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秋夜宴》 作者:Doings   文案   ①   后来有人告诉舒意:   祝秋宴每年会在这趟从北京开往俄罗斯的火车上往返两次。   一次,收集沿途的风光,酿酒喝。   一次,散播亡.灵的种子,等待来年花开。   再后来,他变成了亡.灵,成为酒盅清酿。百年的魂,送到小姐嘴边,敬请品尝。   ②   祝秋宴:“哦,我走了多远的路呢?”   这趟列车由19.60年至2010年不间断行程4200多万公里,   往返行走的里程相当于绕地球1000多圈,   而我数百年间寤寐思服,夜不成眠,走的又何止万万公里。   “为什么呢?”   “为了等你啊,小姐。”   ③   “你在想什么?”   “在想我的墓地应该选在哪里。”   “想到了吗?”   “嗯,靠海,能听见连绵起伏的海浪声,   看见海鸥低飞,偶尔会下暴雨,大多数都是晴天,   沙滩细软,天空明亮,空气香甜……最重要的是,那里诞生了尊贵的你。”   刺客、猎手、小姐、世家、伎女、乞丐……关于他们和她们,将铭记与遗忘带到眼前的故事。   一场有鬼/怪气质的、浪漫奇幻爱恋。   「活了几百岁的斯文败类VS一心想寻前世爱人的小姐」   有多正经。就有多疯狂。   纯属虚构,只谈爱情。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古代幻想   主角:祝七禅,舒意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一个千年老鬼奋力追妻之路! ============= 第1章 青荇   这一年的整个夏日,透着一股发馊的热,七月下旬走在路上仍不可避免被强烈的赤膊欲望所填满,正午太阳下晒一个小时,脸红发烫算是轻症,头昏脑涨更属寻常,让人迫切想要逃离这座城市,去一个会冷的地方。   于是,舒意在考量了三个星期后,还是同意参加几个校友组织的一场从北京前往俄罗斯的K3次6天5晚的列车冒险之旅。   早上6点多,火车站已经挤满了人。   舒杨和殷照年来送她,车停在路边。殷照年含烟望着远处的绿化带,玻璃门前形形色色的男女在穿行,这是一个容易产生荷尔蒙的地方。   用艺术家的口吻说,极尽肮脏与丰饶的角落,灵感取之无尽。   殷照年言笑晏晏:“现在的年轻人毕业旅行都这么大胆吗?绿皮火车,高级软卧,两包合用一个卫生间,男男女女在狭小的单人床睡上五晚,白天黑夜形影不离,这要不发生点什么谁敢相信。小意,一个人在外面当心点,要不是爸爸有事走不开,我都想陪你一块去了。”   舒杨瞪他一眼:“你跟小意瞎说什么。”   殷照年不理她,弯腰对上正在检查行李的舒意,一双桃花眼诉着说不尽的意味,又是副风流鬼的模样。   “小意知道的,不会怪爸爸,对不对?”   舒意合上清单,莞尔一笑:“爸爸还是正经点好,你这样会吓着我同学。”说完她手指一个方向。   殷照年抬头看去,两个穿着夏装短裙的女孩正朝这边走来,抬高了手臂冲舒意挥舞,自然裙摆会往上掀起一角。   远远一瞥,啧,风光无限好。   舒意轻笑一声,转头对上舒杨,用嘴型道:“你还是管管他吧,也太不收着了。”   舒杨侧过头来跟她耳语:“他就是嘴上说说,没那贼胆。放心吧,你爸几斤几两都在我手里掂着呢。”视线往下,两指夹着一张黑卡塞进她的随身书包。   舒意点头:“是,我知道,他要是孙悟空,您就是那如来佛,翻不过您的五指山。不过最近爷爷要来,您还是多看着点,省的闹出笑话。”   “嗯,你自己在外面也注意安全。不知道怎么想的,先不是说不去了?临时又要去,就为了避暑?”   舒意低下头踢路边的石子,软声撒娇:“还不是晚晚非要去,哭着求着让我跟她一起。”   “行了,你长大了,自己的事自己安排。”舒杨想了想,还是交代道,“你爷爷这趟来目的可不单纯,听说梁家的孩子要回国了,逃避不是办法,你和他终究要见面的……”   殷照年见他们说个没完,插嘴道:“我看嘉善就很好,样样都好,你别先入为主排斥人家。”   话没说完,又被舒杨瞪了眼:“你觉得梁嘉善好,还不是因为梁家送了你一组假山石群?真当我不知情?”   殷照年性感的M唇一抿,不说话了,调头迎上舒意的两个女同学。   蒋晚和舒意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好姐妹,从小到大就跟连体婴儿似的没分开过,她拍着胸脯向殷照年夫妻保证一定会好好照顾舒意,之后就在舒意的眼神暗示下,风风火火地将她拉进车站。   三个女孩一气儿过完安检,总算松了口气。   蒋晚说:“原来我爸妈已经够唠叨了,想尽辙儿才甩开他们,没想到你还被叔叔阿姨缠着。得亏我来得及时,不然看谁帮你。”   她一撂下行李就邀功,揪了揪舒意的发辫,这才将她上下一打量。   鹅黄色的夏裙,裙摆齐膝,便是站内冷气打到最低,举手投足间仍挥之不去皮肤表面一层薄薄的热浪。   一双手工牛皮软底鞋,衬出了脚踝的青色血管,更显得她皮肤白皙周正。   纤细小腿撑在裙摆下,好像睡莲片状的青荇,上面是鲜黄的花蕊,下面是白白的茎,上手一摸,又滑又软。   手腕箍着一条红宝石链子,脸上扫了一层淡妆,看似简简单单的搭配,在她身上就很不一样。   蒋晚知道,这是书香世家的百年陈墨和琳琅古物熏陶出的女孩,淡雅之气浑然天成,旁的谁也学不像。   蒋晚忍不住把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又拿出来感慨:“幸亏本小姐长得也不赖,不然谁乐意总跟你一起玩,你就在心里偷着乐吧,有我这样肝胆相照的铁磁,是你三生修来的福分。”   舒意作谦虚状,连连点头,又推蒋晚一下,蒋晚才想起被她们撂在一旁的女孩,挠挠头道:“哎呀我忘记给你们介绍了,不好意思,我这人就是这样,你别见怪。这是舒意,我上辈子的亲姐妹,这辈子比亲姐妹还亲的姐妹。这是我的学妹秦歌,放暑假无聊,跟我们一块出去玩玩。”   本来这趟旅程的主题是“毕业狂欢”,参与者多是同校各专业的应届毕业生。最早发帖的是工程系一位男生,从新年后开始张罗,到六月拿完毕业证,统计参与人数共五人。   后面扛不住蒋晚的软磨硬泡,加了个舒意,一个原先决定去的女孩临时跳票,于是又拉来秦歌凑数,最终组了个三男三女的小团体。   蒋晚是音乐系的,为了旅途不寂寞,还特地背来了吉他。拉了拉秦歌的箱包,没看到乐器,满是遗憾的口吻:“啊!不能跟你合奏了。”   秦歌腼腆一笑:“我学艺不精,就不拖学姐后腿了。”   蒋晚还不高兴:“我看别人的攻略,都要在火车上一起唱歌跳舞的,之前就跟你说过了,你怎么还是忘了?”   舒意看她嘴巴撅了老高,都可以挂油壶了,安慰她说:“我带了口琴。”   “又是你那老物件!音调还能调准吗?”   舒意睇她:“大小姐,咱去的不是皇家音乐厅,没有那么高的标准,您将就一下,好不好?”不知想起什么,她又轻笑,“这不是还有冯今吗?只要您表个态,我马上让他把十八组乐器给您搬上火车。”   “哎呀,好烦你,怎么又提他!”蒋晚握紧小拳头,直砸舒意胸口。   舒意连连往后退,一不小心撞上充电桩,脚一拐就往旁边倒去。她还记着裙子可能走光,拧着裙角并拢了腿。以为这一摔是跑不掉了,忽然一个男人从旁经过,撞上她的肩膀。   她肩膀顺势一转,被这一撞带起的势头,重新回到了原位。脚后跟抵着充电桩,不偏不倚,站得稳当,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蒋晚这才拨开秦歌的手,跳到她旁边,指着那人的背影道:“什么人啊!撞了人也不道歉,小意你有没有事?”   “我没事。”舒意还虚惊未定。   “我刚才看到他好像跟你说话了,说什么了?”   舒意耳颊滚烫,低声告诉蒋晚:“他说当心点,小姐。”   “什么?”蒋晚一听顿时跳脚,撸起袖子就往前冲,“耍流氓耍到火车站来了?真当姑奶奶我好欺负呀。”   真不怪她激愤,从小到大耍尽滑头吃舒意豆腐的臭男人还少吗?这么大的过道,走哪不好,偏偏走到舒意旁边去,说不是故意的,谁相信?   看见漂亮姑娘就想上去撞一撞,敢情这是碰瓷的新花招?   “你等着,我去找他算账。”   蒋晚眼看那人大步流星穿进了人潮,踮起脚大喊一声,“喂,那个穿白衬衫的,你喊谁小姐呢?你才是小姐,真没礼貌!”   察觉到旁边有人驻足围观,舒意忙来拉她:“好啦,别喊了,已经走远了。”   快到进站时间,舒意好生劝慰了一番,才拦住蒋晚。因她一声高喊,男人似乎停了一瞬,舒意也在这短暂的停留中勉强看清了他的背影。   身高腿长,自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本事,熙熙攘攘,人山人海,更是比绿叶还尽职的陪衬,将他的形象拔高得山高海远。白衬衫掖在裤腰,一角露在外面,三分凌乱,七分散漫。搭上黑裤,简单干净,又让人易生好感。   刚才惊鸿一瞥,只看清了他袖扣的模样,锈金色,牡丹花,细节繁复而精致,比殷照年一屉的古董袖扣看着还有年代份量。   舒意不禁抬手,揉了下被撞到的肩膀,上面似乎还有一点残余花香的温热。   蒋晚还没消气,拉着秦歌问:“你看清那人的模样了吗?”   秦歌想了一会儿,摇摇头。   “怎么会没看清呢,你刚才不是对着他的方向吗?”   她也纳闷呢,跟舒意正闹着玩,忽然秦歌拽了她一下,以至于她什么都没看清,一转头舒意就被撞了。她忙着上前察看,一时忘了追上去。   照理说秦歌对着舒意,应该看到的。   蒋晚叹气:“算了,姑奶奶我赶时间不跟他计较,要是放在平时,我非追上去找他论个明白。他不知道吗?这年头不能随便称呼年轻女孩’小姐’,会让人误会的!”   舒意知道她是替自己打抱不平,这暴脾气一起,谁也压不下来,就等着冯今来灭火了。   正想着,冯今和几个男孩们也进站了,远远地冲她挥手臂,一张国字脸笑得正义凛然。   看到她们,冯今抱着个小提琴箱子,一马当先冲过来,冲舒意打个招呼,便凑到鼓着腮帮子的蒋晚面前,细心询问姑奶奶为什么生气了。   后面两个男生一拽一拉慢半拍追过来,一个自称是发起人,名叫贺秋冬,秋收冬藏的秋冬。   一个眉眼倨傲,不肯开口,贺秋冬便替他介绍,名叫江远骐,是他的舍友,两人都是工科系的男生。   蒋晚看了一眼,中肯地评价道:“贺秋冬的名字,应该去文科系。”   贺秋冬挠挠头:“我出生的时候正处秋冬交际,正好姓贺,家里人就说干脆庆贺这季节吧,不过我语文很差,去了文科系可能毕不了业。”   她又评价江远骐:“江远骐的脸,应该去体育系。”   舒意知道潜台词,没忍住笑了一下。江远骐不太高兴,指着自己的脸问:“我的脸怎么就适合体育系了?”   蒋晚说:“就您绷着脸的样子,百米冲刺时风都吹不垮,不去体育系可惜了,说不定还能当广告招牌。”   好了,两人的梁子就此结下。   到点之后,他们开始排队检票进站。蒋晚掐着手表算时间,越靠近站台越激动,攥着车票本说:“这还是我一次乘国际专列呢,也不知道火车里面怎么样。绿皮火车,是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炭黑旧式火车头?车壁到处斑驳掉漆?”   “不是的,K3一直在提速,绿皮也很新,内饰很漂亮,不过你要做好准备,火车上不可以洗澡。”   “什么?不洗澡怎么办?这个天要臭死的呀!”   舒意就知道她空有一腔热情,完全没有做过攻略,之后的六天五晚还不知道要折腾出多少幺蛾子,同她说自己带了小盆,到时候可以接点水在洗手间简单整理,又叮嘱她不准随便发脾气,不然以后不跟她一块出来玩。   蒋晚还是觉得勉强,临到站前忽然退缩起来,被冯今大手一推,直接拱了进去。   穿过玻璃门,看到已经停在面前的国际专列K3后,她的注意力立刻就被锃亮的漆面吸引了,拖着箱子招呼舒意往前跑,抢占发车时间去拍照。   大多数旅客都在对着绿皮车壁上“北京——乌兰巴托——莫斯科” 的水牌留影,黄色的车线上方,是正红色国徽。   贺秋冬虽然是个男生,却意外讲究仪式感,让他们把行李放到一旁,三个女孩站在前面,三个男孩站在后面,排列好队伍后左右望望,顺势往面前经过的一个男人手里塞了相机,眉开眼笑道:“可以请您帮我们照张相吗?”   夏日的清晨,天光洞彻明亮。   因为是国际专列,要过蒙古境,进入俄罗斯,旅客囊括各国人,蒙古、法国、澳大利亚、俄国人都有,头发的颜色各不相同。   就这么定格的瞬间,舒意看到黄种人、白种人、黑种人相继穿行在复古的光影中,朝霞的晕黄洒落两旁铁轨,被敞开的月台衬出粼粼闪动的光斑。   而那个被塞了相机一脸无奈的男人,正挽起袖口,将牡丹花的金纽扣折进小臂,举起相机挡住一双眼睛,恬淡地张口道:“茄子!”   作者有话要说:  今年有点懒,赶在2019年的尾巴开新坑,希望还能追上末班车~~   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小意和七禅~~   七禅是活了几百岁的高龄老男人了,也算珍稀宝物,小气又记仇,需要你们多多的关照呀~ 第2章 水莲花   贺秋冬抱着体验生活的态度策划这一趟行程,买票的时候考虑到三男三女,最终选了四人一间包厢的硬卧。   蒋晚穿过高级软卧的复古红车厢,到了隔壁白皮泛黄的硬卧车厢,巨大的落差沉到心底,气得发了好一通脾气!   贺秋冬赶紧解释:“本来我们五个人,两个女生可以定高级软卧,但是后来不、不是加了一个嘛,要是再定高级软卧,多出来的女孩怎么办?你给我钱的时候,我已经同你解释过了,而且我也去查过,那会儿高级软卧已经被订完了。”   冯今看贺秋冬一张脸急得通红,帮腔道:“是呀,小意是临时加的,能买到硬卧两间包厢,没有其他人共享已经算运气好的了。你忍一忍,等过了蒙古,车上会下一批人,到时候同列车员说说,看能不能升级到软卧去。”   蒋晚也不是非要生气,硬卧的环境差点就算了,女孩们挤在一个车厢还能互相照顾,只是这一路长途漫漫,天气闷热,要在一张床塌躺五个晚上,对她这种“不洗澡会死星人”来说简直天方夜谭。   江远骐看不惯大小姐的做派,在旁讽刺道:“当个甩手掌柜还要挑三拣四,我们又不是你管家。真受不了的话,现在下车回家还来得及。”   舒意知道是因为自己才没订到高级软卧,心下愧疚,同贺秋冬道了歉,又拜托江远骐少说两句,打商量道:“后面还有旅客要通过,我们不要挤在过道里,先各自回包厢吧,有什么事等安定下来再说,好不好?”   冯今赶忙招呼男生进了包厢。   蒋晚仍意难平,见舒意为难才妥协,随手将移门半拉上,才说了大实话:“我那个在呢,要是不好洗澡,不光只是臭了,粘粘的,还不舒服。”   女孩子们都懂每个月一次的不适,蒋晚接着说,“还有你呀,你天天跟我厮混,咱俩的时间差不多。我至少不是第一天了,难受归难受,不会疼得死去活来,你第一天怎么办?”   舒意扶额:“临时决定要去,光顾着收拾行李准备签证之类的,我忘记这回事了。”   “什么?”   蒋晚露出一个服气的笑容,看到舒意比她还惨,莫名受到了安慰。   “虽然作为姐妹非常不应该,但我还是想笑。你可怎么办呢?俄罗斯签证我们都办好了,就你和秦歌两个没弄好,到时候估计又是一通麻烦。”   “是呀。”   舒意也觉得头皮发麻,但为了不让蒋姑奶奶再受刺激,还是安抚道,“走一步看一步,没有你想得那么难,实在不成我就一路躺过去吧,不动就不会出汗了。”   “想得真开!”   秦歌在旁附和道:“出门在外一切从简嘛,沿途的风景才是旅行的意义。你们先歇着,我去问问乘务员,看能不能征用剩余的床位摆行李。”   她说完拂了下有些凌乱的头发,擦着狭窄的过道往一旁走了。   蒋晚这才看清硬卧车厢的环境,就是18型客车的传统设计,白色铁皮,蓝色格纹铺垫,一半窗户可以打开,两边上下铺相对,中间隔着一张小方桌。   秦歌已经选了进门右侧的下铺,把包和零食堆放在上铺。蒋晚有点生气,指着她的行李箱说:“什么意思嘛,不说一声就把位置选好了?”   舒意扯她手臂:“嘘,你小点声,她的火车票就是这个位子,选它有什么错?你这急脾气能不能改改?”   “我不管,谁都知道一群人出来玩,三个女孩四个床位,肯定有商有量嘛,她最起码得先支会一声。”   “你别这么小气了,也许她就是顺手一放。大家还要相处好多天,这点小事就要斤斤计较,你不得气死呀?”舒意转头打量了下身旁的铺位,“你好动,就睡下铺吧。”   “那你呢?”   “我肯定睡你上面呀,睡不着的时候就在上面打滚,吵死你。”   “你敢!”   说是这么说,蒋晚却是高兴的,与其让舒意睡到秦歌的上铺去,还不如在她上铺,夜里睡不着还能说说悄悄话。   虽然一上车就引发了诸多不满,但在一切未知当前,新奇与期待还是更胜一筹。蒋晚的脾气就像盛夏的雷雨天,来得快去得也快。   水莲花的叶心才刚汪了两滴晶露,天已放晴了。   秦歌回来时,见她趴在桌上打开了窗户,正面朝车站吹凉风。没有空调,汗珠从额头滑到面颊,顺着发梢蜿蜒深入女孩纤细的脖颈。   白色的裙装后已经染了一块水印子,可即便如此,年轻的生命也还是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诱惑力。   再看旁边的舒意,她正拿自备的床单给蒋晚铺床,腰弯下去,细细窄窄的一圈腰身不时挪动,好像不是风在吹拂她的裙摆,而是她的裙摆在撩拨风的凉意。   好像不是阳光细碎点缀在她肩后,而是她让那阳光痴缠得挪不开眼眸。   比起蒋晚的美丽,舒意的美静然得好像一帧电影画面,任何一个你可以想象得绝美镜头摆到她旁边,她都毫不逊色。   秦歌低下头,又撩了下黏在脸上的头发。指腹碰到面颊上一颗硬物,她用指尖掐了下,挤不出任何东西,反倒让她疼得浑身一凛,只好作罢,把头发又放下来。   蒋晚看到她已经打开行李箱,把食物和换洗衣物都拿了出来。她戳戳舒意的腰,示意她看秦歌留出来的三分之二床铺,低声问:“我们要不要也拿出来?”   舒意点点头:“你一张嘴停不下来,先拿些零食打发时间,等中午吃完饭再收拾其他的东西。”   “好呀。”   蒋晚便把自己粉红豹的行李箱从外面拖进来,在舒意的帮忙下抬到床铺,一开箱乱七八糟的东西往外倒。   舒意用膝盖抵着床,双手合抱住一瓶凌空飞跃的晚霜,包装还没拆,价格标签就在底部。她随意一瞄,把晚霜放到小桌板上,拉着蒋晚的手说:“姑奶奶,好几千的东西呢,您小心一点。算了你别帮倒忙了,去旁边吧,我来收拾。”   蒋晚也不客气,丢下手退到门边,倚在车壁上望着舒意。从小到大不管去哪里,只要留下来过夜,她的行装基本都是舒意帮她打理的。   她们两人好得岂止穿同一条裤子?   手机还没有在线支付的功能时,她去参加夏令营弄丢了钱包,不敢跟爸妈说,舒意就把钱装在里三层外三层的套娃盒子给她寄过去。   她每次遇见喜欢的东西,也会准备两份,多出一份给舒意。两家长辈习惯了总是把“晚晚”和“小意”挂在嘴边,好像两个都是自家的亲闺女。   蒋晚常常想,如果上辈子她们真的是亲姐妹的话,她一定比现在对舒意还要好,好上千倍万倍。可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到大一直纠缠她的噩梦里也有两个女孩,生在同一个冗杂的家族,却分住着不同的院落,墙头很高,红杏伸不过去,黄雀飞不过来,彼此相见要穿过一条转来转去的回廊,经过一座时常迷路的花园。   她们不像晚晚和小意。   蒋晚摇摇头,将胡乱的念头驱散,转而想起别的,兴冲冲地问道:“小意,刚才给我们拍照的男人,长得好帅呀!他也坐K3吗?不知道在哪节车厢。天啊,如果他在我们旁边多好!”   不等她继续幻想下去,秦歌直接泼了盆冷水:“他好像就是刚才撞舒意的人。”   “怎么可能?”蒋晚也懵了,仿佛为了驳斥秦歌,她分析道,“虽然都是穿白衬衫,但他明显个子更高嘛,而且非常有礼貌,还有耐心,我们连续换了好几个姿势,他统统都拍得超级好。”   舒意又回想起那一幕,男人修长的手拨动相机的快门,一瞬间风似乎为他们停止了,车站的人、广播声、铁轨轰鸣的叫嚣以及天光云影,全都安静下来,安静得等待他录入人世间某一个时刻的相遇。   这个世上应该有像他一样的人吧?哪怕没有看清他的长相,只是往下过雨潮湿的地砖上随便一站,你就会非常信服他的人品,很难将他与“不礼貌”、“耍流氓”联想起来。   于是,蒋晚想当然地总结陈词道:“对,一定不是他。他也去俄罗斯旅行吗?看他好像一个人,路上会不会孤单呀?”   正说着,移门被敲响。蒋晚探头一看来人,熟稔地端起大小姐的架子:“你来做什么?”   冯今咧嘴一笑:“秦歌说她行李箱太重了,放不到上面的储物间去,让我来帮帮她。”   蒋晚眉头一皱,还没发作,旁边秦歌已经把箱子重新合上,冲冯今笑道:“你来得正好,我刚收拾好,虽然拿出来很多东西,但还是很重。你把鞋脱了,踩我的床头往上放吧。”   冯今应好,脱了鞋就往她的下铺蹦。   秦歌身子一转,靠到蒋晚旁边,低声同她解释:“另外两个男生我都不认识,想来想去只好借学长一用了。学姐,你不会介意吧?”   蒋晚素来面子比里子厚,听秦歌这么说,哪怕心里不高兴,面上也要做足大方的姿态:“我为什么要介意?他和我又没什么关系,随便你使唤,反正他爱当老黄牛!”   说完拉起舒意的手直接往外走,只撂下一句:“我们去车尾拍照,你们慢慢放。”   舒意知道她又吃飞醋了,临出门前同冯今打了个眼色。没有一会儿,冯今背着相机跑到火车尾来。K3驶出了北京,开往张家口的方向,这段路程风景优美,燕山灵秀一览无遗。   吹着风,男孩女孩挤在狭小的车壁间,再热的盛夏也变得享受起来。   舒意回到车厢时见秦歌已经躺下休息了,放轻动作打开随身书包。忽然一张卡从里面滑落,看清背面的字样后,猜到是舒杨偷偷塞给她的,她微一抿唇,将黑卡重新放回书包夹层,取了水杯走到外面。   隔壁包厢里江远骐正坐在小桌板上,单手挑开白色的窗帘,凉风吹开了年轻男孩脸庞上凝结的沉默。贺秋冬拎着个小水壶迎面而来,碰上她笑呵呵打招呼。   K3没有电热系统,全程烧煤,每节车厢有一个锅炉,舒意还是第一次见,低着腰研究锅炉上的设计图纸。余光瞥见身后有人经过,她没有抬头,挪动步子往旁边闪了闪。   过了一会儿,那人还没走。   舒意正要起身,一个舒缓的腔调从耳畔响起:“不会用吗?我来教你。” 第3章 缅栀子   K3没有电热系统,全程烧煤,每节车厢有一个锅炉,舒意还是第一次见,低着腰研究锅炉上的设计图纸。余光瞥见身后有人经过,她没有抬头,挪动步子往旁边闪了闪。   过了一会儿,那人还没走。   舒意正要起身,一个舒缓的腔调从耳畔响起:“不会用吗?我来教你。”   她眼见一个男人压弯了腰,一只手拧开阀门,一只手从她怀里渡过水杯,接了半满的热水,将盖子拧好重新还给她。   火车在铁轨上疾行,车身晃动不止,偏他脚底扎实,人不倚靠车壁,手不借助外力,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接了杯水,过程中没有洒落一滴。   舒意想起刚才贺秋冬接水的壶,整个表层都是水珠子,肉眼看到的是这些,没看到的还不知洒了多少。   这人……   舒意过了好半天才把话憋出来:“谢、谢谢。”   男人扬起脸,迎着白色纱帘带起的风,叫舒意头一回看清他的长相。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戴着金丝边的眼镜,鼻梁高挺,看着斯文优雅,可藏在眼镜后面那双漆黑的眼眸,却含着一抹深远的况味。   这种深远,不像是外在的气质,也不像是内在的诗华,更像一种时间上的广度与深度。   她的母亲舒杨是个画家,过去常带她一起去拜访上了年岁的老艺术家们。你对着他们被皱纹与阅历包裹的双眼时,会情不自禁想到此刻的场景。   这个男人同样注视着你,他很年轻,却很广袤。   舒意不喜欢看着一个人的眼睛太久,这是她的习惯。她想起先前的事,再次道谢:“在车站谢谢你帮我。”   “不必客气。”他说完就要走,忽然侧首,“为什么不能称呼小姐为小姐?”   “嗯?”   “小姐,很不礼貌吗?”   舒意想了一会儿:“或许,你可以称呼年轻女孩们为小姐姐,我想她们应该会更乐于接受。”   男人露出恍然的表情:“之前在市场上偶尔听到商贩对年轻的女孩这么说话,我还以为是某种暗语。小姐姐?听着有些轻佻,看来七禅只适合讨阿姨们的欢心了。”   他掖手冲她行了一个非常古老的礼节,起身之时忽然视线一定,落在她的裙摆上。   舒意下意识把裙摆往下拉,面露怒容。   这是她一直以来提防色狼的招数,如果对方能意识到自己的冒犯,调开目光,她会直接离开。可是如果对方仍津津有味地描摹一个女孩裙底的风光,她会用学到的防狼术,狠狠地招待对方。   她想不通,这个看着进退有度的人,怎么突然无礼起来?   祝秋宴并没有被她的架势威胁到,微微一笑,靠近过去,鼻尖轻动。就在舒意抬手朝他挥来时,他往后一闪靠在车壁上,将衬衣口袋里的鸡蛋花(缅栀子)拎了出来,在空中随意挥舞两下。   “你看,刚刚还神气活现,现在已快要枯萎了。”   舒意拧眉,还没搞明白男人奇怪的举动,就见他将缅栀子放在车窗外用来晾衣服的铁丝上,三两下打了个结固定。   外白内黄的花冠沐浴着阳光,吹着暖风,倒下的淡红色花梗竟然再次竖立了起来。   舒意忍不住靠近过去,被祝秋宴一挡,手刚好擦过他的袖扣。牡丹花瓣似乎有倒刺,让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祝秋宴说:“小姐还是别靠近它吧。”   “为什么?”   祝秋宴意味深长地扫过女孩鹅黄的裙摆,压下声音道:“它怕血光。”   舒意一脸莫名,回到车厢把杯盖拧开,放在桌板上。蒋晚和冯今还没回来,也不知要腻歪到什么时候,她觉得胸口有点闷堵,隐隐泛起恶心,就在下铺躺了一会儿,忽然小腹抽痛,一阵滚烫的热流往下冲泄。   她立刻翻身坐起,从蒋晚的包里拿出卫生棉冲到洗手间。回到后她赶忙喝了口热水,齿间化开一丝淡甜,靠近杯口,上面隐约还有男人指腹遗留的芬芳。   她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血光,应该是指她每月必来的亲戚吧?是因为闻到了气息,才意有所指地提醒?可她那会儿分明还没有动静,他怎么会知道?   那株缅栀子居然惧怕血光?她一靠近就会枯萎?太奇幻了吧!   舒意想不通其中的关键,直觉那个男人不同寻常。出于一种天生的洞察力,她想起身去看一看留在窗外的缅栀子,不想小腹一阵紧缩,巨大的疼痛冲上脑穴,让她跌回了原位,豆大的汗珠相继滚落。   原本生动美丽的脸庞,一瞬间苍白如雪。   她意识到自己正面临着怎样危急的情况,高声向秦歌求救。秦歌不知睡得怎么熟了,在扰动中翻了个身,却将脸面朝车壁,彻底沉寂下去。   舒意的喉咙似有火龙摆尾,声音越烧越哑,渐渐发不出一丝声响来,只好去够放在桌板上的手机。就在这时火车一个猛晃,水杯溅出一捧滚烫的水,直洒她的手背。   她一惊,手机也被甩落在地。   最后一丝力气也耗尽了,她喘着气倒回床上,捂着肚子渐渐蜷缩成一团。   小的时候她曾掉进西江的大河里,自此落下病根,每逢生理期第一天都会走一次鬼门关,连医生都说她是平生所见少有的凶险特例,动辄关系生死。哪怕经由蒋晚提醒,她已经想好应对之策,却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突然。   她咬紧牙关,手背抵在车壁上,伴着火车有节奏的晃动,一下一下磕碰车壁,以期旁边包厢的贺秋冬和江远骐能听到她的求救声。   过了大概有两分钟,隔壁有移门被拉开的响动,脚步声在门外交错,却始终没有停留。   舒意的心伴随着意识的模糊越来越凉。   就在她几乎堕入黑暗之际,一道光从门缝射进来。男人步伐轻若拂尘,微不可闻,只有满身的馨香能证明他的存在。   温凉适宜的手落到她的额头上,让她恍惚想起数百年前的一双手,也是这样贴住她的面额,喃喃低语着什么。   那样的场景远到只能存在梦境里,说给谁也不会相信,可她却无比坚信,那就是她的前世。   交错的光影,黑白的船坞,墙头的杏花,叽叽喳喳的雀鸟,女孩子娇笑的声音,时光刷刷往前走,忽而回到当下。   舒意张开嘴唇,吐出一口气,祝秋宴发现她贝齿含血,粉唇开裂,显然疼得魇住了。   他从包里取出磨散的药粉,兑水搅匀送到她唇边。她面颊发热,烧红如铁,勉力睁开一条缝,瞳孔仍涣散着,找不到焦点。   他忽而记起相机定格的一瞬间,被录入的良辰美景中,她的一双眼眸含着怎样让人心旌摇曳的传神。可此时此刻,他在里面只看到乌浓的黑。   好像墨盒被打翻,好像青天被遮掩,好像那云巅之上翻覆的风雨将落不落。   他的手覆下去,罩住她的眼睛。   “小姐。”唤不醒她,他头疼地想了一会儿,声音更显醇厚温雅,“小姐姐,快醒醒。”   她仍旧不醒,仍在梦魇中。祝秋宴还是第一次遇到女孩见血闹得这么凶,一时微蹙眉头,强行控住她的下颚,将药灌进去。只见她舌头胡乱搅动,推吐着药,不断呓语:“酥油、酥油。”   这药粉中确实有酥油的成分。   祝秋宴含唇一笑,洞悉她头脑清明,应该缓过来了。   这时的舒意,想起她曾同蒋晚说:“我幼时住在一个地方,常常看见酥油灯的影子在墙壁上晃动。我很想回到那里,那里或许才是我的家乡。”   蒋晚问她:“北京不好吗?”   她摇头:“一切都好,只是……”   只是,她的过去都葬在了西江。   舒意再次醒来时,已经过了午饭时间。   床边围了一圈人,蒋晚哭着坐在床畔,冯今正低声哄她。秦歌靠门,将光掩去大半,剩下两个男孩坐在对面的下铺,也是一脸忧心。   见她醒来,蒋晚立刻抹了下通红的眼睛,佯装要打她:“你还知道醒,吓死我了!怎么叫都没有用,药也喂不进去,怎么回事嘛!”   舒意安慰她:“没事,挺过来就好了。”   蒋晚不是不知道她第一天的凶险,往常就算没有医护在身旁,也会随身带药,只要吃了药睡一觉,就没事了。   她也不知道是什么药,据说是舒杨特地在江南寻访的一位老中医,专门为舒意配置的药粉。   药粉有时效性,每半年都会重新配一次,不过都是舒杨拿回家里,他们从没见过送药的人,舒意也追问过老中医的地址,不过都被舒杨搪塞过去了。   久而久之,她也习惯了舒杨总有些事,不肯告诉她。   蒋晚气恼道:“虽说临时决定出行,准备仓促,但你一直都很细心的嘛,怎么会连这么要紧的事也忘了?不带药出门,你想我哭死吗?”   舒意不知在想什么,微微低着脑袋,没有说话。冯今见她唠叨个不停,忙来劝阻:“好了,小意刚醒,你让她歇歇。”   女孩子因为生理期不舒服,男孩子挤在一块帮不上手也觉尴尬。江远骐轻咳一声,提议先去餐车吃饭,回头给她们打包,贺秋冬和冯今寻求到脱身的法子,立刻蜂拥而散。   人一走,空气流通起来。舒意让蒋晚把移门敞开,窗户穿进风,前后相通,这才好受一些,脸颊的热度慢慢褪下。   蒋晚仍觉纳闷,在旁嘀嘀咕咕。舒意忽然拉住她的手,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很久了,你睡了好几个小时。”   “那你回来的时候,有看见其他人吗?”   蒋晚摇摇头:“秦歌去找我,说你好像发烧了,怎么叫都叫不醒。我吓得半死,猜到你估计是那个来了,一回来就开始找药,却怎么也找不到。冯今那个蠢货,还真当你发烧了,急得去找列车员买退烧药。一连跑了好几节车厢才拿回药来,死马当活马医地给你喂下去,可你怎么都不醒,他急得上蹿下跳,跟猴儿似的。我们已经做好打算,你要是再不醒,下一站我们就下车去找医生了。”   舒意没想到过程这么曲折,冲蒋晚投去一个感动的眼神,转而望向秦歌:“我睡过去之前,有人进来过吗?”   秦歌回到自己的铺位,拨开一包瓜子,分倒出一些给蒋晚,这才说道:“没有啊,我一睡醒就看到你满脸通红,赶紧去叫学姐了。”   舒意道谢,低下头陷入深思。   难道只是做梦?   之前去洗手间,镜子窄小,照不见裙子后的景象,内裤上有了印记,不知道有没有落到裙摆。舒意起身走了一圈,有些难为情地让蒋晚帮忙看一下。   蒋晚摇摇头,她心下松了一口气。回到接水的锅炉旁,不知是谁将花苞折进车厢来,嵌在窗栏里。青翠的枝干仍缠绕于铁丝网,面对疾风与烈日,竟又生出一节绿意。鲜嫩的黄色花蕊隔着一面窗与花梗相对,犹自绽放,其美远胜摧折。   靠边包厢的旅客都觉稀奇,你说这花没水没土,甚至没有花梗,怎么就开得这么好呢?   旁边有人说,应该是刚折下来的,过不了多久就要衰败了。可直到他们离开这趟列车,这株缅栀子仍盈盈绽放着,点缀在这些旅客的生命里,成为一抹堪称奇迹的风景。   舒意告诉蒋晚:“鸡蛋花是东南亚国家一些佛教寺院的五树六花之一,常被称作庙树或塔树,它的花语是希望,也可以理解为复活,新生。”   “你怎么知道?”蒋晚笑她,“不会又是小时候见过吧?”   舒意叹气,该怎么告诉她呢,她说的都不是梦啊。   她的酥油灯,缅栀子,白墙灰瓦,还有轻拂暗夜的一双手,到底走过了怎样的路,才来到她面前。 第4章 原野   中国境内有免费的午、晚餐券,上面写着中文、英文和俄文,有时间限制。蒋晚本来还因为没能去餐车吃饭而感到遗憾,在看到冯今打包回来的午饭后,顿时打消了兴趣。   听冯今说,在餐车还看到两三个列车员在等待,一看就是新来的,老油条们都自己做饭。在列车员的休息室,座椅下基本都会准备一两只小锅,备上些新鲜蔬菜和米。   蒋晚挑食,看着打包盒子里搅成一团的饭菜,随便拨了两下就放下了。舒意劝她多少吃点,否则后半程蒙古餐、俄餐的口味更无法适应。几天没有米下肚的话,经过西伯利亚平原寒气入侵,一热一冷肯定免不了生病。   蒋晚被她一吓,勉强吃了一小半,冯今当惯了蒋姑奶奶的骑士,没脸没皮地哄着她。   贺秋冬同江远骐在旁边打眉眼官司,一个瞄着秦歌,满眼都是赞许。   同样都是女孩子,怎么人家就一点也不娇气?也是被临时抓来顶包的,俄罗斯签证没办好,还反过来安慰他;从上车到现在一句抱怨也没有,连话都没怎么说,文静腼腆,多好。   另一个略显几分不耐,上下打量一圈,率先退出拥挤的包间,倚在走廊上吹风。   走道里有一排包着蓝套的简易座椅,隔着两个包间,有穿着白裙子的俄罗斯女孩靠窗看书,轻薄的纱帘凭风而动,拂到她的面颊上,撩动她金色的长发。   她抬起脸,湛蓝的眼瞳被阳光映照得流光闪烁,颧骨两侧数颗雀斑也跟着细碎的光明亮起来。察觉到江远骐的注视,她歪头一笑,可爱得像只小麻雀。   江远骐忽而有点羞涩,将头转过来,视线徐徐落定在车厢另一道身影上。   大概疼痛还没过去,她一直躺着,紧闭的双眼睫毛微微颤抖,嘴角缓慢地过渡着气息,显然是不想让人发现她正在度过怎样的煎熬。从早上到现在除了水,一点东西没有下肚。   他拍拍贺秋冬的肩:“我去上个洗手间。”   蒋晚见他走远了,鼻尖哼哼:“拽什么呀?一直绷着张脸,给谁看呢。”   “你别这么说,远骐虽然嘴巴有点毒,但是人很好。”   “他眼睛就差长头顶上了,人很好?反正我是没看出来。”蒋晚翻了个白眼,“一副生人不近的样子,参加什么同学游啊。”   “是我,我拉他来的。”贺秋冬小声说,“他本来不感兴趣,我骗他说陈列厅的组画作者也来,他才同意。”   “陈列厅?不会过咱们学校章园毕业展的艺术作品陈列厅吧?”   “对呀!”   冯今迅速地与蒋晚交换了个眼神:“该不会是西江往事那组图吧?”   “你也知道啊?很火对不对!今年最优秀的毕业作品。远骐好像特别喜欢那组图,我们去参观的时候他一直不肯离开。可惜作者匿名,不然学校就这么大,总能够找到她。”   “找什么呀,作者不就是……”   冯今还没说完,就听见蒋晚一阵急促的咳嗽声,连忙低下头询问她怎么了。被蒋晚狠狠瞪了一眼,才意识到刚才差点说漏嘴。   蒋晚强行把话题揭过:“那你骗了他,他没找你算账?”   “作者匿名,我就算胡编乱造也不能真给他造出个人来。远骐早猜到了,估计怕我一个人孤单,才勉为其难一道来的。”   贺秋冬说,其他两个室友也很感兴趣,但这一程太长了,光来回票价就达上万,不是每个学生都消费得起。   就说他好了,攒了好几个学期的奖学金,才等到这一趟冒险之旅。   蒋晚被说得羞愧,捂着脸冲冯今撒娇:“奖学金长什么样儿?”   冯今也羞愧:“咱努努力,学业上不能拔尖,至少其他地方别太落后了。”   贺秋冬看不懂眼前的男女关系,忍了好半天还是问道:“你们在谈恋爱吗?”   蒋晚立刻回道:“你看看我的眼睛,告诉我,我是瞎子吗?”   冯今、贺秋冬:……   过了一会儿,江远骐捧着一只铝制小碗回来,里面盛满热乎乎的粥,表面还冒着泡,碗角搁着一撮小菜,黄澄澄的酱萝卜间还点缀着一片辣椒红。   他把粥往小桌板一放,转身回到自己的包间。   蒋晚平时最讨厌喝粥,被旅途中粗糙的饭菜一折腾,倒不挑剔了,看粥还冒着热气,也想偷尝一口,但看舒意还皱着眉头,只好忍痛从包里翻出小勺来,先喂她吃了。   人走得差不多之后,她低声问:“你听见贺秋冬的话了吗?这个江远骐好像是因为你来的。看着冷冰冰,倒还挺细心,怎么对你这么上心?该不会是知道……”   舒意冲她摇摇头:“老师答应我匿名发表,不会告诉别人的。”   “你呀,明明有那么好的天赋,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藏着掖着。换做是我,早敲锣打鼓昭告天下了,看我家那些叔伯阿姨还怎么笑话我。妈妈是名扬中外的画家,祖上三代都是至清至明的艺术家,爸爸是古董收藏家,有这样的身家背景做底,你究竟在怕什么?怕给舒姨丢人吗?可我觉得你画得一点不差呀,老师不也替你惋惜吗?”   有一回她去找舒意,正好碰见她的老师。章园里赫赫有名的老艺术家,上了岁数头发花白,还拄着拐杖,就那么杵在十二月寒风呼啸的艺术楼门口,苦口婆心地和她倒吐经年遗憾,声称舒意在作画上回避的态度,是他生平最难以攀越的一座险山。   那种痛失弟子,晚年含恨的心情,可谓闻者伤心。可不管她怎么劝说,一向温和好说话的舒意就是不肯松口。   有时候回想起来,她难免会觉得她心狠。   “晚晚。”舒意见她一起头又要说上半天,浅浅一笑,“粥快凉了。”   你看,又是一拳头打在棉花上!这种软绵绵的态度,真是太让人抓心挠肺了!蒋晚愤恨地瞪她一眼,勺子搅得碗叮叮当当。   喂舒意吃了七八后,蒋晚把碗往小桌板上一撂,抚着发酸的手腕说:“也就伺候你,我还算有点耐心。以后我要瘫在床上,你也得这么伺候我。”   刚说完,旁边秦歌就把碗接过去:“帮不上什么忙,这碗我去还吧。”   “不用麻……”   舒意还没说完,秦歌已经转出去了。蒋晚让她不要起来,跟着靠到门边往外看,只见秦歌在旁边包厢停了下来,甜软的声音缓缓道:“江同学,这碗是同哪个列车员借的啊?我洗一洗还给人家。如果方便的话,你能不能带我去一下。”   江远骐停顿了一会儿,说:“好。”   贺秋冬再次感慨:“多善良的姑娘呀……”   这一路还在国内,途径张家口后,火车穿过锡林郭勒草原,驶向边境,天空开始变得广阔而深远,原野的绿呈现出一种昂扬的生命力。   任何一个时刻将镜头对向窗外的风景,都会被那种晴天下漫山遍野的绿意所征服。   蒋晚下午陆续把各节车厢跑了个遍,回来时舒意经过一场酣畅淋漓的大睡,已经彻底缓了过来。三个女孩趴在窗栏上看落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你知道吗?白衬衫,就是给我们拍照的男人,他就在隔壁的高包。我下午经过的时候看到他和列车员聊天,两人好像很熟悉的样子。刚才我又经过,没忍住好奇问了列车员,他告诉我那个男人每年都会乘坐这趟火车两次,一次春天,一次秋天。”   蒋晚说得眉飞色舞,眼神间完全藏不住一个年轻女孩对英俊男人的向往,更何况这个男人的眼眸里还诉说着无尽的缠绵。   “听起来是不是很有故事?为什么一年两次呢?是去俄罗斯见什么人吗?这才八月,还没到秋天,他怎么提前来了?”   这种时间上的巧合,让她萌生了一种如梦似幻的期待,年轻女孩大方地称之为缘分。老年人常说有缘分,会被年轻人以老套、古板指摘。可年轻人说来,却另有一种恰如其分的长情。   舒意心里头有点慌,试图打住她的话头。蒋晚却彻底沉浸于眼前的苍野落霞,坠落半边天的醉红,烧灼了女孩的心。   “对了,我还听列车员说他姓祝,祝英台的祝,名叫七禅。他说这一路上,不知多少女孩曾在他的门前日日夜夜地徘徊,比这六天五晚的一程还要长久。”   “祝七禅,真好听的名字。”蒋晚闭上眼睛,轻声道。   舒意吹了风,背过身去,双手绞在腰后,抵着震颤的车壁,脚底忽生出一阵虚浮。 第5章 丁香   舒意吹了风,背过身去,双手绞在腰后,抵着震颤的车壁,脚底忽生出一阵虚浮。就在这时,旁边伸过来一只手,直接将窗户关上了。   江远骐像是随手捋了下衣摆那么随意,甚至没有看向她们,就这么走了过去。   蒋晚发现来自这个年纪的男孩身上某种共通的别扭,抖着肩膀笑了起来。秦歌问她笑什么,她不屑一顾:“真幼稚。”   秦歌绕过来,亲热地挽住她的手臂说:“学姐,我听说咱们这趟车上有一个干了几十年的老列车员,特别风趣幽默,常给旅客讲沿途的故事。我们要不要去找他?反正很无聊。”   “现在?”蒋晚记得餐票上的时间,快到规定的点了,可她心里似乎有更大的渴望,让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触碰到,于是假意挣扎了两秒后,她欣然同意,“好啊。”   几十年的老列车员,应该认识他吧?多少女孩子曾在他门前徘徊,那么,有人曾进入那扇复古红移门内过夜的吗?   风捎过女孩细长的颈,留下一层颤栗的涟漪。   不知道为什么,蒋晚忽然不敢看舒意的眼睛,故意放大嗓门嚷嚷了两句,见舒意没有同往的意思,嘱咐她好好休息,就一溜烟的跑了。   舒意揉揉额头,忽然能够预料接下来的几天将要发生什么。   江远骐迎着两只花蝴蝶似的消失在硬卧车厢的女孩,缓慢走回来,见舒意一个人坐在床边不知在想什么,他把热水放到桌板上。   “胃口好点了吗?还要喝粥吗?”   舒意一惊,陡然回神,冲他摇摇头:“不用了,谢谢你。”想起蒋晚刚才偷偷告诉她,他花了五百块才同列车员买到那碗粥,她连忙起身翻钱包,想把钱还给他。   江远骐看着她翻包的动作,忽然问:“西江往事组图的作者是你吗?”   舒意一顿,舔了舔唇,还没想好怎么回他,他已经举步离开,只留下一句:“你不用担心,我是偶然得知,不会告诉别人。”   大概时间不适宜,没有一会儿蒋晚和秦歌回到包间。两个女孩手拉着手,哪怕奔赴的是同一场无疾而终的遐思,同一个阑珊而归的结局,关系竟也可以发展神速,好得跟真的一样。   此刻取镜头,窗外是深蓝色的天,泛黄的云,红透的霞,漆黑的屋顶与排列有序的一座座风力发电扇,天幕下光影一层一层交替渗透,然后,成为凭栏眺望远方的女孩们壮阔的布景。   列车员过来发中国出境单和蒙古入境单。   下一站是国境内最后一站——二连浩特,由于同蒙古、俄罗斯的铁轨宽度不一样,火车要在二连浩特停下换轮胎。期间旅客可以不下车,跟随火车进入换轮间看作业过程,也可以去候车室休息等待。   听说要将整节车厢吊起来调换转向架,不少乘客为了亲眼见一见这个著名的场景,尽管要等待数个小时,没有水,不能上洗手间,他们还是选择留在火车上。   蒋晚原答应要陪舒意一起下车去便利店置办生活用品,一听换轮是个名场景又开始反悔,鼓动新结交的小姐妹帮忙照顾舒意。   最后几经商量,只有江远骐、秦歌和舒意三人一道下了火车。   到站时间晚上八点半,夜色降临,边境小城一片静谧。出站时,工作人员给他们发了一张出站牌,提醒他们必须凭借此牌来回进出。   约莫一看就是学生,又是两女一男的神奇组合,工作人员不免多打量他们几眼,再三说道:“虽然边境治安不错,但年轻人最好不要走得太远,稍微逛一逛兑换点蒙元就可以回来,休息室有空调。”   “还有,三个人只有一张出站牌,记得一起回来。”   秦歌被说得难堪,好像一两个小时他们能去做什么似的,接过出站牌就往对面的便利店走,一边说:“舒意,你是不是没有那个?要买尿片吗?这样不会弄脏床套。”   她声音不大,却也没有刻意压低,旁边的江远骐听了个正着,不觉脸热。女孩子来那个,还需要尿片吗?   舒意倒没在意,摇摇头道:“不用的。”   “啊,好,我以为你睡姿也不好。我寝室的女生都用,每次团购都买好多,把阳台全都塞满了。”   秦歌面露一丝羞赧,压低视线瞄了眼落后舒意半步的江远骐,见男孩子的目光总殷切地追随着不会回头的女孩,她心底闪过一丝怅惘,又酿生出酸涩,“也不知道晚晚用不用得上,我还是给她准备一些吧。”   舒意应了声,穿过马路,临进便利店前忽然脚步一顿。江远骐险些撞她身上,问道:“怎么了?”   “我突然肚子有点疼,想去下洗手间。”一边说着,她捂住小腹弯下了腰,小腿肚看似艰难地支撑着身体,不住颤抖。   夜色中半是昏黄的灯光笼罩着她,眉宇间体态柔弱,眼神楚楚动人。别说衬着那一张别有风情的五官了,哪怕就是一张又黑又丑的脸,此刻也容易让男人沦陷。   江远骐刚要开口,秦歌已经抢先一步扶起舒意:“你还好吗?要不要我陪你一块去?”   舒意摇头,把购物的清单交给她,低声道:“那个东西,男生不方便。秦歌,我闹得凶,拜托你帮我多买点,还有我和晚晚兑200块蒙元就好。”   “那我们待会去哪里找你?”江远骐抢白道。   “我看到旁边好像有公共卫生间,离得很近。要不就半小时吧,候车室门口见,好吗?”   女孩子之间不需要说得太明白,眼神交汇,手一松,各自往后退。舒意趁着夜色一路小跑,转个角,躲进茂盛的树荫下。   一个男人掐灭烟,双手抄进口袋,低着头大步往前走,还不忘叮嘱身旁的女孩:“不要回头,跟着我。”   舒意胸口起伏不定,起先的紧张过后她逐渐镇定下来。先还发颤的小腿此刻有力地往前摆动,仔细看,她几乎比男人的节奏还要稳当。   再绕过一个转角,男人抓住她的肩膀一提,好像鬼影般闪进墙荫下。暗夜中有馨香来袭,舒意余光一瞥,蓊郁树丛间一捧丁香探出头来,俏生生地随风摇曳。   男人低声警告:“你被跟踪了,知道吗?”   舒意点点头,舔了下嘴唇,确认周边环境安全后才开口道:“在火车站时我就发现了,只是没想到他本事这么大,能查到我要出境,一路尾随而来。”   当时她同蒋晚闹着玩,险些撞上充电桩摔倒。也就是被扶起的一瞬间,从反光板瞄到了身后的人。   鸭舌帽,黑帽衫,装束没有过一丝改变。   这个人已经跟踪她有一段时间了。   舒意平静下来,将连日来的经历转告给面前的男人,最终含着一丝忐忑问道:“周叔,我的身份会不会被人发现了?”   “这点小事就慌张,怎么堪当大任?”   被唤作周叔的中年男人蓄着虬髯胡须,额间横着一条寸长的疤,怒目而斥,阴影下横眉冷对,瞧着吓人。   舒意被他一吼,却笑了起来:“周叔,我知道的,您放心。”   到底只是二十来岁的女孩,第一次做大胆出格的举动,心下难免惶然。碰到可以相信的人,就又生出无边孤勇。   舒意问:“确定了吗?那个人会在蒙古站上车?”   “没错,我乔装成牧民试探过他,不过他对于秘密名单所知甚少,很难确定他是不是继承人,需要靠你去辨认。”   周奕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站在蒙古包前比心的壮汉,“他叫巴雅尔,性格粗犷,为人好客,但你不要被他的外表所蒙骗,他不是个简单的人。”   周奕同她解释,巴雅尔已经是俄罗斯国籍,皮毛商人,生意做得很大,常常往返乌兰巴托与莫斯科。如果顺利的话,剩余的半程足够她确认他是不是秘密名单的继承人,以便完成资金的转交。   唯一构成威胁的是,那个一直跟踪她的人,不知目的何在。   “阿九,你一定要小心,在确认之前千万不能暴露你的身份。你要知道,从你父母死亡的那一刻起,秘密名单就不再是无人知晓的秘密了,黑暗中早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它。我现在还不知道对手究竟是谁,但我已经有了方向,所以不能陪你一道往前走了。”   这是舒意第一次,接受除了“舒杨的女儿”之外的身份,尤其当周奕拍着她的肩,任重而道远地唤她小名“阿九”时,她忽然生出一种回到西江的久违感。   在来到北京之前,在酥油灯晃动的西江,她的过去,才是她一直向往的地方。   “周叔,明知前面是一条布满腥风血雨的路,我们仍要刀头舔血地走下去,为的究竟是什么?”   周奕举目望向遥远的东方,良久才道:“大概,是为正义永不落幕吧。”   临别前,周奕将身上口袋掏了个遍,只摸出两三个压扁的烟盒。一口热烟抽不上,望着既是小辈又是主子的年轻姑娘竟然无措起来,挠挠大胡子,冲她笑道:“阿九,我们北京见。”   他不用诉诸危险,将荆棘血泪陈给她看,只因他相信,从接受这一趟冒险之旅开始,这个女孩就不再是四九城里耽于享乐的舒小姐了,而是数百年间为了完善秘密名单不得不逆水行舟的赏金猎人——金九。   九丫头三岁时就坐在骆驼背上,摇着铃铛走边境数国,见过多少刀光剑影?难道十几年金汤匙一勺一勺地伺候过来,就能把骨子里的血性统统磨掉?   要真论起钟鸣鼎食,佩金带紫,十里洋场风光无两,舒家算得了什么?那些名单里的祖祖辈辈,才是无出其右的真风华。   舒意等周奕走了,掐一株丁香放在鼻尖闻了闻,心神渐定后才转出阴暗的巷角。忽看到不远处倚着倾斜的电线杆、气定神闲的男人,舒意脚步一顿,心直往喉咙口蹦。   “你……”   祝秋宴站直身体,徐徐朝她走来:“好巧,小姐也在赏月?”   舒意瞧了瞧被乌云遮挡的月,蚊蝇般应了声,察觉他眼中笑意浓郁,忙把脸转向一旁。祝秋宴走得近了,闻到少女指尖萦绕的丁香气息,露出陶醉的表情。   “此夜甚美。”   他低下头来,拂过墙边蔓蔓丛生的爬山虎,经青苔夜露,宛如月下游人,耐心作陪,赏玩着小姐的惊心动魄。   某一刻轻笑起来,简直一副神魂天成的害人模样。   “夜虽美,但风似乎有点大,不如由七禅陪小姐走完后面的一程。” 第6章 青稞酒   舒意偶然间发觉,这个男人有点聒噪。   转过两个街角通往候车室的一路,慢慢走来也不过十分钟,而她心思凌乱,脚下生风,仔细想想,前后最多五六分钟吧,他竟然说了一箩筐的话。   从还未到来的“花好月圆”中秋夜讲到“结愁千绪,似忆江南王”的紫丁香,再扩展至情味隽永的故事,牵扯出一段段唐宋美谈,最后从习性到形态同她讲丁香的种植方法,如果采用种子播种,最好的季节在来年春上。   以她判断,他即便是个花农,也绝对不是简单的花农。更何况祝七禅美目一敛,就猜到她所思所想,坦诚道:“我是一名教师。”   舒意点点头,难怪他有浓厚古朴的书香之气,可他好像更爱摆弄花草!   于是,他再次坦诚:“七禅心甘情愿为一切美丽的事物折腰,花草树木乃自然之源,匍匐为奴,手撷芬芳,更是人生乐事。”   舒意听他连篇的鬼话,淡淡一笑,并不说话。   走到灯光明亮的地方,隔着一条横向宽阔的马路可以看到站前来回踱步的两道身影,舒意的心落下去,若有似无地松了口气。   这回换祝七禅笑了,他的笑如同夜色中的迷雾,雾里看花,顾盼生辉,可终究隔着一层,捉摸不清。   “今夜边检至凌晨,小姐的包厢应当没有热水。倘若不介意,可以到10号车找我。”   他说,“小姐,还记得在火车站时七禅的提醒吗?”   ——当心点,小姐。   究竟让她当心的是脚下,还是身后的人?   舒意刚刚松弛的心弦,再一次紧绷,他听见她和周奕的谈话了吗?他究竟是什么人?临近同伴不远,她忽然停下脚步。   祝七禅回头,对上她波澜的眼眸。   “你知道什么?”舒意问。   “小姐不必太紧张,助人为乐是七禅的人生信条。帮忙捉个鬼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他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捉个鬼?分明看到有人在跟踪她,所以,才会在周奕离开后特地出现?原来他一早就盯上了她?   为什么要帮她?   祝七禅好似有读心的功夫,思量片刻,获悉她的顾虑与提防,娓娓道:“大概过去同小姐献殷勤的男士太多,令你难免怀疑我别有用心。我仔细想了想,倘若一定要别有一番用心,那唯一的可能便是,七禅想同守护美丽的花儿一般守护您吧。”   ……   舒意原来说过,有些人哪怕只是随便往那儿一站,你就会十分信服他的人品。   她知道这个男人如列车员,如蒋晚所说,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可与此同时,他的神秘与烟火气息却让她产生一种叶落归根的向往。   她说不出所以然来,这种感觉很强烈,冥冥中好像在引导她走到一个失控的地步。临别之际她匆匆问道:“你从哪里来?”   “我记不清了。”祝七禅忧郁地说。   “那你住在哪里?”   祝七禅又雀跃地说:“西江。”   舒意喉头倏忽间涌入一脉苦涩,想再开口,江远骐已到了身旁,焦急地问道:“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好点了吗?”   秦歌站在身后,定定看着走向候车室的男人。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可以确定,那个男人刚从舒意身旁离开。   他们怎么会在一起?   一行三人各怀心思回到候车室,秦歌拿着用品去洗手间简单地洗漱完毕,回来后见舒意的随身包在位置上,人却不在。   她甩了下湿漉漉的头发,走到江远骐旁边,漫不经心地问道:“小意去哪了?”   江远骐指了个方向,舒意正靠在墙边打视频电话,神态亲昵,应该是和家里人。   秦歌说:“我问了便利店的工作人员,附近没有公共卫生间,也不知道那么长时间,她去了哪里……”   江远骐这才抬头看向她。   二十几岁的女孩,年华正好,洗完脸后皮肤白皙,透着粉红,日光灯下一双乌黑的眼珠滴溜溜转,一派娇憨纯真的模样。   如果,她潮湿的发丝能够遮住被她用指尖硬生生掐破的一颗青春痘的话,此刻的心思应该会更让人相信,是出于好意。   江远骐说:“可能看错了,走远了一些,安全回来就好。”   “是呀。”   秦歌丢下毛巾,捧着手机陷入沉思。   换轮的初始新鲜感过去后,蒋晚就开始了煎熬的等待。车厢被吊至半空,进入作业间,前后车门都锁上了,也不好中途离开。   同舒意倒了一番苦水后,又与秦歌聊了一会儿,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同冯今大吵了一架。两个多小时后舒意一行回到火车时,他们还各自在包厢生闷气。   舒意坐到床边试图安慰蒋晚,结果还没开口,蒋晚就掀起被子盖住脸,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她只好作罢。   没有一会儿武警过来收走护照,海关收走出境单,在核查无误后,K3在中国边检武警、二连站值班员列队打着手电的护送下,驶出国门的最后一程。   十几分钟后到达国境线——中蒙815号界碑。二连国门上中华人民共和国七个大字和国徽在夜色中显得庄严而肃穆。   这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心情,本次列车上多数第一次出国的国人都在车尾或者车窗抓拍穿过国门的一瞬间,闪光灯接连打在发亮的水牌上。   气鼓鼓好似蒋晚,也忍不住被热闹的气氛勾得坐起来,趴在窗边探头眺望。   闪烁的霓虹灯下捕捉到舒意一抹担忧的神色,她自觉胡搅蛮缠,靠过去放软声音道:“我错了,不应该朝你撒气。”   舒意揉揉她的脑袋,问:“怎么了?好端端为什么吵起来?”   “也没什么,就是嫌他叽叽喳喳吵得心烦。”   女孩子就是这样,高兴的时候陪你吵闹,是趣味。不高兴的时候嫌你啰嗦,是无味。舒意问:“冯今的心意你不会不明白,就差一层窗户纸,你还不想捅破?”   “我……”蒋晚语塞,想了很久接不上话,最后只是看着舒意,问她,“你呢?如果你遇见喜欢的人,会告诉我吗?”   “我不告诉你还能告诉谁?”   蒋晚低下头轻轻一笑,说不出来的意味。   “我只是觉得,始终没有办法接受他,可能是因为我只是有那么一点喜欢,还构不成爱吧。”蒋晚冲她摆了摆手,过了好一会儿才若有似无地问,“你刚才出站去做什么了?秦歌说,好像看到你跟一个男人在一起。”   舒意身体一僵:“没有,就是买了点东西,同家里打了电话。怎么了?”   “没事,在火车上好无聊。”一边说着,蒋晚佯装去找冯今玩,出了门,穿过硬卧的一节节车厢来到车尾。   这个时候已经经过国门,拥堵在车尾拍照的人群相继散去,蒋晚摸了摸身上,忽然想抽烟。后面忽然过来一个人,拍她的肩膀:“你刚才怎么不戳穿她?”   蒋晚回头见是秦歌,不耐地甩开她的手:“戳穿什么?”   “师姐,我不是想挑拨你们之间的关系,只是让你知道实情。她借口肚子疼支开我和江远骐,消失了近半个小时,那个男人送她回车站,你真不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吗?”   “如果有什么,小意一定不会隐瞒我!”   “可她明明知道你对那个男人……”   蒋晚猛的拉开厢门,呼啸而过的寒风中她冷冷盯着秦歌:“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我和小意的事情用不着你管。”   秦歌也离开包间后,舒意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蒋晚的异常。她同冯今闹别扭,应该不是嫌冯今啰嗦,而是秦歌说了什么。   一个女孩孤身在外,有长相不错的男人相伴,刚好这个男人还十分受到好姐妹的青睐,这中间的关系,不让人多想都难吧?   可她没有办法让蒋晚知道周奕的存在,不能告诉她自己在做什么,现在还有人正跟踪她,扯蒋晚进局无非徒增伤害。   况且祝秋宴的出现,她自己尚且云里雾里,又能同她解释什么?   与其费力描补一个不能据实已告的目的,倒不如给她时间自己想清楚,现在的心猿意马、左顾右盼究竟是因为什么?   半小时左右,火车到达蒙古边境小站扎门乌德。照例是办理蒙古的入境手续,列车员将车厢内的吊顶灯、空调出风口,卫生间水桶全部拆卸下来,供蒙方人员检查是否窝藏了什么违禁品。   虽然边检要比二连严格一些,但没有人要求他们开箱检查物品。   也就是这个时候,隔壁忽然骚动了起来,一位穿白大褂的汉子临时抽查卫生证,乘客没有带在身上,列车员用不太纯熟的语言帮忙沟通,差点没把误会闹得更大。   几个女孩趴在门边看,只见边检们包围过去,将一间包厢堵得水泄不通。被查问的乘客在混乱中摘掉了黑色鸭舌帽,露出宛若刀削的侧脸轮廓。   蒋晚一惊,捂着嘴小声说:“见了鬼了,怎么这趟车这么多帅哥。”   秦歌在旁揶揄:“一个侧脸,你就确定长得帅?”   “以我阅男无数的眼光来看,他的正脸只会帅得更加惨绝人寰。”蒋晚拉拉舒意的袖子,“你觉得呢?”   见舒意没有反应,她又追问一句,“小意,你在想什么?”   舒意抚了下震颤的心口,摇摇头:“没有,我只是在想,冯今这会儿是不是在哭。”   “你怎么又提他?”   蒋晚脸沉下来,秦歌抱着手臂正打算看好戏,忽然列车员从另一头走来,大声提醒乘客们回到各自的包间,强行清出一条道路,拉着祝七禅风风火火地赶去救场。   蒋晚壮着胆子走到旁边,只见挺着大肚腩一脸傲慢的“白大褂”,在看到祝七禅后忽然眉开眼笑,朝他送去一个亲热的熊抱。   “啊!我的兄弟,你怎么在这里?”   祝七禅倚着走廊的窗檐,透过凌晨无边的夜,望向里面一身黑衣的男人,忽而回首,捉住小姐摇曳的裙摆。   他说道:“想起去年欠你的青稞酒,封坛至今,正当浓时。于是,我就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七禅替小姐捉鬼啦~~ 第7章 牡丹扣   祝秋宴出现后,平息了一场险些发生的暴动。边检浩浩荡荡地离开,白大褂落在后头,晃着满脸的肥肉冲祝秋宴笑:“快夸我,是不是很聪明?”   祝秋宴扶额:“卫生证,你怎么想得起来?”   谁平白无故把那东西带在身上?白大褂略显委屈:“难道我的表达不够准确?我应该说,快把你们的健康证交出来,否则我将怀疑你们携带细菌过境?”   白大褂脚步一顿,“用不用我回去再重新说一遍?”   两人卡的位置正好在舒意旁边的包厢,三个女孩哪怕躲进了移门内,也还是能听到他们的交谈声。   白大褂毫无知觉,撞祝秋宴的胳膊:“行李全给你打开了,看到什么了?”   祝秋宴摇摇头,示意他隔墙有耳。白大褂猛一回头,走廊里空荡荡的,乘客早就被这阵仗吓得都躲了起来。   听就是了,反正他们用蒙语,一般人听不懂。   “那个家伙怎么惹到你了?”   祝秋宴说:“只是刚好,有点不太礼貌而已。”   “什么?”白大褂一脸震惊,“就因为这个,你让我故意闹这一场?我不信,你不是小气的人,他怎么对你不礼貌了?”   祝秋宴瞥向一旁的门,嘴角微微挑起:“哦,不是我,是对一位小姐。悄没生息的,吓到她了。”   ……   他们走远后,蒋晚小腿一蜷,盘到铺位上,托着下巴道:“他究竟什么人?边检怎么会跟他这么热络?”   “可能经常坐这趟火车吧。”秦歌也陷入深思,某一刻抬起头,目光在舒意脸上扫视一圈,被她发现后,赶紧低下头去。   蒋晚敲敲床板,问上面的舒意:“小意,你不是会一点蒙语吗?他们在说什么,你听得懂吗?”   舒意说:“没听清。”   边检离开后,列车重新开始编组,原来挂靠的北京餐车已经返回,从这里开始接驳蒙古餐车和一节蒙古卧铺车厢。   又过了一个半小时,边检上来发护照,列车再一次出发了,此时已近凌晨两点半。   期间舒意和蒋晚用折叠小桶在洗手间简单擦了下身体,锅炉里接了两大杯的热水,兑着冷水一起,仍旧不能将满身的黏腻冲刷干净。   况且外面一直有人在等,不能占用洗手间太久,只匆忙换了一身衣服,又回到车厢。   蒋晚抱怨了很久,直说明天到乌兰巴托后,要想办法调到高包去。舒意偶尔搭腔,很快睡了过去。   过了凌晨三点,整列火车陷入安眠。舒意见秦歌同蒋晚都睡熟了,拿了外套下床,蹑手蹑脚推开移门。   祝秋宴的门很好认,因为在这样一个深蓝色的夜,只有一道朱红暗缝还留着一行灯。   她告诉自己,哪怕没有洗漱,再不舒服也不会堂而皇之进入一个男人的高级软卧去打理自己,这是女孩子出门在外的底线。之所以会来,只是因为那个一直跟踪她的“鬼”。   虽然只露了半张脸,但她确定过去并没有见过他。   为什么要跟踪她?   舒意按捺住满腹的困惑,深吸口气,刚要敲门,忽然“划拉”一下,移门被粗暴地撞开,一个顶着羊毛卷的中年男人拎着酒瓶,一步三晃地从里面扑了出来。   他像是喝大了,脚跟一软差点倒在舒意面前,被后头的男人拎着脖子,像扔小鸡崽一样扔了出来。   光影一收,舒意已经被拽进去,贴着门局促地打量起高包的环境。   复古红的铁皮,尤其是在玻璃罩隔着一层半橙不黄的色调下,满屋子熏着一股马提尼的烈酒香氛,会更突出一种高级的质感。   虽然高级软卧的空间并不比硬卧大,但给人的感觉更有私密性,也更安静。   “要喝一杯吗?”   祝秋宴率先打破了寂静,挨着桌板,费力地弯下腰去。舒意怕他从一堆空酒瓶里捞出什么她无法拒绝的美意,赶紧摇手,就在这时她听到他低骂一声。   “这个该死的老东西,到底把我的酒藏哪里去了!”   他、他竟然还会骂人?舒意眨了眨眼,强行挤出一丝笑意:“找不到就算了,我也不是来喝……”   “啊!找到了!”   祝秋宴抬高手臂,向她炫耀刚扒拉出来的一小盅窄口虎纹酒坛,晃了晃,还有液体晃动的声响,碰撞着一看又是有年头的老物件,发出泠泠的清音。   “我自己酿的青稞酒,要不要尝尝?”   舒意已经很多年没有尝过青稞的味道了,最夸张的一次跑遍北京城大街小巷,都没能找到一家卖青稞酒的店。几乎放弃时,在一个推着小车贩卖货品的老奶奶那里淘到了她自制的青稞酒。   可惜老奶奶不会写字,请人帮忙,还把青梅写成了青稞,抱着满心的期待,结果一入口酸涩直入心田,个中失望难以言表。   后来她就不再找了,就算找到,恐怕也早已不是记忆中的味道。   舒意摇摇头,拒绝了祝秋宴的美意:“我不喝酒。”   祝秋宴也不勉强,按着桌脚一个跳翻,整个人勾住行李柜的一角,将酒藏到最里侧。那是一个暗角,就是灯光全开也未必看得见。   舒意完全没看清他的动作,整个人惊在原地。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朝她暴露自己的身手了,挨着手臂不动声色,就能把一个即将摔倒的女孩扶正,在火车上接满一杯水不洒落一滴,跳上行李柜,就跟走路一样轻松……这样一个男人,如果他想对你做些什么,恐怕你离得再远,准备再万全,也很难逃离他的掌控吧?   舒意忽然生出一股强大的后怕,她究竟怎么想的?深更半夜进入一个男人的包间,就因为他曾几次帮助过自己,就轻而易举地相信了他?   偏偏原先的乘客还主动离开,倒显得事前的相约,确实为了做些什么似的。   舒意舔了下嘴唇,不动声色拨了下移门插销:“我看还是太晚了,要不明天再说吧。”   说完她转身就要跑,门刚拉开一条缝,就被压上。祝秋宴的动作快似一抹影子,黑暗而汹涌,从身后圈住了她,犹如一片无边的深海,严丝合缝地覆下来,似要将她吞噬似的。   舒意全身颤栗,喉头发紧:“你想干什么?!”   祝秋宴的手指急忙压到她唇上:“嘘,有人在外面。”   舒意不信,想大声反驳他,嘴唇却被他的指腹烫到了一般,抖动两下反倒被他压得更紧。他好像刚刚洗过澡,换了质地棉麻松软的睡衣,头发贴着面颊,发梢拧成一股股锋利的剑芒,水正往下滴。   舒意无声发难:“什么人?你别想骗我!”   祝秋宴耐着性子安抚道:“等等,再等一下。”他的另一只手往后捞了一把,将桌板上仅剩的两罐啤酒全都扫落,掉在地上发出乒乒乓乓的声响。   他又将手重重地拍在移门上,模拟女人拖着尾音的闷哼,显出无尽的旖旎来。   这下不管有没有做什么,都已经在做什么了。舒意听得脊背一麻,耳根发烫。   就在这时,外头也传来碰撞声。   祝秋宴拉开门,舒意跟着他追到走廊尽头,只见车厢与车厢之间的挡门在晃动,火车在晃动,风也在晃动。宛若悬疑电影里杀人的桥段,这些晃动在车壁上留下一节节斑驳的影子,却始终不见真实的存在。   舒意声音沙哑:“是那个人吗?”   祝秋宴说:“走得太快了,不确定。不过之前边检时,我的兄弟试探过那家伙的身手,很厉害,一般人不是他的对手。”   舒意又想起那一闪而过的侧脸,轮廓线条硬朗,虽没有直接的眼神对视,但仅仅余光就已经非常凌厉了。她的胸口不住地起伏:“你看清他的正脸了吗?”   祝秋宴想起一句经典台词,含笑道:“他化成灰,七禅也认得出来。”   舒意紧张地浑身冒汗,却意外被逗笑了。   这个男人,为什么要看狗血肥皂剧?她现在可以合理地怀疑,他之前说得那些漂亮话也是跟影视剧学的吗?   “你平时都干什么?”舒意忍不住问了句题外话。   祝秋宴不出所料地答道:“看电影。”说完,他又急急忙忙补充,“最好是黑白的。”   ……   “小姐姐都不知道,你不在网上冲浪吗?”   “网上还可以冲浪?”   ……   舒意暂时放弃了深入讨论,继续原来的话题:“谢谢你帮我试探他的身手,如果可以的话,明天我想找个机会看清他的正脸。”   祝秋宴沉吟了片刻,似乎已经在脑海中勾画捉鬼的蓝图,眼角收起一捧光,整个人没入铁轨的“噔噔”的行进中,显得深远起来。   舒意忽然发现,他有点可爱。   “七禅愿为小姐效劳。”   舒意应声:“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你已经答谢我了。”   “我……是吗?”   “小姐每一丝笑意,都是对七禅最大的诚谢。”   舒意发现,他只要想说好听的话,就可以为自己制造合适的开场白。对付这种男人,她白得像一张纸,除了笑无法回馈任何心思。   祝秋宴将手放进睡衣口袋,姿态闲散地送她回硬卧车厢。舒意不想被朋友发现他们有过密的交往,卡在车厢相交处伸手挡住他。   祝秋宴是聪明人,小姐随便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就能揣摩出她的想法,此刻当然也一样。   旅途里认识还不到24小时的陌生男人,如果只是因为火车站扶了一把,锅炉旁接了杯水,车站外护送了一路,凭借着人见人爱的好人缘揭掉了坏人的帽子,这位小姐就和他进进出出,夜半相会,说出去可能人家只当是鬼故事吧?   可是只有他和她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这趟火车,这次出行的目的,这迎风招展的缅栀子,这一天一夜的魂不守舍……   祝秋宴把手伸出来,朝她递过去一个物件。舒意碰触到滚烫的余温,借着月色一看,是他的牡丹袖扣。   “小姐留着防身吧。”   祝秋宴向她示范袖扣的玄机,花瓣下沿有倒刺,两个花瓣相对一扣,还能射出一片绞着蛇纹的刀。   “小姐别看它细而薄,稍稍一使劲,就可以割断人头,所以得当心点使用。”   他说起这样的话,又是一副轻慢的姿态,好像杀个人对他而言真的不算什么。随身的袖扣,看着富贵骄矜,当真是每一个细节都淬炼到极致,哪怕割喉的刀片也要纹上蛇的红信,否则配不上这一刻的柔情似的。   可他又说:“实在无法不动手的时候,也请小姐离我的鸡蛋花远一些。”   舒意掌心托着袖扣,好像能看到它吃了血就盛放的样子,手微微地颤抖:“为什么?”   祝秋宴说:“小姐怎么忘了呢?我告诉过你的。”   ——它怕血光。   既怕小姐裙下有瑕。   又怕尾随小姐的刺客,欲动杀戮。   祝秋宴真心感慨,唉,多少年了,没在K3上经历这样趣味横生的日夜,上一次好像是黄金大劫案前夕?那程子往来的旅客,小偷,罪犯,贩货商人,离家出走的美丽小姐,图谋不轨的下流胚子……形形色色的社会人士,都在这一条绿色铁皮的过道里相遇了。   真是惊险又刺激。   祝秋宴怕惊着面前的小姐,寻思着说些安慰的话语,可带着刺的温情,不管怎么说,到了嘴边似乎都要变个味道。   “小姐为何从不看七禅的眼睛?”   舒意盯着脚下的阴影,反反复复回想他先前说过的所有的话,什么当心点,怕血光,此刻来看分明都别有深意。   他的洞察力和观察力,身手及给人的感觉都超出寻常,太不真实了。   他真的只是在帮她吗?在履行他所谓助人为乐的信条?把杀人的武器送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姐,就是他所谓的守护?   舒意不爱看一个人的眼睛,尤其是一个危险的浪漫主义侠客。可是当祝秋宴带着一丝惋惜而可恨的口吻,问她为什么不看他时,她忽然改了主意。   她把头扬起来:“先生,您敢给我看吗?”   祝秋宴掀起眼角:“哦?这有什么不可。”   于是,祝秋宴好整以暇地亮出美目,期待与小姐传神的双眸进行对视。然而就在他看进去的那一个瞬间,他忽然捂着脸落荒而逃。   舒意轻声说:“哦,忘了告诉您,我看人可不只是看一个人的脸孔相貌。便是神,是鬼,是大罗阎王,到了我这里也得前世今生、剥皮抽筋看个全貌的。”   她挑起细长的眉,美艳的姑娘没入黑夜,仿佛一幅浓墨重彩的壁画。   现在可以确定了,那个名叫祝秋宴,字七禅的男人,确实不是凡夫俗子。金丝边眼镜后的藏起的,是浮光掠影,万家灯火,数百年山河起复,故人一一决绝。   留在他眼中的,是鲜红的血泊,与沁鼻的魂香。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在外面,所以一写完就更新了,怕电脑没电…… 第8章 忍冬   “阿姐,听说你从街上捡回个乞丐,在哪呢?”   忍冬园里青藤节节高,冠树茂密,盎然绿意中一颗乌黑的脑袋探出去,甬道上卵石沁凉,泛着雨后的湿润,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谢意揶揄道:“这个晚晚,每次都这样,女孩子嗓门大如洪钟,也不怕嫁不出去。”   丫鬟掩嘴轻笑:“二小姐生性活泼。”   “还是筱雅嘴甜,不像阿姐,总要教训人!”   说话间一个着红黑交间襦裙,看似二八年华的女孩提着衣摆,大袖翩翩,逶迤踏过草涧,奔着甬道尽头的忍冬草圃,飞快地跑过来。   “我听说那乞丐洗净了脸,生得很是不俗,颇有子高之美,姐姐快让我瞧瞧!”谢晚抚着喘息的胸口,扒开一丛忍冬往里看,“在哪呢?”   谢意不理会她,继续修剪旁支的残叶。筱雅无声冲谢晚指了个方向,谢晚吐了吐舌头,小心翼翼地绕到忍冬花丛的后方,猫着脑袋往前看。   丛丛绿意间一修竹般的少年敛着眼眸,一身白袖,束高髻,以手触碰枝叶,指峰如刀,一掐一个精准。   他不用剪刀,不用眼看,修得却比姐姐还要好看!   谢晚本打算拍他的肩膀吓一吓他,此刻却忽然郝然,捂着脸跑回谢意身旁,小声道:“姐姐,他长得真好看,你打算把他留在园子里打理花草吗?”   谢意瞅妹妹一眼:“怎么?嫌屈才了?”   “才不是,只是觉得这花园太大了,确实需要再招些新的园丁。”   谢晚说完,抿着樱红的小嘴踮起脚尖往树丛里看,那少年还是原先的模样,看也不看她们一眼。谢晚撅起小嘴,摘下一朵花蕊朝少年扔去。   “喂,你叫什么?”   少年顿了顿,没有出声。   “诶,怎么还不理人?”   谢意眼见妹妹又要折一朵花蕊扔过去,忙拦住她:“可别再欺负我的……花了,也别再欺负我的人。”   她放下剪刀,拉着谢晚到一旁的竹亭里喝茶,“他没有名字,只说在家里行七。如果不介意的话,以后就叫你七禅,可好?”   她几天前的夜里将他捡回来,他衣衫褴褛,晕倒在马车前。怀情入夜月,含笑出朝云,秋天的夜,酝着桂香,酿着酒意。他伶仃一笑,颇有几分侠情写意。   正合她汲汲无法参透的禅性。   “七禅,挺不错的名字,姐姐还是头一回给人赐名呢。”   谢意见那少年没有拒绝,收回视线,同妹妹说话:“袁家有意同我们结亲,已经找了媒人,不日就要上门。我要问问你的意思,到底喜不喜欢二公子袁今?”   “那个呆子!我怎么会喜欢他?”   “你不喜欢他,日日同他一起赛马打球?”   “我……反正我不想嫁给那个木头!”   谢晚自知理亏,灌下一杯热茶,拂了拂午日的微风,小手指勾着头发绕来绕去,就是不肯服软。   谢意看不懂妹妹的心思,再三追问无果,叫来她身边的丫鬟问话。   凛冬服了服身子说:“二小姐恐怕还没开窍,就是碰着了有意思的人,在一道玩,也不是只跟袁二公子赛马,有时还参与诗会,游湖竟乐,明天还要参加晋王府主办的春日宴。”   谢意问:“都有谁一道去?”   “袁府的公子今日打发小厮来传信,明晚会接二小姐同去。二小姐给交好的几家小姐也去了信,还请了表小姐王歌。”   这个表小姐,说是“表”的关系,其实隔了很多层,是大夫人的远亲。无依无靠投到谢家,被谢家收留,暂时安置在别苑。   谢家门第深阔,关系冗杂。谢家家主谢融位列三公,任太子太傅,家学渊源深厚,属当世名门,可惜时至今日尚无一子,后继难望。   谢意在家里行九,谢晚与她一母同胞,行十,上头还有八个姐姐,幼年夭折三,出嫁五。也就是说现如今留在家中年岁正好的,只有她们两人。剩余一个幺妹才刚咿呀学语,恐怕等不到这乱世变天,为己而谋的一天了。   谢意又问:“晚晚什么时候开始同表小姐走动了?”   凛冬答:“有一段时日了,二小姐常往外跑,偶尔会遇到表小姐。都是谢家的小姐,在外人面前难免要亲近相帮,一来二去就熟悉了。”   “依你看,这个表小姐怎么样?”   凛冬低头,诺诺道:“表小姐柔弱,引人怜爱,袁家公子以及同二小姐走动的小姐们都颇为照顾她,这次晋王府还特地言明,请表小姐同往。”   谢意点点头。   凛冬退出章园,穿过九曲回廊和草圃,回到二小姐谢晚所在的明园,正好与表小姐迎面相遇。   行礼之后,王歌问她:“你去了哪里?晚晚到处找不到你。”   “回禀表小姐,奴婢去厨房为二小姐准备汤食了。”   王歌看向她手中的两层竹屉食盒,带着一丝指责的口吻道:“那你快回去吧,晚晚可急死了,以后不管去哪里,都要先同她知会一声。不能因为晚晚从不苛待下人,你们就不把她当主子,这要让家主知道了,看你怎么办。”   凛冬弯腰:“奴婢不敢。”   王歌颔首,示意她起身,凛冬托辞二小姐还在等她,拎着食盒匆匆而去。见她消失在暮色中,王歌方才攥着手帕,狠狠地抓了把丫鬟的手臂。   “这个凛冬,分明就是刚从谢意那里回来,又去当耳报神!有她在,我根本没办法同谢晚说话,偏谢晚那个蠢货还格外信赖她,走到哪都要带上她!”   丫鬟吃痛,强忍着倒吸一口凉气:“小、小姐,您别着急,只要获得二小姐的信任,就不怕不能离间她们姐妹。”   “也是。”   王歌松开丫鬟的手,揭开帕子擦嘴角,掩饰着完全与“柔弱”格格不入的狞笑,“有什么比亲姐妹互相残杀,同室操戈更有趣的呢?我倒要看看,清高的谢意要如何于危墙下自保,还保住整个谢家。”   王歌往前走了几步,见丫鬟落后,皱了皱眉头,“还不快跟上来?我要你替我办一件事,成了跑不了你的好处,但若不成……”   丫鬟扯下袖子盖住伤口,忙上前来,颤颤巍巍地表以忠心。王歌俯下身,在她耳畔轻声道:“谢意带回来养在花园的那个少年,明天你把他骗到二小姐的马车上。”   ……   漫漫长夜,数次转醒。好像睡了有十几个小时,可轮毂的转动的次数告诉他,最多两个小时。   祝秋宴盘膝坐在桌板上,拉开窗户,面向黎明前的夜。   盛夏,日出时间提早,前后相隔兴许只有二十分钟,蒙古戈壁的天与地就从静谧的蓝,逐渐演变成成片白云交叠的绯红,壮阔苍凉的意境被带到眼前,容易让人陷入悲剧的过往。   他始终难以忘怀那一幕,忍冬花丛里钻来钻去、不怕污泥沾染素白襦裙的小姐,含香而望,则为他取名七禅。   那是西江王朝最负盛名的小姐,他想尽办法才倒在她车驾前,而她亦不负所望地带回了他,此后数百年,千千万万夜。   今日被火车上一位小姐的眼睛一看,竟然又做起久违的噩梦,想来既觉可笑,又觉荒唐。   怎么会呢?那双眼睛莫非有窥探过去的本事?   刘阳自宿醉中睁开迷蒙的双眼,看见一道黑影盘踞窗前,肩膀宽阔,挡去了半边天光,落到他视线中只余一道道起伏的山峦,竟不比男人的身躯伟岸与阴暗。   他有时像一脉香,有时似一坛酒,有时若千面戏子,有时又好比一条奔腾不息的河。   刘阳常常觉得,他就是西江那条大河。   他忽然打了个酒嗝,问道:“你还记得十五年前在大河救起的那个女孩吗?”   祝秋宴点点头。   “真稀奇,掉到西江大河居然还能活,那里面到处都是大鲶鱼,食人鱼,小鳄和蜥蜴,瞧着她的样子怎么也顺河流了一夜,被你救起来的时候还能手摇铃铛,冲着我笑。”   刘阳每每想起那一幕都要咋舌,后来那个女孩被一个年轻女人带走了,这些年来除了身体落下病根,定期问他们买药以外,倒是没再见过她了。   “你这次不是要去送药?回北京时一道去看看吧,也不知道那丫头长成什么样了。”   祝秋宴照旧凝视着苍野,不知有没有听清,刘阳不管他,自说自话一阵,翻开药包一看,“咦,怎么少了一包药?!”   祝秋宴觉得吵,掏了掏耳朵,转身道:“送人了。”   “炼了多少花草才制成的药,一包几百块,你就随便送人了?”刘阳左右看看,抓起一只酒瓶朝他扔去。   祝秋宴目不斜视,单手接住,随便往床下一塞。里面的酒瓶有方有圆,叮叮当当早摞起了高楼。他见怪不怪,去拉移门。   “这么早你去哪儿?”   祝秋宴揉揉眼,清了清嗓子:“讨药钱。”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架空,一锅乱炖,千万不要考究~   从舒意看祝秋宴眼睛的那一刻起,开始穿插过去的故事。文案上面说过了,这是一个要让过去的人,在现世重逢的故事,那些人的性格、相处的方式,包括心机目的,基本都没有改变,所以相当于历史的重演。   不同的是,因为这一世舒意可以看到过去,祝秋宴一直活着,他们的过去或许可以改写。   人物表:   舒意=谢意   蒋晚=谢晚   秦歌=王歌   袁今=冯今   人物很多,后期还有,所以宝宝们一定要看仔细啊! 第9章 瓜子   舒意起得晚,在洗手间收拾完出来时,刚好碰到几个列车员聚首一头,捧着热茶津津有味地聊趣事。   其中一个人说:“昨天夜里有人进10号车了吧?”   “什么夜里?我瞧着天都快亮了!”   “不对呀,我听到说话声的时候特地拿手机看了,三点半左右!七禅还是头一次呢,大半夜跟人私会,也不知道什么人。”   舒意拎着折叠桶杵在几个男人身后,脸颊微微发热。   谁能想到这把岁数的中年男人也八卦,还特特找了个人来人往的锅炉旁把茶谈心,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这要换做不认识的人,她还能勉强当一段艳事听听,可自己变成当事人,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舒意告求让让,刚从中挤出来,就听到下一句,“你是不是听岔了?我起夜看到动静的时候,明明快五点了,那女孩子还是硬包的。”   “硬包不错,我听着也是朝那个方向走了。你确定看得真?”   “真呀!我两只眼睛看得真真的,五点多,太阳都冒尖了。七禅也没说话,她敲了几声门就被刘阳给轰走了。刘阳喝了酒那张嘴,兜头一通骂,那个女孩子都哭了,肩膀一抽一抽的。”   “诶?难道我做梦晃着了?”   “你俩别争了,要我瞧两个都是真的。前一个夜里三点半,七禅说话了。后一个清晨五点,七禅没搭理,就是这么简单。”   “所以,一夜来了两个?还真是艳福不浅呐……”   舒意快步往前走,想赶紧绕过这群口无遮拦的男人,结果没走几步,正主就出现了。一个列车员扬声大笑:“诶,说曹操曹操到。七禅,你今夜怕是没睡多久吧?”   舒意抬头,一个男人正迎面而来。她将折叠桶往上提了提,侧着身子假装没看见。   祝秋宴笑了笑,同列车员们打招呼:“三四点的时候下了雨,滴滴答答闹得心烦,确实没怎么睡。”   “下过雨了?”列车员们面面相觑,都没察觉。   祝秋宴煞有其事道:“是啊,下了一个多小时,翻来覆去怎么都没合上眼。倒是想出门走走的,怕惊了旅客们的好梦。”   意思是今夜没有出来过。列车员们略显尴尬,笑着附和道:“恐怕睡太熟了,做梦也做岔了。”   “别是见了鬼才好。”   祝秋宴这么一说,几个列车员眼观鼻,鼻观心,立刻你推我搡散作一团。走廊狭小,两人夹道而遇避是避不过去的,况且还都是耳聪目明的人。   舒意捋了下湿透的头发,继续往前走。祝秋宴转了个头,落后两步跟上来。   她头也不回地问:“怎么说到见鬼,他们就都散了?”   祝秋宴怅然道:“以前闹过一次。”   “是真鬼?”   祝秋宴寻思着,故意把事态说得夸张起来:“有列车员夜里起身,碰到一个披头散发在高包外跳舞的女鬼。女鬼头发垂到地上,青面獠牙,手足都是血,跳了一路还拉着列车员转了两道圈,后来那列车员疯了。动静闹得很大,不少人都看见了。”   “你也看见了?”   祝秋宴沉吟侧目:“小姐不怕?”   舒意把梳洗用具都换到一只手上,另一只手拂开侧旁的碎发,将一双黑幽幽的眸子转过来:“我会怕吗?”   她眼尾往上,既是挑衅也是捉弄。偏偏祝某人心有余悸,在她转过来之际就匆忙捂住了脸,留着指间一条细细的缝觑她,还是昨夜那副嵌入壁画、颠倒众生的模样。   哎呀,这个小姐,生得太好了。   刚才不该为她开脱的,合该让那些“福尔摩斯”一步步推敲下去,找出昨夜进他高包的女孩,将他们捆绑在一起。之后便是再不可思议的艳遇,他也能陪她演下去。   “小姐不要谢谢我?”   舒意知道他说得哪回事,低下头弯了弯唇:“我要谢的何止这一桩?不过,你不是说了,我的笑意就是对你最好的酬谢?”   祝秋宴自觉挖了个坑把自己填进去了,扶额道:“小姐说得在理,不过还有一桩,你可能不知道。”   两人走到缅栀子旁,那株脱离了青茎的花骨朵竟然仍含苞待放,迎风招展,黄澄澄的面,肉白的背,摇头晃脑好不可爱!   祝秋宴意有所指地点了点鸡蛋花的脑袋,舒意猛一回神,记起自己还没走掉的“大姨妈”,往后退到车壁:“那天给我药的人也是你?”   祝秋宴挑眉:“你的同伴没告诉你?”   舒意微微摇头。   难怪小姐后来见了他没甚礼遇救命恩人的觉悟,原来是同这些大老粗一样,以为做梦了!   唉,还好他脸皮厚,眼巴巴地来讨债。   祝秋宴说:“小姐恐怕得笑上一天才能偿还七禅的药钱了。”   舒意却笑不出来:“我的同伴,她看到你了吗?”   “我离开时她已然睡醒,还同我说了几句话,不过依我看,她原先也没怎么睡着。”祝秋宴是何等聪慧练达的人,一语双关的意思不用太明了,想必只要不是蠢货,都能听懂他的言外之意。   “倘若七禅没有及时赶到,小姐那位同伴恐怕会见死不救吧?”祝秋宴忽而想起什么似的,又道,“刚才列车员们说早上五点敲我门的人也是她,她是不是看上我了?”   “……”您还真的不自恋。   舒意想到秦歌种种古怪的举动,似乎不单纯是女孩简单的捉弄心理。她抿着唇,学着祝秋宴当初的动作行了个古老的礼节,将腰压低,露出一截细不盈握的身段,随着车身一晃一动,很有一种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仪态。   祝秋宴料想她一定生在一个富贵的人家,得到过精细的教养,熏陶着古墨书画的香,因为洞明,所以藏着满身的秘密,也可以无人知晓。   同他生命里最早出现的那位小姐一样,她很像谢意。   舒意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行罢一礼不多言谢,连忙往包厢跑。   祝秋宴颇有几分被用完就丢的委屈,追上前去:“诶,你去做什么?”   “我想到一个法子。”   “嗯?”   舒意手指压唇,冲他眨了眨眼睛。祝秋宴扶着晃动的车壁,忽然有点晕。   蒙古国境内,一路上都是一望无垠的原生态大草原。太阳越过地平线,广袤的苍野犹如换上一身金装,点缀着草长莺飞的大地。   舒意回到车厢,同蒋晚一起吃了点面包和牛奶,就当是早饭了。距离到乌兰巴托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枯坐着无聊,舒意便提议打□□。   贺秋冬要拍照写旅途记,不参与,冯今一心想同蒋晚和好,不管玩什么都满口答应,秦歌不会打德州,瞅了瞅江远骐,见他没有拒绝,硬着头皮也留了下来。   德州需要多一些人才好玩,于是他们去隔壁的包间拉人。   舒意在昨晚白大褂抽查卫生证闹过的包厢前徘徊了一会儿,被秦歌发现,假意羞涩地退回来。秦歌心思转得快,在她进门前忙拽住她问:“你想找那个人一起玩?”   舒意赶紧摇头:“我没有。”   她这个反应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秦歌一下子猜到她的心思,笑着拍她的手:“你害羞什么?不会是……”   舒意忙往包间躲。   秦歌也不追她,只说:“我去碰碰运气,看他要不要一起过来玩。”   于是,秦歌走到一旁的包厢去。没有一会儿里面传来一阵哄笑,秦歌先跑了回来,随后两个年轻男孩好比拉老牛一般,硬生生将一个男人拖到门口。   舒意抬头看去。   诺,这不就看清了他的正脸。   早上听说列车长中午要组织群里的小伙伴一起在火车上包饺子,各节车厢的列车员都早早起来动员,因此平时懒散的老油条们,今日都格外活跃。   这个档子,即便身手再好也不会强行动粗,惹来列车长的注意。   秦歌可以让冯今给她搬行李箱,让江远骐陪她去还粥碗,让贺秋冬满口夸赞,还能搅合得女孩子之间关系乱七八糟,舒意就笃定,她一定有本事能让这个男人露面。   即便他心不甘情不愿,可只要包厢里还有其他男人,就很难不被纤细柔弱、一张嘴就惹人怜爱的女孩牵着鼻子走。   果然,两个年轻男孩眼睛黏在秦歌身上,忙往包厢挤进来,一边同他们打招呼一边对身后的男人道:“姜利,一道过来玩嘛,不要不合群,还有好些天呢,你也不嫌无聊!”   原来他叫姜利。   舒意微微抿唇,对上他的眼睛。   姜利背光,轮廓笼罩在朝阳中,相对昨夜的凌厉,此刻多了些柔和。面孔更像是漫画小说里的杀手,五官深邃而立体,气质冰冷,眼神疏离。   当他走进来,将朝阳掩在身后,那种冷就更加明显了,像秋夜的雨,雨中落血的剑锋,剑锋闪过的寒光。   舒意心口一紧,转身推开窗户,探出头去徐徐地吸了口气。   忽然一颗东西砸在头顶。   舒意捂着额头往上看,就见一个身高腿长的男人正蹲在绿皮火车顶,笑意盈盈地冲她点头,手里还握着一把瓜子。   她刚要出声,又一粒瓜子砸过来,刚好顺着她微张的嘴巴,滑进她的舌苔,酸酸甜甜的。   祝秋宴压住嘴唇,无声道:“不要怕,七禅陪小姐一道捉鬼。”   舒意想说“谁怕了?”,结果舌头一动,那没脱壳的瓜子竟然滑入喉咙,直接进了肚子。她猛然一阵咳嗽,余光瞥见那男人笑得颤起来,愤恨地钻回身子,一把扯下窗。   过了一会儿,窗户重新被推开,一点点,一点点有风穿进来,舒意好像再次尝到那酸酸甜甜的滋味。   头顶还蹲着一尊大佛,真烦呀。   作者有话要说:  姜利,杀手,刺客。   过去也是。 第10章 雪松   祝秋宴翻出车窗,爬到车顶的时候还在想,恐怕这一回当真晚节不保了。   倘若让K3的列车员知道他有这手功夫,想必当初装神弄鬼的种种罪行,都要安插到他头上。   平日藏得实实紧,出手自有鬼斧神工,深更半夜西装革履散个步、跳个探戈也算常有的事,可蹲到火车顶上还是头一遭,怎么回事呢?   他是习武之人,听力自然不比寻常,哪怕火车隆隆行进,也还是能听到车皮下时不时洗牌的嚓嚓声响,交杂着女孩子说笑的声音。   德州考验得是一个人的野心与胆量,底牌往往可以决定加注的底气。一群孩子闹着玩,把箱子里的零食搬出来当本,自然可以大刀阔斧,不用怕输掉裤衩。   她应该是碍于“隔窗有耳”,凡轮到她下注,都是简洁明了丢零食的声音。旁人各有膨化食品,包装摩擦哗哗响,她则是哐哐的实物,一摞又一摞堆叠,里间有男声诧异,“你怎么带的都是压缩饼干?”   蒋晚抢先回道:“小意不爱吃零食。”   “可这玩意能吃得下去吗?也不怕噎着。”男声轻狂,“你用这种东西加码,我都没有要赢的意思了。”   江远骐说:“游戏而已,何必当真,难不成你赢了还真能把零食都搬回去?”   “既然要玩,就不要太随便了,砝码要加就真加,零食赌光了还有旁的东西,实在不行手机支付呗。要我说,砝码无上限,你们怎么看?”   蒋晚说:“狂什么狂,谁怕你?”   碰到这么个爱显摆的男生,蒋晚才知道江远骐那样的,根本不算眼睛长在头顶上。他们当中秦歌和冯今都不太会玩,前面几轮不得章法,一下子输掉大半“家产”,后面逐渐上手,才显出差异来。   每人两张底牌,五张公牌,选择同时看牌或者比牌需要下同样的筹码,筹码不足的需要all-in全下才能跟到底。   这一轮舒意没有丢牌,蒋晚底牌太差直接扔了。第二轮加码是在发第三张公牌时,可以选择下注,加注,或者盖牌放弃,发第四张公牌同样表态。   到了这一步,即便牌面不是很妙,池子里也已经扔掉不小的筹码,放弃未免可惜,可继续跟牌意味着需要投入更大的筹码,且牌面究竟如何,谁也不清楚。   如何选择,权看一个人的信念。   第四轮加注后,场内只剩下舒意,江远骐,姜利和那个口出狂言,为了面子不得不追加筹码的男生。   女孩子拔尖,自然惹人注意,八月的天依旧泛着热气,哪怕风呼啦啦卖力地降温,女孩子的面颊也还是起了一层薄汗,阳光衬托着,皮肤刚像出水的鸡蛋吹弹可破。   倘若你被她的美丽吸引,就一定会因她的沉着而汗颜。   从开场到现在,眼见其他几个毛毛躁躁输光了身家,她不动声色却赢了满贯。   冯今拉着蒋晚悄悄问:“小意是不是经常玩德州?”   蒋晚早就忘了还在跟他置气,捂着嘴说:“我不知道呀,她很少参与我们的活动,以前叫她玩牌从来没兴趣。”   冯今纳罕,奇了怪了,第一次发现舒意冷静下来,竟别有一种刺目的锋芒。   秦歌又冲蒋晚咬耳朵,把舒意在姜利门前徘徊的情况添油加醋说了,蒋晚差点惊讶出声。   江远骐似乎也发现舒意在同姜利较劲,虽然他没怎么说话,但他的眼神明确而直接,只在舒意身上停留。   跟到第五轮,该要揭底的时候,姜利忽然扔掉手上的牌,没有再跟下去。放大话的男生眼见着又熬走一个对手,微微松了口气,说:“女孩子不要太逞强,再跟下去怕你输得太难看。”   蒋晚瞧不上他的嘴脸,赌气道:“零食输光了还能再买,面子和里子要都没了才难看。小意,甭怕他。”   舒意沉吟片刻,把面前的砝码都堆上去。这是对外的战争,江远骐纵有一手好牌也弃了,唯剩那个男生骑虎难下。   蒋晚说:“你没什么砝码了,算一算这堆零食的价钱,估个价跟吧。”   “老子又不是输不起。”众人都看着,男生把手机推过去,“就押这个,我刚买的。”   毕竟是他信誓旦旦定的游戏规则,牌轮到当下,照蒋晚所说,就算面子输得精光,这里子的底气还是得有,不然岂不是让这些女孩瞧不起?   最后比牌,舒意的同花果然高出他的顺子,又赢得头彩,蒋晚一个高兴,言说中午请大家去蒙古餐车吃大餐,就差跳上桌子手舞足蹈了。   舒意含笑不语,悄悄将姜利的牌过到手下。   皇家同花,顶天了,比她的牌还要精彩,怎么扔了?   舒意微微皱眉,掠过姜利眼前,捕捉到一抹一闪而过的戏谑。   后面几轮越来越紧张,隐隐已经不是游戏这么简单,头号玩家们把菜鸡吊打得体无完肤,这时大放厥词的男生终于决定不要面子,把牌一扔,强行调动僵持不下的气氛。   他大概真被秦歌勾住了,眼睛就没离开过她,说起自己的经历毫不掩饰,一路玩过意大利、泰国、新加坡和澳大利亚,把身上的钱全部花光,然后留在当地打工半年,攒了银子继续玩。   这一程是从香港到北京,再到俄罗斯。   他的经历丰富有趣,最招女孩的眼。蒋晚捧着脸羡慕不已,冯今恶狠狠瞪对方,那家伙却只顾朝秦歌放送秋波,到最后谁都看出来他□□下那点意思了,两个女孩不再作声,他自觉尴尬,拱了拱旁边的姜利,问他:“你呢?”   “什么?”   “你从哪里过来的?”   姜利沉吟着,望向舒意,徐徐说道:“西江。”   舒意手一抖,赶紧压住牌,转脸望向窗外。   蒋晚笑了:“好巧啊,小意的老家也在西江。”   姜利声音冷涩:“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姜利拨了牌到面前,漫不经心地说着:“她大概忘了,我们小时候见过。”   “什么?”大伙都震惊了!旅途上的陌生人,竟然小时候还见过面?蒋晚已经被莫名的“缘分”惊得说不出话来,隔空望向舒意。   姜利嘴角挑起一丝弧度,舒意怕他一张嘴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豁然起身道:“我去下洗手间。”   旁边几人纷纷让开,姜利放下牌,跟着说:“我也去下洗手间,你们继续。”   舒意知道那个男人就在身后,越走越快,他跟得也越来越紧。就在她拉开门的一瞬间,姜利迅速地打量四周,压着她挤入狭小的洗手间。   老式火车,便池留洞,排泄物基本没有过滤处理,直接留在大草原。越是仄塞的空间,越让人呼吸困难,舒意双手抵住水池,低声喝问:“你究竟是谁?你想做什么?”   姜利大手一压,擒住她的脖子。   “看来金九小姐贵人多忘事,不记得我了。不如我提醒你一下,十五年前在戈壁滩被杀死的骆驼,小姐还有印象吗?”   他指腹粗粝,划过舒意白嫩的脖子,留下一道道浅显的红痕。舒意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还在寻思怎么作答,他忽然掌心一紧,她的气被堵住,瞳孔可见地放大了!   “我、我想起来了!”她立刻回道,带着一丝疑惑,“你是杀我骆驼的那个家伙?”   姜利手一松,舒意软靠在水池上,剧烈地粗喘起来。   “小姐记起就好,我从小养在狼窝,不是什么好人,当年能杀骆驼,如今就能杀你。你这些年在北京是舒家的大小姐,高床软卧,纸醉金迷,恐怕早已忘了,昔年曾是西江的金九小姐。原本改名换姓从头再来也不是件难事,从西江到北京千里迢迢,不是长情的人惦念不起小姐,偏我多了那么一点情,一路追过来。小姐若想把根拔除了,做个干干净净大小姐,那过去的痕迹就一点也不能留,西江的东西最好都葬在西江,同小姐的家族一起覆灭。我这么说,你可明白?”   舒意抚着脖子,避开他的视线,嗡声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姜利眉头微挑:“也好,毕竟离开十五年,小姐不再是当年的小姐。北京城是什么地方,没点装傻充愣的本事,小姐恐怕早就虎狼环伺,身陷囹圄了,我当然理解你的难处。不过落到我手上,事情再怎么样复杂也得有个结果,小姐非要跟我绕弯子,我却没那闲工夫等你摆完小姐的架子。”   他这么说着,手臂猛的横过来,勾住她的脖子将她往上一提!舒意双脚离地,整个人悬空,下巴被他的手臂顶着,立刻夺去了呼吸。   她原先学的防身术,在这种人面前根本毫无招架之力,手刚抬起来就被他单臂一折,直接拧到腰后。   姜利的耐性已经用完,嘴唇贴着她的耳廓,闻着女孩子独有的馨香,深吸了口气:“秘密名单在哪里?小姐再不招,我就要动粗了。”   他还不算是动粗吗?舒意完全被掣肘,腿不住地踢踹,却是徒劳。   姜利见她的动静越来越小,小脸被窒得通红,呼吸也快没了,脑袋却仍是摇晃不肯承认,胸口闷着一口浊气,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左右为难,最终还是退后一步将她松开。   舒意身子一软,直接滑坐在地。   火车发出一声长长的鸣笛声,应该快到站了。   “小姐,我最后问一遍,秘密名单在哪里?”   舒意闭着眼睛,一副要命你就拿去的姿态,重复道:“我说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秘密名单?我根本没有见过。”   姜利反唇一笑:“小姐还是同当年一样,高傲得不近人情。”   舒意冷哼:“这是你杀我骆驼的理由?”   “小姐的骆驼同小姐一样蛮横粗鲁,不近人情,我看它讨厌,就将它杀了。”   “我蛮横粗鲁?”   舒意睁开眼,盯着面前这个不足三十的男人。   经年的漂泊将他熬成一副有了岁数的模样,眉眼间冷冽沧桑,似东北千里延绵的雪松,劲朗而挺拔,仔细分辨或许他同自己差不了几岁,可那又怎么样?   当年西江大河沿途行商,他被装在兽笼里兜售出卖,她施以援手,解了铃铛还他自由。他倒好,趁夜伏击,杀她的骆驼。   积弊深厚的过往,记不清是秋还是冬了,她哭了很久,抱着骆驼不肯离去。父亲想要将他追回来,又哪里还找得到他的踪影?   没想到时隔多年,他倒自己送上门来。   舒意呸了一声:“你忘恩负义,活该沦为赌徒!”   姜利被她的嘴角的讥笑激怒了,弯下腰一把抓住她的裙摆:“闭嘴!再说话我就撕了你的裙子。”   她今日换了一条水红色的长裙,束领水袖,纯手工绣制,裙摆徉着片片火云红莲,极有异域风情。   姜利的手滑入裙下,捉住她的小腿。   舒意浑身紧绷,咒骂道:“你给我滚!”   当初也是这样,她冲那些要烤了死骆驼充饥的货商骂道:“滚。”   难道就没有些新鲜的词汇了?她骂人只能到这个程度?   姜利偏不信,一只手将她从地上抓起,另一只手抄入裙下,“划拉”一下,裙摆被撕得粉碎,细长的腿暴露在外,裙摆随风而动,摇曳在大腿根部。   舒意羞愤地咬住唇,顶头朝姜利撞去,姜利反手抓住她的后脖往后扯,就在她被摁进水池的一刻,外头传来敲门的声音。   不说话,只敲门。   姜利动作一顿,他知道那天晚上抽查卫生证是故意刁难,火车上有一个男人,常常在夜里行走,似鬼似影,超出的他的想象。   至于超出多少,他也想见识见识。   就这么犹豫的一瞬,门被强行拉开,姜利单手向外出拳,另一只手还掣住舒意。火车一晃的功夫,舒意已经到了门外,被男人护在身后。   祝秋宴的笑不像是笑,像烧灼的岩浆,滚烫沸腾,流着血一般的殷红。   “先生,请离我的小姐远一点。”   姜利揉着几乎被折断的手腕,啐了口痰,欺身而上,一记铁拳直冲祝秋宴的面门,不料火车再次一晃,纵然已经做好准备,姜利仍没有看清祝秋宴的动作。   等火车停下时,他已经被撂倒在地。   祝秋宴俯身同他说:“先生,您不是我的对手。”   他刚要起身,祝秋宴又补了一句,“七禅已许久不杀人了,生锈的刀禁不起敌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引诱,倘若先生再出手,只要我的小姐说一声疼,先生就把命留下吧。”   他四两拨千斤地说着杀人的事,姜利咬牙,知道这个男人没有说笑。   祝秋宴转过头,扯下窗边的纱帘,一道道裹住舒意,将她送回包厢。临近门前,他忽然顿足:“小姐想回去吗?”   舒意低下头。   祝秋宴说:“我知道了,不如小姐随七禅一道去吹吹风。”   说完由不得舒意拒绝,他一路拽着她进入自己的红色高包,掀开随身的行李箱,翻出一身衣裳,将衣服同人一起塞进洗手间。   随后,掐着手表倚在门口数数,一、二、三、四……   “小姐,七禅等得花儿快谢了。”   分明还没有三十秒,舒意几乎没有收拾心情的时间,慌忙换好了衣裳。宽大的白T,绵软的居家七分裤,正好到脚踝。   祝秋宴已经在外面摆弄起酒瓶来,叮叮泠泠像是奏起了音乐,舒意忙拉开门,攥着衣角小心翼翼地走出来。   男人正蹲在窗前,将酒瓶装满深浅不一的水,排列成一组音符。收起最后一个音,他刚好回头,欣赏一番小姐穿上自己的衣服后自然的姿态,由衷道,“花儿又开了呀。”   舒意听懂了他的“情话”,看到小姐就花开,登徒子!   祝秋宴也不管她想什么,伸手把焊死的半层窗户揭开。舒意睁大眼睛,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下意识拒绝。   祝秋宴微眯眼,捻开她耳边一股被汗打湿的发丝,一缕一缕别过耳后,含着醇厚的嗓音循循善诱道:“车顶的风光很好哦,小姐不想看看?”   “我……”   “哦,小姐想看。”祝秋宴伸过手来,托住她的两臂,“那要抱紧我才行。”   就在这时,他忽然想起一句经典台词,“小姐想看雪看星星看月亮,同七禅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吗?”   哄得小姑娘终于发笑起来,他才叹出一口气,“秋日没有雪,此时离天黑尚早,也不能看星星看月亮了,不如七禅就陪小姐看一看草原的蒙古包吧?一座一座,五颜六色,也像隽永的诗章一样永恒,像小姐的美丽一样壮阔啊……”   床上一团被褥开始蠕动,伴随着一声克制不住的哼笑。   舒意听得清楚,那人一盆冷水从祝秋宴头上浇下来,吐出三个大字:“放狗屁。”   作者有话要说:  刘阳说的什么大实话哈哈   今天是大肥章呢!快夸我~ 第11章 虎耳草   最后也没能看雪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因为在刘阳骂完“放狗屁”后,立刻从被子里抽出一瓶伏特加,掷在门上。   “有人在外面。”他说完从床上翻了下来,拉开门一看,人已经跑远了。   “是个女孩子。”刘阳望了望祝秋宴,又望了望舒意,“谁招来的?”   他的目光转了一圈定在舒意身上,意思很明白了,祝秋宴再怎么招蜂惹蝶,也不会公然引得女孩子三番两次听墙角。   这种做派不像是要同男人来一场艳遇,分明别有深意。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和昨天夜里偷听她和祝秋宴说话的,是同一个女孩。   这个人可能是秦歌,也可能是……蒋晚。   “我说过的,早上五点来敲门的是她,不太可能一个晚上来两次,所以,应该是另外一个女孩。”祝秋宴摊手。   舒意几下踟蹰,没有心情再吹风,拿起换下的红裙往外走。祝秋宴看样子要送她,她脑子里一团浆糊,起不了思绪的头,只单单一个想法,倘若他在这个时机出现,恐怕她就真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她停下脚步,挡在门口朝他略挥了下手,满是敷衍的无情:“衣服等我晾干再还给你。”   祝秋宴可以猜到她的顾虑,毕竟刚才一路走过来招了不少乘客的眼。两男一女在洗手间门口大打出手,这种事是只要认定了心中的猜想,不管你长几张嘴都解释不清。   他心下也乱糟糟的,被她一挡就这么停着了,目光打着旋儿落在她纤细的脖颈上。女孩子皮肤娇嫩,被人拎着脖子上提下拽,怎么可能没有红痕?就是不知道那个男人出手有多重,会不会积留淤血。   他想说自己习武,有一套活血化瘀的手法,兴许可以帮她揉一揉。但这样的话,哪怕到了21世纪的现代都市,也还是免不了轻狂下作吧?   刘阳掀起眼皮瞅了瞅门口的两人,婉转一声叹息,倒也觉得稀奇,这种时候祝七禅竟然还能走神?   他勉为其难替祝呆子出声道:“小姐的裙子被撕坏了,带回去难以解释,不如就留在这里,让七禅代为处理吧?”   祝七禅这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伸手去接小姐的裙子。舒意原想随便找个垃圾桶塞进去了事,可一看他神思不属的样子,莫名有点不忍。   这么迟疑着,手递了过去。   舒意走后,祝秋宴凭窗望着草原,双臂拢在胸前,一副闲适潇洒的姿态。有熟悉的列车员来同他聊天,才发现他全然心不在焉,滋味索然,鸡同鸭讲地应付了一番后,车已快到乌兰巴托。   小蒙古包像雨后春笋般一个一个冒出来,屋顶黄的绿的,红的紫的,什么颜色都有,祝秋宴知道接近车站时还会出现一大片,好比彩虹洒落原野。   刘阳难得扔掉了酒瓶,一本正经地坐在桌前,摊着一本簿子写写画画。   祝秋宴意兴阑珊,倚在门口问他:“写什么?”   “记账,算算你又做了多少件虚伪的好人好事。”刘阳舔着狼毫,一行一行数过来,眼睛渐渐放亮,“呀,光是这位小姐,就已经攒够养分了,不枉你使得一手美男计!”   祝秋宴听出他口吻间的讽刺,目光散落于垂在床畔的红裙上,眼角下垂,瞧不清云里雾里。   刘阳呷笑:“现在又何必故作忧心呢?我虽然不如你身手好,但这么些年在夜里流荡,耳力也算不俗,那位小姐被困洗手间时,你在做什么?”   他埋下头,在祝秋宴的善恶簿上又添上一笔,“你也想知道她的身份背景、此行的目的,对吗?不然不会等到裙子被撕碎才出手相救,既然可以眼睁睁看着她被陌生的男人欺凌,现在又惺惺作态给谁看?”   祝秋宴挑着嘴角,漫生一抹笑意,晃着步子回到里间,随手掀开裙子一坐,从床下捞出瓶酒来。   “平白无故浪费一瓶好酒,一道记账上,回去了还给我。”   “呸,小气鬼,别想跟我转移话题。”刘阳说,“你哪回出行不留下一堆风流债,到最后受苦的还不是我!替你擦屁股,收拾烂摊子,阻拦狂蜂浪蝶的追逐。要我说,不就是日行一善收集养分吗?你帮扶上了年纪的老人也行,干什么专挑年轻女孩下手?”   祝秋宴语调平淡:“年轻的生命美丽顽强,她们馈赠的喜爱与感谢,更经得起光阴的考验。”   刘阳笔头一顿,在簿子上落下个墨点。   “又放狗屁!只有你相信……算了,安生走完这一程就罢了。年轻女孩经不起你的招惹,这位小姐也是倒霉,怎么偏偏撞到你跟前来?”   刘阳单臂夹住账本,作势往外走。   “火车还没出站你就开始行好事,这一路上同人谈天,送人草药,帮人解围,还连带捉鬼,收集了这么多的养分,我倒要看看那株鸡蛋花有没有长出三头六臂来。”   临到门口听见一声旋盖的破空声,刘阳转头一看,那个男人提着瓶酒又坐到窗边去。   那背影还是夜间的背影,可心情似乎却不再是夜间的心情了。   “七禅,听我一句劝,咱们和普通人不一样,活着不是为了活着,你是注定要离开的人,留得一时的仁义还好,留下不能长久的情,可就伤人了。”   觉察到这个程度的提醒还远远不够让一个活了几百年的鬼清明洞彻,刘阳紧接着道,“你的使命是西江那座花园,别忘了此行如果不能找到适合极地虎耳草生长的土壤,你就得接受那些渣滓在你的花园里撒野了。”   祝秋宴待得门重重关上,浮世的喧哗与沉寂全都闷在四面漆红的格子间,方才闭上眼,将烈酒送到唇边。   刘阳说,他们活着不是为了活着,那是为了什么呢?   祝秋宴不爱喝醉的感觉,身体被烧灼起来,整个人悬空时,他常常会堕入噩梦,梦见谢意从花丛里钻出来,提剑刺向他胸口。   他转身一看,昔日名满天下的千秋园已经葬身火海。剑锋离心脏不过短寸距离,寒光忽而一闪,谢意将剑横在了自己颈边。   “七禅,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负我的人竟然是你。”   他心慌意乱,想折她手中的剑,可他每靠近一步,她就往后退一步,最后将要退到那火海中去。他失控大喊:“谢意!我要怎么做你才肯原谅我?”   “原谅你?”   她笑了,“除非春色满园,花红百日,山河往复,故人依旧,否则我生生世世不再见你。”   于是,他造了一座秘密花园,将亡灵的种子洒在沿途,待到来年开出花来,撷取年轻小姐身上的芬芳,育养花朵,让它们娇艳百日,永不凋谢,用满园春色以此壮大他的野心。   这样,小姐才有可能再见他啊。   ……   下午两点左右,火车到达乌兰巴托,在这边要停靠近一个小时,旅客可以下去走走。   蒋晚被闷坏了,车没停稳就匆匆挤下了车。   从月台进入火车站,左边是换汇处,药店,旅游咨询处,书店,便利店,可以买点吃的和纪念品,右边有个旅行社,可以买明信片。   舒意没有跟他们一起,蒋晚也没有勉强,应该还在为先前的事费脑筋。她回包间的时候牌局已经散了,他们见她换了明显是男人的衣服,脸上相继闪过复杂的神色。   她解释洗脸的时候不小心把衣服弄湿了,位置尴尬,正好在胸口。恰巧有人在外面等待,就借了她一套干净的衣裳。   这个说辞她想了一路,想不出更好的来。   虽然火车上人来人往,声音嘈杂,但先前的动静不可谓不小。她知道他们未必会相信,庆幸的是他们都没再追问,让她好好休息。   之后蒋晚出了门,一直到下车没有再回来。倒是江远骐一直守在门口,看她也下火车后,就跟了上去。   这是个大站,有不少人下车,人群拥挤磕磕碰碰,忽然一个男人撞了她一下,江远骐立刻上前将她护住。   一看只是个普通的旅客,他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过度紧张了。   “对不起。”   舒意微微一笑:“你为什么跟我说对不起?”   “我……”   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姜利回来时,满身的伤痕与戾气将他们吓到了吧?所以才没有追问她在洗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蒋晚和冯今不开口,他这个才认识两天的旅行同伴,怎么好开口?   江远骐尝试着说:“其实我、我想去看看你的,但我靠窗坐在最里面……”   剩下的话他不方便再说,在那场牌局中,当她和姜利一前一后离开包厢,其他人哪还有心思玩牌?   除了两个外来的男生,余下三人不过各怀心思,其中一个还是她最好的朋友。   舒意其实能察觉到他的心意,虽然不知道他从哪里得知西江往事的作者就是她,但不难猜测他参与这趟旅程的初衷。   到目前为止,他表露的关心与善意已经足够她受用了。   舒意及时打住他的话头:“你不用跟我解释,谢谢你。”   江远骐见她确实没有放在心上,点了点头。舒意问道:“你们散了之后就各自回包厢了吗?”   “嗯。”   “期间有人出去过吗?”   江远骐怔住:“为什么这么问?”   舒意只是笑,他不得不回忆了下之前的事,然后迟疑着回道:“蒋晚和秦歌都离开过,但是,蒋晚先离开的。舒意,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他看不懂女孩子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明明前一日还如胶似漆,恨不能黏成双胞胎,插入另外一个女孩后,就变得拘谨生疏起来。   “之前你去了洗手间迟迟不归,后来传来一声巨响,我看蒋晚分明很担心,第一个冲出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后来被秦歌拽住了。等我们一起去看的时候,洗手间已经没人了。”   舒意说:“我知道了,谢谢。”   她没有再往前走,转头像是要回火车的样子。江远骐跟上来,舒意低声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江远骐一顿,终究还是停在原地,目送她走远。   舒意穿过一节车厢,闪进门内。   复古绿的车厢旁日光一转,没能录下小姐的倩影。   就在这时,舒意抬起头,祝秋宴倚靠在漆红的门廊间,长长的甬道朝她打开,他正抬起照相机。   “咔嚓”一声。   “真美呀。”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我每天都是大肥章,还有我这么努力的银吗?呜呜呜被自己感动。 第12章 桂花   祝秋宴醉了。   在人流去了大半的车壁间,他卧倒在宝石蓝扎染映花地毯上,拽住她的袖子说:“小姐,七禅觉得好疼,身上都烧了起来,你不要再往里走了,好不好?”   舒意蹲在他身旁,听他喃喃低语,唤着一个人的名字。她听不清,腰越弯越低,就差同他一起倒在走廊上了。   “你在说什么?”舒意想让他转过脸来,方便自己听清。   她还没伸手,他已自顾自转了过来。不知何时眼镜被摘掉了,一双眸子浸着青稞酒的香浓,润着血光,笔直地朝她看过来。   舒意再一次窥破时光尽头的故事——   明净庄严的厅堂挂满了素缟,金乌匾额两头缠着白色的花球,中间是“月满重楼”四个大字。   灵牌,挽联、香烛、冥镪等一应俱全,准备妥当,谢意一口气也不敢松,同管家仔细交代章程,吹班在下厅奏哀乐,看到前面有戚族的人前来吊唁,她赶忙扎上草衣,跑到棺材旁,双膝并拢跪在孝幔内,敬谢来宾。   不知跪了有多久,磕了多少头,天色逐渐暗下来。谢意拉了旁边的妹妹一把:“别哭了。”   谢晚拂开她的手,目光幽幽:“阿姐,你为何不哭?”   谢意抿着唇,望向天光灰沉的庭院,哑声回道:“还有很多事在等着我做。”   “有多少事是忙不尽的?这么多叔伯长辈都在帮忙,姐姐们也都回家来,虽然嫁到别家去不便再插手娘家的俗务,但是关上门谁知道幕后张罗的人是谁?阿姐不是一定要亲力亲为,样样都经你的手,这个谢家也不是只有你一人!”   “你懂什么?那些人,有谁值得信任?”   谢意思绪上头,一时烦乱,口吻不自觉重了一些。谢晚错愕地望着她,这哪里还是她善解人意,彬彬有礼的阿姐?   “晚晚,我……”   谢意本想为自己解释两句,谁知一开口就被谢晚打断了,“你住口!”   她不想听她说话,听她辩驳,她知道这个姐姐有舌灿莲花的本事,凡事不管黑白经她一说,她都会被带偏。   “阿姐,现在是父亲死了,父亲!你竟然一滴泪也不曾有,阿姐,你怎么变成这样?”   谢晚一手拂去脸上的泪冲了出去,谢意追了两步终究还是停下来,给凛冬一个眼神。   凛冬略微伏身,紧跟上前。   谢晚还是没长大的小女孩心性,哭的时候天崩地裂,好像整个家都没了,“仇人”不在当前了,泪水自然停止。   她走到千秋园,抽噎着掖了掖眼角,拧头问凛冬:“阿姐为什么恨父亲?”   凛冬沉声:“小姐怎么这么说?只是因为大小姐没有为老爷哭?”   因为谢意和谢晚上头的五个姐姐出嫁过早,且早前几个都在旧宅出嫁,后谢融调任古都,剩余几个姐儿也相继出嫁了,与家里走动不勤,因此谢家很长一段时间府里只有这么两位小姐。   谢融也不爱提起前头的五个女儿,每每被人笑话一门女将没有个带把儿的男丁时就心烦意乱,家里上下不敢惹他不快,就以“大小姐”和“二小姐”称呼谢意与谢晚。   前两年谢融喜添十一丫头,只笼统办了一场生日宴,几乎没有掀起一丝水花,之后阖府上下更是清明,这哪里是行十一的小姐?分明被允许提及“三小姐”,已是谢融莫大的宽容。其他嫁出去的女儿,见父亲不喜,自也显少与娘家走动。   由此可见,谢融对女儿的关爱有多奢侈了。而在其中,因为活泼大方,时常朝前院走动的谢晚,尤其得谢融厚爱。   可以说整个谢家十一位小姐,只有谢晚是谢融的掌上明珠。   谢意之所以偶尔会获得同妹妹一样的待遇,只不过是因为家宅太大,有些事毕竟需要女儿家来担待。她性子沉稳,又是“大小姐”,内宅的管家权自然交到她手上。   以往两姐妹不分彼此,谢晚也常看谢意管家。到了如今父亲才刚闭上眼,姐妹就各自生出别的心思来。   “虽然父亲很少来后院,但他曾许诺我们,不管多忙逢年过节一定会回家吃团圆饭,这些年没有落下过一次。父亲只是不善言辞罢了,阿姐才是真的狠心,怎么可以……难道真像他们说的,父亲偏爱我,也曾有意将管家权交给我,为我招婿入府继承整个谢家,所以阿姐恨他?”   凛冬一听,忙四下看了看,拉着谢晚钻到桂花树后。   这棵桂花树比谢家生于乱世的时间还要久,粗算其树围,至少有两百岁。树干粗圆苍实遒劲,两人合抱尚且有余。   凛冬压低声音问:“小姐,他们是谁?谁同你说的这些话?”   谢晚纯良,信任凛冬,因此直言道:“那天你临出门前忽然闹肚子,没有陪我去参加晋王府的春日宴,自是不知道一些事儿。宴席上几位小姐都这么说……”   “她们怎会知道谢家内宅的事?”凛冬眉头一皱,难怪那天肚子疼得蹊跷,“表小姐怎么说?”   “你说王歌呀?她只是、只是一味地摇头,说我阿姐不会这样,可我附和时,她又说空穴来风,未必没有起因,一再追问之下,我才知道前不久阿姐曾与父亲在酒楼激烈争吵,闹得不欢而散。”   她反问凛冬,“一个女儿怎么可以父亲争吵?这已经不孝了。”   谢家只剩两个适龄的女儿还没出嫁,外间传闻谢融有意将九丫头谢意,许配给梁太尉的公子梁嘉善,而十丫头谢晚则留在家中,意欲招赘。   目前来看,袁公二子袁今仪表翩翩,正当适宜。   谢晚不懂,他们怎么单从这样的言论里就分析出阿姐有夺权之意,王歌便同她解释,当今朝局之中,若说还有谁能撼动太子之位,唯有梁家。   梁太尉是天子近臣,简在帝心。   谢融是太子太傅,从来没得选,板上钉钉的太子拥趸,没有儿子筹谋,女儿不得不沦为政治场上的牺牲品。倘若推出谢意就能拉拢梁家,站到太子一派来,岂不两全其美?   这么一看,厚爱哪个女儿还不明了吗?   这才是谢意憎恨谢融的关键。   献女祭旗,简直荒谬!哪有世家会如此行事?凛冬听完后浑身不住地颤抖,既为谢意感到不公,又为谢晚被人牵着鼻子走而感到气愤,更想赶紧将那个搅屎棍子表小姐驱逐出府!   可眼下府内一团乱,各位夫人均在为自己打算,谢家的实权还不知要落到谁手上去?   凛冬只好先安抚谢晚:“小姐相信他们说的话吗?”   “我……”   蒋晚也不愿意相信,但事实往往胜于雄辩。世家小姐们难道还会合起伙来骗她吗?王歌总不会冤枉阿姐吧?   “我、我是不信的,可我去问七禅,他也……”   “他什么?”   “没什么,七禅长得太惹眼了。咱家院子里都是女孩儿,恐怕有谁故意捉弄他,他才会躲到我车驾里吧?这件事你千万别告诉阿姐,否则会连累他的。那天他同我一起去了晋王府,可心思却还留在府里,时刻担心姐姐找不到他。”   凛冬不由头疼,怎么连那个少年也牵扯进来?   这些年她常伴谢意身旁,自幼境况艰难,逆风存活,也练就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对于谢意领进门的少年,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整件事太巧合、太怪诞了。   不过事有轻重缓急,那个少年先按下不提,凛冬扶起蒋晚,细细说道:“大小姐是小姐的亲姐姐,一母同胞,比其他任何一个姐妹都要亲。小姐只需要相信,这个世上不管谁背叛了你,大小姐一定不会害你就行了。”   “凛冬,你……”   “大小姐只是不当着人的面哭,难道背着人她也不哭吗?她比二小姐只虚大两岁,纵使十九,也还是没有出嫁的小姐。这个年纪尚且留在府中,老爷难道不是另有打算?小姐既知道现在外头局势不明朗,宫里储位之争已经辐射到臣子的内宅来,可见形势有多凶险了。小姐近日不要再出门,好好地陪大小姐料理完老爷的身后事,也仔细想想其中的关键,可好?”   谢晚思忖着,点了点头。回到院子不久,又被召去前院侍孝。夫人们拥着她七嘴八舌,说些她听不懂的话,她挤不出去,托了凛冬去找谢意。   谢意转过回廊,远远就看到她被夫人们追得堵上耳朵,不觉发笑。凛冬靠近身旁,递了一个物件过来。   谢意问道:“什么东西?”   “二小姐说天气降温了,守夜煎熬,怕大小姐旧病复发,特地为您准备了护膝。”   谢意一顿,想起她的小日子确实快到了。不过父亲治丧的期间,这日子恐怕不能来,便是吃药延迟,也得想办法先熬过这一程。   但看着妹妹亲手做的、难以入目的针脚活计,她仍旧心头一暖,生出片刻温存。   入夜后,整个谢家陷入死寂。   灵堂内只剩谢意一人,烛火在风中摇曳,白色的灯油融化到烛台上,像首阳山的雪延绵至山脚,那里是成片的庄稼农户,淬着十月的金光。   已经入秋了。   “小姐喝口热茶吧。”   高高的门槛后闪过一道白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来到谢意身旁。竹笼里是一屉热茶,青瓷白盏,透着凉意,可递到鼻间的水汽却散发着沁鼻的温香。   少年揭过蒲团垫在她身下,舒意顺势屈膝坐下。   “什么茶?”   “桂花茶。”   “刚摘的?”   “嗯,露水浸泡了一个时辰。”   “不错,确实很香。”   谢意抿了一口,露出一丝笑容来。   十数年的漫漫长夜,独自一人行将至此,这还是第一缕透进她心房的温暖。其实很难言说带他回来的初衷,可能只是一种感觉吧。   感觉他会给她温暖。   如果可以,她一定不愿意亲手毁掉这份温暖。   “你同晚晚说了什么?”谢意吹着澄黄浓茶表层漂浮着的花蕊,忽然发问。   少年手势一顿:“小姐……”   “七禅,是我将你捡回来。”   谢意放下了茶,将他的脸转过来,冰凉的手指一寸寸拂过他的眉眼、鼻梁到嘴唇,最终停在他的唇珠,指腹微微用力,“你为什么进晚晚的车驾?为什么去晋王府?”   他的目光追随着她的动作,喉咙发紧,紧张中又带着一丝镇定:“倘若小姐不信我,我怎么解释也无用吧?”   “你还没有解释。”   “小姐从哪里知道这件事?告诉您的人,想必没有遗漏我在二小姐车驾上的全部过程吧?”   谢意的手指碾过他的下唇,皮肤间传来颤栗的滚烫。她仿佛没有察觉,声音透着冰冷:“我查问过那天所有相关的仆从,他们给了我一个回答,但我仍想听你自己说。”   谢意体温很凉,好像始终暖不起来。她说:“七禅,我讨厌欺骗。”   少年不卑不亢:“如小姐调查得到的结果,那就是七禅不愿提起的经历。小姐,七禅也厌恶愚弄,非常厌恶。”   那个表小姐派人把她弄到了二小姐车上,可能期盼着他背弃谢意,向谢晚投诚,又或是谢晚看上他,继而同谢意闹起来,总而言之他只是一枚棋子。   他如今十七,比谢意小上两岁。可能幼年颠沛,没有仔细养着,身形比同年人看着消瘦孱弱,因此给人的感觉总是带着一点病态的苍白。   可谢意看过他扑倒在车驾前的样子,看似羸弱的少年,分明长着一把硬骨头,能够突破侍从的重重包围来到她面前。那样一种锋芒毕露、叫人不得不为之侧目的底气,不是每一个求死的人都能做到的。   如果她不救他,她知道他会死在那一晚。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人于当世数之不尽,可她既然看到他,他既然选择她,那样悲惨的命运就再也同他没有关系了。   祝七禅也在想那天晚上她将他拉进车驾时说的话,世家的小姐,从里到外透着股高不可攀的威严,像山岭的花,哪怕捧到你面前,你也不敢轻易摘取。   可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她倚靠在车壁上,帘外的风吹动翠绿的耳坠,月色下她显得格外让人想靠近。   “我同你一样是不肯低头的人,我们爱天上的夜,水中的月,爱人间的繁华,市井的热闹,我们总要一日三餐金樽玉食,高昂着头颅活到死的那一天。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给你安身立命的机会,你也得给我想要的东西。你自己想,那是什么?”   而今在这个凄清的夜里,谢意从他的眼睛看到了答案——忠诚。   他确实是无辜的。   谢意松开手,指腹最终只像一吻落在少年的唇畔。   她披麻戴孝,身着简服,看着清清淡淡手无寸铁,就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儿家,可刚才殊死相搏的一幕,却深深地刻进祝七禅的骨子里。   他随她一起坐下来,时不时烧些冥纸,听着廊下的风声,数着月影的倾斜,同她有一搭没一搭讲话。   “外头都在传什么?”   少年掖手作答:“太子殿前失仪,触怒圣人。老爷身为太子太傅,难辞其咎,为宽圣人之心,自戕谢罪。”   不错,谢融任太子太傅,官居一品,倘若不是自缢,以圣人之心,怎会留谢家满门?谢意说:“好端端的,太子怎么会殿前失仪?我知道有人想害谢家。”   祝七禅低下头,烛火勾勒出少年单薄的身影,映在墙壁间像一条沉睡的幼龙。谢意又问:“你觉得这件事同梁家有关吗?”   她笑了起来,或者换个问法更好,“你觉得,我应该嫁给梁嘉善吗?”   “小姐的婚姻大事,我……”   “我想听听你的想法,除了你,我听不到真心的话了。七禅,你说吧,你让我嫁我就嫁,你不让我嫁……”   小姐将茶送到他嘴边,“我就不嫁了。”   ——   站内忽然传来流利的女音播报,好像有人走失了。   “啊呀!我这才离开多久,你怎么醉成这样?”刘阳一把抬起祝秋宴,拉着他的两条手臂往里拖。   见舒意还怔着,他忙推了她一把,将祝秋宴的脸罩住,解释道:“小姐,他喝多了,不管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是一个酒鬼的行为,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舒意惶惶地抬起头。   过去她常常会梦见很多场景,只是里面的人都是模糊的,这一次却看清了。   那个少年,虽然样子与气质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但他就是眼前的这个男人,对吗?那一对谢家的姐妹,虽然音容相貌大不相同,但就是她和晚晚,对吗?   谢意与谢晚。舒意与蒋晚。   后面、后面究竟还发生了什么?   舒意蹲得太久腿软了,眼看刘阳就要把祝秋宴拖进门内,她赶紧扑过去,却在这时绊了一下,手肘撞到铁皮上,硬生生倒吸一口气。   就在这时,门在她面前合上了。   刘阳吃力地把人抬到床上去,拉着被子朝他脸上招呼,听见祝秋宴闷着邪火嘟哝,“嘘,不要这么粗鲁,你会吓着她的!”   “我去你的!”刘阳一脚将他踢到床最里侧。   祝秋宴浑身酸痛,扶着墙壁大呼刘阳的外号:“刘罗锅!你好土,不是小姐,是小姐姐,你要喊她小姐姐,请她笑纳!只不过这称呼有点轻佻,对不对呀?”   刘阳听不懂他在讲什么,一巴掌拍下去:“神经病!”   祝秋宴头一歪,枕靠在小姐的红裙上,逐渐进入梦乡。   又要做噩梦了,好开心。   作者有话要说:  再给大家整理一下~   舒意==谢意   蒋晚==谢晚   他们上辈子的确是亲姐妹。   秦歌==王歌   冯今==袁今   这两个也是上辈子出现过的角色。   梁嘉善,上辈子的未婚夫,这辈子开头也提到过,还没出现。怕名字太多搞不清,所以沿用了上一世的名字。   祝秋宴,字七禅。他的字其实是谢意给他取的,他一直用到现在。 第13章 意外   祝秋宴后来没有再出现,舒意几次在10号车的高包门外徘徊,那扇门始终没有为她打开。   蒋晚虽然回了车厢,却不再搭理她。   每次舒意想说什么,她要么拉着秦歌转移话题,要么就跑到隔壁去。人一多,舒意就没了同她私下解释的机会。   江远骐在乌兰巴托的停靠站买了药膏给她,她脖子上的红痕起先还不扎眼,过了几个小时后开始发青发紫,就分外惹人注意了。   舒意涂了药膏,对风吹干,翻出一条丝巾扎上。   眼前的事纵然堆积成山,但说到底都是女孩子家之间的小别扭,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她去做。   按照之前周奕给她的照片和透露的信息,如果巴雅尔的目的地是俄罗斯的话,他应该会在蒙古站最新接驳的车厢内。   舒意咨询了列车员,循着车厢去找巴雅尔。   巴雅尔蓄着络腮胡,浓眉大眼,体格粗壮,戴毡帽,咧嘴一笑很有蒙古汉子的豪放风范,在人群当中应该鹤立鸡群。然而舒意找了一圈,却没有发现他的踪影。   暗忖周奕的消息是不是出错时,巴雅尔从车厢尽头的洗手间走出来。   舒意一喜,赶忙迎上前去。   她有窥探过去的本事,只要同巴雅尔攀谈,就能通过眼睛确认他上一世是不是秘密名单中的继承人。可她刚走了几步,巴雅尔就被一把拽进一间包厢。   移门“哐”的一声重重关上。   舒意眼睁睁看着巴雅尔消失于视野之中,心下一急,赶忙奔到门前,小心翼翼地打量一圈四周,将耳朵附在门上。   好一会儿,里面没有传来一丝说话的声音,她渐渐察觉到不对劲,踟蹰着往后退,寻找可以躲藏的地方。可一眼望去,长长的甬道直通到底,车壁干净,左右包厢门均关闭着,她一个女孩不敢也冒昧闯进去。   这时门后插销被抽动,移门露出缝隙,一个高大威猛的身躯即将探出头来。   在看清对方的长相前,舒意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旋即背过身去,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就在这时,背后忽然传来一声惨叫!舒意脚下一软,差点跌倒在走廊,强自镇定地穿过车厢。直到挡门被关上,看到正在煮粥准备晚饭的列车员,她才勉强松了一口气。   意识巴雅尔可能出事了,舒意随即对列车员说:“刚才我听到车厢里有人求救,您要不要去看一下?”   列车员立刻起身,舒意同他一起返回,然而包厢里人已经走空了。舒意找了两圈,始终不见对方的踪影。担心列车员怀疑,舒意不再逗留,疾步回到自己的包间。   整个半下午她始终心神不定,坐立难安。   秦歌几次看向她脖子间的丝巾,缎面光滑,印着金花,藏起来的品牌LOGO,一看就价值不菲。舒意察觉后将丝巾解了下来,递到她面前:“你想要吗?”   张口就是这么一句,充满挑衅,她怎么可能要?秦歌露出个柔柔的笑:“小意,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我什么意思你不清楚?”   舒意长相出挑,念书时没有少被孤立欺负,但她性子沉,凡事都在心里算计,不爱面上跟人计较,否则早就拉着秦歌理论,问问她究竟同蒋晚说了什么,蒋晚几乎搬到隔壁去。   要不是她一直拿余光乜她,她也不会逮着机会羞辱她。   “我不懂你说什么,被男人拒之门外,心情不好就可以随便欺负人吗?”   家境好的女孩子,从里到外透着优越,一条丝巾就可以碾碎一个人的自尊。秦歌攥住裙子一角,鼻子一抽,委屈地哭了。   “你太过分了!”   她旋即跑了出去,江远骐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小桶冰块,正打算让舒意镇一镇,她奋力一撞,直将冰桶撂翻。   江远骐怒喝一声:“你干嘛啊?”   她挤出满脸的泪水先告起状来。贺秋冬拿她当不经事的小姑娘,一听火冒三丈,扬言要舒意道歉。   舒意拿了本书靠在床头看,不管贺秋冬说什么一概不放在心上。几个男孩女孩面面相觑,这才发现舒意冷酷起来,着实冷酷。   一路上她很少说话,笑起来春意暖融,眉眼间书香气浓,他们则认定她修养良好,柔软好意,这么一看才知道大错特错。   那是优渥的身家所带来的得天独厚的距离感,所谓的“柔软好意”,掌控权其实一直在她手里。   他们哪里知道,她心头藏着山河万钧,身负经世使命,立于危墙,火舌燎身,正摇摇欲坠。   蒋晚从旁看着,若有所思地叹了声气。   ……   傍晚时分,舒意同江远骐来到蒙古餐车吃饭。   江远骐知道她心情不佳,给她看沿途拍摄的照片,蒙古境内大多是一望无际的草原,成群的牛羊,以及一片片房屋密集的村庄,乌兰巴托的建筑倒是很有现代化气息,可惜她没有下去看看。   餐厅内只有当地人服务,不会中文也不会英文,与食客的交流全凭比划和计算器,有张图片的菜单标着蒙元的价格。   没有蒙元的话可以用卢布和人民币,只是汇率损失比较多。   舒意点了一份鸡肉套餐,江远骐一份牛排套餐,两份套餐三万五蒙元,折合人民币大致120块。她吐了吐舌,明晃晃地宰客呀。   唯一值得餐价的是,蒙古餐车的装修别具一格,所有家具都是木制的,槅窗木雕,图腾煊煌,或龙或虎,象马连绵,雕饰着整间餐车,十分恢宏壮观。   江远骐同她说:“难怪攻略上要把这间餐车单独拎出来做特殊说明了,确实很有特色,不过餐食吧……”   实在差强人意,江远骐觉得还不如泡面好吃,所以要坐国际列车的话,榨菜、泡面和火腿肠一样都少不了。   两人正说着话,一群异国人忽然狂奔穿过餐车。他们交头接耳,激烈地讨论着什么,引起不小的骚动。   舒意侧耳听着,脸颊刷得一下褪了血色。   江远骐忙问:“怎么了?”   舒意放下餐布,转身跟着人群往外跑。江远骐紧跟上去,临出门前听到有人有国语翻译:“咱们火车上死人了?”   他们来到出事的车厢,已经前三层后三层被围得水泄不通。   舒意咬着唇,拨开人群挤进去,越是靠近,心中某个猜想越蠢蠢欲动,让她几乎不敢再往前走,但她仍逼着自己抬起脚步,一步步挤到最前面。   视线中闪过一抹熟悉的衣角,她骤然惊叫一声,捂住嘴往外退。   是巴雅尔!   她记得他的蒙古靴,青红兽带扎着一圈裤脚,绘粼粼水纹,着一身民族服饰,很有当地特色。   巴雅尔死了?!   越来越多的人朝此处聚集,摩肩接踵,汗意淋漓,逐渐凝成一股发腥的恶臭,舒意仰着头,眼前晕眩,感觉一趟趟潮水正朝她涌过来。   她勉力往外走,可越是用力,却越是回到包围圈中。   忽然一双手从肩后伸来,直接捂住她的嘴,用着成年男人的蛮力粗暴地将她拖到一旁。   江远骐就在不远之外,一直喊着她的名字。冯今个子高,和蒋晚也在人群里,舒意明明看到他们,却好像离他们很远。   她奋力想要呼救,后脖却斩来一阵钝痛!   舒意晕了过去。 第14章 千秋园   西江王朝文康三十三年,太子发配宗人府,太傅谢融因不教之罪自戕于家中,帝感怀其时任数年兢兢业业,没有功劳亦有苦劳,赦家小九族,留其生前家财。   谢家大小姐——谢意,于谢融丧期遭人毒害,血崩于灵前,被族亲拘于乡下养病三月,家权尽归二小姐谢晚之手。   那位小姐流着满身的血被奴仆拖到堂前的一幕,生生世世地烙印在了七禅的心间。   每一个难以入睡的夜里,他总会想起那洗不掉的拖痕下少女殷红的血,鲜艳浓烈,不甘地在黑檀木棺椁上留下她的抓痕。   她拼命地哭喊,痛到声音嘶哑,仍高昂着头颅列举数条谢家待她不公的罪宗,可那些叔伯族长沉着一张张木板雕刻的脸,扯着白幡摇旗呐喊,势要将她一举歼灭。   她不止是谢家的小姐,更是斐然文采远胜世间诸多男儿的传奇谢九,她有氏族之风,善辨浊清,博学洽闻,少有奇节。若是男儿,若非谢融重子愚昧,谢氏一族荒唐无知,她本该成就谢家为名门第一望族。   可他们仅以丧期不得见血之由,就将她发配了去,连同她多年的经营一道连根拔起。   她哪里知道为了延迟小日子到来所服用的虎狼之药,会造成今日的局面?   她气息奄奄被抬到青毡马车时,可曾想到,当日妹妹谢晚亲手缝制的护膝,才是毒害她的根本?   她早晚会知道的,可她已经没有机会了。   谢意闭着眼睛,睫毛不住地颤抖,身下的血还在流,蔓延至脚踝,染红足面。她的指甲嵌入掌心,所有来自生理的疼痛都在叫她清醒,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攥紧凛冬和筱雅的手。   这是她唯一信任的两个大丫头,可时至今日她不得不迟疑了。马车就要离开,已经没有时间了,可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一点机会也没有了吗?不!   她忽然高声喊停,望着两个丫头道:“七禅呢?让他来见我,见我!好不好?”   凛冬从没见过谢意这番模样,这一问竟还带了丝恳求的口吻,她哭得喘不过气来,推了筱雅一把,她却没有任何反应。   凛冬一个怔忪,止住了哭泣。   谢意已经快要昏迷过去,交给谁她都不放心,她忽然抬起手重重地扇了筱雅一个耳光!“把七禅带过来!她是小姐的人,这个时候倒去了哪里?”   “我、我怎么知道!”筱雅被打得震住了。   “现在,你立刻去找他,他肯来也就罢了,如果不肯来,绑也要绑过来,听懂了吗?”   筱雅哭丧着脸:“他怎么可能听我的话?”   谁现在还会听她们的话?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小姐被送去乡下,不可能再回来了!   “你闭嘴,按我说的去做。”凛冬压低了声音,低吼道,“记住,你和我都是小姐的人,他也是,如果没有小姐,她早就死了!筱雅,小姐还能不能回来就看你了。”   “我……”   筱雅没了主张,浑浑噩噩地爬起来,刚到出去,被谢意拉住。谢意冲她摇摇头,反手把凛冬往外一推:“你去吧,去了就不要回来,晚晚需要你。”   凛冬拿着帕子,颤抖地给她止血,声音却是决绝:“二小姐不再需要凛冬了。”   “她需要你。”谢意竭力支起上身,附在凛冬耳畔,“我也需要你。”   凛冬动作一僵,明白了谢意的意思。   后来,谢意没有等到七禅,也没有等到凛冬。她只是拍了拍筱雅的手,同她说:“我累了,想睡一会儿,如果他们来了,你一定叫醒我,嗯?”   筱雅点点头,谢意睡着了,再醒来时已经在乡下潮湿阴暗的屋子里。深秋的夜,雨打在茅草的屋顶,檐瓦滴滴答答,浑身透着冰凉。   今夜没有月色。   谢意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挺过去,也不去想到底是谁出卖了她,她只是难过,离开前没能再见七禅一面。   那个少年,曾赴死一般来到她身边,她多么想再同他说一句话,再尝一尝人间的温暖。   ……   祝秋宴坐在窗边,有风在吹。   刘阳不知道他有没有醒酒,过去他每一次喝醉都要沉睡好几天,可这次却只睡了一觉,接近凌晨的夜,又是那样的姿态坐在那样一成不变的位置。   听见他在梦中呓语,哪怕早已知道答案,刘阳还是问:“你去见她了吗?”   祝秋宴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我不想去的,打败她本就是我来谢府的目的。我知道她很无辜,也非常绝秀,她的千秋园和书斋是我此生每一次经过都会驻足停留的地方,那里装满了她的美丽,我常常惋惜并且留恋,可我终究与她立场相对。她最大的错是生作谢融的女儿,谢融最大的错是站在太子那边,而我最大的错呢?是到底不忍心去见了她一面。她睡着了,本应该安静的,身体却痛得抽搐。我想不清楚怎么会对她用虎狼之药,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痛恨自己身上的枷锁,厌弃当今的时局,憎恶当初佯装凄惨倒在她车驾前的我。王朝泱泱,生逢乱世,祝秋宴一身谋略,不想最后却用到一位小姐身上,我赢了吗?”   正是猜到她会用药延迟小日子的到来,于是在护膝里添加了与之相冲的药草。单独使用不会有问题,恰恰那些天突然起风,夜里寒冷,她值夜刚好用上。   放眼望去,偌大谢府,唯有妹妹——谢晚的东西,她不会怀疑。   “可你还是留了她一条命。”刘阳问,“护膝里的药草是谁放的?谢晚还是凛冬?或是另外一个丫头,筱雅?”   “还重要吗?”   他赢了,也是输。   刘阳听他提起往事没有特别起伏的情绪,料定他是彻底醒酒了,这才把下午发生的事告诉他。   “马上入境俄罗斯,恐怕今晚谁也别想走了,所有人都要进行审查。死个人的事或大或小,听说对方有点来头,不知要在这里耽误多久。西江那边还等着虎耳草的药剂,要不我留下,你先行一步离开吧?”   祝秋宴骤然回过身来:“死的是不是蒙古商人?”   他还记得那晚小姐同接头人说的话,什么秘密名单,继承人,隔得远没大看清照片上的人,只记他是一名俄罗斯国籍的蒙古人。   刘阳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国际专列从大劫案之后改革至今,虽也出现不少偷鸡摸狗的行当,但何曾死过人?”   祝秋宴扒掉身上的睡衣,一边说一边撞开洗手间的门,从柜子里捞出件衬衫,“今夜边检你看着点。”   “我一个鬼,还要管那些吃糟糠饭的人类死活吗?”   刘阳看他的样子像是要管这件事,跟上去挡住门。   昏黄的柔光里,男人对镜□□着上身,露出精瘦的后背,一条条伤疤交叉横布,像是连绵起伏的山岭。   刘阳气性一缓,紧绷的弦松弛下来。   俄罗斯边检本就比蒙古要严很多,现在是一个俄罗斯籍的人死在火车上,不管什么原因,行李搜查,身份核验,密集审讯都是逃不掉的。   以他的经验来看,这趟火车势必止步于此。大使馆的人最快也要天明才能到达,这段时间稳住人心,让国人不参与暴动是首当其冲的。   他虽然是个鬼,但也是个土生土长的中华鬼,总不能在这种时候袖手旁观。寻常喝得五迷三道,关键时刻倒清醒了!   刘阳自己想想也是懊恼不已,可也没有旁的办法,否则被牵扯入局,谁都甭想松快地离开。   “行,我看着他们,谁要冒尖出头我上去就是一脚!可那位小姐你就不要再招惹她了吧?难道你没发现她已经对你情根深种了吗?你喝醉的时候,她深情款款地望着你的眼睛,几乎流泪了!”   祝秋宴衬衫纽扣扣到一半,停了下来:“她看我的眼睛了?”   “何止看你眼睛,你全身上下都看了,恋恋不舍地在门前徘徊,好几次我都于心不忍!你说你造的什么孽!”   年轻的小姐,生命力更加顽强确实没错。   她们的善良与感谢诚然能为他的花园灌溉更为滋润的养分,带来更为长久的芬芳,诚然K3列车的这株缅栀子回到西江,会在花园里开上百日千日之久,诚然今年的缅栀子,去年的樱草花,前年的水晶兰,迄今为止数百种与他们活了一样岁数的名花能为千秋园的重建添上一笔,可所谓的“春色满园,花红百日”真的能够修复如昨吗?   即便能,山河如何往复?故人如何依旧?   为了再见谢意,他所有所有荒唐的行为,时至今日还不够多吗?   为了成全自己的一厢情愿,还要伤害更多的小姐吗?   “七禅,你醒醒吧,普天之下只有你相信那句箴言。谢意已经死了,她不会再回来了。”   祝秋宴恍若未觉,将袖子挽起,露出修长的手腕。刘阳这才发现,他的牡丹袖扣已经不见了。   想必,想必又送人了吧?   他总是这样,一面亏欠,一面偿还。那些如舒意一般于光阴的夹缝不幸遇见他的小姐们,在他离开后的日日夜夜,是缅怀他多一点还是憎恶他多一点呢?   刘阳无力去探索那个答案了,他见过太多凄美的爱情,最终都惨淡收场。   “西江的千秋园,除了名字与谢府的花园一样,再无相同之处。它是我们几百年的努力,融汇了我们一点一滴的心血,它有厚重的历史,绵长的生命,伟大的使命。它见证了我们活着的漫长过程,可以是任何一个亡灵的葬身墓园,也可以是任何一束花的盛放王国,但它绝不是换取你与谢意再见的筹码。七禅,虎耳草的土壤和药剂必须如期送回西江!那些渣滓倘若进入千秋园一步,我与你祝七禅的情义就到此为止。”   祝秋宴侧目,在刘阳放完狠话的一刻定定看向他。   刘阳知道,他从来都不是外人看到的样子,从过去到现在,祝秋宴,祝七禅,一直活在阴谋与谎言里。   无人可以窥探他真实的灵魂。   相伴日久如刘阳,依旧不能。   刘阳深吸一口气,避开他的目光,声音微微紧涩:“我说的话,你听懂了?”   祝秋宴掬起冷水洗了把脸,镜面下一脸如神如魔。   “她在哪里?”他只是这样问。   刘阳大声道:“她是谁?”   “刘阳……”   “祝七禅!当初,当初为什么要救我?是因为从我身上看到了你自己的影子吗?那么可怜的一把硬骨头,和当初倒在谢意车驾前的你那么像,嗯?可你是演的,你在演戏,而我是真的,真实的濒死之人!我差点就能离开这没有尽头的人世,差点就能死掉了,而你却救了我!”   祝秋宴闭上眼,只听到手表机械的转动声,嚓嚓嚓,离边境越来越近了。   他再次问:“她在哪?”   刘阳脚底一软,瘫坐在地。   “不知道,她的同伴来这里找过你,说她不见了。这辆火车你比任何人都熟悉,应该知道她在哪里。”刘阳补充道,“哦对,是上回在门口偷听的女孩。”   祝秋宴喃喃:“是她?”   虽然不知道她的名字,但他在火车站看过她和小姐亲密无间的样子,她们应当是很好的朋友。   刘阳惊诧:“你知道是谁?那天夜里你就知道了?”   祝秋宴不说话,算是默认。   也对,他刘阳都能听到的动静、看到的身影,祝秋宴只会比他听得更仔细,看得更远。   “那你怎么不告诉那位小姐?”   祝秋宴想,这个世上的人心可以光靠看和听呢?小姐的朋友,应该由她自己去判断真诚与虚伪,是否值得相交。   刘阳转念一想,却是笑了。   他想多了,祝秋宴只是诱惑年轻漂亮的小姐,为他倾注善良与爱意,其他的杂事他一概不管。眼看祝秋宴走到门边,他忽然哑声道:“七禅,不要再走下去了。你明明知道谢意永远不可能再回来,你的心是一个深不见底的窟窿,再这样下去那位小姐会被压垮的。”   他们是活在世上的鬼,经营着一座庞大的花园,那里名花万千,满园芬芳。   那些花靠他们一路行善积攒的养分存活,比世间任何花卉的生命力都要顽强,那里没有四季温寒之分,没有高岭平原之差,只要是种子,就可以在那里开出艳丽的骨朵。   千秋园是西江乃至全球最神秘的伊甸园。   可是有谁知道呢?那下面葬的究竟是什么。   “七禅,不要再……”   祝秋宴顿了一下,终究还是拉开门。   “你不懂。”   他说,“至少那位小姐身边,哪怕是地狱,我也要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有关这本书的一些通知都会放在围脖上,有需要的可以关注下,@Doings666。 第15章 色楞格河   如果这趟行程注定中止于俄蒙边境的话,那么在通过乌兰巴托后的色楞格河将会是这一站的终点。   它是蒙古的母亲河,贯穿大半个蒙古,最终汇入贝加尔湖。不同于早上经过的荒凉戈壁,这里水草丰美,森林广袤,草甸秀美,河谷幽静,是真正的世外桃源。   舒意只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欣赏到色楞格河的美景。夏季的傍晚,火烧云染红半壁天,翻滚的云呈现涛涛波浪的姿态,一层一层渗透到地平线,那里是青蓝色的河谷平原,冰冷绝艳,闪动着透明的光线,美得让人炫目。   那一刻她只是想,这样的良辰,也不知祝七禅有没有醒过酒来。   倘若他能同她一起见证这一刻,那么先前在他眼里看到的种种,她或许会更加愿意相信是命运冥冥中的安排吧?否则怎么会这么巧,在她蛰伏十五年后的首次出动,就遇见这个世上除周奕以外,唯一有可能相信她的人?   她相信他是一个从上辈子活到这辈子的鬼。   他也会相信她是一个散尽千金的侠客。   祝秋宴,你我的命运究竟还会如何演变?舒意闭上眼的一刻还在想着祝秋宴,然而很快,她就被人捂住口鼻,陷入了黑暗。   再醒来时天已经黑透了,火车的轰鸣就响在耳畔,风呼啸而过,凌冽的寒险些刮破她的耳朵。   她睁开眼,差点惊叫出声!就在她几乎掉下车顶的一瞬间,一个人捏住她的后颈,又将她拉了回来。   舒意踉跄着往后退,转头一看,姜利仿佛与黑夜融为一体,刀斧削成的脸淬着寒光,朝她步步紧逼。   “九小姐,害怕吗?”   火车仍在疾行,撞得铁轨左摇右晃,舒意勉强稳住身体,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你到底想做什么?”   “死的人跟你有没有关系?”   舒意一凛,她差点忘了,巴雅尔遇害了!她猛一抬头:“是你做的?”   姜利露出一丝得逞的笑:“我为什么要杀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在舒意意识到自己说漏嘴的一瞬,他笃定了自己的猜测,“除非,他是秘密名单的继承人。”   舒意一口否认:“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退到两节车厢相连的地方,余光往后一瞥,速度太快了,根本跳不过去。   没有可退的后路,她不得不镇定下来。   “我说过了,我不知道秘密名单是什么,我也不认识那个人。我原本在车厢吃饭,听见大家都在说这件事,就跟着他们一起过去看看。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大学生,同几个朋友去莫斯科参加毕业旅行,目的过程都非常简单,你为什么非盯着我不放?”   “你不承认没关系,但我必须提醒你,小姐是不是忘了生身父母是怎么死的?”   舒意一震,强行克制住从内心深处惊惶与愤怒的颤抖,露出丝微笑:“我不想再提这件事,他们已经过世十几年了,我现在生活得很好。”   姜利倒是没防备她的态度会忽然柔软下来。   弱不禁风的女孩,就那么站在车顶边缘,带着一丝恳切的目光注视着他:“这里太危险了,我挺害怕的,先过去那边说,好不好?”   舒意指了一个方向,姜利虽觉古怪,但料想一个女孩折腾不出什么幺蛾子,余光往后迅速一瞥,动作却没有退让。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一道身影扑了过来,姜利下意识往旁边一闪,停下来时一柄细薄如发丝的匕首已抵住他的喉咙!   月色下金丝牡丹扣的花瓣闻到血的气息,似要盛放般嫣红,刀片光洁,蛇纹细密,锁喉之危势如破竹。   姜利极低地哼笑了声:“好身手。”   舒意颔首:“学过点防身术,不过在你面前顶多三脚猫的花架子,糊弄糊弄外人还行,糊弄你还差得远,好在有名器傍身。我这柄刀,薄得不需要开刃,手一抖就能割破你的喉咙,我看你还是小心为好。”   恰好火车一晃,舒意佯装往前一倾,手腕带力,刺破他表层的皮肤。   姜利常在刀尖行走,轻易不会受人威胁,不想棋差一招落到一个小姑娘手里,依稀觉得可笑。细细一想,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这样的结果并不是无迹可寻,她有她的聪慧机巧,也有雷霆手段。之前在洗手间一味被他欺辱恐怕也是装的,故意示弱让他轻敌,好诱骗他暴露目的。   只是,她一个被养在温室里十几年的女孩子,哪来的底气?   “你与我周旋,果真不怕我取你性命?”   舒意犹豫片刻,淡淡笑道:“我当然怕,从你跟踪我的那一刻起,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如何反击,尤其当你对我动粗时。那时我想着,哪怕与你同归于尽,我也不要白白受你的屈辱,但我终究没有出手。”   为什么呢?   “因为我知道,有一个人会救我。”   姜利同样想起那个男人,以他的观察来看,那个男人绝不亚于任何一个格斗榜的顶级高手,甚至可能是远古传说一样的人物。然而这个时代,比双手更快的还有武器。   他的小姐,呵。   姜利面露一丝不快:“那么此刻,你还能笃定吗?”   “我……”   祝七禅醒来了吗?还会来找她吗?她不确信,毕竟那扇门再也没有为她打开过。可她已经失去示弱的机会了,走到这一步她没有退路。   舒意抬起胸膛,刚要说什么,就见姜利眼底闪过一抹戏谑,肩膀一转,蹭着锋利的匕首划了过去,随即将她手臂一折,寒光便朝着女孩细长的颈掠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姜利挟制舒意的刹那,一道劲风从后袭来,冰冷而优雅的腔调响在耳畔,“先生,我提醒过你了,不要再碰我的小姐。” 第16章 纹身   “金爷,咱们这里是三不管的地带。您瞧我,活到半截身子入了黄土,还不知归哪国管,就更不用说这些没名没姓的野种了。您是西江的大人物,我不敢欺瞒您,今儿个若诓您一句,恐怕以后就甭想在道上混了。您要看中哪些小子丫头,尽管开口,小人虽是个没有归途的贩夫走卒,吃百家饭,喝地下水,经营不太磊落的买卖,但也不是无情无义的刽子手,我捡了他们,给他们吃喝,总好过将他们丢在山里喂狗,您说是吧?这些孩子倘或遇见像金爷这样的人物,哪怕倒贴,小人也要为您挑个可心的。”   八十年代的西江,山是高的,水是清的,路程漫漫,可以一路骑着骆驼翻山越岭,去眺望山的另一边水的另一头,浪漫的人互相写信,心急的家伙连夜赶路,追云逐月,自有一种天长的况味。   九丫头自幼同父母行商,习惯了睡骆驼背上,却还是第一次看到与她同龄的孩子被关在铁笼子里公然售卖,听不懂那满脸络腮胡、看不清面孔的中年人的奉承,却能看懂父亲的眼神。   连日遭逢暴雨,他们行程被耽搁许久,父亲急于回西江,不太想管闲事。九丫头拉了拉父亲的手,软语哀求:“爸爸,我想找个玩伴。”   她小时候就机灵,想要什么不直说,拐着弯儿表达,自有孩子的一套算盘,把父母攥得死死的   金南对她无有不应,自然应好,牵着她的手到笼子旁一一挑选。   金南原属意一个女孩,却见她的目光时时往另外一个男孩那里瞟,眉头一皱。不同于挑选漂亮的花草,有意思的玩具,现在是要解救一个孩子带回家精细养着,金南不能任由她,刚想同她掰扯清楚,她小手一撒,朝旁奔了过去。   那时她已是记事的年岁,姜利比她大两三岁,记忆更加完整。被关在兽笼贩卖,任是嘴上说得天花乱坠,对他而言亦是无法抹去的屈辱。   他眼睁睁看着那个扎两条麻花辫的小女孩跑了过来,在离他寸步远处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觑着他,同身后高大威严的男人招手,嗡声说:“我要他。”   金南问她:“为什么?”   她似乎有点羞怯,躲到父亲背后悄声说了句什么,姜利没有听到,只是强烈地意识到她同他们是不一样的。   高高在上没有经历过人间疾苦的小姐,那样明亮,惹人注目,该如何做才能让她有和他一样肮脏的眼神,狠毒的心肠?   在这一刻,被祝秋宴扼住生门的一刻,姜利忽然后悔没有在洗手间直接撕毁她的裙子、让她见识一番何为肮脏,但他一张嘴问的却是:“那个时候你为什么选我?”   舒意低下头,小女孩的心思能有多复杂?除了想方设法让父母疼爱自己,也就是同长得好看的男孩子一起玩耍吧?   可惜往事已不可追,他没有同她回家,甚至没有领受她那份强加的恩惠。他不止杀了她的骆驼,很可能还知道她父母的真实死因,他现在不可以有事。   舒意勉强站稳了身体,同祝秋宴说:“先别杀他。”   祝秋宴颔首,将他双手缚在身后,抬手看表:“小姐,还有三分钟到站。”   由于巴雅尔初检属于伤害性死亡,未防凶手逃逸,这一路中间站不再停靠,各列车员严阵以待,直到在俄蒙边境交由警方接手。   这条路祝秋宴走过数百次,夜色再黑,也知道终点在哪儿,可面前的小姐不一样,她才刚从伊甸园毕业,初涉水深火热的世界,背负着秘密与使命砥砺前行,为着那所谓的正义。   虽然他不清楚究竟是怎样的正义,但他可以感受到她的坚守,关于那份名单一定是座个比千秋园还要茂密丰美的森林。   可她行至河中,犹火舌燎身,袭击杀戮,八面埋伏,那座森林又藏着怎样一个江湖?单凭这一点,他就可以说服自己插手这位小姐的事了吧?   更何况她幼时家族覆灭,隐姓埋名,背井离乡,一个关于西江的故事,和一个几百年前西江王朝的小姐是如此相像,他又怎么可以袖手旁观?   祝秋宴问自己,他怜惜一位单薄的小姐,向往一个围城外的世界,甚至爱慕一个故事的轮廓,有错吗?   就在这时,舒意抬头看向祝秋宴。她要问姜利的问题太私密了,该现在开口吗?她不由地问:“我可以相信你吗?”   可以吗?像历史重演无数次都走向一个悲剧的后果,放到这位小姐身上,他承受得起吗?祝秋宴沉思片刻,说道:“七禅看着时间,小姐不用害怕。”   他没有错。   他应当享受这样千疮百孔的命运。因为他无法死去,只能活着。祝秋宴说:“七禅活着,大抵就是为了成为小姐的底气吧。”   舒意攥了下手,颤抖的身躯渐渐恢复平静。选择相信一个才认识两天的男人,她肯定这是比k3还要冒险的决定,但她受着了。   如同当年她解救一个伶仃的少年,为他处理伤口,给他喂食,他反过来化身一头白眼狼,杀她骆驼又要杀她一样,她总是可以把悲惨化小,变成不得不受用的人生。   “我只问你两个问题,回答我,我就放你走,否则……”   舒意瞥了眼极速行驶的铁路,朝姜利靠近一步,又一步,及至与他视线相平,“巴雅尔是不是你杀的?”   姜利勾起唇:“是或不是,有什么关系?”   如果巴雅尔被定案他杀,不管是不是姜利所为,凶手多半都与“秘密名单”逃脱不了关系,因为世上没有一而再再而三的巧合,巴雅尔的死太突然了,几乎就在她出现的一刹那,他就遇害了。   舒意又问:“我父母的死,你究竟知道多少?”   “轻而易举就得到的答案,你敢相信吗?”   风渐渐小了一些,火车快要进站,开始减速,沿途出现地标灯,姜利的声音清晰落地,“九小姐,想要听真话得拿出诚意来,再装傻充愣的话,可就没意思了。”   他是锦衣夜行的人,走的都是黑路,用女孩家委婉的法子跟他耗,一定不可能占到便宜。舒意知道要撬开他的嘴,势必得先拿出赢取他信任的筹码,再推托下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今日的机会。   她略微睨了祝秋宴一眼,疾行中仍岿然不动的男人,幽深的面孔只能借皓月的一点光去描摹,精细的眉眼,含着的深情,有这样或那样的高远。   看到他背后的故事,她方才明白为什么他会有一种时间上的深度与广度,也不知他在人世活了多少个春秋,经了多少个百年的轮回。   “秘密名单我可以给你。”舒意低下头,支吾道,“怕被人发现,纹在背上了。”   意思是,要看这份名单,得先解了衣裳。   姜利抬起头,定定望向远方,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亮光,忽而笑道:“早知道那天就不该只是把你堵在洗手间里。”   话音刚落,后手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姜利倒抽一口气,戏谑道,“我说错了吗?还是,你也想见一见那背后的风光?”   他是刀锋铸就的脸,有不胜温柔的严寒,讲起桃.色话题不遮不掩,好像只是在讲这柄刀开了锋,能否有见血封喉的美丽。   偏祝秋宴不是普通的人类,那些染着血的艳丽,他远比任何人看得多。   “七禅不爱遥不可及的风光。”   亦或是他爱不起,他笑了下,眼睛里有星火燎原的璀璨,“只爱眼前人。”   舒意的心忽然揪了下。   再怎么开放,也是鲜少外露的女孩,如果不是被姜利逼到无路可走,她绝不会当着两个男人的面提起后背的纹身。   姜利太直白,直白得她无地自容。可相比于此,她好像更期待祝秋宴的反应。   他呢?轻描淡写地揭了过去,既回击了男人的轻佻,又赞叹了她的美丽。   眼前人比风光更值得被爱,难道还不够一个女孩受用吗?   姜利不是会说话的人,被噎得语塞,瞪祝秋宴一眼:“油嘴滑舌!我劝九小姐看人还是得仔细点,越是会哄女人的男人,越不是好东西!”   说罢,他反手一拧,假意要逃跑,借着祝秋宴的力纵身一跃,跳下火车。   他从西江一路顺藤摸瓜查到北京,见到她时,他就知道这个女孩的命从此由不得她做主了。   她曾经救过他,而他,背弃了她。   她到底被收养得太好,没有经过事,随便一诈就和盘托出了名单的下落,恐怕现在正背后痛骂他言而无信吧?   舒意哪里还记得骂他?往前趄了一步,见黑夜中瞬时了无人影,耳边只有他离开前那一句“下次见面,我替小姐洗了纹身”,顿时面颊一热!   她头也不回地问:“怎么让他跑了?”   祝秋宴扶额:“是、是啊,怎么就让他跑了呢?难不成七禅也害臊了吗?”   谈的话题太过旖旎,就是个几百岁的鬼,也禁不住走了神。舒意听他这话脸更热了,气得一甩手,差点从车顶掉下去,祝秋宴这回神思没飘太远,急急忙忙拽住了她。   “小姐,还有三十秒就到站了。”祝秋宴说,“月色正好,咱们看会星星吧。”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17章 俄罗斯签证   国际专列屈指可数,从北京前往俄罗斯的一程更是国际专列中最长的旅途,虽然无法亲眼看到贝加尔湖的美丽,体验西伯利亚平原四季交横的壮观,但止步于此,在即将到来的俄蒙边境,还能驻足车顶欣赏一时的月色,也算幸事了吧?   舒意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许许多多悬而未决的事都可以交给往后,但此刻的人,此刻的夜月,终将止步于此。   她忽然不想再去求证那些虚无缥缈的梦境,因为她相信,如果这是命运刻意的安排,让她一生至此,遇见一个在世间游荡多年的鬼魂,那么他一定会带给她关于前生与今世的故事结局。   她不追问,也会得到答案。   如果、如果她能一直活着的话。   舒意问:“终于酒醒了吗?”   祝秋宴嘴角微微上翘,有丝羞赧:“应该醒了吧?”   “什么叫做应该?”   “不知道啊。”祝秋宴带着一丝缠绵的口吻,“分明同样的夜同样的月看了无数次,同样的路走了无数遍,可我吹着同样的风却第一次感觉微醺,这是为什么呀?”   他偏过头,满怀真挚地问她。   舒意一时语塞,难道在他眼里,她的脸皮这么厚吗?竟然希冀于从她嘴里听到诸如“她让他微醺”此类臭不要脸的话?   明明想埋汰他的,却不知为什么又笑了,手指勾动发丝,牵扯到脖间的伤口。   说来也是奇怪,姜利这回倒没怎么动粗,一张面目好像吃人一样,可……是不是有些雷声大雨点小的意思?   她转而问祝秋宴:“你觉得他是好人吗?”   祝秋宴讶异,为什么她会考虑一个扼住她喉咙的男人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这么想着,他自然而然瞥向她的丝巾,手指拂了上来。冰凉的手指挑开丝巾一角,擦去表层的膏体,底下浮现暗青色的淤痕。   “你擦的什么药膏?要把伤口弄溃烂的。我包厢里有伤药,先前太匆忙,忘了给你。”   其实是当时心有旁骛,惦记着抚弄她的皮肤,给她揉了淤血,却忘记给她上药,此时后悔未免过犹不及,他扬起声,唉唉地叹了一气。   见舒意还在考量姜利的好坏,他嘴角一扁,不情愿地说:“依七禅看,就算他不至于是个罪过滔天的坏人,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舒意点点头:“我也觉得。”   “什么?”   “他应当,应当还有别的想法吧。”   祝秋宴活过几百辈子,看女人一眼到底,看男人给个眼神就行。   刚才跳火车的那个,杀了对他有恩的小姐的骆驼,还在茫茫人海寻找十几年来折腾小姐,摆明别有意图。   他咿咿呀呀地起了个头,像是又要叹气,转念一想自己同乡间的怨妇一般,顿时羞恼,一把按住她的伤口!   舒意疼得吸气:“你干什么?”   祝秋宴抬头望了望月色,感慨道:“太美了,没忍住。”   “鬼话连篇。”舒意斜他一眼。   她这一眼太多说不尽的意思了,祝秋宴颇为心痒:“鬼不说鬼话,难道还说人话啊?七禅要说起人话来,小姐不怕?”   他眉眼一弯,干干净净,让人忍不住倾心。   舒意心里挣扎,太多的忧思盘旋在那儿,就像天中的云,融入夜色了却无痕,却一直存在。再加上连夜没有睡好,脑袋又隐隐作痛。   