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的夫君又疯又甜   作者:堇色蝉   晋江VIP2023-12-16完结   总书评数:281 当前被收藏数:2908 营养液数:110 文章积分:35,533,876   文案   柳云溪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救了沈晏。   她为他治伤,送他回京,耗尽家财助他夺嫡登位。沈晏登基后,却将许诺给她的皇后之位奉给了她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堂妹。   美名其曰:“你还有柳家,依依只有我了。”   最后,她被堂妹毒杀,抛尸乱葬岗。   重活一世,又回到江面游船上。   柳云溪决意不要再跟沈晏扯上关系。   晃然间看到被下人救上来的少年,惊觉:他长得好像跟上辈子不太一样了?   少年顶着与沈晏有六分相像,但更艳丽俊美的容颜望着她,湿漉漉的眼中是她看不懂的深情与思念。   ——   沈玉衡阴险歹毒,冷血自私,幼年母妃过世后,他成了兄长的刀刃,为其排除异己,杀生无数。   兄长登基后,他被抄家斩首,敲山镇虎。   临死前唯一惦念的,是那个将他视作常人,在他痛苦麻木时带给他温暖,让他看到权势争斗的漩涡之外,另有一番天地的女子。   兄长总说商贾下贱,后悔遇见她。   可他多希望,当初被她救下的人不是兄长,而是他……   睁开眼,竟然回到沈晏遇刺那天。   他毫不迟疑,孤身跳进水中。   ——   后来,沈晏被一贬再贬,眼睁睁看着曾对自己忠心不二的弟弟登上皇位。   登基大典,新帝怀中拥着那个他许愿生生世世都不想再见到的女子,恩爱甜蜜,眼角眉梢皆是深情。   多金美貌大**×阴险疯批小狗   *所有人都说你不配,我偏要将你捧到高位*   1.双c,重生后女主18,男主15(情感线在16岁后),男二20   2.治愈年下小狗,宠夫文学~甜苏~是bg   内容标签: 年下 情有独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柳云溪,沈玉衡 ┃ 配角:沈晏,柳依依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恶狼只做老婆的乖乖忠犬   立意:珍惜爱护美好的事物   ​ 第1章 1   ◎重生◎   冬日,寒风夹杂着细碎的雪花飘落在朱红的宫墙内。   刺骨的寒风吹拂着女子细嫩的脸颊,走过落雪的长路,她停在御书房外,门外的太监立刻替她开了门,将人请进去。   柳云溪踏进温暖的室内,被吹冷的身体稍微回暖,转过脸,看到坐在勤政贤德题字下的新帝后,心中寒意又生,冷的令人发毛。   她跪地行大礼,低下头遮掩住疲惫的神情。   “陛下万安。不知陛下召民女入宫,有何旨意?”   话音刚落,身着龙袍的新帝抬起头,熟悉的声音从面前传来。   “柳云溪,抬起头来看朕。”   “陛下龙颜,民女不敢直视。”柳云溪暗自咬了下唇,言语恭敬却冷淡。   沈晏眉头微皱,不悦的心情溢于言表。   手指躁动的敲了敲桌子,他冷脸质问:“你是不敢,还是不愿?”   柳云溪不答,低垂的眉眼中浮现出厌恶的冷漠。   到如今,她与沈晏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他对她无情无义,偏在这寒风落雪天把她召进宫里,不就是为了敲打她吗。   “朕知道你还在生朕的气,但你与依依是一家人,谁得了朕的恩宠,都是柳家的荣宠,朕知道你对朕有恩,也不曾想过亏待你。”   沈晏悠悠站起,双手背在身后捻着腕上的一串菩提珠子,口中好生劝告,闲庭信步,走到她面前。   “黄金千两,绸缎百匹,赐予柳家,还不够让你消气吗?”   听到这,柳云溪不由得在心底嗤笑。   如今的柳家早被柳依依和她父亲霸占,那些赏赐下来的金帛,被柳依依的父亲,也就是她的叔父全数收入囊中,连一个子儿都没漏给她。   她想,沈晏不会不知道此事。   他多半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柳云溪只恨自己年少无知,没能看透沈晏的虚伪寡恩,听信他的花言巧语,着了魔一样不惜为他付出一切。   三年前,她在江上救下沈晏。   到如今,她孤身一人,一无所有。   柳云溪目光暗淡,委屈和不甘堵在心头,连僵硬的应和都说不出口了。   沈晏始终不见她抬起脸来回话,忍着不悦,苦口婆心道:“朕知道你怨朕,但朕对你无意,不愿耽误你一辈子。”   “你还有柳家,依依就只有朕了。”沈晏轻声念着,深情又无奈。   柳云溪终是没忍住,冷笑一声。   他真会给自己找理由。   她想起自己从前救治沈晏的时候,他儒雅端方,温润如玉,也是这样深情款款,对她说——   “你信我,我以我此生荣辱起誓,必不负你。”   她救他性命,送他上京,在得知了他是皇子后,为他的许诺倾尽所有,却从未细想过,为何他的亲信接二连三的消失,替他办过事的人,又有几个落了好下场。   沈晏登基为帝后,柳家有了从龙之功,成为京城权贵都欲结交的高门。   她数着下一个吉日,只等沈晏履行承诺,封她为后,等来的却是堂妹一家封官进爵,被抬进中宫做皇后的,是她的堂妹柳依依。   红色的婚服刺痛她的双眼,柳云溪如坠云端,才明白自己被骗了,彻头彻尾。   沈晏身为皇帝,强撑着耐心同她说了许多,可柳云溪自从一开始进来跪下,除了零星几句应答外,什么都不肯说。   果然,世间如依依那般温柔舒心的女子最是少有。   他就不该奢望柳云溪能放下对后位的贪心,话说不开,也就不必说了。   “既然你无话可说,朕也不强求,你自回去慢慢想,等想开了,你与依依还是姐妹,与朕也仍有君臣之谊。”   沈晏大度的放人离开。   柳云溪按了下跪到发疼的膝盖,站起身,淡淡道了声,“民女告退。”   走出御书房,身后的门还未关紧,就听房间另一侧的屏风后走出一人来。   娇软妩媚的声音响在屋内。   “陛下,姐姐还是不肯原谅我?”   “你又没做错什么,不需要她的原谅。她对后位垂涎已久,如今见你做了朕的皇后,怎能不眼红嫉妒。”   “陛下不要这样说,姐姐她只是想不开,才会生气,日后我再亲自去给她道歉就是了。”   “依依,你就是心太善了……”沈晏语气宠溺,将柳依依搂在怀中。   门外,柳云溪听了一耳朵,面无表情地离开。   踏着地上薄薄的积雪,心中哼笑:他们两个倒是相配,一个装君子,一个装淑女,好一对唱戏的角儿。   新帝与皇后的戏,她并不想多看。   在不值得的人身上浪费了三年已经让她心如刀割,她不会待在这个泥潭中挣扎,她要回扬州。   柳家在京城的产业已经被叔父占了个干净,但在老家扬州还有些田产人脉,等她回到扬州,专心做生意,有朝一日,定能东山再起。   第二天一早,柳云溪只带了贴身丫鬟和车夫,轻装简行,离开京城。   刚出城门不远,马车突然停了下来,柳云溪问了一声,没听到车夫的回答,才掀开门帘朝外头望去。   一队人横在前面路上,把路面挡得严严实实。   看装束,是宫里的人。   看到队伍最中间的一席凤袍,柳云溪拧起眉头,只能硬着头皮走下马车。   “姐姐,你这是去哪儿?”   柳依依关切的问着,快步迎上来,身后跟着两个宫女提着她长长的裙摆。   “我不习惯北方的干冷,要回南边去。”   看到柳依依在路上摆的阵仗,柳云溪就知道是叔父把她收拾东西离府的事传进了宫里。   “姐姐远行,怎么不告诉妹妹一声,是把妹妹当外人了?”柳依依娇嗔着,动作娴熟的抬了下手。   她身后又走来两个太监,端着酒盏,停在一旁。   “这是什么?”柳云溪警惕问。   “为姐姐送行啊。”柳依依微笑着,眼底满是得意。   “我不……”   话还未说完便被打断。   “姐姐要记得本宫是皇后,皇后赐酒,姐姐不喝也得喝。”柳依依言语轻柔,眼神中半是胁迫半是挑衅。   她是来示威炫耀,还是为了向沈晏彰显她身为皇后的贤德良善?   看着浑浊的酒水,又看了一眼前头穿盔戴甲的御林军,柳云溪知道,自己是别无选择了。   她喝下送行酒。   烈酒入喉,腹中生出剧痛。   她痛苦地倒在地上,看着站在面前的衣着华贵的柳依依,那惊慌中带着狂喜的表情,深深的印在她脑海中。   她死了,口鼻流出黑血,双目睁得老大,死状很不安祥。   柳云溪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死在亲人手上。   怨念太深,魂魄不得安宁。   她的魂魄游荡着,眼睁睁看着自己随行的车夫和丫鬟被灭口,而她的尸体被几个太监拖到乱葬岗,值钱的细软被搜□□净,随便一抛,滚到了尸坑里。   后来,她看着沈晏对旧臣大肆抄家灭族,看着柳依依安插亲信入前朝后宫。   帝后得位不正,心存暗鬼,朝中各方势力对立,结党营私,厮杀争执,没有一日安宁。   柳云溪冷眼看着京中一地狼藉。   她这一生,自从遇到沈晏,便走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大好的前程,都毁在了沈晏和柳依依手上,她恨,她不甘心!   冬日的风吹来一场又一场雪。   一月又一月,始终等不到将来的春日,凛冽的寒风中,她的意识越来越淡。   在一声叹息中,柳云溪闭上了眼。   ——   不知在黑暗中沉睡了多久,沉寂许久后,耳边隐隐传来悠悠水声,江风吹拂着夏日的水面吹到她面前来,清凉舒爽。   “嗯……”   柳云溪感觉眼皮沉重,尝试着动了一下眼珠,恢复了些许意识。   下一秒,她猛的睁开眼睛,身体仿佛融化的寒冰,虚软无力,后背沁出冷汗,一片冰冷。   环顾四周后,她站起身来。   脚下的地板慢悠悠的晃,她走到窗边,打开半敞着的窗户望出去,外面朗朗夏日,江水迢迢。   