑,只能在家温书。   沈木星隐隐约约能够猜得到,母亲似乎发现了她的异常,是在刻意的监管着她。   “这算不算是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   周五的晚上,她上了严熙光的车,说的第一句话。   严熙光两周没见她,估计也是挺想念的,他伸手在她的脸颊上和下颌上摸了摸,沈木星就对他笑。   他松开手,半回过身去,从车后给她翻零食递过来。   “我妈不让我出家门,又见不到你,我急坏了。”她一边吃薯片一边说。   他抽了支烟,胳膊搭在窗边,看着宿舍外面的月亮。   “逃跑的凶犯还没落网,你在家呆着是对的。”   “可是我想你啊!”她一边吃零食一边说。   他不知在望着外面的什么地方,总之没有看她,声音轻飘飘的,语气再平常不过:“我也是。”   沈木星一怔,低下头去笑了。   “我今天可以不用回宿舍,今天是周五,宿管老师一定以为我回家去了,我又告诉我妈说我这周不回家了。”   “严熙光,不如我们找个地方玩儿吧!”   “什么地方?”他回过头来看着她。   沈木星看着他清澈的眼睛突然噎了一下:“去、去网吧。”   网吧里乌烟瘴气,那时候还没有现在这种环境优雅的网咖,越是靠近学校附近的网吧就越是脏乱差。   烟雾、组队打游戏的笑骂声、劣质的皮椅残破的扶手以及电子材料过热而散发出来的奇怪气味是沈木星对于网吧的全部印象。   她追剧,看明星,严熙光就坐在一旁玩纸牌,一直熬到了晚上几点,沈木星终于坐得腰酸背痛,转头看着他。   “我们俩就这么过?”   “你困了?”   “我就是觉得没意思。”   “附近有烧烤,想吃吗?”   “想想想!”   于是她又挽着他去附近的一个大巴车改造的烧烤摊上吃烧烤。大巴车下面摆了很多小桌子和塑料凳子,他们两个像是一对夜里出来吃宵夜的小两口,点了许多小串。   烧烤摊附近就是几家宾馆,开在学校附近,门脸都装修得很年轻很时尚,沈木星抬头看看那家叫做“芒果时尚宾馆”的地方,对严熙光说:“要不,我们就找一家干净的住下吧!”   严熙光一怔。   沈木星马上竖起手掌说:“我保证!我什么都不做!”   他又是一怔。   两个人对视了几秒,严熙光突然笑了。   沈木星红了脸。   他抬手把盘子里的几个没放辣椒面串挑出来放到她盘子里,说:“这几串是不辣的,吃吧。”   她来例假了。   她瞬间觉得羞极了,好像自己多不矜持一样,于是气鼓鼓的门头撸串。却听见严熙光说:“我知道你是想跟我在一起。”   沈木星眼前一亮:“我就是想跟你在一起。”   他顿了顿:“那快吃吧,吃完了去超市买些洗漱用品。”   “嗯嗯嗯!”   74   在初初成大人的年纪,第一次和爱的人24小时不分开,最难忘。   他们一起逛超市,一起推着购物车,像是一对新婚夫妇在采购生活用品,那种感觉幸福极了。   他们去了那家叫“芒果”的宾馆,一起找个娱乐节目看,她例假肚子痛,他就用水壶给她烧热水。   严熙光是手艺人,每天要洗多遍手,久而久之就有点洁癖,想来想去他还是选择不给她用宾馆里的水壶,于是决定下楼去买。   “我害怕,你不要去。”她捂着肚子阻止他。   严熙光皱了皱眉,就真的没有下去,走回床边弓身看着她:“可你需要喝热水。”   “那你也不许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等我腹痛过去,我和你一起下楼。”   “好。”他将她搂在怀里,陪她一起看电视。   那天演的是什么节目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他们断断续续地在接吻。   床单在耳边簌簌作响,她陷在被子里,被他的身子笼罩着,他的唇时而柔情时而放肆,她轻轻闭着眼,承受着他的吻,幸福而满足。   严熙光很老实,沈木星也足够信任他,两个人都克制着,却又疯狂着,他们像是独立于世界之外的两个生命体,只要拥抱在一起,就能互相供养。   ……   周六早晨,他们早早的就起床了,严熙光开车带她去了朔门街,又吃又逛,玩了一整天,她能够感受得到他的开心,虽没有多余的语言,但彼此都心照不宣。   晚上又回到那家宾馆的那间房,两个人窝在床上一起看电视,测试频道里正演着枯燥的纪录片,叫《第二层皮肤》,讲的是在意大利的那不勒斯有一条裁缝街,那里的故事。   纪录片全部是英语的,沈木星一听就困,靠在严熙光怀里睡着了。   恍惚间醒来时,已经不知是晚上几点了,他依旧在认真的看着那个枯燥乏味的纪录片。   意大利、那不勒斯、橱窗、裁缝。尽管他不懂英语,然而眼中却迸发着向往的光亮。   “喂,别看了啊!”她有些生气了,“美人在怀,你居然在看纪录片?”   严熙光回过神来,看了看怀中的她,低头将脸凑近,露出一丝坏笑:“不然呢?要我做什么?”   他偶尔会在她面前露出的轻浮与放肆。   她喜欢这轻浮与放肆。   她吐了吐舌头,绽放出一个乖巧的笑:“吃烧烤呀!”   严熙光就知道她会语出惊人,无奈的摇摇头,起身穿衣服,带她下楼去吃消夜。   一天两夜,他们亲密无间,没有分开过。   退房的时候,来例假的她把宾馆的床单弄脏了一块,严熙光掏钱赔了宾馆的床单,前台那个四十多岁的阿姨看沈木星的眼神,差点让她自燃。   那是她做过的最疯狂放肆的事。   如果时间永远凝固在那一天,该有多好。   75   警察蹲守了整整十四天,终于将逃窜的杀人凶犯逮捕。这起轰动全国的特大杀人案告破。   公安局里的氛围终于轻松了许多。   协警小张抱怨道:“哎,明明是你沈冥拼死拼活逮住了耗子,功劳却全被黑猫警领去了,真是不公平。”   沈冥没有说话,把刚从臭水沟里□□的臭袜子拽出来,扔到了宿舍的盆里。   小张凑过来,笑着给他递颗烟:“上次跟你说的事儿,给没给我办呢?”   沈冥面无表情的抬眉:“什么事?”   “约你姐出来吃饭啊?”   沈冥抬起头看着那张瘦得颧骨突出,龅牙支翘的脸,怎么看怎么猥琐,不悦的皱皱眉:“滚。”   “嘿!你……”小张吃了个憋,把手里的烟塞到耳后去,不理他了。   沈冥把装袜子的盆子放到水龙头下,水流直冲而下。   小张不死心,又走了过来:“兄弟,我是认真的,没开玩笑。”   沈冥仍旧不说话。   “我是真心喜欢你姐,上次在卡卡的发廊里见过一面我就……我就夜里睡不着觉了。”   “睡不着觉自己看片去。”沈冥把水盆往池子里一放,用力的搓洗起袜子来。   小张呲牙咧嘴的笑:“你看,大家都是兄弟,你就给搭个桥牵个线能怎么样呢?”   沈冥把水盆一摔,面色严肃地转过身来,指了指镜子:“你自己去照照镜子,你?配我姐?”他冷笑一声。   小张嘿嘿一笑:“我知道不配,但我也有资格去追求吧,人家不答应是人家的事,我对她好是我的事。”   “少废话。”   “你这么人怎么这么不通人情呢?”小张有点不高兴了:“哦,我这样的配不上你姐,那什么样的能配上你姐?”   沈冥还真就停下来认真的想了想,想了半天,最后摇摇头:“我姐,谁都配不上。” 第25章 一场心惊肉跳的行动   小张瞪了他一眼:“操, 你小子真不不够朋友!”   “不是我不够朋友!那是我亲姐,怎么能让你糟蹋。”沈冥玩笑着说。   小张小声地咕哝了一句:“我不糟蹋有人糟蹋。”   “哐当——”沈冥手里的塑料盆被他摔得粉碎,他抖了抖手上的水, 转过身来, 愤怒地眯起眼睛, 沉声说:“你他妈今天找揍是吧?”   小张有些害怕,脸上却强撑着自尊心,阴阳怪气的说道:“我喜欢你姐多久了, 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还总写她的名字,把她当女神。”   沈冥也觉得自己刚才有些冲动了,便深吸一口气, 打算息事宁人,却没想到小张的下一句话让他措手不及。   “我在系统里查过你姐,跟男人的开房好几次了。”小张冷笑一声:“烂货一个, 我有啥配不上的?”   76   又一星期,沈木星回到家里,母亲在和朋友搓麻。   “回来啦?”   “回来啦,我弟呢?”   母亲打出一张牌, 冷哼一声:“前两天把同事给打了, 我包了人家一千块钱医药费,说他两句,跑到宿舍去住了,不回家。”   沈木星把书包撂下,皱了皱眉:“怎么把人打了呀?严不严重?受处分了吗?您是不是骂他了?”   母亲转头瞪了她一眼:“我敢骂那个祖宗?没受什么处分,这两天全镇扫黄,警队罚他替受伤的同事巡逻呢!”   沈木星刚刚悬起来的心又松了下来:“那应该不大严重, 我去把他接回来。”   潘梅也在,打出一张牌,对沈木星笑笑说:“你弟弟需要在外面锻炼锻炼啦,住宿舍没什么的。”   母亲也说:“你不许去,老老实实给我在家做真题,还有几天高考了?等你上了大学,想上天我都不管你。”   沈木星咕哝一句:“您这叫侵犯我人权,您这叫软禁。”   “我说你还敢顶嘴了?”   “嘿嘿,我不出去,我不出去还不成么?”   “这还差不多……”   “木星就是省心。”潘梅说。   “是,她打小就让我省心,不像沈冥那个讨债鬼。”   夏成进门的时候绊了一跤,潘梅笑了笑说:“傻小子,看着点。在你佘姨家还毛手毛脚的。”   佘金凤也跟着笑笑:“在自己家怕什么?你来找沈冥打游戏呀?他不在家。”   夏成说:“我找沈木星的。”   潘梅抬头看着儿子的背影,收回目光来,斜了一眼佘金凤说:“你看,俩孩子这不是好着呢吗?你净瞎操心!”   佘金凤板着脸说:“是挺好,你儿子没跟厂妹纠缠不清就好。”   “你这人说话就是不中听。”潘梅点上一根烟刁上,双手在麻将牌上拨来拨去,仿佛统领千军:“什么叫纠缠不清,根本就没什么事,他一个男孩子我还怕他吃亏不成?再说就算他在外面找一百个,到了我这里,还是过不了关!”   沈木星正在洗衣机边上晾衣服,见夏成走过来,瞅都不瞅。   “我有话跟你说,去你房间讲。”他的脸色很不好。   “有话就说,干嘛去我房间。”   身后传来佘金凤和潘梅的对话,潘梅说:“你知道的吧,北方的彩礼!就我那秘书小王,结婚婆家给拿了二十万彩礼,小王的腰还有毛病。”   佘金凤撇撇嘴:“听说过,是不低,还是娶温州媳妇好,不用给钱还倒贴。”   潘梅用眼睛瞄了她一眼,说:“木星最近成绩怎么样?”   “第一,稳稳的第一。”佘金凤的脸上闪过一丝得意:“老师说考名校没问题。”   “那报什么专业?”   “金融?”   “对对对,金融和管理都可以。”潘梅猛吸了一口烟,眼里有星星点点的希望闪现。   随后她补了一句:“老佘,你嫁闺女我保证不让你倒贴。”   沈木星听着烦,撂下衣服就上了楼,夏成紧随其后,到了她的房间,他带上了门。   “说吧,什么事。”她在书桌前坐下。   “你是不是跟那个小裁缝好上了?”   沈木星眼里一慌,夏成就走到她面前来,手撑着桌子,把她困在手臂里,居高临下地逼视着她。   她心虚地躲开他愤怒的目光:“好不好,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妈让你念大学,就是为了嫁一个扦裤脚的?”   沈木星猛地推开他:“我上大学!不是为了嫁什么人!你最好给我记住!”   “你觉得你做的了主吗?你们会有好结果?”   沈木星站起来,把他往门外推:“出去出去!以后都别找我玩了!”   佘金凤见夏成从楼上下来,问:“这就走啊?”   夏成黑着脸:“走了!生气!”   潘梅骂了句:“猴头儿!不知道让着点女孩子!”   77   沈冥骑着巡逻的摩托车缓慢的穿行在街上,同行的民警小王也骑着摩托车,一边行驶一边念念有词。   “你背什么呢?”沈冥问。   “一张网盖到底,一竿子插到底,山川秀美,文明水头。”   沈冥好笑地摇摇头:“啥东西?”   民警小王说:“明天要考试,考副县长的具体要求,你们协警多好,不用背这些。”   沈冥点点头:“我宁可多抓几个小偷也不要文绉绉。”   “是多抓几个小姐。”小王笑笑:“到了。”   “SPA会所?第一家啊,新开的?”沈冥问。   “嗯。”小王回答:“还没在局里登记过。”   两个人把摩托车停下,进了一家门脸极小的SPA会所。   ……   小王一边念叨着具体要求,一边拿着手机看短信,短信上写着房间号302,沈冥走在前头,回过头来问他:“哪个房间?”   小王把手机收起来:“203。”   前台拿着钥匙跟着,沈冥和小王一人站在门口的一边,小王还在翻着眼睛背着什么,样子很吃力,沈冥则是一脸轻松,就像是干着再顺手不过的活。   房间的门被前台打开了,一开门,屋里传来了女人夸张的声音,沈冥冲进去,小王走在后面。   “警察!手举到头顶!”   “警察!蹲下!”   “别动!双手抱头!”   “啊——”   两对身躯还没来得及分开,随着警察尖锐地喊声,而暗红色的灯光闪了闪。身上没有半块布料女人尖叫一声,赶紧爬过去拽被单,被沈冥厉声喝止!   “别动!双手抱头!”   79   赤条条的臃肿老男人一声不吭的把头抱住了,坐在床边上,挤出一块肥硕的肚皮。女人却依然大叫着,找不到被单就飞快的跑到墙角去,光着屁股背对着警察蹲下了。   沈冥拿手往男人的脑袋上一推,男人一抬头,一张熟悉的脸呈现在眼前。   “是你?”沈冥忽然笑了,冤家路窄,上次在卡卡店里没有揍到他,没想到在这儿抓了个正着。   沈冥使劲推了推他的脑袋:“在这儿干什么呢?嗯?”   中年胖老板不服气却又小心翼翼地说:“警察同志,我跟我女朋友来这里按摩的。”   “按摩?”沈冥挑了挑眉,看向墙角蹲着的女子,戏谑道:“你女朋友?”   胖老板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   沈冥漫不经心的瞥过墙角的女人,忽然愣住了。   他猛地走近过去,那女人身上的颤抖便随着他的靠近更加疯狂了几分!   他的脚步顿住,目光落在她右侧肩胛骨上的刺青上。   那个刺青,是个“冥”字。   沈冥顿时觉得浑身的血液仿佛都汇聚到了太阳穴处!额角的青筋突突的跳了起来!   他瞪大眼睛看着她,两片薄薄的唇毫无血色。   身后响起小王的声音。   “冥!弄错了弄错了!是302!”   胖子立刻就来劲了:“我就说你们抓错人了吧!我和我女朋友来做SPA的!”   胖子话音刚落,沈冥的拳头就挥了过来,却被民警小王及时的制止住了。   “哎呦!警察抓错人还打人啦!”胖子大喊。   小王死死地抱住沈冥的身子,无论他怎么挣扎都不放开。   小王对胖子说:“行了行了,别鬼叫了,他就是个协警,协警。”   胖子抬头,就对上了沈冥那双猩红的眼,胖子不敢吭声了。   沈冥紧紧地闭上眼睛,四肢突然没有了力气,就像是三四天没有吃饭还淋了一场雨。   他的两只手颓然的放下,面色惨白。   小王拍了拍他的肩:“冥子,走吧,别闹出大动静来,耽误了任务。”   沈冥两腮的线条紧紧地绷着,转头看向墙角蹲着的女人,不动。   暗红的灯光下,她□□的臀部撅着,头发蓬乱,背影和他抓过的每一个小姐别无两样,耳朵上夸张的两个大耳环,随着她的颤抖而发出细小的声响。   几秒后,直到小王催促的声音再次从门口响起,沈冥才回过神来。   他随手抄过一条毯子,朝她的身上丢了过去,扭头离去了。   “您所拨打的号码暂时无人接听……”   沈木星放下手机,把练习册合上,跟弟弟耗上了。   “不接我电话,哼!我就打到你接为止。”   “您所拨打的号码正在通话中……”   “居然给我按了?”   沈木星气鼓鼓的发短信过去,打了一行责怪的话,又删掉了,发过一个笑脸过去,说:“可爱的小冥冥,你在宿舍吗?啥时候回家呢?我从市里给你带了好吃的呦!”   “小冥冥,妈说让我催你赶快回家来,宿舍条件不好,没人给你洗袜子呀!难道你想熏死人吗?”   沈木星等了一会,没回。   墙上的时钟滴滴答答的走着,月亮已经高高的挂了起来。   过了大概有一分钟的时间,沈冥的短信回了过来。   他说姐,我不想干了。   79   第二天天黑,沈木星趁着母亲睡下,悄悄溜出了家中,来到了沈冥的宿舍。   镇里的治安巡逻队宿舍环境十分简陋,空荡的的白墙屋里歪歪扭扭的摆放着八个人床位的上下铺,男人的袜子挂在铁栏杆上,床单铺的是统一的蓝白色格子布,已经脏的失去了本色。   门上贴着《治安巡逻队员培训日常管理规定》,然而在中队长前来检查之外的时间,这仅仅相当于一张废纸。   她进了宿舍门,里面有四五个男人正坐在地上打牌,见她到来都抬头看了一眼,又继续玩了起来。   小张正在上铺用手机看视频,手放在被子里一动一动的,脸色潮红。   沈木星放眼看了一圈,没见到沈冥,就走到小张的床边去,拍了拍上铺的围栏:“我弟呢?” 第26章 冥   小张低头一看是她, 吓了一跳,立刻把手机扣在了被子上,把手从被子里拿了出来, 慌张地说:“我不知道啊……”   沈木星这才看见他眼角的淤青, 眉头一挑, 问:“他打的同事就是你啊?”   小张挠挠头,指甲挠在头皮上沙沙作响。   他躺在床上没动,对沈木星说:“他应该是跟着巡逻队捞尸体去了, 今天河里发现了一具女尸。”   沈木星巡视了一圈,说:“捞尸体?”   小张坐起来,依旧把被子捂在身上,露出半截精壮的胸膛, 冷笑一声:“这活不让我们来干,让那些富二代干?”   沈木星叹了口气:“算了,他不在, 我走了。”   她说着就走出了宿舍门,小张急急地叫住了她:“哎?木星,天这么黑,我送你吧!”   “不用。”她快步离开了。   小张低头看着自己的□□, 掀开被子下了床。   离开巡逻队宿舍的二层破楼, 沈木星走进了胡同。   天已经黑了,巷子里又窄又暗,充斥着酸腐的泔水味。   她的脚步声踩在垃圾堆里飘出来的塑料袋上,发出清晰的声响。   很快,一个人的脚步声就变成了两个人。   沈木星停住了,转过头去,小张逆着暗光的剪影立在胡同口。   “不用你送。”沈木星反感的说。   小张走上来, 笑着说:“这片儿偏,我得跟着你。”   她加快脚步,打算快些走出这条狭长的胡同。   谁知道小张竟然越走越快,那沉默着的加快的脚步声让沈木星脊背发凉,她害怕极了,心里不停地后悔这么晚出来找沈冥。   月亮高高的挂在胡同上,四周一个人都没有。   她加快了脚步,身后的人也加快了脚步,最后她小跑了起来,他竟然也跑了起来!   沈木星的脑袋嗡的一声!   仿佛是在噩梦之中,有人在身后追赶一样的恐惧。   四周的酸臭味钻入急促的鼻息当中,耳闻他马上就要追了上来,她忽然停住脚步,猛地转过身来!   小张的脚步也随着她的骤然停顿而停了下来。   他的眼眶和颧骨一样高,一双眼睛在黑暗之中像是被掏空了一样,变成了两个令人恐惧的黑洞。   沈木星后退一步,掏出手机在键盘上按出110和拨打键,紧绷着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死死盯着他。   她的声音平静得好似不是她的身体里发出来的一般。   她说:“小张,你信不信,我弟能杀了你。”   80   黑夜,脚步渐近,谁也看不清谁的脸孔,只剩下喘息声和奔跑声。   风摇动了道路两旁的树,几滴雨便落了下来。   她奔跑着,脚步声从一开始的干涩变成了噼里啪啦的声音,那是鞋底踩进水坑的冒失。   沈木星只觉得自己的两条腿都软掉了,她的大脑告诉她,要跑下去,继续跑,不要停。   身后的黑暗像是一团可怕的魔鬼,与她如影随形,仿佛分分钟就会将她吞噬。   小雨落在她的脸颊上,寒冷钻进她的骨缝,她奔跑着,几分钟后,终于跑上了一条主街。   路灯惨白惨白的,马路两旁的商铺都已经关上了卷帘门,打老远沈木星就看见了严熙光的裁缝铺,裁缝铺也关了,他二楼的房间亮着灯。   那个暖黄色的、像是桔子瓣糖一样的窗子,让她的眼睛瞬间升腾起了水雾。   沈木星哆哆嗦嗦地掏出电话,拨通了他的号码,电话那头是一阵冷静得让人着急的嘟嘟声。   拜托拜托,求你快接电话。   沈木星在心里暗暗地祈祷着,发疯似的往裁缝铺的方向跑去。   “喂?”   他的声音突然出现在电话里,夹杂着微弱的电流音,让沈木星顿时像是被一个巨大的保护罩罩住了。   她吞咽了一声,喘着气,一开口就带着浓重的哭音。   “严熙光……快下楼开门!快给我开门!”   寂静萧条的街道,店铺的灯被迅速打开,一团光亮将她画了个圈,笼罩在门口处。门板被揭开,刚一见到严熙光的脸,她就扑进了他的怀里。   严熙光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立刻将她瑟瑟发抖的瘦小身躯轻轻推开,用双手钳制住了她的肩膀,焦急地问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关门,我怕……”她迅速的进了屋,躲进了他的身后。   严熙光反而把身子都探了出去,面色有一丝凌厉:“谁在追你?”   沈木星急了,不停地扯着他的衣服:“关门!”   他揽住她的身体,朝外看了一眼,远处只有无尽的黑夜。   老裁缝的呼噜声响彻铺子,沈木星窝在严熙光怀里,不敢大声哭,只是低哑啜泣着。   严熙光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他大概已经睡下了,上身连件衣服都没穿,只穿了一条白色的长腿睡裤,他那属于年轻男子健壮的手臂将她搂在怀里,用手捋了捋她额间狼狈的湿发。   “木星……你是要吓死我,到底怎么了?”   “嘘——”沈木星啜泣着,似乎感觉到老裁缝的呼噜声小了,赶紧冲他做了个上楼的手势。   严熙光牵着她的手,半拉半抱着的,将她带上了楼。   81   窗外是静谧的黑夜,偶尔有辆摩托车呼啸而过。沈木星赤着脚,坐在他的床上,柔软的床单被她踩在脚底,她用膝盖支撑着手臂,双手捧着一杯热水,轻轻的吹着,低头用嘴唇挨着杯沿,小小的喝了一口,氤湿了干燥的唇。   严熙光拿来一条干毛巾,搭在她的头上,笨拙的替她擦了擦头发,像是刚从街上捡到了一个流浪的孩子。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不在家?”   “嗯?告诉我。”   沈木星动了动脚趾,又喝了一口水,看得出来是在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她摇了摇头,没说话。   该不该告诉他呢?如果这件事让他知道,或是让深冥知道了,一定要出乱子的。   所幸没有事。   那个小张是动了邪念的,却似乎真的被她的那句话给吓到了,追出了胡同就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了。   可她是真的被吓着了,吓得四肢发软,现在想想还不禁一阵后怕,直打哆嗦。   “有人欺负你了?”严熙光的眼睛写满了担心,他很着急,却对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沈木星说:“我弟跟我妈有矛盾,搬到宿舍去住了。”   “嗯,然后呢?继续说。”他就坐在她的面前,上身朝她的方向倾斜着,头低下来与她的脸平视,目光关切。   “我去他们宿舍找他,他不在,我就回来了,回来的路上……”   严熙光的眼眸狠狠地一皱:“遇到什么事?”   沈木星一看他的眼睛,立刻就把话憋回去了。   “说下去!”他用了命令的口吻。   沈木星摸了摸手里烫手的搪瓷杯,低头看着自己脚面:“其实没发生什么事啦,怪我自己胆子小,路上碰见了一个傻子追我……我就跑回来了。”   严熙光突然向后靠了靠,目光没有刚才那么吓人了,问:“哪个傻子?”   每个小地方都有一两个大家都认识的疯子或是傻子,说出外号来,一听都知道。   沈木星撒了谎,当然不会告诉他实话,只能支支吾吾的说:“天太黑了,我又害怕,没看清。”   “那你有没有受伤?”他问。   “没有没有。”沈木星赶紧摆手:“我就是……我就是……腿软了……”   严熙光立刻松了一口气,从床上站了起来,走到窗边去往下看,留给她一个背影。   沈木星自己调节着情绪,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恐惧感并没有刚才那样强烈了。   严熙光的房间虽然不豪华,又是冷色调,但却让沈木星感到异常的有安全感。   他背对着她,问:“佘姨知道你出来吗?”   沈木星气鼓鼓地说:“要不是她软禁我,我能大晚上跑出来么?”   她听见严熙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转过身来,微微皱眉看着她:   “你怎么这么不知道深浅?天这么黑,你一个人跑那么远?”   这大概是和他交往以来,她听到的他说过的最重的话了。   她低下头,望着杯子里的水,心里还是有点委屈的,眼睛慢慢湿了。   “我不是不知深浅……”   “我弟把同事打了,被巡逻队的教导员处罚,所有人都在指责他,可我知道,我弟肯定有他自己的原因。”   “他跟我妈赌气搬到宿舍去住,要一个人洗袜子,吃泡面,他睡眠浅,巡逻队的那些协警又爱通宵打牌,他在那里肯定住不习惯啊,他还给我发短信,说不想干了。”   她抬起头,看着严熙光,严熙光也看着她。   “我弟很可怜的,搬出去了,家里没一个人打电话让他回来,我怎么能不管他呢?今天我找了好几次机会出门,我妈就堵在门口打麻将,我出不来,只能等到晚上他们都睡了才能溜出来。我弟他,现在还在河里捞尸体呢……”   沈木星说着说着,眼泪吧嗒吧嗒的掉进了水杯里。   严熙光眉心一动,立刻走了过来。   他从后面将她抱在了怀里,紧紧的搂着,衣料摩擦的声音让她感到安心,他凑过来,在她的脸上亲了一下。   “好了好了,没事就好。”   沈木星委屈得更凶了:“那你还说我……”   “不说了。”   82   严熙光在给她铺被子,沈木星拿出手机给沈冥打了个电话。   这一次,他接了,语气疲乏。   “姐。”   “你工作结束啦?”   “嗯,正往回走呢。”他在抽烟,四周偶尔有人的聊天声,应该是在车上。   沈木星笑了笑:“听说你去打捞尸体了?你太酷了吧!怎么样?好玩吗?”   “你怎么知道?”   “妈和爸派我去你宿舍接你回家,我没找到你,就先回来了,小张……小张告诉我的。”沈木星笑着说:“弟,打捞尸体是不是特吓人?”   沈冥嗤笑一声,吸了口烟:“死人有什么可怕的,脸都泡没了,没劲。”   沈木星说:“我弟真厉害。”   沈冥疲倦的笑:“一般厉害。”   沈木星说:“我给你下命令了啊,明天你必须给我搬回家,要不然我就绝食。”   “绝呗,”沈冥嘲笑她:“薯片辣条猪脏粉通通都别吃了,正好苗条一点。”   “你!沈冥我告诉你!我没吓唬你!你信不信我真绝食?”   “,我回去还不么?”   “妈跟我说好几次了,一定让我把你接回来。”   沈冥顿了顿:“真的?”   “骗你是小狗!”   …… 第27章 惊吓   [本章节已锁定] <   > 第28章 意外   斗大的汗珠从额前钻了出来。   沈冥突然从屋子里冲了出来, 焦急的围在她身边。   “姐!你怎么了姐!”   沈木星望着严熙光远去的背影,腹部的疼痛突然消失了,浑身却异常难受:“我肚子疼……是痛经了。”   沈冥赶紧把她扶起来, 沈木星自己能走, 两个人慢慢的进了家门。   “没事的, 现在不疼了,只是刚才那一阵疼。”她安慰着吓坏了的弟弟。   沈冥扶着她,咬牙切齿地说:“他打你!他竟然敢打你!”   沈木星苍白的唇微微泛起一丝弧度:“你好傻……什么打我……嘶……你见过哪个人被推一下就肚子痛的……你姐这是少女病。”   沈冥怒不可遏, 被沈木星推了进去。   跟母亲的旧友薛阿姨打过招呼,沈木星回到自己的房间给严熙光打电话,得知严熙光没追到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吃过了晚饭, 她在房间里写作业,突然觉得恶心,去了一趟厕所, 发现自己来了例假。   谁知道过了一个小时,肚子突然疼痛难忍,沈木星躺在床上打滚,叫声惊动了沈冥。   “妈!妈!快来看看我姐!妈!”沈冥站在床边拼命地大喊。   正在和旧友打牌的母亲跑上了楼, 一见沈木星痛苦的样子, 大惊失色!   “怎么了这是?”薛阿姨也跟着着急。   沈木星捂着肚子哼哼着,虚弱的说:“我……我以为是痛经……可是好疼……肚子好疼……还想吐……”   母亲急切地说:“没事啊乖宝,妈去给你烧点热水吃点药啊,没事没事,妈在呢!”   母亲正要去下楼烧水,却被薛阿姨一把攥住了手臂!   那位姓薛的阿姨是妇科医生,当时就急了, 她跑过去扒开沈木星的被子一看,大声说:“烧什么水!出了这么多血!快送医院!赶紧送医院!”   薛阿姨沉重地看了一眼沈木星,吩咐沈冥赶紧去叫车。   佘金凤吓得两只手都硬了,凑到沈木星面前去,颤抖着说:“女儿啊,你这是怎么了?啊?你到底是怎么了?告诉妈!”   沈木星疼得不行,面如死灰,浑身的力气一点一点流失,她猛地抓住了佘金凤的手,勉勉强强挤出几个虚弱的字节:   “妈妈……救救我……”   86   “是不是宫外孕呀?”   母亲的这位旧友薛阿姨在年前来过家里一次。   那天他们还在打牌,沈木星在客厅看电视,就听见薛阿姨一边搓麻一边抱怨着自己女儿有多浑,不好好学习成天跟小男生去滑旱冰,成绩稳稳地倒数第一,害得她月月家长会挨老师批。   母亲偏在那个时候又忍不住夸起沈木星来,讲她小学升国旗时当广播员,讲她初中被两个科任老师挣着当班长,讲她在哪都是全校第一。   后来薛阿姨沉默着不出声了,母亲却还在那里眉飞色舞地讲。   沈木星回过头去一个劲儿的朝母亲干咳,就看见薛阿姨悄悄的用眼睛瞪着母亲。   被送到医院的途中有过清醒,她竟然依旧忍不住的想,薛阿姨刚才说什么“宫外孕”,一定是在报复母亲。   可到最后疼得就要失去意识的时候,沈木星不得不害怕了,她越来越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她在疼痛中昏天暗地,那种疼痛令她终身难忘。   腹腔的血液似乎变成了喷发出的灼热岩浆,回流过五脏六腑,将每一存每一毫都燃烧着,她同时承受着想要呕吐和撕裂样的痛苦,被折腾得快要休克。   后来又一段时间她真的休克了,再次有意识的时候就已经躺在手术台上了。   那是她第一次上手术台,和电视里一样,巨大的圆形手术灯很刺眼,惨白惨白的,冰冷的机械摆在身侧,各种仪器的声音此起彼伏,许多穿着浅绿色手术服的医生护士围着她忙碌,沈木星慌了,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虚弱的问了一句:“我怎么了……”   没有人理她。   一双年轻女孩的眼睛在口罩上方看着她,旁边是个带着皱纹的女人眼睛,女孩规规矩矩的看着她,像是沈木星平时看练习册一眼认真。   有一只手套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视线里出现了一根针管,沈木星本能的躲了一下,那女孩就轻轻地安抚她说:“要手术了,打麻醉,别怕。”   “我怎么了?”她又问。   依然没有人回答她。   她的四周仿佛罩着一个真空罩,所有人都听不见她在说话。   一根很粗的针管扎进了她的血管,沈木星攥紧了拳头,很快就失去了知觉。   身体像是被放掉空气的气球,没有知觉了,听觉却还在。   朦朦胧胧,她听见那上了年纪的女医生隔着口罩闷闷地说:   “小姑娘第一次怀孕就是宫外孕,够倒霉的。”   “腹腔内出血,左侧附件正常……左侧输卵管壶腹部增粗,止血钳。”   ……   手术室门口的灯灭了,沈木星被推出来的时候,觉得自己仿佛在手术室里呆了十几年,否则为什么母亲扑上来的时候,面容已经显得那样苍老。   她的一只手挂着吊水,一只手绑着什么东西,尿道口胀痛极了,被插着导尿管,动一下就像是在上刑。   脑子全部是麻掉的,她的表情那样无辜。   她像个刚刚来到世上的新生儿。   一位医护人员问了父亲一句:“产褥巾和便盆都准备好了吗?”   母亲回头对吓傻了的父亲吼了一句:“问你话呢!贼头!”   父亲这才回过神来:“产褥……产褥我……我让小冥去买了……这小子不知道去哪儿了,还没回来。”   母亲咬牙切齿的骂了一句:“这个挨千刀的!”   沈木星疲惫的闭上眼睛,困了。   87   术后清醒的那段时间,沈木星再也没有见到母亲,父亲一直守在她的床侧,为她忙来忙去。   “爸爸……帽子给我摘了。”   “哎!爸给你摘了。”   “爸,几点了?”   “4:00了。”   “一个小时了。”   “爸,几点了?”   “5:00了。”   ……   天亮了,严熙光也没有来。   沈木星躺在床上,半边身子已经麻了,却还是不敢翻身,她想,如果严熙光来了,她一定要哭给他看,告诉她这个导尿管有多难受。   后来导尿管拔掉了,严熙光也没有来。   隔壁床的一个也是一个刚做完手术的女孩,不过她是提前发现宫外孕的,没有她这么严重,那女孩没有爸爸妈妈来看护,只有一个奶奶,女孩有几分痞气,男医生来查房的时候还嬉皮笑脸地问:   “医生,您能告诉我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宫外孕吗?下次我好预防预防。”   沈木星朝她看过去,她正仰着头朝那年轻的男医生笑。   男医生面无表情的看了她一眼,在手里的查房记录上打了个勾,冷冷地说:   “注意卫生。”   女孩瞠目结舌。   不知为什么,明明说的不是她,沈木星的脸却“刷”的一下红了。   父亲似乎发现了沈木星的窘迫,生怕她有心理压力,赶紧安慰着说:“女儿,医生说你体质异常,说什么输卵管发育不良,才会宫外孕的,不过没关系,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别上火啊!”   沈木星看着父亲,直勾勾的:“爸,我是不是不能生小孩了?”   “傻丫头,当然能了!生个病,没啥丢人的,别瞎想。”   沈木星乖巧的点点头:“我不丢人,我一点都不觉得丢人。”   第二天外婆来了,进门就哭,哭得沈木星心烦。   “你怎么这么傻呀?”   “您不说我是人精么?”沈木星苍白的笑了笑。   “你们啊!都不让我省心啊!”   外婆的老泪不住的流,似乎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说,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一个劲的哭,后来沈木星受不了了,说:“外婆,你走吧,我挂几天消炎药就出院了。”   外婆刚走,沈木星的手机就响了,她赶紧拿起来一看,屏幕上的名字让她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她抬头看了看父亲,说:“爸,你先出去,我接个电话。”   父亲是个闷葫芦,脾气好又不像母亲那么管她,看了她一眼便背着手出了病房。   沈木星迫不及待的接起电话,严熙光的声音就出现在了耳畔。   “木星。”   他的语气形容不上来,特别疲惫,沙哑,又沉静。   像是被大浪淘过之后的沙。   “你怎么不来看我?”沈木星咬咬牙,一双眼变得浑浊不堪。   “木星,你还疼吗?”他问。   “不疼。”沈木星赌气的说。   “我……会去看你的。”   “你别来,”沈木星吸吸鼻子说:“我不想让你看到我被他们逼着排尿的样子。”   “木星……”他叫了她一声,突然就哭了。   他的哭声让沈木星脸上的生气顿时松垮了下来,紧接着,她也跟着啜泣起来。   他们就这样,隔着电话,啜泣了很久很久。   89   十分钟后。   沈木星用纸巾擦了擦鼻涕,大咧咧地和他闲谈,这份潇洒就连她自己都对自己刮目相看。   “严熙光,你知道什么是宫外孕吗?”   “我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   沈木星不禁想起他们第一次用安全套时的慌乱与笨拙。   她把从隔壁床女孩那里听来的话又对他重复了一遍,说:“就是一个小胚胎没跑到正地方,卡在半路上了,然后它越长越大越长越大,最后只要我小小的运动一下,它就会撑爆那条管道,我就差点大出血而死。”   她说完,自己忍不住笑了一下,带着刚刚哭过的浓重的鼻音。   好半天,电话那头的严熙光才重重的清了一下嗓子,没说话,但她能感觉到他特别不舒服。   沈木星皱了皱眉,说:“好了好了,我不吓唬你了,”   他说:“木星,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没用...”   沈木星看看病房里的其他人,捂着电话小声说:“你别上火啊,没事,我一点都不疼,我也一点都不觉得丢人。”   她说完这句话时,连忙抬头看看其他人,生怕被人听到,笑话她是个没脸没皮的姑娘。   严熙光突然说:“木星,我不能跟你说了,明天打给你,好不好?”   “你真的不来看我?”   严熙光没回答。   沈木星想了想,说:“算了,我妈马上就来了,你来会惹麻烦的,答应我别来看我,我没事,过两天就活蹦乱跳了。”   “嗯。”他从始至终也没说来看她,这让她的心突然感到隐隐的抽痛。   沈木星又急急的补了一句:“严熙光,医生说,已经把我一侧的输卵管切了,我就剩一个了,以后也能生小孩,但几率不是那么大了。”   严熙光那头沉默着,最后轻轻的说了句“没事”来安慰她。   “我告诉你啊,你可不能不要我。”她威胁。   “不会,我不会不要你。”他柔声说。   “是啊,你可是说了我少胳膊少腿你都要我的,何况就少了一根小小的输卵管,对不对?”她啜泣着笑了。   电话那头也传来沙哑的笑声,没音了,电话挂了。   89   沈木星出院后,距离高考就只有四天了。   在住院的时候,母亲只来看过她一次,还是替她送练习册。   她是个懂事的孩子,心里愧疚又心虚,知道母亲一定被她气死了。   严熙光倒是每天都会主动打电话给她,时间准得很:早上八点,中午十二点,晚上五点。   除了事发当天他情绪失控哭过一次,沈木星再没有在他的电话中听出过多的情绪,他依旧如平日那样沉稳,安静,倒是也更温柔些。   住院第三天,她和严熙光的通话被赶来医院的母亲抓了个正着,那时候她已经能下地了,站在病房门口打电话,母亲恰好去回家为她取代数练习册,见到她躲在门口打电话,一脚就把门踹开了。   病房里的人都吓了一跳,所有人都看向母亲。   母亲大概是误会了,以为她要走。   “给我。”她那张仿佛苍老了十岁的脸庞异常愤怒,似乎是刚刚从哪里受了刺激回来的,朝沈木星伸手要手机。   沈木星吓了一跳,赶紧一瘸一拐的走回床上去,把手机捂进了被子里。   “把手机给我!”母亲走到病床前,冷冰冰的看着她。 第29章 分开   沈木星怯怯的看了一眼旁人, 委屈的看向母亲,小声说:“妈……小点声……这里是医院。”   “你还有脸?你还知道要脸了?”   沈木星的耳根瞬间红了半片。   从小到大,她都未曾承受过这样重的话。   她不可置信的看着母亲, 眼睛里升腾起的水雾也没能让母亲的脸庞柔和半分, 她咬咬唇把脸别过去, 嘴唇瞬间失去了血色。   母亲“啪”的一声把练习册摔到了她的被子上,厉声道:“给我看书!”   沈木星没有动,咬了咬牙。   “你是不是跟我耍?”母亲对于她无声的反抗十分愤怒。   “我不看!我要睡觉!”她一把拉上自己的被子, 蒙住了头。   母亲剧烈的喘息声清晰可闻,似乎是压抑了多日的情绪被一根针戳破了一样,瞬间爆发,她闭了闭眼, 咬牙切齿的说:“你就是来讨债的呀!你就是来讨债的!”   “你现在搞成这副样子,你让你妈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母亲说着,把自己的脸抽得啪啪作响!   沈木星被她的样子吓坏了, 被子里爆发出一串压抑的哭声。   母亲走过来,扯开她的被子逼视着她的眼睛!   “你怎么这么下贱呢?你倒贴呀!你的身子坏了,小裁缝还能要你?你傻不傻呀?男人靠不住的呀!”   “走开!你走!”   沈木星突然掀开被子哭着说:“你别再说了!你再说你就不是我妈了!我再也不吃你做的饭了!再也不回你的家了!”   母亲说着,又再一次闭上眼, 仰起头, 两行热泪滚落了下来。   “讨债的呀!都是来讨债的呀!我到底做了什么,老天爷要给我这些……”   90   午夜。   沈木星趁母亲在陪护床上睡着,拿着电话蹑手蹑脚地走出了病房。   “喂?”   她站在医院的电梯旁,把电话放到耳边。   “怎么这么晚打来。”他那头也是很安静,沈木星却在电话里隐约听见了‘叮’的一声。   她皱了皱眉,抬头看看电梯上的数字屏。   电梯还在五楼,而她这里是六楼。   她一定是听错了。   “我妈今天在我这里睡, 我偷偷打给你的,想跟你说几句话,你在家吧?”沈木星柔声说。   “嗯。”他的声音像如同坠入深潭的石头。   “我妈妈是不是找过你啊?跟你说过什么,就像电视里那种……逼你离开我什么的?”   “没有。”   “那如果她去找你,让你离开我,你会不会……”   “不会。”   “那你会不会突然消失在我生活里呀?比如说搬家……”   “也不会。”   “那我就放心了。”   她低下头,用脚尖顶着墙壁蹭来蹭去。   “挨骂了?”他问。   “嗯……可是总比前两天那样根本不来看我强吧……她骂我发泄发泄我还挺开心的。”   “不过……严熙光,我们没有做错什么,我们只是还不够成熟,等我们再成熟些,一定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对不对?”   严熙光沙哑的笑了笑,说:   “对,木星聪明。”   沈木星长长的吸了口气,闭了闭眼。   “我答应我妈了,高考之前绝不能见你,我不能再气她了,看她跟我操心,我心疼。”   “这也正是我想告诉你的。”他说。   沈木星又给自己打了打气,说:“嗯嗯!我们俩没什么丢人的!我一定要好好考,考上清华,飞黄腾达回水头来迎娶你!”   “吱嘎——”不远处的病房门被打开。   沈木星浑身一颤,回过头去,只见母亲的头探了出来,面色冷凝的看着她。   她赶紧捂着电话小声说:“我不跟你说了!我要回去了!”   “嗯。”他咳嗽起来。   “你注意身体呀!我挂了!拜拜!”   “木星。”他突然叫住她。   “……我爱你。”   微笑,挂断。   她突然间不慌了,慢悠悠的走回病房。   之后的很多个日日夜夜,在她面对亲戚的目光,面对母亲的冷漠,面对人潮汹涌的巨大孤独时,想起他的这句话,她就并不会感到委屈。   91   成绩出来的那一天,沈木星已经被母亲送到广州的表姑家半月有余。   沈木星看着电脑上自己的成绩,即刻打电话给母亲,像是交了考卷的学生一样,问母亲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可以回家了吗?   她的成绩是考不上清华了,但起码考上一所211绰绰有余。   然而母亲的回答却是:“你现在敢给我跑回来,我就吞安眠药给你看!”   沈木星再次想起高考结束之后的那一天,母亲非要把她送到广州,沈木星不从,她就在家里寻死觅活的混乱场景。她的心里一阵烦躁。   她咬了咬腮,无力地说:“妈,你别闹了。”   已经半个多月了,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你表姑说了,中山大学好,报志愿的时候妈就给你报这个……”   沈木星忍无可忍的打断她:“我再跟你说一遍,你没有权利替我报考!”   “我是你妈!”   沈木星脱口而出:“你不是我妈!”   母亲突然变得歇斯底里:“你再说一遍!我不是你妈我是谁妈!和你那不省心的弟弟一个样!都是讨债鬼!”   “你骂我别带着我弟!我和我弟都不是你亲生的!你对我弟冷漠,你对我折磨!我们俩才是来还债的!”   那一阵,她的状态实在不好。   表姑听见母女俩吵了起来,穿着拖鞋懒洋洋地走过来,把电话夺过去狠狠地撂下了!   “吵吵吵!你们母女俩天天吵!再吵就给我回家去!”   沈木星猛地站起来,火气冲天地说:“回就回!”   “哎呀!逗你玩呢!坐下!”表姑突然没正经的笑笑,拉住她的胳膊。   “你放开我!我要回家!”   沈木星说着走到自己的房间,开始收拾行李。   表姑走过来,站在门口,端着肩膀,问:“怎么?去找你那个小男朋友?”   “我妈说话不算数!说好了高考之前不许见他,现在高考都结束了!还是不让我见!”   表姑轻飘飘的摸着手上的钻戒,说:“那他怎么不来找你呀?”   沈木星的动作一顿。   “他……他忙着呢!你都不知道他店里的生意有多忙!这里可是广州!又不是温州!说来就来?”   表姑说:“呦,某个姑娘可是羞答答的跟我说,某人千里迢迢开着车给送练习册的故事,既然那么忙,当初怎么有时间从水头跑去温州跟你开房啊?”   沈木星把手里的衣服摔进行李箱里,回头瞪表姑:“我再说一遍!所有事情都是我主动的!和他没有关系!”   “哦,种你输卵管里的那颗爆炸了的小种子也跟他没有关系哦?要不要这么倒贴呀?你在医院里插尿管的时候他在哪儿啊?在店里做缝衣服啊?侬脑子秀逗啦?”   沈木星继续收衣服,动作越来越大,眼泪悄无声息的流。   “你们根本就不懂。”   “我不懂?老娘挺着大肚子去追男人吉普车的时候你还在你娘肚子里呢!我告诉你,别跟你妈作对,这世间上真正爱你的人只有父母。”   “爱我?这叫爱的暴力!从小操控我,逼迫我,让我学习!让我复读!帮我填志愿!难道我选择跟谁谈恋爱也要她决定?她有这精力怎么不对我弟使啊!她但凡往我弟身上用一点,我弟也不至于去河里捞尸体吧?我都怀疑我弟不是亲生的。”   “他还就不是亲生的。”   此时此刻,沈木星仿佛看到了一面模糊已久的镜子,突然被人用手擦开了一块。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看着表姑。   表姑点了一支烟,大咧咧的说:“你们家的那点破事儿,我都不稀罕说。你呀,能呆就呆,不能呆就跟小姑吃火锅去,咱们就看着,看你的那小裁缝什么时候来找你。”   92   他会来吗?   