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非独生子女生存指南》 作者:王斤斤 ============== ☆、第 1 章      我叫储悦。   沙特阿拉伯王储的“储”。   可口可乐旗下矿泉水,纯悦的“悦”。   如果我生下来的时候知道自己将会迎来这么一个平平无奇又土气的名字,我应该会选择当场用还热乎着脐带勒死自己,赶着到下一家去投胎。   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土气的名字导致我在一堆的“某冰清,某艺琳,某依依”中颜面扫地,毫无底气。每当我被迫同别人做自我介绍的时候,我总是有些抬不起头地在前面加一句:你好,我的名字有些傻,叫储悦。   父母永远不会知道一个洋气的名字对于童年的社交有多重要。   反正他们也不关心。   不过我虽然人前搓逼。   但好在我人后孤勇。   在繁华城市宽阔的大马路上,你永远也不会错过一个操着把菜刀猛追着储盛砍二十八条马路的美少女。   美少女是我。   储盛是我哥,亲哥。他的名字是支撑我没有改名的唯一力量来源。   我不明白在独生子女的遍地的年代里,我为什么会有个亲哥。   作为一个美少女,我从没有遇到过一个强取豪夺我心的霸道总裁。   但是没关系,我有一个强取豪夺我零食,我电视,我游戏,我零花钱的储盛。   我小时候觉得这日子没法过的时候,常常想着离家出走,自绝于人民。不过当轰动亚洲的《蓝色生死恋》热播之后,我逐渐换了一个思路,我开始幻想自己是有钱人家遗落在民间的苦逼少女。每天趴在窗边翘首以盼我梦中的富翁爸爸来带我认祖归宗。   可惜随着镜子中的那张脸同我亲爸,储标的大饼脸越长越靠近后,我终于放弃了这个婉约而又忧伤的梦想。   我极度的自卑,却又夸张的外向。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在我脑子健全之前,我对自己的定位一直都是冰山仙女。冷漠,高傲,偶尔下凡。   虽然我有一个很接地气的名字。   “哦,基拉,你一定要保卫好我们的星球。”   拉克丝.悦这样说完,抬起手上挂着的蕾丝台布抹了把眼角。   “嗯!我会的,拉克丝.悦,你一定要等我。”   好,切音乐,悲伤的,剧情正是渐入佳境。   “砰砰砰。”是毁天灭地的砸门声!   “储悦储悦!你这个2b怎么又锁门了!又在搞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门外是储盛一阵高过一阵的叫门声。   我,拉克丝.悦兼基拉,顿时兴致大败!   我快速地抖落身上披着的花床单,就近打开了一扇衣柜门将床上的鸡零狗碎全部一股脑儿都丢了进去。   一秒回到地球。   怒气冲冲地开了门,储盛这狗逼人却不见了踪影。本来准备的满腔的脏话也只能自己消化了。   我对储盛的厌恶随着年龄的增长也一并水涨船高。   从我懂事开始,我就开始研究如何能够不动声色地做掉他。   我和他只能活一个。每次看动物世界,听着赵忠祥老师暖心的解说,就更加确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   啊!自然界就是残酷的!   因此当《少年包青天》在电视上播的时候,我为了争取一个在陈兰身边看电视的位置,每天晚饭后都要争着洗碗洗锅子拍马屁。勤恳的像是一只发了疯的蜜蜂。   我付出这么多,也只不过是想学习古人杀人越货的本领!   直到后来我长大了一点,学校组织去电影院观看了《少年犯》这个电影,我才幡然醒悟过来。   虽然储盛是我亲哥,但是如果我擅自把他灭了,我一定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国家不会放过我。   法律不会容忍我。   储标和陈兰,只会想要灭了我。   ******   说了这么多,还是回到我出生的时候。从这一刻,说起。   我出生于,抱歉,我也不知道。   因为某个政策的原因,我出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黑户。   当年我爸跟着别人去城里做学徒,后来不知怎么的,走了狗屎运,让他攒够钱在市中心的位置开了一家规模在当时不算小的饭店。   之后,我们就举家从一个小镇迁居到了城里,风光无限。   可能是兴奋地有些过头了,导致他们一直到我上学之前也没有给我上户口。   但是有什么关系,那六年我也过的很快乐。   饭店旁边就是一家超市,而收银台的抽屉里为我提供了取之不尽的零花钱。   最新潮的玩具,以及最新上市的奇多口味,我都能第一时间拥有。   那些年,在那个90年代如果你认识我,你也一定会嫉妒我发狂。   五岁的时候,我就已经体会到了什么是花钱如流水的滋味。我最好的朋友就是人民币。   后来想起来,无论我长多大,我最大的一个优点就是从来不会亏待自己。   当然,伴随着,一同而来的缺点就是,我也从来不轻易地放过自己。   后来,我再长大了一点点。储标可能是觉得我不能再这么腐败下去了,于是他毅然决然地托人将我送进了距离我当时的家快有一个多小时路程远的一个幼儿园。   不过那幼儿园,我一个月去不了一两次。   用我妈的话来说,下雨不去,太阳大不去,刮风不去,起晚了更不去……   总之,我总是有无穷无尽的理由来逃掉上幼儿园。而他们这么忙,也管不上我。有空,也是要花在储盛身上的   但是,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我为什么不去上幼儿园。因为我永远也不会告诉他们。   方言。   我不会说他们的方言。这致命的弱点一下就暴露了我是个从乡下小镇过来的土丫头。   他们都有着十分强烈的语言优越感。   虽然我也不知道会几句叽里呱啦的鸟语有什么可吹的。   但是世界的规矩是他们制定的,我只能俯首,或者潜逃。   幼儿园老师每次中午分玩具,只有轮到我的时候,是用扔的。   我很早忘却或者根本从来就没有记住过那个老师的脸。   但是那种毛绒玩具扑面砸来的闷重感,直到我成年后的许多年,都还历历在目。   然后我终于明白,时间这种东西,对那个毛绒玩具,是束手无策的。   放学。   每次放学铃响,是别的小朋友最喜悦的一刻。却是我忐忑时光的开端。我不知道今天谁会来接我,是饭店负责炒菜的小陈叔叔,还是新来的服务员,小熊阿姨。   总之不论是谁来,我总是最后一个被接走的。   这种感觉估计只有货架上换季打折还没人要的那双黑皮鞋才能懂我。除了忍受尘灰的侵扰,还有就是售货员的白眼。   我坐在木质的长椅上,晃着够不到地的腿,同爬在我脚边的斜阳捉迷藏。   身侧幼儿园老师的脸色,我看不到,也不敢看。   只有当斜阳拖着沉重的步伐爬上墙头一半,那贴着红线的地方时,走廊的尽头才会出现我等的人。   呼。内心轻轻松了口气,一下从长椅上滑下。   背对着旧色阳光,我甜甜地对着老师一笑:“老师再见。”   得到的回应,却只是老师微微向上飘的黑色眼球。   那时候我都还不知道,原来这就是翻白眼。   我只知道,老师很凶,不喜欢我。   我开始害怕上幼儿园。   我从来没有得到过大红色的五角星,哪怕我的指甲剪得短到都快嵌进肉里去了。   我开始厌恶上幼儿园。   于是,我便又回到了腐败的生活中去。   人民币是我的好朋友,却也是我唯一的朋友。    ☆、第 2 章      我六岁的时候,基本告别了幼儿园这种东西,赋闲在家。   上面说到人民币是我唯一的朋友,其实后来我又想了想,这种说法有待商榷。   因为,我还是有一个朋友的,而且还是男性。   陈染之,是住在我们家楼上的羊毛衫阿姨和皮夹克叔叔的爱子。   羊毛衫阿姨为什么叫羊毛衫阿姨?因为她总是穿羊毛衫。   那么皮夹克叔叔名字的由来,想必你也应该知道了。   其实我到现在还是十分讶异的,为什么能记住楼上那个貌不惊人的小男孩的名字。   陈染之,他妈妈总是叫他染染。   其实我想,如果储标陈兰他们愿意叫我悦悦的话,我应该也不会这么讨厌自己的名字了。   每周六早上七点过后,我在家饭店里面吃过早饭。带着一个吃剩下的包子,飞快地跑回家,准确地说是,家楼上。   开始疯狂地敲门。   “染染!开门!染染!”   没多一会儿,羊毛衫阿姨便趿着拖鞋来给我开门。   “阿姨好,我来找染染玩。”   “哦,储悦啊,(一老清早)这么早。”阿姨边说边打了个呵欠,她揉了揉眼。   “我来找染染玩!”我激动地又陈述了一遍此刻自己急切的愿望。   “不行呀,染染要上钢琴课,老师马上就来了。”羊毛衫阿姨低着声,温柔地笑笑。   那时候,我还不懂,她这句话中婉拒的成分是那么重。   我也不懂,原来笑,不只是喜欢和高兴的意思。   “没事,我可以坐在一旁看他。“   “保证不吵。”   我瞪着我的大眼睛,昧着良心说。   羊毛衫阿姨的笑容淡下来:“好吧。”微微侧了点身。我便像条泥鳅一样从那一点细微的缝隙中钻了进去。   “染染!”我大叫着冲向他的房间。   “干嘛?”一个小小的头从卫生间门口探出来。   陈染之有着一头黑亮柔顺的秀发,这让打从生下来就头发黄黄的我一直十分艳羡。   身后的羊毛衫阿姨往房间走的时候,正好路过卫生间,懒懒地询问了一句:“染染,你今天大便了吗?快三天了,再不行的话,妈妈要带你去看医生了。”   “妈妈!”陈染之涨红了一张小脸,拿下嘴边的小牙刷,不满地嘟囔着。   “染染!你三天没拉大便了啊!你怎么受得了!”我一个箭步冲到他跟前,伸出手试探性地摁了摁他浅蓝色格子睡衣下的小肚子。   果然,那里涨了老高一块。   染染肯定很难受。   “你等着,我给你摁出来。”我抬头一脸安抚地看着他,手上猛地一使力。   陈染之迅速地往后退了一小步,他低下头,自己浅色的睡衣上赫然印着一个淡黄色的指印。   “储悦,你吃完饭又没洗手!”   他板起脸,不满地叫起来。   完了,染染生气了。   我又忘了,染染最爱干净,是洗洁精投胎转世的。   陈洁精,洁静天下一切污浊。   “染染,我不是故意的,你饶了我吧。”   本储悦小朋友立马举起双手作投降状。   陈染之伸手摸了摸睡衣上的那一块污渍。绷紧的小脸上没有表情。   我感觉到我们友谊的能量球在这一刻被黑魔法占领了。   “染染!”我拉高了声音,几乎着急得要跳脚了!   “嘘。”陈染之却叫我闭嘴:“我妈妈回房间睡觉了,你小声一点。”   “对不起。”我惊慌失措地捂住了嘴。才短短几分钟,我就又犯下了个不可饶恕的罪过。   糟糕!黑魔法要胜利了!   “储悦,你给我带的早饭呢?”他忽然问。   “哦,哦,在这里。”我激动地连忙从白色针织衫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用餐巾纸裹着的包子。   乳白色包子两端没有被餐巾纸盖住的地方,沾上了一片辨不清什么的黑色屑屑。   陈染之的眼皮跳了几跳,看着似乎十分后悔挑起这个话题。   “这是什么?”他指着那一块黑的地方。   “呀!怎么回事。”我这才发现。   “没事的,染染,这个用水冲一下就好了,洗的掉的呀!”说着,我伸长手去够洗手台,才刚打开水龙头。   “哎呦!伐要,老腻心啊!”陈染之连忙推开我的手。   我手一抖,手上捏着的包子边掉到台盆里。好好的一个大白包子,原本只是想给他洗个头的,这下倒冲了个凉水澡。   我连忙救起那个包子。但还是迟了。   “染染!”我咬着牙喊。   “陈染之!”我扯着嗓子吼了。   这下是我生气了。   陈染之要是不高兴了,我哄一哄就好。   但是要是我储悦不乐意了,那他陈染之就算是把天上的星星给我摘下来都免谈!   我就是这么霸道又不讲道理。   但是没有人跟我说过不可以这样。   从我出生的那一天开始,就注定了我和储盛这斗智斗勇的一生。他比我大四岁,多吃了四年的饭,比口才我是拼不过。就只能靠武力取胜。   所以在与储盛一次次的殊死搏斗中我才渐渐就长成了一个蛮横少女。   “储小悦。”   陈染之一想讨好我,准就这么叫我,因为他知道我对三个字的名字有着不可言喻的迷恋。   “储小小悦?”   名字里带着四个字的,那一定是格格级别的了。   但是我忍住了,没有应他。手上的包子还在滴着水,好像是还在为控诉刚才的遭遇而流的眼泪。   一想到这,我心头的那把熊熊怒火,冒着火舌将我的理智给吞灭了。   “陈染之!我再也不要跟你玩了!”   “……好啊!不玩就不玩!那你快点从我家走!”陈染之也是脸一横。   你看,陈染之跳脚的时候就是这么小气吧啦的,让人看不起!   我更加坚定了自己恩断义绝的决心。   捧着我手上的包子,像是武侠片里的英雄捧着自己死去的爱人一般,转身就冲到了门口。   原本打算是要留给陈染之一个帅气潇洒的背影。   但现实是,我遇到了一些技术上的问题。   我不会开他们家的门。   装模作样地试了几下,我都拧不开那扇巨大的大铁门。   陈染之家装的是防盗门。那个年代的高级货。   “这样开。”   正当我手足无措的时候,我的耳侧伸过来一只白嫩的小手。   那双手,手里像是翻着花似的,几下就征服了那扇门。   “咔嚓。”一声。门开了。   我倔着背对他,但心里的那把火却不似刚才烧得那么旺盛了。   “真是个白痴。”   陈染之声音不大不小的在我耳边嘀咕了一句。   我这次是真的怒了。   霍然转过身,猛地伸手将他往后一推。   陈染之没有料想到,小屁股一下子坐到了地上。   我逃也似的跑出了他家门口。   再也不要跟他玩了。   我一路小跑着冲下楼。   立定在我自家的铁门面前,等气过头后,我想到了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   我没带家里的钥匙。   这就意味着我又要软着骨头求储盛给我开门。   “哥,哥,哥。”   我抬手轻拍着紧闭的铁门,压低的声音中饱含着摇尾乞怜的哀怨。   拍轻了,储盛听不见。要是拍重了,储盛不乐意。   真是人如其名,储盛,畜生。这么好的名字,真不知道是储标和陈兰之间谁想出来的。   等了好大一会儿,门才开了。   储盛身上套着整套的三枪牌棉毛衫裤来开门,嘴里松松地叼着一袋蒙牛牛奶。   那时候的蒙牛牛奶,还是强壮中国人的好朋友。   我一眼就认出了他嘴上叼着的那袋是我的。纸袋上面画了个大大的五角星。   “储盛!你怎么又偷喝我的牛奶了啊!”   我一下就启动了,张牙舞爪地冲上去就要去夺回我被霸占的牛奶。   “干嘛!”   储盛不耐烦地一手挥开我:“不就是喝个牛奶吗?最后一袋了!回头叫妈妈再买不就好了!”   “呵。”我冷冷地哼了一声。上次我“不小心”吃了他一块从学校里带回来的奶油蛋糕,可是被他追着在楼下的小花园里打了一路。   他倒是不要脸,说得这么轻飘飘。   我才不管,方才才跟陈染之绝交,我正是又气又不甘心的时候。   我懒得多说,捋起袖子,亮出我的爪子。   “储盛!”   我大叫了他一声!   他眼睛一眯。   开战。   陈兰得空从店里回家给我们烧饭的时候,我正提着个小榔头,将储盛堵在阳台上。   阳台门被他反锁,我进不去。只能拿着个榔头一下又一下地砸门上的锁。   活像是个变态杀手。   储盛一身单薄的秋衣,实在无法抵挡这深秋清早的寒意。   他走近门几步,手搭上门锁。   准备投降,或者是与我殊死一战。   隔着玻璃的门,我看他。不由得握紧了攥在手心里的榔头,有点兴奋,更有点紧张。   陈兰就是这个时候回家的。   家里一片狼藉。   地上的牛奶印子从家门口一路延伸到客厅的沙发上。   浅灰色的帆布沙发上寂寞地躺着蒙牛早已凉透的尸身。沙发垫飞了一地。   可见这里应该是主战场。   “储悦!”   陈兰不满的唤我。   “妈妈!”我连忙手一指阳台外的储盛,满脸委屈:“他又偷喝了我的牛奶!”   陈兰这才看到了我手上拿着的小榔头,快步冲了过来,一把夺下我的“凶器”:“干什么呢!快放你哥进来!”   “不!我不!我不!”   我急着直跺脚,死活不肯松手上的那个榔头。   “储悦!”   陈兰脸板起来。   门外的储盛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露出了恶魔般得意的笑容。   而我,终于委屈的大哭起来。   全世界都欺负我! 作者有话要说:  男演员上线 ☆、第 3 章      我家饭店的负责洗碗的李奶奶,也是跟着我们一家从小镇上出来的。   其实李奶奶上了年纪,眼神不好,洗的碗总是不干不净的。不知道已经被店里的客人投诉了几次。   但是她照样干的好好的,厨房洗碗池旁的那个宝座,从来都是她的天下。   我知道为什么。   因为她是金云仙要好的姐妹,所谓的裙带关系。金云仙是我奶奶。我爷爷很早就去世了,应该是在我刚刚出世的时候。所以我的记忆里没有一星半点关于他的记忆。   这个事实,每当我长大一点的,我就感到越发的难过。   因为家人之所以是家人,不仅仅存在于血缘关系之中,而是应该由内而外地体现在外部。   我不是说长相。这个点一直让我很遗憾。   我是说对情感的诉求。   我越来越孤独。没有人懂我,更没有人与我相像。   家庭,对当时小小的我来说,浩瀚的如宇宙的星河一般。而我只是这无边无际中的,一颗微不足道的尘埃。   我甚至都不配做一颗星星。因为我不会发光。   我是尘埃,是这个家的一个小小异类。   这样的想法,贯穿了我全部的童年生涯。   所以,我才会把希望寄托在往生者身上。   也许,那个不在的人才是最懂我的那一个。   就像此刻。   陈兰坐在沙发上冷着眼瞪我:“储悦,你怎么回事!跟你哥哥打打闹闹就算了,怎么可以拿榔头?你上次是不是还拿了水果刀?你有什么毛病啊!”   我没有毛病。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陈兰只看见我手上的榔头,却没有瞧见我脖子后面大片的红印。   在我悲愤地从杂物箱里找出榔头之前,我被储盛掐着脖子摁在沙发上闷了有整整一个世纪这么久。   当时,我觉得自己可能就要这么死了。   突然觉得很遗憾,死之前竟然跟染染吵架了。   男女的力量总是有着悬殊的差距,这个事实从我跟储盛一次又一次的较量中得出来的。我打不过他,于是我只能求助于各式各样的“作案工具”。   我以为陈兰会懂我的。其实怎么可能。我就是个十恶不赦霸道还爱逃学的小孩。   “礼拜一给我去幼儿园呆着!一天到晚的在家里都野坏了!听到了吗!”   我低头,紧抿着嘴,不言语,只有豆大的泪珠一串串挂下。   陈兰也许这时候才想起来我也是从她肚子里生出来的这个事实。   见我这个模样,她面上的表情软下来,伸手想要拉我:“好了,给我看看,伤到哪里了没有。”   “没有!”我恶狠狠地甩开她的手。   太迟了,太迟了。   为什么他们给我的爱总是要迟一步。   为什么她不能一进门的时候就跟我说这句话呢,而是要在对我狠狠教训过一顿后,在用那样冰凉的眼神看过我之后,才想起要给我一颗糖。   大人们美其名曰:教育。   但是我六岁,我只想要爱。尤其在经历过从自己亲哥哥的手上死里逃生后。   我这才想起来李奶奶,想起她跟我说得话。   “储悦啊,你知道吗?你是你爸妈从别人船上捡来的。”   第一次听这话的时候,我震惊了,欢喜到震惊。   我的豪门换女梦想看来是有实现的那一天了。   紧接着,她第二次,第三次,无数次,分别说了我是从垃圾桶里,麦田里等诸多变幻多端的地方捡来的。   我盯着她布满沟壑的脸,脸上以她坍塌的鼻梁为对称轴,分别镶嵌了两颗浑浊的眼珠子,让人渗得慌。   终于在现实里,我找到了童话故事中巫婆的模样。   就是她这般。   丑陋无知,且信口开河。   但是有时候,我却期盼着她的“信口开河”会有水到河成的那一天。   多么希望我可以摆脱“储悦”这个土里土气的名字。   为什么人我是这个家的孩子?   为什么我要有个哥哥?   为什么我的爸爸妈妈总是这么忙碌?忙到从来都没空到幼儿园接我放学。   我的童年人生是空白的。我只有钱。   哦,还好有陈染之。   但是,染染也不快乐。我知道。   他的不快乐跟我是不同的。   他的爸爸妈妈很爱他,爱到眼里只有他。   可是他的爸爸妈妈彼此却并不相爱。   我太小,也并不知道什么是相爱。但我总归是知道一样事情的。当人声嘶力竭,满脸通红的朝着对方破口大骂,总归不是爱。   羊毛衫和皮夹克,似乎并不合身。   其实,这也是我格外喜欢跟染染玩的原因。   因为,他跟我一样惨。   在他面前,我不自卑,也很少霸道。   我怡然自得,我处之泰然,我卑鄙无耻。   但是又有什么关系,染染是不会介意的。   他比我大两岁,已经上了小学二年级,带上了翠绿的绿领巾。   他成绩很好,认字很多,也从来不嫌弃我是个文盲。   更重要的是,他跟我说话的时候,用的都是普通话。   他很迁就我。   染染真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所以他上小学二年级的第一天,我就买了根鲜红的红领巾给他送去。   他也十分感动地收下了。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一次都没有戴过,可能他是想要低调。我也一点都不介意。   想到这,又想到早上的包子事件。我竟然就因为一个包子根陈染之绝交了,我是当时肯定也是被包子精附体,脑子里进水了。   跟陈兰掰掉之后,我离家出走了。   出走地点:我家的饭店。   作为家族企业拥有者二代。我本来幻想的是站门口有人给开门,一进门,就还有人给你鞠躬。   但是理想是偶像的,现实是写实的。   “哎呦,储悦怎么来啦?”   在我独自一人用上了与储盛决斗时候的力气,将那门推开走进来没几步。那个新来的服务员,小熊阿姨。   她非常狗胆包天的跑到我跟前,伸手将拧着我的耳朵换了几个频道。   哎哎哎,生活真是哪里都是龙潭虎穴。   我虎着一张脸,挣脱她。   小熊阿姨似乎这才看清我脸上未干的泪痕,和红通通的眼眶。但是她脸上的笑容却更加地明媚了:“呦,这是被你妈揍了,逃出来来的?”   她的笑容十分刺我的眼。但是我又想不出什么反驳她的话。   因为她说得对啊。   小孩子的眼泪,小孩子的伤痛,在大人眼里都是十分廉价的。   但正是这种廉价的眼泪与伤痛会就地深埋下自己的种子,在未来的人生中,总有一棵会是浸着毒液的藤蔓缠上你。   此刻临近饭点,店里的客人开始渐渐多了起来。   我试着拿出一点饭二代的架子,冷言冷语地开口:“客人来了!”   “是啊,客人都来了,所以你就别在这待着了,赶紧回家跟老板娘认个错吧!”   她这样说着,在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就是被她推出了门外。   惨遭扫地出门。   我十分不想再费力地去推那一扇厚重的玻璃大门。于是我拍了拍兜里的钱,他们欢快地应了我几声。我头一抬,目标锁定在饭点旁边的那家超市上。   我来了!   我的奇多!   我的三色杯!   我的上好佳!   我就是一个踏入后宫,色令智昏的小昏君。   我一手提着个塞满了的马夹袋,一手抓着根可爱多舔。迎面正好同正要踏进超市的陈染之撞上。   我首先看了一眼他的肚子,这才看他的脸。   陈染之察觉到了我的视线,面色十分僵硬地同我错身而过。   仿佛根本不认识我一样!   你看,他真的是个小气鬼!   但是,谁又不是个小气鬼呢!   “陈染之!你三天没大便了!你妈妈要带你去医院看病吗!”我昂起头,扯着嗓子,用全世界都能听到的声音大声向超市里的人宣布陈染之便秘三天的这个新闻。   我转过身,得意洋洋地看着他钉在原地的样子。   染染很爱面子的,远近闻名。   陈染之秀气的小拳头握了握,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猛地转过身,冲到我面前。   抓着我的手,上的可爱多,一口咬掉了大半个!大半个!   我目瞪口呆。我精神恍惚。   “染染!”   陈染之嘴里被凉到,抬起手在嘴边猛挥一阵。模样十分搞笑。   我一下就消气了。   “染染,我们和好吧。”   “嗯。”陈染之勉强咽下最后一口冷饮,从口袋里掏出来块手帕擦了擦嘴。   我只感觉他讲话时哈到我脸上的气都是冰的。   他咽了口口水,终于完全镇定下来:“我再给你买一根可爱多吧。”   染染!我的生命/之光!   “好的!”   “不过……。”他眉头忽然轻轻皱起来:“我现在有点想上厕所……哎,哎,哎,不说了,我回家了!”   所以最后我们和好啦。   染染三天不大便的困扰也解决了!   世界还是很美好的!    ☆、第 4 章      事到如今。   我一直清晰的记得九七年香港回归的那一个晚上。   即使今晚与那夜之间已经遥遥相隔了近二十年的时光之久。   但只要我想,只要我愿意,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到那一对隐没在人海与人山中的父女。   那一晚是非同凡响的,她明明白白地刻进了我生命的年轮中,纵横了我往后所有的人生岁月。   回归日的当夜,举国欢庆。   其实我还太小,不太明白电视机里一张张陌生脸庞上的快乐和泪水都是因为什么。   但是我想。   热闹总归不会是假的。   为了加入这份热闹中,储标也是难得早早关了饭店,带着我们全家上街,就和其他许多市民一样。   主街上已经是一副人山人海的样子,灿烂灯河中,徜徉着都是喜庆快乐。   储标牵着小小一个的我在拥挤的人潮中艰难的前进。陈兰和储盛走在另一侧,我看不见的地方。   事实上很快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太小了,除了能看见低处形形色/色的凉鞋和女性多彩不一的裙摆外,我的视线中只剩下储标的手。   随着时间的推移,街头的人群还有着继续增加的趋势。   在这个一瞬间,我莫名地感到害怕起来。   眼睛死死盯着储标牵着我的那只手,脑海中突兀地涌出一个幻想。如果没了这只手的牵引,我会去哪里?   那一刻,我似乎被赋予了某种特殊能力。   对下一秒世界的一种预知。   人群中突然生出了一阵骚动,当我还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一群突如其来的人已经从我的侧面拥过来。巨大的冲力,一下就将我击垮倒在了地上。如巨浪掀翻小船,轻而易举。   而储标紧紧牵着我的手,没有防备地,松开了。   拥挤过后我抬起头,慌乱回神,周围都是陌生的人群。衬着闪耀的霓虹灯,他们光怪陆离的脸上闪过一丝丝的不耐和讶异。   他们路过,见我摔倒在地,却没有一个人想到要扶我一把。有几个甚至直接踩在了我浅蓝色的裙摆上。   陌生,孤独,惶恐。   我仿佛被遗弃了。   储标去哪儿了?陈兰去哪儿了?甚至我都想到了储盛如果在这儿就好了。   “爸爸。”我开始哭起来,哭声断断续续。   害怕,是当时才六岁的我唯一能做的事情。我的脑海里是全部的空白,我完全想不起来任何的事情。恐惧支配了我的全部。我甚至站不起来。   欢庆的歌舞声完全淹没了我声嘶力竭的哭声。   就在这时。   “储悦!储悦!”   我当时以及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还不认识“天籁之音”这个成语。因此只有当我过后看了《美少女战士》的时候,我才终于真正体悟当晚我的那一种感觉。   储标对我的这两声呼唤无异于夜礼服假面出场前的那支斜插入地的玫瑰花。   激动与希望,澎湃着我的心绪。   储标并不高大的身形,有些艰难地拨开重重人群凑到我的跟前,他急切地将我一把从地上拎起。   “爸爸!”我伸长着手大喊。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我劫后余生,仿若重获新生。   储标那双常常笑意盈盈的眼中是难得的严肃,他嘴唇紧抿,上下飞速地扫了我几眼,好像是要确定我是否安然无恙。   “这儿人太多了!来,你骑在我肩头上。”说着,储标动作利落地将当时小小的我不费吹灰之力地就扛上了肩头。   在我都还没有恍过伸的时候,眼前的世界陡然就换了一个。   我手下抓着的是储标不长又硬的头发。   眼前,视野开阔,所有的一切一览无遗。坐在他的肩头,我逃离了视觉的拥挤和重重的险境。我也望到了那欢庆的歌舞声开始的地方,原来是在那么远,但我也得到了。天际的烟花明亮了我眼中湿漉漉的兴奋。   我第一次拥有一个与众不同的世界,是坐在储标的肩头上。   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巨人,但还好有“爸爸”的存在。   爸爸怎么这么厉害,当时的我只有这样一个想法。   当年的储标一定不知道他这个举动对我意味着什么。   他亲手给我了一张入场券,打开了我对父亲的理解。我明白了父爱并不是后来作文书上那些存在于字里行间的妙笔生花,他不如山,也并不沉默。   他是流动的有型的,但他或许可能只是一生仅此一次的壮举。   母爱细水长流,而父爱天长地久。   这一个举动,由我亲手封存在了时光的琥珀中。长长久久的,为我抵御住往后人生中许多次对爱的心灰意冷的时刻。   比如,最近的一次,就是关于染染的生日。   染染的生日对于当时的我来说重要程度不亚于六一儿童节。   我一岁多一点的时候随着家人搬来荷花小区。从第一次储盛偷喝我的牛奶,我同他开始搏斗时。我与染染的感情迅速升温,从点头之交到正式结识。   “你好我是公主,你也可以叫我格格。”   一天傍晚,从家里逃出来的我将从外独自归来的陈染之小朋友堵在楼道里。   “你好,我不认识你。”   他清秀的眉微微皱起。   “我现在正被人追杀,你可以收留我吗?”   陈染之:“……。”   在他勉强地放我进他家门之后,我们正式地成为了朋友。虽然一开始有我一厢情愿的成分在里面。   但是那又怎么样,每次我同储盛决战落败,从家中抱头鼠窜得逃上楼,染染永远会第一时间打开门拯救我于危难之中。   染染的家成了我落败时候的避风港,而他则是我这一避风港内的小小守护人。   染染和储盛也相差两岁,明明都还是小屁孩的年纪。但是两人却截然不同。   染染从不打架,也很少下楼去楼下的花园玩。除去上学,他大多数的时光几乎都困在那扇高级的防盗门后面。羊毛衫阿姨花重金为他请了钢琴老师和补习老师,每周末都会上门教学。   我是陈染之与外部世界的一个小小通信员。他不能没有我,所以我肆无忌惮。   依旧是一个晴朗的周末。   我盘腿坐在落地窗旁,窗外正午十分的阳光轻抚在我的脸侧。又剥了一粒大白兔奶糖送进嘴里,甜蜜细腻的滋味在唇舌间蔓延开来。   我眯起眼,享受了一会儿。即使我的脚边已经散落了一圈的糖纸。   “染染,你这次过生日阿姨给你买什么口味的蛋糕啊?”   没人回答我。   “染染!”   “染染!染染!”我开始撒起泼来。   “咣!”一声。好听的钢琴声戛然而止。   琴凳上的陈染之猛地转过头,脸上的五官皱   成一团。他很不耐烦地看着我:“储悦!糖还堵不上你的嘴吗!”   “染染,我想吃芒果味的蛋糕!”   见陈染之终于对我的骚扰有了回应,我连忙将自己的目的全盘托出。   “哼。”陈染之轻哼了一声回过身,背对着我开口:“储悦,是我过生日,又不是你。”   “我不管,我不管,陈染之,我就要吃芒果味的蛋糕!”   说着,我从地板上爬起来,冲到那架黑得发亮,亮得反光的钢琴面前,胡乱地摁下一排琴键。错乱的音符纠结拥挤着从我的指下诞生。   “染染,怎么了?”   在陈染之将我从钢琴边推开之前,卧室的门被推开。   羊毛衫阿姨立在门口,一只手还搭在门把手上。她今天穿了件雪白的鸡心领套头衫,像是天上下凡的仙女。但是我又想到好像仙女们是不穿羊毛衫的。   阿姨扫了一眼钢琴边的陈染之和我,随之视线又落在地上那一堆的糖纸上。   最后她看着我,是一脸的不赞同。   “储悦。”但她的声音依旧温柔。   “嗯。”我十分心虚地应了一声,装作着不经意将自己的魔爪从陈染之的手上收回。   “你妈妈找你回家,快回去吧。”   “嗯?”   阿姨走到我身边,牵起我的手往外走。我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她手上立马加了几分力。我便乖乖地缴械投降了。   我感觉到了这一刻羊毛衫阿姨对我的不满。陈染之嫩白手背上的那两条浅粉色的抓痕触目惊心。   高大的防盗门在我面前轻轻带上。   这是一个成年人对犯了错的幼童所能保持的最后的克制。   我对着门站了一会儿,心里不知怎么得悲一阵,害怕一阵。嘴里的大白兔奶糖还剩大半,很甜,甜到发苦。   我知道,这一刻,我被人讨厌了。我的肆无忌惮受到了惩罚。   很多天我都没有见到染染,我也不敢再去擅自敲开那扇门。   就这么心神不宁的过了几天,就连储盛在我的白色连衣裙上用水彩笔画了个猪头这件事,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过了他。   不过陈兰没有。   她用厨房的扫帚柄对着他的屁股乱揍了一顿。当时我就躺在沙发上,懒懒地看着电视里并不吸引我的动画片。储盛的惨叫声甚至都不能勾起我的一个回头。   我这种四大皆空的状态在保持了几天,终于在收到陈染之生日会的邀请后告终。   是周四的一个傍晚,我刚吃过晚饭,手上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躺在沙发上继续思考童生。   陈染之亲自来敲的门。   是陈兰应的门。   “呀,是染之啊?来找储悦?”陈兰喜欢喜欢陈染之,除去染染本身就讨大人喜欢的原因之外,也有几分原因可能因为他们是一个姓的。同姓相吸吗,总归是不会错的。   “我找储悦。”   他话音刚落,还没等陈兰回身喊我,我早已经从沙发上一跃而下,冲到了门边。   “染染,你找我!”   我此刻的心情与那入宫三年,头次被翻牌受恩宠的妃子几乎无二。   这是陈染之第一次敲我家的门。   “周六我在家举办生日宴,你要来吗。”他看见我突然从陈兰脚边冒出来,脸上也并无讶异,继续将他的话讲完。   “来,来,一定来!”我扶着门框激动地小跳了几步。   陈染之似乎是受储悦的兴奋所感染,他的嘴角也轻轻地勾了勾。   其实妈妈并不喜欢他同储悦在一块儿玩。但是他,陈染之,喜欢。   小小的储悦带他认识了一个大大的世界。   最好吃的薯片口味,最新流行的动画片,以及小区里其他小朋友的一手动态。所有的这些,他都能从储悦这里获知。   除去钢琴和学业的黑白色彩,储悦是陈染之生活中的第三种颜色。她,是彩色的。    ☆、第 5 章      最初的喜悦过后,我忽然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我最喜欢的一条白色裙子已经被储盛这个小王八蛋给毁了,那我穿什么去参加染染的生日宴?   不穿裙子的公主还是公主吗?只是公主身旁的丫鬟而已。   “妈妈,我要买裙子。”   陈兰正在厨房里洗菜,我粘在她的腿边,一遍又一遍地央求她。   “妈——妈——。”我拖长了音调喊她:“我的裙子被哥哥弄脏了,没法儿穿去染染的生日宴了!”   “你又不是只有一条裙子。”陈兰旋了个身,我立马又贴上去。   “你不是有条粉色连衣裙也挺好看的吗?”陈兰甩了甩手上的水,将我从她脚边推开一点:“别待在这儿了,我要做饭了。”   “妈妈!”陈兰没能把我推开,我手紧紧攥着她的衣服下摆:“那条裙子是去年买的!旧了!不好看!”   陈兰:“……。”她似乎这才想起来我的这个毛病,绝对不穿前年买的衣服,死活都不穿。也不知道这个毛病是像谁。   “好好好,给你买。”陈兰终于还是妥协。   我真心想要一件东西的时候,谁都劝不动。   第二天,陈兰就带我去了永昌百货,在四楼的童装部,给我买了一条大红色的蓬蓬纱呢子裙。   导购员阿姨将镜子中的我夸的地上无天上少,简直仙女下凡。完全符合我对与自己的定位。   陈兰原本是看中了另外一套格子的套装才带着我走近这家店。   但是我一眼就相中了橱窗中的那一件纱裙,童话故事里的蓬蓬裙,我的人生中第一次拥有。   但是这种拥有,甚至没有维持超过一天,我就失去了她。   储标平时大多数时间都住在饭店里,偶尔会回家一趟。   好巧不巧,偏偏今天就回来了。   从商场里回归到家,我就提着新买的裙子急冲冲地跑回房间,将身上的粉色裙子飞速脱下扔到屋子的角落里,立马套上了象征着我身份的公主裙。   穿着裙子的我,在家里的各个角落玩遍各种角色扮演。   储盛像看着一个神经病似地看我。   而我,本公主,高昂着尊贵的头颅,像看一个乞丐似的扫了他一眼。   门锁转动声。储标就是在这个时候回家的。   “父王!”我提着裙摆几下蹦跶到储标跟前立定,还娇羞的转了个圈。   但是预想之中的赞美却并未如约而至。   储标上下扫了一遍我身上的裙子,走到餐桌旁将手里提着的白色塑料袋放下。时间忽然在他沉默的背影中凝固。   “储悦,你这穿的什么东西,赶紧给我脱了。”   此刻正好陈兰从卫生间里出来,也听到了这段对话,无奈地开口:“今天带她去永昌百货,非要买这件!”   我如遭雷劈,定在原地。   “明天带她去商场里给退了,这样穿出去给人家看见了都要笑话的。”储标看着我同陈兰说,语气中不容置疑的严肃。   “我不要,我就喜欢这件。”我咬着牙,小声抗议。   “储悦!”储标拉高了声音,他走到我身旁,伸手扯了扯我的蓬起的裙摆:“你看这颜色,这款色,这么俗气,不能穿!”   “我不要。”我依旧不服气。   储标眉间淡淡的疲倦聚拢起来,生出了几分不容抗拒的威严。   “储悦。”他沉着声叫我。   我不明白,不就只是一条裙子吗。而且还是一条我喜欢的裙子。   我没有应他。但我终于低下了头。   我妥协。因为储标眉眼之中的那抹厉色,也因为他满脸的倦意。   爸爸很辛苦,我知道。我不能惹他生气。   第二天一大早,陈兰就带着不用上学的我去百货商店将那条裙子给退了。   转而,换了那一套格子套装。   谢天谢地,昨天夸我的那个导购阿姨不在。我昨日的欢喜有多盛,今天狼狈就有多深。   我始终躲在商店的一个角落里,像是置气,其实我只是抬不起头。我连一条自己心爱的裙子都不能保护,我难过又羞愧。   回到家,我换上格子套装站在全身镜前,肿胀了一日的情绪终于决堤,我的眼泪流了满脸。   不是这样的,公主不应该是这样的。   人真正感受到失去所带来的痛苦的那一刻,是在得到一件你并不喜欢的取代品时。   我讨厌爸爸。看着镜子中泪流满面的自己,我默默地想。   那一刻,我与储标之间的亲情能量球上,清晰地盖上了一条裂纹。   这时,我想到了那个夜晚。想起了我看到的那个与众不同的世界。   “不,爸爸是爱我的。”我抹了把眼泪又低声开口。   有时候,爱需要说服。自欺欺人也很美,只要你肯足够相信。   后来的后来,储标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我:“储悦,你要活泼一点。”   我没说话,只是整了整身上铁灰色的西装外套扣子。   也许他早就忘记了很多年之前的那条蓬蓬裙,但是我记得。无论世事几多沧海桑田,她在我脑海中的色彩永远那么亮丽。   但她也只能存在于我的脑海中了。   最终,格子套装完胜蓬蓬裙。   我的公主,卸甲归田。   ******   染染的生日宴会,我还是穿了那套格子套装。   青灰色的格子,软呢面料,上面是件短款纽扣外套,下面搭配的是过膝的长裙。   这样一套,衬着皮肤白净的我,得到了许多大人的赞美。   端庄,大气。他们说着一些我不太听得懂的词。但是从口气和表情来看,我知道他们是在夸我。   我腼腆地笑笑。   特别是在羊毛衫阿姨面前,我表现地特别的乖巧。只想让她知道我真的痛改前非,再也不会对着她的宝贝儿子胡乱下手。   整个生日宴上,皮夹克叔叔都没有出现。   我环视了一周桌上的人,没有一个我认识的。坐在我身旁的陈染之正在乖乖地叫人。   “叔叔,娘娘,舅舅,舅妈……。”   桌上除了我和染染以外,还坐着两个跟我们差不多岁数的小朋友。   饭才吃了没几口,其中一个忽然站起身,看着染染:“陈染之,听说你古诗不错,我们来比试比试?”   哦,来者不善,原来是来踢馆的。   只见陈染之慢慢放下手上的筷子,抬头看他。   ”染之,快啊,跟你哥哥试试看!”一旁的大人见陈染之不说话,开始起哄。   “是啊,是啊,听你妈妈说你成绩挺好的,正好让我们开开眼界!”   一个,两个,就连陈染之身旁坐着的羊毛衫阿姨也轻声催促他。   “染染,快点。”   全世界的大人都是一个德行。   这导致我很长时间都不太清楚上学的目的。   后来我小学一年级的语文老师问我们为什么要来学校上学。在一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虚情假意中,我低声极快地回了一个词。   面子。   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大人的。   但是我知道,染染不是这样的人。   但是我还知道一句话。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陈染之终于站起身。他的嘴微微嘟起一点。这是他不开心的时候无意识的表情。   我有段时间一直觉得他这个样子十分可爱,便想方设法地惹他生气。   包括用502胶水粘住他的头发这样的事,我也做了。   丧心病狂吧。   但是看着此刻的染染这副表情,我却有些心疼。   其实我也不明白什么是心疼。我只是忽然觉得没有了胃口,跟着他也一起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我想帮他。但我是文盲,一无是处。   不过幸好染染很争气,将对方杀了个片甲不留。   两人轮番上阵,染染还是游刃有余。   饭局结束。大人们带着斗败的两个小公鸡早早告辞。   “染染,你真厉害!”我凑在他的耳边说。   陈染之白皙的笑脸上清楚地飘上了一抹红色。   客人都走的差不多了。羊毛衫阿姨一个人在饭厅的灯下收拾餐桌。   她很厉害,以一己之力就凭空变出了那么一桌丰盛的菜。   每个菜我都尝遍,每个菜也都好吃。   我看时间也不早了,再不回家的话,估计陈兰要找上门来了。   “染染。”我叫他。   陈染之从厨房里拿了把扫帚出来,正准备劳动的模样。   “什么事?”他问,嘴角还残留着一抹奶油。   今天什么都很好,唯一的遗憾就是蛋糕不是芒果味的。   “我要先回家了。”   “哦,再见。”   “嗯。”   “哎。等等储悦。”羊毛衫阿姨听见动静探过身来,对着陈染之笑:“染染,你是不是还忘记了什么?”   羊毛衫阿姨的心情很不错。   很大原因应该是方才陈染之的那一出“技压四座”。   “什么?”陈染之瞪着懵懂的眼睛反问。   “真忘了?”羊毛衫阿姨似是有些不信。她转身走回厨房,打开冰箱,拿了一个小盒子出来。走到我面前,将那盒子递给我。   “染染说你想吃芒果味的蛋糕,因为我们萱萱芒果过敏,所以就给你买了个小的。”   萱萱就是方才不知天高地厚,斗胆挑战染染的人之一。   盯着那个包装精美的纸盒,我忽然有些羞愧。   因为我都没有给染染带礼物来。   但我一向是个公私分明的人。   于是,我飞快地就接过了那个蛋糕。   “谢谢阿姨。”我甜甜地开口。   “那我呢?”陈染之不满地哼哼。   我这才想到染染。   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抱。   我小跑到他面前,倾身,飞快地抱了抱他。染染虽然比我大两岁,但是身高几乎与我无差。   想来,我应该感谢蒙牛。   “也谢谢你!”   下楼回家的时候,我正趴在门上等人给我开门。   只见一个人影晃晃荡荡地从楼下,一步一顿的爬上来。   人还未走近,刺鼻的酒味已经是扑面而来。   我毫不掩饰地捂住自己的口鼻,往墙角退了一小步。   “哎呦!是阿拉悦悦啊!”   对面的人先认出了我。   我活这么大,只有一个人会叫我“悦悦”。那便是染染的爸爸,皮夹克叔叔。   “叔叔。”我轻声回了他一句。   “嗯。”皮夹克叔叔抬手在我头顶摸了摸,便又摇摇晃晃地继续上楼了。   其实那一刻,看着他背影的我,真的很想问他。   你知不知道今天是染染的生日?你为什么没有在他的身边保护他。   但是我还是退缩了,怯懦了。   我只是个一无是处的小女孩。不比我们家饭店门前杵着的两头石狮子有更多的作用。   甚至还不如。   染染。我希望他幸福快乐。却也害怕他幸福快乐。   因为幸福快乐的人是不需要我的陪伴的。    ☆、第 6 章      再旷日持久的战争也总有休兵养军的一天。   而《四驱小子》的播出是我和储盛之间的一个停战点,是它燃起了我生命中的第一滴热血。   却也引发了我和陈染之第一场为期超过两天的冷战。   后来没过几年,《四驱兄弟》又风靡亚洲。其实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都分不清《四驱小子》与《四驱兄弟》的区别。   真正帮助我搞清这两者之间的先后和不同的,还是陈染之。   《四驱小子》在电视台上播的时候,染染的钢琴声还总是从大开的窗户飘进,伴我左右。   而等到《四驱兄弟》大火,我的身边已经再也没有一个叫陈染之的小孩。   他是上帝于睡梦之间,不小心落到我手上的一点星光。   他照亮了我,却也只肯照亮我那么一段而已。   最后,还是被全然地收了回去。   因为我不配拥有。   后来,我一直都在后悔,那些我没有真心实意的珍惜过陈染之的片刻。   但是一切都已无济于事。   我是一个遭了天谴的小孩。   一定是这样的。   ******   由于迷上了《四驱小子》,我零花钱的很大一部分开销都用在了买四驱车上。   因为染染向来是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的。   他真是一个没有梦想的小朋友,每天的生活都只是按照着羊毛衫阿姨为他设定后的轨迹里运行。   有时候,我真觉得他本人就像是一辆四驱车。每一天都高速的,全情的,在自己的跑道中一往直前。   别人从来不用担心他会有脱轨的时候。   于是我只能在荷花小区楼下的花园里,纡尊降贵地寻找其他志同道合的朋友。   十分幸运的是,我也找到了。   李醇是个与我同岁的小男孩,皮肤很黑,笑起来超傻。我对他的了解仅限于此。   但又有什么关系,我们都是热爱四驱车的儿童。   我们一样高哼着:   直路后弯转急弯转斜   年龄无分参赛决胜者   ………………   一个周一的清晨,李醇在我的苦口婆心下终于下定决心装病不去幼儿园。我们约好了在楼下的小花园见面,一起去练车。   然后参加比赛。   终极目的就是上电视。   其实我并不太分得清动漫人物和现实的人的区别。   “储悦。”李醇搓了搓手,他好像很冷,鼻子那里还挂着长长的一串鼻涕泡。   我别开眼,艰难地深吸了口气。努力把冒到喉咙口的早饭给咽了下去。   物以类聚。   我跟陈染之呆久了,也总是被他传染了一些洁癖的毛病。   难怪陈染之从来不和楼下的这帮乌合之众一起玩耍,换他要是见到眼前人这衣服邋遢恶心的样子,我不能保证他会不会当场昏过去。   李醇不知道是感受到我嫌弃的眼神,还是他自己觉的难受。他抬手用袖子抹了一把鼻子。   亮亮晶晶的一条,粘在了他黑的发亮的袖口。   呕。   追梦真难。   当时才六岁的我,就已经为追逐梦想付出了我一天的好胃口。   “我们去哪儿练车啊?”他傻笑了几声,继续开口。   我别过头,尽量不看他,而是盯着我手上的那辆储盛三包蒙牛为代价帮我组装的‘天皇巨星’,但是他提出的问题却引发了我的思考。   不过像我这么冰雪聪明的公主殿下,世上又会有什么东西能将我难倒呢。   我头微微一昂,看着面前的李醇,一脸包在我身上的信誓旦旦。   片刻后,我和李醇站在了小区附近的一条柏油马路上。   因为修路,所以在这条道上来往的车辆很少。   “储悦,这里是马路!我妈妈说很危险的!”   其实我有点后悔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他。   从他粘着干涸的鼻涕泡的嘴唇上,翻出我的名字,让本公主殿下,有点不能接受。   我没理他,默默的掏出自己的赶车棍。轻轻抚摸了几下我手上的‘天皇巨星’。   “看你的喽。”我充满爱意的对它说。然后一抬头,便又是立马换了一副面孔:“李醇,快点!你还玩不玩了!”   “玩!”李醇一咬牙,一跺脚!终于是将他妈完全抛到脑后去了。   那些年,如果你也正好从这条柏油马路经过。   你会看到,飞舞着手中的藤拍,一前一后在马路上飞奔着的两个儿童。   你放心,他们绝对不是在干架!   他们只是在追车而已!   追自己的四驱车!   我,从未见过脱缰的野马,但是我此刻终于认识到了什么是脱手的野车。   根本,跟电视机里面放的,一!点!都!不!一!样!   突然之间,我的‘天皇巨星’撞上了路边的一个小石子,朝着路中央偏移了自己的路线。   当时我回身一看,正好有一辆摩托车正疾驰而来。   无论多少次回想起这一幕,我都会为我的奋不顾身而惊叹,为我的愚蠢而后怕。   我没有迟疑,直接追着‘天皇巨星’,一起跑到了路中央。   被车带过的那一下,说实话,我真的不太记得了。   我对这件事最深刻的记忆点应该是,那个摩托车叔叔塞了我一百块钱,同我私了。   那时候的的百元大钞还不是少女粉,但是却更为难得。   我从叔叔手里接过钱,没有哭,非常懂事得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叔叔,我没事。”   叔叔见我这样安然无损的样子,反倒是迟疑了起来:“小朋友,不然我还是送你去医院检查一下?”   那个年代还没有碰瓷,也很少肇事逃逸。   叔叔面上的关切是真心实意的,但是我的拒绝也是不容置疑的。   这事要是闹大了,让陈兰知道我带着人上马路玩儿命,我还有活路吗?   马路危险。   谁不知道马路危险啊!   我给了李醇一块钱,作为封口费。   他没有损失任何东西,还免费观看了一场人车肉搏,刺激异常。这钱基本跟大风刮来送给他的没有什么区别。   我相信他会识相的。   但是显然,他辜负了我对他的殷切期望。   当年奇多卡是十分流行的一样单品。但很少有人能集齐,因为穷。   我拿着一百块钱,没有多犹豫,直接冲进了饭店隔壁的超市买了几十包奇多。   当陈兰怒不可遏地冲进家的时候,我正躲在家里的阳台上狂拆包装袋。   “储悦!”   我没有开阳台里的灯,她就这么站在门口,背着光。像是一尊凶神恶煞的佛像,吓得我手里的奇多都掉地上了。   “给我过来!”   “哦。”   我缓缓站起,路过一地的粟米棒,跟在陈兰身后走到了此刻正亮如白昼的客厅。   果不其然,我看到了李醇。   虽然他的脸上已没有那副傻笑,却更加让我觉得咬牙切齿。   “你这个叛徒!”   也许是我声音实在太凌厉,李醇闻言面部一抽,吓得直往他旁边站着的那个女人身后躲。   “小陈啊,我知道你们两夫妻开店辛苦,但是也不能不管孩子啊!你看这都跑到马路上去玩了,她自己去就算了还一块儿伙同了我们家小醇,这要出了个意外谁担当的起啊!”   眼前这个脸跟李醇一般黑,眼睛狭小,鼻子大大的阿姨应该就是他妈。   “是我被车撞了,又不是你儿子!”   我受不了她看着我妈妈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直接给她顶了回去。   当然,下场也很惨。   陈兰直接给了我一耳光。   这清脆又刺耳的一声。   连一旁等着看戏的储盛也给惊住了。他没有拍手鼓掌,也真还算是念着我同他之间一点血缘。   被车撞的那一下,其实很疼。我的两个膝盖全部都摔破相。   陈兰的一下,并不重。   但是我被打偏过去的头,却是很多年没有真正回过来。   他们太忙了。他们没空想要去了解教育儿子和女儿是不该用同一个方法的。   我拼尽全力,亲手将自己拱上了公主的宝座。却又一次次的被无情地拉下来,被自己所爱的人们。   如果那些年我认识西西弗斯的话,我一定话连夜收拾好行李,冲进希腊神话中去找他。   对当时的我来说,世间最重的巨石莫过于陈兰和储标对我这种囫囵吞枣的教育方法。   他们只看到了我霸道蛮横的一面,却从来不去关心我细腻敏感的内在。   我不是储盛。   我是储悦。我是一个张牙舞爪,需要被好好关爱,温柔教导的女生。   仅此而已。   这一次,我没有哭。我只是垂着头。   “对不起,我错了。”   但是语调中已经是无法隐忍的哭音。   这件事以我的全线崩溃而告终。   第二天,陈兰带我去医院检查。我没有任何意见。   回来的路上,她又提起了去幼儿园的事情。   “储悦,你需要去上学。”   换言之,储悦,你需要教育。   我没有回答他。我只是想,如果你再逼我,我就去死。   死亡的含义,六岁的我当然不能参透。   我只知道,死了,就不见了。   像我从未谋面的爷爷。   注定了我这一生,无论走到哪一个阶段都不可能再同他遇见。   我正寻死觅活的,还是陈染之又唤起了我对生活的希望。   傍晚的时候,我听饭店里的小熊阿姨说,陈染之打架了。   他将李醇揍了。   天哪!李醇!那个鼻涕泡!   染染怎么受得了!    ☆、第 7 章      储标。我的爸爸。咸鱼翻身案例的个中翘楚。   但我知道,其实我的爸爸很辛苦。   早年丧父,母亲多病,下面又还拖着一个未出嫁的妹妹和还在读书的弟弟。   难怪陈兰后来不止一次地同他说,我真是瞎了眼才会嫁给你。   但是很奇怪,她视力很好,却还是嫁给了他,并给他生了两个孩子。   就是我和储盛。   虽然储标现在日子混得不错。“大哥大”不离手,身上还随时都是笔挺的衬衫西裤,连无名指上的金戒指都有皇帝的玉扳指那么粗。但是饭店刚刚起步的那些年,其中苦楚,无法言喻。   一家四口,没有地方睡,只能挤在厨房的灶台上。   正好是冬天,每天天不亮,陈兰便背上驼着一个我,手里牵着一个储盛,三人慢慢一同走在十二月的寒风中,披着头顶靛蓝的天色。   人烟稀少的清晨,宽阔的水泥马路仿佛都望不到尽头。   这么一大早,只是为去菜市场进今天的货。   创业本就艰辛,还要带着两个拖油瓶,特别是我这个才一岁多一点,不会走路又不会讲话的小人。听说我小时候因为疏于照顾,便一直多病,发烧不断,动不动就去医院挂水。   那时候的我就是个洋娃娃,吃完饭,往床上一放,就可以待个大半天。   我已经无法窥探当时那个小小的我是如何打发这许多无聊又空虚的时光的。但是我总觉得现在的我如此热爱独处,一定也是跟当初有所关系的。   所有的这些辛苦困顿,自然都是陈兰同我讲的。   她还说,当时我们一家就像是出来讨饭的。   其实我一直都很庆幸,当时的我是那么小,小到不足以记得任何事情。   原来我的皮肉早就代我的精神承受了许多的苦。   感恩,感谢。   储标并不算是个严父。但他的原则性很强,比如他认为穿大红色的蓬蓬裙就是不正经人家的小孩。   可是除去他原则以内的事情外,他对我的管教并不多。   像不去幼儿园这种事,要放别的家长身上来说,可能‘社会败类’四个字都已经写好,准备贴我脸上了。   但是储标也就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   我唯一遗憾的是,他对我的关注度。也许他早就已经算是历经沧桑,也许他需要牵挂的事情太多。总之,我一直都觉得自己在他的眼中都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比如,我因为李醇这小兔崽子的告黑状,而被陈兰赏了一巴掌这件事。   当储标从饭店回家,连鞋都来不及换的时候,储盛,我亲哥。早就听闻了动静,一把扔掉手中的笔,飞速地从房间里冲到储标身旁。   就差摇着他的尾巴。不然活脱脱就是底楼曹奶奶家养的那条小京巴。   储盛将我一天的遭遇绘声绘色地同储标一一道来,自然也少不了一番添油加醋。   类似于‘被摩托车撞的在天上飞了几分钟’这种话,亏他也张得开嘴说。   所以他作文差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但是我这些我都不在意。我真正在意的是。   这所有的一切换来的却只是储标醉意朦胧的一句话。   “储盛,作业写完了吗?”   仿佛电脑重启,而文档没来得及保存,再打开全部空白一片。   躲在门口偷听的我,就是这样的一种心情。   空白。   是我不对。   我不该在黑暗中寻找黑夜,我又看不清她的模样。   ******   而陈染之,染染不一样。   他为我揍了那个鼻涕泡一顿,冒着被恶心死的风险。实属英勇无比。   周三的早上,不用上学的我还是起了个大早。   其实我真的觉得我是个不能上学的小朋友,因为我实在是太忙碌了。   我手里揣着一袋刚从开水里捞出来的蒙牛,候在我家门口。   “储悦,关门!冻死我了!”   储盛的头从厨房里探出来,对着我不满的大声嚷嚷了几句。   “嫌冷你不会多穿点啊!”说完,我也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楼道里不知道是哪扇窗户没关上,寒风阵阵。   “储悦你欠收拾了是吧!”   储盛刚醒,顶着一头爆炸过后的乱毛,起床气很是严重的样子。   不过,我才不会惯着他。   我颤颤巍巍地捧起身边矮柜上的一大碗刚热过牛奶的开水,威胁开口:“你要是敢刚过来的话,我保证全部泼到你脸上去。”   储盛的起床气顿时散了大半。   我这边都已经跟储盛战过一个回合了,却还不见陈染之从楼上下来。   不该啊。这个点,羊毛衫阿姨应该早就送他去上学了。我揣着手里暖暖的牛奶贴在我冰冰的脸蛋上。努力压抑着内心想要喝上一口的冲动。   正当我纳闷的时候,楼上这时候传来了一记清脆的关门声。   这么有质感的声响,一听就是陈染之家的门。   我立马拼命探出头左右张望,像是嗷嗷待哺的雏鸟一般,紧紧盯着楼道口的方向。   我要亲手向陈染之献上本公主对与他护主有功的嘉奖——我今天份的牛奶。   但是此刻我耳边听到的却只有节奏错落的高跟鞋敲地的声音。羊毛衫阿姨缓缓出现在楼道的转弯口,衬着她背后窗里面照进的阳光,美得像是一位圣洁的仙女。   她百褶的裙摆随着下楼的动作轻轻摇曳,如同平静的湖面荡起的一片波纹。   温柔地不可思议。   我愣愣的发了一会儿痴。   忍不住想,为什么皮夹克叔叔会放着家里这如同仙女的羊毛衫阿姨不回家,而要去找外头的妖艳贱货。   “妖艳贱货”这四个字是我从李奶奶嘴里听来的。   我不太明白这个词的意思,但是我想只要是从李奶奶嘴里吐出来的,应该都不会是什么人话。   况且,提到这个词的时候,她两颗浑浊的眼珠子还使劲往上翻了翻。   “呦,储悦啊,一大早的在门口干什么啊?冷不冷?”   在我回过神之前,羊毛衫阿姨先看见了我,她脸上挂着的依旧是淡淡的笑容。   她的笑容,像极了陈兰冬日里洗晒过后的床单的气味。   阳光残留的暖意混合着奥妙洗衣粉的清香。   被褥床单刚洗晒过的那几日,是我最喜欢睡觉的时光。   “阿姨,染染呢?”我歪着头,没在她身后见到那个同我一般高的小小人影。   “哦,染染生病了,今天不去学校。”   羊毛衫阿姨说着,抬手屈着手指轻轻擦了下鼻子。   “啊?”   生病了?   “储悦,你也多穿点,最近感冒的小朋友很多。”羊毛衫阿姨路过我,抬手轻轻摸了下我的头。   羊毛衫阿姨和皮夹克叔叔,都很爱摸我的头。   也许他们从来不曾意识到自己的这个潜意识的行为。   但是天知道,我喜欢死了这个滋味。   这种细细摩挲,被人轻柔对待的感觉。   人真的是一个奇怪的东西,明明羊毛衫阿姨和皮夹克叔叔都是非常温柔的人。但是当他们处在同一个空间的时候,却仿佛是被引爆的炸/弹。   面红耳赤,撕心裂肺,魂飞魄散。   羊毛衫阿姨前脚刚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我立马就迈着我的小短腿,飞速朝着楼上奔去。   我才刚跑到楼道转弯口,就被一记石破天惊的关门声给顿住了步伐。   是我家的大门。   储盛。我眼睛轻眯,眸中泛出一点寒光。   算了。还是染染重要。   “染染。”   我轻轻敲了几下门。   门很快开了。   陈染之依旧穿着他那套水蓝色的格子睡衣。我定睛细瞧了一翻,上次我的手指印还赫然在上。   “什么事?”他人堵在门口似乎并没有放我进来的打算。   “染染,你病了?”   我见他本就白皙的脸,越发地苍白。都要胜过我家卫生间用的洁伴手纸了。   “嗯。”他没什么表情地点了点头。“还有事吗?”他反问。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今天的染染好像跟我以前认识的染染不是同一个。   特别冷酷。   “我……。”迎着他漆黑的眼眸,我踟蹰了一下;“我听说你跟李醇打架了。”   “不是我跟他打架了,是我把他给揍了。”他皱了皱眉,似乎对我的说话很不赞同。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咳咳。”陈染之说着咳了起来,还带着婴儿肥的脸上,潮红一片。   “储悦,你还有事吗?没事的话,我要关门休息了。”   “我可以陪你吗?”   “不行。你太吵了。”   “我这次保证不吵。”   “呵,你哪次保证的是有用的?”   才八岁的陈染之已经学会了冷笑。   我终于察觉出了陈染之的不悦。我只当他是因为生病的原因。因为我自己一生病,脾气也会特别暴躁。连储盛在我生病的那几天,见着我都是要绕着走的。   “那这个给你,你要快点好起来,我再来找你玩。”   说着,我献宝似的将手上那袋已经凉透的蒙牛递到陈染之面前。   “不要!”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说错了哪句话,或者是做错了什么表情。   到底是什么惹怒到了陈染之,他才会用那样一种嫌恶的表情,毫无留情地挥掉我捧到他眼前的牛奶。   “啪”一声。   友情的裂纹。   我错愕地看着陈染之。几乎连生气都忘记了。   “储悦,你以后别找我来玩了,你不是到处说我很无聊吗!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喜欢赛车这种男生的东西就很有趣?”   什么叫针针见血,字字扎心?   陈染之的话就是!   “陈染之!”   我咬着牙,眼泪扑簌簌地落下。   满腔热血,只换来尸骨无存。还是不明不白的。   “你这个妖艳贱货!”我转身冲下楼梯之前,当然还不忘捡起地上的那袋奶。   储悦走后。   很久,陈染之才缓缓地关上了自己的门。   其实,储悦说的没错,他就是一个很无聊的小孩。但是,他就是不能忍受从那个脏得泡在洗洁精里也不一定能刷干净的李醇嘴里听到这句话。   听他得意洋洋地说‘这是储悦告诉我的’。   储悦喜欢很多东西,喜欢牛奶,喜欢大白兔奶糖,喜欢奇多,喜欢白雪公主,喜欢四驱车。她喜欢一切有趣或者无趣的东西。   她是个精力充沛,永远不停歇的小朋友。   但是陈染之只喜欢一样东西。   他喜欢一个洋娃娃。   这个洋娃娃的名字,叫“储悦”。    ☆、第 8 章      我和陈染之掰掉了。   当然,我一刻都没有停歇。立马就冲到了楼下的小花园去。   即使挂着满脸还来不及拭去的泪水,我没有多迟疑就伸手将正蹲在花坛边抓西瓜虫的那个“鼻涕泡”一把摁进了大地母亲的怀抱中去。   “啊!!!谁啊!”   李醇撅着他肥硕小屁股对着我扭动了几下,嘴里是杀猪一般的的嚎叫声。   李醇虽然跟我同岁,但是个子上却输了我小半个头。再加上我久经沙场,他,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   眼见他出气多,进气少了,我这才不甘心地松了手。   ”哼!”   “储……储悦。”他抬起头,嘴唇鼻尖上粘了不少的土,看上去更傻了。而他不大的一对眼中,此刻充盈着的是全然的惊恐。   毕竟,我‘荷花一霸’的芳名,不是徒有虚表的。   “你跟陈染之说我什么坏话了?”   “储悦……你哭了?”李醇慢慢站起身,不知死活地凑近我几步,仰望着我鼻孔中将落未落的鼻涕泡。   “关你什么事!”我手一推他,恶狠狠地冲着他开口,努力吸了吸鼻子。   “我没说你坏话,昨天是陈染之突然过来找我,叫我以后不要跟你玩了。所以……所以我才把你跟我说的那些话告诉他的。”   储悦说你对四驱车不感兴趣。   储悦说你只会弹钢琴和对着本子画符。   储悦说你很无聊。   所以,她才会来找我玩的。   真的,不是我去找她的。   李醇这边话音刚落,陈染之稚嫩的拳头已经迎了上来。   这一幕,正好被路过回宿舍拿姨妈巾的小熊阿姨撞见。她一脸欣慰地笑了笑:陈染之终于想起来自己热血无脑小学生的身份了。   为什么陈染之叫李醇不要跟我玩了?   因为他不想跟我玩了,所以他就胁迫全世界的小朋友都不要跟我玩了?   所以他是想要孤立我?   虽然我幼儿园没上过几天,但是其中拉帮结派的精髓我可掌握得不少。   比如说每次跳“找朋友”这个舞,就我只能面对着一片空气,握握手,敬个礼,说声“你是我的好朋友”。   而我的“好朋友”宁愿作别人的备胎,在一旁干等着,也不愿回头看看我。   “伐要帮储悦一道白相,的个乡窝宁。”   她们凑在一块儿,露出缺了两颗大门牙的嘴,说着些自以为我听不懂的话。   呵。   我学着刚才陈染之冷笑的模样。   其实后来想起来,我会的很多东西,以及对许多事情的初体验,都是陈染之教给我,带给我的。   只是要意识到这种影响,是在很久之后了。   李醇的话,让我对陈染之的印象一落千丈。   真是活该他生病。   “醇醇,该去上幼儿园了。”   正在我对陈染之腹诽不止的时候,“鼻涕泡”的妈妈来了。   小孩的审美观还未发育健全,但我也知道眼前的这个阿姨她并不漂亮。   尤其是同陈染之的妈妈相比较起来。   尽管李醇也较着劲说她妈妈是仙女下凡。   我想可能她妈妈和羊毛衫阿姨之间的区别就是,一个是正面摔地上,一个是安然落地。   李醇和他妈妈不是本市人,是比我还要再低一个档次的存在。   而且,我从来都没有见过李醇的爸爸。   “储悦?”   她也看见我了。但是陈兰的那一巴掌依旧火辣辣,我把头一梗,并不打算理她。   “妈妈。”李醇几步挪到她妈妈跟前,垂着头小声唤了句。   看的出,他好像很怕他的妈妈。   “你脸上怎么了?”   鼻涕泡妈妈讶异的声音激得我浑身一抖。   糟了。我闭了闭眼,是对命运的认命。   “我……我刚刚抓西瓜虫,不小心摔到土里了,是储悦把我扶起来的。”   天哪。   没想到。   我赞许的目光投向李醇。   算你小子识相。   而他妈妈正神色复杂的看着我,显然她不想相信这个事实。   我扯了个无比灿烂的笑容:“不用谢哦,阿姨。”   说完,我转身就大摇大摆地往家里走去。   和陈染之绝交的第一天。我过得十分充实。   我拔了楼下花坛里的三棵月季,回家看了两集动画片,以及一本图画书。还喂底楼曹奶奶家的小京巴吃了两粒大白兔。在它被糖卡住,翻着白眼滚在地上一阵抽搐时,我镇静地逃回了自己家里。   临睡前,我还偷吃了一块储盛从学校带回的的奶油蛋糕。   说到他的奶油蛋糕的由来,储盛同班的一个女同学家里是开面包房的。也许她见我们家是开饭店的,认为同是饮食行业,所以产生了一丝强强联手的错觉。   那个女生,几乎隔三差五的就给储盛送蛋糕。   可惜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而且更惨的是,储盛还是一条养不熟的白眼狼。   我躺在暖烘烘的被窝里,舔了舔嘴边的奶油。抬头便是高高的天花板,再往上,就是陈染之的家。   打住。   我转了个身,对着黑漆漆的墙壁,很快就陷入了梦乡。   但是我的梦里,全是陈染之。   他恶狠狠地跟我说,储悦,你再也不要来找我玩了。   第二天起床,我依旧醒得很早。   我立刻就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不适。我说不出话来了。嗓子那疼的像是火烧似的。   跟陈染之冷战的第二天。   我发高烧了。   肯定是他传染给我的!我像条死鱼似的横躺在床上时,愤恨地想。   今天陈兰一大早就出门了。   我挣扎着从床上下来,跑到房门外。储盛正蹲在鞋柜前穿鞋。   “哥。”我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了一个字。   储盛也听出了我的不对劲。侧过身,皱着眉头看着我:“储悦,你变声期啊?”   变你个鬼的声,期。   “我生病了。”我撅着一点嘴,眼角耷拉,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试图唤起一点他内心深处的兄爱。   但很显然,畜生的字典里是没有兄妹情谊这一说的。   “哦,好羡慕你啊,我也想生病,那就可以不去学校了。”   他不无惋惜的叹了口气,便提起地上的书包,丝毫不顾念病重的家妹,转身走出了家门。   “对了,你吃了我的蛋糕,所以你的牛奶就归我了。”   然后我终于明白,所谓手足情深。哪有什么锦上添花,雪中送炭。   全部都是趁火打劫,雪上加霜罢了。   储盛,你以后可千万别落到我手上!   我生病了。家里没有人。我也不能去找染染。   因为我甚至都走不下床。   如果不是因为下雨,陈兰提前回家收衣服。估计我已经在床上烧为了灰烬。   她摸了摸我的额头。当时我已经神智不清,甚至都听不清她对我说的话。   我只记得,她连衣服都没来得急给我套上,直接将我裹在被子里冲到小区门口,拦了一辆粗出车。   颠簸的视线中,只有我被子上米老鼠的图案。   耳边,是我不安的呼吸,或者是她急促的喘息。   我忘了。   如果我当时还有一丝清醒的意识,我就能惊讶地发现,从我家到小区门口这么长长的一段路,陈兰却只花费了一眨眼的功夫就跑到了。   但是我昏迷了。   人生中很多次互表爱意的时刻,总是被这样调皮地错过。   只是等到我足够大的时候,我才能够在过往的尘埃旧事中,找寻出了几点关于爱的蛛丝马迹。   人人都说迟到总是好过不到。   但是其实,我内心深处真正遗憾的并不是没有在当下及时的对父母表达自己的爱意。   幼子的痴爱,对父母来说,不就是件一笑而过的事情。   为人父母真正渴望的爱,是当她们年华老去时,子女的一种不离不弃。   人都有依恋性,特别是当自己处于劣势的一方时。   年幼与年老。都是如此。   我最大的愧疚是对于当年的我,那个小小的储悦。因为我的看不清,她将自己孤身一人封闭在缺爱的孤岛中那么多年。   那个因为做梦梦到父母离婚自己被抛弃,而哭湿了枕巾的储悦,一直背负着我最深的愧疚。   岁月不可回头。人性的完整也归功于无数次的后悔莫及。   所以,储悦,我对你,愧疚且深表谢意。   我在医院挂了一个晚上的水,第二天清早烧退了才回的家。   期间我几乎一直在睡觉和昏迷中徘徊。   我不知道谁来了,也不知道谁走了。   我只知道我彻底清醒的醒来的时候,是躺在我自己的床上。   房间很安静,只有桌头闹钟指针的滴答声。   以及,床尾,书页的轻轻翻动声。   陈染之从书中探起头,看着我。   我闭着眼睛默默算了下日子。这是我们阔别两天后的第一次见面。   “染染。”   我很久没讲话,发炎的扁桃体也还未痊愈。发出的声音有一丝的怪异。   “你怎么在这儿?”   你不是说再也不要跟我玩了吗。   话一出口,我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我的委屈自陈染之开始,也应该在他这里结束。   陈染之默默地从地板上站起身,走到床头的位置。   他一伸手,轻轻抱住了我。   储盛也这样抱过我。   但是两者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悦悦。”   你看,他一想讨好我,就准挑我爱听的说。   我哭得更大声了,坏心眼的将鼻涕眼泪蹭在陈染之簇新的的外套上。   陈染之抱了抱自己的大号洋娃娃。   小小少年的心中,蓦然塌陷了一角。   MARIAGE D\\\\\\\'AMOUR.   上周钢琴老师同他讲了这首理查德.克莱曼的曲子。   储悦这个文盲对钢琴曲并不感兴趣。   但是他很喜欢。   “基于爱情的婚姻”。   而他的父母恰恰是站在对立面的那一种。    ☆、第 9 章      对于我来说,成年人无往而不胜,这个想法覆灭的开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小羊阿姨。   小羊阿姨是小熊阿姨的好姐妹,也是我们饭店的服务员。   又是羊,又是熊的,没错,我们家饭店的名字就叫‘动物世界’。   并不是。   小羊阿姨和小熊阿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长相。小熊阿姨身材微胖,肤色雪白,脸大如满月。   所以如果有客人白天想要赏月了,他就会跑到我们饭店来吃顿便饭。   而相较于小熊的壮硕,小羊则显得细巧了许多。   不过巴掌大的脸蛋,服务员丑陋的制服也无法掩盖其下凹凸有致的身材。最最要命的是她那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无论看谁,都有一番勾魂摄魄的劲道在里面。   但是啊,她唯一的一个缺点就是肤色黑,不如小熊白亮!   李奶奶吐了嘴里的瓜子壳,语句中惋惜的意味很重。但是她脸上挂着的明明是一种类似于‘幸好,还好’的表情。   小羊阿姨唯一的缺点也几乎是小熊阿姨最大的优点。   这样的两个女性,手拉手,同住一个屋檐下,成为了好朋友。   女性情谊的微妙之处,我觉得在她们身上得到了一种淋漓尽致的体现。   我对你占据着绝对的优势。   那又怎么样,我有着你绝对不可能拥有的,宝贵的东西。   小羊阿姨是我们饭店的店花二号。   你问一号是谁?   不才,正是在下,饭店千金,储悦,我。   饭店本就是个人流往来巨大的地方,这往往复复的异性顾客中,对着小羊阿姨眉来眼去自然也是不在话下。   不过小羊阿姨虽然天生是张了一张‘祸国殃民’的脸,但是她对男女的情爱却似乎完全没有兴趣。听陈兰说起过,小羊阿姨的家乡是个非常贫困的地方,年年干旱,庄稼歉收。她十四五岁的时候就出来打工了,家里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卧床的父亲,零零总总能喘气要吃饭的,都几乎靠着她一个人撑着。   所以,她拼命工作,根本无暇关心风月。是我们饭店最受欢迎的店员。   除了白天工作,她晚上还报了类似于夜大的学习班。   务必将自己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落实在实处。   因此,当我听闻小羊阿姨被人骗了钱,而且这个骗她的男人还是她所谓的‘对象’时,我震惊了。   一向伶牙俐齿,笑意盈盈的小羊,第一次萎靡不振,愁苦满脸。见她给客人倒茶的时候,我都有点担心她的眼泪会不会滴到客人的茶杯里。   听说小羊来城市打工这么多年攒下的钱全部被骗走了。   而她的那个‘对象’,是个本地人,承诺小羊会娶她,给她一个家。只是这样的一个虚无缥缈的诺言,就能让一向冷静能干的小羊头脑发热,赴汤蹈火。直到这里,我才知道小羊想要摆脱自己那个家的欲望原来是那么的强烈。   但是,所有的承诺终究只是一场镜花水月。小羊赔掉的不仅仅是自己的积蓄,还有她对生活燃起的那一丁点的希望。   小羊发现自己再也联系不到那个往日给她山盟海誓的人后,第一时间跑去陈兰那儿,预支了她下一个月的工资。寄回老家。   按时寄钱,就代表着她一切安好,勤勤恳恳做牛做马。那么老家的叔叔伯伯们也不会来找她麻烦。   饭店里一同打工的几个都很关心小羊。但是小羊谢绝了一切人的帮助。   人人都说天无绝人之路。   但是我没想到,天有灭人之路。   没多久后,小羊发现自己怀孕了。   再没多久,她老家的人知道了她被骗和怀孕的事情。   所有事情的发展,就好似是多米诺骨牌,节节败退。   一招损,满盘输。   那一天,浩浩荡荡地来了一伙人,堵在我们饭店门口。   他们粗布的蓝衣裳上盖着大大小的补丁,脚上军绿色的跑鞋面上粘着尘灰与泥土。举手抬足之间,全是风尘仆仆的气味。   小羊推门从饭店里走出来,她的身上依然还是穿着服务员的制服,但是脸上再也没有那种热情洋溢的笑容。   她整个人都很灰败。   像是阴天里被乌云遮住都阳光。   我听李奶奶说,那些人是她乡下的叔叔伯伯给她找的亲家。他们来抓她回去。   “羊啊,你这都不是黄花大闺女了,人李家肯要你就很不错了,你就算是不为自己考虑,也为你爸爸你弟弟,还有你肚子里的这个野种想想!”   我听到小羊的妈妈这样劝她。   “我的孩子不是野种。”小羊抬头,冷冷地盯着自己面前佝偻着背的老妇人。   我不知道有着那样冷酷又坚定神色的小羊,最后为何还是顺从了。   后来,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才知道。   因为小羊的一个同乡。这个同乡,从和小羊一起出来打工到现在,足足有七八年的情谊。   旦夕之间,天翻地覆。   她告了密。   小羊的一生毁了。   顷刻之间,爱情,亲情,友情,全是覆水再难收。   孩童时代是将“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这样的话奉为真理的时期。   而成年人,早就习惯了‘口说无凭’,奉行一切的“白纸黑字”。   为什么?因为成长的代价实在太过惨重。小羊阿姨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没有无往而不胜的成年人,只有坚不可摧的‘白纸黑字’。   原来大人们,都是伪装精妙的怪物。我想。   我害怕长大的想法,就是从这一刻滋生的。   ******   但是没有办法,时间逼迫着我前行。   我看着眼前正埋首写作业的陈染之。   有时候我真羡慕他,无论是山崩地裂,或者天下大乱,任何事情都无法将他与未完成的作业分离。   明明关于他妈妈和爸爸的流言蜚语已经几乎已经飞遍了整个荷花小区,但是他依然能日复一日,淡定如初的过着自己无趣且又有规律的生活。   我很想同情他,就像我同情小羊阿姨那样。   卑鄙地站在生活的制高点上,露出一星半点假意的关怀。但是,陈染之从来不给任何人有这样的机会。他的钢琴和学业蒸蒸日上,他的生活井井有条。似乎任何事情,都无法侵入他。   我想,这一点,他应该是遗传了羊毛衫阿姨。   那个每日都将自己打扮精致,面带笑容的女人。无论如何,你都是无法当面将自己的同情说出的。   还未开口,你便已经自行惭愧。   一年之中到了十二月。原本小孩子对时间的流失是十分迟钝的,反正还有大把的光阴可以造作。   但是自从一迈入十二月开始,陈染之每次见我,都要提醒我一个残酷的事实。   “储悦,明年你七岁了,该上小学了。”   “染染。”我躺在陈染之的床上,打了个哈欠,有些犯困。   “嗯?”他头都没回地应了我一声。   “上学好玩吗?”   我有些好奇。   我认识的人中,只有储盛和染染是在校的小学生。但是他们两个的学习状态完全不同。相对于陈染之的淡定,储盛每天上学都跟奔丧似的。   “好玩啊。”   “有我好玩吗?”我一下从床上跳起来,这突如其来的好胜心。   陈染之没有立马回答我,他握着手中的笔,慢悠悠地转过头来,黑白分明的眼睛上下扫过我。   “储悦,你到底什么时候回家?”   我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下来,小跑到陈染之身旁,哭丧着一张脸:“染染,我从进来到现在你一直都在做作业。你都不陪我玩!”   陈染之不看我:“储悦,我需要学习。”   “染染,我想听你给我讲故事。”   “你可以去客厅看电视。”陈染之手一指门边,送客的意味很浓。   “我不要,这个点动画片还没开播。”我开始耍着赖去抢陈染之手上的笔。   “储悦!储悦!你安静下来!安静!。”陈染之大声叫我的名字,用曹奶奶训斥她家小京巴的口气同我讲话:“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给你读故事书。”   “什么问题?”我立马安分下来。仿佛是咬到了肉骨头的小京巴。   陈染之依然戒备地将拿着笔的那只手背在身后:“你妈妈有说过明年送你去哪个小学吗?”   我摇了摇头。明年。对当时的我来说明天都是一种漫长的等待,更何况“明年”这样这样恢弘磅礴的字词。我从来不曾想过。   我脑海中关于时间时间概念只有一日三餐和动画片的播出的钟点。   “你自己想上哪一个?”   荷花小区附近有两个小学,一个实验附小,一个紫荆小学。陈染之在实验,储盛在紫荆。   “哪个都一样!”我脱口而出。   陈染之没动,看向我的目光中是全然的不赞同。当时聪慧如我,立马就反应过来。   “我去上储盛的小学,我绝对不去给你添麻烦。”   “储悦。”陈染之好像终于放弃对面前我这个文盲使用循循善诱的这一套功夫。   “记住,你要去实验附小。”   “否则。”   “否则?”   “你就别来见我了。“   “好好好。”我满口答应下来,虽然不知道陈染之为什么要没事找事:“现在可以给我读故事了吗?我想继续听你上次给我念的《安徒生童话》。”   陈染之终于放下笔,踮起脚从书架上,抽下那一本大红色封面的《安徒生童话》。   豌豆公主。   真正的公主是睡在压了十二层垫子和十二层鸭绒被上,依然会被那一粒小小的豌豆而膈得整夜睡不着。   陈染之的声音软软的,意外地很有催眠的效果。   “染染。”我睡眼朦胧的趴在他的膝头唤他。   “原来我是一个假公主吗?”   说完,我便陷入了黑甜的睡梦中。   *   陈染之默默合上书。他低头看着小女孩安静的睡颜。储悦睡着的时候特别的乖,完全同她醒着的时候是两幅模样。   这样的储悦,就像是那一粒小小的豌豆,即使隔着十二层垫子和十二层鸭绒被,也能轻轻膈在他并不柔软的心上。   陈染之想,等她上了小学,他就再也不用每天枯坐在家中苦等她的到访。   也不用每天上下学经过她家门的时候,有些忐忑的期待那么一个小小的她会不会突然推门而出。   所有的期待,都会名正言顺。   只是当时的陈染之还不知道,原来得到过后的失去,会是如此的惨烈。    ☆、第 10 章      岁月荏苒,光阴如梭。   其实才走到生命中的第七个年头,我实在不配用这八个大字。向来对时间没有概念的我,懵懵懂懂中第一次被推进了一个时时分分都被严格规划的模式中。   陈染之那一句咒语似的催促‘储悦,你明年该去上小学了’,终于等到了应验的一天。   暑假,对于我这种不需要上学的小孩来说,无异于是世间最令人厌恶的两个月。酷热难当,蝉鸣不绝的夏日,我和储盛的之间的争斗,可谓是‘如火如荼,蒸蒸日上’。   陈兰和储标其实也不是未曾关心过我同储盛之间水火不容的状态。   “小孩子吗,长大了就懂事了。”我躲在一个客厅的角落,见储标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沉着声说。   “但愿吧。你看这兄妹两动不动就上房揭瓦的样子,真是的。特别是储悦,每次都打架都拿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上次还拿了刀,也真不知道是像谁。小姑娘一点没有小姑娘的样子!”   陈兰双手抱着肩,微微叹了口气。厨房昏黄的灯光,衬得她的身姿像是一抹老旧的剪影。仿佛是从很久很久的以前走来的,让我看不清她的样子。   “储悦脾气是差了点,不过也不能怪她,附近也没有跟她同龄的小姑娘。”储标点了点头。   “跟她差不多大的,都在幼儿园里待着。哪像她!”陈兰陡然拔高的声线中,全部都是对我的不满。   “哎,小孩子不爱上学不都正常的吗?你说话声音轻一点,孩子在学习呢。”   “正常什么?都是你给惯出来的!当初非要生两个,一个储盛就够我受了,真是鸡飞狗跳,没一天省心的。”   我知道‘当初非要生两个’这句话中,错的永远是我这一个。   “瞎说什么呢,等储悦上小学了,你就能省省心了。”   “希望是吧。”陈兰又叹了口长长的气,语气是浓浓的疲倦。   “哐”地一声。本来听到这里,陈兰和储标的对话也正要结束。但是我却偏偏像是所有电视剧里枉死的女二一般。好死不死在这个时候碰倒了脚边的一个瓶子。   客厅的大灯也随着这记动静应声亮起。跟着一起的,还有陈兰不高却冷的训斥声。   “储悦!干什么呢!黑灯瞎火的!都几点了还不睡!”   成年人的理直气壮常常让我叹为观止。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对峙中,原来我才是错的那一个。只因为我临睡前想到了我的玩具狗-皮皮,落在客厅的沙发上了。   我不知道他们是记性差到忘了刚才的那一场对话,或者他们根本不在乎自己言语中的利箭会使我遍体鳞伤。   几点,睡或不睡,这些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冷白灯光照耀下的那两张脸,如果在那一刻能流露出一丝的尴尬,或者是不自然。我甚至都不奢求一种愧意。那当夜的我,应该也就不会咬着被子,在低低的抽泣声与冰凉的眼泪中睡去。   大家也好像都很期盼,我去上学的那一天。不是满怀喜悦的一种期待,而是一种类似‘终于,能松口气了’的期盼。   而我却直觉得对将要到来我的学习生活隐隐担忧。   ******   事实证明我的预感真是该死的准。潘多拉的盒子被开启后,扑向我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灾难。是的,灾难,我的学校生活从一开始就是场末日狂欢。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结识了获得了诺贝尔奖的玛丽.居里夫人,写出第五交响曲《命运》的贝多芬,还有法兰西皇帝拿破仑。我不停的在各篇作文中对他们歌功颂德,赞不绝口,但是这些没有同情心的伟人却没有早一步告知我,他们是我的同类。   这样我的自卑也就不会埋得如此的深。   “你怎么用左手写字的啊?”   我们班主任,苏老师,在开学的第一节语文课上,扯着嗓子在我耳边吼了一声。   左手写字怎么了?我又不是用脚写字。   我抬起头,惊慌无措地看着我身旁站着的苏老师。她高高吊起的眼角,像极了寺庙中那些凶神恶煞的佛像,让我不敢直视。   我垂着头,握着笔的左手自发地缓缓垂下,藏进了身前的桌肚中。   像是藏起一份不堪。   “还有,储悦,我叫你们写自己的名字,你在干什么?给我画符啊!”苏老师的音量陡然又升了一个调,我不堪重负的将脑袋往右边偏了偏。   “你到底怎么回事?给我站起来!”   我没动。吓到忘记了动。   “啊!有没有听我讲话!”   于老师见我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更年期的火气一触即发。她手一把抓在我肩膀处,将我跟拎小鸡时的从座位上提了起来。叮铃哐啷一阵好大的想动,是我的椅子撞歪了后排学生的桌子。   后排的学生不敢妄动,便趴在斜了桌子上,继续埋头苦写。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和她之间也不过是才见过几面的陌生人,她却对我怀抱着如此大的怒意。   “储悦!”   周围的小学生纷纷侧目,看向我这边,一片窃窃私语声。   “安静!”于老师回身,又瞪着眼吼了一句。   瞬间,像是风过烛熄,所有的躁动都全部沉寂了下去。   “为什么不写自己的名字?”于老师仍然不打算放过我。   我的手指默默扣着鹅黄色桌面的边缘,尽量压低着呼吸声开口:“我……我不会。”   顿时,还不等面前怒气冲冲的于老师有什么反应,全班顿时哄笑一片。他们毫不掩饰地清脆又明亮的笑声与于此刻的我来说,却分明像是淬了毒的毒针,绵密而又深入地扎在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哈哈,这个笨蛋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这个白痴竟然用左手写字。   我仿佛天生就是一个丑角,无论我站在舞台的哪个位置,周围人的目光犹如一束猛烈的追光一般总是将我的狼狈和不堪照得无所遁形。   “你幼儿园老师都没教你吗?”   “我……我没上过幼儿园。”我的视线挪到我粉色的鞋面,这是陈兰特意给我上学准备的新鞋。却因为今天下雨,鞋面上溅了不少豆大的泥渍。   “学都不上,就知道玩去了?”苏老师不无鄙夷地地打量了我几眼,才终于放我坐下:“把手背在身后,给我坐好了,不到下课不许动!听明白了吗!”   这下我学乖了,连一刻都不敢停歇,立马乖乖照做。苏老师走过我这边后,我的余光中捕捉到了不少小学生悄然探向我这边的视线。   那种眼里的兴奋并不是因为看到一个漂亮的娃娃,而是来自于捉到了一只模样丑陋,动作迟缓无力反抗的癞蛤/蟆。   我垂下头。内心是数不尽的遗憾。我还记得刚才陈兰送我到校门口时同我说的话。   “储悦,到了学校要听老师的话,好好表现。”   “要跟小朋友处好关系。”   而我此刻只想把那一个个笑话我的小学生全部收拾一遍。   才刚刚第一节课开始不久,我已经将陈兰对我的期望全数打烂。   “张淼淼,你也是怎么回事!你的名字呢?谁叫你画图了!”   苏老师的身影走到第四组第三个位置的时候,又陡然停住!   “我……我妈妈说,我的名字是水的意思。”   “所以,你这乱七八糟的一大堆曲线是水的意思?”   “是河。”他稚嫩的童声,十分笃定,没有丝毫地慌乱。   “河你个头!”   苏老师一把抓起他摊在桌上的本子,两手一使劲,给它来了个‘两马分尸’。   “这都什么学生,都读小学了连个自己的名字都还不会写!”苏老师撕完,也像是泄了愤,嘴里念念有词地走回讲台旁。   只剩张淼淼呆呆地盯着自己的桌子。   “好了,其他同学继续写,储悦和张淼淼给我背着手坐好!”   那是我上的人生中第一节完整的课,也是我所经过的最难熬的一课。   我一头撞进的不是温柔乡,是冷眼恶语,我头破血流。   对了,我上的小学是陈染之的学校,实验附小。   所以,我放学的时候在校门口碰见陈染之就一点都不奇怪了。陈染之今年开学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早就到了可以自己上下学的年龄。   他背靠在小卖部灰色的墙上,周围围了两个女生,那个头上卡别着粉色发卡的女生手里拿着的本子一直递到他眼跟前。   好像在探讨学习。   但是那个粉色发卡,她的眼神粘在陈染之的脸上就没离开过。   过了一个暑假,陈染之长高了不少,我如果再同他说话,似乎已经开始需要仰起脖子。   来接我放学的是小陈叔叔。我迅速地垂下了头。躲在小陈叔叔的的身侧,他高大的身影完美的将我遮挡住。   ”储悦,你要吃点什么吗?”   他指着小卖部的门口,弯腰询问我。   我连忙手一扯他油的发腻的袖子,焦急地地低声嘟囔:“不吃!我要回家!”   我十分害怕陈染之发现我。   如果他这个时候走上来,跟我打个招呼:“嗨,储悦,你小学第一天过得怎么样?”   我想我肯定会羞愧而死。   当然,他应该也并不会要来跟我打招呼。   我不会用右手写字。   我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我甚至连一到一百都不会数。   而我不会的东西,其他小朋友都会。噢,除了那个张淼淼。   我开始后悔为什么自己没去上幼儿园,因为他们会的这些,都是幼儿园的老师教的。   像是一场赛跑,其他的人都已经冲了出去,只有我还低头悠悠地系了个鞋带。等到再抬头,自然人家跑得连个人影都没有了。   而我再没有弃权的权利。我必须要迎头赶上。   陈兰回到家的时候,我的右手正用一种别扭的姿势抓着手上的笔,一笔一顿地找着苏老师给我写的名字在空白的纸上临摹。   “储悦。”陈兰推开房门,看我。   “妈妈。”我像是被烫着了似的,一下丢开了手上的笔。   “你们苏老师今天打电话给我了。”她走进我的房间,拿起桌上的白纸看了一眼。   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个“储”字,各个笔划松垮地连在一起,像是一栋摇摇欲坠的危楼。   我的名字太难了。   相比起我的同桌,他叫丁一。   “唉。”她又是叹了口气,我抬头看她的脸,眼泪倏忽一下就流了下来。   我很怕苏老师,她生气大声讲话的时候,眼角高高吊起。像极了电视剧里的坏人。虽然今天她用这么大的嗓门同我讲话,但是我也都没哭。   “把笔给妈妈,妈妈教你写字。”   她向我伸出手,手心朝上,五指温柔地张开。像是对我某种无言的邀请。   我从她的脸上,读到了对我的愧疚。    ☆、第 11 章      第二天,苏老师重新又排了座位。   我换了座位。从第三排到第六排,最后一排。而我的同桌,好巧不巧就是那个同样写不来自己名字的小朋友,张淼淼。   其实我有点高兴,最后一排,不会被老师过度关注的位置。而我的同桌也是跟我一样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我好像找回几片自己会发光的羽毛。   课后,苏老师布置了拼音临摹。   我拿出临摹本,又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储悦”。我僵硬着手照着图描了半天,结果还是歪歪扭扭,不堪入目的一堆被生硬拼凑在一起的笔划。   但我望着这惊悚可怖的两个大字,却不由得松了口气。这是昨夜我和陈兰共同努力了数个小时的成果。等我写完自己的名字,也正好打预备铃。   我偏过头看我的同桌。   同样扭曲的一个大字后面,跟着一连串的曲线。不是曲线,是条河,河里有着无尽的水。   就是淼淼。   张淼淼同学很坚持自我。   同样的,苏老师也是。于是张淼淼的本子又被撕成两半,从讲台上飞来,劈头盖脸地砸在他的脸上。我手背在身后,昂起头认真仰望着讲台前的苏老师,余光中全是张淼淼同学通红的眼眶和紧咬的嘴唇。   “明天叫你家长一起来,否则你也别给我来了!”   苏老师说着重重地将怀里还抱着的一叠练习本砸向木质的讲台。   “哐”地一声巨响。像是青天白日里的一道惊雷。   我有时一直在想,不就是一个名字吗?至于需要如此的大动干戈。   其实我不明白,真正令苏老师怒不可遏的不是那几道鬼画符似的曲线,而是张淼淼这种屡教不改的态度。触犯了身为班主任,这个班级最高领导人的颜面。   后来张淼淼终于安分守己地写名字的时候。我偶然经过教师办公室,偶然听到我们的数学老师,宋老师。他扯高的嗓门像是扩音喇叭似的。   “苏老师,还是你厉害,你们班那个张淼淼终于肯好好写名字了。”   “哎,这种不识相的小孩就是不能惯的!”   这种轻飘飘的语气,等我后来再回想起来,是一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得意。   我的数学很差。我不懂什么是加号,什么是减号。   当宋老师在讲台前说:“小红有一个苹果,小明也有一个苹果,那么他们两个的苹果加起来,现在有几个苹果?”   瞬间,宋老师话音刚落。只见前排有几只手,像是雨后冒出的春笋一般,一下探起。   而我还在疑惑,苹果不是用来吃的吗?为什么要加起来?   我没有举手。我的同桌张淼淼也没有举手。   春笋越来越多,只有我们两个像是被冬天的冰霜冻死了的笋苗,胎死腹中。   不过,幸亏宋老师也没有注意到我们这个角落。   “你刚为什么不举手?”   下了课后,教室里乱哄哄的一片。还不擅长静坐的小朋友,生生憋了四十分钟,早就苦不堪言。我用力扯了扯张淼淼的袖子:“你刚才为什么不举手?”   张淼淼停下笔,从一堆波浪线中抬起头,他有些发干又显苍白白的嘴角微微往上一挑:“太白痴了,我三岁就做过这个题目了。”   开学第一天,宋老师问谁会数一到一百的时候,张淼淼没有举手。因为他会数一到一千。   我很快就发现了,他看似跟我相同,但其实截然不同。我后来看《浴火凤凰》的时候,里面演到“赌石”这个桥段。我一下就想起了当时已经失散多年的张淼淼。他是一块未经开垦的璞玉。   他是一个宠儿。在上帝为他单独设立的另一个国度中,他被允许安然无恙。   原来在这个尘世中,挣扎沉浮的,从来只有我一个。   因为下雨的缘故。开学典礼推迟了一个礼拜进行。   在推迟的开学典礼上,我见到了久违的陈染之。隔着重重的人群,我看见他站在高高突出的主席台上。随风飘荡的五星红旗无言地立在他的身侧。   九月的风刮过,吹起他垂在额前的碎发。那一瞬,我的心冒出点不切实际的念头,我有点担心他会被这阵风带走。白色校服下的,他的身影实在单薄,如纸。   他需要一根旗杆,撑着他。   “秋风送爽,丹桂飘香……。”   他的声音,流经话筒,经加工放大后,钻进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耳中。   三年级的陈染之,嗓音中的稚嫩已渐渐被少年的清朗所取代。他眼皮微垂,认真的念着手里的稿子,没有一丝的慌乱。   没有一丝的慌乱,就像那个夜晚的他。   警车,救护车。迷乱的灯光和尖锐的鸣笛声交织成荷花小区的的一个不眠之夜。   羊毛衫阿姨雪白着一张脸被抬上救护车的样子,我毕生难忘。   “妈妈妈妈,阿姨是死了吗?”我惊恐地拉着陈兰的衣角。   “储悦,你闭嘴。”原本坐在路沿上一动不动的陈染之像是一只捕猎的猎豹般,扑向自己的猎物,扑向我。他的手指恶狠狠地直戳到我鼻尖上。   “陈染之!”陈兰手下意识地推开他,结果他重重地往后倒去摔在地上。   我想去扶他,虽然刚才的那一刹那我很害怕。   但是陈兰紧紧拽住了我。她黑亮的眼眸中是警告   皮夹克叔叔在外的“妖艳贱货”上门挑衅。羊毛衫阿姨同她搏斗,两人直接从三楼的阳台上一同摔下。   三言两语,梗概了三个人,悲惨的一夜。   别人的伤痛总是无足轻重。像是数学里的定理,是经过无数次的验证而得出。生活中的准则,又何尝不是淬炼了无数人的血泪。   六月份的那个夜晚之后,陈染之搬出了荷花小区。但是关于他们家的传闻却并未尘埃落定。   我也一直记得那个傍晚,空气中漂浮着甜甜的香味。陈染之跟我说过这是栀子花的香味。是离别的味道。   在荷花小区的门口。一个打扮时髦的阿姨,头发是跟动画片里的主人公一样的浅金色。她看见我,抬手轻轻摘下脸上的墨镜。墨镜后面,是一双乌黑透亮的大眼睛。仿佛是电视里走出的人一般,她的睫毛细长又根根分明,皮肤白皙光滑,像极了我以前爱吃的喜之郎果冻。   我看得出了神。   “小朋友。”她叫我,眼含期待的看我:“你知道陈群的家在哪个楼道?”   陈群?   我并不认识什么叫陈群的人。   但是我却还是歪着脑袋假装思考了一会儿。片刻后,面上才挤出一点类似于遗憾的神情:“啊,我有点忘了。”   假装遗忘,也不愿承认不知道。这是我从小就养成的一个下意识的习惯。仿佛这样,我就能比无能多了一点能耐。   她听完我的话,精致的脸上生出了几分失落。   我突然如临大敌。   当我们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总是想要尽己所能,在她的面前做一个有用的人。想要得到她的肯定,得到她全部目光的注视。   哪怕拿出自己的浑身解数,哪怕表现得像个跳梁小丑。   “我……我可以帮你问问别人。”   “不用了。”她摆了摆手,轻笑:“谢谢你,小朋友。”说完,她便要走。   我很想挽留她,再看看她。但是我的嗓子被堵住了,我的脚被钉住了。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步步离我远去。转身将我遗忘。   “对了。”已经转身离去的漂亮阿姨,忽然脚步一顿,旋过身来,又一步一步地走回我面前,慢慢蹲下:“瞧我刚才这问题问的。”她抬手轻拍了下额头:“小朋友,你知道陈染之家在哪里吗?”   “我知道!我知道!”这下我是真的知道了!   “真的?那你能带我去吗?”她站起,一只手伸到我面前。   白皙的手指,正红的指甲盖,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我没有迟疑,立马伸手牵住了她的。掌心的触感是如此的细腻柔软,让人流连。   “我带你去。”我仰着头看她。这个有如天神一般的女人。   “好。”她笑起来,紧了紧牵着我的手。六月的晚风拂过我,翩翩然之间,我有一种羽化登仙的错觉。   “染染!这个漂亮阿姨找你!”走到楼道口前十来米处,我正好遇见了从楼梯上一路小跑下来的陈染之。   但是,陈染之丝毫没有被我的喜悦所感染,相反,我第一次在他的脸上瞧见了一种比慌张更深入的表情。双眼猛然瞪大,嘴巴微微张开。他僵在生锈的铁门前,与我们对视了几秒后,转身迅速地没入了黑漆一片的楼道。   我抬头,眼见着声控灯,一层层亮起。一直停在了三楼。我还不知道自己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但是我的预感告诉我情况并不好。   “谢谢你,小朋友。”   漂亮的阿姨松了我的手,头也不回地跟我道了个别。   刹那间,我思绪万千,惊慌无措。我多么希望故事演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片尾曲缓缓响起。所有的一切,我们下一集再见分晓。   那个时候,幼小的我渐渐明白,所谓电视剧与人生之间的差别在于,谁是那个掌握遥控器的,是你还是生活的本身。   此时此刻,我真希望面前的这个漂亮阿姨可以就地昏倒,或者地面塌陷一个大洞,她突然消失不见。   但是没有。   她,和陈染之的妈妈,羊毛衫阿姨,双双从三楼坠下。像是秋天的落叶,也像是断翅了的蝴蝶。   我看电视,顶顶厌恶的人从来不是那些所谓的反派人物。最是令我瞧不起和捶胸顿足的,一直都是些自诩正派,却一直在旁帮倒忙,送助攻的人。   正派人物因为他送了命,一旁的人还必须抹干眼泪安慰他:“没事的,我们知道你是一片好心。”   没事吗?怎么会没事!   做什么人,都千万别做一个蠢人。蠢即原罪。在这件事后,我曾痛下过这样的决心。   陈染之看我的眼神。   我内心的愧疚与懊悔。所有的一切,都注定了我们背道而驰的开始。   陈染之并不幸福快乐,但是他好像也不需要我了。    ☆、第 12 章      在我终于勉强地学会了用左手写字之后,我人生的困境又进入了下一个。   数学这个噩梦,我一做就是十二年。但这个噩梦的开始究竟是因为宋老师,还是我自身资质的限制,我虽然已经不得而知了。但是我更愿意也更倾向于后一种解释。   关于老师的形象,我愿意尽力在我的脑海中多挽留一分。   小时候的我一直有这样一种认知,数学老师,女,年龄四五十岁左右。好了,这基本就是人世间最凶残的生物了。几乎人见人怕,鬼见鬼愁。   等到后来出现的,闹得满城风雨的城管大队,其毁坏性,在我心中根本不值得与宋老师一战。   我因为基础比其他同学薄弱,数学成绩一直没有起色。陈兰光是被数学老师请到学校就去了好几次。   “你们这孩子我没法交!怎么管的连幼儿园都没上过,什么都不会就塞到学校里来了?”   我想,宋老师的这个说法真是病入膏肓。如果我什么都会了,还需要送到学校里来?   陈兰只好腆着脸,再三的赔不是。   “宋老师,我们储悦真是麻烦你了,她要是有什么不懂或者不听话的地方,您就直接动手管教吧,不需要客气!”   “不,不。”宋老师闻言,抿住了一口搪瓷大杯中的茶,摆了摆手,眼神却十分锐利地扫到我。   我心下咯噔一声,只觉得脊背发凉。陈兰的话和宋老师的目光,都寒如这十二月的北风,无情地将我席卷。   陈兰,又忘记了,我是储悦,不是储盛。她刚才说的那一番话,我明明白白地听她打电话的时候同储盛的班主任也一样说过。   我只是储盛的一个复制品而已,只需动动手指就可以进行粘贴。   张淼淼已经不是我的同桌。   有一次当我在晚饭的餐桌上,向陈兰和储标汇报一天所学之时,我无意间提起了换座位的事。   “今天我们苏老师给换了座位,跟我一起坐的个男生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说这话时,我完全忘记了我也才勉强学会写自己的名字不久。但小孩子的心思总归是这样的,你看,我们班有人比我还要笨!我才不会提到他能从一数到一千的事。   “换座位?”陈兰的重点显然和我并不在一条线上。   “对啊。”我咬着嘴里的红烧肉,小心翼翼地将肥腻的一部分分离下来,又将其重新塞回了盘中。   “换去第几排了?”   “最后一排啊。”我浑然不察陈兰的眉头在我的回答之后,紧紧皱起。连一旁的储标,都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还是不行,还是得去打个招呼。不然你想就她这个高身高,再怎么轮也不该是她在最后一排。”   “现在都小学一年级,都差不多高,哪有这么多讲究!”   “什么哪有这么多讲究!现在的社会就是这样,你不要抱着你那一套老古板的思想不放了!”陈兰不满的推开面前的储标,甩了甩手上的水,从厨房里出来。   而我正假装去客厅沙发上拿我故意遗落下的笔,只为偷瞄一眼打开的电视。   “储悦。”陈兰叫住我:“别看了,快回房间做作业!还有明天我陪你去学校。”   “噢。”我点了点头,没有问为什么。   “妈!”储盛手里拿着一张试卷,从自己的房间走出来。   “干嘛?”陈兰两手在身前的围裙上擦了擦。   “签名!”说着将试卷往陈兰手上一塞,便头也不回地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储盛!”   陈兰低头扫了一眼试卷上的分数,立马大声地叫住了自己的儿子。我也顺势偷瞄了储盛的分数,英语,67分。这个分数,对于一个五年级的学生的来说实在不是一个看得过去的数字。   “怎么了又?”储盛不耐烦地转过身来。   “什么怎么了又?你这英语怎么越考越低了?你在学校一天天的干嘛?做梦啊!”   “哼。”储盛没应,轻轻哼笑了一声。   那一刻,我觉得眼前的储盛好陌生,仿佛一夜之间,他已经从那个乐此不彼与我抢牛奶的禽兽,究极进化成了一个胆敢对着陈兰摆谱的猛兽。   “啪。”一下,清脆地一声。我感同身受般的抬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储盛脸上的笑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一脸冷漠的敌意。   “储悦,你给我回房间去!”陈兰手往我身后猛地一点,微微颤抖着。我自然不敢有半点拖延,立马夹着尾巴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没多久,客厅里便是叮铃桄榔的一阵。不用脑子想也知道,储盛被揍得有多狠。   我没有同情,更没有幸灾乐祸。只是困惑,储盛突然之间是怎么了。在后来的政治课上,我们老师提到量变积聚成质变这个概念,我就想所有的波涛暗涌都曾经过了一段漫长的不动声色。   储盛也是。   第二天大早。   我在楼下的小花坛边等陈兰,她半途忘记了一点东西又回去取了。   一到冬天,脆弱的花花草草全军覆没,只剩正中央的一颗大柏树,还勉力撑着一抹绿意。这样的绿意,自然不能同春夏时的生机盎然相比较。她是低沉的,无言的,虽身披希望,却比绝望更绝望。   人们都喜欢赞扬这些四季常青的植物,赞扬他们是如何如何的坚韧不屈。而我只读出了他们的孤立无援。   像是炮弹血洗后的战场,你缓缓从壕沟中爬起,你四下张望,依旧屹立的是你,且只有你。天地间,生死中,只有你。从来不要去歌颂劫后独生的战士,我相信死亡也许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更好的选择。   而我,也固执的从来不去歌颂任何一种四季长青的植物。我只同情他们,像同情我自己一般。   在等待陈兰的间隙,我眼见着储盛朝着我的方向缓缓走来。想过低头,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但终究还是没有这样做。   因为没有必要,因为他的眼里已经开始没有我。   “储悦。”他停驻在我面前。我仰头看他,这么冷的天,他藏青色的冬装校服下只穿了一件浅灰色的毛衣。   少年第一个争强好胜的点,可能就出现在,谁冬天穿的衣服少,谁就酷了。   我没问他冷不冷,他被冻得通红的鼻头已然说明了一切。   “哥。”我轻声叫了他一声。   “你跟陈染之绝交了?”他眼角一挑,还未完全脱离稚气的脸上,却莫名染了世故的沧桑。   “关你什么事!”陈染之是我心中的一个结,点到即痛。   “早掰早好,反正时间也不多了。”储盛说完,伸手扯了扯我的耳朵:“我的猪妹妹。”他笑笑。   我耳朵大,又有点招风。同某种生物十分想象。这就算了,但是真正令我义愤难平是陈兰和储标都不是招风耳。我的遗传,无迹可寻。但我人生的前几年从来都没有真正关注过这个问题,因为大人们的调侃都是带着几分“你好特别,有点可爱”的意味,而来自同龄人的关注,那就完全不同了。   那是一种嘲笑。   曾几何时,对我来说,世间最无力的一件事,就是我没办法将我的耳朵直接扯下来。我宁愿没有,也不想要这一对怪异的,招人歧视的耳朵。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做错了什么?我什么都没有做错。   但此时此刻,面对储盛的调笑,我并未感到在意。我想知道的是他说的前半句,什么叫“时间不多了”。但是他没有给我提问的机会,储盛提着手里的书包,招呼也懒得同我打一个,兀自一人离开了。   时间不多了,这个概念的严重性,我还是从奥特曼打怪兽那儿参悟出来的。每次奥特曼跟小怪兽一直你来我往,花拳绣腿的比试到胸前的那盏红灯亮起,他才惊觉玩脱,自己快没电了。便想到要发大绝招,一个动感光波将小怪兽劈成两半。   时间不多,意味着情况紧急,更意味着一次蓄势已久的爆发。   这时,陈兰正好也去而复返,手上提着个蓝色的无纺布袋。我不经意地探头往里一瞧,映入我的眼帘的是包装精美的礼品盒的一角。   陈兰将我送到校教室门口后,并未离开,而是绕了个弯,上了二楼。那里有苏老师的办公室。我隐隐有一种预感,陈兰要干什么。   给苏老师送礼。就像其他大多数的小朋友一样。非常奇怪的是,我,连同大多数小朋友,都不认为这样的一个行为是羞耻的,让人抬不起头的。   我反而有一种别样的优越感。送礼,代表着特殊照顾,与众不同。但人都忘记了一个点,特殊的存在建立在其稀少。如果大多数的人都送礼了,那么最后大家又重新回归到了同一个起点。   但终归还是不一样的。那些没有送礼的个别同学,自然而然地就承担了这份稀有性,吸引了老师别样的关注。   比如说,张淼淼同学。   下午的班会课上,苏老师果然给我换了座位。   “储悦,你这身高坐后面看不到黑板吧?待会儿下课你拿着东西坐到赵强旁边。”苏老师说着,手一点第三排的一个空位置。那里一直空着,仿佛是一个待售的天价主看台位置。   苏老师的这个借口实在有些生硬。但好在大家都心照不宣。我乖巧地点了点了,转头看了一眼张淼淼同学。   其实我有点舍不得他。尤其是在他向我问出‘人死了,要多久才能回来?’这个问题。   死了永远不会回来了。   ”可能要很久很久。”我说这话的时候,别过视线,没敢看他。这一刻,是我无比希望自己是无知的一刻。   毕竟,那个死掉的人,是张淼淼的妈妈。那个因为张淼淼写不来‘淼’这个字而教他画曲线的妈妈。   淼淼的妈妈一定跟水一样温柔。但是她也像水一样,早已融入了江河,一去不复返,再也不见踪影。   我既可怜他,我又庆幸自己。我的妈妈还活着。当时的我只知道死的含义,等到后来我知道了每个人都会死,这个可怕的事实后,我度过了很长一段灰暗的时光。   每个夜晚,我都因为担心陈兰,担心储标的生死而惶恐不安,无法入睡。   这样一个可笑,甚至无厘头的想法,却最直接地映射出了一个事实。   所有对生命的敬畏,最开始全部都是源自拥有生命的人的恐惧。    ☆、第 13 章      我和我的新同桌,相处得并不愉快。   不知道你们小时候有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男生,长得丑就算了,还天天以欺负女生为乐。社会上这么多的大人渣,我没遇见过几个。但是赵强这个小渣渣,从一开始就为我的小学生涯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   我铅笔盒里的笔一个礼拜总有那么几只不翼而飞。最后都被发现是横尸在教室后面的垃圾桶里。   我午睡醒来,头上别着的hello kitty的发夹,发现hello kitty的整张脸都没了,铁质的发夹上只剩下一块透明色的干涸的胶水。又丑又残忍。   我晚上放学回家,莫名奇妙就发现我的两个书包带被人缠在一起打了一个死结。   诸如此类,鸡毛蒜皮,却几乎让我痛不欲生的恶作剧。或许也不是恶作剧,对当时的我来说简直是一种犯罪。   我没敢跟苏老师说,更没敢同陈兰讲。我已经是一个小麻烦精了,惹得我周围的人为我操心这么多,我还怎么敢自取其辱。   赵强对我这种忍气吞声的态度,表现的越发嚣张猖狂。我也不是没有尝试反抗过,但是我发现自己在力气上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他又矮又丑又壮还坏。   我真希望他去死。   但是很可惜他每天都活的好好的。   “赵强,能把你的手收回去吗?”我盯着他越过桌面三八线大半的手肘,眼中燃烧的满是仇恨。但是嗓音却不得不低的跟小猫似的。   “你这样我都没法做作业了。”我憋着气,又补了一句。   赵强听了后,非但没有收回去的意思,反而变本加厉地又将身体往我这儿倾过来许多。几乎就是要挂在我身上。   他这幅流氓无赖的样子。   我根本没法做作业,连端坐都很困难。心里的烦躁与怒意早就如同干柴烈火,一点就燃。   我抬手狠狠地打在他的手肘处。   “老师!储悦她打人!”赵强瞪了我一眼,立马举起手,恶人先告状。   “老师,是他,是赵强他先……。”我转头,看着我身侧坐得端端正正的小渣渣,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是他先超过桌面上的线的……。”顶着讲台前站着的宋老师严厉的目光,我还是硬撑着把话说完了。   “什么线不线!储悦难怪你数学学不好,天天上课就想着搞这些东西!我叫你们看书做题目,你在干嘛!”   “我……。”   “还顶嘴!”   结果,又是我凭白无故地挨了一通训。泪水在我的眼眶里倔强地打转不肯落下,我低着头,没有也不想让宋老师看见。   身旁的赵强,不用看,也知道他脸上那副令人作呕的小人得志的表情。   他要是在课上欺负我,从来只挑数学课。   谁道知道赵强是数学课代表,而储悦数学很差。所以我就活该被他欺负吗?   一二年级向来比其他年级要早放二十分钟。但今天晚托课上宋老师因为批评我而耽误了几分钟,便堂而皇之地拖了二十分钟的课。   “储悦,你以为你耽误的是一两分钟的时间吗?全班这么多同学,这么多一两分钟,加起来都超过一个小时了!”   后来我也想过,这样一个明显逻辑硬伤的计算方法到底是谁第一个提出来,而后成为各位老师纷纷引用的名句。   时间还能横向叠加?我看连霍金都不敢这么算。   所以这个人一定是要比霍金更厉害,那就只能是牛顿或者爱因斯坦二者之间的其一了。   牛顿:爱因斯坦说的。   爱因斯坦:牛顿说的。   霍金:我是无辜的。   托了放学晚的福,我又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部前撞见了陈染之。   这次他是一个人,并且他也看见我了。   见到他,我所有的委屈一下天崩地裂,如山呼海啸,猛地掀翻了我。眼泪啪嗒啪嗒,不受控制的落下。   但是我没动。陈染之也没动。他看到我哭了,但是却没有动。   我和他之间,隔着的是那一个深不可测的夜晚。   我像是个傻子,站在路的中央兀自掉泪。羞耻与脸面都的重要性都不及我此刻内心悲伤的万分之一。   “呦!储悦啊!怎么啦这是?哭了?你哭起来好丑噢!”   赵强笑嘻嘻的经过我,还停下,顶着他那张癞蛤/蟆一般的脸凑到我脸跟前一阵嘚瑟。他大声讲话飞溅出的唾沫全喷在了我脸上。   恶心,恶心,全部都是恶心!   我视死如归地朝着陈染之的方向看了一眼。我是储悦,我是‘荷花一霸’,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屈辱。   我侧过头,磨着牙,恶狠狠地瞪着眼前的这只‘小癞蛤/蟆’,手开始不自觉的伸缩。我回忆着同储盛过去一次次的打斗经历。   “啪”一声。   我最后想到的还是陈兰。于是我直接给了赵强一巴掌。清脆的一声,惹得周遭的家长和学生纷纷侧目。   “呦,那个小姑娘……。”   “怎么打人啊……。”   “没有家教……。”   我静静听着周围人对我的议论纷纷。心里只是冷。他们又不是我,他们怎么知道是什么逼我走到这一步。   赵强的卑鄙,我的屈辱,以及陈染之的冷漠。   “储悦!你敢打我?”   赵强,毕竟也只是个一年级的社会渣渣。被我打了之后,他过了一会儿才提起神来。   他提起神来了,对我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等看到他眼眶里亮亮的一片,我才想到要逃。可惜已经完了,刚拔起腿,校服领子就被赵强一手揪住了。   但是,预想中的混乱与疼痛并没有降临。   “操!”   仅仅只是一个字,但是我也从中听出了十分的熟悉。储盛,我恨了厌了这么多年的哥哥,突然有如天兵天将般从天而降。   我眼见着储盛从离我好几米远的地方猛跑过来,手下重重地一抡,他手里提着的书包便狠狠地惯向赵强,劈头盖脸地砸在了他脸上。赵强被砸到在地,双手捂着脸,痛苦地躺在地上直抽搐。像极了热锅里挣扎的虾子。   同储盛的这一壮举相比,我刚才的那一巴掌,实在就是有些微不足道。最多只能算是个开胃前菜了。   “你这个小瘪三什么玩意儿,找死啊!”储盛在完成这样一个举世的壮举之后,却似乎还觉得不过瘾。他走近赵强,用脚踢了踢他。   “以后你再敢这么吊,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五年的小学生,是小学部的老大。试问谁敢造次。赵强躺了地上半天,没敢动。我第一次见他这副弱鸡的模样,心里只有畅快。   “走了!”储盛手一拽我的书包带。   转身之前,我又看了一眼陈染之方才站着的方向。但是已经没有人了。   储盛他们前脚刚走。陈染之便从小卖部的里钻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根珍宝珠。他走到赵强面前,蹲下:“同学。”他扯了个笑。笑意凉凉。   赵强这才慢慢拿下捂在脸上的手。眼前的人有点熟悉,却又很陌生。   “你没事吧,这个给你。”陈染之将手里的棒棒糖递给他,又伸手将他从地上扶起,貌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几班的?”   “赵强。一一班的。”储盛刚才那一下,实在是狠,赵强现在额角还是泛着痛意。他本来不想搭理陈染之,但一见他是三年级的,还给他买了糖。他的敌意也就全没了。   “噢。”陈染之点了点头,收了笑。   “陈染之!你怎么在这儿!赵老师正找你呢!”从校门口窜过来个女生,一看校牌也是三年级的。   “我知道了。”陈染之站起,拍了拍自己的手,仿佛有什么脏东西似的。   赵强还正犹豫着要不要同面前的学长道声谢,转身他人就不见了。   “陈染之,你刚老半天到底干嘛去了?一二年级还没放学,你就往校门口冲!”一旁的顾思佳叽叽喳喳个没停,一心想从陈染之口里套出点话来。   陈染之顿足,目视前方:“去见一个人。”   顾思佳:“……你,你在学校还有别的认识的人嘛,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好了,赵老师找我什么事?”陈染之又提起脚,独自走在前头。   “还有什么事啊,当然是管你要上周的行为规范评分汇总啊。陈—部—长!”   最后三个字,顾思佳是掐着嗓子,拖长了音说的。声音嗲嗲,十分娇媚。陈染之却皱了眉,他向来对这样的声音有很大的抵触。   “我知道了。还有个地方需要改动一下,我改完就给陈老师送过去。”   “还要改?”顾思佳瞪大了眼。陈染之对这类事一向不怎么关心,只是等到执勤的班级把表交上来,他最后做个汇总就算了事。   “嗯。”   只是一个字的回答,陈染之便独自逆着人流,朝教学楼走去。   储悦。他的脑海里忽然又冒出了这两个字。她似乎过得并不快乐。以前她每次打架输了,落荒而逃,总是眼眶红红地来敲他家的门。   明明已经一败涂地,脸上挂着的却还是全然的不服气。   对失败,对困难,对痛苦,从来不会真正举手投降的储悦。这样的储悦,才是他最喜欢,最欣赏的样子。   但是这样的储悦却再也不会来敲响他家的门了。   “你怎么来我学校了?”我吸了吸鼻子,看走在马路另一边的储盛。   “爸妈今天晚上不回家,我顺便来接你。”   “噢。”   “储悦。”储盛一脸讽意地看我:“你平时同我不是挺能来事的吗,怎么对着那个矮冬瓜倒是安静如鸡的样子?”   “他……他力气可大了。”   “得了!你就会窝里横!我还不知道你?”   我撇了撇嘴,没应他。   “爸爸妈妈为什么不回家?”我巧妙地换了一个话题。   “奶奶进医院了。”   “噢。”   金云仙身体一向孱弱,上医院基本已经是件家常便饭的事。我心下也并未在意。   晚上临睡前,我盖好被子,闭上眼,脑海中掠过的全是今天发生的一幕幕。我伸手在这无数的场景中独独打捞出两个片段。   陈染之。   储盛。   我掀开被子,翻下床。拖鞋来不及穿,便赤着脚一路跑到了储盛的房门口。   轻轻敲了敲。没人应。   储盛一向睡的很早。房间里黑黑的一片,窗帘紧闭,什么也瞧不见。   乐事烧烤味的薯片味道淡淡萦绕在我的鼻尖,耳边,还有的是储盛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而我背后传来的是客厅里分针的滴答声。   面对着黑暗,我不自觉地勾了个笑。   当时的我还不知道,所谓手足,是父母所给予你的长达一生的馈赠。他予你艰辛,也带给你快乐,但从来不会让你孤独一人。无论分散或相聚,无论争吵或和睦,人生在世,你永远不用独自一人面对所有。   当时的我只知道。   啊,这小王八蛋又吃了我的薯片。   但是,我却不生气。心里飘飘然,说不上是为了什么。只觉得,这就是哥哥啊。    ☆、第 14 章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   储标和陈兰一夜未归,而我怀着一颗跳着七上八下的心去上学。   踏进教室的时候,早自习还未开始,苏老师却已经在站定在讲台前,炯炯得双目如同探照灯一般打量着底下坐着的每一个学生,不放过任何一个走神开小差的人。   “报告。”我站在门口,轻声地喊,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扫向我的座位。以及我位置旁边的赵强,他正埋着头同其他同学一样苦读拼音。   “储悦,你今天来晚了啊。快进来吧。”苏老师摆了摆手,便开恩没再多为难我。   我快步走回自己的位置,背包里的铅笔盒叮铃哐当的一阵响。在一圈稚嫩的读书声中显得突兀。等我走到位置旁,正要放下自己的书包,一低头才察觉椅底上的异样。淡黄色的木板上让人用黑色的水彩笔画了图,画得还是一头猪。其实只有潦草几笔,画法又拙劣又幼稚。我之所以能一眼认出,完全是因为那不规则的椭圆形脑袋上,硕大却又长短不一的两个耳朵。   这是赵强对我的报复。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要怎么办,脸上却渐渐烧了起来,是因为气愤更是因为难堪。   “储悦,快坐下!磨蹭什么呢?”苏老师察觉了我的迟疑,不悦地催促我。   我将手包上往椅背上重重一靠,闹出了点不小的动静。赵强这才像发现了我似的,他又短又宽的脸上,嵌着的两只绿豆般的小眼睛正放着冷光,他厚的像是香肠的两瓣嘴对着我无声的动了动。   猪头。   那就鱼死网破吧,我想。   “老师……。”   “老师……。”   我霍然转过头,看向声音的来源,这熟悉的声音。   陈染之站在门口,对着苏老师毕恭毕敬地点了点头。   “哎,是三年级的陈染之啊,有什么事?”   陈染之走进来,手上拿着一本白皮的本子,他将杯子翻开递到苏老师面前。一本正经的模样,竟然有几分威严。底下的读书声也渐渐沉寂了下去,都探头探脑的张望着讲台前这个不速之客。   而我,忘了开口,也忘了要坐下。   “这次一一班行为规范总分全校垫底,赵老师让我来跟您说一声,有几个需要改进的地方。”   “垫底?”   伴随着挑高的尾音,是苏老师顿时拉下的脸,语气冷如寒霜。   但陈染之仿若未察,依旧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主要是学生的领巾佩戴上扣分很多,特别是。”陈染之一顿:“你们班有个叫赵强的学生,检查人员发现他一周三次没有按规定佩戴领巾,多次课间休息室不按规定独自跑去教学楼后的小花园,并且有随意破坏花草树木的现象。”   “赵老师说,希望苏老师能对这个同学加强管理。”   “学校是我们共同的家园,不能因为个别同学的不珍惜而被毁坏。”   陈染之每说一句,苏老师的脸色就沉一分。   “你回去跟赵老师说这个情况我了解了。”   “好的,再见苏老师。”陈染之说完,又是礼貌地对着她颔首。拿着他手上的本子一步一步走出教室,我还在看他。   他似乎对我的目光有所感应,微不可察地朝着我这个方向侧过头。   我的幻觉里,他好像对我笑了笑。好像也没有。   “赵强!”   陈染之才没走远几步,苏老师勉力维持的平静终于分崩离析。   “你给我站起来!”   我明显瞧见赵强的身体猛烈地抖了抖,才像是慢动作回放似的艰难地从椅子上站起。   “是不是你!啊!害得我们班倒数第一!”   “老师……我。”   “闭嘴,收拾好你的东西,给我滚到垃圾桶旁边去!什么时候我们班名次上来了,你再给我回来!”苏老师单手叉腰,一手狠狠地点着垃圾桶旁。怒目圆睁,眉毛拧成一个倒八字形,实在可怕。   我以一种不太引人注目的速度缓缓坐下,屁股底下垫着的是赵强送我的猪头。我从书包里拿出语文书,翻开,跟着同学们一起朗读,视线的余光却总也忍不住要去关注我身侧正收拾东西的赵强。   我面上是强装的镇定,其实心中喜悦的潮水早就是已经一浪高过一浪了。   我终于可以摆脱这个小渣渣了!赵强收拾完细软滚蛋后,我直觉得周遭的空气都清新了不少。便情不自禁猛吸了一大口。   “咳咳。”结果呛了一嘴的粉笔灰。此刻正是下课。   “张淼淼!”我不满地大声嘟囔了一句:“你怎么擦黑板的!都是灰!”   张淼淼看都没看我一眼,继续搬着只椅子,踩在上面擦他的黑板,脚尖跟着他向上够的动作一点一点的。   “你以前怎么不说?今天事这么多?”   是啊,赵强一走,我就像是撕了封印的孙悟空,一下将压在身上的五指山炸了个四分五裂。我又是我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陈染之。   我不知道这一切只是偶然,还是他的刻意为之。我不能去问他,我只敢自己猜。猜着猜着,越猜越迷糊,猜着猜着,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其实,在时间从我指间溜走的那一个片刻,我也不是没有挽留过。我找过陈染之,但是,我还是没能握住这指尖的沙。   ******   跌跌撞撞之间,小学就已经读到了第三个年头。而陈染之已经五年级,马上就要升初中,离开这个学校了。   偶尔想起来,还是不无遗憾的。   我很久没有见过他了,学校并不大,但是除却周一的升旗仪式上能瞥见他的身影以外,似乎学校的任何一个角落都不能找寻到他的踪迹。   但是学校的每一个角落,都有关于他的传言。   “哎,那个五年级的陈染之……。”   “怎么了?”   “你不觉得很厉害吗!”   “好啦好啦,别说了!”   “装什么,我看见你在语文书最后一页写他的名字了!”   “你瞎说什么!”   “啊呀,脸红了?”   “滚滚滚!”   外边嘻嘻闹闹的一阵,我憋着一口气蹲在厕所里好久终于等到一片安静。推开们,摔出来的时候还是冷不丁地吸了一大口臭气。又是想吐,又是胸闷气短的。   我也是佩服她们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还能抱着一颗思春的少女心。但是我又是什么情况?我靠在厕所的外墙上,大口地呼吸着此刻呼呼地北风送来的新鲜空气。我为什么要躲在里面不敢出来?她们说的内容,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她们说的是陈染之。是全年级第一陈染之。是老师的宠儿,是所有学生不可企及的高度。在我无意间听到的所有关于陈染之的流言之间,有爱慕的,有赞誉的,有惊叹的,但是却很少有嫉妒的。   嫉妒这种绵延不绝的情感,也是建立在一个可触及的范围内。没有攀比就没有嫉妒,没有人够格同陈染之攀比。   就如Bacon说的:只有国王才嫉妒国王。   无论几年级,陈染之的成绩单永远是年级第一。   相比陈染之的名声鹊起,声名远播,我自然是要逊色不少。我只是籍籍无名之辈。一路混到三年级,成绩中上,被苏老师偶尔开恩封了个小队长的闲职。基本老师眼里不会有我,也不会容不下我。   我就是所有那些可有可无中的一个。连偶尔一次被老师抽起来回答问题,名字还会被念错。   诸悦?   顿时,哄堂大笑。   我低下头,脸慢慢烧起来,也跟着笑,其实一点都好笑。   但如果不笑,会变得更加可笑。   我的同桌,张淼淼。这时候会举起他的手,站起身,义正严辞地同老师纠正:“老师,我的同桌叫储悦。储藏的储,悦耳的悦。”   笑声渐渐平息,所有的人都被他这股突然起来的认真劲给唬住了。包括我也是。   是的,张淼淼又成为了我的同桌。他渐渐开朗起来,他会耐心的教我写数学作业,也会给我偷偷带大白兔奶糖。