她正在一条游船上。   波光粼粼的江面上漂过几叶小舟,在江中划出道道波浪。   眺望远处,江水倒映着墨绿色的远山,三两只白鹭从水面飞过,在半空画下优美的曲线,直上青天。   柳云溪不可置信的睁着眼,揉了揉还在迷糊的脑袋,恍如隔世。   “小姐,外头风吹着可凉快了,江里还有鱼在跳呢!”   熟悉的声音欢快地从门外跑进来。   柳云溪转头看去,果然是自己的贴身丫鬟采晴,穿的粉嫩,一副无忧无虑,快快乐乐的模样。   她偏过脸,看向镜中的自己,心中震动。   她重生了?   看着自己的模样和身处的游船,她顿时反应过来,这是她十八岁那年游江泛舟,意外救下沈晏的那天!   过往的种种不断在脑中浮现,她扶住额头,痛苦又懊悔。   她上辈子最后悔的就是救了沈晏。   如今重来一次,她绝对不要和沈晏再扯上关系!   “小姐,小姐您怎么了?”   采晴见小姐突然间皱起眉头,又身形不稳,忙上来扶住她,关切问:“您是哪里不舒服吗?”   柳云溪的思绪很乱,听到采晴的话后很快就想到了借口。   吩咐说:“我有点头晕,让船夫们赶快把船划到岸边,我要下船休息。”   “好,那您先坐会儿,我这就去。”   采晴扶她坐回了软榻上,立马小跑着出了船舱。   坐在榻上,柳云溪依旧不能安心,只盼着船能早些靠岸。无论沈晏是被别人救下还是溺死在水里,都与她无关。   “水里有人!”   窗外响起一声叫喊,甲板上的脚步声顿时凌乱起来,紧接着响起落水的声音。   柳云溪大惊,起身走出船舱。   宽阔的甲板上,船上的丫鬟仆从都围在船的一边,正往水里看。   她快步走过去,拨开人群,就见两个家仆一左一右架着个人带上了船来,尽管她想出口制止,也为时已晚。   沈晏,又是沈晏!   真是个灾星,躲都躲不掉。   因为极度的愤怒,牙根都在打颤。   她一步步走近,心想是一脚把他踢下水去,还是干脆避而不见,上岸后就让人把他送走。   思考着,已经走到了近处。   “唔,咳咳……”   身着红衣的少年躺在甲板上猛烈的咳嗽,纤瘦的身子不受控制的颤动,咳出了几口水后,脑袋无力地偏向一旁,眼睛疲惫的睁开一条缝,虚弱的呼吸着。   柳云溪站在一步之外,看到了少年的脸,恍然惊觉:他是……沈晏?怎么长得好像跟上辈子不太一样了?   正当她站在原地,心生疑惑时,少年缓缓抬高视线,对上了她审视的眼神。   四目相对的瞬间,柳云溪更加不解。   少年顶着与沈晏有六分相像,但更艳丽俊美的脸望着她,眼睛湿漉漉的好似盈着泪水,眼中是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像深情的思念,像久别的重逢。   这个人是谁?   他怎么这样看着她?   作者有话说:   我又来开新文啦,多金貌美大小姐×阴险疯批小狗,是甜甜的宠夫文学,有存稿,每晚稳定更新。 第2章 2   ◎像只湿透的猫崽◎   你是谁?   柳云溪粉唇微张,几乎就要问出口。   但少年太虚弱了,他的眼睛缓缓垂下去,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除了呼吸,已经没有力气再做别的事。   不要和他牵扯上关系。   前世的遭遇不断警示自己,柳云溪没有同少年说话,只吩咐下人,“给他擦擦身上的水吧。”   不能当着众人的面苛待一个无辜的陌生人,也不能让他死在她家的船上。   一点微不足道的“照顾”就够了。   柳云溪转身离开人群,对后头招了招手,就有两个穿着更鲜亮些的丫鬟一前一后跟了上来。   着绿裙的是青娘,穿暗红褂子的是秀心,两个都是伺候她的贴身丫鬟。   三人走进船舱。   关上门,秀心小声开口:“小姐,我瞧那人穿的锦缎价值连城,不是寻常人家能穿得起的,他一定是个富家子弟,咱们要不要……”   柳云溪摆手打断了她的提议。   “等船靠岸,叫人把他送去官府,剩下的事就让衙门去操心吧。”   “是,我这就去办。”   秀心蔫蔫的应下,退了出去。   柳云溪垂着视线,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那个少年是沈晏吗?   回想上辈子初见沈晏,他可不是这般模样。   那个少年,容貌与沈晏有五六分相似,但身量要小一圈,好似年岁也对不上,少年太小了,似乎比她还要小上几岁。   对,衣裳也不一样,沈晏平日里从不穿红衣,那扎眼、热烈的颜色,她上辈子也极少见人穿。   可他不是沈晏,又是谁呢?   当初沈晏同她说过,他是在船上遭人暗杀,受伤坠江,随水流漂了一夜后才被她救下。   柳云溪走到窗边,透过半敞的窗户观察外头的少年。   他身边已经没有人围着了,孤零零躺在那里,像一块浸了水的鸡血石,颜色鲜艳,却死气沉沉。   秀心出去后就把她的意思传达给了外头的人,众人就都知道自家小姐并不想和这位陌生的公子牵扯上关系,因此在确认了少年还有气儿,为他简单擦拭后,就各自忙各自的去了。   柳云溪在船舱内观察了一会,始终不见少年有其他的动作。   无论是谁,只要不是沈晏就好。   她心想着,安慰自己:或许重来一世,事情并不都按照从前的发展走,既然没有在这里见到沈晏,大概他们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想到这里,她长舒一口气,总算有了点安心的感觉。   此时,采晴从外头进来,说道:“小姐,船夫们说,再有半炷香的时间就能靠岸了。”   “嗯。”柳云溪点点头。   青娘在一旁擦桌子,好奇问:“小姐难得出来游江散心,还不到一个时辰,怎么就要回去了呢?”   “小姐有些头晕,估计是江上风大,被吹着了。”采晴猜想着解释。   青娘也不深究缘由,只叹:“府中事多,小姐出来散心也不得悠闲,只恐下了船回到府里去,小姐又要被那些麻烦压的喘不过气来了。”   这话说的有理,采晴撅起了嘴,也为自家小姐没能游玩的尽兴感到失落。   看她们为自己忧心,柳云溪微笑答:“没关系,府里的事是该早早处理,等把麻烦都处理掉,就不愁以后没有出游的机会了。”   闻言,采晴和青娘面面相觑。   采晴转过脸来,不可置信地问:“小姐,您说的是真的?”   青娘也忙说:“那堆麻烦可不光是府里的钱账问题,还有……老夫人和……二小姐……”   提起那两人,青娘一个统管家中丫头的大丫鬟也要放轻语气,生怕外头伺候的人里有那么一两个是老夫人通着气儿,会把话传过去。   看着两个丫鬟的反应,柳云溪记起自己十八岁时的境况。   那时,她刚接管自家商号没两年,日日忙得焦头烂额,没心思处理府中事,给了柳依依可乘之机,经常趁着她不在家的时候到府里去跟奶奶说话,时间一久,便从拜访变成了十天半个月的长住。   奶奶把柳依依宠上了天,连带着府里的下人,也有不少被奶奶和柳依依撺掇着跟她离了心,不把她这个当家的大小姐当回事。   好端端的一个家,被搅得一团乱。   上辈子她信奉和气生财,不愿为家中的一点小摩擦跟他们翻脸,谁曾想奶奶后来竟帮着叔父夺了她的家产,柳依依做了皇后,毫不留情的毒杀了她。   她把他们当家人,他们却只想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恶人心地歹毒,岂是善心能感化的。   私下里,她和她的心腹丫鬟都把奶奶和叔父一家有关的事戏称为“理不清的麻烦”。   从前能力不够,只得放着不管,现在的她对家中生意已经完全熟悉,自然能分出心力去对付府里的两尊大佛。   “青娘。”柳云溪轻唤。   “诶。”青娘放下擦桌布,快步走来她面前,“小姐有何吩咐?”   “回府后,你找几个信得过的人,替我盯着些奶奶和她身边伺候的几个丫鬟。”   “行。”青娘应下,又问,“那二小姐呢,她常在咱们府上住着,有几个丫鬟常去她跟前献殷勤,倒像是二小姐养着她们似的。”   柳云溪耐心解释:“依依能在府里摆主人架子,是因为奶奶疼她,她有什么事要办都会去求奶奶。只要盯住奶奶,不愁抓不住她们的错处。”   父亲和叔父分家有二十年了,到现在,叔父一家还借着奶奶的关系趴在她家身上吸血。   她要跟这家人彻底划清界限。   “小姐,快要靠岸了,这边岸上可热闹了,您出来透透气吧。”   采晴站在门里,露出脸去看看外头,又回过头来对屋里说话,满脸的开心。   柳云溪看着她笑,自己也舒心许多。   自己的三个贴身丫鬟,青娘管人,秀心管财,她们都是过世的娘亲留给她的心腹,只有无忧无虑的采晴是从小和她一起长大,比她还小两岁,像孩子似的长不大。   她走到门边,摸了摸采晴的头,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船舱。   走上甲板,视线又被那个红衣少年给吸引过去。   蓝天碧水,独他一抹艳红。   她浅浅看了两眼,第一眼只瞧见他湿透的袖口,第二眼就看到了他的脸。   他闭着眼睛,阳光洒在他身上,在他苍白的肌肤上覆下一层金色的光辉,浓密的眼睫在脸上落下阴影,衬出他脸庞的弧度,是少年的清朗稚嫩,勾她回想起方才那一眼,深情的眷恋。   都不认识他,哪里来的眷恋。   或许是她多想了,只要开口问他,就能立刻解开误会。   “不,不。”   柳云溪轻声念着,摇了摇头让自己保持理智。   他只是个陌生人而已,自己怎么会因为一个眼神想那么多。   就算他不是沈晏,但他长得的确和沈晏有几分相似,看着也膈应,还是早早送走为好,多看几眼也是无益。   她刻意避开少年,朝另一边的甲板走去。   站在船头上眺望前方的渡口,渡口上人头攒动,果然比她们出发时的渡口要热闹的多。   采晴开心地扑在船头上,撒娇说:“小姐,咱们下船后能不能逛逛,晚些时候再回府啊?”   柳云溪本想点头答应,余光却瞥见秀心在船头的另一侧半蹲着,正表情严肃的观察着什么。   