听下面的动静,大家已经在收拾行李了,看来巴雅尔的事一时暂时解决不了,她也想知道结果。   “你的目的地是莫斯科吗?”   祝秋宴不知道她怎么突然想到这个,沉吟道:“嗯。”   “那里有你想见的人吗?”   “没有。”   “有你必须要见的人吗?”   其实……   “也没有。”   “那你为什么一年要往返两次?”   祝秋宴反应过来,她大概是听列车员讲的,不觉好笑:“春天播下的种子,秋天就会开花结果了。”   “啊,我想起来了,你是一个花农。”   春华秋实,有这样的闲暇摆弄花草,他如今应当很幸福吧?舒意越发庆幸没有提起看到前生的事。   她拉开他一直放在脖子上的手,他好像有所准备,手也顺势往回抽,两人动作相接,指尖碰撞了下。   舒意只觉他体温低得惊人。   祝秋宴纠正她:“不是,七禅是一名教师。”   舒意掀唇:“你觉得我信吗?”   祝秋宴摸着脑袋,他哪里露馅了吗?还是花言巧语太多,惹了她起疑?可他一张嘴却是坦荡:“看来七禅的小伎俩早就被识破了呀,小姐为什么不信?”   “你的气质的确很像老师,但是,如果你当老师的话,我感觉学校可能会不太平,校长应该很苦恼吧?”   每天都要处理女学生给他写情书的事,家长看到他也不忍心责怪吧?她又说,“而且,你应该不会老,在任何一个固定的环境里工作,都会有风险吧?”   祝秋宴由衷感慨:“小姐应该去学刑侦。”   “我想过的,但是家里不准。”舒意煞有其事道,“总之你可以给人很多种感觉,如果你非要说自己是一名教师,我不会据理力争,做鬼嘛,肯定要遮遮掩掩的。”   她表达了她的善解人意,祝秋宴非常受用,颔首夸道:“小姐真好。”   她抬起头,两人眼睛对上,又同时眺望远方的天。星河浩瀚,天高云阔,人生之事,无非寻欢作乐。   此时的抒怀、心动,乃至于陶醉,都是人间极致的美好了。   舒意低下头,瞥见他被风吹高的衣角,那里是猎猎的凤影,书写着一代谋士沦为鬼魅的话本。她心头忽生一丝怅惘,不知这一路到头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   “我好像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舒意从贴身的小包里掏出一只口琴,递到祝秋宴面前,“我叫舒意,舒适好意的舒意。不过你也可以当我是阿九,与你同一个家乡的阿九。”   他来自西江,她也是。   他知道她的身份,秘密,出行的目的,以及围绕她即将展开的重重阴谋,但他是周奕以外她唯一选择相信的人。   “这是我生日时父亲送我的,好多年了,音也不太准。你帮了我很多,我没有可以报答的东西,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请把这个收下。”   她郑重其事的口吻让祝秋宴不得不双手接过赠物。她说的“父亲”,应当是她已逝的生父吧?随身携带,对她而言应当也很重要吧?   “我……”   祝秋宴停顿了下,换了个姿势替她挡住风,风口被收,她的头发绕着绕着,停了下来,却揉进眼角去。   舒意不适地闭上眼,祝秋宴赶紧替她挑了出来,听她软和的口吻嘟哝道:“你为什么换姿势呀?”   祝秋宴笑了,小女孩的抱怨跟挠痒痒似的:“看来七禅又好心做坏事了。”   舒意说:“跟你没关系。”   祝秋宴顺着台阶附和:“嗯嗯,是风在作怪。”   “你别怪风。”   祝秋宴唉了声,本来不敢收的,这下只好收了:“小姐的礼物我收下了,一定会妥善收藏,不辜负小姐的一片好意。”   “哦。”   她这才抬起头,又恢复先前浅淡的模样。眼看三十秒早过了,舒意侧过头来:“还没到站?”   祝秋宴心想这反射弧也太长了,捂着嘴靠近她说:“我诓姜利的。”他转念又说,“不过,这下是真的要到站了。”   “那我们下去吧。”   “下去了?”他意犹未尽的样子,望望天,望望原野,“那就下去吧。”   火车即便在减速,车顶也晃得厉害,她过了先前强行给自己灌输的勇气,这会两条腿不住地颤抖,后知后觉害怕起来,抓住祝秋宴的手:“我们怎么下去啊?”   祝秋宴走过来,牵住她的手腕。   舒意跟着看过去,迟疑了下,没有挣脱,下一秒就听见祝秋宴说:“闭上眼睛。”   这回轮到舒意叹气了,之前他要带她看草原没看成,这回被姜利绑过来,倒是看了月亮又看了星星,可她还记得他先前的叮嘱,得抱紧一点才行。   小时候坐在骆驼背上走南闯北,最亲密也就是睡着了被父亲抱在怀里。殷照年是养父,隔着一层,还有不少风流前科,舒杨对他很不客气,洗澡换衣服从不让他经手,这么一来原本可以好好相处成为一家人的关系,也变得膈应起来。   说实话,她还没谈过恋爱。   非要严格来讲的话,祝秋宴是第一个抱她的男人。   腾空的一瞬间,她的心兀的一沉,下意识将他抱了个满怀。   听他笑了,耳根愈发滚烫。   嗯,再严格一点,如果他能够触碰,可以相爱,不是个鬼的话,或许她还没这么强烈的感觉。被他抱着,她忍不住想,他为什么会活着?为什么没有喝孟婆汤?   他体温很低,冷冰冰的,身体也像人类一样柔软吗?   火车即将到站,警笛的鸣声响起。   舒意理了理思绪,站直身体,刚才光顾着胡思乱想了,什么感觉也没留下,他动作也太快了!不知怎么想起他的衣服来,她张口结舌道:“还没晾干。”   祝秋宴为她女孩子干巴巴的开场白感到好笑,忍不住摸了下她的脑袋,从包里翻出一管药给她,说了用法后才道:“没关系,就让它留在小姐的窗外吧,七禅希望……希望历史可以记住我与小姐的相遇。”   ……   从红色高包逆流回到自己包厢的一路上,舒意看着慌张的人群相继掠过身旁,迷茫的眼神在半空频繁交接,站台边是整装完毕的武警,持枪携棒,严阵以待,一层阴霾笼罩在头顶。   回到硬卧车厢,秦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蒋晚脸色惨白,几个男孩也均神色凝重。见她回来,江远骐第一个冲了过来。   “你去了哪里?怎么到处找不到你!”   舒意略表歉意:“对不起,我在10号车。”   她交代得模棱两可,他们已然心领神会。总归火车就这么大,没有什么可以藏人的地方。如果她没回来,有巴雅尔的情况在前头,他们还会担心她出了事。现在她好端端地回来了,没了那个可能性,剩下的可能也就是在祝秋宴房里。   原本蒋晚见她回来也急得冲到面前,听到这话脚步一顿,慢慢退了回去。   秦歌抽噎着,忙说道:“小意,我知道之前跟你闹了点不愉快,你心情不好,我跟你道歉,但你可不可以以后去别的地方,事先告诉我们一声,我们真的很担心。”   敢情这眼泪还是为她流的,舒意无意辩驳什么,点点头算应下了。贺秋冬却觉得她态度敷衍,毫无责任心可言,张嘴就是一顿指责。   “吵个架而已,有多严重?值得你跑到一个陌生男人的包厢大半夜吗?你知道火车上死人了吗?你才认识那个男人多久,就这么随便?惹得朋友担心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简直不可理喻!”   舒意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被人如此教训,不想辩驳,只转头问旁边几个人:“你们也这么想?”   贺秋冬怎么样她无所谓,秦歌的敌意她也可以不计较,但是,冯今认识她好几年了,蒋晚更不用说。   从小穿一条裤子的情义,区区几天,被人几番挑唆就瓦解了吗?   鼻间有酸涩涌动,她强忍泪意,问蒋晚:“晚晚,你这么看我?”   “我、我没……”蒋晚赶紧摆手,眼睛却不敢看她。   舒意低下头,她原以为晚晚只是心猿意马,被新奇的旅途弄得眼花缭乱,现在看来,是她低估了她对祝秋宴的喜欢。   让她头疼的事情平白又添一桩,舒意不由得转向罪魁祸首。原本她不想同她计较了,但既然她这么爱演,就让她再出一次风头。   “晚晚,上火车第一天我血亏疼得晕过去,祝七禅救过我。”   话虽然对着蒋晚说,她却走到秦歌面前,“你知道的,我每次都发作很快,想打电话给你,手机掉到地上,我也敲过车壁,想让旁边的人听见,但是火车上太吵了。当时包厢里只有我和秦歌,可不管我怎么求救,她都置之不理。”   秦歌一看她算旧账,赶忙否认:“不是的,我睡着了,根本没有听见。”   “是吗?可祝七禅却说,你不仅醒着,还同他说了话。事后我问过你有没有人来,你说没有,对吗?”   秦歌咬住唇,没有应声。   冯今还记得这茬,凑到蒋晚面前:“你不是说小意不吃药就会有生命危险吗?但我记得小意醒来后,好像确实没什么事了。”   这么一想,蒋晚狐疑地看向秦歌。   平时小打小闹也就算了,万一、万一真的……她瞪大眼睛,一把抓住秦歌的手腕:“你说,祝七禅到底有没有来过?”   秦歌吃痛,挣扎了下:“我、我真的睡着了。”   “祝七禅说你跟他讲话的时候隔壁有人看见了,要不要我去找证人?”   秦歌更慌了,反口就道:“怎么可能?车门都……”说到一半,她意识到什么,开始费力找不,“我、我是说,睡觉的时候门关起来了。不对,我想了下,是我醒来的时候看到门关着,怎么可能有人进来?”   见众人神色各异,她鼻子一抽,又哭了起来。   贺秋冬上前安慰她,对舒意还是没什么好脸:“空口无凭的东西,凭什么让人相信?我只相信双眼看到的,又是洗手间,又是大半夜,到处乱搞关系,私生活一塌糊涂!”   “你闭嘴!”江远骐立刻一拳头挥了过去。   贺秋冬难以置信,冲江远骐怒吼了一声,还待开口,又被江远骐揍了一拳。   这下安静了。   可以听到外面起了骚动,隔壁同他们打过扑克的两个男孩挤到门边,急吼吼地问道:“你们看到姜利了吗?”   说完,不等他们回答,又接着说,“武警上来抓人了,你们还不快收拾好东西,待会没人给你们拿!”   走廊上乱哄哄的,原先试图挤下车的人,现在也被边防制住了。   列车员拿着扩音器,用中文提醒他们全都回到包间,把证件拿出来,不要参与任何异国人的活动,安静等待,大使馆已经派人来了!   他们一听,随即开始收拾行李,过了一会儿动作逐渐停下来,不由自主地看向舒意。   姜利也失踪了?   舒意解释不了其中的纠葛,干脆当睁眼瞎,蹲下身继续收整。想着还是把祝秋宴借给她的衣服拿回来,现在这个情形留在窗外,恐怕用不了多久就变成草原垃圾了。   相比于历史的见证,她的见证似乎更有意义?   至少一直到死的那天,她都会记得他。   隔着走廊,舒意走不过去,只好拜托窗边的人帮她拿一下。   对方大声说:“还没干!”   舒意大声回:“没关系!”   那人只好一手提着行李,一手伸到窗外去解晾衣绳上的衣服,忽然被人一撞,衣服扬风而去。转瞬之间,卷入无边无际的黑夜。   舒意呆住了,心里忽然一空。   武警拂开人群,进驻这节车厢,人群陡然哄散,走廊一下子鸦雀无声。边检进入他们的包厢,公事公办道:“把护照交上来。”   舒意把证件递交过去,那人翻了几页,又回到首页,追问:“有俄罗斯签证吗”   他像是在确认什么,舒意心头一个咯噔。没有俄罗斯签证,意味着她更有可能在蒙古境内杀人越货,及时抽身。   换言之,没有俄罗斯签证的乘客更可疑。   舒意不得不摇了摇头,轻声争辩:“我临时决定,还没有来得及办理,车票是买到莫斯科的,这边和隔壁都是我的同学。”   那人听懂了,阴鸷的眼神在她身上来回打量,随后手一挥:“带下去!”   与她一起的还有秦歌。   蒋晚吓坏了,眼泪哗啦啦往下掉,被冯今拽着,接受剩下的检查。   每节车厢的车门都打开了,出去不再需要经过高包,沿着月台相反的方向往前走时,舒意不住地回头,想说什么,又不知要说什么,她只是、只是忽然有种感觉,那种衣服被追走时空落落的感觉——   她和他可能不会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提早更新,肥章哦(#^.^#)   话说今天冬至,你们要吃汤圆吗? 第18章 屋瓦吻兽   武警大概在K3次列车上停留了半个小时左右,初步调查后,乘客全部被带到候车室。   候车室后面有一排平房,掺杂着中西建筑风格,烫金屋瓦,朱红吻兽,看着不伦不类。K3次逐渐驶入换轮间,祝秋宴留到最后才下车。   刘阳同武警中队的熟人说话时,他还在把玩祖母绿色的口琴老物件。   为什么会用祖母绿来形容,边境核检上至武警官兵,下至换火车头的工人都知道,那个可以得到许多特别礼遇的男人,身份不简单。   随便一个出手送给卫生员的青稞酒虎纹酒坛,拿到古董交易市场,可往前追溯数百年,值不少银子,所以能让他细致把玩的一定是好东西,哪怕口琴的绿面十分劣质,还掉瓷,他们也只会认定自己不识货。   祝秋宴不这么想,这东西再传承个几百年也会变成古董。所谓古董,他认知简单,活得比人类岁数大就可以。   他试过音,弹簧片有所损坏,因此音调不准,但不是不可以调试。回到西江找老师傅看看,应该能修复。   刘阳同熟人打了招呼,对事情的概况有所了解,走过来拎行李,提醒祝秋宴:“去警务室走个流程,咱们就能离开了。”   祝秋宴颔首:“其他人怎么样?”   “我待会去大厅看一下,应该不成问题,列车员们我都交代过了,大使馆的人最多明早就能赶到这里。你放心,死的是俄罗斯籍蒙古人,和中国人关系不大。如果认定是他杀的话,会先从他的车厢及人际关系开始排查,再不济也是先从异国人查起,等盘到硬包,估计天就亮了。”   他知道祝秋宴在担心什么,不过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   早些年他们乘坐K3,列车员利用职权之便强迫女性乘客发生关系,这种事不在少数,边检们也大多睁只眼闭只眼。   死个人不算天方夜谭,横枪扫射的战斗不是没有经历过,倘若不幸遭到了侮辱,也只能自认倒霉妹,这条路上没有可以说理的地儿。   祝秋宴一边把口琴放进随身背包一边说:“我跟你一块去。”   刘阳拦着他:“别,我求求您别再出现了,藕断丝连,让人家怎么想?我们得马上赶往莫斯科,在这里一刻都不能耽误了!”   “就一会儿。”   “一会儿也不行。”   祝秋宴打量刘阳一眼,他双手环胸,看样子很坚决。   可是,他还没有同小姐好好道别。   先前在车顶顾着谈天说地,以为被阻隔在此,还有同她说话的时机,不曾想……刘阳速战速决,居然不需要再露面了。   “你什么时候跟边检关系这么好了?”祝秋宴勉为其难退让一步。   两人转出换轮间,穿过月台,往警务室门口的方向走去。突然祝秋宴脚步一顿,眉头微皱,问道:“你觉得天底下有很多巧合的缘分吗?”   “啊?”   “她的家乡在西江,现居地在北京,有血亏之症,非常凶险,最重要的是她怀念青稞酒,还惦记酥油茶。”   后面两个是他酌情加上去的,他只是想同刘阳强调更多的巧合背后的那一种可能性。果不其然,刘阳惊讶道:“她该不会是十五年前你在大河捡的那个小女孩吧?”   祝秋宴正是期待这一结果,点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既然有这么深厚的缘分,我还是……”   “你还是快些走流程吧!倘若真是她,原本那药包就该送去北京给她,这么着也不算白送了,回头问她家人把钱要回来。”   “你……你好残酷呜。”   祝秋宴为他的脑回路目瞪口呆,这是他想表达的重点吗?   刘阳一副过来人的神情,拍拍他的肩:“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咱们虽活了几百岁,但到底没除根,七情六欲什么的很正常,你纵然惦记着谢意,也不是不可以对旁的女孩心动。老实说如果你能改邪归正,好好谈个恋爱,我肯定拍手叫好,但她不行。”   “为什么?”   “长得太好看。”   “这不是理由。”   “这是理由,你一开始接近她就是为了获得小姐的善良与美丽,好为缅栀子灌溉养分。虽然不知道这中间出了什么岔子,铁石心肠的祝七禅居然心思变了,可初衷不纯,就是不行,以后她知道了该怎样伤心?”   祝秋宴不高兴,从兜里掏出刚刚自窗边摘下的缅栀子。风吹日晒一路,不说萧条,反倒越来越有蓬蓬生机了。   他觉得刺目,一把按住缅栀子晃动的脑袋,重新揣回兜里,复又看向刘阳:“我想听真话。”   刘阳吸了口气,正色道:“正如你所说,巧合太多了,深厚到十五年尚且牵扯不断的缘分此生仅有,太危险,有太多未知的定数。七禅,再这样下去你会引火自焚的。”   祝秋宴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窝。   他戴眼镜常常给人一种斯文昳丽的感觉,没了眼镜的遮挡,看人好像可以入木三分,细细追究,可也止于干净,阳春白雪一般,没有杂质。   刘阳看多了他的面目,知道这层平静的表面下藏着多么汹涌的暗流,因此可以不被干扰,坚持道:“快走吧,好吗?我可以留下来等他们恢复自由,你必须先走。”   “一句话也不可以吗?”祝秋宴低下头,看着矮了自己一小截的刘阳,目光款款,甚至想温柔地抚摸他的脑袋,也好让他退让。   刘阳不为所动,扒拉着自己乌黑的下眼睑给他看。   “你瞧瞧我,我过去是专门坑蒙拐骗的,捧着三道符就能给人驱鬼,骗光别人的家财。我常跟人说印堂发黑,必有血光之灾,现在轮到我自己了。”   他常年酗酒,很少有睡眠,身体被掏空,越发显出一副油尽灯枯的模样。偶尔对镜望着,头顶冒烟,好像黑白无常正在上头打架,讨论什么时候来绑了他,送到地府也是一桩大案,所以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七禅,我求求你了,快去吧,把虎耳草的药剂带回西江,植入我们的千秋园。只要它能成活,我们就不必再仰仗那些渣滓了。我活到如今只剩这点心愿,你能不能帮我完成,啊?”   他回想起这些年的事,生前一事无成,身后只经营了一座花园。眼看花园一步步壮大,散发香气的同时,也遭到了恶人的眼红,他穷途至此,怎可能不拼尽全力守护此生唯一的微光?   祝秋宴知道,刘阳从不求人。   他又把眼镜架到鼻梁上,风吹开衣襟,扬起一角。   很快,他消失于夜色中。   刘阳没有走,在原地愣了一会儿,远远听见哨声,像是要集合似的,他赶紧拎起行李跑到候车室。   熟人见他去而复返,只好按照规矩,暂时将他关到一个房间。   里面都是明确身份证件,有俄罗斯签证的中国人,因为和外国人区分,又有列车员带头安抚,因此没发生骚动。大多数人只是紧张,关心什么时候可以离开,在刘阳带来大使馆的最新消息后,都松了口气。   刘阳看到了舒意的同伴,却没有看到舒意,想了想还是上前询问,得知舒意没有办理俄罗斯签证后,他一下子拍在脑门,嘀咕道:“坏事了。”   江远骐随即追问:“怎么了?她会、会被拘留吗?”   之前他们在找寻舒意时去过10号车,知道刘阳是祝秋宴的朋友,因下虽没见着祝秋宴的人,却也管不了那么多,见刘阳可以跟武警说上话,忙把希望都押他身上。   刘阳告诉他们,最新的尸检报告显示巴雅尔被人一刀刺进心脏断气,确定他杀,而且据此可以判断,凶手是个惯犯或者是个高手。   他一定不是第一次杀人。   巴雅尔被发现时,全车立刻进行封锁,一路没有停靠,也就是说凶手极有可能还在火车上,目前就在这间平房里。   按照凶手杀人后离开案发现场的正常心理推算,他应该会选择在蒙古境内下车,因此不会办理俄罗斯签证,所以一定要缩小范围的话,他更有可能在一个乘客们都没有俄罗斯签证,身份可疑的房间。   简而言之,那个凶手现在或许正和舒意、秦歌在一起。   刘阳不知道的是,边检在核查名单时,发现少了一个名叫姜利的人,通过对同一包厢乘客的取证,矛头直接指向了与姜利有过争执的舒意。   当时卫生间的一幕,有不少旁观者看到,后来姜利带伤而归,又离奇失踪,此中隐情可能只有那个女孩知道,此刻武警们正朝那间房走去—— 第19章 白绫   舒意还不知道自己要面临什么,此刻耳边正充斥着秦歌的哭闹声,她揉揉眉心,倍感心烦。   生在温室里的花朵,没有经过风吹雨打,突逢霜雪难免无助,其实她能够理解秦歌的恐惧,但她不想理会她,任由她发泄,等她哭累了自然会安静下来。   这个房间除了她们还有其他十几个人,看面孔有蒙古人,俄罗斯人,黑人人以及两个中国人。虽然他们一直待在角落,没有抬头,但刚才进门的时候舒意明确听到了他们的交谈,讲的是中文。   舒意想同他们求助,希望他们至少看在国籍相同的份上,能够保护她和秦歌。可惜秦歌一直缠着她,而对方明明听得到一个女孩的哭泣,却始终没有出言相劝的意思。   舒意心底一沉,推开秦歌的手,自顾自打量起这个房间。   应该是提供给站内工作人员休息的,房间不大,有一副歪腿桌椅,还有张四人容量的折叠沙发,除此以外只有一扇高于地面两米多的小窗,外有防盗设计。   很好,完美地切断了逃生路线。   秦歌终于止住了抽噎,迷茫地看着她:“现在怎么办?”   舒意问:“你杀人了吗?”   她立刻摇头。   “那你怕什么?”   “你不怕吗!”她强忍着尖叫,难以置信地瞪圆眼睛,“舒意你、你知不知道,有时候你冷静地让人害怕。”   她和姜利在洗手间发生的事,当时隔着几个包间他们没有听清,只囫囵猜到个大概,后来听附近的乘客提起才知道动静闹得有多大。   一男一女锁在里面半天,裙子撕破了,还动起手来,风言风语传遍前后硬包,可她却木头人似的完全不放在心上。   而今亦如此,乘客遇害,举车人心惶惶,她莫名其妙失踪大半夜,被武警关押,不说流眼泪,脸上连一点惊恐都没有。   秦歌心中一直有种感觉,她不是普通的大学生,现在这种感觉更强烈了。她不由追问:“你不是不想出远门吗?为什么临时改变决定,又要参加毕业旅行?”   “那你呢?”舒意回到她身边。房间里灯光昏暗,她眼眸清亮,审视着秦歌,“你为什么要做那些事?”   秦歌不想令自己处在下风,鼓足勇气与她对视,抬高下巴道:“我做什么了?”   “还需要我掰开来一桩桩一件件地提醒你吗?”   从进站开始她就不规矩,分明看到祝秋宴扶了她一把,却假装没有看见,让蒋晚误以为他撞了她还不道歉;上车后她自顾自选择了一旁位置,特地让冯今来帮她抬行李,惹恼蒋晚;之后她假装睡觉,对她的求救置之不理,在江远骐面前装好人,又是还碗,又是下车去买日用品,还故意提起尿片让她难堪,之后借机挑唆她和蒋晚的关系,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把姜利扯进牌局当中,又为她的失踪而流泪,赚取他人的好感。   原先舒意以为她只是小女孩的闹剧心理,亦或白莲花特殊的表演欲,可静下来理了理思绪才发现不止如此,她就没想蒋晚跟她好过,更想让她们姐妹翻脸。   “我以前冒犯过你吗?”舒意想不起来她们是不是见过,见她低头不语,便又重新想到一个可能性,“你是因为我参加这趟旅行才顶上来?为什么讨厌我?”   秦歌嘟哝:“我没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越是嘴硬回避,舒意就越坚信她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因下沉吟道:“我们都是女生,你那一套骗得了贺秋冬,却骗不了我。现在我们都没有俄罗斯签证,要想出去肯定少不了打点。我已经想好了,等大使馆的人一到,我就立刻向他们表明我的身份。”   舒意告诉她,“我妈妈是在中外都很出名的画家,爸爸搞收藏,在北京各处也都能说得上话。出门前他们给了我一张黑卡,我有足够的钱为自己张罗,当然,如果你肯坦诚的话,我可以带你一起走。”   秦歌身形一怔,惶惶地跌坐在地。   之前装睡时,她看过舒意所说的那张黑卡,就放在她随身背包的夹层里。蒋晚也提起过舒意的家世,爸爸妈妈在北京都是响当当的人物,百度百科能搜索到,虽说社会讲究什么人人平等,但现在不是过海关边境只要排队就行,而是死了个人!   要排除嫌疑,走正常流程,不知要等多久!   最重要的是,她没有签证。   她是一个名牌大学的毕业生,有足够的头脑思考将她和舒意单独关押的原因,一定是身份有瑕,被列入了嫌疑人名单。   这么一想,她又忍不住要哭了,随手抹开脸上潮湿的头发,凄凄地望着舒意:“带我一起走,好不好?”   舒意这才看到她一直掩藏在头发下的一排青春痘,密密麻麻缀在侧边下颚,她好似挤过,一颗颗又红又肿。   察觉到舒意的目光,她恍然意识到什么,赶忙将头发撩下来,盖住痘痘。   这是女孩子都会有的心思,爱美之事,放大了说无异于维护尊严。舒意忽然有些同情她,放轻口吻道:“只要你告诉我原因。”   秦歌颓唐地望了眼“天窗”,口吻有些嘲弄:“我说出来怕你笑话,其实都是因为一个梦,从小到大我一直在做那个噩梦。”   噩梦里,她是一个不受宠的孩子,家道中落,父母双亡,不得已投奔亲戚。   亲戚是当朝大官,家中女儿成群,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偏那亲戚非常忌讳“女孩”,可又碍于名声不得不将她留下。   主人家一旦怠慢,下人就狗仗人势,口口声声拿她当表小姐问候,可眼神间的傲慢却好似她连一个乞丐都不如。   事实上,那户人家的大小姐后来真的收留了一个乞丐。下人们习惯捧高踩低,将真乞丐看得比天还高,却将她这个表小姐视作尘泥般低贱。   她的姨母生性软弱,在高门大户说不上话,见到那位大小姐自己尚要矮上三分,更遑论维护她?除了让她听话谦让,处处逢迎,再无别的关照。   她记得清楚,那家人姓谢,是王朝的贵族,高高在上,翻覆之间玩弄权术,生杀予夺,人命如草芥,何曾有过一次正眼看她?谢家的大小姐更甚。   “我在谢家半年之久,始终没有见过她一面,听丫鬟说,她是王朝鼎鼎有名的才女,曾在圣人围猎时奇谋护驾,有功在身,比她的父亲更受朝野内外的关注,王亲贵族都想迎她入府,可惜……”   谢家一朝失势,她被一母同胞的妹妹陷害,被迫离家。   那妹妹是个十足的蠢货,不管是谁只要对她好,她就会同你掏心窝子,你说什么她信什么。因为无法忍受谢家下人的轻慢以及三番四次请见却一直将她拒之门外的谢家大小姐的低视,还有那整个钟鸣鼎食之家对她的侮辱,她投向外敌,挑唆谢家姐妹之情,参与扳倒谢九的阴谋之中。   她以为她赢了。   “然后呢?”舒意声音发紧,迫切地望着她。   秦歌擦着眼泪说:“后来她回来了,用白绫绞死了我。”   或许死得太过凄惨,她始终难以忘怀那一幕——谢意坐在方正的中堂,早春的柳枝抽了嫩芽,在她肩后冒了尖,一片绿意中她白衣飘飘,手持一卷书简不紧不慢地翻阅着,穿堂微风四面而来。就在对面敞开的屋子里,一股恶臭正在发散。   下人走到谢意身旁禀告,她眼皮未动,只说一句:“就按你说的办吧。”   于是三尺白绫从头顶绕下来,使了吃奶的劲,不过片刻她就被勒得断了气,一点声响都没能发出,像死鱼一般眼珠外翻,面容凄厉。   老人常言梦境都是假的,可她从小到大被同样一个噩梦缠身,梦中哭断肝肠,醒时仍历历在目,完全无法将其视作一幕假象。看过医生,吃过药,却始终难以治愈,逐渐地她接受了那个噩梦,也将自己变成了王歌。   她恨谢意,恨谢晚,恨谢家所有人。她还厌恶一切美好的情感,势要将其脆弱的外壳捣碎,要将虚伪踩在脚底,与她一同冰冷。   果不其然,蒋晚也是个蠢货。   “你觉得荒诞吗?像不像一个黑色笑话?”   她以前同家人提起过,他们就是她此刻的表情,带着一种认真参与的看戏姿态,轻轻地拿起,不屑地放下,好像她只是在讲一个笑话。   舒意却摇了摇头,一个人把自己代入梦中,为梦所驱,继而影响现实的生活,整个人变得扭曲疯狂,换做以前她可能确实觉得荒诞,可这个所谓的噩梦却为上次看到的故事带来了一个颠覆性的转折,她便不觉得荒诞了。   不出所料的话,秦歌应该就是上一世的王歌。除了晚晚,她也来了。   还有谁呢?   她抓着秦歌问:“关于谢家,你可以跟我多讲一些吗?”   “你相信我这个梦?”   “我信,但我觉得你不应该被里面的人所影响,你现在是秦歌,已经是全新的生命了。”舒意从包里翻出纸巾,“擦擦眼泪吧,再哭下去你会脱水的。”   秦歌抽噎着,眼泪模糊了视线,依稀看不清舒意的脸。可她知道,那是一张极具欺骗性的面庞,常给人温和平易之感,可逐层剥开洋葱的皮,才会知道她让人多么刺痛。   她抽噎着问:“你、你不怪我吗?”   舒意想说,她没有这么高尚。   当年谢意不肯见她,是否还有隐情尚不清楚,但正如她所说,这已经是上一辈子的事了,她不必背负当年的债,而今的瓜葛也应当另算。   她的所作所为已经伤害到她和晚晚的感情,她就无法原谅她。   “我怪你也没有用,出去之后你同晚晚解释吧。”舒意说完,还是继续了前面的话题,秦歌便将梦中谢家大小姐重回谢家的过程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个遍。   原来谢意早就察觉家中有鬼,借着血崩故意离开,降低对手的戒备,以便看清作祟之人。妹妹谢晚只旁听过谢意管家,真正接手大小事务后备觉吃力,时间一长,权柄自然转交旁人之手。   舒意急于掀开那个幕后之人的面纱,秦歌似乎也云里雾里,始终说不清重点,眼看离真相只差一步,秦歌嘴唇动了动,门忽然被撞开。   背光的阴影下立着两个身形魁梧的男人,其中一个在房间内四下逡巡,最终将目光定在她和秦歌身上。   随即身旁的人会意,走上前来:“你们两个,谁在洗手间闹过事?”   秦歌下意识望向舒意。舒意强自镇定道:“你们是谁?”   对方穿着迷彩的衣服,粗粗一看像是边检,可蒙古与俄罗斯执勤的士兵,中文说得再好也会有点蹩脚的口音,对方却没有,纯正流利,长相也像中国人。   再一个,问话的口吻似乎也有问题,什么叫做“谁在洗手间闹过事”?看样子是在找她,可是武警收了她的护照,分明知道她的名字。   舒意抱着书包往后退了一步,提防地垂下眼睛,摇了摇头:“不是我。”   对方却没有再出声,单凭她们的表现已经猜到想找的人,随即伸手一把抓过舒意。舒意力敌不及,整个人被往前拖了半米,立刻高声呼救。   同一房间几个异国人立刻叽里咕噜讨论起来,也有意上前阻拦,被为首的男人一记倒勾拳挥倒后,其他人感到实力悬殊,赶紧退到了角落。   剩下两个中国人,也跟着当了鹌鹑。   秦歌原还想将她往回拽,见形势都往一边倒后,渐渐地也松开手来。舒意大声道:“你们究竟是谁?想做什么?”   她知道这个房间已经没有人会救她了,但她还是拼命地求救,用中文、蒙语和英语竭尽全力寻求帮助。   她的声音非常响亮,隔壁的房间绝对可以听见,可她喊了半天却始终没有人过来。对方盯着她,眼睛里只有“徒劳”两个大字。   意识到这些人来历不俗,说不定还收买了边检,舒意为保存体力放弃了挣扎,匆忙间只想把包带上。   她一手推男人,一手拉起掉在地上的包,不料刚拽到书包一角,旁边伸来另外一只手,以更快的速度把包抽了回去。   舒意抬头看向秦歌,秦歌哆哆嗦嗦地退到窗下。   一丝月光洒落,瘦削的女孩像一只被□□对准的鸟儿,空洞地注视着黑暗的墙面,惊恐无以言状。   “舒、舒意,你不是说会帮我的吗?那张卡、卡留给我吧,好不好?”   舒意的心,兀的凉了。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平安夜快乐呀!!!   都要吃红苹果哦!   明天化身圣诞老爷爷给你们送大肥章,mua ! 第20章 翠柳   刘阳还记得九十年代有一次乘坐K3去莫斯科,盛夏的夜,一帮外国佬在走廊办party,跳热舞,伴着俄罗斯小调,有人吹起萨克斯。   祝秋宴还没穿过人群,一个十八岁中俄混血长相惊艳的女孩就跟上了他的步伐。   他全程观望,瞠目结舌,不知祝秋宴动了什么手段,怎么随便几步路就能勾得女孩跟他走。他不信邪,偷了祝秋宴的衬衫,抹了头油梳个大背头,捧着大哥大在窗边45°仰望天空,还在舞池走出了太空步,结果没惹来一个异性青眼,反倒被五大三粗的外国佬堵在角落。   那外国佬已经喝大了,浑身酒气,眼神飘忽,早认不出是男是女。刘阳自觉受辱,愤而离去,到了隔壁包厢,恰好看到祝秋宴和混血女孩倚在车壁耳语。   月下光影朦胧,男女交颈,闹中取静,一帧定格,场景美得简直就差离弦一步了,刘阳以为今晚势必无法回到包间睡觉,嫉妒上头,冲过去就要揍祝秋宴,袖子撩到臂弯忽然顿住。   嗯?说的什么鸟语?   一会英文,一会蒙语,一会俄语,最后变成中文才听懂。良辰美景,花好月圆,他不提俘获漂亮女孩的芳心,居然跟人谈闷得不能再闷的信仰问题?   最后那个女孩进了西江一间寺院,从此三丈红尘,均成世外喧嚣。   祝秋宴害人不浅呀!   刘阳想到这一点,本打算去找熟人疏通疏通,将舒意捞出来,转念一想左不过多一些调查时间,她最终应当无恙,便打消了念头,专心维持现场秩序。   此刻的舒意已经被带离车站。   凌晨两三点,站外除了24小时便利店还在营业,其他店面基本已经闭户,招牌旁的墙壁上嵌着一盏红灯,隐约有闪烁的摄像头。   对方没有蒙舒意的双眼,却捂住了她的嘴,她看到自己经过了宛如一座死城的平房,穿过马路,最终被带到距离车站不远处的一间废弃厂房。   卷帘门下蜷缩着一条大黄狗,看到来人奔跑过来,一边犬吠一边围着他们转。   舒意心中一喜,悄悄瞪大双眼,弯腰逼视大黄狗。大黄狗见状,果然尾巴不耐烦地甩了甩,随即一个猛扑,咬住男人的裤脚。   舒意忙挣脱男人的束缚,余光瞥向旁边的小径,正要逃跑,谁知男人抬起腿,一脚就将大黄狗踹到钢板上。   “哐”的一声,狗子嗷呜着躲了起来,与此同时她也被人从后面拎住衣襟,粗暴地拽进了卷帘门内。   前后不过一分钟,黑夜再次恢复死寂。   舒意被丢到地上,往前一趄,掌心摩擦水泥地面,直接蹭破了皮。火辣辣的疼痛传过来,舒意忍不住吸了口气。   单薄的衣裳经不起再三的拖拽,裤子膝盖也磨破了,衬衣领口散开来,露出细平的肩,头发早就不成样子,凌乱地披在耳上。   她捂着掌心不断往后挪,对方一步步靠近,最终停在她面前。一柄锋利的匕首抵住她的脸颊,凉意渗透皮肤的同时,她听见对方面无表情地问道:“跟你在洗手间的那个男人去了哪里?”   舒意张嘴就要否认,对方却先一步道:“知道你为什么求救却没有人出现吗?因为那不是一个普通的房间,而是黄金大劫案之后为了预防特殊情况破格设立的一间审讯室,门窗都经过特殊的隔音处理。而我们,也是为了跟进特殊案情而特别设立的调查员,只要你是清白的,我们不会拿你怎么样,但你最好坦诚。”   他的话语虽不直接,意思却是明了,他们还是官方的人,因为巴雅尔事件的特殊性,他们才会采取特殊手段。   倘若舒意只是个象牙塔里的大学生,或许会相信他的鬼话,但只要冷静下来想一想,就不难发现里面错漏百出。   “首先,如果你是调查员,不会不知道我的身份,也不会不知道那个所谓在洗手间的男人的身份;其次如果你们的正规部门的人,完全可以在一开始就向我表明身份,单独拎我在其他房间进行审讯,没有必要把我带到这里来;最后,如果你们目的纯粹,首先应该关心的是,事发时我在哪里,有没有不在场证明,同被害者有无关系,而不是一上来就问一个与案情没有直接关系的人。”   对方见她一个小姑娘,被陌生男人围困在阴暗角落,尚且头脑冷静,条理清晰,讶异地打量她一眼,随后笑了:“看来我们没有找错人,既然知道我们来者不善,就好好配合,那个男人是谁?你同他是什么关系?”   舒意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   男人嘴角一挑,一巴掌毫不留情地甩下来,直将舒意扇得耳廓轰鸣。她用舌头抵住发烫的半壁口腔,转过脸来,冷冷盯着对方:“要么告诉我你们的目的,要么就直接杀了我,像你们杀巴雅尔一样。”   她最后半句话说得缓慢,咬字清楚,直将男人惊得瞪大眼睛,下意识问道:“你怎么知道?”   果然是他们!   舒意一笑:“本来不知道,现在确定了。”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意识到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耍了,顿觉颜面扫地,啐了口痰,一把抓住她的肩。   她领口本就散了开来,被男人一扯,半边肩膀暴露在外。   漂亮的女孩,肩胛骨白皙纤细,天鹅颈的线条比女明星还要好看。手指一摸,皮肤丝滑,自有性感诱人的魅力,令原本只打算教训她一顿的男人动作忽然滞住,眼神黯沉下来。   “敬酒不吃吃罚酒,好,那就让本大爷好好伺候伺候你!看你到底是嘴硬还是身子骨硬。”说罢,男人大手一推,抽了皮带,朝她扑过去。   另一同伙显然没猜到走势,顿时愣住了,反应过来忙拉住他:“你疯了?老大知道就死定了。”   “你慌什么?老大早就撤了,弄了她再回去复命,谁会知道?再说这丫头这么鸡贼,你撬得开她的嘴吗?”男人一副油里油气的口吻,冲同伙道,“你听我的,再不听话的女人,我都有办法让她开口!”   同伙被挥到一旁,眼睁睁看着女孩退到全是废弃工件的角落里,再无退路,男人扒了上衣,粗壮的身体像座山一般朝女孩压了过去。   舒意咬住牙,浑身颤抖着按住牡丹袖扣的机关,只待男人靠近的一瞬间,划过他的喉头。可男人到底同姜利不一样,一种是明确带着伤害的行为,一种则是充满试探的吓唬,她可以反过来吓唬姜利,却没有办法对面前的男人手下留情。   倘若刀片横出去,她就真的杀人了。   舒意嘴唇微微发白,瞪大眼睛看着男人越来越近,来自于男人粗糙的汗腥味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别过脸庞,手指抖动着,拨到暗门。就在男人亲到她脸颊的电光火石间,刀片横向而出,于空中一划!   男人晃了晃倒在一旁,眼睛木空地望着房梁上的电扇,了无生息。   舒意吓得攥紧袖扣,银丝勾出一缕殷红,却是她慌乱下割破手指的血,而不是男人被割喉的血。   男人的同伙也呆住了,本以为是舒意动的手,急怒之下扑了过来,谁料还没到舒意跟前,就被甩飞了。   腾空往上,四肢绞过旋转的铁片风扇,落到地上时只余残躯。   舒意还没看清就被带离了厂房。   祝秋宴走在前头,舒意走在后头,血渗了出来,流到男人牵着她的手上。她呆呆地看着,好半晌才问:“你怎么来了?”   “小姐叫我,我就来了。”祝秋宴头也不回地说。   舒意反驳:“我没叫你。”   “有。”   “我没有。”   “你在心里叫了。”   舒意眼眶一红,停下脚步:“那你怎么现在才来?”   祝秋宴跟着停了下来,两旁是空无一人的街道,一棵枯柳垂在中心的绿化带,细长的枝晃动着,为地面两人的剪影搭建一座亲密的桥梁。   他缓缓地叹了口气,露出丝笑容:“小姐,七禅来晚了,不要生气好不好?”   一直到这会儿胆寒才爬上后脊,透出冷意。舒意挣开他的手,蹲下身抱住自己,不受控制地啜泣着。   她知道他为什么不回头,她衣不蔽体,糟糕又狼狈,而他还保持着一个男人应有的教养,不偏看,不冒犯,可不知道为什么,她此刻却非常希望他能低下头来看一看她。   她在心里说,祝秋宴,你看看我好不好?嘴上却固执着:“我没有生气。”   祝秋宴又叹了声气:“你有。”   想到她会反驳说“没有”,他随即接道,“将小姐一人留在车站,是七禅的错,你应该生气,只是夜深了,杂货店也关门了,再这样下去你会受凉的。”   舒意鼻音嗡哝:“我、我的衣服……”   “还在车站吗?”   “应该是的。”   祝秋宴沉吟片刻,微微侧首:“小姐,把眼睛闭起来。”   舒意抓住破碎的衣角,挡住胸前。祝秋宴低垂着视线走过来,伴随着男人唇边溢出的一声浅笑,舒意落进一面温暖的胸膛。   很难想象,体温常年冰冷的人,胸膛竟然可以这么温暖。   舒意没有睁开眼睛,只将脸往里埋了埋,腾出一只手勾住他的脖子。想了一会儿才问:“我们去拿衣服吗?”   “嗯。”   “他们会给吗?”   “不会。”   “那……”   “小姐放心,七禅翻墙很稳。”   舒意没忍住噗嗤一笑,温热的气息洒在祝秋宴耳根旁,惹得一阵细痒。他脚步一滑,险些摔下墙头。   见怀中的小姐始终闭着眼睛,他方才无声地松了口气。   舒意抿着唇,悄悄翘起嘴角:“你过去也常常翻墙吗?”   祝秋宴不知想起谁,眼神变得绵长。   舒意忍不住看他,里面倒映着月影中的云,河谷间潺潺的溪流,翠柳下黄莺的浅唱,每一样单独看都是不经意的存在,却因为陪衬,构成了人世美色的每一样无可取代,那一丝绵长,因此显得多情起来。   他在思念谁吗? 第21章 牛肉汤   祝秋宴想起了谢意。   这些年他的生命中出现过形形色色的女孩,只有谢意真正占据了一席之地,取缔数百年湮灭的风光,黑的白的,全都是她。   他曾风霜里、雨雪里驻足她的墙头,看着她门后的烛火熄灭,自黑夜至天明垂首相望,迈不过那道门槛。   而她,也不知是真不知情,还是假装没有看到,从无一次为他开门。   “过去七禅没有翻墙的机会。”祝秋宴回过神来,忽然说道,“因为遇见小姐,七禅才被赋予侠客的风采。”   舒意浑然不觉,天性使然道:“不是侠客。”   “那是什么?”   她小声嘀咕:“采花大盗才对!”   “哎呀,小姐你说什么呢?太让人寒心了。”祝秋宴假模假样道,“心好痛,要摸摸。”   他低下头捉住舒意惊慌失措的眼神,嘴角噙着笑,眼里满是细碎的光芒,舒意心念一动,抬起手臂摸了下他的后脑勺。   他好像食髓知味的懒猫,借势蹭了蹭她的掌心。   还好夜色浓郁,他看不清她一瞬红透的脸庞,双臂一紧,抱着她翻过车站的院墙。   行李都放在平房进门大厅,后首有间窗户,舒意指出自己的行李箱,祝秋宴趁没人的功夫从里顺出一件帽衫,扒着墙沿背过身去。   他一副坦荡的姿态,舒意不好意思扭捏,但仍往旁边走了几步,一直到墙荫下才窸窸窣窣地动起来。   黑夜寂静,一丁点的动静就能被放大,她原来的衬衣早就没法看,不得不解开仅剩的纽扣,忍着肩膀被撕拉的疼痛,咬着唇轻轻往后揭。   祝秋宴听到她“嘶”的一声抽气,忙问:“小姐的手臂扭伤了吗?”   舒意喉头微哽:“没事。”   唉,年轻的小姐好面子,又要故作坚强,金尊玉贵养到这么大,何曾受过眼前的委屈?普普通通的生活,先是被人攻击,再有人遇害,还险些遭人□□,怎会不害怕?   祝秋宴二话不说,撕了一截衣摆遮住眼睛,就这么转头朝她走过去。舒意才勉强把一边袖子脱下,半个胸口露在外面,见他动作忙吓得退到墙根。   “你、你……”   祝秋宴说:“小姐将我当作瞎子,让我来帮你吧。”   舒意半信半疑,抬手在他面前挥了挥,见他确实没什么反应,心下一定,可要帮她,怎么可能不碰到她?   舒意正要拒绝,他又道:“扭伤可大可小,不能勉强,万一伤到筋骨就坏事了。”   “那、那我……”   祝秋宴循声靠近前去:“把衣角递给我,我不碰你。”   舒意此刻也没别的法子了,先前被那人在地上拖来拖去,两条胳膊拧成一团,可以抬起,却不能扭到身后脱衣袖,如果祝秋宴不帮她,还不知要耗到什么时候。   她一边把衣角递过去,一边问:“那两个人……”   祝秋宴摸到她的指尖,顺势把衣角攥住,凭着感觉丈量了一番,两手一撕:“小姐不必理会,那两人是我动的手,我会想办法解决。”   “你怎么解决?”衣服破到肩颈线,还差一截,她又把一角塞他手里。   这次离她的手臂很近了,祝秋宴只用两指一碰,便摸到一把顺滑的皮肤,随即收了回来,“我常年在这条道上走,有些门路,边检们也买我的账,帮小姐遮掩过去不成问题。”   “可是我被带走的时候,其他人都看到了。”   舒意忙把碎得干净的衬衣塞到祝秋宴怀里,捧起帽衫套进脑袋,想起什么又道,“大使馆的人什么时候来?我的身份证件都还在包里。”   “天快亮了,应该快到了。”   “我好了。”   舒意拧了下褶皱的下摆,再抬头时祝秋宴已经摘掉“眼罩”,将两件坏掉的衣服丢到砖缝里,捻起一簇火苗烧了干净。   隔着一面墙,平房内忽然警铃大作,整齐划一的铁靴声响起,像是正在整装集合。   舒意与祝秋宴对上眼神,意识到那两个人应该是被发现了。   她弯下腰,同祝秋宴藏在窗沿下小声说话:“现在该怎么办?”   首先,掳她的两个男人身后还有所谓的“老大”,也就意味着整件事还没结束。他们能够买通看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公然将她“偷”出去,可见来头不小。   关心姜利的身份,同时还杀害了巴雅尔,这两点足以证明他们也是为“秘密名单”而来。   舒意越发肯定生身父母的死另有隐情,关于名单一定还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至于当下的烂摊子,再不济也是武警辖管时死了两个人,虽然离车站有些距离,但命案发生的时间地点过去接近,不能排除与巴雅尔事件的相关性,现在很可能已经逐间盘查可疑人员了。   只要失职的看守供认,她一定脱不了干系。   再一个,虽然没有看清楚,但那两个男人的死法,应该不是普通人可以造成的,他……舒意望向祝秋宴,他单腿屈膝靠在墙下,深邃的眼眸半合,不知在想什么,但全然不是她的紧张。   “小姐一夜没有吃东西了吧?饿吗?”   舒意刚摇完头,肚子故意作对似的,咕噜咕噜叫了起来。她羞赧地捂住脸:“我不吃,这个时候哪还有心情吃东西?”   “快入秋了,应该有牛肉汤喝了吧?”祝秋宴怀想着美味,忽而起身道,“我知道在隔壁后街有一间店,凌晨开张早得话,这时应该吊高汤了。小姐,要不要去喝碗热汤?”   “现在?”   祝秋宴点点头,不紧不慢地朝她伸过手来:“还有些时间,好赖先填饱肚子,电视里不常这么演的吗?吃顿饱饭才能上断头台,否则到了阴间小鬼都要嫌弃你,生前混得太惨,一定人品太差。”   舒意不防他会说起这些,被勾起了兴趣:“你怎么知道?”   祝秋宴自顾自牵住她的手,走到墙根下。   “这个嘛,小姐看过我的眼睛,应该早猜到我的身份吧?七禅都快赶上千年王.八了,什么世面没见过呀。”   舒意被他抱上墙角时,才反应过来自己掉入了贼坑,无奈只好跟着他走,听他自称“王.八”,忍俊不禁:“你为什么没有喝孟婆汤去投胎转世?”   祝秋宴笑了笑:“杀孽太重,地府不收我。”   “你杀了谁?”   “杀了谁吗?”祝秋宴咂摸道,“那我得想想,毕竟好多年没动手了。啊……就刚刚我还杀了两个杂碎,哎呀,阎王又要在簿子上写我坏话了。”   舒意头一次见他生动非凡的模样,笑得眉眼弯弯。两人沿着街道疾步掠向后巷,远远闻到一阵肉香气,肚子似有所感,顿时大闹龙宫,响个不停。   祝秋宴干脆笑出声来,被舒意追着捶了下。   天光渐亮的白雾里,传来女孩清灵的嗓音,满怀天真的口吻问道:“祝秋宴,你成家了吗?”   祝秋宴沉吟着,沉吟了很久,到热汤送到嘴边才慢半拍地回道:“我这样的人配成家吗?眼睁睁看着所亲所爱之人相继离去,而我始终一个人游荡在世间,恐怕会因为无以承重的温暖而感到失望吧?这样美丽的人世,有这样美丽的女孩,而我注定只能是个过客,不觉得遗憾吗?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不要开始,对吗?”   “不是的。”   舒意下意识道,见他抬了眼看过来,朦胧的水汽间他摘掉眼镜,清明潋滟,湖光山色,一览到底,她随心道,“你得试试,哪怕只有一次,或许、或许会有不同以往的收获,谁知道呢?就像我在登上火车之前,也没有想到这一程会遇见你。”   祝秋宴不知是被热汤还是被女孩子的好感熨帖,眉眼舒展开来,情不自禁地弯腰,替她将细碎的头发一缕缕别到耳后。   他指腹温凉适中,拂过脸庞自有一股魔力,让人无法回绝。   “果真如此,那不妨试试吧,试试,嗯?”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短小,但是我写了好多好多个小时……感情戏嗷呜   明天就要入V了,在这里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后面的路,愿我们能够比肩同行,比心比心! 第22章 高山地榆   祝秋宴与舒意回来时, 在巷口碰到武装完毕的边检。清晨的露水打湿了他们的额发,看样子已经等了有一会儿。   意识到捧着海口大碗在小店门口喝热汤的情形早就被人尽收眼底,舒意轻咳一声, 飞快地瞅了眼祝秋宴。   祝秋宴脸皮厚如城墙, 掏着空空如也的口袋道:“哎呀没钱了, 不然也请大家喝碗热汤暖暖身子了。”   边检对他很客气, 不止婉言相谢全了他的颜面,甚至还问他:“您不是已经走了吗?怎么……”   舒意跟着抬头,眼神似乎也在诧异——你已经走了?   祝秋宴好整以暇地装腔道:“听到点动静又回来了,怎么了这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边检的目光在他同舒意之间打了个转:“她是?”   “哦, 这位小姐也不知怎么一个人晕倒在街口, 我恰好经过, 就救了她。”   祝秋宴压低声音同边检道,“恐怕遇见了不好的事, 先一直哭,不肯说话, 我请她喝了碗牛肉汤, 情绪才好转一些。你们别绷着脸了, 再把她吓着, 我可没钱请她喝汤了。”   “您说笑了。”   到底还是他的话有份量, 边检努了努嘴,一贯僵硬的面庞竟然露出丝笑容,其余几个跟着松缓神色,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   舒意悄悄地掩住嘴角。   回到平房内, 祝秋宴让他们按照章程办事,因此舒意重新被领回“审讯室”。秦歌不防她去而复返,见鬼一般指着她道:“你、你怎么回来了?”   舒意不搭腔,一把扯过她怀里的背包,里外翻找几遍,见舒杨留给她的黑卡果然不翼而飞!她沉下脸来:“我的卡呢?”   秦歌退到旮旯,下意识想否认,却被舒意一把抓住胳膊。   “你弄疼我了。”秦歌反手拧不开,不得不面向舒意,气极败坏道,“我已经交出去了,很快就有人来救我了。”   那是舒杨偷偷塞给她的,多半还是初始卡,没有设置密码。舒意一把甩开秦歌,冷冷道:“你就这样把卡交出去,还指望对方来救你?”   秦歌抚着阵痛的手腕道:“你不必在这里挑拨离间,我怎么做,如何打算,能不能出去,这些都且看着呢。”   “是啊。”舒意极其微弱地低笑一声。   秦歌问:“你笑什么?”   “忽然知道梦里你为什么会被白绫绞死了。”   原先听她回忆噩梦,她还同情她的遭遇,甚至觉得谢意似乎过于残暴。   粗粗看来,她最大的错事不过因谢家冷落而投敌,破坏了谢家姐妹之间的情感,可往深一想,全然不是这么简单。   她一定做了什么,造成无可挽回的局面,谢意才会绞死她。   秦歌听她的笑,看她眼神间流转的宽大与怜悯,浑如一个没穿衣服还故作新装的“皇帝”,跌跌撞撞,拼了命地演绎什么叫做笑话。但她仍梗着脖子:“你胡说什么?”   “是不是有人死了?我是指你的噩梦里,你没有向我提出来的那部分。”   秦歌拧起眉头:“舒意,你、你究竟是谁?”   “我就是谢意,你信吗?”   秦歌忽然尖叫一声,抱头躲到墙角去,喃喃道:“求求你放过我,我不是故意的,谁叫她不听话!总想着跟你通风报信,我就、我就……”   谢意走近她,此时此刻仿佛换了一个人,软和娴静的眉眼却含着刀锋般的眼神。   “你自以为是地轻贱旁人的感情,将谢家描绘成冷冰冰的围城,里面住着行尸走肉的人。那是一个竞技场,充满无形的硝烟与杀戮,活着的人必须要以伤害为代价,在施以善意的人背后放冷箭,才能让自己得以体面,所以你杀人,不是因为对方与你作对,而是她踩碎了你的尊严。秦歌,总有一天你会因为无谓的自尊而输得一败涂地。”   这时,外间传来脚步声,门被打开。舒意及时退到一旁,武警照例检查,冷不丁一个女孩从墙角扑了过来。   他立刻掏出随身配枪,大喝道:“站住!不要动!”   秦歌好像没听见似的,嘴里胡乱说着:“不是我杀的,我不是故意的,不要来找我!我求你放过我,放过我!我有钱,我给了钱的,快放我出去,那里有个疯子!”   她一边说一边以冥顽的姿势,冲向武警。众人相继屏息,只见一个黑黢黢的枪口,对准了她。   她忽然扭头,狂奔而回,双手卡住舒意的脖子!   ……   “阿姐,阿姐!”   一声惊叫将谢晚从梦中拉了回来,谢晚腾的一下坐起,凛冬忙递过去一杯水,拍着她的后背轻轻安抚,转而喟叹道:“二小姐又想起大小姐了?”   “嗯。”谢晚点点头,迫不及待地下床穿戴,头也不回问,“王歌呢?”   “今日府内有诗会,表小姐正在前厅忙碌。”   谢晚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又办诗会,前几天不是才办过吗?”她吩咐身旁的丫鬟,“让她来见我。”   她刚换好衣裳王歌就到了,款款笑道:“晚晚今日怎么起这么早,不再多睡会儿?”   “阿姐在家时我经常睡到日上三竿,天塌下来也不用愁,如今她不在,我得替她看着家,再整日昏睡的话就不成体统了。”   她昨晚看了半宿账簿,一颗脑袋两颗大,眼睛至此还酸痛不已,可也没有办法,如今担着镇守家宅的重任,再不济也得咬牙撑下去,直到阿姐回来的那一天。   是的,她一直坚信谢意会回来。   “起先族里不是说阿姐担心血亏冲撞爹爹的亡灵,这才避走乡间,在别处守孝。如今三个月过去了,她的身体还没养好吗?”   阿姐走的那一天也不知怎么回事,她竟在屋内昏睡了过去,没赶得上同阿姐告别。   事后大夫说她连日操劳,忧思过重,劝她好生休养,因此她对灵堂上发生的事一概不知不说,还被劝阻出门,留在家中将养。   她想着最多一两个月阿姐就能回来了,谁知盼啊盼,盼到秋收冬至,阿姐还没回来,眼看就要过年了,难不成让阿姐一人留在乡下过新春?   “你怎么不说话?”   王歌静静打量着她,陷入了深思,经她提醒才状似回神,揉着眉心说:“你瞧我,这两天忙前忙后的,脚快站不住,人都要傻了。”   谢晚说:“诗会闷得要死,不知你怎么想的,要附这等无聊的风雅。”   “当今圣上崇尚儒学,礼遇文臣,谢家虽没了当家做主的男子,但也是丈量过天顶的名门望族,总不能任由其蒙尘。我想着请各家小姐到家中来游玩作诗,时间一长,名声传了出去,说不定能让圣人重新想起谢家。”   “想起又怎么样?”谢晚顿了顿才说,“除非我阿姐在,她过去很得圣人喜爱。”   “今非昔比,过去老爷官拜一品,太子老师,圣人何尝不是给谢家脸面。”   “阿姐救驾有功,圣旨言明,那份厚待是给阿姐的,不是给谢家。”这次父亲畏罪自缢,圣人宽和谢家,很难说有没有看在阿姐的份上,“只要有阿姐在,谢家就不会蒙尘。”   说来说去还是谢意,绕进死胡同了吗?王歌攥住手心,笑意淡了几分:“也是,九姑娘盛名在外,就算办上十场诗会,恐怕也没她一个名头响亮。”   这也就是为什么晋王非要弄死谢意的原因,不能为己所用的绝才,不如毁掉。王歌转念又道,“可惜了。”   “可惜什么?”   秦歌坐到她旁边,挽住她的手半是犹疑道:“我也不知是真是假,起先不打算告诉你的,怕你再忧思过重生起病来。可是我不说,又怕……又怕将来后悔。”   “跟我阿姐有关?”   秦歌点点头:“前不久我去集市,偶然听到一个乡下郎中说,九姑娘血崩不治,恐怕命不久矣。”   “什么?那郎中究竟怎么说?他怎会知道?”   “约摸九姑娘在乡间病症难解,额外请了郎中吧,因才有所传言。不过乡野之人所说之话也不可尽信,你不要担心……”   她话还没收完,谢晚豁然起身,抽了手就道:“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她作势往外走,王歌忙追上去:“晚晚,你去哪里?”   “我去找族长,让他们把阿姐接回来!不管那个人说的是不是实话,阿姐都离开太久了!父亲已过百日,还谈什么冲不冲撞?有本事就让女子的小日子都断绝,也甭生孩子了,否则她早该回来!”   “哎呀,瞧你说的什么孩子话。”   “倘若、倘若阿姐真的病重,我就给她找城里最好的大夫!”谢晚说到后面抽噎了起来,想是预料到什么,不敢再往下深想,眼巴巴抓着王歌的手道,“你帮帮我好不好?他们究竟把阿姐送去哪里了?”   谢家在乡下有数多农庄,一间间去找至少费时三天,她此刻被那传言笼住了,身处一片迷雾,方向迷失,满脑子都是阿姐重病的消息。   况且她也不是第一次向族长问起阿姐的下落,族长是个老狐狸,三两句话就带过去,她还得体谅他们的难处,到头来什么进展也没有。   可以想见就算她拿出谢家当家人的威严,逼迫他们交代阿姐的住处,他们也会想办法搪塞过去。   这些天她周旋其中,深入其境,才慢慢体会到人心难测。   过去姐姐主事,谢家何曾轮到那些老家伙做主?仗着德高望重,在谢家作威作福,一时问她要修祖庙的银子,一时又说重塑金身,需要法师做法,变着法的掏空谢家家底。   到如今,她能够信任的人只有王歌了。   “你别着急,让我想想。”   王歌拍拍她的手,假意回想当日的情形,“啊,我记起来了,那郎中与人谈话时,似乎提到平阳村,他会不会是从那里来的?”   谢晚忙看向凛冬,凛冬也被谢意重病的消息给吓坏了,一时主张全无,被谢晚摇了摇手臂才醒过神来,沉吟道:“平阳村在西郊,有谢家的田产和房产,只是……”   凛冬犹豫地瞥了眼王歌,虽然谢晚一直被瞒在鼓里,但她亲眼看到谢意被拖出谢家。那满身的血,俨然有人从中作梗,故意迫害谢意。   纵然那些族老没一个好东西,可这位表小姐也未必能逃脱干系。   这些天眼看谢晚一个稚嫩天真的小姑娘一步步被心思深沉的表小姐笼络,她即便怀疑也没有实证,还担着大小姐离开前让她照看家里的重任,因此步步为营,不敢轻举妄动。   好几次差点就要告诉谢晚真相,又怕惊扰了对方,坏了大小姐的布局。   王歌见她话到一半没有下文,接着问道:“只是什么?”   察觉到王歌正在试探自己,凛冬只好继续装傻:“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来,平阳村的管事好像很能干,大小姐曾夸奖过他。”   “那一定没错了,阿姐肯定在平阳村。”谢晚招手叫来小厮,“快备马车,我亲自去接阿姐回来。”   “二小姐……”   “晚晚……”   凛冬与王歌同时出声阻拦,彼此对看一眼,凛冬低下头去,王歌继而说道:“你不能走,你走了家里大小事务怎么办?”   “后院的琐事一日日攒着从无完结的时候,何必急于一时?且让他们等着,眼前我有更重要的事。”   王歌抿唇,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也好,九姑娘看到你一定很高兴,说不定就不药而愈了。”   “说得正是。”   她虽也怪阿姐待父亲薄情,可她们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姐妹,情谊深厚,轻易不可动摇。   谢晚一路疾步绕过长廊,凛冬亦步亦趋地跟着,好几次想开口都被王歌打断了。走到门口,马车已经备好,谢晚临蹬车前手一抬,从腰间解下一把钥匙,递给凛冬。   王歌发笑:“晚晚,你这是做什么?”   “我刚才想起来,元和铺这两日会有一批珠宝送过来,掌柜的先前同我打过招呼,可能要开账房。我寻常糊涂,也知道这事不能耽误,凛冬一直在我身边,同掌柜也算熟悉,这才把钥匙交给她。你千万别多想,我绝没有不信任你的意思,只是她更清楚府中的大小事务罢了。”   谢晚讨饶地笑笑,给王歌递过去一个委曲求全的眼神。   王歌自来善解人意,此时也不能耍小心眼,异常大度道:“同你开玩笑的,看你,还特地同我解释。你且放心去找九姑娘吧,不必记挂家里,倘若信得过我,我也帮凛冬照看着点。”   “那就太好了,谢谢你。”   全府上下都称谢意为“大小姐”,唯独她由始至终“九姑娘”,女孩子有时灵敏起来,蛛丝马迹都值得怀疑。谢晚不是不信王歌,只依稀觉得她不太喜爱阿姐。   有敌意在前,她自当谨慎,账房钥匙交给凛冬最为稳妥,因为她一早就知道凛冬是姐姐的人。   她把凛冬召进车内,低声叮嘱了几句,方才道:“我不知道阿姐究竟怎么样了,也不知道你们在瞒着我什么事,但我还拎得清轻重。这是谢家,不是王家,对吗?”   凛冬眼眶湿热,点点头道:“二小姐路上小心。”   谢家如今无异于龙潭虎穴,她留在家里也是水深火热,倒不如去谢意身边。先还觉得她冲动,此刻一想倒是好事。   大小姐没了后顾之忧,才能大展手脚。   “平阳村未必是大小姐落脚之地,二小姐需要留个心眼,注意沿途的情况,倘若大小姐确实不在,您立刻折返,前往东郊谢家的农庄。”   平阳村在西郊,与东郊方向完全相反,一左一右相隔数十里。   “您已经不是一个孩子,姐妹之间哪有隔夜仇,大小姐待您如何您应当清楚,此去一定要同大小姐好好说话,切莫再耍小孩子的性子。至于表小姐的忠奸,也且看这回。”   她临时发作,王歌应当没有时间提前在路上布置伏击,即便有也不必担心,她手里还有一张底牌,是谢意临走前附在她耳边,只说给她一人听的。   “大小姐留了一个人保护您,您千万记住,他叫姜利。”   ……   “姜、姜利?”   蒋晚迷蒙中叫出一个人的名字,冯今靠近过来,仔细一听脸色顿沉。   他把蒋晚叫醒,告诉她天快亮了。蒋晚还沉浸在梦中,抓住他问:“跟我们打扑克的那个男生,是不是叫姜利?”   冯今闷声点头,嘟囔道:“你提他干嘛?”   蒋晚左右张望:“他怎么不在?”   “他不是在火车上就失踪了吗?他包厢的人还来问过,你忘了?再说他去哪了我怎么知道!”冯今赌气道,“小意现在情况不明,你竟然还有心思想……想别的男人!”   她先前几次三番向他撒火,他还以为她就是耍大小姐的脾气,没想到她根本心有旁骛!一会这个,一会那个,那他算什么?这几年若即若离的关系,又算什么?   “不是的,你听我说,我不是……”蒋晚话到嘴边,自暴自弃地拍了下腿,“哎呀,我怎么说呢,就是、就是我做梦梦见一个人,他也叫姜利。”   冯今一听更气了,撒开蒋晚的手,神色几变,最终只是痛苦压抑地问道:“晚晚,你究竟还要伤害我到什么时候?”   蒋晚一个趔趄,跌坐在地。她茫然地看着冯今,思绪凌乱,口齿模糊道:“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她的记忆里好像也有一个人对她说过同样的话?   是对她说,还是对那个叫做“谢晚”的女孩说?   他说:“晚晚,我与你自幼相识,日久相伴,我的心意你一早知道,哪怕经年变数良多,我也始终未改。谢家失势,父亲要为我重新择妻,我宁愿与他恩断义绝也要娶你,而你……晚晚,你心不在我,为何不及早表明,你究竟还要伤害我到什么时候?”   “袁今,不是的,不是的,我不是……”她说不出来,脑子很乱。   “你只是还没想清楚,对吧?”袁今说,“没关系,晚晚,我不怪你。你生来就有父亲疼爱,姐姐保护,无忧无虑,没有经过后院斗争的洗礼。你就像金丝笼里的雀鸟,天真烂漫,有向往自由的天性,追逐繁华的权利,不知世外险恶,也不懂……不懂珍惜眼前人。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孩子要走要跑,你不能怕她摔倒就不撒手,这样她不高兴,你也勉强。倒不如放手让她去,她摔疼了,想回来了,不必强求也会看到你的好。   袁二公子离去前只道一句:“晚晚,如今你阿姐不在家中,凡事你需得谨慎。”   谢家是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谢融祖辈更曾荣极一时,一家出了三位公卿,到谢融这一代因子嗣艰难才逐渐没落。   传闻“元和号”有传世之宝,富可敌国,谢家有惊天之贵,因才圣人手下留情,没有诛灭谢家九族。   如今以晋王为首,储位之争日益激烈,朝中无人,谢家姐妹却身怀巨富,这不是好事。   “你记住,肉眼看到的未必真实,不要随意听信身边人的谗言,是非曲折,由心而断。”   “二哥,我……”   她只有示弱的时候,才会知情懂礼地唤他一声“二哥”。袁今摸摸她的脑袋,敛着桃花眼,尽含笑意。   他是贵族士子,有浩然正气,面对女孩纵有一时的气恼,转念又会变成脉脉的温情。   晚晚是他从小捧在手心里爱慕的女孩,怎舍得她有一点难过?   “没有今日,还有明日。没有明日,还有明年,没有明年,还有今生。倘若今生也没有,那就只能来世了。晚晚,二哥很爱你。”   不料一语成箴,舍了朝朝暮暮,却没等来长久的两情。   谢晚终究要嫁给旁人。   ……   记忆中的女孩哭得喘不过气来,蒋晚也不由自主红了眼眶。   冯今见她傻气十足地坐在冰凉地砖上,嚷了几声,始终没有反应,只好夹着她的双臂,将她半拖半拉抱起来。   “好了,别耍大小姐的性子了。”   蒋晚擦着鼻涕说:“我没有。”   “没有你哭什么?”   “还不是因为你凶我!”   她一把将鼻涕擦他身上,冯今作势要揍她,手抬到天上去,落下来却跟雪花一般温柔,改为抚摸她的脑袋。   “别闹了,好不好?”   蒋晚骂了几句,这才不情不愿地点个头:“怎么办呢?得快点想想办法救小意。”   正说着话,旁边的人群里忽然传来一声暴喝:“我靠你干什么?”   刘阳到嘴边的一句“你怎么回来了”还没冒出个音,就被一股力道掀翻在地,往后三百六十度翻滚,脑袋直冒星星。   他瞪大眼睛,怒道:“祝七禅,你吃错药了?”   “旁人或许听不清动静,你也听不清吗?”祝秋宴放低声音,面无表情说道,“人类的隔音设计,能逃得过你的耳朵?”   刘阳反应过来,捂着胸口咳嗽一声,顾左右而言他:“我听到了,不就是那档子事,何必大惊小怪?”   他以为有人利用职权之便,又行欺负女性的劣迹,本想听听再看,岂料后来没了声音,他就以为不了了之。   眼下看祝秋宴去而复返,恍才察觉事情不简单。   他一拍脑门:“不、不会是那位小姐吧?”   祝秋宴暗自咬牙,也不知这老鬼是装疯卖傻,还是真的靠不住。他一脚踢开刘阳累赘的酒袋,低下身道:“我已经打过招呼了,你立刻动身,去俄罗斯。”   刘阳一怵,想要解释,谁知刚开口就被祝秋宴抬手制止。   平房就是砖头砌盖而成,没有特别装修,头顶悬着一盏黄色的灯。   灯火再是柔和,也无法磨损祝秋宴立体深邃的棱角,尤其当他一双静眸只看你却不说话时,那被数百年岁月一刀一刀刻印的细褶,仿佛活了过来。   一道痕迹就是一个流血流泪的故事。   起先无风无浪,没有人知道为了应对可能再一次发生的“黄金大劫案”,他们特地加盖一间平房,此刻身在其中,才觉世事多变,没人可以预料到明天,正如边检也没想到这间平房突然有一天就派上了用场,而他们也没想到,有一天会如此对峙。   “离开月台时,我已然将这几天当成过去千千万万个日夜里最普通的几天,出于习惯,将其遗忘,起了风,时间的痕迹就会被抹去,我很快会忘记近来发生的一切,时刻谨记自己只是一个情浅缘薄的花农。”   过去他侍弄千秋园,而今亦如是。唯一改变的是,对于无法死去这件事他越来越得心应手了。只是夜深人静时,他偶尔也会难过,会痛苦,会扪心自问,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呵,情浅缘薄?你不是,我才是。”   刘阳讽刺道,“七禅,何必找那些借口?究竟是我太清醒还是你太糊涂?也好,你不肯走,我不便横加阻拦,只是我必须提醒你。当年谢意与千秋园共同化为灰烬,灰烬是无法重塑的,正如你不可能复制一个一模一样的千秋园,也不可能等到一个一模一样的谢意,即便再像,也不是她。”   谢意临死前说,“除非春色满园,花红百日,山河往复,故人依旧,否则我生生世世不再见你。”   他着了魔,为一句箴言穷途数百年,殊不知谢意选择化为灰烬,就已经昭示了她的结局。没有转世为人的机会,何来生的重逢?   祝秋宴活着,就是天道对他最大的惩罚!   “你设计害死了谢融,又毁了谢家,还差点要她的命,最终逼得她灰飞烟灭。即使她回来了又能怎样?让她知道上一世你辜负了她,这一世你辜负了一个又一个女孩,只为再见她一面吗?谢意知道后又该如何自处,才能面对这样作恶多端的你?”   刘阳说,“七禅,到此为止吧,别再错下去了。”   祝秋宴闭上眼睛,听到刘阳起身的叹息。   “又一年春去秋来,这次你提前两月出行,明面上是为了虎耳草,实际上是为了什么,真当我不知情?七禅,若真能等到她,你何必急在一时。”   祝秋宴的面目一时静澜无波,宛若一个死人。他抓了下刘阳的手,没抓住,手垂了下来,欲言又止地扯了下嘴角,最终只道:“西江见。”   刘阳微一点头,拂手而去。   他出门时正碰上大使馆的人到达,还是走明面的关系,获得了“通关文牒”,到了中午在大使馆的积极沟通下,大厅的中国人都得以“取保候审”,留下身份信息就可以先行回国,只是暂时不能入境俄罗斯。   由于昨夜两个被害者死状极其残忍,巴雅尔一刀毙命的手法也相当专业,剩余身份留待查验的乘客,大使馆还在进一步交涉。   俄罗斯警方业已到达,与蒙、中三方开展紧急会议。   祝秋宴拿了特权,将舒意单独拎到一个房间。蒋晚几人也没离去,都在里面等她。   到底还是小孩心性,一碰头又哭又笑,闹得生离死别一般。   祝秋宴凭窗望着,渐渐笑了起来。   他本就是行在路上,声名远播的人,出手不同凡响,常常恩惠边境的建设。   早年蒙边还有他亲手种下的高山地榆,有他规划以冬虫夏草为适宜环境的草甸,为当地经济发展带来跨越性的成就,当地政府曾要授予他荣誉勋章,被他婉拒。   这些事传得久了,他的身份背景渐成谜团。再加上他始终容颜未老,也常惹人称奇,一晃眼二十年,当初曾与他一道下沼泽的人,如今年岁大的已含饴弄孙,年岁小的也已成家立业,唯独他来来去去,终此一人。   守在门口的一名武警先瞅了瞅他,过了两分钟又瞅他一回,被祝秋宴发现。   小伙子顿时红了脸,低下头去,祝秋宴笑得温和:“我是长了狐狸耳朵还是狼尾巴,为什么瞧我?”   “没、没什么。”小伙子用蒙语回答,又单臂捂胸,朝他鞠了一躬,“我阿爸说,值守K3最大的幸运就是遇见您,您为我们国家做了很多贡献!非常感谢您。”   “别这么说。”祝秋宴有点惭愧,“在下播种养花,不是为了你们。”   小伙子面露疑惑。   祝秋宴上前两步,望着远山遥遥叹息,播下的是亡灵,收集的却是每一位鲜活美丽的小姐的芬芳,世人不识庐山真面目,当他走南闯北,建设丰功伟业,还要他留名青史。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颗灵魂里是怎样的熏臭。   小伙子感受到他的怅惘,忐忑地挠了下脑袋,强行转移话题:“那什么,他们让我问您一句,您怎么保养的?”   祝秋宴哈哈一笑:“心态好吧。”   小伙子眼神里写满了崇拜:“改天我也试试。”   这个还要改天吗?祝秋宴被憨厚的小伙子逗乐了,问他:“你娶老婆了吗?”   “还没,我阿爸说年纪大了才能娶老婆,我还小,经不起老婆的折腾。”   祝秋宴笑得捂住了肚子。   小伙子羞恼道:“您、您应该很大岁数了吧?娶老婆了吗?”   祝秋宴不说话了,小伙子忍不住笑:“您应该娶了。”   “嗯,你说得对。”   祝秋宴走回窗边,正好同里面的女孩四目交接,忽然发出噫的一声,“怎么一会功夫没见,小姐又美了呢。”   他声音低,舒意没听见,只外头的小武警一直脸红到脖子,这下眼神里不单是崇拜,更多是看淡世事的波澜不惊了。   诺,下了神坛的豪绅,也就这样嘛。碰见漂亮的女孩,还不是使足吃奶的劲油嘴滑舌。   里面蒋晚几人商议后决定先在附近住下来,冯今不放心,自然同她一起。贺秋冬留校,有未竟之事,江远骐没有留下的立场,只好先同他离开。   几人临出门前,贺秋冬想了想还是停住脚步,横着脖子问了句:“秦歌怎么样了?”   他先前骂过舒意,此时有求于她,实在没脸,不过舒意没有同他计较的意思,淡淡道:“她受伤了,看守送她去医院。”   “受伤?怎么会受伤?”贺秋冬猛的抬头,见她脖子上的淤痕似乎加重了,联想前因后果,不由道,“你和她打架了?”   舒意冷笑一声。   夜路走多的人,身后没鬼也觉得有鬼,她说她是谢意,秦歌就吓破了胆。她本就把自己当成王歌,轻易一诈和盘托出,自说自话地交代了不全的事实。   原来谢晚走后,她图谋账房钥匙,害死了凛冬。她不知道那根本就是假的账房钥匙,真的一直在谢意身上。刻意如此,不过是为了引蛇出洞罢了,但谢意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她一个小女子居然有如此歹毒的心肠,这一招竟会为凛冬带来杀身之祸。   如同当日被抬上马车离去前的预感,她终究没有等到凛冬,也没有等来任何人。   这些年来伴着她们一起长大的,宛若姐妹的凛冬,就那样被王歌害死了。   谢意姐妹回府后,在枯井找到凛冬的尸体,自此王歌噩梦缠身,被白绫绞死,不复超度,恶孽阴魂一直延续至今。   舒意说:“是她掐住我的脖子要伤害我,我不过自卫。”   当时她被急火攻心,一时失了神智,错把舒意当成谢意,拼命地扼住她的脖子。武警见她挟持人质,只好放下枪口。   舒意反推她时,她撞到桌角,扭伤了腿,一时竟不能站起来,武警随即送她去了医院。   蒋晚看不惯贺秋冬的态度,凶巴巴地把他骂了一顿,武警小伙子适时以探望时间截止把他们全都带走,给舒意和祝秋宴留了私人空间。   祝秋宴这才看清她的伤口,被淤青掩映着,鲜红的指痕越来越淡。   他无奈地看着她:“七禅才离开一小会儿,小姐怎么又受伤了?”   “我也不想的。”舒意莫名心虚,伸手挡住伤口,“没事,她下手不重的,很快就被人拉开了。”   想到这个,她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才道:“我感觉跟我在一起的两个中国人有点可疑。”   祝秋宴不知从哪里变出管药膏,跟着她左右看看,随后推开窗户,把她往上面一抱。舒意低呼一声:“你干什么,吓死我了!”   祝秋宴手指沾着药,轻轻地擦她脖子,顾自问道:“两个中国人?怎么说?”   “我被秦歌掐住的时候,武警还没反应过来,那两个人已经将她拉开了。反应速度太快,身手也不差,看着不像是普通人。而且原先我被人带走……嘶,疼,轻点!”舒意拍了下他的手。   祝秋宴轻哼:“还知道疼,怎么不呼救,我会听到的。”   舒意心里有阵阵暖流淌过,垂下眼眸看他。他第一次在她下方,这样的姿态可以让她看清他后脑的漩涡,小小的一颗星形,特别可爱。   睫毛也很长,密密的像一把软刷,让人想摸一摸。   她心不在焉地说:“发生得太快了,哪想得起来?”   “嗯,继续说,你原先被人带走时怎么了?”   舒意忙收回视线,认认真真道:“那时他们一直秉持自扫门前雪的态度,甭说帮手了,看都不看我们一眼,这本身就不合理,毕竟同为国人,遇见这种事不是应该互相团结的吗?有这个态度在前,我当他们不想惹麻烦好了,可后面为什么又来帮我?好像现在我还不能死掉一样。”   祝秋宴手停顿一下,指腹打着圈,给她揉了揉:“你说当时武警也在,会不会故意做给他们看?”   “也有这个可能性。”舒意叹了声气,“唉,不知道怎么说,就是觉得有点奇怪。”   “不要想了,这件事交给我。”   她被两个男人公然拖走到站外去,看守虽有失职,但顶多被钱收买,应当不知内情。如今那两个男人死无对证,她就成为了最大嫌疑人。   她唯一能够自证的是,她没有能力杀害两个健壮的成年男人,尤其还是那种非比寻常的手段。她有同学证明和足够权威的调查背景,可以作证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   于是按照先前的口供,她被拖出去后就被他们打晕了,醒来时就在街口,继而被折返的祝秋宴施以援手。   他对她有好感,因此留下来等待下文。   多情的男人可以理解,不被怀疑最主要还是他曾对当地做过贡献,而且做了一个杀人凶手不合常规的返回举动,只是俄罗斯警方会不会买账就不清楚了。   这么想着,走廊尽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祝秋宴探头一看,当头的果然是几个俄罗斯警察。穿着明黄色的制服,佩戴国徽标志,一个个面容肃穆,犹如看守陵园的俑士。   他把药膏塞到舒意手里,低声道:“一天两次,好好照顾自己。不管对方怎么审讯逼问,务必坚持先前说好的那一套,没有证据,过了48小时他们就会放人了。”   舒意点点头,不禁抓住他的手臂:“你怎么办?”   相比于她的纤细羸弱,他更像是有足够体型与身手的杀人凶手,正常刑讯或许还可以靠心理战苦熬,可如果他们用特殊方法,怎么办?   祝秋宴显然也想到这一点,将手臂从她掌心抽了出来,转而将手掌翻过来,与她十指相扣。   “小姐的手怎么这么小?七禅的手分明比你大,比你长,却好像怎么丈量也丈量不完,怎么办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身体被掏空……(我要去睡觉了)   这一章通过蒋晚、秦歌的梦,转了好几个过去的情境,要认真看,不能跳,不然看不懂。 第23章 一叶乌蓬   “小姐的手怎么这么小?七禅的手分明比你大, 比你长,却好像怎么丈量也丈量不完,怎么办呢?”   舒意见他此时还有心情分神, 一阵气闷, 想拍他一下, 却猝不及防被他拉进怀中。她心跳陡然漏拍, 只听他道:“小姐好好感受一下。”   她一个结巴:“什、什么?”   “七禅同人类的区别。”   舒意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他松开。   俄罗斯警察拿着警棍鱼贯入内,公事公办地询问一番后,将他两手一剪, 带了出去。   他一边走一边回头, 四壁斑驳, 晨光熹微,他的眉角被渡上一层金光, 尾锋带笑,英俊又多情的样子。   舒意还要追, 被武警小伙子急急拉住。她心下惶惶, 问道:“他会有事吗?”   小伙子同样一副担忧的神情, 摇摇头:“不好说。”   一旦三方决议, 由俄方全权接手, 该如何审讯就不是他们能决定的了。   小伙子中文一般,蹩脚地讲了半天,见舒意没听懂,换过蒙语手脚并用地比划, 舒意这才明白他的意思——   昨夜绑架她的两个男人,她最好祈祷身份核查出来的结果是中国人,那么大使馆一定不会袖手旁观,有中方介入,最起码可以保证案情的公正性。   舒意等到中午,得到一个噩耗,对方身份同巴雅尔一样,是俄罗斯籍的蒙古人。   祝秋宴一直没有出现,期间她被拎出去审讯过一次。按照祝秋宴交代的,不管对方怎么威逼利诱,她始终坚持先前商量好的一套说辞。   因她身份特殊,大使馆的代表接见过后便委派了律师跟着她,对方不敢随便用刑。   到晚上大使馆的人转告她,因为画展走不开,她的母亲还滞留在德国,不过她的父亲殷照年正朝这里赶来。   舒意道了谢,又问起祝秋宴的下落。   代表对此有所保留,只说俄方和蒙方还没结果,他们不便介入调查,但也会尽力维护国民的权益。   舒意想把律师送进去帮祝秋宴,代表摇摇头,低声道:“已经来不及了。”   该有的刑讯,已经有了。   舒意震惊道:“你们不是说会维护护国民权益吗?就任由他们……”   “舒小姐,对此我们会保留追究对方责任的权利。”   三方会谈时中方曾明确提出不可以逼供,不过进了审讯室,俄方怎么做却不是他们能够控制的。   在看到明显受到过殴打的嫌疑人后,他们第一时间提出了申诉,俄方却坚持是嫌疑人先动的手,其中最大的败笔是——审讯室没有可以调用的监控。   这间为了应急搭建的小平房,不管从哪方面来说都太落后了。   代表说:“我们已经在积极跟进了,目前他也在我方掌控中。”   舒意问:“他还好吗?”   “一些外伤,已经处理过了。”看了眼面前的女孩,代表又问,“舒小姐,可以冒昧地问一句,您与对方早就相识吗?”   “不是。”   舒意低下头,面目平静地解释,“我被人拖到街口的时候,是他救了我,我很感激他。”   代表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相信,总之没有再追问下去。舒意仍旧不甘心,尝试道:“我可以去见见他吗?”   代表摇了摇头。   同一时间,因为简单的处理,伤口似乎正在感染,祝秋宴不知不觉发起低烧,头脑开始变得模糊。   他忽而想起谢意回来的那一天,谢晚比她早一天到家,打发了人来告诉他明早去码头接谢意。   他尚且纳闷,谢意在乡下田庄,怎么会走水路回来?当时已有微妙的感觉,及至在一叶乌篷中看见她探出头来,仿才生出一种相见恨晚的相惜之感。   当时天色尚早,他一夜难眠,天不亮就到了码头,天边先是簌簌落了白,随后变成鹅毛大雪,他走了一路,头发双肩都铺上一层白,单薄的鹤氅越发衬得他玉竹般修长,一张淡然无欲的面孔,似能随时乘风而去,与天地白雪融为一体。   他看到谢意的同时,谢意也看到了他。   乌篷上盖着浸过油的蒲草,可以挡风遮雨,却不妨突然飘起大雪。好在他们夤夜出发,赶在河面结冰前到了码头。   谢意一袭白衣,头簪梨花,扬起头时一双眼睛窝着水,笑容被水雾相隔,既真切又朦胧。   那一刻他好像看到青山中一缕炊烟,浓淡相宜。   他忽然露出笑来。   数月前一次恻隐之心留她一命,到底低估了她的本事,先前派去盯梢的人回禀,她受到重创,身体每况愈下,他们便放松了戒备。   而他,不知是因为不忍还是遗憾,总若有似无回避她的消息,倒确实没有想过她能回来,还以这样浊世独立的姿态。   棋逢敌手,相知恨晚。   总算可以肯定当年圣驾前险象环生的谋略不是昙花一现,“水路的去向”这一点足以力证,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子。   这次回来,谢家恐怕要再起风波了。   “七禅。”谢意唤他的名字,向他伸出手来,“数月不见,你可还好?”   祝秋宴迎上前去,姿态自然地牵住她的手,将她拉上来。乌篷船浅水摇晃,她身子一歪,险些摔倒,被祝秋宴拖住双臂抱在怀里。   昏沉的天,暗中带着一层雾霾蓝,两人的眼睛近到不能再近时对上,各自心跳隆隆。   她终于肯承认,为什么当初那么多人倒在她的车驾前,而她唯独只救了他,大概还是贪图他的色相罢?   他终归长留一缕世间少有秀色的英魄,寄人篱下,尚且不卑不亢,多少个千秋园秉烛夜话的月影下,她曾心念一动,盼望过就这样长相厮守。   可惜时不由人。   谢意松开他的手,淡淡一笑:“离开的时候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祝秋宴回说:“七禅没这么想过,千秋园鼎盛千秋,大小姐何尝舍得丢弃?一定归期可待。”   “是吗?你相信我会回来?”   祝秋宴凭栏眺望,天地苍茫,唯孤鸟掠水而去,堕入成片的白中,转瞬消失不见。   他方要感慨这场雪来得太不及时,忽见枝头颤动,一只乌斑雀鸟凌空而出,破了飞絮一般的白,与低空中不断盘旋的孤鸟鸣叫呼应。   两道孱弱的身影很快相携并肩,掠过清水长河,直冲那阔远的天地与严寒踏歌而去。   渺小如雀鸟尚且挣扎,人强大如厮却早早认命,他一时五味杂陈,面上却不动声色:“虎伏深山听风啸,龙卧浅滩等海潮,小姐岂是池中鱼?”   他声清目明,看着一个小姐时眼里似还蕴藉着什么盛大的深情,令谢意不得不莞尔。   “七禅,知道我为什么每年都会去香山禅修吗?”   祝秋宴不解。   “每个人都有不可以失去的东西,有些人失去了,会认命,而有些人不肯认命,凡失去,必夺回。”   ……   后来,谢意于内府大肆搜索,在枯井中找到凛冬的尸体,先是雷厉风行地处死了王歌身边的丫鬟。王歌被雷霆手段吓得丢了三魂七魄,“元和号”的掌柜适时出现,将王歌几次来找她恩威并施,许以重利试图收买他的情况向谢意说明,一连的打击终于击垮王歌。   白绫绞死一个正值花季的女孩时,谢晚同他都在廊下站着。谢晚紧闭双眼不敢看血腥的一幕,声音连连发抖:“我、我怕……七禅,阿姐为什么非要我过来看?”   “兴许大小姐担心有一天她不在,二小姐不能独当一面吧。”   他越发心如止水,拿出两军对垒的城府来,一步步丈量谢意的心机。尔后,谢意果然清除了一批下人,他才知道谢家到处都有她埋下的眼线。   她就坐在那搭着葡萄架的中堂里,从早到晚,翻阅着书籍,杀人如麻。谢家族亲颤着双腿一个大气也不敢喘,熬到日暮方借由身体不适,想要提前离开,却被下人拦住。   谢意这才起了身,一个眼神示下,两名小厮随即上前压住她的贴身丫鬟筱雅。   这是从小跟随她一起长大的丫鬟。   谢意让族亲们稍待,与她一起看出好戏。临近年关,家家户户贴了窗纸,置办了全新的物件,唯独谢家一门之内死气沉沉。   她把护膝甩在筱雅面前,徐徐说道:“你在谢家多年,我从未苛待过你,让你随我一同下乡,就是给你机会坦诚,这些日子我不止一次旁敲侧击,可你始终装傻充愣。也罢,既然我们主仆缘薄,我也不勉强于你,你把后头指使的人说出来,我便饶你年迈的娘亲不死。”   “小姐!”筱雅似始料未及,哭泣着扑倒在她脚边,“求求您,不要伤害我娘!”   “那你还不快说出幕后黑手是谁?”   谢晚似也觉得姐姐过于残忍了,拨开人群冲到筱雅面前,急红了脸道,“你快说呀,说出来指不定还有转机,阿姐念情,必舍不得杀你!你从小同我们一起长大,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背叛阿姐?那双护膝是我亲手做的,我……我差点就成了你们的帮凶!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事情?筱雅,我们谢家哪里对不起你?”   “二小姐,对不起,我、我不能说。”   谢意在中堂缓慢地踱步,经过一个又一个族亲面前,又在谢融后院那些女人跟前徘徊,最终在祝秋宴面前转了个弯,回到筱雅脚边。   “筱雅,其实我不爱喝龙井,打春的毛尖才最得我意。”   “小姐,你……你为什么不早说?”   “还能为什么,你伴我多年,尚不知我习惯,而我却习惯了有你作陪,凡事都留三分情面,因为我从未将你看作下人,我也会怕你难过。”   筱雅哭得更凶了,她知道这是小姐的怀柔政策,想要让她顾念往昔之情,指出真凶来,可她也曾受过对方的恩惠,绝不可以恩将仇报。   已经错过一次,不能再错第二次了。   她招招手,谢意迎上前去,听她咬着牙道:“小姐,千万提防晋王。”随后一把将谢意推开,趁着众人的视线都朝谢意聚拢时,冲柱子撞了过去。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稠密的黑影将筱雅拦住。谢意反应过来,随即让人将筱雅捆住手脚,关进柴房。   虽然没能得到想要的答案,但杀鸡儆猴的效果已经达到,至此谢家那些女人和族亲再不敢上蹿下跳,而祝秋宴也第一次深刻地认知到,原来谢九从不是深宅大院里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她……竟还豢养了杀手。   对方黑衣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眸,闪烁在刀光剑影中。后来几次交手,他始终无缘得见正脸。如今回想起来,祝秋宴总觉得那双眼眸似曾相识,念头一闪而过,再去回想却难捉摸。   脑袋坠坠得痛,似梦似醒间,他又想起谢意问他,“七禅,你觉得那个要害我的人,是谁?”   那时人都散去了,中堂只剩下隆冬里绵绵的风雪,月光照得地面亮堂堂。   他摇头说不知,谢意绕着他走了一圈,忽而倚靠在他肩上,轻声道:“我知。”   他一瞬心起千层浪。   ……   睁开眼,还是平房内一间简陋的审讯室。   远处有喧哗声起,他走到窗边,长长的走廊隔绝了视线,只有声音穿墙而过。   那个女孩声线软糯,带着笑意时每一句都有撒娇的意思,和她的名字给人的感觉一样,只有生气时才显得平仄,一丝丝疏离渗透其中。   他知道,那应当和她如今的家庭教养有关。   女孩步子走得快了些,迎上去道:“您来了。”   一个中年男人成熟的声音,喘着气说:“小意,吓死爸爸了。快看看我把谁带来了,你们小时候见过面的,梁伯伯的儿子,还记得吗?”   女孩含糊应了声,随即又有一个年轻的男音传来:“小意,你好,我是嘉善,梁嘉善。”   祝秋宴眉头一皱,梁嘉善?   谢意当年的未婚夫,也叫——梁、嘉、善。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零点还有一章,后天就上夹子了,恳请大家多多支持,不要养肥嗷呜~~   关于案情这一块,已经用尽作者单薄的法律意识在圆司法逻辑,此处就不要同我深究了,我真的很难查到关于跨国杀人的案子流程。   其次,关于这一世几个人对于上一世故事的认知,其实都是残缺的。   蒋晚做梦梦到的都是围绕谢家姐妹情感走向展开的,从分住院落,相亲相爱到离别重逢等,其中有凛冬,袁今,还有王歌。   (注意上一世的人面孔都不一样,不然没法写,肯定一见面就露馅了。)   蒋晚的梦境里有“祝七禅”这么个人,但是没有真正梦到过他的脸。   秦歌的噩梦与她差不多,也没有见过“祝七禅”的脸。   舒意是没有做过梦的,只通过祝秋宴的眼睛,看到了千秋园,谢融,灵堂,谢晚和王歌等等,她相信他们都是上一世的人。   但是,她一直没有看到揭露幕后黑手的一幕。   为了设计这个故事,我做了交叉空间的处理,读者看到全貌,角色其实只给他们看到了“想看”的那部分。因为残缺,他们才可以自由地释放情感。   事实上,故事还远远不止如此。不然谢意该怎么原谅一个杀父仇人,同他再次相爱呢?   所以呀,请大家紧跟我的小步伐,且听下回分解~ 第24章 西江-北京-俄罗斯   殷照年转了两次机, 熬了一整夜,说不上风尘仆仆,但也面如菜色。舒意从没见过他邋遢的模样, 因下觉得有趣, 只恨手机不在身旁, 不能拍下来给舒杨看看。   殷照年点点她的脑袋:“你呀, 不要在未婚夫面前这么促狭,小心人家不要你!”说完同大使馆的代表打了个招呼,走去一旁谈话。   舒意望了望面前据说是早年双方祖父定下娃娃亲的未婚夫,想不到有什么话可以说, 气氛一时陷入尴尬, 小心地走到桌后坐下。   桌子腿歪斜三十度, 她的手不敢放上面,拘谨地摆在腿上。   梁嘉善似乎没有尴尬的知觉, 细条慢理地打量一圈屋子后,开口道:“殷叔叔说, 你原来住在西江, 我对那个地方的印象似乎就是红砖砌成的房子, 有红色的瓦和院墙, 金色的鸱吻, 橙黄的墙根。我其实很向往那个地方,酥油茶,青稞酒,七彩的风幡和转经筒, 太阳很高也很近,总是有鲜艳的色彩,可能还有骆驼商队,漫山遍野的花草……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去一趟。”   舒意被他勾起了思乡情怀,有些沮丧地说:“你是看书得来的印象吧?其实西江城里也有高楼大厦,车马如流。”   “你回去过吗?”   舒意摇头,他又道:“你应该想回去吧?”   “为什么?”   “谁不思念家乡呢?”   梁嘉善跟他的名字一样,有一双会写诗的眼睛,里面酝酿着世间一切美好的情感。   他记得与这个女孩的初见,那时她刚被舒姨领回北京,一张小小的脸,两颊有红晕,不爱说话,眼神里充满被强求的戾气。   同龄的孩子闹着玩,抢蛋糕的时候,她一小盅一小盅的白酒偷偷往嘴里倒,偏越喝越清醒,整个人散发着闪亮的光芒。   小小年纪就有如此酒量!他当时就在心里赞了一声女侠,看出她对家乡的眷恋,也生出了些丝向往。   可惜没有多久他就出国了。   舒意这才看向他:“我听说你在国外成就很高,是很著名的建筑学家,怎么忽然回国?”   梁嘉善说:“也不是临时决定,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回来。世界太大,怎么走也走不完,倒不如不要存高远的志向,把自己圈起来,好像会幸福很多。舌尖上的美食,幅员辽阔的山河大川,有灵魂的建筑……这些都是我回来的理由。”   这些年经受着不同生存环境的洗礼和相去甚远的文化熏陶,他曾被深深影响,同时骨子里也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坚持。   他有时候也会困惑,为什么别人留在国外好像轻而易举似的,他却怎么也做不到,浮萍游荡,无枝可依。   回到这里,整个人奇异般宁静下来。   最重要的是,他一直没有忘记她。   她与记忆中的小女孩已经截然不同,柳枝抽条地长大,身材纤细,面容也跟着变了样。唯一不变的是,她照旧明亮且美丽。   他不由低头检查自己的装束,好在,不算太狼狈。   舒意看到他孩子气的举动,不由“噗嗤”一笑:“你这时候才想到整理仪容,会不会迟了点?”   梁嘉善笑得坦荡:“能逗你笑,怎么都不算迟的。”   舒意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尴尬已经全被他化解了,他真是细致的男人。她提起自己丢失的黑卡,拜托梁嘉善帮忙处理,思来想去,又打听了下秦歌的消息。   幸好秦歌只是外伤,休息一阵就会康复,只是人看着憔悴,与舒意碰头跟没事人一样,不说话,不理会,自顾自往角落一坐。   只当有人来叫舒意出去时,她的眼神才流动起来,慢慢地溢出光彩。   到底只是二十来岁的女孩,怎会不怕?舒意想了想,丢下一句:“放心吧,大使馆的人不会丢下你不管。”   秦歌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说。   到第二日午后,舒意的嫌疑基本被排除。   考量她一个女孩完全没有一刀刺中心脏的本事,也没有抗衡两个成年男人的力量,再加上有大使馆力保,俄方给予特殊的优待,安排她见了祝秋宴一面。   时间短暂,审讯室里还有旁人,私密的话不便提起,舒意进去后先是装模作样地道了声谢,随后将他上下一打量,声音不觉发紧:“你怎么了?”   祝秋宴被束着双手陷在椅子里,白色的衬衫透出斑斑血迹,嘴角晕着一块乌青,头发凌乱,已完全没有前一日的意气风发。   怎么会这样?   见他不说话,舒意不自然地开口:“对了,再有几个小时,我应该就可以走了。之前多亏你救了我,否则我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她话没说完,祝秋宴忽然抬起头:“看我的眼睛。”   舒意皱眉,这个时候?   她当然知道看他的眼睛不是表面那层意思,可现在后头还有一名看守,不会惹起对方的怀疑吗?   祝秋宴却管不了那么多了,低声重复道:“看我的眼睛。”   舒意这才发现,他眼里布满了血丝。   她其实很少看人的眼睛,哪怕急于知道当年陷害谢意的凶手,她仍不会轻易探索其中的答案。她有过机会,可以看秦歌,蒋晚,冯今,甚至同名同姓的梁嘉善,以确定他们上一世的关系,可她始终没有。   她想说:“有违自然发展的异能,其实……”   祝秋宴却忽然浑身颤抖地别开脸,带着一丝很难被理解为哀求的声音道:“别看了。”   他们几次三番围绕眼睛展开话题,令看守不免心生怀疑,默默地移到祝秋宴的对面去。他使劲地瞪大眼睛,却什么也没看到。   祝秋宴仿若未觉,又或者完全不把对方放在眼里,径自问道:“你知道谢意吗?”   舒意不清楚他发生了什么,怎么会突然在第三者的监视下提起前世的人名,担心他再遭严厉的酷刑,她拼命朝他使眼色,一边镇定自若地说:“不知道。”   祝秋宴不悦,眼风扫向看守。那人把别在腰间的警棍一抽,怒喝道:“你看什么?你那是什么眼神?”   中文说得还挺溜。祝秋宴张嘴,吐出两个字:“瘪.三。”   舒意完全来不及阻拦,就见警棍重重地朝祝秋宴背上落去。他紧咬牙关忍下,随即起身,单腿一勾,将对方的脑袋朝桌沿一磕。   “哐”的一声巨响,对方倒了下去。   外面的人听到动静,先是问一句“怎么了”,随后就往门口走来。舒意下意识扑到门后反锁,压低声音道:“你袭警了,疯了吗?”   “死不掉,只是晕过去了。”   祝秋宴代替她的位置,抵在门后对抗外头的力量,一时间恐怕进不来。他抓紧时间说:“这里没有监控,你可以告诉我,你知道谢意吗?”   “一定要现在说吗?”   “嗯,现在说。”   舒意略微舔了下嘴唇,点点头:“我知道,之前我在你眼睛里看到了,不过没有看到全貌。”   祝秋宴嗓音发涩:“你都看到了什么?”   舒意简单地讲述了几个片段,囊括所有对这个故事来源的途径,大概到谢意归来,之后的谜团就没有揭晓了。祝秋宴一听,仰起头紧紧地闭上双眼。   舒意轻声唤他:“祝秋宴,你怎么了?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你……你是不是……”   她一边说一边踮起脚尖,试探性地摸到他的额头,“你发烧了?”   祝秋宴喉咙一时如火炭烧灼,沙哑闷沉:“小姐,你相信吗?那是你的前世。”   “我相信。”   舒意说,巧合多了,就不再是巧合,而是冥冥中注定的相逢。祝秋宴这才知道她的几个朋友也曾梦见过前世的片段,只是他们都没有看到真正的“幕后黑手”。   祝秋宴才刚绷紧的心弦,再一次松了下来,短短片刻,犹如逆水行舟,七上八下。他以极不易察觉的柔情,缓慢锁住眼前的小姐。   正如她所说,巧合多了,就不再是巧合。   他应该早点猜到的,相似的感觉和经历,祸及今生的血亏之症,“阿九”的小名,超出常人的异能,他不由自主地沦陷,种种都足以证明——她就是谢意。   他强忍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逼退涌入眼眶的酸痛,深吸一口气背过身去,从头到脚地舒了口气。   他终于,终于等到她了。   一整日的坐立难安,硬生生将自己熬成眼前的样子,得到这样一个半明不昧却尚可挽回的结果,他应当……应当感谢上苍吧?   就在这时,舒意将他拉回现实中:“既然说开了,那你快告诉我那个害我的人究竟是谁?”   祝秋宴的心蓦的一沉,避开了舒意的视线。他察觉到门被撞得松动了,蒙边武警也都赶过来相助,假意被推得往前一个趔趄,又忙忙退回压住。   舒意此时哪还顾得了上一世的事?飞快地看了眼窗外,手足无措道:“怎么办呀?”   祝秋宴两手并用,艰难地抚了下她的脑袋:“不要怕。”   舒意被他滑稽的样子逗笑了,笑完又想哭:“我不怕,你疼不疼?”   “先前疼,小姐来了就不疼了。”   舒意抿了抿嘴角,提醒他:“别耍贫,快收拾烂摊子吧。”   祝秋宴微一点头,动作敏捷地跨到一旁,将舒意逼退到墙角。他整个人覆在她上方,单腿抵住她的膝盖。   “把手举高。”   舒意照做,把自己凹成一个别扭的姿势,被他掣住双手,假装无法动弹的样子。   她原先只想着快点制造“案发现场”,却没注意两人的动作有多暧昧,直到祝秋宴俯下身来,温热的一吻似有似无落在她耳边,她才腾地红了脸。   警察们破门而入,大声喝止道:“别动!”   与此同时,祝秋宴的声音滑入她耳中,带着某种惊心动魄的泪意:“小姐,你相信吗?我曾无比地仰慕你。”   ……   在这一晚,舒意第一次梦到了祝秋宴。他穿着熨帖整齐的衬衫,领口解开两个纽扣,袖口半挽至臂弯处,上面盘着牡丹花样的纽扣。   她问他为什么从西江来到北京,坐火车去俄罗斯?   他说为了遇见她。   她半信不疑,故作深沉道:“那你岂不是走了很远?”   “哦,我走了多远的路呢?这趟列车由1960年至2010年不间断行程4200多万公里,往返行走的里程相当于绕地球1000多圈,而我数百年间寤寐思服,夜不成眠,走的又何止万万公里。”   “为什么呢?”   “为了等你啊,小姐。”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你们想要的相认来啦~~   推荐一发基友 @春刀寒 正在火热更新已经很肥的新文《娱乐圈是我的》,非常可爱好玩,有兴趣的可以搜索下!   文案如下:   许摘星的爱豆岑风是娱乐圈冉冉升起的新星   她坚信爱豆的光芒有一天会被所有人看见,可她没能等到那一天   岑风因抑郁症在家自杀   直到死后,他所遭遇的不公才被爆料出来   原来他是被收养的孤儿,原来他的生父是杀人犯   原来他再不碰钢琴是因为小手指是被队友故意踩断   原来他被队内霸凌,得罪高层,导致资源被瓜分   ……   原来她捧在手心都怕碎了的宝贝,被人这样践踏,遍体鳞伤   半年后许摘星因车祸重生,这一年,她高一   距离岑风自杀,还有十年   我用这十年,为你铺一条康庄大道   所有伤害过你的人,永远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哥哥,这一次,一起走花路吧   ——————————   因抑郁症自杀的岑风,重生到了十年前   重活一世,他终于明白曾经那些希望有多可笑   在未来等待他的,从来都不是鲜花和美好   他撕下伪装,丢掉人设,只等合约到期远离这个虚伪的名利场   经纪人:岑风!公司让你C位出道!   岑风!有个大型综艺邀请你当常驻嘉宾!   岑风!张导的新戏点名要你演男主角!   岑风!这些顶奢广告你想接哪一个随便挑!   岑风:???   这些资源都他妈哪来的?   【双重生】   【生死看淡不想营业的冷漠爱豆X哥哥值得最好的我要把所有资源都给哥哥的大佬粉丝】 第25章 相配   “为什么呢?”   “为了等你啊, 小姐。”   梦中祝秋宴的脸一时如青葱素白的柳,一时如镜中水月,如冬日的雾阳朝夕变幻, 到最后化作一道白光向她裹挟而来。   她睁开眼, 依稀破除白光的壁垒, 窥见真章。   一场说不清是好是坏的梦, 衣服全都汗湿了,舒意打开书包拉链,旁边适时递来一张纸巾。   她动作一顿,道了声谢。   “天亮后我们应该就可以走了。”对方声音朗朗, 有厚重的质感。   “嗯。”   舒意飞快地瞥了眼面前的男人, 还是被关在一起后第一次看清他的长相, 谈不上有多英俊,但有一种难言的禅性, 眸子里揉着慈悲的光,连黑暗也无法阻挡。   倘若没有之前的袖手旁观, 她恐怕会相信内心的直觉, 接受他的善意, 可他分明很可疑。   “白天来找你的人是你男朋友吗?”   “哪个?”舒意料想他说的应该是梁嘉善, 但她还是假意不明, 试图试探对方的态度。   男人不无不可道:“个子很高,穿芬迪新秋定制的那位。”   “哦……”舒意微拉长尾音,一副思索的样子。   梁嘉善帮她把黑卡冻结了,还在外面碰到蒋晚, 带了最新的消息给她。   蒙边看守一直照顾祝秋宴的面子,对她和她的家人礼遇有加,梁嘉善过来时,面前的男人和同伴刚好经过一轮审讯回来。   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问起梁嘉善,舒意含糊道:“是呀,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们很相配。”   “怎么看出来的?你会看相吗?那你不如帮我看看,为什么我好端端地参加一次毕业旅行,居然会碰到这些倒霉的事?”舒意仰起头,直视男人。   对方轻笑一声:“意外而已。”   “我不觉得意外,那个人死在火车上,从他上车到被发现中途没有停靠过,证明凶手还在现场。排查两天都没找到可以突破的线索,足以证明凶手是个老手,不是吗?”   顿了顿,她又道,“而且,警方特地将我们区分关押,证明凶手很有可能就在我们当中。其实我很害怕,你觉得会是谁?”   男人似笑非笑:“你觉得会是谁?”   舒意不答反问:“我觉得有点奇怪,刚被关押进来的时候我观察过你和你的同伴,你们一直待在角落里,完全没有同我们两个女孩打交道的意向,后来为什么要出手帮我?”   男人的眼眸静水微澜,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遇见这种事,在情况未明时独善其身应该是绝大多数人的选择吧?至于后来,大概还是于心不忍。”   舒意却不说话。   原先绑架她的两个人一张嘴就是姜利,显然是冲着姜利来找她。不可能在同一班火车上遇见两次仇杀,姜利与巴雅尔唯一的联系就是秘密名单,再加上巴雅尔是一刀毙命,非寻常手法,姜利身手也非凡不俗,而且时至今日一切都云里雾里,没有明确的指向。   超出常规的巧合,再加上这个男人,几乎可以断定和秘密名单有关。   他忽然一改常态,是不是因为也联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不再伪装?还是忽然发现了什么?是试探,还是别有目的?   舒意因下不得不谨慎,想了一会儿才说:“总而言之谢谢你,你原先打算来蒙古做什么?”   “参加朋友的婚礼。”   “啊……可惜了,应该要错过了吧?”   男人点点头,一派健谈好说话的样子:“只好等到明天出去,再打电话解释了。”   舒意也放松姿态,好像在异国遇见同乡人一般攀谈起来:“之后有什么打算?回家吗?你家在哪里?”   男人失笑,也不遮掩:“我没有家。”   “那你……”   舒意还在再问什么,对方已先一步道,“不过我会回北京,有机会的话,相信我们还能再见。”   ……   拘留时间一到,大使馆的代表立刻为他们办理手续,一行人会在军.方护送下出境。待了两天的平房,照旧笼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索性这次等待他们的是黎明。   舒意找到代表问祝秋宴的情况,对方支支吾吾,见躲不过去才老实交代:“俄方准备控告他恶意袭警。”   “怎、怎么会这样?”   代表把她带到一旁的墙根下,压低声音说:“他在审讯室打晕警察,还试图对你……他已经承认自己见色起意,倘若前一天凌晨边检没有及时找到你,他打算喝完牛肉汤后就带你去旅馆。”   什么?!   这就是他想到的鬼主意?她原以为制造现场会让他摆脱伤害警察的困境,没想到反而加重了他的罪行。   她一时又气又怒,想同大使馆解释什么,可扯到真相势必要将他杀人的情形一并和盘托出,到时候还不知是怎样剪不断的思绪,越理越乱。   而且,应该没有人会相信他们的相遇,只是一出荒诞的人鬼情未了吧?   代表见她心神不宁,又出言宽慰:“他说他已经联系了律师,可以自己处理。不过这件事到底涉了不少中国人,我们一定会留同事下来跟进的,你放心。”   舒意这时想到刘阳,他身边并非空无一人,顿时心安了些许,想了想还是问道:“我可以再见他一面吗?”   “舒小姐。”代表郑重道,“我得提醒你,他昨天在审讯室差点伤害到你,之前的相助也别有目的,我想不到你有什么理由一定要见他?”   他一直隐约觉得这个女孩和里面的男人关系匪浅,不像是只有两面之缘,现在这种感觉更强烈了。   她好像很担心那个男人的安危?   “舒小姐,如果你有其他难言之隐不方便同我们说的话,或许可以通过你的家人传达。”他说完微抬下巴,舒意顺着视线看到身后不远处静静等待的梁嘉善。   她摇摇头,陷入一种别无选择的低落当中。坦白,无异于将他推入另一面深渊,可不坦白,这一走他们还要机会再见吗?   “我们几点的飞机回去?”   梁嘉善说:“七点,和你的朋友碰头后就要出发了。”   舒意看了眼手表,四点多,还有一会儿。她边走边往回看,没能与祝秋宴告别,心头盘旋着说不出的忐忑,正要收回视线,却冷不丁撞上一道深沉的目光。   是昨晚和她攀谈的男人。   他和同伴一路低头往前走,在经过岗亭时,值守的边检冲他们点了点头示意,没多阻挠就将他们放走了。   舒意不自觉捏紧拳头。   “走吧。”见梁嘉善没有反应,她抬头望过去:“怎么了?”   梁嘉善回过神来:“哦,刚才看到一个人,好像有点熟悉。”   舒意追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两个男人经过岗亭,穿过了马路,渐渐消失在蒙边马路林立的铺面间。   “是你认识的人?”   “不清楚,也许看错了。”梁嘉善说。   梁嘉善陪同她走完最后一道程序,殷照年搀着秦歌在路边等车,一回头冲他们招招手:“小意,快点过来,时间不早了。”   舒意看到殷照年对秦歌一副殷勤的模样,知道他又犯老毛病了,人走到哪,情留到哪,死性不改!   她停下脚步,眉间浮起不耐。   梁嘉善问:“怎么了?”   舒意低下头,盯着脚尖默默道:“我、我想……我有点饿了。”   “这边我看过了,可能没有合你口味的早餐,而且你这两天没好好吃过饭,还是简单一点比较好,我去便利店给你买袋面包,好不好?”   舒意吧唧了下干巴巴的嘴巴,不好意思地说:“谢谢,我跟你一块去吧。”   要去同蒋晚和冯今汇合,然后一起去机场,路程有点远,还要办理值机,所剩时间无多。他们穿过马路,在便利店随便挑了几样东西,出门时车已经在等。   越是要出发,舒意的心越忐忑,临上车前忽然一顿,扶着车门道:“你们等我一下。”   “诶,你去哪?”   殷照年一句话还没问完,就见她头也不回地穿过了马路。车里秦歌把头靠到车窗上,望向那个渐走渐远的身影,忽而勾了下嘴角。   岗亭里的值守见舒意去而复返,探出头来:“有东西落下了?”   舒意点点头:“嗯,我可以进去找一下吗?”   值守犹豫着,说要同上级打个报告,舒意却等不及了,趁他不注意一个猫腰钻进栅栏,朝后面的平房狂奔而去。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值守追了进来,见她徘徊在一间间紧闭的屋门外,念着中国的古诗词。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她忽而停了下来,在距离一扇门不远的地方,值班的边检正扛枪而来。值守随即打个手势,制止对方的动作。   舒意抬头看天,月已藏云中,黑天翻蓝,雾霭沉沉。   没有烛光,也可共良辰。   他说过的,她只要讲话,他就能听到。   祝秋宴。   再见。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短小呜呜呜,过节的诱惑太大了…… 第26章 海棠   相逢不语, 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   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 转过回阑叩玉钗。   容若总是写这种情深缘浅的词, 四目相望, 终也默默远走。   这间蒙俄边境粗制滥造的审讯室, 可以清晰看到天边第一缕微光,祝秋宴发了一夜高烧,及至凌晨迷迷糊糊倚在门后,用尽全力抬着眼皮, 也只容得下槛窗后唯一一缕光。   至于耳朵也因为持续不断的高烧而有所堵塞, 到最后什么都听不见了。   给大使馆的人说自己有律师, 一方面是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一方面则是糊弄墙外的女孩, 担心她会因自己而留下,可她未免……走得也太果断、太潇洒了些, 竟连一句交代的话都没有给他留下吗?   身体烧灼起来的时候, 一颗心似也陷入了地狱。祝秋宴迷迷糊糊地摸到胸口, 不知为何疼得要哭了。   后来刘阳从俄罗斯折返, 高价聘请当地最厉害的律师, 又打通各个关卡,才把他从里面捞出来,彼时祝秋宴一件衬衫发了黄,两颊蓄着青渣, 已全无昔日的英容。   刘阳看得惊了,很久才想起来问一句:“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鬼样子?”   祝秋宴嘴唇发白,虚弱含笑道:“要不是鬼样子,你才应该震惊吧?怎么平日看到你总是心烦,这回看你却平添几分欢喜?”   “我看你是被漂亮姑娘诛了心,才会瞅我顺眼。”   他们问起舒意离开的日子和当天的情形,值守站岗的人每日都在轮换,细致回想一番后仍语焉不详,但却能够肯定一点——他们在满48小时之后就离开了,岗亭没有留讯。   当真是干干净净,一点痕迹也没留啊。   祝秋宴许久没见明媚的天,一时眼花,头往前倾,直接倒在了平房前门的台阶上。额角磕到石子,当即破了口子,血流如注。   刘阳吓到了,赶紧掏出缅栀子放在他鼻尖,对着风口扇了两下。   见祝秋宴没有闻香的意思,他无奈道:“吸点精魂吧,补充补充人间的精气,招晴不在这儿,我又不通药理,没法给你调理身体。”   他们活在世上久了,和普通的人类到底不同,五谷杂粮无法影响身体的构造,倘若他们受了苦,伤了心,唯有人类的精魂才可以重新强健他们的英灵。   就跟吃唐僧肉的原理一样。   说得再直白点,他们就是死不掉的妖怪,只是看起来比蒲松龄小说里那些妖怪要活得敞亮些,白天也可以随便出没罢了。   一株随身携带的花,表面说是吸取女孩的善良与美丽,在植入千秋园后可以芳华不老,永恒绽放,可首要的前提是,这株花得先由祝秋宴的血养起来,然后凭借一路上打着“行好事”的幌子,接近和吸取年轻女孩身上的精气神,助长花朵的寿命。   否则脱离了土壤和水分,怎么可能风吹日晒还越开越美丽?   “用自个的血养的花,吸了年轻女孩的神魂,反过头来倒被人伤了情!把这神魂吸到体内去,就当做一报还一报了,你也不算亏。”刘阳抖了抖手中的鸡蛋花,大喝一声,“快给老子吸!手抬着累死了。”   祝秋宴头一转,无声地抗议。   刘阳冷哼一声:“现在舍不得了?你吸人家精魂的时候,倒是一点也没手软嘛。你瞧瞧这株鸡蛋花长得多好,要我看何止开个几百年,几千年都不成问题!啊呀,等回到西江我要把它好好地供起来,以后就是咱千秋园的门面担当了!”   他说话的语气未免太欠揍,祝秋宴现在是一个脑袋两个大,东墙破洞,西墙漏风,甭管前生还是今世,他这糟心事做得都不少哇,倘若被小姐知道了……   画面太美,不敢想。   祝秋宴捂着脸,哀哀地嚎了一声,抓着刘阳的肩膀靠过去。   刘阳嫌弃归嫌弃,到底勉为其难地当了会子靠垫,又安慰他说:“算啦,你都几百年没谈恋爱了,难得碰到一个女孩子手生也是正常的,这个不成还有下一个。”   他说着,忽而摸了圈下巴,煞有其事地品砸道:“诶,不对,你跟谢意那会儿谈了吗?”   祝秋宴一气儿闭上眼睛,闷声道:“没,她不肯跟我谈。”   “可我瞧着很暧昧呀。”   他记得第一次碰到他们时,他正在观音娘娘庙前招摇撞骗。   远远瞅见一男一女相携而来,那可真是天上下来的仙子仙女啊,看样子就是大门大户的公子小姐。   他闻到铜臭的芬芳,麻溜的提着算命家当一摇一晃迎上去。   结果……   谢意一个眼神都没给他,就从旁擦身而过。   他不甘心,逮了几个小孩教他们唱歌,歌颂他的道符灵验,特地堵在他们下山的必经之路,还推掉不少野鸳鸯巴结他缔结姻缘的生意,一心一意守株待兔。   结果……   谢意确实停下脚步了,上下一打量就揭穿了他的伎俩。   或许她是真的清明,从不信驱邪做法的一套,或许是他当时太谄媚了,对她的钱袋子表现出过于露骨的期待。   不过世家小姐有个好,识大体知情趣,没有当面给他难堪,只是与祝秋宴四目相接,一切就尽在不言中了。   她招招手,靠近祝秋宴说:“七禅,问道长买张符吧。”   “什么符?”   “喔。”她沉吟了一会儿,淡淡笑道,“阻挡印堂发黑茅山道士坑蒙拐骗的符吧。”   祝秋宴情不自禁地低眉一笑,那眼神,简直不能再柔情似水了。   小姐偶尔促狭,捉弄拿他们开玩笑的骗子,没让骗子跳脚,倒惹得他心慌意乱,一颗心噗通噗通跳个不停。   那大概是他生平第一次意识到,仰慕一个世家的小姐,是何等的轻狂,又是何等的恣意。   后来有一个雪天,他陪谢意去浣纱河畔赏灯,遇见梁太尉家一众公子小姐。   梁嘉善貌比潘安,鹤立鸡群,左右夹道听说两人的婚约,纷纷起哄,于是梁嘉善就被推了出来。   梁家一个女孩似乎瞧不起正在走下坡路的谢家,并不属意只有双亲口头之约的谢家妇,拉了拉梁嘉善的袖子,嘟嘟哝哝不满地撒娇,随后牵过来一个小囡囡的手,直接塞到梁嘉善怀里。   谢意被堵住了去路,原以为基于巧合的初次相遇会这样不了了之,没想到梁嘉善径自抱起囡囡,穿过人潮,经七鹊桥朝她走了过来。   飞扬的雪花簌簌掉落他肩头,可爱的小丸子抓住他氅衣的一圈灰鼠毛绒,咿呀道:“阿叔阿叔,我要花。”   梁嘉善低笑道:“囡囡看,花在那里。”   小丸子顺势看到对面的谢意,当时她裹在一面银狐披肩内,周身只有发间一朵海棠花的红,却衬得她分外清雅娇艳。   小孩子的表情骗不了人,当即张开手臂要抱抱,又问梁嘉善那个姐姐是谁。   梁嘉善怎么回的呢?   哦,他说那个不是姐姐,是未来的小婶婶。   浣纱河畔灯火昼夜不息,一旁是秦楼楚馆,各色风月,一旁是兜兜转转的巷弄,数之不清的推车小吃铺,东西往来,四面发达,当夜又是元宵节,七鹊桥架在河畔上,最是人流集中,除了梁谢,还有不少世家的公子小姐在此处徘徊。   甫看梁嘉善并不忌讳谢家如今的局面,还与谢意一道赏起花灯来,已频频惹人侧目,后又听梁家的小囡囡唤谢意一口一个小婶婶,周旁的人便都讳莫如深了。   到最后雪团子越滚越大,缀在身后是不止梁家的男男女女,还有不少京中的风云人物。   第二日,梁谢结亲的消息已如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天朝庙堂,更是世间云雨至高处。   不久,朝中旨意下达。圣人做主赐婚,将谢家行九的谢意许给梁太尉的嫡子——梁嘉善。   那一晚,谢意再次问他:“七禅,我应该嫁给梁嘉善吗?”   ……   刘阳见他睁开眼,好像做梦梦到一半被人打醒般,他愣着神,瞪大眼珠子问:“就这样?然后呢?你怎么说?”   “说什么?圣人赐婚,我说不嫁,小姐就能不嫁吗?”   “结果先不表,重要的是你的态度。倘若你态度模糊,那谢意能喜欢你吗?还说不同你谈,我看你这个闷葫芦全是活该。”   祝秋宴揉揉酸涩的后脑,起了身道:“走吧。”   刘阳提起随身的黑色大包,扛在肩后亦步亦趋跟上去:“你还没说完,快告诉老子!老子最讨厌讲故事讲一半了。”   “你会知道的。”   “嗯?”   祝秋宴穿过马路,叫了一辆车,刘阳从另外一面钻进去,抓着他的肩不停追问:“快说快说,我求你别再卖关子了。”   这关子一直卖到机场,刘阳才知道祝秋宴的话是什么意思。   碍于公共场所,不能引人注目,他双手叉腰,极力克制嗓门道:“我再确认最后一遍,你不回西江是不是?”   “你已经确认几千遍了。”   刘阳瘪红了脸:“你……你……我告诉你,你不负责任,我要把千秋园改到我名下!”   “产权转让需要我签字。”   不远处的广播里传来空姐甜美的嗓音,提醒最近的班机即将开始检票。祝秋宴挥挥手:“我走了。”   他进了闸门,刘阳盯着滚动屏上的“北京”两个字,忽然两眼一黑。   完了,祝秋宴这回真的完了。   他很快拨了通电话,忙音一过马上说道:“招晴,招晴,完蛋了,祝秋宴这回玩大了……”   电话里的女人“噗嗤”一笑:“怎么了?”   “我在机场,马上回西江,但是祝秋宴去北京了。”   “北京?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把妹啊!说什么送药,十几年过去了,何曾有一次轮得到他送药,当我是死的吗!”刘阳急得团团转,“招晴,你快管管他吧,我感觉……我说不出来,只是感觉这一次……这一次他真的……”   刘阳过去学过算命,虽然经常骗人,但他有超常的危机感,每次碰到来头不对的歹人,总是能事先察觉,逃之夭夭,因才乱世苟活,没有饱受各种天灾。   这次亦没有不同,他心头燃起一簇火苗,让他眉心不停地跳,烧着烧着,火光罩在了祝秋宴的头上。   “哎呀,我瞧他是真的印堂发黑,命不久矣啊!”刘阳听不到招晴的回应,抓耳挠腮道,“现在只有你能拦住他了,招晴!”   招晴思量片刻,应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新的小姐姐上线~~~   强推一本基友 @沉筱之 正在更新的文《在你眉梢点花灯》,已经很肥了,真的真的很好看呀,喜欢的朋友可以去搜索一下~   文案如下:   云浠出身命门,有个人人艳羡的未婚夫,本该一辈子顺风顺水。   一朝侯府败落,未婚夫退婚,她为了生计,领了份差事——盯紧金陵城恶贯满盈为非作歹,除了一张惊为天人的脸一无是处的小王爷。   好巧不巧,小王爷落水了。再捞起来,变成了个心有乾坤,朗如星月,机智又优雅的……沙雕。   1V1,HE,强推嗷嗷~~ 第27章 茄子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今天开始复更了,跟大家唠两句真心话!   年前家里人出了车祸,肇事者拒不赔偿,反正就挺糟心的,扯皮了很久,心是真的累,再加上这本书可能有那么一点复杂吧,挺难写的,如果不做详细大纲,根本写不下去,人物太多了,关系都很复杂,还环环相扣,脑细胞都快死光了,所以当时真的无法再更新下去,后来碰上疫情期间,只能在家里休养生息,总算回了点血。   不更新,不是不负责任,恰恰是因为不想胡乱写完这个故事,才选择暂时停更,现在回来,还是希望能写完它,给它一个善终,也给喜爱这个故事,还在等它的宝宝们一个交代。   真的非常感谢你们的支持!写网文似乎就是会有那么一点期待,当你们每天到点去看更新的时候,其实作者也在等待你们的反馈,这是种互相被需要、被肯定的感觉,所以真的很暖心,每次想到这里就觉得没法放弃,还是得写下去,一直写,直到写不出来的那一天。   我文风慢,处女座细节控,特别考究时间节点、地域节点,环境节点上的巧合性,会在这方面做很多设计。写言情文,也不会只有甜,或者只有虐,我觉得都是视故事走向而定,这个文穿插前生、今世,这么多人,肯定有许多悲欢离合,正如我们的生活一样。我希望能在故事里造一座伊甸园,给你们最安心的归属,让这种被需要,被肯定的感觉一直延续下去。   希望,希望我们都能一路走下去,再次诚挚感谢所有等到今天的宝宝,让你们久等了!   潮湿肮脏的柴房, 不时有麻雀大的蟑螂爬过,夜里闭上眼能清晰地听到老鼠“吱吱——”的声音,啃食着早已枯朽的房梁, 就在身旁跑来跑去。   筱雅撞柱被拦下后, 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再醒来就在这样的夜里。   她陡然一惊, 吓得尖叫出声!至草席铺就的角落蜷缩成一团,槛窗上一缕月光透进,照见她苍白如纸的面庞,就连嘴唇都没了血色。   她费尽全力找到一根树枝, 把老鼠都打到一旁去, 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然而就在此时, 面前一团乌浓的黑影开始动了,将她身旁唯一一缕光踩在脚下。她再次吓得惊叫而起, 三魂七魄当即去了大半,整个人赤足贴墙站立着, 嗓子几乎破音:“谁、谁在那里?”   谢意再往前一步, 月色勾勒出她半张脸, 莹润的轮廓, 深眸小鼻, 下巴尖尖的,却不尖锐,窝着一小团让人想抚摸的软肉,瞧着分明只是长相精致的一位小姐, 可为什么给人的感觉如此阴森可怕?   筱雅几乎哭了:“小姐,求您杀了我吧!”   “我找人调查过,两年前你母亲罹患疟疾,被你那赌徒父亲扔到街头差点死了,你将她送到医馆救治,走投无路时跟凛冬、甚至跟晚晚都借了钱,却唯独没有告诉我。为什么?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不堪吗?”   “不是,不是这样的。”   筱雅抽噎着吸了口气,初时的害怕过后,整个人冷静下来,思绪也渐渐清晰。想到撞柱那一刻连死都不怕,居然差点被几只老鼠吓破胆,一时悲苦交加,心绪万千。   她局促地整了整凌乱的衣角,目视谢意说道:“当时老爷有意将您嫁入梁家,您不愿,跟老爷在书房吵了一架,闹得不欢而散,彻夜未眠,第二日天不亮就独自一人策马去了香山,我母亲就是那天早上病入膏肓的。”   “然后,那个人帮助了你,救下你的母亲,让你成为他在谢府的眼线,或者棋子?”   说是揣度的口吻,却不乏笃定。让筱雅宁愿自缢也要保住的人,势必曾对她有足以背主的再造之恩。她是个重亲情的孩子,从被父亲卖到谢府的第一天起,就没脱离过一直用母亲威胁她的父亲的掌控,平时省吃俭用,月银全都托人送回家去,身上哪有什么积蓄?凛冬几个,又能帮衬多少?   其实整件事很简单,时机促成了她的选择。究其根本,还是谢意不得信任,哪怕提前一天亦或再等她一天,去香山给她送信又有何难?   她们主仆二人,到底离了心。   “你不肯告诉我他是谁,就不怕我对你母亲下手吗?”   筱雅摇摇头,忽而一笑:“您不会的。”   “筱雅,你并不了解我。”   “是,奴婢不了解您,十几年了仍不知你不爱龙井,而爱毛尖,但凛冬了解您。其实我很羡慕她,您是一个聪明的人,而我自小就比一般人笨拙,别的丫头做事教一遍就成,我却要三遍才能上手,刚到谢府时连管事嬷嬷都说我是榆木脑袋。大抵就是因为我粗苯吧,没想到您竟然挑选了我。这些年来我陪伴在您的身旁,总是能看到凛冬同您心意相通,有些话根本不必说出口你们就已经达成共识,而我呢?我好像一个傻子,充其量只能站在一旁,羡慕她罢了。”   谢府的大小姐,并非谁人都可以接近,她常常以此来宽解自己,毕竟作为大丫头打理谢意的生活琐碎,她已熟稔在心,深得器重。只凛冬偶尔意味深长地提起她在谢家的艰难时,她才会簇生一种距离感,好像从来没有靠近过她,从未了解过每日都在服侍的小姐。   “凛冬说您会在夜里流泪,我不相信,分明每夜睡在暖阁外的人是我,连我都没听到您哭,她怎会知道?”   筱雅低下头,自嘲道,“直到后来我存了心观察您第二日的面容,眼角果真泛红,我才觉得难过,原来高高在上从不在外人面前流泪的小姐,哪怕夜里哭泣,也不会发出声响。我的小姐,您是这样的坚强,这样让人心疼。我知道你是不想让我们担心,一个对下人尚且如此柔软心肠的人,怎会舍得杀我的母亲,以此来威胁我?倘若您真是这样的人,当初又何必将我要到院子里来,给粗苯如此的我一片安身之地?”   她忽而想起凛冬,她们差不多的年岁进谢府,数年来风雪携手比肩同行,情谊深厚。未料到她最后竟落得被人推入枯井的下场,一时心痛如绞,痛哭失声。   谢意想安慰什么,不知从何起头,又不该如何安慰,同是她信重的人,凛冬机敏,筱雅朴实,各有各的优点,她自认从未偏心,可……   她心中亦是热油滚烫,痛惜万分。   “表小姐的下场你看到了,她也是晋王的人,在谢家势必还有他们的人。他们不止害了我,还害了凛冬,即便如此你也还是不肯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筱雅,如果我真如你所说心肠柔软,那么那个人到我手里,相比到晋王手里,你觉得哪一个下场会更惨?”   筱雅忽的一抽,哭声止住了。   她不安地看了一圈,最后视线落定在谢意的眼眸里。   那是一双慧黠灵动、欲语还休的眸子,正透过黑夜的桎梏凝睇她。   “好,只要您答应我不取他性命,我就告诉您。”   谢意点头。   筱雅又说:“以谢晚起誓。”   都知道谢晚是谢意的命根子,这个妹妹,她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都重。谢意一怔,继而答应下来:“好。倘若我取那人性命,就让晚晚生生世世颠沛流离,不得好死。”   她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咬着牙挤出来,筱雅这才放心,上前两步,朝谢意倾靠过去。   “那个人就是……”   话还没说完,外面忽然传来一声疾呼:“不好啦,明园走水啦!”   “快快快,二小姐还在屋里。”   “快找人抬水来!大小姐呢?去通知了吗?”   ……   谢意深吸一口气,在追问那人的名字和立刻出门去找谢晚之间短暂地犹豫了下,料定筱雅如今被关在柴房内,应该没有大碍,而谢晚才是谢家的根本。   想到这里,她毫不犹豫地转身,留下一名守卫看守柴房,头也不回地朝明园走去。   及至千秋园方才恍觉不对劲,怎么会那么凑巧,那么突然就走水?   不好,调虎离山!   谢意立刻折返,却已经晚了。她回到柴房时看守已经被打晕,多年来未经修葺的破柴房,此刻正在火海中摇摇欲坠。   一片吞天火舌往上,雄踞屋顶的金狮吻兽“咔嚓”一下,头滚落下来。   谢意抬头,唯一一扇槛窗内,一只细长的手正颤颤巍巍地指向一个方向。她立刻斥道:“还不快救火!”   下人连忙乱成一团,她则大步上前,高声喊道:“筱雅!想想你年迈的母亲,她还在等你,我不准你死!你再坚持一下,只要你活下来,我答应你,放你离府,让你们母女团聚!”   那只手似感受到一股足以支撑她的力量,五指并发,竭力抓住栏杆往上。就差一点,就差一点了,谢意几乎就在看到筱雅的瞬间,那双手滑落了下去。   谢意眼圈一红,忙快步冲到门口。滚滚浓烟直冲口鼻而来,呛出了泪花,就在她推开下人的阻拦,决意上前之际,一道身躯抱住了她。   “小姐。”   那是何等孱弱而又温暖的身躯,是那个曾带给她赤胆忠诚的少年,唯一可以给到她的安全感,谢意哀婉地想,七禅在唤她。   当她在农庄数次因血亏之症险些经过鬼门关时,她是多么渴望听到那个少年的声音啊!   可他却始终没有来。   哪怕知道他身不由己,知道他被族老们罚去祠堂为谢融抄经,她也还是意难平。为什么?为什么生平最需要一个人陪伴的时候,那个本该穷途末路的少年不在她身边?   她只是短暂地被需要了一下吗?   ……   同一时间,同一场梦,在相隔千里的地方。   舒意在梦中沉沦,感到有人在动力摇晃她的肩膀,清醒与模糊的意识两相交战,最终她还是被唤醒了。   她下意识地扑过去抱住对方,急声道:“晚晚,晚晚,你没事就好!”   凛冬死了,筱雅也死了,她的晚晚该怎么办?   “小意,我没事,没事啊。”蒋晚放低声音安抚两句,拍拍她的背,又道,“你还好吗?”   他们已经回来一周了,可舒意还是不停地做噩梦,每次都需要人陪在身边不停地喊她的名字,她才有可能苏醒。醒来后每每也是冷汗涔涔,枯坐着发呆,不知在想什么事。   舒杨担心是受惊过度,还没从先前的恐惧中抽身,特地把她接过来陪舒意,可她越看越不懂了,究竟在“监狱”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秦歌也变得沉默寡言了?   舒意似还在混沌当中,低着头喃喃:“千秋园。”   “什么?”   “筱雅手指的方向,是千秋园。”   “筱雅?”   蒋晚皱眉,怎么这个名字有点熟悉?她绞尽脑汁想了想,刚有点印象就见舒意缓了过来,忙收敛心思,把毛巾递给她擦汗。   “小意,你到底怎么了?”   “我没事。”舒意弯起唇,向蒋晚递过去一个放心的眼神。   她总是这样,用软绵绵的态度回避不想提起的事,过去是这样也就算了,反正没什么大事,可这次不一样,短短几天跟坐过山车似的,一会失踪,一会死人,一会还被羁留!活这么大,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些事呢!   她在旁看着尚且惊心动魄,更遑论舒意。   “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猜应该和祝七禅脱不了干系吧?你和他……我听说他在边境救了你,但又在审讯的时候对你动粗,所以被俄罗斯警察起诉。对不起小意,我之前跟踪过你。”   几次跟到高包,隔着朱红色的木门试图窃听他们谈话的内容,但始终未遂,火车上太吵了。可对一个初次见面的男人就这样不设防,这不是舒意一贯的态度。   她想到唯一的可能性:“你对他一见钟情了吗?”   舒意摇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什么样?他那样对你,你还想着他?”   蒋晚自觉看走了眼,气得猛拍被子。人前瞧着高不可攀,清贵又优雅,谁曾想骨子里竟如此下.流!在审讯室里就、就……那样做!简直无耻!   “别让我再看到他,不然我就……”   “你怎么?”舒意含着笑意问,“你不是喜欢他吗?”   蒋晚脸颊一热,摆摆手说:“我原来确实也以为我是喜欢他的,那样一个人,看着就充满了故事,很有吸引力,所以我看你跟他走得近,还瞒着我,对我撒谎,我就好生气,不想理你,可后来出事情我就想通了,我应该只是一时被新鲜的事物吸引了吧?远离国境,在陌生的大草原,狭小的车壁间挤来挤去,女孩子都会幻想的吧?我只是把他想成了一个艳遇,换成任何一个英俊的男人,我可能都会这么憧憬,期待着跟他发生什么,可自打我知道他对你做了什么之后,我只想剁了他!”   蒋晚说着自己笑了起来,倚在舒意的肩上撒娇:“我知道我毛病很多,经常三心二意,但你对我很重要,非常重要。小意,原就不是真的喜欢他,哪怕是真的,我也不会跟你抢,况且他只喜欢你呀。”   舒意半靠在床上,窗边纱帘轻动,可以看到外面的草坪上梁嘉善正和殷照年在喝茶。   她收回视线,将头也靠在蒋晚身上:“祝秋宴喜欢我吗?”   “不喜欢吗?”   “我不知道。”   蒋晚捂着嘴窃笑:“可能这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吧,他不喜欢你的话,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接近你?难道只是为了猎艳?”   不知想到什么,蒋晚话音一转,又万分郑重道,“很有可能的!不然怎么会对你动手动脚?那个王八蛋,肯定是把你当成旅途里的乐子来消遣了。”   舒意弯弯唇,没有解释什么。   她和祝秋宴,不,应该是谢意和祝秋宴,谢晚,王歌……那些活在西江王朝的人,为什么在这一世重逢了?   筱雅临死之际指向千秋园,是想告诉谢意什么?   舒意想不到答案,摇摇头,见蒋晚已在她床畔昏昏欲睡,想着让她躺下来休息一会儿,到嘴的话忽的一收,转而问道:“晚晚,你梦见过我吗?”   “废话,你可是我梦里的常客。”   “不是,我是指……”   秦歌会被噩梦缠身,是因为上辈子王歌下场凄厉,冤魂不平所致,那么蒋晚呢?她的梦里,也曾出现过昔日的谢家吗?   她尝试着问:“你有没有梦见过古代的大宅院里两个姐妹?”   没有听到回应,舒意唤了两声,低头一看,没心没肺的丫头已经睡着了,真快。舒意把蒋晚放平,扯了被子给她盖上。   再次看向窗外时,殷照年不知去了哪里,草坪上只剩梁嘉善。   似乎察觉到她的注视,他忽而抬头看过来,春风和煦的男人,同她招手,露出足以包容一切的笑容,顿时让她的心情松快了一些。   她穿上衣服下楼,及至转角处猛一顿足,又奔回窗口。   在不远处的马路上,一道熟悉的身影正百无聊赖地踢着脚下的石子。   某一个时刻举目望来,忽而空手比出拍照的姿势,半眯着眼,恬淡的嗓音道:“茄子!” 第28章 火锅   怎么忽然变成三人行了呢?其实舒意也还没有想明白。   就在十分钟前, 当她站在房间窗口,看到不远处街角那个男人时,她几乎想也没想就飞奔了出去。   来到他面前后恍才觉得自己太不矜持, 耳根慢腾腾地热起来。   祝秋宴似乎料到她很快会来到自己面前, 端着一丝兴味的笑, 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她。   啊, 年轻的小姐,穿着盛夏里洋槐碎花的裙子,踩着斑驳的光影下朝他飞奔而来,风吹开她的裙摆, 将她的长发扬起, 似要扬进一片峥嵘绿意中去。   太美了, 比蔷薇花骨朵还要饱满,比玫瑰还要美艳, 比这盛夏还要明亮啊。   祝秋宴笑了,摸摸鼻子, 算了, 原谅她不告而别吧。   “你、你没事了吗?”舒意一停下来就问, “我离开的时候他们告诉我你请了律师, 原本、原本我想让我的律师留下帮你, 但是大使馆的代表说他们会派专人跟进。”   见祝秋宴沉默不语,她声音放缓了一些:“我不知道那天在审讯室那么做会让你陷入更加糟糕的局面,如果知道是那样,我……”   “你能怎么样?”   “我就告诉他们, 是我打晕了那个眼睛不规矩的俄罗斯警察。”   祝秋宴莞尔一笑,不知从何处变出一把太阳伞,撑开挡住舒意额面上的阳光。   才刚二十出头的女孩,其实和当年他认识谢意时年岁差不了多少,但时代不一样了,那时十四五岁的女孩就可以独当一面,而今二十四五的女孩尚还在象牙塔里,哪怕如舒意一般还背负着一个深藏于西江的秘密,也还是稚嫩,还是可爱。   尤其是当她不安的小手似乎想拍着胸脯向他承诺,绝对不会让他独自一人承受苦难的时候,祝秋宴忽而被一种巨大的感动淹没,愿意对此生、对无法结束生命的这些煎熬的岁月,提出谅解。   他可以释然,为了她。   “刘阳从俄罗斯返回,在当地找了一个非常权威的律师,因为他们拿不出有力的证据,所以没有办法再继续羁留我。”   “那、那袭警呢?他们不是要告你吗?”   舒意微微踮起脚,将就他过于挺拔的身高,不想看到这个男人为了替她撑伞而弯下腰。   她总是觉得,他不应该向任何人弯腰亦或低头,不管是过去倒在谢意的车驾前,还是如今为了像守护美丽的花儿一样守护她。   祝秋宴察觉到她的体贴,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但他却故作沉吟的模样,端着一副深思熟虑的面孔,略带为难地说:“被限制出境了,为了要随时听候传唤,可能得在北京滞留一段时间。怎么办?小姐我无家可归了。”   舒意“啊”了一声:“那怎么办?”   祝秋宴往前一步,肩膀微微向小姐倾靠过去:“小姐不收留我吗?”   “我……”   舒意为难地往后退了一步,说不清是因什么而为难,还是难为情。   收留一只曾经冒犯过她的鬼在家里算怎么回事?会把舒杨吓死的。殷照年如果知道的话,一定要堂而皇之地离家出走,满花花世界找女孩子了。   祝秋宴忽而说:“你怕我见家长吗?”   “什么?”舒意这才反应过来,一看男人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容,还狡黠地冲她眨眨眼睛,顿时恼了,“祝秋宴,你、你……你怎么这样?”   晚晚说得对!他就是个大坏蛋,一肚子坏水!明明很担心他的,他却故意捉弄她。   舒意愤恨地瞪他一眼,转身就要走。祝秋宴忙跟上前去:“谁让你走之前连个口信都不留给我,人家很伤心的嘛。”   “我留了。”舒意说。   祝秋宴微微挑眉,似是在思考她话语的真实性。舒意脚步一顿,认真地说:“我留了,岗亭的值班边检可以为我作证。”   哪怕当时被枪支对着脑袋,她也还是不顾一切地闯进了平房内。   她以为他听见了,怎么会……   祝秋宴抬手摸摸她的脑袋:“我当时发烧了,短暂地失聪过一段时间。”   舒意想到可能是因为俄罗斯警察刑讯逼供所致,上下打量他一圈,仍不放心地问:“你身上的伤都好了吗?”   祝秋宴非常受用的样子,又开始卖惨:“还差一点点,不过见到小姐就好多了。”   “你、你又贫嘴。”   舒意抽了他一下,祝秋宴佯装疼痛,跳起脚来,要她揉揉。   舒意涨红着脸道:“老不羞。”   “那你到底跟我说了什么?”   “没什么。”   “没什么你还特地跑回去跟我说?说嘛,我想知道。”   舒意只觉这夏天又热又闷,蝉鸣聒噪,盯着脚尖看:“我忘了。”   “骗子,哼。”   舒意嘴角漾起一丝弧度:“就是那些感谢你的话,没什么好说的。”   “我不信,小姐分明看到我很高兴。”   “我……”   忽而一道声音插进来。   “小意。”   舒意一惊,忙抬头看去,哎呀,她怎么、怎么忘了……梁嘉善不知在路边站了多久,直到确定他们的谈话似乎已经告一段落后才上前来。   “我打扰你们了吗?”他笑着问。   舒意摇摇头:“没有,对不起,把你一个人晾在花园里。”   “没关系,只是想告诉你,殷叔叔出门了,他让我转告你今晚不回来吃饭。”   舒意对于殷照年“只要舒杨不在家就一定会外出留宿”的这个行为早就习以为常,感谢一声应下后,三人之间似乎陷入了一种尴尬的境地。   她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要为他们互相介绍吗?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祝秋宴已然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恢复一派斯文败类的模样,朝梁嘉善走过去。   “梁先生,你好。”他友好地说。   “你好,祝先生。”梁嘉善笑意缱绻,不分伯仲。   祝秋宴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一番,鼻间发出一声轻嗤,哼,跟上辈子长得一模一样!眉毛、眼睛、嘴巴,下颚的弧度,没有丝毫改变,就连气质也跟从前一样,给人一种舒服的、信服的、想要依赖的感觉。   士族公卿,王侯将相,以他之眼光来看,纵观古今,梁嘉善是少之又少既像少年又像诗人一样干净的男人。   这样的男人最容易俘获小女孩的芳心,得亏他及时赶到。   祝秋宴说:“之前在边境闹了点误会,我刚跟小姐解释清楚了。”   他是指在审讯室冲舒意动手动脚那只屎盆子!梁嘉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所以,当时您是失智了吗?”   “什么?”   “否则该是怎样强而有力的理由,才能让一位小姐原谅您对她所作出的那些远不止是过分的举动?”   祝秋宴自觉遇到了舌辩的对手,看一眼舒意,那位当事人似乎没什么两个情敌正因为她而难解难分的觉悟,正望着树顶上的麻雀出神。   他攥了攥拳,磨牙嚯嚯道:“是,我当时犯病了,神经病。”   梁嘉善一副宽容的神色:“我有相识的精神科医生,如果您需要的话,我可以介绍给您。”   祝秋宴咬着牙笑道:“多谢您的美意。”   两个男人你来我往交锋了一阵,还待继续,舒意忽而道:“晚上吃什么?火锅好不好?”她面颊有些泛红,“忽然想吃火锅了,晚晚也喜欢吃。”   于是,莫名其妙变成了三人行,回家驱车至附近的超市,梁嘉善负责推车,舒意负责采购,那位祖宗嘛,似乎挺清闲的样子,一边走一边对着任何可以反光的地方照镜子,打理自己的仪表。   他忽而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款式老旧的电子设备。   黑色漆光面,翻盖,按键,哦,是2G手机。   他抓抓脑袋:“那什么,我可以留小姐的电话吗?”   舒意瞥了眼他手里的老物件,一时没忍住笑出声来,压低声音道:“回头我送你一只新手机吧,存下我的号码,还有我社交软件的账号,你有什么事就可以联系我了。”   这么一想,她又问:“你是怎么找到我家的?”   祝秋宴果真是一副千年老鬼害羞的模样,冲她咧开嘴,天真烂漫道:“我翻墙去公.安局调查户籍了。”   ……   “啊,原来北京市叫舒意的适龄小姐还不少,害得我……翻了好几家墙。”最后才找到她家,一周都快过去了。   祝秋宴自觉惋惜,却不想让她承受更多的情意,关于这些天来他内心燃烧的那些思绪。他不知道她是否同他做一样的梦,但他必须相信,那样的经历只能他一人承受。   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这一世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走着许多女孩都在走的路,谈一场恋爱,嫁一个爱她的男人,然后携手一生,在牙齿掉光头发花白走不动路的时候再去见阎王老鬼……不要、不要再在花儿一样的年纪陨落了。   可显然他并不能如愿。   她正在逐渐想起前世,更可怖的是那些人也在归来。   祝秋宴胸间犹如开了一道口子,狂风呼啸着往里过,他一边痛得喘不过气来,一边却贪婪地享受着小姐的鲜美。   他理了理衬衫的领口,露出凹陷的锁骨,不同于女性纤的细性感,男性锁骨更加呈现一种昂扬的力量感,野性之余不乏诱惑,在衬衫摩擦肌肤的窸窣声中,似乎有什么热浪正在悄然溢出。   舒意不妨对上他这副颠倒众生的模样,脸颊一热,忙低下头继续搜索冷柜。   过一会又问:“你吃肉吗?”   祝秋宴摇摇头:“我吃素。”   “沙拉吃吗?”   “沙拉是什么?”   “……”   “挑食吗?”   “挑。”祝秋宴谨慎地说。   “……”   最后祝秋宴不得不仔细挑选起自己的晚餐,舒意在一旁为他介绍。梁嘉善落后半拍,跟在两人身后,偶尔见他们相谈的样子,似乎不单是熟悉,就更不用说陌生。   只有几天不是吗?即便一见钟情,也不该是这副模样吧?   他感到遗憾,因为没能及早回来,他似乎失去了什么,但其实仔细想想,他只是仍未得到吧?   中途接到大使馆的电话,他告诉舒意最新的调查结果:“那两名在站外离奇死亡的遇害者,调查结果显示是蒙古人,在当地是地痞流氓,曾有目击者看到他们和巴雅尔发生冲突,似乎是为了争一单皮毛生意,警方暂时定性为因金钱关系而寻仇。”   舒意凝眉:“可他们没有在蒙古站上车,而是直接到了蒙俄边境。”   “所以凶手还在火车上,他们应该是按照约定来边境接头,但不知为什么忽然掳掠了你。当地警方还在继续往下调查,有了新的调查结果会通知我们。”   “好。”   舒意点点头,悄悄地与祝秋宴交换了一个眼神,如他们所料,凶手应该就在当时没有俄罗斯签证单独关押的两间房里,更有可能就在那两名中国人当中。   祝秋宴低声说:“我试探过了,那两个男人的身手和姜利差不多。”   在被俄罗斯警察押解送入审讯室的路上,他曾伺机寻衅,朝铁窗里扔小石子,那两个中国男人的反应可以说是意外之喜。   如果没有看错的话,他应该认识其中一个男人。   “十五年前他曾出现在西江。”   “你确定吗?”   “小姐可不要怀疑我的记忆力,我连你上火车那天头发水的香味都还记得,是玫瑰花香中带一点浆果的香味吗?”   舒意不理会他,心头忽的一震,十五年前正是她父母出事那一年。如此一来几乎可以肯定,他们是为秘密名单而来了。   祝秋宴见她没有接茬,忽而恼恨起那两个男人,心里想着下次再见一定要绞了他们的头发,拔了他们的牙齿,让他们跪在小姐面前高爹爹求奶奶。转念一想,如此手段小姐会不会害怕?会不会恐惧他?   他因下叹息了一声:“不要担心。”   舒意说:“我不怕,我只怕他们不来,不来就没有线索。”   祝秋宴不得不侧目,怀着一种欣赏的眼光看待她。   乘坐K3去见那个叫周叔的男人,试图和名单继承人见面,在火车顶用他教的杀人手段锁住姜利的喉咙,她给他的惊喜似乎比他看到的还要多。   他为年轻女孩的孤勇感到惊奇,甚至想为她喝彩。   “姜利最近出现了吗?”   “我不知道,这几天都在家里。”   祝秋宴环视一圈,超市里人来人往,真是个危险的地方啊,不过有他在,小姐一定不害怕的。他自鸣得意地说:“不如小姐聘请我当保镖吧?”   舒意摇摇头,望了眼梁嘉善。   梁嘉善适时地打开耳朵,参与进他们的话题当中:“殷叔叔担心小意再出什么事,请我来守在她身边。”   祝秋宴充满了问号的样子。   “我跆拳道和散打都会一些。”   祝秋宴有点不高兴了:“你不上班吗?”   “我是建筑师,比较自由。”   “哦。”冷漠.jpg,海龟高材生,跟一个鬼抢饭碗,丢人!   其实舒意和祝秋宴并没有刻意瞒着梁嘉善说什么,或许他们之间有无形的默契,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势必还会继续发展下去,而梁嘉善不管有没有上一世的记忆或者梦境,他似乎都有那么一种存在感,深陷于两人不可开交的命运里。   舒意忽而问:“我上辈子嫁给梁嘉善了吗?”   祝秋宴跳脚:“不知道!”   “那我后来还见过他吗?”   “你很想见他吗?很想给人当婶子吗?小小年纪,还不足二十,逢人辈分就这么高,也不怕折寿!我告诉你姓梁的那一家没一个好东西,全都是魑魅魍魉,吃人不吐骨头的老妖精!除了……”他气呼呼地说,“除了梁嘉善。”   ……   梁嘉善后来一定是见过谢意的。   在还没遇见她之前,他就已经怀想过她的音容相貌,一个盛名在外的谢九姑娘,圣人驾前急智化解一场困厄,令满朝文武哗然高看。   她不仅城府万千,据说马术也相当出彩。   晋王府举办春日宴那日晌午,他看到独自一人夹着马腹在草场溜达的谢晚,得知她在席间被诸位世家小姐挑唆,似说谢府想要为她招赘,以此来继承谢家,她心情烦闷,遂打马逃离喧嚣之地。   知道他就是姐姐谢意传闻中的未婚夫后,谢晚掀起意兴阑珊的眼帘,第一回 给了正眼,端详片刻后说:“你配不上我阿姐。”   他是有匪君子,家世修养在当世都是拔尖的,谦虚接纳后问道:“敢问二小姐,我哪里配不上大小姐?”   “瞧着弱不禁风的样子,你可会骑马?”谢晚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问。   “会一点。”   “那你敢不敢和我来赛一场,至少得比过我去,方才能入阿姐的眼。你不知道吧?我阿姐的马术在整个王朝算数一数二的。”   他确不知情,闻言颇感震惊。   深宅大院的女子,从何处习得过人马术?但他忍不住好奇,哪怕初次见面,未来还可能是自己的小姨子,他也还是丢了那点分寸。   “那就赛一场吧,二小姐千万手下留情。”   后来他勉强略胜一筹,谢晚似还不甘,赌气道:“这次不算,下次再来,让我阿姐当裁判。”   梁嘉善笑说:“好。”   后来谢晚回到家跟谢意说:“姐姐,我见到他了。对,就是梁嘉善,他长得挺好看的,像星星像月亮,给人的感觉很无邪,也很周到。”   周到到什么程度呢?分明马术也相当出彩,绝对不是“只会一点”这种程度,却只堪堪略胜一筹。之所以想要赢她,恐怕也不是顾及面子那么回事,而是想得她高看一眼,继而得谢意另眼相看吧?   “姐姐,他应该听说过你。”不对,或者可以说是,“他应该憧憬过你。”   “你怎么知道?”   “他的眼神告诉了我。”   谢意忽的一怔,谢晚不是第一个同她提到梁嘉善是人,她却是第一次开始怀想那个未婚夫的样子。   在世人眼中,他是梁府嫡子。梁家书香百年,根深蒂固,那不是历经一个王朝就能够壮大的家族,那个男子也绝不只是“长得好看”这么简单。   果真天真无邪的少年,不会对女孩子这么周到。   谢融曾不止一次提到过他,如他的名字一般,那是个像草木一样茂盛,像春光一样烂漫,像凉风一样舒意的男人,嘉和善良,不会给人带来一点点不适感。   如果她嫁给他,她一定会非常幸福。   谢意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刻她曾经向往过,如梁嘉善憧憬的那样,她也憧憬与他“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生活,可惜世事多变,谢家终究荒凉了下去。   此后便是再华光溢彩的小姐,终究也配不上那位少年了吧?   ……   不知道为什么,就在这个冷气十足的超市里,梁嘉善忽然出了一身热汗。   舒意见他走神,在他面前挥了挥手,唤他的名字:“梁嘉善。”   温润软甜的嗓音,独属于女孩的音质,梁嘉善如堕深渊般猛的被拉回现实当中,剧烈地喘息起来。   “你怎么了?”   “我……”他望着舒意,眉头微微皱起,“我好像看到你了。”   梁嘉善说,“那年元宵节花灯会,隔着很远我就看到了你。”   然后他登鹊楼,登至高处,在人群中看她。正月十五花灯会,人山人海,花团锦簇,她穿一袭银雪白狐大氅,在昏黄的灯火间穿行,臻首娥眉,宛若画境。   他一时看得痴了,犹如不经撩拨就已沉醉的游人,听身旁兄友说“她就是谢意”的时候,悄悄地按捺住了情窦初开的心房。   他像个涉世未深的少年,带着一颗颤栗的、羞怯的、鼓噪不安的心偷窥着传闻中的未婚妻。   她是那样美丽,那样传神,比之有生之年任何一刻都要心旌摇曳。   当然,当他心悦的那一刻,他也无比希望她能看到他的。   可惜她身旁有人驻足,挡住了她的视线,于是他领着弟弟妹妹又再次绕回浣纱河畔,急急忙忙又遮遮掩掩地朝她走过去,第一次见面就失了分寸地教尚才咿呀学语的囡囡讨巧夸赞她:“小婶婶长得真美。”   去年,今日。   梦境,癔症,分明环境变了,长相变了,灯火变了,什么都不一样了,可偏偏……她身旁的这个男人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她就是她,对吗?可是为什么会这样?   梁嘉善困惑地看向祝秋宴:“先生,你……你曾见过我吗?”   祝秋宴顿时有点头疼,看他的样子就知道是想起前世的事了,可现在是什么把酒言欢、秉烛夜谈的好时机吗?   就在人类的超市吗?   他说:“我劝你把精神科的朋友叫出来谈谈,嗯,就是你先前要介绍给我的那位。”   梁嘉善顿时有点委屈的意味,这位先生怎么这么记仇?   他转头看向别处,轻轻拭去额头的汗水。舒意给他递过去一张面纸:“你刚才是想到什么了吗?”   梁嘉善惊诧:“你也想到过吗?”   舒意点点头:“你相信命数吗?”   “我…… 我是无神论者。”   祝秋宴:啊呸,他是鬼!现在是鬼道的事。   不过梁嘉善话音一转,又道:“原来不相信,但是或许,围绕在我身边的有这样的命数吧?像你说的,是前生今世吗?”   舒意其实很犹豫,她不想刻意去隐瞒什么,但又不想故意引导什么,她总觉得这个未尽的故事是一个深深的漩涡,也许他并不想介入。   她没有回答,只是问:“你为什么突然想到那些?”   梁嘉善低下头,回想起刚才那一刻:   在看到那个曾经只是修长挺拔却羸弱苍白的男子,撑着一柄直骨伞为她遮挡风雪时,在看到那个男子经过岁月的沉淀,周身锋芒犹被收入刀鞘,却仍给人一种无法轻视之感,撑着一柄相似的伞为她遮挡阳光时,在他以一种神魂动荡的眼神凝视着她时——   “我的心忽然抽痛了一下。”   好像很多年前,他也这么抽痛过。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个大肥章,嗷呜快夸我。   现在打开了北京副本,感觉标题都变得生活化了哈哈。 第29章 丹桂   晚上一起吃火锅的时候, 得到舒意特殊叮嘱的蒋晚,强忍着对祝秋宴发作的心,用高挑的眉毛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千遍, 最后得出一个结果——你是不是除了衬衫黑裤, 没有别的衣服?   这么热的天, 穿这么严实做什么?   祝秋宴微微羞赧:“我怕晒太阳。”   蒋晚:……德性, 惯的你。   由于殷照年不在家,偌大的别墅只他们四个,一顿饭吃得还算融洽,最惊喜的是梁嘉善的厨艺, 平平无奇的火锅底料经他一手, 美味地能长胖十斤。   饭后蒋晚抚着圆滚滚的肚皮说:“梁嘉善, 听说你是我家小意的未婚夫,你们什么时候结的亲?我怎么不知道。”   “两家长辈年轻时定下的。”   梁嘉善一边收拾残局一边说, 舒意帮着把碗碟送到厨房,祝秋宴在认真地捣腾洗碗机。   一会儿问加多少水, 一会儿问开什么模式, 反正就是不让舒意和梁嘉善说上话。   蒋晚哼哼两声, 强行插入话题, 为梁嘉善制造机会:“那你们是娃娃亲啊!哇, 好古老的结亲方式,都什么年代了。”   梁嘉善想了一会儿,沉吟着说:“他们原先的打算似乎是让父亲那一辈结亲,但不知为什么最后没能如愿。”   提起这茬, 蒋晚也想起了一些陈年往事,还是她家里人告诉她的。   舒意的母亲舒杨是个画家,非常出名,外公舒礼然也是个画家,非常非常出名,总而言之就是薪火相传,渊源深厚,好几代的书香世家。   而梁家,梁嘉善的父亲梁瑾是个名企业家,爷爷梁清斋那就更不得了,开.国.功臣,生意大到海外去,曾在战争时期提供了不少助力,被授予特殊贡献勋章,至今还被邀请上□□城楼看阅.兵。   这两家相识属于强强联手,舒礼然原意想将唯一的女儿舒杨嫁给梁瑾,梁瑾似乎也对舒杨情根深种,当年一掷千金为她买下香樟别苑作为求婚之用的传闻一度传到今日,可最后两人却没走到一起。   最终舒杨火速地嫁给了殷照年,嗯,一个充满浪漫情怀的古董收藏家。   所以,蒋晚总结道:“两家长辈就退而求其次,让孙子辈来顶上?”   梁嘉善看了眼舒意,没有否认。   舒意听完也颇感奇妙,她原先不了解始末,还以为是长辈们闲谈之间随口定下的,未必值得当真。   旁人不知道,她却比谁都清楚。   殷照年与舒杨结婚的时候,家里好似出了点财政问题,因此入赘舒家,夫妻俩生活算不上和美,经常打闹,殷照年每隔一阵子就要上演一回“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以此来博舒杨的眼球,奈何舒杨总是一副不把他放在心上的态度。   时日长了,夫妻离心,殷照年就越玩越野。他们一直没有孩子,后来收养了她,因为入赘的关系她就跟了舒杨的姓,称呼舒礼然为“爷爷”。   倘若他们没有收养她,那这婚约要找谁去履行?   她想起之前舒杨说过,舒礼然这次从老家来北京就是为了促成两家的婚事,一时再看梁嘉善,神色间颇有点尴尬。   察觉到梁嘉善正若有似无地打量她,她挠了下耳朵,也假装捣腾起洗碗机。   祝秋宴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逡巡,忽的冷笑一声,一把丢下擦锅的活计:“不是已经21世纪了吗?还流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呐?哪来这些落后的乡巴佬。”   舒意被逗笑了:“您到现在还用着2G,我都没嫌弃您呢。”   祝秋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梁嘉善看他吃瘪就忍俊不禁,接手了祝秋宴的活计,把舒意赶到一旁:“其实我也是回国之后才知道有婚约这件事,你不用感到负担,不介意的话可以把我当成一个朋友,小时候我们也经常在一起玩。”   舒意点点头。   她还有点印象,小时候梁嘉善情商就很高,在她刚刚来到一个新环境完全无法融入的时候,他就已经可以从善如流地陪在她身旁,和她说话,逗她玩,让她愿意主动分享自己的心事了。   直到他离开,她才渐渐敛去了锋芒,变作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短暂地把自己是“金九”这个身份藏了起来。   “我记得你酒量很好。”梁嘉善回忆着说。   舒意摆摆手,蒋晚从后面凑过来一颗脑袋:“什么?小意会喝酒?这不可能,她从来不喝酒的。”   梁嘉善笑了笑。   “我说真的,她连红酒都不喝。”   见蒋晚较真起来,梁嘉善似察觉到自己一时失言,开始找补:“那我可能记错了吧。”   蒋晚不太相信他的解释,端看三人讳莫如深的样子,便知有什么唯独瞒着她。蒋晚双手叉腰,鼓起腮帮子道:“小意!你果真深藏不露啊。”   说完却莫名地沮丧起来,她看了眼厨房打转的三人,为自己找个借口,快步走到窗边。   盛暑的天,即便夜晚温度下降不少,草地里也还蒸腾着白日的暑气,一阵阵热浪伴着暖风浮上面庞,她捋了捋耳边的发丝,心头盘旋着一缕孤单。   和小意在一起这么多年,不是第一次发现她其实并不了解她。   拒绝老师的栽培,一定要匿名发表作品是这样;酒量大,和祝秋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也是这样;如今再加进去一个梁嘉善,他们之间似乎有股无形的屏障,将她拒绝在外。   她想触碰,却触碰不到。   犹如心间一直潜伏着的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似乎在过去某一个环境里,她也曾这样孤单过。   好像那对被“幽禁”在深墙大院里的姐妹。   ……   筱雅也死了。   火灭了之后,守卫带人进去清理时,那具烧焦的尸体几乎与铁窗融为一体,如何都掰扯不下来,最后无可奈何只能将其尸首斩断,首尾分离方才能抬出柴房。   谢晚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父亲、表小姐,凛冬、筱雅……一个接一个死了,阿姐还告诉她,父亲也是被人害死的,她正在调查幕后凶手。   她无法接受平静的生活中忽然丢过来的一颗颗炸弹,崩溃地问道:“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不让我为你分担?”   “晚晚,我只是不想让你难过。”   谢晚一步步踉跄着朝后退,退到退无可退的地步,摔坐在冰凉的地砖上:“既然不想让我难过,何不一直瞒得死死的,紧紧的,不让我知道分毫?就让我那当个天底下最大的傻瓜好了,可现在为什么又想让我知道了?想让我难过了?”   谢意尝试着搀起她,却被她反手一推,自己往后退了几步。她心中亦是痛苦不已:“对不起,晚晚,我以为我可以保护好你。”   但她失策了,她以一个宅院女子的身份去对抗储位之争的阴谋,输在了掉以轻心的位置上。   她没有想到对方陷害完谢融不够,还试图吞并谢家的家财,想要她全家都死于无声无息的洪流当中。   她无法再坐视谢晚当一只雏鸟,任由贼人宰杀,必要将她拉进局中,让她亲眼看到当局的残酷。   谢晚脑海中不断闪过王歌被勒死时满目疮痍的场景,凛冬从枯井里被挖出来时面容凹陷的样子,以及筱雅与铁窗互相依附的情态,小腹忽的一阵翻滚,她抠着喉咙干呕不断,却什么也吐不出来,连连失声。   最终,她被谢意纳入怀中。   “晚晚,对不起。”   谢晚枕着她的肩,有气无力地望着树梢后半掩着的月色,不太明朗的天,有乌云遮挡,伴着风浮动,要拼命地占领一席之地,那月色方才能显露一二。   “我更加难过的是,爱我如命的阿姐,血崩被人驱逐家门差点死在郊外时,我却毫不知情,这样愚钝愚昧的时候,还让阿姐惦记我的处境,为我发散疼痛的愁思。让你这样担心,作为妹妹的我该是怎样的无能啊?”   “不要说胡话。”   谢晚摇摇头,终究未置一词在谢意怀中睡了过去,第二日她出现在身怀巨富的“元和号”铺子门口,从粮油铺到裁缝铺,从金器铺到酒楼,她巡视了整整一天。   尔后一连半月,如斯往复。   回到她的明园小腿发酸发胀,丫鬟给她打来热水洗脚,她嫌烫,不肯放进去,丫鬟劝了一阵未果,正要作罢,谢意推门走进来。   丫鬟都退下后,一面小小的轩窗内烛火摇曳,映出两姐妹相叠的影子。   谢意半蹲着,托住谢晚一只脚,兜起热水浇在脚面上。谢晚不知是痒还是怕烫,又或者别的,脚不停地动,一直往后缩,被谢意不轻不重地拍打了一下方才规矩。   然后,看着姐姐为她洗脚的剪影,她眼圈微微地泛起了红。   谢意说:“我的晚晚真出息了,最近掌柜们都跟我夸你聪敏。”   谢晚扬起下巴,有些得意:“我现在还在学习阶段,等以后上手了,就可以帮姐姐多分担一些,不必所有的生意都你一人扛。”   “好,我等着那一天。”   洗完一只脚,换了另外一只脚,水接来洒去,逐渐没了一开始的温度,可心间却暖化了开来。谢意起身时腰间忽然一个酸痛,差点磕在脚踏上。   谢晚袜子也顾不得穿了,鞋子也踢飞了,急急忙忙蹦下床扶起她。   见她眼圈也微微泛着红,谢晚一时没忍住抽噎了声:“姐姐,我们一起幸福起来,好不好?”   ……   “在想什么?”   不知什么时候舒意走到窗边,唤回了蒋晚的思绪。蒋晚一回头竟是满脸的泪水,舒意忙追问道:“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了?”   “没事,有小飞虫到眼睛里了。”蒋晚抹了抹眼睛,“我打电话给冯今,他说待会来接我。”   “你不是说留下陪我吗?这么晚了还要回去?”   舒意回头看墙壁上的挂钟,已经快十点了。   “袁今到哪了?”   蒋晚一震:“你说谁?”   舒意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竟将冯今说成了袁今,一时暗恼不已,偷偷觑了眼蒋晚的神色,故作镇定道:“没什么,我刚才想起来学校里还有些东西没有收拾干净,明天想回去一趟,你要不要一起?”   “我不去了。”蒋晚低着头,“冯今约我明天去水上乐园,你让那两个陪你吧,我看他们都要争着当护花使者。”   打趣了舒意一番,蒋晚匆忙拿起随身的包,走出门外。舒意目送她走远,心里始终坠坠的,有丝不安,但却说不出根由来。   梁嘉善收拾完厨房的垃圾,经过她道:“我正好要去丢掉,顺便送一送蒋晚。”   舒意心头一暖,对上他善解人意的目光。   