但是他再也没有在我面前提到过他的妈妈,也放弃了在姓名栏处划曲线的固执做法。   其实,所有的学生,包括老师都已经习惯并且默许了他这种特立独行的做法。只是猛然间,在小学二年级开学的第一天,他突兀地在新发下的书本上工工整整的写下“张淼淼”三个字。   我想,也许,他终于还是明白了什么是“死”的含义。   而我的前同桌,赵强,小学二年级的时候转走了。那时候我已没有那么恨他,也许好了伤疤忘了疼是所有人人性中或多或少的一部分。   似乎所有的事情在慢慢转好,但其实,只有我知道,什么都不好,一切都不好。   从我心底破土而出的藤蔓,正疯狂地蔓延滋长,狠狠地扼住了我的喉咙。   到了小学三年级,我也有了自己的好朋友,好姐妹。就是坐在我前排的梁艺琳。   她有仙女一般的成绩,有仙女一般的外貌,有仙女一般的性格。总之她本人就是仙女的化身,却唯独给我这个泥地里打滚的土鳖成了好朋友。   我喜欢她,真心的。谁不喜欢仙女?还是心地善良的仙女,没有黑魔法,只有澄澈雪白的世界。但是。就是因为但是。   她就像是一面无暇的照妖镜,照出了我所有的不堪。   而我又无法摔碎这面镜子,因为我是真的喜欢她。喜欢她精致繁复的花纹,也喜欢她小巧玲珑的模样。   别人家的孩子,并不是世上最可怕磨人的物种。最可怕无奈的的是这个‘别人家的孩子’,她还你的好朋友,她关心你,爱护你。她让你无法抗拒。   梁艺琳,是我一生,作为一个女性,所有自卑的开始。   我看《魔法少女樱》,木之本樱和大道寺知世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好朋友。小樱虽然家境普通,但是她是被命运选中的女孩,而知世虽然只是一个普通女孩,但是她是富家女。   其实友情除去趣味相投外,更需要的是旗鼓相当。否则怎么看,都不过像是一种施舍罢了。    ☆、第 15 章      我与梁艺琳这段孽缘的开始,还是拜储盛所赐。   梁艺琳是小学二年级第二学期的时候调到我前面一排的,当时的我和她同在第四排,不同组。我依旧记得那天,那是冬日里的一个黄昏,倒数第二节语文课下了课。橘色的暖阳侯在铁质的教室门边,我摘下露指的手套,搓了搓发冰的双手,却迟迟没有等待苏老师批准下课的指令。   梁艺琳就是在这个片段中进入了我的人生。   当时的她,已经是苏老师心尖尖上的人了。正如我所说的,她长得漂亮。其实对于小孩子而言,漂亮就是意味着一双大大乌黑的眼睛和发际上别着的那只七彩灵动的蝴蝶发夹。当然,她也不止漂亮。她乖巧懂事,乐于助人。只要是课本上赞扬的那些优点,她都有。每次苏老师上课拿人举例子,她都是那个正的不能正的例子。   最后,能博得老师欢心的最关键的一点,自然是成绩。她成绩很好,永远第一。所以她取代了原来的旧班长,自然是水到渠成,令人心服口服的一件事。   我眼见着她提着自己的白雪公主的书包,从从容容地走到我面前,静静等待着杨烁收拾东西走人。我看得出来杨烁的不甘心,他会被换走,主要是因为上学期的期末考试退步明显。估计苏老师觉得他不配再坐在这个“黄金宝座”上。但是,对着眼前的梁艺琳,他忽然脸一红,加快了手上收拾的动作:“我马上就好。”我听见他扭捏地说道。   “没事。”   梁艺琳侧身让开一点,落落大方地说道。   有些女孩,真的生来完美。她们不需要经历一番跌跌撞撞苦痛的成长经历,便已能长成世人所惊叹的模样。   但是我总是这样告诉自己,跌跌撞撞的成长并非不好。虽说我也说不清她到底好在哪里,可是如果连自己都不能被说服,又怎么能闷着头一往无前地走下去。   我目送着杨烁走人,而梁艺琳则缓缓在我的视线里落座。随着她的动作,我的鼻尖处飘来一股淡淡衣物芳香剂的味道。我盯着她簇新的校服外套里面洁白似雪的衬衫领口,看了一会儿后默默地别开了眼。我心里浅浅酝酿着的那股情绪,如果有气味,一定是酸涩的。   “好香啊。”语气平平,品不出是赞美还是一种可有可无的评价。而我的声音,却自觉得压到低到只有我有张淼淼才听得见的程度。   好香啊。三个字,像是一种试探。可笑却小心翼翼,步步为营地一种尝试。我想要知道张淼淼对梁艺琳的看法,又竭力维持住自己一副无动于衷,宽容大度的模样。   我实在问不出:张淼淼,你觉得我和梁艺琳谁更好?   就像我问不出:爸爸妈妈,我和储盛你两个,你们更喜欢谁?   因为我是太清楚这其中的差距了,也太了解自己得到的答案会是什么。张淼淼的坦率,陈兰储标的欲言又止。与其真的让这些成为现实,倒不如就让这些问题安然地躺在我的心底,直到腐烂。腐烂之前,我依然可以自欺欺人地守着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张淼淼正在专心收拾他铅笔盒里笔。我见他仔细地将每一支笔摆正,最后在余下的一个角落中放上那块雪白的的橡皮。   “我也很香啊。”   快接话啊。在我焦急地期盼中,我听见他轻轻地说。   顿时,我心中的一点愁绪化为乌有。因为他这个有些可笑的回答。他在意的只是香不香,而我在意的是梁艺琳香不香。   梁艺琳来后,我对她的态度总是不冷不淡的。我同其他人一样,对她抱有好奇心。这种好奇心中所包含的绝对不仅仅是她的粉色铅笔盒是在哪一家百货商厦买的。这种好奇心,无形中也充斥着我内心最阴暗最见不得人的一面。   真的有那么优秀吗?不见得吧,总归是有缺点的。   你看,孙洋同她讲话的时候,她都没有对他笑。她也没表面看上去那么热情啊!   数学试卷第八题这么简单她也错了!她也没那么厉害啊!   随着梁艺琳的到来,我突然之间又生出了一双眼睛。这双眼睛专门用来紧盯她周身的一切蛛丝马迹,将捕捉到的所有的一切都用来说服自己:你看,她也就那样。   所以,你也不比她差多少!   对我来说,当时世界上最难的一道数学题不存在书本试卷中,而是切切实实地存在于我的心中。她到底比我好多少,我到底又比她差多少。这是一道我无论算都算不好的题目。   有时上课,我都会盯着她的后脑勺发呆。她几乎每天都会换一种辫子的扎发,马尾的,双股辫,麻花辫诸如此类还有许多我见所未见的样式。她的头花也总是跟着她的发型,每天都换着新的来。   而我,我只有一头齐耳的短发。我也不是没有要求过留长发的。   第一次,陈兰摸摸我的头同我打着商量:妈妈工作忙,没空给你扎辫子。   第二次,陈兰直接跟我说:储悦,你留长发不好看。   不好看。   她难道不是从小姑娘成长过来的吗?她究竟知不知道这三个字对一个脆弱无助的小女孩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吗?   陈兰胜利了。我再也没跟她说过留长发的这个想法。   我想,梁艺琳一定有一个十分心灵手巧的妈妈。   不。我想到了我的同桌张淼淼。说不定她也没有妈妈呢说不定她的妈妈也死了呢?   那时的我,并不是抱着一种阴暗恶毒的想法去揣测这一切。我心中的小人甚至都已经泪流满脸了。   拜托了,求求你一定要有一个地方比我差!   我强撑着一口气的表面之下,是我陨落在深海中的自尊心。没有人看见,也不会有人发现,她在孤寂漆黑的海底,究竟穿越了多少晦涩难言的岁月时光。   我与她关系的突变。就是因为储盛的一块蛋糕,一块变质的蛋糕。   从下午开始,我就隐隐感到腹部一阵阵的不舒服。还是梁艺琳先发现了我的异样。   “储悦,你怎么了?脸这么白?”她瞪大着水灵灵的眼睛,眼神中的关心不是伪装的。   我的木头人同桌,张淼淼这才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似的,侧身看我:“储悦,你不舒服啊?”   我想:你个白痴,难道没看到中午吃饭的时候我连我最爱的卤蛋都没有吃吗。   我一手捂在肚子上,有些艰难地点了点头。   “啊,储悦,你哪里不舒服?”我后排的林元闻言,一下从座椅上弹起,走到我身侧。   不多时,储悦生病不舒服的这个新闻,一下就成为了一一班的新闻。忽然之间,我第一体会到这样一种受人瞩目,为人所关心的感觉。   原来,这样的感觉这么好。生病已不仅仅是生病,它被赋予了更多其他的意义。   “储悦,你还好吗?”   “储悦,你哪里不舒服呀?”   …………   我抬起头,虚弱地对着赶来关心我的同学扯了个笑:“我没事。”一个‘事’字还没说完,我的眉头又轻轻皱起,好似被痛苦打败了一般。   其实我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痛苦。我只是突然过度地沉入到这场名为‘生病’的戏剧之中去了。如果我现在回看自己当时的样子,一定会被自己拙劣的演技逗笑。   一举一动模仿的都是脑海中气若游丝的大侠在临终前交代武林秘籍藏匿点的样子。   但是,当时的我是那么地投入。而我的观众们,也一同跟我沉浸在这出戏里。不过显然,她们的主题跟我并不一样。   “我病了,大家都关心我。”   “储悦好可怜,病了还要来上学。”   “储悦,你怎么了?”苏老师的声音,响起在人群的外侧。   “让让,苏老师来了。”   “快让让。”   电视剧演到这里,称霸武林的一代枭雄终于在临终前见了他心爱的女人最后一面。   而现实,我终于等来了苏老师。她温柔的手轻轻抚在我的额际,我像是只温顺的猫咪闭上眼静静享受了一会儿此刻这份只属于我的宠爱。   生病真好。   你看,我就是这么傻。   “储悦,你撑得住吗?要我打电话给你妈妈来接你走吗?”   “不……用,我……行的。”   “那你晚上放学谁来接你?”   “我……自己回家,可以的。”   “老师!我跟储悦住一个小区!我晚上可以送她回家!”梁艺琳小小又干脆的嗓音,惊得我差点从椅子上坐直。   她跟我住同一个小区?她也是荷花小区的?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   我将头悄悄地从桌上探起一点,装作不经意地扫过她的脸:“不……不用麻烦了。”   “没关系,我也是顺路。”   “哇哦,班长人好好啊。”   “班长好热心。”   …………   班级中的话锋一转,顿时原本照耀在我头顶的那束强光刷地一下熄灭。都不用过午夜十二点,我的魔法就失了效。舞台从来就没有我的位置,我不过就是一个跑龙套的,只是为了主角的出现抛砖引玉。   所以,我就是一块砖而已。   猛然间,我腹部的疼痛如猛兽般将我撕裂。我难捱地长吟了一声,头深深的埋在曲起的双臂之间。我想要藏起我的虚弱,我的不堪,更想与此刻的外界相隔开来。   我的身体很不舒服,我并不想要知道梁艺琳有多好,这样会让我的心也不舒服。   “储悦,你还好吗?”   在一片嘈杂的闹腾中,我听见张淼淼凑到我耳边说话的声音。他是好香啊。明明他都没有了妈妈,为什么还会带着‘妈妈’的味道。我深吸了一口气,一只手伸到桌下朝着他摆了摆。   我没事。   我心里很欣慰不知怎么的,张淼淼的出现其实或多或少的弥补了我与陈染之断交的遗憾。我知道这样的想法是不对的,每个人的出现都是独一无二的。他不能替代谁,自然也不能被谁替代。   但是,此刻我还是想到了陈染之,想到了小学一年级末尾上的那件事。   我鼻头酸楚,这份酸楚之中又包含着千万难以名状的情绪。   傍晚放学,梁艺琳果然要送我回家。其实我多么希望她只是说说的而已。毕竟观众已经散场了,戏也该散了。   我坐在一旁的位置上,没什么表情的看她井然有序地帮我记作业,收拾书包。   “储悦!走吧!”她将我的书包背在身后,将自己的挂在身前。她这副模样瞧上去有些搞笑,像是浑身背满了□□包的战士。但是,我自然没有笑。   小学生的书包是什么德行,基本是半幅身家全都在里面了。只是背一个就十分吃力了,梁艺琳还前后背了两个。   她果然是无所不能的神女。我向她露了个笑,舔了舔我干燥起皮的嘴唇,违心地开口:“谢谢你。”   我跟在她身后,缓步走在教室外长廊上。我一直低着头,摆出一副明显不想攀谈的样子。梁艺琳除了会频频回头,关注我几眼,倒也没有硬要同我聊天的样子。   “陈染之!”   走在我前头的梁艺琳忽而脚步一顿,清脆发甜的声音,像是夏天刚上市的西瓜,只闻一口,便已甜到了心坎上。   我也脚步一滞。我依旧低着头,脚尖微微蹭着地面,却固执地不肯抬起。是陈染之啊,快点抬起头!不,是陈染之!我不能看他!   “噢,梁艺琳。”   我听见陈染之慢吞吞的声音,像是一杯吹温的白开水。不烫,却暖人。但已经不是我的那一杯。   “储悦病了!我送她回家!”   太阳西沉,周围环境的温度正以人体可感知的速度一步步下降。我想快点回家,想立刻逃离此情此景之中。   “储悦。”   有人叫我。   我讶异回头,正看见张淼淼从教室门口跑出朝着我奔来。他右手拽着的是一根粉白色的围巾,一跳一跳的,像是只逃跑的白兔子。   “储悦,你围巾忘拿了!”张淼淼一口气还没喘顺,就将手里的围巾往我脖颈里松松一套。还给我有模有样地扎了个蝴蝶结。   “谢谢。”我抬手摸了摸脖子里的围巾。   “快点好起来啊,储悦,再见。”他挥了挥手,同我道别。   “再见。”我有些依依不舍。   “那我们走了,再见陈染之。”梁艺琳终于想到同陈染之道别。我仍然扭着头,装作不认识的样子。   “储悦,你怎么这么娇贵?书包都背不动?”   陈染之漫不经心的的语调却将我和梁艺琳都定在了原地。梁艺琳看我,我看陈染之,陈染之看空气。   “不是的,是储悦……。”梁艺琳估计还沉浸在我这样的渣渣怎么会同陈染之认识的震惊中,连开口想给我辩解几句都话都说不利索。   “我怎么样,要你管!”   一见陈染之,我的情绪就脱了管教。更何况他又数落我。但是,他跟我不一样,他的淡定与日剧增。同时,他的刻薄也是。   我是害了他妈妈。但我不是故意的。   他为什么要在我终于鼓起勇气向他道谢为我摆平赵强时,用那样一种冷的眼神看着我说:储悦,我只是公事公办。你想的太多了!   又为什么要在小学一年级第二学期的时候死活在校门口不放我回去那乘法口诀卡片,害我被宋老师在走廊外罚站了一节课。那时候,我流的眼泪一大半都是因为陈染之。   此刻,他又在这里,狠狠地剐了我一刀。   我没再理他。轻轻扯了扯梁艺琳的袖子:“我们走吧。”   也许,陈染之终于看清了我糟糕的本质,才会这样对我百般嘲弄。   算了。   我尚且年幼的心中,竟莫名生了这样一种苍老的谓叹。   陈染之目送着储悦渐渐走远的背影。斜阳将她的身影拉的很长,亦步亦趋地紧紧跟在她的身后。他盯着那道长长的影子,恍然间想到了储悦长大以后的模样。   再等一等,再等他的储悦长大一点。    ☆、第 16 章      那天梁艺琳一直将我安然护送到我家楼下。我不知道她究竟是哪里来的好耐心,对一个同她关系并不好的女生如此的呵护备至。   或者说,可能她的性格就是如此。那样的话,真是太可怕了。   后来,我同她的关系渐渐温和,直至成为了一对可以携手出入厕所的好伙伴。这样一种关系的转变,自然不是因为她送我回家这件事。而是她在回家的路上同我说的那一番话。   “储悦,我真喜欢你。”   “你讲话真有趣。”   “坐在你前面,我好开心。”   梁艺琳只是花了三言两语的功夫,就成功的为我加冕。被人肯定的喜悦,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会从这样一个被我自己所仰望的人中得到。   她真有眼光,我开始渐渐有点喜欢她了。   但是,这样的一种喜欢背后,也不是全然纯粹的。我对她嫉妒依然存在,且随着我们关系的升温与日俱增。她会送我漂亮的米菲橡皮,会给我带当时十分珍贵的德芙巧克力,也会在我回答不出老师的提问时会紧靠着椅背,给我提示。我安然享受着所有她带给我的好处,却鲜少心怀感激。   是她喜欢我,我才跟她做朋友的。当别人向我问起我和她之间的关系时,我都这么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我才跟你们这些天天想着要倒贴她的人不一样,我心里冷笑。   一直到三年级,我们的关系都很稳定。但正如我所说,平静湖面下,暗涌一直存在。   犹记得,三年级第一学期的一次单元模拟测验前,宋老师上完新课正好还空了点时间。于是,她便想出了一个十分不友好的打发时间的方法。   每位同学自己说说觉得这次单元考能考个几分?   这样的一个问题,对我来说,无异于将我宣判了绞刑,还需要我自己将头伸进绳圈里。说多说少,都是如履薄冰。   轮到梁艺琳回答,我看着她挺得笔直的背,听见她的声音。   “确保考到九十五分以上。”   宋老师欣慰的笑容还未来得及完全展开,便很快被我的回答给赶回去了。   “尽量考到八十分以上。”最后,我还是选择诚实。实在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我连滥竽充数的资格都没有。   “目标定的这么低,难怪成绩一直都提不上去。”宋老师点了点头,不轻不重地说了我一句。   轮到张淼淼。他轻描淡写地开口:“七十分以上就很满足了。”   我暗暗白了他一眼,满足你个头。   结果很快出来。   张淼淼一百分。梁艺琳九十六分。而我,储悦,七十五分。   哈。当时的我真想把世上所有的数学老师全捆起来,丢到外太空,专门为她们设立一个数学星球。不要再苦苦为难我这个平凡的地球孩子了。   我真的很绝望。但是我可笑的自尊还不允许我将其表现在外。   “啊呀,失误了。”我捏着试卷,把握着语气小声地哀叹了一句:“这个计算题我明明会做的。”   “储悦。”张淼淼抽过我手中的试卷,认真看我:“错了,就是错了。”   “你闭嘴!”我抢回自己的试卷。我想,你这么聪明怎么能够体会到我的苦痛。   我小学一年级不会加减法的时候,陈兰为了能让我跟学校进度,每天五点不到就将我从床上拽起来。我从窗户向外眺望出去,寒冬腊月,周围俱是寂静漆黑的一片。而那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夜中,仿佛蛰伏着什么猛兽。   客厅的顶灯照得我睁不开眼,我一边哭一边做陈兰给我出的题目。   我想睡觉,我不会做,我不想去学校。眼泪啪嗒怕地滴落在白色的演算纸上,化出一个透明的圈圈。陈兰的怒斥不满,一次次击溃我本就支离破碎的心。   “储悦,你必须学习!不然你就要复读了!”   “储悦!你怎么这么蠢!”   “加法!是加法!你到底有没有眼睛!会不会看!”   …………   我抬起早已冻得冰凉的手,在陈兰横飞的唾沫中,小幅度地抹了一把眼泪。我忍住胃中一阵阵的空虚饥饿,勉强握紧手上的笔,在纸上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数字,照着加法的算法将一切重新来过。   是的,天还未亮,我必须重新来过。   张淼淼和梁艺琳,他们是数学王国里的宠儿,他们游刃有余。就像打超级玛丽,我无数次摔倒在不同的烟囱里,而他们早已经在终点升起小旗子等着我。俯视我。   “储悦,数学不难学的,你可以的。”梁艺琳回过头,面上挂着的是和张淼淼的同款表情。我知道此刻的她是真心的。   但是她不知道一个成语“因人而异。”   数学有万千的定理可用,可化繁为简。但是,人生没有,生活没有,我储悦更没有。   你要明白。当别人跟你说,这件事不难,我相信你能做到的。其实这件事很难,但我希望你能做到。而当他们同你说这件事很难,你要不要考虑放弃?真相根本就是,我不知道这件事到底怎么样,我只是不想你做到。   人说话中的艺术的巧妙,我很早便领略其一二。   于是当梁艺琳打算参加市里作文竞赛时,我同她说:“这个挺难的吧?”   但是她说:“难才好啊!有含金量啊!”   于是我默默地将自己准备投稿的作文给压在了抽屉底下。   我内心的小小怪兽真正张牙舞爪的开始,是在梁艺琳的生日那天。她的生日在十月八号。刚过完国庆节的我们,不多时立马又可以过一次节。   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每逢她生日,梁艺琳的妈妈都会提着两个大蛋糕招摇一路到学校来。其中一个是送给三位主课老师的,另一个则是分给我们这帮学生的。梁艺琳头戴着一顶七彩的生日帽站在讲台前,手里握着一把塑料蛋糕刀。在旁边她妈妈满怀爱意的眼神鼓励下,在底下一双双焦急渴望的注视中,她轻轻在洁白似雪的蛋糕上象征性地划下一刀。   接着,这个蛋糕就会由她妈妈接手,在均匀地被切分成四十份之后,最后安然落到我们的肚子里。   抹一把嘴上的奶油,打一个小小的饱嗝。接下来就进入了送礼物促友谊的环节。   今年依旧如此。但是蛋糕从前两年的巧克力味换成了芒果味。   我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芒果味是我的最爱。但是看着讲台上的那黄橙色的蛋糕,却陡然令我想起了储盛压在书包角落中的那一个。也是这样,微微泛着黄,一副营养不良的德性。心里突兀地有些发怵。   “储悦!是你跟梁艺琳说的买芒果味的吧!”我后排的林元倾身向前,一手覆在我耳边小声地开口。   好像这一切都是梁艺琳对我的恩赐一般。明明今天的她已经是万众瞩目的那一个了。不,应该说,每一天的她都是。我却依然不得不被人拖进各种配角的角色中去。   我想做公主。但现实中我只是一个丫鬟而已。   梁艺琳切完蛋糕回到座位上,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坐下,便转过头,冲着我眉眼一挑满是神秘地笑笑:“我特意叫我妈妈买的芒果味的蛋糕,你一定喜欢!”   我喜欢吗?是的,我是喜欢。   我当时的面部表情一定十分僵硬,因为当我想要扯个笑回应梁艺琳的时候,却直觉地脸上仿佛是上了一层厚厚的502胶水,连扯动一个小小的弧度我都无法做到。   “谢谢。”我张了张嘴。   蛋糕十分美味,但是每一口对我来说都难以下咽。我看张淼淼,他面前白色泡沫塑料盘上的蛋糕一口未动。   “为什么不吃?”   我问他。   “我对芒果过敏。”他头低垂着不说话,我从他异样的沉默之中读出了深深的难过。   “那给我吃吧。”我抿着嘴笑笑,作出一副贪嘴的样子。没等他同意,便伸手拿过他的蛋糕,埋头大咬了一口。我的脸侧都是奶油,凉凉一片,我感觉到了。张淼淼也看见了。   “储悦,你的脸!”他手指着我,紧绷的白净小脸上禁不住绽了个笑。   “嘿嘿。”我也跟着干笑几声。   真好。不开心的人,有我一个就够了。   很快又来到了送礼物环节。今年,在苏老师的提议下,我们全班出钱一起给梁艺琳买了一份礼物——一副世界地图的拼图。也不知道是谁的馊主意。   这份礼物由我们的副班长齐亦亲自送到梁艺琳手中。   “班长,祝你生日快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话音刚落,班级里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这句话我终于深刻地体验到了。   早读课放课。梁艺琳的妈妈有条不紊地收拾完一切,甚至连某些学生嘴边还来不及舔掉的奶油她也伸手给温柔的抹掉。班级里的一切,又恢复如初。   梁艺琳妈妈走后,有几个女生凑到梁艺琳身边,争着要看她的那副拼图。我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却也忍不住偏着身子不经意地打量了一眼。   梁艺琳笑着有些吃力地掀开巨大的盒子。   “哇哦。”随着她的动作,紧跟着的是一声惊叹。   她早就已经习惯这样被人群簇拥的感觉,甚至她可能都已经麻木了。我就坐在她身后,看不见她的表情,却也能猜出她的样子,满满的平静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无奈。   我与她,近在咫尺的距离,却又分明触不可及。所有她拥有的,所有我渴望的。林立在这一前以后的两个位置之间的,并不是一层稀薄的空气,而是往后数年我拼命奔跑的岁月。   预备铃响起。各位同学们这才惊慌地想起第一节是苏老师的语文课,要默写生字。大家顿时作鸟兽散,纷纷慌不择路地逃回自己的座位。手忙脚乱地从桌肚了扯出语文书。   “啪嗒”一声。也不知道是谁,逃跑的时候,挂到了梁艺琳桌上的拼图。盒子掀翻在地,形状不一的拼图铺了一地。   “呀!怎么回事!是你吧!”一边的路炎炎抓住他身侧的李壮壮,大呵了一声。   “不是!不是我!快上课了,你放开我啊!”李壮壮用力扭了几下终于从路炎炎手中挣脱开来。   梁艺琳起身,对路炎炎摇了摇手:“没关系的,捡起来就好了。”   “那我帮你一起捡!”   “我也是!”   “我也来!”   周围的人纷纷蹲下帮梁艺琳捡拼图。而我,作为她的好朋友。在这样的一种场合,自然是不能缺席的。天知道我多想好好利用这宝贵的两分钟时间再把生词背一遍。   “给。”我将手里的拼图递给她。   “谢谢你,储悦。”梁艺琳歪头对我感激地笑笑。   我真是不配做她的朋友。   “苏老师来了!”坐在门口的李壮壮大喊了一声,为我们通风报信。   正好,地上的拼图也全部捡起,大家纷纷散开回到自己的座位。   是全部吗?   我的右手掌心微微沁着汗意,拼图不规整的边缘像是一把钝刀,绞割着我内心颤抖的不安。方才不知道是哪一个刹那,我仿佛是鬼迷了心窍一般,握着拼图的手收紧了就再也没有放开。   实现一副完美的拼图需要由一千块小拼图构成,而毁掉它,却只需要一块,就是此刻我手中捏着的那一块。   我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让她也偶尔体会一把缺憾的滋味?我内心的小人换了一副奸诈的表情,冲我做了个鬼脸。   储悦,干得好。我听见她这样对我说。   “储悦!储悦!”张淼淼用手肘撞了我几下。   “嗯?”   “发什么呆呢?要默写了,快把默写本拿出来!”   “噢,噢!”   我机械地掏出我的默写本,苏老师说得字,我一个都没有听见去。看着空白一片的本子,我知道要糟糕。但是我也无暇顾及。   一放了课,我立马装着尿急的模样冲到厕所。在鬼鬼祟祟张望了几圈,确定没有人后,我才将藏在袖口的是伸出。我望着手心里攥着的拼图,没有迟疑,丢进厕所,紧接着拉了水箱的绳。   如大坝开闸一般的水流瞬间席卷着那片小小的拼图消失在一个阴暗恶臭的世界中。我终于轻轻吁了一口气。毁尸灭迹,这下再也没有人会知道。   除了我。我深切的知道自己干了一件卑鄙而不可告人的事情。我逃过了世人的谴责鄙夷,但是我终究没有逃过来自自己本身的一种反噬。   那个时候的我不知道,原来良心的自责猛过世上万千的洪水野兽。    ☆、第 17 章      我小学三年级,而储盛上初一了。   小学生与中学生,是天与地的差距。   时间的精妙之处,在其不动声色的背后所蕴含的强大力量。几经岁月的暗暗揉搓,储盛早已蜕变。花朵一层层绽开她的花瓣,展露出的是它最娇嫩脆弱的核心。而人的成长,是岁月为我们披上的一道道坚硬的铠甲,将你我最柔软的那颗心重重封印关闭,从此再难有重见天日的时刻。   有一天储盛漫不经心地从他书包里掏出一块蛋糕,丢给我:“喏,要吃吗?”   我捧着手上的那块蛋糕,短暂的喜悦退潮之后,剩下大片大片的是我孤立无援的惊慌。因为一块蛋糕而要死要活的人,突然之间就只剩下我。   成长从来都不是天翻地覆的。她就像是精致花瓶上悄然攀附的裂纹,微不可见,但距离毁灭也却只有半步之遥。四岁的年龄差距,不知道是从哪一个片段开始,幻化成了一座巨大的峡谷生生地横亘在我与他之间。   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但是分明一切都已经变了。   储盛同我之间的战争日趋减少。我与他相见甚至是攀谈的次数也寥寥可数。每日回家吃过晚饭后,便是关上房门各自为营。   偶尔在客厅倒水是遇见,更多的也是视而不见。他开始有了自己的心事和生活,每周末他都要补课打球,有时也要约上人去电子游戏厅。   这些都是我不被允许进入的禁地。阻碍我们的,除了年龄的差距还有性别的差异。   储盛很受女生的欢迎。毕竟他的长相继承了陈兰和储标所有的优点。他在娘胎里的时候,估计是自己拿着显微镜挑的基因。   不过太容易得到的东西,自然不需要花费太多的心思去照料,否则奢侈就失去了她的价值。有一次,我翻他的书包,在里面翻出了一个用粉色塑料袋套着的盒子,我的心莫名地一阵砰砰跳起来。朦朦胧胧之中,我好像知道这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我抬手轻轻附在耳侧摇了摇,只听见一阵哐当哐当的声响。   是一颗心吗。   我想拆开看看,但又有点忌惮储盛的毒打。正左右为难之际,储盛的脑袋忽然从我身后探出,无声无息如鬼魅一般:“喜欢啊?送给你了,我正好发愁没地方处理。”   我转过身不解:“啊?这是人家送你的!”怎么可以这么随随便便,虽然我的确也是有点想要。   “那又怎么样?拜托学人表白也要看看自己的长相,她那张满脸青春痘的脸,啧啧。”储盛说着十分夸张地抖了三抖:“对了。”他临到要走,却忽然一停:“储悦,你以后大了可也别随便学人表白,等再过几年看看你的脸还有没有抢救的可能性。”   “滚!”我恼羞成怒,从储盛书包里随便抓了本书,劈头盖脸朝他脸上扔去。可惜,被他灵巧的给闪避了。   “哈!猪妹妹生气了!”他冲着我欠扁地一笑,便转身进了陈兰储标的房间。   我纳闷地看着储盛身影消失的地方。已经不止一次了,他都会趁陈兰储标不在家的时候,跑到他们房间去。刚开始,我还好奇想开门看看,却发现门给无情地锁上了。   他的秘密越来越多。   我手里抱着储盛刚刚送我的“礼物”,回了自己的房间。粉色的盒子里装着的是一个用贝壳拼成的小船。同这艘船一道装在这盒子中的,还有一张同样是粉色的纸。我摊开一看,原来是封信。   后来的我才知道,这样的信,名叫“情书”。   信纸的反面空白的地方,写着四个大字“储盛,敬启”。信中的内容,我看后只觉得一头雾水,这情书是塞错书包了吧。这个小姐姐认识的储盛跟我认识的真的是同一个吗?字里行间充斥着的什么“开朗”,“帅气”,“深深地吸引了我”,“助人为乐”,“命中注定”等等我明明认识,却又觉得完全陌生的字词。   爱情让人盲目。这句话我当时还没接触。   我只是想,这个小姐姐不是眼神不好,就是瞎了。真可怜。然后我又想到了储盛提起她时说的话“满脸的痘痘”,以及他的神情,是一种自然而然地不屑。   是因为情窦初开,所以才会甘愿捧着一颗真心站在光天化日下任人处置。也是因为情窦初开,所以才敢对着少女一片的痴心随意践踏,不顾后果。   我俯身拉开书桌最底层的抽屉,将手里的贝壳船连带着那封信一同搁置在一堆废弃的杂物之中。我看着它,它也凝视着我。我搭在把手上手迟迟没有动作。   我想到信中末尾的那一句话“储盛,我喜欢你,真喜欢你。”我轻轻关上抽屉。蓦然,心中有些惶惶然。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刽子手。   喜欢,是只有漂亮的人才配拥有的。比如梁艺琳,比如陈染之。   周一上学。我刚踏进教室门口,迎面撞上一个扑过来的身影。我下意识地一侧身,已经尽了力避让。还是无可奈何地被挂到肩,撞偏了身。   “对不住了啊!储悦!”始作俑者李壮壮逃跑也不忘回过身同我打个招呼。   “李壮壮!你给我站住!”   我刚掀开嘴皮,还没来得及开口,林元便紧追其后,像是阵风贴着我飘过。   “怎么了?”千辛万苦,我终于安全落座,问身旁正低头玩魔方的张淼淼。   “不知道,好像是李壮壮上学的时候在校门口听见个五年级的学生说,‘三一班的林元好可爱啊’,然后他把这话同林元讲了。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林元就跟发了病似的追着他打了一个早上。”   “明明是夸她可爱,她干嘛这么生气?”张淼淼叹了口气,表示十分地疑惑。   我抬头望着窗外,林元正抓住了李壮壮,对着他一顿拳打脚踢。她通红的脸蛋不知道是因为气的,还是羞的。可是她的脸上,分分明明挂着的并不是怒意。   我回头看依旧痴迷于魔方世界里的张淼淼。心中默默吐了句脏话:你懂个屁!   林元似乎终于打到解气,气喘吁吁地从教室外回来。我翻出语文书,低着头,装作认真读课文的样子。但是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   林元刚一落座,便又有几个男生女生搁那儿起哄“林元,你好可爱噢”。   “哎!你们烦不烦啊!”林元将书猛地一拍面前的课桌,嘴里不满地嘟囔着。整个三一班都知道了,林元被一个五年级的小男生夸可爱。可是林元却很生气。   为什么生气啊?   我僵着身子始终不肯回身。我太知道为什么了。   “储悦,你书反了。”张淼淼的头忽然探过来。   我没什么好脾气地将他往旁边一推:“滚开,你懂什么,这叫‘倒背如流’。”   “噗,储悦,你真能说。”张淼淼话刚说完,便将手里的魔方迅速地塞进桌肚。“苏老师来了。”他用极快地语速低声说了一句。   储悦,你真能说。我不是滋味地又将张淼淼的话咀嚼了一番。我不想做一个只是能说的储悦,我也想做一个可爱的储悦啊。   可是谁又知道呢?没有人知道。   临近年底,学校要举办文艺汇演。梁艺琳作为新上任的文艺部部长自然当仁不让。而且她从小就学小提琴,表演节目什么的根本信手拈来。我突然想到,年夜饭桌上,她一定是战无不胜的那一个。   女子无才便是德。我想陈兰一定是受了封建社会的蛊毒,所以才会教出我这么一个一无是处的女儿。但是,其实不是的,我知道的。她连给我梳辫子的功夫都没有,又怎么有兴趣培养我的才艺。我能吃饱穿暖的活着,已经是她虽大的尽力了。   “储悦,你要来看我们排练吗?”放了学,梁艺琳盛情邀请我。   “嗯。”我挤了个笑,没有迟疑地点了点头。   排练地点在音乐教室。   我们还未走进,一阵悠扬的钢琴声便从未关的门中飘出来。我蓦然脚步一顿。   “怎么了?”梁艺琳看我。   “没什么。”我看着她手上提着的深色的琴盒,摇了摇头。   音乐教室弹琴的人,果然是陈染之。大片的落地窗旁一架黑色的钢琴,琴身在夕阳的余晖中泛着柔软的光芒。陈染之安然地坐在琴凳上。我已很久没有见过他弹琴的样子,或者我从未认真地见过,所以才会觉得这样的他是如此的陌生。   “陈染之!”梁艺琳叫他,音调中是显而易见地欢快。   钢琴声戛然而止。陈染之看见我,似乎并不惊讶。他对着我点了点头,本来已经做好他将我视若空气的打算,此刻我有些受宠若惊。   我条件反射般地也向着他点了点头,还扯了个不太自然的笑。尽量让这一个招呼显得稀松平常,好像是我们每天都会做的事。不多时,音乐老师也踱着步子,嘴里哼着一阵小曲,悠悠地驾临。   她先看到了我,连眼神都懒得停留半分立马转看向陈染之他们的方向,堆了一个模式化的假笑:“都来了,我们就开始吧。”   舞台交给他们三人,我默默地坐在一边的落地窗前,窗外暮色四起。我的心也是。我答应梁艺琳的邀约,并不是我真有多么想要看她排练。   我只是不想回家罢了。找个借口顺理成章地晚回家一点。我的家明明要比许多同学都还多一个人,我却分明比任何人都要觉得孤独。   可能因为我就是那一个多出来的人,一个不应该存在的存在。就像此刻的我,像是扒拉在别人窗台,提着一颗心偷看别人的幸福美满的一个乞丐。   小提琴悠扬的调子缓缓从我的身后攀附上我的肩。我听见这声音在我耳边低语:快回头看看,梁艺琳拉得多好啊。   是啊,多好啊。我却固执的欣赏着窗外的夕阳,不肯偏转一点眼神。更别说回头了。回头,我就输了。   我以为只要有我一个人不表态,梁艺琳就不是优秀的。可惜我又不是皇帝,没人会哄着我穿“新衣”。   “嗯,拉得真好,调子气起得不错。陈染之,你觉得呢?”   “嗯,是的。”   “待会儿合的时候,你要注意这个地方……。”   嗯,是的。我的心猛然一颤。   梁艺琳得到的是陈染之的夸奖。印象中我认识陈染之这么久,从来就没有从他的嘴里得到过只言片语的赞赏。   也许都是我的问题,因为我实在是太泛善可陈了。我也是上了学,才发现世界的宽广与自己的不堪。陈染之早我两年,见世面自然比我更早。可能他早就发现了我只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公主,固守在一堆废弃的残垣上,演绎出让人发笑的故事。   我身后的乐器声从刚开始的格格不入,到渐渐互相平稳融合。我不知道他们在弹什么曲子,钢琴的低沉,小提琴的轻快。两者相得益彰,配合得几乎绵密无间。   像是一对相爱多年的恋人,而不是夫妻。如果是夫妻,那一定是像陈兰和储标这样。越来越多的争吵,越堆越深的隔阂。   感情愈发不和的夫妻,叛逆的兄长,还有一个无能的我。   “储悦,对不起,排练的有点晚了!”梁艺琳拍了拍我的肩。   “噢,没事。”我手撑着地板,缓缓站起。不知道坐了有多久,整个下半身都是麻的。我咬着牙抖了抖腿,才感觉渐渐好转。   真的很晚了,天都黑了。   “我爸爸开车来接我,你跟我一起回去吧。”   我看着低头立在钢琴前沉默整理的陈染之,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在唇舌间打转的话终于滑了出来:“谢谢不用了,我找陈染之还有些事。”   说完,我才看向梁艺琳,对着她故作抱歉的笑笑。   “噢,那好的。”   梁艺琳脸上挂着的是显而易见的惊讶。惊讶吧?我跟陈染之。我笑意盈盈的表面下,暗含着一抹见不得人的得意。   “陈染之。”   梁艺琳走后,空旷的音乐教室只剩我们两个人。陈染之依然立在钢琴前,似乎还没有要打算离开的意思。   我刚刚同梁艺琳说的那一句话,一时冲动的成分很浓。但此时此刻,最初的,这些带着杂质情感,全部剥离清晰。苍白的沉默中,我暗自下了一个决心。   “染、染?”我控制自己的嗓音,尽量让其不要有太大的波澜。   事隔三年。再次提及这个往日的称呼,我自己都被惊住。时光呼啸而过,带走了我所有的美好,留给我的只有成长的苦痛。   而幸亏,我还有一段不错的回忆。但回忆常常就像是压缩饼干,可以偶尔用来充饥,却不能赖以生存。   “天快黑了,回家了。”陈染之俯身提起脚边的书包。   “染染。”我又叫了他一声,这次坚定了许多。   “储悦?”   “你妈妈的事,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对不起,你不要再恨我了好不好?”   恨,是什么,我不知道。应该是讨厌更持久的一种情感。   “我妈妈现在很好。”陈染之低声开口:“我也不恨你。”   轻而易举地,一句话,似乎就将那晚他们之间的不快给抹去了。既然不恨,那那些曾经有过的冷言冷语又算是什么?总不会是她的错觉。   可是,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此刻。   “染染,原来读书那么辛苦,可是我那时候见你读书好像每天都很轻松的样子。”   “数学太难了,我一直都学不好。我们数学老师太凶了。”   “染染,我身边的人都好厉害。只有我什么都不会。我连别人欺负我都不能欺负回去,我太没用了。”   这一刻,我对着陈染之,想要将这三年所有的委屈困苦全部倾倒在他的面前。以往每一次我落荒而逃的时候,都有一个陈染之可以收留我。而他却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由我的手亲自推开了。对着一直沉默的陈染之,我兀自滔滔不绝。但是说着说着,我忽然惊醒过来,察觉自己仿佛落入了一种凄惶的境地。   这些我的时过境迁的抱怨,不过就是冰箱中所有罐头里,过期的那一个罢了。它的包装或许依然亮丽如新,但是内里却早已变质。就像此刻我所说的这些事情,也许我可以将其一五一十的场景再现,甚至照着苏老师教的方法“适当的文学加工”一番,但是其中所包含的那一种现场传递的感情,早就在穿透时间设置的重重叠嶂时,变味甚至殆尽了。   我只是在背诵我的所有自认为的苦难遭遇而已。而所谓“背诵”只关乎正确,无关于“情感”。   “储悦,你怎么了?”我的失控,让让陈染之看起来有些措手不及。   “学习是可以一步一步来的。你不要急。”我知道陈染之并不擅长安慰人。   “嗯,我不急。”我努力点了点头,我心上一直压着的那一块巨石仿佛有了松动的迹象。   “陈染之,我们和好吧。”像以往无数次那样,我拖着有些沉重的步子,缓缓走到陈染之面前站定,有些郑重地对他伸出我的左手。   事隔三年,这一次我们和好吧。   这一次,我们和好吧。陈染之。我突然发现,陈染之,他早就不再是我楼上那个日复一日弹着钢琴的普通小男生。在实验附小,“陈染之”这三个字,代表的是满身的荣光。   是连梁艺琳这样无可匹敌的仙女都要刮目相看的一种存在。   所以,就让我们和好吧。跟你这样一个闪闪发光的陈染之走在一起的话,即使平凡如我,是不是也有被人另眼相看的一刻?   我终于鼓足勇气,跨越三年的生疏隔离,向陈染之伸出了我的手。这一次却不再是因为“和好”的念头,而是因为,因为。   陈染之,你是唯一可以让我与众不同的一种存在。这样一种不同,还是梁艺琳脸上雀跃的表情告诉我的。   所以,这一次对不起了,我的染染。   我抬头,对着陈染之轻轻一笑。   多年以后,每当我回想起这一幕,总会想到苏轼的那一句“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是的,灰飞烟灭。我的眼前陡然漫出一场大雾,让我看不清后来的许多事。    ☆、第 18 章      陈染之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他站定在一栋老旧的居民楼前,仰头看了一眼五楼的方向。卧室的窗户,一缕暗淡的灯光从窗帘缝里钻出,似乎是正冷眼俯瞰着楼下浸在夜色中,踟蹰不前的他。   是他卧室的灯亮着,是常清在等他回家。但来自妈妈的耐心等候,给他带来的从来不是温情,更是一种无言的枷锁,是他想要挣脱却又下不了决心挣脱的。   一路走来,他都在尽力扮演着常清心目中的好儿子,因为他不敢不这样做。四岁的时候,常清带他去琴行为他买了一架钢琴。但是陈染之并不热爱弹钢琴。五岁的时候,他终于鼓足勇气跟常清说想要放弃。   常清二话不说直接拽着他进了阳台。一个磅礴大雨的冬天,北风刮得头顶的铁质衣架胡乱作响,阴冷的雨滴毫不留情地砸在他的脸上。   “妈妈,妈妈!”陈染之用尽全力,想将自己的手从常清那儿抽出来。他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他只觉得这里太冷了。   常清冷冷看着小小的陈染之,用空出的一只手将阳台的门反锁上。“嘭”地一声,惊得陈染之一个回头。她这才松开了陈染之的手。但是,陈染之却越发的惊恐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常清双手撑着金属的栏杆,双脚用力向上一跃,身体随之在半空旋了一百八十度。像是一个冷静表演的体操运动员。等到她人再落地,已经是站在了阳台的外侧了。狂风大雨中的她,显得那么飘摇不定,似乎随时都会跟着这阵风一起飘走。   “妈妈!”惊惧万分地陈染之,当时才五岁的陈染之,张着嘴嚎啕大哭起来。   “妈妈妈妈,回来,回来。”他太害怕了,害怕到根本不敢接近阳台边的栏杆。   “染染,你还听不听妈妈的话了?”常清抬手拂掉粘在她嘴角的一缕湿发,眼神镇定地开口。   “听,我听!”陈染之抽噎着开口。   “还学不学钢琴了?”   ”学,我学,我学。”   “以后我叫你做的事,你都要做,明白吗?”   用的是这样一种循循善诱的口气   “嗯嗯嗯。”陈染之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能顺着常清的话猛烈地点头。脸颊上挂着的泪水甩出去,落在地上和冰冷的雨水混为一体,也完全凉透。   常清见状态,脸上露了个欣慰的笑容。转而很快便从栏杆外翻了回来,只是她全身都已经被大雨打湿。   “妈妈!”陈染之低声嘶吼着扑上去一头栽在常清的腿边。手上,脸边,触及到的俱都是一片透骨的寒意。陈染之禁不住松了手,仰其满脸的泪水望着眼前这个浑身冰冷的女人。   妈妈好冷。陈染之心想。浑身都冷。   陈染之也有爸爸。爸爸也很爱他。但是却不爱回家,也不爱妈妈。   是从那时候,陈染之渐渐开始懂得,世上最大的不幸并不是父母不相爱。而是妈妈爱爸爸,单方面的。   妈妈爱爸爸,但是她从来也不说。陈染之作为他们这场婚姻的一个目击证人,亲眼目睹着他们是如何从貌合神离一步步走到水火不容的地步。陈群在外的女人,不要说陈染之,早就整个荷花小区都已经传遍。   别人都只看到常清每日打扮精致得出现在世人的面前,而只有陈染之亲历了她崩溃绝望,暗无天日的时刻。有时侯,她会整夜的哭,第二天白天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见任何人。他的成长记忆中并没有一个会给他唱歌读睡前故事的妈妈,他有的只是常清撕心裂肺的哭声。   常清和陈群之间的争吵可谓家常便饭。连储悦都有幸撞见过几次。因为他们的战争通常是在陈群一踏入家门口的那一刹那便爆发的,常常连门都还来不及关上。   好像门口的位置布了一个凶险的地雷阵,一踩即爆。   每次吵完架,等到陈群摔门而去,常清便会扑到他房间紧紧将他搂在自己的怀里,好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般。   “染染!妈妈只有你了呀!真的只有你了呀!你要听话啊!听妈妈的话啊!”   听话?陈染之的嘴角牵了牵,无声的冷笑。他还不够听话吗?他到底还能怎么听话?陈染之渐渐明白只是常清的一个娃娃而已,乖顺听话,必须任她打扮。   陈染之生命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存在于被楼下的那个小姑娘堵在楼道里的那一个下午。她惨兮兮的皱着一张圆乎乎的脸,同他说着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东西。   而他,却莫名地被说动了。   她学常清也叫他染染。她也常常不顾常清对她明晃晃的不喜欢,厚着脸皮来找他。   她是他的洋娃娃。他只希望她能够顺着自己的意愿无忧无虑,甚至是没心没肺地过好每一天。这样的就够了,让她加倍的拥有他所没有的东西。这便是他的快乐。   但是所有快乐中不完美的那一点,就是小孩子对自己的洋娃娃总是有着格外强烈的独占感。   可是就连这份只属于他的独占感,也一同被常清夺走了。   老旧的楼道中,只有头顶一盏橘色的灯陪伴着他。陈染之盯着面前的这扇黑色的铁门,轻轻握紧了他手里的那串钥匙。   头顶的感应灯不知道是第几次暗下了,陈染之轻轻跺了跺。灯亮了,门却也开了。他有些受惊地往后小撤了一步,才抬头看站在门框旁的人。   还好,是外婆。   “外婆。”他轻轻叫了一声。   “怎么来了也不进来啊?”   “我在找钥匙,可能忘带了。”说着,他将握着钥匙的那只手缓缓背在身后。   “快点进来。”外婆往墙边一靠,给他让路:“你妈妈等你老久了,今天怎么回来嘎晚?”   “老师让排练年底的文艺汇演,我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跟妈妈说过了。”老旧的楼房,玄关处实在是狭小。陈染之贴着另一侧的墙,擦着外婆的身走进饭厅。   说是饭厅,其实更像是个杂物间。不过两三平方大的一个空间,靠墙的位置摆了一张棕红色的八仙桌,桌沿的油漆褪了大片显露出原木色的本质。像是一件破了絮的棉衣。以这张桌子为圆心,周围堆放了各种各样的杂物。有过期的报刊杂志,折叠整齐的纸箱,还有花花绿绿的空饮料品。   陈染之小心避让着脚下的东西。他知道这些都是外婆‘宝贝’,每次摇着铃铛骑三轮车的人经过他们家楼下,外婆一定立马放下上的活,遥遥对着那人喊上一嗓子。   “我家有!过来收!”   声音大到足够侵入附近每扇洞开的窗户里。所以才会有人说,五楼那个捡垃圾的老人。   外婆跟在他身后,一手越过他,掀开盖在桌上的罩子。陈染之眼神一斜,瞥到了她暗灰色大衣袖子内侧的一大块补丁。   他很快收回自己的眼神。桌上只摆着一个白色的瓷盘,盘中是一叠炒青菜,凉透了的。   也许外婆也觉得这样一盘菜似乎有些寒酸,努了努嘴:“现在小青菜打了霜,可好吃了。”   “可好吃了。”她说完又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说着放下手上还提着的塑料罩子:“我给你盛饭啊,侬先把书包去放掉。”   “嗯。”陈染之点了点头,转身进了自己的小房间。这么一户小两室两厅的房子里,他还能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已经实属不易了。为此,妈妈同外婆挤一个床。而外公则不得不搬到客厅的沙发里睡。   其实他也并不需要这样一个‘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的房间。外公六十多的人了还在跑出租车,每日凌晨出车回来,还不得不拖着一身的疲惫挤在那个逼仄的沙发上休息。   每个清晨,都是外公如雷的鼾声将他唤醒。自责,不忍,到最后的负罪感。万般情绪,在他对着卫生间的镜子刷牙的这短短两三分钟内,已经是全部从他的心头上都走了一遍。   也许,这就是常清的目的。   她说,陈染之你一定要好好学习,考一个好学校,将来才能好好报答外公。   她说,陈染之如果你爸找你,你一定不能理他。是他不要我们这个家的。   她还说,陈染之你以后再也不要跟储悦这个小姑娘一起玩了。她什么都不好,只会拖你的后腿。更重要的是,你不要忘了,妈妈变成今天这样都是她害的。   用情感作为人质,进行绑架,一直都是常清最擅长的一手。连外公外婆,她也都不会放过。   “我当初为你们的宝贝儿子还债出了多少力多少钱,难道你们忘记了?你们做人父母的有没有良心啊?现在我落难了就看不起我了是吧?不管我了是吧?那我今天就拖着你们外甥死在你们家门口,让全部的人都知道咱们家的丑事!”   “哎,不是这样的!我们小清以前不是这样的啊!”陈染之不止一次见到外婆捶胸顿足地对着凌晨出车回来的外公哭诉。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头发斑白,经半生沉浮到老却还不得安宁。   其实,负罪感这种东西,陈染之的确一直都。但不是对任何人,是对他自己。对他作为常清的儿子,而对自己感到深深的愧疚。   谁不自私,谁又不自利。幸亏在这个家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足够的资格可以指责他。他的家人都是互相利用,他的亲情只是海市蜃楼。   陈染之放好书包,再从房间里出来,没走几步便瞧见了刚刚那个他一心以为会出现在自己房间里的人。   陈兰坐在轮椅里,正抬头盯着饭桌,上面仅有的一盘菜。她似乎十分专注,仿佛在静静欣赏一件上好的艺术品,就连陈染之靠近了,她都没有察觉。   “妈妈。”陈染之站着,十岁出头一点的少年,已经比坐着的常清要高出不少了。他同她讲话,都需要带着点俯视。   “染染。”常清小幅度地昂着头看他:“你又长高了一点。”说完,她兀自笑了笑。   “嗯。”陈染之不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妈妈你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的话,就不要打扰我吃饭了。   “染染。”常清手下利索地滚着身侧的轮子一直往后退到墙角,在一堆杂物中硬是为他让出可供他走过的空间:“文艺汇演重要也重要不过学习,你马上就要上初中了,你自己心里有数。”   “嗯。”陈染之弯身坐下,背着常清灼灼的视线,就着两三片菜叶就将一大碗白米饭全数都给吞下了。食不知味,吃饭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成为了一件常清安排给他的任务。   “我吃完了,回房间做作业了。”手上的碗不轻不重地放下。   “嗯,碗放桌上,一会儿外婆会收拾的。”常清说着滚着轮椅,有些艰难地回去了自己的房间。   陈染之立在原地,有些发愣地盯着常清的背影。他仿佛看见她套在褪了色的老式棉衣里身体住着的灵魂,正随着她身体的衰竭而一步步地枯萎。   常清自从上次那一摔,不仅摔成了半身瘫痪。更落下了一堆大大小小的后遗症。陈染之觉得这些都不可怕,可怕的是他的无动于衷   只要还活着,就可以了。   就如同常清对他的期望一般,只要优秀,就可以了。因为只有足够优秀,才能让那个不爱他的人深深后悔。   你看,你抛弃了这个家,你损失了这样一个优秀的儿子!   不过如此,他,陈染之,不过就是常清向陈群报复的一种手段而已。   这样的他,让他在储悦的面前,感到自卑。    ☆、第 19 章      家中的气氛日渐紧张。   我回到家,客厅里的灯没开。只亮着厨房的一盏灯,里面传来一阵轻微的动静。我将书包卸下丢在鞋柜旁,循着动静往里走。白织灯灯光下,正在厨房里“忙前忙后”的人,不是陈兰。   “哥。你在干嘛呢?”   储盛嘴里咬着根木筷,双手抱肩,正松身倚靠在墙边。听见了身后的动静,他才慢悠悠地别过头,一抬手拿下嘴边的筷子:“回家了啊?今儿有点晚啊。又被老师留堂了?”   “妈妈呢?”   储盛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刚回来,就没看到人。”   “你在干嘛?”我闻到一阵熟悉的香味,是从液化气灶上的铁锅中冒出来的。熟悉的泡面的味道。   “煮泡面呗。你的自己煮,这可是我的。”储盛早就看穿了我的心思,赶在我开口之前就将成功让我闭了嘴。   “我……我煮的没你好吃。”这句听起来好像是恭维,其实是实到不能在实的实话了。储盛在煮泡面这方面绝对是有着超凡的天赋,我有幸被施舍过几口,那味道似乎现在都还勾留在唇齿之间。   “起开,你可别打我的主意。不就放水放面再放调料的事儿吗!人要学会自己动手,才能成长得更快!你们老师没教你吗?”储盛说完,提着手上那根刚被他咬过的筷子,一点我的额头。   这塑料花一般的虚假兄妹情。我也是有骨气的人,冲着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知道了,你烧好了快走,别占我的地。”既然储盛对我的请求油盐不进,我说话自然也就没啥好口气了。   “呦,这凶的,啧啧。”储盛咂巴了两下嘴,上前一步关了火。又转身从碗橱里找出一个白瓷的汤碗。我眼瞅着他单手握着锅柄,手腕轻轻一翻,整锅的面便连带着汤全跳进了那碗中。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点感叹。   这么一个轻轻松松的动作,我却是办不到的。我必须先将面一点一点夹出来,然后再用汤勺将汤盛出。耗时又耗力,自然还耗我的耐心。后来我看韩剧,才发现剧里面的人都是端了个锅子直接开吃,我真是不禁为他们的智慧赞叹。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这个后悔啊。   储盛端着碗悠然地走出厨房,经过我时,还捧着面碗做作的深吸了一口气。真是让人不能忍,不能忍受这泡面的香味。储盛前脚刚走,我便立马从柜子里又翻了包泡面出来。   开火,倒水,煮上。   是的,煮泡面的确是不难。不过。   “哐当”一声巨响。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吃泡面看电视的储盛,冷不丁被这记突如其来的巨响给震慌了手脚。   “啊!”紧跟着又是下惨叫。储盛当下扔了手里的筷子,拔起腿就往厨房里冲。米白色的瓷砖地上泡面和汤淌了一地,黑色的大铁锅屁股朝上反扣在地。光是看这惨案现场,估计储盛就能对刚才发生的事儿猜出个大概。   “你直接上手倒得面啊?就你那小鸡胳膊哪来的力气?”储盛生气的时候同储标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嘴角下沉,眼睛微眯。声音不高,却都有份不怒自威的气质。   “哥,我疼,脚上好疼!”我缩了缩脖子,扁着嘴,眼泪汪汪地看他。   “烫着了?烫着哪儿了?真是活该,走,我抱你去沙发上看看!”储盛跨过一地的狼藉,两手伸到我腋下,僵硬着身体将我一路提到了客厅。   我人陷入软软的沙发,储盛涨红着的脸终于长吁了口气:“我去,储悦你吃什么的,怎么能这么沉啊?真跟头猪似的!”   我现在脚背上方才被面汤烫着的地方正痛得发紧,完全无暇顾及上储盛对我的挑衅。   储盛蹲下身,将我脚上的拖鞋一脱,又上手将我脚上的袜子也给扒了。完全都没事先同我打个招呼。   “啊啊啊。”我疼得躺在沙发上一阵狂扭,像是被踩住了尾巴的壁虎似的。可惜我是不能断脚自救的。   “别动,就这么点,至于吗!”储盛抬手拍了下我的小腿,不屑地开口:“坐着别动,我去弄点凉水来!”   “什么至于吗!又不是烫在你脚上!你就知道说风凉话!禽兽!”疼痛就像是根引子,勾起我心中一分莫须有的疼痛。我尖着声朝着和储盛离去的背影扯开了嗓门大声嚷嚷:“禽兽!禽兽!”   不多时,储盛便从洗手间折回来,手上多了个蓝色脸盆:“还这么有活力,看来烫得不够厉害啊?”   我的确是有点喊累了。便懒得再理他,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软塌塌的一堆躺在沙发上,毫无生气。   储盛耐着性子给我洗了脚,又涂上了牙膏。   “爸爸妈妈怎么了?饭店又是出什么事了吗?”我晃了晃脚,肉乎乎的脚背上盖了一层厚厚的白色牙膏,而我的疼痛似乎也真的有所减轻。   储盛起身,抬腿便是冲着那蓝色的脸盆一脚。水晃荡开来,洒了大半。他毫不在乎地一弯腰,便顺势也一道在我身边落座。   “你管这么多干什么?读你的书不就得了!”   “我们家的饭店是不是要倒闭了?”我这不是空穴来风。有一次我半夜起来上厕所,正好撞见了陈兰和储标在阳台上的争吵。   “倒了又怎么样,不到又怎么样?”储盛手上转着黑色的遥控器,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电视里的节目,此刻正是新闻联播的时段,这是储标最中意的节目。   “哥,你以前我跟我说过的‘时间不多了’,是什么意思啊?”   “你还记得?”储盛斜着眼看我,从他稍有拔高的语气里,我读出了他的惊讶。   “就你这猪脑子?”   “……。”   “哎。”我,压下蹿到嘴边的脏话,深情地叹了口气:“你不知道,当时你说这句话,我还以为你要死了呢。我可是伤心难过了好久。”   “骗谁呢,就你?我看你开心得整夜没睡着还差不多?”   “我……。”我想储盛可真是有自知之明啊,实在是难能可贵。   见我语塞,储盛转头凉凉地看了我眼,脸上挂着的是一副:我还不知道你的表情。   “我们家饭店真的要关了吗?我……最近常常听见爸爸妈妈吵架。”   “嗯。”储盛不耐烦地点了点头,拿着遥控器伸手一点,电视机屏幕便瞬间黑下来。   我坐在沙发上,隐约可以看见暗掉的屏幕中,正映出我和储盛两人的影子。黑乎乎的一片中,无法看清各自的神情,只能勉强瞧出个大概的轮廓。或者,这一刻,我们本来就是面无表情的。   就像生活,毫无预兆地暗淡,只剩一片迷茫的前途。   “那……怎么办?”过了小半会儿,我都还不能消化储盛那只有一个字的回答。我只是本能地顺着他的答案又叠加了一个附赠的问题。   为什么不能消化呢?明明是早就有所预见的结果。   我一直认为,突如其来的灾祸,才是灾祸的本身。而那些“有所预见”的,除去灾祸之外,它本身还带着一种对精神的折磨。在有所预见的同时,你自然有所期待。   “什么怎么办?”储盛放下一直翘着的二郎腿,从沙发上站起身:“储悦,这是大人的事。不该是我们能管的。我回房间做作业去了。”   “哥!”我出声挽留他:“我饿了。”   储盛离去的脚步出人意料地停住了。   他好像总是很自在。我不知道为什么他的镇静可以如此滴水不漏,仅仅是因为他比我年长的四岁吗?想起两年前同我说的那句话,那句“时间不多了”,此情此景中,我才猛然了解到他当时的意义。   其实,他早就知道了。他肯定也如我现在这一般无措,茫然过。但是他都甚至找不到一个人可以来倾诉,因为当时的我实在是太小了。   连陈染之同我说的那句“栀子花的味道是离别的味道”,其实当时的我也都一个字也没有听明白。   “储悦。”储盛又重新坐回沙发:“还有一件事。”   不等我问这件事是什么。储盛便又吸了口气继续说下去:“奶奶在医院里,快不行了。”   快不行了,就是快要死了的意思。   饭店倒闭,奶奶不行了。所有的消息,接连而至,对我们这个家来说,可谓都是噩耗。   “哥哥,你难过吗?”我歪着头看一旁的储盛,今夜太多的信息,几乎已经让我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未来究竟会有什么在等待着我?我想储盛应该能够告诉我。   “难过什么?”储盛吸了吸鼻子,带着点这个年龄的少年固有的满不在乎:“这些事情,我早就知道了,很早以前。饭店要倒闭了,奶奶得了绝症。”   我认真盯着储盛的侧脸,想从他严丝密合的面部表情里找到一丝的松动。但是无论我多么努力,我始终是无法从他的脸上读出一星半点类似伤心痛苦的心情。   因为他说他早就知道了。有多早呢?可能是两年前的某个深夜。在我沉睡的时候,他偶然半夜上厕所,正好撞见了正吵得不可开交的陈兰和储标。   “嘘。不要告诉储悦。”   我想,当时的他们三人之中,一定有一个人说了这句话,一定。   我始终坚信。   所以后来,白露手指着我的鼻子,满目凶光地讨伐我时。我也只是低下了头,握紧了我的两个拳头。指甲深抠进掌心的钝痛,加深了我对她当日的那一句话的记忆。   “储悦!你这么多年一路顺风顺水地走来,你难道不知道要感谢感谢你哥哥吗?”   “为什么?”况且我的人生从来没有顺风顺水过。我翻过的船,我溺过的水,你只是没有看见罢了。   “他比你早生了四年,为你挡了多少苦难,帮你少走了多少的弯路!你有没有良心啊!”   当时我一定是被气到神志不清,否则我怎么会竟然生出了一分对她这番“无理取闹”的赞同感呢。   很长一段时间以内,我的眼里看到只有被储盛抢走的那袋牛奶。哥哥是个恶魔,哥哥是最大的反派。   其实,不是的。哥哥就是哥哥。他比你年长,比你更早的承受社会的动荡。   “储悦,你知道吗?‘翠’这个字下面的一竖不能挤到两个坐着的小人中间,不然就是错的。”   “你怎么知道?”   “呵,当初你哥我可是被罚抄这个字抄了两百遍的?”   我始终记得一个阳光灿烂的周末下午,我和储盛一道趴在客厅的茶几上做作业。电视里正放着重播的《四驱小子》。奇多和喜之郎的残骸掉了满地。   我舔了舔嘴角的饼干屑,抄写本上的字每个都写得歪歪扭扭没一个是贴在线上的,好似都要驾鹤仙去的模样。储盛的头就是在这个时候别过来,笔尖一点我本子上的那个“翠”字,用的是难得认真的语气。   也是因为储盛的提醒,那一次的抄写我得了个优。不是因为我的字有多好看,事实也很丑,而是因为我是全班唯一一个将“翠”这个字写对的小朋友。   当时苏老师问我为什么能写对这个字,当着全班的面。   “储悦。”她眼含鼓励地看着我。   我心下一慌,挠了挠头,做出一点不好意思的样子。其实我是在挣扎,这份功勋章到底要给谁。   “我看书的时候……我认真看了好几遍,发现的。”   显然这是苏老师最想要的答案。她对着我肯定的笑笑,随即转过视线对着底下一众坐着的其他学生,板起脸。   “听见了吗!你们抄书怎么抄的?都不会看书的啊?以后也要跟储悦一样,看清楚了再给我抄上去!知道了吗!”   “知道了!”   所有的人,除了我,包括梁艺琳,都异口同声地回答到。   苏老师的那个笑容,是只独属于我的。我想她一定不知道这样一个公式化的笑容,却曾经点亮过我一个星期的好心情。   而储盛也一定不会知道,我曾经因为他无心的一句提醒收获过这样一份意外之喜。   在这场环环相扣的秘密中,我是唯一的揭秘者,更是唯一的受益者。   所以白露说得没有错。所以即使为了储盛,我也该要忍耐她。哪怕用上自己的尊严与骄傲,去接纳她迎面倾倒在我脸上的卑微与耻辱。   我并不能做什么。如果可以,这一次作为一个妹妹。我会继续扮演一个守密者,看管好我与白露之间的种种。   再一次,让储盛永远不要知道这所有事情的存在。   为家人牺牲,为所爱的人成全,我可以的。储悦。   我可以的。    ☆、第 20 章      陈染之和梁艺琳放学后在音乐教室进行的排练,自从上一次后,我没有再参加过。当然让梁艺琳也没有再邀请过我。   我们之间的那条平静江河,静静流淌了这么久,终于泛起了波澜。终于。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用这个词,仿佛我在在期待着这样一天的道来。事实是,我也的确是在期待。当然,梁艺琳的表现也十分克制,一贯的维持了她的体的高水准。我们依然在课间手拉手去厕所,中午吃饭的时候,她也仍旧会端着自己丰盛的饭盒转过身与我共进午餐。   我们嬉笑地聊着《美少女战士》的最新剧情,而她也毫不在意我说话时喷出的饭粒飞进了她的饭盒。   我当然不是故意的,她自然也不会对我说什么。只是我没再见她再多吃一口饭。其实她原本可以笑着挤兑我几句,然后再将被我“污染”过的那一块大大方方地挖出来丢在饭盒盖子上,或者是我的饭盒里。   总之不该是这样的一种过分矜持的做法。我突然心生惊讶,命运的手在当初究竟是变了一个什么戏法,我会与她成为一对好朋友的呢。我们的友情一直维持的过分精致。而这样的感情,注定只能发生在白日,她是过不了漫长黑夜的煎熬的。   “储悦,你跟陈染之是怎么认识的啊?”   一次午休时,梁艺琳已经先我一步吃完饭,正动手慢条斯理地整理她的粉色碎花样式的饭盒。而我总是要比她慢一步,在吃饭这个方面,因为她吃得实在是很少。而我是一直坚持一盒饭必定要在我肚子里团团圆圆才算圆满。   听见她这个问题,我埋下的头并没有探起,面上是极为隐秘迅速的闪了个笑。我细细咀嚼着嘴里的番茄炒蛋,明明陈兰的盐又放多了,我却格外耐心地将这嘴里的这一口品了又品。   “噢,染染啊。”我拖长着语调开口,抬头看梁艺琳,正好对上她的视线。在我说出‘染染’两个字的时候,我分明见到了她灵动的大眼睛中闪现的一份突兀地讶异。   “他是跟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小哥哥。”   “从小一起长大”,“小哥哥”,显然这些字词说明要比“染染”这样一个干瘪的称呼更富有显而易见的冲击力。   “噢。”梁艺琳对我点了点头,才是又笑了笑:“我吃好了,储悦你慢慢吃。”说完,她便转过身,只拿着一个后脑勺对着我。   我挖起最后一口饭送到嘴里,囫囵吞下。   “张淼淼!”我含着满口的饭,不是滋味地看着我身旁早就吃完饭,又认真玩着魔方的小少年。   “啊呦!储悦,你脏死了!”张淼淼像触了电似的甩了甩溅上饭粒的手,接着便逃一般的拿着手里的魔方冲出了教室。不用猜都知道他一定是冲到水池去洗手了。   哈。我内心小小愉悦的一笑。   张淼淼此刻对我的嫌弃让我很受用。他跟陈染之一样的地方很多,除了学习好,还都有洁癖。但是,不一样的地方却也更多。   陈染之爱干净,但是从来不会将铅笔盒里的每支笔按身高长短一一排列整齐,尤其他更不会的是,用粉色的笔记本和凯蒂猫的自动铅笔记数学笔记。   张淼淼同学喜欢凯蒂猫的自动铅笔。这是一件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但也许正是因为这件事,这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才会就迎刃而解。   我收回视线,默默收拾好自己的不锈钢饭盒。前排的梁艺琳正耐着性子给来问题目的李壮壮讲解数学题目。她的声音依旧平和有力,思维也井然有序。只是,我总觉得她少了点什么。在这所有完美的假面下,我似乎一直在寻找她身上的某一种东西。   这样东西,我直到现在才惊觉,我似乎从未在梁艺琳的身上见识到过。   梁艺琳的愤怒,梁艺琳的失控。即使完美如陈染之这样的人,也会因为我弄脏了他的睡衣,而将我赶出他的家门。而梁艺琳,在李壮壮昨天刚刚失手摔碎了她的玻璃杯后,今天却已经又能跟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的同他讲解题目了。   一个十岁的小女孩,没有愤怒与生气。这难道也是所谓优秀的一种吗?   我想不是。   ******   元旦文艺汇演我们班表演的是“兔妈妈不在家,兔宝宝不能给大灰狼开门”,是这样的一种幼稚又过时的桥段。因此我甚至连这个节目的名称都没有记住。但是我的工作任务显然十分艰巨,因为我要扮演的是一颗树。代表着兔子洞口的一棵树。   所以我到底是兔子洞口,还是一棵树?当然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样一个任务是由苏老师亲自委派给我的。听说原本梁艺琳是被指定了要演女一号,足智多谋并与大灰狼斗智斗勇的小白兔。不过因为她要和陈染之合奏,实在抽不出空来排练便辞演了。于是我身后的林元就主动勇挑大任。   自从上次“林元被五年级的男生夸可爱”这件事过后,我们班关于梁艺琳和林元之间,谁到底更可爱,展开了一番明的暗的争论。男生在明,女生在暗。而张淼淼同学的答案永远是,我最可爱。他对自己的热爱,超乎我的想象,却也令我实感欣慰。   但是无论周围是如何风声四起,两位当事人却显得十分淡定,完全置身事外的样子。作为座位有幸夹在本班两位风云女子的中间的我,是的确不知道她们的内心究竟对于这样一些若有似无的攀比有没有搁置在心上。我只知道,林元对与梁艺琳的那种原本打心底里的仰望与赞叹正在逐渐消沉褪色。   “林元,我觉得你这只米菲兔的自动铅笔好可爱,比梁艺琳新买的那支颜色更可爱!”   “噢,是吗。”   噢,是吗。换作以前,这样的答案是根本不存在的,以前的林元只会胡乱摆着手,作出一副急于否定的样子。就算有再多的欣喜,也只是牢牢压在心底。而不是现在这样。噢,是吗。   她昂起头,得意地轻笑。   林元是很可爱,但比起梁艺琳来,还是差远了。   文艺汇演的前一天,正是阴雨绵绵北风呼啸。下午第一节是语文课。课前,苏老师安排了两个小男生将她的大班椅从办公室扛到教室里。而我则和其他同学一样,十指缩在袖子里,正捧着本书张大嘴读着《神笔马良》。才读完第一小节,我的眼神就忍不住飘忽到讲台一旁坐着的苏老师身上。我的视线来回地她肩上披着的印花毛毯和怀里揣着的大红色橡胶热水袋之间徘徊。   做老师真好,我以后长大了也要做老师。   我不无艳羡地想着。   这个天,实在太冷了,整个教室简直就是一个大型的冰柜。我抬起一只手送到嘴边轻轻地对着掌心哈了口气。一触即逝的暖意,短暂到仿佛根本不存在。我收紧了拳头,嘴巴一张一合继续跟着大部/队的节奏读书,脑海里思绪却已经飘回了家。   等放了学回家,我要抱着热水袋窝在被子里做作业,还要戴上陈兰给我新买的兔子头露指手套。   如此白日做梦了一番,似乎寒冷在我的心里已经有了尽头,摸着冰凉书皮的我的手,也不再那么僵硬。   正读到马良,教室前方高高悬挂在墙壁上那个黑色小匣子突兀地冒出了几丝滋滋的电流声。原本整齐划一的读书声顿时失了节奏,生了瑕疵。有几个因为好奇而抬头盯着的学生,干脆放弃了发声,双唇只是下意识地假装开闭。   “咳咳。”小匣子里的人咳了几声,清清嗓子,似乎在等待着我们停下自己的读书声。苏老师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她从毛毯伸出一只手,手心朝下对着我们比了个向下压的动作——示意我们停止。   “啪、啪、啪……。”随着一本本语文书倒在课桌上,读书的声音也逐渐减弱直到完全安静。   “接下来有一个通知,接下来有一个通知。”   广播里的人重复了两遍,却迟迟不说通知的具体内容。在一个短暂的停顿中,我们只能听到纸张翻动的‘哗啦啦’声和人的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他似乎在找些什么东西,而且好像很着急的样子。   正端坐在教室中的我们,眼巴巴的仰头瞧着那个黑又丑的匣子。其实我们远比他更要急切,急切地希望他一直都不要找到自己想要找的那样东西,如果不可能,但至少找得越久那就越好。   那样我们的手就可以在温暖的衣袋里多待一会儿,而且也不用读书,就这么正大光明地走神,苏老师也不会说什么。   “请各班参加元旦文艺汇演的同学立刻来小剧场集中,参加排练。通知再说一遍,请各班参加元旦文艺汇演的同学马上来小剧场集中,彩排节目。通知重要,请各位同学务必出席。”   “我们表演节目的都是谁啊?站起来给我看看?”苏老师站起身,双眼对着整个班环顾了一圈。   其实总共就四个人,哦不,加上梁艺琳应该是五个。   苏老师话音刚落,只有梁艺琳第一个站了起来,也是跟在她的身后其余的四个人包括我,才以一种半推半就的架势艰难地从椅子上起身。   人是不是生来就会演戏,而且特别擅长表里不如一这一幕。心里面的惊喜明明已经跑得跟兔子一般快了,而表面的淡定却强装的跟乌龟一般沉稳缓慢。   “那你们快去吧。”苏老师对着站起来的人手朝着门外一指:“外面下雨,记得带伞。其他剩下的同学继续读书。”说完,她又缓缓坐回了椅子里。   我弯身快速地从桌肚了掏出了我的雨伞,刚直起身子就撞见张淼淼正盯着我看:“储悦,你可真开心!”   我看着他将头藏在书本后面,小声地同我讲。   我别过头没搭理她,拿着手上的伞,跟上其余四个人,快速地走出了教室。   “啊呀,好烦啊,下雨还要去彩排!”林元晃荡着手上的伞,低声抱怨者。   “是啊。”梁艺琳附和了一句,却听不出她话语里的情绪。   而我,什么也没有说。看破不说破。在这样一个阴雨绵绵的午后,能逃掉一节无聊的读书课转而这么自由自在地走在去小剧场的路上。而且更重要的是,小剧场是装了空调的。   这一切,真的是值得抱怨的吗?   方才踏出教室门口的时候,我没有回头,也分明感受到了背后连绵不绝的成片艳羡。   不过,这一切显然都不重要了。当我走到走廊尽头的转弯口,一眼就看见了正从楼梯上不慌不忙踩着台阶下来的陈染之。   我几乎没有多想,便顿住了脚步,转而朝着陈染之的方向走去。   “陈染之。”我站在最后一级台阶的前面,抬头等他。   “陈染之,你认识的啊?”还没等陈染之开口,走在他身旁的一个男生倒是先开了口,笑嘻嘻地看着我。   “你找我有事?”陈染之收住步子,停在倒数第二个台阶上,就这么俯视着我。想我平时这么一个伶牙俐齿的人,一时之间,竟然被他的这句话给噎住了。   “储悦?”那边的林元已经在叫我了:“你有什么事吗?我们要走了!”   “哦,你们先走吧,我马上来!”我飞快别了下头敷衍了她一句,又立刻转过头来看陈染之:“放了学我们晚上一起回家吧!”   我拿出破釜沉舟的决心,终于如愿以偿地说出了上次在音乐教室内陈染之没有给我机会说出的话。   “不行。”   还不等我好好回味我方才的英勇行为,陈染之的回答就已经如同一碰凉水居高临下地倒下,将我浇得彻底。   “为什么不行?”我一手抓在陈染之的袖子上,强硬着口气问他。   “我们家不顺路。”   “储悦。”梁艺琳在我身后叫我,我再回头,空荡荡的走廊尽头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快走吧,其他人都已经先走了,让老师等急了就不好了。”   “梁艺琳,你先走吧,我马上就来。”我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希望这次她能够听懂。   “那……陈染之,你是先走了,还是……再待在这里跟人聊会儿天啊?”陈染之身侧的那个男生笑着说,但是从他的语气里我敏锐地抓住了那一丝的不耐烦。   “你也先走吧,别待在这里了。”我将他丢给我的不耐烦成倍地还给了他。   “哈,陈染之,这你谁啊?脾气真不小?”   “储悦,我们要走了。”陈染之说着走下台阶,绕过我,正准备要走。   而我,我眼睛一闭,心一横。   “啊!染染!”一阵撕心裂肺的吼声,响彻整个楼道。同时也惊住了陈染之离去的脚步。   “染染!你别走!”我小跑到陈染之跟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仰起头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储悦,你干什么!”陈染之故作的冷酷终于有了松动,他抽手用力地晃了晃,却无奈储悦就像是个树袋熊一般挂在他肩上。   “染染!”我用力咬了咬下嘴唇,努力逼出一点眼泪:“你放学后到底跟不跟我一起回家!”   “……。”   “你……你要是不跟我走……我就……我就!”我转着两个眼珠子,脑海中飞快地回忆着女主角在这一刻的台词是什么。   “就死给我看?”   我惊讶地抬起眼,面前的陈染之依旧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但是眼底却不似刚才那样冷,似乎泛起了一点类似兴致的东西。   哦,原来他喜欢这一套啊?   不早说。   我了然地对着他一笑松开抓着他的手,而后迅速踮起脚尖,转而双手捧在他的脸侧。   “然后,这个时候,男主角就要亲亲女主角了,就像这样。”   最后,他们就和好拉!   我怎么早没有想到这一招!    ☆、第 21 章      十岁和十二岁的差别之处可能在于后者对于‘亲吻’这样一个动作的含义,显然理解得要更为透彻和深入。   陈染之用力地挣脱我的手,往后倒退了一大步。而还未回过神的我,双手依旧是傻傻地悬在半空没有放下,我看着陈染之脸上显而易见的慌乱,有些不解。   怎么了?我记得我以前也不是没有亲过他的脸啊,也没见他有这么大反应。最多也就是一脸嫌弃地用餐巾纸擦擦我亲过的地方。   “陈染之?”我试图接走近他。   “储悦,你站住!”陈染之抬手一指我仓促地开口,像是给我下了个咒语似的,我果然就乖乖站着没有动了。   “怎么了吗!到底!”他此刻浑身散发出的抗拒感,莫名让我想到了小区里的流浪猫每次见到曹奶奶家的小京巴时毛竖了一身的戒备模样。   说实话,他这个样子,让我有点伤心。于是,我抬手擦了擦眼角那一滴莫须有的泪水。   “储悦,放了学我……我们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部见面。”陈染之顿了顿,努力维持住自己的平静。   “啊?”   我的心情就像坐过山车一般,从最低点一下加速冲上了云霄。   “嗯,那好吧。”等到我后知后觉地回味过他话中的意思来,才压抑着心中那股蹿起来的喜悦,矜持地点头。   你看,陈染之果然喜欢这一套!我得意洋洋地想。   “那你……现在可以先走了。”陈染之指了指前面,眼睛却始终不看我。   “不一起走吗?”我纳闷,难道不是去同一个地方吗。   “我还有事,你先走。”陈染之的语气是完全的不容拒绝。   “哦。”先走就走,反正我们晚上回家还能再见面。我正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才不会对这点小事挂心。   *   储悦走远了后,陈染之才有些心惊的想到现场还有另外一个人。他偏身看了一眼站在他身后的高圣,对方脸上还残留着显而易见的惊恐。   “我擦,陈染之,刚刚那女生什么情况?她……她……亲了你?”   陈染之抿着嘴,难得的感受到了手足无措这种情绪:“她还小。”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么一句苍白无力的解释。   她还小,还不明白亲吻的含义。陈染之内心小小叹了口气,好像过了三年,储悦还是一点儿都没有长大。她依旧天真,偶尔胆怯,却总在不经意之间能展现出自己一往无前的勇气。   在音乐教室的那一次,陈染之拒绝了储悦求和的请求。其实过去三年,他自己也十分清楚自己对于储悦的态度并不友善,甚至到了恶劣的地步。   储悦一直以为是那个晚上的事情,才导致了后来这所有的种种。其实怎么会。   陈染之一直都清楚,出了问题的那一方面,其实是他。   陈兰当夜对他的重重一推,让他猛然之间从储悦为他制造的一大片假象之中清醒过来。陈染之并不是看上去,或者是如储悦想的那般受人欢迎。   家庭的氛围,是成年人作为判断一个小孩是否好坏的一个重要标杆。‘有其父必有其子’,‘耳濡目染’等等一切他以前在一群长舌之人嘴中听过却不会放在心上的词,突然之间又死灰复燃在他的面前一个个活生生起来。   其实,储悦的爸爸妈妈一直都不喜欢他。   自卑这种复杂又敏感情绪突然之间在他的心头生了根,逐渐茁壮成长起来。陈染之不得不远离储悦。他搬出了荷花小区,却坚决没有听从常清为他办理转学的要求。储悦就像是他的太阳能充电器,只要远远看着,就也觉得温暖。但一定要看着才行。   可是他唯一没有想到的是,上了学后的储悦,成为了大家的储悦。无论是欺负她的还是喜欢她的,都令他内心失衡。最令他难以接受的,也许是储悦也默认了他们之间的冷战。   既害怕失去,又犹豫靠近。陈染之很长时间都十分挣扎于这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之中,他陷在这张自己编织而成的网中,越陷越深。   直到今天,直到刚才,陈染之才明白,其实有什么关系。既然储悦还是储悦,那陈染之就应当还是那个陈染之。   有时候,陈染之真希望自己也能有储悦身上那种没心没肺的脾性。   “是三一班的吗?长得一般啊,跟他们班的那个梁艺琳差多了,还有她那个耳朵是怎么回事?长得跟猪耳朵似的。”   高圣一番不合时宜的评头论足,适时地拉回了陈染之跑偏的思绪。   那不是猪耳朵,是精灵的耳朵。陈染之忍住没有再同高圣废话:“走了,不然真晚了。”   “哎,真的,你怎么认识的啊?“   ”关你什么事?”陈染之语气沉下去,不再同他废话,撑开手上的伞转身几步直接就没入了雨幕中。   “哎哎哎,我擦,陈染之,你别走啊!我没带伞!”   高圣大呼小叫地一路小跑着跟在陈染之的身后,也一头栽进了飘摇的风雨中。   ******   我最终也没能跟陈染之一起回家。后来想起来,我们之间这唯一也是最后的机会,就这样错过了,以一种不可抗拒的方式。   最后一节晚托是数学课。铃声刚过,我拿出数学书,安静不语地等待宋老师的到来。   但是我没有等来宋老师,我等来的是陈兰,以及她所带来的噩耗。   金云仙去世了。   丧事要回小镇上办。   我仰着头,听着身侧的陈兰嘴里说着什么‘落叶归根’之类的话,有些明白却又不太理解。跟着陈兰踏出校门之前,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熟悉却又陌生的校园。漆黑的铁门在我的身后缓缓合上,正在上课时分的校园安静异常。安静到,我清晰地听见了我心中有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   时间的沙漏哐当一声被摔碎。连同我所剩无几的一切都要全部夺走。   陈兰牵着我的手,两人一路默默无言的走回家。几次三番我我忍不住抬头偷偷打量了走在我身侧的陈兰。从她紧绷的脸上,我看不出什么类似于伤心的表情,只有一份冰冷的严肃。   “储悦。”   我后脚才刚刚跟着陈兰的脚步踏进家门,她将手上的包往玄关处的鞋柜上一放:“你现在赶快去收拾一点你要带的东西,我们要回镇上几天。”   “那学校……?”   “我已经替你给苏老师请好假了,你记得把书带着,回去也可以看看。”   “哦。”   我们平静地说着一些琐碎的杂事,谁都没有提及或者询问关于金云仙的任何一点事情。除却陈兰来学校接我时同我说的第一句话:储悦,奶奶去世了。   仅此而已,仿佛去世的那一个人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我也听人说过‘逝者已矣,生者坚强’这样一类的话,但仿佛我和陈兰的坚强有些过了头。   坚强过了头,就化作了冷漠。   原来亲人去世,也并不如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是一件天崩地裂,令人嚎啕大哭的事情。我心里隐约坠着一份沉甸甸的低落,但这样的一份低落曾经在我养的小兔子死掉的时候,我也有过。   只是对生命逝去的一种无奈。   原来亲人之间也分亲疏。这一刻,我似乎才恍然之间想到,我同金云仙的感情并不亲密。她常年住在饭店后的一个小屋子里卧床休养,除了李奶奶和储标,很少见人进她的房间。   我突然之间很难过,为我的‘不难过’而感到万分的悲伤。   陈兰带着我在小区门口招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上交总站。”陈兰先将我和书包丢进了后排,然后才又猫着身一同钻了进来。   司机师傅是个急性子,陈兰刚将门甩上,车便倏地一下冲了出去。   “妈妈!”我伸手扶着前排司机的椅背,勉强从东倒西歪的样子中坐正。   “嗯?”陈兰目视前方,若有似无地轻轻应了我一声,似乎完全没有察觉我狼狈又吃力的模样。   “哥哥和爸爸呢?”   “你爸爸已经跟着人先回去了,你哥哥等放学了会跟着叔叔一起回来。”   “哦。”   陈兰三言两语,重点明确。   我不再说什么,只是侧目看着车窗外的迅速倒退的景色。冬天的夜晚一向来得很早,道路两侧的路灯早早亮起,灯光下是几个晚归的小学生。他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橘色的灯光下飘荡着他们肆无忌惮地嬉笑声,一仰头将手上的咪咪虾条全数倒进了嘴里。   只是这样一个一闪而过的画面,上帝仿佛在那一刹那摁下了我脑海中的快门。使得这一幕在我的脑海中长长久久地保存了下来。   多年以后,我也依然会回想起这样一个傍晚。飞驰的出租车掠过城市的每一条我所陌生的大街小巷,而夕阳的余晖在我们的身后越沉越深。电台里的情感档节目里,是一个中年女人在哭诉丈夫的出轨,她粗哑的咆哮声充斥着整个小小的车厢。   我缩了缩脖子,有些不堪重负地捂住我的耳朵。陈兰只是回过头,突兀地抬手摸了摸我的头:“储悦,待会儿见了奶奶,记住要哭。”   “嗯。”我乖巧地点了点头。   见了奶奶,要哭。虽然她已经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在这样一个傍晚,我曾许过一个愿望,待会儿要哭。我第一次明白眼泪不再是单纯的身体本能,它成了一种可操控的情感。   等到达汽车总站,天色已经完全透黑。偌大的候车厅内,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热闹的假象背后是一寸寸凝聚起来的清冷。   车站注定不是一个团聚的地方。   我想,我们也要从这里离开,然后奔赴一场更为盛大的离别。是生离,也是死别。   “储悦,你坐这儿等我一会儿,妈妈去买票。”陈兰找了个安静又没什么人的角落,她匆匆将我安顿好便转身朝着售票窗口方向走去。   很幸运,我们买到了十分钟后发车的车票。陈兰将手上的票塞给我的时候,是这样跟我说的。但是,这显然并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地方。结局早已草草书写完毕,我只是一个无关轻重的旁观者而已。   颠簸的大巴车内,一片漆黑。城市的霓虹灯透过车窗映照在我的脸上,从眼底折射出我这一刻内心的光怪陆离。   魑魅魍魉。窗外的灯光渐渐稀疏,车流也随之隐匿。我对着黑洞洞的一个陌生世界,脑海中适宜地冒出了这四个字。这四个字写在储盛的语文书内页上,上面逐个地标着拼音。   我不明白这四个字的意思,却只是觉得可怕。怎么能每个字旁边都带了一个“鬼”字,实在阴森瘆人。   就像是此刻的现在。   陈兰闭着眼仰靠在椅背上休息,我抬手悄无声息地抓住她一侧的一角。这一种脚踏实地的感觉,才令我浮在半空中的心顿时都沉稳了下来。   几个小时的车程下来,我几乎头昏脑胀,昏昏欲睡。来车站接我们的是一个我不忍认识的亲戚。   “储悦,叫人,这是你老伯伯。”   “老伯伯。”我揉了揉眼睛,困顿地开口。   “这就是储悦啊,都长这么大了呢。”一只粗糙的手盖在我的头顶用力地揉了揉。   我的小脑瓜子里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古装剧里的‘吸功大法’。身体本能排斥地往后退了一小步。   今晚的夜空,没有月亮。   破旧的建设牌摩托车身后挂着一辆拖车,陈兰抱着我上车。乡下的寒风跟冰刀子似的割过我的脸。依旧是黑漆漆伸手难见五指的天,狭小的水泥路两旁都是庄稼地,再远一点才点缀着几户人家的样子。那高高立着的楼房,像极了数个沉默不语的高大鬼影,似乎正冷着眼盯着我们这里。   随时准备冲上来,随时。   “妈妈。”我有些害怕地往陈兰的怀里缩了缩。   陈兰只当我冷,伸手替我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而这微不足道的暖意,似乎真的在我心底注入了一丝的暖意。我稍稍直起身,越过陈兰的肩膀,视线投向她身后的远方。   在一片寂静的黑夜中,有一块地方却异常的灯火通明。我耳边摩托车的轰鸣声,格外得沉重,像是一头喘着粗气的兽。嘶吼着,挣扎着,载着我们去向那唯一有光的地方。   我深吸了一口气,是夜晚生冷的气息,还有火烧过后的干燥味道。   后来的事,我似乎都不记得了。   一个陌生的老奶奶手脚麻利地替我穿上白色的丧服。粗燥的布料摩擦着我的脖颈,异常地难受。我转了转脖子,周围人的热闹谈笑,加剧了我内心此刻的焦躁。   陈兰牵起我冰凉的手,越过重重无关的人群,一步步走向今晚漩涡的中心。   在一片声嘶力竭的哭喊声中,我只抓住了熟悉的那一个声音。   我从未见过灵堂的模样,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储标。    ☆、第 22 章      身素衣,双膝跪地,埋头痛哭。   也许这就是世间每一个人送别自己的至亲至爱时,所固有的一个相同的姿态。   我手扶着木质的门框,眼神落在那个我熟悉却又万分陌生的男人身上。   这一刻,我仿佛预知了未来。   父母从子女身上上找寻自己过去的点滴,而子女则往往通过父母人生参透以后人生的一二。人世规律,如此反复寻常。   此时此刻的储标,一定是未来某时某分的我。   当下的我不知为何会冒出如此一个骇人的念头。   “储悦,进来!”陈兰走在我身前,回头轻声唤了我一句。   我却依旧愣再原地。而陈兰也不再多顾得上我一点。我眼见着她几步上前,人一下扑倒在墙边高高置放着的那口深棕色棺材上。像是一场故事没有经历发展,陡然就迈入了高潮。我没有防备的心,一颤。   “娘啊!侬苦啊!”一声凄厉而高昂的哭喊声尖锐地刺穿了我仅存的一道心理防线。   陈兰猛然之间就如同变了一个人似的。   “娘啊!侬哪能就跑特了啊!侬苦啊!”她的哭喊声一阵高过一阵,原本几个伏倒在地上低低抽噎的白衣,见陈兰这幅模样纷纷缓缓站起身走到她身边拍伸手想要拉她。   “陈兰啊,不要这个样子,人走了就是走了。”   “对啊,你这样伤身体的!”   “那婆阿妈地下有知,知道你的这份孝心的。”   …………   但是面对周围人的劝阻,陈兰却仿若未察,兀自一人越发哭喊的惊天动地。   但是,我猜想,这哭声中应该并没有多少伤心。   “哎哟,金云仙这个媳妇灵的呀!”   “是额是额,侬看看她哭的伤心来!良心好的呀!”   “不像是老唐家的那个媳妇,老唐走掉,她硬生生的一滴眼泪都没落,饭还比人家多吃两碗!”   “没良心额!一只白眼狼讨进门!”   立在我身后,探头探脑朝里面看的几个老人,自然是看到了这一幕。她们嘴里的喃喃低语,我也是听得一个字不落。   也许,陈兰就是哭给这些人看的吧。   我忽然想到来的时候陈兰同我说过的那一句:储悦,你见了奶奶后,要哭。   现在想来,这句话也许更多的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人死当晚,要守夜。等到了第三天,才能带去火葬场烧。烧完,就真的没了。   没了,只剩一堆灰烬。   从一个活生生的,能说会笑的人,到最后只是一捧毫无意义的灰烬。前程往事,人世恩怨,再也无迹可寻。   我回小镇上住了一个礼拜的期间。我见到了很多许久未见,甚至是从未见过的亲戚。陈兰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地将我介绍给他们。而储盛,他大多数时间都用来跟储英的儿子,也就是我表哥,周其待在一块儿。他们凑在一起聊水浒卡,算二十四点,打玻璃弹珠。   而我,只能无所事事地拔门前庄稼地里的草。   从我妈到我爸那儿,跟我同一辈的小辈里面,大大小小快十来个人,却只得了我一个女孩。   只得了我一个女孩。并不意味着什么掌上明珠,往往意味着每次家庭聚会,我都是被孤立抛弃的一个。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乡下的这帮亲戚但凡一见了我,都逼迫我说几句所谓的“市区里的方言”给他们听听。我虽然觉得无聊,却也娓娓道来。瞧着他们一脸赞许的模样,我的心也不是不甜蜜的。   “储标真是不得了,真让他给混出名堂来了,生的女儿都这么洋气!” 我听见他们这么夸我爸爸,心中的喜悦越发的浓烈。   ******   一周之后,正好临近元旦。陈兰带着我和储盛先行回市里面,储标继续留下来将所有的事收尾。   再回学校,是一个周四。明天是周五,就是一年之中的最后一天,也是元旦文艺汇演的日子。   “储悦,你来了啊!”   “储悦,你没事吧?”   面对众人一拥而上的关心,我只是点了点头,不去多辨别真心与假意。   有些人,虽然是你的亲人,但好像也只是你生活中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   我坐回自己的位置,才发觉一旁的张淼淼正盯着我看。准确的说,是盯着我我手臂上别着的那块小小黑布。   “张淼淼?”我有些不自在地侧过身,面对着他。我有点知道他看着我想到了什么。   “好久不见啊。”我笑着,用手戳了戳他的脸。   “储悦,你怎么能笑?”张淼淼忽然脸一板。   “啊?”我的的笑容僵硬在嘴角。   张淼淼不再搭理我,埋头伏倒在桌上,连上课铃声打完,苏老师踏进教室,他都没有抬头。   “张淼淼?”果然立在讲台前的苏老师察觉到了他们此处的异样。   “张淼淼你怎么了?抬起头来,张淼淼?”   随着苏老师的话,全班的视线都向我们投来。   “张淼淼,苏老师叫你呢!”我暗自用手狠狠戳了戳他的腰。   “老师。”我正是着急的时候,只见我前排的梁艺琳探起身:“张淼淼他身体有些不舒服。”   “不舒服?哪里不舒服?”   “他说他头晕,想要趴着。”梁艺琳平静地说着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事情。   苏老师,包括其他的所有人,却都信以为真。   因为这都是从梁艺琳的嘴里说出来的话。   “好了,其他同学把语文书放到桌肚里,拿出默写本,我们默写词语。”   窸窸窣窣的一阵动作声,很快就将属于张淼淼的这一章插曲给掩盖了下去。   “储悦。”   当我翻开默写本,正要提笔写下第一个词语时,一旁始终沉默的张淼淼忽然侧过头同我讲话。   “痛不欲生。”苏老师念了第二遍词语。   “储悦,我好想妈妈阿。”张淼淼低低说着,又重新埋首于双手之间。   “厉害。”苏老师已经开始默下一个词语,我来不及再回想张淼淼刚才的表情和他说的那句话,匆匆在本子上写下‘痛不欲生’四个字。   眼神来回地在那四个字上面徘徊,鼻头一酸。   金云仙去世,我究竟难不难过。   当然有。   在火葬场,在那个冰冷苍白的地方,我亲眼见着工作人员将一身新衣的奶奶缓缓推入焚化炉内。   “最后再道个别吧。”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说完,便一伸手,熟练地按下李一个摁钮,在全部人的注视下,巨大铁炉中金黄色的火苗像是发了疯似地一窜而上,吞噬了沉默的逝者。   “一鞠躬。”   “二鞠躬。”   “三鞠躬。”   全程我都紧紧闭着双眼,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震慑着我全部的灵魂。   储标抱着骨灰盒走出这栋阴森的大楼,眼睛红得可怕。我和储盛,陈兰,默默跟在身后。   今日阳光格外的灿烂。走出了几步,我才回身又望了一眼那幢水泥灰的房子。房子屋顶外延挂着一拍巨大的烟囱,黑色的烟雾绵延不绝地从那些金属制的方长的管子里冒出。   此刻,不知道又是谁化作了一股云烟散去。   这股烟,是他或是她,也可以是你。或者说是所有的我们。   一直没有将临的悲伤绝望,突然在这个瞬间,全数压倒在我的肩膀上。   我很想嚎啕大哭。   ******   我是在元旦文艺汇演的当天才又见到陈染之。他和梁艺琳的乐器合奏节目正好是排在我们班节目的后头。   我们几个人一同挤在不大的后台里候场。此刻舞台上正表演者的是来自五五班的诗歌朗诵《白杨礼赞》,还显稚嫩的嗓音硬是伪装着一层显而易见的沧桑感。声调随着伴奏音乐的起伏或低沉或高升。   但相比台上几位表演者的全情投入,台下观众的表现实在有些忘乎所以。不觉间,恍若以为自己踏入了清晨的菜市场,叽叽喳喳个没完没了。   诗歌朗诵这样的节目,真的是无论何时何地都是最不受欢迎的那一个。   我心里突然生了些紧张。一想到我们班的表演节目也并不见得要比诗歌朗诵高明到哪儿去。   陈染之正站在一个角落里,背靠着墙,低着头沉默不语。我不知道他是紧张,还是单纯得不想说话。   我想到上次无故放他鸽子的事情,觉得还是要当面同他解释一下才比较安心。   “嗨!”我走到他面前,尴尬地挥了挥手,算是打了个招呼。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我的心是想与他靠近,但是我们之间的生疏感却越发的强烈。   陈染之抬起头,黑亮的眼睛没什么情绪地看着我:“储悦。”   “上一次的事情,我临时有事,没来得及跟你说,所以我……。”   “我听人说了,你奶奶去世的事。”他打断我的话,却好像并不准备再一些类似于安慰我的话语。毕竟其他人,甚至是关系同我并不亲密的人也是这么做的。   “你怎么知道的?”话一出口,我才觉得自己的问题有些多余。他怎么知道的,自然是梁艺琳跟他说的。   “梁艺琳跟我说的。”   果然。   “那我们今天能一起回家吗?”我又恬不知耻地向他抛出了邀约。   “为什么放学一定要跟我一起走,储悦?”   “什么?”面对陈染之突如其来的质问,我措手不及。   “因为我比较厉害,所以跟我走在一起也会让人刮目相看?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你才想要跟我和好?”   “我……。”我哑口无言。这些话,这些话,他怎么会知道。我活像是默写打小抄的时候被抓了个现行的路炎炎,吞吐不语,面上大骇。   “储悦,该我们上场了,你还愣着干嘛阿!快拿上你的道具呀!”   大灰狼扮演者李壮壮毫不留情地对着我的肩膀重重一推。我想李壮壮同学真是对力量一无所知。他难道不知到自己手上这只是轻轻的一推,就足有毁天灭地的功效吗?   我没有防备他的暗算,脚下踉跄几步,整个人侧身向侧面摔去。失去身体重心的一刹那,惊惧感席卷了我的全身。   而我,我眼睁睁地看着陈染之脸上惊恐地伸出一只手,妄图来扶住我。结果自然并没有所想的那么美好。我既没有得救,陈染之也随着我一起重重摔倒在地。   突如其来的意外,引起后台一阵骚乱。   而始作俑者,李壮壮则还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他的脸上左右闪过的每一个细枝末节拼凑起来,就是所有电影里的超能力者在某个机缘巧合下发现自己的与众不同的能力时的表情。   只不过,李壮壮的超能力,应该就只是能吃罢了。   各位观众围着我俩看了半天的热闹,竟然没有人想到搭把手将我们扶起。   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我手撑着地,挣扎的从地上爬起。只是我刚一动作,被我压在底下的陈染之立即痛苦的□□了一声。   我这才回过神,刚才我倒下时,身体的重量全部都压在了陈染之伸出的手腕上。我见他侧躺在地,眉头紧皱,心里一阵发凉。   “陈染之,陈染之你还好吗?”我焦急地着想要去触碰他的手。   “别碰我!”陈染之的冷声呵斥吓住了我。   “陈染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梁艺琳在我背后一阵大叫。我还没来得及回头,她人就已经挤入人群走到了我跟前。   “怎么了?”她问我,用质问的语气。   我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你自己不会看吗?”我言语带刺,毫不留情得扎向她。   “储悦?”梁艺琳显而易见的愣住。   “我跟你说的话,你为什么要跟陈染之说?”即使是当着陈染之的面,我也顾不得许多,脑子一热,便一股脑的将心里想说的话都给倒出来了。   我真没想到,梁艺琳竟然会是这样的人。明明当日在小剧场时,她看我的眼神是多么得真诚。   “储悦,其实我担心你有了陈染之后,就不会再跟我好了。”   所以,我才会信口就将自己的心里话都告诉了她。   “我觉得陈染之很厉害阿,和他走在一起的话,就感觉自己也很厉害。”我现在想起来,深刻的觉得自己当时一定是吃坏了脑子。   “怎么了!”   我正和梁艺琳这边对峙着,音乐老师听见了风声,匆匆忙忙的赶来,拨开一众围观看戏的无关闲人。   “陈染之?”音乐老师一眼就瞧见了还躺到在地的陈然之。   “梁艺琳,怎么了这是?”   “老师……我。”梁艺琳头渐渐埋下去,却再也说不出多的一个字。   “储悦!”林元挤进人群拍了拍我的肩:“马上就轮到我们班表演了,快走阿!”   “可是……。”我犹豫看了一眼正躺在音乐老师怀里的陈染之。他始终都没有看我。   “哦。”我收住到嘴边想说的话,一咬牙,还是跟着林元转身走出了这个‘是非之地’。   我们班的表演实在乏善可陈。   过于雄壮的大灰狼,十分造作的小白兔。外加上我这么一颗走神了全场的树。不过可能正是这所有不和谐的元素,却出现在了同一个舞台上,形成了一种莫名搞笑的氛围。   肯定是搞笑的吧。   “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李壮壮粗声粗气地说到这句时,台下顿时笑翻了一干观众。   小学生都这么幼稚吗?我冷漠地抬手擦了擦李壮壮飞溅到我脸上的唾沫星子。   结果又引起底下一阵哄笑。   最终好好的一出本着法制安全教育为目的的剧目,沦为了全场的一个笑点。最可笑的是,谢幕的时候,除了我这个配角以外,另外三位主角对于现场的反应似乎格外的满意。   好吧。我也跟着其他人一起笑起来。   后来,陈染之和梁艺琳的‘惊天’合奏还是告吹。陈染之的手受伤不能动,完全弹不了琴。之前的无数个彩排的傍晚所付出的努力也随之付诸东流。   一直到全场文艺汇演结束,我都没再见到梁艺琳的影子。   文艺汇演结束,各班排队回教室。   再见到梁艺琳,是在我们班的走廊外面。围绕着她的,有三个成年人。除却一个我认识的苏老师,其余两个我都没见过。   一男一女,穿着打扮十分朴素,人也似乎上了年纪。特别是那个中年男人,一侧的鬓角已经全部斑白。   他们是谁?   我正纳闷着。那个一直侧对着我的中年男人忽然转过头,朝我这儿看了一眼。   只一眼,却看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   太像了,真的太像了,跟梁艺琳。    ☆、第 23 章      从梁艺琳那一次送我回家后,到第二天放学我们就已经手拉着手同回一个小区了。   我们果然是住在同一个小区,不过她家是在小区第一幢楼里,而我家则在倒数第二幢。但是这也很难解释我们同在一个小区,后来还上了同一个小学而且同班,而我却始终不知道这一个巨大巧合的存在。她一直默默的蛰伏在我的身边这么多年。   后来我问过梁艺琳。但是她对这个问题却始终支支吾吾的,只是告诉我她上下学以前一向由她的爸爸妈妈用小轿车接送,所以我才一次都没有同她偶遇过。   但是我想,她总归有一次,应该在这条千篇一律的小区通往学校的路上,曾经透过车窗见到过我,至少一次。   否则,她也不会在众人面前脱口而出,储悦和我是住同一个小区的。   我偶尔也是会好奇,梁艺琳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现了这个巧合,是正好在我生病的前一天,或者是在很久之前的开学第一天。   有了我的陪伴后,梁艺琳家的小轿车再也没有开到过学校里来。即使是下暴雨的天气,她高大又温柔的爸爸在楼下早早发动好汽车准备捎上我带着梁艺琳一起去上学。   我一句谢谢都已经挂在嘴边了,从楼上一路飞冲下来的梁艺琳,却生硬地拽着我的手撑开伞匆匆踏入了雨幕中。   “爸爸,你快去上班吧,我和储悦两个人能行的。”梁艺琳笑嘻嘻地看向我,而她她无处安放的眼神,仿佛在寻求我的一个许可。   “我……。”我刚准备开口,风雨便无情地灌了我一嘴。   “对的,叔叔,我和梁艺琳上学去了。就一点小毛毛雨,淋着还凉快。”我淡定地指了指伞外如瀑的雨势,心里的泪却已经流了一地。   梁艺琳真是搞什么,这么大的雨,坐个她   爸的车而已,怎么感觉像是有人要拐卖她似的。   小区通往学校的路途并不遥远,步行大约一刻钟就可以到达。但如果坐车的话,估计五分钟都不需要,而且也不会被淋得浑身湿透。   梁艺琳站在我的右侧,是风吹来的方向。她为我挡住了大半的风雨,我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我只是盯着她垂在外侧的手背上缓缓淌下的水滴,默默地出了神。   “梁艺琳。”   “嗯?”   “为什么不坐你爸爸的车阿?”   梁艺琳冲着我甜甜一笑:“因为我想跟你一起去学校阿。”   她在撒谎。   “可是坐你爸爸的车,我们不也可以一起去学校吗?”我轻而易举地就揭穿了她这个显然站不住脚的理由。   “哦,可是……。”梁艺琳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她此刻的犹豫泄露了她的无措:“可是,如果坐我爸爸的车的话,我们就没法说悄悄话了阿。”   “悄悄话?关于谁的?”顿时,我两眼放光,一下就被这三个字背后所可能隐含的秘密给吸引了全部的思绪。   “关于……关于……。”   “快说呀!”我有些不耐烦地催促她,只当她是在拿乔。   “关于……。”但是梁艺琳却还像是一盘卡住的磁带,迟迟不见下文。她忽然停下脚步,看着我,深深地看着我。后来我想,那样的眼神,应该叫作,孤注一掷。   “关于我的。”   “你的?”我眼睛一下瞪得老大,我原本就已经摩拳擦掌的兴奋,显然一下就又上了一层楼。   “储悦,我……我跟你不一样,我跟许多人都不一样。我是不一样的那个。”   梁艺琳越说越激动,也越发的语无伦次。而我这个唯一的听众,心却也越听越凉。   搞什么?弄得这么神神秘秘的就是为了说这个?   你是不一样,你当然跟我们不一样阿。你是手握着变身胸针,代表正义消灭一切的水冰月,你也是拥有胜利女神权杖的雅典娜,你更是无所不能的梁艺琳。   你当然跟我们,跟我不一样。   “哈哈哈。”我尴尬地笑了笑:“是阿,你当然不一样,谁又是一样的呢。苏老师不是说过吗,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吗,哈哈哈。”   我正努力笑着,才发现梁艺琳正凝视着我。   她一语不发,而我的笑声也渐渐收住。   清晨的人行道上,烟灰色的雨幕中,来来往往俱是行色匆匆的赶路人。正前方的馒头铺子里里里外外挤着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巨大而又蓬勃的热气越过人群的头顶,向着街道,向着世界蔓延开来。   脚边陷下去的一个小坑里积满了雨水,我一低头,遇上了此刻的我和梁艺琳。   平常的跟过往任何一天都一样的清晨,只是我的耳边多了雨点敲打尼龙伞面的滴滴答答声而已。也只是梁艺琳此刻微微发红的眼眶。   蓦然间,我的心狠狠抽紧,半天提不上一口气。   “梁艺琳?你怎么啦?我……我说错什么话了吗?”我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眼前人面色,心想着刚才的自己是不是口是心非的过了头。   “没事。”我看着梁艺琳有些艰难地扯了个笑:“下雨天心情有点不好,我们快走吧,不然上学都该迟到了。”   “哦”。我迟缓地点了点头。   我一直都不知道那天的梁艺琳为什么突然就情绪失了控。   我更不知道,她所说的‘不一样’究竟是哪里不一样。   但是这一切,有关于梁艺琳的事,我似乎一直都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今天。直到此刻。   走廊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谁都注意到了面前这突兀的一幕。三一班的风云人物,被老师和两个陌生的的中年人包围着。   梁艺琳低着头,始终一言不发。垂在她脑后梳的光滑水灵的马尾辫,蓦地有点像是冬天被霜打蔫了的菜叶子。   无力,且没有生机。   她忽然抬起头,像是有感应似的,朝着我站着的方向看来。她一眼就看到了傻站在原地的我。像是往常无数次一样,她抬起一只手,笑着对我挥了挥。   与其说是在同我打招呼,却更像是在跟我挥手告别。   我很想走上前去,询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我的脚下像是生了根,寸步难移。   苏老师察觉到了此刻人流渐渐密起来,她挥手赶走了好几个不识相凑上来的的学生,转而对着那个中年男人说了几句话。   苏老师说得什么,我没听见,我只觉得她脸上的表情是分外得严肃。   中年男人点了点头,似乎对苏老师说得话十分得赞同。转而,他牵起梁艺琳的手,跟在苏老师的身后,同那个中年女人一同上了楼。   很快便消失在了我的视线中。   晚托是语文课。   但是苏老师没有来上课,一并连同梁艺琳也没有回来上课。   我一直忍不住盯着讲台前站着的那个陌生老师走神,手边练习册上印的题目仿佛都成了我看不懂的天书。   梁艺琳。这三个字在我的心里走了整整一节课。   我前面的位置空着,相应的,我的心,也好像空了一个角落。空荡荡的没着落,难受的很。   终于熬到下课铃打起,讲台前的老师前脚刚踏出教室门,整个班级顿时就沸腾了起来。我才知道,原来不止我一个人,显然大家都对梁艺琳的事都十分感兴趣。   是啊,感兴趣。   连一向都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张淼淼,也难得张嘴问了我一句:“梁艺琳怎么回事阿?”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   “哦。”张淼淼点了点头,不再多追问:“我回家了,明天见了。”   “嗯,再见。”   张淼淼是个不爱刨根问底的人,或者说,他对外界的事根本也就懒得关心。   但是别人可就不是这样了。   “哎哎,储悦,你知道吗,梁艺琳怎么回事阿?”   “对啊,对啊,那两个人是谁阿?”   “怎么找到学校里来了呀?”   “对的,而且你有没有觉得梁艺琳长得跟那人有点像哎。”   “长得像?难倒是亲戚?”   几个聒噪的女生一拥而上,对着我就是一顿噼里啪啦的围剿。而我,还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阿。”   “阿,怎么会?”   “对啊,你不是和梁艺琳是最好的朋友吗,你怎么会不知道!”   “就是,就是!”   他们显然不想放过我。其实我比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更想要知道今天发生的事。   “我要回家了。”我将书包往肩上一背,板着一张脸,下了逐客令。   “哎哎哎,我知道了。”只见我们的副班长齐亦从门口一路小跑进来,冲到我们这儿。   “我……我刚去办公室问作业,正好听见老师们在说梁艺琳。”   “说什么?说什么?”本来围着我逼供的一众人,立马调转了枪口,整齐划一地全部对着齐亦。包括我。   “这个……。”原本刚刚还是兴冲冲地人,面上却莫名其妙挂了点难色。   “怎么了阿?”我身旁站着的林元不解又不耐地催促她开口。   “我也是偷偷听来的,随便乱说,好像对班长不好吧。”她支支吾吾的,好像是一个善良的人被着我们这帮恶人给逼迫了似的。   “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嗯,不当讲,可以滚下去了。”   “我知道个秘密不知道该说不该……。”   “但说无妨。”   是啊,但说无妨。   “怎么会!我们也是关心班长吗,你跟我们说,我们也不会说出去阿!”   “是啊是啊!”   “啊呦!我的班长,你就赶快跟我们说吧!”   既然已经吊起了大家的兴趣,又何必还装出一副推脱不得的样子。我心里有些不屑,却又耐不住那份迫切的求知欲。只能顺着大家伙一起应付了齐亦几句。   当然,最受用的还是林元的这声“班长”。   齐亦眉间微微皱起的眉头舒展开来,四下张望了一圈,一手掩在嘴边。等她终于做足了前戏,才倾身凑到我们之中,压着嗓门开口:“我听说阿,那来的两个人是梁艺琳的爸爸妈妈。”   “怎么可能?”路炎炎不可置信地一口否定:“梁艺琳的妈妈我们都见过阿,又年轻又漂亮的!跟来的那个一点都不像!”   “哎哎哎!你叫什么叫!我话还没说完嫩!”齐亦不悦地看向路炎炎。   “别听她,你继续说。”又是林元及时出马,好声好气地安抚住了齐亦。   “梁艺琳现在的爸爸妈妈不是她的亲生父母,她是被他们领养的。今天来的那两个才是,听说正准备将她认回去呢。”   “阿!怎么这么可怕!”路炎炎小小地惊呼了一声。   其他几人也皆是满脸震惊的模样。又震惊,又同情。   震惊和同情,都是因为事不关己。   “哎,梁艺琳好可怜阿。”林元重重叹了口气,脸上装出的悲伤完全不能掩盖她眼里正跃动着的那一丝兴奋。   而我呢。我很平静,因为在听齐亦讲完后,我的脑海中是持续的一大段空白。   空白之后,心中缓缓上升的那股情绪,是羞愧。万分的羞愧。这样的一个事实,作为她所谓的好朋友,我竟然是从这样的一个场合中得知。   现在回想起来,过往的那么多事,都暗藏着蛛丝马迹。而我却从来没有多关心过她一句,不管她会不会告诉我,但是至少我应该要问一句的。   作为一个朋友,最起码的关心,我没有做到。   对于梁艺琳,其实我跟班上的大多人都一样,眼里只看的到她光鲜亮丽的一面,只从她身上看到了生活格外宠爱她给予了她许多。   甚至,某些时刻,我竟也暗暗藏着一种见不得人的心思。会掉下来的吧,是不是,总不可能一直都这么优秀吧。   结果我没想到的是,这一天,它真的来了。它来了,却不是已我想要的模样。偶尔让梁艺琳数学也考差一次,她可能就会知道我学数学的辛苦了。我只是这样想的而已。   但是老天却偏偏要送我一份‘厚礼’。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满地地狼藉。再抬头,是两个面目可憎的成年人。   完了。   我顿时坐倒在门边。   什么都完了。   明天就是新的一年。   但是我的朋友,我的家,包括我,注定了,要死在今天。    ☆、第 24 章      饭店倒闭这个事实,我终于在此刻得到了眼前两位当事人的验证。   记忆中,陈兰和储标的争吵也不是没有过。偶尔的因为在某些意见上的分歧而产生的口舌之争,来的快,平复得更快。没有一次是像此刻这样,闹出如此大的一个阵仗。   储标弯身坐在沙发上,左手手指上夹着一根烟。一片缭绕的烟雾之下,是他紧绷着的黑脸。看着他脚边散落了一地的烟头,我无从猜测这究竟是他抽的第几根烟了。   陈兰斜靠在主卧的门框上,双手抱肩,红着一张脸微微喘着粗气。她先发现我,手狠狠一指我房间的门口:“储悦,给我回自己屋里去。”   我却依然傻站在门口,对陈兰的严厉恍若未闻。   客厅深棕色的地板上铺了一地从大小到花色都不一的碎片,我盯着其中茶几旁的一堆瞧了小半天,耐着性子想要辨别它们尚且还完整时候的样子。   陈兰的话没有换来我的反应,原本沙发上坐着的储标倒是站起身来了。   “我今天去外面住,你自己在家里想想清楚,改天再说!”粗哑的嗓音中满满的都是不耐烦。   “说什么说!”原本正偃旗息鼓的陈兰像是疯了一般冲到储标跟前:“去外面?哪个外面阿?你是不是跟那陈群一样也在外面养了条狐狸精阿?”   “你瞎讲些什么玩意!你脑子出问题了!有毛病阿!”储标伸手猛地推了下陈兰。   陈兰随即往后倒踉跄了一大步,她眉眼间的那股杀气顿时就蒸腾了起来:“你还推我?你要不要脸阿?你借钱给储林这个畜生还债就算了,最后还把饭店给抵出去了!你……你……。”陈兰手点着储标,浑身剧烈地颤抖开来:“这……这日子没法过了!你就抱着你弟你妹去过日子吧!我跟你们姓储的老死不相往来!”   “陈兰,储林是我弟弟,我爸去的早我妈又常年生病,我不管他谁管他?”储标也是眉眼一横,毫不服软的模样。   “那我们呢!我们谁来管!”陈兰尖叫了一声,冲到我面前,拽过我的手,将毫无防备的我拖入战局的中心。   陈兰正是激动,手上用力巨大。我疼得脑子里嗡嗡一片,却也不敢吭出半点声音。   “你看看储悦!她不是你生的吗?还有储盛!他们怎么办!”陈兰说着猛地将我往储标身前重重一推,我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几步,才停下。   “妈妈……”我转过头,眼泪汪汪地看着身后的陈兰,不明白她到底是怎么了。   为什么这么可怕。为什么妈妈会变成这幅样子。   “别叫我!你们姓储的以后就一起过吧!反正你爸也已经把我们这个家都给毁了!”陈兰恶狠狠地瞪着我,仿佛放学回家不小心撞入这场战局的我,也犯下了滔天的大罪似的。   可是我有什么错?难倒就是因为我姓储?是储标的女儿?   “你干什么呢!大人的事,拿小孩子撒什么气!”储标牵起我的手,将我拖到他身后站着。   “什么大人的事!储悦,我可告诉你了!你爸能耐了,马上我们全家都要卷铺盖滚回乡下镇上去了,你以后再也见不着你的同学们,好日子基本就是到头了!”   “回镇上怎么了?又不是去死!”   “哈,怎么了?储标我告诉你,你丢的起这个脸,我可丢不起!你要吃苦你就一个人去吃!偏偏还要带上一大家子!我陈兰真是瞎了眼才会嫁给你!当初你家一穷二白,你妈是怎么求着我妈把我讨进家门的你是全都给忘了吧?阿?这么一家子人,全是拖油瓶,没一个能指望的上的!好不容易来了市区混出点名堂了,你他妈倒好一朝打回解放前!”   “你他妈也别给我唧唧歪歪了,过得下去就过,过不下去。”储标将指间的烟头狠狠地往地上一扔,脚用力踏在上面来回碾了碾:“要是过不下去了,我们就……离婚!”   “你说什么?你这个畜生你说什么?”陈兰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死死盯着储标,仿佛要用眼神将他看出一个窟窿似的。   储标眉头紧皱,紧抿着嘴,一时之间没有开口。似乎在为自己提到那两个字而感到了一丝的懊悔之意。   “就是离婚!”储标狠狠一跺脚,拔高了嗓门大声喊到。   “你这个王八蛋!你说什么?阿?你说什么?离婚?我跟你拼了!拼了我!”陈兰张牙舞爪着生生扑向储标。   储标应激往后猛地退了一大步,不巧我正好站在他身后。我整个人都被撞到在地,后脑勺首先是一阵猛烈的剧痛袭向我。   “啊!”我听到一声尖叫,不是我的,是此刻正站在门边放了学回来后撞见这一幕的储盛的。   “妹妹!妹妹!”他惊呼着朝着我扑过来。陈兰和储标失掉了的理智,似乎终于在这几声叫喊中清醒了几分。   我仰面躺倒在地上,清晰地感觉有一股温热的液体正缓慢地从我的头皮中渗出来。   “储悦!储悦!”   这下,是陈兰在叫了。   真好,爸爸妈妈终于不吵架了,真好。   我的眼泪自眼眶滑落,我终于可以安心地放声大哭起来。   我的头皮扎进了一块大拇指指甲盖那么大的玻璃片,医生给我缝了十来针。缝针的时候,没有打麻药,是陈兰抱着我缝的针。   她一直在我耳边同我说话,引开我的注意力。   而我却对她说得话一句都没有听进去,我的心里一直转着两个字:离婚。我看着面前头发散乱,泪痕干涸的陈兰,想问的话就堵在胸口,却怎么也提不上来。   你们会离婚吗?   那我和储盛怎么办呢?   我们会分开吗?   惨白一片的灯光下,戴着口罩的医生正小心翼翼地给我缝针。他见我看他,礼貌地弯了弯眼:“很快就好了,小朋友再忍耐一下。”   头皮又麻又疼,我却有些茫然。   陈兰脸上的愧疚是显而易见的深刻。她见我正昂着头看她,十足爱怜满满地替我拨开额前垂落的碎发。   冰凉的指腹划过我的额头,我下意识地偏了偏头。   “别动!”一声轻呵,是医生的。   “疼?”陈头低头询问的眼神看着我。而我,只是垂下眼,没有回应她。刚才的一幕幕太过深刻又鲜明,仿佛现在还能清晰地浮现在我的面前。   而恐惧,也还依然翻滚在我的心头。我握紧双拳,不长的指甲死死扣着掌心,妄图压制住身体一波又一波毫无规律的颤抖。   一想起刚才的事,我几乎就想要呕吐。   等一切弄完,再同陈兰走出医院,已然是接近半夜。   路上行人稀少,呼呼的夜风中,背后是灯火通明的医院大楼,而身前,身前是一片难测的未来。储标坐在马路的对面的路沿上正大口抽着手上的烟,那指间的一点猩红在晚风的煽动下燃烧得更加的欢唱与盛大。   这一刻,明明我与他遥遥相隔着数米的距离,我却仿佛异常鲜明地看到了额间那一道道浅浅的沟壑和眼中盛满的红血丝。   岁月不饶人。什么时候,我都还没有长大,但是储标却已经在渐渐地老去。   我听过一点关于叔叔储林的事。他比储标整整要小了一轮,十二岁。由于家庭的原因,从小就是由储标给带大的。用陈兰的话来说,都快赶得上储标的大儿子了。   储标对我叔叔一直是深怀歉意的。这样一份浓得化不开的歉意,从储标总是反复不断的在我和储盛面前提及储林的故事时,我就能深刻地感觉到。   储林初中考高中的那段时间,正好是储标在奋斗打拼开饭店时。而当时金云仙也已经一同被接到市区里治病。   所以当年我叔叔一个人住在乡下的老宅里,除去已经出嫁了的储英偶尔过去看看他给他烧顿饭什么的,其余学习生活都是他自己一人承担。我想想,初三该有多大呢?也就比现在的储盛大两岁。   仅仅两岁而已。   储林读书很好,即使条件是如此的艰苦。   但是总是天不遂人愿。最后中考分数出来,储林差了四分没能考上他填的高中。   故事如果到这里就结束了,那我想储标对于储林的抱歉不会有这么多。储林虽然说差了四分,但是当时正好有一个自费生的名额。学校老师找到他,同他说只有交五千元的择校费,他就能上那所重点高中。   这件事,他在电话里同储盛提了一句。但是当时储盛正是医院和饭店两边跑的状态,忙得焦头烂额,转身就将这件事给忘了。   储林便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他没再继续读书,也没来市区找我们,渐渐得就同镇上的一群小流氓混熟了。   等到储盛后来再回过味来,一切都已经太晚太迟。   一个人的人生,好像就是在这么一个不经意的片段中,轰然就被改写了。   很多年以后,我偶尔从储林的口中提到他的一个老同学,当初也是交了五千元才上的重点高中。   “她读书时连我一半好都没有。”他平静的语气中没有我想象的那种愤愤,而是一种苍凉,是一种我当时还读不懂的人生情绪。   而如今呢,那位老同学上了高中读了大学,现在在某所大学当老师。同深夜还在街头徘徊拉客的储林,已然是有了云泥之别。   “也许命运,真的都是天注定。”储标微微谈叹气的模样,我至今都铭记于心。   将所有的一切不公,全部推给虚无的命运,也许这是人选择能自救的最后一步路了。   因为在我看来,叔叔储林的这个人生故事中,我实在找不出一个可以承担这份责难的人。   但是命运只是一片抓不住的虚空,她是接不住人的怨恨的。凡事总需要有个实体站出来担当这一切错误的承受者。   储标便站了出来。事后弥补,即使于事无补,也却聊胜于无。   *   陈兰自然也是一眼就发现了马路对面的储标,她握着我的那只手顿时收紧了好几分。我小幅度地挣扎了下,却没有开口。   成年人的世界,不是我该,也不是我能参与的。   “妈妈,我冷。”我摇了摇陈兰的手,抬起头对着她撒了个娇。   “我们打车回去。”陈兰说着牵着我就往前面走去,仿佛没有看到储标似的。   “爸爸!”我对着马路那头的人大声喊到。空旷的夜色下,一时之间,全然地回荡着我这声嘹亮的呐喊。   储标抬起头,将手上的烟头一丢,几步就跨过马路追到我们身边。   “这大半夜的你还准备上哪儿去啊?”储标拦在陈兰面前。   “打车回家。”   “我这车都叫好了,你还打什么车?而且这大半夜的,天又冷,你一时半会还不一定能拦的到车。”   “拦不拦的到是我的事,你管这么多干什么?你不是说今晚不回家了吗?别管我们了,你爱死哪就死哪去!”   “你!”   “爸爸!”   眼看着两个人又要吵起来。我连忙出声,可怜巴巴地盯着储标看。储标再看着我,咽了口气,脸部表情才渐渐柔和下来。   “刚才都是我说的气话,这件事是我做的不对,你要是有什么不痛快,我们回去再说。你看储悦现在这个样子,再让她大半夜搁这儿大马路上吹风,明天指定是要病了。”   “哼!现在倒知道关心孩子了?”   “妈妈,我冷,我头还疼!我想回家。”我扯着陈兰的羽绒服衣角,低声说。   最后,陈兰还是和我上了储标叫的车。   那一晚,储标睡在客厅的沙发上。   其实我摔下去的时候,并没有看到那块大拇指指甲盖那么大的玻璃片。否则我想,我肯定不会有这个胆量摔下去。   如果我没有磕破头,那么会不会储标就真的离家出走了,那么陈兰和储标最后会不会就真的也离婚了?   万幸的是,所有这一切可怕的事都没有成真。   命运自有安排,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冥冥之中,也许真有一只手,将那块玻璃渣,垫在了我的脑后。    ☆、第 25 章      我没有想到,梁艺琳会来看望我。   也许,打心底里,我也觉得自己是配不起梁艺琳的友情的。   “储悦,你还好吗?”   梁艺琳走进卧室,见我第一句便是真诚地询问。   我盖着被子坐起靠在床头,对着她虚弱地笑了笑,另一边则伸脚死命地勾了勾一半露在被子外面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雅士利话梅。   “还好,就是头磕破了一点。”   “嗯。”梁艺琳点了点头,却没有继续追问我磕破的原因。也许这对她来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下周一就要期末考试了。”她继续说。   “啊?估计我来不及参加了?真倒霉。”我露出一点遗憾的样子,当然全部都是装的。   “其实……。”我看梁艺琳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怎么了?”我竭力装出一副淡定地样子问。   “储悦,其实……其实我今天来找你,是来跟你道歉的。”   ‘道歉’两个字从她嘴里冒出来,惊得我心都漏跳了一拍。这好好的,怎么被她给抢了我的台词。   “道歉?”我努力瞪大了眼睛,尽力向对面的人表现出我此刻的无辜。   “储悦。”她继续开口。   我昂起头看她。我这才发现,梁艺琳从进我房间到现在,一直都是站着的。她看着我,一直都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势。   我偏过头。没办法,人的自卑总是伴随着格外强烈的迫害妄想症。   “我一开始跟你做朋友,不是因为喜欢你。”   “我不喜欢坐我爸爸的车上学,但是他们不同意我一个人上下学。”   “所以我想到了你。”   “所以我跟你做了朋友。”   梁艺琳突然起来的坦诚,让我一下无言以对。   pardon……   我的嘴角有一瞬滑过这个我不久前从储盛那新学的单词。   “什么?”我稍微一拔高嗓门,头皮伤口处顿时一阵闷痛。   忍过这阵痛,我才轻咬着牙齿开口:“你为什么不喜欢坐你爸爸的车?”   好像放错了重点。   梁艺琳一愣,但是随即又恢复如初。   “因为他们不是我的爸爸妈妈,我不喜欢他们对我好。”   对于已经知道的事实,我并不是很吃惊。   “哦,”我点了点头。梁艺琳说这些事情时神情冷漠,我也不该有太大的情绪起伏。   所以呢,一切从头到尾都只是对我的利用?   这样想想似乎也就想通了。   否则她怎么会跟我做朋友,我明明就是如此的糟糕。   “储悦,我要回去了,我的爸爸妈妈找到我了,我要跟着他们回我的家乡。”   “嗯。祝福你。”想了想,说不出什么其他的话。一路好走这四个字,终究还是咽了下去。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心头那股子无名的愤怒在正在成百上千的累加中。   “为什么要回去?”我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   “只有回去,我才再也不用害怕。”   梁艺琳说到这里,冲着我淡淡一笑。笑容有如大雪初停后的天地,明媚又动人。笑容中更有种如释重负后的自在真实。   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梁艺琳。现在的她远比我认识的那个梁艺琳更为真实,剔透。   有血与肉,而不再是空中楼阁一般的她。   “你害怕什么?”   “储悦,你知道吗?”   “我刚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养母,本来医生说了她是终身不可能怀孕的,但是她却怀孕了。三个月后,她流产了。那三个月,没有一天我不是担惊受怕的。”   “担惊受怕?”我不懂,却又隐约又全懂了。   “对,什么都怕。”   梁艺琳嘴里说着害怕,口气已经是轻描淡写。