整整一个月,沈木星在炎热的广州闭门不出,表姑没收了她的身份证,把她的证件放在了情人那里。   表姑的情人很多,沈木星也不知道是哪个情人。   她生气、撒娇、歇斯底里,表姑都是软硬不吃,美其名曰要帮她看穿渣男的真面目,一开始她还跟表姑闹,后来就蔫了,因为严熙光突然有一天不发短信给她了。   沈木星开始心慌,她坚信,一定是母亲对严熙光施压,让他远离她,他是迫不得已才变得这样冷漠,可后来事实证明她想多了,仅仅只有那一天而已,那一天严熙光很忙,没有空,直到很晚很晚才给她打过电话来。   “我给你发了三十多条你才回!”沈木星气坏了,一接起电话就冲他冷冰冰的抱怨。   严熙光说:“我今天……很忙。”   “忙忙忙!你总是很忙!严熙光!你到底在忙什么啊?”   严熙光那头静静的,等她发完脾气了,他才笑了笑:“忙着赚钱啊。”   “我不跟你好了!”沈木星直接挂断了他的电话。   等了很久,他居然没有打回来。   以前她每次生气挂断他的电话,严熙光都会第一时间打过来,一直打到她接为止,可这一次,电话那头很久都没有声响。 第30章 他来了   沈木星的心里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疼, 她焦躁的在屋子里踱步,抓了抓蓬乱的头发,从卧室走到厨房, 从厨房走到客厅, 不停地走。   客厅的鱼缸旁放着一只小仓鼠, 仓鼠在笼子里懒洋洋的趴着,用黑黢黢的小眼珠盯着她看。   沈木星又回到卧室去,捡起床上的手机, 憋闷的盯着屏幕看。   正在这时,严熙光的短信发了过来,沈木星的眼睛一亮,一刻不等的打开来看。   “木星, 我也很想你。我一定会去广州看你。”   沈木星看着短信笑了,给他回过去:“嗯嗯嗯!你什么时候来?”   “现在不行。”   沈木星愣怔之际,严熙光的短信又回了过来:“我有几个客户定做了衣服, 已经排好了。”   沈木星有些惆怅,却也吞咽下一肚子的话,勉强的答应了:“好吧,那我不为难你。”   又是一个月过去, 沈木星不闹了。   她也经常跟弟弟发短信, 弟弟突然成长了不少,一直劝她好好在表姑家呆着,多帮表姑做做家务。   给严熙光发的短信少了,从一开始的不主动,到最后的很少回。   日子变成了遇到他之前的样子,无聊得如同一摊死水。   第三个月的时候,表姑突然把证件还给她, 对她说:“我现在给你两个福利,一是你拿着你的身份证回老家去找你的小相好,二是拿着你的身份证去办护照,给你报个日韩团,出去见见世面。你自由了。”   沈木星没回答,收拾了一晚上的行李,第二天还是放弃了,对表姑说:“表姑,我不回家了,我想去西藏。”   表姑有些惊讶,她动作迟疑的把身份证递给她,很快就笑了,给她竖大拇指:“这才是有志气的姑娘嘛!”   沈木星没说话,扭头把自己房门关上了。   93   直到大学开学,沈木星都在外面旅游,确切地说,是游荡。   这段日子以来唯一值得高兴的,是她终于可以不用再复读,沈木星以657分的成绩被华南第一学府——中山大学录取。   母亲在电话里虽然还是冷冰冰的,但语气中难掩骄傲地说:“你虽然没考上清华北大,但你要知道,中大就是广东省的清华北大,以后你要是在深圳找工作,打横了走!”   呵,真可笑。打横了走。   新生报到那天,她一个人拖着轮子坏掉的行李箱,顶着广州晒死人的太阳,真的就“打横了走”。   新生多得像是头顶的光一样让人眼晕,沈木星被两个学长接待了,学长们都戴着眼镜,很热情,不停地给她介绍着学校里的事,沈木星也没什么兴趣,偶尔礼貌的应上两句。   管理学院在中山大学的东校区,一个学长笑言道:我们中大东校,简称“中东”。   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沈木星走在校园里,路过四食堂,路过图书馆,路过孙中山先生像,这里的一切都和她想象中的大学一样美好,却又像是少了些什么。   路口转弯的时候听见两个学长小声的嘀咕了一句:“学妹有点呆啊……对学长一点都不热情。”   一只鸟从头顶飞过,孤零零地落在树梢上,看了看她,又噗噜噜飞走了。   沈木星站在宿舍门口,接过学长手里的行李,默默地说了一声谢谢,就进了楼。   两个学长也悻悻地离开了。   沈木星又是第一个到宿舍的,宿舍环境很好,四人间,空调、阳台、独立浴室、厕所,干净又方便,其他三个人还没有来,她就挑了一个最右侧靠阳台的的床位收拾下了。   屋里热得像个烤箱,沈木星想把空调打开,鼓捣了半天也没弄明白,这时门口突然来人了,寝室的第二个女孩进来了。   女孩一进门朝沈木星看了一眼,正在和空调作斗争的沈木星也抬头看她一眼,女孩想笑着打个招呼,却被沈木星冷冰冰的脸打消了念头,自顾自的搬行李进来了。   女孩的父母、哥哥全都来了,跟着帮忙收拾床铺,女孩的母亲爬到了上铺去,一边唠叨一边干活,女孩的父亲帮她打水擦桌子,女孩的哥哥不知道干什么,就在一旁扯闲话,虚张声势地说着类似于“谁欺负你你就告诉哥”这样的话,沈木星默默地收拾着自己的衣柜,在这狭小的寝室里成了最多余的存在。   女孩的母亲瞄了沈木星一眼,问她:“孩子,你爸爸妈妈咋没送你来呀?”   沈木星顿了顿,依旧面无表情的回答:“忙。”   94   期待已久的大学生活就在郁郁寡欢中开始了。   十几天的军训下来,沈木星那江浙女孩特有的好皮肤,被广州的太阳毫不留情的晒成了剥了皮的卤蛋。   操场上的训练队伍正站在烈日下经受着教官的踢正步训练,沈木星和几个女孩子坐在树荫下,懒洋洋的用石头在地上画着道道。她们因为经期而请假休息,被男生们戏称为“三八连”。   一个女孩问沈木星:“沈木星,你在地上画什么呢?”   另一个女孩见沈木星不搭理她,接过话来说:“你没看见么?她画的是一把剪刀。”   沈木星不说话,继续画着。   女孩扬天长叹:“啊!现在给我一把剪刀我一定自杀,太痛苦了!简直是集中营啊!”   沈木星扔下手里的石头,坐到树后面去了。   身后是两个女孩传来的挑衅的声音:“装什么装!”   “可不是么!我也是才知道,原来哑巴也能来上大学!”   沈木星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拍拍迷彩裤上的灰尘。   她刚刚走出几步,就有女生大喊:“教官,有人擅离连队!”   这一声很大,吸引了教官的注意。   其实谁也不是存心刁难谁,只不过都是刚刚到了一个新环境,总有那种爱出风头的女生,急于用强势的态度来给自己树立威信罢了。   “那边那个!你去哪儿?”教官远远的问。   沈木星站住,转回身来,实在不想和谁发生争执,只是有气无力地对教官说:“报告教官,我难受,想回寝室。”   “谁让你回去的!”教官很生气:“给我站在那里!罚站一小时!”   沈木星站在那里不敢动,所有人都在看她,那些目光一道一道的投过来,像是烈日下一把把冰刀。   她咬了咬牙,扭头就走。   “说你呢!”   教官气得只骂:“走了就不要回27连了!带了这么多年新生没见过一个这么不听话的学生!”   任教官在身后怎么喊,她都没有回头。   好些时候自己身上充满负能量,是能够被自我感知的,当你在做一件错事的时候,自己也清楚那是错的,可是如果人的行为是一辆行驶的马车,那么“情绪”绝对是一匹桀骜的马,越糟糕的环境中,它就越疯张。   中秋节,学校放了半天假,离家近的同学都回去团圆了,寝室里的其他两个外地的一起去逛街了,沈木星一个人躺在被窝里吹空调。   电话响了,是沈冥的号码发来了,四个字:“中秋快乐。”   沈木星也给他回了四个字,把手机放到了墙上挂着的收纳篮里去。   手机又震动了起来,她以为是沈冥回短信过来,就没有看,没想到手机一直震动,震得她烦了,沈木星才拿起来,屏幕上显示是他的名字。   严熙光。   她淡青色的眼底微微浮起两座小丘,深深地吸了口气,闭上眼,没有接。   他们又吵架了,几天都没有联系。   手机响了几次就安静了,一条短信发了过来。   沈木星最终还是没有忍住,打开了短信。   “木星,我在你们学校,接电话。”   沈木星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拿着电话不敢置信地看着那条短信。   她立刻爬下了床,坐在椅子上迅速地给他拨了回去!   “喂?你在哪里?”   “你们学校门口,不知道是哪个门……”   沈木星立刻说:“有没有牌匾?”   “有,国立中山大学。”   “东门!是东门!你在那里等我!”   她挂断了手机就找钥匙,打开柜门的时候看见镜子前的自己,头发蓬乱神色萎靡,沈木星不禁皱了皱眉。   她挑了一件颜色鲜艳一些的裙子在身前比了比,又觉得不好,便找了一套牛仔短裤和白T恤换上,嘴里咬着头绳,双手利索的将头发梳成一条马尾,然后从嘴里拿下头绳绕了几圈,对着镜子整了整衣裳。   她的头发很长了,长的到了腰际。   黑眼圈快要大过眼睛,那么明显,那么难看,她想用什么化妆品遮一下,可是她没有买。   为这憔悴的容颜而却步,心却早已飞到了校门外。没办法,她只好懊恼地揉了揉自己的脸,心急火燎地出了门,下楼的时候路过灭火器,她又照了照镜子。   他来了。   他终于来了!   95   9月末的广州,热得要命。   太阳变成了巨大的火球,如影随形的顶在头顶上,怎么跑都躲不掉。   一路上跑下来,沈木星觉得自己在蒸笼里,从头到脚全部在流汗。   远远地就看见一辆出租车停在门口,坐在车后座的那个人看不真切,但她一下子就认出那轮廓就是严熙光。   她的整个嘴角像是被化开了一样,远远地站着,就绽出一个笑容来,巨大的太阳晃痛了她的眼。   沈木星跑了过去,他的身子往车门的方向倾斜了一下,将车门替她打开了。   她站在车外俯身看着他,高兴地问:“你不下车吗?啊?”   严熙光摇了摇头,说:“木星,上车。”   沈木星就很听话地坐了进去。   她想,这个时候,就算眼前的男人让她和他去私奔,沈木星眼都不带眨一下的。   司机把等时打开了,下车去抽烟。   她坐在右侧的座位上,直勾勾地看着他,他也同样的看着她,目光深邃而闪亮。 第31章 意大利   他眼中有晶莹的液体在晃动。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没见, 她能够从他炽热的眼神和屏住的呼吸中切身地感受到他的激动。   他们是同样的心情,他们依然相爱!   眼见着他眼中的液体越来越多,她就也忍不住哭了, 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   严熙光搂住她, 嘴唇挨在她的耳后亲了亲, 又将她抱紧。   “对不起……”   沈木星听见他这样说,摇了摇头,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我知道……你什么都不用说, 你来了我就不怪你了……这段时间是我不好,我总和你闹脾气,我以后再也不跟你吵架了!”   严熙光又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亲,两个人抱得紧紧的, 他问:“你在学校过得怎么样?”   沈木星一个劲地摇头:“不好,一点都不好,我一个人都不想认识……我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严熙光没有说话, 只觉得她浑身都是汗水,大概是刚才跑得太急了。   他掏出一张湿巾来,替她擦了擦脖子上的汗。   一丝冰凉渗透到肌肤上,沈木星放开他, 看着他的眼睛, 严熙光又用纸巾替她擦了擦眼泪。   她眼底的青色让严熙光震惊。   沈木星察觉到了他的心疼,连忙无所谓地捧起他的脸,急切地问:   “严熙光,我问你,我出事后,我妈妈是不是找过你?”   严熙光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她跟你都说什么了?”沈木星焦急地望着他。   “和你想的一样, 又不全都一样。”严熙光似乎是看出了她的不安,温柔地摸摸她的头发,云淡风轻的说:“不过你放心,我不会理会。”   沈木星如释重负,开心地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没有人能分开我们!”   “你的身体怎么样,现在还有什么不舒服吗?”他问。   “没有了,我年轻嘛,自愈能力超强的。”那一天,沈木星开心得有些忘乎所以,一笑起来就有几分傻气,看在严熙光眼里十分可爱。   “那就好。”   沈木星看见他微微勾了勾唇角,酷暑之下,那张面容依然如白色的冰面。   她搂在他的脖子上,亲昵地撒娇。   “走,你跟我去看看我们学校?特别大,可好看了。”   严熙光在她的唇上啄了一下,四目相对,他说:“我爸在火车站等我,马上就要走了。”   她的笑容缓缓收起,就像是一场喜剧落下了帷幕:“为什么?你就这样走了吗?”   他似乎是有些不忍,没点头,也没摇头。   沈木星不可置信的看着他,突然搂住他的脖子,抱住他,不管不顾地耍赖:   “我不要!我不要你走!”   严熙光碰了碰她的手,她就抱得更紧了。   两个人就这么拥抱着,车子仍然开着火,司机一支烟的功夫,就又回到了车上。   沈木星转头看见司机坐了进来,心里有些害羞了,到底是个女孩,便恋恋不舍地将搂在他脖子上的双手慢慢退下来,可刚刚一松手,他的双手便扣住了她的手腕。   沈木星诧异地看着他,双眼微红。   严熙光看了一眼司机,又把目光对上她的眼睛,慢声说:“木星,我要去意大利。”   沈木星惊讶地张了张嘴巴,望着他,大脑仿佛变成了一颗弹簧,被他的话剧烈地弹了一下,头脑里嗡嗡作响。   她抱着他的手无力地垂下来,却又被他用力的攥住了,沈木星想抽回手,却拗不过他的力气。   严熙光两腮咬了咬,眉心骤聚,低下头从下往上去看她的眼睛,那是一种追寻和不安,他的眼窝变得格外深,目光却真挚得发亮,仿若用尽了这一生的力气去看她,一字一顿地强调:“我是说出国,不是说分手!”   96   沈木星像块木头一样坐在那里,口中微微喘着气,她想不通,却又早已感受到命运的暗示。   “出国去干吗?”她轻声问。   “去那不勒斯,去学手艺。”他咬了咬牙,表情坚毅。   沈木星转头去看他,他脖子上的肌肉因为咬牙的动作而绷得紧紧的。   “不去行不行啊?”她问。   “我没有出路。”   “你要什么样的出路?”   他未说话。   沈木星突然提高了音量:“不出国你就会饿死吗!”   他仍是未说话。   “你就开个小店!做做衣服!生活没问题的啊!我会努力学习的!我努力学习我……我努力学习我毕业就有好工作……我们……我们可以……”沈木星说着,眼泪就淹没了嗓子,她无力地用手撑住头,声音被巨大的绝望吞没,再也说不出话来。   而严熙光就坐在那里,一只手搭在前座的靠背上,沉默着。   仿佛这一切,都是他早就预料到的。   他只不过是来通知她的。   通知而已。   沈木星依旧没有放弃,她努力将这一大段的情绪吞咽下去,抓起他的一只手,哭着哀求,像是在试图拉住一辆缓缓开起的车。   “严熙光……我不觉得委屈,我也不觉得我们有错,难道你连和我一起面对未来的勇气都没有吗?”   “何况……何况我妈妈也未必是那种刻薄的人,谁都没说不让我们在一起啊!有那么难吗?有吗?”   “你不说话,又是什么意思。”   “是我想不通,还是我看错了你?”   她听见他猛地抽上一口气,又无声地吐了出来。   他的侧脸又恢复了一贯的沉静。他的睫毛微微颤动。   他说——   “我的全部积蓄和身份证都给了蛇头,明晚就走。”   这一句话,像是一条巨蟒,对着她张开了大嘴,瞬间吞没了她所有的光明。   沈木星只觉得眼前一黑,她扶住额头,猛地甩开他的手!他拉了一下,没能拉住,她推门就下了车!   闭着眼睛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浑身的血脉都被那一声关门响斩得血肉模糊。   身后的车子并没有发动,他也没有追上来。   沈木星走着走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又笑了。   分离有多可怕,谁都知道。   动摇的那一刻,就是一种放弃。   到底……   是我想不通,还是我看错了你。   97   司机望向窗外远去的女孩的背影,也没敢开车,回头看着后座上的男人,问:“小女孩真懂事。兄弟,不去追啊?”   司机说完,目光落在他始终攥着门把手的那只手上。   他不说话,正望着窗外远去的她出神。   司机叹息一声,现在的年轻人啊,就是脸皮薄,女朋友生气了就去追嘛,死缠烂打总会哄好的。   “真不去追了?”司机又问。   严熙光收回目光,看向他,那双通红的眼睛把司机吓了一跳。   他的双眼布满血丝,像是两颗被剥皮的葡萄。   “师傅,回车站。”   司机愣了一下,赶紧点头,坐好,把车向后倒。   沈木星的背影已经被这所学校所吞没,看不见了。   车子缓慢的驶离学校,他抬头看着这里,目光微微颤抖。   这所学校真美。   配得上她。   ……   司机把车子开上正路,发动机的声音有些不对劲,他也没在意。   手把着方向盘,司机从倒后镜里看了他一眼,只听见他在那里很轻声地打着电话。   司机很八卦,竖起耳朵去听他在说什么,果然,是在哄那女孩,司机笑了笑,心想,我要是有个女大学生死心塌地的爱着我,我也给哄着。   窗外是炎热的白光,车厢里的空调很足,冷飕飕的。   司机侧耳偷听,这位年轻乘客的声音很小,也很轻,像片羽毛:   “木星……你念大学,我学手艺,是一样的。”   “你为什么就不能理解?我去意大利和你去广州念大学是一样的。”   “我要娶你,但不是这样……你听我说,我一定会回来,我只是出国……我们不要分手好吗?”   “我真的会回来,我娶不到你我一辈子都不娶,我发誓。”   “木星,求你,别哭了。”   司机到最后也没听出两个人到底有没有分手,他兴趣索然地打开收音机,听起了广播。   不知什么时候,后座的人安静了下来,电话也不响了。   司机向后瞄了一眼,他又恢复了刚上车时的样子,平静,深沉,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车子开上了前进路,司机转头对他说:“小哥,我下车买包烟,不介意吧?”   严熙光点点头,司机推门下车了。   再回来的时候,司机去开车,却突然开不动了。   司机尝试了半天,只能对严熙光说:“我车子抛锚了,您方不方便下车帮我推一下,我给您车费减半好不好?”   严熙光摇了摇头,无力地说:   “抱歉,不方便。”   98   沈木星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早起醒来发现床头柜上放着的绍兴黄酒,只剩半瓶了,屋子里满是酒气。   她揉揉蓬乱的头发,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呆,最后被闹钟叫回魂,掀开被子迅速洗漱,出门赶地铁。   打开朋友圈,浙江果然受台风影响下起了暴雨,高铁飞机全部停运。   在办公位上忙了一上午,中午有个男同事帮着带了份汉堡,沈木星看看小票,想给他转账,但又一想,没有男同事微信,于是赶紧翻钱包,递上零零整整的76块给人家。   “哎呦你真是的,几毛钱也算那么清。”   男同事趁沈木星低头的空当,跟对面办公位的另一个同事交换了一个眼神,对面的同事撇撇嘴,他耸耸肩,两个人用电脑私聊起来。   男同事A:“计划失败了吧?”   男同事B:“我原本想着让她给我转账,这样我不就加上她的微信了?结果这女的给我纸币?WTF”   男同事A:“加她微信?我在市场部干了两年了都没加上她微信。”   男同事B:“女同事都有她微信,男同事她就不加,她恐男吗?”   男同事A:“恐不恐男我不知道,但是女同事也没见她私下跟谁来往。你一顿汉堡钱就想泡我们部门最难搞的妞?去相亲软件上充个会员它不香吗?”   男同事B:“难搞才有搞头啊?冷美人才是我的菜,倒贴的老子还看不上呢!”   沈木星这边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已成为别人的谈资,她捧着汉堡在办公位上坐下来,刚有时间去看手机,母亲发来的短信就冒了出来。   “是不是我和你爸被大水冲走了,你都不带回家的?” 第32章 深圳   沈木星回:“妈, 不是我不回家,是现在台风正往那边去,没有航班啊!”   母亲回:“怎么一说让你回家, 要么就是没有航班要么就是抢不到火车票, 春节也是, 台风也是,八年了,合着是老天爷不让你回家了?”   沈木星叹了口气, 想回一句“那您问问老天爷吧”,但想想还是别气着妈了,就把手机扣在了桌子上。   “叮咚~”新邮件发过来,是总监, 她叼着汉堡坐在屏幕前,打开信箱。   “Y&S?项目合作?”   沈木星飞快地打开邮件通读了一遍,后又在搜索框里输入了Y&S, 搜到了许多相关新闻。   国内首屈一指的富二代史磊,收购了知名服装品牌夏娃服饰,将夏娃服饰的二十几个分公司、四百多个工作室、七百多家专卖店纳入麾下,全部做高级服装定制, 强势领军中国的高定市场, 创立了Y&S品牌。   沈木星又搜索了一遍“严熙光”,仍旧如昨天在商场时,一无所获。   靠在椅子上叹了口气,她咬了半天手指,脑中忽然灵关一闪,她又重新开始搜索“史磊”相关的报道,几经辗转, 找到了这样一篇史磊的专访——   编辑:“你做高级服装定制的初衷是什么?”   史磊:“初衷?需要初衷吗?国人土豪把腌鱼领带扎在窄领衬衫上,在酒会上乱窜,出了多少洋相?我可是来拯救他们的。   编辑:“呃……这回答还真够‘史磊’的。那请问Y&S这个品牌名称是怎么来的?”   史磊:“Yardstick&Sartorial,当然你们也可以理解为是我和我的朋友Aurelio Yan的首字母缩写,我们在意大利相识,他是一名非常出色的裁缝,也是意大利国宝级裁缝大师最得意的门生,他的姓氏就是我心中对于裁缝的定义。”   编辑:“那么Aurelio也是和您一样,致力于在中国开拓高级服装定制的市场么?”   史磊:“不,他对商业不感兴趣,他只是个老实本分的手艺人,也不太愿意跟我出席一些活动,人多他会害羞。他和我很多理念都不合拍。”   编辑:“那么他为什么要和您成为伙伴呢?”   史磊(笑):“当我提出我们品牌名称的时候,他莫名其妙就同意了。大概,他对于我将我们两个的姓氏缩写在一起的行为感到很有诚意?毕竟,手艺人的思维我们这些商人永远也琢磨不透。”   ……   “Aurelio……Yan?”   沈木星急切地把这个名字输进电脑,按回车的时候犹豫了一下,她将手停在半空,心里五味杂陈。   好怕跳出来一张他的照片。   可回车键还是按下去了,那是身体里的另一个人操控的。   Aurelio Yan,深圳Y&S服饰有限公司特聘技术总监,没有照片,没有相关报道,只有在几篇采访中有被提到过只言片语。   曾六次获得“金剪刀”奖的意大利国宝级裁缝大师,卡塞尼洛老先生,在一次交流会中,被问及如何看待中国人抱走了‘金剪刀’奖时,曾提及过这个名字。   “我的徒弟Aurelio Yan,就是中国人,他改变了我对中国人的偏见,在他身上,我看到了中国人的艺术审美,中国人不仅聪明,而且坚韧好学,Aurelio跟我说,中国有句古语,叫‘教会了徒弟饿死师父’,我将意大利的手艺传授给了中国人,就是对这句话的宣战,它太狭隘。”   访谈者又问,那么作为“金剪刀”的得主,您是否也考虑让这位中国徒弟参加“金剪刀”的比赛?   他回答说:“虽然他行事低调,但我会推荐他去。我可是将毕生心血全部教给了这个中国人,他没道理给我拿个“银剪刀”回来。”   ……   手机在桌子上震动了第三声,沈木星才恍惚地回过神来,她拿起手机看了眼屏幕,还是母亲的短信——   “你又不说话!”   “那你弟弟出狱你回不回来接?”   “我可没时间去,你爸今年本命年,不能去监狱那种晦气的地方。”   沈木星赶紧回:“深冥出狱还有一阵子呢,到时候我回去接。”   99   下午要外出跑客户,沈木星从公司临出发前去了趟洗手间。   马桶冲水的声音还没散去,沈木星就匆匆忙忙地出了厕所去洗手,两个女同事站在公司装修漂亮的洗手台前,聊着什么。   Gianna代购了一身衣服,July一个劲地夸好看,沈木星则默默地在洗手台前洗手。   Gianna对沈木星说:“小沈,你这身也不错,什么牌子啊?”   沈木星把手放到烘干机下,机器发出的声响很大,她想,这么大的声音,可不可以装作没听见呢?   唉,还是说点什么吧!   她看也没看Gianna,回答:“去年的打折货。”   Gianna和July又继续聊起两人刚才的话题,仿佛沈木星不存在一样。   沈木星出了洗手间,路过消火栓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的一边眉毛好像画得重了些,下午的客户是个女的,妆容不要太浓的好。   于是沈木星停下来,拿出一张纸巾,对着消火栓的镜子擦一擦眉毛。   消火栓和洗手间只有两步之隔,July的声音传到耳边——   “你给小沈介绍的小郑,成了吗?”   Gianna说:“我表弟还是蛮喜欢她的,不是还送花来着?”   July说:“她不是说不想谈恋爱吗?”   Gianna哼笑一声:“不谈恋爱当剩女啊?深圳,可是年轻人最多的地方,年轻人里单身狗最多的地方,单身狗里女性最多的地方!抓住一个你表弟这种条件的本地人多不容易!”   July说:“小沈这人怪老实的,就是不爱讲话。”   Gianna意味深长地说:“有时候看着越老实的人啊,花样越多。”   沈木星把纸团扔进垃圾桶,走了。   临出门之前又被总监叫住了。   “沈木星,你来我办公室。”   沈木星心里打鼓,最近总监越过主管单独找她,有点频繁。   总监今天扎了个低马尾,口红画得很艳,头油在灯光下显得油腻腻的,脸又浮肿了一圈,不停地在出汗。   沈木星一进门,总监就拉了一张椅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看,说了一声“坐”。   沈木星刚坐下,总监就把那只肥大的手在她的丝袜上拍了拍,拍了三下,隔着一层薄薄的丝袜她都能够感受到总监手心的汗。   “总监。”沈木星任由总监的手放在自己的腿上,脸上僵硬的笑着。没办法,年后还要请假,这位老佛爷一定要供好。   总监说话的时候肥厚的舌头不停地吐出来,推了推眼镜,严肃地看着她的领口,说:“王主管离职你知道了吧?”   “嗯,你知道了。”   “Y&S这个项目你替她来跟,明天拟好活动方案给我。”   “……好的,明白。”   “史磊最近可闹出不少动静,在微博上买了热搜,跟明星炒作得也很成功,这一次他的品牌在我们酒店开新闻发布会,你要努力在他身上找到宣传点,提高我们酒店的关注度。”   沈木星连连点头:“是,总监。”   总监又摸了摸她的腿,手掌的湿润让沈木星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丝袜不错,哪儿买的?”   沈木星也没躲,硬着头皮回答:“东门。”   总监不屑地笑笑说:“以后别去东门那破地儿买衣服,我给你留一张Y&S的卡,你去定做一套。”   “不用了总监,衣服太贵我也穿不惯。”沈木星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   ……   沈木星从总监办公室出来,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同事阿敏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凑过来,小声说:“咋样?酸爽吧?”   沈木星深吸一口气:“酸爽……”   “她都问你什么了?”   “她问我丝袜哪儿买的……”   “我靠!这个变态的老女人!想想我就觉得恶心!估计王主管就是这么被她揩油揩走的!木星你加油,搞定她主管的位子非你莫属!”   沈木星干笑一声,没接话,拿起资料就要去见客户。   阿敏叫住她:“木星,记得晚上要去苏荷给王主管送行!”   沈木星快迟到了,边跑边答应:“我一定到。”   100   其实晚上这个局她真的不想去了,昨晚喝了许多酒,一整天都不好受,加之一下午都在外面,沈木星只想一头栽到床上不起来。   可是不去还不行。   大学毕业之后,沈木星进了世界知名酒店集团做管培生,勤勤恳恳地从管培生做到助理,从助理做到小小的专员,在外企站稳脚跟,王主管没少照顾她。   王主管申请辞职后,就有传言说沈木星是最有望接替主管的那一个,甚至有同事当面开沈木星的玩笑:   “总监那么‘中意’你,木星你一定行的啦!”   这让沈木星感到很尴尬。   所以王主管的送行宴,沈木星要是不去,又会有一波阴谋论者要发言了。   从客户那边谈完,正是下班点,沈木星直接穿着一身西服套装去了包间。   一路上,电话都在包包里震动,地铁上人太挤,她就没腾出手来拿,到了酒吧,也就给忘了。   同事们都到齐了,王主管是一个刚满三十岁的大龄女青年,一见到沈木星来了比对谁都热情,开了两瓶轩V,男男女女就闹腾上了,沈木星是一点都喝不了了,就坐在角落里看着他们推杯换盏。 第33章 看到了他的名字   王主管在企业做了有五年了, 要走自然悲从中来,喝得有点多,被两个同事架着去吐了。   歌手唱罢一曲流行歌, 突然又唱起了一首老歌《飘摇》, 沙哑的声线, 悲伤的唱腔,让沈木星不自觉的也拿起了酒杯,慢慢地就着歌声喝了下去。   风停了云知道   爱走了心自然明了   他来时躲不掉   他走得静悄悄   慢慢的, 她也跟着哼唱起来,她唱歌不怎么好听,索性就不唱了,静静地喝着女歌手唱。   “我飘啊飘, 你摇啊摇,无根的野草……爱多一秒,恨不会少, 承诺是煎熬……”   Gianna一见王主管走,立刻就聚过来说:“你们知道王主管为什么要辞职吗?”   Judy知道内情,冷笑一声。   有个男同事问:“不是说被总监的变态逼走的,不堪受辱吗?”   阿敏摇摇头:“王主管不是总监的菜, 总监喜欢清纯挂的。”   Gianna:“确实不是为了总监, 是因为感情!”   男男女女的脸都凑在了一起。   Gianna的脸上泛起浓浓的八卦,说:“王主管的男人跟她说,她要是辞职跟着他回西安,他就立刻娶她!否则他俩就没戏!”   突然,一个突兀的笑声响起。   那笑声像是一张布突然间撕裂开一样刺耳,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沈木星捏着酒杯,笑得肩膀发抖, 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几个同事面面相觑,仿佛从没认识过沈木星一样。   阿敏平时和沈木星算走得近,此时沈木星的笑容有些反常,她连忙拍拍她的肩膀,担心地说:“喂,你中降头啦?”   沈木星在阿敏肩膀上拱了拱,一边笑一边醉醺醺地说:“没有没有,我只是……我只是想起了一个人给我讲过的故事……”   阿敏趴在她耳边小声提醒说:“好了好了,你喝醉了,我先叫车送你回宿舍吧!”   101   阿敏本想给沈木星叫车,却被Gianna支走了,Gianna趁机给小郑打电话,让小郑开车来接人。   沈木星想了好半天,也想不起来小郑叫什么,只记得在白石洲那边吃过一次饭,情人节的时候还送过她一捧花,好像是在人民医院做药剂师的。   小郑戴个黑框眼镜,个子不高,寸头偏瘦,牙齿白白的,一笑有两个酒窝,Gianna介绍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小郑就告诉沈木星,他说:“沈小姐,我对你印象挺好的。”   同事们都散了,沈木星坐上了小郑的车。   马路两旁的高楼大厦变成了一道道彩色的流影,夜风吹掀了刘海脑子也清醒了许多。   “用不用给你买点醒酒药?”小郑笑着斜睨她一眼,悠闲地开车,心情很好。   “我没醉。”   “也对,你看起来不像傻女孩,聪明的女孩肯定不会在酒吧这样的地方喝醉。”小郑笑了笑,颇有几分男人的潇洒:“我知道,他们就是想撮合我们。”   沈木星发出一声讪笑,闭眼感受车窗灌进来的风。   小郑把她送到楼下,又解开安全带跑下车来扶她:“你行不行?要不要我送你上楼?”   大厦楼道的光线很暗,潮哄哄的。   作为一个毕业生初入深圳时,就有前辈吓唬她说,深圳是世界治安倒数第三差的城市。心知是夸张的说辞,但也并非空穴来风。以前在家乡,也有高楼大厦,但沈木星没见过24层还用安防盗铁窗的,在深圳,所有人都像是住在铁笼子里的小老鼠,谁家不安铁窗,警察会找上门提醒。   沈木星刚来公司实习的时候,刚住进这个员工宿舍,没多久就听说隔壁B座的三个打工妹被人尾随杀掉了,于是特意买了一把锁把里层的铁门也锁上,吓得她整夜都不敢睡。   这座城市,让她没有安全感。   不过世间之事都在“习惯”二字,孤独也是,忘却也是。   “你随便。”她这样回答小郑。   是因为想到了他说的那句“你看起不来像傻女孩”。   聪明的女孩不会在刚见面时就允许男人进自己的家门,聪明的女孩对男人都该有防备,聪明的女孩知道矜持爱自己,聪明的女孩才是男人最后要娶的那一类。   小郑显然愣了一下,吞声踟蹰半天,才说:“行,那我就送你上去吧!”   员工宿舍是个套间,两室一厅,另外一个房间的阿敏还没回来,沈木星收拾了一下沙发,请小郑坐。   沈木星自顾自地回屋换衣服去了,回来时叼着一根细烟从房间里走出来,打火机的干涩声响吓了小郑一跳。   “突然好饿。”沈木星透过烟雾,眯起眼望着他。   “我……我也是,要不下去吃个宵夜?”小郑坐在沙发上望着她的烟明明灭灭,有些愣怔,身子因为拘谨而坐得笔直,不停地用手搓着膝盖。   沈木星用指间挟着女士香烟,笑了:“我又不会吃掉你,你放松就好。”   她转身,去冰箱里给他拿了一颗苹果。   小郑握着苹果没有吃,说:“我能叫你木星吗?”   “叫小星、小木、星星、木木,什么都成,就是别叫木星。”   “那叫木木吧!”   “木木,其实我挺喜欢你的,你和我在深圳认识的女孩都不一样,没他们那么轻浮。”   “呵,你还遇到过轻浮的啊?”   小郑刚要说话,却指了指她的包:“你手机一直在震动。”   她这才察觉,心说糟了,在地铁上就有人打电话给她,本想下了地铁再接,结果一去就把就给忘了,怕别是什么重要的客户!   她把烟一刁,赶紧去掏包,拿出电话一看,十几通未接电话都是一个陌生号码。   以及……   一条未读短信——   “木星,我是严熙光。”   102   沈木星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足足有十几分钟,她看着那串归属地为深圳的号码,久久都无法平稳呼吸。   严熙光……   六年了,看到这个名字她还是难以平静。   他是如何拿到她的号码的?   沈木星一时间有些乱了手脚。   在这长达十几分钟的沉默后,那头的电话又一次不知疲倦的打了过来。   沈木星突然很慌,迅速挂断,回短信过去:   “对不起,您打错了。”   果然,电话那头便再没有了动静。   打开房门出去,小郑已经不在了,客厅的茶几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一碗面。   沈木星有些诧异,她走过去坐下来,面前的那碗面上规规矩矩地摆着一双筷子,面上铺着一个荷包蛋,热气腾腾,很有食欲。   她忍不住动作轻柔的拿起筷子,吃了一口,又吃了一口,在咬断面条的那一刻,眼眶有些湿热。   小郑发来短信说:“面好吃吗?可以加个微信吗?”   沈木星趴在桌子上,默默地流起眼泪。   记忆慢慢回到大一上学期的寒假,最后一节课一结束,沈木星就迫不及待地拖着行李逃离了学校。   坐上去温州的卧铺,沈木星冥思苦想,为什么严熙光会和她断了联系,为什么弟弟永远只是发短信而不接电话。   她想啊想,想到双眼通红。   阔别了几个月再回到那个小镇,所有的道路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却已物是人非。   裁缝铺里只有活死人一样的老裁缝,沈家也再没有了麻将声。   沈木星问老裁缝,严熙光呢?   老裁缝眼底乌青,满嘴酒气,胡言乱语:“出国喽,出去就联系不上喽,国外是个吃人的怪兽……”   沈木星绝望极了,她拖着破行李箱跑回家问母亲,母亲见到她时先是诧异,随后眼圈通红,问:“你回来做什么?”   沈木星也哭了:“我怎么就不行回来了?你嫌我给你丢人?”   母亲把她的行李箱拽进门,冷着脸说:“一个两个都是讨债鬼……”   “我弟呢?”   “死掉了。”   沈木星冲到母亲面前拦住她:“我问你我弟呢!”   母亲还是不说话。   沈木星急了,拿起手机给弟弟打电话,手机却在母亲的口袋里响了。   母亲的脸上闪过一抹惊慌。   很快,母亲就在沙发上坐下,板起脸孔:“没错,你弟弟的短信全都是我给你回的。”   沈木星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她看着母亲好半天,突然膝盖一软,就跪下了。   这些天以来,她所有的焦虑和无助全部化成了眼泪,跪在地上,像是一摊被融化的雪人。   沈木星的眼泪不停地掉。   “妈……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给您丢人了……”   “妈,求求你,你告诉我严熙光为什么不理我了,求求你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妈……都怪我不好……我知道错了……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了!”   她哭,母亲也哭,母亲比她还要委屈无助,泣不成声地说:“你知道这些日子我是怎么过的吗?我不停地跑关系……借钱……他们说……重伤就是刑事责任……坐牢是免不了的……他还那么年轻!都毁了……”   母亲说,沈冥毁了。   沈木星在监狱里见到沈冥的时候,他的头发被人剃光了,身上穿着橘黄色的监狱服,形容枯槁。   她哭着狠狠地拍那铁窗:“你这个混蛋!妈骂你骂得轻啊!你怎么就那么混蛋!”   沈冥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笑了,说:“姐,你别哭。”   她说:“妈说你把卡卡砍成重伤。”   他磨了磨牙,说:“姐,别问了。”   没有人知道沈冥和卡卡到底发生了什么,母亲说卡卡的伤好了之后就去了深圳。   卡卡的去向、沈冥的入狱、严熙光的失联,像是一张巨大的网将她罩在了无尽的黑夜。   看完沈冥,她就拖着行李回学校了。   ……   小郑的打电话打过来,问沈木星,面好不好吃,沈木星回答的鼻音很重。   “你哭了?一碗面就感动成这样?”   沈木星从回忆中抽身,突然很想找个人说说话,她深吸一口气,说:“大一的那年暑假,所有人都回家了,我一个人躺在寝室里,烧到39度,我不下床,不吃药,不喝水,我的心情糟透了,我以为我就快死了……”   小郑严肃地问:“发生什么事?怎么想到死?”   “不是想死,就是觉得活着没劲。我躺在床上,头很痛,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就在我以为我快死了的时候,宿舍门开了,宿管大妈端着一碗面进来,见我烧成那样,就说:孩子,整个四楼就你没回家,你怎么不回家呀?你都两天没出屋了,是不是病了?吃口面吧!”   小郑说:“救命恩人哪!你很感动吧?”   沈木星吸了吸鼻子,笑了:“我当时心里就想啊,不让我们用违章电器,宿管大妈怎么就能煮面呢?”   小郑说:“你真是……你是不是理科女?”   沈木星顿了顿,情绪缓和了,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小郑,谢谢你的面。”   小郑默了默,问:“怎么谢?”   “你想怎么谢?”   “好友验证通过一下。”   沈木星几乎没过脑子,就同意了他的申请。   小郑没给她任何的反应时间,发来一句话:“做我女朋友,给你两分钟考虑,不行我还可以撤回。”   “说话。”   “还有一分钟了。”   “还有三十秒。”   沈木星忽然捶了捶头,她真是喝多了。   “你现在撤回吧!”   “已经两分钟了,撤回不了了。”   103   Y&S集团新闻发布会召开的前一晚,沈木星和同事忙得团团转。予会的媒体阵容和嘉宾阵容是她从业以来见到过最大的阵势,做名牌的时候看到有好几个名字都是她儿时的偶像,部分予会嘉宾及相关工作人员会提前入住酒店,史磊、Aurelio Yan的名字也在其列。   忙完手里的工作,已经是晚上八点,出了电梯走到一楼,手机铃响,是小郑打来的:   “饿坏了吧?”   沈木星:“还行。”   “你回头。”   沈木星一转身,意外的看见小郑站在员工通道的门口,正朝她摇晃着她最爱吃的那家潮汕粥。   沈木星远远地站在,望着他,一时没敢动。   小郑隔着玻璃门朝她笑,笑得很温暖,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不知为什么,今天特想送你花,但又怕你是个薄脸皮的人,送花怕你在同事面前尴尬,Gianna说你们今天要加班,我就想着你一定饿了。” 第34章 重逢   沈木星的确已经饥肠辘辘, 她叹一口气,正欲迈步走向小郑,却被人叫住了。   “木星, 替我一下, 很快回来。”前厅部的同事捂着肚子跑向厕所。   沈木星给小郑做了一个稍等的手势, 小郑会意,而后她走向前台,开始有条不紊地接听电话。   做管培生的时候, 酒店所有的岗位她都轮做过一遍,前台接待做的时间最长,同事也都很熟。   座机上的黄灯闪烁,接起电话的英文问候脱口而出, 她本能地把笔握起来,准备在记事本上标注。   “我需要叫早。”   “您好,明天的叫早服务是吗?请问几点呢?”   “凌晨四点。”   “好的先生, 我这边帮您记录一下。”   电话那头挂断,沈木星在本上写:1108号房 4:00 叫早。   电脑端的系统里,沈木星找出1108号房,打算帮忙做备注, 可在看到那名字的一瞬间, 脑子里嗡地一声,手僵在鼠标上,无法动弹。   1108,客人中文名:严熙光。   电话上的小黄灯又急切地闪烁起来,屏幕上急切地跳跃着一个号码:1108。   沈木星接起电话,放到耳边,嘴唇蠕了蠕, 可她如鲠在喉,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   “……”   她哑然失声,听筒里也是异样的沉默,对方发出一阵不均匀的呼吸声,在听筒里沙沙作响,线路连通了有半分多钟,似乎,对方在等她开口讲话。   正在这时,去厕所的同事从远处跑回,沈木星连忙把话筒递给她,什么也没交代,抓起包就走!   出了酒店,小郑在说什么沈木星全都没听见,她只是抬起头望着这座金碧辉煌的高楼,神思恍惚。   那个人,就住在上面,那一层,2万一晚的套房。   离她那么近,又仿佛远在天边。   跟小郑吃了个食不知味的晚饭,沈木星就叫了一份麻辣鸭货,鸭脖和锁骨被卤得软烂,适合疲惫到没有力气的人,广东人的夜宵文化容不得半点沉思和矫情,一碗糖水下肚,苦水都给冲得七七八八了。   “晚上是不是又吃了辣了?”母亲的电话打过来。   “我才刚买,您怎么就知道了,神了。”沈木星往脸上铺面膜,把电话夹在肩膀上。   母亲冷哼一声:“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做什么我不知道?”   “有事?”   母亲犹豫了一下,略显得小心翼翼地问:“这阵子,那个副教授没约过你?”   “哪个副教授?”   “就是你说你谈合作认识的那位,对你挺有好感的。”   “早就没联系了,”沈木星淡淡地说:“那人发际线太高,我怕他过了三十岁就会谢顶。”   母亲叹了口气,又问:“那你上次跟我说的那个,你同事的表弟……哦,药剂师呢?约你了吗?”   沈木星回答:“小郑啊?约着呢,怎么了?”   母亲立刻像是看到了希望:“你跟他相处了?他人怎么样?”   “人挺好,不过医药口的不符合我的择偶标准。”   母亲“啧”了一声:“你这孩子!你怎么总是这么挑剔人家呢!医药口怎么了?工作稳定又清闲赚得也……”   “行了行了。”沈木星打断母亲:“这就不用您操心了,我这么大人了有我自己的想法。”   “你还知道你多大了?别怪我没提醒你,女孩子过了27,就自动被划到另一波去了你知道吗?”   “好好好,我肯定端正态度,给您交差行吗?”   沈木星挂断电话,心里好烦。   她的母亲,就是中国最典型的那一类父母,上学不让早恋,毕业不让晚婚,恨不得你一工作他们就抱孙子,在他们眼里,只要品貌端正工作稳定的就能拉过来扯证,你稍做反抗就是你大龄你矫情,再扣个不孝顺的帽子,简直了。   对于再次听到严熙光的声音,沈木星选择性地忽视,就像是那瓶没有商标的散装黄酒,想起来就喝一口,想不起来就搁在冰箱顶上落灰了事,这感情在她一年又一年、反反复复的伤痛训练中,收放自如。   105   次日的发布会在下午举行,沈木星起了个大早,刚到酒店,就看见集团的大群里有人艾特她。   “市场部沈木星的手机号报一下,不要小号。”   沈木星吓了一跳,群里艾特她的竟然是总监。   正愣神的功夫,已经有眼疾手快地同事,将她的手机号报给了上司。   不到一分钟,手机竟然震动了起来,几乎是想都没想就接了起来。   “您好,市场部沈木星。”   “喂?您好?”   怎么不说话?   她接连问了两遍,蓝牙耳机里都没有声音。   