她不动声色的挪到秀心身后。   “你在看什么,那么入神?”   秀心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答:“小姐,渡口上有二小姐的人在盯着呢。”   “什么?”柳云溪心下一惊。   “我刚亲眼看到,二小姐和她的丫鬟在渡口上往几艘游船上看,等咱们的船靠近了,二小姐就躲起来了,只有她的丫鬟还混在人群里盯着咱们的船。”   秀心说的煞有其事,更没理由在这种事上开玩笑,柳云溪不得不相信。   她假装欣赏风景,将视线转向江面。   柳依依派人盯着她?   这在前世,没有发生过啊。   况且柳依依怎么会知道她坐的游船会在哪个渡口上岸,还能提前过来盯着。   难道是……   柳云溪回头望了一眼还在闭目休憩的少年,嘴角勾起笑意,低笑一声。   她想来见沈晏?   难道她也重生了?   除了这个,恐怕没有别的能解释柳依依做出这异常的行为。   可惜要让她失望了,这里没有沈晏。   柳云溪思考着,指尖在水青色的裙褶上拨弄一圈,随后,她走向了躺在甲板上无人问津的少年。   在他身边蹲下,掏出帕子来轻轻擦拭他脖颈间潮湿的水汽,关切问:“公子,你还好吗?”   “……”少年费力睁开眼睛,眼神格外激动,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声音。   看着他冰冷苍白的肌肤,半干的长发,微微发紫的唇,柳云溪知道,他一时半会儿是说不了话了。   身侧有人走过来,家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小姐,马车已经准备好了,一下船就能送这位公子去……”   柳云溪抬手阻止了家仆继续说下去。   她一边观察少年身上的装束,一边说:“这位公子似乎神智还没有清醒,就先带回府里暂时照顾吧。”   “啊?”家仆有点懵。   “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若让我听到有人把此事传扬出去,别怪我不留情面。”   惊讶于柳云溪突然的严肃,家仆有些手足无措。   不知何时,采晴已经站了过来,催促道:“愣着干什么,小姐吩咐了,还不快去做。”   “哦,我这就去。”家仆回过神,小跑着离开了。   船靠岸,一行人下船。   直到一行人穿过渡口,拐进长街,消失在下个岔路口,柳依依才从角落的墙根后探出头来。   她拨开人群找到自己的丫鬟,着急问:“看到了吗,是不是有个陌生的男人跟他们一块儿下船了?”   “没有。”小丫鬟呆呆道,“还是去时候的那些人,奴婢没看见有其他人。”   “怎么可能,这不可能啊……”柳依依烦躁的咬着手指甲。   ——   行驶的马车里。   柳云溪偏过脸看着坐在另一侧的少年,盖在他身上的棉布已经被浸透,整个人都散发着潮湿的寒气。   把这人带回家,只怕又要掀起波澜。   但比起这个少年,眼下提防柳依依更要紧,只要她拿住少年,就能试探出柳依依是否真的是重生,又有什么意图。   他不是沈晏,但他出现在了沈晏本该出现的地方,很难说他和沈晏没有任何关系。   思索着,她已经脱下外衣,将湿透的棉布从他身上掀起来扔到一旁,给他盖上自己的外衣。   动作间,指尖无意碰到少年的下颌,像碰到了寒冰似的,冷得她心肝一颤。   怎么会那么冷。   放他在甲板上晒了好一会,身体竟一点都没暖起来。   柳云溪有点心慌,救下沈晏的时候不是这样的,他身上有伤,但身体健壮,恢复的很快。   伤……   她才想起,刚刚为了不跟少年扯上关系,甚至都没让人检查他身上有没有伤。   自己才刚决定借他试探柳依依,要是他先死了,那自己不但竹篮打水一场空,还背了一条人命。   撩开窗帘,对采晴道:“你去请个郎中回家,要尽快。”   “诶!”采晴转头去了另一条路。   落下窗帘后,柳云溪看到少年近似昏迷,几乎就要失去重心。   马车颠簸,在他即将倒向车门的瞬间,她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当心!”   少年的身体意外的轻,像枯木碎玉,没有表面上那么结实。她只稍微用力一拉,少年就整个朝她跌过来,前胸撞在她肩膀上,身子软塌塌的压下来,越陷越深。   柳云溪不得不揽住他下滑的肩膀往上抱,最后环抱住他的后背,让人趴在自己身上,总算没让他掉下去。   他好瘦,像只湿透的小猫崽。   少年陷入昏迷,脑袋无力的搁在她肩膀上,整片雪白的颈肩都无意识的暴露在她面前,柳云溪看了一眼,不自然的撇开视线。   等再看过去,后颈下湿润的肌肤上,已经晕开丝丝血色。   淡淡的血腥味在身前弥散开。 第3章 3   ◎以身相许◎   好冷,好痛。   沈玉衡痛苦地蜷缩起身体,意识模糊混乱,已经记不清楚,自己经历过多少次伤病的折磨。   兄长说,痛苦没什么大不了,承受的多了也就习惯了。   可他这么多年,还是习惯不了。   后背好像被撕裂,事实上应该已经被撕裂了。   背后被砍了一刀,跌进江水中,伤口被水泡了很长时间,从一开始的钝痛,到现在仿佛整个后背被刀剜了一遍又一遍,痛的撕心裂肺,麻木不仁。   好冷,身体冻得像冰块一样,僵硬,无力。   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甚至连张口发出声音都做不到。   沈玉衡怀疑,自己是不是死后下了地狱,要在这黑暗、寒冷与痛苦受尽折磨,不得往生。   不,这不是地狱。   接连不断的疼痛中,他隐约记起,自己刚刚看到了那张日思夜想的面孔。   是柳云溪。   她迎着阳光,穿一身水青色的云锦罗裙,像是盛开的水芙蓉,端庄淡雅,轻盈飘渺,在他眼中,就是世上最美的仙子。   耳边是江水流动的声音,周身有江风吹过,睁眼看到的蓝天清澈透亮,她的脸温和美丽,比蒙尘的记忆中被夜色覆盖的面孔,更加明媚动人。   她的出现就像一缕清风,让他混乱迷蒙的思绪有了一刻短暂的清醒。   “我一直很想见你。”   他想告诉她,向她倾诉自己隐藏在心底的秘密。   可他用尽了力气,嘴唇颤抖着,也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他有很多话想告诉她,努力要攒起一丝力气,可少女只是在他面前短暂停留一瞬,甚至没有给他再次开口的机会,便转身离去。   感受到她疏离的远去,沈玉衡本就冰冷的身体更加痛苦。   心境一落千丈,从重逢的喜悦,陡然跌进被抛弃的恐惧不安中。   他变得浑浑噩噩。   不知过去多久,耳边又响起了轻柔的女声,是云溪的声音,他一听就能分辨出来。   “公子,你还好吗?”   他费力睁开眼睛,激动的看着她,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迷迷糊糊中,他感觉到自己被扶起,带到了某处。   意识断断续续,陷入昏迷后又过了很久,他渐渐感觉到身前有一具柔软又温暖的身躯拥住了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被抱紧的后背上传来她手心的温度,绵绵不断,仿佛跳跃的火焰,合着身前的心跳一起,提醒他不要睡得太沉,指引他从虚无的黑暗中找回意识。   沈玉衡微睁开眼睛,朦胧地感知到自己正趴在一个人怀里。   是她吗?   鼻尖萦绕着少女身上淡淡的蜜荷香,他记得这个味道。   一定是她!   他滚了下喉结,因为心情激动,头脑猛然清醒了许多,几乎调动全身的感官去细致的感受这个温暖的怀抱。   竟然被她抱着……被云溪抱着……   内心被一阵强大的狂喜盈满,与这突如其来的惊喜相比,身后溃烂的疼痛也变得微不足道了。   柳云溪感到些许不对劲。   刚刚他的手臂,是不是动了一下?   低头看过去,果然,少年细嫩的手掌不知何时抓住了她的衣服,紧紧的攥在手心里。   上一秒还惊诧于他后背上不断溢出的血色,现下便理所当然的把少年的行为理解成:痛的厉害,下意识要抓紧什么分散注意力。   留着他有用,这点小事,柳云溪并不过多计较。   她稍微调整了姿势,让他侧坐在自己腿上,是抱小孩的姿势,能稍微省些力。   这个没长开的少年,在她眼里,跟小孩子的差别也不大。   一炷香的时间后,马车停在柳府后门的巷子里。   车帘从外头被撩开。   秀心张口正要请小姐下车,话还未出口就就被马车里的景象吓得失了语。   小姐竟抱着他!   小公子湿漉漉的衣裳都把小姐的衣裳洇湿了,还能隐约看到小姐抱在他背后的衣袖上,染了一片红粉色。   从马车里散发的血腥味,不难联想到,是小公子身上有伤,泡在水里久了,脓水和着血水流出来,浸在鲜艳的红衣上不明显,透到少女白色的袖子上才显出原本的颜色来。   反应过来后,秀心忙向马车里伸手,低声说:“小姐,还是我来吧。”   柳云溪平静答:“他身上有伤,大概是疼的厉害,拽着我不放手。”   “这……这……”   秀心有些不知所措,看这小公子半死不活的样子,总不能硬生生把他从小姐身上扯下来吧。   “你先进去找间客房吧,要离后门近些。”   柳云溪的吩咐让秀心转移了注意力,她放下车帘,先进了门去。   车窗外,青娘忧心道:“小姐,这公子来路不明,就这么带进府,不太好吧……”   她知道这事不光彩,所以一开始不想和他有牵扯,但要是柳依依有心要与少年牵扯上关系,事情就不一样了。   她不能赌这一切都是她想多了,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柳依依和少年见面。   柳云溪从容答:“父亲不在家中,这件事我还是能做主的。”   “可是老夫人那边,她要是知道您让外男留宿家中,不得掀翻了天去。”   “奶奶因为我的事生气不是一次两次了,就算不因为这小公子,也会找别的由头发脾气。”   