仿佛这些事已经过了许多年,又或者是正如她自己所说,现在的她再也不用害怕了。   “储悦,其实你多好,我一直都很羡慕你,无论再怎么糟糕,你都不需要害怕。”   梁艺琳歪着头打量我,眉眼弯弯,眼底依旧是温柔。她拥有太多超乎她这个年龄所该有的的东西。   “我……。”我别开头,不去看梁艺琳,脸色微微涨红。她这句话信息量实在太大,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要从那个部分对她进行反驳。   什么叫无论再怎么糟糕?   可是我又明白她说这话,对我是没有恶意的。   “来,两个人聊什么呢?吃点水果。”   陈兰端着一盘切好的哈密瓜适时地出现在房门口,熟络的语气打断了我们此刻的异样的沉默。   “不用了,阿姨,我该回家了。”梁艺琳对着陈兰礼貌地摇了摇头,又转过头来看着我又说了一遍:“储悦,我回家了,再见。”   “怎么就要走了?还早呢,你们两个多聊会儿天吧。听储悦说,你家也住在这个小区,待会天晚了,阿姨送你回家,我……。”   “妈!”我不耐烦地打断陈兰的叨叨。   “怎么了这是?头还疼着呢?”陈兰见我脸色不好,眉头紧皱,只当我是身体上的不舒服。   什么怎么了?   我正跟我的仙女朋友玩决裂呢。   “你快出去!”   我把所有的火气,都积聚在这短短一句话中,全数泼向了陈兰。   我看着窗外阴沉一片的天空,窗玻璃上还凝结着上午那场雨的雨珠子。这是个异常寒冷的冬天,冷雨连绵,北风呼啸,难得见一次阳光也是微微弱弱的样子。   我再回过头,陈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退了出去。   梁艺琳却还没有走。她蹲在地上,低头在书包里捣鼓了一阵翻出两本样式精美的本子。   “这是我的还有我认识的一个姐姐给我的数学笔记。我听说外地的教材跟这里不一样,我应该是用不着了,就送给你吧。”   “其实,我也没有真正把你当作过我的朋友。”梁艺琳手握着本子的手悬在半空,我没有去接。我不愿意再去接受这一份,她赠给我的施舍。   我冷冷看她,心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究竟是得意,还是后悔。   也许只是想让你明白。   你是别有用心,而我是虚情假意。谁也不输谁。   谁也更不欠谁。   “嗯。”梁艺琳将手上的本子搁在我的床头柜上。饶是她飞快地就低下了头,我也捕捉到了她眼中那一波震颤。   “但是储悦,我一直都将你当作我的好朋友。我很喜欢你,这是真的。”   她依旧是笑。而我,哑口无言。   为什么。   为什么她要这么说。   “那陈染之呢?你到底为什么要把我说得话告诉他?”让他跟我决裂。   我佩服自己的厚颜无耻,到这个田地了,我还能用质疑的口气同她讲话。   “我不喜欢陈染之,他太优秀了。我看的出来,你很喜欢他。”   “我希望你的好朋友,只有我一个。”   “就是这样?”   “不然呢?”梁艺琳反问道:“我也想要,拥有只属于我自己的朋友。”   “但是,对不起,我不该那样做。”   她捋了捋额前散落的发。我这才发现梁艺琳今天没有扎头发,快要过肩的这么一头中长发就这么直直地垂在身后。也许,我想一直为她梳辫子的那个人,已经没有这份心思了。   “我也没想到,原来你这么不喜欢我。”   梁艺琳走后没多久,夜雨便纷至沓来。   我望着窗户玻璃外模糊一片的世界,倾身拿过床尾的话梅,丢了一颗到嘴里。   又酸又甜。   始终忘不掉。   她走之前,那张失望又落寞的脸。   扪心自问,我怎么会不喜欢梁艺琳呢。在我心里,她一直都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小仙女。她又为什么要向我道歉,一想到我对她曾怀抱过的那些见不得天日的想法,还有那一块不知消失在这世界上哪一个角落的拼图。我就对自己感到恶心,和鄙视。   但是我没有办法向她坦白,向她承认,看,这些都是我曾经对你做过的事。   我做不到请求她的原谅。   我连坦率这一点,也都不及她的万分之一。   其实,我是嫉妒你。   我一边嫉妒你,一边又喜欢你,心疼你,爱你。   你怎么不是我的朋友。   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   窗外雨水模糊。   我眼前的世界,也跟着不再清晰。   我实在难以接受她对我的道歉。我想最后的办法就是将所有的一切全部抹平。过去两年,我们之间,无论好坏,就当全部都没有发生过。   我们不是朋友,从来都不是。   她不用对我抱歉。   而我则可以安然地继续在内心对她忏悔。   ******   我知道。梁艺琳的离开,只是一个开始。   终归,我也该走了。   储标和陈兰依然是在冷战,两人虽然都在同一个屋檐下走动,但是一整天都说不了一句话。这种压抑的氛围,处处弥漫着一种忍耐的气息。如果说,一开始我还心存幻想,对这个地方念念不忘的话,现在的我已经无欲无求。   任由生活对我为所欲为。   “储悦,我们要回乡下去,你的学校怕是念不成了。”陈兰坐在我床边的椅子上正替我削苹果。   “哦,什么时候回去?”我仰面躺在暖暖的被窝里,眼睛是盯着她手里的刀,漫不经心地顺着她的话接下去。   陈兰停下手上的动作,倾身拿过我床头柜上的日历,翻了几页:“差不多除夕之前。”   我顺着陈兰的视线,瞄了一眼日历,除夕是两月九号。今天是一月九号,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嗯。”我表现得很温顺。   “我过几天去学校给你办转学手续。”   我可以一起去吗。   想了想,我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我回去干什么呢?梁艺琳离开了,陈染之讨厌我,而张淼淼呢?我的确是有一点舍不得他的。   那我就更不能去了。   我希望他记得我,不要忘记我。小学三年,好像只有他是我全部完整而美好的记忆。   如果你想长长久久地留在一个人的回忆中,也许不告而别才是最好的做法。   “给。”陈兰将削了皮的苹果,切成两块,拣了其中较大的那一块递到我手心上。   我嘴里咬着甜甜的苹果,心里却意外地酸。   镜花水月,恍若一场梦。   我想起回乡下奔丧时候,那些亲戚对储盛的夸奖,以及对我投来的赞美和艳羡的目光。这些,也只是不多久之前的事情而已。   相对于我这种在家疗养,坐等天命的消极做法,比我整整大了四岁的储盛却显然要比我高明得多,也激烈得狠。   他依旧每日上下学,但是却一日比一日都要回来得晚。   “储盛,这都几点了!你怎么才回来,又上哪儿去了?你班主任今天电话都给我打了好几个!”   回答陈兰的,只有一记震天响的关门声。   家里的门隔音效果一向不是太好。客厅的动静,我躺在床上也听的清清楚楚。我摸过被面上的遥控器,将音量调到最低。电视里正在放我最近的心头好《莲花童子哪吒》,昨天正是演到哪吒闹海抽了龙王三太子的筋,触怒龙王发大水,他爹忍无可忍正准备把哪吒给咔嚓了。   我看着无声的电视屏幕,注意力却关注着门外的动静。分明觉得,我家客厅里,此刻也正上映着一出“哪吒闹海”的戏码。   “说话呀!你黑着一张脸给谁看呢?储盛你真当我治不了你了是吧?”   陈兰暴跳如雷,但储盛还是一言不发。   “你这个小兔崽子!你今天不跟我说清楚你最近干嘛去了,我就跟你没完!”陈兰将羽绒服的拉链一扯,脱了外套,又卷了卷羊毛衫的袖子口。   储盛单手抓着个书包,一手插裤袋里。姿势落拓又潇洒,一张俊脸,斜着眼,冷冷看着陈兰的一举一动。仿佛全然事不关己的样子。   明明陈兰卷袖子准备要开揍的人就是他。   “妈。”   “你不累吗?”   储盛手一松,抓着的书包应声落地。连同着陈兰的心,也是咯噔一下。   他的儿子,一眼就看穿了她。   成年人的把戏,不过故弄玄虚尔尔。   “储盛,张倾是谁?我看有必要要找她父母聊聊了。”   储盛垂着的头,霍然抬起。恶狠狠地看着陈兰。他漆黑的眼眸中,各种情绪争相翻滚。   成年人的卑鄙,却是令人发指。   “谁跟你提的她?”   “你不要找她!”   “听明白了吗?你有事就冲着我来!”   陈兰不屑地一笑,心里却涌起一阵阵悲哀。   也许她没想到自己生的养了这么大的儿子,竟然用这么一副不可一世的态度同她讲话。   “也行。只要你保证每天放学了都给我按时回家,别给我闹出什么幺蛾子,也别再去找人家小姑娘!那我就不再深究这件事。”   “凭什么!”   储盛拔高了嗓门,终于是忍不住冲着陈兰大喊。   “你自己婚姻不幸!为什么还要干扰我谈恋爱!”   扒在门缝里偷看的我,差点没吓得一个跟头从房间里滚出去。   储盛太可怕了。   他,太有恃无恐。   “啪!”   料想中,刺耳的一声。储盛的脸被猛地扇偏过去。   “你……你这个畜生!你也别给我上学去了!就跟储悦一样给我在家待着!直接等我们回了镇上再说!”   “我不回去!”   “我不会去!”   储盛转回头,嘶吼着,大声咆哮。   少年面目狰狞的脸上,偏偏还眼中带泪。   陈兰的心,一下就软了。   想到她曾经跟储标说过的话。   为什么储盛就不能像储悦一样安安静静,不闻不问地默默接受所有。   还好储悦岁数小,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懂。   其实说什么傻话,我怎么会不懂。我站起身,反锁了房门,将电视机的音量调到最大。   我伏倒在床上,张着嘴放声大哭起来。泪水迅速地模糊了我的双眼。   我也有很多很多的舍不得。   我舍不得陈染之,舍不得同学,舍不得荷花小区,还有饭店里的每一个人。   我还害怕。   回去,回到乡下以后的生活,会是怎么样的。   但我一直告诉自己。   公主是柔软的,却也该是最刚强的。   毕竟,她的身体里留着的是这个国家的王者的血液。   此时此刻,我却真的有种撑不下去的无力感。   我好像也被人抽去了筋骨一般。   偏偏却又死不了。    ☆、第 26 章      2000年被称为千禧之年,因为是公元后的第二个一千年,估计也该是我这辈子唯一能见证的千年了。   但是,正当人们欢庆千禧之年的到来之际,全球同时也爆发了一个十分严重的危机——千年虫。   李奶奶听得了些风声,一度还以为是什么千年害虫,买了不少骗子上门来推销的杀虫药。   我想,如果李奶奶少看一些婆媳大战的剧,看一些类似于《力克千年虫》这样的电视剧,她也就不会上当了。   李奶奶喜欢看婆媳大战,特别是婆婆是强势的那一方。在‘意淫’这个词还没出现的年代,她的这种做法还只是被称为‘白日做梦’而已。   谁都知道,李奶奶是被她的儿媳妇给扫地出门的。婆媳不和,儿子无能,那就只有委屈当妈的早死早超生了。   饭店要关门,个个都遣散打点好了。只剩个李奶奶。陈兰去劝了好几次,也没说动她。守着水池旁的那个板凳,有时一坐就是大半天。最后她怎么走的?好像是他乡下的儿子亲自来接的她。走之前,我隐约听见她嘴里嘀咕了那么一句。   “阿仙,我快要找你来喽。”   ******   我们走得很仓促。   并不特别漫长的旅途,只需一场长长的睡梦,便足以挨过去。   但是,过去了,就再也不能过来了。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原点。   这种滋味并不好受。那个冬天很混乱,也更惨淡。   我转去了乡下镇上的一所小学,离我家老宅步行将近有三十分钟的距离。储盛更惨,去他读的中学,骑自行车都需要将近一个小时。   而储标和陈兰,双双失业。   开学后,我忙着应付自己的问题,已经根本无暇再关心家里的情况。反正已经陷入了最深的绝望中。我似乎无所畏惧。   至于储盛,他整个人简直就是化身成了个蚌精,天天关在自己的世界中,谁也不搭理。   我的新学校,叫太阳花小学。操场是黄泥做的,一到下雨,体育课就可以直接改成插秧课。   我也并不是搞地区歧视,我就只是歧视这个学校而已。   “妈,我能不上学了吗?”   报名那天正好是一个大雨磅礴的天气。我跟着陈兰从教务处退出来,站在这个学校的制高点,三楼,遥望不远处那称之为‘操场’的地方,此刻已被一滩滩泥水所覆盖。   触景生情,我一不小心就把心里话给吐露了。   话一出口,我立马就做好了被陈兰教育的准备。   陈兰却拍了拍我的肩,轻着声开口:“储悦,忍一忍,家里正是困难的时候。”   我不太适应也不喜欢这样轻声细语的陈兰。好像她欠了我什么似的。其实光是储盛一个,已经够伤透她的心了。   “我就随便说说。这里挺好的,挺好的。”   事实当然,还是一点都不好。   学校的破旧是一方面。剩余的各种令我心生不快的事,如若拿个麻袋装起来,不知道要干几天几夜。   其中最令我难以接受的事,发生在转学后的第一次期中考试。   我考了全班第一。   我的新班主任,李老师笑着站在讲台前表扬我。   “储悦同学果然是城里转过来的,就是不一样。”   我不觉得喜悦,只觉得羞耻。仿佛这个第一名是我偷来的一样。但其实就是这样的,我没有做任何的努力,甚至是消极怠工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是我却平白无故就拥有了一切。   这个世界的极限,一眼就能望到底。   如果我不曾见识过外面的精彩,也许我会沉迷于此。但是,偏偏,我见过。   我虽然得了第一名,但是我却比以前更加发了疯似的学习。   我感觉自己失去了努力的目标,没有了前进的参照物。我像是在一片大雾丛生的沼泽中,独自挣扎前行,彷惶无错。   ******   储标脚不着家的频率越来越高。家中大小事务全是陈兰一个人操办。我家老宅是一间三屋的平房,最近储标正打算将其中两间拆了重新在这个基础上造幢两层的小楼房。   听说是留给储林娶媳妇用的。   那我们呢?   储盛打算是在老宅旁边再买一块宅基地。   一切都计划得很好,只不过陈兰的脸色却越发得差。自从她得知储标要一手包办储林的婚姻大事时。   “储林的婚事要怎么办阿?姑娘有合适的了吗?我娘家那边倒是有个不错的,要不介绍给他瞧瞧?”   虽说已是阳春三月,但这天还冷得很。我猫在灶台后面添柴烧火。暖色的火光烤得我的脸蛋绯红一片,我转着手心铁质的烧火棍有些昏昏欲睡。   灶台前的储标不知道往那口黑色的大铁锅里倒了什么进去,顿时窜起一股“滋啦啦”的声响,将陈兰的话尽数给盖了下去。   “你们娘家哪个姑娘?我怎么不知道?”储标握着手上木质的菜铲手柄,奋力地在对着锅子里倒腾了好几下。   肉香的味道随着他手上的动作,迅速地弥漫在整个屋子里。   “就是我姑姑的孙女阿,跟储林正好是差不多大,人长得也标志。”   “不过。”陈兰忽然打了个弯儿,她抱着肩从墙角的沙发前站起身,幽幽走到储盛旁。   “不过什么?”储盛转身从碗柜里信手拿了个碗,接了水。手一挥,才盖上锅盖。   “我担心人家姑娘看不上你弟弟。”陈兰话说出来,有种恨恨的快意。   “哐当”一声。   果然。   储盛将手上的菜铲往锅盖上一扔,一下发作:“储林怎么了?要不是他机会不好没能往上读书,这会儿还轮得到一个缝纫厂里的女工对他挑三拣四?”   “呵,是,是,你弟弟高贵,最高贵!全天下的女的都配不上他!你也不看看他,整天游手好闲都没个正业,谁乐意嫁给他!就你……!”   “叔叔!”我看着陈兰大喊了一声。   陈兰面色神色一滞,立马反应过来,回身看了看门口的方向。   “呦,我还纳闷你哥今天怎么想到要烧红烧肉,还是你储林面子大阿。”   “储林你来了,别听你嫂子瞎嘀咕,储盛在屋里,你去跟他说说话。”储盛绕过陈兰,将立在门边的人直往里屋里推。   “哼。”陈兰不屑的声音,整个屋都听见了。   我原来积攒的一些睡意,尽数都消散。   “叔叔?”正好储盛也开了门出来。   “阿嫂!”   “储林!”储盛不怒而威的声音,掐断了我叔叔正要开口说的话。   “你带着储盛出去逛逛!”说着,储标拍了拍储盛的肩,像赶鸭似的直往外推。   “陈兰。”等他们人走远了,储标才回过身望向我妈妈。   “我们当初怎么说好的?”   “呵,你当初可没说还要包办你弟结婚的事。我算是计算过了,被你这么来回一折腾,我们开饭店赚的那些钱还能剩多少?不说储悦储盛读书花钱,就是以后储盛娶媳妇哪来的钱?”   “钱可以慢慢赚。但是不安顿后储林,上坟的时候,我怎么有脸去见我爸我妈,去见我们储家的祖宗?”   “哈!活着的人都还没出路,你还去管死了的鬼?”   我心噗噗乱跳起来。炉灶里的摇曳的火光忽然妖冶恐怖,我缩了缩肩,几乎不敢去看此刻的陈兰。   “陈兰。”   储标唤了她一声。没有愤怒,也不平静。是饱含感情的,却又不知道是何种情感。   后来的我,再回想这一个场景。   经过细细的品味和琢磨。   我才明白。   这是一种“服软”,一种最深切的恳求。是我以往人生,从来没有在储标身上见到过的。   即使他经历了这么多的磨难。   身为一个儿子,我们常用“上有老下有小”这一句来形容。但是真正往上能扛起老人,朝下提起小辈的,在我往后的人生中,只见过储标一人做到。   我的爸爸是个脾气不太好,个子也并不伟岸的男人。   也许他并称得上是个好爸爸,好丈夫。   但是储标,他是我所有见过的人中最有情有义的一个。   我的爸爸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我小学六年级的第二个学期,刚开学后才第二个礼拜的周末,储林结婚。   娶的还是陈兰一开始介绍的那一个姑娘。我见过她几次,长的是很漂亮,同我叔叔十分般配。从我叔叔脸上明媚的笑容来看,他也十分喜欢她。   我叔叔这边父母都不在了,储标充当了大家长的角色。   晚宴上酒过三巡,储标领着一对新人跟前来祝贺的亲朋好友敬酒。   大家都笑眯眯,其乐融融。   其中一个头发花白,看着年纪很大的爷爷,伸手拉住正要匆匆路过的储标。搂着他的脖子,就像是搂着一个孩子。   “阿标,我,我替你爸妈感谢你。”那爷爷喝得醉醺醺的,人都站不稳。储标扶着他坐下,弯着腰听说。储标没说什么,只是在旁边跟着点头,还有笑。   “桂根和云仙生了一个好儿子啊。”   “今天高兴,储林的好日子,大舅您吃好喝好,我更高兴。”   “是是是,吃好喝好!”两人说完,又深深地抱了一下,才终于松开。   酒宴上热热闹闹的。   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这一幕。   就像储标这过往几年对这个家的付出。一直都是默默的,不声张,毫无怨言地担下了一切。   但是,我知道,所有的人都知道。   知道他的努力和牺牲。   储林结婚。   喝到眼睛红红的人,是储标。   我知道,储林举行婚礼前的一个礼拜。储标领着他去了一趟我爷爷奶奶的坟地。   人生哪那么多大富大贵。   只求一份没有辜负,便已经是用尽普通人全部的气力。   好在,储标做到了,他对自己的父母,没有愧疚了。   *   储林结婚后开始跑出租车,跟储标搭班。学车和买车的费用,自然都是我爸出的。陈兰虽然没给什么好脸色看,但是嘴里也没再多说半句。   储标中考结束上了一所区重点。此刻正是高一,学校离得不远,他不住校,每天坐公交车往返。陈兰和储标对他都是很满意的,毕竟我哥是我们这个村子里第一个考上区里面的重点高中的人。   春暖花开,严冬将过。似乎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但是,我却偏偏就是所有顺流中的那一股逆流。   女孩子,究竟是在几岁的时候,开始对自己的长相挂心的呢?   我是在上六年级,我十二岁的时候,开始的。   正所谓,一发不可收拾。    ☆、第 27 章   从市区回到乡下的小镇,从最初的不甘涌动再来到死心。三年的时间足以走过一段漫长而无望的路。   刚回来的第一年,我上小学四年级,储盛初二。当时家里天天就只能听见储标和陈兰的吵,说的精确一点,是陈兰单方面的爆发。   这一年,她憔悴了很多。   但是我不知道,原来这只是个开始。   陈兰托人介绍进了一家机械厂,从都市女老板娘成了一个工厂女工。储标在晃荡了大半年后,决定拿出我们家除却盖房子剩下的仅有的一笔存款,买了一辆出租车,和我叔叔搭班跑起了出租。   家庭收入跟以前自然是不能比,但是勉强维持一个家庭的开销还是可以的。   但是,我要的不是勉强。   我受不了勉强。   不过没多久,连这勉强的状态也不复存在。   储盛学校开家长会,陈兰去了回来后脸色都整个变了。   我在楼上做作业。   关着门,也能听见陈兰在楼下电话里跟储标吼。   “所以你说说要怎么办!”   “这不是你的儿子吗?”   “……因为我?他妈不都是因为你!因为你才有的今天!”   人人都爱翻旧账,旧账是烦不完的。   功勋章是光荣的象征,而陈兰心里那本账本,是她这些年心里被千刀万剐过的疤。   电话挂了,楼下好久没声音。我忍不住溜到楼梯角落往下看。   储盛背对着我,站在阴影里。陈兰的脸部微微抽动,一场暴怒之后的颤抖还在身心激荡。   “妈。”   “我和储悦两个现在算是留守儿童吗?”   “走——。”   “给我滚上楼去——!”   储盛我越来越不懂他,明明我觉得他几乎是我们一家四口人适应的最好的一个。就连储标,晚上吃好晚饭翻着肚皮坐在院子里说说笑笑时,同村人一句‘储老板’的调笑也能让他的笑声变得不太流畅。   储盛不一样,该吃吃该喝喝,除了在家里的屁话少了点,对我的刻薄欺负是一点没少。   但是,原来他也有怨念。   而且是这样的深。   陈兰厂里总是要上晚班,晚上十二点都不见得回来。储标跑出租,一天隔一天不在家。   留守儿童的戏码几乎常常在我家上演。   每次都是我先回来,躲到陈兰他们房间看会儿电视,等到储盛下了课回来煮两包泡面,加根火腿或是颗卤蛋,晚饭就解决了。   然后再就究竟谁该洗碗的事情争执一番,最后不欢而散,将碗筷往水池里一推各回各房间。   其实也并不觉得辛苦,毕竟我自从回来念小学后,每天都要走四五十钟的路去上学。然后一路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班上的同学坐着爸爸的摩托车、或者是自行车上呼啸而去。   那时候我就隐约明白。   人家的命运,好像总是要比我容易一点。   至少,他们不用靠自己的双腿走。   吵也吵了,闹也闹了。   生活是什么?就是你自以为是的发泄一通之后,再回来下跪求饶的的一种游戏。   陈兰辞掉了工厂的工作。她不用再隔三岔五的上夜班,而我也不用因为女工被抢劫的传言,而半夜睡不着,一直趴在窗口等她回来的身影。   对。   我恨他们。   但是我又无比地害怕失去他们。   血缘关系也许就是这么巧妙。   她让我早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爱与恨是一对最完美的共同体。   辞了职,陈兰又没了工作,但是我和储盛每天放学回来都有了热饭吃,晒在外面的衣服也不会因为大雨再淋湿。   但是我妈不可能就这么闲下来,现实也不允许。   我们这里农田里流行种扁豆,收购的产业链也都比较成熟,就是往死了压榨你,爱卖不卖,都烂在田里的那种成熟。   陈兰又二话不说,扛起锄头,成为了一个农民。   从都市女老板,都一个扁豆农民,她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   那我,到底又是什么时候真正的体会到家庭的拮据呢。   是在一个巴掌之后。   如果说原来作为“饭二代”的我,每天还能矫情地抱怨一些生活上的芝麻蒜皮的小事,但毕竟我从来没有因为经济而窘迫过。   啊,钱。   该死的钱,死开。   然后,他们就真的死开了。   还滚的远远的。   四年级第一学期秋游,目的地是佘山。   报名都是自愿的,也就是要另外交钱。   一百二。   我想,玩儿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少的了我?   拿了通知单回去第一件事就是要钱。   当时我家的新洋房还在施工,一家四口窝在爷爷奶奶留下来的两间老宅里。   地上是泥巴,沾了水后滑滑腻腻的。我坐在靠墙的深棕色沙发上,手指一个劲地扣着破洞的椅垫上翻出来的黄色海绵。   “我不管!我就要去!”   就是要大声嚷嚷,就是要让全世界都知道。   正在水池边洗碗的储标回头瞪了我一眼。   就一眼,我吓得声音一下哑了。   原来这就是怒目圆睁。   “你小学两年级不是去过?”   “还去干什么!”   当时好像流行一句怼人的话。   那你今天吃过了晚饭,为什么明天晚上还要吃啊!   我没过脑子,脱口而出。   “啪”地一声。他人追过来,快到我都没看清他用了哪个手究竟。   回赠给我的是一记湿漉漉的耳光。陈兰吃完饭去田里干活了,储盛去同学家玩去也不在。   家里只有我和储标。   我哭。   眼泪和着鼻血一起下来,滴滴答答,潮湿的泥土地上,是看不清血的颜色的。   泪眼模糊中,是储标显而易见的慌张。   他转身跑到房间里,从不知哪儿,应该是睡觉的棉被上扯了一团棉絮又跑出来。   我从沙发上跳起来,躲开他要给我止血的动作。   我就低着头,倔强地低着头,让血流个痛快。   会不会心疼?会不会后悔?   我就像是个固执又可恶的赌徒,抓住一切虚无缥缈的机会,寻找翻盘的可能。   最后我还是交钱跟着去了秋游。   开不开心,快不快乐,我说不清楚。   只是在后来的某一刻,深切的觉得,不值得,替自己,也替储标。   ******   当命运发现你跌入深渊的时候,她会体贴地替你盖上盖子,以防你被太阳晒伤。   我知道。   自卑的毒根,一旦觉醒,便再难以铲除。   成绩不好,或者不够优秀,我都可以再努力。   但是,长相呢?所有我脸上,由父母赐给我的一切,我又该要拿他们如何是好。   我天生是招风耳,因为从小受着储盛的打压,渐渐已经能够接受。只是在这种接受背后,我潜移默化中早已养成了发不露耳朵的习惯。   我学会了保护自己,但是别人不放过我。   四年级的时候,一个平常的课间,我低头坐着数学老师留的课堂作业。有一个讨厌的男生悄悄绕到我身后,趁我不备,一把扯住我的头发拎起,边高兴地大喊大叫。   “猪耳朵!”   “储悦真的是长了对猪耳朵!”   我惊地立马回身打掉他的手,转眼就被被恼羞成怒的他推倒在地上。有几个女生过来扶起我,我咬着牙,颤抖着双手回到自己位置上。   回家整整痛哭了一个小时。   为这份屈辱,更为自己的懦弱。   应该要杀了他的。   当时就应该让他去死。   去死!   “你没听老人说,耳朵大有福气,你想这么多干什么?”   其实,我求救过的。   但得到的,永远是这种搪塞。   实在忍受不住别人的流言时,我也想过一些天真的办法。比如说用透明胶将耳朵紧紧贴在我的脑侧,或者说是晚上睡觉的时候有意地将耳朵往后掰,甚至有段时间我无论是走路还是坐着,只要空闲下来便总是有意无意地要用手摁在我那一截短又柔软的耳骨上,拼了命地将她往后掰。   可是无论我对自己下多么重的狠手,也不管我究竟有几次被自己揪得差点疼哭。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无用功。   什么都没有发生改变。   地球依然在转,我始终是班上唯一的那个招风耳女孩。   男生背着我起各种关于猪的绰号。   只是我没有想到,原来我的唯一远不只停留在这之上。   “储悦,你这脸上什么?没擦干净?”   一天的清早,陈兰在厨房拦住匆匆忙忙要离开的我,手一指我刚刚擦过还冒着热气的脸,出声提示。   “什么没擦干净?”我好奇地转身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镜子。第一眼,还没看清。我往镜子前又凑了凑,这才发现了陈兰说的那个不干净的地方。是在我眼角下方,鼻根处的左侧,有一个小小的黑点,不比一个句号要大多少。   “什么东西阿?”我满心也以为是什么脏东西,用手指揉了揉。   “给我看看。”陈兰凑过来,低头一看:“哦,不是脏东西,是颗痣。”   “痣?”这对我来说是件新鲜事。但并不是好事。   “还有,储悦。”陈兰点了点我颧骨的地方:“你这里还长了点雀斑。”   “哎,果然还是像你妈我。”   经她这么一声轻叹。我才后知后觉地抬头细细察看陈兰。一张全素的脸上,除去眼角和额间分布的几道浅浅的纹路,她两颊和眉间还零零散散分布着几颗颜色不一的斑点。   原来这就是雀斑吗?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郑重地同‘雀斑’这种东西认识。我没想到的是,自同她的孽缘一结下,就漫长有十余年之久。   其实我对外貌上的东西开窍都向来是比较晚的。   我真正开始意识到,并在意这一切,都是来自于他人恶意的指引。   *   “你看储悦的脸,打一样东西。”   六年级第二学期期末考试前最后一周,早上第一节数学课下课后,我正抬着头抄黑板上的例题。偏偏我们班的两个问题男生,趴在讲台前,打闹成了一团。   左右来回的晃荡,也不见消停。我看黑板的视线被挡住,心里有不快:“喂,你们能别挡在前面碍着别人看黑板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语气格外冲。   被我吼的人可不是善茬,自然不会乖乖听话。   “哎呦,储悦了不起啊,读书好说话就是横哪!”陈星将衣服穿得吊儿郎当的,十分不屑的看着我。   而我连看都懒得看他。   “哈。拽的飞起!”   “许文,你看储悦的脸,打一样东西,你猜得出吗?”陈星看着我的脸,笑的十分不怀好意。   我可以选择不看,但是我却没法选择不听。我可以捂住自己的耳朵,但是我却不能捂住在场所有人的耳朵。   他们的对话还在继续。   “储悦的脸?”   “嗯,先不看她的耳朵,哈哈。”陈星流里流气的笑容,我忍不住咬着牙皱了皱眉。   “那是什么阿?”   “芝麻烧饼呗。”   “阿?”   “圆圆的大脸上,洒了一把芝麻。”   “芝麻?哦哦哦,哈哈哈哈。”许文后知后觉地连连头,他粗嘎的狂笑声在整个班级中回荡着,阴魂不散。   “哈哈哈,怎么样?老子的比喻够生动吧!”   “我他娘的,陈星你可真是个人才阿,语文考试怎么没见你这么猛。储悦你说是不是阿?”   “叫什么储悦阿,直接叫人芝麻烧饼阿,多亲切哪!”   “嘿,芝麻烧饼!”   “烧饼抬头讲话呀!”   他们开始挑衅我。   手边的数学例题早就已经写完,但是我手中的笔却迟迟没有放下,而头也始终没有抬起来,甚至越埋越深。   心里那种突如其来的慌张无措吓到了我自己。   这种难堪是如此的陌生又熟悉。   他们在取笑什么?   原来我脸上的这些浅浅斑点是如此罪大恶极的存在吗?   我还未开始有所行动。   周围的人已经蠢蠢欲动。   他们的窃窃私语的样子像是蚊蝇绕耳的嗡嗡声,恶心又烦人。   为什么要懦弱。   为什么要屈服。   我猛地站起身。抬眼鄙夷地瞧了他们一眼。   “呦呦,好吓人的眼神阿,怎么储悦你要打我哦?”   “哎呀,烧饼不是用来吃的吗?怎么还能打人了?”   我不再理他们,直接跑出了教室。   是的,没有人会为我出头。但好在老师都还算喜欢我。尤其我们的班主任,游老师,一个年届四十的中年语文教师,特别钟爱我。   谁叫我语文考试次次第一,所有的作文竞赛一等奖的奖状上写的也全是我储悦的名字。   今时今日,我终于真正能体会到一点昔日梁艺琳的感受。   预备铃打过,我才姗姗来迟地回到教室。当然我不是一个人回来。我的身后跟着怒气冲冲的游老师。   见我和游老师同时出现在同一个教室之时。我分明听到了一句“我操”的低骂声。   呵。   怎么样?我够卑鄙吧。   顶着众人的目光,我毫不在意地回到座位。当然我的表情,是万分委屈的。刚刚我同游老师哭诉时的真情惬意,一并将办公室的其他老师都给打动了。但我没有说他们取笑我,我只强调了他们影响同学抄黑板例题,并对我恶言相向。   “陈星,许文,你们两个给我滚出来!”   游老师身高不过一米五出头一点,但是一开口就是力拔山河的气势。整个教室时间鸦雀无声。   “瞿聪,这节课是什么课?”   瞿聪是我们班的班长,成绩千年老二。   “是……是体育课。”   我不用回头,也能想象得出此刻他满脸的纠结,以及内心阵阵涌上来的对我的厌恶之情。   “正好!上什么体育课,这节课给我留在教室里自习!”   “哎!”有几个不知死活的闻言忍不住叹了口气。   “谁!是谁在叹气?”游老师的两条眉毛几乎拧成麻花。   自然也是没有人敢承认。   “自己自习,不要讲话,班长你给我把讲话人的名字记下来。”   “陈星和许文跟我到办公室去!一天不收拾你们,就给我找事是吧!”游老师冲站在门外的两人大吼了一声,便扬长而去。   体育课异常安静,所谓得一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的程度。   作为始作俑者。   我不转头,也能感受到我身后成片的腹诽我的视线。   会后悔吗?   会或不会,此刻现在都不重要了。   陈星的话,有如魔咒一般,在我的脑海里反反复复永不停歇的样子。   芝麻烧饼。   我转了转手上银色铁质的笔身,我扭曲变形的脸赫然在上。   芝麻烧饼。   我内心涌上一阵厌恶,右手一翻,将手中的笔不轻不重的拍在桌面上。   芝麻烧饼。   我厌恶我自己。    ☆、第 28 章   陈星和许文被游老师狠狠修理了一顿。   但是‘芝麻烧饼’这个绰号却开始在我们的班级里“风靡”开来。对他们来说只是一样新奇的东西上市,兴头过去了就过去了。   但对我不是。   这只是一种开始。   到底藏在哪些地方呢,我无时无刻不在寻找。   一个眼神,一个笑,甚至一个意义不明的指向动作,在很长时间里都让我如临大敌。   我开始没有办法直视别人的眼睛说话。   我身体的机能,大脑运转的方式,坏掉了,突然之间。   是因为我发现,偶尔有那么一两次,他们不是在看我,而是在关注我脸上那一片淡淡的斑点。   那种感觉真的很鲜明。   无法言语的羞愧和自卑,在那些糅着复杂的目光中,击溃了我。   溃败的速度是加倍的。   我恨过。但是连恨都是迷茫的。   是该恨陈星和许文。   还是恨陈兰和储标。   或者是恨我自己。   我不知道。   也从来没有人告诉我要怎么做。   家人只会说我小题大做。   其他的人要么取笑我,要么,无动于衷。   对啊。   这只是多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问题。   只是小到足以打碎我整个青春期的自信而已。   保护自己吧。   我听见一个声音在说,在猛烈地呐喊。   只有自己才能保护自己。   只有你才能保护你。   没有人会明白你的。   这世界上。   只有一个你。   我内心深处那种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再一次本能地加宽加深了我与这个世界的鸿沟。   六年级最后的会考如约而至。镇上统共就两所中学,教学质量也都是半斤八两。我并不关心自己最后会去哪一所初中,我只是想尽快离开这个学校,这个地方,还有这些所谓的同学。   既然没法打败他。   那我们再重新开始。   对不对。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陷入了沉默寡言中。   在各种最最手足无措,以及痛苦难耐的时刻,我体内那个冷酷麻木的我,只是顺势而生。   只是为了保护我。   我学会用无言,包裹起自己所有的纠结挣扎。   唯一可惜的我当时并没有觉悟到随着岁月年龄的增长,人对相貌这样东西的在意,只会有增而无减。   ******   “报完名早点从学校回来。”   “晚上我们去外婆家吃饭。”   陈兰把一叠人民币塞给我。   “知道。”   “哥哥去不去?”早饭又是白粥,我扒拉了两口就没了胃口。   “去的。”   “嗯。”   我放下筷子,抬头看了眼墙上的钟。   “时间快到了,那我先走了。”   “等等。”   陈兰叫住我。   “要不要让你哥骑车送你去车站?”   公交车车站距离我家有十分钟的步行路程。   我听了有点心动。   “我——。”   “不要!我才不要送她!让她自己走!”不等我发表什么看法,蹲在厕所里的拉屎的储盛扯着嗓子大声嚷嚷。   ……   就你有嘴,就你会嚷嚷!   “谁要你送我!”   “少自作多情!”   “你这个死猪头!”   “滚吧!你给本公主提鞋都不配!”   我冲到厕所门口恶狠狠地骂了他两句。   我料他此刻分身乏术,没法冲出来收拾我。但我没想到,人的下贱是尺度的,但是储盛没有。他突然把门拉开,我没来得及逃,他伸了只手出来抓着我直往里面拽。   “来啊,进来闻闻!”   “跑什么呀!”   “我不配给你提鞋,但是你配闻我的屎!”   “啊啊啊啊啊!!!臭死了!你放手!”这个死变态!我拼死甩开他的手,立马逃得远远的。   “你给我吃屎去吧!”我气得又折回来臭骂了他一句。   *   我就读的初中是一所刚刚迁了新校址的学校,兴远中学。   当时选这所学校的动机很简单。   因为离开家远。   尽可能地降低我和某些小学同学再相遇的可能性。   另一个原因。   是因为交通方便。   虽然远,但是有直达的公交车。   早班车的乘客并不多。   我找了车尾的位置坐下。偏头望望窗外这并不陌生却也不算熟悉的景色,困意开始泛上来。沿马路贴了一条很长的河,几乎贯穿了整个小镇。这会儿太阳已经升起来,河面上闪着一层金灿灿的光。   前排的售票员掩着嘴还在犯早困。   我木木地想着书包里的那八百大洋的巨款。   不知道交完学费,还能找回几个钢镚。   以及。   初中,会是一段什么样的意义。   我不好奇,也并不期待。   只是有这样一种想法。   车到学校半个小时。   下了站,左拐往里走,经过一座桥,大约再走五六分钟的样子就能到学校。   我在心里又复习了一遍早已熟知的路线。   早上本来就车少,更何况是远郊小镇。   司机油门踩得很放肆,见到几个没人的车站干脆一溜烟地就漂了过去。   十分随心所欲。   下一站要下车。售票员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立刻了然地拎起书包摇摇晃晃地从后排挪出来。   只是走到一半。   路口跳转红灯,随心所欲的司机一脚急刹车。我手没扶稳,人便十分狗血地撞上了前面一个刚站起来也准备要下车的人。   准确的来说。   是我一脚踩在他的脚后跟上,直接把人鞋都都薅掉了。   “不,不好意思啊。”等我回过神再道完歉,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有松脚,非常羞愧地连忙后退了一步。   被我踩着的男生手里看背影瘦瘦高高的,他手里拎着个书包,缓了几秒才拧过脑袋看我。面部表情,很狰狞。想必我这一脚,是有够狠的。   “别……你踩都踩了,就不用这么客气。”他咬着牙回头,边吸气边又把脚塞回自己鞋里。   ……   对于他这种不按套路的回答。我一下无言以对。   他跟我是在同一个车站下车的。   走的路线也跟我一样。   没有意外的话,我们至少也是校友的关系。   基于这种深厚的,且具有革命意义的同窗关系。我的良心,在眼神不时瞟到走在前面的男生的书包时,隐隐作痛。   同学……   你的书包拉链没有拉好……   我到底还是脸皮薄。   就这么紧三步,慢三步地跟在他后头。如此异样的举动,连路过商家的狗都冲着我激情吼叫。   而走在我前面背着书包的人,倒愣是跟个智障一样,啥也没察觉。   我脸皮是薄,薄到不好意思提醒这个陌生的男生书包开了的事实。   但是不知怎么的,却鬼使神差地有胆量想给他把拉链拉好。   一切都是我太热心。   没事的,他耳朵里插着耳机,反正都在听音乐,不会注意到我这个热心市民的。   于是。   我紧三步,又,快三步。终于赶到同他只有一步之远的距离,伸手。对,只要快速的拉好拉链就完事了。   对!   做好事不留姓名,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只是我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个举动,尤其是在旁人看来,具有一些非常不同寻常的意义。   我手刚伸进去,前面走好好的男生却不知为何猛地一步停下。   我倒吸一口凉气,脚下连忙跟着踩急刹车!   生死只在一线间!   好在没有追尾!没有撞上!   但是。   此刻我手的左边正对着的是某家商店的深色玻璃墙。因为疏于打理,玻璃墙上上头蒙了厚厚一层的灰,但这并不妨碍它此刻清晰地照出了男生和我之间的一种奇异的动作关系。   ……   我顺着他偏头看玻璃的动作一同转过脑袋。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我觉得警察叔叔现在立刻就可以来载我兜风了。   毕竟,我的手一半已经伸到了人家的包里。   当然,这还不是最厉害的。   “同学???你……??”他偏头摘了一侧的耳机,声音听起来还算冷静。   但是我不冷静!我只想静静!   “你这是?”   他努力转身,可能是想转过来看看我这个“热心市民”。   但是我只能被迫跟着他的动作一起旋转……   我察觉到他的冷静终于有了崩溃的迹象。   他又转,速度明显加快。   我也跟着转。   他终于受不了。   这画面其实还蛮生动的,让我想到了电视剧里昏庸帝王蒙着眼睛在后花园跟美女玩游戏的画面。   美人~美人~你在哪呀~~   哈哈哈~   大王~我在这~   来抓我呀~~   “???”他满脸黑线的表情,迅速掐断了我闹内不合时宜的小剧场。   “我……手腕上的红线卡在你拉链上了……。”我低着头小声解释,另一只手指了指他的书包拉链。   ……   他花了三秒才消化了我所描述的梦幻场景,跟着直接扭头把自己书包给卸下了。   这个时侯,我才真正看清了他的脸。   或者说是,认真地对他打量了一番。   一张普通好看的脸。   皮肤比一般人要白一点,还有,他的发色偏黄,应该是纯天然的,发质看着很柔软。在阳光下泛着一层细腻的光。   他低头收拾拉链的时侯。莫名地,我盯着他额头上暴出的两颗痘痘,出了神。   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在告诉我,储悦,你要感谢这一天。   卡得地方并不多,他抓着书包的拉链前后来回扯了几回,没几下就松开了。   “成了。”他拍拍手站起身,又重新把书包背在肩头。   “我不是偷你东西。”得了自由,我立马跟他解释。   “我是见你拉链开了,想帮你拉好。”   “真的。”   “你知道吗?”他手扶在下巴上,微微一笑:“感谢你的身体力行,扒手们现在又有了新的解题思路。”   “你说得太客气了。”我摆摆手。   “本人只是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贡献而已。”   其实我很少跟陌生人这么插科打诨。   他给了我一种很容易的感觉。   男生没有睡醒的眼神里,那种惺忪的迷茫。让我突然有一种预感。   这一刻,即使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完全不了解他的为人。   但是他,一定是个不错的人。   *   我的预感的确是该死的准。   江炎。   兴远中学本届新生中的年级第一。   但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位优秀的少年,不仅是我的校友,他还是我的同班同学。   此刻,我在新班级中的这位临时同桌正在同我热烈地介绍他。   因为刚刚我是和他一起进教室的。   这也没什么。   主要是我和他是全班最后两个来报名的,就这么一起冒出来,让我身边的女生很激动。   她上来就自报了家门。   “我叫李清清。”   “清清爽爽的清清。”   “你认识江炎吗?”   眉眼一挑,暗含深意。   “江炎?”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才知道她说的人是哪位。   “他很有名?”   我跟着问。   “我们以前是同班同学。”   “他很厉害的!”李清清同学双手握拳,眼里都是崇拜。   “哦,不过你别误会。”她又迅速换了一副冷静脸:“我不是喜欢他。”   “?”   “因为这世界上需要我喜欢的人太多了。”   “我是不会吊死在一个树上的。”她说着拿出一卷曼妥思,手伸在桌子下面,悄悄向我递过来。   “吃吗?”   是个张扬又明媚的女孩子。   我咬着嘴里的草莓味的糖果想。   此后的大半节新班主任训话的内容,我只听进去了一句。   “我们今天就到这里。”   就是这最后一句。   离开的心是如此急切。书包都几乎已经背在肩上。   “对了。”   “你,还有你。”班主任却忽然点了点我,还有江炎。   “你们两个迟到了,今天就由你们值日完再回家。”   ……   大家都散的很快。   尤其是我的临时同桌。当我想把这个可以跟她的偶像亲密接触的机会让给她时,李清清同学瞬间就拜拜了我去。   什么塑料花般的崇拜?我的一地叹息被踩的稀巴烂。   而江炎——   教室里很快就只剩下我们两个。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四目相对,本该先跑为敬。   不过,我应该跑不过他吧。   算了。   “说好了,我扫地。”   “你擦黑板。”   我选择先发制人。   “我不能擦黑板。”   他跟着不带半点犹豫,一下就反驳了我的提议。   “为什么?”没想到他胆敢违抗我的分配。   “我对粉笔,还有粉笔灰过敏。”   ???   ……   “那其实还好哦。”我点点头,两手插腰,摆出一副我见世面很多的样子:“你知道吗,我是不能碰黑板擦的,一碰就会死的那种。”   “所以这样比较下来,我觉得这黑板还是由你来擦比较好。”   粉笔过敏。   我从未听过如此清新不妖艳的鬼话。   对面站着的男生歪着脑袋,只想了一会儿也没再开口,他沉默的样子似乎是被我说服了。   他默默走到讲台前。低着头在凌乱的桌上四下寻找了一会儿,认真的表情,像是在挑选一把上好的杀人刀。   这一瞬间,我忽然觉得他说的可能不是瞎编的。   也许他真的——   “怎么办。”   “你会后悔的。”   他挑了一根白色的长粉笔,在两指间默默旋了一圈。   抬头,冲我邪魅一笑。   糟糕,“邪魅一笑”脏了。    ☆、第 29 章   从小到大,我都算是体质很硬朗的那种。我从来不知道“过敏”是一种什么样的病。   更没想到,发病竟然还这么快。   好歹等我人走了,你再慢慢找个角落默默嗝屁了也不要紧啊,你说是不是。   “你看。”   江炎把手伸到我面前。献宝的样子让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展示一件什么了不得的艺术品。   我一开始都没有靠近他。   主要怕他情绪失控殴打我。   “很多人都不相信。”他似乎是并不意外我的反应,继续有条不紊地把桌上散落着的粉笔一支支的收回盒子里。看着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大义凌然。   “我是……真的不知道。”我见他情绪稳定,才斗胆上前几步,小心地接过他手里的活。   “没事儿。”   “至少你现在知道世界上真的会有人因为粉笔过敏。”   “是不是觉得很神奇?”   男生说话的时候眼睛亮亮的,像是真的在说一件什么新奇的事。   “其实除了粉笔过敏以外,世界上还有很多奇奇怪怪的少数病。比如你知道嗜睡症吗?就是会随时随地都睡过去的一种病。”   提到这个话题,江炎像是来了劲。   “对了!还有的人汗腺发达,会持续出汗。我认识一个人,他的手会不停的出汗,无法控制。”   “你对这个很有研究吗?”看着他手舞足蹈的模样,我的声音突然很温柔。   “也不算研究,就是有查过一些相关的信息,一半是好奇,一半是出于寻找同类的心态。”   寻找同类。   我默念了一遍这四个字。心底的某一个角落,莫名动了一下。   “我以前也不知道自己粉笔过敏,只知道自己碰了粉笔后会手会很不舒服。我小学老师有次抽我上黑板做题。”   他认真地同我回忆自己的人生经历。   同一个才第一天见面的人。   “我跟他说了这个情况。”   “但他也没有相信。”   “还把我收拾了一顿。”   “人间真实,真是太惨了我!”   江炎说完,还假装做了个委屈的表情。   因为太假了,所以有点好笑。   我却笑不出来。   “就像我一样吧。”我非但笑不出来,我甚至有点内疚。   “对不起啊。”   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又夸张地大笑了三声:“对不起什么啊?干什么要道歉?”   就,完全是一副豁达,没有城府的样子。   “你又不是故意的。”   “其实你知道吗?很多偏见的存在都基于无知。”   “所以如果想要避免偏见的话。”   “不要躲避,不要愤怒生气,而是应该努力去修改偏见。”   “告诉他们,世界上就是会有各种各样不同的疾病。况且我这种,也不算冷门。”   他说这些话时候的样子,很冷静,也成熟。有着一种超出他这个年纪男生的成熟。   突然之间我很羡慕。   他的身上。   有着我向往的样子。   为什么可以这么豁达。   又可以这么坚定。   “你的手……要不要涂药?或者找医生看看?”我说不出什么其他的话,只能又随便找了个话题。   “嗯,我家里有药。”   也许是见我不说话。   他伸手拍了拍我肩膀。   “看你一脸丧气样,是不是这会儿觉得特对不起我啊?”   “你刚上来跟我讲话时的那股子横劲都上哪去了啊?”正经了没几秒,他又莫名其妙嘚瑟起来。   我——算了。   不跟老弱病残一般见识。   “你误会了。”   “我一直都是很知书达理的。”   对面男生的表情一下跟便秘三天似的,让人忍不住要往他嘴里塞一支开塞露。   “同学……这话说出来,你自己相信吗?”   “怎么样?”   “现在是非要逼我敲碎你的天灵盖,你才相信吗?”   好了,我也不装了,我摊牌。   江炎连忙摆手,微笑,如沐春风。   “我信你。”   “我百分百地相信你。”   “储知书同学。”   ……   “不过。”   江炎熊了没几秒,又话锋一转。   “你看我右手现在成这样,可能差不多一个礼拜都不太好用。”   “所以呢?”我随口接了句,没细想。   “所以储悦同学。”江炎头凑过来,认真看着我的眼睛。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很快乐的,还有点得意。   我莫名被锁在了他的眼神中,那里面闪烁着比一整个银河还要灿烂的真挚和诚敬。   我忘了动弹,没有避开。   “我这一个礼拜的抄写作业,可能就要拜托你了。”   等等!   他在说什么?   “你说什么?”   我清醒过来,跟着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他刚才在拿粉笔时候一副踟蹰的样子是因为什么。   “你刚刚是故意用右手的!”   “你故意的!”   “你现在发现了?”他也不含蓄。   “跟我斗?”   “您还需要多修炼啊!”   滚!   什么淡定又豁达!根本跟那帮臭不要脸的青春期男生也没有差别!   *   从学校回家是中午。   陈兰同我说了下午去外婆家。   但是这会儿家里一个人都没有。   我在床上躺了会有点饿,下楼到厨房里翻出一包康师傅,我记得这是储盛买的。   太好了。   半点不犹豫,立马烧水上锅。   等水烧开的间隙里,我有点走神。   想到最近家里的氛围并不好。   是因为储林,我叔叔家闹出了点家庭危机。   新婚燕尔,照道理说本该是夫妻甜蜜的时候。   可惜我叔叔办了喜事没多久,他以前当混混时候认识的一个女朋友找上门来,说是索要什么精神损失费。这已经够刺激的了,更刺激的是当天储林不在,只有我的新任姑姑一个人在家。   听说我姑姑一言不发听前女友吹了一个下午的与储林的恩爱旧史。全程认真又平静地。   前女友见她如此高风亮节,心胸旷阔,原本来之前心里盘算好的一些小九九尽数都泄了气。   光是自己喊打喊杀,对手磨磨蹭蹭了半天就上不上场,你说还有什么意思?   可是这边前女友刚失落而走,那边我姑姑后脚就将家里砸了个稀巴烂。   这是我亲眼所见。   只要是磕地上能碎的,就没一个是完整的。瞬间,我对那个平时和颜悦色,待人接物从容大方的姑姑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   她是个狠人。   人狠还话不多。   事情闹得很大。   她坚持要离婚。   闹离婚啊,那怎么办呢?   别的不说,办婚礼花的钱可不是打水漂了吗?怎么能离呢?   我听到陈兰是这么跟储标说的。   同样一件事,百样人有千样观点。   但凡是沾亲带故的都是轮番上场劝说,好话说完了便开始往歹话里求生机。   “离婚!你说的倒是容易!离了婚你就成二婚的了,还想嫁给谁去?”   “男人吗?不都是这么的吗?做人那么多计较活着多累啊!”   …………   越是绝的话,还都是从我姑姑娘家那面的人里传出来的。   如果是我,被这样毫不留情地轮番轰炸,肯定已经缴械投降。   但是我姑姑是个狠人。她无动于衷。   并且迅速搬去了小姐妹家住。连娘家都不要了。   要感谢乡里人前人后的议论是非,我家毫无疑问地冲上了近期的乡镇热议榜第一。   储标一直没在我和储盛面前详细说过这件事。他只是沉默,常常早出晚归。   长兄如父。   我知道他比任何人都希望我叔叔能过的幸福快乐,也许这样他的愧疚才能真正得到解脱。   *   一直到晚上储标才回来。   我们三个正好在院子里吃晚饭。   他脸色很难看,陈兰叫他,他都没答应。直接就进了屋。   过了一会儿,他又出来,身上换了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短袖衬衫。   “吃饭了。”陈兰给他盛了一碗饭搁在桌上,夏日的蝉鸣在暮色中忽远又忽近。   储标在空位上坐下来,往饭里舀了几勺榨菜肉丝汤,沉默着几下就把一碗饭给收拾干净了。估计也没尝出什么味道。   “怎么说的?”陈兰看他。   “没说什么。”储标放下筷子,抹了把嘴,耷下的眼角看着很疲惫。饭桌上气压有点低,我看看专心剥龙虾吃的储盛,自己手上的筷子却不由自主地慢慢放下。   很奇怪,都是一个爸妈生的,我和他真的一点都不一样。   储标看着不好受,我心里也跟着难过,但是我从不表现出来。因为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是这个家,最没用的那一个。   本来想说的。   今天是我入学报名第一天。报名费七百八十,我自己偷偷压下了二十元。   班主任是个不苟言笑的中年女人。   我们班有个很厉害的男生,头发黄黄,看着有点像营养不良,但是他人很有意思,讲的话也很有道理。   我答应了要给他写一个礼拜的抄写作业。因为他的手过敏了。   但是没有人问我。   好像一直都没有人问过我,储悦,你今天过的开不开心?   那我为什么又要这么在意呢。   吃过晚饭。我和储盛两个人帮着把桌子椅子搬回屋子里。   储林和我爸爸两人坐在屋前的院子里,香烟烧的烟雾一层又一层将他们包围。渐渐晦暗的黄昏中,他们的身影依稀难辨,像是被时光隔离在了另外一个时空之中。   我看着窗外的这副场景。   忽然恍惚。   二十年,甚至是更久之前,也许他们这般的状态就已经存在。   某一刻,忍不住要去想,亲情的密度究竟是取决于时间的长度还是血缘的深度呢?   产生了这个想法的这一刻。   我终于知道自己是多么的嫉妒。嫉妒自己的哥哥就算了,现在连自己的叔叔也是。   过了有十来分钟。   储林和储标之间激烈的讨论终于告一段落。   我叔叔绷着一张脸,在夜色中,一言未发,闷头往自己家的方向走。   储标扔了烟蒂,大步走回屋子里,没多时,便又出来,手上端着一个碗。   “给你叔叔端过去。”他把碗塞到正坐着玩小灵通的储盛。   “哎。”   看着储盛走远的背影,我听见储标低的叹息声。   “如果你叔叔当年要是像你哥这么好命读上高中的话,哪还会有现在的这么多事。”   他转身进屋。   我看着他的背影,沉默不语。   在这个瞬间。   他的话,像是一场迷茫大雾里探出来的一只手,指引着我看清了一些事实的本质。   ******   初中开学第一天。   除了要克服早起。   还有就是暴烈阳光下,冗长的开学典礼。   上台致辞的女领导声音很好听,感情充沛,表现力满分。   我默默数着有多少昏倒的学生,一个又一个地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被送到医务室。   七年级八个。   八年级八个。   九年级六个。   都是吉利的数字。   合在一起更吉利。   886。   顶着背上一身热汗回到教室,大家都跟霜打过的青菜似的,蔫蔫的没个人样。   头顶的吊扇瞬间开到最大,教室两面的窗和门也都打开,也还是热。桌上的书随风吹起,哗啦啦,淹没在课间热闹的生疏里。   位置是早读课排的。   规律是从矮到低,男女原则上不同桌。   我在第四排。同桌是个皮肤黑黑,看起来很拘谨的女生。   江炎就坐在我后面。   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满意。   我的同桌叫张路。我是看她的数学书才知道的。张路好像并不受欢迎。   这也是李清清告诉我的。   出操排队,她就在我后面。   “储悦,你好倒霉。”   “怎么会跟张路坐一块儿?”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但她眼里的同情不是假的。   “她人不好吗?”   “也不是啦。”她皱了皱眉:“她小学我隔壁班的。”   “他们班都说她,身上很臭。”   “从来不洗澡的。”   她说的绘声绘色,搞得我回了教室就一直有点坐立不安。   臭么?我装作不经意地向着旁边的女生凑近了一点。   平平淡淡的,明明什么味道都没有。   我把这个疑惑存在心里。   第一节是数学课。   上课铃声还没打过。   老师就抱着试卷进来。她转身在黑板上龙飞凤舞地写下“李小梅”三个字,操着一口略有些生硬的普通话宣布。   “把扇风的本子收了。”   “这节课,我们摸底考试。”   底下一阵哀鸿遍野。   李小梅似乎十分满意这种反应,抬手扶了扶自己的黑色镜框。   我想大多数女孩青春期的第一大灾难并不是喜欢的男生今天跟其他女生在一起玩了,最大的灾难是,一场毫无预告便突如其来的数学测验。 作者有话要说:  我爱江炎,江炎是最可爱的。 ☆、第 30 章   开学第三天。   马芳平在早读课上宣布了七年二班的班委名单。   “这份名单是初定的,以后会根据各人的表现再酌情做修改。”宣布前,她先淡淡解释了一句。   班长是个女生,叫王小柔。   人如其名,长得也柔柔弱弱,细胳膊细腿的。   马芳平盯着手上的笔记本开始一板一眼地报名字,念到谁,谁就会站起来。腼腆地左右同大家打过招呼,也算是认识了。   党带领群众。   我的眼前不知道为啥,飘过这一串光辉伟正的大字。   一共八位班委,六女二男。   没有我。有点小失落,但也正常。我三四年级的时侯对学习产生了一些误会,错将她当成了我一生的追求。   不过还好,这美丽的误会很快就解除。   我从顶尖又回到了自己的安全地带。   中上。   我在这个班的学号排第九。这也是我的入学成绩在这四十五人中的排名。   不过这八名班委里,没有江炎,却不正常。   毕竟他的入学成绩不仅仅是本班第一,也是全校第一。   此刻他就坐在我的身后,我无法揣测他的表情。   会是什么?   失落,还是无所谓?   我忍住了想要向他一探究竟的冲动。   因为我知道,很快,传言,她自己就会飘进我耳朵里。   就像我的。   *   我们学校地处偏僻,交通不方便。绝大多数的学生都是以自行车作为代步工具。不过我们学校有在构建上有一个很大的问题,我合理怀疑设计学校的人当初估计是走后门才拿的这个工程。   偌大的一个新校区,自行车停放区域却只是最北面角落可怜得跟小抄似的一小块。平时学校教职工的车一占,就没剩下多少空余地方给我们学生。   所以学校也就刷起了厚脸皮,干脆发通知不允许学生在校内停放自行车。   离学校不远的两三户人家闻到了商机,纷纷将自己家门前的小院子加棚加盖,愣是给改造成了个停车场。   费用我打听过,四十元一个学期。   我很怀疑这几户人家是不是跟我们校长沾亲带故。   我本来也是打算骑车上学的,储标还借着出车的空档去麦德龙给我扛回了一辆天蓝色的凤凰牌自行车。   储盛的自行车是一辆土蓝土蓝的上海牌老式自行车,就是车前有一条长长的铁杠的那种。   说实话,我是很讨厌这条铁杠的。   我记得小时候陈兰带我和储盛出门办事,骑得也是这种自行车。而这个硌屁股的位置永远只能是我坐。   真是不公平。   我的屁股现在比储盛大,肯定就是给这害的!   拥有了新的自行车,这让我很兴奋,然后我就踩着这辆自行车兴奋地直接摔进了我家新插了秧苗的水稻田里。   所以陈兰不同意我骑车上学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我刚学会骑车没多久,而且学校距离又远,还没人陪,基本上要是出事了就属于凉了就凉了的那种。   她咕噜咕噜说了一大堆,总结下来,就是我要敢骑车去上学。   那就只有一个字。   死。   我惜命如金,被吓怕了,就顺着她的心思没挣扎。   可惜。   一个人坐车我还能选择睡觉混时间,可是一个人等车真的很无聊。   刚开学,我也没认识什么新朋友。   我的同桌基本上就没跟我说过话。   等我做完值日出来,整个学校都空了。候车的车站除了我之外,也空无一狗。   我漫无目的地打量起周围的过路人。   等了一会儿。   嗯,就连一个路人都没有。   只有对面熟食店的小黄吐着舌头轻蔑地扫了我两眼。   回家的公交车上挤满了人,司机也没开空调,车厢直接成了蒸箱。   我从售票员手里接过票,就站在门口。车过了三站,人下去一半。我走到最后一排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用力将车窗打开。   晚间略显清爽的风畅快地灌进来,我深了口气。   得救了。   终于。   忽然感受到了几分一样。   我转过头,向左边看去。   最后一排,这个和我一样靠窗而坐的男生,怎么有点眼熟。   他好像早就发现了我,对我的出现一点都不好奇。   “你是不是得罪马老师了?”我探着脑袋看他。问题没经过大脑思考,她自己就蹦了出来。   “你说马芳平?”对方脸色通红,额角的汗还在大颗大颗的挂下来。正好窗外的风送进来,翻乱了他脑袋上头发,如同原野上的一株生机勃勃的植物。让人很想在上面踩上一脚。   风送来他身上的味道。   我忍不住默默吸了下。   嗯,他家真有钱,洗衣粉都是成吨放的吧。   “哦。”他抬手用袖子抹了把汗,表情像是反应过来:“你说班委的事情?”   从见他的第一面,我就觉得江炎是个很特别的人,他好像什么都不在乎。   青春期的伪装,哀怨,背地里动的那一点小小的心思,他都没有。   这样的人,会让你忍不住靠近。   什么都不在乎啊,但是什么都能做好。   像是太阳,理所当然的闪耀。   我点点头。   “就。”   “反正我也只在这读一年。”   “让我做班委有什么意思?”   江炎平静地丢了一个可以瞬间毁掉我一天好心情的事实。   “只读一年?”   “你要辍学打工?”   我的脑回路显然把他逗乐了。   “我也想啊,不过法律不允许。”   “我不是本市人,不能参加中考。”   “在这读完一年,然后再回老家。”   “你老家是哪儿的?”   “山东。”   “很远吗?”我几乎是有点迫不及待地追问。   “怎么?想去啊?”   “我可不招待你。”他又笑起来,没问我你难道都不知道山东在哪吗,你这个土包子。当时的我真的不知道。   “少来,谁要去!”我有些着急地回敬他。   “对了,你有纸巾吗?”他很快就翻篇,仿佛这只是跟坏天气一样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我从书包里翻出一包纸巾丢给他。   00年初,乡下小镇,很少有外地子女来读书生活的。   所以江炎是一个意外。   “但是。”   “在外地考试,是不是要比在这里难很多?”我忍不住想证实自己从电视里听到的寥寥的信息。   “考高中还好。”   “大学可能有点困难。”他把用过的纸巾揉成一团,塞进书包侧面的网袋里。   其实后来的某一刻,我再想起此刻他脸上的表情,这种无惧,很大可能也许是因为无知。   因为他也不知道,未来到底是怎么样的。   他转手把用剩下的纸巾递给我,笑得贱兮兮。   “这就是传说中的‘清凤’?”   “怎么样,百闻不如一见吧?”即使我心里微微一个疙瘩,但还是从容的接住他的调侃。   因为我知道,他的调侃是真的调侃。   他没有恶意。   “啊,失敬失敬。”他笑着应承我。   我的嘴角跟着也不受控制地上扬。   有一种很危险的信号。   是当你发现世上有另外一个人,跟你的气场无敌相像时。而当时的你,只有十三岁。   关于前途人生的探讨,就在风中,一笑而散。   “你刚运动去了?”我见他这幅汗如雨下的样子,进行了合理地推测。   “对啊,去打篮球了。”   “这么快就结束了?”   “唔,来了个六班的胖子,抢球时候重心不稳一屁股坐下来把篮球给坐爆了。”   “真是服了!我这辈子第一次见!”江炎摇了摇头,还有些许的惊魂未定。   “等等。”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你手过敏好了?就能去打球了?”   江炎随之面色一凝。   “篮球是生命。”   “生命不止,篮球不息。”   “手过敏算什么,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算用嘴我也要把球叼进篮框。”   “你们女生是不会懂的。”   我感觉自己的智商正被对方摁在脚底下摩擦。   他这手,可以打球,但是不能做抄写作业。   是吧。   我理解得没错吧。   一怒之下,我抱着书包直接杀到他跟前,冷冷质问:“说!你手过敏是不是骗我的?”   “你在搞笑吗?这怎么骗?”江炎不可理喻地看我,左手抢先一步摁住我的脑门,坚决不让我靠近。同时又把右手藏在身后。   本来大庭广众之下,我还想着要维持矜持。   但被他这么一激,我心底里的那股子叛逆当下涌上来,立马越挫越勇。   “那你给我看看!”我咬着牙瞪他。   “你说看就给看啊?”   “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他还是不知好歹。   既然动口不行,看来只能上手。   “你看外面,胥乐远掉河里了!”   江炎:……   我一偏脑袋,抓住时机,人跟饿狼扑食般迅速扑过去扯他背在身后的那只胳膊。   我们学校新发的夏装是白色的短袖polo衫,男女同款。样子很不错,但是面料奇差。闷热不通气还硬得很。江海的校服本来就四颗扣子全部解开,领子一直开到锁骨下方还要深入一点。   而现在,他的大半个肩膀裸/露在外。   此情此景之下。   我猛然回归人性。   江炎也被吓到。但他还是比我淡定,匆匆抬手理了理自己的衣领子,当作无事发生。我也终于看清了他的手。   还是红红的。   而且还在蜕皮。   有点瘆人的样子。   “你都还没好就去打球,不怕烂手?”   原来只是想要表达关心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出口,听起来却像是种诅咒,还是恶狠狠地那种。   心里瞬间懊悔。   却又绝无可能表现出来。   “没关系啊。”   他好像完全没有感受到我语气里的“冲”味,洒脱地耸了耸肩,笑:“这不是还有你吗。”   “啊?”我木讷地反问。   眼前男生干净又潮湿的笑容,像是踩在这个夏天的尾巴上,遇见的一个最想不到的回眸。   我知道他不是别有深意。   但是我却没办法不别有用心。   江炎绝对没有意识到我此刻短暂的失神是因为什么。   “反正我的抄写作业就拜托你了。”   “话说回来,你还挺厉害的,怎么能够在两种笔记里这么自如地切换的?”   “我一直给我哥抄作业,锻炼出来的。”   “你很热吗?怎么脸这么红?难道你也去运动了?”他好奇地看我一眼,转手又把窗户推的更大。   你才运动了,你全家都去运动了!   你以为全世界的人都跟你一样只有运动完才会脸红吗!   傻子!   我冷静地清了清嗓子身体往一旁挪了个位置。我躲过了他,却没有躲过那阵突如其来的风,那阵迎头而来的,更盛大的晚风。   有些东西,在这一瞬间,被吹落了。   “你在哪一站下?我见你好像是骑车的,今天怎么坐车了?”我抬头张望着车外的风景,选择不看他。   但心里的斗争一点都没停歇。   拜托!   脸不要再红了!   马上给我变正常!   马上!   指甲用力地掐着手心。我努力表现得云淡风轻。   “对啊。”江炎冲着迎面而来的风潇洒地甩了甩脑袋。   “但是我今天自行车被朋友给骑走了,所以才坐车的。哎,你回家是在哪一站下?”   我报了个站名。   “那下一站你就该下车了。”他一本正经地提醒我。   “是吗?”我脑袋乱乱的,正好也想要逃。听他这么一说,也就顾不上许多,急匆匆地背起书包。   “那我准备下车了,再见。”   说完头也不回地冲向后门。期间交通卡还掉在地上。狼狈地弯身捡起。   就是在这个瞬间,突然在意。   我弯腰的捡东西的这个动作,好不好看。   有病吧你,储悦。   “阿姨,我下一站下车。”我没整理好自己的手足无措,甚至连售票员的脸都不敢看。   汽车到站。   “不下吗?”   售票员疑惑又不耐烦地扫了我一眼。   ……   望着洞开的门外完全陌生的景色。   我只能不无尴尬地微微一笑。   “对不起,我……我记错了……是还要下一站……。”   江炎!!!!   我忍无可忍地回头!   脸瞬间更红了!   但这次是气的!   你竟敢耍本小姐!!!   “……对,对不起!”那头的男生手捂着眼睛,已经笑到头都抬不起来。    ☆、第 31 章      开学快一周,除去我迟到三次的光辉战绩外,初中生活还算很顺利。   我给江炎做了一个礼拜的抄写作业。不过这也不太难得到我,最多算是重操旧业。   小学的时侯我也给储盛写作业,一页一块,两页三块,基本秉持加价不加量的原则。   靠这个,我赚着了不少的零花钱。   与此同时我也终于发现纽结起我和储盛之间动人的亲情关系,并不需要血缘这种复杂而神秘的东西。金钱,只是这种万恶的世俗之物,就足以让我每天对他笑脸相迎。   *   我早上起得晚,没有在家里吃早饭的习惯。好在公交车站附近有一个包子铺。一元两个肉包,再加一杯五毛钱的豆浆就能加入乡村豪华套餐。   不幸的是今天我出门太急,没有带钱。   所以此刻坐在车上的我又饿又绝望。只是看着窗外河面上飘着的鸭,都隐约闻到了烤过的香味。   心理学上常说,一个人饿到绝望的时侯,通常会出现幻觉。   公交车靠边停车,上来一个同样背着书包的男生。空旷的公交车上,我和他的眼神,毫不费力地,在他嘴边咬着的那个包子上汇合。   “早啊。”江炎头发乱乱的,书包也只挂了一个肩。他买完票抱着书包过来在我旁边坐下。中间隔着一个座位。不知道是处于礼貌,还是出于安全的考虑。   他这会儿离我近。身上成吨的洗衣粉味鲜明起来,我才终于确定眼前的人不是幻觉。   “你今天也坐车?”我决定先跟他套个近乎。   “本来……要骑车的,出门发现车胎漏气了。”   他的车怎么总是出问题?   不过这也不重要。   我舔了舔嘴。对他的遭遇不是很感兴趣,更一点都不同情。   “那个,江炎……。”   “我……你的包子可以借我咬一口吗?”   ……   其实本来还不是怎么太饿,想着用更委婉的话。但是看他吃得这么香,我的脸皮系统就瞬间崩溃了。   他被我的无耻给吓到。   “我要是说不呢。”   我看着他舔了舔嘴:“那我就连你和这个包子一起吃了。”   ……   江炎连忙低头叼走已经咬掉一半的包子,殷勤地把剩下那个完整的包子连着塑料袋一起都塞给我。   “算你识相。”我哼哼了两声。   “这包子味道不错,你哪买的?”我尝了一口,满满汤汁。简直就是放大版的南翔小笼包。   “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吧。”他翻了包纸巾出来,抽了张纸。撕成两半,一半擦嘴。而剩下的一半随手给了我。   随手到,自然而然。   “想知道哪买的?”   “就不告诉你。”   又来了。   新的一天,新的作死。   “哦。”我冷淡的看了他一眼,用天真的语气开口:“你卖数学答案这事,班主任是不是还不知道啊?”   某人嚣张的气焰一下就萎了。   “别别别,大家都是同学,干什么搞这些虚头巴脑的。”江炎赔着笑脸,脸上写满悔不当初。   “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不,我不听。”本人突然琼瑶上身。   “不,依萍,你必须听我解释!我的包子真的跟如萍没有关系!”   “那跟谁有关系?”   “是如萍的小姨子……啊呸,不是,就是我们小区里开杂货铺的的老板娘每天早上都做包子。我爸妈跟他们家认识,就拜托着顺带也给我做了一份。”   “你妈不给你做早饭?”我想到陈兰,她倒是会烧,不过每天都是白粥配咸菜。   “她哪有空啊,她一个要睡美容觉,天天想着长生不老的女妖怪,怎么可能早起给我做早饭。”江炎正叽歪着却忽然转过脑袋,盯着我的脸细细看起来,他是一个不见外的性格,我早就知道。   但是这种目光。   我倏地一下转过头,看窗外。这一刻,很不合时宜地,我想到了我脸上的斑,这些曾经被人嘲笑过的证据。   “看什么看啊!”我语气不善地凶他。   他可能也发现自己刚才举动有点突兀,所以说话声音都有点低:“我就是,好奇。”   “好奇什么?”   “感觉女的都特别怕老,就好奇,你老了以后会长什么样……。”   “你是不是想死?”我直接伸手去拧他手臂。这是我最擅长的一招。   “妈!”   “疼疼疼……真的疼!。”他来不及逃,痛得整个人扭成一团。   “是我嘴贱,是我嘴贱!”   *   按世俗的眼光来看。   李清清是个不好看的女孩子。身材微胖,长相普通,成绩也只是一般。   但是她性格很好,每天都大大咧咧咋咋唬唬的,上课抢答永远有她的声音。下课常去办公室找老师聊天,特别自来熟,又笑又乖的。   同学也喜欢她,性格真的好。知道的东西又多,跟谁都能聊上一句。   从球赛到双J恋,基本上是男女通吃。   我相信她能在七年二班这么受欢迎,绝对不仅仅是因为她是副校长的女儿这个肤浅的原因,而是因为她的人格魅力。   很羡慕她啊,真的。   不仅仅是羡慕她有一个副校长爸爸。   是她身上的自信,那种我从来没有过的闪耀,让我羡慕,也倍感心酸。我是一个对人际交往很敏感的人,就像一只乌龟。   外头一点风吹草动,别人一个异样眼神,都足以让我避而远之。   我没有自信。是一个个最最普通的女生。但又不是那样的普通。   在家里被自己完美的哥哥对比到尘埃里。   在学校,因为自己的长相,时不时的收到别人的嘲笑。   是啊。   嘲笑。   后来的他们,跟我说,储悦。   这怎么会是嘲笑,我们没有恶意的。   所以呢?我长久地盯着聊天工具页面上那一串黑色的字体和后面跟着的一串表情。   一只委屈巴巴的兔子和另一只大笑不止的猴子。   我真的简直要笑出眼泪。   原来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太敏感,才会带着这样的一身伤在那些岁月里匍匐。   是我活该。   全部都是我,是我自作自受。   我也想,在属于自己的青春岁月里,无忧无虑的笑,然后攻击,或反驳。而不只是活成一个靶子的样子,每天每天,都担心着被人命中红心的那一刻。   我那么自卑,但是又偏偏太骄傲。   所以你知道吗。   骄傲的人,她从不羡慕,她只嫉妒。   *   张梦洁是坐在我前排的一个女生。   我和她简单交流了两句发现,她妈是我小学的音乐老师。   然后她深度地跟我倾诉了一下,由于自己的基因百分之两百随她那个天生五音不全五线谱都倒着看的爸,在钢琴学习上逗留了好些时候,基本还停留在跟爱丽丝唠嗑的阶段。   “拔苗助长!”   “功利主义!”   “因材施教!懂不懂什么叫因材施教!亏自己还是人民教师!”   “我国的教育事业的一大问题是应该要解决教师子女的心理问题!”   她虽然在人前一顿噼里啪啦,不过每周六还是乖乖地夹着尾巴去人音乐老师家敲钢琴。   “我不配用弹这个字。”   “我有自知之明。”   “可惜我妈没有。”   “如果她想我成为下一个朗朗,我觉得当务之急是先把她的老公换了,再给我来个全身大换血。”   张梦洁说她因为钢琴,她几乎已经患上了周末恐惧症。   “我真希望每天都是星期一,每天都能来学校学习语数英!”   ……   因为眼前的张梦洁,我突然想到以前梁艺琳,还有她的小提琴。其实那时候的她,也有不快乐的时侯吧。   但是她从来没说过。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隔了这么久,我突然会在这个片刻,很心疼她。   希望她幸福。   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允许你比我多幸福一点儿。   我们一个班的,跟张梦洁一起从小学上来的还有两个女生。李心蕊和张放放。   于是,我们四个就迅速组成了混吃等死,快乐四人组。   女生的情谊很简单。   一起上厕所。   坦白自己的暗恋对象。   因为当时手机还不流行,仅有的小灵通都是莫大的奢侈品,跟贫穷的中学生基本上没有关系。   我们开始每天都写信。   是的。每天做完作业,还要给不同的人写信。一般都是写三封。   很多不能当面说出的话,好像到了纸面上都顺理成章。   所以我很快就知道了她们暗恋的对象都是谁。因此也导致了她们三联合起来逼问我的暗恋男生。   这不是无中生有吗。   初中开学才几天,我就算想搞,也还没来得急啊。   她们不管也不听,一致认为我的行为很可耻。   “对啊,我们都跟你说了,你怎么还能对我们有所保密???”李心蕊在信里如是咬牙切齿道:“我还特意跳挑了小樱的信纸给你写信,你知道这个信纸有多难买吗!”   张放放和张梦洁更厉害。   直接采用排除法。   班级里的男生,不是A就是B。   没想到我小小的年纪,就承受了这种被七大姑八大姨逼婚的恐惧。   最后我实在没辙。   随便编了一号神迷人物。   ZZZ。   她们非常愉快地放过了我。   并开始了乐此不疲的猜名游戏。   “装智障?”   张梦洁不太确定的看我。   “啊呀,你是不是蠢,哪有人会姓装的。”   “这明明就是,张智障啊!”   “对啊对啊!”一旁的随波逐流张放放高兴点头。   我:???   *   初中女生,有喜欢的人,有时候像是一种刚性需求。   特别是当别人说。   你跟某某某好配啊。   那个某某某如果不是一个智障的话,看久了,你可能会真的生出一种。   哎?我是不是喜欢他?   我们好像真的有点配。   他今天跟我一样,也穿了白色的运动鞋啊。   这肯定就是前世注定的缘分,没得跑了。   这就是张放放对五班胥乐远单方面的全部爱情故事。   “哇,那你有没有发现他每天都穿和你一样的校服,还戴同款红领巾呢。”我实在忍不住惊讶。   放放同学丢了个白眼给我。   放放喜欢胥乐远。   完全应该是因为人家长得帅,听说吉他弹得也不错。六年级文艺汇演的时侯露过一手,真的只是一手。   才弹了一下,琴弦就断了。   放放喜欢胥乐远。所以他对江炎特别热情。   请注意,这是一个合理的因果关系。   因为胥乐远是江炎的vip球友。开学第一天的体育课就发现了。   体育老师放了我们自由活动,江炎屁颠屁颠地转头就去隔壁篮球场找了同样在上篮球课的胥帅一起灌篮。   真是,一道养眼的风景线。   我知道,像江炎这样的男生,肯定有很多人喜欢。多优秀啊。   虽然个子比人胥乐远矮一点,打球姿势也搓了半分,这个,这个球鞋也没有对方的靓丽。   不过。   人家是入学考试第一啊!   足足压了人胥乐远半分呢!   不过想对江炎有什么非分之想,真的还是一件挺困难的事情。   他整个人生中只热衷于两件事。   篮球和学习。   最近的一件。可能就是山东代购。当然这个事情由于可操作性太低,很快就被咔嚓掉了。于是他回归了自己做学生的本分。   开始卖答案。   语数英,一门一元。   他是个良心卖家,为了让自己的顾客不用忍受早上操作业带来的担惊受怕感,江炎同学通常会在放学前把作业都做完。   然后笑眯眯得竭诚为每一位有需要的顾客服务。   至于他为什么每次能提早知道作业。   很明显。   他,是数学课代表。   而我,是英语课代表。   再加一个张梦洁,语文课代表。   一个完美犯罪团伙的滋生,通常只需要天时地利下的一个眼神交流。   后来的某一个坐在桌上分赃的傍晚。   我看着这个眼前的男生。   不知道怎么的,就想起了一部电影。   《史密斯夫妇》。    ☆、第 32 章   放放知道胥乐远周末都会去球场打球。   但是她不知道地点和时间。   所以她派我去拷问江炎。   “毕竟你给他写过一个礼拜的语文抄写作业。”   我以为她下一句会说。   “没有同学情,也该有恩情啊。”   没想到她说。   “这事语文老师还不知道呢。”   妹想到啊。   妹想到。   我是真的妹想到。   数学课下课。   我在放放的眼神攻击下,不情不愿地转过身去看我身后那正醉心于学习的某人。   那个。   我思虑再三。   “江炎!”我故作俏皮地叫他。   ……   男生手里握着的笔随着我的声音明显一抖。   他跟着缓缓抬起头。   “……姐姐我要吐了,你能好好说话吗?”   自从这人知道我的生日比他早一个月后,他有事没事就爱叫我姐姐。这让我,非常的上火。   但是他不像别的男生,喜欢粗声粗气的叫人大姐,带着攻击性的目的。   他只是小声小气的叫你,姐姐。   所以我也没有告诉她。   其实我户口本上的出生年月是登记错的。我不是比他大一个月。   我比他,小十一个月。   “我有个事要问你!”忽略他对我的不屑。他同桌此刻不在,我同桌又是个大闷葫芦,现在正是开口的好时机。   “嗯,借钱免谈。”他勉强空出一只手,潇洒地比了送客的手势。让人真的很想要揍他。   “不是!”我恼怒地抓着他的笔袋砸了他桌子两下:“你好好听我说,是正事!”   “我听着呢。”边说,边麻利地把数学试卷翻了个面。我惊讶了,才几分钟,就已经做完一面?好吧,我现在也没时间感叹这个。   “那个 ,那个。”我却突然扭捏起来。   “哪个,哪个?”他学着我的语气把问题重复了一遍丢给我。   “五班的那个胥乐远。”   “你跟他挺好的吧。”   终于说出来了。   江炎埋头写题的笔忽然一顿。   果然,一提到他的好基友,他就忍不住了。   谁知道。   “胥什么远?哪个?不好意思我不认识。”他装着听不懂的样子,摇了摇头。非常拙劣的演技。   “我就想问你一个问题。”   “他平时周末都在哪打球,一般几点去?”   “干什么问这么详细,你喜欢他啊?”我听出他的嫌弃。   “谁喜欢他。”他这么胡说,把我脸都给急红了。   “不是我,是别人让我问的。”   “你到底说不说!”我问烦了,伸手去抢他压在手下的数学卷子。他躲着不让。   胆感随便违抗我当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撕拉”一声脆响之后,世界如同回到了盘古开天地时前的寂静。我不太确信地盯着手里这张少了一大个角的试卷。   “储悦——!!”江炎万分悲痛地,颤抖着手,翻出压在他左手手肘下的那一片被撕落的角。   我看他脸都青了。   毕竟这可是他心爱的数学试卷,可以为他带来无数心爱的人民币的摇钱树啊。   我知道自己错了。   “对不起,我错了。”我立马认怂。   “你别生气,我肯定给你贴好。”   江炎翻了个十分生动地白眼给我。一点也不领情。   小气鬼。   既然这样,我干脆也瞪了他一眼。   *   上课铃响。我和江炎的恩怨只能先告一段落。   这节课是语文课。   我们语文老师姓孙,名云龙。这个名字总是让我想起《激情燃烧的岁月里》石光荣的扮演者在《亮剑》里扮演的角色。   每次他上课发飙。   我都非常期待同时又害怕,他会突然飙出一句。   “特娘的!”   “把老子的意大利炮端上来给他尝尝!”   孙云龙是个东北爷们,纯的,声音粗犷有磁性,和他刚过一米六的小小的身材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他喜欢跟我们讲自己刚来这里上班时的故事。   大学毕业,还是个毛头小伙子,来了大城市的郊区。人生地不熟。   “一个人摸摸索索的,到天黑了,也没找着学校的影子。”   “问路?哪敢问路啊?那会儿也是个半大的小伙子,脸皮薄,开不了口。”   “后来眼瞅着天都黑了,再找不着就要睡马路了。就病急乱投医,找了个大娘。”   “我去。那感情好啊!”他生动地对着空气划了一拳。底下的学生都跟着被逗乐了。   “一开口,叽里呱啦的全没听懂。”   “对啊,都是本地话,哪儿听得懂。”   “后来找着了吗?”他笑起来:“当然没有。”但又忽然很有感慨的眨巴了两下眼睛:“大娘其实也不知道我要去的地方,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再后来?再后来就把我拉到她家。”   “留我吃了顿便饭。咸菜炒蛋,加一大碗白米饭。”隔了二十来年,他提起这个,一脸仿若昨日。   “当时觉得真好吃啊。”   他轻声感叹完,沉默了三秒有余。   随后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们,挥手在黑板上写下三个大字。   完全不停笔,一蹴而就。   观沧海。   字迹遒劲有力,是真好看。他说是他妈妈教的。   孙云龙母亲在他上高中的时侯就没了。这不是他自己说的,是周围同学小道消息听来的。   我确定孙云龙是个感性的汉子。   就凭这个故事他说了二十来年,到现在还津津有味,绘声绘色。   所以后来知道他的q/q昵称是龙龙时,我倒也能坦然的接受。   龙龙作为一个长得不太委婉的文青,可能苦于课本的语文教学还没办法完全抒发他的才情,所以他特别喜欢作诗,比如课上到一半,看到窗外飞过一只鸟,他都会立马停下来,即兴写诗一首。   窗外好晴天,   鸟儿处处飞。   课上好氛围。   学生秒秒睡。   ……   本诗收录在《唐诗三百零一首》中。如有收藏需要,详情可致电全国各大新华书店旁的路边摊摊主。   *   江炎真的是个二逼。   他坚持自己贴试卷,结果把正反面搞错。   他很骄傲,拒绝改变。   我懒得理他,反正是他自己的试卷。   不过对于他坚持不告诉我胥乐远的事的这一点,我特别不满意。这人怎么这么轴。   “他不喜欢这样。”   江炎依旧在埋头写作业,这次是换了语文练习册。   “哪样?”   “就是被奇奇怪怪的人看来看去。”他抬头看我,眼神里仿佛在说,我就是那个奇奇怪怪的人。   “嗯——。”我不关心胥乐远那人。   “那你,喜欢吗?”   “什么?”他吸了吸鼻子。教室有点热,他的鼻尖冒了一层汗,亮晶晶的。   “就是被人看来看去啊。”   “喜欢啊。怎么不喜欢。”他语气有点得意,笑得没皮没脸:“特别是打球的时侯,一帮人在旁边给你加油呐喊,那感觉得多爽啊!”   看吧。   我就知道他是个骚货。   “你会不会照照镜子,就算一帮人在场边喊加油,那也是给人胥乐远加的,关你什么事。”   “少来!”他一下气得嘴都歪了:“我也是有迷妹的!”江炎不服气地把笔拍桌子上,挑衅地看着我:“我们家楼下那个小妹妹就特别喜欢看我打球。”   小妹妹?   怎么还有个小妹妹。   “什么小妹妹?你还有个妹妹?”   “对啊。不过她今年开始上小学,所以来看得少了。”他惋惜地低叹了口气。   “才上小学?”   “她看得懂篮球?”我觉得这件事情没有他说的那么的简单。   “是看不懂啊。”江炎拾起笔,又开始做作业。   “所以我跟她都是一起玩拍皮球。”   “她特别喜欢我,胥乐远想跟她玩都没机会。”   江炎又是不知廉耻地强调了一遍。   ……   “是是,你魅力无限,人见人爱。行了吧?”   江炎手托着脸抬头看我,眼神一动不动:“哎,你知道你什么时候最好看吗?”   “就是现在,说良心话的时候。”   “准确一点。”我忍不住提醒他:“是昧着良心说话的时候。”   “成,咱两没什么好聊的。挂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吧。”他摆摆手,要赶我走。   我觉得有必要让这个傻缺意识到眼前事情的棘手性。   “张放放同学。”我手指指隔了两组的某女。   “是她让我来问的。”   江炎:那又怎么样?   “她说要去语文老师那儿告发我给你抄作业的事。”我面无表情地陈述这个事实。   “……”   江炎一下笑开了花。   “我们约了这周下午两点,在社区篮球场。”   “你让张放放同学放心,一定给她留个前排的位置。”   “办公室实在是太远了,你让她少去去。女孩子走路多了,腿会粗的。”   ……   *   放学回到家。   收获了我今天的又一大快乐。   储盛班会课的时侯玩手机,结果惨遭当场没收。班主任明确要求家长亲自致电,才把手机还给他。   储盛选择先把这件事告诉我,我就知道他肯定是没安什么好心。   “别。”   “别开口,让沉默在此刻成为一段无言的美丽。”   千万别说。   我一点不想,也没兴趣去演我们共同的妈妈。   夏末还是扁豆的季节。   陈兰在农田里忙的晕头转向,晚饭是她提前做好留在桌上的。我和储盛回来的时侯,都没见着她。   夏天天暗的晚。   一直快到七点,夜色才朦朦胧胧的将临。   陈兰就是快这个时侯回来。   我在楼上做作业。储盛听见动静已经先推门下去了。我没坐住,抱着看戏的激动心情也一起跟着下楼。   换衣服,洗脸洗手,再顺便把我和储盛刚吃完饭习惯性留在桌上的碗筷收到水池里,才转身给自己去盛了一碗饭。   “怎么不上去做作业,都在这儿坐着干嘛?”陈兰是饿得厉害了,白饭里倒了一碗凉开水,菜也没怎么吃,直接呼啦啦地就下去了大半碗泡饭。   我一直不喜欢她早上烧粥。   但是我却没有想到过,因为她的胃不好,所以才喜欢喝粥。   当后来的我们习惯于乐此不疲地怀念青春期里那一星半点的孤勇,我却很少想念曾经的那段岁月。毕竟曾经的自己,在这段冒着蒸汽热泡的岁月里,只是像个小怪兽,张牙舞爪地撕裂着周围所有的一切,让他们为我的痛苦埋单。   的确,我的痛苦是真的。   但是我的无耻,也同样,不假。   “妈,有个事跟你商量一下。”我原来跟储盛坐在一条靠墙的板凳上,他站起来,凑到陈兰旁边坐下。   他话不多,三言两语地交代了自己的犯罪事实。   陈兰边吃饭,边听,手上的筷子都没顿一下,但是脸色已经不太好看。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我心里有个小鼓风机,它在拼命地吹啊吹。   “不过,妈。”储盛嘿嘿了两声,鸡贼地从裤子口袋翻出一张折得皱巴巴的获奖证书。   “这次我物理竞赛得奖了呢。”   什么???   我赶快起身跟着瞄了一眼。   一等奖。三个烫金的大字,虎虎生威。   这个贱人。难怪刚才被我拒绝了,还一副理直气壮,爱谁谁的表情。原来早就留了后手。   陈兰拿着手里的奖状,仰头对着天花板上的顶灯细细研究了一番。   “这又是哪个复印店里淘来的?”   不怪陈兰怀疑他,谁叫他的确有过这样的前科。当时是为了骗零花钱,找复印店认识的人给做了张奖状。   全国中学生作文竞赛特等奖。   储盛高高兴兴地揣着它回家,结果刚拿出来,就被一顿毒打。   原来语文老师前脚刚打电话过来,说他作文写得狗屁不通。   储盛听陈兰这么一提,立马委屈的脸都皱起来。   “你要是不信,过会儿给我们班主任打电话的时侯,你可以亲自问问!”   我听他喊的这么理直气壮,心里悲哀的想,估计这张是真的。   陈兰刚吃完饭。   储盛拖着不让她收拾:“妈,先打电话,打电话,我们班主任老年人了,睡得早。”   陈兰没辙。   电话打过去,第一通没人听。我看储盛等在一边,自己也不上楼。   “你在这干什么?快上楼做作业。”他瞪我一眼,我立马也回瞪他:“我就不走!”   正准备打第二通。   那边电话就来了。   陈兰等了两下接起。   “实在不好意思老师——。”   “我会好好教育的——。”   “是的是的——。”   “手机?哦,这个手机不是他的,是他问人借的,对对。”   “对对,我们家困难——。”   陈兰好声好气地在电话里又跟班主任说了几句好话和保证,才挂了电话。   储盛开始还兴高采烈,一通电话结束,脸上彻底没了表情。   “你班主任同意把手机还给你了。”   “写篇五百字的检讨,明天拿着去办公室。”   “怎么了?”陈兰见储盛一言不发的样子。   “不是。”   “我就让你问她要个手机,干嘛要提手机不是我的,还说什么家里困难!这些有什么好说的!”   储盛突然拔高的声线,把我吓了一条。   陈兰只是不可理喻地看着他。   我看着他沉默不言离开的背影,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   这种感觉。   真的,特没面子。    ☆、第 33 章   储盛中考的时侯发高烧,最后发挥失常,板上钉钉的市重点飞了,只能屈身去了所区重点。   以往他人生中偶然有个栽跟头的时候,我一直都是那个在前排第一个起立鼓掌的。   但这次不是。   当他失败后藏起了所有的情绪。   我却有点难过。   疯了吗。   因为这个死猪头难过。   这个在他顺风顺水的人生中少有的波折,并不是我想要的。   就像面对梁艺琳那样。   我也一直期待着,并渴望着他完美的人生会出现裂缝。   却从不是盼望他跌落谷底。   因为,无论怎么样,他始终都是我哥哥。   而哥哥这个含义,在这次他的失利后,隐约又有了新的意义。   生命中的遗憾。   他早我一步。   先品尝到。   *   小学升初中上来的班级里,没有一个跟我当初不对付的男生。   我以为这是生活对我的法外开恩。   但是现实告诉我,我以为,真的就只是我以为。   周一冗长的升旗仪式结束后,人人都顶着一身油腻的汗回教室。第一节课的铃声已经打过,水房里厕所前,却还是挤着络绎不绝的学生。   老师们都知道这个情况,干脆就在办公室里风风凉凉地喝杯茶,再夹着课本去教室。   理所当然,又心照不宣地磨蹭掉早上第一节课五分钟的课时,是周一严酷又漫长的升旗仪式后唯一值得期盼的东西。   第一节是语文课。   教室里三分之一的人还没回教室。我抱着乐扣杯喝水,张梦洁捧着本语文书醉心于学习。   “妈的,怎么没人告诉我语文课要默写?”她嘴里背书都来不及,还要抽空跟我聊天。   “语文课代表是哪个?会不会做人?”   “我现在就要去把她做掉。”   我翻出铅笔盒里美工刀,毕恭毕敬地递给她。   “梦洁桑,请表演一个自裁。”   “无功不受禄。”张梦洁推开我的手,严肃:“没事别给我送礼,影响不好。”   ……   我和她又闹了几句,直接发现教室窗外忽然站了不少陌生的脸庞,才觉得有点不对劲。   我盖好杯盖子,好奇地扭头看过去。   “这些人干什么的?”   张梦洁舍不得放下手里的书,只是草草地扫了一眼:“五班的吧,他们第一节是历史课,看着是来借书的。”   “历史课?”现在年轻人对历史的热爱看来完全已经超出我的想象。   张梦洁嘿嘿贼笑了两声。   “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我十分捧场对追问。   “他们历史老师是数学老师兼任的,敢不积极吗?   那可真是,有点酸爽。   教室前门口探进来半个身影,冲着教室里东张西望。我无意中扫到他的脸,心中一刺,立马偏头躲过。如同一种本能。   “那不是储悦吗!”   可惜我没有躲过他。   “储悦!”在热闹的人群里,他大声喊我的名字。   “储悦!”他还在喊,我不理他,只是低着头,漫无目的地翻到语文书的目录页装失聪。我的同桌侧目默默看了我一眼。   张梦洁好奇地看向门口:“你同学?”   “我……。”   我闭上眼。   又一次。   他们放肆不堪,毫无忌惮地叫出了那四个稀松平常,却令我厌恶不已的字眼。   芝麻烧饼。   血就是这样冷下来的。   多年以后,当不再少年的我终于学会了和自己的外貌和平相处,真正的发自内心的接受了自己之后,我时常还是会想到今天的这一幕。   曾经对那些人的恨意也早就褪成了一片苍白的无意义。   让我始终谨记难以忘怀的,是当时那个无措的,无辜的,又无能的储悦。在对这世界怀揣着美好愿景的初期,便被不动声色地拽入了一个无法摆脱的深渊。   我没有抵抗的能力。   仅仅是一个羞辱性绰号,就能让我处处退避三舍。   没有人明白。   我唯一的后盾,家,在当时也只是加剧了我溃败的进程。   不被期待,不被偏爱,不被理解。   最后成为了都是我的错。   不该存活在这个世界上。   幼稚的偏狂,你一旦掀起她的裙裾,就再难轻易停下。   芝麻烧饼。   我的世界在四个字之后,仿佛陷入一种死样的寂静。   我知道,这只是我的错觉。   他喊得这么大声,几乎一半的人都看向我。   他们不知道其中恶毒的含义。   只是笑着,好奇着,而后又无所谓地回到自己的事情上。   我感谢他们的冷漠。   极度。   “你有没有历史书,借我一本。”他说话时嬉皮笑脸的样子,很适合被一寸一寸的撕下来,再扔到地上,狠狠地用脚碾过。   我木着张脸,转身从书包里翻出自己的历史书。   他还在门口等着。   我走过去,把书递给他。却没有勇气反驳他。所以我更可笑。拖着鲜血淋漓的伤口,保持着自己可笑的大度。   没有关系,只是一个绰号而已。   当我再回到座位。   空气中漂浮的异样,让我很难再维持方才的轻松惬意。仿佛那四十几双眼睛,此刻都只盯着一个地方。   那就是我。   我明明没有超能力,但是他们内心的声音,却嘈杂地一拥而上。   最后又奇妙的回归到了一种统一的层次。   “干嘛叫她芝麻烧饼啊?”   “圆圆的脸上,撒着一片芝麻喽。”   “芝麻?”   “就是她脸上的斑啊。”   熟悉的,如噩梦的声音,又一次,占据了我。我已经分不清是现实的,还是我自己臆想的。   但明明所有的人,都没有在看我。   我只是觉得这一切都太绝,太形象了 。   我毫无招架之力。   但我没想到,这还不是最绝的地方。   “芝麻烧饼?”   有声音传过来,从很近的地方。近到就在咫尺,近到就在我一个转身的距离。   江炎纳闷又好奇的表情,那种眼里闪烁着光的样子,不用回头看,我只要闭上眼,就也能看得到。   “他们为什么这么叫你啊?”笔盖圆润的头戳在的我脊梁上,像是一把钝钝的刀,在割我心头上的肉。他很喜欢戳人,记得刚开学又一次,他因为太投入用笔尖戳了我。被我回过头就是一顿暴打。   但是现在不一样。   我没有办法做到,笑着,装着恼怒地样子,狠狠再锤他一顿。   自卑让我缩成了很小的一团,牢牢得躲在自己的炼狱中,拒绝一切。   我的沉默并没有让他识相的闭嘴。   “储悦储悦。”   ……   “芝麻烧饼姐姐???”   并不是口无遮拦地男孩子,却总会在某一刻,说出一句不合时宜的话。   我倏地一下回过头。   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   我不否认。   我很失望。   对他人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在我心里却埋下了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时时担心,总有一天,这四个字,会被再次提醒。   它的含义会被再次告知天下。   不想要再成为一个笑话。   现在的我,并没有比过去成熟多少。甚至,我更加的在意这一切,在意别人对我外貌上的评价。   我很痛苦。   因为我与众不同的耳朵。   因为这些若有似无的雀斑。   *   我还是跟平常一样,依旧努力维持表面的平静。   体育课上的自由活动时间,我和放放他们从教室拿了零食躲在教学楼后面的小花园里边吃边聊天。   交换各自的八卦时间,总是惬意无比。   张梦洁说到她在学琴时认识的那个男生,眼里的光都藏不住。   “他爸妈都是公务员。”   “整个人又聪明,又有家教。弹琴的样子不知道有多帅,如果是他来教我,我估计能够战胜基因的局限,成为下一个朗朗!”   ……   这个梦太科幻,她醒得特别快。   “哪像我们班上的男生,一个个跟傻子似的。”   不是啊。   江炎就不是。   我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在不平。但转眼,想到早上的事。   是的,他也是个傻子,而且还是个二逼。   放放撑着脑袋在一边吃咪咪虾条。   张梦洁推了她一下:“你呢?去看胥乐远打球了?人家有没有被你感动到?”   “还说呢!”张放放同学翻了个白眼:“场地被征用。”   “如火如荼地举办了一场老年人踢毽子大赛。”   “我被临时抓去当了裁判。”   “挺好的,提早为你的老年生活做了准备。”张梦洁拍了拍她的肩,没有忍住自己的嘲笑。   我只是看着李心蕊。   她是跟放放混得比较熟,才会偶尔加入我们这个团体。不过最开始那种陌生的热络冷却之后,她好像就只剩下陌生了。   听放放说过一些她的事情。   家里是开服装厂的,专门代理艾格这个品牌。当周杰伦的美特斯邦威横扫乡镇的每一条购物街的时侯,艾格这个品牌简直堪称衣中贵族。   所以想要了解艾格的当季新款,不用再苦苦坐一个小时的车,然后装作不经意地反复路过人家的店面。   我现在可以清清楚楚地在身边就看得到。   所以我对李心蕊的感情一直很微妙。   漂亮的女孩子,不费吹灰之力,穿上了最新款的衣服,轻而易举地成为了班级甚至是整个校园的焦点。   人们找不出她身上可以指摘的地方。   不像我。   太多的把柄。   开始喜欢上漂亮和新潮的衣服,而且要比一般女生的喜欢更迫切。比如李心蕊今天穿了件粉色的长袖T恤,我就会心心念念地想要把在美特斯邦威看中的那件连衣裙给买了。   开始超过自己承受界限的购物欲,对当时的我来说,只能是作为一种天性。   天生爱这种虚头巴脑的。   天生爱乱花钱。   陈兰,不止一次地这样说过我。   但是也丝毫不能阻拦我我大哭大闹地想要得到那件自己梦寐以求的外套。   开始的时侯,我也的确是成功了,别的女生几句对我的新衣服若有似无的夸赞,让我陷入了一种从所未有的甜蜜之中。   没有人这样夸过我。   我所有失去的自信,和因为不同的外号绰号而受到的伤,似乎只有在这一刻,才能得到短暂的缓解。   是自卑,让我爱上了那些昂贵的,负担不起的漂亮衣服。   但是飘渺的甜蜜,建立在别人言语中的自信,只是一场海市蜃楼。   危机感是从李心蕊开始的。   开始的时侯,心里攒着一股劲。不停地想要新衣服,不想输给她。   输。   这是一场比赛吗?   不是。   这只是属于我内心世界,见不得光的,一种比拼。   别人说这是一种攀比。   攀比是因为虚荣。   怎么了?攀比不好吗?虚荣不对吗?   我至少快乐了是不是。   是陈兰储标毁了我曾经的生活,那个至少不愁吃喝的童年时代。现在的我,凭什么要为他们的失误埋单呢。   我不。   *   “你那个同桌怎么样啊?”   放放也听说过关于她的传言。我看她的表情,有关心,也有猎奇。   “还行啊。”我轻松地笑:“就不太说话,没有什么异样。”   “对的。”张梦洁因为坐在我前面,所以对这个特别有发言权:“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   老师每次抽她回答问题,大多数都是沉默的摇摇头。偶尔开口回答的,得到的也是老师一个不太耐烦的手势。   “坐下再思考一下。”   渐渐的,所有的老师都知道了她的底细。   这样一个“再思考”的机会,也不再给她。   余光里尝尝会瞥见她深埋的脑袋。   黑黑的皮肤上,浮了一层冒着白头的粉刺。   所以你看。   我不是最惨的那个对不对。   毕竟有些人,生来就是一副死牌。我还有挣扎的机会,对不对?    ☆、第 34 章   记忆中难以启齿的事是这样多。   小学食堂不提供伙食,每天自己蒸饭带菜。   五年级的一天,我没有带菜也没有在学校门口小卖部里买一根五毛钱的火腿肠。   那一天,我将我的菜费,五毛,买了一根棒棒糖。   然后慌称自己忘了带菜,厚着脸皮问我的同桌要了两块咸萝卜下饭。   没有为什么。   也并不后悔。   只有因为那一天的我实在是太想吃一根棒棒糖了,真的太想了。   所以我终于渐渐明白。   我不是出城逃难的白雪公主。   我只是一个庸俗的,贫穷的小女孩。   我再也回不去了。   *   体育课还有五分钟要下课。   张梦洁翻着自己手腕上新买的手表,不是什么名牌,只是精品店里的电子表。但是看着也很漂亮。   “走了走了。”   “不然点名迟到又要被罚跑步。”   大家都跟着起身。   我伸手接过放放手里喝完的雪菲力盒子,连着自己的一起丢在脚边石凳旁的垃圾桶里。   说是垃圾桶,其实只是个蓝色的塑料桶,桶底部分是显而易见的一条裂缝。这应该就是它被废弃的原因。   结伴回到操场。还没开始整队。   我却找不到自己的手链。就是用玻璃绳编的那种,储盛有段时间挺痴迷这个的,我跟他学着,用他用剩下的边角料给自己也搞了几串。   不过学校不让戴首饰,我就放在口袋里,偶尔拿出来玩一玩。   现在不见了。   肯定是落在了刚才小花园。因为我只在刚才拿出来看过。   一个人飞奔回去的时侯。   忽然起了风。   风拉拢了林间叶面的距离。   小花园里,有人在。   我停驻在一棵有一人那么高的桂花树后面,没有向着花园的中心,也就是刚刚我们坐着谈天说地的地方,再进一步。   因为我知道难堪是什么样。   所以我比任何人都明白宽容还有适当的分寸感,有时候真的能救一个人。   寂静无人的小花园。   女生些许笨重的身体蹲在蓝色的垃圾桶旁。眼神中的踟蹰,我虽然看不见,但应该是踟蹰的吧。她垂在身侧的拳头,攥了有那么一会儿,才放开,然后伸向了垃圾桶。   目的明确,像是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我一生难忘。   震惊或者是其他的别的感情,在这个瞬间,震摄住了我。   她就是我。   是不是。   她两手抱着雪菲力的包装,好像不敢太用力,只是轻轻地吸了两下。塑料管中空气的声音很清晰。她像是不死心,脸颊微微收缩,又反复吸了几下。   零星的甜味,还在我的嘴角处回味。   跟她此时尝到的那一种,是不是一样的呢。   不一样的吧。   回忆里那两块咸萝卜的味道冲上我的记忆。同桌对我不耐烦又没办法的表情,嘴里那种咸咸又苦苦的滋味。   周围飘荡着的,浓郁的饭菜的味道。   以及,藏在书包内袋里的那根棒棒糖。   当时的我没有察觉。   却在此时惊觉。   所有那些情境拼凑起来后,原来就叫做难堪。   张路恋恋不舍地捏了几下手里的空盒,才小心地将盒子又摆回了刚才的位置。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我始终躲在树后面,目送着她离去的背影,心突然跳得很快,很急。有一种被人勒住的,喘不上气来的窒息感。   *   上完体育课的男生,一个个就像从水里面捞出来的。   肆无忌惮地伸着脑袋在水龙头下冲凉。   又恶作剧般地,甩着脑袋上的水,溅在路过的女生身上。   或尖叫地跑开,或恼怒地揍人。   鲜活的,几乎到了过分地步的少年气息,弥散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   所以青春到底是什么。   是此刻,躁动不安的荷尔蒙。   还是——   我撑着脑袋,静静望着身边空着的课桌。张路还没有回来。   桌上摆着上一节课的英语书,规规整整。书的页脚微微翘起,让人想起她一直翻皮的嘴唇。   她所有的书都是旧的。   而且前任的主人看起来似乎也并不是喜欢读书的主。书页要么空白一片,或者是画满了无意义的涂鸦。   李清清告诉我,别人都不喜欢她。   因为她身上很臭。   但李清清没有告诉我,她会捡垃圾桶里的雪菲力喝。   “什么味道啊!怎么这么臭!”   从教室后门结伴拥进来的几个男生,嬉笑着大声骂骂咧咧。   叫得最大声的是张小伟。   读书最差,却最爱虚张声势,没有够胆跟老师做对,就专挑班级里的软柿子下手。   他话音刚落。   张路跟着后脚踏入了教室。   几乎整个教室的目光,在那一瞬,完全都定格在她的身上。   “真的臭哎。”   教室门口的那两个女生,知道吗,你皱着眉捂住鼻子,视线无处安放的样子真的,很丑陋。   张路显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木讷的脸上浮上一阵茫然。   “啊呀!到底谁啊!这么臭!”   “拉屎拉身上了啊!”   张小伟捏着鼻子,在后排,怪腔怪调地叫。引得周围的学生也跟着一起大笑。   我知道这种笑,像一盆滚烫的炙热岩浆,兜头浇下。从头烧到脚,心里却偏偏冰冷一片。   在笑声中。   女生脸上的茫然消失不见,在我还没来得急看清她的表情时,她已经低下头,默不作声地回到自己的位置,回到我的身边。   “每天像坨臭狗屎一样,能不能洗澡啊!”   他们还没完。   ……   相比某些男生们这样直白的下作,女生作恶的方式更为委婉。小小年纪,我几乎我不知道她们是在哪里学来的那种眼神,毫无掩饰地嫌恶,不屑的嘴角,我已经预见了三十年后,那群热衷于聚集在街头小巷,口水四溅编造别人谣言的每一个三八恶婆的样子。   教育,对一部分人来说,是成为更好的自己的手段。   而对某些人来说,是阻止,或者延缓他们成为真真的自己的那一刻。   “闭嘴,上课了!”班长王小柔抓起手里的语文书狠狠地摔在书桌上。教室里的吵闹寂静了一半。   开学第二天的时侯,我就为自己误会王小柔同学长得柔柔弱弱无法管理好一个班级而做了深刻的检讨。   王小柔。   以柔克刚。   我终于明白他父母给她取这个名字的真正希冀。   张路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子,始终一言不发,周围的喧闹似乎与她毫无关系。   我只敢用余光打量她。   很平静,没有脸红气急,更没有流泪难过。   但我却有点难过。   因为她的身上,根本,一点也不臭。   *   孙云龙腋下夹着本语文书,跟平日一样,悠哉悠哉地晃进来。   “老师老师!你有没有闻到股臭味啊!”他书还落到讲台上,有多事的已经又叫了起来。   因为平时龙龙跟大家混得比较开,所以学生们有时候容易就没大没小。   “什么臭味!还不是你们这帮小崽子的酸臭味!”   “是张路!”   “她身上臭!”   一石激起千层浪,或含蓄或意味不明或奔放地笑充斥了整个七年二班的教室。   如果是我。   如果是我,我会去死吧。   但是张路没有。   我开始以为她是因为羞愧而抬不起头。后来我发现,她是在放空自己。把情绪和自己本身做一种最彻底的剥离,我学了很久都没学会的技能,原来她早已熟练运用。   孙云龙手拍拍讲台,班级同学安静下来,他的眼神扫过张路,只停了短短不到一秒的时间。   “少瞎说,明明是你们这帮男生的香港脚!”   “什么香港脚!”   “孙老师你不懂!这叫男人味!”   笑声又结成了一团。   像是一滩粘腻的污渍久久印在了并不干净的墙面上。   无谓的取笑,到此结束。其中的每一个刽子手,迅速地抽离其中,甚至个别还得意洋洋。   犯了什么罪。   并没有。   他们是最无辜的。   他们只是说出了别人没有说的话,其余,一哄而上,不过是跗骨之蛆般恶心的存在。   恍然间,那些熟悉的笑意,全部放大成了一种雪白蠕动的恶心。   我义愤填膺,只是因为感同身受。   否则,我或许也只是他们其中的一个。   附和,是这世上最不需要付出代价,却能收获最大利益的事情。   所以,何乐而不为呢?   *   江炎察觉了我对他的冷淡。   但是他不知道为什么。   甚至,连我自己也不明白。   他的那一句芝麻烧饼姐姐,每次当我看到他的脸的时侯,总会不自觉地在我的脑内形成一种回响。其实我并不是厌恶他,我只是,不敢面对自己。   怕他问为什么。用天真的,坦率的眼神看我。   我不是他。   我担心他知道我的自卑。   我害怕让他知道真正的自己。   *   晚课是数学。   李小梅留了半块黑板的数学题,拍拍手潇洒地拎包走人。大家立马躁动起来,纷纷向教室的前排冲去。为了占到一个抄题的好位置,几乎是兵戎相见。   “张超!你往旁边让一让!挡着黑板了!”   叫张超的男生不为所动地继续扒在讲台前,眼和手里的笔都没有停。   “张超!听到没有!”班长王小柔适时地站出来,男生看了她一眼,才不情不愿地矮下身体,以一种抬头仰望的别扭姿势继续抄题。   我人也已经跑到第一排。   但是无奈挡在黑板前的人实在太多,混乱的,毫无章法的,我只能在这些人后脑勺的缝隙里艰难地辨别黑板上的数字。   当然,也有某些看起来毫不费力的人。   “终于抄完!”大功告成的男生,就杵在我面前,极为夸张地伸了伸懒腰,想要装作看不见都很难。   他装作不经意投向我的目光里。   做作地,都在说。   来啊,快来求我给你抄啊。   我选择眼瞎。   可能是因为我无动于衷。   江炎脸上的得意劲消停了一半。   “哎,江炎,你抄完了是不是?”路过的一个男生急切地拍拍他的肩:“快点借我抄抄!”   周围一圈的人跟着闻风而动。   他还来不及说什么,手里的本子转眼就被传走了。   我却只抄完了一半的题。   所以这个人到底是怎么能够写这么快的。   “还没写完?”他也不走,迅速整理了下面部表情,逮着机会在我旁边的空位上坐下来。   “才抄了这么点?动作是不是太慢了点,跟乌龟似的。”他嘀嘀咕咕,在我旁边唠叨起来。   “等等,你这里抄错了,是二不是三。”   “还有这个……。”   “江炎。”我终于不耐烦了,心里从早上就憋着的那一股小小的气,泄了一角。   “不是——。”他抬起头,眼中有还来不及藏起来的无措。   “你……你刚刚要是问我借,早就抄好了。”他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有些尴尬。说出来的话却这么坦诚。   我没有再理他。   当我以为冷漠可以让他不再说话时。   “……储悦。”   他却又不死心叫起我的名字来。带着几分犹疑的小心试探。   “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为什么啊?”    ☆、第 35 章      “江炎,你知道有一个哥哥的感觉吗?”纷乱的嘈杂中,我的声音却清晰无比。   从他眼里的迷茫,我看出来,他不知道。   所以他不会明白我的自卑,也不会理解早上我的心为什么会因为那个旧日的绰号而被狠狠地践踏了一遍。   “你不喜欢你的哥哥吗?”   我摇摇头笑,手里的笔顿了一下。   你不懂。   “对啊,我太讨厌他了。重男轻女你知道吗?我特别可怜,每天吃不饱穿不暖的。”我绘声绘色地演起来。   江炎停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伸手指了指我脚上的鞋子。   安踏的新款。   今天刚落地的。   好吧。打脸来的实在太快。我一下子就垮了,没有再同他继续说话的欲望。   写完最后一个数字,我合上习题本。   他刚才留给我的那个问题在我的心里不平地翻腾滚烫。   我不喜欢储盛吗?并不能这样说。   在独生子女遍地这代,我算是一个特殊的例外。   与储盛共享的人生中,任何东西都需要一分为二,连爱也是。   所以。   不是不喜欢。   只是觉得很没有意义。来到这个世界上,却没有得到过百分百的感情。而最最可悲的是,我恰恰是最需要感情的一类人。   我想要,一种,全心全意,只对我一个人的爱。   不管是什么样的爱,都可以。   但是太难了,是不是,我不是宇宙的中心,也不是众星捧月的女神。我只是每日每天,躲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舔舐着自己的伤口,发一些不切实际的梦而已。   “那个绰号——。”我看见他抿了抿嘴角,眼皮微微下垂不看我,这是他紧张时侯的样子。却方便了我毫无顾忌观察他脸上的表情。   “其实,挺可爱的。”   他终于提到这一点,可惜却偏偏背道而驰。   “是吗?”我笑着看他。   笑容冷酷又悲伤。   “但是我不喜欢。”   *   最近因为我叔叔的事,家里的氛围一直是低气压。前天储盛在饭桌上抱怨了一句菜炒得咸,就被陈兰张口骂了个狗血淋头。   储盛也是过了叛逆期,啥都没有说,灰溜溜地放下碗就转身上楼去了。   百分之九十九的家庭矛盾都产自于父母同子女之间试图沟通的欲望。   我更加确信了曾经在《意林》上看到的这句至理名言。   “今天有亲戚?”放学刚到家的我盯着过于丰盛的餐桌有点摸不着头脑。   今天储标不出车。   暗红色的雕花饭桌上已经摆了三热一冷四个菜。储标穿着件工字背心,身前还围着条藏蓝色的围裙,正忙得热火朝天。   “当然是有好事。”   水池前站着的陈兰笑笑,细细的摘着手里的菜。   “什么好事?”我更加好奇了。   “你要当姐姐了。”   “……。”   “啊?我爸老来得子了?”原谅我的视线本能地就盯着陈兰的肚子看去。   “滚滚,瞎说什么。”陈兰笑着瞪我。   “是你姑姑有了。”   “姑姑怀孕了?”我更是讶异,第一个反应就是:“那和叔叔的事……。”   “都有孩子了还闹什么离婚!”储标正好炒完一个菜,转身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炒菜抽什么烟!”陈兰怼了他一句。   “管这么多干什么,高兴啊!”   就这样,闹得轰轰烈烈的这场离婚大戏,最终以我姑姑的意外怀孕完美落幕。   当然,“完美”这二字只是针对我们一家来说。   过后我偶然也会想,如果没有这个孩子,估计是一定要离婚的吧。   所以这个孩子究竟算什么?   算是是一个奇迹吗。   也许是我太悲观。   别人眼里都看到了奇迹。   我却偏偏站在了奇迹的对面。   到底是无奈妥协,还是一场顺水推舟,都无从得知。   但我偏执地相信。   所有的奇迹对面,至少有一半,都是建立在另一场悲剧之上。   或者这样说更准确。   加了悲剧的底色,奇迹才更称得上是奇迹。   *   英语课练习对话,做pair work。但是。   在一片热火朝天里,我略有些无力地冲着旁边的空气张了张嘴,我的同桌今天没有来上学。   如火如荼的九月,今天的阳光也是金色的。   我盯着空空如也的座位,突然才发现她的椅凳上被人抹了一团黑黑的东西。只是随意作恶,看起来还很匆忙,线条纷乱不堪。   我静静看了一会儿。   直到老师的眼神落在我身上。   “同桌没来?”   她点点后面:“你跟他们一组。”   句型很简单。   what would you like to be   i would like to be……   江炎看着我,我卡了一会儿。随便抓了个单词。   policeman。   应该是policewoman。   他小声地纠正我。   于是我认真又重复了一遍。   why are you unhappy?   突然发现他很固执,非要分出个所以然来。   Because i can\\\'t catch the bad guy。   他的眼神忽然亮了一下,也许只是我的错觉。   小时候不想去上幼儿园,陈兰还会吓唬我。警察要来了,不上学的小孩都是坏小孩,警察要来抓你的。我吓得哭声都停了,打着嗝求她不要让警察来。   我现在知道了警察不会来抓不上学的小孩。   也明白他们同样不会管那些随便拿同学取笑的人。   人生就是这样。   *   九月下旬的时侯,学校里飘出了一阵流言。   初二的一个学姐得了白血病,而且听说挺严重的。   没多久,这个传说就得到了证实。   周一早自习是班主任例会。   马芳平脸上裹着几分未褪的倦怠步入教室。   “各位同学。”她缓缓开口。   “相信大家也听说过了,我们学校八一班的许雯同学得了白血病。”   底下低低的碎言碎语迅速漫上来。   马芳平放了一个眼神下去,继续开口:“许雯同学家里比较困难,难以承担巨额的治疗费。经学校领导的商量和讨论,本着从人道主义出发的角度,决定为许雯同学进行募捐活动。”   “除此之外,学校这周五也会举行一场爱心义卖活动。”   “募捐和义卖都遵从各位同学的自愿原则。捐多捐少没关系,主要是献出一份爱心。帮许雯同学共度难关。”   “愿意捐款的同学课后把钱交到班长那里。”   “王小柔,你下课后到我这拿一张学生名单,做好记录。还有李清清你也一起帮忙。”   我早说过,李清清是个异常活泼又吃得开的女生。   早读下课没多久,她人就已经把我们班的劳动委员,一个矮矮胖胖戴着眼镜的男生抵在教室后门的门角里。   “有没有搞错!”   “你就捐一块钱?”   “苏哲你也太扣了吧!我知道你每天放学都要在门口的小卖部花好几块钱!怎么到这救死扶伤的关键事上就这么不上路呢!我知道你妈妈还是镇医院的护士!那可是白衣天使啊!怎么到你这就成狗屎了呢!而且你还是班委!马老师说的班委要起到带头作用!你就是这样带头的?”   李清清一张利嘴说得头头是道,苏哲根本没有半分反驳的机会。   尤其是。   因为男生发育得慢,所以面前的女孩子比他高了快半个脑袋。   受不了如此“居高临下”的凌/辱,苏哲立马就举手投降了。   “我捐,我捐还不行吗。”他不情不愿地地从裤子口袋里又摸出剩下的几个钢镚。李清清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她伸手夺过来,放在手心里一一数过,笑得跟刚收了保护费的女老大一样,才放了他自由。   当然,不买她账的也有。   比如我前面坐着的,张梦洁的同桌,宋敖。   “她生病关我什么事。”   “她家困难,谁家不困难,我家也困难啊,怎么没人给我捐钱?”   “白血病都晚期了还能看好吗?还不是临死之前想着再赚一笔——。”   李清清正气得插腰无语。   坐在张路椅子上找我们聊天的张放放也听不下去了。   “既然你这么说。”   她抬起桌下的腿踢了宋敖的书包一脚,气势汹汹地瞪他:“那你改明也得个绝症,我们也给你捐款!”   “白血病,艾滋,癌症,你自己挑一个!”   “你放心,到时候我第一定一个带头捐!”   我是第一次见放放炸毛的样子。   此刻的她无比英勇,所有动画片电视剧里当反派以为自己已经得逞时在哈哈大笑,而她就是那一瞬间的天降正义!   “你说什么!你这个神经病!妈的你敢咒我!”宋敖气急败坏地转过身来,毫无预兆地,手上拿的修正带就劈头盖脸地就对着张放放的脸扔过去。   完全是泄愤一般的不计后果。   所有的发生都只是在一刹那。   转瞬间,等我们回过神,放放的手已经捂在脸上。几声模糊痛苦的□□吓得我的心都瞬间揪了起来。   “放放!”我扑过去抓她的手,急得大脑一下就空白。   “你疯了啊!有病是不是!”张梦洁狠狠地将宋敖往外推了一把。其实她早就不满意这个小肚鸡肠的男生。当初排座位的时侯男多女少,他们两才勉强凑在一起成了同桌。   眼下这个情况,她当然更是不能忍。   宋敖显然也慌了。   但他十分努力地忍着不想表现出来。   “装什么装,不就是个修正带吗,又不是刀子。”他哼哼了两声。   “够了!你有完没完!要是扔到人家眼睛里,把人眼睛搞瞎了,你就等着吃处分退学,让你爸妈卖房子买地赔给人家吧!”   李清清到底是副校长的女儿,这说话的气势和内容精准地拍在了宋敖的七寸上。   这下他不仅慌了,也终于急了。   一片混乱中,马芳平的身影出现在教室里。   不知道是谁去办公室叫了班主任,我下意识地去看王小柔,只是她看起来也是一头雾水。   我才终于确认。   是他。   刚刚从后门进教室的江炎。   因为下雨而没有出课间操的二十分钟,有了这样一场闹剧,而轰烈不已。为了不耽误上课,马老师把宋敖和张放放一起叫去了办公室。   整节课其实我都有些心不在焉。   一是因为担心放放。   还有就是——我也说不清的一些情绪。   我小的时侯还在市区上学那阵子,对男女距离的意识比较淡薄,所以玩起来闹起来也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本来吗,大家都是小学生,哪有这么多条条框框。   但是回来这里念书后。   我不知道是因为青春期的发育带来的羞涩或者是别人有意无意地一两句话,让我渐渐对男生有了隔阂。   “你看储悦,她怎么老是冲孙宇笑啊。”   “她是不是喜欢他?”   “烦不烦,真是的。”   孙宇是我小学三年级下的第一个同桌。   我喜欢冲他笑,是因为他很爱讲笑话,人生理想就是做一个喜剧大师。其实他的笑话有些并不好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笑了。是不忍心看他失望的脸吗,当时的我有想到这么多吗?我自己都不敢确定。   也许一直张牙舞爪的我,心底,真的住着一个无比温柔的储悦。   可惜的是这样温柔的储悦不受欢迎。   所以我的笑,被讨厌了。   一直到下课,放放都没有回来。   我拿着杯子去水房接水,正好遇见了也站在一边等水开的江炎。   我承认,我是看到他拿着杯子出来了才跟着一起的。   他看了我一眼。   我也看了他一眼。   谁都没有开口。   “喂,能不能不要这么奇怪啊。”他拧着手里杯盖玩,有些气馁:“弄得好像搞地下工作似的。”   “谢谢你。”终于说出口了还是。   “嗯?”他停住嘴里喋喋不休的吐槽,愣了一下像是才知道我在说什么。   “哦,刚才那件事啊,又没什么。”他大度地摆摆手,但明明就是一脸享受。   “况且宋熬那货是真的会打女生的,到时候真吵起来,吃亏的肯定还是你朋友。”   我敏锐地抓住了他这句话里的重点。   “所以你是担心我——朋友吃亏?”   “可以,这样说吧。”仪器上的指示灯正好跳红,水开了。他赶忙走到水龙头前,拿背影对着我。   “那什么,毕竟,毕竟张放放也是胥乐远的迷妹,那这一层关系在,我总归不能见死不救吧。”   他,难得说话磕磕碰碰起来。   这一刻,盯着他的后脑勺,我觉得他好像有点害羞了。   这让我的心里莫名地有几分轻松。   他灌完水好像也没要走的打算。   我跟着凑到他身边,漫不经心的开着冷水的阀门洗杯子。看着水哗哗地流过我的指尖缝隙,忽然想到朱自清的一篇散文。   日子就从这水中流走了。   明显察觉到旁边的男生在盯着我看。   不自觉地,我拿出了几分小时扮演西施戏水的演技,手指温柔地,又缓慢地在水间穿梭,留恋。   是不是有几分哀伤的美意。   还有,还有我这个侧脸——   “储悦。”   “嗯?”   我温婉地抬起头,微微仰起45度角看他。   江炎正皱眉指着水房墙壁上的一行大字,让我看。   我看到了。   节约用水。四个大字。红彤彤,火辣辣。   这个猪头。   白费我演了半天戏水,我不耐烦地推上阀门。   气归气。   但我心里的问题还在。   “那如果他们真打起来了,你会帮忙吗?”   他没有立马回答我。   江炎沉下眼,眉目间不再是方才少年稚气通通不见踪影,转而换成了一种执拗。   认真地执拗。   “那你先告诉我谁是bad guy。”    ☆、第 36 章      当你缺一样的东西的时侯,你对她的渴望就会翻倍。   相应的,她所带来的失望也是。   我知道,储标的人生已经历经沧桑。   初为人父的喜悦和忐忑,他在储盛身上也已经全部都获得。   所以我,永远得不到自己想要的那一份关注。   这样的事实,也是我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中明白的。   爸爸出差或出远门后提前回来,轻手轻脚的跑进女儿的房间,在惊讶的女孩子面前,将藏在身后的那只毛绒兔子或是一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糖果一下拿到她面前。   magic time.   是人生中完完全全的魔法时间。   你看着他,他笑着说。   “喜不喜欢。”   喜欢。   当然喜欢。   坐在电视机前的我,疯狂地在内心尖叫。   当时。   那就足以成为整个世界。   我不止一次,如痴如醉地沉浸在电视剧中这样的场景中。   甚至,对着镜子,跟个傻瓜似地模仿剧中那个看起来跟我同龄的小演员的表情。   眼里的喜悦,嘴角扬起的弧度。   以及,最重要的那一句。   爸爸我爱你。   锁了门,蹲在半人高的穿衣镜前,对着镜中的自己。我同自己的幻想,一遍又一遍上演这出父爱情深的故事。   当然,她从来没有被搬上舞台的机会。   最后落了灰,生了霉,在回忆的角落里,隐隐低吟。   记忆里最清晰的一次,也是我最难以忘怀的一次,是在小学四年级刚开学的时侯。   储标当时还没找到工作,偶尔会回市区的几个老朋友那里,叙旧或是别的,我也不知道。   以前我们家饭店附近有一家蛋糕房。   我那时阔绰的时侯,经常上哪儿去消费。突然有一天,很想念那种味道。   恰逢储标又要去市区,而且会路过那儿,我央求他给我带一块回来。不贵,就几块钱。他也答应了。   那一天,从白天开始,我就满心欢喜地期待。   一直到傍晚放学回家,储标还没有回来。   吃完饭,我就等在楼下,作业也不管了。   一看到路的尽头远远有个人的影子,我就忍不出要冲出门看几眼。   最后等到晚上。   天都黑透了。   等来的是两手空空的储标。   他连借口都没功夫找一个。   “忘了。”   说完,就饶过我去厨房。   