而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骗我,这就是你的号码。”   沈木星猛地回头,混乱的后台入口,此刻正站着一个男人。   她的心脏狠狠地抽动了一下,全身的血液就在那一瞬间凝固。   真的是他,竟然真的是他!   他瘦了,脸上有了棱角,皮肤白得更彻底,面颊上一丝少年时的红润也没有了,双眼皮还是那么宽,那么深,浓黑的眉毛仍旧习惯性地折成一个无辜的弧度,就那么深深地,静静地望着她,颤动的睫毛在控诉她,仿佛她拿了刀子捅了他的心,而他躲都没有躲。   再没有一个人,能把西装穿得像他一样,挺括合称,没有一丝褶皱堆积。   意式的西服更要轻薄合体,相比于英式,少了几分拘谨,比美式,多了几分时尚,穿在他挺拔修长的身体上,竟然多了几分性感。他脚上的Monk鞋光可照人,金属扣环闪着银光,又徒增些许禁欲味道。他的发型变了,是被精心修剪过的最流行的式样,不用多余的造型,黑硬的发丝清爽帅气,说是哪个一线的流量男星也不夸张。是啊,他本就长了一张俊极了的脸,衣冠赫奕,显达尊贵,这一派正式明显是要上台前的隆重打扮。   如果街上与他擦肩而过,她一定不敢认。   她的眼神一恍惚,他就立刻朝她走了过来。   沈木星猛地向后退了一步,他就停在那里,不再靠近了。   两个人就这么远远地对望着,视线之中穿插着忙碌的工作人员。   时间仿佛一下子被抽干,所有人都变成了流光线条。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放肆描绘着,如同初见时,台风中,他抬头在窗里看到她的第一眼,目光灼灼。   她除了昔日的婴儿肥不见踪影,下巴尖了些,模样发型全都没变,命运好像硬是把那个因为习题册哭鼻子的小姑娘,塞进了一身冰冷的职业装里,她仓皇、尴尬、她朝他笑了笑,嘴角之下细微的、不可抑制地抖动着。   两个人谁也没再说话,严熙光找了一处沙发坐了下来,看着她,仿佛祈盼着她的视线能够再次与他相接。   可沈木星除了最初愣怔的那几秒,此后便像个陀螺一样把自己忙碌起来。   上楼下楼,进进出出,表面上好像他不存在一样,可他的注视,却让她内心杂草疯长。这后台的人员繁杂,所有喧嚣都敌不过角落里坐着的那个男人。   工作告一段落,她乘电梯上楼,溜进了一间布草房,门一关上,她就颓然靠在门上,大口大口地换着气。   狭窄的空间里摆满货架,架子上堆叠着浆洗好的被套,一只苍蝇胡乱地飞,叫人心烦意乱。   不知在里面呆了多久,PA大妈来敲门,沈木星才低眉顺眼地出了布草间,接着被同事的电话叫下楼,沈木星才发现,他坐的那张沙发上,已经空了。   106   忙完发布会,沈木星请了一天假,钟琳从浙江飞来看她。   相比大学同学,沈木星在复读时的几个室友更加交心,每逢年关节假,丹丹、洋洋、钟琳都会找她出来聚一聚,联系一直没断。   钟琳刚从机场出来,沈木星就走过去抱住了她,两个女孩子腻腻歪歪地搂在了一起。   “怎么样?想死我了吧?”钟琳打扮得很时髦,包包是名牌的最新款,看得出,她在小城市生活得如鱼得水。   沈木星接过她的行李箱拉在手里,头往她的肩上靠:“想得快死了,知道你今天来深圳,我兴奋得一晚上没睡觉,我想洋洋还想丹丹,就想你们几个。”   钟琳煞有介事地说:“是吧?我告诉你,这就像是那些从监狱里出来的人,见着狱友都特别亲。”   两个女孩子一路说笑,又好像回到了青涩年华。   这一天,沈木星难得开心,带着钟琳去世界之窗,去东部华侨城,又去京基100逛了逛,两个人狂玩了一天,又回到了沈木星所住的员工宿舍,挤在一张床上吃辣鸭货。   聊工作聊朋友聊工资,最后又聊到了爱情。   钟琳把微信拿给她看,露出招牌无辜脸:“你看,昨天是我们俩正式在一起的纪念日,然后他截图了一张当年表白的说说,发给了我,告诉我说他想我。”   苏杨和钟琳爱情战还在拉扯,只不过后来钟琳考上了一所二本外国语学院,苏杨高考落榜进了一家汽车学校读大专,时间久了,两个人因为种种原因而走到了分手的地步。   沈木星说:“都什么年代了,还玩空间,非主流。”   “他最近和新女朋友闹了点矛盾,就经常发短信给我,说什么才发现只有我对他才是最好的。”   沈木星无力吐槽:“才发现?他早干嘛去了?当初不是抱怨着没摸过别的女人的手么?现在睡了好几个了吧?怎么?想浪子回头睡你这块平板啊?”   钟琳拧了她一把:“你才平板呢!”   沈木星警告她:“你可不许让他吃回头草!”   钟琳犹豫着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有时候我听他说做销售累得身体吃不消,我就觉得心疼。”   “人家有人疼,用你疼?瞎心软。”   “可是木星……我心软归心软,但我和苏杨毕竟不一样了,我大学毕业在银行,他大专毕业在卖汽车,我看到他穿着一身廉价的西服对人点头哈腰的时候,我就会怀疑这样一个不起眼的男生,我当初到底喜欢他什么。”   沈木星听她这么说,忽然想起碰见严熙光时的场面。   她曾幻想过无数次重逢,一条无人的街道,两旁整齐排列着法国梧桐,落叶飘零,他和她各自站在街对面,对视着,寻找着岁月在彼此脸上留下的痕迹。   但不是这样的:她被品牌方的人指挥着搬桌子,三天没洗的工服浸满了汗,而他一身显贵,一群助理簇拥着,请他登台。   钟琳并未察觉到她的情绪,只是陷在自己的心事当中,唉声叹气:“木星你说的对,我该不该忘掉过去?”   沈木星靠在床上抱着腿,眼睛看向窗外的万家灯火:“忘不掉又怎么样?重拾旧爱还能回到以前么?”   “哎,现在有个海归追我,感觉还不错,我该不该跟他在一起呢?”   沈木星恍然出神,半晌才回答:“要不就……试试吧!”   钟琳睡着了,沈木星独自下床,去阳台点了根烟。   阳台的风将她的眼睛吹得很细,低头望向楼下的人群,黑夜中穿梭的无数块手机屏幕,发布着成吨的散装爱情。   人们每天坐同一线地铁,却不愿意在同一个人身上投注太多时间。   严熙光的那串号码,已经被她盯得太久,烂熟于心,可她还是很一狠心,把它拉进了黑名单。   107   钟琳飞走后,沈木星心里空落落的。   小郑给沈木星订了宵夜,订单等了许久也没送来,一遍两遍地给店里打电话,都是占线。沈木星一想到辣油味就被勾起了瘾,索性就拿着钥匙下了楼,亲自去店里吃。   出了冷清的大厦,繁华的夜色瞬间将她簇拥。   她住的地方是罗湖摩天大楼最集中的地方,对面是千万起价的富人小区,马路上经常会有赤橙黄绿青蓝紫一排兰博基尼的车队招摇而过。而她最常出没的,却是脏乱偏僻的城中村,那里有全罗湖最好吃的汤粉、咸甜焦嫩的烧腊,苍蝇狂欢的糖水铺、最够味的东北烧烤。那里是被囚禁在职业装里一整天的“精英民工”,心灵和味蕾的收容所。   沈木星正要拐进城中村,就听见一声急切的刹车声,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多,车辆不多,那声刹车显得格外刺耳。   一辆出租车停在了她的不远处,沈木星起初没在意,自顾自走她的路,继而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她才驻足回头。   只见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正背对着她,对开车的人讲着什么,隐约可见车后座还坐着一个女人,司机听他讲完,就关上车窗驶离了。他转过身朝她的方向张望,眼里有焦急的光在闪动,直到看到她站在那儿没动,他才松了口气,朝她迈步走来。   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沈木星像被黏在了他的网上,动弹不得。   他站到她面前来了,那是一张熟悉的脸。她曾深爱过的眉眼、鼻梁、嘴唇、下颌全都没变,可是看得太认真之后,反而一下子陌生起来,觉得眼睛也不对,嘴巴也不对,甚至有一瞬间的迟疑,现在这个人是真的严熙光吗?   他把手里正握着的手机举到她面前,一列红色的未接听的拨打记录,最近一通是在两分钟之前。   他把眉眼又折成无辜的样子,目光饱含迫切和哀伤:“木星,可以给我一分钟的时间吗?”   他把姿态放这么低,沈木星无法拒绝。   “可以,但你确定一分钟够吗?”   他把头侧向一边,眼神飘忽,呼吸混乱,好像用尽全力在组织语言,但却败给了自己的讷言。   沈木星忽然笑了,轻柔地催促:“半分钟了哦!”   严熙光懊丧地闭了闭眼,拳头攥紧,急得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无助地望着她,最后干脆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沈木星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   她深深地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是世上唯一一个,不费只言片语就能调动她所有柔情的人,于是便认命地叹了口气,问:“晚饭吃了吗?”   “没有……”   “那走吧,一起吃个宵夜。”   说完,她转身走了,他立刻跟了上去。   107   晚上十一点,蔡屋围的巷子里灯火通明。   这家二十平米的小店里坐满了人,沈木星一进门就问店员为什么订餐没有送,服务员态度轻慢,沈木星也懒得费口舌,点了一份鸭舌和两份绿豆沙。   她端着托盘刚一转身,就看见门口那两扇亮堂堂的自动门缓缓打开,他居然才跟进来。   两人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沈木星将绿豆沙推给他,自己带上手套吃鸭舌。   对面的男人是什么表情,她也没看,就低着头。   “真没想到在深圳能遇到你。”她主动开口。   “我知道,但是没想到这么快。”   “啊,”她轻轻地笑了:“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对方没有回答,沈木星不敢看他,她怕看到一双深情的眼,她怕看到这个男人任何低姿态的样子。   “你呢?”他反问。   “我啊?”沈木星笑着摇摇头,一言难尽。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第35章 我有男朋友了   沈木星眼睛向上转, 很认真的回想起她的这些年:“就……拼死拼活念完了大学,匆匆忙忙找了份工作,稀里糊涂相过几次亲, 呵, 每天都嚷着要离开深圳, 睡一觉又懒得动了。”   严熙光低下头,似乎栽进她某句话里出不来了。   稀里糊涂相过几次亲……   沈木星被他的缄默压制住了。以前也没觉得跟他相处这么让人窒息。   年少时的她对他充满好奇,她叽叽喳喳说十句, 他蹦字儿一样回上一句,她还觉得蛮有意思。   “我吃完了。”她把手套褪下。   严熙光想掏钱包,沈木星又说:“这是快餐,先付了钱了。”   他又把钱包揣了回去。   沈木星擦擦嘴, 见他去摸烟,她就指了指墙上禁烟的标识:吸烟罚款500。而他的烟已经在嘴上了,摇了摇头表示不用去管, 很固执的把烟点上了。   沈木星心生反感,鼓了鼓嘴巴,起身走了。   两扇自动门一开一合,沈木星从店里出来, 走在城中村的小巷里, 身后听不见脚步声,她也没回头。   夜风微凉,街角肮脏。   她第一千零一次产生了逃离这座城市的念头。   特区刚刚建立之时,许多当地人紧握每一寸土地去盖楼,坐地起价成了土豪,导致城市里的居民楼之间形成了很狭窄的楼缝,人们称之为“握手楼”, “握手楼”间人头攒动,摩托车呼啸,潮湿脏乱,像是这座漂亮城市无法剔除的暗骨和污血。   走出店铺大概百十来米,也没听见他的脚步,沈木星忽然停了下来,疑惑地回过头去,远远的看见严熙光也停下了,与她站成了一条线。   她朝他投去一个不解的眼神。   严熙光仓促看她一眼,又迈开脚慢慢地朝她走过来。   “你的腿……”她指着他。   严熙光抬起头,忽然抿起唇,额上细密的汗让沈木星感到诧异,他对她说:   “你走你的,我能跟上你。”   108   “你腿怎么了?”   严熙光原本走得只是慢而稳,看起来像在信步闲逛,但听见沈木星的问话,就陡然加快了脚步,很快左脚就开始跛起来,好像用不上力气一样。   “痛风。”他淡淡地回答。   风一吹,他身上淡淡的酒精味越过她的身旁。   “哦,你是不是总应酬啊?”   严熙光没回答。   沈木星放慢脚步等着他,他渐渐跟上来,与她并肩而行。   两个人之间,一时没什么话讲。   走上繁华的主街,路边没什么人,霓虹灯沉静而优雅,咖啡店外有三两人坐在伞下聊天,木棉树嵌满小灯。   沉默,在二人之间浮动。   一辆嚣张的跑车飞驰而过,他伸手将她往人行道的里侧拉了拉,又放开了手。   平时五分钟就走完的路程,被两个人走得异常慢。   大厦到了,她像落水的人看到岸边一样兴奋,可是上了两个台阶又转回身来,觉得怎么也要说一声“再见”才好。   她站在台阶上,身高就正好与他平视,严熙光也在她面前站定,平直的嘴角牵动了一下,声音低柔地说:“木星,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   “都可以,提前约。”沈木星和气地笑了笑,指了指大厦门口:“那我回去了,再见!”   严熙光急切地叫住她:“这周有空吗?”   沈木星想了想,为难地说:“都挺忙的。”   严熙光就站在那里看着她,两腮动了动。   沈木星见他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好像铁了心要等她说出一个时间似的,就说:“有空call你!”   说罢就再也不看他,一步一步的走向电梯,背后竟觉得灼热。   电梯在下降,她心急如焚地数着数字,31、30……25……10……从头发到脚趾都不舒服,她不敢回头,她想跺脚,想捶墙,想咬自己的胳膊……   她知道他一定还没走。   而她只能,摆出一个矜然自若的背影。   109   回去之后,沈木星被严熙光离别时的那种复杂眼神,纠缠着做了好几天的梦,后来终于做了个决定:把人家的电话从黑名单里拉出来。   他到底只是个软弱的老实人而已。   下班跟小郑吃过烧腊,小郑将她送回了宿舍,自然而然地拉住了她的手。   “跟我约会是不是很无聊啊?”小郑问。   “没有啊……”   小郑弹了一下她的脑门:“那你总发呆?专心点!”   “哦。下次不了。”   “那给我一个Goodbye kiss。”   沈木星将手从他的手心抽出来,调皮地在他脑门上回敬了两下:“给你两个栗子!”   小郑皱起鼻子,捏捏她的脸说了句“调皮”,当即攥住她的手就要亲她的额头,被沈木星轻轻推开了。   “别闹了!走了!晚安。”   “晚安,木木。”   刚进家门,手机就响了。   是那个刚从黑名单里拉出来的号码,沈木星犹豫了一下,疲惫地坐在沙发上,接起了电话。   他的声音很宁静,听背景应该是在家里。   “木星,在忙?”   “没有,刚到家,有事?”   “木星,你说你会给我打电话。”   “我最近没什么时间。”   “今晚有没有订那家宵夜?”   “可能一会儿订吧?我吃辣的上瘾。”   “那我现在过去,我陪你?”   “真的不想动了,好累。”   “那我买来给你送去?”   沈木星不说话了,对方也静静地等着她回答,气氛很尴尬。   “呃.……是这样的……”她从沙发上坐起来,小心翼翼地说:“太晚了,不太方便。而且……我怕我男朋友会不高兴。”   严熙光那边突然就没有了声音。   沈木星也因为他的沉默而忘记了呼吸。   结束一段关系,真的很简单。   她不忍心,又说:“你以后少喝点酒。”   电话那头还是无声。   她闭了闭眼,装糊涂:“喂?你那边是不是信号不好?”   他的声音起死回生:   “我在。”   “哦,那你没什么事我就挂了?早点睡!”   “你有男朋友?”他追问。   她的喉咙像被人掐住了一样:“嗯,有了。”   正准备挂断,他又说:“有时间找你男朋友出来一起吃个饭。”   “什么?”她怀疑自己听错。   “你一个人在深圳,和什么样的人在交往,让我看一看。”   “让你看?”   而他的语气,也和之前的低姿态完全不一样了:“如果对方有气度,我觉得他是不会介意的。”   什么奇葩理论?沈木星急了:“人家必然介意啊!你又不是我的普通朋友。”   “那我是你什么?”   “……”   不知怎么聊的,就聊得这样失控。   沈木星咬咬牙,恨自己多嘴,恨他咄咄逼人。   “你、觉、得、呢?”   严熙光四两拨千斤,低低柔柔的哂笑一声,语调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但听着总感觉阴嗖嗖的:“我觉得,未必是你觉得。”   沈木星突然很烦躁,语气还是尽量很友好:“我跟你说不通,这么不靠谱的事不要再提了。”   “他为什么不敢跟我吃饭?”   “人家有什么不敢?”   “这就是了,吃顿饭而已。”   某人的语气总是那样温沉无害,明明无理取闹的那个人是他,反倒成了她心有余孽。   听她不回应,他又缓了缓口气,哄她说:“你的西服有垫肩,会不会热?有时间来我这里,我做一身新的给你。”   “不要!我说了不方便!”   想让她回到他的臂弯和量尺之间,除非她疯了!   “你会来的。”   他连告别都没有,就不容分说地挂断了电话。   “嘟嘟嘟……”   沈木星看着自己的电话,一时没反应过来,眨了眨眼。   他竟然挂了她的电话?!   想尖叫,但隔壁的阿敏已经睡了,她只能像个蒸汽的小锅一样,不停地在沙发上闷声跳,要把自己折腾散架才解恨。   她被气到了!她被气到了!   而显然,他也没有多冷静。   110   几天后沈木星才意识到,一个软弱的老实人——她关于严熙光的早年认知,是个多么严重的错误。   总监在部门的小群里发出通知,给部门员工的福利,市场部所有员工的工作套装都可以升级重做,员工四人一组,轮班去Y&S福田分店量尺,量尺需于今日内完成,Y&S派车接送。   沈木星接到通知的时候,直接拨通了严熙光的电话,电话只响了半声就被接起,沈木星怀疑他这一早上,一直握着手机什么都没干。   “所以,严熙光,你现在在福田分店,对吗?”   “嗯,我在。”他回答。   沈木星仰头闭了闭眼,呼出一口气:“那我的尺码你还记不记得?”   “怎么会不记得。”   “那我现在的尺寸和以前是一模一样的,你照着做就好了,我就不用去了。”   “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胸围是有变化的。”   “严熙光……”   “你来吧,我在分店等你。”   111   Y&S的高级服装定制专卖店装修得十分高大上,以黑色调为主,门口的橱窗里摆放着的西服都是Aurelio Yan亲手缝制,被标上了五位数的价格。五位数很公道,但能不能预约到,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沈木星从埃尔法上下来,进了门,马上就有服务人员热情接待,到了前台报上名字,前台经理避开沈木星的其他同事,低调地将她引上了楼。   严熙光的办公室在二楼,房间的门把手是崭新的,一丝划痕都没有,门上刻着他的名字,贴膜都还没揭,显然他不经常来。   沈木星敲了敲门,他沉闷的声音隔着门传出来,让她有种恍惚的感觉。   “进。”   推门而入,室内空旷肃静,熟悉的布料混杂的味道钻入鼻息。   严熙光正弯着腰用点线器在领样上划线,见她进来,便放下了手中的活计,打开了水龙头,水流下的动作飞快麻利,扯下毛巾擦干,朝她伸出手。   “坐。”   他今天的头发格外清爽黑亮,穿一件简单的白色尖领衬衫,衬衫的领口解开了两颗扣子,裤子是一条过分笔直的黑色西裤,颈间搭着的棕色量尺仿佛跟这一身衣服是配套的,色调和谐干净,有种说不出的高级感。上午的阳光像是个依恋他的小婴儿,虽也普照万物,但,属给他的那抹光最温柔。   一件衣服,有线头和没有线头,给人的价值感都会不一样,更何况他现在穿的,面料做工都是顶尖的讲究,如果在陌生人面前说出他曾是小镇裁缝的底细,任谁都会把头摇个不停。   人虽然还是那个人,却已经是天悬地隔。   沈木星看穿了他那副老实皮囊下掩藏着的圆熟老练,心里还对他的算计颇为不满,于是也做好了打算,任他揣了什么心思,她都自有一份揶揄或冷漠给他。   于是她站到他面前去,直奔主题,大咧咧地张开双臂,把头一别:“快点量,后面还有同事等着呢!”   严熙光停下动作,望着她敞开的怀抱,喉结滚动了一下,眸光深了下去。   “今天就你一位。”   沈木星瞟了他一眼,心里打鼓。   他望着她的怀抱沉默一番,最后拿下自己颈上的软尺,朝她走了过来。 第36章 吃醋   沈木星已经很多年没体会到脸红是什么感觉了, 他的手臂环绕过来,搅乱了她周身的空气,让那颗沉静已久的心, 突然猛地跳动了一下。   他低头盯着皮尺上的数字, 用哄小孩的语气, 说话的气息薄薄地扑打在她的面颊:“就一起吃个饭,怕什么?”   他居然还在琢磨要见她男朋友的事?!   “拜托!你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是你, 你会带你的前女友和你的现女友吃饭吗?”   她用那双黑亮的眼睛,不可理喻地望着他。   他毫不在意她的眼神,手上的动作干净利落,几乎在几秒钟就完成了, 他收起皮尺转身走开,回到桌案前拿起笔,单手撑在桌面, 弯腰写下一串数字,一边写一边说:   “我没有前女友。”   “……”   后来沈木星铁了心决定,不听他说的任何一句话,更不作出反应了。   她背起手, 面无表情地说:“我可以走了吗?”   “他喜欢吃什么菜系?”   “……”   沈木星悄悄翻了个白眼, 运了运气,以一种很认真的口吻,心平气和地说:“他是我这么多年唯一交过的男朋友,我是真心实意、考虑再三,最后决定和他在一起的,他人很好,对我也很好。”   严熙光背对着她, 手里的笔顿住了。   “我不想伤害无辜。”她又补充。   他俯身在桌案前的背影僵硬得像个雕塑,可几秒之后,他的笔尖又开始沙沙作响,这是对她方才那番话的忽略、轻视、不在乎。   沈木星又一次感觉窒息,于是头也不回地开门,走出这间房间,又迅速关上了门。   手握在冰冷的门把手上,她长长的吸进一口气,刚要离去,却突然听到门内传来“砰”的一声闷响!   是拳头砸在桌子上的声音……   112   夜里,员工宿舍的空调坏了,闷热得沈木星怎么也睡不着,打开床头灯,她拨通了钟琳的电话。   钟琳也没睡,语气也是悻悻的。   “怎么了?”钟琳问。   沈木星深吸气:“没什么,失眠。”   她依然对严熙光的事情只字未提,这些年来,无论是亲人还是朋友,她不曾提到过严熙光。她从没在漫长的煎熬中表达过自己的抱怨,从没在无尽的思念中透露过自己的无助。   这段感情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井,被她用千万斤的无声封死。   一生只有一次的感情,没有了,不可说,无法说。   如果感情能够说得清,寻得见,那么感情就不叫感情。   它该叫一颗糖,一方石头,一枚钻戒……   而不叫感情。   电话开着免提,钟琳又开始滔滔不绝的纠结她和苏杨该不该复合,沈木星像是一个激进兴奋的辩手,句句痛斥着钟琳的优柔寡断。   “木星,我好像失去了爱别人的能力,我要不要重新开始。”   “为什么不?生活不是电视剧,爱一个人要等他等到天荒地老?你自己算算你还有几年的青春跟他纠缠不清?”   “唉!你变了,你也变现实了。”   “我可没你那么死心眼。”   “可是那么深的感情,能说断就能断吗?他会不会觉得我太薄情……”   有时候沈木星真的挺为这个闺蜜着急的。   磨磨唧唧抱怨男朋友一大堆,旁观者清,一看就知道对方很渣,偏偏她不知道哪根筋不对,总能找到自己对不起人家的点,你好心劝她分手她答应了,回头又悄悄地跟对方和好,最后还是没完没了的反复折磨,跟慢性病一样。   沈木星喝了一口黄酒,压了压对钟琳的火气,说:“到底是谁薄情啊?”   “当初说先离开的也是他!不联系的也是他!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五年!我等!六年七年我不等了就是我薄情!我凭什么不能开始自己的新生活!我凭什么不能去爱别人?如果他不回来,我就不活了是不是?”   “是不是非要等到我七老八十了,突然某一天他的孙女抱着他的骨灰和遗物来找我,说我爷爷这辈子最爱的人是您,然后我就感激涕零的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这才叫真爱,是吗!”   沈木星噼里啪啦说完这一席话,粗重地换了换气,电话那头鸦雀无声。   好半天,钟琳的声音小心翼翼的传来:   “木星……你受什么刺激了?”   113   沈木星尽量让自己不因严熙光的归来而自乱阵脚,这样的抗拒加速了她对小郑的感情进程,向来都是小郑主动,近来沈木星也开始给他主动打电话了。   小郑是个体贴的男人,舍得在沈木星身上花时间花小钱,除了对于某些肢体接触的排斥惹他不快之外,两个人的交往还算顺风顺水。   随着与Y&S的合作加深,接下来的品牌酒会和酒店大堂橱窗租赁项目都在谈,总监很重视,亲自挂帅,只带了沈木星一个人去了Y&S集团的上海总部。   上飞机之前,沈木星给小郑挂了个电话。   “宝,什么时候回来?”小郑问。   “我都说了你换个称呼,肉麻死了。”   “我女朋友,我想叫什么就叫什么。”   “好吧随便你,对了,我医保卡锁了,在你们医院锁的,你能帮我解开吧?”   “能啊,我肯定给你想办法的宝。”   “好,那你下班去我公司取一下,我把医保卡放在阿敏那里了。”   “好的,注意安全宝,我会想你的。”   “去死,恶心死了。”   小郑笑了:“好了,不逗你了,出差要照顾好自己。”   “你也是,拜。”   沈木星挂了小郑的电话又给阿敏打过去,交代她把自己的医保卡交给小郑,阿敏最后提醒她:“亲爱的,防火防盗防总监。”   “知道啦!”   总监正在安检口办托运,见沈木星还在打电话便转身搂住她的腰,手掌在她的腰际摩擦:“小沈,你动作快点。”   “哦!好的!”沈木星赶紧提起自己的箱子,不着痕迹的躲开了总监的手。   坐飞机的时候沈木星才感觉到什么叫做度日如年。   总监先是给她讲前夫出轨,后来又讲她的女儿打老师,接下来就是抱怨她一个人在深圳打拼生病住院亲友也不来看她的糟心事儿,沈木星不仅要听着,而且还要给反馈,一路下来简直身心俱疲。   后来总监累了,找空姐要了一条毯子铺在身上小憩,还硬要给沈木星也盖,两个人盖着同一条毯子,总监就用她那臃肿的黑丝袜故意蹭沈木星的大腿……   沈木星坐得僵直,腿上的鸡皮疙瘩立了一整个航程。   从机场出来的时候,上海暴雨空气冷,总监在她身边喋喋不休,四十岁女人常年不洗牙的口腔味道顺着凉风钻进鼻腔,让沈木星第一次晕机了。   正头疼,迷糊间听到总监突然兴奋的打了一声招呼,沈木星立刻像被拧了发条一样打起精神来,只见不远处走来一行人,俊男靓女个个气质不凡,再仔细一看,史磊竟然也来了。   这种小场面,用得着史磊亲自来吗?   不过史磊真人还是比照片上帅的,衣着打扮尤其讲究,一点看不出有三十多岁了,一颦一笑,有几分少年的顽皮。   沈木星正琢磨他,史磊却突然朝她看过来。   他的眼神里有说不上来的复杂,好像认识沈木星很久了,又好像完全陌生。   他将她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全看了一遍,眼神之中竟闪过一丝失望。   沈木星让他炽热的目光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假装去看别处。   等她再去看史磊的时候,史磊已经和他身边的一个高个子美女聊起了天,他们都穿得太好看了,沈木星感觉自己有“潮人恐惧症”。就比如说上电梯的时候,看见电梯里的人都是穿得特别时髦的俊男靓女,沈木星就不想上这部电梯了。   跟史磊聊天的美女叫Freya,是个设计师,她那张熟悉的脸让沈木星的回忆乍现,似乎那天晚上和严熙光一起在出租车上坐着的,就是她。   这女人的长相,看着眼熟,好像存在于沈木星久远的记忆里,但又全然想不起是谁。   双方都热络的攀谈着,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沈木星还是总能感觉到史磊在瞄自己。   双方离开机场就上了车,谁坐哪辆车都有人安排指引,总监和史磊坐进了前车,而沈木星则被指引上了后面的一辆车。   司机为沈木星打开了后座的门,她低头坐进去,才发现里面坐着的人,正是严熙光。   她愣了一下,刚要踏进去的一只腿,却在撞上他那双深邃的眼睛时僵住了。   “你……”   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严熙光就攥住了她的手腕,沈木星拿手推了一下他的手臂,可他的臂又粗又硬,稍一用力,沈木星就被拽上了车。   “你怎么在上海?”沈木星讶然。   严熙光反问道:“你不也在上海?”   “我来谈项目啊!”   “跟谁谈?”他问。   严熙光定定的看着她的眼,往下再看她的唇。   沈木星被他看得心尖发烫。   “当然是跟史磊!”   “那你就跟我谈好了。”他说。   “什么?”她一头雾水地看着他:“我跟你谈什么啊?”   严熙光转过头去看向窗外,又把头转过来,挑了挑眉:   “就谈谈你那个男朋友。”   113   沈木星一路都没再吭声。   到了饭店,觥筹交错,饭局上沈木星跟在总监身边应对自如,机敏而专业。   而严熙光则沉静地坐在她身旁,全程玩手机。席间,总监试图跟严熙光搭话,严熙光都充耳不闻,看也不看她,只是不紧不慢地伸出筷子给沈木星夹了个菜,搞得沈木星尬笑着连连称谢。见总监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史磊对总监摇摇头,摆摆手,用夸张的嫌弃表情向她暗示:别理他。   总监第二次尝试跟严熙光套近乎是在敬酒的环节,她特意朝他举起酒杯,在座的人都站起来碰杯,而他却仍坐在那儿,跟一颗草莓较劲,手中的小银叉子落在桌布上,已剥出了两排整整齐齐的草莓籽。   史磊还是做了一个头大的表情,好像带了自己的儿子来饭局一样,说:“别管他,我们喝我们的!”   没有人察觉到严熙光对沈木星的异样,又或者察觉到了,也当做没看见。   吃过了饭,史磊带着Freya先行离开了。   总监和沈木星被安排去了上海的一家会所。   总监不愧是总监,酒量了得,直把Y&S的高层全喝飘了,他们大呼人太少不好玩,就叫来了许多美女作陪。   按理说对方做东,沈木星这边又只有两个女人,不应该这么安排,可对方显然是早就打探到了总监的“软肋”,投其所好,不然为什么那些长腿美女都不往严熙光一个大男人身上围,要去搂一个老女人唱歌?   沈木星从包间里出来透口气,严熙光也跟着出来了。   会所大厅有一个下沉喷泉,沈木星就在喷泉的沙发上坐下了,拧开一瓶比金子都贵的矿泉水,压压惊。   严熙光在她旁边的沙发上坐下,点了一根烟抽。   沈木星转头提醒他:“喂,你有点公共道德好不好?这样的地方你也敢抽烟?”   严熙光轻飘飘的笑了,被烟雾熏细的眼睛里有蔑视和放浪,她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她觉得那是一种贵族气质,他现在所拥有的这种气场,不是天生含着汤勺带来的,而是一切欲望满足过后,剩下的疲惫感。   “这种地方,能进得来,还有什么是不敢做的?”   沈木星摇头感叹,忽然觉得他变了,很陌生,很陌生。从前的小裁缝,说不出这样的话。   “什么时候辞职?”他抽了一口烟,问。   “辞什么职啊?我都要升主管了。”她故作洒脱的笑笑。   严熙光叼着烟,低头掸了掸裤腿上的烟灰:“当上主管不还是一样不开心?”   沈木星有些沮丧:“有什么不开心的,那都是我一步一步努力得来的。”   严熙光说:“晚上的酒店住宿,你们总监要求跟你开一间房。”   沈木星翻了个白眼,无力地说:“我就知道……”   “我让人单独给你开了一间。”   “啊……谢谢你。”   “不客气。”   沈木星搓了搓冰凉的膝盖,更有一种悲凉涌上心头。   他脱下外套盖在她的腿上,丝袜外传来他温暖的体温,沈木星的心又软了下来。   “你和史磊,你们两个怎么认识的?”   今天看来,史磊那样高调的豪门公子,跟严熙光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没理由混迹在一起。   严熙光随意地靠在沙发上,双腿交叠,身姿有几分软塌慵懒,陪她这一场酒局坐下来,比他做十件衣服还要累。   他的语气有些疲乏,声音仿若遥远之外传来——   “我刚到意大利的时候,在流浪,后来找到了一家餐馆,做杂工,史磊是我的意大利老师。”   “他那么有钱还用做老师么?”   “为什么做老师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他惹上了黑手党。”   “黑手党?我只在电影里听到过,The Godfather。”   严熙光喝了一口茶,说:“在那不勒斯的地图上,有一条分界线,线的另一头是罪犯、偷渡客和黑手党的地盘,我就在那里生活。”   沈木星望着他,忽然陷入沉默。   她开始在脑子里想象,把那不勒斯想象成哥谭市。   严熙光见她感兴趣,就讲故事一样对她娓娓道来:“那是一个大雾天,我听见有野兽在嘶吼。”   “啊?”沈木星听得入迷,看着他的侧脸:“你住的地方还有野兽?”   严熙光轻笑:“不是野兽,是史磊,他被人打得半死。”   “然后你救了他?”   “嗯,他在我那里躲了半个月。”   “那个时候你不知道史磊很有钱吗?”   “有钱?他那个落魄样子,半点求生欲望都没有了。”   严熙光继续说:“半个月后,风声过去,他要出门,衣服都破了,我就给他做了一身新的。”   沈木星听着,听得津津有味。   她几乎能够想像到,严熙光在阁楼昏暗的灯光下给一个落魄的人做衣服的样子。   对他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记忆中的严熙光,就是这样一个简单、善良的人。 第37章 吃醋   “后来你们就成了好朋友?那你又怎么成了卡塞尼洛大师的关门弟子呢?我看报道说他早就不收徒了。”   严熙光的思绪断开, 动了动酸麻的脚:“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你感兴趣吗?”   “嗯嗯。”   “我以后讲给你听。”   沈木星因为他的那个“以后”而沉默了,她不再提问, 拿起手机回信息去了。   等她埋头在屏幕上, 回复着小郑的甜言蜜语, 他已经又抽完了一根烟。严熙光把烟蒂摁灭在那镀金烟灰碟里,很自然地说:“后天一起回深圳,带我去见见你那个男朋友。”   沈木星怀疑自己听错了:“见我男朋友?”   严熙光似乎是早就决定了一样, 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站了起来,从那件昂贵的风衣外套里掏出一张卡:“木星,你的房卡, 就在楼上,早点休息。”   “喂!”   不等她拒绝,严熙光就往会所的电梯走去。   其实他也住在楼上的另一个房间, 只不过怕她反感没有同行而已。   沈木星看着他步履缓慢的背影,这才发现,他的左脚仍然是跛着的。   114   与Y&S集团的洽谈异常顺利,返程的时候正好严熙光和女设计师Freya也回深圳, 四个人一趟飞机。   飞机还没开, 总监就又把毯子给沈木星盖上了。沈木星心有余悸地把自己的腿往里面挪了挪。   空姐提醒大家扣好安全带,沈木星拿起一本杂志低头翻看,一个声音自头顶响起。   “Hi.”   “嗯?”她抬头,美女正露出微笑看着她。   “你好,我是Freya。”美女设计师与她握手。   “你好,Freya。”   “我们可否换个座位?严有事要和你说。”Freya看了看她,又朝总监笑着点了点头。   “你是头等舱, 换座位不好吧?”沈木星礼貌的说。   “我和严不计较这些的,您过去就是了。”她真诚地说。   沈木星征求地看了看总监,总监给她递了个眼色:“小沈,快去。”   “哦,好。”   到了头等舱,严熙光正在坐在那里看书,飞机马上要起飞,沈木星赶紧坐了下来。   “为什么让我和人家换位置?这样很不好。”她说。   严熙光将目光从手里的书移开,看看她身上单薄的衬衫:“我不想让你和那个老女人坐在一起。”   沈木星讶然:“所以你让人家从头等舱换到经济舱?”   “她不会计较。”他又低头看书。   他和Freya竟然是同样的回答。   沈木星看着他。   “我们之间不计较这些”,就是不分你我的意思吗?   她正胡思乱想,严熙光就把自己的外套拿了起来,说:“把这个穿上,冷。”   沈木星犹豫了一秒,伸手去接,罩在了自己的身上。   这大衣的料子很亲肤,还残留他身上的男士香水味。   头等舱除了他们之外,一个乘客都没有。两个人第一次坐的这么近,在如此安静的环境下独处。   既来之则安之,沈木星喝了一口鸡尾酒。   “和你男朋友约了么?”他淡淡的问。   “约什么?你还惦记着跟我们俩一起吃饭的事?”她突然感觉身旁的这个男人有些固执得可笑。   “你不约我约。”他收回目光,看手里的书。   “……”   沈木星懒得理他,仰头躺在座位上假寐。   115   闭上眼睛,总能感觉某人在看自己。   她睁开眼,微微转头,果然他在看她。   “干嘛?”   “木星,我想和你谈谈。”他主动说。   “这次要几分钟?”   她的揶揄和冷酷让严熙光几度丧失表达能力。   他沉吟了许久,轻描淡写地开口:“木星,我刚出国的时候,遇到了很多困难,所以……没有联系你。”   “哦。”她的反应出奇的平静:“困难嘛……没关系,可以理解。”   “如果你理解,又怎么会和别人在一起?”严熙光皱皱眉,像个不谙世故的孩子一样,不理解地看着她。   沈木星忽然笑了,像在看着另一个时空的人,她坐起来,不可理喻地盯着他的眼睛:“严熙光,你手里有我卖身契?”   他本就笨拙的嘴巴一时被噎住。   “我想睡一会儿。”她突然有些烦躁,重新靠回去闭上眼。   显然,对于过去,她不想谈,即使他找到了一个绝佳的机会想要和她聊一聊,却也没能成功。   按照严熙光性格,就有自知之明了,可他似乎还想再试试。   “木星,我没有想丢下你。”   可你确实那样做了。沈木星心里这样想,但是嘴上不争辩,只用冰冷的沉默应对,他所谓的“困难”二字,都是那么苍白。   “木星……”   “严熙光,”她的语气明显失去了耐心:“我想我告诉过你,我现在是有男朋友的人,我不想跟前任纠缠不清,如果你还想跟我重温旧情,我想我应该和Freya换回来。”   她作势就要起身,严熙光拽住她的手臂,可怜巴巴地望着她,两片薄唇紧紧抿住,表示不会再惹她。   沈木星这才重新坐下,继续睡觉。   “尊敬的旅客,飞机遇到气流产生颠簸,请您……”   “尊敬的旅客,现在飞机平稳,我们将会提供食物和饮料……”   她睡着,隐隐约约听到过许多次的语音播报,身边的人依然是安静的。   换了好几个姿势,也睡不踏实,沈木星缓缓睁开眼,转过头去看向身边的人。   他的身子微微前倾,认真地在翻看膝上的那本书。   她咬着嘴唇悄悄把头探过去看向他手里的书……   是狄更斯的《远大前程》,还是英文版。   他自学了英文?   沈木星万分惊讶,但见他用笔比着书上的字句,逐一品读的样子,心里有升起一股佩服来。   她又悄无声息地坐回去,看着他读书的背影,他用白皙的指尖摸着那些异国文字,看得津津有味,很久才翻动一页。   可能是长期伏案的缘故,他的身形放松时会显得有点驼背。   她就这么盯着他的身影看,嘴角泛起连自己都难以察觉的笑。   她抬手想去戳一戳他的后背,想让他坐直一些免得以后变成一个驼背的老头。   可是手已经伸出去了,却又停顿在半空。   以后他变成一个什么样的老头,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察觉到她醒了,他转过头看着她。   沈木星冲他鼓励地一笑。   他幽深的眸子随着她的笑容而变得清朗起来,他把书放到她手边,用铅笔在一句话上画了条线,很虔诚地问:“木星,这句话,我不懂。”   “我看看。”她很耐心地接过书,轻轻地读出来:“The world\'s various crooks are not the same thing as the self-deceiving people……”   读完她才想起,她读这本小说的时候,对这句话印象很深,于是很确定地把中文版的翻译告诉了他:“意思就是说,世界上形形色色的骗子,比起自己骗自己的人来说,实在算不得一回事。”   “哦。”他把书合上,捧在手臂里,似有所悟。   沈木星看向窗外的云层,脑海里回想起这本书的一些情节。   想起男主人公匹普发达了之后,老朋友乔来看他,匹普摆出上等人的架子,伤害了乔,乔离开后,匹普感到后悔不已……   自己骗自己……   骗子……   细细一琢磨,怎么好像……怪怪的……   她扭脸看他,他直挺挺地靠在座位上,目视前方,胸口微微起伏,眼睛盯向前方的地面温度显示屏。   沈木星皱眉,她怎么感觉他在讽刺她呢?   木星,这句话,我不懂。   他当真不懂吗?   下了飞机,沈木星坐总监的车走,Freya提出开车送严熙光,严熙光却掏出了地铁卡。   两个人并肩离开,沈木星听见Freya取笑他:“你能不能买辆车?谁能相信Aurelio Yan去给首相做衣服还要搭伦敦地铁?”   严熙光说了句什么她没听见,她只是望着他们有说有笑的背影出神。遥想多年前他和她也是相处得这样自然默契,连句拌嘴都不曾有,可如今一碰面就浑身不自在,三句话都聊不到一起。   她悄悄把他在飞机上的那番解释在心底抹刷掉了,并且暗自决定,等这次的项目跟完,她就离开深圳,找个偏僻的地方透口气。   116   每次出完差,都感觉social值爆缸了,任何会发出声音的动物一律不想接触,只想安静地窝在家里光合作用。   奇怪的是,她不出来,小郑竟然也没有像以往一样嚷着要见面,两个人稀稀落落地发着微信,感觉没有出差前那样亲密了。   沈木星敏感的想,难道认识才不到一个月,热恋期就过去了么?   还是之前她对小郑太冷淡了,手都不让牵,人家怀疑沈木星交往的诚意?   想起小郑对自己的种种好,沈木星主动给他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的小郑还是那么温柔,只不过不再叫她肉麻的称呼了。   “马上七夕了,你有安排吗?”她主动问。   对方答:“出来吃个饭吧!好几天没见了。”   七夕当天,下午五点多,小郑的速腾开到沈木星公寓楼下,沈木星刚走近车,车窗里便递出一朵玫瑰,随着车窗的缓缓落下,小郑微笑着的脸庞出现在她的视线。   沈木星接过花,开门坐进副驾驶,把事先准备好的一条男士皮带递给他。   小郑拿出围巾瞧一瞧,笑着抱怨道:“呦?懂事了啊?”   沈木星愉悦地昂起头,正得意之际,目光却在往窗外一瞥的时候,忽然看见一张冰冷的面孔。   严熙光坐在一辆崭新的劳斯莱斯幻影的后座,正开着车窗望她,也不知道他看了他们多久了,目光结了一层霜,寒气逼人。   沈木星被他那森然的眼神看得直打机灵,直到看见他推门下车的时候,更是不自觉地向后靠了靠,手里的玫瑰刺了手,狠狠地疼了一下。   他走到她的车窗边,目不斜视地看着她,意味深长地唤了一声:“木星。”   木星……   小郑眉头一蹙,狐疑地看着二人。   “木木……这位是?”   严熙光看也不看他,目光死死地攫住沈木星的眼睛,一侧的眉毛挑起:“同乡。”   看似是在回答小郑的问话,可是他的眼睛仿佛两支冰冷的箭,直直地插入沈木星的眼里。   “对!同乡!”沈木星慌忙应和!随即杏眼圆瞪,后槽牙咬得咯咯响:“你怎么在这里?”   “提车。”   “你买新车啦?”她尴尬地笑。   他一侧身,一个五大三粗的司机就提着两个硕大的爱马仕手提袋,小着跑过来了。   沈木星立刻瞪大了眼,也不知当时怎么就反应那么快,立刻对严熙光说:“啊我想起来了!让我转交给阿敏是吧?阿敏真幸福,你这大七夕的也要加班,没事,你放我男朋友车上吧,吃完饭我帮你转送!”   沈木星把话说了个乱糟糟,驴唇不对马嘴。严熙光嘴角一扯,也没拆穿她,接过司机手里的袋子三两下丢进车后座。   “七夕快乐。”   他冷冷地说完,向后退了一步,转身离去前又瞅了一眼她手中的玫瑰花,仿佛要用眼睛把它化掉一样。 第38章 有火吗   沈木星望着那男人离去的背影, 看那司机替他打开后座车门,他躬身坐了进去,长腿一收, 车门关上, 车窗升起, 吞没了他冷峻的脸。司机跑回驾驶室,也关上车门,车子却迟迟没有开动。   她摩挲两下胸口, 太可怕了……   沈木星惊魂未定地想,是进化了吗?   不对不对,应该是变异了!严熙光变异了……   此时的小郑也正望着前方的豪车,表情像过山车一样一会皱眉一会张嘴, 像是幼儿园里突然被其他小朋友拍了一巴掌的低龄儿童。   她的求生欲敦促她赶紧对小郑解释:“他……他在追阿敏,刚给我发微信说让我帮忙转交礼物……他还要、还要加班。”   啊……撒谎烂舌头……   小郑一边发动引擎,一边愕然地转头看一眼沈木星, 仿佛从没认识过她一样。   “你知道他那车多少钱吗?”   “多少钱?”沈木星心脏砰砰跳,没概念。   见沈木星一脸无辜,小郑阴阳怪气地笑了:“开千万豪车的还在加班,那我这开速腾的在这儿泡妞, 有点不上进啊!”   