柳云溪看向少年。   许是因为对柳依依的忌惮,又或许是少年濒死的脆弱、无意识的依赖,勾起了她一丝怜悯之心。   她看着他,只在这一刻,没有再想什么沈晏,而是把他看作自己在路边捡回的小猫小狗。   淡然道:“我既决意要救他,自有我的道理和考量。”   青娘见她心意坚定,不再多问。   说话间,秀心已经安排好客房,小跑着来到了后门。   “小姐,客房备好了。”   “嗯,那走吧。”柳云溪应声。   她低下头,轻轻在少年耳边呼唤:“公子?公子?”   叫了几声不见少年有反应,柳云溪把心一横,想着少年的身体不算重,自己抱他走一路应该不难。   她小心地用外衣裹住他的后背,用极低的声音叮嘱:“你这么喜欢抓着我,可要抓紧了,万一我一个不小心把你摔下来就不好了。”   还在装昏迷的沈玉衡不知道她接下来的,只听到她对自己耳语轻唤,激动地心跳都乱了。   僵硬的手指攥着她的衣服,很听话的遵循她的叮嘱,又抓紧了几分。   随行的家仆丫鬟都从后门进了府,柳云溪横抱着少年下车时,身边只有两个贴身丫鬟和驾车的马夫。   她抱着他走进阳光里,踏入后门。   柳家是扬州有名的富商,府邸修的宽敞大气,通往后门的石子路用的都是圆润的鹅卵石,走到石屏风后,宽阔的荷花池逐渐在眼前展开。   微风拂过水面,荷叶轻摇,将开未开的花苞拨弄着舒展三两花瓣。   荷花池的对面,长廊中有几个丫鬟端着东西往不同的院里去。   柳云溪抱着身份不明的少年,不欲多生是非,只往没人的路上走,两侧又有青娘和秀心有意替她遮挡,这才没被旁人看见。   府中分前院后院,东苑西苑。   她拐进最近的西苑,行走间察觉到怀中的少年瑟缩了几下,低头看一眼,他脸色惨白,嘴唇更紫了。   已经尽力避免压到他的伤口,还是不能幸免。   柳云溪加快脚步,忙吩咐青娘转去厨房端碗热汤来,自己则在秀心的引路下,进了客房。   把少年放在床上,将他攥在自己衣服上的手给扒下来,终于让他安分的躺下。   人刚躺下,床褥很快被洇湿。   柳云溪皱起眉,又对秀心道:“去找几件他能穿的衣裳,总让他穿着湿衣服也不是回事。”   “嗯。”   秀心走出去后,柳云溪站在床边,转眼看向窗外,静静的等。   片刻后,她转回视线,悠悠开口。   “是要等我也走了,你才会醒?”   话音刚落,少年缓缓睁开眼睛,一双疲惫但有光的眸子看向她,像是在问:你怎么知道我醒了?   她解释:“我听你的呼吸声比在马车上时顺畅了些。”   抱了一路,不可能没有丝毫察觉。   少年乌黑的眸子躲闪了一下,似是为自己装昏迷的幼稚举动感到羞愧,片刻后又转回视线,看着她的眼睛。   唇瓣微张,声音是低浅的气息声。   “谢谢。”   伤病中的声音带着些病怏怏的弱气,很像幼猫的低吟。   柳云溪仔细打量他的脸,白皙的皮肤,精致的五官,半干的长发有几缕粘在脸上,凌乱却不失美感。   真是个标致的小美人。   她第一次被男人的容貌惊艳到。   哪怕自己生的不差,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小公子的确是拔尖儿的貌美。   没能及时收回视线,等她察觉到自己盯着人看得有点久时,少年已经不自然地垂下视线,睫毛忽闪着,脸颊泛起一层薄粉,竟是被她给看羞了。   柳云溪不经意地挪开视线,随口道:“我还以为要很久才能听到你说话呢。”   少年抿了下唇,没有言语。   彼此不认识,难免有戒心。就算想说话,估计也没有太多心力。   柳云溪理解少年的沉默,给他盖下被子,安抚道:“一会儿会有郎中过来为你处理伤口,你先休息,我就先走了。”   转身的瞬间,她感到身后有股力拉了她的袖口,但力道不够,没能拉住。   他还有话要说?   迈出去两步,还是回了头。   “还有其他的事吗?”她问。   “我……”少年似乎很激动,挣扎着用半边胳膊撑起身子来,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脸色都变得更加苍白。   他看过来,澄澈的眼眸恐惧又紧张,微弱的声音念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唯有……”   报以千金?报以肝脑涂地?   柳云溪饶有兴趣的听着,猜想他要如何报恩。要是能打动她,自己或许能对他好点。   少年激动不已,半晌才说出口。   “以,以身相许。”   嗯……? 第4章 4   ◎养了只小奶猫◎   外头院子里,两只鸟在树上叽叽喳喳的叫,声音清脆悦耳。   房间里,两道呼吸声此起彼伏,半晌都无人说话。   柳云溪僵在原地,心跳都停了一拍。   一时竟分不清是少年真心要“以身相许”,还是怕她不救他,身上又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能抵恩情,才出此下策,把自己许给她。   他生得很美,是天生的美人坯子,应该没有人会不喜欢。   尽管如此,柳云溪还是觉得这个提议不切实际。   她早已到了适婚年龄,这两年上门提亲的人不少,但家中只有奶奶一个长辈,奶奶又不愿为她的婚事操心,要么对提亲的人家各种挑刺,要么干脆闭门不见。   拖到现在,能没能定下一桩亲。   她也想过招个赘婿上门,能守住财产,也能守住这个家,可也只是想想,始终没遇见合适的。   柳云溪在婚事上有自己的考虑,即便能忽视少年不算合适的年龄,她也不会和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成亲。   想到这,她不自然的咳嗽两声。   少年大概只是为了保命才说出“以身相许”这样的话,自己竟然还认真思考起来了,属实是想的太多。   她本也不是多思多想的人,是被沈晏给骗怕了,不得不多想。   “你先休息,别的事晚些再考虑,不着急的。”她扶少年重新躺好,简单安抚了几句。   面对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她只是微笑着,并不答应他的报恩。   柳云溪转身离开,少年一双眼睛在她身后恋恋不舍的望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才失意地收回视线。   都怪他,用尽力气只说出几句话。   她没有接受他的报恩,是不是怀疑他别有用心,还是嫌弃他来路不明,连许给她的资格都没有。   他不配站在她身边。   从前他就知道,自己一无是处,怎么可能入她的眼。   云溪是那样优秀的女子,坚定、无畏,在她身边的人,都能被她的温柔和力量感染,就算是他这样见不得光的人,她也会低下身来,抚慰他丑陋的伤口。   她真的很好。   是他不配,他异想天开。   没有了她的声音后,房间陷入诡异的寂静。   外头明媚的阳光照进窗里,沈玉衡却感受不到丝毫温暖,双目空洞地盯着床帐,意识昏昏沉沉又要跌进深渊里去。   还能再见到她吗?   她是千金大小姐,照顾陌生人这样的麻烦事,应当不值得劳动她亲自过来。自己刚刚还说了那样自作多情的话,一定让她感到厌恶了……   一想到自己可能很长时间都见不到云溪,少年水润的眼睛一下子红了起来,眼泪不受控制的从眼角滑落。   房间里低低响起啜泣声。   ——   走出客房,一路出了西苑,柳云溪安排了两个信得过的家仆守住西苑门。   简单做好安排,秀心也找来了给少年穿的衣服,还给她带了一件新的外衣。   她身上的衣裳湿了一片,远看上去没那么明显,但走近了也能闻到她袖子上的血腥味。   柳云溪穿上外衣遮住身上异常的痕迹,紧接着走去自己院子的方向。   柳府的后院很宽敞,眼下正是初夏,园子里的草木生的郁郁葱葱,精心养育的花围绕着亭台楼阁,开在阳光里,芳香四溢。   欣赏园中宜人的景色,柳云溪感到心情开阔,稍微放缓了步伐。   走上假山时,隔着一片细竹林,忽然听假山下的亭子里传来一声呼唤。   “云溪,过来。”   听到那苍老的声音,柳云溪不自在的抿了下唇。   好心情总不长久,她转道走下假山,进了六角亭中。   躺椅上的老妇人头发花白,穿一身贵气的苏缎绣牡丹,发间有绒花做饰,耳上坠一对翡翠雕花,脖间是翡翠项链,右手拇指上戴的翡翠,成色更是佳品。   柳云溪跪在老夫人面前。   “孙女给奶奶请安。”   余氏撇过眼来打量本文由君羊幺污儿二七五二爸以,整理欢迎加入她,眼尖儿的发现了她橘红的外衣和水青色的裙子并不相配,嫌恶道:“听说你去游湖了,怎么弄的这副鬼样子。”   说着,朝一旁伸手,身侧侍立的白妈妈便将拐杖奉到了她手上。   余氏拿着拐杖在柳云溪身上戳弄,拨开外衣,发现她的衬衣被水洇过,又把拐杖尖朝袖口里戳进去,看到了一丝淡淡的血迹。   拐杖猛的收了回去,像是沾了什么脏东西,余氏不断摇头,念着:“阿弥陀佛,那是沾了血吗?罪过罪过。”   柳云溪还跪在地上,面不改色。   微笑答:“奶奶不用担心,孙女只是在路上捡到一只受伤的小猫,看着怪可怜的,就抱回来养着了。”   听到她说捡了只猫回来,余氏脸色更难看了。   白妈妈冷脸道:“大小姐不知道老夫人碰见猫狗就会咳嗽吗,怎么还往家里带?”   “我不带他回来,他就要死了,我想着救生灵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奶奶是吃斋念佛的善人,就成全孙女这点善心吧。”   柳云溪说的恳切,跪在地上没失了规矩,让余氏挑不出错来。   余氏:“不过是个畜生,只要别在我跟前出现,愿意养就养着吧。”   “谢奶奶。”   柳云溪说着,顺势站了起来。正想着就这么告辞,却听余氏又说。   “对了,你有时间出去玩,怎么不把你堂妹带上。”   奶奶说话三句不离柳依依,不管说什么都能拐到她最疼爱的乖孙女身上去。   柳云溪已经见怪不怪。   