我就站在门口,田地里青蛙的叫声在身后此起彼伏,是一场夏天留给我最后的嘲讽。   明亮灯光下,爸爸在厨房里忙着热饭热菜的身影,那样明亮的地方,同我这里,只有几米的距离。只是隔着一个没开灯的大厅,也隔着这长达数米的黑暗。   真的是,一点也不在意。   没有出息的。   我跑回房间哭了一顿。   不敢让他们看见我的眼泪。怕他们会笑我。笑我因为吃不到一块蛋糕就哭了。   因为他们,真的会这样。   *   江炎还在等我的回答。   我侧过身。低头晃了晃手里的杯子,感觉自己就像杯子里的水一样,心绪不宁。   “什么bad guy?”   “我当时乱说的你也信啊。”   这种被人在意的感觉。   说过的话,曾经暗地里流露出的情感,被人默默记住的了的情况,我好像,没有经历过。   “你要是不想说。”   “也没关系。”   “不过,我要是说错了什么,你就直接告诉我。胥乐远跟我讲女生都是口是心非的怪物,所以……。”   “你说什么?”   “哦,不是不是。”他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那个只是胥乐远的想法,我是很尊重女性的,我知道女生都是敏感的生物。”   我知道女生都是敏感的生物。   他这句话,却让我更加暗暗皱了眉头。   “听起来你挺了解女生的,从小到大的桃花运看来是不错啊。”   这一点,我早该想到的。   “有个鬼的桃花运。”他耸了耸肩,五官表情扭成了一团麻花。   “小学班上的几个女生都一个个跟母夜叉似的,有事没事追着我打,真是靠了。”他跟着劫后余生地吸了口气:“还好我命硬,才能活着上了初中。”   ……   我看着他,像是一个慈祥的母亲深情地望着自己痴呆的帅儿子。   一时竟不知是喜是悲。   “其实。”   江炎一个人自顾自地说下去:“我这张脸明明也不比胥乐远差多少吧,真是奇了怪了。”   “你难道没听过一句成语吗?”   我面带微笑地鼓励他。   “失之毫厘。”   “谬之千里。”   很显然。   江炎那一瞬间忍住了想要上来掐死我的冲动。   *   这节是体育课。慢腾腾地跑完两圈热身跑后,放放牵着还没有喘顺气的我飞奔去了操场。   我知道,这节是我们和五班都有体育课的时侯。   男生比女生先跑完。   江炎这会儿已经又跟条哈巴狗似粘在胥乐远的身旁了。   我和放放坐在离篮球场几米远的铁栏杆上,垂在半空的脚顺着风吹过的节奏轻轻晃动。   “来看胥乐远打球的女生可真不少。”篮球架下面的那几个,脸很生。不过应该是五班的,才敢肆无忌惮地站那么近。   “也不一定啊。”放放狡黠地笑了笑,反将我一句:“说不定是来看江炎的。”   “看他?”   “他有什么好看的。”   “怎么不好看。江炎也长得不错啊,细皮嫩肉的,又聪明。而且性格也好。”   “性格好?如果蠢也能算性格好的话,那我承认。”   “啧啧,你这嘴可真够毒啊。”张放放冷笑。   “如果你真不想被人看出来的话。”   “我建议你平时还是克制一点,别有事没事老盯着他的背影看。”   “就像刚刚整队的时侯,很容易被发现的。”   ……   什么叫惊涛骇浪。   什么叫狂风暴雨。   什么叫天崩地裂。   什么大场面我没见过。   储悦,我稳得住。   “看出来什么?”   “你眼睛出问题了吧。”   “我听说上海有个眼科医院不错,叫什么阿波罗男子医院?”在放放揶揄地眼神中,我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建议你去挂一个号,听说最近搞促销,挂眼科还免费送神经科。”   “机不可失,你加油。”   张放放切了声。   露出了一脸我都懂的表情。   大姐你到底懂了什么啊。   *   篮球场边传来一声惨叫,我们跟着好奇地看过去,江炎人正被以胥乐远为首的一群五班的男生压倒在地上。场面一度非常少儿不宜,却也令人欲罢不能。其中一个男生趁他不能动弹,脱了他一只脚上的鞋,扭头就欢快地跑开了。   压在他身上的人瞬间一哄而散。   江炎从地上骨碌一下猛地蹿起来,生猛地就像头扑向猎物的小狼。准确地说,是一头跛了脚的残狼。   因为光了一只脚,所以跑起来都是一瘸一拐的。   骂骂咧咧地追着那人绕了几圈没追到,他气急败坏把另一只脚上的鞋也脱了下来,手抡圆了猛地冲着那人扔去。   全部人,眼睁睁地看着白色的球鞋在空中划出了一个堪称史诗级的完美弧度。   所以也没错过它是如何精准地卡在了篮筐上。   江炎傻了。   其他人也懵了。   懵完就是毫不留情地嘲笑。   张放放更是笑的直拍栏杆,毫无形象可言。我有点想提醒她,这样在男神面前,笑得像一只咯咯的老母鸡好像并不太好。   不过也难说,讲不定人家胥乐远就喜欢老母鸡呢?   “我服了,江炎也太搞笑了!”   “我就说他是个蠢货吧。”我心疼地摸了摸刚刚自己刚才被她拍到的手指,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有种,淡淡的,说不上来的,甜蜜。   是个蠢货。   但真的很有趣。   江炎这边懵完,第一时间就冲着还在狂笑地胥乐远冲过去。   直接上手将人抱住,两个人又是搂,又是扯的。   场面一度又非常不堪入目。   在周围男生一片幸灾乐祸中,江炎扭着胥乐远半天终于如愿地把他的球鞋也给脱了下来。   我目送他顶着一头乱成鸡窝的头发,兴高采烈地跑去刚刚的篮筐下用力往上一扔。   结果。   用力过猛。   球鞋飞行距离过长,好死不死地砸在了骑着电瓶车从旁边路过的路人头上。   “我操!”   “是李清清他爹!”有人眼尖先认出来了。   “跑啊!”   看热闹的人都跟着散去。只剩下跑不掉的江炎和胥乐远留在原地,两人对视一眼后。   对着从电瓶车上下来,提着鞋气势汹汹赶来的中年男人,极为默契地。   “校长,是他!”   同时指向对方。   *   张路第二天还是没来上学。   她昨天没来的一天,除了李小梅盯着这个唯一的空座位,稍许疑惑的提了一句。   “那个位置是谁没来?”   好像没有任何人关心和在意张路的存在。   我当然知道,一个班上总有那么一两个看着可有可无的存在。成绩中下,长相普通,又沉默寡言。我从来没有去试着了解过,因为我以为,她们生来就是这样的。   当然,作为谈资,她们还是有一定的价值的。   李清清作为百事通,知道一点张路的事。   “我也是听我爸提起的,是其他的老师顺口说了几句,对不对我可不保证。”   “学校不是要查户籍信息的吗。”   “就发现她跟他奶奶一个户口本,哦,她还有一个哥哥,我记得好像就比他大没几岁。”   “我们以前小学开家长会,她都没家长来。”   “啊,这么爽的吗?”张梦洁想到自己每次开完家长会,回去后自己和她爸都要挨一轮女子散打,心里不由得羡慕。   “爽什么呀。”李清清摇了摇头。   “小学班主任就天天罚她站在厕所门口,什么时侯开完家长会什么时侯才能走。”   “她班主任特别讨厌她,有段时间都号召全班人孤立她。”   “为什么啊?这么坏?”从小都是平平顺顺的环境里长大的女孩子,听到这都露出了一副骇人听闻的表情。   “也不是坏吧,她班主任是数学老师啊,张路数学成绩一直都挺差的,总是考二三十分,拖了平均分,那老师当然不爽了。而且本来也没有喜欢跟她在一起玩。”   “都没人管她吗?”   “她爸爸妈妈呢?”   李清清也疑惑:“这我就不知道了,没听谁提起过。”   “说不定是离婚了?”一个女生有些激动地回忆道:“我小学时侯有个同学也是跟着爷爷奶奶住的,他爸妈离婚了又都再婚了,谁都不想带着她。”   “不会吧?”   “这么可怜啊?”   “我奶奶说离婚苦的都是女人和小孩,男的还可以潇洒再娶,女的就成了二手的,小孩就是个拖油瓶。”   ……   我想到了我的姑姑。   曾经执意要离婚的她应该并不怕成为那些人嘴里的“二手货。”   但是也许,她会害怕自己的孩子成为一个受人嫌弃的拖油瓶。   *   思想政治课老师这节课让我们自习。   王小柔和几个班干部跟老师申请出黑板报。   一个女生忽然跑到我这里。   赵佳佳,我们班的宣传委员。她二话不说,拖起张路的椅子就往教室后走。   “张路的椅子你也敢用啊。”   “踩着应该没关系吧,我才不想踩自己的椅子,我有洁癖啊。”   “嗯,说的也是。”   寥寥几句的对话,在静悄悄的教室里,一字一句都听得分毫不落。   因为有洁癖,所以选择踩脏别人的椅子。   这是什么感人的逻辑。   所有人在对待我同桌的态度上,似乎都很随便。其实刚开学的时侯不是这样的,大家也会有礼貌的交谈和问询。   我是这一切的目击证人。   亲眼看着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当然我心里也有那么一点点别的心思。   是不是活该。   这样沉默地接受一切,难怪被别人看轻。   反抗啊,为什么不反抗。   在他们说你臭的时侯,你明明可以大声地告诉他们,我一点也不臭!   激烈的言辞和场景交织在我的脑海里,我的内心突然澎湃起来。   反抗,对,反抗。把他们给你的伤害,一分不差滴全部还回去。   还回去!   可是,几秒过后。   我的心又瞬间冷下来。   怎么还回去?   储悦。   我自问自己。   你有反抗过吗?那种激烈地,不顾一切的。   在他们取笑你“猪头”和“芝麻烧饼”的时侯?   除了默默忍受和几句虚张声势,你还做到过什么?   她没做到过。   我也没有做到过。   你们,做到过吗?    ☆、第 37 章      周六的校外补课计划传得沸沸扬扬,最终还是在一纸告家长书后被提上了日程。   这个补课,我从刚入学的时侯就听到有人在传,说是强制性,且不收费的。本来说去年这个事快要敲定的时候,有个学生的家长不同意,扬言要去教育局举报,不得已就被暂时给搁浅了下来。   “不同意就不去呗,还要举报,也太坏了吧?”张放放摇摇头感叹。   “这有什么?明摆着不就是我学不好,你也别想好好学吗。”   “果然人心险恶。”   “险恶啥,这是舍身取义,舍小家为大家的典范,不然所有人都要跟着一起补课。”张梦洁的歪理可真不少。   “那现在怎么又提起补课这件事?难道那个家长良心发现了?”我也跟着好奇。   “当然不是这个原因啊。”张梦洁怜爱地摸了摸我的脸。   “因为那个学生今年毕业啦。”   “所以。”我和张放放对视了一眼,缓缓道。   “我们校长真是忍辱负重,终于熬出头了。”   我回头看了看教室的后面,李心蕊的位置又是空着的。连着好几个午休的时间,她都莫名其妙的失踪。   “看什么呢。”   放放转了转手里的笔,脸上的表情很淡。明明我们几个人之中,她同李心蕊的感情应该是最好的。   “最近她好久没有跟我们在一起了。”张梦洁说出了我心中的疑问。   “她怎么了?”   “我怎么知道,我不是一直都跟你们在一起吗?”放放避开张梦洁探究的目光。   “我有个姐姐在初三。”   张梦洁却继续说下去:“说她最近好像跟初三的走得挺近的。”   “初三的?”我惊讶。   张放放倒是很平静,甚至还有点不感兴趣的样子:“嗯。她最近总是跟我说谁谁追她,喜欢她,每次见面都是说这个。”我知道她和李心蕊家住的挺近的,常常一起来上学。   “这也难免的吧。”张梦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长的漂亮,追她的人应该是挺多的。”她小学跟她们俩是隔壁班,所以估计也不是很了解。   “是挺多的。”放放手撑着下巴:“不过那时候有人要是跟她表白,她都会特别紧张,有时候甚至还会不高兴会哭。”   “啊?”   “是因为那个男生太丑了吗。”原谅我只能想到这个原因。   放放摇头:“不是因为这个。”   “她以前,要比现在可爱一点。”   话音刚落。   恰好李心蕊从后门拐进来,她手里抱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路过一众好奇又艳羡的眼神,笑着走回自己的位置。   我们三极为有默契地回归了沉默。   人都是会变的。   这句话就像是一杯反复冲泡的茶水,当我无数次地在影视剧和书上看到它时,我对它的感觉已经十分的寡淡。   像是一把万能/钥/匙。   所有的人生变故都能简单的一概而至。   人都是会变的。   那然后呢?好像从来没有在一个地方,找到过这句话的后半句。   只是固执地抛出一个既定的事。   就像李心蕊。她与我们渐渐疏远,也不再是张放放口中那个因为男生的表白而害羞落泪的女孩子。某一天,某一时,某一刻,时间擦去了枕在她眼角的那滴泪,然后告诉她。   你变了。   所以,她变了。   我知道,享受被男生追求的漂亮女孩子,没有错。当然,在身体深处的某个小小角落,依然会有一些属于青春期的,泛酸的情绪。   我不知道别人的是什么。   但是我的,更多的,是一种小小的惶恐。也许我们真正在意害怕的,是在这个迫切渴望的年纪里,在别人渐渐与众不同的时侯,只有自己,是一成不变的。   毕竟,成为平庸,变得普通,这应该是成年人的故事。   眼前的世界还尚且稚嫩,就让我们在这个被命运选中的梦里,再多躺一会儿。   *   补课分AB班,地点定在离学校只有几百米远的一所废弃了的党校。   补课时间从早上八点到下午三点。   上午补英语语文,下午补数学。中午休息一个半小时,午餐自理。早晚签到两次。   第一次补课是国庆后的第一个周六。我起晚了。因为告家长书是我自己签的,没人知道我今天要上学。   一路连滚带爬,到了党校门口才收住自己冲动的步子。门卫亭里收拾的很干净,靠窗的深色木桌上摆着一只白色陶瓷茶杯。我进门的时候瞄了一眼,这会没人。党校面积不大,统共就两栋四层楼高的建筑。一前一后的排着,像双生子。楼房灰白的墙上挂满了深色的污渍,青苔和野草,在每一个意想不到的角落里扎根,再疯狂生长。   我惊讶自己以前从来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   因为,它好像已经在这里存在了很久,很久。   教室里传来的郎朗的英语读书伴着我的脚步,一步比一步清晰。   能够想象的到,我现在的出现会是一种多么大不和谐。   今天这脸,只能是丢定了。   刚下完决心。   我人已经站在了门口。   乌泱泱的一个大教室足足有学校教室的两倍大,不想去仔细辨析有多少目光投向了我。老师是我一个不认识的面庞。她十分寡淡地扫了我一眼。   “迟到了?”   我低着头,再点点头。务必表现得十分的后悔和自责。   “快进来。”可能因为是陌生的老师,所以并没有多责难我。   教室里课桌都是旧式的木桌。两张并在一起,一排可以坐四个人。我背着书包,在老师眼皮子底下从飞快地溜到最后一组。   整个教室都几乎塞满。   只有最后一组最后一排的四人座上,一只手伸着大大咧咧地冲我招呼。   “储悦储悦,这里。”   我分明听到原来还算整齐的读书声因为他的声音乱了一个度。   不过其他人的眼光算什么,江炎从来不是太在意。   “你怎么来这么晚。”   “你怎么坐这儿了?”   在我坐下的一瞬,我们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我看到了江炎竖起的英语书里夹着的课外书。   “我忘了今天要补课啊。”   他脑袋躲在书本后揉着眼睛打了个呵欠,脑门上还有明显的刚睡醒的印记。看着应该也是刚和他的床分别没多久。   “我闹钟没响。”无论如何,我觉得自己的理由应该要比他高尚一点。   “切。”江炎冷哼了一声。   “我敢打赌。”他翻了一页手上的书。   “你家根本就没有闹钟这种东西。”   这他也能知道。我翻出英语书,学他一样竖起来挡在面前。反正教室够大,我们这个角落根本没人会留意。   “知道我为什么会知道吗?”他晃了晃脑袋脸严肃下来:“因为你一个礼拜上学,没有一天来的时间是一样的。”   的确。   我上学的时间取决于我起床的时机,而我起床的时机又决定于陈兰。   所以开学两个月,见过没有开着的校门,也见过关了的校门。当然绝大数时间,我还是都压着早自习课打铃的声音跑进教室。   我从小到大的另一一个自知之明,就是我真的没有早起的天赋。   读完书。   开始发试卷做题。整个教室完全地安静下来,我也不方便再跟他说话。试卷题目很难,我盯着卷面抬头上那一行小小的字。   A班练习。   对啊,因为是A班啊。张梦洁还有张放放和我同在一个班,李心蕊跟张路在B班。一个年级的学生分了一个A班,三个B班。   江炎做得很快。   一共五篇阅读理解,我才刚做完第一篇,他已经趴在那儿看小说,试卷就压在他的手下,隐约露出一个小小的角。   “你做完了?”我用笔戳了戳他。   “嗯。”他懒懒地点头。   “瞎做的?”做这么快,除了是瞎做得还能有什么。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十月的早晨里已经有了微凉的气息,暖暖的阳光透过他这侧的窗户投进来,男孩子的半张脸都沐在金黄的光线里。   他笑着偏了下脑袋,而我,立马闭上了眼睛。   不是别的原因。   一定是因为,这一刻,阳光从他背后,直射进了我的眼睛。   我对他看着的书忽然很感兴趣。   “你在看什么?”   他手停在的一页上,有一行字下面划了一行飘逸的波浪线。   “我们都是上帝的绵羊。”   抽象的,怪异的,但是却又很吸引人。江炎的眼神跟我一样,也停在那一行,久久没有动。   他学着电视剧里东北老大爷的样子搓了搓:“最近天冷,看来是注意安全了。”   我纳闷他突然这么神神叨叨地在讲点什么屁话。   “天冷了,要是上帝老人家想吃涮羊肉了,我们岂不是很危险?”   “按照换算下来,我们可都是娇嫩欲滴地小羔羊啊。”   “对了,小羔羊是怎么叫的?”   “是咩~~。”   “还是咩???”   ……   我板着脸,伸在桌下的脚,不轻不重地踩了他一下。然后对着前面转过来的两道陌生视线抱歉地笑了笑。   英语课中间休息十分钟。   江炎立马撒了野似的跑去第一组。   “胥乐远拿了扑克牌算二十四点,你看我现在过去赢哭他,中午请你吃大餐!”   我冲他使了个“你确定”的眼神,被恼羞成怒地他掐着脖子直晃荡。我烦得要去打他,他这边敏捷地一松手,人就已经跑了。   “等我大杀四方!”   他伸出食指自信地点了点自己。仿若赌王出征。   只是转身的时侯撞到了个正从后面走回来的别班的男生,故作的帅气全成了一场狼狈。   两人看着是认识的,互相搂着脖子对骂了几句,就又高高兴兴地搂在一起走了。   男生,真的没有一个不幼稚的。   *   张梦洁和张放放从第二组跑过来千里寻我。   “你怎么来的这么晚?”   “我和放放本来给你留了位置的,后来还是让别人给坐了。”   刚刚我进来就注意到了,她们旁边坐的是两个陌生的男生。   “要不。”张梦洁提议道:“我们去跟那两个男生说说,让他们跟你换个位置?”   “你换过来,跟我们坐一起。”   我:……的确是有些感动,但真的没有必要。   “人家估计不愿意吧……。”我娇羞,又体贴地低下头。   “没事的,我就……。”   “不试试怎么知道,没事的,我去说说。”张梦洁手一拍胸脯,这种信誓旦旦地模样让我觉得害怕。   “咳咳。”旁边原来一直笑而不语的张放放煞有其事的咳了两声后,缓缓踱步到我身旁,手大力地拍了拍我肩。   “我们储悦多懂事啊,她肯定是不想麻烦人家,张梦洁你就别搞事了。”   “是不是啊?”   我微笑表示赞同。   “这里阳光这么大,你看你脸都被晒红了。”张梦洁指指窗外。我认识她这些日子,也没见过她对我这么嘘寒问暖过。   “没事,我正好缺钙,多晒太阳补钙。”我硬着头皮,见招拆招。   “晒太阳补钙?储悦你缺钙吗?看不出来啊,这……。”张放放拉着还喋喋不休张梦洁往回走:“走走走!快要上课了,你管她是缺钙还是缺心眼啊!”   放放转身使劲冲我使了个眼神。   我红着脸,当作什么都不知道的避开了她灼热的目光。   江炎再回来的时侯,用灰头土脸来形容也不过分。   所以中午吃饭,是我请得他。   *   狭小的馄饨店里,周围挤满了中午来吃饭的。看穿着相貌,应该都是附近工地的工人。我和江炎两个的出现,非常格格不入。   “真有你说的这么好吃?”江炎认真地盯着墙上的菜单,疑惑又些许期待地看看我,又看看他点的那碗馄饨。左看右看,越看越喜欢。   至于吗,不就是一碗馄饨。又不是自己老婆。   “应该还不错。”我怎么知道好不好吃,我又没吃过。我千辛万苦的把你骗这么远的地方来,还不是怕会遇上认识的人。到那时候,我跳黄河都洗不清了。   我抽了两张纸巾,心虚地低头一直抹桌上的一个黑色的小点。   “都让我请你吃饭了,你哪儿那么多废话,就算是猪食也给我咽下去。”   “……天地良心,我明明就只说了一句。”   江炎委屈巴巴地看着我,小着声,幽怨地开口。   “男人果然不能吃女人的软饭。”   “那你还吃?”   “你没听过一个词吗?软饭硬吃。好在我牙口好。”他嘿嘿笑了几声,高兴地露出自己一排大白牙。   像阳光明媚。   让我有点晃眼。   恰好他的馄饨端上来。我不着痕迹地别开眼。   江炎吃东西的时侯很专注,几乎不说话。只在第一口的时夸赞了一句。   “美味!”   很像日本动画里演技浮夸的小孩子。   一点也不讨人厌。   很可爱。   我点的是雪菜肉丝面,味道其实很普通,但不知道是因为饿,还是对面的人下饭的原因,不知不觉,我也快吃完。   馄饨店从我们进来开始就很吵,这会儿走了一半的人,倒是渐渐安静了下来。   墙角挂的黑色电视机在播一档音乐节目,恰好播到一首周华健的歌。我不知道歌名。   再没有新来的客人。   挂着灰色围裙的老板从后厨出来,黝黑的皮肤透红,像是一口烧烫的铁锅,额头上还挂满了汗。   他从墙角的冰箱里拿了瓶冰汽水,找了个对着电视的位置坐下。   开始享受属于他的,片刻的安逸。   坐我对面地男生忽地抬起头。   一双些许狭长的眼里瞪圆了,盛着几分淡淡的惊喜。   “你知道这首歌?”我看得懂他眼里惊喜的意思。   江炎点点头,几口咽下嘴里的面:“我很喜欢这首歌。”   认真的光晕,散落在他神情中的每一个细枝末节上。   轻轻的哼歌声。一开始还有几分腼腆和拘谨。   “唱得还不赖。”其实很好听,真的很好听。   ——什么也难免要告别   ——什么都会有一点倦   这是我第一次听他唱歌。   也是有男生第一次唱歌给我听。   我低下头。   这一刻。   市井的生活气中,有少年在温柔的唱少年。   低下头,是因为想要哭。   当他唱到“告别”。   我仿佛在他的歌声中已经看到那一天的到来。   心灵的抽搐总是先不明不白的不请自到。   就像歌词里唱的那句。   岁月总是比灵魂先行。   *   店里很热又关着门不通气,我觉得有些闷。江炎的额头上已经是浮了一层薄薄的汗,脸色微红。我随手抽了一张手边的抽纸,不知名的牌子,攥在手里都是股硬硬的手感。   本来是想要递给他擦汗的。   他从碗里抬起头,漆黑的眼珠里盛着疑惑还有惊讶。   我的手还抵在他的脑门上,隔着一层纸巾。纸巾不吸水,擦起来不太方便。我原来也只是受本能驱动,被他这样一看,手胡乱在他脑门上抹了几下,才若无其事地收回来。   “这个纸巾不好用。”   用过的纸巾团成一团就丢在手边。我拿筷子无意识地戳了戳碗里剩下的面。心里在疯狂得怒骂自己。   储悦。   你到底在干嘛?   “你怎么吃这么慢?”   “能不能快点啊!”   我凶巴巴地催他,只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   江炎慢慢放下手里的勺子。   “谢谢你请我吃饭。”   “下次换我。”   “你想吃什么?”   他的语气和神情都很真诚,仿佛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也真的想了想。然后开口。   “你的馄饨看起来挺好吃的。”   “下次我想尝尝。”   他跟着抿了个笑,笑得就像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孩子。   “算你有品位。”   *   馄饨店旁边就是一家小卖部。有几个跟我们一样刚才吃完饭的工人在站在小卖部前买烟,工地的黄色头盔提在手上,身上的工作服松松垮垮又脏又旧。   整个人看着都很没精神。   听他们说话的口音,好像是北方那边的。   南方,北方。这两个词一直在我心里打转。   馄饨店的门又推开了,这次出来的是刚在急着找厕所上的江炎。他眼神四下晃了一圈,像是没有找到我。   “江炎。”   我挥手叫他。   看着他甩着手朝着我跑过来的样子。心里猛地一个恍神,明年的现在,他就不在这里了。   有些人,跑着跑着。他就会不见。   如果硬要把人生说成是一场跑步。我会相信自己的人生是在橡胶跑道上一圈又一圈的绕路,直到疲惫不堪,直到无以为继。   那么江炎。   他的人生,应该是就是一场马拉松。无尽的风景在一望无际的旅程中,始终陪伴着他。   而这里,这个小镇,这所学校,还有这里的我,只是这场马拉松的某一站而已。   经过了。   就不会再回来。   我的确从来没有自信。   但是好在,我有自知之明。   *   “问你个问题。”馄饨店离党校有一刻钟的步行路程。这会儿走回去,等到了,下午的课也差不多该开始了。   “你知道松下和索尼,他们两谁厉害吗?”   我还正处在悲风伤秋中,被他这个问题搞得有些没头没脑的。   “……我怎么知道。”   他一脸:我就知道你不知道。   “当然是索尼。”江炎自信满满地笑起来。   “为什么?”我虽然还是无精打采,但好奇心被挑了起来。   “你想啊。”江炎偏头看着我,循循善诱:“松下的英文怎么读来着,panasonic对吧。”   我点头,没有错。   “那这翻译成中文不就是。”   “怕你索尼哥。”   “所以就是索尼哥厉害啦!”   我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他人已经笑得快失控了。   ……   怕你索尼哥。   这个读法我后来一直记了十几年。甚至我都产生过这样的想法,就算我终究是忘了江炎,但我估计也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句话。   放放说,这样就足够了,不是吗。   是的吧。    ☆、第 38 章      下午的数学课结束后,张放放在教室门口堵住了我。   她拉着我下楼,流动的人群中,我看着江炎和一帮男生顺着另一边的楼梯离开。   “说说,刚才中午吃饭跑得跟个兔子一样的,是去哪里了?”   “嗯。”我略微拘谨地左右张望了一圈:“张梦洁人呢?怎么不见了?”   “她妈妈来接她去学钢琴,先走了。”   言下之意,现在就我一个,快给我老实交代。   我趴在两楼的阳台上,脖子伸长着向下看。楼上是桌椅挪动的吵闹,楼下是人声鼎沸的喧闹。而我,像是处在一个真空的地带。无论怎么样都事不关己。   “放放,如果有一天胥乐远不见了,你会难过吗?”此刻下午三点的阳光,温暖,却也刺人。   “胥乐远不见了?”张放放皱着眉真的在思考:“会的吧 。”她觉得自己应该会难过。   “那今天胥乐远身边全程都坐了个女生,你看着不难过?”   “你说乔乐?”张放放一点也不意外:“听说她是胥乐远的妹妹。”   “妹妹。异父异母的那种亲妹妹吗?”   赶在张放放上手掐我之前,我连忙向着旁边躲了一步。   “她喜欢他。”我想张放放这么聪明,怎么会看不出来。   “大不了我就换个人喜欢。”果然见色眼开的人是没有什么真心的。   “干什么?别用那种贞洁烈女的眼神看我。”   “你刚刚是跟江炎出去鬼混了吧!”   “我记得您老人家语文不是挺好的吗,能不能用点好听的词。”   “我们只是正常的同学关系而已。”   “知道知道,纯洁得不能再纯洁的同学关系。”张放放走过来和我一起趴在围栏上向下望去。   我被光照得有点睁不开眼。   放放看见了什么,手激动地推了下我。   “李心蕊。”   “那个是她男朋友。”   “嗯。”我闷了一声。“男朋友”三个字像是一团滚烫的火在我的心上翻过。   “你在看什么?”张放放对我的不为所动有些好奇。   “没什么。”我偏头收回自己的视线,但还是晚了。   “张路?”   垂头走路的女生,肩上背着黑色地双肩包,落在人群的最后面。   她显眼,不是因为别的,   也许是因为她身上的校服。   周六补课,难得可以不用传校服的时侯,女孩子怎么还会甘心被禁锢在那种又肥又丑的校服里。有的甚至连背的包都换成了跟平日不同的休闲包,上头印着可爱的卡通人物。   楼下水泥路的外侧有一个花坛,一株青绿的松树立在一团杂草中,因为没有人打理,枝叶错节,纷乱地像一个不修边幅的老人。   她蹲在旁边,在摘一朵黄花。动作极快,没有什么诗情画意的境界,更像是个小偷。   大部分的学生都离开了。   整栋楼在夕阳的斜晖里渐渐漫上一层凄凉的气色。   放放拉拉我的袖子。   “走了,储悦。”   “快关门了。”   我却还稍显留恋。张放放纳闷地看我。   “你这个同桌有这么好看吗?”   “放放你知道吗。”   在这一刻,我忍不住反过来抓上她的袖子:“其实她一点都不臭。不相信你可以去问坐在她左右前后的人。”   “她真的一点都不臭。”   很干净,没有什么怪味道。   普通的就像每一个我们而已。   “她一直都是这样的。”张放放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这么激动:“其实大家都知道她不臭。”   “那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   “就有一次吧。好像是小学四五年级的时侯,她来上学,身上一股臭味,被老师赶回家去了。”   “然后从那次开始,很多人就喜欢那这件事说她。”   “那次是因为什么?”   “不知道,她从来没说过,也没人去问。”   “其实她再小一点的时侯好像不是这样闷的。”   那一定是发生了些什么。   一定是。   “储悦,你为什么这么关心她?”   我完全没有意识自己的行为的越界,直到她这样问我。为什么。我的心剧烈地一颤。像是一只误入歧途的羔羊,点点迷茫还有深不可见的恐惧,飘荡在我的内心。   还能为什么。   关爱同学,人人有责啊。这些俏皮的话,第一时间生成在我的本能里。   但我不想说。   是伤害凝成了我这层自我保护的盔甲,把真心蒙蔽,就不会再受伤。   可是偶尔某个时侯,我也真的想要放纵她看看这个世界。   “因为。”   “可能因为我有点像她吧。”   张放放的眼神逐渐从疑惑转为更深层的疑惑,甚至是几分隐隐的担忧。   “储悦你以前……。”   到底要不要说呢。   到底要不要。   风里飘来桂花的清香。桂花,是秋天的真身。我贪婪地依恋着风中的味道。血气从心口涌上来。冲动只需要一瞬间。   我一把撩起散在耳边的头发,夸张地笑看她:“你看,我的耳朵。”   “是不是像一对猪耳朵。”   苦涩的滋味心里默默倒流,每一个字,每一句,即使是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还是会像有一把尖刀在自己的心头一寸一寸的钻。   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对不对。   我明白。   但是,正是因为不能对这些所谓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笑而之,才成为了我最大的痛苦,是不是。   后来的无处次,我都感叹过。   少年人太脆弱,太不堪一击了。   但是,却也更顽强。   顽强地这样一段岁月中坚持的走了下来。   也顽强到在这些曾经岁月中受过的伤,终其这一生,似乎都固执地不肯再痊愈。   *   周六是储标出车的日子。   我回家的时侯正好遇上扛着锄头,骂骂咧咧打算下田的陈兰。   “回来了?”她停下步子,极快地交代我。   “饭做好了在桌上,你吃完了赶紧做作业,我去田里除除草。不用等我吃饭。”   “我哥呢?”我连忙叫住她。   说到这个,好像正是她气结的原因:“看电视呢,在楼上躺了一天!让他烧个饭也不肯,真是昏了他的头。”   “晚上不睡,白天不醒!一天天不知道在干什么!”   我安慰她。   “那不挺好的。晚上电费比白天便宜啊。”   这句话像是说到了她心坎里。   虽然还是瞪了我一眼。   “一个个都像你爸!什么德性!”   我权当这句话是夸赞我了。   楼下厨房后面就是我家的扁豆地。   我放了书包,先去洗手。从窗户里,远远就能看见她的身影。我关了水龙头。   人倚在黑色料理台前,眼睛像是钉在了陈兰身上。   她迈着平缓的步伐,向着乡间的小路上一步步走去。云在她的前方压得有点低,天气预报并没有说下雨。   但我却有点担心。   此时此刻。我想起无数次,她同储标吵架时,总爱翻起的那些旧账。   “我嫁到你们家,享过一天的福吗?”   “你看看村里跟我同岁数的,哪个比我还作孽?”   “先后料理了你爸妈的后事,转头又替你弟弟结婚收拾烂摊子,什么时侯有过个消停?我看是要等我死了才消停!”   “还有自己这两个小的,你从小关心过吗!”   其实我一点都不懂她。   我的妈妈。   所以我无法对她的遭遇感同深受。   老师在学校里教育我们小朋友要学会分享。   但是妈妈告诉我。   买了好吃的,一定要藏到楼上房间里,不然让来串门的小孩子看见了,你就必须得分给他们吃。   分给他们了,你就没得吃了。   但是,她也告诉我。   不要随便拿别人给的东西。   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恩惠,人家给了你的,你就必须找机会还回去。   可是,储悦。   我们家现在没这个条件。   你明白吗。   我是过了很多年后才明白。   当时这样的一种精明的,俗气的利益算计,却至少教会了我,在当年那些不宽裕的岁月里,抓住了自己,至少抓住了自己作为一个人的骨气。   没有的东西,就当我不需要。   *   我在脑海里默默回想着陈兰的模样。   褪色的旧裤上结着一块块的土色的泥巴,被太阳晒得通红的脸掩在草帽下。   那张脸,被斑点和皱纹侵袭着的脸。   她脸上的疲倦,拿走了她原本属于她的眉眼中的光亮。   终日同金钱之间的斤斤计较,成就了她一身的市井俗气。   我想起江炎说的那句,女的是不是都很在意自己会老。   我的妈妈。以前那个皮肤白皙,眼睛又大又亮,为人处事风风火火的都市女老板,成了现在的一种境地。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陈兰,是不在意的。她极为妥帖地躺进了命运为她刻画的漂泊中,没有任何反抗。   夏天的曝晒,冬天的凛冽。深夜的无助。还有不懂事的我们。   是这一切的元凶。   命运曾经告诉过我答案。   但都被我粗暴地推向了天平的另一头。   我不听。   是他们的错。是他们自己活该。   我只是个受害者。   我记得五年级的某一个寒假,我和陈兰去逛超市,在冰冻冷鲜柜台不巧遇见班上的一个男生。   当时他妈妈也在。   男生怀里抱着两盒好丽友,抬头看陈兰,用不小的声音小小地惊呼了一声:“哇,储悦你奶奶看着可真年轻啊。”   幸好他妈妈也在。   不然我一定立马把他的头摁进那一堆冰冻带鱼里,好好让他清醒清醒,洗洗他的狗眼。   男生的妈妈闻言笑着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头,面上浮起一阵尴尬之色,对着陈兰。   “你是储悦的妈妈吧?”   她话语中的那一丝的犹疑像是一根缝衣针,在我的心头悄悄扎了一个无法愈合的小口。   陈兰自嘲地笑笑。   “是啊。”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似是有些不自在:“我看着显老。”   我一言不发地像是个木头人似地杵在旁边。   后来我读到一句话。   女人的辛苦都是写在脸上的。   我想到了陈兰。   “哪有,哪有。”   女人胡乱又丝毫不走心地客套了几句,便转身离开。   “你妈妈怎么这么老?”   那个男生临走前路过我时,那种恶毒地嘲笑,是我一生都不会忘记的。   而我当时攥紧的拳头,没有挥向任何一个外人。   超市琳琅的护肤品货架前。   我指着玉兰油新出的一款抗皱保湿面霜:“妈妈,你买这个吧,我看过我同学的妈妈用,说特别好。”   陈兰拿起50ml的瓶子看了一眼,便又丝毫不留恋地放下。   “疯了啊你,要五十多呢。”   说完,她弯身拿起了货架底层的美加净。   我当时攥紧的拳头,挥向了我的妈妈。   为什么她不肯好好保养自己。   为什么她要让我在同学面前这样丢脸。   为什么我明明知道这样的想法是错的,但是我却完全没有办法克制。   我是一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后来的我知道,无论是五十块的玉兰油还是五千块的海蓝之谜,他们都无法消去皱纹,无法让我的妈妈更年轻一点。   在明白这世间总是有这样或那样的无奈之后。   我总是躺在床上,在往事的回忆里,让眼泪一直一直地流。   悄无声息,流入寂静的夜色里,流入我的疲惫心里。   对不起,妈妈。   我咬着被子的一个小角,压抑着声轻轻说,说得小心翼翼。   谁都不会听见。   但是时间,时间会知道我所有的局限、狭隘、可悲和自私。   现在的我还没有办法战胜他们,但是总有一天。   对,总有一天。   请用的您的宽容饶恕我。   *   储盛成了我偶尔承载心事的一方容器。   他搬了自己的被子躺在陈兰他们的床上看电视。   是法证先锋。   画面看着有点眼熟,应该是重播。   “这集我看过。”我在床沿坐下。   “凶手就是这个穿白衣服的男的。”   “你他妈有病啊。”他恼怒地丢了个枕头过来,一点准头都没有直接掉在地板上。   我知道储盛最讨厌被剧透。   我得意洋洋地捡起地上的枕头精准无误地对着他的脸摔了上去。   储盛掀了被子,作势要跳起来揍我。   当然,我立马尖叫地逃了出去。   逃到自己房门门口,我见他没有真追过来的意思。   又小心翼翼地走回陈兰房间,脑袋伸在门口看床上的人。   “嘿嘿。”我笑了笑。   “你说问你同学借的蔡依林的《城堡》拿来了吗?”   储盛不耐烦地了指了指门外:“在我书包里。”   “拿了快滚。”   如果我说对储盛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   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是明明白白地,我总是想要引起他的注意。   喜欢这种感情,对于我和他这种打打杀杀兄妹情来说显得过于粘腻和不合时宜。   所以,彼此厌弃,憎恨,也许才是我们最舒适的一种状态。   但我不明白,这种舒适的状态,后来为什么会在储盛坐上开往火车站的那辆车时,突然就崩坏了。   他离开,要去外地上大学。   我留下陈兰一个人留在原地默默含泪,转身匆匆跑回家,房门在我的身后被甩上,我躲在被窝里哭得很伤心。   不明不白的伤心。   哥哥。   我在心里默念。   你要一路平安啊。   从小到大,都盼着有一天他从我生命里消失。   但没想到,仅仅是一次远离,就让我溃不成军。   爱是美好的。   而储悦你是善良的。曾经误入过那么多的歧途,但是心中的那份良善,每一次都把你,把我从泥泞中拉了回来。   成长永远是一段属于后台的故事,是存在于光照不到的地方。   太多的艰辛和不堪,埋葬在我的心里。   最后才成为了我。    ☆、第 39 章      过了很久,我依然记得《城堡》这张专辑上,穿一身粉色纱裙的蔡依林,表情妩媚又桀骜的注视着镜头的样子。   这样的她就是当时我们很多女孩子心里公主的样子。   电视台里的音乐节目每周放榜的时侯,总是会若有似无提起几句她关于另一位华语小天王的绯闻故事。   故事的传言已经流遍大街小巷,流进了每一颗熊熊燃烧的八卦之魂里。   只有当事人每次活动接受采访却都是含笑模糊。   我想到后来有个女孩告诉我。   她坚信他们爱过。   那样的眼神,她不会看错。   他喜欢周杰伦。   所以,她就跑去喜欢蔡依林。   四舍五入,是不是,他们就彼此喜欢了。   她笑着说,这应该是她人生中做得最荒唐,但又最正确的一道数学题了。   但是那个男孩,她的男孩,却从来都不懂。   “他不懂我。”   那天的娱乐头条是王子带着他的小公主同游日本的新闻。原来只是花花世界中一场的过场而已,对那个女孩,却无疑是压垮骆驼的那最后一根稻草。   信仰坍塌,却无人知晓。   音乐界的天后天王。   都说是一对璧人。   本该是如何完美的一段佳话。最后却以这样的突兀结尾收场,根本没给观众任何反应的余地。   看白雪公主长大的女孩子,总认为公主就应该要跟王子在一起。简单的天经地义。他们总能一见钟情,让我们错误地以为,爱情是一件简单至极的事。   但现实转头送了我们一场长长的落寞。   世上没有童话。   人生只剩下残酷。   是这种四舍五入的喜欢。   第一次让我真正明白,原来喜欢一个人是可以这样的卑微。   *   电视里的杀人犯面目狰狞,被害人血流不止。   在这样一种极不合时宜的状况下。   我问储盛。   “哥你有喜欢的女生吗?”   他的嘴角明显抽搐了一下。   “那你呢,你有喜欢的男生吗?”他不答反问,看向我的目光里,像是看破了一切。   我心慌了一下,义正严辞地看着他。   “是我先问你的。”   电视一集结束,正是广告时间。储盛百无聊赖地切着电视频道。   “有啊。”他潦草地应付了我一句。   跟自己的哥哥讨论这种情感的问题好像并不算是一种上策,但是眼下我似乎也找不到更好的方法。   “你喜欢她什么?”我试着问下去。   “这还用问?当然是漂亮啊。”他几乎没有考虑,干脆利落,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   果然我就不应该指望从他的嘴里能获取什么真爱的故事。   “你呢,你喜欢人家什么?”储盛抓着机会反问过来问我。   储盛是个聪明人。   他最会看穿我。   “我……。”   “我才没有喜欢的人。”我硬着头皮狡辩。   “哦……那那个叫江炎的算什么?”他笃定的语气让我又震惊又不解。   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是张放放,然后再是储盛。似乎我身边与我亲近的人都能看出来,甚至看得比本身还要更加多得多。   为什么。   我很想问。   但是不能。因为问了,就等于承认。   “你……别瞎说。我跟他没什么关系!”到底还是面皮薄,我一边脸红一边发红。窘迫得随手抓起床头柜上的的抽纸冲他身上扔过去。   储盛见状动作敏捷地朝被窝里一钻,躲过我的攻击。   “不然你好端端的干嘛问我这个?”   他将身体全部盖住,只探出小半个脑袋。   像是只地鼠,不耐烦的大叫。   “就关心你一下不行啊!”我也用同样的分贝回敬他,两个人幼稚的仿佛从未长大。   “脾气还这么大!一定是跟人家表白被拒绝!”他已经认定了这个事实。   “才不是!才没有被拒绝!”我生气地反驳。   电视剧的片首曲恰好缓缓响起。   半晌,我稍稍平复了情绪,才又慢吞吞地忍不住开口:“你怎么知道的……。”   储盛嘲讽地笑了笑。   “因为你老是在我面前提起这个名字。”他拿起遥控器调低电视的音量。说话的声音立刻更加清晰。   老是提起他的名字?   我有吗。   怎么可能。我没有。   “他是山东俄 。”   我平静地叙述这个事实,这个纠结我很久的事实。   “山东?听说山东出美女。”储盛上下扫了我一眼:“就你这样的?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换作平时他这么损我,我早就已经跟他扭打在一起。   但现在。   我只是默默闭上了嘴,显得有些闷闷不乐。   他没有明白我话里的重点。   *   “真喜欢人家啊?”   “喜欢也没有用。”   “人山东的,中考肯定要回老家。到时候天各一方,还喜欢什么?”   储盛很擅长浇我冷水,这一次也不意外。   他说的很对。我也都明白。   “我知道。”   “其实这些话其实也不应该由我来说。”   储盛干脆调了静音,沉下语气,一本正经地开口。   “储悦。”   “考一个好的高中吧。”   “这比一切都值得。”   我听出他话里有话。   “到底多好才算好。”   “至少要比我好。”   “我脑子没你好,你太难为我了。”   “原来你也知道啊?”   “所以你才更要考一个好学校。”储盛揉了揉眼睛,语气听着有些不自然。   我还是不明白。   “我不明白。”   “高中跟初中,不一样。”储盛眼睛盯着电视机,却又好像没在看电视,而只是是透过这个电视机在看一些别的什么。   “如果靠自己努力还能上一所好高中,那要想只靠努力上一所名牌大学,那就太难了。”   “如果能上一所市重点,一切又都会不一样,你会认识更多优秀的人,包括你的老师。更宽阔的眼界,更有深度的人生。”   我后来再想起此刻储盛的这番话,明白,这应该就是我对崇南向往的开始。   “那我去了要是跟不上怎么办?”隐隐约约也有听过,上了市重点高中的学生,因为不堪学业压力而退学回家的故事。   “这个好办。”储盛自信一笑:“你可以学文科。”   “那我文科也学不好呢?”倒也不是抬杠,而是真心实意的求教。   储盛加深了刚刚的笑容:“没关系,我这里还有个一劳永逸的方法。”   “什么?”我跟着好奇。   “选个人傻但又读书好的书呆子,套牢他,绑定他。以后你下半辈子应该就衣食无忧了。”   “放心,这种人应该还不少,你记住先下手为强。”   我脸一板。   “……你听听自己说的是人话吗?”   “那么,具体应该要怎么操作?”   储盛只是白了我一眼,没有搭理我的插科打诨。   “其实储悦你知道吗,人对超越自己认知界限的东西都很感兴趣。因为那是未知的,但同时也是危险的。”   “所以你是想问我,怎么办,是不是?”   我发现,认真下来的储盛,常常让我恍忽到觉得自己像是换了一个哥哥。我想不出来,究竟是从那一天开始,他的内在开始安静沉淀,又是沉淀了多久,才有了此刻的平和,以及平和中那一缕恰到好处的促狭。   是中考公布成绩后,他都没有离开自己房间的那一个礼拜。   还是。   所有你没有直视的命运,最后都会成为你的命运。   在他在笔记本上写下这句话之后。   雨过天晴后的天,却已经不是原来的那片天。   人生瞬息,足以万变。   “反正我就劝你一句,听不听随便你。”   “可以喜欢他。”   “但是要更爱自己。”   我觉得他跟我说了一句废话。但是这句话废话里,却又像是包含着所有的答案。   *   别说我对自己以后要从事什么样的工作毫无头绪。   其实就连我中考要考哪所高中都还一无所知。   我现在的成绩上一所区重点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只是然后呢,以后会怎么样。   储盛跟我简单探讨了本区几所区重点的高校升学率,除去他就读的那所还能看,其他似乎都有点惨淡。   郊区学校,你还想怎么样?当然没法跟市区比。   我和张梦洁还有张放放之间的通信频率明显较之以往低了很多。李心蕊除了中饭的时侯跟我们坐在一起会聊几句,其他时间很少再跟我们在一起,不用说写信了。   你们以后想考什么高中?   或者,长大了以后你们想干什么?   人在迷茫的时候会想寻找同类。我在给张放放和张梦洁的信里同时提到了这两个问题。   得到的答案,迥然不同。   “做什么都好,只要不是跟钢琴有关的。我看到琴都要吐了。”写下这句话的张梦洁女士,估计没有想到,多年之后,会成为一名音乐老师,并且还甘之若怡。   张放放似乎跟我是一个状态。   “考一个好高中,上一个好大学,然后再找一个好工作。”   “大人们不都是这样说的吗?”句末一个大大的问号,藏着包不住的疑惑。   因为我们已经开始渐渐怀疑。   大人说得,就一定都是好的吗,又一定都是对的吗?   其实我更想要知道另一个人的想法。   我跑去问江炎。   “大人当然也很没用。”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把我震摄住了。   少年稚气的脸庞,有隐隐的棱角藏匿于其中。   “他们有很多话你都可听可不听。”   “不过,读书这件事,是他们说得最对的一句话。”   “考一个好高中,读一所好大学,找一份好工作。”他将我的疑惑重复了一遍。   “到底什么是好?”   “这不是我们现在要去探寻的问题,就算去问了,也不会明白。”   “你只要知道这件事是好的,你咬牙去做就行了。”   “就像你知道这个药能呢治病,只管吃下去就行了,难道还要研究他的成分和构造吗?”   “人生中有很多事都可以重来。”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你能选择读书的机会,却只有这么短短几年。”   这一刻,我很佩服他。   在别人眼里,漫长到仿若一生的学习生涯,他用“短短”两个字就一笔带过。   他,要远比我看到的,更立体,更有深度。   比如。   他知道莫斯科保卫战。   看过《哈利波特》。   也能在语文课上,当着全班的面,落落大方的讲汉武帝金屋藏娇的故事。   “那江炎,你长大以后想干什么?”   ……   他合上手边的英语书,抬头坦然看迎着我的目光。   “老实说,我还没有想法。”   决定我们未来的,并不是当下的某一瞬间。   而是由无数个过去汇聚而成的,恰如其缝,这一个瞬间。   显然,他的那个瞬间,还没有到来。   而包括我在内的,所有的我们,好像也都一样。   我们努力。   努力奋进。   也努力等待。    ☆、第 40 章      人生中避无可避的时刻一半都出现在放学后的校门口。   比如此时此刻。   距离我五十米,在正北方向的某个人。   陈星一直都是个寡淡,又很无趣的男生。但这些都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自以为是的幽默,和喜欢用这种恶心的幽默在他人身上找存在感。   荒诞,又令人厌恶的集满了几乎青少年期所有可怕的样子。   在我的眼神无意中跟他对上的那一刹,我就知道。   又要开始了。这一切。   今天天气不错。   晴朗,又温暖。   阳光普照万物,所以连恶意,也在蓬勃的滋长,肆虐。   “啊呦,这不是储悦吗?”吊儿郎当的故作惊讶。彷佛刚刚已经死过一辈子,又仿佛今生是第一次见到我。   “你认识?”他身边的徐小伟也掺和进来。   “当然。”陈星拍怕徐小伟的肩膀,莫名地,那几掌,就像是砸在我身上一样。   “我们以前是一个班同学。”   对啊。   只是一个班而已,没有任何其他的交集。   就到这里,够了,就说到这里,不要再继续了。   陈星嘿嘿笑了一声继续,他黝黑的瘦脸上写满了愚笨不堪和无耻下流。   “我跟你说储悦以前可凶了啊!”   干嘛要用这种做作的表情,我是杀了你全家吗。   “嗯?她怎么你了?”徐小伟乐呵呵的笑,笑里浸着满满的三八气息。   “神经病啊,笑成这个样子——。”   “人家市区转来的优等生看不起我们这帮乡下人啊。”   “你知道储悦的外号吗?”   没完没了。   又死去活来。   你怎么不去死。马路上有那么多车,为什么没有一辆能送你上天。每年新闻都有喝珍珠奶茶被噎死的,你为什么还活着。   我不想再听下去,牵起张放放的袖子要离开。   “芝麻烧饼?”又来了。又一次。   陈星脑搂着徐小伟,因为这四个字,因为我,笑成一团恶心的微生物。   ……   我被强行拉入了他们的快乐。成为他们快乐的脚踏板。   “她以前还有个更绝的外号,你知道吗?你去看看她的……。”陈星估计很满意徐小伟的反应,又可是忙着传销关于我的其他信息。   够了。   我必须要离开。当作什么都没有听见。   就当他们是一团恶臭的空气,离开,赶紧跑开。   对。   跑。   事实上,先跑的那个人却不是我。   张放放拔腿向着人群冲去的时候,我只来得及扫到一眼她的影子,那影子里闪烁着耀目的英勇气息。   “你哪位啊?这么八婆!有病是不是!”她不废话,上去对着陈星就直接开怼。   “……你又是谁?我跟我兄弟说话,关你屁事!”   “你管我是谁?看不惯你行不行!”张放放手叉着腰,扯高了嗓门冲陈星喊回去。   张放放是个神奇的女孩子,她上次为那个生病的学姐出头留下的伤痕依稀还留在眉骨。明明是个身高都不到一米六的小女生,脸生的也是清清秀秀的一张小圆脸,却仿佛总是有无穷无尽的正义感和力量。   我定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眼前的现实和我,在此刻被切分成了两个层面,中间隔着的是,一段并不长的往事。   没有人为我出过头,从来都没有。也不是没有朋友,但好像那些,都没有能做到这一步。彼此分享一些快乐的事,其他的,都是点到为止的礼数。   陈星有些话没有说错。   小学时候的储悦并不讨人喜欢。   冷漠,高傲,有时甚至是孤僻。   我知道他们背后的议论。   说我是从市区里面回来的,说我看不起他们。   多么可笑的臆断。   关键是,很多人都相信了。   其实不是的。   我只是很孤独。突然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同时失去了我所有要好的朋友。   我也很自卑。因为相貌,因为家庭。更因为所有   *   “这是我们一个班的,储悦朋友。”徐小伟伸手想要拉住陈星,但是晚了。   张放放被欺步上来的男生猛推了一下,连连后退好几步。   “你干什么!”放放尖叫。   陈星咧着嘴冷笑:“谁叫你找抽!”   几乎是同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他们。而我,就站在几步远的距离外,不知所措地看着我的朋友因为替我出头而被人欺负。   身体有一个声音,喧嚣到几乎要将我震晕过去。   这一次。   这一次,你依然也要什么都不做。只会回家闷头大哭一场吗。但是有用吗?哭能解决问题吗?   不能。   它不能解决问题,它只能放纵问题。   我不是软弱的人。也不该是。幼年时那个无谓有无惧的我,到底去了哪里。   不对。她哪里也没有去。   她一直,与我共存。   当真正站在陈星面前的那一刻,我发现自己不害怕了,不害怕丢人,不害别人打量的目光,不害怕所有过往这些事时时逃避的,存在于自己身上的,像是某种错误一样的异样。有一股莫名高涨的热气正鲜明地在我地胸怀里激荡升腾。   我已经很少再回忆旧事里的故人,因为不可能,因为无力。   但偏偏在这一瞬,我却记起了曾经出现在我童稚岁月里的那个小小少年。   相貌已经模糊,但是他的声音语调,却从来没有远离。   “不是小猪的耳朵。”   “是精灵。”   “精灵的耳朵。”   他认真地看着哇哇大哭地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她们说我,饭店里阿姨总说我是只小猪。”我抽抽嗒嗒地望着他。   “我不要做小猪。”   “我是公主,公主!”   ……   “那……。”他也许是皱了一下眉。   “你是精灵公主。”   直到我后来看了《魔戒》,终于见到了电影了的精灵公主长什么样。   根本就不是我这样。   陈染之,你骗人。   精灵才不长这样的耳朵。   *   “你说我?”我攥着拳头,尽量控制自己的语气不要像一个怨妇。   而是一个毒妇。   云淡风轻的不屑,才最能让人抓狂。   我咽下的一口恶气,勾起了深埋在心底的所有的怨毒。   “我说你你也不看看自己长一个什么磕碜样,满脸青春痘,分明就是月球表面,头发天天油的半年没洗过似的。还有你的身高。”   说到这,我抬手在他脑袋旁边比划了几下:“就问你,你这身高从小学到现在长过吗?三等残废还一天到晚给人家取绰号,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先找面镜子照照自己再跟我说话,等你转基因成了吴彦祖再嘴毒别人也不晚!”   骂完当然就是解气。   终于说出来了。   这一切,我的蓄谋已久,我练过无数次,却始终没有勇气说出来的话,终于全部都还给了他。   “既然你这么喜欢开玩笑。”   我喘了口气继续,感觉到自己的指尖正很用力地掐着手心,只有才能压住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   “那我以后也叫你三等残废吧,你千万不要生气,因为这只是个玩笑而已!”   我想起储盛对我得一句评价。   他说我只会窝里横。   其实是有道理的。   因为我不敢。   从来,对于在学校里受到的这种模棱两可的欺侮,储标和陈兰是不会放在心上的。不是没有告诉过他们,曾经有人取笑过我的耳朵。在我还要小一点,不明白失望,还只是会害怕和哭泣的时侯。   但是他们只是把这当作我的“小题大做。”   所以感觉痛苦,是我的问题,是我的错。很长时间里,我陷入这样一种自我的反思和厌弃中,就像他们都不说别人为什么只说你?   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现在我所拥有的一切不都是你们给我的吗。   不觉得你们自己的样子很可笑吗。   我只是爱表现出自己张牙舞爪,无所不能的样子。   但很抱歉,我的本质上并不是,甚至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   “啪啪”几声夸张又用力地鼓掌声撕破了此刻剑拔弩张的气氛。   异常的英俊男生,他的出现,成功带跑了一半的注意力。   是胥乐远。   然而对于我来说,此刻的重点并不是他,而是他身后站着的,那个一言不发的沉默少年。   方才的泡沫在眼前一颗一颗消失。我有种被瞬间拉回现实撕裂感。   陈星咬牙瞪眼反驳的样子,可怕得像是一只吃人的怪兽。   他每一次张嘴吐字,血盆大口里,腥臭的气味,向我这,侵袭一分。   我躲开,必须躲开。   因为我害怕。   “操,我说你什么了啊,大家不就开个玩笑吗,你怎么这么恶毒,想死啊是不是?别以为我不会打女生,我——。”他手气急败坏地指着我,作势要扑上来。   我来不及躲,也不能躲。   幸运地是,有人比他先快一步。   胥乐远挡在我们前面。我失去焦点的眼神落在他的背上。   “有必要吗?”他轻松挥开陈星的手,说话的声音很好听。调侃中带着几分稀松平常的笑意。   “怎么,胥乐远你这么想帮她,你喜欢她啊!”   只是半大的少年,能想象的到的威胁也只是这样无厘头。我脸埋下去,周围爆出一阵笑。   “帮她就是喜欢他?”胥乐远也不反驳,只是笑起来:“那我现在帮着你把她打一顿,是不是就是表示我喜欢你了?”   明明是句歪得不能再歪的歪理,围着的人再次跟着一同笑起来。   陈星的脸色较刚才缓和了几分。   胥乐远走上前,拍了拍他肩膀。   “为了表达我对你的喜欢,请你吃关东煮怎么样?”   “哎呀——烦不烦。”   “……我跟你说,我可是看在你面子上……。”陈星推脱了几句,最好还是跟着胥乐远走了。   轻轻松松。   一切就都搞定。   *   胥乐远的好人缘在小学的时候就是远近闻名。他优秀,性格随和,又讲义气,几乎人见人爱。上天真是不公平,把所有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倾注在了一个人身上。   但是。   要喜欢这样的一个男孩子,是不是也会很累。   爱上一个完美的男生,就注定了你终将会成为他的缺点。   *   看戏的人渐渐散开。   我回头再看张放放,她这会儿已经傻姑上身,脸上的表情是难掩的甜蜜。   “刚刚我是被英雄救美了吗?”她作少女捧脸的模样。   我拉着她的手赶紧离开:“没有错,恭喜你。”   一直走到人少的地方,感觉自己的心终于平静下来。   “谢谢你,放放。”这句话,我终于有机会说出来。   张放放笑笑,自信地拍了拍自己平坦的的胸脯。   “谢什么谢。”   “我不是早说了吗,有困难就找你放放姐。”   “况且你刚才也很英勇!这样就对了吗,以后要是谁在说你坏话,你就直接怼他,你越是不理他躲着他们他们就越来劲!”   她说得头头是道,这份勇气很自信让我很羡慕。   我想。   她的爸爸妈妈一定很爱她,并且也只爱她。   “知道啦。”   “会的,会的。”   我笑着敷衍过去。   其实心里比谁都清楚。   不会的对不对,因为我现在就已经开始在后悔了,抑制不住地后悔。   “储悦。”   在路口分别时,张放放牵起我的手依依不舍地晃了晃,她很少有这样温情的时侯。我知道她担心我。   放放手心的温度温暖感人。我想起她喜欢用孩儿面的护手霜,一只粉粉的小蘑菇,跟她的发型很像,是一样的可爱。   “你不要不高兴,真的。”   “你在我心里超可爱的,第一次跟你说话的时侯就觉得你这个人很有意思。”   “所以,你不信听那些神经病说得。”   “你长得很可爱。是真的可爱。”她生怕我不信,认真地重复。   我反过来攥紧了她的手。微微用了力气,表示,我相信。无比地相信。   其实原来,我要的一直很简单。   不过只是这样一句肯定,真心实意,不需要一点华丽。但没想到,只是这样一句,我却等了这么久。   “原来你对我是一见钟情啊。”我努力笑着打趣她,否则怕自己当场就会哭出来。   “就像你对江炎一样?”张放放抹了抹眼睛,揶揄地笑。正是温情的好时候,我没想到她立马毫不留情地来了个大反击。   ……   “哈哈,我走了,拜拜!”   “张放放!你这个死女人!”我冲着她开心跑远的背影,大声笑骂。   *   明天也许又会成为一个被人议论的话题。   主题会是什么呢。   七二班的储悦和一个说她长得丑的男生在门口大吵了一架。老师会不会也知道这件事?知道了会怎么想?会找我去办公室谈话吗?   我想到了马芳平那张素来面无表情的脸。   学校贴吧里寥寥无几的帖子里,却有一半都是在说她,就足以说明她并不简单。   她身上背着很多的传言,这一点你从她平时的为人处事上根本看不出来。   而第一点就足以让我乍舌。   背着自己的老公,跟别校的男老师搞外遇。   发帖的人写得头头是道,从字里行间也能读出来,这绝不是他第一次发这些东西。   比起这个,剩下的多数是往届学生对她的控诉,大多也是女生。   我本来以为更多的会是控诉她的严苛和不近人情,但是我又错了。   她们不满的是马芳平的编撰。   帖子里的留言提到,马芳平会编撰女生的绯闻,当然是那些她不怎么喜欢又看不上的女生,然后在办公室里同其他老师大肆渲染。   然后绯闻,就成了事实。   我很早就明白老师是一个高尚的职业,但是老师本身并不是。他们也是人,也有各种各样的不同的情绪。   其实他们也会上厕所的。   真的。   我小时候有段时间一直傻傻的,以为老师跟我们是不同的物种。   放学回家我终于忍不住问陈兰。老师都不上厕所的吗?我们上厕所的时侯从来没见到过老师。   也在一旁的储盛顿时哈哈哈大笑。   储悦你个傻子。   老师不上厕所你想憋死他们啊!   但是。   我还是疑惑。   你们上课的时侯,他们去上厕所,你当然不知道也看不到啊!   储盛一副受不了的样子。   啊。原来是这样。“叮。”一声,我脑袋里的小灯泡亮起来。   我一下子豁然开朗。解决了老师到底上不上厕所的这个问题,对当时的我来说也可以算得上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了。   不知道马芳平会不会知道这件事。   应该不会吧,谁会这么闲到处说。   我一直在班上表现的很没有存在感,争取不引起任何老师,尤其是班主任的注意。   我知道。   做老师的一般都有三颗心。   爱心,注定是要给像王小柔这样的德才兼备又能把班级管理好的优等生的。   耐心,是赐予了如同徐小伟一般天天不思进取的后进生。   而我们,所有这些普通平常,每日按部就班的中间段的学生,能够获得的应该就是老师的那一颗“漠不关心”。   无法揣测别人的想法。但对于我来说,我很喜欢这样的状态。尤其是在我童年时期,关于数学,关于宋老师的那段惨烈往事从来消失过的现实来说。   我不希望被关注。   *   刚刚那个沉默的少年,我没想到会在车站遇见。   其实除去他自行车胎坏了的那次,我和他在公交车上就再也没有遇见过。   理由我猜是因为胥乐远。   他们两住在一个小区,一直看到他们结伴骑车上下学。   候车的车站很简陋,只竖着一块公交车站牌。铁质的杆子上锈迹斑斑,还附着成片难辨模样的纸张,充满了久病缠身的衰败气息。不用仔细看,都是什么包治梅毒的广告。   江炎正盯着上面的某一行字看的津津有味。   他原来挂在肩上的灰色耐克书包正拎在手上,脑门上一撮头发倔强的竖起,顺着风吹来的方向微微摆动。   这个背影很安静。   我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自己的呼吸。   他是个很美好的存在。   是我先叫他的。   他抬起头看我,眼神中恍过一阵极快的茫然。然后嘴角上扬,一个淡淡的微笑,让我一下凝住了了气息。他以前也不是没有对我笑过,甚至比现在笑得还要更好看,更灿烂。   破碎的斜阳落在他的身后,两旁的行道树在风力飒飒作响。土方车鸣着凄厉的喇叭,飞速地向前方的白日梦尽里冲去。扫起的尘土远远得甩在身后,甩向还留在原地的我们。   十月是个很好哭的季节。   白天暖暖的,傍晚凉凉的,就像是心里的温度。   不是痛或者乐让我们悲伤,是暖与凉,是乐与痛,是他们之间的落差,让我们悲伤。   刚刚才和放放高兴挥手告别的我,这一瞬鼻子却酸得很厉害。   我不是傻子,很多事不用开口我都知道。   好的,坏的,我都明白。   就像他出现在这里。   “对不起。”他拎着书包,向我走近了一步。声音干脆又坚定。   为什么?   “为什么要道歉?”我低头,脚下反复碾着路边的小石子,声音低不可闻。   “因为是我就是个傻子。”    ☆、第 41 章      我想过,如果江炎跑过来直接跟我说。   对不起储悦,我不知道你这么讨厌“芝麻烧饼”这个外号。   我一定会笑着说,“没关系”,然后把剩下的自己,再全部藏起来。   但是他没有。他自责了。   人情绪的崩溃和重建,原来只需要存在于一句话之间。   *   面熟的司机手握在换挡杆上,看了看站着没动的我,眼露疑惑。   我红着脸扭过脖子当作没看见。   “谢谢叔叔,叔叔我们不坐车。”   江炎挥手冲他笑的很灿烂。   司机不理他,松手摁下摁钮,车门刷地一声无情地在他面前关上。   我心里像有重物落了地,才转过身去指着江炎的自行车拷问他。   “你这个车都没座,怎么带人啊?”   “怎么不能带人?”   他拉着我蹲下来,撑着脑袋像个好奇宝宝似的邀请我一起看他车后胎的轮毂旁的两根戳出来的小铁棒。   江炎手戳在上面。   “你知道这是什么?不懂吧?”我不为所动地冷哼了一声,丝毫没有打击到他炫耀的积极性。   “这个是自行车脚踏架。”   “上面可以站人的。”   “是不是第一次见!”   没错,我的确是第一次见。   “其实当初……。”他介绍完一通自己嘀嘀咕咕地站起身,在那里自言自语:“被那个修车的师傅骗着装的,没想到真能有用上的一天。”   我正在研究那两根铁棍子结不结实,听他这么说才跟着仰起头看他,好奇。   “那个师傅是怎么骗你的?”   “你问这个干什么?”   “早,早忘了,谁还记这个啊。”江炎突然跳脚,十分不自然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不说就不说,怎么还急上了。   “切。”我也不稀罕听。   “那个话说回来。”他人又凑近:“储悦你交通卡掉哪儿了,是不是在学校?要不要我们先回校找找?”   ……   我一咬牙,几乎要把车胎给捏爆了。   *   十月的晚风是出乎意料地舒爽。   傍晚河面上氤氲上来的水汽,赶着模糊了前方隐在夜色里的道路。   从江炎绷直的背上,我能感受到他的紧张。   我也紧张。但我的紧张和他的截然不同。   江炎好像从来没有这样载过人的经历,再加上我总是在后面大呼小叫的一惊一乍。他干脆完全放弃了对速度的追求。   到后来,我们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老奶奶骑着她的三轮车,风一般地超越我们。   同时留下一地的鄙视。   “请问大姐。”   “你能别喊了吗?”   “放心我不会摔了你的。”江炎自尊心受挫,颓废地边蹬车边叹气。   “不是阿,真的有点吓人!”我空出一只手揪了揪他头上的那撮呆毛。   “还有,明明是你自己骑车技术不佳,还想赖我头上?”   “啊呀呀呀,疼,我疼——松手,你松手——。”自行车晃得七荤八素,跟个喝醉的大爷似的。   “储悦你一个女孩子能不能不要这么暴力啊——。”   “啊啊 ——对,对,是我不好,是我的问题——。”   “你说我暴力?”我试着将尾音勾起一个危险的弧度。   “不,不,不,一点都不暴力,你温柔,美丽善良大方!”   “求你了——快松手啊姐姐——。”   我想江炎肯定没遇见过我这样难缠又不讲道理的女生。现在估计也开始后悔刚才为什么会提议载我回家。   人就是这样。   习惯了一个人之后,总是会忍不住把最内在的一面拿出来。   但又如此的害怕,这样的自己,会被不喜欢会被讨厌。   男生瘦削的肩胛骨隔着一层薄薄的秋装,在我的手下清晰异常。骨血连着皮肉,跃动卷起的所有的喧嚣,充斥在我的心头。   我侧头,眼神装作不经意地滑过此刻他安静下来的侧脸。   细致的,温和的,自信的,善良的。   每一个打动人心的样子,他都有。   “可怜我迟早有一天要被你给薅秃了。”他抬手爱惜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自行车伴着他这个动作向左晃了一下。   左边可是河阿!!!   “啊啊啊啊,不要抬手,放下!给我放下!手给我老实抓在方向盘上!”我立刻在他的耳边惊声尖叫起来。   “成成,您别喊了,我抓,我抓还不行吗……。”   “可是……。”安静了没几秒,他又轻声嘀咕开来:“可是,这也不叫方向盘阿……。”   “什么,你又在说什么?”又想造反了是不是。   “没,没,什么都没有!”   ……   *   “刚才的事,你还是不高兴吗?”江炎语气有些犹疑。但我知道这句他刚从刚见到我时就想问了。   不高兴?并不是。我在心里摇头否定。   我没有不高兴,我是难过。   是的,我还是难过。   即使我终于学会了反驳。   也鼓起勇气学着他们的样子,把他们丢过来的恶意,狠狠地又交还给了他们。   但是我却感受不到不快乐。   甚至只有疲倦。   面容隐没在渐浓的夜色里,连同我的笑容,也藏匿其中,无影无踪。   为什么是我,必须是我,要卷入这场漩涡的中心。   也许是看不到前面骑车人的表情,倾诉突然变成一种容易的事情。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矫情?”就如同很多人认为的那样。   “可是。”我没有给他回答的机会,就一股脑地说下去。   因为我有点害怕他的回答。   害怕得不到自己心里想要的那个百分百的回答。   “你不会明白我从小一直都是被这种所谓的玩笑要挟着长大。”每一次,每一次,当我努力地从一个泥坑里爬出来,当我乐观地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和别人一样的时侯,现实就会又一次将我狠狠打趴下。   他插着腰,脚踩着我的脸,笑容阴郁又狡黠。   我从来不奢求高人一等。   我只希望平凡,普通。但是,这对我来说,太难了。   “可是,这是我的错吗?”   “我做错了什么?”   “如果真要说起来——。”我的声音在这一刻低下去,心里忍不住的怨念探上来。   “明明,明明我也不是难看的那一个。”   只是我的招风耳,我的雀斑,再加上我内心无法抗拒的自卑,让我活成了惊弓之鸟。   没有人会知道。   六年级的寒假。   我拿着自己全部的积蓄,六十元,坐了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去县里那家新开的世纪联华买了一瓶美宝莲的粉底液。   抹着厚厚脂粉的漂亮阿姨,没精打采地问我需不需要试色的时侯,我只是红着脸摇了摇头。   什么叫试色?   在2g网络的时代,我不懂,也不敢问。   最后她还是在我手上草草地试了两个色,我就迫不及待地去付钱买单了。   奔出商场那一刻的心情,我一直记得。   我终于可以摆脱我的雀斑了。   结果当然还是一场灾难。   色号买错,上脸像刷墙,把陈兰都吓了一跳。脸上的雀斑也没盖住。   无用功,一切都是无用功。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茫然地默默流泪。   “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对我?”   我找了很久的理由都没有找到。   江炎陷入了一段长久的沉默。   久到马路两旁的灯一盏盏的亮起。像是一串流动的音符,唱亮了这一刻的世界。   我的难题并不是我的难题,它是一个死局。   *   路口亮起红灯。   他缓缓停住车。我抬腿从车上跨下来,落在他身侧。   “站着好累,我想走一走。”   江炎点点头,手在我的书包了拍了拍。   “要不我挂车上。”   路边的香樟枝桠垂得很低,快落到我脑袋上。我抬手想揪片叶子,踮着脚微微一使劲,“哗啦啦”一片声响,愣是直接把拽下了整个枝桠。   “我不是故意的。”我震惊地晃了晃手里的香樟树枝。   “也,也没有怎么用力啊……。”   “这树是不是缺钙了?”   我瞪着一对眼睛的样子肯定很没心没肺。   江炎“噗嗤”了一声,笑了出来。本来还有些尴尬的氛围,也终结他的这一声笑里。   “笑屁啊……。”我心里一松,也没有了刚才长篇大论一通后的别扭,不自在。   “等等,先别走啊。”江炎匆忙停好车,叫住我。   什么事。   我依言停下脚步。   江炎没回答我,只是快步绕到我面前,准确的说,是我身旁的这棵树前。毫无预兆地,我眼见他两手贴在裤缝旁,弯身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如果不是对着一颗树,我肯定会以为这是什么大型认祖归宗现场。   这又是演得哪一出。   每周一的升旗仪式上,我也从没见他对祖国妈妈这么恭敬过。   “……你在干嘛啊?疯了?”   “跟树道歉啊。”他严谨地看着我,路灯昏黄的光停在他的鼻尖,折射着,在他的眼中涌成一片空灵的潮汐:“要知道,神明无处不在,你当心他诅咒你。”   神明无处不在。   轻飘飘地一句话,奇异般地,在我心里勾起了一片深海的蔚蓝。   我从小相信神明。   也从小就贪得无厌。   我自有意识开始喜欢像月亮向星星许愿。   这句话之后,我心里某个陈旧的开关被无心摁下。   而被长年关起来的故事,倾泻而出。   六岁的时候,陈兰给了我一颗进口蛇果。   光滑的表皮泛着诱人的光,很大,大到我只必须用双手捧着。   饭店里的小熊阿姨跑过来跟我说。   月亮上的仙女就喜欢吃这种苹果。   你把它送给月亮仙女,它就能实现你一个愿望。   真的吗?   我半信半疑。   当然是真的。   小熊阿姨认真地摸摸我的脑袋。   我兴冲冲地抱着这颗漂亮的苹果,跑出饭店。   那夜的月亮很美。月色像水亮的银线,温柔地自无边的黑中落下。   也许前一刻,我还怀抱着些许的犹疑。但在仰头沐浴在这夜晚中的那一瞬,我就忽然坚信不疑。   美,就是最强大的说服力。   仙女姐姐。   我想……愿望没有说出口,嘴巴却突然不知所措地紧紧闭住。   仙女姐姐,你先等我两分钟好不好!   我着急地背过身去。   无数个“想要”在我的心头飞速掠过。   想要幼儿园的老师不再凶我,想要哥哥明天放学路上摔一跤,因为他今天又跟我抢鸡腿吃了,也想陈染之成为钢琴大师,那他就可以不用再天天弹琴,可以陪我玩了。   每一个愿望都是如此的急迫。   但每一个却又都能如此轻易的被舍弃。   我怀揣着这颗苹果,似乎第一次心生茫然。   最终。   苹果留在在花坛的石沿上。我转身离开的时侯,又看了它一眼。   那一眼里,我有一种物归原主的欢喜感。好像,它本来就该属于哪里。它从很远的国家漂洋过海而来,然后来到我的手里。   最后,留在了这里。   所有的归宿都是冥冥中的注定。愿望就像这个苹果。被摘下的那一刻,从来没有想过,它会来到这里。   是什么带它来的。   是神明的旨意。   许下的愿望会走向哪里,也从来没有人能猜到。   那天的我并没有许下任何愿望。   *   “得到神明的诅咒,是不是也是一种荣幸?”我蹲下身,将手里的枝桠一寸寸埋进树旁边的泥土里。   “它注定要枯萎,但这样是不是还能有一种落叶归根的幸福?”   仁慈的无用功。   是眼泪的催化剂。   也是刽子手的保护色。   “替我谢谢胥乐远。”我终于知道自己从刚才到现在的悲伤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陈星的最后一个眼神。   这次就不跟你一般见识。   就是这个意思。   我不会会错意的。   他始终没有认识到自己对我的伤害。   从头到尾,都没有。   胥乐远,就是那一刻,仁慈的无用功。   江炎眼中此刻闪烁的无措并不是我想看到的。我一直努力表现出快乐大度,不仅是要为了假装自己很好。也希望我身边的人,因为我而高兴。   我希望取悦别人。这并不卑微,这是世间最最宏大的主题,绝对不输于普罗米修斯。   如果你问世人。   快乐和光明,哪个更重?   当然是快乐。   我们太早拥有火种,所以从来无从知晓,永夜中的快乐,是如何一份快乐。   但你不能否认他的存在。   永恒的未知,本来皆已成为真理。   “但是储悦。” 江炎跟着也蹲在我的身边。   某个瞬间。在我的影像记忆中,在这一幕里,我似乎看到了两只相依为命的小动物。   正瑟瑟发抖在某个静谧的秋夜。   “你要明白。”   “神明并没有诅咒你。”   “是这个世界,是他们没有善待你,他们才是受到诅咒的人。”   我们都是上帝的绵羊。   因为可爱,因为脆弱。   不是因为上帝老人家喜欢吃涮羊肉。   我一直都相信像江炎这样的男生跟班上的那帮人一定是有与众不同的地方。   “上帝会赐人幸福快乐,也会赠人痛苦烦恼。”   “但恩惠不是最终的答案,这只是所有一切的开始。”   就像愿望。   当初的我没有许愿,是因为太年幼,想要太多。   而现在的我,已经明白愿望只是一个结果。无论实现与否,我们都逃不开这通向结果的道路上会遇到的荆棘坎坷。   一切都毫无意义。   *   无论如何,在这样的一个傍晚,忽然探讨起人生和上帝这样的庞大的话题实在有点不太适合。   我明白江炎话中的意思。   他在站在了我这一边,坚决地。   如果说少年人的喜欢实在太肤浅,那么,我选择感激他,无比的感激他。   可是,你真的明白吗。   “我很辛苦。”   “真的很辛苦。”   “你知道的,我有一个哥哥。”   疲倦盖在我的心上。第一次,我决定对一个人说说自己的故事,决定把伤口摊开。   “我喜欢他。”   “但是又不那么喜欢他。”   “从小他总是要跟我抢,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他一直都没让过我。”我轻笑了一声,轻易就陷在了往事里:“虽然被揍得很惨,但我也没怎么输过。”   “是不是很厉害?”   江炎只是轻嗯了一声。   汽车刺目的远光灯迎面而来,又呼啸着远去。   天色是从哪一步开始这样浓郁的。   我陷入在自己的倾诉中,没有焦点,没有目的。就算他现在起身离开,也许我都不会停下。   这一刻,我像陈兰。   无比的像。   我们在人世间。   都被上了发条。   “可是。”   “我最不甘心的,是那些他从未同我争抢过,便拥有的东西。”   那些东西从来看不见,也摸不着。   但他就是真实的存在。   “爸爸妈妈一直都更倾向他多一点。不是那种电视剧里演得很凄惨的重男轻女的情节,他们的偏心是不着痕迹,却又处处存在的。你知道吗,我哥哥长得很帅,脑子聪明,读书也很好。比我要好很多很多。他们对我哥哥有着很高的期望,但是对我从来不说什么。仿佛我怎么样都没有关系,只要好好活着就可以了。”   “如果你认识我哥哥,你一定也会觉得他更好。”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爬山,山顶是我哥哥,奖品是并列第一。”   “他们也爱我,但是你要知道,知道爱并不能让人有恃无恐,只有偏爱才可以。”   “当然如果我是那么爱想入非非的话,我就不会这么难过。”   “但是我做不到。”   所以一切都又是我的错。   每次当他们问起来。   爸爸妈妈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了?   我说不出一个具体的数值。因为爱这件事是无法衡量的,只有人心才能承载。   “我不会觉得他更好。”   江炎的声音在夜晚喧嚣的风中有种平静人心的气质。   “你就已经足够好了。”   “但是,储悦。”   顺着他的声音,我抬头看向他。   他的眼神里有怜悯。怜悯,是一种可以以身涉险的同情。   “现在的你,被困住了。”   毫无预兆。   我的眼泪就这样留下来。   说出来了,终于有一个人,把我心里的话说出来了。   这样的我。   我永远都会记得。   在人生暗无天光的房间里,首先替我打开了那一扇窗的。   不是无处不在的神明。   是你。   江炎。   很久了。   “真的,这一切真的已经很久了。” ☆、第 42 章      有时候会好奇。   后来的我,会怎么样看待曾经困在这段自卑岁月里的自己。   也许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甚至是直到死掉的那一刻,我应该都不会后悔曾经岁月里的点滴。   不是感谢任何人。   而是,是经历就是值得。   时间造就了一个更好的我,其中正真的意义并不是单纯得我有了一定的经济基础,样貌打扮较之以往出色了许多,亦或是人际交往上更加得心应手。   真正的意义,应该是在于我终于渐渐认识了自己,岁月剥丝抽茧,而我在努力向内生长。认识了自己的不足,优点,以及许多关于未来的可能。   在认识自己的基础上,同时我更接纳了自己。   不会再因为外界的一点风吹草动,而惴惴不安。   我有了自己不会动摇的坚持。   我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有着怎样绝对的信念。   所有这些才是真正构成我存在这个于这个世界的符号,是将我与他人区分,不会走着走着,就在人群中消失的手段。   我很喜欢一个词,追本溯源。   从开始的方向,找到我这一生真正的归宿。   这是我的苦难。   却也是我,不二的欢愉。   *   期中考试结束在在十一月的第一个周五。   一场秋雨过后,湿润的空气里重新浮上熟悉的寒意。   久别重逢里是一份拘谨的生冷。   我抱肩靠在水房的墙上。身上诡异的温度,伴着后脑针刺似的绵密的痛,令我神志不清。   张梦洁匆匆拧上水杯的盖子,把有些烫手的杯子塞我手里。   “储悦你这样能自己回家吗?”她担心地摸了摸我的额头。   “我去跟班主任说,让你家里人来接你?”   “没事。”   喉咙疼得不行,我只能勉强开口。   “……我爸妈今天都不在家。”   “我真的没事。”我低下声,又确定了一遍。   家里真的没人。   储标出车。   陈兰陪我外公去医院配药了。   我并没有任性或者是脆弱到这样的地步,只是发烧而已,又不是什么性命攸关的病。早上出门的时侯其实没这么严重,真正糟糕的事,是我把陈兰叮嘱过药吃的要忘在了房间里。   这直接影响了我下午的数学考试。   偏偏是考试的时候。   又一次想到那张数学试卷。   我忍不住,有点难过。   出考场的时侯我浑浑噩噩,没什么太大的感觉。   但当我回到教室,见到包括江炎在内的很多人都在抱怨试卷的难。   我的心才后知后觉地凉了一大截。   江炎的座位上围满了人,激烈地讨论着试卷上的答案。他和王小柔争执最后一大题到底有几个答案。两人剑拔弩张,看架势不亚于争论在外出轨的丈夫到底有几个私生子。   讨论的声音近在耳边。答案一个一个飞出来。   我想无视都很难。   那种感觉很直白。   就两个字。   完了。   江炎放学前过来问我数学考的怎么样。我看出来,他这次应该也没考好。不过我也明白,他的“不好”跟我的并不一样。   “很差。”我撑着昏昏的思绪,摇头。   江炎是知道我为人的人。我在他面前从来不演什么假谦虚,真学霸的剧情。   他也不像其他人会对我说无用的安慰。   只是他有如便秘一般的表情,已经是最好的回应。   *   回到家躺床上,我又开始忍不住想考试的事。   马芳平的脸在我的面前骤现。   想到她在考前的班会课上发表得那一通冗长的言论。   记住了什么,因为头痛欲裂,什么都没有记住。   只有一句,阴魂不散地徘徊在我的心头。   期中考试过后。   学校周六的补课班将会根据期中成绩,重新排AB班。   我拉起身上的被子,蒙住脑袋,企图隔开整个糟糕的世界。   床尾“啪嗒”一样轻物落地的声音,如棒槌般重击在我身上。   那是我早上没带走的药。   始终找不出一个答案,究竟是发烧影响了我的考试,还是,我本来就实力不济。   要感谢病痛,让我暂时可以不用思考这些问题。   储盛回来的时侯,我因为吃药,发了一身的汗。裹在被子里,睡的无声无息,像是只冬眠的小动物。   他知道我发烧。   回来放了书包就直接来了我房间。闹醒了浅眠的我。   我是背着身睡的,根本懒得转过来看他。   “……有什么事?”声音还是哑,但已没刚回来的时侯那么痛了。   “老妈打我手机让我看看你怎么样了。”他俯下身,隔着被子拍了我两下。   “你还行不行?不行我打电话让妈回来带你去看病。”   “我没事。现在就想睡觉,你快出去吧,让我再睡一会就好。”我有些不耐烦地轰他。   “那我出去了,你有事叫我。”储盛转头一想似乎又觉得不对:“你现在一副公鸭嗓估计真有事喊都喊不出来。”   “这样吧。”他走去我书桌旁,拿了我桌上的水杯过来。   “你听过摔杯为号吗?”   ……   “你不用费力叫我,直接把杯子一摔我就上来了,怎么样,这个想法不错吧?”   他说得一副头头是道的样子,让我很想跳起来抽他一顿。   但现在我没有力气,更没有兴趣。   “……我摔你妈,杯子放下,快给我滚!”   “你确定?我妈就是你妈哎。”   我哭了。为什么在我病重之中还要让我受这样的罪。老天爷你开开眼好吗。我无声地又往被子里埋了埋,誓死不要再搭理他。   ……   门终于又重新关上,安静重新被困在这窗帘紧闭的房间里。模糊了时间的流失。啊,这下我终于可以睁开眼,仰头盯着天花板上的灯。   安祥地——   靠。我的眼睛!   我扭过头,挣扎着捂住眼睛。   顶灯忽然打开,刺到了毫无防备的我。   而储盛这个贱人跟着门开合的声音又出现在我的房间。   “对了,还有一件事。”他熟络地一屁股在我床尾坐下,一脸没事人的样子。   妈的!!!所以滚这个字我到底要说多少遍啊!!!   “还有什么屁事?!”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   “哎呦,储悦你怎么回事,更年期啊?”   我深吸了一口气。   “您请说。”   嗯,他满意地点头。   “就是妈刚打电话过来还问你有没有吃饭?”   “让我给你开个水果罐头。”   “喜多多,吃吗?”   他举了举自己手里红色的铁罐子。是酒水席上常吃的一道小点心。我没记错,这是储盛本人的最爱。   “不吃——。”我真的累了。   “你先放这里,等晚上妈妈回来,我再吃。”   “妈说了,外公状况有点不好,今天她可能就赶不回来。让我好好照顾你来着。”   “不回来了?”让储盛照顾她病重的小女儿?我妈是不想要我这个女儿了吗?   “为什么啊?”我挣扎着从被子里探出半个脑袋。外公和外婆是跟舅舅一起住的,照理来说有人照料。   “张伟哥哥老婆不是刚生了孩子吗,舅舅舅妈都在医院里陪着呢。”   “姨妈要在家带孩子。都没空照顾老人,就只有妈去照顾。”   我摸张纸巾,把快流出来的鼻涕给擦了,嗡声道:“生小孩需要陪,难道外公生病就不用陪了?”   “平时外公外婆给舅舅舅妈也没少干活。”   七十多岁的老人的,锄地烧饭看家,一样都没落下。   现在生病要人照顾,却找不着人了。   “储悦,这是大人的事。”储盛手里的罐头抛到半空,没接住。砸了他一个龇牙咧嘴。   不过我现在没心情高兴。   每次说到这样的话题,储盛就习惯那这句来搪塞我。   这是大人的事。   但是,我现在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可是妈妈的事,不就是我们的事吗?”   “你不觉得妈妈委屈吗?”   “明明嫁得最远,但是那边一有什么事,总归是先找她。”   我外公外婆统共有四个孩子,三女一男。舅舅是最小的,也是最得宠的。陈兰姐妹里最小的一个,但是因为她结婚晚,所以其他两个姨妈和舅舅都有第三代了,我和储盛还都正在读书。   莫名其妙,这样的陈兰,就被默认成了所以兄妹中最空闲的一个。   大姨妈家里要收稻了,会叫陈兰去帮忙。   舅舅家的西瓜熟了,也会叫她去。   关于当初她为什么大龄未婚,最后会嫁这么远,到我爸家里来。   陈兰只是语焉不详地提过几句。   自己家里困难,缺粮食,缺劳动力,底下的弟弟还要结婚,所以她就被耽搁了。   快到三十的年龄,在她那个年代几乎是不敢想象的大龄,基本可以收拾收拾,做好孤独终生的准备了。   然后我爸就出现了。   他比我妈小两岁,长得小小黑黑,家里更是一穷二白,身后还拖着一大家人口。   我外公外婆愣是眼睛一闭,把我妈,陈兰,给嫁了过来。   大人的事 ,我的确不懂。   但我要是陈兰,我会委屈的吧,会怨恨的吧。   给舅舅体面地办完酒席,剩下的钱不多,我妈结婚也只能草草地走个过场。   我没有问过她到底甘不甘心。   因为她也只会一笑而过,笑里是苦,是释然,还是其他别的,我当然无法猜透。   也许因为我是她的女儿,或者,仅仅因为,我是个女儿。我比储盛要更能够从陈兰这一部分的人生里,感受的多的多。   个人巨大和惨烈的牺牲,在如此一个喧嚣的时代中,被无情地调成了“静音”模式。   我们看的见她们的呐喊,却听不到她们的诉求。   “那时候都是这样的。”   一句话,打发了别人,也交代了自己。   储盛反过来劝我:“那有什么办法,妈都没说什么,我们更不能说什么了。”   “那她为什么不说点什么呢?”这才是我气不过,为她打抱不平的地方。   “储悦,那你想让她说些什么呢?”储盛有些无奈,有些语重心长的的口气,猛地一下像是点醒了我。   “那都是她的父母,是她的兄弟姐妹,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人。”   “你要她怎么样?闹翻,然后撕破脸皮,再也不来往。”   “不可能的。”   血浓于水。是恩赐,也是诅咒。   “就像妈每次因为叔叔的事跟爸吵架的时侯。”   “在家里吵得再怎么不可开交,但是妈有过一次当着叔叔的面吵这事吗?我们家离叔叔家开了门也就几十米的距离,走走就到了,妈有去过一次吗?”   “没有。”我忍不住替储盛回答。   的确没有。   一次都没有。   “对啊,为什么没有。不就是想着还要把日子过下去,继续生活。”   “但是你别妄想。”我伸出腿隔着被子恶狠狠踹了一脚储盛的屁股:“我以后肯定是要上大学,赚大钱,做一个都市女丽人的,你要是没钱娶老婆,休想我辍学打工养你。”   “你辍学打工养我?”他的语气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就你这个大小姐的脾气,还是好好在学校读书,才能少危害社会一点。”   “干嘛!”他的态度让我很不满意,我气不过又给他来了一脚:“我可是很认真的,我跟你说。”   “放心,我也很认真的。”储盛揉着屁股站起身:“我说你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这都什么时代了,别说爸妈都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你放心,我以后要是没钱娶老婆,我就入赘却去人上门女婿。”   “你说得啊。”   “你自己记住了。”   储盛点点头:“我看你精神也不错了,起来一起吃点吧。”他终归还是没有打算放过那个罐头。   “我去楼下锁门关灯,你怎么样?先这样睡了?”储盛抱着手里的的碗筷同我交代,难得一副人性健全的模样。   “刚睡太久,现在有点睡不着——。”   “还有,我想喝热水——。”   “再给我拿个橘子,还有……。”   药吃下去有了效果,我的状态开始恢复。   所以仗着自己生病,也开始无休无止的提要求。   储盛懒得听我说完,转身跑出了门。   我都没来得及叫住他。   妈的。   就知道这贱人靠不住!   只是没几分钟,他却又折回来,手里还拎着他的书包,轻轻松松地往我上床上一扔。   “免得你被你烦死,我就在你这写作业。”   顶上的大灯关了。   只开了桌上的一盏台灯。明亮的光圈划了一个小小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有储盛伏案作业的样子。他做东西效率常常很高,因为专注。不像我,喜欢拖沓,一会儿吃吃东西,过一会儿又要看看书,玩玩手。   盯着他的背影。   想起以前我还上小学的时侯,陈兰有时为了方便看着我们俩,常常把我和他拉在一块写作业。每次他都比我要先做完,开始还不甘心,后来就习惯了。   陈兰也没说什么。   虽然我动作慢,但是作业都能完成而且质量也不差。   有点明白了为什么。   我跟他,跟我的哥哥,本来就完全不相同。   我们一点都不一样。   太多无谓的比较,成全了我眼前被蒙蔽的真相。   “储盛。”我叫他。   “嗯?”   “我觉得你以后,会生个女儿哎。”   “……。”储盛飞了我一个大白眼,拿过桌上的药朝我丢来:“来,退烧药再来两片,脑子是不是烧坏了?”   生个女儿好好爱她。   不要让她像她的姑姑一样。   自信,勇敢,善良,用尽所有美好,再活一次。    ☆、第 43 章      期中考试试卷是校内统批。地理课改了自习,李清清和王小柔被叫去办公室登分数。   从小到大,学习很少带给我意外之喜,我并不想提早知道自己的分数,灾难注定要来,那还是来得晚一点比较好。   在缝隙里,苟延残喘,这是我比较擅长的。   张路今天从早上看起来就有点心神不宁的。总是看着教室门口的方向。   “怎么了?”   在她又一次抬头往外看的时侯,我终于没忍住自己的疑惑。   “嗯?”她有些许惊讶我的问话:“没什么。”张路摇摇头,一张朴素的脸上却掩不住的蒙上了一层焦虑。   “嗯。”我看出来她并没有要说的打算。   算了。   我这样想。   “……其实。”她沉默了几秒,在我拿起水杯正要起身的时侯,却忽然开口。   “我今天出门着急,没有带午餐的饭盒。”   “我怕我奶奶看见了会着急给我送来。”   “你……不想她送来吗?”我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但又有点不确定。   张路摇摇头:“我奶奶岁数很大,身体不好。”   “她骑三轮车到这里要一个小时。”   “那你中午就没饭吃了。”   也许是我的话太过直白,她脸上随着呼吸轻微翕动地鼻翼停滞了一瞬。   “没事的。”她头低下去:“一顿不吃,不会怎么样的。”   “其实……。”如果真没人给你送饭过来的话,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吃啊。   但是我们,又是谁。   并不确定的承诺,我从不敢轻易地说出来。   即使我的确是对她怀有一些类似同情的情绪,那其他人呢。我毫无头绪。   会理解,还是觉得我只是在惺惺作态,标新立异?   然后顺带着,连我也一起讨厌?   “其实,其实你可以跟班主任说说这情况。”按照正常道理,一位老师是没有理由会不帮助一个没有带中饭的学生的。   张路极快摇头否定了我的这个并不怎么样的建议。   “我……不想麻烦别人。”   她涨红着脸,头埋的有点低。像是只受伤的动物,并不可爱,却有一种引着人进一步查看的魔力。   我跟张路做同桌以来,虽然我一直跟她没有说太多的话,有太深的交情。   但不可否认地,我始终都在默默践行着自己不太光彩的目的——想要揪住她的怨恨。   总归有的吧。   怎么可能没有呢。   她的仇恨,不甘,还有唾弃,统统都放在哪里了呢,我想要看一看。   或者干脆直接拿过来,跟我自己的比较一下。   也许能让我得到,片刻的,又见不得人的心安理得。   我知道自己卑鄙。   我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人就是有这样不那样无法言语的的行径。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践踏或者居高临下。   我只是,在寻找同类。   你看,我并不是这个世界上的异类。我流下的血的颜色,有人也有。   这比任何一切安慰或治疗的话语都来的有用。   *   最后来送饭的不是张路的奶奶。   而是李清清嘴里提到过的那个哥哥。下午第一节,历史课上到一半。教室前门冒出个陌生的人影,我比张路先发现。当时她正低着头,认真地抄着黑板上根本没人记的笔记。   她在死工夫上总是很认真,毫无技巧可言。   历史老师对这样一份唯一的专注,也并没有高看几分,反而是无视。   “老师,门外有个人!”   谁叫了一声,转眼张路就已经从位置上站起来。   “老……老师,那是我哥哥……。”她有些紧张,平时说话虽然慢,但也没现在磕磕绊绊的。   在全班同学好奇目光的注视下。   张路跑出教室,只有几秒钟的时间,人就又折了回来。手里捧着个铝制饭盒,有些故意地藏在怀里,但是藏不住,全班都看见了。   我只听到她说的一句话。   “哥哥,你怎么来了?”   责备,惊喜,心疼,还有,太多的兄妹之情。   穿着一身深灰色工作衣的男人,准确地说,应该是男生。衣服上布满了一块块类似油渍的黑色污渍,就连手上五指也都了黑的。   但是脸上很干净。   是特意洗过脸再来的。这是生活的体面。   而剩下的那些,是生活的艰辛。   某个家长忽然找到学校来,总是能引起无聊学生的几分蠢蠢欲动。   张路的哥哥也不意外。   但还好,历史课下课就是体育课。   铃声打过,学生们都使劲往外冲,尤其是男生。担心其他老师跑过来抢课,所以都想着要提前跑走。   我借故有点事要做,要晚一点去操场,没跟张放放和张梦洁一起。   教室人都走的差不多了。   我放下一直握在手里的笔,才装作漫不经心地提醒我的同桌:“你不吃几口吗?”毕竟她中午都没有吃什么东西。   张路听了我的话,嘴角忽然抿起来。   我好像是第一次看见她的笑。   她伸手从桌肚里抱出刚刚的那个饭盒,又翻了本草稿本出来,垫在下面。   铝制的盖子被小心翼翼地掀开。一股浓郁油炸的香味跟着飘出来。我被吸引着看过去,饭盒里整整齐齐地码着四根炸鸡腿,看成色是刚炸不久,还热乎着。   张路把突然饭盒推到我面前,有些羞涩且艰难地开口。   “储悦,你要尝尝吗?”   面对她突如其来的热情。   我突然失语。   金黄的鸡腿,芳香四溢。学校午餐很少会炸鸡腿,难得有一两次,都值得高兴一整天。   但是眼下。   为什么我突然会陷入一种尴尬的境地。   我告诉自己。   鸡腿是香的,她人也不臭。   我却毫无胃口,甚至,有点想要躲。   “不,不用,你吃吧,我中午吃很多,没什么胃口。”我虚笑着把饭盒又推还给她,心里默默祈祷,她不要看出我的异样。   但怎么可能。   对面女生脸上闪过的那种类似受伤的表情,让我心头发闷。是我自讨苦吃,想着扮演救世主,想着要普渡众生,但是连只鸡腿都吃不下。   我觉得恶心,因为自己。   “这个鸡腿。”   “是我哥哥的师母做的。”   不像解释的解释,却最让我无地自容。   我已经无计可施。无法挽回,也没有办法再前进一步。   这个时候,从教室的后门跑进来个男生。   “储悦,你怎么还在这儿……好啊,原来你们是趁人都不在在偷偷开小灶?”江炎闻着味道凑过来。   “你要吃吗?”我抬手阻止张路要盖上盖子的动作,直接,并毫不见外地,伸手挑了个最大的鸡腿递给江炎。   同一时间。   又拿了只鸡腿递给自己。   “糟了。”   “打预备铃了。”   我催促张路:“快吃!我们只剩下两分钟。”   “准确地来说是一分三十秒,因为还要算上冲下去排队的时间。”江炎说完,一张嘴下去,半个鸡腿就没了。   “这么趟!”   他捂着嘴原地蹦跳的傻样实在有点可笑。   我肆无忌惮地大声嘲笑他。   “你看看,他是不是特别蠢?”   青春里,总是会做一些毫无意义的事。   但也不总是那么没有意义的。比如,至少这一刻,张路微微勾起的嘴角,应该是有真心的快乐在里面。   就让我做一个虚伪的善者吧。   我不害怕报应。   *   有些事,是值得后悔,但是却又不需要后悔的。   比如,我因为数学不佳,没有悬念地被调去了B班。   再比如,当时间进入十一月下旬。   我在某个困顿又寒冷的课间,在发现我的同桌头发看起来似乎有些油腻之后,仿佛是出于一种善意的提醒,但也好像,是一种害怕。   “张路。”   “我觉得,你最好要洗个头了。”   否则他们又会来找你的麻烦。   我从来不会对别人评头论足,面对他人的窘境,我都要先斟酌一番,担心是否会伤到对方的自尊心,再决定是否开口。   但是对张路,我没有。   好像是天经地义,因为,我是在保护她。   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张路的反应很平常,一点点的惊讶,再加几分羞涩,剩下就是点头。   第二天再来上学,她果然洗头了。   后面几天如是这样,她的头发一直保持干净清爽。   我心里竟然有点高兴,像是完成了一件小小的,却又了不起的作品。   直到。   周六的补习班,我没有看到张路的出现。   她没什么朋友,没有人知道她去哪儿了。   补习班的老师不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她也并不太在乎班上缺了一个学生这种事情。   我依旧坐在教室的末尾,但这一次,并不是因为我的迟到,而是我自己的选择。   并且这一次,我的同桌也不再是上课爱偷闲的江炎。   从A班掉到B这件事,我尽力想要表现的无所谓一些。   只有张梦洁跑来努力安慰了我一句。   “没事的,只是失误而已。”我明白她的好意,但却没有办法感激她。   张放放什么都没有说,仿佛就没有这件事。   还有另外一个人,他也什么反应都没有。   英语课下课是午餐时间。   李心蕊过来邀请我要不要一起吃午饭。我知道她九年级的男朋友在校外等她,笑着婉拒。   我担心张梦洁和放放会来B班找我,趁人多的时侯,我去了楼下的厕所。无所事事的耗费了几分钟,确定人都走完后,我才又折回原来的班级。刚才下来的时侯,走的是南面的楼梯,再回去的时侯我却鬼使神差从北面走。   北面更远,但是会经过我原来的A班。   快要走到的时侯,我却突然很想要掉头跑掉。为什么要这样做,有意义吗,储悦。不觉得可笑吗。担心会遇到以前一个班的同学,即使很有可能我们谁也不认识谁。但一张面熟的脸,也会勾起我心里无尽的自卑和不甘。   低着头,快步走过。   往日的桌子,空无一人,只留阳光停在桌上,拉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斜影。   我挪开自己的视线。   因为被桌上那摆的整整齐齐的粉色笔袋刺了眼。试卷迎着清风卷起了一角,我的心里这一刻,漫天漫地的酸,卑微到不可思议。   一种可笑的,毫不讲道理的,怒气和不甘,灼痛了我。   我加快了行进的步子。   但是没想到。   她的平息,也来得意外的迅速。   我走回原来的班级。   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属于我的位置上,此刻正坐着一个别人。   他低着头,凝神看我摊在桌上的试卷。   我是愣了两秒在反应过来,几步跑着冲到他面前。   “你在干什么。”我狼狈地把抢过来的试卷藏在身后。   在这白色试卷的反面一整面,有我写了一节课的A和B。有属于我内心的真正纠结。   还是很在意啊。   不论再想装的怎么无所谓。   “你回来了。”江炎没什么惊讶地表情,是出乎我意料地淡定。   “你来找我的?”   “有事?”   “对啊,我不是还欠你一顿饭吗。”他笑着站起来。视线一下就高过了我。   我才想起来。   上次说好的请客,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始终没有兑现。   “我今天没什么胃口。”   “改天吧。”这句话并不假,我真的没有心情要吃东西。   “储悦。”   “嗯?”   “你有没有觉得这个补课班很无聊?”   “什么?”   “下午阳光这么好。”   他继续提议,眼睛里闪着跃跃欲试的光:“不如——。”   “我们逃课吧!”   十分莫名其妙的建议。   但从他脸上的深思熟虑来看,我知道这不是他的一时兴起。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看穿我的难过。   又为什么要用这种方法来同情我。   “江炎。”我的声音被空旷劫持,拉成了长长又突兀的一段。   “你不用这样子的。”   “你不欠我什么。”   “是我自己这次考试没考好。”   “你能不能,不要——。”可怜我。   我下次一定会考好。一定会再回去的。可是到时候,我还能回去原来的位置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储悦。”江炎急起来,不知所措。   “我想说的是,我本来就不喜欢这种周末补课的形式,费时费力又没什么效果。但是。”   “但是。”他停了一下又继续说下去:“你坐我旁边的时侯,我莫名觉得这个补课还挺有意思的。”   “你总是特别有意思。”   “谢谢你的夸奖。”现在的我不想有什么非分之想。毕竟他的同桌现在已经是王小柔。   “但其实,王小柔也是个很有意思的女生。”   储悦。   给我闭嘴。   好酸。   好没有意思。   江炎哑住了。   他无声地动了动嘴,眼睛跟着微微瞪大。我直白地望着他瞳孔里的自己。很冷静,没有异样。   “那个,储悦。”   “不是那样的……我们是。”   哪样都没有关系。   你又不是我的谁。你也不欠我任何东西。   他是被我的无理取闹给逼急,脸都红了。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更加好看。有一种迟钝的真诚感。   他和胥乐远不同。前者可以说一种精致的英俊,完美的体现。但是他不同,他有烟火气。   可以平凡得想每一个我们一样。   会因为心爱的球队输了比赛闷闷不乐一个下午,也会在中午吃饭的时侯冲在最前面。   很多过往的片段,我只需掀动眼睫,他们便如轻盈的羽毛一般纷飞在眼前。   但是他不只有平凡的样子。   数学课上鸦雀无声的时侯,只有他的声音能稳稳接住老师抛出来的难题。   课间也许别人都在疯玩疯闹的时侯,也只有他埋头一丝不苟做着老师布置的作业。解不出的数学题,会一直困惑他。   就像他说得那样,他很清醒的知道,什么是好的。   即使,他现在对未来还没有太清楚的头绪。   但是他的努力,一丝一毫都不会白费。   让人羡慕和高看一眼的,并不是他的努力,而是他对这种努力状态的投入和喜欢。你只要靠近他的人生,就找不到一丝的逼迫和无奈。   他是真的热爱和沉浸在将自己变好的每一天中。   “逃课不好。”这样的尴尬更不好。   “真的。”我卷起桌上的试卷,戳了下他肩,语重心长地教导他。   “王小柔,是因为英语课上要做pair work,那个英语老师见我没有同桌,硬塞给我的。”   “真的。”   “你要不相信,你可以去随便找个人问问。”   “等下午数学课,她就会坐回自己位置了。”   “哦。”   我只是淡定地点点头。却什么都没有说。   矫情,难过,不甘,一切的情绪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祖国大地,富饶又美丽,繁荣昌盛,赶英超美,指日可待。   全世界只剩下,他说的“硬塞”这两个字。   对不起,班长大人。   原谅我这一刻内心止不住的欢欣鼓舞。    ☆、第 44 章      学校秋游应该是我们人生中鲜有的不以目的地为重的出游。   最重要是的事永远发生在过程中。   车上前后排的位置。   他和她,忽然的默契,莫名的同步,只留下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从她手上抢过来的糖,好像永远最甜蜜。   而他低蹙着眉,跟人算二十四点输了不服气的样子,也都是那么好看。   逃脱了学校的束缚。   连青涩的情绪也在这一瞬间,成为了一种直来直去的存在。   所有人之中,她的眼中只有他。   世界在她的眼中,全部不过都只是无关紧要的路人而已。   *   早上集合时间还没到,学校操场上陆续占满了各班的队伍。早秋清晨微渺的寒意蒸发在这种巨大的热闹之中。   穿着红色背心的导游手里举着印着数字的旗帜,站在校门口等着认领我们。   七二班是五号车。   我们向扑向自己的亲妈一般,投进了导游的怀抱。   带我们的导游是个矮个子的小姐姐。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笑起来的时侯左边有个浅浅的梨涡。妆化得有点浓。女生都盯着她嘴上艳红的唇膏窃窃私语。有点害羞,也有向往。   导游笑得很甜,等一开口才发现人根本不是她长得那回事。她很生猛。班级队伍列成两行等在车门边,女生先排队上车。导游姐姐劈手逮住了个企图要越过女生上车的徐小伟。   反正他是没皮没脸惯的。   而且这会儿马芳萍正好不在。   “嘿,这位帅哥,女士优先,不用这么急吧。”   换作平时的徐小伟估计早就吹胡子瞪眼,各种找不痛快了。   但是今天像是中了邪。   他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肢体极为不协调的扭捏了几下后挤出了一个稍许腼腆的笑。   不会吧。   我没看错吧。   这还是发誓三年混成古惑仔的徐小伟吗。   “滚滚,笑什么笑,想死是不是?”他抬手赶跑了了几个跟着起哄的男生,红着一张黑脸转头大大咧咧地吊到了队伍的末尾。   只是他的眼神却还若有似无地在女导游的身上飘忽不定。   我隐约知道。   漂亮的成熟女性,只是一个明媚动人的笑容,对青春期的少年来说,有着不可言说的的吸引力。   是吸引力,也是一种权利。   是一种可以支配涉世未深的少年的心的权利。   比如年轻风趣的男老师总是在学生中特别受欢迎。这从来都是一个道理。   *   张梦洁和张放放坐在我前排。李心蕊今天请假没来,我主动成了我们三者之间落单的那一个。我不想让她们为难,并且我对这方面向来都不是很在意。   就好像很多女生乐此不疲的结伴上厕所这件事。   但对我来说,其实一个人也会更自由吧。   毕竟我从小学开始就每天自己走路去学校。没理由那几十分钟的路我都可以一个人走下来,教室去厕所这么一段距离,我自己一个人走就能走崩溃了。   可是,我这样是不是不正常的?   为什么我没有需求?   就像张梦洁。   她最害怕落单,无论是倒水,上厕所,还是去办公室交作业,她都喜欢有人陪着她一起。   为什么我不是。   为什么我没有这样的需求。   我后面一排是几个躲着马芳平打游戏的男生。陌生的字眼一个一个蹦跳着跑进我脑袋里,我不知道他们在激动些什么,我只觉得他们很吵。   车子驶上高速。窗外的景色开始陌生。   而我还在思考那个问题。   我真的不需要别人的陪伴吗?   为什么。   清晨的阳光拨开厚厚的云层,直射入车内。我偏头躲开那一束正好落在我眼上的阳光。   答案在这一刻,闪现。   因为我懂事。   储标和陈兰自我懂事的时候就一直很忙。   他们能给我的陪伴很有限。   并且,他们不明白,储盛从来都无法替代他们的位置。   哥哥就只是哥哥。   他的存在根本不可能,也不应该填补陈兰和储标在我童年至今的成长时期中大幅度的缺席。   但还好,我懂事。   为了能和周遭的一切和平共处,我变得不那么再爱向外索取。   本来渴望的一切,渐渐成为了在我心中可有可无的需要。   人好像就是这样变得冷酷的。   可成为这样的一个人其实也不完全是一件坏事。我不喜欢以前那个永远哭着喊着伸手问他们要爱,要关怀的自己。那很难看,也很卑微。   我可以慢慢的长大,一步一步的成为自己的保护色。   这当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这意味着我要比同龄人成长得更多,多得多。   所有扛得住还是扛不住的事,都让我自己来扛。倾诉对我来说逐渐成为了一件很危险的事。她会成为我被误解的第一步。   这也许就是大人眼中“懂事”的孩子。   是他们引以为傲,值得向别人炫耀的资本。   所以还是有好处的,对吗?   *   打游戏的男生终于引起了导游的注意。   “各位同学。”扩音喇叭提在面前,声音依旧还是含笑温柔:“汽车正在行进中,请坐在自己位置上,以免发生意外哦。”   她说完转身去跟正在驾驶的司机交流了几句,好像是在聊时间的问题。一同跟车的马芳平这时扶着椅背站起来,车开过一段颠簸的路段,她人显得有些摇晃。   “行了,都给我安静下来。”   “别逼我收拾你们。”她声音不高,但严肃,有着一种不可抗拒的穿透力。   显然没有任何人有这个胆量逼迫她。   导游提醒过,还依旧吵闹着的车厢,在马芳平的严厉眼神扫过后,终于完全地平息了下来。开车的司机是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他摇头笑笑:“还是老师的话管用。”   安静在车厢里晃荡,睡意渐渐萌芽。   在我斜对面坐着的是王小柔和李清清。李清清耳朵上挂着两条长长的黑色耳机线,是索尼的walkman,她刚来学校的时侯我就注意到。   在电子设备贫乏的年代,这样一个随声听就足已令很多人望成莫及。   我听到她们在聊周杰伦的专辑。   我没有周杰伦的专辑,我只在听动感101的时候会有幸听到几次他的歌。在我的记忆中,人生中听到的最好听的歌都是在夜晚的电台中。   后来再也没有发生因为电台播放一首林俊杰的《江南》而导致我激动地扔了笔冲去储盛房间找他的故事。   歌词根本不知道。   两个人围着收音机,一起哼着跑偏的调,互相嫌弃,却谁也不肯先住嘴。好像自己就是乱世巨星,爱意和崇拜都近在咫尺之间。   后来再回想,那时候我们的快乐就像是深夜电台的歌。   一旦错过了,就很难再遇上重放。   *   车停在一个红灯前,我偏头看了一眼车前的电子显示器。时间距离从学校开出来才过了半个小时。   我今天一直都有点心不在焉。   可能是因为早上不期而至的例假,也可能是因为——   江炎。   临出发前,五班的班主任笑着过来把他拉上了四号车。   “马老师,我们班胥乐远找他有点事。”   “我借你们江炎一用阿。”   马芳平当然点头说好。   江炎像个小媳妇似乖巧地站在人老实旁边,一脸的欢喜呼之欲出。   所以,他就是胥乐远的童养媳吧。   没错,一定是这样的。   *   我们班是整个年级最早出发的。但因为连着遇上好几个红灯,后出发的其他几个班渐渐地跟了上来。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有意,一左一右两边都有,正好把我们班的车跟夹心三明治似的夹在中间。   其中一辆的车上有人推开了车窗。   嘻嘻哈哈地在冲着我们这边叫嚣。   “出发的早有什么用!”   “怎么样?还是被我们追上了吧!”   好像是在说类似这样的话。   “滚!”坐在窗边的学习委员先站起来反击。其他靠窗坐的人,尤其是男生,也纷纷跟着回击。   “是四班的车!”   有人认出来了。   “许志豪这个傻叉!”   “给老子爬——。”   “马上就超过你们!”   女生则大多躲在玻璃后面窃窃私语地偷笑。   这突如其来的好胜心跟班级荣誉感。   虽然看着有点傻,但就还,就还挺有趣的。   不过我指的不完全是他们。   而是——   “储悦,你看你看!”前排张放放的脑袋抵在玻璃和车椅之间,面目扭曲成有些狰狞的模样,就这样也抵消不了她满脸的兴高采烈。   我顺着她手指着的方向往右边的窗外看去。   一眼就看见了车上某人摇着手载歌载舞的欢欣蠢样。   江炎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我。   他正兴奋地强迫胥乐远一起对着我们这辆车搔首弄姿。   是胥乐远先发现我的。   一切戛然而止。   我有点遗憾,本来还想多欣赏一会他的表演。   在他的视线挪过来之前,我已经举起手,准备好了一个打招呼的姿势。   左右轻轻晃动,且面带微笑。   表示:我全都看到了,你的丑态。   他的表情,从疑惑,再到渐渐惊讶。或许还夹杂有些许的不好意思。   也许,这是唯一一刻,是我希望红灯永远不要跳绿的瞬间。   但并没有成真。   也永远不会成真。   大巴发动,我们的司机师傅也有一颗好胜心。像是憋了一口气,车子红灯跳绿的瞬间率先冲出去,直接把江炎他们甩在了身后。   一闪而过间。   男孩子微笑的面容被拉扯成模糊的线条。   挥挥手,是你好,也是再见。   原谅我又扫兴了。   *   导游把我们散放到公园,简单的交代了集合的时间和地点,人就不见了。   不是吧,现在做导游钱这么好赚的吗。   我心生嫉妒。   我,放放还有张梦洁三个自动结成了一个活动小组。   张梦洁提议想要去喂鸽子。她生怕我们不同意,嘴里一直夸着鸽子多可爱,眼里都是跃跃欲试。   “而且鸽子肉特别鲜。”   “营养价值也很高。”   ……   一片肥沃的草地上扑腾着成群白花花的大肥鸽子。   我盯着她们圆鼓鼓的小肚皮。   脑海里不停地回旋着“鸽子肉特别鲜美,营养价值高”这句话。   到底怎么个鲜美法?我还真的没试过。如果抓一只炖汤的话——张放放和张梦洁捧着刚买的鸽食跑回来,及时结束了我这个危险的想法。   “储悦,你要一起吗?”   我捂着肚子,坐在旁边的长椅上,摆摆手。   她们了然地点点头,转身就高高兴心地抛弃了我。   望着眼前这种“你喂我吃”,“你不吃我塞”的安宁的美好氛围,我的生理不适在短时间内也得到了缓解。   旁边窜过来一群没头没脑的男孩子,夸张地冲着点头吃食的鸽子大喊大叫,受了惊吓的小禽兽纷纷急忙展开羽翅逃向天空。   当然也有个别例外。   比如说你。白毛灰尾巴的那只,我注意你很久了。   假意扇了几下翅膀后,引起一阵骚动后,自己又漫不经心走回张梦洁前要食物吃。   调皮的男生被卖鸽食的大爷几下给轰走了。   张放放指着远处的清晰的摩天轮。   “我们去坐那个吧!”   “摩天轮?”   张梦洁看了看后莫名有些羞涩:“那个,那个不适跟自己喜欢的人坐的吗?”   “我看书上说,如果和自己喜欢的人坐在摩天轮里,并在最高点的时侯接吻,就能一辈子不分开了!”   “好浪漫!”   “浪漫?”   “亲一下就要一辈子都在一起了?”   “这不是神经病吧!”   “张放放!”女孩子咬牙切齿地低喊。   “而且,张梦洁你是从哪本书上看来的啊?还接吻?”   “是不是背着我们在看什么不健康的书籍了?”   “也是,改天也借我和放放看看啊。”我搂住张梦洁的脖子。   “你们两个!”张梦洁一跺脚:“狼狈为奸!太讨人厌了!”   *   坐摩天轮的地方已经排起了长队,看校服都是我们学校的。   我不打算坐。靠在花栏旁边的木凳上,看着在售票亭前排队购票的一帮人。   我说我恐高。这是一个绝妙的理由。   其实呢。   是因为门票。   二十元的门票钱,我的确是能承担。毕竟今天出门的时侯,储标塞了我一张五十元的票子。但是,其实没有必要的吧。   张梦洁的爸爸妈妈都是老师,收入应该比普通人要好一点。   放放的爸爸妈妈虽然工作普通。但他们只有放放一个女儿,肩上的单子应该要比陈兰和储标轻不少。   高处的风景也许很美丽。   但也不值此时我口袋里的二十元。   而我人生的顶点,我仰着头,缓缓转动的摩天轮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美丽,生动,又怪异。   我一直觉得摩天轮,它是不属于我们所存在的这个世界的。   比起这个世界。   我们的内心,更适合存放一座摩天轮。   现在的我在哪里呢?   人生的最低点?还是,已经缓缓在向上攀升了?   改变这种事,其实我是感觉的到的。   江炎说,我被困住了。   是的,我被困住了。被外界的声音,被内心的纠结,被眼前蒙蔽的现实,我像只咬着尾巴的狗一直在原地打转,一直在横冲直撞。   我忘了向前看。   我更忘了向内看。   张放放和张梦洁已经坐上了摩天轮,临关门之前,她们冲我的方向高兴地挥了挥手。   不遑多让,我也回报以十二万分的热情。   我旁边的椅子坐下一个男生。   “你为什么不坐?”   “别跟我说是恐高?”   “那你呢,你为什么不坐?”   胥乐远笑了一下:“因为恐高。”   “我是因为穷。”   我觉得他有被我的直白给惊到。   “这样子吗……。”他轻声感叹了一句,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哎。”   “江炎呢?你看见他了吗?”   “……我怎么知道他去哪里了。”   “我以为他来找你了。”   同样的,我也被他的直白给吓到。   “找……找我干什么,我又不是他母亲……。”   “其实我想说,那个——。”胥乐远话说到一半,诡异地停住。   他的表情很直白地在跟我说,他有难言之隐。   难道是借钱?   我注意到他脚上的大勾勾鞋。   如果真的是关于钱的问题,应该是看我可怜,想给我捐款吧。   那敢情好。   来吧。   我受得住。   “就是如果你学习上有什么不会的地方,你可以来问我。”   “我数学还挺好的。”   他真诚地冲着我笑了笑。   我的脸,哄地一下就烧得就跟个猴子屁股似的。   “你要教我念书?”   我忍不住向他再确定一遍。   胥乐远是为难的。   我只见他,两眼一闭,悲壮地点了点头。   “你是欠了江炎很多钱吗?还是放火烧了他家的祖宅?”到底是怎么样的滔天大罪,才能让胥乐远答应干这件事。   “你猜到了?”   “不难猜啊。”我和眼前这位帅哥的唯一交集就是江炎。   “或者说,不是因为他,难道是张放放?”   胥乐远是知道有张放放这一号人物的存在的。   他很谨慎地摆了摆手:“我还只是祖国的花骨朵,可千万饶了我吧。”   看他这幅避之不及的态度,让我先把对张放放的同情扔到了一边。   我很好奇。   “喜欢你的人很多。”   “谁叫你这么优秀,学习好,还多才多艺。”活该你被一堆人跟在后面追。   “我学习好,是因为我有很认真的在学习。”   “我的吉他是从小学三年级的时侯开始学的。”   “还有篮球,也是因为我真的喜欢。”   “总的来说,我只是一个有明确爱好,和不喜欢半途而废的普通人而已。”   不喜欢半途而废。   他可能不知道自己随随便便说出的这一句话,远比我初次见他时,他那张帅脸带给我更多的震撼。   “瞎说。”   “普通人可不长你这样的脸。”   “谢谢夸奖。”他这次没再谦虚,十分自然地接过我的奉承。   其实我想问他。   被人喜欢,被很多人喜欢的烦恼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烦恼呢,还是只是一种无病呻吟。   直到我收到人生中的第一份情书。   我才真正有点明白胥乐远的感受。   你说甜蜜有吗?   就算有,也只是一瞬,且裹着虚荣的外衣。   情书并不代表甜蜜。   尤其是,当你在收到她的那一刹那,脑海中甚至不能涌现出一张可能又期待的脸庞时。   她或许就是一种累赘。   “你为什么会答应江炎?”   我仰头盯着缓缓旋转的摩天轮。耳边男孩子的嗓音轻快又贱贱的。   “他求我的呗。”    ☆、第 45 章      我很感谢胥乐远的坦率。   “他求你你就答应了?”   “当然啊。”   “你这么随便的?”虽然他看着的确是个挺随和的人。   “那个。”   “倒也不是。”   胥乐远说着弯身系了个鞋带。   “主要是他以前都没求过我。”   “就感觉还挺爽的。”   “至于他为什么要我帮你,而不是自己帮你。”   “我估计你应该知道点什么吧。”   我避开他意有所指的目光。   心想,你要是再这么逼我,就别怪我刨根问底你的风流韵事了啊。   摩天轮下来的出口处有人大声叫他的名字。胥乐远举起手,扬了几下回应。   他拎起放在另一侧的背包,站起身:“我同学找我,那我先走了。”   “如果你有什么问题要问的话,中午学校的阅览室是开着的,我们可以在那里讲题。”   他觉得这一切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可是。”   “这合适吗?”   我还是没忍住问出来。   “什么合适?”胥乐远顿住,回身疑惑地挑了下眉。   “嗯——没,没什么,只是怕影响你学习。”   “这有什么影响的。”他很自信,爽快地否决了我的疑问。   其实我不应该问他的,无论合不合适,反正我都不会去做。   但也许,我本着一种良善,或者也是八卦的心态,我想要提醒他一下。   你的身边,有个女孩子,一直在看着你。就比如刚才你弯身系鞋带的那十几秒里,你就已经错过了一场暗恋。   但是我还是怂了。   我怕支离破碎的现实,即使是别人的,也能割出我的血来。   *   归途是一车昏昏沉沉的睡眠。大家闹了一天,终于消停。   我却意外的清醒。   城市的繁华在身后渐渐解体。车辆飞快地驶过,余光扫到一所学校的名字。   某某高级中学。   车停在路上等红灯,而我在看他们上体育课。   像一个格格不入的观众。   高中,无论如何,好像是所有青春小说中,最美好的年代。   这个学校的名字我知道,是所很著名的市重点。储盛压在书包里从来不看的中文自修上,时常有这个学校的学生发表的文章。   我很喜欢,这种仰望的感觉,虽然只是通过寥寥几个印刷的铅子传达给我的。   但我看见他们的生活,或者是内心的姿态。年轻无需掩饰,里面熊熊燃烧着一种希望的光亮,和对未来的野心。   我也是。   比如,终有一天,我会重新回到属于自己的舞台。   陈染之这会儿,估计应该正要准备中考了。   他会上什么学校呢?他一直都这么优秀,应该完全不用担心。   但是他的妈妈,现在还好吗?   还有张淼淼,梁艺琳,所有这些我小小人生中过客,你们此时此刻,正在干什么呢。   不停地怀念过去,也许是在束手无措的现实里,最后的一种庇佑。   *   车停在学校正门口。   班长宣布直接原地解散。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马芳平站在马路边上。   锐利的目光一直人群中搜索着什么。   直到她看到我。   她伸手冲我招了招。   我跟身边的放放和张梦洁匆匆告别,小跑着到她跟前。   心里突然没底。   我今天难道犯事了吗?不可能,我一向很谨慎。   但除了那些谨慎无法影响的事情,比如这次的数学成绩。   “储悦。”印象里这是她第一次单独同我说话。   “我记得你家跟张路家是顺路。”   “今天放学早,你回去的时侯,把这张通知带给她,让她签好名给你带过来。”   我接过马老师递过来的纸,是少儿医疗基金的缴费通知单。是周一发下来的,但是张路最近一直都没来学校。   “不知道怎么搞的。”   “家里电话打过去也没人接。”   “请假也是随随便便地说了一声。当学校是什么了,真是的。”马芳平嫌弃又不耐烦地啧了两声。她本来面无表情的时侯就够有威慑力了,现在则完全是一种冷酷。   “那张路为什么请假?”我小着声,斗胆多问了一嘴。   马芳平个子跟我差不多,她抬眼看了看我,可能是有点意外我为什么问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   “感冒什么的,我也不太清楚。”   她把写了张路家家庭地址的纸条给我,只是催促道:“别耽误了。”   只是感冒吗?   我掐指算着张路请假的天数,算上今天,都快五天。什么样的感冒能让她不声不响地消失五天?她虽然成绩不好,但是对待学习的态度并不随便。   我心里的疑问和担心,随着公交车不停歇地在一连串我陌生的道路上穿梭时,而逐渐加深。   她家根本不是马芳平嘴里说得那样跟我家顺路。   她家要比我家远得多。一直往前,我知道那里有片海。海水是灰色的。我认识的我们一个村的哥哥就是死在那片海里。   售票员照着我纸上的地址打发我在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车站下了站。   幸亏现在还是白天,距离日落也还有一段时间。我头脑发懵地站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发了一会儿呆,才终于鼓足勇气拦下一个骑着三轮车经过的中年女人。   我认认真真地照着纸上的字念了一遍,看她。   中年女人什么也没说,也只是面带微笑地盯着我看。   我不明所以,又照着读了一遍。   她就还是微笑。   这到底有啥好乐的呀。   她不说话,我拿她没辙,哭丧着脸继续问她:“请问阿姨,您知道我说的那地方怎么走吗?”   谁知她劈手夺过我手里的地址,低头粗粗看了一遍后,抬手对着我噼里啪啦比划了一串手势。   原来,她不会说话。   她是个聋哑人。   我以前就疑惑过这一点。   