沈木星被他刺耳的话弄得无言以对, 无意识地攥紧了玫瑰枝,又一根刺扎进指腹,她赶紧去低头看手,却在玫瑰花的透明花纸上看到一个迷你的二维码吊牌,那码上写着卖母婴用品的微商的名字……   她抬头看小郑,小郑抿着嘴,大力地挂档, 把车开了出去。   吃饭的地点在海德三道的一家五星级酒店,餐厅在21楼,全景落地窗鸟瞰深圳湾,地点是小郑定的,他们两个平时很少来这么贵的餐厅吃饭,今天是头一回。   环境浪漫,气氛浪漫,唯独他们这一桌,仿佛两个火车站候车客,被迫拼在了一桌。   沈木星的感受很复杂,既为了自己的谎言感到羞愧,又对那只扫码送的玫瑰耿耿于怀。   而小郑看似在翻菜单,实则还在推理着严熙光的那句“木星”,两个人各怀心思,冷场了好一会,最后小郑在心里关联起这一切的蛛丝马迹,暗自有了一个自以为是的推断后,忽然释怀地摇摇头,笑了。   “你笑什么?”   “没有,”小郑整理好表情,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柔,说:“我们点菜吧!”   就在小郑把菜单递给她的时候,沈木星瞥见了严熙光从不远处走来,她的头皮一炸,他怎么还跟来了?   严熙光径自在小郑身后的那一桌坐了下来,他的体型比小郑更挺拔一些,骨架更宽大一些,几乎就和小郑背靠背了。   沈木星真的要生气了。严熙光从不是个愿意与人作对的人,现在究竟是在干什么?   面对某人的处心积虑,步步紧逼,沈木星竟然对小郑产生了一丝保护欲,不管怎么样,小郑是无辜的!   有了这样的立场,沈木星料想严熙光也作不出个花来,于是不再理会他,拿出十二分女友的柔情来,对小郑体贴地说:“唉?我看点评上说,这家的鹅肝还不错,你要不要尝尝?”   小郑说:“鹅肝那么腥,你喜欢吗?”   “我还蛮喜欢。”   小郑打了个哆嗦:“不行,内脏类的食物都是我的黑名单。”   “哦……”   “先开瓶红酒吧?”小郑说。   “又喝酒啊……我前两天出差差点喝吐了……”   “今天七夕,红酒五折。”   沈木星无奈应了一声,托起腮看着小郑跟服务生点这个菜,那个菜。不经意间瞥见严熙光正回头看她,沈木星瞪了他一眼,撅起嘴趴到桌子上去,望着窗外的摩天大楼。   “木木?”小郑把菜单放到一边去,望着无精打采的她。   沈木星又从桌子上坐直身子:“点完啦?”   “点完了。怎么感觉你有心事呢?”   “没有啊……”   “木木,情侣之间是不是应该坦诚?”   听小郑这样说,沈木星愧疚地低下头。   她有心想把严熙光的事坦白给他,但是话到嘴边却不知怎样讲述他和她之间的事。   讲的出开头,却解不开结尾,连她自己都深陷其中,从未曾跳脱过局外。   “其实今天那位不……”   “你有没有过……流产史?”   118   沈木星的整个身子都被冰封住。   她的脸“唰”地红了,一动不动。   小郑见她傻傻的张嘴说不出话来,突然细细地抽上一口气,将身子靠在椅子背上去了,离她很远,看向窗外。   两个人都不说话,气氛又僵住。   半晌,沈木星的下巴高傲地扬起,目光冰寒,像个荷戟的战士。   “你怎么知道的?”   小郑不看她,只看桌子,摇头,先为自己铺垫了一番:“抱歉,我上个女友就是因为不能生育,被我妈勒令我们分开的,我们很相爱,但后来我才知道,她不能生育的原因是因为她曾为三个男人堕过胎。”   “所以我帮你解卡的时候,查了一下你的病史。”   沈木星的耳根烫红,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   他查她。   前一阵沈木星因为痛经而在人民医院看过妇科,为配合治疗,她跟医生自述过自己曾经有过宫外孕流产的经历,那么想必医院的系统里就被记录过她的既往病史。   医保卡被锁,沈木星让小郑去解锁的时候,万万没想到这个男人会去查自己。   他该是有多“细心”?   小郑的表情很抱歉,说:“这顿饭我请,木星,查你是我不对,你别生气。”   “木星,我们都该感到庆幸,在彼此的感情没有加深的时候互相坦白,你不知道,我跟上一任女朋友分手的时候,我有多痛苦。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沈木星眯着眼睛看着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她现在,就是别人眼里的一条蛇。   今日的状况,是她始料未及的。   “木星,希望你理解我。”   “分了吧。”沈木星忽然喘不过气来,像是被人用尖刀抵住了自己的喉咙,声音紧促沙哑:“就当没认识过。”   小郑咬了咬牙,表情也很暗淡,似乎有些不甘心。   “其实,我真的很喜欢你。”   “现在还重要吗?”   沈木星现在一想到他叫自己“宝”,就会觉得胃里反酸水。   小郑被她强硬的态度弄得没辙了,舔舔唇,看向一旁,脸色冰冷。   僵持了好半天,他又不甘心地主动开口:“错的是你,为什么你能这么理直气壮?”   错?什么错?   沈木星突然把叉子往他的方向狠狠一推!那叉子“叮铃”一声就被扔到了地上,小郑吓了一跳,惊讶得看着她。   沈木星似乎是到了愤怒的极点,声音却轻得仿佛一片羽毛:“我错也没错你身上?有病!”   小郑没想到她翻脸起来这么凶。   小郑咬咬牙,突然笑了。   “我有病?你跟我交往一个月了,手都不让我碰,可我却一下子发现你的过去这么复杂,是个男人都会火大吧?”   沈木星闭了闭眼,只觉得大脑缺氧,面门一阵发麻。   她气得发颤,她臊得发狂。   不是为这个人,而是因为严熙光就坐在那儿。   她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和自尊全部被这个男人吸干了。   “先生小姐,你们的红酒。”不知情的服务生走了过来。   红酒在酒杯里掀起一湾浪,犹如这霓虹闪烁的深圳湾。   “滚。”沈木星的声音轻飘飘的。   小郑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从钱包里抽出几张红票扔在了桌子上,迅速地抓起外套离去了。   “车钥匙。”沈木星提醒他。   他又折返回来,把他的钥匙抓走了。   只是拿钥匙的时候,小郑无意间瞟了一眼沈木星的脸,她的嘴唇是绛紫色的,微微颤抖着,脸上毫无血色,看样子真给他气坏了。   小郑忽然深吸了一口气,用极小的声音低声说:   “对不起。”   他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沈木星望向窗外的夜色。   落地窗外,是一片模糊的霓虹。   118   沈木星此刻的心情,不是失恋不是难过。   她佛禅入定一样坐在那里,目光无神的散落在桌面上,双眼失去了焦距。   一个沉稳的脚步声从邻桌走过来,他拽开一张椅子,在她的身旁坐下来。   沈木星感受到他目光的温度,可是她没有看他,只是拿出一只手在桌上的塑料杯垫上画着道。   “木星……”   “有火吗?”   严熙光一愣,没懂她的意思。   她这样说完,突然瞄见桌上的蜡烛杯在黯然闪动,于是像是突然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赶紧用眼睛紧盯着那苟延残喘的火苗,手上去翻包,动作慌忙紊乱,生怕一个赶不上那火苗就会灭了一样。   从包里翻出一盒烟,把那细弱的香烟架到火苗上去,她匆促地瞥了他一眼,他深邃的目光里的那份心疼太浓太浓,沈木星赶紧又把目光收了回去,顾不得眼前是谁,头向前一探,双唇吸住烟嘴,猛地吸了一口,这柔弱的香烟才霎时间袅袅明媚起来。   烟雾吸进鼻腔,过了肺,沈木星才觉得放松了许多。   后悔,悔透了!她能肆无忌惮地在小郑面前抽烟,却在严熙光面前犯了几次烟瘾都不敢掏出火,如果不是因为这份该死的顾虑,她早就该掏出一根,那样的话,她或许能从容些,不至于这么难堪。   一双宽厚温暖的手掌伸过来,覆盖住了她冰凉的手,攥住,握紧。   他没有说话,就这么静默哀伤的望着她,陪着她,而她也没有抽回手,眼里雾气弥漫。   “木星,我们重新在一起好吗?给我个机会。”   沈木星低眉颌首,眼里瞬间蓄满了泪水。   她的嘴唇颤抖,眼泪扑簌簌一直滚到他的手上。她仰头,无声地吸了口烟,想把这该死的情绪通通送回身体。   严熙光的喉咙吞咽了一声,宽厚的手掌在她的手背上摸了摸:“是我不好。”   她摇了摇头,舔了舔干涸的嘴唇。   为什么他说出“重新在一起”的是时候,语气能那么自然,就像他当初说要走一样。   在他那里,好像他们在一起,就像日升月会落,春去秋会来。   沈木星哭着哭着,忽然笑了,烟头泯灭在水碟里。   “您好。”严熙光叫了一声服务员,却还攥着她的那只手。   服务员走过来:“先生有什么吩咐?”   “我女朋友饿了,点餐。”   沈木星斜睨着他,不动声色。   服务员把餐牌拿过来,严熙光餐牌递到她眼下去,声音温柔得可以滴出水来。   “看看,想吃什么?吵了一架是不是饿了?”   沈木星没吭声,喉咙发紧。   “不是想吃鹅肝?鹅肝想吃么?”他问。   她吸了吸鼻子,不说想,也不说不想。   “我们要一份法式鹅肝。”   “好的先生,还要别的吗?”   “还想吃什么?”他又问。   沈木星伸手,在菜谱上随便点了两下。   “她还要俄式……焖罐牛肉。”   “好的先生。”   严熙光又看看菜单,似乎对这里面的菜品很失望的样子,而后抬头对服务员说:“她点的都给我来一份。”   “好的先生,还有别的吗?”   “红酒给我撤了。”   “不好意思先生,红酒已经开了是不可以退的。”   “帮我倒掉,谢谢。” 第39章 眼前这个男人   119   一顿无声的七夕晚餐, 全程被严熙光握着一只手,让沈木星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一时分不清她和眼前这个人到底发生过什么, 而后又要发生什么, 她只觉得舌尖的滋味很复杂, 胃里像个无底洞,怎么填都觉得空,胸口闷得厉害, 不得不一边咀嚼一边做深呼吸。严熙光见她竟有胃口,就又多加了几道菜,她也不客气,眼见着服务生一道一道地往上端, 就每一道都尝一口。   吃完饭严熙光已经把她的那只手握得出了汗,沈木星几次想抽回,可都没他力气大。一方面是满心疲惫, 加之不想拉拉扯扯弄得太难看,便由着他。二人牵手进了电梯,严熙光按下负2层,沈木星按了1层, 可他又把1层的按钮按灭, 对她说:“你自己回去我不放心。”   沈木星面无波澜地说:“有什么不放心,又不是没失恋过。”   严熙光的唇动了动,想辩白,却终究不置一词。   一上了严熙光的车,沈木星就接到了阿敏的电话,让她马上看群。打开工作群,有个实习生@她, 将她工作上的失误发到了大群里,群里有很多大领导,大家都看着,谁也没表态。小实习生刚来的时候,领教了几次沈木星的不近人情,时间一久,品出来沈木星是个闷葫芦软柿子,就踩着她想表现一把。   同事领导没有一个帮沈木星说话的,眼见着一个小实习生上蹿下跳,只看热闹,此刻的沈木星才意识到,原来她的人缘这么差。   今天真是个倒霉日子。   本可以置之不理,但沈木星还是硬着头皮在群里也@那个小实习生,回了句:“多谢批评指正。”   处理完工作上的烂事,她将手机丢进包里,严熙光看她的脸色,眼观鼻鼻观心,攥了攥她的手:“怎么了?”   沈木星疲倦地扶额:“没什么,胸闷。”   车子驶入滨海大道,窗外月朗星稀,公路平整宽阔,茂密的树木后面是平静的海,沈木星放下车窗,海风钻入鼻腔,清醒了许多。   她已经懒得问,他要带她去哪儿了,反正这个世界,总不会顺着她的意来的。   车子开进一个车库就熄了火,车库门重新关上,司机下了车直接从旁侧一个小门离开了,闭塞的空间里,只剩下他和她两个人。   “还气吗?”他拉了拉她的手。   “还好。”一想到刚才的场景,估计往后的很多年想起,都会感到阵阵恶寒。   他转头摸了摸她的头发,说:“三本大学毕业,靠父母关系,找到一份月薪4500的工作,因为分手矛盾曾和准岳母大打出手,闹到公安局,和你交往期间,在微博上给美女点赞。”   他停下,等她反应。   他调查过小郑?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看他手眼通天,掌控全局。   可是瞅着瞅着,她的眼神变得沮丧。   还以为自己很会看人,那样档次的一个男的,轻易就把她弄上了车。还以为自己前途无量,一个小实习生就能让她丑态百出。   “是不是没那么难过了?”   “不,更难过了。”她仰头长叹。   他见她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就把语气变得柔和万分:“如果你的择偶标准,仅仅是‘对你好’的话,那么替代性会不会太强?但如果是其他方面的条件……”他深邃的双眸极认真,不揣暧昧,大胆地问:“木星,你考虑一下我。”   沈木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心头一颤,一双动荡的眼将他看了个仔仔细细,车库里暗黄灯光照在他的面上,像蒙了一层旧电影的滤镜,他的五官生得极为标致,典雅而不张扬,鼻梁挺直,侧头过来向下看她时,可以看到他鼻子下面那陡峭的海鸥线,这是他最好看的角度。   他的一切都看起来那么完美。   可沈木星的心,此刻却已经被恶意盘踞,阴阳怪气地:“你是说,你除了‘对我不好’之外,其他各个方面的条件都是我最好的选择?”   严熙光看了着她眼中的红血丝,又移开目光,去看窗外,声线细微,嗓音干燥:   “我对你不好。”   “我对你……坏透了。”   120   从车库的电梯进到别墅里,沈木星一开始没想到这会是他的家,以为他牵着她进了一个展厅,或者工作室,直到看到了卧室,才反应过来,这是一座住宅。   他的家是冷清的黑白色调,物品陈设虽然奢华,但都物尽其用,没有一样是用来装点门面的。房子大而空旷,甚至走路都有回响。这栋空堂堂的房子倒像个样板间,不像有人住的样子,但冰箱上亮着的的液晶屏却反驳了这一点。   客厅全景挑高,有种被窗外大海包围的错觉,三面落地玻璃窗,海岸线一览无余。   她显得十分拘谨,就像是小时候每次跟着母亲去特别有钱的亲戚家串门的感觉。   他拉着她穿过客厅,走到观海阳台上去,松开了她的手,目光望向月光下的那片海。   她放眼眺望,在靠近海岸的地方矗立着一座白色灯塔,海风明月,月色苍凉,它的光寂寂闪动,仿佛正等待她有一天站到这里,忠贞不渝。   他望着远方,眼中折射出灯塔的光,脸上有稚气的笑容荡漾,他说:“原本也没想买房,总觉得车啊、房子这些都要你来选才有趣,偶然间碰见了这栋,两个晚上睡不着,最后跟史磊签了十年的卖身契。”   沈木星沉默半晌,才低下头,不敢再看那灯塔。   “严熙光……你买哪里的房,买多少钱的车,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的话刚说了一半,突然感觉他的气息从身后环绕上来,他搂住她的腰,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蹭蹭,气息扑打进在她的耳朵里,嗓音喑哑——   “木星,你忘了?六年前在外公的祖屋里,我们已经做了夫妻……”   斑驳的记忆闪电般击中了她。   老屋梁上的竹筐随风晃动,他的头发在她的颈间厮磨,月亮窥伺着那一晚初尝人事的她,年华正貌的她在心里说,沈木星,快停下,而另有一个声音说,别怕,是他……   可是年轻的她又怎能想到,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沈木星的脸“唰”地红到耳根,她猛劲挣脱他,却被他霸道地抱得更死,无论身子在他怀里怎样扭转,他都固执地不放手,熟悉的、强大的气息包裹住她,他不安分的呼吸声催动她心脏快跳出喉咙,最后她知道敌不过了,整个人索性放松下来,任由他抱着,身子却僵硬挺直,仿佛被豹子刁住却时刻准备逃脱的野兔。   严熙光轻轻地捏住她尖细的下巴,将她的头往后转一点,他的唇就缓缓凑上去,他的唇珠饱满,还记得接吻的时候总是那唇珠最先碰到她的唇,然而这一次刚要触碰到,她却疲倦地说:“唉,今天就不要欺负我了……”   听她说这话,严熙光平稳了一下气息,把头移开了,沈木星趁他松懈,将他的手臂掰开,朝卧室走去,他不明所以,也跟了上去,门却“砰”地关上了,他在门口站了几分钟,就在他准备走开的时候,门又开了,沈木星披头散发地走出来,越过他坐到了沙发上去。   严熙光疑惑地往卧室里看,只见床角挂着一件白色蕾丝内衣,它是被主人从身上扯下来后嫌弃地丢在那里的。   脑子里想起她不停抱怨的胸闷,再一回头,他的脸红了。   她从沙发上站起来,往他这边走,薄薄的灰色T恤上,直观地透出两颗她女性的象征,然而她却毫不在意,一脸放松地走到酒柜前,拿了一瓶红酒和醒酒器,又攥着酒瓶,跌跌撞撞地把脚上的鞋子甩飞了,走到冰箱前,把酒瓶夹在腋下,腾出一只手从冰箱里掏出一盒巧克力,随意地甩上冰箱门,梦游般走到阳台上去,在无边泳池旁的小圆桌上坐下来,把东西一股脑堆到桌上去,盘起腿喝起酒来。   严熙光站在客厅,隔着玻璃门望着她与大海融为一体的样子,忽然懂得了她的难过。   原来,那不是失恋的难过,那是她这六年来乱糟糟的人生打了结,梳不开的难过。   121   人生大部分的难过,都来源于自己对自己的失望。恨自己眼瞎对渣男鞍前马后,恨自己控制不住情绪惹是生非,恨自己做什么都半途而废不自律,恨自己嘴笨脑子慢,在别人阴阳怪气的时候回击得不够漂亮。   沈木星在这座豪宅里啜饮着红酒,看着无边泳池和海景,趴在冰冷的玻璃上发呆,歪在躺椅上睡着,朦胧中感觉有人将她抱了起来,身子挨上床,她已经醒了,却假寐着翻了个身,继续从这床昂贵的床品之中,寻找着她一整晚都没找到的,半点享受。   第二天沈木星从房间里走出来的时候,严熙光靠在厨房的百叶窗前发呆,见她出来,又重新把早餐在微波炉里热了一下。沈木星在餐桌前伸了个懒腰,胸前那坦荡荡的解放,尽管隔着衣服,却还是让某人脸红地避开了眼。   上班是坐地铁去的,严熙光也坐地铁送她,沈木星感到很好笑。   “怎么不开你的新车啊?”   “费油。”   到了公司开早会,沈木星突然接到自己升职的消息。   接替王主管。   下午,小实习生在部门小群里问问题的时候,July回怼了一句,小朋友,不要总是指手画脚的,实习生就是来干活的心里没点数吗?小实习生很震惊,明明上午她还帮July姐姐买了咖啡。   有人升官有人倒霉,这世界上的事十有八九都是不公平的。   阿敏已经愁眉苦脸了好几天,总监骂她的声音,整个办公室都听到了。   沈木星正在写总结书,阿敏就哭着脸在对面坐下了。   “怎么了?又挨骂了?”沈木星看了一眼刚刚关上的总监办公室的门,问。   阿敏又委屈又生气,窝火极了:“两个部门沟通不顺,怎么能都怪在我的身上呢?明明是公司制度不完善!揪住这个事儿骂了我好几次了!今天她还告诉我说地球少了谁都照样转!我看地球要是少了她这个老变态,雾霾都不会有了!” 第40章 西藏   阿敏和沈木星住在一个员工宿舍套间里, 性格又合得来,比起其他同事,算是交心了。   沈木星凑过去, 悄悄地问:“你说实话, 你到底哪里得罪那佛爷了?”   阿敏冷笑一声:“木星, 你伺候这尊佛吧,起码她能给你升职加薪,可是我图什么呢?大家都打一份工, 我凭什么让她恶心着我,她要是再敢骂我一次,我立马把辞呈摔她脸上!”   “哎呀哎呀不至于,淡定, 淡定。”沈木星拍拍她的手。   “对了,昨晚七夕,你怎么没回家睡?”阿敏一脸八卦。   沈木星赶紧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阿敏刚要说什么, 总监室的门就被打开了。   “小沈,酒会受邀客户联系了没有?”总监冰冷的面孔出现在门口。   沈木星露出一个程式化的微笑:“正在弄。”   “动作快点!”   “是。”   门一关,沈木星说:“你看,佛爷这几天抽风, 跟谁都这样。”   阿敏撇撇嘴:“估计要绝经了!”   122   沈木星打开邮件, 将编辑好的邀请函挨个发给客户,在客户名单里,她看见了严熙光的名字。   邮件发出后,去吃中饭,汉堡刚下肚,又马不停蹄地赶回办公室,一头钻进Word文档里。   临近下班, 手机突然响起,是严熙光打来的。   沈木星看着手机屏幕,犹豫了几秒。   就这几秒之间,电话突然不再震动了。沈木星抿了抿嘴唇,把手机放进抽屉里。思索再三,又拿了出来,回了条短信:“我在加班,好忙,晚点联系。”   连续加了一周的班,职位变动后的烂摊子已经处理得七七八八了,沈木星在周末睡到大中午,才感觉脸上的胶原蛋白找回了一层。洗漱完毕,坐地铁过了罗湖口岸,直奔香港。   在尖沙咀逛免税店,只逛不买,逛饿了就照例那家卤味很嫩的担仔面店外排起长队,墙上画满了涂鸦,板凳上黑压压坐满了人,棚里吊着的十几台风扇没命地转,吹得满屋子都是卤水热香,老板娘扯脖子叫号没人应,粤语吼得急又快,蜡黄的扁平面孔凶巴巴的,架势像港片里的包租婆,俨然成了大陆游客眼中的一道景观。   来香港的消息不幸被钟琳知道了,视频连线骚扰,非要她当代购。可恨的是,这个占港币便宜的女人竟然告诉她,自己刚在老家买了一套江景房。   在老家的小城生活,自有一份好处。   沈木星加班的时候钟琳在公园遛狗,沈木星在分享外卖券的时候,钟琳在吃海鲜大餐,沈木星还花呗的时候,天天在爸妈家蹭饭的钟琳月月有存款。   回到深圳,下了地铁,母亲打电话来,沈木星才想起今天是她自己的生日。   还记得以前,每逢生日,母亲都会给她煮好鸡蛋,说“女儿,生日快乐”,但自从那件事之后,母亲再也没有这么亲昵地叫过她。   母亲大概依然难以接受,一夜之间,自己的乖娃娃变成了一个破碎女人的丑闻。   “生日有没有给自己吃点好的?”母亲问。   “在香港吃的。”   “去购物啦?加薪啦?”   “嗯,升主管了。”   “哦哦,那工资涨了多少呀?”   “涨了2000。”   “2000呀……哦哦。我看深圳的房价又涨了,高的离谱,我跟你爸算了算,首付恐怕都给你凑不上。”   沈木星心里一哆嗦,最怕听到父母要拿一生的积蓄给她,连忙说:“买不起就不买房喽!”   “不买房你去度假哦!青春都被大城市压榨干了,总有比你更年轻的挤进去,你一辈子都没有个窝我和你爸死了能闭上眼?现在不抓紧谈恋爱,人老珠黄了相亲角都把你踢出来!”   “恋爱我谈了!”沈木星无奈地长叹一口气:“妈,我真谈了,不合适。不合适我不能硬谈吧?”   “那你回老家考公考编制。”   这句话才是母亲的真实目的,她说完,就停顿了一下,听沈木星的反应。   “我不想当公务员。”   “那你想当什么!”母亲等不到想要的答案,一下子就炸了。   “我也不知道。”   对于沈木星这样消极的答案,母亲似乎早就准备好了一大堆形容词来反驳她,诸如虚无缥缈、不切实际、眼高手低等等,于是在电话里就炸开了,滔滔不绝,唾沫横飞。   严熙光的电话正是在沈木星无力反驳时,打进来的。   “妈,我来电话了。”   “谁啊?”   “他是……一个男的。”   母亲一下子就闭了嘴:“……那你接吧。”说完立刻就挂了。   在大城市,工作和恋爱,哪怕有一样能交差,父母才能会判定你是好好活着的。   母亲的电话挂断,严熙光的来电又响了两下,也挂断了。   和上一次来电一样,她不接,他就不再打。   沈木星望着那一串暗红色的未接来电,发现自己没有接到他的电话,竟然松了口气。   松了口气后,很快又矛盾起来,很后悔严熙光加她微信的时候,她没有通过,如果有他的微信,此时可以翻开来看看,尽管笃定他的朋友圈一定空空如也,但看看他的头像,发上一会呆也好。   123   回到员工宿舍,发现外头的防盗门开着,铁栅栏门从里面上着锁,隔门喊阿敏,阿敏趿拉着拖鞋跑出来开门,一见到她,眼睛亮晶晶的,解开门锁将她迎了进来。   “快快快!给我看看照片!”   “什么照片?”   “你的新男友啊!”   “什么啊?”   “刚刚有帅哥来给你送好吃的了,我帮你放小冰箱了!哦!还有一个包包,我给你放鞋柜上了。”   阿敏趁沈木星愣怔,从她手里夺过楼下糖水铺子的两份杨枝甘露,解开塑料袋坐到饭桌上盘腿去吃,边吃边说:“你男朋友的照片快晒一下!我好好奇哦!可是他来的时候戴着黑色口罩,没看到脸,不过外形看起来是个大帅哥!嗯……一定很帅!看发量,看眉眼,就知道!”   沈木星走到厨房去,打开冰箱,拿出两个手提袋,解开包装,是一盒份量很多的鸭货,还有一个很mini的草莓蛋糕。   “阿敏,他什么时候来的?”   “半小时前吧,感觉他挺内向的,也没说什么,就说麻烦我把东西交给你,就走了。”   沈木星的眼神有些涣散,阿敏又追问什么,她也不吭声,视线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她头皮一麻,只见又一只瓶盖大的蟑螂窜了出来,她才惊声尖叫!   蟑螂飞速窜到阿敏脚下,阿敏猴一样跳到椅子上,骂了一句,抄起桌上的杀虫剂跑进厨房,追着蟑螂一顿乱喷,慌乱间也没注意沈木星的鸭货和蛋糕,就连打开盖子的杨枝甘露也“雨露均沾”了。   两个女孩望着被蟑螂药糟蹋的食物,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沮丧至极。   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沈木星端着那块小蛋糕,放到桌子上,桌旁的角落里放着两个橘色手提袋,是严熙光七夕那天送的名牌手表和包包。   她原封没动。   沈木星把一根彩色蜡烛插入蛋糕的正中间,按下打火机,一簇小火苗安静地摇曳起来,她转身把灯关上,走到蛋糕前,火苗照亮她的脸庞,她闭上眼,双手抱拳,准备许愿。   搜刮出所有欲望,却发现心里空空如也。   她曾许下过这样那样的强烈愿望,考年纪第一、买个新手机、妈妈对沈冥好一点、高考顺利、严熙光回到她身边……   可是现在,她发现自己对一切都不再抱有期待。   今年的生日愿望开了天窗,沈木星黯然吹灭蜡烛,望着这块已经被蟑螂药污染的蛋糕,她挣扎了一会,还是拿起勺子,把蛋糕翻了个个儿,从底部挖了一口,送进嘴里。   然后把那破碎的蛋糕摆到窗台上,瞧了好久,没扔,就摆着。   打开他又给她买的包,这次的包包很简单大方,没logo,款式就是街上随处可见的手提斜挎包,沈木星在镜子前比了比,手感很好,有点喜欢。   夜里为他做的梦,真实又离奇,梦见他在小旅店里和她下五子棋,寸步不让,问她喜欢什么眼色,生日是几月初几。梦到她把他夹烟的那两根手指放到嘴边吻着,梦到他站在补习学校的门口,倚在路灯下抽着烟。   还梦到他跟她一起上了大学,在阶梯教室里上课,梦到她拉着他去参加什么比赛,把他介绍给很多同学认识……   虚虚实实,春梦无痕。   第二天起床,精神萎靡,晃进在浴室冲冲一身的汗,阿敏隔着浴室门,向她请教去西藏的事。   “驴友我约好了,休假就走,木星,你不是去过西藏吗?感觉如何?”   “我那都是好多年前了,还高中毕业时候呢!”   “你自己去的?”   “自己。”   “好酷,去了之后真的洗涤心灵,心无杂念吗?”   “生理反应而已,高原氧气稀薄,大脑缺氧后身体机能变差,没有脑力去想乱七八糟的。”   “啊,就是变傻了呗?”   “我瞎说的。西藏还是值得去一次的。”   “一次吗?我听说,一个人,一生要去两次西藏,一次是把心留在那里,一次是把留在那里的心找回来。”   浴室里的人不再回答,只剩沉闷的水声。   过了很久,阿敏都吃完早饭准备上班了,浴室的门开了个缝,沈木星的声音从门内传出来:“阿敏,你几号的飞机?我也买票。”   123   阿敏休的是探亲假,沈木星请了年假,总监知道后,帮沈木星跟人事部打了招呼,当天就批了。   两个人回寝室打包行囊,匆匆赶往机场,沈木星坐在候机室里,看着一架架离开地面的飞机,忽然心生焦灼。   这样强烈的感觉,她已经很久都没有动过了,她凭着本能拿起手机,打开了严熙光的短信。   删删减减,最后给他留下一句:“我去西藏度个假,很多人一起,过几天就回来。”   阿敏在一旁叫她一起美颜自拍,沈木星在脸旁比了个剪刀手。   合影完,手机跳出一条短信:“您好,我是助理Dean,先生在工作,不方便回复,等他出来我会第一时间回复您。感谢。”   沈木星用指尖摩挲着手机屏幕,又抬头看看检票口排队的人,脚下像生了根一样,最后是阿敏催她才站了起来,慢慢走进登记口。 第41章 戒烟   飞到西宁后, 天已经黑透了,因为飞机的晚点导致候车时间很紧张,沈木星从机场辗转到火车站一直用跑的, 手机在背包里响了好几次也顾不上, 前脚上了火车, 后脚车就开了,一进卧铺,车厢里一片静谧的呼噜声, 她蹑手蹑脚地将行李箱塞进桌子下面,下铺的人不耐烦地翻了个身,电话铃声就在这时突兀地吵闹起来。   沈木星手忙脚乱地翻开背包,掏出手机, 看也不看是谁立刻接了。   “喂……”她的声音蚊子一样弱。   “你现在在哪里?”严熙光的声音中,有克制的急。   “我刚坐上去拉萨的有氧列车。”   “有氧列车?那下了车到西藏,就没有氧气了?”   沈木星被他的严肃认真逗笑了:“拜托, 西藏300万人,没有氧气能活?”   他松了口气:“你跟谁一起?住在哪里?   “哎呀先不说了,火车上都睡觉呢。”   刚挂断电话,严熙光就发送了微信好友验证申请, 这一次沈木星果断同意了。   添加好友成功, 他的头像是一头手绘的深海蓝鲸,朋友圈果然是空的。   沈木星躺在上铺,身体被列车轻轻地摇晃着,使她像个婴儿,狭小的空间里,她蜷成团,反反复复点开他的头像去看, 不知道此时,他是不是也正在看她,看她这些年在社交媒体上留下的痕迹。   火车每走出一里,沈木星的心就后悔一寸,她到底在做什么?   心心念念的人回来了,她却走了。   又想起与他重逢的那天,后台纷纷攘攘,他站在不远处望她,欢喜和凄凉堆悉眼角,那一刻她就该知道,当初将爱生生隔开的是现实,非他所愿。   而今的现实是,他在翡翠高塔,她在陋室空堂。   现实,真是个狗东西!   沈木星盯着他与她空空的对话框,忽然血一热,主动发了条消息给他——   “打你回来起,还没好好跟你说一句,恭喜你。”   他回:“恭喜我什么?”   恭喜人家飞黄腾达,衣锦还乡,是不是太老土?   那就……   “恭喜你安身立命,得偿所愿。”   她盯着自己发过去的这行字,严熙光没动静了。   沈木星把手机按灭,放在枕边。   下一秒,手机又亮了。   她又拿起来。   他回:   “命走了,都没和我商量。”   124   高中毕业那次进藏,偏逢藏地雨季,对拉萨的印象是铅灰色的。还记得一下大巴车就点烟抽,打火机却怎么都点不着火,导游跟她说,普通的打火机在高原上是点不着的,想戒烟的话,西藏是天然的戒烟所。   第一次抽烟是在表姑家厕所。高考成绩还没出来,严熙光两天没回她的消息,她半夜睡不着,坐在马桶上发呆,偷了一根表姑的烟,点上火,一不小心就过了肺,呛得她直咳嗽,她搞不懂为什么他会喜欢这玩意,根本消不了一丁点愁。   第二天晚上又睡不着,目光再次落在那包烟上,回想起那呛进肺腔的疼痛感,她竟然自虐般又伸出了手……   这一次来西藏,沈木星带了包烟,却没带火。   此番故地重游,马丁靴一落地,西藏就以晴空万里迎接她这位旧友。   和上次不同,今次的拉萨,蓝金红黄白,色彩斑斓。殿宇嵯峨的布达拉宫,依旧红山垒砌,气势雄伟。   玩了一整天,两人下榻在当热路的一个家庭客栈里,房间温暖舒适,院内酥油茶飘香,沈木星见主人家的小狗憨态可掬,就蹲下来逗着玩。   阿敏在一旁跟她闲聊,三句话离不开驴友团里的一个格子衫小哥。阿敏向沈木星“自爆”,她刚来深圳时,交往的男生都瞄准本地的有钱人,可相处了几个之后发现,土豪都不傻,算的比她还精。这个小哥是她近年来唯一心动的男生。   “那就去追喽,”沈木星摸摸小狗的后背:“我看他对你也有意思。”   阿敏叹息一声:“可他只是个小程序员,真要成了,和他背上一辈子房贷,那可就三十年不敢辞职了。”   沈木星无解的摇摇头,25岁以后谈爱,顾虑重重,杂草丛生。   这不能算作一个女人的“自爆”,算是一只活在成人爱情森林里的野兽,对法则的一种臣服与告解。   这就好比在水头,她可以主动跟小裁缝搭讪一句“你家新开的吗”,而不能在深圳,问严熙光一句“你的房是贷款还是全款”。   阿敏的心事说完了,就挖刨起沈木星的感情经历,沈木星却情不过,只好透露,在老家的时候,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初恋。   “在老家?同学吗?”   “不是。”   “那是做什么的啊?”   “是个小裁缝。”   “哦……这可糟了,那后来呢?”   “他发达了。”   “是铺子做大了吗?”   “可以……这么说吧。”   “唉呀你挤牙膏似的,说说你们怎么分开的吧?哦先别说,让我猜猜,你这么优秀,肯定是个学霸,而他只是个裁缝,裁缝能有多少文化?你们一定因为差距而渐行渐远了对吧?”   “恰恰相反,他做衣服的时候,我做功课,我们可以一天都不跟彼此说话,我只要进了他的铺子就觉得安心,我随便说点什么他都会看着我,看着我笑,很爱听的样子。”   “年少的爱情真让人羡慕。”   阿敏还想追问,沈木星却“哎呀”一声,大惊小怪地跟小狗子对话起来。   “你这个小垫子上都是土,来。”她扯着狗子的棉被垫,狗子立即用嘴刁住一头,与她拉扯。沈木星笑笑:“来呀,我帮你掸一掸灰!”   “汪!”   “嘶——”   阿敏惊呼一声,从凳子上跳起来:“木星你没事吧?”   沈木星皱着脸去看,右手虎口多了两颗狗牙印。   125   拉萨市人民医院。   沈木星刚打完一针血清,从注射室里出来。   阿敏在注射室外面等着,见她出来赶紧走过去。   “打完了?”   “打完了,医生说要打好几次呢。”   “这死狗,回头夜黑风高咱把它炖了。”   “怨我怨我,谁知道那小布垫子是它的床单呀?小狗最忌讳别人动它的窝了。”沈木星无奈地笑笑。   阿敏把手机递给她,将她浑身上下打量了个遍,咬着嘴唇若有所思的样子。   “木星,你刚刚有电话,我帮你接了。”   “谁?”   “是Aurelio。”   沈木星翻看手机的通话记录,问阿敏:“他说什么了?”   “木星,你的小裁缝……不会就是Aurelio Yan吧?”   “你告诉他我来医院了?!”   “真的是他啊!”   “哎呀你别闹了,你都跟他说什么了!”   “我跟他说你被狗咬了,他好像很着急……”   “那你有没有告诉他,我就是被小狗咬了一口,破了块小皮而已啊?”   “我还没来得及说呢,我反应了一下,严熙光不就是Aurelio Yan的中文名字嘛!然后他就问我是什么狗,我跟他说话我有点紧张,我就说是西藏的狗,他问我住在哪家客栈,我回答完,就听见他跟旁边的人说订机票,电话就挂了。”   “西藏的狗?”沈木星翻了个白眼,一戳阿敏的脑门:“泰迪也叫西藏的狗?你这么说他会以为是藏獒啊大姐!”   126   他是一大早到的拉萨,沈木星一夜没合眼。   前一晚,小青年们在楼下疯到后半夜,吉他民谣狼人杀,阿敏几次催促沈木星下楼玩,都被她拒了。她对陌生人的友善和暧昧都不感兴趣,满脑子想的都是严熙光。   天刚蒙蒙亮,沈木星睁眼盯着天花板,感觉白炽灯忽远忽近,太阳穴突突地跳,头一会大一会小,心口像是破了个洞,急需什么给堵上。   是烟瘾犯了。   她打挺坐起来,裹上针织外套,下楼买包口香糖嚼一嚼。   走下陡峭的木楼梯,整个客栈都在沉睡,老板打盹的鼾声从前台里传出来,沈木星握着楼梯扶手往楼下瞄,找找有没有糖果之类的售卖,却忽然听见一声咳嗽。   寒凉的风略过她的脚趾,沈木星的耳朵动了动,接着心一惊,眉头一蹙,三步两步下了台阶!一抬头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前厅的沙发上!   他坐得笔直,旅行箱放在腿边,黑色薄呢子大衣被旅途□□出褶皱,这客栈就这么小,他见下来的是她,还没来得及站起,她就已经走到他面前了。   “我就怕这样。”她凶巴巴地瞅着他。   严熙光坐在那张矮小的沙发上,抬眼望她,目光似水,将她的右手拿到掌心来,翻来覆去看看:“咬哪儿了?”   沈木星用手比了个“八”字,把虎口给他看,严熙光皱着眉看着那两个小红点的光景,她就转而把手放到了他的脖子上,做了一个恨不得掐死他的动作。   她嘴唇紧咬,他睫羽一颤,他又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压在胸口上。   他委曲求全地凝望着她:“回房间再打,行不行?”   说罢他起身,一只手牵着她,一只手拖着行李箱,走到前台时将箱子往寄存处一推,便拉着她上楼了。   她开门,他落锁,她往里走,他往回一拽,便把她堵在了玄关的墙壁上,她的心跳猛地漏了半拍,一凝眸便看见一双痴狂的眼睛,正在她的脸上唇上热切地探索。   “深圳那么大,不够你躲我?”   “我没躲你,我只是……我只是来戒烟的。”沈木星别过头,不敢看他。   ,低着头,灼热的呼吸扑打在她脸上,让人心跳失衡。   她低低地嘟囔:“戒掉哪个都有好处……”   他目光一深,眉心动了动:“那,戒了吗?”   “还是想抽烟,还是想……唔——” 第42章 壁火   他用近乎疯狂的吻堵住她的唇, 任由她怎样抵抗推搡,他都只顾做一件事,光用嘴不行, 就手也用上, 钳制住她的腕子举过头顶, 狠狠地吻她,吻到她嘴唇软了,力气化了, 才放慢速度,蜻蜓点水,慢慢柔柔,深情缱绻, 感到她要觉醒了,就又加大力道,搂紧她的腰, 贴身拥住她,揽到另一面墙壁上去,继续发狂。   房间很小,辗转腾挪, 他们的腿很快就挨到了床边。   “放开……”   她像缺氧的鱼浮出水面, 而他趁机将头埋进了她的颈子。   “严熙光……”她不该叫他的。   这样脆弱的时候叫他的名字,只会令她肌肤震颤,唤醒本我。   果然,心湖深处沉眠的巨兽破水而出,瞬间侵占了她整个躯壳。   听见她唇间旖旎地轻喘了一声,他再也受不住,欺身将她压倒在床上……   126   解了烟瘾的感觉, 是他来到身边的感觉。   好像淋透了,衣服裤子贴在身上,难受的紧,突然间来到壁炉旁,炉火烧得正旺,柴火哔哔啵啵,她靠在躺椅上,渐渐浑身轻爽,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觉得舒服解脱。   “咳咳!”   他趴在她的肩头咳嗽着,又要脱她的内衣,沈木星忽然捧住他的脸,不让他再放肆,很严肃地问:“严熙光,你是不是高反了?!”   他的眸子里有浓烈的欲望,声音急切喑哑:“我没有。”   沈木星攥住他又要乱动的手,身子一使劲,便翻身把他压在身下,不让他乱动,生气地说:“高反是不可以剧烈运动的!”   十分钟后。   某人衣冠不整地靠在床头,衬衫扣子都掉了一颗,他用胳膊挡着眼睛难受地咳嗽,我见犹怜。   沈木星拿来氧气瓶,一边拆包装一边没好气地说:“严熙光,你能不能多读点书?”   他闭着眼睛,斜斜地勾起唇,唇上有水泽:“事实证明,读书少有读书少的好处。咳咳……”   “呸!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沈木星把氧气罩怼到他脸上去:“拿好了,如果吸氧还不行,就要送你去医院了。”   严熙光深深地吸了口氧气,身体放松了下来,脸上有病态的潮红。   沈木星爬到床角,扯过一张毯子罩在身上,团成个球,躲他好远,闭目养神。   严熙光把氧气罩拿下来,声音细弱,但在她耳里听着却很欠揍地说:   “木星,过来陪我。”   “我不要,你先冷静冷静吧!”   “我很冷静。”   “你知不知道高反会引起肺水肿?你这样直接坐飞机来高原,什么都没有准备,你还说你冷静?”   “我不想你离我这么远,从福田到罗湖,这是我能接受的最远距离。”   “那你把我绑了算了!戴上手铐,拴上链子,绑到你家去!”   他缓缓勾起嘴角,似乎在浮想:“好……”   一个枕头丢过来:“变态!”   127   美好的假期就这样被严熙光打断了,沈木星像个去网吧被家长抓走的小学生一样,灰溜溜地跟阿敏辞行。临行前,严熙光跟阿敏道谢,掏出一张卡给她。   卡是黑色的,什么都没写,只有一串烫金的序列号,和严熙光的名字。   阿敏看着卡,眼里放光:“你们重新给做的工作服,我下班都还穿着呢!又高级又合身!这张卡,是我可以直接找您定制衣服的意思吗?”   严熙光点点头:“对。”   “天哪赚大发了!你还需要爱情大使吗?比如说帮忙送个花啊、吵架调解啊什么的,我都可以哒!”   严熙光转头看看沈木星冷着的脸,牵起她的手:“目前看来,需要。”   “瞧好吧您内!”阿敏哈了哈腰。   沈木星松开严熙光的手,去戳阿敏脑门:“叛徒!”   一出机场,严熙光的车就停在了身前,下车给开门的还是上次那个络腮胡子司机,沈木星一上车,司机还来不及关门,就跟严熙光说了句谁找他,于是严熙光上车就开始接电话。   他说的是意大利语,流利得像母语一样,虽然一句都听不懂,但能感到他的态度很恭顺,说着说着,他又陷入了为难,偶尔发一两声,偶尔就沉默,像是在挨训。   后来,电话那头就没声音了,但也不挂,严熙光就握着手机,一言不发。这样的僵持持续了一个小时,直到车子开到了沈木星宿舍下车,严熙光也没有从沉默的囚禁里解脱出来。   沈木星省却了告别这一步,直接下了车,没想到刚走几步,司机却追了出来,手里端着个宽扁四方的精美礼盒。   “沈小姐您好。”   “您好。”沈木星回身看他,没想到这么五大三粗一个男人,说话竟细声细语的,络腮胡子一把,看肌肤状态却只有二十来岁。   “我是师父的助理,我叫Dean,前两天您发来短信,是我回的。”   “哦……”   “实在抱歉,我不知道你们是……这样重要的关系,所以我下次看到您的消息,一定会第一时间告诉师父的。”   “没关系的,其实也……没那么重要啦!你不要这么紧张。”   “这是师父交代我做的礼服,是您的尺寸,师父说酒会前一定要做好,我这两天连夜赶工,不知道您喜不喜欢。”   沈木星看他满眼真诚,就很郑重地接过了礼盒:“我一定很喜欢的,谢谢你啊!”   Dean笑着挠挠头:“手艺拙劣,希望您不会嫌弃。”   “不会,Dean,我问你啊,你师父他,是不是遇上什么工作上的难事了?衣服没做好,被国外的客户骂了?”   Dean噗嗤一笑:“沈小姐,您太低估我师父的业务能力了。”   沈木星嘴角一抽。   “来电的是我师父的师父,最近几天都是这样,两个人说不了两句就冷战,有时候连线几个小时,我师父就做他的活,也不吭声。”   “几个小时?”   Dean耸耸肩。   沈木星看向他的车,尽管看不见车里,但她能够想象到他一动不动地听着电话,一副闷葫芦的样子,唉,看看人家做徒弟的,多么恭顺有眼力见,再看看他,还敢跟师父冷战。   “那是因为什么?”   “具体不清楚,只知道师父好像订了回意大利的机票。   “回意大利?那……什么时候回来?”   “归期还没定。我只知道这么多。”   归期未定……   她的脑子一下子木了,一瞬间只剩下这几个字在徘徊。   电话铃响,沈木星机械地接起,小实习生的声音传入耳中。   “木星姐姐,是我。”   “怎么了,你说。”   “你在深圳吗?”   “在。”   “方便出来吗?我想跟姐姐当面道个歉。”   “你说地方。”   “公司附近那家KTV怎么样?”   “唱K?”   “哦不对不对,我这脑子,哪有道歉请人唱歌的?我定个餐厅吧可以吗?回头我发姐姐微信里。”   “可以。”   128   车子开上了立交桥,严熙光才问:   “她什么时候下的车?”   “有一会了,师父。”   “这是开出多远了?”   Dean顿了顿,说:“师父……别回去了吧……明天要交单了,这个单不能按时赶完,要耽误大客户行程的。”   严熙光没说话,只是咳嗽。   片刻,他又问:“裙子给她了?”   “嗯,沈小姐人很好,一直跟我道谢。”   “她有没有跟你交代我高反的事?”   “啊?您高反了?”   “让我去看医生呢?有没有嘱咐?”   “没有……”   “那她都跟你说什么了?”   “她就问我您跟谁通电话呢,我就照实说是意大利那边,我说您可能要回意大利了,师父,我是不是多嘴了?”   “她怎么说?”   “她?她没说什么啊,就是接了个电话,好像要和谁去唱K。”   “唱K?”   “嗯。”   Dean听见师父沉默地叹息一声,一下子仰靠到座椅上去,胳膊遮住脸,活不成了的样子。   “师父,用不用我叫吴医生来啊?”   “不用。”   “那师父,晚餐您想吃点什么?”   “不吃。”   “唉!”Dean长叹一声,立刻调转车头:“咱们回去找沈小姐吧……”   129   沈木星回到宿舍,简单地换了件衬衫和牛仔裤,就背包下了楼,临走前装本书,打算留作地铁上的消遣。   刚下楼,没走出多远,就下起了雨,这雨下得措手不及,行人四散奔逃,街上的霓虹顷刻间变成镜头下的虚焦,一片模糊。   沈木星赶紧躲进路旁的一个自助K歌亭里,关上玻璃门,拿出纸巾擦擦脸和手,真没想到就在自己家门口,能给浇成这样。不过正好可以推脱掉同事的邀约。   望一眼,玻璃房外,暴雨如注,雨停无望,她就在椅子上坐下来,将随身带着的《刑诉法真题》摊开在膝盖上,开始啃书。   其中有道题,是关于认罪认罚的相关程序,沈木星被其中一个选项击中了心事。   C.“犯罪嫌疑人罗某涉嫌故意伤害罪,其认罪认罚并与被害人张某和解,公安机关于是撤销案件。”   选项C错误。   沈木星望着文字出神,思绪飘到很远。母亲的哭诉犹言在耳——“当初,对方是同意和解的,他不想追究沈冥的责任,可是警察说,不满足撤销案件的条件。判刑是一定要判的……”   她在“和解”两个字上画着圈,郁郁地想:真是个大傻瓜!   卡卡,你现在在哪里呢?你过得还好吗?   念及此,鼻子酸酸的。   一辆车在路边停下,车窗落去,一张俊雅苍白的脸望向夜色中通亮的透明亭子,女孩在看书,粗暴的雨水将她的身影变得曲折、模糊。   