太晚了,一个女孩孤身一人离开,到底不太放心,可看她们刚才谈话的样子,蒋晚似乎有点沮丧,她这才没有勉强吧?   梁嘉善补充道:“等那个男孩来接他,我再回来。”   “好。”舒意把感谢放在心里,冲他露出一个笑容。   月色下树影在浮动,女孩的笑似一捧清泉,浇灌在心田。   梁嘉善低下头,修长的腿一步步踩着草坪穿过大门。他让自己不断回想那抹笑靥,也好忘记这一刻的选择为那个男人带来的足以让他嫉妒的二人空间。   祝秋宴才不要当这种好人,但即便如此,他也还是顺着空调管道三步并两步地掠至屋顶,瞅了眼在街头拐角处驻足的蒋晚,发出一声轻轻的喟叹。   她应该是猜到什么了吧?所以才急着想要逃离,想要躲起来,独自一人舔舐孤单的心事。   舒意仰起脑袋问他:“看到冯今了吗?”   祝秋宴说:“没有。”   “怎么还没来?”   “小姐当人家是开火箭的呐。”   舒意发现这一次祝秋宴回来,好似变得刻薄了。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小姐刚才已经问了两个,七禅不介意多回答一个。”   舒意微恼:“上辈子晚晚嫁人了吗?”   祝秋宴身躯一震。   “嫁给袁今了吗?”   在她有限的认知里,那位袁二公子似乎待晚晚极好。两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没有谁比袁今更了解晚晚。   而且看谢融的意思,袁今仿佛也愿意入赘谢家,帮助晚晚继承整个家族。   舒意不禁追问:“他们生了几个宝宝?”   祝秋宴闭上眼,晚风熏得游人醉,他的思绪似乎飞远了,但仔细考究,并未能远去。他只是佯装走了神,以此来回避小姐的追问。   因为他不想告诉她那个答案——上辈子谢晚死了。   而他,恰是那始作俑者。   ……   “祝秋宴。”舒意仰得脖子都快酸了,“你怎么不回答我?”   “聒噪。”   “啊?”舒意脸颊红了,他是在嫌弃她吗?   她刚要再说什么,忽然一把嫩黄的花蕊从头顶洒下,浓醉的金桂香气间传来男人略带宠溺的嗓音:“谁让小姐不按照游戏规则,一口气问这么多问题。”   寂静的夜,月色下洋洋洒洒的丹桂花蕊,梦幻如童话的一幕,渐渐揉碎了舒意的视线。   隔着重重的花影,她不再看得清那个男人,只依稀觉得他是那么英伟,那么骄矜,仿佛一个从天而降的神,将她从十数年锦衣夜行的阴暗生活里拉了出来,为她破开一道光。   如果,他没有破坏殷照年花重金买回来的这棵百年香桂的话,一切可能会更加恰如其分的美丽。   “祝秋宴!你快住手,我要被骂死了。”她跺着脚说。   祝秋宴笑得肩膀发颤。   随他去吧,是爱是恨,是地狱还是魔障,他都受着了。他一定不会再让她想起那些伤怀的过去,即便想起,也能叫她全都忘记。   他要守着小姐的天,以身相抵,以魂作偿,让那童话贯穿她的一生。   他是如此期许的、希冀的、祈祷的,甚至乞求的。   但他何曾如愿过?   作者有话要说:  晚晚两辈子都是任性的,三心二意的,唯独在对待姐姐这个事情上,她是努力的,要给她成长的空间。   而小意也总是扮演着“姐姐”的角色,怀着保护她的美好心愿在世道里挣扎,可惜未能如愿。   七禅,嘉善,袁二哥哥,筱雅,凛冬,姜利,其实都是一样的,究其根本都是很好的人,只是他们没得选择,最终都没能抗争得了命数而已。   这个文真的很难写,线太多了,我要头秃了。   有点点后悔哈哈哈。   另外明天不更,为英雄们哀悼。 第30章 梦魇   西江王朝, 文康十四年,千秋园。   静夜,谢意自明园出, 哄着谢晚睡下后便来到这座足以令整个王朝公卿贵族趋之若鹜的名种花卉园。   得益于谢家吞天的财富, 凡世间珍稀品种, 均有人不计代价搜罗送至这座花园, 以此换取他们想要的财物。   谢意思索了很久,才找回记忆里那点印象,原来是太祖奶奶爱花如命。   太祖奶奶早年是位公主,太祖爷爷是当朝首辅, 是时谢家荣极一时, 家中有三位公卿, 权柄无上,朝野内外无不为谢家马首是瞻。   但万物都有盛极而衰, 物极必反之势,到谢融这一辈只一男孙, 再到谢意这一辈更是女子满堂, 呈现一种如遭诅咒般的颓唐之势。   唯独太祖奶奶一手培植的千秋园, 却经百十年风雨, 越发明艳照人。   坊间传闻千秋园底下住着不少女鬼, 吸了谢家男儿的魂,硬生生搞垮了谢家。谢意常常听之一笑,并不发表看法,但她心中亦并非毫无想法。   时年初春, 乍暖还寒,夜月下树影婆娑,寒风凛冽,谢意忽的一个颤栗,不妨身后披上一件裘氅,喜色顿上眉梢。她回头一看,那丝笑意渐渐凝结在嘴角。   不是七禅。   她拢了拢披肩,向来人问道:“有消息了?”   融入夜色的一袭黑影恭谨道:“纵火那日属下追至城门口,就失去了对方的踪迹,一连多日私下探查,终于让属下找到他。”   “眼下在何处?”   那黑影略作思忖,扫了眼面前的女子,冷不丁撞上她凌厉的眼神,顿时泄声:“晋王府。”   谢意面上平静,未觉惊诧,似一切早在预料之中。她说:“能躲过你的追踪,想必身手不俗。依你看谢府还有多少晋王的眼线,尚未拔除?”   那黑影思索良久,只道:“那些都不过是弃子,主角恐怕还未登场。”   谢意嘴角再度浮起一丝笑容,赞许地点点头。手臂碰了石桌一下,朝黑影道:“姜利,坐吧,陪我说说话。”   姜利并未听从,只是掠过她身旁的石凳,朝她更近一步,挡住了风口。   谢意问:“你来府上几个年头了?”   “七年。”姜利想也不想道。   谢意点点头,若有所思。她豢养的杀手虽不多,但都是师出有名的高手,这件事连谢融都不知晓,严格来说谢府上下无一人知晓。   在他们看来,姜利只是前院一个负责洒扫的普通下人,根本连小姐的后院都去不得。只有她自己知道,从把他和他的几个伙伴从人牙手中买下的那一刻就存了怎样的心思。   幸而经年以来,他从未令她失望。   她忽而想起那日自码头归来,问过七禅的一句话:“知道我为什么每年都会去香山禅修吗?”   每个人都有不可以失去的东西,有些人失去了会认命,而有些人不肯认命。   凡失去,必夺回。   因此她去香山禅修的那些年,便是带着姜利等人叩请名师,行刀锋下杀人越货的行当,做世家小姐绝不会做的事情。   “还记得第一次上香山吗?”   姜利应声点头,一张宛若刀削的面庞沉着如冰,静静打量着她,心间翻起一丝涟漪。   “初见姜师,他不肯收我为徒,小姐在门前跪了三天三夜,却被他打出山下,后来小姐带着伤复请数月,姜师才勉强松口。”   当时姜师已经退隐江湖,在香山避世安度晚年,不知谁走漏了风声,竟让一个女娃找上门来,不死不休地纠缠他,令他不胜其扰。   后问她:“你养在深宅大院,吃穿不愁,何必未雨绸缪?”   她当时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城府谋算已是惊人,笑盈盈地回道:“我少时母亲得病去世,无人照看,身边仅有几个丫头。从懂事时就知不得父亲喜爱,那些不常回家的姐姐总是小心叮咛我,要万分讨好我的父亲,他才有可能把我嫁给一个好男人,否则必将如打发她们一般随便打发了去。既已无法选择出身,不想连将来也无法选择,一辈子看人眼色行事,我就得立起来,为自己争取脸面。”   姜师感慨于一个世家摧毁一个孩子的本事,心生恻隐,一把抓住姜利的肩膀,上下翻看几遍后,应道:“以后你就跟我姓吧,既小姐希望你成为一柄锋利的刀,那你就叫姜利,可好?”   他点点头,从流民到奴仆,再到有名字的少年,最后成为小姐的臂膀,这一生行将至此已见到最美的风光,他无憾了。   尔后数次上下香山,皆有小姐做幌,谢家也不甚在意她的样子,他们便再无顾忌,待得练就锦衣夜行的本事,就不必再受大宅院的束缚。   而小姐一手纯熟马术也是他教的。   在香山之巅策马游风,那是何等的恣意。小姐分明向往那世外的自由,却不得不困于一方围城,总如今夜般枯坐垂首,打理解不开的愁绪。   姜利敛下眼眸,刀光深处藏起一缕不易察觉的柔情,他为自己贸然为小姐披盖衣裳的举动而懊悔,又为能与她共赏一轮月色而心悸。   他说:“近年来姜师行踪不定,想必又在寻找避世之所。”   谢意微笑:“他应是在躲我,生怕我又要求他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譬如,杀死晋王。   姜利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冷意,很快,那眼中又氤氲起温婉的光。她像一个戏子,端坐在月华之上,拨弄着残破的局。   “这几年太子德行不佳,屡遭朝臣弹劾,虽日渐不得圣人之心,储位动荡,但以晋王今日起势,似不必急在一时。他若急于窥伺谢家财富,必另有图谋。”   “小姐的意思是?”   “皇家子孙若要收买人心,延揽大臣,朝堂上尔虞我诈的心机足够,不必费千金万银,除非……”谢意转头,目视姜利缓缓吐出几个字,“除非他在私下豢养军队,培植自己的势力。”   招兵买马,动辄伤筋动骨,且不能移用内库私银,未免遭人怀疑。如此一来,私下截停饷银或窃取豪富,就顺理成章了。   “我记得晋王一位侧妃的父亲是兵部侍郎?”   姜利会意,立刻应声道:“我去盯着他的行踪。”   谢意沉吟:“至于饷银这条线索……”   “属下可以一并调查。”   “不必。”谢意嘴角微勾,“养了那么久的崽子,是狼还是狗,总要验验真章。”   姜利眉头一蹙,下意识想起那个单薄的少年。自他入府,他就成了不能见人的影子,只能在他不在的时候出现。   姜利眸中火苗四蹿,咬牙道:“区区一个狗崽子,充什么狼?”   谢意仰头看他:“姜利。”   姜利猛的一惊,低下头道:“属下失言了。”   “你没有。”谢意说,“我只是……只是看不清了。”   自七禅出现,千秋园日渐繁盛,谢家却日益凋零,她看不清那背后的一双手,是否如七禅的手一般修长洁白?亦或如坊间所说,只是怪异的风水邪祟所致。   可筱雅临死前手指的方向又要如何解释?   无论如何她都要擦亮眼睛,再看一看那双手。   这么想着,她刚要开口,姜利忽如一道利箭掠至梢头,急声道:“谁在那里?”他心中如雷鼓动,谁藏于夜中,竟……竟让他毫无知觉?   也不知听了多少,姜利心下愧悔,朝谢意双膝跪下:“属下无能。”   谢意摇摇头:“如此也好,至少让我看清了。”   非弃子的棋子,那盘散局不只她一人在拨弄,那双手应就在谢府时刻窥探着她。谢意忽而一笑,满目悲凉。   不待细问,姜利立刻带人前去追踪。   ……   张靖雪一路疾行,见对方来势汹汹,似要结成一张密网将他罩起来,他匆忙之下潜入祠堂。   微弱的烛火在摇曳,案后一道身影仍在抄经。   他快步上前:“我差点露馅。”   其实不是差点,严格说来他已经露过馅了。   那日柴房纵火烧死谢意的丫鬟后,就曾与这个杀手打过交道,幸而他早有准备,至城门外入穴,掩去踪迹,不想对方竟蛰伏数日,一直蹲守他到晋王府。   甫入府内,察觉不对,再追至谢府,勉强扳回一城。不想还没听完,就再次暴露了踪迹。   张靖雪懊恨不已,疾步至案旁,见那人挥毫洒墨一派行云流水之势,似完全未受影响,他不免拔高声音:“他们马上就追到这里了!”   男子照旧岿然:“筱雅的母亲安顿好了吗?”   “这会儿恐怕已到南方了,买了个小丫头随身服侍,胆小细心,定不敢造次,奉养老人家终老。这么着你放心了吧?”   男子未答,转而道:“晋王有何吩咐?”   “他想见你。”   “为何?”   “还能为何?你不肯杀谢意,留下这么大个麻烦,现在府内的眼线一个个被清除,谢家的财库又迟迟没有下落。”   “你听到了什么?”   张靖雪便急忙将在千秋园听到的种种转告男子,至“晋王似在豢养军队”时男子眉头微动,一直到听到狼或狗的讨论时,手下方才一顿,一卷金刚经潦草收尾。   这时门外响起脚步声。   张靖雪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不停打转,然面前的男子却气定神闲,重摊开一页,狼毫沾了墨。   思量之时,墨水滴落,晕染成一片山峦。再添几笔,云雨始来。   男子忽而开口:“晋王在豢养军队吗?”   张靖雪急躁的心忽的宁静下来,神色几变,终成戒备:“你竟怀疑晋王?祝秋宴,你莫不是已经……”   端看他此番神态,仿佛已与敌人达成共识,莫不是共谋一计,将他瓮中捉鳖?   “好啊你!我道你之前怎么对谢意手下留情,原是存的这个心思!你快说,是不是早就和她狼狈为奸?”   祝秋宴沉默不语,任由张靖雪粗大的神经发散,最后谱写了一篇曲折离奇的故事,恨不能将他吃干抹净般拿眼神死死凿他。   末了在刀枪环佩之声逼近门外时,蓦的端起剑横在他脖子上。   祝秋宴笔下未动,只看他一眼:“就这么架着我,懂了吗?”   张靖雪原是不懂,此番似懂非懂,被他一再的转变搞得晕头转向,咬牙道:“你到底是敌是友?”   眼看对方就要破门而入,他急了,“你快说啊!我、我这粗人,脑子不灵光,看不懂你们这些政客运筹帷幄的伎俩,你只需给我点个头,我心中有数,挟你出谢府,就立刻放你走,届时你再……”   “啰嗦。”祝秋宴说,“你不必忧心,此番我是生是死,命不由你。”   张靖雪眉目凛然。   “也不由我。”祝秋宴说完,抬眸看去。   大门洞开,穿堂风瞬时涌入,撩起鬓发,揉碎毫末,刀光剑影直逼眼前。凉凉的月色里,一道纤弱却笔直的身影逐步走进来。   祝秋宴忽而想到,似乎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他的命运就已经写定了——凡此终生,所有请求,必不如愿。   母亲厌之,父亲憎之,家族血亲弃之,最终乃是一瞎眼的灶婆将他捡了回去,抚养长大。原因无他,只他出生时瞳孔血红,母亲险些失血过多而亡,而他不哭不闹,降生即如阎王。   他是个不祥的孩子,从小到大总是能听到别人这么定义他。小孩子们羞辱他,大人们则将他视作瘟神,如此也好,哪怕贫困到需要偷蒙拐骗度日的时候,他仿佛也比一般人要容易些许。   至少瞎灶婆弥留的那段时日,并未吃得多少苦头。   瞎灶婆是个在大酒楼专门负责捡柴生火的杂役,每月领着屈指可数的还要被剥削的一丁点银钱,总要讨得厨房大师傅的欢心才能带回吃剩的饭菜,自己抠着省着,勉强供应给他。   每每嚼着残羹冷炙不想让灶婆担心的时候,他都会对天发誓,终有一天功名在身,利禄如水,要登至权柄巅峰,奉养瞎灶婆至老死那一日。   但他未能如愿。   在他冒着被驱逐鞭打的风险每日在窗下偷听私塾先生讲课,夜夜潜入书社对月看书,十年一日悬腕练字,终习得一手好字足以以此营生,赚取束脩,可以参加科举的时候,瞎灶婆病倒了。   十二天的寒冬,薄薄一层泛黄破旧的窗纸压不住呼啸的北风,门框被吹得乒乓作响。   灶婆蜷缩在陋室唯一一张床榻的角落里,对他说:“小七,不治了,阿婆活够了。年轻的时候就想过了结,却总是盼望着转机,熬到熬不下去准备撒手的时候,却听到你的哭声,想着也许是老天爷给我活命的机会,就算不吃不喝也要将你养大成人啊,后来的这些年阿婆才算过得幸福。只是等不到住进你的大宅院,看到你娶妻生子了,阿婆心里遗憾呐。”   他固执地摇头,翻出床底下一直悄悄攒着的银子。   “小七,别怨,别恨,宽恕那些人,就是跟自己和解,你会幸福的。”   他头也不回地奔出门去。   那是一个冬夜,风雪交加,临街的铺面早已打烊。他穿着单薄的灰黑长衫,衣不蔽体,双手一拢,勒出消瘦嶙峋的脊背,鞋履破破烂烂,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漏风,他却无知无觉似的,一间药铺接一间药铺地拍门。   可惜没有一扇门为他打开。   他跪在雪地里,从未有一刻如那刻般虔诚,祈祷上苍垂怜,让他可以买到一剂药,至少让阿婆再撑几日。   他答应过她,要折一枝早春的桃花簪她白发间,圆她少时梦。   生而眼盲不是她的错,她只是没能为自己选择优渥的出生,健全的身体和一双爱她的父母,她并没有错。如他一般,他们都是放弃了自尊努力活着的人。   他那样祈祷,双手合十,额首贴地,强忍着打颤的冲动屏住呼吸,将眼泪与脆弱都逼退,雪落满周身他仍一动不动,乞求至少有一次转机可以降临,救救他可怜的阿婆吧,这真是位好心的老人家呐!   她真的是个很好心的老人呐!   然不知上天没有听见还是冷漠视之,这样的转机始终没有降临。   一直到天边翻出鱼肚白他才回到家,阿婆的身体已经僵硬了。   祝秋宴每每想到那一刻,都犹如身处万丈地狱,无以抽身,似要烧毁一片天,方才能平心中绝恨。   但他也总会想起阿婆慈祥的笑,用那一双死气沉沉却无端宽容的眼眸注视着他,为他抚平眉间的愁绪:“小七,一定要为自己而活啊。”   祝秋宴答应了阿婆,但他终究还是未能如愿。   一生至此,一无所有。   ……   忽然飘雨的夜,舒意自睡梦中感到一阵湿热,额头发汗,身下黏腻,朦胧意识间摸了摸床畔的空调遥控器,却不想将其往床下一摔。   “哐”的一声,人惊醒了,这才发现外面下雨了。   突如其来的一场雷阵雨,压弯丹桂的枝头,似有人在上面织梦,原先零落衰败的枝头,此刻又坠满花蕊,鲜艳欲滴,争着抢着朝她送来芳香。   她惊奇地推开窗,一道身影正渐渐走远。   撑着一柄黑伞,单手抄在裤兜里,独自行走在雨夜,天地茫茫,似只剩他一人。他将自己摆弄成一道随时可能乘风而去的影子,路灯接引着人世的尽头。   舒意心中猛的一颤,仿佛看到那尽头为他打开了一扇门,光涌进来。   他站在黑与白的交接处,苦涩地说:“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每当我做好准备背弃所有时,就会出现那萤火般微弱的光芒,让我像一个瘾君子日日夜夜为这缥缈的希望活着,活着,活着度过数不清的厌弃的岁月。可当我终于不再厌弃它时,它却忽然告诉我,我命不由我?”   为什么?究竟祝秋宴做错了什么,你总要如此待他?   舒意下楼的动静太大,接连撞倒了两张椅子,还在玄关前摔了一跤,可没等她追到那道身影,一开门那人就站在了面前。   祝秋宴全身都被淋湿了,上前紧紧拥住她:“小姐,可以给七禅抱一下吗?”   说完,他自我嘲解地笑了一下,“对不起,擅自抱住小姐,怪风太大,雨太急,思念小姐的心情太急迫,我太情不自禁。”   舒意只是听着胸间急促的心跳声,喉咙微微发紧:“你不是……不是已经回家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梁嘉善丢完垃圾回来后,他就自顾自找了个台阶下,说在附近的街区定了一间豪华套房,要去酒店享受温泉SPA了。   可前后不过数个小时,他怎么狼狈成这样?   祝秋宴说不出来,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他被自己可怜的命运魇住了,害怕瞎灶婆的厄运会再一次在小姐身上重演,害怕求而不得的生机总是与他擦肩而过,害怕如被刻进生死簿的命运会将他们再次分割,几乎不敢闭眼,不敢等待,不敢再去审问那片天,就急匆匆地回到了小姐楼下。   远远地看着她的睡颜,一边无聊地修葺桂树,浇灌特制的花露,让他们在暴雨夜为小姐开出一片“彩虹”来。   如此忙碌了一遭,惶惶不安的心总算安定。   可就在他准备离开之际,他却看到那扇门后自己的结局——凡此终生,所有请求,必不如愿。   哪怕是他的命,也不由他。   那一刻痛苦,眷恋,疯狂地想摧毁所有,种种思绪袭上心头,一种相似的厌恶感再次卷土重来。他想也不想回到了小姐家门前,然后抱住她。   可千言万语掩于唇齿,他却只能说:“大半夜出现在这里,还能为什么?当然是不想你被骂死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不想小姐被骂死,所以在雨夜为她开出一树花来,哎呀我的七禅呀。   今天的剧情虽然……我觉得……或许……有点虐,但我还是要欢天喜地地向你们推荐一本书。   接下来请我的好基友酒隆重出场!走过路过不要错过鸭!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哦!mua~~~   《许你骄纵》/子初酒   文案:   叶谙作为圈内公认的美人,肤白貌美,纤腰细腿,可惜却嫁了个什么也看不见的瞎子   知情人士纷纷扼腕叹息,唯有叶谙乐得自在   有钱,长得帅,还瞎,这不就是万千少女梦寐以求的完美对象吗?   婚后,叶谙的生活要多潇洒有多潇洒,住他的豪宅,用他的资源,在他面前横行无忌   直到有一天,这个瞎子突然复明了……   猝不及防翻车·叶谙:TVT   天之骄子谢朔一朝失明,从此变得阴郁暴戾喜怒无常   迫于无奈,他娶了一个叫叶谙的女人   婚后两人约法三章,等谢朔复明,就办理离婚手续。   后来,重见天日的谢朔却拉着叶谙的手,不肯签字——   #我曾深陷黑暗,后来终于得窥天光#   #男主大型真香现场# #和瞎子的互怼日常#   【先婚后爱】【明艳骄纵女主X病娇阴郁男主】 第31章 招晴   转瞬进入八月下旬, 盛暑清苦,天气多变。   一门之隔,外面风大雨大, 打落一片花穗, 院子的草坪上不知何时蹿进一只小野猫, 正浑身哆嗦地躲在灌木丛里, 凄惨地叫着。   舒意揉揉眼睛,面前仍旧空无一人,难道只是做梦?   她不禁抬头往上看,先前被摇碎的桂花枝头此刻却缀满花蕊, 黄澄澄一片, 连着细密的雨串成一线, 将树梢压得沉甸甸。   不是梦,可刚才那一幕算什么?   她分明看到祝秋宴出现在门外, 还、还抱住了她,可为什么须臾之间又消失于眼前?   她摸了摸冰凉的肩头, 上面早已没有一丝他的气味。   难道只是她想入非非?又或产生了幻觉?   她惘惘地走下台阶, 抱起小猫回到房间, 找出绵软的衣服替它擦干身体, 又翻出纸箱给她做简易的窝, 给她找了点吃食。   小猫似知晓她在帮她,乖乖地任由舒意摆弄,吹干毛发后就狼吞虎咽起来。夜半之后猫在纸箱里渐渐入睡,伴着它匀长的呼吸, 舒意原本寥寥的睡意也袭上心头,眉梢渐展。   确定楼上不再传来声响后,梁嘉善将撞倒的桌椅一一扶起,开了门,至玄关处望着头顶上的桂花树。   雨声滴滴答答,他心口仍在迟缓地阵痛着。   之前在蒙俄边境,未曾看到他们比肩而立,是时心中虽感微恙,却没有此番浓烈,让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处在一个怎样危险的边缘。   危险地破坏着什么,又危险地守护着什么。   同一时间,祝秋宴就在対街的树影下静静伫立。   与他一同静默的还有另外一道身影,在风雨瓢泼的天幕下与自然万物相近,任由寒气钻心,却丝毫不觉冷,不是因为他们漠然,而是夤夜行走数百年,皮肤对于温度的感知能力降低了,继而连体温都比常人低出少许。   不知过去多久,招晴先开了口:“祝秋宴,你疯了吗?就差一点,倘若不是我刚才拽回了你,她就会看到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祝秋宴此刻是什么鬼样子呢?一种草木荒芜、形容枯槁的模样。凡人的眼睛看他,他面孔苍白,眼球凸出,眸中细细密密布满浓稠的红;   隔远一些用历史的眼睛看他,他已然是昔年的祝秋宴,一袭破碎长衫,发丝散乱,乘风飞扬,面若死尸,双眼汩汩血流如注,那般疯魔之景象,比之阎王降生有过之而无不及。   招晴问:“你这副模样,确定她能承受得起吗?不会害怕你吗?”   祝秋宴声音嘶哑:“我早该知道的,她会恐惧我,不单是这副鬼样子,还有我的用心。”   “你果真疯了!”   “是,我疯了。”   他能不疯吗?他可以不疯吗?倘若不疯魔,今日世事该如何解释?   ——除非春色满园,花红百日,山河往复,故人依旧,否则我生生世世不再见你。   你看,都成真了啊。   千秋园依稀恢复昔日的荣光,故人们一一归来,重蹈覆辙演绎着上辈子的戏码,梁嘉善的一往情深,谢晚的孤单,袁今朝朝暮暮与长久时的舍离,王歌的意难平,而他一直盘旋于心口的相似的厌弃……如此种种无不正向他展示着“山河往复,故人依旧”的结果。   他渐渐感到一种失控,仿佛他前生、今生、来生,恐怕再重来几辈子,也无法改变终将与她势不两立的局面。   招晴眼见他一步步往后退,忽而撞上一棵老树,花果窸窸窣窣往下掉,而他竟无力到什么地步,区区一颗果子就将他砸得倒下去。   那么高大英俊的一个男人,直挺挺地往下一摔,惊起半山沉睡的亡灵。   她赶紧上前将他托起,眼中充盈着泪水:“你确定吗?她果真是谢意?”   祝秋宴摇摇头,只是问:“招晴,有可以让她忘记一切的药粉吗?”   “我不知道,我没有试过。七禅,你该知道的,如果可以遗忘,最先需要忘记的分明是我们。”   “不。”祝秋宴说,“我爱她入骨,怎堪舍得。”   “可如果她忘了,就不再记得你,也不会再爱你了。”   祝秋宴蜷缩在湿润的草地里,缓缓闭上眼睛,声音轻若浮尘:“她的爱,我从未敢奢望。”   ——   关于那句箴言,刘阳一个相信命数的人对此尚嗤之以鼻,就更不用说她。她从不信命,也不相信箴言会成真,但苟活在世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找些事做,于是就和他、刘阳一起重建了一座千秋园。   抱着一丝希望过活,总好过日子黑不见底吧?这些年祝秋宴很是快活的,她以为他会一直这么快活下去。   却没想到箴言果真实现,日日期盼于此的人却再次陷入万劫不复的痛苦当中。   自文康十四年之后,她仿佛再也没看到他这么痛过了,钻心入骨,如至炼狱。   这不是他一直等待的一天吗?   招晴忍不住问:“七禅,你后悔吗?”   祝秋宴翻了个身,却依稀睡得沉了过去。幕天席地,伴花草树木,雨夜动荡,万灵游走,他闭着眼睛,彷如魂已黄泉。   ……   第二日舒意回学校取东西,在宿舍楼下偶然碰见秦歌。因为要准备考研,她已经搬回宿舍,全情准备。   自那日在机场告别,两人就再未有过联系。不知她有没有向晚晚解释自己故意挑拨她们的小手段,晚晚却已然洞明,舒意就没再追究。   想着打个招呼就罢,不料秦歌却先停了下来。   “我听说你回来后一直做噩梦。”秦歌脸颊的痘痘已彻底瘪了下去,头发不必再作遮掩,大大方方地别至耳后,露出青春洋溢的面庞。   她微微笑着,压低声音说,“那种滋味怎么样?”   舒意眉头微皱,淡淡回道:“我不过一时。”   言下之意有些人却要被噩梦纠缠很久,秦歌面色一僵,顿感羞愤:“舒意,其实你就是她,对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舒意作势要走,秦歌猛的上前一步拦住她的去路。   “你就是谢意。”她笃定地说。   舒意含笑:“怎么?被噩梦侵扰不够,还要捏造出现实中的人物来作为你报复发泄的对象吗?”   秦歌说:“你不用跟我绕弯子,我在说什么你很清楚。这几天我也做了个梦,梦见那日去晋王府参加春日宴,在后花园遇见晋王之前,你猜我瞧见了谁?”   她是晋王安插在谢府的棋子,以她身份,除了春日宴恐怕别无机会接近那位位高权重的皇子。料想她此刻说的应与谢府真正的“内鬼”有关,舒意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做出几分漠不关心的样子。   秦歌心中没底,想要试探她的态度,忙迫不及待地揭示了出来:“是一个叫做七禅的少年。”   “不可能!”   舒意下意识否定,说完才发现自己暴露了什么,一时懊悔不已,“你不要瞎说,拉我一个下水还嫌不够?”   秦歌似笑非笑:“K3火车上那个叫做祝七禅的男人,就是他吧?你领回府里的少年。难怪你第一天上火车他就来救你,还几次三番帮你,你也与他格外亲密的样子,害得我以为你和蒋晚那个蠢货都对他一见钟情了呢。说真的,他和我梦中看到的样子没什么太大的变化。我只是好奇,他好像和我们有点不太一样。”   我们,特指她和舒意、蒋晚,明显是当世之中普通的人,只是因为上辈子的牵绊,这辈子才又走到一起。那个男人就不一样了,不管是周身气度还是从列车员口中听到的传闻,都太传奇神秘,令人难辨真伪。   秦歌低下头,有些遗憾地喃喃,“怎么没在火车上时就梦见他呢?不然总能发现一些端倪。舒意,假设我真的捏住了什么关于他的把柄,那么在蒙俄边境的拘留室里,你还敢那么对我吗?”   舒意看向别处,只道:“你越说越离谱了。”   “呵。”秦歌嘲讽一笑,“我突然有点感谢那让人长久深陷的噩梦了,一定会善加利用,努力找到他和我们不一样的关键,到时候你可千万不要来求我啊。”   舒意不确定祝秋宴身份暴露的话,会为他带来怎样的后果。   秦歌离开很久之后她心中仍惴惴不安,一时在想她果真在晋王府见到他?会是他吗?可那一日分明是她(王歌)设计将七禅拽到谢晚的马车上,就是为了让他同晚晚发生一些什么,也好离间谢家姐妹之情。   这不足以成为一个有力的佐证。   但……这又可能是一个新的转机,否则筱雅临死前手指的千秋园又该作何解释?   她心不在焉地收拾完剩下的东西,左不过几本学科类的书,并三两幅画,之前一直不敢拿回家被舒杨看到,只好藏在宿舍。   眼下毕业要交宿舍,这些东西该藏到哪里去?她苦恼地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先让蒋晚帮忙代管。   蒋晚和冯今不知去了哪里玩,两人的手机都打不通,她只好先把画裹起来,打算直接送到蒋晚家里。临走前还要跟老师打个招呼,就顺道拐去了艺术楼,不想一抬头竟看到老师陪同舒杨走了出来。   舒意一惊,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办,最后只能尴尬地笑了一下。   舒杨刚从国外参加完画展回来,面容尚有风霜疲惫的痕迹,略带指责的目光瞥了她一眼,没有多说什么,与老师寒暄几句,另约时间相谈,便先带着她离开。   她提着满手的东西,走不快,气喘吁吁地跟在舒杨身后。   舒杨脚步不停,仍旧飞快往前走,想必是生气了,舒意浑如缩头乌龟一般,一声也不敢吭,亦步亦趋地缀在身后。   忽然舒杨猛的一停,她差点撞上她后背。   “多大的人了,走路还不看路。”   舒杨气恼归气恼,到底不忍心见她受累,腾出手来帮她拿东西,又道,“这么多东西你一个人怎么拎得动?为什么不叫爸爸开车送你来?”   转念一想,这丫头本就故意瞒着他们夫妻,又怎么会叫殷照年来送?就又道,“嘉善不是住在家里吗?”   舒意说:“昨天夜里下雨,我捡到一只小猫,他早上帮忙送去宠物店做检查了。”   舒杨批评她:“事有轻重缓急,既然是你带回的小猫,就应该负责到底,你今天应该陪嘉善一起去宠物店。来学校拿东西的事,你是不是没有告诉他?”   “我……”   她确实什么都没说,只是拜托梁嘉善帮忙,他就一口应下了。   “你呀。”   舒杨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狠狠瞪她一眼。两人至校外停车场,舒杨停下脚步,在包里翻车钥匙,开了锁后招呼舒意上车。   一回头见她站在原地,正望着某一个方向出神,她好奇地循着视线看过去。   就这么一看,整个人僵住了。   不远处的街边,殷照年开着拉风的跑车,正弯腰揭开车门,绅士地为一个女孩遮住头顶,让她坐进车内。两人不知在说什么,殷照年笑成一朵花。   舒杨记性很好,寻思着问:“是那天在火车站和晚晚一起的女孩吗?”   舒意艰涩道:“是。”   殷照年这个花心大萝卜!居然还惦记着秦歌!   舒杨撇撇嘴,哼笑一声,让舒意先上车,径自朝殷照年走过去。   她一贯知道他有拈花惹草的臭毛病,每回出国他就跟过年似的,恨不得放两响鞭炮庆祝一下,只他们习惯了伪饰太平,逢场作戏,不想令舒意担心罢了。   只这个不死心的东西,在外面野也就算了,居然野到女儿的同学身上,还公然到学校门外来接,真当她已经死了吗?   殷照年殷勤地为秦歌关上车门,正要绕过车头去另一侧,余光瞥到一抹身影,本是不经心的一看,差点没吓破他的胆!   他几乎是贴着车头靠了上去,瑟缩地往后躲,声线带着一丝明显的颤抖道:“怎、怎么提前回来了?”   舒杨拨动着耳边的乌发,柔婉一笑:“突击查岗啊。”   殷照年几乎抖成筛子。   他对舒杨的恐惧让他练成一种条件反射,完全可以通过观察舒杨此刻的神情,分辨其笑容的虚伪程度,来判断自己身首异处的可能性。   虽然还没到最高级别,但距离也不远了。   舒杨问:“车里坐的是谁?”   不知道为什么,殷照年心里酿起一丝期待,说:“哦,小意的同学,请我帮个忙。”   “帮什么忙需要帮到脸就差贴到一起去?殷照年,我给你半小时,在我回到家之前你最好出现,否则我会生气。”   这话是真的稀奇了,殷照年咂摸了半天,这些年也就在舒意的事上见她动过火气,事关自己她从来不闻不问,生气都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事了。   殷照年觉得新鲜,马不停蹄地将秦歌轰下车。   眼看舒杨已经发动车子,舒意正趴在窗口朝他挤眉弄眼,他飞过去一吻,马上就要回家跪搓衣板,不想秦歌却忽然勾缠上来,挂住他的脖子。   刚刚年过四十的男人,保养得跟男明星没什么两样,瞧着也就三十上下,英俊多金,嘴巴还甜,尤其一双多情的眸子,真会说话。   “不是说要带我去吃饭吗?怎么又变卦了。”   殷照年有些不耐:“你没看到吗?都被我老婆抓个现行了。”   “什么现行,说的这么难听,我们又没有做什么,只是吃饭而已。她要乐意,带她一起嘛。”   “你以为你是谁。”   殷照年就是这种性子,高兴的时候陪你疯,上天下地哄得你飘飘欲仙,真当自己是个要紧的角儿,可他不高兴了,无情地像一缕风,说抽身就抽身,什么都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   起先这个女孩在边境朝他示弱,一副楚楚可怜的姿态,实在惹人注目,他左右要忙活,对她多一番照顾不过举手之劳,没想到她也配合,一来二去就看对眼了。   游戏人间嘛,他最擅长不过,加之是舒意的同学,这层身份更为禁忌的果实平添一抹异香。   万万没想到竟被舒杨撞个正着,还得来一份意外之喜,多年不得舒杨正眼想看的殷照年内心正洋洋得意,着急回家显摆自己的成果,哪有闲情同秦歌攀扯,一把撂开她道:“想要什么,直说吧。”   这个女孩一直若即若离地吊着他,不刻意疏离,也不特别亲近,就在刚才忽然说什么今天有空,想要他过来接她一起去心心念念的网红餐厅打卡,他还当她想通了。   后见小意也在,才觉意味深长起来。   敢情拿他当猴儿耍?   一根搅屎棍子,先忽冷忽热,这会儿倒刻意靠过来,还能为着什么,无非想搞得他家宅不宁。   不得不说殷照年在这方面有过人的敏锐,眯着眼睛一瞅,就知道女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江湖人称“狐狸精杀手”。   秦歌见他已然冷下脸来,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格格不入的矜贵之气,顿觉无趣,懒洋洋道:“不去也好,省的占用我学习的时间。”   殷照年不置可否,发动车子。   见他没有挽回的意思,她不再端着,隔窗看着他:“现在想不到有什么想要的,之后如果想到了,可以找你兑现吗?”   殷照年敷衍地点点头,跑车当即发出高调的轰隆声,绝尘而去。   舒杨一到家就进了房间,殷照年紧随其后,蹑手蹑脚地拧开门缝一看,舒杨正在里面换衣服。胸罩的扣子解了一半,手一顿,扬起衬衫就朝殷照年扔过来。   他把带着舒杨香水味的衬衫放在鼻间深深吸了一口,随后往怀里一揣,舔着笑脸挪进去,这时舒杨已换好了衣服,走到阳台上。   从高处往下看,舒意和梁嘉善正在草坪上给小猫安装木头房。   殷照年跃过她的肩头朝下看,一路上紧张而又期待的发作已然了无痕迹,她眼中似乎除了小意,再也放不下其他人。   殷照年觉得自己又高估了自己,被一种自作多情的丑态给激笑了,抽出根烟含在嘴里,阴阳怪气地问:“怎么了?他们看着不相配吗?”   舒杨难得没有驳斥,看起来忧心忡忡的样子。   “你不用担心,这两天她没再做噩梦了。”   舒杨冷冷道:“你整天不着家,能知道什么?”   “是,我是不着家,可嘉善不是在嘛,我哪一天不给他打电话?反正在你眼里我总是不称职的,对小意总没有你上心,对吧?”   殷照年也来了脾气,不再惯着她。   舒杨也痛恨男人一来脾气就在房间里抽烟,快步上前,直接捞过他指间的烟头掐灭,手一抛,扔到垃圾桶里。   那是一双画家的手,纤细笔直,骨感白皙,无数个夜晚在他们刚结婚的时候,他曾那样幻想过,可惜总是未遂。   这女人究竟是性.冷淡,还是只对他冷淡?   “舒杨,咱们也在一起这么多年了,小意也养了十几年,现在她大学毕业,该算成年了吧?父母之间的事也没必要再遮遮掩掩,你跟我说句真话,她到底是不是你在外面的私生女?”   ……   舒意没想到,有一天居然能看到舒杨暴揍殷照年。殷照年年轻的时候不说帅过娱乐圈半壁江山,那也是出了名的富家公子,红尘万丈,绿叶丛中,可以说是游刃有余。   哪里想到败在舒杨手上,还被她吃得这么死。   于是半个下午,就听到殷照年求饶的声音,不停地说:“我错了我错了,我说错话了,老婆大人你就原谅我吧,我下回再也不敢了。小意!快救救爸爸,爸爸要断气了!”   听他声如洪钟的样子,离断气还差得远,舒意扬声道:“爸爸,好好道歉,不要分心。”转而又对梁嘉善说,“让你见笑了。”   梁嘉善倒没觉得有多尴尬,他一向有应对万事万物从容不迫的本事。给小猫安装好了木屋,他忽而想起什么,说道:“早上带它出去时,一个没注意让它跑到了马路上。”   他指着马路对面的树丛,对舒意说,“不是梦,他昨夜来过,早上才离开,我在那里看到了他。”   梁嘉善又望向头顶的丹桂,才刚进入八月,这棵桂花树就已经飘香十里了。   这是那个男人为她创造的奇迹,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言不由衷,身不由己,去而复返,返而复去,但裹挟着雨夜逃离的身影可以作证,深夜降临枝头将这棵树装点一新的事实也可以提供依据,他正在经历着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   梁嘉善欣赏这个情敌,同时也不想她跟丢了魂似的,一整天都心不在焉。   “小意,你想去找他吗?”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都在爆肝,不要养肥好不好。 第32章 新茶   “小意, 你想去找他吗?”   “现在?”   屋里还时不时传出殷照年凄厉的叫声,舒意抱起小猫,安置进新搭建的小木屋, 想了想摇头道:“不去了。”   她才刚被舒杨抓包, 若不是殷照年冲到前头拱了火, 现在在里面惨叫的恐怕就是她了。而且她还想着秦歌先前的一番话, 似陷入一个死循环中。   谢府的“内鬼”果真是他吗?可如果不是他,为什么来而复去?为什么将那莫名其妙的一个拥抱空留给雨夜。   她想不明白,索性不再想,和梁嘉善收拾了一番后, 去厨房做晚饭。饭间提起梁老爷子八十大寿的安排, 舒杨说:“那天我有点事, 恐怕去不了,小意你代我去。”   殷照年撇撇嘴, 忍痛咽着饭菜敢怒不敢言,只敢悄悄地朝舒意递眼神, 一个白眼翻到天上去, 好像对此不屑一顾。   舒意强忍着笑。   殷照年怕梁嘉善误会, 又解释道:“你舒阿姨是大忙人, 总理请她都要排队预约, 你可千万别介意,到时候有空的话就帮忙照看下我家小意,那天肯定有不少宾客。”   梁嘉善之前已经看过拟邀的名单,确实有不少商界名流, 好在是在家里的别墅过寿,没有媒体记者到场,应付起来应轻松不少。   他点点头,又问:“殷叔叔也没空?”   “我肯定有空的,不过我要陪老爷子嘛。你们年轻人待在一起,有利于培养感情,我瞎凑什么热闹。”   舒杨的父亲舒礼然已然到了北京,不过另居别苑,没有同他们在一起,说是怕吵。   舒意想到这茬,回到北京还没去探望过爷爷,觑了眼舒杨的神色,小心翼翼道:“要不我明天买点东西去看爷爷吧?”   殷照年默不吭声,也拿眼尾瞧舒杨。   过了好一会儿舒杨才应了声:“代我问声好。”   又要人代!殷照年忍也忍不住,脸埋到胸口闷闷地笑了两声,骚气十足的花衬衫下一张俊脸笑得充了血,肩膀一抖一抖。   被舒杨拿筷子抽了下,忙敛起嘴角,一本正经地端坐着。   梁嘉善看不懂他们一家三口之间的眉眼官司,却觉得有趣,晚间同梁瑾打电话提到这件事,梁瑾思忖半晌说道:“当年舒杨执意嫁给殷照年,跟舒老爷子闹得不太愉快,之后老爷子迁居老家,父女俩走动不勤,感情也日益淡薄,只勉强维持表面关系罢了。”   说是没有空来参加八十寿诞恐怕也是借口,她大抵只是不想见梁家人。   也不想见他。   梁瑾的叹息就在嘴边,将叹不叹,最后还是收了回去,转而问道:“小意这几天好点了吧?”   “嗯。”   自从那个男人出现,她好似就不再噩梦缠身了。梁嘉善忽的想起那晚借口丢垃圾,送蒋晚回家,她也是编的由头,冯今根本没有来接她。   找到她的时候,她还在街角蹲着,一股沮丧之气挥之不去。   他问她怎么了,她摇摇头,不说话,过了很久只是问他:“梁嘉善,你相信前生今世吗?”   短短一晚上,这四个字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了。以往只在电视剧才能看到的桥段,不想有一天竟出现在现实生活中,还发生在他的身上。他一时也说不出话来,问蒋晚:“你心里会痛吗?”   蒋晚说:“我现在不痛,但我总是开心不起来,有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总是笼罩着我,我走到哪它跟到哪,像影子一样怎么甩也甩不掉,你说奇不奇怪?”   她说完起了身,有些不好意思,“你会不会觉得我傻了?”   “没有。”他只能说,“我也信。”   “什么?”   信什么呢?前生今世还是命数?他无法笼统地概括,可能是和蒋晚一样的感觉吧,始终有那么一阵阵痛猛的袭来,让他无法呼吸。   一如当时,一如此时。   梁瑾久久没有听到下文,拿捏不准他对舒意的态度,沉吟着说:“你明天回家住吧。你和小意现在还没结婚就整天在一起,传出去影响人家女孩的名声。等你爷爷过完寿诞,我看两家老爷子就要协商这件事了。”   看梁清斋拟定嘉宾名单的架势,就差把全城的权贵都请来了,其中还有不少红顶名流,声势吵这么大,似乎就要在寿宴当日定下两家婚事,只他担心舒礼然一厢情愿,舒杨怕是不能如他的愿,就这么把宝贝女儿嫁到梁家来,毕竟她的芥蒂那么深。   而且嘉善至今也没有明确表态。   他还想再探探梁嘉善的态度,梁嘉善却避过了这个话题。   第二天舒意特地起了个大早,给自己扫了一层淡妆,抹了口红,挑了件看起来很乖不容易出错的中式对襟仿旗袍裙,还偷摸到殷照年的储藏室里翻箱倒柜,挑出两盒上好的新茶,并两瓶茅.台,准备一起带着去拜访舒礼然。   一回头不妨殷照年正言笑晏晏地瞧着她,她颇有做贼心虚的自觉,堆砌着笑脸甜甜地喊了声:“爸爸,今天起这么早?身上不痛了?要不要我回来的路上给你捎点药膏?”   殷照年老脸一热:“我家小意本事看涨啊,不仅学会了偷鸡摸狗,还学会了挖苦爸爸。”   “我哪里敢,这是关心您。”   殷照年鼻子哼哼两声,从她手里抽走茅台,转而换了两瓶法国酒庄的压箱底塞她怀里:“你爷爷不爱喝白的,送茅台过去我怕他把你轰出来。”   舒意吐吐舌头:“为什么呀?”   她以为那一辈的老人家都爱喝白酒,她生父金原就爱酒如命,每回过关走边境不喝两口都睡不着觉。   殷照年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这事得问你妈,我可不敢说。”   反正和当初那档子事逃不了关系就是了。殷照年见舒意懵然无知,担心她撞上老爷子的晦气,到底没忍住提点两句:“你妈和梁嘉善他爸的事,听说过吧?”   舒意老实地点了下脑袋。   殷照年立刻跳脚:“谁告诉你的?什么时候知道的?哎呀这是哪家的大嘴巴!也不知道都说了什么,反正你不用放在心上,这事跟他们都没关系,是舒家老爷子闯的祸。”   嘴上信誓旦旦表示“我不敢说”,可这一开口就跟开了闸似的收也收不住,舒意没想到就在这个档口把掩藏多年的秘辛都听了去。   殷照年也没什么大嘴巴的觉悟,说得津津有味:“原本好好的婚约,坏就坏在一瓶酒上,舒礼然喝多了,和梁嘉善的姑姑有点那什么,虽然最后没成,但你妈觉得膈应。这要嫁到梁家去,老公的姐姐和自己老爸差点有一腿,多让人尴尬呐,于是就和梁瑾一拍两散了。奇的是梁家父子俩居然都不介意,还是你妈破釜沉舟毁了这桩婚事他们才勉强作罢,这不,现在主意打到你和嘉善身上来了。”   殷照年颇为同情地拍拍舒意的肩膀:“其实我倒没什么芥蒂,反正你妈也不喜欢梁瑾,那厮惦记归惦记,也就只能隔岸瞧着,最终还是我占了便宜。不过嘉善是个好孩子,小时候我就喜欢他,怎么说呢,他这个孩子七窍玲珑,凡事都拎得清,所以让人觉得柔和,没有攻击力,而且聪慧识趣,总能知道你需要什么,但你得记住他始终是个男人。男人嘛,骨子里多少有点血性,也会有点见不得光的卑鄙。”   舒意不懂这种卑鄙是什么,但她后来懂了。   得到殷照年的格外照拂,再去拜见老爷子,她的心情就没有那么忐忑。殷照年提点完就回去睡回笼觉,又把司机的活交给梁嘉善。   梁嘉善起得早,把院子里的花草修剪了一遍,给草坪浇完水,还交代了家政阿姨一些琐事,如此她出门的时候,他还是已经在车上等了一会儿。   夏天太阳出来得早,八点不到热浪已扑面而来,车内空调适宜,出风口捎来一丝凉意,恰到好处吹落她额角的汗珠。   舒意拿出纸巾压了压,原还担心妆花了,会让老爷子觉得她不得体,现在顾虑全消,因此更加感谢梁嘉善的体贴。   “不好意思,又麻烦你,我看我要快点考驾照了。”   梁嘉善说:“夏天学车容易晒伤,不是很着急的话,秋天再学也不迟。至于我……是我表现不够明显吗?我来你家,就是想让你麻烦的。”   他回国之初方才得知两人的婚约,回忆起小时候她的模样,并不排斥,后在边境见到她,慢慢衍生出一抹好感。两家长辈故意撮合,舒杨虽态度不显,却没有明确拒绝,如此看来和她结婚似是水到渠成的事。   他是这么考虑的,也是这么按部就班地履行自己的职责与义务,这么期待着的,无法否认想掠夺她芳心的企图,尤其是在刚才惊鸿一瞥的瞬间,当她穿着贴身的旗袍款长裙,穿过爬满藤萝的山墙走过来时,刹那闪过他脑海中的另外一道影子,与之渐渐重合,强烈的痛意再度袭来,他强忍着冲过去将她纳入怀中的冲动,攥紧了拳头。   无从解释,他只能将之认定为一个男人青睐一个女孩最直接的本能。   可这样的企图在出现另外一个男人后破灭了,他又看到笼罩在她身上一层若有似无的虚假柔光,这才意识到什么。   这一切并不能如他所愿。   阳光斜扫进来,照在他伏在方向盘的手臂上,渐趋平静的青筋脉络透过白皙的皮肤一眼到底,往上去,简单的水洗蓝色衬衣袖口挽至臂弯,领口微开,突出的喉结在微微滚动。   仔细看的话,他其实很帅,是一种细水长流的耐看。眉眼间如卧佛般的沉静内敛,是只有经过事的人才能练就的气质。   他与祝秋宴不一样,祝秋宴是千变万化,神佛于前,刀光在后。他是晴光潋滟,碧波无痕,山水之间,不见锋芒。   舒意低下头,承受不起来自他亦或来自那位“梁嘉善”的好意,还是呐呐地道了声谢。   两人一路无话,及至舒礼然的别苑门口,梁嘉善忽而开口:“小意,如果想取消婚约的话,这种话我看还是由我来开口比较好。”   舒意的小心思仿佛被洞察,朝梁嘉善笑了笑,说道:“我和爷爷虽然不亲,但我知道他是个多么顽固的老人家,这件事恐怕没有转圜的余地,所以我没打算直接开口。”   舒杨尚且要找到殷照年这样足以令老人家妥协的下家,才敢对抗权威,她可没这么大的胆子,第一回 上门就说要取消婚约,怕不是嫌头太铁。   再者殷照年刚才给她说了那么多,无非是向她打预防针,面对这位老人家需得谨言慎行。再怎么着也是舒杨一脉相连的老爹,是她的爷爷。   她心里都清楚。   梁嘉善听她这么说,仿若也松了口气:“那就好,我多怕待会进去会跟不上你的反应,倒连累你。”   舒意朝他摆摆手:“没关系,我们可以先试探试探他老人家的态度,反正梁爷爷大寿还有好些天,有时间做准备。”   她应是已经深思熟虑过,梁嘉善一时说不出心里的滋味,既苦且涩,又为她的机敏感到一丝丝赞许。   旁的女孩要是碰到婚约这种老掉牙的事,恐怕早就闹开了,她却不咸不淡,任由事态发展,收集多方消息,然后在心里酝酿出一个妥帖的方案。   她实在不像泡在蜜罐里长大的女孩。   梁嘉善自觉越是靠近她,越能看到她文弱表面下沉着的另一面,因下道:“小意,你从未想过要嫁给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  我申请榜单了,但我断更太久,收益少了很多很多,估计没有榜单,要一直这么……淡淡地忧伤地码下去了……   你们千万不能抛弃我呜呜,写完看不到你们就觉得好孤单哦,我到底在写给谁看!鬼哦! 第33章 古砚   “小意, 你从未想过嫁给我吗?”   舒意一愣,终是摇摇头。她没有想过嫁给梁嘉善,也没有想过嫁给任何人。在周奕找到她时, 她就已经做好了将这条命捆在秘密名单上的准备。   梁嘉善露出一丝极不易察觉的苦笑, 颔首道:“我知道了, 先下车吧。”   今天要来拜见舒老爷子, 他昨晚连夜准备了礼物,是之前在国外参观展会时拍下的一方砚台。是时只是偶然,后来得知砚台的手工制作人乃是舒老爷子的忘年之交,年前罹患急病去世, 舒老爷子为此还亲去灵堂悼念, 悲痛万分, 他才觉察出命定的意味。   不偏不倚,刚好都发生在回国之后。   这方砚台一经送出, 再不苟言笑的老艺术家也会开怀。   舒礼然找来放大镜,仔仔细细将砚台边角看了个遍, 末了抱着不肯放手, 直说要将这东西摆在床头, 日日陪着他一起睡觉。   他身边只有一个助理, 年近四十, 代为管理他作品的售卖与收藏,笑着安抚完颇具孩子气的老人,随后将砚台收起,招呼舒意和梁嘉善落座。   舒礼然还不高兴, 梁嘉善陪着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情绪才高涨起来,笑眯眯地打量着面前的年轻男人,满意之色溢于言表。   “我跟你爷爷也是多年的老朋友了,这回来也没别的,就是把你们小辈的亲事给定下来,也算了却一桩心事。”说完他咳嗽起来,舒意忙上前替他顺后背,递了茶杯给他。   他就着茶杯的边沿喝了口水,勉强压下胸间翻滚的不适,将发颤的手藏到身后,这才正眼看向舒意。   这个孙女不是舒家正宗的血脉,他自来不喜欢,不过舒杨脾气犟,殷照年也不争气,这么多年都没哄得舒杨给他生孩子,到底还是差了点本事,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把目光投向这个名义上的孙女。   穿着得体,打扮适宜,长得也比一般女孩漂亮,眉眼透亮,颇有几分淡雅如菊的意味,倒像是舒家养大的孩子。   早年他曾受过梁清斋的恩惠,梁家如今手眼通天,什么都不缺,他想要还了那份恩情,唯有将约定践行到底。   这么着一想,原本板着的脸略微缓和几分。   舒礼然招招手,对舒意说:“你也坐,听说你大病初愈,还惦记着我这个老人家,光这份孝心就比你妈强多了。”   舒意当作听不懂他对舒杨的不满,靠近他老人家说:“妈妈也很关心您,这些东西都是她帮我挑的呢,嘱我一定要好好给您陪个不是,她忙完手上的事就立刻来看您。爷爷也不要偏心,女儿是个宝,难道孙女就不是个宝了?”   舒礼然瞥了眼她带来的茶和酒,笑意明显了些:“说话也好听,看这嘴皮上的功夫,是和殷照年学的吧?”   “爸爸也很想念您。”   舒礼然点点头,不再继续之前的话题。大半个上午就是带两个年轻人逛他的园子、书房,听他讲在老家乡间的趣事。老人家见小辈懂事,心里高兴,午饭都多吃了一些。   中晌在摇椅里打瞌睡的时候,舒意趁机探了探口风。   舒礼然态度强硬:“我知道你们年轻人不讲究老一套,这不是给你们培养感情吗?我瞧着嘉善哪哪都好,也很喜欢你,难道你不喜欢他?”   舒意哪敢说真话,只能佯装害羞,迂回地打太极:“可我刚认识他不久,总要相处一两年才知道合不合适。爷爷你不知道,现在年轻人闪婚得太多,闪离的也多。”   “什么离不离的,但凡小两口想好好过,互相帮衬着,就铁定离不掉。你可别学你妈那副高傲劲,整天摆个臭架子给谁看?也就殷照年爱捧着她的臭脚。”   果真是活过半辈子的老艺术家,生冷不忌,说起自己女儿房内那点事也不含糊。   舒意自觉一家子人都颇豪放不羁,生怕话题越扯越远,赶紧往回拽:“我不是,我只是想再处处。”   老爷子听懂了她的意思,眼角一掀,露出精光:“你是不想和嘉善在一起,还是不想嫁进梁家?”   他怕她是受了舒杨的影响,对梁家人有什么想法。回想当年那件事,他委实羞恼,不再给舒意分辨的机会,一把扯了毯子盖住脸,挥挥手道:“我要午休了,别在我跟前碍眼。”   梁嘉善忙来打圆场:“爷爷不要生气,小意不是那个意思。她是女孩子,有些话含糊说不清,只是害羞而已。”   “那你说,你们到底怎么想的?”   梁嘉善想了想,揣摩着老爷子的神色试探着道:“不是不可以结婚,只是我们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三观,生活态度,对未来的规划等等,这些都会影响婚后的生活。现在我们还在初步了解的阶段,谈结婚还太早了一些,小意工作也没有定下,尚有太多的不确定。我们是怕兴冲冲地在一起,以后若是闹起来,倒令两家长辈为难。”   “就你的性格,能跟她怎么闹?”   老爷子到底有偏见,对舒杨也好,舒意也好,总是觉得他们故意跟他作对。这么一想更加生气,索性午觉也不睡了,起身同他们细细掰扯。   “早年老家发大水,死了多少人你们知道吗?要不是梁清斋拉我一把,现在这世上已经没有舒礼然这号人物了。”   舒礼然指着梁嘉善说,“你们梁家子孙多,生意大,不愁娶不到合心意的媳妇,老爷子也不会惦记我们一个靠笔杆子生活的小户人家,之所以这么多年还谨守当初的约定,纯粹是出于对革命情谊的看重。你们这些年轻人没经历过,不懂可以理解,但不要随便拿些谎言来搪塞老人家,我虽然身子不大好了,但脑子还很清醒。反正这件事在我这里没有余地,你们要想怎么着,自去找梁清斋协商。”   他一口气说了太多,气得脸都红了,咳嗽又起。助理见顺不过气来,忙拿药给他,又给两年轻人递眼色。   舒意和梁嘉善只好先行离开。   梁嘉善生怕给老人气病了,与舒意在门厅等了一会儿,直到助理用嘴型告诉他们已经睡下后,两人才稍稍放心。   助理送他们到门外,看了看面前的俊男美女,打趣道:“瞧着也不是没法相处的样子,怎么就不能在一起呢?”   梁嘉善自我揶揄:“看来是我还不够努力。”   助理拍拍他的臂膀:“那你可得加油啊!你也看到了,舒老这边非常强硬,至于梁老那边……”助理捂着嘴,悄悄道,“我看是一点风都透不进来,这两位长辈二十多年前错过了一次,这次恐怕轻易不肯再错过了。”   末了,她对舒意道:“老爷子身体不大通泰,你妈妈如果有空的话,还是让她来一趟吧。”   舒意凝眉:“很不好吗?”   “说不好,时好时坏,舒老这人小孩脾气,易喜易怒,挺不好的,容易伤肝,偏医生的叮嘱他又不肯听。我看也就你妈妈随便说句什么他都当宝,比医生的话管用一千倍。”   舒意眼睛一亮:“那如果我妈妈来游说他老人家的话,是不是就能奏效了?”   助理略带同情地扫了眼梁嘉善,心说你这哪里是努力不够,分明就没努力到正确的方向上去,不免为他捏一把汗,对舒意也没有给很大希望:“这可说不准,我看两位老人都挺乐见其成的。”   ……   一路上,舒意垂头丧气地靠在车上没有说话。   这一趟也不算全无收获,至少知道了两家长辈结亲的初衷,原来还有一层“救命之恩”的关系在。看舒礼然的样子,这事在他那里就是说破天去,恐怕也没得商量。   人老了,固执起来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反正他们那一辈多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也过得好好的吗?也不觉得年轻人的顾虑是顾虑,反倒会觉得他们不识趣,不懂得领受长辈的好意。   尤其是她身份尴尬,理应更加懂得知恩图报,毕竟舒家抚养她至今。可报恩报恩,总不能拿终生的幸福去赌?   她倒也罢了,梁嘉善怎么办?   舒意忍不住悄悄打量他,仍是一如既往的宽和大方,嘴角常带一丝笑意。   他不说话,应当是照顾她的心情吧?失落得太明显,好像巴不得要马上跟他撇清关系似的,他心里应当也不好受吧?   舒意自觉有愧,低头拧裙子上的绣球图案,低声说:“对不起。”   梁嘉善从她看过来的那一刻就猜到她要说什么,占着红灯停车的档口,转过身来看向她。他几次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可到最后却都打住了,几次之后连舒意都不禁疑惑看他,他深思良久,终是一笑,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没关系,不想和我结婚不是你的问题,以后就把我当成哥哥好不好?小时候就觉得你特别需要保护的样子,现在我只是实现了一个小小男子汉的理想,感到非常有成就感。”   她说从来没有想过嫁给他,劝说舒礼然时虽没据理力争,可明确的态度之间似也没有考虑过失败的后果,如此直奔目的而去的她,既然不想承受他的感情,那么何必再为她平添负担?   梁嘉善不是放手了,只是忽然之间不想再勉强。退一步或许会有海阔天空吧?   舒意避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我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红灯变成绿灯,后面有喇叭催促,梁嘉善才刚浮上头脑的思绪被暂停了一下,不得不先发动车子离开,一直快到家他才捡起那点险些再次被尘封的思绪。   他遥想了一番初见她的场景,一个偷偷酗酒的七八岁小女孩,周身戾气难消,与眼前的她大相径庭。   这些年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小时候啊,眼神很凶。”梁嘉善尽量用一种不会冒犯她、至少不会让她想起伤心事的口吻道,“像戈壁滩上的幼狼。”   舒意嘴角一挑,笑了起来:“我爸爸也这么说我。梁嘉善,你知道的吧?我是从西江来的。”   她用诚挚的眼神注视着他,试图告诉他一个属于她的秘密。   西江,那个地方不只是她的来处,更是她的归处,是孕育她、壮美她的地方,更是牵绊她,让她神魂相授的地方。   梁嘉善说:“我知道,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在边境初次见面时,他们曾经聊过这个话题。此番再提起,心境已大不同。梁嘉善早该看清这个答案,她不属于北京。   舒意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这样的笑容,恣意的,包容万千的,更有一种隐约的豪迈渗透在里面。那是金九的戈壁,是幼狼的豪情。   “我在等一个人。”她说,“等到他我就回去。”   ……   回到家殷照年不知又去了哪里浪,只有舒杨一人在。   梁嘉善把舒意送到家门口,想到昨晚梁瑾对他的叮嘱,说:“爷爷快过寿了,家里琐事多,有些宾客名单要亲自去送,今天开始我就回家了,等正寿那日再来接你。”   舒意点头应好:“你把地址给我就可以。”   梁嘉善没有勉强,又交代了一些琐事,舒意忽而发现,只有区区几天,他仿佛比她还了解这个家里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点点滴滴都在他的心里。   她的心口忽然簇生一丝动容。   “我原来想,至少得在那个男人回来当保镖之后再离开,但不知道他究竟犯了什么毛病,至今还不出现,看来我得快点把精神科的医生朋友介绍给他了。”   梁嘉善低眉浅笑,眼眸点漆般璀璨,就在这个蝉鸣的午日,他对舒意说,“小意,如果他一直不来,请你让我回到你身边。”   “让我以哥哥的身份,保护你吧。”   作者有话要说:  无辜躺枪的七禅:K.O   下章七禅要回来了!!!!!一定会有这个过程的,当七禅终于决定原谅命运的不公,却发现苦等数百年后的结果依旧不会改变时,他一定会陷入一个悲从中来的局面,无法再面对小姐,所以这两章只好先让嘉善攒攒好感啦。   还有,其实这本书就是群戏啦,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线,我已经快成秃子了。   你们如果有好用的洗发水,也可以推荐给我。 第34章 利刃   “让我以哥哥的身份, 保护你吧。”   -   舒杨在二楼的阳台,听不清底下两个年轻人在说什么,但可以看得出小意有点难过, 嘉善在极力克制, 却也抵挡不住潮水般的湿润, 最终他急匆匆地同她告别, 驱车离去。   只是分开几天就这么依依不舍,应该处得不错吧?舒杨是这么想的,却万万没想到晚上舒意就说了这么一番话。   “妈妈,我不想和梁嘉善结婚。”   舒杨惊讶万分:“为什么?你不喜欢他吗?”   “不喜欢?那你喜欢谁?”   舒意无奈:“妈妈, 我一定要喜欢谁吗?”   舒杨搞不清她的想法, 只是觉得梁嘉善确实不错, 哪怕芥蒂深到和梁家沾一点边就觉得恶心,她也还是愿意接纳梁嘉善, 足以证明他有绝对的说服力,可以让她放心把女儿交给他。   “如果现在没有喜欢的人, 为什么不尝试和嘉善处一处?”   舒意头疼:“那您就当作我有喜欢的人吧。”   “是谁?”舒杨追问。   舒意望着天花板, 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人影, 她气恼他破坏了珍稀的桂树, 又气他大半夜骑在枝头搞什么乱七八糟的花样, 更气他抱了她一句解释也没有就消失得不见踪影,气得把小人打跑,可一转身,那人又出现在面前, 晃着一张颠倒众生的脸,毫不知羞地讨打。   她打也打不过,最后两眼一闭,咬着牙说:“没有谁,就是个鬼。”   舒杨正色道:“小意,不要耍脾气,你之前的事妈妈还没跟你算账。”   舒意马上变成鹌鹑。   “不好奇我怎么知道的?”   舒意小声说:“好奇。”   舒杨略显轻蔑的眼神扫她一眼,缓缓道:“也是凑巧,一个老朋友找我,说他儿子想买章园陈列展上一幅画,奈何是个学生的毕业作品,学生的老师不肯割爱。老朋友没有办法,只好请我这个名画家去掌掌眼,给他儿子另挑一幅画。我想着你也毕业了,学了几年画总是没有进步,风格也不温不火的,顺道去找你老师聊聊,结果这不就撞到一起了吗?我一看就知道是你的手笔。”   舒意学画,自小由她亲自传授,一笔一画都是她的影子。   可这孩子不知是没有天赋还是心思不在,画人总是缺点神韵,画物总是七分相像,画景更是山水写意,几成印象派,她虽不甘心,大学也将她送去美术系,可她一点水花也翻不出来,她渐渐地也失去了信心,不再勉强,哪里想到这孩子居然藏拙!故意在她跟前收敛,装出一副笨拙的样子。   看她老师扼腕叹息的样子,她当时满脑子都是立刻回到家好好抽她一顿。   “我那个老朋友的儿子,你应该也认识,听说之前还和你一起去旅行。”   舒意暗恼:“不会是江远骐吧?”   舒杨笑了:“就是他,怎么?是不是觉得怎么翻都翻不出妈妈五指山的不止你爸,还有你?就你这点本事,勉强躲得过初一,还能躲得过十五吗?你老师说了,不忍心你明珠蒙尘,也打算通过学校来找我呢。还纳闷地问我,好端端一个书画世家,到底怎么教的孩子,竟让她这么怕见世面?”   舒意挠挠耳根:“我没有,我只是……”   她不由地在心里叫苦,江远骐到底怎么知道那幅画的作者就是她的?   不过也不要紧了,就算没有他,老师也不会放弃吧。   “妈妈,我错了。”舒意决定乖乖投降。   舒杨挑眉:“也好,那你说说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大学也毕业了,想继续深造吗?”   舒意勇敢地摇了摇头。   “不想深造,也不想和嘉善在一起,那你到底想做什么?”舒杨拔高声音,强行按捺的平静终于破开一道口子,“你别告诉我,你想回西江。”   “妈妈,我……”   “你别说了!”不等舒意说完,舒杨径自打断她,“小意,从把你带回北京的那一天,西江就和你没有一点关系了,那里没有你的亲人,没有你的朋友,没有你的家,我知不知道你到底为什么想回去?但我知道,你一直有自己的主意,就像你一直瞒着我在画画上的天赋一样,你只是不想有一天走了我为你安排的路,就回不到你想走的路了,对吗?可如果你真心把我看作你妈的话,就听我的话,要么出国深造,要么嫁给嘉善,两个方案你选一个。”   “为什么?”舒意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么多年以来,每次她问到西江的过去,舒杨总是三缄其口,一个字也不肯透露。   舒杨却笑了:“我以为你知道为什么。”   舒意一顿,脑袋垂了下去:“因为我爸爸妈妈不是死于车祸,而是被人害死的,对吗?”   “你知道就好,我接到你妈妈临终前的急电,将你托付给我的时候,她也是这么同我说的,以后金九就死在西江了。在北京的只是舒意,是我舒杨的女儿。”   舒杨背过身去,默默拭去上涌的泪水,“小意,我不想看到我的女儿年纪轻轻就要葬身那片土地,我不想有一天再接到一通急电,再去西江,就是为我的女儿收尸,这样的一天我想都不敢想,每次才刚起头就已经疼得不能呼吸了,而你现在却要我切切实实地经受这些。小意,究竟这么多年,你有没有把我当成你的妈妈?”   舒杨面容冷静,声音却不乏颤抖。舒意的心里犹如汪了一滩水,快要将她淹没了。   殷照年打开门,蹑手蹑脚走到楼上时,恰好听到的就是这一句,下意识躲进墙角,便见舒杨快步从房间走了出来。   门被重重甩上之前,舒杨又道:“在你做出选择之前,这几天你就待在家里不要出去了。”   殷照年摸了摸身上还没好透的伤口,顿觉浑身发痒,屁也不敢放就偷摸着回到楼下。   从酒柜里开了瓶红酒,走到窗边,本想独酌半杯压压惊,谁知就这么伤春悲秋地一瞧,却见一个男人正从他家屋顶上翻下来。   一身的黑,宛若刀削的面庞,裹进逼真的夜,只剩冷冽。   殷照年惊叫一声,舒意在二楼听到,忙推开窗朝外看去。   一捧□□自从窗外投了进来,直挺挺砸进她的怀里。浓郁的丹桂馨香顿时扑鼻而来,她勉强稳住身形,将花抱实,来不及去分辨到底哪个值钱的枝头被砍了去,就撞进一双深渊般凝肃的眼眸。   是姜利!他回来了?!   姜利扯了扯嘴角,指指舒意怀里的花,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随后弯下腰,作出一个撕毁裙子的假动作,最后在殷照年报警的时候,潇洒地扬长而去。   殷照年冲进院子,见华光溢彩的百年香桂犹如中年脱发的“地中海”,少去了整整一圈树顶,顿时恸哭哀嚎道:“我的名品啊!哪个遭天杀的采花贼,我不活啦!!”   ……   祝秋宴知道自己不会溺毙在水中,哪怕沉入得再深,窒息的感受再浓烈,胸间被挤压得再痛,他也知道自己不会轻易死去。   可他还是出了水面,因为有人进入了他的房间,不是招晴。   祝秋宴湿漉漉地跨出浴缸,修长有力的腿踩在大理石地砖上,随手扯过一面浴巾裹住紧实的腰身,水珠接连滚落肌肉均匀的胸膛,最后顺着腰腹消失于无形,只留下一道道浅显的水痕。   夜晚的落地窗映照出他如山峦般起伏的脊背,和数不清的刀疤伤痕,同时也清晰地照出身后的人影。   即在刹那间,姜利举手投降:“是我。”   祝秋宴认出他的声音,及时收手。姜利甚至没看到那刀锋有没有出过鞘,一股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恐惧感已经从后脖子爬了上来,留下一层密密的寒意。   “你怎么找到我?”祝秋宴冷得像一抔雪,不同于往日任何一个时刻。   姜利却不恐惧这样的他,勾唇一笑:“我自有我的办法,既能找到你,也能找到那位小姐。”说罢,他屈指弹了一株嫩黄的花蕊到祝秋宴洁白的床单上。   一抹熟悉的颜色钻入视线,祝秋宴的瞳孔骤然一缩,声音紧绷:“你对她做了什么?”   “呵。”姜利嘲讽道,“躲起来当缩头乌龟的人,我还以为她不再是你的小姐,差点就做什么了。不过不要紧,日后我总要对她做些什么的。”   祝秋宴扫他一眼,没有说话。   “你的小姐要和别人结婚了,那个叫做梁嘉善的男人,我看到他殷勤地像只花蝴蝶,一直围绕着小姐嗡嗡嗡。”   涵养不错,长相不错,家世也不错的男人,从里到外没有一处让人不满意的地方,这样的结婚对象,其实还算不错吧?   姜利继续拱火:“你的小姐似乎有点意动,看起来在她心里没有什么非你不可的必要性。”   祝秋宴哼声:“我的小姐,和你没有关系?”   姜利撇撇嘴:“我想要的关系,她给不了。”   是给不了,还是他想得太出格?祝秋宴站在落地窗前,北京的夜,繁华一一入眼,却留不下任何风光。   他穿过透明的幕墙,一直盯着身后的人,身后的人也一直盯着他。   就在某一个瞬间,祝秋宴道:“我想起来你是谁了。”   谢意豢养的杀手。   过去每次出现都是蒙面的形式,只给人一双黑不见底的眼眸。张靖雪在成为晋王府的私兵之前,曾是驻守边疆的一只鹰隼。而他,身手与张靖雪可以不相伯仲。   祠堂那一夜,最终出现在他面前的只有那位小姐,他不知又躲进了哪一个黑夜。   而今,他来了。   “他日等你知道你是谁,再回想今日你对小姐做的这些事,你一定会后悔的。”祝秋宴若有似无地喟叹,“像我一样,像他一样。”   姜利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眉头微皱:“后悔的事每日都在做,不差这一件。来这里只是想告诉你,我跟踪那伙人离开蒙古,顺藤摸瓜又回到北京,线索中断,我知道他们的目标也是秘密名单,这种时候虽然很想快点将她占为己有,但也不便太过勉强引入注目,毕竟我要的只是名单,不是她的命。”   祝秋宴蓦然转过身来,与姜利视线相交。   说是十二月飞霜也不过如此了,姜利可以察觉到男人的敌意,戒备与阴鸷的眼神与火车上那个优雅神秘的家伙简直截然相反,但他可以笃定,就是他。他有一种天生的洞察力,可以判断出来面前这个男人绝对不会伤害那位小姐。   “嫁给一个不爱的男人和去一个陌生的国度,如果是我,这两个选择我都不想要。但换作是她,随便哪一个选择,至少都能让她活得久一点吧?”   姜利言尽于此,周身气息敛藏,压低帽檐,将下巴收入黑暗之中。和来时一般,再次悄无声息地翻窗离去。   祝秋宴驻足窗前,彻夜未眠。   第二日招晴打开房门的时候,一缕晨曦的微光洒落在他肩上,一夜之间已经枯死的老树,仿佛又活了过来。   她不敢置信地上前:“你……”   祝秋宴露出一抹温柔的笑:“虽未得到,但不想失去,这种心情想必每个人都在经受吧?”   于是,在这一日晴空万里的午后,祝秋宴拎着大包小包的礼品,光明正大地拍开了舒家大门。   作者有话要说:  殷照年: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哈哈哈哈哈 第35章 哺乳动物   舒意觉得, 她家客厅的气氛可能从来没有这么凝滞过。   舒杨一脸震惊地盯着这个未经允许擅自上门的男人,半晌之后仿佛终于接受了他的说辞,再次确认自己的耳朵有没有出岔子:“药园真的被毁了?”   祝秋宴凝重地点点头, 眉宇间一股凛然大义。   “那我家小意的药怎么办?”   舒杨这时才觉察出问题的关键, 药园被毁, 没有合适的草药, 小意每个月怎么度过血崩的劫难?那个毛病都快看过大半个中国的医生了,没有一个能调理好,唯独这个男人的姐姐——招晴。   当然,这是祝秋宴自己介绍的身份。   “怎么会这样?我、我买配方可以吗?”   祝秋宴摇摇头:“姐姐已然仙游去了, 没有留下配方。”   此刻正在房顶听墙角的招晴:……仙游你妈!   舒杨震惊之余, 心渐渐凉了。仙游这种话, 若是放到别人身上或许还有点考证的可能,可若是招晴, 就没什么值得怀疑的了。   当初她走投无路巡访到西江的时候,心里已然不抱一丝希望, 加之对西江那个地方深恶痛绝, 打定主意走一圈就算了事, 可没想到当地寺院的人竟然告诉她有这么一个老中医存在。   说是祖上一代代相传的医术, 技艺炉火纯青, 救了不少罹患奇难杂症的病人,五湖四海前来拜访的人数之不尽,朝圣一般三步一叩五步一拜的也不在少数,只求她千金一方。说得神乎其神, 民间都有美名“老药仙”。   只不过“药仙”不常见人,轻易也不给人治病。   舒杨走了很多门路,托了人,给了钱,买通重重关卡,才能见那人一面。刚一照面就觉得碰见了骗子,哪有药仙长得这么年轻貌美,跟妖精似的一股风尘气息?别说是救世济人的菩萨,就连神婆都差了点说服力。   她眼瞅着就要走,还是对方先开口问她症状,她抱着侥幸心理说了几句,那位叫招晴的女人方才回忆起来,原是掉进西江大河却侥幸没有死的女娃,与他们也算颇有渊源,如此取了一些草药,研磨成粉,让她带回北京,于经期前冲水服用,果然药效无穷。   之后的那些年,每隔一段时间她都会问招晴买药,交通不够便利的时候派专人去取,亦或他们托人捎带到北京,快递发达之后多半直接寄送,可不管怎么样,都是寄到代收点,而不是家里的地址。   关于这一点舒杨心里门清,她就是不想让舒意再跟“西江”扯上一点瓜葛,连招晴的身份都是瞎编的,说成南方一个上了岁数的老中医。   可她哪里想到,有一天“药仙”的园子也会被烧毁,而她先前怕触了招晴的霉头,居然从没想过买她的药方。   舒杨的太阳穴一阵阵跳动,想了半天还是没想明白事情怎么发展到这一步,因此叹了声气,回到原点:“你怎么找到我家的?”   祝秋宴一时愣在原地。   千算万算,算漏了这一茬,这可怎么办?他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眼瞅着舒杨目光越来越精明,这就要暴露了,舒意躲不下去,从楼梯上走了下来,问道:“妈妈,是从南方过来送药的吗?”   舒杨赶紧点头,一边回舒意道:“是啊,你的药吃光了,妈妈又买了些新药。你看人家多上心,特地从南方送过来。”   一边冲祝秋宴挤眉弄眼,偏他没看懂似的,支吾着询问:“南方?”   舒杨顿时啥也不想了,赶紧拉着祝秋宴走到一旁解释道:“我女儿不知道你从西江来,一直以为你是南方的中医。”   “啊,这样啊……您为什么要骗她?”   “……”   舒杨揉揉太阳穴,“她小时候在西江生过病,老是做噩梦,我怕她想起,只好编了个说辞。你可千万别说漏嘴了。”   祝秋宴心领神会:“好的,阿姨,您放心,我嘴巴可严实了,保管您的女儿不会起疑。”   舒杨心思不在,没能察觉他此番话的深意,敷衍地点点头,又道:“没有药可怎么办?这毛病也就招晴能治,怎么会这样?她也不提前说一声,这突然来一下子,让人一点防备都没有。唉……药仙什么的,临走前不是可以看到光吗?她就没留下什么指示?”   祝秋宴说:“阿姨您别着急。”   称呼一个比自己小了几百岁的美丽女士为“阿姨”,祝秋宴还有点害羞,带着笑意说,“阿姐仙游之前教了我一套针灸的手法,或许可以治疗血崩之症。”   “真的?”   “我算了下日子,从今日起,每隔一日施针一次,到经期之前应可以缓解。”   舒杨松了口气:“那就好,还得拜托你在北京多住一些日子,食宿方面你不用担心,我……”   不等舒杨说完,祝秋宴已然顺着梯子往上爬了:“阿姨,行装我都打理好了,没关系,我愿意帮您的女儿渡过难关!这些家乡的特产就当是叨扰您的谢礼了,阿姐仙游突然,我亦感万分愧疚,这次北上就是为了帮您女儿治病的。您放心,治不好我就不走了!”   舒杨:?   然后,祝秋宴就莫名其妙又顺理成章地在舒意家住了下来。   舒家人口简单,不过舒杨和殷照年经常出差,十天半个月不在家都是常有的事,家里有固定的阿姨每天来打扫卫生和做饭。   阿姨给祝秋宴收拾了一间客房,得到舒杨的格外叮嘱,这间客房在一楼偏角落的地方,离楼梯最远,要上二楼一定得经过客厅旁的楼梯。这么着舒杨还不放心似的,让阿姨这阵子也住在家里,就在楼梯口旁边的客卧,如此祝秋宴的一言一行就逃不过阿姨的法眼了。   舒杨下午约了舒意的老师,两人打算把章园展厅的那幅毕业作品摆到舒杨的私人画展陈列售卖,但出于是《西江往事》的组图,舒杨心里有刺,办这个事不想让舒意知道,但又舍不得丢下她的天赋和前途,只好匆匆找个借口离家而去。   殷照年自昨夜宝贝的丹桂被人折断,已经到医院输氧去了,当然这也是他的说辞。   一时间偌大的舒家就只剩下舒意,阿姨,和一个外来的陌生男人。   舒意刚到楼下拿饮料,阿姨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后,倒把她吓了一跳,抚着胸口直笑:“阿姨,你走路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   阿姨不苟言笑:“小姐有什么需要的可以喊我一声,我给您送上去。”   “不用。”舒意心想这点小事,没这个必要,想了想又问,“阿姨下午不用回去接小宝吗?”   “我跟儿子媳妇说过了,特殊时期特殊处理,他们可以理解,再说太太一直对我不薄,我不能这个时候丢下小姐一个人在家。”   阿姨一边说一边往走廊角落的方向窥探,捂着嘴凑到舒意旁边小声说,“到底是不知根底的陌生人,小姐还是小心一点好,待在房间里一定要锁门。”   舒意:……   她想同阿姨说,其实没必要这么紧张,那个男人看着挺像好人的,可不等她说完,阿姨就把话抢了过去。   “小姐你年纪还小,没有见过世面,现在的坏男人多得是,看着人模人样,其实心里黑得跟秤砣似的,又沉又重。贪你的钱还算小事,要是贪你的色问题可就大了!小姐还没谈过恋爱吧?好好一颗小白菜千万不能被猪拱了!”   此刻某猪正意兴阑珊地靠在楼梯扶手上,露出迷人的微笑。   阿姨一回头陡然看到这么大坨人影,吓得直接从地上弹起来:“你、你这人,怎么跟鬼似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祝秋宴说:“可能阿姨说话太专注了,没有听见我的脚步声。”   舒意小声嘀咕:“骗子,本来就是鬼,哪来什么脚步声。”   祝秋宴歪头一笑:“小姐说什么?”   阿姨不想让他随便跟小姐搭话,忙抢白道:“没什么,小姐你拿了饮料快上去吧。”   说完直把舒意往楼梯上推,经过祝秋宴身旁时还护犊子似的把舒意挡在身后,时刻与他保持着安全距离。   半个下午,舒意时不时就听到阿姨和舒杨打电话汇报情况,直到确定那个外来的陌生人非常规矩,一直没有出房间门之后,舒杨才稍稍定心。   而此时此刻,那个理应在房间的男人,却气定神闲地坐在舒意窗外的枝头上。   “七禅好伤心啊,小姐的家人把我当贼一样防着。”他委屈地摘了一朵小花,扔到舒意佯装看书的脸上。   舒意脑门一痛,放下书瞪他:“本来就是,你撒谎,装相,目的不纯,还不是贼?”   “目的不纯?”   祝秋宴捻着一朵嫩黄的花蕊,指腹像温柔的刀,一下下刮着它的心智,就这么拖长了眼尾,有一点没一点地含着她,“想见小姐,是件目的不纯的事吗?”   “那你为什么……为什么忽然?”   舒意说不出来,她自己也没有想到,居然只是在一个瓢泼的雨夜被他抱了一下,她就一直耿耿于怀到现在。   是害怕他会一去不复返吗?还是有什么隐约的猜度正在扩散,令她总是不敢轻易碰触,总是下意识想逃避。   祝秋宴摇摇头,说:“如果令小姐伤怀,那一定是七禅的错了,但请小姐相信,七禅从始至终都是为了守护小姐。”   舒意低下头,轻轻地哼了一声。   “厚着脸皮上门打尖,还不是因为七禅无家可归。至于撒谎,装相,不都是为了小姐吗?”他又委屈上了。   舒意哭笑不得:“药园真的被毁了?还是,你真的会针灸?”   祝秋宴摇摇头:“若说撒谎,七禅只说了一句谎话,那就是谣传我阿姐仙游去了。”   他刚说完,屋顶上就传来一声轻斥:“祝秋宴,你找死吗?”   祝秋宴忙佯装往舒意房里逃,招晴随后出现在视野中,伴随着枝头的晃动,逐渐浮现完整的轮廓。   舒意定定看去,好一个古韵柔媚的女子,像极了影视剧里秦楼楚馆的头牌,确实有那么一点风尘气息,然这点风尘并不在于她成熟妖媚的长相,而是一种和祝秋宴相似的,穿越历史长河,历经斑驳岁月,一步步走至如今的疲惫而绵长的风韵,让人一看就会想到,这一定是个有故事的小姐姐。   招晴穿一身红黑配色的旗袍,妖冶的牡丹红在她身上烂漫盛放,将她描摹成一个吃了血的千年妖精,加之妆发都是民国的韵味,舒意有一刻恍然觉得自己入了戏。   在不知名的朝代,不知名的地方,遇见同样面容的她,彼时她挽着祝秋宴的手,头靠在他肩上,那是何等的亲密无间。   一刹那,她又惊醒过来。   ……   后来祝秋宴又被赶了出去,窗户未关,纱帘却放了下来,招晴在用针灸疗法为舒意治病。   午后暖风熏人,时不时撩动绢白的纱帘。舒意的心几乎提到嗓子眼处,生怕某一刻起了风,让祝秋宴看到她伏在床上,一丝不挂的模样。   她觉得手也不是,腿也不是,身体不知该如何安放,小小的脚趾蜷缩了起来,紧张得耳朵泛起粉红色。   可这面薄薄的帘子又能遮挡多少?在弱不禁风的丹桂枝头,祝秋宴如此翘着二郎腿,一晃一晃,眼虽未看,内心却起了惊涛骇浪。   他知道招晴是故意的,为了惩罚他口不择言,偏要在此时此刻为小姐治病,还逼着他在外面当瞭望的哨兵,时刻为小姐驻守边防。   他内心如燎原的火,一时欢喜,一时忐忑,一时又疯狂不能自已,嘴角不住地上扬,最后像个傻子笑出了声。   听到院子里传来开门的声音,怕是一时不察被阿姨听见声响出来察看,祝秋宴想也不想,一个翻身躲到屋檐上去。   他动作太急,雨夜被折断的枯枝顺着屋檐滑落,掉在花园里。   阿姨急忙转了一圈,见是舒意前几日捡回的小猫咪在爬墙头,这才吁了口气,抱着小猫回到屋里。   同一时间,舒意的身体紧绷到无法下针的地步,听到招晴若有似无的笑声,她才调整呼吸,让身体放松下来。   招晴问她:“你很紧张七禅?”   “没有。”年轻的小姐抓紧身下的床单,说,“谁紧张他?反正跑得比谁都快,谁也捉不到他。”   “看来不是紧张,是气恼。”   招晴说,“那天夜里是我将他拽走的,你不要怪他。像我们这样活了近千年的人,说是妖怪,或是鬼,其实都一样。表面看着与常人无异,实际身体冰冷,体温只有二十七度,只有特别用力的时候,怀抱才会温暖。”   舒意回想起来,过去祝秋宴几次抱她,怀抱似乎都很温暖。只是每次碰到他的皮肤,触觉都很冰凉罢了。   她的手不知不觉放下床单:“你们不可以用中医的方子调理吗?”   “你看我们活这么久,是一般药理能解释的吗?”   招晴身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热气带出一阵异香,她说,“就是这样,可能在园子里和花草相处得时间太久了,身体里也带了香,刘阳也一样,但是刘阳不喜欢,总要用酒气掩盖。我们三个里面唯独七禅身上没有香,你知道为什么吗?”   舒意禁不住抬头,对上招晴的眼睛。   招晴温柔一笑,垂下眼眸:“因为他太冷了,我说的不是体温,是心脏的温度。七禅的心脏就像深海里的鱼,被控制在一个恒定的环境,始终无法复苏,就这么一日日冷了下去。淋了雨,着了凉,他心脏的温度会更低,一不小心陷入梦魇,可能再也醒不过来,所以我才将他带走。”   可她始终未能带给他温暖,他要的温暖招晴给不了。之后的两天他果真深陷梦魇,日夜混沌。万幸的是,他并未就此沉沦下去。   她想,这一切应当和面前的女孩脱不了关系吧?   她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横陈在自己面前,身体柔软而温暖,是一个鲜活的二十几岁女孩的身体,皮肤没有破绽,手臂没有一点伤痕。她手中的银针使唤了数百年,自来不受管束,此刻却像调皮的音符,震颤着扎在女孩纤薄的脊背上,两肩凹陷的蝴蝶骨勾出一道性感的弧度,蜿蜒至不盈一握的雪白腰肢。   招晴不由地想,祝秋宴若是看到这一幕,恐怕该流鼻血了。他那种斯文败类,向来要克克己复礼,活该憋出内伤。   但招晴还是为他说了句好话:“你不要怪他,他这个人不爱为自己解释。”   舒意摇摇头,先前的怨恼早就一扫而空,而今只剩浓重的忧虑。什么样的人,心脏才会像深海一样冰冷?   纵然知道他是前世守护着小姐的七禅,是今生还在守护她的七禅,可他为什么没有像她一样,像一个普通人历经轮回?他为什么一直活着,是不肯死去,还是无法死去?   七禅到底经历了什么?   “招晴,你可以告诉我吗?为什么你们没有……”   招晴取了针,扯过丝滑的薄毯盖在她身上,略略思量后说道:“我们都在等人。只不过现在看来,七禅在等一个会来的人,而我在等一个不会来的人。”   她说这话时,眉眼间有挥之不去的忧伤,舒意努力回想,忽然抓住一个画面,声音不自觉拔高:“我过去好像见过你!”   招晴一惊。   在当年的西江王朝,谢意知道她时,谢府已是悬崖边摇摇欲坠的一只废鹰,而她们的初次见面,并不愉快。   她先前听祝秋宴的意思,这位小姐已然回想起一部分前世的事,但关键之处仍未所知。担心舒意因她而想起什么,招晴慌忙追问:“小姐在哪里见过我?”   “西江。”   舒意说,“小时候我在西江,好似见过你和他。”   那是一个雪夜,她同父亲母亲刚从边境走货归来,途径大河旁的寒山庙宇,远远看见风雪中相携而走的一双人影。   重峦叠嶂的屏山浑河下,骆驼铃铛忽而被风吹响。   人影中一个女子回过头来,俏丽一笑,眼中却布满忧伤,很快就被风雪掩了去。是时年纪还小的她,只是觉得那个女子有种说不出的哀愁,而她身旁的男子就更无以描述了。   单单一个背影,就让她陷入了悲痛。   舒意忍不住追问:“那一晚你们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招晴仰起头,将瞬时涌到眼眶的泪水逼了回去。那是怎样的一个夜晚呢?时间往前追溯几百年的话,应是谢意的忌日。   祝秋宴毫无意外地再次酩酊大醉。   你瞧他还站着,其实已经倒下。你瞧他还在走,其实已经死去。你瞧着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夜,其实他的心里雪虐风饕,从未止息。   这才是七禅心冷的真实原因。   自谢意死去,七禅的每一日都在地狱,他才会如此悲不自胜,哪怕只是一个背影,就让人痛到无法呼吸吧?   “我想不起来了,小姐。”招晴说,“我们是没有归途的人。”   招晴起身,告诉舒意治病期间的注意事项,叮嘱她一定要做好保暖措施,不可以受一点寒气,否则身体虚弱之时,寒凉入侵,会更加加重病情。   舒意想要送她,被招晴按住肩头,重新躺回了床畔。   不知道为什么,舒意总是觉得招晴没有说出实话,关于那一晚的真相。而她并没有一再追问的立场。   “小姐很紧张七禅吗?”招晴再次问了相同的话。   这一回舒意没有否认,只是说:“他帮助我很多,你们都是,我心里很感激,虽然我不知道那究竟是怎样一个过程,但我总隐隐希望,他不要生活得如此艰难。偶尔阳光灿烂的日子,也要开心起来。”   招晴低着头收拾针包,一圈一圈将泛黄的旧布包缠裹得紧紧实在,这才说道:“伤痛也好,隐衷也罢,万千都在七禅的心里。只要小姐开心,他就开心了。”   ……   祝秋宴自躲去屋顶就没再偷听屋里的谈话,毕竟事关女孩儿家的隐疾,他怕听到什么不该听的,倒令小姐为难,因此闭起耳朵,悠哉地望鸟迁徙。   招晴临走前和他交代了一番舒意的情况:“她这病说是大河里留下的病根恐怕不尽然,娘胎里带出来的就更不像了,我瞅着倒像是诅咒。谢意的毛病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吧?在女儿家最虚弱的时候对她用虎狼之药,她虽万幸捡回一条命,但身子骨已然伤了。七禅,这是你种的恶果啊。”   祝秋宴先还上翘的嘴角,顿时垂了下来。   “既是命定,我只能尽力,不能保证一定可以治好,但她这辈子很走运,吃喝都是最好的,身体也养得结实,虽然免不了疼痛,但每月一次鬼门关想必还有的挽回。你如今守在她身旁也好,一定要注意不能让她受凉。”   招晴继续说,“千秋园琐事堆积,虎狼环伺,刘阳一个人恐怕支撑不了太久,我最多再待一周,这一周我会继续给她施针,你最好能物色一个懂中医的女孩,等我走了也好替代我继续给她治病。”   祝秋宴勉强应下,硬着头皮问:“刘阳问候我祖.宗十八代了吗?”   招晴挑眉:“你说呢?以他的性子恐怕现在还在问候。”   说完,祝秋宴莫名地打了三个喷嚏,摸摸鼻子,自嘲道:“还真是,招晴你可比他厉害多了,我瞧着你才像是神棍。”   “不用在我面前强颜欢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其实恶果也好,善果也罢,只要你能够承受悲怆,面对残酷,继续走下去将带给你和她的种种局面,只有你能承受,没什么不可以过去。你瞧我们,当年呼天抢地深爱的人入了黄土,我们不还活得好好的吗?”   招晴走后,祝秋宴独自一人在屋顶又躺了一会儿,直到成群的蜻蜓压着屋顶飞了过来,乌云滚滚,一场雷阵雨似在所难免,他才动了起来。   顺着窗台爬进去,小姐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薄毯只将将盖住胸口,手和腿都还在外面,两腿交拢,露出被子下一缕不可捉摸的蕾丝边。   睡相是真的不太安生呐。   祝秋宴揉揉脑袋,蹑手蹑脚地靠过去,撑开柜子找出一床空调被,将舒意整个罩了起来。怕她被闷死,这才把她脑袋扒拉了出来。   偏雷阵雨来临前的一阵最为燥热,蝉鸣不断,虫鸟奔腾,身上的热气一阵一阵往上涌,越是这种时候,她踢被子的劲头就越足。   手刚拿出来,被角就压了下去。换成腿,立刻又被包裹起来。她在梦中不堪其扰,翻来覆去整个人都湿透了,偏就醒不过来,只好继续踢被子。   到最后被包裹成蚕蛹还不作罢,祝秋宴干脆两眼一闭,双手双脚抱住了她。   这回总算不动了。   祝秋宴舒了口气,满头的汗水不及擦拭,就对上小姐转过来的睡颜。吃得好养得好,皮肤也好得能掐出水来,又嫩又白,睫毛还长,一团乌浓压在柔和的眼角,美得让人情不自禁。   祝秋宴的呼吸渐渐缓沉了下去。   一颗硕大的雨滴砸在窗台,瞬时暑热消逝,拂来凉风。他努力调息,让自己恢复如常体温,身上不再散发奇怪的味道,这才往前挪,挪到俏挺挺的鼻子前,轻轻磕碰了下。   雨来了,一颗一颗砸在窗檐上。   祝秋宴的呼吸越来越轻,轻到几乎已经忘记呼吸,又往前一步,吻住小姐的眼眸。   浑身顿时如被电流走了一遭,一种相隔数百年的相似感再次卷土重来。   ……   这是谢家的祠堂,里面供奉的是谢家列位先祖,位高者有长公主,权炙者有公卿丞相,哪怕汲汲于富贵的谢融,也是当朝太子太傅,虽在位多年无功无过,但也曾荣极一时。   煊赫朱门洞开后,月光漫过玉阶,谢意照旧一身素白,出现在寒冷的冬夜。   祝秋宴被张靖雪以长剑挟喉,一路推搡至门前,手中的狼毫蘸着墨,滴落在脚边。   谢意盯着那团晕染开来的墨,良久方才抬眸,倏忽间聚集的刺目光芒,直将张靖雪逼得连连往后倒退数步。   再定睛一看,谢府的守卫已齐齐亮刀,将他包围至角落。   他心中波澜不定,唯恐祝秋宴已背叛了他,可转念一想,若是背叛,以他才情必不会用如此蠢笨的方式,终至以身犯险的地步。   细细沉吟一番,应是他听墙角时不甚暴露了行踪,对方尾随至此。   祝秋宴设计让他挟制自己寻求生路,可看这位小姐的态度,似乎并不怜惜他的命。   “站住!你们再上前我立刻杀了他!”张靖雪一张面孔英姿飒爽,多年守疆的鹰隼,哪怕被折了羽翼屈就于晋王府,通身仍有威慑人心的杀伐之气。   果然他一出声,守卫们纷纷停下脚步,犹豫地望向谢意。   都知道被胁迫的人质乃是大小姐亲自带回府内的少年,往日瞧着彼此关系十分信赖,没有明确的指示,他们谁也不敢妄自下手。   谢意却忽而一笑:“七禅,我不是说了,不必再为谢融抄经,为何夤夜还在此处?”   祝秋宴说:“一卷经抄到一半就搁下总归不太好。”   “你不像是顽固守旧不懂变通的人。”谢意说,“七禅,自从把你带你回府内,我可曾轻慢过你?”   “小姐有话不妨直说。”   谢意注视着那个羸弱的少年,半晌终道:“七禅,不要再骗我,你是晋王的人。”   那少年同样注视着她,眼中流淌着不卑不亢的豪情。   “谢公虽对小姐不义,我却不能待小姐不仁。说到底谢公都是小姐的生身父亲,作为受您恩惠勉强苟活于人世的七禅,对外不能为小姐驱除匪敌,对内无法令家宅安宁,除了日常抄写经书为小姐祈祷平安,聊表对谢公的孝心之外,还有什么是七禅力所能及之事?”   那少年似不胜屈辱,嘴角勾起微微苦涩的笑,“可如今看来,就连这样简单的一件小事,七禅好像都搞砸了。”   张靖雪一听,立刻怒骂道:“现在是你们谈情说爱的时候吗?快给老子让开一条路,否则明年今日,小姐恐怕只能到他的坟头去叙旧了!”   说是这么说,可他手下到底不敢使劲,怕真伤了祝秋宴,然祝秋宴却深知谢意为人,她既试探至此,不见真章恐怕不会收手,因此趁着谢意分神之际往前一倾,尖锐的刀锋立刻在他脖子上刮下一道血口!   谢意双目骤然一紧,欲要阻止的话语差点脱口而出。   张靖雪见状,哪里还看不懂祝秋宴的用意?素来豪迈的汉子也不禁演起苦肉戏来:“老子可不是随便说着玩玩,谢意你可看到了?再不让手下退开,这口子将越开越大,直到他失血过多,气绝身亡。”   谢意冷声道:“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此番被困谢府,算我张某一时大意,就算豁出一条命去也没什么大不了,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只可惜了这倒霉家伙,我可听出来了,他是因为你才正巧落到我手里的,说是初春,可这夜晚还冷得很,漫漫长夜不在被窝里思春,却在这里为你抄经祈福,小姐心里当真无动于衷?”   谢意抿唇不语。   张靖雪摇摇脑袋,扼腕叹息:“可惜了,我瞧着这张脸蛋是长得真俊,要不是时机不合,都想自个掳回家去日日看着,多赏心悦目呐!不过小姐不怜惜,那就只好委屈委屈他,陪我一介莽汉下黄泉了!”   说罢长剑一挥,就要抹了祝秋宴的脖子。   “你记住,此番要了你命的非我,而是——”   谢意紧紧攥着手,始终没有出声,就在那锃亮的刀口加深一分,张靖雪阴寒狰狞的目光摄住她,祝秋宴因剧痛霎时陷入无望忍耐中时,她当即抬手,示意守卫让开一条生路。   “不要伤及他的性命,我放你走。”   张靖雪奸计得逞,哈哈大笑:“没想到谢府的大小姐还是个多情之人,放心,这本话折子我会亲自送到说书先生的案上。明年今日张某还要堂堂正正坐在宾客之中,听您和这小子生娃娃的后续!”   谢意不理会他的调侃,径自问道:“我怎么相信你?”   “爷爷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张靖雪是也!我们张家三代从戎,都不是言而无信的鼠辈!小姐若不信,可携两名守卫与我一道出府。”   谢意说:“不必了。”她只是看着祝秋宴,笑着说,“七禅,我终究是又信了你一回,你可千万要回来啊。”   少年点头,月色下长身玉立,一双美目犹如平湖万里,风光潋滟。   “小姐之恩,七禅永生难忘。”   谢意道:“既忘不了,就别忘了吧,我也想你记着我。”   少年听着小姐似真似假的话,忽而被一股电流击中了。那一刻,他多么希望小姐不是谢家的小姐,而他也不是倒在谢家小姐车驾前的少年。   ……   可惜当时只道是寻常。就在那一晚,张靖雪放走祝秋宴后,被再一次无声无息出现的姜利尾随追杀,潜逃至浣纱河畔的红坊间。   伤痕累累的他,最终被招晴救了下来。   之后一眼,就是一生。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还下个不停,舒意甫一睁开眼,就对上一张安然的睡颜。   说是安然,只不过一瞬,下一瞬就又皱起了眉头。她努力将自己从蚕蛹的被子里腾出一只手来,轻轻地抚摸他眉间。   “不知道你是不是在跟我做同一场梦呢?”她声音很轻,轻到几乎只自己听见,“七禅,我是否该和谢意一样相信你?”   皮肤的触觉依旧是冰凉的,二十七度的体温,换作常人恐怕早就熬不过这漫长冬日吧?想到招晴所说,她的心忽的一阵阵颤动。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小姐想要七禅结束吗?”   不知何时他醒了过来,布满血色的眼睛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进入她的视线。她的手来不及撤去就被他握住,应是很用力了,舒意竟然感受到一股温热的气息。   “你不要太用力,心脏会承受不了。”   祝秋宴摇摇头,还是问:“小姐想要七禅结束吗?”   “如果你痛苦的话。”   “可是相比结束之后再也看不到小姐的痛苦,七禅更愿意承受如此这般苟活着的痛苦。”   那片血色渐渐褪去,舒意再次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的风光。那是一种被顽强生命力修整校正过的平和,美丽,比之自然万物还包容万千的自知。   他的浪漫总是不动声色就让她沉沦。   她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但至少从这一刻开始,她有了确切的认知,心动,颤抖,想要靠近……   舒意嘴唇微动:“我好冷。”   祝秋宴作势就要起身,将被子重新笼罩住她,未料被她一拽,整个人竟跌了下去,牢牢地抱住了她。   舒意往他的怀里靠了靠,声音很低:“我知道你暖和,给我蹭蹭。”   祝秋宴的脸立刻红成了皮皮虾。   “我……”他手足无措地望着天花板,“我……”   舒意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来得及穿衣服,他们之间只隔了一层被子,只有一层薄薄的空调被而已,她能感受到他的体温,想来他也是。   她却顾不得害羞了,头一次被一种眩晕的心动驱使,迫切想要给他温暖。   就现在,她想要七禅的心脏暖起来。   “海底是不是很冷?”她注视着他问,用那样柔软的、怜悯的,包裹着爱意的眼眸,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小心翼翼地问。   祝秋宴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他强忍着酸涩,闷声应道:“深海常年维持在五度左右。”   “为什么鲸鱼是恒温动物,鲨鱼却是变温动物?”   “因为鲸鱼是哺乳动物。”   “哦,和人类一样。”   “是啊,跟小姐一样有恒定的温度,很温暖。”   舒意脸颊微热,躲开了他的眼神,又道:“好希望你是鲨鱼啊。”   “为什么?”   “这样去了温暖的地方,你就能温暖起来了。哪怕没有我,你也可以很温暖。”舒意抬起眼眸,在祝秋宴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探出两条细长裸露的手臂,捧住他的脸。   下一刻,她吻住他的唇。   “不知道鲸鱼和鲨鱼能不能相恋呢?”她忽而被自己幼稚的想法逗笑了。   而此刻的祝秋宴,已经硬成了咸鱼干。   作者有话要说:  万更补上。   千年老鬼也算开了回荤了,为他干杯。 第36章 画廊   舒意亲完就后悔了。   她一时间分不清那样的情愫是来自于舒意还是谢意, 是今时的她,还是往日的她?只觉得浑身烧了起来,理智全无, 满脑子都是往昔的片段。   在谢家祠堂前对峙的那一幕, 究竟戳中的是谁的心怀?令七禅永生难忘的小姐, 究竟是谢意还是她?   总而言之, 祝秋宴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善变的女孩儿踢下了床,然后在震耳欲聋的跑车引擎声开进院子的时候,狼狈地跃窗而逃。   活像一个采花大盗。   偏小姐还叮嘱一句:“你也不要受凉了, 回到房间快点换身衣服。”   总在提醒他确实发生了点什么似的。   祝秋宴:嘤嘤。   晚上一起吃饭的时候, 花丛高手殷照年敏锐地嗅到什么气息, 将祝秋宴从里到外打量了一千遍,最后和舒杨嘀嘀咕咕:长相嘛, 倒也没有比嘉善差多少,气质嘛, 在同龄人里勉强还可以。   殷照年已经极端地往客观方向掺杂水分地评价了, 末了又道:就是不知道家世怎么样。   于是, 祝秋宴不动声色地露出了衬衫下的腕表。   殷照年顿时两眼放光:这是什么顶级收藏玩家?20世纪50年代的万年历表, 在20世纪末纽约苏富比古董钟表拍卖会上曾以1100万美元成交, 而他手上的这块更是绝版限量款,遍访北京可以说不会再找到一块一模一样的表。   殷照年激动地快要不能呼吸,被舒杨不满地扫了一眼,这才极力说服自己冷静下来。   冷静, 他可是古董收藏家,怎么能够允许自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二百五?也许是骗子,这种表出现在市面上只会有两种情况,要么来路不当,要么假冒伪劣,以他眼光来看,那家伙戴的多半是冒牌货!   殷照年端上客气的笑脸,朝祝秋宴身旁凑了凑,末了还嫌不够,让阿姨把他的放大镜拿过来,就这么正儿八经地对着一桌菜看了看,煞有其事地评价了一番菜色口味,然后假装漫不经心地看到祝秋宴的手腕上来。   过了一会儿问:“你对宝石收藏有什么了解吗?”   祝秋宴说:“不太了解,不过家里有块祖母绿的原石,尚未经过打磨,就放在自家花园里,叔叔要看一下吗?”   殷照年不无不可地点点头。   于是,祝秋宴掏出手机,点开了千秋园里作为假山石组堆放在入园门口的一块长约一米的祖母绿原石。   殷照年拿着放大镜只恨不能钻进手机里,连连啧叹称奇,估价少说10亿,居然就这么摆在花园门口?舒杨连续咳嗽好几声才将他的理智拉回来。   殷照年理了理骚包的花衬衫,拍拍祝秋宴的肩膀,想了半天挤出几个字来:“孺子可教也!”   后来的一晚,殷照年一直拉着祝秋宴谈古董收藏,从南往北,从顶级古玩玉器到市井手工玩物,那架势恐怕秉烛三夜,仍不尽其言。   第二天殷照年就改变了态度,彻底倒向祝秋宴的阵营,还同舒杨说:“我瞧着七禅不错,小意若实在不想同嘉善相处的话,不如撮合撮合他们?”   舒杨:“殷照年你是墙头草吗?”   殷照年偷摸着昨夜祝秋宴作为见面礼送他的一颗价值十万美元的彩瓷珍珠,头摇成拨浪鼓:“不,我不是。”   舒杨看他义正言辞的模样,不禁一笑,抓着他说了会正事。   “小意有幅毕业作品搬到我的画展去了,还有半个月画展开幕,到时候你找一些朋友过去捧场。”   殷照年还以为什么事,随口就道:“你还怕没人买小意的画吗?把七禅和嘉善叫上,还有那个、那个什么一直嚷嚷着要买小意作品的你朋友的儿子。”   舒杨斜他一眼:“不是买不买画的事,我想给小意炒炒热度,最好能一炮而红。”   殷照年这才回过味来,朝舒杨堆上谄媚的笑:“有您这个大画家的名头在前面,小意想不红都难。这样吧,画展开幕前我联系几个业内的朋友,再请几个记者,保管到时候给小意炒得红红火火,成不?”   舒杨点点头,算是满意了。   不想殷照年话锋一转,又道:“你问过小意的意思了吗?”   舒杨面色陡然凝结。   “卖画确实是一件小事,价高价低于我们,于她而言都不过是一笔钱而已,可要为她炒热度,把她带进圈内,就事关她的前途了。先不说小意愿不愿意跟你走一样的路,就说你现在强行把她关家里这件事,你觉得是长远之计吗?你锁住了她,她的心就不能飞回西江了吗?”   “我……”   舒杨也不知道,只是当她偶然得知《西江往事》的组图作者居然是小意,而小意多年以来一直瞒着她在绘画上的天赋时,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扼杀她危险的想法。   她坐在床边,无助地说:“我只是害怕,害怕一旦让她离开,可能就永远失去她了。”   殷照年显少看到她垂头丧气的模样,在他心里舒杨一直很完美,即便偶尔残缺,也不是因为他。   但他还是忍不住坐到她身旁安慰道:“小意已经长大了,就算你能捆住她一年,两年,甚至十年,你能保证自己一定能捆住她一辈子吗?”   “一年也好,两年也罢,她还这么年轻,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去送死!”舒杨说,“引擎故障,被重型车辆撞到大河里,夫妻俩连个全尸都没有,那得是多大的仇啊!”   “若果真是仇,换作你,你报不报?”   殷照年觑着舒杨的脸色,见她有所缓和,立刻说道,“再者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态,我们都无法预估明天。你这样束缚着她,你累她也累,到最后还可能母女反目,值得吗?”   殷照年算是难得的明白人,当初家里遇见生意上的难关,舒杨朝他抛出橄榄枝,他想也不想就入赘了舒家。   一方面他对舒杨确实有好感,或者不只是好感这么简单,另外一方面则是看透了,管别人什么眼光,生活是他自己的,酸甜苦辣旁人只是看个热闹,个中滋味只自己一人尝受。   他知自己愿意,纵千金也难买一个心甘情愿,既然如此,何不去试?   “这么多年了,小意心里始终没能放下家乡,放下心里的向往,放下父母的仇恨。她是你的女儿,你还不了解她的性子吗?飞蛾扑火,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耿烈,那是揉在她骨子里的金家魂,那是从小就跟着走南闯北练就的孤勇,不要以为她跟着你生活,叫你妈妈,将我们看作家人,装出一副乖巧听话的样子,她就是你舒杨可以任意搓揉的面团子了。”   舒杨意欲反驳:“难道我就任由她……”   “舒杨,此生有缘能走上这一遭已经够了,她心里若有我们,走到天涯海角也会回来。心里若没有我们,哪怕就束在脚边,心也不在一起。”   殷照年诚挚地问她:“你是想要一个爱你的女儿,还是想要一个麻木的活物?”   舒杨难得流露脆弱,靠在他肩头喃喃:“我想要小意活着,想看她穿上洁白的婚纱嫁人,想她一辈子开开心心,想要活得更久一点,更老一点,可以多陪她一些岁月……”   “最想要什么?”   舒杨想了想,终于低头服软:“开心吧,其他的都不重要。”   ……   殷照年的一席话算是为舒意开了一扇门,也为祝秋宴开了一扇窗,不过这一切的前提都是,要在梁嘉善的爷爷梁清斋八十大寿之后。   下午舒意去舒杨的画廊挑选作品作为寿礼,祝秋宴借口初到北京,也想出去逛逛,请求舒意当免费导游。   舒杨想起殷照年早上在房间吹的耳边风,对祝秋宴换了一种打量的眼光,这么一瞧确实还挺满意,于是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们出门去了。   午后阳光正烈,祝秋宴撑了一把黑伞,信步闲庭般陪舒意走在街头。这一对远看就是道风景线,近看更是亮眼,舒意察觉到有街拍在对准他们的时候,下意识把祝秋宴往里面推,挡住他的脸。   祝秋宴尚且为她昨日的举动而纳闷,如今又添这一遭,不禁五味杂陈,问道:“小姐这是做什么?七禅就这么见不得人吗?”   舒意没空搭理他,朝对方摇摇头,表示不想被曝光。   对方还想上来攀谈游说,她立刻拉着祝秋宴逃之夭夭,到了人流少一点的地方,她才说道:“你是鬼啊,万一上镜之后头上冒青烟被人发现了可怎么办?”   倒也不是说见不得人,是真见不得光呀。舒意很严肃认真地思考了一番整件事的发展,最后说:“我给你买一套黑色防晒衣吧。”   祝秋宴撇撇嘴角:“承蒙小姐厚爱,七禅愧不敢当。”   舒意为自己聪明的小脑袋瓜而感到负担:“没关系。”   她居然听不出他的酸话?祝秋宴更难过了,被舒意挡在墙荫下、树影下,到处躲着镜头和目光的时候,满脑子就在想,他怎么就是个鬼呢?   唉。   不气也罢。   两人到了舒杨的画廊,大抵舒杨提前交代过,有专人在门口等候,领他们去选画。舒意询问祝秋宴的意思,考虑到是为老人祝寿,最后选了一幅写意山水画,以松鹤延年作为主题。   离开的时候舒意看到宣传手册,才知道半个月后舒杨要办一场新的画展,忍不住好奇:“妈妈居然又办画展,怎么没告诉我?这次主场压轴是哪幅作品呀?”   工作人员低声说:“是《燕鱼图》”   舒意想了起来:“我刚在画廊怎么没有看到?”   “都在画室装裱呢,等画展那天才会展出。”   “哦,那我可以去看看吗?”   工作人员立刻变脸:“不,不可以。”   舒杨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能让她进画室,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想必是有什么特殊安排吧?工作人员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舒意更加困惑了。   路上她对祝秋宴说:“我总觉得妈妈有事在瞒着我。”   每天都在听墙角的祝秋宴,俨然已经知道舒杨在做什么打算,却没有戳破,也假装沉思的样子:“到时候就知道了吧。”   舒意点点头。   祝秋宴想的却是,可能需要讨好刘阳让他打一笔钱来了,不然该怎么买下小姐出道的第一幅画作呢?   如此想着,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了商场门口,中央空调的凉意阵阵袭来,舒意忍不住心动:“祝秋宴,你吃过冰淇淋吗?”   祝秋宴摇摇头,一口拒绝:“招晴说你治病期间不能受凉,我上网查了一下,不能吹空调,不能吃生冷食物,不能下水游泳,这些都包含在内。”   舒意一脚几乎已经跨入商场门内,又被某位哨兵无情地拽了回来。   她哭丧着脸:“我又不是在坐月子。”   祝秋宴扬扬眉,别扭的小脾气得到了明目张胆地发泄。“小姐总要坐月子的,现在就当练习吧?”他如此说道。   ……   由于舒意没有驾照,祝秋宴也不会开车,两人想去后海,只好冒着被挤成肉饼的风险去乘地铁。果然北京的地铁无论什么时间段都会令人耳目一新,临近下班高峰期更为夸张,舒意夹在其中,几乎被挤得双脚离地。   祝秋宴啧啧称奇,到底还是忍受不了小姐被人撞过来挤过去地受罪,把画往她怀里一塞,双手一拢将她抱高,坐在肩上。   舒意手忙脚乱地抓住扶手,吓得差点尖叫出声。   “你干什么!”她猛拍他的肩膀,察觉到周围人的目光,脸红到无地自容,“快点把我放下来。”   “小姐不用害怕,七禅底盘很稳。”祝秋宴以为她是这个顾虑。   舒意已经羞得捂住脸,低头靠近他耳畔,急切地说:“我知道你底盘稳。”连火车顶都能爬的人,地铁上扛个人算什么!   可现在的问题关键是底盘稳吗?他没看到大家都在掏手机嘛!   “我不想明天出现在热搜上!”   女孩子咬牙切齿的口吻,带着软甜的馨香,祝秋宴头脑一热,还是乖乖地把她放了下来,然后圈出一片领地,将她牢牢地锁在里面。   “这样就没事了吧?”他还有点得意。   “没事你个大头。”   舒意再没敢把头抬起来,蜷缩在他的怀里,闻着他身上好闻的木香气息,渐渐恢复平静。随后她对周围的人眼神示意,不要拿手机拍他们的视频。   大家感到遗憾,不过都没勉强。   到了下一站,舒意果断下车,拉着祝秋宴去打车。心里打定主意以后不再跟他一起乘坐公共交通,出站时满脑子还盘旋着那个男人一言不发就把她扛起来的画面,一颗心又燥又热,走出老远才发现祝秋宴没跟上来。   回头一看,那个傻子还在站内,不知道怎么出来。   他用眼神向她请求指导:我要不要无视这个恼人的东西,直接翻出来?   舒意看了眼旁边已经盯着他半天的保安,连忙朝他挥手,硬着头皮快步上前,把傻猪给牵了出来。傻猪一边走一边还特别求知若渴地发问:“为什么他们用手机叮一下就可以出来,我却怎么叮都没有用?”   舒意:……   北京比西江交通便利发达许多,祝秋宴身处其中,恍惚以为自己已经到了另外一个时代,更可悲的是,他没有4G手机也就罢了,还在摸索各种软件APP学年轻人上网冲浪勉强还是罢了,就连买公交卡,进出站台都要看舒意的眼色行事。   祝秋宴一个土老帽表示自尊很受伤害,决定回去后就发愤图强。   后海的夜晚会比城市中心稍微凉快一些,两人下了出租车,一路朝中心区走过去。祝秋宴抱着画,舒意拿手机搜索好吃的店铺,看到一家就举起手机给他看,祝秋宴认真地评价,最后挑了一家日料店。   舒意点着屏幕一边走一边说:“你真的一点肉都不吃吗?你为什么不吃肉?”   祝秋宴一本正经:“招晴说不吃肉会青春永驻。”   舒意震惊了,忍不住抬头审视他的面容。唔,确实是非常厉害的驻颜术呢。   心里又有痒痒的冲动,想捏捏他的脸,看看是不是像他说的那般“青春”,不想刚踮起脚来,就见祝秋宴的目光飘向了前方。   与此同时,一个温柔的嗓音道:“七禅,是你吗?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遇见你。”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某猪使小性子的一天。 第37章 后海   半个小时后, 舒意和祝秋宴坐在了一家日料店的阳台上,同行还有几位年轻的女孩。   其中一个就是先前和祝秋宴打招呼的,和她的名字一样, 张若英的眉宇间有点男孩子的英气, 但看着祝秋宴时眼神却很温柔。   舒意在外面很照顾祝秋宴的面子, 把自己的手机和菜单交给他, 让他去服务台沟通。他离桌之后,张若英追随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回过头来对上舒意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问道:“你是七禅的朋友吗?”   朋友?算是吧。   舒意点点头。   张若英的几位女性朋友显然比她还激动, 晃动她的手臂追问:“你是从哪里认识这么帅的男人的?若英你藏得也太深了吧!”   张若英面色微红, 低声说:“去年我不是去了一趟俄罗斯嘛,就是在火车上认识的。”   朋友恍然:“我想起来了, 六天五晚的散心之旅对不对?”   那会儿张若英刚跟前男友分手,心情低落, 在网上查到这趟国际最长列车, 心生意动, 随后就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独自一人踏上了行程, 回来后整个人焕然一新。   据她自己透露,是在火车上遇见了一个相当浪漫的男人,朋友们还当她身处异国他乡,激情使然, 来了场艳遇。   结果不管怎么追问,她却始终只字不提。   好友回想起这茬,冲她眨眨眼睛:“当时藏着掖着的就是他对不对?快说说,你们怎么相遇相知的?”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在的包厢有个男人总是对我动手动脚,我很害怕,也找列车员说过情况,他们警告过对方但是没有用,晚上我不敢回去,就趴在走廊的座椅上,打瞌睡的时候差点跌倒,幸好被他发现了,之后他替我教训了那个男人,我们就认识了。”   张若英说,“他帮助了我很多,教我用锅炉,陪我出站去便利店买生活用品,介绍好吃的食物,带我看草原的星星,还给我讲贝加尔湖的传说。”   她憧憬的样子令好友们艳羡之余,又不免心生嫉妒:“英雄救美,感觉好浪漫啊,这不是电影里才有的桥段吗?为什么当时问你你死活不肯说,现在又……”   “若英,你对我们不诚实,太过分了!”   “老实交代,除了这些,你们还有没有发生一些不可描述的事情?”   张若英耳根一红,忙摆手说:“没有了,别瞎说。他只是人很好,一直很维护我,送我到俄罗斯后就离开了。”   “之后就没下文了?”好友倍感惋惜,“你没有留他的联系方式吗?他没有陪你逛俄罗斯吗?你怎么这么傻,一个女孩独自一人在俄罗斯多危险呐,为什么不让他一起?难怪你回来后又是开心又是沮丧,敢情心思还在火车上呀。”   张若英不说话,只是含着笑,那意味分明悔得肠子都青了,也感到委屈:“我……我想过的,但是……”   察觉到舒意若有似无的目光,似乎是女孩天生的第六感,让她觉得他们的关系并不简单,因此适可而止地收住话题,只是摇摇头:“不提了,都过去了。”   不想她的朋友却没有放弃,使劲撺掇她:“北京这么大都能遇见,还不是有缘分?这么帅的男人,错过了你去哪里找第二个?都快一年了你还单着,难道不是在想他?若英我要是你,一定抓紧机会,一举拿下他!”   舒意顿时被对方的豪迈给噎住了,含在嘴里的一口水将下不下,最后还是咽了下去。   张若英若有似无地扫了她一眼,没有回应朋友的话,只是转过头去又看了眼祝秋宴。   他似乎被服务生小姐姐给缠住了,正在解决麻烦。   她心中不知是什么样的感觉,很激动,又很胆怯,想要往前,又觉得差了点什么,如此被朋友们接二连三地怂恿之后,也渐渐有了想法,却还是模棱两可,只是忽然看向舒意,不乏好奇地问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舒意不妨她们的话题会忽然转移到自己身上,指了指自己:“问我吗?”   张若英的一个朋友从坐下来就没看她顺眼过,刚才的许多话也像是故意说给她听,看她没事人似的在一旁看热闹更加生气,嘟囔着说:“不问你问谁,这里还有其他人吗?”   舒意觉得莫名,但仔细一想可能这就是女生吧,总是会有奇怪的敌意。她说:“跟你差不多,我们也是火车上认识的。”   张若英已经觉得巧合了,却还是问:“K3吗?”   “嗯,连认识的方式都差不多,他也在火车上帮了我很多,教我用锅炉,帮我解决不怀好意的男人,还陪我一起看星星看月亮。”   舒意半是侧首,觑着门厅内逆光的男人。   那个毫不自知的男人,哪怕只是穿着简单的白衣黑裤,也有千万人中卓尔不群的本事。捉摸到她的目光后,还调皮地冲摸了摸她手机上的挂饰,好像在夸:好可爱。   舒意似笑非笑:“你说巧不巧?”   张若英呐呐:“好巧。”   无独有偶,可就耐人寻味了。张若英的朋友们也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意味,却还不甘心,追问道:“那你们是下了火车之后重新联系上的吗?”   “算是吧。”   舒意到底不想张若英太难堪,囫囵说道,“跟你一样偶然再见到,就一起出来吃个饭。”   说话间祝秋宴终于摆脱了狂蜂浪蝶的缠打,虚抹了抹额角的汗,走到舒意旁边落座。见几个女孩神色各异,不禁顿了顿:“在说什么?”   “哦,没什么,在说你火车上的英雄事迹呢。”舒意抿着嘴角,“你可真乐于助人。”   祝秋宴心里一个咯噔,顿时意识到什么。   该不会收集年轻女孩的芬芳这件事要暴露了吧?一样的套路,一样的招数,这在纯情的小姐面前,活脱脱的渣男本渣啊!   “助人为乐不是美德嘛。”祝秋宴拼命地打马虎眼,朝舒意示弱,“我刚才付款的时候,那个小姐姐教我用微信支付,然后加了我的微信。”   他把手机递过去,页面最上方恰是一个大大的爱心表情包,舒意笑笑,没说话。   祝秋宴见这招没用,心中越发忐忑,一顿饭吃得汗流浃背。张若英看他这副模样,心里算有了谱,不等菜上完就匆匆告辞离去。   她的朋友似为她打抱不平,离去前狠狠地瞪了祝秋宴一眼,痛斥道:“渣男!不喜欢还乱招惹,花心大萝卜,你早晚会遭报应的!”   祝秋宴:嘤~   做这种事,他确实不太厚道,刘阳之前已然批评过他,年轻小姐的生命力纵然更加旺盛,能够给亡灵播种的鲜花带来更为长久的花期,但这么做伤害的不止是小姐的寿命,更是她们的心魂。   可他一圈又一圈地绕着地球等待了几百年,着了魔般想让箴言成真,又何惧过人间的这些报应?   只他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居然会采撷芬芳采到正主身上来,还被正主抓了个正着。   祝秋宴越发抬不起头来,闷不吭声地戳在舒意身后,两人绕着后海走了小半圈,委实无趣。舒意掉头就回,祝秋宴也一声不吭地跟着。   走到临河边她猛然停下脚步,盯着他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做?是无聊打发时间,还是有其他的用心?”   泡妞,花心萝卜,渣男……这些词汇,原来在她的认知里是和他八竿子打不着边的!可世上哪有这种巧合?   若不是她能够窥见前世,知道他与她有着更为紧密的联系,她都要怀疑他是不是伪装的了!   “祝秋宴,你怎么不去当演员啊?”   祝秋宴委屈巴巴地瞅着她:“我……太俊了,没有剧组敢要,怕抢了主角的风头。”   舒意被他的自恋气笑了:“你别跟我打岔,我不相信只有张若英,除了我,除了她,是不是你每年两次乘坐K3都要招惹一个年轻的女孩儿?”   她把自己也算了进去,纳入被他平白无故招惹了动了心的受害者名单,像一个普普通通为英俊男人着迷的女孩,心乱如麻地追问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祝秋宴想了很久,脑子都快炸了,见她站在那里,面容瞧着还算平静,可眼神里流动的失落、困惑与恐惧,已远远超出他能承受的重量。   他心里感到一丝钝痛,忍不住上前抱住她。   舒意想要挣扎,他不肯松手,任由她发泄了一阵之后,逐渐收紧手臂。   “昨天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吗?小姐知道吗?这一整天七禅脑子里不断盘旋的就是这个问题。小姐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这么温暖?为什么要让人这么留恋?为什么明明知道我是个不被世道所容的人,还这样包容我,慰藉我,给我一片栖息之地?”   除了心之所向,还有别的理由吗?   “当小姐走向七禅的时候,七禅已经决定要原谅这一生所有的不公了。”   舒意挣脱不了这个男人霸道的怀抱,却也无法任由自己扭捏下去,眼睁睁看着他再复哀伤,不得已捶了他一下,恼道:“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可是在七禅心里,比起遇见小姐,那些都不重要。我答应你,今后再也不会一年两次乘坐K3去守护那些女孩了,好不好?小姐不要生气。”   “我没有。”   “那小姐为什么发脾气?”祝秋宴苦恼地转动着枯朽的脑袋,半晌才反应过来,“难不成是……吃醋?”   舒意:……我不想和笨蛋说话。   祝秋宴知道她的软肋在哪里,厚着脸皮小声道:“阿九别生气,我给你撸撸毛。”   一边说一边顺着她的脑袋揉了两下,果然见舒意软得不可开交,趴在她怀里一点气性也没有的样子,微微嘟着嘴看远方的后海。   夜色里灯影在水面浮动,她眼中也有泪意在动。   阿九是她的小名,亦是谢意当年在谢家的排行,只有幼年时母亲那么称呼过她,比起这个鲜为人知的爱称,其后所能带来的回忆与感动才是让舒意妥协的真正原因。   她又捶了他一下:“谁允许你叫我小名?”   祝秋宴撸得更起劲了:“阿九再生气下去,头该被七禅撸秃了。”   舒意:……   到底哪来煞风景的玩意啊!!!   回去的路上祝秋宴接到刘阳电话,毫不意外地被喷了一顿。刘阳作为千秋园的财务,终于算熬出了头,翻身农奴把歌唱,直把祝秋宴批得里外不是,末了到底心疼他一棵千年铁树,好不容易开花,给拨了款过来,让他好好向小姐献殷勤。   舒意虽不知他们在说什么,但看祝秋宴时而惆怅,时而无辜的模样,也觉得暖风熏人,月色很美。   临近家门口祝秋宴才挂了电话,原想再跟小姐说些什么,忽然察觉到不对劲,停下脚步往后看了一眼。   舒意问他:“怎么了?”   祝秋宴摇摇头,把舒意先送回了家,借口有换洗用品忘记买了,去附近的便利店,尔后匆忙掠至屋顶之上,眺望隔壁的街口,一道黑影正没入公园。   祝秋宴追了上去,没有一会儿碰到迎面而来的姜利,两人俱是一愣,尔后各自默契地分头散开,又追了一阵后无果,回到原处。   姜利轻哼:“以你的身手,怎么也会跟丢?”   祝秋宴摸摸鼻头,有些羞赧:“最近疏于练功,实在有愧先师了。”   “我看你是乐不思蜀吧?”   姜利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没有再多说废话,给祝秋宴一个眼神,让他跟着他走。两人出了公园,拐进巷子,七绕八拐最后到了一间屋子门口。   然后姜利还没有停,绕到屋旁拍拍手掌,三步并两步跳上墙头翻了过去。   祝秋宴瞠目结舌,左右张望了一眼,颇为谨慎地将手机定位关闭之后,方才咻的一下翻进去。   漆黑的夜,只有东侧一间屋有微弱的灯光。   祝秋宴追上姜利,拍了下他的肩,压低声音问:“这是私闯民宅吗?”   “有一阵没住人了,听说都出国去了,短期内不回来。反正空着也是空着,我借住一阵。”姜利驾轻就熟地穿过四合院的堂屋,拍开东屋的门。   里面的光影伴随着人的移动霎时黑了一瞬,下一瞬,台灯直接怼到祝秋宴面前。   来人不带好气地问:“这是谁?”   姜利说:“能帮你的人。”   “我不需要任何人帮。”话是这么说,男人却狐疑地打量了祝秋宴一眼,微微皱眉,“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对方没有想起来,祝秋宴却想了起来。   “十五年前,西江大河。”他言简意赅。   周奕瞳孔骤紧:“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  纯情老鬼玩脱第一趴!每天都在暴露的边缘呢,没办法,黑历史太多~~   话说,我想给预收坑预预热,但是还不知道开哪个,我主页里几个坑,你们有特别想看的吗?评论告诉我好吗? 第38章 好梦   当年阿九一家三口遇车祸坠江, 万分惊险之时金原夫妇将当时尚且年幼的阿九给托举出了江面,奈何黄河滚滚,水流湍急, 他追至岸边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后来阿九顺江而流, 他沿河流向跟踪线索一路找下去, 终于从附近渔民口中打听到有人救了她。   赶到寒山寺院的时候, 阿九已然睡熟了。   一个男人抱着虎纹陶窄口酒盅坐在廊下打瞌睡,另一个男人则坐在阿九的床边,案头燃着檀香,手放在阿九的面上, 正为她缓解因发烧而被噩梦纠缠的痛楚。   夜幕中风骤然而起, 吹动檐廊上金色的铃铛, 泠泠声响中,静谧的寺院传来绵长的经声, 荡漾在远山洪流中。在不知名的方向,月色骤然温柔。   酥油灯的影子在墙壁上晃动, 漫漫长夜里一直有双手, 抚平着小姐的思愁。   周奕也不知道为什么, 当时看到的一幕会在心里留下如此震撼的感觉, 以至于十五年过去了, 他仍能第一时间回想起当日种种,细节到包括那夜的风有多冷,那夜的月有多柔。   只是他始终没有跨进那道门去,对于那个男人也只有一个模糊轮廓的印象。光和火交叠在发黑的白墙上, 熏烧了人间的繁华。   那样的寂静里,或是因为在寺院,他也感到难以置信,居然相信了一个陌生男人对阿九的善意。   而今,那个男人出现在北京,在他的面前。   只是哪怕只有一个模糊轮廓,他仍可以分辨出来,须臾转眼,十五年的光阴乍逝,他的音容相貌竟然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这怎么可能?   “你……”周奕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你吃的什么保养品?”   姜利心里卧了个大槽,挤半天就出来这么句话,他还以为有什么惊天大秘密,等不及招呼祝秋宴进门,就率先绕过周奕迈进门槛。   见床边摆着一盆血水,换洗纱布都堆在一旁,冷饭却没有动过的样子,他潦草收拾完毕,问周奕道:“你要不要去医院?”   周奕方才起身太快,血一时流动受阻,头脑晕眩了下,急急扶住门。他脸色潮红,看样子正在发烧,然嘴上却说:“暂时死不掉。”   祝秋宴跟着走了进去,默默打量一圈后,抽出一张凳子坐下,朝周奕摊开手:“把伤口给我看看。”   “你还懂中医?”   祝秋宴说:“略知一二。”   周奕将信将疑地坐回床边,脱下外套,揭开伤口。祝秋宴先是搭脉诊断片刻,再一看伤口,迅速地与姜利交换了下视线。   姜利连忙举起双手:“不是我,我是在追那群家伙的时候顺手捡了他,差点就死了。”   是枪伤。   国内.禁.枪。   周奕看出他的疑惑,却没有解释。对一个来路不明的人轻易交付信任,无异于将自己的命交到别人手上。哪怕姜利救了他,他也只字没有提起过受伤的缘由。   可看他们对话的样子却有点奇怪,姜利为什么要向祝秋宴交代?周奕不由得好奇:“你们什么关系?”   姜利神色复杂,祝秋宴好心地代为解释:“他就是一直跟踪阿九的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和那伙人的目的一样,都是为了秘密名单而来。之所以顺手捡了你,很可能是因为他想利用你来威胁阿九。”   周奕陡然一惊,忍着伤口的撕裂从床上弹了起来。姜利也没有好到哪里去,顿时撤出八丈远,戒备地盯着周奕。   祝秋宴好笑地看着两人。   这下玩脱了吧?   儒雅的中年大叔周奕紧皱着眉头:“你为什么会知道秘密名单?”   姜利却反问:“你和金家什么关系?”   在此之前他们彼此都没有见过对方,祝秋宴却凑巧都参与其中,在月墙下偷听小姐和阿叔的谈话,护送小姐回到车站,热心地为小姐捉鬼,扼住势要撕毁小姐裙子的杀手的喉咙……   不巧的是,串联整个过程的首尾恰是面前这两个因为秘密名单而误打误撞的男人。   祝秋宴老神在在:“现在是讨论这些的时候吗?是敌是友都不要紧,走到一起就是缘分,不如我们先坐下来好好商量一下,怎么先把那群家伙端了,再来清除积弊?”   周奕翻了个白眼:“我怎么知道他会不会黄雀在后,背后插刀?”   姜利也不落下乘:“原本以为是同道中人,现在看来倒是顺错了手,白捡一个敌人,既然不同路,就此散了吧,桥归桥路归路,以后再见到你我会杀了你。”   祝秋宴好像没听到两人的狠话,和事佬当得很尽责:“虽然我不知道秘密名单究竟是什么,拿到这份名单能得到什么,但我相信我们短期的目标至少是一致的。”   他转头看向周奕,“你也想要阿九活命,不是吗?”   周奕眉头一紧,察觉到事情并不简单,面前这个男人知道的似乎远比他想象得多。祝秋宴对他解释:“我发现有人在跟踪阿九,一路追过来才和他碰头。”   周奕反问:“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又出现在阿九身边?”   祝秋宴说:“你不必防备我,当年我已然救过她。”   这个男人分明端着副年轻的面孔,眉宇间却有岁月无法穿凿的忧愁,淡淡说道,“而今我更不可能伤害她,之所以会知道秘密名单,是因为她允许我知道。你应当了解她的为人,那张嘴可真硬呐!诺,你瞧那个家伙,看着是不是很凶残,可在她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吃了老鼻子劲才撬开她一丝牙缝。”   顺着祝秋宴手指的方向,姜利瞧见了自己。他张张嘴,欲要替自己辩驳,却忽感不屑。   谁跟一个黄毛丫头较劲?   周奕并未放下戒备,指着姜利道:“一个跟踪了阿九几个月的男人,你现在却告诉我,他不会伤害她,让我怎么相信?”   姜利嗤笑:“你不必相信,早晚有一天我会弄死她。”   他恶狠狠地露出獠牙,周奕这么一瞧,倒是放心了。一般嘴上叫得凶的家伙,动起手来都不太行。他扫了眼姜利,目光中似有隐隐的同情,姜利立刻炸了,扑过来就要干趴周奕。   祝秋宴抬手挡了挡,随意地好像只是挠了挠痒痒,姜利就被挡到后头去了。   一间不算大的房子,前后相隔不过一两米,却能于无形之中隔开一道屏障,让原本三足鼎立的局面得到温和的化解。   姜利周身气焰顿时偃旗息鼓,他不屑地哼了声,嚣张什么?早晚有一天他要把这些轻视过他的人统统杀了!   周奕目睹眼前的一切,到底是经过事的人,深知祝秋宴无形身手之下暗藏的汹涌,往后退一步,坐到床边说:“他们不是一般人。”   自那日在边境和舒意分别后,他按照原先调查到的线索重返了蒙古。伴随着巴雅尔很可能是名单继承人的调查展开,他发现还有一拨人也将目光定格在巴雅尔身上,这让他感到震惊。   “首先,秘密名单原本是无人知晓的秘密,金原走马行商多年,惯常以此作为遮掩寻找继承人的下落,加之在西江,临靠东南边境,得到的关注就更少了,我随他一起行商,若不是他临死前告知这一切,即便我日日在他身边都没有丝毫察觉,更何况其他人。”   周奕说,“据我所知,秘密名单已经传了几百年,由金家人代代相传,凡子孙当中有通古异能的人才能拿到名单,寻找名单上面所录入人名的后代,将一笔巨富之款散给他们,因此金家的后代也常被称作赏金猎人,就是字面的意思。”   名单上的人名早已是几百年前就定下的,但不知什么原因,那些人当时全都失去了音讯,因此第一代金家赏金猎人终其一生,只找到了一个人的后代,将其中一笔财富给了对方,对方允诺终生不会透露关于名单的事情。   后传世至今,拢共出了三位赏金猎人,第二代是金原的太爷,第三代就是金原,但太爷并未寻访到名单的后代,只金原找到一位。   不过金原并没有透露对方的身份,这是赏金猎人的职责,但他却透露了下一位名单继承人的线索。   是时金原可能已经发现秘密名单暴露的端倪,因此提前做了准备,让他在暗处保护阿九。   这些年来他沿着线索好不容易查访到蒙古,找到巴雅尔,根据对其祖上先代的调查,基本可以断定他就是第三位名单继承人。   因此他与对方交涉,得知他将在这段时间坐火车前往俄罗斯,便立刻将消息传给舒意,希望她能通过通古异能,看到巴雅尔的祖辈,确认是不是名单上的继承人。   然而就在他重返蒙古,打算追查另一拨人的线索时,却意外得知巴雅尔被人杀害,其家人惊恐过度,妻子连夜携子逃离,欲要返回俄罗斯。   经过蒙古和俄罗斯的边境之时遭遇另外一拨势力的围堵,为了保护巴雅尔妻小的安全,他与对方斡旋多日,但对方人多势众,他到底不敌被钻了空子,受了枪伤。   被姜利捡起时,他几乎快死了,车颠簸了一日一夜,再醒来已在北京。   周奕问姜利:“你为什么会那么巧也出现在蒙古?”   姜利说:“那天我跳下火车后并没有立即离开,车上死了人,一定会在蒙俄边境接受调查,我就潜伏在站外不远处。”   得益于他日夜不休的监视,他在第二天凌晨看到两个男人将舒意拖出了站外,越发肯定他们为秘密名单而来。   原本打算在窃听之中获取有效信息,不想其中一个狗男人居然见色起意。不过老天爷还没有给他勉强伸张正义的机会,那个动起手来如妖似魔的男人就出现了。   他亲眼看到对方被扔到房梁上,再掉下来已然四分五裂的下场,惊得完全说不出话来。后来几日,他继续盯梢,也逐渐发现了不对劲。   留到最后解除嫌疑被允许离开的,基本都是没有俄罗斯签证的旅客,其中有两个男人在出站后不远就上了一辆黑色面包车。   听他们谈话的内容,赫然同巴雅尔有关,他便一路尾随至蒙古。然后看到他们带走了巴雅尔的妻小,以及重伤倒在草原蒙古包门前奄奄一息的周奕。   太多的巧合,让他对周奕的身份产生了怀疑,不知是出于男人的第几重预感,他第一次没有嫌麻烦地将对方拖上车,冒着蹲号子的危险跨过边境线,将他运回北京。   若他所料不错,巴雅尔的妻小如今也在北京,正被那伙人掌控着。   姜利的声线一如既往的低冷,带着一丝沙哑。他贴墙而站,一身的黑几欲融进夜色,只被窗边月色隐约勾勒出半壁脸庞,亦是从未有过的凝肃:“他们为什么要捉巴雅尔的妻子和孩子?除非……他们身上有关于名单的线索。”   “不可能!”周奕一口否决,“我没有通古能力,只能按照金原留下的线索一路寻找,找到巴雅尔费时了十几年!就这种程度,除非对方有跟我一样的线索,否则怎么会先一步就找到蒙古?巴雅尔自己就更不可能有什么先知的本事了,祖上早已隔了不知道多少代,就算先人留下什么,到如今也没有什么考究的意义了,他们不可能借此挖出什么有效的信息。”   “这可说不准,名单上不都是先人的名字吗?如果他们能准确地知道都有哪些先人,这对于找后续几位继承人不是大有助益吗?”   周奕笑了:“你是不是傻?他们找到继承人有什么用?找到赏金猎人才是关键?那笔巨富除了阿九,当世无人知晓在什么地方!”   说到这里,他和姜利忽而都想起什么,眼神一对,暗叫糟糕。   “他们为什么会盯上阿九?”   祝秋宴直到这时才开口:“应该是从边境的审讯开始盯上她的。”   巴雅尔刚上火车,还没与小姐取得联系就被杀害。照周奕所说,如果他们早就在蒙古盯上了巴雅尔,那么不至于一上车就杀了他,要么是巴雅尔突然发觉了什么,要么就是他们想通过巴雅尔引出什么人来。   第一点的可能性,如周奕分析的那般,他自己不太可能对秘密名单有什么了解,但他可能会察觉有人在跟踪他。照此推理下去,对方不是傻子,当然也会知道巴雅尔并没有价值,真正有价值的是他上车前后奇怪的举动。   他们既知道秘密名单,那么不难知道有赏金猎人的存在,所以杀巴雅尔很可能就是为了引出小姐。   当时事发突然,姜利又失踪得过于蹊跷,而在此之前火车上很多人都曾看到他和小姐在洗手间闹出的巨大响动,因此抱着侥幸心理,对方试图从小姐身上下手,找到什么有力的线索。   虽然最终未遂,但那两个手下过于凄厉的死相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加之后来在单独关押的审讯室里还有个男人曾试探过小姐,应当是猜到了什么。祝秋宴回想起那个男人的面孔,告诉他们:“十五年前他就已经出现在西江。”   周奕面色凝重,暗自捏紧了拳头:“究竟是谁走漏了名单的风声?他到底是谁?”   “我想这和他们能够准确找到北京来有关,对方应该认识阿九。”   倘若不认识,不可能这么快跟踪上小姐。十五年前对方已然找到西江,金原夫妇又突然车祸身亡,两件事相结合,应该也和他们脱不了干系。   姜利似乎莫名被cue了下,冷酷地表明清白:“不是我,我早就开始跟踪她了。”轻咳一声,捏捏嗓子他又道,“我根本不知道巴雅尔,早年在西江我曾经冒犯过她……她的骆驼,后来她家里出了很多事,我偶然得知她并没有死在大河里,之后突然消失在西江,我是顺着收养人的线索查到北京的。”   “那你为什么也知道秘密名单?”周奕紧逼一步,“我怎么确认你说的都是真话,万一你和那拨人是一伙的呢?”   姜利哼笑:“如果我们是一伙的,你现在已经被牛羊的排泄物给埋起来了吧?”   周奕:……要不要这么毒?   姜利又说:“我只是不想多一个抢名单的竞争者,并不是想跟你们合作什么。”   周奕:死鸭子嘴硬。   祝秋宴却陷入了一重深刻的隐忧中,整个人的气息无声地弱了下去,若不是能看到还有一个大活人就坐在面前,他们都要以为这个房间里已经没了这号人物。   可他们还是感受到了过分冰冷的温度,彷如瞬间置身于冰窖之中。   小姐佯死,改名换姓来到北京,如果姜利没有偶然得知她还活着,应当不可能顺着抚养人的线索找到北京。而那伙人呢?在他们看来,小姐应该已经和金原夫妻死在西江大河了,因此多年以来只能循着名单的线索,与周奕一般奔波在寻找继承人的路上。   他们不知道小姐还活着,只能通过继承人来引出赏金猎人。   而姜利因为知道小姐活着,所以她很可能就是金原之后下一个赏金猎人。   种种细节,细思极恐,那年在寒山庙宇,倘若他没有救下她,秘密名单是否已经不再存世?可没有救下她,又怎会再遇见她?怎会再一次陷入生死动荡的恐慌之中?   更让他感到蹊跷的是,对方似乎是故意暴露踪迹,让他察觉到。   这只是祝秋宴的一种直觉。   过了好一会儿祝秋宴才开口道:“如果他们确实认识小姐的话,我看离下手不远了。拿捏巴雅尔的妻子孩子,应该是为了威胁她。”   “这帮无耻的东西!”   周奕暴喝一声,作势就要起身,祝秋宴忙拦住他:“你做什么?”   “我去提醒阿九提防他们!”   祝秋宴的神色骤然冷了下去,单手摁住他受伤的地方,发问:“有用吗?”   以你的身手尚且如此,那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姐,再怎么提防,有用吗?   周奕一瞬疼得痉挛起来,往后趔趄两步,直挺挺地倒在床上。祝秋宴撩起衣摆,随意地擦了擦手上的血迹,对姜利说:“我会让人过来给他处理伤口,至于小姐那边,放心,我不会离开她,哪怕一步。”   姜利不情不愿地用鼻子应了声,送他出门,到墙根下方才问道:“你能保证吗?”   他烦躁地扯了把院子里的月季花,揉在掌心里,脑子里忽而闪过那日朝窗口投进一大捧花时,她骤然受惊的样子,活脱脱一只傻狍子。   比她的骆驼还蠢。   他低下头,掩去嘴角一抹隐约的笑意,闷声道:“你一定不要让她轻易死了,她的命得交代在我手里。”   祝秋宴含着笑:“只要我活着,恐怕没有你所愿的一天了。”   从巷口出来时,夜已然深了。祝秋宴单手插在口袋里,缓步走在街道上。   夜风徐徐吹来,他好像忽然累了,像一个垂垂老矣的将死之人,开始回忆这一生。正如所有不可实现的箴言都能成真,正如祝秋宴从出生那刻就与悲惨的命运息息相关,到了如今平凡的人已经过了几辈子,而他还在原地踏步。   站在悬崖边缘守护一株美丽的花朵,为她挡风,为她遮雨,好不容易赢得她的芳心,才发现身旁虎狼环伺。   如此年轻的生命,他才刚刚遇见的年轻小姐,竟被摧残地已经摇摇欲坠。她的《西江组图》,她魂牵梦萦的家乡,她每月一次途经鬼门关时呢喃着的酥油灯,她的汗渍,她的拥抱,她在暴风雨的夜晚给祝七禅的温暖。   这些,如此真实。   怎么可以?他怎会允许?   那些人,那些毁她家园,夺她亲人,带给她痛苦,让她一夕之间蜕变破茧的家伙,他要一个一个,亲手把他们化为灰烬。   他如此想着,单薄的黑色衬衣被风吹得鼓起来。   俊美如俦的男子,在空旷的街道上忽而挑起嘴角,黑色苍穹坠在身后,平坦大道突陷废墟,一切华丽的光彩骤然逝去,那道修长的身影出现在人间,宛若恶魔降世。   而这位魔鬼心里在想什么呢?哦,得快点学会使用4G手机啊,听说现在的小姐都喜欢网络购物,他总不能太落伍了,得把功课做起来,学着在她的社交账号寻找蛛丝马迹,发现小姐的喜好,给她准备惊喜,让她这一生除了快乐不用再为任何事情烦恼。   这一天什么时候才会来临呢?   今日怕是等不到了,还是先搜索附近的花店,亲手扎一束鲜艳的花朵,给小姐装点美丽的夜晚吧。   希望小姐做个好梦。   作者有话要说:  超级肥的剧情章。   关于秘密名单,你们最后会发现这些人,都是上辈子与谢家紧密相连的人!今天还埋了个超大伏笔嗷嗷,不知道有没有小乖乖能看出来。   问了你们都没说想看什么预收坑,那就勉为其难收藏下《小叔最狂野》那个预收吧!   具体到时候是不是写那个,要看天意,不过你们如果喜欢我的故事的话,先收藏一下也不是太为难嘛哈哈,爱你们!!!一定要收藏啊,不然作者菌可能永远不会从一百粉丝变成一百万了。 第39章 宴会   梁家的产业能做到今日的规模, 与时代无法分割,赶上改革开放的新潮,作为体制内的红顶商人, 梁清斋可以说受到政策无穷的惠利, 不过他在最光辉的时刻选择了激流勇进, 因而至今梁家的企业在国内仍处于中流砥柱的位置。   梁老八十大寿, 差不多把商界的半壁江山都请了来。   舒意收到梁嘉善发来的地址,推拒了他开车来接的好意,殷照年早一点就出了门,去接舒礼然, 她就打算自己网上约个车。   临出门前被舒杨拉到房间里交代了几句, 无非是除了梁嘉善, 不要和梁家其他人走得太近,尤其是他的母亲周茵水。   舒意追问为什么, 舒杨没多解释,只说:“她应该不太赞成你和嘉善的这门婚约, 明面上碍于梁老爷子或许不太好拒绝, 但私底下可能会为难你, 你小心一点应对, 能避免则避免, 避免不了也不用怕。”   舒意点点头,看出舒杨欲言又止的意思,笑着安抚道:“妈妈,我长大了, 会注意的,一定不丢您的脸。”   舒杨嗔她一眼:“说的什么傻话,哪有妈妈怕自己的女儿丢人的?你小时候鸳鸯画成鸭子,妈妈都高兴地拿给那些叔叔阿姨看,更何况你现在这么优秀,这么漂亮。只是梁家是大家族,关系复杂,要不是嘉善这个孩子不错,其实我也不大赞成你嫁到梁家去,不过你们年轻人的事自己做主就好了,妈妈只希望你开心,去了那里不要害怕,凡事都有我顶着呢,你只要记住,不让自己受委屈,不给人欺负就行了。”   舒意心头一暖,抱着舒杨说:“妈妈真好。”   因着这个事,母女俩前几天争吵的芥蒂顿时烟消云散,舒杨面上露出笑意,摸了摸她不安分的脑袋,责怪道:“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舒意说:“在妈妈眼里我本来就长不大。”   得到舒杨的指导,她挑了一条晚宴风格的黑色露肩长裙,头发半挽,用水晶王冠固定,戴上一条珍珠项链,一个端庄名媛赫然眼前。   舒杨毫不遮掩地夸赞道:“小意,你跟你生母真的很像,她过去是我们姐们里最好看的一个。”   舒意的母亲李榕桉,过去在北京名媛圈也是数一数二的绝色,不过女人长相太过出格,往往会招致不必要的麻烦。那个年代,阻挡狂蜂浪蝶的追赶最有效的方式不是嫁一个门当户对的男人,而是做出另外一件比长相更出格的事,让对方自动作罢。   于是李榕桉成了第一个出格的名媛,未婚先孕,闹得轰轰烈烈,关键是孩子的父亲名不经传,等到李榕桉差点被口水淹没的时候才回来,据说之前都在西江做生意,李榕桉竟也丝毫不加怨怪。   两人一路朝着洗涤心灵的朝圣之地而去,自此再未归来。   几年后,李榕桉得知父母先后病逝的消息,回乡省亲,才与舒杨重新见了一面,是时她正与梁瑾在谈婚论嫁,双方走动勤快。   梁家是做生意的,大到全国各地都有辐射,偏西北地区难以涉入,于是借舒杨牵线搭桥,让梁瑾跟金原合作,两人据说是在西江至边境数国搞得有声有色。   不过舒杨和梁家婚事黄了之后,李榕桉爱惜自己的好朋友,自此不在她面前提起同梁家的生意。她也不知如今那摊子是不是还在梁家手里,小意是金原的女儿,旁人或许不知,梁瑾却知。   舒杨总是隐隐觉得,与其说是履行两个老爷子早年定下的婚约,倒不如说,梁家想还金原一个恩情。   毕竟当年西北之路,是金原当的鸿雁。   “这些往事我原想烂在肚子里一辈子也不让你知晓,但你分明很想知道他们的事,恐怕我瞒也瞒不住,藏也藏不了,到了梁家若是梁瑾提起,你心里有数,就也不必太过放低自己。梁家有今天,你爸爸着实出了不少力。”   舒杨替她理了理发丝,望着她目光有点湿润,“再一个,我始终不肯提起他们,总是觉得愧对榕桉,当年接到她电话的时候,如果我能早点赶去西江就好了,或许,或许……就算不能阻拦事态的发展,至少不会让你掉进大河,得了这种怪病。”   舒意摇摇头,劝舒杨道:“南方来的那个中医这几天都在给我针灸治疗,我觉得好了很多。这件事怎么会是妈妈的错?我知道您打小就非常疼爱我。”   “你知道就好。”舒杨抹了抹眼泪,忽而想起什么,“他给你针灸了?什么时候?在哪里?”   舒意忙捂着嘴,左右张望道:“有阿姨盯着啦,你去画廊有事不在家。”说完一看时间,“妈妈我要来不及了,先走了啊!”   网约车已经等了有一会儿,舒杨见状没再追问,看她冒冒失失往外跑,忙提醒她拎起裙角。   舒意应了声,一手提起裙角,一边踩着细高跟歪歪扭扭地下台阶,但还是不妨逃得太狼狈,脚一扭差点摔倒,幸好旁边及时伸过来一双手。   舒意站稳后刚想道谢,一抬头却愣住了。   这个男人今日特地打扮过,往常穿衬衣多为白色,黑色少见,而今却穿了件宝蓝色的丝质衬衫,贴合昂藏起伏的身躯,黑色长裤包裹着修长的腿,给人的感觉焕然一新,加之换了副金边眼镜,头发做了造型,微垂的眼角勾出一个好看的弧度,看似斯文儒雅,内里又透着一股坏坏的甜腻。   等候小姐多时的俊俏鬼,这时也兴致勃勃抬起头来,对上她的眼睛。刚才惊鸿一瞥,似是看到电影里出来的明星,惊艳归惊艳,到底没有隔得这么近,两个人呼吸相交彼此对视来得惊心。   电光火石,火花噼里啪啦。   祝秋宴听到“嗒”的一声,心跳漏拍,舒意也好不到哪里去,匆匆别开视线,撩着腮边的发丝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哦,梁嘉善请我了。”   舒意微惊:“他怎么会请你?你们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祝秋宴侃侃而谈:“小姐不懂,男人之间的情义往往不能用简单的好或不好来定义,得审时度势,当下的情况就应该好一些。”   他冲舒意眨眨眼,拉开车门,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此时已近日落,红彤彤的太阳坠在天幕,为雪肤黑裙的小姐扫上一层禁忌的光。骑士注视着她,眸中流动着难以察觉的深情。   接到梁嘉善的电话时,老实说祝秋宴也感到惊讶,但对方是个赤忱的男人,直言今日家中宾客太多,恐照顾不好小姐,请他一同前来,代为保护小姐。   他说保护,意思很明了,虽然不知道他们正在进行怎样危险的事,但他并非毫无察觉。挟制,审讯,噩梦,前生今世,种种都在梁嘉善一清二白的生命里点缀着。   为此,哪怕把情敌供起来,这种事也非做不可。   好在梁清斋的寿宴虽然宾客如云,但宴会地点在私人别墅,具有较强隐蔽性,也没有请记者到场,因而盛大之余,并没有让人觉得多么煎熬。   梁嘉善接舒意到场后,就带她去见了梁老爷子。   八十岁的老人身子骨尚且健朗,精神矍铄,看到她笑成一尊弥勒佛,十分慈祥,比之舒礼然不知亲切到哪里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她亲爷爷。   听完她的祝寿词,一行人围着看舒杨的画,纷纷夸赞,老爷子更是开怀不已,直拉着舒意的手说喜欢,又把梁嘉善的手放过来。两个老头子你看我我看你,一切尽在不言中。   当场有和梁清斋交好的有心之人,多嘴问道:“今日是不是除了恭祝梁老长命百岁之外,还有一桩喜事呐?我看嘉善岁数也不小了,该结婚了吧?”   梁清斋含笑道:“人老了没什么盼头,就盼着小一辈的孩子们好。我现在身体还算硬朗,就想看着孙子结婚,再给我生个大曾孙,让我晚年走得安乐些。”   众人一听,均都会意。   梁清斋不是只有梁瑾一个儿子,前头也不是没有曾孙,只是惯常最宠爱梁瑾这一支罢了,连带着梁嘉善也成了无可替代的梁家金孙。   给金孙物色的媳妇自然差不到哪里去。舒家虽然家底略薄了些,但几代书香,底蕴深厚,那也是压得住巨富的,年纪轻轻的女孩儿往人堆里一站,更是亭亭玉立,挑不出一点错来。   于是大家都恭贺起两位老人,舒意想说什么,被舒礼然瞪了一眼,到底没有当场拂了梁老的面子。梁嘉善略带歉意地看她一眼,她冲他笑笑,表示没事。   正当宾客们起哄要梁老拿黄历当场定下好日子的时候,一个打扮华丽的妇人挤了进来,从梁嘉善这边扶起老爷子,亲热地说:“爸爸,徐叔叔一家带大礼来了,在门口等您去揭红绸呢。”   “那个老徐,又搞什么花样,每年就是他鬼点子最多!”   话是这么说,到底被岔开了话题,梁老爷子被妇人搀着,伙合一大群人乌泱泱朝门口涌去。   舒意这才松了口气,抚了抚胸口。梁嘉善忙说:“我也去看看,那边有吃的,你可以拿一点去花园。家里很大,我待会找人带你去参观参观。”   “你别管我了,这么多人,去忙你的吧。”舒意推了梁嘉善一把,又挥挥手,让他自个去忙。   梁嘉善也知自己分身乏术,没有勉强,与迎面而来的祝秋宴打了个眼神,两个男人相视一笑。待到舒意身旁,就听到小姐抱怨:“我刚才差点憋死了,女人喷香水就罢了,男人凑什么热闹?”   她想到又笑,“看到那个拄着拐杖的老爷子了吗?是我爷爷,他刚才恐怕也憋得够呛,脸都青了。”   祝秋宴审视着女孩促狭的笑,扬起嘴角:“老人家如果知道小姐存这种心思,身体要被气坏吧?”   舒意扁嘴:“谁让他凶我。”   俏丽的鼻尖发出一声不大厉害的轻哼,倒有点小时候张牙舞爪的影子了。   虽然没有见过那时她骑着骆驼走南闯北的样子,但从她和姜利的谈话里不难想象出当时情形。红裘衣,黑马鞍,金铃铛,戈壁滩。头顶两个小发髻的女娃娃,遇见兽笼里明码标价的少年,如果她没有停留,他不曾回眸,他们今生或许会有截然不同的命运吧?   当时的金九,应该很可爱吧?   祝秋宴巧言善辩:“小姐这样爱恨分明,很得我意。”   需要得你什么意?舒意脸颊一热,微转过脸去。瞧见远处的食台,她说:“有点饿了。”   于是祝秋宴任劳任怨地走过去拿了饮料和水果,同她一起去花园人比较少的地方,打算熬过半程,再找个托辞先行离开。   不想刚到那里,就看到秦歌和几个男人纠缠。   男人背对着他们,将秦歌堵在花丛一角,嘴上说着不干不净的话,手也没有规矩。秦歌似乎非常恐惧,瑟缩在假山孔洞里,小声啜泣着,没有大声呼救,直到远远瞥见舒意的身影,方才大喊道:“舒意,救我!”   舒意迟疑了一瞬,正待上前,被祝秋宴一扯,藏到身后去。   几个男人顺势转过脸来,为首正无聊地把玩打火机的男人微微抬头,桀骜的神色之下,一双幽暗阴鸷的眼眸同时投了过来。   祝秋宴身形一僵,下意识捏紧了拳头。   果然,时隔多年还是那副面孔,一种高高在上的尊荣,让他只是看背影就骨子发寒的阴冷。猜到当下许多人可能都是上辈子的人,却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也回来了。   晋王,一个将祝七禅悲哀的人生刻进鬼故事的人,是让谢意与世长绝,化为灰烬的罪魁祸首。   祝秋宴深吸一口气,强逼着自己将一种与灵魂共生的厌恶压下去,转头对上舒意的眼睛:“小姐先回去,好不好?”   舒意疑惑地望着他:“怎么了?”   “没事,只是突然想喝酒了,听说小姐酒量很好,不如同七禅小酌两杯?”   舒意说:“我已然很多年没再碰过酒了。”   祝秋宴思及她被摧毁的故梦,心口钝痛,正要再找借口,不想她又道,“想到上次火车上你的青稞酒,倒是有点馋了,我去找找看有没有好酒,那……”   想到秦歌,她略作思量,“我不愿再和她有什么瓜葛,你帮忙去问问发生了什么事,如果方便的话,就帮一帮她吧。”   “好。”   祝秋宴应下后,舒意从花园后侧绕去了主宴会厅,他这才转过身,对上男人的目光。   徐穹兴致正高,不想被人打扰,活动了下口腔,眼神示意身旁的同伙。当即有两人朝祝秋宴走来,挥舞着手道:“喂,我们徐少要玩游戏,你去别的地方溜达。”   “徐少?”   对方上下打量他,见他穿着虽不凸显富贵,但也不像是来梁家打秋风的穷亲戚,因此好心给个提示:“明氏集团的徐少,徐穹,听说过吧?就是我大哥。”   祝秋宴沉吟着点点头,又听对方说,“既然听说过徐家,就该知道这不是你能惹得起的大佛,劝你不要多管闲事。梁家花园大得很,你要泡妹去另外一边,小心坏了我哥的兴致,拿你出气。”   祝秋宴微微一笑,用年轻小姐的生命装点着千秋园的他,数百年来行走人间,自诩与“好人”打不着边,不作恶已然是他的大义,更难说行善积德。   以秦歌在火车上对小姐做的种种举动来说,已经足够他见死不救。   加上他不想此时去招惹徐穹,看这反应徐穹应当还没有上一世的记忆,若冒昧出手让他想起什么就糟糕了。   因下他沉吟一二,准备离去,却不想秦歌忽然大声喊道:“祝七禅,我知道你是谁,我也知道舒意是谁!你们的事我都知道,当年春日宴在晋王府,我曾看到过你!如果我把这个告诉舒意,你想过是什么后果吗?”   祝秋宴脚步一顿。   秦歌又道:“你应该可以猜到我是谁吧?虽然我的长相变了,但是我面前的人长相可没有变。”   她如此说着,悄悄觑了眼徐穹,却见对方正盯着她,像毒蛇一样寒冷的眼神下渐渐蓄起汹涌,勾着唇笑问她:“你说的面前的人,是指我吗?”   不待秦歌开口,祝秋宴已然大步回首,推开徐穹身旁的男人,一把将秦歌从假山中扯了出来。   徐穹啐了口痰,神色几变,终变得玩味:“你们在打什么哑谜?我总觉得和我有什么关系。怎么?有什么好玩的游戏不想带我吗?”   祝秋宴放低姿态道:“这是我的朋友,她精神状况不太好,请您见谅。”   “是精神不好,还是脑子有问题?”徐穹说,“我长得有这么可怕吗?至于一见到我转身就跑吗?这可就让我不太高兴了,我徐穹虽然爱玩女人,但她这种姿色还入不了我的眼。可我看不看得上是一回事,想不想陪她玩玩就是另一回事了。你们冒冒失失地闯进花园,坏了我的兴致,现在本公子很不爽,想要出气,你说说,是带我一起玩你们的游戏呢,还是让我揍一顿搓搓火?”   他一边说一边捏了捏手掌,指关节咯咯作响。   祝秋宴看了眼他左右几个男人,大概都是在一块玩的富家公子哥,一个个穿金戴银,手上的腕表都价值不菲,徐穹耳垂上戴着的宝石耳钉更是罕见。   不过再怎么样,在他面前只是花架子罢了。   可饶是如此,祝秋宴还是选择了妥协。他不想让徐穹记起前世,更不想让舒意再次陷入厄运,因而他低下头,给秦歌一个眼神,把她往后面推了推,淡淡道:“如果打我一顿可以让您消气的话,您请动手吧。”   “呵,有意思。”   话音刚落,一记铁拳就朝着祝秋宴的脸挥来。   秦歌忙退到远处,眼看对方人多势众,一下子就把祝秋宴围在其中打趴在地,她顿时六神无主,脚下灌了铅似的,也不知道去找人求助,心里胆寒着,不断回想先前徐穹盯着她的眼神,脚越来越软,最后竟跌倒在花坛边,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对方撒了气,在祝秋宴旁边发泄似的吐了几口口水,这才离去。   经过她身旁时,徐穹的眼神死死地锁着她,好像在说:这一回先放过你,但下一回就没这么容易了哦。   秦歌吓得把头埋进膝盖。   祝秋宴强忍着疼痛翻过身来,拿衣角擦了擦嘴角。丝质的衬衫已经破败不堪,他勉强裹了裹伤口,怕被小姐看见。   徐穹身边这几个都不是善茬,教训人爱使阴招,拳头往他身上招呼也就罢了,收手的时候每每都有尖锐的利器划过他的皮肤,因此伤口虽不深,却七零八落,布满整个身体。   他受过的伤实在太多,再添一些也无伤大雅,只是唯恐吓到年轻的女孩。   正要爬起来,却听见一阵此起彼伏的口哨声,几个男人哄笑着走开后,被挡住的小姐缓缓露出脸来。   徐穹兴味的目光在祝秋宴和舒意身上来回逡巡,缓而明白了什么。   难怪先把人支走了,原来长这么漂亮,是怕他惦记上吗?可真不凑巧,走得晚了一步,还是碰上面了。   长得是真不错,是他喜欢的风格。   徐穹用眼神挑衅祝秋宴:这妞是我的。   相似的眼神,相似的不择手段,相似的疯子,祝秋宴气血上涌,似急怒攻心,猛一起身,快步朝徐穹走来,然而徐穹一行已然消失在花园一角。   他脚步一软,被同时冲向他的舒意抱了个满怀。   “怎么回事?”她看着狼狈的他,声音不住地发颤,“我才走开一会儿,怎么会这样?你、你身手那么好,没有反击吗?”   祝秋宴枕着小姐的臂弯,内心又陷入巨大的痛苦,终究还是不行啊,他终究还是不能得偿所愿,哪怕只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心愿,上苍也吝啬给他吗?   他胸间溢满苦楚,面上却带着笑意,摇摇头说:“今天是梁老爷子大寿,我若动手,必见血光,这样就伤了梁嘉善的情义了。”   “可是,可是……”舒意手足无措地抱着他,“可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怎么可以……”   “小姐。”涌到喉头的血被他强行咽了下去,他声音微弱,“七禅好累。”   “你是不是还伤了哪里?给我看看,祝秋宴,你别闭眼,先别睡……你究竟怎么回事啊?!”   舒意渐渐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半跪在花园的一角,用力地托举着他。   祝秋宴似陷入了难以往复的痛楚,身子不停地往下坠,明明看着都是很小的伤口,可他的体温却在急速降低。   舒意看到一旁惊颤不止的秦歌,立刻吼道:“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找梁嘉善过来!”   秦歌这才回过神来,扶着花坛踉踉跄跄地起身,又听舒意道,“不要惊动其他人。”   她心中一凛,点了点头。   这件事闹开了只会对她不利,她虽害怕,但还拎得清轻重。只是没想到徐穹那帮二世祖,下手居然这么黑,她怕祝秋宴真出什么事,走着走着小跑起来。   很快梁嘉善赶了过来,和舒意一起扶着祝秋宴去了别墅旁边的小楼,这是梁家佣人住的小楼,不过现在佣人们都在前面别墅,小楼里空无一人,梁嘉善直接推开一间空房,将祝秋宴抬上床。   一路上他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稍加安抚舒意后立刻打电话给家庭医生,让对方从后门悄悄进来,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祝秋宴的身体仍在逐渐冰冷,舒意将空调打开,又抱了两床被子出来,全都盖在他身上。   九月的天,她穿着单薄的裙子,前后跑了一趟已然折腾出一身的汗,而祝秋宴的脸色却血色全无,一片苍白,气息越来越微弱。   梁嘉善见她不停地在床前打转,空调的温度已调至最高,迎面吹来的热风几乎堵得他喘不过气来,想了想还是上前转过她的肩膀,沉声道:“医生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你先冷静下来,好不好?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但你或许知道原因,这种时候只有你可以帮他。小意,冷静下来。”   舒意烦躁的心情顿时恢复了平和。   对,没有错,只有她能够帮他。   “他的体温较之常人低,心脏只有十七度。如果降到非常低的温度,可能会再也醒不过来。”   舒意说着哽咽了一下,眼圈渐渐红了,“下暴雨的那天晚上你还记得吗?你说他来过,又走了,当时……当时他就是现在的情况,嘉善,他生病了,可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他康复,我不知道,我的心好乱,怎么会这样?为什么突然就这样了?”   梁嘉善还没从她的话中反应过来:“心脏只有十七度?”   这不符合科学。   除非,眼前的男人无法用科学现象解释。梁嘉善心头闪过一个想法,渐渐对上舒意的眼睛:“他不会……”   舒意点点头,她知道瞒不住:“他已经活了几百年了,从我们的上辈子一直到现在,从未死去。”   梁嘉善眉心一跳,猜想落实,他难以置信地问她:“他为什么没有死?”   “我也不知道。”舒意说,“我其实不知道很多事情,他有很多秘密。”   譬如,为什么一年两次去俄罗斯?为什么要像一个花花公子在旅途招惹年轻的女孩?和她最初的相遇,果真是为了像守护美丽的花朵一样守护她吗?为什么他多年以来一直不曾死去?招晴说他们在等人,这是真实的原因吗?为什么每每提及过去的事,他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为什么她总是感觉他无时无刻不在经历着什么?而这一切,他却只字不曾向她提起。   该如何提起这令人潸然的命运,让小姐一同陷入悲伤?