关于残疾人的认识,我都是从电视上学来的。生活中,尤其是在乡下郊区的几年里,我基本上没有见过身体有缺陷的残障人士。   似乎人人都幸福安康。   而零碎的传言,从老人嘴里也听说了很多。   什么缺胳膊断腿的小孩子,生下来就被扔到河里淹或或者是不知去向。   明白有夸大其词的成分在里面,但是,其中的一部分,我相信是真的。   女人估计见我半天没反应的样子,以为我没听懂。热情地一把拽上我的手臂,看架势是要亲自押送我去。   我一下很紧张。   手上猛地一使力,有些粗暴地挣开了她。   我是后来经过不断的回味。   才体会出,那一刻我的挣扎,不是因为她的力气,或者是那些未知的危险。   而是因为恐惧。   是出于一种对异类的恐惧。   而当时的我,也还没学会如何掩饰这种恐惧。   中年女人被我的力道吓了一跳。我躲闪着有些不知所措,只能低头红着脸匆匆说了句谢谢,转身就跑远了。   等我再回头。   预想中骑着三轮车的身影并没有消失在马路的尽头。   而立在原地的那个女人,手一直比划着向前的姿势。   直走,一直直走,然后是左转。   她依旧在看着我。   我读懂了她的意思。   也许她是作为一个幸存者而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那么从小到大,这几十年间,究竟多少次因为词不达意而收到过冷眼相待呢。   但这无数次的冷眼相待,并不能抹杀她此刻目光中善意的守护。   温柔真的是一种天赋。   她没有因果。   *   经过几位路人的帮助,我还是找到了张路家。   是路口一幢刚翻新的三层楼小洋房。我从房前的岔路绕进去。房前敞新的水泥地上晒着稻谷还有番薯,二楼的阳台上则飘着新晒的衣服。   但房子门窗紧闭,没有人在。   视线挪移,我注意到小洋房左边还贴着一间窄窄的老屋。阳光落在洋房簇新的琉璃瓦上,衬得一旁的水泥黑瓦片愈发暗淡无光。   这件破旧的老屋是有人住的。   褪了色且布满裂纹的木门自里向外大敞着,屋里黑洞洞的一片,没有光,也没有开灯。什么都看不清。   从我这个角度望过去,只能隐约看见有个桌子的模样在靠墙角的地方。   晚风一阵阵的打在我心上。玉米叶靠在一起簌簌作响。   我攥着手里的通知单,心里已经起想要离开的念头。   要不就从门缝里塞进去?但是马芳平要求的是让我明天拿着签好的通知单给她。   我进退两难。   我决定试一试。   “张路?”我离那扇门近一点,压着声音轻轻地叫了一句。   “张路?”   没有收到回应,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意料之中的,没人回我。   就是吗,她怎么可能住在这里。   “谁啊?”   “谁找路路?”   你有没有过这样的体会,只闻其声,但不见其人。   太阳此刻正在西沉,一直沉入天际的尽头,那边灰蒙的海中。我仓皇地转过身,四下找寻声音发出的可能的地方。   四下却静悄悄。偶有几声摩托车路过的轰然声。   我不可能听错。   我抬头看向二楼,没有人。   房前的橘子树上压满了金黄透亮的橘子,张路藏在书包里拿到学校两个。不过那时候看起来还没成熟的样子,一半都是青的。她分了一个给我,我尝了,挺酸的。   但还是都吃完了。   只是她那时候无心说得一句话,我却一直记得。   “等黄了,就吃不上了。”   黄了不是正是熟了的时侯吗,为什么吃不上?转念一想,我猜到了为什么。   以前储标还没开始跑出租车的时侯,他和陈兰也种过一阵甜瓜拉到市区去卖。   摘下来的瓜里凡是品相好,看着包甜,能卖钱的,我和储盛都没份吃。   剩下来的小的,歪的,才是我们的。   所以甜瓜并不都是圆滚滚金灿灿的,她也有椭圆,有扁的,有凹的。   不过这也并不重要。   因为很多人永远也不会知道,也不必知道。   多好。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很有惊悚片的效果。   橘子树旁一片开阔的菜园子,里面缓缓探起来一团黑色的东西。我忍着逃跑的冲动看过去,是个人,老人。   头发裹在一条深色的头巾里,鬓角的两边垂下一大片灰白的头发。   整个人看起来很凌乱。   而她的面容。   我说不清。深且重叠的皱纹一层层垂下来,将原本的面目重重包裹。这是一张在漫长年岁中避无可避的脸。   我也见过许多上了岁数还在农田里耕作的老人,包括我的外公外婆。但是我没有见过,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完全是一种卧倒的姿势在耕种。   很快我就直知道了答案。   她撑着手边的镰刀艰难地爬起身。等到完全站起来,却意外地跟她刚才坐在地上的时侯也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极为严重的弓背,脊椎几乎已经与地面呈现在同一水平面上。这样的姿态,如果长时间的站立劳作,的确会很累。   趴着是一个再好不过的选择。   “你是路儿的同学?”她颤颤巍巍地避开脚下的几株刚冒绿的菜苗,小心且缓慢地走到我跟前。   坦白地说,她身上很脏,衣服上粘结着成块的泥土,走过来的时候带起一股并不好闻的味道。   我本能地往后躲了一步。   她也并不管我,弓着腰,慢腾腾地向着那间黑洞洞的小屋里晃去。没有热情,也并不冷漠。我慢慢跟上,一直到门口停住。   没有进去,是因为觉得唐突,也胆怯。   老人把手里揪的一把绿叶菜丢进门口的水桶里。翠绿的嫩叶飘在发黑的水上,有种突兀的和谐。镰刀摆在了门后面。木门嘎呀嘎呀的声音,像是暗□□的前奏,听着有些渗人。   我的视线随着她的移动而移动。   饭桌旁是老式的灶台。上面用黑色油漆描了兰花水仙还有动物的样子,画工还不错,但都已经被烟火熏旧。   灶台前面就是一口井,上头搁着一木质的脸盆,也是现在不多见的模样。发黑的墙面上糊了几张褪色的日历,我注意到上面的日子。还是9798年的。   一切都是陈旧的。   包括住在这间屋子里的人。   时间好像是被定住了,在这里。或者说,这个地方被时间遗忘了,只塞满了尘埃的旧味。   我就停在门口,没多进一步。   “我是张路的同学。”   “她几天没来上课,我们班主任让我给她带少儿基金的缴费通知单,让她家长签名。”   老人仰头从房梁上挂着的竹篮里取下一碗冷饭,转身又慢腾腾地走到水池旁,那里有一个小水缸,上面铺着一个木盖子。   她拿过上面的碗,掀起盖子,舀了一碗水倒在盛饭的碗里。   这水我知道。   乡下俗称“天落水”,说白了就是雨水。   我更小一点的时侯,大约七八岁,也在外公外婆家喝过。都说比一般的水要好喝,我尝了几次,并没有什么特别。   现在早就不喝了,在我小舅舅的三申五令之下。知道这水不干净。   老人端着一碗汤泡饭坐到桌前。我才明白她是要吃晚饭,配菜就是碗里几根黑黑的酱瓜。   “路路病了在医院住着,他哥陪着。”   果然是病了。   “什么病?”   “不清楚,一直发烧。在医院住着,钱都花了不少。”她好像完全没明白我来的目的,自言自语的惋惜。   “那这个单子——。”   我还是收起来了。   “那奶奶,张路是住隔壁吗?”我忍不住多问了一个跟今天的目的没有关联的问题。   “什么隔壁?”   “隔壁是她叔叔家。”   “路路跟我一起住。”   “路路这个病真是不值当,大冷天的三天两头洗什么澡,穷要干净,把自己整病了——花了那么多钱,她哥大生要给人做多久的徒弟才能给赚回来,不懂事,真是一点都不懂事。”   “好不容易捡的柴都让她烧水给折腾没了,真是的,小龙被他那媳妇管得严,天天在外打工,也没功夫替我干活。”   “我儿子心是向着我的。”   “都是他的那个媳妇——。”   “都是媳妇不好——。”   我没再听完,转身就跑了。    ☆、第 46 章      我运气好。   跑回车站,迎面远远开来的就是能带我回家的24路。   而我也明白,我的好运气,不仅仅是这。   恍然中我有种喘不上气的窒闷。   陌生,又熟悉。   猛然惊起了我记忆中八岁那年在泳池溺水的经历。   据说那是一段只有十几秒的过程。   但当时的我沉在水中,不断的被四面八方的水一拥而上侵袭的感觉,那种冰凉的透明,引诱着你放弃自己。   我忘记自己是否挣扎过。在我并准确的记忆中,我整个人始终都处在一种很安祥的状态,自然舒卷。   因为放弃了挣扎,我似乎都没有难受。   直到被人从水里捞起来的一瞬间。与水相离的那刻,当空气毫无预兆地灌入我的肺里。鼻腔眼睛还有喉咙,一瞬间都火辣辣的疼。   生的气息就像是毒药。   但也许这就是活着的感觉。   并不美好,真实的痛苦,和淋漓的撕扯。   被虚构和改写的记忆中。   死亡,和离开,却轻易和温柔地如同潜伏在水下软软的海草,勾引,撩拨着你,一步步,陷入永夜的怀抱。   鼻涕跟着眼泪一起哗啦啦地下来。我嚎啕大哭,湿漉漉的倒在陈兰的怀里。   朦胧中察觉到。   死亡再温柔,却都不会有妈妈的怀抱更让人贪恋。   在那一场意外中,我得救了。   那眼下的这场呢。   黯淡模糊的样子,伴着距离的拉远在我的意识里越发地膨胀。   那间房子就像是一场挥之不去的噩梦。   所有贫瘠和粗劣的气息都并存在这场噩梦之中。   我一直无法控制自己去不要想它。   我很难过。   这一句话,曾经说了无数遍,这一次,却如鲠在喉。   灰蒙蒙的玻璃窗上照出我困乏的脸庞,原来我咬着牙,忍到眼眶泛红的脸是这个样子。   贫穷对我,或者绝大部分的人来说,都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   因为买不了一件喜欢的外套,吃不上一顿心心念念的麦当劳,就发脾气不高兴的自己实在肤浅得从来没有想到过,原来有的人的人生,竟然可以如此的艰难。   更令人难以接受的,这样的人生,过往的每一天,一直在我的身边发生着。   传言都是真的。   她没有父母,只跟自己的奶奶相依为命。唯一可以依靠的哥哥也不在身边。   相依为命,或许也没有多少亲情的温馨在其中。而是一种顺势而为的妥协,年事已高受尽媳妇折磨的老太太,还整日幻想着儿子的良心。   老眼昏花的并不只是眼,更是心。   公交车像是王子的白马,带着我快速地逃离。   我还可以逃离,那张路呢。   她肺炎住院了。   而原因,极大可能是因为我一句自以为是的“关照”。我教不会她反抗,也更没有胆量帮她抗争。所以选择这种与世无争的自保。   但是我忘记了自己的理想化,没有建立在现实的可行性上。   人类进化了几万年。   却只在近几十年里才安然解决了如何在冬天舒舒服服地洗个澡,这种解决,却也只是针对部分人。   在二十年代初期的远郊乡村,热水器根本还是一件极少见的稀奇物品,水龙头一拧就能开出热水的家庭,绝对能算是一种奢侈中的奢侈。   甚至在液化气灶普及的年代,她守着的却还是一方陈旧的老虎灶。   还会因为烧水多用了几捆柴火,而被自己的奶奶数落。   我终于明白,很多事情,如果别人没有去做。并不是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去做,而是实在是,做不到。   同情和悲悯绞杀着我。   是我害她生病住院的,这个念头一旦生成,就越来越浓烈。   我想到自己曾经委婉的问过她。   在一场嘲笑之后。   “你觉得难过吗?”   这样的生活?   当时她有些讶异地摇了摇头,黯淡的眼眸中似有几分光亮。   “哥哥在跟人学修车。”   “等过几年他学成了,攒够钱了,我们就可以自己开一家修车铺。”   “我哥哥很努力。”   “到时候,生活会慢慢变好的。”   我说不出口的问题,她也一并回答了。   至始至终,她对我都始终坦诚。为数不多的交谈中,几乎没有隐瞒。我对自己所不耻的地方,不是那一句“关照”,而是提出这样的建议时,内心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我跟那些无端嘲笑她的人也并没有区别。   我从来没有把她当作过我的朋友,而是一个需要被我拯救的对象。   之所以选中她。   是因为我那一点可悲的感同身受。   当现实超出了我的预期,能力被狠狠地践踏在脚底。我终于我发现,我谁都救不了,包括自己。我没有教会别人什么。   一直是他们在我的人生道路中,有意无意地拨正我曾经不小心走错的道路。   就像张路。   她对生活是怀抱着希望的。   那我呢。   这么多年,我到底成长了多少。我固守在自己世界里,些许外界的风吹草动,就能勾起我对身边所有人的巨大不满。   为什么夺走了我的这个。   又为什么没有给我那个。   对陈兰,对储标,甚至是对储盛。我一直在索取,在求偿。   但爱是相互的。   是不是。   无穷无尽的情绪翻滚在我的心底。天色已经浸成蓝灰色,炊烟从冒着橘光的人家里伸出来。我现在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想要见见他们,我的家人。   爱不是等价交换。   她是理解之后,一种无限的宽容。宽容恶,也宽容善。至高的爱意是有神性的。神,是一种绝对不允许凡人指手画脚的存在。   她不受胁迫,也无需辩解。   一直以最本来的面貌,始终存在着。   直到有朝一日,我们自己的,主动伸手触碰。   *   家,还是往常的样子。   平凡的忙碌,以及熟悉的烟火气。   我蹲在鞋柜旁换鞋。什么时侯才意识到天是真的冷下来了呢,也许是这一刻,属于我的软软的粉色老虎头鞋端端正正地摆在鞋架上时。   我弯身把换下来的运动鞋摆好。   紧邻我的虎头鞋的是储标的皮鞋。   我盯着它,一时忘记了动弹。   这双鞋储标已经穿了很久。   不名贵,质量也不好。   鞋人造革的材质,并不透气,储标出车一夜归来后,散发的气味也可想而知。   黎明的时刻。   他就站在这里,因为疲惫,摇摇晃晃地几乎站不稳。   他手扶在鞋柜上,脱下了这双鞋。却卸不下满身地疲惫。   我从没完整的注意过这个场景。   所有的,都是片段的记忆。   我有时半夜起来上厕所,或者熬夜看电视到天亮。   我被动静吸引出来,目光从二楼自上向下,投下匆匆地一瞥。在一片黑暗中,捕捉到了光存在下的某一个片段。   像是观众看向舞台的那一眼。   所有这些凌乱地散落在我记忆中的一堆片段,已经多到足够可以还原所有的夜深的场景。   所以到底还有多少次,在这样的黎明和天亮。   是我在安然的睡梦中,坦然略过的。   鞋头的皮已经开裂,斑驳,暴露出织物的内里。   一个个小小的口子,无言地浸满了对生活全部的诉说。   其实我早就发现,但是我并没有产生这样的意识。对别人的艰辛从来都是一扫而过。   体谅这种心情,远比感同身受来得更具体。   如果逃离幼稚,偏执,和没有来由的报复心是需要契机的。那么这双鞋,当下就是对我的一种启发。   成长是一个渐渐丰盈自我,和与周围所有和平共处的结果。   记忆里,随时随地伸着手,向外在讨要爱的小女孩,她应该可以慢慢长大了是不是。我已经固执了太久,等到风景都结成霜,夏蝉也去而未返。   我想要与父母和解。这一刻,无比地想。   但直到很多年之后,我才真正完成这一种内心的经历。   合解的要素之一是建立在激烈挣扎过后的理性和解。那另一部分呢?   另一部分的完成在于期待。   不是抱有期待,而是不再期待。   不再对父母抱有过多无用的期待,才是通往一切平和的最终奥义。   或许并不温情,但却最实用。   可惜这一刻的我,还并不舍得。   *   晚饭是惯例,两菜一汤。   红烧肉,炒小青菜,还有榨菜肉丝汤。   碗筷交换的声音,平常又温柔。饭厅的顶灯原来坏了两个灯泡,一直暗暗的。陈兰抱怨了好几次,看来今天储标终于修好了,光线明亮到让我有些无法适应。   厨房的玻璃窗因为内外温差,结了一层淡淡的水汽。窗后是深蓝色的天空,夜间寒冷的风在空旷的天地间叫嚣。   储标和陈兰不咸不淡谈着亲戚家的事。   储盛依旧默默吃饭。他忽然看了我一眼,神情莫测。我还没反应过来,他伸筷子,迅速地夹走了碗里最后一块精瘦的红烧肉。   他得意地在我面前晃了晃自己的战利品。我仔细地一一辨析着他此刻全部的表情,像是一桢卡住的画面。看着他,眼尾挑起一个小小的弧度,抿起嘴角两侧顺着脸部肌肉的走向微微后撤。   轮廓和岁月并行,造就了眼前这一张逐渐褪了少年稚气的脸庞。很熟悉,在长久的凝视后,却忽然陌生。   直到,察觉他眼里的狡黠和臭不要脸,一如过往这么多年。   那种感觉,就又上来了。   窒闷感,压得我喘不过气。   不受控制地。   我仰头就开始大哭起来。无缘无故,没有任何理由的悲凄,像是过往人生中下在我身上的一味慢性毒/药。   现在终于毒发。   因为我突如其来的崩溃。储盛手一抖,吓得肉都掉在碗里。   “别别别,不就是块肉,我还给你不就得了。”   他面露惊悚。爸爸和妈妈也被我吓到。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陈兰就坐我旁边,她先开口。听储盛这么一说,迅速抓住了罪魁祸首:   “你要死啊,吃了这么多!快还给你妹妹。”   我哭得停不下来。   储标看出了些端倪:“储悦怎么了,是学校出什么事了?”他从手边抽了两张纸给我擦眼泪,这是他难得的温情。   也许也是我难得发现的温情。   “哭成这样,难道是数学又考砸了?”   储盛舔了舔筷子上的肉汁,忍不住幸灾乐祸。他总是这样,在对待我的问题上一直都是漫不经心的态度,不深刻也不越界。   我想哥哥是不是不够关心我,不够爱我。因为我们总是吵架,也因为我常常嫉妒他。   但他小时侯会帮我揍欺负我的男孩子,长大了会告诉我:储悦,你要考个好学校。   我总是自诩是个不善表达情感的人,那为什么我偏偏就要默认,我的家人就一定是我的反面呢。   如果爸爸有能力,如果爷爷奶奶不生病,如果储林考上了高中,考上了大学。   一个人的人生究竟存在了多少遗憾,才会有那么多的如果。   储标,在没有得到过一刻喘息的人生里,挣扎沉浮。   我们一生中总要辜负一些人。   最不想辜负的,是身边人。   但偏偏最容易辜负的,也是身边人。   爱让我们没有选择,而命运将我们逼上绝路。   陈兰瞪他:“闭嘴,吃好了就给我滚上去。”骂完他,转过头来又来安慰我。   也许是因为我长大后很少当着他们的面哭成这样。   储标又抽了两张纸给我擦眼泪:“数学要是真的跟不上,我们就去补课。现在才初一,不着急。有什么不会做的题,问你哥。”   “听到没有,储盛!”   “啊?”储盛显然很想装聋哑人:“我学业也很繁忙的啊。”   “不过。”   “啊呀,储悦,你别哭了,我教还不成么?”他看我眼泪跟不要钱一样地掉下来,到底也还是怂了。   “怎么还在哭?”   “你这样明天会肿成猪头的。”   我摇摇头,就还是沉默地哭。   陈兰有些着急了。   “是不是真的被人欺负了?”她有些紧张地上下查看我。   “让你爸明天去一趟学校。”   “你有事就跟爸爸妈妈说啊,你这样闷着让人怪着急的!”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我摇摇头。   “没有,没有被欺负。”   我就是。   “难受。”   “妈妈。”我泪眼婆娑的看她。   “我有个同学家里很困难,很困难。”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种状态。   “为什么有人会那么惨呢?”   为什么人生会是这个样子的。    ☆、第 47 章      陈兰没有告诉我为什么。   她的手轻轻落在我的肩头,掌心的温度带着母亲所固有的温和以及良善。   这对于彼此来说,都是一种早就陌生多年的举动。   所以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了,在那一瞬间。   那几个字,简单的字拼成的话。   妈妈,对不起。   你知道吗,每次我都把家长会的通知单拿给爸爸看,不是因为凑巧,是因为我故意的。   我希望爸爸去给我开家长会,但是我说不出口,因为我怕你问我为什么,因为我的理由实在太卑鄙。   我已经因为自己的相貌而深受自卑。   我不希望自己再因为妈妈的外貌而再加深这一重的自卑。   你知道吗。   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的演技并不精湛,但是你甘心做我的观众。   我记得的,多少年前的,寒冬腊月,那时清晨,你逼着我算一道又一道我不会的数学题。然后在太阳升起来那个时刻,骑车赶着送我去学校上学。   很可惜,那时候我还还太小。   所以没有一次,我曾回过身,看看你匆忙离开的背影。我总是怪你 ,怪你不像别人的妈妈,跟我说说体己话,不会温柔地摸摸我的头,笑着叮嘱我几句。你总是很匆忙,匆忙到丢下一句好好学习,就转身隐没在了清晨的早高峰里。   因为你要忙着回饭店,关心今天进的菜新不新鲜,够不够好,还要关注饭店的卫生有没有搞好,甚至是今天的天气如何,会不会影响生意。   这些在我通通都看不见的地方,你忙碌着。   而我回到家,看到的只是你疲惫万分的脸。   我们总是谁也不说什么,固执地较着劲。   可是这样真的好吗?   我变本加厉几乎是恶意地向家里索要。你们时常觉得我无药可救,而我却无动于衷。但新一天来临后,我们依然是一家人,依然在一起。   *   陈兰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也没告诉我该怎么做。   的确,无论如何,悲悯更多的是种心态,他需要能力,才能转化成现实。   我没有能力。   陈兰也没有,我们大家都没有。   这不过是属于别人的家事,尤其在在经历过苦难的他们眼里来说,平凡普通到几乎并不稀奇的一种。   躺在床上清醒了很久,我还是一点睡意都没有。   起身开灯,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十一点。全家都入睡了,整个房子静悄悄的。我忽然想到楼下的电话。   这一刻,无比地想要找人倾诉。   可能是因为刚大哭过一场,所以我在拨下一串手机号码的时侯,显得很冷静而没有迟疑。但却有一种踩在真空之上的虚无感。   在等待中,我不断地检查着显示屏上的是十一位数字是否跟笔记本上记录的是一样的。   这个点如果拨错电话。   估计电话那头的人会顺着电话线爬过来砍死我。   那他呢,江炎会怎么想。这个念头的燃起,给了我几分要清醒的预兆。我,此时此刻,拨打这个电话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还没想明白为什么,我已经慌忙地切断了电话。   耳边几声“嘟嘟”的盲音。像是被浇灭了炸弹引线后冒得几缕不甘的烟气。   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心惊胆战。   一切就当从没发生过,我只是一时鬼迷了心窍,或者是病急乱投医而已。   我把电话摆正,伸手摁灭了灯,打算悄悄潜回房间。   急促而又刺耳的电话铃声,突兀地逼停了我。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回应。我转过身几乎是以一种飞身保卫首长不被的警卫兵的姿态扑倒电话座机前,迅速拎起电话,掐断她的脖子,让她闭嘴。   “喂?”   “……请问你是哪一位?”   小心谨慎,且带着不确定的询问时,原来他会用“请”这个字。   他等在电话那头,轻微的鼻息,缓慢开合。在此刻不见半分天光的来说,如果繁花开遍的山坡,生动到有点过分。   “储悦?”   沉默是触发心有灵犀的开关。手里的电话差点握不住。   我又差点要挂电话。   “不是我。”   ……   “不,是我——”   预想中的耻笑和调侃并没有发生。   对面的沉默令我恍神。   信号不好?   “喂——。”我耐着性子,又喊了一句。   “真的是你。”   长舒一口气后的坦然里有猜中心事的自得。   “半夜电话响,还以为是鬼呢。”   他幽幽地吐槽了一句。   我也不甘示弱。   “平时亏心事做多了,这会儿才会担心恶鬼缠身吧。”   江炎不屑。   “听你说的这么坦然,不如你转过身看看,你身后现在是不是站着一个人。”   ……   声音安静下来,周围是黑漆漆的一面。我正对着墙,身后就是大门。   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道是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的,不声不响的爬到我的耳根子边。   害怕的时候是会僵硬住的,一动不动。连逃跑都忘记。   “怎么不说话了?真被吓住了?”江炎笑得有些没心没肺。   “河东口死了的那个老太婆年轻时偶偷了我一对翡翠耳环。”   “老太婆不是自己摔进去的,是我推的。”   “储悦?”   “杨老头家的孙子也是我给扔河里的。”   “他媳妇笑我不能生。”   “我就让他们断子绝孙。”   ……   “储悦,你别这样。”   “我一个人在家,你这样我有点害怕。”   ……   “哦,我还以为你喜欢这种聊天方式呢。”   “叮”一声。鬼故事到此结束。   “你找我有事?”   既然他主动提问,我也就不再遮遮掩掩的。   “我同桌张路,你知道的对吧。”   “你大半夜的打电话过来就为了跟我说她?”我听出了他话的无语。   “不然你以为呢?”   “以为您想念我了呗。”   有时候一些话的脱口而出,你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有意为之,还真的只是一种失误。   其实是值得人羡慕的。   那些有着“脱口而出”的能力的人。无论如何,他们的真心被埋没,被辜负的几率,都要远低于像我这样的人。   “哈。”   “我开玩笑的,你不会当真了吧?”   我听他的声音,悻悻地,也是不太笑得出来的样子。   “没。”我轻应了一声,顾不上感受此刻自己如雷的心跳声,我没忘记这通电话的初衷。   “我的同桌,张路很久没来上学,今天放学的时侯马老师让我给她去送少儿住院基金的缴费单。”   “所以你就去了?”   “我去,马芳平还真挺能差遣人的啊。”   江炎是个有不少缺点的人,但其中一点令我比较敬佩也不解的是,他特别喜欢直呼各位老师的大名。   为此他还有一套著名的歪理。   “名字取来就是让人叫的。”   “叫人名字,怎么就是不尊重师长了?”   “那你以后也别叫我‘江炎’,请叫我‘江同学’,当然,如果你觉得别扭,也可以直呼我的小名——江英俊。”   ……   “这不一样,我们是平辈。”   “平辈怎么了?平辈就不需要互相尊重了?”   我后来终于确定,他这不是家庭教育的缺失,他这完全就是道德的沦丧,人性的泯灭。   “张路家。”   “我今天去看过,特别,特别困难,是那种你根本没法想象的。”   “她跟她奶奶就住一间破的小平房,黑洞洞的那种,地是泥的,没有液化气灶,也没有——。”   “也没有抽水马桶——。”   “黑乎乎,脏兮兮,味道也不好闻。”   提起这些,我还是没有办法淡然。   江炎也不打断我,一直在电话那头听我静静地说。   等我无话可说了,他还是静静的。   “江炎?”我试探地叫了他一句。   “所以呢,储悦,你想怎么样?”   你想怎么样。   这句话有着近乎绝情的气质。他的这种明知故问,瞬间把我烘托成了一个无病呻吟傻逼圣母。   “我也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所以我才想要找个人说说,但期待得到的反应绝不是此刻江炎的这种。   他有很冷静的一面。   但我不希望出现在此刻。   “其实这些事,我早就知道。”   以此句作为开始,江炎说了很多我原来都不知道的事情。   “学校附近有家纺织厂你知道的,他哥哥就在纺织厂旁的一家汽车修理铺给人做学徒。”   “他哥是前年初中毕业就去了的。”   “也快有两年了。”   “这些事,你怎么知道的?”   “就,就那家修理铺旁边就是电子游戏厅,我年少的时侯不懂事被骗进去玩过几回,一起打游戏认识的人,他们跟我说得。”   “不是吧?除了被骗进去打游戏,还被骗了什么?”   “……你这一提我就想起来了,当时要劫我色的人可不少。”   “你去的是盲人游戏厅吗?”我好奇地发问。   “……你别欺人太甚,当心把我逼急了,我真把电话挂了啊!”   好。   言归正传。   “你既然知道这么多,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不是,说了也没什么用啊。而且这也是人家的事。”   “你这是存了什么心?你现在是自己想要帮助她,还是号召全校的同学给她捐款?”   “我……。”   “我也不知道,所以我才来问你。”   “那我说说我的想法。”他轻咳了两声,装腔作势的样子。   “我觉得张路现在挺好的。”   他的第一句话我就忍不住要反驳,好个屁,好在哪里。   “不是每个人都是读书的料,这一点难道你不知道?”   “难道你真的以为只要够努力,所有人都能上清复交北?”   “有的人就是上不了高中,也考不了大学的。比如张路。”   “安安稳稳地度过九年制义务教育,等到毕业,如果有条件的话上个中专技校学一技之长,或者是像张路哥哥一样直接踏入社会。”   “你的意思是,张路以后也会那样吗?”   “我敢确信。”   “在她的人生愿望里,绝对没有考上高中这个必选项。”   我哑口无言。   我没有问过。   但我知道,真的没有。   “所以,让她默默无闻,又平和地过完这三年,不才是对她最好的选择吗?”   “但那些人的无中生有,和对她的恶意中伤也这么算了?”   “储悦。”   江炎低声叫我。   “你不要,把自己带入进她的角色里。”   “我没有!” 反驳因为心虚而显得如此无力。   “那我们帮她。”江炎迅速地做出决定。   “如果再有下一次,我们就帮她,帮她辩解。”   他这样干脆利落,一点也不拖泥带水的决定。   令我忍不住的自作多情。   他提出这个建议,仿佛不是为了帮助张路,而是为了我,为了平息我此刻内心翻滚着的不甘。   “可是。”   “这就是我们全部能做的了吗?”   我知道自己还是贪心。   明明最没用的那个人就是我。   因为最没用,所以才急需要巨大的弥补来抚平自己良心上的不安。   “你这周六有空吗?”   江炎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接着问。   “有。”我不假思索。   “要干什么?”   “就,再替她做点无用的事。”    ☆、第 48 章      周六的活动,我把它当成一次秘密计划,谁也没有告诉。   尤其是在张路面前,绝对的守口如瓶。   她是周三回来上学的,人显而易见地瘦了一圈,眼底下还沉着一层青黑。连沉默都比以前加倍。   她没有提我去她家找她的事。   我当她不知情,心中感到侥幸。   *   时间进入十二月,期末考试逐渐被提上日程。   当然,新年也是。   关于新年,我没有别的愿望,我只有眼前的这个念想。   只有完成她,好像才算过完了今年。   *   周六是个普通的日子。   我早上六点不到就摸着黑起床了,陈兰已经醒了,在楼下厨房煮粥。   玻璃窗户沾了热气,上头氤氲了一片模糊的水气,觉着有种雾腾腾地生机感。   陈兰见到蓬头垢面的一个我,看着比白天撞到鬼还要更来得惊悚。   “这么一大早的?”   “你要干什么去?”   我揉了把没睡醒的脸,倚在门框旁有些困倦又有些羞涩地看她:“妈,你的镰刀,能借我用下吗?”   她忽然激动起来。   “我跟你讲镰刀只是铁做的,不值钱,你想变卖家产买你的衣服,我劝你还是打你爸手那戒指的主意!”   “妈!”   “什么变卖家产,你能不能别看了几集古装剧就什么词都瞎往外蹦啊,你这样,这样,会吓坏我的……。”   “就你?”陈兰不屑地哼了一声:“你以为我忘了你前几天还闹着要买羽绒服这件事?”   “什么啊!那都是上礼拜的事情了好不好。”我心虚地狡辩。   “我现在,现在已经洗心革面了,真的!”   “说真的,您那把弯弯的小镰刀到底放哪儿了啊?”   “好好说话,耍什么贫嘴!”陈兰端着碗热粥在桌前坐下:“你先跟我说说,你突然要镰刀干什么,还一大早的?”   “没干什么,你放心,是做好事。”我心里有底气,说话也响亮。   “具体说说,什么好事?”   “难不成是?”陈兰脑袋向着杵在门边的我转过来,眼里抹了几分犹疑:“你是不是接到什么学校任务,打算要跟我下地?”   “不是不是。”我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   见我这么一副急于否定的样子,我妈刚瞬间拧起来的眉头轻轻散开。   看模样,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妈,你这表情是什么意思啊?”我直起身,不满地嚷嚷开来。   “怎么看起来,要是我真打算给你干活,你是不是还不乐意?”   搞什么啊,怎么什么母慈子孝的画面,到了我们家就都水土不服呢。   “乐意什么?”   “你哥中学的时侯,学校布置了个回家给妈妈洗脚的任务,你还记得吧?”   我皱眉努力想了想,好像没这记忆了。   无奈地摇摇头。   陈兰也跟着摇摇头:“你哥那个小畜生,满脑子浑浑噩噩地,拿来刚烧开的水就直接要往我脚上浇。”   什么!   竟然还此等大逆不道的事。   “妈,我哥这分明就是以洗脚之名,行扒皮之实啊。”   “你这么英明果断的人,怎么还会放他活到现在?”   “哼。”   “真要算起来,你做的缺德事难道还比你哥少了吗?”   我不服气。   她这明显是围魏救赵啊。   “我干什么缺德事了?你分明就是偏袒哥哥!”   “真不记得了?”陈兰说话间,已经哗啦啦半碗粥下肚,气色也跟着红润。   果然人早上刚起来的时侯,是一天中最好看的时段。   “四年级的暑假。”她提了个时间点,我心里模糊一动,但依旧没有明显的记忆。   “后面那片田里。”她抬手点了点窗外,此刻乌漆麻黑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当时种了西瓜。”   她继续帮我回忆。   “你说你要吃西瓜。”   “我和你爸当时在忙,让你等一等,你非不听,要自己去摘,你——。”   “那,那能怪我吗!”我跳起来。   “当时不是我爸跟我说的,判断西瓜熟没熟,用鞋底敲敲,咚咚响的就能摘了啊!”   “那也没让你往死里敲,把西瓜都敲裂了啊!”   “怪我干什么!我也想轻轻敲,这不是轻轻敲,它们都不搭理我吗!”   “那是因为人家还没熟!”陈兰估计是又想到被我霍霍的那十几个大西瓜,眼前有画面了。   “我,我又不知道它们没熟——说到底,谁教你和爸爸不给我摘,我是个小孩我懂什么呀……储盛差点把你扒皮了,你也没记那么深,我不就都摘了几个西瓜吗,而且还过去那么久了……。”   陈兰斜了我一眼。总算没再继续讨伐我。   “我可不想你给我把我辛苦种的秧苗到时候全当作杂草给除了。”   “妈妈!”怎么还没完了呢。   “我要镰刀是为了要去砍柴。”   “砍柴?砍什么柴?你们学校布置的作业?”   “不是。”我不想她继续问下去,因为我觉得这是一个秘密。   “你能别问了吗?”我央求她。   “不能。”她干脆利落地拒绝了我。   “你不说清楚,别说给你镰刀,今天放你出门我还要再考虑考虑。”   “……。”我听出来她语气里决绝,知道这件事多半是瞒不住她了。   “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个家庭困难的女生,你还记得吗?”   陈兰点头,她记得。   “我跟同学约了去农场那边找点能烧火的东西。”   “她家里没有液化气灶,用的还是老虎灶。而且她奶奶岁月很大了,平时找柴火很不容易,就想着帮帮她。”   “那就你一个人去?” 听我说完,她语气柔和下来,但也没有完全的妥协。我见她顿了一下,意外她要说什么。   “还是让你哥陪你一起?”   “这个点?”我指指墙上的钟,惜命地同我母亲分析:“把他叫起来,就因为这事。”   “你难道都不担心他半路神志不清把我给咔嚓了吗?”   “又胡说八道什么?”   “你放心。我不是一个人去,我跟同学一起去。”   “同学,哪个同学?”陈兰一听,刚放下的心立马又收不住了。   “男的女的?小学同学,还是初中同学?家住得远不远?”   这下可真问倒我。   “什,什么男的女的,当然是女的啊。”   “初中同学,就,就那个我常提起的,张放放。”   “哦,那个张芳芳啊。”   陈兰听我提过她几次,但她实在没法接受,有人的名字,而且还是一女孩的名字竟然叫“放放”,所以她一厢情愿地给人改成了“芳芳”。   多少女啊!   她还挺得意。   我真庆幸自己的名字不是她取的,不然现在的我估计就叫“储菊菊”了。   雏菊,多么黄,多么可爱!   我呸。   “怎么样,现在总可以了吧,妈,我要赶紧的了。”跟她在这说了半天,都快把我给说困了。   “可以是可以啊。”她起身,收了碗筷都推到水池里,身体背对着我开口:“那你现在去跟你那张芳芳同学打个电话问问,还需要准备什么吗?”   “什么?”还有这一手?   陈兰女士,您这样做可就卑鄙了啊。   “怎么了?不行?”她一挑眉。   “不是,我意思是,这么一大早的,鸡都还没起床呢,就往人家家里打电话,这,不合适吧?”   “谁说鸡没起床,你听一听。”   话音刚落,前头就想起一阵尖亮的打鸣声。   你等着。我心里狠狠算计,总有一天,要拿你来炖汤。   “而且。”   陈兰继续。   “照道理说你不是跟她约好了时间吗,你这个点起来,还陪着我磨磨唧唧了半天,她横竖应该也起床了。”   有理有据,无法反驳。   我怕再说话,就要被陈兰抓住把柄,立马滚到电话机前去。   *   颤颤巍巍地拨完号,电话打过去是一中年女人接的。   “阿姨,我储悦。”   “我想找张放放。”   “现在?”   你确定?我仿佛听到了她后面没有说出口的三个字。   “嗯,是的,我跟她约好了,今天要出门。”   “出门?奇怪啊,她好像没给我提起……。”   “她可能忘了——。”事已至此,我也只能迎难而上了。   好在张放放妈妈没多再难为我。   “那你等一等,放放还在睡,我去把她叫起来。”   “放放——。”   “张放放——起来,你同学找你——。”   “那个叫什么储悦的——。”   大概当妈的,都有一副不亚于狮子吼的好嗓门,我听张放放她妈的功力同陈兰比起来也是不遑多让。   “哎,储悦你等等啊,放放睡的太死没反应,我去她房间把她叫起来。”   “额——,好的,谢谢阿姨——。”   十几秒后。   “喂。”   “听说你叫储悦?”   “我跟你讲我记住你了。”   “我刚睡的好好的,我妈上来就把我被子掀了。你说我跟你是不是不共戴天?”   “不,不是。”   “放放,你先听我说。”   “我不是听着呢吗。”   “老娘穿着全套三枪保暖内衣,站在楼下,瑟瑟发抖地跟你在这个太阳都还没来得及升起来的周六嬉笑把闲话聊。”   “张放放,我觉得你有做诗人的潜质哎。”   “储!!!!悦!!!!”   *   早上七点,我等在平时坐车的车站,手里提着两个热乎的煎饼果子,还有一袋芭比馒头的豆浆。   张放放从公车上晕乎乎地一头栽下来,目标明确,直冲我杀来。   我立马跳起来,硬着头皮起身去迎她。   “别,别动手。”   “这是给您的。”我忙把手里的贡品先双手奉上。   “您先息怒,听我慢慢给你解释。”   张放放是真的没吃早饭,看见煎饼果子眼睛都直了,而且还是两个,完全幸福翻倍。   “这事其实是跟张路有关。”我尽量长话短说,把事情的原委大概说了一遍。   “所以?”张放放四下张望了一圈:“人呢?”   “什么人?”   “另一位公益大使啊。”   ……   “快了,估计马上就到了。”   我其实本来觉得就我和江炎两个人的话也真挺没意思的,真的,但是要真叫人一起的话,我心里却有点说不上的情绪。   但是现在加一个张放放,好像也挺好的。   我捏捏她的脸:“不生气了,就当是郊游吧,你看今天天气这么好。”   张放放手里的煎饼果子已经吃到第二个,我知道她早上的胃口特别好。   但心情一点也不好。   她冷着脸,冷言冷语。   “天气预报说今天阴转小雨。”   “这就是你说的好天气?怎么,你们家住龙宫啊,见着水就欢天喜地?”   “啊呀。”我劝她:“这不是都还没下冰雹吗?”   张放放侧头瞪了我一眼,眼珠子都快掉出来。我连忙抬手给她拱了回去。顺带余光瞄到了马路上的人。   “来了来了。”   我指着马路让张放放看。   不,不对,不是他来了。   是他们来了,还有它。   三男生,再加一条狗。   “储悦。”张放放急忙把吃的只剩下一口的煎饼塞我手上:“我谢谢你,您这辈子肯定是观世音转世。”   我“呵呵”冷笑了两声,比划了下她嘴:“黑乎乎的,还挺性感的啊。”   江炎,胥乐远,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男生。骑着三辆自行车,并排横在马路边上,大摇大摆地一起晃过来。   江炎车前的篮子里还蹲着一只白色的小狗。模样还不错,一双乌黑的眼睛里,透着大大的疑惑。   其他两个人骑的都是山地车,只有江炎那一辆是女士自行车。   “什么吗?”江炎蹬着自行车过来围着我慢悠悠地晃了一圈:“就知道自己吃香的喝辣的,我们可都是饿着肚子啊。”   我翻了个超级大白眼给他。   “大哥,你说这话前嘴边的油先擦擦行吗?”   先笑的是那个我不认识的男生。江炎自讨了个没趣,灰溜溜地又凑回到胥乐远身旁。   “储悦,你就找了张放放一个?”   “你其他几个朋友没来吗?”   不然呢?跟你一样拖着群莺莺燕燕?   他一回胥乐远身边,浑身俨然腾起了一股狗仗人势的气息。   “不走吗?”胥乐远一直没从车上下来,脚点着地,笑眯眯地催。我看他这笑有点瘆人,感觉不是很情愿。   “这狗是什么意思啊?”   带两个人就算了,还有一条狗是什么意思。   “你说乐乐啊?”江炎爱惜地捧起面前的小京巴:“它自己非要跟过来的,追了一路。”   “你说,这狗叫什么?”张放放的眼神在胥乐远和这条狗之间溜溜地打了个转。   “哈哈。”   “乐乐啊。”   江炎明白过来张放放在好奇什么,搂着怀里的狗,又逗又弄的,高兴的不得了。   “乐乐,乐乐,我叫你呢,你咋不应声?”   胥乐远一手扶着脑袋,眼角抽搐。   “江炎,别逼我抽你!”   “你抽我干嘛!”   “你有本事去收拾乔乐啊,这名字还不是她取的吗?”   “就知道欺负我这个弱小,你算什么男人。”   “粟远。”   “走了,走了,让他自己走过去自生自灭吧,我们谁都别搭理他。”胥乐远回身去拍另外一个男生的肩膀。   ……   片刻后。我们终于知道江炎那女士自行车是怎么回事,原来是为我和放放,准确地说一开始是为我准备的。   江炎一屁股占着那个叫粟远的男生的后座,挑了眉地冲胥乐远叫嚣:“你以为爷我怕你啊?”   我蹬上自行车,试了试。   “放放。”   我大声叫住某个色令智昏的人:“过来,我载你。”   胥乐远向我投来感恩地一到目光。连忙踩上车第一个出发,我看他从刚才来到现在都很淡定的样子,心里还有点佩服。但是眼下从他离开的背影里,我品出了几分逃命的味道。    ☆、第 49 章      英语中有一个时态叫做现在完成时,即发生在过去的动作但对现在仍旧有影响,并可能会继续往后持续一段时间。   英语老师说过“一般过去时”与“现在完成时”是初中阶段容易搞混的两种语法。   但是。   如果你这样想。   一般过去时,就是加害者。   而现在完成时,则是受害者。   是不是就会感同身受了?   大多数的加害者都很难真正心存悔念,因为他们的恶开始就已经死去。   只有受伤害的那一方,从过去到未来,一直在寻求一个完成。   *   在江炎的带领下,我们不负众望地迷路了。   宽阔的马路两边是杂草遍布的杉木林。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杉木,反正我认识的树统共也没几种。杉树,香樟树,还有?   还有没了。   当然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迷路了。   迷路这件事其实也是分的,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在这前后空荡荡连鸟都不见得飞过的宽过大马路上的话,我估计会害怕的鬼哭狼嚎起来来。   但是现在我们有五个人。   迷路,就成为了一场被动的探险。   树林围在路的下坡,树影后面隐约显出条河的样子。江炎几个把车锁好停在路边,冲我挥了挥:“别愣着啊,我们下去看看!”   “下去?”我低头打探了一番下面的地形,密密的树木之间,杂生了成堆的杂草,看不到地的样子。我特别不喜欢走这样的路,总觉得里面藏着什么不好的东西,比如蛇啊,老鼠什么的。   我拉住放放的手。   “让他们下去看吧,我们是女孩子,还是文文静静地在这儿等着吧。”   可惜放放此刻眼里根本就没有我。   “储悦,现在才想起自己是个女孩?”   “是不是有点晚了?”   晚个屁。   我就是不下去,双手环抱着站在马路牙子上,盯着他们一步一步往下面,河边走。   心里盘算着明天本地的社会新闻头条是什么?   无知少男少女不受同伴劝说,孤意深入险地?   江炎本来就落在最后头,他走了几步,也许是见我没动,又折回身来找我。   这个时侯,其实我是希望他不用总是这么心心念念地想着我。   “干嘛不下来?害怕?”   泥地湿滑,他重心不稳地向后呲了一步。   我注意到他脚上白色的球鞋上已经脏了一半。如果我是他母亲……。   “不想下来。”我指指他身后:“他们都走远了,你还不跟上去?”   “来都来了,干嘛不下来?”   林子里刚落过雨,叶片上还挂着残落的雨滴。一阵风摆过,刮落几滴落在他脸上。他晃了晃脑袋,有些狼狈。   按道理来说,我是应该要笑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觉得此景此境还挺有意境的。   尤其是,他这样,仰着头,望着我笑。   人生风景,大多数归于鸿毛,在转身间轻轻抖落,消失无踪。   但偶尔。   偶尔又那么几个重于泰山的瞬间,会如灵光一般,加冕于你的人生之中。   宽阔空荡的马路,被我无限的占领。   我觉得这是一条没有归路的方向。   我懒得开口跟他说什么。   江炎伸手抹掉脸上的水:“现在冬天了,下面没蛇,也没老鼠的。”   “你又知道没有哦?他们打电话通知你的?”   我有些咄咄逼人。   “你以为不想啊?可这不是没有电话号码吗?巧夫难为无米之炊啊。”   “是巧妇!”我不服气地纠正他。   “你是巧妇,我是巧夫,怎么样?”他冲我递了个“这总行了吧”的眼色。   什么巧妇,巧夫的,搞得我们好像有见不得人的关系。   我认真看他。   “江炎,我们今天不是来玩的。”   “我知道啊。”   “哈哈哈~~~。”我和江炎才说了没几句,那边张放放已经笑得花枝乱颤。   “而且。”   “而且,你也没告诉我胥乐远会来,还有那个叫什么粟米的又是谁?”   “是粟远。”   “他们都是五班的,我们小学就一起玩了。”   “他们想要帮忙,我就让他们一起来了。”江炎一直斜在坡上也站累了,他找了棵树,背干脆靠在上面。   “我看你朋友也挺高兴的啊。”   “值得高兴吗?”我知道胥乐远是不可能对张放放动这种心思的,或者说,他不会对任何女孩子动心。   “的确。”江炎点头:“这家伙看着随和好说话,其实冷静的可怕。”   “自制力好的一批。”   “那他就,没什么缺点吗?还有刚才你们说的那个乔乐,她又是谁?”其实我已经隐隐猜到了,但是我还是想要得到他的证实。   “乔乐?也是五班的。”   “跟胥乐远算是青梅竹马了,就住他家楼下。”   “青梅竹马?那他们之间就没点……?”   “储悦。”正说得好好的,江炎突然沉下脸来,语气瞬间严肃。   “干……干什么?”我本来已经点燃的八卦之火,陡然冷了三分。   “你别动。”   “千万别动,我跟你说。”他直起身,一步一步,缓缓朝我走来。   “你身后有东西。”他十分小心地指了指我身后的方向。   “什——什么东西?”我被他这幅模样弄的心里没底,不敢大动作,脑袋左右小幅度动了一圈。什么都没有啊?   “你快说啊?”   “到底什么东西??”   “是虫还是蛇还是……。”   江炎不回答,只是人一步猛地跨到我面前。   熟悉的,奸诈的笑容在我眼前一闪而过。   回过神时,他的手已经拉在我手臂上,我都没来得及躲。   “抓住你了!”   男生得意地低呼。   “江炎,你——。”我瞬间明白过来,他莫名耐着性子陪我天南地北一通聊的目的了。   但是,太迟了!!!   妈的!!!   重力加他在前面拉着我一路向下,我的双腿完全不受控制,“蹬蹬蹬”跌跌撞撞的从坡上滑下来。脚下的草挂着水珠,凉凉地划过我的脚脖子,极速中,在我的心里涌起了一阵陌生的麻意。   我佩服自己。   颠簸的视线中,我的目光依旧能紧紧追随在他拉着我的手上。   人生道路,不是每一步都需要小心谨慎,偶尔一段,也可以如此放肆奔跑。   如果能有一个引导你的人,也许更好不过。   江炎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他手自然地松开我,红着脸喘气。   “可算把你给弄下来了。”   我也喘得不行,一半是累的,一半是吓的。   “你有病啊?能不能好好说话?”   “好好说话,你就能下来?”江炎侧身环抱住就近的一棵树,我还猜出来他要干什么,他双手猛地用力,树被晃得簌簌发抖,水珠成串的落下。   来自于一场雨过天晴后的小雨。   我抱头尖叫着无处可躲。   江炎高兴得仰头享受其中:“下雨咯,下雨咯!”   我原来一直想,为什么人生不能停留在最快乐最美好的时刻。一定要前进,抛弃,才能活下去呢。   但也许究其根本上,很多“快乐”之所以美好,还是因为镶了“回忆”的这个框。   总之,什么正事都还没办成。   我已经像是从疯人院逃出来的一样。头发凌乱,神情暴躁。江炎被我揍了一顿,躲在胥乐远身边寸步不离。   河就是河,除去河上漂浮的落叶跟垃圾,什么都没有。   男生低头在草丛里捡了石片打水漂,比谁的漂的远。胥乐远连着几下都是最远的,果然是对得起他的名字。   粟远也还不错。   只有江炎,手里的石头飞出去,连在水里蹦跶一下都没有,就给沉了。   我懒得嘲笑他。跟着张放放在周围找看起来像柴,能烧火的东西。   可惜逛了半天,只有一些细小的树枝,最粗的也不过跟小指差不多。   我有点失落。   张放放把手里捡的树枝塞我怀里,跑到一棵树旁边:“储悦,你有没有觉得这棵树还挺细的?”   ???   “不如把它砍了一了百了,够张路奶奶烧一阵了吧。”   “储悦你带的那小镰刀呢?在哪儿,赶紧拿来。”   “张放放,这可属于伐木盗林了啊。”   “使不得。”   这就不是上社会新闻,而是直接要去法制的路了。   她失望的垂下眼。   “那估计我们今天是不会有什么收获了。”   男生终于玩累。   粟远指着北面的方向:“我们去那里看看,我想起来以前我奶奶种扁豆要搭架子,那里有一种植物,扒了叶子,直接就是跟小棍子,可以用来搭架子,当柴烧应该也不错。”   是的。   被他这么一提,我也想起来。   以前陈兰也来过几次这里,好像就是专门来找粟远说得这种植物。   “那去看看?”   江炎摘了朵小花,别在胥乐远耳朵上。   粟远说得地方离这里不远,但是隔着一条河。我们跑了很远才找到过去的桥,又往回走了几十米,就见到了那片植物。   我们忘了现在已经是冬天。原来该是一片绿意盎然的植物,现在只剩下一堆干枯的枝干胡乱横卧在地。   “这不是更好吗?”江炎像是看出了我们的疑惑:“这样的都风干了,拿回去就可以直接烧了,要是新鲜的还要晒呢。”   如此一说,好像的确是很道理。   “那我们。”胥乐远撸起袖子,带头提议道:“速战速决吧。”   他指挥我还有张放放:“你们两个去把自行车推过来吧,过会儿把柴直接绑在自行车上。”   张放放殷勤的点点头。   “好的。”   “我们现在就去。”   有了目标后,行动就高效了很多。   男生负责把枯木的枝干从泥土里拔/出来,这需要一点力气。我和放放就在旁边,把他们随意丢了一地的枝干细细整理成一捆。出门的时侯,陈兰提醒我带了捆绳,在这方面,她总是最有经验的。   我们都埋头不语,专心于手下的工作。   如果一开始说,是把这件事当作一件类似于慈善的事来看的话,现在看来,同样的,对身临其中的我们,未尝也不是一件“慈善”?   以前我从来我没有参加过这样的活动。在学校外的地方,和几个同学,或认识,或陌生,因为一个小小的,我们都不太明确的目标,而集结于在此。   大家都热火朝天,十二月湿冷的天气里,硬生生地发了一脑门的汗。   张放放伸手抹了一把,没留神,手上的泥也留在了额头上。   我故意不告诉她,但不能看她,一看,就忍不住要笑。   她神情古怪地看着我:“储悦,你说,待会这些东西我们要怎么处理啊?”   怎么处理?   这我还真的没有认真想过。   “最好就是偷偷地放在张路奶奶家门口。”   “对,不能让她看见。”   “虽然是好事,但如果被她知道是我们做的,估计会伤她自尊。”   其实放放虽然人如其名,是个性格有点豪放的女孩子,但其实她心很细,也善良。从上次她为那个素不相识的学姐出头就能看出来。   我从口袋里翻出纸巾递给她:“脸上脏了,擦一擦。”   “脏了?”   “没事。”张放放摆摆手:“这才有劳动者的气息。”   “不过,我从来没有干过这样的活,没想到这么累。”   放放只是随口一感叹。我心里却有点黯然。   我们光是干这种程度的活就已经觉得累了,真的无法想象陈兰是怎么一个人做完这所有的事的。   三个男生看着也累了。刚才干得最起劲的胥乐远先不行,他就直接一屁股席地而坐,脸色通红,汗湿的鬓角的贴在脸的两侧。   “乐乐?”   “乐乐,你这条死狗去哪了,让我抱抱?”   他回身一个高喊。不多时,细碎的脚步声,以高频率,由远及近。胥乐远一个弯身,捞起野了半天才现行的小京巴。   “就你最爽,纯踏青来了。”   “我现在正饿呢,要不,我把你炖了?”   江炎正和粟远合伙掰扯一棵根茎埋的深的。他听到这句,手上一松,乐呵:“当心齐乐把你先炖了。”   “说了半天她,怎么她没跟着一起来?”粟远好奇。   “要睡懒觉呗。”   胥乐远耸耸肩。   “你别听他瞎扯。”江炎一看就是知道内情的样子:“明明就是她跟你吵架了。”   “没有的事。”胥乐远手在乐乐屁股轻拍了一下,一手指着江炎:“皮卡丘,上吧,去咬他。”   我以为他是随口说说的。没想到那小京巴还真挺有灵性的,让它咬,就真的汪汪地冲着江炎去了。   “我靠!”江炎记得上蹿下跳,左闪右躲。   “你这畜生有没有良心!老子刚救了你一条狗命!”   显然,畜生是没有良心的。   江炎被追的哇哇乱叫。   收工在一小时以后。   一场大丰收。两辆自行车后座上都堆了快有小半米高的战利品。   时间也正好到中午。   “现在怎么样?”   “直接去张路家?”   “干嘛这么着急,我又饿又渴的,我们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   粟远的提议正好说到了大家的心坎里。   “好啊,那走吧。”江炎颇有领袖风范的一挥手。   “走?你认识路吗?”胥乐远嘲讽他。   “我们就照着来的路回去吧,刚才来的时侯,我注意到有吃饭的地方。”张放放笑容甜美地看着粟远。   咦。   怎么感觉有些不对劲?   “你怎么回事?见异思迁了?”车都由男生推着,我拉着张放放落在他们后面。   “你好俗气啊,才不是呢。”她认真否认。   “我这叫做见一个爱一个。”   ……    ☆、第 50 章      我们最后选了家面馆进去,因为看着最便宜。   这里地处偏僻,加上还没到饭点,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我们五个人浩浩荡荡地掀了帘子进门,瞬间塞满了原本就逼仄的店铺。   趴在收银台前认真看电视的应该就是老板娘。屏幕上苦情戏的女主,眼睛红得像兔子,眼泪跟坏了的水龙头似的哗啦啦地往下掉。   一桌只能坐四个人。   我和张放放先落座。胥乐远眼疾手快地拖着粟远现在我们面前落座。只剩下还仰着脑袋看电视的江炎,后知后觉。   “哎呦,少爷,这里可没座了啊。”   胥乐远怪腔怪调的调戏江炎。   我瞥见他这幅小人得志的模样,觉得很好笑。   没忍住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江炎转头,瞪着一双不可置信的眼睛看我。   “关你什么事,我又没笑你。”   “怎么没有笑我?你分明就是在笑我!”   他莫名无理取闹起来。   我心一横,干脆承认:“拜托,我明明是在笑胥乐远。”   “笑我?”对面男生惊讶地手指着自己,一张俊脸满是疑惑。   “你笑他什么?”江炎跟着追问。   “看他长得帅,高兴到想笑不行啊!”   ……   “储悦。”坐我身边的张放放脑袋凑过来,用全部人都听的到的声音疑惑。   “你是终于暴露了?”   “还只是见异思迁?”   “哪个都不是。”我恶狠狠地拧她大腿。   江炎转身从隔壁桌顺了个椅子,坐在我们旁边,他看了看胥乐远,又看了看我。幽怨的小眼神,有点烦人,也有点造作。   胥乐远估计是上瘾了,他伸手从墙边的筷子桶里抽了双筷子殷勤地递给我。   我受宠若惊,刚伸手要接。   “等等。”胥乐远手却又伸回去,在我纳闷的目光中,他抽了两张纸巾仔仔细细地把两根筷子给 擦了一边。   ……   “这下干净了。”   “干净个屁。”   我正对着手里刚接过的筷子陶醉,耳边就是江炎炸人的声音。   江炎一手点桌,认真严肃:“有没有点文化常识?知不知道这种三无餐巾纸都是怎么生产的?越抹越脏。”   “谢谢你啊。”我根本没搭理气急败坏地某人,直接抿了个笑,对着胥乐远。   张放放伸脚在桌底下踢了我一下。   我不动声色地回敬了她一腿。   “谢什么,应该的。”胥乐远假笑的时侯,特别有风度。   旁边被当成空气忽略的某人显然十分不爽。   “粟远!”他故意高声喊:“快,帮我也抽双筷子。”   “你自己没手啊?”可惜粟远不买他的账。   “你——。”江炎气到失语,干脆闭麦。   老板娘过来点单。   店里看起来没有其他的帮工。收银台后的帘子里探出一个男人的脑袋,岁数看着还年轻。   “面要软还是要硬别忘了问。”他对着老板娘提醒。   “知道了知道了,干你的活,烦不烦。”   年轻的男人没所谓地耸了耸肩,转过身,人就隐在了帘子后面。片刻后,隐约有起锅烧水的声音,渐渐热闹起来。   看来今天我们算是他们的开张生意。   等到我们一圈都点完。江炎还是手撑着下巴,一遍又一遍地研究墙上贴的菜单。   “你们都吃面?”   来面馆不吃面还还能干什么?   “老板娘,能不能问问你儿子,你们家卖不卖馄饨?”   我们都觉得他这个要求实在是自讨没趣。   不过我们也没料到,老板娘的反应会这么大。   她“啪”地一下合上点菜本。   冷静插腰:“里面那个。”她指指厨房的方向:“那是我老公。”   ……   不不不,这反应一点都不算大。   是生气啊。换谁都得生气啊。   这不,气得老板娘的方言都飙出来了。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谁也没接话。只是已经在心里默默把江炎这个长舌妇给千刀万剐了。   “干嘛都这样看我,我又不知道啊。”   等老板娘拎着刚点的单一离开,江炎又开始聒噪。   张放放倒是颇有兴趣地频频转身看厨房。   “看什么啊?”我拉她。   “第一次见女大男这么多的夫妻,好奇啊。”   “别好奇了,你不怕被人看见了给你面条里加点敌敌畏啊。”   “你这话说得有道理。”放放真撑着下巴,忧思起来:“不如这样,过会儿面上来的时侯,我跟你的换一碗?”   ……   “你还是去死吧。”   老板在厨房下面。   老板娘倚在门框,在等面的间隙,还是舍不得她的电视剧。   其实我也好奇。不过我向来都是偷偷藏在心里里,也不是显得我有多高尚。就是简单的比较怂罢了。   面上的很快。   “你们都是学生吧?”   “小学还是初中的?”老板娘把面放在江炎面前,这句话是对着他问的。我觉得她是故意的。   哈哈。   “阿姨,你见过长得我这么着急的小学生吗?”   江炎自嘲着,拿起筷子吃面。   面才刚到嘴里。   他就十分夸张地叫唤起来:“嗯!好吃!一级棒!这个面!”   这狗腿子。   老板娘忙活完,手在身前的围兜上擦了两下,折回身时,嘴角目光可见地使劲往上一扬:“这面虽然是我老公做的,可这配方是我自己研制的。”   “不过。”老板娘叹了口气,话锋一转。   “好吃有什么用。”   “客人也不多,来来往往就那么几个回头客。”   “这生意也不知道能做多久。”   我们都只是一群半大的孩子,生活的艰辛,还未向我们展露其中的一角。   她这样叹起气来,我们也只是跟着沉默。   “哈哈。”也许是见气氛有点尴尬,她朗声笑了两下缓解:“跟你们说这个干嘛,都是一群小孩子,觉得好吃就都吃光啊!”她还特别拍了拍江炎的脑袋:“这可是我“儿子”辛苦做的。”   江炎两眼一瞪,无辜可怜:“阿姨,您就放过我吧。”   “要不,我留这个帅哥下来给你洗碗!”他手里筷子点着正埋头吃面的胥乐远。   “帅哥?”老板娘笑眯眯地上下看了胥某人几眼:“帅哥就不用了,我已经有一个了。”她目光平移了半圈,挪到了——   “这个小姑娘倒还不错——。”   她手分明是点着我的,张放放倒是激动地从我身后探出脑袋来。   “阿姨,你怎么没看上我?”   “我不也挺好的吗?”   大家都笑了起来。就突然还挺有种其乐融融的温馨。   阿姨跟着摇了摇头。   “不好。”   “为什么呀?”张放放脸颊一鼓,装可怜似的追问。   我脑袋羞涩埋下一点。还能为什么,还不是我青春美丽又可爱。   “因为。”   “你看着没她下饭,影响生意。”   !!!!   *   也许为了要证明我配得上“下饭”这两个字,这四个人都把碗里的面给吃了个底朝天,更过分的是,江炎把汤都喝完了。   放放揉着自己鼓起的肚皮脑袋枕在我肩上,不住地长吁短叹:“感觉要炸了,从来没有一顿吃过那么多。”   “活该!”   “谁叫你吃这么多!”   “那谁叫你下饭呢?”她脸庞热得绯红,眼睛里鼓着一片湿漉漉的亮闪。放放不是那种常见的漂亮女孩子,小脸小鼻子,眼睛也不大,而且是单眼皮,但是一笑起来,就跟道月牙似的,有一种亲切的感觉,跟她平时面无表情时侯的那种酷酷劲,完全判若两人。   吃多了的下场很快就显现出来。   我一个人等在门外无聊打量周围略有些荒凉的街景。   破败的招牌,陈旧的装饰。也许是因为这边离海近的缘故,所有的一切都蒙上了种被海风侵蚀过后褪色黯淡,像一张印糊了的老照片。   初冬的寒风拂过来,我正热乎乎的,一点感觉都没有。   甚至还有点舒服。   一帮人都争着去上厕所了,我等了一会儿,只有胥乐远先回来。   “就你一个?”   我看看他身后没有跟人。   “嗯。”他边甩甩手上的水边走近我,我闭了下眼睛,有一滴恰好溅在我眼皮上。   胥乐远发现了。   “抱歉。”他轻声说了一句。虽然没有太大的歉意,但至少礼数是很周全的。   突然因为这种周全,我感受到了他身上那种难以接近的距离感。   对。   他有距离感。我擦掉眼皮上的那滴水,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话说回来,你怎么会答应他一起来的?”干等着不说话也尴尬,我只能随便找点话题聊聊。   “我是不是不识相地做了一回电灯泡?”他一挑眉。没有轻佻,都是打趣。   “没有没有。”他说话总是这么直接,我脸一热:“多亏你们来了。”否则就我和江炎两个的话,刚才迷路就该吵起来,然后很有可能不欢而散,一事无成。   人多稀释了很多。   同时也,放大了很多。   “也不是特意来的,本来今天约好了打球,球没打成,但也算是运动上了。”   “劳动最光荣啊。”胥乐远吸了吸鼻子,我才后知后觉听出来他的声音里带了点鼻音。   “谢谢你,还有你们。”我是真的感谢他们的。   “怎么不谢谢你自己?”小京巴叼着块肉骨头从店门里记挤出来,胥乐远弯身抱起它,揉了揉。   “乐乐,乐乐。”   “还是你这个乐乐好玩懂事。”   小京巴忙着咬嘴里的肉骨头,顾不上回应胥乐远的表扬。   “还有别的乐乐吗?”我在一边忍不住疑惑。   “齐乐啊。”   我很确定,这一句是他脱口而出的。因为我注意到他说完后,眼中闪过的明显一晃神的情绪。   “就是你那青梅竹马?”   “青马竹马?”   “江炎可跟你掰扯了不少啊。”胥乐远冷笑两下。   “我……自己瞎猜的。”   “那还真挺瞎的。”   他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不是,就是觉得她名字里有个乐,你名字也是,而且就住上下楼,这不是青梅竹马是什么?”   “也有可能有血海深仇啊。”他这句显然是带着开玩笑的意味说出来的。   但偏偏,我好像又隐约听出了几分真情实感。   怎么会,一定是我想太多。   “啊?”我只能装傻。   “没事,随便说说。”胥乐远逛到那辆女士自行车旁,把手里的狗提进车前的篮子里:“麻烦你过会儿载它一程。”   小狗汪汪叫了两声。像是听懂了有些不满意。手脚扒拉着铁篮子,挣扎地想要爬出来。   “怎么?非要江炎载你?那你跟它走吧,回头被他用用来炖了狗肉汤,你就知道他的无耻了。”   被胥乐远一通恶声恶气地恐吓,乐乐小狗悻悻然地垂下了脑袋。   “为什么这狗这么喜欢江炎?”我趁胥乐远训它的时侯,伸手偷摸了一把它毛茸茸的狗脑袋。它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被我轻薄了,刚皱着鼻子要冲我耍恨,被胥某人一个眼神给吓回去了。也是个小怂货。我喜欢。   “瞎了狗眼呗。”   嗯。有道理。   “对了,江炎明年就要走了,回老家,你知道吧。”他忽然提起这一茬。   当然知道。   “关我什么事啊。”   “不过,他会考回来的。”   “考回来?什么意思。”   “就是大学。”   我听到江炎那帮人说话的声音,胥乐远顺着声音偏了下脑袋。   “他挺厉害的。”   “不过从外地考回上海,也很不容易,但我相信他可以。”   “你这么夸他,他知道吗?你知道他背地里你怎么说你的吗?他可是说你绝情啊。”   “嗯。”   “也没说错啊。”   “靓仔一般不就是风流和绝情里二选一吗。”   ……   “我问江炎他问什么要帮你,数学补习,还有包括今天的事。他是比我要热心一点,不过也没到古道热肠的地步。”   “他跟我说‘储悦是个挺有意思的女生’。”   “无限的像男生,又无限的像女生。”   “这是说我不男不女的意思吗?”   “也不是。”   “就是。”胥乐远转过头来看我。眼里的笑容很有几分深意。   “大家都是朋友吧。”    ☆、第 51 章      好心办坏事是一个很蛋疼的结局。   因此所有人关于怎么把我们这份“好心”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张路家里,展开了将近半小时地激烈地讨论。   “要不这样,储悦,你不是跟她关系最好吗?你先去她家,跟她随便扯几句拖住她和她奶奶,然后我们再趁机把东西放门外闪人。”   如果不是因为我跟这个叫“粟远”的男生着实不太熟悉,否则我一串白眼应该已经忍不住要送给他了。   “那不用等我走远,她们就能发现门外的东西,然后再把我叫住,好好感谢我一番?”   “那不也挺好的?”   “反正我们也不是在做坏事。”   “为什么一定要偷偷的呢?”粟远从一开始就不明白也不太接受我关于此次活动定下的根本方针。   就是一定不能让张路知道。   “照我说。”胥乐远的声音插/进来:“我们先去碰碰运气,在这里商量半天也没什么意义。”   “对啊。”   “到时候见机行事不就好了吗?”   江炎拍拍粟远的肩。   我看了看张放放,她摊手,表示也没什么好的建议。也对,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我一直都不算会记路的那种,算半个路盲。张路家虽然我只去了一次,但那条路却一直清晰地铺陈在我的心里。   骑车过去一刻钟左右。   到了上次我下车的路口,我让大家都停下。   “那个。”我指指粟远:“你先去打探打探,这儿的人,除了你,张路应该都认识。”   “嗯?”   “为什么他不行?”他手直直地指着胥某人:“他也不跟她一个班啊?”   “你说为什么?”胥某人飞了个“明知故问”的眼神给他。   “因为你骚。”旁边的江炎看不下去,及时插刀。   “说得好像你不骚?你冰清玉洁?”   “够了!有完没完!”   “现在是吵架的时侯?”张放放受不了地大声吼住他们。   “现在我们有正事要做!”   经这么一吼,本来还闹得有点难舍难分的三个男生立马闭嘴。   我以前还总是有点担心放放,担心她一不小心在她男神面前暴露本性。现在看来我终于不用再瞎操心了。   江炎先反应过来,看旁边的人。   “听见没有?说你呢。”   胥乐远哼了一声,也杠上了:“说你还差不多。”   好了。   彻底没辙。幼稚的真是无药可救。   *   粟远跟着我的指示,迅速跑去前线打探,我们四双眼睛,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转弯口。衬着面前恰如其分的晚霞,氛围陡然生了几分凄凉。   像是目送一位飞身奔赴前线炸碉堡的战友。   “也不知道怎么样。”   “他怎么还没出来?”   “看人在不在家,不是要只要看一眼就够了?”   “说不定他敲门了,被人请进家,正喝茶呢。”   大家都等的有点心焦。明明一开始好像也没有谁把这当成是一件如何重要的大事。   “哎,粟远回来了。”张放放先发现状况,激动起来。   “怎么样?怎么样?”胥乐远迎上去问。我难得见他一副这么主动的样子。   “门牌225对吧。”他微喘着气,再次向我确认。   “嗯。”我点头:“张路家是旁边那间砖瓦的老房子,225是她叔叔家。”   “那就没错了。”男生扬了一个自信的笑:“我在前面晃了一圈,张路和她叔叔家都没人在。”   “真的?”张放放听了高兴起来。   “真的。”他再三肯定地眼神里写着一份郑重,仿佛在跟我们确认火箭发射成功了。   大家都很高兴。   没人在家,这让事情就简单了很多。   “那说好了啊,待会儿放下东西就跑。”江炎拍拍自行车后座上那堆东西。这个时侯我才发现,他的左手手指破了一个口子。   中指的内侧,露了个约有两厘米的口子,血当然是不流了,但隐隐还能看见翻在外面的皮肉。   大家兴致高昂的向张路家的方向前进。目的已经模糊成了一种虚无的存在,此时此刻,我们脚下踩踏着的这片土地,这条马路,才是真实的,热切的,带给我们勇往直前的的所在。   好像是第一次,有这样一个机会去明白,有些事,过程的意义可能真的大于结果。   即使已经确认了张路家没有人,但是我们一群人走到她门前的小路时。   到底还是不可避免地迟疑了。   依旧跟我上次来的时侯一样。   没有围墙的拦着的房子像直接迎面正对着我们,只隔着一条几米长泥泞小路的距离。完全不设防的地带,反而令人不安。   “不走吗?”   大家忽然都停下了,张放放忍不住小声问。   “你说,张路会不会就在窗口看着我们啊。”我盯着那间老屋子仅有的一扇老式铁框窗。青蓝的老花布蒙在玻璃后面,没遮严实,左下方漏了一个小小的角。   我像是中了邪,对着那个黑洞洞角,产生了巨大的兴趣和一丝飘渺的犹豫。   江炎倾身人挂在自行车的把手上:“我跟胥乐远进去把东西放了,你们在这里等着。”   他胸腔抵在车把手上,压出来的声音闷闷的。   大家都不说话,表示很同意。   整个过程都很顺利,他们手脚很利落。几乎是把东西扔在窗下就推着自行车往回跑。   但不是意外的意外,也在此刻发生。   从大路上忽然拐进来一辆摩托车,打探的目光携着轰隆轰隆地声响一道扑面而来,震地我头皮发麻。   我们三个都极其有默契的扭过脑袋抬头看天上路过的飞机。   视而不见。   幸好开摩托车的男人只是路过,他在我们身后一闪而过后,逐渐走远。   直到声音完全淡尽,再也看不见车的影子。我才有胆量侧目向他刚刚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   有时候心虚,原来也是一件这么可爱的事吗。   我对上张放放看过来的目光,相视一笑。   “怎么感觉是做贼!”   粟远耸耸肩,笑容无奈。   张放放习惯性地拍了拍自己胸口,自我安慰:“还好还好,我刚看你一脸像是吃了苍蝇的表情,还以为这人你认识。”   “不认识。”   “我也慌啊。”   那边胥乐远和江炎也已经推着自行车奔回来:“靠!刚刚是什么情况?”   “没有问题,就一个路人。”粟远搂上江炎的肩:“这一天可真够累的啊。”   “老子真是上了你的当。”   “不过。”   “感觉好像挺高兴的。”   “算你还有一点思想觉悟!”江炎拍掉他的手。冲着此刻的夕阳,长长得伸了个懒腰。   大家很快乐。   我的心里,也很快乐。   *   避免节外生枝,我们迅速离开了“作案现场”。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堆在地上的那两捆柴。   普普通通,或许无用,却也无价。   “你说张路会知道吗?”   江炎侧头看我:“你是单指这件事,还是别的什么?”   “其实我是想要让她知道,是有人真心关心她,想要帮助她的。”   “即使我们所做的一切只是杯水车薪。”   “干嘛这么贬低自己的劳动?说不定是拯救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呢?”他挤挤眉笑。   对。   我赞成他的想法。   那天的晚霞很普通。   夕阳匆匆沉下,天空晕染成暗金色。跟以往的每一天都大同小异,却只有那一天的特别值得珍藏,特别在记忆中,挥之不去。   *   我们在早上碰面的车站告别。   男生骑自行车先走,我陪放放在车站等车。我们两个都累坏了。她脑袋枕在我的肩膀上昏昏欲睡。我也困,但是没有睡意。   “放放。”我轻声叫她。   她没反应。   “张放放。”我抖了抖肩。   “干什么呀,别动,车来之前让我再躺会儿。”她不耐烦又疲倦地小声哼哼。   车站正对着的是一家理发店。   准确地说,过去是一家理发店。玻璃的门面上“美发屋”三个大字,已经完全褪成白色。不过我知道它们原来的颜色,是红色。   我当时从市区回乡下,第一次剪头发就是在这家店里。   小学三年级的班主任,委婉地向储标表达了我这个从市区回来的女学生,别的都挺好的,就是头发不太好。   她给了我爸两条建议。要么扎头发,要么剪了,剪到齐耳。   第一条,如果换做两年前的我,我一定会选。那时候的我简直做梦都想扎辫子,每天都巴不得把自己的脑袋收拾成五花大绑的样子。   但是现在不会了。   我不想把头发扎起来,那样会彻底暴露我的耳朵。   陈兰和储标显然也无比倾向第二条,因为他们根本没空也没意愿要给我弄什么造型。   他们选第二条。   但是我只想选第三条。   第三条,不剪。   他们问为什么。我沉默不说话。还能有什么原因。不过是那个说不出的原因。   他们知道我向来不吃硬,所以决定对我来软的。   哄骗了半天,说只是去“修一修”,不剪短。天真地我就相信了。   结果,等人被往理发店的椅子上一按,是死是活就根本由不得我来决定了。   储标冲着理发师比了个眼神。   两人无声地交流了一顿。   等我感觉的不对味。脑袋已经变成了一个苹果头。本来垂肩的半长发,结果就只剩到齐脖。   我疯了。   这不是我预想中的结果。   储标没有预想到我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我赖在店里哇哇大哭,指着满地刚被剪下的头发,强硬地要求理发师给我都接回去。   “头发,我的头发啊!”我嚎地六亲不认。   过去才短短几年,但是现在的我再回想起当时的画面,心里却已经有了想要微笑的冲动。   真的很傻。   扒拉着一地的碎发哭个不停地小孩子,执拗地,无理地,甚至应该也是烦人地。   储标自知理亏。一开始还是使劲安慰,赔不是。但毕竟大人的耐心对小孩子来说有时侯并不一定是样好东西,他越低声下气,我就更加无法无天。   当然,他就没耐心了。   “你要哭,那就一个人留在这里哭,我先回去了。”   “这么大孩子了,一点都不懂事!”   他板起脸,因为脸黑,所以凶人的样子其实挺可怕的。   但我伤心的死去活来。我都死去活来了,还怕他凶我吗?   当然不。   而且我还越挫越勇。   他作势抬腿要走。   就是大人的惯用伎俩,我从小到大已经看过太多次。   但是我的手段,他们估计前所未闻。   我冲身上前,一把拿起桌上剪头发的剪刀。理发师大叫了一声。   储标回身看过来。   我很确定,他当时脸都抽了一下。   “储悦,你干什么!放下!”   我就想,好啊,不就是个头发吗,你们就随随便便给我剪了,那我也不要这头发了。   有时候脾气冲上来,真的会做出一些难以挽回的事情。   我拿起剪刀,又揪起自己的头发,咔擦咔擦就是一顿狂减。还好我到底是胆子小,头发根根在我眼前飘落,没几下我就收了手。   一阵浅薄的痛快,随这发一起飘落。   我恍过神。   我这是在干什么?   别说我,旁边围观的人也都呆了。   回去的路上。我坐在储标的自行车后座上,一言不发。是哭累了,也是因为我最后的倔强。   这发型是我自己整的,我就自己受着。   储标也不说话,但是光看他的背影,我就知道他在前面笑。   怎么会生了一个这么有趣的宝贝女儿。   他估计一定是在庆幸。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他就是在嘲笑我,笑我傻,没脑子。   我是想要报复他们的。我这样做。   但是小孩子太无能,每次都只是拿自己做筹码。吵架了就闹不吃饭,结果每次都是自己饿的两眼昏花。晚上趁黑摸下楼胡乱塞几口剩饭剩菜,一边还要提心吊胆不被发现。   我把头发剪成狗啃的,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但你们要明白,明白报复,并不是报复的目的。所有以自己为资本的可怜的小小报复,或许都是为了爱。   希望你心疼,希望你后悔。希望你,多爱我一点。   也希望你,能够理解我。   *   突然陷入了往事的回忆中。   张放放见我长久地不说话,按耐不住地直起身子看我:“想什么呢?”   “我以前。”我指着那家理发店:“在那儿拿剪刀自寻短见过。”   “哦。”   放放不甚在意的点头:“难怪这家店现在倒闭了。”   “不是啊。”我轻描淡写地否定。   “倒闭是因为老板老婆跟人出轨。”   “然后呢?”   “老板因为伤心过度所以不开店了?”我听出来,她有些说笑的意思在里面,我也跟着微微一笑。   “也不是。”   “那个老板把他老婆和老婆的情人都杀了。”   “他自己也被抓,就判了死刑。”   我始终觉得这个新闻太过不真实。每次说起,都像是在谈论另一个世界的东西。比如火星宇宙啊,这种东西。   张放放被震住了,睡意都跑了一半:“真的假的?”   “嗯。两年前的事了。”   “车来了。”我推推她,提醒。   张放放才有些蒙圈地站起身。   “那我……那我先走了。”   迎着强烈的远光灯,我难耐地眯起眼睛,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在这一刻不合时宜地增生:“放放,我们以后考一个高中,好不好?”   是一时兴起也好,疯言疯语也罢。   所有的东西都在离我而去。   但至少,能不能让我抓住那么一两样?   比如说,朋友。   放放愣了一下,手伸过来用力握了握我的。   没有犹豫。   “好啊。”   “学校你定!”    ☆、第 52 章      我听过这样一句话。   如果注定要分别,那就提前告别。   这对于喜欢不告而别的我来说,实在谈不上是什么金玉良言。   当然,有些事情总是会变。   比如说,以往我总是离开的那一个。   但有一天,我成为了剩下的那一个。   江炎是在六月离开的。   没有什么意外。他甚至都没有来领最后的成绩单。   空下来的的桌椅,转眼就被后勤处的阿姨来收走。大家都沉默不说话。我坐在前面,目光平静地盯着黑板上的字。   暑假作业,四个大字,赫然在上。   后面跟着的是密密的语数英作业。刚刚三个课代表还在为黑板上各自的“领地”吵得不可开交。   桌子搬走,生了一片空荡荡。   像是光滑皮肉上被硬生生剐去的一块。   后面的学生依序往前推进一个位置。   离开的空虚存在,很快就被填满。丢到了再也看不见的地方。   我一直没有转过头。人的惯性是一种凌驾于人本身的东西,像是身体里生的良性肿瘤。或许可怕,但不必太担心。   可是,也需要要小心。   我只是无法想要,如果一转过去,看到的不是那张熟悉的脸,我的情绪和面部表情,会不会失去我的控制。   暑假两个月相安无事。   除了学校布置的实践任务,我大多数都宅在家里。张梦洁被她妈押着报了钢琴班和数学补习班。她每次打电话来,第一句就是:储悦,我不想活了。你来取了我这条狗命吧 。   我哈哈笑着,糊弄过去。约着下一次见面的时间,却总也没有成行过。   张放放则比较偏向于我的养生疗法,她爸妈都要上班没功夫照顾她,将她打包送去了奶奶家。   斗地主,钓龙虾,采菱角……   所有属于乡下小孩的快乐,她一样都没拉下。   我跟她通电话,偶然会了解到班上其他人的近况。   末了。   放放在那头犹疑的顿了一下:“储悦,你还好吧?”   我是真的一头雾水:“我?我怎么了?我每天吃得下,睡的的着,不要太好,就是最近热得肿了。”   “就是江炎。”   “他走的时侯,没跟你说什么吗?”   “说什么?”   “算了,你别太难过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啊。”   “那你说胥乐远算不算那一棵草?反正你现在也不稀罕他了。”   “你喜欢他啊?”张放放的语气小心翼翼地可怕:“那……那我帮你追他,怎么样?”   ……   怎么样个头!   “你疯啦。”   “滚!”   *   我的确是个喜欢逞能,又爱强颜欢笑的人。但是这一次,我似乎真的没有预想中的难过。只是偶尔的某一天,当我躺在床上迸开双眼,迎接我的不是清晨的朝霞而是落日的余晖时。   通宵带给我的快乐结成了一场毫无预计的落寞。   黄昏总是一天之中最悲哀的时侯。   也许是因为最无可奈何。   在那个时候,我似乎的确,是生了几分的惆怅。   还有空虚。   身体被掏空,一阵冷风跟孤魂野鬼似的,在里面四处飘荡,哀嚎。   但我以为,到这里也就是结束了。   不过就是一场分别,我又不是没有失去过。   八年级第一学期报名。   那一天依然是炎热夏日,我也依旧迟到。   这一次,我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门边。马芳平将我叫进来。我觉得她我的态度似乎要比上学期温和了许多,可能是因为我期末考试得了班级第四。   我小步快赶走向我的位置。周围都坐了人。大家都认识了一年,对我的脾性也早就见怪不怪。   但是。   当我猛地一抬头。   和我在半空中,短短对上一瞬的那道目光,是如此的陌生。   如夏日闪电,蓦然降临。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身体里某个老旧的零件终于终于失去了工作的动力,叮的小小一声,垂落在地。   万物静止。   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周围一切,仿佛都与我无关。   马芳平在宣读本学期周末补习班的名单。   我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毫无悬念地回归了A班。但是我感受不到快乐,或者是一丁点的喜悦。这个结果我早已预知,所以如果有高兴,也已经被透支。   一整张名单读完。   没有那个曾经熟悉的名字。   报名结束。   我在楼梯下楼转弯的地方遇见了胥乐远。他没有看见我。一个男生搂着他脖子,两个人有说有笑地下楼。   任何时候都没有覆盖我的冰凉落寞,这一刻,在他们鲜明的笑声和欢闹里,却无比地嚣张起来。   我终于,终于,确信。   江炎离开了。   而我的难过却不是因为这个。   我是难过一个人的离开。   离开地这样彻底,无影无踪。   而大家都迅速切换了一种新的生活模式,仿佛他根本没有存在过。   放放问我:江炎跟你说了什么吗?   没有,什么都没有。   连一句告别都没有。   他很像我。   不说再见。   *   清明节临近,江南的天气逐渐蒙上一层湿漉漉。   大家在课间笑闹着祝福彼此“清明节”快乐,而我则有些疲倦地趴在桌子上。生理期的到来,让我整个人丧丧地。   今天是江炎第三天没来上课。   没有任何走漏的风声。不是生病,也没有其他的消息。第四节课达铃之前,粟远跑来我们班借书。他要借书的对象也没带书,然后他就发现了我。   是我主动先叫的他。   一看到他,我就想到了江炎,我觉得,他应该知道一些关于他的事。   “江炎怎么了,你知道吗?”我翻着手上的政治书,倚在门边上,看着没有要把书立刻给他的打算。   “江炎?你不知道吗?”他似乎很奇怪我的这种一无所知的状态。   “他最近跟家里闹了点矛盾,这几天一直在网吧。”   “网吧?”我禁不住拔高嗓门。几天没见,就堕落了?   粟远伸手抽走我拿着的书转头就跑:“我中午就还给你啊,还有,别跟江炎说是我说的。”   我没去过网吧。   印象里那一直是个乌烟瘴气的地方,聚集着成吨抽烟染着黄毛的社会混混。我无法想象,为什么江炎会去那里。   傍晚回家的时侯,我忍住了心里不切实际的冲动。直接坐车回家。   第二天,我偷偷骑了自行车上学。   经过一宿的斗争,我目的很明确。如果今天他还不来,我就去找他。没有任犹疑。课间操结束回教室的时侯,我把胥某人堵在楼梯口,周围路过的几个男声一路冲我们吹着口哨上楼。   “我可是牺牲了自己的清白才在这里跟你唠嗑的。”   “我问你的事,你必须给我如实回答。”   胥乐远像是早就猜到了我回来逼问他。他表现得特别坦然大方,先是扯了扯被我拉歪的衣领子,而后脸上又铺了一个得体的笑容。   这样一套下来,倒是衬得我像是个无知又猴急的女流氓。   “哪个网吧?”   我知道他一定知道。   “你要去找他?”   “没用的。”胥乐远摇摇头:“他最近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特别的叛逆。”   “所以连书也不读了?”   “反正他这学期就要转学了。”   “是转学又不是转世。”我有些生气地咬牙。我从来没有料想过江炎会做出这样的事。   “无论怎么说。”   “心里会有落差吧。男的也是人,也会有嫉妒不甘的时侯。”   “嫉妒?他嫉妒什么?”   胥乐远看着我笑了。   但是我却并不喜欢他此刻的这个笑。一种高高在上的看穿。   “嫉妒你,我,还有他们,所有的人。”   “那些明明没有他优秀,却比他拥有更多机会的人。”   “但世界的根本也许就是这样。”   胥乐远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去,只那么几秒钟,我捕捉到了他一个难言的侧脸。等再抬起头,他又是自己了。   我总感觉。   这短短几个月里,他也改变了很多。但是他,隐藏得更好。   *   被嫉妒,绝大时候,我都是享受的。   因为这样的时光和机会实在是少之又有。   但现在这种,我绝对不喜欢。   江炎期中考试的时侯丢到了班级第一的位置。我老套地认为,这其中有点让位地仪式感。王小柔担任班长以来,终于第一次考了全班第一。   但是她好像也并没有预想的那么快乐。   所以我偶尔,如灵光般乍现的猜想,似乎并没有错。   放了学,我就骑车直接去了胥乐远跟我说的那家网吧。   就开在世纪联华旁边的小弄堂里,一点也不难找。   兴兴网吧。   还蛮随意,蛮简单的一个名字。但这么说也不太对,毕竟老板还认真周到的在中文字下面标了一排英文名。   star star net ba。   “ba”这个翻译,让我充分领会到了这个做翻译的小学生当时如排山倒海般的无助和绝望。   现在我的也是。   我不敢就明晃晃地杵在门前,我选择躲在网吧斜对面的一棵粗枝的梧桐树下。几次想上车开溜,但几次还是被良心给留了下来。   这样不闻不问。   无论怎么说,就算他以前没有帮过我,也说不过去。   况且,他帮过我。   网吧的玻璃门上同样糊了“兴兴网吧”四大红字。一共四扇门,贴四个字正好。   里面拉着帘子,从我这里看进去,黑洞洞地一片,根本什么都看不到。我脑海里不停闪过各种牛鬼蛇神的片段。   如果他回家了呢。   我要是走进去没找到人,然后还被里面流氓给看上了,那该怎么办?   或者老板是个黑商,非逼着我留下来上网,不然就像《还珠格格》里的小样子一样被抓去洗碗当苦工?   我脑补得正是精彩。   玻璃的移门被拉开,里头晃出来一个男生,穿着我们学校的校服。他指间一支烟,微眯着眼,正吞云吐雾。   我连忙偏过头看地上杂草。   他已经注意到我。   “喂。”   他很大声地叫我。   其实我有点眼熟他,像是九年级的一个社会小混混。   当时我也不知道是哪里搞来的胆子,把车往树下一停。背着书包就噔噔地跑到他跟前。店跟路边之间有四级台阶。   他站在台阶上,又高,我仰着头问他。   “里面有没有一个叫江炎的,也是我们学校的。”   “怎么?是你男朋友?”他轻吐了一口烟,笑得有几分风流。   “当然不是。”我矢口否认:“他逃学,我是来抓他回学校学习的。”   “人家逃学,关你什么事?”混混被烟气呛了一口,脸上红了一滩,但是口气还是带着笑意的。   我见他好像也没有什么恶意,便义正严辞道:“帮助误入歧途的同学是我们这种社会主义的接班人应尽的义务。”   “呦呵。”他赞赏的目光投在我身上:“那不如,你也帮助帮助我?”   “……。”   “我觉得你挺适合现在这种状态的。”   “也就是,没救了的意思?”他哈哈笑起来,我的心嗖嗖地凉下来。但好在他也没多难为我,一支烟抽了一半,他就丢了往回走。   人进去了。   但是门没关上。   我壮了壮胆,顺势就跟着一起进去了。   *   我第一次来网吧,感觉就像是唐僧进了盘丝洞。又紧张,又稀奇。   总体里面给我的印象基本还是如同传说一般,昏暗的光线,难闻的烟味中混着隔夜泡面的味道。一张张盯着面前屏幕聚精会神的侧脸。   所以有一点我猜错了。   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我的侵入。   除了坐在门口一个像是收银的年轻人抬起头懒懒地扫了我一眼:“上机?”   我慌忙摇了摇头,从嗓子里逼出几个字:“不是。我,我找个人。”   他什么也没说地又低下头继续趴着了。   这家网吧并不大,一共五排机位,每排大概十台电脑,房间一眼就望得到头,显得有些拥挤不堪。   幸好网吧小,所以我找到江炎也没费什么眼力。   第五排的倒数第三个机位,几乎算是整间房间最角落的地方。   我走过去,脚步有些急,心里原来都是紧张进来该怎么办。现在找到他了,不紧张了,一股气势汹汹包围了我。   他戴着耳机,操控着鼠标和键盘的手紧张,又细致。我就默默地站在他身后,看着电脑屏幕里的他被人一刀刀砍完血条。   是他先发现了我。   也许是电脑屏幕印出了我美丽的脸庞。   “死得挺惨的啊。”他头一转过来,我张口就是一句怼。   “人家是满级大神。”男生的脸有些苍白,眼底卧着两条淡淡的青黑色。他的桌上很干净,只有一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   一种清心寡欲的放纵?   “输就输了,还这么多借口。”   江炎沉默地转过头。   鼠标跟着手一起动,在他点开新的一局前,我飞身上去直接抢了他手里的鼠标。   我也不知道这样做到底对不对,或者是一场多管闲事而已。   但我的本能让我这么做了。   江炎有没有生气我知道。   他只是干脆将整个电脑关机。黑下的屏幕上,映出了我和他。   “你为什么不去上学?”我也不多废话,直接说了自己的目的。   “我的转学手续五月就办好了,估计期末考试我可能也不会参加。”   “难得有一段可以虚度的时间,不能用来挥霍一下吗?”江炎拧开瓶盖,闷头喝了两口。   “在网吧打游戏,就是你挥霍的方式吗。”   “储悦。”   他抬头,瓶盖抵在嘴边,挡不住他眼里的凉薄。   “学校的老师,我父母,他们都没有来管我。”   潜台词。   你凭什么来管我。   他是一个聪明人,又了解我,知道怎么对我一击致命。   我脸真的是气红了。人也跟着气飞了。你爱死哪死哪无去吧,我真是被狗咬了的吕洞宾,心里委屈的一滩一滩的,原来想好的话一句都没说上。   我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跑。   担心里还是气不过,跑了两步,又折回来,对着他椅子踹了两脚。毕竟是公家的东西,我也没敢太用力。   江炎更是连头都没抬。   我气呼呼地跑出门。   但是。   不到一分钟。   我又大哭着跑回来。   “江炎。”   “你这个狗东西。”   我站在门口,边叫边哭。整个网吧的人都被我吸引。   “你给本小姐死出来。”   我哇哇地哭。委屈难过,还有不可置信。   “我的自行车被偷了!!!”   “呜呜呜呜呜!”   “你这个狗东西!”   “你给我死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七夕快乐。 ☆、第 53 章      像是蒙在前尘旧事上的一层薄灰,你以为只是伸手轻轻一挥便可忘却的事,却殊不知,她早已浸透至你骨髓的深处,日夜流动在你的血液里,不死不休。   只等一个卷土重来机会。   这就是我们受过的伤。   是愈合了,也会在阴雨天隐隐泛疼的疤。   太过沉重的内在,也许从来就没有真正得到过以相等形式表达于这世界的机会。   过去的事都过去了。   这是一个笑话。   只有过去的无关痛痒的事才会真正过去。   剩下的,都是人生,是你的人生。你必须双手递出,无论好坏,一并收着。   然后等着真正过去的那一天的到来。   ******   一、   储悦打小就是个没有数学天赋的人,这一点,陈染之一直都知道。   在别人都能掰着手指认真从一数到十的年纪里,储悦还是一天天地混迹在泥土玩具中,对未来无知又懵懂。   储悦两年级第二学期刚开学时候的一个周一,校门口执勤正好轮到他们四二班。陈染之一直都记得那天阳光出奇得明媚,所以连挂在女孩眼角的泪水都折射着淡金色的光芒。像是树脂,融在心口,凝成了一颗琥珀。   “我……我没拿乘法口诀卡,宋老师……宋老师叫我回去拿了再来上课……。”   哭到哽咽的女孩双眼通红,嗫嚅着声音开口。她看向陈染之的目光中,既有胆怯,又有恳求。   “学校有规定,除非有家长来接,否则不能随便出入校门。”   另一个协同值日的女生唐佳丽一本正经地拦在储悦面前,小小又稚嫩的脸庞上挂着“公事公办”的严肃表情。   陈染之立在旁边,没有开口说话。   沉默就是默许。   况且唐佳丽说得一点也没错。   令他惊讶的是。   储悦并没有胡搅蛮缠,就像过往时日那般。   她克制着自己得抽泣,只是看了他一眼,眼中有不甘,有难过,还有更多的是失望。   陈染之心想,什么是失望?   为什么他对这一个表情如此熟悉又敏感。   因为这是那些年来,他在常清的脸上,看过的最多的一种情绪。   没有带乘法口诀卡的女生,被数学老师罚着在教室门外整整站了两节课连带一个课间。   眼泪早就风干成两道白痕,糊在脸上,狼狈又可笑。   女孩小小的个子,不过到窗台多一点。路过的小学生不怀好意地冲着她挤眉弄眼,还有口无遮拦的,更是当着面言语奚落。   她后来一直低着头,始终未抬起。   脊椎骨顶着皮肤折成一道纤弱的弧线。瘦削身体里住着那只蠢蠢欲动的小兽,似是在呜咽□□。   陈染之,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储悦。   周围流过的人群都是彩色的,而她,所在那一个角落,甚至包括她,是黑白的。   小女孩的校园生活,似乎并不美好。   同伴催促着他前行,他捏在手上的表格,微微变形。   这一瞬间的愤怒,来得如此突然又莫名。   二、   长大成人后的很多年,我还是常常会陷入这样的一个梦境。   除我外空无一人的考场。空气里漂浮着一种浓郁的尘埃味道。   我面前的桌上,白底黑字的试卷干净的像是水泥灰粉刷过的教室墙壁。   成串的数字和文字组合在一起,拼成我无理解的段落。   如死般寂静绝望的一切。   我张皇地四下搜寻。   从教室内的窗户玻璃看出去,看到了走廊的围栏上靠着一排陌生脸庞的学生。   他们脸上挂着轻松的笑容,饶有兴趣地盯着我参观,仿佛我是马戏团的一只猴子。   他们在很大声的笑或聊天。   我努力聚精会神,却根本听不到任何声音。   我的世界,被抽干了空气,   只剩绝望的气息,扮演者媒介,向我传递着他们眼中的嘲讽。   储悦是个大笨蛋。   储悦是个蠢猪。   储悦是 ……   不,不,不,我不是。   我不是吗?   我是。   我是。   一梦醒来,像是一场溺水后的得救。   那个中年妇女的脸庞,在记忆反复的压缩中早已模糊不清。   但是我被她曾侵袭过的世界,却从未重建。   我荒废身体中的某一个部分,彻底地。   我还记得那天,也将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刻。   小学二年级的一个春日。   泡在绵绵细雨中的暖意催着岸边的柳树一夜回绿。   早上第一节是数学课,宋老师披着一层凉凉的湿地意踏进教室。   “拿出练习本。”   “这节课课堂小测验,我把题目写在黑板上,总共十道计算题,注意不要抄错。”   “对了。”   刚在黑板上标上一个数字1的宋老师陡然转过身来:“自己做自己的,不要看别人的,要是让我抓到了有你好看!”   写完题目,我从文具盒了拿了一支蓝色水笔,心里雀跃着些许见不得人的高兴。   十个题目里有八道是我前几天在陈兰给我买的练习册上做过的。   真好。   一种朴素的喜悦。   但是这样的喜悦,似乎注定是不长久的。   午休时间,我洗完手从洗手间出来,抬头正好遇上穿了一身嫩绿的宋老师。   那一刻像是被鬼附身一般,自己变得不是自己。我仰起头,甜甜地开口:“宋老师您今天真漂亮。”   虽然修身的连衣裙勒着她滚圆的腹部,硬生生是穿出了一个绿色油漆桶的效果。   平时这种溜须拍马的话,我是没有资格说的。   但今天,那张令我得心应手的数学试卷,却在无形之中带给了我无上的底气。   原来,这也并不难。   “储悦!”   她却突然尖声叫住我,眉眼中神情绝对与喜悦无关。就仿佛她根本没有听到我那句鼓足了勇气之后才说出的“马屁”。   “你去办公室等我!”   她丢下一句命令,便扭着身子往卫生间进。   剩下的故事。   是一场梦魇。   笔记本劈头盖脸地迎面砸上我。   坚硬的书脊打在眉骨,生疼生疼。疼到几乎要落泪。   “说,怎么这些个地方错的一摸一样?”   “是不是抄你同桌的?是不是?”   “你这些是怎么做对的?”   “说啊!”   焦躁的中年妇女早就沉浸在了自己一厢情愿的世界之中,我并没有被给予太多的机会。   过分雷同的错误,一时令我惊讶到沉默。   而沉默,是认罪文件的复印版本。失去色彩的一切,堵住了我所有可能的,还来不及说出口的辩驳。   “不……不是。”   我挣扎着,小声辩驳,却勾起了面前人的震怒。   “你还不承认?”   “真是又蠢又坏!”   女人青筋凸起的手狠狠地拽在我背带裙上的带子上一把扯过来,而我像个破败的玩偶,身体不受控制地猛然前倾。   “撕拉”一声。   世界在这一声过后重归平静。   这是来自深渊的死寂。   我脑袋嗡嗡地作响,垂在身体两侧的手忍不住地颤抖,颤抖。   有一滩江水在我的身体里面翻滚,在兴风作浪,在要我的命。   红色灯芯绒的宽肩带软软地滑下肩头,像是一条毫无生气死绝了的热带鱼。   银色的扣子滚落在地,顺着一个半弧形的曲线,倒在在办公室的门前。   我的衣服被扯烂。   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着一众办公室的老师和学生。   眼泪哗啦啦地流下来,因为恐惧,更因为羞耻。   我只有二年级,我只有八岁。   我很害怕。   但是泪眼朦胧的那一端,那个女人面上的神情,除了那稍纵即逝的尴尬外,剩下的全部都是鄙夷。   为什么要这样子。   何必要这样子。   我又不是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   况且,我什么都没有做。   被扯坏的背带用了两个回形针固定。   我在办公室的遭遇也很快传遍整个教室。   储悦测验作弊被宋老师打了。   如此简单的一句话概括了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即使她是不真实的。   我也是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什么叫做百口莫辩。   我伤心又羞耻地艰难捱过了剩下的几节课,小小年纪的我终于尝到了“抬不起头”的滋味。   回到家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这件事,其实不是我主动提出要缝补一下衣服的带子,陈兰也都没有发现。   我支支吾吾地编着不太流利的谎话,陈兰埋头忙着计算饭店一天的营业额。我不知道她听进去了多少,但是末了她对我不咸不淡地叮嘱,令我暗暗庆幸,却也倍感伤心。   “以后跟同学玩当心一点。”   我希望她发现,却更害怕她会像宋老师那样责怪我。   他们总认为什么都是我的错。   就像每次跟储盛打架,总是觉得是我挑起的。   损坏的衣服当晚就补好了被送回我的房间。   陈兰的针线活很不错,但在灯光下,那一行密密的针脚也依旧格外打眼。我轻轻抚在上面,白日的经过历历在目,委屈多到溢出来,眼泪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地落下。   大红色的灯芯绒被泪浸成深色,如血色。   我真的,真的,太难过了。   红色的灯芯绒背带裙我再没在学校穿过。   宋老师对我的讨厌,却也并没有结束。   三、   这场挥之不去的噩梦,好像已经在后天被强行写进了我的基因之中。   童年,是我们对这个世界初认识的开始,所有的一切都是新鲜的、未知的。   你会热情赞美第一次吃到的那块芝士蛋糕的滋味。   所以,你更会长长久久地记住,那些你第一次被人狠狠伤害的经历。   何必要这样呢。   老师。   你早就忘了我吧。   但是,我却会记得你一辈子。不得不记住你一辈子。   这就是你要的吗?   我亲爱的宋老师。   一年级教师节我送给您的第一张贺卡上。   这是我对您最尊敬的称呼和赞美。   我亲爱的宋老师。   你不配。   你知道吗。 ☆、第 54 章      如果说人生夸张到仿佛是一场戏剧。   这一定不是什么好的比方。   比如现在,我的人生,清新脱俗般地,坠入了一种可笑的荒诞中。   我因为多管闲事,狗拿耗子,不远万里的来到这个乌烟瘴气的破网吧,企图感化一位误入歧途的中学生,结果没说几句就被人给赶了回去。   然后一转眼。   我停在门外的自行车就被人偷了。   啊!   我的自行车,储标从麦德龙给我新买的凤凰牌的崭新自行车,我统共都还没有跟它恩爱过几回。它现在竟然就被人偷了。   要我回去怎么交代。   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江炎抓过自己的东西匆匆从里面跑出来。   “怎……怎么了?”   他边说,边拉着我往外走。   我哇哇大哭,气势多于眼泪。   “我的自行车被偷了。”   “因为你。”   “都是因为你!”   江炎傻住,他目光四下冲我周围看了一圈。   “你自行车被偷了?你平时不都是坐车的吗?”   “怎么今天骑自行车了。”   “还不是因为你。”我哭得呛气。   “我……我今天来找你才偷偷骑车出门的。”   “现在我怎么回家交代。”   想到这个我悲从中来,连对他的生气都顾不上。   他不说,沉默地低下头。   我见他这样子。   心里一急,更加委屈。   “你为什么不来学校上学?”   他没怎么安慰我。   我哭着哭着就自己消停了。   江炎拉着我到门外面,网吧旁边没几步外远就是一座废弃的螺丝制造厂。他走过去,我落在后面,也磨磨蹭蹭地跟着一起。   他就着门前的台阶一屁股坐下。   “坐。”他冲我比了个手势。   “你先回答我问题。”我就犟在一旁,非要问个说法。   江炎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很少没什么表情。这样的他有点陌生。   地上散着几个前人落下的烟头,我伸腿踩在最近的一个上面碾了碾。沙沙的声音,有点寂寞。   “你说不去上学的原因吗?   他边说话,目光落在我踩在烟头的脚上。   “可能是因为我害怕。”   “是不是还挺丢脸的。”   我愣在原地。   胥乐远说他嫉妒。   他说自己害怕。   我昏了。那答案到底是因为什么。   “害怕什么?”我抹抹眼泪,慢吞吞地走过去挨着他旁边坐下。也不是我想要挨着他,是台阶太窄小了。   “很多啊。”   “一想到要转回去了,心里就空荡荡的,没有着落。”江炎语气轻松起来,渐渐没有了开始的冷淡。   “但是,你不是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要转学的事了吗?”所以为什么还会害怕?   “我也奇怪。”   “但我就是害怕。”   “我害怕。”他转过脑袋看我,眉眼中恢复了几分往日的狡黠和生机。这学期从寒假回来后,他整个人的状态就不对劲。   我迎着他的目光。   想看进他的眼底。   “我害怕,考不回来了。”他轻吁了一口气。让我明白,虽然他的语气没有什么起伏。但是这份“害怕”似乎已经压在他心里很久了。   “你,很喜欢上海吗?”我没想到他对这个地方会有这么深的执着。   “我在这里有很多回忆,很多朋友。”   “还有——。”他顿住不语。   “胥乐远吗?他这么聪明,你要是以后不回上海了,就让他考到你那儿去吗。”   “嗯。”   “这是个不错的想法。”   “其实我也挺舍不得你的啊。”   他没开口的时侯,我希望他会说出来。   但是他这么直白又坦然地提出来。   我只能说,他不愧是江炎。   “哈哈哈。”我下意识地嘲笑他几声,更多的也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知道本小姐的好了吧。”   “嗯,知道了。”他点头。   他的真诚让我不得不正经下来。   “你就算以后回了老家,我们也可以常联系的。”   “储悦。”他歪着脑袋看我:“我听说你是从市区转学回来的,那你现在跟以前的朋友或者是同学还有联系吗?”   “我……。”一时哑口无言。   “那,那不一样,那时候我们都太小了,所有……。”   “十年,或者都不需要,可能只要五年,五年后的我们再看现在的我们,也同样会觉得,现在我们‘太小了’。”   “成长的一大美德本来就是保持善变。”   “现在的告别,基本上就是诀别。”   他语气平静的扯开了一切。   我觉得他的成熟速度在无人知晓的状态下,又迈入了一次飞跃。   “那我。”我两手在看不到的地方紧紧握着。   “祝你在那里遇到更优秀的胥乐远,还有更有趣的我。”   “你知道的,不单单是这些原因。”他笑的很温情,但是说出来的话却现实。   “最近很长一段时间里。”   “我开始怀疑自己。”   “我在这里的优秀,到底是真的,还是只是因为对手太弱。”   “我回去要上的学校,竞争非常激烈。而且是寄宿制的。”   “寄宿制的?”   “你初中就要寄宿?”   “嗯。只有我一个人回去。”   “你父母不跟你一起?”我有点惊讶。因为无论如何,他都只是一个未满十五岁的少年而已。   “他们要留在这里工作。所以他们也比较希望我以后能考回这里。”   “你是指大学?”   “按照你的实力,考回来,应该不是什么太难的事吧。”我不知道难不难,但我觉得所有的一切对他来说都不会太难。   “储悦。”他沉声叫我的名字,处在变声前期的沙哑声音里又几分无奈,还有更多的是坚定。   “我也是有自己的坚持。”   “还有自尊的。”   我明白了。他要回来,但绝不是随随便便地回来。他要回来,就要来最好的学校。   “你想的可真远。”我这句是真心的夸奖他。毕竟对于我来说,到底把目标定为哪所高中,我还完全没有头绪。   “想的远。”   “可能也是想的美。”   我认识他快一年,很少见到一个这样丧气,对自己毫无信心的江炎。   “想不通的时侯。”   “也很嫉妒。”   “为什么我不是这里的户口。”   “那也许一切都我来说,会简单很多。”   “当然最难捱过的点也并不是这一点。而是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得到过,没有生过一丝的妄想,我可能也不会这么不甘心。”   “你突然这么坦诚,我有点不习惯。”他跟我说这么多,我一时难以招架。   “当然,我也不是对谁都这样。”他莫名有些臭屁地扬眉看我。却看得我,心里有些堵得慌。   他是被迫离开的。   “你怪你爸爸妈妈吗?”我按耐不住自己想要窥探的心理。   “怪?”他这一问,像是问在自己的心上。   “我妈妈当初把我接到上海来的时侯,一直带着我长大的爷爷奶奶其实并不同意。他们担心我爸妈太忙,没空照顾我。”   “事实证明,他们很有先见之明,我爸妈是真的没有怎么照顾我。”   “是我妈妈说服的我爷爷奶奶。”   “她说。”回忆到这,我清楚地看着身旁男孩的嘴角勾起一道好看的弧度:“让我们炎炎也见见金茂大厦和东方明珠啊。”   因为江炎的这句话。   后来的我一直都坚信。   世俗的力量里总是有着无限的美好。   是人类对物质的渴求,拉近了我们与这个凉薄世界的距离。   “所以,我可能会怪他们。”   “但是,他们尽力了,我知道。”   如果现实令你无法接受,那还请望你能妥帖理解。   毕竟。   理解他人,是友爱社会。   理解生活,是放过自己。   “其实我——,挺佩服你的。”有些话,今天,此时此刻不说,以后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知道啊。”   江炎依旧保持了他恬不知耻的天性。   “所以你平时会看那种仙侠剧吗?”我适时地补上一句。   “什么?”他一脸不明所以的嫌弃脸看我,显然还沉浸在我对他的恭维里。   “就是那种神仙满天飞,谈个恋爱可以几生几世的那种啊。”   “没有。”他不假思索地否定。   啧啧。   “少装了。”   “我明明听你夸七仙女里的女演员好看来着。”   ……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扭过脸,刻意地转过话题。   “我想说。”   先在心里面轻轻吸了一口气。   “虽然我挺佩服你的,但是我车被偷了这件事,我跟你没完。”   “还有就是。”我看他张嘴,连忙阻止他开口。   “我很喜欢看这种仙侠剧,看男主人公或者是女主人公在人间经历各种磨难,还要被男二女二收拾。”   “但是这些都没有关系。”   “因为我知道到最后,他们都会位列仙班。”   “所有失去的,等再回来的时侯,的确不会再是原来的样子了。”   “因为等他们在回到你身边的时侯,他们会变得更好。”   “江炎。”   “不如你就当作现在经历的一切,都是你的‘人间历劫’。”   “最后你总会再‘位列仙班’的。”   我知道我说得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话。   但是我想江炎他听得懂,他能明白,这些“无关痛痒”的话中,包含着我对他所有最好的祝福。   从过去,到现在,可能一直到很久远的未来,我一直都是小时候那个比我家饭店门口那两只石狮子都不顶用的储悦。   但是没关系。   我接受了这样的自己,没有完全,至少是一部分。   片刻的沉默过后。   低着头不言语的少年,抬起头,冲我扬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谢谢你告诉我的的这些,储悦。”   “你也帮过我阿。”我爽朗地笑笑。心中的某一个部分消失了,但另一些未知的地方却也迎来了新生的快乐。   *   “你的自行车长什么样?”   我跟江炎一起往车站的方向走。   “蓝色的,蓝白相间的,凤凰牌的,很贵,要三四百。”   “我现在肯定要死惨了。”提到这茬,我又是恨恨的。   “你当时有没有看到什么可疑人士?”   “可疑人士?”我冷笑两声:“我哪有什么功夫注意。”   “你车没锁吗?”他没管我的嘲讽,继续问下去。   我耸耸肩,低头:“平时不怎么骑车,所以没有锁车的习惯。”   “哦,难怪被偷。”他像结案似地认真点头。   “你还有没有的人性,我这是为了谁?还不都是因为你!”   “我知道。”   “车我会赔给你的。”江炎收了吊儿郎当地模样,转头认真地向我保证。   这还差不多。我心里的气跟着顺了一点儿。   “你可别指望我会说什么‘不用啦,又不是你的错的’这种客套话。你说要赔给我的,我可是真的会问你要的。”   “明白,否则就不是储悦你了吗。”他看我,我一抬头,接上他的视线。我想瞪他来着的。但是他笑了。我一见他笑,我就也跟着笑了。   相视一笑。什么鬼。   我扭过头 ,在心里哀嚎。   “所以明天你会回来上学吗?”我还记着自己来找他的初衷。   “毕竟我看你游戏打得好像也一般。”   “说真的,还是学习适合你。”   “什么一般?”   “我都说了,跟我对打的那个是个满级大神,我才一个……。”江炎急忙给自己的菜辩解。   “对啊。满级大神。”我很赞成他说的这句话。   “在学校里,你就是个满级大神,所以就少混到别的地方去做菜鸟。”   “那个。”和他有的没的扯了一通,关于所谓的可疑人士,我突然就有了灵感。   “我想起来了。”   “刚才我在外面没进来的时侯,有个初三的跟我搭话。”   当时是以为他看上了我脸。   原来,他看中的是我的自行车?   “初三的?丛然?”江炎不假思索地说出一个名字。   我不认识什么初三的人,他说的这个名字,我更是从来没有听说过。   “我不认识他。”   “穿耐克黑卫衣的那个?”江炎换了个思路问我。   “对,对,就是他。”他这么一说就什么都清晰了。我有些激动地附和他:“不过,他怎么了?难道真是他偷了我车?”   “没什么,应该也不是他。”江炎淡淡否认。给我本来生起的一星半点的希望小火苗浇了个透心凉。   “那你还问我这么多?”我感觉自己好像是被耍了一通。   “你不也回答得挺高兴的吗?”他乐呵呵地看向我。又是没心没肺的欠揍模样。   插科打诨了没几句,车站就在眼前。   我忽然又难过起来。   “我已经这么惨了,你还有脸笑我。”我呜着声,一字一句地控诉。   “就算你赔我怎么样!”   “那是我爸爸特意给我买的自行车,它不仅仅是辆自行车,它是有意义的!你懂吗!你啥都不懂!你只会笑我!你个蠢货!”   我原来只是想要做做戏,吓吓他。   但是莫名却入戏太深。   说着说着,我的眼泪又控制不住。开始一直往下掉。仿佛那辆自行车真的对我的人生有什么重大意义。   我刚才哭的时侯,江炎还卡在冷淡的情绪上,所以我收得很快。   “我发现你真的挺爱哭的。”   江炎拉着我袖子往车站旁停着的一辆车后躲了一步,避开了晚间忽然开始喧嚣的寒风。他的声音低低的,无奈,还有温柔,少年人的并不体贴却滚烫的温柔。   “你难道没听说过一句话吗,女孩子都是水做的。”我抽抽嗒嗒的也不忘跟他争辩。   “还有,你怎么就在一旁光看着啊。”我哭的鼻涕都快挂下来。   “从刚刚开始就是这样,你是不是成天就高兴地看我笑话啊。”   “没看你笑话。我没带纸巾。”他诚实地拍拍自己的口袋。   “我也没带。”   “那只能这样了,你把衣服脱下来,我擦你衣服上。”我记得最近看的一部偶像剧里就有这桥段。   江炎不可理喻地翻了我一个白眼。   然后从口袋里摸出来一个五毛钱的硬币,指指马路对面的小超市:“我去买包纸巾。”   不等我开口。他人已经走到马路中央。   只能张了张嘴,看着他的背影,默默。   眼泪风干结在我的脸上。像是一层假面。   他左右张望的样子,凝着风掀起的灰尘,在我的记忆里重重烙下了灰扑扑的一章。   时间会叫艳丽褪色。   但对黑白,无计可施。   所以我选择的铭记方式,从一开始,就不要开始。   我记住了今天,记住了此时此刻。也收起了此刻内心那一份不明不白的悸动。   还是那句话。   如果少年人的喜欢太肤浅。   那我选择,感激他,且感恩他。   *   公交车就在前方。   我看江炎好像没有什么要走的打算。   天都快要黑了。   “你不坐车回家吗?”   江炎摇摇头。   “我还有事要做。你先回去吧。”   “那个,车,我会想办法还给你的。”他把手里攥着的纸巾塞给我:“其实难过的时侯,哭一哭也挺好的。”   “关于学校的事情,我可能还需要几天才能回去。不过不是逃学,我要去新学校参加一个面试。”   他巴拉巴拉说个没停,让我有种他在交代后事的凄凉感。   “我们,在学校见吧。”我忍不住要中断他的喋喋不休。心里有点担心,他把所有的话说完了,我们以后还能再见面吗。   “江炎。”   公交车停在我面前。   车门缓缓打开。   有一瞬间,仿佛是堕入了苦情戏女主角的剧本之中。   所以我有那么一刹那的冲动。   冲动被压抑住了。   “江炎,我会记住你的啊。”   “你这个害我自行车被人偷了的罪人!”   他抬头,却冲我璀然一笑。   “嗯,你放心。”   “我不会忘记你的储悦。”   最后我们都没有说再见。   但是在我心里面,我们之间,真正的离别,是在这一刻,这一次。   我转身踏上了没有他的公交车。   他没有同我告别。   却留了一个问题。   “储悦,五年以后,我们会是什么样子呢?”    ☆、第 55 章      *   记忆里每一个潮湿的夏天好像都大同小异。   长到无止境的白日,树上叫个没完没了的知了。   加油好男儿的总决赛落幕,井柏然荣登总冠军。   我激动得在床上跟只猴似的上蹿下跳,把陈兰吓得直接拧了门进来。   “出什么事了?一个人叽里哇啦叫唤点什么?”我没说话,只是冲她挥着手兴高采烈低比划了两下。   陈兰身后跟过来一个眼熟的阿姨。   阿姨我们家楼上,常来我家。   “这谁啊?”她头探进来手指着电视屏幕问:“搞得花里胡哨的。这些个明星啊,大多都是学校里的混混,上学上不成,才跑出来又唱又跳的。”   我的脸瞬间冷下来,毫无掩饰。   对她不需要掩饰。   ……   这个阿姨的女儿跟我一个年级的,但不同班。上周中考成绩出来,她正好卡上一所普高的分数线。   按道理说,对她本人来说已经算是超常发挥。   但阿姨并不知足。   可能是因为我超了市重点二十五分。   但这不是最让我解气的地方。   我和她之间的恩怨情仇始于初三第二个学期。因为拆迁,我们整个村的都临时搬进了镇上租借的小区里。这个阿姨一家就住我们家楼上。每天晚饭过后,七点半,雷打不动,她都会准时敲响我家的门,拉着陈兰在客厅唠上一个小时以上的家长里短。   房间门隔音一点也不好。   她们说话声音稍微大一点,我就听得一字不拉。开始的时侯因为好奇,各种邻里间的八卦,我听得比做英语听力还认真。   但后来等回过味,有些事就觉得不太对。   中考近在眼前,她这样没日没夜了拉着陈兰在我家聊天实在是影响到了我的学习。   我让陈兰跟他们说说,别一天到晚的来。   她拉不下脸。   我说那也好办。   既然她七点半来,你们要么七点半之前去抢先敲她家的门,或者给我到外面小公园里散步,别给我在家待着。   当时临近中考,我的脾气也暴涨了几个度。   当晚她果然又来敲门,这次还带着她老公一起。倒是恩爱。   我去开的门。但是人挡在门框边,没有请他们进来的意思。他们两人笑得其乐融融。   我转了转手里的笔,也笑,只是略表遗憾地笑:“叔叔阿姨,真是不巧,我爸我妈都出门了。”   “他们最近锻炼身体呢。”   “要不你们去楼下找他们吧。”   “哦,对了,他们估计要锻炼好一阵了。你以后要找他们的话就直接去楼下吧 。”   我知道自己的语气已经显出了并不得体的一部分。   但是没关系。   关上门。我的微笑冷下来。   说完所有这些话的那一刻,才是我最解气的瞬间。   陈兰后来跟我提起过这件事。   “可能他们只是来窜门,不要想这么多。我们以前一个村还没拆迁的时侯,她们不也总上我们家来吗,你没忘吧?邻里之间的,关系好一点也是正常的。”   “也不能因为拆迁,就不联系了吧。”   她说完,我沉默了一会儿。陈兰见我没反应,弯身默默提起桌脚边的垃圾桶。   “那你继续学习。”她的表情像是有点后悔跟我提起这件事。   其实这些都不是重点对不对。直到她走后,我才放下手上的笔。   心里像塞着一团棉絮,堵的哪儿哪儿都不对。   所有这些那些说不出的情绪。   她知道中考对她女儿的重要性,知道他们在家说话聊天会打扰到她女儿。那你们为什么不明白?为什么没有反驳她?   说一句“我女儿也要复习,说话聊天也会打扰到她”,这样的一句话很难吗?   我真正在乎的是他们有没有在乎我。在邻里之间的面子和我之间,他们始终没有做出一个选择。   我咽不下这口气真的。我太执拗了。   *   我并不想要搭理她。   只是盯着电视机,一分一秒都不想要错过。身裹华丽披风,登上象征着冠军的王位的人,这一刻就是王者。   这一刻,我感受到了什么叫与有荣焉。   “没关系。”我的声音不见起伏。   “他就是全国冠军。”   就像我就是要比你女儿优秀,而且是优秀得多得多。   年少意气,在一场所谓决定命运的考试里,我赢了,就是这样不知天高地厚。   哪管以后。   怎样。   *   一场轰动的选秀节目结束后,我漫长了几十天的紧张和期待也轰地一下跟着落幕。   高中生活,也即将在这样一份炙热的喜悦后缓缓铺开。   内心却很平静。   把崇南定位目标,我至始至终没有跟家里人提过。也许他们永远都不会明白,中考前的这段日子,我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在努力。   结果出来的时侯,大家都很高兴。高兴到就差没把我的录取通知书当门联贴了。   特别是储标的反应。   也许我这一生走到结束也都不会忘记。   分数是在网上公布。我家没有电脑,早前说好拜托对门一个漂亮姐姐查的分。我可能没有什么别的技能,但是对自己的估测却常常很准。所以查分的时侯我并不是很紧张。   期待占据了绝对的上风。   一切都很顺其自然。   漂亮姐姐笑着恭喜我。我傻傻地说谢谢。说完然后就没头没脑地往外跑。邻居阿姨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刚切好的西瓜。   问我要不要。   我连说了三句。   阿姨,我爱你。   头也不回地冲回了对门自己家,高兴的魂都落了一拍。   陈兰下楼去超市买酱油去了。   家里只有储标在看客厅电视。一切都是照旧。窗外的阳光还是毒辣,窗台上的一盆含羞草耷拉着脑袋蔫蔫的,我就站在那里,一时无措,不知道要从哪一句开始讲起。   直到他问我。   直到爸爸扭过头问我。   我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是否苍白,但是手真的有点止不住的微微颤抖。人站在玄关旁,神色茫然地望向他。   我很他眼神对上的一刻。   储标瞬间了然。   “分数出来了?”他声音不高,但却有点紧。很奇怪,本来没什么,但是他提到“分数”两个字,我的心却没来由地跟着一沉。   心沉当然不是因为结果不好。   而是,我好像有了一种郑重的心情。人生长到这个岁数,第一次站在了左右人生的门槛上。刚才电脑显示器上的一排数字,他们是我的人生,是我的未来。   储标已经拿起桌上的遥控器把电视调到静音。家里一下很安静,只有厨房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阳光也一下沉了下去。在为我让路。   “嗯。”我忍着心口的“砰砰”声用力地点点头,激动兴奋的感觉这下才从心底里彻底都跑上了脸。   “考得特别好。”   就这么一句,我莫名把自己给说哭了。   中考倒计时一个月的时侯,想到龙龙鼓励大家努力读书。   “书为父母读是假,为你们自己才是真。”   他语重心长。我知道道理是这个道理。   但对我来说却不完全对。   我是为自己,但不是为自己的前程,而是为自己的骄傲自负。   我也为父母,为了让他们认可我,想让他们大吃一惊。   “怎么说?”储标人连忙从沙发上起身,快步迎过来。我看出来,他有点担心。同时,也期待。   我报了自己的总分,不假思索。   “这次数学考得特别好,比我想的还要好。”   一切真的都都太好了。我继续说下去。   “按以往的分数线,不管怎么样,市重点肯定有了。”   “不错。”   “真不错。”这句夸赞,他连说了两遍。脸上的表情,我认真看了再三,是一种如释重负。眼睛,鼻子,还有眉毛什么的,所有刚刚紧凑在一起的,瞬间都分散开来。   像是一场尽兴而归。   他只是说“不错”,也没有像我激动到红了眼。但仅仅是这样两个字,却足以带给我一种人生圆满的感觉。   从小到大,这样独一份的夸赞,我终于等到了。   所以努力是不会被辜负的对不对。   刷物理题到深夜,鼻血狂流不止的那一天,猛然就成了我此刻记忆里最甜蜜的一个片段。   过去得到了当下的回报。   我认为怎样的人生是没有白费的。   就是时时可以相串联起来的人生。过去和当下,既是有迹可循,便不算白费。   一切的甜蜜还没有到此为止。   我辛苦地把眼泪忍回去。   而储标,爸爸的忽然手伸过来。毫无预兆地,落在我的脑袋上。温温柔柔地拍了拍。情绪来到最高点。   我说过,爸爸并不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甚至算得上矮小。   快十六岁的我,几乎已经可以平视他了。   所以这种感觉很奇怪。   甚至有点像是时空错位。   分明,我在另一场生活中,看到了相同的场景。但是只有我不是我,我要比现在我小,小很多。可能八岁?九岁?或者,我不确定。   但可能我还是我。   一部分残余在长大后的我的意识里的小储悦,应该,有被治愈了。   记忆中从没有在爸爸身上的到过的赞美和温柔。   在我人生迄今为止最美好的一天里。   同时降临。   人活着。   努力地活着。   就会有好事发生。   *   学校发了通知单,新生军训定在月头。   今年的暑假特别酷热,全市每天几乎都是高温警报。考上市重点带给我的幸福没几天就蒸发殆尽。   去学校报道那一天,陈兰和储标恰好都没空。他们托了储林送我去高中。因为是第一次离家住宿,要带的东西很多。储林开着他的建设牌摩托车,拖着我一路浩浩荡荡的到地铁站,再换乘地铁去学校。   我跟叔叔的关系当然没有储盛跟他的亲,但是相近血缘的关系,总是会带给我们一些不需要费心苦找,也能自然挑起话题的能力。   比如我很早就发现,我叔叔也是个说话没正形的人。   冷气开足的地铁让人群的拥挤变得没有像公交车那么讨人厌。地铁到站,有一部分人下去了,储林护着他身前的一个空位大声招呼我过去。   这个时侯其实就会觉得奇怪。   一种陌生却暖人的奇怪。   是亲人之间的爱。   过去这些年,陈兰在我爸爸这面上的事情虽然最终选择了表面上偃旗息鼓。但是每当有机会,她还是会向我们抱怨,甚至也算得上是一种灌输。   我们一家人的人生,因为储林而牺牲巨大。   储标当然也知道陈兰的抱怨。但是他几乎很少正面反驳,都是事后静静跟我们分析。   我明白这是一场拉锯战。我并不想要去谅解任何一方,因为觉得疲惫,也深深觉得这是我能力以外的事情。   被迫站队,进退两难的时侯,当然也很多。   我显然没有储盛聪明。也没有他见风使陀的本领。   他三两句表忠心的话,就能将陈兰几乎哄得气顺一半。   但是我不行。我很固执。我的固执也伤到了我妈妈的心。   我也因此苦恼过。却始终找不出太好的解决方法。   我明白从容一直是一种太美好的东西。   她是一种明白了所有一切,却依然对所有怀抱期待的气质。   就像我明白了自己不是被偏爱的那一个,但依然还是有热爱和拥抱的信念。因为本身选择去爱,就是一种幸福。   我考上了全市前三的市重点。   这便是我尝试努力爱自己的证明。   *   学校寝室是六人间,只住了三个人。   储林将我送到寝室。一路上对我们学校赞不绝口。崇南是前年新迁的校区,我从校门一路进来粗略地逛了一圈。的确,从室内体育馆到湖边艺术大楼,甚至还有室外网球场,这硬件设施几乎可以说是应有尽有。   校门进来右手边是三排整齐划一的教学楼,砖粉色漆过的簇新的墙面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线。教学楼后面就是行政楼。   行政楼是整个校区唯一一栋以暗色调,灰色作为主调的大楼。一眼看上去,就知道与众不同。   从行政楼往北,有一条顺着东西方向横卧的人工河。   河面看着两三米宽。   河上跨着两座石灰白的雕花石桥。路过的时侯,我粗粗研究过桥身上的花纹。太抽象,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桥上下来,沿着校园大道,再一路向北走,就是学校的生活区。除了基本的寝室楼和食堂外,还有篮球场,足球场,甚至还有网球场。   这对于我这么一个几年都没踏进过市区一次的土包子来说,实在是太幸福了。   