装傻充愣道:“依依来这儿了吗,我早上出门的时候没瞧见啊。”   “哪能没瞧见,她昨晚就是在我院里歇的,你这个做姐姐的,怎么对妹妹一点都不上心。”余氏说着,就要训斥起来。   柳云溪在心底无奈的哂笑。   她对柳依依上什么心,有那时间多去看看铺子,对对账本,看好家业才是正经的。   奶奶向来偏心,拎不清,柳云溪并不把她的话听在耳朵里。   只糊弄说:“奶奶您可饶了我吧,我昨天晚上对账到半夜,头疼的厉害,依依那么懂事,怎么舍得来麻烦我。”   她一说起自己的辛苦,余氏的眼神就变得不耐烦起来,“忙归忙,也不能不顾家里人……”   再说下去,就没完没了。   “奶奶,我屋里还有一摞账本没看,就先不打扰您休息了。”   说完,柳云溪行了个礼,不等余氏回应,就提着裙子退了出去。   “诶,你!”   余氏看着她离开,叫都叫不住,气得直拿拐杖敲地。   身旁的白妈妈俯下身耳语:“老夫人,大小姐这是不想听你训话呀。”   “难道我看不出来?”余氏愠怒道,“她有空捡个小畜生养,倒是没空听我老婆子说话,都怪她那个早死的娘,把她教的主意那么大,眼里都没有长幼尊卑了。”   白妈妈转了下眼珠,转言道:“大小姐不把您放心里,不是还有二小姐吗,她可是最尊敬您的。”   说起柳依依,余氏才感觉气儿顺了。   “还好有依依常来陪着我,不然我早晚让这一家人给气死。”   “老夫人别本文由君羊幺污儿二七五二爸以,整理欢迎加入这样说,您那么有福气,要活到千岁才是。”   这些话传不到柳云溪耳朵里,她也能猜到奶奶在背后如何对她不满。   无非是嫌弃她没有女子该有的贤良淑德,不够听话,不好被拿捏。   兄长在外开拓商路,父亲在老家种药材,如果不是有她在此地支撑着扬州的产业,奶奶就能自作主张把这些家产都送给叔父。   她挡了奶奶的路,自然要被怨恨。   柳云溪换好衣服,走到书案前,视线漫不经心的在书案上扫过一遍。   书上只有两本账没看,也不必看。   那两家铺子是父亲送给奶奶安心养老的,奶奶吃用都在府里,想是以后用不着别的,便偷偷把铺子过到了叔父名下。   管铺子的两位掌柜对她很尊重,哪怕换了东家,也愿意备一份账本送到她这里。   铺子是叔父的,账本备一份在她这里就足够了,不着急看。   她轻呼了一口气,视线从账本挪到雪白的纸,再到乌黑的墨砚。   浓郁深沉的黑色映入眼中,脑海中浮现出一只乌黑的小奶猫来,眼睛又大又圆,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呵呵。”柳云溪蓦地笑出声来。   她可不是故意说自己要养猫,只是少年给她的感觉,真的很像只小猫。   小小一只,又瘦又轻,不但长得好看,还很亲人。   抽空去看看他吧。   刚从西苑出来,今天就不好再去了。去的太频繁,只怕他会担心她别有用心。   虽说她的确有别的心思,可也不希望少年对她防备太过,那样她还怎么查问他的来历和身份。   做好了打算,柳云溪坐在书案前看起了书。   专心读书时,时间总过得很快。   书页上落下的阳光渐渐变成金色,她看向窗外,夕阳落在墙头上,已是下午快到黄昏时分了。   柳云溪舒心的眯起眼睛,享受此刻的宁静与安详。   “小姐,小姐!”   采晴急促的脚步声闯进院里。   “怎么了?”柳云溪合上书,站到窗边。   “是二小姐,她在西苑外头。”采晴气喘吁吁,着急地指向西边的方向。   柳云溪走到门前,打开门让她进来,“怎么回事,说清楚些。”   采晴走进屋,扶着桌子大口喘气,开口说:“我抓了药了送到小公子那儿,回来要跟您禀报。谁知我刚出西苑门没多远,就听到二小姐跟守门的两个小厮吵起来了。”   看她说的口干,柳云溪倒了杯茶给她,采晴双手接过茶碗,一饮而尽。   喝了茶,抹了抹嘴,才又说:“我偷偷躲起来听,是二小姐要进西苑,小厮不肯,她不听劝,非要进。”   听到这里,柳云溪微微挑眉。   行事如此失态,可不是柳依依的“淑女”作风。   前世她救回沈晏,柳依依还讥讽她带外男入府恐要坏了名声,很长一段时间,柳依依都绕着西苑走。   这下,她几乎可以肯定,柳依依的确也重生了。   重活一回,就着急和沈晏再续前缘,一点都沉不住气。   也是,柳家再富贵也是商贾人家,想要搭上皇亲贵族难于登天,柳依依只有在沈晏受难落魄时才能见到他,如果不抓住这个机会,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了。   她能够想象得到柳依依是多么心急如焚,所以,她更不能让柳依依见到少年,要尽早确认少年的身份。   不再犹豫,柳云溪走出门。   主仆二人走去西苑,还没到门边,就见有两人背对着她们灰溜溜的走了。   看背影,是柳依依和她的丫鬟。   “哎呀,让她们跑了。”采晴很是可惜,小声嘀咕。   柳云溪浅笑,“走就走了吧,别管她们了。”   走进西苑,在院与院之间走了一会,才到少年下榻的客房门外。   推开房门,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又苦又涩,熏的柳云溪不自觉拧起眉,采晴被熏的直咳嗽。   “你在外头守着,我去看看他。”柳云溪贴心的让采晴留在外头。   “嗯嗯。”采晴点头如捣蒜。   走进屋里,柳云溪往里间看,就见一具雪白的身子趴在床榻上,郎中坐在床边,正一点点给少年上药。   再走近些,渐渐习惯草药味,却是一股更浓的血腥味冲上头脑。   她走到床边,低头看到郎中的脚边放着一个盆,里头的水已经被血染红,漂着割下来的腐烂的皮肉,触目惊心。   郎中年纪有些大,直到她走到床边才发现来了人,刚要开口问好,被柳云溪轻声拦住。   “辛苦先生了,不必多礼。”   她看向床上,被褥换了新的,少年趴在枕头上,腰线没进被里,露出上半身来方便郎中上药。   该是沐浴过又喝了热汤,少年周身的气息暖了些,可那血淋淋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柳云溪看了只觉得背后发凉。   生生割掉腐肉,在伤口上敷药止血,得有多疼啊。   她无法想象。   这景象看得她又惊又疼,甚至怀疑少年一动不动,也没出声,是被疼晕过去了。   当她看向他的脸时,却见到他微侧着脸,投向她的视线中满是欣喜。   他紧咬着牙关连一声闷哼都没有。额头布满冷汗,脸色发白,眸中却有光亮闪动,如此坚韧,怎叫人不心生怜爱。   这么痛,他怎么还很开心的样子?   似乎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伤口上,而在……她身上。   这个人,好像一直在看她。   好像只要看着她,就连切肤之痛也能忍耐。仿佛在他眼中,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存在。   柳云溪感到古怪,同时,心脏像是被一股暖流包裹,竟有点开心。   像被一只无助的小奶猫依赖着,心下一片柔软。   鬼使神差,她坐在床头,手掌随意地搭在枕头上,落在他脸侧的位置。   眼睛看着郎中手上的动作,随着呼吸起伏,能感受到少年柔软的面颊轻碰到她的手背,如飘落的花瓣,触碰细微又轻柔。   为那一点触碰感到开心。   她这是在干什么?   柳云溪垂了下眼睛,深感羞愧,微屈手指,犹豫着要不要把手收回来。   下一秒,紧实的触感压上手背,余光看去,是少年歪过头,枕在了她手背上。   面颊温顺地轻蹭,肌肤升起些许温度,呼吸间,尽是依恋。 第5章 5   ◎很乖很温顺◎   房中很安静,只有郎中不断拿起又放下药瓶的声音时不时响起。   坐在床头的少女一动不动。   少年的面颊微凉,贴在她手背上,贪恋的汲取温度。   柳云溪没想到他会这样亲近自己,被这意料之外的接触给惊到,身体不自然的僵了下。   郎中的眼神不太好,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少年背后的伤口上,半伏着身体上药,压根没注意到柳云溪和少年之间不可言说的小动作。   即使没人注意,柳云溪也做不到坦然接受。   这样逗弄他,终归不太好,要是他开口细问,自己都不知该如何解释。   还是收手,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吧。   她悠长地吐出一口气,放松身体。   被枕着的手背越来越热,温度熏染着少年的肌肤也跟着温热起来,在这热度之外,忽然有颗滚烫的液体落在手上,在手背与脸颊的缝隙间流淌开。   是眼泪。   他哭了?   柳云溪从未见过男子落泪,她自己也很少流泪,更不可能在外人面前哭。   一时间,心里一阵泛酸。   她莫名能理解少年的心境,重伤痛的厉害,身处陌生的地方,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担惊受怕,孤独无助,怎能不伤心难过。   一番思索,终究没有抽回手来。   郎中敷好药,她帮忙扶起少年,方便郎中绑绷带。   处理完伤口,郎中收拾好药箱,慢悠悠地站起身来。   柳云溪也跟着站起来,低声问:“先生,他的伤多久能好啊?”   郎中看了一眼少年,思虑道:“小公子这伤本不致命,奈何拖得太久又泡了水,失血太多,身体虚亏,怎么也得养上两三个月才能好全。”   三个月。   柳云溪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伤口敷的药每日一换,病人身体虚弱,平时要静养,吃些温补的食物,忌食辛辣生寒。”郎中一边往外走,一边叮嘱。   柳云溪认真听完,“多谢先生叮嘱,我都记住了。”   说话间已经走到门边。   “那老夫就先告辞了。”   