祝秋宴过去常常这样问自己,一旦发问,万千情愫都止于唇齿了。   他此刻正在噩梦中不断地下沉,下沉,至阎王门前,与早已等候他的黑白无常照了个面。   对方露出青面獠牙,笑呵呵道:“千年老鬼终于到时辰了,快让我们兄弟收了你,回去也好讨阎王欢心。”   “呸。”祝秋宴说,“你们想要我死,再等八百年吧!”   黑白无常齐齐发笑:“你以为走到这儿还能回得去?”末了不由分说上前来,用粗圆的铁锁捆绑住他。   “还是乖乖跟我们兄弟下地狱吧,你这未竟的一生,怕是要永远在十八层无间狱里待着了……”   黑暗浑浊的空间远远近近回荡着黑白无常的笑声,森森白骨,布满阴寒。   祝秋宴的身体越来越冷。   家庭医生赶至后,前前后后忙活了约有二十分钟,始终没诊断出个所以然,舒意心凉到底,不再等待,倏然起身朝门外走去。   梁嘉善忙追上来:“你去哪里?”   “我知道有一个人或许可以救他。”她嘴里喃喃着招晴的名字,那个女子和他一样,经常神出鬼没,但应该就近住在她家不远处,她一间间的酒店去问,总会找到。   如此想着,她几乎飞奔起来,对梁嘉善道:“拜托你帮我照顾他,一定要等到我回来,可以吗?”   天空中骤然划过一道闪电,夏季的雷雨总是不合时宜。梁嘉善注视着那道纤细却决绝的背影,良久之后方才迟缓地点了点头,声音干涩道:“好。”   梁嘉善同时迟钝地想,今天真是一团乱麻,他竟还没来得及夸她一句“你真好看”。   去门口接她的时候,看到她从车里钻出来,那一刹那他几乎忘记了呼吸。   乱成这样,想说什么都组织不好,还是不说了吧。   家庭医生扛不住室内的高温,拎着医药箱去了隔壁,梁嘉善就坐在祝秋宴的床边,犹如身处桑拿汗蒸房一般,浑身汗流浃背,但脑子却意外地得到了安放。   他声音很低:“你要快点醒来,你若睡沉了,我怕她……我怕她会垮掉。”   当下的情况毫无章法,而他还没有一点头绪,究竟是谁正在伤害她?究竟该如何保护她,才能让自己不要这么心痛?   梁嘉善说,“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我们应该立场相对的,可这种时候我唯一能想到的却只有你,这种心情好像已经在我的身体里酝酿了很多很多年。那个时候,你是不是也和现在一样得她重视?而我,我那时在她心目中又是什么样的位置啊?”   ……   照理说招晴今天要去给舒意针灸治疗的,不想临时收到祝秋宴的消息,让她暂缓一天,她左右无事,去逛了老北京的胡同,一直到天黑才回到酒店。还没进旋转门,远远就看到一道身影在雨中狂奔而来。   她目力超出常人,一眼就认出对方是舒意,惊了一瞬,随即上前,上下一打量咬牙道:“不是说了治疗期间不能着凉吗?你怎么淋成这样?”   妆打花了,头发散乱成一团,王冠将掉不掉地挂在耳朵上,刮出了血花,好好的一条裙子,此刻更是满身污泥点子,鞋也不知去了哪里,一双白皙的脚此刻满是伤痕。   招晴心疼她,高声问道:“祝秋宴那厮呢!”   说完顿觉不对,见舒意眼睛红通通的,似乎哭得很凶,只是被雨水模糊了去,她才没能第一时间观察到,心兀的一沉。   “他出事了?”   舒意喘着气说:“你快跟我走,他体温很低很低,我不知道怎么救他!”   心中的猜想得到验证,招晴当即面色一沉,问舒意:“有人在他身边吗?给他烤火,不用怕烧着他,他不惧火。”   有了招晴的施救,舒意的心情稍微缓和了一些。打车返回梁家的途中,她给招晴讲了当时的情况,招晴说:“他有梦魇,每次……”   原本不想说的,总是会怕祝秋宴怪她多嘴,但每每看着他如此煎熬,她就于心不忍,“他的梦魇因你而起,或者说是与谢意有关吧。很多时候当他梦见你的时候,就会陷入沉睡,有时一睡三五天,最长的一次有近十天没有醒来,不过只要体温正常就没有事,只是睡得深罢了。只有梦见和你有关的非常不好的事情,他的体温才会下降。”   招晴说,“最初你走的时候,他常常睡不着觉,睁着眼睛一夜夜等天亮。不算康健的身子很快就被掏空了,最差的时候跟行尸走肉没什么区别。你还记得吗?那个时候的祝七禅只是一个十几岁羸弱的少年,但他二十出头的年纪,就已经活得像七八十岁的老头了,之后他遇见一位内家高手,传授了他武功心法,他才慢慢活了过来,但他失眠的毛病总是治不好。可他说,每次只要睡着就会梦见你,可能是太想太想见到你了吧,所以他不怕做噩梦,一得空就想尽各种办法入睡,就是为了能在梦里遇见你。”   舒意披着招晴递给她的薄外套,背靠在出租车的后座上,身体蜷缩成一团。   此刻身体的冷似乎已经不重要了,心底一层一层上涌的心疼,才要将她淹没了。   自窥见他待谢意的情意,她总觉得他很傻,有点傻得过头了。可是到这种时候她却莫名地嫉妒起来,觉得那样的感情只是给谢意的,而非给她。   她虽有上辈子的记忆,可如今活着的二十几载,所背负的无非是西江的家园,西江的故梦,西江的仇恨,和一个在歧途上遇见的男人,带给了她一些意外之喜,仅此而已。   除此以外她与谢意并无瓜葛。   直到招晴告诉她,“你还记得小时候掉进大河吗?是七禅和刘阳救了你,在寒山寺庙七禅守了你一整夜。你发烧了,一直呓语,他就在旁安抚你。后来你被一个男人带走,他虽说熬了一宿,但应当没那么累,可这一睡却睡了十天。原来我们都不知道为什么,他也不知道,如今看来全是因为你呀。小姐,七禅的一生,每一分每一秒都系在你的身上。倘若、倘若将来你知道了什么,可不可以请你念及此时此刻,待他宽容一些?”   舒意靠在车窗上,外面暴雨如注,她心间溢满了滚滚江河水,早就听不清招晴在说什么,满脑子都是那一夜。   当她在火车上再次历经鬼门关的时候,这个男人再次出现,用一双温柔手抚平了她的思绪。   一如十五年前在西江,当她半睡半醒间看到在墙壁上晃动着的酥油灯的影子时,也感到一双手正在安抚她。那时她尚且不知生身父母已经死别,尚坠在车入黄河所带给她的恐惧当中,梦里走马灯一般闪过数不清的场景,几乎透支她尚且稚嫩的身体。   一梦黄粱,黄粱终逝,醒来后她身边只有周奕,那些场景和那双温柔手全都消失不见。   她沉浸在痛失双亲的悲怆之中,没有太多的精力追问那一日被人救起的细节。尔后多年,她不是没有问过周奕,但周奕只是说救她的只是一个好心的渔民。   她记着他,想着他日回到西江,若能寻到那渔民,一定要好好感激他当年的救命之恩。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竟就在眼前。   而他,为什么再一次选择了只字不提?   舒意被这样风雨交加的命运笼住了,如置身一片迷雾之中,不敢再往前一步。怕就这一步,又将陷入万劫不复之中。   一直到梁家别墅面前,她才想起什么似的,问招晴:“他这次突然陷入昏迷,如果是与我相关,那一定是非常不好的事,对吗?”   招晴点头。   舒意继而想起在花园看到的男人,那是一个给人很强压迫感的年轻男人,周身贵气,气势凌人。脑海中很快地闪过一个人影,她努力想回忆起来,但那个人影闪得太快了,她没能捕捉到。   招晴见她站着不动,轻声问:“你怎么了?”   舒意说:“我没事。”   刚才梁嘉善打电话来说,祝秋宴的体温有所回转,她心中大石落地。身上都湿透了,裙子也乱七八糟,实在过于狼狈,怕惹来异样的目光,又怕祝秋宴看到担心,想着先去烘干房收拾一下,便给招晴指了别墅旁小楼的方向,让梁嘉善去接应她。   招晴让她放心,就先离开了。舒意找到烘干房,和佣人说明自己刚才在花园迷路的情况,一不小心就淋湿了,对方立刻去找了干净的衣服给她换上。舒意道谢,换上简单的衬衫和长裤,坐在窗边吹头发。   她心里想着招晴的话,一团团思绪还缠绕着,听到门锁嗒的一声,以为佣人回来,她没有放在心上,却半天没见对方有任何动静,这时惊觉不对,猛一回头,却突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就在这时,她见到了和徐穹一样的面孔。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爆更的一天,眼睛都快写瞎了。 第40章 棋子   祝秋宴缓了过来。   热气蒸腾的房间里, 他仰面躺在床上,身旁置了四个采暖炉,外加两个油汀, 空调风口也对着他, 身上沉沉的, 不知盖了几层被子。他像一条游曳在深海里的鱼, 终于从水面钻了出来,重获呼吸。   就在刚才,差一点,就差一点, 他可能真的被黑白无常带走了。当他听到铁链晃动和无常狞笑声时, 忽然在遥远的方向传来一个女孩浅浅啜泣的哭声。   在他印象里, 谢意甚少流泪,可几百年后的这位小姐心肠却很软, 常常注视着他,用一种或许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心疼, 令他往往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两个女孩的容颜相互交迭, 他一下子恢复清醒。他解开锁链, 卸掉枷锁, 将黑白无常揍了个鼻青脸肿。   然后, 他活了过来。   祝秋宴转头看向窗外,招晴静静伫立在走廊上,在她不远处梁嘉善正跟一个男人低声说着什么,没有一会儿男人离去, 梁嘉善回到走廊,同招晴说了什么,很快招晴的神色变得不安。   祝秋宴顿时也不安起来,他环顾四周,小姐去了哪里?怎么不在这儿?   想到这里,他猛一起身狂奔出去。到廊下见风大雨大,雷电交加,他心更沉一分,急声道:“小姐呢?”   他嗓子被火熏得久了,烧得沙哑。   招晴头疼不已,一个个怎么净不让人省心?但又知这种情况必然瞒不下去,故而道:“她找我来救你,身上淋湿了,怕被人看见,就先去了烘干房换衣服。”   “多久了?”   “半个小时。”   祝秋宴转而望向梁嘉善,梁嘉善踱着步子在转圈,被祝秋宴盯上方才一醒:“我让佣人去找了,说是不再烘干房。”   顿了顿,他又道,“或许正在来的路上。”   他说这话连自己都不太相信,因而底气不足。   梁家虽大,可以她的性子,不大可能会耽搁这么久,再加上前面在花园闹了那么一出,又屡次有敌人在背后窥探,他隐隐觉得出了事。   可转念一想,这是梁家,为了让梁清斋的寿宴不被媒体和外来人士搅扰,请的是北京最好的安保公司,对方绝对不可能轻易闯进来。   祝秋宴莫名地想到了徐穹,那个男人离去前挑衅的目光再次闪过眼前,他心脏骤然一紧,眉头皱了起来。   确如梁嘉善所猜测的一般,外面的人想进梁家伤害舒意的确不易,那么首当其冲该怀疑的对象就是徐穹。   “你立刻联系安保负责人,找到徐穹的位置。”   到了此刻梁嘉善也顾不得许多了,安保负责人很快传来信息,十五分钟前他确实看到徐穹扶着一个女人上了顶楼。   徐穹仗着自己是明氏集团的太子爷,在北京横行无忌惯了,只要不伤到人命,再大的事都有他家老爷子摆平,进局子跟家常便饭一样,里面的人没有一个不认识他。安保圈里混的,也大多都了解他的性子,就是爱玩女人。   因此负责人虽然看到,但没有声张,料想他在梁家老爷子的寿宴上肯定不敢闹得太凶。   不想梁嘉善会突然问到徐穹的行踪,负责人这才察觉到事情不妙,快速地赶往别墅顶楼。   但他到底迟了一步,等他和几名保安到达时,幕天席地的暴雨中只有徐穹一人躺在血泊里。   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早就晕了过去,徐穹尚还有一丝脉息,睁眼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眼球凹凸,布满血丝,满脸肿胀,半截下巴都被卸了下来,那一副狰狞模样叫人心惊肉跳。   梁嘉善来晚一步,看到眼前情状还有什么不明了的?好在那个女人并不是舒意,他松了口气,让保安先将徐穹抬到房间去,他自行下楼去向梁清斋禀报这里的情况。   走到黑暗的转角处,他终于拨通祝秋宴的电话。   风声雨声在夜色中穿行,交杂着两个男人的喘息。   祝秋宴应该还在疾走,初闻保安传来的消息时,他一瞬跃上墙头的神魔之姿,梁嘉善见过一次就不觉得害怕了,反而安心,更觉庆幸。   他总是看不透很多事情,但他却第一次这样信任一个人。他说:“这里有我善后,你放心,找到她的消息随时通知我。”   祝秋宴声线低沉,犹如雨中瞬时划出的剑,剑锋横穿雨线发出的铮铮之音。   梁嘉善心下忐忑,又急急补充道:“对不起,是安保的疏忽。那伙人,他们究竟是谁,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闯到梁家来?”   不是徐穹,就是之前在边境伤害过她的人了。梁嘉善想到这一头,因自身疏忽所带来的的懊悔,让他犹如万箭攒头,心痛不已。   他不知道这种心痛里掺杂了什么,但他似乎已预感到了什么。   就在这时,祝秋宴提醒他:“我原来推测想伤害她的那个男人应该认识她,你想想,今天出现在梁家宴会上又同时认识她的人会有谁。”   见到姜利之后,祝秋宴越发肯定心中的猜想,那个男人应该是——梁家人。   姜利说:“今天周奕冒险出门引蛇出洞,在她家门前方圆十公里晃了一天,果然引起对方的注意。我尾随其后,跟着他们兜了几圈,最后都莫名消失在附近。我问了附近的人,都说这间别墅今晚有宴会,我不放心过来看看。”   杀手的第六感一向敏锐于他人,到一个地方就消失,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性,就是附近有他们的藏身之所。   梁家宴请商圈名流无数,安保一级,若说最好的藏身之所,就是最危险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姜利有种感觉,他们应该就在里面,于是想尽法子避开了安保的视线,方才潜入其中。与祝秋宴一照面,心陡然沉了下去。   天下没有这样的巧合。   “她失踪了。”   祝秋宴刚一说完,迎头就遭姜利一拳重击。锋利的眼眸紧跟而上,男人声音冰冷:“你所谓的保护,就只能到这个地步?”   “对不起。”祝秋宴闭着眼睛,轻声说着。   他们面对面立在雨中,姜利陡然发现他身上有一种明亮感正在逐渐消逝,转而替代的是一层挥不去的阴霾,是触手不及的沉疴。   他骤然惊醒,别开脸道:“以安保级别来看,能够悄无声息进入其中,不惊动任何人掳掠她,这种情况……不会是灯下黑吧?”   祝秋宴忽的抬眸:“梁家人。”   ……   梁嘉善穿过依旧喧闹的宴会厅,找到一群名媛之中的周茵水。   周茵水也从余光中瞥见他,朝朋友们打个招呼,率先走上前去将他拉到一旁,不等他开口就先斥责道:“你去了哪里?怎么打电话都不接?你爷爷到处找你!”   梁嘉善说:“刚才有点事去处理了。”   “能有什么事处理这么久?是跟舒家那个丫头约会去了吧?”   周茵水轻拍他的手臂,“今天这种场合,你怎么能不分轻重消失这么久?那丫头有什么好的?妈妈不是说了,你爷爷最疼你,只要你开口拒绝,他老人家不会不同意,到时候妈妈给你介绍结婚对象,肯定比她好看一百倍,你怎么就不听呢?我今天可是旁敲侧击问过老爷子了,你从来没有跟他提过解除婚约的事,是不是?嘉善,你不会真的想娶她吧?”   梁嘉善现在没有心情跟周茵水谈论这件事,急声道:“爷爷和爸呢?他们在哪里?”   “诺,在茶室里。”周茵水指了一个方向,还在抱怨,“这对父子也是,外面这么多宾客等着开席,他们却关在茶室里,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梁嘉善忽而想起祝秋宴的提醒,心越发沉了下去,不由分说绕过周茵水就朝茶室走去。到了门口,他调整呼吸,敲了敲门。   进去后,他看到梁清斋与明氏集团的徐董事长正分坐在棋盘两侧,大杀四方。   梁瑾用眼神示意他:先不要打扰他们,到关键时刻了。   梁嘉善心急,楼顶还躺着一个“定时炸弹”,底下倒好,歌舞升平,还有心情下棋。舒礼然也浑然不觉的样子,坐在梁清斋身后,眯着眼睛在思考下一步棋子落在哪里。   总而言之这茶室里,没有一个人发现他的异样。   除了角落里身穿米色条纹衬衫的一个男人。   他就那样姿态闲适地靠墙而站,一条腿微微屈膝,鞋尖有节奏地点着地板。若不是朝梁嘉善投来视线,他根本没有发觉屋内还有这么一个人。   看似和茶室其他人一样专注地融入棋局,实际兴致缺缺,只是假装戏中人罢了。   梁嘉善喉头一哽,正要说什么,忽而铃声大作,一下子打破了屋内虚伪的祥和。   是安保负责人打来的,语速飞快地告诉他徐穹快不行了。   “立刻叫救护车。”梁嘉善沉声说完,目光定定地落在梁清斋执棋的手上,“爷爷,徐穹出事了。”   一颗棋子滚落到地,徐董事长骤然起身,疾言厉色道:“他现在在哪里?”   先还一派和睦的氛围立刻变得波诡云谲,徐董事长头也不回地朝外走,梁瑾联系安保,安排车子立刻将徐穹送去医院。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巨响,响彻在梁家别墅上空。   当宾客们反应过来那是枪声后,整个局面彻底陷入了混乱。   梁清斋历经多年商场风雨,什么难坎没有遇见过?第一时间下令封锁梁家,将宾客全都集中在主会客厅,保安们进入一级警备状态。   剩下就是公关的事了,后面一直到过了凌晨,始终没有再出现突发情况,就有人开始怀疑先前的声音不是枪声,而是响炮。   之后果真有个家伙跳出来承认是自己放的炮,原本想给梁老爷子一个惊喜,没想到吓坏了宾客,他一时间没敢承认。   一桩闹剧就此惨淡收场,宾客们受了惊,仍要顾全梁清斋的脸面,纷纷接受“放炮”的说辞,第二天城中依旧风平浪静,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梁家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静谧的夜,茶室里只余两人。   梁清斋一把拂去残局上的棋子,怒喝道:“你疯了吗?居然在家里对人下手?谁让你带枪进来的?”   “不带枪怎么为您办事?”男人似笑非笑的声音道,“我从十八岁就配枪了,这事您知道的。”   “住嘴,梁宥你不要以为给我办事,就可以肆无忌惮。”   “我怎么敢。”   见对方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梁清斋似也习惯,知道发怒没有用,很快平静下来,问道:“徐穹是你做的?”   “不是。”   “那是谁?除了你,还能有谁在我们梁家做出这种事来?!”   梁清斋显然不相信这个男人的说辞,在他看来,面前这条野狗自从长成一匹狼,就已经脱离他的掌控了,阳奉阴违是他一贯的做派。   梁宥勾勾唇,终于换了个姿势,走到梁清斋面前坐下,捻起黑色玉石棋子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方才说道,“怎么?只有梁瑾说的话是真话,我说的话就是假话?哪怕我为您杀了那么多人,您心目中的儿子也只有他一个人,是吗?”   梁宥话音里带着一丝戏谑:“我已经提醒过您,舒家那个女孩不简单,她极有可能就是金原的女儿,可您不信。”   “信?你让我怎么信你?当初在西江,信誓旦旦告诉我金原一家三口全都坠河而亡的人是不是你?过了十五年,整整十五年,你却突然告诉我金原的女儿还没有死,当年还有一条漏网之鱼,就是舒家的女儿,就在我眼皮子底下,还即将和我的孙子结婚,你说说,这让我怎么相信?”   十五年都没找到名单下落的窝囊废,让他怎么相信?梁宥却道:“您想过吗?如果我说的都是真的。”   他知道漏了条鱼是他的疏忽,可这其中最大的“骗子”,难道不是梁瑾吗?   当年梁瑾和舒杨谈婚论嫁的时候,曾因为西北的生意和金原走动频繁,他不可能不知道那个女孩就是金九,可他却瞒了下来。   舒杨说是在南边领养的女孩,这么多年他们从旁看着,那女孩纵是漂亮过头,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并未有什么出格的表现。   如此一来,梁清斋更难相信舒意就是金九。或者,他更不愿意相信的是,一个自小养在身边疼爱器重的儿子,居然……居然配合舒杨向他撒了这么一个弥天大谎。   他顿觉荒唐,也感愤怒,手不住地颤抖。   梁宥转而想起什么,倒是明白过来:“肮脏的事都交给我来办了,您那个儿子知道什么?他知道您让他和金原合作,根本不是为了西北的生意吗?他知道是您派我去杀了金原一家吗?他知道您觊觎秘密名单里的泼天巨富吗?”   梁宥往椅背一靠,扔掉手中的棋子,哗啦啦的响声中男人声音冷酷,“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一往情深地维护了自己心爱的女人而已。他哪里是想保护金原的女儿,他想保护的是舒杨的女儿。啧,多么让人感动的痴情,您不觉得讽刺吗?处心积虑筹划的阴谋,居然就坏在亲儿子手上,如果有朝一日他知道您对金家做的那些事,又不知该怎么想您?”   “你住口!”   梁清斋颤颤巍巍地起身,指着梁宥痛斥道,“这是我们父子的事,和你没有关系!你只要记住,你是我养的一条狗,一条必须听我的命令行事,你的母亲才有可能从阴暗的角落见到阳光的狗而已。我让你找秘密名单的下落,让你寻访赏金猎人,不是让你把麻烦带到家里来!你瞧瞧你都做了什么事,留下这么一个烂摊子给我!”   梁宥捏了捏下巴,忽而吐出口痰:“不要提我的母亲,这是你我的约定,我出于养育之恩帮你干龌龊的事,你将深爱着你的我的母亲扶上正妻的位置,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才是你梁清斋穷困时期不离不弃的女人,这是约定,也是交易,不要站在至高处指责我。比起你人格上的龌龊,我比你不知崇高到哪里去。”   “别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证据在哪里?”   “还不够明显吗?一个普通的女孩身边会出现这种高手吗?可以避开安保视线,把徐穹搞得半死不活,还当场杀了我一个手下。加上边境的两个,已经足足三个了。我必须提醒您,金九并非善类,那个男人更不简单,他不怕杀人,甚至手段非常残忍。”   梁宥绷着脸说完,“您再这样下去,梁家迟早有一天玩火自焚。”   梁清斋还是不愿意相信梁瑾欺瞒了他,破罐子破摔道:“我不管她是不是金九,是不是赏金猎人,也不管你用什么手段,用什么方法,给我找到秘密名单里那笔财富的下落,我会履行约定,让你妈进我梁家的门。不过我听说她这两年身体不太好,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那一天。梁宥,已经十五年了,你最好快点让我看到你的本事,不要连最起码的一条狗都做不好。”   梁宥似乎早已习惯他的羞辱,这个男人除了表面光鲜,内里早就被啃噬得骨头都不剩了吧?也是稀奇,这样的人偏偏那么看重梁瑾这个儿子。   梁宥轻笑了笑,起身朝外走去。忽而想起什么,他停下脚步,“哦,忘了提醒您,您的宝贝金孙似乎很喜欢那个女孩。如果有一天他知道是您在追杀她的话,这游戏可就好玩了。其实我也挺纳闷的,您这么薄情的人,怎么生出的儿子孙子都这么长情?梁嘉善就罢了,梁瑾恐怕到现在还爱着舒杨吧?你说奇不奇怪。”   他说完直接推开门。   骤然涌进的狂风里,梁宥久困于黑暗的眼睛因不适微闭了闭,再睁开时,多年捕猎练就的敏锐,让他捕捉到一道消失于墙角的影子。   ……   在这场对话进行的同一时间,或许更早一些,在枪声响起的时候,舒意醒了。   她睁开眼,透过还没来得及关上的车门,看到茫茫黑夜里乘风而来的两道身影。   门厅的光收入一道窄小的缝隙,犹如一扇在地狱打开的门,照亮他们的轮廓,衣角被吹得猎猎作响。   一柄锋锐的剑藏入鞘中,剩下的是无边的温柔,他扑到车边解开了她手脚的束缚,而一坛封藏的酒揭了盖子,得来的却是浓烈杀欲,他朝驾驶座里正要发动车子的歹徒掠了过去。   对方扣动扳机,子弹瞬间没入鲜活的血肉之躯。   她遽然起身,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男人用身躯消去了第二声枪响,然后长驱直入扼住对方喉咙,三秒之后一具尸体无声无息地倒在车下。   车子离弦而去,在空旷的黑夜疾行。   不知过了多久,又到了哪里,车子才停下来。舒意疲惫地靠在车窗上,一路紧张的逃亡让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处,而她的目光始终牢牢锁定在一个男人身上。   他活过来了,没事了吗?真好。   她如此想着,终于闭上眼睛,然而一滴眼泪却顺着眼角滑落下来。   祝秋宴,你到底是负了谁。   作者有话要说:  剧情越来越紧张了,嗯!我要稳住。 第41章 浣纱河   西江王朝, 文康十四年。   倒春寒过去之后,天气渐渐热了,千秋园的花一日比一日娇艳。   谢意寻常无事照旧泡在园子里, 摆弄她的花花草草, 也不讲究, 穿着简单的素衣, 挽着发髻,周身不着金银玉器,远远瞧着寡淡得很,可一对上她的脸, 又觉得谢九就该是这副样子。   能让一座百年花园当陪衬的, 普天之下也只有她了, 佳人丛中,浓淡相宜, 画面是真的美。   不过谢晚还是爱和姐姐作对,每每人未到声先至, 总要拉长着声音笑话她是“脏兮兮的花农”, 随后便是丫鬟们忍俊不禁的笑声, 叽叽喳喳闹个不停。   千秋园依稀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其实真要考究的话, 谢融去世以后, 这座装满了女人的宅子,在谢意的打理下比往日更有生气了,连平时甚少回娘家的姐姐们偶尔得了空也会回府团聚。   姐妹们绕着园子笑闹成一团,陪着孩童追逐玩耍, 平淡的人生就此虚耗至白头,仿佛也是一件幸事。   只她们嘴上不说,心里都知道谢家这对姐妹正在经历着什么。   谢晚自不必说,过去刁蛮任性,唯我独尊,而今除了日日进出商铺和掌柜们学习如何打理生意之外,还开始练起字来,到处搜罗名士字帖,修身养性。   谢九的重担则在重振谢家门楣上,素来不爱参加诗会花会的她,近日来频频出入朝中大臣的后院,游走其中,与妇人们四两拨千斤地打交道,自有她的一套章程。   可妇人们就算能给丈夫吹耳边风,谢家如今没个能顶事的男人,又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她们从旁瞧着,心中清明,知道帮不上什么忙,便绝口不提。若得了夫家的脸色,还要对谢家敬而远之。   就这么一日日地煎熬着,忽而有一日朝堂发生了一件大事。   晋王贪污河北治汛和江西流民赈灾两项巨款,被文官当场揭发,一条条线索和相关证人均被传唤至金銮殿上,圣人大怒。后晋王被单独传召至内殿,夜半仍可闻圣人雷霆怒火,殿前司执事领圣命夤夜入晋王府搜查,三日后兵部尚书诛灭九族,晋王被褫夺爵位。   一干宗亲与大臣联合制衡,方才化解其被贬为庶人的危机。   经此一役,晋王徐穹元气大伤。   京都热议了一阵后,有流言传出,昔日太子殿前失仪,时任太子太傅的谢融自戕谢罪,亦是为晋王所害。有朝臣为太子说话,请太子出宗人府,圣人沉默。   一时间朝堂风云迭起,储位之争呈焦灼势态。   而在谢府的千秋园里,看似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花农谢意,刚剪了一树桃花插入玉瓶中,着丫鬟送入明园,管家就送来一张拜帖,颤颤巍巍地交付到谢意手上。   谢意看着龙飞凤舞的“徐穹”二字,恍然一笑,将拜帖扔至刚起肥的泥地里。   管家自见识过面前这位大小姐的手段,无一日敢低视她,垂着脑袋,恭恭敬敬道:“送帖的人还说,他家主子手上有小姐想要的东西,可为谢府翻案。小姐若有心,可于今晚戌时至撷芳斋一叙。”   谢意这才正眼看向管家,思量半晌后道:“告诉那人,我一定准时赴约。”   管家离开后,一道身影从桃林里出来,至亭中沏了凉茶递给谢意,尔后才问:“小姐果真要去见晋王?”   “一个被下令禁足的皇子尚且敢违抗圣命请我见面,我又有何惧?”   谢意喝完半盏茶,又递还至少年手上,想了想还是笑赞,“七禅,你做得不错,这次多亏了你搜集的消息。”   “能为小姐分忧,是七禅的荣幸。”   “只是我很好奇,你从哪里找到徐穹贪墨的证据?”   单薄的少年立于万花丛中,眉眼仍旧不卑不亢,坦然直视小姐,说道:“我幼年偷师的私塾恰好在晋王府管家私府隔壁,原先我并不知道那人就是晋王府的管家,但据我观察,他每月至少会有两次回到宅邸,夜间也常有车马声响。当时我尚且年幼,偷偷在私塾借月读书,不敢发出动静。直到小姐命七禅去调查晋王贪污的证据,我才在晋王府看到那个人,回想当初种种,顺藤摸瓜潜入管家的宅邸,这才发现他们的秘密罢了。”   晋王贪污的钱财亦经过七八手的倒转,最后从东城门运至京都,存放于管家府邸。每月十五自西城门出城一次,于京郊下放给豢养军队的兵部执事。   祝七禅区区手无寸铁的少年,以他之力能洞察如此先机已然不易,后面的全由暗卫完成。   虽然不知她究竟如何在谢融眼皮子底下壮大的这些暗卫,但他却感惊奇,这帮人不止无声无息,还都武艺超群。   需知晋王并不是酒囊饭袋,京郊豢养操练士兵的地方极其隐蔽,兵部执事乃是昔日和张靖雪一同晋升的武将,据张靖雪所说,那人善战,戒备心重,轻功卓绝,一般人根本没办法追踪他的足迹,然谢府的暗卫却可以做到,并且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不过再怎么样,若缺少至关重要的一个环节,此事亦不能成。   面前这位小姐,只是在后院女人堆里走了一走,居然就可以让倾向太子一派的文官,于朝堂之上向如日中天的晋王责难,难道他就不怕证据是假的,此事乃是晋王做的局吗?   似察觉到祝秋宴的困惑,谢意微笑道:“凡人都有把柄,打蛇需得打七寸。那位文官看似亲近太子,实际左右逢源,接触晋王幕僚日久,却迟迟不得入门。此时若不站队,若太子起势,亦或晋王乘胜,哪里还有他的容身之处?他所博的并非太子回朝,而是自己的前途罢了。”   少年心间涟漪动荡,惊起一地寒颤,既为小姐的绝智,亦为她的城府。   是他高估了自己吧?以为她让他调查晋王贪墨之事,即是在考验他的忠诚。可她要博的怎会是区区一个少年的忠诚?相比谢家的起势,他何足轻重?   那夜的种种应当只是七禅卑微的心田里滋生的一丝幻觉吧?当张靖雪以他作饵,逼她抉择,她那样痴缠挣扎的目光,应当只是他的幻觉吧?   祝七禅忽而尝到浓茶化开后留在舌尖的苦涩。   谢意撒下种子,翻了新土,额头微微出汗之际,方才想到什么似的,看向他说道:“七禅,今晚陪我一起去见晋王吧。”   她目光澄碧,一如初见。   可少年不敢再做梦了。他双手交叉贴于下腹,低头道:“好。”   入夜后,浣纱河畔又现繁华景象。   撷芳斋位于石桥东侧,伴清泉琴音,美食芬芳,意趣非常。   谢意着一身锦蓝兰花纹样的长袍,冠发高束,环佩叮当。祝七禅则着浅青草叶纹样的长袍,玉簪虚束了发髻,只手腕间箍了半壁残玉,其余周身干净,落后谢意半步,在小二的吆喝声中上了二楼。   他们一个玉姿秀雅,贵气非凡,一个修竹清白,神韵天成,小二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吱吱呀呀的楼梯走到头,看了他们不知多少回。   被谢意再一次捉住偷窥时,小二忍不住笑道:“二位公子长得真俊。”   谢意弯弯嘴角,不置一词,却是好奇地看了眼祝七禅。   他们都是不爱装扮的人,平常是一副模样,今日要会客,还是那副模样,并无刻意捯饬,可她端看着他,还是觉得今日的少年十分俊美,大抵是置身风月秦淮,心境也与往日大不相同了吧?   否则她怎会一点点顺着他的眉眼看过去,就在此时此刻,与徐穹相隔一扇屏风的地方,忽的漏了下心跳。   一定是今夜月色过于柔美了。   谢意想了想,重整心神,朝小二点头示意后,转进屏风。   于窗边正兴致勃勃听着琵琶小调的男子,缓慢地转过脸来,甫然对上谢意的眼眸,眉毛一挑,有些轻佻的意味。   晋王是好美之人,此乃坊间美谈,谢意曾有所耳闻,但不曾想面对该是敌人的她时,他竟然也如此放浪。   “一直听闻谢公有女,家中行九,色智无双,今日一见果然传闻非虚。”徐穹轻摇纸扇,客套地说道。   尔后瞥见伴随谢意进来的少年,神色一怔,又道,“这人是?”   谢意说:“是我的仆从,意乃女子,与王爷单独见面,恐传出去坏了您的名声,才出此下策,还请晋王殿下见谅。”   “晋王?哪还有什么晋王?”徐穹若有所思地望着谢意,“本王现在不过一介庶民罢了,谢小姐应该知道的。”   谢意在对面落座,望了眼夜幕降临后的浣纱河畔,神色姿态从容:“有所耳闻。只是不知王爷甘冒大不韪也要在此时召见罪臣之女,意欲何为?”   她实在没有与他虚与委蛇的兴致,干脆开门见山。晋王也懒得再同她绕弯子,径自发问:“是你做的吧?”   谢意莞尔一笑:“王爷高看小女子了。”   “你不承认也没关系,但我总要为自己分辩一二。本王向来重利,不做亏本生意,若本王给小姐想要的东西,小姐以什么来交换?”   “王爷又如何证明自己的清白?”   徐穹往窗边一靠,懒懒散散的口吻道:“我说过了,本王重利,之所以会对谢府下手,是因为谢府富甲天下的私库,至于谢融的命并不在我计划之内。若知道小姐这么难对付,当初有人设计陷害谢融时,本王合该好好拉拢才是。”   徐穹顿了顿,又道,“这件事表面看来是本王得利,可你有没有想过,螳螂捕蝉,还有黄雀在后?”   谢意凝眉:“王爷不妨直言。”   “本王那个太子弟弟向来贤孝素著,厚德载物,备受文武推崇,这样的人怎会突然殿前失仪?本王原先以为他做戏多年,一时不察露馅,被父皇抓了个正着,可如今想来,倒不如说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出好计谋,旨在将我推到案前,迫父皇亲自动手,清除皇室积弊罢了。”   当今圣人历经几朝动荡,属于踩狗屎运捡了个便宜皇帝,创建西江王朝。然皇室根基尚浅,边塞数国虎视眈眈,内忧外患不胜其扰,再加上圣人这两年身体大不如前,面对朝堂风云力不能及,就显得杯弓蛇影,虽宠爱太子,却轻易不肯放权,又纵容其他皇子专擅,因此储位之争迫在眉睫。   这或许是太子为了置之死地而后生走的一步险棋。   至于谢融,徐穹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谢融教导太子多年,你说他会不知太子心思吗?然他还是自戕谢罪,是为成全太子大义,还是被太子所负,小姐不妨仔细想想。”   “你的证据是什么?”   徐穹摆摆手:“话说到这里,小姐该先拿出你的诚意来。本王想要什么,小姐应当清楚。”   谢意一时沉默了下去。   不管谢融之死与太子有没有关系,面前这头豺狼却是要吞了谢家,这一点毋容置疑。   她所担心的是,自己身在其中究竟是怎样的位置。   若太子当真故意而为,可若没有她这当头一棒,晋王怎会被推至风尖浪口?这其中分明有人推波助澜,一步步设计。   她屏息凝神,再三回顾先前细节。   忽而头皮一紧,没错,若是徐穹手笔,她早该因那虎狼之药死在谢家的农庄,可她为什么没有死?   谢意不由自主地望向身旁的少年,从进入包厢之后他就再未开口,安静地伫立在她身后,像天边的月常在,却又常常遥不可及。   谢意喉头艰涩,就在她准备张口之际,窗外忽然传来一阵笑声。   她探头看去,只见石桥上走来几名少年,借着水光里倒映的烛火,依稀可以分辨少年人的长相。   为首的似是去年新科状元,伴他身旁的是一众面容舒朗的书生,另一侧则是几位世家的公子,以梁嘉善为首,袁今在旁,一行人浩浩荡荡,穿河而过。   不知在讲些什么,少年们纷纷笑了。   秦淮的夜,浣纱的月,初春的风,浓郁的酒香,就这么毫无防备地撞进她的眼眸。   她不知想起哪一年,似也是相似的夜,她在河畔遇见一行少年,寒门学子与公卿士族没有阶级之分,有的只是惊才绝艳与平平无奇。   少年们徜徉在太平年间的风月里,吟诗作对,意气风发,一腔浩然,何等风流天姿。   那是海晏河清的一年。   她低声问身后的少年:“七禅,你羡慕吗?”   少年躬身道:“七禅不敢奢望。”   “我记得你日前说,曾在私塾偷师,你是否也曾想过考取功名?”   祝秋宴想起早逝的灶婆,将酸涩咽了下去,照旧还是一派恭谨之姿:“七禅出身寒门,只勉强认得几个字罢了。”   “若给你念书的机会又如何?”   “功名于我,犹如吉光。”   “我倒不觉得。”少年微微抬首,就见她含笑的侧脸,“有朝一日你会出人头地,活得比他们都要赤忱坦荡。”   说话间几个少年笑闹着停了下来,你推我搡地将袁今往外挤。袁今朝前趔趄几步,又将将停下,对上面前的少女,耳根微微发烫。   “晚、晚晚。”他犹豫地唤了声她的小名。   谢晚低着头,掩去眸中一闪而逝的慌乱,故作轻松道:“二哥也在呀。”   看一眼袁今身后的少年们,怕身份敏感,给他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她强忍着再见他的欢喜道,“二哥,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身后掌柜送上刚搜罗来的名士字帖,她抱在怀里,匆匆绕过袁今。   袁二公子生得一张玉面,桃花眼灼灼情深,却总是舍不得令她为难,就这么看着她上了石桥。忽而撞到一个少年,怀中的字帖掉在地上。   有人笑道:“咦?这不是二公子月前托我找的字帖吗?”   袁今耳根越发烫了,恼人地瞪了瞪眼,忙上前帮谢晚捡起字帖,想了想又问:“你的马车呢?”   “下午车辙坏了,我让车夫先行回府了。”   “那我送你。”   “不、不用了。”谢晚委婉地说,“二哥应当还有要紧事吧?”   袁今吞吞吐吐:“其实、其实我……”   梁嘉善与袁今相交日深,从没见过他这般局促的模样,想来一物降一物,实在妙不可言。   而面前这位小姐,也和昔日的谢二大不相同了。   他不愿有情人为难,替结巴的袁今说道:“我们正打算去撷芳斋喝酒,左右也没什么要紧事,不如二哥就送谢小姐回府吧。女孩家一个人走夜路,总归令人不放心。”   其余人等皆哄笑。   谢晚一时也拿不准主意,余光里偷瞄袁今,见他一张正气的脸越来越红,心中微感欣喜。   这榆木疙瘩,等他开窍怕是等不到了,干脆顺势将一幅字帖交到他手中,也不说话,转身就走。   袁今呆愣在原地,搞不懂她的意思,还是梁嘉善推了一把才觉醒过来,忙追上前去。   女孩子娇媚回首,盈盈一笑。   水中的月都羞了。   徐穹摇着扇子,映照着窗边的光火,神色一时深一时浅,就这么看着一男一女走远后,低头轻笑出声:“谢公真是生的一双好女儿啊。”   谢意心中一凛,不知他的意思。   “小姐若觉得用一个证据换取千金是笔不划算的买卖的话,那不妨换个思路。本王想要的只不过是钱,与小姐并无什么深仇大恨,我算计了你一回,你也算计了我一回,彼此公平,互不相欠。可太子就不一样了,他尚未得逞,就已经算计了谢公乃至整个谢家的将来,小姐与其以卵击石,无辜牺牲,倒不如与本王合作,或许还有反败为胜的可能。”   “你想要怎么合作?”   “谢二小姐天姿国色,甚合本王心意。若本王与谢家结秦晋之好,小姐适当提供资金助力,那么本王就有把握扳倒太子一城。待得本王荣登大宝,册封你妹妹为皇后,届时谢家自当光复如前。”   谢意笑了:“王爷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徐穹见她有松口的迹象,忙道:“小姐,谢家在圣人面前,只是一个没落的公卿世家。在太子面前,则是一个尚有利用价值的商户,可对本王而言,却是比干心头,无上至宝。”   他顿了顿,视线掠向窗外,“更何况本王确实喜爱二小姐。”   去年春日宴,若不是为了侵吞谢家财富,他又怎会委屈自己向一个借住谢府的表小姐示好?是时他曾于高台眺望,一眼看到人群中的谢晚。   那个女子,骄纵有骄纵的美,羞怯有羞怯的美。相比起来,他还更喜欢昔日轻狂的她。   于是,徐穹用这三寸不烂之舌,添油加醋地表达了对谢晚的向往之情,末了希冀地望着谢意,只待她同意,就将太子设计杀害谢融的证据双手奉上,然而迎接他的却是一杯滚烫的热茶。   “让我把妹妹嫁给你这种畜生,别做梦了。”   她说罢起身,欲要朝外走去。徐穹被羞辱到这种份上,怎会轻易放她离开?直接跃过桌子,踹开屏风,一把拽住她的手腕。   “小姐不要不识好歹,本王自降身份请你到此,是留着余地,不想把你逼到死胡同去,小姐莫不是以为本王忌惮于你?”   男人敛藏了玩世不恭的笑,露出一双阴寒的眸子,“本王想要的人,向来只有送上门来让本王品尝的份,还没有得不到的时候。”   男人手掌粗粝,抓得她手臂火辣辣的疼。她甩也甩不开,取过茶壶,待要朝徐穹扔去,忽然一股力量撞过来,牵了她的手绕过碎裂的屏风。   徐穹咬牙切齿的声音响在身后:“谢意,你给我等着!出了这个门就不单是谢晚,谢府一门二姝,本王都要收入囊中!”   谢意置若罔闻,目光落在紧紧牵着她的少年身上。   两人疾奔至楼梯口,恰好与一众少年迎面相遇。   有人率先反应过来,闹完袁今,又过来闹梁嘉善,推搡着往前挤,笑着问他:“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啊?”   谢意不常出来走动,认识她的多为世家子弟。   梁嘉善自花灯节与她在河畔初遇之后,已有数月不曾见她了,再遇见她满心的憧憬得到安放,又希冀地涌起不该有的思绪。   他也变得和袁二一样局促了,手垂在两侧,被笑得闹了个大红脸,左顾右盼地窥探着她。   好事者又道:“既这么巧,不如也让嘉善送小姐回家吧?”   刚说完就被人推了一把,那人嘟囔:“你凶我干什么?”   对方恨铁不成钢:“你看看清楚再说。”   这时众人跃过前头的梁嘉善,才看到双手紧扣的谢意和祝秋宴。一时间少年们神色各异,五彩缤纷。   梁嘉善也终于发现了端倪。   这个男人……   就在此时,送菜过来的小二从人堆里挤出来,一眼看到包厢碎裂的屏风,忙忙扑了过去,叫嚷道:“怎么回事啊?人呢?这可是我们掌柜重金从西域买回的一架屏风呐!”   不明对方身份的小二,揪着后头的徐穹不让他走,隐在暗处的护卫纷纷拔剑!   徐穹本想低调行事,此时忍不住低骂一声“蠢货”,绕过屏风走出来。   如此几厢对上,明日朝堂要参他的本子怕是跑不掉了。   徐穹自此更加肆无忌惮,信步至谢意身旁,打量了眼两人仍扣在一起的手,又似笑非笑地觑了眼祝秋宴,方才压低声音:“容本王提醒小姐,谢融身为太子太傅,东宫原有纳娶小姐之意,可最后却将你许配给了梁家,这中间必然有什么是本王不知道,但或许小姐会知道的缘由吧?小姐不妨再想想本王的提议,除了与我合谋,你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徐穹说完一阵狂笑,拂开众人离去。   谢意这才看向祝秋宴,示意他可以松开手了。祝秋宴恍然一惊,退后半步,谢意未再顾及他的感受,只是审视着梁嘉善。   良久,方问道:“你还愿意娶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晚了一丢丢,抱歉。 第42章   “阿九。”   “阿九, 醒醒。”   这是一片混沌的梦境,交杂着两个时代,一会儿是金原唤她的小名, 李榕桉牵着她的手娇嗔;一会儿是她蹲在藤椅旁, 看着渐入膏肓的母亲一夜间白了头发, 眼睛哭得干涸, 惘惘的目光罩着她。   “阿九,母亲要走了,切莫怪你阿爹。是母亲无能,未能替谢家生下男儿传宗接代, 他怨我恨我, 不肯来看我, 这都是母亲的错。”   柔弱的女子望着天,浮云遮挡了霁光, 她垂下眼眸,又将哭了:“可我的阿九没有错啊, 为什么……”   女子最终撒手人寰, 一个年方不过五六的女孩匍匐在母亲膝盖上, 默默地把眼泪都藏到肉嘟嘟的手掌里。   她让丫鬟去告诉自己的父亲, 然而一直等到晚上, 只有管家到来,替她母亲置办了后事。   从那一日起,谢意忘记了如何流泪。   而小小的舒意,有着爱她如命的一双父母, 小时候活脱脱一个爱哭的小哭包。   金原凶她哭,李榕桉不抱她也哭,年轻的夫妻被她折腾得没了脾气,从此金山银山捧到她面前来,只为求小丫头一个笑脸。   这样截然相反的人生,让她如何承受?   每当她无以面对残忍的回忆时,她就开始逃避,寻找自己与谢意的天壤之别,可每当她看清面前的男人,那些假设、借口,自欺欺人的解释,又在顷刻间统统坍塌。   没错,她是舒意,也是谢意。   舒意坐起身,祝秋宴正蹲在身旁,车门敞开着。   不知何时雨已然停了,不远处姜利站在树下,捻着一根烟索然地吸着,一团白雾吐出来的同时,目光也紧随而来。   迷离的,带着一点不经意的慌乱,很快被藏入浓黑的眼睫。   舒意抹了抹眼角,泪珠还缀在双颊,梦中哭得凶了,眼泡肿起来。祝秋宴递了帕子给她,凝睇着她,说不出的思愁,仿佛正在等待着什么宣判。   他清晰地听到她在梦中喃喃了徐穹的名字,也就是说她知道了,但不知她究竟知道多少。他脑中忽的闪过徐穹的面孔,在撷芳斋的那一夜,当他独自一人回到浣纱河畔时,那个男子并未离去,还在等他。   男子远远地看着他,含笑问道:“豢养军队,贪污公款,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都是本王委以重信之人。秋宴,你说是谁背叛了本王?你,还是张靖雪?”   张靖雪已有多日不曾回王府,徐穹哼笑一声:“这小子自战前失利被贬回京都,收编至本王麾下,就没有一日真心服过本王。是本王大意了,竟派他去保护你。七禅,今日偕同谢意一起来见本王,心中是否惊恐?”   他拱手道:“今夜向王爷动手,是因谢意正在试探属下,还请王爷恕罪。”   “以她才智,怀疑你本就意料之中。不过出乎本王意料的是,她离府的这段时间,本王利用那个愚蠢的表小姐塞了那么多人进王府打探财库的下落,她一回来就统统清除了去,偏偏只有你,一再怀疑,一再留信,这是为什么?莫不是秋宴以色侍人了吗?”   他诚惶诚恐,当即道:“属下不敢。”   “你用什么手段,本王不放在心上,但你记住,若不是当初你办事不利留了谢意一条命,现在谢府已在本王手中,本王也不会措手不及吃了她这么大一个闷亏,秋宴,你难辞其咎。”   “属下知罪,请王爷责罚。”   “责罚就不必了,看谢意为人,恐怕不会轻易同本王合作,但本王豪言已掷,就得给她点颜色瞧瞧。她那个妹妹,哦,谢晚是吧?本王要娶她,这是你唯一将功折罪的机会。若然再让本王失望,你那位瞎灶婆恐怕要地下难安了,近来雨水丰沛,本王不介意给她松一松坟头的土除除草,秋宴应当不想看到这一天吧?”   他闭上眼,咬牙道:“属下领命,请王爷高抬贵手,饶过我阿婆。”   “是否放过她不在我,取决于你。祝秋宴,不要逼我亲自动手,届时你想守护的,保护的这些人,不管是她还是她,就统统没办法安生了。”话毕,徐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东方。   他循着视线望过去,似依稀可以看到谢府高翘的屋脊,朱红色的鸱吻。他颤颤巍巍地拱手相送,眼底却蓄满风雷。   要么让谢晚嫁给徐穹,要么让瞎灶婆曝尸荒野。   想要做出决定其实不难,难的是,当他割舍了一方之后将带来的结果。若是弃了谢晚,谢意又如何?   那位小姐恐怕会恨他入骨吧?   ……   雨后的深夜,一丝丝凉意钻入皮肤,将祝秋宴骤然拉回到现实。他扶着椅背,指尖微微发白,因子弹穿透身躯而冷汗涔涔。   舒意并未发现这一点,她缓慢地整理着头绪,良久,朝他露出一个笑容。   祝秋宴紧悬的心弦骤然一松,但很快又被系在船锚上,伴着海浪起起伏伏。故事的结局终将有尽头,总有一天她会梦见所有残酷,届时他又该如何自处?   “阿九。”祝秋宴一张嘴,喉咙起火一般,“为什么哭?”   舒意微微低头,声音很轻:“梦到许多人。”   金原,李榕桉,上一世的母亲,晚晚,袁今,姜利,嘉善,乃至于徐穹,很多很多面孔闪过脑海,留下持久的钝痛。   她感到自嘲。   “上一世我问嘉善是否愿意娶我,这一世嘉善问我是否从未想过嫁给他,虽然我不知道最终的结局是什么,但我已然好痛,为什么命运要这样捉弄我们?姜利也是,两世我都救了他,可为什么他总是那样悲惨?命不由己,沦落兽场。还有你,你后来有没有考取功名?有没有活得比他们都要赤忱坦荡?”   她注视着他,半湿的头发贴着双颊,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孱弱的人为活下去而提起剑,无法安睡的人日夜期待着做噩梦,十数年对月借光读书的人与功名渐行渐远,不愿低头的人却被命运逼迫至此,“你应当从未如愿吧?否则……你怎么会让我这么悲伤,这么心疼?七禅,我不想再看到上一世的记忆了。”   她恐惧了,怕再走一步,将是所有人都无力承受的局面。   她想就此为止,将上一世止步于此,只展望这一世。   那曾是一双传神的眼眸,而今蘸满了水光,显得那么柔弱让人想依恋,祝秋宴将她纳入怀中,抚着她的脑袋说:“小姐莫怕,七禅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上一世未曾守候她终老,这一世不管如何,他都要亲眼看着她荣华散尽,得以百年。祝秋宴强忍凉风洞穿胸口的痛,紧紧闭起双目。   舒意这才察觉他的不对劲,想起在梁家的种种,忙推开他察看伤口,鲜血已经凝结,在胸间留下一个又红又黑的浓稠的孔。   她立刻撕了衣角替他包裹,祝秋宴安抚道:“火器而已,没什么大碍,若子弹能伤得了我,我也不至于一直无法死去了。”   “那你体温怎么样?”   祝秋宴摸了摸她的脸颊,将手背贴着她:“跟平常一样,我已然好了,别担心。”   舒意这才点点头,粗粗替他包扎了一下之后,问起今晚的事情。祝秋宴交代完之后,舒意望向不远处的姜利,自知道上一世他的身份之后,她已然不再惧怕他。   这个男人虽然嘴巴凶狠,但心仿佛是向着她的。   她思忖道:“你怎么会跟他一起?”   “说来话长,那晚送你回家,察觉有人跟踪,后来偶然碰到也在追踪对方的他,他还救了周奕。”   “周叔?周叔回北京了?”   祝秋宴便将详情一一交代了,舒意放下心来,想着明日再去见周奕。今晚的事尚未解决,她忽然失踪,就算旁人不知情,梁家该知道,也不知舒礼然和舒杨现在怎么样了。   还有徐穹,亦不知生死。   祝秋宴也想起徐穹,一股不可自控的杀伐之气再度涌上心头,若然不是保安来得太快,若然不是他心存一丝恻隐,他早该当场就杀了他。   这么想着,他对舒意道:“我去医院一趟。”   舒意凝眸:“你要去找他?”   “他活在世上,我不放心。”祝秋宴安抚似的拍拍舒意的肩,“放心,我有成算,不会惊动任何人。”   “不行。”舒意说,“你不知道明氏集团的势力,如果徐穹死在今晚,梁家一定逃不了干系。”   而且秦歌知道这一切,难保她不会出卖他们。   “往好的方向想想,也许他并没有前世的记忆,那他顶多就是一个嚣张的二世祖。单凭这一点,他还不至于能对梁家,对我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就算有,到时候再动手也不迟,至少不能在这个时候,会拖累梁嘉善。”   祝秋宴想到那个温雅的男人待他的情义,对他的信任,涌到喉头的满腔恨意渐渐褪去。他深吸一口气,答应了舒意。   两人商量了回家后解释的由头。   好在舒礼然并未把她放在心上,只当出事的时候她躲在了哪里,得知她安然无恙,自也放心,倒是舒杨狠狠地数落了她一顿,将她关起来,又令阿姨紧盯祝秋宴的行踪,不再任由他们胡闹下去。   殷照年也不知去哪里野,说要陪舒礼然,却是整晚不见人,现在更是彻夜不归,电话还打不通,舒杨气结,但终归不放心,开了车出去找他。   舒意累脱了,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后听见口琴吹奏的《月亮河》,曲调绵绵,彷回西江,她心下微定,才渐渐睡去。   第二日,祝秋宴带着她偷偷翻出家门去见周奕。几个人碰头一番细聊,对梁家的怀疑更深。   首先,当晚祝秋宴就已得出结果,对方多半是梁家人。   舒意回想幼时的经历,似乎也是在和梁家一起做生意之后不久,金原夫妻才出了事。再加上那个梦境,徐穹离去前的提醒还历历在目。   “谢融身为太子太傅,东宫原有纳娶小姐之意,可最后却将你许配给了梁家,这中间必然有什么是本王不知道,但或许小姐会知道的缘由?”   谢融曾不止一次在她面前嘉许梁嘉善,看他的样子这门婚约似乎并不勉强,若然徐穹所说不假,能让一个原本可以入主东宫的太子妃下嫁至公卿世家,这其中必然有未来储君的授意与撮合。   既如此,梁家若然同意,必是太子一党。   徐穹觊觎谢家财富,动手太过突然,谢意一时间被转移了视线,其实单看谢融之死,确实疑点重重。   太子近年来德行有恙,可屡次触怒圣颜,均未严惩,何以一次殿前失仪,就遭圣人痛斥,致谢融毫无交代就自戕谢罪?   谢家再怎么式微,谢融好歹是出过三位公卿世家的一家之主,绝不可能如此死去,这其中绝对有蹊跷。   那日殿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谢融自戕,太子罚入宗人府,梁家两袖清风,日渐受圣人重用。虽不知详情,但从种种迹象来看,应该和梁家脱不了干系。   上一世的梁家,和这一世的梁家,因为有着同一个梁嘉善,所以应该也是命运有意的安排吧?   周奕经她一提,忽而想起那时,金原似预感有人要害他们时,曾同他说:“若我出事,所有生意一举斩断,千万不能透露任何关于阿九的消息。”   他是金原的左膀右臂,最清楚金原的生意,和梁家于西北开拓疆土扩大商业版图,本不在金原的打算之内。可他回了一趟北京,后来就改了主意。   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同样的结果是——与梁家有关。   祝秋宴听完这些,一时神思飞到了远方。   原来是他大意了,还以为只是上辈子的故人归来,没想到故人之间的命运也如此这般紧密相连。他怎么能忘了?   梁家,呵,时隔数百年,还是那个利欲熏心的梁家。   既是梁家,就不可能看着舒意活蹦乱跳地活着,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相商之后,鉴于巴雅尔的妻子与孩子还在对方手中,他们在明,对方在暗,不宜轻举妄动,打算再观望一阵,等待对方行事。   祝秋宴带了招晴来给周奕疗伤的时候,舒意跟着姜利走到院子里。   原先的主人应喜好侍弄花草,堂前种了几棵果树,墙下有大大小小十数盆已经枯萎的花,甬门后头还有一个小菜园子,不过没人打理,现在都荒芜了。虽然这种借用他人宅院落脚的行为不太磊落,但相比住在酒店引人注目,这样确实安全很多。   她想着便说:“周叔很会种菜,不如我去买些菜苗回来,等他伤好了,你们便在这里种些小菜吃吧。”   姜利惊讶地看她一眼,似乎没料到她会跟出来,还主动跟她攀谈。   他似笑非笑:“小姐不怕我了?”   舒意说:“现在不怕。”   她说着朝身后看了眼,窗边正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含情脉脉地望着她。   还不是有人撑腰,呸!   姜利压下帽檐,继续靠在树上晒太阳。   舒意见他不理会自己,继续说:“那就顺道再买些花苗吧,反正那个花农很会打理。你们借住了人家的屋子,待主人回来,还他一片田园,也算心意了。”   姜利“嗤”了一声:“你还是这么爱多管闲事。”   “我不管的话,你现在应该死在戈壁上了吧?”   舒意试图走近一点同他讲话,可她刚刚靠前,姜利就猛的往后一退,一副受惊的模样。   她干愣在原地,不知为什么会这样,明明上辈子她那么信任他,而他也像一道影子日夜不分地守护过她。这一世究竟哪里出了错?他怎会变得如此戒备?   舒意说道:“我还没问过你,杀了我的骆驼之后你去了哪里,我和爸爸在附近一带找了很久,始终没有找到你的踪影。”   当时他还是个少年,按说腿脚没有那么快的。   姜利不知想起什么,瞳孔骤然一缩,神色僵硬道:“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既想逃,还能再被你们捉回去不成?”   舒意笑了:“当然要捉回去了,不然我花那么大价钱买你做什么?”   “捉回去做什么?让我给你这个大小姐当牛做马吗?”   “你怎么会这么想?”舒意说,“我爸爸在那一代是出了名的善心,我本来也想着,把你带回家去当我的玩伴。我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从小就很孤单,你比我大几岁,我觉得你会很好,既可以陪我一起长大,又可以保护我。我从小就希望自己有个哥哥,可惜妈妈因为生我身体不太好,后来一直没有再怀宝宝了。”   她颇为沮丧地说,“如果你不杀我骆驼的话,或许我们现在会很好。”   姜利眼眶一酸,陡然转过脸去。   “杀都杀了,再说这些有什么意义?我的人生不是你想的样子,别妄图揣度我。”他带着一丝警告意味道。   舒意想到当日在火车上和他玩德州.扑克的情形,其中有一局分明他比她的牌大很多,他却没有跟下去。当时旁边有个满嘴跑火车的男孩,一身油气,她被迫和他比试,赢了那一局。   而今想来,他是故意让着她的吧?为了让她赢得头彩。   这个家伙,为什么总是用凶狠来掩饰内心?他如此戒备,是否曾经历什么她不知道的残忍?   舒意还想试探下去,姜利却走远了几步,迅速道:“我再劝你一句,秘密名单既深藏这么大的秘密,还有一大笔财富,你一个女孩子最好还是交出去,不要把自己置于险境。”   他回头看向窗边的男人,舒意跟着看过去,就听他道,“他能保护你多久?即便再厉害,一个人能挡得过一波又一波的追杀吗?周奕,他,或是你的家人,想想这些,及早收手吧。”   舒意追问:“那你呢?你什么时候才会收手?”   姜利脚步一顿。   “那日在火车顶,你问我为什么选择你?当时一帮被困在兽笼里的孩子,为什么我偏偏选择你?”   他应当还没有上一世的记忆吧?这样很好,感觉他承受得已经够多了。   舒意说,“因为你长得好看。帽檐下的黑暗纵然安全,但帽子之外的天空也很明朗,是不一样的风景。姜利,你应该为自己而活。”   姜利喉结滚了滚,眼神又暗一分。他想狠狠地羞辱她,让她不要再自作主张地为他选择人生,选择风景,选择活法,可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   他想了想,只是道:“我从很早以前就已经没有自我了。”   ——   舒意前一晚淋了雨,又辗转大半夜,总共没睡到四五个小时,见完周奕后提着的心稍稍放松,整个人开始发起低烧。   招晴替她把了脉,摇摇头,对祝秋宴说情形不大好。   原本针灸治疗期间就是身体虚弱的时候,她先前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受凉,结果她还是受了凉,如此寒凉入侵,形势逆转,倒比先前还严重了。   招晴提醒祝秋宴,舒意有可能会重蹈谢意当年覆辙。   祝秋宴回想当年谢意血崩于灵堂前,被家仆们拖走时的场景,鲜红的血泊一直于他眼底历经春秋,留到至今,终难拭去。   他一瞬悲从中来,忘却了呼吸,只是问招晴:“没有办法补救吗?”   招晴说:“我也不确信,出来得急,医书都留在西江了。”   “让刘阳寄过来。”   招晴叹了口气:“七禅,不是医书的问题,你懂吗?我早前就告诉过你,她的病是诅咒,是上一世带过来的。谢意终其一生为之痛不欲生,难道换一世就能逃过这个劫难了吗?”   “为什么不能?明明音容相貌,身世经历都已大不相同,为什么重活一次她还要经受这样的痛苦?为什么害她的人分明是我,承受的人却是她?”祝秋宴拔高声音,一拳重重抵在墙上。   招晴见他眸中血色烂漫,又将梦魇重生,心下一惊,道:“我就让刘阳给我找书,你先别急,我可以先用药延迟她的经期。”   “会伤害她的身子吗?”   “是药三分毒,这位小姐的身体总归要比常人差一点的。不过你放心,好好将养,也不是不能活得长久一点。”招晴说完,即去联系刘阳。   祝秋宴意识到刚才险些失控,闭了闭眼,对招晴道:“谢谢你,招晴。”   “跟我客气什么?”招晴说,“没有你,我早死了。”   她胸口微微起伏,似乎想到什么,又觉这个时候还是不要缅怀得好,未免勾起更多的伤心事,因下一笑,先行走了。   祝秋宴回到舒意的房间,对窗坐着,守了她一夜。   舒意再醒来时,身体已然好了许多,招晴的药很管用,身子轻盈了,脑袋也变得清晰起来,想到前一晚的种种,想到梁嘉善还有虎视眈眈的梁家,也不知他怎么样了。   她正要起床,就听到楼下传来殷照年和舒杨的争执。   舒杨极力控制着自己,仍不免失控:“你疯了吗?这么多年我容忍你在外面小打小闹,这些都罢了,你居然要卖家当去捧那个女孩的场,她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值得你这么做?”   “什么卖家当?哪有你说得这么难听,我既然送给了她,她想怎么处理是她的事,总不能因为她典当了去,我就收回吧?”   舒杨气极反笑:“刘大师的手工设计作品全国只手可数,你说送就送,还真大方!若不是典当行的老板跟我有点交情,看出上面有你我的印章,这东西要是流出市场,你让刘大师怎么想我?舒杨穷到这个份上了吗?居然偷偷卖他的作品!”   殷照年似自知理亏,嘟囔了一句,讨饶道:“好了好了,这么点小事值得你跟我发火吗?大不了我再买回来。”   “殷照年,那个女孩是谁?现在立刻告诉我她的联系方式。”   “你想干嘛?”殷照年脑补道,“你不会想给她一笔钱让她离开我吧?舒杨,你从来不管我的,我以为这是我们之间的默契!”   “谁懒得管你?但你坏我的名声,就不行。”   舒杨嘴上是这么说,心里却不这么想,殷照年玩了这么多年,向来是乱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不是不舍得下血本,而是他一向守得住分寸,玩闹归玩闹,上不了台面。   他这么玩,这么闹,无非是想引得她的注意,让她来管他罢了。   可她现在管了,他却不让了,竟还一夜未归,藏藏掖掖,这不属于他一贯的作风。舒杨感到一丝慌张,迫切想要见一见那个女孩。   殷照年却不肯妥协,夫妻俩又吵了一阵,吵得舒意头疼。   看她下楼两人才停歇,舒杨倒了牛奶给她,问她:“是不是我们吵醒你了?”   舒意不客气地点点头,指着殷照年说:“爸爸,我都听到了,这次是你不对,你得跟妈妈道歉。”   “我……”殷照年刚一张嘴,就见舒杨拎起把水果刀,赶紧做低伏小,“我错了,我错了。”   前不久被打的阴影还在,殷照年也说不出心里的滋味,又甜又苦,他怎么那么欠揍呢?   可一想到那个女孩,他又说,“人家还在念书,你这要是找上门去,还让不让她见人了?而且我们真没什么,那天晚上只是一起出去兜风了而已。”   “你怎么认识她的?”   殷照年挠挠脑袋,有点不好意思:“就……就是梁清斋过寿嘛,她也在。”   舒意扶了扶额,难怪那天在梁家没看到他,原来又是去泡妞了。   可舒杨不这么想,梁家宴请的宾客大多非富即贵,这种人家的女孩会第一次见面就跟男人出去兜一夜风吗?还把男人送的礼物,转手就去典当。   这种交际手段,殷照年这个蠢货别是跳了什么陷阱都不知道。   她问:“给我说说那天在梁家的情形。”   “这都要说?”   舒杨挑眉:“你说不说?”   “好好,我说。”殷照年实在敌不过舒杨,老老实实交代了那晚的详情,提到周茵水时,他莫名咽了口口水,悄悄掀起眼皮觑向舒杨,“我本来想着老爷子也在,还是收敛一点,别给他老人家丢人,但周茵水非要为我引荐。”   舒杨冷笑,果然是她。   “你是不是傻?她光明正大地给你介绍小女孩,能安什么好心?”   殷照年也不是真傻,当然知道周茵水是嫉妒她,自己的老公十几年了还对别的女人念念不忘,哪一个女人能忍受?舍不得折磨老公,只好让那个女人痛苦。   殷照年也不是第一次接受周茵水的好意了,反正只要他花天酒地,日夜不着家,舒杨独守空房,就肯定好不到哪里去。   周茵水高兴了,还真上心,隔三差五搞个酒会什么的都要请他,而他反正要跟舒杨对着干,就顺着台阶下了。   只是看破不说破,一直都是他们夫妻的默契,没想到舒杨这一次会直接捅出来,还让舒意听到。   殷照年有点脸热,摇头晃脑道:“就是玩玩,无所谓的,傻不傻有什么要紧。”   “平时是不要紧,你都已经卖家当了,这就要紧了。殷照年,我不是跟你说着玩,把那个女孩的联系方式给我。”   殷照年作势要逃,舒杨气得直抖。   舒意从旁看着,也是第一回 见舒杨这副模样,想来她对殷照年也没有她以为的那么不在意吧?   她心里一喜,跑上前去堵着殷照年:“爸爸,我帮妈妈去见见她,可以吗?”   殷照年脚底抹了油,突然刹住,有点犹豫:“小意,你也……”   舒意眨眨眼睛:“爸爸,你不会不相信我吧?”   殷照年撇撇嘴,也不是不信,只是丢了脸面还要女儿去擦屁股,他心里有点别扭,勉强同意后觑了眼舒杨。   舒杨放下水果刀,说:“好。”   殷照年约了女孩见面,舒意到场之后才明白殷照年为什么推三阻四,不想让舒杨来见她,实在是和舒杨长得太像了,倒不是说面容,而是气质感觉,和舒杨简直如出一辙。   女孩见到舒意只惊讶了一下,很快恢复平静,问道:“你是殷照年什么人?”   她看舒意年轻,以为同她一般都是殷照年的花蝴蝶,不想舒意却道,“他是我爸爸,我叫舒意。”   女孩扬眉,莞尔一笑:“你好,我是骆杳杳,你是替你妈妈来劝我离开殷照年的吗?”   舒意料到会跟她说一些话,但没料到会这么好说话。人家既然开门见山,她也不拖沓,直接道:“我爸爸一向不着调,就算我不来劝你,他也玩不了多久。”   “那可不一定,听说他之前怎么玩,你们都不管他。这次来见我,难道不是因为我长得有点像你妈妈吗?”   舒意微微一笑,真是有备而来,看来周茵水把什么都告诉她了。   骆杳杳背靠在软皮椅上,一身精细的打扮,黑发长裙,看似干净朴素。可她打开天窗说亮话后,给人的感觉就变了,她不再刻意装成舒杨的样子,坐姿随意,单手刷着手机,仔细看的话,耳朵上有一排孔眼,十个手指有七八都有戒指的圈痕。   想来现在的装扮不是她的本色。   舒意问:“你要怎么样才肯离开我爸爸?”   “其实我本意并不想讹他多少,只是想存点钱去找人而已。他送我的那个艺术品,我可以把钱还回去,东西还给他,但你们要给我二十万。”   骆杳杳说,“你们应该猜到了吧?我就是故意去接近他的,套他的钱,但我既然目的明确,就不想玩感情那一套,也不必搞得你家鸡犬不宁,二十万给我,我马上就走,走得远远的,保管他找都找不到我,等我以后工作赚钱了,我会还给你,我说到做到,如果你相信我的话,我马上就给你写欠条,怎么样?”   骆杳杳一笑,年轻的女孩有了明艳的光。   舒意摊开手:“银行卡。”   骆杳杳不想她这么果决,微顿了顿,从包里掏出张卡来,左右望了望,附近就有银行,因下说道:“不如现在就转。”   “好。”   舒意起身,两人一起去ATM转账。   路上骆杳杳给殷照年发了一张本色出演的照片,是在酒吧拍的,她戴着爆炸头的红色假发,一身朋克装,浓妆艳抹,涂了个大红唇,在舞池里疯狂摇头,一回首被人抓拍下来,耳朵上一排耳钉闪闪发光,顺着手臂往上,半截小臂纹满了花样,手指几乎戴满戒指。   殷照年看得差点没当场脑溢血。   就这玩意,变个装能有这么大变化?居然和舒杨年轻的时候差不了多少?他自觉受到了欺骗,双眼被蒙蔽,更有一种年迈不敌年轻人的挫败感,立刻给舒意回复:给她给她,要多少给多少,让她立刻消失在我面前!   骆杳杳笑得合不拢嘴,把照片递给舒意看:“怎么样?我酷吧?”   舒意点点头,给她竖了大拇指,这姑娘真厉害,目的直接,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太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了。   她因下问:“你要去哪里找人?”   “西江。”骆杳杳说。   等了一会儿见舒意没有反应,她又问:“怎么了?”   舒意摇摇头:“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身边出现很多人,好像都和西江有关。”   “是吗?那太好了,你在西江有相熟的人吗?可以帮我介绍一下吗?我从没去过那里,这一下要去,还不知道先去哪里落脚。”   “好。”舒意想到祝秋宴,打算回去问问他。   两人转了钱,骆杳杳刷刷写下欠条,硬塞给她。   正要出去,舒意忽然一个晕眩,骆杳杳当即伸手扶她。她脑子里混混沌沌一片黑暗,极力睁开眼睛,眼皮却好像千斤重似的,耳边不断有人唤着她的名字,她努力醒转过来,却对上一双眼睛。   倏忽间,透过这双眼,舒意被拽回了西江王朝。   ……   一眨眼,到了凛冬百日祭。   谢意问了府中下人,但谁都不知道凛冬确切的死忌,只“元和铺”的掌柜金一曲含糊掐算了个日子,言道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得到凛冬的信了。   那时谢意正避居乡下农庄,府内留了暗卫眼线,紧盯各人动向。晋王的人手之所以能被迅速剪除,不是她布局有多缜密,全仰赖于这些在夜间行走的暗卫。身至高处,视野开阔,是人是鬼,一辨就知。   可惜辨出王歌是那黑鬼,却不能打草惊蛇,而凛冬向来聪慧,顾念这一茬,身后没有留下任何遗物。经年来获得的赏赐也被后院的丫头们瓜分,最后搜罗上来七七八八,怎么都凑不齐了。   谢意心中难过,命金一曲打了一套赤金头面,同凛冬的棺椁一起下葬。末了追查她家人下落,得知她尚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在世,姐姐如今还孕有一个孩子,取名骆谣。   那孩子眉宇间有点像凛冬,谢意特意挑了一个时间去看她,给了凛冬姐姐一笔钱,让她好生抚养孩子长大。之后一直到暮首,再未相见。   但金一曲于密封的绸绢上,写下了骆谣二字。   ……   舒意再次醒来,已近黄昏。   她始终没有说话,骆杳杳就坐在一旁看着她,也不敢开口。她向来不羁,说不准为什么不敢,只这么看着舒意,觉得她不再是之前和她谈判的女孩了。   她好像变了一个人,眉目悠长了,况味深远了,瘦削的双肩所承受的不再是简单的正义,而是山水神佛,历时数百年的一场相逢。   她遽然转脸,紧盯着骆杳杳。   骆杳杳正在吃黑森林的勺子一掉,“咣当”一声砸在托盘上,怯怯地瞅着她:“你不会后悔借二十万给我了吧?”   舒意摇摇头:“我只是没有想到,找了那么久没找到的人,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还以这么突然的方式。”   以一种对于秘密名单全新的解读出现,她忽而不知道自己竭力守护的究竟是什么了。   按照秘密名单分配的财富,骆谣是凛冬的外甥女,骆杳杳是骆谣的后人,那么她该得到是两百万英镑。早些年金家的后人将那笔惊天巨富储藏,后转移香港,托专人打理,又增长不少,这些年倒转数百次,现存于海外账户。   舒意不知道要怎么跟骆杳杳说那个二十万不用还了,她将继承一笔巨大的财富,转念一想,这么多钱转手给她,她有把握好好经营吗?   想到她在酒吧的照片,舒意一时还真拿捏不准,想了想仍不知道怎么开口。加之当下她的行踪受到约束,如果贸然转账给她,恐怕会暴露身份,给她带来灾祸。   骆杳杳见她神色越发苦恼,怕她反悔,立刻找了个借口逃跑。   舒意回到家,祝秋宴正和阿姨在厨房学做饭。   他长得好看,天生有讨人欢喜的本事,阿姨防了两天就防不住了,看他是越看越满意,不止跟他讲舒意平日的喜好习惯,连殷照年和舒杨的也一起泄露了。   祝秋宴捏着面团,听到外面的声响,探出头去,小姐正低着头朝家走来。   阿姨笑道:“小意回来啦?天热吧?瞧你出了一身的汗,快去洗个澡,阿姨煮了你爱吃的疙瘩汤。”   舒意挤出一丝笑容,转而对上祝秋宴的眼,不知为何心脏忽然钝痛一下,她惘惘地望着他,好半天才说道:“有谁家的女儿像我一样,去替爸爸收拾烂桃花的?”   有点撒娇的意味,阿姨忍俊不禁:“先生也是,下午讨了夫人的打,喝了两瓶藿香正气水。这不,刚一下床就拉着夫人一起出去了,说什么要过二人世界。”   舒意一听,眼睛亮了:“真的?”   “那还能有假,不是我说,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看夫人这么高兴呢。”   舒杨有心结,殷照年不成熟,两人误打误撞闹了这么多年,舒意心里其实一直感到惋惜。看着他们好起来,她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因下眉梢一喜:“那我先去换身衣服。”   话是这么说,余光却瞄着厨房里那个男人。   热水烧开了,汩汩冒着泡,一阵阵白汽升起来,阿姨一叠声地下面疙瘩,他立在那里,仿佛没听见似的,专注地凝视着她。   那么有烟火气,那么有生命力。   舒意甫然转头,噔噔蹬地往楼上跑,一直到进了洗手间才停下,脸颊已然红了。她脱去裙子,站在镜子前。   身子半侧,可以看到背上若隐若现的图案。   她忍着痛,咬牙蘸了水,在大理石面上描绘图案的形状。   这不是她第一次有背部烧灼的痛感了,第一次是在火车上,硬包没有独立洗手间,不方便察看,等她找了机会揭开看时,上面已然有一瓣花的图样。   看到骆杳杳的祖辈,是她第二次痛,痛感比上一次的时间久了点,疼痛的程度似乎也重了一点,这一次图案上又多出几瓣花来,像是海棠缠生着牡丹。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她猜测应和秘密名单有关。   之前姜利问她的时候,她谎称名单纹在身上,其实是骗他的,不知从何时起名单就丢失了,只能靠金家的后代利用通古能力去到处寻访。   但金家亦不是代代都能通古,而且为了保护名单继承人的安全,一代与一代赏金猎人之间互不相通,因此金原的祖父并未告诉他,而金原也没有告诉她,之前找到的两位继承人的身份。   但据她猜测,应该就是前面两个继承人或者其中一个走漏了名单消息,否则不会有人比她和周奕更快找到巴雅尔。   巴雅尔的身份是金原临终前透露的,金原遍寻五湖四海,利用异能才窥得一点先机,这种机密若不是命悬一线,连周奕都不会知晓,对方怎会找到巴雅尔?因此,她推测秘密名单或许并未完全丢失。   或许是被谁暗中得到,但由于没有通古能力,所以只能用最笨的办法,按照姓氏一个地方接一个去寻访,伺机窃取巨富。   会是梁家吗?   她怔怔地望着镜子,里面的女孩一张白皙的面颊,看着也就二十出头,稚嫩干净,长发绑在耳后,露出修长的脖颈。   这么单看,和普通的女孩没什么两样,只眼睛装着数不清的秘密,城府,猜度与考量,令她看起来有万种模样而已。   她低下头,将长发放下,挡住背后的图案。大理石上的水渍早已干了,她在心中又描摹了遍图案。   说好不再做梦,不再回想上一世的,可命运似乎已经习惯了捉弄他们,才刚决定放弃,就送来一个骆杳杳,让她不得不被迫拽回过去。   旧时的宅院,泛着锈黄的色彩,那时雪天很长,寒冬很久,而今夏季漫漫,阵雨不止。   即便想逃,可她逃得过去吗?   就在这时,走廊响起一阵脚步声,很快停在门前,舒意一惊,赶紧拧开水龙头。   哗啦啦的水声中,门被敲响,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无赖道:“小姐还没洗好吗?面疙瘩要变成坨坨了。”   舒意嫌弃他欠揍的口吻,捶了门一下:“快好了。”   “快好了吗?那我在这里等小姐吧。”   舒意低头看了眼自己,虽然隔着门,但她却感到害羞,催促他离开不得,只好站到莲蓬头下,匆忙洗了下身体。泡沫揉到眼里的时候,她又在心里把他骂了一顿,嘴角却不受控制地翘了起来。   她闭着眼睛找毛巾,顺着架子摸索过去,忽然脚下一滑,在洗手间摔了个四仰八叉。   祝秋宴只听到一阵嚎叫,忙按住门:“小姐,你怎么了?”   半晌听不到回应,他心下忐忑,拧着把手试探道:“阿九?是摔伤了吗?我进来了?”   “别。”   舒意一句话还没说完,门已经拧开了。水汽朦胧的环境里,祝秋宴第一时间找到躺在地上的舒意,女孩子玲珑的躯体若隐若现,他忙别开眼睛,扯了浴巾裹住她,一把将她抱起。   舒意忍着痛,将火辣辣的脸埋进他怀里。   “不是让你别进来嘛。”   “我不进来,你起得来?”   舒意暗自揉了下腰后,十分气结,祝秋宴又道:“洗澡的时候在想什么?怎么这么大意?”   舒意暗恼,还不都怪他,但话到嘴边又变了:“你真想知道?”   祝秋宴垂眸看她,只听她道:“是梁家吗?”   他脚步骤然一顿。   纵逃避,命运也要带到面前来,既然如此,何不迎难而上?让她看看,到底是她凝视深渊,还是深渊凝视她?   “害死谢融的,是梁家吗?”   祝秋宴动了动嘴,没能发出声响。   “我想听真话。”   “是。”祝秋宴说。   “梁嘉善知道吗?”   舒意闭上眼,一句话忽而钻入耳中。在撷芳斋的楼梯上,一面是风姿卓绝的少年士子们,一面是挽着手的祝秋宴和她,她居然就那样问他:“你还愿意娶我吗?”   那时,她应是因徐穹之话怀疑梁家了吧?才会那么突然地开口,梁嘉善怎么回答的?后来还发生了什么?   “梁嘉善知道吗?”她再次问,声线微颤,抬起眼来。   祝秋宴深深闭目。   良久,他道:“知道。”   “但他没得选择。” 第43章   西江王朝, 文康十四年。   “你还愿意娶我吗?”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连谢意都怔了一下。   她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就在撷芳斋人来人往的档口, 有这么多士族子弟, 寒门学子在看着的情况下, 说出这句带着点胁迫、发难甚至于试探意味的话。   自母亲去世, 父亲只打发了管家来处理后事之后,她就知道女人在谢融心里没有任何轻重。她的母亲是这样,那些姐姐的母亲和姐姐们也是这样,即便她卖力讨好谢融, 她的婚事也会这样, 谢意终其一生, 若不能令自己浊清分明,便只能随波逐流。   昔年秋猎, 圣人恩准王公大臣携妻小一同前往汤山围场,是时太子在朝中名声斐然, 如日中天, 谢融日常被委以重用, 心怀开阔, 她一个女孩儿第一次被允许走出家门, 去看看男儿的世界。   她初涉围场,见禁军林立,旌旗铁骑,烽鼓相传, 胸间某种被压抑的情怀如翻江之水一泻千里。   若她是男儿,以她才情,今日也该位列三军亦或军师帐中,哪怕为孔明执笔,诸葛掌灯,这一生也心满意足了。   可惜她是女子,只能隔山望海,梦醒黄粱。   她远远地走过,听那刀枪环佩之声,眼中有热流淌过。然而就在此时,一声高喝,圣人遭遇刺杀。   她胸腔如雷鼓动,想到这一生或许只此一次的机会可以让自己的才情得以展现,或许她可以摒弃礼教,突破世俗,与世间男儿比肩风流,那一瞬间她脑海中闪过的是万顷山河,松涛千里,想到的是浣纱秦淮,士族流光,艳羡的是金戈铁马,怒啸中原。   她转头即奔往马厩,取烈马奇袭刺客背后。   她常在香山悬崖旷野奔驰,马术一流,鲜为人知,与姜利一同习武,虽只练得皮毛,但已足够起到威慑的作用。   红缨枪当头扫过,一名刺客人头滚落。   她占了先机,又是从后背突袭,加之观察下来,对方虽来势凶猛,但不伤害混乱中无辜奔走的侍从奴仆,因才对她有所放松。   她料定他们不是简单的刺客。   即在对方出神的刹那之间,她高声道:“今日圣人出驾汤山,随军戍卫三千,皇族宗亲百余,王公大臣百余,内侍宫嫔百余,另有伙夫随从等数百余,均是西江忠臣良民,为护圣驾视死如归之人,尔等不过数十,何以抗衡?”   话是这么说,可她余光扫过,前来救驾的禁军护卫不过百余,与对方人数不相上下,且对方出手狠辣,一看都是精锐之师。   其余人都去了哪里?   她心中迅速地想着应变之策,然一己之力对抗这些刺客,害怕终究难免,汗珠顺着额角滑落至下颚,她也不敢拭去,只气势凛人地盯着对方,红缨枪在风中猎猎飞扬。   刺客领头似被她唬到,迟疑道:“你是何人?”   “我只是养在深闺内院的一名小女子罢了,然只是我这样柔弱的女子,因钦慕圣人风采,面对乱臣贼子,亦有舍身取义之胆,尔等竟不羞愧吗?”   “何所羞愧?这个狗皇帝无德无能,治下满目疮痍,哀鸿遍野,老子杀了他又何妨?你这小女子倒有胆有识,不若加入我军,向我主公投诚,待他日改朝换代,让你当皇后又如何?”   谢意眉头一皱,有了定论。   近年来西北动乱不休,河西节度使李重夔骁勇善战,多谋善断,先是平定塞外之乱,后又解决青州水患,安置雍州流民,攘外安内,双管齐下,名声渐起。   晋王徐穹曾受命于湖广两带治理水患与恢复民生,却迟迟不得良效。圣人追责,消息传至京中,方才知晓赈灾款早被李重夔夺走。   圣人心中对这位盛名在外手握重权的节度使早有忌惮,不经查实就屡次打压,终究逼反了李重夔。   李重夔在军中威望极高,传闻其人文武双全,赏罚分明,交游广阔,没有士族阶级之分。于这乱世凡有心有力想要一番作为的人皆可投奔于他,但他至今只盘踞西北,毗邻湖广,并未公然揭竿而起,似乎是在等待什么。   不想今日就有刺客突袭猎场,谢意也忽而明白过来,若李重夔当真心有乾坤,不至区区数十人就敢挑战天威,白白牺牲,这么做大抵只是为了试探圣人的态度。   如此一想,她心中豁然开朗,开门见山地问:“你主上可是河西节度使李重夔?”   对方惊诧:“你怎么知道?”   “节度使能人善用,策无遗算,小女子曾有幸听闻过他与塞外一战的英雄事迹。只如此人物沦落绿林,到底令人可惜,当今圣上宽容,不若请节度使遣使一见,圣人驾前公道自有定论。”   李重夔据传是爱民之人,生灵涂炭必不是他心中所愿。他等待多日,应是想要圣人一个明确的态度。   谢意猜想,这群人跑到围场来撒野,恐怕也是威吓圣人罢了,以此迫他给一个准信。   只是有些话不宜说得太明白,恐伤了帝王的颜面。   对方没想到区区一个后院的女子,看似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居然能猜到主上的心思,视线在人群中走了一遭,忽而朗声大笑:“也罢,今日一行也不算全无收获,你这小女子很有意思,待至西北,我将如实转告给主上,届时还要请圣人给个明断!”   说罢,他大手一挥,数十人马当即撤去,只留下滚滚烟尘。   圣人这才由左右内侍和一干近卫大臣簇拥着走出大帐,此时禁军首领才突围而出,奔至圣驾前领罪。   原来半柱香之前,围场突起大火,禁军有疑,前去探看,不想遭遇对方围歼。半晌之后副首领调度三军,留下一支前锋队保护圣人安全,其余人等均深入林中,却接二连三掉入对方陷阱。   李重夔早有预谋,分派多路人马打散禁军势力,逐个击破,最后余数十人于账前叫阵,若存心要反,圣人此刻恐怕已是刀下亡魂了。   谢意也心有余悸,微微抚着胸口,掌心被红缨枪磨破了皮,一阵阵疼后知后觉涌上来。   待察觉到身旁视线后,才反应过来圣人正在叫她。   获悉她的身份,圣人看向谢融,赞道:“谢公养了一个好女儿,奇谋妙计堪比男儿,胆识心机,不输我王朝一干大臣啊!”   这话一出口,众位臣公皆红了老脸。   不想事后谢融却斥责了她:“你冲出去时可曾想过,若然此计不得,被掳掠至对方军中,一个女子丢了名节,我谢家满门该当如何?”   她反驳道:“父亲,若当真如此,女儿会血溅当场,绝不给谢家丢人!可明明女儿救了圣人,亦得圣人嘉许,为何您就不能……”   为何女子就永远得不到他一个正眼相看?妻子如是,女儿亦如是。   谢融哼笑:“你当圣人是傻子吗?禁军异动,圣人怎会不知?汤山附近就有一支铁骑军正在待命,随时准备实施包围,给李重夔一个痛击,可就因为你的出现,打破了圣人原先的计划。圣人不加追究,不是因为你拍的马屁响亮,而是想借此机会给王公大臣一个警示。”   当时在账内,圣人始终端坐于案后,气定神闲地饮茶,听着她说的话,面上微带笑意。然只有他一人听出是自己的女儿,胆战心惊地窥探圣人,见圣人身旁殿前司守将按住刀柄,欲要拔剑,圣人给了一个眼神安抚了他。   当时他已然猜到,这是圣人与李重夔的较量。   这个不知轻重的丫头,居然还以为凭借微薄之力扭转了乾坤?圣人之所以没有反杀,只是想试探大臣们的忠心,借此敲打一些心怀鬼胎的人罢了。   别以为圣人昏庸,就看不出好瓜坏瓜。   谢融说完拂袖而去,让她罚跪祠堂三日,不再允许她出家门一步。   从那以后,谢意胸间山水褪色,一腔热血渐渐凉息。若然不是谢融突然自戕,死因离奇,她被人迫害,命悬一线,而身边至亲至爱均至险境,虎狼环伺,不得不被迫还击,她本该早早认命,或许今日已经嫁入梁家,成为梁嘉善的妻子了吧?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山水间微澜起伏,渐渐将她推至一个无路可走的境地?   谢意回过神来,望向身旁的少年。   是从将他带回谢府的那一天开始的吗?   始终没有听到梁嘉善的回应,夹道两旁又都是看戏的目光,谢意这时才察觉不妥,朝梁嘉善微微颔首示意,就要从旁经过。   少年们自动让开了一条道,由她下楼去。不想刚至撷芳斋门口,梁嘉善就追了上来,一把拽住她的手腕,气喘吁吁地说:“谢意,我……我愿意的。”   虽然这才是他第二次见她,但花灯节的初见已经足够他看清心意了。   他带着一丝腼腆,一丝忐忑,努力平息着胸间涌动的情愫,说道:“谢公离世,我以为你要守孝三年,如今不宜与我谈论婚嫁之事,刚才我只是,只是一时……”   “一时太激动,忘记表态了吧?”有人追出来笑话他。   其余人等在旁看着,一句也不饶过他。   “梁嘉善,没料到你有今天啊。”   “咱们梁太尉的公子,一向是京都抢手的好郎君,相貌俊朗,性情温柔,谁家的女儿不想嫁?”   “这么些年我好似从未见过嘉善红脸。”   “这不就见着了吗?怎么样,红了脸的梁公子是否比往日更加俊朗了?”   “确是如此,梁兄,良辰美景不可辜负,今日好酒看来没你的份了,我等就与状元郎酣畅去罢,不打搅梁兄了。”   一群少年打趣也有分寸,说完如潮般退了下去。梁嘉善愣在原地,左右不是,还是祝秋宴先反应过来,拱手牵了马来,将缰绳交到梁嘉善手上。   “还请梁公子好生将小姐送回府中,七禅就暂且退下了。”   他说完看向谢意,谢意的目光也拢着他,淡淡的,稀碎的,糅杂在月光中。祝秋宴听着河畔的水流声,心里有什么忽然炸了开来,他强忍着,露出一个善解人意的微笑,给梁嘉善与谢意一片天地。   离开之后,他流连几处,终返撷芳斋。   青石板桥边已然没有了小姐的踪迹,有的只是恩威并施的皇家人。徐穹要娶谢晚,否则就将掘了阿婆的坟。   他有选择吗?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那一夜,祝秋宴醉至天明,敞着衣襟倒在千秋园的桃林中。   谢意早间梳洗完毕,照例来园子察看,冷不丁撞见这么一个醉鬼,端详他半晌,终是叹了声息。   她让人把他抬回房间,祝秋宴朦胧间睁开双眼,见她一身骑装干净利落,忍不住问:“小姐去哪里?”   谢意本不欲回,但想了想还是说道:“今日我约了梁嘉善一道去郊外骑马。”   他踉踉跄跄地起身追来,谢意随手折过一枝桃花,插入他的胸口。   “小姐。”   他急忙唤住她,眼中似有未名的情愫亟待相告,可他刚一开口就被谢意打断了。“七禅,你醉了,有什么话等你清醒一点再说也不迟,先好好休息吧。”   谢意凝睇着他,少年脸孔苍白,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她曾在那双眼里看到与她相似的挣扎不甘,他们都是不肯低头的人,心中亦都藏着秀丽山河,经世伟业,然而他们终究要学会妥协。   “这花很配你。”   她也想一睁开眼,就能逸情山水,将花簪进少年乌发间,逗得他面红耳赤,可每每望见人世,都是没有硝烟的战场。   但她还是仍想用微薄之力,再守护他一次。   “去睡吧,一觉醒来就好了。”   她说罢离去。   祝秋宴注视着那道纤瘦的背影,心痛之感越发强烈,似要将他整个人烧灼了去。他才发现,原来他待她早已今非昔比。   他枕着发寒的被衾沉沉睡去,待到午后,管家将他叫醒,说是教书先生来了。   他惘惘地看着管家,管家觉得好笑,上前拍醒他,又重复道:“小姐给你请的教书先生来了,书房也连夜收拾出来了,就在隔壁。”   他仍不敢相信,怎么会这么突然?   “昨晚,我……”   “昨晚小姐一回府,就又出了门去,一直到子时才归,老奴也不知她去了何处,只叮嘱老奴将书房收拾出来,今日午后会有先生来府里教你读书。”   子时,子时。   祝秋宴喃喃念着,想起昨夜,倏忽间泪盈于睫。   他在做什么?他究竟还要伤她到何时?   她夤夜为他寻找良师,他却要图谋害她亲人。   祝秋宴跌跌撞撞冲出房间,推开书房的门,待看清里面的陈设之后,一股巨大的痛感席卷了他。   这间书房,俨然按照谢意的书斋布置,里面装点着四书五经,古玩玉器,还有一捧新鲜的桃枝。   而谢意为他请的先生,正是他曾十数年偷听墙角始终不得入门的大家江溪,数年前的会文馆编撰,才华冠绝京都。   江溪执卷含笑:“先去将衣服穿好吧。”   祝秋宴拱手作揖。   他后来仔细回想,那一日的午后,是他生平得到过最大的温暖。而同一时间在郊外的谢意,却在经历生平最龌龊的时刻。   她手执缰绳,扬鞭策马,蓦然回首,刹那风华。   梁嘉善追逐着前面的身影,一颗心已然沉醉了。他爱上这鲜衣怒马的女子,他一定要娶她,在那一刻他肯定地告诉自己。   之后他们将马牵到溪边饮水,谢意拂着面庞,侧目看他:“你让我了吗?”   梁嘉善摇摇头,心悦诚服:“你的马术真的很好,难怪当日圣驾之前,你选了最烈的马,能威慑到刺客。”   谢意回想起谢融所言,对当今圣人平添一分惧意。她笑了笑,没有再提及当日之事,只是道:“晚晚说春日宴时你曾陪她一起赛马,多谢你。”   “为什么谢我?”   “我后来知道那日在晋王府她听到一些话,心情低落,幸好有你开解她,回家后她告诉我你很好。”   梁嘉善很好,但不止是和他的名字一样简单意义上的好,这名男子聪慧识礼,更是梁家教养出的孩子。   谢意用一种平和的目光看着他,有些惋惜:“但正如你所见,谢家这些年一直在走下坡路。自我父亲,我父亲……”   她说着哽咽起来,眼中盈满泪水,遥遥看向远方,“他虽有错,但我以为罪不至死,我也不知怎会那般突然,他撒手人寰,一句交代也没有留下。我为人所害,险些血崩于灵堂前。晚晚同袁二心意相通,到如今也不得不避着他走,哪怕晋王殿下受圣人斥责禁足家中,可他若要欺辱我们姐妹,也有的是法子让我低头。”   说到此处,她低下头慌忙地拭去泪水,再看向他时,鲜衣怒马的女子又回到面前,那样坚韧,那样明亮,哪怕眼睛一片通红,也不展现柔弱。   她这样让他更加心痛了。   “梁嘉善,谢家至此,恐怕先前与你的婚约无法维系下去。你不必照顾我的脸面,梁谢两家虽是大族,不能出尔反尔,但据我所知那不过是父辈们的应承,你我尚未交换庚帖,这门婚事并不是板上钉钉。梁家若不便提出,不如我请族长出面,以守孝三年为由,向梁家提出?”   “不!”   梁嘉善急急道,“这和你无关,昨晚我已然说了,我愿意的,只是谢公走后此事悬停,一直没有往下进展,我得先同长辈们商量一番。谢意你相信我,我、我待你是真心的,我想娶你,你等我的消息好不好?”   他双手颤抖着,似是想拥她入怀,又碍于礼教不敢伸手,无奈抓了下脑袋。   谢意摇摇头:“你不知谢家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只要我想,就可以知道。”梁嘉善说,“谢意,之前我不知道你的心意,我以为你已经有了心仪之人,所以这些日子才一直没有来找你。”   谢意微微讶异,听他道:“就是初见时陪在你身旁的男子。”   “七禅?”   “嗯?应当是他。当时隔桥看着,你们很是相配,他看你的眼神让我以为那是经过你默许的。”   梁嘉善有些自嘲地笑了,为此那一晚他虽陪着她一起赏花灯,猜字谜,却始终心不在焉,事后回想悔不当初,自觉在那男子面前低了一等,因才多日避居家中,也躲避了关于她的消息。   直到她刚刚提起,他才醍醐灌顶明白什么。   谢家失势,失去的何止是朝堂的一席之地,更是谢家多年的经营。她如今是家中的大小姐,一切重担当然得由她承受,那些伤害,胁迫,乃至于皇族的觊觎,他都可以想到。   但是只要嫁给他,她就不再是谢家的女儿了,她将是梁家的儿媳,梁嘉善的妻子。   “谢公罹难时,我尚在外游学,归家后才知谢府之事,但我以为……对不起,是我的疏忽,是我大意了,没能保护好你。谢意,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可以庇护你,庇护谢家,好不好?”   谢意犹豫:“我怕拖累你。”   “谢意。”   梁嘉善终究是没忍住,轻轻将她拥入怀中。那一刻触碰到的女子柔软的躯体,带着独有的馨香,当他抚上她的后肩时,他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得偿所愿的欢喜。   他向她承诺,“嫁给我吧,我一定可以守你到老。”   如此几日,谢意与梁嘉善走动更加频繁,交往密切,就连朝臣都向梁太尉打听此事时,梁太尉方才察觉,下朝一回到家中,就将梁嘉善叫进书房询问此事。   梁嘉善刚亲手打制了桃花饼,打算午后拿去同谢意分食,满腔喜色还挂在脸上,不想迎头就遭梁太尉一声痛斥。   “逆子!你果真在与谢意来往?”   梁嘉善愣住了:“父亲,我正要同你说此事。谢意很好,我很喜欢她,想要娶她。既我们早有婚约,此事也简单,我可以等她五服除孝,但在此之前是否可以先两家交换了庚帖?这样她在府中的处境也会好一点。”   “娶她?你怎么可以娶她!”   梁太尉位高权重,于朝堂斗角,喜怒于心,鲜少外露,梁嘉善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在家中发火。他实在不解,辩驳道:“我为何不能娶她?难道就因为谢家失势?父亲,我以为你不是看重名利权势之人。”   梁太尉道:“我和你说不通,反正我不同意!”   “父亲!”   “嘉善,你自幼聪慧,世事洞明,就算我不说,你也应当猜得到原因。谢融之死,乃我所为,若谢意知晓我就是她的杀父仇人,梁家就是谢家的仇敌,你要如何面对她?”   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梁嘉善自幼接受惟贤惟德的礼教,梁家家风清正,族中多位长辈皆将名利视若浮云。梁嘉善有一个姑婆更是离经叛道之辈,终生未嫁,只四处游历。   这样的家族教导出来的孩子,虽天真,但不傻。   梁嘉善不是没有想过那个可能性,但当时与谢意没有走到这一步,他私心逃避罢了。   可他终究还是没逃得过去。   周身还都萦绕着桃花的香气,可他亲手捶打的花饼似乎没有理由再送出去了。他接连往后踉跄,撞上书架,梁太尉快步上前,颤声道:“嘉善,世间多的是好女子。”   “可是世间只有一个谢意。”   梁嘉善伏下身去,转头看向别处,强忍心中苦涩,仍不免追问,“梁家不是一向不参与党争,保持中立的吗?何时加入了太子的阵营?”   梁太尉垂首道:“太子已然无力回天。”   朝堂上那些叫嚣着要将太子请出宗人府的声音,不过是太子党羽的垂死挣扎罢了。   太子淫乱后宫,还是圣人最宠爱的嫔妃,被圣人当场撞见,原本这个时辰该在东宫授课的谢融,变成了皇家一层遮羞布。   他顺势进言,让此事成为太子失仪的重磅一击,拉谢融当垫背,以成全天家颜面,灭帝王怒火。谢融不可谓不无辜,但太子无德亦无能,竟然为了自保将罪责全都推到谢融身上,还当场下令守卫,制造谢融自戕之状。   圣人寒心,寒的不止是帝王家本就不多的一点血脉之情,更是储君的气度、格局。若将天下交到这样的太子手中,则西江亡矣。   梁嘉善洞悉其中内情,似还挣扎:“杀谢融的乃是太子,父亲,父亲只是……”   “只是什么?推波助澜就不是凶手了吗?嘉善,不要再自欺欺人,谢意再怎么怨恨谢融,她也是谢家的女儿!”   梁嘉善仍不甘心,追问道:“你既不是太子一党,为何、为何要?”   “为何要假装变成太子的人,承受太子的好意,与谢家结亲是吗?嘉善,这就是朝堂,政权博弈,生死较量,为父虽然不齿,但行至河中,身不由己。”   他们都是没得选择的人。   梁太尉亦是如此,于梁家,他是一家之主,于朝局,他是一品大员,天子近臣。   走到这一步,梁嘉善似再无退路,此事似也再无转圜余地,他扶着书架的手终无力承受,整个人滑坐在地。   而今太子消沉于宗人府,晋王被朝臣一再弹压,圣人膝下只剩一个不足五岁的皇子。番邦之乱始终未止,外敌内寇前后夹击,西江王朝果真风雨飘摇,危如累卵。   梁嘉善生在这个家族,同样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他艳羡湖广风光,喜好西北民风,可他还是得回到金丝笼里,不得不将聪慧摆出来,让这些情感来重伤他。   他已然猜到什么,但他还是想亲耳听到答案。   “梁家如今在谁营中?”他如此问道。   梁太尉负手望向这座历经百年沉浮的三进宅院,春秋鼎盛,不过云烟。他沉声道出三个字:“李重夔。”   从一开始,他们要设计的就是太子,谢融只是无辜遭殃的鹰犬罢了。谢融最大的错就是没有站对阵营,跟了一个无德无能的太子。   李重夔知道谢家有一个女儿足智多谋,曾于圣驾前临危不惧,抗衡他安排的刺杀。于是太子倒台后,他趁势派人进入谢府,引诱好色又好财的徐穹入局,让两虎相争,他则作壁上观。   “李重夔少时进入朝堂,曾任翰林供奉,负责起草诏书,伴圣人七年,是真正的简在帝心。太子幼年就惯会耍心机,屡次讨好李重夔不得,心生怨恨,设计教唆,终令圣人远之。君臣走至这一步,其中有许多不便外露的变故,但总逃不过一个帝王心。”   这一场风云,是昔日君臣的对垒,他们无从插手。   梁太尉终不忍见自己清风明月一般的儿郎露出这般颓唐之相,俯下身来,将手重重搭在他肩上。   “嘉善,为父只是权衡利弊,做了一个梁家家主该做的选择。而你,你于梁家只是一只幼鸟,失去梁家你将一无所有,所以,你没有选择。”   梁太尉说,“我瞧着形势那人该进京了,谢意既没死,说不定是他相中的女子,嘉善,你没资格抢。”   梁嘉善闭上眼睛,脑海中均是那女子一颦一笑的模样,她不爱哭,也很少笑,但她就那样静静伫立,已然让他无以忘怀。   他始终在想,那究竟是怎样一个女子,可以如此美好,又如此凄凉?   想不出答案,却快要痛得无法呼吸了。梁嘉善埋首,悲戚道:“若我不姓梁,若我只是我,哪怕只是她身边一个仆从,该有多好?”   梁太尉没想到短短数月,他对谢意竟痴恋至此,惊讶道:“你!”   梁嘉善抬头,忽而笑了。   嘉善只是一个重情的儿郎啊。   父亲。   梁太尉何曾见过儿子这样?一时痛心疾首。局势演变至此,晋王虽已呈现败局,但圣人还未输,梁家此刻切忌与谢家交往过密。   他正打算狠狠心将梁嘉善禁足,管家忽而奔至,高声喊道:“大人,圣旨到了!”   梁太尉心中陡然一沉   果然,圣人闻得京中美谈,特意下旨为梁嘉善和谢意赐婚。这哪里是赐婚?分明圣心猜疑,恐晋王之事乃是有心人做的手脚,正在试探梁家!   梁太尉刚要与内侍打两圈太极,就听一道舒朗的声音道:“梁嘉善接旨,谢主隆恩。”   芝兰玉树的少年双膝跪地,双手贴面,额心贴地。   那姿态何等虔诚。   ……   令人烦躁的夏夜,也不知周茵水今天抽了什么疯,从外面回来就发了两三通火,惹得梁瑾一阵郁结,左右睡不着觉,干脆走到花园抽烟。   前一日好好的大寿被搅了局,弄得他焦头烂额,媒体警局四处奔走,好不容易才平息,对方竟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关键老爷子还让他不要再追查下去。   他觉得不可思议,梁清斋上了岁数,最怕碰到电视里那些事,平时有个风吹草动就要请人到家里来四处检查,看看有没有可疑的人,没想到这一次这么轻易地息事宁人。   其中难免有古怪。   不过他一向想得开,世上哪有干净的生意?他若不见黑暗,定是梁清斋出手帮他摆平了,这次很可能也是如此。   这么想着,梁瑾狠狠吸了口烟,尼古丁进入五脏,再吐出来,带来一阵强有力的放松。一口浊气总算消散,他走至花台,忽的瞥见一道暗影,心下一惊,陡然道:“谁在那里?”   前一日枪响的阴影还在,梁瑾唯恐余乱未清,作势就要叫人,却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带着丝颓废道:“爸爸,是我。”   梁瑾走近去看,才发现是梁嘉善。   他陷在花台里,还穿着前一晚的衬衫长裤,只领结被扯掉了,衣服皱巴巴的,脚边空了好几瓶红酒。   他迷离地掀开眼,问道:“爸爸,还有烟吗?”   梁瑾不知发生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半包烟递过去,想了想,又摸出打火机。   梁嘉善不会抽烟,点得太急,烟蒂才刚烧红,他就费力地往肺脏吸,结果用尽全力,也只是让自己更加痛了。   他一把摔了烟头,再掏出一根重新试,梁瑾教他忍受第一口烟的呛感,吐出去,慢慢就会尝到一种轻松的感觉。   他试了几次,不再咳嗽,胸间似乎也不那么痛了,就这么瘫坐着,手里夹着烟,一根又一根。   梁瑾始终没有说话,安静地陪在身旁。   很久很久,梁嘉善才问道:“爸爸,你有过什么梦想吗?”   梁瑾回忆起年轻的时候,笑了:“梦想谈不上,但我当时下乡的时候,其实很想当一名老师。”   “那你后来为什么没有当老师?”   梁瑾说:“当老师哪有你想的这么简单?我去当老师了,家里怎么办?这么大的生意就让你爷爷一个人操心吗?他身强力壮的时候可以操持,老了怎么办?”   梁嘉善吸着烟,神情有点麻木:“不可以请职业经理人打理吗?”   梁瑾一愣,觉得好笑,到底是没成家的孩子。   “嘉善,一个家族的企业里面不只有我,还有你的叔叔伯伯,有你妈那头的亲戚,有一些投资人,还有很多员工。事情往往没有你想得这么简单,当老师只是爸爸很年轻的时候做过的一场梦而已,梦醒过来,还是得学着肩负责任。”   他向往简单的生活,恋慕舒杨,喜爱她身上的书香之气,可能也是为了成全自己未竟的梦吧?因为从未得到,所以一直贪恋。   梁瑾拍拍梁嘉善的肩:“嘉善,喜欢建筑就去游历全国,这已经是很幸福的事了。”   梁嘉善喉头哽咽:“但我走得再远,也还是梁家的孩子,对吗?”   “那当然啦,等爸爸干不动了,你还是得回来帮我,只是爸爸不比爷爷那一代老思想,可以允许你请专业的经理人,但你即便再自由,也还是得守着家族,把企业一代代传下去。”   为什么?因为他是梁家的孩子。   所谓的梦想在名利欲望面前,就是个破烂。   梁嘉善深深闭眼,不甘与恼恨盘旋心头,为什么终其两世,他还是摆脱不了这样的命运? 第44章   祝秋宴偶尔会想起瞎灶婆, 那位阿婆头发银雪,不过四旬就整日佝偻着背,向人低头, 向人乞求, 将生存的机会交到别人手上。   那段相依为命的日子不是不温暖, 不是不感动, 但人生处于那个阶段,都被痛苦仇恨所掩盖了。他想到的只有出人头地,没有时间停下来去感受灶婆带给他的温暖。   而就在那个午后,他如一叶扁舟, 切切实实地在谢意为他准备的书房停泊了。   先生同他一起追忆经年趣事, 分析当朝局势, 还说早就知道他在墙外偷听,只是他交不起束脩, 先生无法开那个先例罢了。先生家中亦是清贫,无法给他更多的宽待, 只好佯装不知, 解读诗文时声音更大一些, 以便让他听清。   他敏而好学, 加之刻苦钻研, 早已偷师七八,先生能教得不多,只是问他,你在做什么?为什么舍了功名, 蛰伏于世家后院?   祝秋宴想了很久,问:“先生,人世间所行之事有绝对的对错吗?”   江溪道:“但问你心,愧否?”   “愧。”   “悔否?”   祝秋宴几经思量,终道:“不悔。”   每个人在做抉择的时候都有当下的顾虑,趋利避害,亦或舍身取义。他不悔是因为他还有的选,而梁嘉善一直没有选择的机会。   也就谈不上后不后悔了,他只有愧疚。   ……   梁嘉善宿醉未醒,周茵水担心他的身体,一大早请了家庭医生回来。   负责打扫小楼的阿姨向周茵水报告,曾有人用过小楼的客房,说这话时医生刚好准备离去,联想日前的异常情形,朝周茵水远远看了一眼。   下午梁嘉善醒来,周茵水坐在床边唠叨了很久,一时数落他,一时数落梁瑾,父子俩挨个被批斗。   梁嘉善始终安静地听着,面上挂着柔柔的笑意,让周茵水一肚子的火无从发泄,最后还是偃旗息鼓。   她这个儿子脾气真的是太好了,可人活成这样还有什么意思?   周茵水说道:“算了,你从小就有分寸,妈妈也不问你了,你想喝酒就喝酒,想抽烟就抽烟吧,心情不好的时候总要找一找宣泄的出口,千万别憋在心里。”   梁嘉善低下头,应道:“好。”   “至于舒家那个女儿,反正我是不喜欢的。嘉善,妈妈不是要跟你作对,只是我见过她几回,那个丫头看似文静乖巧,其实心思深得很,她不适合你。”   周茵水起身摸了摸梁嘉善额头,蓬松的刘海遮在眼前,让她看不清他的情绪,但她可以感受到他的低落。   嘉善一直很克制,在任何层面的欲望上始终保持着一个清醒的头脑,好像海里的微生物,非常柔软,不锋利,看着也会保护自己不会受到伤害。   但其实,微生物一旦受到伤害,大多非死即伤。   周茵水有多痛恨舒杨,就有多厌恶舒意,可偏偏他喜欢那个女孩。   她叹息一声:“任何事情妈妈都可以妥协,唯独事关你的终身幸福,我希望你能慎重考虑。我也不想当着你的面怎么讲她的坏话,只是你才回国不久,和她还没有相处多少天,彼此也没有特别了解。两个人要结婚是一辈子的事,一旦踏出那一步很多事情就没法改变了,你要看清她的心里到底有没有你。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你娶她有什么意思?”   梁嘉善又坐了很久,等到夕阳落下半山的时候才缓慢地行动起来。他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刮去下巴的胡茬,拿了车钥匙出门。   车刚转过大门,就被一个人拦住去路。   梁宥双手按在引擎盖上,朝他挑了下眉,手点点窗户,示意要跟他说话。梁嘉善没有动,他再度比划,那样子好像在说,如果他不降下车窗,今天他就不走了。   梁嘉善无可奈何,只好降下车窗。梁宥眼疾手快地拨动解锁键,从后门上了车,又翻到副驾驶,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让梁嘉善完全措手不及。   他怔怔地看着对方,喉咙好像被堵住了一般,半天发不出一丝声响。   梁宥一脸痞笑,打量着他:“嘉善长大了,都这么高了!”   梁嘉善还是一动不动。   “怎么,不认识小叔了?几年前去国外的时候咱们不是见过吗?这么快就忘了?我记得你小的时候好像挺喜欢我的,长大了就不喜欢小叔了,嗯?”   梁宥扣上安全带,拍拍车头,“走啊,愣着干什么。”   梁嘉善收回视线。   堵在梁家门口确实不太好,他想了下还是发动车子。车子绕过别墅区,驶向大路的时候他才开口:“小叔什么时候回来的?”   “老爷子八十大寿我能不回吗?人老了,有一年是一年,活过今年还不知有没有明年,我回来看看他,就当是见他最后一面了。”   他这话不好听,还带着点咒人的意思,梁嘉善忍不住侧目,语气重了一点:“小叔。”   梁宥赶紧缴械投降:“好了好了,我不说就是了,你千万别给我念经。”说罢问,“这是去哪儿?”   梁嘉善沉默。   梁宥话锋一转,又道:“听说你要结婚了?对象是舒家的女孩?”   梁嘉善打方向盘的手蓦然一紧,嗓音微沉:“八字还没一撇。”   “怎么没一撇,我看要不是徐家那个臭小子惹祸,婚礼日期都要定下来了吧?你爸当年没娶到舒家的女人,这回换你来,还真是有意思,梁家的男人就非舒家的女人不行了吗?”   梁宥不乏嘲讽的口吻,“你很喜欢那个女孩?”   “我……”   不等梁嘉善说完,梁宥正色道:“我看到了。”   他背靠在真皮座椅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一副闲适的姿态,“你眼珠子都快盯到人家姑娘身上了,还敢说不喜欢。”   “小叔,这次回来打算待多久?”梁嘉善强自镇定地转移话题。   “不想见我啊?这是催着我走?”梁宥笑了,“你小子有没有良心,我十年八载拢共就回来几次,次次都给你带好玩的东西,你就这么对小叔的?”   “小叔,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车到红绿灯路口停下,梁嘉善被迫看向梁宥。男人深沉的目光笼罩着他,在那一瞬间他发现所有的平静都不过一层伪装的皮囊。   他刚要开口,就听梁宥道,“那天家里出了事,吓坏她了吧?”   梁嘉善声音一紧:“谁?”   “还能有谁?舒家那个女孩,算是你女朋友吗?”   梁宥侧过身来,拍拍梁嘉善的肩,手顿了一下,“怎么回事?身体这么僵,你紧张啊?”   梁嘉善摇摇头,只是说:“刚才红灯差点没看到。小叔,开车讲话容易分心。”   “行。”   之后两人一路无话,到了花店店员迎上来,见是两个英俊的男人,微笑着问:“先生想买花?送给女朋友吗?”   梁嘉善还没开口,梁宥就抢白道:“是啊,女孩子受到了惊吓,送什么花比较合适?”   “惊吓吗?”店员没想到是这种原因。   “对,类似枪击被绑架的那种惊吓。”   “啊!”   店员这回真的吓傻了,推荐了几款花,梁嘉善安慰她说:“我小叔总是喜欢吓唬人,你别听他的。”随后选了一捧小雏菊。   店员去包花的时候,梁宥轻笑了起来:“嘉善,一定要喜欢她吗?”   梁嘉善低头看着花,想到舒意穿着仿旗袍款的裙子朝他走来的那一天,想到她家门前的那棵丹桂,闷堵的胸口几乎要炸了开来。   小叔看到了吧?那天是他在门外,听到了他和爷爷所有的谈话。他今天堵着去路,是想让他放弃小意吗?然后任由他们伤害她?   “小叔,一定要这么做吗?”   “嘉善,人生有回头路可以走吗?”   梁嘉善蓦然转首,望向车水马龙的街道。   在这个城市中心,有多少人走着一条明知是错的道路却还一错再错。其实是有回头路的,只是相比那个万分之一侥幸的可能性,往往更无法忍受一无所有罢了。   他一路顺风顺水走到今天,骨子里的温柔都是优渥宽松的家庭环境带给他的,可以让他有自由选择的权利,有追逐梦想的环境。倘若失去梁家,他确如一只幼鸟,一无所有。   舔犊之情,养育之恩,心之所向,两世情深。   呵,都是笑话。   梁嘉善过了很久才看向梁宥:“小叔,可以不伤害她吗?”   梁宥拍拍他的肩:“当然可以,把名单取到手或者拿到账户的资料,她就可以活着,我保证不会有人对她下手。”   “爷爷那里……”   梁宥笑了,似在笑他天真。   “梁清斋要的不过是钱,要小姑娘的命做什么?可如果她不听话,不配合,我就无法保证她最后会不会走向和金原一样的下场了。嘉善,好好看看这个世界,没有你想得那么干净。利益之下多的是鲜血、黑暗的交易,诚如你我,也不过是连环杀人案中一个细微的构成罢了。”   “别说了。”   “嘉善,小叔只是……”   “小叔,我求你别说了!我跟你们不一样,我从未杀过人,但对她而言,若我夺走了那些,同杀她有什么区别?你们非要把刀递到我手里,要让我看清这些黑暗,加入到你们的阵营中行杀人的勾当,我不懂,我真的不懂,究竟嘉善做错了什么?”   他面露痛苦之色,梁宥也敛去了一再不正经的神色,眉目沉下来,变得冷静冰凉,像佛.祖.前那只木鱼,光滑明亮,深透灵慧。   他变成了当日在俄蒙边境那一夜同舒意说话时的样子。   梁宥道:“嘉善,你现在可以选择离开,再难的事情都由小叔来完成。”   梁嘉善笑了,微垂的眼睑里倒映着破碎的光。他终究什么也没说,接过店员送来的花,径自开车离去。   ……   舒意刚刚送别骆杳杳,按照祝秋宴给的地址和联系电话,交代了一些去西江要注意的事项。祝秋宴跟在身后,觉得她对骆杳杳似乎特别上心。   差点勾引了父亲让家里一团乱麻的年轻女孩,她居然如此宽容?   “在想什么?”舒意见他一直没说话,仰头问道。   “没什么,只是觉得小姐很心善。”   舒意笑了,存心逗他:“七禅何出此言呐?”   这样的口吻,这样的姿态,像极了早年的谢意。祝秋宴有一时的失神,随后轻咳两声:“小姐还是别取笑我了,七禅只是觉得骆杳杳有点眼熟。”   舒意一惊。   她眉眼确实有一点像凛冬,但过去这么多年,应当不会由此联想什么了吧?她想过告诉他,骆杳杳就是名单继承人的事,但转念一想,历代赏金猎人之间尚且不能互通继承人之事,她怎么可以打破规矩?   想了想还是算了。   舒意说:“你看错了吧?”   祝秋宴定定看她:“或许吧。”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到了家门口见梁嘉善的车停在路边。舒意与祝秋宴对视一眼,心下都各有思量。   舒意正要上前,祝秋宴拉住她。   “阿九。”他总是在心慌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叫她小名。   舒意嘴角一勾:“放心,我有分寸的。”   梁嘉善正半靠在椅背上,双眼紧闭,不知在想什么,冷不丁听到敲窗的声音,陡然一惊,见是舒意,忙把车窗降下来。   舒意问:“怎么来了不给我打电话?到家里坐一会。”   梁嘉善漫不经心地观察她的神色,说道:“我也是刚到,正准备找你。”   说罢,他推开车门,从后座拿了小雏菊递给她,“对不起,是我家安保的问题,害得你受到惊吓。你还好吗?”   舒意摇摇头:“跟你没关系,再说我也没事。”   她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和梁嘉善聊起当天的情况,获悉梁清斋亲自出面摆平新闻媒体后,她感到愧疚。   如果不是因为她,梁家也不会发生这种事。   梁嘉善回想了下,其实对于整件事他并非一无所知,在回到北京后,大使馆也曾几次向他说明后续的调查情况,且她和祝秋宴谈及当时的怀疑也没有避开他。   他心中陷入无限的悲悯,面上却不敢表露一分,只顺势问道:“是跟你生身父母的死因有关吗?”   舒意点头。   梁嘉善忧心忡忡:“小意,不如也让我来保护你?”   他看着祝秋宴,这个男人总是若即若离,忽远忽近,将小意交到他手上,他不放心。   祝秋宴在这一刻从梁嘉善的眼里看到一丝挑衅,不由得笑了。“梁先生,你我的情义只维持了短暂的时间吗?”   梁嘉善略带三分愧疚:“祝先生,事关小意的生命安全,我不能掉以轻心,请你谅解我。”   祝秋宴扬眉,不置可否的样子,只是将目光落在舒意身上。舒意没有考虑太久,就说道:“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以一个千年老鬼的立场来看,面前这一对年轻的男女,似乎有点太可悲了。   如果没有这些事,只有单纯的婚约,哪怕只是爱了一个不爱自己的人,他也不会这么苦,可恰恰他们之间没有单纯,没有干净。   若让他接近,则是将生机交到他手中。   一个士族的子弟,一生都与家门休戚相关,当初的梁嘉善确实没得选择。   只是不知今时今日的梁嘉善在其中又担当了怎样的角色,他知道想伤害她的人就在梁家吗?他是否依旧没有选择,站在了梁家那一边?   那么她呢?即便她相信梁嘉善是真正爱过谢意的,梁家也始终都是迫害谢融的凶手,是谢意的仇敌,现在更是想要伤害她。   她这么年轻,承受着这一切,一个哪怕不爱却无法辜负的男人的深情,为了不打草惊蛇努力做戏的样子,看着太可怜了。   这就是她所谓的分寸吗?   祝秋宴忽而无法再忍受眼前的一幕,他将眼睛转向别处,在心里默默期待着,希望上一世的悲剧不要再在这一世重演,希望梁嘉善不知情,他只是单纯地爱着一个姑娘。   而她只是因为相信,才愿意把命交到他手上。   三人又说了会话,正好碰到殷照年回家。   殷照年先前收了祝秋宴的好处,对他是怎么看怎么顺眼,可对梁嘉善也割舍不开,左右掂量了半天,倍觉惋惜,想着过去还有平妻的制度,当今社会怎么没有平夫的条件?   否则依他看,那两个傻子都乐意得很。   只不过经他这么一闹,梁嘉善才知道原来他离开后不久,祝秋宴就已经搬到舒意家来住了。   殷照年不忍看他失落,问他要不要也在家里住一段时间,也好让舒意近距离比较比较。梁嘉善脸一热,浑然忘了刚才说要保护舒意的事,忙摆摆手,殷照年却以为他一个男人不好意思,强行让阿姨收拾了间客房出来。   于是他也“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   晚上蒋晚来找舒意玩,两姐妹躲在房间里说悄悄话。蒋晚这些天消失得没影,舒意一再逼问,她才说出实话。   “就是跟冯今出去玩了一趟。”   舒意存疑:“在外面过夜了?”   “什么呀?你想什么呢?”   蒋晚刚要发作,舒意紧追着问:“就你们两个?”   “嗯,但我们各睡各的,不是你想的那种情况。”   舒意看她一副羞于启齿的模样,料想应该是和冯今在一起了,忍不住打趣:“这回别是小打小闹了吧?”   “不是了,我很认真。”蒋晚忽而正色道。   她拉着舒意的手,好像有很多话想说,但一时之间又不知怎么开口。舒意见她欲言又止,一句话憋了半天也没憋出来,笑得伏倒在她身上。   这么一来蒋晚也笑了,和她在床上打成一团。   后来闹得累了,两个人肩挨着肩,仰面望着天花板上的水晶灯,听着彼此微微喘气的呼吸,时间仿佛就在这一刻停止了。   “小意。”蒋晚忽然道。   窗外有蝉鸣声,一声拖着一声,拉长了夏日的时间。舒意见她久久没有下文,不知为什么心忽而紧了。   她总觉得那一天晚晚从这里离开后,是故意躲避了她一阵。   她忐忑地屏着呼吸,蝉鸣也消失了,完全安静的时候可以清晰地听到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就在这时蒋晚开了口:“姐姐,我们又见面了。”   像是一种条件反射,舒意的眼睛当即红了。她撑起身子,侧过来看向蒋晚。   “晚晚。”   她一张口,是那样熟悉而久违的口吻,让原本不想哭的蒋晚也忍不住红了眼睛。原来那场梦是真的,原来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原来姐姐也在这里。   “姐姐。”她喃喃着。   “你怎么会?什么时候想起来的?”舒意强忍着眼中的酸涩,语无伦次道,“我明明……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我怕你会受到伤害,为什么会这样?”   “其实我很早就开始做梦了,那时我的梦境里都是小时候的事,直到在边境我第一次梦到姜利。当时觉得名字很熟悉,但一时没联想起来,直到回到北京你在梦里叫出筱雅的名字,还把冯今说成袁今,我才开始怀疑,之后我又做了几次梦,才最终确定那些不是梦,而是我的前世。”   蒋晚不知想起什么,抽噎着,几度哽咽失声,“我才知道原来那对姐妹就是你和我,原来上一世姐姐这么辛苦,原来姐姐这么爱我,而我最好的朋友就是那个很爱我的姐姐,两辈子都是。你知不知道当我确认这一点的时候有多高兴?蒋晚到底修了几辈子的福啊,居然两辈子都能当你的妹妹?”   她扑过去和舒意抱成一团:“姐姐,我真的好想你。”   时隔一世的重逢,让她们都哭得不成样子。蒋晚闭上眼,那一幕幕的景象就像影片在她眼前不停地回放。   ……   “姐姐,说好要一起放风筝的,你又在书斋里忘了时辰!”   “对不起晚晚,姐姐给你做一只纸鸢,补偿你好不好?”   “姐姐,我不喜欢千秋园,太大了,我总是在里面迷路。”   “小时候你不是很喜欢在里面玩捉迷藏吗?每次筱雅和凛冬被你折腾得够呛。”   “筱雅好笨,回回都是第一个被我找到的。”   “筱雅不笨,她只是让着你,呆子。”   “那凛冬为什么不让着我?”   “个个都让着你,你岂不是要翻天?”   “我才不要他们让着我,只要姐姐对我好就行了,只是我实在不懂,为什么姐姐是我的亲姐姐,却不能和我住在一起?我不可以跟父亲说吗?”   “晚晚,在父亲眼里,你先是谢家的女儿,后才是姐姐的妹妹。父亲疼爱你,想把最好的都给你,你不开心吗?”   “开心,但是想让姐姐一起开心。姐姐,父亲给你的不是最好的吗?”   “傻丫头,最好的给晚晚就可以了,姐姐早已经不奢望了。来,姐姐给你簪花,长大了给你挽发,希望的我晚晚开心幸福,以后嫁一个好郎君,夫妻和睦,儿孙满堂。”   “姐姐,父亲去世,你为什么一滴眼泪也没有?”   “我的眼泪从母亲去世的那一天就流光了。”   “姐姐,谢家如此,我还能嫁一个好郎君吗?”   “晚晚莫怕,世间若无好男儿,姐姐就陪着你一辈子。”   谢晚在心里摇摇头,世间一定会有好男儿的,她的姐姐必须要嫁给一个真心爱慕她的男子,她绝对配得上世间最好的男子。   至于她,其实有没有已然不要紧了。父亲遭人陷害,谢家风雨飘摇,她应该把心思都放在如何打理生意上面。   元和铺的掌柜金一曲赞她极有做生意的天赋,思路敏捷,商机敏锐,头脑灵活,早该走出那高高的院墙来闯荡一番。   他还说她的曾祖母——昔年的大长公主亦擅长生意之道,谢家就是在她手里攒下的万贯家财,到如今毫不夸张地说一句,富可敌国不只是传言。   只是财不宜外露,尤其谢家正面临着更加严峻的考验。   虽不知姐姐在做什么,但每见她往来于各家后院,同那些妇人小姐斡旋,珠宝首饰,绸缎山珍,尽数相送,且常与金一曲彻夜长谈,天明方归,便知她正在筹划的一定是非常要紧的事。   这种关头就更不宜给姐姐添麻烦了,因此在浣纱河畔遇见袁今一行的时候,哪怕心中曾不止一次描摹过嫁给这位郎君后的生活,但她还是止住了念头,想要避过他去,但没想到最后还是同他走到了一起。   浣纱的夜,旖旎情长。   她抱着字帖一路垂首往前走,他就在后面小心谨慎地跟着她,不说话也不觉得尴尬,反而有什么在心间渐渐化了开来,甜滋滋的,甚是欢喜。   一直快到谢府门前,远远望见那两头威武的石狮,冯今方才急了,结结巴巴地问她:“晚、晚晚,近来可好?”   她低声说:“一切都好,只是发生了太多事,家里不比往日了。”   她也不再是昔日的谢家小姐了。   想到这一点,谢晚唇齿苦涩,“二哥,自我家中出事,过去那些小姐都已疏远了我,便是在铺子里偶然遇见,也常能感觉到她们在我背后指指点点说些什么。此事若发生在一年以前,我怎会受得了这种窝囊气?是非黑白定要问个清楚。可现在不一样了,她们嘲讽我,讥笑我,我虽难免失落,但自觉已经失去了责难的底气,也不在意了,有时候能躲则躲,躲不开也不会同她们计较。二哥,今日恐怕让你为难了吧?”   袁今这才惊觉她一开始逃避的原因,原来她以为他跟那些世家小姐一样,看到谢家失势就想避嫌,今日若不是一干同窗在场,他也会绕着她走?   她以为,他一路相送只是碍于面子吗?   冯今连忙解释:“晚晚,我不是,你怎会这么想?我以为你见到我心烦,不想搭理我,所以才……”   谢晚怔怔地看着他:“二哥,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晚晚了,我、我们家现在这个样子,你不介意吗?”   “我介意什么?有哪一点值得我介意?袁家是武将世家,靠军功安身立命,不必在意那些。我阿娘也是商户人家的女儿,我爹爹从不在意。”   谢晚脸一热,她分明在说两家的门第之差,他怎么说到爹爹阿娘去了?   袁今见她如此,似也回过味来。   早年袁谢两家是邻居,他的书房与她的明园就隔着一面墙,每日不想读书的时候他就翻上墙头偷偷看她,两人青梅竹马,打闹至今,他的心意再明白不过,而她也一直很清楚。   只是那时她总是有点孩子气,没有想清楚自己要什么。   谢融过世后,谢意被送回农庄养病,她一人撑着谢家,琐事堆积案头烦不胜烦之时,两人闹得不欢而散。   那时她句句诛心,如刀刮在他的皮肤上。   “我才不要嫁给你,你死了这条心吧!就算谢家变成破落户,我也不需要你可怜。”   “晚晚,你若不想嫁给我,为何……为何屡次三番地靠近我?”   她任性地说:“让你陪我一起打马球,赏花灯,放风筝,难道就是喜欢你吗?那我喜欢的男子可多了,京中世家的子弟不都常在一起玩吗?”   他从未想过,这个从小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姑娘居然从未喜欢过他。他心痛难忍,犹不想让她为难,也深知她的脾性,很可能只是说气话而已。   但当时情形,已经容不得他再去争取什么了,只好交代她小心身边之人,默默地退到一旁去等待。   那时他想过,这一退可能再也没有办法回到她身边,也做好了今日明年,明年来生的准备,却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一晚在浣纱河畔狭路相逢。   还被她撞见了自己托人四处寻访字帖的囧事。   他一时拿不准她的心思了,害怕这是她又一次注定会远离的靠近,惘惘地注视着她,良久却道:“不早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谢晚愣住。   “二哥。”见袁今转身欲要离去,她赶紧叫住他,话即要脱口,想了想还是说道,“谢谢你不介意,还愿意帮我找字帖。”   袁今挤出一丝笑容:“不必客气。”   说罢,见谢晚好似没有话同他说了,既已告辞,再杵在原地就像傻子了,他转过头去,一步步走远。   离开那片繁华的市井,两个年轻的灵魂又落到疲惫的躯体里。   谢晚忽而觉得难过,觉得沮丧,觉得懦弱,她明明有很多话想同他说,明明想跟他道歉,想告诉他谢晚确实今时不同往日,她已然长大了,成熟了,可以明确自己的心意,但他似乎已经不再爱她了。   她的胸口好像开了一道口子,夜风呼啸而过,留下迟缓而长久的钝痛。她渐渐蹲下身,抱住双膝,眼睛蓄满泪水,强忍着不让泪珠掉下来。   她紧紧咬着唇小声地抽噎,不想让自己太丢脸,可眼泪还是控制不住地往下掉,她胡乱地擦拭着,视线渐渐模糊。   忽而一双脚停在面前。   她心中一个咯噔,缓慢地抬头。   “二哥。”她带着哭腔,满心满眼的委屈。   袁今自年前已被调入皇城司,眼下在禁军中担当统领,平日里一身浩然正气威风凛凛的将军,一到她面前就变成了傻小子。   手也不是,脚也不是,跟她面对面蹲着,只会心疼。   “我刚才已经走了,可我走到街口,有人拦着我的去路,问我,客官,要不要来碗酒酿圆子。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起有一年冬天,我驾马随行送你回府,你在马车里听到叫卖,掀开帘子冲我眨眼睛,低声说,二哥,我想吃酒酿圆子,你去买给我尝尝,好不好?”   当时谢融的车驾就在前面不远处,他不敢太过放肆,悄悄离开人群买了一份酒酿圆子,不想回来的时候,她的马车已经离开了。   他捧着滚烫的碗在街口站了很久,回到府内仍不甘心,快步走到书房旁的院墙下。见明园的灯火已然熄灭,他心中的一腔热情好似也被浇灭。   就在他准备丢掉那碗酒酿圆子时,一颗石子从墙后扔了过来。   “二哥怎么还不回来?蹲得腿都麻了。”小丫头声音里带着委屈,“算了,再等半柱香好了,兴许被什么事挡住了。二哥这么疼我,一定会来找我的。”   袁今始终无法忘怀那一晚,当他们躲在墙根下偷偷分享一碗街边几文钱就能买到的、甚至口味不能算作一般的酒酿圆子时,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在身体里穿行了很多年,一直到现在还停留在他的心上。   他笑着说:“我怕你和以前一样傻,兴许还在等我,所以我就回来了,想问问你,要不要再一起去吃碗酒酿圆子?”   谢晚等到他,心里不知是怎样的满足。   她扑到他怀里,一张俏生生的脸淌满泪水:“二哥,对不起,过去都是我不好,是我的错,是我太笨了,我总是看不清很多人,很多感情。年幼时父亲偏爱我,明明姐姐那么伤心,那么羡慕,我却看不到,还到处炫耀。长大后我明知姐姐心中对父亲有芥蒂,我还听信谗言,任由其他人将她赶了出去,差点、差点再也见不到她。还有你,在我需要的时候你总是陪在我身边,你每次都出现得那么及时,让我以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直到你真的离开我,不再来找我,我才明白过来,原来没有什么是一定的,二哥一直陪伴着我,只是因为二哥心甘情愿。”   她向来娇蛮,甚少示弱,眼下哭得梨花带雨,气都喘不上来,着实令人心疼。   袁今看着她,情不自禁地替她拭去面上的泪水,低声问她:“晚晚,你想清楚了吗?其实二哥不着急,可以一直等你,等你很久很久。”   “过去繁花似锦,眼花缭乱,未必是风不止,而今我心静了,听得清它的声音。刚才二哥转身离开的时候,我差点以为彻底失去你了。”   袁今手一顿,改而捧住她的脸。   他是武人,指腹粗粝,刮过皮肤总有一种真实感,如今掌心整个贴住女孩子柔软的脸颊,滚烫的体温在此间传递,两人一时都震住了。   “你怎会失去我?我以为有这样恐惧的人只有我。”   袁今笑了笑,安慰她道,“傻丫头,别哭了,其实刚才我只是在想,要去哪里找个借口再留下来,哪怕再留半柱香也是好的。可没想到就这一会的功夫你也等不了,还哭花了脸。”   谢晚抬头,到底还是在意女儿家的仪容,拿出帕子来擦脸:“很丑吗?你嫌弃我是不是?”   “不敢,我哪里敢。”   “哼。”   她一瞬又变成刁蛮的丫头,又怕太凶了再吓跑他,扭捏地横他一眼,转念一想,只有在他面前她才是真正的谢晚。   而袁今也更喜欢她肆无忌惮的样子,至少看着她努力的时候,心里不那么疼。   “晚晚,待到明日我就像父亲母亲告明你我的事,届时请了媒婆来你家下聘,好不好?”   谢晚羞涩地钻进他胸膛,嘟哝着说:“好,不过要先看看今晚的酒酿圆子好不好吃。你知不知道?那次吃完我好久都不想再吃酒酿圆子了!”   “那你怎么不说?”   “还不是看你吃得开心,我不忍心煞风景,大傻子!”   袁今一拍腿,这误会可真大了!其实他也觉得不太好吃,可看她捧着碗,两只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只好装作很好吃的样子。   两人一对视,各自笑了开来。   年少的时候怎么能这么傻呢?   ……   在楼下听到动静的祝秋宴和梁嘉善走到院子里,抬头望向二楼的窗户,听着里面一时哭一时笑,忽然都明白了什么。   那是一个美丽的故事,让人忍不住心生向往。梁嘉善晚饭的时候被殷照年多灌了几杯红酒,理智被烧灼了去,一时无法自控,转头看向旁边的祝秋宴:“她……”   “嗯?”   “她爱过我吗?” 第45章   梁嘉善趴在床上, 贴身小厮在一旁给他上药。   亵裤半褪,露出已经结痂的伤口。想到半月前公子被抬着回来时血肉模糊的场景,长随荣引忍不住道:“公子只是去宫中谢恩, 大人即便对赐婚不满, 也不该责罚公子才是。”   “荣引。”梁嘉善声音微沉, “慎言。”   荣引自幼跟在梁嘉善身旁, 与他感情甚笃,知晓公子是怕他说错话惹来责罚,心下叹气:“公子,你一定要娶谢府的小姐吗?”   梁嘉善不作声。   “我来府里这么久, 还是头一回见大人发这么大的火, 还对公子下这么狠的手。如今公子被罚禁足, 出不了府,也不知谢家如何了。”   梁嘉善跟着他的话, 遐思也飞向了日前。   圣人下旨赐婚,哪怕明知不可为他也要冒险试一试。以谢家如今在朝局中的形势, 唯有嫁进梁家, 才能保她一夕平安。如此一来还能暂时打消圣人对梁家的疑虑, 阻止晋王的觊觎, 纵惹得李重夔不快, 也别无二法。   可看父亲的意思似乎很坚决,赐婚一事仍在想法子周旋,他若再一日日拘于这四方天,等到李重夔回京恐怕就迟了。   因下想着必须要和父亲再谈一谈, 梁嘉善遽然起身,快步走至门边,忽而脚步一软,急忙撑住门框。   荣引飞奔过来扶起他:“公子,大夫说了,你伤势才刚刚好一点,还不能下床。”   “我要去见父亲。”他强忍痛意推开门。   荣引还要劝谏,就在这时管家从堂前疾步上前来:“公子,谢府的小姐听说你感染风寒,特意来看你。”   说罢压低声音,“大人让我提醒公子,赐婚之事还有回旋的余地,公子千万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有些话不该说就烂在肚子里。”   管家退下后,梁嘉善见迎面而来两道身影。   谢意第一眼看到梁嘉善就觉得他消瘦了,天青色的氅子披在肩上,衬得他越发清减。   他似要上前来迎她,走了两步又勉强停住,贴身长随紧跟身后,小心翼翼地护着他。   谢意加紧步伐,穿过中堂到他面前,上下一打量见他脸色甚是苍白。“风寒可有好一些?我从铺子里给你带了一些温补的药材。”   她招招手,祝秋宴从后面将药材补品交给荣引,梁嘉善让他去沏一壶热茶来,荣引似不放心,被梁嘉善定定看了一眼方才离去。   中堂有风,谢意让他去一旁的回廊下说话。   梁嘉善走得慢,几步路就有点喘,勉强笑着揶揄:“你看我身子骨弱的,区区风寒就被折腾成这样,不过你放心,大夫说了,再休养几日就会好的。”   “那就好。”   梁嘉善这才看向她身后的男子。她常作男子装扮进出,身边跟着是也多为仆从,而非丫鬟,只每次都是同一个人,还是如此俊秀的少年,加之他曾将他错认为她的心上人,梁嘉善也不知是什么感觉,总有点吃味。   谢意问他都用了哪些药,言说道:“七禅懂一些药理,你若放心的话,也可让他帮你看看。”   梁嘉善说:“不必了,只是风寒而已。”   祝秋宴在旁补充道:“公子有所不知,《伤寒论》中记载:太阳病三日,已发汗,若吐、若下、若温针仍不解者,此为坏病,桂枝不中与之也。风寒别类甚多,用药需谨慎,听说公子已病有半月,仍未好转,此症可大可小,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谢意一听,神色紧张起来:“你不如让他给你看看?”   梁嘉善有些犹豫。   所谓风寒,不过是梁太尉为了掩人耳目找的一个借口罢了,他本就没有生病,若被谢意知晓,该如何搪塞?   若知他有伤在身,又该如何猜想?   可一对上她的眼睛,他就不知该如何拒绝。祝秋宴趁势上前半步,他只好撩开袖子,迟疑地将手臂递过去。   祝秋宴搭住他的脉搏。   梁嘉善心中一紧,就在这时荣引返回,拎着一壶热茶火急火燎地往石桌上一放,也撞开了两人的手臂。   他摸着耳朵原地蹦跶个不停,显然是被烫着了。   梁嘉善训斥了他几句,荣引还不服气,小声反驳。如此一来,先前的话题就被带过了。   他们虽有圣人赐婚,但谢意有热孝在身,不便久留,只稍微坐了一坐就离开了。   梁嘉善心中不舍,执意要送她,思量许久终没忍住说道:“谢意,近日朝堂风波不断,我虽未入仕,却有耳闻,只身在病中无力筹谋,盼你好好照顾自己,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瞒着我,也请你再等一等我,好吗?”   谢意驻足于月洞门前,回首看向这座古朴不失华丽的三进宅院,一时神思万千。若谢融还在世,谢家今日也会如梁家一般门庭若市吧?   她无法再面对梁嘉善的情意,声音低了下去,只敷衍道:“好。”,   回去的路上祝秋宴与她并肩遛马,午后暖阳照在身上,叫人打瞌睡,临街铺面稀稀落落,人走过去看都懒得看一眼,自也没有人注意到此刻的大街上是怎样两个秀美的少年郎了。   说起这档子事,谢意问道:“可是风寒?”   秋宴摇摇头,诊脉时间虽短,但梁嘉善及小厮的举动委实奇怪,依他看梁嘉善不像是风寒,倒像是受伤,因才半月未出家门。   谢意也想到这一点,多半和梁太尉不满这桩婚事有关。   她心下慨然,有点说不出来的滋味。幼年受困于牢笼,曾拼命挣扎,想要为自己筹谋,前程也好夫家也好,都想随自己的心意。   那时晚晚还问过她,将来想要嫁给什么样的郎君。   她回答说是不是世间最好的男子不重要,待她真心,至情至性方才重要。梁嘉善虽是谢融挑选的夫婿,但她亦曾真心怀想过与他的将来,而今得见,无一不美好,可以说处处符合她的想象,甚至比她想得还要美好,可她却不敢再怀想了。   得不到的时候盼望着得到的一天,可以得到的时候却无力再承受,岂不可笑?   见她勾着唇,柔美的侧脸在闪烁金光下熠熠生辉,祝秋宴忍不住问:“小姐在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没想到素有雅士称号的梁太尉,也有如此雷霆手腕。依你看,梁家是幕后之人吗?”   祝秋宴垂首摇摇了头:“证据不足。”   谢意莞尔:“无妨,两家纳吉过礼总要筹备一段时日,他还会来找我的。”   只要梁嘉善一日想娶她,她就有一日的机会打探虚实。纵要负了他,也只能负了。祝秋宴这才察觉到她笑意间的丝丝苦涩,问道:“小姐果真要嫁入梁家?”   谢意停下脚步,拧眉看向他。   他究竟在想什么?   圣旨传到谢府的那一日,纵知晓没有回旋的余地,可她仍抱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希冀,再度问他:“七禅,我应该嫁给梁嘉善吗?”   他是怎么回的?   他坐在她亲自为他布置的书房里,良久,提笔写道: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小姐何妨惜取眼前人?   他想了那么久,仍教她放弃仇恨,珍惜眼前人,既如此,今时今日再来问这句话还有什么意义?   “七禅,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祝秋宴与她的目光对上,才惊觉对她的不舍已远远超出他的想象,是他低估了自己的情,也高估了隐忍的心。   他本意只是想保她,想让谢家从这场没有硝烟的战局中抽身而去,他有把握令她全身而退。   以为嫁给梁嘉善就能成全这一切,亦能让她松懈眉头,偷得浮生,做一个普通的女子度过余生,可没想到临到头来是他没有学会断舍离。   看来那一日温暖的午后,终究不能在他的生命中停留太久了。   “小姐有没有想过,若有朝一日梁公子得知你今日所作所为全为利诱欺骗,他该如何伤心?”   谢意道:“若梁家不是害我谢家的凶手,我自当好好珍惜他,一辈子也不会让他知道真相。可如果梁家是凶手,他的伤心与我又有何干系?”   “你……你就从未想过爱他吗?”   谢意怔了怔,随后挽起缰绳,跃上马背,雪白的衣袂掠过空旷的街道,只丢下一句:“七禅,若我爱他,你当如何?”   祝秋宴震惊在原地。   不久,有个小乞丐跑到他面前来,说道:“公子,有人托我向你转告一句话,阿婆的坟头还要翻新吗?三日之内,给我回信。”   祝秋宴看向小乞丐,小乞丐观他眼神冰凉,当即吓得落荒而逃。   午后的街道又开始恢复生机,好像只是眨眼之间,又好像已经一眼万年。   祝秋宴摸着心口不停地问自己:他可以留住那一日午后的温暖吗?可以奢望吗?若她要另嫁他人,他该阻拦吗?祝七禅如此悲悯的一生,配争取幸福吗?   他想了很久,游魂一般牵着马,迎着落日往回走。烧红的余晖洒落他消瘦的脊背,在地上拉出一道纤长的影子。   当夜梁嘉善收到一封匿名书信。   来人告诉他,晋王徐穹手中握有梁太尉迫害谢融的证据。若要令此真相永不水落石出,若想迎娶谢家女,首要即是杀了晋王。   梁嘉善本不欲信,岂料没过几日,塞外再起战事,袁家父子受命挂帅出征。袁今只匆忙在城外见了谢晚一面就随军出发,先前商榷的婚事也因此搁置下来。   当夜梁嘉善再次收到匿名书信,对方声称此乃晋王之手笔,设计支走袁二,欲夺谢晚,威胁谢意。   另附晋王随身佩玉一枚,以示真章。   之后,梁嘉善与梁太尉促膝长谈一夜,“我有办法对付晋王,若梁家除了李重夔最大的劲敌,待到日后他领兵占据京都,我梁家就是最大的肱骨重臣,于此我也可以保护谢意。圣人如今已存疑心,晋王未必不会怀疑梁家,若当真如此,一味避祸等同束手就擒,还不如趁他们尚未全心戒备之时,先下手为强。父亲,此乃两全其美之策,何不若成全儿子的一番拳拳之心?”   梁太尉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只觉他与往日不一样了。冷静锐利,精于钻营,这样的梁嘉善,何其陌生?   “即便如此,你以为你就可以跟谢意在一起了吗?”   “若到那时,一切就交由儿子定断吧,我绝对不会让她伤害梁家,可好?”   “你有几分把握?”   梁嘉善道:“不成功便成仁。”   梁太尉心中震颤,却也知这是一个少年走向一家之主的必经之路。   王朝日新月异,天下大势分久必合,他总不能永远当屋檐下一只幼鸟,若有朝一日失去庇护,唯有靠他自己才能翻覆巢穴,获得生机。   因下沉吟良久,梁太尉道:“你去做吧。”   不久,晋王殁。   ……   梁嘉善见祝秋宴久久没有回答,佯装不胜酒力,往前走了几步,扶着银杏树方才稳住身形,然就在这时,祝秋宴问道:“怎么这么问?”   ——她爱过我吗?   ——当然。   祝秋宴没有明说,可他的神色已经告诉梁嘉善想要的答案,但同时也露出危险的目光。   他微微眯着眼睛,眼尾呷笑:“说起来上次在超市,你问我是不是见过你?当时情形不太对,也就没有多说,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梁嘉善心弦一紧,生怕被他窥破虚实,捂着脑门闷闷应了一声,含糊不清道:“只记起一些,断断续续的片段,总是拼凑不起来。”   “是吗?都有哪些事?七禅不介意为梁先生解惑。”   “也没什么,只是想到和她的初见。”   “花灯节在浣纱河畔?”   “或许她不知道吧?其实我早早看到了她,那一晚是特地走到她面前去的。”   “她知道。”   “什么?”梁嘉善惊了一下,完全没有防备眼前会忽然钻出张脸来,吓得往后一退,神色霎变,“你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祝秋宴有点委屈:“我一个鬼要有什么动静?都朝你走好几步了。梁先生才应该好好问问自己吧,三心二意,也不知在想什么?我这么颠倒众生的脸,还能把你吓成这样?还是你自己吓唬自己呢?”   梁嘉善从小到大从没说过谎,先前在车上三两句就被梁宥戳穿,而今面对祝秋宴,他更是七上八下,生怕一个不小心露了馅。   他避开祝秋宴灼热的视线,望着花丛说:“我有点醉了。”   “还以为你酒量很好。”   “在她面前称不上好。”   祝秋宴想想也是,过去的谢意酒量就极好。他想到又笑,“你或许没有料到吧?其实那一晚不是只有你想见她。原先我们已经准备打道回府,后在夹道上听见前面的动静,听闻梁家公子携了一众弟弟妹妹外出赏灯,有不少姑娘特意跑过去看你,人流一时反了方向走,她被推到角落,就说等人潮散去再走,结果这么一等再等,最后等来了你。”   祝秋宴说着大实话,心里也非常吃味。毕竟当年如果没有那些事,她或许会真心爱上他。   梁嘉善眼中一亮:“果真?”   祝秋宴鼻子哼哼,摆了摆手,没再跟他绕下去,梁嘉善松了口气。祝秋宴意兴阑珊,捡起一颗小石子朝窗口丢去,见里面一时哭一时笑还不停止,又丢一颗。   舒意恼了,扑到窗边来,略带警告的意味喊道:“祝秋宴!”   结果一看,树底下哪有那厮的踪影?只梁嘉善慢了一步,略显无辜地举着手:“不是我。”   舒意被这一闹,再悲伤的情绪也顿时烟消云散,笑着说:“我知道不是你。”   梁嘉善却难过起来。   能让她笑的人,为什么不是他?   第二天,冯今作为蒋晚的准家属,照例要请客吃饭。   一群人张罗了饭局,晚上到了包间才发现,冯今还请了之前K3之旅的全部同伴,美其名曰是他和蒋晚爱情的见证人,结果兜头就被蒋晚暴揍了一顿。   其他人到了之后也才发现,不止火车上那个和舒意暧昧不清的男人,另外一个据传是她未婚夫的男人也来了,看着相处还十分和睦的样子,各自皮笑肉不笑地打了招呼后坐下。   由于彼此之间都不熟悉,这顿饭吃得不是很愉快,冯今和蒋晚愣是豁出包袱活跃气氛也没能维持两小时就结束了。   饭后冯今去结账,江远骐找了个借口把舒意喊到一旁去。   他知道因为自己想要买《西江往事》那幅组图,令她匿名掉马,被家里人知道,心里感到内疚,一直想跟她说声对不起,只是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舒意早就忘了这件事,忙跟他说没关系,要不是他的话,恐怕她现在还在处心积虑瞒着舒杨想要回西江的计划。   江远骐一听,顿时松了口气:“是这样吗?那我也算歪打正着了?”   “是啊,多亏了你。”   “我后来还去过章园的艺术展厅,但你的那幅画已经不在了。问过老师才知道已经被舒阿姨拿走,听说下周就要在她的画展展出?恭喜你。”   舒意一愣:“什么展出?《西江组图》吗?”   “你不知道?”   江远骐也愣住了,仿佛自己好像又一次好心办了坏事,他怎么总是这么倒霉?江远骐忍不住暗自懊恼,寻思着由头,“或许舒阿姨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又或者是她为你准备的惊喜?难道你不高兴?”   舒意缓慢地摇摇头:“我确实不知情。”   她舔了舔唇,不再和江远骐说下去,匆忙告了别。   江远骐张了张嘴,刚想问她:“你可以给我一张邀请函吗?”就见她飞快地跑向那个男人身边。   祝秋宴正站在路边等她,闹市中心人流量大,饭店门口车辆不停,舒意走得快,差点撞上斜后方拐过来的车。   车前灯十分耀眼,猛一刹车,都吓坏了,再定睛一看,舒意安全地在祝秋宴怀里。   司机拍着方向盘,摇下车窗一边骂人一边离开。祝秋宴上下检查了一番,见她没事方才训道:“急着去投胎吗?怎么不好好看路?”   他语气不好,舒意惊魂未定,也没敢反驳他,缩了下脑袋,露出可怜兮兮的眼神。祝秋宴一口气当即泄了,点了下她的鼻子:“好像小狗。”   “你才是小狗。”   他轻笑一声,护着她往旁边走,转头循着车尾看了一眼,视线掠过刚才的死角区域,又定在不远处的男人身上。   微微点头示意后,他拉着舒意离开。两人在路边继续等梁嘉善,舒意想到刚才的事,问他:“你知道我妈要帮我卖画的事吗?”   祝秋宴想起刚才那个男人,隐约有点异样的感觉,但又不知哪里不对,摇了摇头,沉吟道:“之前偶然偷听了一次。”   舒意伸手捶他:“那你怎么不告诉我?”   祝秋宴仔细观察她的神色:“小姐不生气?”   舒意摇摇头。   偷偷学画这么多年,说完全不想走这条路是假的,只是一直碍于舒杨的态度不敢表露罢了。生怕在绘画上面有什么过人的天赋,就要走她安排的路,再也回不到西江去了。   “我知道妈妈是好意,借自己的画展为我铺路,只不过想让我少走些弯路,少吃点苦头而已。否则脱离了舒杨的名字,谁认识这个名不经传的小家伙?”   “小姐何必妄自菲薄?诺,那里不就有一个小姐的忠实粉丝吗?”   祝秋宴示意某个方向,舒意看过去才发现江远骐尚未离去。被她一看,他才有点尴尬地四处望了望,朝另一边走了。   “我最近学的网络词语怎么样?有没有进步?”   祝秋宴舔着脸讨夸,舒意又捶他一下:“不要在马路边上不正经。”   靠得太近,她总是担心会被人看到,又担心自己控制不住诱惑。舒意揉了下微微发烫的脸,又说:“就怕到时候没有人买,给妈妈丢人。”   祝秋宴尚未看过那幅画,但一想到她为之取名《西江组图》,就忍不住心生向往。嘴上如是安慰她,心里早已痒痒的,期待着下周的画展尽快到来。   他捂着蠢蠢欲动的钱包说:“小姐放心,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舒意抬眼看他,见他神色笃定,眼中亦是一种无以言表的信任,好像她在他那里永远都是最棒的,毋容置疑的,唯一的最好的那一个,不禁笑了。   梁嘉善摇下车窗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他喉头微哽了一下,按喇叭提醒两人上车。   祝秋宴忽而想到什么,用口型提醒舒意。舒意与他对视一眼,心领神会。回到家就问了舒杨关于画展的事,舒杨没兜住说了实话。   舒意倒也不介意,还主动问了画展的细节。   舒杨也正苦恼,有两个员工忽然请假,展厅还没布置好,邀请人名单也没有发出去,她忙得焦头烂额。   舒意试探着说:“要不要请梁爷爷?”   “梁清斋?”舒杨眉头一皱,“请他做什么?我舒杨还用得着这种排场?请些真正懂画的艺术家就行了。”   舒意点头表示赞同,可话锋一转又道:“梁爷爷前不久才过的大寿,你还送了他一幅松鹤图,这次办画展不请他的话,不知道会不会惹来什么闲话?毕竟爷爷还在北京,一把岁数的人了,最好面子,这要传到他耳朵里去,我怕他会生气。”   舒意又说了舒礼然身体不好的事,之前助理还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家属一定要多加关心。舒杨虽然同他不算亲近,但也不至于看着他不管,想了想同意下来。   舒意随后就说,想亲自替她送邀请函去梁家,以表诚意。   舒杨觉得她有点奇怪,刚要追问就被舒意带偏了话题,两人聊到会场的布置,一直到很晚才睡觉。   第二天,舒意早早起床,没想到那两位借住的男士比她更早,已经浇了花,做了早餐,在花园喝早茶了。   见她拎着包准备出门,祝秋宴含笑问道:“小姐这么早去哪里?”   舒意晃了晃邀请函:“我约了梁爷爷打太极。”   祝秋宴扬眉,眼中不乏赞许之色。梁嘉善却猛一起身,滚烫的茶悉数洒落在腿上,很快就留下一片触目的红。   舒意不由地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想保护心上人左右为难。   一个想找出凶手不得不逢场作戏。   千年老鬼在旁点评:演技不错。 第46章   舒意走到街口看了眼时间, 还不到七点,正好可以赶上一锅新鲜出炉的糕点,她打包了一盒, 到路边时一辆摩托刚好在身边停下。   她低下头瞅了眼不到膝盖的裙摆, 有点犹豫。   姜利摘下头盔, 见她愣在那里, 飞快地扫了她一眼她的腿,微咳一声,说道:“女人就是麻烦,知道今天是我跟着你, 还穿什么裙子?”   舒意说:“我以为是打车过去。”   他冷笑一声, 更没好气了:“就算买不起跑车, 一辆摩托还买不起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别说了,谁想听你的解释。”   他不由分说就是一通噼里啪啦的眼神指责, 随后让她等一等,跑进附近的巷子里。   北京老街区, 这个点已经有不少临街店铺打开门做生意。没一会儿他拿着一件白衬衫折返, 弯下腰给她在腰间扎了一圈, 包住可能会走光的裙子。   到正面打结的时候两人靠得太近, 舒意下意识往后退, 他愣了愣,一把将衬衫袖子塞到她手里,夺过糕点盒,粗暴地挂到摩托车把手上。   舒意瞅了眼他的后背, 还是一身的黑,鸭舌帽往下是半张被遮挡的五官精致的脸。明明很好看的人,也不知道为什么成天这么凶。   虽说他暂时“改过自新”了,但当初在火车上被他扼住喉咙的恐惧还在,舒意没那么怕他,却也不敢和他对着干。   她不禁想起上一世的姜利,如影随形守在谢意身边,多么好的人呐,现在这个戾气怎么这么大?真怕他突然犯病。   想到这一点,“下次见面我替小姐洗了纹身”的威胁似乎还言犹在耳,她忍不住打了个颤。   姜利有点上火地催促道:“好了吗?”   话是这么说,眼睛却一直往后瞄。   到底在北京养了十几年,整个人看着娇气许多,明知要出门还臭美穿裙子。裙子也就算了,这么短打算勾.引谁去?   他鼻子里冒着气,嘴里喷着火:“磨蹭什么?等天黑再去好不好?”   舒意忙理了理衬衫,说道:“好了。”   一脚踩住脚踏,谁料半边身子才刚挨上去,还没坐稳车就像一头猎豹冲了出去,吓得舒意当即抱住他的腰。   夏天衣服单薄,很明显感觉男人的身体僵硬了,腰间的肌肉硬邦邦的,她赶忙小声道歉,谨慎地调整好坐姿后,改为抓住他的衣服。   还停留在上世纪款式的红黑配色“老爷车”驰骋在街道上,两旁的林荫不断往后倒退,姜利眼神尖锐一如往日,只头盔遮挡下看不清的区域,唇角微微上扬。   稍纵即逝。   到了梁家别墅,姜利把车停好,准备跟她一起进去。舒意担心老爷子多想,让他就在外面等她。   姜利一听神色顿时沉了下来:“你忘记那天的事了?”   舒意知道他担心什么,解释道:“这次和上次不一样,上次人流杂乱,出了事可以甩锅给安保,给其他宾客,这次我是特地来送邀请函的,如果就在梁家出了事,梁老爷子难辞其咎。那个人就算要下手,也不会公然在梁家做些什么。”   再一个,她打听过了,今天有财经时报的记者到梁家为梁瑾做专题采访,因而梁瑾一定会在家里。只要他在,念着他对舒杨的情义,她就一定不会有事。   梁瑾知道她是金原的女儿,这么多年以来却从未透露过这一点,想来他应当不知道秘密名单的情况。   如果一定要排除嫌疑人的话,梁瑾应该算是一个。   姜利听完她的分析,眉头微松,面上仍没有好气:“那你自己小心点,别死在里面,我的债还没同你讨。”   舒意微笑:“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跟你能好得起来?”他别扭地转过脸去。   舒意一看时间不早了,没再跟他计较,提了糕点进门。梁清斋刚起来不久,正在花园锻炼身体,凑巧的是梁瑾夫妻也在。   周茵水以为是财经的记者,才要去迎,结果一看是她,又脸色黑青地坐了下来。   舒意假装没看见,一一同他们打了招呼。梁清斋打完一套拳回到遮阳棚下,笑着说:“小意来啦?”   舒意给他递了毛巾,打开包装盒,一阵甜软香气扑面而来。   “梁爷爷,我在路上给你买了些糕点,杂粮和坚果做的,低糖,老人家吃最合适了。”   “是吗?我来尝尝,正好有点饿了。”梁清斋吃了一口,赞道,“确实不错,还热乎乎的,起一大早去排队了吧?”   这种老字号的糕点品牌,分店不多,应季新品还讲究限量销售。要想等新鲜出炉的糕点,排队少不了。   舒意哪敢糊弄老人家,诚实地点头:“嗯,不过就排了一会会,重要的是梁爷爷喜欢,那我排多久都值得。”   小姑娘嘴甜,讨得老人哈哈大笑。   梁清斋吃了一整块,用行动证明是真的喜欢,还让梁瑾和周茵水也尝尝。   梁瑾自然不会拒绝,轮到周茵水,刚想借口减肥不想吃,就被梁老爷子瞪了一眼。   周茵水讪讪地闭了嘴,吃了一小块,嘟哝着说:“就那样吧,家里的阿姨也做得出来,至于一大早拿过来献殷勤吗?”   梁瑾见她说话难听,也瞪了她一眼。   周茵水气恼,扔掉叉子,说要准备记者采访的事项直接走了,留下梁家一对父子大眼瞪小眼,有些尴尬地对舒意赔笑。   舒意不在意,把邀请函拿出来,郑重地交到梁清斋手上。   “梁爷爷,三天后是我妈妈的画展,她忙着布置会场,没有时间抽身,托我给您说声抱歉。您如果有时间的话,可一定要赏光呀。”   梁清斋展开看了一眼:“在茂业大厦的那间画廊举办?”   “嗯,我爸爸还请了一些媒体记者,那天肯定有不少人来,还有慈善拍卖环节。如果梁爷爷不想露脸的话,也没有关系。”   “我不是这个意思。”   梁清斋放下邀请函,刚运动过的他满面红光,精神矍铄,瞧着身子骨是真硬朗。他的目光微微闪烁,尔后说,“到时候一定准时到场。”   梁瑾有点惊讶。   梁清斋上了岁数之后就很少去外面参加活动了,就是梁家新落地的主题公园开幕剪彩仪式,想着顺道散散心请他一起去都被拒绝了,徐家老爷子邀请他去峰会论坛参加演讲,他也拒绝了,没想到会答应给舒杨的画展捧场。   联想上次八十大寿当天出的事情,他心里有点惴惴不安,总感觉要出事。   舒意见梁瑾没有说话,试探着道:“梁叔叔有时间的话也一起来?”   梁瑾想了下近日的行程安排,时间是可以挪出来的,才要答应下来,梁清斋就替他回绝了去。   “手上的新项目你弄完了?”   梁瑾有点脸热,被老爷子点名问工作进展,就跟老师查作业似的,在小辈面前多少有点丢人。他交代了一些细节的进展,又说:“这个月可以落实。”   梁清斋沉吟道:“我记得你跟茵水的结婚纪念日快到了?”   梁瑾身形一僵,顿时明白了梁清斋的用意。   毕竟是舒杨的画展,他要是也去掺和,家里恐怕要鸡犬不宁了。   嘉善的婚事本就引得周茵水不满,若此时再与舒杨恢复往来,以她的性子还不知做出什么事来。   梁清斋朝他看了一眼,那眼神任重而道远。梁瑾低下头,诺诺地应了声好。   就在这一刻他忽而懂得了嘉善的怅惘,那个从小到大被保护得善良美好的孩子,回国之后的短短数月就学会了酗酒抽烟,哪怕他可以自由地选择想要的生活方式,追求自己喜欢的女孩,然而处在梁家这片屋檐下,只要一日是梁家的孩子,就一日无法真的开心起来吧?   那令人厌倦的、快要窒息的梁家的一点一滴。   可这么多年受梁清斋驱策,他早已失去了自我,也失去了挣扎的欲望。   他早已记不清下乡的那些年,当他听到孩子们郎朗读书声时的心境了,只依稀在心口留下了一道疤,时不时会在身不由己的时候疼一下,提醒他纵现在的生活是许多人无法企及的高度,但悲伤不分贵贱。   梁清斋只看了他一眼,随后就问到梁嘉善的情况。   “他说要跟你爸爸学收藏,这几天还准备去古城区走一走,看看老建筑的设计风格。今天怎么没有陪你一起回来?该不是抛下你自己去找灵感了吧?这孩子真是的。”   舒意不知梁嘉善找的是这个借口,顺着老爷子的话头含糊道:“是啊,他每天都起得很早。”   “那孩子很善良,知道我有早锻炼的习惯,念书的时候不管熬夜到多晚,第二天都会早起陪我,练完一套拳才会去学校。小意,这是我最疼爱的孙子,你一定要好好珍惜他啊。”   老人期许的目光似有千斤重,舒意不敢认真应对,顾左右而言他地找了个借口。正好赶上记者到场,她就趁势告辞了。   离开花园前与记者打了个照面,对方目光落在邀请函上,朝舒意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   梁家大门外,姜利每隔半分钟就看一眼时间,越等越不耐烦,见她在里面耗了快有一个小时还不出来,拔了车钥匙径自塞进裤子里,就要准备翻墙。   忽而听到一串笑声,他转头一看,舒意正站在不远处。   早晨的阳光洒落在她身上,白色手工缝制的裙子被吹得飞扬起来,露出一双又细又白的小腿。   被他的目光盯住,她不安地动了下腿,手勾起头发挽到耳后,转过脸去,只留下一道弯弯的唇角。   他扫了眼自己此刻正半扒拉在墙上的笨拙姿势,有点羞恼,往下一跳,大步朝她走过去:“出来了也不喊一声,等着看我笑话?”   “是啊,想看看你被保安追着打的样子。”舒意没忍住杠了一句。   “切,那我就说是你带来的。”   舒意摇摇头,一脸无辜地和他划清界限:“我不认识你啊。”   姜利看她好像真的不认识自己一般的高超演技,气得胸口闷堵,捡起头盔往头上一套,强行按捺住揍她的冲动。   可转念一想,她这样倒有点金九的轻狂,装小白兔久了大概忘记自己也曾是戈壁上一条狼了吧?   他轻哼一声,扭动钥匙。   舒意才要坐上来,他一个急甩转尾,拨开头盔的挡面罩说:“不是不认识我吗?得嘞,您就跑回去吧。”   舒意:??   半小时后,舒意在一家早餐店坐下,气喘吁吁地抚着胸口。姜利停好车,气定神闲地走进来,觑一眼她暴汗发红的脸,忍俊不禁。   舒意更加气愤了,就没见过这么没风度的男人。   只是杠他一句,他居然就真的抛下了她,也不走远,就在她前面二三米的距离缓慢地“溜达”,不离她太远,也绝不让她靠近,看她追得汗如雨下,“老爷车”轰隆隆地喷着尾气,简直就跟嘲笑她的伴奏一样。   热到身体发虚的时候,她还记着祝秋宴的威胁,不敢喝冷饮,只好让老板倒了碗凉开水。   姜利点了碗面,又给她叫了碗馄饨。   她勉强吃了几口,实在吃不下去,又喝了点水身体才好一点,让他去结账。   他似乎也知道自己玩过火了,一直安安静静地吃饭,没有再跟她对着干,结完账单准备把她送回家去。   舒意这才想起什么,从包里拿出另外一张邀请函,气势汹汹地按到他胸膛上。   “我刚才想,如果你连早餐钱都不肯结的话,我就不请你去了。”   姜利盯着烫金楷体的“邀请函”三个字,有点懵。   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邀请函这种东西。画展什么的,都是有钱人的高雅行为,过去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接到一位小姐的邀请,虽然此刻的她看起来一点也不高雅,还不柔弱,与他想象的样子格格不入。   他强行打起精神,不让自己受到“金钱”的迷惑,冷着声音问道:“什么东西?”摊开一看,说不上是不是失望,“是你妈妈的画展,你也好意思决定邀不邀请我?”   舒意有点不好意思:“也有我的一幅画,这是我第一幅公开展出的作品。”   说完不等他开口,她又急忙补充道,“虽然知道你一定看不上眼,就算我不请你,那天你也会到场,但我想这样邀请你的话,你应该也不会拒绝吧?至少不要说太难听的话,我会下不来台。”   姜利嘴角一抽,有点控制不住。   “嗯,你知道就好。”   舒意觑了眼他故作淡定的表情,实在有点可爱。   回想十几年前初见他时的场景,被长期关在兽笼里的男孩,有着阴鸷暴戾的眼神,可即便如此,当她决定买下他的时候,他的眼里似乎有过刹那的光。   她带着他离开那个充满残酷的斗兽场,告诉她自己的家在哪里,以后他可以过上怎样的生活,还要给他买新衣服,带他吃好多好吃的。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她喋喋不休说了很久,终于忍不住打断她:“可以让我吃饱饭吗?”   她笑着说:“你确实太瘦了,要多吃点才能长高长壮,像我爸爸那样。”   当时他们坐在骆驼的背上,远远看着金原的背影,那是何等的伟岸高大,令人心生向往。   她不相信她真心待他,他会一点不为所动,因下忍不住问:“姜利,其实你为什么要杀我的骆驼?只是因为看我讨厌吗?”   姜利动作一顿,摸着的邀请函顿时烫手了一般,但他还是缓慢地把她的“邀请”放进口袋里。   过了很久他才说道:“是,一切高高在上的东西,我都厌恶。你以为你救了我,我就要对你感恩戴德吗?像你们这样的人懂什么是疾苦吗?你凭什么可怜我?悲悯我?谁想要过你那样无忧无虑的生活,别以为你给的就是我想要的。”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我想要你的骆驼,我想把那个畜生偷走卖了,换一笔钱离开那个鬼地方?”姜利笑了,面若刀削的脸庞粹着寒光,“你会同意吗?”   “我……”   可那是陪了她很多年的骆驼,是她的好朋友阿满。   她回忆起那些过去,心中涌动着复杂的悲痛。如果当时不懂,现在的她已然懂了很多,甚至碍于上一世的姜利,可以给他很多宽容,理解他的立场,但这并不代表她就能接受他的伤害。   “你杀了我的阿满。”她说,“姜利,我不会善罢甘休。”   姜利愣在原地,看着她一步步走远,渐渐融入熙攘的人群。   他忘记了自己的车,好像一种捕猎的本能,抬起腿跟上她,追逐着她的背影,从西江到北京,从少年到男人,须臾十五年间。   他不会告诉她,杀她的阿满,死的只是一头畜生。若他没有以此向他们警示,死的可能就是她、乃至金原在内的一整支商队了。   