就是不读书,在这里鬼混三年好像也很不错。   室友都还是第一次见,大家都比较拘谨。除了其中一个在我叔叔离开后,过来问了我一句。   “你爸爸还挺年轻的。”   我微笑否认。   “他是我叔叔。”   *   分班在第一次报道的时侯就已经完成。高一新生一共十六个班级,其中四个重点班。分班考试是七月下旬的事了,我因为入学考试成绩不错,也收到了邀请去参加。不过当时没心都已经野了一半,没太把这件事放心上,随便蒙了一圈。   我被分在高一一班。   下发的通知上写了今天下午一点在各自的班级集合,班主任召开一个简短的班会。   崇南的教学楼是按年级划分。每个年级一栋楼。高一在第一栋楼。每层楼有五个教室。但只安排了四个班级。   应该是为了保障全部四个重点班能聚在同一层。   高一一班在一楼的最西边。   再往前走就是两个教师办公室和一间敞着门的大教室。   我从后门进的班级。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   穿着形形色色各式夏装的男生女生,源源不断地从门外涌进来。一步踏进,就是三年的开始。很难说,命运和自己之间,究竟是谁选择谁。但是故事都已经准备好,你只需成为故事。   敞开的门外是八月炎炎的夏日,我盯着前面一个个陌生而又年轻的后脑勺。年轻的女班主任在台上讲话。我现在心里的不真切感,忽然比查分的那一刻,还要更强烈。   就这样开始了吗。是真的。不是做梦。   班主任姓汤,单名一个洁。第一面感觉她人很温和,甚至可以说有点可爱,穿了一条泡泡袖的藏青色连衣裙。说了几句,说到自己觉得好笑的地方,忽然会皱着鼻子笑起来。   让我想起马芳平。   到了初三后半段,除了吃饭说话的时侯,我几乎没有看到她的嘴角动过。   储盛跟我说过。高中,尤其是特别好的高中的老师,跟初中的老师会特别不一样。他们很少会追着你去要怎么怎么学习,更不再热衷于歇斯底里的耳提面命。   老师不会再逼迫你的事情。   但你的同学们会。   你所身处的环境更会。   也许这就是更好的意义。   汤洁开始宣读班级的班委名单。   “这是学校根据入学考试拟定的,所以只能算是一份初步的名单。等这学期期中考试结束后,我们进行一次班委选举。”   伴着一个个名字,是一张张与之相对的陌生面庞。   同样的场景一直在人生中重复。   但每一次,却都觉得新鲜。   “储悦。”   我的名字被叫到时,我一定是很懵的。汤洁探着脑袋往下找人。我略有些慌张地站起身。因为我在最后一排,所以那种全班的目光,齐刷刷地一下向我投来的那种感觉,真是既让人觉得有点害羞,却又分明——   有点暗爽。   “储悦。”   “你担任本班的物理课代表一职。”汤洁冲我微微笑了一下:“请坐。”   我晕乎乎又有点高兴地坐了下去。就也没太在意物理课代表什么的,到底是吃菜的还是开荤的。只是想到我中考物理满分,心里还是挺有几分底气的。   总之,不管后来的我这个物理课代表混得有多悲惨,至少现在的我还是很洋洋得意的。   *   开完会又是回寝室继续收拾。   军训是在明天。   “储悦!”   我正擦着柜子上的灰,门口探进来一个女孩子的脑袋。   是张放放。   我丢了手上的抹布,兴奋地冲过去。   我们做到了。   这个不断告白的时代。   我们依然在一起。    ☆、第 56 章      重新开启的生活里,有好有坏,但是与过去剥离,自然成长,没有辜负任何人的期望,已经是太大太大的幸福了。   江炎离开后的最初一年,我们偶尔还会联系,就像从前一样聊天。直到初三之后,也许是繁重的学业,或者是距离,时间。所有一切可能的庸俗的原因将我们彼此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   我们之间沟通的机会和次数,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断了。   连他考上哪所高中的事,也是我回学校拿通知单偶遇胥乐远后,才得知的。   他感到惊讶。   “江炎没告诉你吗?”我只是笑笑,佯装了几分失落:“对啊,都好久没联系了。”   我知道胥乐远最近并不好过。他的事我隐隐约约也听说了几段。究竟是真是假,我没有提起的必要,更没有这个立场。   他手里捏着的是理工附中的通知书。朴素的牛皮纸色的信封,对着我人的这一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他的名字。   一切都是平平无奇地样子。   只是不知道要过久。   即使再久,他也依然会是这所平平无奇的学校里的一个传奇。毕竟,他以一己之力让这所毫无存在感的学校第一次声名远播。   没错。他是今年中考的区状元。全市第三。   算上他个人的竞赛加分,他的中考成绩最后超过满分五分。   本该是梦寐以求的成功,但在眼前人有些灰败的脸上,我却很难找出一丝一毫的喜悦。   胥乐远没再和我多寒暄,礼貌告别后,人径直向着校门口的方向离开。   我看着他离开的样子。   回忆起第一次见他时候的模样。   稚气,得意,或者还有几分骄傲。   此刻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终于我们都不再是初见的样子了。   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并没有太多的难过和失去的感觉。   江炎说的一点也没错。   成长就是保持善变。   我变了,可能他也是。那些曾经石沉大海的信息和逐渐冷却的记忆的灰烬,就是最好的证据。我们的生活中都有了新的重心。   我不遗憾。   *   张放放是来寝室找我一起去食堂吃饭的。   初三这一年,我和她都学得很努力。我考上了上南,她也正好踩在择校的分数线上。   所以我终于还是抓住了一些东西。比如友谊。   饭卡是学校刚发的,里面没钱。充卡的窗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周围一圈没有能遮挡的地方,正午的阳光又格外猛烈。   幸好充卡的窗口旁边就是校园超市。我和张放放对视了一眼,便毫不犹豫地放弃了排队的意向,直接踏入了冷气十足的超市。   摆着泡面的货架栏几乎被扫空。   “没有老坛酸菜,连红烧牛肉都没了……。”张放放不甘心地叨叨。   我无所谓,就随便拿了一盒开杯乐。咖喱牛肉味,从没有试过的一个味道。结账也在排长队。我们跟在队伍后面缓慢挪动,手也跟着没停下购物的冲动。   张放放拿了一瓶乳酸菌,我也跟着提了一瓶。   付钱的时侯,我又莫名顺了一条健达缤纷乐。   “怎么突然想吃巧克力?”   张放放和我在一起久,知道我不太喜欢吃甜。但陈兰跟我说过,我小时候很喜欢吃甜食,天天上楼上蹭吃蹭喝去。后来就变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变的。   “闲得无聊。”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也许是看到排在我前面的一个男生拿了,所以我出于一种盲从的心理,一时没忍住。   超市供应开水。   落地窗前方摆了一张长桌,上面已经堆满了吃完或者是等着被吃的泡面盒。   “这儿没位置了。”   “去食堂吧。”站在我们旁边的一个男生跟他同伴提议。   两个人端着手里的泡面并肩踏出了门口。我也刚要开口。有手机闹铃的声音,是张放放的。她把手里的泡面盒放下,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支全黑的滑盖手机,是诺基亚的最新款。   我瞥到了来电显示上的名字。默默转过自己的目光。   张放放对着电话那头的人随意应付了几句。口气说不上差,但也绝对不算好。普普通通。   “我妈电话。”   “问我今天怎么不在家,神经质地问我上哪去了。”   “有病。”   她无所谓地笑了两声。摇摇头:“我真是服了。”   “你爸呢?”我没忍住顺口问了一句。   “不知道。”张放放拧开饮料瓶,咕咚咕咚地两口灌下:“两天没回家了。”   她说两天,那可以肯定的是一定不止两天。   如果说少年人的巨变是成长中无法避免的代价。那成年人的突变,则是所有作恶的开始。   初三的时侯我们村遇上拆迁。一大批人走上了拆以致富的道路。尤其是张放放家。她的奶奶和外婆家在同一年里,不同地方都喜迎了社会主义的铁锤。   旧时的房屋化成了一堆废墟,换来了前所未有的财富。   张放放的爸妈都是独生子女,而张放放又是老张家的独苗苗,真可谓“独中独”。因此这所有的财富……后面就不用想了,我直接牢牢地抱住了这女人的大腿。   有钱快乐吗。   当然快乐。   比如陈兰阴沉了这么年的脸上,终于春回大地换上了无比明媚的笑容。其乐融融也取代了无休止的争吵。我在内心默默长吁了一口气。   很奇怪。   明明吵架的是他们。   但现实是我却是那个感觉到最累的人。   过往许多突如其来,毫不压抑,释放本能的尖叫甚至是嘶吼,可以暂时都长眠在我的回忆里了吗?   拆迁快乐。他们快乐了,我就也快乐了。   所有人都快乐。   但是张放放脸上的笑却看起来没有以前开朗了。   她很诚实,也十分精准地找到了所有问题的所在。   “钱太多了,被钱冲昏了头脑。”   张放放妈妈迷上了打麻将。她爸爸更是一直住在外面,鲜少回家。   “没事。”   “我都习惯了。”她捏捏我的脸。   习惯吗?这种事,怎么可能。   我们只是学会了妥协而已。   *   我对于军训的印象还停在初中。地点是在当地一处专门用来军训的基地。当时全班人从旅游大巴上下来,秋风萧瑟中,一眼就看完了全部的构造。也看透了自己未来三天的命运。   入眼就是一栋三层高的宽楼房,很像之前在电视里看到的老楼房的样子,破破旧旧,每层楼十几个房间,挤得有些压抑。宽楼房的左右各边是两处矮平房。穿着绿色军装的教官引着我们到空旷的场地上整队,顺便简单介绍了这三处地方。左边是食堂,右边是教官宿舍。中间是学生宿舍。   很简洁。   很明了。   也很无情。   我当时不太明白军训的意义,当然就算到现在也没整明白。   也许是为了让我们体验集体生活,以后能够更好的融入社会,与人合作。   无论遇上再糟心的事情,都能忍耐。   嗯,一定是这样的。   所以环境一定要越恶劣越好。   集体生活,其实可以简单粗暴地跟“公共”两个字划上等号。   十二人间的宿舍。   每四个这样的宿舍公用一个卫生间。   直到现在想起那个卫生间,我还会有种上辈子做得噩梦没忘干净的感觉。   我第一次见到拧开水龙头,流出来的水是棕黄色的,混着成堆的铁锈。也不知道究竟多久没人用了,还是这也算是一个特色。   当然这还不是最绝的。   水池后面就是厕所。   我记得一共五个坑位。没有一间是正常的。不是漏水,没水,有的干脆没门。就大剌剌地正对着洗漱台的镜子。   我和张放放互相约定。   军训三天。   谁能在这上大号谁就回去做大哥的女人,八月穿貂的那种。   结果我俩都忍了三天。准确地说是绝大数的人都忍住了。   至于发黄的棉被,漏风的窗户,还有“鬼敲墙”的隔音,我们到最后都已经麻木。   熬过三天。   活着回去。   就是胜利。   如此恶劣的生存环境,当然令所有人都怨声载道。   但女孩子真的是一个神奇生物。   她们不仅神奇。   还是天底下最美好的。   第二天起床洗漱。即使心里一万个不情愿,我还是只能拎着从一楼小卖部买来的救命1.5升农夫山泉磨磨蹭蹭地去洗手间洗漱。早起的心情本来就很差,又一想到那地方的鬼德行,我就更加郁郁寡欢。   只是没想到一进门就撞上了满室的热闹。   空旷的洗手间已经被人挤满。   站在门口,一眼望过去。   和我同龄的女孩子们都低着头认真刷牙或者是洗脸上粉。拎着热水瓶来洗头的女孩子,长长的黑发垂在水里,和露出的白皙脖颈照成了鲜明的对比。有的细巧的耳廓里还挂着未洗净的白色泡沫。   说说笑笑,混着洗发露的气味香香热热地跑了一天一地。   我盯着溅着铁锈的镜子上氤氲着一层淡淡的水雾走神。原本泛着铁锈阴冷气息的地方,此刻全部都被女孩子的香气和温柔填满。   不知道为什么。   就像是换了一个地方。一切好像都不难熬了。   十一月的秋风砸在窗户玻璃上,但好像谁都没有听见。或者是不在意。   这三天,后来多少难熬糟心的事都有过。但留在我记忆里最深的,就只有这个片段。   *   军训一周。地点是本校操场。   我来之前,我爸专门关注过天气预报。未来一周晴空万里,天天都是烈日暴晒。不知道是那个老贼掐着手指算得黄道吉日。   军训服是前一天晚上发的,一贯的绿色迷彩。在寝室里试穿了一下,没有想象中的丑陋。带我们班的教官看着很年轻,准确的说应该是稚气未脱。一张又黑又方的硬汉脸上,偏偏长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那眼神很清澈。   军训的套路来去都是那些。但每次都有不同的感觉。   我这次的感觉就只有一个字,热。   早上八点已经列好四队站在太阳下开练。我本来就是个很怕热的人,没过半个小时,出寝室前匆忙抹的防晒霜顺着汗水跟泥灰水一样的淌下来。   正步,踢腿,齐步走,原地踏步……练完一轮,教官领我们去操场对面的树荫下休息。比起其他班,我们已经算是幸运的。   比如说眼前这个。   随着我们班带头开始休息,操场上其他的班级也陆陆续续地找地方歇凉。   只有眼前这个班,还顶着烈日继续罚站。   我瞧了一眼他们的教官。岁数明显要比我们的这个大了不少。说白了,就是男孩和到男人之间的差距。不开口光是站着就是一副威风凌凌的模样。   我闲得无事听了一会儿周围人的讨论。   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这班里有人不服从管教,刚顶了教官几句,所以才有了这么一出。毕竟是重点班,出几个稀奇古怪,或者是艺高人胆大的倒也不太奇怪。   我们班在一旁个个都是幸灾乐祸的样子。   只有排在我后面的张放放默默吐槽了一句。   “活该。”   我一听,事情不对,立马转过头去问。   “你说哪个?”   “有你认识的?”   放放一直低着头,就跟没听到我说话似的:“不认识,一个不认识。”   我不信。   “说来听听啊。”继续缠着她想要八卦。   “储悦。”张放放这才抬头,表情有点严肃,也有点纠结。   “……你说,你说我长头发的样子是不是挺丑的?”   我被问得一愣。   *   放放是从初二的时侯开始留长头发的。她下了很大的决心。我当时还笑她留个头发要什么决心。   后来才知道。   原来是因为她是自然卷。   她头发长到过颈一点,发尾就开始无规则地四处乱翘,显得很凌乱。她开始还挺不在意的,至少面上表现出来是这样的。   “这叫个性,你懂个屁。”   男生戏称她发型“雷鬼”,被她中气十足地一句话给顶了回去。   那后来为什么还是不声不响地去理发店做了离子烫呢。她没跟我说过,我也自然不会多问。   烫过的效果很好,头发根根笔直地挂在她脑袋上,像是一根根倒挂的尖针,扎向每一个多嘴又长舌的人。   所以也没有人再说过闲话。   但甜蜜的感觉只是一个过程,而且还意外的短暂。   张放放的头发原来只是发尾翘,但是估计因为烫发的药水太糟糕导致毛囊受伤严重,后面长出来的头发,从头顶就是卷的,更糟糕的是发质严重受损。   活脱脱就像一团枯草盖在脑袋上。即使把头发都扎起来,但是还是抵不住细碎的小头发炸了满头。   那时候网络又不发达,大家都没什么没法修复发质的技巧可言。到了美发店,染着五色头发的托尼也只是语重心长地劝你再做一次离子烫。   顺便办个会员卡充点钱什么的就最好了。   张放放当然心动。我死活才把她劝出来。   各种听来的旁门左道的小技巧都试过。护发素什么的就别说了。但都是超市开架的潘婷,飘柔,用了过后除了有个香气证明你用过了,别的屁用没半点。   后来还有蛋清。万能的蛋清。又能敷脸,又能保养头皮的蛋清。   夏天涂完用毛巾捂上后去太阳底下逛一圈回来,那场面简直难以形容。   总之一个长长的暑假里,把能想到的方法都试过了。   效果,基本没有。   等到了初三学业繁忙,张放放天天都把头发绑着上学。我看她好像也没以前那么在意的样子,也就渐渐忘了这件事。   要说发现其中的端倪。   还是张梦洁。   她随口跟我提了一句。   “你知道张放放最近在操心点什么事啊?头发掉的这么厉害。”   掉发?   我疑惑地看她 。   “你没发现吗?她的辫子比原来整整要细了有快一半。”   我他妈还真没发现。   张放放对着我难得扭扭捏捏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问了半天,才知道这傻子干了什么。   她把护发素直接抹在头皮上了。   以为这样更加能帮助头发吸收营养。   我说不出什么话。甚至哭笑不得。   “所以,我们上辈子一定是对苦命鸳鸯吧。”    ☆、第 57 章      “有人说。”她低头,微微叹了口气:“说我的头发是钢丝球,整个脑袋就像是金毛狮王。”   “其实我也想过要再做离子烫,但我担心我的头发都这样了,以后会越来越糟。”   “我就想忍着,忍着等养好了再说。”   “可是。”   她自嘲地笑笑。   “这么听人一说,好像还挺形象的。”   张放放变了。   我能感受的到。以前那个风风火火,快乐无比的女孩子。   突然,沉闷了。   不自信了。   好像还挺形象的。   因为经历过。所以我知道这句话是多么的恐怖。在对他人口不择言的上海,打心底里赞成的那一刻,你就很难再翻身。   过去因为时常过分关注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我一直以为这样的受害者,无辜的受害者只有我一个。但是不是的。   女生也好,男生也罢,许多的他们也许没有活在身体的霸凌下。   但有时候言语的霸凌常常更恶毒。皮肉的伤痛,好了,会结痂。你可以努力告诉自己一切都好了。   但是心灵上的伤口呢,你甚至都无法看到她结痂的那一天。你永远不知道,她还好不好。   *   “谁说的?”我追问。   我以为初中时侯的男生质量参差不齐又年纪小,做人做事不带脑子我还能勉强理解,但是在崇南也能这么轻易遇上垃圾吗。   “我也不认识。就一个陌生人。”   “昨天晚上开完班会,在教学楼楼下,经过我时突然来了那么一句。”张放放笑笑。不是很在意,却也没有释怀。   “不说这个了。”   “可能就是一神经病吧。”   张放放摸着自己脑袋上的头发,自言自语:“要不干脆我干脆就去剃个光头算了,一了百了。”   “干嘛呀,你要做尼姑啊。”我连忙阻止她:“有病啊,你现在发质比初三明显好了,再养养,再养养就回来了!”   “做尼姑也不错啊。”   “指不定哪天就做了方丈夫人,每天收收香火钱。”   “少来!”   *   军训第一天平淡收尾。   大家匆忙吃完饭都赶着回寝室洗澡。我和张放放在这方面都算是比较懒惰或者是佛性的一挂。   有什么好急的。   浴室也不会长腿自己跑了。   食堂空了一半。头上的挂式电视机正在重播篮球比赛。   一群男生早就吃完饭,还恋恋不舍地围在那里。   是火箭队的比赛,有姚明。   我吃饱闲着无聊,也跟着抬头看了几眼。   张放放把手机递过来。上面是张梦洁新更新的空间相册。我接过来认真看了几遍。   “剪了个BOBO头,还挺适合她的。”我简单点评完,又把手机还回去。   “暑假里一直在说找个时间聚聚,到最后都没聚成。”放放略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你知道吗?李心蕊没考上高中,不过她上了私立高中。”   “嗯。”虽然是第一次听说,不过我也不惊讶,这还蛮符合她的人设和身份:“小言女主的标配。”   “那我是什么?”对面女人冲我递了一个危险的眼神。   “你当然是亿万富婆。”我认真奉承她。   死女人满意地勾勾嘴角。   “话说回来,你原来那同桌混得怎么样了?现在还有没有联系啊?”   我反应了两秒。   “你说张路?”   “他哥哥跟人合伙开了一家小修理店,她在店里帮忙,不上学了。”   这是张路跟我打电话的时候提起的。   她说她知道初一我们做得那件事。心里很感激。经她这么一说,我倒觉得不好意思。毕竟当时也没有太多救世主的喜悦感,只是一时兴起。现在看来,一切也已经久违到苍白。   初三整整一年,学校本着照顾优生的原则,把张路这样考高中无望的学生,悄无声息同时也顺理成章地塞到了班级的角落位置。   我换了新的同桌。从那开始,我们几乎就没怎么讲过话。   我一直都明白,我们从来都不是朋友的关系。   电话里的她格外地很健谈,仿佛是换了一个人,拘谨的角色倒是落到了我头上。   我知道,这通电话是一场最后的告别。以后我们的人生,再也不会有交集。   张放放点点头。   “这样啊,其实也挺不错的。”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   我嗤笑她:“突然讲什么老气横秋的话。”   但我知道,她说的一点都没有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我们终究是要分别的。   “还有件事。”张放放白了我一眼,拧开可乐盖子。   “我们隔壁那学校就是理工附中。”   “就是旁边那个看起来小小又破破的学校?”   “对。”   “我在他们学校的贴吧上逛了一圈,全是吐槽自己学校的。最绝的是什么你知道吗?听他们说我们现在的这个校区本来是要划给他们的学校的,后来好像什么原因没谈妥,直接崇南就搬进来了。”   “也太惨了吧。”我是笑着说这话的。   “对啊,尤其是想想我前男神也在那个学校。真是闻者落泪,见者伤心。”张放放虚情假意地抹了抹脸上莫须有的眼泪。   “不过说真的。”有个点我还是很好奇的:“你怎么就不喜欢胥乐远了?对于你这种只是贪恋人家美貌的人,我不明白有什么好放弃的。”   张放放冷冷翻了个白眼。   “因为他渣。”   “说得也是。”我赞同的点点头:“不过你敢当面说他渣吗?”   “那不行。”她瞬间认怂。   “对着那张脸,我实在不忍心开口。就像你能对着少女峰大骂你不过就是个小土堆吗?”   “能冲着尼亚加拉瀑布高喊你只是个臭水沟吗?”   “不行的,对不对?”   ……   “你知道的,他太好看了,我说不出口阿。”   *   我住的寝室是五楼的最西面一间。我的两个室友,一个是身材娇小但很漂亮的女孩,叫沈雪娇,人如其名,长得白白嫩嫩,眼睛也又大又黑。她现在是我们班的班花最有力地竞争者之一,是我的头号劲敌。   剩下另一个就是普通女孩子,叫陈欣。说话轻声轻气,友善,但也不逾矩。   似乎漂亮的女孩子总是会比人家更忙碌一点。   才军训第一天,沈雪娇已经收到了不少爱慕者的留言。   当然她没跟我们说。她在阳台跟人讲电话,声音很清晰,我听的一字不差。   “我们班美女?”   “不就是我吗?”   “嗯,是还有一个不错的。”   “……跟你说,姐姐我除了身高缺了一点,其他哪里不完美?”   话里话外没有多少遗憾,倒是有点愤愤。我明白这种愤愤的意思。不是她太矮,主要是怪别人太高。   这个被“愤愤”的对象,叫袁洁柔。后来市面上开始兴起“洁柔”这个牌子的纸巾时,我们一度以为她是大户人家里微服出巡的公主。   袁洁柔的确也漂亮。不过不是沈雪娇这种娇憨的小美女,她又高又瘦,行为举止里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冰山气质。   我在心里默默下了个结论。   如果班花这事真的有投票。   我会投袁洁柔。   但如果问我。   为什么。   真的只是因为更喜欢,或者是更欣赏这样的女孩子吗?   我觉得这句话换一个方法说会更实际。   之所以投袁洁柔,更多的是因为我不太爱好沈雪娇这样的女孩子。   *   临到睡觉前,我同陈欣道了一声晚安。揣着手机滚上了床。   手机是新买的。   大红色的诺基亚5500,传说中的音乐手机。是我人生至今所拥有的最昂贵的东西。临开学前两个礼拜,储标带我去县城最大的手机卖场。我们俩谁都不太懂手机性能这种东西,而我心里只想要个诺基亚,要求就是好看点,能打电话就行了。   到最后敲定下来。总共一千三百九十九。   烫着波浪卷的阿姨左一个小妹妹,右一个小妹妹地称呼我,笑眯眯地转身从架子上拿过一叠红色单子开单。   而我就站在柜台前,看着储标从一张张往外数着手里的红票子。就是这短短的几秒里,我的心里面却突然涌上了些说不上的滋味。   一种不明不白的罪恶感。   其实我们家的经济条件已经比最初回来的几年要好了很多。但过去几年的拮据依旧清晰地还挂在眼前,我身体的惯性还没有适应。   虽然说不上什么具体的感觉。但我明白这种“惯性”并不是一件坏事。   *   时间一过十点。寝室按时熄灯。而在阳台上打电话的女孩子好像还没有尽兴的意思。   我不甘心地又一次滑开手机。   依旧音讯全无。   中午就发出去的信息,到现在还没有得到回应。   [最近怎么样?]   [我们在军训了,你们呢?]   后面还接了一条。   [……很忙吗?高一应该还比较悠闲吧?]   界面停在这一条上,久久没动。算什么?这样小心翼翼到几乎不像是我的语气。   即便我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任何一个江炎这样对我的信息不闻不问的理由。   那边紧闭的门窗关不住阳台上女孩子的讲电话的声音,而我也渐渐开始守不住自己心里一份意气用事。我想知道,我们做朋友的理由究竟是什么时候死掉的。   因为我曾经记忆里的江炎,不是这样的。这样冷漠,又傲慢。   他是个很棒,很好的男生。   思虑再三,我放弃了发信息这种方式。选择了最直白的手段,直接打电话给他。凭着一股冲动,还有夜晚的壮胆。   空号。   关机。   或者是停机。   在电话拨出去之前,所有这些可能的,最坏却也是最好的结果,我都已经预想过。   在过往很多的人生境界里,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在心里设想好最糟糕的场面。   能有这样的想法。当然不是因为我期待,或者是为自己设想后路。   对命运,我一直抱着一种最狡黠的猜测。   我把所有糟糕的可能都猜测到了。   那他们就不会发生。   一种不合理的,无法解释的逻辑,却时常会给我最强大的安心。   这是我的秘密。   我谁也没告诉过。   但这一次。   好像失灵了。   电话是被掐断的。   我迫不及待地要再回拨。   一条短信先塞了进来。   清清楚楚的一行字,逗号,句号,样样都不缺。   “你是哪一位?我是江炎的女朋友,他的手机在我这里。”   那边沈雪娇正推门进来,门外夏夜模糊的蝉鸣跟在她的身后瞬间清晰。   我仰着头躺在床上,眼睛盯着黑夜里模糊的天花板。夜风贴在我的皮肤上,温柔的婆娑。   过往大量的往事和情绪,在这个瞬间,被压缩成了小小的一团,消散不见。   那些模糊的猜测。   和所有堵在我心头上那口气。是这样啊,对啊,早该是这样的。   终于。   我印证了这一切。   *   我约了放放在食堂吃早饭。   时间还在早,食堂还没人。   我点了一碗面,放放早上胃口不好,只要了一碗小馄饨。   一大早谁都没什么精神,我们都没怎么说话,只光顾着吃自己的。   食堂的后窗开着,清晨的风吹上来,微微凉。   我想到昨晚的事。   “你知道吗?江炎有女朋友了。”吞下嘴里的面,我随口提起。   “江炎?”张放放手里的勺子在汤里缓缓翻了个面。   “是吗。挺好的啊。”她看起来没多大反应:“干嘛突然说这个?他都转学走了多久了,别跟我说你还对他有意思啊。”   “其实也就两年多?”我歪头想了下,两年很久吗。   “真的还贼心不死?”张女士双眼眯起,这会儿来了点精神:“你这是想搞异地恋?”   “没,就是有点好奇他女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   “现在想来,难怪初三一整年都什么音信,亏我还以为他是专注于学习呢,说不定那时候就在搞男女关系。”   张放放不屑地一笑。   “你好奇人家女朋友?我看你是好奇他找的女朋友跟你像不像,证明对你余情未了!”   “不行吗?”被戳穿了我也理直气壮:“至少能让我爽到啊。”   “让你爽?姐姐!”放放突然伸手一把拽住我,五官极为神经质地皱成一团:“怎么回事!天天想着别的狗男人!难道妹妹就不能让你爽了吗?”   ………………我……   “死三八!”   “滚开!”   江炎有女朋友了。   我真的一点都不在意吗。   我问自己。   我在意的。   但不是这些。   *   今天天气依旧炎热。从食堂出来的时侯,太阳已经又升起来。毒辣的阳光晃得我眼前一黑。   我想到一句名言:普天之下,莫非焦土。   排队,整队,练动作。终于到了休息。我们教官看起来比昨天第一次见面的时侯要放开了很多。开始嘻嘻哈哈地跟同学说笑。   我隐隐觉得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果然。   原来跟我们一起蹲在树荫下乘凉的男人突然站起身,扬起手里的帽子,冲我们笑起来。   “你看你们这会儿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我教你们来拉歌怎么样?”   “哎,你们会拉歌吗?”   有人会,有人不会。   稀稀拉拉的回应。   他已经来了劲。他抬手把帽子往脑袋上一扣。两腿一迈,走到群众的中间。   “我来教你们拉歌。”   “都认真挺好喽。”   才军训第二天,我们班就开始搞文娱活动,是不是有些不太合适?   他已经吆喝起来了。   “某某某,来一个。”   人群开始跟着附和。   “12345,我们等得好辛苦。”   ……   “你说万花楼的姑娘要是用这个招客,生意应该能好很多吧?”我忍不住回头吐槽。   “怎么说?”放放魅惑一笑:“感觉有种精钢之气。”   “噗。”旁边一偷听我们讲话的男生笑出声。大家本来都还不太熟,我有些尴尬地转过身。但心里忍不住为放放的总结赞叹。   大家的表演欲高涨。特别是我们班的团委,赵青。一个胖胖高高女孩子。她特别会带气氛,这边跟女生唱完,转眼又立马去挑动男生应战。   最后在她的建议下,全班男生齐声大合唱波斯猫以此作为此次不太成熟的拉歌会的结束曲。   *   中午吃饭的时侯,我吃完饭回了趟寝室。等再回来的时侯,发现变天儿了。   准确的说,是张放放变天了。   “人常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但我这小女子报仇,是一秒也等不了。”   操场上人还没来齐,教官跟几个男生在一遍闲扯,队伍也没整。张放放没头没脑地跟我说了两句,我没明白她什么意思。   张放放拎着瓶佳得乐冲出去的时侯,我没拽住她。校运会百米冠军选手,我既然没能拉住她,后面也不可能追上她。   张放放是冲着操场西边去的,目的很明确。   跑了没几步,我很快明白她的目标是谁。   树荫下,那个低头抱膝休息的男生。   我到底还是迟了半步。整整大半瓶硫酸铜色的佳得乐,兜头倒下。   我绝望地闭上了眼。   “我告诉你,你再挑衅我,下次就没那么简单了!”张女士匆匆放完狠话,没等男生抬起头,一溜烟地抱着瓶子就跑了。   就跑了???   对啊。   那我怎么还在这里。   我也该跑啊。   但是。   我没跑掉。   一只湿漉漉的手搭在我腕上,拦截了我的去路。毫不夸张,我的呼吸都窒了一下。   男生仰起头。水滴顺着他的发丝,一缕一缕地贴在他的脑门上。有点狼狈。但脸上表情看不出什么变化。   平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无声号角!   “不是我!”我紧张地立刻撇清关系:“是她!”手毫不犹豫指向某个爽完就跑的贱人背影。   他就这样仰着头。沉默了有那么几秒的样子。抓在我手腕上力道却在某一瞬忽然加重。   “你叫,储悦?”   如果是换作平时的话,我会认为他是暗恋我。   但我现在觉得。   他是打算要暗杀我了。   真的不是我浇灌的你啊,大哥!!!   我太冤了。    ☆、第 58 章   张放放事后跟我承认了浇错人的事实。   “不能怪我。”   “我怎么知道他们穿一样的鞋子啊。”   “当时看人坐在那儿,我以为是他,就一时上头了呗。”   “那你本来要浇的那个人是谁?”我顺着问了一句。   张放放仰头倒在草地上。摘了脑袋上的帽子盖在脸上。   “还有谁。”   “就是那个莫名其妙说我的人。”   “他又招惹你了?”在我不在的时侯。   “这人是不是有病?他要是再找你麻烦,你带上我一起。”   “干嘛?”   “打群架啊。”兴许阳关太刺眼,她换了个姿势,用背对着我。   “没事的,这事我自己能处理。就发神经而已。”   我还想说点什么。但是她这幅意志消沉的样子,好像在告诉所有人,她都不需要了。   一切都已经回不到无忧无虑的那个时侯。   张放放已经为自己搭建了一座随时可是逃难的孤岛。   我们开始渐渐对很多东西都失去了控制。   甚至后来也根本没有预想到,故事接下来的走向会是如此的荒诞。   *   军训第二天的晚上。   大家要比前一天混得更熟了一些。洗漱完,还没到熄灯的时间,隔壁寝室的也一起跑来玩。   而且她们玩的还挺大的。   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了一堆手机号码。   “随便挑一个?”李岚爽气地把那张写满号码的纸往我手里一塞。   “挑一个?”这算什么?又不是古代皇帝选侍寝的。   “哎呀,就是个游戏吗!放心这些都不是我们班的,你挑一个打过去,随便说点什么。”   “沈雪娇,你玩不玩,下来呀,别躺着了。”她见我还在迟疑,就去撺掇别人。   沈雪娇今天下午的时侯晕倒了。后来一直都没看到她。我回寝室的时侯,她正躺着在休息。好像还没恢复过来,还是病怏怏的。   “我不太舒服,你们玩吧。”她声音有气无力,说完又重新挂上耳机。   李岚兴致不减。   “快呀。”又继续来催促我。   我不知道现在城里花头竟然这么多。也并不想表现得不合群。都不是同班的人,况且也只是个游戏对吧。   我的心也在蠢蠢欲动。   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往手机屏幕上打的时侯,我的心情有种不明不白的急躁,还有隐隐的期待。   到底还是少女。   哪个少女能不怀春呢。   应他们要求,电话打过去,挂了免提。嘟了不到三声,就被接起。是个陌生男生的声音。他只是“喂”了一声,我就已经没骨气得赶忙把自己手机塞到李岚怀里。   “怎么回事?”   “不认识的女生……。”   “你也接到了啊?”   电话那头声线各异的男生嬉笑个不停。看来这不是今晚他们接到的第一通骚扰电话了。   李岚刚刚还笑笑嘻嘻的,这会儿手机到她那边了突然好想也不太放得开:“帅哥,你哪位啊?”   “那请问美女,你又是哪位啊?”男生表现得也挺上道的。明显大家都知道这是一场游戏。   “我?”李岚深吸了口气,看了我一眼。我直觉得她是要放大招了。   果然。   “我是你心上的那一位啊。”   靠。   这招未免也太猛了。   寝室里本来都围在跟前的女孩子笑得全部散了架。李岚这边说完就麻溜地掐了电话,像扔烫手山芋似的把手机丢给我。她也紧张。   “我他妈真是太牛了!”她两手使劲揉了揉自己的脸,一副劫后余生,但是又意犹未尽的样子。   “快夸我,快夸我。”   两手搂着我的肩,一个劲儿的晃。我也一道笑起来。   这就是青春期的荷尔蒙啊。   是夏夜潮湿的风,送来的最好的礼物。   九点半过后,该散的都散了。我和陈欣简单把寝室收拾了一下,想到脸盆里还有几件脏衣服没有洗。   卫生间白色的瓷砖地上拖着一长溜地水痕。泡沫底的拖鞋踩在上面比阿吉庇阿基的。我小心翼翼地向着靠窗的地方走去。窗户开着,窗外是一轮明月,楼下的小路只剩下一排路灯在等着。我倒了洗衣粉,把衣服泡水。   一室的寂静。   而我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可能是刚才撒欢过头了。这会儿还没完全回过劲来。   我出来时把手机装在了口袋里,震起来的时侯,把我吓了一跳。很少会有人在这个点打电话找我。我看了号码,陌生的电话。   想到刚刚那场游戏,难道还有后续。   “喂?”我这次还挺平静。   “喂。”对面的人也跟我一样,只打了个招呼,然后就没说话。只是我觉得这声音有点熟。   “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   是白天那个被/干了一瓶佳得乐的男生。   “你刚刚自己打到我手机上的。”   “只不过是我室友接的电话。”他的语调一板一眼的。   我一个从小到大,连“再来一瓶”都没有中过的人。   怎么倒霉的事总是连绵不绝啊。   “那个,这么……巧的吗?”我不由自主地降低声音,有种做了亏心事被抓的错觉。   “这就算巧吗?”我听到那边他推门的声音,判断他此刻应该站在阳台上。   “今天是我朋友认错人了,不好意思。”既然他电话都打来了,那我就干脆把欠着的道歉补上。   “现在说这个是不是有点太晚了?”他有点不依不饶起来了。   “你要是不爱听,我就收回。当我什么都没有说。”本来白天因为教官在喊我们整队了,我才没机会说的。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想到当时他叫我名字时,那种自然而然的神情。   “偶尔知道的。”   “很普通的名字,听过一次就记住了。”   ……   无论是他漫不经心的语气,还是不太讨喜的回答,都听得让人有些窝火。   我这边努力保持心平气和。   “那请问,您的不普通的名字是什么呢?我是否有荣幸可以听听看?”   “苏恒。”   “恒心的恒。”他脱口而出。   “我……。”   “苏恒,手机用好了吗?我要……。”   对面背景声里忽然窜出来的那个男生话没讲完。电话就被掐了。   连个再见都没有说。   *   我以为熬过了发指的军训,等待我的是浪漫的高中生涯。   结果开学两个礼拜,我就已经想要投湖。   物理课代表真的不是我等凡人可以胜任的。   我们物理老师是位中年女性,姓刘,单名一个红。身材属于高瘦型,可能因为肤色比较深的原因,她常常不说话,光往教室前一站,也能给我造成很大的心里压力。   我知道她其实也挺不满意我的。   原因当然是我没有表现出在物理上的任何超群的天赋。   但世界历史这么多年,也只出了一个居里夫人啊。   刘红当着我的面从来没有明说过什么。但这并不代表她不会做点什么。   只要是她的课,我每节必定会被点到回答问题。问题一定不是简单的那种。   我有时候能勉强应付,但更多的状态,只能哑口无言。   丢脸吗?当然挺丢脸的。   毕竟当着全班四十几个人的面。   可偏偏我满腔不值钱的自尊心硬撑着我没有放弃。   如果她想要用这种方法逼迫我知难而退的话,那我到底也要试一试,自己可以坚持多久。   放放没有跟我提到这件事。她一直都很尊重我的想法。不越界,是我们之间友谊的坚固基础。我初中的时侯肯定没有想到过,到了高中,第一个难倒我的,竟然是物理。   我买了相关的课外练习,也从储盛的书架上翻到了几本真题。   做好了全身心,要扑在学习上的准备。   除却这个,做个课代表的屁事还远不止这些。   早读课之前必须要把作业都交上去。这是刘红反复跟我强调的一点。   这倒不是什么大问题。真正的问题是,每次我要死要活地催了各个组长,收完作业到办公室一交,发现她老人家都还没来上班。   所以这是先来给她暖暖场的意思吗?   不过今天她在。   刘红的办公桌是正对着门的第一个,她斜后方的办公桌是十六班的物理老师的。也是位女老师。她们关系看起来还不错的样子。常常嗑瓜子聊天的那种。   这对我来说,真的是灭顶之灾。   十六班的物理课代表听说是位异常优秀的少年,是给我量身定制的照妖镜。我借着交作业的机会,也有幸与他打了几个照面。   这不。   又见面了。   我推门进去的时侯,刘红正背对着门跟人聊天。倒是十六班那个课代表,侧头扫了我一眼。   好像还挺不屑的。我也懒得正眼瞧他。   我把作业放在办公桌旁的小书架上。乖巧地搓手。   “刘老师,今天作业都交齐了。”   “储悦,先等等。”她叫住我,随手拍了拍我刚交上来的一堆作业:“想起来今天我有个教研活动,作业估计来不及批,你等会出操不要去了,过来帮我把上面的填空和选择批了。”   “好的,刘老师。”我满口答应下来后离开,走的时侯也没忘把门带上。毕竟有苏恒在的办公室,多待一秒都是煎熬。每当他在,刘红总是会忍不住用一种看次品的眼神盯着我。不过想想,她也只是真情流露罢了。   所以。是不是该主动放弃呢?我站在门外,愣得一时没有动。   却还是不甘心。   再等等吧。   等到这次期中考试。如果还是没有气起色的话,那我,那我投降,也不迟吧。   *   早读课一下课,我就拿着红笔直接向着物理办公室扑去。倒也不是多爱劳动,更多的是一种“将功赎罪”的心里。可是我也说不清自己的“罪”到底是什么,又怎么样才能赎得清。   刘红这会儿果然不在了。连他的香奈儿包包都一并带走了。这代表什么?这代表我今天一天都不用见着她,更不用担惊受怕了。   感动得快哭了。   物理老师全部去教研,整个办公室空无一人。我心情激动得忍不住哼起了小歌。结果招来了一只“恶鬼”。   “你不是来批作业的吗?”   “你怎么在这?”我弯身捡起掉在地上的红笔。   “批作业。”坐在最后一个办公桌前男生,没什么表情的回我的话。   “原来是这样啊。”我一下来了兴致,双手背在身后,乐呵呵地冲他晃过去。所以你说你牛吧,物理办公室的红人,的确是牛。不过再牛,到头来不也还是跟我这个普通人一样,也要给自己的老师做牛做马。   就这么几步路的距离,我一下走出了一个新想法。   “同学,你看。”我从旁边拖了个椅子,把他往里面赶了赶就近坐下:“我这里有个想法,你想听听吗?”   男生手上的红笔没停。   “像您这么尊贵的身份,怎么能干这种活呢,是不是?”   “你看我这里有个想法。”   我见他一副不抗拒的样子,麻溜地继续往下说。   “我帮你批这些作业。”   “你就教教我做物理题怎么样?”   “听说你物理不太好。”苏恒又批完一本,才舍得停。   现在是我有求于别人,所以我脾气特别好的微笑点头。   “不过那也要看跟谁比了。”   “跟你比,当然是没法比,但是跟其他一般的,那我其实也没差到哪里去。”我觉得自己这个隐形马屁拍得还挺到位的。   “那说真的。”他偏了下头,嘴角极为迅速地勾了勾:“你真的觉得自己能学好吗?”   我也同样认真地看着他,十二万分地认真:“我也没有试过,我怎么知道。”   “如果你不愿意交的话,那当我什么都没有说,你继续。”   “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意兴阑珊地要离开,他突然敞亮的声音挡住了我的去路。   “道歉也好,请求也好。”   “所以你说过的所有的话,都是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的吗?”   明明是我站着,他坐着。但我觉得自己被他的气势都快压趴下了。   不能输!   “我说你。”我回身气势汹汹冲到他跟前,面露凶狠:“我跟你讲,你不要以为我现在面带微笑的跟你讲话,就代表我脾气好啊。”   本小姐在人生道路上大杀四方的时侯,你还指不定在哪个精英补习班昏天黑地呢。   “刚才说的道歉也好,请求也好,不都是因为你嫌这个嫌那个的,所以我才说当没有发生过的吗。你要是都接受了……。”   “我接受。”他落落大方地,又臭不要脸对我微微一点头。   我没说完的话就被这么干脆地堵住。   苏恒屈肘将手上的红笔递过我。游刃有余。   “道歉也好,请求也好,我都接受。”   突然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弯。   我也不管了。   “那,那说好了啊,你可不能反悔!”   “你先在这等我一下。”我走之前不忘抽走他手里的红笔:“我先回教室拿本练习题,马上就回来。”正好昨天刷题,遇到好几道糟心的题目,眼下大好机会,也免去我纠结是要请教刘红还是班上那几个不可一世的男生了。    ☆、第 59 章      室外广播体操的音乐已经结束。   不过副校长正在讲话,退场的音乐迟迟未响。   整栋教学楼都弥漫着一种安静和空旷的气息。   “你打算参加物理竞赛?”   苏恒随手翻了几页我拿给他的练习册。神情该怎么形容呢?显地渐渐地有趣起来了。   “当然不打算。”我又还没疯。   “那你做这么难的题有什么用?你基础题都学明白了?” 我发现他说起话来的架势还蛮有老师的气质的。逼得我一下哑口无言。   也瞬间把我想要好好学习的动力给打一并趴下。   “算了。”我拿起桌上的练习题,装出泫然欲泣样,作势要走:“我还是回去自己钻研吧,也就不麻烦你了。就让我一个人自生自灭。”   “今天物理老师都不在。”苏恒拨开椅子起身,对我的惺惺作态视而不见。   校长发言完毕,操场上退场的曲子响起来。我回头看了一眼窗外,看到学生队伍零星的一角。   他从后绕到我面前。一抬手,我手里的练习题被抽走:“是到22页对吗?”   他低着头问我,我略微上仰的目光视线恰好落在他微垂的眼睫上。左眼眼尾,有一颗淡褐色的小痣。   “啊?”   “下午最后两节活动课,你来这里,我给你讲题。”   他是那种算不上英俊,但是可以算得上比较有气质的男生。   皮肤白皙,眉眼冷然,没什么表情的时侯,看着就很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学习机器。   “为……为什么?”   “为了让你放弃。”你看,真的很没有感情。   按照一般热血动漫的画面,本女主应该冲着他远去的背影不服气的大喊。   “做梦去吧!”   “我是绝对不会放弃的!”   但是我不是。   某一个瞬间,我甚至觉得他说得,好像还,有点道理。   *   崇南中学虽说是有名的市重点,不过普通班的学习氛围其实还好,也并没有紧张到夸张。   张放放座位跟我隔了一组。   刚开学几天,几乎一下课,我们就能凑在一块儿浪费人生。最近学习节奏上来了,也就没那么多时间可挥霍了。   班长是个戴眼镜的矮个子男生,叫宋显。平时没多大存在感,班上男生给他搞个“显猥镜”的外号。   其实他人挺好的。但是臭不要脸的功夫的确是一绝。   没有课堂作业的前提下,人家一下课大都聚在一块玩儿,但班长每次都是最好学的那一个。死死抱着他的“学习宝典”,一刻都不浪费的在钻研。   那本没封面的“学习宝典”是他最宝贝的东西。别人想看几眼,他从来都不给,明目张胆地拒绝。   他越是这样,引得班上其他几个爱学习的男生越想搞他。   到后来实在是搞不动了,班长主动做出了退让。   “要看可以。”   “给钱。”   “十块钱。”   这个故事最后以他被几个男生给压在身下而告终。   宋显能当上班长,只靠一张厚脸皮是不行的,他成绩很好,尤其是理科。   我记得第一次物理单元测验前。   这位坐在我前面的陌生男士,忽然挂着满脸的忧郁焦躁转头看向我,从开学到现在,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   “糟了糟了,我都没有复习。”   “这次肯定考不好。”   “课代表你待会儿借我看几眼行不?我身家性命就全靠你了!”   不知道是他演技太好了,还是我上了高中后恢复了出厂设置。总之,我竟然相信了他的鬼话,恻隐之心让我一口答应了他。   后来在这张试卷的讲评过程中,对着他的背影,我反复按耐住了要打爆他的狗头的冲动。   他考了95。   而我只有79。还是我复习到大半夜的结果。   我已经立地成佛。   *   今天下午最后两节活动课是高一男子篮球联赛开打,第一场就是我们班和九班对抗。张放放叫了我去看。我一口答应下来后才想起来自己好像忘了点什么。   刚刚那个人说的,作数吗?   管他呢。   也许他只是随口说说的。   但是,我的练习题还在他那里。   下午第二节下课后,我和放放跟着大部队,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去篮球场给我们班加油去了。   五对五的对抗赛。   两边运动员一上场,我就已经看出来我们班是凉得差不多。这身高体重,根本不是在一个重量级的啊。   裁判员哨声一响。   我拍了拍身边疯狂喊加油的张放放的肩。   “我去上个厕所,过会儿回来。”   走出篮球场的时侯,我还是闲庭信步。但是一到了主干道上,我人就已经忍不住跑起来。   莫名其妙放人鸽子多不好。   赶紧走。   一路快要冲到物理办公室前,我才又放慢了速度。回归了悠闲的状态。气不喘了,心也不跳了。嗯,直接入土为安。   门推开。   意外地,办公室空无一人。   所以呢,我还是被耍了吗。还是他没等到我,已经走了?   心下迅速的闪过两个念头。我重新关上门,一股说不上来的遗憾拉扯着我。   直到,走廊尽头的水房,拐出一个人的身影。   低走路的男生,像是又感应。他停下步子,对着我的方向。微微一偏头。   那样子仿佛在说。   我就知道。   知道你会来。   他提着黑色的水杯,偏身让过我,往办公室里走。没对我的迟到发表任何意见。   我乖巧地跟在后面。   顺手紧紧的把门给拍上。   他坐得还是早上那个位置。我合理怀疑这个没有老师用的空位是他个人的御座。   我还没坐下,他先递了本本子给我,是早上被他拿去的那本练习题。   什么意思?   所以还是不教吗?   “我步骤写得详细,你自己看一下,看不懂我再跟你说。”他一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揉了揉眼睛。   我连忙翻开手上的本子,终于发现,一直到二十二页,我原来空在那儿的题目,现在上面都写满解题过程。   忽然就有些感动。也有点不好意思。   “你为什么要这么帮我?”   “可别说什么想让我放弃。要真想让我放弃,你为什么又要教我呢。”   “没什么,你不是说帮我批作业?”他指着架子上一堆的物理作业给我看。   我觉得他人其实还是不错的。   “其实我也觉得自己不太适合学物理。估计我以后加一的时侯也肯定不会选这门课。”   我不蠢。我当然明白自己的上限,和这上限所代表的事实。   即使我的脑勉强够我在物理上一用,但是我也知道自己对着门课毫无感情,现在更是因为顶着这个课代表的职务,几乎已经到了“厌恶”的边缘。   “所以现在是闲得慌?想要挑战一下自己?”他喝了口水,杯盖捏在手心里。   “你难道没听过这样一句话?”我低头俯视坐在椅子上的男生,说出了梗在我心里很久的那句话:“大家都说脑子笨的只能选文科。”   “那选理科的人就等同于聪明人吗?”苏恒没有起伏地目光对上我:“不是的。”   “真正聪明的人,从来不会去做那些“看起来聪明”的事。”   “动物都是趋利避害的,明白什么才是最适合自己的,这才是最聪明的人。”   这一刻,他说出这些话这一刻。我突然很想告诉面前的这个男生。其实你知道吗,我们第一次打照面,并不是在操场上。   而是学校的小超市,结账的队伍里,你恰好排在我前面。   我看到你拿了一条健达巧克力,不喜欢吃甜的我,鬼使神差地也跟着拿了一条。   *   高一一班的篮球赛在第一轮就遭受到了惨败。   我没想到最难过的,竟然是宋显。听张放放后来跟我描述,比赛的时侯宋显特别活跃。但是因为身高的劣势,他被九班的一个高个子给防死了。   我想到班长那不到一米七的小身板,到底是如何在一众高大猛男中苦苦求生的呢。   想着想着,眼前就有了画面感。   太惨了。   而我在两个礼拜后,辞去了物理课代表的职务。   张放放问我什么感受。   我说。有种瞬间成功减肥三十斤的感觉。   就是轻松吧。   之后我短暂地度过了一段无官一身轻的日子,接替我职位的男生是刘红亲自指定的。后来她也很少会在课上抽我回答问题。   所以你看。   放弃有时候真的会比较美丽。虽然我的姿态可能是差了点,但是大家都得到了解脱,各自安好。   不过可能我生来就天赋异禀。   期中考试后的班委重新选举上,我在没有任何心里准备的状况下当选了文艺委员,还是全班公投的结果,一点都不带黑幕的。而我的上一任,就是我们班的冰山美女。那个我无论如何都要投她做班花的袁洁柔。   事后她还是会笑着跟我打招呼。保持着距离适当的却又友好的同学关系。   但是直觉告诉我,一切都没有那么简单。   而我的直觉也很快就应验。   *   十月下旬。   学校按照市教委的要求,开展了如火如荼的校园华尔兹大赛。   又正好赶上区运动会的开幕,上头决定在群众里抓几个先进分子,临时组个舞团去开幕式上给各位领导尽尽兴。   这项任务的负责人是刘则,也是我们健美操班的老师。擒贼先擒王,杀人先杀熟。他当然首先是那我们健美操班开刀。   健美操班,顾名思义就是学跳操的。崇南的体育是选课制度的,下面分了篮球,足球,乒乓球好几类。   健美操这三个字给我的印象全部都是曾经在电视上看到的清晨健身节目。绷着彩色紧身衣外男女,跟着音乐的节奏,左右开动。   让我去学这个?   我爸妈会可能会误会我们学校的办学性质的。   当时被迫调剂去健美操班的我,是抱着一种视死如归的心情踏进舞蹈房的。   但还好,一切都我这个土鳖幻想中的都不一样。   小刘既没有逼迫我们穿紧身衣,也没有让我们跳傻不拉几的健身操。他每节课都会教我们一些各类舞种的基本步伐。   比如恰恰,还有街舞什么的。   因此他对我们有着一种盲目的自信心。   “大家跟我学了快两个月,再学这个华尔兹肯定比其他的学生上手。”   小刘慈爱的目光扫过一众瑟瑟发抖的我们。   “不过我们班都是女生,希望各位能够发动自己班上男同学来参加。”   “啊?还要我们自己找啊?找不到怎么办?”排在第一排中间的女生跟着举手发言。   对啊,怎么办?   我在心里疯狂地赞同点头。   “所以我觉得这事应该学校给我们分配啊。”   “刘老师你去跟校领导反应反应啊!”一石激起千层浪。   刘则笑着抱肩,有些无奈点点了点群情激奋的我们。   “我说你要是把你们这插科打诨的劲一半用在你们班男生身上,你还愁没有舞伴?”   “不过。”他又话锋一转。   “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我会去跟校领导反应这个情况。但你们自己平时也抓紧找舞伴,找不到,就是拖也要给我拖来一个。”   刘则两眼一眯,狠话一放。我和在站的各位都面面相觑。   这还能叫健美操班?   这他妈分明就是盘丝洞啊。   *   刘则给了我们一个礼拜的时间。   我思前想后,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张放放女扮男装。   这个提议被张某人一巴掌给拍死了!   那要我怎么办啦!   开学到现在我跟我们班上的大多数男生统共也就混了个脸熟。虽然我长得也不算差,但无奈我们班美少女实多,导致我也泯然于众人了。   但你说跟我熟的男生一个也没有的话,也太小看我了。   比如说坐我前面的宋显。   以及他旁边,身高刚过一米六,顶着张可爱娃娃脸,实际上是一肚子坏水的张遇。   我根本没有选择。   *   周三晚自习,轮到我们班检查。   宋显是负责人。   他以两瓶佳得乐的价格,把这个吃力不讨好,又浪费他宝贵学习时间的工作转让给了我。   我表面上装得勉为其难,但其实我还挺喜欢的。   毕竟可以在夜晚的时侯,自由自在地穿梭在各栋教学楼里。   因为张放放不住宿,我刚开始上晚自习的时侯会觉得孤单。   但好在最近已经好了很多。   宋显跟我说,一同跟我检查的还有一个别的班的学生。   我满口答应下来,就着急走了。也忘了问他别班的学生到底是几班的,是男还是女。   答案很快揭晓。   一楼东面的楼梯口。小跑的我和从楼上缓步下来地男生,直直打了个照面。他似乎也愣住了,人停在了倒数第三级的台阶上。   我仰着头看他。周围环境安静的有些异样。   晚上灯光昏暗。我看不清男生的脸。但是看身形,就知道不陌生。   苏恒视线略微一低,扫过我拿着纸的手。同样的纸,他手里也有一张   好巧。   自从不做物理课代表以后,我几乎就没有再见到过他。寥寥可数的几次相遇,也只是食堂或路上的匆匆一瞥而已。   也没什么。   本来就是陌生人。   所以还是陌生人。   “我们班长不舒服,我乐于助人。”我想他这么一直不说话,肯定是有点疑惑。   苏恒从楼梯上下到我面前:“乐于助人?确定不是趁火打劫吗。”   他一板一眼损我的时候,真的能让我气到七窍生烟。   “时间不早了,先赶紧开始吧。”我清了清嗓子绕开这个话题,开始分配任务:“我检查高三的,你检查高二的。剩下高一我们一人一半。”   怎么样?很公平吧。   我都打听好了。高三有几个极品帅哥。久闻其名,这下我终于可以一睹尊容了。   嘿嘿。   “不用。我不赶时间。”他非常没有眼力见地否定了我。   “而且,为了保证打分的公平性,原则上是必须要两个人同时一起打分的。”   我一脸警惕地望着他。   “我出来的时侯,我们班长明明不是这样跟我说的。”   “所以呢?”苏恒的脑侧过来。   他比我要高大半个头,所以每次微微偏头,垂眼同我讲话的时侯,我都感觉自己受到了冒犯。   他的表情。   分明是在鄙视我。   所以什么?你倒是说啊!   “你现在是在质疑纪检部部长吗?”   我看到,眉角那个痣,微微上仰。是他在笑,笑得略带得意。   ……   “你……纪检部……部长?”   天理何在。    ☆、第 60 章      十一月按季节应该已经入冬,但是最近几天温度忽然攀升。   连晚风也跟着柔和,少了生冷的气息。   恍然回到十月桂花飘香的夜晚,每走一步,都如同是踩在云端,有种羽化登仙的错觉。人内心的防备也不经意地卸下。   我跟苏恒顺着教学楼的东侧的长廊上去高二。他走在我的左侧,一路默默无语。我是个闷不太住的人,憋得实在有些难受。   “物理课代表的事。”我想了想,先挑了个话题开口。   “你知道了吧?”   “知道。”他很干脆的两个字。   抛开了一切的杂音,现在仔细听。其实他声音还蛮好听的,像是一杯加了冰快的碳酸饮料,最适合夏天。   “嗯。”   “我觉得你说的话很对。”   “不做课代表以后,我真的轻松了很多。”   “不过我没想过你会那么快就放弃。”   他这句话说的我有点懵。   “不是您劝我不要做那些看起来“聪明”的事吗?”   他低声沉吟了一声。   “但我记得我说的时侯前面加了一个主语的。”   我不解地看他。   “聪明的人从来不做那些看起来‘聪明’的事。”他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当日说过的那句话。   慢半拍的。我读懂了他的意思。   我停下步子,拽着他的袖子把他拦停:“是在讽刺我?”   他的表情看着像不意外我的咄咄逼人,但令我意外的事,是他忽然的沉默。   苏恒没说话,更没挣扎,只是默默伸手指了指长廊斜对面的方向,让我自己看。   我看了。   然后,惊了。   长廊的尽头,光照不到的角落处,站着两个交叠缠绵的身影。橘色的光晕暧昧又体贴地静候在阴影之外。   男生把女生压在身后墙壁上,在接吻。   oh my god.   “他们……。”在干什么?   我刚要明知故问,可惜半句话都没说完。人已经被苏恒顺手扯到了角落里。   长廊的中段是一个圆弧形的球状结构,我们此刻所处的位置是在凹进去的那段弧线内,也正好是视线的死角处。   “怎么了?”躲躲闪闪的,搞的我们俩好像是偷情的。我这满身的正气不允许我这样做!   “有人来,被抓了。”他言简意赅地丢下一句话,转手就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在我的虎视眈眈下,竟然就开始……开始打游戏了?   我放心不下那两位同学的安危。   试着把脑袋伸出去打探打探情况。   被身后的人揪着后领口一把给逮了进来。   “干什么!”不敢发出声音,我只能比划着对他发出抗议。   “是校长。”   言下之意,你还有胆看。   “我……。”那就算了吧。   低沉的,又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从那头飘过来。   不严厉,也算不上和蔼。   都是些老生常谈,我听了几句就觉得没有意思。   旁边的人激战俄罗斯方块正酣。   我一个人被晾在旁边趴着窗台看夜景有点无聊。见他自误自乐的这么有趣。开始恶从胆边生。   “喂喂。”我用手肘顶了顶他的手臂。   故意用了力,他手一抖。   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换了个手拿手机。   我见他没什么反应,稍微有点失落。今天的月亮只有一轮小小的钩子的样子,我想起最近地理书上学的知识,这好像是,下弦月。   夹在这月亮前后的,是两幢灯火通明的教学楼。我想象着我没有来到这里前的每一个夜晚,以前我之后离开后的每一个夜晚。   每晚这里的灯光都会亮着,也始终会亮起。   时光来来去去,从不停歇。   而我微不足道。   所以会有人知道吗,曾经有一个我,就站在这里,仰头看过一轮月亮,并突然,因为这轮月亮而感动不已。   “苏恒。”我脑袋往旁边凑了凑,不经思考地问了一个不过脑子的问题。   “你接过吻吗?”   手机屏幕的荧光照亮了男生一半的侧脸。我看到上头浮现的两个大大的英文单词,game over。   立马后撤半步,无声澄清。   这次我可没骚扰他,是他自己失误的。   苏恒可似乎也没什么兴趣继续玩下去。他把收手机塞回口袋了。稍稍站直了身体转过身,一起跟我看着窗外的夜景。   这种感觉,突然很奇妙。   “你现在问我这个问题。”   “是在暗示我什么吗?”他低着头漫不经心的样子,但说出话里却有一种粘稠又模糊的撕扯力。像是洒下的一张网,无形的。   我的心跳慢了半拍。   果然储盛说的一点没错。世界上没有一个男的是不骚的。不是不骚,火候未到。   “我……就随便聊聊,打发时间。你不愿意说算了。”   苏恒两手手肘压在窗台上,俯下身。他的视线直直地望出去,像是落在黑暗里的某一处,却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在看哪里。   “没有。”他说完,回过头轻扫了我一眼。   “你呢?”像是有轻笑了一声。   轻描淡写地杀了我个回马枪。   “我,我当然没有。”真是不争气,这样就让人给问结巴了。   “嗯。”他轻应一声,仿佛在表示对我的答案不意外。可他不意外,我就意外了啊!   “你嗯什么嗯,追我的人很多的,我只是,只是以学习为重而已!”   “为什么要以学习为重?”他淡淡地反驳我。   什么为什么,这难道不是宇宙真理吗?   “那你以什么为重?”我顺着他的意思问下去。   “我?”他依旧垂着头,却忽然抬起。   “也许所谓的学习和成绩,其实根本一文不值。”他说这句话的时侯,侧脸有一种淡淡冷漠的气质。清亮的月色贴着他的小半张脸,男生白皙的皮肤在月光中熠熠生辉。   明明熠熠生辉。   可是他的眼中却黯淡一片。   如果这句话是一个学渣说出来的话,也许我能够理解。但是不是,这句话是从他,苏恒,这个期中考试年级前三的少年的嘴里说出来的。   一切的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   我隐约嗅到了一丝八卦的味道,还是不得了的那种。   “曾经是有什么爱而不得的故事吗?”我小心地问,试着再进一步深入。   苏恒才不上我的当,他斜了我一眼,也不知道有没有翻我白眼:“我们的关系,好像还没深厚到可以探讨这种事的时侯吧。”   切,不说就不说。我心里撇了撇嘴。   又是相对无言了片刻,我突然想到刘则。   “你们班女生好像也有健美操班的吧。”   “那个校园华尔兹,我们老师让我们健美操班的女生找舞伴,我想打听打听你们班的女生找得怎么样了。”   “一定要找同班的?”他问。   “嗯?”他怎么总是脑回路跟我不在一条线上。   “不知道,应该没关系。不过一般都是往自己班里找吧,难道你们班的女生在找外班的?”   “你找到了吗?”   “舞伴?我还没有。不过我们老师也说了,实在找不着,他会跟学校反应的,估计到时候会强制拖几个男生来。”   到这儿。苏恒忽然就不说话了。   *   又站了一会儿。直到那边彻底没动静了。我推推还在装雕塑的某人。   “他们走了。”   “我们也快走吧。”   浪费了快有七八分钟的时间。   “储悦。”   他开口叫住正着急要离开的我。   “什么?”我疑惑地转身。   “当初考高中的时侯,你是不是不小心把脑子都用完了?”   我一时无语凝噎。   而他已经擦着我肩离开,只留给我一个背影和轻飘飘的一句话。   “我检查高三,你去高二。”   他妈的。   我明天就去竞选学生会主席,上位第一件事就是把你给开了!!!!   *   宋显交代过我,检查晚自习,班级里吵不吵都是其次的,重要的确保人数正确。好像听人学过,在老校区的时侯,学校发生过一个高三学生没来上晚自习,后来被夜里巡逻的保安发现她正准备跳河。   幸好人救上来了,但最后还是退了学。   这个故事有点年份了,却始终被被一代又一代的学子口口相传,至今已经不能辨别其中的真假成分到底各占多少。   高二的住宿比率很高。站在门口,一眼望去,大半个教室都是坐满的。   站在高二五班的门口,我情不自禁吸了吸鼻子。   香味,还是麻辣烫的香味!   谁!   我敏锐的双眼将整个班级扫视了一圈。   就是你了。   教室第五组最后一排的,那个头埋得很低,手捂在嘴上,大口大口咀嚼的男生。   我听过,也看过,很多这样的故事。   那些肆意叫外卖的日子,当老师突然冲进教室,措手不及,外卖翻了一地时候的尴尬。   以及晚自习结束后,熄了灯留下来,男生女生之间互讲鬼故事的那一天。   但到底是什么时侯,又是在哪里听说过的,我却再也记不起来了。   在匆匆走下上一层的楼梯的时侯。初中,这段并不多么灿烂明媚的回忆却隐隐在我的胸口发烫。   我有时候会好奇,记忆和情感,究竟是哪一位先开始在我们的身体中凉薄。   就像让我现在回忆初中生活,我也只能大致描绘出一个框架,而内里却都已经完全揉碎,成为了一体。   初中很好,经历过挣扎,认识了很多很棒的人,也失去过。最后中考除却语文外,各科以接近满分的成绩考上了上南。   也完成了跟张放放相聚的美梦。   但是呢。   剩下的其他所有人就像是散落在海面的星子,远远相望,却始终不知道具体的方位在何处。   不过也好,至少我们不在一起了,但我们依然自己在的生活中做一颗会发光的星星。   这样也好,这样更好,这样最好。   我们各自都开始了新的生活,不管好坏。   也许曾经挚友或是点头之交,最后无外乎都逃不过一种结束。成为你人人网上长长的好友清单里从来都不会跳动的那一个。   不会觉得遗憾。   只会明白,哦,原来这就是人生啊。   下一个三年,也不见得会比我刚刚失去的那一个有多高明。   已经渐渐明白,珍贵的每一刻,就是当下的这一刻。   但如果说人生一定要留下遗憾的话,我只有一个奢望,这份遗憾,是清醒的。   不想浑浑噩噩地丢了一切,而是明白白地做了选择,让人生的一部分,成为可以遗憾的存在。   *   检查完毕,我走回刚才来时的长廊时,发现某个身影已经等在那里。   还是刚才我们站过的地方。   “晚自习快下课了。”   我还没走近,他忽然没头没脑地冲着我来了一句。   我蹑手蹑脚的样子以一种极为痴傻地模样停在半空。   刚刚有想要吓吓他,出一口心里的恶气。   苏恒至始至终都没有回过头来,但是他知道我在附近。   “那我们赶紧走吧。”我恢复正常,往前走了几步,发现后面的人没动。   仰着头?是在赏月?   算了。   他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我退回去,从后面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他顺着我拍他的方位转过头。   手机镁光灯垫在下巴后面,强烈的光线刺得我几乎睁不开眼。虽然知道这么无聊的行为,不会真的能吓到他。   但是眼前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平静无波,真的让人有点小小的挫败。   算了。   我自讨没趣地放下手机。   脸却突然不能动弹。   苏恒,他的手,直直地掐在了我的脸上。   干?干什么?   我愣在原地动弹不得,大脑完全空白地看着他。   他松开手。   语速低又快。   “没什么。”   “以为是鬼。”   “刚刚有被吓到。”   ……   “怎么了?你不就是想要吓我吗?”   “这样说还不够吗?”   “恩。”   “好恐怖,我好害怕。”   “够了吗?”   我……   虽然但是。   就你这个没睡醒的表情,跟我说有吓到……谁能信!   可是,也许,或许。   我是疯了。   不然从他微微偏着头慢慢说话的样子里。   为什么我,感受到了几分莫名的情绪。   而这种情绪的名字好像叫做。   宠溺。    ☆、第 61 章      周五下午最后一节临时改成了美术课。   我挺喜欢美术老师的,清美毕业,人长得也很漂亮。更重要的是男朋友还是个高富帅,常常开着敞篷车来校门口接她。好吧。这都是题外话。   我爱美术。   但美术不爱我。   今天是静态写生。我打量着讲桌上摆着那个陶瓷花瓶,以及旁边搁着的一颗红彤彤的苹果。   心里暗暗忧伤,不知道到时候会被我一双巧手给糟蹋成什么鬼样子。   美术教室的小圆椅是可以旋转来调解高低的,虽然十六七岁的我们也渐渐迈向了成熟,但是我们都无法抗拒这种自由旋转带来的乐趣。   比如我。   我来得晚,其他人都已经转上了。   等美术老师进教室,大家才渐渐都消停下来。   美术课前五分钟照例是做一个对上期作业短暂点评。   我记得上次作业主题是《海边》,自由发挥,没有设定参照物。   这让当时不擅长临摹素描的我,松了一口气。   老师开了投影仪,把选定的作业一张张投到幕布上。首先她表扬了几张优秀作品。可能是出于对人权的尊重,她用纸遮掉了人名。把优缺点粗粗说了一通后,本来按正常流程应该进入新作业的画前讲解。   美术老师把讲解过的画作粗略地理了理放在手边后,又从那一堆的作业里抽取了一张,投屏。   “这张画作,唔。”她的这个短暂的停顿,立马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勾得一些在低头走神玩手机的同学都纷纷抬起头,翘首以待。   “画风有点可爱。”   她说出“可爱”两个字的时候,我真的能确定她是一个善良的好人。   “不过,大家都已经是高中生了,这种画风有些过于幼稚了。比如说这个海鸥。”她手点在片像是小v的鸟群上。   底下不出意外地冒出了一片笑声。   没有什么恶意,单纯的觉得有趣。   虽然投名字的地方被挡住了,但是我却有一种做贼心虚地心慌感。   张放放正手托着下巴,兴趣盎然地欣赏屏幕上的画。   “储悦。”她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不怀好意。   “你闭嘴。”赶在她开口对我说出一些大逆不道的话之前,我先将其扼杀在摇篮之中。   美术老师开始讲解新一次的作业,围着那个花瓶和苹果不停说着阴影和构图的技巧。我神思有点飘,还停在投影上,我的大作依然明晃晃地挂在那。   她用了画面冻结,没再取消。   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出过几期黑板报,这简笔画的“海鸥”还是我当时的拿手好戏。   难怪都说好汉不提当年勇,原来是因为一提就成笑柄了。   *   美术教室在艺术大楼底楼,距教学楼有段距离。临近下课的时候,天毫无预兆地飘起了雨。   窗外雨打芭蕉叶。大家都没了上课的心思。   下了课,一群人挤在门边你推我桑地抱怨了一阵后,忽然只听见人群里冒出一片哇哇的惊叹,原来不知道是哪个男生身先士卒冲进了雨中,只有一本美术书紧紧捂在头顶,步子迈得飞快,留下英勇的背影和他一地的怪叫。有了第一个,后面的男生更是成群结队地往外跑。女生见状也不矫情,跟着三三两两扎进了雨幕。   脚啪嗒啪嗒地踩着地上的水,溅起的清脆笑声,和着雨滴又重重砸落地面。   少年时代,连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都是这样浪漫而又年轻。   而阻止我的浪漫和年轻的,只有一件事。   我昨天新洗的头。   张放放去了厕所,她估计要多待一会儿,让我先走。但眼下这个情况,我似乎也走不了了。   我漫无目的的徘徊了一会儿,原来门边聚着的人几乎都已经走光。   才几分钟的时间,雨比刚才就又大了不少。   我忍不住想到电影里这种女主被困图书馆的戏码是怎么演的。不是该天降一个英俊男主,默默地把自己的伞丢到垃圾桶后,假装在门口偶遇,然后两个人紧紧相拥在他那昂贵的巴宝莉风衣下,共同冲向男主同样的昂贵的豪车中。   我环视了一圈冷冷清清的大厅。   终于清醒过来。   自救。   我立马转身又跑回了美术教室。   刚下课,管理员还没有来得及来关灯关设备。我找到墙角的垃圾桶,倒出里边仅有的两张废纸后,感恩戴德地扒下了套在桶上的粉色垃圾袋。   我检查过。   很干净。   套在头上完全没问题。   果然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想不到的,就没有我做不出的事。   但是还有一些事,我真的想不到。   投影机白色幕布已经卷了起来。本储百石的画作明晃晃地印在了墨绿色的黑板上,显得模糊怪异。原来用来挡名字的那张白纸,这时候也已经不见了。   储悦,两个字,不清晰,却大剌剌的。   当然这也不是重点。   重点是,在那一片幼稚园小班逃出来的海鸥旁边,不知道是谁用粉笔画了一只块头更大的幼儿版中班海鸥。一气呵成,潇洒利落。光影虚构的影像和白色粉末的笔迹,在这一刻,意外地达成了一种无比的和谐。   比翼双飞。这个无厘头的念头一闪现,就被我立马打消。   应该是谁的恶作剧吧。我拿起讲台上的黑板擦,犹豫再三,却还是又放下了。   预备铃响过,我捏着手里的垃圾袋,匆匆跑出了艺术楼。   到底是谁呢。   我还在想。   *   雨在放学的时侯停的。   我和张放在校门口的车站分别。她上高中后就基本住她亲戚家,就在附近的小区。   回家的公家车上照例很拥挤。穿着各式各样校服的学生挤一起。   车内空调温度有点高,我被人群压得有些穿喘不过气,低头盯着一个陌生人的鞋子,努力放空自己。   想到一年前。   我们全家经历得那场重要变动。还是觉得不真实。   拆迁的消息提早一年就下来了。家家户户为此也有充足的时间为拆迁做好了准备。   当然不是什么心理准备。   我记得,几乎是不到半年吧,每户人家,也包括我们家,都争先恐后的把自家的房子翻新了一通。   除此之外,还有个别心黑胆大的直接又在原有房子的基础上加盖了一层。那时候由于我们是当地第一批拆迁的,政策还比较松,这些旁门左道的的路子倒还真走通了。   我也一直记得评估人员来的前几天,我们一家四口是如何度过的。   在储标的督促下,我们全家开展了前所未有的大扫除。   自建的小洋房实在是大,储盛那阵子正好有些感冒,跟着一起干了大半天后他就嚷嚷着撂摊子不想干了。当时储标也二话没说,跑去厨房提着张长凳冲上去追着他打。   储盛见状扔了抹布就冲楼上,往自己房间里跑。哐地一下甩上门反锁,任后面赶来的储标在外面怎么砸门,他都巍然不动。   储标最后砸累了,就干脆放下长凳,直接坐了下来。   “我是为了自己吗?”他微微喘着粗气,说话的时侯,裹着厚厚一层脂肪的肚子藏在发皱变形的白色工字背心下一起一伏。   “我这么累死累活的你们做小孩的怎么一点都不懂。”   “长这么大了,读的书都给狗吃了,到底懂不懂我的辛苦。”   背后一整片的晚霞沉在刚擦拭干净的玻璃墙外。他在门外说,与其是说给储盛听,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我就站在一旁,手里绞着块滴着黑水的抹布,心里堵着什么东西,也有点喘不上气来的感觉。   一直到晚上储盛都没出门。   而我像是被赋予了某种使命,拼命扮着乖。手上一刻不停,好像是要把他的那一份也一起补上。一个闹就算了,两个都不懂事,怎么可以这样子呢。   我想不可以这样子。   工作都做完后,储标敲门叫储盛出门吃完饭。   大家都很平和。   我从饭菜里抬起头向外看,只觉得记忆中家里的窗户从来没有这么明亮过。   评估当天,专家来了四个,个个穿着衬衫西裤,一脸公事公办的冷漠。储标人前马后的给人点烟,带路,笑脸贴人家冷屁股。   陈兰也跟在一旁时不时的美言几句。   我和储盛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只是沉默。说实话,我从前没见过爸爸这个样子,怎么看怎么想抗日剧中给皇军带路的的汉奸。   汉奸人人欲诛之而后快,但是爸爸却只让我觉得心酸。   我知道我们家的经济状况几乎已经走到了拮据的边缘,拆迁根本就是从天而降的一次重生。所以能多算到一些拆迁款,能给这专家留下个不错的印象,储标才会拉着我跟失心疯似的把整个房子都打扫了一遍。   认真请扫过的房间踩满了来来往往的脚印。拆迁方案很快就下来,储标对金额并不满意。我们家的房子当时造的时候花了储标全部的心血和金钱,琉璃砖和瓷器墙都是花了大价钱拱上去的。但是最后能分到的钱,却跟人家的砖墙水泥房也差不了多少。   储标当然不同意这个方案。   村委会打了电话叫他去。   下午去的,晚上才回来。进门第一句就是“我把字签了”。陈兰一下就火了。   “不然怎么样?”   “成了钉子户,什么都拿不到!到时候跟谁说去,”   储标说完,陈兰看看我,又看看储盛。不再开口。   我不知道我们家为什么总是多沉默。但是后来,沉默总是让我想到难堪。   生活就像是坐了过山车,储标做了弄潮儿跟人投资房产,又炒股。就过了一年多,我们家的生活天翻地覆。   “算命的说了,我四十五岁会发财。”   我上一次听储标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说的是“四十岁”。   但不管几岁,谢天谢地,他终于来了。   *   临搬家前几天,满室的欢天喜地却稍稍有点变了味。   我知道,这是不舍得,这是离别的情绪在作怪。我们一家人站在房前的大合影至今还放在储标房间的电视柜上。   拍照时的点点滴滴我都还记得。   整个寒假几乎都是晴空万里的大晴天,只有那天是阴天。   陈兰穿了一件宝蓝色带毛领的呢大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这件衣服我只在储林结婚的时候见她穿过。储标最体面的衣服是一件春秋款的薄铁灰色西装外套。接近零下的温度,他嘴角的笑容都冻僵了。   四张脸,四种笑,四份不同的拘谨,全部定格在那一声”咔嚓“声之后。   相片是不老的岁月。   “轰然”一声。   带着对全新生活的向往,曾经一砖一瓦都用心堆砌的房子,在我的心中倒塌成了一堆废墟。   连带过往所有,也尽数在废墟扬起的尘灰之中于我们渐行渐远。   储标最后独自一人在爷爷奶奶留下那两间老宅中逗留了许久。   我知道,那里是他,是我的爸爸,过往四十多年的人生经历开始的地方。父亲早逝,母亲多病,年少的储标就早早挑起了这个家庭的所有。   数十年的境遇,其中多少酸甜苦辣,最后都回到了,同时也困在了那一方小小的矮屋之中。多少年前,那一面坑坑洼洼的石灰水刷过的墙上,投下的,是四十五瓦的昏暗灯光中,那一个沉默少年深夜搓麻绳的身影。   里屋传来的是浅浅的低咳声,以及男童睡哭声。   “阿标,你来看看,储林怎么哭个不停。”微弱又稍显吃力地声音,是我卧床难起的爷爷。   “来了,来了。”储标匆匆放下手中的活儿,起身转眼间就隐没在了那扇被烟火气熏旧的木门之后。   我仿佛真的可以看到。   是年岁赋予了我可以探寻时光的触角。   而少年的故事终须要结束。   那就结束在这一天,这一刻吧。   我的爸爸。   因为。   年少的故事,也终究会再开始。    ☆、第 62 章   储盛在外地上大学,一年就寒暑假回来两次。   而我也才每周回来一次,家里的最能闹腾的两个突然齐齐不在。   整个家就一下冷清了很多。   我和储盛偶尔会联系,但是联系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不在一起,缺少了很多共同话题,连架都吵不起来。   他也很少想到我。   就我高一刚开学的那几天,他在通讯工具上突然传了张图片给我。   图片是个瘦瘦的女孩子,低头抱着把木吉他,看不清脸,但我也知道肯定漂亮。   是储盛的女朋友。   他略有些得意地问我怎么样。   我敲了四个字回他。   “你高攀了。”   他更得意忘形了。   我们不再争吵,开始和平共处。   一切都很不错。   只是有点,小小的难过,说不上来的难过。   ******   回到家时已经临近六点。将近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带来的疲惫,在躺到在客厅沙发的那一刻,突然全部自动消失。   我打开电视。   电影频道正在放妮可基德曼的《红磨坊》。我看过一遍,但也没调台,就由着她在那充当背景音。陈兰刚放学的时候打电话过来,外婆骑三轮车出门卖菜的时候不慎摔了车,她和储标匆匆赶去医院了,今晚回来估计要晚。   我换了睡衣从房间里跑出来,茶几上的泡面正是恰到好处。拿出笔记本电脑,照例是先打开人人网,再刷一遍空间。   刚登上人人,会话框就有新消息提示,请求添加好友。   是谁?   我有些期待地点开。   结果。   xxx请求添加你为好友,头像是一串电话号码还有几行字都挤在一个逼仄的小框框里。   我凑近电脑屏幕,努力辨别了看,原来是写着“英语四六级包过”。   我关闭窗口,又百无聊赖地翻阅了几页好友的动态后,泡面也差不多见底。我正准备要转换阵地,突然就灵光一现。   几乎没有太多迟疑。   鼠标点到搜索框,迅速敲下一个名字,按下回车。   瞬间,搜索结果铺天盖地而来。   原来世界上叫苏恒的人有这么多。全国各地,不同院校,男女都有。   我耐着性子翻了两页后,在第三页找到了我想要找的那一个。   头像是个小女孩,一只手打着石膏,坐在长椅上。   看着像是某部电影的截图。   到这一步。   我伴随着八卦而生的勇气就已经用完了。   我正打算关闭页面,却不知怎么的,手一滑,点进了他的主页。   oh!no!   在心里无尽的咆哮。   一切还是太晚。   基于对方的隐私设置,你只能查看Ta的部分资料哦。   我盯着屏幕上这行无情的字,而屏幕右方的最近来访处已经烙上了我的大名。   所以好好的,我吃饱了撑着搜他干什么啊?   悔得我直想揪光自己的头发。   既然已经是破罐子了,那就破摔吧。   眼睛一闭,我点了添加好友。   想到暂时应该不会收到回复,又或者是心里的那一点莫名的慌乱。申请刚刚发送完,我便急着要关闭页面。   “叮”地一声,定住了我手上的动作。   最新消息来自……苏恒。   我已经接受了你的好友请求……。   鼠标停在他的名字上,我好像陷入了一种进退两难的处境。   苏恒显然在线。   而我也在线。   我十几秒之前请求添加了好友。   而他几秒之前同意了我的请求。   如果就这么下线,应该不太礼貌吧。   我点开聊天框。   犹疑地敲下了几个字。   嗨,晚饭吃了吗?   我看了眼电脑右下角显示的时间,已将近八点。   虽然晚了点,但是眼下也没有比这更适合的开场白了。   “叮”地一声。   回复来得很快。   “这个点?吃了。”   不用脑补,我都仿佛已经从这句话中听出了他厌弃的语调   未免也太生动。   我动了动手指,从沙发起身,抱着个电脑一屁股坐在地板上。   然后呢?还说什么?好像无话可说了。毕竟我们也不太熟。   招呼也打了。   那就这样自然地说再见吧。我发了个微笑的表情过去。我想他应该明白。   可惜他不明白!   “有事?”信息又过来了。   “没事,你继续忙。”我继续微笑。   “我不忙。”他继续“不明白”。   “那,我去忙了。”我厚着脸皮回完这条信息,盯着屏幕等了一会儿,果然对方没有再搭理我。   反正都加了好友。   我就点进他的人人网看了几眼。   很空荡。   除了一些转发分享。相册和日志都是空的。   但我也不意外。   苏恒本来就是个很内敛的人。   我退出他的页面,回到自己的界面。   右上角,最近访客的地方,赫然显示着“苏恒”两个字。   突然有种很奇异的感觉。   所以刚刚他也是在浏览我的人人动态吗。   然后就开始莫名的担心。   自己发的状态,上传的每张照片,是不是都是最合适,最有意思的,还有——   等等。   我在意这个干什么?   *   理工附中的操场在翻修。他们只能借我们学校的操场上体育课。两所学校之间本来就有一座天桥,所以来去很方便,也安全。   今天刘则带我们来操场上测五十米。   刚整完队伍,我就注意到了斜前方,坐在器材室门口的男生。是胥乐远。   他们好像刚跑完一千米,我看到他闭着眼仰头靠在墙上,一脸难受的样子。   肯定很难受吧。   他现在这表情特别像我来姨妈的时侯。   所以我非常能感同身受。   测完五十米,刘则就放了我们自由活动。我有点口渴,叫了同班的一个女生,想去学校小超市买瓶水喝。   胥乐远好像就是这个时侯发现我的。   我有点惊讶他会主动跟我打招呼。旁边的女生看了看胥乐远,笑得一脸暧昧地看着我。   “好帅啊。”   “嗯。”   “我初中同学。”也许换作别的帅哥,经别人这么一说,我可能还会脸红心动。但是面对胥乐远,我就是特别平静。   也许是见多了吧。或者是。   我没去超市。跟他随便聊了几句。高中操场,偶尔有一对结伴的男生女生,其实并不算稀奇。况且,我们这一对,还这么的养眼。   崇南秋装的主色调是白加浅灰。放放吐槽,这很有旧社会劳动工人的感觉。   不过理工附中的校服也并不高明到哪里去。浅蓝加黑色。跟崇南的傻白甜色系比起来,的确是暗黑得可以。   胥乐远已经脱了外套,里面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袖衬衫。风一吹,的确是太有初恋学长的感觉。   其实我跟他没什么话题可聊,来来去去就是那个人。   而且聊得越多,越生硬。   “江炎……。”他又一次提起这个名字。   “哦,说到他。”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把最近得知的消息告诉他:“他找女朋友了,你知道吗?”   “……知道。”胥乐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望着我,弄得我心里毛毛的。   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呃,那你见过吗?比如照片什么的?”   “没有。”   “我也是最近知道这件事的。”胥乐远转过头,像是在避开我的目光。   我看着他的侧脸,有几分失神。知道他一直都很优秀,但是他从来不是张扬的人,只会在必要的时侯,锋芒毕露。现在的他,更加沉稳了很多,沉稳到了过分的地步。   我们既然难得遇上,还是换个轻松有趣的的话题聊聊吧。   “高中混得怎么样?”   “还行。”他在学习这方面还是谦虚。   “其实,储悦。”   “江炎中考没发挥好。”   我不解。   “他上的高中不是市重点吗?”胥乐远跟我说了以后,我回家立马就查过。不算数一数二,但也绝对是所好学校。   “他本可以更好的。”这一刻,惋惜这种情绪,在他的脸上一闪而过。我不确定单单只是因为江炎,或者说,他又想起了某个人。   会觉得很可惜,为什么这么完美的男孩子,要有这样的遗憾。   “胥乐远。”我不见外地拍了拍他肩。   “我请你吃饭吧。”   “我们学校的新奥良鸡腿是一绝。”   *   嘈杂的b食堂一楼。我第n次按住了胥乐远想要批上外套的动作。   别,别冲动。   就穿着你的校草牌白衬衫,独自美丽吧。你这要是把理工附中的校服一穿,那我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啊。   所以我刚才到底为什么要说请他吃饭的鬼话啊?   最可恶的是,他竟然还答应了一起跟来。   张放放毕竟迷妹多年,虽然脱粉,但感情还是在的。她特别担忧胥乐远吃不饱,给他打了三个荤菜,刷的是我的饭卡。   “来,多吃点,不够我再给你去买。”她殷勤冲胥乐远递上筷子。   “说真的,你穿白衬衫的样子是真的好看。”   我看张放放面前空空如也,好奇:“你的饭呢?”   她不耐烦地冲我挥挥手,仿佛我多说一句都是错的:“没事,我看帅哥就饱了。”   ???   以前不是这样的啊,还是很含蓄的啊。怎么上了个高中,就突然如狼似虎了。   我怕了。   但是胥乐远没有。   他低头笑了笑,筷子上刚夹的土豆掉回盘子里。   “那我以后常来。”   ……   “是我请你吃饭,你不用对她低声下气的。”我不爽地瞪他。   “就算卖笑,也应该卖给我看,ok?”   托了我旁边胥乐远的福,一顿饭间,收获了不少人的注目礼,男生女生的都有。   然后我就特别惋惜。   如果胥乐远是我们学校的。   那我还愁找不着舞伴吗?他这么乐于助人,一定会欣然答应我的。   想到舞伴,明天就是deadline,看来我只能去求宋显发发慈悲帮我了。不然等其他人都找着了,就我一个人落单,那岂不是特别没有面子。   吃完饭。食堂人已经散了一半,电视机开着,又照例到了篮球时间。   顺着欢呼声,我跟胥乐远一同回头看去。   队服黄黄的。   “是大黄蜂队吗?”原谅我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胥乐远虽然连脑袋都没转过来,但是我还是从他的后脑勺感受到了他对我满满的鄙视。   “其实这个,是洛杉矶湖人队。”   “哦哦哦,我知道。”他把名字说出来,我就有了印象。   “他们队伍的当家花旦,科比,对不对!”   “对,我还以为你会说是说擎天柱的,厉害。”他这才转过头,眼含鼓励地肯定我。   我……   *   距午休结束只有不到十分钟,我把沉迷于比赛还有些恋恋不舍的胥乐远拉出食堂。   张放放有事早走,走之前,还不要脸地要求我千万要照顾好她的前男神。   我已经陪吃饭,陪看球。眼下实在想不出,也没机会可以再给我陪点什么的机会。   “快上课了,你赶紧走吧。”   “还有,没上桥之前,千万不要穿上你的校服。”其实理工过来窜校玩的,我知道胥乐远肯定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但是。   原则上学校还是禁止这样的行为的。   小心驶得万年船吗。   千万要小心。   否则——   “这位同学,你不是我们学校的吧?”   ……   虽然是疑问句的句式,但语气,已然是万分的肯定。   我挣扎着回头,入眼就是说话的人手臂上那刺目的红袖章。   校园巡查员。   还不止一个。   一男一女。女生不认识,看胸前的校牌颜色是高二的。但是,这男生,我可是太认识了啊。这个时侯遇上沾亲带故的,怎么能够不徇私枉法呢!   “啊呀,苏恒,你怎么在这里!”   不行,装傻,装太过了。   女生对着苏恒一扬下巴,意思很明确。   这人你认识?   苏恒对她略一点头,算是回应。但对我的殷情热切半点狗屁反应都没有。我才发现,他此刻正盯着胥乐远手上的拿着的东西看。   不是别的,正式是苏恒尊贵的,理工附中的外套。   阿西八。   我给胥某人递了眼色。赶紧找个机会跑啊,还愣在这干什么。   “同学,高一就带男朋友来串校阿?”学姐摸着自己的下巴,笑得很危险。   我还没想好怎么否认。   “这不是她男朋友。”   已经有人先我一步开口。苏恒把手上的登记本转手递给身边的学姐。   “中午开会帮我请假。”   “又不去?”学姐眉头一拧。   “这回是什么理由?”   “身体不舒服。”苏恒说话的时候,目光全部都落在对面的胥乐远身上。   胥乐远坦然地笑了笑。   “储悦说你们学校的奥尔良鸡腿味道不错,她带我来试试看。”   “是的,是的。”   “他是我初中同学。”   “正好遇上我就请他吃个饭。”我也赶在一旁连忙澄清。   “时间不早了,那我先走了。”胥乐远冲着我挥手,微微一笑。依旧淡定,大气,完全不把面前两个人当回事。   “下次你来我们学习玩,我招待你。”   “谢谢,你人真是太好了。”我丝毫不走心地恭维了他一句,脸上想必已经写满了,还不给劳资闪???   *   胥乐远前脚刚走,转眼高二的学姐就被一个男生拉去了旁边的校园超市。   一下就只剩下我和苏恒两个人,面面相觑。   我看看苏恒,笑,谄媚地笑。   “哇,你戴这个袖标,看着好威风啊!”   看他泛出一脸不适的表情,的确是有被我恶心到。   “你身体不舒服吗?”我上下扫了他一眼,好奇。   “胥乐远是你的初中同学?”他不答反问。   “你认识他?”我以为他刚刚回学姐的那一句,只是良心发现帮我解围的。   苏恒顺着教学楼的方向,往回走。我从后面小跑了几步跟上他。   “没有不舒服。”   “只是不想开会。”   好吧。我发先他的思维真的很跳脱。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你知道吗?”   “上次不小心浇了你的女生,她也是我的初中同学,而且还是同班同学。”   “是不是很神奇?”我像是兴致上来了,有点高兴地赖在他旁边跟他分享。   “所以我就是跟初中同学吃个饭而已。”   “你不会记我的名字的,对不对?”   “为什么不会?”他人高,走路很快,我要跟上他的步伐有点吃力。   “因为——。”我实在跟不上了,下意识地一伸手把他给扯住。   “因为。”   我小着声,努力装着楚楚可怜的样子地同他打商量。   “因为你不会对我这么狠心的对不对。”   “我知道你——阿——。”是个好人,四个字,下一秒就给我痛得给咽了回去。   我身后冲上来几个女生。打闹着跑在路上,没注意到路边还有一个我。   直接把我给撞倒在地,手肘好巧不巧地敲在花岗石的花坛边上。   一下就把我给疼懵了。   “对不起,对不起,同学,你没事吧?”撞我的人还没反应过来,旁边的另一个伸手过来要扶我。   “高一八班的?”   “校园大道上禁止奔跑打闹。”   苏恒弯身把我从地上扶起来,自己人挡在我的身前。   “对——对不起。”女生又是一句道歉。但是苏恒已经拉着我转身走了。   “你对人家女孩子好凶阿。”   “她也不是故意的吗。”   我甩了甩自己刚刚被撞过的那只手,嘴里忍不住小声嘀咕。   “手没事?不去医务室看看?”   “阿?不用了,快上课了,而且我真没什么事。”苏恒对我的吐槽置若罔闻,倒是弄得我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恩。”他随口应了一句。   “苏恒。”教学楼近在眼前。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他不说好,也没说不好。   “你肩膀上的疤,是怎么回事?”   苏恒终究是没有给我答案。我目送着他上楼的背影。二十来级的台阶,一眨眼,他就已经消失在下一个转弯口。   我小跑着向教室跑去。内心,内心在止不住地懊恼。为什么要问这个。   他明明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   怎么可能会愿意提起这个。   我坐在教室里,出神地望着窗外的凤凰树。这树很高,将近有四层楼那么高。听说这树夏天会开火红的花。   这一刻,我想到的,是苏恒,和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郁。   那种被巨大悲伤笼罩着的阴郁。    ☆、第 63 章      应对区运动会开幕式表演,学校从四个健美操班挑了一半的学生,将近五十人。再加上舞伴,人数直接要破百。   所以天底下所有的领导应该都喜欢被一群人簇拥着载歌载舞的感觉。   由于场地限制,健美操班的体育课从有空调可吹的舞蹈房被迫改到又闷又热室内篮球馆。   *   学校四个健美操班,刘则负责两个,剩下的是一个姓杨的女老师带的。   她也算是我们崇南的风云人物。出了名的蛇蝎美人。我在健美操班压腿的这些的日子里,没少听说过她的传言。   因为我们学校除去四个普通的健美操教学班,还有一个高端的精英班。平时没什么动静,到有活动的时候,才拎出来集训。比如出去比个赛为校争光或者是元旦晚会出来剪个彩什么的。   杨老师就是这个精英班的总头头,她下手狠,原来压个腿都不利索的人进去这个班没几天便能巡回表演横竖劈叉,还兼带露八颗牙假笑的那一种。   除此之外,她对精英班女生的身高体重管控得特别严格。曾经一个九十来斤的女生被她当着全班的人的面斥责太胖,严厉要求她不瘦下来就不能参加比赛。   导致人女生自暴自弃,体重一发不可收拾。   不过生存环境如此恶劣,但还是有很多的女生铁了心的想要挤进这个精英班。   当然喽。   健美操精英班吗,别名可是女神聚集地啊。   *   我到的晚,篮球馆里已经是人山人海。我努力在这片山和海中搜索自己可能认识的身影。   旁边路过的一个女生,忽然返身跟我打了招呼。   “是你阿。”   我眼前一亮。   是昨天那个高二的学姐。   我记得她昨天有告诉我她的名字。   宋临风。   我听了当场垂泪三尺。   未免也太好听了吧,这个名字。跟学姐这张桀骜的酷美脸真的是绝配。   酷美脸的姐姐也是校园里响当当的一号人物。   我在崇南的贴吧里随便一搜,跳出来的都是她往昔的传奇经历。   学习好,这个就不说了。   令人痴迷的是这个姐姐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叛逆少女”。   看帖子里写的,她高一入学的时侯留着一头漂亮长发,但是很快就被班主任找谈话。   就给她两条路。   要么剪短,或者绑辫子。   可能因为我曾经也有过这样的经历,读到这一段,我有些急不可耐地继续往下看。   帖子里写的宋临风哪个都没选。   理由还嚷嚷得特别充分。   “凭什么高三的学姐可以披发,我们就不可以?”   但接下来故事的走向还是不可避免地回归了雷同的结局。   找家长。   然后是被迫剪发。是的,她最后选择把头发剪了。   但如果一切就到这里作为结局,想必宋临风的帖子也不会在贴吧那么有人气。   真正的结局是。   剪完短发第二天来上学,宋临风顶着一个金黄的爆炸头发型大摇大摆地路过行政大楼底楼。把我们教务处主任气得差点当场从九楼跳下来就地跟她决一死战。   而宋临风自此之后,一战成名。   *   看完这个故事之后,很难再将眼前这位绑着低马尾辫,头发乌黑的女生与故事里的叛逆金发爆炸头联系起来。   “原来你也是健美操班的?”   “你的舞伴呢?”她冲我左右张望了一圈。   害。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腼腆地笑笑:“他腿被他妈打断了。没能来。”   宋临风五官缓缓凑成一个“啊?”的表情。   好吧。   我咽了口口水,又重新阻止语言:“我没找到舞伴。”   “不过刘老师说了,没找到的,学校管分配。”   结果我还是太天真。   学校哪管这个事啊。没找着舞伴的女生,就地跟别的女生凑成一对搭档。   两百来个人围成了四个里外两层的大圈。宋临风在我们对面一个圈里。我也终于见到了她的舞伴。   苏恒。   难怪他上次问我是不是一定找同班的,原来这人不仅跨班,他还跨级。   今天就刘则一个人来,同平时跟我们上课的样子不同,他几天还特地打扮了一番。全套的黑色运动服,又花了半瓶摩丝捋了个大背头,整一个精神小伙。他站在场地的中央位置,微微笑着清了清嗓子,开始介绍此次活动的一些相关事宜。   一本正经的样子跟平时他在课上跟我们比着扭胯的风骚气质截然不同。   小刘,原来你还有两幅面孔阿。   我听下来,刘则强调的活动事宜中最重要的一点是在场的小一百人里并不是全部都会参加运动会的开幕式表演,学校还要在进行一定的筛选。   话音刚落,我清晰地听到了人群中爆发了一阵小小的欢呼声。不用问也知道肯定被哪个班主任给逼过来的。   刘则说完这个,正式开始讲解舞蹈动作,跟她一起演示的是一个健美操精英班的女生。   舞蹈的动作不难,就是华尔兹的一些基本动作。   我的舞伴是个女生,叫徐文,她是我健美操同班同学。我知道她是有舞蹈功底的,健美操跳得也很不错。但是可惜因为一些硬件上的原因,她没有被选入精英班。   小刘他们一遍演示下来,徐文基本已经记住了一半。   这就是天赋,这就是实力。   “储悦,我带你?”   “要不,我跳男步,你跳女步?”   “不不。”我连忙摆手谢绝了她的提议:“你跳女步好看,我还是做你的绿叶吧。”   她笑了一下,没说什么,只是对我略微一伸手。   “那么我教你跳男步,然后你再带我吧。”   “嗯。”我立马表示赞同。   音乐响起。   我挺着背,对着徐文略微一弯身,伸出手绕过头顶后再垂下,十足用心地比了一个“请”的姿势。   徐文忍着笑意,搭上了我的手。   没有王子的公主们,也可以自娱自乐啊。   *   周五的健美操课上,刘则公布了入选名单。   我入选了。我没有想到。   我更没有想到的是。   徐文被淘汰了。   明明那天在体育馆初排练的时侯,她是为数不多的几个能迅速掌握舞步的女生。   为什么她没有入选。   徐文就站在我身后。我却不敢回头看。   下课后,我在体操房的出口等她。   “对不起啊,储悦。”她面色通红,略带抱歉的眼前看向我。   “没法再跟你一起搭档了。”   为什么要你来说抱歉呢?   我看教室里人都走完了,只有刘则还在整理东西。现在是个好时机。我拉住徐文的手。   “我陪你去问问刘老师。”   “这不公平。”   “你明明跳地那么好,为什么没有你?”   “不了。”徐文面色冷静的挣脱我。   “我已经习惯了。”   习惯什么?不公平吗?   “但是没关系,储悦,现在的我很开心。我跳舞也好,参加健美操班也好,不是为了向被人去证明什么,或者一定要站上某个舞台。”   “我是为自己而跳的。”   “为什么?”   “我选择跳舞是因为我喜欢,不是因为别的。”女孩眼眶微红,赶在我再开口之前,她已经匆匆离开。   ……。   我回头看向健美操房,刘则正看着我这个方向。不知道他看了多久,也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对不对。   “老师。”   “一定要这样吗?”   我不问为什么,我当然知道为什么。只是这一切真的有必要发生吗。我们只不过是一群高中生,做梦就是我们的权利啊。   而他们,凭什么。   “徐文,很优秀。”   “但是。”他顿了一下,自己都有点说不下去。   “这是学校领导的意思。”   这一切当然不是他的错。   我深吸了一口气,向他微微躬身:“老师再见。”   人生哪有这么多的热血反击。   接受,才是我们的宿命啊。   *   运动会开幕式定在十一月下旬。时间安排上有点赶,所以我们有时候晚上放学了还要去体育管继续排练一个小时左右。   淘汰一半的人后,剩下的一百来人只够围成两圈。   要把这么多人同时凑在一起排练是比较困难的,通常会分成好几批。所以我统共也没见上苏恒几次。   徐文不在后。我的舞伴换了一个,是两班的男生。他跳得也不错。很可惜,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一边是紧张有序地校园华尔兹排练,另一边文艺部的活动也跟着下达。元旦将至,学校的传统节目天天演即将拉开序幕。   利用中午午休,全校文艺委员在阶梯教室开了短暂的会议,统共十来分钟。   会议短暂,但是任务很艰巨。   学校要求每个班都要出一个节目。且必须是原创。最重要的一点是,节目内容必须要积极健康,符合高中生的天真阳光的气质。   读到“天真阳光”这四个字时,我有幸没有错过我们部长一脸嫌弃的表情。   *   开幕式当天。   除去区级各种大大小小的领导来观摩外,剩下观众就是崇南的高一高二的学生。高三不来,被勒令留校看家。   张放放为此次活动还特意网购了一款望远镜。目的是为了欣赏我的丑态。   体育馆人声鼎沸,主持人已经开始在试音。   临开场前二十分钟,我开始紧张。   人一紧张,就难免要往厕所里走。   体育馆南侧的看台没开放给观众,所以那里的厕所也比较空。   我站在洗漱台前,反复洗了几遍手。努力把舞蹈的动作回忆一遍。除了小学时候的舞台剧,我已经很久没有登上过这么大的舞台。   而且此次表演的重要性已经超出了我开始的预期。   我能做好吗。   我能吗?   我甚至都不能骗自己一个肯定的答案。   刚刚还记得舞蹈步伐这会儿突然已经在我脑袋里把自己剁碎了炖粥,我想捞都捞不起来。   绝望。   而我的自怨自艾仿佛有回声。   “很绝望?”   我略有些失神地看着镜子里不知道何时冒出来的人,某种无声的电光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   “你怎么在这里?”   “换衣服。”苏恒手伸到水下。   我这才注意到他黑色裤子侧边滚着的两条白边。是小刘钟爱的西餐厅waiter风没错了。   “是不是要开始了?几点了?”我有些无措地四下张望,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苏恒像是没听见我问他的话,甩了甩手上的水。   “步子忘了?”他就像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什么都知道,真是太不可爱了。   “我——我——。”在他了然一片的目光中,又一次没出息地结巴了。   “要我帮你?”他淡声提议。   “!”   对哦,我怎么没想到。他跳男步子,还跳得挺好的!   “真的,可以吗?”我小心翼翼地问,努力克制住要扑到他身上的冲动。生怕他反悔。   苏恒不置可否,只是伸手递过来一包纸巾。   “不——不用了,我不擦手。”我微笑着婉拒他突然的体贴。   他略一挑眉。   “给我拿张纸巾,我手湿了不方便。”   ……   苏恒这种指使仆人的语气,让人生了几分“贵气逼人”的错觉。   但转念一想,这种“贵气”是踩在我身上才有的,瞬间就只剩下气了。   所以您让人帮助都不能说个请吗?   给?是什么口气?   你自己没手吗。   我用眼神向他发出了无声的抗议,但还是没出息地抽了一张纸巾递给他。   纸悬在半空中。   他没有接。   我抬头,警惕地望着他。   不会吧,不会吧。   不会他还要我亲自帮他擦吧。   幸好,他只是微微顿了下。   “从哪里开始”他擦完手,把纸巾揉成一团,没有丢进垃圾桶,转而塞进了长裤口袋。   望着我不言语的样子,他像是明白了所有似地又确认了一遍:“所以是全部?”   我这才迟缓地点点头。   “我紧张,有点记混了。”   我以为他还会顺势嘲笑我一句。   苏恒却已经伸手向我递出,手在空中比划了个完美的邀请姿势。   表情很认真。   认真到快要忘记我们此刻不是在体育馆的卫生间,而是在某五星级酒店的大礼堂内。   “我——。”不合时宜的胆怯和莫名的羞涩:“我要是跳得不好,您还多包容。”   很慎重地牵手。   旋转转圈。   左右交替交换舞步。   没有音乐,我刚开始几步有跳得点混乱。苏恒也看出来。他没数落我,反倒是轻声帮我数拍子。顺着他有序的节奏,我也慢慢找回了自己的记忆。   “你跳得好好。”复习到一半,我见他一直不说话,想要活跃一下气氛。   他却低着头始终关注着我的步子,没有反应,像是没有听见。   “所以呢?”他往后退开一步,握着我手的手微微用力向前拽了一把,我失去重心,向前,向着他,踉跄了半步。   鞋跟踏在瓷砖地上的声音,响彻在安静的洗手间内。   清晰地切断了我此刻思维中的某一种情绪。   “为什么不找我做舞伴。”是质问,并不是疑问。   是一个应该的距离,却也是一个有些不合时宜的距离。我的心跳的有些快,忍着不抬头,目光中是男生光洁的脖子和平整的校服领口。   “……对,对不起,我不知道原来你这么喜欢跳舞。”   “我不喜欢跳舞。”细腻的喉结顺着他说话的声音微微在动。   “尤其这个舞还特别傻。”他低下头,不太友善地扫了我一眼后,松开手。   “基本就是这样,其实你都会了,到时候不要太紧张就没问题。”   “哦。”我手悻悻地在裙子上蹭了蹭:“那个,你的手摸起来还挺舒服的,看不出来阿,你人——。”   呃,我又失言了。   “我人是怎么样?”苏恒侧过身,伸手又拧开了水龙头。开开关关,水流走走停停。   “你人,挺好的。”我咽了口口水。   “呵。”   “谢谢夸奖。”   “啪”地一下,他重重地拍下了水龙头的开关,有些不耐烦。   我心里跟着一颤。   对不起,我又在装傻了。   而且好像,被他看穿了。   *   开场前十五分钟。我回到后台准备的地方。   负责化妆的老师手里拿着一盒粉底,正跟老鹰捉小鸡似的,在人群里逮没有化妆的男生。我不小心从她身边路过,也被她摁着又扑了一层粉底。   怎么可以只有我一个人牺牲呢。   想到还有一个漏网之鱼,我手指指斜对面的柱子,小声告密:“老师,那里好像还有一个同学没有化妆。” ☆、第 64 章      我幸灾乐祸地看苏恒被化妆老师当场抓住。   他察觉到我友善的注视,我立刻转身装路人。   没错,你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方才的尴尬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快乐。   不过我很快就快乐不起来了。   正式登台前十分钟,我的舞伴不见了。   我没找到自己的舞伴,但是找到了刘则。   准确的说,是他来找到了我。   看出来他很急,也有点不自然,说话的语速有点快。我在他面前努力表现的不要太浑浑噩噩。   认真聆听,然后平静接受。   此刻,场馆内蓦地响起一段悠扬的音乐。主持人已经在做暖场介绍。刘则闻声尴尬地拍了拍我肩,算是一个安慰的动作,即使并没有体现出多大的诚意。   但是不能怪他,是不是。   无论是徐文,还是我,这都不是他的错。   徐文被淘汰,是因为她一米五五的身高令站在高处的领导看下来感觉不太和谐。   而我,我被临场换下来的理由则更加充分。   我的舞伴身体不适,主动退出。   跟我没有任何的商量,就这样干干净净地把我撇在了一边。   都不是他的错。   但我们又何其无辜。   气吗?气啊,当然气。   我不知道是怎么调动自己的四肢走出候场区的,期间还被一个女还生拉住。   “储悦,马上就要开始了,你去哪?”   我说不出。   我没法自己说,说我被放弃了,被舍掉了,我的努力,所有一切的努力,都白费了。   多丢脸啊。我开不了这个口。   我原以为的不在意,在此时此刻,都成了该死的在意。   “没事。”我再也堆不出一个无所谓地笑,只能低着头,茫然地逃跑。   场馆外空旷的大厅里,此刻只有我一个人。   人声鼎沸的热闹沸腾在我的身后,但此刻已经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看着大厅门口,就神情木讷地站在那里。   早上是怀着一种怎么样激动的心情踏进这个门口的,我都还记得。   但记得有什么用。   我突然回过神,是一种愤怒唤醒了我。我四下环顾,只想找到那个男生,我的搭档。他人死到哪里去了?他应该要跟我道歉,跟我解释。   猛烈地情绪已经到了要不管不顾的地步。   但是又突然清醒。   清醒,是因为此刻那阵悠扬又熟悉的音乐   她曾陪伴了我很多个黄昏午后,在拥挤的体育馆,在日落时分的斜影中,翩翩起舞。   我的心开始冷下来。   只是鼻子酸得眼泪瞬间挤满了眼眶,哗啦啦就掉了下来。   丢人,储悦。   不就是一个无关轻重的舞蹈吗?而且还是集体舞,穿着一样的衣服凑到一起,谁认识你啊。   不不。   不是这样的。   有人的,有人认得我的。   张放放还特意买了望远镜,就是为了要看我。   可惜这下她就是拿着显微镜,估计也找不着我了。   我从裙子口袋里拿出手机,上面有三条未读信息。   张放放,宋显,还有胥乐远。   像是说好的一样,连内容都差不多。   “加油!储悦!”   于是我再也不想忍了。   *   一遍又一遍地盯着门上“便后冲洗”这个蓝色图标反复地看。   可惜我并没有看出任何玄机。   而熟悉的舞曲却迟迟不肯结束。   有那么一个“片刻”的时间内,我对自己的存在地有一种无法言喻的麻木。   我是谁?我在哪?   眼泪像是无穷无尽。我都不知道自己竟然这么能哭。   是因为太委屈了吧。这么不明不白的。   舞台从来就在那里。   不公,也是。   我流走的思绪一点点回来。结束了,音乐停了,一切都结束了。   我想象着他们微笑冲主席台谢幕的样子。以及全场的掌声,无论是真心或随意。   过去练过无数次的动作。笑容的弧度,都是我对着镜子反复确认过的。   这一刻,我才真正的心如死灰。   *   我独自一人从体育馆里逃了出来。   哭得双眼红肿,泪流满面,实在不适合被任何一个人撞见。   早上出门的时侯还阳光灿烂的天气,此刻却阴云密布。   一切早已预示。   初冬的冷风刮在脸上,未干的泪水像冰一样刺得我生疼生疼的。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心里唯一值得庆幸的事,今天班主任请假没来。带我们班的是年级主任,他不会发现班上少了一个学生这件事。   区体育馆离学校大概十五分钟的步行距离。   我身无分文,回学校是我最好,也是唯一的选择。   学校保安没有太难为我。   我跟他说身体不舒服,老师让我回来休息。估计他看我这副狼狈样,也没多犹豫,直接爽快地放我进门。   我不想回寝室,更不想去教室。   我想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彻底冷静下来。   *   艺术楼底楼大厅天花板挂着的巨型的音符吊灯,很美,却只有在学校落成时市里领导来考察的那一天点亮过。   耗时耗力的美丽,保质期永远都那么短。   三楼舞蹈房果然没有锁门,这是刘则的习惯。   我轻轻推门进去。   深褐色的木质地板落了一层浅白的灰。棕红的把杆在苍白的纱帘后若影若现,冷色的光影描摹出一种浪漫的虚无。   与《情书》中,柏原崇那张被称为世纪末最后一个美男子的场面,有异曲同工之处。   我站在宽大的镜子面前,努力瞪着眼看里面的那个女孩子。   捱过最难熬的此刻,一切都会好起来。至少要恢复原样   口袋里的手机又进了条消息。   我拿起手机。   原本哭得头脑发胀的脑袋,蓦地松了一下。   *   苏恒来得比我想象中更快。   门是虚掩着的。我坐在地板上靠着墙,方向正对着门。   苏恒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身上的演出服还没换下来,只在外面加了一件校服外套。   “我太惨了。”   我仰着头看他。   第一次认真的承认自己的脆弱。   没有试图用任何的插科打诨来蒙混过关。   是的,我不好,我很不好。   我一直都很不好。   很多时候,我都是假装快乐。   你能明白吗。   你会看穿吗。   不行的话?   我摊开来给你看,好不好。   他什么都没说,沉默着,把手伸过来,轻轻覆在我的脑袋上。像揉小动物似的揉了揉。   恍然中,我好像听到了他的一声轻轻叹气。   “还是这个样子阿……。”   *   我们俩并肩默默无言地坐了一会儿,我的情绪也慢慢平复。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转过头看旁边的男生:“你有纸吗?”   苏恒伸手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就还是刚才的那包。   他递给我,但是我没接。   “我手上都是眼泪,不方便抽纸,你给我抽。”   我一板一眼地学着他刚才在体育馆跟我说话的样子,还更加要豪横几分。   他侧头看了我一眼,我理直气壮地回看他。根本也不上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狼狈。我就是要发脾气,我就是要耍小性子。   “让人帮忙不会说‘请’吗?”   苏恒低头边说,边抽了张纸递给我:“刚才你心里就是这么吐槽我的吧?”   他突然笑了一下。   笑容很干净,没有促狭,没有嘲讽。   笑容也很温暖。   我的心底蓦地跟着一暖。   “才……才没有。”我一把抢过他捏在指间的纸巾,矢口否认。   “你少以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   “恩。”   “好,是我小人了。”他十分爽气地顺着我的话说下去。   “你还很斤斤计较,很爱记仇,你知道吗?”我看他现在这么好说话,趁机把平时压在心底的那些腹诽都给搬出来。   “不止这些,你总是爱怼我,不给我留台阶,还有还有——。”   只能听到我一个人在碎碎念,苏恒一手撑在地上,侧着身静静地看着我不言语,等我的“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   手里的纸巾抛向半空,又稳稳地回落手心。   “原来我在你心里的形象是这么糟糕的?”   ……   “不是的。”我意识到自己的得意忘形,连忙直起腰板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否认:“虽然你性格不好,脾气也有点差,但是你,你努力,你人正直,呃,善良,同时也很优秀。”   “不过,你要是愿意把我刚才提到的那些缺点进行小小的加工的话,你就会更优秀。”   “就小小的一点。”我抬手用拇指和食指十分谨慎地比划了个“一点点”的动作。   “就‘一点点’吗?”苏恒手撑着地从地上站起来。   我被迫仰着头看他。他站在打开的窗户前,身后的白色窗帘随风轻动。我看着他头顶的发被风拨乱,他身影背着光。   面目忽然不清晰。   我只听到他的声音。   在耳边,清晰地响起。   微沉,略凉。   如同这初冬的风扫在我身上的感觉。   “好。”   “我改。”   这感觉,是颤栗。   是一种由心底探上来,瞬间流遍全身的颤栗。   *   接到电话往教室赶的时侯。   两班门口已经闹开。   争锋相对的两人。   是张放放,还有李子涛。   传说中我生病不能上场的舞伴,正眉飞色舞地跟张放放争执。   小伙子脸色红润有光泽,怎么看都是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不要说让她跳个舞,估计当场表演个胸口碎大石也不在话下。   两班几个看戏的脑袋从窗里探出来。   只有宋显在一旁苦口婆心的劝。   “干,干什么,大家都是兄弟班,不要搞得这么难看!快松手!”   张放放揪着男生的袖口就是不放。   “你给我说清楚,到底为什么不上场?你有病?你有什么病啊?你倒是给我说说,我给你治治!”   李子涛偏过脑袋不看她。浑身写满着不耐烦和无奈。我也想听听他怎么说,但他偏偏一句话不说。   “好,这件事,我道歉。”   “再说我就是突然不想上场了,怎么了?不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   “你自己不想上就不上了,但是你浪费的是别人的努力!”   “你有没有想过!”   “没有!”李子涛不高兴地低吼。   “张放放,你是叫张放放吧?”他忽然逼近她一步。   “你这么喜欢多管闲事,怎么不在家管好你妈,让她……?”   “啪。”一声。   一记不响,却干脆的耳光。真的不响,只是指尖微微贴着他的脸颊而过,速度很快。甚至都没有多少人注意。   我立刻冲到张放放面前,把她推到宋显身上。后者还在发愣。   “我知道!我知道。”我喘着气,不知道为什么。李子涛的愤怒因为我的从天而降,而延迟了半拍。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上场。”我特别着急,特别想要把话说明白,说清楚,但又能说对。   “是因为一个女生,对不对!”我在他的目光里找到了闪躲,我就知道自己说对了。   “今天所有的事,就此一笔勾销,我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你也也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然。”我拿出鱼死网破的决心:“谁都不会好过。”   *   我一直担心张放放会哭。   但是她没有,特别平静地回了教室。   宋显在后面,不停地冲我使眼色。我心还跳的很快。今天已经透支了我太多。   “到底出什么事了?”   难得的,我们的宋班长连作业都不做,关心起班上的同学来。   我不知道,我诚实地摇摇头。   张放放趴在桌上,什么话都没有说。下午最后还有两节都改成了自习课,我不知道她会这样到什么时侯。   我的同桌略有些担心的关心了我一句。   而我的注意力却都在另一个人身上。   是袁洁柔。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说通李子涛的,但是沈雪娇是不会骗我的。   一切都是蓄谋已久。   我忽然就不难过了。   原来这就是高中生的手段吗?全部都只能做到这了?   “班长。”我伸手戳戳宋显:“以后无论我跟谁干上,你都会罩着我的对吧?”   “不会。”他干脆利落地回绝。   我抬腿狠狠踹了一脚他椅子。   宋显立马改口。   “会,会,当然会。我们俩,谁跟谁啊!”   “不过话说清楚了,你要跟谁开干?”   我不发声音,朝着袁洁柔的方向动了动嘴唇。   宋显的表情跟吃了苍蝇一样一言难尽。   “储悦,现在整容技术很先进的,你以后讲不定更发达,不用因为嫉妒而生恨的呀!”   “滚。”我平静地微微一笑。    ☆、第 65 章      我逃了晚自习。   崇南住宿生和走读生的唯一区别就是胸前的那块校牌的颜色。   我的是粉色,张放放是蓝色。学校给每个人都发了三块校牌,我问张放放借了一块,趁着放学人多眼杂,跟着她一起挤出了学校。   出来的时侯,没太考虑后果。   张放放的情绪还是很低落,我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到底有什么用。   不过,朋友,不就是这样吗。   再多无用的事,只要是因为你,就都有意义。   “话说,你这样跟我出来,过会儿要怎么回去?”也是难为她这会儿还能想到我。   “我也不知道。”我诚实地坦白。   “被抓到的话,就写检讨吧。”最近好像就有同年级的住宿生,晚上□□去游戏厅打游戏被微服私访的教导主任给抓住的。结果就是写检讨,最多是叫家长。   嗯,想到这一步,我已经后悔。   但我努力不表现出来,依旧迈着坚定步子向前走。   张放放现在自己都一团糟,并没有感受到我这边多变的情绪。   她一直垂着头。说话的声音被压在下面,显得闷闷的。   “这件事,其实我知道也没有多久。”   “我不是不想跟你说,但是,真的,还挺丢脸的,储悦。”   她的声音里有愧疚,一种不该属于她的情绪。   什么都没有做错的人,却往往要独自承担着全部的恶果。   我早就知道。   我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等着她 ,等着她自己愿意开口说下去。   *   张放放的人生,应该是属于算顺风顺水的。即使在没有成为动迁大户之前。她父母都是独子,而她更是独中之独。这在她身边的同龄人之中算是非常罕见的。   从小都是被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给宠大的。无边的宠爱让她对人生产生了很多美好的憧憬,同时也蒙住了她一部分的目光。   这是她后来才发现的。   父母就是一对普通的夫妻。   唯一的不和谐,可能就是张放放妈妈的身型条件要比她的爸爸出色不止一点。可惜张放放极大程度上随了她爸的长相。   连她那头烦人的自然卷,也是沿袭她的爸爸的。   不过没关系。   这一切在一对普通的夫妻上是不会造成多大的困扰的。   改变是从拆迁的政策下来开始的。   张放放明白,自己家是这场意外之喜中最大的赢家。全村人都羡慕她们家,更羡慕她。   村里的老人有段时间逮着她就说。   “放放现在是小富婆了,你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家产,以后可都是你的啊。”   “以后放放招个女婿,不然家产都被外姓人给占了去。”   张放放虽然才十几岁,但是她太看得懂这些老人说话时,眼中神情的意思了。   嫉妒,艳羡,眼红,还有呢。   幸灾乐祸。   这么有钱有什么用?还不只是一个女娃娃,以后一嫁人钱都随给了外性人。   后来张放放听闻了不少某某家的孙子因为赌博输钱,偷了爷爷奶奶的房产本,把房子给偷偷卖了的这种消息。   她听完只觉得痛快。   替她们痛快。毕竟她们的钱终于是花在刀刃上了。   *   钱是万恶之源,现在的张放放配插着腰,说上这样一句无关痛痒的话。   动迁之后,家里的光景发生了极大的变动。物质上的那些,也是最开始令她最欣喜的那一部分,她现在却一点都懒得再提起。   父母的关系迅速跌至了冰点。   她一开始不懂,金钱不是让生活更美好吗?   为什么在没什么钱的时侯,他们能相敬如宾,对她也疼爱有加。而现在一切都变了样。   她终于明白,所有的一切都是假象。   相敬如宾,是因为没有选择。   现在他们都做出了最符合本性的选择。他们也不会觉得这样做是亏欠了自己的女儿。张放放明白,金钱,也是疼爱有加的一种形式。   张放放是如何迅速适应这样一种家庭模式的,连她自己都觉得惊讶。   后来她自暴自弃得想。   可能,她的血液里就是也流淌着这样的基因吧。   一切都是传承。   家庭,喜欢,或者是爱,在她的眼前,都瞬间灰败了。   可是张放放没想到,这却不是她最大的灾难。   *   陈康然这个人,她也是后来找人打听之后才知道这个名字的。   但是为什么他要找上她。   一个跟她毫无关系,却抱着莫名恶意的男生。   每次偶然的相遇,都可以说是他的刻意为之。这个男生看她的眼神,以及他在她背后搞得一系列小动作,都令她既愤怒,也不安。   但她无人诉说。即使是对我。   后来陈康然弄到了张放放中学时侯的一张证件照。   证件照上的她,正处于被班上同学称呼雷鬼发型的时侯。   军训的时侯,他拿着这张照片在食堂门口堵住了张放放,扬言要把她的“丑照”放到学校的贴吧上。   张放放当时一下子就火了,同他直接针锋相对。   不过男生还真怂了。   但是她没有咽下这口气。这男生一系列的无脑举动,更令她确信,他只是个没事找事的傻缺而已。   所以有了后面的泼水事件。   陈康然当天傍晚,在校门口,堵住了张放放。   我是住宿的,所有这一切校外发生的事,我都不知道。   *   “你还觉得自己挺无辜的吗?”男生一个轻蔑的眼神扔过来,令张放放又是大为光火。   “到底有什么屁事,你说就早点说,不说,就滚开。”   “确定真要在这里说?”他这种无所谓,又带着张牙舞爪的,扑面而来的恶意,一瞬间,让张放放不安起来。   但是她咬牙撑着她没有败下阵来。   “没想到狐狸精的女儿倒还挺嘴硬的。”   他恶狠狠地丢下这句话,愤然离开。   张放放一开始是懵的,随即她很快就明白了点什么。一切既定的事实之间存在的那条若隐若现的线,陡然在她的眼前清晰起来。   寻宝游戏破解了最后一个谜题。   收藏宝藏的大门缓缓向着她敞开。   张放放想起来。   高中报名那天,学校召开新生家长大会。那天原来是张放放的奶奶去的,但是张放放不乐意,这是她高中生涯的第一步,她坚持要让她妈来。   只是一场形式远大于意义的会议,就这样平平淡淡的结束了。   她从来没有多想过什么。   只是现今,经过她努力的回想后。   当时在校门口等妈妈出来的张放放,看见的是她跟一个陌生男人谈笑风生的场景。   张放放心里稍微刺了一下,并没有放在心上。   她一直坚信。   父母虽然感情不好,但是他们是不会离婚的。   财产要怎么分,还有她要跟谁。   以及离婚了,他们难道真的都还要去找第二春吗?哪儿那么容易。   等过几年,气调顺了,就都好了。   这些都是奶奶和外婆劝她的话。   张放放觉得心里有了底。   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幕,瞬间刺眼起来。难道真的是?   明明已经猜测到了事实。但当时的她还是选择做了鸵鸟。   什么都不愿去想。   连跟自己的妈妈求证都没有勇气。   但她知道,自欺欺人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真相大白的那一天,迟早会到来。   *   “我妈妈勾引了他的爸爸。”   “也可能是两情相悦,你说是不是?”   “勾引”,“两情相悦”我不知道她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来这样形容自己的妈妈的。   车站对面是一家二十四小时的麦当劳。玻璃门内,灯火通明。靠落地窗的的一排椅子上,埋头坐着个看上去像是小学生的女孩子。腿收起来,够不着地,一翘一翘地踢着前面的玻璃墙。歪着头,时不时回身张望点餐台的模样,微微苦恼,又充满甜蜜。   今天的她,是快乐的吧。   但是我身旁的这个她,她不快乐。