郎中推门离开,柳云溪跟出去,走到院中才说:“还请先生不要将今日给小公子看过病的事告诉别人。对外提起,就只说是我受了风。”   郎中从医几十年,见的多了,对什么要求都不觉得稀奇,点头道:“小姐放心,老夫不会乱说。”   “小女多谢先生仁心。”柳云溪感激的对他行了个礼。   送走郎中,采晴也进屋去把脏东西都收拾了出来。   柳云溪站在院子里,夕阳从墙头落下,四周逐渐暗下来,一阵风吹过,手背上被泪湿的地方传来凉飕飕的感觉。   她看向门里,犹豫了一下,还是重新走了进去。   其实,有什么事让丫鬟传达也是一样的,可一想到少年那双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睛,她的心就软的不行。   身处异地的少年,孤零零的面对陌生的一切。   她又何尝不是孤身一人,自从娘亲去世,父亲生病,兄长离家,这几年过来,府里只剩她一个人还在支撑。   这样看起来,她和少年还挺像的。   房间里昏暗了些,少年趴在床上,身上盖好了被子。   似乎是听到有人进来,他有些吃力的扭过头来,见是她,一双明亮的眼睛似有星辰闪动,眼睫忽闪着,羞涩地垂了下眸子。   苍白的脸颊显出柔软的温顺表情,又乖又拘谨,看上去很好欺负。   他说:“先前我说的话,是认真的。”   是那句话。   柳云溪还记得,但她并不想回应。   比起他的话,她更在意的是他的身份,还有他和沈晏的关系。   但这次算是她第一次来探望病人,并不认为少年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彻底放下戒心,所以她现在不会问。   “你先好好休养,有事可以等你身体好些了,咱们再慢慢说。”   她温柔的说,走到床边给他掖了下被角。   没能得到她的回答,沈玉衡摸不清她对自己的态度,有些失落。   但听到她说“慢慢说”,表情渐渐舒展开,一双眼睛眨啊眨。   “你还会来?”   语气掩不住的惊喜。   他的关注点,真是非同寻常。   柳云溪微微一笑,回答:“当然,这是我的家,你是我请回来的客人,于情于理我都会来看你。”   听到这话,少年整张脸肉眼可见的变粉了,害羞的鼓起腮帮子,半张脸都埋进了枕头里。   他才不管什么客人不客人,只要云溪愿意来看他,他就很满足了。   只为这一点关心,就开心成这样。   柳云溪感到他人似乎很有趣,又特意说:“我安排了个小厮来照顾你,他叫元宝,你有事叫他就好。”   少年安静听着,眼角浮现笑意。   她人真好。   腼腆答:“谢谢。”   柳云溪微笑说:“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她话刚说出口,少年就把脸侧过来,轻“嗯”了一声,像只认主的幼兽,乖巧地目送她离开。   走出房间,踏下台阶,柳云溪没忍住笑了一声。   怎么真像养了只小猫似的。   心里开心,走路都变得轻盈许多。   采晴跟在身后,精神恹恹的,里外跑了一天,肚子饿的咕咕叫。   柳云溪笑着安慰她:“晚饭让厨房做的水盆羊肉和烙饼,回院子里就能吃上热乎的。”   闻言,采晴两眼放光,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又有了精神。   天色暗下来,园子里点上了灯笼,昏黄的灯光引来了小飞虫,绕着灯笼转着圈的飞,草丛里响起虫鸣。   主仆二人走上小桥,远远的就见灯笼照亮的长廊中,有一排丫鬟走过,她们整齐的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往里头去。   “好香!”采晴吸了一口气。   端菜的丫鬟络绎不绝,数着有十几个,柳云溪有些惊讶。   平时传菜都是用食盒装好了送去,哪用得了这么多人。府上又没来客人拜访,怎么突然用这么大排场。   她没有特意吩咐厨房,便猜到是奶奶下的吩咐。   可奶奶平时一顿饭也就四菜一汤,今天怎么传了这么多。柳家虽富裕,那也是一代代积攒打拼出来的财富,没有随心所欲浪费的道理。   “走,咱们过去看看。”柳云溪叫了采晴,跟上丫鬟离去的方向。   下了桥往园子深处去,四周树木愈发葱茂,清凉幽静的道路走到尽头,便是余氏的住所。   院门前两盏大灯笼照的白墙一片明亮,门大敞着,里头传出女子的欢笑声,一老一少,还夹杂着丫鬟的应和声,好一番热闹景象。   “我知你今日没能去船上玩,特意让厨房做了这些轻易尝不到的菜色,快点尝尝,能高兴高兴。”   “奶奶,您对依依真好。”   “你是奶奶的亲孙女,奶奶不对你好谁对你好,难道还指望你那堂姐?”   “姐姐她忙着照顾家里生意,那我就来多陪奶奶,也是一样的。”   “你啊,还帮她说话。”   听到这儿,柳云溪微微挑眉。   柳依依还真会讨奶奶欢心,这么有孝心,怎么不把奶奶接到家里照顾,隔三差五的来小住,莫不是把这儿当成自己家了。   沉下一口气,她走进门。   余氏年迈,为了防止走路磕绊,院子特意修的宽敞平整,一眼就能从厅上望到院门。   柳云溪走到院子正中时,厅上站着伺候的丫鬟就注意到了,立刻收敛了笑声。   热闹的声音减了大半,余氏和柳依依才反应过来,转头看向院里,见是柳云溪,两人脸上的笑都僵住了。   柳云溪走上厅,一眼就被柳依依发间亮闪闪的金饰给吸引。   攒花捻珠,镶嵌宝石,配那一身黄裙粉褂,端的是富贵姿态,贤淑大方。   可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她移开视线,环视一周,瞧见左右侍候的丫鬟排成两排,十四个人,竟有半数是她没见过的。   再看桌子上的盛宴,十几道菜,正如余氏所言,是做法最繁杂,用料最考究,轻易尝不到的菜色,府里一年也做不了两回。   打眼一看,大概算出奶奶今天哄柳依依高兴这一场,花费得有三五百两。   柳家在扬州的铺面加在一块儿,一个月也就八百两的利润,只一顿饭,一半的利润就没了。   她为家里打理生意,劳心劳力,奶奶却为一个外人花钱如流水。   作为生意人,更是府里当家的人,柳云溪不能忍耐。   “我竟没见过这几个丫鬟?”她随口说起,又瞟了一眼屋里的下人。   “你调教的丫头我不喜欢,我自去叫人买了几个。”余氏放下筷子,坐直了身体,理直气壮。   余氏不喜欢听人提起自己哪怕一点错处,尤其不喜欢当家的柳云溪。   儿子不在,孙子不在,偌大一个柳府,理所应当该由她这位老夫人当家,哪曾想那个不孝的儿子,竟自作主张让孙女接管商号,当家做主。   一个个都不把她放在眼里。   余氏越想越气,在饭桌上还面对着孙女,脸色就已经拉了下来。   不止一次面对奶奶的冷脸,柳云溪习以为常,仍旧清晰的表达自己的要求。   “奶奶,就算是您买回来的丫头,在府里的吃喝穿住和月银,也是府上花钱,您买之前是不是该跟我说一声?”   提起钱,余氏脸色更难看,“你这是要跟我算账?”   柳云溪轻轻摇头,从容答:“奶奶误会了,我只是希望奶奶要做什么事可以提前跟孙女说几句,孙女也好有个准备。”   比如买丫鬟,比如今天这一顿并没有邀请她的丰盛的晚宴。   她不是不知道奶奶花公账上的钱大手大脚,更是背地接济叔父一家,如果奶奶听劝能收敛些,她也不想把事情做绝。   只是看余氏一脸受了天大委屈的憋闷表情,就知道她是不会听了。   “吃饭呢,不聊这些了。”   眼瞧着余氏生气,柳云溪也没有要走的意思,柳依依忙起来转移话题。   招手让丫鬟添了一个凳子,对柳云溪说:“姐姐快请坐。”   柳云溪不跟她客气,过去坐下,“正好我也没吃,就借奶奶的光了。”   这样一桌精致菜肴,不吃可惜了。   她动了筷子,柳依依才给余氏夹菜,无人说话,整个院子都安静下来。   “依依啊,下午我见你要往西苑去,是有什么事吗?”   柳云溪很随意的开口。   “啊?”柳依依不自然的斜了下眼,小声说,“我见好像有人在里头,有些好奇,就过去看两眼。”   “那你还是别过去了。”她不动声色的说。   闻言,柳依依嘴角一抽,阴阳怪气道:“怎么,那里头是住了妹妹见不得的人吗?” 第6章 6   ◎春闺夜梦◎   此话一出,两边侍候的丫鬟连呼吸声都低了些,竖着耳朵生怕错过什么了不得的热闹事。   果然人多了,是非也多。   跟她上游船的人,大都是她信得过的,至少到现在,奶奶还不知道她带了个人回府这件事,基本能确定,知情的人还算忠心,没有故意宣扬。   柳云溪淡然一笑,学着上一世遮掩沈晏时的语气,轻松道:“哪有什么人,是只猫而已。”   “猫?”柳依依皱起眉,疑惑她这颇为新奇的说词。   柳云溪抬头看了下余氏的方向,坦然道:“我晌午就跟奶奶说过了,我在外头捡了只猫回来养,想着奶奶不喜欢猫猫狗狗,就把他放在了西苑里,省得跑出来吓着奶奶。”   真要是只猫,就不会派人看着门。   怕人见到,又不想让人惦记,分明是把沈晏藏在里头。   即使前世今生发生的事有些微不同,但柳云溪藏着沈晏不给旁人看这点,一如往常,真是心机深沉。   柳依依急着见沈晏,却也不愿把沈晏藏在柳府里这件事公之于众,事情闹大,对谁都不好。   她只能顺着柳云溪的话说。   “奶奶不喜欢猫,我却喜欢,哪日我进去瞧瞧,姐姐可别生我的气。”   闻言,柳云溪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放下碗筷,声音清冷道:“依依一向最懂事,难道不知我不许你去是为你好,万一小猫认生把你抓伤了,我可怎么跟叔父交代。”   “哪会这么严重……”柳依依还要再说,却被身侧的余氏打断。   “一只小畜生有什么好看的,真喜欢去买只更好的回来就是,何必稀罕那路边捡来的脏东西。”   两姐妹为一只小猫拉扯,余氏看不惯柳依依次次被拒绝,主动为她撑腰,顺口还贬损了猫咪几句。   柳云溪不以为意。   余氏开了口,柳依依也不好再坚持,立马声音娇气地回应余氏,“依依都听奶奶的。”   