司机回头,询问是否要下车去接,他抬了抬手,司机会意,车子就这样安静地停在路边,看了她好久。   差不多半个小时过去,沈木星见雨没有小的趋势,于是心一横,拿起包遮在头顶,推开唱歌机的门跑进雨里,直奔宿舍楼下。   车内的男人立刻推门下车!可是刚迈下车,左脚猛地一抽筋!司机迅速跑下车,见他正用拳头砸自己的脚踝,赶紧拦住他的手,并把他那侧车门关好,自己撑伞跑去追沈木星了……   沈木星被Dean接到车上,湿漉漉的,严熙光攥住她的手,唤Dean:“开暖风。”   “你怎么又回来了?”她诧异地问。   “你还没有跟我告别。”   “我那不是看你在打电话嘛?”   严熙光伸出手,用拇指轻轻地擦了擦她脸上的水珠:“我没同意,你就不许走。”   “幼稚。”   她打了个喷嚏。   他突然唤了一声:“Dean,衣服。”   沈木星看向Dean,Dean好似跟他十分默契,竟然开始脱自己的衣服。   “木星,转过去。”   沈木星赶紧听话地把头扭到另一边。   身旁的严熙光发出一阵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响,Dean和严熙光低声交流了几句,就把自己的衬衫递给了严熙光,严熙光则解开自己的白衬衫,脱下,再把Dean的衬衫穿在了自己的身上,又把自己的西服外套丢给Dean,Dean光着上身把严熙光的西服外套穿上,这才开动了车子。   沈木星全程都不自然地回避着,直到感觉一件带着体温的衬衫盖到她的脑袋上,她才猛地转回头,只见严熙光正用他的衬衫揉搓着她被打湿的头发。   一股香香的味道包裹住她,仔细闻,是奶香奶香的檀木味,发间的水珠被他弄得四处乱飞,而她脸就快贴上他的胸膛……   她立刻把头低下,心脏悄悄地跳。   严熙光在穿Dean的衬衫时比较囫囵,领口的扣子也没来得及扣,胸膛随着他手上的动作,不断靠近她的脸,车厢里顷刻间就暖成了小火炉。   “我……我自己来吧……”她接过他手里的衬衫,在头上机械地擦着,她的头发实在太湿,他的衬衫又很薄,没擦两下就湿透了。   他见她排斥,就把身子躲远点,两个人都不说话,只有擦头发的簌簌声在寂静的车厢里游荡。   她把发丝擦得差不多干,便把他半湿的衬衫折起来,规规矩矩地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脸避开他,转到车窗外去,看大雨滂沱。   而他则把手肘撑在扶手上,头转向另一侧,偶尔咳嗽两声。   车外大雨,车内一点都听不到,车里的音响里播放起《Middle of My Mind》,旋律温柔,动人心弦。   这大概是他常听的一首歌,单曲循环。   “You were in the flow of the things……don\'t you know ,I was there with you somehow,somehow……”   “……”   “Did you ever know that you were in the middle of my mind”   “……”   “You were on the street,striding to somewhere……I could never figure out why you were so hard to find……”   她的一颗心,被这歌手唱得苏酥软软的,脑子里再次被他的身影填满的,从过去,到现在,变成打乱的拼图。   沈木星转头朝严熙光看去,四目相对,他眼里有被壁火烘烤过的温暖,正安静地看着她。   “我饿了。”他说。   “待会儿给我吃什么?”他追问。   “我们去哪里?”   “我有活,去我那。”   “那我定外卖,你想吃什么?”   “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130   分公司在福田的一座写字楼里,装修时尚,晚上九点多的光景还有大部分设计师在加班,很少有人说话,大家都沉浸在各自的作品当中,裁裁剪剪,在模特身上比对。   和壁橱上挂得整整齐齐的高级西装比起来,地面上和桌面上到处都是布料、配饰,要专门有个阿姨负责清理服装废料。 第43章 要求   这样繁忙的景象, 在沈木星被严熙光牵着手带进门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剪刀、尺子、画笔、缝纫机全部都停下,数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投射到她身上, 而严熙光则披着一件白衬衫, 扣子只系了两颗, 仅仅为了蔽体而已,露出一片白花花的胸膛。   她是硬着头皮缩在他身侧一路穿过办公区的,他将她领进最里间他的办公室, 才松开她的手,严熙光咳嗽一声,给她指了指角落里的试衣间,说:“先把衣服换了, 小心感冒。”   “哦。”沈木星走向试衣间。   “里面就有一套新的。”   “哦,好。”   她走到试衣间,进去, 转身刚想关门,一只手却伸出来挡住了门。   沈木星抬头,看看他:“怎么了?”   严熙光走进来,关上门。   试衣间里就只有他们两人。   沈木星有点紧张, 尤其被他这样直勾勾盯着。   他一开口, 就像是拷问。   “我怕你感冒,你怕不怕我饿?”   这问题问得莫名其妙。   “你现在就饿了吗?”她竟然给忘了这回事。   他考量地望着她,有点固执,有点不高兴。   沈木星有些尴尬。   “也对,你在飞机上就没吃什么东西。”   严熙光的脸上露出一丝失望,但还是朝她苦笑了一下。   沈木星从湿漉漉的牛仔裤里拿出手机:“那我先给你订餐吧,我看看, 吃点什么好呢……喂!”   手机掉落在地!身子突然腾空!她被他抱起来,后背靠在试衣间的墙上!身子在高处不停摇晃!   她轻呼一声,本能地夹紧了他的腰!   她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慌乱,以及他们两个……如此暧昧的姿势。   “你干嘛?!”她搂着他温热的脖颈,压低声音质问。   他一脸倔强,腾出一只手,开始解她的衬衫扣。   “帮你换衣服。”   “我自己有手!”   “又不是没看过?”   “你不要这样啊!让人发现了像什么话!”   他手上的动作并没有停止,声音有点赌气的意味:“我记得小时候你说过,如果我们被人发现了,你要我说,是你主动的。”   沈木星的脸瞬间涨红,脑子里飞快地闪出一个声音,那是她二十岁细软的嗓音——   “严熙光,我们现在这样,如果被我妈发现了,会打死你的。不过没关系,她早晚有一天会发现的,到时候你就咬死了说,是我主动的,是我主动要跟你好的。”   她的眼睛忽然有些湿热,赶紧把头别过去,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轻轻地捏住她的下颌,强迫她看着自己,却惊讶地发现,她眼里有晶莹闪动。   他一动情,唇就吻了上去,她没有动,嘴唇微微张开着,由着他,顺着他。   有点生气,但又不敢生气,他很烦躁。   停下动作,捋了捋她的湿刘海,用额头顶着她的额头。   “亲我。”   他直白地要求她。   “……”   她目光凝滞,面对这样的严熙光,一时间不知所措。   “我只剩6个小时了,你亲我一下,我就去工作。”   沈木星看他目光坚定,不容分说,犹疑了一下,无奈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他抬起下巴,嘴唇动了动:“亲这里。”   她别过头去,他扭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他。   “木星,我生气了!”   “我还没生气呢你生什么气……”   他眉头一压,十分认真地说:“如果我在这里做了你不想做的事,你舍不舍得,把我送进监狱?”   沈木星倒吸一口气,赶紧挣扎,在他身上疯狂推搡,可打他掐他都不管用!麻雀拗不过蟒蛇。   “严熙光你疯了!”   他见她声音都颤抖,浑身哆嗦,便停下了动作,将她放回地面。   他几乎带着恨意望着她,又毫无办法。   131   试衣间外,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外面喊。   “Dean,你师父回来了吗?”   “回来了,在办公室。”   “严熙光?Dove sei?”   沈木星赶紧推开他的胸膛,压低声音:“你再不放开我!以后都不理你了!”   他压着她,托着她,钳制着她,却仍没有松手的意思。   办公室的门居然被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   紧急关头,沈木星气得嘴唇发白,小声与他讲道理:“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呢?外面都是人呢,你现在在做什么啊?”   严熙光一言不发,咬紧牙关紧盯着她。   沈木星要被他气死了,索性也不挣扎了,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身上环着的手臂一松,她的脚落了地。   当她再转回头去看严熙光的时候,他只留给她一个背影,开门出去了。   沈木星在试衣间里凝神静气,听着外面的动静。   “吃饭了么?”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没有。”严熙光的声音很冷很冷。   “这么晚了不吃饭?我帮你订餐。”   “不用。”   “干嘛冷着脸,欠你钱啦?咦?你换香水了?……嗯,闻着像……爱慕的回忆录。”   “我今天忙,你有事快说。”   “这不是想着跟你套近乎嘛,上次帮你选的包,你女朋友喜欢吗?”   “没见她背。”   “Moyant唉!没有女生不喜欢啊!她……你干嘛那么看着我?今天吃错药喔?”   “叶蓉!”   “严熙光你疯了吧?知不知道我最讨厌别人叫我中文名!”   严熙光那边沉默不语,女人投降:   “OK!OK!讲正事,这是女装系列的春夏打版,你帮我过过眼,我手艺问题,成衣怎么做都不满意……”   ……   叶蓉?   沈木星被触动了神经。   这个名字好耳熟……   “我叫叶蓉,叶子的叶,芙蓉的蓉。”   “你妈妈热心肠,还给小光介绍对象,是叫叶蓉吧”   “认识你六年了!你能不能买辆车?谁能相信Aurelio Yan去给首相做衣服还要搭伦敦地铁?”   ……   沈木星听见他的脚步声靠近,紧接着门开了,严熙光的手臂伸进来,递进一套衣服,她接过来,把帘子重新拉好。   Freya有点后悔刚才的冒失,小声问:“里面有客人?”   他把衣服交给她,又关上了门。   沈木星管不了这么多,赶紧剥去湿漉漉的衣裤,把那套西装套上了。帘子掀开,她走了出来。   第一眼迎上的,就是Freya诧异的目光。   严熙光打量着沈木星的这一套样衣,窄而挺括的肩部轮廓,修身到极致,黑白搭配的西装让她看起来飒爽又干练。   严熙光对Freya说:“这套归我了。”   沈木星站在Freya面前,满眼都是审视和打量,这才发现过去那个叶蓉,现在应该垫了鼻梁,垫过额头,精致的妆容加上时尚前卫的穿搭,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如名模一样惹眼。   不怪沈木星认不出她,换谁也无法将她与皮革厂女工联想到一起。   叶蓉立刻跟沈木星摆手打招呼,皮笑肉不笑地说:“我打了三次版做出来一套,送你女朋友了……呵呵……”   沈木星冷眼扫向严熙光,眼神复杂,但更多的是尴尬。   他却说:“画稿给我。”   叶蓉立刻笑逐颜开:“你亲手帮我打一套?真的?那麻烦你女朋友天天来哈,我都有衣服送!”   叶蓉离开了办公室,顺便带上了门。   沈木星冷着脸,把身上的西服外套往下脱,说:   “你找一套别的衣服给我。”   “你穿这套很好看。”   “你没经我允许就帮我要了别人的东西,也不问我同不同意?”   “我……”   “你什么?你又想说,你和叶蓉之间不分彼此吗?”   “我说过吗?”   “你说过!你们俩人还一人跟我说一次!”   “木星,你认识她?”   “我怎么不认识她?在水头还一起吃过饭呢,我妈还把她介绍过给你,不是么?”   “有过这种事?”他皱眉回想,摇摇头,诚实地说:“我没印象。”   “懒得跟你讲!我要回去了!”她把外套甩到他桌上,转身就走。   严熙光冲上去,用胸膛堵住她的去路!   “别走啊……”   她这才发现,他从进门,到吻她,再到出来见Freya,衬衫扣子根本就没扣好!   他让别的女人看他衣衫不整!   沈木星胸中一股无名火,狠命地推了他一把,严熙光没设防备,向后踉跄了两步。   严熙光捧着衣服,看她暴怒的样子,一脸的不解和无辜,正欲追她,她却随手抄起墙上挂着的衬衫,朝他丢过去,柳眉倒竖:   “把衣服给我穿好!”   132   休假的最后两天,沈木星关机泡图书馆啃书。   严熙光生日送她的包包,就摆在桌上,她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第二天就不背了。   看书看累了,她坐在地上,背靠着书架,把笔记本放到膝盖,在搜索框里打下那只包的牌子——Moyant,莫奈……   她的那只包,三万多……   沈木星不会嫉妒叶蓉可以说出他的香水是什么系列,也不会嫉妒叶蓉懂奢侈品,因为这些都不是她的兴趣所在。   在沈木星的办公室,同事也会比较包包,但沈木星的包,超不过一千块,大数据推给她百元网红款,她相中了也买,鞋子穿三四百的小CK,已经觉得很剁手了。   此时此刻,她胸口翻涌着的强烈的感觉,是她嫉妒她,可以和他共度六年。   六年啊……   她和他去过意大利,去过伦敦。   他们不分彼此,谈笑风生。   沈木星嫉妒得发狂,根本无法细想。   ……   沈木星和阿敏的休假结束后,酒会也开始筹备,酒会当天,沈木星穿了Dean为她做的那件礼服进会场,刚一进宴会厅的门,阿敏的电话打了进来,沈木星接起,听见满耳哭诉。   “木星,我辞职了!”   “辞职?怎么这么突然?”   “昨天那个老女人在员工厕所,竟然让我给她……给她……我要恶心死了!我跑出来了,她下午又找我的茬,我琢磨一晚上,我不干了!”   “已经没有回转的余地了吗?”   “木星……我实话告诉你吧,我很早就把她得罪透了,上次出差她在飞机上蹭我大腿,我不惯着她,直接给她脸色看,从那以后她就处处给我穿小鞋!”   “木星,你前途无量,好好做吧!”   沈木星的心,突然翻了个个儿。   酒会在三楼的宴会厅,办得十分隆重华丽,总监代表董事长发表酒会祝词,发言时她稀疏的头发在灯光下显得油量,脸上红光满面,出尽了风头。   沈木星挂断电话,迷茫地望着致辞的领导,思绪回到高考前闷热的盛夏,新卷子的油墨味记忆犹新。   原来,十年寒窗,宿洗不梳,做完的每一张卷子,都是为了今天能够帮助台上这几个老滑头多卖几间客房。 第44章 针线包   总监发表完祝词, 就从台上下来,路过沈木星的时候停了下来,难掩目光中的惊艳。   沈木星的这条礼裙, 乍看上去只是简单的白色绸缎裙, 腰臀处的面料服帖顺滑, 温柔奶气,趁上她白皙的皮肤,仿佛是养尊处优的小公主, 猝不及防地走出卧室,肩部做了堆叠的立体设计,胸前深V开口,合身包体, 又有种不可言喻的性感。   “小沈,你今天穿得蛮好看。”   沈木星盯着她,头一回没答话。   总监眯眼笑着, 小声附到她耳边说:“我让你帮我拿的丝袜带了吧?”   沈木星想起确实有这么回事,便木讷地点点头。   总监“嗯”了一声,打量着她的目光忽然变得阴鸷,但这抹阴鸷很快便消失了, 临走前她在她腰间摸了一把说:“这料子还行, 很滑……”   133   酒会上响起了小提琴声,四个年轻女孩拉着小提琴在会场里一边走动一边演奏,他们像美丽的天使穿梭在人群之间,优美的旋律整齐悦耳。   所有人都在享受着这场酒会,只有一个人例外。   严熙光从楼上下来,他一眼就看到了她,蝴蝶群舞间, 她像一株无花的秃茎,不会被人注意到,也不和谁巴结。她看起来有点神思恍惚,一双眼睛盯住毫不相干的东西。   像是某种感应一样,她也远远地抬起头,望向楼梯上的他,四目相对,他眼里有朝她奔过来的冲动,可很快,那些小提琴女孩迈着曼妙的身姿,一步一舞地将他围住了。   满座宾客不是秃顶就是大腹便便,严熙光算是最惹眼的男人了,身旁的史磊更是焦点人物。   史磊戴一副金丝边眼镜,斯文中透着精明。   严熙光则没动,目光灼灼地望着沈木星。   镁光灯打在他的身上,瞬间让他与这富贵荣华融为一体。   沈木星正愣怔间,耳边却痒酥酥地响起了一个暧昧的声音,沈木星的身子僵住,总监黏腻的声音传进耳廓……   “我礼服的胸口被红酒弄脏了,你来洗手间,帮帮我……”   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总监已经走向了洗手间,腰身扭得格外妖娆。   沈木星站在那里,像是中弹的败兵。   她的心脏哆嗦着,感觉血糖一下子就低到要昏迷的程度。   恰在这时,有人叫她。   “木星。”   沈木星转过身去,严熙光朝她快步走来。   尚且还跟他堵着气,沈木星没给好脸色,嘴微微嘟起,扭过脸去。   生平第一次见她穿成这样,严熙光有些移不开视线,但当视线落在她胸前的风景时,脸色陡然变得严肃起来。   沈木星被他盯得耳根烧红,立刻转过身去不让他看。   “Dean这是……做的什么?”   他有些生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沈木星微微侧头,窝火地说:“我自己喜欢就行。”   严熙光叹息一声:“跟我来。”   “喂!”   他的双手摁在她的肩膀上,将她整个身子扭过来,揽着她的身子径直往洗手间的方向带,沈木星也不愿拉拉扯扯博人眼球,便乖巧地缩在他怀里走着,二人行至灯光冷癖处,四下无人,他从西裤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皮袋,袋子有手指长短,信封式的开口,里面装着一个金属盒,他从盒里捏出一根穿好了白线的针来,手朝她的胸前伸过来。   沈木星捂紧胸口,声音绵软轻细:“你要干嘛呀?”   严熙光拿开她的手,修长白皙的手指捏合住她的领口,前后比量一番,说:“缝到这里,还可以接受,就两针,嗯?”   他说完,长腿一弯,单膝跪地,沈木星吓了一跳,赶紧向后退了一步,又去瞧四周有没有人。   一双巧手已经攀上她的衣领,利落灵巧,针走线飞,缝得极其认真,沈木星羞极臊极,又环顾左右怕有人来,便做贼一样催促:“你快点!万一让人看见了多丢人!”   “很快。”   他挽手结线,在小袋子里拿出一把迷你剪刀来,了无痕迹地剪了,从地上站起来,沈木星低头看礼服,领口收敛许多,针脚隐秘,天衣无缝。   他揣起针线包,满意地打量着她的礼服,如释重负。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沈木星咕哝道:“下次不要这样了。”   “没有下次了。”   “啊?”   他说的是……不会做这样疯狂的举动?还是不会再让别人给她做衣服了?   沈木星往会场走,他也跟在她身侧。   “我都长大了,穿什么衣服还要你管……”越想越没有人权。   没想到,他负着手,身子一低,轻声在她耳边旖旎地说:“是长大了……”   “啊!”沈木星猛地停住脚步,在他胸膛上捶了一拳:“严熙光你够了!”   严熙光老实地把双唇抿得死死的,面颊上浮现起一抹满足,笑了。   134   沈木星虽然表面上嗔怒,但经他这么一哄,心里堵着的石头已经被他敲开了一条小缝,透出光来。   严熙光正了正色,问:“刚才那个总监跟你说什么?”   沈木星方才绯红的脸上忽然愁云密布,她沉重地吐口气,紧张、害怕、想要隐藏、却又想求助。   这样复杂的情绪下,一开口,就成了结结巴巴:“总监……总监她说让我……让我……让我和她去洗手间……我不知道……唉……”   严熙光一侧的眉毛挑高,看着她的手足无措的样子,起先是一副耐心模样,可听到最后,忽然变得严肃,面色陡然霜冷下来。   “你要去吗?”   “我要……我要去吗?”   她想起了阿敏刚才的那通电话。   “我不想去……”她说,“阿敏被她骚扰,已经辞职了,王主管也是,现在又是我。”   严熙光走了,留给她一道高大的背影,他朝一个端着托盘的服务生要了一杯红酒,朝她走回来,走到她近前,把手里的酒杯递给她,接着说出一句让沈木星震惊的话——   “木星,去,泼到她脸上。”   “什么?”   泼谁?   泼谁脸上?   他是让她把这杯酒泼到总监脸上?!   严熙光见她不动,把她冰凉的手拿起来,将高脚杯塞进她的手里,然后沉着脸,将她的肩膀扳过去,沈木星的身子就被迫面对洗手间的方向。   他轻轻的推了她一把,沈木星就向前迈出了一步!   她回头看看他,严熙光的眼睛是那么沉静,那么坚定,仿佛全世界最厉害的暴风雨降临,都不会动摇到他。   沈木星忽然像是一个被暴晒的流浪者,找到了一棵大树,叫她莫名的有了底气,在他的注视下,她竟然真的鬼使神差的迈步走进了洗手间…   两分钟后。   她从洗手间跑出来,刘海乱了,手里的高脚杯空了。   她跑到他面前站定,上一秒还绷着的脸突然就笑出了声。   “噗……”   “爽么?”他问。   “爽!”   洗手间里传来高跟鞋追出来的声音。   严熙光突然搂上她的腰,朝着总监出来的方向,投去威慑的目光,岿然不动,气势凌人。   总监一脸狼狈地追出来,拄在门口刚要说话,却在看见严熙光时,张了张嘴,愣住了。   严熙光冷冷的收回目光,握住了沈木星的手,转身就走。   “喂,严熙光,酒会还没结束呢!”   “管他呢。”   “我们去干嘛?”   “去吃点人吃的东西。”   “我知道有一家汤粉不错!我想吃汤粉!”   “那我们就去吃汤粉。”   “走走走!你开车吗?”   “我有司机。”   “对对对,你有司机!”   135   走到他的那辆豪车跟前,他替她开车门,幻影的车门是对开的,今夜显得尤为震撼。   尤其此刻,她衣着华丽,妆容精致,这车就俨然成了一座巍峨宫殿,为她敞开金色大门。   沈木星放肆地迈坐进去,随意地将高跟鞋解开,双脚着地,放松了好多。   严熙光也上了车,打开他和她中间的位置,一股白色冷气从里面冒出来。   “要来点饮料吗?”他问。   “哇!”沈木星像个小土包子一样,趴在上面看:“这里原来是个小冰箱哎!”   “嗯。”   “这么酷!”   “以后给你放点辣的,你边吃边坐车来陪我。”   “好主意!给我备点鸭舌鸭脖绿豆沙!我天天蹭你的车!”   “好。”   她笑,笑的灿烂。   “你看上面。”他指给她看。   顺着他的手,车顶魔术般地亮起星空顶。   她啜着啤酒,满眼欢喜,好像第一次坐他的车一样,感慨:“真好,这个车真好!我喜欢!”   他低头看她,眼里被她感染上几分激情。   ……   漏勺舀起几片牛肉,落到白花花的粉上,脆嫩挺括的生菜半生不熟,碧玉一般,勺勺汤头浇下去,肉和粉被冲散在碗里,一晚冒着热气的牛肉汤粉被端上了桌。   泼了总监一脸酒这件事,是在牛肉汤粉下肚之后才反应过来的。   沈木星放下一次性筷子,长出一口气。   辞职、搬家、租房,换工作,后续的种种麻烦事盘踞心头,倒了胃口。   严熙光挑起一筷子粉,抬眼看她:“怎么不吃了?”   沈木星一边的嘴角牵了牵:“辣椒放多了。”   他咳嗽两声,说:“以前你吃猪脏粉,不总是多放辣椒油?”   “以前是以前啊,来广东之后,口味都变淡了,我第一次吃汤粉的时候觉得这汤汁简直就是刷锅水,现在却是我的最爱。”   严熙光笑了笑,似乎十分享受她这样的孩子气,从前见过她很多少年愁,忘带习题册啦、被老师没收了手机啦、被妈妈气到哭鼻子啦……他们重逢以来,她第一次对他这样毫无芥蒂的吐露忧愁,这感觉太熟悉。   后来沈木星干脆又要了四瓶啤酒,两个人边喝边聊,洗一洗肚里的心事。   她喝了两瓶,他也跟着喝了两瓶。   “严熙光,你说……我可不可以把今天的事儿都怪你头上?”她认真地盯着他波澜不惊的面容看。   要不是他,用那样哄小孩儿的语气对她说:木星,去把这杯酒泼到她脸上,要不是他轻轻的推了她一把,沈木星又怎么会做那么冲动的事情?   严熙光说:“怪我,你就当我是……”   “是霸道总裁。”她接茬笑,脸上因为酒精而染了一抹红。   严熙光摇头苦笑,又咳嗽起来。   “你就当我霸道好了。”他说。   “我知道你为我好,但是你有资本,我没有,说不定,我下个月就连汤粉都吃不起了。”   严熙光很认真地看着她:“我的资本就是你的资本。”   沈木星讪笑,没说话。   怪也只能怪自己。   于是一挥手:“哎,算了,破工作干着也没劲。走吧!回家!”   她急躁的站起来,粉饰住一腔混乱愁绪。   “木星,我还没有吃完。”他看着自己的碗,无辜地皱眉。   他向来没有剩饭的习惯。   沈木星又坐下,干笑一声,将急躁的情绪收敛住:“不好意思,我没看见,你慢慢吃。”   她拿着用过的一次性筷子在桌子上画圈:   “严熙光,我画个圈圈诅咒你。”   严熙光不紧不慢地喝着啤酒,不说话,看着她笑。   136   从汤粉店回宿舍的路上,两个人并没有坐车,他和她漫步在夜间的街上,这一片的环境还算安静怡人。   他走得很慢,沈木星心累,脚步沉重。   “一份工作而已,你不必担心,想想开心的事。”严熙光安慰她。   “开心的事?泼总监一脸酒?我怕今晚会做恶梦。” 第45章 偷渡   “木星, 人的一辈子很短,何苦去和不喜欢的人浪费时间?”   “可是我不喜欢的人能给我升职能给我发工资啊。”   越想越觉得自己冲动。   “我现在回去给总监擦擦脸,还来得及么?”   严熙光忽然转头盯着她。   沈木星明白他眼神中的意思, 他是说, 我都说了这么多次你不用为钱而发愁了, 你为什么还要去发愁。   沈木星干脆不说话了,乖巧的走在他身边,偶尔盯着他那双昂贵的皮鞋看。   有时候她就在想:   一个人要是从吃汤粉变成吃鱼翅, 需要失去多少东西?   她的那位看似变态的女总监,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下属眼中避之不及的怪物。   而严熙光呢?他又是怎样到了今天这样一个位置,能够让他如此骄傲, 几乎不把任何事放在眼里。   六年,遇见的人、见过的世面、学到的本事,足以改变一个人的消费观和价值观, 脱胎换骨。   他的故事,该会很长吧。   “对了,你还没有给我讲,你是怎么拜师的?”   两个人路过街边一棵木棉树, 风轻轻的吹过, 树叶沙沙作响。   严熙光把手她的手握在掌心里,步履缓慢,偶尔咳嗽两声。   “我没那种头脑,是史磊帮我找到了他……”   史磊看见严熙光为他做出的衣服,深受震撼,他拿着那裁剪精心、针脚细密的衣服赞不绝口。   “严,你窝在这个地方端盘子简直太可惜了!”   在英国的萨维尔街还不成规模的时候, 在那不勒斯,街上随便一家小店,都有可能藏着被世界绅士爱好者奉为神明的顶级裁缝师。   史磊是个天生的赌徒,一旦在谁身上下了注,就会买定离手。   第二天,他带着严熙光去了那不勒斯裁缝街上最有名的一家老店,店里坐镇的裁缝虽然获得过六次“金剪刀”奖,却从未离开过这家店铺。   史磊穿着严熙光做的衣服,操着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语,对店员说要做这店里最贵的衣服,希望与卡塞尼洛见上一面。   等了许久才见到一个头发花白、脖子上挂着软尺、戴着眼镜的圆脑袋老头出来。   老头看了一眼他身上的衣服,就对店员说:下次要是再区分不出乞丐和贵客,你就结了薪水走人!   很明显,史磊身上的那几块廉价布料根本不像买的起西装的人。   史磊却不依不饶的冲上去,拦住了大师的去路,厚着脸皮跟大师介绍严熙光是中国优秀的裁缝,想跟他拜师学艺。   卡塞尼洛朝严熙光看过去,严熙光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默默地低下头去,看自己脚上开了口的皮鞋。   卡塞尼洛又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史磊身上的衣服,点点头说:“布料虽然很烂,手艺却还行。”   沈木星听到这里,好奇地问:“然后大师就收下你了?”   严熙光摇摇头,无奈地笑:   “木星,那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被人赶出门。”   “噗……”   137   沈木星很想听后面的故事,但是家门就在眼前了。   她站在门口,回转过身来,看着他:“我到了,很累,那我就先回去了?”   “需要我陪你吗?”他的目光里有几分柔软的期许。   沈木星想了想,还是摇摇头:“阿敏还在家里呢,你上去了不好。”   “嗯。”   “那……拜拜?”   她伸出手和他挥一挥,严熙光就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还没等她反应,他便上前一步,轻轻的在她的唇上印下了一吻。   她的头向后仰了一下,双手按住他的小臂,本能地向外推,她感觉到他的手臂很硬,但很快,那紧绷的肌肉便松弛下来。   他的唇缓缓地离开,站在她的面前,一双眼睛幽深似海。   他看着她慌乱的眸子问:“你是不是又在心里画圈圈诅咒我?”   “我哪有。”   “你一整晚都不高兴。”   “我又不是没心没肺,工作都要没了谁会高兴呢?”   似乎是喝了酒的缘故,今天的严熙光格外的温柔,平日里伪装出来的耐心都在酒精的冲撞下一点一点瓦解。   他顿了顿,抬手捋了捋她的头发,气息之中有酒精的味道,他的眼睛在灯光下显得很亮,稍显动情。   “我不该强迫你去做决定,但我不能看着你被人家欺负。”   “我知道……”她说。   严熙光有些不好意思的低头笑了:   “可能你会觉得我强势,但如果不能让你自在任性,我这些年的苦就白吃了。”   137   沈木星第二天就去交了辞呈。   公司在员工福利这方面还是蛮公道的,沈木星在辞职后的一个月可以免费住在宿舍里。   阿敏辞职后就搬去跟程序员小哥同居了,沈木星的新室友,正是接替她位置的Gianna,Gianna搬进宿舍的第一天,连招呼都没打,就把宿舍的冰箱电线给拔了。   沈木星爱喝冰水,第一次她以为是她不小心拔掉的,就又把冰箱插了回去,没想到第二天冰箱又断电了,她去问Gianna,Gianna说:“你现在辞职了,下个月电费要算到我头上的。”   沈木星没再说话,心知肚明,Gianna和她之间,隔着一个表弟小郑。   于是当严熙光问“你什么时候搬过来”时,沈木星犹豫了。   这份犹豫,让严熙光做了一件惊掉她下巴的事。   他先是联系到阿敏,阿敏的宿舍钥匙还没交,他就让阿敏带着Dean去了沈木星的宿舍,把她的东西打了几个小包,全都搬到了他海边的房子里。   沈木星是在回家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床铺清空了,一问Gianna,Gianna说是阿敏帮她搬的家。   打电话给阿敏,阿敏怕挨骂,没敢接电话,只发了条微信给她:“呜呜呜,木星啊,我是叛徒。”   “什么啊!”沈木星手忙脚乱地给严熙光打电话。   “喂?”   “严熙光,我的行李呢?”   “在我们家。”   “我说了那不是我的房子,我自己有我自己的计划。”   “计划里有我吗?”   “……”   “……”   两人僵持的时候,阿敏的微信又跳到屏幕上:   “木星,你的东西是两个保镖模样的人过来搬的,我当时差点要报警了,结果上来一个帅哥,戴眼镜,斯斯文文的,说是你朋友,我仔细一看,那人不是史磊吗?”   “史磊拉着我的手,给我好一顿讲严熙光励志娶你在国外打拼的故事,还说严熙光在海边给你买了一栋大房子,苦苦等着你搬进去,都给我讲懵了,我一时糊涂,就同意了……”   138   强行搬走他的东西,还伙同他人联合对付她舍友?   严熙光你真是学坏了。   沈木星愤愤地跑去严熙光的公司,不见他的人,Dean说他去为一位重要客户试身去了,就将她带到办公室等,没想到在门口碰见了叶蓉。   “Hi.”叶蓉先跟她打招呼。   沈木星没看她,淡淡地回了句:“你好。”   “有兴趣一起吃个饭吗?”   沈木星没理。   “除了火锅!吃什么都行!”   沈木星这才停下脚步。   两人来到楼下的西餐厅,喝了一口柠檬水,叶蓉直截了当地说:“先跟你表明立场,我要结婚了。”   沈木星说:“恭喜你。”   叶蓉颇有魅力的一笑,答:“也恭喜你,和严熙光的爱情长跑总算有了结果。”   沈木星一怔,笑容收了收。   爱情长跑……   原来所有人,严熙光身边的所有人,都觉得他和她一直没有分开过。   叶蓉又说:“我们见了有两次了。”   “是。”   “我当时没办法跟你打招呼说,嗨,是我,你仔细想想,我就是几年前到夏成家吃过一次饭那个小厂妹啊,只不过我那时候还没垫鼻子。”   叶蓉说起话来很快,手舞足蹈,表情丰富,很有欧美范。   沈木星说:“你变化是蛮大的。”   “可你一点都没变,我第一眼就认出你了。我对你印象可太深了。”   “为什么?”   “那天去夏成家吃火锅,他送我回去的时候对我说,你不要学她夹菜的样子,也不要学她吃饭的样子,你一辈子都学不来。”   沈木星心头一颤。   叶蓉云淡风轻地耸耸肩,说:“那顿饭之后,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去意大利。”   沈木星没说话,只是审视着她,看看她到底想说什么。   “时间过得可真快,就好像昨天我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工,刚刚跟着蛇头出国一样。”   沈木星听到这里,也想起严熙光二十出头的模样,想他上次吻别时那个未讲完的故事。   叶蓉也陷入了回忆,她眯起眼梢,慢悠悠地说:   “我还记得出去的第一天,你们家严熙光穿的什么衣服呢。”   “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我也记得我自己穿得什么衣服。”叶蓉的表情变得微微苦涩:“因为当时我们这一批出去的多数都是年轻男女,大家都很兴奋,很多人都是第一次坐飞机,自然打扮得体体面面的,你家严熙光平日里穿衣就好看得体,我就多看了两眼。那时候我们都以为,就像蛇头说的,睡一觉,飞机落地,就会到国外了。”   “结果呢?出了什么差错?”   叶蓉看沈木星满眼天真,用一声轻笑嘲讽了她,她想要打碎那张脸上的无动于衷,想了很多年。   她转头望向窗外,目光放的很远很远。   “差错这两个字,未免太轻了……”   那个秋天,刚满20岁的叶蓉第一次坐飞机。   在她的印象里,世界仿佛从来只有水头镇那么大,可当飞机升上天空的那一刹那,她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小青蛙,长出了翅膀,飞出了枯井。   爸爸说,多少外面回来的都发财了,在国内,一辈子也就是个打工的。   叶蓉想,爸爸攒了一辈子攒出几万块钱,都用在她身上了,她一定要在国外混出个样子来。   同行的有十四个人,八男六女,上飞机之前,带队的蛇头还贴心的给每一个人买了一瓶矿泉水,未经世事的孩子们内心都充满了期待。   蛇头说,要先带他们去北京办护照,他们年纪轻,好办,就用留学生的身份弄出国,不过护照下来要等20天,为了防止有人中途反悔回家,所有人的证件都要交给他暂时保管,连手机也要上交。   蛇头是个四十岁的男人,颇为亲切,将他们一群毛头孩子哄得服服帖帖。   在北京的小旅馆里住了20天,叶蓉和严熙光,以及其他几个年轻人会结伴去话吧给家人打电话。   “我记得,严熙光从没给家人打过电话,他只给你打过。”叶蓉说。   沈木星点点头:“是,那个时候我还在赌气,软磨硬泡不想让他走,他在北京时,电话里多半都是在哄我。”   139   叶蓉笑笑,她那个时候也和沈木星一样,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女孩。   本以为拿到护照就可以去意大利了,没想到蛇头说要先去朝鲜试试水,看看能不能行得通。   带领偷渡客的蛇头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油条了,他们口中的“行不行得通”,叶蓉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就跟着蛇头走。   到了朝鲜,歇了一个礼拜,蛇头又说要再回北京一次,去弄俄罗斯的签证,一行人又跟着蛇头回北京,没曾想签证搞不下来,他们只能先去丹麦,又从丹麦坐飞机去了俄罗斯。 第46章 蛇头   这一趟曲折的旅途, 让年轻的心开始疲倦躁动起来,所有人都开始怀疑到底能不能去意大利。   老蛇头十分耐心的给他们讲:“年轻人,这点苦头都吃不得, 到了国外你也发不了大财, 蛇头蛇头, 我蛇头为什么要叫做蛇头啊?整个偷渡的路线就是一场蛇形的曲折路途,躲躲藏藏,行踪不定, 这才叫蛇,偷渡,就是这个样子地,你们要是有个有钱的老爹, 不用吃这个苦头,可你们谁有?意大利不向咱们这些下等人敞开大门地。”   蛇头的安抚让年轻人们吃了一颗定心丸。   对,为了美好的未来, 吃点苦怕什么,老话说得好,若要等高顶,莫怕旅途艰。   于是他们八男六女在俄罗斯的一家非常小的旅馆里住下, 他们是老乡, 是旅伴,是年龄相仿的同龄人,加之温州人向来团结,大家都是一人有难八人来帮,竟然在路上建立了十分深厚的情谊,蛇头为了缩减开支,只开一间房, 十四个年轻人睡在一屋,床和沙发都让给女人睡,男人挨排睡一地,白天有说有笑,晚上会打打牌,那个时候,竟然谁也不觉得苦。   事情就发生在离开俄罗斯的前一天,队伍里小裁缝,非要向蛇头要电话……   当严熙光去找蛇头要自己的手机时,他们才发现,原来帮他们“暂时保管”手机的蛇头已经两天没有露面了。   “把我的手机还给我。”严熙光站在旅馆门口,和带队的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僵持着。   他固执极了,一定要拿到自己的手机。   带队的男人叫大明,眉毛缺了一块,有道疤,看起来像杀过人,却还是笑呵呵的跟严熙光解释着:“小哥儿,你要到手机在俄罗斯也使不了,你也不是国际的号啊!”   严熙光没什么文化,他不懂什么国际不国际,只有一腔固执的念头,已经有半个月,他都没有与外界联系了。   “把我的手机还给我!”   他丝毫没有把大明的话听进耳里,脸上是不容分说。   叶蓉就在旁边,眼看着大明的脸色一变,被严熙光生硬的语气给激怒了,赶紧上去劝:“小裁缝,大明说得对,你就是要到了手机,也打不出去电话呀,这是在俄罗斯。”   严熙光静了静,对大明说:“那你的手机能打回国内吗?”   大明冷冷地说:“能啊,又怎样?”   严熙光的语气柔和几分,说:“你可不可以借我打个电话?”   “不、借!老实待着!”大明砰的一声关上了旅馆的门。   严熙光突然变得暴躁起来,他去撞门,却发现房门锁了。   一个老乡说:“小裁缝,你别出去了,蛇头说了,就只能在这旅馆活动,不许出门,出去了被老毛子逮住,我们都得被遣送回国,一辈子都出不来了。”   严熙光不再说话,回到角落里坐了下来。   在俄罗斯整整困了两个多月,他们终于动身去了捷克,国边境的时候需要过河,几个女孩子都吓哭了,然而新换的蛇头十分凶,是个比大明还要高一头的壮汉,他吓唬大家说,如果谁不过河,就把他打死,尸体丢到激流里冲走。   千难万险的过了河,进入奥地利境内,蛇头又换了。   叶蓉过河的时候,正是例假的第一天。   后来严熙光又因为手机的事情闹了一次,被新蛇头给打了。   他们有三个人,不由分说地把严熙光按在地上,用衣服包住他的头和脚,护住脸,只踹他身上穿衣服看不见的地方。所有人都吓坏了,不敢出声。   叶蓉听见严熙光低低的闷哼着,直到他不出声了,蛇头才叫人停了手。   蛇头放话说,如果严熙光再敢闹,就在路上把他打死。   谁不怕死?   严熙光不闹了,他经常坐在角落里发呆,有时候叶蓉会主动和他说两句话。   “喂,小裁缝,你有没有女朋友呀?”   “小裁缝,你喝点水,尝尝这里的面包。”   严熙光不说话,像个哑巴。   叶蓉发现他脖子上戴着两枚老式金戒指,就赶紧说:“小裁缝,快把这东西收起来呀!被他们发现要抢走的!”   他从脖子上摘下戒指,怜爱地用手摩挲着。   叶蓉早就从夏成妈妈的口中得知,小裁缝的妈妈偷渡出了国,享受荣华富贵去了,抛夫弃子,杳无音讯。   叶蓉问:“是你妈妈给你的?”   小裁缝不说话。   她又说:“现在看来,她当年,也不一定到得了意大利了……像我们一样……”   他听她这样一说,忽然就哭了,他攥着戒指,把头埋进了膝盖里。   140   第一次在捷克边境过河,被水冲走了一个人,死了。蛇头不得不带他们原路返回。   这一滞留,又是四个月,一转眼,他们已经出来大半年了。   所有人几乎都忘了,为什么要出来。   在捷克边境的那一阵,是叶蓉一生当中最黑暗的时光。   又一次连夜赶路,他们挤在一辆面包车上,被运往边境的一家住店,车子临时停在了一个加油站,天很黑,蛇头从加油站的便利店里带来了一个捷克男人,然后将车上的一个女孩儿叫了下去。   女孩儿回来的时候,是十来分钟以后。   她的头发有点乱,格子衬衫上的两个扣开了,脸红得可怕,目光呆滞。大家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她却什么也没说,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着。   所有人都看着那女孩,男人们的脸上开始有愤怒显现。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这时候,一个男人的声音在狭窄的车里突兀的响起来,叶蓉看向严熙光。   严熙光从狭窄的车厢里站起来,冲着那女孩问: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女孩的脸隐没在黑暗中,不咸不淡的说:“没做……什么……”   又是一阵沉默。   叶蓉清楚的看见严熙光咬咬牙。   过了一会儿,车里开始有人窃窃私语,也有人骂脏话。   严熙光又站了起来,对车上的男人说:   “大家听好了!如果蛇头再来找女孩,我们就和他们拼了!”   车上的男人们像是觉醒了一样:“对!大家都是老乡啊!”   “和他们拼了!”   “对!我们有八个男人!难道我们还护不住我们的女孩?”   “拼了!”   八个男人,五个女人,本来有六个女人,过境的时候被河水冲走了。   听着他们愤怒的声音,叶蓉的眼睛湿润了。   她和车上的其他女孩紧紧地抱在了一起,有的互相安慰,有的吓哭了。   车外是无尽的黑夜……   方圆十里只有加油站亮着。   蛇头又从加油站里出来,打开车门,在女孩之中巡视了一圈,目光突然落在了叶蓉身上……   141   “你,出来一下。”蛇头的目光落在叶蓉身上,皮笑肉不笑。   车里死寂一般安静,窗外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叶蓉打了个哆嗦,僵硬着脖子摇摇头。   “妹子,没别的事,就是让你帮个忙。”蛇头笑眯眯的说。   车里突然有个年轻的男音响起,是个子最小的佳明:“帮个啥忙?你说来听听!”   “对!说来听听!”其他男人也都应和着。   蛇头的脸色一变,目光狠辣的环顾车上的所有男人。   他们都是十八九岁的年轻人,正是不知死活的年纪。   蛇头眼色一转,忽然拔高声音:“你们是要反了?”   他这一嗓子,外头的三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就都围到了车门口。   这样的气势,如同一盆水,熄灭了车厢里的火焰。   人们都不说话了。   叶蓉的心,开始扑通扑通的跳起来,她下意识的看向严熙光。   严熙光坐在最靠近车门口的位置上,抽着一根烟,声音不大,却很坚定地说:“你今天敢把她带走,我们都会死在这边境!”   一句话,不高不低,却十分有分量。   所有人都用坚毅的眼神回应着蛇头。   他们是老乡,他们是旅伴,他们一路下来同吃同住,互相搀扶。   更何况,他们是人。   蛇头冷笑一声:“那我带走那个穿粉衣服的,行不行?”   “谁也不行。”坐在门口的严熙光低着头,低沉地说。   蛇头沉了沉,眉头皱得比这黑夜还要深,叶蓉的心里很害怕,她就觉得那阴狠的蛇头仿佛下一秒就会揪住严熙光的领子将他拖下车打死。   然而蛇头没有动严熙光,他用眼睛扫过车里的每一个人,声音如同来自地狱的魔鬼:“你们不听话,是吧?好,那就别跟着我了。门就在这儿,你们想跑就跑啊?”   一双粗壮的胳膊一用力,面包车的拉门就哗啦一声被开大了。   他们像是拥挤的白菜一样坐在这个狭小的车厢里,全都望向外面。   “我数五个数,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   “一,二,三……”   当蛇头数到第三个数的时候,突然有一个眼镜布满血丝的年轻人冲出了车门!   没有人拦着,他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很快,他的身影便被吞噬在这黑夜里。   