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空洞的声音,让人有一种抓不住的虚无感。   “我该怎么办呢?”   “储悦,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当然不知道怎么办,本来一切都不是由你引起。可惜的是我连怎么安慰你,都无从下手。   “会有办法的。”   不是吗。   无用的我,说着无用的话。   张放放盯着对面的麦当劳,什么也没说。我知道她在看什么。她在看我刚才看到的。   “好丢脸,真的好丢脸阿,你知道吗,这种感觉。”   放放两手捂着脸,声音渐渐模糊。   “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   “她,难道一点都没有为我考虑过吗?”   “储悦,这就是妈妈吗?”   这就是妈妈吗。   夜晚街头,街灯似流火,生生又不息。烧进了这漫长无垠际的黑夜。却点不亮,我们此刻内心的无边黯淡。   我张开怀抱,抱住面前掩面而泣的女孩,紧紧地。用尽我的所有。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一切都会好的。”   “放放——你要——你会好的——。”   是啊。   一切都会好的。   我们总会找到属于自己活下去的办法。   你看,这街上人来人往的人群。   他们神色匆匆,他们不动声色。   但这其中的哪一个,曾经不是杀掉了自己身体中的一部分,才能如此安然无恙的走在人群中。   我和放放,还有其他许多许多人一样。   终有一天。   我们也会长成一个“安然无恙”的大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但我知道这条路,一定很痛。   痛到要在夜晚的街头失声痛哭。   *   上次下了晚自习偷偷□□出去打游戏的听说就是从学校南门走的。   我一个人有点慌,思前顾后,还是发了信息找宋显来帮忙。当然我不知道他能帮到我什么。   南门正对着一个小花园,花园后面是高三的教学楼,而我的身后背着的是宽阔又平坦的马路,不时有飞驰的车辆从我身后呼啸而过。   我站在高过我脑袋的电子铁门前,定定地同站在门另一头的人遥遥相望。   因为不死心,我又探着脑袋在他前后左右找了一圈。   并没有找到叛徒宋显。   “您怎么在这?这么晚上还出来散步阿?”   苏恒静静地看着我,那眼神就像是望着砧板上的一条鱼。瞄到他臂膀上红袖章,我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   “宋显告诉你的?”   “你特意跑来抓我的?”   “不至于吧?”我热络地笑了两声:“我俩之间,也没啥过节啊。”   “你就,当没看见我,让我圆润地滚回去上晚自习,行不行啊?”   “如果我说‘不行’呢?”   “……。”   苏恒还要开口,花园北边直直照过来一道光。我还没弄明白情况,原来站在铁门后的男生,有如神仙,蓦地一下已经翻到了我面前。   “怎么了这是——?”我惊慌地不知所措。   苏恒拉起我就开始跑。   一声怒吼,“站住”两个字被远远地甩在我们的身后。   我慢半拍的回过神来,那束光意味着什么。   是我们昼伏夜出的教务处主任又出来抓人头冲业绩了。   本来所有青春少女电影里,男生拉着女生在浪漫樱花雨下一路微笑奔跑的样子,是多么甜蜜,多么美,欺骗了多少包括我在内的无知少女。   现实是。   苏恒拖着我,就跟拖着条死狗似的,整整跑了一个街角。   本来男女体力就有差别,我又背着个塞满知识的书包。   他停下来,还跟个没事人似的。   我已经喘得站不住身,靠着路边的墙缓缓蹲下。脑子里一片晕乎乎的,肺里跟塞了一团棉絮似的,挤得我喘不上气。   “我,我要死了,要不要跑这么快阿。你是不是故意的?”   “不然呢?被教务处主任抓到的话,你会度过一个非常充实的晚上。”他低着头,伸脚踢了踢我的鞋:“有这么夸张吗?”   “喂!”我不满地对着他大叫:“你过分了阿!”   苏恒蹲下来,蓦地。   仰望的视线,一秒之间,来到了平视的距离。   “你跑出学校去干什么了?”   “想拷问我?”我头一扬,宁死不屈的样子。   “我才不告诉你。”   他手伸过来,掐在我的后颈上,隔着一层校服领子的布料,指间收拢,微微用力。   “呀,疼,疼——。”   “不是,痒,我痒——。”   “好好好……我说,我说……你放手。”   不消一分钟,宁死不屈的储悦同志便迅速投敌。   因为是关于放放的事,所以我也只是模棱两可地几句带过。   苏恒听没听明白我不清楚,不过好在他也没追问。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我缓过劲来,看了看时间,晚自习已经开始。   如果不及时回去,也会被发现。   “再等一会儿。”苏恒一点都不急的样子。   “还要等?”   他不急,我可急了阿。   “不等再等了,我们现在就回去。”   “唐鸣最擅长杀回马枪,他也知道你急着回去上自习,你现在回去他肯定等着你。”   ……他这话说得好像也挺有道理的。   “那——。”我还要再问。   “你放心。”   “你不会有任何麻烦。”   “现在你可以稍微安静一会儿了吗?”他语速很快,我能听出他隐隐按耐的不耐。   竟然嫌我吵?   “可是——。”我还是不甘心,小声地开口:“你怎么就能这么确定呢?”   “确定什么?”   “确定我不会有事。”   苏恒丢了我一个眼神,淡淡道:“因为我。”   ……   狂。   真他妈狂。   我欣赏你。   *   “既然要等一会儿。”我指指马路斜对面的那家便利店:“我想去全家买点东西。”   苏恒站着没动。   拒绝的意思很明确。   “去啦,去啦,反正一样在等。”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拽着他就往斑马线的方向走。   苏恒在店门外等我。   我冲进去迅速采购了一番,不到两分钟就又冲了出来。跑下台阶的时侯没留心,脚下崴了一步,差点摔下来。   他就站在台阶下面,自然没错过我的丑态。   “我是不是特别快。”为了缓解自己的尴尬,我举起手里的马夹袋冲他比划了下。   “是的。”他难得配合的点点头。   “你再晚一分钟的话,我就打算先走了。”   ……这个人渣。   我蹦到他面前,伸手从马夹袋里捞出一瓶蓝色的佳得乐讨好地递给他。   硫酸铜色,是我最近的新宠。   以及,还有这个。   我手停在袋子里那一个小小的盒子上,只犹豫了一下,还是拎出来。是一盒创可贴。他的左手手腕上有一道不长的割伤的伤痕,不流血,但是泛着红。应该是刚才翻/墙的时候不小心蹭的。   “这个也给你。”我扭捏着,扔给他。   苏恒拧瓶盖的动作停在一半。他目光落在创可贴上走神。   我趁机把他手里拧了一半的饮料抢过来。   “真好,省得我自己动手了。”一半是真心,有一半,也算是掩饰自己的小小的无措。   即使自己努力说服自己去便利店只是因为口渴想要买水,但是一踏进店门,不由自主的,第一个反应还是去生活用品去。   我抬头看天,冰凉的液体顺着喉管在我身体中流淌。人一下神清气爽。这个城市还没有到夜晚最好的时侯。但是也正向着这个方向,冲刺中。   一种很悠远,很寂静的感觉,回荡在我全身上下的没有细胞中。   苏恒并不是个情感外露的人。但是我知道他并不冷漠。至少对我是这样的。   他拿着那盒创可贴,转而顺手就塞进了口袋里。   “谢了。”他轻描淡写一句。   “干嘛不贴?”我好奇。   “不急。”   他拧开另一瓶佳得乐,随手灌了一口。忽然转过身,拿背对着我。   肩膀瘦削,身姿挺拔。   明明沉默却又仿佛浸满了故事。   我伸手轻轻点了点他的肩。   他扭过头来。   眼神黑得发亮。   “那个……。”我抿了个自以为还挺好看的笑。   “经过这次经历之后,我觉得我们应该握手,和平共处。”换言之,以后能偷鸡摸狗的地方,还请多担待着。   “为了显示我们友情的进一步升华,你可以叫我储小悦悦。”   没错,我就是要打算恶心他一把。   说完,我得意地灌了一口佳得乐。   这一刻,我还没预想到这口佳得乐下一秒的命运。   “悦悦?”他轻拧着眉,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   我摆摆手,表示不用这么亲近。   “是那个不痛,月月轻松的‘月月’吗?”苏恒一本正经拿人开涮时的样子,真的挺讨人厌的。   所以我丝毫也不羞愧。   对于我近距离喷了他一脸佳得乐的这件事。   只是突然想到,我们第一次打照面,也是从一瓶佳得乐开始。   “别,别生气。”   “就当,就当做了个补水面膜。”我是想假装安慰他几句的,但是嘴角却忍不住的上扬。   “储悦,你故意的。”苏恒抬手抹了把脸。   是啊。   我就是故意的。   “谢谢你,苏恒。”   我越过他小跑着走下台阶,有些不自然地走远了几步。   是因为我很难过。   是因为你好像也有点难过。   是因为所有的一切组合而成的情绪差点在这一刻击溃我,我有了很想要大哭一场的冲动。   今天一天我都过的很不好。   但奇怪的是,我伤心的每一个片段里,你都在我的身边。   “苏恒。”我稍微缓和了下心情,停住脚步,转过身,隔着十几步路的距离,看他。看着一个水淋淋的他。   “你是不是有点讨厌我了?”   我两手背在身后。   声音柔到自己都不可思议。   “不会。”他沉默了两秒后开口。   “为什么?”   这次他没有迟疑。   我看着他举起手里的佳得乐晃了晃:“因为我喜欢佳得乐。”   橘色路灯下,他说话时候若有似无的笑容,在这一刻,跟着也晃进了我无措的心底。    ☆、第 66 章   元旦文艺汇演近在眼前。   我是个没有什么才艺的文艺委员,又完全没有什么相关的经验。为了达到知己知彼的效果,我逼迫宋显在班长会议上打听了一个回合。   总结下来无外乎以下几种情况。   集体合唱,高级一点的带几个伴舞,剩下的就是小品表演。   我天生五音不全,对唱歌跳舞并没什么兴趣。否决了其他人提出的合唱的建议,十分专/制地决定了要演舞台剧。   当时还挺流行改编各种经典电影。   网上也飘着不少这样的剧本,我看了一圈没有满意的。恰好周末看电视的时侯,央视的电影频道在放一部经典的电影。   《泰坦尼克号》。   我听过这个名字很多次,但是还从未有机会一睹真容。   两个多小时的电影,伴着结尾《My heart will go on》的旋律,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哦,不对,是梨花带雨。   当下就灵光一现。   不如就改这部电影。   剧本我花了不到一个下午就写完。洋洋洒洒地五张a4纸,真是才思泉涌,挡都挡不住。   剧本完成后,接下来的重头戏就是选角。   杰克和露丝。选谁才合适?   我想了想,最符合女主角设定的,还是袁洁柔。越过迟疑,周一我就拿着写好的剧本去找她。力邀她做本剧的女主。   她心动了。也答应了。   其实我并没有什么大度,或者是别得一些阴险的想法。选她的原因很简单,一个是她适合,另外一个原因是,她比我更有经验怎么策划好一个表演节目。   我是个意气用事的人。   但我忽然觉得,班级荣誉,比这一切虚虚实实的东西更重要。这还是我在宋显身上体会到的。即使我平时一直很嫌弃他,但是篮球联赛惨败的那天,他脸上的落寞和伤心,震动了我内心深处从未触发过的一部分。   过去几年的学习生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我时常是作为班级里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而默默隐身。班级荣誉,跟我有什么关系?可有可无罢了。   甚至有段时间,我也打心底里瞧不起这种所谓的班级“团结”。   何谓团结?   不过是一群不发声的人的意愿被另外一帮高呼着“团结就是力量”的“积极分子”给裹挟了罢了。   团结,有时候是不是也是另一种变相压迫?   即使现在,我的答案也是“是。”但我同样知道,我的想法很偏激。   这一次,是我第一次作为班干部被推到了前面。人在不同的位置上就会有截然不同的看法。特立独行是一种选择,但团结是一种需要。   是整体的需要。我看到的不再是某一个人,而是全部人。   这样说似乎把自己的重要性和职能放得过分夸张,但我的确就是这样想的。所以我也无比地希望,我们班的节目能成功,能最后入选元旦文艺汇演。   这是属于集体的荣誉。   即使在她被平摊到每个人头上的时侯,几乎微不足道。   但是集体荣誉是不需要为个人负责的。   团结,是多数人裹挟着少数人的意愿。   但同时,她也是少数人凝聚起了多数人的一种意识。   *   排练的时间只有一个礼拜。   除了男女主,另外还有反派男一号,就是女主未婚夫。反派女一号,女主母亲。外加不知名路人几枚。   宋显听说袁洁柔出演女主,十分热心地自荐男一号,甚至热情暗示我带资进组的愿望。我大发慈悲,赏了他一个路人的角色。   张放放知道有反派的女角色,第一个报名了要演女主她妈。并直白地明示我,会在戏中不经意地给她“女儿”吃些苦头。   本编剧兼导演兼制片人对张演员对剧本的透彻理解能力感到十分欣喜,二话不说就签了她。   男主是本班的班草。杨树青。不要对本班校草有什么指望,所以我就懒得多说他。   五个主要演员,加两个场务,还有一个重中之重的我。认真在一起排练了一个星期。   高一节目的试演定在周二中午。各班的文艺委员,还有学校个别领导会到现场观摩。最后再进行总筛选。   临演当天。   最紧张的是我。不是忘了这个,就是拉了那个。   相反几个主演都很淡定。他们中午饭都没顾得上吃,早早去卫生间换了演出的服装。袁洁柔穿着条白色的雪纺连衣裙,我看着她换完衣服出来,包括我身边站着的几位,眼睛都看直了。   仙女真的就是仙女。   杨树青身上的西装显得有点不合身,不知道是问人借的,还是偷得他爸的衣服穿。即使这样,也衬得他要比平时精神好几分。   最有牺牲精神的是张放放。   排练第一天,我逮住她,二话不说就把我奶奶的碎花头巾往她头上一冒。   毕竟她的人物形象是一个嘴碎,贪财,又刻薄的老太太。   我们的节目排在第三个。   今天高一文艺表演,整个高一的午自习都取消了。礼堂一层几乎座无虚席。前排我看到一大片我们班的同学。能抢到这么好的位置,的确不容易。   心里正要感动。   宋显在我旁边凉飕飕地吹风。   “放心,他们都是为了来看咱们班的班花的。”   “班花?”   “是我吗?”张奶奶的脑袋从后面突然冒上来。   宋显盯着张放放头顶上的碎花头巾赞不绝口。   “道具真的是人物的灵魂啊。”   “你不是班花,你是班奶。”   张奶奶抬起腿就是一脚。   “孙子,吃你奶奶一脚。”   我拨开他们俩,回到后台。袁洁柔正和男一和反派男一在最后对剧本。她雪纺裙的外面只套了一件冬装外套,膝盖以下的腿全露在外面。   十二月的冬天,冻得她直哆嗦。   我跑到旁边的灯光控制室,拜托灯光老师过会儿给我们班追光多打几束。   灯光老师随口问了句为啥。   我说怕我们班的班花被冻死。   他一脸受了侮辱的表情看我:“同学,这是追光,不是你家浴室浴霸。”   我满是循循善诱地同他解释:“老师你听过橘生淮南的故事吗?这灯生于舞台则为追光,生于浴室则为浴霸。”   在把老师气死之前,我被后面找进来的杨树青给硬生生地拖了出去。   集体舞带给我的不安和焦躁仿佛还在眼前,我现在又因为这个表演紧张上了。   只是一想到外面坐着的那么多人,想到班上那么多的人赶来看我排的戏。   就连宋显这个臭不要脸的,都推了好几节自习课,又是扮演路人甲,又是负责各种琐事。   大家都没有挂在嘴上,但是大家都很期待。   我要为他们负责。   *   前一个歌唱表演结束,赢得满堂喝彩。   我最后一次看着我的几个主演。   “加油。”   主持人说完话下台。先出场的张放放和宋显清了清嗓子,从幕后上台。   因为本服化师的专业,张奶奶一上台,还没开口就赢得了满堂喝彩。宋显演得是个跛脚的穷人,脸上不知道抹了什么,半张脸都是灰灰的。   他怯生生,又别有用心的样子,演得惟妙惟肖。   袁洁柔的出场,迎来了本场的第一个小高峰。   而穷小子杨树青和他刻薄的准丈母娘张放放的对话,燃爆了第一个爆点。   “你这个穷小子就你这个样子也想娶我高贵美丽的女孩?”   “你有房有车吗?”   “我的未来女婿是开奥迪的,你有啥?”张奶奶一把拎过旁边的反派男一。   “奥迪?”杰克杨兴冲冲地走近一步。   “这位高贵的女士,虽然我没有奥迪,但我有奥迪的弟弟。”   “啥?”   “奥拓!”   全场大笑。   我在后台也跟着无声笑起来。佩服自己是如何能写出这样沙雕的台词。观众的反应,和舞台上的他们尽心尽力表演的样子,带给我无比的满足感。   …………   “海洋之心!”   “八心八箭!”   “原价九九八!”   “现在只要九块九毛八!”   在整个故事的发展过程中,我做了大量的改编。使其愈发的世俗化和幽默化,但故事的结局我选择了保持原样。   《我心永恒》的经典前奏缓缓奏起。   两位主人公席地趴在一张矮矮课桌椅上,做着最后的道别。因为是初赛,所以道具都做的很简陋。   但是不知道是因为音乐,或者是演员演技的精湛。   这一幕,依旧很感人。   杰克微微喘着气,哆嗦着,并笑着看向自己心爱的露丝。   “都怪我,应该让你少吃点肉,这样船就不会沉了。”   有人笑了,也有人沉默了。   “我人生中,最幸运的事,是赢得了这张船票。即使现在,我也这么认为。”   “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我会一直保佑着你。”   “无论如何,请记住。我的心永远都跟你在一起!”   “我心永恒。”   音乐走向高潮。   而杰克松开了紧紧攥着露丝的手,倒向了另一边。   “不!杰克!”露丝悲伤地摇头,冲着自己已然离去的爱人痛苦又执着地哑声喊叫。   “不!”   “我。”   “会好好活下去的。”袁洁柔的脸上,闪烁着亮亮的一行。我在幕布旁摇头感叹,厉害,真是太厉害了。这完全是实力偶像派啊。   随着这一句台词,故事完结。底下观众爆发了剧烈的掌声,起哄也好,真情实感也罢。所有演员上台谢幕,我被宋显拖着一起。   只是匆匆忙忙的一个鞠躬。   但这种感觉,我真的很难忘。   在弯腰,和起身的这一个瞬间的片段里。我鼓足勇气,目光向着台下望去。那些脸庞,熟悉或陌生,但是此刻他们的情绪都因你而起。   这是一种共鸣。   第一次,我得到了如此多的人与我的共鸣。   谢幕完毕,所有人撤回后台。   我看袁洁柔冻得嘴巴都有点白,脸上的泪痕还没干。   “演得太好了,还有你们,太棒了。”   “赶快去把衣服换回来吧。”我有些急得催促他们。   杨树青还停在刚才的成功里没有回过味来:“我靠,没想到感觉这么棒!储悦,你的剧本也是功不可没啊!”   “就是,就是!”   “没想到我们文艺委员还真有两把刷子!。”宋显提到“文艺委员”四个字,我下意识地去看袁洁柔的反应。   “这不是任何一个个人的功劳,这是我们大家共同努力的成果。”   “但是没有你的设想和策划,一切都不可能实现。”   袁洁柔微微笑着,看向我。这一刻,她的眼中再没有什么其他复杂的情绪。   十分单纯的,荣辱与共。   张放放问我,你就一点都不生气吗?   怎么会,我当然有啊。   但是可能也仅限于这么“一点”了。尤其是在我得知,那件事也不完全是袁洁柔的问题。是她其他班的闺蜜见不得她受了这样的委屈,才想到这样一个要给我点颜色瞧瞧的办法。   其实我能理解她的。   从小到大都顺风顺水的漂亮女孩,竟然被我这个哪儿哪儿都不如她的女生抢了她的文艺委员的抬头,换了我,可能也是受不了吧。   特别是人家琴棋书画,不说样样精通,也是均有涉猎。而我只是个“没有才艺的文艺委员”。   但是如果对事物的认识都停留在表面,那这个世界将会错过很多的美好。   我们需要放下偏见,我们也需要勇敢和努力地去对着偏见表达自己。   然后你就会发现,袁洁柔并不是一个生人勿近的冰山仙女,她也并没有对同学怀有什么险恶的见不得人的用心。   更重要的是,你会知道。本文艺委员虽然琴棋书画样样不熟悉,但是我有一颗热爱讲故事,并擅长讲故事的心。   是过往的经历,和人,教会了我这些。   我永远感激。   *   其他人陆续离开。   作为文艺委员,我要继续留下来给其他班级打分。   回观众席,我后排正好是几个我们班上的女生。   她们看到我来,有些激动地直起身:“太棒了,我都哭了!”她指指自己纯净无暇的脸庞,然后我也就相信了。   下一个节目是相声。我刚刚没怎么太激动,但是这会儿情绪却始终没法平静下来。这一排坐的都是各班的文艺委员,我偷偷瞄了一眼我隔壁这个给我们班打的分。   嗯,还挺高的。   我的心稍稍定下来一些。   所有表演都结束。文艺部部长在侧门等着收打分表,我看到她旁边站了个眼熟的女生,是宋临风。   “你们班的节目很棒,很感人!”   说实话,我受宠若惊。毕竟同为舞台剧,十六班的《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改编得似乎更为精彩和有深度。   我也只是在“笑果”这个方面略胜一筹。   我们部长也挺喜欢我们班的节目的。她在一边跟着边笑边点头。   “每年都是高光伟正的节目,好久没见到爱情剧在我们学校的舞台上出现了。”   不过,她的面上浮上一层浅浅的担忧。   “学生喜欢的。”   “但我们校领导可能不一定喜欢。”   文艺部长的这句话,如醍醐灌顶。我想起来当初开会布置任务的时侯,部长提到的那四个字。   “爱情”这两个字,好像跟这个主题有一点点的偏离。   我当时准备的时侯,隐隐担心过。但是没有想这么多,我只是想要表达自己,表达自己喜欢的东西,而不是为了迎合任何意愿。   现在的我也是这么想的。   阳光健康当然没问题,但是我的想法和爱好同样很重要。   可是我也有些不安。   毕竟,这个剧,到现在,已经不单单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她属于所有为之付出辛劳的人。如果因为我当初个人小小的偏执,而使得他们的努力被辜负。   我应该会内疚的。   但会内疚,也绝不代表,我是错的。   *   最终的结果揭晓。   我们班级的节目落选了最后的元旦文艺汇演。   宋显得到消息,我们班的节目是整个高一里得分最高的。我不知道他说的是真的,还是随便哄着我玩的。   我担心其他人的反应。   不过大家的反应同我的预估都截然不同。   没有人表示难过或愤慨。   即使没能进一步,站上一个更大的舞台,向所有人,展示我们自己。   但是我们已经成功了,不是吗?   当我们手牵手,对着台下的观众,对着他们无与伦比的热情和喜爱,表示感谢的时侯。   我们已经做到。   团结,就是力量。    ☆、第 67 章      新年快乐。   我给江炎发去的信息,依然石沉大海。   但是没有关系。   发出这条信息的瞬间,我好像也没有期待过他会回复我。   本来想再加上“祝你幸福”,但觉得特别怪异,甚至有一点怨妇的情绪。   不应该的。   我们之间,至始至终很平和。   *   周五元旦文艺汇演结束后,学校提前放学。   我和张放放约好,一起回初中看看老师。   这件事的牵头人原来是张梦洁,她在群里面已经嚷嚷了好几天。但是我和放放要从市区赶回来,不确定是否赶得上,最后还是选择了分头行动。   可能全世界的高中都会在元旦这一天提早放学吧。   地铁和公交车上依旧挤满了人。   整个城市蒙着一层浓厚的新年气氛,各大商场都在搞新年折扣。圣诞节过去没多久,巨型的圣诞树还依然矗立在门口。闪闪的惹人恋爱,同时也提醒着我们,一年又已经过完。   费尽心机,终于在平时的放学时间前赶回学校。迎接我们的,却是一扇无情又冰冷的铁门。   草率了。   毕竟全世界的初中也会在这一天提早放学。   校门关了。校门口的小卖店还开着。   店门前零星站着几个未归的学生。我和放放还穿着高中的校服,惹得他们频频向我们这边看   “我们是不是有点太高调了?”话说着,我把肩上的书包带努力向一边拨了拨,便于露出完整的校徽。   张放放看穿我。也懒得揭穿我。因为我们是一丘之貉。   小卖部跟原来没有什么差别。各种五毛食品依然占据绝对市场。不过老板却换了一个年轻的男人。   我拿了不少跳跳糖和魔法师。以前常常要二选一的挚爱,现在我可以无所顾忌的吃,却也没有多少欣喜。   张放放问年轻的老板。   “原来的爷爷去哪儿了?”   老板伸手正理着被人拨乱的货品,有点惊讶地抬头。   我担心他会说出什么不好的事。   还好。   老板只是笑笑。   “岁数大了,让在家里休息。”   嘴上说着不感兴趣,但最后还是挑挑拣拣的买了一堆。老板给我装了满满一个红色马夹袋。   我和放放顺着我们以前常走的那条路回家。   没走几步,路的尽头站着的几个混混就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已经是一个成熟的高中生,见到这种状况,当下第一个反应是当然能躲则躲。   张放放一脸不可理喻。   一把拽住我。   怕什么?   拉着我就大大咧咧地往前冲。   在我们就要平安无事地路过他们的时侯。   有人喊了两个熟悉的字。   没错,就是本小姐的芳名。   所以,这也能轮到我?   刚刚还喊着大无畏的张放放以下就撒开了拉着我的手,装跟我不认识。   换作是从前的话,指不定现在我已经撒腿跑了。但现在,现在好歹我也是个高中生了吧,不能这么怂啊,起码不能怂得这么难看。   我人淡如菊地回过身。   叫我名字的这个混混,呃,看着莫名有几分眼熟。   他们一行四五个人,他站中间,一身黑色衣服,最显眼。再配他一头灰发,绝了。   “一点都没印象?”男生拨开旁边人,大摇大摆向我走近。   “难道我的脸不是让人过目不忘的?”   ……   我想起来。   他是谁。   初中我去网吧找江炎的那一次,在网吧门外遇到的那个九年级的学生就是他。   “是你!”我指着面前男生叫起来:“网吧那次是不是你偷我自行车?”话刚说出口,后面几个男生跟听着笑话似的哈哈大笑。   “原来你还偷过人家小姑娘自行车啊?丛然你下不下作啊!”   “妹妹,他今天可是自投罗网,你可千万别让他跑了!”   那几个男生可有可无地开了几句玩笑,叫丛然的男生还是一脸无所谓。   “对不起……。”   “我……我可能记错了,那不打扰你们,我先告辞。”我赶忙给张放放使了个“开溜”的眼色。   “真要走?”男生不拦我,只是表情懒洋洋又有几分桀骜地看着我:“走了可就没故事听了啊。”   故事。   什么故事?   他看出我的疑惑。   “自行车的故事。”   这句话成功地阻止了我离开的脚步。   *   张放放去她奶奶家,跟我不顺路,我们在车站分别。   我心绪有些散乱,心里又很空。   知道了一些事。   但好像,这一切,都不再重要。   车上下来,还要步行十分钟左右才到家。这十分钟的路程里,我路过了两家coco,一家麦当劳,还有三个拎着烤鸭腿蹲在路边吃得津津有味的小学生。   我不禁加快了脚步,必须赶紧回家。   否则我可能控制不住自己要去敲诈小学生。   街边的coco里挤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我缓缓停住步子,认真欣赏帅哥喝奶茶的模样。   一手钱包,一手奶茶,吸管咬在嘴里。   我还没有观察到下一步,他已经发现我。   我不见外地朝他跑过去。   “嗨!”其实这不是我第一次遇见他。胥乐远现在住在他奶奶家。他奶奶跟我们一个小区的。   四舍五入,我和胥乐远就是住一起的。   “刚回来?”   “你们学校不早放?”他见我突然出现,把奶茶拿在手里。   “刚和张放放去了趟中学。”   “看老师?”我们边说边往小区门口走。   “对啊,不过去的晚,门都关了。”其实我心里也不可惜。因为打心底来说,我对初中的老师,都是不怀念的。我不是那种天生优异闪耀的学生,老师的宠爱,我也受之不起。   “你也这么晚?”我看他书包还挂在身上,想到今天理工附中应该也早放啊。难道他也回初中了?   胥乐远拿手机回了条短信。似乎听出了我话里的意思,他抬起头,淡淡勾了个笑。现在的他,好像比以前更爱笑,但是因为我是从以前就认识他的,所以我也知道,他的个性分明比从前冷淡了很多。   荆棘爬满了回忆。   一切都已无法改变。   “我在学校里把作业写完了才回来的。”   间接否定了我对于他回学校的猜测。   “嗯。”我随便附和了一声,好像已经无话可说。   胥乐远好像终于回完信息,我看他把手机收起来。目光扫到我脸上,里面有几分不确定。   “上次在食堂门口遇见的那个男生。”他话只说到一半。   “苏恒?”我疑惑。   “两校竞赛集训的时侯遇见过他,我跟他聊过几句。”   哦,然后呢?   “他问了我,关于你的事。”胥乐远不再说下去,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微微地愣了一下。   “他,问你,关于我的事?”我的听力没有任何问题,但是我还是想要再确认一遍。   “恩。”   “……问了什么?”   有点期待,有点犹豫,还有些紧张。   “他问我……。”胥乐远说到一半停住。   “问了什么?”他的犹豫不前,让我忍不住又追问   “储悦。”胥乐远沉静的目光对上我的。那眼中难以言喻的情绪一瞬间令我头皮发麻。   “很多事,很多事,你都不知道。”   “如果你知道了——。”   “知道了又怎么样。”我冷静地打断他,不给他继续说出那个名字的机会。   “你知道的,世界上又不是只有食物这一样东西会过期,会变质。”   很多东西都会,比如感情。   胥乐远最后也没有告诉我苏恒究竟问了什么。   他在生我的气。   我能感觉的到。   可这是我的错吗?   不是的。   *   初中的时候,我的自行车被偷。   说的准确一点,是被偷过。   那天回到家的情形我还记得很清楚。储标不在,只有陈兰。她当然生气,说了我几句。到这儿我都还算情绪平和。   她继续问下去。   “在哪儿丢的?”   “怎么丢的?”   我是从这两句开始哭的。伤心,懊悔,还有别的一些说不明白,我也不想闹明白的情绪。   后来过了三天,还是胥乐远来找我。   放学后,他拉我去校外停车场。我的自行车找回来了。   我问他怎么回事。   他说得很干脆,有人报警,小偷被警察抓了,顺便也找到了我这辆被偷的车。我当时一听到“警察”两个字,便觉得什么事都水到渠成。   也顾不得再去想其他的。   当时江炎依旧没来上学。他跟我说的那些话,通通都没有兑现。我在心里忍着,但是我控制不了自己对他的生气。   再见到他,是返校日。   那也是我们之间的迄今为止的最后一面,他来学校收拾东西。   我全程没主动搭理他。他戴着个帽子,帽檐压得低低的,装了半天冷酷少年。来了跟谁都没说上话,拿了点东西就直接走人。   因为他没有跟我郑重地说过再见,所以我从来没有料想过,那天,原来是一场告别。   开头漫不经心。而结尾,也胡编乱造。   我有恨过,关于这个故事的所有。   但我现在更讨厌骗了我的人。   丛然把所有都只不过是当作一个故事讲给我听。最后我问了句,为什他要跟我说这些。   他垂眸,手摸了摸鼻子,一种了然的目光探向我。   “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吗。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否则,他怎么会为了找回我的自行车去跟几个初三的打架呢。   沧海桑田,时过境迁。   我在心里已经默默告诉自己,我们是朋友。无论他怎么看我,我都会把他当作我很好很好的朋友。   所以过期的故事已经不重要。   离开的人,就是离开了。   而我也已经,不是当时的那个储悦。    ☆、第 68 章   我高中生涯的第一个学期就这样迎来了终点。   高一期末考试考三天。考试期间,学校教室禁止学生进入。大家只能一窝蜂地跑去食堂还有阅览室复习。   对于我们住宿生没有太大的影响,我们可以窝在寝室里,但复习的效率却是惨不忍睹。   被小说和零食支配的惨状还记忆犹新。   有了期中考试的前车之鉴,期末考试我果断地选择了跟张放放去阅览室复习。不过阅览室也不是人人都能去,位置有限,全部靠抢。   阅览室九点开门。   第一门语文考试八点开始,十点半结束。   想要抢占一个好位置,除了语文考试提早交卷,别无他法。我语文一直是强项,张放放让我提早十分钟交卷,去阅览室占位置。   语文试卷并不简单,但也说不上多难。   我一拿到试卷就是憋着股冲劲在做,结果硬生生地提前二十分钟给做完,又左右拖了十分钟才交卷。   我一个人走在安静的校园里,站在教学楼的状元桥上俯看对面的生活区。心里忍不住感叹。   看,现在这都是寡人的天下。   恩,有被爽到。   阅览室在艺术楼一层。我来得早,里面基本没人。门口做登记的老师看了我一眼,接过我递过去的图书卡。   “提早交卷的?”   她随口提了一句。   “嗯。”我有点心虚又骄傲地承认。   我喜欢坐窗边的位置。   阅览室窗外紧邻着的就是学校小花园,我挑了个正对紫藤花架的地方。现在是冬天,架子上只剩下一片片光秃的枝桠,在寒风里随风飘零。   我把书包放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万事俱备,就只等着张放放过来。   一个人有点无聊,也不急着要学习。   四下环顾了一周,除了我,场内其他两三的学生看样子也是提早交卷赶来占位置。我盯着正前方的一个女生看得入了迷。   我看着她不急不缓地从书包里拿出一本本书,依次摆在每个位置上,就跟饭店服务员摆盘似的。   整整摆了一桌。   到最后,带的本子都用完,山穷水尽,我见她揪着头发苦恼了半秒,然后灵机一动的样子,惊喜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餐巾纸。   又高高兴兴地摆了半桌。   这也行?本人叹为观止。   我一颗好人心作祟,突然有点想提醒她。   同学,这里是阅览室,什么都缺,就书最不缺,你转身书架上随便拿一本,也比摆包餐巾纸更说得过去吧。   考试结束的铃声准时响起。   不消两分钟,潮涌般的人群从教学楼里涌出来。阅览室陆续开始热闹,刚还无比空旷的环境,渐渐满员。   一个落单的女生路过我这边,疑惑地冲着我旁边的空位打量了几眼。我硬着头皮没看她,只是疯狂地抱着手机在短信上敲张放放。   “死女人!”   “到哪儿去!”   “怎么还不来!!!”   女生背着书包,踌躇再三还是没有开口。只是有些失望地离开去找别的空位。我只能频频回头看阅览室门口,还是没有见到我想见的人。   张放放。   我咬牙切齿。   短信也不回我。   突然。   旁边的椅子被拉开。噶啦很大一声。我惊讶地仰头看去。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庞。   “同学你好,这个位置——。”我下意识地开口,却又尴尬停住。我发誓,给人占座这件事以后叫我爹我都不会再干。   “有人?”男生不屑地两个字堵得我无话可说:“阅览室是公共的,又不是你们家的,搞占座,要不要脸。”   虽然您批评的是。   但是也没要必要这样践踏本人的尊严吧。   我只能姑且认为他语文作文是写了我亲爱的美国。阅读理解答案写在文言文的空里。姓名一栏填了他家狗的名字。   “真的有人。”我没忍住自己的腹诽,但我按耐住了自己的烂脾气。   “苏恒。”我回头,冲门口正刷完卡的男生甜甜喊了一句。阅览室老师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   稳住。   储悦,你可以的。   我这会儿已经不怕丢脸,就怕苏恒故意装作没听见,毕竟他是真干得出来。那我该多尴尬,丢人又丢份。   还好他没有。   我站起身,感恩戴德地瞅着他,指指旁边的位置,小声嚷嚷:“你怎么去了这么久,你看别的同学都以为这儿没人。”   我发誓我绝对有对他使了快两百个眼色。   苏恒把手上拎着的本书摆在桌上,动作极为自然:“卫生间在排队。”   男厕所还能排队?   ……您就不能想点别的好借口吗。   “这是你的位置?”旁边的男生看来还不打算放弃。   “这书包也是你的?”   我一呆。椅子上是张放放少女怀春,脑子搭错后逼着我新买的粉色书包。   “不是,这是——。”   “是我的,怎么了?”   少年连让我给他辩解的机会都不给。   好酷,好拽。   “哈?你一个男的用粉色的书包?娘娘腔阿。”   同学,你越说越过分了阿,用粉色怎么了,谁规定男的不能用粉色。   “不止,我衣服也喜欢穿粉的。”   苏恒说着,一手微微撑开自己的校服外套的领子。露出他里面的毛衣。   我定睛一看。   这是有备而来。   真就还是粉的。   面对苏恒的刀枪不入,对面男生这下彻底无话可说,只能骂骂咧咧地离开。   这下轮到我惊讶。   男孩子喜欢粉色当然没有什么错,但毕竟,毕竟物以稀为贵。   我看苏恒还在一旁干站着,不假思索地邀请他:“坐啊。”   他低垂着眉眼,看着我,一副睥睨天下的样子。怎么看都不是热爱粉色的可爱boy吗。   “等张放放来了,你再走也不迟。”我想反正都这样了,那还不如拖他在这里坐下。这位置一直空着,我担心又过来个像刚才那个男生那样问我。   那我饶是脸皮再厚,也没辙了。   “反正。”我小声说着,指指四周:“现在也没位置了啊。”   估计这句话打动了他。他轻轻拉开椅子落座。   下门功课考数学,我想到这也是个好机会,正好可以看看理科好的人都是怎么复习的。   我默默拿出自己的错题本,还有草稿纸。打算把不太会的题目再演算熟悉一遍。苏恒坐了一会儿,没动。我好奇地抬头看他。   就算成绩好,也不至于这么牛?而且来了阅览室不就是来复习的吗?   “借我支笔。”他清了下嗓子,开口。   “你没带笔?”我好奇。没带笔来阅览室干什么的啊。只是后半句我没敢说出来,也没多想,直接把手上握着的笔递给他。   其实我也只带了两支笔,其中一只还是红笔。   不过没关系,反正我也就是写写草稿。   苏恒礼貌地说了句谢谢,翻开一本练习题,开始做题。我卡在一道题目上,想了半天,也搞明白这下一步是怎么出来的。忍不住就开始往旁边看。   苏恒专心的样子,怎么说呢。   就跟他平时差不多吧。生人勿近。熟人免谈。   那我这种跟他半生不熟的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我听胥乐远说。”我压低着声音问他。   “你跟他打听我初中的时候?”   为什么啊。   苏恒手上写字不停,像是没有听到我说的话。   “嗯?”我脑袋跟着又凑近了一点,疑惑地看他。   “胥乐远是谁?”他突然直起身,跟着人向椅背靠去。靠在我这边手臂舒展开来,不偏不倚,挥在我下巴上。   我轻轻“哎呦”了一声。其实他没用力气,我也没疼。也不知道自己在叫个什么。坐我对面的一女生,神色极为隐晦地抬眼瞧了我一眼。   我是戏多了。   干脆折过脑袋,直白地盯着苏恒,用唇语跟他交流:“你不认识胥乐远?”   怎么可能。胥乐远骗不会我,没有这个。   “同学。”苏恒拿着笔的手伸过来,漫不经心地戳了下我脸,语速极快又低的开口:“这里是阅览室。”   我震惊了。   也愤怒了。   不是因为他戳我脸这个动作。   或者也的确是这一个原因。   他拿的是笔头的那一方戳的我。我看他自己都顿了一下。   “我脸是不是脏了?”我怒意初现。   苏恒没有回答我,手伸过来拉着我起身。   我半推半就,不明所以。   “出去说。”他偏头看了一眼门口的方向。   好,我也正有此意。   外面的空气比里面自由多了。   一踏出门口,我已经忍不住要发作。   “你拿笔头戳我脸干什么?”我义正严辞地□□他。   “嗯,对不起。”苏恒没什么诚意,指了指洗手间的方向,一副好心的样子:“你不去洗洗吗?”   “这是罪证。”大厅里来来往往都是络绎不绝的学生。还有几个是眼熟的。我指了指门外的小花园:“去哪里,我们详谈。”   苏恒看了我一眼,越过我,先一步向着花园的方向走去。   等到了外面,我不再多跟他废话。直接一把从口袋里摸出早就准备好的犯罪工具——红笔。   “你让我也画一个,那我们就扯平。”   “储悦你是高中生,还以幼儿园刚毕业?”   “而且你打算画什么?以你的美术功底——。”他往后撤了一步,轻易地躲开我的第一下攻击。脸上那略带嘲讽的神情可真的太欠扁了。   “你质疑我的美术功底?拜托我小学一直都是负责出黑板报的好吗?”我愤愤不平。   “请问你现在还是小学生吗?”   ……   “那这样,你给我把胥乐远的事情说清楚,我就勉为其难放过你。”   我看他并打算服软的样子,只能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我不认识他。”他亲自把我的台阶给拆了。   我忍住怒火,转而试着引导他:“就是,上次在食堂门口碰见你和宋临风时,跟我站在一起的那个很帅的男生。”   “就理工附中的那一个?”就?我听他的语气,都是高傲。   “对,就是他。”   “你跟他打听我干嘛?”我费尽心思,终于又绕回到这个问题上来。   他一时没开口,却又微微弯了弯嘴角:“没干嘛,就是觉得他很帅。”   “想跟他说说话。”   ???   “你!”我看看他脸,又看看他校服外套里面的粉色毛衣。   “你!”我无语凝噎。   “你个头。”像是终于受不了我,苏恒抬手拍了下我脑袋,侧身越过我往里走。   就是现在。   同他错身而过的这个瞬间。   我迅速,又敏捷地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踮起脚,不管不顾,拿着笔的手在侧脸的位置重重来了一下。   圆珠笔芯光滑的笔头,在男生白皙的皮肤上,拉扯出一道长长的线。从颧骨一路延伸到下巴。   没想到。   没想到这么轻易得手。   更没想到会搞的这么大。   第一反应就是要跑。   没成功,被身后的男生揪着转回来。他轻车熟路地卸下我手里还掐着的笔。   “别别别,大家有话好好说。”   我连忙伸手比划了个十字挡在脸前。   苏恒好半天不声不响。我不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又不敢把手放下来。   忽然手上一阵痒痒滑滑的触感。   他在我手背上干什么?   我这才疑惑地缓缓放下手。   一个稍微失真的v字。   等等,这好像也不是v字,两遍向外衍生过长。看着有点眼熟。这是?   小海鸥。   “上次美术教室那个人是你?”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他盖好笔帽,把笔递还给我。   “这不是你刚刚画了大半本草稿的得意之作吗?”   “啊?”我愣住,   “好像,的确是啊。”   但是。   我有点失神地看着自己的手背。   总觉得什么地方有点不对。    ☆、第 69 章      我洗完脸出来。   苏恒正站在男洗手间外面。他脸也一副刚洗过的样子,鬓角湿湿的贴在皮肤上。突然发现,跟刚开学的时候比起来,他的头发好像短了不少。   下巴那儿还挂着没擦干的水,苏恒伸手随意抹了一下。因为这个动作,他的脑袋微微一侧,我看出了他几分不耐烦的样子。   拦在他面前的是个男生,看侧脸有点似曾相识。   再仔细一看。   分明是太认识。   是我原来校园舞的舞伴。就是受人怂恿放了我鸽子的那人。   男生拉着苏恒一直在说一些什么关于比赛的事,口气不太好。我还没听清楚,苏恒的已经注意到我。   我冲他挤了挤眼。   摊上事了?   他假装没看到,无情地偏开头。   “比赛结果是既定事实。”   “你有不满意的地方可以直接找校领导核实。”   “跟我说,没用。”最后两个字,掷地有声。   他说完就不再耽搁,转身就走。   我看着他朝我走过来。   “刚才那男生是谁?你得罪人家啦?”我试探性地问。   “你不认识他?”他解下挽在小臂上的袖子,随口怼了我一句。   “……认识。”当然认识,我挺直背脊,恶狠狠地咬牙:“就算是化作灰我都认识……不过,他和你也认识?”   “还有,我听刚才那个他一直缠着你跟你说什么比赛,到底是什么事?”   我实在是太好奇了。   只要是关于敌人的不幸,我都感到分外幸运。   “篮球联赛,他对结果有点不太满意。”苏恒步子迈得快,本来走在我身前,忽然停下步子。   经他这么一说我想起来。   上周两班被五班压哨三分给绝杀,当时我和放放还幸灾乐祸了很久。后来好像有争论说五班的人进球前先犯规了。不过我不在现场,也不太懂篮球规则。就听说似乎两个班弄得挺不愉快的。   “那为什么找你?”照理说不是应该找体育部长吗?   “我负责那一场的监分。”   原来他还干这个工作。   “那他们到底有没有犯规?”   苏恒不回答,默默甩了一个轻蔑的眼神给我,我咽了口口水。立马重新组织语言。   “您这么英明神武,那肯定是他们的错。明明都这样,还找你纠缠不清,真是输不起。”也许是戏到浓处,哦不,是情到浓处,我还配合的一跺脚。   “他来找我。”   “是觉得我看不惯他,故意搞他。”   “怎么他一个男戏能这么多?”既然机会摆在面前,我也就不客气趁机多踩他两脚喽。上次的仇,我可是没齿难忘。   苏恒走到墙角自动贩卖机前停,伸手在口袋里搜了一阵,摸出两个硬币,投币。我见状,立刻热情地抢先一步替他按了选项。   “反正都是矿泉水啊。”没错,我们学校的自动售卖机一整面卖的都是有点甜的农夫山泉。所以我不服气他这有点不爽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但是,你点的是冰的。”   ……   他弯腰拿起刚掉下来的矿泉水。我看了一眼瓶身,上头结了一层白白的水气,真的是冰的。   “捂捂就热了。”我好心开导他。   “像这吗?”他话还说完,我脸上一阵冰凉刺激。   “……!”他直接拿瓶身戳在我脸上,我躲都来不及。   见我龇牙咧嘴,丑态尽显,苏恒这下可高兴了。他勾勾嘴角,眼皮里那颗浅褐色的小痣又若隐若现。   “不过话说回来。”他拧开瓶盖,直接灌了两大口水。冻不死他。   “我的确是看不惯他。”   ……   我还来得及问他为什么,苏恒的手机先一步响起来。黑色的诺基亚,配的是很普通的手机铃声。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   刚还挂着的笑容一秒沉下。   然后什么都没说,只是把刚买的,喝了两口矿泉水塞到了我手里,人转身就匆匆向着门外走去。   虽然我刚刚就站在他身旁。   但是很可惜。   我抱着怀里冰冰的水瓶发呆。   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   苏恒一直都没回来。我身旁的位置也始终空着。   昏天黑地的跟数学纠缠了个把小时,不知不觉就到了饭点。   放放终于想到我给发了短信,她人已经在食堂。   这个女人,刚考完试被数学老师抓走紧急培训,这下总算是放出来。   阅览室距离食堂距离没几步路。   我匆匆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塞进书包。   只是这本练习册。   我盯着封面上随意又潇洒的“苏恒”两个字默默走了神。   每一次看到这两个字,还是会觉得不可思议。   我伸手一扫,一并将它都带进了自己的书包里。   *   我们来得有点晚,食堂已经人潮涌动,我冲四周找了一圈,希望有机会把书还给主人。   放放捧着本数学错题本跟在我后面,沉浸忘我。完全与世隔绝。   排在我前面的是两个男生,看校牌是高二的。   放放装学霸不搭理我,我无聊,就开始认真听人墙角。   “你在搞竞赛?”甲略显敬佩地看着乙。   “是打算走竞赛生的路吗?”   崇南的四个重点班都是藏龙卧虎,极大一部分人都会尝试走竞赛生的路子。即使最后没走通也没关系,至少开阔了思维和眼界吗。   这是宋显闲聊时跟我提起的。从他眼里那种隐隐闪烁的光,看得出来,他是很向往的。我知道他好像也去参加过选拔,但从结果来看,应该是没选上。   我们班好像没人有这方面的打算。   虽然大家都在一个学校,但是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不是在一个层次上的。   并且,以后这种差距会越扯越远。   没办法,有些天生的东西,比如智力,是努力永远都到达不了的地方。   不过也没关系,因为我早就知晓了做普通人,也可以快乐。   “也没要这么样,就试试看吧。”乙谦虚地摆摆手。   “我听说物竞有个高一的好像还挺厉害的?这次十月份的比赛拿了个二等奖。”   “张老师提到过,立华出来的啊。立华你知道的咯,全国数竞一等奖,立华都抢了五个。靠,总共名额就给了十个,五个一等奖,还都是一帮初中生,怕了怕了。”   “我就去试试水,不行就退。搞竞赛的伤不起啊。”   “不过走竞赛也有好处的吗。高三有个男生,英语差的一塌糊涂,不过人家是竞赛强人,照样一堆名校抢着要他。你在里面熬出几个奖,以后自招就爽太多了。”   “哪有那么容易啊。”乙男笑笑,只是脸上泛着一层淡淡的憧憬之光。   竞赛生啊。   我在心里面默默敬佩。   胥乐远跟苏恒应该是要走这条路的吧。   *   吃完饭出来,距离考试还有半个小时。去花园里逛一圈消消食,差不多就可以进考场。   张放放要去小超市买水。我见里面挤满了人,就在外面等她。   口袋里的电话震起来,我拿出来,屏幕上显示的是个陌生又熟悉的号码。   “我的书你是不是拿走了?”   “恩。你一直没回来,我就顺便收走了。”   “你现在要吗?”   “你在哪?”他那头还挺吵的,像是在教室。   “我吗?”我回身看看超市里面,张放放刚排到结账的队伍里。   “我在超市。”   “你考场在十四班对吗?”   “过十分钟,我在十四班等你。”他干脆利落地收了电话。   “哦。”   挂上电话,我盯着那一串十一位的数字。   手几次点在保存上。   最后却还是作罢。   究竟该如何保存。   我不知道。   *   张放放考场在实验楼。过了桥,我跟她说再见,她揪着自己的数学错题集不放,根本没在意我的死活,人就直接走了。   现在正是进考场的时候,我顺着人群一同往上走。十四班在四楼。   苏恒人站在走廊,静止不动。   流动的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他。   他背着书包,面朝着外面。身后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的热闹。似乎都跟他没有关系。他不声不响的时候,总是让我觉得他有很多的心事。   是那种说不出的,陈旧的,心事。   高一和高二的教学楼之间只夹着几棵稀松的树木,并没有什么太大的看头。   他很专注。我都走到他身边了,他好像也没发现。   “哈喽。”我收起了自己心里一点不合时宜的情绪。   “东西给你。”我把书递给他。   “下次别不声不响地就走了,至少也打个招呼吗。”   我没什么可说,随便抱怨了几句。   苏恒低头接过我的书:“那你有没有试过,不声不响地离开?”   他不知所谓的话蓦地令我心里一紧。   “给你。”他收好书,随手递给我一张纸。这纸他刚刚一直都捏在手里来着的。我本来还好奇,以为是什么女孩子送给他的情书,没想到他直接就给我了。   “什么东西?”我边问边接过来看,纸上面码着数行整齐的数字。再仔细一看,是解题步骤。   “你刚才没做出来的那道题。是个挺重要的考点,你可以看一下。”他转身把书塞进书包,看着像是要走。   已经到点。   是该走了。   我却不明所以地拦下他。拦下了,却也说不出什么。   苏恒也不急,安静地等着我开口。   “我想问,为什么——。”为什么要给我解题。为什么要这么特意地对待我。折腾了半天,我只是揪着手里的纸,还是结结巴巴到词不达意。   “苏恒你怎么还没走,还在这儿跟妹子谈情说爱呢阿。”一个十六班的男生匆匆忙忙地从后面赶上来催他,也不忘揶揄我。   为什么?他停在我身上的目光,那眼中的情绪似乎在反问我。   “不是一直都这样。”   苏恒丢下这一句。跟上那个男生的步伐一同离开。只剩下我一个人风中凌乱。   一直都这样?   一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这样,又到底是哪样?   *   第二天物理考试我去了化学实验室。   因为十四班教室昨天晚上莫名掉了两个电风扇下来,早上没来得及抢修。   实验大楼常年阴冷异常,跟太平间似的。当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里在后来的确是葬送了我人格中的某些宝贵的部分。比如,对可钻可碳的C元素的热爱,再比如成为下一个居里夫人的住家保姆的可能。   化学实验室的每张操作台上都铺着一张墨绿色的塑垫。   这种材质写字特别顺滑,你千万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化学老师几乎隔三差五地就要念叨几句。   “各位同学有爱就大声喊出来,最不济就是被收拾一顿,别再糟蹋无辜的桌垫了。”   的确。   各种神秘的字母缩写充斥着整张桌垫的角角落落。   xx爱心xxx   个别更露骨一点的,就直接带上真名。   宋以浩,你这个大混蛋!   通常后面就会开始故事接龙。   我是宋浩天,对不起宝贝,我外头有人了。   ……   滚,楼上是假的,我才是真的宋浩天。宝贝我外头没人,我外头有狗了。   ……   楼上全都是假冒的,楼主我才是真的宋浩天。这是我的□□,楼主加我。楼主看看我。   ……   靠,傻逼啊,人家说的宋以浩!   ……   你说说,这样是不是真的很耽误我学习啊!   等我看完聊天剧场一抬头,常常试验瓶已经五彩斑斓。我都不知道他们时候背着我就偷偷变色了。   但总归不是绿色的,就已经算是很仁慈了。   预备铃响起。   广播里照例宣读考场规则。   监考老师开始分发答题纸。偌大的化学实验室,快一米五长的桌子每桌只坐一人,而且还是一组隔一组分开坐的。还好学校够大,禁得起校领导这么天方夜谭的折腾。   教室里人气凉薄。   我搓了搓手,早上第一门,都还没有睡醒,就要遭此劫难。   “拿到试卷答题纸先填写个人信息,考号要写八位数字的,不要写学号。”监考老师平平无波的声调跟他空洞无神的眼睛意外地契合。   “现在分发考试试卷。”他举起封好的牛皮纸袋敷衍地对着我们晃了晃。   示意全新未开封。   “现在把笔都放下,拿到试卷只能看不能做,等考试铃声响起才能做。”   我考理科方面的试卷,一般不会提早看试卷。   胆小,怕心慌。心情基本很朴实,一个萝卜一个坑,就是会做一道是一道。从来就没妄想过大富大贵。   纸张翻动的哧啦哧啦声搅得我有些心烦。   我盯着填空第一小题看了一会儿,默默心算出答案。然后视线就避无可避地飘到别的地方去了。   绿毯子秘密的占满了风格迥异的字体,我寻思再搁个几千年这块玩意要是被后人发现的话,估计还要成立个专门的解密小组来破解这千年前古人的无聊□□。   秘密是世界上最没尊严的存在。   所有人都等着扒开他的外套,一探究竟。   比如,眼下这个。   “储悦悦。”   字迹挺拔却不凌厉。   这没头没尾的三个字,安静地蜗居在左下角的一个小小角落里,究竟是有何深意。   我忍不住在心里又将这几个字默念了一遍。   “开始考试。”一声令下,如狼似虎。   我却略有些迟钝地拎起笔。    ☆、第 70 章      储盛学校放寒假,一个人拖着行李箱凄凄惨惨地坐着地铁从地铁站回来。   我记得他大一寒假回来的那次,我们是举家去火车站迎接他。原因是我妈突然少女怀春,说想要给他个惊喜。   而惊喜通常都会演变成惊吓。   储盛说错了火车到达的时间。   我们三个,一大清早兴高采烈(我不是,我没有),穿得整整齐齐的去火车站恭候他的大驾光临时,他本人还正躺在宿舍的床上睡得昏天黑地。   陈兰一下子就撕掉母子情深的面具。   直接让储盛别滚回来了。   我和储标跟在后面劝,你看,就算是养头猪到了这种时候,也该忍一忍,毕竟没几天就能宰了。   后来储盛再回来,我们家就都没去接过他。还是我叔叔偶尔有一两次顺路带过他回家。   在外地上大学吗,大家都懂得。   第一年回来,储盛啥行李都没带,就装了一箱子的土特产。结果被陈兰和储标联手骂了个狗血淋头。   我在旁边默默叹气,这做人实在是太难了。   顺便把每个包装都拆了尝味道。   然后顺便也挨了一轮骂。   “这还怎么送人!!!”陈兰疯癫狂怒。   “那就……就都吃了呗。”我依依不舍的放下嘴边的酱鸭腿。   *   储盛早我两天回家。我今天才回来,他人已经跟高中同学约去浪。   还好我爸心里有我。储标今天特意做了一大桌菜。虽然他永远记不住我不喜欢吃鱼,蔬菜最喜欢花菜和芹菜,但是他的宫保鸡丁做得很棒,让我可以原谅所有。   餐桌上只有三个人。我们家的饭桌上没有什么规矩,不过我也不喜欢讲话,陈兰和储标有一句每一句的聊着些闲事。   “吃好饭去超市一趟,染发膏用完了。”陈兰说着给我盛了一碗鱼汤,我转手就推给了储标。   “干嘛?我给你盛的,你尝尝,你爸特意给你做的。”陈兰放下汤勺,轻皱着眉看我。   浓稠的白色鱼汤上漂浮着几条翠绿的葱段,常常让我想起人家做白事的场子里,供桌上的那碗小葱肉末豆腐汤。   “不要,我不爱吃鱼。”我继续拒绝。   “你也别跟我说什么吃鱼聪明,我都这么大了,对自己的智商早就了若指掌了。”   旁边的储标已经端起原来属于我的那碗汤喝了起来,完事还夸张地咂巴了两下:“不是我吹牛,你爸我做的这个鱼汤,饭馆里也吃不到。”   “呵呵。”我毫无感情地笑了两下,对他浮夸地演技不为所动:“那您千万多喝两碗啊。”   储标摇头笑笑,像是在笑我的不识货,又伸手美滋滋地给自己盛了一碗。   “嘿,你是怎么回事?给孩子做的,你倒是吃上头了啊?放下!你给我少吃一点,你都三高了,医生怎么跟你说的?”陈兰起身打掉储标盛汤的手。   储标放下勺子,瞪眼:“喝点汤有什么问题啊,汤就是水,鱼汤不就是鱼游过的水吗,你别小题大做的。”   ……   “储悦你说说你爸爸,他这个样子吃得药都是没用的。”陈兰看我,手上拿着的筷子恨恨地指着储标。   这幅模样。我心里忽然就很宽慰,甚至莫名有点眼酸。   只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喋喋不休的人生,也该是多少人的梦想啊。   我见陈兰这幅急着找帮手的样子,当然要挺身而出。   放下筷子,看着我这个日渐圆润的爹:“爸,你是要少吃一点了,我看着你的肚子好像比以前又大了点儿。”   “大了吗?”储标不确定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眼神在我和他的肚子之间来回地游移,渐渐没了底气:“我感觉没有啊?”   “我的话你不爱听,储悦说的总归不假了,你给我克制点!”   陈兰乘胜追击,我自然连忙在一旁低头附和:“真的,大家都是关心你的身体,爸爸你自己也稍微克制一点。”   储标这才不情不愿地应了几句:“知道了知道了,少吃点少吃点,天天就只知道跟我唠叨这几句。”   陈兰先吃完,用筷子将桌上吃剩下的鱼收拾到碗里。又从桌角的白色陶瓷牙签罐里拨了根牙签,悠闲地剔上了牙。   “你现在也就只听听你女儿的话了!”   她不轻不重地总结。   “没事,我听你的话。”我咽下最后一口饭,冲着陈兰笑了笑,把这个圈又圆了回来。   对。   一家人就像是个圆圈。无论走了多远,兜兜转转,最后总还是能凑到一起。   *   我吃完躺在沙发上,电视机里放着不怎么吸引人的婆媳大战剧,手机刷新着人人好友的动态。   陈兰和储标在厨房里收拾,一些邻里亲戚的琐事从他们的嘴里时不时地蹦出。   这就是中年,普通父母的人到中年。   在渐渐丧失了对于工作上的进取心,以及储盛上了不错的大学交了不错的女友,这所有的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抚平了父母的焦躁。他们的生活开始慢下来。像是一汪固住的水。   而我,逐渐成为了这种生活的中心。   至少现在是这样的。   就读于市重点高中的,是眼下他们生活中最大的不确定性。   “考试成绩什么时候出来啊?”   储标拿过茶几上遥控器,切换到中央一台,熟悉的晚间新闻的旋律慷慨又激昂。   “一个礼拜吧。”   我挪了挪身子,换个躺姿。   “感觉怎么样?”   “不知道,还行。”我有点心不在焉。语数英其实都还行,就是物理化学有点没底。   “高中苦一苦,考上大学就轻松了,知道吗。”   “知道了知道了,我又不是小孩子。”我拍拍他圆不隆冬的肚子,表达自己的不耐烦。   但是中年男人也真的是废话多。   “你看你叔叔,就是吃了没读书的苦,不然现在怎么会搞成这样?”   储标一提学习问题,就免不了要把我叔叔的例子拿出来。可惜这么多年听下来,我和储盛也早就麻木了。   凡人的故事,终究不是历史。   “什么这样那样的,我看叔叔过的不也挺好的吗?”我终于受不了的从沙发上坐起,想想还是回自己的房间清净。   没办法,我就是个逆子。   “好好,不说你了,你自己明白就好。”   储标喝了一口茶,算是终于放弃了”家庭教育”时间,专心致志地盯着屏幕里的各位大佬。   我这时心血来潮地凑到电视机前,手胡乱点了一个人样:“他是谁?”   储标自信地轻笑了一下,几乎想都没想,报了一个人名。   “你爸别的本事没有,坐在里面开会的几个,就没有他不认识的。”陈兰擦了擦手,摘下身前的围兜,也坐过来。   虽然明明是讽刺,不过储标面上的得意一分不损。   “我这个叫关注国家大事,关住社会进步,你这种人是不懂的。”   “是是,我不懂,你认识他们有啥用?他们认识你啊?改天你要不搬个椅子去他们开会的门口坐着!”   ……   “爸。”   “你说我以后考去北京怎么样?”   “北京?”储标重复了一遍我的话。   “好好的你去北京干什么?上海这么多学校,还住不下你啊。”   “不是。”   我干脆一屁股在电视机旁边坐下:“北京多好啊,遍地都是大佬,你看你看。”我激动地戳着屏幕正中央那个最大的大佬。   储标显然不为所动:“你一个女孩子干嘛跑这么远?也不是上清华北大的料,就踏踏实实地考个这里的大学。你走这么远,我和你妈天天都得担心你。”   “担心什么啊?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真不行啊,储悦。”陈兰叫我名字,听出来是较真了。   “明白了,我就……随便说说。”我立马偃旗息鼓下来。   其实我心里也的确没底,从小到大我都不是个极度依赖家庭的人,但是基本上我也从来没有考虑过要离开这个城市,离开自己的父母。   而且我才高一,为什么就突然生了要考去北京的想法?   我肯定是鱼骨头卡住脑细胞了。   *   寒假基本上是在家混过去的。抱着手机天天小说看得昏天黑地,通常一睁开眼迎接我的就是正午的阳光。   储盛比我还厉害,他起床,正好赶上我们一家吃晚饭。   寒假作业也是在最后几天草草补完的,也是在群里边求爷爷告奶奶找来的答案,不管对不对,写上去就行了。   我两月中旬开学。陈兰打发了天天在家无所事事的储盛送我去学校。   储盛倒是意外地还挺配合。一大早就起来收拾这收拾那的,还一路催着我出门。   我轻蔑地扫了他一眼:“让你这个土包子也瞻仰瞻仰名校的风采。”   储盛掐着我的脖子就是一顿摁,他现在比我高多了,拎我就跟拎颗菜似的。地铁站里都是人,他都一点都不顾及。   “你他妈贱人,松手。”   “你是男的吗!”怒骂没有效果,只能反着来激怒他。   “不,我不是男的。”他竟然,非常愉快地答上了。果然是绝世臭不要脸储盛。   “所以,我现在可以光明正大地收拾你了吗?”   ……   储盛把我送到校门口就想溜。我死皮白赖地硬是把他一路骗到女寝室。这么大包小包的,我才不要一个人扛进去。   况且,心里面说句不要脸的。   本来他就长得不错,现在上了大学,比以前会收拾,就更加养眼了。   总之,有个长得还不错的哥哥,也是件值得小小炫耀的事吧。当然前提是他不要开口说话。遛着他校园里转一圈,也能给我长长脸。   我记得张放放曾经也做过储盛一段时间的颜粉。   她主动跟我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我差点没跟她绝交。   从寝室放完东西出来,储盛嚷嚷着饿了,要吃东西。现在正好是中午,食堂开着。我不情不愿地领他去。乡巴佬没见过市区学校的食堂,瞎点了一通。最后轮到我,饭卡里只剩下五毛。   我只好告诉自己,我一点都不饿。我坚强。   因为明天才是正式开学。学校和食堂里的人都不多,我见储盛埋头一阵吃。脑海里忽然浮出偶然间听到的陈兰和储标的对话。   “以后储盛干什么?”   “眼看着明年就要毕业了。”   父母对孩子的担心总是像俄罗斯套娃,一环扣一环。忙完学业,担心工作,然后是成家,育儿,最后一辈子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了。   “哥。”   “你毕业了要做什么工作?”我有点好奇地问他。储盛大学是外地一所还不错的985,但是当时志愿没选好,读了生命科学,反正不是他喜欢的专业。   这几年储盛虽然看着跟以前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一样的插科打诨,不知所谓。但是我能感觉的到的,他身上的那种锐气,好像少了很多。   从孩提时代一路走过来。他的反叛,高傲,和不甘,其实每一次我都看在眼里。所以我仰望他,所以我羡慕他。所以,我更嫉妒他。   他比我有勇气,有目标,有资本。   但是唯独,好像欠缺了一点运气。   中考失利,在高中辛苦了三年,最后却还是念了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专业。如果是我,一定早就躲在角落里怨天尤人的自怨自艾了。   我以为储盛,我以为哥哥,这一次也一定会安然无恙地度过这一切。在我眼里,他不会输。所以当曾经某一天,我心血来潮下楼收拾被各种广告单塞满的信箱时,从来没有想到过,会发现储盛大学里寄的成绩单。   当时他人已经动身回学校。我拆开来看,一连串的挂科,我当时就想到一个词,触目惊心。我没有告诉爸爸妈妈,就算再没有见识,我也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   当天网上想了很久,我才跟储盛说了这件事。我特别强调了自己没有跟任何其他人提到过这件事。   他开始什么都没有说。   只发了两个字。   “谢谢。”   这是他第一次,跟我说这两个字。以前都是谢谢我全家。   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样,但是我这样的,就特别害怕别人的真诚。一旦对我真诚起来,我会忍不住要把自己都给全部都交代了,更何况他还是我哥,是我亲哥。   我哈哈笑着给打圆场。   “我知道,大学挂科正常的,不然大学生涯都不完满了。”   储盛停了很久都没有回我。按以往的例子,不是嫌弃我烦了跑了,就是他已经睡了。   不过这次都不是。   他说。   “再挂下去,都快要给退学了。”   我这下真的再也笑不出了。大家都长大了,不是所有的事再有父母给我们在前面扛着了。   “爸妈知道了会打死你的。”   “这样我会成为孤儿的。”   ……   “你要加油啊。”   “你可是万人迷储盛哎!”你的存在,就是为了让我嫉妒,让我追赶的啊,所以你怎么可以倒下呢,你不可以放弃的。   后来他也的确没有倒下。我不知懂他的心理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相隔千里,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挺过来的。甚至有点可惜,为什么我们不是双胞胎。双胞胎不是都讲心有灵犀的吗,说不定我还能接受到他的讯号。   这件事,陈兰和储标从头到尾都不知道。   储盛最后虽然逃脱了被退学的困境,但是我知道,他学的也并没有多优秀,关于这点,我的爸爸妈妈都知道。   所以他们开始早早操心,自已的儿子,以后要找一个什么样的工作。   但我更好奇的是。   储盛是怎么想的。这一次,他会做如何反应。   *   “工作吗?”他手上的筷子不停,也不怎么意外我会问到这个问题。   “爸妈说了让我考公务员,打算买点书先看起来。”   “公务员吗?哇,那挺难考的哎,你早做准备,我听说要背一大堆东西,你行不行的啊。”   我依旧漫不经心地吐槽他。心里的那艘小船,却已经在缓缓沉没,一直,一直,向着无边无际的深海下行。   公务员是个好工作,我知道。   我也很高兴,如果他以后真能考上公务员的话。   向生活妥协,从来不是一件丢脸的事。但是我说过,储盛,他常常像是我的一面镜子。   这一刻,从他这里,我遇见了自己的以后。    ☆、第 71 章   三月草长莺飞。   生活一地鸡毛。   我们之间共度的第一个春天也开始了。   我喜欢春天。   初中的时候刚学朱自清的那篇《春》时,只知道腹诽感叹,这个作家戏也太多了吧,就一个春天真有这么多可写的吗?搞得我们又要分析写作顺序,还有找各种修辞手法。但后来也是托学了这篇课文的福,自己慢慢地开始地会在春天寻找。   并且慢慢意识到,这好像是我整个初中生涯里遇见的最明媚的一篇课文。不知道别人是否有这样的感觉,其他通常不是家国大义,就是人生哲理。当然这些都是很好的,是有教育意义的。   但是明媚,犹如春光,好像太惬意,太轻佻,所以有些无关痛痒。常常被我们忽略,在自己的生活里的匆匆略过。   辛弃疾说,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   这好像就是后来的我。和一场春天,所有的故事。   我认为成长就是一个容器,把这个容器慢慢填满的一天,就是我们真正了解自己的那一刻。而填满这个容器的,常常是我们人生路上遇到的挫折,失意或不甘。   毕竟不美好的事总是有当头一棒的效果。   但是我们是不是应该跳出来看一看,其实这个盛着所有不美好的容器,正是我们拥有的最美好的东西。   它就是我们。   三月阳光灿烂。   我爱人间,爱这万丈光芒的人间。   *   当然,三月也是犯春困的好季节。   数学课下课铃声刚响,教室里刚还勉强昂着的脑袋瞬间倒了好几个。可怜我们数学老师陈华还比着双手兴奋地在黑板前大喊。   “看清楚,快点看,我要变了!”   “马上就变了!”   回应他的也只是一片稀稀拉拉的,未睡醒的孤魂野鬼。下午第一节课,根本就不是人上的课好吗。   陈化动了动嘴,变身动作卡在一半,最后还是恨铁不成钢地把手里的粉笔一丢。扬长而去。   这是高一。   后来到了高三,他就一个个跑到你跟前把你给吓醒。不过高三大家也没有那么嗜睡。全靠各种咖啡,还有白兰氏鸡精吊着。   扯远了。   我今天倒不是很困。拿了水杯打算去水房灌水。   门外阳光亮得晃眼,我一出教室没当心被照得眼前冒黑。我从后门出来的,隔壁两班还没下课,好像是语文老师在给默写。靠门这个同学,手里笔还在动,但是看他的白眼,人已经困得要翻过去了。写的东西,也不是汉字,基本上就是在徒手画心电图。   还是四班最热闹。几个男生站在前面花园里,出口成章的在跟楼上的某个班级叫嚣。走廊里站着几个加油助威的群众。不过三句没过,上头下来好大一阵瓢泼大水。底下几个,就捂着头骂骂咧咧地四处逃散。   我可能是刚刚被阳光刺得眼花。   这幅画面在我的心里熨成了柔软的弧度。   我笑笑,心情忽然很好,接着慢一拍地想到自己的水还没有打。   后面走上来两个女生,我往旁边让了一步。目送着她们转弯上楼的身影。   她们刚在聊什么?这么兴高采烈地。   好像是今天我们学校要接待一个外地学校的交流团。   没有听说过。   我从水房回来,预备铃已经打过。这节是音乐课,音乐教室在艺术大厅。团委一头乱发,扯着嗓子在教室里吼,几个还趴着不肯动的人才不情不愿地起身到后面柜子里翻音乐书。   我站在门口等着张放放过来。   指着她手里的地理图册认真不解:“你拿本地理图册干什么?书呢?”   “哦哦。”她睡得惺忪的眼微微一亮,转身又跑回自己的柜子前一顿好找。   她把地理图册放回去了。   转而,拿了一本地理书。   我对张放放无懈可击的逻辑能力感到佩服。   音乐教室在艺术大楼三楼。   我们音乐老师是个极具个性的傲娇男中年。我看得出来,让他纡尊降贵的来指导我们这群连五线谱正反都搞不懂的破学生,极大的摧残了他的艺术积极性。   今天因为我们团委自己课间也睡过头了,整队又慢,一个班的人晃晃荡荡地到达艺术楼。上课时间已经过了五分钟。   我们刚准备上楼。   上面就飙下来好大一阵咆哮。   “给我站住!”这么中气十足地一声喊,大家都瞬间被吓得停住不敢动。张放放回头瞅了我一眼,两人凭空交换了一下想法。   听这声音,今天这心情好像格外暴躁啊。   不过大家都比较淡定。   要死一起死吗。   对不。   “都几点了!”   “你们这帮死小孩还知道要上课吗!”   “气死我了!”   大喊着气死我了男人,一步一步优雅地从楼梯台阶上下来。我有时真的觉得他就是个扩音喇叭,音量高低,只要按按音量键就可以了。哪像普通人,必须要声嘶力竭才吼得起来。   团委冲前面的宋显使了个眼色。宋显当然当作没看见。她没办法,最后只能还是她自己跑出挡枪。   其实我们班长宋显这个人吧,平时都是一副老实人的样子。本本分分,偶尔犯犯贱,特别能融入人民群众。基本常常都忘记他是我们班的一班之长。   团委就不一样,凡事都冲在前头,什么活动都有她大张旗鼓的身影。不论是搞活动还是氛围都是一流,唯一比宋显逊色一点的,可能就是成绩了。但也只是一点。   我记得班级换选班委的时候,她的得票很高差点就超了班长。   不过接下来的班会课上,汤洁第一次公开表扬了宋显,并表示,他永远都是一班的班长。我当时就想,这家伙莫非是什么达官显贵的亲戚,要不就是给汤洁塞了不少礼吧。不然她怎么会这样公开保他。   后来我在办公室门外不小心听到了理由。   “ 一班,不能有一个凡事都大开大合的班长。”   当时,我好像就明白了。   宋显的可贵之处。   *   大家都在欣赏音乐老师如何优雅地发飙。   而我却在这个间隙里走了神。   艺术楼一楼有三个美术教室,两个图书馆和四个不同类型的阅览室。   此时此刻,常年紧闭大门的社科阅览室里,突然涌出一群人。   看穿着打扮,以及是说话的声调,都能确定,他们不是本校人,更不是本地人。   一个老师领在前面,后面跟着十来个学生模样的人。   本来他们自己一帮人交流地挺好的。但是可能被我们音乐老师优雅的骂街给吸引到。一个两个的小脑袋都纷纷冲着我们这边张望过来。   隔着十来米的距离。   周围的人也都在好奇。   “谁啊?这些?”各种此起彼伏的声音。   我这才猛地想到刚那两女生说的话。   外地学校交流团。   *   音乐课下来就是午饭时间。大家也都顾不上回教室放东西,直接拎着书就往食堂里冲。   高三比高一高二提早五分钟下课。我们进食堂,正好迎来第一波小高峰。不过这都算好的了。等高一高二的饿虎出山,才是大场面。   排在我前面几个同班的女生在聊刚在艺术楼遇见的一群人。张放放也跟着参与其中。我听了总结下来,好像这是崇南每年都有的一个项目,兄弟学校之间一个定时定点的交流互动。不过我们学校的兄弟有点多,一会儿泰国,一会儿丹麦,今年轮到了国内的。   我对这个东西没有概念。   那要怎么交流?就每天参观参观学校,然后吃好喝好?   打完饭找位置,我看到宋显跟一个男生坐。他旁边的位置正好空着,我也不管身后张放放的死活,直接端着饭盆跑到他那一桌。   “嘿嘿,班长。”我殷勤地冲他笑笑,手挠了挠他肩。   “这么巧啊。”   宋显默默地扶着自己的饭盆往旁边挪了挪。躲开我的手。   “大庭广众的,注意点影响,让人看见不好。”说完,他还特认真地跟对面的一男生强调:“我跟她真没什么。我是清白的。”   ……   “说正经的。”我收了笑。   “我有个事要问你。”   “哦,说吧。”他脸上的表情就是巴不得我可以马上说完就滚蛋,免得污染了他吃饭的空气。   “那个。”我努力组织了自己的语言:“我们学校的那个交流学团是怎么回事?”   宋显低头喝了口汤,伸手指指斜前方,隔着两三桌距离远的角落:“你说他们?”   “你怎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了?”   我靠。怎么这么近。刚才都没发现。   “没,没事,我随便问问。”   “你好好吃。虾壳补钙的,多吃点,别浪费了。”我想现在再跑就太明显,不如低头装死把饭先吃完再说。   但是到嘴里的饭,都没有什么滋味了。   我很不自在。   都是因为那个熟悉却又陌生的身影。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我。按道理来讲,我应该热情又冷静地上前跟他打个招呼,然后祝他在这里玩得开心。”   可是我不行。   我只想要躲。没有其他的目的,单纯地只是想要躲避。   我前面位置是空的,特别容易暴露。饭都扒拉了一半,我抬头,对着我斜对面的陌生男生商量:“帅哥你能挪一挪,坐到我前面吗?”   宋显一手激动地指着我,满嘴喷饭:“靠,储悦,你终于暴露了!”   我看着他微微颤抖的嘴角,估摸着下一句他就该说。   “贱人,休想跟我抢男人!”   罪过。罪过。   饭也没尝出个什么滋味。我匆匆就给倒了回教室。   回去的路上,我甚至还试图冷静下来仔细思考。那个身影看着熟,难道就一定是他吗?毕竟我们也都快三年没见了。   三年没见。是男是女都说不准了,我怎么能借由一个身影就做出如此武断的判断呢。   而且,如果是他。   他应该会短信通知我的。   但是没有。   我翻边信息收件箱和各种聊天工具,都没有来自他的消息。   不如这样说,与其是我想要躲着他,其实他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打算要来见我。   他知道我上了哪所高中的,我跟他说过的。或许他根本忘了,或许他根本没有记住过。   我一整天的思绪都很乱,下午的课都不知道在干什么。   好不容易混到晚自习。我对着花花绿绿的各科作业,一蹶不振。也许是难得见我一副颓丧的样子,坐我后面的沈雪娇还特意问候了我一声。   我当然笑笑装作没事。   她伸手递了我一块巧克力。我认出来,是晚自习刚开始时,一个高二的求爱者给送过来的。   巧克力牌子还不是市面上常见的德芙,费列罗。   “瑞士莲,比德芙,费列罗都好吃。”沈雪娇拨开咬了一颗,催促着我也快试试看。   我也不再客气。   一尝,果然不一般。   沈雪娇冲着我会心一笑。笑容跟巧克力一样甜。   呸。储悦你还记得自己开学的时候是怎么在背后腹诽人家的吗?   当然记得。   但是我们老祖宗不是有句话话吗,日久见人心。   沈雪娇这个女生,你如果只跟她打几个照面,是个女生都很难喜欢她。   长得漂亮,行事张扬,无知无畏,还有别人说的来者不拒等等,这其中任何一点都够被议论讨厌好几个回合了。   现在的沈雪娇跟刚开学时候的样子一点都没有变。她也知道很多人讨厌她。但是她更清楚,也有很多人喜欢她。无论喜欢的是她的什么。   现在跟她关系处得最好的,至少从外面人来看,我是能排得上前三的。因为大家都是一个寝室的,即使是虚假的关系,也得好好维持吧。   跟她现在算得上形影不离的,是陈欣。我的另外一个室友。   我说过,她很普通,脸圆圆胖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眯成一条线,一种很生动的朴实。大家都有好奇,背后更有猜测,这两人怎么就成好朋友了,肯定是有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企图和原因。   我因为一直在旁边看着的,所以我可能知道为什么。   陈欣是个普通又不普通的女孩。她有着超越同龄人的淡定和沉着。甚至夸张一点说,我能从她的身上偶尔看到陈兰的身影。   每天她都是第一个起床,轻手轻脚地收拾完,然后再喊我们起床。   有时候周末回学校,她会带自己做的点心给我们吃。   有次我校服扣子掉了,我见她神色淡然的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针线包,开始给我缝扣子。   沈雪娇没有爸爸。   这是一次寝室夜谈,她自己说的。她爸爸很早就离开了她和她妈妈。而她妈妈是个女强人。照顾她的时间很少。   这样一想,似乎一切就都引刃而解。   我能理解沈雪娇,不表明我赞同她,或者是欣赏她。   但如果她没有祸害到你。   没关系,请少一点恶意。   放心。   这样的沈雪娇,她等待的从来都是一个陈欣。   不是你。   *   晚自习快结束的时候,我想到前天文艺部开会的时候问十班的文艺委员借的笔还没有还给她。拖到明天估计我又该忘了,还是今天就去还了。   我跟宋显说了一声,提早了一分钟开溜。人刚到三楼,正好打铃,不偏不倚。像是被解禁了的野兽,高一高二的教学楼都跟着沸腾起来。   只有高三还是一片死寂,他们要比我们晚半个小时下课。   我还完笔。   顺着西面的楼梯下楼。每层四个教室,一般东西两边教室的学生,都会就近选择离开的楼梯。我保证自己这样只是本能,没有动什么其他的心思。   楼道里的灯算不上黑,但也是一片昏黄。   一张张模糊的笑脸,像幻灯片般,擦着我肩,飞身而过。我扶着扶手,一步一顿的下楼。我有点近视,晚上的视物能力会差一点。尤其是走楼梯,因为曾经踩空一次。所以常常特别小心。   从楼梯下来,走过一端不长不短的走廊后,拐出来就是学校最西边的一条僻静的小道。那里白天会停几辆老师的车,到了晚上,就是空无一片的荒凉。   我在那里站着,看过月亮。   特别,心旷神怡。   踩下最后一级台阶,我顺着走廊的尽头离开。喧嚣在我的身后淡化。   我思考着,今天的月亮会是什么模样。   “储悦。”   直到,有人叫我。少年的嗓音确定无比,又暗含惊喜。   我停住,缓缓转过身。   心想,今天的月亮,原来她没有挂在外面。   “不认识了?”男生迈着大步,一步一步向我而来。面容中,清爽又狡黠的笑容,在灯光下,光影中,不停转换。   该要怎么说。该要怎么形容。我转过身,就愣在原地。   一样。   还是一样的嬉皮笑脸,不知好歹。   一样。   还是一样的浅黄发色,瘦高身形。   一样。   还是一样的,那个,曾经的,江炎。   岁月的河逆流而上,记忆的碎片失而复得。   我曾经幻想过的你。   是只属于冬和夏。幻想着你会出现在马路的尽头,学校的门口,网吧的树下。   我去看过那棵树,就是你跟他道过歉的那棵,它现在很好,但是断枝的地方没有再长出新枝。   我也去过那条我们曾今迷失的马路。我去的时候,没有下雨。   也作为回头客,去了党校附近的那家面馆。   但是都没有你。   你后来没有再出现。   在我终于解脱了自己。那个同我说“你被困住了”的男孩却不见了。   在那么漫长的时间里,在我全部的期待里。   你却都没有回来过。一次都没有。   所以江炎。   回答我。   三月才是你。   是吗。    ☆、第 72 章      没有谁可以永远是谁。   *   清清浅浅的脚步声,由上至下。像是一部电影中的两种时空,我的视线不受控制地仰头望过去。   停住了,这个步子。   苏恒站在台阶上,冲着我这个方向扫了一眼,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坚硬而生冷。   我还犹疑着是否要同他问好。   他人已经背身向着另外一个方向离开,毫不留恋。   总是这样,漫无目的地伤人。   *   我从来没有过久别重逢后的经历。但是看电视上演的,应该先是震惊,然后眼眶含泪,最后是疯狂地向对方飞扑而去。   我试着调动了一下自己的戏剧天分。   但是没辙。   我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冷静了。   “江炎。”吐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好像也比我想象的要更为轻松。   “好久不见啊。”   眼前的男生,跟记忆里的并无太大差别。高了一点,瘦了一点。不止一点,他现在太瘦了,脸都有点凹了。声音,也变得不一样了。   当然最大的不同,是他的味道。   从前成吨洗衣粉的香味现在都已经淡到不可捉摸。我曾经为这个事还取笑过他很多次,但是眼下,我却有点怀念。   “我在一班等你,你们班长说你去了十班。”他陌生声调,让我一晃神。   “你怎么知道我在一班?”因为胥乐远啊。问出问题的一瞬,我自己就先有了答案。   “胥乐远跟我说的。”果然。   我们并排走在月色下。感觉有很多的话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没想到你们学校跟我们竟然是兄弟学校,好巧哦,你们这次来待几天呢?”   “十天。”几近三年不见,面前的男生稳重了很多。   “嗯。”我点点头,黑夜里,估计他也看不见:“挺好的。”   “那个,你跟你女朋友怎么样啊?有没有照片让我看看呗。”我笑着轻轻捶了下他。无论怎么试图跨越,这段横亘了三年之久的缺席,还是令一切都很僵硬。   “没有。”他淡淡否认。   “嗯?”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分手了。早就分了。”江炎的语气听着就感觉是很不想要提到这件事。我心里微微一闷。以前他都是那个会因为女孩子的话题而脸红和上蹿下跳的男孩子。   但是现在。   现在怎么了,你不也变了吗,储悦。   我打起精神来:“哇,好可惜,我还想看看人长什么样呢。”   “一点不可惜。”他继续不停地给我浇冷水。这方面倒是一点都没变。   ……   “话说。”为了我们的话题能继续进行下去,我只能开始扯别的:“后来初三的时候我找你,你都不怎么理我,也太过分了啊,还是不是朋友了。”   江炎忽然站住。我走了两步才疑惑地跟着转过身看他:“怎么了?”   “初三的时候。”他话说到一半,面色有点不太好看:“初三的时候,我手机丢了,因为当时忙着中考。也没再买。”   “我不知道你找我。”他的语气很平和,可是眼里已经写满了抱歉。   啊。   是这样子吗。   我有点惊讶。不是因为他手机丢了,而是他的解释。他在撒谎。我打过那个号码,虽然只有一次。能接通,但就是无人接听罢了。   但是还重要吗。   不重要了。   我们一路走到超市。超市门口灯光明亮。他想买点东西。我原本是想直接离开的。因为时间不早了。   但是明亮灯光下。   我看清了他的脸。看清了,任何想要离开的话都无法再开口。我回忆起那个男生跟我描述过的场景。玻璃瓶磕在脑袋上,从额头到太阳穴整整一条血痕。我一直觉得他是骗我,或者是夸大其词了。谁叫他是似笑非笑地同我讲这些的呢。   直到。直到此刻。隐在男生半长不短的刘海下的那道长而蜿蜒的疤痕,真正将我拖入了当日故事的氛围中。   江炎感觉到我的热切注视,有些不自然地想偏过头去。可惜他的动作没有我快。   我伸手拨开挡住的刘海,才得以窥见整道疤痕的走向。   “你差点就瞎了。”我很深很深地叹了口气,在心底。   “没事。不就是道疤吗,杨过断了条手臂也没影响他成为武林高手啊。” 他的笑容里都是宽慰。就如同以往的好多次。   我却一点都不喜欢,甚至有点讨厌。   他以为他是谁?什么绝世大英雄吗?还是做好事不留姓名的活雷锋。这么大的事,一个字都没有跟我透露过。   我应该非常生气。但是我却没有。   “为什么没有跟我说过?”我的声线有点低,更多的像是一种质疑。   江炎的笑容淡下来,他不知道我知道了。   “没有必要啊。”   “而且跟你也没有关系。”他带着吊儿郎当的轻松惬意。   “没有关系吗?不是因为我的那辆自行车吗?”   “但你的自行车不就是因为我丢的吗?那说到底,所有的事都是因为而起,跟你没有关系。”他有点强硬的语气和强词夺理的逻辑让我跟他无话可说。   “这根本就是两码事。”   “你当时要是瞎了,那后果要怎么承担呢?”   事情的发展莫名失控。本来好好一出旧友重逢剧情,结果冷淡分开收尾。   晚上十点熄灯。   晚上十一点,我收到了江炎的短信。   “我们还是朋友吧。”   我没回。   他又发了条过来。   “明天一起吃早饭,给推荐推荐你们学校的好吃的呗。”   *   第二天我特意早起。陈欣梳着头走进卫生间,十分讶异地看我:“储悦,今天你怎么这么早啊?”   我掬了一捧清水洗掉脸上的洗面奶,含糊着开口:“有个以前的初中同学真正好是这次交流团里的,他找我一起吃饭。”   “是男生?”我不知道为什么陈欣能从我这句没什么指向性的话里敏锐地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我反正也没打算过要隐瞒。   “对的。”   “是个男生,叫江炎。”甚至连名字也说了。   江炎真的一如既往的不靠谱。   他约了我早上六点半在B食堂见。我准时到了,结果他给我发短信说自己睡过头。我才不要等他,先吃了再说。   我以前赶时间,早饭一般都是打包带走,但是因为今天时间还早,我决定坐下来慢慢吃。打饭的窗口基几乎没有排队的人。我难得豪气地买了一碗豆浆,一碗粥,还有一碗小馄饨。   因为这些都是不能打包的。我平时没机会试,今天必须都尝个遍。   端着餐盘随便找了一个角落靠窗的位置。   我盯着这三大碗东西,却默默犯了难。我早上胃口不小,不过这些还真的是有点多,关键都是水,多撑阿。我左右看了看,四下无人。心里很快做了决定。每个都先尝一尝,把剩下不喜欢的留给江炎那个迟到鬼。   江炎来的比我预想的要快。五分钟不到,他顶着着一头半湿的头发出现。   我特别佩服地看他。   “你还洗了个头?”   说着,默不作声地把我吃了两个的馄饨推到他面前:“这个我们学校特色,你尝尝。”   江炎提起手边的勺子在清汤寡水里搅了一圈,而后抬眼看我,眼神特别促狭:“储悦,这是你吃剩下不要的吧?”   “别瞎说。”我冷静地否认。   “赶紧吃,时间不多了。”   他意外听话,低头囫囵往嘴里塞了两个,好奇:“还不错啊,你干嘛不喜欢吃?”   好烦啊他。   我不理他。   “你们交流是过来干什么的?”我连忙切了个别的话题。   “交流干什么吗?”他低下头,像是认真思考。   “来见你的啊。”   ……他似真非假的笑,搞得我一时也不好发作。干脆就不理他。   “好啦,说真的。”他正经下来。   “就是上课,参加些活动,感受感受你们学校的土豪。”   “我在十四班。听说你们学校的重点班吗?”   “对啊。感觉怎么样?”这个我倒是真的有点好奇。   “第一天还没太大的感觉。不过看着都蛮强的。”   “当然强啊。”虽然好像跟我没关系,但是我莫名顺嘴夸了一句。   “胥乐远就在我们隔壁,你知道吗?”   “知道。”说到这个他眼睛一亮:“我们今天约了晚上去唱歌,你也一起来啊。”   “我?”我略有些震惊地指指自己:“大哥你来交流第二天就想着要□□出去玩了啊?”未免也太放浪形骸了吧。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他得意地摸了摸鼻子:“我们是可以出门的,只要事先请好假,然后找一名本校学生或老师陪同就可以了。”   “有这个规定?”我极度怀疑是他自己编的。   “晚饭我们就在校外吃。”   “记得要来。”   他擅自做好了一切的决定,我就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   今天早操补周一因故延迟的升旗仪式。   主持人我有点熟,是苏恒。   昨天晚上的那一面,好像是幻影,在我的记忆里却始终无法飘散。他发表的主题讲话是“少年强,中国强。”   还没正式开始,底下莫名已经是一片掌声了。不过他依旧是无动于衷的样子,目光一刻都没有离开过自己手上的稿子。   他的声音有点沉,跟他身上常常散发出来的气质很像。有时候你会觉得他就像是身边任何一个普通的男生那样好相处,但是他偶尔的一个眼神或一阵沉默,就会让你觉得不安,甚至是慌张。   他有在努力。努力跟别人都一样,至少是看上去。但是会不会很辛苦呢。要逼迫做这样的自己。   排在我前面的张放放回头瞄了我一眼。   “干什么?没见过美女?”汤洁人站在排头,我肆无忌惮的开口问她。   “这人是不是跟你挺熟的?”   “还行啊。”我装着沉着淡定的样子。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但是,传言都出来了。”   “啊?什么传言?”   “物竞少年钟情一班某平平无奇的女子。”张放放说得头头是道,我差点都信了。   “你看我是长着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吗?”   “不是啊。就上学期期末阅览室的时候传出来的。”张放放继续说:“他们班同学说的,眼睁睁看着苏恒抛弃自己,跑去跟一女生坐一起了。老实说,是不是你?”   原来那次是这样。难怪我当时还疑惑他怎么没有带笔。   这样一切似乎都说的通了。   台上苏恒的发言已经结束,台下一阵热烈掌声。   “不过,他为什么会看上你?你们以前认识吗?”我的沉默并没有能打消张放放的八卦热情。算了。我凑近她一步。   小声开口。   “放放。”   “江炎来我们学校了。”   “哦。”张女士淡定地应了一声。   “等等。”   “what????他怎么会来我们学校的?来追你的?不会吧,我靠!”   “不是的。”我开始后悔现在跟她说这件事,她的嗓门一个顶一群,旁边人都跟着看过来。我连忙捂住她嘴。   “不是!他是来我们学校交流的!”   “没别的事情!”   张放放拉下我的手,一脸特讽刺的表情笑我。   “储悦,你搁这儿糊弄谁呢?”   其实我原来没打算要跟放放说这件事的。十天很快就过去,不出意外,放放也根本不会遇上他。但是想到今晚的事。我实在是不想一个人去。   思来想去,我只能拉上张放放。   *   出操回来,离上课还有十分钟的时间。   我拉放放去水房灌了个水回来,发现班级门口站了个眼熟的身影。他是来找人的,不是我。宋显从教室里出来,苏恒把手里的纸递给他。   他们在前门说话,背对着我们这个方向。我是无论如何都绕不开的。我回头把水杯塞到放放手里:“你帮我拿回教室,我想起来找八班的文艺委员有点事。”   “你怎么这么怂?”她怒其不争地瞪我。我挥开她试图拽我的手,转身顺着最近的楼梯冲上楼。没事的,我背靠在两楼的水房墙上微微喘气。   既然他可以无视我。那我也可以躲他。一样公平。   我知道他一般会从西边楼梯上楼,所以选择顺着另一边的楼梯下去。匆匆略过八到五班,没想到真遇到了一个认识的人,顺带打了个招呼,我就赶紧下楼。   台阶过了三级。我伸下去的脚,不由自主地后撤了一步。   苏恒就站在转角处。并且不是恰好遇见。   而是他就在那里,等着抓我。   此刻恰巧闹起的预备铃,完美救场。   “上课了。”   “赶紧走了。”   我自言自语,坦然自若地路过他。   他也对我视而不见。   *   晚自习六点开始。我提前跟老师请好了假。为了赶着把作业做完,我都没有去食堂吃饭。下了晚课就待在教室赶着把作业写完。   教室里只有我一个。   一直写到五点半。天将将有了黑意。宋显是第一个来教室的。他一直都会提早来上晚自习。他见到我在教室里,特别惊讶。   “我晚上有点事。先把作业写完。”赶在他问之前,我先把话说完。   他“哦哦”了两声在我们前面坐下。没到一分钟,他像是坐不住的又转过来,抿了抿嘴,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   “储悦。”   “我拜托你个事行吗?”   *   实验楼晚上是不开灯的。但是还好现在是傍晚,楼里依稀还还能看清。就是,空荡荡的有点瘆人。   我拽着手里的钥匙,要去三楼的物理实验室。宋显说他忘记自己有没有锁门,让我帮忙去看看。因为他自己要检查晚自习。   我就一口答应下来,甚至没有提任何条件。   物理教室在三楼的尽头。傍晚天光暗的很快,我原来还是小步快走,这会儿就改成了小跑。物理教室也是前后两个门,我先检查了后门,推了推,没动,锁了。   接着到前门。还是用手试了一下。   没成想,竟然动了。   这宋显竟然真的没锁门啊?我拿出钥匙,试了下钥匙孔,没对准,手上一滑,掉到了地上。   我蹲下要捡。   这才注意到我斜前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人。   一下就给我吓懵了。   他还冲着我走过来。我捡了钥匙也不管锁门的事了,转身就跑。当然没跑掉。苏恒逮住我,拉着我往物理教室里走。我挣扎啊。剧烈挣扎。但就是没发声。   我俩谁都没发声。   他把我拉到教室里,轻而易举的。顺手又关了门。我还是挣扎。等我听到咔哒一声,像是锁门的声音。但是他依旧抓着我手,紧紧的。   我在黑暗里剧烈地喘气,平复那股瞬间涌上来的巨大恐惧。   特别奇怪。   为什么会这样。   “你干什么?”   “有话好好说。”   他就在面前,但不出声。   “我告诉你,你这是校园暴力。”   “我就去教务处告你。”   “好啊。”   “你去吧。”这种突如其来,不管不顾的执拗,让我惊讶,又没辙。   天已经完全暗下来。物理教室拉着窗帘,暗得不见一丝天光。就连他在我面前,这么近的距离,我也无法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只有气息。   和急促的呼吸。   时间或者是空间被一寸寸的折叠起来,翻出了内里最初的一面。   我渐渐低垂的脑袋,分毫不差,磕在男生瘦长的肩膀上。很熟悉,很陌生。   “陈染之。”   “要干什么呢?”   如魔咒解除。   所有的一切瞬间飘散。无论是手上重的力道,还是那额际微凉的触感。甚至是气息,激烈涌动的气息。   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面前的男生退开一步,或者是两步。   “你终于肯记起来了。”   他的语气依旧咄咄逼人,但已经没有了刚才那种剑拔弩张,咬牙切齿。恍然间,我听出了几分荒凉的味道。   是荒凉,却也很荒唐。    ☆、第 73 章   究竟是从哪一刻,我认出了他,这个我童年时代的小小少年呢。   是在超市排队结账,我鬼使神差地拿起一条健达缤纷乐的那一刻。   *   我一直不喜欢久别重逢,有时候甚至到了害怕的地步。   就像陈染之。   时间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她美好,但也更恶毒。过去经历中一些明明早该随着岁月埋葬的东西,却随着我意识的丰满而愈发的在我的脑海里清晰起来。   比如我对陈染之曾经犯下的错误。过去那个小小的他似乎轻易的原谅了同样也小小的我。当时因为无知,我自己告诉自己,你看我都已经被原谅了,他也好像从来没有生过我的气。一切都可以当作没有发生。   但是长大后,我才真正的知道自己对他的人生究竟做了什么。或许这一切一定都会发生,不管有没有当时那个愚蠢的我。当时,你又怎么能断定一定呢。   安然无恙的可能原来一直都存在,是我扼杀了她。   小时候,老师说犯了错,一定要说跟对方对不起。   所以我特别喜欢跟人说“对不起”。仿佛她有一种魔法,只要我说了这三个字,一切都可以一笔勾销。   直到后来道明寺少爷狠狠扇了我一巴掌。   眼前的男生跟过去我记忆里的那个已经变了很多。从头到尾,甚至连名字都已经不一样。   我对他有很多很多的疑惑。可是很多事情是没法随随便便轻松开口的,尤其是对着这样一个陈染之。不用问,我也知道他肯定经历了很多。   你为什会在高一。   又为什么,你要叫苏恒。   *   我很累。   背抵着墙壁慢慢滑下。直到坐在地上。他过来伸手想要把我拉起来。可能因为刚刚那三个字,我们之间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撕扯。   “我不想起来。”这次我没有反抗,只是嘴里小声的说。他也没逼我。收回手,又回到刚才的安全距离。   “你曾经说过一句,说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我开始慢慢找回自己的思绪。   “但是你,不也一样吗?”   你也什么都没有告诉我。还乐此不疲的陪我玩着失忆的游戏,只是玩着玩着发现游戏的初衷不小心背离了开始的目的。   苏恒就立在我的正前方。黑暗衬得他的身影像是一座隐匿在光影中的雕像。我对他有记忆的时候开始,他是跟我差不多高的。他偶尔惹我不高兴了,我也能轻松把他制服。后来他慢慢长高,脸上的稚嫩一寸寸褪下。   我记不住他那时候的样子了,我只记得他很不一样。跟他同班的男生们在路上一起走,他总是看起来最成熟的那一个。他要比储盛小,可是两个人看起来更像同龄人。   现在却又不一样。   高中里半大的男孩子,很多少年早熟的,有些老成的甚至像是个中年人。但是他,苏恒,却仿佛停在了那个稚嫩的少年时代。   他不说话的时候,脸很安静。生气的时候,会很冷漠。等到他高兴了,他就会喜欢损你。   等他愿意哄你了。   他就无可奈何。   但这一切都该是属于陈染之的脾性。不该是苏恒。苏恒代替了他,所有的一切,美好或不美好,都隔上了一层薄薄的磨砂玻璃。朦胧,不真实,和距离感。   把一切都摊开了讲,会害怕,会担心。但也会有隐隐的痛快。   事已至此,逃避已经没用了。   他先伸手推了我一把,摔下去后,发现好像也不错。   “从你在电话里问我叫什么名字的时候,我就明白你什么都不想知道。”他的声音也已经冷静下来。   “知道什么?那些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我试着把一切都拉回原来的位置。   “对,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但是一直放不下这些事情的那个人,始终是你。”苏恒还是这样,想要拆穿什么的时候,从来一针见血,毫不留情。   “那时候你说,你从来没有恨过我,我知道那时候的你真心的。现在我想问问你,你后悔吗?”   我就是这样的人,一边在心里无比自责的默默忏悔。到了另一头,就会抛出这样无耻的问题。   你会后悔吗?如果你后悔了,如果你恨我了。那我就再跟你道歉,然后跑得远远的。远到这一辈子,我一定不会再让你遇见我。   我从来没有试图要紧紧抓住过任何一样的东西,即使是我这心喜欢的。因为我从来也没有抓住过。我始终在失去,失去之后告慰自己,没有关系,会遇到更好的。   一辈子不长。浑浑噩噩也能过去。   只要你告诉自己不配。你就会好受很多。   “我五年级的时候,你不告而别。”   “我很生气。”   “我当时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很生气,当时生气到不想去学校,待在家里饭也不愿意吃。做了很多很幼稚的傻事。周围很多人都劝我,关心我。我收到了前所未有的爱,但是很奇怪,我一点都不需要。”   “你知道我家的情况。”苏恒坦然地回忆:“我的钢琴老师是个很好的人,她曾经很担心我。她鼓励我要看到生活美好的一面,不要沉溺在阴郁的现实中。”   “我不知道什么是美好的一面。我当时知道自己的生活很糟糕,但也还习惯。要被逼着学一大堆自己不喜欢的东西,还要忍受父母破败的婚姻关系。以及你。”   “你也是我需要忍耐的一个部分。”   “你总是特别能搅乱我的计划。有时候兴头上来了,就会冲到我家来不管不顾的找我乱玩一通,我常常有事要做,你就胡搅蛮缠。”   “然后我就跟你争锋相对。你说不过我,就一气之下跑了,却找别的人玩了。”   “那时候我就讨厌你。”   “但是你下次总还会来敲我家的门,我也总忍不住要给你开门。”   “你从小就很鬼,带了一粒糖来上门,一定要骗走整块蛋糕才甘心。”   “但是我觉得没什么,反正我也不喜欢吃甜食,不喜欢蛋糕,一粒糖的甜度对我才是刚刚好。”   “等到后来他们拿了整块,整只的蛋糕来找我,只找我换一粒糖。”   “我却只觉得很恶心。”   “后来。”苏恒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后来,发生了一点事。我在家休学了一年。因为我本来就比别人早读一年,这也不会对我有太大的影响。但是最终我坚持休学了两年。好像那时候,我就生过一种不切实际又可笑的幻想。”   “近七年后我们还能再见面。”   “这突然让我很害怕。”   “过去的事情本来就不重要,从陌生人开始认识,也许是个更好的选择。”   “但我心里还是有一个没有办法解释的心结。”   “我想知道,你是真的不记得我了,还只是跟我一样。”   所以才有了眼下的这个状况吗。我在心里接着他的话说。   我真的很惊讶,惊讶到话都说不出来。我不知道苏恒为什么能把过去的那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记得那么清楚,甚至存了很多我从来不知道的心思。当时的我,喜欢找他玩,因为他家很漂亮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有,还因为他特别能容忍我,我怎么样惹她生气,事后他都能毫无保留的原谅我,接纳我。   这对当时那个天天嚷嚷着要温柔,要爱的储悦来说,实在太重要,太稀缺了。   所以我很喜欢他。   江炎说成长就是保持善变,他做到了,我做到了,陈染之甚至已经变成了苏恒。   大家都做到了。   所以他说的一点都没错。   只是并不万能。我和苏恒之间的相处模式。如果说从刚开始我还犹疑,不确定,眼前的人真的是他吗。可是从最初的见面和认识走下来。   我就确定,他一定是陈染之。   什么都变了。只有储悦和陈染之的相处方式却顽固地,执拗地,幸存了下来。   我才十几岁,在我仅限的人生认知中,认为只有一个词才能形容这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模式。   命运。   我不是不相信命运,我只是不愿意相信,也不敢相信。成年人总是变着法子来告诫我们收起自己不合时宜的浪漫心,好奇心,做一个不会期待的人。   所以我只敢在心里小小的期待。   况且,我说过自己很卑鄙。我是个外显远大于内在的人。也就是是,我可以表现得无忧无虑,欢快活泼。这似乎符合所有少女漫画女主的形象。   但我深刻的知道,我做不了这样的女主。我没有工夫,更没有能力去治愈或感化内心有创伤的帅学长,陪着他振作精神,然后一路冲向人生的高峰。我没有脸皮,没有勇气,举着情书,去跟那个只是眼缘还不错的帅学长激情告白。   这些我都不会做。我是一个追求普通的,平凡的,务实的drama queen.我的勇气,我的内在动力,这么多年,只有那么一点点,只是刚好够我认真生活。   努力克服了自己的自卑,接受了不完美的爱,认真学会感受别人的美好。到最后,明白看淡失落和失意。   这些就已经够我喘不上气了。   就像神话故事里,大妖怪都是杀不掉的,神仙只能祭出自己几十万年的功力把妖怪们压在某座风水不错的神山下面。但如果某一天,他们突然身受重伤,灵力消失,大妖怪就会破山而出,重见天日。   重见天日之后第一件事,必然是找灵气羸弱的神仙报仇。   所以知道神仙抓了大妖怪后为什么要选择闭关几万年了吧。   这是他能做到的最大限度了。   同样也是我的最大限度。   美好和笑容都是稍纵即逝。唯独人的阴暗面永远会陪着你。你要时时小心被反噬的那一天。   ……在我沉默的间隙,我放在口袋里的手机一直在震动。我不用看,也知道电话那头是谁。却迟没有任何要接起的想法。   我努力站起身。手机也恰好在这一刻消停。我知道,他不会再打来。   “你有没有想过,可能所有的一切,只是我们对小时候美好的留恋呢。”这应该是我能说出的最伤人的话了。心里觉得好笑。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也有了这样的天赋。还是我的刀其实一直握在手里,是他自己撞上来的。   “可是我苏恒,我不是陈染之。”他走近我一步,而我的手已经搭在门把手上。这次他没有阻拦我。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的情绪开始参杂了不耐烦。这其中太多拉扯。我不想把自己陷入任何一个混乱和不安的境地。我只想平和的结束这三年的高中,考一个还不错的大学,然后再认真决定自己的未来怎么走,或许到最后也只是随波逐流。   我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人,是个普通的女孩子。   但是你不是,不管是陈染之,还是苏恒。你都比我更有资本。你从初中就开始参加竞赛,获奖无数,名校几乎已经被你踩在脚下。你也许有这样那样的不愉快,但是你有一个家境优越的爸爸。这一切都能够免去你在现实生活中的诸多烦恼。   而这些烦恼,正是大多数如我这样的人必须要面对的。   这些所有世俗的,我无法启齿的想法,才是我内心真正的声音。所以你明白,不明白现在的储悦了。   苏恒没有被我的态度影响。他依旧很平和地开口。   “我的确问过胥乐远关于你初中的事。”   我不知道胥乐远究竟跟他讲了什么。   “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一点无病呻吟,都过去了。”我只能用很官方的腔调敷衍他。   “现在你在这里。”   “在我面前。”   他微微叹息的语调中包裹着的那种模糊笑意像是泡在一团巨大无边的黑暗中。稀释,混合,再完全的将我包围。我想要逃,却动弹不得。   “跟以前一样。”   “所有你的一切,都可以跟我说。”   “因为我会一直在这里。”   我知道他一直都在。   因为不告而别的那个人从来都是我。   *   我一路摸索着从楼梯上下来,摔了一跤。膝盖火辣辣的疼,手腕也敲在铁栏杆上,痛得我倒吸气。我从实验楼跑出来,然后直接奔回了寝室。   我再三告诫自己,不要回头。   寝室没有人,我只脱了外套,灯也不开,就直接仰身躺在床上。   电话又来了,是胥乐远的。我沉着地吸了口气,接起。   最终我没有留在实验楼,我也没有去唱歌。   完全黑暗的两个多小时里,我一直在反复的想一个问题。   我心里的那个声音,是真的吗。    ☆、第 74 章      第二天醒来后。我第一个要去找的人,是胥乐远。   体育课上我请了假,一个人跑去操场。   理工附中的操场还没有修好,只能一直借用我们的。我站在高处对着操场环顾了一圈,没见着胥乐远和他们班上的人。   可不能白白放过他。   我迟疑不过三秒。立马厚着脸皮找了个正坐在草地上休息的同样是理工附中的男生。男生长的圆圆的,鼻梁上夹着一副标准学霸的黑框眼镜。人看着还挺亲切。   “不好意思同学,请问一下你认识胥乐远吗?”陌生人面前一般我都能装得挺自然大方的。   不过男生对我这点造作的矜持并没有什么感觉,只是他听到”胥乐远“三个字,眼睛都一下子2了。   这是迷弟啊。   “你说胥大神?”   没错,我今天要宰的就是他。   借着胥乐远的男神光环,事情办的很妥当。我跟这个男生借了校服,作为感谢我答应他一定把胥乐远的物理笔记本借给他。   我虽然不是学霸,但我特别了解学霸们梦寐以求的东西。   男孩子眨着星星眼,直说好。甚至热情到要把里面的T恤也脱下来给我。   真是,盛情难却。   *   理工附中的校区跟崇南截然不同。前者古朴,后者现代。网上虽然吐槽理工附中的校区如何破旧,不过真置身于其中,其实是别有一番风味的。   陈旧的教学楼外墙上长满了爬山虎,正对校门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喷泉。以此为中心,周围摆了一圈盛开着的花,五颜六色的。   高一的教学楼是最后一幢。同后面繁华的马路只有一墙之隔。胥乐远在十八班。五楼。理工学校小,但招的学生真的是一点都不少。我时间不多。必须要尽快。   距离下课还有五分钟,我在一楼无所事事地参观了一遍他们的洗手间。   十八班这节上的是历史课。下课铃声打过。里面老师拖了两分钟的课。我在一旁死角处,无声又焦躁的倒数时间。   终于。   下课。   时间不给我矫情的机会。我跑到人教室门口,冲着第一排的男生就问:“你们班胥乐远坐哪儿?”   他低着脑袋在做历史作业。闻言,头也不抬地对着斜后方指了指。   顺便好心的提醒了我一句。   “人家有青梅竹马的。”   “你死了这条心。”   ……   胥乐远见到我的表情,跟我当时看西游记里美女变白骨时候的反应简直如出一辙。他被班里的起哄声给赶出来。   “你是吃了我们学校哪个学生?”他点点我身上,白皙英俊的脸上还印着刚刚睡醒的痕迹。我才后知后觉,一把脱下身上的外套。越过他,望着他身后某个正吃瓜上头的男生招手:“同学。”   “麻烦把这件校服和胥乐远的物理笔记本一起打包拿给六班一个叫张哲学的人。”   我交代完,拉着还懵逼的胥乐远直接就跑了。   “跟我去个地方。”   估计下节还有班要来上课,通往操场的铁门还没有关。万幸。   “什么事?”   眼下操场空荡荡,正是说话的好地方。   “你跟苏恒说了什么?”   没错,我大费周折,就是为了要当面问他这一句。   “说了江炎的事,对不对?”他没有避闪的目光,特别坦然的等待着我的怒气。但是我为什么要生气,我的生气根本不会对他造成一丝一毫的影响。   但我也知道怎么让他跳脚。   “我只是说了事实。”   “昨天你没来,江炎很失望。”他开始认真的时候,会生出一种淡淡的疏离感,也是优越感。从小就是众星捧月般的男孩子。   说到底,怎么可能真的只是一颗平常心呢。   “胥乐远。”我笑着叫他名字。   “你知道乔乐为什么不要你了吗?”我的声音是一种想象不到的冷酷。是三月向阳的另一面。   你看。天下无敌,应有尽有的胥乐远,只有两个字就可以把他打扒在地上,撕掉他完美的伪装。他抿着嘴,一言不发。   “你很优秀,凡事也总是能处理得很好。”我并不是奉承他,我说的是事实,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事实。   “所以你把所有你以为的好,不管不顾的去塞给你认为值得的人。”   “通常他们都很感谢你。”   “但是呢,唯独乔乐,事与愿违,对不对?”   “你真的有一次,有一次真正明白过乔乐的想法吗?”明白女孩子那漫无止境,长到绝望的暗恋吗。   我忽然想到一个很有趣的点。   “你记得吗,有次当着她的面,你漫不经心地随口夸了一句侯主播很漂亮。那时候,我就明白,你从来不懂她。”   你不明白她对蔡依林突然的狂热是从何而来。   你就更不会懂你的名字是她用泡沫反复写在黑色瓷砖上的三个字。滴水石穿,如果记忆够深刻,那一面墙上早就有了只属于你的沟壑。   浴室温热的水一次次带走她失望的眼泪,抹掉那一个歪歪扭扭的名字。   但惟独,杀不掉她对你无边的依恋和爱恋。   “她不是你的朋友,不是你的亲人,不是任何一个需要你用模式化的方式对她好的人。”   “她是乔乐。”   所以聪明有什么好,天才又怎么样。   还不是又蠢又傻又可恶。   *   怼完胥乐远。   说真的,爽到天灵盖要飞天。过去无数次,明明都已经到了嘴边的话,每次还是被我的“宽容大度”给赶了回去。   作为一个外圈的旁观者,其实我看到的只是少之又少。但令我真正难过的是,只是从这么少的认知里,我都能明白那个女孩子无比复杂和纠结的心思。   为什么胥乐远不懂呢?   一切都是他活该。   我心里忽然特别畅快。   回到自己学校,正好赶上政治课上课。政治老师是个个子小小的中年女人,上起课来中规中矩。高二要分文理科,我心里已经暗暗有了决定。我会选政治。   不是因为热爱。   选文科对我这样凡事求稳的人来说是百利无一害的。文科本来就是我的强项,等到高二各门功课会考结束,我到时候就能有更多精力投入在文科学习上面。像英语,这种最容易提升的学科,只要愿意花工夫,提升十到十五分是完全没问题的。而且文科数学的难度比理科也要低。   我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偶尔会规划未来。但是目前来说,也只是到这一步。心目中理想的大学,其实我一直都没有定论。高中其实是一段很迷茫的阶段,什么都懂了点,但又什么都摸不透。但无论如何,还是充满了希望。   所以才会很珍惜,很快乐吧。   江炎的信息是在快下课的时候发过来的。   他一句都没提昨天的事,只是叫我中午一起吃饭。   我想了想,回了个“好。”然后继续切到网页,刷贴吧里的帖子。   *   中午吃饭,我当然要带上张放放一起。   她很不屑。   “你这是拉着我挡枪呢?”   “不然我退出?成全你和他?”校园大道两边的花杂七杂八的开一片,红红绿绿的,像是泼墨的画。湖里的大大小小金鱼都探着脑袋,浮在水上聚会。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   张放放手挂在我的臂弯里:“昨天你干嘛去了?听说晚自习也没去?你既没去唱歌又没去上晚自习,莫非你跟你的——。”她尾音婉转地收起,像是一只生生被掐住了脖子的黄鹂。   我被她掐住的声音吸引着抬头。   就一点也没错过。   同迎面走过来的男生完美打了个照面后,再完美路过。   敞着领子,头发也是湿的。上的应该是体育课。   我落落大方地回身望了一眼他跟同学一起离开的背影。   心里腹诽,他怎么从来没有这么客客气气的跟我说过话?   “你们掰啦?”   “你以为是掰玉米棒啊?”我皱了皱眉,纳闷自己为什么会提到这个。   “那我们说说江炎小朋友?”她猥琐的笑容又凑过来。我心里算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江炎还有几天走呢?去掉周末不算的话,五天,还是六天?   “上午我把胥乐远臭骂了一顿,就上午体育课的事,我去他们学校找他的。”这么愉快的事情,我当然要广而告之。   张放放的表情就像是一个减肥期的素食主义不小心误吞了苍蝇一样又纠结却又为了这一点点的肉味感到欲罢不能。   “哦,我知道了。”她脑子转了半圈,激动地得出答案:“是不是你表白被拒,然后恼羞成怒!”   “表白被拒?”我真是服了他:“你怎么不直接说完霸王硬上弓失败?”   “真的吗?下次又这样的机会叫上姐妹我一起哦。一个人吃独食也太过分了。”   张放放说完,肯定没想到这机会来得竟然这么快。   上午还被我怼到牙口无言的男生,这会已经特畅快的坐在崇南的食堂里,跟他的小江炎眉来眼去。   我站在门口,伸手从后面推了一把张放放。   “去呀。就现在。”   她拉着我不肯动:“这种好事,当然是姐妹一起上啊。”   大可不必。   江炎以已经帮我们把饭打好。张放放面上演着娇羞,到了临门一脚,她抢着先在胥乐远面前坐下。江炎把筷子递给我们。我低头看了看今天的雪菜肉丝面,怎么肉条要比我以往买的任何一次多。   他们三个吃的都是饭。只有我是面。我把面上的肉条拨到一边,这个动作,正好被江炎看见。   “不吃吗?好浪费,给我吧。”他说着把餐盘往我这推了一下。我跟藏宝贝似的把所有肉都翻到面下面。   “谁说不吃,我只是留着到最后吃。”   我们四个都是从初中时代上来的,最大的话题也就是中学时的那些事。谁和谁闹了绯闻,谁又在哪个学校废掉了,谁谁又脱胎换骨了。江炎只读了一年,但很奇怪,很多事,在他不在的时候发生的事,他也都知道。   说着说着,就聊到了加一和大学。   胥乐远这会又披上了他谦虚谨慎的外衣:“大学,还不知道。”此刻我听他说这句话,心里真的是特不屑的。低调啥,清北的门都向你敞开了。赶紧去祖国首都唱我爱北京天/安/门吧。   但是。   后来发生的那件事让我震惊不已,三观尽碎。聪明的孩子有时真的又蠢又傻又可恶,可是一旦放肆疯狂起来,却又无比的恣意潇洒。   我跟着随口说了一句打算选政治的事。放放的精神思想一向同我高度统一,她当场立马拍板,也要选政治。   菜市场买葱的阿姨可能都没有比她跟潇洒。   我随口问了一句:“我加物理,你跟不跟?”   “跟什么?跟你阳台相见?”   “妹妹我还有无数家产要继承呢。”   “打扰了。”我伸筷子,顺便夹走了她盘子里的最后一块咖喱鸡。   “江炎,那你呢?”张放放终于开始露了本性。   “你想考哪所大学啊?”   “我?”他饭早就吃完,这会儿跟变着戏法似的弯身从座椅底下捞起四瓶饮料递过来。   “我打算考复旦。”   一个不算意外的答案。   “厉害,厉害,果然我们江炎不管到了哪里都是能发光发热的。”张放放手肘戳戳我:“你看看我们这一桌,这位清北,这位复旦。我,富婆。你?是啥?”   “我是你祖宗十八代。”装了半天淡定大气,我真的是忍不了了。   江炎噗嗤一声,笑得脑袋已经下到桌下。一旁的胥乐远则向我投来了敬畏的目光。   是你们逼我的。    ☆、第 75 章   三月天开始回暖。时髦的人儿已经开始吃冷饮。   学校以校园超市前的路为界限,零食不能带出这个地带。其他的糖啊饮料什么的,还能藏在身上蒙混过关,但是冷饮实在难度太高。   于是大家都只能买了当场就吃完。有些男生比较会来事的,就特意买了冷饮站人纠察员面前啃。边吃还边勾引人家。   “要不要来一口?”   “不试试看?”   “来吗,来吗。”   ……   虽然这两人看着就是认识的,但这么贱兮兮的撩拨,让我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他是怎么忍住不打他的?”   胥乐远:“是责任。”   张放放“是爱。”   江炎:“是中学生守则。”   囫囵吞下一支可爱多后,我跟张放放心满意足的回教室去了。校门外忽然停了很多旅游大巴,我好奇:“今天有什么活动吗?”   “不清楚?难道是高三的要体检?”   “这么早?不会吧。”   “我也不清楚。不过说到体检这件事,我在贴吧里看到挺多蛮吓人的消息的。”   “什么?”   我也想被吓吓。   “就是——。”她避开一个迎面过来,低着头背单词的男生:“听说上届高三有个女生体检的时候,查出怀孕了,她自己当时都不知道。”   “后来回家打胎休息了一个月。”   “???。”   “这么夸张的?不会是假的吧。”   “我也不知道。”张放放摊手:“不过这种事明明就是两个人做的,但是出来承担后果的却永远只有女生一个。”   “做女孩子真难。”   是阿,做女孩子真难。   *   其实我对江炎的心思特别简单。我只希望他能高高兴兴的过完这十天。然后我又继续回归到一年下来都不会聊上几句的状态。   到最后,五年,或者是十年,在陌生的同学聚会上,彼此客套的问候一句,也许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有件事,我一直都没有跟任何人说过。   江炎的前女友。对,他的确有交过一个女友,是在初三的时候。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在这么敏感的时期做这件事。前女友叫刘茗。是她先在人人网上加了我好友。我从来不加不认识的人,忽略之后,她没过几天又给我发来了请求。   这次还加了备注。   “江炎女友。”   我当时还觉得,挺有趣的。摁下同意之后,我知道等待我的将会是一个不长不短的故事。   她是个很雷厉风行的女生,上来就直接问我,你喜欢江炎吗。那种气场,好像就是正宫来抓小三。   我也蛮来事的。   敲了个微笑的表情回过去。   “我没有必要跟你汇报。”   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子。   “我们分手了,但是我还很喜欢他。”   “我不会放弃的。”   到这儿,我就没有继续再回。   说一句真心话。真心话常常因为够无耻而有非比寻常的魅力。这个女孩子的出现,令我觉得自己对江炎的一切心态都是可以接受的,都是合理的。   在时常找不到他人,收不到信息的那段时间,我内心泛起的波澜一度令我有些惶恐。时过境迁,我突然扯不清这其中真正的情感。但是这个女孩子的出现,让一切都尘埃落定。我有时想念他,更多的只是怀念过去,无关当下,更无关未来。   *   欠了江炎的一场ktv,终究还是要还回去。   就像那句没有好好说出口的再见。   星期天特意提早从家里出发,但公交地铁上依旧是漫天漫地的人。约的地方在人民广场附近。   我对上海市区并不熟悉,唯一有感情的地方除了人广就是上海南站。人广是因为以前储标难得有几次带我们来上海,每次来的都是这边。记忆已经很模糊,只记得商业街,外滩,再加一个上海书城。   在上海书城买的那本一课一练,现在还保持着全新的状态躺在我的书柜里,等着他的下一个有缘人。   我记忆中最清晰的一次,是储盛考上大学的那个暑假。   储标带我和他去人广这边给他买行李箱。   夏天很热。   即使是七点的早晨。   我们爷三个,因为迷路,一遍又一遍的路过和平饭店。古朴又神秘的大门前,立着身穿制服的门童。隔着一层雕花的玻璃,我小心翼翼向内偷着打探的眼神被他当场抓住。   慌慌张张的扭过头。   快走一步,紧跟在死活不承认找不到路,还在骂骂咧咧的储标身后。听着他一次又一次的说起关于这个饭店的故事。故事断断续续,说着如何传奇和繁华,但我的想象力却在刚才那一眼的冷漠之中,死掉了。   我们走在街上,没有导航,储标按着他作为一个出租车司机的记忆,倔强地带着我和储盛在八月,七点半的上海,茫然的寻找和打探。   我停在一个红绿灯口,清晰地感受到背后的汗在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我的胸膛里有股热在翻滚燃烧着。周围陌生的地方在我眼中勾勒上一层不真实的眩晕感。   曾经的我有没有来过这个地方呢。   像是跟儿时的一个伙伴,久别重逢。当我还是原来的那个我,而她已经回家继承王位,率领七大国。我看到她顶着宝石王冠,坐在高头骏马上,左右各一排侍卫,亲切的微微颔首,对我说了一句。   欢迎回来。   土鳖。   那一瞬间,我在大世界,在长风公园,在锦江乐园,在所有这些地方,我曾经高兴大笑的脸庞,彻底化成了一团飘渺的轻烟。   时代抛下了我。   但我依然还要自行前进。   *   以一顿储标最爱的小绍兴结束一天的行程是一种仪式感。   我立在门口。抬头仰望着饭店古朴的招牌。一边储标黑黑的脸上已经淌了一层汗,我的脸不用看,也一定晒得通红。   他把手上的参考消息卷成一团,夹在腋下。这是他刚路过报摊时随手买的。也是他今天买的唯一一样东西。   我和储盛跟在后面储标身后,风风火火的推了门进去。上海阿姨叔叔的洋泾浜熟悉又陌生。在空调凉风的店里,吃一顿爸爸心驰神往已久的白斩鸡。   然后听他一顿各式各样的抱怨。   “不行,这个鸡跟以前差远了。”   “以前这个肉还要更紧,更嫩的。”   “现在?现在不行?”   ……   我抬头谨慎的看了一眼从高谈阔论的储标身边经过的服务员阿姨。她只是动作麻利的冲到我们隔壁一桌,客人刚走,她几下就收了碗筷,把台面收拾干净。   没有事情干的服务员,都聚在收银台的地方。聊天,时不时的看几眼埋头奋进的食客。像饲养员一样漫不经心的冷酷。老字号的店,打的都是招牌,早就没了要向前冲的野心。我环顾一周,客人也大多是中老年为主。   储标先收了筷子。拿起手边的参考消息默默看起来,我吃的也差不多。只有储盛胃口最好。我们就各自干自己的事,默不作声。储标盯着报纸,嘴里偶尔会情不自禁的嘟囔几句。他看完整整一版,才想到要看看对面坐着的我和储盛。   “吃完了?”他拿起筷子,夹走盘子里的最后一块鸡肉。都是骨头连着皮,所以没人吃。他在嘴里过了一圈,估计也没尝出啥来,跟着就低头吐在桌上。   “走了。”他站起身。从桌上的塑料纸巾盒抽了四五张餐巾纸。问我们要不要。我们都摇头。他擦嘴用了一张,剩下的都认真对折了塞在裤子口袋里。   还有那份五毛钱的参考消息。   *   上海南站。   我没有去过上海南站。   储标跟我说,我们以前的饭店和住的小区,拆了,后来在上面建了上海南站。   他第一次提到这件事的时候很兴奋。   我明白,那是对日新月异的变化的由衷的赞叹。国家发达了,上海腾飞了。   但是我们,错过了。   后来,他就没再主动提起。即使说了,语气里也都布满了淡淡的惆怅。惆怅到,陈兰再拿过去的事数落他。他也只是闷头不响的在一旁吃菜吃饭。   后来我长大了,我终于有资格,也有勇气同他提起这件事。   “储悦。”   “如果爸爸没了,妈妈生病,你弟弟在乡下家里学坏需要用钱,饭店经营出了问题也要用钱。你说你会怎么办?”   关店,卖房子。   还能怎么办呢。   我还是没去过上海南站。   她重叠了我人生中的一部分存在。我只要想着她,就觉得我对她是有感情的。她的影子下面折叠了我们一家人曾经的命运。   *   我比约定的时间来早了一个小时,所以转头就去了上海书城。   我并不记得清楚的路线。但没关系,反正我有时间。今天我没穿校服,里面一件春装长袖,外面再是一件加绒卫衣外套。我把拉链拉上。彻底的把自己隐藏起来的感觉,是我很喜欢的状态。   上海书城周围一条马路上,都是围绕着她而生的辐射产业链。文具店,文化主题咖啡馆,还有几家小门小户的批发店。书城里人不多,一楼是主要都是卖学习产品和文具。我直接上了二楼,又一头撞上英语培训机构的推销员。   低头,摆手,做慌张的样子,匆忙路过。   我最喜欢的当然是小说区。中学的时候在久久和贝塔斯曼上买了一大堆快销小说,那时候就是省吃俭用也要买。偏偏那个时候流行长篇连载,一套书动不动就七八本,有时候多起来,十几本都有。   我们只能跟其他几个人约定好,每个人分别买哪几册,然后再换着看。