那夜的烽火里有迷香的气味,悄无声息包围山头的人手法纯熟,训练有素,看着不像是图财那么简单。   他久困于荒野,自有与黑夜共生的本事,早早发现这一点,杀了她的骆驼引发骚动,既还了她的恩情,又令自己重获自由。   只那个蠢货,以为金原当真找不到他吗?他只是洞悉了危机,想要尽早离开危险的戈壁而已。她什么都不知道,还非要跻身这波诡云谲的阴谋当中,他不来找她,难道眼睁睁看着她死吗?   他捂着发热的邀请函,不屑地想:不会善罢甘休?也好,他就在这里等着她。   舒意知道姜利在跟着她,心里不高兴,但也知道当下的形势有多危险,不想做任性的事,给他们带来更多的麻烦。   快到家的时候,后面那道影子消失了。   她的脑海里忽然钻出一个场景:   下着雨的夜,一身黑衣的刺客提着剑走在京都的街道上,街道上人影寥落,只两旁铺面的屋檐下悬挂着的灯笼,随着风在夜色里摇曳。   他踉踉跄跄地走着,不知走了多久,终于体力不支倒在地上。   瘦削的面庞,如刀锋般刺目的眼神,在这一刻失去了焦点,迷茫地望着天。洋洋洒洒的雨落到身上,带来渐渐浸透衣裳的寒冷,皮肤开始失去知觉,意识也在黑暗前徘徊。   他强迫自己睁开眼,不知何时一道身影迫近身前。   朦胧的轮廓,飘逸的黑发,撑着一面绘着白雪红梅的直骨伞,好像是名女子。他嗓子干哑,如粗石滚动,艰难地发出一道声音:“你是?”   那人俯下身子,将伞罩住他。就在他晕过去的最后刹那,他似乎听到她说了话:“姜利,你忘了我吗?我是谢意啊。”   ……   舒意骤然回神,被头顶的太阳晒得晕眩了一下。   她走到树荫下,回头看向姜利消失的方向。上辈子他忘记她了吗?所以这一世他如此厌恶她,且一直没有回忆起前世来?   可姜利怎么会忘记谢意?   虽然当下对于上一世的记忆仍是残缺的,但足以看出姜利待谢意的忠诚。他那样的性子,恐怕杀了他都比让他忘记她要容易吧?   究竟后来发生了什么?   舒意想着,步子越走越快。回到家里,梁嘉善和祝秋宴正在花园除草,两个大男人忙得满头大汗。祝秋宴将新买的花种一一播下,仔细地教梁嘉善养花之道。   夏季阳光过强,露天花园不适宜幼苗生长,梁嘉善思考了一会儿,想出一个设计方案,可以安装自动天窗,在阳光过烈的情况下保护这些花草。   但殷照年重金买回的那棵丹桂是个麻烦,这就需要他的专业建筑设计了。   两个人讨论了好一会儿,有了具体的思路一举拍案定板之后,才看到不远处的她。祝秋宴随即扬起笑脸:“小姐回来了?”   舒意点点头,抹了把头上的汗走进去。梁嘉善倒了凉开水递给她,见她脸上有些被晒红了,讶异道:“你没有打车吗?”   舒意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喝完一杯,才说道:“早高峰打车的人太多了,我就走了一段路。”   她摸摸脸颊,确实有点热,问梁嘉善,“很红吗?”   祝秋宴从旁边挤过来,抢白道:“不红,很可爱。”   舒意斜他一眼,没有搭理。   梁嘉善又给她倒了杯水,说:“早知道就送你回去了。”   舒意想起早上出门时他有点反常的表现,也不知是听到她要去梁家紧张还是其他的,热茶泼到身上,竟然一点感觉也没有。   还是祝秋宴先反应过来,拉着他去了水池那里冲凉。   看他换了长裤,伤口应该处理过了吧?她说道:“只是去给他们邀请函而已,你也一起的话,我怕梁爷爷会多想。”   即便如此,梁清斋还是提到了让她好好珍惜他的话,若是一起恐怕就真的要选日子了。不过她也知道这事跑不掉,肯定得找个时间跟长辈们好好谈一谈。   几人吃过午饭,下午把花架子搭了起来。   夕阳落山的时候祝秋宴坐在枝头上,修剪零乱的花枝,梁嘉善伏在猫屋上画着施工图纸,第二天几个人去建材市场找师傅,又帮舒杨布置会场,忙到天黑才回家。   转眼就到了画展这天。   茂业广场位处中心地带,每天人流量巨大,画展在商务写字楼二十八层,旁边多是艺术展厅和手工制作工坊。   加之舒杨的画展对外开放,之前已于茂业广场一楼展示广告牌半个月,可以接纳少量人数的参观者。舒杨的工作人员在入口签到处,核实嘉宾名单及登记自然参观者的身份,殷照年还请了两个保安,在门口维持秩序。   舒意到的时间晚了一点,一进场就被舒杨抓去梳妆。   这是临时搭建的化妆间,里面除了舒杨母女,还有慈善拍卖环节的主持人。祝秋宴是男人不便进入,只好在外面等待。   梁嘉善则去楼下等梁清斋和舒礼然。   画展开放从下午四点开始,六点结束自由参观,开始进入全景展厅进行主讲介绍,六点半进入拍卖环节,舒杨的压轴作品会在最后展出。   姜利和周奕到达现场的时候,正是人流最集中时。   工作人员拿着邀请函看了半天,似乎不太相信他们也是接受邀请的人,周奕甚至只穿了一双夹拖。   要知道穿夹拖参加画展是非常不礼貌的,说是不给画家面子还算轻的,严重点就是拉低画展的档次。   鉴赏艺术作品,同时鉴赏买家的水准,是行业内墨守成规的现象。   工作人员不放心,始终不给他们放行。   舒意接到电话后一时脱不开身,让祝秋宴去接他们。祝秋宴到了之后,让工作人员拿出备用的皮鞋给周奕换上,又一把摘掉姜利的帽子。   姜利眼睛闭了一闭,正要开骂,被祝秋宴用眼神提醒了周遭的眼光,想到今天是她妈妈的画展,强行忍住了不满。   工作人员看清他的脸后,坦然放行,小声咬耳朵说:“长得这么帅,一点也不打扮,真是糟蹋那张脸。”   另外一个回说:“你没发现吗?老板的女儿身边全是帅哥。”   “用你说?我难道瞎的吗?上次陪她一起来画廊的那个我就已经觉得帅惨了,今天身边又多了一个。两个不够,这不,还有戴帽子这个,你觉得像是老板会邀请的人吗?”   “羡慕,好想拥有这种艳福。”   “我怕你消受不起,折寿!”   远处的舒意连打三个喷嚏:谁在背后咒我呢?   ……   祝秋宴走出老远还能听到小女生之间的讨论,一边走一边打量姜利的脸,姜利被看得浑身冒火,压低烟嗓威胁道:“再看信不信我抠你眼珠子?”   祝秋宴忙摆摆手:“不看了。”   说完忍不住又瞄了眼姜利,姜利几乎做好被揍成猪头的准备举起了拳头,却听他道:“我和梁嘉善,谁长得更帅?”   姜利强行收住手,嘴角微动:“神经病。”   祝秋宴没得到回答,又冲周奕投去真诚的求知目光。   周奕漫不经心地撩了下没几根头发的寸头,轻咳一声,很是中肯地评价道:“我年轻二十岁的话,你们都要靠边站。”   祝秋宴:是在下输了。   姜利: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这一边的舒意在化妆间就可以感受到画廊的热闹,时不时就有工作人员进来和舒杨汇报情况,走廊上脚步声就没有停过。   舒杨刚一化好妆,换完衣服就出去了,拜托化妆师好好给舒意挑选衣服。   舒意冲她软软撒了个娇,旁边主持人还打趣她们母女感情好,直说很羡慕她,有个这么出名的妈妈当牵线人,以后她一定会前途无量。   虽说都是表面上客气恭维的话,但舒意仍切切实实感受到一股压力。   到了这一会儿忽然生出一丝怯懦,在化妆师帮她打理好头发后,她同对方打了个手势,躲到换衣间去给祝秋宴打电话。   展厅内已经有不少记者到场,殷照年和舒杨正在招呼宾客。   祝秋宴接了电话,和姜利、周奕对了个眼神,三人分散到人群当中去。   远远听到化妆间传来一声尖叫,电话也突然断线,祝秋宴心下一沉,顾不得还在摄像头的监控下,直接用轻功掠到走廊深处。   一撞开门,只见化妆师捂着肚子倒在地上,刚换好衣服出来的主持人花容失色地跌坐在一旁。   他接连掀开换衣间的帘子,撞翻了衣架,巴掌大点的化妆间来来回回找了几遍。   始终没有舒意的踪影。   就在这须臾之间,一股杀气凌空而出。先还春风和煦的男人顿时变了张脸,长眸微侧,衣袂猎猎。   俨然阎王降世。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非常非常高光!!!我先预警一下! 第47章   就在这须臾之间, 一股杀气凌空而出。先还春风和煦的男人顿时变了张脸,长眸微侧,衣袂猎猎。   俨然阎王降世。   主持人眼看这个莫名闯进来的男人脸色越来越差, 以为化妆师的厄运要在她身上重演, 哆哆嗦嗦的拿出手机准备报警。   就在这时, 舒意从门外跑了进来。   祝秋宴满身杀伐顿时烟消云散, 快步上前抱住她。   “你去了哪里?”他声音带着颤抖。   舒意贴着他的胸膛,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心跳声,快得停不下来,体温也好高好高。招晴说过, 只有非常用力才会变得温暖, 那他现在这么滚烫, 是因为担心她紧张她吗?   她脸颊微热了下,小声说:“我没事。”察觉到主持人呆滞的目光, 她忙推开他,“你先放开我。”   祝秋宴这才不情不愿地松手。   舒意看清房间内的情形, 立刻把门关上, 让祝秋宴先去察看化妆师的伤势。好在化妆师只是被椅子攻击了下, 一时疼得痉挛了。   她则上前安抚主持人, 让她先不要报警, 说说刚才的情况。   主持人抽噎着,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泪,就是一句痛骂:“什么人啊?吓死我了。”   那时她正在换衣间穿衣服,只听到化妆师叫了一声, 她刚转头,换衣间的帘子就被掀了开来,一个戴着口罩的男人与她打了照面,然后视线一回转,立刻跑了出去。   看样子好像没有找到他想找的人。   “但是如果只找人的话,为什么要伤害化妆师?”   舒意与祝秋宴的眼神对上,彼此心领神会。   记者有天生捕捉豪门八卦的敏锐,那天从梁家离开时,她见对方的视线落在邀请函上,就知道这一趟没有白跑。有他们在场,不怕内鬼不知道画展的事。   如果对方想对她下手,那么今天在茂业广场的画展,应当是最好的动手时间。只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对方居然敢明目张胆地闯进化妆间。   她安慰了主持人一会儿,见她情绪平复,才找了个说辞:“估计是我妈妈的什么狂热粉,跑到这边来让她签字。”   “艺术家也会遇见这种情况?”   舒意点点头:“有些粉丝不太理智。”   对方附和:“可能是你妈妈长得太好了,人到中年风韵犹存,换作是我,要知道她可能在化妆间的话,我也会想尽办法见她一面,让她给我签名。”   这么自我排解一下,心情豁然开朗。祝秋宴叫来保安,将化妆师从后门悄悄送去就医,解决完这边的情况后,他拉着舒意走到一旁。   “当时什么情况?你怎么不在里面?”   舒意说:“我忽然有点怯场,就出去了。”   她想打电话给他壮壮胆子,却不好当着化妆师和主持人的面讲话,怕他们透露给舒杨知道,因下找了个上洗手间的借口。   才刚出门没走几步,隐约察觉不对劲。   她过去常在边境走,捕捉危险的气息亦是一种本能,就在那一刻她飞快地闪进了楼梯间,然后就见对方从外面快步经过,直接闯进了化妆间。   幸好她早有准备,知道对方没找到她一定会迅速折返,通过楼梯间离开,于是往上走了一层,再次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于眼前。   “你看清他的样子吗?”   “虽然戴着口罩,但可以肯定就是他,那个在俄蒙边境和我一起关押的男人。”   祝秋宴神色一凝,虽然对方现在离开了,但难保不会再出手。   过去只当她是一个有着神秘奇遇的小姐,哪怕在K3上面见她屡次遭遇危险,也始终是局外人的态度。替她杀人,摆平麻烦,充其量是艳羡人世的热闹,是为了偿还一个年轻小姐帮他孕育花朵的恩情,可如今不一样了。   自知道她就是谢意,之后的每一天他都如此水火交融,如此刻骨铭心,刚才还差点失控,一刹那腾起的杀气让他恨不能填平这一整座楼,以此来消解他再次失去她的痛楚……   他心有余悸地望着她,深深地感受到一种失而复得的恐惧感,害怕再一次失去,将不复得到。   祝秋宴心中大河奔腾,激流喧嚣,百年至此,从未停歇。   可过于沉重的东西,他再也不想让她承受,因下只是轻轻地按住她的肩膀,口吻带着一丝妥协与恳求:“接下来不管去哪里都要在我旁边,好不好?”   舒意见他神色严肃,知道他在害怕什么。   看了看周围没有其他人,她把手伸到他的大手里,牵着他的手指甩了甩,带着一点撒娇的意味说:“别怕,我不会有事的。”   祝秋宴的心忽然软成一滩水。   之后舒杨也听说了化妆间发生的事,不敢大意,让殷照年去给保安提个醒,她则将舒意带在身旁,为她介绍圈内的叔叔阿姨。   多是一些享誉中外的老艺术家,多年历经沉浮,宠辱不惊,对待小姑娘也温和得很,笑着和她聊学业,聊梦想,聊感情,一个个就像亲近的老朋友。   她的画被单独置于一个展示台,周围有昏黄的灯光点缀,还有电子投影,不断回放她这些年所有的绘画作品。   工作人员告诉她,这些都是舒杨亲手布置的,到昨晚他们离开之前,这一切都还只是个雏形。   她以为只是在单独的空间把画挂上去就行,没想到舒杨特地留下来,为她准备了这样的惊喜。   她看着投影里自己为了藏拙故意搞破坏的涂鸦,羞愧地根本不敢看,而舒杨静静凝望着,眼眸里却流动着深沉的爱意。   看到最后她禁不住眼眶湿润,偷偷地拿纸巾擦拭,那些老朋友纷纷同她开玩笑,一行人又笑又哭,在这个温馨的小阁角处。   《西江组图》这幅由四个主题组成的写实画,能够在章园艺术展厅作为最优秀的毕业作品展出,诚然有她的优势,但在这些行家眼里仍旧差了些火候。   通过这幅画,他们得到最直接的感受是——画者十分向往及眷恋西江。   这也是舒杨曾一次次驻足画前,透过这幅组图窥探舒意的心结,并愿意为此作出妥协退让的最终原因。   树高千丈,叶落归根,这是万物的本能。   而此时此刻就在不远处,听着众人对这幅画的点评,注视着因此而感到羞赧的小姐的背影的祝秋宴,心里却燃起了一腔浓烈的倾慕。   这幅组图,四个主题,每一个里面都有他。   第一个是在寒山庙宇的长夜里,廊下风灯摇曳,墙壁上映着酥油灯的影子,一双手落在少女的面庞上。   第二个依旧是在夜色中,浓密的雾霭,分拨着擦肩而过的他们。她坐在骆驼背上摇着铃铛,前面是父亲高大的背影,耳边是母亲嗡哝的软语,那是她的归途。而他正走向一个背道而驰的方向,在一个几百年后谢意的忌日,带着挥之不去的忧伤,望不见归途。   第三个,是在西江大河的岸上,滚滚洪流淹没心口,那是她的十五年,亦是他的十五年。是她的一生,亦是他的一生。   第四个,在她曾今虔诚祈祷过的有着数百年历史的鸡蛋花树下,她跪坐在那里,雪花簌簌掉落肩头。少时的她穿着西江当地的民族服饰,披着红色斗篷,头顶两个小啾啾,看着就像古时候的少女。   她并不知道那棵鸡蛋花树曾是他亲手种下,在他走投无路的至暗时刻。   那时谢意已随风而逝,他被贬谪至青州,治理西戎扰乱,大河水患,一生起起落落终归于平凡。   就在他绝望地想要死去的时候,在长明寺他听到绵长的钟声,看到僧人于静夜打坐,只为等一场漫天的飞雪。   说不出的滋味,冰凉浸骨,寒彻心扉,忽起一簇火苗。   于是他盯着那一簇火苗,与僧人一起等待了一场飞雪。在雪花落地的黎明时分破除黑暗桎梏,亲手种下了一棵鸡蛋花树。   那时的他何曾想过,几百年后的某一天她会出现在同样的地方,在他种下的树面前,祈祷她这一生的命途。   时隔两世依旧多舛的命途交到任何人手中,他都不会放心,还是由他来吧,让他做她的树,为她遮风挡雨,扫除乌云,永不至暗。   祝秋宴喉头滚动了下,咽下难以言诉的感动,再抬头时撞进一双黑不见底的眼眸,阴凉的,带着某种熟悉感。   他心中一紧,随即眺望人群,对方却已经不见踪影。   舒意还在展台前和舒杨讲话,接受艺术大家的指点。   这些话放到平时可能修炼几十年都未必参透,但因为她是舒杨的女儿,于是大家纷纷倾囊相授,短短几分钟的点播,对她而言即是受益终身的良言。   她听得认真,没有发觉周边的危险。等她有所洞察时,却不期望对上祝秋宴安定的眼眸。   一颗心倏然又放回原处。   梁清斋到的时候自由参观画流程已经结束,进入拍卖环节。   这是为了帮助先天性心脏病儿童特地组织的慈善拍卖,舒杨的几个老朋友都免费赞助了作品,舒杨的压轴《燕鱼图》,以及舒意的《西江组图》都将以这种形式出现在拍卖环节。主持人开场预热之后就开始了拍卖。   第一幅是《夏泉》,国内首屈一指的老艺术家的收官之作,最终成交价为三千五百万,可以说是为今晚的慈善拍卖打响了一炮开门红。   后面接连登场的几幅画都获得了不低的成交价,舒杨的《燕鱼图》出乎意料但又在情理之中地被梁清斋买了下来,价格仅低于《夏泉》一点点,更像是对那位老艺术家的致敬。   真正源于艺术,真心做慈善的一场拍卖会,在商业收藏之外,摒除了倒卖的可能性,因此整场下来氛围很好。   主持人训练有素,时不时说一句俏皮话热场,很快就到了最终环节。   都知道这是舒杨的画展,为自己的女儿站台,因此最后一幅《西江组图》出场,不管起拍价多少,最终成交价都不会低。   主持人看着舒意报的价格,有点讶异,同舒杨隔空交换了下眼神,确认无误后方才报出底价——一万。   可以说是非常谦虚了,场内嘉宾也纷纷领会到画作者的用心,更愿意用同等价值去做慈善,而不是占妈妈的光获得一个货不对等的虚高价,因此众人没有竞价。   场内安静了一瞬之后,主持人也积极调动场内气氛。   仍旧有不少被宣传海报吸引而来的参观者,交头接耳表达对这幅画的兴趣,很快有人开始加价。   “一万五。”   “一万七。”   ……   “三万。”   当听到这个竞拍价后,舒意整晚忐忑不安的心奇异地静了下来。如果她的第一幅正式作品能为患病的小朋友筹到这笔善款,她已经觉得非常满足了。   她挽着舒杨的手,缓慢地吁了口气,舒杨拍拍她的肩。   就在这时,在后排的周奕撞了姜利一下,眼神盯着他在口袋里踌躇了半天的手:“想要就快点,待会给别人买走了。”   姜利没说话。   对这个展厅的其他人而言,或许三万只是随手扔出去的一叠钞票,但对他而言却是一笔不小的生存经费。   他的手心微微出了汗,反复摩挲着一张银行卡。   周奕还在旁边拱火:“你不是早就准备好了吗?邀请函都快被你捂化了,别以为我没看见。”   “闭嘴,一幅破画而已,居然这么贵。”   “你懂什么?艺术品无价,更何况这些钱要用来救癌症的小朋友!”   “谁说我要救那些家伙?又不认识。”   周奕气笑了:“诶?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冷漠?非要说这种话,当初要不是阿九救你,你现在是死是活还不知道。”   姜利攥了攥手,没有反驳。嘴上不死扛,心里的防线自然而然就松了,眼看主持人就要定锤,他忙把卡掏了出来。   “等等。”   旁边一道声音在这时插了进去,“二十万。”   姜利顿觉一只无形的巴掌打在脸上,默默地把卡塞了回去。一抬头撞上周奕似笑非笑的眼神,他骤然起身,大步朝外走去。   展厅内,这位不知名的人士表达了对《西江组图》志在必得的决心,一度加码到五十万。舒意已然觉得够了,不想梁嘉善举了牌,淡笑着说:“一百万。”   主持人感到讶异,舒杨的几个助手都算知情人士,你看我我看你,彼此心照不宣。新一轮的竞价就此开始,那位神秘人士仍不断加码。   舒意不断给梁嘉善眼神,提醒他够了。   可碍于梁清斋和舒礼然都在身边,她不敢做得太明显,就这么看着价格越抬越高。幸好持续到五百万时对方松了口,舒意一颗心也落回原处。   此时展厅内嘉宾的神色都变了,看着《西江组图》有了别样的欣赏目光。主持人再次准备落锤时,一个女声忽而插了进来。   “一千万。”   舒意震惊回眸,见招晴坐在人群之中。   她穿着正绢制牡丹刺绣旗袍,波浪卷的短发贴着半壁脸颊,细长的眉,描着正红的唇,唇角含笑,一刹那回眸,时光犹如往后倒退回上世纪的十里洋场,那是何等风姿绰约的女子。   举手投足,万种风情。   有人不可自已地唏嘘,也有人难以置信地鼓掌,总之这一刻她是全场焦点。   然而舒意只看了她一眼,就将目光转移到祝秋宴身上。   他就在旁边的角落里,藏在暗光中,令人无法捉摸。但她可以猜到他此刻的神情,一定是静谧安然地注视着她,带着某种贵不可攀的广袤。   梁嘉善认识招晴,自然知道这是祝秋宴的手笔。   其实只是作为一笔善款的话,到此为止应当是理智的行为,可他从竞价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失去了理智。   她曾向他靠近过,曾在浣纱河畔等待过他,亦曾怀想憧憬过与他执子之手的一生……虽然不知道上辈子的结局,但他总期待着能和她开花结果。   这些日子每当他受制于梁家的企图,不得不故意接近她的时候,他就忍不住幻想那个万分之一侥幸的可能。   或许她不会知道,或许她愿意放弃,或许她能嫁给他,于这一世,如磐石般坚定的心之所向,无数次唤醒他的心魔,让他去争夺,去赢得想要的爱,得到渴望的女人。   人生的第一幅作品,犹如第一份工作,第一次恋爱,第一回 出国旅行,因为拥有了“第一”,而被赋予某种特殊涵义,他才想着一定、至少不能在这幅画上输给任何男人。   他张了张嘴,正要加码,梁清斋忽而拍拍他的手背,止住了他的动作。   “不要意气之争,价格再高下去,舒杨会下不来台。”   也是,一个新人,出道第一幅作品就叫出了一千万的价格,起点太高对她无益,对舒杨也算不上好,以后行业内的老艺术家们谁还敢托大为她指导?   过了好一会儿,梁嘉善说:“我知道了。”随即从梁清斋手下抽出竞拍牌。   梁清斋久经商海沉浮,早早练就一双老辣的眼睛,瞬间就从梁嘉善的反应中察觉到什么。   联想大寿那日的情形,他忽然一反常态,在花园里抽了一夜烟,第二天去晨练时整个人烂醉如泥,才刚被扶回家里。看到他也一脸漠然,之后甚至离开家好几天没有回来。   今天再见,态度似乎也别扭了很多。   不擅长说谎的孩子,根本不懂得如何遮掩自己的心虚,做什么都像是画蛇添足。能让他为难的不外乎那么一桩事。   梁清斋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过了好一会儿问道:“嘉善,你爸爸两年前急性脑梗进过一次医院。”   梁嘉善猛的转过头,就听梁清斋道,“当时你还在国外念书,怕你担心,他不准任何人告诉你。”   “我……”   “现在都没事了,别担心。”梁清斋微笑着说完,视线又投向了前方。   他随意地仿佛只是突然想到一件事情,心血来潮地告诉了他,但其实往深处想,无疑是商人四两拨千斤的手腕,看似随意,实则刀刀击中要害。   梁嘉善是重情的孩子,当他犹豫不决的时候,让家人流血,可以帮助他做出正确的选择。   舒杨上台签完授权协议将善款捐赠给红十字会后,今天的画展正式结束。   招晴在工作人员的领路下提了画,祝秋宴取出一枚印章在画的一角落签,思来想去还是提笔写了一句: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人生动辄如参、商二星,此出彼没,不得相见;今夕又是何夕,咱们一同在这灯烛光下叙谈。这些年来离别、聚首不断在他们之间上演,悲喜交替,演绎着两个世纪的霍乱。   他处在当局,身心俱疲,可每一次与她相见都能扫去全部的疲惫,让他如获新生般期许着每一个有她的明天。   这样的日子,遥遥无期的希冀,总算在这一天尘埃落定,得偿所愿。   祝秋宴说:“我大概是太冲动了吧?在这样的夜晚,当我看到这幅画的时候,就有个人一直在我耳边说:你必须这么做,一千万也好,三千万也好,哪怕豁出全部的身家你也必须这么做,百年以后或许你们都已魂归故土,但历史会铭记这一刻的相遇。于是我怎么也没有忍住,我一定要让所有所有的人都知道,我等到了你。可是这样让你为难了吧?小姐,是七禅的错。”   舒意摇摇头,太多的冲击让她一时回不过神来,她只能追随着心问:“你为什么会写这句诗?”   “以我的腿力,一天一夜足够往返北京和蒙古了,我想知道那个时候你对我说了什么。”   当她拨开重重防卫,冒着被枪狙击的风险回到那个四四方方的平房里时,她内心最真实的声音是什么?   后来他知道了。这位小姐想和他见面啊。   “你、你什么时候?”舒意努力地回想,从他到北京的第一天到现在,他们几乎每天形影不离,他怎么可能有时间重返蒙古。   除非……除非是下暴雨的那一晚。   之后他因为低温,噩梦,曾消失过一段短暂的时间。   “是那个时候吗?你身体很不好的时候?那时你应该在生病吧?你为什么……”舒意渐渐说不出话来。   她低下头,没来由地想哭。祝秋宴安慰道:“只是身体有点难受而已。”   比起心里的疼痛,根本算不了什么。   那个时候他刚刚知道,不管怎么挣扎,祝秋宴的人生都只会有一个结果,害怕再走下去她会无力承受,因此犹豫,徘徊,甚至动过离去的念头。   可他终究舍不得,舍不得再一次错过她。   “都过去了。”他放低声音,悄悄地向她靠近,“阿九,抬头看看我,好不好?”   不知什么时候,身边的人潮都褪去了,只剩下他们。   舒意知道她再也无法掩饰,无法自欺欺人,无法再矛盾地拿自己同谢意比较,甚至无法否认,她曾嫉妒过他待谢意那么好,可她终究认命了。   这一生遇见他,是人是鬼,已经不重要了。   “祝秋宴,你喜欢我吗?”她含着胸,带着一丝丝期待,鼓起勇气看向他。   她忽而想起在俄蒙边境的审讯室里,在获悉她就是谢意的身份时,他曾情难自抑地说道:小姐,你知道吗?我曾无比地仰慕你。   那句话他应该从没来得及向谢意说出口吧?那么他对她呢?是什么感觉?   她看了过去,祝秋宴用眼神说明了一切。   他滚烫的唇落下来,羽毛一般,微风一般,细雨一般,逐渐燃烧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稍晚应该还有一章!!高能预警。 第48章   结束时时间还早, 舒杨在茂业商场定了包间庆祝,几个工作人员怕去晚了抢不到红包,匆忙收尾, 舒意帮忙收拾了一会儿, 见他们心不在焉, 干脆让他们先过去, 她留下来善后。   几个人员瞅了瞅她身后的男人,又想到之前加码给她捧场的男人,虽然对三角恋充满了兴趣,但还是向红包屈服, 因此没再客气, 你推我搡地跑了。   姜利查了一圈, 没有什么可疑人物,也就和周奕撤了。   原本今天过来就是准备捉鬼的, 没想到对方起势太快,去势汹汹, 倒让他们措手不及。   想了想, 可能对方也怀疑是个陷阱, 去梁家送邀请函是故意引蛇出洞。结果一试探还真是, 现场安保、监控摄像无一不全。祝秋宴送他们去物业处拿监控备份, 准备带回去研究。   整个二十八层转瞬陷入死寂。   舒意听到身后有微弱的脚步声响起,以为祝秋宴回来,一边收拾散乱的彩带一边问:“姜利走了吗?嘉善呢?从刚才拍卖结束就没看到他。”   没有得到回应,她直觉不对劲, 收拾的动作不停,却悄无声息地顺过一旁的剪刀,猛一回头,直接插入对方胸口。   男人忍痛往后踉跄了一步,一把扯开她的手。舒意被甩到一旁,重重地撞向化妆台。   “我知道你是谁。”她咬着牙,肯定地说。   梁宥眉头微蹙,下意识摸了下脸上的口罩。这个举动落在舒意眼里更像是此地无银,不打自招。   “你……”她忍痛从地上爬起来,“你把巴雅尔的妻子和孩子掳到哪里去了?”   “有闲心管他们的死活,不如先把秘密名单交出来。”梁宥捂着胸口,大步上前拎起她的胳膊。   他等不了了,梁嘉善优柔寡断,接近她这几天非但一点动向没有传递给他,还帮着隐瞒画展的事。平时她身边进进出出也都有人跟着,完全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再拖下去他母亲就真的要病死了!   “快说,秘密名单在哪里?或者,如果你愿意把那笔钱直接交出来的话,我们彼此就更皆大欢喜了。”   “你想得美!”   她刚才可能被撞伤了,一只胳膊提不起劲来,另一只胳膊被他攥着,骨头似乎都要被捏碎了,疼得她喘不上起来,但她仍死死咬着牙关,不肯妥协。   梁宥眸色一暗,忽而瞥见她后颈似乎有什么花纹。   他起身望了一圈,将舒意拖到一旁的换衣间。那里位置狭小,重要的是左右都是挡板,无处可逃。他胸口刚才被剪刀插入过,也伴随着拖拽的动作一阵阵抽痛。   意识到僵持下去势必于他不利,他加紧动作,一把将他扔到墙上。   舒意一反应过来就剧烈反抗,趁他不备忽然撞向他的胸口。祝秋宴曾在K3上送给她的牡丹袖扣生成一柄锋利的刀刃,划过他的颈项,一串血珠顿时溅了她满脸。   梁宥始料未及,本能地用尽全力劈向她的脑后。   舒意身子一歪,倒在原地。   梁宥忙捂住脖子,幸好她使不上太大的力气,刀刃只过刮过了一层薄薄的血肉,尚未伤到大动脉,但已经足够他喝一壶了。   他随便扯了口罩按在脖子上,就要去撕舒意的衣服。   忽而,他感到一股浓烈的死亡气息,好像有什么正在注视着他一般,汗毛顿时全都竖了起来。他僵硬地回头,见一个男人正无声无息地站在身后。   他尚未发出一个字眼,就已经被一拳重重击中。   来人一副身手如妖似魔,既不像当代格斗,又不像上世纪末的咏春霍家拳,更像是一种只在电视里看过的武术,出神入化,动作无形。   梁宥再一次被掀翻在地时,耳边发出一阵轰鸣,眼睛也渐渐失去了焦点,眼前变得一阵浑浊,整个世界天旋地转一般。   他好似要死了过去,胸口和颈边仍不住地流血,血泊蔓延到身下,像一朵绚烂的荼蘼花。   他逼着自己打起精神,意识却越来越浅。   想到这一次他可能要把性命交代在这里,他一时间不知是喜还是悲。没办法再回去看一看母亲了,也不知她如今怎么样了,实在叫人放心不下,但一想从今往后不必再当梁清斋的走狗,又觉得人生至此已经够了,那样阴暗潮湿的将来,不要也罢。   他露出一个微弱的笑,彻底陷入黑暗。   即在微末的人间最后一刻,仿佛有什么人扑到了他的身边。   “住手,请你快住手!”梁嘉善慌乱地扯着帘子替梁宥包扎,声音带着哀求,“祝秋宴,饶他一命吧,我求你了。”   真切地听到梁嘉善的声音,看清他的面容,祝秋宴被血色彻底掩盖的眼眸才渐渐恢复清晰。膨胀叫嚣的血管被压制着归于平静,那双深邃的眼眸,终于变成水一般的澄净。   “果然是你。”祝秋宴嗓音沙哑,仍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不是没有怀疑过他,可每每看着他,又觉得梁嘉善是如此光风霁月的男人,怎会舍得伤害舒意?上一世的他们已经够悲惨了,哪怕这一世仍不免成为对手,他也不想再看着他们可怜地挣扎下去。   他期待他毫不知情,又期许即便知情,他仍会选择舒意,可万万没有想到这一次他还是站在了梁家那一边。   梁嘉善终究没得选择吗?   是的,背叛梁家,等同于将他们全家送入刑场。舒意不会罢休,梁清斋与梁宥势必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失去梁清斋的梁家将是一盘散沙。加之就在这一晚,他才刚刚知道梁瑾身体不好,梁清斋离去前还若有似无地提点他,让他有时间回去看看梁瑾。   儿孙长大了,对于父母家族不是只需要回馈养育之恩这么简单。他仿佛一只小虫,身上罩着一片网,根本无法肢解,无法逃离。   “其实只要交出名单就可以保障她余生的安全,为什么不这么做?为什么非要让她这么危险?我知道事关她生身父母的死,她仇恨难平,一定要为他们报仇,但值得吗?为了已经死去的双亲,将自己一次次置于险地,真的值得吗?”   梁嘉善为梁宥勉强止住了血,回首看向祝秋宴。他痛彻心扉地质问他,“你不是很爱她吗?你忍心吗?”   祝秋宴紧紧闭上双眼:“只要杀了他,一切就会结束,没有人能再伤害她。”   “有,伤害她的人远不止他,还有我,还有你……”   祝秋宴神色一震,猛的睁开双眼。   梁嘉善跌撞着起了身,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其实我也是刚刚才想起,就在你题字的时候,现代人有多少能写得这么一手好字?你的笔迹与当年没有任何区别。是你传信给我的吧?告诉我徐穹手上握有梁家陷害谢融的把柄,还告诉我是徐穹设计支走了袁今,为了娶谢晚,以此胁迫于她。你用两封信逼得梁家站在了晋王的对立面,利用我去杀徐穹。其实我不止一次地想过,究竟是谁在给我写信,他为什么要帮谢家?现在想来你要保护的从来不是谢家,而是她,对吗?”   “可你为了让我相信信件的内容,送来了徐穹随身玉佩作为佐证,有谁能轻易获得一个皇室宗亲的贴身玉佩,又能在袁今出走当日就得知是徐穹的阴谋?要么此人全是信口胡说,要么此人就是晋王身边的人。”   梁嘉善微微露出一丝笑意,“我猜的对吗?你就是晋王安排蛰伏在谢家的内鬼。”   祝秋宴胸腔不断震动,被梁嘉善逼近于眼前,不得不往后退了两步。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必再装,一模一样的字迹,甚至是完全相仿的内容,我都可以默出来。如果小意看到,你猜她会怎么想?”   祝秋宴攥紧了拳头:“你也配告诉她这些?”   “难道你就配吗?真正伤害她的人是你!”梁嘉善忽而上前揪住他的衣襟,控制不住地吼道,“是你做的吧?徐穹被圣人责罚禁足家中,设计让袁今离开京都的人是你吧?所以你才那么清楚,可你为什么既为徐穹做事,又要背叛他?”   祝秋宴推了梁嘉善一下,没有推动,才开始正视一个完全没有武功底子的男人用尽全身力量后喷薄而出的气势。他按住梁嘉善的手,掌间发力,博弈一般将他的手一步步从自己衣襟上挪开。   梁嘉善终究力不能及,被他推到一旁。   “我做什么不需要向你交代。”   “那我做什么样的选择,又为什么要向你交代?”   梁嘉善回到梁宥身边,远远地看了眼舒意,收回视线,静然望着脸色苍白的梁宥,吐出几个字眼,“你和我谁也不比谁干净,不是吗?”   他走到这一步,已然不是过去的梁嘉善了。说完他背起梁宥,即要出门时祝秋宴忽然叫住他。   “梁嘉善,你真要保他?”   梁嘉善沉默良久,只是说:“保他,就是保你。你也不想让小意知道你做的那些龌龊事吧?”   谁也不比谁干净。   伤害她的人,永远是她最信任的人。   她知道吗?   她会知道的。 第49章   “嗯, 有点不舒服,想早点回家休息。没关系,你们庆祝就好, 不要因为我扫兴……妈妈, 今天的画展很感谢您为我准备的一切, 我很高兴这些年是您做我的妈妈。”   又跟舒杨说了会话, 舒意才放下电话。   祝秋宴拧了冰毛巾覆在她后颈,之前遭梁宥重重一劈,女孩子娇嫩白皙的皮肤上顿时留下一道红痕,渐渐有点肿了起来。祝秋宴等了一会儿, 将毛巾翻面。   舒意摩挲着手腕被捏青的部位, 有点发愁。   后脖子还可以靠衣服遮挡, 手上怎么办?即便躲开了庆功宴,明天后天总要看到的, 舒杨还不知会怎么担心。那次从边境回来,脖子上的勒痕挡也挡不住, 吓得舒杨一直掉眼泪。   好不容易身体才养好一些, 就又受伤了。舒意气馁地望向祝秋宴:“你怎么能让那个人跑掉?”   祝秋宴动作一顿, 避开她的视线, 低声说:“看见你躺在这里, 我能丢下你去追他吗?”   “那姜利呢?”   “走了。”祝秋宴按住她的脖子,让她不要乱动,“那个人应该是蓄谋躲在了什么地方,看到我们去物业拿监控录像, 所以才突然出现,幸好我回来得早。”   他说完顿了一下,难以控制地自责。一个晚上让她接连两次差点落入敌手,说好的保护更像一层易碎的谎言,根本经不起考验。   祝秋宴闭上眼,再次想起梁嘉善背着梁宥离开时的场景。   年轻的男人被重量压得弯了腰,一双带笑的眼眸如淬了寒冰的冰刃。梁嘉善何曾这样过?两辈子加在一起,还是头一次露出那样的表情。   他不由地感到恐惧,对于周遭事情一再脱离掌控的发展渐渐有点力不从心之感。真的很怕再这样下去,“保护她”将变成祝秋宴一生无法戒掉的疤,深深烙印在他心田。   舒意忙活了一整天,身心俱疲。回去的路上两人没有打车,吹着晚风走在路边,到后头她走不动了,祝秋宴背着她走。   女孩子身上就没几两肉,被虚虚一掂,吓得赶紧抱住他脖子,满脑子的瞌睡虫也一下被吓跑了。舒意听着街道两旁树荫里的蝉鸣声,趴在祝秋宴的颈窝,轻声问他:“你是不是不开心?”   他淡淡回道:“没有。”   舒意扁了扁嘴,盯着他滚动的喉结,忍不住用手模了一下。祝秋宴当即浑身僵硬,红着脸说:“小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我又不是看,不是听,只是想摸摸你。”她嘟哝了一声,又说,“你看,你情绪高涨的时候就会称呼我小姐,偶尔会叫我阿九,其他时候不管你说什么都是平淡的、低落的、或者不开心的样子。”   她的手又不规矩地转移到他眉头,细细地抚平着他眉心的褶皱。   “我总是感觉你有很多心事,背负的包袱太沉重了,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那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但我看你这样也很不开心。祝秋宴,让你快乐是一件很难的事吗?”   祝秋宴摇摇头:“不难,小姐快乐,七禅就快乐。”   “那我笑一个,你也跟我一起笑一个。”   她说着咧开嘴,露出八颗牙齿的社交标准笑容。祝秋宴瞅了一眼,有点嫌弃:“快别笑了,影响小姐在我心目中的形象。”   “你这意思是嫌我丑咯?”   她偏不甘心,瞪着眼睛笑得龇牙咧嘴,祝秋宴终究没忍住笑了。和她面对面彼此看了一眼,觑见对方的鬼脸,都笑出了声。   一阵轻快的笑声在林荫道上传出很远。   舒意笑累了,继续伏在他背上,脸颊贴着他的脊骨,似可以听到他胸腔的震颤。她满足地说:“这样不好吗?至少这一刻,这一天,这一生,我们会有许多快乐的回忆。祝秋宴,今天我真的很开心。”   不止是舒杨对她的爱和包容,还有他赤忱的倾慕,让她感觉她是个多么被需要、被认同、被渴望的女孩,她甚至愿意为此付出生命,以此来获得这个男人全部的爱欲。   大概每个女孩都有这样纯碎的、疯狂的,不问结果的一刻吧?她情难自禁地低下头,亲了男人脖子一下。   经验平平的千年老鬼再次刷的一下红了脸。   回想上次还没回过味就被踹下床的经历,他眼眸微暗了暗,瞬步走到树影下,转过头来吻她的额角。舒意没想到他会这样,才刚抬头就被贴住了唇。   祝秋宴体温低,嘴唇也凉凉的,唇珠饱满柔软,含住她的下唇、上唇,不断地来回轻吮,带着一点薄荷香气。   舒意往前探了探,就这样在隐蔽的街角和他忘情地拥吻,将矜持与羞涩都抛到了脑后。   ……   凌晨之后,喧嚣的城市进入了一整天最鼎沸的时刻。   祝秋宴单手抄在口袋里,信步走在街头。他悠闲的姿态与行色匆匆的人群看起来格格不入,可他照旧一步步丈量着精准的距离,信步走着,到了一个大排档门口。   姜利正在外头抽烟,脚下已经积攒了几根烟蒂。他捏着只剩半截的烟,不断地吮吸着,还没抽完就掏出另外一根。   看起来心情不太好。   其实之前祝秋宴就已经发现了,被拍卖会场黑暗的环境笼罩着,他游走世间多年练就的眼力在那一刻发挥了关键性的作用。他看到姜利在梁嘉善追加筹码的时候起身走了出去,很快周奕也跟了出去。   去拿监控录像的时候,他一直抿着唇不说话。   周奕打趣地问他怎么有这么多钱的时候,姜利的神色明显僵了一瞬。   那么,就不难猜了。   见祝秋宴走过来,姜利掐灭了烟头,径自转身往里走。两个男人沉默不语地坐下,老板拿着菜单过来,祝秋宴随便写了几样交回去。   再抬头对上姜利似笑非笑的眼神,他坦然问道:“怎么?”   “一千万买一幅画,就请我来吃这个?”   祝秋宴含笑:“你有其他想吃的,我们现在可以过去。”   “不必了。”姜利想也不想直接拒绝,去了那些高档的场合只会浑身不自在,还是大排档适合他。   “怎么这么晚叫我出来?周奕那个老男人还死盯着我,以为我偷懒不想看监控录像带,刚跟我了一阵,好不容易才甩掉他。”   祝秋宴扶额,还真的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看似一个阵营的人,其实无时无刻不互相提防,周奕果真是嫌他偷懒吗?只不过彼此形影不离,好互相盯着罢了。   姜利显然也知道周奕的心思,勾唇笑了笑,轻蔑又狂傲。   “怎么不说话?”他就奇了怪了,世上还有人比他话少吗?“不说我就走了,大半夜的拿我开涮吗?还是想跟我炫耀你买了她的画?”   祝秋宴摇摇头,撬开啤酒瓶盖。   闻到扑面而来的气味,他眉头微皱了一下,姜利敏锐地察觉到,有点诧异:“没有喝过啤酒?”   “味道怎么样?”祝秋宴问。   “不怎么样,但我觉得比那些红的白得要好喝一些。”姜利也撬开一瓶,直接举瓶干掉一半   祝秋宴有样学样,结果把自己呛住了。   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见姜利鹰隼般机敏的目光审视着他,没有任何温度,不带一丝情感,他忽而觉得无趣,放下啤酒瓶道:“想听故事吗?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   西江王朝,文康十四年。   转瞬进入五月,天气明显热了起来。脱去厚重的冬装,轻薄的春衣取而代之,世家的公子小姐们更是趁着春夏各种花宴,绞尽脑汁博得眼球,以此争夺一年一度京都第一美男、美人的称号。   谢府自谢融去世,还是头一回这么热闹。谢意不忍拂了京都众夫人们的热情,第一次开放千秋园,供士族公卿赏玩游戏,园子毗邻曲江湖,还可泛舟湖心。   男子们在湖心一带吟诗作对,夫人小姐们则在园子里赏奇花异草,品尝当季糕点。   谢意为此特地聘请了撷芳斋的糕点师傅为百花宴添彩,夫人小姐们喝着桃花酒,吃着梅花烙,樱桃酥,渐渐热情高涨,越聊越开怀。   女人之间这话匣子一旦打开,若再是个口无遮拦还偏偏无法提醒的世家夫人,话题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说起日前皇族的秘辛,这位夫人纵使再三压低了嗓门,也还是让周围的人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继晋王徐穹被罚禁足王府后,官员中对太子回朝的呼声日渐升高。太子一党唯恐抓不住这一大好良机,频繁出入各位臣公府中,“锦衣夜行”,交际活跃。以为圣人早被塞外战事弄得焦头烂额,不想圣人早有猜忌,做好了准备等他们自投罗网。   皇城司各路人马日夜盯梢,揪出一批平时无甚建树、站队搞党派之争却是一把好手的家伙,圣人为达敲山震虎的效果,于午门当众斩首这些官员,并视乎情节轻重株连五族九族。   一时间朝野动荡,晋王党纷纷蛰伏。   然就在这时,圣人忽然病重,中书省当即封锁消息,太医院也被禁军接管。   晋王筹谋多年,宫内怎会不留心腹眼线?第一时间就收到了消息。不是没想过这仍是圣人的试探,可转念一想,帝王之术意在权衡,如今他与太子均受到申斥,一面拔除了太子的心腹,一面又撤了他的军务,如此一来再装病试探就显得画蛇添足了,加之对圣人的了解,越知天命越怕死,人过中年猜疑心重,一方面就是因为年轻时耽于酒色,身子骨被掏空了不少,如此一想,圣人此遭恐怕是真的不大好了。   徐穹为人勇谋之余,最致命的缺点是刚愎自用,谋士细商一夜后决定按兵不动,徐穹原本已经被说服,不料收到风声,此刻应当在宗人府的太子已经悄然回京,正准备逼宫禁庭,徐穹当即决定先发制人。   一场不被外人道的肃杀之后,晋王殁,但仍以护驾有功为名,厚葬皇陵。   “说是护驾有功,谁不知道是他动用私府的精卫围住了……”   这位显然已经喝醉的夫人,在吐出更加禁.忌的字眼前被身边的嬷嬷强行灌了一杯酒。谢意当即上前,让丫鬟将夫人带下去休息。   但听了这么一遭秘辛,谁还坐得住?担心惹祸上身,众位夫人纷纷借口告辞。   谢晚同管家一起送走宾客后,回到千秋园看着周遭的狼藉,气得直摔杯盏。   “这位中书舍人的夫人是怎么回事?好好一场花宴都给她搞砸了,你看看,好多花饼还没上,桃花酒也剩了许多,都怪她,酒量差何必贪饮这两口?”   舒意才刚送走这位夫人,一回来就听见谢晚的抱怨,忙带警告意味地喊了声她的名字,又道:“其他臣公夫人都不知道的秘密,她却知道,你不会联想其中的关键吗?当今朝局中书集权,舍人职位虽不比侍郎,但更得圣人信重。晚晚,以后切记三思而后言,凡事都要绕个弯想一想,不要一根直肠子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你这样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对不起阿姐,我错了,我刚才就是觉得有点惋惜。”   为了让谢家重回京都贵族的视野,她们为这场花宴筹备了很久。这些捧在手里怕摔了的娇嫩花朵,都是阿姐一手一手栽植护养起来的,往日有多宝贝,这次就赔了多大的血本,完全顾不上怜惜,能采撷地都采撷了。   阿姐甚至花了重金才请到撷芳斋的大厨,谁知道……她一气之下这才口无遮拦,但随即想到阿姐的提点,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那她刚才喝醉说的话会不会传到圣人耳中?妄议皇家可是重罪,圣人会不会……会不会降罪谢家?”   谢意摇摇头:“这位夫人在京中是出了名的大嘴巴,也不知舍人是如何想的,这么要紧的事也告诉她,不过据此可见,刚才那些内容多半是真的。那一夜禁庭应该发生了一些事,和对外向世人公布的实情相悖,不过你放心,这些夫人不会往外传,毕竟事关皇家颜面。虽说是发生在谢府的花园,但听者有份,只要耳朵没聋,都算屈了皇家尊严。”   “那就好,我真怕圣人龙颜大怒,谢府折腾不起了。”   谢融膝下没有儿子,谢意请了谢家一位表兄负责主持曲江游览,加之有梁嘉善作马前卒,京中一大半世家的公子哥都愿意给他面子,因此诗会一派和乐融融,直到夕阳西下才结束。   众学子们仍未尽兴,前呼后拥相约去浣纱河畔喝酒续场。   梁嘉善辞去众人的好意,谢意的表兄转瞬意会他的心思,邀请他一道来谢家用晚膳。谢家如今没有家主,谢意等同于掌权人,自也没有什么男女大防,四个人坐在一起吃完了剩下的花饼,喝光了余下的桃花酒。   谢意还特地让人将桃花酒放在井中浸泡了半日,井水清甜,为夜晚带来一丝凉意,上口很是舒爽。   表兄不胜酒力,很快醉了过去,谢晚识趣,将表兄送走之后也找了借口离开,留下空间给梁嘉善与谢意单独相处。   途径雀楼时见一道被风吹起的白衣正逐步掠至假山上的亭阁,那是谢府至高处,可俯瞰整座千秋园。   谢晚脚步一顿,想了想也跟上雀楼。   “不是说身体有点不适吗?怎么还出来吹风?”   谢晚登上最后一级台阶,见白衣飘荡在亭台的边缘,似随时乘风而去。她忙上前一步拽住他的手腕,“七禅,发生什么事了?为何想不开?”   祝七禅回首,唇边噙着一丝淡笑:“二小姐,我只是在赏月。”   “啊?”谢晚揉了揉眼睛,这才发现他离岗亭下的斜坡还有不少距离,忙松开手,“兴许是我眼花了吧,不过你怎么会来这里?”   少年不说话,只是遥遥眺望着园中一缕火光。谢晚跟着看了一眼,有些明白过来。   “七禅,你喜欢我阿姐,对吗?”   “小姐金尊玉贵,与我有云泥之别,七禅从未想过。”   谢晚觉得他只是在找借口:“喜欢一个人哪还顾得上身份?原来二哥日日在我身边,我不喜欢他。直到谢家失势,我看多了人心的善变凉薄,才发现其实一直很喜欢二哥,可那时候的谢晚已经高攀不起将军府的袁二了。袁家虽是草莽出身,但军功厚重,日益受圣人器重,反之谢家,连个挑大梁的男儿都没有,百年家族式微,空有万贯家财又有何用?可我还是忍不住喜欢他,在他朝我走过来的时候,忍不住想要勾住他的手,想看他为我停留,想让他的视线全在我身上,想他一辈子都像年少时那样粘着我,爱慕我……所以,七禅,你喜欢她,只要问自己的心就好,这一点是骗不了自己的。”   她双手撑着阑干,探出半个身子去看他的眼睛,“刚才席间表哥问梁家何时定下婚期,梁嘉善说一切都看我阿姐的意思,可我瞧着他巴不得马上就能迎娶我阿姐进门。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相比之前见到他,今晚的他看上去似乎明朗了许多?是有什么喜事吗?啊!不会是他说服了梁太尉,要八抬大娇迎我阿姐进门吧?那素来以勤俭著称的清廉梁家,岂不是毁于一旦?”   她笑吟吟地说着,眸中有促狭的意味,“表兄原就与我家走得近,如今谢家没有男儿,恐怕阿姐出嫁,还得请他来背我阿姐出门。不过我听嬷嬷说,从娘家到夫家这一路背着送嫁的人,其实只要是新娘的亲人就好,最好是在家里最亲的人。阿姐最亲的定然是我了,只我也是女子,恐怕不便送她出嫁,若是礼制允许,我也可以!若礼制不允许……照我看你也可以!”   “我?”   谢晚粲然一笑:“你看,提到送我阿姐出嫁,你整个人都暗了下去,还说不喜欢她?七禅,兴许你只是自己不知道吧?其实你看我阿姐的眼神,那种炙热根本藏不住。”   少年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凭栏的身姿渐渐陷入了僵硬。   “你没想过吗?虽然你来谢家不久,但我阿姐待你是真的好啊。七禅,我家里的事你都知道,现在的情况你也看到了,阿姐自幼没有得到过什么爱,唯一的亲人只有我,她从不轻易相信谁,也很少憧憬未来。原来我不懂她为什么不爱笑,也从不伸手跟父亲要什么,后来我懂了,她心里有伤疤始终无法愈合,也没有人给她包扎,伤口才好一点就有人给她撕开,在上面撒盐,后来伤口康复好像变成一件很难的事,渐渐地她就不奢望了,不痛不痒安然无恙,不期待也不交付,学会保护自己,这些都变成了她的本能。”   她把自己蜷缩起来,躲在壳里,畏惧阳光就不出来,喜爱雨天就张头看看,若不是足以支撑她躲藏一生的壳子有了裂缝,她可能会选择妥协,就这么蜷缩着过完一生吧?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谢晚眯着眼睛仔细回想,当她在春日宴第一次听说阿姐和父亲在酒楼争吵的时候,简直不敢想象,而那段时间唯一的变化是,阿姐把一个少年带回了家。   相似的人,相似的悲伤,让她看到了相似的自己。一种说不出是同情、悲悯,还是想依赖的情愫在心里生了根,然后……逐渐长成参天大树。   昔日的谢意,几年前圣人驾前急智献计的谢意仿佛又回来了。   “你应该知道吧?她从没把你当下人看待,在她心里你很特别,也很重要。”   少年嗓子痒痒的,好像有虫子在里面爬动,正一点点侵占着他的领地,蚕食他的知觉。他强行咽下不适,点头说:“我知道,她待我的好我都知道。”   可他到底负了她,在她为他置办书房,为他请先生,给他渴望的科考前程后,他再一次背叛了她。   只是如今回头去看,木已成舟,追悔莫及。   谢晚苦恼地叹息:“唉,你和梁嘉善……若你出生在梁家该有多好?”   少年嘲讽地勾了下唇角。   梁嘉善能有什么好得意的?无非是借梁家的棋灭了晋王而已。梁太尉盘踞朝野,树大根深,更是中书集权的主要人物,那位身在中书的舍人,恐怕也是梁家的人。   “那一晚圣人没有病重,中书借塞外急报打了个幌子,让徐穹以为禁庭正在调兵,并通过谋士设计连环阴谋。如此环环相扣的精密布局,走错一步都不会成功,而他不仅蒙蔽了圣人,利用了皇家,还铲除了异己。此等心机策略,梁嘉善绝非善辈。”他终于开了口。   “你说什么?”谢晚拂了拂鬓发,“七禅,我有点醉了,听不大清楚你说的话。对了,你晚间没来吃饭,桃花酿还有许多,我下去拿点来同你共饮,你再慢慢说,可好?”   她说着愉快地转身,就要再下雀楼。祝七禅怕她摔倒,忙忙上去扶她,只听她嗡哝呢喃,“二哥,你什么时候才回来娶我呢?”   少年的心忽然抽搐了一下。   “对不起,二小姐。”他低着头,声音几乎发颤。   那一夜圣人急召梁太尉为首的中书要员商量要事,政事堂灯火夤夜不熄,梁嘉善能钻“塞外战事”的空子剪除徐穹,想必军情紧急,以至圣人□□无暇,才被利用。   如此看来,袁家的情况恐怕不太妙。他忽而想起什么,眉头微微一皱,遽然朝外走去。   谢晚却被晚风吹得整个人都飘了起来,思及与袁今相识至今的点点滴滴,忍不住翩然起舞。黄昏时来了一场小雨,亭台内石板湿滑,她身子一扭,直接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少年没拽得住她,连带着一起滚了下去。   而另一厢正在同梁嘉善闲谈的谢意,也发现了他今晚的不同,似乎很开心。她含笑问他:“什么事这么高兴?”   梁嘉善摇摇头,浓稠的睫下一双眼眸蘸着酒水,亮晶晶的,像一块会发光的美玉。   他声音温和,与她隔着不过一臂之距,身子还往前倾靠些许,远远看着两人剪影相叠,时有微风吹动树梢,十分亲昵。   “那回听你说晋王有意娶二小姐,还想掠夺谢家的财产,我原来很替你担心,没想到这么快他就……”他也有点醉意了,但到底还守着一丝清醒理智,懂得适可而止,只迂回说道,“老话常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他落得今日下场,或也命定。”   “你信命数?”   谢意感到惊讶。   以他洒落心性,理当崇尚自由,不会相信类似命数、报应一说。梁嘉善闻言笑了笑,却不说话。   他确实不信命,只相信事在人为。   当他收到书信,得知徐穹手上握有梁家的把柄,而她正处在水深火热的境地时,他决定的不是与徐穹为敌,也不止是保护她,更多的而是不惜一切代价得到她。   得到她,才能永远地保护她。   谢融之死的真相也好,徐穹的野心、圣人的猜忌也罢,他统统都能遮掩了去。   梁家在禁庭有不少忠心耿耿的仆役宦官,那些人既是天家人,又是梁家鬼。蛇打七寸,利用他们的致命缺点去行事,哪怕是连环计也比想象得要容易一点。重要的是,最终的结果非常喜人。   需要一道东风,塞外就送了东风来。   他含糊道:“偶尔身不由己的时候可能不得不信命吧?你信吗?”   “我不信,但我过去差点就认命了。”谢意说,“你应当记得几年前的围猎吧?圣人之心,李重夔之谋,满朝文武,君臣博弈,这些与我想象中的朝堂都有太大出入,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一只井底之蛙,以为看到了很多,其实只看到了眼前的一点点。光凭书中学识,或许无法看清真正的王朝吧?可这座院墙这么高,如何才能出的去?也觉气馁,之后便不再有离经叛道的念头了。”   “什么样离经叛道的念头?”   谢意弯唇:“女子入仕,参加科举,你觉得如何?”   梁嘉善眸中难掩惊艳与欣赏:“看你将谢家里外打理得井井有条,我还以为你最大的离经叛道,是当个富甲天下的女商人,没想到你心中乾坤郎朗,是想当女状元。”   谢意显少和人说起幼时的理想,或许在很多人看来这是悖逆伦常之举,不会为世所容,哪怕如他一般开明,可能也不会理解她的意志吧?野心太强的女子,总归不太讨郎君的喜爱。   她低下头,盈盈一笑:“女状元万万不敢当,比起你们,我差得很远。”   之所以想入仕,若一定要追溯根源的话,应该是从想念书开始的吧?尤其是让谢融教她念书,但他总是不屑一顾。时任太子太傅,纵满腹经纶,他也只收那一个学生,其他的孩子哪怕是自己的女儿,也不能得他正眼相看。   谢融骨子里迂腐顽固,见不得女孩家太过出彩,恐伤家族命脉,后来见她常泡在藏书楼里,见怪不怪之后也就懒得管她。不过家中琐事成堆,她确实没有接受过系统的学习,这几年看书的时间就更不多了。   她摆摆手:“你可千万别再笑话我了。”   “我没有,在我还没见到你之前,在我第一次听人提起你在围场说的那番话时,我就已经万分叹服了。世间女子,有多少能有你一般出色的马术,骇人的英勇,和如此机敏的谋略?谢意,其实我已经倾慕你很多年了,能同你结成连理,是我毕生之幸。”   只是他生在了梁家,天生厌恶权势,明明可以逃过,游学也好,装腔作势也好,只要他想,他就可以一生不必跻身风起云涌的漩涡,当他一株洁白无暇的小梨花,可他终究没能逃得掉,因为爱上一个身在漩涡的女子。   既如此,不必再逃。刀送到她面前,他替她折了就罢。   “你想象中的朝堂是什么样的?”   “广开言路,从谏如流,纪律严明,吏法健全,科举透明,贵庶无分,海晏河清,时和岁丰。”   她声音很低,“我说得不好,但那确实是我想象过的样子,而不是终日的猜忌,党争,争权夺势,精致利己,站在庙堂之高却看不到民不聊生的艰难,听不到民怨沸腾,终日声色犬马,一步步粉碎百年王朝的尊严。”   她抬手就是一杯桃花酿,见梁嘉善也满了一杯,两人视线相交,月光下莹润的玉盏轻轻一碰,相视一笑,自有不必言说的默契。   梁嘉善不知是被香浓的酒水催发的,还是教她的一腔话给激的,心中澎湃万千,说不出的心动汇聚于此刻。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皆是震颤。   他忍不住再往前倾靠些许,周身萦绕一丝男子独有的温热气息,声音穿行其中,也染上了一丝沙哑:“谢意,我不后悔做那些事。”   “什么?”   他摇摇头,又问:“你想过将来要怎样的生活吗?”   谢意怔愣了一会儿才道:“若王朝欣欣向荣,我只愿相夫教子,含饴弄孙,一生到死,共效于飞。”   如果,如果能够被允许的话,她希望可以不必像世家的夫人小姐,整日束缚于一道墙内。她还是想走出去,看看曾经那个谢意憧憬过的山水间,云画里,海晏河清,时和岁丰。   梁嘉善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忽而垂首笑了,捂着胸口震颤的地方,沉沉道:“王朝如何,与我无干。但你的将来,嘉善愿生死相随。”   他靠过去,呼吸喷洒在她鼻翼间,“谢意,你愿意吗?”   谢意说不出话来,脑海中却第一时间闪过了一道身影。若她嫁给他,那个在黑夜里踽踽独行的少年该怎么办?   可梁嘉善懂她心中山水,可以给她施展抱负的机会。   她必须承认,有那么一刻她心动了。   她身体僵硬着,眼看梁嘉善越靠越近,水润晶莹的眼眸此刻化作一团浓郁的黑,她忽而别过脸去,两相一错,温热的唇擦过她嘴角。   她随即往后退了一步,梁嘉善也瞬时清醒过来。   夜风捎来一阵花香,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丫鬟急切的声音:“大小姐,不好了,二小姐和七禅从雀楼滚了下来!”   “什么?”   她蓦的起身,甚至来不及多说一句话就离开了花园。梁嘉善望着她更像是落荒而逃的背影,笑出了声。   —   谢晚有人肉当护垫,伤得不算重,只小臂擦破了一点皮,膝盖磕肿了,但那个倒霉当了肉垫的少年就严重了,这一摔差点没摔出五脏六腑,小腿也骨折了。   小厮将他背回房内,谢意立刻请了大夫过来诊治,又是正骨,又是开药,忙活完已过了夜半。   谢意哄睡下谢晚,再一次去前院看祝七禅时,千秋园没了那名男子的踪影。   他应当是回家去了,谢意松了口气,静静立在廊下,剪影映照在轩窗上,屋内静谧无声,只烛火在摇曳。   少年疼得睡不着,原本只是打算找卷书看熬过这漫漫长夜,不想稍一偏头,就看到了女子朦胧的倩影。   她不知是在想什么,长久地凝望着某处,偶尔低头叹息,可以透过窗缝听见她微弱的换息声。   他忽而笑了一声,那身影似被惊动,纤长的脊背僵了僵方才转过前门走进来。   “还没睡?”她声音低柔。   “过了夜半倒也精神,看着床头的书忽而想起幼年的经历,觉得唏嘘,再多想一些就更睡不着了。”他神情亦是温和。   自那日在街上一场谈话不欢而散后,她已冷落他多时,平日不来看他读书也就算了,为了筹备花宴谢府上下忙得脚不沾地,偏还不准任何人打扰他念书,他才觉得她小气、记仇,肚量小!到底还是个女孩儿家。   他们之间总是有太多的话无法说清,太多的情无法表露,以至于互相揣度着,刻意保持一种安全的距离,不远不近地给彼此最深的向往。   今夜听了谢晚一席话,他心中震颤万分,有那么一个瞬间想要打破两人的壁垒,向她表明心意,可转念想起塞外之事,又觉得配不上她。   如今春日过半,匈奴占据高地,粮草充实,此番进犯必定来势汹汹。原来想着推袁家领军挂帅,既可打消徐穹对他的疑心,又可为袁今积攒军功,来日娶了谢晚,对谢府而言更是助益无穷,不想……   是他低估了皇权对一个人的诱惑力。   他放下书,看着自己被固定住的小腿,良久方问道:“小姐又是在叹息什么?”   谢意莞尔一笑,并不说话,只是垂目望着他。   在他的房门外想起梁嘉善,忽而叹了气,信了命。大抵从将他带回来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吧?即便谢意可以大展宏图,若身边没有他,此生长夜,恐也于心不安。   每每想到他孑然而立的身姿,便觉心口软了下去,一次一次给他机会,期待着他给的回应。   到如今,不知他是否已经动情,而她已经泥足深陷。   她笑自己傻,也笑他蠢笨。   “七禅不妨猜一猜?”她起了玩心,捉弄他道。   少年被她看得浑身发烫,脑子哪还转的动?佯装摊开书看,嘴上说道:“我听阿嬷说,女孩子的心思千万不能猜,猜对了不好,猜错了也不好,总之怎样都不好,我便不猜了吧。”   她没想到他这么圆滑,气笑了:“阿嬷怎么同你说这些?”   说罢想了起来,以他的长相与气质,府里不知多少丫鬟对他芳心暗许,应该是收到哪个小丫头的青睐了吧?她想了一圈,试探着问:“是寻芳?还是桃年?”   少年沉默不语。   “难道是香雪?”   她说完自己都诧异了起来,香雪是筱雅离开后来到她身边随侍的大丫头,为人沉稳聪慧,话不多,但做事利落,有点凛冬的影子。她很是器重她,众丫鬟中她算是与七禅接触多的,可她似乎已经有了心上人。   据她观察,每次出门和金一曲谈事情,香雪都会比往日打扮地更漂亮一点,纵人淡如菊,也要装点,可不就是是遇见心仪之人才有的举动吗?   她原还想着,等近日风头过了问问金一曲的意思,他人近中年还未娶妻,香雪也算她心腹,若这两人成家,她就更没后顾之忧了。   见少年依旧没有作答,她支着下巴,不禁陷入了深思。   难道是她观察错了吗?   谢意气馁了,端坐在床边的矮杌子上,撑着半边脸,睫毛忽上忽下地翻动着,烛光照映着如雪的脸庞,呈现一种柔和的美态。   少年忍不住窥探了一眼,这一眼就收不回来了,见她还真认真思考起来,不禁笑道:“没有,都不是,小姐不要乱猜了。”   谢意确实想了一圈也没猜到是谁,干脆作罢,转而道:“晋王之事,你如何看待?今日听那位夫人提起内情,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好像缺少了什么重要的环节。”   少年神色一紧,状似平静地问:“小姐怎会这么想?”   “那日在撷芳斋,他分明向我挑衅,欲娶晚晚为妻,以他性□□后怎会毫无作为?近日来我一直小心应对,等着他的招数,没想到他竟突然出事。一个皇家的子孙,尤其是徐穹这般精于算计的皇子,怎会如此轻易就一败涂地?照我看他府内必是出了内鬼。”   而谢府的那只内鬼,至今尚未露出水面。   谢意有过一瞬间的联想,可当她将视线放在少年为救晚晚受伤的腿上时,又暗自打消了疑虑。她并未意识到自己一叶障目,早已不见泰山。   回到晋王之事上,纵有诸多疑点,但对她而言,一个厉害的对手倒下总是有利的。她与少年又谈起梁嘉善今日之变化,她由衷地相信他的情意,甚至开始相信梁家与谢融之死并无干系。   然而少年打破了她的幻想。   “晋王出事当晚,梁太尉在禁庭。谢公出事当日,梁太尉也在禁庭,一次事关皇子,一次事关储君。先不说为何每次都这么凑巧,单论事情本身,若你两次都看到了皇家的阴谋,且事关皇位之争,伤及圣人颜面,又痛击圣人血脉,而你恰恰又是国之根本,肱骨重臣,轻易动弹不得,你觉得圣人会如何想你?你又会如何看待圣人?”   谢意心下一沉,一个字一个字道:“若是贤君,或可侥幸。若是当今圣人,两个最器重最有可能继位的皇子都败在了党争之下,唯一稚子尚不满五岁,内忧外患,形势交迫,此时梁府若稍加异动,必杀之。”   顿了顿,谢意恍然大悟!   圣人不会只听坊间美谈就为她和梁嘉善赐婚,那道圣旨必有更深的用意,难道……谢融之死果真与梁家有关?   因此圣人才以赐婚作为试探?想要看看他是否忠于皇家?   难道那个时候圣人就已经怀疑梁家有异心了?如果是这样的话,谢意沉吟道:“梁家形势恐不大好,也不知圣人接下来会怎么做,是重用捧杀,还是制衡约束?”   她希冀地看向他,少年窥见她眸中萤火之光,语调深沉,“昔日的李重夔,就是今时的梁太尉。有了一个反贼,圣人会抱着侥幸心理,再壮大第二个反贼吗?”   少年闭目:“依七禅愚见,当今圣人虽猜疑心重,难有容人之量,但他亦曾励精图治,想要一个盛世王朝,无奈朝中势力盘根错节,世家独大,他又固步自封,短短十数年难以撼动根基。此时若要对抗百年大族的梁家,以他保守的行事作为,恐怕会借力打力,利用另外一个世家实现制衡。”   谢意猛一起身,却因腿软差点摔倒,忙忙往前扑了一下,正好倒在少年怀里。   两人目目相对,心跳陡然漏拍。   “你的意思是,圣人可能会选谢家?”   少年点点头:“其一,谢府虽旁支众多,富可敌国,但没有男儿当家,女孩即便再惊才绝艳,也不会动摇一个王朝的根基,圣人不必害怕谢家做大。其二,先前为了试探梁家,圣人为你和梁嘉善赐婚,此刻若你以守孝三年为由,自请毁了与梁家的婚事,未尝不是一个良好的讯号,可以让圣人看到谢家的忠诚,同时给你想要的真相。其三,梁谢祖上虽曾有过姻亲,但之后走动渐少,如今两家盘错的关系不多,不比其他几个世家大族,现任公爷侯爵,妻家都是熟人,往上扒不出三代,一定是亲戚,太过错综复杂的姻亲,圣人应当不会考虑。所以,若要行制衡之术,唯有谢家可用,只是他至今还未找到一个合适的由头罢了。”   他的意思是,要看圣人怎么想,可以先等一等,应该不会远了。若圣人当真属意谢府,必会释放讯号。   只她需要考虑的是,在这个王朝动荡的关口,是选择效忠徐家的天下,还是……李家的天下。   她有选择的机会。   向圣人投诚,虽要与梁家反目,但可以让谢府起势,同时得到谢融之死的真相。   向李重夔投诚,即要背负骂名,让谢府赞誉蒙尘,但李姓的天下或许会如她的期许一般,海晏河清,时和岁丰。   屋内烛火渐渐湮灭,天边浮起鱼肚白,深蓝色的天透过轩窗,照在两个年轻人的面庞上。谢意煎熬地出了一身汗,却是动也不敢动,生怕一动就扰了思绪。   在这同一晚,一个男子同她说:王朝如何,与我无干。但你的将来,嘉善愿生死相随。   另一个少年则对她道:山水间,云画里,只要你想,七禅尽可为小姐捧来。   谢意犹如一颗火种,熊熊燃烧了起来。   过去从未敢奢望的那些将来,在这一刻接踵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补上了。 第50章   作者有话要说:  已经补上啦~~   祝秋宴必须承认, 纵然那个时候他与梁嘉善互为对手,但他欣赏那个男子的智谋,果敢与乾坤。   若他、梁嘉善与谢意不是分别站在对立的局面, 在那一 个风雨飘摇的王朝末年, 或许他们能成为倾心相交的好友, 终其一生抛头颅, 洒热血,只为他们想要的将来而活着吧?   可惜的是,很多时候他们并没有选择的机会。正如梁嘉善无从选择梁家亦或她,而他也无从选择她亦或自己, 那么她呢?   她也无从选择自己与谢家。   因为就在他告诉她可以选择的第二天, 上天就再一次夺去了他们的希望。   消息传回京中, 匈奴连夜奇袭,袁家军大败, 袁二领两千精锐之师逃出困局,不料在山谷关遭遇敌军夹击, 鏖战至最后一刻, 被匈奴王斩于枪下, 头颅悬于城墙下, 一连曝晒半月余, 尸首无人收敛,衣冠不至归京。   谢晚伤心过度,从雀楼跳了下去。   ……   这个故事终究没能讲到结尾,因为祝秋宴醉了。他倒下的那一刻还在质问, 为什么苍天要如此对待他们?   他担心这一生会沿着上一世的轨迹,将他们送往一个更无法挽回的局面,他为此心惊肉跳,辗转难眠,不得已把姜利找出来,试图通过一个已经“失忆”的男人,寻求一丝微末的安全感。   他还警告他一定要保护好她,不管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一定要保护她,用自己的生命,否则他一定会后悔。   姜利双臂环胸,冷冷看着面前的男人一派胡言乱语后倒了下去,紧抿了一夜的唇终于松动,淡淡吐出几个字眼:“神经病。”   他起身从祝秋宴的口袋里掏出钱包结了账,把他拖到马路边叫了辆车,想想也跟着坐了进去,一路回到舒意家门口,天快亮了。   看着二楼紧闭的窗户和烂成一坨泥的男人,他无奈地叹了一声气,终究还是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安静地等待黑夜过去。   祝秋宴原本瘫在草地上蜷缩成了一团,后来不知是冷还是怎么的,朝姜利靠了过去。   这一碰触姜利整个人都僵住了,喉结动了动,咽下口水,他默默对自己道:“就是看在你请我吃了夜宵的份上,老子再忍你一会儿。都几点了,怎么还不起床?”   他随手捡起一颗小石子,想要朝窗上扔过去。手臂挥舞的一刻,却忽然换了个方向,瞄准不远处的小黄狗。   小黄狗还以为他在逗它玩,屁颠屁颠地跑过来,直冲他摇尾巴,一会舔他的手,一会又去舔祝秋宴的脸。   担心醉鬼被闹醒,看到他在旁边误会多想,姜利一把拽住小黄狗,把它的头摁进自己怀里,小声地说:“嘘,不要吵,待会买火腿肠给你吃。”   小狗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点了下脑袋,后来果真不吵了,静悄悄地躺在他身边。两人一狗在草地上虚耗了两个小时的光阴,大门终于有了松动的痕迹。   姜利猛的弹跳起身,朝一旁躲了起来。小黄狗也跟着,小心翼翼地躲到他身后。   舒意穿着宽松的睡裙,提了一袋垃圾走出来。似乎刚睡醒的样子,头发蓬乱地耷拉在脑后,路也走不好,下台阶的时候拖鞋被石子咯了一下,鞋子都走掉了,又回头去捡。   手腕上箍了一圈花花绿绿的头绳,更衬得她皮肤白皙。   姜利强忍笑意,看她笨拙地穿好鞋朝路边走了过来。   他随即捡起一颗石子扔了过去,她这才看过来,带着一丝犹豫朝马路对面走了几步。待看清草地上躺着一个熟悉的醉鬼后,她忙小步跑了过来。   “祝秋宴,你怎么睡在这里?”   她摸了摸他的脸,体温还好,应该不是魇住了。再一看他惬意地翻个身,又熟睡过去,隐约有酒气与鼾声传来,她顿时恼了,捶了他一下。   “快醒醒,去哪儿喝酒了?”   他嘟哝了一声,挠痒痒似的推开她的手。   她到底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捏住他的鼻子,想要将他唤醒,不料他跟常人心肺功能不一样,鼻息被堵住了,便微微张开嘴唇,一吐一吸换着气,睡得更沉了。   舒意顿觉无奈,不知该怎么把他拖回去,正打算回家找殷照年帮忙的时候,一只小黄狗从树后蹿了出来,撒欢一样叫个不停,又不断往来,从她这边绕到树后再回来。   她觉得奇怪,正要过去看看是什么情况,姜利自觉地站了出来。   他清清嗓子,不太高兴地说:“半路上捡到的,就给你拾回来了,不用跟我说谢。”   他总是用难听的口吻说相反的话,舒意已经习惯了,问了他经过,他含糊不清地交代了几句,又说:“神经病,说一堆我听不懂的话,什么谢家梁家的,搞得我头昏脑涨。”   舒意一顿,回头看了眼熟睡的祝秋宴。   他大半夜不睡觉,跑去跟人借酒消愁,讲的还是上一世的故事,是一些她尚未想起的不太愉快的记忆吗?所以他才不开心,不管她怎么哄他,眉宇间还是有挥之不去的愁思?   她按捺不住好奇:“什么故事?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姜利目露诧异,这是破烂故事她也好奇?他刚要说“记不清了”,就见她招招手,示意他先把祝秋宴抬回去。他无奈,只好搭了把手。   两人把祝秋宴送回床上后,舒意把空调打开,调到适合的温度,又给他盖上一层薄被,才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姜利还没有走,正在客厅等她。   舒意一边往厨房走一边问:“你吃早饭了吗?”   姜利说:“不想吃。”   “那就鸡蛋饼吧,很快,你等我一下。”   她拉开冰箱找出一张面饼,动作熟稔地摊开,打了鸡蛋,撒上芝士,又裹上一堆培根火腿,用吸油纸裹好,又倒了杯橙汁,给自己整了两片吐司,装盘送到他面前。   两人面对面坐着,她平静地说:“那个梁家谢家乱七八糟的东西,你尽可能地回忆起来,转述给我,不要落下一个细节,可以吗?”   姜利被这阵势吓住了。   他在她面前一向是倨傲嚣张的姿态,哪怕上次被她威胁“不会善罢甘休”的时候,他也没有怕过,可就在这个装点温馨的她的家里,吃着她亲手做的豪华手抓饼,他忽然如坐针毡,后背发寒。   他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坐在他面前的这个女孩已经不是舒意,而是另外一个人,有一点小时候金九的影子,但给人的感觉要更深远一点,带着无法窥探的城府。   这种感觉曾经出现过,但不够明显,以至于他未曾放在心上,然而此时此刻他不得不开始正视她,她的冷静与威严。   他抱着某种类似于必死的决心啃了一大口手抓饼,然后说:“好。”   -   讲完那个零零碎碎的故事,姜利就走了。   没有让她送,逃也似的掀开门狂奔出去,似乎被迫再回忆了一遍,他有点相信那个故事的真实性了,但他仍骂骂咧咧地问候了她一句神经病,这才离去。   舒意打开手机,看到周奕在夜里给她发送的消息:阿九,刚才姜利甩开了我,我没跟上。   她给周奕打电话,告诉他昨晚姜利和祝秋宴在一起,让他不要担心。周奕沉吟着应了句好,看了一夜录像带,翻来覆去几十遍,仍没有找到可疑的踪迹。   他眼泡肿胀,布满了血丝,打着电话舒展了下僵硬的背,起身走出门外抽烟。   想到画展时姜利没来得及抽出的银行卡,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舒意见他欲言又止,问道:“周叔,怎么了?”   “没什么,目前看来这小子问题不大,你首要提防的应该是那个男人才对。”   一千万的手笔说来就来,越不是普通人,毫不保留的善意就越是可疑。周奕提醒她一定要小心祝秋宴,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男人很危险。   舒意微微一笑,说:“我知道。”   他很危险,从遇见他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知道了。不管是身手,给人的超出年龄的气质感觉,还是他的言行举止,都不是一个正常人。   后来知道他是鬼,还是她前生的鬼,他的危险性她就更加清楚了,但她还是飞蛾扑火般走向了他。   听完姜利的故事,她似乎知道了谢意的选择。   梁嘉善,祝秋宴,这两个男人都曾给过她美好的将来,但她终究不只是谢意,更是谢家的女儿,谢府的顶梁柱。   她站在一个百年之后的角度回望过去,替自己,替他们都感到无穷的可悲。   一个生来就被厌弃的少年,一个不愿当天之骄子的贵族,一个没有来路也没有去路的影子,一个离经叛道的贵女,他们之间交织着的命运,是上帝执笔书写的悲剧,谁也无力挣脱。   她开始不再回避那些真相,甚至渴望真相早一天到来,能够让她拨开云雾看清自己的内心,让祝秋宴的眉头不再褶皱,让嘉善的自由重新回来,让姜利过一些明亮的生活吧。   在他们仍旧年轻的时候,在他们还活着的时候,在她还有的选择的时候。   她是这么想的,徐穹也好,李重夔也罢,那些过去哪怕她无以承受,只要是他亲口告诉她真相,她就可以受得住。   于是她回到祝秋宴的房间,脱了鞋子钻进他的被子。男人在梦中仍不断呓语,她轻轻抱住他,在他耳边说:“祝秋宴,快醒醒,你的小姐姐来啦。”   男人翻了个身,没有醒来,却是反手将她抱得更紧了。   - - -   祝秋宴恢复意识的时候,疼痛神经第一时间苏醒,他扶着额头舒了口气,这才慢慢睁开眼,然后看到缩在她臂弯处的女孩。   一圈乌黑的发顶,带着慵懒的柔弱。   他一时间没分得清楚现在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过了好一会儿宿醉前的记忆才回到脑中。他微微一笑,将被子拉上来盖过她的肩头。   差点就以为昨夜没有出去过,没有放纵过,只是背着受伤的小姐走了一路,然后动情地在街边拥吻,并且情难自已地睡到了一起。   可一看身上的衣服,不得不回归到现实。   祝秋宴先看了眼她脖子后的淤痕,冰敷后好了许多,又揭开被子去找她的手腕,被头绳挡住了,勒痕倒也看不太清楚。他丹田发力,用温热的指腹轻轻在手腕上打圈,替她消除血瘀。   过了一会儿,她睁开惺忪的睡眼,声音还不是很清楚,小声地问他:“几点了?”   祝秋宴看了眼墙壁上的挂钟。   嗯,下午一点。   舒意忙一惊得弹坐起来,原本只是想陪他说说话的,没想到会睡过去,还是在他的房间!她忙起身下床,找拖鞋,找手机,整理乱糟糟的头发,正打算出去,就听走廊里传来脚步声,随后有人敲响了门。   舒杨状似平稳的声音问:“小意,你在里面吗?”   正要潜逃的某个做贼心虚的小贼忙矮下身子,手舞足蹈地给祝秋宴比划手势,一边无声地传达指令一边朝窗边走去。   刚要尝试从外头“越狱”,就见殷照年拿着水枪走了过来。防偷窥的双面玻璃之外,殷照年小心翼翼地趴在窗边,试图往里看,一边看还一边嘀咕:奇了怪了,鞋子钥匙包都在家里,按理说没有出门,怎么就找不见人呢?   舒意:……   一回头,对上祝秋宴看好戏的眼神,她顿时脸红得滴血,指着他无声道:“你快和我妈妈解释一下。”   祝秋宴无奈地摊手,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睡到中午不起床,这事传出去任凭他说破天去,舒杨能相信他们是清白的吗?   他指了指她,也以口型无声地回应:“我劝小姐缴械投降,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   “投你个大头,要不是你喝醉了,我会过来照顾你吗?”   他面露委屈:“可是是你自己钻到我被子里的。”   “不是,我……”   现在是争论这个的时候吗?她和梁嘉善还没解除婚约,长辈公认的未婚夫说不定就在隔壁,她现在却出现在另外一个男人的房间里,说出去像话吗?   好丢人的,舒杨还不知要怎么看她。   她顿时缩成一个鹌鹑,求助地看着他。   祝秋宴勾勾手,指着左右脸颊。舒意抿了下唇,快速地啵了一下。   某鬼心满意足,把她往衣柜一塞,又抓乱了头发,装出一副刚睡醒的样子,这才打开门。   舒杨探头看了一圈,见舒意不在里面,对他点点头示意,装出要跟他讨论下舒意病情的事,往里走了两步,刚要打开衣柜检查,就听祝秋宴道:“挺严重的。”   舒杨一惊:“什么意思?不是说针灸有效吗?还有几天应该就到日子了。”   祝秋宴实话实说:“她之前淋了雨,情况加重了很多,这次会比较危险,我也正想跟阿姨说这件事。”   “很危险?”   舒杨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跟着祝秋宴一步步离开房间,去了客厅商谈。   不过她这情况,再谈也谈不出花来,怕舒杨重返,她没敢多待,一找到机会就溜去了楼上,把头发打湿,弄成刚在洗澡的样子。   下了楼,见舒杨与祝秋宴各据一边,坐在沙发上沉默不语。   她挠了下脑袋,有些郁闷。   “怎么了?”她小声地问。   舒杨忙醒过神来,回给她一个大大的笑容:“没事,刚才小祝说你的针灸疗程快结束了,不知道效果怎么样,这次没有药,我有点担心。”   原来是这样,她顿时松了口气,还以为自己真的有多严重,多危险呢。   她放下毛巾,走过去冲舒杨撒娇,让她不要担心。母女俩说了会话,她一直有意遮挡伤痕,舒杨又心不在焉,自然没有看到。   下午招晴过来替她诊脉,离去前照旧对祝秋宴摇了摇头,提醒他接下来的几天一定要注意,必须时刻守在她的身边。   一旦血崩止不住,就是生命威胁。   祝秋宴神色凝重,急切地问她:“医书不是从西江寄过来了吗?没找到可以治疗的方子吗?”   招晴这几日就是没日没夜在酒店看医书,可她这毛病,哪里是医书能记载的?两辈子的诅咒,想要她的命随时可以要,人为力量怎么可能扭转?   他不是不清楚,只是不肯接受真相罢了。   “这两天我会继续看医书,不过不能保证,如果她能熬过去,再重新针灸治疗应该无恙的,你也不用太担心。”招晴想了想,到底没有逼他,转而又道,“我怕她会突然来日子,药包给你准备好了,你记得带在身上。”   祝秋宴没应声,只是望着远处,像一根随风摇曳的藤蔓,怅惘地演绎着诗章。   招晴叹了声气,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再三叮嘱他不管去哪里都要带着药包。   之后祝秋宴给姜利打了一通电话,让他去找一找梁嘉善,跟着他。姜利停顿了三秒,从电脑桌前起身。周奕看他要出去,手指敲打着膝盖,问:“去哪儿?”   “身体里有火,要去灭一灭,你要不要一起?”   说完眼神示意桌边忘记拿的打火机,周奕笑了一下,朝他扔过来:“早点回来,别玩得太过火。”   “我年轻气壮,你管我?”   他压低帽檐,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压扁的烟盒,一边点烟一边吊儿郎当地走了出去。周奕跟了一小段,见他确实是往热闹的夜市走去,想了想,折回四合院。   他刚一离去,姜利腾的冒了火:“为什么要跟踪梁嘉善?你今天不跟我说清楚,甭想再指派我!”   祝秋宴沉默了很久,才说道:“梁家的那个家伙,昨天晚上在你们离开后袭击了她。”   “那你没抓住他?!”想了一会儿姜利反应过来,将信将疑道,“因为梁嘉善?”   “嗯。”   男人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沉重,姜利不得不收了玩世不恭的神色,吐出口烟,陷入沉思。   难怪昨晚他那么反常,忽然找他出来喝酒,原来一直要伤害她的家伙就在身边,而他们居然一无所知,还差点让对方得逞。   姜利没忍住爆了声粗口,又道:“你告诉她了吗?”   祝秋宴沉吟着,没有说下去。   要怎么告诉姜利,昨晚的那一切是他和梁嘉善两个彼此深怀秘密的男人,在龌龊又肮脏的念头驱使下,共同选择来圆一个谎言的夜晚。   看似是“善意的谎言”的开头,叫人不忍淬读,其实读下去只会是一个接一个谎言,说不尽的谎言。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此事不可能就此收尾。那个男人一定要尽快除去,否则若对方有所察觉,利用她的血亏之症大做文章,那么将后患无穷。   在这件事上能帮助他的人唯有姜利。   而姜利似乎读懂了他的欲言又止。   “也好,女孩子最婆妈,你要是告诉她,正在谈婚论嫁的未婚夫就是一直在追杀她的坏人的帮凶,指不定怎么伤心,烦心得很,还不如瞒着她,不要打草惊蛇。”   他快速地整理着整件事,末了有点气恼:“你昨晚怎么不说?叽叽歪歪扯那么多,害得我一直被追问。”   祝秋宴摸不着头脑,问他什么事,他只好含糊地说了下早上送他回去被舒意追问“故事”的过程。   让他震惊的是,祝秋宴的态度居然和她一模一样,让他一字不落地再复述一遍自己听到的故事,然后才状似心安地说了句“那就好”。   他再次痛骂:“你们是神经病吗?”   什么破故事,非要他一而再地回忆,里面跟他有半毛钱关系吗?   “或者你告诉我,故事里的梁嘉善不是你随口拿过来用的名字,而是我现在知道的梁嘉善。他是重生了吗?你在逗我吗?讲什么鬼故事!”   祝秋宴无声地吁了口气,已经不再关心姜利崩塌的世界观了。幸好他只是讲到花宴那一日,没有提及袁今战死,谢晚身故,小姐尚不知情。   姜利骂完却没有立刻挂电话,直觉对面的男人有点超出寻常的紧张,好像一根绷紧的弦,随时要断裂似的。   “你……”   他太清楚这种状态了,十五年前当他得知有人正在找寻金原和李榕桉夫妻的下落,似乎要对他们一家不利的时候,他每一天每一刻都是这种紧绷的状态,一种很怕很怕失去她的像是应激的某种状态。   究竟怎么了?他的声音以从未有过的怯弱软了下去,谨慎地问道:“还发生了什么事?”   祝秋宴的嗓音浸着湿润,仔细分辨的话还有一点哽咽:“她生病了。”   “什么病?很严重?绝症吗?”   祝秋宴摇摇头,不知如何说清。   他有一种感觉,这一天很快了,小姐很快就会知道真相。   他刚要开口,就被姜利急急打断:“梁嘉善这里交给我,我一定会找到那家伙的踪迹。至于她,暂且交给你保护,在我们的交易结束之前,你必须好好地留住她的命,否则我会杀了你。”   -   祝秋宴并不知道,在他出门打电话的时候,一辆车从街道上驰过,停在了舒意家门口。蒋晚给司机付完车费,舒意正好开门迎她,两人手挽手亲热地往回走。   “带了什么?”   “刚在路上看到一个奶奶推着小车卖西瓜,我就买了两个,正好想你了,就带过来跟你一起吃。”说完探头看了一下,“咦?叔叔阿姨不在家?”   “出去吃晚饭了。”   蒋晚挑眉,一脸不怀好意地笑道:“他们的感情似乎比之前好了很多,是你的功劳吧?”   舒意接过一个西瓜,一边清洗一边说:“你知道我妈的,面对感情有心结,和我爸一直也没好好沟通,两个人互不干涉,将就着过日子,但其实他们彼此心里都有对方。”   因为骆杳杳的缘故,舒杨第一次朝殷照年发难,表现出了连她自己都尚未察觉的重视。殷照年又是乱花丛中厮混的高手,还不第一时间抓紧机会展开攻势?   从烛光晚餐到画展名流,都给她安排地井井有条,每天绅士地陪在旁边,逢人就秀恩爱,进进出出跟连体婴儿似的。   反正她自己瞧着确实比之前好了很多,被蒋晚一说,她心中更是高兴。   蒋晚戳了戳她笑得合不拢的嘴角,转而又道:“其他两个家伙呢?该不会是避开你,出去决斗了吧?”   “瞎想什么,祝秋宴刚才还在,应该是出去散步了。”   他是老年人的作息习惯,吃完饭总要走一走,正好别墅区附近环境不错,还有个公园,寻常无事他就爱站在公园的湖边,眺望着平静的湖面一动也不动,跟入定似的站上半天。   美其名曰强身健体,往常都要拉着她一起走,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自己一个人就去溜达了。   舒意动作顿了顿,转而想起梁嘉善,正觉奇怪,手机嗡嗡震动了两下。拿起一看,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他给她发来短信:小意,爷爷昨晚有点受凉,今天带他去医院做了检查,还在等报告结果,今晚我就不回去了,请你帮我和叔叔阿姨说声抱歉,昨晚没能参加他们的庆功宴。   她扯了纸巾擦干净手,回道:没关系,你好好照顾梁爷爷,有任何情况随时打电话给我。   梁嘉善隔了两分钟才回:嗯。   舒意盯着那个简短的“嗯”字,微微有点愣神,还是觉得有点奇怪。   “在看什么?”蒋晚忽然凑了过来,一看手机上的短信内容,笑着说,“这个嗯是什么意思?怎么感觉带着情绪?是我多想了吗?我印象里的梁嘉善,怎么着简洁明了也应该回一个好,而不是嗯吧?”   她还记得上一辈子的梁嘉善,世家的公子,哪哪都周到得让人无可挑剔。今生的梁嘉善出生优渥,也是个绅士品格的好男人,就觉得他与这个“嗯”格格不入。   舒意点点头,她总算知道哪里奇怪了。   应该不是错觉,按照他一贯的处事作风,这条短信已经来得有点晚了。   “算了,不想他了,姐妹大过天!他们都不在更好,今晚你就专心陪我好了。”   舒意听出她语气不对劲,赶忙问道:“怎么了?和冯今吵架了?”   “不是。”   “那是怎么了?什么事能让你这么发愁?”   舒意端着西瓜走到客厅,见她往沙发上一摔,呈现一个懒散的大字型。她上前拍拍她,蒋晚才不情不愿地开口:“家里想安排我出国进修,我学音乐的嘛,国内暂时可能也没有特别好的发展机会,就说要不出国再进修个两年,之后再看。”   蒋晚挠挠发顶,“我才刚跟冯今在一起,两个人正好着呢,他们就要分开我们,这我怎么舍得嘛。”   “冯今知道了吗?”   蒋晚摇摇头:“我还没跟他说。”   理智上她觉得父母的决定是正确的,进修会帮助她更好地走将来的路,可感性上她始终无法割舍,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心里总是惶惶的,好像觉得这一走,就要和冯今天人永隔了。   她不由地叹了声气:“你说我是不是想多了?可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说,这几天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香,就整天胡思乱想。我不走吧,家里那两个不开心,我走吧,他跟我肯定都不开心。”   舒意作为旁观者头脑还算清晰,问她:“冯今现在有什么规划吗?”   “我也不清楚,好像是他家里给找了工作吧?他这几天都在忙着面试。”蒋晚猜到她要说什么,气馁地摇摇头,“他家里传统,要是有计划让他出国,大学就送他出去了,这会儿只想他快点投入工作当中,过两年娶个老婆,再生个孩子给老人来带,哇,简直其乐融融!”   “那冯今自己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   舒意无奈,叉了西瓜送到她嘴边:“你要跟他沟通,家里想的是一回事,他想的又是另外一回事。即便他不会跟你一起出国进修,但是只要他态度坚决,两年也很快过去的。”   “可我舍不得嘛,还有你呀!我们才刚刚相认,都还没尽情地出去玩过呢。”蒋晚抱住她的手臂撒娇,“要不我们三个一起出国?你正好可以去进修美术!”   舒意戳了下她的脑门,把她充满着希冀的脸推开,神色黯淡了下去。   “我不想出国。”   “为什么?”   舒意说:“我要回西江。”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提起了,过去蒋晚只当她想念家乡,好比一个执念,小的时候被迫离开,并不符合自己的本心,因此心底始终有一个念头叫她无法忘怀,不甘就此低头,一定要再回到故土,做自己的选择。   可如今再听她提起,蒋晚觉得哪里变了。   不像是执念,更不像是思念。她说不出来,但可以猜到西江对她的重要性。   “为什么?”   舒意摇摇头:“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除了寻找我爸爸妈妈车祸的真相之外,是否还有更深的缘由一直在冥冥中牵引着我,让我回到那里再看一看……”   看什么呢?难道是上一世她爱的人?   舒意低头浅笑出声,蒋晚见她这样也不再勉强,便道:“那我干脆随你一起回西江好了,我觉得那里也很好,跟北京的风土人情完全不一样,我可以学习民族乐器,这也算进修了嘛。”   “不行。”   “为什么?”   舒意没说话,蒋晚微微皱起眉头,有点不开心。   他们虽是很好的朋友,可以无话不谈,但她总是姐姐的身份更多一些,无形地与她隔开了一道跨越不去的屏障。   蒋晚其实很讨厌她总是什么都不说一个人承受,她也知道往往说了自己并帮不上忙,但她仍期许着阿姐可以同她分享她的一切,一切的酸甜苦辣。   这是一个过程,而不是一个结果。   “我想好了,西江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她拿起包,一脸决绝道,“我这就回去跟他们说,你定好日子什么时候出发,提前通知我一声。不通知我也行,那我就一个人去。”   “晚晚。”   “哼,我不想跟你说话,你自己好好反省一下!”   她说完大步走出门去,迎面正好遇见刚打完电话回来的祝秋宴,一下子把气都撒在他身上,“现在是什么年代?二十一世纪了!拜托你好好地跟我那个老夫子一般酸腐陈旧的姐姐说一说,现在不流行长姐为母的一套了,我们是自由平等的!”   祝秋宴:……   舒意:……   -   蒋晚的脾气一直都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出了门坐上车就不生气了。   她仔细地回想刚才说的话,一时觉得语气重了,一时又懊悔不该那么说话,阿姐不肯告诉她原因,不想让她一起去西江,应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这时的舒意坐在沙发上看着托盘里的西瓜,慢吞吞地吃了两瓣,忽而想起什么似的,问祝秋宴:“你去哪里了?”   他澄明的目光笼罩着她:“前两天去花园的时候遇见一个小女孩,小姐还记得吗?”   “啊?那个戴牛角灯的小女孩?”   “嗯,她刚在一直在马路对面冲我抛媚眼,给我招手,我原本不想撇下小姐一个人出门,但实在扛不住她的热情,就好奇地上去跟她说话,她说那天在花园遇见我的地方埋下了一颗种子。”   舒意被这个开头吸引,渐渐地放下西瓜,专注地看着他。   “然后种子发芽了,结出了一颗果实。她想跟我一起分享,我就拨开果皮尝了一口,哇,好甜!”   舒意听完想了好一会儿,张嘴问道:“没了?”   “嗯。”   “你在耍我吗?”她终于反应过来他完全就是胡编乱造,扑上去揍他。他躲闪了一下,假装没有躲过,硬生生挨了一拳,发出一声哀嚎。   “好痛,小姐好残忍,居然对我下如此重手。”   “你再演?”舒意绷着嘴角,快要忍不住,“之前怎么没有看出来,你还有这种戏瘾?你怎么不去当演员?当个花农太屈才了吧!”   祝秋宴满怀苦恼地望着天:“这个问题咱们不是讨论过了吗?我长得这么帅,去当演员不是抢别人的饭碗吗?”   舒意嘴角一抽:“你走开。”   “我不走,刚才的故事小姐真没听明白?”他跟在她身后,一路追到厨房去,“小姐不再仔细想想?”   舒意把水果刀洗干净放进碗架,擦了擦料理台,见他还在身后喋喋不休,不禁回头瞪他:“你究竟想说什么?”   他委屈地扁扁嘴:“是我表达地有问题吗?七禅若是种子,小姐就是果实。”   我一生唯一的结果只有你,是甜蜜蜜的滋味。他这样绞尽脑汁地表白,她完全听不懂,还要怪他自恋,他快要委屈死了!   他说完吊着眉梢斜了她一眼,鼻尖微微一哼,转头就要走。   舒意总算回过味来,下意识上前拉住他。他一转头,自然而然地抱住她,脸上浮现出一丝得逞的笑。   “小姐快给我道歉,我就大发善心地原谅你了。”   舒意试了试他的体温,抱得那么紧,还嘴硬,她终于没忍住笑了:“对不起,是我错怪了你,没听懂你含蓄的表达,哎呀都怪我太笨了。”   “嗯,好笨,但七禅不嫌弃。”   舒意气恼,又捶了他一下,这才听到他闷闷的笑声,大抵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早就笑开了花。她心间原本凝结的一层冰霜也瞬间裂了开来,温暖地流淌进胸腔。   她知道他是在哄她高兴,摸了摸他的后脖子,像是对她无声温柔的回应。   “晚晚刚才跟我闹了别扭,她怪我总是瞒着她很多事情,可我怎么跟她说呢,她这么傻,怎么承受的起?如果我告诉她一直有人在追杀我,她以后要怎么生活?我真的不敢想,我总是很怕把她、把身边的亲人都牵扯进来……”   祝秋宴拍拍她的背,安抚道:“我知道,小姐别怕。”   他想说他会保护她,可话到嘴边忽然觉得难以启齿,只这么停顿了一下,竟然怎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紧紧地抱住她,不断告诉她:“很快了,我相信这一天不远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点点头,也用力地回抱他。   不久,姜利打来电话:“我找到人了,在西部码头的118号仓库。” 第51章   “我找到人了, 在西部码头的118号仓库,不出意外的话,蒙古人的妻子和小孩应该就在里面, 外面有三个人轮流把守。”   祝秋宴看了眼正在熟睡的女孩, 放轻脚步走到门外。他压低声音问:“梁嘉善在吗?”   “不在, 但袭击她的那个家伙每天下午会来一次。”姜利活动了下口腔, 带着点厚重的得意道,“你下手倒是挺狠的,我看他伤得不轻。”   祝秋宴说:“我马上就到。”   “她怎么办?”   带着她一起不安全,留她一个人在家里也不放心, 祝秋宴沉吟了片刻, 说道:“你先盯着, 有任何消息随时通知我,我送她去周奕那里。”   四合院的位置隐蔽, 梁嘉善没有去过,至少那里短时间是安全的。经过上回的事他已然怕了, 生怕一个不留神再出问题, 这几天可以说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走的最远的程度也就是在家对面的马路上打个电话, 期间还一直看着家的方向。   挂了电话他回到屋里, 舒意这两天有点提不起精神,午后总是睡上一两个小时还醒不过来,不知道是不是经期前的预兆。   祝秋宴轻轻摇晃她的肩膀,附在她耳边说:“小姐姐, 起床啦。”   舒意嘟哝了声:“不要吵我。”随后翻过身去,睡衣下一截小腿露出来,夹着被子,微微张着小嘴,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样。   他无奈地绕到床另外一侧继续喊她起床,一遍遍不厌其烦,舒意总算清醒了,撑着床坐起来,一看时间又睡过头了,还怪他:“你怎么不早点叫我?”   “原来阿嬷说得对,世间的女孩子都是不讲道理的,既不能随便猜她们的心思,会不知道错在哪里,也不能把她们照顾得太好了,会得寸进尺。”   话是这么说,他却甘之如饴地展开双臂。   舒意自觉地抱住他,双腿勾住他的腰,和他亲密地缠绵了一会儿,让他抱着送到卫生间门口。她赤脚站在他宽大的脚背上,手还搂着他的腰,懒洋洋地笑着:“谁让你喜欢我。”   “小姐不喜欢我吗?”   “我吗?”舒意仰起头,一派天真地看着他,“我什么时候表现过喜欢你的迹象吗?”   祝秋宴听她这么说,颇有点磨牙嚯嚯的意思。照顾得太好了,果然得寸进尺,刚要举起手来教训她,就见她一个转身关上门,银铃般雀跃的笑声被隔在门后。   他单手撑着门框,屈指敲了敲门:“这位小姐,你知道自己刚才对一个大龄单身男青年犯罪了吗?”   “啊?”   “你就是个小没良心的芳心纵火犯。”   她难掩笑意地说:“什么意思啊?我不懂,你从哪里学来的?”   “哦,忘了告诉小姐,现在我也是4G用户了,网上冲浪的技术也不错哦。”调侃了她两句,他收敛笑容,说道,“快点洗漱一下,我们去周奕那里。”   猜到事情恐怕有了进展,舒意也不再玩闹,迅速地收拾了下出门。   周奕一见到她就疯狂吐槽姜利,好吃懒做玩忽职守,每天光顾着出去灭火,一天到晚也不知道哪来的火,从茂业取回的录像带光他一个人看,前后四栋楼,十六个楼梯间,从她去梁家送邀请函到正式画展当日中间有三天时间,他要看完期间所有的录像带,然后找出一个可疑的家伙,当他是神仙吗?   他扒拉着快要掉到下巴的黑眼圈,声色内荏地批判姜利,将他说得一无是处。末了追加一句:“幸好这家伙穷得叮当响,骗不到什么小姑娘,否则光是那张脸就够霍霍的了!”   舒意赶紧安抚他,让他消消气。祝秋宴顺势找了借口出去找他,让舒意留下来陪周奕一起看录像带。   舒意觉得他这几天和姜利走得似乎有点近,两个人也时常通话,之前问过他一次,但被他转移了话题。   越想越不对劲,她追到门外,拽住他的手。   花架下有一簇喇叭花,张着粉紫色的花苞,迎着风正在墙荫下惬意地纳凉。   她也不说话,只像一个黏人的小女孩拉着他甩啊甩,好半天不肯松手。   觑见他带笑的眼眸,耳根红了,才肯问出来:“你真的没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祝秋宴抱着她,吻她的额头:“阿九,你相信我吗?”   “嗯。”   “让你信任我,对我而言其实不是一件特别容易的事,我常常分不清楚现实与梦境,也不敢想象你是否会信任我,但你说相信,我就相信。为了等到你我活了太久太久,与你的一点一滴我都看得比生命还重,所以一定不会舍得辜负你的信任。留在这里,哪里也不要去,乖乖等我回来,好吗?”   舒意看着他真挚的眼神,想了一会儿,点头说:“好,那你一定要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   祝秋宴离开后,舒意探着脑袋目送了很久,才恹恹地转身。一抬头见周奕站在窗边,也不知站了多久。   她迎上前去:“周叔。”   周奕点点头,示意她一道坐一会儿,说说话。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肩并肩坐在长凳上,只有两个人,安安静静地说一些日常的琐事,就算是交换彼此还算过得去的生活,以此来作为某种依托,支撑他们一路走下去了。   自二连浩特站一别,再见面时她身边有了一个祝秋宴,而他身边也多了一个姜利,从此“秘密名单”不再是他们两个人辛苦背负的包袱,好像一夕之间获得了无穷的力量。   原来他以为只要她安安稳稳地当舒家的女儿,不暴露自己是赏金猎人的身份,悄悄找寻继承人的下落,她的一生可以在相对平静的局面中度过,现在他的想法破灭了,原来早就有人盯上了秘密名单,甚至盯上了她,还不止一拨人。   受了重伤,险些死在蒙古,黄泉路上擦肩而过,对活着有了新的解读,才看到现象的残忍。   他尚且如此,她一个小女孩儿究竟是如何承受,如何走过这十五年的?   他从未隐瞒过她父母死亡的疑点,甚至从寒山庙宇将她带走的那一刻起,就告诉了她一个与世间女孩截然不同的身份,带着金原留下的秘密,向她传达了危险而崇高的使命,在舒杨找到西江的时候,他更是教她隐姓埋名,韬光养晦,将她还未开始的青春直接画上了句号。   仔细想想,那个时候她才只有七八岁而已。   深陷于父母双亡的悲痛里,她没有哭闹太久,就被迫接受了他塞给她的一切。   来到陌生的北京,一个与西江相去甚远的繁华大都市,优渥的生活,良好的教养,安全的环境,所有的一切本可以让她忘记伤痛,真正成为舒杨的女儿,但他执拗地不肯松手,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   耳提面命,谆谆教导,与其说是同她一起追忆往昔,倒不如是逼着她回忆痛苦的经历。因此她活着,像是舒杨的女儿,是独立的舒意,但其实在她的灵魂深处,她一直都是金九。   如今回想起这些,周奕深怀愧疚,只是一直没有时间跟她说声抱歉。好不容易得了空,纵使羞煞老脸,也要豁出去同她说些真心话。   “六十年代的生活很糟糕,虽然在如今的你们看来或许很自由,上树下河,打果子捉泥鳅,很有童年的气息,但洪水饥荒冲垮了家园,失去可以活命的东西,生活就谈不上美好了,最艰难的时候不是没有啃过树皮,也没什么爱心,山里但凡能吃的都吃了个遍,以至于长大很久仍对软体小动物有着莫名的恐惧。”   周奕带着一丝历经沧桑的微笑说,“后来赶上国家经济改革,我机缘巧合来到你家打杂,跟着你爸一起长大,然后一起走南闯北做生意。我们那一代人受封建思想的影响,还是比较顽固守旧的,万事都讲究一个因果循环。我的命是你爸给的,当我每天都能吃饱饭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以后不管金原让我做什么,哪怕去死我眼睛也不准眨一下。你爸把我当兄弟,我给他卖命,这是周奕活着的唯一意义。”   没有成家立业,没有为自己考虑过后路,这么多年以来,金原就是他活着的唯一意义。金原走了,那金原的托付就自然而然地承接了他剩下的生命。   “所以后来有一天你爸忽然告诉我,他感觉要出事,将你托付给我照顾,让我帮着你一起将秘密名单延续下去的时候,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他。这些年我是怎么约束自己的,就是怎么约束你的,你是金原唯一的女儿,也是他唯一的希望,如果连你都沉迷于眼前的浮华乱象,将来我要怎么去九泉之下面对你的父亲?我越是这么想,待你也就越是严厉。”   把伤口撕开来一次次让她重新经历痛苦,纵然她嘴上不说,但她心里必定留着很深的烙印,否则十五年过去了,她不会对西江还有那么深的执念。   记得有一次他来北京找她,冬天的一个深夜,外面下着大雪,舒杨不准她出门,但他停留的时间不多,当晚必须要见她一面。十几岁的她被逼得走投无路,扯了床单绑成一根绳直接从二楼跳了下来,中途布绳松动,她把手臂摔骨折了,但还是忍痛跑了一路去见他。   他看到她一副脏兮兮的惨样,也没什么怜惜,将最新调查到的信息告诉她,让她不断地接受、消化和面对这些突如其来的压力,说完转身就走。   她却是一个心里热乎的孩子,舍不得他太辛苦,掏了零花钱给他买了一罐热的豆浆和一杯只有小孩才爱吃的乱七八糟的关东煮,赶在大巴发车前送到他手里。   小小的她还有点羞涩,捂着脸说:“周叔,你辛苦了,谢谢你。”   他拒绝不了,无奈收下,可当他坐上大巴,乘着夜色离开去往下一个地方寻找一个遥遥无期的线索时,“辛苦”、“谢谢”和一碗热乎乎的关东煮忽然毫无防备地占据了他全部的心田,一步步渗透了他孤单的脊背,他才切身体会到,一个孩子的善良能带来多大的力量。   后来过了很久偶然得知,因为把零钱都用光,那一夜她没办法打车,又是忍痛跑回了家,第二天早上发高烧被舒杨送去医院,做了一系列检查才知道手臂骨折,因此打了两个月的石膏。   那两个月里他们曾经通过一次电话,但她一句抱怨也没有,还笑着问他:“周叔,上次的关东煮好不好吃?”   他挺着脊梁骨,为着某种执拗成魔的念头,闷闷地应了声,却又道:“下次别乱花钱,花里胡哨的东西吃也吃不饱,还不如一碗饭来得实在,你别被现在的家庭给养得太精细了,忘了自己的使命。”   她沉默了很久,小声回道:“我知道的。”   后来她就再也没有给他买过关东煮了。   说真的,其实他还有点想念那个味道。在那一个冬天的雪夜,周奕的命曾被一个孩子温暖过,而他是何其残忍,才如此待她?   “阿九,周叔不太会说话,也没受过什么教育,思想落后保守,甚至可以说是无知,但我还是反思过的,为了能够让你开心一点,我也正在尝试着去了解你。我之地这些年对你不公平,你被迫接受了长辈给你的太多东西,其实真相也好,秘密也罢,这些如果你都想放下,成为真正的舒意,现在还不晚,你还有选择。”   舒意震惊地看着他:“周、周叔,你的意思是……”   “阿九,你喜欢那个男人吗?”   舒意没有否认,周奕露出一个恍然的笑来:“阿九长大了,也是时候走自己的路了。如果撇开秘密名单,撇开那些财富,他还能像现在一样呵护你,守护你,爱重你,那周叔会真心祝你幸福,盼你长长久久,平安顺遂。”   “那、那你呢?”   “我吗?”   周奕含着烟,一时陷入了沉默,似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如果连这个意义也没有了,他真的不知道余下的生命将以何种方式度过,但他想应该会回到西江,至少可以在大河陪伴着金原的魂,度过一生唯一的劫和缘吧。   只奢望百年之后,还有机会见到他。   “不过这十五年我对你这么凶,现在还怂恿你抛下他的遗愿,放弃秘密名单,恐怕就算到了地底下,他不会放过我了。”   周奕傻呵呵地一笑。   就在这时,四合院的门忽然被人一脚踹了开来。两个身穿黑色衣服戴着口罩的男人冲进来,不由分说对着周奕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周奕察觉到对方来者不善,忙冲舒意大喊道:“阿九,快跑!离开、离开这里,去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   他话还没说完,被一记铁拳重重击中小腹,身体往墙上一撞,鲜红的血飞溅而出。   舒意尚且能保持冷静,第一时间寻找机会出去求助。不料对方早有预料,她刚出门就被另外一个守在外面的男人逮住了,大手瞬间捂住她的嘴。   她闻到一股刺鼻的气息,很快意识陷入了低迷。   即在闭眼的最后一刻,她看到远处的门内,周奕急于来救她,被一根木棍击中后脑,向来铁骨铮铮的大男人,双膝跪地缓慢地倒了下去。   她心中钝痛,本能呼救:祝秋宴,祝秋宴,你在哪里?   -   同一时间,祝秋宴与姜利会和。当他们解决118号仓库外轮守的三个男人,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时,祝秋宴心里猛然一个咯噔。   这时,他听到了来自遥远的方向某个熟悉的哭声,女孩子呜咽着,痛苦不安地叫唤着他的名字。   他的心忽然好痛好痛。 第52章   十五年前, 当一只鸦青色的鱼鹰俯冲到大河下流相对流速较缓的水域时,刘阳正在对祝秋宴“愿者上钩”的钓鱼大法嗤之以鼻,觉得他把攻击性如此凶猛的鱼鹰带到这片山清水秀的地方, 是对它的侮辱, 更是对光阴的亵渎。   不料刘阳话音刚落, 鱼鹰就衔起了一串铃铛。   叮铃铃的声响在寂静的山涧里十分清晰, 但不知什么原因,很快鱼鹰飞回了船头,却没有带回任何东西。   刘阳微微皱眉,才要上前察看, 就见身旁如老僧入定般盘踞在船尾两个小时没有过动弹的男人忽然一个飞扑, 宛若一尾银鱼游入水中。   平静的水面被搅动起了涟漪, 很快一个奄奄一息的小女孩被托出水面。   女孩尚有知觉,呛出几口水后, 眼睛睁开一条细细的缝。祝秋宴从后面将她递给刘阳,刘阳抱起她的那一刻, 她手摇了下铃铛, 露出个清甜从容的笑容。   他一时震住了。   当时他就觉得这个女孩非比寻常。之后他将她带回山上, 安置在寺庙里。祝秋宴收起摇橹, 将乌篷船船系在岸边, 乘着夕阳手提两条愿者上钩的小笨蛋往回走。   灵活的黑鲤不断甩尾,他被溅了一身水,衣服也有了鱼腥味。   回到寺庙招晴告诉他那个女孩挺过来了,不过正在发烧, 刘阳在里面照顾。他想了想,把鱼放进木桶里,只净了下手就去找刘阳。   刘阳受不了他身上的味道,拧着鼻子把他往外推,奇怪的是,一直微微颤抖不断呓语的女孩,在他进来之后奇异地静了下来。   很快,恢复平缓的呼吸。   祝秋宴在门边与刘阳对视了一眼,无奈脱下外衣。因为在寺院静修,他们穿的是青灰色僧袍,脱掉外面一层里面只剩白色的中衣。   刘阳瞪了他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抱了脏衣服去后院。   因此当周奕赶到山顶时,看到的一幕是刘阳在走廊上喝酒,而祝秋宴在里面照顾彼时年幼的金九。若他早一步到来,或许不会有那么强烈的感觉,这个男人将在这个女孩的生命里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那么也许他就不会向她隐瞒那一夜的种种了。   然而对祝秋宴而言,一切皆是命定。   看到她笑的是刘阳,将她救回来的是招晴,而他只是出于一种在寺院里静修的虚伪慈悲心,前去看了她一眼,却哪里想到会照顾她一整夜。   说不清后来是为什么而心生恻隐,一度柔软地连自己都难以置信?兴许是她一直喃喃自语着什么,让他恍然间想起了百年以前的故人。   她的梦魇,她的痛楚,她的呼唤……   这一生因果既是命定,就必须与她相关。   -   祝秋宴闭上眼,那呜咽的呼唤尤在耳边。他对姜利说:“她出事了。”   “什么?”   来不及多交代,他们立刻往四合院赶。   招晴接到电话,比他们早一步到达,四合院外已经围了不少人,有邻居报了警和打了急救电话,也有正在联系屋主的,他已经全然顾不上了,一进门直接朝着周奕奔过去。   周奕流了很多血,初步诊断之后,祝秋宴和姜利也赶了过来。招晴言简意赅地说:“情况很不好,不是中医可以挽救的程度,必须马上送去医院。”   “什么叫做不是中医可以挽救的程度?他要死了吗?”姜利快步冲到招晴面前,声音带着一丝丝颤抖,“他是不是会死?”   招晴不说话,祝秋宴看了眼手表,下班高峰期,来的时候赶上连环车祸,所有的车都堵住了,要不是姜利骑着摩托一路闯红灯,他们根本没办法这么快回来。   “救护车到哪了?”   热心群众说:“还在三环呐,这里进不来的!”   祝秋宴心下一沉,摸了摸周奕的脸,体温正在降低。他医术虽不比招晴高超,但会替人把脉,一搭手腕就知道情况有多危急。   他起身环视一圈,没有任何希冀地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她果然被带走了,而周奕……   不敢想象如果周奕去了,她会有多难过。祝秋宴对招晴说:“你来善后,我先送他去医院。”   姜利抢白道:“你怎么送?摩托没油了,我、我先去加个油?”   “不用,我来送他。你去找梁嘉善。”   祝秋宴已经冷静了下来,声线冷清,带着某种不容置喙的权威。只要可以接受当下的现实,大脑的思路就被会打开。   很显然是姜利跟踪对方的时候被发现了,所以对方特地设局,调虎离山。他现在唯一的希冀是,整件事梁嘉善是知情的,那么她的生命安全至少可以得到保障。   “听我的,立刻去找他。”   “他……”   姜利开始不确信了,他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一刻,会忽然愿意相信之前祝秋宴讲给他听的那个故事,至少里面那个“梁嘉善”看起来像个好人。   但他还是没忍住问道,“他还值得信任吗?”   祝秋宴弯腰将周奕拉到背上,注视着前方,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梁嘉善已经变了,这一点他必须承认,但除了奢望那丝微末的可能性,他好像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他沉默地看了一眼姜利,那一眼山水失色,云光尽逝,姜利忍不住往后倒退一步。   就在人群突然爆发的哗然声中,一个男人翻上了四合院的屋顶,接着以一种他们勉强能够接受的类似于跑酷的形式,掠过一片片灰黑色的屋瓦,朝着那方广袤深远的苍穹而去。   -   舒意睁开眼,在短暂地消化掉脑子里的信息后,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情况比她想象得要好一点,视线所及应该是类似于废弃厂房的环境,有着几台落了灰的大型机床和完整的生产线,仪器上面摞满大大小小的纸箱子,装着类似于刀模的产品。   房顶很高,悬挂着旧式的铁片大风扇,往上还有几层楼。   她下意识找手机,才发现身上的通讯产品和首饰都不见了,对此倒也没有太意外,只是有点可惜。   那枚牡丹花金边袖扣是祝秋宴送她的,回到北京后她特地找了老师傅打制成手链,走到哪里都会戴着。也许是上一次攻击对方被识破了里面的机关吧?所以他们特地搜了身。   这么一来,基本可以确定是同一伙人。   她心下一定,尝试着活动被捆绑起来已经僵硬的四肢。手被绳子箍在身后,她强行挣扎了几下,没有丝毫作用,干脆放弃,打算先保留体力观察一下环境。   就在这时,在她斜后方传来一道细微的声响。   她当即转头看去,见是一颗向她滚动而来的螺丝钉。顺着螺丝钉的来向,她看到了一个和她同样被束着手脚的小孩。   小孩旁边躺着一个女人,看起来好像是生了病,蜷缩着身体,有些微痉挛的抖动。   舒意赶紧左右张望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朝对方挪过去,问道:“你是谁?”   小孩会简单的中文,却说了一个蒙古的名字,舒意立刻回想起来:“你爸爸是巴雅尔吗?”   “你认识我爸爸?”小孩激动地说,“他们把我和妈妈抓来,不停地打她,逼她说话,我好害怕。”   “你妈妈怎么了?”   “她已经几天没有吃东西了。”   说话间,地上的女人勉强动弹了一下,发出一声虚弱的呻.吟。舒意见她还有意识,忙同她讲话,让她坚持不要睡过去。   似乎是听到她认识巴雅尔,女人强撑着精神坐了起来。   小孩说:“我妈妈叫阿丽莎。”   阿丽莎笑了笑,温柔的目光笼罩着天真的孩子,但随即想到什么,又流露出痛苦不安的神色。   “你是谁?他们为什么抓你?也跟我丈夫有关吗?”阿丽莎是俄罗斯人,但因为常年和巴雅尔往返中俄两国做生意,中文说得很熟练。   舒意点点头:“你丈夫是被人杀害的,你知道吗?”   阿丽莎捂着脸,低头啜泣:“刚开始他们告诉我他在火车上出事了,我不敢相信,想去找他,可我感觉有人在盯着我家。我很害怕,就想连夜带雅谷离开,但没有想到会被他们察觉,我不懂,他们为什么要抓我,我们都是很老实的生意人。”   舒意抿着唇。   和周奕通过金原留下的线索找了十五年才找到巴雅尔,按理说他与继承人的身份不会有太大出入。金原能够找到一个继承人,就证明他在窥古方面的能力比金家前面几代赏金猎人要强,因此她从没怀疑过巴雅尔就是继承人的可能性。   可对方却紧咬着阿丽莎和雅谷不放,让她产生某种恍惚的错觉,是否对方得到的消息与他们有什么出入,以至于他们关注的焦点变成了这对母子。   如果巴雅尔是继承人的话,按理说他的儿子雅谷也应该是,她只要通过窥古能力看一看他的祖辈就能知道答案,然而舒意定定看着孩子的眼眸良久,没有任何记忆浮现。   于是,她抱着一丝宁可错过也不可放过的可能性,对上了旁边那个柔弱的女人的眼睛。   “阿丽莎,看着我。”她的声音微沉下去,伴着窗外呼啸的风声,像是树叶摩挲的沙沙哑声。   阿丽莎困惑而不解地看向她。   就在那一刻,一个曼妙婀娜的女子朝“她”走了过来。 第53章   “晚晚怎么样了?”   “还是不吃不喝, 整日坐在窗边一句话也不说。”   “大夫怎么说?”   “忧思过重,或成顽疾,急怒攻心, 恐伤命脉。”   香雪说完, 见案前的身影僵了一下, 成堆的账簿和处理不完的大小事务全都堆积在此, 烛台下的膏体流满了案台,这半月以来,隔着一面墙谢晚如何痛不欲生,谢意就如何心力交瘁。   “多派些人手出去找名医, 不管怎么样都要让晚晚熬过去。”   香雪点了点头, 正准备去和管家商量, 伺候谢晚的丫鬟桃年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抚着胸口才刚顺平气息, 对上谢意波澜不惊的眼眸,忽然一个腿软跪在地上。   “不、不好了, 二小姐不见了。”   香雪顿时急了:“我刚从隔壁过来, 二小姐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会突然不见?”   “奴婢也不知道, 二小姐忽然说想睡一会儿, 不让人在里间伺候, 我只好点了安神香退到暖阁。如今天气日渐暖和起来,我怕二小姐睡得闷,就去给窗户支点缝,这一看才知道二小姐已、已经不在屋里了。”   “四下都找过了吗?”   “明园已然找了一圈, 没有二小姐的踪影,寻芳已经去其他地方找了,我、我担心二小姐会出什么事,就先赶紧过来禀报了。”   她话音刚落地,谢意已经冲出了门外,迎头正好遇见满头大汗奔来的管家,两人一照面,管家立刻交代了刚才谢晚从角门取马,撇开家丁奴仆一个人出门的情况,末了又道:“大小姐不必太担心,我已派人跟着了。”   谢意脚步一顿,险些晕倒过去。香雪和桃年一左一右搀扶着她,连日来的劳累让她看起来格外苍白,隽丽的眉眼间有着化不开的忧虑。   谢意抬手示意:“我没事,这个关口晚晚一个人出门我实在放心不下,你去套辆马车,我去外面找她。”   管家知道她一向说一不二,踟蹰片刻还是应了下来。谢意在后头走,一边走一边交代府内的事项,末了忽然想起什么:“七禅在何处?”   “他今日好像一大早就出门了。”   “怎么了?”   “听说江溪先生病了,他心中挂念,去家里探望。”   谢意顿了一下,才问:“准备礼品了吗?”   香雪叹了声气:“小姐,这个时候你就不要管他了,还是先想想自己吧,你已经多日没有合眼,要不让奴婢出去寻找二小姐,你就在家歇息吧。”   谢意摆摆手,示意自己无恙。   管家套好了马车,她同香雪坐了上去,又叮嘱桃年留在府内,一有消息就派人去通知他们。   管家出动了家里大半的仆役,让他们一起去找二小姐。这事还不便张扬,否则传出去对谢晚名声不利,管家好生给他们敲了敲警钟,一帮仆役才作寻常打扮混进街市当中。   京都繁华,这么个找法无疑大海捞针,谢意的马车在城中铺面转了一圈,仍不得谢晚消息,眼见午后昏黄,天色渐沉,她心中焦急万分,思量半晌让车夫调转马头,前往梁家。   梁太尉家的公子要找人,京兆尹府必倾巢而出,很快得来谢晚的消息,在浣纱河畔的红子坊间。   红子坊是烟花之地,说得好听点,脍炙人口的曲江诗赋都在此发迹,说得难听点,青楼妓院,名伶绝代,再绝妙的诗赋,再清白的姑娘,从这里走一遭也就不剩什么了,剩下的只有看客的热闹。   谢意心中一沉,自知今日之事,恐怕有人故意做局。   车到红子坊街头,京兆尹府负责此事的曹参军面露难色,梁嘉善会意,安抚她道:“你不要着急,我先进去看看情况,可好?”   谢意摇摇头:“我与你同去。”   曹参军急忙道:“这、这里到底是眠花宿柳的地方,小姐乃世家出身,恐怕不宜出入。”   闻讯赶来的谢家老族长也在旁痛心疾首:“好端端的女孩家怎、怎么能去那种地方?二小姐是癔症了吗?大小姐也要跟着一起胡闹?说句大言不惭的话,谢公虽遭罹难,由你接掌太傅府,全权主持家业,但事关全族声誉,我乃一族族长绝对有权干预,你这般作为,可有想过谢家其他的女子?那些已经出嫁的在夫家要遭受怎样的白眼?那些尚未出阁的以后还怎么找夫家?谢意,你莫要因私忘义!”   谢意就站在红子坊的交界处,单薄的身躯被风吹得微微摇晃,香雪似要来扶她,被她拒绝,梁嘉善要在后面保护她,也被她抬手挡过。   她上前一步,定了定身子,扬声说道:“今日在此,就请诸位为我做个见证,从此刻起,太傅府谢融一支,自请从云中谢家族谱除名。从今往后我之谢氏,非彼谢氏,我之荣辱,与其无关。”   “你!”老族长气得连连颤手,一口气险些没提的上来,“你这大逆不道的女子!”   谢意微微扬唇:“老族长,谢意的逆和道,你还没有见识过。既如此,今日革出族谱,也算恩义两全,从此互不相欠。”   说完,她颔首示意曹参军,“我妹妹天性纯良,从未到过此地,想必今日是中了别人的奸计,烦请大人为我主持公道。”   参军一听这个意思是要把事情往大了闹,顿觉头疼。原本按捺着行事,谁也不知道在找谁,回头随便安个名头上去,他既方便交差,又对她姐妹有利,实在搞不懂她为什么偏要反其道而行?   梁嘉善却懂了她的意思。   再怎么遮掩也就图个表面心安,世家的圈子多的是虚伪做作,你要让他们趋炎附势,做小伏低,配合你演一场□□无缝的戏,他们绝对演得比你还真,可你要让他们真心相待,却是天方夜谭。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今日之事既然已经发生,就不可能完全销声匿迹,与其让人背后编排,倒不如堂堂正正把话说个明白。   她不在意谢家的声誉,她在意的只是妹妹。   梁嘉善凝眸望向她,碧水青衣,人淡如菊,她之风采,远不可及。   他莞尔一笑,又隐约察觉她今日之举,并不简单。一个失去父亲庇佑的世家女子,被族长逼得当众低头,他们眼睁睁看着尚且如此,背地里还不知被怎么欺负?首先从同理心上,她就已经赢了。   其次,这件事看似是因为谢晚而被迫作出的退让,实则更像是利用谢晚之事,作为契机达成目的。   谢融一支代表着谢家百年基业至今最高的荣华与最富有的实力,而旁支众多的云中谢家,只不过是夕阳下一群苟延残喘的老狗,凭借着谢融一支的繁盛才能维系至今。她自请与云中谢家划清界限,看似被迫失利,实际占尽好处。   从今往后,不必再看这些老头的眼色行事,不必再被他们拖累,也不必再考虑他们的得失,更重要的是她可以走出去,走出这座百年围城。   一箭三雕的好计谋,当真意味深长。梁嘉善这才上前来,满目溺爱不言而喻,当着众人的面为谢意拂了拂耳边的发丝,低声说:“走吧。”   曹参军才要开口,就被他的眼神打断。   “曹参军,在前面带路吧。”他不轻不重的口吻里是权贵无形。   参军忙低下头,唯唯诺诺应好,带着人马浩浩荡荡地进入红子坊,最后停在一家名曰菡萏阁的花楼前。   菡萏阁临河而立,对面就是撷芳斋。谢意忽而想起,在撷芳斋与徐穹初次见面的那一晚,袁二曾与一众风流学子在窗下穿石桥而过,经坊间灯火,与晚晚夹道相逢。   当时以为的擦肩而过,最后变成了默默跟守,若无塞外一役,此时他们应当已经成亲了吧?   谢意微微闭目,声音平静道:“进去吧。”   眼下还未天黑,菡萏阁尚未营业,老鸨见一行官兵闯进来,吓得花容失色,连声道:“官爷这是何意?奴家只是小本经营,你这样会吓跑我客人的。”   “别废话,方才是否有位小姐来了这里?”   “官爷说笑了,我们这里到处都是小姐,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位啊?”   老鸨还要打马虎眼,被曹参军一巴掌甩到舞台上,厉声呵斥:“那是太傅府的二小姐,你这老虔婆再敢遮遮掩掩,小心你十条命都不够赔!”   老鸨一听顿时慌了,就在此时香雪唤了一声:“是二小姐。”   众人抬眼看去,只见谢晚穿着一身七彩霓裳舞衣,正赤脚走上二楼的水台。   水台斜出阁楼,架设在湖面之上,一到夜晚灯火通明,左右两岸皆可观赏,就连湖对面的撷芳斋也可隐约看到这里女子曼妙的舞姿。   老鸨哭着说:“官爷,我是真不知道她是谁,她给了我一笔银子,说今晚想借我的水台跳一支舞,我见她生得美貌一时没忍住动了歪念,这、这才……”   她话没说完就被一脚踹翻,曹参军咬牙切齿道:“良家女子,怎容你一时贪心?”   见谢意一行已经直奔水台而去,曹参军连忙跟上。打眼一瞧,水台临湖悬空,往下有四五米高,想要在底下实施保护困难重重。   曹参军忍不住拽住正要上楼的梁嘉善:“梁公子,水台危险,您要是有个好歹,小人担当不起啊。”   梁嘉善举目望去,谢意已经奔至水台。为了尽可能达到艳惊四座的效果,水台四周没有设置围栏,从一开始这老鸨就是拿姑娘们的命在博眼球。   他的目光跃过曹参军,落在抖若筛糠的老鸨身上。   “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你……”梁嘉善收回视线,“还有你,是冒犯,是怠慢,都且在此将功折罪吧。”   曹参军冷汗涔涔,忙不迭地应是。   等他在底下四周布置好官兵上得水台时,谢意正在同谢晚说话。那女子生的一张芙蓉面,柳眉纤细,眼眸圆亮,原本应该光彩照人,却不知为何如今黯淡无光。   谢意的声音带着难以察觉的颤抖:“晚晚,快回来我这里。”   谢晚摇头,又往后退一步。   “阿姐,你别管我了,就让我在这里跳一舞吧。二哥过去总说我没个女孩家的模样,琴棋书画样样不通,我知道他要娶我没少遭人白眼,也没少被人取笑,但我不想让他丢脸,总要有一样我是可以做得好的,对吗?”   她说到后面不禁哽咽起来,“可他看不到了,我还没来得及跳给他看,他就再也回不来了。”   “晚晚。”   “阿姐,求你,不要阻拦我。”   谢意端详她的神色,见她似乎心意已决。人近水台边缘,再往后就要掉落湖中,眼下两岸围了不少人群,都在窃窃私语。   她心念一定,先是往回走了几步,劝谢晚先回水台中央,又做出妥协的姿态。   “阿姐不拦你,你要跳就跳,你想哭也可以哭,阿姐都陪着你,但你要注意安全。”她立在风中,脊背挺直,“不管是怎样的后果,阿姐都陪你一起承受。”   谢晚呜咽着哭了起来。   她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若谢意强势,她宁死不屈,可谢意妥协,她心中自百转千回,柔弱不堪。原本就是从小在阿姐庇护下长大的女孩,见她如风如雨般温柔呵护着她,连日来压抑在胸间的委屈与痛苦都在这一刻涌了出来。   “阿姐,对、对不起,晚晚又让你丢人了吧?”   “傻丫头,我怎会嫌你丢人?阿姐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告诉阿姐,为何要到这里来跳舞给袁今看?”   袁今虽是武将出身,但为人正派,对晚晚更是比她还要宠爱万分,怎会舍得让她到这种勾栏瓦舍?谢意笃定必是有人设计,今晚在此若不能将此人当场揪出,晚晚的声誉才会真的一落千丈。   谢晚一向听她的话,她循循善诱,她便全都交代了出来。   “他出关时曾答应我每日都会给我写信,可一连月余一封书信也没有传回,我原先伤心没有想起这事,午后突然想起,就忍不住去了袁家,门房的小厮告诉我如今家里大小事务都由袁少夫人打理,不巧少夫人外出置办丧葬物品,我打听到去向,又连忙赶至撷芳斋。”   她说到这里,目光跃过湖心,眺望至对岸。那里酒肆商铺林立,灯火已经阑珊,她知道有一个人正在那里看着她。   可接下来的话,不管谢意如何威逼利诱,她都不肯再说了。   谢意猜想必是与袁家有关,而她又不肯透露,正两厢僵持之际,一女子从后面走了出来,到她面前微福了福身子。   “小女子乃波斯来的舞者,名叫阿丽莎。二小姐若要在菡萏阁登台演出,不若让我去代替二小姐舞一曲?我与二小姐体型相似,身材相仿,想必隔岸观火,可以掩人耳目。”她话说得含蓄,言辞间别有深意。   谢意倏忽间洞察,既晚晚一直看着对岸,就证明撷芳斋上有人正在盯着此处。   隔着一条湖,远远只能看到女子玲珑倩影,却无法看清女子的面容,若是阿丽莎能取晚晚而代之,自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谢意嘴角微动,同梁嘉善耳语几句,随后曹参军带着几人不动声色地消失于人群当中。   她对阿丽莎露出赞许之色,同意她的建议。   阿丽莎便去水台中央劝说谢晚:“我知道你不肯说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但你想想,若你的心上人得知,你为了几封书信将自己置于险境,还要被这么多人看笑话,他的心情又会如何?”   谢晚神色一顿,有所松动。   阿丽莎照着谢意教给她的话,继续低声道:“还记得你阿姐教过你的吗?凡事三思而后行,你今日便是在此舞了一曲,就一定可以拿到想要的书信了吗?事后他们不怕谢家追究吗?也许等你一跳完他们就会毁掉书信,这样一来就死无对证了。”   “那……那我该怎么办?”   “你随我起来。”   阿丽莎从舞袖中拿出两面薄纱,与谢晚各自戴上,遮了面颊之后除了瞳孔的颜色稍有不同之外,两人从发饰到衣服全都一模一样。   “待会你跟着我一起跳,跳到中间段你旋转出去,对岸的人分不清留在台上的是我还是你。”   “那你怎么办?”   “二小姐放心,这面水台的大小我闭着眼睛都可以丈量得一清二楚,不会有问题的,而且……大小姐允诺了我,此事过后会将我赎出去,我心中甚喜。能为二小姐舞这一曲,我心甘情愿。”   谢晚见状不再相劝,郑重地朝她点点头,又向谢意递去一道目光,随即鼓乐声起,灯火霎时点亮了湖心两岸。   听闻有世家贵女在菡萏楼献舞,这一晚的红子坊热闹非凡。   谢意却不敢放松,霓裳羽衣曲繁音急节,乐音铿锵,稍有不慎就会跌落水台。   她屏息看着谢晚展开双臂,在阿丽莎的带领下旋转起跳,好几次差点踩空,全赖阿丽莎机敏,紧急关头调整动作将她往回拽,至舞曲最激烈的中段,忽而发力将谢晚一推。   谢晚顺势滑出人群,站在谢意身旁努力平复呼吸,却不敢大意,只压低声音偷偷对谢意说:“对不起阿姐,我……”   “回来就好。”谢意目不斜视,嘴角微动,“现在可以告诉我始末了?”   经此一遭,谢晚总算识破对方的诛心之计。   这面水台看似除了有些狭小,没有别的问题,但其实对一个鲜少登台表演的女子来讲,充满了肉眼看不到的危机。水台边沿悬空,而她极度缺乏舞台经验,无法拿捏每一步的距离,因此稍有不慎就会踩空。   对方应该是曾在菡萏阁看过霓裳羽衣曲的表演,才会对她提出这个要求。   谢晚说:“我心急,得了门房的信就往撷芳斋来,却偶然看到袁少夫人的丫鬟守在后巷,我心中生疑,上前探查之际见她衣衫不整地走了出来,见到我更是慌乱。袁大公子与袁将军尚未下葬,二哥尸首至今还在关外,她、她却……我追到后巷,看到一名男子匆匆离去。”   她过去常与袁今走动,对这位袁少夫人不算陌生。   袁家家风清正,男子们虽都是武将,不比读书人会说话,但都很敬爱结发妻子,也不允许纳妾,偏巧这位少夫人喜爱风花雪月,吟诗作对,因此常与文墨不通的袁大公子争吵。   好几次都被谢晚撞破,自觉颜面尽失,久而久之就怀恨在心。   但被谢晚当场捉个正着,她到底心虚,好生哄了谢晚一会儿,得知她为袁今的书信而来,心中大石一落,总归与她不清不楚的男子已经跑了,谢晚纵使说破天去也没有人相信,因此她便拿着袁今的书信,威胁她不准说出去,还要让她去对岸的菡萏阁跳一支舞。   “她允诺我,只要我跳了这支舞,就会把二哥的书信都还给我,也会好好地当她少夫人,不再与那人见面。我、我怕说不来不止坏了她的名节,更会伤及袁家的脸面,所以才……”   谢晚说完,暗自呕了口气,“可我哪里想到,她完全是在羞辱我!”   “她不是在羞辱你。”谢意沉吟着,声音冷冽,“她是想要你死。”   话音刚落,水台上的阿丽莎忽然踩到一块松动的木板,身子一歪,当即从二楼坠落湖中。一时间哗然四起,梁嘉善立刻命人下去打捞。   谢晚倒吸一口凉气,喃喃道:“怎、怎么会这样?”   谢意也觉得奇怪,如果只是这些恩怨,那位袁少夫人怎会恨不得让晚晚死?一时却也顾不上了,她立刻携谢晚下楼。   好在京兆尹府的官兵们训练有素,很快救上落水的阿丽莎,与此同时曹参军也带了人回来。   远远地就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放肆,我乃骁骑将军的夫人,你们竟敢抓我?”   到了人前,见谢晚好端端地站在谢意身旁,而落水的那个女子正凄然柔弱地看着她,她眼眸骤然瞪大,忽而明白了什么。   事已至此,不消片刻她就全都招了。   “整个袁家若说有谁兴许懂我的心思,那就只有二弟了。二弟很好,他真的很好,我生病时他大哥在外数月不归家,他每每写信回来总会给我捎带一句问好,说是他大哥的意思,其实我知道都是他。我嫁进袁家多年至今无所出,个个笑我是不会下蛋的鸡,他大哥听得那些闲言碎语,只会让我宽心不要理会,二弟却会替我教训那些人……二弟那么好,为什么我嫁的不是他?为什么他会喜欢你这个草包?”   她坦然道,“母亲自年后就身体一日比一日差,近来更是每况愈下,家中一应琐事都由我来掌管,因此二弟的书信寄送回府,全都到了我手上。我看着他给你写的那些信,感受着他对你的思念,爱慕和情意,很是嫉妒。谢晚,你真的不配,你就是个丧门星!”   见谢意脸色难看,曹参军立刻斥道:“休要胡言乱语!”   “我偏要说,他们经年出征,大大小小的战事经历了数十回,何曾这般惨烈过?一门五子竟无一归还,而二弟、二弟居然到现在……我花了很多银钱,找了很多关系,甚至、甚至豁出清白才让人将他的衣冠送回京都,这一切都是发生在与你谈婚论嫁之后!若不是他非要娶你,此战怎会让他去?你不是丧门星又是什么?”   曹参军见她越说越离谱,给左右官兵一个眼色,就要将她拉下去。不料谢晚忽然冲上前,怔怔地问道:“二哥是因为我才去关外的吗?”   “他们出征前一夜,我听到父亲在书房同二弟说,如今朝局紧张,袁家从未参与任何党争,圣人心中清明,原不想梁家挑此大梁,不料有人推波助澜。对外,山谷关是中原要塞,抵挡匈奴进犯在此一举,对内,虽然两广灾情不断,但尚有回旋的余地,若从青州调兵前去支援,理应是最有效的方案,但李贼猖獗,欲以此相逼令圣人主动交出虎符,圣人无可奈何,只好对袁家委以重任。父亲担心会有人利用此战行事,已然预测到前境艰难,舍不得让二弟一起涉险,问他若是想要留在京都,可向圣人求情,圣人顾念袁家多年军功必然允准,但二弟一口拒绝了。”   她泪流满面,心有不忿地瞪着谢晚,“他说他要替你挣军功,来日让你当诰命夫人。谢晚,你究竟何德何能,令他爱你如厮?”   “谢晚,我告诉你,那些书信早就被我烧了,你别想,你这辈子都别想再看到他给你写的信了!”   “那些思慕与爱恋,我要一起带着去地底下找他了。”   ……   一场闹剧收了尾,众人总算知晓世家贵女被迫登台献舞的始末,原来是一场缠绵悱恻的爱情,夹杂其中的还有难以启齿的兄嫂不.伦。   谢晚听完袁少夫人最后一句诛心之言,血溅当场,晕了过去。   谢意连忙安排人手送她回府,临去前定定看了一眼阿丽莎。她对老鸨说:“她的卖身契我赎了,从今日起她就是自由身。”   老鸨看着一叠厚厚的银票两眼放光,当即同意。阿丽莎强忍着寒意,向谢意叩首道谢。谢意扶她起身,想了想还是问道:“你是否早就知道水台上那块木板有所松动?”   阿丽莎一顿,随即笑了:“大小姐慧眼如珠,果真什么都瞒不了你。”   “你不怕死吗?”   “我怕,但我更怕一生就困在这座楼里了。”   每当她在水台翩翩起舞,透过平静的湖面看向远处时,浮动的阑珊灯火,让她忍不住心生向往。她是阁里的姑娘,每天都要上台演出,自然知道哪里有问题,平时跳舞小心翼翼,都不敢踩到那处,但这一次她要为自己的将来赌一次。   幸好,她赌赢了。   谢意说:“你救了晚晚一命,这些是你应得的。此刻我即要回府,实在□□无暇,你有胆有识,若你愿意替我去京兆尹府跑一趟,事后我必不会亏待你。”   阿丽莎一顿:“但听小姐吩咐。”   谢意随即俯身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袁少夫人今日所言牵连甚广,其中甚至扯到了圣人与李重夔。若她所料不错,袁家此番全军覆没,或与李重夔有关。   若当真如此,这位年轻多情的妇人,恐怕命不久矣。   谢意说完,静静注视着她,阿丽莎笑道:“大小姐,我的自由是你给的,我愿意为您冒这个险。说真的,自我从波斯来到中原,还是第一次走出菡萏阁,我心中甚是欢喜。”   她说完转身离去。   谢意忽然有点羡慕她的潇洒与果敢,垂眸望了眼地上的血迹,立刻赶回府内。出了菡萏阁,梁嘉善从后面追上来,给她送上一面大氅。   “夜晚风寒,小心着凉。”   谢意说:“今日之事多亏有你,我……”   “觉得无以为报的话,便早一些嫁给我吧。”   梁嘉善其实也很欢喜,她遇见麻烦会去找他,令他再一次看到她的绝智,心中更是爱不自胜,忍不住上前一步将纳入怀中。   谢意身子微僵了一瞬,待要推开,余光一瞥,却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梁嘉善见她没再挣扎,小心吁了口气,含笑道:“你不必太过担心,二小姐应当无碍。今日之事我亦会从中周旋,袁家也好,谢家也罢,圣人那里必留不下任何痕迹。”   他如此说着,倒让谢意惊了一下,回过神来看向他。   他为何能如此笃定?   谢意嘴角微动:“梁嘉善,你是否……为我做过什么?”   他笑着说:“我遇见你太晚,能为你做的实在太少,但我总会加倍努力,来补偿我们错失的那一段时光。”   “可我……”她心中愧疚,几乎不敢再看他的眼睛,转而又看向刚才的方向,良久终说道,“我不值得。”   她推开梁嘉善,香雪合时宜地出现,牵了马给她。她的目光匆匆在男子面上掠过,为之深浓情意波澜起伏,然还是止住了。   出了红子坊的地界,谢意再次回首去看,秦楼楚馆,灯火阑珊,已皆在身后,浮动的月影深处也不见了那人的踪影。   香雪见她停住,轻声问道:“小姐怎么了?”   “我方才,好像看到了七禅。”   她闭上眼眸,回想刚才惊鸿一瞥见到的人影,在湖旁的画舫上,他与一名女子比肩坐在窗边,女子半靠在他肩上,正给他递酒。   船在水中行,树影跟着动,她一时错目,他们就消失不见了。   不是说先生生病去府里探望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谢意握着缰绳,很久之后说道:“走吧。”   -   回到府里,原先在路上预想的呼天抢地,悲痛欲绝全都没有,转而替代的是一种令人绝望的平静。   谢晚已然醒了过来,听话地躺在床上,喝着桃年刚煮好的药。药很苦,也很烫,她喝到一半几欲作呕,但一看她肿成核桃的泪眼,还是忍住了。   见谢意进门,她强行撑起身来,朝她挤出一个笑容:“阿姐。”   谢意见她憔悴有如将死之人,更是心痛如绞,快步上前将她抱在怀里,捏了下她的鼻头说:“这么大的人了还撒娇。”   她趁机在她怀里拱了拱,声音软和:“长姐如母,我不对阿姐撒娇,还能对谁撒娇。”   “大夫怎么说?”   谢意看向桃年,桃年才要开口就被谢晚打断:“还能怎么说?无非老生常谈的一套,让我戒忧戒思,保持心境平和,切不可大喜大悲。”   “大夫说的话你可记在了心里?”   谢意抚着她的发梢,有太多的话想说却不知从何开口,说重了怕她难过,说轻了又怕她糊涂,思来想去只得一句长长的叹息,“晚晚,阿姐如今只有你了。”   “对不起阿姐,让你担心了,以后不会了。”她双手环抱住谢意的腰,像个没长大的孩子窝在她胸膛,“经此一事我已然彻悟了。”   “果真?”   “嗯。”她露出一丝笑容来,“原本我是十分伤心的,二哥这一走不想竟是永别,想到那日去送他时还因他突然离京,谈到一半的婚事被迫搁置而同他置气,我顿觉后悔万分。这几日每每想着未能见他最后一面,就连那最后一面还留下了无尽的遗憾,心中更是郁结,好像一团线球越滚越大,将我整个人都缠住了,怎么解也解不开,越想越是难过,可经过今晚的事,我已然想明白了,二哥定不想看到我为他这般伤心。”   “你能想明白就好。”   谢意低头观察她的神色,见她眼眸清亮,确实比之前好了许多,心下稍稍放松,“那你早点休息,明早阿姐再来看你。”   “好。”   谢晚说完,定定看了谢意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却没有说。她越是这般,谢意越是难安,拉着她的手一再地说:“晚晚,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便是今日你与袁二结成夫妻,他日总有一天也要分离。我知道他去得突然,没有留下只字片语,那些书信也未能带到你面前来,你心中遗憾万千,可人生往往就是许多个遗憾组成的。未能在母亲离世前多看她一眼,未能在父亲遇害前多同他说几句话,未能在凛冬和筱雅在世时对她们更好一些,未能熨帖你正在流泪的心,这些都是阿姐的遗憾,终其一生我都会在这些遗憾中度过,所以阿姐也不会逼你放下这些遗憾,只能陪着你,等你慢慢地恢复,今后再想起这些遗憾的时候可以不再那么痛。”   “阿姐……”   “晚晚,你还有我啊。”   谢晚忽的泪盈于睫,飞身下床扑到谢意怀中,紧紧地抱住她。姐妹俩说了不知多久的话,谢意终究扛不住连日来的辛劳沉沉睡去,谢晚为她盖上被子,起身走到隔壁的书房。   她知道就在一墙之隔的这间屋子,阿姐一连守了她半个月,案头还堆积着,先前已逐渐让她接手的账簿而今又都回到阿姐手上,落下的账得重新补起来才能看明白,因此阿姐彻夜难眠。   想来此时金一曲定要在背后骂她了。   香雪桃年轮番在外守着她,见她坐在案后一笔一画缓慢地写着什么,姿态随意,眉眼清明,心中大石落地。   彼此相视一笑,看来这回二小姐是熬过去了。守到夜半,谢晚灭了烛火同她们说:“我累了,你们也去睡吧。”   桃年摇摇头:“奴婢不困,想守着二小姐。”   “你这个傻丫头,我不会再跑出去了,瞧瞧你的脸色,都快熬成老姑婆了。”   “二小姐居然还有闲心拿奴婢开玩笑,真的担心死人了。”   “好啦,去吧,我同阿姐一起睡,你们怕什么?就这么强撑着守在外面,才会叫我不安心。”   桃年还要说什么,被香雪拦住了。谢晚朝香雪点点头,走进屋内关上门。   两个丫头嘴上答应了,到底还是不放心,守在暖阁没有走,一个蜷缩在椅子上打络子,一个将就靠在小榻上绣花,只窗边映照着一盏微弱的烛火,火光在摇曳。   桃年依稀只是打了个盹,陡然惊醒,见案头的烛台才燃去小半厘,心下一松。雪已然睡着了,她抱起一条薄毯盖到她身上。   香雪微微翻个身,问她:“什么时辰了?”   “才到寅时,还早,你接着睡吧。”   “二小姐怎么样了?”   “一直没有声音,应该还熟睡着。”   “真好,这样大小姐也能睡个安稳觉了。”   “好了,你别说话了,都困得迷糊了。”   “没事,两位小姐好,我心里高兴。”   这么说着,忽然听见里屋传来一声尖叫。香雪的瞌睡虫立刻被吓得四散,立刻弹坐起来,跟在桃年身后冲进屋内。   谢意随手拿过外衣披上,一扫空无一人的床榻,转而望向两个丫鬟:“晚晚人呢?”   两个丫鬟顿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谢意的面庞也如冰霜般寒滞。   尔后,他们在雀楼之下的花园里,找到了谢晚。   找到她的时候身体还是暖的,也很软,谢意抱着她很久,始终不肯松开,旁边丫头仆役跪倒了一群,都在哭,只她没有哭。   家里最小的一个妹妹今年才四岁,平时养在西园里,很是惧怕谢意,总觉得她严厉多过只有几面之缘的父亲,但对这个阿姐她又有天生的亲近之意,每月两次同她见面时,会亲昵地喊她:“阿姐。”   往日也就罢了,今日也不知是谁将她带到了园子里来玩,远远看着谢意跪坐在地,谢晚倒在她怀里,小丫头尚不知事,甩开嬷嬷的手跑上前去喊道:“阿姐。”   谢意遽然回首,一把推开她。   小丫头摔了一个跟头,手掌划破了口子,当即嚎啕大哭。谢意冷冷盯着她:“我不是你阿姐,我的妹妹只有晚晚。”   小丫头哭得更凶了。   谢意这才起身,以她一己之力抱起谢晚远远不够,但她还是咬着牙,摇摇晃晃地把谢晚拦腰抱起,左右皆看着,谁也不敢上前。   直到一个少年拦住她的去路。   当夜他与谢晚同在雀楼滚落,谢晚毫发无损,他却摔折了小腿,将养月余已经可以下地走路。他还穿着昨日的衣裳,鬓发有些凌乱,鞋履沾满了清晨的落叶与露水,眉宇间更显一丝慌乱。   谢意盯着他良久,吐出一个字:“滚。”   -   一整个丧期,谢意完全不再是往日的谢意,她强势地夺走了袁家千里迢迢从山谷关找回的袁今的衣冠,将他与谢晚合葬在一起,并为他们举办了冥婚。   袁家经由少夫人的一番折腾,已经日薄西山,无力反抗也不想再做挣扎,将原先交换的庚帖与婚书全都给了谢意。   五月下旬,谢晚入土为安。回到府内,一群人候在厅内等谢意发话,谢意坐在主位上,虚抬了抬手。   她知道这些日子所有人都在跟着她转,看她的眼色行事,她站着,他们不敢坐着,她没有睡觉,他们一个也不敢合眼,她知道有些痛苦原本不该由他们承担,很想同他们说一声辛苦,但身体的力量好像被抽走了一般,她陷在黄梨木的椅子里,说不出一个字。   后来还是管家先开了口:“小姐,二小姐的身后事如今都办妥当了,老族长那边一直说之前误会了小姐,想再同您谈一谈。”   谢意揉着眉心说:“我不想再见他了,管家你替我回绝了吧。太傅府谢家一支,从今往后与云中谢氏家族再无关系。”   “小姐,这样可会?”   谢意知道管家的顾忌是什么,谢家在大长公主荣盛时荣盛,在谢融落败时落败,可再落败也是背靠云中发迹的百年大家,旁支这些年更是尽心尽力扶持,她说断就断,传出去未免叫人骂一声凉薄。可如今晚晚已经不在了,名声于她又有何碍?   最后堂屋里只剩下她和金一曲两人。   金一曲同她对完账,提起夏季将至,各家店铺筹备的状况,末了视线落在她脸上。二十岁的少女,应该还算是少女吧?撑着额头望着堂前飞旋的燕雀,眼中竟有一丝艳羡。   他常常觉得她不像一个少女,她心里装着太多的事,生计、门楣,仇恨还有她的理想,这些往往是不能兼容的,至少对一个世家女子而言,她一定要舍弃什么。可她什么也不肯舍弃,最后她被迫丢失了亲人。   她很是憔悴,但她仍强撑着,一日日都是这样,让你觉得她好像还有很长的日子,但其实她的日子已经很短了。   金一曲不知道她有没有认真在听,但这不重要了,因为他忽而想起更重要的事。   “最近百草堂新来了一位游方大夫,技艺高超,因着春夏交替,天气一时热一时凉,我瞧府内的仆役病倒好多,不若请他来为大家诊脉,开些药调理调理?”   谢意还盯着那一对黑色燕尾的雀,没有表情地点了点头。金一曲说:“正好也给大小姐开些药调理调理,你的气色瞧着不太好。”   “是吗?”   她终于有了点反应,手指无意识地刮过眼角,那里有凝结的泪痕。她才想起自己尚未净面,一时有些羞赧。   金一曲忽而发现她有了些少女的姿态,心中很是宽慰:“我听香雪说,二小姐出事那一晚你同她讲人生的遗憾,兴许知道你会好好爱惜自己,也会一直记得这些遗憾,所以她才敢放心离去吧?”   他与谢意相识于微,两人交情甚笃。谢融甫一过世,她就提拔了他当“元和铺”的掌柜,这两年来与她风雨同舟,比之君子之交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一直谨守两人的身份界限,寻求一个浓淡相宜的位置,心境平和,才可以坦然地如兄如友。   “谢意,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这句话送给你自己。二小姐那一跳,一曲感佩在心,她是个英豪,她没有做错,这是她的选择。”   谢意静静盯着脚下的光影,就在她的裙下,伴着风的晃动。忽然院子里那两只觅食的燕雀飞了进来,在光亮的地方啄着地面,悠哉悠哉地仿佛来到一个新地方参观。   “我只是没有想到。”   她说着顿了一下,金一曲看到她眼里有什么东西在浮动,眼睛眨也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什么。   紧接着那两只小家伙飞了出去,谢意的目光随之追上,脱离了那片光影,他才发现她沧桑得不像话。   “我只是没有想到,我的妹妹也如此向往自由。”   -   那一晚,谢晚给谢意留了封信,她的字是她一手一手教的,一眼看去满目的簪花小楷都是她的影子,只她心性软和许多,笔锋也不比她凌厉,那一晚更是柔弱。   短短两页,写道:   阿姐,袁少夫人说她要带着二哥写的信去地底下陪他的时候,我忽而感到一丝艳羡。当我产生这个念头的时候,我清楚地知道我愿意,但我能问自己的却是,我可以吗?   我的一生很短暂,短暂到只做了两件事,一是通过父亲的爱让你嫉妒我,但我失败了。   母亲去世时我尚且年幼,对她没什么印象,可每每当你用一种我看不懂的眼神提起她的温柔时,我感到气闷,不自在,甚至说不上话,好像那时已经不是我了。   我难免会问自己,为什么她可以给你留下那么多的东西,而我什么也没有,连怀念都无从下手?但我至少还有父亲,他弥补了我心中的落失。   我心中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但明知是错的念头,可我还是忍不住在靠近。   我看着你同父亲越走越远,我同父亲越走越近,每当我提起他,在你身上看到相似的气闷,不自在和说不上话时,我隐隐地感到雀跃。很   长一段时间我总是做梦,梦里我们明明就在一个宅里,离得却很远很远,我们之间隔着一个很大的花园,那里繁花如梦,而我常常止步于此。   你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家族给你的一切,包括父亲吝啬的掌家之权,我骄纵的炫耀,贫瘠的三进宅邸,但我知道你拥有了一座花园。   后来梦里我不再迷路了,千秋园的尽头总是有一抹柔和的光。先生们都说我聪慧,一点也不输给阿姐,我心中甚是欣喜。   当我站在水台上双腿一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一回头就看到阿姐的时候,阿姐,我是多么希望能和你一起幸福起来啊。   那是我短暂的人生短暂做到过的第二件事,虽然短暂,但已经够我受用终生了。阿姐,直到此时我还很遗憾未能再给你洗一次脚。   我想靠着你入睡,从出生的那一天起。   我想亲手做一碗酒酿圆子,带去地下与二哥同食。   我想骑着一匹马离开这座闹人的京都。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终究还是任性了。阿姐,人生别久不成悲,晚晚去了。你心中山水,就让晚晚先去替你看一看吧,那一定是很美的风景。   -   金一曲离开前,谢意对他说了一句话,回到铺子他独自一人穿过庭院,在柴房一角挪动机关,尔后通过长长的甬道来到一处地下密室,这里藏着谢家百年的基业。   他打开一只金丝楠木的小箱子,取出一面绸绢,在上面写下“阿丽莎”三个字。   同一时间在谢府的主位里,谢意仍惘惘地坐着,日光倾斜到屋后,脚下的光影变成一团化不开的乌浓。   袁家少夫人在京兆尹府的牢里死得无声无息,阿丽莎冒死为她带来的结果是,那一夜悄然潜入牢中的“凶手”,最后消失在梁家的院墙后。   谢意闭上眼。   闹了半下午的两只小家伙终于翻了脸,一东一西飞上屋顶,谢意这才看清,它们一只是雨燕,一只是黑雀,同宗不同路,终要分道扬镳。   她起身朝门外走去,堂屋前静谧地可怖,似乎是刻意营造的一种氛围,怕搅扰了她的安宁,她步子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在了地面上,透过鞋履她感到自己的脚落实了,可身体仍是轻盈的。   她走到门边,扶着门框跨过高高的门槛,一瞬的明亮让她不适地眯了眯眼。   她看到东边回廊上坐着一个少年,他正在翻书,眉头有些紧,也许并没有在看书,只是为了守着她。   而在西边的月洞门里,一名男子正信步而来,他微微提着衣摆,鼻息并不稳定,在进这道门之前可以料想他跑得有多快。   同一时刻,他们似乎注意到了彼此,四目相接一刹那,随后纷纷转向堂屋。   她立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像一张浸在水里同时又被火舌缭绕的画卷,她的裙角随风翻动了两下,最后轻轻落在尘埃上。   那一刻他们觉得,谁也无法再拥有她了。 第54章   这间废弃加工厂在一年以前, 几乎是全城经济数值最高保障的私有企业,然而一夕之间倒闭,老板跑路, 员工失业, 谁也没有想到短短一年厂房就全线停工了, 喧闹、沸腾、烟火, 湮灭之后留下寂寂的清冷。   在二楼的某个隔挡里,可以清晰地看到楼下的情形。梁嘉善的目光一瞬不瞬,落在那个痛苦不安的身影上。   她的双手双脚都被束缚着,以至于悲伤无法施展, 从起初的皱眉到之后的落泪, 她始终轻微地抽搐着, 低着头,将额心抵在膝盖上, 用一个辛苦的姿势强撑着。   她的睫毛一直在颤抖,嘴唇发着白, 不断呓语着什么。   在她前方的一对母子已然被她的反应吓傻了, 而她旁若无人地深陷于某种变化当中, 偶尔悲悯, 偶尔平静, 最后演变成一种痛苦难当的神色。她不安地挪动身体,头微微向后侧,视线若有似无地落在后颈上,那里好像长出了什么东西。   在她终于支撑不住疼痛晕厥过去后, 梁嘉善动了一下。   他的手机在不知道震动了第几百次后,再一次陷入了短暂的宁静。在它再一次响起之前,他终于摁下了关机键。   梁宥上前一步,拍拍他的肩:“我之前就跟你说过了,她后背有问题,上次我瞄了一眼好像是什么图案,也许和秘密名单有关。”   梁嘉善转过脸,面无表情地望着他。梁宥哑然了一瞬,说道:“放心,我交代过了,没人敢私下碰她。”   见他不说话,梁宥强压烦躁,说道,“只是扒开衣服看一看,又不是让你对她做什么,嘉善,你不是要保她的命吗?”   梁嘉善似笑非笑:“我也要保你的命。”   “嘉善,我……”   梁嘉善打断他:“小叔,你疼吗?”   梁宥抽了抽嘴角,怎会不疼?那家伙每一拳都像是往死里揍,要不是梁嘉善及时把他送去医院,这条命还真说不准能不能保得住。   梁嘉善似乎也猜到了他心中的想法,缓缓说道:“他手下留情了。”   梁宥神色微动。   “蒙俄边境那两个男人是你派去试探小意的吧?他们的验尸报告你有认真看过吗?很快,没有痛楚,只是眨个眼的功夫,就已经死透了。”   “你的意思是他没想要我的命?”梁宥觉得奇怪,他一直觉得那个男人的身手夸张地可怕。   “也许他早就猜到了吧。”   “什么?”   梁嘉善摇摇头说:“没什么。”   梁宥低头看时间,已经不早了,他没有耐心再陪梁嘉善耗下去。起初发现姜利跟踪的人就是他,既然答应要将计就计,趁机找到名单的下落,现在还犹豫什么?   为了不再给梁嘉善犹豫的机会,梁宥说道:“四合院的那个男人情况不太好。”   梁嘉善猛然转头:“不是说不会伤人性命吗?”   “原本只是打算拖住他,没想到他会拼命阻拦,我这边的人为了自保一时下了狠手……”他话没说完,见梁嘉善神色冰冷,蓦然气闷,“嘉善,你无路可走了。”   梁嘉善脚步微微发虚。   走到这一步,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爷爷和小叔杀了她的生身父母,害了巴雅尔,掳了无辜的母子,如今他还一起串通伤了周奕,他所设想的两不伤害、两相维护只是一个理想局面。就算他们愿意息事宁人,她也不会放弃。   他终于知道她绝对不会放弃找寻真相。   她骨子里想要的可能不止是真相。   他转身下了楼,一步步走到舒意面前,打横将她抱起。仓库尽头有一间值班室,角落里搭着一张小床,床板上落满了灰尘。   梁嘉善脱下外套铺在床上,把舒意轻轻放上去。   她似乎仍在梦魇当中,眉心始终没有松懈过,脸颊有些微的猩红,额头上发着虚汗,嘴唇干得要裂开一般,她在喃喃中说很疼,梁嘉善俯下身问她哪里疼,她没有知觉地摩挲着后颈的位置。   她穿着宽松的衬衫裙,颈部的一颗纽扣因为不断的挪移而松动,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   梁嘉善跟着看过去,一道类似于藤蔓的植物正在她肩膀蔓延,像是要从后背生长到前胸来。   他的手落在她的面颊上,神色有些晦暗不明。   值班室有扇移窗,梁宥此刻就站在后面。   因为太久没有使用,窗户上也落了一层灰,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但依稀可以看到梁嘉善的动作。   他很慢地弯下腰,一条腿半跪在床上,另一条腿抵着床沿,伸手揭开了女孩领口第二颗纽扣。   他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或者说从他转身下楼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产生了某种定格的变化,让梁宥完全拿不准他的意思,被迫、不忍、犹豫亦或疯狂,这些情绪总要有一样才可以支撑他的动作,然而全都没有。   他平静地解开了第三颗纽扣,看到她浅粉色的内衣,包裹着圆润饱满的胸脯。他停止了动作,撑着床的一条腿不易察觉地颤抖起来。   他的身体像是僵硬的提线木偶,一步步丈量着某种可能要失控的分寸将衬衫的领口往下拉,褪到双肩。   他的动作再一次停住了。   梁宥有点心急,但他知道梁嘉善不容易,要做到这种程度对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来说绝对称不上容易,他不能上前去打扰他。   他逼着自己转过头去,不再直接往里看,通过眼角的余光,一片阴影晃动了起来,然后就在下一刻门忽然被撞开。   梁宥下意识往窗户里看了眼,舒意的衬衣已经重新合上了。   他的嘴皮子不安地碰了一下,意识到这一次放弃可能意味着什么,他着急地想要同梁嘉善打个商量,只要看一眼,一眼就可以,让他确定那到底是不是秘密名单,然而不等他张嘴,梁嘉善看向了他。   “放了他们吧。”   梁宥终于看清了他的神色,那是一种近乎于绝望的悲伤。   “我有朋友在美国,可以请他帮忙给阿姨找全球最好的医生,如果她还愿意见爷爷的话,我陪爷爷去见她。”   “梁嘉善,你以为你是谁?”梁宥怒不可遏地捏紧拳头,“不要以为你知道一些事,就可以随便替她做决定,她要的不是梁清斋去见她一面,他欠她的远不止这些!”   梁宥像一面摇摇欲坠的旌旗,长久地竖立在危墙之上,参与着每一场血与战,他期待着可以看到鸣金收兵的一天,而这一天就差一步,就差一步可以实现,梁嘉善忽而挡住了他的去路。   这个男人曾是无数个风雪夜里为他点亮的灯。   他终于不堪沉重地倒了下去。见梁嘉善始终低头看着地面没有说话,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异样。   “嘉善。”   梁嘉善说:“小叔,算我求你。”   梁宥从没见过他这样,有点心慌:“嘉善,你究竟怎么了?”   他摇摇头,往前走了一步,就这一步他脚底一软,撞到旁边的重型机床,头立刻被磕破,血流了出来。梁宥手忙脚乱地为他止血,他仍旧一动不动地望着某处。   梁宥太害怕了,不断地摇晃他的肩膀,问他怎么了,他被晃得头痛,眼睛也花了,最后眼泪不自觉地往下掉。   他终于忍不住投入梁宥的怀里:“小叔。”   这一刻,像花儿一样美好善良的梁嘉善回来了。   梁宥喘了口气,好像用了一股很大的力才把他从某个黑暗的地方拽了回来。他拍打着梁嘉善的肩膀问:“怎么了?”   “我看到了。”   “什么?”   “她不爱我。”梁嘉善闭上眼,睫毛如羽翼颤落晶莹的泪珠,“她从未爱过我,可我终究舍不得。”   ……   梁嘉善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谢府,出于一种爱屋及乌的心态,这里的一花一草他都很熟悉,甚至对它们充满了爱怜。他憧憬过谢意孝期结束后,十里红妆来娶她,背着她穿过谢家的每一片长廊屋瓦,走过每一块地砖,经过每一丛花草时的场景,怀着一种暗自期许的心,已然幸福了起来。   可谢晚走了,他用爱欲打造的一面心墙又颤颤巍巍抖动起来。   他总是不自觉地想起红子坊那一晚的拥抱,那时她的身体那么软,她的怀抱那么暖,她的气息那么好闻,她离他那么近。   他何曾想过,那竟是他们最后一个拥抱。   她就立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像一张浸在水里同时又被火舌缭绕的画卷,她的裙角随风翻动了两下,最后轻轻落在尘埃上。   他的心忽的震颤了一下。   晚晚丧期刚过,有些话他知道不便开口,迫不及待地来这里只是为了确认她的状态,若是她允准的话,他想陪她一起吃晚饭。   她消瘦了许多,凭风倚着阑干,像是阑干上镌刻的一朵壁花,那么消沉,那么灰暗。   他顿了顿,还是走了上前,东边回廊上的少年放下书卷,在她的目光中也走了过来。她声音很轻:“我饿了,一道吃点东西吧。”   香雪在她的吩咐下备了丰盛的晚宴,就在千秋园的亭子里,她换了一身鲜红的裙裳,耳边簪着一朵白花,照旧虚靠在梁柱上,目光寡淡地笼着园子里的花。   他知道这大约是一场鸿门宴,心里明明想要逃,想要辩解,可又清楚地知道,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与她比肩而坐,在同一轮月色下。   万千不舍攒聚心头,一时间竟忘了如何去痛。   她一直没有说话,吃了两口花糕就放下了筷子,小口浊酒,不时为他们布菜,她眼眸仍旧清亮,姿态娴静,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她安宁得让人不忍回绝她的好意,光是看她这样安静地坐着,就已经不胜幸福了。   