一个人跑了,就有第二个人鼓起勇气跟着,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   叶蓉看着越来越空的车厢,一时间没了主意。   然而她看见严熙光还是坐在门口的位子上,一动也没有动。   叶蓉也没有动。   车上的所有女人,都跟着严熙光,静静地坐在车里。   眼看着男人们都跑没影了,蛇头站在门口,冷笑着看着严熙光。   “操!”蛇头拿着自己的鸭舌帽,猛地在严熙光的头上甩了一下:“你他妈跑啊!你怎么怂了!”   严熙光紧闭着眼,面容苍白,不动声色。   蛇头戴上帽子,朝手下一扬手,那些人就朝黑夜里追了上去。   车门被狠狠地拉上了。   叶蓉蹲着移动过去,拉了拉严熙光的袖子:“你为什么不跑?”   他说:“我跑不了。” 第47章 关心   142   那一次, 天还没亮,所有逃跑的人全都失魂落魄的回到了加油站,神态如同一个个丧尸。   前方是边境的河水拦路, 没有蛇头, 恐怕都会变成水鬼。   他们跑不了。   那天蛇头没有动手打人, 气氛安静得诡异。   他们趟过了边境的河,终于度过了捷克边境。   到达奥地利的时候,冷风嗖嗖地吹, 所有人都疲惫极了,如果这个时候有个人突然死去,他们都不会感到奇怪。   在奥地利逗留了足足一个星期,大家才缓过来。   “这一次又是要停留多久?谁知道奥地利是哪儿?”   “半年, 不会又要半年吧?我不行了,我想回家。”   旅馆里。   蛇头刚拎了一大堆面包回来,有人迎面就问:“头儿, 咱们什么时候能到意大利啊?”   “坐了火车不就到了?”蛇头心情不大好,语气敷衍。   有人小声嘀咕道:“你们当初说好的,坐飞机就到了,那个蛇头还跟我说, 要是坐火车他就把脑袋揪下来。全都是骗人的……”   蛇头身后的壮汉冷笑一声:“蛇头掉了你们都他妈玩儿完!”   其实现在想想, 什么时候能到目的地,那些人心里也没谱,偷渡本来就是一场亡命的旅途,这之中有着太多的运作,太多的不定数,谁又能知道明天的路是什么样呢?   眼见着大家躁动,另一个壮汉走上来, 突然抽出一把小臂那么长的匕首,懒洋洋的说:“大伙儿都别急啊,万里长征只剩一步,我们明儿个坐火车就到意大利了啊,你们现在都老老实实的把身上的东西都交给我,我们给你们做最后的周转。”   “东西?你们还想抢钱啊?当初不都说好了吗?先付一半的钱,等到了意大利再付另一半,这中间不用我们拿任何费用!”   “□□妈的!”   一个响亮的巴掌抽过来!打在了说话人的脸上!   “让你拿你就拿!等你到了意大利挣了金山银山!你还得感谢我们哥儿几个呢!拿来!都给我拿来!身上的所有美金都不许给我藏啊!发现了断了你们的指头!”   三个壮汉围上来,一人手里拿着一把刀,刀是新开刃的,一动都晃眼。   叶蓉出门前带的一千美金全部被搜刮走了。   其他人,不管男女也都十分不情愿的交出了美金。   蛇头手里数着那一卷卷破旧的钞票,嘴上终于有了笑意。   钱数完了,蛇头满意的将钱揣进兜里,他在屋子里转悠了几步,目光突然落在了严熙光身上。   他早就憋足了看严熙光不顺眼,想要教训他。   叶蓉看见蛇头覆在壮汉身边说了一阵什么,那壮汉笑笑,转身冲所有人比划着尖刀。   “都给我听着,所有男的,都把裤子给我脱下来,撅着!我要看看你们是不是把钱偷偷藏在腚里了……”   狭小的屋子里,空气混浊。   男人们站成了一排,头发都已经变得长且杂乱。   叶蓉看见严熙光站在最边上,按住了一个想要反抗的人的手臂。   对方有刀,即使死不了,让你生不如死还是做得出来的。   最中间的一个大方的,脱了自己的裤子蹲在了地上。   蛇头用刀鞘敲敲他的后背:“撅起来!”   那男孩子就把臀部撅了起来。   那人用手扒了扒年轻人的□□。   “这个,没有!滚吧!”   年轻人被踹了一脚,又被自己的裤子绊倒。   蛇头的帮手全都笑了起来,那笑容刺耳极了。   男人们陆陆续续的脱掉了裤子,站成了一排。女人们全都没有回避,而是愤怒的看着蛇头。   太欺负人了,此时此刻,他们已经不再是人,更像是运往屠宰场的牲畜。   “啪!”   “这个真他妈白呀!”一个壮汉突然走过来拍了拍严熙光的屁股。   143   叶蓉再也看不下去。她清楚地看见严熙光的脸色,他额角的青筋因为低着头而充血,牙关紧紧地咬着,隐忍着。   那大概是他一辈子都不愿回忆的羞辱。   “够了!你们太欺负人了!”叶蓉从女孩堆里站起来,厉声喊道:“钱也给你们了!你们还要侮辱人!你们是不是太过分了!如果你们再这样,我们集体绝食,我们死了你们剩下的尾款一个子儿都拿不到!”   另一个厉害点的女孩也哭着喊:“我们要去找警察!意大利我们不去了!被警察关进局子里再被遣返回国,我回家就再也不出来了!”   “对!我们要回家!”   几句话让蛇头愣住了,所有的女孩都哭了,场面一时间变得混乱不堪。   最终蛇头妥协了,毕竟临近一单生意的完成,他们也不想再出乱子。   三天之后,他们坐火车到了意大利。   他们满怀希望的出来,却身无分文的游荡在街头。   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就像是经历了地狱的磨难,来到了冰冷的天堂。   144   沈木星静静地坐在桌子前,杯子里的咖啡冷掉了。   她看着叶蓉,眼里的泪也冷掉了。   “那……严熙光他……”   叶蓉细细地看着对面的沈木星,她的眼睛都哭红了。   这个女孩什么都不知道,一个被大学保护起来的女学生,一个在办公室里追剧的小白领,干干净净,不知疾苦,真让人羡慕。   叶蓉顿了顿,喉咙有点痛,她吞咽掉沉重的情绪,再开口时,声音已经粉饰得云淡风轻:   “你别担心,那天那几个男人是想把严熙光带走的,但是后来怕我们闹,所以就放过了他。”   沈木星一低头,眼泪就掉在了桌子上,心里疼得厉害。   她不停地点着头,已经说不出话来,低声说:“谢谢……谢谢你……”   难怪,难怪严熙光说,他和叶蓉不计较那些。   叶蓉豁然露出个释怀的表情,说:“不容易啊!不管怎么说,都过去了,人生就是这样。”   听完了他们的旅途,沈木星只能不住地点头。   叶蓉见她哭了,突然笑着说:“瞧你梨花带雨的,怎么?心疼了啊?严熙光没跟你说过这些吗?”   沈木星摇摇头,咬住嘴唇:“没有……”   他净说什么大雾里面有嘶吼啊这些不着边的东西唬她……   叶蓉笑了,拍了拍她的手:“我要是你,我也不嫁老外了。”   和叶蓉吃了一顿很长时间的饭,严熙光大概是也忙完了,给她打来电话。   沈木星的情绪还没有完全从那种心疼和恐惧中挣脱出来,轻咳一声,将嗓子里的压抑清扫掉,再跟他说话。   “喂,你忙完了?”   “嗯,你在哪里?怎么没看到你人?”   “我遇见了一个朋友,吃顿饭。”她吸了吸鼻子。   严熙光的声音有几分抱歉,说:“真不想告诉你,我下午要去临时开个会,你要是累了我先让Dean送你回家,晚上我去接你吃饭。”   “我不累。”沈木星突然很想见他:“要不我跟着你吧,反正我也是无业游民。”   “跟我去开会?”   “我就坐你车里等你,你把你工作室的Pad拿下来,我想玩。”   严熙光想了想,说:“好。”   和叶蓉告别后,沈木星来到了严熙光的公司楼下。   外面下起了下雨。   Dean已经将车子开到了门口,沈木星打开车门坐到后面去,坐在车里等他。   十分钟后,他下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用皮套包着的Pad,车门被打开,雨声变得清晰,又被关上的车门隔绝。   他坐进来,关上车门,把Pad递给她。   “吃了什么?”   “吃了牛排。”   车子缓缓开动,沈木星把Pad拿到自己手里,界面上又多装了几款游戏。   “你下载的?”她问。   “嗯。”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车内的空调开得足。   沈木星打开一款赛车游戏,将头靠在他的肩上,耳贴着他颈窝,没多时,相互的皮肤上就已有了温度,谁也不挪动。   游戏界面是黑色的,屏幕上反射出他的脸,他正在低头看着她,呼吸扑在她的额上。   沈木星舒服地蹭了蹭,声音温柔如昨:   “严熙光,你看着啊,我给你跑个第一看看。”   “好。”   145   等严熙光开完会,沈木星的游戏也已通关,抬头一看,车外已是雨歇天晴,她坐在车里,看向他走出来的大厦,呆望了好久,他修长的身影才从旋转门内走出来,史磊跟在他身侧,意气风发地聊着什么,Dean则跟在他们身后。   沈木星见他们出来,就把车窗放下,史磊远远地看见沈木星坐在车里,便露出一副公子哥的模样跟她摆手。严熙光也凝眸微笑,朝她走了过来。   沈木星盯他的左腿看。   是痛风吗?   怎么会一直跛?   脑子里还萦绕着叶蓉讲的那段往事,沈木星的心情沉重,胸闷气短。   严熙光坐进车里,咳嗽一声,问她:“饿了吧?”   “有点。”   “吃饭去,想吃什么?”   史磊也坐上了副驾:“木星不会介意我做电灯泡吧?”   “当然不。”   车子开动,史磊打电话让秘书定了午餐的地方。   沈木星看了看严熙光,严熙光叫她看得心慌,问:“怎么了?”   “没事,就看看你。”   车子开到红绿灯路口等灯的时候,沈木星把自己的包拉开了,拿出一盒药来给他:“药,一会儿记得吃。”   严熙光接过她手里的药,像是看见了什么稀罕物,眸色忽然亮了几分:“感冒药,你买的?”   沈木星点点头:“嗯,我刚才太无聊……刚好附近有一家药店。”   严熙光注视了她两秒,沈木星低下头去。   “谢谢。”   “谢什么,你都咳嗽好几天了。”   史磊转过头来,看这两人一眼。   严熙光握着那盒药,左看看右看看,打开了,捏着锡纸板往出抠药片,沈木星赶紧从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来,给他拧开。   “给。”   严熙光凝视着她,迟疑着接过她手里的那半瓶水,一边吞药一边瞄她,沈木星抿抿唇,让她看得耳根发烫,低头继续玩游戏。   …… 第48章 失窃的月亮   三个人吃得粤菜, 包间非常豪华,尽管在广东待了数年,这一桌子菜她还是听都没听过。   史磊的排场很大, 出门必带保镖。   史磊似乎对沈木星非常感兴趣, 问沈木星这个那个, 沈木星都客气回答,是一贯的矜雅之态,严熙光则还是坐在沈木星身边, 给她夹菜。   被史磊问了太多私人问题,沈木星开始把话题转移到史磊身上。   “那你们后来是怎么打动了卡塞尼洛?”她好奇地问。   “那个老头,固执的很,在严熙光出现之前, 他已经宣布不再收徒了。”史磊笑了笑,“老头是个传统的意大利人,接受过良好的教育, 很讨厌偷渡客。”   “他不收徒弟,整个那不勒斯也不会有人愿意收偷渡客做徒弟,不过没关系。”   “那怎么就收了呢?”她期待地问。   史磊用刀叉悠闲地切割着一份海盐焗鲍鱼,说:“那时候我们买了一批布料, 严负责来做, 我负责销售,我们俩组建了一个黑作坊,做男士西装,专门仿照橱窗里最漂亮的样式去做,我们的衣服做工好,价格还公道,摆摊小赚了一笔。”   沈木星惊讶, 看向严熙光:“你做高仿?”   严熙光低头摸了摸鼻尖,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朝史磊皱皱眉:“别说了。”   “说给木星的,怕什么。”   史磊故作严肃地看向沈木星,说:“是段黑历史,你可别声张。”   沈木星笑了:“继续说,我爱听。”   史磊接着说:“终于有一天,我们仿着仿着就仿到了大师头上。大师有个重要客户去定做衣裳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客户的助理穿得那身西装是店里的新款,样式和设计是一样的,却还带着垫肩。”   严熙光低声对她解释道:“那不勒斯的西装是不用垫肩的,他们有挂袖的手艺,那时候我还不会。”   “哦,那后来呢?”沈木星听得津津有味。   史磊狡猾笑道:“那老头竟然拿着那件西装,亲自上门找到了我们。他问严熙光,有没有兴趣跟他学习。”   沈木星用手肘戳了戳严熙光:“哇!那你怎么回答的?是不是激动地想要磕头拜师了?”   严熙光摊摊手:“我说我没有学费。”   史磊笑:“对,那老头就摇了摇头。就在我们以为没戏了的时候,那老头突然看向严熙光脖子上挂着的两枚金戒指,说:‘就用这个抵,你看怎么样?’”   146   “所以,你母亲留给你的戒指就这么抵学费了?”   吃过午饭后,沈木星和他一起回工作室,他做活,她陪着他聊天。   “抵了。”   “那你回国之后你师父有没有还给你?”   “没有。留在意大利了。”   沈木星感到可惜,又觉庆幸:“也难得大师爱惜人才。”   严熙光淡淡道:“在他身边的前两年,他只让我做翻领,其他的都不教,直到后来我跟他说,那两枚戒指其实是我妈留给我的。从那之后,他就开始教我做挂袖了。”   “你聪明了,竟然学会打感情牌了。”   严熙光停住剪刀,恍然出神:“没办法,我必须学到东西。如果我学不成,就没办法回来了。”   沈木星声音沉重地“嗯”了一声,严熙光又咬着针在模特的西服上钉来钉去。   沈木星又像年少时那样,在他的工作室里观赏来,观赏去。   他这里的面料可都和以前不同了,昂贵的秘鲁驼羊毛贵如黄金。   沈木星在他的记事本上发现了几个看不懂的单词。   “dressing right……dressing left,是什么意思啊?”   “你不会想知道的。”   “dressing left不是左撇子的意思吗?难道给左撇子做衣服,还要有什么讲究?”   “你不会……”   “我想知道。”   她总是求知欲旺盛。   严熙光正在干活的手停顿了一下,很快又继续忙碌起来,声音平常地说:   “惯用左手的人,那里会往右歪,惯用右手的人,那里会往左歪,dressing在哪一边,另一边的面料就会少一点,裤子做的才合身。我们总不能上来就问客人dressing在哪里,只能问他惯用左手还是右手。”   严熙光一脸平静地说完,沈木星会为了好半天才恍然明白,他说的“那里”指的是裆部。   沈木星羞得面红耳赤,心里暗骂自己嘴欠。   两个人都不说话,严熙光尴尬地咳了一声。   沈木星这回老实了,坐到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打算学习。   “你这里WIFI密码是多少?”   严熙光正专注干活,没听到。   沈木星试着输入严熙光的名字全拼,不对,又把他的生日输入一遍,也不对,她咬住下唇,停了停,把自己的名字全拼输进去,网络连上了。   她偷偷笑了。   打开法考的网课,她戴上耳机。   工作室里静静的,只有剪刀的声音咔嚓咔嚓的响动,她偶尔抬起头去看他,一看就要看上好几分钟。等他似乎感应到什么,刚一转身,她就又把头低下去,继续做笔记。   室内安安静静的,画粉的声音、裁布料的声音、他指尖皮尺穿梭的声音,那么利落、那么专注、那么动听。   来广东许多年了,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安定满足。   傍晚日落,橘红色的光悄悄爬上桌子。   她的笔尖仍不停歇,他却把缝纫机关了。   待她抻懒腰,不经意间发现窗外已经擦黑,抬头望去,严熙光正立在桌前,也不知看了她多久。   “晚上想吃什么?”他问。   “你有想吃的吗?”   “从来都是你比较会吃。”   “那我想吃披萨。”   严熙光脸上的笑容僵住,目光哀求:“求你,别提这两个字。”   沈木星觉得他的样子很好玩:“怎么?你在那不勒斯吃伤着了?”   “如果你在新疆待上六年,回来听到馕也会反胃的。”   “有这么夸张么?听说只有在那不勒斯才能吃到最正宗的披萨,你不是说你在饭馆打过工?”   “我不……”   “我今晚突然想吃,你到底会不会做?”   “我……”   “会。”   147   两个人去超市采购了一些食材,严熙光一直拿着手机搜索,而沈木星的精力全都在家居用品上。   他家的真皮沙发太凉了,需要几个抱枕!   床单是黑色的,可家纺区的床单都好好看啊!   他家里除了矿泉水就是高脚杯,那是人类用来喝水的器皿吗?   到最后购物车里堆出一座小山,结账时她又哪个都爱,两个人只好各自抱一大堆,搬到车上去。   回到他海边的房子,严熙光在厨房区洗洗切切,沈木星就站在旁边偷瞄,最后把严熙光看得心慌手乱,无法干活,只好把她推到客厅去了。   厨房是开房式,严熙光做着饭,偶尔抬头,看她动这栋房子里的每一样物件。   看着她拿起遥控器把投影仪降下来,看着她伸出指尖捏捏瓶子里的干花,看着她把脑袋伸进冰箱找吃的,看着她不小心把水打翻手忙脚乱地在沙发上擦来擦去……   忽然想到她说过的那句:祝你得偿所愿,安身立命。   得偿,所愿,安身,立命。   不愧是木星说出来的话……   严熙光嘴角噙着笑,一个不留神,手上的面粉袋子忽然掉出一大坨面粉!面粉拍击在盆里如爆炸一般粉末四散!他被呛得发咳,赶紧拧眉扇手往后躲。   而沈木星这边已上了二楼,他为她准备的卧室是个套间,她先换了新床单,又把自己的衣服从行李箱拿出来,环视一圈没找到衣柜,打开另一扇门的时候才发现,这间房居然是个很大的衣帽间……   战况狼狈的严熙光终于完工了,他把披萨像是推进焚尸炉一样,表情严肃且凝重。   沈木星从二楼探头下来,隔空问他:“衣帽间里的那些裙子不是我的呀?”   严熙光一手拿着说明书,一手在烤箱上按来按去,只留给她一个高大笨拙的背影。   “严熙光!”她嘟起嘴,不高兴的样子。   “什么?”   “我说!衣帽间的裙子都是谁的!”   他抬头一看,就看见一张气鼓鼓的脸正看着自己,她一定没察觉自己现在有多凶,好像他再不说话,她就要来拧他的耳朵了。   严熙光的眼底浮现一抹不动声色的浅浅笑意,咬了咬下唇,停下动作,没说话。   沈木星张圆了嘴,继而双眼陡然睁大,好像一下子猜到了什么,又确定了什么似的,脸上风云变幻,眼中布满了失望的微红,一下子转过身去!   严熙光见状不妙,好怕她下一秒就收拾东西离家出走,赶紧收起玩心,急急地叫了她一声:“木星!”   “是你的,都是你的……”   闻言,她的背影平静了,再转过来看他的时候,生气的样子已经不见了,笑容在嘴边慢慢荡漾开,眼中多了几分温柔,:“给我的?怎么这么多?”   严熙光暗暗舒了一口气,苦笑着摇头,暗骂自己无聊又作死,继续投入到他的披萨战斗中去。   女人变脸如翻书啊,上一秒还杏眼圆瞪,下一秒就雀跃着跑回到衣帽间了。她摘下一条连衣裙,翻来覆去地看,眉毛随着一条又一条的漂亮裙子而飞舞。   这些衣服真的都是她的尺寸,每一件都出自他之手。   等严熙光的披萨烤好,星星都布满了夜空。   严熙光把披萨端来,红酒也拿来,摆放在泳池旁的两张躺椅中间的玻璃桌上,来来回回跑得发汗,烛台一会摆到红酒旁,一会又摆到披萨旁,好像怎么摆都不称心,最后还是摆回红酒旁,他从围裙里掏出打火机,用手捧着烛心,点燃。   一桌看着像那么回事的烛光晚餐就做好了。   他心满意足地长舒一口气,抬起手背在光洁的额头上擦了擦汗,刚一转身要回厨房,就看见沈木星穿着一条墨绿色的连衣裙走了出来。   严熙光顿住脚步去看她。   那裙子是真丝的,轻盈翩翩,丝滑平整,墨绿如月下荷叶,衬得她肤色如剥壳莲子,她着装鲜少露女人味,而此刻他才知道,她这腻骨肉匀的身段,原来在他年少的记忆中,是怎样天大的疏忽。   最满意的是腰间的丝带,将她圆熟的上半身和臀线更加凸显,海风一吹,全身的绸料都在鼓噪,寸寸亲吻着她的身体,这一刻,她平日戴着的不起眼的珍珠耳饰,也就成了天上失窃的月亮。   而她却不太适应:“这条裙子怎么这么老气啊?”   见他一动不动地望自己,她又笑着转了一圈,自嘲道:“这款式,这颜色,我妈肯定喜欢。”   严熙光没说话,一脸复杂地回了厨房,再出来的时候端出一盘沙拉,不去看她,只谦虚地说:“我也是第一次做披萨,如果不好吃,我们就叫外卖。”   沈木星食指大动,说:“懒虫没资格挑食!你做什么我吃什么!” 第49章 袖扣   他笑着摘下围裙, 放到一旁,沈木星见他白衬衫上沾了许多面粉,就上前替他掸了掸, 他低头深深地看着她, 任由她的手在他的胸膛上扫来扫去。   “你怎么给我做了那么多裙子?”她抬眸, 柔声说。   他的视线落在她刚涂过唇釉的那两片红润上,喉结动了动:“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做。”   沈木星感受到他的目光有些发烫,脸不自觉地低下来, 连忙向后退了一步,抚平臀后的裙摆,在躺椅上坐下,拿起刀叉, 说:“那……做这条裙子的时候,发生什么事?”   严熙光睫羽低垂,似乎陷入了深深的回忆。   沉吟半晌, 他才淡淡地开口:“这是做给二十年后的你穿的。”   听他这么说,沈木星烂漫一笑:“二十年啊……所以这条裙子是做给四十岁的我穿的?”   “还有你五十岁的,六十岁的。”   “严熙光,你要是敢等到我五十岁回来, 我就真不跟你好了!”   沈木星努努嘴, 瞪了他一眼,那一眼好像瞪得他很舒服似的,他也坐下,含笑倒了杯酒,一边喝,一边欣赏她因为吃披萨而鼓起来的腮帮,眼底有温柔的笑意。   海边的夜空, 星星多得像粉末。但总有那么一颗最亮最闪,和地上的灯塔眉目传情。   两个人在躺椅上吹着海风,她穿着他做的裙子,心境仿佛真的到了四十岁,一派岁月安好。   严熙光的四肢修长匀称,往躺椅上一靠,侧脸在月光下显得异常好看,她看得正入迷,他忽又把脸转过来看她,撞上她炽热的目光,他有些讶然,沈木星红着脸把头低下,假装看这披萨的馅料。   他清澈的嗓音又响起:“总是在说我的这些年,你也说说你的。”   “我的?”她指指自己,自嘲地笑笑:“一片空白,说完了。”   “上大学有没有拿奖学金,有没有男孩子追你?”   他含笑注视着她。   “没有拿奖学金,也没有人追我,”她的声音寡淡无趣:“初二阑尾炎被送去医院,室友都报不出我的全名。”   他若有所思地沉默,抿了一口酒。   “和室友相处得好吗?有没有挨欺负?”   “我大三的时候就不住寝室了,做兼职。”   “没回家?”   “不回家。”   “不回家假期去哪里?”   沈木星没有回答。   他又问:“除了上一份工作,还做过什么?”   沈木星翻着眼睛回想:“嗯……住在一栋别墅里,负责两个孩子的功课,我的女主人没有工作,每天却见不到人,哥哥要学西班牙语、击剑,钢琴和摔跤,弟弟要学画画、声乐、游泳和英语。我每天的时间安排取决于他们的课程表,微信上有个家庭群,我在群里发哥哥和弟弟上课的照片,回答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关于孩子的各种问题,如果帮女主人遛遛狗,还能多赚50块。”   严熙光听她娓娓道来,酒杯里的液体不知不觉已经空了,眼睛渐渐微醺得眯了起来。   148   她负手压头下,抬头默默地望星空,自我解嘲道:“不过,跟你在国外的辛苦比起来,我这些也就算是,无病呻吟、不思进取、自甘堕落。实在浪费了大好时光。”   她说完,把身子侧过来,双手垫在脸下,瞳眸垂着,满眼后悔。   她这么一侧躺,身上的玲珑曲线展露无遗,严熙光手中的红酒杯嵌在唇边,一双深邃的眼睛盯着她的真丝长裙,那裙子掐腰豁领,合身包体,裙下有开叉,使她白花花的大腿露出好大一截。   他慢慢把酒杯放下,不再喝了。   再喝他该撒酒疯了。   躺回长椅,他闭目吸了口气,调节紊乱的呼吸,他听见她又说。   “严熙光,你的腿……”   沈木星问完,抻长脖子去看他,见他纹丝不动地沐浴在月光下,心说不会睡着了吧?   她又小声说:“讲讲你的腿,在国外是怎么受伤的好吗?”   仔细一瞧,他真的阖上了眼睛,呼吸均匀,酒杯也空了。   “真的睡着了啊……”   微风吹来,钻透了身上的轻薄面料,凉丝丝的,她打了个寒颤站起来,赶紧去沙发上找了一条毯子,先盖在了他的身上。他今天吃了感冒药,又喝了点酒,该是困了。   蹲在他身边,看他侧颜沉静,呼吸平稳地躺在月光下,尽管双唇还有少年般的红润,可下巴上的胡青却越发清晰了。   遥想当年如胶似漆时,每次与他偷尝过肌肤相亲的热烈后,都会贪恋的摸一摸他的下巴,只觉得他的下巴并不像父亲那样扎手,细腻幼滑,那触觉仿佛仍在指尖,记忆犹新。   她这样琢磨着,心念一动,手指已经不自觉地触上了他的胡青。   命运真奇妙,真的让他又回到她身边了吗?   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眼底余光看到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沈木星赶紧停下了动作,电话正在这时响起,是母亲,沈木星快步上了楼。   楼上传来沈木星的房间关门声,躺椅上的人眼皮动了动,一双深色的眸子睁开,倒映着天边的月亮。   严熙光从躺椅上站了起来,信步走上楼,路过她的房间时停了一下,眼眸一沉,喉结又不自觉地滚动了一番,而手搭在门把手上,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收了回去。   同居的第一晚就图谋不轨,会把人吓跑吧?   他最终还是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洗漱完毕,关上灯,疲惫地往床上躺去。   他的床头边摆着一个相框,相框里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手里揽着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女人容貌艳丽,男孩少年老成,母子二人的身后是90年代照相馆里老式的背景。   严熙光正欲入睡,忽然转身对着床头柜,视线落在柜上摆着的一个小夜灯上。   这是沈木星逛超市时非要给他买的,一只小兔子造型,触碰鼻尖就会亮。   她说太可爱,要买两只,一只摆在她的床边,一只摆在他的床边,晚上起夜用手一摸,不会害怕。   严熙光把唇贴到她耳边去,声音撩人:“一只摆在你的床边,一只摆在我的床边,那你想睡我左边,还是右边?”   沈木星一记粉拳打过去,被他顺势就攥住了手。   “我是说!一只放在我的房间!一只放在你的房间!”   严熙光从被子里爬起来,歪着身子伸手去够那灯,手指刚碰上那兔子的鼻尖,灯就真的亮了!   他的眼中忽然浮起笑意,心满意足地回到被窝里去,盯着灯看。   过一会,睡意全无,他干脆坐起来,靠在床上,伸出白皙的手指,摸上兔子灯的鼻子,耳听海涛拍岸的声响,随着那浪声的节奏,摸一下鼻尖,再摸一下……   小夜灯开开关关,明明灭灭,灯光打在他脸上,映得他脸庞犹如美玉,暖而温雅。   149   沈木星昨晚学习到凌晨,第二天醒来已经是中午,一睁眼,太阳已经到了窗顶,海风掀动窗幔,目之所及,每一个画面都是那么美好。   楼梯才下了一半,就闻到一股浓浓的奶香,像是走进了面包房。沈木星扶着楼梯扶手向下探头,果然就看见厨房里有个弯着腰忙碌的身影,严熙光系着围裙,正用抹刀笨拙地往一张饼皮上抹芝士。   沈木星走过去,打了声招呼:“早。”   这么轻的一个声音,竟然吓了他一跳,原来是太过专注竟然连她靠近都不知情。   “早。”他抬头给了她一道温柔眼色,就又投入到那张披萨饼上去。   沈木星注意到了他脸上的几道面粉痕迹,惭愧地说:“我要知道做披萨这么复杂,就不说要吃了。”   严熙光直起身,眼里有认真的精光在闪,仿佛上了瘾着了魔一样,说:“我昨晚反思一夜,是芝士的问题。”   他用刀尖指了指盘子里那一团如馒头一般柔软洁白,白白胖胖的东西说:“要用水牛芝士,才正宗。”   沈木星听他把这么点小事琢磨一宿,讶然失笑:“挺好的呀!昨晚做的就还行啦!”   “就只是还行?”他抬头用质疑地目光望着她,眉头一蹙。   沈木星对他这种工匠精神佩服得五体投地,只能笑着走到水池前帮他刷碗碟。   “我要回泰顺一趟。”严熙光说。   “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我爸的后遗症越来越严重。”   “那要不要把叔叔接来深圳?”   “他不肯,说要搬回外公家老宅。”   “搬回老宅谁照顾他呢?外婆那么大岁数了,自己还要出摊,哪有时间照顾叔叔呀?”   “他想回去就让他回去吧,他说怕有一天我妈回来,找不见他。我打算给他找个保姆,连同他和外婆一起照顾。”   等她吃完早饭,严熙光已然换下了围裙,穿上了一身西装革履下楼,他今天穿了一身海蓝色西服,还是一丝不苟的英俊挺拔,仿佛一切的愁苦磨难都不能让他身上多一道褶。   他唤了她一声,沈木星就把披萨放下,摘下一次性手套,朝他小跑过去。   他将两枚K金袖扣放在大理石吧台上,柔声说:“木星来,帮我戴上。”   “哦,好。”她很认真地捏起一枚发亮的袖扣,替他往衬袖的扣眼里穿:“这袖扣真好看,就是戴起来有点麻烦。”   “这种链式袖扣,自己是戴不上的,要别人帮忙才行。”他一边说一边看着她的眼睛。   “所以得配一个女佣。”她弯起眼睛笑。   “你知道吗?带这种袖扣的绅士,都是别人羡慕的对象。”   “那袖扣上镶宝石岂不是更让人羡慕?”   严熙光摇摇头:“不对,戴链式袖扣,说明家里有位好妻子打理着这个男人的生活。”   说完,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垂下眼帘审视着她的眼睛。   沈木星弄袖扣的手一滞,转移话题:“我呢,打算参加明年的法考,今年一年学习都挺紧的,我没有法学基础,也不知道能不能学得来。”   严熙光嗤笑一声:“法考……以前你高考的时候,还不是一周跑回来一次,亲我、抱我、那个我?” 第50章 温以恒   该章节处于待审状态,审核通过后方可查看。在审核通过之前,如果为v章,暂不可购买。 <   > 第51章 沈冥出狱   第三年暑假, 她剪了短发,温以恒十六。   她来的时候恰好碰见他在村口和小混混抽烟。   “小小年纪不学好,把烟掐了。”   温以恒呛了一口, 一看是她, 眉梢眼角就噙上了笑意:“老师管的有点宽啊?”   谁能想到被小孩欺负从不吭声的她, 会戳着一个黄毛的鼻子兴致问罪:“你们知道他才几岁吗给他抽烟!”   黄毛“哎呦”了一声:“温以恒,你小子不会还没断奶吧?”   去年用蛇捉弄她的小男孩也长了个,染了一头红毛, 知道她怂,上前歪脖挑衅:“老阿姨,我们抽烟关你屁事啊?”   没想到她伸手给了红毛一拳头,怼在他的肩膀上, 把红毛怼了一个趔趄,说:“以后离他远点!”   温以恒把烟一丢,踩灭, 攥住她的胳膊往家里拽,他的个子窜得很高了,腿也长,她有点跟不上他的步子, 踉踉跄跄, 纵然狼狈,却还在他身后婆婆妈妈。   “臭小孩,少跟那些黄毛混,你以后也想变成他们那样吗?”   “你想在村口开小卖部吗?”   “你要是再让我发现你抽烟,我就告诉你太奶奶,让太奶奶告诉你爸,告诉你妈。”   “你去告啊!”他把她甩进老宅的大门里, “反正他们也不管我死活!最烦你这种打小报告的老阿姨!”   而她对他,怎么样都没脾气似的。   “我是说下一次,又没说这次,去,把你期末的卷子都给我拿来。”   第四年暑假,三五个小混混叫嚣着跑开,温以恒拿着酱油从小卖部出来,就看见她拎着沾满土的书包,心急如焚地在地上找什么东西。   “找什么呢?”   “臭小孩,你快帮帮我,我的平安扣被他们扯断了,一个这么大点儿的小剪刀,木头的,上头刻着‘出入平安’,你帮我看看,会不会甩进沟里了。”   “他们欺负你了?”   “一群小屁孩。”   “你怎么不喊啊?我就在小卖部里!”   “你快找吧!就这么大,一个小剪刀吊坠。”   “你傻的吗!找什么破坠子!走!给你瞧瞧我是怎么揍死他们的!”   “哎呀你别闹了!眼看天就黑了,再不找明天一过车就给碾碎了!”   那天晚上,她找了好久也没找到,回去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攥着断裂的红绳默默掉眼泪。   温以恒想让她开心点,就把自己的成绩单掏出来,悄悄翻开她的书包,书包里有个绒布小盒,打开,盒里放着一枚毕业生纪念章,章上刻着“中山大学”。   他把成绩单折成小方块,放进了小盒里。   全年级前一百人的名单里,温以恒的名字,排在第一。   少年仍背对着小叔,看着月亮。   “小叔,问你个事。”   “嗯。”   “你和她认识多久了?”   “七年了。”   少年的眼睛闭上了。   一切,都有了答案。   152   第二天早起,严熙光用水盆洗洗脸,在水渠边刷过牙,来到沈木星下榻的房间时,她的被子已经叠成了方块,床铺空空。   严熙光有点急,回屋叫侄子,温以恒昨夜凌晨才睡着,哼唧一声抱着被子打了个滚。   严熙光拿起电话拨通她的号码,响了几声没人接。   床上温以恒闷哼一声,闭着眼睛说:“跟我太奶奶出摊去了……”   严熙光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路,来到廊桥下,晨光中那座孤零零的廊桥横跨在溪涧,桥体朱红,仿若穿着嫁衣苦守的新娘。   他走上桥,外婆坐在炉旁扇风生火,两个买早点的男人站在摊前,沈木星正把米浆往铁模子里倒,薄薄一层放入沸水锅中,上一锅熟透的米面在她的手中脱模,撒上炒菜,淋点醋,卷成小卷,摘下一只塑料袋包好,递到客人手中,整个过程驾轻就熟,利落熟稔。   严熙光出现在她眼中时,沈木星的瞳眸一亮。   “你起来啦?要不要吃?”   他微笑着摇摇头:“陪我走走。”   沈木星摘下围裙,挂到外婆脖子上去,外婆笑了笑,拍拍她:“快去吧!”   攥过她的手,她的手被米汤浸润得湿润温热,比刚脱模的米面层还要柔软。   二人漫步在廊桥之上,溪水潺潺,鸟鸣悦耳,脚下的木桥碎影斑驳,空气里漫着淡淡香火味,桥上有一个老婆婆,正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叩拜。   沈木星看那玻璃龛内的三尊彩色泥塑,问:“这座桥上的香火一直挺旺的,不知供的是哪路神佛,本地人,你给讲讲?”   严熙光淡淡地看了一眼,三座泥塑是一座女像,一座男像,一座小儿像,也说不好是菩萨还是仙人,有点为难。   “我不信神佛。”他说。   正在这时,沈木星的电话响起,来电的是夏成,沈木星先是一愣,这个名字已经多年没有被提起过。   严熙光在廊下坐定,很耐心地等她通话完成。   “怎么了?”他问。   沈木星望着严熙光,努努嘴,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夏成来电说,沈冥申请了减刑,因为服刑期间表现良好,可以提前释放,后天出狱。   沈冥只在狱里通知了夏成,却没联系沈木星,夏成不知道,还问沈木星明天会不会来接他出狱。   其实在沈冥砍伤卡卡之前,沈木星很疼她这个弟弟,但自从他对卡卡下手,沈木星就对沈冥有了一些看法。回想起沈冥在发廊险些对卡卡动粗的那次,尽管她是最理解沈冥的那个人,但对伤害自己女人的男人,她还是不能接受的。   沈冥的变故发生时,恰逢她也处在人生的低谷和转折,当时家里所有人都瞒着她,生怕影响她高考,后来上了大学,她撞破了母亲用沈冥的手机跟自己联络,母亲才告知实情,但对案件细节家人还是尽量闭口不谈,加之严熙光的出国让沈木星萎靡不振,在那段黑暗的日子里,她连自己都自顾不暇,也就没有精力去管别人了,只知弟弟将卡卡砍伤被判刑,而卡卡也在出院后也远走他乡。   一想到瘦弱的卡卡拄拐踽踽独行的身影,沈木星就恨不得让沈冥在监狱里呆一辈子。   然而恨时这么想,大多时候都是愧疚,回想他出事前状态就不太对,可她心思都在恋爱上,忽略了。   于是她和夏成商量好,她明天就动身回老家接沈冥出狱。   “到底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他把她拉到自己的膝边,仰头看着她。   “我弟弟的事,你可能不知道,他进监狱了。”   “嗯……”   “沈冥把她女朋友给打伤了,给关了几年。现在就要出来了,我得亲自去接。”   严熙光原本攥着她的手在掌心把玩,听她说完,他的手却不动了,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他突然站起来,拉着她的手往佛龛处走,三尊泥胎偶像慈眉善目地看着他们俩,严熙光长腿一曲,直直地跪在了蒲团上,沈木星怔怔的,被他一带,也跟着跪了下来。   不是说不信神佛么……   严熙光对着佛龛叩了个头,扣完头双手合十,对着袅袅香火处沉声说:   “菩萨保佑,沈木星和我,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好土的词儿啊……   沈木星笑望着他,却见他鼻尖已渗出一些细密的汗珠。   沈木星眼里的玩笑渐渐褪去,心底生出丝丝隐痛。   沈木星也学他样子,双手合十,在三尊雕像前,默默磕了个头。   二人站起,严熙光牵着她的手往桥下走。   “你去接沈冥,我送你,顺道看看你父母。”   沈木星犹豫一番,扭扭捏捏,终究还是心事重重地答应了一声。   “听你的。”   153   在泰顺又住了一晚,早起赶到水头,沈木星带着严熙光去父亲的学校取车,父亲在上早自习,她和他在校门口等了一会。   当天下了雨,有些凉,穿着米色毛衣的严熙光,干净软糯,看起来像个大学生,偶尔有迟到的女孩子路过,都忍不住频频回头多看他两眼。   父亲的身影出现在操场上,他唯唯诺诺地跟门卫说了两句,门卫也不肯给开门,三人只能隔着校门口的栅栏会了面。   父亲见到严熙光时,错愕全写在脸上,严熙光则微微颔首,不咸不淡地叫了声“叔叔好。”   沈父的下巴像掉下来了一样,点头哈腰的幅度竟然比严熙光还要大,仓促地连说两句:“你好!你好!”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回家?”父亲问沈木星。   “昨天回来的,先去他老家了。”   “那那那……”父亲结巴了半天,嘴绊住了。   沈木星着急接人,挥挥车钥匙草草跟他告别,牵着严熙光的手就走了。   沈父望着二人离去背影,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转身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哆哆嗦嗦地给沈母打电话:   “老婆,你快去买条鱼,再买只鸭,江蟹也搞一点……”   ……   沈木星开着父亲的二手雅阁,载着严熙光去了关押沈冥的十二监区。   出狱的手续很繁琐,沈冥出来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铁门涩然大开,走出一个寸头的年轻人,穿一条破洞牛仔裤,一件松垮褶皱的黑T恤,外套是一条褪了色的棕色灯芯绒夹克。他觑着眼抬头望天,舔了舔干得发白的嘴唇。   严熙光坐在副驾驶,递给沈木星一个鸭舌帽,沈木星紧抿着嘴唇接过来,说了声谢谢,就推门下了车。 第52章 夏成变了   她想走上去, 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站在对面看着眼前的那个小子,情绪一下子就没能控制住, 双唇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 一瞬间热泪盈眶。   沈冥看见她的时候, 明显一怔,下一秒就像个孩子似的满眼笑纹,眼圈也红了, 三步两步走过来,将她抱在了怀里。   “姐。”   沈木星哭了起来,把头埋在他的肩膀里。   “姐……”   她捶了他两下,恨都在拳头上, 凿得他后背咣咣响。   想说的话,都被激动的眼泪噎在嗓子眼了。   片刻,沈木星放开他, 将帽子扣在他几乎露头皮的秃脑壳上,揩去他的眼泪,拍了拍他的后背:“走吧,上车。”   沈冥却没动, 转瞬之间, 眼里的激动就退却干净,他的目光僵直地凝视着车旁正抽烟的男人,那男人背对着他们,正抽烟,沈冥声音涩涩地问:“姐,那人谁呀?”   沈木星用手挡着嘴,悄悄地对他说:“你未来姐夫。”   她朝他招手, 严熙光回过头,低头踩灭了烟,朝他们走来。   他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沈冥面前,挡住了太阳光。   沈木星的电话正在这时响起,是夏成。   “木星,接到人了吗?”   “接到了,你在哪儿呢?没看见你呢?”   “实在太太太太不好意思了!刚刚有事给绊住了,我现在正往水头赶呢!饭店我订好了,给沈冥接风洗尘!”   沈木星看看严熙光,看看沈冥,严熙光率先伸出了手,说了声你好,沈冥犹豫了一下才伸手,只搭了一下他的手,就放开了,说:你好。   沈木星为难地说:“要不改天呢?”   夏成说:“什么改天?你都推我多少个改天了?”   沈木星说:“我男朋友来了,我打算带他去我妈家吃呢……”   夏成顿了顿,说:“那我更要请客了!你别啰嗦了!包厢发给你!就这样了!我开车呢不说了!”   挂了电话,沈木星看看沈冥和严熙光,说:“夏成说要请客。”   沈冥说:“我想吃妈包的馄饨呢……”   沈木星犹豫不决,严熙光却对着沈冥说:“一出狱就来找你的朋友,你认识几个?”   沈冥闻言,竟垂下眼帘,努努嘴,用脚蹭蹭地上的沙子,这才说:“那就去吧。”   沈木星笑了笑:“走吧,上车!”   154   夏成订的是温州菜,一进转门,两个迎宾深鞠一躬,服务生齐刷刷地喊起饭店的口号,吓了沈冥一跳,直往沈木星身后躲,服务生将三人引至包房,途中由于饭店里刻意营造的昏暗氛围,地砖又仿造石板路铺就,险些把沈冥绊倒,几次都是严熙光扶住了他。   推开包房门,室内是船坞画廊装修,服务生热情地说马上走菜,门一关,地上的干冰就升腾起来,巨大的红绿灯球在棚顶闪烁,有一种诡异的江南烟雨disco氛围。   服务生如仙子般呈上一道道菜品,一道家常鱼饼炒芹菜,用一个巨大的盘子盛装,盘沿点缀一只开了屏的孔雀。   鲤鱼跃龙门造型的陶瓷盘里,盛的是大排档里二十块一碗的鱼丸汤,最抢眼的当属那道怀溪番鸭的容器,盘子是穿着粉色吊带的性感美女侧卧在青草地上,用肩颈和脚尖撑起一个釉亮的瓷盘。   沈冥没有见过这阵仗,眼睛不够看。   严熙光似乎对那个红泥小火炉很感兴趣,白皙的手握上炉上的茶壶柄,拿起茶壶柄掂了掂分量。   上到第四道盘香鳝鱼的时候,包厢外传来了夏成的声音,他一露面,沈木星差点认不出,人倒是还是那个模样,瘦瘦高高的,不过气质与从前大不相同,他两侧的头发推光,中间扎起一撮黑亮的小辫,左耳打着耳钉,黑色的棉麻盘扣唐装褂子,腕子上缠几圈小叶紫檀串,拇指间盘着念佛计数器,一派神采奕奕,富贵精明。   “来晚了来晚了!”夏成一进门,沈冥就站了起来,夏成先把宝马的车钥匙往桌上一甩,两兄弟爽快一笑,两只手掌一拍掰起腕子,夏成的手劲明显威风凛凛,沈冥的手臂被他笑着就按了下去。   夏成的笑眼在沈木星的脸上转了一下,一双手便朝着严熙光伸了过去,这桌子大,他几乎半个身子都趴到了桌子上,双手握住了严熙光的手。   沈木星介绍道:“这是严熙光,这是夏成,我和沈冥的发小。”   夏成伸出手的时候,严熙光就已经站了起来,谦谦地跟他握了一下,又把手抽了回去。夏成声音爽利地说:“久仰久仰,以前就常听木星提起你。”   “幸会。”严熙光虽不爱笑,但目光却很真诚。   严熙光坐在沈木星旁边,夏成赶紧拿起火炉上的茶水,挨个给三位斟茶,说:“来吧!都别客气!动筷吧!”   满桌家乡菜,沈冥看得实在眼花,沈木星先拿起筷子给他夹了一块鳝鱼肉。   夏成歪着头,怜爱地望着沈木星,就像大哥哥看自己的妹子一样,柔声说:“你变漂亮了,长开了。”   沈木星莞尔一笑:“你品位提升了。”   夏成用食指指了指她,心照不宣的样子。   夏成问:“你现在干什么呢?”   沈木星说:“辞职了,在准备司法考试,打算明年试一试。”   “天下第一考啊!很难的,你报班了吗?”   “我自学,听网课。你呢?你怎么样?”   夏成也不动筷,悠闲地盘着手里的念佛器:“创业,做宠物用品。”   “生意不错吧?我听说污染整改后,很多制革行业都转行做这个了。”   “还行吧,刚有了点小起色,也算没给我妈丢脸。”   提到夏成的母亲潘梅,沈木星忽觉感伤,距离上次见夏成,还是在四年前……   当时正赶上春节回家,家里一群七大姑八大姨刚走,沈木星在看春晚,母亲坐到她身边跟她说,你知道吗?小裁给家里打电话了。   沈木星身形一震,诧异地看向母亲,那时她已有一年没有收到严熙光的消息了。   母亲说:“他给他外公家打了个电话,给老裁也打了,说是在那不勒斯拜了师,拜了个什么师父我没记住,意思是他们那儿最好的大师。小裁缝没准要出人投地了。”   沈木星没说话,脸色漠然。   母亲又试探地说:“你都没换号,他联系你没有?”   沈木星说:“我不会换号的。”   “那你就傻等吧!我当初说的话是不是应验了?”   沈木星紧紧闭着嘴,不发一语。   母亲刚要发作,夏成却着急忙慌地冲进了沈家门:“佘姨!我妈被警察带走了!”   后来沈木星也是听妈妈他们闲聊时知道的,夏成的妈妈因为非法排污被判刑了,厂子也倒闭了,夏成大四就辍学,回老家四处借钱。   也是从那年开始,沈木星害怕亲戚扎堆,害怕过节的鞭炮,暑假就跑到外婆家去给温以恒补习,寒假就留在广东做兼职。所以,对夏成的情况她也不很了解。   夏成把目光转向严熙光,满眼的打量,笑呵呵地问:“你们俩都在深圳?”   沈木星说:“嗯。”   夏成说:“哦哦,那还不错,兄弟你是做什么的?”   严熙光说:“裁缝。”   夏成点了点头:“啊!裁缝好,裁缝好,我记得你以前就在镇上做裁缝,现在去深圳也还是老本行啊?”   严熙光说:“是,倒是不会别的。”   夏成笑了:“哎,现在随便做点什么不赚钱啊?