这样也很高兴。   我特别印象深刻的是,我们班上有个女孩子是哈利波特的狂热粉丝。她家境很普通,哈利波特的书算起来是当时比较贵的。   她还是咬着牙买了好几本。   后来她发现我们图学校那个破破小小的图书馆竟然也有哈利波特。她非常高兴的去把剩下没买的借来看了。   可惜人的欲望是会膨胀的。光看一看,已经不能满足她作为一个狂热粉丝心理了。   她选择了拿。   带着借书证,趁着午休时间,若无其事的去图书馆转了一圈,然后两手空空的出来。   我就跟在她身后。   听她跟门口协助登记的学生随口抱怨了一句。   “怎么都没有什么好看的书呢。”   因为那本好看的书,已经夹在她的裤腰上,藏在了她的厚外套下。被她神不知鬼不觉的带出了图书馆。   这个女孩子本来是我们班上的才女。我因为语文不错,所以我和她都是语文老师比较看重的学生。我嘴上从来不说,但其实一直都挺欣赏和佩服她的,私底下也会跟着暗暗较劲。   她这篇文章思路这么新颖,我怎么没有想到?   她竟然读过《呼啸山庄》还有《简爱》?   她的阅读理解是满分?她肯定在做大家都没有的练习。   无数个课间,我不会不经意地路过她的位置。会想要打探,她在看什么书?在做什么练习?我们理所当然的没有成为什么好朋友,在竞争关系的基础上保持着一种惺惺相惜的情感,已经实属不易。   我欣赏她。   但是自从我在图书馆的一个角落里,亲眼目睹她是如何怎么匆忙地把那本封皮折角的哈利波特藏在身上后,我觉得她偷走了所有。   这件事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但这也并不代表她后来就一帆风顺。我说过,欲望会膨胀,一次的得手,会引来后面无数的跟进。   一个普通的午间休息。体育委员从门外跑回来,同将要出门的我打了个照面。他怀里抱着的,刚从图书馆借来的书掉在地上。我弯腰替他捡起来,听到他跟周围的人低声的幸灾乐祸。   “高书雅在图书馆偷书被抓了个正着!”   啊。有时候,我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在刚开始的时候,我不应该只是忙着不屑,我应该可以帮助到她的。   但是没有办法。事已至此。我们终究要为自己的所做作为付出代价。    ☆、第 76 章      我两手空空的从书城里出来。   张放放从附近赶过来,她说自己没吃中饭,想吃麦当劳。是我有求于她,只能耐着性子折回步行街去给她买。   麦当劳开在地下,我寻着楼梯往下走。周末的缘故,店里挤满了人。我站在排队的队伍中,无聊看了一眼周围。多的是穿着校服的学生,看样子,有朋友,也有情侣。   这会儿胸前标着经理牌子的中年女人终于从后厨出现,我们等的这个柜台,收银员是个年轻的小姑娘,看得出来是新来的,给一位顾客点单试了三次都没有成功。   后面的怨声已经漫上来,她本来就急,这下更手足无措。头顶射灯的光垂下来,印出她长长睫毛的阴影,来回轻颤,像是一篇长长又无声的诗歌。   经理过来,将她往旁边一挤。面带微笑的替面前这位久等的顾客点了单。一回头,便换了幅样子看那年轻姑娘。笑还是笑着的,只是笑多了讽意。   下面几个还是换了女孩来开单,经理站在一边,抱着肩指导她。也像是在监视她。   前几个还是有点磕磕碰碰,等到了我这里,好像终于蜕变完成。   她冲我扬了一个自信的笑容,努力的。   “请问要点什么?”边说边熟络地同我介绍最新的套餐和优惠。   如果我是刚刚走近这家店,我一定以为,她一直都是这样自信能干,而不是几分钟前眼神慌张,无望求助的样子。   点完单。我对着她,微笑着说了一句谢谢。   普通人的善意微不足道,普通人的善意也感天动地。   *   等我再从地下探上来,外头已经变了天。   一整条步行街上都是攒动的人群,街灯流传在他们之间,闪烁出一种独属于傍晚时刻的笃定。   在黄昏日落之时,心中依旧笃定的人一定是幸福的。   她有家回,有人等。   她的心是满的。   *   我天生五音不全,却并不排斥唱歌。究其原因,应该是初中的时候,储盛的某个女性朋友随口夸了我一句,说我声音很好听。   我和张放放在楼下会面,胥乐远他们已经先进去,房间号码是432。她接过我手上的东西:“我有时候真搞不懂你。”   “什么意思?”其实我也搞不懂我自己。   “你明明不喜欢他。”   “为什么不干脆一点。”   “干什么?我这个样子难道像是个渣女?”我笑起来:“就,一定要有那种感情吗?不可以是纯粹的友情?”   “不可以。”张放放咬了一口汉堡:“这是不可能的。”   “其实我很感激他。”   我和江炎之间的很多事,我都没有对别人讲过,包括是对张放放。   不止是喜欢阿。   喜欢会变味,会消失,但是江炎永远在我这里有一席之地。   *   包房里。   胥乐远抱着本菜单在研究,江炎正蹲在点歌机前认真的找歌。我和张放放一进门,迎接我们的就是一句“包厢内严禁吸毒贩毒。”他们两个都特坦然的做着自己的事,谁也没有想到要找首歌放放。   江炎和胥乐远都没有穿校服。   江炎是一件浅灰色套头卫衣加黑色运动长裤。胥乐远更简单,一身全是黑的。我把书包放下,凑到胥乐远旁想看看他点了点什么吃的。   江炎在旁边喊:“别光顾着吃,快来点歌啊!”   张放放一听也不客气,冲过去,就把江炎给挤跑了,完全忘记自己刚塞了一个巨无霸进嘴里。   她兴冲冲的点了一排的歌。我们三个坐在沙发上被迫听她开了一个小型的蔡依林演唱会。不过张放放唱歌是真的挺好听的。   胥乐远喜欢周杰伦。他点了首《晴天》。江炎拿了话筒跟着一起唱。   好了,我知道了,他们三个就是为了联合羞辱我的。   “你怎么不点歌?”江炎拉我到点歌台前点歌。我沉思了一下,点了《香水有毒》和《爱情买卖》。   前奏一响起。   各位都用“你有毒”的表情盯着我。两首劲歌连唱玩,我累得倒沙发上没动弹。胥乐远忽然提议要喝冰可乐。   “我去买。”他从书包里摸出钱包起身,顺带指着张放放问:“你要跟我一起来吗?”   无耻。我在心里默默鄙视他。   连自己的色相都不惜出卖吗?是我看错你了。   张放放笑的像只掉进米缸的老鼠,屁颠屁颠的跟了出去。   这下就只剩下我和他。刚好不容易炒热的氛围又一下凉了,凉得透透的。江炎这首《囚鸟》唱的有些不太走心,他自己也感觉到。还没到副歌,他干脆就切了。下一首是蔡依林的《布拉格广场》。极具辨识度的前奏缓缓响起。   我知道。   这首歌是周杰伦给她写的。   张放放点的歌,我们谁都没有拿话筒跟唱。也没切原声,就盯着电视屏幕听伴奏带。   “储悦。”   跟着一群鸽子飞起。他的声音好像从很遥远的地方飘来。   “你知道吗?”   我打断他要说的话。   “刘茗在人人上找过我。”   江炎闭上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你说人就是保持善变的。”   “而我已经,变了。”   能说出来的话,其实并不残忍。   那些无法言语的空白,才是真正的残忍。   其实我不是不能接受你离开。   但,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彻底,彻底到悄无声息。   我是个没有方向感的人。   我很怕未知,也害怕向前奔跑。   我希望有人是向着我走过来,只为我走过来。   这种被需要,被偏爱的踏实感。   是我从来不说,却也是我从来摆脱不了的迷恋。   隔了好像很久很久,其实也只不是刚刚走完了一首歌。   “我们还是朋友,对吗?”这个他上次就问过我的问题,不过上次是短信。这次是当面。我们之间的时间好像凝固在了此刻。他停在点歌台上的手,和静止不动的侧影。还好包厢昏暗的光,没有让我再看到更多。   但我能感受到。感受到那种努力。想趁生活不注意,默默把一切都拉回原来轨道的努力。但是我们和曾经,不是只隔着一个不明不白的刘茗,和三年的杳无音讯。   因为比起喜欢你,我更愿意感激你。   这是我成长后,才明白的真相。   所以这次我终于可以认真又坦白的同他回答。   “是的。”   “我们永远都是朋友。”   *   我把张放放丢下,一个人先离开。   走到门外,我开始打电话。等待电话接通的时间里,我忍不住的紧张,清晰地感到手臂的肌肉一寸寸的绷紧。   我握着手机,人忍不住四处打转。   飘忽不定的目光不经意间,同KTV门旁的那个人对上。   “你……在哪儿?”电话接通。   “在这里。”   清晰到近在咫尺的声音。   也真的是近在咫尺。   “你跟踪我?”我皱着眉看他,心里却很笃定:“你怎么这么变态啊?”   “可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吧。”他特别坦然地看我。   我忍住不发作:“……你是特意等在这,找我茬的吗?”   “不是。”   “等你一起去学校。”   “为什么?”我又开始揣着明白装糊涂。   “没有为什么。”他特别酷酷又拽拽。   我鄙视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为什么要穿成个好好学生的样子。”   “我本来就是个好好学生。”   “好好学生才不留级呢,你只是恰好有个还不错的脑子而已。”   “只是还不错?储悦,有人夸过你的脑子还不错吗……恩,我的意思是,你非常聪明,聪明到令人赞叹。”   在我咄咄逼人的注视下,苏恒找回自己的求生欲。   地铁站下面一层都是卖吃的。我被香气勾着频频回头,苏恒突然手够过来拉了我一下。我还没明白什么回事。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迎面追过来。   “圆圆,走路要看路呀!”   我才低头,冲旁边这个我刚差点撞上的小不点抱歉地笑笑。   苏恒跟着也笑笑。   “悦悦,走路要看路呀。”目送着这对母女走远,他跟着突然学起刚才那个妈妈抱怨自家小孩的音调。   我受不了的瞪他。这是什么妖魔鬼怪。   “你够了吗?”   苏恒遗憾地摇了摇头。   “你跟小时候真的不一样,我以前一叫你悦悦,你都跟看救命恩人的样子感激我。”   “你做梦吧。少给自己加什么童年滤镜,你那时候在我眼里不过是本公主的一个小士兵而已。而且说实话,明明那时候也是你更依赖我一点吧,我除了你可以是还有很多的小伙伴的,你想想那时候谁愿意跟你一起玩啊。”   “哼!”   “现在也是。”   我更依赖你一点。我读懂了他眼里的意思。   “……你觉得小时候的我和现在的我,哪个更可爱?”漂亮就不用说了,必须是现在的我更漂亮。   地铁站里各扇车门前,等车的都排了一个长长的队伍,候车椅上也坐满了。苏恒拉着我绕道一根柱子后面,那里人少,还可以靠着休息一会。   “第一次见到你,就知道你是储悦。”   “为什么有人能够从小到大都是一个样子呢,可以疯疯癫癫的快乐,却又有很敏感的温柔。还有耍起不要脸的样子,也是如出一辙。”   苏恒后来说。   他一直觉得过去这些年自己变了很多,冷漠,甚至是孤僻。但是自从他重新遇见我后,恍然明白,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   时间带来的惯性具有无限的强势。   他仰起头,喉结包裹在少年干净细腻的皮肤下,若隐若现。这好像就是我们成长后,不一样的地方了吧。   我抬手,忍不住摸了一下。   列车进站。地下通道飘起了一阵风。我的头发被吹的四下飘散。   苏恒捉住我的手,裹在他的手心里,暖暖的。   “你好白哦。”   “是白痴的白。”我不太甘心的补了一句。心里扑通通跳得很快。   他闷笑了一声,脸上划过一种佷压抑的愉悦:“随你喜欢。”   ……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会叫‘苏恒’?”   他避开我的目光,轻摇了两下头。   拒绝得并不温柔,但也不坚决。   我明白。   也许现在还不是时候。    ☆、第 77 章   绯闻是从三月中旬漫开来的。   我没有错过她每一个发展的进程。   一开始只是楼上班级传下来的几句语焉不详的模糊言语。有故事,有指向性,但没有名字。女生之间的八卦其实想来都很多,谁和谁又又什么感情纠纷了。今天谁做了贱人,明天你又成了□□。重点高中的女生,勾心斗角起来,战斗能力也是多点开花的。   不过这次的故事有点特别,因为她首先是从男生那边热闹起来的。   这才更可怕。   能让一帮青春期男生背地里暗暗骚动的,又是关于女生的,统共就那么一件事。   初/夜。   故事流传了个把礼拜后,人们不再满足于这种这这掩掩的方式。学习的枯燥和无趣把他们的想象力冲上了顶峰。   男主角是高三的一个男生。   女主角,女主角是我们班的沈雪娇。   高三某男生和高一级花偷尝禁果,初/夜细节被完整爆出。这还不是最可恶的,最可恶的是,这是那个男生亲口跟自己的朋友炫耀的。   先不说这件事的真假。   大家对这件事的热衷程度已经超乎想象。   “……血流了好多。”   “不太紧,感觉不是第一次。”   “餐巾纸擦了很多……清风一百抽都不够用……。”   “声音?叫的那个厉害,听说要了好几次……床板都做断了要……嘿嘿。”   ……   最后一句总结。   果然是个骚货。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谁都没有去求证过当事人,但是参与其中的人都尽职尽责的为这个桃色的绯闻添加一抹别样的禁忌和轰动。   最关键的问题在于,明明是属于一段两个人的绯闻,受到巨大关注的永远是女性的一方。这样的事,对女孩子是耻辱。对另外一个男生,却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功勋。他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吧,所以才这样肆无忌惮地大肆宣扬。   想要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高一的著名交际花,被他骑在身下了。   但是你知道吗?台风的风眼是没有风的。   无论外界如何喧嚣,高一一班关于这件事依旧是缄口不谈。可能是出于同学情谊,也有可能是近水楼台,怕开了口先第一个掉水里。   沈雪娇本人就如同跟外界的信息自动切断了一般。她依旧每天上语文课时照镜子,英语课的时候涂唇膏。大家都习惯了她这幅样子,甚至还暗暗佩服她,每天这么折腾,但是成绩竟然在班上一直都能卡在中等的位置。   这种“佩服”也让一部分人的恶的种子,在背地里悄悄发芽生长。   *   周三午自习。数学老师有事没来,临时让班长宋显管理大家上自习。今天作业不多,班级里总是有低低的说话声。宋显管了几次,消停了没多久,就又开始。他也就懒得多说,干脆开始装聋作哑,反正再闹也不会闹到哪里去。   我同桌做完作业开始睡觉。我并不困,拿出手机趴在桌上光明正大的上贴吧刷帖子。本来大家都各干各的,平平常常的混过这节课就好。   只是第四组的第三排的某某女生,你能别笑那么大声吗?   还有——“哐”地一声响。我刚刚正要入眠的同桌被吓得脑袋猛的从桌上弹起来。满脸弱小无助地看我。   我也看她。两人面面相觑。同时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第三组第三排的地方,是沈雪娇所在的位置。   还有她前排的男生,李奇。   “你他妈有病啊,上课涂什么指甲油,味道呛死了,中毒你负责啊!”   “那你不能好好说?”沈雪娇的声音听出来,明显是在压抑。   “一下把我东西甩地上什么意思?”   “好好说你能听?甩了就甩了呗,大不了我赔你,什么野鸡指甲油!”   周围的人开始从懵逼,到慢慢了解事情的原因。好了,好了。周围已经有人开始劝了。   “吵什么,上课呢。”团委漫不经心的声音响起在教室后面。我这时候才发现,她什么时候换位置换到后面去了?她位置不是在教室中间的吗?   “好什么好!”一句和事佬的劝,反倒是把李奇给点炸了:“你不要学习,人家还是要学习的,天天搞得花枝招展的,也不知道来学校干什么的!”   这句话就过了,开始夹带私货了。   沈雪娇当然不是哭哭啼啼少女的代表。漂亮又可爱的脸蛋上扬起一个十足不屑的眼神。   “学习?”   “我看你学得也不怎么样?”   “你!”李奇猛地一下跳起来,脸上分明就是受了奇耻大辱。对啊,是奇耻大辱,他没法反驳啊,他就是学得不怎么样啊。   “再怎么样!”   他涨红着脸,眼中是四射的愤怒:“再怎么样,也比你这个被人随便上的女的要好!”   ……   “你再说一遍试试?”   沈学娇想都没想,直接抄起桌上的化妆袋冲男生脸上掼去。叮铃桄榔,东西散了一地。班级也乱做了一团。   多的都是去拉李奇的。也有几个女生,围在沈雪娇周围,对她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安慰。   宋显作为一班之长,这时候当然要有他的身影。李奇被几个男生拉到门外去了。宋显站起身,把整理好的化妆袋重新放在沈雪娇桌上。   他指着地上,有些尴尬和遗憾地样子:“有个玻璃的碎了。”   沈雪娇没说话,甚至很平静。几秒后,她忽然站起来,对着宋显开口:“带我去见班主任吧。”   这话说得,就像是跟警察自首的犯人一样。   她很决绝,却也无畏。   *   江炎还有两天离开。   自从周末后,这几天他都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我意外,也并不意外。他礼拜五走,实在不行,就只能短信告别。   沈雪娇的事搅得我没有太多的经历去思考别的。连带着张放放也不再拷问我的“感情生活”,而是缠着我打听沈雪娇的事。   但是说什么呢。   虽然我天天跟她脚对头的睡一排床,但是我对她的了解,也不会比教室里的同学要多到哪里去。张放放一开始不相信,后来对我拷问了一番后,发现我真的无知,便失了兴趣。   最后两节是活动课。学校上学期因故延迟的篮球赛又开始。我们班今天没比赛。大半的同学都窝在教室里自习休息。我和张放放坐在教室外的矮围栏上。下午阳光正好斜斜地照进来。很惬意的舒服。张放放靠在一边墙上,膝盖上摊着英语书。她人匍匐在半米宽的矮围栏上,用一种很变扭的方式抄书。   我不解。   “你累不累?干嘛不在教室里写?”   “天气这么好,不出来溜溜多浪费啊。”   我从来都不知道她是这么浪漫主义的人。   西边的楼梯闪过一阵说话的热闹,打头的是一个眼熟的物理老师。一楼西边有个空着的大教室。他们看样子是冲着那去的。   “你说,那件事是真的妈?”张放放直起身,揉了揉自己脖子,小声同我说。   “不管真假,无耻得都是那个男的。”我晃着够不到地的腿,面无表情。   “话是这么说。”她摇摇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继续埋头她的英语抄写。   我盯着她埋头写字的样子。心里慢慢沉下来。   最近谁都没有再提起那件事。   而她,好像也渐渐回到了从前的样子。   “张放放!”学习委员从物理办公室找过来。   “老师让你拿好笔去趟办公室。”   “阿?找我?”   “什么事?”她追问了一句。   “谁知道,你去了不就知道了吗。”学习委员不耐烦地扫了她一眼。   张放放笑笑,像是没有察觉那不耐烦一样。   她把抄写本夹在英语书里给我:“帮我拿回教室阿。”   恩。   我看着她蹦跳着离开的身影。   心里始终有一种不真切地感觉。   这不是她。   不是张放放。   “你好,麻烦能叫你们的班长出来一下吗?”   周围女生嬉笑的闲聊突然被打断。   我手莫名一松,张放放的英语书摔在地上。   书页摔开。   悠悠地停在最后一页的空白上。   我慌忙地蹲下身把书把本子和书从地上胡乱抓起来。   旁边一个女生拍了拍我的肩:“储悦,你知道宋显去哪了吗?他们找班长。”   我还在愣神。   机械地摇了摇头。   “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去哪了。   此时此刻,我甚至都已经忘记宋显这个人是谁。   我满脑子,所有的思绪,都被两个字占据。   去死。   去死。去死。去死。   猩红的颜色,潦草的字迹。荒唐地涂满了英语书整整一页的空白。   是放放吗。   是放放阿。   *   人已经走了,但八卦才刚开始。   “储悦,刚另外一个男生是不是就是十六班的苏恒?”   这届高一的风云人物其实不少,因为成绩,因为长相,或者因为绯闻。至于苏恒,他是因为成绩优异。他在我们班走红是因为刘红。我说过的,刘红特别喜欢他。好好上着课,冷不丁地就要提一句,这道题,十六班的苏恒怎么样怎么样。   说完,满脸满眼都是欣赏。   以前我和苏恒那些边角料的故事还没传出来的时候,每当刘红提到他怎么怎么厉害,我也挺乐意听的,甚至还有点小骄傲。   现在不一样了。   我现在特别担心她会突然提到他。冷不丁来提一句,底下人就开始骚动,尤其是我坐前面的宋显总是要回头送我一个暧昧不明的笑容。   还好刘红只当作底下的骚动都是因为对苏恒本人的崇拜,没有多问过。而我只能我扭着头竭力看着窗外装淡然。   “恩,是他。”我特别坦然地对上面前女生的打探。   所以你们还想着知道什么吗?   她们互相对视了一眼,悻悻然地拿起书本,往教室里走。    ☆、第 78 章      *   沈雪娇的事一直没完没了。   她终于也像是后知后觉似的,意识到了事态严重性。   周四晚上下了自习回来,照例是回寝室洗漱然后顺便看看小说,发发短信。   我跟陈欣从忙完卫生间回来,才发现沈雪娇的不对劲。她从回来到现在,就一直坐在椅子上。面前放着的是托我给她在超市里带的她最爱的蛋黄粽。看样子,一口都没动,这会儿早就凉了。   我们知道她有心事,况且这种事也很难开口问。她不说话,静静地坐着,我们就也不管她。   但眼下这个样子,好像不能再坐视不管。   进进出出,铁片模棱着塑料的声音搅得人神经寸寸逼紧。沈雪娇手里正把玩着一把大号的美工刀,漂亮的脸上露出几分迷惑。   我心里警报大作。   不好的念头和想法一个个涌现。我回头看了眼陈欣。她了然的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去,拉开沈雪娇旁的位置坐下。   “娇娇——。”她刚一开口。沈雪娇的头蓦地抬起来,微微讶异,就像是刚发现我们的存在。她探过脑袋,看看我们:“你们都洗好啦?那我也该去了。”   她作势要起身。陈欣先伸手抽出了她手里的美工刀。   “干什么?”她疑惑。   又一下反应过来。   “你们?不会以为我要割腕自杀吧?”   “其实,你是无辜的,我们都知道的,很多人都是嫉妒——。”我试着安慰她。但很快就发现,她好像并不需要。   沈雪娇认真地摆摆手。   “放心,我这么漂亮,我才舍不得死呢。”有点孩子气,却又无比认真的表情让我的心稍稍回落一些。   “那这把刀?”陈欣仰头看着她,疑惑。   “这把刀?当然有用喽。”   她话就只说到这,转身抱着自己的洗漱用品高高兴兴地去了卫生间。   只留我和陈欣面面相觑。   *   答案很快就揭晓。   周五体育课,立定跳远测试。体育课都改在了户外的大操场。热身运动是绕操场慢跑两圈。我们经过一个高三的班级时候,我听见后面的人在窃窃私语。   “那个不就是跟沈雪娇的那男的吗?”   “哪个哪个?指给我看看?”   我也跟着迫不及待转过脑袋去看。结果,映入眼帘的是刘则气急败坏的样子。   “你们怎么回事?跑个步还要看帅哥?”   “左左右右的来回看也不怕摔个狗吃屎。”   刚那兴高采烈的两女生这会儿早夹了尾巴没动静。   我扭过脑袋,翻翻白眼,够了,真是太毒了。   立定跳远是我人生的一个痛。不过因为我人生的痛点实在太多,平时我不会想到她,只有每次考试的时候我才觉人生毁灭。   刘则抱着块记录板,黑色的棒球棒压得有点低,但是也没挡住他的无奈。   “储悦。”   “你跳这些对得起你的身高吗?”   我看看那介乎一米三至一米四之间的成绩。诚实地摇摇头:“老师,干脆你让我躺上面吧。”   他给了我一个眼神让我自己体会。我悻悻然地绕道人后面躲起来,看人家跳。虽然从初中一路上来,我的跳远成绩都没提升过,这样的“羞辱”我也已经习惯。   不过还是会暗暗自恼,为什么对别人都是轻而易举的事,对我来说,总是那么遥不可及。   跳远测试到一半。操场上又来了个班级。   这下不说整个操场,起码一大半都热闹起来了。我眯着眼,大老远就瞧见了人群中那个最耀眼的人——沈雪娇。   绯闻的男女主第一次在大众目光下齐聚一堂,让不少人摩拳擦掌的兴奋。   沈雪娇是乒乓球班的。他们这节课估计也是来测试的。他们班跟我们隔着几米远,跟高三那个班则隔着十几米远。   不出意外,不会遇见。我观察了她几眼,好像也没什么异样,认真的跟着体育老师再做热身活动。心才放下一点。   五分钟后。全班人都测完立定跳完。刘则要求没有及格的全部再测一遍,美其名曰是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其实按我心里的想法,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他每次都可以直接在我的跳远成绩是打个不及格,这样也省去了我在大庭广众下丢脸的必要。   我心灰意冷的站上起跳线。旁边一女生就跟火烧着屁股似地急不可待地跳起来。   “你踩线了!”   “后退!后退!”   ……   我谢谢你的提醒啊。但麻烦你能别这么激动吗?我踩的是线不是地雷。我看电视剧里踩地雷的也没她这么激动。   刘则在旁边天真地鼓励我:“来吧,储悦!一鼓作气!”   我在心里默默跟着背下去。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脚后跟提起,双手自然摆动。预备——   “救命啊!杀人了!”   “救命啊!”   ……   扑通一声。我给这几声嚎地吓到直接跪了下来。   很好,成功刷新了我成绩的新低 ,0米。   不过,这几声嚎叫是怎么回事?我扭过头去看。   操场上,一个女孩子追着个男生在狂奔。真是一副千载难逢的画面。   我只知道,沈雪娇漂亮会打扮,但我不知道原来她还是长跑冠军。   更令我没想到的是,光天化日,她直接提着把美工刀,对着一个男生穷追不舍。   *   至于事情的完整版,根据当时的目击证人陈述,主要是以下这个样子。   高三男生刚测完一千米,大都体力不济。无论怎么想,我都觉得这是沈雪娇算计好的。跑得脑袋都要充血的男生,刚一屁股坐草地上,气还喘上来一口。   沈雪娇慢悠悠地踱步到他面前。背着光,居高临下地俯视它,犹如一尊复仇女神象(戏加的有点过了)亲切地呼唤了一声将死之人的名字(???我明白了,这是黑白无常)。   “张全朝。”   周围一片暧昧的目光锁定在这个画面上。   “你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惊喜?”面带微笑的美妙少女,狠狠一脚跺在它手背上。   张全朝跳起来要反抗。只是还没跳起来,一把锋利光亮的刀已经凑到他下巴上。   “我劝你识相,可别给我动,不然刀剑无眼哦。”   张全朝果然听话得一动不动。面色吓到惨白。围观的人群才意识到事态的不对,暧昧围观中,生出了恐慌。   “别,沈——美女,有话好好说——。”   “好好说——。”   “是要好好说。”她微微叹息来一声,脚下的力道又默默加重了几分。   “正好现在人多,不如你再跟大家讲一遍,我们上床的细节?”   “我流了多少血?用了你家多少餐巾纸?到底是一百抽的还是一百五十抽的?”   “你就当着我的面,再给大家说一遍?”   “你们是不是也想听?”她昂起头,冲着围观的人喊。   当然没人敢回她。   大家都只知道。沈雪娇要杀人了。她肯定是疯了。   “我……我……。”   “我什么?你编故事的时候有这么结结巴巴吗?不是挺流畅的吗?我跟你上床?就你这幅鬼样子?我还流血?信不信我现在就放你的血!”她威胁的把刀又逼近他脖子一分:“劝你别瞎动哦,不然我现在就下手!”她边说边敏锐地斜了一眼旁边几个蠢蠢欲动的男生。   体育老师们姗姗来迟,本来放了学生自由活动,他们就结伴溜号。导致他们现在才从操场的那一头赶过来。   沈雪娇一下激动起来。   “明明是你给我写情书送东西,我没搭理你,你就因恨报复我?”   “编造这种下三滥的故事?很刺激是不是?想毁了我?”   “你以为我是谁?”   “会哭哭啼啼地自闭,还是跑去上吊跳楼啊?”   “放心,真有这么一天,我也一定会带上你。”   “对——对不起,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一切都是我胡编乱造,你,你放过我吧!”张全朝哀嚎着求爷爷告奶奶,他十分清晰的感觉到,刀,就架在他的颈部大动脉上,他不敢动,连说话都不敢大声。   “听见了没有?”沈雪娇直起身,冲着周围几个围观的群众说。张全朝就是趁这个间隙,一把掀翻了沈雪娇,屁滚尿流地爬起来跑。只是因为刚刚跑完一千米又被吓了一通,脚软得不像话,沈雪娇追上来的时候,他又差点被逮住。   整件事情虽然听起来像是个笑话。   尤其是时候张全朝那张哭了一脸鼻涕眼泪的脸,更是可笑。   但处理的过程并不好笑。   持械在校园行凶。   警车来了又走。   几辆陌生的私家车在行政楼底下停了许久。   最终结果是几方面博弈后得来的。沈雪娇勒令在家停学两周,还有检讨,道歉什么自然都是免不了的。学校里则下令不允许讨论这件事。   但这所有的一切中,最令我欣慰的一点是。当天她用的那把刀,是改装过的,无法伤人。说明她一开始就已经做好了打算。   “我不会让刀割在我自己身上,这不是我的错。”   “我也不会割在他身上,这样会让他的错成为我的错。”   “我只是,要让所有人,知道一切都是他的错。”“   “从头到尾,彻头彻尾。”   “因为觉得我不是一个好货,所以就得出那些男生就是好人?人到底要多蠢在这个年纪才会认为世界是非黑即白的?”   我终于确定。   沈雪娇,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女孩子。    ☆、第 79 章   沈雪娇一战成名。   在外流传的名声陡然一变。女生对她的看法也统统三百六十度大改变,张放放甚至还表示非常羡慕我能跟崇南的女英雄共处一室。   但沈雪娇还还是原来的那个她,没有因为舆论的变化做任何改变,她依旧我行我素,在自己的世界里做着快乐的女王。   最大的变化可能就是赶着来我们班跟她表白送礼物的男生少了很多。   “男生真没劲。”   “我还是好好学习吧。”   寝室夜谈,沈雪娇突然许下雄心壮志。   我抬腿踢了踢陈欣的床板:“你相信这女人说的话吗?”   陈欣突然沉默了好久没应答。   我觉得有些不对劲。   “陈欣,怎么了?”   “对啊,陈欣,怎么了?”沈雪娇像只小鹦鹉似的跟在我后面学舌,自己觉得很有趣,笑的咕咕得停不下来。   “我有件事想跟你们说一下,我 ……。”   “502!都几点了还在说话呢?睡不睡了阿!赶紧睡,不然给你分数都扣光!”一向神出鬼没的寝室阿姨在门外杀了我们个措手不及。   沈雪娇一秒收了笑。   整个寝室瞬间陷入一种窒息的宁静中。没有人想要睡,大家都在等待着,下一个开口的契机。   不知道是过了多久,门外走廊又响起人说话的声音。   代表着警报解除。   “我下学期不打算住宿了。”   没有更多的铺垫,陈欣选择单刀直入。   “主要是家里人觉得住宿耽误我学习。”   “他们希望我走读。”   “马山就要高二。”   “高考离我们也并不远了。”   ……   “那我和沈雪娇就成留守儿童了哎。”察觉气氛有点紧张,我试着想要活跃。   “对不起。”陈欣三个字,就又把一切打回原形。   “对不起什么呀。”   “你就算不住宿了,我们也还在一个班,天天都能见面。又不是生离死别。”   一直到我睡着,沈雪娇都没有发表过一句感想。   *   我知道苏恒一直有事瞒着我。比如他肩上藏起的疤。   我迟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时机跟他提起。   可即使他从来没有提起过。   我也已经猜到。   这一切的变故,一定跟他的妈妈有关。   是不是,也就是跟我有关。   *   周二下雨,课间操取消。   我正好补昨天漏的英语作业。   宋显急匆匆的从外面赶回来。   “怎么了?不就是去办公室交个作业吗。被追杀阿?”   “不是。”他急得上手直接拉我:“储悦,你快去看看。”   “怎么了?”我一下就笑不出来了。   “张放放在楼梯口跟人吵起来!”   “吵起来了?”   我一下就丢了笔站起身:“都吵起来了,你怎么还有空回来通风报信阿!你不会帮她?”   “谁阿?她跟谁吵?”   “几班的三八?”我气势汹汹地见着楼梯就往上冲,宋显跟个小弟似的跟在我屁股后面。   “说话呀?”后面没动静,我不耐烦地回头责问他。   “哑巴了?”   “不是,不是女的,是一男的。”   “还挺高挺壮的。”   “我刚还以为你是拉不下脸给女生劝架才回来找我的,原来这一合计,你是贪生怕死所以才讨回来拉我垫背阿?”   男的?张放放好端端的跟男的吵什么架。   糟了。   我好像知道是谁。   “我告诉你,你有病就早点去看,别一天天的在我这碍眼!”   “我碍眼?我还没嫌你恶心。”   就是陈康然。   “放放。”我跑上去拉住一个劲要往上冲的女生。   “没事,没事,不就是洒了点水吗?陈康然,别跟人家一女生吵阿。”陈康然旁一个胖胖的男生有些尴尬地拦在他面前,见我来了,他冲我虚虚一笑:“没什么大事,就是楼梯下来的时候,你同学不小心把水洒到我同学身上。”   “大家道个歉就算了阿。”   “凭什么要我道歉!”张放放又跳起来:“他自己走路不长眼撞上我,我都还没找他算账,他有脸让我给他道歉!”   “啊呀。”我让她少说两句,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再这么闹下去,指不定就把老师给惊动了。到时候要是闹大,又是教育又是叫家长,岂不是得不偿失。   “我们下去吧。”我给一旁干站着的宋显使了个眼神,他立马心领神会,上来押住张放放的另一边:“来来,咱们回自己教室,这儿风水不好,待久了容易倒霉。”   “不是,我不走,我要……。”张放放半推半就被我们架着下楼,刚没走几步。   “这就走了?”   “老狐狸精的女儿没想到这么不中用。”   “呵。”   我眼睛一闭,脑仁凉得发麻。   何必呢,到底为什么要这样。   明明是大人的错,关孩子什么事。   我拉不住张放放。   宋显也被一把推在墙上。   “你又是什么?”   “下堂妻的蠢儿子?”   “难怪你妈被绿,看他儿子这智商,也知道当妈的肯定智商不够用。”   “你他妈在说什么?你他妈再说一遍!”   “我呸!”   我不知道一个人要下贱到什么程度,才可以对着别人的脸吐口水。   陈康然做到了。   我脑袋嗡嗡地想,目光不由自主看向一边站着的宋显。他也已经傻住。   ……   张放放一动不动,背挺的笔直,直到她全身每一分的发颤我都看得明明白白:“我最后再警告你一次,你想找人报/仇想找人发泄,我劝你要么去找你爸,要么自己去找你嘴里的那条‘老狐狸精’,你要是再敢纠缠我,我一定杀了你。”   “你听明白了吗!”尾音发颤,话中带着哽咽。   “是你都是因为你,要不是因为你在这所学校,你妈也不会有机会勾引我爸!”   “贱货,你全家都是贱货!”   “你给我闭嘴。”   勇气是哪里来的。   是谁给了我这一刻冲上去,直接痛宰陈康然一顿的冲动。   是十四岁那年的储悦。   我没有忘记。   当时的放放,曾经为了那时候的储悦,也曾如此孤勇过。   我把陈康然从放放面前推开,用尽全力。   “张放放一点也不欠你。”   “你自己懦弱胆小又自私,心中满腔愤怒无法发泄,也不敢发泄,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们家靠你爸挣钱,你身上穿的用嘴里吃的喝的,浑身上下每一样都是你那个出轨的爸供给你的,你敢找他对峙吗?当然不敢!你还眼巴巴地等着他给你钱供你出国留学,是不是?只会在人一女孩子面前有事没事的找存在感,你恶心吗?你是什么?你就一纯种废物,垃圾!我要是你妈我都觉得丢脸,你要真爱你妈,真孝顺,你就先跟你的有钱爸爸断绝了关系再说!”   “懦夫!懦夫!”我自己跟表演单口相声似的,噼里啪啦都说上瘾了。周围没有一个人说话,包括张放放都愣住看着我。   为什么我知道这么多。   因为我早就调查过。   只要是关于你的事,我都会放在心里最重要的地方。   我的长篇大论收效甚好,陈康然面对我,一双眼里的怒意都要炸出来。不过我没料想到她下一步的动作。   我看到他扬起左手。   一个危险的动作。   我却没有想要逃。意志力在这一刻,艰难地控制住了自己想要逃跑的念头。   来啊,就打我阿。   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只是隐隐觉得,如果陈康然的这一巴掌落下来,张放放以后也许都不用再受到他的骚扰。   但陈康然的巴掌没有机会落下。   下一幕,上演的是我意想不到的画面。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苏恒,即使他还是陈染之的时候。我见识过他不满或生气的时候,最多也只是冷着脸,对你冷嘲热讽罢了。   绝不是现在的这一种。   他拳头挥出去的那一瞬,那种暴戾到完全陌生的样子,让我仿佛站在这个时空的外围。   周围都是尖叫声。   劝架的人散在一旁,挤不进来。   十六班的班长和本班的学习委员因为一个女生打起来了。   这么耸动的信息源,换作是我听说了肯定也很兴奋。   我对老师办公室一点都不陌生。   不过这四楼的,我还是第一次来。   “说说,到底是这么一回事?”   “好端端的一个班的都能打起来?”   我和放放站在角落里,把主战场留给十六班的班主任同她的两位爱徒。   苏恒和陈康然两人背着手并排站,谁都没开口。   办公室门推开。   来的人是我们小汤美女。   小汤一米五八的身高,不是大美女,但酷爱打扮。每天换新衣服都不带重的。她带我们班也很少发火甩脸色,真生气了最多就是罚我们抄书。   我们都很喜欢她。   背地里我们都叫她班花。   汤班花像是只小松鼠似的从门后闪出来,她一眼就看见了角落里站着的我和张放放。   怎么了?犯什么事?给我闹到人家地皮上了?   我读懂她眼神里的意思,低着头不说话。   不是,真跟我们没关系,我们是受害者。   “小汤,你来了阿。”苏恒他们班主任叫韩远。她侧身看了一眼小汤,伸出手着我们,语气不咸不淡:“你们班学生在那,怎么回事,一楼的怎么就跑到四楼来了?学校都说了多少遍不准串班。你该好好管教管教她们了。”   ……   艾可丝蔻斯密?   您在说什么?   您怎么跟我们小汤说话的?大家都是班主任,不能因为您岁数大就倚老卖老阿!   哦,不对。   她不仅是岁数大。她还是重点班的班主任,这才是她高傲的原因。   “好的,韩老师,我过会儿带她们回去,回去我就好好问问。”小汤嘴角弯弯,露出她标准的微笑。   “不过韩老师,您这学生,得先跟我学生道个歉才行吧?”   “具体的事情我还不了解,不过我听我们班长说了,这男生。”她手点着陈康然的后背:“这男生冲女孩子脸上吐口水可不能就算了。”   “道歉?做梦!”   “我才不会跟狐狸精的女儿道歉!”陈康然有样学样,根本不拿小汤放在眼里。冷冷地看着张放放,眼里毒得想要射出刀来。   “陈康然!怎么回事!我跟你妈打过电话,她人就在附近,马上就到,你给我安分一点!”韩远站起身,将他往旁边拉了拉。   “还有你。”中年女人伸手指着张放放,跟汤洁说:“你把这个女生的家长也叫来一趟。这两个班级的男生女生突然闹起来,又谁都不肯说什么,这里面肯定是有大问题的!必须要把家长叫过来,好好地处理干净才行!”   ……   “不行!”   “不可以叫家长!”   张放放抬起头,目光牢牢地定在汤洁的脸上,边摇头,边乞求。   “老师——不要。”   “不要叫家长——。”   “你说不叫就不叫,怎么着?现在做学生的爬到老师头上来了?还能管老师了?要不然这个老师你来做?”韩远跳起来,满是咄咄逼人的样子。   张放放吸了口气,像是做了某种决定。   “是我的错。”   “都是我的错。”   “道歉,检讨,我都愿意做。”   “这些都是我的错,我一人做事一人承担。”   “我都认了,行不行。”   “如果不行。”   “那你们说,到底要怎么样才行。”   “放放?”我回头看她。   这个紧紧咬着牙,眼眶通红,浑身止不住颤抖的女孩子。   孤注一掷。   又破釜沉舟。   这样的她。   好陌生。   也好令人心痛。    ☆、第 80 章   陈康然的妈妈是个很普通的女人。   浅色上衣,卡其色长裤,脚上是一双黑色的软底皮鞋。岁数看着四十出头,这个年纪的女人该有的样子,她都有。她手腕上挎着一支黑色的包,从门外进来,脸上透着几分急。   “陈康然,怎么回事,老师说你跟人打架?”   “哎,你好,韩老师,给您添麻烦了。”她看到坐着的班主任,先客气地微微欠了下身,才转身上下查看了几眼陈康然,确定他没什么事,又看了看另一边站着的苏恒。   “是这个男同学吧?”   她手指着苏恒,问韩老师。   “是他。”不过,韩老师站起身,手点着缩在角落里闷着头一声不吭的张放放:“事情的起因,是因为这个女生。”   “张放放,是吧,小汤,这女生是叫张放放吧?”   韩远引着陈康然的妈妈一步一步,走到张放放面前。   “陈康然妈妈,你看看,你认不认识这个女生?学生说,陈康然跟这个女生关系很不好。”   “来,你把头抬起来。”中年女人冷冷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威逼的意味。   张放放不肯抬头。甚至埋得更深。   “你这是什么态度?”自己的话被忽视,韩远眼中的温度立马跌了好几度。   “怎么的?还必须要我让你们小汤老师跟你说话,你才肯搭理?”   “汤洁。”她侧过身懒洋洋地招呼了一声。   小汤小赶着几步到跟前。   “这个小姑娘——。”   “你是,是叫张放放是吧?”   “我不知道我们家陈康然跟你有什么相处不好的地方,但是他毕竟是一个大男生。一个大男生跟个女孩子过不去,那肯定是男孩子不对。”陈康然的妈妈说话声音慢慢的,含着一种循循善诱的和善。   “这样吧,我替我家陈康然给你道个歉。”   “是——。”   “妈!你干嘛要给她道歉!她不配!你知不知道她——。”   “闭嘴。”陈康然妈妈低声呵斥住自己的儿子。   “妈妈和老师都在这,现在是你说话的时候吗?”   “我——。”陈康然扭着身子,还不服气。他妈妈无言地递了一个眼神给他。   “放放。”   “我这样叫你,你不会介意吧?我姐姐家的女儿跟你岁数一样大,她从小跟着我一起长大,我看你就跟看她一样,心里很亲切。”   “阿姨这里跟你赔个不是,陈康然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希望你能谅解他。”   “不过。”她说着,手忽然伸过来,拽上张放放的左手。   “陈康然脾气太倔不肯开口,你能不能跟阿姨说说。”   “就当着老师和同学的面。”   “陈康然和你的过节,到底是什么?”   就当着老师和同学的面,说说,亲口说说。   可是。   怎么说得出口。   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张放放瑟缩着身体挣扎了一下想要躲开,却反而被她握得更紧。   “放放?”陈康然妈妈柔声地叫她名字。她还在等。她想听。   这个从头到尾都很朴素的女人,一双温和没有波澜的眼里,刹那间闪过的那一抹冷光。   谁都没有看见,除了我。   “不——。”   “我不——我不知道,对不起阿姨,对不起——我。”错乱的,纠结的,又怯怯的样子,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张放放。她皱着眉,用尽全力,终于甩开了女人的手,半刻不停歇,拔腿就往门外冲去。   “放放!”我跟在她后面叫她的名字,小汤伸手拦下我:“储悦,老师去处理。”   “我——。”   汤洁拍了拍我的肩膀,嘴角紧抿。我第一次见到她这么严肃的她 。   “相信我,老师会处理好一切的。”   她柔声开口。   我相信她。   无比地坚信。   *   张放放像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苏恒。”   “现在该你说说了。”韩远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两口茶:“你自己是班长,又是学生会干部,怎么能在学校打架?”   “男生吗,难免冲动呀。”   “主要是没伤到哪里吧?”陈康然妈妈在旁微笑劝解。   “大家都是一个班的,以后还要在一起学习三年呢。”   “道歉,握手言和,下不再犯,您说是不是,韩老师?”   韩远点点头。   “这事是你先动手的,你跟陈康然道个歉,今天这章就算是翻页,人家家长不过问,我也不追究了。”   “先动手的是陈康然。”苏恒不卑不亢地看向她们。   “我又没有打到她!不算!”陈康然激动得跳起来。   韩远拧着眉,深深叹了口气,伸手冲我招招:“那个女生,你过来。”   “你和这件事又是什么关系?”   “哦,我知道,你是张放放的朋友,你替她出头,骂了陈康然,他一时冲动,要打你。”   “半路苏恒路过。”   “正好给拦了下来。”   “是吧?是不是这样?”   我点点头。是这样。   除了她说的“一时冲动”四个字。   我从来不相信所谓的“一时冲动”,我只认可“本性如此”。   “那我就有个问题想问问你,苏恒。”   “她替张放放出头,是因为她两是朋友。”   “那你跟她。”韩远眼神扫过我:“是因为什么?”   “该不会是‘见义勇为’?”这四个字就像是笑话,触到她低到可怜的笑点。   “那老师,你认为是什么?”苏恒神情平静地看着韩远。他的无动于衷,像是一种无言地讽刺。   “苏恒。”韩远扬起下巴。   “我知道你们学习很好,各方面也不错的学生心里都傲的。”   “但是我告诉你,苏恒,只要是犯了错,不管是谁,我一样都会处理!”   “如果你不愿意跟我好好说,那我就找你家长过来跟我说。”   韩远被刺到了。   “不是,老师。”   “他真的就——。”   我不希望这件事闹大,壮着胆子想替他辩驳几句,对方一个冷眼把我要说的话都堵了回去。   “真的就什么?见义勇为?”   “你是当我傻,还是以为我是聋的?”   “区运动会开幕式那天,苏恒你人后来去哪了?”   “还有平时大大小小的流言,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   我低头沉默。   “我不说,只是给你一个面子而已。”   “谢谢老师。”苏恒两手背在身后,腰板挺得格外直。   韩远手里的茶杯拍在桌上,重重地,嘴角都气歪了。   “你这是什么态度?”她陡然拔高嗓音,整个办公室回荡着都是她的声音。   “既然这样,就把话都说开。”   “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今天我要是不搞个明白,你们就谁都别想回去!”   她的表情看着并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我知道她有这个自信。   几十年的教学生涯,给予了她这种战无不胜的自信。我一点也不想要成为她荣誉簿上那枚可有可无的功勋章。   “这件事跟她没有关系。”   苏恒语气生硬地开口。   “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我而起。”   “道歉,写检讨,或者是处分,我都接受。”   “呵。”韩远轻吁了一口气,伸手拖过脚边的椅子,悠闲地坐下。   “怎么?这下知道自己错了?”她趾高气扬地看着自己的学生。   “怎么不狂了?也不傲了?”   “道歉,检讨,你以为这样就完事了?”   我都不知道该用咄咄逼人,还是贪得无厌来形容这个女人此刻的嘴脸。   她到底还想要什么。   “当然不是。”苏恒沉默了三秒又开口:“鉴于我这次不理智的行为,我会退出此次的竞赛。相信韩老师能够找到比我更合适的人选。”   韩远满意地低下头。   *   我从洗手间里出来,陈康然的妈妈正在洗手池前洗手。   她从镜子里看到我。   微微一笑。   我又想到刚刚在办公室的种种。   “你朋友找到了吗?没事吧?我刚看她跑出去的时候眼睛都红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   “其实你知道的,对吧。”我平静地打断她的关心。   “知道什么?”她甩了甩手上的水,缓缓转过身。   “张放放的妈妈。”   “就是你老公出轨的对象。”   我很早之前就明白,自己心中很多没来由痛苦的源头都来源于自己。   我太容易看穿别人。   哪怕是细微到蛛丝马迹般的表情,我也能够准确地抓住。   连伤害也是。   我并不认为这是一种值得夸耀的天赋。   但我也不会去责怪。   因为这就是我,是原原本本的我。   “没错。”她终于收起可以属于成年人的虚伪笑容,抬手捋了捋耳边散下的发,毫无顾忌地面对我。   洗手间外,有男生大笑着跑过。   下一秒,熟悉的预备铃声悠悠地响起。   我从她的眼里看不到我的存在。   她对我不屑一顾。   我冷静地抿了个浅浅的笑。   对着一个年龄,和人生经历远超于我的女人。   “果然。”   “陈康然,他很像你。”   “举起报复的刀,只敢捅向最无辜的人。”   “那你想不想猜一猜。”   “需要多久,这把刀,会落到你身上。”   人性的成长,每一分,每一寸,都会反馈在他的未来之上。   关于这一点,我从来深信不疑。   *   下了课的男生寝室大门前很热闹。   有嘻嘻笑笑,相拥着向那扇点着的门后挤去。   也有脸红脖子粗地争相讨论着刚刚练习册上的那道数学题到底有几种解法。   晚风抚过此刻的夜晚。   我站在拐角处的花坛旁,仰头望着寂静无言的寝室大楼。   她是一点点鲜活起来的。   伴着一盏盏随声而亮起来的灯。   我有点冷。   低着头在原地小跳了几步。   旁边路过的男生冲我这边看了几眼。笑盈盈的。   我干脆也不见外,对着他们露齿一笑。   这样一笑,笑得他们反而不好意思,步履匆匆地跑远了。   “怎么,认识的人?”   我摇摇头。   看向身边刚刚出现的男生。他伸着手跟自己的同学随手招呼了一下,招呼完才又回过头来看我。   “不认识。”   “我只认识你。”   “哎?你不跟你同学回寝吗?”我故作疑惑地看他。   苏恒嘴角绷住了没开口,但是眼睛里亮亮的,很温柔。   “陈染之。”我还是喜欢他的这个名字。他稍微愣了一下,有点讶异。   “我们。”   “逃课吧。”   不想去考虑后果,也并不在乎影响。背对着此刻广袤无垠的深色天空,做自己,任何想做的事。   从学校,一直到人挤人的地铁站。   晚高峰的浪潮一波接着一波。   眉眼间填塞着疲惫上班族列着整齐的队伍,等在扇扇即将开启的门前。   而我们在地铁站的一角。   “我很喜欢坐地铁。”   “特别是当它在隧道里穿梭而过。”   “而我住在唯一的光亮里,就像蜷缩在温暖之中。感觉真的好幸福。”   这是从学校出来后,我第一次开口。   我和他等在人群的末尾,不疾不徐。做一个安静地旁观者。   “你想去哪里?”一旁的男生仰头远远看着头顶上方的站名。   “南站。”   我说出自己预谋已久的想法:“你知道吗,荷花小区和我们家的饭店拆了以后,上面造了南站。”   “我知道。”苏恒低下头看我。   我攥着手里的书包带子。   “今天你跟你们班主任说的竞赛的事,要紧吗?”   他侧着头沉吟了一声,有些抱怨的样子:“你把骗出学校,就是为了问我这个?”   “对不起。”   “不过,你应该也不会在意的对不对?”   毕竟他曾说过。   所谓的学习和成绩,根本一文不值。   “我本来打算高中毕业后就去英国。”   “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只想要离开这个地方。”   苏恒拉着我的校服袖子,向他这边扯了一步。让开一个从后面插队上来,赶着回家的中年男人。他在打视频电话。我瞥了一眼他的手机屏幕。   一个三四岁的大小的女孩子,在屏幕里蹦蹦跳跳。   苏恒的手没有松开。   我默默地向他身边又靠近了一步。他拉着我袖子的手,慢慢滑落,顺势牵住了我。   自然而然。   就如地铁到站,有人上也有人下。   “世界上没有奇迹。”   “硬币落下的那一刻。命运就已经注定。”他徐徐开口,准备向我阐述一个同他好像不相干的故事。   “你问过我,关于我身上的疤痕。”他一只手利落地解开衬衫最上面的几颗扣子,将衣领子向着旁边一拽。   我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的。   但是一点用都没有。   “是烧伤。”   “我妈在家里放火。”   “外公不在家。”   “外婆为了救她,自己没逃出来。”   “其实,我知道的。”   “她想要杀死的人。”   “是我。”   “你明白这种感觉吗?”   陈染之,微微笑着,眼眶泛红,无所谓地看着我。   “我对成绩没有任何妄想,从来都没有。”   “我只是想借助她,远离这一切。”   不,我,我不明白。   但此时此刻,我想要抱抱他。   就像那时候的染染,他给过我的每一个拥抱。真心的,不耐的,或者是愧疚的。   而我这一个,是心疼。   疼到四肢发麻,无法言语。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可能有点快乐~~ ☆、第 81 章   疗养院的灯光安宁的亮在微醺的夜中。   我站在新的发亮的电子防盗门前。   陈染之在一旁,举着手机打电话。他的声音有点模糊,奇怪的是,我倒也不想要去搞明白,他现在在跟谁通电话。   “你想看看她吗?”他挂了电话,像是触发了某种神奇的机关一般,刚还紧闭的防盗门在我的面前缓缓拉开。   晚归的倦鸟在天边凄厉的嘶叫,久久盘旋在愈来愈沉的夜色中,直至不见。   “你想让我看看她吗?”我耍了个小聪明,把问题重新丢回给了他。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有点踌躇。   阔别近七年后的重逢。   一切都是不确定。   唯一确定的是,这种“不确定”一定不美好。   但是,只要一想到过去的几年,陈染之都活在这种不确定之下,我的恐惧,好像也没有那么重了。   他沉默着不回答我。   我略有些尴尬地低头:“我有点不确定,阿姨是不是还认识我。”   “被她忘记是件好事。”陈染之抬起头,对着整栋通亮的的大楼中的某一个点,语气发冷。   他长大了。   长成了一个无与伦比的少年。   但是不高兴时候的样子,却还是跟小时候如出一辙。微微抿着着嘴,眼角耷拉。眼中的坚毅和无畏化成一滩柔然的无奈。   “我们进去吧。”   我终于下定了决心,指指保安亭的大叔:“人正虎视眈眈地瞅着我们两呢。”   “话说回来。”   “你刚是在跟谁打电话?”   “我姑姑。”陈染之和我并肩走在窄窄的小道上,他忽然停下。   我有些不明所以地跟着一起停住。   “怎么了?”   他的脸一半沐浴在昏黄的路灯下,另一半藏匿在无处不在的黑夜中。   陈染之回身指着我们身后几米远的长椅:“我们,先去那坐一会儿。好不好?”   他眉宇间垂落的神情,是冬日残雪融化后的阴郁。   我当然说好。   长椅正对着大楼的背面。   灯光闪烁,却无璀璨霓虹。   “什么时候的事?”我翘着脚,轻轻晃悠。   “初三。”   陈染之没有看我,他仰头看着楼中的某一个光点,几乎出了神。   我想我知道他在看什么。   那是他妈妈的窗户。   “所以,你才休学了两年?”   “对。”   “死里逃生。”   “她很失望。”   “我到现在还忘不了她当时那种厌弃又憎恨的眼神。”   “为什么?”   到底是为什么阿。   “是因为——。”压抑在我心底的那个答案,此刻又呼之欲出。   是因为我吗。   不是因为我。   阿姨就不会残废。   那也许,也就不会有后来的很多事。   “不是。”   陈染之扭过头,有些生气地看着我:“我再说一次,不是因为你,储悦。”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从来。”   “为什么你就是不明白。”   ……   我哑口无言。   “硬币落下的那一刻,血写的命运就已经注定。”   “他们是闪婚,我的父母。”   “我父亲这方的家长坚决不同意。”   “但是他一意孤行。”   “我母亲未婚先孕。”   “追求爱情的下场并不美好。”   “他很快就移情别恋,因为她不是他想象中那样温柔大方。”   “但是她不想离婚。”   “你知道我在她的眼里是什么吗?”陈染之抬手点着虚空中的某一个方向,要我看。眼中冰冷的不屑都要漫出来。   “只是一个筹码。”   “用来挽留他变心的丈夫的筹码。”   “如果不能挽留,那么就让他后悔,因为抛弃她,而失去了一个优秀的儿子。”   “就是这么简单。”   “结果。”   “她的筹码背叛了她。”   “她的身体越来越糟糕,需要大笔的治疗费用。除了我外公开出租车和每月的低保,我们没有其他的收入。”   “我父亲很有钱,准确的说是我爷爷。”   “我爷爷有三个孩子,最出息的是我小姑姑,最窝囊的就是我爸。”   “刚刚跟你打电话的,就是你小姑姑吗?”   陈染之点头:“她在市政府工作。”   “她对我很好。”   “她跟我说过,我很像她。”   我有点明白整件事的走向了。   “因为你跟你爸爸这面的人接近,所以阿姨——。”   “我们上去吧。”陈染之突兀地打断我的话。   我顿了一会儿。   慢慢点了点头。   “你就在门外,等我一会儿。”坐电梯上楼的时候,他像是突然改变了注意,对我交代。   “因为她最近情绪不稳定,我想了一下,你还是。”他没再说下去。   电梯已经到达。   “染染。”我拉住他袖子。   “那你爸爸,叔叔呢?”   他停在电梯门外。   侧着身,眼神停在我的手上,再慢慢上移。   “他再婚了,在你离开荷花小区的第二年。”   “他们现在澳大利亚,过得很好,有了一个女儿。”   “他现在的妻子,就是找上我们家的那个女人。”   “所以。”他继续说:“即使那一次她没找上门,后面的每一次她都会找来。”   “你明白吗?”   我张了张嘴,无声的点了点头。   明白。   我明白。   长长的走廊,通向一条完全对我而言陌生的道路。   陈染之走在我身前,我不由自主地盯着他迈动的步伐。   每一步都坚定,每一步也艰难。   他停在一扇白色的门前。   门后面传来怪异的吼叫和摔东西的声音。   “她的声带在火灾里烧坏了。”陈染之手搭在门把手上,向下一用力。   门开了。   明明是轻而易举的一个动作,却令人胆战心惊。   远到模糊的噪音,争先恐后地从门缝中溜出来。   清晰到,仿佛迎面而来。   “储悦你知道吗?”   “其实我也很嫉妒你。”   “你有一个很棒的家庭。”   “但其实,你还是不满意对吧?因为储盛。”   “可他也很爱你。”   “我嫉妒你。”   “但是我也喜欢这样的你。”   “在爱里贪得无厌的你。”   “我没有被真正爱过,也没有真正爱过谁。”   “我是个积爱吝啬之人。”   “我只爱贪得无厌。”   而我,就是贪得无厌之人。   *   我靠在门边的墙上。路过的阿姨疑惑地打量了我一眼,我别开脸,不作回应。   陈染之的出现,像是一剂神奇的安定剂。   方才的吵闹和暴躁,陡然都消失不见。   门关着,我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无事可做,我拿出手机一遍又一遍地刷着自己的通信录。无意义,但是能帮我缓解一些此刻过度紧张的神经。   从通讯里退出。我又随手点进了收件箱。   顶端最新一条信息是张放放的。   她跟我报平安。   说自己很好。   怎么可能会很好呢。   可是我不得不选择相信。   曾经恐惧长大,因为成年人的世界利益至上,冷酷无情。   如今渐渐喜欢长大,因为明白有些极致的温柔,是成年后的我们才能拥有的。   选择相信别人想让你相信的。   不再执着和拘泥于那一个自己最想要的答案。   体贴地温柔永远闪烁着至善的灵性。   如潮汐退潮般散去的吵闹,在下一个瞬间,以一种滔天巨浪的形式瞬间袭来。   我拿手机的手一抖。   转过身小心翼翼地趴在门上,屏住呼吸打听房间里的动静。   模糊的嘶吼又回来了。   除此之外,还有重物落地的声响。   一下接着一下。   我的心一寸寸地被揪紧   我努力的分辨,在这所有的声音里,我唯独没有听到那个我最想要听到的声音。   “陈染之……别倔了,你跟你妈认个错,她都这样了——你。”   “哎呦……。”   “常清你别发疯了,你还真想把你儿子砸死阿!”   “陈染之!”   “就一句话!你说不说阿!”   “你——。”   屋内说话人的声音骤然停下。   她,包括屋子里的所有人,同时都把目光转向了我。   我这个突然出现在门口的不速之客,仿佛在正在进行的故事上摁下了暂停键。   “你是?”   屋内并没有我想象的狼藉。   天蓝色的床单,橘色的灯光。一整面的落地窗,没有拉窗帘,室外的点点灯火悬浮在夜中。有一种身处梦境的不真实感。   跟我说话的是一个中年女人,她离门最近,站在床的斜对面。正好挡住了我看向床的视线。   陈染之站在床的正对面,外套脱了,里面是他的衬衫。衬衫领子敞着,蜿蜒的疤痕即使远望,也够触目尽心。   手上拎着一个雕像样子的东西。   他偏着头,长长久久地望着我。   这一眼里。   我看见了很多。   像是从很久远之前的童年时代,一直到此时此刻。   每一个他活在父母战争中的瞬间,在此刻我的眼里陡然鲜活到像是皮肤下激烈跳动的动脉。   当伤害比爱更多的时候,我们就应该及时停止。   “染——染。”   你还好吗?   这个样子的你。究竟存在了多久。   简单的两个字。   唤回了他短暂的失神。   他把手中的雕像放在床上,向着我走来。   “你先出去。”他赶我。   “我很快就好。”   “谁!”   “是谁!”   刚才的每句话都是模糊不清,但偏偏这两句却如此清晰。   在寂静中回荡,在沉默里盘旋。   鬼使神差,我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   我抢先一步陈染之,快走几步,迈入了房间。一步迈入,就是踏入。踏入这场正在进行的战争的主战场。   “阿姨。”   任何幻想中的可怖的画面都没有出现。   时隔多年,记忆中那个美丽的女人始终如旧。   憔悴和岁月反倒为她平添了几分病态的脆弱感。岌岌可危,不可触碰。   她坐在床头,身上盖着被子。身体一下的部分都在被子下面,无法看见,但能猜测。   她仰着头。   久久地盯着我看。   什么都没有说。   陈染之在旁边突然喊了一声。   我吓了一跳,下意思地看向他时。他人已经飞身对着我冲来。   几步的距离,快到都不需要一秒钟。   眼睫开闭间,他的身影已经闪到我跟前。   “砰。”地一声。   女人惊恐的尖叫像是从深渊里钻出来的,悠远又深长。   我只听到他的声音。   闷哼了一声过后,金属的雕像掉落在地。   “陈染之!”    ☆、第 82 章      我手里抱着陈染之的外套等在治疗室门外的长椅上。   听见门开的声音,我跟着站起身。转头一下就对上了他的目光。平静又温和。   “还好吗?”   他缝合完毕后的额角贴着一层厚厚的白纱布。我有点担心地问。   “没事。”   “医生说不会留疤。”他说完,有些勉强地对我抿了个笑。   是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笑容。   安慰的。   又局促的。   可是,很疼吧。   受伤的地方很疼。   看不见的地方,更疼。   “是因为我,你才没有躲开。”   “你也知道阿。”   “什么?”我好奇。   “你就是我躲不开的存在。”   ……   我顿时语塞。局促地看了一眼他身后正跟医生讲话的护士。   明明这么严肃又有些伤悲的情境,这人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他不想我再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结。   他选择了把我直接带到他妈妈的面前,就是最直接的摊牌。   “我们其实还是挺有缘分的,对吧。”我把外套递给他,心生感慨。   “兜兜转转,还能回到同一所高中。”   因缘际会。   不可说。   也无法说。   “不会吧。”   陈染之手揪住我耳侧的头发轻轻拽了拽,不满地轻声哼哼。   “不会什么?”他今天说的话我怎么都听不懂。   “你真的以为我和你出现在同一所高中只是巧合?”   ……   不是巧合。   那还能是什么?   这难道不是命运的指示,佛祖的庇佑,耶稣的圣光吗?   除此之外,还有可能是什么?   “你别跟我说是你计划好的。”我才不会相信。这么霸总的剧本,看都不要给我看,赶紧丢了。   “我找过你哥哥。”   我们站在医院门外,时间已经到九点,门口来来往往的车和人还是络绎不绝。   陈染之拿出手机低头在翻手机号。   “你——你干什么?”   “时间太晚。”   “我姑姑说让司机来接我。”   “我找司机的电话。”他一字一句地认真回答我,突然乖巧地像个小朋友。   “我不是指这个。”我摇头。   “你找我哥干什么?你怎么找到他的?”   “不难,人人网上搜索一下就可以。就像你找我那样。”   ……   “至于干什么。”陈染之侧着头看我,他脑门上的那一坨现在看来有几分搞笑。他没回答我,转过身拉开书包拉链拿出一包鼓鼓的东西。   是奇多。   我傻了。   给我这个干什么。   “有一天逛超市。”   “意外地看到了这个东西。”   “就想到了你。”   “买了几十包奇多,拼命集卡的你。”   “有些事一旦想起,好像就没法忘记了。”   他昂着头,说话时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在谈一件自然而然的事。   “你要考崇南,是储盛告诉我的。”   我已经隐约猜到,这是我和他之间所有的巧合中最大的可能。   “所以你给了他什么好处,让他能做到守口如瓶?”   陈染之把手上的奇多塞进我怀里。   “他不是你。”   “关于我的事情,他比你了解得更多。”   “那如果我考不上该怎么办?”   “不知道。”   “再想别的办法。”   “或者就。”   “移情别恋。”   “不过。”他语气一转,满意地摸了摸我的脑袋:“还好你比较争气,省了我很多麻烦。”   我扭开脑袋。   “谢谢您的夸奖。”   “但是,染染。”   “当时的那种感觉,到底是什么?”   “是需要。”   “还有理解。”他的回答不假思索。   “你需要我。”   “你也理解我的孤独。”   “后来我没有再寻找过这种感觉。”   “太累了。反复的去确认,不断的找寻。我已经很累了。”   “但是还好。”   “还好,你依然需要我。”   我还想再问。   陈染之手伸过来拉我下台阶,他指着前方:“车来了,有什么话以后慢慢说。”   我点点头,跟在他身后,走到一辆全黑的轿车前。   驾驶座的车窗降下,里面坐着一个面相和善的中年男人。   陈染之向着他轻轻一点头。   “陈叔叔,这么晚麻烦你了。”   “这么见外做什么,这是你同学?第一次见你带同学玩呀。”   ……   “叔叔你好,我是陈染之的同学。”   “第一次见面。”   “我有预感。”   “以后我们会一直见面的。”陈叔叔抬手撸了一把自己的大背头,自信的一笑。   我尴尬地讪笑了两声。   陈染之不说什么,转身去拉开后门的车。示意我上车。   一路安静。   我静静地看着车窗外的景色。   想到什么,有些担心地戳了戳陈染之的手:“如果他们找小汤,小汤给我父母打电话怎么办?”   逃晚自习这种事,毕竟也是可小可大的。   陈染之睁开眼,他说话的声音低低的。   “你怎么总担心你自己?”   “不担心我被韩远会怎么收拾?”   “那她会怎么收拾你?”我顺着他的话问下去。   陈染之手点着车窗上无意识地比划了两下:“她不会收拾我。”   “她会收拾你。”   ……   我一下明白过来。   “认真的问一句。”   “你能转学吗?”   “不能。”   陈染之伸手拍拍我怀里的奇多:“以后给你买很多很多这个。”   “会胖的。”我拒绝到直摇头。   “那倒是。”   “不过,我不介意。”   ……   余光瞥到前排开车的陈叔叔一直在点头,嘴角都快要咧到后耳根。   我想到从疗养院出来时,陈染之跟我说的那番话。   “在外人眼里,这也许是人生中最大的不堪。”   “但她是我的妈妈,我不会,也没有办法放弃她。”   “对不起。”   他说话时候,刚刚止住的血又缓缓从伤口中渗出,从额头挂下来,一种惊心动魄地凄厉。   我像是被蛊惑了。   明明还没有从刚才的惊恐中回过神。   内心却无比地平静。   “没有关系。”   我不知道自己说出的这四个字的分量有多重。   但我知道,这四个字背后需要或可能要承担的一切有多多。   *   “最后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改名叫‘苏恒’?”   他仰着头躺在车椅上,长久地不说话,像是睡着了一样。   “陈染之?”我忍不住叫他。   他忽然扬起手盖在眼上。   我以为又触及了他的伤心事。   他却只是轻轻嗤笑了一声,转过头看我。神情飞扬无比。   “难道你没有过那种感觉吗?”   他一下凑我很近,眼睛湿漉漉的,像是过了水的黑色鹅卵石。   我记得这双眼睛。父母吵架后,躲在花园里默默哭泣的男孩。   是我找到了他。   拥抱了他。   身体深处的记忆,在这一眼之后,蓦然觉醒。   “什么感觉?”   我有点想要摸摸这双眼睛。试试跟曾经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当我开始想的时候,往往我已经行动了。   细腻的肌肤在我的手心下不安的跳动,鼻尖淡淡的气息温柔地洒在我手的边缘。   “是什么感觉?”我又问。   陈染之方才错愕之下搭在我手背上的手,缓缓放下。不安的跳动,也渐渐平息。夜晚平静地流动在这个情境中。   “叛逆。”   他开口讲话的时候,脸部的肌肉顺着他的发音走动。在我的手下,像是一只小心翼翼的小动物。   “想跟自己的父母断绝一切关系。”   “给自己随便改了个名字。”   我惊讶。   竟然是这样吗。   “是不是有点傻?”他拉下我的手,再次看着我。   我诚实地点点头。   “真的很傻。”   “又傻又幼稚。”   车厢里光线很暗。但我还是能感觉到对面人的脸一下就黑了。   嘿嘿。我有点得意。   “你还记得小时候哭的时候,我是怎么让你停住眼泪的吗?”   “当然记得。”   “当时没有瞎是我运气好。”他没好气地回忆。   记得当时陈染之哭的时候。   我死命的扒开他的眼睛,不让他闭眼。   眼泪,是上下眼皮亲吻后的诞生。   闭上眼后,再次睁开迎来的世界,是洗涤过后的新世界。   “陈染之,你现在眨一下眼,要慢一点,缓缓的。”   他一开始没动。   我提高音量,又说了一遍。   他才听话地乖乖照做。   “bingo”,我立马怪叫一声。前排的陈叔叔都被我吓到扭过头来看。   “欢迎来到新世界。”   我不管。   我只想欢迎你。   来到有我的新世界。   *   属于2008年的暑假记忆是北京奥运会。   张娟娟最后一箭射出10环的绝佳成绩,击败了来自韩国的朴成贤。打破了韩国队此项目上长时间的垄断地位。   外头光亮得还跟大中午似的。我们一家人已经在吃晚饭。   储标说的,反正无聊得慌,先把饭给吃了。   只有我不吃饭,硬是蹲着守在客厅的电视机前。   我一声大叫,剩下三个扔了筷子跑过来看。   “这个这个,冠军!”   “打败了谁?”   “韩国人!”   “好样的!”储标点点头:“这下回去一辈子不愁吃喝了。”   “你说会奖励多少?”陈兰在一旁好奇。   “少说几百万,再加一套房。”储标点点头,一副内部人员的样子。   储盛手里的筷子腿指了指我,不无惋惜地说:“小时候送她去练体育,现在指不定也能拿个冠军。光宗耀祖。”   “练什么?”储标跟着问,眼睛发红,看我像看一颗摇钱树。   储盛就等着他问这一句,赶着开口:“就她这样子,当然是去练相扑。”   “奥运会有相扑?”   他们两个还没完没了了。   “你再笑!我送你去练葵花宝典。”   “好好,别吵了。要颁奖了。”眼看着我和储盛又要掐上,陈兰指着电视机屏幕让我们安静。   国歌从小到大一直听。   但是奥运会赛场上的每一次演奏都令人激情澎湃,眼眶微酸。   我给陈染之发短信。   他一整个暑假都在上特长班。   “张娟娟拿射箭女子冠军了。”   “打败了韩国人。”   我知道他很忙,也不指望他会马上回我。   我等了几分钟,他也果然没有回我。   我丢了手机。   跑到阳台上。天色已经暗下来。酷热的因子依旧沉浮在空气中,不甘心褪去。   我盯着楼下草地上几颗光秃的树干走神。   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树。   只记得去年的时候,他们还都是绿叶繁茂,青翠欲滴。他们没熬过年初的大雪,冻死了。   08年有振奋人心的北京奥运会。   08年发生了雪灾。   我和储盛一起在家楼下的空地上堆了雪人,是人生第一次堆雪人,很高兴。回家打开电视,新闻上都在播报各地受雪灾的侵害情况。   08年还发生了汶川地震。   电视上每天都在滚动播放救援情况。   早操时间全校默哀。   捐款几乎是人人参与。   少到几元,多到大几千。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普通人说不出什么大道理。   只觉得,太惨了。   太悲壮。   普通人的一生,不应该这样子。   *   陈染之下了补习班给我回信息。   “恭喜。”   “晚饭吃了什么?”   我听出来他的重点是第二句。   他跟我很大的一点不同是,他不会对别人人生的成败有过多的情绪。   不欣喜,更不嫉妒。   想到开学就是高二。   “跟你说说一件事。”   “我已经决定加政治。”   陈染之的信息回得很快。   “不想试试物理?”他又在揶揄我。   “那恐怕我只能去你们学校门口做一个快乐的擦鞋匠了。”   “嗯,我坐车了。回去再聊。”   他突兀地结束聊天。我心里稍微有点不满意。   但也只是说好。   我知道他忙,也很辛苦。   但是我今天最想要跟他说的一句话还没机会说。 作者有话要说:  最想要说的话是什么呢? 当然是祝祖国母亲生日快乐~祝大家中秋国庆双节快乐~~最近太忙了!!! ☆、第 83 章   我不知道陈染之家在哪里。   但是我知道他补课的地方在市中心,到我家没有直达的车,来这儿至少需要一个半小时。   等到收到他的信息下楼,已经快到八点。   即使夏天漫长到无休止的夜晚,也已经困进了蓝丝绒般中的夜色里。   他等在小区门口,我穿着简单的T恤牛仔裙,脚上的白色球鞋的鞋跟还没来得及提起来。   “你——。”   相较于我的随意,陈染之有点隆重的意思了。   深灰色工装裤,纯白耐克上衣,一整身的重点还是他脚上的那双全黑的aj。以前我就发现,陈染之很喜欢球鞋,我看到他穿过很多。有不少还是储盛眼红的限量款。   “今天怎么这么帅?”   “过分地帅。”   “都不像你了。”   ……   陈染之刚到嘴边要说出来的话,被我热情异常的直线球给无情地打了回去。   “你搞成这样千里迢迢地赶过来,难道不就是为了我夸你吗?”   “谢谢你的赞美。”他心悦诚服地点头。   我刚刚接到电话时候的激动已经渐渐平息。   “你刚才说很忙,就是忙着来这里找我?”   “不然呢?”陈染之提起手里的袋子冲我晃了晃,我看见他洁白的牙在夜色里一闪而过。   看起来,寿星公今天的心情很不错。   我好奇的抢过他手里的袋子,翻开来看了两眼。没有意外,是个蛋糕。   寿星公亲自提着生日蛋糕来与我共襄盛举。   不错不错。   我高高兴兴地领着他鬼鬼祟祟地摸去了我们家小区前边的小公园。   公园里有条河,我们坐在沿河边的长椅上。靠岸的水域里,开着大片大片的荷花。长的近的,都被折得差不多,只剩下个光秃秃梗,在晚风里孤零零地颤抖。公园管理人员上个星期在岸边围了铁栅栏,但没多久,栅栏上就扒了个口子,向着岸长的荷花没一朵幸免于难。   这会已经快八点半。晚饭过来出来散步的叔叔阿姨都散得差不多。公园里静悄悄的,除了偶尔路过一两个夜跑的运动爱好者。   我催促陈染之把蛋糕拿出来。   蛋糕小小的,正好是我一个手张开的大小。   我把蛋糕凑到眼前仔细看了看。   “这是芒果味的?”   “你不是最喜欢吃芒果味?”   “这都是小时候的事了。”我在一旁默默补充。   陈染之低着头在塑料袋里翻东西,我心里这会儿已经感动多到要溢出来。   我好高兴。我指着面前的这片荷花池,开始疯言疯语:“现在的心情有点想要跳下去游个泳。”   “你看过天地传说之美人鱼吗?我很喜欢这个电视,以前我只想要做仙女的,但是看了这个电视后我只想做一个妖精,而且是鲤鱼精。”我兴奋地看着他。   公子在岸上抚琴沉思,我在莲花下驻足爱慕。   光是想想就——   “哈哈哈,是的是的,我小女儿在市重点,对对对,今年要上高二了——。”   “没有没有——。”   “两个小孩都挺有出息的——。”   我浑身的血液温度一下掉到冰点。   连忙伸手把正拿着蜡烛往蛋糕上摆的陈染之无情又决绝地往外一推。   “快走——。”我低而快地对他说。说完立马扭过头,坐在椅子上对着眼前的荷花目不转睛,挺着背,一动不动。   拜托,不要发现我。   拜托拜托。   我在心中疯狂的默念祷告。   “储悦——。”   “阿,对——。”   “爸!”我绝望地闭了闭眼,跟被火烧着的似从长椅上弹起来。   “爸!你怎么也在这!好巧!”   我一番手忙脚乱地殷勤问好,结果发现储标说话的时候眼神根本就没落在我这儿。   敢情他根本不是对着我说的!   储标转过圆圆的脑袋看我,怕看错了。又凑近了一步看。这才扭过头又跟他老朋友继续惊叹:“呀,这就是我女儿,叫储悦!我刚跟你陈叔叔说着你,没想到就碰见你了。”   “你怎么这么晚还在这里没回家?”   我眼皮跳了跳。这句话不是该我问你的吗?往常这个点你不都应该已经躺在床上,开始回味新闻联播了吗?怎么这会儿还在公园里瞎逛?   是陈兰管教无方阿!   “很晚了吗?”我仰头看看天,无辜惊叹:“呀,真的很晚了。”   “我出来去超市买东西,走的有点累就到公园里坐一坐。”我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清了清嗓子,笑。   “就你一个人?”储标指着旁边的人问我。   “这是谁?”   我一本正经地摇摇头。   “我不认识。”我把长椅上的书包丢给陈染之:“我来的时候他就坐在这椅子上了,我总不能让人家滚吧。”   “哦,其实。”我回头飞快地扫了一眼陈染之此刻这张一脸无措的脸。   真的是好难得见他这个样子。   我立马心生一计。   “刚才我跟他交流了几句。”   “他迷路了。”   “迷路了?这么大一个小伙子还能迷路?”储标摸了摸他的肚子,冲我扬起一抹危险的笑容。   父女对阵,最重要是临危不惧。   “真的。”   “因为人家不是中国人。”   “人是韩国人,他来我们这边的大学城留学的。也出来逛超市,结果语言不通,找不到回家的公交车。”   “正好碰见我,我就跟他聊了几句。”   “你还能说韩文?”   “呦,老储,你这女儿不得了,语言天才阿!”   我羞涩一笑:“陈叔叔你过奖了,我不会韩文,我们用英文交流的。”   “英文!”陈叔叔大拇指一翘:“那更了不得!世界第一大语言阿!”   真是没有这位陈叔叔捧不了的场,难怪我爸最近几天自信心暴涨,又开始跟陈兰叫板了。   “你是韩国人?”储标没依旧半信半疑地看着陈染之。   我从我爹的表情语气上读出来他此刻的想法。   他是要放大招了。   陈染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我觉得他也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   储标小手一挥:“那你整几句韩文给我听听!”   ……   我爸这找人才艺表演的爱好没想到连“外国友人”都不放过。   “你。”他又差遣我:“你给他用英文翻译翻译。”   我讪笑了两声:“这韩国话有什么好听的,你——。”收到储标的眼神警告,我立马扭头对着陈染之一顿叽里咕噜。   “please。”储标还挺上道,等我说完冲着人有模有样地一比划。    陈染之默不作声,我特别担心他冲动之下飙出中文,那我从刚才到现演得一大通算是都白费了。   “爸,人家只是问路,你这样有点过了阿。”   兴许是陈染之默作声的平可怜模样打动了储标,他摆摆手:“要回学校?找不到路了是吧?”。   我代陈染之猛地点头。   “天都这么晚了,储悦你先回去,我带他去坐车。”   ……爸,真的不需要这么热情的。   “你买的是什么?”他突然又发现了椅子上的蛋糕。   “蛋糕阿。”我知道遮掩没啥用,干脆就大大方方地承认。   “好好的买什么蛋糕?”   我机灵:“不是买的,易初莲花搞抽奖,中奖人家送我的。”   我话音刚落,只见陈染之默默地将还握着蜡烛的手不动声色藏在身后。   我在心里暗暗向他比了大拇指。   储标坚持亲自要护送“韩国友人”到车站。我没辙,只能提着蛋糕先行告退。蛋糕,陈染之的生日蛋糕,他自己一口都没吃上,甚至连蜡烛都没机会点。这样想想,有点可怜。   我和蛋糕先回家。   储标晚半小时踏进家门。   我确定了他进浴室的动静,把门锁上,才敢给陈染之发信息。   “你在哪里?”   “车上。”   我傻了。   “你怎么还真上车了?”   “没办法,叔叔亲自看着上车的。”   “他还是跟以前一样热情。”   “不过他好像真的一点也没认出我来。”   “……现在被他认出来并不是什么好事。”我忍不住吐槽他。   “还有,告诉你一个幸的消息。”   “车的下站就是终点站,要开半小时。”   “要不,你求求售票阿姨?”   陈染之好久都没回信息。   我有点担心他是不是在生我的气。后悔刚才要不是急于跟他划清关系,扯什么问路的外国友人,也不会浪费他这么多时间。   大约等了十来分钟。   我刚鼓足勇气跟打电话认罪,就收到了他发给我的照片。   一片寂静浓郁的黑夜里。   燃烧的蜡烛夜色中绽放着盎然的绚烂。   少年今年年方十七。   我盯着蜡烛上的数字,默默了很久。仿佛怎么看也不够。   “陈染之。”   还是打了电话。   “祝你生日快乐。”电话刚一接通,我连忙就把心里想要说的话说了。   不想再有任何无谓的事,浇灭通往真心的导火线。   “我是韩国人,我听不懂中文。”他一板一眼地跟我较劲。   “怎么还真生气了?”我赔着笑脸哄他:“祖国的建设可不能没有你,你必须是中国人。你现在在干嘛呢?”   “刚刚点了蜡烛,也许了愿望。”陈染之语气开始稍微平和了一些。   “陈染之。”   “我觉得。”我也理解他的心情,过生日,结果过到了荒郊野外,连个生日蛋糕都被我顺走,能不气吗,是气阿。   “嗯。”他轻应了声,不疾不徐,等待着我继续说下去。   “我觉得自己可能再也遇上比你更好的人了。”   虽然我也才十六岁。   但是命运的签似乎已经替我选中了一切。   她从不言语,我却已经有感觉。   “中国是遇不上了,不过到韩国可以再找找。”   “陈染之!”我怒了。   “下一个生日。”   “不能再这样了。”我听出他的抱怨,还有哀怨。   “否则呢?”偏偏是这样,我偏偏还要试试他的底线。   “……。”   “否则你就要在下下个生日再补偿我。”   “你刚刚许的愿望是什么呀。”我得意地明目张胆。   “生日愿望吗?”   “刚刚已经实现了。”   “其实我真的生气。”   “但是——。”他停住不说。   “但是我再也遇不上比你更好的人了。”   他不说的话。我替她说。   “真的是对你没办法生气。”   “悦悦。”   “储小悦悦。”   我想像着他咬牙切齿又一脸无奈的样子。   一定特别可爱。   *   韩远看不惯陈染之的原因,他一直都没有跟我细说。我也是从宋显那里打听到一些边角料的消息。   韩远在校外办了个数学补习班。   班上的同学都报名参加了。   偏偏班长没有。   没有参加倒也算了。   陈染之偏偏选了十四班的数学老师的课外补习班。   这一下就让韩远记恨在心。   “为什么?”一次吃饭的时候,我问他。   “苏老师是崇南最好的数学老师,她开的课外班都是提高班。”   “我觉得自己的选择没有什么问题。”   我为他鼓掌。   “重点班的故事就是比我们要多得多。”   *   高二开学快一个月,生活和学习的节奏较高一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一切还是按部就班。   我跟陈染之很少在学校私下碰面。   “偶遇”次数最多的地方,也就是食堂,或者是体育课。   今天我们体育课都是第四节。   下了课后直接去食堂。   我们这节课刚跑完八百米,我累得没有胃口。张放放替我打了两个素菜。自己两荤两素,一点没缺。   “干嘛这样看我?”   “你不是说你没胃口吗?”   没错,我刚刚是这样说的。   但看见张放放的奥尔良鸡腿后,我的胃改变了注意。   “我现在想吃肉。”   “下辈子吧。”她伸手护住自己的餐盘,递了我一个滚的眼神。   简直无情。   我们这桌又来了一群女生。   看校牌,是刚刚跟我们一起上体育课的。   十六班的女生。   “哎,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   但我很想知道。   她们一坐下就开始低声聊八卦。我暂且抛下对肉的执念。精神上加入了她们。   “齐琰是不是喜欢苏恒阿。”   “八成是喽,我听她朋友说她打算要加物理。”   “拜托,有没有搞错,明明化学才是她的强项!”   “所以阿。”扎马尾辫的女生低声叹气:“这不是因为苏恒还能因为什么?”   “学霸之间的爱情,真令人动容。”   “但是我听说苏恒有喜欢的人阿,不是两班还是一班的吗?”   “省省吧,学霸的爱情最讲究势均力敌了,我要是苏恒我肯定选齐琰,长的不错又聪明,将来在一起才有聊天的话题吗。偶像剧里学霸陪学渣的故事都是骗骗学渣的。”   ……   我思来想去,又翻来覆去。   终于确定。   她们这帮人嘴里的“学渣”莫非就是我?   张放放撑着下巴在对面笑着看我,她大发慈悲地把咬了一口的鸡腿塞我盘子里。   “没事的,要学会坚强,多吃点。”   我笑不出来。   甚至该死的。   我觉得她们说得还有几分道理。   尤其是此时此刻。   苏恒,也就是陈染之。他正端着盘子在离我们这桌不到两米远的过道里找位置坐。   我左手边还有一个空位。   但是一个不够。   他们是两个人。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男女同学竟然公开同桌一起吃饭。   “嘘嘘。”   “别说了别说了。”   “苏恒和齐琰就坐我们隔壁桌。”   几个女生互相使了个“你看吧,我没说错”的眼神,得意洋洋。   我彻底没胃口。   无聊的拨弄了几下盘子里的芹菜炒干丝,扔了筷子低头发呆。   收了盘子出来,正好撞上正等在门口的陈染之。   “储——。”   我一片头,看到后面走出来的是女生。头也没回地拉着身旁的张放放走了。   第二天。   十六班班长有暗恋的女生这件事准确地通过宋显传到了我这里。   我连忙发了一串问号给他。   “为你守身如玉。”   ……   是我大意了。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正经人。    ☆、第 84 章   “你长大后想成为什么?”   这是我们每个人成长过程中都避无可避的一个问题。   我依旧没有答案。   一个作者说过类似于这样的话:求仁得仁,每个人都会得到自己想要得到,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你是什么,你就会成为什么样的自己。   没有必要着急,也不需要着急。   反正人生就是一个“求仁得仁”的过程。   *   高二下,储标为了让我能安心备考,在学校附近给我租了个小房子。   陈欣走了,现在连我也要离开。   原来热闹的寝室,只剩下沈雪娇。   但她应该很快就会被并到其他的寝室一起住。知道要离开的那几天,高一刚入学时候的很多场景一直跟幻灯片似的在我眼前飘过。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觉得你很漂亮。”   “但是我不喜欢你。”   熄灯后。   是只剩下两个人的寝室夜聊。   沈雪娇笑着在另一头开口:“为什么?是嫉妒我长得美吗?哈,不是这个意思,我就开个玩笑。”   “我当时是觉得你很自恋,也有点吵。”   “不过现在想想,我是嫉妒你的。”   “其实我也不喜欢我自己。”沈雪娇从床上坐起:“尤其是那时候的自己。”   “我总是需要通过别人的爱来证明自己。”   “我不会爱自己。”   “储悦,我说出来,你也许会觉得可笑。”   “我很自卑。一直以来都很自卑。因为我没有爸爸,也没有人爱我。”   自卑的人,常常也自恋。   这是他们活下去的手段。   但能够试着说出这样的自己的人,应该要有比原来会好一点。   “你高三会搬出去吗?”我担心她一个人会孤独。   “我出去住也是一个人,在这里,也是一个人。”   “就不大动干戈了。”她很坦然,坦然不是因为随和,而是认命。   “还有件事我一直都很想跟你说。”   “我也只想跟你说。”她强调。   寝室很黑,只能看到她一个坐着的剪影。我想象着她偶尔认真起来的样子,很漂亮。微卷的栗色长发垂在腰际,刷着睫毛膏的眼睛扑扇扑扇地很明亮。   是斑斓的蝴蝶在春光明媚地花园中嬉戏游走的那种漂亮。   “陈欣走读,是因为我。”   她理所当然地说出理由。   “因为我亲了她。”   我。   夜色缓和了我长时间沉默所带来的尴尬。   事实上,我对这个结果意外,却也并不太意外。   “她很温柔,对我也很好。”沈雪娇开启了碎碎念的模式。她早就做好了准备,准备了要告诉我,就绝不后退。   “我不知道这算是什么感情。”   “我见不到她的时候,很想她。”   “她会关心我,关心我有没有吃饭,关心我生病会不会按时吃药。”   “我知道她也会这么关心你,你一定也只是把这种关心当作是朋友之间的一种友善。”   “但我不是。”沈雪娇从自己的床上爬过来。   “我对她的感情,不是这样的。”   “但我很混乱,我也不确定。”   “所以她搬走,我无话可说。但是——我很想她,我需要她。”   她来到我的床头,呼吸轻轻的,又微微有点紊乱。她沉默着,俯身给了我一个拥抱,滑滑的头发垂下来,落在我的脖子里。我僵着不动,手足无措。   “但是我不会打扰她。”她头埋在我脖子里,说话的气息暖暖地。   女孩子的身上很香很软,抱起来感觉跟男生截然不同。   我手刚绕到她身后,想要回抱她。   沈雪娇已经撒手,起身。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恶心?”她仰起头,说话的时候,目光落在我床后的窗帘上。我想她真正想问的,并不是这一句。   她真正想要知道的,是陈欣的答案。   所以她害怕了,她怀疑自己。   “你刚才很紧张,是因为我说的话吗?”她有点调皮地问。   沈雪娇误会了。   误会了我的紧张。   “一点也不。”我连忙坐起身否定:“但是对不起,我不是陈欣,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也许你该亲自问问她。”   沈雪娇笑了笑,语气里透着一层淡淡的坚定:“我会问她的。”   “不过不是现在。”   *   高三的学习节奏陡然繁忙了起来。   宋显跟不要命似的,雀巢咖啡一瓶接一瓶的灌。他最近午饭也不去吃,常常一个人闷在教室里做题。   开始的时候班上男生还会拿他开涮。   这么拼命读书,是要考清华北大阿!   考了清华北大,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阿!   说话的人也许没有恶意,但是听的人却总会不舒服。宋显没跟他们计较,他以前被调侃了嘴上还会还几句,现在要么闷头不说话,最多就是笑笑,然后继续拿出模拟题模拟人生。   我理解他的。   高二期末考试,宋显考得并不好。尤其是物理加一。   虽然他的物理一直都还不错,但是拎到高手如云的物理班,就泯然于众人了。   宋显很喜欢历史,历史也是他几门功课里学得最好的。当初他选择加物理,教我们历史的老头知道了还惋惜难过了很久。   “但是没有办法。”   “我父母想要我做医生。”   “可是加文科也能做医生阿。”我提醒他。   “我想做外科医生。”   “也不完全是我父母强迫我的,这是我自己的意向。”   当你的爱好有朝一日成为了你实现梦想的道路上的绊脚石时,你会作何感想。   我的位置依旧是在他后面。   在他的被试卷习题塞得满满当当的桌肚里,我偶尔也会发现一本封面平整如新的《万历十五年》。   物理班一共263个学生。   宋显物理单科成绩排162。   第一名是陈染之,分数149。   我的同桌为了追自己喜欢的男生加一也选了物理,高二期末考试考了45。甚至不到年级第一的一个零头。   残酷的人生,在开始一点点摊开给我们看。   我的同桌高三开始的时候转去了历史班。   她跟我说,她以为自己会痛苦。   但是没有。   她只觉得解脱。   “我真的搞不懂电磁学。”   “也学不会各种粒子。”   “我只想死。”   人人都有梦想。   但能够被实现的梦想是绝对的奢侈品,可遇而不可求。   明白自己是个最最最普通的人,大力不会出奇迹,爱并不能发电。就算不吃不睡,连做一百套题,也无法帮助你在考试的时候比别人多拿十分。   这才是高三要告诉我们的人生。   聪明的人永远不做“看起来聪明的事”。   但还好高三,不仅仅只有物理。   但坚持的人也一定会迎来属于自己的美好。   我想宋显会成功的。   至少他不会辜负自己。   *   我去了政治班。张放放也是。   高三开学,张放放剪了一头短发来报道。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的眼镜。她近视了。高一入学好一直到处炫耀自己5.0视力的人,在高三的开始,却突然戴起了近视眼镜。   我跟她依旧是形影不离的朋友。   张放放的外婆和爷爷在去年相继离世。外婆是生病,胰腺癌,发现后没撑多久就走了。   很痛苦。   放放只用了三个字跟我描述。   可能是指她外婆,也可能是说她自己。   葬礼的时候我们家也去了。   张放放眼眶通红,面色惨白,脸上没有眼泪。   爷爷是因为脑溢血。   早上出门买菜,起得早,没吃饭,骑着自行车出去的,一去就没再回来。   张放放父母本来要离婚的事,也因为两个老人的离世而被耽搁。   理由说得很动听。   家里都出这么两件大事,你们再离婚,想要小的怎么办?   况且现在马上就要上高三,正是关键的时候,就算忍也得为孩子忍过去。   放放很少跟我说家里的事。   她只说她很坚强,很勇敢,她可以挺过去的。   “为了我,都是为了我,都是因为我!!!”   直到高二暑假某一天的半夜。   我收到张放放这条深夜前来的短信。沉默的,短短的一句话,我能听见,扑面而来的,全是尖叫的嘶吼声。   我经历过储标和陈兰吵架的样子。   我知道那是一种怎么样可怕可怖的经历。   “不要去在意他们。”   “爱自己吧。”   “放放。”   “你还有我们。”   “你还有未来。你要加油,要走下去。”   她笑着满口答应下来,用一种毫不在乎的语气。   我想象得出张放放父母在家里吵架时候的样子,甚至能精确到他们说的每一句台词。   “我们为什么不离婚?”   “还不都是为了你?”   “哪里不爱你?不关心?”   “给你的生活费不比别人多得多?”   “我们也有追求自己生活的权利!”   “当初就不该把你生下来!”   “白眼狼!”   去死吧。   都去死吧。   这样的人生。   这样的爱和关心,全部去死吧。   面容苍白,站在角落里不言不语的张放放。   这样的她,我也都能一并准确的幻想出来。   她还是她。   灵魂空了。   成为了一个无欲无求的人。   无欲无求的人。   你却永远不知道她下秒会掀起怎么样的惊涛骇浪。   *   高三第一次模考结束没多久。   陈染之班上的一个女生办了休学。   这个女生是住宿生。   高一高二的时候都还算是个阳光开朗的女孩子。   不正常,是从高三开始的。   每天天不亮,有时候甚至是半夜,她就会背上书包,穿戴整齐,什么也不做,就坐在寝室的书桌前一个人自言自语。   室友半夜被吵醒,吓得半死。   跟她说话,她也不会搭理。嘴里不停地嘟囔一些外人根本听不懂的东西。   室友跟学校反应了这个情况。没多久,那个女孩子就办了休学,被领回了家。   崇南每年都有学生学疯掉,或者是自杀的新闻。   但是学校对这方面的消息向来都封锁得很严,教育局也从来不允许此类事件在社会上传播。   不传播,却永远都在发生。   *   “有人要跳楼了!在行政楼!”   你看。   真的在发生。   “是谁阿?”   “高三的一女的。听说,好像——好像叫——张什么——张放放——。”   死亡从来都是一场盛宴。   死亡是自己的。   盛宴属于别人。   贪食腐肉的秃鹫,化成人类的形状,密密麻麻的人间集会,歌咏着赞美的诗句,高贵华丽,蛊惑人心。   成功之后,再一哄而上,无情掠夺,疯狂抢食。   就像此时此刻,在行政楼底下伸出的那一双双手中,到底有几只是想真心拉她一把的。   又有多少是渴望推她下楼。   用他人的血祭奠一场属于自己的血腥狂欢。   但我不相信,一定不相信,不会是她,绝对不会。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要写完了~~~ ☆、第 85 章   今天下午最后两节课是学校一年一度的爱心慈善义卖。往年高三并不参加,今年校长法外开恩,给了我们一节课的时间。地点在学校操场,每个班一个摊位。   我们班的义卖活动是袁洁柔负责的。   从宣传海报到摊位布置都是她一手包办,还有其余几个女生或多说少也出了份力。第三节下课铃刚打过,高三教学楼就热闹起来了。   男生都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往外冲,一秒都不想浪费,其他女生跟在后面跑。   剩下的没有安排的任务的,也不能在教室里待着。我们校长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他既然同意了高三参加义卖活动,那务必就要把这个活动办到尽兴,办到最好,绝对不允许任何不尴不尬的情况出现。   防止出现部分学生留在教室里学习不愿意去操场参加活动的现象,他早就下了通知。活动当天会安排行政领导巡查,凡是抓到留在教室里的学生,一律都要处分。   不过我想真心爱学习的同学怎么会因为这区区一点小困难就放弃了自己对学习的真心追求呢。   当我看着宋显把从《灿烂在六月》上撕下的一张高考真题试卷认真地折成豆腐块后,鬼鬼祟祟地塞进校服口袋里。   借着尿急的借口甩开所有人,直冲厕所的方向。   如果是别人我可能还会稍微怀疑一下那张试卷真正的用途。   不过是宋显,就无需担心。   我的同桌一下课就拉着我往外走。她是化学生,个子瘦瘦小小一个,头发乌溜溜的。瞪着一双大眼睛看人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像一条趾高气扬的贵宾犬。   我们开玩笑叫她“贵宾”,她心情好的时候,还会“汪汪”两声回应。心情不好,就直接扑过来上口开咬。   她的化学在我们班数一数二,数学也是。我在数学随堂测验上得的高分,一半都要感恩她的付出。   贵宾一直是个无欲无求的女孩子。我跟她是从高二下才开始成为同桌,之前我们虽然在一个班,但几乎没有交流。   她成绩不错。班级里一直在中上。不过从来没有进一步冲一冲的想法。每天早上咬着牛奶来学校,中午午休别人做题她是真的午休。晚上十点前一定会睡觉,因为担心睡眠不足不长个。酷爱动漫,喜欢一切萌萌的小可爱。   喜欢给人画卡通人物形象。   给我画的是一只头戴发箍的小狮子,她自己的则是一只顶着骨头的白色贵宾犬。   贵宾一直都很快乐。   一副从来没吃过生活的苦的样子。   我唯一一次见她红眼睛,是在校门口的车站。   她跟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子在说话,我正好背着书包经过。她一转头,看见我。我就再也没有忘记过她含着泪水,双目通红的样子。   楚楚可怜到不行。   男生是她从初中一块上来的同学,也是她的男朋友。   两人在一起三四年,高三开学没多久,就分手了。   我以为是为了学习,或者是家长阻挠,这些外界原因。贵宾自己也以为是这样原因。只是不到一周,我们就在食堂看见她男朋友揉着另一个女孩子的脑袋大大方方,臭不要脸地经过我们。   原来,是移情别恋。   恋的,还是高一新进来的学妹。   学妹很普通,完全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女孩子。只是学妹碰巧在篮球场看到学长打篮球的潇洒身影,深深迷恋,转头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学长追到了手。   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方法。   贵宾消沉了没多久,就又是一副无忧无虑的快乐样子。   我有时候看着她这么高兴的样子,真的是怀疑她是没有心的。   没有心多好。   没心机,更没烦恼。   有时候稀里糊涂,说不定就撞了大运。   *   贵宾拉我去操场。   她早上来学校,第一件事就是拿出皮夹向我展示了她今天雄厚的财力。   “我要大买特买!”   我跟她截然相反,没有什么花钱的欲望。我不喜欢别人用过的东西,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单纯的不喜欢。   不过这种日子,出去逛一圈图个热闹也是好的。   我本来是想要等张放放回来后一起去的。她第三节课的时候被班主任叫去办公室一直都没回来,我拖着贵宾一直从下课等到上课她都没回来。   “那我们先去吧。”   “我跟她发条信息。”   我看贵宾等的有点急,就低头拿手机给张放放发了条短信。   班级教室都空了。   高三整幢楼都很安静,静悄悄的,像是一种触手便可破的幻影。   “我觉得它好脆弱。”   “现在这个样子。”我们踏出教学楼,我回身指着斜阳里的砖色大楼。   就像我们的人生,我们的梦想。   贵宾捏着我的脸,感叹:“我们班的大文豪又上线了阿?”   有来不往非礼也。   我立刻扯住她的马尾辫。   小操场就在教学楼旁边。我们这会儿过去,那里已经是人头攒动的热闹样子。高一的摊子占了快一半的地方。高三的最简陋,地段也是最差。在操场南边的角落里。   我们远远一眼就望见了自己班级的摊位。   我和贵宾都极有默契的转身装没看见,迅速向着高二的摊位行进。   我们都清楚。要是被自己班上的同学抓住了,免不了是一顿强买强卖。而且我们班上捐的东西都特无聊,除了一些小娃娃,剩下的都是些书。比如《哈佛校训三百条》,《如何养育天才孩子》等等。还有一本更夸张的,是《宝宝一岁到三岁的辅食大全》。   这还真是把家里压箱底的玩意都给掏出来了。   高二卖的东西就还比较正常。   我跟着贵宾看了几眼,很多东西,尤其是文具一类的都是新的。   正好碰见一个高三女生的在跟他们砍价。   “学姐,这是我早上刚在校门口花了五元买的三菱。”   “你开价两块五,这,不合适吧?”   “我这都还没有算你跑腿费呢。”   “那——。”学姐皱着眉头,稍稍犹豫了一下;“加跑腿费,两块六?”   ……   我看那高二学弟顿时面露菜色。估计是气绿了。   我原来以为贵宾会大买特买的,但是逛了小半天,她还是两手空空,我倒是占了便宜买了一只四元的三菱笔。   “你想买什么?”   我见她的眼神像是搜索如意郎君的样子在各个摊位里不停地流连忘返,好奇:“你到底在找什么?”   “我吗?”她说话也不舍得抬头看我。   “我在找一个卖车模的。”   “我听说高二这次义卖会有人卖法拉利的车模。”   “车模?你买这个干什么?”我认识她这么久也从来没有听说过她有这个爱好。   贵宾支吾了两声,拉着我一起走:“没,没什么,就我认识的一个朋友喜欢赛车,我想帮他看看。”   “哎哎哎,找到了,找到了!”她激动地拍了两下我的手,而后甩下我,自己先跑了过去。我跟在后面也追了过去。   “这个多少钱?我想买。”贵宾指着车模,眼里闪烁着兴奋。   抱着车模的男孩子,抬起头看她。有些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阿学姐,这个已经卖掉了。她付了钱,东西现在只是寄存在我们这儿。”   “卖掉了?卖给谁?”贵宾脸上的高兴一下垮塌,她却又不甘心地拽着那男生继续追问。   “她出了多少钱?我可以加钱。”   “真的。”   “人家都卖掉了。”   “要不我们去店里买吧。”我拉拉她的手。想要劝劝她。   贵宾着急地直甩手:“这个车模绝版了,店里买不到de 。”   我看着男孩子手里抱着的大红色车模,颜色靓丽,阳光下闪着不同寻常的光辉。   “那个——。”男生刚还左右为难的脸一下亮起来,指着我们身后:“刚买这个车模的人来了,你要不跟她商量商量,我看你好像挺想要这个车模的。”   贵宾扭过头。   我也跟着一起。   也算是知道了什么叫做冤家路窄。   买这东西的女生,不是别人,正是贵宾前男友的现女友。大家不熟,但是都认识。   我以为贵宾会双手叉腰,仰天大骂三声晦气,扭头就走。毕竟就算是我一个旁人,我都嫌碍眼。   只是我眼睁睁地看着贵宾主动走上去跟那女生搭话。   “你好。”她还礼貌地打了招呼。   “那个车模能让给我吗?”   “我很需要。”   女孩子冷笑了两声。   “你还真是什么东西都要跟我抢一样的。”   “不过。”她啧啧了两声。   “你做什么都总是要输给我。”   “这个模型车,输给我。”   “何子骏,也输给我。”   “李若然。”她直接叫贵宾的大名:“今天我们既然遇上了,那我就友情提醒你一句。”   “离何子骏远点。”   “你是不要脸。”   “他只是放不下以前的情分。”   “懂吗?”   什么意思,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一下给整懵了。   “贵宾?”   女孩子说完径直走到那男孩面前,一把拿过他手里的车模,又按着原路折回到李若然面前。   “车,是的我。”   “人,也是我的。”   她话说完的下一秒。   怀里抱着的车已经被狠狠扔到地上。   贵宾不解气,还跟着踩了几脚。   我原来还担心对面那女孩会扑上来跟贵宾干起来,让我没想到的是,她却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什么都没说,就只是开始掉眼泪。   我还纳闷她是不是脑子进水。   转眼,贵宾就不动了,脸刷地僵住。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远处小跑着过来的男生,是何子骏。   他有些气急败坏地冲到贵宾面前。   “你干什么阿?你别欺人太甚,这是在学校里!”   “何子骏。”   贵宾抬头看他,特冷静地开口:“你说你还想跟我做朋友。”   “这句话是你说的吧?”贵宾指着地上的赛车模型:“你喜欢赛车,所以我打算买这个做生日礼物送给你。”   “不过现在你也不需要了吧。”   李若然从见到何子骏来开始,全程都特平和。她说完扭头就走,我也想着跟着一起过去。半路却被人拖住。   “让她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   “也许现在她并不想要看到任何人。”陈染之怀里抱着一堆彩纸,拽着我手的动作看起来很别扭。   “陈起。”他叫住路过的一个男生:“这些东西拿到摊位那边。”   陈起是十六班的体育委员。   他认识我。   向着我微笑点点头:“最近伙食有点好阿?”   我不多废话,飞起就是一脚。   陈染之冲他一挥手:“快滚。”   贵宾人向着教学楼的方向已经跑到没影。   我看看陈染之:“我觉得——。”   “快来人阿!艺术楼有人要跳楼了!”   突如其来的一声惊呼撕破了此刻的和谐。   人群渐渐反应过来,一个两个,从疑惑,到惊讶,最后是隐隐的惊恐。   谁要跳楼。   为什么要跳楼。   又有一个男生从行政楼的方向跑过来,向着他认识的人。   “是个女生!”   “我认得她!”   “叫张放放!”   “储悦——。”   我挥开陈染之半当中伸过来的手,拔腿就冲着艺术楼的方向飞奔而去。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能跑的那么快。   这样长的一段距离,漫长却又短暂。   是她吗。   怎么会是她。   不可能是她。   我一直跑,一直跑,当跑到艺术楼近在眼前,恐惧在后知后觉的从我的心底探起头来。不是那种慢慢生长的弥漫感,而是已经长成的巨大一团,不停地在我的心口来会擦过。像是磨刀石上闪着冷光的刀,来来回回,反复不停地肢解着我不断重新建立起起来的信念。   我双腿发软,使不上力来。   不断的有人从我身后超过我,他们向着那人群的方向奔去。   却只有我,只有我像是一个迷路的人。   无措,无力感,将我层层包裹,让我窒息。   阳光依旧明媚,十月的风,是桂花味。   没有风云巨变,更没有天地变色。   一切都很普通。   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颤抖,这种感觉很微妙,是完全超乎你自我控制的一种身体本能。我知道我需要跑起来。我告诉自己,提起腿,提起腿,跑起来。   女生站在五楼的窗台上。   楼下已经站满了学生和老师。   学生窃窃私语,而老师都在振臂疾呼。   “不要冲动!”   “不要冲动!”   “怎么还不上楼?”   “门被锁死了呀。进不去。”   “报警了吗?”   “小高刚打过电话了。在来的路上。”   我见年级组长皱着眉语速飞快地同她身旁的一个年轻女老师交流。   “赶紧把这些学生赶回去。”   “赶回去!”她又重复了一句,狠狠加重了语气。   我站在人群的外围。   仰着头,努力看清站在窗台望着远方走神的女孩子。   努力——   “不是。”   “她不是张放放。”一个略微不稳的声线从我身后追过来。   我一个扭身,都不需要看清说话人的脸。   直接,张着嘴。   无声地扑近了对方的怀里。   不是,不是她。   我看见了。   她不是张放放。   “我吓死了,吓死了,我真的以为是她!我吓死了!”知道不是她,我却反而更加是急得上串下跳。   我知道一个词。   这叫后怕。   眼泪就像是一场突入起来暴风雨。   陈染之手摁在我的头脑上一直轻轻地拍。   “不是她。”   “储悦,不是她。”   “我刚刚看到张放放从教学楼过来。”   “不要害怕。”   他不断地同我确认,向我解释。   *   要跳楼的女孩子叫张芳芳。   是十班的。   跳楼的原因很简单。   父母总是因为她的成绩吵架。   她觉得人生无望。   想要一了百了。   阅览室后的小花园里。   我坐在砖砌的花坛边上,抬头望着树叶结成的天空。惊恐过后的大脑,一片空白,很像是雨过天晴后的天空。   一无所有。   却澄澈。   “知道她不是张放放。”   “我一下觉得好幸福。”   “我根本不想要管别人的死活。”   “很多人也许都会觉得轻易要放弃生命的人都很脆弱,很没用。”   “我觉得他们说的挺对的。”   “即使我曾经也是这样一个没用的的人。”   是的,我是。   “我以前。” 我慢慢地回忆着当时的那个自己。   “初中的时候有一段时间也特别想死。”   “那些问题,现在看起来都觉得幼稚。但是,当时,当时真的能够压垮我。我真的克服不了。”   “陈染之。”   “你早就知道,我只是个纸老虎,我很没用的。我只会哭。只会责怪所有的一切。我觉的自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值得我留恋的地方。”   “世界很好,但是我不好。”这是我的执念。   你知道想死的感觉是怎么产生的?   对我来说只是一瞬间。   或者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阳光明媚的下午,洗完衣服,发现甩干机是坏的。   或者是。   走在路上,落日时分,偶尔遇见的,那正沉在夜色中,挣扎着的,最后一抹亮色的霞光。   这个时候,身体里死去很久的那一部分,会突然又短暂的活过来。   然后。   温柔,又绝望地望着你。   你看,一切都不会好。   这一次,你要不要,跟我一起。一起去死。   我努力让自己好起来了。   因为不服输,因为想要活下去看看。   也因为很多人,因为张放放,因为江炎。   曾经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拉过我一把的人,我永远都无法忘记。   “有人拉住了我。”   “所以。”   “我也想成为这样的人。”回忆痛苦的事的时候,不会哭。但是一想到曾经收到的善意,却总也忍不住。   我早就决定了。   在做储悦之外,可以成为一个温柔,愿意倾听的自己。   “是的。”   “你拉住了我。”陈染之的声音轻到不可思议,几乎是一种呓语。   我轻轻笑了笑:“我原来也以为是这样的。”   “但是不是的。”   “你比我要坚强多得多。”   “还是你们,是你拉住了我。”   即使曾经受伤已经痊愈,但是受过创伤的地方,会留下永恒的印记。   敏感不安,喜欢把真正的自己藏起来。   这些已经成为了我的习惯,永远都不会改掉的习惯。   但是会有人明白。   会有人懂得。   我听过一句话。   [曾身处炼狱之人,才懂怜悯世间。]   互相懂得。   才是我和陈染之之间无需言语的默契。 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没有写完。。。。 ☆、第 86 章   贵宾剪了短发,早上也不再喝牛奶。   宋显非常热情的推荐了自己喝的白兰氏鸡精给她。我看出来他是想找个人陪他一起受这种苦。   贵宾也不火急火燎地踩点到校,而是每天都早早的来。   同样的,她语文课也不再画漫画,画本换成了化学练习册。   这些细小的变化,如果不是我,不是她的同桌,可能也不会有人关注或在意。   她自己跟我说其实她也不喜欢喝牛奶,喝牛奶会让她反胃。但是她听说喝牛奶会变白,何子骏喜欢皮肤白的女孩子。   “我们初一就认识了。”   “当时我的闺蜜很喜欢他。”   “但是我成了他的女朋友。”   “这也许是我的报应。”   她特别无畏的看着我。我却避不开她眼底凝结的是浓得化不开的黯淡。   “我是第三者。”   “我没办法忘记他。”   “我答应了他继续‘做朋友’的想法。”   “可能从心底里,他也是看轻我的。”   “我拿了自己的报应。”   “我现在终于可以为自己而活了,彻彻底底的。”   贵宾第一次模考,化学单科年级第一。   她还是波澜不惊,我很为她高兴。   年少轻狂,意味着我们总要走过一些弯路,也总是一意孤行,但或许只有在全部付出后,痛彻心扉后,才能换来一个新的自己。   感知痛苦,有时候并没有那么糟糕。   *   曾经我也想过一了百了。   这是中岛美嘉的一首歌。   歌曲底下漫长无止境的留言,表明了这首歌曾经是,或者正是,很多人的心声。   张放放的父母终于离婚。在高三第一学期的期末考试的前一天。   “这还是我给他们算的良辰吉日。”   她没有故意说笑,说话的样子很平静,但是我感受得到她波澜不惊的外表下,整个灵魂都在发光。   我能够看到,那些流失的,属于她的活力,正一点一点的在回来,重新汇聚,再次见面。   “储悦,你知道吗?”   “我是个从来不相信鬼神的人,我只相信事在人为。”   其实,我也是。   “以前就算是路过寺庙,我也不稀得进去拜一拜。”   “不过都是些泥塑的东西,怎么会真的能保佑谁。”   说这话的时候,我和张放放正站在静安寺前,隔着一条马路,同在暴雨中依旧金光闪闪又静默无言的寺庙安然相望。   灰色的云层压在天际,一步步的逼迫,不给人,不给任何人喘息的机会。   “不信鬼神的人开始虔诚,只是因为他们不再相信自己。”   “当你有一个强烈想要实现,却又无法依靠自己实现的愿望时,你或许也会祈求上天垂怜。”   “我是真的,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不能决定他们的人生,但是他们的人生却在时时刻刻地倒逼我。”   走投无路的人,祈求上天垂怜。   跪在蒲团上的那一刻。   在内心诉说自己的期冀的时候。   内心究竟是一种解脱,还是得到成功依恋后的委屈。紧闭的双眼,止不住颤抖的身体,强忍着眼泪掉下来的那种倔强,这一种感情,除了面前这位金塑泥身的佛,谁又会明白。   我佛慈悲。   静默不言,端详世间,便是懂得,便是最大的慈悲。   50元一张的门票。5元一把的香烛。   在瓢泼大雨中,双手握着手中的香向着天地四方,这世间所有的圣灵虔诚朝拜的模样,是我至此为止的人生中所见过的最苍凉又肃穆的画面。   向着虚无求救。   是在一了百了前,对生活最后的爱意。   人生中每一个走投无路的瞬间,都是生活对我们对她的爱的试金石。   到底是不是真的爱我?   给你最苦的痛。   你还依然活着。   也许这样的爱,才配得上生活的垂青。   陪张放放去静安寺上完香不到一周,她的父母就同意离婚。   高中最后一个寒假。   我和张放放相约了等高考完,暑假去参观世博会。   她已经做好决定。   大学她要离开上海,向着北方,找一座陌生的城市,重新找回曾经的那个张放放。   但是我不会。   我会留在上海。   “最坏的结果。”   “我们会渐行渐远。”   “但是人生总会分别。”   “不如让她来的早一点,或许等到后来我们还会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就像你和陈染之。”   张放放这话说的有理有据,让我不得不信服。   她听进了所有人的劝,为了高考,为了自己的前途人生,她强硬地压抑住了自己所有的情感。她把自己埋在对分数,对学习的渴望中。   所以这一切的伤口并没有好。   她需要一段时间,一个地点,再次成为自己。   *   寒假我终于被押去上了培训班。   储标对我的数学不太满意。   陈染之一如既往地忙。   他准备要参加复旦的千分考。   我在新东方上英语。给我们上课的老师是上外毕业的,他除了给我们上课,平时也会接一点同传的活。课上的氛围很轻松,他喜欢跟我们聊很多他做同传时遇到的趣事。有时免不了嘴快乱开车。   上完课,我直接坐地铁去了淮海路。寒假走了一半,我们才终于有空见一面。我们的联系一直都不算多,即使是在学校,因为不同班,所以也只是偶尔会在食堂一起吃个饭。我们心里都明白,未来还在等着我们,不需要,也没有必要,操之过急。   对于他去复旦的决定,我当然觉得高兴,但是却也有点可惜。   因为按他的能力,上清华是没问题的。   陈染之说他想留在上海。   “我的计划里从来没有清华。”   “真的吗?”我特别不可置信。   “我吃不惯北方菜。”   “那你还跟我说要去英国?吃不惯北方菜,你就能吃惯英国菜了?”   “说得也是。”陈染之顺着我的意思点点头:“当时没想到这点,现在想还好没去。”   我听出来他是在胡扯敷衍我,但也懒得要拆穿他。   世博会召开在即,马路两侧的路灯上都挂满了宣传的口号和图片。   城市让生活更美好。   “染染。”   “高考完我们去世博会玩,怎么样?”   “你不是已经约了张放放。”陈染之好心提醒我。   “没关系阿,我可以陪你再去一次。”   “其实。”   “暑假我会去香港。”   “你要跟我一起吗?”   “去香港?旅游?”   陈染之摇头;“是,也不完全是。袁升申请了港大,应该没什么问题。他邀我一起去看看。”   袁升也是十六班的,跟陈染之关系不错,也是大学霸一枚。   “人家是请你,我干什么去阿。”我矜持地推脱。   “他带她女朋友一起去。”陈染之避开我的目光,仰头看着挂着的横幅。   “他有女朋友?”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一直有,是理工附中的。”   “你去吗?”他的语气里有点逼问的意思了。   “我——我考虑一下。”   去香港?   我除了小的时候去苏州杭州玩过,基本就没有出过上海。   “那去了香港,你还跟我去世博会吗?”我回头问陈染之。   陈染之不回答我,抬手指着路灯上的宣传横幅,没好气地开口:“他们印宣传大使的照片的时候,是不是把你给漏了?”   ……   *   千分考笔试在两月下旬。   陈染之分到的考点是格致中学。   我们来的时候,校门口聚着不少送考生来赶考的家长,我随便扫了一眼,像我一样年轻的,基本没有。   “到了,你进去吧。”我朝他挥挥手。   两月底的上海还是冬意正浓的时候。   我要好看,出门的时候,大衣里面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圆领羊毛衫。脖子一大截都露在寒冷中。陈染之是个很怕冷的人,他冬天基本上是羽绒服不离身,完了还要裹上一根厚厚的大围巾。他脸本来就小,被围巾藏了一半,就只剩下一双眼睛在外面。   现在这双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怎么了?是忘了什么吗?”我见他这幅好像石化的样子,有点担心地问。   不过这个问题显然很多余,陈染之从来不会犯这种错误。   他摘下手套,手忽然向着伸过来。我本能地向一边避了一下,但是没有避开。   “嗯,真凉快。”   他手架在我脖子上,一副要掐死我的姿势。我僵着身体,一动不动。能感受到温暖的指腹在我的脖子动脉的位置上下轻轻婆娑。   “是不是很冷快?”他看着我的眼睛,又跟我确认了一遍。说实话,有点凶。   我点头,又立马摇头。   “张放放说我脖子好看,标准的天鹅颈,不露出来可惜了。”我煞有其事地跟他解释。   陈染之送了我个白眼,大度地解下自己脖子里的围巾捆在我脖子上。   我低头闻了闻。又软,又暖,还有股子淡淡的香味。   我十分势利眼地翻看了一眼流苏附近的商标。   嗯,贵气。   “是我姑姑送给我的。”陈染之勒完我又良心发现,又贴心地替我整了几下。   “你姑姑还缺侄女吗?”我撩了撩几缕压在围巾里的头发,随口问了一句。呵出的气凝成一团团白雾,很快又消散在空中。   “不缺侄女。”   “侄媳妇倒是缺一个。”   “啧啧啧。”   连发骚都是一本正经的样子。   陈染之捏了捏我的脸,自己有些恼”:“你都不会脸红吗?”   因为他自己说完,脸先红了。   我打算气死他,所以不理他。   “时间不早了。”我指指他手腕上的表提醒。   “加油哦。”   “哼。”他闹脾气了,扭过头不看我。   “你想不想我等你呀?”我伸着脖子去看他,他再扭,就是不看我。   “可是要三个小时哎?”   “我可能等不了这么久。”   其实我们原来都说好了,我会等他的。偏偏我这会儿兴致上来,就是要逗逗他,看看他会不会生气。   这一点,我跟小时候真的是一摸一样的可恶。   陈染之终于装不下去。   他正了正脸色。   “储悦。”他低声叫了下我的名字。   “我会考好的。”   说完,我一愣神。   只感觉左脸上软软热热的,极为迅速的一个亲吻。   却是我们长大之后的第一个亲吻。   “这下脸红了。”陈染之嫌弃又得意地笑起来。我很少看见他有这种表情。   “你——你吃我豆腐。”我两手摸着脸,懊恼不止。   当然是装的。   他把脸递过来,示意我:“要不,还给你?”   周围有人在看,我连忙把他赶进了校门。   你一定可以的。   我看着他的背影,在心里默念。   *   高考两天都是阴天。   储标在考场附近借了宾馆。第一天考试结束,他带我去了他最爱的小绍兴吃白斩鸡。   没说什么,只是在给我夹菜的时候,貌似随口地问了一句。   “感觉还行吧?”   记忆中,这是他第一次给我夹菜。   我看着他手起手落的一套动作,可能是我看错了。我发现他的手有点抖。   爸爸老了。   他的心没有那么强大了。   储标拿起酒杯抿了小半杯白酒,长吁了口气;“今天回去好好休息,明天你妈来陪你。”   我低头吃着他给我夹的那块鸡肉,皮肉光滑嫩白,在灯下泛着光。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我考得挺好的。”   其实我现在没有什么胃口。   刚考完数学,又在校门口被同学拉着对完答案,我整个人的状态还是紧绷,游离的。   “挺好,那明天继续加油。”他极为克制地笑了笑,拿着筷子的手点了点餐盘:“来,来多吃点,不说考试了。这个也不错,尝尝。”   气氛一下就放开了许多。   高考最后一门结束在一个雨天。   压在身上长达十二年的重担,在这一刻终于可以同他告别。   张放放跟我不在一个考场。   我从教室出来,笑着跟遇见的几个同学一一道别,问好。再转身,踏入以后不再有他们的这场风雨里。   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缘分,点到为止。   现在是告别的时候了。   我跟陈兰说了考完要跟同学去玩,让她别等我自己回家。   我匆匆穿过风雨,一路跑到校门口。   陈染之已经在校门口等着我。   他头发有点湿,黑黑亮亮的。手里撑着一把粉色的雨伞。   我钻到他伞底下。   “我看到在下雨,所以提早交卷了。”   “伞是在旁边精品店买的,只剩下这个颜色。”   他把我想问的都直接给说完了。   “所以您提早交卷,就只是为了出来买把伞?”   陈染之拉着我往人群外走,轻描淡写地说:“我都写完了。”   是的,陈染之通过了复旦的千分考。高考分数只需要上一本分数线就够了。   “我们现在要去哪?”我看他一直走,路过公交车站也没有停下。   “我带你去个地方。”他走到路口,扬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嚯,少爷就是阔绰啊。   “我们去哪?”我追着他一路问上车。   “师傅,去实验附小,谢谢。”陈染之拉上车门,跟司机交代。   实验附小。   我脑子当机了一秒钟。   “你的母校?”   “是我们的母校。”他手里握着滴水的伞,偏过头看着窗外阴沉的雨天。   “储悦。”他压抑着,有些兴奋的叫我的名字,开心地像是一个小孩子。   “我现在好高兴。”高兴到几乎有些手足无措。   像是有什么在滚动,在沸腾,在我们之间,在我们的记忆之中。   是一段漫长的羁绊,只属于我和他之间的羁绊。   “染染。”   “你三天没大便了!”   ……   陈染之猛地一下转过头,万种情绪在他的脸上走过。我看着他,他也望着我。最后噗嗤一声,同时笑了出来。   “我本来不喜欢吃蔬菜,但是不想再被你笑话,我后来一直逼着自己养成了吃蔬菜水果的习惯。”   “染染你真的好爱面子,从小偶像包袱就好重。”我笑着揶揄他。   “不是。”   “不是爱面子。”陈染之快速地否定我。   “我只是是——不想在你面前丢脸。”   “在你面前,我一直都想要做一个无所不能的陈染之。”   “因为我想保护你。”   实验附小的校门渐渐印入眼帘。   “学校一点都没变呢。”我轻声感叹。   “我们,也不要变,好不好。”   “好。”陈染之郑重地回答我。   我们绕了这么一大圈,才又重新相遇。   既是命中注定。   就不言得失。   *   我叫储悦。   储藏的储。   喜悦的悦。   我有一个哥哥,他今年大四,正为考公务员的事忙得焦头烂额。   妈妈因为身体不好,早早退休在家。爸爸在外跟人跑点小生意。没有大富大贵,但也安然知足。   我有一个好朋友,叫张放放。我们是初中认识的。她很好,曾经不好,但现在很好。   我有一个非常喜欢的男生,叫陈染之。他原来叫苏恒,不过在我的强烈抗议下,他又把名字改回来了。我很喜欢他,喜欢到想要把这辈子都送给他。但是我绝对不会跟他说。嘿嘿。   储悦的人生,我的人生因为你们而美好。   高三一班的你们,宋显,汤洁,胥乐远,还有食堂打饭的阿姨,医务室帮我开体育课请假条的卫生老师。   所有的人,谢谢你们。   还有你,江炎。   谢谢你。   我会喜欢我的名字,喜欢我自己,喜欢我的人生。   我,储悦,长大了,成长了。   我一定,不虚此行。   ——全文完结。 作者有话要说:  估计还要稍稍修改,剩下会写番外。 结束了。不激动也不解脱,就很平淡的快乐,就像是长大的快乐。 谢谢一直留言的小可爱们。 我们番外再见。 有兴趣关注我的新文《赐你九月的死期》校园复仇,暗黑,轻悬疑~~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