酒过三巡,她终于开了口:“今日午后,有位公公来府上代传了圣人让我节哀顺变的好意。他还给了我一样东西。”   谢意从袖中抽出一份公文,摆在石桌上。   风吹开了公文,入目即是铁画银钩的遒劲笔态,弹劾了谢融在教导太子期间失职失责、有违圣恩的数条罪状。   谢意含笑,看向梁嘉善:“不知道这是一份誊抄本还是原卷,你替我看看,这字迹你可认得?”   梁嘉善紧咬牙关。   “早几年坊间盛传一时梁太尉的诗章,我侥幸见过真迹,太尉笔锋雄奇,颜筋柳骨,鸾跂鸿惊,如果我没有认错的话,这封公文应该是出自太尉之手吧?”   “谢意。”梁嘉善急急道,他眼里起了火,却只燃烧了他。   见他如此反应,谢意心中猜想落实,看来他早就知道了。   她仍旧淡淡笑着:“你知道吗?在踏进红子坊前,在断绝与云中谢家的关系时,其实我选择了你。”   那时她放弃了当今徐家的天下,选择相信他,甚至想同他一起承担圣人的猜忌,可他却连夜派人杀了袁少夫人?   为什么?左不过追查袁今的死因下去,会牵扯到李重夔罢了。   “梁家投靠了李重夔,是吗?”   梁嘉善垂首道:“是。”   “李重夔与……”她闭上眼微微地吸了口气,才继续说道,“李重夔与匈奴勾结,合剿了袁家满门,以此逼迫圣人低头,以调兵为由交出半壁江山,是吗?”   梁嘉善说:“我事先并不知情,但我料想应当如此,否则袁家不会全军覆没。”   袁家一向忠心耿耿,也不参与党争,对圣人而言即是最后一张保底的王牌,可为了逼他就范,李重夔不惜叛国也要釜底抽薪,如此得来的天下他能安心吗?   “你、你们梁家和李重夔,迫害了我父亲,毁了整个袁家,逼死了我的晚晚,而当今圣人,呵,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尚不自知,昏庸无度,如何堪当大任?”   她忽而转头看向身旁一言不发的少年,“七禅,这天下还有我选择的余地吗?”   少年凝视着她。   他知道她不是在问他答案,选择与否,她心中早有思量。这是一场鸿门宴,既是梁嘉善的,也是他的。   “范增一去无谋主,韩信原来是逐臣。小姐,比起当今圣人,主上已万分宽和。”   “果真是你。”谢意笑了。   “小姐是如何知道的?”   谢意抬手,饮去半杯酒,目光凄迷地盯着月下婆娑的树影,说道:“筱雅临去前曾指向千秋园,我知道她一定是想告诉我什么。她陪在我身边多年,这座花园的一草一木她都很熟悉,还记得有一次我与她玩笑,说将来要在千秋园的花农里为她挑选一位夫婿,她娇羞地低着头,小声说她不嫁人,要陪我一辈子。”   谢意的目光动了一下,落在一丛饱满的、像贝肉一样的草本植物上。   那就是筱雅当时低头假装在摆弄的景天科石莲花,和紫罗兰女王有点像,仔细分辨又有不同,同科不同目,是从外邦引进回来的名贵花种。他们告诉她,它叫做蓝安娜,火焰杯。   也可以叫做“秋宴”。   “祝秋宴才是你的本名,对吗?七禅。\"   “小姐派人调查了我的身份?”   “原本不应该这么难调查的,不过有人刻意为你扫去了痕迹,去请江溪先生那一夜,我抱着侥幸心理问他有没有见过一个叫做秋宴的少年,他回忆起来,说有点印象,随后给我指了一些线索。顺着线索调查下去,我才知道原来秋宴就是你。你的阿婆很疼你,她曾烧火劈柴的酒楼仆役都知道你的名字,他们还说你文采很好,是个小童生。”   四年前,在她奇谋救驾的那一年,若不出意外的话,他会用赚够的束脩进入学堂,参加那一年的院试,成为秀才,然后在三年后的乡试成为举人,次年参加会试,以他之才蟾宫折桂,胜券在握。   若然如此,当日在浣纱河畔见到的新科状元,或许就是他了。   可阿婆突然罹难,从此他销声匿迹。再度归来时,朝堂风起云涌。   就在昨夜,姜利回来了。他循着线索一路调查,最后在南方找到了筱雅的母亲。筱雅的母亲透露了当年重病时救她的少年,这个少年通过筱雅,来到了一位小姐面前。   蛰伏,等待。   除谢融,利用谢家巨富引徐穹入局,他则作壁上观,以坐收渔翁之利。看似的黑,实则为白,看似的白,实则为黑。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她和徐穹究竟谁是范增?谁又是韩信?或者他们谁都不是,只是他手中一枚棋子罢了。   “这几年你一直在青州?”   “是。”   祝秋宴看着面前的女子,犹如泅了水,变成一望无际的水波,渴望她投身进来,变成那颗挑起微澜的石子,但她始终淡淡地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平和,注视着他。   “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祝秋宴思来想去,结果已在眼前,那些过程还重要吗?他张了张嘴,因为无法吐露的隐情,他沉没了下去,好像是被一片沼泽给吞噬了。   他摇摇头,谢意再次问:“你真的什么都不想说?”   “谢意。”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去见主公。”   “不必了。”   谢意说,“你们走吧。”   她的平静让人感到害怕,如果她想较量,他们或许还有胜利的成算,可当她放弃了一切的选择,用一种无法窥探的眼神随意打发他们的时候,他们才明白,真正的较量还没有来。   梁嘉善忽的看懂了她的反击,祝秋宴也窥见了她的刺芒。   他们离开千秋园,至谢府门前久久徘徊,梁嘉善终究没忍住问道:“她是否从未想过嫁给我?”   祝秋宴说:“是。”   梁嘉善笑了:“那你呢?”   “我只想要她活着。”   可如果她想死,那就是她给他的刺芒。   ——   如果时间和空间   是永恒的巨流,   而你是一粒细沙   随着它漂走,   一个小小的距离   就是你一生的奋斗,   从起点到终点   让它充满了烦扰,   只因为你把世事   看得过于永久,   你的得意和失意,   你的片刻的聚积,   转眼就被冲走   在那永恒的巨流。   ——穆旦《劝告》   -   舒意再次醒来天已然黑了,她坐在床边,目光像一只爬虫,锁在窗户的缝隙里,那里窝着一缕忧伤的月光。   她有种身体被抽干的空虚感,当装满了东西的脑袋忽然彻底地空掉之后,衍生出一种茫然的、不知所措的感觉。   她知道这种感觉不会持续太久,因为有新的目标正在酝酿。   她的脚离地面还有几厘米,脚尖去够的话可以碰触到实在的感觉,但她只是悬空着,在摸索与现实的距离,然后摸了摸后颈的位置。   梁嘉善进来的时候,有些讶异她已经醒了过来,更讶异的是她醒着居然没有任何反应,让他的心跳忽然漏拍了一下。   “小意。”   舒意转头看他,眼神里夹杂着柔风般的温柔,看不出更多的情绪。梁嘉善用早就想好的说辞,解释道:“我找关系拿到了手机定位的位置,现在没事了。”   他一边说一边把她的东西递了过来,一只手机和一枚袖扣。梁嘉善的目光考究地落在袖扣上,精巧的设计,牡丹花全是手工雕刻,天然之态栩栩如生。   舒意瞥他一眼:“你喜欢?”   “不是,只是觉得做工很巧。”   “是吗?”她没再说什么,把袖扣随意塞进衬裙的口袋里,起身问道,“我之前看到了巴雅尔的妻子和孩子,他们怎么样了?”   “已经离开了。”   “回蒙古了吗?”   梁嘉善摇摇头:“不是,她说要带孩子回俄罗斯,离开前她留了一个联系方式和电话给你。如果你有事的话,可以再联系她。”   “好。”   从值班室出来,舒意看到倚在门口的姜利。   男人的目光依旧如一柄锋利的刀,不管白天黑夜始终闪烁着寒光。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忽而舒意朝他笑了一下,姜利有点莫名,下意识摸了下鼻尖,没有脏东西吧?   见舒意只是一瞬,随后又变作平静的模样,他压下帽檐。   “周叔怎么样了?”舒意在他跟上来之后问道。   “情况不是很好,一时清醒一时昏迷。”   “在哪家医院?”   姜利报了个地址,梁嘉善在旁边说:“你被关了一天一夜,还是先回去休息一下,再去医院看他吧?”   “没关系,我不累。”   她坚持,他们拿她没办法,半个小时后到了医院。舒意把刚才路上看到的新闻拿给姜利看,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城市跑酷?热搜第一?   姜利颇为头疼的样子,解释了一番那天她被带走后的情形,有人把祝秋宴在老城区屋顶上飞掠的视频拍了下来,上传到网络,自然是不小的风波,这一天到处都是他的相关报道,整个城市都在找他。   姜利回过头来,又道:“也好在他有这个本事,送医及时,否则……”   “否则什么?”   他想说否则周奕估计已经在黄泉路上,她可能见不到他最后一面了,但一看她的眼神,话到嘴边咽了回去,只道:“没什么。”   “他人呢?”   “谁?”   “祝秋宴。”   姜利顿了一下,直觉哪里不对劲,但还是说道:“这边的主治医生联系了一位海外的专家,专家连夜赶过来,他去机场接人了,应该快到了。”   想了想又说,“他原本想去接你,不过我不会英语,听不懂老外讲话。”   “他会讲吗?”   “难道他不会讲?”姜利也不确定了,他一直以为祝秋宴会说英文,他看起来就是无所不能的男人。   舒意微微笑了一下,他心底那一丝奇怪的感觉更加强烈了。   “你笑什么?”   “我想单独和周叔说一会话。”   姜利一时没反应过来,对上她的目光后忽而觉察出什么。这句话是对他的说的,不算命令,也称不上请求,但就是让他有一种感觉,她在向他交代什么。   他尝试着同她确认:“你的意思是不想让其他人听到?”   “对,任何,其他人。”   姜利看着走廊那一头刚停完车走过来的梁嘉善,还没转明白她的意思,就见她走了进去。门关上后,他摸了下额头冒出的冷汗。   医院凉气开得跟殡仪馆没什么两样,阴测测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短短片刻冒了一身冷汗。   他的目光探究地落在梁嘉善身上。他们从没有单独谈过什么,但他们都知道对方的存在。   “你……我给你打了一百二十八个电话。”   “我知道。”   “为什么那么晚才接?”   梁嘉善看着他:“你以什么立场来责问我?”   姜利:……   他忽然有一种感觉,讲不清楚的感觉,关于这一天,在某一个时刻他接到了一个原本他以为永远不会再响起的电话,然后一个原本他以为会第一时间出现的男人,却莫名其妙找了一个借口短暂地消失了,紧接着一个意想不到的开端从他这里划出了界限分明的线。   他隐隐约约似乎被划到了另外一边,然后找到了一个原本他以为绝对不会存在的立场。   奇怪,太奇怪了。   一切都很奇怪。   他清晰地认知到有什么发生了改变,而这些改变暂时被他遗忘了。他透过梁嘉善看向空调的出风口,等身体的凉意消散后,又转而看向门内。   他看到舒意握住了周奕的手,周奕正在同她说着什么。她的表情很温柔,一扇门隔开的好像是两个世界的她。   舒意很难让自己不温柔,她生怕自己流露出一丁点类似不开心的情绪,就会让面前的这个长辈带着遗憾离开。   周奕的情况很差,他全身插满了管子,说一句话都觉吃力,嘴微微张着,很长时间只有喘息的气息。   他问舒意:“阿九,你没事吧?”   舒意说:“我没事。”   “他们,有没有欺负你?”   他使劲地转动着眼珠,好像想要亲眼见证。舒意让开一步,给他看清楚,又说:“我真的没事,梁嘉善家里关系很多,他们可以查我的定位。”   “那就好。”周奕说,“这样我就放心了。”   “那你可要快点好起来。”   他点点头,露出笑容来:“阿九,叔很高兴。”   “高兴什么?”   “你没事,我就高兴。”   舒意知道他高兴什么,这个话不多的男人,十五年加在一起对她说的话都没有那一日在四合院说得多,他心里一定很高兴,终于对她说出了抱歉。   他作出了人生唯一一个忠于自己内心的决定,那就是放弃,放开对她的束缚,给她自由。   他不太会说话,也不善于表达,但他的眼神总是给她一种很急迫的感觉,她也许知道他想要什么。   周奕睡着后,舒意下楼买了点梳洗用品,打算留在医院照顾他。   她还买了一袋热豆浆和一碗关东煮,但周奕打了针,睡得很沉,她不舍得叫醒他,等他醒来的时候关东煮已经凉了。窗边映照着月光,他看着舒意的睡颜,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腕。   舒意惊醒过来,问他饿不饿。   他似乎在犹豫,可能并没有胃口,但他看着那碗关东煮,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吃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最终还是期待地点了点头,舒意拿着豆浆和关东煮去加热。   走廊里姜利坐在长椅上,梁嘉善站在窗边,祝秋宴背靠着墙。她从他面前经过,他似乎动了一下,然后跟上了她。   主治医生和国外专家联合会诊的结果依旧不尽人意,他刚才将专家送去了酒店,回来的时候看她已经在周奕床边睡着了。   一天一夜,从四合院告别到现在,他们还没有说过一句话。   “阿九。”到走廊转角,他拦住她,“你吃过东西了吗?”   “我不饿。”   她的手臂挨着他的身体,不着痕迹地转了出去。祝秋宴似乎想问她在厂房的情况,但看她一脸疲惫,又问不出来。   茶水间的微波炉有人正在使用,他们要排队等一下。   病人的家属看了眼他们,似乎有点惊讶会在医院的这个时间看到一对长相这么出彩的男女,但只是一会儿,又继续低头玩手机。   舒意想起什么,掏出手机打算给舒杨打个电话,祝秋宴说:“我已经跟阿姨说过了,她以为你跟蒋晚在一起。”   听到蒋晚的名字,她的耳朵忽然轰鸣了一下:“晚晚怎么样了?还在生我的气吗?”   “她很担心你。”   “我没事,等周叔好一点我就去找她。”   祝秋宴的心像一口枯井,忽的溢出了清泉。他忍不住上前拥住她:“你现在很需要休息。”   “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不管是从四合院离开时没说的话,还是这些年没有机会说的话,都可以,在这个时候她很希望他能和她说一会话,哪怕只是不着边际的一些话,但不知出于什么缘故,他只是说:“累了的话,就靠着我休息一下吧。”   病人的家属再次看了他们一眼,见他们轻轻拥抱在一起,略微有点不好意思,东西刚一加热好就匆匆走了出去。舒意把豆浆放进去,调好时间。   一分钟后,她听见塑料爆裂的声音,豆浆炸开了。   她微微皱了下眉,祝秋宴立刻拿了旁边备用的毛巾,拧干水迹擦拭内胆,伴随着“滋滋”的一声电流,插头忽然冒出一簇火花来。   微波炉坏了。   舒意的心莫名地咯噔了一下,她觉得这不是一个很好的征兆,或许从这一天开始,一切都不是好的征兆,她立刻转身往回走。   穿过长廊回到加护病房,梁嘉善和姜利都不在了,护士正在疾步奔走,一边喊着:“三十八床心脏停跳一分半!”   舒意回到病房,周奕正在抢救。   十分钟后,主治医生摘掉口罩,对她说:“对不起,病人突发性心脏衰竭,我们尽力了,家属请节哀顺变。”   旁边的护士说,“请一个家属过来办一下手续。”   谁也没有动。   护士盯着三个英俊的男人和一个表情有点漠然的女人,还想再说什么,医生给了她一个眼色:“天亮之前再办好手续离开吧。”   人与人之间常常有着错综复杂的关系,在一分钟之前,护士台的小姑娘们还在探讨三男一女之间可能成立的关系,但他们绝对想不到,一分钟后看到的现象,会让他们生出一种不敢探讨的恐慌感。   可能是在病床上那个男人死去的一瞬间,他们的脸色都变了的缘故。   那是正常家属不该有的状态。   连唯一可能会失控的女性,也没有任何波动。她只是缓慢地走上前,将病人的手从白布下抽了出来,紧紧握着。   很长时间她没有再动一下。   她感受着周奕的身体从一种温热的状态渐渐变凉,然后从柔软的状态变得有一点点僵硬。她不知道这个时间是否已经可以让一具尸体变得冷硬,但她已经切身体会到这种感觉。   很真实,真实到让她无法忘怀每一个细节。   每一个细节都可以重合。   天还没亮起来,意味着她还能再感受下去,但她最终松开了手。她给周奕磕了一个头,走出门去办理手续。   天微亮的时候,她回到家,把自己锁进房间睡觉。脑袋靠到枕头的时候,一种疲惫回到身体的真实感席卷了她,她让自己彻底放下一切,陷入沉睡当中。   她又做了梦,梦中还是小时候的模样。   她骑在骆驼上,手腕上箍着一串铃铛。那不是寻常的铃铛,听说是佛祖前开过光可以辟邪的纯金悬铃,曾在一间寺院的鸱吻上经历数百年的风雨。   一次他们穿过边境去采茶时,父亲向一位游僧请求这份美好的祝愿,游僧本不愿相赠,周叔在茶山里疾走了一夜,次日清晨再次求到他面前,他才忍痛割舍,将铃铛解下来交到他手中,那时游僧说她是一个幸福的孩子。   黑夜里雾霭深浓,她常常看不清前路,只依稀辨出前方有一道伟岸的身影。   十五年前,那里是金原。   十五年间,那里是周奕。   十五年后,那里空了。   她翻过身,将脸埋进枕头里。那像山峦一样起伏的肩头,在这一夜长出繁密的黑色花朵,花芯像毒舌的信子一直蜿蜒,搅碎了本不完整的心河。   在同一个夜晚,有人也在问,是反击,是刺芒,还是答复?   或许都不是。   你看窗外的夜空   黑暗而且寒冷,   那里高悬着星星,   像孤零的眼睛,   燃烧在苍穹。   它全身的物质   是易燃的天体,   即使只是一粒沙   也有因果和目的:   它的爱憎和神经   都要求放出光明。   因此它要化成灰,   因此它悒郁不宁,   固执着自己的轨道   把生命耗尽。   我们常常无从选择,你以为那是理想,其实是自由。你以为那是自由,其实是正义。你以为那是正义,其实是活着。你以为那是活着,其实是理想。   你以为那是因,其实是果。   你以为那是果,其实是因。   祝秋宴忽而想起遇见李重夔的那一年。在阿婆去世的第二天,雪依旧很大,他把所有的束脩拿出来给阿婆买了一口棺材,但也仅仅只能买到最差的,几块板一经拼凑就是棺材了,边角甚至没有经过细致的打磨,还竖着倒刺,有一股怪味。   他恳求左右邻居帮忙抬阿婆下葬,但他们拒绝了,怕沾了晦气,于是他用麻绳把棺材拖到郊外。等他找到一块依山傍水可以称得上是风水宝地的墓地时,天已经黑沉了。   鹅毛大雪落满山头,他知道在这里待一夜会是什么后果,但他不能再将阿婆独自一人留下了,于是他趁着夜色开始挖坑。   挖到一半的时候,李重夔出现了。他与一支骑兵正在赶夜路,他不知道他们要往哪里去,他们也不知道这个突然出现在郊外的少年在做什么。   他们策马扬鞭走出了数十米,尔后又回到他身边。   李重夔身边的副将提着火把照亮山丘上那一口棺材的时候,有些嫌弃地皱了下眉头。李重夔给副将一个眼色,接过火把,下马走到他身边。   李重夔审视了他很久,紧接着挽起衣袖,跳到坑里。   “我来帮你。”李重夔说。   ------------   作者有话要说:  到这里为止古代的故事全貌已经展开了,剩下的是细节、伏笔的补充。北京这边的故事下一章应该就能结束了,接下来就是西江的故事。   记得一开始在二连浩特,舒意问过周奕这样的坚持是为什么,周奕说是为了正义永不散场,因为周奕的信仰的金原,金原是被害死的,他要真相,要的是正义。但对舒意而言,正义真的那么重要吗?她要的到底是什么?   我觉得大家可以想一想。   在人生的很多个阶段,当我们面临A、B的选项时,选了A不一定B是错的,选B也不一定A就是错的,选择没有对错,在某个时期看你要什么,也有可能还有C选项,没有出现在那一刻,但当他后来出现的时候,你已经无法后悔了,所以也无从选择什么。   七禅,嘉善,小意,姜利,或者这个故事里所有的人物他们都在面临选择,但很多时候其实他们都没得选择。   我高中的时候想选文科,但我很讨厌当时的语文老师,后来我选了理科,但我一看到化学就打瞌睡。我有时候也会想,如果给我一次重选的机会,我会不会选择文科,我想可能不会,因为我还是会很讨厌那个语文老师。   上大学我选了工科,但最终我变成了“码农”(哭笑不得),而我以前真的很讨厌语文老师。   做这样的选题是为什么,因为宿命感。   我们的选择很小,但放在生活中一个串联一个,可以引发蝴蝶效应。角色的宿命也是一样的,他们的人生,是他们自己在做选择,其实和我也没有多大关系。   他们的关系,很多时候从出场顺序就已经决定了。   所以,当你们面临人生的抉择时,也有一种无形的出场顺序,你所能做到的就是尽量让自己不后悔。 第55章   舒意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下午。   舒杨正坐在床边, 双手交叉抵着下巴,微微眯着眼睛,似乎在思考, 又似乎在放空, 直到床上的身影动了一下, 她的目光紧跟着落下去, 拂开她脸颊上汗湿的头发。   手从枕旁经过时,感受到一股潮湿气。这只枕头仿佛变成了一只海绵,挤一挤,里面的水分让人思量。   她声音温柔:“醒了?”   舒意张嘴, 嗓子没发出声来。   “你睡了很久, 先喝口水吧。”舒杨扶着她坐起, 递了水到她嘴边,她就着舒杨的手慢吞吞地喝了两口, 喉咙有点疼,可能扁桃体发炎了, 有点下咽困难。   她问舒杨:“几点了?”   “快五点了。”   她看向窗外, 窗帘遮去了大半的光, 隐约可以看到天边的云彩。身上全都湿透了, 黏黏的, 很不舒服,她想下床洗个澡,刚一动就对上舒杨的眼神,她僵硬了片刻, 重新躺好了。   舒杨问她:“小意,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   “和晚晚吵架了?”   “没有。”   “那是怎么了?你睡了两天,我真的很担心。”   而且她一直在做噩梦,梦里喊着奇奇怪怪的人名,时而哭喘,时而呜咽,更让她感到担心的是,嘉善和秋宴一直在客厅坐着,也不怎么交流,只是那样坐着,就让人感到心慌。   舒意说:“妈妈,我想回西江一趟。”   舒杨一震:“是、是找到什么线索了吗?”   “没有,只是想回去看看。”   她想把周叔送回去,在西江入土为安。她知道那一定是他的心愿,他曾经很爱那片天高地阔的原野,也向往大河的奔腾。   他给了她十五年,她想为他做点什么。   她起身坐了起来,看着舒杨说:“外公要回老家了吧?”   “是啊,他身体确实不大好,我还在犹豫要不要送他回去。只是他一直挂念着你和嘉善的婚事,欠梁清斋的恩情这么多年没能还掉,就跟心里生了刺一样,总是戳在那里,非要看你们有个结果才能放心。我也劝过他了,不过他不听我的。”   舒杨有些无奈。她和舒礼然有了隔阂,这些年本就不亲近,若不是助理一再地说老人家身体不好,让她顺从一点,她早该一口回绝了这种老土的“报恩”方式,不过小意一直没有明确表态,她也拿不准她的意思。   “你和嘉善,你们俩……”   “如果我和他在一起的话,爷爷是不是就能放心回老家养身体了?”   舒杨微微讶异。   “我可以和梁嘉善在一起。”   “小意,这种话不能随便说,嘉善是个很好的孩子,你得对他负责,也得对自己负责,你喜欢他吗?”可她瞧着,她好像喜欢秋宴更多一些。   舒意笑了一下:“妈妈,我有数的,你不是最近一直找不到灵感吗?不如趁着爷爷下乡的时候,同他一起出去走走吧,我也想离开北京一阵子。”   舒杨直觉不妙:“小意,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妈妈?”   “我哪敢呀,您不是自诩如来佛祖嘛,爸爸那只泼猴都逃不过您的五指山,更何况我?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但请您相信我,我只是最近有点累。”   舒杨会意:“因为感情的事?”   舒意没有否认,再次望向窗外。殷照年重金移植回来的那棵丹桂经过几次的摧残,终于恢复了往日的生机,嫩黄的花蕊坠在枝头,一簇簇沉甸甸的,好像要将整根枝干都压弯,才能显现出它的重量。   舒杨在夕阳的余晖中静静地审视着她。   孩子长大了,有些心思会藏在心里不再说出来,这是成长的必经之路,她不想刻意勉强什么,但或许因为小意不是一般的孩子,她一向藏得很深,像是在伪装一个角色,时间长了你会分不清她到底是谁,故而舒杨总是有一种飘零感,仿佛这个女孩从未真正在她的生命里停留过。   舒杨叹了声气,拥住舒意的肩头:“小意,如果觉得累了,可以停下来。人生不是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你觉得只有一条路,可能只是总朝着一个方向走,没能好好看看旁边其他的路。有些小路虽然窄,你未必喜欢,但这条路或许更适合你。”   舒意喉头滚动了下,忍住哽咽:“好,我知道了,谢谢妈妈。”   第二天梁嘉善陪她一起去送舒礼然回乡,舒礼然见他们站在一起宛若一对璧人,心中很是宽慰,拉着梁嘉善的手叮嘱了许多,末了朝舒意点点头。   她恍惚觉得,这可能是舒礼然作为名义上的亲人,迄今为止给到她的最大的善意。虽然微不足道,却让她切实地温暖了一下。   舒杨思来想去还是准备和舒礼然一起下乡,一来找找灵感,二来老人的日子可能不多了,她想陪他走完最后的日子。   殷照年当然一起。   他们走了之后,舒意松了口气,回到家阿姨也暂时离开了,偌大的宅子只剩下伶仃的人影。她的东西不多,简单收拾了下放在一边,准备先出门去找蒋晚。   临到门口,见祝秋宴换了鞋准备跟她一起出门,她脚步停了下来。   “我想一个人去。”   祝秋宴不放心,直觉想说什么,才刚开口就见她笑了一下。她忽而问:“你知道谢意为什么为你取名七禅吗?七是因为你在家里行七,那禅是什么意思?”   祝秋宴看着她,心底某种隐晦的直觉在这一刻变得强烈了。   这几天一直没有机会好好跟她说话,也许周奕的离开对她打击太大,她总是一副很疲惫的样子,让你不敢去打扰她,想着给她时间让她静一静,可又隐约觉得不是静一静这么简单。   很多个时刻他看向她,觉得她已经离他远去了,而她分明就在身旁。直到她说:“‘禅’是佛教’禅那’的简称,梵语的音译,也有译为——‘弃恶’。”   “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的忠诚,她从来没有得到过。”   她说完走了出去,祝秋宴立刻上前抓住她的手腕。他总算知道她的异样在哪里,一直以来让他感到恐惧的源头,好像在某一个不经意的时刻向她展示了全貌,他被这个变故打得措手不及,脑子乱哄哄的,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却还是有个直接的念头告诉他,不能就这么放她离开,不能这样。   他会疯的。   “小姐,你听我说,我可以解释。”   “你什么都不用说,我只想问你一句,晚晚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轻飘飘的,像秋天里枯黄的落叶。   打着旋儿落下来,轻得不值一提。祝秋宴颓然地低下头:“我没有想到她……她会那样。”   显然他的解释很苍白,舒意的声音有点冷,好像比节令还早一步就将秋天带了来,那是一幅浓墨重彩的深秋画卷,写满了萧索。   “你根本不了解她。”   她甩开他的手,“别跟着我。”   “不行,你……”   他说到一半又顿住了,先前一直没有告诉她,她的经期快到了,而这一次非常危险。舒杨离开前再三向他确认她的情况,他知道她不想让他们担心,也不想让他们遭到梁家的威胁,才希望他们能暂时离开北京,所以他不得不对舒杨撒谎,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她的情况到底有多糟糕。   而这样糟糕的情况,是因他而起。   一棵繁茂的树,曾经濒临枯死,再怎么竭力挽回,它的新生也必将充满嶙峋,你去摸它的枝干,可以感受到它体内的汁液正在稀薄。   或许是因为内心深处一直无法面对这个结果,私心想逃避,又不想她知道后担惊受怕,他才一直没有告诉她实情,可现在似乎到了一个关头,如果他再不说,那汁液就不再是稀薄,而是彻底干涸了。   但他该如何开口?才不会令她更加恨他?   舒意等了一会儿,见他几度挣扎,却久久没有下文,心猛的落下去,整个空了。   “你还有要对我说的吗?”她平静地发问。   祝秋宴眉头紧锁,好像有个深坑:“我、我很担心你,让我跟着你,我不上前,只要在你身后确认你的安全就可以,好不好?”   “不好。”她按着胸口某个隐隐抽搐的地方,积攒着一口气说,“祝秋宴,你知不知道,你的出现,对我而言才是我最大的灾难。”   祝秋宴僵住了。   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临了,不是吗?其实早该想到的,比起活着所带来的残酷,这些算的了什么?祝秋宴摇摇头,固执地拽住她的手,不肯松开。   舒意拼命地挣扎,她宁可让自己痛,让自己受伤,让自己彻底死亡,变成一根干涸的木头,也要向他证明自己的决心,祝秋宴忽而拿不准了,这样下去真的好吗?   他仅仅只是犹豫了一秒钟,就被她彻底地推了开来。   不远处招晴疾步走过来,一看情形,脚步顿了顿,可转瞬她还是上前来,附在祝秋宴耳边说道:“千秋园出事了,刘阳让你立刻回去。”   他的目光紧紧笼罩着舒意,抿着唇角一言不发。   招晴的视线在僵持的两人之前来回扫视了眼,道:“前天夜里千秋园突然蹿起异样的火苗,刘阳调查了一天,觉得不像是人为,我听他的描述,好像……好像和诅咒有关。”   祝秋宴身体微动了一下。   招晴说得含蓄:“或许和谢意有关。”   ——除非春色满园,花红百日,山河往复,故人依旧,否则我生生世世不再见你。   那句箴言关乎她的生与死,她的离开与归来,是祝秋宴的七寸,是坚硬躯壳下唯一的软肋,数百年间生长在他的心脉处,靠他的血供给着,是一种神经性的反射行为,让他立刻变得紧张起来。   可他看着面前的女孩,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舒意也看着他,隐隐约约好像听到了“千秋园”的名字,但她已经无力再追究什么了。她忽然揉了下手腕红肿的地方,嘴角翘起一丝弧度,转身飞快地跑开。   祝秋宴下意识要追,却才走了几步,就被招晴喊停了。“七禅,你想她死吗?”   他无力地垂下手臂。   在一种往复的底色里,他宁愿自己死去。   梁嘉善始终不远不近地站着,或许从她带他去见舒礼然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发现了某个“真相”。会利用他达到某个目的的女孩子,不会是舒意。   这样伤害过他的女子,只有她。   可他何曾没有伤害过她?当他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某种因果回到了起点,已经不再有追究的意义。祝秋宴忽然转过头来,梁嘉善对上他的视线。   两个男人相对而立,隔着一个错开的时空,好像回到了某一个遥远的、泛黄的夜晚。   “是在厂房的时候吗?”   梁嘉善猜到他想问什么,默认了。   “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巴雅尔的妻子,阿丽莎。”   “阿丽莎?”   “你没有印象吗?”梁嘉善提醒他,“菡萏阁。”   祝秋宴恍然间想起了什么,看向招晴,招晴也正看着他。阿丽莎是她曾经在菡萏阁时唯一的密友,她们曾一同登台表演,阿丽莎跳舞,她则弹琴,才艺双绝,一度被引为佳话。   阿丽莎是老鸨从波斯商人手中买回来的“奴隶”,常年在东部一带卖艺,会说中原话,性情豪放,也很细致。她看似很好相处,但不太信任菡萏阁里其他女子,约莫刚来时招晴曾帮过她,所以她待她格外亲近一些。   招晴知道后来有人花重金为她赎身,也知道那个人就是谢意。   但祝秋宴不知道。   招晴有一瞬的慌神,她不确定梁嘉善的回忆里有没有她的部分,在那个夜晚,发生在水台上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但当时在她身旁的少年睡了过去。她没有叫醒他,当他醒来的时候,那一场闹剧已然收场。   隔着湖心两岸的灯火,她看见谢意在菡萏阁外驻足,然后目光掠过树影,落在了他们身上。   于是,她轻轻地倚靠到少年肩上。   不是一路人,何必一路前行?她怕他失了分寸,忘了恨,想推他一把,但她没有想到,就在那一晚谢晚从雀楼跳了下来。   那个女子有天真的刚烈。   至今她仍不屑。   -   舒意和蒋晚约了一个商场见面,两人在2号地铁口碰头。彼此眼睛一对上,各自笑了出来。   “你几天没睡觉了?去做贼了吗?”   “你以为你好到哪里去?脸白得像个鬼。”   舒意笑了下,蒋晚戳戳她手臂上的肉:“去买杯饮料喝吧,我口渴了。”   “好。”   两人逛了一圈,各自买了一杯奶茶,等待的间隙里舒意问她:“你怎么回事?”   蒋晚对着小镜子里自己熊猫一样的黑眼圈,兀自叹了口气说:“还能因为什么,就是和冯今吵架来着,我跟他说出国的事,他倒是挺赞同,还说会等我,结果我一说不想出国,想跟你一起去西江采风,他就不乐意了,也不知道发什么疯,跟我吵得天崩地裂,就是说不出个强有力的理由来,你说他好不好笑?”   舒意看着她,一时沉默。   蒋晚小心地觑了眼她的脸色,赶忙道:“真跟你没有关系,我说了,我想去西江走走看看,找找音乐上的灵感,说不定能写出个《西江西江》来,等我再回北京大小也是个歌手了。但他有点保守,觉得我这个想法不切实际,现在去国外进修才是务实的,采风什么的,他觉得不务正业。”   “冯今也是为你考虑。”   “你觉得他说得对?”   舒意想了想,点点头:“晚晚,你出国吧。”   蒋晚不太高兴:“为什么?”   “我打算去西江了,就这几天。”   蒋晚拿出手机看了眼日期,再三确认:“这几天是具体几号?我马上回去收拾,你放心,我绝对不会给你添麻烦,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舒意下意识想摇头,转念一想,蒋晚不喜欢强硬的态度,如果她一口否决,她只会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   她微微地调整了下呼吸:“其实你为什么想要去西江?我想听真话。”   蒋晚拿着手机翻来覆去地倒腾,话说得也不走心:“我想跟你一起出去玩。”   “我们可以去其他城市,不一定要是西江。”   蒋晚说:“可那里不是你的故乡吗?你不是一直想回去吗?我也想去看看。”   舒意审视着她,不放过一点细微的东西。但不管她怎么追问,蒋晚嘴巴都闭得紧紧的,就是不说,这让舒意更加确定了心中的想法,蒋晚一定有什么瞒着她。   两人逛了会商场,女孩子买东西大多漫无目的,看到漂亮的衣服就去试一试,遇见心仪的饰品就戴一戴,不过出于某种不太直白的原因,她们最后都两手空空,一下子就到了中午。   蒋晚问她:“前几天的事解决了?”   舒意愣了一会儿:“差不多了。”   “那个人,就是……是你以前的叔叔吗?”   舒意不太想和她聊这个话题,随便应付了句:“一直都是。”刚说完小腹一阵热流滚动,隐约向下处泄,她有意识地拢紧双腿,捂着肚子寻找洗手间的方向。   蒋晚发觉:“怎么了?”见她脸色说白就白,“不会那个来了吧?你带药了吗?”   舒意说:“你别担心,应该没事,我这段时间都在针灸治疗。”   她们就近找了一个洗手间,蒋晚买了卫生棉送给她,舒意换上后舒服了一些,蒋晚还是不放心,到一家米线店坐下来,趁着午饭时间让她休息。她脸色差得吓人,蒋晚忍不住摸了摸她的手臂,触感也很凉。   “怎么回事?”   “哪一次不是这样?”   蒋晚有点疑惑,是这样吗?或许是吧,之前在火车上的那一次着实把她吓到了。她翻着菜单,迅速戳了几样,又点了杯热的红枣桂圆茶,特意让服务生多加一些红糖在里面。   她平时粗心惯了,难得细致地照顾一个人,舒意更觉得怪异了。好端端的情况怎么会有这种转变?最近唯一有转变的,大概也就是那唯一的情况了。   舒意问:“你是不是又想起了什么?”   蒋晚本就是憋不住话的人,被几次追问早就要兜不住底了,而且她和舒意太熟了,习惯,小动作,往往一看就知道哪里不对劲。   见瞒不住,她闷声道:“嗯,我看到你浑身是血地被人拖了出去,一对护膝落在院子里,上面全都是血,连里面的棉絮也被浸湿了。如果我没有给你做那对护膝的话,他们是不是就没有机会下手了?”   “什么时候想起的?”   “就前两天,我打电话联系不上你的时候。”   舒意仿佛明白了什么:“你怕我再出事,才非要跟我一起去西江?”   蒋晚没有说话,正好服务员送上了红枣桂圆茶,她捧着试了一下温度,有点讨好意味的送到舒意面前来。   大概是多加了红糖的缘故,浓郁的甜香扑面而来,隔着淡淡的水汽,舒意笔直地看向蒋晚。   蒋晚感受到肩头有一股力量沉下,是她靠了过来,随之而来一阵轻颤,她知道她哭了。她哭得很小声,但肩头的力量很沉重,蒋晚似乎察觉到事情没有她想得那么简单,那个叔叔也好,她的担心也好,好像都比不上她心里某处的缺漏来得震撼。   舒意只是觉得很累,当她做完一场又一场梦,挣扎着从一个混沌的地方醒来的时候,她觉得很累;当她透过狭窄的窗口看到梁嘉善在哀求那个被他称作“小叔”的男人时,她觉得很累;当她假装睡着骗过祝秋宴,却看见他数百年如一日的背影倒映在墙壁上时,她觉得很累;当她被一种“历史重演”的恐惧深深支配着,急于寻求出路,把他们都送走的时候,她觉得很累。   当晚晚梦见的不是自己死去而是她受伤,想要保护她的时候,她觉得更累了。   这些统称为因果的物事,将她的生命组织彻底打乱,最后只留下单一的结果——沉疴。   毒瘤长在身体里,你不拔除它,它就会一直存在。   舒意哭了一会儿,蒋晚拿纸巾给她擦眼泪,也没有追问她为什么哭。   两人沉默地吃着米线,舒意身体很不舒服,但不想让蒋晚担心,强忍了一阵,直到眼前出现模糊的晃影,她摇摇头,再对着米线有了生理上的不适。   她匆忙跑到卫生间,才刚吃下去的一些东西又都吐了,她扶着墙捧了水来漱口,忽然又是一阵剧痛,她几乎痛得站不住脚,整个人往下坠。   有好心人扶了她一把,问她要不要去医院,她摆摆手,想起蒋晚还在等她,咬着牙爬了起来。   镜子里的女孩确实白得像一个鬼。她拍了拍脸颊,挤出一丝血色,快走回米线店的时候,她看到蒋晚的包落在位置上,人却不在。   她正觉得奇怪,就在这时听见有人喊了声她的名字。她一看,蒋晚被两个男人拖进了楼梯间。   顾不上还在米线店的包,她立刻追上前去,一边跑一边调出手机打电话。   看到通话记录里熟悉的人名时,她停顿了一下,如果是梁家那个男人,之前在厂房时就该得手,既然梁嘉善把她放走,按理说他们不会再故技重施了,就算反悔,也不应该抓走晚晚。   就这停顿的片刻间,她撞开楼梯间的门,却不料对方正在等她,直接卡住她的后颈。对方明显是有备而来,楼梯间有他们的接应,一路畅通无阻到了地下停车场。   舒意被扔到车里的时候,隐约想起这栋商场,似乎是明氏集团的产业。   她脑子里嗡的一声,想起一个人来。   是徐穹?!   她怎么忘了,上一世的晋王死了,但这一世的他还活着,甚至在梁清斋八十岁寿宴的当天,还被祝秋宴弄了个半死不活。   他出院了吗?   舒意想起手机里还没来得及拨出去的电话,小心地觑了眼旁边男人的脸色。这是一辆商务车,空间很大,她和蒋晚肩膀靠在一起,左右各有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前面还有两个,加上司机一共五个男人。   他们都纹了花臂,上车后就垮了腰,神情有点轻松,前面两个几次回头看了她和蒋晚几眼后,甚至还说了几句荤话,有点像广东那边的方言。   舒意这时也不知道该不该庆幸,徐穹大概怕惹事,特地从老远的地方找了道上的人。   这些人看着凶狠,但比受过专业训练的保镖会好一点,至少可以试着跟他们说话。   “大哥,我肚子有点疼,你可不可以给我点水?”   旁边一字眉的男人虎着脸说:“别想玩花样。”   “我不是,你看我像玩花样吗”   她疼得快喘不上气,额头上汗珠跟下雨似的往下掉,蒋晚见状更是忧心,帮腔道:“你们没看到她脸色有多白吗?这能演得出来吗?”   一字眉狐疑地瞅了眼,有点犹豫。   蒋晚又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啊?为什么抓我们?这里是北京,天子脚下,你们也太大胆了吧?不怕整出人命吗?”   一字眉心里有点发虚,说实话他们收钱办事,也不想搞出别的事情来,要不是那栋商场就是雇主家的,提前得了令随便动手,他们还真不敢光天化日这么搞。   舒意见他松动,赶紧道:“你们不过是为了钱?钱我也有,对方给你们多少,我给两倍,可以吗?你们先让我喝口水好不好,我真的快、快无法呼吸了。”   前面两个穿着一黑一白虎豹短袖的两个男人一合计,给了眼色,很快一瓶拧开的矿泉水送到她嘴边。   她一边喝一边小心地戳手机。   停了一会,她又喝了几口水,疼痛似乎有所缓解。她朝对方点点头,黑虎豹来了兴趣,问她:“你知道对方出价多少吗?就能给我们两倍?”   舒意微笑:“如果我们不值那个价,好端端的,他怎么会让你们冒险来抓我们。”   “你知道是谁?”   “大概猜到了,明氏的少东家吧?”   黑白虎豹神色一顿,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到底按捺不住金钱的诱惑:“五百万,给吗?”   蒋晚才要开口,就被舒意打断:“你们五个人,每个人五百万,怎么样?”   “小妞,不要大言不惭。”白虎豹活动了下筋骨,整个人有了光彩。嘴上这么说着,心已经动了。   “我爸爸叫殷照年,你们搜一下,就知道这笔钱我拿不拿得出了。”   黑虎豹踟蹰了一下,掏出手机来:“哪个殷?”   “殷勤的殷。”   “殷勤怎么打来着?”   两个男人讨论了一阵,舒意听到“嚓”的一声,似乎屏锁解开了,旁边的一字眉没有参与其中,敏感地察觉到什么,眼睛冷冷地盯着她。   舒意故作镇定地开口:“搜到了吗?”   “啊,搜到了,你爸是搞收藏的?”   “嗯。”   “乖乖,这古董值不少钱吧?”   舒意说:“嗯,这几年古董市场复兴,价格水涨船高,十几年前收的一些名表名画,现在都翻十几番了。”   “十几番是多少?”   “你管多少!”白虎豹捶了黑虎豹一拳头,转而看向她,“两千五百万,能当场给吗?”   舒意顿了一下,说:“可以,你们先把我朋友放了,找个银行,我直接转账给你们。”   “这不行。”   一字眉显然精明很多,没有因为钱而乱了阵脚,他知道一旦出了这辆商务车,外面到处都是监控,他们逃不掉,而且他直觉这个小妞不简单。   太镇定了。   “你要放人也行,现在都手机转账,卡号我给你。”   舒意说:“不行,金额太大了,得去银行办理。”   “那没什么好说的了,对方直接给现金。”   黑白虎豹不甘心,还要再游说游说,被一字眉瞪了一眼,都有点认怂。也是,想得太多未必能得到,但只要把这两个妞送到约定的地点,他们就能直接摸到一笔钱。   想想还是这个来得比较爽快。   舒意嘴角一勾:“没胆。”   “你说什么?”黑虎豹掏掏耳朵,“你说谁没胆?你吓唬谁呢?就你们两个,我单手就能撂开,能怕你?”   舒意拿准了这是根一点就着的炮仗,持续激他,黑虎豹哪能被一个小姑娘这么轻视?撩了袖子就要来揍她,被白虎豹拦住。白虎豹让他不要冲动,他嫌白虎豹窝囊,一来二去自己倒先打了起来。   舒意趁机找到通话记录,在上面的那几个,是谁都不要紧了。   半分钟后,震动消失。   眼看他们自家起了内讧,越打越凶,舒意旁边的一字眉忽然大吼一声:“再吵都给我滚!”说完抡起她藏在后面的手,连扯带拉地一只手机飞了出来,刚好掉在黑虎豹怀里。   一看通话界面,黑虎豹当即火了:“你耍我呢啊!”   窗户摇下来,手机立刻被扔出去砸了个粉碎。   “刚才谁逮的她?怎么没有没收手机?是你吗?”   “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你他.妈是傻bi吗?”   “够了,别吵了。”   一字眉说:“全都给我闭嘴,马上快到了,拿了钱立刻走人,别给我惹事,谁惹事我弄死谁。”   他一开口,车内鸦雀无声,看出来他是这群人的头了。他看着舒意,眼神里一闪而过玩味的色彩,转瞬变得沉寂。   舒意还要再说什么,黑虎豹翻出胶带,立刻封住了她的嘴,好像很怕再受她蛊惑似的。蒋晚往后一缩,也没逃得过被贴嘴的命运。   折腾了一路,舒意已经精疲力尽。手机被丢掉的一瞬间,她很明显感觉到身体被抽干了,强撑的一口气泄了,身体的疼痛更加明显。   她渐渐感到眼前发白,耳朵轰鸣,周遭的一切都在离她远去。   失去意识前,她感到晚晚朝她靠了过来,旁边有人在喊:“血?哪来的血?怎么都是血?”   应该是她的吧?她想,不过已经没关系了,她好累。如果没有更强烈的痛感将她拉回现实,她可能就此沉睡过去了。   舒意不记得过了多久,可能有一个小时,可能只有几分钟,她再次被人一扔,重重砸在地板上,头撞到某个尖锐的物件。   因为一刹那的刺痛,她的意识回归了。   血顺着小腿往下,渐渐晕染成一朵花。   走廊上有声音响起,虽然不太熟悉,但她可以听出来是徐穹在说话。   “这边两个房间,你自己选。”   “漂亮吗?”   “你说呢?”   “从哪搞的?”   “这个你别管。”   “我是不管,反正搞出人命来有你老子擦屁股,快给我看看,我要挑个胸大的。”   “盲选,没窗。”   “卖的什么关子?你知道我的喜好,直接说吧,在哪一间?”   “你刚才吸了不少吧?”   “呵,你说呢?再来晚一点我人都要看不清了,脑袋快糊了,你别跟我绕弯子,快,这边一间行不行?我忍不住了。”   徐穹沉吟着,说:“行。”   门锁咔哒一声,舒意感觉有人走了进来,踢了她一下。她被翻过来,头顶灯光刺眼,她一时没看清,只觉来人很高。   等看清的时候,徐穹在她旁边蹲了下来。   舒意刚要开口,他手指压住唇:“嘘。”然后,他通过手中的遥控器,打开了墙上的挡帘。   挡帘后面是一面防偷窥的落地玻璃,可以清晰地看到隔壁的情形。舒意的视线飘了过去,瞳孔骤然缩紧。   “晚、晚晚。”她没有力气,声音微弱。   徐穹兴致勃勃地看着对面,一边说:“这家伙看到女人就挪不动腿,前一阵被查出来得了病,估计日子也不长了,你应该猜到是哪种病吧?他今天很嗨,我来看看,啊,下午两点,结束的话至少五点了。三个小时,这么个玩法,你说那个女孩会不会也染上病?”   “徐穹,放了她!”她几乎是咬碎牙齿挤出的几个字眼,整张脸都涨红了,眼睛里冒着火。   徐穹似笑非笑:“蒋晚,呵,长得挺不错的,身材……唔,也很火辣,胸比你大。你瞧瞧,这家伙兴奋地腿都发颤了。”   隔壁应该是没有关门,舒意可以清晰听到那个男人尖叫的声音,已经脱了裤子,只剩一条宽松的裤衩。蒋晚一直在哭,在求饶,在尖叫,爬出了视野,又再被拖回视野。她越是反抗,对方越是兴奋。   “可惜了,上辈子没玩到,这辈子还是便宜别人了。”   舒意的心猛的被揪住了:“你……”   “怎么?当我还跟上回一样毫不知情啊?得亏那家伙给我一通暴打,倒是把我打醒了。”   但也把他打坏了,男人没法再做那档子事,活着还有什么乐子?他龇了龇牙,冷冷道,“打我的是他吧?”   “我不知道。”   “别跟我装。”徐穹挑起她的下巴,见她奄奄一息的样子,有点咋舌,“只是没想到,两辈子都害得你这么惨,你还维护他。”   舒意震住。   徐穹夸张地笑道:“你该不会还不知道吧?你以为当初对你下药害你被赶走的是王歌吗?错!是祝秋宴,是他对你下了药,你才会血崩,不过呢,他到底于心不忍,药量下轻了,没能让你一下子死在外头。若那一回他听我的,恐怕就没后头什么事了。”恐怕一切就会如他所愿,他会九五登极,坐拥天下,不会死在那片箭羽之下,不会连个全尸都没有。   因此他一刚想起前世种种,就将仇恨都归结到她身上,都是因为她的存在,才让祝秋宴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他!   “这一世,难道还能让你们得逞吗?”徐穹疯了一般狂笑不止,扑到窗边喊道,“快,再快点!”   舒意整个人都在发抖,她拼尽全力从地上爬了起来,在徐穹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冲到隔壁房间。   “滚开,给我滚开!”   她像一头野兽扑了过来,带着一身的血。血落在地上,触目惊心的红,让她一下子失去了光明。她感觉自己被一股巨大了力道掀翻了,脸贴着地面,鼻尖蓄满浓烈的血腥气息。   她的手腕似乎被什么掉落的物件咯得生疼。   她摊开手掌,模糊的视线中,仿佛是一枚袖扣。   舒意的眼睛一下子又恢复了光明,她看到蒋晚正被人压在身下,不断地挣扎着,嘶吼着,破了音,嗓子已经哭得沙哑了。   她正看着她,好像在说:阿姐,我是不是要死了?   舒意反手抓住袖扣,低声说:“不怕,晚晚不怕,姐姐不会再让人伤害你了。”   她一步步爬了过去。   “晚晚。”   她站了起来。   “姐姐来救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居然没有结束,我又高估了我自己。   快了,快了。 第56章   荒诞、黑色、极尽的欢愉, 这些构成要素摆在一起,可以是盛宴,也可以是地狱。   徐穹笑着笑着, 嘴角向下, 抿成一道细微的线。他的眼睛在骤然紧缩之后, 炙烧的红淡去, 无波的眼眸里余韵冗长。   他看到那个剧烈抖动的男人倒了下去,像一只蚕蛹接连抽搐几下,彻底失去了动静。   血迹连接着两片世界。   舒意仰面躺在蒋晚的腿上,眼神空洞地看着正在俯视她的男人, 她的手腕上悬一柄细刃, 刃口沾着血珠, 没有再收回袖扣当中。那上面卧着一夺牡丹,鲜红地让人不敢直视。   徐穹收回视线。   “你杀人了。”   舒意嘴角微微一勾:“那又如何?”   “很好。”徐穹扯开了领口, 挑眉道,“很好, 这个游戏越来越有意思了, 希望你的血别流得太快, 能撑到下一位游戏者进入。”   说话间, 楼道里传来急促的呼叫声。徐穹不紧不慢地松开袖口, 呈现出一个十足放松的姿态,这才弯下腰,将舒意腕上的细刃扔到一旁。   姜利冲进屋的刹那间,险些被眼前的景象夺去呼吸。他错愕地盯着那个浑身是血的女孩, 从没有一刻比这一刻更让他清晰地意识到什么,他踉踉跄跄地跌坐在她面前。   “你……”   话没说完,一个黑黢黢的枪口抵住了他的脑门。姜利才要动,徐穹迅速地扣动扳机,“砰”的一声,枪子射穿他的小腿,才刚半起的身子又跪了下去。   徐穹笑着说:“这狼崽子看着倒挺带劲,眼神真凶。”他上前一步,手背拍了拍姜利的脸颊,“你凶什么?”   姜利下颚紧绷,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眼:“渣滓。”   徐穹笑得更夸张了。   “对付你这种人也很好办,你多骂一个字,我就多开一枪。打在她身上,怎么样?”他一边说着,冷冰冰的枪口沿着舒意的脚踝一路往上,挑开她的裙子。   满目的血,像破碎的山河。姜利猛一弹起,朝他扑了过去:“老子受人威胁的时候,你怕是还没出生。”   他知道她不对劲,从厂房出来的那一天起,某种隐约的感觉无形地改变了他的立场,好像从那一刻起能够确定她不再是她,或者说不再是单一的她。   四合院的主人回来了,招晴给钱压下风声,他没处可去,那几天一直在她家对面的树林里。看到她出了门,他本能地跟上。   这个动作的环节每一步都很自然,没有出错,甚至连停顿都没有出现过,让他不受控制地产生了联想。   也对,十五年都过来了,他跟着她的步伐,也许是一种习惯。   他这么自我安慰,并不想作出过多的设想。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除了梁家的鬼,居然还有人想要她的命!   他一路骑着摩托追那辆商务车,花了两千块买的老爷车到半道上居然坏了,他一刻也不敢停地跑过来,居然就给他看这场面?   一刹那冲上头顶的火燎去他所有的理智、克制与阴暗,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家伙一双毒蛇般阴鸷的眼睛,让他很不舒服!他要搞死他,一定要搞死他!   他们像原始的动物在厮杀,每一个都用尽全力,伴随着几声枪击落地,姜利捂着小腹躺倒在血泊里。   舒意零星的意识间见他爬了过来,他一直很尖锐,从未那般温柔过,至少在她看来,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是温柔的。   她很想问他,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待她?可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天旋地转的世界里,她被冰天雪地彻底包围。   她的手是僵住的,腿也是僵住的,只剩下一丁点耳朵的知觉。   有什么温热的气息吹了进来,在她耳畔喃喃问道:“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我为什么会后悔?”   他是不是曾经遗忘过什么?为什么那两个男人都用相同的目光告诉他,他一定会后悔。   为什么?   “难道是因为我曾经爱慕过你吗?”他笑了一声。   舒意的眼角有一滴眼泪正在悄然滑落。   她才想起来,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听到姜利的笑,有点野性,还有点狼狈,更多的像一个孩子,笑声很干净。   这是多好的人生啊。   他们本该如此笑着,度过这漫长一生。   姜利。   啊?   你不要睡着,好不好?   我有点累了。   你记起我是谁了吗?   小、小姐吗?   你不要睡着,我来跟你说会话吧。   说什么?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上香山吗?   香山?   你那个时候真的很笨,话也不会说,让你拜师磕头,你骨子就那么硬,说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上跪天,下跪地,跪父跪母,绝对不跪第三人。可你最后啊,却跪了太多人。   你哭了吗?   我没有。   你为什么哭?   我心疼你啊。   我没事,虽然很疼,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我觉得好幸福。如果我还记得你的话,可能这些话我一辈子也不敢说出口吧?但我隐约忘了很多很多,我才敢说,我很幸福。只有忘记你,我才敢说,我好幸福。   姜利。   嗯。   下辈子换我来守护你吧,好不好?   -   不好。   你已经守护我很久了,小姐,你忘了吗?如果没有你,我或许早就已经死了,如果没有你,我到哪里学这一身的本事?如果没有你,我一生至此,何其悲惨?   你忘了吗?你给我的已经足够我死去了。   无怨无悔。   来生结草衔环,还愿生死以报。   作者有话要说:  北京章到此结束,一切未完待续会在西江打开,西江的部分容我缓两三天再继续写,北京这里收尾不算急促,但是有太多余音,我自己心理冲击也蛮大的。   (不要把西江认定为西.藏,有借用一些元素,但主要的环境还是虚构比较多)   这章下面评论区发红包,告诉我你们还有没有在看。   写这么一个故事,真的很需要大家的支持,谢谢!   另外跟大家求个预收,点进作者专栏,《寻欢》预收,是一篇现言,真正意义上的天之骄子和灰姑娘,但不狗血。   温暖治愈系,我觉得很甜哈哈哈哈   相信我,是真的。 第57章   西江, 千秋园。   丽洋花卉市场是西江最大的花都王国,而西江则是丽洋的后花园,与丽洋隔江对立, 需要乘船到达, 从码头下来步行200米就是对外开放营业的花园, 采用的是欧洲古堡的建筑风格, 墙体上爬满紫藤绿萝,临江岸口布置了几座花船,上面全是当季的鲜花,不时有穿着洋裙的女孩子在船头叫卖鲜花, 拍摄视频, 远远看去就像一座爱丽丝仙境里的王国, 吸引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也是当地人非常喜欢去逛的花园。   千秋园与丽洋最大的区别在于丽洋是一个包罗万象的商品市场, 而千秋园满足了人们对于一座花园全部的想象,古堡里面还有一座19世纪中式风格的建筑, 其不对外开放的规定, 更是为千秋园罩上一层神秘的面纱。   祝秋宴照例在清晨天蒙蒙亮的时分, 独自一人去巡视花园。他手里提着一盏黑金边定制的苏.联时期煤油灯, 穿着蚕丝质地的顺滑睡衣, 脚上是一双牛皮软靴,将裤脚都收在里面,脸上是大写加粗的“起床气”,这一副不分古今的装扮常常让刘阳嗤之以鼻, 然而他本人似乎非常享受。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在丈量自己的王国,古堡的商业让他们拥有体面的生活,可以光明正大地活在阳光下,然而……   他停下脚步,回首看向远方。   在古堡的后面,还有一座古代的宅院,里面的一砖一瓦,亭台楼阁,九曲水榭,回廊洞门,包含那高高峭立的雀楼和一座春色满园的千秋园,那整个仿照谢府的存在才是他阴暗的全部,让他每每被烈阳炙烤的时候,灵魂仍旧穿行在阴冷当中。   已经一年了,千秋园里的异火仍旧没有熄灭,时而出现,时而消失,每每都会毁掉一片花卉。先是竹石梅,后是金鱼草,最近的一次连他费尽心思从K3列车上带回的缅栀子也被燎得不成原样。   他辗转反侧,夜不成寐,一想到缅栀子是吸取了那位小姐身上的精魂才能永葆鲜活,就不经害怕起来。   一年了,距离北京那场惊天动地的别墅悬案已经一年了。   至今回想当时的一幕,他仍不觉失控。满目的鲜红流淌在他的眼眸里,触目惊心的死亡气息让他的心突然剧烈地抽搐起来。   响彻的枪声已经让别墅附近的居民报了警,警察正在赶来的路上。徐穹是明氏集团的金孙,在皇城脚下的地位等同太子爷,于是他一把火直接烧了别墅,留给警方的废墟和焦尸斩断了线索,让他们无从查起。   但他知道徐家没有放弃,他们甚至通过当时落在别墅的袖扣,找到了全国仅有几家的定制机构。   后来梁嘉善带走了她和姜利,他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或许是出国治疗,或许还在北京。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很多媒体记者都在找他,他完全没有办法出入公共场合,加之千秋园事态紧急,只好暂回西江。   却没想到转瞬一年,联系中断后就彻底失去了他们的消息,到如今他甚至不清楚她是否还活在世上。   秋日的清晨凉风习习,他站了一会儿,肩头被露水打湿,回去的路上看到招晴。招晴送来他的睡袍,他摆摆手,说:“不用了,反正穿再多身体也热不起来。”   “总不能因为不饿就不吃饭,时间长了身体会养成习惯,你的体温比往年又低了。”招晴还是为他披上了衣服,与他并肩走在他们亲手打造的商业帝国。   这座古堡占地数千顷,囊括百个花卉园地,还有科研中心和度假酒店服务,可以类比一个大型的国家森林公园,一应设施俱全。园丁们每天早晨六点上班,下午四点下班,古堡内有专门的摆渡车接送,不过大部分人都要乘船过江。   大河的对面,才是西江的经济中心。   “还没有消息吗?”清冷的男声忽然道。   招晴转头看向他,祝秋宴换了只手来提灯,镜片后一双眼睛有点疲倦的样子。浓密的眉毛下被层层褶皱包裹的漆黑瞳孔,像一块生锈的丹书铁券,还散发着浓郁的墨香,但那层表面已经失色了。   离开了那位小姐,他骨子里的冷淡疏离重新回到表面,明明有人伴在身旁,但踽踽的孤独无处可藏。   她微微摇头,说:“他们应该不在北京了。”   “梁家什么情况?”   “还跟以前一样,梁清斋深居简出,前几天梁瑾旧病复发又进了一次医院,但梁嘉善没有出现。”   祝秋宴走下田径,步子顿住了,沉浸在花海里,周身都是芬芳,而他却感一阵阵晕眩。招晴及时拽住他摇晃的身体,顺势搭住他的手腕。   她的神色渐渐沉了下去,这一年来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老了下去,脉象缓沉,明显已经不是一个青年人的状态。   祝秋宴说:“盯紧了医院,梁嘉善有可能会出现。”   招晴有点着急:“你的身体是不是出状况了?最近还能入睡吗?”   “不太能。”   因为一场看到结局的故事,他已经不再被噩梦缠绕。没有噩梦就没有她,没有她如何才能闭上眼睛?祝秋宴疯了一般想回到噩梦中,哪怕是地狱般寒冷的噩梦,至少可以让他再看到她,但她当真……当真不再来了。   祝秋宴已经记不清有几个月没有睡觉了,上一次好像还是喝光了半坛青稞酒才勉强睡着的。   “你的身体……”   招晴沉吟着,想起千秋园里频频窜起的异火,忽然头皮一麻,那些被烧毁的花皮不会是他的生命吧?她转而想起刘阳的话,在K3之戛然而止的那一天,在注视着他头也不回奔向北京的那一天,刘阳说过,他会死的。   招晴心里突突的,忙要去拽起还在蒙头大睡的刘阳,思绪一乱,倏忽间又想起什么,对他道:“你在北京是不是还有没收拾完的尾巴?”   祝秋宴拧眉。   “那时一直在找你的记者,还有徐家抓住的线索,应该没那么简单吧?我自认做得很干净了,应该不会留下什么。”   祝秋宴思索着,电光火石间想起一个人来。   秦歌?!   他怎么忘了,上一世的王歌是被谢意用白绫活生生绞死的,如果说徐穹之外,还有谁恨她入骨,那么一定是王歌无疑。梁清斋八十大寿当天,她和徐穹在花园里闹的一出,当时徐穹的几个狐朋狗友都在场,也都看到了他们。   如果他们能找到秦歌的话,秦歌知道全部真相,难保不会出卖他们。   祝秋宴追上招晴:“让北京的人去找找她的下落。”顿了顿又说,“再让他们去找殷照年和舒杨,如果还在南边的话,拖住他们,别让他们回北京。”   招晴满口答应,要抓他去给刘阳看看面相。   祝秋宴觉得她异想天开:“刘阳已经多少年没开张了?再说他一个茅山道士,看人都半吊子的水平,能看出鬼的什么名堂?如果我的身体、我的生命可以用科学哪怕命数来解释,我也不至于活到今天这个狼狈的地步了。”   招晴正色道:“七禅,你不要这么说自己。”   祝秋宴心下叹息,揽着她的肩头,手轻柔地搭在她的臂膀上:“你也不要太担心,我觉得一切尚可。”   此刻的天色好像暴雨前夕的大海,一种沉寂而汹涌的蓝在他背后拉起了幕布,他像一件珍贵易碎的藏品陈列其中,只需要流露一丁点的光华,就是超出生命、时长,人类极限的流光溢彩。   招晴常常无法理解他的选择,但她能够明白上苍的选择。这样一个人,如果他只活到二三十岁就死去,那是一种残缺。   他活得越久,可以珍藏的价值就越高,而她感到庆幸的是,在这过程中一直是她陪伴在他身旁。   她被他的这种美丽迷惑了,忘记他身体的真实,借势倚进他冰凉的胸膛。祝秋宴手微顿了一下,继而揽住她。   “太早了吗?要不要再去睡一会?”   “不用了,就是应酬喝得多,有点晕。”   祝秋宴送她进屋。   “你昨天见过泰方植物园的人了吧?韩良什么时候过来?”   “就这一两天。”   招晴看他把煤油灯放在窗台,点燃了蜡烛。这个屋子的一切,一切都像是一场久远的梦。   他的影子在窗上晃动。   “你想好应对之策了吗?”   祝秋宴有点迟钝:“你是指韩良?”   “没错。”她觉得好笑,“还能有其他什么对策?”除非他的心思还停留在北京的物事上。   祝秋宴有点累,支开了窗棂看向外面,雕梁画栋古色古香,一样的清晨一样的安静,就连窗外的桃枝都像是完美的复刻品。   他的声音沾了露水的湿气:“韩良是中国人。”   “但他在泰国长大。”招晴说,“不要把他看成友人,你总是太理想。”   祝秋宴不置可否,关于这个问题他不想讨论太多,韩良虽然长期为泰方服务,但他喜好中国文化,也爱田园诗歌,心里有远方的人不会坏到哪里去。   两人说了会话,祝秋宴回房补觉去了。   他的别苑在千秋园以东,穿过一个角门就到。   说是补觉,其实就是枯坐在书房等天亮。   除了那些古老遗落的古籍没有办法完全复刻,这间书房也和当初谢意为他布置的书房别无二样,相似的玉器摆件,相同的黄梨木成套桌椅,就连边角打磨的纹路都像得惊人,窗边悬着的空鸟笼,不慎飞走的黄莺……他无法安睡的时候就一夜一夜坐在这里,怀想当初的点点滴滴。   他闭上眼睛,试图通过催眠让自己再度回到往日,忽然一阵嗡嗡的震动声传来。   一年以前他刚刚有了人生第一部 智能手机,还学会了网络冲浪,但自那以后,那只手机就再也没有响过   ——直到此刻。   祝秋宴猛的一个打挺站起,疾步走到书架旁,从一摞摞书中抽出一只雕花木盒,伴随着他的动作,晒干的桂花簌簌掉落,他径自探到最底层,隐约有闪烁的电铃浮现眼前。   祝秋宴拿出来一看。   是梁嘉善。 第58章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小意归来!!!   不要害怕,我只能保证后面会很好,很甜,很治愈,但是需要一个过程。   嗯,我的剧透只能到这里。   电话接通后很久, 彼此只有厚重的呼吸声。   祝秋宴的心情无法用简单的词语来描绘,期待、恐惧,像打翻的调色盘, 在他心里肆意地涂改着什么。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尝试让自己带一点笑意开口:“我联系了你很久, 一直打不通, 以为你换号码了。”   梁嘉善依稀也是笑:“你不知道手机有拉黑功能吗?”   “啊?”   “不想接到你的电话,可以把你关起来。想和你联系的时候,再把你放出来。”   秋宴觉得自己像个傻子:“是、是这样的吗?看来我还不是很熟练。”   “不熟练就要多练习,你这样怎么追女孩子?会发红包吗?网购的水平怎么样?有很多假货, 你要学会辨别。”   “红包会发, 但是520是什么意思?还有那些奇奇怪怪的数字和字母缩写, 我总是看不懂。”   “你一定要看懂。”   “为什么?”他的心静了下去。   祝秋宴感觉这通无厘头的谈话开始要进入正题了,他期待着梁嘉善的下文, 同时又恐惧里面的结果。   他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期,他会突然给自己打来电话。   “我爸爸身体不太好, 可能没多久了, 我刚到北京, 现在在车上。”   “需要我帮忙吗?”   梁嘉善停顿了一下, 说:“如果方便的话, 我知道你身边那个中医很厉害,可以请她来看看我爸吗?”   祝秋宴没有犹豫:“好,我让她立刻过去。”   “谢谢。”梁嘉善的声音也静了下去,一种相似的疲惫透过来。在静默了长达两分钟后, 他终于开口,“小意还活着。”   祝秋宴及时捂住嘴,掩住了里面所有的声音。   洪流,溺水,希望,巨喘,一切一切都在呜咽里远去。祝秋宴蹲下身子,抱住颤抖的双腿,他让自己竭尽全力去维持一种平和,但他发现他做不到。他像一个随时会倒下的巨人,在这个无人的、寂静的清晨,在这个唯一可以怀想她的地方,深深地把自己摔进了大地。   “在我离开之前,她已经离开了,我不知道她会去哪里,但我想西江这个地方,总有一天她会来的。”   祝秋宴的脸隐没在晨光和阴影中,半是明媚,半是晦暗。他的心正在剧烈地震颤着,连声带也受到了波动。   他艰难地问道:“她还好吗?”   “身体恢复地还不错,及时低温输血救回了一命。”   当时的情况,现在用再丰富的言语形容也是过犹不及,他只记得那殷红的血把手术室都染红了,动用所有的人脉换来的最顶尖的医生团队,在私人医院,实行了消息的全封闭。   他知道徐家一直在找她。   梁嘉善顿了顿,满目的忧愁挥之不去,“但是她其他方面恢复地都很差,非常差。”   祝秋宴还想说什么,电话那头忽然出现杂音,梁嘉善好像正和别人在交谈着什么,语速很快。过了好一会儿,他只是叹息:“你见到她就会知道了。”   电话中断。   祝秋宴的心情再次陷入了一个微妙的两难之地。想见她,又怕她不好,怕她不愿意看到他,害怕因为他再次掉进深渊里,可他是那么地爱她,这些年这些天,用着所有的生命在爱她。   他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   下午刘阳来找他,他还是那个姿势蜷缩在半明半暗的地砖上。刘阳以为他又喝醉了,抬起脚随便一踹,跟踢皮球似的把他踢到墙根去,这下彻底被阴影罩住了。   刘阳还浑然不觉,在书房逛了一圈,见手机安静地躺在地上,想是猜到什么,见怪不怪,把手机捡起来,打算放回锦盒中。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黑影扑了过来,好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垂死挣扎般夺过了手机,然后坠落在地上。   巨大的声响吓得刘阳跳起脚来:“你没睡啊?那你怎么一点声响都没有?”   祝秋宴抱着手机喃喃道:“让招晴去北京。”   “去北京做什么?”   “救梁瑾。”   “你疯了?那一家子是什么好东西吗?你忘了他们一直追杀谢意,从蒙古到北京,还把你们都害得不人不鬼的?”   没错,一年前当刘阳听完招晴带回来的故事,再看到招晴带回来的人时,说实话他没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甚至没敢仔细去看他的脸,生怕一个不小心流露出什么,糟蹋了男人的颜面。   可他现在不得不正视他了,然后他发现祝秋宴像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终于停了下来。他的疲惫从里到外,从头到脚,透着无尽的萧索。   “七、七禅,你究竟怎么了?”刘阳跪在他身旁,“我印堂黑成这样,还没有上路,你该不会比我早走吧?”   原本倒是可以伤春悲秋的气氛,被他一搅合顿时不一样了。祝秋宴嘴角挂着笑:“我让你去你就去吧。”   刘阳说:“看在你阳寿将尽的份上,我答应你好了,还有其他要嘱咐的吗?”   祝秋宴摇摇头,剩下的招晴会看着办的。   他竭力地仰起头,想要看看窗外的秋光,目中掠过一只扑棱的黑鸟,他的眼睫颤抖了下,忽而垂落下去。   “我的小姐还活着。”   他告诉刘阳,像是分享秘密、喜悦,惊颤,又像是在完成什么隆重的交接。   “她要来了。”   ……   这一年的秋天注定不一样,漫长,琐碎,充满复杂的色彩,还别具讽刺意味。舒意濒死之际做过一个梦,梦到了自己的死,或者说是谢意的死。   前有圣人,后有李重夔,一个昏庸,一个重权,一个让她无路可走,一个让她束手就擒,一个用皇权纵容了杀戮,一个为了得到皇权迫害了她的家人,他们要逼得她无从下手,必须向某一方忠心投诚,带着她的万顷家财,将头颅和尊严都碾碎。   后来她死了,在谢府的千秋园,用一场大火烧光了所有,包括她自己。   其实舒意尚且不能理解,她为什么没有选择忍辱负重?至少可以先向李重夔服软,待到时机再为家人报仇。   她为什么那么仓促地死去?像她仓促地坠落一样,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这场灾难,会从上一世延续到这一世,而且看样子还没有结束。   她真的很痛,痛到不想再活着,但是医生救回了她。当她再次清醒,天花板上的白炽灯浮现在眼前时,她以为那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她急促地摸索着身边的一切,手上在吊水,身体是热的,走廊外有人在说话,床头还伏着一个人影。   她仔细辨别出来,是梁嘉善,她还没有死,一瞬的狂喜让她意识到,其实她还不想死。   有太多悬而未决的过去与将来,让她不舍得死去。   她推了推梁嘉善,梁嘉善从睡梦中抬起惺忪的睡眼,僵住了两秒,忽然抱住她。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喜极而泣,但她第一回 看到他哭。   她从没有看到他们哭过。   他像是一个孩子,原始的,本能的,为情感驱使而发泄着自己的情绪,将之前的一切悲痛全都摒弃掉了。好像在她活着这件事面前,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她看懂了他的选择。   梁嘉善同她讲了那之后的事,她才知道自己已经不在北京了,在一个遥远而温暖的国度。她刚刚从鬼门关出来,身体还很虚弱,梁嘉善不敢同她说太多,小心翼翼地陪伴在她身旁,每天跟着医生护士进进出出,偶尔给她读一本书,或者给她看古今多元风格的画册,亦或一整天就是看电影,一场又一场,哪怕彼此不说话,那段时间的平静祥和也够他们回忆终生了。   但她知道那样的日子不可能永远存在,逃避和躲藏往往有时限。她康复之后,他们去周边的城市旅行,最后在一个靠海的小镇住了下来。   她每天就是画画,偶尔会去集市买花,他常常在海边徘徊,很多次她看到他脱了鞋子走到海里,在一个巨浪打过来的时候被推到岸边,就这样往复,往复,然后浑身湿透地躺在沙滩上。   月光罩在他身上,像是将一层糖浆撒在山丘,他起伏的身躯昂藏有力,但他总是一个人抽烟到天明。   梁瑾其实已经抢救过好几次了,那一阵他的电话一直在响,就没有停过,每天每时每刻都有人在跟他吵架一般,他按捺着烦躁的心,歇斯底里地叫嚣,揉着蓬松的头发,眼睛越来越红,身体也越来越沉。   他极力隐瞒她,但是同在一个屋檐下她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哪怕她排斥所有来自北京的消息。   在他又一次要开车去集市上买酒的时候,她拦住了他。   “你回去吧。”   他怔住,随即从车上跳下来,慌里慌张地解释道:“是我吵到你画画了吗?对不起,我、我以后去海边打电话,你想吃什么吗?我给你买来好不好?”   “披萨可以吗?你喜欢的那家,最近好像推出了新的口味。”   “不喜欢吗?那……起司面包?”   “或者海螺?有一家餐厅的味道不错。”   他像一个酒鬼,也像一个赌徒,更像一个流浪的孤儿。他再也不是那个跋涉千里去俄蒙边境接她回家却照旧风度翩翩的男人了。   他怎么变成这样?是她把他变成这样的吗?   她长久地凝视着他,梁嘉善觉得她憔悴地像一幕哑剧,害怕她每一次开口后的终结,就在她要说什么的时候,他狼狈地逃跑了。   他喝醉了,酒保打电话让她去接他,她费力地把他拖了出来,和他一起倒在小镇的路口。昏黄的灯照在石板路上,亮堂堂的,还有夜晚刚下过的雨。   他在昏睡中感觉到有人在摸他的脸,动作温柔。他说不清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既惊心动魄,又情意绵绵。   她一直注视着他。   大概那时就猜到了吧?当他宿醉醒来的时候,屋子里已经没了她的踪影。短短的一年像一场梦,她走了,走得悄无声息,干干净净。   厨房的桌上有她煮的汤,还有她留下的便条:   梁嘉善,我原谅你了。   她对他这么说。   梁嘉善骤然惊醒,定睛看向面前的老人。一杯冷水从他脸颊上滑落,他缓慢地捋去水珠,用纸巾擦拭手指。   梁清斋说:“嘉善,我活到这把岁数,如果可以拥有更多的财富,看到梁家的版图一再扩张,我一定会感到非常欣慰,但这不是最重要的,让梁家按部就班地走下去才是我最大的心愿。你爸爸已经不行了,你还记得当初的诺言吗?”   梁嘉善沉默不语。   梁清斋的拐杖重重撞击在地板上:“你说,你会继承梁家的家业,替代你爸成为下一个主权人。当时你是怎么求我的,难道你都忘了吗?”   梁嘉善猛的抬眼,梁清斋说,“如果没有我的默许,你哪来的人脉关系?如果没有我在后面帮了一把,她早就死在手术台上了,徐家的人也早就找到她了!梁嘉善,你以为就凭你,你凭什么?你拥有的一切都是梁家给你的,你优渥的生活,可以选择的理想,包括现在的一切一切,这些看似坚固其实不堪一击的东西,都是梁家给你的。你不要太天真了,好不好?”   梁嘉善闭上眼睛,紧绷的下颚,青色血管微微抽动。   “您救她,难道不是为了秘密名单,不是为了那笔钱吗?”   “是!”梁清斋毫不犹豫地承认了,“我是想要那笔钱,可你陪在她身边一年,整整一年,你找到答案了吗?嘉善,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么大的一个家族,这么多年的悉心教养,居然培养出你这么一个窝囊废,我对你真是失望透顶!”   梁清斋每每想到他跪在自己面前,哭着哀求他施以援手去救那个女孩的时候,他就感到痛心!一个那么优秀的孩子,从来不舍得打骂,更不用说下跪哀求,可就为了一个女孩,为了一个处处都充满威胁的女孩,一个试图弄垮梁家百年基业的女孩,居然跪下来哀求他。   梁家的男人,温顺的膝盖和低头的尊严,只能给溶于骨血的家人,不能给外人。然而他的狼狈、他的柔弱,他的委曲求全,他美好以外的全部都给了那个女孩,可以想见他有多么痛心了。   梁清斋重复:“嘉善,你太让我失望了。”   梁嘉善嘴角一抿,“我也没有想到会成为您的家人。”   “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靠杀人越货的勾当赢回的身家,您受用地不心虚吗?”   “你糊涂!这个世上有完全干净的人吗?要成大事,怎能不用些手段?商业上为了一个项目,为了一份合同,为了跻身某个名利场,那些无形被踩死的蚂蚁还少吗?他金原算的了什么?”   梁嘉善脸上的水早就干了,而他还在不停地擦拭着,像是在擦拭某种肮脏的关系。梁清斋被他的动作激起满身的火气,拿起拐杖就往他后背砸去。   他那根高级定制的金丝楠木拐杖,发出血统里纯正的吼叫,打得梁嘉善趴在地上,但他仍一声不吭。   一直到见了血,透过衣衫让梁清斋看到,他才恍然察觉自己失控的行为,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跌坐在椅子上。   “你爸爸从小就说,他那个时候没有选择,上学也好,工作也好,得跟着时代走,人要赚钱要吃饭要活命呐,哪有时间顾及其他人的死活,尽管往前走,往上爬,就那一个奔头。你不要觉得我冷漠,无情,商人都这样,我不唯利是图,梁家的企业会做大到今天这个地步?结果越是做大,越是有资本,你爸就越舍不得你受苦,所以从来不逼你,给你选择的机会,让你出去闯荡,结果得来的是什么?他现在半死不活躺在床上,人就只剩一口气,你却跟我说这里的一切一切你都嫌脏?”   梁清斋怒极反笑,这是多么讽刺的人生啊!   “梁嘉善,我告诉你,再怎么脏也是把你养这么大的家人,你嫌弃也好,唾弃也罢,都必须给我受着!董事会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了,这几天你就准备一下吧。”   梁嘉善的身体紧贴着冰凉的地砖,手还是无意识地擦拭着什么。他忽而想起在北欧那一年,原来不喜欢海的人,突然爱上了大海。   一个海浪打过来,水是热的,包裹着他的全身,他被冲到沙滩上,那些土壤也是软的,他深陷在里面,像一块海眠,全身涨满了水,身上到处脏兮兮,但他不用去擦拭什么。   豆大的水珠往下滚,他甩甩头发,那些自由、干净,和明亮的东西,都回到他的灵魂里。   然而一回到北京,那些都消失了。   梁嘉善知道,这是他怎么抗争也无权拿回的东西。他忍痛翻了个身,从地上爬起来,隔壁一直盯着动静的小护士敲敲门,打开一条缝隙来。   “梁、梁先生你好,我、我是你爸爸的特护,刚、刚才听到你们好像在吵架,但、但但我不是故意的,那个你,你是受伤了吗?需要我帮你处理下伤口吗?”   她挤在非常小的门缝间,手里拿着医药盘,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忽然一个闪烁,又不敢和他对视。   梁嘉善咬住牙关,吃力地抬起手臂。   “你……”   他还没有说完,她已经灵活地溜了进来。他看到她胸前的铭牌,上面写着三个字——程梅子。   “你……是日本人吗?”   她眉眼一弯:“很、很多人都问过我,但我、我是中国人,很地道的中国人哦,我、我从苏州来的。”   “苏州?是个好地方。”   她笑了笑,嘴角出现一个梨涡。他有点不受控制地想要冒犯问一句:“你是天生的吗?”   “啊?”   他指了指嘴巴,她的脸刷一下红了,挺了挺胸说:“我不是,我不是结巴。”她只是看到他有点紧张才会那样。   梁嘉善好像也明白了什么,没再说话。程梅子拿着棉球给他手臂上的伤痕消毒,好在手臂只是池鱼,伤口都在后背。   她有点为难地看了他一眼:“可能要把衬衫脱掉。”   梁嘉善顿了下,解开纽扣,直接脱下衬衫。小姑娘的手冰冰凉凉,若有似无地擦过他的后背,棉球点在他背上。   他紧咬牙关,但还是没忍住痛低呼了一声。   她噗嗤一笑:“刚才被打的时候,都、都没有叫,还以为你不怕疼。”   梁嘉善没说什么。   “你忍一忍。”   “嗯。”   梁嘉善注视着窗外,算了算日子,已经两天了,如果她直接离开的话,飞机应该落地了。她会选择那里吗?其实他也拿不准。   这一年他们虽然住在一起,但大多时候就像早期的无声电视。她说的话很少,表露的情绪就更可怜地不值一提。   他常常看着她,好像在看一张灰色的纸,不那么白,也不都是黑。   他的思绪渐渐走远了,感觉到有一阵丝丝凉凉的气息吹拂在伤口上时,他的神经几乎就要松懈麻木,却转瞬警醒过来,整个人猛的一僵。   程梅子被他的反应吓到了,忙按住他的肩膀:“你别动,我给你吹吹,疼痛的感觉会好一点。”   梁嘉善一动也不敢动,耳根慢慢热了。他想说其实没有必要,但一转头看见她乌黑浓密的发顶,不知想到什么。   就在这时,走廊里有人喊道:“梅子,梅子换药水啦!”   声音不大,就冲着这个方向,好像知道她在房间里。这是女孩子间促狭的捉弄,程梅子脸又红了,忙收拾一通往外走,又利索地吩咐道:“先不要穿上衣服,我去拿药。”   他动作迟疑,她立刻表现地像一个专业的医生,用对待病人一丝不苟的态度道:“坐着,等我,两分钟就好。”   说完冲了出去,小护士们一阵疾呼被抛到耳后,就看她一阵风似的,消失在楼梯口。   梁嘉善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   不过没等到程梅子回来,他已经离开了,招晴到北京,他去机场接她。她还是初见时风姿绰约的模样,哪怕再大的风,再大的雨,也不能让她失去仪范。   她踩着细长的高跟鞋,穿着紧身的碎花旗袍,额边是顺滑的卷发,染着正红色的唇,随时随地可以让自己成为上一个世纪画报里的美艳女郎。   梁嘉善总是很难将她和医者仁心的大夫联系到一起。   招晴好像看破了他的疑惑,径自说道:“我的医术是后来学的,为了让祝秋宴活下去。”   梁嘉善一顿,她又笑了:“你应该不知道,在那之前我在菡萏阁卖艺,我是一名伎女。”   “菡萏阁?”   “你想起来了?”招晴微微一笑。   梁嘉善知道,她指的并不是袁今在塞外战死之后,谢晚受人胁迫去菡萏阁的水台跳舞那件事,也不仅仅只是提起爱丽莎。当然,这些也可能包含在她的话音里。   招晴说:“爱丽莎是我很好的朋友,阁里有很多姑娘,但只有她能跟我说到一处,你知道为什么吗?”   梁嘉善停下脚步,对上她的眼睛。   “因为我们只卖艺不卖身,不管有多难,我们都坚持着自己的底线,但是那些达官显贵啊,他们才不管什么是底线,什么是尊严,觉得出来卖的姑娘,哪里还分什么才艺和身体?不过都是卖而已,给多一些银子,就可以让他们舍弃尊严,再说些甜言蜜语哄着骗着,说不定还有姑娘专为他一人守身如玉,要为他生为他死呢。”   招晴说,“不过太识趣的姑娘玩久了也没意思,像我们这样的贞洁烈女才有征服欲,越是不听话,就越要让我们听话,要看我们哭,看我们苟延残喘地求生,心里才会得意才会痛快,对吗?”   她这一行来得匆忙,只收拾了一只随身的药箱,不算大,提在手里勉强也就是个装饰的作用。   “你想说什么?”梁嘉善问。   “也没什么,只是想告诉你,当初第一个这么侮辱我的人,就是你梁嘉善的家人。呵,百年世家,真是够龌龊的。”   招晴从旁走了过去,状似拂尘般轻拍了下他的肩头,“跟你说这些只是想让你明白,我来救梁瑾是你们梁家,或是你梁嘉善,再怎么感恩戴德也换不来的机会。”   梁嘉善眉头轻蹙:“既然觉得屈辱,为什么还要来?”   招晴继续往前走。   “是因为祝秋宴?”   “你爱他?”   招晴顿足。   良久,她回眸一笑:“是,我很爱很爱他。” 第59章   在祝秋宴面前, 招晴是一个永恒的听众,她的心声和故事在那样强烈的爱面前,没有合适的位置, 她不想走也走不出来, 所以这么多年她从没有吐露过自己的心声。   张靖雪负伤潜逃至红子坊当夜, 她正在给几位达官贵人弹琵琶, 一首《阳春白雪》的古曲在她指尖熟练地流泻而出,冬去春来,万物复苏,曲调明快轻松。   本是松缓心情的绝佳曲调, 却被几个糟心的野男人破坏了。   在红子坊寻欢作乐, 喝的不只是酒, 要姑娘作陪也不是纯粹的作陪,但都要关上门来才有春花秋月, 那情形怎么孟浪又是怎么放纵,就都是两耳外的事了。   偏偏今日的贵客是个猴急的, 两杯酒水下肚眼睛就红了, 当场剥了姑娘的衣服动起来。   活色生香的场面就在眼前铺开, 姑娘娇喘的声音不断传来, 旁边本兴致缺缺的男子也被勾起了兴趣, 几个人摞到一起颠鸾倒凤,就在这琵琶声中。   偏偏客人不喊停,她也不敢停,就这么三心二意地抚弄着, 忽而视线一定,看到一个男人捂着小腹莽莽撞撞地闪进了姑娘们的后厢房。   菡萏阁临湖,赏景听曲都在湖边,没人往后看,也就她挨着角落的位置,窗户又是西北朝向,刚好被她撞个正着。   那男人一双阴狠的黑眸,像草原上夜行的鹰凶恶地瞪着她,她也不知道哪来的玩心,兴许是被这燥热的夜给弄烦了,顺手摘了颗葡萄丢下去。   咕咚,刚好砸在他脑门上。   他好像被砸傻了一般,钉在原地一动不动。   不远处有异样的脚步声响起,窸窸窣窣,又整齐划一,她忽然意识到这个男人身份不简单,手下动作不停,曲调却是变了。   婉转悠扬开始变得激进澎湃。   然而那个男人还是傻乎乎的没有动,她不知是出于什么缘故,或许是恻隐之心吧?烦透了那些虚伪做作的男子,倒欣赏这种赤忱坦荡的做派,是好是坏一目了然。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又一颗葡萄丢过去,给他指了条明路。   他终于反应过来,闪进一旁的矮墙,翻过去就是菡萏阁的茅房。果然一行黑衣人追至矮墙旁纷纷停住了脚步,转而去别的方向寻找,但他们没有离开红子坊的地界。   一首好端端的《阳春白雪》硬是被她弹成了《十面埋伏》,眼前的霍乱也终于在曲调激昂处戛然而止。   平日里上了朝堂衣冠楚楚,间或谈笑风生,那都是西江王朝的贵卿呐,然一到烟花之地,表面那层皮用不着人来扒自动就脱落了,纵情起来连个人样都没有,气喘吁吁地伏在姑娘雪白的胸脯上,眼睛里还发散着绿光。   她陡然起身,对方也没了听曲的兴致,摆摆手让她下去。她抱着琵琶穿过水台,回到后院,才刚转进一处角门就被捂住了嘴。   对方黑黢黢的眼眸让她想起小时候养过的狗,那是一头非常温顺忠诚的黄毛狗。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救我?”他喘着气问。   “我不救你,你现在还有机会跟我说话吗?”   一墙之隔的外面环佩叮当,刀剑光影正在湖上闪动。她看他喘个不停,脸色白得吓人,心下微顿:“你随我来吧。”   他将信将疑地瞅了她一眼,却松开了对她的掣肘。她调个头往厢房走去,一边走一边留意身后的动静。   过了好一会儿,略显沉重的脚步声才跟上来。   她嘴角一勾,推开一扇门,闪身让到一旁:“进来吧。”   “这是什么地方?”   “我的房间,平时没有我的允许一般人不能进来,你先在这里躲一躲吧。”   见他提防,招晴莞尔一笑,“你确定要这样僵持在外面?别到时候追你的人没来,倒被我们阁里的姑娘当采花大盗逮了。”   说完上下打量他,“你现在的情况,应该不是我们护院的对手吧?”   张靖雪确实已经力逮,犹豫片刻,在走廊尽头传来响动后立刻闪了进去,迅速关上门。   他的胸口不断起伏着,谢府的暗卫训练有素,且个个身手不凡,他占着先机逃亡至此,仍不免伤痕累累。   屋内一时安静无声,只剩他喘息的声响。招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良久,轻笑一声,转进了屏风之后。   张靖雪正感犹疑,忽见一条玉臂探出屏风,解了女子的外衫搭在衣架上,些微的响动中,似乎正在脱内衣。   他忙转过头去,声音抖抖索索:“你这是干什么?”   “换衣服呀。”招晴不以为然。   她一向有这个习惯,到了后院就要换衣裳,把前院带回的乌烟瘴气统统丢掉,整个人才能喘气似的。   轻薄的衣衫层层褪去,女子朦胧婀娜的倩影在屏风后移动,夹杂微弱的换息声,女子闺房常年燃香,袅袅淡烟在纱幔后升起,一切物事都风情柔软得不成样子。   张靖雪自幼长在军营,军中规矩森严,禁止士兵狎.妓,即便偶尔去附近的集市,一群男人急吼吼钻到青楼去,他也显少参与,顶多一道喝点酒排解排解疲气,听听小曲就能打发了闲情,剩余的没有心思多想。   国之建朝以来,边境常年征战不断,匈奴狄人时不时就大肆进犯,无一日安宁。   他的心悬在刀尖上,刀尖立在城门下,万钧山河股掌之间,不敢掉以轻心,连喝醉都是没有过的事,就更不用说让女人睡到他的枕边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同一个女子单独相处,他的脑袋晕晕的,想训斥什么,又觉此时寄人篱下,实在没什么底气,而且人家才刚刚救了她,就算、就算当着他的面做了什么,那是在人家的房间,他也不好说什么。   可不管他怎么集中精神,耳朵和眼睛都不听使唤一样,慢慢地被什么东西侵占了,静悄悄,酥麻麻,身体软乎乎,像服用了软筋散。   他痛恨自己失了血性,被调回京中这才多久?跟着那些王孙贵族混了几天日子,就学得放纵起来了?他因下一脑袋直接撞墙上去,想让自己清醒一点,不料起先受了伤,疼痛麻痹神经,也没个轻重,这一下直接把自己撞晕过去了。   招晴系上腰身走出来的时候,恰好看到他脑袋点地整个人磕在地上,像一条大爬虫抽搐了两下,尔后死睡过去,不禁笑弯了腰。   之后的日子,因为谢府的暗卫始终在红子坊一带徘徊,时不时还以公务为由进入画舫大肆翻找搜人,加之张靖雪重伤未愈,便好生在招晴的闺房养了一阵,这才度过风波。   一男一女朝夕相处,张靖雪又是一根脑筋思考的人,得知招晴卖艺不卖身之后,心思就活络了起来。某一天忽然说要为她赎身,她还以为他在说笑,直到后来他一再表示想要娶她过门,她才正视起他来。   “烟花之地的姑娘有什么名节不名节的?关上门你我谨守分寸,彼此有数就好。如果是因为我救了你,你想要报恩,那就更不必如此了。”   “不是。”他急急抢白,“我是想要还你的恩情,但我、我也不只是这么想的。”   “那你怎么想?”   他对上她水润含笑的眼眸,花钿贴在额心,眼尾被描得又细又长,像极了慵懒的波斯猫。他莫名咽了口口水,模样瞧着是又憨又傻。   招晴骤然懂了他的心思,没有遮掩,直白地问道:“你喜欢我?”   “嗯。”他坦荡地承认了。   “你是武将出身吧?”   张靖雪一头蛮牛涨红了脸说:“我堂堂七尺男人,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也无愧父母高堂,想来就算喜欢一个坊间的女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嫣然一笑,双腿盘桓坐在脚凳上看着他,他魁梧的身躯映照在夕阳的柔光里,显露出一种异样的柔情。   飘零久了,想要停泊,想要家,想要一个温存呵护的丈夫,想爱一个英武的男人,这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   她没有舍得拒绝这名男子,他待她款款而炽热的情意,令她动摇。可就在当晚,她被梁太尉的一位子侄给看上了。   梁家在朝中如日中天,还有圣人赐婚,那位六品小倌仗着梁姓横行霸道,居然没有一个人前来阻拦,就连相伴多年的老鸨也装起瞎目,什么都没听见似的继续招揽客人。任凭她喊破了嗓子,那些人也都看客似的,漠然而戏谑地等待着结果。   而这时张靖雪正苦苦等待着。   前院的靡靡之音不绝于耳,间或女子嬉笑怒骂、夹杂哭喊的声音,有时缠绵,有时哀婉,这么些天他早已习惯了,青楼的女子大多没有选择的权利,说是只卖艺,但坚持到最后的又有多少?比起自保,名节何足轻重?   也就招晴骨子硬,生生地扛,再加上她在红子坊一带名气不小,连年都是花魁榜上热门的竞选者,男人们也大多给她些薄面,平日里愿意捧着她,可要碰到个不知好歹的,动手也是常有的事。   想起白日里自己粗鲁的表白,唯恐吓得她不敢回来,他越想越是心焦,再也坐不住了,拿起长刀掠了出去。   雾霭蒙蒙的天,夜不是全黑的夜,无声布局着风雷细雨。   他举起长刀,劈下梁上的柔白纱幔,盖在衣不蔽体的女子身上。转身他朝醉过去的男子扑去,按捺不住腾腾的杀意,欲要一刀砍了他的脖子,让这梁家的小倌血溅当场,可他刚抬手就被拽住了。   她柔软的手臂爆发了有生以来最大的力量,哭着喊着,巴掌拳头全都落在他身上,就这么打醒了他。   “你今日若杀了他,我所受的屈辱就都白费了。”   “可他欺辱了你,我怎能任由他活着?!”   她怔怔地看着他,忽而笑了:“他会死的,但不可以在这里,不能在我这里,你懂了吗?”   不知何时窗外飘起了细雨,凉风卷进屋内,一地的狼藉。他的眼圈红了,丢下刀,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她身旁。   他想抱一抱她,又害怕惊着她,就这么将近不近地徘徊着,手抬起又落下,最后只是摸了下她的头顶。   “其实我可以承受杀他的后果,你不用为我担心。”   “谁为你担心了?”她娇媚地嗔他一眼,“我只是不想惹麻烦罢了,已经失了名节,别再失了其他的东西,得不偿失。”   她抬起头,哪怕不干净了,她仍以不卑不亢的姿态面向这个爱慕她的男子,张靖雪在那一刻隐约懂得了什么。   女子的气节不在于身体那一层单薄的意志,在于受辱后的聪慧冷静,孑然而立。心是干净的,谁也无法让它肮脏。   他为她折服,也为她心痛。   他的手臂微微颤抖着,试探地将她纳入怀里:“招晴,让我娶你,好不好?”   招晴倚靠在他的怀里,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轻声说:“我累了,带我出去吹吹风吧。”   于是他解了岸边一条小船,将她抱进去,划着桨穿行在浣纱河畔。夜已深了,河畔仍灯火通明,舞乐泠泠,一场漫天细雨正在降临。   人间的悲欢,往往无声无息。   招晴躺在张靖雪的怀里,这个男子胸膛坚实,心跳有力,双臂温暖,让她忍不住想要倚靠。张靖雪也抱着她,她的柔弱只在他怀里。   他们相拥着,度过了那一夜。   女人的爱可以分很多种,出于情义,出于恩舍,出于厮守,出于相伴。   和祝秋宴一起走了太多年,招晴偶尔也会恍惚,当初和张靖雪的那一段到底是不是爱,但她依稀会想起的场景,在菡萏阁,在浣纱河,在那一夜一夜月色和雨水的流动中,总是有他坚毅的背影,宽阔的胸膛,凝练的目光,和将士的理想。   曾经、或许,她也爱过他吧?   和祝秋宴不一样的爱。   那是一种更加深沉的守望。   招晴在进病房之前问道:“她是不是还活着?”   梁嘉善敏感地察觉到什么,下意识反问:“你好像不是很期待这个结果?”   招晴微微一笑。   -   身边有一支南方来的旅游团,导游小姐姐正在讲述大河的历史。这条东西流向,贯穿三国交界的河流,在可以预见的历史里已经奔腾近千年了。   追溯到最早有文字记载的时期,听说是一位不得皇帝重用的官员被发配到此地治水。   当时这一带水患问题严重,朝中也不是没有理会过,不过每每治个三五年,勉强修东墙补西墙,弄个可以糊弄了事的豆腐渣工程就没有了下文,之后是一个又一个官员来到此地,时间长了民众都清楚,受重用的官员都不想来这个破地方。   水患难治,根基太差,民怨沸腾,又在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时不时还有当地兵团的霍乱,揭竿起义什么的在这里都是家常便饭,随时抵抗西戎的进犯也像一颗□□,能保住乌纱侥幸不死已经是大恩大德,甭提加官进爵那一套,不现实,上上下下心里都清楚,到后来省级的官员也不加理会了,耳朵一闭,就当做没这个地方。   直到那位据说十分清贫,但长相无可挑剔的官员来到此地。   为什么要说长相?导游小姐姐捂着嘴笑道:“据说他来了之后,当地好几个土司、军团的首领之所以愿意妥协,商谈割地赔款等协议,是因为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史料记载那模样比潘安还俊俏呢,比谢子高还要名动一时。”   “真这么帅呐?”   “后来呢?”   小姐姐继续道:“后来当然是用他的才能治理了水患,上游节流,下游开源,还要同地头蛇们打交道,那身体肯定好不到哪里去。这也是官员唯一的缺陷,治好水患不足一年就去了,死在任上,终生未娶。”   “他为什么没有娶妻?是不是土司的女儿长得太丑了?”   “哈哈哈莫非都是东施?”   “这我就不清楚啦,不过听当地人说,他没有娶妻是因为一直在等心上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位心上人一直没来,他就郁郁而终了,也是唏嘘,后来当地人还为他立了一块石碑纪念他的功德。诺,就是那块碑。”   众人纷纷跟着导游走过去,人声一时如潮褪去,鼎沸人间又恢复单一的河流的咆哮声。   大河一直在奔腾,它不会停止,但人的生命有终点,活得再久也终有一天迟暮垂垂,遇见某个结局。   导游小姐姐走出数米远,忽而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刚才停驻的地方,见一个女孩正站在大河边上。   她穿着洁白的裙子,长发披散在肩后,强风吹得她节节往后退,然她一直顶着压力往前走,就在滚滚黄河的方寸之间摇摇欲坠。   她是那么纤瘦,可她给人的感觉却有一股形容不出的力量,仿佛就算是奔腾的大河在她面前,也要仰视她。   她怀里抱着一只白玉色的陶瓷罐,罐身有两耳,上面好像是什么动物的形状。   很奇怪的一幅场景,在她刚才讲述大河历史的时候,她就明显感觉到人群中有一抹异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火的热度,燎得她浑身不自在。   这种奇怪的感觉在她又一步靠近大河的时候变得强烈起来,担心她要轻生,小姐姐忙上前,走了几步却是停下来,逐渐摘掉了耳麦。   清晰的河流翻滚声中,她看到那个女孩打开了陶瓷罐,从里面抓住一把类似沙土细软的东西撒了出去。   她肃穆的神情让她忽然意识到那是什么。   是佛龛,是骨灰,是亡人在这个尘世最后的足迹。   她不知从哪里来,却有一种跋涉千里的风尘感,带着一抔亡人的思念,撒在了奔腾的大河里。   尔后,她走到那块石碑前。   这块雪花石石碑显然是后世新建的,虽然断壁残垣覆满风霜,但依稀可见上面的字样。碑座是头部残缺的驮碑神兽,碑身是隶书繁体,左上侧书“西江王朝昌和五年燕子还巢”,右下侧书“阖县民赠”。   中间一排字体稍大,上下顶满碑体两端书:“青州巡抚祝恩公宜万民永念碑”,字型饱满,遒劲有力。   碑帽是浮雕双龙戏珠图案,在其正面正中下方有一楷书“文康谢氏,吾之妻也”。   好像是原书复刻,气势磅礴,有千钧之势。   女孩蹲下身,手指覆上石碑,轻轻滑过上面每一个字,最后停在“吾之妻也”前,没有再触摸下去。   离去前,她将白玉瓦罐摆在了石碑旁。后来小姐姐再度带游客来到大河边时,才看清瓦罐上双耳的神兽,居然与石碑上的一模一样。   她微微蹙眉,似乎在哪个地方也曾见过一样的神兽。她绞尽脑汁地想了很久,忽然一拍脑门!   对了,就是那座——千秋园。   -   如今的长明寺已经是西江的一大旅游特色,院中那棵有着数百年历史的鸡蛋花树成了招牌景点,凡来西江的旅客总要买上香花,围着树虔诚祈祷一番。   旁边还有功德簿和红丝带,可以将自己的祈愿写下来,挂到树上去,给香火钱留下自己的名字。   舒意记得她第一次还是被母亲生拉硬拽才来的,那时长明寺香火寥寥,母亲常年打点,和寺院的僧人关系熟稔,他们见到她总是一幅慈悲和蔼的面孔,像座上的佛,有一种超然的宁静,让人无法亵渎。   是时她年纪虽然还小,什么也不懂,但她还是本能地用一种她认为最认真的姿态祈祷了什么。   她的心愿至今还系在缅栀子的树梢上,落了色,染了尘,一切昨日不复可追。   后来在画《西江组图》的时候,想起那一年的冬雪,想起那些僧人砖红色的僧衣和深青色的棉鞋,想到院中这棵鸡蛋花树,想到最后一次和母亲牵着手走过长长的甬道和墙头,就情不自禁地眼睛湿濡,于是将长明寺的一幕画了下来。   一晃眼十五年了。   舒意收回目光,跃过拥挤的人群朝长明寺的后院走去,凭着印象她找到了原来李榕桉住过的地方。   李榕桉生下她之后身体一直不大好,每年都会在寺院里静养一段时间,不过寺院常年烟熏,生活又很平淡,李榕桉就没有带她一起来,唯一的一次,还是最后一次。   禅房里似有木鱼经声,她脚步顿了顿,在门外的台阶坐下。   一直等到禅师上完堂课出来,才看到抱着膝盖坐在屋前的女孩。   低着脑袋露出一圈细长白皙的后脖,乌黑的发,洁白的裙,纤瘦的脊背,那模样让禅师几乎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他将信将疑地唤道:“李施主?”   舒意转过头去,也看清了禅师的面容。十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她已然从一个小女娃长成了妙龄的女孩,而面前的禅师居然一点也没有变过。   她起身,双手合十朝对方弯了弯腰,轻声说:“禅师,我是阿九。”   “阿九?!”   禅师忙上前仔细打量了她几眼,见她眉目间确实有李榕桉的影子,最像的就是那一双眼眸,翦水秋瞳,波光潋滟,是何等的生动灵慧。   他随即双手合十,低声念了句阿弥陀佛。   “小施主福大命大。”   舒意说:“也许是偷了妈妈的福气。”   “小施主千万不要这么说,若李施主还在世,也一定希望你能好好活着。母亲的福荫,若能庇护到子女,是莫大之幸。”   禅师揭开帘子,请她进屋坐一坐。   屋内还是和印象里无甚区别,进门左手边是一只置物柜,里面摆着几卷古籍和经书,靠墙一张香案,供着三尊佛像,前面是一只旧黄的蒲团,边上是木鱼和摊开的《金刚经》。   往前走有隔断,里面是休息的地方,摆着一张张单人床,铺藏青色的床单和同色配套的枕头,床头有一盏烛台外形的灯,床尾有一张衣柜,底下摆着两双棉鞋和一双拖鞋。   袅袅的烟火气息在弥漫。   禅师不知从什么地方拿了一只崭新的蒲团,放到自己对面,示意她随便坐,她学着禅师的样子将裙摆捋平,半是跪坐着。   他们之间是一张很矮的长案,有煮好的茶。   “小施主这次回来是取母亲的旧物?”   舒意一怔:“我母亲还有东西留在这里?”   “都是一些随身用品,没有人来收敛,老衲就自作主张地收起来了。若小施主不来,再过些时日旧物件也都要丢掉了。”   “为什么?”   “长明寺日渐扩张,有些屋子要利用起来,原本里面摆放的旧物品都要清理掉。就这阵子了,已经请了人来翻修。小施主若还想要的话,待会我让明坛取来。”   “明坛?”   禅师微微一笑:“是我的徒弟。”   舒意点点头,禅师见她似乎还有未尽之言,没有催促,同她安安静静地喝了一杯茶,忽而眼睛对上,彼此都静了一下。   禅师这才发现,面前的女孩有着超然于同辈的沧桑,你看她分明还很年轻,可骨子里透出的气息却像是一个耄耋老人。   能让他有这种感觉的人,她不是第一个,却是年纪最小的一个。   经历过某种起起落落,人的心可以变得平和,有些人修身养性一辈子也未必能修到这种程度,而有些人用过于极端的方式实现了这一点,年轻的躯体被急速透支,□□已不堪重负了,只剩灵魂里那点东西。   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舒意终于开口:“禅师,我……”   “阿九,希望你别介意我称呼你的小名,记得你母亲第一次带你过来的时候,你才七八岁的样子,很是玉雪可爱,那时你还很调皮,捉了师弟养在大水缸里的乌龟去院子里玩,后来那只乌龟就不见了,惹得师弟哭了好几天,你不知道那乌龟是师父留给他唯一的念想,据说已经有一百年寿命了。师弟将乌龟看成师父的寄托,只差把它当祖宗供着了,我们都怕他魔怔,好在你放走了乌龟,师弟后来也得到了解脱。”   禅师说,“人世间事都有两面,难以断清,你以为的走投无路,或许是柳暗花明。我与你母亲相交甚笃,有什么话你都可以直说。”   “好。”舒意又抿了口茶,是很香的菊花茶,舌尖回甘,化开一丝清香,她说,“禅师,我可以在长明寺住一段时间吗?”   “就是这个?”   “嗯。”   禅师笑了:“若没有你母亲,长明寺哪能有今天?你尽管住吧,想住多久都可以,我让明坛给你收拾屋子。”   平日僧人们都住在后院,偶尔还有香客来小住,因此长明寺的厢房收拾地都很干净,禅师叫来他的徒弟明坛。   明坛不知在做什么,满手的泥巴,胡乱往身上擦拭,提着一串香珠就赤脚跑过来,到了面前气喘吁吁地弯了下腰,还差点打滑摔倒,幸好她就在旁边,顺势扶了她一把。   摸到她的胳膊才觉出不对,仔细一看脸,明坛是个女人,还是个混血的女人。   “莽莽撞撞的,小心冲撞了香客。”   “对不起,师父,我刚才在帮师叔腌鸭蛋。”   “这个时节腌什么鸭蛋?”禅师扶额,“好了,快去把手洗洗干净,带小施主去住下来。”   末了又吩咐,“找间东厢有阳光的屋子。”   “好的。”   禅师又和舒意说了两句,就进屋礼佛了。他一走明坛抬起头来,好奇地打量她,蓝色的眼珠透明深邃,闪烁着绚丽的异国风彩。   舒意有点不安:“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很少看到师父为香客安排住处,东厢是我们这边最好的,你跟我来吧。”   明坛走到一旁洗了手,从隔壁的房间找出一双布鞋,脚规规矩矩地塞进去,这才看向她,“你的行李呢?”   舒意摇摇头:“我没什么东西。”就背上一只书包,沉甸甸的,也不知装的什么。   明坛没有多问,给她安排好了房间。   黄昏过后一天的喧哗褪去,长明寺渐渐恢复宁静,舒意打了水,简单梳洗了一下出来,见明坛正盘膝坐在回廊下,盯着院子里那棵古老的鸡蛋花树发呆。   她绞了下头发,用毛巾包住发尾,放轻脚步走过去。   这时的明坛看着又有点不一样了,烧红的余晖洒落在她的脸庞,眼角是不易察觉的皱纹。她看着像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但她身上有天真的童稚,很难让人将她与具象的年龄联想到一起。   而且她皮肤很好,保养地比女明星还要好。   “在看什么?”她忽然看过来。   舒意有种被撞破的尴尬,眼神闪烁了下,好在明坛没有在意,或者说是习惯了。女孩子剃了光头出家,这本就是稀奇事,偌大一个长明寺只有师父肯收她,那也是在她厚着脸皮死赖在这里三年之后,师父才妥协作出的让步。   她想起那时就觉得好笑,坦然地开口道:“我快四十岁了。”   舒意讶然。   “看不出来吧?都说我看着很年轻,其实是心态好,你看我师父,觉着他像快五十的人吗?我二十年前看他的时候,他是三十岁的模样,现在还是那个样子,我跟他在一起久了,好像也不会老一样。”   舒意侧目:“你二十年前就来了?”   “嗯,那个时候我十八岁。”   “十八岁你就出家了?”   “说来也是好笑,我跟很多人说过,但他们都不相信我。”   明坛重新将目光落在鸡蛋花树上,此刻的天空如烧红的铁,滋滋地冒着热气,那一捧酡醉的彩霞洒落在院子的一砖一瓦上,每一寸土地沐着璀璨的光。   鸡蛋花树好像活了过来,活成一个人的廓形。   “我是中俄混血,母亲是俄罗斯人,父亲是中国人,但我没有见过父亲,听母亲讲他一直在朝圣的路上,和她在一起是一场美丽的错误,有了我这个结晶,对他而言可能是个噩耗,但我母亲却非常爱我,我们生活地很幸福。”   明坛嗓音温润,某一个角度看过去她是那么年轻,又是那么温柔。   “不过她后来得了乳腺癌去世了,十八岁的时候我想来中国看看,顺带找一找传说中的父亲,但我最大的错误可能是选错了来的途径。那个时候飞机票很贵,我坐了最长的火车从俄罗斯到北京,在火车上我遇见一个男人。”   明坛的目光变得迷离。   “那个男人,我说不出来的感觉,比我师父还要广阔,非常有魅力,我对上他的眼睛,好像一下子就坠入了爱河,但他和其他想泡我的男人不一样,一路上我们一直在一起,他帮了我很多,教我用锅炉,跟我讲故事,很暧昧的时候我想抱抱他,他却只是问我有什么信仰?”   明坛微微一笑,像情窦初开的女孩。   “我不知道自己的信仰是什么,那个年纪因为母亲的死,我满脑子都是找到不负责任的父亲,然后痛斥他一顿,再潇洒地离开,让他怀着愧疚度过下半辈子,但那一瞬间我觉得我的信仰不该是这样子。后来他带我来了西江,我第一眼就爱上了这个地方,烟熏火燎,生生不息。我误打误撞地来了这里,遇见我师父,原本只是打算停留一阵,没想到一阵又一阵,最后留了二十年。”   十八岁的时候被一见钟情的英俊男人拐到寺院出家,这个故事想必很荒诞幽默,谁都无法相信吧?但她确实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至今她还能记起那个男人的模样,虽然之后再也没有见过,但她肯定他一定比师父还年轻。   那是一种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在命数里,在红尘里,在香火里,或许才可以找到答案。   “你看那棵树,我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就觉得它的生命很长,它的样子和那个男人很像,不是外貌的样子,是一种内在的样子,蓬勃而贫瘠,热闹却了无生趣,就这么被困在一个院子里,困了几百年。”   明坛说完,摸了下脸颊,有点羞涩地半捂眼睛,不敢对上年轻女孩探究的目光。   以前她跟人讲这些,大家都是哄笑一团,问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最后兴致缺缺地离去,只有师父愿意同她交流,探索内心的信仰。   现在身边这个年轻的女孩,她拿不住她是否会跟其他人一样笑话她,然后潇洒地离去,给她留下一身的失落。   她与其说是羞涩,不如说是胆怯,害怕低俗的现实,恐惧死气沉沉的灵魂,却向往一切浪漫的动机,也不想只做一个谨守本分的僧人。   然而这个女孩异样地静默了很久。   舒意想到了张若英。那是一个受了情伤登上K3的女孩,在旅途里遇见一个男人,从此对他念念不忘。   张若英说:“他帮助了我很多,教我用锅炉,陪我出站去便利店买生活用品,介绍好吃的食物,带我看草原的星星,还给我讲贝加尔湖的传说。”   一模一样的方式。   不是偶然。   为什么他每年都要在北京往返俄罗斯的路上?为什么每次都要招惹年轻的女孩儿?   舒意猛的想起什么,定定地看向院中的鸡蛋花树。缅栀子,缅栀子,那株不需要土壤,不需要水分,惧怕血光,风吹日晒却越生长越旺盛的缅栀子!   她看向明坛:“你们在一起的时候,他身边有花吗?”   明坛眼睛放光:“花?对,有花的,我来了这里之后才知道那是格桑花,是美好时光的意思。”她追问,“你相信我说的吗?”   舒意对上她的眼睛,她真的看不出来已经是快四十的人,她的纯粹与美好,骨子里浸透的浪漫诗章,和她选择的理想生活,是一种永恒的力量。   她就像此刻的烟霞,丰富且有层次。   或许是因为她与一般的僧人完全不一样,她不保守,也不恪守什么规范,非常爱想象,也很有自由,可以说是一个完全出格的僧人,舒意才有勇气问道:“你还喜欢他吗?”   明坛摇头:“不是喜欢,他把我引进了另外一扇门,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信仰究竟是什么,那可能是循着光生活的一种信念吧,至少比我十八岁时的生活要明亮地多。”   “引你进来的应该是你内心对这种生活的向往,不是他,他应该不是个好人。”   明坛笑得伏到她肩上。   “你跟我师父说的一样,师父也觉得他不是好人。虽然师父没有明说,但我觉得应该就是花心的意思,男人擅长花言巧语,在寂寞的旅途骗骗小姑娘打发时间,又不想太认真,怕惹了一身腥。但我不这么认为,就算他别有意图,他也是个正人君子。”   她居然会说他是正人君子,舒意感到震惊:“你和他只见了那一次,就从来没有动摇过吗?”   “嗯。”明坛说,“我相信他是个好人。”   舒意忽而别过头去,觉得讽刺想笑的时候,却有什么湿润了眼眶。   好人。   处心积虑的好人。   对,他就是那样的好人,哪怕他有很多的身不由己,无从选择,他也是一个好人,只是他的好,让人无法消受。   后来的几天她常常和明坛一起说话,偶尔也会去听禅师讲课,时间长了,心境有了些微的不同。她忽而能够理解明坛的选择,十八岁的豆蔻年华,原本正是向往世外,对新鲜物事充满探索欲望和挑战的年纪,而她却选择了回归凡尘,不是因为她心态有多沧桑,恰恰是因为她太过超然,纯粹简单,好比一朵格桑花。   她将人生所有的幸福与真谛,美好的时光都交付给了长明寺。   在这个人来人往,香火繁盛,与尘世最近的地方,她完成了内心的涅槃。她的智慧是观察,是思考,是体悟,是相信善美,是与世间的黑暗作抗争,所以她人近四旬,仍活得像个年轻的女孩。   她的出格是无拘无束,内心安宁。   舒意好像也有一点点懂了李榕桉,那样强大的内心,应该是谁都会向往的生活吧?闲暇的时候她会去找禅师说话,禅师也会跟她讲李榕桉的事。   他们走的时候她还小,印象不深,只记得父母非常恩爱,母亲是个和风细雨般温柔的人,照顾好的不止父亲和她,还有常年行商的伙伴们。   禅师也说:“你母亲从小教养好,喜欢读书。”   舒意翻着母亲的旧物品,确实有很多书,中外书籍比比皆是,还有好些全外文的名著,她如今看都觉得吃力,禅师却说李榕桉英文非常流利,那时他们跟泰国那边的商人做生意,全靠英文交流   提到这茬,舒意摊开本书,在里面发现一张旧的名片,用泰文印着一串字。   “这个是什么?”   禅师拿过去看了看,陷入思索,好一会儿才说:“梵音物语,泰国最大的花卉王国,它基本垄断了中南亚的鲜花市场,那个时期要进货都得走他们的门路,我记得你母亲提起过一次。”   舒意点点头,禅师又道,“不过近年来丽洋花市壮大,本地商户已经不用再去泰国进货了。”   “丽洋花市?”   “嗯,就在大河东岸,离这里不远,外面有公交车可以直达,你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明坛有时候也会去那里拿花,我问问她。”   禅师走了出去,没一会儿明坛探进脑袋。   “想去花市吗?”   “啊?”   舒意还没反应过来,明坛已经冲她招手:“咱们不去丽洋,去个更好的花市,比梵音物语不知好到哪里去。”   舒意被拽了起来,手里还拿着那张旧名片。   明坛是风风火火的性子,这么些年唯独这一点没有被磨掉,她说觉得这样做派潇洒,而且热闹,她想要保留自己十八岁的样子,所以不管禅师怎么说,她还是我行我素。   她走的太快,舒意努力跟上她的步伐,到了后院明坛推出一辆红色掉漆的电瓶车。舒意愕然,忙把名片塞进裙子隐形的口袋,拢了拢裙角坐上后座。   她忽然发现,这对师徒是一样的风风火火,两分钟前她明明还在静室里翻书。   “我……”她有点尴尬,“我可以抱你吗?”   明坛没有换常服,还穿着僧人的红袍,小光头在阳光下发亮。她则是一条浅黄的长裙,头发只简单地编成了麻花辫,耳边簪着刚才明坛顺手折的一朵橘黄色波罗花,踩着藤草编制的凉鞋,和她站在一起,好像两个尘世的人。   看僧人骑电瓶车已经觉得哪里不对劲了,再有个姑娘抱着,这情形怎么想怎么奇怪。   明坛却是落落大方,朝她一笑:“阿九,活得恣意一些,不要委屈自己。”   她的意思是想抱就抱,不要管别人怎么看。   舒意点点头,揽住她的腰。小电驴在西江的老城区穿行,五颜六色的帐篷搭在屋檐下,是明亮的夏天色彩,到了秋日午后还是很晒,不过早晚温差大。   舒意有点冷,不自觉抱紧了明坛。   阳光透过树荫在她面上落下一颗颗光斑,明坛偶然回头,见她闭着眼睛,微微仰着头,细软的乌发扫过耳颊,那是一种多么惬意,多么自然的美,橘黄色的波罗花衬得小姑娘明亮惊艳。   她心中高兴,打定主意要把这个女孩身上灰暗的颜色统统洗掉。   她说:“抱紧我啊,我要加速了。”   舒意声音轻轻的:“好。”   -   在这个清晨来到前的深夜,有一位神秘访客敲响了千秋园的木门。   祝秋宴震惊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他像是刚从水里出来,全身湿透,头顶着乱七八糟的水草,还是在北京那一天的穿着,白色背心,黑色大裤衩,牛皮凉拖鞋。   那双拖鞋还是小姐请店里的老师傅给他定制的,纯手工牛皮,上面每一条线都是工人缝制的,质量上乘,每个细节都值得考究。   他得了拖鞋的那一天曾大摇大摆地炫耀过,但对着小姐,他总是没有什么好脸色,除了时刻提醒她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以外,大多不苟言笑。   这个老男人。   呵,居然还没走。   刘阳在旁边拿着簿子飞快地记录着,一边写一边说:“就是前一阵大河附近游荡的,弄得园子里好一阵不安宁,花都败了不少,我去逮过没逮着,没想到今天自动送上门来了。”   他说着舔了下毫毛,看向面前的男人,问道:“叫什么?”   面前像水鬼一样的家伙,缓慢地扯掉了身上的水草,说:“周奕。”   “哪个奕?”   祝秋宴帮着回答:“神采奕奕的奕。”   “咦?你怎么知道?”见对方没有否认,刘阳继续问,“哪里来的?死因为何?”   “北京,被打死的。”   “北京?你怎么过来的?”   “坐飞机。”   刘阳知道了:“有人把你的骨灰带来了这里?”   “嗯。”   “特地撒在大河里,你的故乡应该是西江吧?”   “嗯。”   “生辰说一下。”   周奕又答了几句,刘阳没什么好问的,收笔之前照例问一句:“距离你遇害已经一年多,为什么一直到现在还不肯走?”   “我……”周奕想了一会儿,看向祝秋宴,说,“我在等人。”   刘阳皱眉,还要再说什么,祝秋宴给他一个眼神:“先去准备吧,我来跟他聊聊。”   “好吧,看来你今天又要失眠,那就交给你吧。”刘阳把簿子往他怀里一放,终于按捺不住困意,打着瞌睡走了。   他一走,周奕也动了。他飞快地冲到了祝秋宴身旁,一拳头直接挥了过去,却因为落空的惯性直接穿透了他的身体。   祝秋宴木然地看着他:“你已经死了。”   周奕忽而一笑:“我总算知道你怎么保养的了,就说你一个男人,怎么可能十五年没有一点变化,原来不是普通人。还以为人死了之后就什么都没了,没想到老话常说的阴魂不散,有一天能验证到我身上。”   祝秋宴问他:“这一年你在哪里?”   “我后来去舒家,房子空了,你们都走了,我找不到你们就到处游荡,后来看新闻知道你们出事了,我就没再离开,一直在北京等。我的骨灰还寄放在殡仪馆,阿九没有给我下葬,我知道她会回来。”   他知道她会带他会西江,所以一直在等她。想到这里,周奕的面色变得阴晦不明。   “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了?没错,她来了,已经来了好几天,却没有来找你。我不知道后来到底出了什么事,但你……”周奕逼近他面前,“你一定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是不是?”   祝秋宴没有否认。   此刻的他一双柔目包裹万千,似大河般汹涌澎湃,又情意绵绵。   周奕骤然一惊,往后退了几步,终于接受某个现实,没错,他已经不在人世了,一切的一切已经结束了。   在阳间飘荡的时候,他看到医生给他蒙上白布,阿九给他磕头。关东煮被打扫的阿姨扔进垃圾桶,她一直盯着看了很久。   那一夜她没有流泪,但他却心疼地喘不过气来。   这个可怜的孩子,什么时候可以为自己而活啊?   “阿九变得沉默了。”他双手覆上面庞,深深吸了一口气,“也不爱笑了。”   经历过这么多变故,虽然至今还搞不清楚面前这个男人和阿九之间的变数,但他已经可以接受一切离奇,最重要的是他相信阿九。   阿九爱这个男人。   这是最重要的。   “你的花园是收集亡灵来散播种子,再开出鲜花,对吧?”周奕说,“飘得太久了,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没人说话,也吃不到喝不到,挺没意思的。你们要觉得我可以,那我也愿意。”   刚才那位已经和他讲清楚了,一旦愿意通过他们的方式留下,亡灵将生生世世无□□回,就在这个阳间看风云变幻,远古冰河,星际流转,但可以以此交换一个心愿。   “把我的魂化作尘土,给她开一树花吧。”   周奕背过身去,男人宽阔的臂膀是从未有过的颤抖。他爱那个可怜的孩子,但这十五年间,为了一个仇恨稀里糊涂地度日,他从未有一日好好爱过她。   就将她束在仇恨里,一直活在仇恨里,她该有多无助啊。   “祝秋宴,好好爱她,求求你,一定要好好爱她,她太需要被爱了。不管你们过去发生了什么,既然回到这里,就让一切的开始在这里结束,让她好好地为自己而活吧,她值得那样开出花来的生活。”   祝秋宴点头,含着泪花重重地点头。   他会的,如果她能够再回到他的生命里,没什么可以让他再无以承受,他会穷尽毕生之力去爱她,让她成为“I'm only loyal to myself”的自己。   米兰·昆德拉说过,生命中不能承受的,不是存在,而是不能其为自我。她不需要为任何人负责,她只需要对自己忠诚。   她可以选择任何一种生活方式。   她可以不爱他,但她一定要爱自己。   他只希望她能好好地活着。   祝秋宴是如此祈祷的,在这一夜,在与周奕相视、交接的过程中苦苦煎熬着,等待的是一个可以开花的结果。   刘阳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他还在千秋园的门口,还是之前那个站姿,一动也不动,像棵风干的树。   他揉揉睡眼,上前拍他的肩:“既然没睡,就洗洗脸跟我一起去前面,最近流感季,园子里好些人请假,人手本来就不够,招晴还不在,我每天都要忙死了。”   祝秋宴不爱商业,很少打理生意,刘阳知道他提不起兴趣,但不能任由他再这么发展下去。一个人一整夜一整夜不睡觉,脑子只要没死绝,怎么会不胡思乱想?   他拉了把祝秋宴,走到前面忽然看清他的面孔,吓了一跳。   “你哭过了?”   祝秋宴低着头,捋了下衬衫袖口。刘阳叹了声气:“你去换身衣服吧,今天秋展,肯定好多人,怎么着也是惊天地泣鬼神的门面担当,你千万别坏了我的生意。”   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人也乖觉,刘阳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洗了把脸,把周奕的名字和生平事迹采到簿子上,准备再找个时间和他对接下具体的流程,之后打开衣柜,挑来减去,最后选了最简单的白衬衫。   一整排衣架,挂的都是白色衬衣。   他不太会打扮,也没有心思捯饬,俗话说的天生丽质就是他这种,就算穿得像个乞丐,也不是寒酸的气质,时间长了对物欲的需求都不高,简单地活着,可能就是他最后的希望了。   他抹去脸上的水珠,对上镜子里的男人。   许多年前他见过一位禅师,禅师说他有佛相,所谓佛相就是万千象,很细微的一个表情就可以改变他给人的感觉,笑时,不笑时,看人时,不看人时,万种面孔,是因为活得太久了,什么形态都可以信手拈来。   今天是秋展,不能扫兴。   他揉了揉眼睛,把眼镜架到鼻梁上,嘴角微微一勾,斯文,优雅,又有点俊朗,大概可以符合刘阳的要求了。做好这个表情管理后,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阳光铺在脚下。   他来到大河边,刘阳站在他身旁,码头不远处的花船上迪士尼、漫威,希腊神话,还有日本动漫卡司一应俱全,整装待发,正要迎接今天第一波从对岸来的客人。   滚滚大河奔腾不息,汽笛声由远及近。   他举目望去。   骤然间忘记了呼吸。   作者有话要说:  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码字,你们觉得呢?【微笑】 第60章   经过一次生死时速的抢救, 身体很多激素紊乱,最直接的影响是目力受损,以前舒意不爱长时间对着一个人的眼睛, 现在为了听清说话的内容, 却不得不对上对方的眼睛。   她和明坛并肩坐在船边, 汽船的马力很足, 从江原码头过来每个站点间隔不过三五分钟,大河中时不时有翻腾的灰褐色鲶鱼,非常大,大得让人害怕。   她不自觉抓住明坛的手臂, 问道:“我们去哪里?”   明坛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为什么卖关子?”   船到东岸停下, 明坛看到丽洋花市的招牌, 指给她看:“诺,这就是西江最大的鲜花市场了, 量大,价低, 品种丰富, 怎么买都不心疼。”   说话间他们身边有几乎一半的人下船, 不是提着篮子, 就是推着小货车, 看样子都是去进货的。   “那我们为什么不去这里?”   “因为有更好的。”   “好在哪里?”   “唔。”明坛沉吟了一会儿,舒意感到她要诗兴大发。果然明坛说道,“好在空气香甜,心旷神怡, 美丽仙境,如梦幻泡影。”   末了她又道,“我觉得你会喜欢。”   舒意正觉得疑惑,明坛补充道,“或许不是喜欢这么简单。”   她觉得可能要让明坛失望了,见过千秋园的震撼,世上的花园已经很难再带给她相似的感觉了,但为了不破坏明坛的心情,她积极地表现出期待的样子。   船又继续向前开,这回是明坛抓住了她的手臂:“快到了,下一站就是,很近的,就在丽洋的对面,香堤西岸。”   汽笛鸣叫声中,舒意转过头来,看向西岸的方向。   奔腾的河流渐渐缓停,那缓慢的姿态像肖邦协奏曲渐入低音,绵长的曲调如夜半月,月上鹊,如巨人垂首,掬起一捧清泉,又如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将此刻的画面定格,大鲶鱼悠哉悠哉地撇着胡须,船员交头轻笑,红色的船蓬被阳光晒得发烫,明坛笑意寂静。   而在河对岸,繁花似锦,岁月正长。   舒意一行刚上岸,卡通人物就将他们团团包围,手臂挎着花篮热情地向他们推销秋季新品,明坛虽一身僧人打扮,但眉目如水,练达睿智,引来唐老鸭的青睐,免费送了一支木芙蓉给她。   明坛高兴,随手将木芙蓉簪到舒意另一侧耳边,两朵大红花衬得女孩鲜艳明亮。她越看越顺眼,挑挑拣拣又找了一小捧桂花穗,箍在她手腕上。   远远一瞧,真是一道亮眼的风景线呐。   唐老鸭也觉得这个女孩说不出的好看,气质温和,却有质感,竖着大拇指不停地夸她,极力推销臂弯的花篮。见女孩始终不为所动,他心下气馁,却仍未放弃,一路引着他们朝古堡走去。   到了近前,看到一人站在临岸的高台上,正注视着大河,他忙举臂挥舞,高喊:“老板,来客啦!”   男人回头,微顿了顿,朝他们走过来。   舒意停在原地。   “嗨,这位小姐好久不见,还记得我吗?”刘阳挂着招牌笑脸,热情地同她伸出手去。   舒意没有接招,他也不觉得尴尬,转手拍了下唐老鸭的屁股,“这两位客人交给我,你去吧。”   唐老鸭原意是想在老板面前表现一番,不想被老板截胡,哼了一声,气呼呼离去。刘阳讪讪地摸了下鼻尖:“走吧,我带你们进去逛逛。”   舒意这才看清古堡上方的英文字样:through all eternities。   万古千秋。   她拧了下手腕上的桂花穗,下意识往回走,明坛忙拉住她:“怎么了?”看这位老板的样子,她以为他们是认识的。   明坛自己也觉得刘阳有点眼熟。   “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西江有很多庙宇,刘阳见过的僧人不计其数,哪怕面前是位女僧人,还是混血,他也不觉得稀奇。但仔细想了想,确实没什么印象。   “西江不大,或许我曾与小师父在哪里见过。”   明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望向舒意:“阿九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我……”   “既然到了这里,快跟我进去看看,我保管你会喜欢。里面有好多花田,光是散步就够赏心悦目了。”明坛说。   刘阳在旁附和:“是啊,这座千秋园是我们多年的心血,小姐不想亲眼看看?”   这里的一花一草,都是他们亲手栽植的,凝聚了他们的汗水。   刘阳如今知道她就是谢意,虽不知她有没有想起当年观音庙前的初见,却还是自说自话地同她讲起了前尘往事。   “小姐大概不知道吧?很多年前这里出现过一位廉正清官,就在大河边上还有他的功绩碑,当地百姓都叫他小相公,因为他被当时的皇帝贬谪过来的时候还不满二十五岁。一辆青毡马车,一个顺手在观音娘娘庙前捡的重病的茅山道士,加上他自己,两人一马就这么千里迢迢来到了任上。当时的天下刚刚经过战乱大洗,文康十四年,高祖皇帝欲起复失德前太子,那时尚在湖广一带拥兵自重的节度使李重夔得知后,先一步取了太子的头颅送到金銮殿,高祖皇帝急怒攻心,当夜薨逝。临去前他召集前朝官员,立幼子为帝,委任梁太尉为辅政大臣,主掌前朝。”   刘阳笑着说,“彼时幼帝尚小,怎能担负起治国重任?再加上当时国之飘摇,内忧外患,积弊深重,李重夔欲起兵造反,遭门下谋士力阻。此谋士曾为他深入京中要塞,出谋划策扳倒新帝热门人选的太子与晋王,是他心腹之臣,两人却因此事而心生罅隙。之后李重夔背着谋士与梁太尉合议,在前朝推行削藩政策。幼帝宝位尚未坐稳,诸侯正虎视眈眈,此刻强行削藩,和拿刀架在脖子上逼着他们谋反有什么区别?之后诸侯开始内战,那两年整个中原地带战火连天,民不聊生,李重夔终于有了名正言顺勤王的名头,摇旗呐喊,长驱直入京中,迫幼帝传位给他,改元号昌和。”   “他出征塞外,平定内乱,收复九州,稳居高位,赢得生前身后名。这位王朝开国后第三任皇帝,青史留名,军功卓著,待他死后,史书上没有留下一句坏话,若一定说有什么事迹曾让人置喙考究,那就是昌和三年,将多年风雨相伴,朝野内外无不艳羡所谓简在帝心的肱骨之臣,也就是他账下最年轻的谋士,时任吏部侍郎的小相公贬至此。都说君臣离心,是因多年前一个公卿世家的小姐。”   “之后的十年,小相公呕心沥血,对抗西戎,治理水患,为了早日实现海晏河清四海升平的理想,他日夜案牍劳形,推行时政,以步行丈量西北,凡天下学子不分贵庶,皆民心向之,可以说新帝能够那么快稳定战局,攘外安内,他功不可没。昌和十五年,帝欲复之,而他却突然死在就任巡抚的路上。”   刘阳忽而停步:“百姓都以为他太累了,因病而死,殊不知他被千刀万剐,死后连一座坟冢都没有。帝王心,呵,那位新帝一直到死前还在到处掘墓,找他的尸首,你说君臣做到这个份上,是不是很可笑?”   明坛打断他:“怎么和我听到的版本不一样?”   刘阳笑笑:“民间传言肯定没有我说的详尽真实。”   “为什么?”   “因为我拿过编故事大奖。”   刘阳捧腹大笑,明坛知道被他捉弄了,双手合十念了句什么,不再理会他,专心看起园子里的花。   他们一路从古堡入口走到了新秋展台,入目是各色的菊花,木槿,海棠,木芙蓉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花卉,根据类目分成不同的区域,还摆出了千奇百怪的造型。   明坛后知后觉想到什么,问:“施主刚才说新帝君臣离心是因为一位小姐,我看过大河边的石碑,是不是上面刻的文康谢氏,小相公的妻子?”   刘阳抚掌道:“正是她,她原来是□□皇帝下旨赐婚给梁太尉的儿媳。”   明坛睁大圆溜溜的眸子。   “那她怎么会嫁给小相公?”   “他们没有成亲,后来那位小姐去世了。”   明坛眉头紧皱,追问道:“谢氏因为喜欢小相公,不肯嫁给梁太尉的公子,因此抗旨被杀吗?”   “差不多吧,不过那位小姐是个烈性子,自杀的。”   明坛想了一会儿,不禁说道:“施主的故事编得真好,有头有尾,跌宕起伏。我想这一切若是真的,那位小姐一定非常喜爱小相公,小相公也一定非常爱她,希望他们来生能够修善缘,再结永好。”   红尘里的爱恨情仇一向是明坛喜爱听的,她一个僧人从不避讳真实的内心,反而会从中体悟到不一样的真谛,她忍不住问舒意:“阿九,你说呢?”   舒意没有说话,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   不知不觉间他们走到了花海的尽头,在一片蓝花鼠尾草后有一座古代的宅院,两尊石狮摆在正前方风水位,雕花金漆的梁柱两侧是雨花石护栏,雕刻着龙纹虎饰,白墙灰瓦,绿柳环护。   门匾无字。   舒意一步步走过去。明坛才要跟上,被刘阳拦住,摇了摇头。明坛似乎懂得了什么,静然望着舒意的背影。   忽而朱红大门四开,一个男人从里走出来。   明坛拂开刘阳,快步朝前走去,忽而立定,回首看向刘阳。刘阳被她的目光看得有点发怵,摸着脑袋问:“小师父怎么了?”   “我想起来了。”明坛笑了。   —   祝秋宴此刻看着着实算不上有多风光,甚至还有点狼狈。额发被打湿了,下颌还挂着水珠,袖口一边高一边低。眼睛也红通通的,眼睑被压出一条条好像海藻柔软的褶皱,让他看着有点文弱。   他有点着急地走下来,到了面前却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她瘦了很多,整个人的感觉也变了,但气色还可以,不知道是不是走了一路,脸颊有点红光。   舒意也在看他。   好像没什么变化,仔细看又好像变了很多,初见时那种游刃有余的广袤与深远都离他而去,他变得简单,干净,却不太健康。   “小姐瘦了。”祝秋宴终于开口。   舒意说:“生病的时候吃不下东西。”   “现在好了吗?”   “偶尔还是不想吃东西,吃多了会吐。但我现在住在寺院里,吃得素净,胃口还可以。”   “那个时候我……”   “梁嘉善都跟我说了,就算你留下来也于事无补,这一年我们不在北京。”   舒意抬起头,“他告诉你了吗?”   “他只是说你还在……还好好的。”   他似乎难以提起“活着”的字眼,是怕伤着她吧?舒意嘴角微微一弯:“为什么没有告诉我,当时我的病情已经加重了?”   “我以为可以救你。”   “难怪你那时天天跟我形影不离了,我被带走的时候,你还给梁嘉善塞了中药包,早知道就不针灸了……那个夏天真漫长啊。”   “对不起。”   舒意低下头,裙摆飞扬起来,在地上拉出细长的影子。她没听见似的,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祝秋宴让开门口的位置,朝她比了下手势:“进来看看吧。”   “好。”   明坛远远看着她,她一脚迈进门槛,光影斑驳,连接着两个交界的世界。   那一瞬间她是她。   她又不是她。   作者有话要说:  要不是今天过节……我真的想再等等见面【捂脸】 第61章   当年的谢府是大长公主特地为驸马建的别苑, 老年时为了含饴弄孙才搬来阖家团聚。砖瓦屋舍用料精贵,装修富丽堂皇,整个京都贵族拉出来站一排, 加起来都没有谢家煊赫。   那屋里屋外自然是没有话说, 影壁过后回廊九曲, 亭台楼阁, 一派恢弘气派,两进垂花门后则是千秋园并雀楼,佳木葱茏,万花灼灼, 奇草仙藤, 累垂可爱。凡进屋内, 均是朱漆方台,雕龙宝座, 黄梨木的太师椅,斗大的汝窑花囊, 插着桃梅白菊, 搭着刺绣屏风。就连东西抱厦, 奴役仆从居所也环抱玉池, 风景如画。   舒意只在梦里见过, 而今亲身体验,一帧一幕都像是定格的画面,将她彻底地卷入历史洪流,成为真正的谢意。   她走过谢府的每一处, 最后还是停在千秋园。   甬道上连接西北路径用作休息的亭阁,还是当初的摆设,一方玉盘盛着几个娇黄玲珑大佛手,旁边的烟霞熏烧瓶插着早上新剪的花枝,叶子上还沾着露水。   袖珍茶海上有一套官窑出土的御用茶具。   滔滔黄河,奔流到海,哪怕身在内院,安静的气息中仍然可以清晰地听到风和水流的声音。  想到古堡入门前那串英文,舒意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你为什么……”她莹润的眼眸充满困惑,“为什么要建一座一模一样的宅邸?”   祝秋宴顿了一下,看向别处:“当年离开谢家的时候留下了太多的遗憾,我总是以为只要保存这座宅子,就能弥补昔日的过错。至少、至少不会让那些遗憾随风而逝。”   舒意曾梦见过上一世谢意临死前的场景,在一片燃烧的灰烬里,她浑身布满火焰,像是一只被上了枷锁的凤凰。   她的四肢被钉在木架上,鲜亮顺滑的羽毛被烧得焦黑,她不停地疯狂地嘶吼,长喙发出尖利破空的悲鸣,以此抗击人世的不公,一直到气绝她仍以背脊抵天,用血祭地,呐喊哭泣,坠落深渊。   除此以外,她没有多余的记忆。那个时候他在哪里,正在做什么?   她看向身旁的男人,祝秋宴的目光渐渐深远,被无法弥补的遗憾折磨地日渐憔悴,仿佛那些过去还没碾做尘土,他已然乘风而去。   舒意低下头,又道:“刚才刘阳给我讲了一些事,你和李重夔后来生了龃龉吗?他为什么将你贬谪到青州来?”   祝秋宴回头看向她,她也正看着他:“如果你还是什么都不想说的话,我就先走了。”   “没有,不是。”他急忙拉住她,“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从来没有人关心过他有没有的选择,被丢弃,被领养,被人唾骂,被千夫所指,这些幼年所构成的全部时刻都在向他陈述一个事实——你这样的人,有谁会关心你,在意你?   时间长了,他逐渐认知到一个人的沉痛与悲悯在那个战乱年代根本不值一提,在家国面前更是轻如鸿毛,不重要,不去想,也不再提醒自己有多可怜,这样一来渐渐连解释、辩白都变得没有意义,他只需要去做,然后承受所有的后果。   谢意曾问过他,舒意也曾问过他,而今她们一起问他,他才骤然发现原来他的内心也是可以被听到的,他也可以忏悔,也值得善待。   蝼蚁的人生,哪怕无从选择,也有人在意。   他笑了起来:“那一晚你洞悉了梁嘉善的用意和我的目的,让我们离开之后,我一直在谢府门前徘徊,我很怕你会用玉石俱焚的方式来还击。”   当时他已然感受到她的刺芒,以她骨子里的烈性,若谢晚还在世,哪怕再难她也会蹚出一条血路来,可谢晚去了,一切变得未知。   她的平静缜密,让他感到深深的恐惧,昼夜即在掌间溜过。   及至天明时分,他与梁嘉善达成一致,由梁嘉善留下看守谢府,他则连夜赶去边陲面见李重夔。   四年前李重夔帮他把瞎灶婆下葬之后,他就跟他走了。   后来他们在青州、雍州边及湖广一带大展拳脚,其帐下骁勇悍将无数,就连谋士也多如过江之鲫,可李重夔偏偏只待他有如亲生父子。   其恩重如山,他终生难报,哪怕其为了逼圣人交付兵权,不惜与匈奴勾结迫害袁家满门忠烈,哪怕杀了他亡人故友,哪怕他满腔报国热血,踌躇满志被打得七零八落,他好似也没得选择。   来到帐下,他唯有以命相抵,才能换取谢意长安。   李重夔勃然大怒,狠狠地训斥了他一顿,在他苦苦哀求之下终究还是妥协让步。当时他已然同意,只要谢意不站在徐家的天下与他公开为敌,他可以放弃谢家万顷财富。   军中艰难,兵器粮草常年短缺,财富是笔多大的诱惑祝秋宴比谁都清楚,李重夔能做出这番让步,让他心中爱恨交织,五味杂陈。   那时他尚抱有一丝幻想,以为天生帝王者,不择手段是为权宜之计,待到大权在握,终会爱民如子。   如此想着,他离开之时对李重夔已复重信,将梁家在京都的布局与圣人的猜忌一一相告,未料到他前脚刚走,后脚李重夔就派人秘密潜入京中,先他一步去夺谢家的财产。   等他赶回京中,梁嘉善已经被梁太尉掌控,而谢意被逼得走投无路,于圣人以保护为名派兵围住谢家之际,一把火烧光了所有。   她拿剑抵着他的胸口,却抹向了自己的脖子。   她说:“七禅,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负我的人竟然是你。”   她以为是他,是他带来了李重夔的人,“为了这破碎的天下,你当真要逼我去死,才能施展你的抱负?若然如此,我给你机会。七禅,我给你机会……”   他心慌意乱,想折她手中的剑,可他每靠近一步,她就往后退一步,就这么在他眼前一步步退到火海中去。   她似乎还说了什么,可他却听不见了,满脑子都是那句“生生世世不再见你”。这个刚烈的女子,果真用玉石俱焚的方式让他顿悟,让他剧痛,让他终其一生再难将她忘怀。   他事后才知,一切种种都是李重夔所为。那个待他情深义重,堪比义父的男人,夺舍之间,可曾真正为他着想过?   李重夔常常站在金銮殿前的玉阶上,望着远方的烽火,同他说:“秋宴,看看如今的天下,看看你我共同打下的江山,这番繁华景象,过去可曾想过?幼帝在位期间,整个国家危如累卵,即便没有削藩之政,那些诸侯就会乖乖待在自己的封地了吗?我若不逼他们一把,战局至少要拉长五年!五年的时间,你知道一个国家会经历怎样的消亡吗?   “秋宴,不要再自欺欺人,因为一个女子,你的抱负你的理想,你治世救国的斗志全都被打消了,你再也不是我初见时雄心满志的少年,你的才气都去了哪里?”   “七禅是她为你取的小字吧?今日之后别再用了,以后就唤作怀远吧,朕希望你能慎思怀远,为朕匡扶天下。”   为君者当断则断,李重夔确实是个能人善用的帝王,但帝王总是避免不了猜忌,幼帝还不足十岁,就无声无息地死在太清宫中。梁太尉百年之后,梁家九族一泻千里。   过去的恩与宠,在帝王眼里价值几何?   祝秋宴的怀远抱负,在帝王的史书里又算的了什么?   他低下头,望着脚下的一米阳光,徐徐轻笑:“我只是走了一条天下学子都会走的路,未能幸免的是,因为心中常怀愧疚,力不从心,无法再与王并肩走下去而已,其实也算不上什么龃龉。”   舒意也看着他脚下的阳光,想象着她在他影子里的模样。李重夔如此待他,他尚且为他美言,连身后掘坟的事都一笔带过,那么她呢?   “文康谢氏,吾之妻也”这八个字,就是他对她最大的怀想吗?   “你没有想过吗?去就任巡抚的路上,派人杀你的就是李重夔?”   他含笑看向她:“还重要吗?”   “之后你就一直活了下来?”   “我以为自己死透了,醒来之后却发现还活着,但对世人来说,小相公已然病逝了。其实当一个鬼也好,在黑暗里可以做很多平常做不到的事。”   历史上没有这一段的记载,但她听了不少当地民传,再加上刘阳咬牙切齿为他辩驳的一段,心中有了思量。   “李重夔能够收复九州,是你帮了他?”   “我帮的不是他。海晏河清,时和岁丰,是小姐的理想。”   舒意摆弄着手腕上的花穗:“可惜我没能亲眼看到那一天。”说完她起身,想到明坛可能还在等她,忙说,“我先回去了。”   祝秋宴送她出门,她在下马石旁脚步顿了下,说,“匾额上没有字有点奇怪。”   她看他们似乎都住在这间宅邸中,早晚进出一个门头光秃秃的屋子,总觉得差了点生活气。“我看有间抱厦的门匾上写的是仰山堂,那里是谢融生前长居的院所吧?”   祝秋宴喉头发痒,闷声应下:“是,谢公亲笔题的字。”   “你的笔迹跟他很像。”   她随便摆了下手:“再见。”   明坛还站在蓝花鼠尾草的花田后,远远看她小跑过来,上前迎了两步,先开口道:“不着急,你小心别摔倒了。”   舒意提了下裙摆,明坛见她眉目舒朗,仿佛被雨水洗刷过一般,多日的积弊沉疴,有种些微通透的缝隙。   回去的路上他们照旧靠在一起,明坛单手握着小叶紫檀的佛珠,问她:“刚才那位施主多少岁了?”   舒意一惊,抬眸看她。   明坛微笑:“僧人每日修道朝圣,离涅槃最近,神鬼没有忌讳。你这个反应,我猜的应该是真的了?”   明坛闭眼,静静念了几句,都是舒意听不懂的佛典偈语。   “我上回见他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他就是我说的那个男人。阿九,你早就知道,对不对?”   舒意垂着脑袋:“对不起明坛,我不是故意想要瞒你,其实很多时候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他是谁。”   “不要紧张,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明坛握住她的手,那串桂花穗已经被她揉得不成样子,跟她现在一样耷拉着脑袋,说不出的况味。   “他一点也没有变化,我只是很好奇他的故事。”明坛眨眨眼睛,“小相公就是他,而你是他石碑上的妻子,对吗?”   “不是。”   明坛诧异:“啊?那还有别人吗?”   舒意说:“故事有点复杂,而且很长,你真的想听吗?”   明坛见她神色郑重,抿着嘴沉吟了一会儿,点头说:“阿九,如果你愿意的话,就说给我听听吧,也许我能给你一点建议,可以让你快乐一点。我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故事,但我可以感觉到你正在为他痛苦。也许你的身边充满了故事里的因果,但我绝对是个意外,不是吗?”   舒意被说动了,天方夜谭的神奇,或许只有回归寺院,才有人愿意倾听吧?   她讲了很久,在长明寺秋凉如水的夜色里,在微凉月色映照的木板回廊上,明坛偷偷地给她准备了一坛青稞酒,听着这个漫长的故事,时而惊颤,时而平静,时而忐忑,时而感动,时而崇仰,时而落寞……   她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可以给你勇气,渡你过汹涌的河流。   明坛说:“其实你很爱他,是不是?”   舒意趴在回栏上,身子一晃一晃,望着空明的月夜。这是一个四海升平的年代,离故事里的他们太过遥远,但每一段情都在现实中重演。   仿佛昨日再现,字字珠玑,历历在目,悲从中来。   “我也不知道,他和谢意之间真的开始过吗?和我之间的那段很短的时光,抱着他不为人知的目的、心机,恐惧与爱意,他真的干净地爱过我吗?明坛,人世间的□□凡胎,究竟能够承受多大的痛苦?”   明坛摇摇头,只是说:“痛苦是无法遗忘的,只能凭借时间淡化,但几百年过去了他尚且无法抽身,只能说明他不肯淡化那些痛苦,宁愿痛苦也要铭记你。阿九,你有没有想过,这已经是对他最大的惩罚?”   天道是公平的,施舍你什么,就会剥夺你什么。   有了钱,失去家人,有了名利地位,失去健康的身体,有了无穷的快乐,失去承受苦难的能力,有了理想,失去共同守望初心的友人……诸如一切都在平衡的得失中交替进行,有的肉眼可以看到,有的肉眼看不到,有的需要用心才能感受,有的却得用尽全力才能触碰到心意。   他得到了问天的机会,却失去了她。   她保住了谢家的财富,却失去了亲人。   他们一叶障目。   他们当局者迷。   “阿九,不要再让仇恨蒙蔽了你的眼睛,问问你的心。”   舒意扬起脸庞,在朦胧的醉意中,唇齿间化开久远的青稞酒的浓香。一面是她骑在骆驼背上,同父亲母亲们围绕篝火喝酒吃肉,欢声笑语时,灯火映照戈壁的场景;一面是在K3狭小的高包内,他翻箱倒柜找到被藏起的一盅酒,笑着问她要不要一起喝时的情形。   一面是亲人,一面是爱人;一面是仇恨,一面是执念;一面是正义,一面是理想。   她的裙摆跟着她的晃动而晃动,在风声里,在滔流中。   忽的,她耳畔出现一个声音:除非春色满园,花红百日,山河往复,故人依旧,否则我生生世世不再见你。   舒意猛的抬眸,盯着院子里的鸡蛋花树。   那句箴言不断地在耳边回放,回放。她想到千秋园里那些奇花异草,想到仰山堂,明园,雀楼亭阁,乃至书房全都一模一样的设计与摆设,即便是小到脚边的一株野草,位置也没有分毫错位,忽而明白了什么。   她抓着栏杆,脚步踉跄了一下,随后快步奔跑起来。明坛惊呆了,追问道:“你去哪里?”   她远远地回道:“我去找他。”   好在江原码头24小时营业,多的是流连忘返的游客在大河沿岸徘徊。她上船时还有一个年轻的男孩也在等船,见她只穿了一条单薄的裙子,被风勾勒出过分瘦削的身材,男孩的目光忍不住好奇地落在她身上。   他们显然都是独自一人,和热闹的游客格格不入,占据着船的一侧,一前一后安静不言语。男孩长相秀气,五官透着一股爽净的灵气,哪怕夜里看到也觉得很亲近。   在他的目光一直若有似无落在身上,无法忽略之后,舒意回头看向他。   他有点腼腆,赶紧说:“对不起。”   舒意摇摇头:“你去哪里?”   “我去花市。”   “丽洋吗?”   “不是。”   舒意顿了一下,这条路去的方向,不是丽洋就是千秋园。她低头看了下时间:“凌晨三点?”   “啊……”男孩摸了下后脑勺,“我去找人,有点心急,想早点去等开门。你呢?”   “我也是。”舒意说,“我也去找人。”   “好巧,你之前去过那里吗?”他一边说一边拉开书包的拉链,翻出一本素描本,“你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船在大河中快速前进,不断起伏,隔着两岸的灯火,一轮明月悬挂在头顶,仍是数不清的茫茫黑影,不太看得清素描中人物的脸,但舒意还是辨别出来,是一个女人。   一个古代的女人。   摇着团扇,穿着繁复的罗裙,眉心点着花钿,挽着发丝,簪着步摇。   “招晴?”   “你认识她?”   舒意不太确定,她与招晴在菡萏阁只远远缘悭一面,同样隔着灯火与树影,浮动的水光,荡漾的横波,那段锈黄的斑驳记忆无数次回想,只有相视刹那的一段段褶皱。   她竭力分辨,还是摇头。“我不是很确定,你可以等开门了问问店里的老板。”   但如果是招晴,谁会画下招晴古代的样子?除非也是上一世的人。   舒意心下微定,吁了口气,被风吹散了些微浑浊的酒气。男孩望着她:“你喝酒了吗?为什么也这么早就去那里?”   舒意说:“那里有我想见的人,我有问题等不及要问他。”她拂着面庞的头发,迷离地望向对岸,“也许只有喝了酒才敢见他。”   “很重要的问题吗?”   “嗯,很重要。”   男孩怔怔地想了一会儿,说:“我也是,我找了她很久很久,这个人对我也很重要。”   这一刻舒意透过他的眼眸,好像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的身影。那名男子剑眉星目,魁梧英伟,耍起长刀来很有一股侠士的酣畅洒脱之态。   居然是张靖雪。   她再看面前的男孩,简直跟张靖雪两个模子,怎么会前世生的阳刚健硕,今生却清秀俊美?完全是一个让人不敢联想的美少年。   舒意想再看看他的眼睛确认他的身份,忽而胸口钝痛了一下。她收回视线,轻喘了口气。   男孩忙坐在她身旁来,见她脸色有点白,问道:“你怎么了?”   “没事,喝多了,有点胃痛。”舒意摆了下手,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周梦安。”   “你从哪里来的?”   “北京。”   舒意沉默了一会儿,静静看着他,忽而想笑。明坛说的没错,世间凡所有因果,都能找到源头。   这一场来自前世的重逢,未必是欢聚,但一定会攒头。   “你什么时候来的西江?”   周梦安明亮的眼睛有点点黯淡下去:“两年了,我还没找到她。”   “你在这里找了她两年?第一次去千秋园吗?”   “嗯,很奇妙是不是?其实丽洋花市我很熟悉,有一段时间身上没有钱了,我就在丽洋花市打工,老板偶尔也会去西岸进货,有时候还让我帮忙去码头搬运货物,但就是因为各种原因,从来没有上岸过,也没有机会去里面看一看。如果她恰好在那里的话,我可能要懊悔很长一段时间。”他摸了下脑袋。   “那你怎么现在想起去那里了?”   “我也不知道。”周梦安注视着夜色中宁静而喧嚣的城市,眼神和她有着一种相似的迷惘,“可能察觉到有那么一刻她正在想我,而我心里的方向就是西岸。但是西岸太大了,我只能先从著名地标开始找起。”   舒意渐渐有点看不清了,她的眼前骤然起了一阵迷雾。她尝试挥舞了一下,迷雾散去,可转瞬又变得旷远。   不知道这一路的尽头,等待着他们的会是什么。   良久,她说道:“你会找到她的。”   周梦安很年轻,充满着勃勃的生机,鼓励她道:“谢谢你,你也是,很重要的事情一定要快点说出来才行。”   船靠了岸,两人下船,汽笛声远去。   through all eternities的古堡前停着一辆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古董老爷车,车里装满新鲜的玫瑰,是供游客打卡拍照的一大热门景点,旁边的爬山墙上遍布绿萝紫藤,搭配欧洲的建筑风格,墙体下方还栽植着密密麻麻的矮丛花草,点缀鹅卵石和看不到尽头的地灯,也是一大亮点,然而大门是关着的。   两个人默契地欣赏完打卡点,面面相觑,吹了会凉风,头脑逐渐清醒起来。   舒意抱着手臂,初时的酒意褪去,转而替代的是冷静的思考。下一班船会在五分钟后靠岸,如果她想离去的话,现在有足够的时间。   舒意踟蹰地看了眼周梦安,周梦安识破她的局促:“你是打退堂鼓了吗?想回去了吗?”   “有一点。”她诚实地说。   周梦安微微有点失望,可能漫漫长夜失去了另外一个等候的人,他有点孤单,但他还是说:“重要的事想清楚一点也好,我送你去码头。”   他说着脱下外套递给她。   舒意刚要拒绝,他笑起来:“我觉得我们应该是认识的,虽然有点没头没尾,但你应该可以听懂,对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不要拒绝了,受凉可就不好了。”   舒意现在身体确实大不如前,稍微一个感冒头疼就能演变成高烧,她说了声谢谢。有了周梦安的外套,身体转瞬获得温暖,时间也不显得那么煎熬了。   她对着手掌哈了口气,两个人并肩往码头方向走去。   忽而有声音从后方传来。   舒意转头,就见门从里面打开来,两道身影走出来。   刘阳当先,祝秋宴随后,古董车嘀的一声,车前灯骤亮,两道笔直的亮光朝她射过来。她下意识拽住周梦安的手臂,躲进一旁的灌木丛里。   刘阳上了车,祝秋宴打开车门,却没有坐进去,好像正在跟谁说话。   周梦安压低声音道:“你在做什么?”   舒意“嘘”了一声:“别说话。”   那一头祝秋宴伸出手去,似乎跟谁握了下手,尔后道:刘阳会送你去阴间门,过了那道门就没有后悔的机会了,你想好了吗?真的不去投胎转世?”   空气中静默了足有半分钟,舒意的胸口不断地起伏。这时,她听见一个熟悉的男人声音,果断地说:“不后悔,送我去吧。”   周梦安明显感觉到一股凉意从脑后升起,忍不住打个寒颤。他竭力睁大眼睛看了看,确实只有一个男人在对着空气说话,另外一个男人在车内,声音不可能这么清晰。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身旁的女孩低呼了一声,身体在颤抖。   “你怎么……”他还没说完,就看到枝头动了。   一股风劈过来,借以遮挡的树梢当即被砍落在地,周梦安吓得往后一退。   男人湿润清朗的声音道:“谁在那里?”   周梦安有点紧张,正在想要不要出去的时候,旁边的女孩已经恢复平静,说道:“是我。” 第62章   祝秋宴单手扶在车门上, 敲了敲车窗。刘阳发动引擎,在看到周奕坐进来之后,犹豫不决地瞅了眼祝秋宴。   后者弯下腰, 与周奕透过车前挡风玻璃看着前方不远处的女孩。   “没有想跟她说的了吗?”   周奕双手交叠摆在膝盖上, 五指抓拢又松开, 不自觉搓了搓裤腿。多少有点不甘, 可人已经死了,即便现在说上话,也还是要走的。   与其如此,倒不如干干净净地走。   他最后撑了下膝盖, 闭上眼说:“走吧。”   祝秋宴点点头, 给刘阳说了句话:“送到阴间门之后, 收拾利索了再回来。”   刘阳眼下也猜到了周奕的身份,神色郑重。   车子满载着妖冶的玫瑰, 穿行在夜色中,闪烁的前灯从旁掠过, 舒意死死盯着车窗, 始终没有看到第三个人。   她缓慢地走上前去。   “怎么回来了?”祝秋宴迎上来, 看了眼她身上穿的外套, 又看一眼在后方的男孩, 眉头微皱了皱,招手示意她先进去。   舒意没有动:“刚才说话的是周叔吗?”   “周奕?”祝秋宴的目光里笼着细碎的担忧,“小姐,周奕已经离开一年多了, 你是不是听错了?”   “你不要跟我打岔,刚才跟你说话的人到底是不是他?”   祝秋宴垂下眼眸:“刘阳有点急事要办,我送他出门,刚才只跟他说了几句话,没有其他人。”   “呵。”舒意见他神色淡然,没有一点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慌乱,不觉冷笑,“祝秋宴,如果我看你的眼睛,你的谎言就会不攻自破。我只问你,你敢吗?”   她仰起头,午夜凉风吹动她的裙摆与黑发。   她站在大河边上,汹涌如浪流。   祝秋宴盯着脚尖,黑黢黢的眼神仿佛要将地面盯出个窟窿来。他一沉默,舒意心中猜想得以佐证。   她摇摇头,难以置信地往后退了一步:“为什么周叔会在这里?为什么我看不见他?”她接连往后退,“你要把他送到哪里去?”   她回头看向古董车消失的方向,眼中似有什么正在决堤泛滥,她二话不说挽起裙摆就追了上去。   周梦安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根本没看到那个男人如何出手,他却已经掠过他,紧紧抱住那个女孩。   男人宽厚的脊背严丝合缝地罩住纤细的女孩。   “周奕已经死了。”他不断重复着,“他已经死了。”   女孩终于恢复平静,湿润的嗓音轻颤着问:“他不愿意见我吗?”   “他已经死了,而你还活着,你们见不了面了。”   “可我明明可以听到他的声音,我还有很多话还没来得及跟他说,他还没有、还没有吃到我买的关东煮,他……”女孩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转而被收进隐忍的呜咽之中。   从后看去,她的身躯是如此纤薄,如此不堪一击,可她却站得笔直,哪怕倚靠在男人的怀里,仍旧笔直地好像一面旗杆。   她倔强地维护着自己的尊严。   “他一句话也没有留给我吗?”   “有。”   祝秋宴低下头,拂过她耳边的头发,指腹刮着她的耳廓,那柔软可爱的形状让他忍不住想要触碰,他努力克制原始的冲动欲望,害怕将她吓得更远。   “他让你为自己而活。”   一个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的人,居然让她为自己而活?舒意闭上眼,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   整整一年了,自周奕罹难,姜利离开,已经一年她没有流过一滴眼泪。那些过去,那些物事,那些无法承受的悲痛,因为一场大病好像突然被封闭了起来,变成一颗不会打开的洋葱,里面包裹着青白的葱心。   当她不分日夜地作画,被海水没顶夺走呼吸,独自一人晃荡在陌生的小镇时,她以为自己已经彻底离那些远去了,这颗洋葱不会发芽。   当她在长明寺与明坛讲述人世的际遇,讲述自己因为这个故事而无力承受的爱恨时,她也好像一个旁观者,漠然地看着他们在地狱里挣扎,无悲无痛,事不关己,洋葱里的白,仿佛已经不再让人酸涩。   可她真的已经淡忘了吗?   十五年,十五年间与她在一条狭路,为着正义永不落幕而相依为命的周叔,终于彻彻底底地在她眼前离开了,阴阳交替,天人永隔。   洋葱忽然自作主张地发芽,那些被封闭的野兽全都冲出牢笼,那些以为不会再来到的悲痛,在这一刻齐齐奔向了她。   她终于不堪重负,突突地往下坠去。   祝秋宴双臂牢牢地托举着她,犹如托举着一片天。   “哭吧……”他不知是对谁说,“哭出来就好了。”   -   她倾吐了许多,却还是没能疏通胸中的积郁。当一个人已经说完一切的时候,她将再没有可说的。   明坛抚着舒意的面庞,温柔地唤醒她。   她睁开酸涩的眼睛,迷蒙视线中仿佛看到李榕桉亲切宠溺的面庞,喃喃道:“妈妈。”   明坛笑道:“我可没你这么大的女儿,不过我不介意爱护你。阿九,你太让人心疼了。”   舒意嗡声抽了下鼻子,用被子蒙住脸。转瞬她又拉下被子,打量起周遭的环境,月白色罗帐,长藤枕,雕花大床,枕边还摆着一只金胎雕漆牡丹花小圆盒。   古色古香的陈设,轩窗半支,在楠木家具上投下半寸日光,照亮掐丝妆奁与鎏金箍花的铜镜,左右置放着香盒跟汝窑美人觚。   她猛一翻身坐起,明坛捧着一只玉瓷虎口盂走过来。满满的新土压得紧紧实实,褐色土壤间夹杂一些黄色的颗粒,好像什么花的种子。   “这是什么?”   “薰衣草。”明坛说,“他让我交给你,说你看到就懂了。”   舒意接过花盂,明坛在旁轻声道,“薰衣草的花语是守护,人世间的短暂别离,有时候是为了更为长久的相守。有些人看似离开了你,或许他们正用着另外一种方式守护你。阿九,对已故的人而言,死亡未必是结束。对你,对他们都可能是新的开始。”   明坛又陪她说了会话,见她情绪有所缓解,想起师父的交代,连忙回长明寺去了。   午后舒意在花田遇见周梦安,周梦安关切地问了她的情况,见她眼睛浮肿,显然大哭过一场。不想勾起她的伤心事,他装作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只专心地给她讲花草的典故。   他之前在丽洋打工大半年,对于市场内的应季花卉如数家珍,说起来也滔滔不绝,舒意认真听着,偶尔插一句话,不知不觉就聊了好几个小时。   周梦安见她偶尔低眉浅笑,十足少女的模样,心中大石落地,说道:“你应该多笑一笑。”   “嗯?”   “我不知道自己的感觉对不对,好像你哭过一场,整个人变得轻松了。”就好像有什么积郁在心的脏东西都发泄了出去。   老实说那天晚上在码头第一次看到她,要不是旁边还有其他游客,他都要怀疑自己眼花,遇见鬼了呢。当时她身上那阵淡淡冷冷的气息,真让人头皮发麻。   直到万古千秋的门前,她在一个男人怀里哭了,才好像活过来一般。   “虽然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事,但你应该压抑了很久,情绪憋在心里,时间长了会溃烂,会生疮,会无法愈合。你能哭出来也许是件好事,那个男人,我感觉他很爱你。”   周梦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些,好像只是平心而论,当时看他们相拥的姿态,他最直接的感观就是,那个男人很爱那个女孩。   而那个女孩,似乎也很爱他。   “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只要你们彼此相爱,就都可以克服,对不对?”   舒意想起周奕,他变成一颗种子被安放在虎口盂中。在过了薰衣草正常生根发芽的季节,也不知道能不能开出花苞来。   曾经无数次她想过和他说,等他老了以后,他们一起回西江,她可以陪伴在他身旁,照顾他的起居,给他送终,如果他想找个老伴,她会为他感到开心。人一辈子总要为自己设想一次,是不是?他已经为金家,为金原,为她付出了太多,他该为自己考虑了。   找个脾气好的老太太,去拍一套婚纱照,参加一次旅行,她会为他们准备一个带花园的小院子,会尽自己所能让他的晚年在幸福中度过。   可惜一切还没开始,已然结束了。   变成一颗花种,继续守护她,这是他的心愿吗?   “周梦安,如果你爱的人,把你的亲人送走了,你会恨她吗?”   周梦安认真想了一会儿,说:“我不会,如果她爱我,我相信她已经尽力了。一定是尽力了,没有办法才会送走我的亲人,她心里一定比我更加难过,如果这时候我还怪她,恨她,那她该怎么办?”   他想起昨夜种种,倏忽间顿悟。   “你怪他什么?”   “我也不知道,想不到可以责怪的地方,心里却一直无法原谅他,你说奇不奇怪?”   周梦安露出理解的表情:“我常常做一个梦,梦里有很多人,很多事,最可笑的是梦里的我死了之后却一直没有离开,好像孤魂游鬼在世间游荡,看人世的挣扎,百姓的苦难,战争的残酷,那时我始终不懂梦里的自己为什么不肯离去,等我长大一些,自我重塑精神之后,我明白过来,梦里的我有着一个未尽的执念。”   他对舒意说,“你有未尽的执念吗?”   舒意豁然间好似明白了什么,露出一个柔软的浅笑:“谢谢你,周梦安。”   周梦安挠了下后脑勺:“不客气,我之前说过的,有些话说出来可能像是天方夜谭,但我觉得,我们应该认识。”   “你相信你的梦吗?”   “嗯。”   舒意说:“我也相信。”   重新逛一回古堡,才发现这里就是一个大型迷宫,一天的时间根本逛不完。周梦安已经打听过了,因为秋季流感的缘故,花园里正缺人手,他打算来这里应聘,正好等招晴回来。   舒意才知道招晴去了北京,追问原因,周梦安摇摇头:“老板没有说。”   如果看过周梦安的画册,刘阳不会猜不到他是上辈子的故人。果然周梦安又道:“老板虽然像调查户口一样仔细地盘问了我的身份,但没有让我为难,他还留下我,给我安排了住处。等她回来,我就可以找到答案了。”   舒意想起招晴,不知为什么,她隐隐有点异样的感觉。她晃了晃脑袋,对周梦安说:“希望是你想要的答案。”   周梦安和她约定明天继续逛千秋园,打算一鼓作气将迷宫解锁,舒意答应了,两人准备回程搭个摆渡车,却不料越走越偏,到了一条小径上,连路标都没了。   远远看到一座全透明落地窗的椭圆形建筑,周梦安忽而想起什么,一拍脑袋道:“我们好像走错路了,这应该是他们的科研基地吧?”   他指着椭圆形建筑说,“我在宣传图册上看过,是实验室。”   舒意点点头:“那你还记得回去的路吗?”   周梦安腼腆一笑,舒意会意,想了一会儿说:“要不我们去问个路吧?没头没脑的,再走下去天快黑了。”   周梦安欣然同意:“好。”   两人左右看了看,小径上没有一个工作人员,他们尝试喊了几声,也没有得到应答。来到实验室外,全自动感应的高科技隐形门莫名其妙地打开了。   舒意与周梦安对视一眼,想了想还是进去。   整个实验室就跟外面看到的一样摆满了精密仪器,许多化学反应正在玻璃器皿生成,组装的生产线也在加工、培育着什么。   他们粗粗看了一眼,周梦安刚要问有没有人,就听见一声巨响。   他们当即循声摸索过去,看到通向二楼的楼梯。   有争吵声从上面传来。   “嘎色想要的已经都给他了,还想怎么样?派你过来监视我们,是他新一轮的打算吗?对了,我还没有问你,计划说你前几天就应该到西江,为什么今天才过来?韩良,我们都是多年的老朋友,七禅一直很敬重你,希望你别跟我们玩花招。”   这是刘阳的声音。   “七禅在哪里?”   “他有其他事情在忙,晚一点就能见到他了,他说要给你接风洗尘。”刘阳说,“嘎色有什么新的指示你可以跟我说。”   “路上耽搁了一下,晚了几天。”   “因为什么耽搁?”   “周南的花都市开放,听说今年展出了许多奇花异草,我就去看了看。”被称作韩良的男人声音沉稳,解释道。   刘阳想起来:“马蒂贝举办的花都节?”   马蒂贝的周南花园与嘎色的梵音物语,在泰国是最强的两大花王,互不对盘,众所皆知。   韩良说:“按照当初的约定,你们要取回幽灵兰花在本地能够适应生存的药剂,以此交换梵音物语在千秋园的经营权。凑巧的是,同期马蒂贝也放出风声,可以种出幽灵兰花,嘎色知道后很不满意,命我来调查整件事。临时中转去马蒂贝的周南花市,也是为了确认这件事。”   刘阳从他的表情中得出结果,看来马蒂贝确实搞出了幽灵兰花。他忍不住暴喝一声:“可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嘎色不会以为我们同时把药剂也卖给了马蒂贝吧?”   “他确实有这个怀疑。”   “他神经病吧?我为什么要卖给马蒂贝,缺钱吗?你瞅瞅千秋园像是缺钱的样子吗?没错,之前困难的时候嘎色确实帮助过我们,他也加入了千秋园,这么多年发展下来,千秋园有了自己的体系,跟梵音物语的经营理念也越来越不相同。既然不是同路人,分开走不是对彼此都好吗?他为什么非拽着当初的经营权不肯松手?韩良,你跟我说句实话,要钱,要名贵花种,要罕见的药剂,我们都按照他的要求做了,为什么?为什么他还不肯放过千秋园?”   千秋园是刘阳主理经营的产业,也是他唯一的事业,这里拥有顶尖的科研人才和高科技实验室,能够研制特定的药剂,供需到需要特定土壤和种植环境的花草,并且能够最大程度减小季节、气候,水分等对生长周期的影响,因此千秋园的花田,常常能够提供非当季花卉,并且网罗全球普遍及罕见花卉品种。   这些年来千秋园逐渐有替代梵音物语,成为东南.亚最大花市的趋势,且千秋园并不缺钱,因此更加注重品质,良好的市场反馈带给他们长线的投资价值,获得了不少企业的青睐。   然而在九十年代的一段时间,因为遭受市场经济的重创,千秋园连续多年负营利,手里握着大把的钱,却怎么也打不开市场局面,人脉、渠道,关系,全都被当时就已经是东南.亚最大花王的嘎色垄断了。   长此以往下去,千秋园势必会遭遇结业危机。   祝秋宴被一句箴言所惑,行入魔障,怎么可能忍受千秋园的结束?于是他们送出大把的钱去打点,终于得以让嘎色让步。千秋园成为梵音物语旗下一条支线,可以共享嘎色的市场渠道。   作为回报,他们给出千秋园三成的经营权。   嘎色可以干预千秋园的任何决定、市场定位,品种开发以及海外渠道的扩展,他的存在让刘洋二十多年以来束手束脚,一直处在一个被动的局面。   他甚至想过割地赔款,将千秋园在边境的另外一个培育花田送给他,但嘎色拒绝了,他要的就是不断监视千秋园动向的机会,否则,他会向国际法庭起诉。   刘阳,祝秋宴和招晴三个人身份复杂,因为多年的经营,在西江有着盘根错节的人脉关系,可以说只要不做过火的事,没有人可以动千秋园的根基,然而去了国际法庭,一切就都是未知之数了。   他们不愿意惹事,因此一再受到嘎色威胁,就在一年前,他们明明已经商谈好,以幽灵兰花的花种、药剂换回经营权,千秋园彻底退出梵音物语联合包装的发展,却没有想到嘎色再一次言而无信。   刘阳受够了处处被人掣肘的生活,再次向嘎色提出终止合作,但嘎色似乎抓住了他们的痛脚,凡吵到不可开交的地步,就派韩良过来。   韩良每次一来,祝秋宴就会妥协。   刘阳知道,他们之间一定有什么一直在瞒着他。   “今天我就把话撂在这里,幽灵兰花的药剂是我和祝秋宴一起去俄罗斯搞来的样品,进行深度开发才研制出来的,千秋园是我们共同的事业,他修养好,愿意忍让,是因为他从来没有过多插手千秋园的经营,但我不一样,这个帝国的一砖一瓦都凝聚了我的汗水与心血,我绝对不会容许嘎色再在我的领地上撒野。约定已然达成,从今天起千秋园和梵音物语没有任何关系,嘎色也无权再干涉我们内部的经营,合同正式作废,我会让律师给他发解约函。他要上诉就让他去,随便他怎么搞,老子不伺候了!”   刘阳噼里啪啦说完一段,快步走到楼梯口。舒意与周梦安连忙往后退,寻找可以躲藏的地方,却不料刘阳再一次停住了。   韩良似是经过了很长时间的深思熟虑,带着一丝叹息的口吻道:“刘阳,如果你们敢上国际法庭的话,应该早就和嘎色闹翻了。他之所以这么嚣张,你心里不清楚吗?千秋园有什么猫腻,你们有什么不能见光的地方,他虽然未必完全清楚,但二十多年合作下来,也能猜到个大概。”   泰国的宗.教环境让嘎色对鬼神之说并不陌生,他甚至感到新奇,兴奋,不断地想要探索这片深不可测的沼泽,然后一举毁灭它。   这对他而言,或许是比梵音物语更让他感到骄傲的毕生成就。   他年纪已经不小了,在这个岁数帝国的事业云云,很难再让他作出巨大的尝试,但如果能让他身后事迹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他非常乐意让千秋园成为最后那抹锦上添花的色彩。   东南亚最传奇的花卉王国,年轻不会衰老的三位主理人,神秘莫测的巨大身家,春色满园,花红百日,这一切的背后究竟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秘密?   刘阳声音艰涩:“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韩良说:“千秋园的异火已然一年了,底下的亡灵可还安宁?圈在那所古代宅院里的每一寸土壤,都浸透着亡人的尸寒,发散着年轻生命的芬芳吧?”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七禅还是老样子,二十年前刚认识的时候我就告诉他,不要再招惹年轻的女孩,可他不听我的,为了早一天达成那个虚妄的结果,走到今天这一步,谁说不是上苍的报应?”   刘阳五指紧紧撑在扶梯上,指背发力,青筋暴跳。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祝秋宴会一再地妥协让步,原来韩良早就知道千秋园下埋葬着什么!   “你们靠亡人生花种,靠活人给给养,用鲜血作水分,这是逆天而行。”   “你为什么会知道?”   韩良说:“你不要怪他,不是他告诉我的。我天生可以通.灵,能看到那些凡人看不到的东西,肮脏的,干净的,黑的白的,都能看到。包括你早上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的种子,是薰衣草吧?”   通.灵?刘阳觉得难以置信,节节往下退,脸色煞白,额发间暴汗不止。   韩良知道,韩良一直知道,祝秋宴也知道他知道,那么嘎色呢?   该死的,难道嘎色也知道?   他还没想明白其中的关键,就听到楼下有响动传来。他三步并两步跳下楼梯,见实验室的门不知何时被打开了,两道身影正朝外跑去。   刘阳猛一拍大腿,糟糕,不会都听见了吧?   他赶紧翻出手机给祝秋宴打电话,对方不知在搞什么,始终没有接听。   他急得原地打转,一直骂脏话,连续打了几个都没有接之后,他对后面跟下来的韩良说:“你先回酒店吧,晚上七禅到了我们再谈。”   他作势往外跑,韩良喊住他:“那是谁?”   刘阳抹了下额头上的汗:“是谁,还能是谁?是会让祝秋宴发疯的人。”   ------   作者有话要说:  前文提到的虎耳草药剂,这里改成幽灵兰花。   不要问我为什么,问就是度娘的锅,说好虎耳草是罕见花卉呢?为什么今天重新度了一下,这玩意居然遍地都是。   当然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故事快结束了,大概月底吧。 第63章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修过了,情绪应该到位了。   同一时间, 祝秋宴正在一间手工工艺作坊的天井下懒洋洋地晒太阳。   作坊的老师傅早年同他相识,两人一见如故,多年以来虽不常见面, 但心里都珍惜对方, 因此数十年白驹过隙, 任凭祝秋宴身边的人际关系换了一波又一波, 这位老师傅却一直没有切断音讯。   这对他而言称不上什么好事。刘阳和招晴都曾劝他与师傅断掉往来,交浅言深,唯恐叫对方识破他们并非普通人的秘密,惹来不必要的祸患, 然而多年过去老师傅行将就木, 仍旧对他们的过往三缄其口, 从不向外人提起只字片语。   每每祝秋宴来店里,都是他亲自接待, 便是不能下床的时候,也让徒弟好生招待他。他来得匆忙, 活计又赶时间, 老师傅一句话没说, 吩咐徒弟立刻停下手里的活, 全都去帮他的忙。   祝秋宴感激涕零, 陪老师傅坐在天井下看大水缸里互相嬉戏的两尾鲤鱼,一尾黑鳍,一尾红眼,水中游曳, 相映成趣。   老师傅慨然道:“最近我时常梦见你三姐,看来我快要去找她了。”   祝秋宴说:“三哥身体还很健朗,三姐一定不想你这么早就去陪她。再说这间作坊没了你怎么行?徒弟们有能顶事的吗?”   老师傅年轻的时候就与祝秋宴相识,几十年过去了,交情还跟以前似的,对着一个垂垂老矣的白头翁,他仍会亲昵地叫他三哥,叫嫂子三姐。   其间深情厚谊,令老人家每次追忆过往,都忍不住垂泪。   “不行了,这一代人不爱手工活计了,我的手艺怕是要断了。等我走了,你帮我把个关,如果还有愿意做这门手艺的孩子,你就把作坊改到他名下,整理整理,别给年轻孩子留下一笔糊涂账。不愿意留下的也不必勉强,让他们自己去谋前程。”   祝秋宴对上老朋友期许的目光,想要宽慰些什么,临到开口顿了一下,答应下来。   “原来想着这几天要找你见一面,没想到今天你就来了。怎么突然想要在牌匾上刻字?是不是等到她了?”   祝秋宴撑着双臂遥遥望向万里无云的天空,眉宇间悠然,一派甘之如饴的模样。   老朋友见状,很是为他开怀。千秋园的每一张书案,每一座插屏,每一间屋子的雕梁画栋,都是他亲自口述,他亲笔描绘,一次又一次打磨下完成的。   他亲眼见证了这个男人深情不渝的一生,为之震撼,也为之恸然。   “终于苦尽甘来了,一切都是值得的,你高兴吗?”   祝秋宴还没说话,老师傅已然笑起来,“看你这个样子,还跟孩子一样,心里一定很高兴吧?”   “嗯,高兴,很高兴,我活到现在从来没有这么快活过。三哥,虽然我跟她之间还隔着无法跨越的血海深仇,但能够与她重逢,我真的很高兴。”   尤其当她在看到匾额上没有题字后流露出的一丝不忍,让他忽然看到和解的希望似的,一瞬间被巨大的喜悦俘获。   她在他怀中哭泣,在他臂弯里睡去。   他托举了她。   他以为可以托举她。   于是等不及她醒来,他就兴冲冲地跑来了作坊。他想等她再回千秋园的时候,那方匾额上“仰山堂”三个字,可以带给她一种回家的感觉。   他拉着老朋友,满脸希冀地给他看自己的题字。   老师傅一看,眉目微沉。   祝秋宴浑然不觉:“怎么样?”   他原本就写的一手好字,随着阅历与视野的加深,更是形成独一无二的风骨。老朋友不止一次见过,说是笔锋遒劲有力,走势行云流水都太片面了,骨气洞达,灵慧天成,才是他妙不可言的地方。   可面前的“仰山堂”三字,大概是为了模仿谢融的笔迹与风格,一气呵成之余,却少了一点逸群之色。   老师傅不想让他扫兴,认真地点评了几句。祝秋宴看着酷似谢融的字,心中升起无限欢喜。   半下午的时候,他也加入徒弟们一起刻字。他有内力,当个帮手游刃有余,及至夕阳西下,终于完工。   祝秋宴弯下腰,轻轻吹了口气,匾额上零散的木碎与漆片登时如云雾消散,露出真身,“仰山堂”三个金粉装点的大字,在夕阳余晖下熠熠生辉。   徒弟们帮忙包装好,他迫不及待地回去,临走前重重握了下老师傅的手。   “三哥,谢谢你。”   老师傅反过来拍拍他的手背:“三哥也很感谢你多年以来风雨同舟,不离不弃。七禅,让自己幸福起来,三哥也就死而无憾了。”   祝秋宴驻足,回头看向躺在藤椅里望着他的三哥。   这一刻他忽而发现三哥脸上已经满是皱纹,蜡黄的脸,下垂的眼角,浑浊的眼球,这一切仿佛都在预示着什么。   他想跟三哥再说会话,可心里却惦记着舒意,一时踟蹰不定。   这时三哥挥挥手,笑道:“去吧,三哥还有些日子,等你心愿达成,回头再来看我。”   徒弟们脑袋挤在一起,纷纷目送年轻的男人离去。   他们也说不出心里的感觉,这个师父老人家的忘年交,似乎不只是忘年交这么简单。他们好像认识了很久很久,可他为什么还这么年轻?   孩子们探究地看向老师傅,老师傅把眼睛一闭,喃喃道:“七禅,来生再见了。”   —   祝秋宴登上船的时候,心头蓦然咯噔了一下。他回首看向东岸,伴着汽笛声的远去,古老的作坊依稀只剩下光阴里一抔尘泥。   三哥也要离开他了吗?   祝秋宴揉了下眼睛,抱紧怀里的匾额。   回到千秋园,他搬来梯子把牌匾挂上去。远远看到刘阳像个八脚蛤蟆奔过来,他招了下手:“你来得正好,帮我看看有没有挂歪?”   刘阳气得大骂:“你去哪了?手机是摆设吗?”   “三哥身体不大好,我陪他说说话,没看到手机。先别说其他的,帮我看看。”   刘阳随便指挥了一下,祝秋宴觉得他敷衍,让他退开几步看一看。他急得满脸大汗:“左边高一点,你见到舒意了吗?”   “哪边高一点?”   “左边,左边!我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我刚回来,还没见到小姐,怎么了?”祝秋宴回头。   “刚才我跟韩良说话的时候,她……”说到一半,刘阳顿住,看着从宅邸深处逆光而来的女孩,顿时如鲠在喉。   祝秋宴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舒意站在影壁处,霞光洒在她身上,将她的面容染得昏黄。   刘阳给祝秋宴一个祝你好运的眼神,飞快遁逃。祝秋宴挂好匾额,把梯子搬到一旁,拍了拍手,朝舒意走过去:“小姐刚醒吗?”   他眉眼间含着和煦笑意,舒意仿若没有看见,径自从他身旁擦过,走到下马石旁看着上方——仰山堂。   得益于殷照年收藏字画的爱好,她从小耳濡目染,也赏析了不少名家大作。同老师傅的看法一样,她也觉得这三个字写得不好。   明明是祝秋宴的风骨,却到处充满谢融的影子。   原先提起的时候,虽然只是随口一说,但她本意是希望他每天进进出出的住宅,可以多些生活气。   仰山堂曾是谢意一度仰望的地方。小小的她在母亲含恨而终后,常独自一人仰头看着父亲亲笔书写的朱漆牌匾,不断在心中勾画“仰山堂”的轮廓。   她仰望着匾额,仰望着无法逾越的礼教,仰望着父亲的怜爱,仰望着奢侈的平等,仰望着离经叛道的活法,仰望着一座座灰黑色的大山。   那是构成谢意童年的全部要素。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父亲的谢融,成为她一生无法释怀的执念。   可对祝秋宴而言,他的执念是什么?仰山堂与他有关吗?   他为什么要模仿谢融的字迹?   为什么不肯忘记她?   为什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为了再见她,他究竟都做了什么?   祝秋宴见她面容沉静,久久沉默,联想先前刘阳没有说完的话,心蓦的往下沉去,一路上怀想的将来,给自己营造的幸福的感觉稍纵即逝,就连此刻的威风,也渐渐凝结在嘴角。   “你还记得明坛吗?”她忽然问。   他局促地搓了下裤子,好像要把手指上什么东西给搓掉。他不知道她说的明坛是谁,不过可以猜到,应该是长明寺那位女僧。   早上他离开码头的时候,她刚好下船。   汽笛声离开很远,他蓦然回首,她还在码头看着他。那一双经年受佛香熏陶波澜不惊的冰蓝色眼眸,泛着清晨的水雾,盈盈水波荡漾其中。   有一刹那熟悉的感觉闪过脑海,但是太快了,他没能抓住。而今她再次问起,他直觉不对劲,绞尽脑汁想了想,仍是未遂。   舒意见状,说道:“也是,已经二十年了,你不记得她也很正常。每年春秋两次往返,二十年不间歇的话,在K3这趟火车上你至少会遇见四十个好比明坛,好比张若英,好比我一样年轻的女孩。你所谓善意的接近,美丽的守护,花言巧语俘获的芳心,其实是为了汲取年轻的生命,用来育养千秋园的花,对吗?”   她语调很轻,没有责备的意思,仿佛只是在求证什么。祝秋宴骤然一惊,电光火石间想起那个俄罗斯混血女孩的面孔。   竟然是她?   “明坛说如果没有你,她不会来到西江,不会皈依长明寺,那年她才十八岁。剪掉一头长发的时候,她也害怕,也哭过,也不是没有后悔过,但她最终得到了宁静。张若英会后悔曾经遇见过你吗?你治愈了她的情伤,却让她对你念念不忘。还有多少像她们一样的女孩,被你吸引,被你欺骗,又被你弃如敝履?”   她转头看着他,温润的眸子水光闪动,带着爱怜,带着同情,“周叔也变成了千秋园地下的亡灵,是不是?”   “是。”祝秋宴说。   “他们都是自愿的吗?”   “是。”   “他们知道这个结局吗?”   “知道。”   “那你呢?你知道自己的结局吗?”   在离开实验室后,她独自一人在千秋园坐了很久,脑子里想了很多事情,关于亡灵,关于缅栀子,关于千秋园盛大的背后。   前一晚回响在她耳边的嘶吼,至今仍余音不断。   满园春色,花红百日。   山河往复,故人依旧。   她可以猜到他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但她不能理解的是,就为了这么虚无缥缈的一句话,他居然逆天而行,如此疯魔,如此成狂。   想不到那最后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她犹如被扔到油锅中烹煮,心乱如麻:“你不怕遭天谴吗?”   天谴?祝秋宴骤然笑了,能问出这么天真的问题,她到底还是个孩子。   一个无法死去的人,还怕什么天谴?若一定有天谴,那么从她离开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然在承受了。   这份天谴他承受了几百年,数十万个日夜,走过何止万万公里的里程,透支着年轻的躯体与灵魂,寤寐思服,夜不成眠,为的是什么?   只是为了等到她啊,只是很想很想再遇见她而已。   他究竟做了怎样十恶不赦的事,究竟贪心到什么地步?这些他统统不敢去想,只能一边矛盾地审视着自己的卑劣,一边向自己投诚。   “没什么比你回来更重要。”   “如果我还不回来呢?”   “除非我死,否则穷尽所有,我也会等到你回来。那些小姐的善意与健康,我纵百死也无力偿还,就让我死后下地狱再赎罪吧,十八层,八十八层,八百层地狱,哪怕永不超生,我都甘愿承受。只要活着的一天可以等到你就好了,就够了。”   最后一丝残阳殆尽,天边呈现妖冶的蓝。火烧云的尽头是如魔似鬼的画影,将红吞没,将黑描透。   舒意被骤然起的一阵狂风吹得摇摇欲坠,裙子猎猎作响,包裹着她瘦弱不堪的身躯,她拨去面颊上混乱的长发,一双乌黑的眼眸,狠狠凿穿祝秋宴的灵魂。   “你疯了吗?你疯了吗!你有没有想过,承受着你的杀戮与爱意才能回来的我,要怎么面对将来?要如何活着,才能忘记你带给我的这些伤害?你有没有想过,我根本不想回来,我不想再看到你,再遇见你,再爱上你,再一次次掉进命运的死循环里……我真的宁愿从来没有遇见过你,祝秋宴,我恨你,我真的恨透你了,你毁了谢意,又毁了我,你的爱太沉重了,我真的承受不起。”   她不断摇头,一步步往后退,忽而一个回首,冲到上马石旁搬来梯子,将刚挂好的匾额卸下来,重重砸在地上。   “咔嚓”一声,匾额被摔成两半。   尚未干透的金粉被震得漫天飞舞,花梨木的裂缝下铁画银钩,触目惊心,一半写着“仰山”,一半是“堂”,就这么大喇喇地暴露在祝秋宴视野中。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结束了,你懂吗?”   她站在高处,俯视着他,犹如一面山壁,犹如一条大河,犹如世间舒卷风云,犹如佛前一抔尘土。   “祝秋宴,我们之间结束了。” 第64章   “祝秋宴, 我们之间结束了。”   她说完,顾自转头离去。   风卷着秋天的残叶疯狂地拍打在她脸上,连老天爷也要跟她作对一样, 不断把她往后拽。她扒拉着凌乱的头发, 撕扯着头皮, 紧咬住嘴唇, 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响。   她眼睛红到滴血,手脚不停地颤抖。   她让自己奔跑起来,逃离,迅速逃离这片快要让她窒息的地方。忽而她感觉到一股压力迫近身后, 她竭力甩开步伐, 可还没等她重重回击, 就被一双手臂从身后抱住。   那不是一双手臂,是一副枷锁, 是汹涌的海浪,是奔腾的大河。   她奋力挣扎, 不能撬动一分一毫。   他紧紧地缠住她, 用尽全身的力量将她箍在怀里, 不断地呢喃, 反复地哀求:“你不能原谅我吗?不能原谅我一次吗?阿九, 不要结束,我不要结束,我们之间怎么可能结束?你不能给我一次机会吗?”   “每当我想起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我真的爱了你很多很多年, 爱到已经失去我自己。这么多年,如果没有重新遇见你的信念支撑,我不知道这样看不到头的生活将是怎样的黑暗。”   “阿九,不要结束,好不好?”   他像疯狂生长的藤蔓,深植于她的灵魂深处。   她转过面庞,抚摸他深情的眼眸。   那一晚当她同明坛讲述这个漫长的故事时,明坛曾经问过她:“为什么你可以轻易地原谅梁嘉善,却始终不能原谅他?究其根本,是因为你不爱梁嘉善。”   “相反因为你爱他,所以无法接受一个深爱的男人背叛你,离弃你,你才对他这么苛刻吗?”   她当时脑子很乱,却本能地否认:“不是。”   明坛笑了:“阿九,谢融在你身上投下了一片阴影,抱着这份求而不得的执念,你又在他身上投下了一片阴影,你希望这个跟你一样不肯低头的少年,可以陪你一起爱天上的夜,水中的月,爱人间的繁华,市井的热闹,希望他能给你爱欲和忠诚,伴你一日三餐金樽玉食,高昂着头颅活到死的那一天。你给他读书的机会,渴望他出人头地,替你施展抱负,实现海晏河清的理想……你爱得复杂,充满私心和野心,只是你没有想到后面会发生那么多事,没想到他的爱同你一样充满挣扎,你们在对峙中,在试探中彼此看清了自己的心意,你屈打了他的灵魂,他亵渎了你的意志,你们谁也不肯低头。但你比谁都清楚,谢融之死是昏庸的帝王与无能的儿子之间的一场搏斗,即便没有梁家推波助澜,谢融也终究会为他的愚忠买单。而谢晚就更不必提了,她是为自己而死,她一辈子庸庸碌碌,在为了姐姐成为更好的妹妹之后,为什么她还是选择离开?其实她是想告诉你,你不应该为了谢家而活。送袁家去立军功,这个少年怀着如此初衷,心里是向着你的。你聪慧过人,不会不会知道,他唯一伤害过的人只有你,而你……只有你知道答案。”   谢意临死之际,于火舌缭绕的花丛之中,凝视着那个羸弱少年,最后一句话根本不是“除非春色满园,花红百日,山河往复,故人依旧,否则我生生世世不再见你”。   而是——   “七禅,盼你今后天高云阔,得偿所愿。”   谢意用自缢结束了他们之间那段短暂且轰轰烈烈的情仇,用永不再见的誓言割断他的思念。他不该成为她的附属品,她也不该成为他的执念。   已经发生在她身上的悲剧不能再在他身上重演。   她原谅了这个没得选择的可怜少年曾经对她的伤害,遵从内心,飞向山野之外,还给少年一片海阔天空。   然而命运捉弄,少年没有听到真正的最后一句话。   踽踽百年,黄粱一梦。   舒意也是在这时才听到谢意真正的心声,她没有她练达,没有她洒脱,没有她对生死看淡的勇气,没有她不屈的脊骨。她常常逼问自己,为什么无从责怪,却无法原谅?   她心里的执念是什么?   这一刻,她懂了。   “你爱我吗?”   她的手指描摹着他每一存轮廓,“你爱我吗?”   祝秋宴深深地凝视着她,几乎哽咽失声。   “我怎会不爱你?”   “我爱你啊。”   我失去了所有,只剩爱你的坚骨。   我盲从了黑暗,只看到你的明亮。   我束缚了灵智,只为你开一树花。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剩余内容微.博私信我,记得要带订阅截图哦。   评论区低调嗷嗷嗷~ 第65章   这一夜祝秋宴想起很多, 那些曾经怎么想也回想不起来的过去,好像很轻易又回到了他的记忆里。他不需要再靠酗酒、噩梦,辗转反侧很长时间才能见到她, 她此刻就在他的臂弯里, 恬静的睡颜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有多幸福。   疯狂的、缱绻的, 迷离的, 若即若离的一幕幕还在脑海里回旋,这一夜他经历了生平从未敢憧憬的时刻,将曾经无数次起念又瞬间打消的欲望,彻头彻尾地实施到底。   他拥有了她, 她属于他。   他情不自禁地亲吻她的鬓发, 她的眼睫, 她的嘴角,她纤细的锁骨和她平坦的小腹, 他摸索着这片未知之地,让自己得到永恒。   有那么一个瞬间, 他似乎感知到千秋园再起异火, 心口绞痛起来。可她正在他身下起伏, 在一望无际的旷野里喘息, 在他的眼眸里解脱, 他让自己忘记了绞痛,为这片刻的欢愉忘乎所以。   或许不是片刻,或许也不止一夜,后来他们还拥有许多个夜深人静的夜晚, 耳鬓厮磨,抵死缠绵,祝秋宴的一生从来没有这么快活过。   舒意在睡梦中察觉到他灼热的注视,原来想着装睡躲过去,没想到他一直没挪开视线,看了她不知多久,她实在装不下去,佯装伸了个懒腰,卷着被子躲进他胸膛。   “几点了?”她嗡声问道。   意识到他们已经不在郊野,想到昨晚纵情疯狂的情形,她脸颊发烫,更抬不起头来。祝秋宴揭开绸幔看了眼窗外的斜阳,含笑道:“下午了。”   “这么晚了?糟糕,我还约了周梦安一起逛花园。”   “甭搭理他。”   “怎么能把他一个人撂在那里。”   她作势要起来,他拉着她,将她往被子里拽,热乎乎的气息拱着她,在她耳边吐气:“我不是在做梦吗?这一切都是真的?你再陪我说会话吧,我害怕你一走开梦就醒了,你跟我就结束了。”   她转过身对上他的眼睛,那湿漉漉的泛红的眼圈,被柔软的海草包围着,细密繁复,还沾着昨夜的动情。   她探过身子,吻住他的眼睛,轻声说:“你不是在做梦,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已经告诉她谢意临终前最后一句话,她希望他能天高云阔,得偿所愿,她回归她的山野,他实现他的宏图大志。   他才知道原来她早就已经原谅他,数百年来的颠来倒去仿佛一场笑话,念及她宽容的赏识与隐忍的爱慕,他在她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他哭了很久,不断回忆过去的一切,痛苦且快乐。   他们彼此相拥,甜蜜亲吻,在月色下水乳.交融,一切都是那么水到渠成。   一觉睡醒,激.情褪去,她仍没有后悔。   “当我知道你用年轻女孩的生命给花朵给养,让亡灵生种,为你实现箴言的时候,我觉得太离奇了,比天方夜谭还天方夜谭。可当我接受这一切,我却开始担心你的结局,我害怕你会无法终结,害怕这份痛苦会一直延续下去,害怕你的身体将无以承受,害怕你会陷入无法罪赎的境地,所以我才要跟你结束。你怎么这么傻?我只是不想再让你背负那些过去走下去,但我……但我控制不住想要爱你。”   她捧着他的面颊,温柔地吻过他的嘴唇。   “父母离世的时候,我年纪还小,悲痛转瞬即逝,在周叔强塞给我的包袱下,我苟延残喘地寻求着温情。这些年里舒杨和殷照年对我都很好,可我却总是无法真正地开心起来,或许是因为我的存在,让他们始终没能像正常夫妻一样生活,从那之后我仿佛就是为了忍受痛苦而存在。父母遇害的隐情,报仇雪恨的决心,周叔的鞭策,那沉重到让我窒息的正义,包括秘密名单,我始终不知道他们带给我的真正意义,直到现在我仍旧没能窥见真相。我总是无意识逃避着什么,所能承受的痛苦有限,因此一直回避和你的这一生,但我终究还是正视它了。我正视它,才发现有多爱你。你也收手吧,不要再做那些事。今后不管是怎样的结局,我都陪你一起承受,好不好?”   他含泪点头,再度将她拥入怀中。他们紧密相拥,滚烫的身躯交换着彼此的忠诚与心魂。   祝秋宴终其一生,终于得偿所愿。   他热烈地凝视着她,她看懂他眼里的情、欲,那暴风雨前的宁静,深藏着他怎样危险的掠夺。他俯下身,亲了亲她的脸,又亲她的嘴,她的耳廓,好像怎么亲都亲不厌,拉起被子将她推入无边的海浪中心。   之后又是一番无休无止的折腾,舒意记不清过了多久,窗边的天光黯淡下来,堕入黑暗,转而又变得明亮。   他们就这样没日没夜地在一起厮混了三天,之后饿到不行,祝秋宴才下床去给她找吃的。   她也洗澡换了条干净的裙子,祝秋宴刚好端着盘子走进来,把东西往窗台下一搁,拉住她的手。   她本能地讨饶,双手抵住他胸膛,小声说:“不行了,再这样下去我要没脸见刘阳了。”   刘阳已经在外面嚎了两个晚上,甚至拉起了二泉映月。她捂着脸,义正言辞道:“真的不行了。”   他唇畔呷笑:“谁说要做什么,来给我看看你后背。”   她没有什么行李,裙子还是刘阳拽着周梦安不情不愿地去商场挑的,质地柔软,就是款式有点老气,好在她长得好,穿什么都压得住。后背的拉链往下,露出她纤长的背。   夜里看,隔着一层,总是好像差了点什么。   白光下赤条条一目了然,那起伏的山峦间,藏的不是幽深的森林,而是成片浓密的黑色纹身,数百朵花正在她雪白的背后绽放。   祝秋宴微微皱眉:“这是怎么回事?”   舒意扯了下拉链:“我也不知道,是突然长出来的。”   “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印记?”   舒意想了想:“好像是在火车上生出来的。”   祝秋宴帮她把拉链重新合上,整理了下头发,回想刚才刹那间看到的花样,隐约窥见千秋园的影子。千秋园哪一处种哪一个品种的花卉,应季修剪成哪一种造型,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他拉住舒意的手,认真地问:“你觉得为什么会长出印记来?”   舒意有点犹豫。   秘密名单的事她究竟该不该告诉他?如果告诉他,会不会引来什么变故?赏金猎人所谓的正义,终点究竟在哪里?   祝秋宴说:“阿九,因为离奇的命数,我们没有办法像普通人一样,你生过一场大病,至今还有血亏的困扰,而我虽然不会死去,但或许哪一天报应就来了。我们之间存在一些没有逻辑,无法用科学解释的现象,这些可能是潜伏的危机,也可能是全新的转机,请你一定不要瞒着我,否则我会很担心你。”   “其实也没什么,你还记得秘密名单吗?”   她不会放弃追查金原和李榕桉出事的真相,而这个真相,显然已经与秘密名单脱不了干系。既然如此,也就没什么忌讳的了,她将骆杳杳和阿丽莎的事都告诉他,想起又说,“我醒来后联系过阿丽莎,她已经回到俄罗斯了,骆杳杳还在西江。”   “每一次当我找到一个新的名单继承人,身上就会长出一块像纹身一样的印记。”   祝秋宴直觉哪里不对。   “你不是说第一次察觉有这个纹身的时候,是在K3上吗?”   “我也不知道。”   当时她以为巴雅尔是名单继承人,可事实证明他的妻子阿丽莎才是,而且当时她只远远看到巴雅尔,还没跟他说上话,他就被梁宥杀了,那她为什么会突然长出印记来?   祝秋宴也在思索这些继承人之间的关系,虽然没有理出确切的头绪,但他直觉跟过去有关。   “好了,先不说这个,快来吃点东西,你太瘦了。”   舒意点点头,一看托盘上丰盛的早餐,露出苦笑来:“你想我胖死吗?”   “不会胖的,消耗大。”   舒意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没什么。”   “你刚才是不是说什么荤.话了?”   他笑着扶额:“真没有。”拦腰将她一抱,放到妆台上,捏捏她的脸颊:“回头我就跟刘阳说,开发开发养猪的业务,其实我也挺想成为养猪大户的,唉,奈何当了养花人。”   “在火车上的时候你还骗我说是老师呢。”   “我真的当过老师,你不信吗?”   他搂住她的腰,一边塞了片面包到她嘴里,一边说,“不信回头我带你去原来任教的学校看看。”   她舔舔他指间的果酱,笑着说:“好呀。”   作者有话要说:  我说甜吧,你们还不信~ 第66章   腻腻歪歪的日子过得总是很快, 韩良来了好几天终于见上祝秋宴的面,神色间已然是一副成年人看破不说破的超脱模样。   刘阳拍着祝秋宴的肩说:“你别不好意思了,韩良是过来人, 都懂的。”   三个人在千秋园酒店旗下的高尔夫球场酣畅淋漓地过了几招, 随后坐下来开诚布公地聊了几句, 刘阳照旧是强硬的态度, 让韩良去跟嘎色谈,想要什么一次了断。   祝秋宴一反常态没有再做和事佬,也明确表态,要跟嘎色划清界限。   他这么一说, 不止韩良觉得讶异, 连刘阳也笑他铁树开花, 终于有了点干劲。   祝秋宴说,往日什么都没有, 自然不觉得害怕,而今有了什么, 又变得患得患失, 人好像总是在这样一种交替的得失心中生活。   刘阳调侃他:“俗话说人生得意须尽欢, 你瞧瞧你都得意几天了?放心吧, 是你的跑不掉!”   祝秋宴任他促狭, 只笑不回嘴。刘阳打趣了一阵,知道他跟韩良还有事情要谈,先一步离开。   韩良问:“这个时期跟嘎色摊牌,你究竟怎么想的?”   祝秋宴直言道:“就跟你说的一样, 逆天而行是在玩火,我想收手了。”   再加上这一年来千秋园频频遭受异火侵袭,始终找不到源头,他也有点忧心,及早和嘎色撇清关系也好,可以免去不少麻烦。   “你现在想收手?以为嘎色会同意?”   祝秋宴无可奈何,开始耍赖:“嘎色是商人,是名或利,总有一样东西能让他如愿,我不了解他,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但你了解他。我知道让他妥协一定不容易,所以才要请你出手,良哥,帮我这个忙?”   韩良淡笑:“我可担不起你哥。”   祝秋宴忙给他倒茶,韩良注视着他,好一会儿说:“嘎色活到这把年纪,还有什么名利能让他心动?他唯一的缺点就是好色。你还记得吗?他第一次遇见你们的时候就很喜欢招晴,这么多年一直没能得手,心里还惦记着她,每回派我过来都要捎带点礼物给招晴。他是单纯想问候她,还是别有企图,你心里应该清楚吧?”   祝秋宴神色一僵。   “招晴不行。”   “那你自己想办法,我这边先帮你探探口风,但你要把实验室最新的研究数据和成果都给我。”   韩良也是花农,东南亚最懂植物的科学家,醉心于花草培育。早年受聘梵音物语,嘎色对他十分信重,给他砸了很多资金和设备配给人才,全力支持他搞科研。   用韩良自己的话说,嘎色对他有知遇之恩,这辈子他不会再给第二个老板服务。   千秋园与梵音物语来来去去二十年的纠葛,他比谁都清楚,只是各为其主。他虽然是嘎色的最忠心的部下,却同时欣赏千秋园的经营理念,和中国的花农交流学术经验时常被笑作花疯子,一进实验室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完全停不下来。   出了实验室,他身份也很明确,是对手,也是知交。   见祝秋宴没有表态,韩良喝了口茶:“怎么?信不过我?”   “良哥,你知道我的态度,虽然我们和嘎色不一定要走到对立面,但如果有这么一天,我也一定不会让你为难。只是你知道,千秋园的对外经营一向是刘阳做主,现在又是关键时期,你要实验室的数据我得跟他商量才能做决定。”   “也好,反正这次来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了,嘎色决心很强,你心里要有数。”韩良起身拍拍他的肩,笑了,“七禅,千秋园到底是谁做主,我知道,你也知道。”   说完不等祝秋宴回答,径自离去。   韩良离开很久,祝秋宴还陷在椅子里,想起和嘎色的这一笔烂账他就头疼,果然没有一会儿刘阳回来找他。   刘阳把千秋园看的比命还重要,得不到韩良确切的态度,他也不放心离开,一直在酒店里猫着呢。得到工作人员的信,提了一篮新鲜石榴过来,往祝秋宴面前一放。   “刚空运来的,拿去跟心上人献殷勤吧。”   祝秋宴只勉强掀了下眼皮,刘阳跟他多少年的关系,一个小动作就会意了:“怎么?搞不定?”   “嘎色想要招晴。”   “什么?!”刘阳气得往后一甩驴蹄,直接掀翻藤椅,“快五十的老头了,整天还吃斋念佛的,给鬼看呐?一身软肉还能搞得动吗?这把岁数还想着占招晴的便宜,他以为他是谁啊?跟皇室有点关系,就真把自己当个角了?小心逼急老子,老子……”   “你能做什么?”祝秋宴终于抬眼。   刘阳扫到一抹凉凉的眼神,嚣张气焰顿时被打消了,拖着把藤椅坐到祝秋宴旁边,挨着他的脑袋直跺脚:“这可怎么办呐?嘎色摆明是抓住我们的把柄,知道我们不敢跟警察声张,也不敢上国际法庭,才一再地欺人太甚,可我们就任由他欺负了?原来我还想不明白,怎么好好的做个生意,还能遭到追杀?现在一想,敢情那会儿嘎色就盯上我们了,故意试探我们呐!”   千秋园摆脱困境,崭露锋芒是在2005年左右,那会儿和嘎色合作十年余,他慢慢开始怀疑他们三人的身份,最明显就是他们的容貌始终没有任何改变,女人保养得好勉强说得通,刘阳一个大老粗尚且如此就有点惹人注意了。   再加上始终蒙着一层面纱的仰山堂,以及韩良洞察之下若有似无的暗示,嘎色疑心渐重,不止一次试图窥探仰山堂内的千秋园,也直言他们有什么非正常人类的长生秘诀。   伴随着梵音物语与千秋园理念的差异逐渐增大,嘎色开始动起歪念。   他们曾经调查过,2005年之后的五年间,至少有十三次暗杀在千秋园上演,并且都在深夜,只针对他和刘阳。   不敢让警察展开调查,如妖似魔的身手,以及神秘的身家和盘错的背景,种种一切愈发佐证嘎色的猜想。   他们也不是没有怀疑过嘎色,只是没料到他会大胆到跨国.犯罪。事实上为了不让身边人察觉他们的异样,每隔二十年他们就会搬一次家,换一个全新的身份,几乎不跟普通人亲密往来,90年代选址大河边完成古堡工程之后,事情才逐渐脱离他们的掌控。   如今回想起来,或许都是命定,一切始于大河,一切也要终结于大河。   “以为先让千秋园度过难关,再找个适当时机摆脱嘎色,我退居幕后,你回归寻找小姐的旅途,这样我们就都可以得到保全,哪里想到嘎色是一条疯狗,咬得这么紧,二十年还不肯放过我们。”   “十年前他不肯放过我们,现在就更不可能了。”   “那怎么办?”   祝秋宴双手交叉托着下颚,看向远处的草坪,工作人员正在用水枪洒水。成片的绿野连接着天边的蓝,万里无云,今天是个好天气。   适合约会。   “让我想想要怎么做,先稳住韩良吧。”他起身。   刘阳忧心忡忡地嘀咕:“难道真要把千秋园送出去他才肯罢手?这个该死的老家伙,他是想要我的命,想要我的命!”   头一抬,见祝秋宴已经走远了,他忙高声喊道,“你去哪儿?”   祝秋宴提着石榴,步伐轻快:“献殷勤!”   刘阳气恼地捶了下面前的桌子,盯着祝秋宴的背影,指背发力,几乎穿透藤椅。他静坐了一会儿,水洒到他周边,他浑然不觉,被工作人员提醒才猛的一惊,跳起脚来。   “你眼瞎啊?看不到我在这里!”   工作人员一脸委屈:“我刚才叫了您好几声。”   刘阳拂了拂身上的水珠,一股子火气无处发泄,却也知道不应该迁怒工作人员。他摆了摆手,不耐烦地走开。走到一半,他掏出手机拨通电话。   很快,电话接通。   “招晴,你什么时候回来?”刘阳忙不迭地急声问道。   招晴刚给梁瑾把完脉,站在梁家的花园里,揉了揉手腕,笑道:“怎么了?你想我了啊?”   “火都快烧到眉毛了,哪还有闲情跟你开玩笑。”   他忙将这次韩良来的意图跟招晴说了,还分析了一阵嘎色的心理,末了又道,“那个色鬼到现在还惦记着你,我看他就是不到黄河不死心!一把岁数还没点那啥子数,非要我给他敲破脑袋才知道揪住老虎尾巴了是不是?”   招晴听他倒豆子一样巴拉巴拉说个不停,也觉得好笑,安慰他说:“没到那个份上,嘎色要真想做什么,早就做什么了,我看他就是重利,舍不得千秋园这个大馅饼,拿着我们的把柄想再多谋点好处,吓唬我们呢。”   “我都说把边境的园子给他了,他都看不上,干脆直接说想要千秋园得了!他要敢说,我直接送他颗炸弹!”   “你别冲动,七禅怎么说?”   “他还能怎么说?”刘阳烦躁地抓了把头发,“他现在深陷温柔乡,哪有什么紧迫感!”   电话那头忽然静了一下,刘阳恍才觉得自己说漏了什么,哎呀一声,扯着嗓子开始哀嚎,见糊弄不过去才老实交代:“他跟谢意在一块了,就这几天的事。我瞧着不像是一时冲动,谢意根本就不是那种人,七禅也……也挺幸福的。”   招晴换了只手拿手机,在花坛一角坐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问道:“谢意原谅他了?”   “嗯,也是千秋园的事闹的,突然就给谢意知道了。我隔得远,没听太清楚,看样子都吵红了眼,可七禅去挽留她了。说实话我看着也挺心酸的,他那个人什么时候低过头。”   招晴又是一阵沉默,然后问:“这几天千秋园有什么异样吗?”   她一说刘阳就知道她想问什么,扶着额头叹息:“你猜的没错,又起异火了,烧了一块兰花草,七禅只去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你临走前吩咐我的,我都记着,可他这几天精神很好,看不出来异火是不是跟他的身体有关。”   “我知道了,等北京这里收尾我立刻回去。”   “那嘎色呢?你怎么看?”   “既然七禅说……”   不等招晴说完,刘阳急声打断他:“他能说什么?他那个性子你不知道吗?对谁狠得起来?如果这会儿嘎色要的是谢意,我保管他马上跟人玩命!换到平常他都能跟韩良成为知交,你指望他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举动来?再说……再说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谢意,他的心里一直只有她。他根本不在意千秋园的死活,招晴,千秋园是我们的心血,只有我们在意。”   “刘阳,你先别着急。”   “我能不着急吗?要我看直接搞死他一了百了!”   “你疯了吗?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自保都难说,嘎色身边全是保镖,泰国跟咱们又不一样,我警告你,你千万别轻举妄动,等我回来。”   刘阳鼓着腮帮子,一口浊气堵在胸口,怎么也发不出去。   见电话那头有人在跟招晴说话,她三心二意地回应着,已然忘了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通大吼:“就梁家那些糟心的人渣也值得你去救?他想当善人让他去当,你何必讨他的好?你辛辛苦苦去北京救人,他倒好,跟老情人睡到一块去了,谁还记得你?招晴,别傻了!”   说完咔哒一声,切了电话不管不顾地夺过水枪,把整个酒店洒水的活都包揽下来,也不管口袋里一直震动的手机。   招晴再三拨过去还是无人接听后,无奈地揉了下眉心。梁嘉善给她递过来一杯咖啡:“还是不接吗?”   “没关系,牛脾气,让他静静就好了。”   刘阳原本嗓门就大,最后那一通话更是吼的,梁嘉善在一旁也听了个清清楚楚。   事关梁家的丑闻,还扯到了祝秋宴和舒意,他听着有点尴尬。收回视线看向花园一旁,直到招晴开口才转过来。   “梁瑾的情况现在算是勉强稳住了,不过他底子亏空了,就算用中药续命,也不可能活太久。短则两年,长则五年,你做好心理准备。”   “好,谢谢你。”   他连续多日在公司、家和医院三点一线,忙得停不住脚,脸色看着不太好,满是憔悴。今天梁瑾出院回家,他安排完一堆工作,才勉强腾出片刻空隙。   招晴医术很好,采用保守的治疗方法,很大程度缓解了梁瑾的痛苦,也算是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了。不过家里还是要配备先进的医疗仪器随时监测梁瑾的情况,他刚才打完电话,仔细问了需要的设备,又找人去采购。   看到招晴到花园休息,他就跟着过来了,一方面想跟她说声谢谢,一方面也是想打听下西江的消息。没想到还没开口,就听到了壁角。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你都听到了?”   梁嘉善微微一笑:“假装没听见的话,你会因为梁家的玩意而多留几天吗?”   招晴莞尔,他真是个聪明又体贴的男人。   “其实我知道现在的梁家跟过去的梁家不一样,我也不应该迁怒你,但我该去找谁发泄我的怨恨?那些屈辱的过去,梁家人所带给我的切肤之痛,我该怎么忘记?梁嘉善,你真的不像梁家人,你也不应该姓梁。”   万事万物好像都有个规律,不开先例也就罢了,一旦河口决堤,后面就是无穷无尽的下一次,最后一次,侥幸的希冀和永远会痛的旧伤疤。   为了蛰伏以待更好的时机,她将张靖雪束在自己的阁楼里,一面醉生梦死,另一面曲意逢迎那些恩客,要照顾他们的面子,还要承受他们的霍乱。要保护张靖雪免于被谢府的暗卫找到,还要提防晋王的疑心试探。   一旦错了一步,后面步步都是错的。她被梁家一个六品小倌拉进了声色犬马的漩涡,之后等待她的是一个又一个漩涡。   那些达官显贵在府内大摆宴席,请来歌女助兴,光天化日幕天席地,男男女女靡靡度日。外人眼中高风亮节的梁太尉,可曾想过他一门之下的子侄,叔伯,兄弟,一个个都是被色,欲掏空的酒囊饭袋?   从十几岁的纨绔子弟到几十岁的老家伙,没一个好东西。   招晴轻笑出声:“只有你,你至少是梁家唯一干净的人。如果你不姓梁该有多好?兴许你与谢意会有将来。”   梁嘉善顿住:“如果我不姓梁,大概赐婚也轮不到我。”   他神色间有点落寞,显然是为刚才获得的消息而感到沮丧。其实在给祝秋宴打那通电话的时候,他的幻想就已经破灭了。   他笃定她一定会回西江,也笃定她心里爱着那个男人,只是亲自确认这一点,还是需要勇气。   他自嘲道,“可惜我两辈子都是梁嘉善。”   “你还有机会。”招晴说。   “什么意思?”   招晴含着咖啡杯口,红色唇印烙在上面。她目光有些离散地注视着远方,不知在想什么。   梁嘉善觉得奇怪,问道:“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招晴蓦的收回思绪:“真这么爱她,不试着再争取一回吗?”   梁嘉善交替着长腿,倚在花园的石壁上,沉吟了一会儿,心中混乱的想法逐渐得到梳理。想起那整整一年与她日夜相伴的情形,已经够了。   因为重病,他偷了一年时光,带她躲到世界尽头去疗伤,养好了她的身体,却始终没能治好她的心。   那是一个多雨的小镇,常年笼罩在乌云下,她的心里好似也一直在下雨,淅淅沥沥,浇透了他。   “我已经尽力了。”梁嘉善说,“两辈子我都来晚一步,或许这就是命中注定吧?他很好,把小意交给他我也很放心。”   真是大方的男人啊,招晴勾起耳边的发丝,对着阳光眯起眼睛,淡淡笑了。   她没有再说这个话题,转而道:“你放心,我会等梁瑾病情稳定一点不再反复的时候才回去,你还有时间后悔。”   顿了顿,她起身朝屋内走去,“谢谢你的咖啡,很提神,我去看看药煎好没有。你最近气色很差,我给你抓一味药,你也喝个疗程吧。”   她消失很久,梁嘉善还看着通往别墅的花园小径,眉头微蹙。   说不出来的感觉,让人不安。   同一时间,正在别墅三楼看着花园的一扇窗口,在招晴离去之后,梁清斋缓慢转身,拄着拐杖走到沙发坐了下来,徒留一道身影继续立在窗边。   梁清斋调整好坐姿,抚了抚后腰酸胀的地方,说道:“人老了,身体不中用了,站一会就觉得吃力,成天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痛,都是年轻时候留下的毛病,那会就知道拼事业,凡事不打紧,哪里想到今天。你现在还年轻,要注意保重身体,别跟我一样老了才知道后悔。”   窗边的人依稀哼笑一声,转过脸来面无表情地盯着梁清斋。   “你觉得我们是可以聊这种话题的关系吗?别绕弯子了,直说吧。”   “你哥……”   “我没有哥。”   梁清斋被噎了一下,拐杖敲敲地板,喊道:“过来坐着说话,还要我仰头看着你啊?也不知道谁是谁老子。”   梁宥撇撇嘴,不情不愿地走过去,在沙发对面大喇喇地翘起二郎腿。梁清斋看着他一系列的动作,脸上写满了山雨欲来的不满,然而一阵酝酿之后,却归于平静。   他没有发作,居然没有发作?梁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梁清斋咳嗽一声,不疾不徐道:“嘉善现在接手了公司,各项事务都逐渐走向正轨,但我看得出来他心思不在公司的建设上。”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一身铜臭味?嘉善喜欢建筑。”   梁清斋有点恨铁不成钢,一辈子辛辛苦苦打下这片江山,岂料最疼的儿子是个药罐子,寄予厚望的孙子也跟他离了心,只剩一个跟他处处作对的小儿子,连句正常交流都难,没一句不捅他肺管子。   他按住心脏的位置,严肃道:“那你呢?你想要继承公司吗?”   梁宥呆了一下:“你说什么?”   “你哥……”梁清斋顿了一下,改掉措辞,“梁瑾没几年了,就算这回能救回来,也不可能再回到公司。嘉善心思不在,公司交到他手里不会走得太远。商人还是得有商人的样子,我身边就只剩你了。”   梁清斋从抽屉下翻出一份文件递过去,“这是我去年找律师立的遗嘱,你看看,公司也有你一份。”   梁宥直觉不对劲,迅速翻开文件看了几页,遗产里还真有他一部分,比例也不小,基本和嘉善持平。到合同最后一页,时间是去年八十大寿前夕。   “你……”   梁清斋说:“你别怪我对你妈狠,她怀上你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这些年我对你确实不太尽职,我也不是没有懊悔过,但我……我是你老子,难道还要老子给儿子道歉认错吗?你妈身体不好,我已经让人把她转移到北京的疗养院了,最好的设施环境,最好的医疗团队,你放心,我会去看她,陪她度过最后一段日子,死后我也跟她葬在一起,也算对她这辈子有交代了。”   他四两拨千斤地一笔带过这些年,避重就轻地陈述他自作主张的安排,用着虚假的亲情堆积晚年的遗憾,尽管如此,梁宥看着那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还是差点就信了。   真的,差一点就信了。   谁料梁清斋话锋一转,又道,“但你要帮我办最后一件事。”   梁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逐渐拉开嘴角。   他笑了,眼睛逐渐血红:“又让我去杀人吗?”   “一场婚约不了了之,煮熟的鸭子也飞了,嘉善太窝囊了,但你不同,你骨子有股狠劲,像我年轻的时候。我查到她去了西江,那边还有不干净的尾巴,你去收拾整理一下。”   说是收拾整理,谁不知道什么意思。梁宥低下头,不受控制地深吸了一口气,把快要涌出来的眼泪逼了回去,紧咬着牙关,颤声问道:“你还记得我第一次为你办事时才多大吗?”   他仿佛不期待他的回答,也确定他不会记得。他自说自话道,“十六岁,我还没有成年的时候就为你杀人了。也是,杀个人而已,多大点事,反正被抓住要枪毙的人是我,不是你。”   “梁宥!”   “舍不得梁瑾去做的腌臜事,不想逼嘉善去做的下.贱行当,这些没人要的,挑剩下的,高高在上地好像施舍一个乞丐丢到我面前来的,不管是什么我都得接着,是吗?一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而已,给点甜头尝尝,还不快点感恩戴德?这种家伙哪有什么选择的机会?在你眼里,我一直只配得上这种活法吧?”   梁宥陡然抬起头,抽搐的面孔喷薄着猩红的光。   “梁清斋,说这些话,你不觉得自己恶心啊?我妈在老家的疗养院住得很好,谁让你把她转移到北京来?你有问过我吗?亏欠了她一辈子,现在想起来补偿她了,死后就一堆黄土的事,谁要跟你葬在一起?”   他一把撕碎手中的遗书,朝梁清斋脸上扔过去,“夺走了我前半辈子,还想我后半辈子继续为你卖命,梁清斋,你别做梦了!”   梁宥怒不可遏地踹了下桌角,仍觉不够,夺走梁清斋的拐杖,直接朝窗户扔去。玻璃当即被撞碎,一大片玻璃渣掉落在地。   他大步流星往外走去,没看到梁清斋捂着胸口歪倒在沙发。   “你……你个不孝子,你妈已经同意了,这是你妈的遗愿!”梁清斋心脏绞在一起,面目狰狞地吼道。   梁宥脚步一顿。   “我有没有骗你,你去疗养院问一问她就知道。梁宥,你想你妈死不瞑目吗?”   梁宥握着拳头,紧紧地闭上双眼。   在没人看见的黑暗里,他将唯一一道泪痕重重拭去。   不知过了多久,梁清斋撑过刚才生死一线的考验,胡乱打翻桌上的茶水,狼吞虎咽地牛饮起来。他一面抚顺胸口,一面找药瓶。   这时,他听见梁宥的声音。   “好,我去西江。” 第67章   祝秋宴提着一篮石榴穿过熟悉的花海, 远远看到一团身影正蹲在下马石旁,一个男孩站在旁边,两人正说着什么。   走近了, 他看到那块被摔成两瓣的仰山堂匾额。明明刘阳已经叫人收了起来, 也不知道她从哪里翻出来。   舒意听到脚步声, 回头看了一眼。逆着光眼睛微微眯起来, 有点惬意的样子,拉着尾音声音软和:“你回来啦。”   祝秋宴脚步一顿,很是受用地笑了起来。   “嗯,刚去酒店那边拿了石榴, 喜欢吗?”   “喜欢, 就是有点难剥。”   “我给你挑出来。还有什么想吃的?我让酒店后厨送过来。”   舒意支着脑袋想了一会儿, 说:“今天先不用了,下午我想回长明寺一趟, 好几天没有消息,我怕明坛担心我。”   “那我陪你一起回去。”   “好。”   这两人旁若无人地眼神交汇, 有甜蜜的电流在空气中传播, 周梦安尴尬地咳嗽一声。祝秋宴才看到他似的, 上前两步:“在说什么?”   周梦安说:“小意想找个办法把匾额修一修。”   “我那天……”当着周梦安的面, 舒意有点不好意思。   原来也没想起这茬, 刚好看见几个园丁抬着东西要去扔掉。挺大的物件,多看了两眼,才发现是她摔坏的匾额,她只好让他们先把东西卸下来, 再想想办法。   正好周梦安来找她,两人就琢磨了起来。这是手艺活,他们外行,肯定搞不定,估计要去外面找个行家来修补。   不过周梦安还是建议她直接找原来刻字的行家,她正感为难,他就回来了。   “我也没想到它一摔就坏了。”   祝秋宴摸摸她圆润的后脑勺:“在外面风吹日晒好些年了,木头本来就脆弱,跟你没关系。而且这字……你也不喜欢,回头我再写一幅。”   “那我们重新想个名字吧,不要叫仰山堂了。”   “好。”   “改什么好呢?”   周梦安说:“不如叫香里永昼?”   祝秋宴和舒意对视一眼。   “怎、怎么了?是不是不太好?还是我太冒昧了,对不起。”   “不是这个意思,挺好的。”   舒意重复念了一次,觉得很符合千秋园的存在。一日炎夏永昼,士隐於书房闲坐,手倦抛书,伏几盹睡。万花香里,百年天光。   愿他们从今往后没有黑夜。   舒意拍拍手,问祝秋宴:“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你觉得好就好。”他的手臂搭在她肩上,宽松的衬衫,松松垮垮的姿态,笑起来还有那么一丝不怀好意的深意,让舒意想摘了他的眼镜,让他无处遁逃。   往他手背上拍一下,随即意识到周梦安还在,她又跟祝秋宴咬耳朵,悄悄地不知说了什么,祝秋宴蓦然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周梦安。   从头到脚打量了三遍,仍是摇头。   不会吧?就算投胎转世,脱胎换骨,张靖雪看着也不像是会看《红楼梦》的人呀,一张嘴能提到香里永昼,书一定念得很好,说不定还是学霸。   这一文一武,差得也太多了。   祝秋宴在心里划定了结果,用眼神斩钉截铁地告诉舒意,肯定不是。   舒意小声说:“我们打赌,输了的人……”   “输的人亲赢的人一口。”   舒意推他:“那不是让你占便宜了?”   “怎么不是你占我便宜?毕竟我也青春年少,西江一枝花。”   舒意被他笑死了:“你真敢自己脸上贴金。”   “难道不是?我为你守身如玉这么多年……”   “你快别说了。”   一看周梦安已经不忍直视地悄悄离开了,祝秋宴放下石榴,从后面抱住她。舒意害羞地看了看周围,幸好没有人过来。   见他一时没有说话,她问:“怎么了?”   祝秋宴埋在她颈边,柔软的发丝像一双温柔手拂过他的面庞,午后阳光微醺,晒得人暖洋洋。他这样想着,好像可以想到地久天长,说道:“我觉得这一刻很幸福。”   舒意摸他的脸颊,像个傻子。   她说:“不会只有这一刻的,我们还有很久,等我老了你还这么青春年少,那我才是占了大便宜,希望你到时候别嫌弃我。”   “我怎么会嫌弃你?你不知道我有多想跟你一起慢慢变老。”   舒意被她说得有点怅惘起来,人鬼殊途,他们会有将来吗?可眼前的幸福给人的感觉太强了,强烈到不忍破坏,她想了想,摸小狗一般揉揉他的脑袋。   “快松手,等会有游客过来看见,有伤风化。”   “你好迂腐。”   “也不知道谁更迂腐,对年轻女孩子一口一个小姐的。”   “哎呀,那是我对小姐的爱称。”   他越说越来劲,完全跟之前两种模样,黏人还卖乖,典型的得寸进尺,舒意生怕他又讲出什么虎狼之词,忙说:“我们先把匾额抬回去吧?”   祝秋宴不肯,抱着她又腻歪了一会儿,才勉勉强强松手。   舒意看石榴新鲜,想送给禅师和明坛,祝秋宴就让酒店多拿了几篮水果过来,临出门前突然得信,三哥走了。   就在今夜,凌晨才发现。   徒弟们手忙脚乱,午后才看到三哥的遗书,发现三哥把所有身后事和财产都交代给祝秋宴处理,又是一通争吵。有个寸头的小徒弟觉得这么吵下去不顶事,坐船过河来找他。   现在作坊里一团麻乱,舒意就让他先去处理。祝秋宴怕她东西太多拿不了,让周梦安去帮忙,又对刘阳交代了些什么才匆匆离去。   这次再和周梦安一起坐船过河,已然是别样的心情。   想起凌晨三点那一夜的初见,周梦安对当时的冷风,大河的湿度,天边的月,甚至两岸的灯火,小到这些细节都还有清晰的印象,他对舒意说那种感觉太震撼了。   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孩,可以给他那种明显被割裂的感觉,很冷酷,又很柔弱。舒意说:“那个时候我心里积压了太多的情绪,始终没能发泄出来。”   “我看出来了,你好像大病初愈一样,身体好了,心里还没好。”   舒意微微一笑,想起梁嘉善。   他一直都很好,在国外的小镇时每每陪着她散步,晒太阳,去海边捡贝壳,盯着她吃药,默不作声地把饭菜放在她房间外,这些举动总是在一个黑白的无声电影中进行,布景里的男女很少交流,身边只有环境的声音。   海浪声,汽笛声,洗画笔的水花声……   她不想说话,憋着情绪不肯发泄,他小心翼翼地守着她,整整一年的时间也不说话,其实不是没有想过要跟他和解,可以不提起那些过往的仇恨,只是像陌生人一样谈天气,谈理想,谈哲学,什么都可以,但每每她刚要开口,他就露出挣扎的神情,她就不想再继续下去。   如果说当年的谢意是在祝秋宴和谢家之间做选择,那么如今的梁嘉善就是在她和梁家之间做选择,一个已经成为过去式,一个正在进行时。她可以理解他的心情,爱着她,同时提防她,那么心力交瘁,那么悲从中来。   梁瑾病重或许是一个好时机,可以帮助他看清自己的心。   舒意想了想,对周梦安说:“这一年我常常觉得自己被困在一个玻璃瓶里,可以听到很多声音,外界的,我心里的,但我习惯了蜷缩在里面受到保护的感觉,不想出来。”   周梦安表示理解。   舒意讶异,他赶紧表态:“我真的可以理解,其实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向你暗示了,我们应该认识,这个说起来别人都会觉得我疯掉的经历,你或许能够接受。在我念初中的时候,突然有一天有另外一个人闯入我的生命里,搞乱了我原本的生活,我跟家长老师和老朋友都提起过,可他们都认为我学习压力太大,出现了幻觉,甚至送我去看精神科医生。”   周梦安双臂搭在汽船的护栏上,望着滚滚江流,陷入了回忆。   那段时间也是他对过去和现在的博弈。   非常痛苦,蜷缩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瓶内,有外界的声音,也有内心的声音。他也曾一次次尝试说服自己,可他终究没能成功。   他爱上了梦里那个女子。   后来他凭着梦境里的印象,把她画了下来,偷偷地藏在一处,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他对这个女子的爱意。   他很难理解灵魂与意志上对她统一协调的爱,只能寄托于前世情缘未了。   即便他转世为人,他对她的情还留在人间。   “很浪漫,很理想,也很魔幻,是不是?可我只有相信,才能说服自己不是一个疯子。我藏着这个秘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一直在寻找跟我一样的人,直到遇见你,我终于可以确认,我的选择没有错。”   他笑了起来,明亮双眼犹如一团火,炙热燃烧着他对招晴的爱慕。   他盼着她能早一点回来。   “你说她还记得我吗?”他满含希冀地问。   舒意有点踟蹰。   招晴爱张靖雪吗?她第一次给她针灸的时候说过,她是没有归途的人,她在等一个不会来的人。当时看着,如果她说的那个人就是张靖雪的话,那么她应该是爱他的。   可那个人是张靖雪吗? 第68章   舒意回到长明寺, 上到禅师下到小沙弥们都在听法会,还有不少游客跪在宝殿外旁听,里面也邀请了不少常年在寺中清修的香客。   中途禅师们会休息, 彼此交流心得, 舒意在这时被明坛招了进去。   穿过香客们之间的小道, 她走到中间排的明坛身旁, 小声说:“不知道今天办法会,也没提前问你一下,是不是打扰你了?”   “不要紧,经法都在心里, 你怎么回来了?”上下一打量, 女孩红光满面, 她笑了,“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舒意微有点羞赧:“总要跟你和禅师说一声, 对了,我还带了水果给你们。”   “不着急的话就先等等我, 还有两小时就能结束了。”   “好。”   明坛又想起什么, 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那天你走得匆忙, 从你裙子口袋掉下来的, 不知道重不重要, 我就替你先收着了。”   “什么东西?”   舒意一看,想起来这是收拾李榕桉旧物时发现的,因为写的是泰文,当时禅师给她翻译了一下, 她转头就抛到了脑后。只隐约有点印象,似乎跟花市有关。   “梵音物语,嘎色。”明坛说,“泰国最大花市的老板,资产过千亿,整个东南.亚都知道他,你怎么会有他的名片?而且看质感,好像是很早以前的了。”   舒意摇摇头。   法会继续,她悄悄地退了出去。周梦安正在鸡蛋花树下,拉着她激动地说:“我以前来过这里,那次看见它,觉得没什么稀奇,今天再看它却怎么瞧怎么亲切,好像看它就像看一个人一样,是个熟悉的老朋友。”   舒意本来没有感觉,经周梦安一提,定睛看向这棵不断向上分开枝丫、绿叶茂盛的鸡蛋花树,也隐约看出了它的树形树相。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透过那层树干的躯壳,里面的相型似乎已经进入到垂垂老矣的阶段,有点要枯竭干涸的迹象。   她喃喃道:“它生病了吗?”   周梦安说:“没有吧?明明还很精神!”   “我怎么看到的跟你不一样?”   “那一定是你看错啦。”周梦安白净的脸上笑出两个浅浅的小梨涡,“我看它一定能长命百岁,等我们老了的时候,它还在这里。”   舒意被他的笑容感染了,也愿意相信这个结果。   她带着周梦安逛了逛,长明寺不大,前后五进,基本每位大名鼎鼎的神仙都有自己的金身宝殿,周梦安看着不像会信佛的人,却每经一座大殿就进去磕个头,念念有词说些什么。   舒意问他祈祷了什么,他捂着嘴窃窃道:“也没说什么,就是表达了下对各位大罗神仙的崇仰之情。”   “你该不会跟佛祖拍马屁了吧?”   “哎呀,看破不说破,给别人听到就不灵了。”   舒意被他逗笑了,两人逛累了又回到大雄宝殿,在长廊下等着法会结束。见她一直端详手里的名片,周梦安不免好奇:“你为什么一直看着这个?有什么特别的吗?”   “我也不知道,但觉得没有这么简单。”   “为什么这么说?”   金原与李榕桉早年常在中南,亚一带行商走货,做的大多是茶叶,棕油和橡胶的生意,对花市没有涉猎。   如果是这样的话,李榕桉为什么会有嘎色的名片?   嘎色在90年代就已经是称霸一方的豪强,以他在泰国的身份地位和影响力,如果他们有生意上的往来,她一定会知道,可她却没有一点印象。   金原和李榕桉从来不瞒着她生意上的事,从小就把她当继承人培养,他们唯一隐瞒过的只有一个——烟.草生意。   仔细想来,那段时间也就是出事前后。   原来她怀疑车祸是梁家动的手脚,一心一意把目光放在他们身上。来到西江以后,她试图寻找与梁家有关的线索,却发现他们在西部的产业规模很大,没有合适的切入点,竟跟大海捞针一般。   当初事出突然,周奕为了确保她的安全,躲着没敢跟以前的人联系。等她被舒杨收养带回北京后,周奕再去找寻车祸的线索,已然都被抹去了。   他不敢明面调查,私下里找过几个以前的老伙计,被告知他们都已经跟了金原最器重的二把手。   “我记得周叔曾经跟我说过,爸爸临终前交代他凡事以我为重,不用去管以前的生意。他那个性格,原本就不擅长做生意,也不在意那些身外物,后来慢慢和西江断了联系,这么多年我也没有回来过,不知道二叔还记不记得我。”   说是二叔,金原的拜把兄弟,可她从小就不喜欢这个二叔,总觉得他长相凶恶,鹰钩鼻,薄嘴唇,不是善类。   他们走南闯北去销货拉货的时候,二叔就留在西江打理生意,一个在前方开拓版图,一个在后方维持稳定,金原为了宽解劳苦的兄弟们,常说生意的配合之道,对二叔是一百个放心。   唯一一次看到他们吵得脸红脖子粗,就是因为二叔要做烟,草的生意。她偶然间撞破他们的隐私,还顶撞了二叔,事后被金原狠狠地训斥了一顿,严令她不准再过问烟.草生意的事。   周梦安接过名片看了看:“我听当地人说,嘎色生意很大,也不只是经营花市,在泰国烟,草是和那个是挂钩的产业。”   周梦安神色隐晦,舒意听懂了他的意思。   金原背负着秘密名单的使命,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做犯罪的勾当,如果嘎色想要借他们的手打卡东方市场,那么唯一能够动摇金原的人就只有二叔。   看来李榕桉身上的这个名片,和二叔脱离不了干系。   周梦安见她陷入沉思,问道:“你回西江没有想过联系他吗?”   “不知道去哪里联系,我离开后就和西江彻底断了联系。”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她已经死在那场车祸中。   被梁家识破后,她想过去联系以前的老人,看有没有用得上的线索,但是这十年来西江快速发展,拆,迁,老城区改造,城市规划,原来的住址都已经被博物馆覆盖,附近区民也全都搬迁走了。   她找不到可以联系的旧关系。   周梦安让她不要着急,再想想办法,忽而又说:“那个时候千秋园也刚建成不久吧?他们一直在西江没有离开过,或许可以托他们帮忙找找以前的关系?”   舒意恍然。   “而且嘎色不是派了梵音物语的人来监视千秋园吗?我看他身份不简单,应该跟着嘎色干了很久,如果十五年前他们跟你爸妈有生意往来的话,应该认识他们或者你二叔的吧?”   周梦安说,“你那个二叔,你还记得他叫什么名字吗?”   舒意摇摇头:“我只记得他姓程。”   “只有姓氏吗?有没有别的特征?”   舒意想了想:“后脖子处有块鸡蛋大的胎记。”   “那就好找多了,如果他还在西江做生意的话,一定可以找到他。”   舒意点点头,找到二叔确实是一个切入口,虽然未必能找到车祸的线索,但总比两眼抓瞎要强一些。   她含笑看向周梦安:“你跟你梦里那个人不一样。”   周梦安捂起脸:“应该不止不一样吧?我们俩有相似的地方吗?”   他自说自话道,“为什么我上辈子是一个大老粗啊?”   “你不喜欢上辈子的自己?”   “不是,我很喜欢。”   周梦安说,“小时候看武侠小说的时候,我就幻想过自己成为侠客的样子,没想到上一辈子就实现了。他身上有一种豪气干云的侠义,还有一个武将的气节,抛头颅洒热血,马革裹尸驻守边疆,让我非常敬仰。当我确认这个突然闯到我梦里来的男人就是上辈子的我时,我一点也没有排斥,唯一感到遗憾的是没能多活几年,这样或许我可以杀更多的贼寇。”   舒意对张靖雪了解并不深,只知道他因为一次战前误判,穷追敌寇而遭遇陷阱,以至于那一仗惨败,副将临阵倒戈,他身陷政.治斗争而被贬谪回京,后得徐穹“赏识”,入宗亲王府当个看家护院的守卫。   徐穹平日里完全不重视他,可每每逞凶的时候总爱带着他招摇过市。坊间都在传,晋王是想借着驯服一只西北雄鹰,在给太子下马威。   仔细深究的话,张靖雪被武将斗下马背,兴许还是徐穹做的手脚,只是以他感人的智商,可能一无所知吧?   舒意想了想:“张家早年是骁骑将军何洪亮的部曲,何洪亮似乎是太子妃的舅家,你没有想过其中的关系吗?”   “何洪亮是谁?”   舒意被问到了,她的记忆大多来自于谢意,可即便是谢意,也知道地不多。   谢府祠堂前他假意挟持祝秋宴,逃出姜利的追踪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也不知他后来去了哪里。   “你后来回晋王府了吗?”   “晋王?”   “徐穹,你不知道吗?”   周梦安惘然地摇摇头。   舒意明白过来:“你没有梦见过其他人?”   “梦里除了我只有她。”   难怪他看到祝秋宴却不认识他了。   周梦安说:“其实我一直也有种感觉,好像梦里的自己也活在一层迷雾中,那是一间常年熏香的古代女子闺房,一到晚上四周就非常热闹,透过窗户可以看到两岸灯火,听到湖心的曲乐,但似乎有人正在找我,我迫于无奈一直躲在她的闺房。我们朝夕相对,我跟她讲沙场的血战,讲自己的报国之志,她常常看着我,就被罩在那层雾里,让我捉摸不清。”   有时候她的眼神可以让他确定,她爱着他。可有时候她的眼神却让他明白,她只是需要他。   他隔雾看花,心火燎原。   “小意,其实你是不是知道我的事?”   舒意知道他想知道什么,刚要开口,他却笑了,“还是别告诉我了,我想等她回来,让她亲口告诉我答案。”   黄昏后喧嚣褪去,日暮西斜,周梦安背靠阑干坐着,双腿垂在石阶上不断晃动,他长相秀气,眼神干净。   他仰慕上一辈子的自己,同时爱着上一辈子爱过的女人,独自一人从北京来到西江,漫无目的地找寻她两年。如果不是在千秋园停下,他还要找她多久?   不知道为什么,舒意忽而想起骆杳杳,算算时间,她也来西江一年多了。不知道她怎么样了,有没有找到她的方向。   说话间法会终于结束了,明坛和禅师一起送完香客,招呼舒意去后院的禅房说话。周梦安没有随同,还是坐在院子里看着鸡蛋花树。   慢慢地,他透过树相,从里面看到一个男子的轮廓。那名男子也被笼罩在迷雾中,伴着湖水荡漾,树影婆娑,他的身影揉进一个女子的眼眸里。   那个眼神如此熟悉。   禅师得知舒意想要调查当年父母车祸的真相,良久没有说话。静室里檀香袅袅,一时只剩下她和明坛耳语的低声。   直到她准备离开,禅师才睁开眼,念了句阿弥陀佛,从橱柜里翻出一本泛黄的日记本。   “这是你母亲的遗物。”   舒意讶然:“是我母亲的吗?怎、怎么会在禅师您这里?”   她以为之前那包行囊就已经是李榕桉全部的东西了,翻来覆去找过好几遍,只找到一张嘎色的名片。   舒意道:“禅师您怎么……”   为什么要把李榕桉的笔记本偷藏起来?为什么一直到现在才交给她?   禅师古井无波的眼眸掀起一丝微澜:“阿九,莫要穷追,放下自在。你母亲在天有灵,也不想你置身险境。”   舒意还要再问,明坛冲她摇摇头,两人出了静室,一路往前院走。穿过一个月洞门时,明坛停下脚步。   “阿九,你别怪我师父,他应当是想保护你。“   “我明白的。”   明坛点点头,似要说什么,抬眼瞅了瞅她的面容,眉宇间萦绕着一丝忧愁。   “怎么了?”舒意摸了下她的手臂。   “没事,可能坐太久了,脑子有点乱。阿九,你好不容易才幸福起来,真相真的那么重要吗?万法皆空,苦苦追索的答案,临到头来或许只是一场空。”   舒意抿着唇,看向远处的周梦安。   如果只是一场空,他该怎么办?她又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舒意抱紧李榕桉的笔记本,“明坛,我不比你,没有你的豁达心境,我只知道这颗仇恨的种子在我心里生长了很多年,已经跟毒瘤一样大,占据着我心房的命脉,如果不能拔除它,早晚有一天我会死。”   “可如果会伤害到他呢?”   -------- 第69章   冰凉的吻落在脸上, 舒意从半睡半醒间睁开眼睛,看清伏在上方的阴影,抬手抱住男人的脖子。   吻顺势落下来, 她的手逐渐插入男人坚硬的黑发中, 身体往上抬, 冰凉的触觉一路沿着脖颈蔓延至胸口。   房内气温升高, 好一会儿男人才喘着气停下来,埋在她胸前久久没有动作。   舒意瞥清墙上的挂钟,已经两点了。   “怎么还没睡?”   “都处理好了吗?”   两人几乎同一时间发问,彼此相视一笑。祝秋宴翻过沙发, 从后面抱住她。   舒意问:“为什么突然让我住到酒店这边来?”   她今天收拾了落在长明寺的行李, 回到千秋园, 刘阳直接把她接到了酒店。这间应该也是他常住的套房,衣柜里还有他的衣物。   只是千秋园那么多间屋子, 好端端的为什么搬过来?她问刘阳,刘阳也含糊不清。   祝秋宴不想让她看到园子里的异火, 捏捏眉心, 窝在她耳边拨她鬓角的绒发:“千秋园年久失修, 我打算翻新一下。”   “真的?”   她还是不信, 是这个原因的话, 刘阳何必隐瞒?   见她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祝秋宴微有点头疼,女孩子太聪明就是不好,难骗。   他靠近她耳边, 小声说:“你原来住的院子离千秋园有点远,快靠近后院了,我想把仰山堂旁边的洑水阁收拾出来,和三草斋打通,以后我们就可以住在一起了。”   他气息有点凌乱,话说得也半隐半露,闹得她整个人脸颊热起来。   “原本打算给你一个惊喜,谁让你非要刨根问底?”   舒意推了他一把:“好好坐着。”然后不说话了,手指勾了下发烫的耳垂,脖子也跟着痒痒的。   她烦躁地抓了把头发,理了理,才舒服一点。   祝秋宴看着她的动作,再多的疲惫也消失一空。   “在看什么?”他又靠过来。   可能刚才亲热的时候碰到了遥控器,幕墙上电影再次开始播放。舒意已经看过一遍,本想等他回来就去睡觉,可看他放松的样子又不忍心,就陪着他看了一会儿。   “三哥的身后事处理地怎么样了?”   “一团乱,徒弟们都闹着分家。”   “三哥才刚走,他们就这样吗?”   祝秋宴的手臂揽着她的肩膀,手掌无意识摩挲她的肩头。   “三哥没有孩子,人也老实,手艺传给了徒弟,徒弟一个个离开,现在留在他作坊的年纪都太小了,有的甚至来了还不到一个月,可一听说三哥给作坊留下了大半辈子的积蓄,就纷纷抢着要继承。”   她洗过了澡,只穿一件丝质的睡衣,隔着一层依旧可以感受到他的体温。   “三哥没有属意的徒弟吗?”   祝秋宴摇摇头。   “那你怎么打算?”   “不着急,先让三哥入土为安。年轻孩子精力充沛,又嚣张又难缠,吵了一天耳朵都快炸了,离开的时候居然还抢着要在三哥灵前表忠心,给谁看?”   他微微笑了一声,有点不屑,有点轻狂,还有点位高者睥睨的滋味。   舒意看他这样就知道他可以摆平,心下一松,说:“那你别太辛苦了,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嗯。”他如是答应着,手却挑开了她的睡衣。   “三哥什么时候下葬?”   “后天。”   也就是6号。   深秋过后,快要入冬,天气一日比一日凉。她看了眼衣柜的方向,思绪有点空了:“那我到时候陪你一块去。”   “好。”祝秋宴扯开她睡衣的系绳。   电影画面里出现一棵宛如核炸弹爆炸后蘑菇云形状的生命树。   舒意被祝秋宴推倒在沙发上后,余光中瞥见生命树的轮廓,蓬勃,喧嚣。   轮回,重演。   “And never have i felt so deeply at one and the same time so detached from myself and so present in the world.”   我从未如此深切地感受到,我的灵魂与我之间的距离如此遥远,而我的存在却如此依赖于这个世界。   她攀着他的肩头,喉咙沙哑:“你有没有见过一个脖子上有胎记的人?”   祝秋宴一手解衬衫纽扣,一手拨开她合拢的膝盖,声线紧涩:“什么?”   “胎记,有鸡蛋大小。”   “嗯?”   他毫无预兆地进来了,和他的体温一样,他全部的器官都带着一种专注的凉意,哪怕他整个人都烧了起来,也无法让人忽略这一点。   那一丝凉意让她浑身发软,她抱住他的腰,闭上了眼睛:“没事。”   祝秋宴往前一送,她声音几乎破碎。过了不知多久,电影接近尾声。祝秋宴回想开始时那一段谈话,问道:“胎记是怎么回事?”   舒意伏在他的肩头,以为他根本没在意,没想到一直记着。她想了想,刚要开口,却听到细微的鼾声。   她仰头一看,半分钟前还在兴风作浪的家伙已经睡着了。这种情况下能转眼就睡,那一定是非常非常疲惫了。   片尾曲响起,交错的光影照映着他的脸,睫毛很长,睡着之后姿态软和,一层用以伪饰的皮囊褪下,暴露出真实的伤痕。   舒意忽然想起一句话:一切透彻的哲学解说都改变不了任何一个确凿的灾难事实。佛教教人看透生老病死之苦,但并不能消除生老病死本身,苦仍然是苦,无论怎么看透,身受时还是得忍。   她起身,走到卫生间打湿热毛巾,蹲在沙发旁给他擦脸。   电影字幕终结,又再度回放,黑暗之后瞬间亮起的光线打在女孩纤细的背上,尔后光线回拢,在幕墙上逐渐敲下两个字——《超脱》。   舒意好像又看到那棵树。   -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祝秋宴已经不在了,她在餐厅遇见周梦安,周梦安说看到他一早就离开了,末了左右看看,见四周无人,才压低声音道:“泰国来的那个人,对,就是韩良,我早上去花园跑步的时候,看到他跟刘阳吵了起来,好像说是那边不肯松口。刘阳很生气,揍了韩良一顿。”   舒意停住动作:“真动手了?”   周梦安点点头:“不过韩良回击了,他好像练过拳击,刘阳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后来呢?”   “我不敢多看,怕被发现,但我离开的时候他们已经收手了,刘阳应该就是一时被气到,没想真动手,韩良也让着他。”   两家子走到如今的局面,说到底还是嘎色欺人太甚,以为捏住千秋园的把柄,祝秋宴和刘阳肯定不敢把事情闹大,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威胁他们。   可兔子急了都会咬人,千秋园还是刘阳全部的心血,怎么可能轻易妥协?   舒意想起昨天的事,从包里翻出李榕桉的日记本。周梦安只瞥了一眼就收回视线,一边喝牛奶一边问:“有没有找到有用的线索?”   舒意翻到一页,李榕桉在上面写到:   今天阿原跟二弟吵了一架,阿九那丫头躲在外面偷听被逮了个正着,阿原教训了她好一顿,她哭着喊着来找我评理,我哄了她好一会儿她才睡着。   阿原跟二弟一向和睦,他性子宽和,不爱跟兄弟们计较生意上的得失,多一点少一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这次居然吵这么凶,我放心不下问阿原始末,阿原说二弟沾上了烟草。   二弟言之凿凿,同他搭线的是泰国正儿八经做烟.草生意的商人,盛名在外,还是泰国皇室的宗亲,人脉背景强大,如果能跟他合作,对我们的生意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可阿原却一口咬定,对方是个毒.枭,已经接触他好几次。每每都被他拒绝,才会找到二弟的头上。   二弟不肯相信,以为阿原忌惮他,不肯放手让他去闯荡,兄弟俩提及这些年,罅隙已生,原来二弟早就对他不满。   阿原很伤心,他一向重情,待兄弟甚至比待我和阿九还要好,凡是得了什么好处,总是先想着兄弟。每每在外面闯荡的时候,还怕二弟留在西江不开心,总要淘些他喜欢的古董送给他,好处也总多分他一成。   可即便如此,兄弟俩还是离心了。   我劝阿原放宽心怀,人世间聚散离合,强求不来,只要他问心无愧就好。阿原听了我的话,久久才得以入睡。   临睡前他同我说,毒.品太害人了,如果二弟非要一意孤行,他会跟他分道而走。   -   之后一页,李榕桉写到:二弟听了阿原的话,没再提起烟草生意……   舒意再往后翻,就没有了。   通过李榕桉的日记可以看出来,她事先没有接触过嘎色,甚至不太清楚他究竟是什么商人。   如果照她所说,二叔之后放弃了烟草生意,他们应该不会再跟嘎色往来,那这张名片是怎么回事?   以时间推算,名片应该出现在这两页内容之后。那么后来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李榕桉没有再写了?   她想了很久,那段时间应该就是她最后一次随李榕桉去长明寺禅修,他们在寺院里住了好些天。之后回到家不久,他们就出事了。   周梦安听完她的分析,蓦然瞪大眼睛:“你该不会怀疑嘎色和你父母的死有关吧?”   “你不觉得这张名片来得很蹊跷吗?关键是日记也在这段时间停止了,我妈妈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越想越不对劲,拿起包,把日记本随便往里面一塞,就朝外走去。周梦安忙塞了口面包,追上前去:“你去哪儿?”   舒意头也不回道:“我去找韩良。”   “你别冲动,要不要跟祝秋宴说一声?或者,至少跟刘阳打个招呼,他们或许知道一些什么。”   舒意脚步顿了顿。   脑海里再次闪过电影开头那一棵蘑菇云形状的生命树,在某一个角度、时空,以及相形,居然跟生命里另外一棵树完美融合到一起。   她掂着包,摸到里面软皮的日记本,说道:“不用了。” 第70章   韩良是梵音物语在西江的最高代表, 可以在千秋园随意走动,包括不对外开放的谢府宅邸。舒意找到他的时候,他正站在下马石旁, 仰头看着门屏。   上一次来的时候匾额虽没有题字, 但至少还有匾额, 这一次干脆连匾额都卸了, 门屏上用以悬挂的钉钩倒弯着,已经氧化铁锈。   韩良不禁发问:这座无名宅邸,究竟有没有在历史中存在过?它究竟有没有存在的意义?   舒意不知他心中想法,在旁轻咳了一声, 韩良被拉回思绪, 转头打量她一眼, 好一会儿反应过来,微微颔首, 客气地问候道:“你好,是我挡着你的路了吗?”   “不是不是, 我有点事想问您。”   韩良怔了一下, 再看她时眼神发生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变化。   “不用客气, 就叫我韩良吧, 不介意的话我们去千秋园聊?”   舒意看到他手里的工具, 有铁锹铲,玻璃瓶,手套和一些花剂,猜想他打算去千秋园干活, 忙点点头,跟着他上了台阶,绕过影壁。   谢家宅邸很大,韩良每次来都会陶醉于它的建筑构造,完全呈现了数百年前古代大宅的风貌,每一寸历史的痕迹都在提醒他它存在的真实性,可每每想到这座宅邸的主人,他又生出无限的恍惚来。   “可以估算再过个几百年这间屋子的价值,恐怕要作为文物单位保护起来。”   韩良感慨道,“如果不是一直不对外昭示,千秋园会不会早就名扬天下?到那时该有多少历史学者,文化工作者来见证这一奇迹的诞生。你们没有考虑过吗?把它捐出去,作为历史遗迹保存下来。”   舒意不知道他说这话的用意,既然通灵,也知道祝秋宴和刘阳的隐衷,难道不清楚捐出这座宅邸的后果吗?历史学者的研究与科学产生悖论,又将带来多少麻烦?   她眉头微蹙。   韩良说:“非自然现象的发展,如果可以找到科学的论据,会不会对他当下的存在有一点帮助?”   他本来无意解释什么,考虑到她的身份,还是多嘴说了一句,“生老病死是常态,无法死去才是异象,难道你想他永远没有终点吗?”   舒意摇摇头,她当然也想祝秋宴可以得到善终,但以当代科学的发展来看,解释清楚这种异象有可能吗?   她难免好奇:“你可以通灵,关于这一点,你想过要跟科学家探讨一下吗?”   韩良沉吟了好一会儿,给出结果:“他们应该会当我是神经病,把我关进精神病院。”   “嗯,如果是他,应该直接出动军.队扭送到实验室解剖了。”   韩良终于被逗笑了,也察觉到刚才的话冒犯到了她,她这是替祝秋宴打抱不平呢。   他真心地道歉:“虽然我是中国人,但我从小在泰国长大,非常仰慕中国的历史文化。这所宅子固然是后期仿造的,可它的结构风格,砖瓦的材质和雕刻的工艺,小到所有细节都和那个年代相符。每次看到它我都会生出一种向往,想要真正地回到那个年代,看一看它当时的样貌,真心希望它能够作为历史的一道车辙,得到永远不会磨灭的痕迹。”   鉴于前面那一点冒犯,舒意没有太容易被忽悠。   他们之前没有接触过,唯一一次是在实验室偶然听到他和刘阳的对话,当时他条理清晰,面对刘阳的发问有条不紊地抛出论据,打得刘阳毫无还手之力。   如果没有一定的过人之处,一个长期在实验室醉心科研的植物学家,为什么会得嘎色如此重用?好端端的,他为什么提起捐出谢府的事?   她这么想着,再次打量面前这个男人,看面容只有三十五六的样子,身材高大结实,唯独眉宇间一股淡淡的风霜感,可以将他与真实年龄联系起来。   二十年前就已经相识的老朋友,现在怎么也过四旬了吧?   韩良见她没有说话,再次表态:“我是真心期盼的,希望七禅和这间屋子都能得到妥善完好的交代,希望你别介意我刚才的过失。”   “真的?”舒意隐隐察觉到他话语间另有深意,联想他早上和刘阳发生的争执,问道,“是千秋园出事了吗?”   韩良顿了一下,似笑非笑:“你很聪明。”   “如果你相信我可以说服他的话,不如跟我直说。”   刘阳待千秋园视若命根,他们没能达成一致,一定是嘎色给的解决方案里涉及到了千秋园。果然,韩良只稍微犹豫了一下,就说出实话。   “嘎色想要千秋园,不是简单的部分经营权这么简单,要的是包括花草种植以及海外科研的全部衍生领域,还包括这所不对外开放的老宅。”韩良说,“如果有考虑捐出去的话,那么归属当地政.府的文物,至少可以保留下来,不会遭到随意的破坏和拆建。”   舒意没想到是这个原因,一时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嘎色疯了吗?居然狮子大开口地想要吞掉整个千秋园的产业。   “我知道这不现实,但他态度坚决,就像你说的,如果他们的身份被揭露,惹来的麻烦将远远不止失去一个企业这么简单,未来他们可能会一直被搜索,被攻击,被当成外来物种窥探和研究,到那时再怎么搬家,转换身份,躲在阴暗里苟延残喘都没用了,现在的科技太发达了,包括他身边的人,好比我,好比你,都会受到安全机构的监视。”   正是因为嘎色掌握了这一点,才敢有恃无恐。   刘阳当然是被气疯了,否则也不会对他动手。韩良到现在腮帮子都还隐隐阵痛,无意识活动了下,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他可以预测这件事发展下去将会是怎么糟糕的局面,所以才会暗示她,当时他还不确定她到底是会让祝秋宴怎样发疯的存在,可经过刚才的一番谈话,他终于确定,她可能真的是他存在于这个世上唯一的理由。   “他没有跟我讲过关于你的故事,但他总是看着千秋园的方向出神,我知道他在等一个人,可这个已经死去的人怎么会回来?即便会来,也应该忘记过去了吧?可你走在这所老宅里,熟悉地就好像在自家一样,我忽然发现,非自然现象已经不足以解释他的存在了,那么你的存在又算得了什么?”   韩良摇摇头,一个通灵的人,对灵异现象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些他认为是在玩火自焚,逆天而行的行径,居然有一天真的带回了她?那么报应呢?   报应在哪里?   他原来不知道,可当他看到面前又一块被焚烧只剩光秃秃地皮的花丛时,隐约有些懂了。   舒意也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怎么会这样?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明明她上一回来千秋园,这里还一派繁荣景象。   而身旁的韩良虽感惊讶,却很快恢复了平静,这种态度转变让她的心蓦然一凉,拨开面前的石榴树钻进林子里,果然又看到几处经过焚烧后寸草不生的地皮。   这些地皮较一般土壤都缺少水分,表层裂开大大小小的缝隙,好像遭了几年大旱的土地。   韩良走到她身边,把工具都放到地上,用铁锹铲挖出一块泥土,轻拍了拍,那些土顿时散成一团。他蹲下身,捻了一块土放在鼻间嗅了嗅,神色渐渐深沉。   舒意跟着他的动作,眉头越皱越紧。   一股潮湿的猩臭。   韩良说:“是尸腐味。”   “怎么回事?这些亡灵不是已经变成种子了吗?”   她环视一圈,不止被焚烧的花丛,那些看似葳蕤茂盛的花丛,一团团一簇簇地挨在一起,却要么耷着脑袋,要么仰着肚皮,全然不是懒洋洋的姿态,更像是衰败的消减。   韩良从她的眼睛中读出了什么,看来祝秋宴什么都没有告诉她。   “我也不清楚。”韩良扶额,“看样子是被火焚烧的结果,也许是花农打理的时候,不小心留下火星了吧?”   “可能吗?”   这里一向是他亲自打理,从不让旁人插手。而且如果是火星的话,应该是成片燎烧,怎么会这里一小块,那里一小块?   韩良说:“那我取一块土回去化验看看。”他说着打开玻璃瓶,挑了样土封起瓶口。一处地皮还不够,连同其他几块地皮,包括周边的都做了收集标记。   舒意跟着他转了几处,他忽然问道:“对了,你找我什么事?”   知道从他这里大概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了,她不再勉强,转而道:“我想问你,二十年前你们跟千秋园合作的时候,有没有在西江接触过其他商人?”   “这个我不太清楚,因为千秋园主做花市,是我一直研究的方向,嘎色才会让我一起随同。”因为蹲着,他要仰头才能看清她的表情,“为什么问这个?”   女孩低着头,背光,只依稀纤瘦,在光晕柔和轮廓的前提下还是可以看到皮肤上的青色血管。   她真的比一般女孩子要白很多。   “嘎色有没有经营过烟.草生意?”   韩良忽然被那片璀璨的白刺痛,眨了下眼睛。他没有再看她,继续埋头收集样本。好一会儿,他才说道:“他的生意很大,烟草也涉及过,但我不了解。”   “那你有没有听说过金原?”   韩良脊背一僵。   “没有。”他声音有点迟顿。   “那李榕桉呢?有没有听说过?”   “也没有。”他下意识道。   见韩良收拾工具去了另外一旁,她忙追上去:“你再想想,真的没有听说过他们吗?那你有没有见过一个脖子上有胎记的男人,应该是西江人,姓程。”   韩良一转头对上她希冀的目光。   女孩子真诚直率,聪明慧黠,还有一双洞察人心的眼睛,让他不敢直视。他下意识躲避,却被舒意一把抓住。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韩良甩开她的手:“我只负责梵音物语跟千秋园的对接,其他事情一概不管,你要真想知道什么,自己去问嘎色,他……”说完顿住。   铁锹铲被他用力过度,撬起了锐角。   “嘎色在哪里?”   “我只是随口一说。”   “嘎色是不是来西江了?”舒意一想,也对,想要侵吞整个千秋园,怎会不亲自来验收成果?“他在哪里?”   韩良被她步步紧逼,不得不抬头迎对,可再一看她就发现她的眼神变了,整个人的气质也变了。她不再是刚才那个柔和的女孩子,她身上有一种无形的压迫力,好像来自于另外一个人。   他隐隐约约感觉到,那是一种生于乱世,伏于危机,不触不发的锋芒与绝智。   她眼里的冷静让他意识到,她不会善罢甘休。   “他明天到。”   “带我去见他。”   “不行!”韩良本能拒绝,脑海中第一时间闪过的念头竟然是,如果他带她去见了嘎色,那么,“七禅会杀了我。”   舒意说:“我没打算让他知道。”   韩良震住了。   “我看得出来你待他的情义,梵音物语和千秋园走到今天这个局面,再发酵下去很可能两败俱伤。嘎色对你有知遇之恩,你为他服务理所当然,可祝秋宴也是你的知己,你愿意看到他和刘阳一败涂地吗?让我去跟嘎色谈谈,或许会有转机。”   “我不是跟你开玩笑!”韩良大声打断她,“你不能去见嘎色。”   “为什么?除非你告诉我理由。”   “李榕桉和金原是你什么人?”   舒意说:“他们是我的父母。”   “什么?你……你不是已经……”   “我不是已经死了吗?韩良,原来你也知道当年那场车祸。我爸妈到底是被谁害死的?嘎色吗?你刚才为什么要撒谎?”   韩良被逼得往后一退,不期然撞上一棵树,后背磨得生疼。连着早上被刘阳蓄力暴揍的一顿所带来的伤害,整个人扶着后腰蹲下去。   他喃喃道:“不是嘎色。”   “那是谁?”   “我也不知道。”他说,“我说的都是真的。”   舒意蹲在一片干涸的土壤上,平视着韩良。他眼神躲闪,始终不敢与她对视,可他的表情已经告诉她,这件事即便不是嘎色亲自所为,也必然和他脱不了干系。   她想到明天是三哥的忌日,抛下一句:“明天晚上带我去见嘎色,你知道的,我们早晚会见到,不是这次,就是下次,哪怕追到泰国去,我也一定要见到他。”   穿过林子,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绕到后面登上雀楼。   从高处俯瞰,可以清晰地看到千秋园全景,比起昔日谢府的千秋园,眼前的“满园春色,花红百日”仿佛一个笑话。   她脑海中再度出现那棵蘑菇云形状的生命树,闭上眼睛,一行湿润顺着眼角悄然滑落。   -   祝秋宴回来照旧已经夜深,玄关处留了一盏地灯,昏黄光晕勾勒出他疲惫的身躯,他扯开衣领,倚靠在壁橱上长久地没有动弹。   不知道为什么,过去数日数年不疲不休从没觉得吃力,而今只是解决一桩后事就要掏空他的身体似的,一整天头痛得快要裂开,腿也站得发麻了。   回到有她的屋子,看到她特意留的灯,心中苦涩得到慰藉,只是这么安安静静地闭一会眼睛,喘一口气,就觉得十分幸福了。   他睁开眼,换了鞋子,蹑手蹑脚地往房间走去。幕墙上电影还在循环播放,他粗粗看了一眼,似乎还是昨天的电影。   看来她是真的很喜欢这部电影,祝秋宴留心看了眼主角,好像是个老师。他记下来,准备找个时间陪她一起看完整部电影。   身体一转,突然僵住。   他往回退,不知道什么时候电影幕墙下的明暗交界处多了一只盆栽。   玉瓷虎口盂,周奕的种子?怎么会在这里?   祝秋宴快步上前仔细看了几眼,确定是薰衣草的花种。   他俯身贴着虎口闻了闻,用手试探了下土壤的温度,觉察不对劲,又刨开土壤捻了种子观察,好像也没有问题,但怎么会到现在还没有生根发芽的迹象?   以亡灵播种的生长速度而言,三天就可以冒新芽,而今已经过去一周了。   他很快想到什么。   过了不知多久,祝秋宴捧着虎口盂,小心翼翼地放回了原处。 第71章   后背有人贴近, 手绕到腰间,探入她的胸前。舒意迷糊中醒来,电影已经结束了, 或是被他关掉了, 屋内陷入彻头彻尾的黑暗, 一切只能凭借感官来感受。平时在灯光下微小的, 不易察觉的情绪,此刻光凭呼吸就能够放大。   她摸索到他的脸,闻到他身上沐浴露的清香,声音还停留在半睡半醒间, 含糊着不是很清晰:“几点了?”   祝秋宴说:“还早。”   “三哥的事处理地怎么样了?”   “没事, 明天出殡。”   “嗯。”她抱住他的腰, 埋在他胸前懒懒地舒展了下,尽是和软, “那我明天我陪你一块去。”   祝秋宴余光瞥向电影幕墙,静默了半分钟, 说:“好。”   他正好有话想跟她说。   静谧的夜, 一旦安静下来, 除了疲惫就只剩原始的欲.望, 男人和女人之间来自生命的创造与交流。他们彼此相拥, 探索着对方身体未知的地方,酣畅淋漓地释放自己。   这是舒意第一次主动,她覆在他身上,嗓子沙哑:“累不累?”   他停顿了三秒, 猛一翻身把她压下去。   ------   同一个夜晚,梁嘉善刚从公司下班,电梯下到车库,整个大楼已经黑了。他走到车边,解锁键“滴”的一声,车前灯大亮,他这才看清倚在车门上的男人,脚步猛的顿住。   “小叔?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上去?”   梁宥捏着烟,快速吮吸了一口后掐灭,走上前去:“怕打扰你工作,反正也没什么事。怎么这么晚?工作很多?”   梁嘉善揉揉眉心:“嗯,都是进行到一半的项目,丢不开,还得从头跟进。”   他把文件都放回后座,回到前面,和梁宥肩并肩靠在车前盖上。   猩红烟蒂在滋滋冒烟。   梁嘉善碰了下梁宥的胳膊:“还有吗?给我一根。”   梁宥以为他这一年已经戒了,犹豫着没有递过去:“压力很大吗?怎么又想抽了?”   “舍不得给我?”梁嘉善打趣,趁他不备直接绕到后面,从他口袋里顺了出来,动作熟练地抽出一根含在嘴里,靠近梁宥。   “借点火。”   梁宥无奈,只好掏出打火机,单手拢着给他点上,又有点惋惜刚才还剩大半截的烟,不好意思捡起来,于是也抽了一根。   “什么时候开始抽的?”   “没有戒过。”梁嘉善说,“想戒,但是开了头,好像就很难再结束。”   过去一年在海边小镇,每次都是躲到她看不见的地方才会抽,抽完还得等身上味道都散了才会回去,知道她不会发现,也察觉不出,但每次还是期许着什么。   “我是不是很矛盾?”   梁宥摇摇头:“还想着她?”   “有时候我不知道该不该感谢他,给了我这么多工作,逼着我不得不往前走,时间都被填满了,偶尔想起她好像也没有那么难过了。”   梁宥知道他说的“他”是谁。   “医院那个小护士呢?没有再缠着你了?”   梁嘉善怔住,经梁宥提醒他才想起程梅子,那个来自江南容易脸红也会结巴的女孩,之前梁瑾出院开始在家里理疗的时候,她推荐了国外一些品牌的仪器设备,偶尔会跟进设备的使用情况,再顺带问候一下他的日常。   她的消息不多,可每每总是出现地很适宜,在一个深夜的下雨天,或是在一个阴天的早晨,问他有没有睡,有没有醒。   自从梁瑾病倒,整个家已经没有人再关心他这一点了。   梁嘉善不是傻子,当然可以看出她的心思,只是……   “我看那个小护士就挺可爱的,为什么不尝试发展一下?”   梁嘉善含着烟,微微一笑:“太忙了。”   “忙什么忙?都是借口。”   “那小叔你呢?你为什么不找一个人陪你?”   梁宥眯起眼睛,露出戏谑的光芒:“我这种人也配?什么时候死在哪里都不知道,何必去祸害人?”   “小叔,不是已经都结束了吗?”梁嘉善顿时紧张起来。他以为从他回来继承公司的那一刻起,过去那些就都结束了。   “会结束的。”   梁宥转过身来,摸了下梁嘉善的脑袋,他们虽然不是亲叔侄,但整个梁家唯一给过他温暖的只有嘉善。   这个孩子曾经给过他一生都不会忘怀的温暖。   “还记得有年冬天你闹着要吃糖葫芦吗?外面下着大雪,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满嘴的蛀牙,一吃甜食就要去看牙医,每次看完回来发誓再也不吃糖了,结果过不了两天就又馋嘴,长辈们都不在家,司机也不敢听你的,你只好来求我。”   他当时来梁家,上上下下都知道他是梁清斋的私生子,不受宠,也没打算留在家里养,就是个走投无路来家里打秋风的穷亲戚,谁会听他的?   那时梁嘉善还小,一张圆乎乎的脸蛋玉雪可爱,眼巴巴地看着他,叫他小叔。他自己尚是一个半大的孩子,满心满眼被羞辱的铮铮傲骨,却莫名承受了这声“小叔”,之后就再也没有放下过他。   没有车接送,只能翻墙出去偷偷买糖葫芦,跑了几条街,摔得满身都是雪,只赶在收摊前买到最后一根糖葫芦。   他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跑回家,把小嘉善拉到房间里,躲在衣橱后面没人看到了才敢拿出来。   衣服外面一层结了冰碴,他冻得直抖,小嘉善不管不顾给他一抱,说要给他暖暖,之后一看只有一根糖葫芦,硬是忍着吞咽的口水跟他分了一半,他不吃他还不高兴。   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偏偏生在了梁家?   长大以后他常常会为梁嘉善的命运感到悲哀,可转念想到自己,又艳羡那样的悲哀。   梁宥笑道:“真的很想再跟你一起回到小时候。”   “小叔。”   梁嘉善隐隐察觉到他不对劲,这么晚还在等他,应该是有要紧的事跟他说吧?他刚要开口,就被梁宥打断。   “我要离开一阵子,等我回来。”   “去哪里?”梁嘉善下意识想到什么,抓住他的胳膊。   梁宥安抚似的拍拍他的手背,拿开他的手:“等我回来你就离开梁家去幸福地生活吧,小叔会帮你解决所有困难。”   梁宥说完,动作敏捷地掐灭了烟,快步朝前走去。梁嘉善想要追,却发现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梁宥就消失在黑暗的地下车库。   他忙钻进车里打开车灯,呼叫梁宥的名字,得来的却只有空旷的回音。   就在这时,手机再次嗡嗡的震动起来。   “程梅子”的名字在闪烁。   她几乎从不打电话给他。   梁嘉善停顿了两秒,还是接通:“喂。” 第72章   “喂。”   “梁嘉善, 是、是我。”女孩子的声音有点急促,差点淹没在周遭震耳欲聋的金属音乐中,“我、我……”   “她喝醉了。”旁边有声音插进来, “你方便的话来接她一下吧。”随后报了个地址, 不等梁嘉善开口就直接挂断了。   梁嘉善看着只有三十秒不到的通话时间, 静静地不知想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上车,朝着市区方向开过去。   对方给他报的地址是一家酒吧,在闹市中心,正好是夜里客流最大的时候, 梁嘉善把车停在路边, 按照包厢号找过去。   和程梅子在一起的是大学同学, 有男有女,梁嘉善到的时候他们玩得正嗨, 程梅子手里被塞了杯深水炸弹,正跟一个男生喝交杯。   她被堵在卡座里, 满脸酡醉, 眼神迷离, 手几乎拿不稳杯子, 旁边有女生看不下去, 想说什么,被男生一个眼神给阻止。   男生捧着程梅子的手把酒送到她嘴边,旁边的男女都在哄笑。她喝不了,直往后退, 男生被人往前一推,整个人罩住程梅子,揽住她的腰,小声哄她喝酒。   “亲一下!”有人怂恿。   “别瞎闹。”   嘴上是这么说,男生却不怀好意地笑了,见她被哄着又喝了小半杯,嘟嘟囔囔地靠进他怀里,男生面上一喜,盯着她粉嘟嘟的唇,被撩得有点意动。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后面拉住他。他条件反射地甩开,却不期然撞上一双深隽的眼睛。   程梅子身边的女孩知道他是谁,忙起身道:“你来了?快把梅子送回家吧,她喝醉了。”   “这谁啊?”   “梅子的男朋友。”   “男朋友?我怎么不知道。”   “她有没有男朋友,为什么要让你知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是啊,别是随便从哪里找的吧?信得过吗?”   女孩有点为难,小声嘀咕:“反正比你信得过。”   梁嘉善上前,把程梅子从卡座里抱起来。   刚才一直灌酒的是程梅子大学时候的班长,喜欢她好些年,奈何小姑娘不开窍,始终没追到手。这不眼看同学们都在打掩护嘛,就想乘胜追击,让她半推半就成了。哪里想到临门一脚,居然杀出个程咬金来。   男生哪能善罢甘休?撩起袖子拦住梁嘉善的路:“你说你是梅子的男朋友,有什么证据吗?不然我们作为老同学,怎么放心把一个喝醉的女孩交给你?这要出了什么事,我们也担当不起啊。”   梁嘉善把通话记录给对方看,对方直接笑了:“要说认识,我们这里谁不是认识她好几年?谁不能送她?凭什么把她交给你?”   对方摆明了不想让他接茬,梁嘉善也觉得为难。   他不是好强的人,而且确实不知道程梅子家在哪里,交给女生或许比交给他方便。他这么想着,目光掠向那个叫他来的女孩。   女孩却猛的低下头去。   梁嘉善眉头微皱,对方看他不吱声干脆闹了起来,酒吧经理被酒保带过来,一看是梁嘉善,忙笑道:“梁先生大驾光临,怎么没给我提前打个招呼?”   梁嘉善说:“只是来接一个朋友,不好意思打扰你。”   “你来怎么会是打扰?求之不得。”   一看他抱着的女孩醉得快不省人事了,对面围着一帮男女,占了道死活不让开,经理什么场面没见过?一下子就猜到始末,打圆场道,“我看你朋友醉得不轻,我找个包间,你陪她醒醒酒。等她缓一缓再送她回家,怎么样?”   梁嘉善也觉得这样比较好,点点头答应下来。经理准备前面带路,男生又道:“让他们孤男寡女待在一起,这跟直接带走有什么区别?要醒酒是吧?我也一块去。”   “对对对,让我们班长跟着,大伙好放心。”   “是啊,毕竟我们都不认识嘛。”   经理笑笑:“刚才你们对这个女孩做了什么,需要我调监控请警察来一趟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随便污蔑人啊?别以为你们认识就能随便欺负人,还有没有王法了?我就不信这么大的酒吧霸凌顾客还有理了,信不信我拉大伙一起来评评理?”   这个班长显然是团体中的灵魂人物,脑子活络,反应也快,不容易被唬到。经理也不怕他闹事,招了酒保过来。   梁嘉善说:“让他跟着吧。”   “嗯?”经理眼神询问梁嘉善的意思。   “我可能需要解酒药。”   “好,我立刻让人给你送过去。”   经理把人带到包厢就先退了下去,梁嘉善把程梅子放平在沙发上,给她喂了点水。酒池音乐震天,四周喧闹鼎沸,梁嘉善一手扯开领带,再次拨开梁宥的电话。   关机了。   他拧了拧眉心,也不管现在是凌晨几点,直接拨通梁清斋的内线电话。梁清斋睡梦之中被吵醒,过了好一会儿才接通,还没开口就被问住。   “我小叔是不是去西江了?”   梁清斋侧头看了眼时间:“你在哪?怎么这么吵?”   “小叔去哪了?”   “什么时候回来?”   “我再问一遍,小叔到底去哪了?”   “梁嘉善,你还当不当我是你爷爷!”   爷爷?家人?梁嘉善依稀轻笑一声,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他将手机往沙发上一扔,仰面靠后,双手覆上脸。   “梁嘉善?”一个温软的身体爬上来,“你怎么了?”一双手不由分说揭开了他的脸,看他眼睛有点红,小心翼翼地捧住他的脸,“你哭了吗?”   “我……”梁嘉善情绪还没转回来。   “你为什么哭?谁欺负你了?”她又上前一步,搂住他的脖子,“是她吗?还是她对不对?梁嘉善,为什么你喜欢的还是她?”   温热的酒气混着女孩独有的馨香,直往梁嘉善脖子里拱,她爬过来的时候两条腿都在一侧,这么坐着似乎不舒服,她扶着他的肩调整了一下坐姿,腿从他.身上压过去,软软的好像没有任何支撑的上半身就这么挨在他肩上。   他忙拍拍她的脸:“梅子,醒醒,你醉了。”   不远处目睹这一变化的班长已经惊呆了,这哪里是不开窍?分明就是对他不来电!   男生懊恼万分,又怪程梅子平时伪装地好,居然一点也没看出来,喝醉了竟是这番模样?就算人还不是正牌男朋友,那也铁定是心上人了!   他愤愤不平地瞪了他们一眼,摔门而出。   程梅子满心满肺被烈酒烧着,整个人燥热难安,哪顾得上他,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只看着梁嘉善:“你不要喜欢她了,好不好?梁嘉善,我很喜欢你,我真的很喜欢你,我喜欢了你好久好久,可你总是看不见我。”   “梅子?”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她攀上他的肩头,莹润的眸子笔直地盯着他,忍不住抚上他的脸庞,“梁嘉善。”   “梁嘉善……”熟悉的声音将人拉回久远的记忆当中。   梁嘉善透过这双眼眸,仿佛看到一个女子朝他走来。   -   “梁嘉善,有人来看你了。”   铁锁链一圈一圈被解下来,狱卒低声道:“只给你半柱香时间,抓紧点,别磨蹭。”   “好。”   女子忙不迭地点头,才刚弯腰就停住了脚步。   这是京畿监狱,关押的都是大理寺十恶不赦的罪犯,常年不见天日,臭气熏天。蟑螂老鼠更是常客,女子强忍着恶心,用帕子掩了掩口鼻,忽视脚下刚蹿过的一只大老鼠,快步走上前去。   在监狱的角落里,有一名男子正在高窗下对着零星的天光抄书。他身上单薄的牢衣布满血迹,大大小小的鞭痕透过褴褛的衣衫映入眼帘,执笔的手臂上满是结痂脱落的烫疤,手指也因为冻疮变得又红又肿,瘙痒难耐。   因为长达三个月的□□与屈打,他头发蓬乱,形销骨立,然眉宇间还是一股澄澈洞达之气,仿佛丝毫不为这场无辜的牢狱之灾所影响。   可女子看见他这副模样,眼泪已经不受控制地滑落:“梁嘉善。”   男子笔下一顿,并未停止,只冷冷道:“你怎么来了?”   “我不放心,想来看看你。”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回去吧。”   女子摇摇头,走到他身旁,握住他因为疼痛而不断颤抖的手:“别写了,难道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嘉善,你为什么……”   明明神谪如他,高高在上,为什么要因为一个已经死去多年的女子的清白,公然忤逆当今圣上?   文康十六年,前朝覆灭,新帝开朝,启昌和元号。三年后,自潜邸时就常伴圣人的吏部侍郎祝怀远,毫无预兆被贬谪至青州,此一举在朝堂掀起轩然大波。   半月后以梁嘉善为首的学子们发起百人倡议书,以祝怀远这几年雷厉风行颁行的数条新政功绩,责问天子贬谪始末。君臣离心,帝王猜忌,怎么可能公诸于世?   他这么做看似是为祝怀远伸张正义,实际是为了谁的清白,天下谁人不知?   当年谢意一把火烧了千秋园,自焚于家中,他怕她死后无家可归,捧着她的庚帖,誓要与亡人完成婚礼,对天下许诺他唯一的正妻只有她。   梁太尉以死相胁才迫他收手,但父子两人终究决裂,事后梁嘉善离家出走,于香山避世修行。   她从小就爱慕他,以她国公之女的身份,想要和太尉嫡子结亲不是没有可能,谁料后来世事多变,母亲找的媒人还没上门,圣人就赐婚了。   得知他孤身前往香山修行,她不管不顾地追过去。不敢表露对他的一腔痴情,只好佯装避雨借宿,一步步接近他。   三年时间不长不短,她总算能和他说得上话,偶尔弹琴对弈,消解他眉头的愁思,她以为自己可以做到让当年名满京都的梁嘉善重新回来,然而就在那年谢意忌日,他因长期积郁于心的痛苦失意而不堪重负,喝得酩酊大醉。   她一时没忍住套了他的话,知晓他们三人之间的过去。   谁知第二日醒来他就再也不理她了。   程梅子心中亦感伤怀,她的接近,她的情意,她满目的赤忱,即便是个瞎子也该看出来了,更何况他?怎么可能没有察觉?   只是装傻罢了。   可每每想到那一夜他痛彻心扉的模样,她又不忍责怪。   新帝当朝后,前朝公卿虽说都被留用了,但慢慢还是换了一波,国公府也不复昔日辉煌,她打点了很多银子才能进来见他一面,不想把时间都浪费,努力平复情绪说道:“太尉大人让我给你带话,只要你肯松口,把学子们联名上书讨伐天子一事的阴谋推给祝怀远,他就可以说服圣人放了你。”   “呵,放了我何足轻重?借机收拾他,才是李重夔心中所愿吧?”   “你疯了?怎么可以随便提及圣人名讳?”   他微微一笑,笔锋收住,在粗糙的纸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墨水痕迹。他眉眼间淡如一潭碧水,犹如明镜,照映着清明匡正。   “生而无味,何惧死矣?”   程梅子摇摇头,上前握住他的肩膀:“我知道你不怕死,于你而言最深的苦痛是她的死,最暗的时刻是没能让她成为你的妻,可你有没有想过,对太尉,对你的家人,对整个梁家,你的所作所为又将为他们带来多少指摘与弹压?”   梁嘉善说:“三个月了,太尉至今没有让人给我带过一句口信,你不会以为他在朝中的局势已经艰难连你都不如了吧?”   梁家?为了梁家这个家族的延续,那位当家人什么事做不出来?   “我至今尚未随她而去,已是对梁家最大的仁善。可我不免会想,我活着,是否还不如死去?”   他看着程梅子,一字一字道,“若我不死,我会从前朝一直修书编撰至昌和三年,李重夔固然想要收复九州,延揽人心,留下生前身后美名,可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他如愿。”   见程梅子还要相劝,他一个眼神阻止了她:“至于梁家,自我来香山第一天起,京都上下皆知我与太尉已经断绝父子关系。若然他怕受我牵连,你放心,只要将这封书函呈交上去,圣人为了脸面必不会与他为难。”   程梅子看着书函上的内容,纤弱的身子摇摇欲坠。   原来他早就准备好了,他早就不想活了。   可她怎么办?   “那我呢?梁家对你不义,我……我何曾……”   梁嘉善亦觉不忍,垂下眼眸:“程小姐,昔日在香山不知你身份贵重,多有冒昧,而今你我退回原位,一切就当是一场梦吧。”   “即便是梦,你怎知我不珍惜?梁嘉善,我不求你别的,只求你好好活着。”   祝怀远此去青州,于当世恐怕再无挂碍,可依她看,他与梁嘉善虽然交情不深,却彼此相惜,因为爱着同一个小姐,他们曾站在同一片月光下。   以圣人之心,定然不会轻易处死梁嘉善,要将他握在手中当人质,也好控制祝怀远。   只要他不寻死。   “梁嘉善,我已经等了你五年,只要你活着,我会一直等你。”   “程小姐,你不必……”   他还没说完,女子柔软而温暖的身体从后面靠近抱住他。他如今模样已经是狼狈不足以形容,多日没有沐浴换衣,连他自己都难以忍受,可她竟然抱住了他?   程梅子不嫌弃他,她甚至隐隐地为这一刻他的落魄而感到开怀。如果没有这场牢狱之灾,她恐怕一辈子都不可能这样抱住他吧?   “那一夜你喝醉了酒,不记得了,但我已经是你的人。我并不想以此要挟你什么,可如果你觉得这是对我的亏欠,那务必请你好好活着。”   梁嘉善闻着女子发间的清香,一时忘记了言语,整个人僵在原地。   他居然毁了她的清白?不,这不可能,他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分明只有自己,隐约记得昨夜说了很多话,担心多嘴审问了荣引。   荣引自幼伴他左右,既然已经将昨夜说过的话都和盘托出,怎么可能遗漏掉和她共处的情形?   “是我求荣引不要告诉你,怕你会因此自责,荣引才勉强同意。”   他手臂微微一抖,笔落下去。   程梅子从未见他为自己失控过,笑了一声:“梁嘉善,倘若文康十三年的花灯节你能回头,哪怕只回头一次,该有多好。”   他两次登高,在秦淮河畔流连忘返,夤夜不舍回家。   那时的她,也曾和他在同一片月色下啊。   狱卒在外催促,程梅子将带来的换洗衣物都放在一旁,定定看他一眼,转身离去。   梁嘉善盯着她纤细的背影,在穿过不时有尖利嘶吼的阴暗牢房时,她分明怕得直抖,却一步也没有回头。   久久,梁嘉善触手摸到颈边,那里有凉凉的湿意。   之后十年,梁太尉重病去世。梁家一度被重用,一度被瓦解,百家家族日益式微,梁嘉善终日在那黑暗的牢狱里,书写着他一生的意志。   直到昌和十六年,祝怀远在就任巡抚途中积劳而亡的消息传回京中,李重夔不知出于何种心思,特赦天下,京畿监狱放了一批犯人,其中就有他。   但李重夔有命,若要自由,就得留下这些年记录的史实。   梁嘉善宁愿终生被囚,也不愿低头,李重夔倒也没有勉强,下令让狱卒再将他关进去,就差一步,一步之差,狱卒被人拦住了,一位妇人在丫鬟的搀扶下朝他走来。   梁嘉善记得,那是程梅子的母亲。   “梅子让我问你带一句话,如果重来一辈子,你会不会喜欢她?”   妇人说完,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很久,转身离去。他心中惶惶,追上前道:“她人呢?为什么、为什么没有来?”   “她死了。”妇人说,“一年前在为你去香山祈福的路上,不甚感染疟疾,回来后不足三月就病逝了。”   他倒退一步,顿时心痛如绞:“怎么、怎么会这样?”   “梁嘉善,前朝风流,梅子爱慕你,这不是她的劫,是她的幸。可若你不懂得珍惜自己,珍惜她的情意,就是她的劫了。她到死都没有后悔过,必也希望你不要后悔。”   程夫人离开后,他在京畿监狱两扇黑漆漆的大门前伫立良久,最终丢下两箱书,孑然离去。   后来半生,他在香山潜心修道,孤独终老。   -   梁嘉善骤然睁开眼睛,这就是他上辈子的结局?原来谢意死后还发生了那么多事,原来他早就认识梅子?   她一直记得他吗?   “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程梅子哭得梨花带雨,一张脸满是泪痕,揪着他的衣领胡乱擦拭:“在我成年以后,我一直没有谈恋爱,就是在等你,可你为什么到现在才出现?”   她情绪不稳,抽噎着捶了他一下,梁嘉善才要起身,被她一推又倒向沙发。   “你爸爸住院的时候,我听到你家里人给你打电话,还不敢相信,后来我跟你爸爸聊天,你爸爸给我看你的照片,我才确定就是你。”   她嘟着嘴,哇啦哇啦把自己这些年等他的心酸苦水都倒了一遍,末了想起上辈子自己的死,既痛心且遗憾,“要是那次不去就好了,再等一年,等一年你就可以出来了,说不定下半辈子她可以陪着你一起到老。”   说是气,可还是爱更多,尤其是这辈子真正遇见他之后,她一颗心快炸了开来。   他那么俊朗,又好礼貌,修养好,见识广,对女孩子周到温柔,她根本没有察觉就已经喜欢上他。每天绞尽脑汁地找话题想要跟他说话,又怕打扰他,怕自己表现地太明显,变得和当年一样连朋友也做不了。   现在之所以敢这么大胆,全是酒精作祟。这些天来满脑子都是他的身影,醒着想他,睡着了想他,无时无刻不在想他,看到他就干脆一股脑地发泄出来。   “你不要爱她了好不好?你喜欢我一下,就一下下,我会喜欢你很多很多,会照顾你,陪着你,让你不孤单,哭的时候也有人擦眼泪。”   她像小狗软趴趴拱他怀里,一会糖衣炮弹,一会威胁利诱,反正打定主意赖着不下来了。梁嘉善无可奈何,只好先答应她:“你把解酒药吃了再说好不好?”   “不好!”她扑过来抱住他的脖子,凶巴巴地瞪着他。   那眼眸里充盈着泪水,挂在眼睫上,要掉不掉,本是有几分楚楚可怜,惹人怜爱的,她却忽然抹了下眼睛,那亮晶晶的水光就被擦掉了,转而变成更为明亮的一种光,朝他眼里投射下来。   他直觉不妙,还没反应过来,她就咬住了他的唇。   “你别难过,你有我,我会好好对你的。”她毫无章法地咬噬他的嘴唇,笨拙,没有轻重,可她始终睁着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那样炽热的爱慕,那让人烦躁的、不安的、恐惧的又倾心的明亮,快要燃烧了他,快要吞噬了他。   梁嘉善五指抓着沙发,手背青筋暴跳。他在程梅子喘气的空隙别过脸去,说道:“你喝醉了,梅子。”   “我没有,我知道是你。”她又将他的脸拨过来,灼灼地望着他,“我知道是你。”   她再次低头,不给他任何逃跑的机会,再次吻住他。她的吻香甜而热烈,让他毫无招架之力。他渐渐地失去了方向,手也无意识地松开,转而抱住她的腰。   在他松懈的那一刻,程梅子忽然哭了,伏在他颈边,声音很低很低地说了句什么。   梁嘉善闭上眼。   同样凉凉的湿意,顺着脖子一路往下滑到胸口,上辈子他没有听见她说的话,但这辈子他听见了,听得很清楚。   她说她思慕他,她眷恋他,她钟情他。   她爱他。   他听见了。   ———   这边舒意和祝秋宴天没亮就起床了,准备去送三哥最后一程。祝秋宴没有料理过身边人的身后事,一应都交给了殡仪馆。   骨灰盒是他在民国时收的前朝藏品,据说是帝王专享,外行人不识货,刘阳懂,想劝他谨慎,别遭了盗墓贼的惦记,反而让三哥泉下不安,结果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争先恐后来表现的徒弟们打断了。   三哥一旦火化,他们就没理由再在作坊耗下去,想了一夜还是决定赶早撬开祝秋宴的嘴,得出个确切的子午寅卯。   一行人在码头吵了起来,资格最老的徒弟直接拿出他们事先商量好的财产分割表。   祝秋宴摊开一看,细化地很清楚,入行资历,市场平均工资,手艺水平,对作坊的贡献等等,都列出了条目。   他点点头,对那天来找他的小寸头说:“这份财产分割表你看过了吗?有什么想法?”   “我?”   “嗯。”祝秋宴好整以暇地等着下文,结果那小寸头直接说,“我没意见。”   他挑眉:“真没意见?”   小寸头有点急了:“你什么意思?”   “如果三哥的遗嘱是让你继承他的作坊,你也没有意见?”   小寸头愣了愣,猛的跳起来:“那肯定不成,是我的就是我的,师父要给我,我拼了这条小命也得守住他的家业。”   “你喜欢那些手工活计吗?认真点回答我。”   小寸头敛去玩世不恭的神情,想了一会儿,正色道:“喜欢,师父教我的虽然不多,我在里面资格也不算老,但我敢说,我学得比谁都认真,因为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没有,是师父给了我一门手艺。”   “你放屁!”   他这一表态,其他徒弟顿时炸开了锅,你一嘴我一嘴吵得不可开交。律师到场之后,讲清楚三哥临终前的安排,他们还是吵闹不休,后来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一群人蜂拥而上,将律师和小寸头都按在地上。   混乱中舒意被撞倒,手肘蹭破一条三寸长的伤口。这时闹哄哄的人群才静下来,大眼对小眼地看了看岸口站着的男人,顿时鸦雀无声。   “谁撞的?”祝秋宴问,“站出来。”   徒弟们面面相觑,你推我搡往后挤。   他们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却是第一次被吓到噤声。原来他几次去作坊,光是师父对他的态度就足以显见,这人身份不简单。眼下他沉着脸,眉间凝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气势,波涛汹涌的大河在他面前仿佛也微小地不值一提,他们哪里还敢吱声?   舒意简单处理了下伤口,拽住他的手:“三哥为上,我不要紧,一点点小伤而已。”   刘阳也适时上前来劝道:“是啊,快到时间了,先把三哥送走吧。”   祝秋宴仍一动不动。   刘阳觉得有哪里怪怪的,与舒意对视一眼,走到他面前去,才看清他眼中难消的戾气。隐隐的锋芒似要破虚而出,长久以来和风细雨的温柔,终要被蚕食而尽。   他按住祝秋宴的肩膀,沉声道:“七禅。”   祝秋宴耳中震出三道遥远的回音,脑子嗡嗡的,一时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等他反应过来,见舒意和刘阳都担心地望着他,他惘惘问道:“怎么了?”   “没事,快走吧。”   徒弟们被震慑一顿后都认了乖,规规矩矩地送完三哥最后一程,在墓园分别。律师先行一步领着他们回作坊,小寸头留下来,祝秋宴叮嘱了他几句话。   据他这两天观察,这个少年虽才满十八,但骨子里有一股劲,是个不服输的。   自三哥去世,大小徒弟们都惦记着财产,只有他不抢着去灵堂表现,抱着师父临终前没做完的木雕手艺,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天井下,陪伴他的只有大水缸里两尾鱼。   有劲,有性情,想必三哥在世,也更愿意这样的孩子继承他的家业,将他的心血延续下去。   小寸头也走了之后,墓园只剩下他们两人。   舒意看着黑白照片里眼眸温润笑意舒朗的一张脸,可以想象三哥生前是个怎样的人。祝秋宴说:“我总是搬家,换身份,换朋友,换所有可能带来危险的人和物,换永远不会停止的对真相求索的方式,而三哥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从年轻伴我到老的人。”   “你一定很相信他。”   “每次看着他,我就不由自主想到江溪。你还记得吗?他是我第一位先生,三哥跟他的气质很像。”   舒意点点头,她当然记得。   当年若不是江溪,她也不会知道他本名就是秋宴。将江溪请到谢府来教他念书的时候,她是真的想要他走下去,可以不必受内宅所困,不必被命运所折,希望他龙潜深海,一飞冲天。   怎奈何世事变迁,居然就是这么一个有心的举动,让她拨开云雾。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到底是该怨他还是谢他。”   祝秋宴揽住她的肩,两人沿着肃穆的墓园石道一路往回走。天空飘起细雨,一柄黑伞罩住互相依偎的两人。   “阿婆死后,我几乎已经放弃科举致仕的理想,要走到高位不是只有这一种方式,可对我而言,那是我与阿婆相依为命十数寒载唯一的希望,我拼命地想要出人头地,但阿婆还是离我而去了。她的离开带走的不是一次乡试的机会,是我整个前半生的信仰。李重夔对我固然有知遇之恩,可我当时并不知他有谋逆之心,等我随他回到青州,辗转听说围猎之事已经是三个月后,我想过离开,但他的幕僚全力挽留。我知道他有狼子野心,也有深明大义,当时我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一心想着得登高位,洗刷年少的屈辱,逐渐忘记了致仕的初衷。直到后来你为我请来江溪,我才忽然明白,一身智谋用以旁门左道,过去那些年的书都白读了。我不仅伤害了你,还丢失了我自己。若不为天下苍生谋,若不为海晏河清谋,即便登顶,我会开心吗?我常常幻想过去那一切只是一场梦,可醒来还是很感动。我有时候也会问自己,如果没有江溪对你的指点,如果你没有找到秋宴,我们会不会……会不会有不一样的将来?”   舒意仰头看他,他的目光注视着前方,细雨缠绵,洋洋洒洒。   他垂下眼眸,那一层雨帘深处是他赤诚的忠情。   “最后贬谪青州,对你而言其实是你心中所求吧?”   他没有否认:“是,我在祝怀远最后的一段时光找到了自己。你说可不可笑?他毁了我,又成全了我。”   “成全你的不是他,是你自己。”   祝秋宴微微一笑,臂膀收紧。   “成全我的不是我自己,是你。”他说,“你救了我,给我安身立命的屋檐,给我海阔天空的自由,让我顿悟,教我坚守,我想即便重来一次你还是会坚持当初的选择。圣人围猎急智救驾,是你的襟怀,为谢融之死投身漩涡,是你的义胆,守住谢家同徐穹相争,是你的凛然,原谅梁嘉善,是你的仁善,放过我,是你的敞亮。”   他再次顿足,眸中水光闪动,深情地注视着她。   “还记得二连浩特那一晚,当我隔墙嗅着夜色里杜鹃的馨香,听到你说“为正义永不落幕”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胸间忽然溢满感动。阿九,永远不要怀疑你的选择,不管你想做什么,都不用顾及我。我醒悟地太晚了,一步走错,满盘皆输。你知道吗?阿婆临死前只叫我为自己而活,可我……可我竟然弄丢了我自己。”   他伸手抱住她,将伞倾斜至一旁,完完全全地替她挡住风雨。   “上一世你护了我,我等了一辈子,终于可以倾其所有来护你。”   舒意倚在他胸膛,双臂紧紧抱住他。   他看到了,那盆薰衣草的意思他也懂了,昨夜几次情到深处时他忽然顿住,欲言又止地亲吻她,这份用意她也领受到了。   她胸间心潮澎湃,被巨大的感动所填满。重来一世,他们看似都得到了想要的自由,可抬头看,他们依旧在一面很高的围墙里,她背负着使命,他深陷于魔咒,她无法看淡生死,他亦难断舍离。   他们有着相似的担忧和一样的企盼,纵然他等了一辈子才得来这倾其所有的机会,可她还是于心不忍。   她拉着他来到大河边,在那面石碑前跪了下来。   她久久地凝视着碑文,手颤抖不止地抚摸那句“文康谢氏,吾之妻也”的刻痕。这面石碑是后世为纪念他的功绩而立,可这句话却是他的笔迹,是他亲手所刻,也就是说在后世想要为他在历史洪流当中留下一道印记时,他想一起留下的还有她。   那个文康十四年一把火烧死自己的世家女子,非离经叛道,非大逆不道。她多谋善断,堪比男儿。   她是他渴慕已久不敢求,甚至想都不敢想的妻。   “其实我一直想问你,我死后没有自己的墓冢吗?”   祝秋宴说:“因为谢家那笔下落不明的巨富,在之后战乱的两年里,谢家所有的墓冢都遭到了盗窃。我……我不敢为你留名。”   “所以才在你的功名碑上留下我的痕迹,你不怕因为一个谢字,你的功名碑也被人掘了?”   “怕。”他一笑,整个人活泛起来,眉眼生动,“李重夔死后前朝旧人已然换了一波,青州又地处偏僻,刚好当地百姓想要为我建身后碑,我就买通工匠和撰文史官刻了最后那一句。”   “谁是你的妻?你也不害臊。”   本是打趣的一句话,却无端让人想落泪。祝秋宴强忍着,将头转向一旁,眸中泪光闪烁:“是我无耻,是我狂妄,是我癞□□想吃天鹅肉,是我多想……你不知道当我刻下这句话的时候,有多想听你骂我一句。”   “看见你现在就在这块碑铭前,我不知想了多少年,等了多少年。”   “祝秋宴,我们结婚吧。”   祝秋宴转过头来,大伞已经阻挡不住越下越大的雨,冰凉雨水顺着她的面颊滑落,她贴着石壁,轻轻吻过他的痕迹。   “能同你一起在这里长眠,我很开心。”   她朝他递过手去,祝秋宴将信将疑地牵住她。她往下一拽,他整个人往前一倾,伞一松,当即乘风而去,掠向奔腾的大河。   他们并肩跪在碑铭前,十指紧扣,念着誓词,以天地为鉴,日月为媒。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祝秋宴,以后你就是我丈夫了。”   祝秋宴扶着她的双肩,久久,嘴唇颤抖着,只吐出几个字:“阿九,我不恨天了。”   -   祝秋宴也是不能受凉的体质,尤其这些年身体更是每况愈下,淋了雨,体温直降,加上接连几日为三哥后事奔波,一回到酒店倒头就睡去了。   舒意把能够加热的设备全都打开,忍着大汗给他焐热身体,见他体温逐渐回暖,睡得更沉过去,心下一定,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酒店前台见她这么晚还要出去,不放心问了一句:“舒小姐,你去哪儿啊?”   舒意脚步顿了顿,笑道:“睡不着,我去花园逛逛。”   前台点点头,见她出了门往右边走去,心想不对,花园的方向不是往左边吗?难道走错了?她狐疑地跟上去看了眼,见黑幕中有两道身影相携远去。   而在此时,旁边有道声音忽然插进来:“看什么?不用值班了?”   前台吓了一条,抬头见是刘阳,一句话也不敢说,立刻跑回原位。   过了好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掀开眼皮觑了一眼,刘阳还站在先前的位置,看着先前的方向,一动也不动,仿佛陷入了深思。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让你们过上节日,我今天真的是一刻也不敢停。   六一快乐~~ 第73章   嘎色下榻的迷塞酒店在大河对岸商业区中心, 下船打车,十分钟就能到达。   韩良自从离开千秋园整个人就变得异常紧绷,中途好几次打退堂鼓, 不肯再为她带路。舒意以为他担心祝秋宴知道后会怪责他, 安慰他说祝秋宴已经睡着了, 没有人会知道她今晚出来过。   韩良摇摇头, 抹着额头的冷汗说:“不是这个,不光是这个。”   他的焦虑让她困惑:“那是什么?”   韩良却不肯再说。   他不想背叛嘎色,也不想失去祝秋宴这个朋友,抱着侥幸心理期待最终可以和平解决梵音物语和千秋园的矛盾, 却在嘎色起身朝舒意走来的刹那间, 希望顿时破碎。   嘎色年近五旬, 身材走形,个头不高, 有点发福,头发倒还浓密, 就是皮肤黝黑, 留着一对八字胡, 挤在酒糟鼻上方的两只眼睛又黑又有神, 隐隐透露着生意人的精明。   他穿泰国当地的民族服饰, 以金丝为主的帕农纱笼,立领马褂,灯笼裤,脚上是一双竹编鞋。   她进门的时候, 嘎色正在喝茶,房内有熏香,远远看着气质温和。经旁边保镖提醒他才抬头,原本漫不经心目光在看清她的面容时却一下子顿住,尔后慢慢起身。   舒意隐约觉得奇怪,飞快地扫了眼韩良。韩良冷汗涔涔,眼神躲闪,她隐约有了猜想,不自觉攥紧手指。   嘎色在半米外停住脚步,打量她的眉眼,上下看了好几遍才收回视线,先笑道:“我失礼了,抱歉。”   舒意没想到他中文说得这么流利,微微颔首:“没关系。”   嘎色又看她一眼,示意她落座,保镖上前为她倒了杯茶,一整块茶饼只掰碎了一小块,但芳香浓郁,茶色也异常清透。   嘎色给她介绍茶种,说口味很好,可以尝尝,如果喜欢的话还可以带一点回去。   见韩良失魂落魄地站在一旁,他朝他招了下手,关切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去看医生吗?”   韩良猛一对上他的眼神,仿佛平湖中悬了把锐利的刀,满含深意。他迟疑了一会儿,说:“不用,白天淋了雨,有点感冒。”   “是吗?”嘎色笑容亲切,对着舒意揶揄他,“韩良为我办事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这样过,生病了坚持站岗,不敢去休息,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个老板平时有多苛待员工。”   “我不是这个意思。”韩良忙解释。   “你看你还急了,我能不知道你?行了,这里没你什么事了,你去隔壁休息一会儿,我跟舒小姐谈谈千秋园的事,恐怕要一会儿。你别撑着,病倒了我可不送你回去。”   他四两拨千斤地扭转了势态,要留下,即是跟老板对着干。两个保镖无声靠近,韩良了解嘎色为人,不得不暂且离去。   临出门前他再次欲言又止地看向舒意,却冷不丁撞上嘎色的目光,眉头一皱,不耐烦地甩开身后的保镖。   韩良一走,舒意放下手中的茶。   嘎色问道:“味道怎么样?”   “有点涩。”   “时节差了点,赶上这场雨后摘新叶,味道应该会更好一点。”嘎色说,“我让人在西江买的茶山,自己研究的茶种,这次来打算多留几天,随后还要上山一趟,舒小姐有没有兴趣一块去?”   舒意愣住,垂首淡笑一声,说道:“不如我们先聊一聊千秋园的事?”   嘎色点点头:“舒小姐可以替祝秋宴做主?”   “梵音物语是您的心血,千秋园是他和刘阳的心血,你们双方来谈彼此都有自己的立场,我作为中间人或许可以客观地看待整件事情。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讲讲您的想法,毕竟你们合作二十多年,也不想闹得太僵,是不是?”   “闹僵吗?”嘎色悠哉悠哉地啜了口茶,“舒小姐以为我同他还不算僵吗?你们中国有句话叫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合作不了就一拍两散,我并不介意。”   舒意沉默了一会儿。看嘎色的态度,他确实是拿住了千秋园的底牌,所以丝毫不退让,连协商的机会都不给她。   就在她准备开口之际,嘎色忽然问道:“你知道祝秋宴不是普通人吗?”   “嗯。”   “你们人鬼殊途,在一起恐怕不合适。舒小姐还年轻,长得又这么漂亮,何必自寻死路?我与千秋园的账不单是表面这么简单,祝秋宴走到如今地步已经山穷水尽,早晚有一天一无所有。与其跟着他颠沛流离,不如早早为自己打算后路。”   舒意徐徐笑了:“不如您来给我指条明路?”   “舒小姐是聪明人,跟你母亲不一样。”   “您认识我母亲?”   “十几年前来西江做生意的时候有幸见过一次。”嘎色说到一半,若有所思地打量她一眼。   谈判进行到这一步,一切还算是按照她的设想在进行。先打着千秋园的幌子接近他,再伺机从他嘴里打探有用的信息。   她考虑了很久,韩良既然知道李榕桉,那么嘎色势必也知道她。虽然韩良说车祸不是嘎色所为,可他的回避又说明嘎色一定是做了什么,至少不是好事,否则他不会这么害怕。   比起直接开门见山问嘎色知不知道李榕桉,让他自己先开头或许更好。   只是她不知道韩良向嘎色透露了多少,他忽然提起李榕桉,是不是也在试探她?她有预感,这个叫做嘎色的商人很不简单,他看起来完全不是传说中奸诈狡猾的形象。   他幽默健谈,甚至还有一种亲和力,容易让人迷惑。   “只是后来听说她出了车祸,你们一家都不幸遇难了。”嘎色露出遗憾的表情。   舒意也陷入回忆当中,单薄的身躯有些微颤抖:“当时我也以为自己要死了,后来有好心人在大河下游救了我,妈妈的老朋友把我带回北京收养。”   “是这样啊,如果当时知道是这种情况,我也很乐意收养舒小姐。”   舒意惊讶地抬起眼:“您一定和我妈妈关系很好吧?可惜她走得太早,我没能有机会认识您,不然也不至于在北京……”   她低下头,双手绞在一起,止住了下文。   嘎色向她靠近:“你妈妈的朋友对你不好?”   “不,他们很好,只是因为我的存在,他们始终没能有自己的孩子。我难免会想,他们夫妻不够和睦,可能是我造成的,如果……如果早知道有您在,或许我就不用去当那个多出来的孩子了。”   她这一番话说得不尽其然,却没有模糊舒杨与殷照年对外的关系。只要留心派人去北京打听,就会知道她说的都是实话。   果然嘎色沉思了一会儿,没有起疑,只是叹息道:“也怪我当时回了泰国。”   “他们出事时,您不在西江?”   兴许她问得太急促,目的太明显,嘎色一时之间没有说话,只含着一丝笑意审视着她。舒意不敢露怯,迎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嘎色说:“刚好泰国那边出了点事,就先赶回去处理,没想到那么突然……等我再回西江时,你母亲已经……已经走了。”   他说到这里,甚至有点哽咽。   舒意仔细观察他的表情,既不忍且痛惜,眼底一闪而过的怜爱更不像作假。   可竟然是怜爱?她心中猛一咯噔,面上却还保持着平静。   “意外发生地太突然了,他们什么话都没有给我留下,这些年我很想念他们,尤其是我母亲。她很温柔,是不是?”   嘎色面带迟疑,却终究点了点头。   “您可以跟我讲讲,和我母亲是怎么认识的吗?”   她目光灼灼,有着与李榕桉相似的眉目,尤其看着人说话时眼尾微微上扬的角度,简直如出一辙,嘎色心绪复杂。   这个女孩的到来多少让他有点失控,原先听韩良说起,他还没有放在心上。别说是祝秋宴的女人,就是他本人到场,他也未必会卖他面子,可韩良又说她是李榕桉的女儿,他想起近日从北京得来的信,一时没忍住答应见她。   看见她第一眼他就确定,她是李榕桉的女儿,七分五官,三分神态,不同的是李榕桉是柔,而她则是刚。他事先问过韩良,韩良说关于过去那些事她一无所知,现在看来确实不像做戏。   也对,一个已经被带去北京养了十五年的女孩,能记得过去什么事?应该是他多想了。   他心念至此,不再遮掩,坦然道:“我是在一间寺院遇见你母亲的,当时她在禅房和大师讲经,我在窗外看见她,觉得她很有东方女子的韵美。”   舒意来了兴趣:“是长明寺吗?小时候妈妈带我去过那里。”   她天真童稚的好奇让他完全打消疑虑。   “嗯,我与你母亲一见如故,志趣相投,聊了许多。”   经他一提,舒意隐约想起在长明寺静修的那段时间,好像确实有这么一个男人曾出现在母亲的禅房里。但她一出现,那男人就立刻离开了。   她咬住唇:“您不会喜欢我母亲吧?”   嘎色一愣,竟然没有否认:“是,我第一眼看见她就爱上了她。”   舒意强忍着胸间翻滚的恶心,垂下头去,有些不高兴:“我爸爸妈妈感情很好,她一定不喜欢您。”   “不!她也喜欢我,她只是被你们中国的礼教给禁锢了天性!她不应该留在寺院里,她应该离婚跟我一起回泰国。”   嘎色忽然起身走到她面前,扶住她的双肩,眼中蓄满不甘的风雷,“如果当初她同意跟我走的话,就不会发生后面那些事,就不会死了。”   舒意任他手掌发力,捏得自己肩膀生疼,只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眼睛。   过了好一会儿,嘎色察觉不对,往后踉跄一步。舒意扶着椅子,肯定地说道:“你撒谎,是你……一厢情愿胁迫我母亲。”   就在刚才短短时间,透过那双锋锐的眼睛,她看到了十五年前的真相。   他说得没错,在长明寺第一次见到李榕桉时,隔着轩窗伴着经声,在袅袅檀香中惊鸿一瞥,他就爱上了她,而李榕桉却没有与他一见如故,甚至非常排斥这个异国男人的追求。   可碍于是在寺院,不想为禅师惹来麻烦,她大多婉言谢绝,却没想到这个男人色胆包天,竟在一个夜晚悄悄潜入她的禅房侵.犯了她。   她后来才知道原来之前一直怂恿金原和二弟做烟草生意的泰国商人就是他。   据他透露,二弟表面答应断了与他的往来,私下却一直没有死心。不知从哪里听说他非常喜爱东方美人,就特意请他来西江作客,给他指路长明寺。   那一阵正好金原外出做生意不在西江,他以阿九的性命相威胁,她根本毫无招架之力,便一再地委身于他。   嘎色待她确实有几分真情,尤其李榕桉出身北京,从小受传统文化熏陶,气质温婉,又带着一点高洁与疏离,让他食髓知味,越是亲近越是无法割舍。   他当真萌生过将她带回泰国的想法,却受到了阻挠。   一方面金原提前回来,一方面禅师有所察觉,正好泰国那边生意出了点问题,他不得不暂且离开,回去躲避风头,不想她会突然遇难。   这些年他每每想起李榕桉,仍会为当初一走了之而后悔。若他不走,那位二当家也不会因为害怕金原发现真相而先动了杀念!   她大好年华,竟这么当了陪葬,让他如何甘心?   那些过往如走马灯般闪过,舒意定定看着嘎色,脑海中最后定格在那个二当家也就是她口口声声的二叔——程子安身上。   “我母亲有一本日记本,在你出现之后就再也没有写过了,里面夹着一张你的名片,我猜到或许你们有关系,但没想到你竟然是这么卑鄙无耻的家伙。因为你和程子安设计侵害我母亲,怕我父亲发现,所以一手策划了那场车祸,是不是?”   “不是我!那场车祸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嘎色节节往后退,撞到椅子,“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她刚才只是看了下他的眼睛,而他竟然有种被神秘力量摄住无法反抗的感觉,她移开目光后,他明显感觉那种束缚感消失不见。   难道她跟祝秋宴一样不是普通人?   保镖听见声响从隔壁冲了进来,韩良落后一步,一看现场情形,心跳陡然漏拍。嘎色继续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舒意反问道:“程子安在哪里?”   嘎色没有回答,只是仔细端详她的面容,这一看竟又从中觑见李榕桉的影子。他扶着额头坐下,叹了声气:“我知道我做了对不起你母亲的事,但我对她是真心的,怎会舍得伤害她?”   回到西江后得知程子安做的好事,他一怒之下不仅切断了他的烟.草供给,还利用自己在东南.亚的势力处处给他为难。   程子安也是个窝囊废,盘了金原的活,接手了金原的地盘,整顿了先前的兄弟,居然开始当起缩头乌龟,这些年韬光养晦,据说生意重心逐渐转移到国外去了。   千秋园壮大之后,他在中国的重心都转移到祝秋宴身上,哪里还顾得上程子安?   “我记得……”   “什么?”舒意急忙问道。   嘎色确实想到蛛丝马迹,或许可以找到程子安的下落,但他并不急着说出来。初时的惊慌之后,他已经恢复平静,捧起茶来。   舒意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过几日我要上茶山,舒小姐有空的话,不如一块去玩玩?说不定我能想起什么有用的信息。”   舒意愣了愣,笑道:“您不会想故技重施,把对我母亲做的事再对我做一次吧?”   嘎色没想到她这么直接,放下茶杯,拿毛巾细条慢理地擦了擦手。再看向她时已经是另外一副面孔,毫不遮掩的下流,从她胸前看到腿,随后充满兴味地挑眉,那精明的眼,充满攻击性的审视,奸诈而恶心。   “你和你母亲确实很像,又不像,你比她更有性格。”   舒意哼笑一声:“别做梦了。”   嘎色却不生气,让她好好考虑一下。舒意勾唇:“我就是死,也不会向冒犯我妈妈的人低头。”说完她立刻起身往外走。   嘎色一个眼神,两个保镖立刻挡住她的去路。   “你想干什么?”   嘎色沉默不语,只看向韩良。   -   这一夜祝秋宴睡得不算沉,却是这一年来睡得最舒心的一晚。舒意开始原谅他的时候,他每夜睁着眼睛不敢入睡,生怕一醒来变成做梦,撑了很久,因为这一场雨他终于让自己降落,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觉。   醒来后见舒意已经不在身旁,看了眼床头钟,凌晨五点。他拉开窗帘,昨日的雨还没有结束,天地间蓄着一股沉静的蓝,乌云半遮半掩,似要捅破半壁天,让那细雨倾盆而下。   远处大河如一头凶兽正在咆哮嘶吼。   祝秋宴通过内线打电话给前台,前台的女孩犹豫了一会儿,低声说:“舒小姐昨天晚上出去了。”顿了顿又道,“难道还没回来?”   她中途一不小心睡了过去,还以为舒意早已经回来了。祝秋宴问:“有说去哪了吗?”   “没有。”前台怕背锅,支吾着将昨晚的情形交代了。   祝秋宴立刻拿了件风衣,拍响刘阳的门。刘阳宿醉刚刚睡下,被人吵醒一脸的不耐烦,趿拉着拖鞋蹭到门边,扯着嗓门吼道:“谁啊?”   一股刺鼻的酒味扑面而来,祝秋宴问:“阿九去哪了?”   “阿九?阿九是谁?”刘阳摇摇晃晃地靠在壁橱上,祝秋宴一看,满屋子都是倒在地上的空酒瓶。   看他醉得太凶了,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祝秋宴担心舒意的安全,放弃了跟他纠缠,把他扶到床上老生常谈地念叨了两句,转身离开。   刘阳看着门在眼前关上,先还浑浊不清的眼睛顿时一片清明。他起身洗了把脸,正要转头,忽然从镜子里看到后面的人影,猛的僵住。   不知道什么时候,祝秋宴去而复返。   “我忽然想起来嘎色这几天会来西江一趟,打算等你醒来商量下对策,但现在看来,用不着等你醒来了。”   祝秋宴神色晦暗:“阿九去哪了?”   刘阳抹了下脸上的水珠,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也望着他,没有说话。祝秋宴再次重复:“她去哪了?”   “我不知道。”   “嘎色下榻的酒店在哪里?”   “他住在哪里怎么会通知我?”   祝秋宴拧了下眉心:“这几天我一直在忙三哥的后事,嘎色的事交给你和韩良去商量,按理说你不会不知道他住哪里。”   “祝秋宴,你到底想说什么?”刘阳转过身来看着他,“你该不会以为是我把她送去嘎色那里了吧?”   祝秋宴没有否认心里的猜想。   刘阳见状冷笑起来:“祝秋宴,你是不是疯了?你居然怀疑我?”   “大晚上的她一个人出去,你明明看到,却没有任何反应,如果说这一点还不够的话,刚才装醉骗我,应该可以说明什么了吧?刘阳,不要跟我绕弯子,快告诉我嘎色在哪里。”   “我说了我不知道!嘎色让韩良带信,要把整个千秋园送给他才肯放过我们,我这两天焦头烂额,就在想着怎么弄死他!你以为他不知道吗?他会随便告诉我他的地址,好让我去宰了他吗?”   刘阳扶额,深吸了口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她就那么重要?我们认识了多久,你居然怀疑我?为了她你是不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祝秋宴摇摇头,想要缓解:“她已经离开一晚上,我很担心她的安危。嘎色那个人是什么德性你比我清楚,如果她有个好歹,我……”   “你一定不会原谅我,是不是?”刘阳怒极反笑,“祝秋宴,如果有一天千秋园和她之间你只能选一个,你是不是毫不犹豫地选择她?”   祝秋宴神色严肃。   千秋园和她之间他会选择她,但他和她之间,不是二选其一的议题。他知道刘阳为了千秋园和梵音物语的纠葛,这些年来一直对嘎色、对韩良甚至对他都有不满,只是一直隐忍不发。   现在嘎色直接骑到头上来,那些不满日积月累,终于滚成了巨大的雪球。   如果不是三哥去得突然,他原也打算这几天找个时间跟他好好聊聊,可还没等他想好措辞,刘阳已经失望了。   他等了太久太久,一年两年,二十年……他受够了!   刘阳不断摇头,讥讽道:“我何必问这么愚蠢的问题?不过是自取其辱。”   “刘阳,你听……”   “你不用再说,嘎色在哪里,她在哪里,我不知道,信不信随便你。”   祝秋宴在刘阳摔门而去后,强撑着的身体突然滑落,不支地倒在地上。他强撑着攀上面盆,拧开水龙头,细流逐渐填满面盆,往下溢出。   他接着淌下的水拍打在脸上,一遍遍将自己拍到清醒。   过了大概有十分钟,他终于缓了过来。   出了酒店,见舒意正穿过绿油油的草甸向他走来。   他的脑袋微微晕眩了一下,忙向她跑过去。 第74章   舒意一整晚没有合眼, 又累又困,不想说话,祝秋宴陪她回仰山堂休息。   宅子历经风雨, 有些地方年久老化确实需要修葺, 可按照他先前的计划, 把洑水阁和三草斋打通, 布局上需要重新设计一下,急也急不来。   之所以安排她住酒店,是因为怕她知道千秋园异火的事,现在她已经知道, 就没必要再住酒店了, 搬回来也好, 他们在这里开始,也要在这里结束。   好像猜到他要去找嘎色算账, 她睡着之前一直拽着他的手,不松开, 也不准他离开, 抱着他的手臂撒娇说醒来就想看见他。   祝秋宴只好找了本书在旁边翻看。   午后舒意睡醒, 整个人神清气爽, 简单洗漱了一下就说想去千秋园看看, 祝秋宴陪她一起。知道她有话要说,他也不着急,安静等着,结果等了一路什么都没说, 只说昨天结婚太仓促了,还没来得及庆祝,想跟他一起出去吃顿大餐。   去餐厅的路上意外接到舒杨的电话,舒意跟她撒娇,说想她了。   原来舒杨和殷照年送舒礼然回南方,一方面是不放心老人的身体,另一方面是为了采风,没想到舒杨这一去爱上了乡村古镇,在那里办了画展,还教小朋友作画,回归自然后天性释放,和殷照年终于解开心结走到了一起。   两个人浪啊浪的,对北京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后来每次要回北京,不是被舒意阻拦,就是舒礼然发生突发情况,以至于到现在两人还没回去。这次打电话来,就是告诉她他们准备回北京了,问她现在在哪里。   舒意一时没说话。   舒杨问:“还在西江?”   “嗯。”   “小祝也在吗?”   “在。”   “你们俩……”   舒意抢白道:“妈妈,我跟他结婚了,就在昨天。”说完她就哭了。   昨天她跟心爱的人结婚了,可她现在却害怕自己没有明天。   她很害怕,害怕是不止自己,还有他。   从嘎色那里离开后她回了一趟长明寺。长明寺大门紧闭,月夜里浮散缅栀子幽静的冷香,她注视着门匾下那两盏灯,感受到一种刻骨铭心的痛苦。   数百年间,等待他们的究竟是什么。   嘎色可以不放她走,但他最终却放过了她,不是因为韩良扑过去把她护在身后,而是因为他有更加胜券在握的把柄。   他对她说:“最近有人托关系找到我,让我在东南.亚找一个男人的下落,据说在北京惹了烂摊子,还杀了一个金尊玉贵的太子爷,受害者家属悬赏1个亿。我看了对方发来的视频,这个男人还可以飞檐走壁,找他的人确实还不少。”   嘎色靠近她,“我说的是谁你应该知道吧?”   这是一张天罗地网,他们是微小尘粒。   纵然祝秋宴有一身武艺,在现代火器的攻击面前又算得了什么?他不一定会被杀死,可他的生命迹象确实正在消失,除了他们自己,还有亲人,朋友,以及那些无辜被卷入两个轮回的普通人。   他们该怎么办?   她一直哭,下了船还在哭。   舒杨笑话她长大了还爱哭鼻子,说打算和殷照年改签到西江来看她。她一听,忙顾不上哭了,说:“不用,我现在很好,你不要来,千万别来。”   舒杨静了一下:“小意,你是不是出事了?”   “没有,妈妈我只是……”   “如果你不想我们过来的话,我们就先不来了。”舒杨说,“小意,你从小就比别的孩子独立懂事,我怕跟你产生隔阂,有些话不敢跟你说,我们之间也不像寻常的母女,总是隔着一层小心翼翼的,但妈妈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很爱我们,所以如果你不想我们来,一定是为我们好,对不对?”   舒意很受触动,舒杨很少跟她讲心里话。   “小意,妈妈只有一个要求,好好保护自己,千万别像你妈那样突然给我留个口信,人、人就突然……”   “你跟小意瞎说什么?”殷照年把电话抢了过去,“小意,甭听你妈的,我本来就不想回北京,这边不是挺好的吗?每天跟老爷子喝喝茶,下下棋,日子悠哉悠哉挺舒服的,我跟你妈又不差钱,那么辛苦干什么?我想好了,先把江南都走一圈玩一圈,再去国外度个假,等玩腻了再回去,你就在西江好好的,甭担心我们,知道不?”   “爸爸。”   殷照年活泼地喊了声:“哎,大闺女!”   舒意被他中气十足的一声给逗乐了,说:“你们去国外找晚晚吧,她在芬兰。”   “芬兰?跑那么远呐?”   去年徐穹的事发生之后,蒋晚被吓坏了,跟她去小镇待了一阵后,冯今来找她,两人一路去了芬兰。那些过去的事她都讲给冯今听了,冯今也怕北京那边有麻烦,决定先在芬兰躲躲风头。   那边离北京很远,也很安全。   舒意给殷照年洗脑:“极光特别好看,特别浪漫。北极光在芬兰语的翻译里面是狐狸之火的意思,9月当寒夜在原野和山丘上飘然降临时,就是北极狐现身的季节。北极狐的尾巴划过冰封的陆地,瞬间极光升腾,北方的夜空熠熠生辉。极光越发绯红,夜晚越发浪漫!爸爸,现在就是去看极光最好的时候!”   殷照年有些意动,舒意又劝了几句他顺杆爬下来。   两人背着舒杨嘀嘀咕咕讲了几句悄悄话,那头舒杨没听见,这头祝秋宴却听得清清楚楚,殷照年说舒杨闹了别扭,四十几岁的人居然怀上了,坚决要生下来,那得多危险呐?   殷照年不同意,舒杨总觉得亏欠了他,非要生下来。舒意又惊又喜,希望他们能有自己的孩子,也确实担心舒杨是高龄产妇。   殷照年说,舒礼然跟他一样,也不想舒杨生,如果真的觉得有缺憾,他们可以再领养一个小孩子,等孩子长大,他们就正式下岗了。   说到后头多少有点伤感,但一家人还在一起,舒杨和殷照年开花结果,她为他们开心。   电话挂断后,舒杨狠狠捶了殷照年几下,怪他:“你跟小意说这些干什么?”   “你不听劝,我让你看看闺女的态度。”   舒杨哼声,背过身去不搭理他,过了好一会儿压低声音问:“我们真去芬兰啊?”   “不去。”   “那你说要去找晚晚?”   殷照年坐到她旁边:“小意是担心我们,想我们去个远的地方,安全一点。原来以为她不在北京,我们这时回去也好,反正那些人除了盯着我们也没别的举动,但现在看来北京还是闹腾,你有了宝宝,出国找个清净地方休养比较合适,也别给晚晚找麻烦。”   舒杨叹了声气:“你说徐家那孩子……怎么、怎么会跟小意有关?”   “未必有关,有关系不早就报警了吗?警察都没线索,他们就是瞎咋呼,宝贝疙瘩说走就走,这哪能行?心里意难平,到处找人麻烦,就跟孩子走丢了的家长一样,找个几年没信也就死心了。”   “咱们跟徐家又没关系,他们为什么不盯别人,专门盯着小意?”   “谁说没关系?生意场来常来常往的,我跟徐家好几次饭局上还碰过头,更何况梁清斋八十大寿也请了徐家,你忘啦?”   这么一提醒,舒杨想了起来,那晚下了场雨,小意身上都淋湿了,小祝送她回来。仿佛一切都是从小祝出现后,事情逐渐有了变化。   什么南方来的中医,她自个编的,也许小意早就知道了。   她要去西江,也不知道和小祝有没有关系?   “真照你说的,小意跟徐家那孩子的死没有关系,那她为什么要跑呀?那一阵整个人没有消息,还躲到国外去,真是让人担心死了!”   殷照年拍拍她的手背,望着遥远的西方,长吁了口气。   “你有没有觉得小意怀有秘密?”   “她何止有秘密?一身心眼子,心思还深。”   殷照年笑了。   “你笑什么?”   “我相信她可以处理好。”   “你哪来的底气?她才多大,一个小姑娘能承担什么?”   殷照年说不出来,但他直觉小意的秘密是他们无力承受的,哪怕他们为人父母,成熟独立,比她多几十年的生存经验,但这样的秘密或许只有她可以承受。   舒杨有了宝宝之后情绪容易反复,想起这个眼睛又红了,担心地攥着手。   殷照年只好劝她宽心。   舒杨靠在他怀里,哭得累了,迷糊着问他:“她属于过我们吗?我感觉她从来没有属于过我们。既然我们留不住她,那生个弟弟或是妹妹,把她留下来好不好?她是我们的女儿啊,是我们第一个孩子!殷照年,你答应我好不好?”   殷照年久久没有说话。   -   这边舒意挂了电话,积压的情绪发泄出去后,人也好多了。祝秋宴是素食主义,他们找了一家素菜馆,痛痛快快地大吃了一顿,回去的时候两人手牵着手,沿着大河一路走了很远,后来她走不动了,祝秋宴背着她走。   最后在他的功名碑前停下。   这一夜大河好像也能感受到他们无名的悲伤,静静地流淌着,蜿蜒在山谷空涧中。舒意回头,见他坐在岸边,眼睛半眯看向远处的山峦,朦胧月色笼罩在山头,云雾缭绕,空山寂静。   