给人打工赚不了几个钱的,还得自己创业,你说是吧?”   严熙光说:“对。”   夏成说:“男人嘛,累,不干出一番事业来,一辈子都不甘心。但是女人就不一样了,我以前就跟木星说,去深圳那么远干嘛呀,家乡风水好,做点什么都发财。你去深圳混十年,都不一定买得起房,兄弟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严熙光只是喝茶,微笑,茶杯放下的时候,修长的手指轻敲茶杯边缘。   沈冥瞅瞅这个,瞅瞅那个,默不作声地吃饭。   夏成又问:“你老家是哪里的?”   这话问的是严熙光,沈木星不是第一次跟他参加饭局,知道饭局一久,他必定精力不集中。沈木星就时刻盯着他,能让他少应对就少应对。   “他老家是泰顺的。”她说。   夏成说:“泰顺好啊,文泰高速一开,泰顺那边旅游就发展起来了,你家里有老宅吗?”   严熙光直勾勾地盯着那红泥火炉,一动不动,又死机了一样。   沈木星赶紧帮他回答说:“他家有。”   夏成给沈木星倒酒,说:“我听说很多人去那边做民宿,有老宅的话能赚一笔吧?”   “啊,那不能卖,那是他外公外婆的宅子。”   “那将来不也是你们的吗?该租的租,该卖的卖,在一线城市混,不容易,将来再生个小孩,哪里都要用到钱,他挣辛苦钱,压力也是真不小。”   沈冥鼓着腮帮咀嚼着,艰难地吞咽下满嘴饭菜,说:“姐我吃饱了。”   沈木星摸摸他的头:“你慢点。”   夏成说:“狼吞虎咽的,再吃点。”   沈冥摇摇头:“吃不下了。”   沈木星对沈冥说:“我先去个洗手间,你跟夏成先聊着啊!”   沈冥点点头。   沈木星拉起严熙光的手,严熙光的目光从小火炉旁移开,很听话地起身,随她走出了包间。   夏成问沈冥:“出来干什么想好了吗?”   “没想好呢……”   “你在里面都干什么啊?就天天吃饭睡觉?”   “干活啊……”   “干什么活?”   “踩车。”   “踩车?”   “踩车就是踩缝纫机的意思。” 第53章 叶蓉   155   包厢里的对话渐行渐远, 沈木星牵着严熙光的手,走到了走廊尽头,推开消防通道的门, 将他领到了楼梯间。   楼梯间里没人, 说话有回响, 沈木星松开严熙光的手,他的视线才找回焦距,低头凝视着她。   “怎么了?”他让她看得有些慌。   沈木星嘿嘿一笑, 口中喷薄出淡淡酒气。   严熙光皱眉。   沈木星突然把两只手摊到他面前去,声音软糯糯的:“手凉。”   两秒后,他才懂,大手往她掌心上一覆, 想给她暖手。   谁知道沈木星却把手一抽,从他的腰下绕了过去,两簇柔弱无骨的指尖钻过他的毛衣下摆, 贴着他的肌肤搂上他的后背,瞬间激起他一身的鸡皮疙瘩。   还没来得及反应,她便已经将他抱住,头埋在他的胸膛里, 双手肆意在他的毛衣下游走。   她一抬头, 笑得像个小流氓。   “这里暖,借我用用。”   她看见他的下颌线骤然紧绷,喉结上下滚动,身体僵硬,仿佛被她下了蛊。   沈木星的笑容在暗处扩大,双手更加肆意妄为,原本冰凉的指尖被他的体温慢慢融化, 他的后背摸起来是男人的粗粝,她的手一寸寸掠过他的腰窝,轻轻地,柔柔地,仿佛要把他的炽热全部吸到自己身上去。   她的脸在他震耳欲聋的心口处蹭了蹭,小心翼翼的语调中隐含歉意。   “你不要在意夏成的话。”   他压抑地吞咽了一声。   沈木星以为他心情受了影响,又说:“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如果你不喜欢吃这顿饭,我们就走。”   “如果我连这点委屈都受不了,那我也活不到今天了。”   “那刚刚在饭桌上,你想什么呢?”   “我想……我应该缺一个烤炉,砖砌的那种,那样做出来的披萨才正宗。”   沈木星“噗嗤”一声笑了,抬头看他:“你怎么还在想披萨的事啊?”   “你都没说好吃。”   “我没说吗?”她眨眨眼,想了想,给他戴袖扣的那天早上,她吃完的确忘记了发表意见。   “你没说。”他很肯定地攫住她的双眼。   这一对视,她忽然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因为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往昔□□正浓时他的那种眼神。   沈木星刚想抽回手,胳膊却被他双双扣住!他三步两步便将她逼到了角落,用一只膝盖钉在她的□□,将她牢牢地困在墙上。   沈木星瞬间惊讶地微微张开了嘴!   他那双充满压迫感的眼睛,让她的脸倏地红了。   “我们得回去了,夏成和沈冥还在……唔!”   他的唇压上来,两个人就在楼梯间里接吻。   沈木星心里慌慌的,这里回声又大,她总担心被人撞见,便轻轻推开了他。   他放开她的唇,将身子退出了两步距离,双手撑在她头两侧,额抵着她的额,耳鬓厮磨,声音低沉粗重,像是一种难捱的求饶,又像是命令通牒:   “你户口本呢……”   “在……在包里。”   “给我……”   “哦哦,好。”沈木星怂兮兮地从包里掏出户口本:“给。”   她老老实实又掏出一张:“还有身份证。”   看她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遇着打劫了。   严熙光拿了她的身家,眼中欲望褪去一半,多了几分认真的审视。   “真去?”   “去……”她的声音很轻,夹杂着紊乱的心跳和呼吸:“今天就去……一会就去!夜长梦多!”   沈木星说完,胸中有种异样的快意涌动。眼见他眼眸一深,又欲上前,为避免自己被人揉碎在这隐秘角落,沈木星赶紧拉开楼道的门!逃之夭夭!   夜长梦多……   夜长……   梦多……   正午的阳光从狭小的窗射进来,打在严熙光骨节分明的手上,除了户口本和身份证,手里还有两盒喜糖,是她悄悄给登记处的工作人员备的。   他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将那喜糖盒揣回兜里,嘴角勾起一抹温暖的笑意。   他又拿起她的身份证。   身份证上的照片是在他离开后拍的。   她不太走心的对着镜头笑着,下巴瘦成了一个尖。   他竟不知道,原来她还留过短发。   156   叶蓉领着父亲站在水头镇的一家男装店外,父亲穿着一件崭新的皮夹克,爱不释手地摸了又摸。   老叶五十几岁,第一次穿这么高档的衣服,眼角眉梢都多了几分得意,嘴巴却谨慎地抿着。   “小蓉,你说这皮衣真是用六只羊才做出来这么一件吗?卖这么贵会不会是骗人的?”   “听店员吹吧,镇上的小破店能有什么好东西?以后有机会我带您去见见真正的好衣服,”叶蓉安慰地拍拍父亲的肩膀:“您啊,就别在乎钱了,看中了样式咱就买。”   “那个黄毛的查理斯,他不能打你吧?你自己手里攒攒钱,如果结了婚受了气,就起诉他!”   叶蓉被父亲逗笑了:“您对外国男人有偏见啊!好了好了,你的那个卖二手车的朋友联系了没有?”   叶蓉打算给父亲买一辆二十万左右的车,可父亲的梦想却是开宝马,不论贵贱,是宝马就行,老头自己在网上联系的卖家,这个价买二手,能搞个挺好的车,二手车水深,叶蓉特地回来帮着掌掌眼。   父亲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着急地催促起来,有了女儿的荷包撑腰,父亲说话都比以前硬气了。   做儿女的,让老实巴交的父母昂起头,也是奋斗的初心吧!   叶蓉就站在路边等着,自己的手机也响了起来,一看来电,是史磊。   一接起电话,史磊那慵懒酥软的声音,带着几分性感就从听筒里钻了出来:“……嗯……你在哪儿呢?”   “回温州了。”   “真的决定了?不再考察考察?”   叶蓉笑:“结婚本来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又不是公司决策,搞那么复杂多没意思。”   史磊悠悠然惋惜道:“就佩服你们这些想不开的。”   想得开想不开,女人到了年龄不就得考虑终身大事嘛,哪里像他们男的,四十还一枝花,娶个小他十八的那叫有本事,女人呢?拖到四十岁再找个二十的小白脸,人家都会说:“不要脸的老妖怪!”   当朋友问叶蓉,为什么像史磊这样富有又英俊的窝边草她不啃,叶蓉心里也有自己的算盘。   虽然在国外时就通过严熙光的关系认识他,也算是相识于微时,但史磊这个人,表面上左右逢源,面面俱到,骨子里却是个极度不相信感情的不婚主义。如果叶蓉真对他动了歪心思,恐怕没两天就被他拆骨入腹再弃如敝履,还是做朋友牢靠,他巨大的能量和资源能让她长久受益。   所以叶蓉净拣他感兴趣的聊,说:“想不开的又不光我一个人,严熙光不也要结?”   “这么快?”史磊的语气中有丝着急:“他和木星不是刚和好吗?这么快就谈到结婚?”   “他今天上午给我发消息,问我家乡这边上门提亲有什么礼数。”   “怎么不跟我商量?”   “人家见父母,跟你商量什么?”叶蓉感到莫名好笑。   “又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史磊淡淡的,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   “啊?”叶蓉没懂。   他是说,娶沈木星这事吗?   史磊挂断了电话。   叶蓉反应了好半天,越发觉得没有逻辑。   难道娶沈木星,不是严熙光一个人的事吗?   算了,史磊这个人,本来也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琢磨他,嫌累。   父亲那边约好的二手车车主到了,叶蓉也收起电话跟了上去。   路边驶来一辆黑色宝马X5,车子熄了火,下来一男的,个子很高,背头后梳一小辫,鬓角两边和脑后都推成了寸头,墨镜,唐装上的一排盘扣坐镇衣襟,有种镇压群雄的架势,打扮上虽然有点社会,但很符合镇上的富二代风格。   看见买家在招手,那人才摘下墨镜,一张熟悉的脸庞印照在她的瞳孔里。   叶蓉父亲因为手里有了钱,态度也硬气不少,拿出一副非常懂车的样子,摸了摸宝马的大鼻孔前脸,说:“您这一拖就是一星期,要是能早点看车,我卖车的朋友还能帮我掌掌眼,现在他出差了。”   那人不好意思地搓搓手:“我朋友今天出狱,想着给他接风洗尘,要不我早就给您送来了。”   叶父说:“那我得找第三方检测,费用可不少,您再给让一万。”   “一万?哥,有您这么讲价的吗?”   “那算了。”   “别啊,电话里说好了的,我这车您随便验,我妈送我的,要不是厂里需要周转我真舍不得卖。”他的语气很别扭,傲气不足,恳求又不擅长。   老叶说:“您给让一万,我验完没毛病付您全款。”   “车贩子出的价可比您高。”他看了看站在父亲身侧的叶蓉,目光露出一抹精明,伸手做出一个邀请:“要不先让美女坐进来试试?替您先生感受一下?”   叶蓉愣愣地望着眼前这个堆笑的男人,她像个故障的机器一样纹丝不动,直到气氛已经尴尬到了极点,叶蓉才深深地望着他,缓缓开口:“我有这么老吗?”   叶父解释误会:“这是我女儿。”   男人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但见这父女二人,没有一丝一毫相像之处,便尬笑着说:“是大哥您太年轻了。”   叶蓉冷笑一声:“你叫我爸大哥,叫我什么?”   男人无辜地眨眨眼,看向眼前的女人,高鼻梁,尖下颌,身材高挑,穿着不俗,怪有气质的,不像这小镇上的女人。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叶蓉就越过他,直接坐进副驾驶,落下车窗,跟父亲的方向说了句:“爸,买了。” 第54章 我们来接你了   叶父的眼袋和嘴角都往下沉:“还没验车呢!”   二手车水多深!再说了, 正砍了一半的价怎么就不砍了呢!   男人起初一喜,随后心里被这女人的爽快弄得有些狐疑,但他很快就抓住了机会, 赶紧上车, 坐到了叶蓉身边……   二手车过户大厅里, 白纸黑字,盖了戳,男人心一狠, 签了字,站在旁边把笔递给女人,脸上有对爱车的伤感和不舍,这副表情却在看到女人的签名时, 全部抹平了,继而演变成了诧异,错愕。   叶蓉。   叶蓉……   “叶蓉, 你记住,去了我家就说,你和我是在学校认识的。”   “看什么看!吃啊!”   “你不要学她,你一辈子都学不来。”   “我不会喜欢你的, 那只是逢场作戏。”   “你喜欢我?你知道你有多逗吗?”   “谁让你碰我东西了?碰坏了你赔得起吗?”   “叶蓉, 再见,在国外,万事小心。”   “如果有男人接近你,躲远点知道吗?洋鬼子没一个好东西。”   “你先走吧,你先走,再见,别回头了, 走吧……”   人会变么?   人都会变。   待有一天圆滑温润,不辜负自己割掉的棱角就好。   157   回家的路上,沈木星开着车,严熙光坐在副驾驶,沈冥坐后座上胡思乱想。   严熙光一直在接电话,起先是“你好”,后来又变成“您好”,很恭顺的样子,听他的口气,对方令他有些尴尬。   一个电话接完,又有电话打进来,大概五六个电话后,严熙光又给史磊打了一通。   沈木星竖着耳朵听半天,才大概明白怎么回事。   史磊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严熙光要上门提亲,发动了温州本地的家族长辈给严熙光打电话,这个“史磊的表姑爷”传授他提亲风俗,那个“史磊的二表姐”嘱咐他彩礼陪嫁,东问西问,问得严熙光支支吾吾,嗯嗯呃呃,又不好挂断。   温州嫁娶礼仪又很复杂,乐清和瑞安不一样,瓯海和平阳还不一样。还有一通电话是职业媒人打来的,说什么提礼物上门要用圆盒装,寓意“圆圆满满”,准岳父敬茶不能喝,喝了就是“来找茬”,诸如此类,繁琐冗杂。   于是,一堆圆盒堆在沈木星家的茶几上时,客厅里的五个大眼瞪小眼,竟然谁都没说出一句话来。   佘金凤和沈南平坐在沈木星和严熙光对面,沈冥坐在姐姐旁边的一张硬板凳上,沈南平不停地用手错膝盖,佘金凤则坐得僵直,岁月将她的嘴角向下拉,面相上更固执了一些,可身上的开司米毛衫却依旧柔软,是当年严熙光给她做的那件。   严熙光的嘴像是死了的贝壳,紧紧闭着,看不出什么表情,可是沈冥却好像很不安,脑袋虽然僵着,眼珠子却咕噜噜地在每一个人身上转来转去。   沈木星这身“犟”脾气完美地遗传了母亲,只要看见母亲板着脸,她就会用同样的脸色回击,每个做女儿的都知道,怎样耍脾气会让母亲更受伤。   即使在踏进家门之前,她不是这样想的,她在心内对自己千叮万嘱,进了家门要活跃气氛,要做和事佬,要让每一个人都不尴尬,要对妈妈好一点。   可是她还是做不到,她大概是做下了什么心病,一见到母亲这副面孔,身上每一个毛孔都想战斗。   沈木星低头做思想挣扎的时候,佘金凤跟沈冥交换了一个眼神,沈冥摇摇头,佘金凤的表情一下子放松下来。   而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的严熙光,默默将一个本子推到了茶几上,那是他的房产证。   佘金凤诧异,好奇地伸手去拿,可手还没碰到本子,沈南平就在下面踢了她一脚,佘金凤手一滞,调转了个方向去拿茶杯,斟了一杯热茶递给严熙光。   “小严,喝茶。”沈南平最先绽开一个拘谨的笑容。   佘金凤僵举着茶杯,严熙光没接。   沈木星把二人的户口本也拿了出来,放到房产证上,整整齐齐码好,坐得像个小学生一样笔直。   一双人,一个家。   交作业一样,   佘金凤放下茶杯,望着那两双清澈的眼睛,叹息一声,好像体内精魄让人拿走了一般,好半天才缓缓开口:   “婚礼得我办。”   严熙光答:“行。”   “彩礼我不要,非要给的话我会双倍陪嫁。”   “听您的。”   “不许打我女儿,骂也不行,生孩子要一起带,不能耽误我女儿事业。”   “妈……”沈木星的眼睛一下子湿了。   “我还没说完呢,”佘金凤剜了她一眼,又要说什么,被沈冥打断了。   沈冥说:“妈,要不……我当赠品吧!”   佘金凤一个抱枕丢过去,沈冥笑着接住,外婆从厨房端着菜走出来,唠唠叨叨地说:“木星领回一个好女婿,家趁黄金不如手艺在身,来吧,都上饭桌!”   沈木星与严熙光对看一眼,二人皆是一笑。   一屋子的尴尬气氛,瞬间都散了。   158   操办婚礼需要周期,严熙光要给客户交礼服,就先飞回深圳了,沈木星则留在老家和母亲一起筹备婚礼,临行时她去机场送他,沈木星问:“你真放心让我妈办婚礼?”   沈木星的耳边响起沈冥的奚落:“你真放心让妈给你办?一家酒店,台上用那么大一个红条幅写着:严熙光先生和沈木星小姐的婚礼,好几十张圆桌围坐着乡亲父老,你老公还要上台讲话,再挨个敬酒,打着腮红的男司仪在台上讲冷笑话,你小学同学抱怨着怎么还不发筷子,这就是你一辈子一次的婚礼,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她倒是无所谓,理科女没浪漫细胞,草坪婚纱对于她来说都是摆设,结婚在她眼里就是个形式,哄长辈开心,让他们把随出去的份子钱再收回来。   可是严熙光那么有讲究的一个人,为了做一件西服,能把两百年的古董和服拆了做里衬,什么样的驳头扎什么样的领带,什么样袖型的衬衫配什么样的袖扣,一板一眼,毫不含糊。   老一辈大操大办的婚礼,他会喜欢的吗?   严熙光总有对一切都掌握适度的节律,即使站在行人匆匆的机场里,即使机场的通报声铺天盖地,他也自有一派沉静的、等待的姿态。   他低下头,将她的头发掖到耳后去:“只要新娘是你,让我戴着盖头下跪我也愿意。”   “噗!”   他怎么能把这么搞笑的话,说得那么冷静!   广播通报起他的航班,严熙光将她揽进怀里,沈木星也搂住他的腰,嘴角的玩笑渐渐变得温柔。   “那……婚礼见?”她说。   “嗯,洞房见。”   “呃……”   送走了严熙光,沈木星开始全力协助母亲,佘金凤女士向来专断独行,事无巨细样样都要做主,沈木星也一改往日与母亲的对抗姿态,对母亲听之任之,这段日子母女俩相处异常和谐,算是冰释前嫌了。   父亲的学校迁了新校址,新食堂还没开,沈木星捧着饭盒,和母亲一起给父亲送午饭。   和母亲走在高中的新校区,此时正是午休之前的最后一堂课,操场上静静的,炙热的太阳将塑胶跑道晒得褪了色。   母亲望着这崭新的校园,说:“新学校好啊,以前那个老校区,我去都懒得去。”   沈木星道:“确实是很少看见您来这里,还是给爸送饭盒。”   在沈木星的记忆中,父亲一直是一个受母亲欺负的形象。   “唉,人一旦上了年纪,很多东西记不得了,索性就不想了。”   “我记得您以前总是抱怨爸爸的学校不好。”   “是呀,我年轻的时候,总是嫌你爸爸老实,窝囊,工作一般,不能赚大钱,你妈我那时候仗着自己年轻漂亮,总是觉得委屈了自己。”   “女人哪,不能总是贬低自己的男人,那样会将自己的男人推得很远很远,别看你爸爸那副怂样子,还有许多女生喜欢他。”   母亲的目光放得很远,手里捏着饭盒,淡淡地讲:   “你爸爸曾经跟我说,他有个女学生,笨得要命,一道选择题选错了许多遍,就是选不对。”   沈木星皱了皱眉:“女学生?什么选择题?”   母亲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回答:“下列天体中,哪一个属于八大行星?”   “你爸爸说,他已经在课堂上强调过许多次,那女学生偏偏把冥王星往里塞。他说他后来没办,只有把她单独叫到办公室,找她谈话。”   “他说那女孩子笨得可爱,她说她心疼被抛弃的冥王星。”   “那一年,我正怀着你,马上就要生产了……”   寂静的操场忽然响起一阵下课铃,震荡了沈木星已然麻木的头脑。   不久后,有几个穿着校服的女孩走出教学楼,她们说笑着,骄傲放纵。   紧接着人流便多了起来,母亲拉住沈木星的手,笨拙的逆着人群往里挤。   沈木星叫了一声“妈”,母亲就说:“别让沈冥跟你回深圳,不合适,我在这里给他找了份送快递的活,饿不死他。”   159   喜宴是在家乡办的,这一天终于来了。   当天的一大早,沈木星就被各种折腾到发懵,凌晨开始做头发、做指甲、化妆、穿婚纱,她和严熙光被迫分开了两天没有见面,当他从那带着大红花的车队里下来的时候,沈木星偷偷地走到窗户前往下看,他的一身西装简直帅极了,只是头上被造型师喷上了发胶,发丝上还撒了一层闪闪发亮的东西,脖子上戴着她外婆给准备的小拇指那么粗的金链子。   沈木星在楼上笑岔了气,母亲走过来推了她一把,一边嗔怪她老大个人了没正行,一边用纸巾替她擦掉门牙上粘上的口红。   新郎的车队站在楼下,严熙光的身边跟着四五个男的,是他的伴郎们。   史磊推了他一下,催促了一句什么,严熙光就轻咳一声,语调无比别扭的朝楼上喊:   “沈木星——我来接你了!”   史磊用手卷成喇叭,也跟着喊起来,喊得比新郎还要起劲,脖子脸涨红:“沈木星——我们来接你了!” 第55章 叛徒   沈木星越紧张越想笑, 母亲一直咬牙切齿的拧她的腰,她还是忍不住笑。   娶媳妇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当伴娘团堵在门口刁难严熙光的时候,沈木星都有点着急了。   伴娘团是她高中和大学的一些小姐妹, 闹得最欢的是洋洋和钟琳两个人, 纵使对方伴郎团人高马大, 也都拿这些姑娘没辙。   最后沈木星实在忍不住开口了,背负着“胳膊肘往外拐”的“罪名”,让他们给严熙光开了门。   严熙光是被推进来的, 险些摔倒,动作笨拙地护住了手中那一捧花。   他在人群的簇拥和欢笑中走到她坐着的床前,冲她腼腆地笑,沈木星也是紧张的抬头看着他。   两个人竟如少年初见。   她用微笑掩饰着内心的忐忑, 他用炽热的目光抹去了嘈杂。   就那么一瞬间,沈木星忽然有点想哭,眼睛发疼, 她看着他笨拙捧花走到自己面前的样子,仿佛每一丝窘迫都是对她万分的迷恋。   但沈木星没哭,因为按照婚礼的模式,还没到哭的时候呢!   接亲时印象颇为深刻的就是伴娘团和伴郎团的斗智斗勇, 为了不让严熙光把新娘抱走, 他们把沈木星的红色婚鞋藏起来一只,藏的地址连沈木星都不知情。   史磊带着伴郎团为了获得高跟鞋的信息,经历了重重难关,什么吹面粉呀、对瓶吹呀、驮着伴娘做俯卧撑呀……为了严熙光也是拼了。   玩一圈下来,伴郎有的满脸白面,有的累个半死,有的竟然喝酱油喝吐了。   可纵使这样, 伴娘团说赖账就赖账,死活不告诉高跟鞋的藏处,沈木星偷瞄着严熙光,他拨了拨自己的头发,脸上写满了孩子一般的焦急,最后他迷茫的看向沈木星,沈木星立马摊了摊手。   严熙光,我不是不帮忙,是真不知道。   最后是沈冥做了叛徒,直接溜进卫生间,把藏起来的高跟鞋拿了出来。   “哎哎哎!你是哪一伙的?”   “对啊沈冥!你这个大叛徒!交出高跟鞋!”   “你是娘家人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啊!”   沈冥被姑娘们推搡着,身上被戳得发疼,举着高跟鞋像要就义的战士,满脸笨拙惶恐,幸好他长得高,脖子都被挠坏了,硬是不撒手。   “接着!”   一道抛物线划过空中,沈木星也跟着悬起心,鞋子落在一个年轻人手上,被站在新郎身边的温以恒眼疾手快地接住了。   温以恒迟疑几秒,沈冥“嗷”一嗓子吼起来:“快给他呀!”   温以恒吓了一跳,赶紧把鞋子怼到小叔手里,高跟鞋一沾新郎的手,伴郎们就自动化成一道保护屏障,护在了严熙光身前,用肉身挡住了冲上来的姑娘们。   严熙光握着高跟鞋,冲沈木星露出一个灿然微笑,她也松了一口气,泪光闪闪。   他长腿一曲,单膝跪地,握住她的脚踝,他替她穿上了鞋。   沈木星始终盯着他看,他给她穿鞋的动作是那样专注、笨拙,仓促间抬眸瞥了她一眼,见她已是热泪滚滚,他的动作更慌了,一只鞋穿得模棱两可,就赶紧把她抱起来,也不顾鞋子要掉,强抢似的,艰难地穿过七嘴八舌的热闹嘈杂,将她抱出了门。   160   这场婚礼除了新郎新娘,最惹眼的要属史磊的女伴魏茜,虽然是个三线小明星,但在近期热播的古装剧里演过女主的妹妹,戏份让人印象深刻,所以走到哪里都会被人认出。   虽然他和史磊才刚认识半个月,但史磊在希尔顿酒店的顶楼专门为她办过一场生日派对,那是她跟他硬要来的生日“惊喜”。当时直升机轰鸣而至,漫天撒下玫瑰花瓣,闺蜜们羡慕得连连尖叫,那个高大的身影穿过人群朝她走来,魏茜兴奋之至,可一瞬间,又失望透顶。   来人是史磊的秘书,代替史磊在她面前打开了一条钻石项链,抱歉地跟她说,老板今天来不了。   魏茜不甘心地追问缘由,秘书说,他不小心用烟头把西服里衬烫了个洞,里衬是印度的手工面料,香港买的,他坐飞机去香港找面料去了,可卖料子的老板又说那料子只有一块,所以他准备去印度。   魏茜气得咬牙切齿!   他今天穿的这件伴郎服就是那件,魏茜死缠烂打地跟过来,决定找个机会脱掉他的衣服,看看他是不是当真飞越了大半个地球,去找一块见鬼的里衬!   真没想到是来参加这么小的一场婚礼。   “眼睛还疼吗?”魏茜假意关切地问。   “好多了。”史磊仰着头,慢慢睁开眼,盯着棚顶。   棚顶布满了气球,只有一支爆了,留下一处空白,在一片红色中显得尤其突兀。   史磊怎么看怎么不舒服,突然站起身,四处寻找新气球,终于在地上捡到一只,随便用手擦了擦气球嘴,两只胳膊一伸,西服袖子褪到上面去,腮帮子鼓鼓瘪瘪,开始吹气。   大红色的气球慢慢大过他的脸,气球嘴被他修长的手指拧得瑟瑟作响,他的唇认真地抿着,眉毛因为用力而皱成一团,小孩跟玩具较劲一样认真,折腾一通终于完成,他捧着气球走到那块空白下,一抬手便将它推上棚顶。   史磊站稳,望着完美的棚顶,长出一口气,眉头舒展。   他转过头,问她:“浪漫吗?”   魏茜抽了抽嘴角,这里吗?从场面布置,到出席亲友,处处透露着小门小户的寒酸拘谨。   “哪里浪漫了……”   是错觉吗?史磊好像剜了她一眼。   “你懂什么。”   他的电话响,来电的是新娘的母亲。   “史总,婚戒是不是在您那里呢?”   “哦!对!在我这儿!”   “快快快!”   “好!我马上来!”   魏茜叫住他:“你等等我呀!”   “我们分手了。”   “什么时候……?!”   “刚刚。”   161   婚礼结束后,新娘方面给来宾安排了KTV的夜场活动,年轻人聚在一起非常疯,铆足劲要闹一闹这两位新人。   可新郎不知真醉假罪,全程趴在新娘肩上做体力不支状,偶尔还干呕,冲进厕所两次,新娘追着跟进去,二人好久都没出来。   后来是史磊给大家建群发红包,提议让新郎新娘早点回去休息。   新郎一听放人了,登时长腿也不打晃了,细腰也不软了,立刻从新娘肩上站直了身,拽着新娘的胳膊就往门外走,还有没尽兴的还大喊“快关门”!有个眼疾手快的,从沙发上跳起来就往包房门口跑!八点钟就想回洞房?想什么呢!   新郎又被刁民阻拦,不禁扶额闭眼,懒倦地松了松领带,腿力不支,向后踉跄了一步,新娘心疼地上前扶他,却被他一下子打横抱了起来!   新郎再睁开眼的时候,眼中竟有了敌意,原来老实人发起狠来,也是怪吓人的。玩闹的人先前都仗着新郎为人儒气,此刻见他阴鸷的脸,着实有些惊讶,新娘也感受到了尴尬的气氛,附耳在他耳边央求了一句,新郎的脸色才渐渐缓和。   急了,哈哈!   有喝醉的人大笑起来。   史磊瞥见严熙光的额间有细密的汗,目光落在他的左脚上,史磊眼色一沉,放下酒杯走上前,不动声色地扶住了严熙光的手肘,撑住了他微微倾斜的身子。   与此同时,灯光昏暗的包厢里,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两个保镖模样的人,带着墨镜,西装快要被身上的肌肉撑破一样,宾客们哪里见过这阵仗,顿时安静下来,像拍电影似的,只见那两名保镖走到堵门的嘉宾面前,一左一右将那人架起来,将人折成了小孩把尿的形状,那人的身形顿时显得娇小无比,姿态十分滑稽地就被保镖给抬走了。   史磊亲自替他开门,沈木星缩在严熙光的怀里,张着眼睛望史磊,史磊朝她露出一个安慰的笑,门一关,一切喧嚣全都挡在了门后。   新人一走,包房里安静了许多。   史磊关上门,在偌大的房间里环视一圈,视线落在角落里的一个女人身上。那女人也正琢磨他,目光炯炯,摄人心魂。   史磊眉头一挑,眼波微颤,舌尖短暂地钻出来又缩了回去,唇上便有了水泽,直直朝她走去。   二人之间有过一段小插曲,沈木星在婚礼上抛手捧花的时候,花束突然在空中散开,伴娘全部扑空,只有史磊抓到了一朵,而台下还有一朵落在了沈木星的表姑手里。   沈木星的表姑三十多岁,骨相生得极美,岁月仿佛连碰都没碰她。被亲戚们起哄着,踩着高跟鞋款款走上了舞台,一袭红毯走出了绝世而独立的味道,和小她十岁的史磊站在一起,两人各掐一枝粉玫瑰,年上年下,竟然也出奇的般配。   史磊在她身边坐下,叫了声“姐姐”,语调说不上是魅惑还是顽皮。   然而她好像没听到,看也不看他,朝远处招了招手,沈木星的弟弟就耷拉着脑袋走了过来。   她坐着,沈木星那弟弟站着,小学生一样,规规矩矩叫了声:“小姑。”   “你一直瞄我,有什么事?”   沈冥答话:“小姑,您还在广东吗?”   “怎么了?”   “我……我想让您帮我找一个人。”   “女的?”   “我姐高考那年,她去广东打工,我有她身份证,我就想知道她现在在干什么,过得好不好。”   “冥冥,小姑好些年不在广东了,我现在在摩尔曼斯克。”   “磨什么慢……”   “摩尔曼斯克,俄罗斯。”   “哦……”沈木星那弟弟很失望的样子,“那小姑……我没别的事了。”   女人拍了拍他的手臂:“我那里需要人手,你要愿意,就来找我。”   沈冥走了,女人的目光在沈冥的背影上望了一会儿,忽然转过头来,史磊正盯着她那性感的弓形嘴唇看,被她突如其来的眼风一扫,顿时有些措手不及。   她眉头微挑,双目在他年轻的脸庞上瞄了瞄:   “小孩儿,你刚叫我什么?”   史磊用庄重、有点僵僵的声音回答:“姑……小姑。”   162   新婚不久,严熙光就飞回意大利准备金剪刀大赛了,这个比赛相当于裁缝界的奥斯卡,一经获奖,身价倍增。   严熙光有意带着她一起回意大利,可沈木星要准备司法考试,厚厚一摞法考书看着就叫人头疼,哪里顾得上燕尔情浓。   沈木星出车祸这天,是在严熙光回意大利的一个月后。   说起来,这场车祸归咎于两个坏消息。   因为从他们海边的新房到图书馆,实在有段距离,沈木星又不习惯开严熙光的豪车,就想自己买个小车代步。   听说她要买车,史磊说,他的车库有很多,让她随便选,史磊的车都是百万、千万级别的,沈木星哪里有那么厚的脸皮,直接拒绝他的好意。   后来才知道,严熙光的劳斯莱斯也是史磊送的。   当时史磊一听说沈木星有了新男友,比严熙光还要跳脚,当即搜罗了新男友的全部资料,督促严熙光去提新车,还买了一堆奢侈品,不把严熙光的情敌羞辱到地缝里,他连饭都吃不香。   严熙光能收复宝岛,史磊自认功不可没。   这些都是沈木星结婚后才知道的,惊讶之余有些担心,问严熙光:   “那么贵的车,史磊就白送你了?” 第56章 尚夏   “那么贵的车, 史磊就白送你了?”   “嗯。”他轻描淡写。   可是,天下哪有白拿人家的道理?   沈木星还是有些不放心,一场婚礼下来, 史磊的控制欲、以及对严熙光超乎寻常的好, 都让她心里毛毛的。   “要是你拒绝呢?”   严熙光望着她担心的眼睛, 声音竟然有点委屈巴巴了:“他说如果我不要他的车,他就找网红经纪把我打造成中国最帅缝匠,让几十万人围观我直播缝扣眼。”   沈木星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想笑,却百感交集。   “他那么霸道呀?那你会不会觉得受制于人?你会不会不开心?”   严熙光正欲摸她的脸,听她这样说,一笑, 拇指游移到她的唇瓣上摩挲着。   他手指的关节十分灵活柔韧,手纹被布料磨得很亮,很滑。   他沉默片刻, 默认自己被欺负了。   “那能怎么办?”   “那就不干了!我养你呗!”沈木星坚毅干脆地说:“等我考完试就去找工作,再不济就把你原来那间铺子盘下来,你做裁缝我做律师,挣多挣少够花就行, 我吃的也不多, 一年给我做两身漂亮衣裳,我也没别的花销了。”   严熙光被她逗笑了。   “笑什么……”   这原本也是她的计划啊,只不过一朝变故,天涯两隔,不得实现而已。   但见她无比认真的模样,严熙光才收了收笑容,抚摸她的长发, 说:“早知道你这么好养活,我就不拼了。”   沈木星开着车,放了首英文歌。   路口红灯,电话响起,沈木星点了一下屏幕,一个陌生的声音从音响中传来。   “您好,请问是沈先生吗?”   “沈先生?您好,请问您是?”   “我找这个号码的机主,沈冥先生。”   变了灯,沈木星踩上油门,车子平稳地行驶在路上。   她反应了一下,才恍然想起,原来自己手机里的副卡是沈冥的旧号码。   得知沈冥入狱后,她就从母亲那里把沈冥的电话卡拿了回来,即使后来连她自己的旧号码都换了,沈冥的号码她依然留着。   她想念卡卡,月月按时充值缴费,盼望有一天能接到卡卡的消息。   如果卡卡能够联系她,沈木星想,她一定要当面向她道歉,如果有需要,沈木星会把自己手里的存款全部补偿给她,以弥补沈冥造成的伤害。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卡随她换了好几个手机,从没有故人来电。   “您好,我是沈冥的姐姐,您是哪位?”   “沈小姐您好,我是尚小姐遗嘱的执行人,巫华梁。”   “什么遗嘱?谁?”   “尚夏。”   泛黄的回忆绵延而至。   沈冥坐在理发店的椅子上,一双好看的眼攫住那女孩的瞳眸。   “你再说一遍你叫什么?”   女孩娇嗔地笑,狠狠地推了推他的脑袋:“尚夏呀,你聋么?”   他一拧眉:“到底是上还是下啊?”   “去你的!”   “不上也不下?那就是卡住咯?”   沈木星说:“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拿人家女孩儿名字开玩笑!”   沈冥故意凑上去逗人家:“唉?以后叫你卡卡怎么样?”   163   沈木星放慢车速,静心凝神,嗫嚅道:“尚夏……是尚夏吗?!”   “对,她的遗产于今年的1月24日生效。”   “什么……”   沈木星茫然失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过世了。”   1月24日……   记得深圳下起了雪,二十年难得一见。   1月24日……   卡卡……   死了……   沈木星猛踩刹车,巨大的晃动使她头脑里的那些东西全部被搅成了一团,越来越混乱。   又一声尖锐刺耳的刹车,被她刮到的车主下了车,怒气横冲来敲她车门,眼见着沈木星呆坐在车里纹丝不动,那人更气,将车窗拍得砰砰响,沈木星吓得瑟缩,浑身发冷,木然望向窗外的狰狞面孔,抖着手凿下了车锁,身子重种地向后靠去!   所幸是一场小的事故。   保险公司赶到的时候,母亲又打来了电话:   “女儿,你忙吗?”   “嗯……怎么了?妈?”   “哎呀,你弟弟的头,在分拣快递的时候被砸伤了。”   “砸伤了?严不严重?”   “不严重,不严重!做了检查,说是轻微脑震荡,那我也让他住院了,这算工伤,得找他们快递公司理赔。”   “啊……那我买机票,回去看看。”   “你不用折腾了!浪费那路费干嘛?这倒霉孩子就从来不让人省心!”   母亲的电话刚挂,严熙光的视频通话又打了过来,沈木星虚弱地叹了口气,接了起来,保险公司的人在一旁催促她签字。   “怎么了?在哪儿呢?”严熙光看到了她这头的乱象。   沈木星有气无力:“哎,车子出了点小事故。”   “什么事故?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没有,怪我怪我,我和另一辆车同时拐上一条路的时候,另一辆车拐弯拐得比较大,我这边没反应过来,车头的左前侧就碰到了对方的右侧车门……就是擦了一下,我们两个协商解决。拍几张照片就可以走了。”   她尽可能地解释详细,试图让他充分了解情况,否则他当即从意大利买票回来也说不一定。   出险人走了,问题也解决了,沈木星坐在车里平静了一会,对严熙光说:“我恐怕又要回一趟温州了。”   “怎么了?”   “你还记得卡卡吗?我弟弟以前的女朋友。”她满腹心事,不知道该跟谁说。   “记得,怎么突然提起她?”   他的声音里有一丝慌乱。   沈木星沉浸在复杂的情绪中,并没有察觉。   “很奇怪,今天我接到一个律师的电话,说卡卡她……过世了。”   “是么?”   “还给我弟留了遗书,而且还有遗嘱,遗嘱的继承人是我弟。真的好奇怪,你说,怎么会有这么善良的人呢?当初被人伤害成那样,临死了却要把自己的遗产赠予对方,我想不通……我弟这边又出了点事,我得回去看看。”   “木星!”   “嗯?”   “我想外婆了。”   “想外婆?”   “对,我也想回去,你等我一起,我们一起回去好不好?”   “可是……你不是要准备比赛吗?”   “来得及。”   “你真要回来?”   “尽快。”   “那我在深圳等你?”   “对,你等我!”   164   “沈先生,冒昧在这样的情况下和您见面。”   沈冥的脸上毫无血色。   “她的信呢?”   “作为尚夏女士的遗嘱执行人,我先说说她的遗嘱吧……”   “我只想看信。”   巫律师顿了顿,不急不缓地念道:   “立遗嘱人:尚夏   本人现年24岁,在立遗嘱时精神正常、头脑清醒,具备完全民事行为能力……”   “本人现有财产:存款20万元整,宝安区龙华梅龙路51平方米商铺一间,本人身故后,该上述财产中的10万元、一间商铺由沈冥继承,10万元遗产将捐给中国癌症基金会……”   “本人指定巫华梁律师作为遗嘱执行人。”   “信呢?”   巫律师从档案袋抽出一封破旧的信封,信封上面有油渍,纸面褶皱泛黄,看起来有年头了。   信封上用凌乱的字迹写着:沈冥亲启。   在这四个字的前面,是两个被碳素笔画成一团混乱的黑,尽管已被遮掩,却在字型的边角处不难看出,是“吾爱”两个字。   165   沈木星一听到母亲说,有律师找上门,就等不及严熙光,先行一步回了老家。   心急火燎跑到病房的时候,沈冥头上缠着绷带,正靠在病床上出神,面如死灰。   一个档案袋摆在病床旁的铁皮桌上,病房里没有其他病人,母亲削苹果的声音都显得尤为刺耳,巫律师正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沈木星缄默地站在门口,直到沈冥涩然转头,看见了她,她才垂下眼眸走上前去。   沈冥淡漠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别过头去。   “谁让她来的?”   母亲小心说:“你受伤要是不告诉你姐,回头她知道了又要跟我赌气。”   沈冥趁母亲低头,恨恨地瞪了她一眼。   沈木星柔声问:“头还疼吗?”   沈冥冷冷答:“你离我这个扫把星远一点吧!”   “你说什么话呢!”   沈冥没再言语,撕开手里的信,整个房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一张信纸被展开,上面是卡卡张牙舞爪的字,沈冥一见,便像是见到了旧日深爱着的爱人一眼,瞬间热泪盈眶。   “字真他妈丑。”他喃喃自语,手里却像是捧着宝贝。   双眼被模糊了焦距,他不敢看,怕看完了就再也没有了。   他把信纸扣在腿上,抬头看着律师。   “她是怎么死的?”   巫律师答:“乳腺癌晚期。”   沈冥吞咽一声,看看姐姐,再看看律师,说:“给我几分钟的时间,我想自己。”   三人默默走出病房。   房门隔绝了走廊里的嘈杂,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沈冥慢慢的拿起那封信,用指腹轻轻摩擦。   页的第一行,写着:给出狱后的沈冥。   166   给出狱后的沈冥:   我要去深圳了,今天就走。   听说,你可能会判得很重,出事的第二天我去过医院看过他,你下手真狠呐!   我看见他躺在病床上接你姐姐的电话,他一边讲话一边哭,他就住在你姐楼下啊,可他什么都没有跟她说。   小裁缝是个好人,你要相信我,他是一个多么好的人,我们对不起他,对不起你姐。   我猜你当时一定是心疼你姐,才会发了狂,毕竟你那么爱她,全世界你最爱的就是她了,以前我还总是因为这个吃醋。   唉,这些我都不能细想,一想起就愧疚得想杀了我自己,你那几刀为什么不砍在我身上?   我才是那个垃圾,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可我也没办法,我是个头脑简单的人,我总是干傻事。   这世界太残忍,太现实,只有金钱才能解救苦难吧?   我要去别的城市,我在深圳有个叔叔,混得还不错,我要去试一试,我爸死了,现在我唯一活下去的动力,就是为了你。   沈冥,你别怕,好好的在监狱里改造。   我会赚好多好多的钱,等你出狱了,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不用去看你母亲的脸色,不用大半夜去打捞尸体,开开心心地活下去。   如果我失败了,我就找个无儿无女的老头子嫁了,他一死,我就继承他的财产,等到你出狱了,我一分不留都给你,我让你一出来就有房子住,就有生意做,还有钱花,我要你过的舒坦,快乐。   嫁给老头我开玩笑的,我真是个垃圾女人没救了!   总之,我欠你的,不奢求你原谅,我只求你过得好,因为我爱你。   沈冥,你要好好的,在监狱里好好改造,我也好好的,给你赚好多好多的钱,吃再多苦我都情愿。   我总是做错的事,但我从没爱错过人。   我要去深圳了,明天就走。   卡卡。   沈冥颤抖地攥着那信纸,泪水无声落下。   他们两个人,多蠢,多傻。 第57章 尾声 电梯   头痛欲裂, 昏昏沉沉。   闭上眼,他再一次看见了审讯室的吊灯,摇晃得让人发慌。   沈冥的头脑一阵目眩, 两个警察坐在他的面前, 以前在所里都打过照面。   一个警察说:“沈冥啊, 你干这行的,你也该知道,老实交代大家都省心。”   “你们问吧, 我说,全都说。”   另一个警察一边做笔录一边问:“案发之前,你在哪里?”   “在宿舍,不对, 我在家里。”   “你的作案动机是什么?”   “作案动机……”   沈冥的脑子里混浆浆的。   他已经不记得了。   他怎么也想不起自己为何会有那么强烈的想要杀人的冲动。   “老实交代。”   “好,我交代。”   沈冥将那一天的事情仔仔细细的回忆了一遍。   中午他从家里回到宿舍取东西,宿舍里乌烟瘴气, 几个同事在打牌。   小张凑过来问:“沈冥,以后你就回家住了?”   沈冥说:“对,我妈让我搬回去的。”   小张笑呵呵地说:“你妈还是心疼你的。”   沈冥低头腼腆一笑。   小张自从被他揍一顿后,对他格外殷勤, 是不是还凑近乎拍马屁, 沈冥正在收拾床铺,他又凑了上来,把手机递到他眼前去。   “我跟你说件事啊,你先淡定,你看看这照片。”   沈冥一眼瞄过去,脸色立刻变得铁青,那小小的屏幕上, 竟然是卡卡的不雅照。   “操!”沈冥即刻要去抢手机!   小张赶紧小声说:“你先别急啊!你听我跟你说,现在你女朋友的照片都被传疯了。”   “谁他妈传的!”沈冥发疯怒吼。   其他几个打牌的同事纷纷停下来,询问出了什么事。   一个辅警说:“冥子,你那女朋友啊,趁早分了吧。”   另一个关系比较好的走上来,搂住他的肩膀:“哥们跟你说你别生气啊,你那女朋友,真是缺钱缺疯眼了,现在镇上的男人都成了连襟!”   沈冥闻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愤愤的推开了他的手,转身看向小张:“你告诉我,这照片是哪个孙子传的?”   小张说:“住在街西的那个五金店的胖老板。”   一个暴脾气的辅警说:“我早看他不顺眼了,每次巡逻都看见他在卡卡的店里洗头。”   小张说:“冥子,你想出气,我们就跟着你去吓唬吓唬他!”   沈冥咬咬牙,目露凶光。   沈冥找社会上的朋友弄了把长刀,刀用红布缠了起来,放进了从朋友借来的车的后备箱里,回到了家。   兄弟们约好了晚上八点在沈冥家门口集合,小张是第一个到的,就站在沈家西墙根儿下抽烟。   晚上7:45分,沈冥还没有下来,小张看了看表,打电话去催,号码刚拨出去,就看见远处有两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过来。   小张的眼睛嫉妒得眯起,眼见着沈木星和那小裁缝在路灯下腻腻歪歪,心里嫉妒得发狂。   他目光紧盯着小裁缝,沈冥那边的电话就接通了——   “冥子,还不下楼?”   “正要出来,我姐回来了,撞上了问我干什么去我没法说。”   “撒个谎呗!”   “我跟我姐撒不出谎……”   “我可看见你姐和那个小裁缝了啊,我可得提醒你,让你姐离那家伙远点,我前阵子路过裁缝铺还看见卡卡在他店里和他亲亲我我的,八成也是个□□的主!”   “别他妈跟我说这些!滚!”   小张躲在转角的阴影里,窥视着沈木星那张清纯的笑脸。   “呸!”小张轻蔑地朝地上啐了口痰!“你他妈到底还干不干?”   沈冥刚要说话,就听见小张的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女孩的尖叫,紧接着,电话就挂断了。   沈冥站在家里的窗前,收起电话,看见楼下的姐姐和小裁缝起了争执,姐姐险些被推倒……   审讯的警察停下笔,问:“也就是说,你当晚计划去找五金店老板算账?”   “对……”   “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看见好多血……”   “谁的血?”   “我姐……”   【尾声】   沈冥趴在信上放声痛哭。   