她靠过去,枕在他肩上:“你在想什么?”   “在想我的墓地应该选在哪里。”   “想到了吗?”   祝秋宴含笑,眼神澄明:“嗯,靠海,能听见连绵起伏的海浪声,看见海鸥低飞,偶尔会下暴雨,大多数都是晴天,沙滩细软,天空明亮,空气香甜……最重要的是,那里诞生了尊贵的你。”   舒意悲喜交加:“你怎么知道我出生在海边?”   “你睡着的时候我去了一趟长明寺。”   “你找了禅师?”她隐约猜到什么,“禅师都告诉你了?”   “嗯,他说你母亲很爱很爱你,那个时候你母亲胎位不正,生产时可能会有危险,你父亲怕她胡思乱想,陪她去海边一座小岛度假,结果你提前降临。好在有惊无险,回来后你母亲去长明寺为你祈福,愿意折寿半生,换你一身健康,长命百岁。”   “她太傻了,她为什么……为什么不反抗?”   嘎色那个畜生,为什么要委曲求全?她侧过头去,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祝秋宴声音微沉:“阿九,这正是禅师不愿意你调查下去的原因,生怕你会因此责怪自己。你一定要相信自己的出生不是错误,你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幸福,你母亲非常爱你,你父亲永远把你放在心尖上,在伤害来临之前,他们和你拥有的生命都是值得缅怀和铭记的。可那些伤害并非因你而起,真正要追究的是那些坏人的责任。”   “我知道。”   “我知道你知道。”   “那你还安慰我?”   她破涕为笑,祝秋宴搂住她的肩:“总不能看你一直哭鼻子,瞧瞧,脸都哭肿了。”   “真的?”一看祝秋宴的眼睛,“你耍我?!”   “怎么舍得。”他俯身吻她的唇,“别哭了,你哭得我很难受,也会忍不住想这样的痛苦是不是我带来的,是因为我造的孽让箴言成真?还是因为箴言我才造了这么多杀孽,让老天将你带到我面前来一起承受苦难,否则为什么自从遇见我,你的人生就变了?过去那些简单的快乐仿佛一去不复返,时间长了,难道你不会怪我吗?难道我们要在这样一种漂泊无依的伤害中走完余生吗?或许会不会离开你,对你而言才是最好的结果?这些我都想过了,可我还是留了下来,不是因为我已经克服了这些恐惧,而是因为我希望、我期待,我乞求这只是过程,而不是结局。阿九,我们都不要投降,好不好?”   舒意看着他。虽然难免会为他们的将来而悲观,可只要一想到可以跟他有将来的机会,就已经不胜幸福了。   她点点头:“好,我们都不投降。”   他们商量了很久,决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徐家人的刁难也好,记者的刁难也好,毕竟没有实证,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至于嘎色,只要是人就一定有弱点,他的保镖也不可能24小时不离身,但在西江,至少在千秋园不能动手。   几天后的茶山或许是个好时机。   祝秋宴得知她早就决定跟嘎色一起上茶山后有些不满,开始算旧账:“这些事情你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舒意捏捏他的脸蛋:“这不是心疼你嘛。”   “我不要。”   “不要我心疼你呀?”   “不是。”   她佯装无奈:“唉,瞒着你不好,不瞒着你也不好,你让我怎么办?”   祝秋宴说不出话来,可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支吾了半天只抱住她撒娇:“你胡搅蛮缠,我说不过你,不过你以后都不要再瞒着我了好不好?真心疼我,就不要让我担心嘛。”   舒意憋着笑:“做人好难哦,还得哄鬼开心。”   他哼哼唧唧。   “好啦,答应你。”   两个人腻腻歪歪说了很久的话,伴着天明渐渐睡去,想着醒来后就去找程子安。   一个人接手了那么多生意,哪怕十五年来生意重心已经往国外转移,也不可能走得干干净净了无痕迹。祝秋宴说他认识移民局的朋友,或许可以找到这个人的消息。   可如果那场车祸是程子安动的手,那么梁家在里面做了什么?   她想着想着,在一团迷雾中沉沉睡去。祝秋宴抚着她的眉心,探身吻了吻她。她迷迷糊糊窝进他怀里,他顺势揽住她的腰。   同一个时刻,一通电话拨到千秋园。   刘阳很快接起来。   “这么快?还以为要多打几遍才能把你闹醒,怎么,今天没有喝酒?”   刘阳说:“这么早打电话给我,不会就是为了取笑我吧?”   “当然不是,我快回来了,梁家这边可以告一段落。”   刘阳怔了怔:“好,什么时候回来?”   “怎么啦?听你这个语气好像不是很欢迎我回来似的,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没有。”   “嘎色那边怎么样了?”   刘阳沉默了一阵,犹豫要不要告诉招晴嘎色的决定,用整个千秋园换一个和平的结果,等同于拿刀抹他的脖子。   可笑的是,如果这个前提里有舒意的话,祝秋宴不会选择千秋园。   整整一天一夜,他就坐在千秋园的一角,看着这个自己亲手壮大的王国,回想往昔,一切仿佛历历在目。   他飞去国外找古堡设计专家,跟他聊自己的方案构思,畅想未来的商业蓝图;他盯着工程,每一根钢筋每一块水泥,每一片土地,都在他亲自监工下完成。   他去泰国挑花种,睡在花田里一个月,三个月,甚至半年,就为了等一个花开的时刻;他去没有开发的秘密森林寻找罕见的花卉,冒着危险去悬崖峭壁又深入千米深海,提供可以生长的土壤或水分,和研究人员在实验室废寝忘食地度过每一个白天黑夜。   那是一个靠坑蒙拐骗度日的神棍唯一的理想。   幸好漫漫长途中他不是一个人,还有她。可就在这时,招晴却掠过了话题,问道:“七……七禅最近怎么样?”   刘阳的心蓦然一凉,反倒笑出了声。   “怎么了?笑得怪怪的。”招晴问。   “虽然异火一直没有消失,但他人逢喜事精神爽,有那位小姐在,能差到哪里去?倒是你,招晴,你还没死心?”   “你瞎说什么?”   “呵。”刘阳轻嘲,“招晴,你爱千秋园吗?”   “我当然……等等。”招晴招招手,一个女孩听见声音,朝她走过去。   刘阳隐约听到一个名字,觉得熟悉,却觉得不太可能。他问招晴:“你约了人见面?”   “嗯,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北京也有你认识的人?”   招晴顿了顿:“先不跟你说了,等我回来。”   说完不等刘阳说什么,招晴直接挂断了电话。过了很久,回想之前刘阳说话的语气和内容,招晴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   再拨回去,刘阳的电话已经打不通了。   这个时候刘阳已经在船上。   私人船只在内河快速行进,翻滚的浪花间依稀可见一道瘦长的身影。圆月高悬,洒落一片璀璨的光。   刘阳回头,甲板上几十个扛着枪的雇佣兵已经整装待发。 第75章   祝秋宴从移民局朋友那里找到程子安的去向, 他在五年前去了澳洲,现在长居国外。老城区的奥赛李艺术馆附近有一套房产,据附近居民讲, 正在挂售, 恰好就在几天前有人进出过那套房子。   祝秋宴和舒意走访附近的房产中介, 找到那套房源, 借口想要买房,让中介带他们去看。那是一套老式洋房,上世纪欧式建筑风格,屋内陈设还保留原来的位置, 没有变动过。   中介说这家的主人很念旧, 房子空置了十年之余, 一直没有处理,他们先前几次三番联系对方, 都被告知不愿意出售。不知道为什么几天前突然愿意出售了,而且价格让步很大, 看样子很着急脱手。   舒意与祝秋宴对视一眼, 表示对老洋房很感兴趣, 价格的话需要再商榷一下。   中介一听笑得嘴巴咧到耳后根, 万万没想到这洋房才挂了几天就能找到合适的买家, 立刻给卖家打电话商量价格。   卖家也非常爽快,直接敲定晚上就去中介公司签合同。   来的却并不是程子安本人,而是他的代理律师,全权负责处理这套洋房。舒意看到产权人的名字确实是程子安无疑, 想要向律师套话,奈何律师是个奸诈狡猾的狐狸,看他们似乎别有目的,立刻起身表示洋房暂时不卖了,还需要再和代理人商量一下,说完直接跑了出去。   中介一头雾水,尚未搞明白变化来源,两方就已都走光了。   他们跟了律师一夜,后来见他拐进了艺术馆后面的小楼,三绕两绕不见踪影。   祝秋宴判断:“这个律师有问题。”   舒意点点头,她也有同样的感觉。先是突然想要出手洋房,价格让步空间大到不合理,律师的反应也非常有意思,很明显是察觉到危机的存在。   “可我们这两天才开始找程子安,他却在一周前就已经要出手这套房子了,按理说不可能提前知道,除非……”   “除非有别的人也在找他。”   “会是谁?”舒意下意识想到一个人,“该不会是梁家……”   梁嘉善的小叔?   否则没有理由解释他们之前得出的结论,那个时候她就推测,梁家之所以知道秘密名单的存在,就是因为识破了金原赏金猎人的身份,因此惹来杀身之祸。   可据嘎色透露,程子安背着金原贩卖烟草还出卖李榕桉,也有杀他们夫妇的理由。   真相到底是什么?   祝秋宴牵住她的手,说道:“只要找到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就行。”   只要她没有放弃寻找线索,梁家的黑手就会跟着她,至于程子安,明明已经察觉到危机,为什么会为了区区一套房产再次涉险?   这套洋房的背后是不是还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第二天他们再去中介公司的时候,见到一开始办理房产登记的销售员,对方告诉他们这套房子原来的主人叫姜重,因为重病早年离世,只留下一个孩子。   按理说房子应该由这个孩子来继承,可不知道什么原因,孩子从小就失踪了,无奈之下姜重的一个远亲接手了房子,后来几经辗转,被程子安高价购入。据曾经住在附近的老居民说,程子安买这套房子,是为了留给自己的后代。   程子安从始至终没有住过这套房子,身家行当早于十年前就已经搬离西江,却独独留下这套洋房,传闻中也没有所谓的后代,究竟是为了什么?   说话间律师再次打来电话,表示房子不卖了,愿意支付违约金,让他们赶紧从网上把房源撤下来。   单子成交可是好大一笔佣金,中介哪肯同意?跟他扯皮,舒意在旁边听到叫卖烤饼的声音,想到昨天和祝秋宴去跟踪他时经过的一家烤饼店,两人立刻赶了过去。   结果刚到就看见律师被一个男人拽进了老城区的胡同里,马路两边都是老房子,高高低低参差不齐,胡同一个接一个,舒意怕追不上,忙推了推祝秋宴,让他不要管她,先去找律师。   祝秋宴犹豫了一会儿,让她找个安全的地方先躲起来,他会联系她。   舒意答应下来,跟着走了一会儿,彻底失去他们的踪迹,一个人在城区打转,正要放弃回到原点去等祝秋宴时,忽然看到一抹熟悉的背影。   她顿时心惊肉跳,想也没想拔腿跟上前去。   那道背影最后进了艺术馆旁边的旧教堂,舒意追进去时已经没了对方的踪影,在旧教堂晃了一圈,打算离开时再次听到脚步声,担心露馅,她忙举目察看,躲进一旁的告解室里。   小木门“哐”的一声合上,她屏住呼吸悄悄插上插销,将自己藏进角落。   脚边缝隙下有一团被遮挡的阴影,在旁边一间告解室里,她没有察觉。   随后纷乱的脚步声闯了进来,在屋顶休息的白鸽扑棱羽翼飞上天空,一阵之后教堂再度恢复寂静。   一个男人哭喊道:“我真不知道他的下落,就是看他去国外那么长时间没回来,还留了套房产在这里,一时心痒难耐没忍住找了中介,想着房子卖了他也不知道,到时候拿了钱我也去潇洒快活,他也找不到我,可哪里想到一套房子惹出这么多祸来。”   一周前他心血来潮挂出了房子,三天后第一个买家上门,他兴高采烈地去签合同,对方却绕着弯打听程子安的下落,他一时拿不准主意,没有卖。没想到过了几天又有买家上门,打听的还是程子安的下落。   无独有偶,不是巧合,一定出了什么问题。他一开始还以为是程子安找人来试探他,想想不对劲,应该是他的仇家,毕竟西江留的就这么一套房产,要找他肯定得从房产下手,于是惹了祸水上身,现在想甩也甩不掉。   他双膝跪地,向对方求饶:“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保证没有一个字撒谎,程子安现在哪里我真不知道。”   “你不是他的代理律师吗?”另外一个男人开了口。   舒意一听声音,立刻捂住嘴。   果然是梁家人!   “我算哪门子的律师哦,原来他移民,给我留下一套房产待处理,我心里还挺高兴,多少能抽点佣金,谁知道他一去十年,开始还联系得上,后来电话地址都换了,哪里还能找得到人?这十年一次都没回来过,我在网上找尽各种办法,屁点下落都没有。要不是这样,我哪有胆子动他的房产?”   梁宥拧眉,见他说的不像是假话,神色微松。   律师见状松了口气,趁势道:“我把代理转给你,这套房子由你来处理,只要房子还在,程子安还活着,总有一天他要回来的。就算他不回来,房子拿在手上也是个大便宜,你说是不是?”   “呵。”梁宥冷笑,“你以为我看得上这破房子?”   “看不上为什么要找他?”   律师陡然回头,见教堂门口又出现一道身影,挡去了半边阳光。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无声无息,宛如一道幽灵。   他心里哭爹喊娘,直喊着出门没看黄历,面上却大气也不敢喘,低着脑袋默不作声。   梁宥也跟着看向门口。   祝秋宴往里走了几步:“既然不图财,那就是图命了。程子安做了什么,你要找他?还要杀他?”   梁宥勾唇:“谁说我要杀他?”   “你身上有杀气。”   梁宥倒是笑了,想起律师刚才说的话,第二个买家应该是他。没想到他也在找他,这么巧?   “你为什么也要找他?难道跟我一样想杀他吗?”   “他确实该死。”祝秋宴口吻淡然。   梁宥挑眉:“看来你都知道了。”   “车祸是他动的手?”   “不错,如果金原知道他做了哪些事,一定会杀了他,与其如此倒不如先下手为强。当时金原正跟梁家合作开发整个西北的商业,我代表梁家对他表示了支持,他没有后顾之忧,动起手来当然心狠手辣,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为了一劳永逸,居然连金原的老婆孩子都杀了。”   “金原死了,你还怎么寻找秘密名单的下落?”   “你们不是已经猜到了吗?梁清斋就是秘密名单上其中一个受益人。金原给了他一笔巨大的财富,这不等于天上掉馅饼吗?他怎么可能甘心,顺着款项来源和账户信息查到了海外财库,知道里面还有一笔千亿资金,只不过财库有非常复杂的加密系统,他没有办法破解而已。可金原为人刚正,只要他活着,梁清斋就永远得不到那笔钱,于是顺水推舟借程子安的手杀了金原。”   梁宥顿了顿,“原来想着就算金原死了,他的老婆孩子也一定会有秘密名单的线索,哪想到程子安这个蠢货直接端了一窝,好在金原临死前给那个叫周奕的男人留下了线索。周奕不算聪明,要从他那里打听到有用的信息,只要时间和精力投入够久,就一定可以找到蛛丝马迹,只要我能先一步接触到下一个受益人,到那时钱或是赏金猎人不就都迎刃而解了吗?”   祝秋宴沉吟了一会儿,这个解释倒也说得通。铲除金原确实可以化解梁清斋的难题,这样一来,很可能只有他一个人还知道那笔财库的下落了。   只是为什么时隔多年,忽然想要对程子安下手?   “你们怕程子安说出当年的事,会给你们惹来麻烦,所以才想杀了他?”   “没错。”   “车祸是他动的手,与你们无关,就算朝你们泼脏水,没有证据也无济于事吧?”   梁宥紧紧盯着祝秋宴的目光:“不要妄想了,当年的事做得非常干净,想找梁家的证据难于登天。至于程子安,他事后抹去了一切痕迹,我看要找他的把柄也非常难。”   “我看未必。”   祝秋宴掏出手机,将录音界面对向梁宥。梁宥神色一紧,倒没有太过惊讶:“又如何?你以为这样就能扳倒梁清斋了吗?除了一段疯子讲的话,人证物证,你有吗?”   “最起码弄清楚了凶手和帮凶的关系。”   祝秋宴还是不解,如他所说,这些没有实证的话语,无法构成千里迢迢从北京回到西江意图杀害程子安的必要性。   除非,程子安手上有更大的威胁。   “程子安还知道什么?”祝秋宴抿紧嘴唇,“难道和秘密名单有关?”   梁宥沉默不语。   祝秋宴很快联想到其中的关键:“他也知道秘密名单的存在?梁清斋要杀他,是怕这条线索暴露之后,十五年前进入账户的一笔款项会成为他教唆杀人的佐证?同时公开了秘密资金的下落,这样他就不能一个人独吞那笔千亿资产了,对吧?”   梁宥不无不可地露出赞许之色。   “我猜对了?”   “没错。”梁宥至今仍感慨万千,“这是金原对这些家伙最有力的反击。”   当时金原已经有所察觉,但他拿不准究竟是梁清斋在背后捣鬼,还是程子安处心积虑,留给他的时间有限,他无法亲自去查证了,也无法确保自己能不能度过危难,于是他将秘密名单的秘密告诉了程子安。   他们之中不管哪一个心生歹意,在面对巨大的金钱诱惑面前,都会成为对方的掣肘,相互牵制,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们之间是二取其一的局面,要么风平浪静,谁也不捅谁的肺管子,要么鱼死网破,你把我送进监狱,我就让你不得安宁。   这十五年间好似相安无事,其实谁没有在为自己打算?程子安到底棋高一着,玩了个金蝉脱壳,移民海外,这要去抓他都有困难。   梁宥笑道:“不像梁清斋这个蠢货,一心一意钻进了钱眼子,舍不得梁家的家底,还贪恋不属于他的财富,欲壑难填。”   祝秋宴忽然想起梁嘉善,心生恻隐。   “这么恨他,为什么还为他办事?”   “爱不是忠贞的附属品,恨也不是背叛的对立面,我再怎么恨他,也不会背叛他。”   祝秋宴面色阴晦:“你不是我的对手。”   梁宥背靠教堂座椅,淡然地掏出一根烟抽上了,吐着云雾笑道:“一死而已。”   法律最怕亡命之徒,你要将他绳之以法,他却宁可一死,连为自己发声的机会都不要了。宁愿死,也不肯为自己说话。   祝秋宴忽觉无力:“梁嘉善知道你来这里吗?”   “他不会知道了。”   说时迟那时快,梁宥甩掉糊弄敌人的烟头,忽然一个健步上前扼住律师的喉咙,大声呵斥让祝秋宴退让。   祝秋宴没有退,他不得已挟制着律师往后退,在律师的鬼哭狼嚎声中退到告解室附近。   舒意一颗心噗通噗通,快要跳出喉咙来。她担心梁宥再往后退,会发现她的踪迹。   如果他威胁她的话,祝秋宴一定会放手。   不可以,好不容易才有机会抓到他!   舒意捂着嘴,胸口不断起伏,不安之中呼吸渐渐加重,腿也有点发软,忽然身体一个踉跄,撞到告解室的门。   梁宥猛的转过视线,就在他甩开律师即要冲进告解室的一瞬间,门被撞了开来。一个男人快速上前,精准地直击要害,双腿锁住梁宥的脑袋,将他压倒在地。   舒意趁势逃了出来,躲到祝秋宴身后。余光瞥见她重获安全,男人将梁宥双手一提,丢向祝秋宴,大步朝外走去。   祝秋宴忙锁住梁宥双手,舒意撇开他追上去。   教堂外正在觅食的一群白鸽听到动静后再次慌乱四散。那个男人一身黑衣,脊背挺直,步伐稳健而快速。   舒意小跑着追下台阶,忽然大喊道:“姜利!”   那身影猛的顿住。   “姜利,你为什么……”   为什么要跑?为什么要躲起来?为什么不肯再见她?一年前在北京徐穹死了之后,明明梁嘉善把他们一起送进了医院,可她醒来时却被告知他已经不见了。   在入院第二天才刚抢救过来的夜里,他一个人偷偷地溜走了,带着满身的伤。   这些日子不管怎么打他的电话始终关机,她还以为他……   想要问的问题太多了,可一想到那一日杀红了眼的男人,她的心就变得柔软,觉得那些已经不重要了,话到嘴边也变成了宽解。   “姜利,你想起来了吗?你记起我是谁了吗?你不用怕,也不用后悔,只要从现在起你不再跑,不再藏起来,过去的我们可以一笔勾销,我不怪你。”   “不管我是谁,你都不怪我吗?”   “当然。”   听见他的声音,她很开心,飞快地跑过去。姜利始终没有转过脸来,只是忽然笑了一声。   轻飘飘的,带着某种意味。   “哪怕我是程子安的养子,这些年一直奉行他的命令寻找你的下落,跟踪你,伺机窃取秘密名单的下落,也没关系吗?”   舒意脚步一顿。   “你……对不起我刚才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杀了你的骆驼之后,程子安收养了我。车祸两年后,他派人打捞起那辆失事车辆,找到你父母的尸体,却始终没找到你的下落。他不放心,派人在大河沿岸寻找线索,之后听说事发时有个女孩在下游被人救起,于是之后的十几年里我一直顺着这条线索在找你,从寺院到北京,从北京跟上火车,再从蒙古回到北京……你该不会忘了吧?我说过再见面时要撕毁你的裙子。”   “姜利……”   姜利高声喝止她:“别再跟上来,否则我不能保证会对你做些什么。”   他离开之后,祝秋宴绑着梁宥走过来。   她想起和姜利在火车上的重逢,在那间狭小仄塞的洗手间里,他说的每一句话忽然变得有迹可循,难怪他比梁宥还更早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知道那么多关于秘密名单的事,原来他背后的人,竟然就是杀害她生身父母的凶手!   他全都知道,一直都知道,却装傻充愣,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在北京那段时间,还联合他们一起对付梁家,其实是想借她的手铲除异己?   金原留下的秘密,一个让梁清斋为名利所困,这些年如影随形追踪周奕的下落,找寻下一个名单继承人。而另一个则让程子安步步为营,从西江到北京,千里奔袭,日夜不分。   可笑的是,一个私生子,一个养子,都沦为了箭靶子。   “恨他,却不会背叛他,究竟是为什么?是为了那一丝渺茫的对亲情的渴望吗?”她忽然问梁宥。   梁宥一言不发,别过脸看向别处,眼圈却微微红了。过了很久,他说:“每个孩子没有选择出生的权利。”   “那他呢?”   祝秋宴安慰她道:“或许他没有选择活着的权利。”   她记起戈壁初遇时那个被关在兽笼里的少年,在其他孩子还满是童稚想法,天真无邪地探索世界的时候,他已经在为如何活着而挣扎。   如果当时他没有杀她的骆驼,跟着她回了家,结果会不会有所不同?可即便如此,即便如上一世跟着她走,他们最后也未必能够善终吧?   别人是生存,他是活着。   别人是理想,他是活着。   别人是价值,他是活着。   她愿意相信他是被人逼迫,一定身不由己,可过去种种,真的可以一笔勾销吗? 第76章   回去的路上她一言不发, 周梦安开车来载他们,在看到梁宥后吃惊了一下,却也没有多问, 只在祝秋宴问到刘阳时, 有点吞吞吐吐。   见祝秋宴神色严峻, 他才回道:“刘阳已经两天没有消息了。”   “怎么回事?昨天园丁还告诉我见过他。”   “这是他提前跟大家伙串通好的, 说你才刚经历三哥的葬礼,心情不好,他出去找新的花种,不想让你担心, 就让大家一起瞒着你。”   祝秋宴眉宇间凝起一团雾霾。   回到千秋园后, 他立刻派人去寻找刘阳的下落, 那天早晨的不欢而散,让他隐约觉得事情并不简单。很快他发现少了一条船, 再去嘎色下榻的酒店,被告知嘎色在昨天就已经退房了。   韩良一无所知, 吓出了一身冷汗, 打电话给嘎色始终无人接听。   商量一番后, 他们决定去茶山看看。临要出门, 招晴回来了。   她风尘仆仆, 在码头上岸,远远看到祝秋宴一行正从古堡里走出来,面上疲惫尽去,换了笑容迎上去。   “特地没有提前告知航班, 想给你们一个惊喜,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迎接我也不用这么大阵仗。”招晴放下随身的行李包,展开手臂走上前去。   祝秋宴给了她一个简单的拥抱,问她:“梁瑾怎么样了?”   “算是稳定了,至于能活多久就看他意志力了。”招晴对他的敷衍有点不满,转而看向舒意,也抱了她一下,“听说你回来了,为你高兴。”   舒意小声说谢谢,招晴又跟韩良打了招呼,看到周梦安时愣了愣,没有放在心上,这时才发现刘阳不在。   她看了一圈,问:“刘阳呢?该不会喝醉了还没醒吧?天都快黑了。”   祝秋宴没有说话。   一看他们神色严肃,个个都不苟言笑,招晴察觉到什么:“怎么了?刘阳出事了?”   “我们正要去找他。”   底下的人解了绳,把停在古堡里的船开到岸边,马达轰鸣声中,招晴拂了下头发,说:“我也一起去。”   祝秋宴看她有点疲倦,想劝她留在家里休息,可她摇了摇头,目光坚定。   他不好说什么,转身叮嘱舒意留在千秋园,哪里也不要去,等他消息。她满口应下,拽住他的手让他注意安全。   一行人正要登船,忽然从远处顺流漂来一只木船。周梦安眼尖,在船头眺望,大喊道:“是刘阳!”   祝秋宴几人立刻跳进大河,齐心协力将小船划拉到岸边。招晴鞋子也没脱,半身泡在水里,扑到小船边察看刘阳的情况。   他闭着眼睛,脸色发青,全身僵硬,胸口有多处枪伤,致命伤是在脑壳,整个结构都移了位,脑组织也被破坏了。   招晴声音很急:“刘阳,快醒醒。”她的手轻拍他的脸颊,翻看他的眼睛,掰着他的下巴左右打量,又去找他的脉搏。   可不管她怎么喊他,他始终没有反应。   周梦安也在旁边,见刘阳眼睑乌青,胸口平稳,没忍住摸了下他的身体。凉凉的,硬邦邦,已经死透了。   他猛一抽回手,对上招晴的目光。   她的眼睛像猫儿一样,平时懒洋洋的,此刻却泛起幽幽的绿光,看着渗人。他惊得往后一退,摔进大河里,险些就被激流给推走了,幸好韩良拽了他一把。   韩良把他拉上岸,木船旁只剩下两个人。   招晴看向祝秋宴,招招手,声音很轻:“你过来看看,他是不是醉过头了?怎么这样,叫都叫不醒。”   她睁着眼睛,仿佛在问:不会吧?不是那样的吧?他们不是不会死吗?过去不是没有遭遇过枪击,嘎色那个神经病疯起来什么事没有做过?可他们不都挺过来了吗?为什么这一次他没能成功,为什么?   她不相信,她爬上小船,伏在刘阳胸口给他急救。   她照旧还是穿着鲜艳的旗袍,梳着整齐的头发,可此刻裙子开了叉,头发也乱了,妆面花了,眼泪不停地往外流。   她抱着刘阳,一遍遍地说:“你醒醒啊,快醒醒,你怎么还不醒来?你累了吗?要睡也回家来睡,半道上睡着算怎么回事,也不怕在大河里迷路了。哦对,去年埋下的青稞酒应该可以开窖了,答应过你的,会陪你一起喝,不食言好不好?你别这样,我不就晚回来几天吗?怎么就不理人了。刘阳,你快醒醒,别吓我了啊,我怕了你了,以后绝对不挂你电话了好不好?醒醒呀,你快醒醒呀,我在跟你说话呐……”   祝秋宴按住她的肩膀,她动作微顿了顿,“别闹了好不好?你再这么吓我,我就不理你了。我再说一遍,快给我醒来,别装啦,再装一分钟,不,三十秒,三十秒你还不醒,我就走了,让你一个人演独角戏。我开始倒数啦,三十,二十九,二十八……十五,十四,十三……”   她的脸几乎贴着刘阳的面颊,不放过他一分一毫的动静。   “我数到十了,九,八,七……刘阳,我不是跟你闹着玩,我是认真的……四,三……三……”   她数着数着,声音哽咽起来,“三,三,三……”   祝秋宴揽住她的肩,她倚靠在他怀里。   “他太过分了,怎么可以骗人?说好回来后一起喝酒的,却食言了,我不会放过他,一定不会。”   “招晴,刘阳已经……”   招晴打断他:“他只是睡着了,对不对?你还记得吗?我和刘阳第一次见面的情况。那时你在青州上任,我听到消息后托一个商队来找你,好不容易赶到你那个破破烂烂的衙门口,他却笑我是要饭的,不肯放我进去,还说你在这里,隔三差五就有官家的女子想办法来接近你,怀疑我不怀好意,我快气死了,没有力气跟他吵架,但我又好想好想见你,只好先抓花他的脸,去找到你。后来看你们过的那生活,连清贫都算不上,也好意思笑话我是要饭的?”   她说着轻笑起来,瞥向身旁这座宁静而壮观的古堡,泪水刷的流满脸庞。   “七禅,你不懂他。千秋园是你的梦魇,却是他的梦想,当年你离京途中顺手捡了观音娘娘庙前重病的茅山道士时,有没有想过他其实不想活,可就是因为你救了他,他的生命发生了奇迹般的变化。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死在银装素裹的北国,没有死在风沙漫天的戈壁,没有死在四季如春的江南,他活了过来,从此成为从京都贬谪而来的小相公的仆从,以一个全新的身份,可他不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尽头在哪里,他用一砖一瓦给自己造了一座城,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曾在世上出现过。他不爱花香,喜欢浓醉,讨厌粗俗的世界,向往童话故事,不相信箴言,却为天命所困,他活了一辈子,只是证明自己曾经出现过,不是作为文康年间坑蒙拐骗的茅山道士,不是作为昌和年间小相公的仆从,不是作为数百年间一个没有归途的流浪儿,而是作为一个有家的普通人。这种温情,你会懂吗?你给他点过一盏灯吗?这些年来除了那位小姐,你的心里可曾装下过别人?”   她抓着祝秋宴的衣襟,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你的心里装过他吗?装过我吗……”   不等他开口,她别过脸去,唱起招魂曲。   韩良见大河上方忽然风起云涌,给周梦安一个眼神,安排其他人离开,到最后岸边只剩下他们几人。   招晴贴着刘阳的耳畔,不倦地回唱,回唱,却始终没有再把刘阳的魂招回来。   天彻底黑沉下来,乌云翻卷,骤雨将至。   祝秋宴将她抱起来:“要下雨了,先把刘阳抬进去吧。”   “不。”她说,“不要再让他留在这肮脏的世间了,送他走吧。他本来就不想活了,是被迫活下来的,他已经存在过……这么多年,已经够了。”   她在河心点了灯,将木船一周插满蜡烛,将鲜花都洒在大河里。   木船里的刘阳被烛火映照着脸庞,逐渐显露出温润祥和的面相。他的眉眼开始舒展,嘴角向上,伴着平稳的船身,渐入梦乡。   他彻底沉睡过去,化作一缕烟,消失于尘世间。   滚滚江流在一瞬停止了奔腾,闪电劈落半山,霁光照亮整座城市,千秋园宛若一只火红的凤凰,展开羽翼,振翅翱翔。   刘阳离开后,招晴躺进了木船里。   舒意一直站在岸上,见她倚靠在祝秋宴的怀里哭泣,见她的拳头发泄在他身上,见她抓着他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她睡在船里,他站在河里。   那是他们的天与地。   是她无法介入的规则。   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们这样的人死去会是一种什么情形,可就在今晚,她看到了,刘阳的逝去快得像是一缕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没有墓地,没有碑铭,没有名字。   没有后代,没有延续。   他日今朝,一无所有,没有任何改变。   除了千秋园。   可千秋园真的会留下来吗?那些正在遭受异火吞噬,莫名消失的花皮,又在说明什么?   那句箴言究竟是他们的开始,还是他们的结束?   舒意没有看到最后,率先回到仰山堂,手机握在掌心里渐渐发烫,过了不知过久,她拨通梁嘉善的电话。   这是个陌生的号码,第一遍梁嘉善没有接,第二遍时才接通。舒意看了眼时间,晚上九点整,刚刚好,不多一分不少一秒。   “嘉善,是我。”她先开了口,带着一丝笑意。   梁嘉善震住,好一会儿才开口:“小意,我……我没想到你会给我打电话。”   “怎么会不给你打电话?我们认识那么久,还没有好好说过话。”   梁嘉善满是担心的口吻:“小意,你怎么了?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舒意抚着发丝坐在台阶上,庭院里种着奇花异草,屋顶上是一轮明月。   她说:“嘉善,我们认识地太晚了。上辈子遇见你时,谢融已经死了,我身上背着债。这辈子遇见你时,我生身父母已经死了,我身上背着仇。碗口大的青稞酒,我可以连续喝十碗不带醉,都是路上锻炼出来的,酒量也好,胆色也好,他们没有把我当女孩养,即便没有秘密名单的秘密,也会这样,因为我爸爸说女孩子只有酒桌上厉害了,才能做成大生意。酒桌外的厉害,就不是想练就能练就的了,还得他手把手来教我,是不是很自恋?我妈妈就经常笑他没正形,总是逗贫,把我抱在怀里让我不要听他瞎说,可每次遇见个什么事,她还是会把我往前面推,让我到爸爸旁边去,多看看,多学学,长长见识,以后好独当一面。”   梁嘉善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听她说话,偶尔回一句:“难怪第一次看见你时,就觉得你很特别,原来他们是这么教你的。”   “那你呢?”   “什么?”   “你的家人是什么样的?”   梁嘉善愣住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爸爸工作很忙,但他脾气很好,有空的时候会陪我一起出去玩,他擅长所有球类运动,足球,篮球,保龄球,高尔夫,台球,都是他教我的,虽然时间不多,但这些运动的时光构成了我童年很多的快乐,至于我妈妈,如你所见她是一个名媛,每天除了逛街买珠宝,就是参加宴会,做头发,做护理,出席一些场面形式的活动,不过她很爱做饭,还考了厨师证,家里有些重要的聚会她会亲自下厨,基本都跟我有关。每年我的生日,十八岁成人礼,高考毕业,都会给我做好吃的,除此以外他们就是一对普通的夫妻,感情没有特别好,经常吵架……”   梁嘉善说,“还有爷爷,他是个资本家。小时候他比爸爸还忙碌,很少在家里,我出国以后就更不常见面了,但他偶尔出国开会,都会空出时间跟我见面,陪我吃饭,虽然吃饭的时候他还是电话不停,一直在看文件。”   舒意说:“他们都很爱你吧?把你保护地很好。”   所以他才这么好,这么好吗?他的心灵永远那么干净。梁嘉善想起经年种种,感慨良深:“小意,其实叔叔阿姨也很爱你,他们也一直竭尽全力在保护你。”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他看得会更清楚,殷照年再怎么和舒杨作对,在外面再怎么玩,从没把祸事带到家里来,舒杨就更不用说了。   她对她的爱和付出,在那场画展里已经淋漓尽致。   舒意眼眶热了,她揉着眼睛说:“我知道我知道,嘉善,我觉得自己犯了很大的错。”   “小意。”   “爱我的人有这么多这么多,可我为什么陷在仇恨里出不来?十五年,十六年,十七年,还要一直错下去吗?找到凶手,让他伏法,我就可以超脱了吗?嘉善,我错了是不是?”   梁嘉善说不出话来。   他的心骤然疼痛起来,人世间的很多事,哪里能分得清对错?对他们而言,那样繁复纠葛的关系才是他们痛苦的来源,那些罪恶的结束才是唯一可以让他们超脱的终点。   可他们都太软弱了,跨不过去那万丈深渊。   “小意,你怪我吗?”   “嘉善,你恨我吗?”   两人同时发问,又各自愣住。她不怪他,他不恨她。   她追求真相没有错。   他保护家人没有错。   那究竟是谁错了?   “嘉善,嘉善,我……”   梁嘉善忽然意识到什么,呼吸窒住了。   “小意,他、他死了吗?”   “没有。”   舒意松了口气,梁嘉善也松了口气,没死就好。   “你不怪我吗?”   梁嘉善说:“哪有加害者责怪受害人的道理,你已经很辛苦了,小意,不要再承受我的那一份了,你再这样,我会很难过。”   舒意点点头,梁嘉善在那头,即便声音里透着无尽的疲惫,也还是很欣慰:“就这样说说话,好好地说会话,觉得已经是我们最好的时光了。他离开的时候,我想过打电话提醒你们,可我抱着侥幸心理。我总是这样两边都想抓,结果哪边都抓不住。”   舒意摇摇头,不是这样的。梁宥告诉她了,他的电话虽然关机了,但是梁嘉善从没放弃给他打电话,还给他发了很多信息。   最后一条是:如果他再伤害她,他会彻底失去他。   梁宥苦笑着问她,彻底失去是什么意思?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也许吧,也许吧,嘉善用亲情和生命威胁他,保护了她。梁宥说,他来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要输了。   他不是只有妈妈,他还有他。   他想给他光明,给他坦荡,给他活着可以拥有很多爱的理由。   但是这些话,梁宥让她不要告诉他,说给他听只会加重他心里的负担,会让他无法幸福起来。拥有那样一个为他考虑的小叔,该是怎样挣扎的人生?就这样吧,让他记住他,却不要再走向他了。   梁嘉善说:“不要自己动手,把他交给警察吧。”   “好,车祸也不是他动的手,凶手是其他人。”   “那就好,那就好。”梁嘉善默默重复着,说道,“我替他跟你说声对不起,小意,对不起。”   舒意捂着脸,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梁嘉善,我原谅你,我原谅你了。以后我们就好好地说话吧,好不好?”   “好。”   这一晚他们说了很久的话,她把这些天发生的事讲给他听,告诉他到此为止,她不想再调查下去了。   梁宥也好,姜利也罢,梁清斋亦或程子安,都到此为止了。   她说刘阳走了,她很害怕。   因为害怕失去他,那种恐惧终于浇灭了她心头熊熊燃烧的仇恨。   她低头了。   向着天命。 第77章   梁嘉善给舒意讲程梅子, 原来柳暗花明一直在身边,没有察觉到的转折,或许就在此时此刻。   她不知道她跟祝秋宴之间还会不会有山穷水复的一天, 可在当下的局面中, 柳暗花明又是那么微茫。   后来祝秋宴回来过一次, 换了身衣服, 又匆忙离去。舒意在睡梦中拉住他的手,他体温冰凉,说招晴情绪不太对劲,他得去看着她。   她不是无理取闹的人, 知道这个时候招晴有多需要他, 可心里滋味不好受, 想任性一回,又怕伤着他。   胡乱的思绪像蒲公英一样飘来飘去, 挥散了睡意。   她披着衣服坐起来,走到千秋园, 看到招晴正倒在他怀里。满地的古陶虎口耳瓶, 青稞酒味道浓烈, 挥之不去。   她回到仰山堂, 望着一地清凉月色, 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午后警察过来带走了梁宥,要重新调查十五年前的车祸不是一件易事,舒意跟着一起去做了详细笔录。   梁宥愿意开口都是为了梁嘉善,他们对了口供, 只提西江,不提北京。程子安目前不在国内,警察需要跟澳洲当地联系,找到程子安的下落,才能进一步调查。   梁宥被暂时拘留,梁嘉善作为联系人,还是需要来西江一趟,他订了当天最早的航班,下午到达。   舒意没去机场接他,也没有离开,在警察局等他。他带了律师跟梁宥见面,三个人聊了有一个多小时,梁嘉善先出来,陪她在走廊上坐了一会儿。   再见面恍如隔世一般,明明前一晚才通过电话,可看到对方还是有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梁嘉善先笑起来,扯松领带,坐到她旁边。   “那些事我都知道了。”   她没有说的过去,梁宥在律师的审视下不得不详细交代了一遍。关于当初引导教唆杀人,设计车祸的全部细节,虽然他直接参与比重不大,但间接目睹了事故发生的全过程。   “我现在才发现,我可能是整个梁家最傻的人,我爸爸真的一无所知吗?我几乎不敢再想下去。”   舒意看向他:“没关系的嘉善,我放下了。”   梁家已经做了那么多,再多一两个知情者,没有任何影响。她唯一屈服的是梁嘉善的情义,哪怕这个时候他也没有为他的家人开脱,而是坦诚地作为一个朋友跟她说些真心话。   他曾经因为惧怕而逃避、遮掩,可他从没诋毁过真相。   梁嘉善点点头,也释然了:“律师会帮他辩护,争取减刑。”   “好,交给法律吧。”   “小意,你还好吗?”梁嘉善觉得她很累,是一种由内而外的累。   “嘉善,我们至少都曾快乐过,你说那些从一出生就没真正快乐过的人,他们该怎么办?”   梁嘉善看着不远处悬挂在墙壁上的徽章,清正严明,垂下眼,缓慢道:“总有一天尘埃落定,哪怕一片雪花这样的程度,也不会再压垮他。”   “会有这一天吗?”   “会的,振作起来。”   梁嘉善给她打气,“小意,要加油啊!”   临走前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提醒她要注意招晴。   北京那边徐家的人一直在找她和祝秋宴,消息应该是秦歌放出去的,他之前看到招晴和秦歌见面。   “我没有听清她们说了什么,但我感觉招晴她……”   “我知道。”   梁嘉善怔住,只听她道,“她等的那个一直不会来的人,不是张靖雪。”   —   回到千秋园,古堡里还是一派热闹景象,每天有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慕名打卡,大河边为了招揽游客而盛装打扮的卡司阵容豪华亮眼。   失去刘阳的第一天,千秋园相比往日没有任何改变。   祝秋宴在码头接她,深秋风大,他脱了外套罩在她肩上,两只手搂住她御寒。两个人靠在一起,好像从哪里来旅行的一对普通情侣。   唯一不普通的是两人长相都太招眼了,时不时有镜头悄悄对准他们,舒意拉他的袖子,小声道:“我们去逛逛吧。”   祝秋宴点点头,两个人绕过古堡,往旁边的老城区走去。   “梁嘉善已经走了吗?”   “嗯,他接手了公司,每天都很忙,律师留了下来。”   “程子安有消息了吗?”   “警察已经在查了。”   祝秋宴顿了顿:“提到姜利了吗?”   她摇摇头。虽然不知道车祸实际经手人是谁,但那个时候他才多大?有十岁吗?程子安收养他,不会就是为了让他去做那个事的吧?   “太小了,没有成算,不是吗?”她思忖着,还是觉得不可能是姜利,自说自话的样子,“我相信他。”   祝秋宴站在她面前,给她把外套的扣子一颗颗扣起来:“他应该还在西江,如果能找到他,再找程子安或许会容易一点。”   毕竟他这些年按照程子安的吩咐一直在找她的下落,两人应该还保持着联系。舒意也想到这一点,不过以姜利的为人,如果他不出现,她是找不到他的。   “先看看警方那边能不能查到线索吧。”   “好。”   两人穿进巷子,在街口买了碗酥油茶,舒意喝了两口,递给祝秋宴。他不太喜欢那种奇怪的味道,敷衍地沾了下舌头,被她发现,闭起眼睛吞了一大口。   舒意笑得弯腰。   “怎么跟让你上刑场一样。”   他赌气:“我食素!为了你都破戒了。”   “谁让你惹我生气。”   祝秋宴微一挑眉,指腹蘸着酥油茶点她鼻尖:“吃醋了?”   “没有。”   祝秋宴低头看她眼睛:“有的人一大早就出门了,连句话都没有,冷冰冰的留条短信,中午去警局也不让人跟着,还死鸭子嘴硬说没有吃醋。唉,撒谎的话会变成长鼻王,那就太丑了。”   舒意拿拳头捶他,他顺势包住,把她往怀里拽。街口袅袅茶香中,他收住笑意,徐徐说道:“招晴只是我很好的朋友。”   舒意问:“你们怎么认识的?因为张靖雪?”   “嗯,姜利追杀张靖雪的时候,他逃到红子坊,躲进了菡萏阁,是招晴救了他。”   “难怪那一阵姜利搜遍红子坊都没找到他,原来是藏到了姑娘的闺房。”   她语气还是有点酸酸的,祝秋宴觉得好笑。   “那个时候徐穹怀疑他出卖了他,也在到处找他,他跟着徐穹本就干得不得劲,又被你们左右夹击,只好求助于我。我和他见了几面,一来二去也跟招晴熟了。”   舒意沉吟着,想起当初那档子事,真要追究起来,确实是祝秋宴的锅。   原本应该血崩死在乡下的谢大小姐突然回来,杀了表小姐不说,还雷厉风行地清除了徐穹安排在府里的眼线,徐穹能不怀疑出现内鬼了吗?一看也就他和张靖雪还好端端的,后来张靖雪跑了,就更像做贼心虚的佐证了。   其实如果不是祝秋宴收了手,她应该已经死在那场血崩中了。   她想起菡萏阁那一晚看到的情形,没忍住问:“晚晚在菡萏阁跳舞那一次,你骗我说去探望江溪先生,却和招晴在画舫里喝酒。”   她尽量让自己不要以兴师问罪的口吻来问他,可一开口还是被自己的小心眼酸到了。认识到招晴也喜欢他,并且陪伴了他几百年这一事实,她心中五味杂陈。   祝秋宴没有说话。   他的沉默让她心里忐忑摇摆着,好像一个天平终于失去平衡,倒向了预测的那一边,可就在她准备失落的时候,他说:“不是你想的那样,那天我是去给招晴报信的。”   “什么信?”   “张靖雪死了。”   舒意猛的看向他:“怎、怎么回事?”   祝秋宴揽着她继续往前走,行人骑着摩托车相继从身旁掠过,他护着她走在里侧,用手挡住快车党们。饶是如此,他的声音依旧带着一股淡淡的茶韵,沉着着,浸透在夕阳下。   “我后来察觉李重夔有可能勾结匈奴对抗袁家的时候,袁家已经全军覆没了。张靖雪是个武将,一生只为报国,无法接受李重夔为了兵权居然让数万袁家军陪葬,当时他已经猜到我是李重夔的人,于是没有跟我商量,独自一人去了战场。他冒死收殓了袁家军的遗骸,其中就包括袁今。”   袁二的头颅被敌军悬挂在城楼上曝晒多日,没有人敢去收敛尸体。后来袁家传信说有人从塞外送了袁今遗骸回来可以跟晚晚合葬的时候,她还让金一曲重金酬谢对方,没想到那人居然是张靖雪。   “那他……”   “他没能再回到京都。”祝秋宴看着炊烟温暖的市井,忽然站定,“他托人将袁今衣冠送回,自己去了青州。”   舒意诧异道:“他去找李重夔了?”   “嗯,他被杀了。”   祝秋宴说,“是不是很傻?其实他是故意的,他明明知道以他一己之力绝不可能杀了李重夔,可他还是去了,他无声无息地离开,却没有无声无息地死去,他给我送了信,告诉我他要去赴死了,他要我睁大眼睛看看李重夔到底是不是值得我效忠的君主。”   斜阳万里,故人已去。同一片天下,那个曾经给过他温情,用鲜血教他清醒的兄弟,一个誓死马革裹尸的战士,就这么死去了,以这样微不足道的方式。   “他是真的傻,李重夔待我恩重如山,我怎会因为他为了顾全大局害死区区几万士兵就背弃他?何况那是我可以背弃的君主吗?我只能劝服自己,他是对的,哪怕不择手段,为了大局他仍是对的。”   “可是后来他利用梁家推行削藩,引来两年内战,家国飘摇,差点四分五裂。”   祝秋宴摸摸她的脑袋,笑了:“所以我才后悔啊,早知道不让他帮忙了,就算没有他,我也可以让阿婆好好入土为安的。”   舒意伸手环抱住他的腰。   “可你没得选,走到那一步,除了早一点实现天下安定,你没有别的办法吧?而且李重夔确实有勇有谋,继位后也将天下治理得很好。”   “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后来被贬谪青州,确实是我心间最开阔之时。”   祝秋宴说,“可我始终对他有愧,他把招晴托付给我,我只是想照顾好她。”   舒意撒娇似的挂在他身上:“知道了知道了,我不酸了,你去陪她吧,好好地陪她度过这个难关。刘阳走了,她一定很伤心。”   “真不吃醋?”   她仰起脑袋,白皙面颊上一双眼睛流光溢彩:“可能还是会吃醋,发乎内心,情不自禁,但会好好收拾心情,做个知情识趣的老婆,争取不让你为难。”   祝秋宴摸摸鼻头,她太乖觉,倒不是很受用了。嘴边提起那亲昵的两个字,还是觉得有点陌生,但又觉得好温暖。   老婆,他的老婆。   他无奈牵住她的手,说:“还是让我为难好了,怕你太懂事,变成长鼻王。”   舒意小声切了声,睁着眼睛说瞎话。   别扭鬼。   “说起来你还没有买戒指给我。”   祝秋宴摸她的手指,细细长长的,确实少了点什么,心里想着脚步加快了。舒意看到路边的薄饼,刚想要吃,就被他拽得跑起来。   “我、我的饼,你慢点,我好饿,一天没怎么吃了。”   “回去让酒店送。”   “酒店有薄饼吗?”她还回头看,好像是印度飞饼,“酒店做不出来吧?”   祝秋宴气得跺脚:“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着薄饼,那破饼有什么好吃的!”他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见她还要说不解风情的话,忙堵住她的嘴。   舒意拨开他的手哈哈大笑。   两人闹着回了千秋园,迎头碰上周梦安。周梦安拉着一张苦瓜脸,急得都快哭了:“你们总算回来了!”   “怎么了?”   周梦安说:“招晴去实验室找韩良。”   “啊?”   “带了把刀。”   …… 第78章   祝秋宴赶去实验室的路上, 忽然对舒意说:“我知道他哪里跟张靖雪相似了。”   就这说话大喘气的本事,两人简直如出一辙。舒意见他还有心思开玩笑,料想问题应该不严重, 谁知话音刚落地, 就听见轰的一声巨响, 硕大蘑菇云升到空中。   实验室炸了。   祝秋宴忙用轻功掠了过去, 舒意已经见怪不怪,周梦安还是第一次见,讶异地瞪大眼睛。等他们赶到的时候,招晴和韩良正被祝秋宴一左一右提溜出来, 仍在实验室前的空地上。   韩良被浓烟熏成了黑脸, 气急败坏地夺过招晴手里的刀扔进花田, 仍不解气,原地暴喝几声。实验室里有好几项最新的研究成果, 就因为她冲动之举,也不知道还不能不能恢复了。他是科学怪人, 痛心之余满是心血被糟蹋的无奈叹息。   见招晴一脸木然地坐在地上, 他气得跺脚:“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 我不知道嘎色在哪里!”   说完他掏出电话, 准备叫人过来抢修实验室。招晴忽然扑过去, 抓住他的肩膀要抢手机。   “你是不是给嘎色打电话?把电话给我!”   “招晴,你能不要疯了吗?”   “恼羞成怒了是不是?韩良,你就是一个间谍,装什么善人!除了嘎色还有谁会对刘阳下手?你是他的得力手下, 不要告诉我遇见这种事不会跟他通风报信。他把你留在千秋园,是算准了我们不敢动你吗?他凭什么!凭什么这么狂妄?”   因为先前的拉扯,她的鞋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现在赤着脚,头发乱糟糟的,逮着韩良就是一阵推搡辱骂,浑然一个街头泼妇。   韩良一直忍着没有对她动手,直到手机摔了个粉碎才发作,大手一挥,眼看就要朝招晴招呼过去,却陡然被人抓住手腕。   与此同时,一个人影冲过去护住了招晴。   韩良抬眼,对上祝秋宴深邃的目光,随后视线一定,落在周梦安身上。一口浊气将吐不吐,憋屈地发慌,可顾念着多年的情义,最后还是生生吞了下去。   祝秋宴松手,把手机递给他:“我安排人过来。”   韩良一脸驴气,闷声应下,绕过招晴回实验室。招晴的骂声紧随其后:“韩良,你个白眼狼!枉费刘阳这么多年待你不薄,你哪次被嘎色遣到千秋园来偷学科研技术和成果的时候,他吝啬给你打开实验室大门了?你就是这么回报他的?你没有良心!”   韩良下颚紧绷,牙齿打颤:“我没有良心?”   他把手机扔过去,一百八十几通的电话,从刘阳失踪那一刻起,就差把电话打爆了!泰国公司,家里,联系人,下属,凡是能联系到的都联系了一遍,可谁也不告诉他嘎色的下落。   他只是一个员工,老板要瞒着他,他能怎么办?也跟她一样拿把刀去宰了老板吗?   回想这么些年和千秋园的交情,不是没有和刘阳一起把酒言欢过,也曾一起畅想花卉王国的将来,韩良心痛不已:“要我陪刘阳一起死,你才肯罢休吗?招晴,给我句话。”   “韩良。”   祝秋宴立刻走上前去,安抚似的拍拍他的肩膀,“招晴不是这个意思。”   “我就是这个意思!”招晴紧紧盯着祝秋宴的动作,仿佛被那亲昵的姿态刺伤了,“到现在你还相信他?祝秋宴,你是傻子吗?他是什么人你这么掏心掏肺地相信他?刘阳死了!他一个不会死的人无声无息地死了,你居然还相信他?他是嘎色的人!”   “他确实在为嘎色工作,但他只属于自己。”祝秋宴拔高声音,“招晴,你累了,先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招晴连连冷笑:“刘阳为什么单刀赴会,你心里没谱吗?祝秋宴,你是真傻还是装傻,要不是你一心沉醉在温柔乡,把梵音物语的烂摊子一股脑地抛给刘阳,他至于这么着急吗?现在人已经没了,觉得死无对证了对吧?跟我玩什么粉饰太平的把戏?”   她用尽全力推开周梦安,往后连退几步,目光环视全场,一边笑一边呛出了眼泪。   “太卑鄙了,太无耻了。”她指着祝秋宴,“是你逼死了他!”   “招晴!”韩良猛的打断她,“你说得太过分了。”   他直觉祝秋宴放在肩上的手沉了几分,忍不住反过来托住他。招晴却不搭理他,视线只笔直地盯着祝秋宴。   “怎么,心虚了?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反驳我?你也觉得刘阳的死跟你脱不了干系,对吧?如果你能稍微照顾一下他的情绪,能把你的心思稍微分给他一点,哪怕只有一点点,他也不至于这么绝望,这么无助,竟然就这么单枪匹马地去找嘎色了,跟张靖雪那个傻子一样……”   她话音一转,指向舒意,“还有你,你以为当初他为什么要让袁家军上前线?因为徐穹要娶谢晚,用掘他阿婆的坟墓来逼他,可他没有就范,他说你给他置办了书房,那一年是他生命里最温暖的一个寒冬,为了你他想要好好读书,可转眼徐穹就抓住了张靖雪,用张靖雪的性命胁迫他,他才不得不想出那一招,让袁家军去边关,不止可以应付徐穹,还能给袁二挣个军功,以后娶谢晚的时候也好给你面上添光彩。你看,即便是这种时候他筹谋的还是你的前程,你的荣辱,而张靖雪那个傻瓜却记着这份恩情,傻地要去帮他找回袁二的遗骸,还要找李重夔报仇。他图什么?他是想报恩!那么傻,谁在意?他在意过吗?祝秋宴,你太让人寒心了。”   舒意摇摇头,不是这样的。她想为祝秋宴辩解,可还没开口,就被他打断了。   “对不起。”祝秋宴微笑着说,“本来想不要太沉重地度过这个难关,或许可以让你心里好受一点,是我表现地太平淡了一点吧?招晴,这些年你们一直陪伴在我身边,我是带着感恩的心在活着的。因为有你们,我一直感恩着上苍,无数次想死的时候,脑海中划过你们的身影,也会浮现再撑一撑,再陪你们走一程的念头,想起相伴的那些日子总是很感动,一直铭记在心里。”   她说刘阳没有想过活,是他自作主张救了他,迫着他活下来的时候,他心里像针扎一样密密地疼,可他不敢表现出来,他怕自己流一滴眼泪,这个坎就翻不过去了,她会因为说了那样的话而心痛,其他人也会因为他们不能幸福而痛苦。   他想着总要有一个人先把伤口藏起来,带着大家一起度过难关才行,如果他也陷进去出不来了,她怎么办?他的小姐怎么办?千秋园怎么办?万一经营不善要面临关门的话,刘阳岂不是到了地底下也不会放过他?   每每想到这里,就是痛得不能呼吸了,也还是强颜欢笑着打开门做生意,让刘阳的王国可以日月同辉,永恒不衰落地发展下去,让招晴可以不用那么辛苦地撑着,让他的小姐不必太懂事,因为要和他在一起而感到疲惫。   因为心里装了太多太多的人,不敢让自己太悲伤,所以让她产生错觉了吗?   他看着招晴,还是淡淡的笑意,涌动在湿润的眼眸里:“让你感到寒心,我也很抱歉。招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结束,刘阳不会白死。你有任何想法,我都尊重你。”   “我要亲手宰了嘎色。”   “好。”   招晴看着他,忽然号啕失声,祝秋宴终于上前抱住她。   她哭得累了,倒在他怀里睡去。祝秋宴把她送回老宅,一个人站在月下,惘惘地不知想着什么。舒意哄了他很久,他才肯回房间休息。   接连两天没有合过眼睛,他精神谈不上有多好。平时睡一觉跟中彩票一样困难的人,眼下却很快就酣睡了过去。   舒意陪了他一会,又回到招晴那儿,周梦安还没有走,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点着手机。   看她过来,拍拍身边的空位。   舒意坐过去。   想到之前他奋不顾身扑过去替招晴挡揍的情形,她问:“你还没有告诉她你是谁?”   周梦安垂头丧气道:“她一回来就碰上这个事,哪里还有心情听我讲故事?不过我今天听她提起以前的我,心里很高兴。”   看他深夜守候在她门前一脸甘之如饴的样子,他大概是觉得,招晴是喜欢他的吧?至少很喜欢张靖雪。   可她今天看似对韩良发泄的每一句话,其实都是在向祝秋宴抱怨,那是他们三人之间独有的过去,没有任何人可以介入,哪怕是她,也不可以。   招晴清清楚楚地划了一条界限,借着韩良,把其他人都划在了外面。   舒意低下头,下巴搁在膝盖上,盯着脚下的影子。周梦安小心翼翼地拍了下她的肩膀,说:“你是不是有点羡慕她?”   “嗯?”   “可以相伴这么多年,该是一种怎样的幸福啊。在她心里,也非常感恩上苍赋予了她这样奇妙的际遇吧?如果换成是你,除了感恩,应该还会有一种更深的情感吧?”   周梦安没有谈过恋爱,青春伊始,只有招晴一人,对她所有的怀想与期待都停留在张靖雪被藏在菡萏阁女子闺房的那段记忆,香艳的过往给他青春萌动的心添了一笔浓墨,所以为了这么一个虚无缥缈的梦,他可以千里迢迢离京至此,找她两年。   他说不清那种更深的感情是什么,求助似的望着舒意。   舒意说:“是惦记。人就在眼前,还是忍不住会惦记,会想念,连头发丝舒不舒服都会考虑的一种自然的爱恋,就是你说的那一种更深的感情。”   周梦安眼睛一亮,充满了憧憬。舒意不忍心让他今后太失望,又说:“其实两个人在一起时间久了也没什么意思,你看穿我所有的丑态,我识破你全部的虚伪,相看两厌,还互相嫌弃,一点也不美好,远没有暗恋一个人的时候美好。”   “你们会吵架吗?”   舒意支着脑袋想了想,她跟祝秋宴吵过架吗?应该吵过的吧,如果单方面下判决算的话。其实真论起来,他们之间算不上吵架,说摊牌更准确一些。   他从一开始出现就是一个满嘴跑火车的撒谎精,后来跟去北京,带着满身的秘密装得跟没事人一样,日夜陪伴在她身边,哄得她心花怒放,又捅得她满身是血。   他们之间有很深的惦念,是因为岁月摆在眼前,那些赤.裸裸的爱慕与伤害都一目了然。爱的时候想着对方,恨的时候也想着对方,难过的时候,觉得过不去的时候,辗转反侧的时候,动过死的念头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对方,被填得太满了,很难不惦念。   一个故事太长了,这样的爱情其实并不美好。   围绕着前生发生的今世的这些爱情,都不美好。尤其当她可以看破招晴的意图时,她甚至希望他永远都不要跟她相认。   只停留在那一生美好的怀念中就够了。   “周梦安,你已经重新活过一回,是个有阳寿的普通人,而她跟你不一样。你不怕吗?”   周梦安转头看她:“你怕吗?”   他漂亮的脸蛋写满了天真的孤勇,舒意无奈:“我怕。”   “那你后悔吗?”   舒意说:“不后悔。”   周梦安一脸你看我就知道是这样的表情,好像她挖了个坑,倒把自己埋进去了。他太期待和招晴的那个未完待续的故事了,以为数百年间残缺的等待是一场花开,殊不知可能是一场花败。   她想带他去看一看千秋园里正被异火吞噬的花皮,想让他开始一段简单的故事,可还没起头,周梦安就跳了起来。   他雀跃地说:“我的画册落在酒店了,我要去拿过来!我画了很多她的画像,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   他说完飞也似地朝外奔去,“阿九,你等我哦,我很快就回来。”   舒意话到嘴边,终究咽了回去。察觉到一抹视线落在身后,她一回头,见招晴倚在窗边,悄无声息地,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的。   她拍拍灰尘走上前去:“你醒了?好点了吗?”   招晴注视着周梦安离去的方向,喃喃问道:“他是?” 第79章   招晴注视着周梦安离去的方向, 喃喃问道:“他是?”   “你不记得他了吗?”   招晴摇摇头,低下头拨弄窗边的兰花草。月影斜倾,半边头发遮住她的面容, 叫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我们这种人还缺睡眠吗?以后可以闭着眼睛的时间还有很长, 现在闭不上, 就不勉强了。”招晴的声音带着一丝凉意。   或者说是敌意。   舒意把放在竹篮里的药碗给她端到屋子里, 摆在床头的案几上,回过身去关窗:“入秋了,夜里风大,要注意保暖。这是他之前找中医为你抓的, 还有点余温, 你试试, 不行的话我再拿去加热一下。”   招晴一闻就知道是安神的补药,随手一放, 笑道:“怎么,怕我医者不自医, 反倒拖累你们?”   “拖累我不要紧, 拖累他, 真是你心中所愿吗?”舒意摸到床头的暗格, 往里一揿, 屋顶一周的小灯闪烁起来。   整个千秋园虽是按照当年谢府的风格重建的,但招晴的屋子小到物件摆设,大到布局装修,却都是民国时期老上海租界风格, 古今糅杂,有古董装饰,也有新式气息,柔软的欧式大床,垂落的白色绸幔,八爪琉璃吊灯,屋檐四周还挂满了黄色小灯泡,一开灯,满屋的温馨。   她顺势在一张藤椅上坐下,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招晴。   招晴收起漫不经心的神色。   “这么好来照顾我,是有话要对我说吧?”   舒意点点头,也不拐弯抹角了,直接问道:“当初你跟我说一直在等却等不到的人,是祝秋宴,对吧?”   招晴眉头一皱,转瞬却笑了:“梁嘉善告诉你的?”   “我猜到了。”   舒意说,“其实你从来没有遮掩过,怪我先入为主,因为你是他带来的,所以把你看作一个好人,相信你,像相信他那样,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然而现在回头看,从你出现在北京的第一天起,你的目的就已经很明显了。”   “我什么目的?”   “招晴,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想我死,不是吗?”   招晴斜靠在床边,颇有兴味地盯着她:“没有证据可不要瞎说,我什么时候要害你了,去北京不是为了给你治疗血亏之症吗?”   “问题就是出现在这里,从你第一次给我针灸开始,我的身体就在逐渐变差,你跟他说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险招,只要我能熬过整个针灸疗程,之后就不必再受到每月一次血崩的威胁,至少不必再成天背着药罐了,对吗?”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如果有这种治疗方法,为什么舒杨问她拿了十五年的药,她只字没有提起过,却在得知那个掉进大河的女孩就是她,就是“谢意”之后,突然有了新的治疗方案?   可因为她是招晴,是祝秋宴最信任的人,她掐断了念头。   “后来我几次淋雨受凉,病情越来越严重,你再三叮嘱他一定要形影不离,在我经期前把你特别调制的药给我服用,没想到后来事发突然,我被徐穹的人掳走,当场血崩力竭。”   祝秋宴和梁嘉善赶到后,梁嘉善立刻带走了她去治疗,祝秋宴则留下善后,那个特制的药到底没有用上。可医生却告诉她,那味药有问题。   活血的药,加上先前针灸疏通的脉络,只会加重她血崩的情况。也幸而她没有服药,否则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她了。   “这一年我在国外的小镇养病,偶尔想起北京那段时光,回想和你相处的点点滴滴,仍旧不敢相信,可只要往那个方向想一想,一些奇怪的现象就都有了解释。祝秋宴深夜在我家门前出现的那一次,你拉走了他,害得我以为自己做了梦,后来他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出现,那时你是想着,就让他看到自己终其一生无法如愿的结局,彻底离开我吧?你告诉我他体温很低,身上没有花香,不能受凉,需要用火炉取暖,是在向我证明他有多特别,跟我之间悬殊有多大,我们根本不能在一起,是吗?你为我针灸治疗,其实是想无声无息地杀了我,对吗?毕竟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原来她还纳闷招晴为什么要这么做,直到亲眼看到千秋园异火正在吞噬祝秋宴生命的那一刻,她忽而理解了招晴的选择。   她爱他,要保他,而一切的开始都始源于那句箴言,始源于她。   招晴看似从来没有相信过那句箴言,却比任何人都要警惕。早在很多年前,她就已经无声无息地杀过“谢意”一次了。   舒意说:“看到异火时我的脑海忽然有了一段全新的记忆,最早是在民国十三年,对吗?那个时候你被请到一户人家出诊,发现那位小姐眉眼之间与谢意十分相似,你以为那是谢意的转世,于是利用医术杀死了她。”   招晴一震,身体僵直:“你、你怎么会知道?”   舒意叹了声气:“招晴,因为这样的命运我也和普通人不一样,只要我看你的眼睛,就可以知道为了扼杀那一丝苗头的可能性,你到底杀了多少人。为了让自己永远保持清醒,从那之后你只穿旗袍,做当时的装扮,以此来提醒自己,是不是?”   “你胡说!”招晴捏紧拳头,捶了下床畔,“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看我的眼睛,糊弄我?”   她犹如被人踩到痛脚,慌乱地四处张望。舒意一言不发,只盯着她的眼睛,她僵持了三秒,狼狈转向别处。   “别看了。”   招晴捂住脸,脑海里不停闪过那一双炽热明亮的眼眸,好似要将她烧灼了。她像穿着新装的皇帝,在她眼里无处遁形。   不错,她确实杀了不止一位小姐,任何长得像谢意,可能是谢意转世的女孩,她都杀了!她以为谢意如果重生,必然还是原来的样貌,却万万没想到牵系她们的竟然是血亏之症!   “当时他们将你从大河救回来,我看你眉目间与谢意截然不同,且才是几岁的小女孩,即便怀疑过你的病情也没有多想,天知道我有多后悔。如果那时我就杀了你,怎会有今日种种?现在还轮得到你坐在这里,对我指指点点吗?!”   她着实没有想到昔日那个黄毛丫头,十五年后摇身一变,竟成了她最大的劲敌。这些年来她日防夜防,载着第一次手染鲜血的过去,没有睡过一日安生觉。   难道她不怕吗?第一次杀人时她怕得全身发抖,手一直发麻,回去后不停地清洗血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几天几夜没敢出门,生怕那位小姐的家人去警察厅报案,查到她头上。她甚至做好了被枪毙的准备,却没想到对方按下此事,没再追究。   有了这个开端,第二次杀人时会事先做准备,第三次会事后收尾,逐渐地不再害怕。正常人只有一辈子,她活了几百辈子,有什么伤痕不能被岁月淡化消磨?后来几乎忘了第一次时的感觉,只记得那个开端。   那是作为招晴,为了保护心爱的男子穿上盔甲的开端。   她无怨无悔。   她看向舒意,一字一句道:“我不后悔。”   “哪怕他痛不欲生,你也不后悔?”   招晴高扬着头,说:“不后悔。”   舒意没有说话,起身朝外走去。招晴心里慌了,喊道:“你去哪里?”   见她推开门,她忙冲过去拽住她,“你要去告诉他?”   “怕了?”舒意回首,盯着她苍白的面孔,“招晴,你的爱太自私,太狭隘了。如果我是他,知道被你这样爱着,即便不厌恶,不窒息,也会因此而感到负担吧?需要最好的朋友杀了最爱的女孩才能保全的性命,要了有什么用?为此一直在受累的朋友和煎熬的爱人,注定不会快乐和幸福的人生,为什么还不毁掉?如果我是他,我会想尽办法毁了我自己。”   招晴颤抖着:“不会的,他不会的。”   “他会,你太不了解他了,正是因为有你和刘阳的陪伴,他才没有毁掉自己。招晴,你试想一下,如果他真的不在意你和刘阳,这样一个人,一个不温暖的人格,一个不向往幸福的灵魂,怎么可能爱一个人这么久?他那么难地爱着一个人,明明是那么好的人,你为什么要逼他?”   “我没有,我只是……我只是想让他活下去。”   “不,你只是想让他陪你活下去,是你需要他。”她拂开招晴的手,招晴的身子突突地往下坠去,滑落在地,倚靠在门边。   “想好好地在他活着的最后一段时光,陪他再走一程的话,就不要再逼他了,也不要再拿刘阳做筏子申讨他的不公,他纵然爱着我,也没有辜负过你们。”   舒意走下台阶,天光渐亮。她回首看向招晴,她还是先前的姿势,蜷缩在角落里,头发盖住大半张脸,掩饰着她的憔悴与虚伪。   她想说些什么,终究什么也没说。从中庭的月洞门穿出去,舒意看到洒落在地的相册。她停下脚步,将画册抱进怀里。   待她远去,一直低着头的招晴晃了晃,拨开头发望着天。云霁天舒,光将不晦。   她勾起唇,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   舒意回到仰山堂,祝秋宴还在睡。她熬了一夜,也觉得困倦,扒拉着黑眼圈抹了一大坨眼霜,梳洗完之后却没着急上.床,对着镜子把背后的纹身又描了一遍。   蜿蜒伸展的枝丫,向上而生的花蕊,一片一片汇成秘密花园,好像把昔年的千秋园落在了纸上,再辅以点墨,渗入肌理。   她隐隐约约觉察出什么,翻出一张纸来,在上面写下几个字:K3(不知是谁)、骆杳杳(凛冬姐姐的后代)、阿丽莎。   肩后第一次长出纹身是在K3上,因为巴雅尔不是继承人,所以第一次触发疼痛的人不是他,联想当时在火车上的情形,她唯一用眼睛看过过去的人,只有祝秋宴。   先不论第一个人是不是祝秋宴,单论骆杳杳和阿丽莎,回溯过往,他们的先祖或多或少都和上一世有点瓜葛,或者说都曾对谢意有恩。凛冬是谢意的心腹,阿丽莎曾救过谢晚。   金一曲曾在绸绢上写下他们的名字。   如果按照这个方向去猜测,当时在火车上和谢意有关系,且曾相助过她的,可能是蒋晚,也有可能是祝秋宴,可这两人都有点说不过去,那就只剩姜利了。   对,姜利曾是她的影子!   这样一来,梁清斋作为名单继承人也有了解释,他应该是梁家的后代,而当年梁嘉善曾是谢意的未婚夫,也曾对抗徐穹,相助过她,所以很有可能金一曲也在绸绢上写下了梁嘉善的名字。   这些过去对她有恩,有义,有过襄助的人,最终在现世重逢,作为名单上的继承人又走到一起。秘密名单背后藏着的秘密,真的只是一笔巨富这么简单吗?   -   祝秋宴睡意朦胧中感觉怀里一暖,有颗毛茸茸的脑袋钻了进来,他眼睛不睁,眉角却弯了,伸手把她抱进怀里,嗡哝问她:“去哪了?”   她没吱声,他的手试探过来,摸她的脸,“是不是偷吃去了?让我看看嘴角的油有没有抹干净。”   舒意噗嗤一笑:“你当我是耗子呀?”   “嗯。”他的声音懒洋洋的,“偷心的耗子。”   “你才是耗子,偷了一个人的心还不够,还偷其他人的。”   “嗯?”他迷迷糊糊,“我还偷谁的了?”   舒意怕他想到什么,忙打断他:“你还记得上辈子我家元和铺的掌柜金一曲吗?我死了之后,我家的那些生意怎么样了?”   祝秋宴还将睡未醒,反射弧长得想了足有半分钟,才回道:“我以为你跳到火海之前都安排好了呢。”   这话说的,让人好生气恼!如果她能记起来那时的安排,还问他干嘛?反倒被嘲笑。她气呼呼地拱了他几下,祝秋宴被拱醒了,按住她不安分的脑袋,说痒,小声小气地讨饶。   舒意轻哼一声,他才说道:“你死了之后,金一曲消失无踪,连带着你谢家万贯家财下落不明,又时逢两年内战,几乎国破家亡,原来在京都的商铺掌柜全都走散了,铺子也换了人打理,李重夔登基后还追踪过谢家财库的下落,不过始终没有下文,料想应该是被你手下那个精明的金一曲给独吞了。”   “瞎说,金一曲对谢意那是一万个忠心。”   祝秋宴不高兴了,哼哼唧唧:“那么多钱呢,你以为个个都像我似的,只图人不图钱啊?”   “你还好意思说?当时让我跟徐穹打对台,不就是想借我的手去挫徐穹的锐气,借徐穹的手挖我家的宝库吗?你坐山观虎斗,倒是一点也不吃亏!”   祝秋宴心虚,扁扁嘴没说话:“我攒了的。”   “什么?”   “聘礼。”他揉揉眼睛,这会儿彻底清醒了,看着她说,“那时清贫,想说什么想做什么都没底气,不过这些年我倒是攒了不少家底,挺丰厚的,虽然比起你谢家的宝库可能还差了那么一点,但也不少了,我带你去看。”   他说着直接跳了起来,胡乱塞了衣服套她身上,不由分说拉住她的手朝外奔去。   也没有走得太远,就在隔壁书房,推开门进去,找到书架间的暗格打开,往下是一条通道,祝秋宴的家底都藏在里面。   舒意诧异地看着面前挑高设计的环形宝库,就跟小型藏宝阁差不多,整个一圈走下来大概是小半个操场的大小,每面橱柜都有十米高,每个格子里都放着奇珍异宝。   唐三彩,清明上河图,紫玉山雕,成化斗彩婴,乾隆年间大葫芦瓶,四大窑成套瓷器……多的是帝王御用,名家孤品。   她有点词穷:“这些……都是给我的聘礼?”   祝秋宴点点头,还怕她不信,拉着她上前把宝器捧到面前来:“你看看,都是真的,底下还有印记,声音也很脆,清泠泠的。”   他说着就要把一尊八仙瓶倒过来,舒意忙阻止他。   “行行行,我知道是真的,你小心一点,别摔坏了。”舒意又看一眼,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又不免咋舌,“周叔走了,你就给他装那个虎口盂里面?”   祝秋宴有点嫌弃:“作为一颗种子,他拥有的已经是最高礼遇了。”   “……”行吧,她替周奕谢谢他。   想想当初他贿赂殷照年的手笔,连自诩火眼金睛的殷照年都收买了,这些私藏应该都是真材实料。再一想连用来装青稞酒的瓷瓶都价值不菲,再看一眼满柜子的古玩珍品,舒意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享受地眯起了眼睛。   祝秋宴见状,又有点生气。   “我带你来看这些,是让你露出这种表情的吗?”   “不然呢?你还希望我冰清玉洁,可以不为名利所惑,只为你一个人着迷,是不是?”舒意笑着戳他紧绷的嘴角,“祝秋宴,你确实琼瑶剧看得挺多的。”   “哼。”祝秋宴在心里给她贴了个肤浅的标签,又觉得她这样才可爱,才生动,可不免有种被比下去的失落感,颇有点恼羞成怒地放下八仙瓶,走到一面橱柜前,抽出一只锦盒。   “过来看看。”他闷声道,   “是什么?”   他卖了个关子,没有说话,让她自己打开。   “小气鬼。”她斜他一眼,拨开锁扣,往上掀开盖子,忽然视线一定,喜上眉梢,“是我送你的口琴?修好了?”   “嗯。”   祖母绿的口琴,为了保护最外层的绿漆,特地找老师傅调色炼制,修旧如旧,看着就跟原来没有差别。祝秋宴放在嘴边试了试音,对上她感动的眼神,缓缓笑了。   “为我着迷吗?”他拨开她耳边的碎发。   舒意抿着嘴角,蚊蝇般应了声。   “只为我着迷吗?”他不依不饶。   她被闹得烦了,只好承认:“着迷,只为你一个人着迷,行了吧?小气鬼!还跟这些老古董争风吃醋。他们都是死物,你是活的,他们怎么比得上你?在我心里你最珍贵。”   听着她的彩虹屁他不免又有点害羞,强行绕过话题:“要不要我吹一首曲子给你听?”   “嗯嗯好呀。”舒意看着他直发笑。   “你想听什么?”   她想了一会儿说:“《月亮河》吧。以前爸爸走货的时候经常吹这首曲子,那时我看着延绵不绝的商队,哪怕是在漆黑的夜,也觉得很幸福。”   祝秋宴摸了摸她的脸颊:“好。”   这一夜的后来,《月亮河》低缓柔和的曲调顺着大河一路延绵,传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舒意再回首看向这条通道时,忽然明白了什么。谢家的财库,秘密名单背后赏金猎人的使命,金家人的传承,正义,乃至于轮回。   在一个刹那间,纷至沓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大结局倒计时了!! 第80章   第二天韩良走了, 梵音物语和千秋园之间的恩怨总要作个了断,以他的身份不适合再留在千秋园,至于梵音物语, 恐怕也干不下去了。   “我为嘎色服务了三十二年, 也是时候离开了。”祝秋宴送他到码头, 韩良挡住他的去路, 接过自己的行李,“七禅,我还是那句话,及时收手, 或有转机。”   “我明白。”祝秋宴语调微沉, 说不上有几分无奈, 但依韩良看,他一会不后悔。   “山水有相逢, 只要千秋园不倒,总有一天还会相见。七禅, 好好活下去。”韩良目光悲悯, 拍拍他的肩膀, 转身离去。   汽笛声伴随着浪涛远去, 转眼之间天地间只剩下一道孤影。   祝秋宴恋恋不舍地回头, 见舒意正在身后,嘴角抿了抿,迎上前去:“醒这么早啊?”   “再晚两分钟就看不到你黯然神伤的样子了。韩良离开,你心里一定很难过?”   祝秋宴摇摇头, 不是难过,是一种得而复失的怅惘。活着的人好像注定了会一个个离他而去,哪怕已见惯生死,仍不免唏嘘。   每每这个时候他就希望自己是个普通人了,至少可以不必再经历一次千秋园的梦魇。   山河往复来,故人归又去。   “之前不知道是谁说过的一句话,不能乞求身边的人永远陪着一起走下去,这样对自己也是一种解脱,可我好像不太有这份智慧,越是看得清楚明白,越是抱有注定会破灭的希望,好像这样活着才有盼头。”   他牵住她的手,小小的掌心不盈一握,就这么把玩着,翻来覆去也是无限的生趣。   他话语间满是怀念:“如今三哥走了,刘阳走了,韩良也离开我了,今后不知还能不能再相见。”   舒意知道他心里一定很难过,不过是嘴上强撑着罢了,反过来捏他的手:“有些人即便离开了,也永远活在你心里,不是吗?世上有人能够铭记他们这么久,这么久,几百年后还有人提起他们的故事,这该是怎样的幸福呀,想必他们心中都会因为有你这样的朋友而感到慰藉。对你而言,他们曾经带给你的温暖都留了下来,这就已经够了,对不对?”   “好比你吗?”祝秋宴舌尖苦涩,“好比我?”   他们之中,总有一个人会先离去。舒意见状,也有点沮丧,拍拍他的手,卖力安慰还不能宽解他,让她好失落!   千秋园的异火越来越狂炙,纵然他们都默契地选择了回避,心里却都清楚,那个异象正带来一个等了太久的结局。   一切的开始与结束,都源于千秋园。   文康十四年,谢意投火自焚,百年花园——千秋园毁于一旦。   数百年后,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千树园昨日重现,带来了箴言般的宿命——除非春色满园,花红百日,山河往复,故人依旧,否则我生生世世不再见你。   谢意重生了,故人一一归来,历史打开冗长如同珍品复刻的卷轴,一个个可能重蹈覆辙的选择在眼前再次展开。   一年之后的秋日,在那漫长的冬季来临之前,千秋园火舌缭绕,将再度毁于一旦。   那些物是人非的过去与现在,将面临怎样的结束?   她告诉祝秋宴,秘密名单上那些继承人应该都是当年襄助过谢意的人,凛冬,阿丽莎,梁嘉善,姜利等等……因为战乱,临危受命的金一曲不得不先将谢家的巨富转移,经历漫长等待,千金散尽,只为完成他的使命。   金一曲的使命,金家数代赏金猎人的使命,她的使命。   不再是散金那些简单。   更像是为了一场宿命般的重逢。   结束与开始。   是一个闭环。   千秋园的异火足以表明——一切该结束了。   但同时,这也可能意味着一个新的开始。   “我们走到这一步都已经尽力了,不要再去想那些过去的事,过去的人,让我们好好珍惜眼前的日子,珍惜身边的人,好不好?”她牵着他的手,晃了又晃,撒娇的意味很分明。   祝秋宴用行动证明了该如何珍惜她。   她伏在床上,白日的光影透过纱帘照射在她如雪脊背上,更衬得那繁复的“秘密花园”妖冶而震撼。他痴迷地描摹她每一寸肌肤,仿佛为这一刻历史的芳华而沉沦。   不分昼夜,通宵达旦。   如此混沌过了几日,得到消息噶色已经返回泰国。他居住的别墅附近又添了一轮守卫,保镖24小时不离身,一向最喜欢去皮尔街看表演的几个孩子也都悄悄送出了国外。   这些举动无疑佐证了他们的猜测,刘阳之死与噶色有关。   祝秋宴后来上过茶山,在那里发现曾经激烈火拼过的迹象,还有数名不知身份的武装雇佣兵残骸,警方调查后确认是从海外偷.渡进来的一批退役军。泰国方面的痕迹倒是清理地很干净,但还是留下了疑点。   也许是走的夜路太多,噶色对寺院有种异样的感情,身上常年佩戴佛牌,且非常讲究晨昏定省的一些特殊仪式。   他的佛牌很特别,祝秋宴曾经见过一次,九头蛇的外形,足金打造,还镶嵌了几颗顶级彩色钻石。   独一无二。   却偏偏落在了茶道上。   如果不是他提前一步赶到,可能就被警察取走了。招晴建议把佛牌交给警方,让他们联系泰国给噶色施压,可这么一来,势必会引起警方对千秋园的关注。   都知道千秋园和梵音物语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噶色有嫌疑的话,他们一定会被要求配合调查。而且茶山本就是噶色名下的产业,他有东西落在那里纯属正常,可万一查到刘阳死了,时机巧合,就不得不惹人怀疑了。   这条路走不通,只能另想一条路。   这么多年和梵音物语合作,他们也不是全然没有准备,噶色身边有他们的眼线。   得到最新消息,三天后嘎色将出席一场皇室家族的聚会,聚会地方在大王宫附近,周边有商业中心,人流量大,是他们混入的最佳时机。   接下来就是布置的细节。   他们一连多日没有反应,就是在等待这个最佳时机,噶色心里也非常清楚,所以他绝对不会离开人群,独自出现。   但有个好处是,参加皇室的聚会,会场内有专门的保安系统,他身边的保镖不能近身保护,这样一来,他们就有机会接近噶色。   他们做了两个计划同时进行,其一祝秋宴利用关系进入会场,以他的身手,在无人认识的情况下完成近身刺杀的机会很大,且能够全身而退,但为了保证一击即中,其二招晴会在高处狙击,配合他的行动。   听到招晴会开枪,舒意已经很震惊,看到她从房间里扛出全套的装备后,她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过去噶色曾经试探过我们,为了自保,没办法学了泰拳格斗。”她拿出一把消音枪,对着空气比划了两下,玩笑般转向舒意。   舒意眉头一皱,枪口被祝秋宴挡过去。   “不要开这种玩笑。”祝秋宴不动声色地把舒意往身后一带,“挑些轻便的装备,不要留下痕迹。”   招晴扬眉,不置可否地扛起一把□□。   祝秋宴有些无奈。   她心情不好,怪他没有照顾好刘阳,把气都撒在他身上他能理解,碍于多年情分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寄希望这次行动顺利。   只要宰了噶色,千秋园的危机就会迎刃而解,招晴也会咽下这口气。   他们商量了具体的行动路线,最后发现少了一个接头的人,最好是生人面孔,在会场外也不会被噶色的保镖识破。   祝秋宴正苦恼人选的时候,周梦安找到他和舒意。   “我可以吗?”周梦安说,“我有驾照,车技还不错。”   舒意想起那天落在招晴院子外的画册:“你是不是……都听到了?”   周梦安对上她的眼神,点点头。不止是他们的计划,还有那天她和招晴的对话,他都听到了。   原来她爱的人不是他。   周梦安露出一个苦笑:“可我最适合,不是吗?这些别人不会相信的故事,我通通可以感同身受,我甚至可以理解她为什么一定要杀了那个人,换作是我,我也会杀的,任何威胁到我家人的人,都会杀的。”   知道他们的故事,知道刘阳是陪伴她数百年的朋友,比家人更亲,虽然这种情分不应该由时间来衡量,但恰恰是因为他相信“数百年”的存在,所以他才能更加深刻地体会到她的痛心。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笑了,又哭了,心中演变着自己的角色与立场,完完全全地站到她的身边。   他以为即便她不认识现在的他,可她曾经爱过他,这辈子他们就还有机会在一起,却没想到菡萏阁那些日夜的相伴,于她而言只不过是漫长岁月里曾经有过的片刻迷惘。   她在他的一厢情愿里迷了路,误打误撞地把他放进了心里,事后发现放错了人,果断抽身,还能走回原路。   可他却迷失了,再也找不到原来的路。   他对舒意说:“这两天我一直在做梦。”   “那你记起我们了吗?”   他摇摇头:“还是在菡萏阁里打转,我好像出不来了。”   他说得轻松,舒意却倍觉沉重。   原以为他只记得菡萏阁内与招晴的朝朝暮暮,留有一寸纯真是件幸事。可如今分明已经得知招晴不爱他的事实,却还困在那朝朝暮暮里打转,不是徒增伤害吗?   “周梦安,你想清楚了吗?既然已经知道……我以为你会选择放手,即便没有这些,上次我也跟你说了,人鬼殊途,你跟她很难在一起。”   周梦安惘惘地注视着她:“可我还没有努力过,没有努力过就要放弃吗?”   “这不是一件小事,事关性命!你一定要想好再做决定。”   “我已经想好了。”周梦安转向一直倚在墙边沉默不语的祝秋宴,“让我去吧,我还没有去过泰国,身份很新,也很安全,你找任何其他人都不会有我放心。”   祝秋宴沉吟着,摇摇头:“你是他,就不可以。”   张靖雪已经为他牺牲过一次了,不可以再有第二次。   “人选方面我会想办法,你不用担心,就留在这里等消息吧。”祝秋宴说完,不再给他开口的机会,揽住舒意的肩,“我饿了。”   舒意知道他不想对周梦安说重话,趁机把此事揭了过去:“那你等一下,我去房间里拿点东西。”   没有一会儿,她抱着画册跑出来,往周梦安怀里一塞。   “不想放弃的话就不要勉强自己了,可你努力的方式可以有很多种,留下来,不给他们添乱,也是我们可以做到的最好的事了,对不对?”   她这么说,似是安慰周梦安,也似是安慰自己。   从听说他们要安排刺杀之后,她整颗心就提到了嗓子眼,整天乱糟糟的,不知想些什么,坐立不安,也吃不下饭。   短短两天,整个人又瘦回了刚来西江时的样子。   祝秋宴看在眼里,嘴上不说,心里却很难受,变着法地给她买好吃的,带她出去玩,把西江花市逛了个遍,给她填满一整间屋子的玫瑰花,装点全套的沉香木家具,犹如坠进花海当中,晚上睡觉也扑鼻芳香,浓郁旖旎。   再点上香薰灯,拉起纱幔,伴随着口琴吹奏的《月亮河》,投影仪将璀璨的星空,无垠的银河带到眼前,在大河孜孜不倦的奔腾中,他们仿若到达了世界尽头。   短短三天时间,他们过出了三年的架势,几乎不舍得闭上眼睛,白天黑夜黏糊在一起说话,亲吻,做.爱,把灵魂全都交付,拼着最后的一点光阴,淋漓尽致地释放自己。   临行前一晚,祝秋宴拉她去厨房,洗了手拿出面粉来揉搓,舒意在旁边看着他,不时沾点面粉涂他脸上,笑得前仰后翻。   只是随口说一句想吃印度飞饼,他就瞒着她,偷偷去老街跟人学了手艺,虽然手法生疏,面团也不细腻,烤得还有点焦了,但她很开心。   她吃了足足两张饼,摸着微微圆滚的肚子躺在他怀里。   他们在碑碣旁席地而坐,看着大河。祝秋宴看着她的小腹,也忍不住用手摸了摸,笑说:“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面揣了个娃娃。”   舒意嗔怪:“还不是要照顾你的面子。”   “小姐受累了。”他一拱手,又有几分火车上初遇时风流不羁的意态了,那浑然天成的气度自华,让她忍不住心生意动。   “你知道就好,我胖了也是为了哄你。”舒意不免笑弯了腰。   祝秋宴却没有拿开手,若有似无地摸她的肚子,眼神中隐隐流动着什么。舒意止住笑,手覆上他的,轻声说:“会有的。”   祝秋宴抬眼看她,她明亮的眼眸充满力量,“这里,会有我们的宝宝的。”   他们从来没有做过措施,舒意也没有想过,可此时忽然提起,没有任何预备,她却已经开始期待了。   她真的很期待可以跟他有个孩子。   不管结束在哪一个时刻。   “这次去大概多久回来?”   祝秋宴握住她的手:“不出意外的话三天左右。”   “如果……”   “如果一周还没回来,这里的生意会有律师和专业经理人接手。至于那所老宅,已经记入你的名下,不在千秋园的产业里,就算上了国际法庭,噶色也无权干预,你可以慢慢清算里面的财物,也可以一并交给职业经理人打理。我知道你既然可以保护好谢家那笔财富,我的聘礼你也可以保护好。”   终于到了这一刻,等了好几天他一直没有开口,可这个未完的后续,终究还是到来了。   “如果舍得的话,把老宅子交出去,就像韩良说的,交给国家,作为名誉纪念也好,文物保护也好,有国家挡在前头,就算其他产业都归噶色所有,他也不敢轻易动老宅。”   当然这个前提是她舍得的话,如果她不舍呢?祝秋宴也为她做好了安排。   “千秋园里我的资产已经做了清算转移,想从噶色手里再买回来也不是不可能,只是或许你会吃点苦头,毕竟他……”   他说到这里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毕竟那是个老色鬼,“但我给律师留了遗嘱,你是我唯一的合法继承人,可以名正言顺地为千秋园做任何斗争。”   他想了想,又说,“至于招晴那部分,她也交代了律师,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不过就我猜测,即便都捐出去她也不会让噶色占一点便宜,所以你不用太担心,她只是一时想不通跟我生气,不会迁怒到你身上的。”   其实早就迁怒她了,但她和招晴之间有默契,都不愿意伤害到他,因此她点点头,说:“我知道,我不担心,还有吗?”   “有。”祝秋宴望着她,“阿九,周奕所愿,也是我所愿,更是我们所有人的心愿。好好活着,为你自己。”   这样,就是为我们所有人活着了。   为谢晚,为袁二,为有情人。   为张靖雪,为周奕,为忠义之师。   为凛冬,为筱雅,为阿丽莎,为侠骨柔情的巾帼。   为嘉善。   为姜利。   为七禅。   为一生为他人而活,不曾善待过自己的“他们”。   ……   祝秋宴拂开她脸上的头发,捧着她的脸颊,清凉的一吻印在额头。   “小姐。”他声音轻柔,带着绵长的余音,“这一生,谢谢你。”   这一生时乖命蹇,身不由己,得蒙照顾,何其有幸?   愿百代过客,大梦好合,永世衾寒与尔共,不离不弃魂梦同。   作者有话要说:  七禅这一句“这一生,谢谢你”,可以说是千言万语,不诉其意了。   终章大概还剩两三章。 第81章   这一夜姜利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回到了一个古色古香的世界。他浮在半空中,仿佛一个幽灵,冷眼看着面前的人和物。   “你是谁!”   “姜利。”   姜利听见那个提着剑气喘吁吁的黑衣男子平静地说道。他居然也叫姜利?和他是同样的名字?   他忍不住上前, 走近了看男子的脸, 不一样。刚要松口气, 那男子忽然抬起头来, 连着雨线的发丝下是一双冷酷的眼,流动着阴寒的杀气,如刀锋般锐利。   几乎跟他的眼睛一模一样。   他震惊在原地。   那男子被追至胡同深处,数名杀手将他团团围住。先前问话的男子身着一袭锦袍, 手执摇扇, 走到前面, 反复念了几遍他的名字,笑道:“姜利?倒是没听说谢太傅手下有这号人物。”   “我不属于谢太傅。”   “哦?”张衡眯起眼睛, “那你属于谁?”   姜利以剑横在胸前,雨水划过下颌, 窝进眼角。他眼睫轻动, 忽而想起多年以前将他从集市上买回去的那个女孩, 彼时还是垂髫小儿, 穿着繁复的罗裙, 眉眼间满是稚嫩。   可因为是世家的小姐,骨子里本就流着高贵的血,加之从小在书香环境下耳濡目染,琴棋书画无一不通, 一种她尚不自知的美丽浑然天成。   看着他时,那双明亮而温暖的眼眸和他之间划下遥不可及的距离。   那距离既是力量,也是毒药。   她亲手为他解开锁链,买下和他一起待价而沽的同伴,给他们准备食宿,还亲自送他们去香山拜师学艺,跪求师父教他武艺。   她是他的心魂,他是她的诚臣。   张衡见他久久不语,笑道:“听闻谢公有一女身怀绝才,莫非你是她的人?”   “是或不是,与你何干?”   “那关系可就大了。”   张衡倒是有耐心,和他细细解释起来。他是徐穹的幕僚,颇受徐穹重用,徐穹对他亦有再造之恩,他待徐穹自然生死相付。   而今徐穹虽已身死金銮殿,但膝下尚有幼儿,圣人顾念亲情暂时放过了小殿下,可难保不会再赶尽杀绝。   当日圣人重病,引得徐穹情急逼宫,整件事疑窦重重,他为了查清真相还徐穹清白,让小殿下得以重获圣人庇佑,这些日子一直四处奔波,最后将目光锁定在面前的男子身上。   门房守卫透露,此人曾经追杀过张靖雪,秘密进出谢府,应是谢府暗卫无疑。   他常伴徐穹身侧,自是知道徐穹与谢府的恩怨,左不过那笔神秘的万贯家财。可徐穹一直未能得手,安排插入谢府的眼线还接二连三被拔除,推测手下出了内鬼。   最初他们怀疑那人是张靖雪,可以张靖雪的谋略,怎可能默不作声完成那些任务?   他不禁想起一个人,那人就是徐穹放在谢府的最后一颗棋子。   张衡不曾见过,但听说过他,是名自荐投入晋王府的少年,还是个小童生,无奈家境困窘,命途多舛,科举之路半途而废,不得不另寻出路,机缘巧合来到徐穹门下。徐穹考量许久,为其才智机敏意动,留为己用。   后安插他进入谢公府内,伺机待发,攻讦当时还是太子太傅的谢融。太子被罚宗人府反思之后,他开始为徐穹筹谋谢家的财富。   为了确保不会走漏风声,他们之间一直单线联系,除了徐穹,甚少有人知道那位少年究竟是谁,也没人见过他的长相。   而今想起他,才觉问题出在哪里。难怪徐穹久久不能得手,张靖雪又下落不明,应该是这位少年的手笔。   他在做什么?该不会已经被谢府那位小姐策反了吧?   否则很难解释为何徐穹私自豢养军队和贪污公款等事会突然被揭露,也无法解释圣人假病,太子假归,偏就徐穹被瓮中捉鳖之事的蹊跷,他思来想去,能调用禁中力量和中书关系的,唯有日前与谢家联姻的梁家!   所以此事定是梁谢合谋所为,而那位少年才是真正的内鬼!顺着关系查下去,果然徐穹发动政变当夜,据册记录梁太尉确在禁中,而谢府亦灯火通明,昼夜未息。   于是他派人暗中盯着谢府,果然逮着机会,抓住了面前这名暗卫。他看着不过二十来岁,可以他为首的一帮暗卫均身手不凡,他损耗了不少精锐才勉强将他堵到死胡同。   绕是如此,张衡仍不敢放低戒备。   “你可知谢府有晋王府的眼线?”张衡循循善诱道。   果然他一说完,姜利明锐的眼眸闪烁了一下,问道:“那人是谁?”   “想知道?”   张衡揣摩着他的表情,困惑,急迫,仿佛也急于找到内鬼,不像是说谎,看来那位少年尚未暴露身份。   张衡思量许久,沉沉道:“那你得先告诉我,晋王逼宫是否另有隐情?”   姜利嘴唇紧抿,冰凉的雨水划过他刀削的面庞。   张衡又道:“你不怕留着那内鬼,伤及你家小姐的性命吗?”   他既是谋士,就有他的本事,三两句就将姜利说动了。姜利略略沉吟片刻,说道:“与我家小姐无关,乃是梁家一手所为。”   “为何?”   “徐穹想娶二小姐。”   他这么一说,张衡脑筋就转了过来,想必徐穹暗伤不得,意欲明抢,表面上说是娶谢家二小姐,与谢府结成姻亲,精诚合作,可谁不知他狼子野心,为的还是谢家家财?   “所以梁公子得知后,便要除去晋王?”   “敌不犯我,我不犯人。敌若犯我,我必诛之。”   张衡不由地想起那桩街头巷尾都在流传的美谈,也恰是因此,圣人才会赐婚,可见梁府公子对谢家小姐确实一往情深。可不管怎么说,晋王乃是皇家人,他口吻如此随意,说得好像一个皇子可以任由他们夺舍一般!   张衡怒容毕现:“你休要胡说!梁公子芝兰玉树,温文尔雅,怎可能如此行事?”   “你不知道,那是你蠢。”   原本这事没有挑明,按理他不该知道,巧就巧在那日花宴结束后梁嘉善留在府内用膳,与谢意在花园内喝酒时,他恰好在树上。   既可以听到他们的谈话,也可以看到不远处雀楼上的少年与二小姐。   二小姐心不在焉,没有听懂少年的分析,可他听懂了。再看梁嘉善的表现,一切就都明了。不会后悔做的事,是为了她冒天下之大不韪杀皇子。   徐穹逼宫,是梁嘉善动的手。   那时他足尖立于高处,看他们一个交头低语,眼神相接,一个凭栏眺望,随心而至,忽生无限怅惘。   纵然不能陪她喝醉,也想要留在她身边,不是月夜里、树影中,而是天光下。   可他这一生,似乎不能如愿了。   他看着张衡,眼睛里迸发出熊熊火焰:“你的问题我回答了,该你回答我了,内鬼究竟是谁?”   张衡本就是权宜之计,既那少年尚未露馅,或许还能为己所用,就更不可能轻易告诉他了。思及此,他眉眼一动,羽扇轻挥,身后杀手立刻上前,剑指姜利。   姜利知道自己被诓骗了,牙关一紧,吐出口血水:“你可知师父授业第一天起,她就教会我的道理?”   姜利磨了磨牙,长剑飞舞,白光骤闪,他的声音在哗哗的雨声中到达张衡胸前,“对欺侮之人,凡能杀之,必不辱命。”   说罢,羽扇飞到半空,张衡倒地,杀手们立刻蜂拥而上!   -   姜利站在墙头,看着那个跟他同名的男子以一当十,被训练有素的杀手团团围剿,渐而体力不支。   漫天的雨,冲刷着浓烈的血腥之气,他身上伤口越来越多,同时敌人也越来越少,可即便如此,他能为自己赢取一丝生机吗?   未知的答案,姜利不自觉捏紧了拳头。   那男子骤然一个翻身,剑再次穿透一个杀手的胸口,与此同时身后却伸来一双手。他立刻高声提醒:“小心!”   对方却没听见,被人一掌劈向后颈,推着脑袋往墙上撞,撞碎了青砖,耳中轰鸣。接连几下之后,黑衣男子的身体缓缓滑落,靠着墙,手颤抖不止,几乎拿不住剑了,可他却不断喃喃着什么。   姜利忍不住飘下墙头,来到他身边。   “小姐,小姐。”只听他反复呢喃。   姜利想起他之前跟张衡说的话,猜到这位小姐大概就是他效忠的主人,可到了这个时候,命都快没了,还想那些没用的?!   他不禁气恼:“蠢货,快起来!”   剩下的几个杀手抹去脸上的雨水,彼此对视一眼,再次无声无息地围堵上前。男子强打精神,抬了下眼皮。   他似要扶墙站起来,却到底体力不支,再次滑落下去。   杀手的剑高高扬起!   姜利焦急万分,拼命想要阻拦,手却穿透了杀手的身体。再一看,自己整个都是透明的,根本无从插手。   意识到这一点,他更加心急如焚,不断喊道:“姜利,起来!快起来!”   男子似乎已经认命,捂着额头仍在呢喃。   就在长剑劈下的电光火石之间,一个醉汉莽莽撞撞地拐进胡同,睁大迷蒙醉眼一看,问道:“你们在干什么?”   杀手们蓦然转头。   他约莫醉大了,口齿不清:“天子脚下,皇城要塞,岂容尔等放肆?来人啊!快将他们拿下!”他一边说一边朝胡同外高声喊道。   杀手们俱是一惊,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只见刹那白光,转瞬已被封喉,齐齐倒地。   黑衣男子终于精疲力尽,倒在血泊中。他的头一阵阵迟缓地钝痛着,后知后觉地抹了一下,才看到满手都是血。   他仰头望着漆黑的天,似乎没有尽头的雨倾倒下来,砸在眼皮上,让他睁不开眼,睫毛颤抖着,手里还握着那柄剑,可他一时间却无所适从。   他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小姐,小姐?   他忘了,越是想记起,头痛得越是厉害,到最后他什么都想不起来,只剩头上那一个黑不见底的窟窿,仿佛预示着什么。   -   窗外电闪雷鸣,一道白光闪过,姜利忽然惊坐起身,看了眼屋内的情形,拂去额头上的汗,抿着唇久久没有言语。   是梦,又不只是梦。   在他跟随那个黑衣男子踉跄着走到街道上,在同样的雨夜漫无目的地朝着某处奔袭时,一名女子翻下马背,疾步迎上前来。   她一抬头,他已然确定。   不是梦。   一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为什么那两个男人会不约而同地说他会后悔,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后悔。   姜利走到窗边,闪电再一次划过,骤然而逝的白光照亮他的脸。那是一张五官漂亮的面孔,像漫画里的少年,刘海遮住半眼,掩去了思绪,却掩不住冰冷的气息,隐约透着一丝落寞。   手机铃声遽然响起,他迟疑了片刻接通。   “拿到名单了吗?”对方问。   他沉默不语。   “看来你又一次失手了。”   “……”姜利依旧没有说话。   “警方正在找我的下落,我在澳洲的住址和联系方式,他们怎么会有?”男人冷笑,“改了名字都能被找到,你可别告诉我他们的手长到可以伸到移民署。姜利,是你透露的吧?”   姜利推开窗,寒风骤然往屋内卷,他单臂一撑,跳出窗栏。只双足宽的空调架上,他仰面承接着暴风骤雨。   一样的黑夜。一样的深渊。   过了不知多久,他说:“收手吧。”   “放你的狗屁,老子养了你这么多年,难道就是让你出卖的吗?姜利,你别忘了,要不是我帮你查清身份,找到你生父母的下落,你现在都还是一个没人要的野种!”   遭到养子背叛的想法得以证实,电话那头雷霆震怒,什么脏的臭的字眼都开始往外蹦。   姜利麻木地听着,早已习惯,换作平时不止骂,鞭子还会往他身上抽,多少次他被打得差点下不了床,又差点一走了之。   有时候他也纳闷,怎么命就这么硬,为什么不干脆死了算了?   为什么要受他百般折辱?   为什么她跟程子安之中,明明是她先救了他,他却不肯跟她走,反倒跟了这么一个魔鬼?   程子安发泄完一通,强行按捺着怒气,问道:“姜重的房子你不想要了?”   姜利回首,看着这座空无一人的老房子,原来是在他回到西江后,程子安买下的,说是他生父姜重的产业。   他调查过自己的身份,应该是这户人家早年走失的孩子,屋内所有的陈设都是姜重生前的布置,为了留住他,为了让他心甘情愿地为他卖命,程子安一件物品都没有动过,还找人定时打扫卫生。   他不傻,看得懂程子安的目的,可他为什么走不掉?   就为了结束那漂泊无依的生活?为了找到叶落归根的理由?为了堂堂正正地出现在她面前?他居然像蟑螂一样活了十五年。   程子安久没听到回音,不由大骂:“姜利!你个死.杂.种,老子不会放过你!”   “呵。”姜利轻笑一声,“我等你。”   原以为这里会是他最终的皈依,现在却觉得,相比空荡荡的屋子,那疾风骤雨的世界仿佛更适合他。   他展开双臂,雨水顺着脖颈一路往下,滑过他的身体。   他在三层高楼上摇摇欲坠。   “小姐。”幽深的黑眸凝练成一股杀气,载着百转千回的柔情蜜意,他想起从K3到北京的一幕幕场景,忽的闭上双眼,跳了下去。   -   次日雨后天晴,舒意和禅师、明坛告辞,离开打坐祈祷了一天一夜的长明寺。明坛从朱红木门后追出来,高声问道:“阿九,我们还能再见吗?”   舒意莞尔一笑:“一定可以的。”   明坛似要说什么,话到嘴边打了个转,终究释然,“阿弥陀佛”一声,对她道:“阿九,再见。”   舒意挥挥手,转身朝码头走去。已经第二天了,他说过不出意外的话三天就可以回来,熬过今天,明天或许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她在长明寺给他点了一盏长明灯,禅师在旁守着灯。她心中很是感动,对禅师再三叩首,禅师慈眉善目,只笑不语,刹那间她以为神明若现,禅师就是头顶上那尊金身佛像。   她一回首,明坛正敲打木鱼,注视着她。   她身后是那棵生长了数百年的鸡蛋花树,是爆炸后宛若蘑菇云的生命树,须臾间仿佛历经质变,末梢分向两端。   回到大河西岸,千秋园已经被异火烧成残渣,灰烬在风中翻卷,红光漫天,香氛浓烈,引来大批飞鸟蝴蝶,不断盘旋于上空。   不少人拍下视频上传网路,经各方转载。   舒意一边点算今天来参观千秋园的游客人数,一边安排工作人员有条不紊地接待服务,及至黄昏,飞鸟远去,蝴蝶隐翼,一天的忙碌如潮退去,各方打探和关注的目光得以暂时消停,她的心才渐渐安宁。   她下意识想去找周梦安聊聊,到了古堡前厅才想起他被招晴带走了。祝秋宴不肯让他冒险,招晴却无所谓,一个愿意身先士卒的陌生面孔正是她所需要的,至于他究竟是谁,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周梦安甘之如饴。   哪怕明知回天无力,也还是想努力一回。   “不是常说要多受几次感情的伤,男孩才能成长为男人?你就当我傻吧,爱了一辈子又爱了十年,如果得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你让我怎么甘心?就算为了下半辈子能清清醒醒地活着,不再惦记她,我也应该尝试这一回,对不对?你会支持我的吧?你一定要支持我,不然我怕我真回不来了。”   他是那么害怕,又是那么坚毅。   看着他,她私心地想,他们一定可以无往不胜。   舒意低下头,想着再熬一熬,忙碌而充实的一天就这么过去了,时间过得这么快,很快就结束了。她忍不住眺望大河尽头,想着此时此刻他们正在做什么,忽然听到一声呼唤。   她猛的转头,见汽船靠岸,有人跳下码头。   她忙上前。 第82章   骆杳杳扔掉随身包, 朝她扑过来:“舒意,我终于找到你了!”   舒意被她撞得往后退了几步,见她后面还跟着两个人, 定睛一看, 居然是秦歌和江远骐。她正纳闷他们怎么会来, 骆杳杳已经放开她, 叽叽喳喳地讲起他们相遇的经历。   “我之前不是说要来找人吗?结果一直没找到,就回了北京,想着借你的钱还没还,就找关系……”她说着轻咳两声, 含糊不清地交代了下她所谓的关系。   舒意猜估计是和殷照年的关系。   “然后就听说你们一家都不在北京, 电话也一直打不通, 我只好去你妈妈的画廊看能不能找到你的联系方式,结果就遇见了江远骐, 原来他也在找你,你说巧不巧?”   舒意没说话, 看向旁边的江远骐。他有点尴尬, 立刻解释道:“你突然就联系不上了, 我挺担心的, 所以……”   “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骆杳杳抢白道:“这就多亏秦歌啦, 没想到你就在西江,我之前来过千秋园好几次,怎么就没碰上你?”   谁知道呢?说巧也巧,说不巧也不巧, 反正透着点古怪。见舒意又看向自己,秦歌不慌不忙,还是先前的态度,带着点冷傲:“徐家那边不是我透露的。”   多余的她不方便说,眼神示意骆杳杳。舒意点点头,总不好一直晾着他们,请他们进去,安排摆渡车送到酒店,暂且住了下来。   晚上一行人出去吃饭,秦歌跟着舒意去洗手间,两人站在镜子前洗手的时候才解释道:“我知道你怀疑我,但徐家那个事不是只有我知情,梁家的花园会没有监控吗?徐家怀疑徐穹的死有蹊跷,找了很多人询问,后来有人来北京问我这个事,我才知道原来徐家一直在找你。”   “是招晴吗?”   “一个女人,应该是她吧?”   她说得随意,看不出什么态度。舒意想起梁嘉善先前的提醒,又回想这些天招晴时不时看着她发笑的眼神,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你特地跑一趟就是为了告诉我跟你没关系?”   秦歌勾唇:“别把你看得这么重要,只是江远骐要找你,我拦不住,让他看看你现在有多好,或许就会死心了吧?”   她说完嫣然一笑,那笑意间透露出的得意让舒意倍觉不适,水流出了面盆都没发现。被人提醒才回过神来,忙抽了纸清理干净。   骆杳杳还是没心没肺的样子,一说起自己正在找的人满是神伤,转念碰见长得好看的小哥哥,又能立刻被吸引目光。   秦歌笑话她:“你这么三心二意,就算让你找到,人家也不敢跟你在一起啊。”   “你说什么呢?谁要跟他在一起。”骆杳杳轻哼一声,“他是我好朋友,我们从小就在一起玩。”   “哦,还是青梅竹马?”   “算是吧。”骆杳杳多喝了几杯,也愿意聊起过往,“只不过他后来生病了,我们之间有点疏远。”   “什么病啊?”   “抑郁症。”   骆杳杳放下酒杯,神色些微有落寞,“可能学习压力太大了?反正他家里还有医生都这么说。他总是反复做一个梦,还说那是真的,我一开始觉得新奇,听多了觉得他有点魔障,后来看医生之后他慢慢好了,不再跟人说这个梦,我以为我们能跟以前一样,没想到还是疏离了,不管我怎么试图修补关系都回不到从前。那个时候年纪小,脾气也倔,哄了几次没用就干脆绝交了。到我上了大学之后,因为专业的缘故接触了一些心理病患者,才知道可能那个时候他一直都没好吧?”   “后来呢?”   “回家之后听说他来了这里,就想来找找他。”   舒意一直没说话,到这会儿插了一句:“为什么是西江?”   “是他梦里的地方,好像是一个很古远的王朝,历史上好像没有记载。”骆杳杳望着旁边两人问,“西江王朝,你们听过吗?”   闻言秦歌转向一旁,江远骐抿了口酒,细长的手指在玻璃边缘漫不经心地敲打。舒意扫了两人一眼,又奇怪地看了看江远骐,刚好和他眼神对上。   秦歌知道西江王朝很正常,可江远骐怎么看着也知道的样子?舒意收回视线,剥了颗花生缓慢地咀嚼着。   按骆杳杳说的,她的好朋友来西江找一个原来在西江王朝的人两年有余,那这个男生应该就是周梦安了。   骆杳杳见她没说话,拍拍她的手:“你怎么了?”   “没什么。”   想到周梦安跟他们一起去了泰国,生死未卜,她还是决定先不说了,免得让骆杳杳失望。如果他们一行顺利,明天就能见上面,到时候再给她一个惊喜也不迟。   “我问你们话呢?西江王朝,听过没?”骆杳杳又问道。   “历史上都没有的朝代,去哪里听说?我看你朋友确实病得不轻。”江远骐放下酒杯,隔桌朝舒意递来一个眼神,唇边噙着淡笑。   他还是火车上初见时的样子,不太爱说话,也有距离感,会默默关注她,也会表示关心。应该是像朋友那样放心不下她吧?   想到这里,她微微地松了口气。   是她太紧张了,杯弓蛇影,遇见个什么都要往那方面想一想,把人想坏了,也把自己吓坏了。   之后不再聊烦心事,听骆杳杳讲来西江后的见闻,一顿饭吃得倒还愉快。把他们送回酒店后,舒意准备返回园区,还是到老宅里住,免得祝秋宴回来找不到她。   骆杳杳追了出来,从包里掏出一沓现金给她,支支吾吾着说剩下的还要再等等。   舒意翻了翻,有好几万,问:“你哪来的钱?   “我来这里之后也不是一直在找他,还兼着工作,租了房子,所以花销不是很大,不过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他,所以剩下的可能要慢慢还你。”   “还没放弃?”   骆杳杳摸了下脑袋,笑着问她:“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喜欢他?”   “嗯?”   “身边的朋友知道我借钱来找他后都说我疯了,要么就是太喜欢他了,其实没有,就是小时候情谊深,放不下,那时也想过长大要嫁给他,可惜后来意气用事断了联系,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过得好不好。这么多年下来就是一个念想,希望他好好的,这样我也就可以好好生活了,不然总觉得心里咯着什么。”   舒意可以理解她的纠结,寻常的青梅竹马或许不至如此,可他们之间哪里是“寻常”两字能解释的?看不见的牵绊,触碰不到的心弦,她仿佛更加深刻地明白了秘密名单存在的意义——   要让他们相聚,让曾经那些被遗忘在角落的、被岁月尘封的、被人间日火熏烧的,没来得及实现的美好,在重来的一生得以圆满。   她相信他们一定可以再见。   “剩下的钱不用还我了,这个你也拿走,是你应得的。”她把钱又还了回去,想了想解释一句,“至于为什么,等过几天再告诉你,反正不用慌,踏踏实实地拿着。”   原来还担心给太多的钱给她,她会乱花,现在不怕了,这姑娘看着不靠谱,其实挺重情。骆杳杳还要说什么,见舒意肯定地点点头,只好揣着了。   两人又说了会话,骆杳杳先回酒店休息。舒意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快到凌晨,想着明天就能见到祝秋宴,心中堆积的思绪被风捎去些许,整个人松快了些。   才要离开,感觉后背一寒,回头见江远骐正站在树下。浓荫遮蔽,险些没有认出来,倒把她吓了一跳。   她迟疑了一会儿,走上前去:“你怎么也出来了?什么时候来的?也不出个声。”   “刚到,看你跟骆杳杳在说话,就没上前。”   舒意点点头,那就好,应该没听到她们的对话。江远骐没有放过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戒备,变戏法似的从身后递过来一瓶啤酒:“要不要一起喝点?”   时间太晚了,她下意识想要拒绝,江远骐却先开了口:“画展之后就没再见过你,也不知道该怎么联系你,只好隔三差五去你妈妈的画廊,还以为能跟你偶遇,没想到你早就离开了。这一年你一直在西江吗?”   “不是,我也来这里没有多久。”她想了想,接过啤酒,和他一起在草坪的遮阳棚坐下。   遮阳棚晚上不收回去,半躺着还可以看星星。   见她没再说下去,看样子也不会跟他解释这一年的变故,滑到唇边的戏谑往里收了收,江远骐转而道:“这里环境真好,千秋园是他的吗?”   “嗯。”   “那他呢?”   舒意说:“有点事去了其他地方。”   江远骐点点头,又听她补充道,“明天就回来。”   是吗?他拉开铁环,有点意气地故意发泄,几口下去一听啤酒就见底了,喝得太急,没忍住又咳嗽起来。   舒意怔住:“怎么喝这么猛?要不要进去拿点水给你?”   “不用了,一会就好。”   舒意帮着拍了拍他的背,江远骐缓和过来,头一转对上她的眼睛。那眼神露骨直接,舒意立刻转向别处:“好点了吗?”   “嗯。”   见她要退回去,江远骐顺势握住她的手腕。舒意一惊,忙挣脱开来,见他还跟没事人一样盯着自己,她起身朝外走:“太晚了,我先回去了。”   江远骐没说什么,目送她渐渐走远,一直到看不见了才露出个笑来。   轻狂的,肆意的。   胜券在握的。   第二天一大早舒意就被骆杳杳的夺命连环CALL给吵醒了,让她收拾收拾跟他们一起去汤山泡温泉。   她担心泰国的情况,一直关注着当地新闻,哪里也不想去,奈何骆杳杳使劲地缠着她,非说她帮了她很多,想请她一起去泡温泉,还连三保证下午就回来,她才不得不答应下来。   好在汤山离得不远,开车也就一个小时的路程。   临出门前才知道江远骐也要一起去,回想昨天晚上刹那的接触,他皮肤的冷感还很清晰,舒意心里有点排斥,可已经答应骆杳杳,江远骐又刻意保持距离,好像已经忘了昨晚的事,她就更不好意思小题大做了,弯着腰上了车。   路上她仍时刻关注着泰国当地的新闻,骆杳杳见她心不在焉,探头一看,关切地问道:“怎么一直看泰国的消息?想去泰国玩吗?”   “嗯,最近有去那边旅游的打算。”   “那你问我呀,我知道哪些地方好玩。”骆杳杳就这么叽叽喳喳地讲了起来,有她在一旁,时间过得飞快,很快就到了汤山山脚。   车子进不去,得坐当地的摆渡车上山,他们买了网红小火车票,在一片云海中穿行着,到了半山之后,骆杳杳和秦歌去附近拍照,舒意留在上车点等他们,期间又浏览了遍泰国新闻,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按理说如果嘎色遇害,新闻一定会报导的,怎么到这会了还没有消息?   舒意隐约有点担心,再三刷新手机页面。山里信号不好,半天才出来几行字,她专注地盯着,没注意身边有人坐下。   江远骐递来一瓶水:“喝点吧,你出汗了。”   舒意摆摆手:“不用了。”   “还在为昨天晚上的事生气吗?”   她顿了一下,这才看向他:“没有,没什么。”她边说边往旁边走了两步,不动声色地拉开了和他之间的距离。   江远骐苦笑:“还说没有?我以为你知道我的心思。”   “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我知道,是我的错,以后我会注意的,你不要再生气了,好不好?”他走过来,水在她面前晃了晃,带着一丝讨好的意味。   舒意不想让大家太难堪了,接过来道了声谢。江远骐见状松了口气,又问:“怎么一直看泰国的新闻?他是去泰国了吗?”   “嗯。”   “去泰国做什么?我看你好像很担心。”   “没什么。”   舒意拧开瓶盖喝了口水,在观景台看到远处的骆杳杳,朝她挥了挥手。骆杳杳一回头,朝她飞了个吻。   很快再次上山,这回到了景区山顶,骆杳杳已经被这片天然氧吧彻底俘获芳心,被民宿老板一忽悠,马上就要订房间,准备在这里住一晚。   舒意一听立刻拒绝:“我下午要回去。”   秦歌有点不满:“都已经出来了,不能配合大家吗?”   “抱歉,我回去真的有事。”舒意对骆杳杳说,“实在喜欢的话你们在这里住一晚,我先回去,明天再派车过来接你们,怎么样?”   骆杳杳摇摇头:“不用了,我不住了,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对吧?”她恋恋不舍地离开民宿,拉着她去温泉。   舒意怕她扫兴,想安慰她几句,没想到她倒先安慰起她来:“没事,我知道你一定有要紧事,待会我们快点泡完就下山,好不好?”   天然温泉就在悬崖边上,露天,有泉眼,没有划分男女浴区,好在他们都带了泳衣。换衣服的时候,舒意让她们先进去,等到最后换衣间都没人了才脱下裙子。   白皙的后背爬满黑色藤蔓,乍一看触目惊心,仔细瞧却别有韵致,妖冶绝美。   她微微地吐了口气,从包里翻出泳衣。泳衣是黑色的,有镂空蕾丝,不能遮住全部纹身,不过也遮去了大半。   她打算出去后就找个角落靠着,尽量不动,应该没一会儿就能结束了。如是想着,她又看了眼手机,还是没有消息。   就在她锁柜子的时候,一道身影从门后悄悄离去。   -   她皮肤比正常女生都要白一两个色度,穿上黑色泳衣,更衬得她皮肤白亮,整个人都发着光。骆杳杳漫不经心地回头一扫,见她单臂靠在悬崖石壁上,风吹开她乌黑的发丝,眉目微垂,神容昳丽,好看地就像一幅画。   她忍不住拿手机拍了一张照,拿过去给舒意嘚瑟:“看看,美不美?你也太好看了吧!”   舒意看了一眼,确实不错,让她发给自己。   骆杳杳眨眨眼睛:“我看你也不像是自恋地会私藏自己美照的人,是要发给谁看吧?”   舒意没有遮掩,大大方方地承认了。骆杳杳瞪大眼睛:“谁这么大的福气?有他的照片吗?我想看看。”   舒意在手机里找了找,翻出一张照片递给她看。   背景是在大河河畔,祝秋宴原本正看着远方,忽然一回头被她抓拍,他的目光有刹那的迷离,又带着一种旷远的深意。身后横着滚滚黄河,天边交接着红与黑的静谧,构色非常惹眼,完全没有被构色压下去的男人就显得更加惹眼了。   骆杳杳惊诧道:“绝品!”   舒意被她的形容逗笑了。   “他就是我来西江之前,你委托照顾我的人吗?”那时在北京,他们没能见上面,祝秋宴只给她留了刘阳的电话。   “你们真的好配,我好羡慕。”骆杳杳再三看了几遍,把手机还给她,半靠在她肩头说,“你一直看手机,是在等他的消息吗?”   “嗯。”   “刚才的浴照发给他了吗?”   “嗯。”   “回了吗?”   “没有。”   “该死的男人,怎么可以让你这么担心?回来后好好揍一顿,别再让他离开你了。”她说完笑了起来,“不过我要是有这么帅的男人,肯定舍不得揍,天天供着。”   “你不知道。”舒意说。   “什么?”   她微微一笑:“他这个人很坏,会一直让我担心。”   骆杳杳说不出话来了,摸了摸她的脑袋,又撒娇似的抱住她,兜起水来闹她。她躲不及,往旁边闪了闪,冷不丁撞上一个人。   回头一看,是江远骐。   她忙要往回退,江远骐却伸手一捞,将她带进怀里。舒意吓坏了,本能地把他往外推,可她哪里敌得过一个成年男人的力量?被江远骐牢牢地圈在怀里,滚烫的手就落在她后腰处。   骆杳杳要过来帮忙,秦歌却拽住她飞快地说道:“给他们一点私人空间,江远骐很喜欢她,不会对她做什么,而且旁边还有这么多人看着,能有什么事?”   “可是……”   “没有可是,你不会连这点忙都不帮吧?如果不是我,你怎么找得到她?”   是这个道理没错。秦歌趁机劝道:“之前在北京他们在一起过,闹了点别扭,她才跑到西江来,不然他怎么可能一直去画廊找她?他们之间一直有些误会没有解开,等回了西江可能就要走了,以后也没机会说清楚了,你就当帮帮他吧,就一会会儿。”   骆杳杳将信将疑地看他们一眼:“好吧,那就一会儿。”说完还安抚似的朝舒意点点头,之后跟着秦歌离开了。   舒意心突的一沉,瞪着江远骐:“你放开我!”   “如果我说不放呢?”   “你敢?”旁边还有其他游客,他能拿她做什么?舒意料定他不敢,才要向别人求救,就听他道,“除非你不想要骆杳杳的命了。”   舒意一惊,这才发现不对劲,他整个人都不一样了,看着好像还是原来的江远骐,可又不单纯是他,神情讳莫如深,眼神锐利逼人,带着一股上位者才有的威慑力。   她在电光火石间想起什么,震惊道:“你不会是……”   江远骐声音缓而沉稳,噙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笑,徐徐说道:“谢意,我们终于见面了。” 第83章   “谢意, 我们终于见面了。”   李重夔?!   “你果然聪慧过人,说说吧,怎么猜出来的?”   舒意努力平复呼吸, 说:“你先放开我, 骆杳杳在还你手上, 我不会逃, 也逃不掉,不是吗?”   李重夔不置可否,抬手,顺着她的裙摆掠过, 她瞬时滑向角落, 戒备地盯着他:“能让秦歌心甘情愿卖命的除了徐穹, 也就你了,要猜到这一点并不难, 而且你出现在这里也合时宜。”   是她大意了,她不该相信秦歌的鬼话, 徐家那边能找到嘎色一定是她泄露的消息。   难怪梁嘉善会提醒她小心, 或许那时他就有所预感了吧?不止秦歌, 连招晴也不可信了, 所以他们才会来得这么巧, 就在祝秋宴去泰国之后忽然到达,还把她骗到汤山,是打定主意不想再让她活着回去了?   “我就说怎么这么巧,原来你们早就跟招晴串通一气了。”   “不能这么说, 我和她的目的不一样,她要的是你死,而我只是想要一笔钱。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吧?”   她当然知道!   “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李重夔倚靠着天然石壁,面容沉着泰然:“还要多亏你那一幅《西江组图》,偶然在章园看到,竟一下子将我拉回了久远的过去。你记得吗?有一幅画中你在长明寺的千年古树前祈祷,那棵树是怀远亲手栽下的。”   瞥见她惊诧的目光,他扬眉,“你竟然不知道?他没告诉你吗?我将他贬谪至青州后,他曾在寺院住过一段时间,几度病重,险些撒手人寰,却不知什么原因后来种了一棵树,竟又活了过来。”   怀远死后他仍不放心,四处找寻他的墓冢,后还亲自来了一趟青州,在那棵树前久久伫立,终究未能忍心将他留在世间的最后一丝痕迹也抹去。谁知他竟是隐遁了,至今还活在人世。   李重夔每每念及此都万分后悔:“若我当时叫人砍了那棵树,你说他会不会早就死了?”   “他未曾负过你,你何至于……”   李重夔自嘲一笑:“谢意,你不曾登过极位,不懂帝王的心,帝王要的忠诚,必须连自己都背叛。他后来翅膀硬了,不肯再背叛自己,我不敢容他。”   时逢乱世,皇帝轮流做,他在地方任官,名声过胜,是大不韪。   “可惜啊,怀远未能跟我同路。”   “他始终记着你当年帮他下葬阿婆的恩,从未想过背叛你。”   李重夔摇摇头:“已经不重要了,那些恩怨早已黄土埋骨,留在上一个时代了,你不要妄想拿他跟我的交情打什么感情牌,我知道你身怀巨富。其实我早该猜到的,谢家富可敌国,生意遍布九州,怎么可能因为区区两年内乱就销声匿迹?但我猜到的时候太晚了,后来将谢家老宅掘地三尺,才发现藏在千秋园下面的秘密。谁能想到你谢家的财库居然会在花园下面?多么随便,多么狡猾!再加上你临死前那把火,烧得太妙了!”   世人找破了头也没找到财库的下落,任凭脚印来来往往走过那片废墟,偏就谁也没往废墟下看一眼。等他看到的时候,里面已经搬空了。   “后来北狄匈奴接连进犯,我常年征战,国库空虚,百姓流离失所,将士们也接连牺牲,我被逼得节节败退,就这么失去了辛苦打下的江山,你可知当时我心中的愤懑?若你早早投诚,何至于此!你与他也不会落到那步田地。谢意,既重活一世,不要再一意孤行,想想上一世的结局,难道你还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开你吗?”   从看见《西江组图》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他胁迫她的老师透露了她的身份,打听到他们的毕业旅行,那么巧,刚好是他舍友发起的,于是顺理成章地加入其中。   在火车上他悄悄观察,慢慢揣摩,谨言慎行,终于让他发现了她的秘密。   于是回到北京后,他想办法让舒杨看到了《西江组图》。他一直躲在角落里偷窥着一切,没有谁比他更清楚他们的事,只是梁嘉善动作太快了,他一时间没跟得上,白白错过了一年,后来得知梁嘉善归来,他就一直盯着,幸而不负所望,招晴来到了他面前。   那个女人对她的敌意太明显了,甚至用不着他唆使什么,她就直接卖了消息给他们。刚好骆杳杳回北京,他便伺机去画廊假装偶遇。   有她当前锋,他料定舒意会放松戒备,果不其然一骗就骗出来了。   既然已经找到“窍门”,祝秋宴和梁嘉善又都不在她身边,这是最好的时机!只要谢家财库重回手中,说不定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   李重夔大步朝她划过去:“谢意,把账户交出来。”他眼中隐隐迸发红光,声音发紧,“朕要夺回属于朕的天下。”   “你疯了!”舒意紧盯他的表情,看他不像是在说笑,忽然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拿到那笔钱,“已经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拿到钱也没有用了!”   “这是一个闭环,可以重新开始。”他笃定地说。   舒意一惊:“李重夔,这不是平行空间,也不是时空裂缝,是轮回,轮回是不可逆的。”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舒意吸了口气,没再同他争辩。见旁边已经有人在看着他们,她尽量压低声音,问道:“拿到钱之后呢?你想怎么做?”   李重夔没有说话,只盯着她的肩头。   她低头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肩带松动,纹身露了出来,她忙要挡起来,李重夔说:“别遮了,我知道,你换衣服的时候秦歌就在外面,都看到了。”   舒意咬牙:“你们还真的是处心积虑。”   “不要扯这些有的没的,立刻把钱给我。”   “你拿了钱又能怎样?”   “和你无关。”   舒意死死盯着他,闭环的开始和结束无外乎千秋园的消失,穿插其中的是一个没有死亡的尽头。她猛的一抽:“你要杀了他?”   李重夔一愣,缓缓笑了:“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他说着一把夺过她的手机,随手一扔,手机掉下山谷,他声音阴测测的,“别等消息了,他不会回来了。”   “你疯了吗?你有病吗?李重夔,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对你……他对你……”得知他已经出手,舒意彻底失控了。   她再也管不了旁人的眼光,扑过去疯狂地撕咬李重夔。李重夔始料不及,被她狠狠咬了一口,往后跌倒。   原以为她会继续扑过来,不料她却趁势往外逃。   换衣间内空无一人,不知秦歌把骆杳杳带到了哪里,她一边跑一边大喊“救命”,试图提醒骆杳杳。汤山很大,她慌不择路地跑着,没看地形,等反应过来时已经彻底失去了方向,要命的是她跑到了偏远的地方。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追来,她沮丧地抹了下脸,抱着侥幸心理回头瞄了一眼,眼泪差点掉下来。   为什么?   她一边后退一边求饶:“你放过我吧,求求你了,我要下山去找他,我已经失去过他一次,不可以再失去他了。”   李重夔面无表情:“谢意,你再走一步,骆杳杳马上就会死。”   她立刻顿住脚:“好,我不跑,我不跑了,你别伤害她,我可以把账户告诉你,但我要确认她的安全。”   李重夔思忖了一会儿,说:“好。”   他给秦歌打视频电话,画面中可以清晰地看到骆杳杳正躺在床上,好像睡着了,画面背景像是在民宿里。   李重夔说:“她只是吃了安眠药,你把钱给我,我立刻离开,不会再带上她这个拖油瓶。”   她刚要说什么,李重夔沉声警告道:“不要得寸进尺。”   “但你刚才把我的手机扔了,我怎么给你信息?”   “用我的。”   李重夔把手机扔过去,舒意假装登录自己的银行账号,大脑飞速旋转,想着脱身的办法。李重夔看她磨洋工就知道她在动歪脑筋,冷笑一声:“我杀了你,照样可以伪造一份遗书,把你账户的钱都过给我,之所以没有动手,是因为想留你一条命。你知道为什么吗?”   舒意抬头。   李重夔的目光在她身上游走:“当年你在圣驾前的那番作为很是令我赞许,门将皆说要将你献给我,我亦所望,现在同样,当我带着江远骐的身份接近你时,我发现你确实有勇有谋,很得我心。如果我要对你做什么,你以为逃得掉吗?”   说罢他上前一步,手指拂过她光滑的手臂,“谢意,要活命,还是要钱,自己掂量清楚。”   他此刻是李重夔,是曾登过极位的九五之尊,有城府,有手腕,即便含威不露,也让人彻骨生寒。她紧咬着唇,不住浑身打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认命地登入账户。   在看清那笔数目后,饶是早有准备,李重夔仍不受控制了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么多?”   “都是金家后代投资经营所得,比那时翻了很多倍。”   “可以一次性转出来吗?”   “不行。”她看着他说,“是真的,数目太大了,而且这个加密系统必须要我本人和银行验证才能打开。”   “现在不能验证吗?”   舒意无奈叹息:“你把我的手机扔了。”   李重夔顿时有种搬起石头砸到自己脚的顿悟,也不禁暗恼起来,可现在后悔已经没用了,他想到一个折中的办法,让她立刻联系海外银行的经理,让对方进行操作。   舒意见他不拿到钱决不罢休,也不绕弯子了,直说:“带我回民宿吧,让杳杳先离开这里,我留在那儿,肯定跑不掉,而且现在这个时间国外还是夜里呢,银行也不好操作。”   李重夔想了想,没有拒绝,却还是警告她不要玩花样。她能玩什么花样?一个人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他还有帮手,而且祝秋宴现在正在泰国,很可能……   往回走的路上,舒意始终一言不发,心里挂念着祝秋宴,越想越心酸,忍不住红了眼。   李重夔见状,一丝不快在心中升起:“此刻了结他,对她而言何尝不是一件幸事?你们一人一鬼,在一起能有未来吗?”   舒意不搭理他,抽噎着抹去了泪痕,咬着嘴唇不让自己流露出软弱。   不可以,至少不能在他面前。   李重夔看她这样更气闷了,怎么也是一代帝王,竟比不过手下的臣子?可要说对她有多么势在必得,也没有到那份上。   他说不出哪里烦躁,就是烦躁,面容紧绷,神色提防,一直盯着她的举动,不放过她一个微小的动作。   中途他打电话给秦歌,想让她提前安排一下,不料秦歌却没接电话,他烦躁之余,隐隐有点不安。走到民宿门口,他忽然打起退堂鼓,舒意哪肯同意?   至少得先把骆杳杳保住。   她威胁道:“如果你再变卦,我就大喊救命,让民宿的人报警,我们鱼死网破好了。”   李重夔莫可奈何,只好报了房间号,两人一起上楼。越是靠近,心中的不安越是强烈,他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身在其位多年,洞悉危机的警觉性太强了,让他无法不仔细。   及至房门口,他用对接暗号敲门。   门从里面打开,却没有人出来。   舒意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飞快地扫了眼李重夔,转身就往外跑。李重夔动作迅速地拽住她手腕,不料分心之际,门后突然闪出个人影,拳头直对脑门袭来。   他早有防备,敏捷地矮身躲闪,同时将舒意往房间一扔,关上门,不料被对方往后一撂,吃了一记重拳。   舒意看清情形后,没忍住惊呼道:“姜利!”   姜利于混乱中看了她一眼。   她笑了。   骆杳杳此刻已经醒来,正缩在角落里,看到舒意忙扑过去,语无伦次地说起经过。见她一直颤颤巍巍指着洗手间,透过玻璃门血蔓延了出来,舒意心里一个咯噔,料想应该是秦歌。   她迅速地对骆杳杳交代了几句话:“你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跟你无关,不管谁问你,你都说不知道。待会出去后立刻往外跑,大声求救,让人报警,知道吗?”   “那你呢?”   “你先出去,我马上就来。”   她随手扯了两张面纸塞到骆杳杳手里,见她仍两眼空洞地望着洗手间的方向,嘴中还不断喃喃“她死了”,舒意眉头一皱。   “跟你没关系,你只是被朋友骗到民宿来,吃了安眠药就睡过去了,什么都不知道,懂了吗?”   骆杳杳仿佛没有听见,只一味发抖,舒意牙关紧闭,猛的抬手挥过去,一巴掌将她拉回了现实当中。   “清醒了吗?清醒了就跟我出去。”   骆杳杳总算回过神来,定定看着她:“好。”   趁姜利拖住李重夔的间隙,舒意拉住骆杳杳往门外冲,李重夔随手拎起一张椅子砸过去,她竭力往旁边一闪,先把骆杳杳推出了门,椅子腿砸到肩上。   她痛得往下一坠,正好撞到门上,头也撞了个昏花。   姜利见舒意倒了下去,一脚直接踹向李重夔的脑门。   李重夔纵有以前的武艺,身体底子也大不如前,远没有从小就训练格斗的姜利强。李重夔知道这回是栽了,豁出命去相搏,倒让他讨了一点便宜,但很快就又落了下风。   他被姜利踩在地上,脸几乎变形,仍双目眦裂,狠狠地瞪着舒意:“杀了我他也回不来。谢意,你终究败了。”他说完狂笑出声。   舒意捂着肩膀,痛到无法呼吸,仍强忍着捡起碎掉的椅子腿,朝他脸上砸过去:“李重夔,你果然是疯子!如果你杀了他,我、我……”   “你能怎样?你敢杀人吗?”李重夔吐出口血水,挑衅地看着她。   话音刚落,姜利的脚尖黏着他的脸,几乎踩断他鼻子,却没有再动作。姜利看着舒意,仿佛在等她的指示。   舒意也看着他。   “我敢。”她说。   过了好一会儿,门外有杂乱的脚步声靠近,她终于点了点头。姜利会意,弯下腰直逼李重夔血红的双眸。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李重夔闭上眼,狂笑不止:“黄泉路上有怀远作陪,朕不孤单!”   忽的,笑声戛然而止。姜利将他往旁边一踹,不做片刻停留,又快步走到窗边。风声渐涌,漫山云海皆在眼前。   骆杳杳已经带人赶了过来,正在外面剧烈地拍打着门,喊道:“舒意,我来救你了!”   舒意充耳不闻,堵着门冲姜利摇头:“不行,外面是悬崖。”   “没事。”他勾了勾唇,“都推给我,不要自己担着,他们抓不到我。”   “不行,你会死的!”她想要去拦着他,又怕一松开门就会被撞破,就这么左右徘徊着,冲他摇头,“姜利,不要这么做,一定有别的办法,你再让我想想,我可以救你,我一定可以的!”   姜利没有说话,只定定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他好似自言自语般说道:“已经跳过一次了,如果可以死掉的话,也很好。我有点累了,不想再做你的影子了,小姐。”   他说,我累了,不想再做你的影子了,小姐。   姜利累了。   他一开口,舒意忽然泪如雨下:“姜利,对不起。”   “为什么跟我说对不起?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才对,我真的后悔了,为什么他们都记得,偏偏就我一个人忘了?如果我没有忘,我应该是最早遇见你的那个人啊。”   他眼睛红了,也笑了。   “小姐,下辈子咱们不要再见了,让我好好地活一次吧。”他说完,忽然一个箭步冲到面前,染着血的双手捧起她的脸,颤抖着在她眼睛上落下一吻,“最后一次,请饶恕我吧。”   下一刻门被破开,骆杳杳入目所见即是那个戴着鸭舌帽一身黑的年轻男人,张开手臂从窗口跳了下去。他仿佛一张黑色的网,把自己网了进去。   一声疾呼还没出口,就听到舒意撕心裂肺地哭了。   她哭得喘不过气来,不停地大哭着。   他们都以为这个女孩是被吓惨了,可骆杳杳知道她不是。那么高的地方跳下去,怎么还可能生还?   那个男人救了她,用自己的生命。   即便他不跳,最终也难逃一死,杀了两个人,没有任何防卫过当的理由。与其如此,倒不如给她一片干净磊落的将来。   如她曾经待他的那般。   赤忱,明亮。   -   “大夫说他被撞到脑袋不会再想起以前的事了,从今往后你就是他的哥哥,你护送他离开京都去江南吧,找个鸟语花香的地方安顿下来,娶妻生子,忘记在谢府的一切。”   “小姐。”   “其实这样也好,近来我也在发愁要怎么安顿他。若他没有失忆,若我要与谢家共存亡,他势必会同我一起,那不是我想看到的结果。当下时局你也看到了,谢府危矣,不瞒你说几日后我就会一把火烧了这座宅子,府内该遣散的下人都已经遣散了,只剩你们几个暗卫。我能做得不多,唯有把奴籍还给你们,让你们恢复自由身,只他如今身受重伤,我实在放心不下。”   “小姐放心,属下定不负使命,陪着老大去江南定居。”   “今生,若他不再记起从前,就不要再提起我了。”   月色下,身着白衣的女子于雀楼回首,俯瞰整座王宅。“若他记起,便告诉他我去追寻心中山水了,我过得很好,他不必惦念。”   “若我有什么期许,便是希望他也能找到心中山水,得以诗怀,仗剑天涯,自由自在,不要再当影子了……”   他应该活在天光下。   敞亮的,磊落的。   那是她临死前送他的最好的将来。 第84章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 河上飘着柔漫的轻纱,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有一天人们醒来, 听到大河边有人正高唱《喀秋莎》, 歌声高亢, 浪漫而感伤。他们来到河岸, 见一个女孩临河而立,驻足良久。   最后她弯下腰,额抵碑碣,泪流不止。   入冬前的最后一场秋雨说来就来, 扫落满庭秋叶, 吹散眉间愁锁。   一周之后, 泰方官方公布了嘎色遇害的新闻,事关皇室, 没做太多披露,只在全国范围搜寻狙击手的下落, 对外公布的则是不太清晰的视频。   视频里场面混乱, 枪声不断, 穿着黑色皮衣的长发女性戴着鸭舌帽和墨镜, 拎着一支□□, 穿梭在闹市当中。   光凭照片,无法判断狙击手的长相。舒意看到照片后松了口气,没有消息,至少还不是最坏的消息。   除了等消息, 这周他们还去警局做笔录配合调查,为了让骆杳杳没有负担,舒意告诉了她姜利的身份。这么聊下去,从前的故事也被挖了出来。   骆杳杳年纪小,还很感性,抱着她哭了很久,又怕她好不容易才恢复的情绪再次崩溃,强忍着不敢哭,只拿眼尾瞅她,瞅着瞅着却笑了。   “已经很好了,至少他们都跟自己达成了和解,心里是幸福的,所以你一定要幸福,不管最后结局怎么样,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   上一世她的小姨是她身边最信任最亲近的人,这一生她也要成为她最信任最亲近的人。   骆杳杳不懂为什么她没有记忆,可能是因为她未能真正参与到他们的故事当中,可恰恰因为她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才看得清整个故事。   没有对错,不分黑白。   那是有情有义的人一生追求的山水间。   “小意,他会回来的。”骆杳杳肯定地说。   舒意含着笑意,静静看着她。没有附和,也没否认。   最后查下去把汤山已开发地区翻了几遍,也没有找到姜利,未开发山区凶险未知,警方还在持续深入调查,另一方面也与北京当地取得了联系,秦歌和江远骐的父母赶过来,各自将他们带回了家。   由于舒意是关键的中间人,汤山当地的监控视频曾拍到她和江远骐发生争执,警察数次盘问,她滴水不漏,整个过程头脑清晰,思路明确,到后来实在没了下文,警察也觉得应该跟她没关系,没有一个罪犯可以这么泰然,自然就放过了她。   出了警局,舒意看着明亮的天空,露出一个笑容。   姜利给她的,她会接着。   他想要的,她也会给他。   如是又过了几天,泰方当地对噶色事件讨论的热度逐渐降低,边境严控也有所缓解,舒意打算找人去探探风口。   就在她准备联系私家侦探的时候,招晴回来了。   万古千秋的码头旁,舒意遥遥等着汽船靠岸。招晴还是走时的那套衣服,黑色丝绒旗袍,身姿曼妙,风情万千,人群中最是惹眼。   而招晴也看到了她。   一时诧异,一时愤懑,一时悲痛,一时又追悔莫及。   一下船她立刻扑了过来,举高手臂,眼看一巴掌就要落下,舒意早有准备,顺势捏住她的手腕,冷声道:“见我还活着,你果然很失望。”   招晴被甩到一旁,歇斯底里地咆哮出声:“还有什么用?还有什么用!”   “是,的确没用了,因为你输了。”   汽船送来了一批游客,也带走了一批过客。跟在招晴身后,周梦安踉踉跄跄地跳下船,满脸的灰败与颓废,仿佛支撑了一路,终于在此刻不堪重负地倒了下去。   骆杳杳立刻朝他冲过去。   想到警察有可能还在观察她,舒意冷静下来,让工作人员招呼驻足观望的游客先去古堡参观,骆杳杳和她则先带着两人回千秋园。   招晴整个人失魂落魄,任由她折腾,一回到老宅,见百花争妍,春色盎然的千秋园已经化为灰烬,变作一片废墟,她瞳孔骤然放大,又在转瞬间失去焦点,晕了过去。   等各自安顿下来,情绪有所缓和之际,周梦安独自一人登上雀楼来找舒意。   听骆杳杳说,这些日子她总是一个人在雀楼上,找不到她就来这里,她一定会在,果然不出所料。   舒意似乎也已经做好准备,平静地看着他:“说吧,发生了什么事?”   周梦安简单交代了一下去时的经过,一切都按照原定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除了活动日期突然延后。   为了不留下一点尾巴,他们选择不告诉她,不跟西江有任何联系。   到了正式宴会那一天,祝秋宴还特地乔装打扮过,噶色一开始没有认出他来,或许太过警觉了,又或许相识太久,后来还是让噶色发现了端倪,但已经晚了,祝秋宴就在身后,扼住了他的喉咙,招晴在高处狙杀,一击即中。   噶色当场毙命。   之后整个现场都很混乱,他在两条街外的偏僻巷子里等着接头,过了一会儿招晴顺利赶来,祝秋宴却迟迟没到。   按照约定,一旦超时他们必须立刻离开,他下意识就要发动车子,却让招晴阻止了,于是他们冒着危险等了几分钟。   招晴不放心,还是回去找祝秋宴,他只好跟着。   一到广场,枪声林立,场面万分混乱,有现场保安,有巡警,还有一群不知身份的人,都是武装打扮。   招晴手里有枪,第一时间认出她的守卫立刻锁定了她,火力集中过来。   好几拨人,还有疯狂奔散的行人,现场完全失控。   周梦安说到这里,声音哽咽:“然后招晴被困住了,为了救她,祝秋宴本已经躲过了追踪,却还是返回了。”   他小心翼翼地觑了眼舒意,见她神色如常,才说道,“我们一路被追到一条巷子,为了让我们先走,他一个人堵在巷口。那些人装备齐全,火力很足,有很多枪。他们不要我们的命,只要他的,他中了很多枪。”   见他顿住了,舒意问:“然后呢?”   她声音很轻,眼神也很纯净。周梦安强忍着打转的泪水,说道:“后来就再也没有见到他了,巷子被封锁起来,我再回去的时候听说、听说那里死了很多人,还有中国人……”   舒意低下头没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你们怎么回来的?”   “跟去的时候一样,很安全。”   “确定没有尾巴跟着吗?”   周梦安犹豫地摇摇头:“应该没有。”   舒意不太放心,看招晴的样子就不太警觉,如果祝秋宴真的被杀了,噶色身边的人或许能够认出他来,那么找到万古千秋是早晚的事。   她想了想,说:“你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就跟骆杳杳离开这里,先去国外待一阵子。”   “我不……”   他话没说完就被舒意打断:“如你所愿,已经努力过一回了,还不肯放弃吗?周梦安,我记得你说上辈子死了之后仍不肯离去,一直在世间游荡,是因为有未尽的执念,现在你告诉我,那份执念你放下了吗?”   周梦安盯着她的脸久久没有说话。   他脸上的泪痕被风吹干,又再次湿润,周而复始,情不自禁,长期积压的痛苦抑郁终于在这一刻都释放了出来。   一直到天快亮了,他才终于愿意放弃,不再跟自己较劲,“我从十几岁就开始幻想她,在我的生命里描摹她的存在,憧憬有她的未来。我把自己缩进壳子里,拒绝朋友,拒绝医生,拒绝家人,整个世界只留下她一个人,为了找到她我真的吃了很多苦,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被人骗钱,搭黑车,一个人在夜里走了几十公里,住漏雨的招待所,最难的时候三天没有吃过东西,可我从来没有放弃过找她……这些年来,她是我唯一的信仰。”   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来她是我唯一的信仰?可如今这个信仰,不可以再属于我了。   泰国一程他算看清楚了,除了祝秋宴,招晴眼里容不下别人。   她专注,痴情,勇敢,甚至决绝。   但与他无关。   “我可能很难才会放下,但是没关系,我总有一天会放下的,你说是不是?”周梦安挤出一丝笑容。   舒意点点头。   周梦安仍旧注视着她,带着满眼的热泪与满腔的热忱。他知道她此刻的平静安然更像一种矫饰的假象,可他怎么忍心打破?   你要让世界明亮,让她坚强。   你不可以成为软肋。   “我想再去见她最后一面,跟她告个别。”   “好。”   招晴一直没有睡,从看到千秋园的那一刻起,她整个人犹如已经被抽干,只剩下一副驱壳。   天将亮不亮,晨曦微弱,天空呈现一片深邃的蓝。周梦安脚步很轻,走到窗边。招晴努力支起头,看见那少年的侧影,青葱挺拔,充满了朝气。   她心里想,怎么会是他呢?一点也不像。可看他挺直的脊背,永远昂扬向上的姿态,又觉得有那么一点像了。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天真的人?天真地相信和平,相信梦境,相信童话。   她也曾劝他放弃戍守边关,可他却说仕宦当作执金吾,但她终究不是阴丽华。   她觉得他傻,觉得他天真,可又羡慕他一腔热血,侠骨柔肠。她如此矛盾地仰视着他,同时厌弃着他。   她在菡萏阁的金丝笼里困了太久了,想要自由,更想要安定,想要荣华,更想要诗章。   边塞风光固然好,可比之弄权,她却更向往后者。   说到底只是不够爱前者罢了。   周梦安此刻站在招晴的窗外,想到的是多年以前初至菡萏阁时的情形,他正被人追杀,腹背受敌,来到她窗下,而她正百无聊赖,遂朝他丢了颗葡萄。   当时风正好,月正好,她美得动人心魄。   不比此时,她照旧美,却早已没了生机。   “招晴。”他第一次开口叫她的名字,带着属于张靖雪的口吻,包容万千地将仰视与向往都藏了起来,那般热烈,又那般安静。   “那年得知李重夔与匈奴勾结致使袁家三军阵亡的消息,我只身赴死,不单是为了报答七禅曾多次相助的恩情,更因为我是一个武将。”   招晴听他起了头,就知道他将要说什么,眼泪忽然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原来他知道,他一直知道她知道。   “我为的是和我一样的袁家军的数万英魂,为的是一朝清明。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当时天下,何来明堂?我杀李重夔,乃赤子所望,无关他人。”   张靖雪说完,蓦然回首。屋内躺着的是他爱了一辈子的女人,也是他唯一爱过的女人,此刻她的脸隐没在黎明中,不见清丽绝艳,只剩汪汪的泪光。   闪烁的晶莹落在他眼里,又是一番起复的心动,可他到底忍住了。   “招晴,你未曾懂我。”   招晴泪眼朦胧,竭力摇头。不是这样的,她懂他,她曾爱过他的!她想要起身,想要将他留下来,想要和他解释自己的心怀,可他只看了一眼,就又转过脸去。   “不要再逼七禅了,我之生死与他无关,你之爱欲也与他无关,不要把我的死强加在他身上,也不要把你的求而不得强加在他身上。未能让你如愿以偿,是我无能,非七禅所想。”   “是,你的确无能,一辈子只追求一个泡沫美梦,不是无能又是什么?”招晴咬着牙,强撑着支起身来,颤抖地指向他,“张靖雪,你何尝不是将你的理想强加于我?我不懂你的报国之志,戍边之望,可你就懂我了吗?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凭什么指责我?这些年来,除了相依为命,我强加过他什么?我何曾强加过他?”   她说到气哽,每一句都在诘问他的不公。   张靖雪望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心酸溢出舌苔,留下厚苦的滋味。他想到的是,招晴怎么变成这样?过去他们虽未曾真正相爱,那是一份遗憾,但他从未后悔过。   她爱着自己憧憬的将来,他怀想着有她的将来,也许是他自私,没有问过她到底想要什么,可即便他问了,她真的愿意跟他走吗?   她爱七禅,爱的究竟是他的才华,他的睿智,他励精图治的志向,海晏河清的理想?还是爱他的苦难,他的求而不得,他的孤独寂寞?   与她相映成彰的究竟是什么?   爱一个人难道不应该希望他幸福快乐?将他绑在身边,就是她的爱吗?   张靖雪久久沉默,一直到招晴哭到几乎没了声响,一声长叹终带来他的疲惫:”招晴,倘若今日七禅回来,发现心爱之人已经不在人世,对他而言将是怎样一种残忍,你想过吗?或许他无法死去,可由时间再次疗伤,一百年两百年,总有一天他会变成原来的七禅,可你想过没有,一次两次,区区血肉之躯能承受几次这样的切肤之痛?总有一天他会枯竭,会变成行尸走肉,失去共情能力。他等不到,你也等不到,你这么做,难道就是为了让他跟你一样孤独吗?”   “不是、不是……”招晴如是说着,却骤然跌回了床上。   她双目空洞地盯着帐顶。   “他已经不懂得爱自己,连爱别人的能力,你也要剥夺吗?招晴,天下无有不散筵席,就合上一千年,少不得有个分开日子。放下吧,从今天开始,好不好?”   招晴背过身去,抱住膝盖蜷缩成一团。她不断地抽泣着,肩头一抖一抖,瞧着背影是那般的羸弱,惹人心疼。   张靖雪双拳紧握,绷住身躯,目视前方,天将亮了。   “从今天开始,我也要去寻找心中山水了。”   招晴,再见。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个收尾,就完事了。 第85章   人的一生会遇见许多人, 有些人可以结伴而行,有些人只能擦肩而过,可不管同路多久都要说再见。简单的两个字——“再见”, 对旁人来说可能意味着明天、后天, 不久的将来就能见面, 可对他们而言, 却是这一生仅剩的念想了。   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见到面倘若不能一笑而过,倘若你看着我, 我看着你只有伤感, 倒不如不见, 一个人的伤感总比两个人的伤感要好。   于是周梦安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倒是骆杳杳起初去了每一个城市都会给她报信, 报平安,给她讲当地见闻和有趣的事, 有时候一通视频半夜就过去了, 各自在清晨的吵杂声中安静睡去, 又在夕阳中醒来。   她仿佛享受这种生活, 乐此不疲地陪伴着一个人, 舒意知道她是担心自己,怕她睡不着,怕她总是一个人站在雀楼,怕她猛然有一天跟谢晚一样。   每当她静默的时候, 舒意比她更安静,就显得此前的热闹有多不堪一击。   后来有一天舒意说:“你好好地玩,别再给我打电话了。”   骆杳杳正要上热气球,忽然跳了下来,跑到远离人群的地方,怔怔地看着她:“我说过会一直陪你的。”   “我不需要。”她站在大河边,眉眼安然。   骆杳杳拧眉瞪她:“你为什么要这样?”   “你去吧,气球很漂亮。”   说完她挂了电话,骆杳杳再打过去时已经关机,再之后就不再能够联系地上她。就算能拨通,每每也无人接听,时间长了骆杳杳也放弃了,一路同周梦安走遍南半球,再回到西江已经是两年后,舒意不在,万古千秋只剩下招晴一人。   舒意最终还是把老宅捐了出去,因为这项杰出贡献,悄悄跟踪观察了她半年之久的当地警方终于松手,封存了那件悬案。祝秋宴事先找好的律师和职业经理人也如期而至,帮忙归置他的私库,收藏和产业,仔细盘算下来数目惊人。   她将这笔钱存入秘密名单上的账号,每隔一段时间就拨出一笔款项用于慈善。到如今再寻找继承人已经没有意思,金家的使命也结束了,所有人可以回到原位,做回一个普通人。   就在那年冬天,程子安从澳洲被遣送回西江,接受调查,梁清斋罹患急病过世,梁瑾奇迹般地康复,在程梅子的悉心照顾下身体一日日好起来,梁嘉善后来又来过一次西江,和梁宥见了一面,不过没见到舒意。   听人说她去了海边,哪一天去的不知道,去了哪片海也不知道,他漫无目的地找了好几天,最后收到她的回信。   只有几个字:我很好,别担心。   梁嘉善就这么握着手机,看着那简单的六个字,满目纷乱。   后来又听说她临走前跟招晴大吵了一架,招晴自泰国归来就彻底颓废下去,整日酗酒,闭门不出。老宅捐出后,她被迫搬到酒店最高层的总统套房,还是原来醉生梦死的老样子,万古千秋的生意也不管了,只在泰方植物园梵音物语的新负责人循例来和千秋园谈产权分割之事时,才出了一次门。   新负责人是嘎色的侄子,不太清楚嘎色之前跟千秋园的矛盾,本来抱着友好合作的心态想要同千秋园再谈一谈长期的项目,结果兜头就被招晴骂了个狗血淋头。招晴雷厉风行地确认和解方案,将千秋园和梵音物语彻底分割开来,结束了长达二十多年仰人鼻息的局面。   此事终结,还以为她能重振旗鼓,不想又把自己关回房间,直到一盆冷水从头浇下。   吵得太凶,经理和好些工作人员都跑到了套房外,却不敢进去打扰,不远不近的,但凡不是聋子,都能听到她们吵架的内容。   “梵音物语的问题能够解决,泰国方面应该是没问题了,我要走了。生意留给你,你可以选择要或是不要,不要的话有职业经理人打理。”   “你居然拿水泼我?”   “万古千秋是你们三个一手打造的,是刘阳活在世上唯一的见证,也是你未来唯一的陪伴,你自己想想清楚。”   “你凭什么?凭什么教训我?!”   “招晴,我们彼此敞亮一点,你手上有多不干净心里清楚,用不着我提醒你。那些家伙就算恶有恶报吧,死得其所,可姜利呢?我呢?他呢?你心里就没一丁点愧疚吗?我凭什么,就凭你现在还活着。既然没死,就好好地守着万古千秋忏悔吧。”   “你……你去哪儿!”   舒意心想,她去哪里何必告诉她?可她还是说了:“海边,我去海边了。”   之后她离开了西江。   -   舒意在登船的时候想起那一晚——   “你在想什么?”   “在想我的墓地应该选在哪里。”   “想到了吗?”   “嗯,靠海,能听见连绵起伏的海浪声,看见海鸥低飞,偶尔会下暴雨,大多数都是晴天,沙滩细软,天空明亮,空气香甜……最重要的是,那里诞生了尊贵的你。”   他要在她诞生的地方长眠,她要去他长眠的地方生活。   可她那个时候太小了,记不清金原带李榕桉去生产的究竟是哪一座海岛,但想必不会离西江太远,她可以一座座岛屿找过去。   海边乡民热情,开船的大叔大多好客,听说她来这里找人,都热心地打探对方的外貌特征,说看见了就告诉她。她每周会出一次海,不远,就在海上漂两天,然后回到岸上,继续等,如是反复一两个月,如果始终没有他的踪影,就会去下一个地方。   每到一片岛屿,她也会登岛住两天。海边天气变化大,前一秒还是晴天,后一秒可能已经暴雨如注,有时候甚至来不及穿鞋,急急忙忙跑回山上的酒店雨就停了。可只要她抱着侥幸的心理留在原地等待,这雨就跟下不到头似的,等了又等就是不放晴,无奈只好淋着雨回酒店。   每次都是不同的落汤鸡造型,几次之后酒店的人也认识她了,看见她就发笑,却也好奇她为什么是一个人?为什么总是去海边?   舒意不擅长跟人同行,或者说是内心抵触,不想再经历告别了,干脆一个人停留,一个人离开,也不怎么跟人说话,很多时候就是独来独往,夜里也不怕,身上揣着一只绿色口琴,胸间别着一棵牡丹袖扣。   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惊涛骇浪间还能听见曼妙悠长的《月亮河》。   他们都说她看起来就有故事,可她的故事谁也不知道。她一个人承载着说不清的愁思,灵魂与日月同行,身躯单薄,意志坚定。你看着她,往往会觉得她身上有种悲伤与明亮所协调的美。   原本矛盾的特质,在她骨子里得到溶解,陌生的人愿意对她微笑,她也愿意温柔以对,可她始终只有一个人,这不免让人感到困惑,又心生怜惜。   入冬之后,许多小岛将要关闭。暴雨夜的前夕,舒意一个人背着气瓶来到海边,天与海交接在黑云之中,她戴好面罩,穿好脚蹼,凝望着无边无际的海,忽然一个翻身跃入海中。   她在不久之前才学会潜水,恶劣的天气并不能让她享受到海下的风景,反而会将她带入深不可测的秘境。潜水最大的忌讳是一人行,大海的未知往往让你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就在顷刻间失去生命。   她跳下去的瞬间海浪拍打过来,瞬间就带走了她的气瓶装备。她睁大眼睛,看着呼吸嘴被冲走,一秒之间就失去了踪迹。她拼命地往上游,一股来自自然的无穷力量却将她往下拽。   海水不断往她胸腔挤压,灌入口鼻,她的腿渐渐失去知觉,臂膀也没了力量,就这么随着海浪下沉,下沉……   不知过了多久,她仿佛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先生,请离我的小姐远一点。”   “大概过去同小姐献殷勤的男士太多,令你难免怀疑我别有用心。我仔细想了想,倘若一定要别有一番用心,那唯一的可能便是,七禅想同守护美丽的花儿一般守护您吧。”   “这趟列车由1960年至2010年不间断行程4200多万公里,往返行走的里程相当于绕地球1000多圈,而我数百年间寤寐思服,夜不成眠,走的又何止万万公里。   为什么呢?为了等你啊,小姐。”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每当我做好准备背弃所有时,就会出现那萤火般微弱的光芒,让我像一个瘾君子日日夜夜为这缥缈的希望活着、活着,活着度过数不清的厌弃的岁月。可当我终于不再厌弃它时,它却忽然告诉我,我命不由我?”   “虽未得到,但不想失去,这种心情想必每个人都在经受吧?”   “伤痛也好,隐衷也罢,万千都在七禅的心里。只要小姐开心,我就开心了。”   “承蒙小姐厚爱,七禅愧不敢当。”   “文康谢氏,吾之妻也。”   “我帮的不是他。海晏河清,时和岁丰,是小姐的理想。”   “我真的爱了你很多很多年,爱到已经失去我自己。这么多年,如果没有重新遇见你的信念支撑,我不知道这样看不到头的生活将是怎样的黑暗。”   “阿九,不要结束,好不好?”   “And never have i felt so deeply at one and the same time so detached from myself and so present in the world.”   我从未如此深切地感受到,我的灵魂与我之间的距离如此遥远,而我的存在却如此依赖于这个世界。   “你救了我,给我安身立命的屋檐,给我海阔天空的自由,让我顿悟,教我坚守,我想即便重来一次你还是会坚持当初的选择。圣人围猎急智救驾,是你的襟怀,为谢融之死投身漩涡,是你的义胆,守住谢家同徐穹相争,是你的凛然,原谅梁嘉善,是你的仁善,放过我,是你的敞亮。”   “还记得二连浩特那一晚,当我隔墙嗅着夜色里杜鹃的馨香,听到你说“为正义永不落幕”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胸间忽然溢满感动。”   “阿九,我不恨天了。我们都不要投降,好不好?”   “好好活着,为你自己。”   “这一生,谢谢你。”   ……   不知过去多久,乌云渐散,天光微露,巨兽归于平静,浪花推送着细沙,带回一波余浪。   舒意尚有一丝意识,竭力爬上岸,接连呛出几口水,胸腔终于不再胀痛了,她才仰面倒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雨水还在延续,浇在身上,带来清晰的冷感。   她拂去黏在面上的发丝,想着回酒店洗个澡,睡一觉,明天去新的岛屿。挣扎着起身的瞬间,有个船长大叔站在远处的礁石上冲她大喊道:“哎哟喂,快回来!找到人啦!”   离得太远,听不清大叔说话,只见他手舞足蹈,在雨中也显得异常兴奋。   难道是拉到大鱼了?   她这么想着,往前走了两步,忽然顿住。   一道身影渐渐挪出大叔背后,露出清晰的轮廓。   霎时间,雨疏风骤。   一艘小船停靠岸边。   作者有话要说:  嗯,终于写完了,再啰嗦几句。这篇太太太太太难写了!几年之内应该不会再写这种吃力的故事了,再一次被掏空。   这个故事有很多开始和结束,相聚和分离,拥有和失去,因和果,也有一些我个人的看法,我喜欢宿命感强的角色和故事,往往就算给了你A和B的选择,你也无从选择,这对我来说可能是比较有挑战的创作,但确实伤神伤身,金豆子也掉了不少,累极!!!   对于故事里出现的人物,基本都有了交代,其他就不多说了。感谢一路陪伴的读者,辛苦了!   中途几次写到崩溃,实在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感谢你们包容我。我决定洗心革面,今后再开新文,还是先存完全文再来吧,这样你们看得舒坦,我也写得安心。   总而言之,谢谢大家。人生何处不相逢?不是这一程,就是下一程。不管这个故事有没有为你带来一点触动,我都可以负责任地说一句,已经尽力了,之后或许会把前生古代那部分单独拎出来,组成一个故事,不过还没有具体的打算,不会V,所以随时都可以看。   另外,麻烦大家动动手指,收藏一下下一本预收哦,不然很可能等我带着全文来的时候,已经淹没在你们的收藏夹了嘤~~~收藏作者也可以的!!!感谢相逢,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