沈木星不忍再看,转身离开,失魂落魄地走在医院长长的走廊上。   这家小医院,她住过一阵,那是她人生中最羞耻的、最黑暗的时光。   严熙光的电话打来,沈木星平复好情绪,接了起来。   电话里的他微微喘着,走得很急。   “木星,我到医院了,沈冥在几楼?”   “你这么快?我在三楼,我就在三楼的电梯这里。”   她抬头看看电梯上面的数字,电梯显示在一楼。   沈木星听见严熙光的电话里,传来一声“叮”的声音。   严熙光说:“我也在一楼的电梯,马上就上去了。”   他的电话骤然挂断了。   沈木星握着手机愣在了原地。   记忆像是一被翻开的书,脑海中的片段一页页翻过。   那是她出事住院的第三天,午夜。   为了躲避母亲的监视,沈木星偷偷出了病房,跑到电梯口给严熙光打电话。   电话接通,他那头也是很安静,沈木星却在电话里隐约听见了‘叮’的一声。   是电梯的声音。   她皱了皱眉,抬头看看电梯上的数字屏。   电梯还在五楼,而她这里是六楼。   那个时候,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沈木星抬头望着电梯上的那个不停上升的红色数字,出神,一时间分不清现在时还是过去时。   数字跳跃变幻:“1,2,3……”   “叮——”   电梯门缓缓打开。   电梯里面……   空无一人。   番外之极光   01   你有天体恐惧症吗?   点开星体图,放大,再放大……   置身于静谧无人的科技馆……   甚至巨幕电影里的外太空场景……   这些都会让人浑身不适,鸡皮疙瘩骤起,心惊肉跳、冷汗直流。   类似于深海恐惧症。   记得第一次看到木星的风暴气旋、大红斑时,他给吓得推开电脑,死死闭上了眼!   “摩尔曼斯克是个什么地方?”   “是俄罗斯在北极圈内的一座城市,俄罗斯最大的渔港,北冰洋考察站的前进基地。”   “北极圈……她去那里做什么?”   “您说谁?”   “一个女的。”   “哦,虽然地处极地,但受北大西洋暖流的滋润,摩尔曼斯克是个不冻港,也是俄罗斯人心中最温暖的城市,日均气温和我国的沈阳差不多。每年都有大批年轻游客去摩尔曼斯克看极光。”   男人眼睛一闭,陷入眼缝里的睫毛不住颤动。   极光……天幕下涌动着巨大的诡异的光,光是想想就恐怖,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喜欢看那种场景?   “您还要去吗?”   思忖片刻。   男人起身,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书房的桌案前,拿起瓶里插着的一朵干萎的粉色玫瑰,枝茎在指间捻转。   唇间嗫嚅:   “去。”   到了摩尔曼斯克,几经辗转抵达小渔村捷里别尔卡,天色不怀好意地就黑了下来。   北极冰寒,皑皑白雪,暗蓝色的北冰洋静卧雪海,岸边的风吹起雪沫子,时而似针,时而似雾,时而又像天上的羽绒枕头被戳了大洞,鹅毛纷飞。   史磊掐紧脖领,迎风徒步,牙关打颤,心中暗骂:沈阳的水平?沈阳这个月份就刮白毛风吗!   走在终年冰封的雪地上,一轮大得吓人的橙色月亮挂在天边,到处都是残垣破瓦和白色的积雪,一片肃杀仿佛走到世界尽头。   次日,天气晴朗,北冰洋岸边散落着星星点点的游客,一座木质的红房子里传出欢笑声,那是一座颇为出名的餐厅,老板是个漂亮的中国女人。   柯婷拿着点餐单走向厨房,撩起帘子,冲着地上埋头削土豆的人说:“那个韩国女孩已经在餐厅里坐了一下午了,你要不要出来看一下?”   沈冥把光溜溜的土豆往盆里一扔,又捡起一头蒜剥起来,声音里毫无兴趣:“看谁?”   “就是昨天坐你雪地摩托的那个啊,来了两次,一直打听你。”   沈冥把蒜头剥光,又把一块鹿肉放进水里:“2号桌打扑克的那位,也来了两天了,您要不要去打个招呼?”   柯婷咬住下唇,拿菜牌拍了他一下:“越来越没有老少了!”   厨房的帘被掀起,出来的是沈冥,角落里的韩国小姐姐脸一红,她守了两天,他都窝在厨房里不肯漏面,终于让她给等到了。   只见他端出一杯热茶,在2号桌前停下,两人一站一坐,说着什么。   2号桌的小哥是个背双肩包的,戴一副金丝边眼镜,看着很有书生气,来这家餐厅两天,都在跟一伙意大利的游客打扑克。   这小哥看着有涵养,牌却玩得很痞,把几个老外虐得叽哩哇啦乱叫。   后来,老外们旅行结束了,跟小哥道别,小哥就独自坐在桌前收拾牌局。   一副扑克牌被他的手刮出脆响,史磊放下扑克,一口气饮下一大杯茶,喉结饥渴地滚动着,沈冥站在他身边,一手托茶壶底,一手握茶壶耳,为他续杯。   史磊笑得和善,他乡遇故人:   “你是沈冥?木星的弟弟?”   “我是。”   沈冥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因为对方的一句“木星”,称呼得十分熟稔亲密。   “你姐姐姐夫常常跟我吃饭,她经常提起你。”   沈冥冰封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暖意:“我姐,她还好吗?”   史磊笑笑:“她和严,happy endding,不是吗?你姐通过了司法考试,又考上了清华大学研究生,严也拿到了金剪刀奖,美满得让人嫉妒。”   “哦对了,小西瓜也很可爱。”   沈冥迟疑片刻:“我姐生孩子的时候,顺利吗?”   说话间,柯婷走过来,端了盘茶点。   她穿着灰色的羽绒裤和绿色冲锋衣,和上次在婚礼的打扮大不相同。   史磊貌似惊讶地打招呼:“好久不见,小姑。”   “好久不见。”柯婷浅笑:“玩得开心么?”   “还好。”史磊收回目光,不再看她。   “我姐生孩子的时候,顺利吗?”沈冥又迫切地重复了一遍。   史磊的神色有些得意:“我给她安排的可是最好的病房,最有经验的助产士。”   “那还不是要她自己生……”沈冥嘟囔。 第58章 史磊番外—摩尔曼斯克   史磊轻咳一声, 坐直身子,说:“你姐呢,过的挺好, 你放心吧, 为了不耽误她上学, 你姐夫把婴儿床都搬到工作室了。”   沈冥点点头,问到了自己关心的事,连礼貌性的结束词都没有, 就转身钻进了厨房。   柯婷在吧台里记账,史磊走上去,屈指敲了敲玻璃台面。   柯婷停笔,抬眼:“这次没带保镖?”   史磊乖乖叫了声“小姑”, 一下子把两人关系拉近了。   “保镖没带,想在这儿找一个,保护我看极光。”   柯婷怀疑自己听错了:“这里很安全, 你这么大个子,需要人保护?”   史磊鼓起嘴巴,很笃定地点点头。   02   从极光软件的KP值来看,今晚的极光值得期待。   晚餐过后, 天边有道带状光亮闪过, 柯婷解开围裙,拍了拍史磊的肩,两人从木屋里走出来。   史磊仰头看,只见天灰蒙蒙的,只能看到乌云,哪里有什么极光,而柯婷却说, “极光要来了。”   基地很安静,偶尔有人从雪地里走过,脚步声咯吱咯吱。   二人同时抬头看浩瀚夜空,柯婷仰头说:“保护你看一次极光,佣金给多少?”   史磊也仰着头,答:“要多少我给多少。”   柯婷沉默半天,才说:“拿故事抵吧!”   “好啊,想听什么故事?”   “就给我讲讲,我那个侄女婿。”   “哦,想听他,得先听我。”   “如果实在有必要铺垫一下的话,先说你也行。”   二人在木屋前的台阶上坐下,面前就是海。   “我叫史磊,我爸姓石,我母亲生我的时候,卡着我父亲生日的点,做的抛妇产手术。”   柯婷说:“适当铺垫,也别离题万里。”   史磊低头一笑:“好。”   再抬起头时,史磊看向天边那轮巨大的月亮。   即便把他的名字上堆满了父亲的姓氏,父亲也不会娶他的母亲,抛弃原配。   父亲几个月才来一次,也都是冲着看史磊这个儿子,因为害怕被妻子发现,又怕母亲使手段再搞出一个孩子,父亲和母亲相处起来就显得格外不自在。他的态度,就好像自己被膏药黏住了,甩都甩不掉,而且还是两块。   母亲则不一样,父亲每一次的到来都是她的节日,她要盛装出席,悉心打扮,即使踩着家里的地板,也要穿高跟鞋。   饭菜从大饭店打包的,桌面要摆上烛光。   父亲对于母亲“上坟式”的仪式感,倍感压力,处心积虑的晚餐每次都是不欢而散。   父亲开始躲着她,后来连儿子也不来看了。   有一次,母亲和父亲在电话里大吵,父亲告诉母亲,他就算死,也不会跟妻子离婚,娶她这种女人过门。   母亲昂起头,不再吵了,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母亲打扮得很靓丽,把史磊领到父亲的公司,父亲将她们母子二人拽进办公室,威胁她不准再胡闹,母亲要他离婚,父亲当然不同意,母亲就一把夹起儿子,要从楼上跳下去!   史磊的小脑袋被母亲的手掌狠狠地压着,推出窗外,他整个人被倒拎着,充血的耳朵里灌满了二十八楼的风,大厦的玻璃上反射出月亮的影子,巨大的一轮满月慢慢放大,他甚至能看见月球表面的坑坑洼洼,满目疮痍,十分可怖。   母亲凄厉地喊着“他可是你唯一的儿子!”   父亲最终妥协,但也只是给了母亲很大一笔钱。   小时候,母亲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咱们不着急,那女人只给你爸生了一个女儿,我可是给你爸生了儿子!早晚有一天,他会接我们娘俩住进石家!”   八岁之前,母子俩的生活还算有着落,直到父亲的原配再次怀孕,这一胎,生了个儿子。   母亲的钱花光了,又去父亲的办公室闹,这一次小史磊有了准备,一脸麻木地被推出窗外时,手死死地扒住窗沿。   他听见父亲吼:“你扔啊!扔完你也跟着跳下去!”   母亲绝望了。   父亲给的钱越来越少,母亲花钱又没有节制。没有钱,又上不了位,从大出租房搬到小出租屋,保养也懒得做,整日叼着烟和邻居搓麻,日夜颠倒,白皙的脸庞被烟熏得蜡黄。   从上小学开始,史磊就养成了谨慎的性格,极少写错别字,卷子习题答得工整干净,只因为写错字费橡皮,而买橡皮要花钱。   他还常偷偷收集同桌的橡皮屑,狠狠搓成团,试图自制橡皮擦。   母亲的自暴自弃是常态,偶尔也会诈尸般流露出母爱,但史磊宁愿她一点也不给。   再次见到母亲涂口红,穿高跟鞋,头发烫大卷,是在史磊十四岁那年。   有一天放学回家,容光焕发的母亲坐在梳妆台前,突然扭回头冲他笑。   “你爸爸的儿子,死啦!让车给撞死啦!”   很多时候史磊都在想,母亲也不算丑,甚至比一般妇女都漂亮,就是大笑的时候会露出一口肿胀的牙龈,就像现在这样,兴奋地说着“死”字,嘴咧开,褐色的牙龈就显得她非常难看。   史磊想,父亲该是这个原因厌弃她的。   父亲在小儿子死后整日郁郁寡欢,与原配的关系也变得疏离,眼看着秘书的裙子越穿越短,原配提出,要将史磊接进石家抚养。   石家来人接史磊的那一天,他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母亲手忙脚乱地冲进卧室,把她醉倒的情人的衣服扒下来,套在了儿子身上,史磊穿着那个男人的皮鞋,鞋壳里汗涔涔的,那种潮湿感让他恶心到了极点。   他坐在商务车的后座上,清晰地闻到了自己身上散发出的,不属于自己的奇怪味道。   那一天起,他发誓,等以后有钱了,要给自己买好多好多体面的衣服。   03   极光基地的小木屋前,突然涌出许多游客,朝着天空手舞足蹈。   史磊一抬头,看见天空出现一层层绿幽幽的光带,漫天压下,诡异舞动,像是鬼门大开,妖邪肆虐。   史磊把头低下去,用手抵住额头,顿时觉得头皮发麻,窒息感窜遍头颅,脑门浸满冷汗。   好可怕……真的,为什么会有人觉得美呢?   手腕被人抓住,猛地一拽,史磊这才如梦惊醒,跟随那股力道站了起来。   柯婷走在他前面,将他拽回餐厅内,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自己走到前台忙碌起来。   史磊的目光始终黏在她的身上,当她朝他走来时,他又别过头去,假装在看一些不相干的摆设。   没过多久,桌上就被柯婷摆满了酒和食物,熏鹿肉、鱼子酱、鳕鱼汤……竟然还有在意大利才能吃到的萨拉米香肠。   餐厅里的人都跑出去看极光了,柯婷在他面前坐下。   “你玩了一天,该吃点东西了。”   史磊用调羹匙舀了一小点鱼子酱,点在手背上,再用唇一点点拨进嘴里。   柯婷说:“跟你们有钱人吃顿饭这么多讲究吗?好累啊……”   史磊当即把调羹匙放下,拿起喝汤的勺子插进鱼子酱里,舀了一大勺塞进嘴里,含着勺子委屈巴巴地望着她。   柯婷笑了,史磊有点不敢看她的笑,胡乱把目光投到鱼子酱上去。   他第一次吃鱼子酱,是在父亲的原配在家里举办的美食品鉴会上。   那是一场上流社会女人们的家宴。   按照史磊的想象,应该是人们围着巨大的餐桌,摆满鲍鱼龙虾,大快朵颐才对。   可他见到的却是:一群穿着高级定制的贵妇们围着两罐白鳇鱼子酱,你挖一勺,我挖一勺,赞不绝口,看他们的表情,仿佛吃到了这世界上最令人惊奇的美味。   那鱼子酱看起来不像是大自然里的东西,更像他上小学时放在文具盒里的小香珠,史磊不明白,为什么要先用勺子把鱼子放在手背上再吃呢?难道放在手背上吃味道就不一样了吗?   原配朝他笑了笑:“你也来尝尝。”   贵妇们有人开始夸原配宅心仁厚,对史磊视如己出。   史磊也学着大人模样,用勺子往手背上磕了点鱼子酱,可那东西毕竟是圆的,骨碌碌就要散,史磊的嘴巴慌乱地在手背上追来追去,动作滑稽,丑态百出,惹得贵妇们捧腹不止。   原配优雅地笑着,摇了摇头。   虽然他只是个私生子,但原配对他并无苛待,他那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姐姐更是知书达理。   只有家里的保姆,从没给过他好脸色。   保姆在石家待了很多年,尽职尽责,深得夫妻俩信任,两夫妻甚至已经离不开她,父亲为了留住保姆,为保姆买了一栋房子。   有次保姆带着姐姐和史磊去滑雪,姐姐说口渴,史磊就给她买了一瓶可乐,姐姐喝得很开心,保姆却突然大发雷霆,回到家里仍然不停抱怨说,“他竟然给她喝可乐!”   他姐姐从小到大都不被允许喝碳酸饮料,史磊的行为在保姆眼里简直等同谋杀。   有一段时间,父亲为了让史磊少在保姆面前晃悠,特意把他带在身边。   那时的史磊还不知道,拥有豪车、豪宅、私人飞机的父亲,其实是澳门赌场的叠码仔。   所谓叠码仔,就是打入上流圈,再介绍富豪去赌场,无论输赢都有抽成,和导游带游客去购物差不多。   他随父亲坐上私人飞机,带着大亨们去赌,他见过世面后才知道,原来一斤白鳇鱼子酱,要21万,以前觉得母亲总是对父亲狮子大开口,如今才知道,父亲施舍给他母子的那几个钱,不值一口鱼子钱。   04   那些被父亲介绍去赌场的富豪大亨,在父亲的私人飞机上什么事都做。   有一次,史磊随父亲接待一位贵宾飞往澳门。   富豪让飞机上的女招待把帘子拉上,帘子后面传来奇怪的声响。   父亲仍旧和另外一位朋友谈笑风生,史磊却羞得面红耳赤,完事之后,那女招待还拉开帘子对他笑得千娇百媚,一舔嘴唇,湿凉鲜红。   那一年他十六岁,对那女招待充满好奇,他的眼睛总是忍不住在她身上游移,看看她的牙龈,是不是也肿,显然她不是,她的牙龈生得很健康。   落地的某一天,飞机上的女招待把他堵在了洗手间,史磊很兴奋,浑身血液迸发,身子将她抵住,吻了下去。   她嘤咛着闭上眼,他边吻边睁眼看她,才发现如此近距离的视角,女招待的鼻子太大,一点也不漂亮了。史磊的热情熄了火,他突然后悔,自己的初吻居然给了这么一个女人。   之后的很多次恋爱,他都无法找到一个完美的女人,不是牙不完美,就是手不好看,连痣的位置让他不舒服,也都没办法交往。   他开始把对女人的兴趣,转移向赌场里的牌桌,当然,他只是站在旁边看着,看着富豪们踌躇满志,最后输的连裤衩都不剩。   眼见着他的身上越来越有公子气度,眼见着父亲也感受到了有儿子的快乐,原配开始劝告父亲:“带他去赌场,你这是要把孩子毁了!”   在原配的好心劝说下,父亲不再把史磊带在身边,着手安排史磊去澳洲留学。   原配给他安排了一所很好的学校,又安排他寄宿在一户很热情的房东家里,史磊心怀感激地来到澳洲,而他的同学却说:“如果你的后母真的对你好,就不会让你住进白皮娶黄皮的homestay里。”   史磊不喜欢他的这种歧视言论,说这话的人,也不先看看自己是个什么皮。   在寄宿家庭里,史磊处处谨慎,对房东夫妻尊敬有加,可时间长了,两夫妻就慢慢露出了真面目。   他们以素食主义为由,只给史磊做蔬菜吃,慢慢的连蔬菜也少了,房东把冰箱里的东西全部放进二楼的冰箱,二楼的房门也上了锁。   史磊给父亲打电话,原配很生气,联系监督人员,监督人员来的时候房东竟然已经把冰箱塞得满满的,还做了一桌丰盛的午餐。   监督人员认定史磊在撒谎,原配当着父亲的面,亲自致电房东,跟他们道歉,请求他们包容自己儿子的顽劣。   后来有一次,史磊实在肚子饿,步行来回四个小时找到一家仓储超市,屯了一些食物,没想到才放进冰箱一晚,第二天打开冰箱的时候,食物就不翼而飞了。   史磊跟父亲提出想换寄宿家庭,父亲说他情商低,连这点小事都要让家长操心。 第59章 史磊番外—摩尔曼斯克   最后还是原配帮他四处联系, 换了住处。   原以为自己倒霉,在澳洲念书的这三年,原配帮着他换了三家homestay, 尽管每一家史磊都是谨小慎微, 循规蹈矩, 却都没遇上一户好人家。   更让他想不到的是,临近毕业的时候,他被叫到校长办公室, 办公室里坐着警察、社区工作人员、还有他住过的三家房东,房东们联合起来,捏造史磊偷东西、夜不归宿等谎言,他被要求遣送回国。   父亲因为这件事, 对他大为失望。   那不是史磊第一次感受到这世间的恶意,他梦见原配舀着白鳇鱼子酱,一脸怪笑地哄他吃下去……   深明大义的原配当然不会放弃丈夫唯一的儿子, 史磊的大学,她也一手安排。   可是这一次,史磊坚持要自己选,他要去读意大利读大学。   原配居然很痛快地就答应了。   在意大利念了三年大学, 准备考研, 毕业那天,一直以来对史磊照顾有加的一个华人哥哥说要带他庆祝一下,把史磊带进了黑手党的地下赌场。   史磊一入赌局就迷失了心智,学业也荒废下来,欠下一屁股债。   父亲知道后,在电话里大骂他不成器!父亲说:“我早就知道,你妈的肚子里生不出来什么好种!”   史磊冷笑, 对,他就是赌徒的种!   后来才知道,那位华人哥哥,是原配的远房表亲。   05   父亲真的就再没有联系过他。   欠着赌债,又被断了生活来源,史磊只能跑去华人餐馆里打工,脾气火爆的华人老板开了家日本寿司店,削黄瓜削得手上全是伤口,还要插进寿司醋里。   一朝富贵如天,一朝贫贱如土。   儿时穷困潦倒的日子又来了,他省吃俭用,工钱被坑,甚至馋了都舍不得在街边买张油炸披萨饼吃。   幸而有温州老乡帮忙,看他文质彬彬,给他介绍了外语教师的兼职。   很多在意大利创业的华裔,他们的二代子女都不会讲中文,史磊就私设一个补习班,教孩子们学习语言。   他的学生里,年龄最大的是一个餐馆的伙计,瘦高个,话不多,却异常勤勉。   史磊教这伙计意大利语,伙计白天要端盘子,所以上课时间都安排在深夜,学费自然比别人高,每逢史磊手痒想去赌一把的时候,还会故意加价,那伙计都认,掏学费时从不手软。   在澳门赌场,分普通大厅和贵宾厅,普通大厅押的小,贵宾厅里非富即贵,一场赌局动辄千万,父亲把这种客户叫做“财神爷”。   史磊给这伙计取了个意大利名,Aurelio。在意大利语里,那是金色的、光辉的意思,名如其人,他就是史磊的财神爷!   Aurelio的中文名叫严熙光,史磊跟周围人一样,叫他严。   对于严这种偷渡客来说,爱学习,是件罕见的事,能拿得出钱来学习,更是稀奇又稀奇。   一般偷渡客只能做黑工,大部分在华人餐馆里,因为没有合法身份,给不给薪水都看老板心情,偷渡客往往打掉牙齿和血吞,不敢维权。   严能拿到工钱,还能攒下来,着实令人惊讶。   而更让史磊格外注意的是,他的穿着。   底层的人多数穿得都邋遢,甚至不比包炸饼的油纸干净多少,而严不同。   他的白色短袖从不像别人那样发黄,总是白得发亮,下身总穿那种意大利佬最爱的高腰西裤,正褶、合体、裤线如刀。   可惜皮鞋有点开胶,走路不怎么麻利。   披萨店老板的女儿跟着史磊学习中文,她说,爸爸对严很照顾,还允许他住在半地下室,就是看中了他不偷吃东西这一点。   严为了省钱,去超市买便宜的羊肉跟大米煮成黏糊,再切成几块配给一日三餐,就算厨房里有香喷喷的帕尔玛奶酪、猪肉大香肠、热那亚肉酱面,他也从不会偷吃。   老板的女儿还说,严会在给客人盛披萨的时候,在油纸下面垫上一层黄白条纹布,那布很有档次,还锁了边。   老板的女儿几句话,解开了史磊的疑惑,也让史磊对严总是高看一眼。   那一晚,他手气好,从地下赌场里出来,到一家华人餐馆里吃饺子,无意中听见了温州富商一家四口被灭门的大新闻。   后来温州老乡群里也传开了,图片被疯传,报纸上的富商正是史磊的爸爸。   06   新闻报道得很详细,他的父亲死在一楼,被人用刀割开了气管,父亲的妻子死在二楼卧室,死前紧紧抱住女儿,凶手曾试图拖拽,可是没拽开,被保姆从身后用花瓶打伤,凶手杀了保姆,又在史磊的姐姐面门上砍了一刀。   一家四口当场毙命,舆论纷纷猜测父亲这是得罪了什么人,仇家要他满门绝户。   那段时间史磊不敢睡觉,一睡着就梦见自己被人推到二十八楼窗户前,掐他脖子的人,五官看不清,狰狞的脸上布满月坑。   晚上实在睡不着的时候,就去地下赌场混。   那些请他补课的家长一定不知道,白天里斯文有礼的老师,晚上在地下是怎样一副暴戾乖张的赌徒面孔。   他这一生,就像被人揪住耳朵的兔子,被人拎到高空,被人拉下深渊,他从不蹬腿,一对充血的眼睛里写满麻木。   究竟为什么要活着?他这样的坏种。   这是他经常要思考的问题。   终于有一天,他被人从赌场里拎出来,让人给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那一晚,大雾侵袭了那不勒斯,那雾又厚又暗,又诡异。   路灯好似沙暴里的冥火,末班车鸣着笛从他身边驶过,缓缓消失在迷雾中。   他躺在冰冷的地上,勒缇费洛大道上空无一人。   他开始怒吼!   仰面朝天,疯狂嘶吼!   直到嗓子叫成了撕布声,再发不出一丝声响。   那不是为了求救,那是他为了消耗掉身上最后一点力气,好让自己尽快死去。   明天人们就会发现他的尸体,但没人知道他是谁。   他生来就该扔进沟渠,不让人知道。   脸旁突然有光亮起,半地下室的圆窗亮起暖橘色,只能在地面上露出一半,像朵桔子瓣。   他涩然侧头,看见一双受惊的眼睛探到窗上,很快又消失不见。   史磊认命地闭上眼。   过了不久,他听见有门锁开动的声响,他再次睁开眼,看见一双开了胶的皮鞋,停在了面前。   07   严熙光把他拖回了地下室。   清晨,地下室的门被打开又很快被锁上。   中午,门开了,一块羊肉和大米做成的糊放在史磊的床边。   傍晚,严熙光进来,发现食物纹丝未动。   第二天,史磊的病号餐就变成了萨拉米香肠。   父亲的原配曾经说过,底层的人活得就像老鼠样,连屎都往家里捡。   严熙光的地下室里,除了用木板铺成的床,剩下的部分全部堆满了东西。   什么破布头、破布条、粉笔头、桌椅板凳杂七杂八,有些还盖着布,像是老太太住的屋子。   地下室低矮潮湿,一根吊着的灯泡晃来晃去,楼上有人来取货的时候,脚步震荡棚顶,落下白灰。   餐馆里有自来水,但严熙光总在地下室里的一个小水盆里洗手,洗手之前,他会给自己烧一壶开水,再兑上凉水倒入水盆,反复用手试温,直到调成一个舒服的温度,他才会打上香皂,把手洗得呱呱响。   史磊问他为什么不在水龙头下洗,严熙光回答,外面的水太凉,他怕手上得风湿和关节炎。   史磊和严熙光对话尽量用简单的意大利语,一方面是想多教他点,另一方面是,严熙光这人很闷,但只要是意大利语的对话,他都会尽可能地多说多练。   于是两个人常常像小学生对话一样——   “Aurelio,请问你为什么救我?”   “因为您是我老师。”   “你不怕惹麻烦吗?”   “不,要尊重老师。曾经有个女孩这样对我说。”   “Aurelio,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的梦想是娶到我提到过的那个女孩,老师。”   “老师,您的梦想是什么?”   “梦想不是谁都配有的。”   然而对话只要切换回中文,严熙光就惜字如金,能说三个字从不说一整句。   躲在地下室半个月后,史磊的伤情痊愈。   离开的前一晚,外面暴雨如注,他赤膊趴在严熙光的木板床上,看他在暖黄色的灯泡下,掀开布盖着缝纫机。   严熙光在缝纫机前坐下,转动手轮,脚踩踏板,操纵机器就像用自己的手脚一样灵便。   史磊深受震撼。   他不禁想起严熙光常去裁缝店前站着,看橱窗里的手工西装。   那时,他会戴一顶很丑的毛线帽,厚围巾,双手插兜,在别人都穿风衣的时候,把自己捂得像在过冬。   对呀,这里是那不勒斯,这里是裁缝的天堂!   手工西服,高级定制,街上随便一家小店,都有可能藏着被世界绅士爱好者奉为神明的顶级裁缝师!   而这,正是这个人蛰伏在这里的目的。   08   和严熙光一起摆摊卖衣服的日子,成了史磊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他做工,他销售。   专做男士西服,仿照橱窗里最受欢迎的样式去做,做工细致,价格公道。   赚快钱真是一种乐趣啊,自己的东西被人喜欢,又能立刻拿到现钱,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幸福的呢?   有一回他俩被举报,被警察追,俩人跑进垃圾场,在水泥管里躲着,史磊紧紧地抱着严熙光做的衣服,严熙光的左腿在抽筋,疼得满头大汗。   两人怕警察在大路上堵他们,吓得一整晚不敢出来,就在水泥管里睡。   晚上蛐蛐叫,夜风吹进管子,还挺凉快。   史磊问:“你那屏保上的照片,女朋友给你拍的?”   “嗯。”   “你说要娶的就是她?”   “嗯。”   “她叫什么名字?”   “木星。”   “这名字不好。”   “木星长得好不好看?”   “好看。”   “身材呢?好不好?”   严熙光不理他。   “她在等你回去吗?”   “是。”   有一天出摊他们收入不错,史磊说:   “你给木星打个长途电话吧?”   “说什么?”   史磊赚钱的喜悦瞬间被浇灭。   也对,说什么呢?   说他在摆摊卖仿冒,说他被警察追?说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   “算了。”史磊说。   每每提起木星,严熙光都会抬头看那逼仄的小窗,就好像外面要下雨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半年,他们攒了不少钱。   严熙光搬到史磊的住处,成了他们两人这小黑作坊里的裁缝。   史磊白天去销售衣服,晚上回来会买点酒喝,严熙光不喝酒,就算史磊过生日,也不给面子。   躺在床上熏熏然,听着严熙光的缝纫机声,史磊的脑子里什么都不想,一觉睡到天大亮。   可是好景不长,他们的家,被盗了。   两个黑手党家族起了冲突,在对方地盘报复,打人、抢劫、纵火、盗窃。   一夜之间,史磊和严熙光的所有积蓄都被偷光了。   那一段时间,严熙光的状态很不好。   他不停地做衣服,做的都是女人的裙子,同一个尺码,不同样式,20岁穿的,30岁穿的,40穿的,50穿的。   史磊说要拿去卖,严熙光不允许。   史磊才恍然明白,这些裙子都是给木星做的,严觉得,自己没时候能回去了。   那些晚上,史磊躺在床上,听着严熙光疯狂地踩着缝纫机的声音,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比严大四岁,严的女友还在国内念大学……   史磊总是想,木星到底长什么样?   鼻梁高吗?下巴是不是尖尖的?爱不爱笑?乖不乖?   会不会已经有男同学追她了?   史磊有点恼火,开始跟自己幻想中的女孩怄气。   09   没过多久,机缘巧合之下,严熙光被裁缝大师看中,到裁缝店里做起了学徒。   意大利的裁缝铺里从没有过中国裁缝,华人走在街上,都会被小孩子叫“cina”“cinese”。   很多进到裁缝店里的客人,在见到严熙光时,还会问,“你们的面料不会是中国制造吧?”   裁缝店里的伙计从不理睬这个中国人,吃饭闲聊从不叫上他,他只会埋头缝扣眼,像个聋哑人。   伙计们私下议论,上一次库房失窃的那件礼服,会不会跟这个偷渡客有关,那礼服可是英国皇室名人穿过的,价值不菲。   无论如何,严熙光是幸运的,他在为梦想哑忍,不必让人懂。   而史磊也将和严熙光告别。   说来讽刺,他从不敢肖想自己会成为石家的继承人。   父亲生前办理的信托基金找到他,告诉他,作为石家的子女,他每年将会收到不菲的遗产。   那些钱他几辈子都花不完。   他不必再奋斗了,从今往后可以心安理得地当一个废物。   当史磊再次回到勒缇费洛大道的时候,当他以贵宾的身份被请进这家传奇裁缝店,店门口站着他的保镖,他摘下墨镜,一张亚洲面孔出现在老裁缝的眼前。   当一位客人走进店门时,一位经验丰富的裁缝会迅速判断出他需要什么样的bespoke,那时候,严熙光已经初露锋芒,许多在意大利的亚裔新贵,都会来这家店里,找这位中国裁缝。   严熙光走上前,朝他会心一笑,史磊亲切地抱住了他。   严熙光帮他试身,史磊注意到,原先瞧不起他的伙计竟然成了他的助手,一脸认真地跟在他屁股后帮忙记尺寸。   史磊像严熙光的许多客户一样,每年要从他那里定制几十套衣服,有时候同样一件衣服,同一种颜色,要做四五套,一套放在他温州的家,一套放在他深圳的家,一套放在他瑞士的别墅,一套放在他新西兰的马场庄园……   而下单前,史磊有时会问,这个面料我有吗?严熙光甚至不用翻看订单记录就能替他想起来,他的服务总是宽严得体,不卑不亢。   他赢得了所有人的尊敬,包括史磊。   史磊时常在想,一个人,不停地溃烂着,究竟如何才能救赎自己?   后来,严熙光教会了他。   坚守住心底的爱,并克制,抱持此信念,谁也无法摧毁你。   柯婷听完他的故事,久久没有出声。   餐厅的墙上贴着密密麻麻的便利贴,上面写着游客们的万千心事。   史磊揪下一张,见纸上这样写——   “你是北大西洋暖流,我是摩尔曼斯克,因为你的到来,我的世界成了不冻港。”   柯婷问:“你为什么来这里?”   “来找你。”   “找我。”   史磊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从他见她的第一眼起,一直以来,幻想中的木星就有了真人实体。   真神奇。   他要怎么跟她说呢?   “我想跟你说一个秘密。”   “既然是秘密,为什么要找人说?”   “你就当是一种……告解?”   “告解啊,那你是不是想跟我忏悔说,其实你和严熙光攒的那些钱,是你偷的?”   史磊震惊地望着她。   好像看见一只妖精变成了花。   柯婷眨眨眼:“我开玩笑的。”   她拿起茶壶给他续了杯暖茶,再开口,语气俨然成了多年的老朋友:   “哎?你什么时候走啊?”   “明天。”   “那你帮我给木星带点奶粉钱好不好?我发红包她也不收。”   “行啊,没问题。”史磊伸了个懒腰,心情前所未有的轻松。   “唉!像我这种不结婚不生小孩的人,随出去礼钱都够买一套房子了,一分也收不回来。”   史磊笑:“彼此彼此。” 第60章 《严熙光》六年后全文修改版   番外之鲸落   01   那是一个晴朗的无风天, 地中海温润的风轻轻拂来,稍一抬头,就能看见远处的威苏威火山。   在那不勒斯的不远处, 就是世界闻名的庞贝古城, 那里因绝望而得名, 据说在维苏威火山喷发的时候,庞贝城里有两千人瞬间被凝固成固体矿物,而剩下的人都逃到了海边, 不幸的是,他们遇到了海啸,庞贝城里无一人幸免,一夜之间在地球上消失, 化为炼狱。   走在那不勒斯的街道上,两旁是地中海的伞松,样子像是一颗颗巨大的西兰花, 没有家乡的树好看。   严熙光的头发因为流浪而长得老长,他不得不让一个叫阿威的中国同伴替他剪掉头发,说实话,阿威的手艺真不怎么样, 而显然, 阿威也同样嫌弃严熙光的手艺,他们一边走着,一边望着彼此傻笑。   “吃饱了饭最要紧,好不好看不重要,你又没女人。”阿威安慰他说。   严熙光默了默,望向远处的码头。   那里停着两艘豪华游轮,威风得不像话。   严熙光问:“这次是什么活?”   阿威说:“是个急活, 还挺靠谱的,我朋友会意大利语,可以帮咱们沟通。”   严熙光问:“工资怎么结。”   阿威说:“一天一结。”   严熙光点点头,抽出根烟来递给阿威:“还行,别再被骗就成。”   阿威说:“那不能够。”   严熙光问:“这么高薪水的活,他们怎么不找当地人?偷渡的也要?”   阿威说:“那肯定情况特殊啊,就看你胆子大不大了。”   严熙光问:“做什么?”   阿威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距离码头还需要过一条路口,许多脖子上挂着相机的游客模样的人纷纷往海滩的方向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那不勒斯是著名的垃圾之城,地面上到处都是塑料袋和人们吃剩下的食物,严熙光想不通,这些游客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相比于那不勒斯脏乱的道路,最让严熙光头疼的就是那混乱的交通。   红绿灯在这座城市形同虚设,南非司机最是惹不起。   前方给行人的绿灯有二十秒,严熙光不得不拖着他那条残疾的腿吃力地往斑马线的尽头快跑,然而左腿的抽痛和不听使唤往往会令他满头大汗。   绿灯的数字一点一点减少,严熙光吃力地向前跑,阿威跑得快,不停地在前面催促着他。   二十秒,二十秒可以让一个人在毫无防备之下,被一把刀砍倒在地。   没错,就只有二十秒。   刚到国外的时候,严熙光经常会做噩梦,梦到那一天的痛苦场景。   记忆中他去追偷窥木星的男人,跑到半路那人便不见了,天太黑,镇上的夜静静的,严熙光不得不跑回来,回到裁缝铺里,一切如常。   他什么都不知道。   如同每个宁静的夜晚一样,他没有急着闭店,而是坐在木案前做了一会儿活,他想在木星上学的时候,为她买一部最好的笔记本电脑。   不知不觉就已经很晚了,裁缝铺门口的落地灯箱还亮着,他需要在闭店之前将它搬回去。   就在他出门的一刹那,他注意到不远处走来的一个杀气腾腾的少年。   耳边响起沈木星的声音——   “严熙光,你有没有特别在乎的人?”   “我弟弟就是我最在乎的人。”   严熙光皱眉,因为他看见沈木星的弟弟正拿着一把刀,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赶紧去搬灯箱,想锁上铺子跟去看看,可是刚一转身,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从身后传来,还没来得及回头,后背便传来一阵剧痛!   那痛楚让他当即跌倒在地,灯箱突然变得明明灭灭,发出“呲啦呲啦”的电流声。   白花花的长刀砍进他的身体,出来的时候是血淋淋的。   后背一刀,伤口不深。   最深的一刀在腿上。   严熙光的头脑因为恐惧和疼痛而变得木讷,但求生的渴望迫使他顾不上疼痛,不停地向后退,那长长的片刀再次落下时,深深地砍进了他的左腿。   整个过程,从他抵挡,逃跑,受伤,只有短短的二十秒。   最后那倒在地上的灯箱突然又亮了,躺在血泊中的严熙光睁开眼,看到了一张疯狂的脸。   沈冥双目猩红,手提着滴着血的刀子,无声的看着他,像是被恶魔附了体一般。   他再次扬起手,胸口那一刀迎面而来,严熙光没有用手去挡。   他不能用手去挡,因为那一刀足以让他的两条胳膊都废掉。   沈冥见他没有挡,手上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他用那冰冷的刀刃抵住严熙光的锁骨处,慢慢地向下滑,严熙光那痛苦的哼叫声从牙缝间挤出来,颤抖着叫住沈冥的名字。   “沈冥——”   沈冥停下刀,用刀尖指着他,他的声音比严熙光颤得还要厉害:   “你让我姐流了多少血,你就得流出多少……”   “你们这样的人,都该死……”   “阿光,快点!”阿威在斑马线的那一头向他招手。   严熙光吃力的向前跑,急得满头大汗,已经有两辆车从他面前呼啸而过,还有一个急性子的黑人司机在他右侧猛地急刹车,探出头来粗暴地咒骂着。   严熙光回过神来,已是满头大汗,他讨厌过那不勒斯的马路,可他必须快一点。   02   到了那不勒斯湾,他才知道自己接了一份什么样的工作。   地中海的碧蓝,秀丽的石滩,像个温柔的母亲,当你嫌弃这座城市的混乱时,总会在这里找到原谅。   严熙光常来这里,他喜欢这里的宁静,不过,这里唯一不好的是,总有情侣拥吻在海风中。   这让他感到难过。   没错,来这里静静看海的人,就是为了享受这种难过而来。   只不过这一次,沙滩上突然出现了好多人,棕色皮肤的、白色皮肤的、黄色皮肤的、黑色皮肤的,他们说着四面八方的语言,吵得海港不得安宁。   政府出动了人力,对现场进行了封锁,然而却无法阻挡人们的好奇心,他们不停地向前挤着,甚至有小朋友钻过了封锁条,却因为这份危险而被警察逮了回去。   警察,初来乍到的偷渡者最怕的就是警察。   严熙光压低了帽子,随着阿威的脚步穿过人群。   严熙光和阿威刚一到,就有一名工作人员接应了他们,接应他们的是个中国人,不是偷渡者,是个穿着体面的翻译。   “哦,你们来了。”男翻译绅士的朝他们两个点点头。   “您好您好。”阿威说:“我们就是七哥介绍来接急活的朋友。”   严熙光自从出了国,就再也没有被人这样尊重过,见那翻译对自己笑,也赶紧跟着点头。   翻译推了推眼镜,一边走一边跟他们谈工作内容:   “海滩上被风浪冲上来一条鲸鱼,大概十米长,是个大家伙,现在鲸鱼尸体已经膨胀到很大,随时可能有爆炸的危险。”   “爆炸?”阿威一头雾水:“鲸鱼怎么会爆炸?”   翻译笑了笑:“我跟你说了你也不会懂,就这么跟你说吧,你知道天然气吧?鲸鱼死后,体内会产生许多天然气。”   阿威又奇怪了:“天然气不是用煤气罐装的吗?怎么会在鲸鱼肚子里?”   那翻译抽了抽嘴角,眼中闪过一抹难以察觉的轻蔑:“我说了我跟你说你也不懂。”   严熙光扯了扯阿威的袖子。   翻译又皮笑肉不笑地说:“老兄,没错,那头鲸鱼的尸体,就像是一个煤气罐,当它膨胀到一定程度后,就会爆炸,现在围观群众越来越多,我们必须做主动处理。”   说话间,两个人被带到一处公务车内,有一个戴眼镜的中国女孩拿出两件特制的服装来,递给他们。   “那要我们做什么?”严熙光问。   翻译认真地说:“你们两个跟着专家去鲸鱼旁边,用特殊的工具戳破鲸鱼的内脏,就算完成了任务。”   阿威问:“鲸鱼在哪儿啊?”   中国女孩指了指车子后面的远处海滩,回头同情的望着他们。   严熙光这才越过人群看去,那死掉的鲸鱼大概有十米长,像是一座黑色小丘,海风越过它的尸体吹过来,即使隔着老远也能闻到那股怪异的腐臭。   “真是个大家伙……”阿威有点打怵。   难怪那翻译这样客气,这么危险的工作,政府培养起来的专家怎么会真的冲上前线?而用他么这些不值钱的偷渡者,就算被鲸爆炸死了,也不用出现在新闻里。   中国女孩见他们犹豫,便提醒:“鲸鱼尸爆是很危险的,你们一定小心。”   翻译立刻瞪了一眼那女孩,那女孩闭上了嘴。   阿威问:“要不再等等?看看它是不是能自己爆炸?”   翻译笑他天真,说:“兄弟,你没看这些傻逼群众吗?分分钟就会有人受伤。它就是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政府等不起啊!”   严熙光看看那鲸鱼,问翻译:“您给我们多少钱?”   翻译笑笑,竖起两根手指:“每人两百欧元。”   “两百欧元……”阿威吞了口唾沫。   这对于他们这样的流浪汉,简直是天文数字。   “这活儿我们接了。”严熙光利索的接过那特制的衣服,往自己身上穿。   阿威见严熙光穿衣服,也犹豫着把衣服接了过去。   鲸鱼的处理工作开始,所有围观群众都被警察撤离。   有记者在远处架好了摄像机。   被政府请来的专家们似乎都不想参与这次的处理行动,然而舆论所致,他们必须出镜,严熙光和阿威同专家们穿着同样的衣服,成了他们的替身。   处理工具是一根两米长的钢钎,钢钎的头部稍宽,呈刀的形状,严熙光握着钢钎,头部被制服捂得严严实实,特制的眼镜令他的视野受到限制。   他慢慢靠近鲸鱼,耳边是工作服哗啦哗啦的响声。   严熙光在左边,阿威在右边,一个意大利专家跑过来,对着他们比划完鲸鱼内脏的位置,就跑开了。   两个人握着钢钎对着鲸鱼尸体的内脏比划了几下,严熙光终于卯足了全身的力气,将手里的工具刺进那具庞大的尸体!   就在那一瞬间,鲸鱼的尸体轰然炸裂!严熙光扔下钢钎便跑,回头一看,只见那暗红色的混乱内脏喷出了尸体,巨大的冲力使他的耳朵剧烈嗡鸣!而阿威更倒霉,他站得位置正是内脏的出口,鲸鱼爆炸的瞬间,阿威整个人瞬间被鲸鱼的内脏淹没!   镜片上、身上,到处沾满了脂肪和恶臭!   现场的救援人员立刻冲上来,将阿威从混乱不堪的地上拽了起来。   03   那是他们到那不勒斯的第一份兼职,阿威骂了一晚上脏话。   工作结束,拿到了薪水,严熙光和阿威就在码头的海鲜店买了两斤海货,拿到海边附近的饭店去加工,加工费很便宜。   当天晚上他们吃了第一顿饱饭。   餐桌旁就能看到海,一阵咸湿的海风吹来,让严熙光有些反胃,他一下子吃得太多海鲜,海风的腥气一入鼻,就觉得不舒服,不过还算高兴。   邻桌坐着一位乌克兰美女,正一个人喝着咖啡欣赏着夜里的海景,阿威凑过来,小声说:“你回头,你后面是个乌克兰妞。”   严熙光回过头去瞥了一眼,那女子高鼻大眼,好看是好看,不过他真的不喜欢外国女人。   阿威却看直了眼,说:“阿光,你尝过女人的滋味吗?”   严熙光点点头:“嗯。”   阿威奸笑:“哎呦?行啊你。”   严熙光笑笑,把盘子里剩下的食物吃完。   阿威又问:“有这妞好看不?”   严熙光想都没想:“当然了!”   阿威摇头叹息:“好看也忘了吧,你俩还能好咋?”   严熙光摇摇头:“不知道。”   “那不就完了?她是干啥工作的?”   “刚上大学。”   “大学生啊?那是怪可惜的。人怎么样?你俩感情好吗?”   “从没吵过架,她学习好,头脑聪明,比我知道得多。”   阿威见他脸上有痴痴的笑容,叹了口气:“现在的女学生,刚上大学那会儿都单纯,慢慢就被改变了,尤其是长得又好看,身边什么样的男人没有啊?谁还等你?你是谁呀?流浪汉一个。”   严熙光惆怅的吸了一口气,点点头,是啊,他只是个跛脚的流浪汉。   阿威又把酒杯给他满上了。   “来来来,不提女人了,喝。”   吃完了饭,行走在海风浮动的海岸边,严熙光瑟缩着裹紧了身上的外衣。   海边的夜云看起来总是有几分吓人,巨大的暗蓝色云动,像是伺机潜伏的巨兽,随时都会将这座城市的一切吞没。   吃饱了今天,明天该何去何从,他也不知道。   路过那鲸鱼搁浅的地方,尸体已经被处理掉了,严熙光在那个地方停了下来。   海滩上有一个赤脚的男人,穿着古希腊的服饰,抱着一把竖琴就坐在海滩上,悦耳动听的竖琴声引来人们稀稀落落的围观。   浪漫的海浪声中,严熙光又碰见了一对恋人在接吻,那音乐配合极了,像是从恋人身体里发出的绝响。   他又开始想念他的木星。   “严熙光,你知道什么是鲸落吗?”她的声音出现在耳畔。   他很忙,低头裁着衣服,冰冷的剪刀声并没有阻碍那个少女的热情。   “那你说,你能呼吸能走路能活着,依靠什么?”   严熙光逗她:“沈木星。”   “讨厌啦,不是木星,是太阳!”   严熙光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年轻的笑声。   沈木星一脸认真地问:“我再问你啊,那么在太阳都无法到达的深海,海底生物在漆黑一片的绝境之中依靠什么?”   严熙光哪里知道,敷衍着摇摇头:“依靠什么?”   沈木星说:“依靠鲸鱼。一只鲸鱼在它离世之后,巨大的身体会坠落到绝境深渊,变成海底生物的天降甘霖,这就叫鲸落。一只鲸鱼就是一块绿洲,它腐烂在深海里,可以滋养其他生物十五年。”   ……   严熙光被困在这绝境深渊,想起她昔日的话语。   我的鲸鱼,我的绿洲,我的木星……   你说鲸鱼的尸体烂在深海里,需要分解十五年。   那么忘掉一个人,需要多久?   海风有着将人吹醉的魔力,同时也会将人吹醒。   这座城市终于给了他欧元,让他有了在这里吃上一顿饱饭的资本。   明天,是崭新的一天,他不要再做一个流浪汉,要堂堂正正的活下去。   她说得对,即使身处黑暗绝境,也一定会有绿洲降临。   “就叫小裁?没有大名吗?”   “有,严熙光。”   “镜子在哪里?你这里没有镜子吗?”   “不用照,好看。”   “高原上的一头羊,一年出绒也只有100克,一件开司米大衣需要30头羊。”   “啊?这么奢侈?那得是什么样的人物才能穿这样的大衣啊?”   “是个大律师。”   全文完。   对这个故事一直有遗憾,写它的时候我还小,有很多遗憾   现在刚好六年,我重新动笔把它更新出来,更能体会木星的心境。   花了三个月重新写了后半部分,也就没有遗憾了吧!   有声剧《严熙光》即将会在喜马拉雅FM上线,男主是我心中最贴合严熙光声音的人选,喜欢这个故事的不要错过~   再见啦。   我们下个故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