一顿饭吃的不冷不热。   三个人吃不下十几道菜,吃完饭,半数的菜动都没动过,柳云溪便挑了几道,让采晴装进食盒里,带回去给自己院里人加菜。   走出院子,眼前是幽深的石板路,身后亮亮堂堂,更衬得前头昏暗幽静。   踩在石板路上,柳云溪回想着方才饭桌上同两人说的话。   尽管她都那样说了,估计奶奶还是会我行我素,柳依依也不可能死了见沈晏的心,日后还是免不了要鸡飞狗跳。   慢悠悠的走在路上消食,思绪也渐渐理清。   口头劝阻不管用,那就做点实际的。   ——   柳云溪的院子是她十二岁时自己选的,是东苑三个院里最大的院子,不但位置好,更让她喜欢的是院里长势极好的一丛红山茶。   娘亲生前喜欢养花,不是养在花盆里精心灌溉,而是每年在地里种下几种,这里种棵玉兰,那里养池芙蓉。   自从娘亲去世,府里没再栽种新的花种,她难过了大半年,无心打理花木,不曾想这些花木如此顽强,一棵都没枯,直到现在都生机勃勃。   夜色静谧,繁星闪烁。   柳云溪坐在窗前,看向院里。石砖围起的花丛茂盛葱郁,枝叶向墙面延伸,几乎爬满了整面墙。   她喜静,穿的也多是素雅的颜色,却很喜欢那红艳欲滴的山茶。   山茶花盛开时的颜色,像沸腾的血液,不屈的心脏,有着极为顽强、热烈的生命力。   又快到花开的时节,绿枝上已经缀满花苞,含苞待放。   看着未开的花色,她蓦地联想到一抹扎眼的红,像花朵一般,剥去红色的花瓣,露出乌黑的长发,纤瘦的身躯,雪白的肤色,柔软的面颊……   少年背对着她,侧过脸来,露出一只被春色染红的耳。   “云溪?”羞赧低语。   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柳云溪慌张移开视线,脸颊有些发热。   她轻咳两声,吐出喉咙里的热气。   莫不是悠闲过头了,竟会这样胡思乱想。   隔着庭院,丫鬟们吃饱了饭,从偏房里走出来,正为今日的伙食称赞不已。   听到丫鬟们的说笑声,柳云溪回过神,对着院里喊,“秀心,到我房里来。”   听到小姐喊,秀心立马收起了嬉皮笑脸,往她房间里来。   “小姐有什么吩咐吗?”   秀心走进来,关上房门。   柳云溪清了下嗓子,起身走到里间,一阵摸索,从梳妆的匣子里拿出一把钥匙来,放到桌上。   “明天你去前院找王伯,和他一起把家中这两年的支出用度理清,然后拿着这把钥匙去仓库,核实家中的财产。”   梳理府中财产可是件大事,秀心顿时感到责任压肩。   想了想,回话说:“核对财产倒不难,只是梳理府中的支出用度,我担心老妇人那边的账不太好查。”   余氏有自己的私房钱,也会用公账上的钱,余氏具体的用度只有伺候她的白妈妈最清楚。   这位白妈妈仗着年纪大,在府里伺候几十年,连柳云溪的吩咐都敢不听,是绝不可能把老太太的账本交出来的。   柳云溪早有思量,告诉她:“不必担心,只查公账就好,查不到的要么是做了假账,要么是奶奶用的自己的私房钱,你心中有数就好。这事儿你和王伯知道就好,不必惊动奶奶。”   秀心有些为难:“账本可以暗地里查,可是开仓库这事肯定瞒不过老夫人。”   “要问起来,就说江州有商户要出手十几艘船,我打算买下来,需要拿出三千两的现银。”   这事倒不是胡说,她真有这个打算。   前世她管理商号比较保守,怕承担不了损失,错过了向外扩展的机会,现在想来很是可惜。   柳家商号经营药材,有很多供货商,自己老家也种,若有足够的船舶,往药材的原产地找供货商,不但压低成本,也能防止被一家供货商卡货源。   秀心点点头:“哦,那我懂了。”   “懂了就好,下去吧。”柳云溪说着,抚上自己的发髻,打了个哈欠。   重生回来有那么多事要做,可把她累坏了。   秀心没有退下,又说:“小姐,青娘姐姐让我问问,那位小公子的药钱和吃用,是花公账还是……”   “从我的私房钱里出吧,也让青娘跟厨房说一声,平时给他做些滋补的吃食,不要苛待了他。”   柳云溪一边说着,走进了里间,解下发钗、耳坠,外衣也脱了。   “小姐真是心善,等那小公子伤好了,一定会好好报答您。”秀心笑意盈盈。   报答……   脑海突然响起少年那声又紧张又羞涩的,“唯有以身相许”。   柳云溪垂了下眸子,那张昳丽无双的脸在脑中挥之不去,乌黑的眸子水润清澈,越想忽视却越发清晰。   生的太漂亮也是麻烦,叫人看一眼就忘不掉了。   她对外头摆了摆手,“我困了,你先下去吧。”   “是。”秀心行过礼,退了出去。   四周安静下来,烛台上的火光悠悠跳动。   夏夜清凉舒适,星空透亮,远有蛙叫,近有虫鸣。   夜风捎带着不知在何处盛开的花香,轻而缓地吹进房中,吹灭了几支烛火,冒出一丝白烟。   柳云溪关上窗,熄了烛火,走到床边躺下。   周遭归于平静。   直到闭上眼睛,她还有些恍惚。   这样闲情惬意的日子有什么不好,她前世怎么就鬼迷了心窍,非要跟沈晏上京,做他的皇后呢。   大概是……想有个家人吧……   娘亲去世,父亲生了病,只能待在老家休养,兄长喜欢闯荡,在外把生意经营的红红火火。   她守在家里,身边只有刻薄偏心的奶奶,和时不时上门打秋风的叔父一家,数不清的鸡零狗碎,没有一点温馨。   所以她才执着于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温暖的家。   沈晏很会伪装,总是许诺成婚以后的美好,如今想来,他做的事都是为了夺嫡当太子,心思一分一毫都没用在她身上。   他没有为她做任何事,留给她的只有遭到背叛的痛苦。   这样的一个人,不配被她想着。   于是,她想起了别的。   想到这辈子她要守住家业,把生意做大,赚很多钱。找一个会支持她陪伴她的夫君,若没有门当户对的,那就招赘婿。   就算回不到一家四口的幸福时光,她也要把自己的日子过好。   思绪逐渐飘远,柳云溪舒服地睡去。   一片混沌中,她渐渐凝起意识。   朦胧地环顾四周,发觉自己坐在一片盛开的山茶花丛中,花朵开的妖艳,略带苦涩的花香萦绕在四周,浸染了她身上每一寸衣料。   她单手撑在地上,眼睛被红艳的花朵铺满,心中欣喜,却不舍得摘下一朵。   忽然,她感到手背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蹭她。   低头看去,是只手掌大的小奶猫。   猫崽在她手边不安的颤抖着,顶着粉嫩的鼻子往她手背上拱,一身黑毛又顺又软,轻“嘤”两声,瞬间勾起她的怜爱之心。   好可爱啊。   她忍不住将它抱到自己腿上,猫咪在她肚子前缩成一团,她轻柔的抚摸它颤抖的后背,一下又一下。   终于,小猫不再害怕,乖顺的蜷缩在她身上。   意识有片刻的模糊,再回过神,身上的猫咪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团硕大的花束,艳红的花瓣凋落,露出裹在里头的雪白的身躯。   半身赤//裸的少年扑过来抱住她的脖子,压//她倒在花丛中,亲昵的用脸颊在她颈窝里磨蹭。   纤细的胳膊环住她的脖颈,热烫的肌肤压在胸膛上,似乎要将她烧起来。   少年口中不断呼唤着,“云溪,云溪……”   声音又糯又软,把她的心都喊酥了。   “!”   柳云溪睁开眼睛,身体柔软放松,心脏还残留着雀跃的欢喜。   外头天光大亮,少女沉默着从床上坐起,双手捂住逐渐变得涨红的脸,低下头,发出一声深长的“唔嗯——”。   怎么会做这种梦啊…… 第7章 7   ◎“只是太想见你了”◎   又是一天艳阳高照,太阳升起,柳府的人也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采晴捧着水盆走进院子,站在门前敲了敲门,听到应声后,推门走进了小姐的闺房。   看到坐在镜前梳发的少女,采晴一时愣住了,惊讶道:“小姐,您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赶忙放下水盆走过去,接了她手里的梳子,为她梳头发。   “也就醒了没一会儿。”   柳云溪呢喃着,看向镜中的自己,面容饱满有光泽,几乎看不出昨天有多劳心劳力,好像睡了一觉,整个人都焕然一新了。   采晴也注意到这一点,不但发觉小姐的皮肤粉嫩了许多,甚至从她镜中的表情里看出些许春心萌动的懵懂来。   少女心事总格外动人。   采晴憨笑一声,“小姐昨日对付老夫人和二小姐,真是威风。”   柳云溪无奈摇头,“说什么威风,若不是她们做的太过分,我才不稀罕跟她们窝里斗。”   “她们就是仗着老爷和大公子不在,故意给您找麻烦。”采晴耸耸鼻子,打抱不平道,“要我说,小姐您也该同别家公子相看相看,成了婚,夫妻一体,总好过单打独斗不是?”   这丫头,年纪比她小,却比她还着急她的婚事。   “你这鬼灵精,这话又是从谁那儿听来的?”   采晴撅了下嘴,“没谁,就是青娘姐姐偶尔说起,小姐的亲事没人操心,她怪担心的,怕小姐被老夫人给耽搁了。”   柳云溪闭了下眼睛,再睁开,长舒一口气。   “我的亲事,就顺其自然吧……”   “小姐您不能这样。”采晴幽怨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哦?”柳云溪惊讶于贴身丫鬟的反应,看着镜中她愤愤不平的表情,感到很有趣。   “您教我凡事要多为自己考虑,女子的婚姻大事,您怎么能顺其自然呢。”   采晴小声嘀咕着,挽发髻的手却没停下来过。   “老爷的病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大公子也曾有意撮合您与贺公子,却被二小姐捷足先登……您要是不自己上心,就凭老夫人的态度,她是不会为您找个好夫君的。”   说着说着,采晴的声音不自觉的大起来,柳云溪赶忙安抚。   “我知道你有心,但我不是不为自己考虑,是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做。”   闻言,采晴吸了吸鼻子,这才冷静下来。   柳云溪不紧不慢地戴上发饰,心中已有成算。   事有轻重缓急,得先做最要紧的。   至于婚事,她想,若能遇到合适的人,一两年之内成婚,是绰绰有余。   ——   一大早,仓库门打开。   从前开仓库门都是即开即关,很少像今天一样大开着门。   路过的丫鬟家仆感到好奇,难得有机会见一见那里头数不清的珍宝,纷纷凑过来靠在门边往仓库里头张望。   “去去,再敢乱看,当心你们的饭碗不保。”   王伯走到门口来驱散了看热闹的人,没人再敢凑到门边光明正大的看,就只借着路过的机会,往里头瞟几眼。   柳云溪来到仓库门口时,仓库外的路上只零星走过几个丫鬟,并不惹人注意。   走进仓库,里头是秀心和王伯在清点,还有两个丫鬟在帮忙搬东西。   “给小姐请安。”   “大小姐早。”   四人停下手上的事,恭敬行礼。   柳云溪抬手让他们免礼,转脸问王伯:“怎么样,东西那么多,核对起来挺麻烦吧?”   王伯面相宽和,在柳家二十年了,如今五十岁的年纪,头发白的不多,为人谦逊温和,是柳云溪十分信得过的老管家。   他一手拿着册子,回答:“还好,有存放时写下的单子,核对倒不难,只是……”   一停顿,便说明有出问题的地方。   柳云溪:“有情况直说就是。”   明白她的态度,王伯才又开口:“我与秀心姑娘刚核对了七八件,就发现有两件对不上。”   “怎么?”   “一件翡翠如意怎么也找不到,还有这一件。”王伯指向一旁箱子里打开的盒子,“单子上写着的是镶金白玉碗,盒子里却是只素玉碗,材料的成色很一般。”   听到此处,柳云溪心下了然,“看来是仓库里进老鼠了。”   富贵人家人口多,少不得要被人偷摸些油水,平时可以不管不问,真要查出来摆在明面上,那就得有个交代。   王伯小心求问:“不知小姐要如何处置?”   柳云溪微笑应答:“您不必操心,就把核实的情况原原本本地记下,到时一并拿给我看就好。”   “知道了。”   王伯走去另一边,秀心见状快步走了过来,“小姐,我也有些问题。”   “你说就是。”柳云溪看向她手上。   秀心抬起手上的两卷画,“这几张字画,是半年前收的礼,进库的时候只是随意看了一眼,刚刚我打开了两张,总感觉有些不同,又不知是哪里不同。”   上了年岁的诗书字画,她也不太通,得找个懂行的人来看。   柳云溪略微思考,给出答复:“这些字画就先放着吧,我下午写封信,请贺公子明日来帮忙鉴定一下。”   闻言,秀心展露笑颜。   “贺公子最喜欢研究这些,他要是能来帮忙,这东西是真是假,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大致将问题解决后,柳云溪在仓库里走了一圈,仅凭借着前世的记忆,也能看出仓库里的东西少了很多。   仓库的钥匙只在她手上,偶尔会给管家或秀心拿去用一时半刻,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竟让人钻了这么大的空子。   从仓库出来,柳云溪没有多做停留,打算去园子里散散步。   走出没两步,就感觉身后好像有人在盯着她似的。   她立马回过头,只见一个穿灰绿衫子的丫鬟快步走过,很快消失在后头的岔路口上。   “啧。”她很好奇,不知那是谁的耳目。   穿灰绿衫子的丫鬟低着头,快步从小路上走过,急慌慌的,一路走些隐蔽的小径,来到余氏的院子里。   跨进院门,紧张的神情再也遮掩不住,慌张着呼唤着:“老夫人,大事不好了。”   余氏起得晚,这会儿正在慢悠悠的吃早茶。   听有人进来扰了她的清静,筷子一搁,没好气地看着走上厅来的丫鬟,嫌恶道:“什么事慌慌张张的,不成体统。”   丫鬟紧张道:“管家开仓库了,刚刚大小姐也过去了,我在旁边看了一会,听他们说好像是查出仓库的东西有几件对不上。”   听罢,余氏眼珠微动,拿起手帕故作镇定的擦了擦嘴角。   想了想,只说:“对不上又怎么了,这府上最不缺的就是银子,哪有大户人家会心疼这么点儿损失,她还能为这点事儿闹起来不成?”   丫鬟低下头来,一脸不解的看着她。   “可咱们不是……”   “住口!”余氏厉声呵止了她,“咱们哪有什么事,就算真有事,她有证据能怪到我头上来?”   丫鬟被这一声吓得跪在地上,低着头不敢再随意开口。   一旁陪侍的白妈妈见状,俯身到余氏耳边低语,“老夫人,话虽这么说,可平白无故的,大小姐开仓库做什么?”   余氏这才反应过来,“对啊,这是怎么回事?”   丫鬟怯生生的开口,“我听管家说,是大小姐要去买船,急着在月底之前凑出三千两银子来。”   闻言,余氏的眼睛都睁大了。   “三千两?!她可真是长本事了,敢拿这么大的主意。”   白妈妈赶忙抚她的后背,劝道:“老夫人别急着生气,大小姐要凑钱,看这意思是要变卖仓库里的物件。眼下离着月底也没多少天了,万一凑不齐,怕是要咱们帮衬呢。”   “这可不行,我的钱是要留给业儿和依依的,怎么能借给她。”余氏嘴角一撇,如临大敌。   眼珠不停的转着,忙推白妈妈去办事,一刻都耽误不得。   “你先去把我那几张田契送去业儿那儿,让他给我保管着。”   她手上最值钱的,除了那两个铺子,就是那几张城外良田的田契,生怕被柳云溪惦记上,赶紧送去二儿子那里。   “诶,老奴这就去。”白妈妈甩着帕子,急慌慌的去了里间。   ——   夏日阳光明媚,将至正午,日光有些毒,园子里随处可见的绿树将遮去大半的阳光,地面落下稀疏叶影。   斑驳的光透过层层枝叶照在少女碧色的裙边,顺滑的布料在阳光的照射下流光溢彩,如同波光粼粼的水面,清新宜人。   园子里的花开了不少,柳云溪一路散步,摘了几朵花簪在发间,抛却烦心事,就只是个温婉少女。   坐在荷花池边,抚着发间簪着的鲜嫩花朵,恍然想起昨夜,梦里那让她舍不得摘的花。   是真的很美。   花也美,人也……   她连谈情说爱的话本子都没看过几次,竟也会做那样的春//梦。   寻常的梦,梦醒了就不记得了,可她梦见的偏偏是那少年,就在府里住着,一想到他,梦里少年那娇美黏人的样子就越发清晰。   翻来覆去的想,等回过神来,看到池面上自己的倒影,脸颊一片绯红。   柳云溪忙捂住两腮,手心顿时被热烫的温度给捂热。   她只是觉得他长得漂亮而已,才没对他有什么别的想法。   想到这里,柳云溪感觉自己不能再对少年胡思乱想下去了。   都说对人了解的少才有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她得去看看他,等了解了真实的他,也就不会为这些飘渺的虚梦费神了。   她站起身,对着旁边扑蝴蝶的采晴喊:“先别玩儿了,陪我去看看他。”   采晴站定,开心道:“小姐要去看小公子吗?”   闻言,柳云溪忙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小点声,别给人听见。”   采晴这才想起,要对小公子住在府上的事保密。   主动自罚,拍了拍自己的嘴,“怪我怪我,差点给忘了。”   主仆两人随即动身,穿过园子,进了西苑。   来到客房所在的院里,踏进院门,柳云溪有一瞬间的恍惚。   少年站在院子正中的树下,侧对着她,正踮着脚,努力够树梢上那朵初开的玉兰花。   他后背的药需经常换,因此只穿着一层雪白色的里衣,黑发很随意的散在后背,每一根发丝都折射着金色的光辉,温暖耀眼。   少年努力地伸直手臂向上够,柔滑的雪缎一路滑落到肩膀,露出整条细长的胳膊来,在阳光下,白的闪闪发光。   柳云溪吞了下口水,看着院中的景象,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很快,少年发现了她。   他转过脸来,表情从短暂的呆滞到极大的惊喜,灵动的眼睛仿佛瞧见了思念已久的人,停滞的情绪瞬间从眉眼间流淌出来,欢喜雀跃。   “你来了!”软糯的声音朝她奔来,伴随着苦涩的药香扑了她满怀。   柳云溪感觉自己被一只幼兽给抓住了,他的手臂是那样自然的从她手臂下穿过,环住了她的腰,抱的很紧。   柔软的面颊贴在她心口上,少年依恋地伏在她身上,格外放松的闭上眼睛。   “我还以为你是哄我的。”   略带委屈的声音低低响在身前,柳云溪站在门槛内,忽然就手足无措。   她是在做梦,是在做梦吧?   可惜不是在做梦,就是给她碰见了这样一个容貌不俗、举止怪异、一身谜团,似乎还对她有某种说不清的情愫的人。   很奇怪,也很有趣。   因为身高有差,她低下头就能完整的看见抱住自己的少年。   雪缎清凉地贴合在少年身上,领口却不合时宜的宽松,给她一眼就瞧见雪白的脖颈,肌肤下青色的血管,没进胸膛的粉樱。   如同白玉雕琢成的身子,细腻温凉,仿佛轻轻碰一下都会碎掉。   虽是夏日,可伤患穿这么少,不会受风吗?   她的思绪转得很快,怕他受伤生病,脆弱的身子又要遭罪,不敢推搡拉扯,还担心他穿的少。   迟钝的采晴惊讶于少年的无礼,不见小姐有反应,便主动护主,大声呵止。   “这位公子,你你,你不许对我们家小姐无礼!”   一声叫喊把柳云溪都吓得一激灵。   被大声呵斥,伏在身上的少年肉眼可见的局促起来,像被抓到做了错事的孩子,松开抱在她腰上的手,咬着唇,向后退了一步。   欢喜的笑容转眼消散,半低着的面容上满是恐慌,都不敢抬起头来看她。   他又做错事了,云溪要是讨厌他了怎么办?   紧张地开口:“我,我没有无礼,我只是……太想见你了。”   笑起来那样动人心魄,委屈屈的可怜见儿,看着也让人心疼。   柳云溪抬手示意采晴不必多说,微俯下身,安抚少年道:“她不是故意吼你,你别怕。”   听到近在身前的声音,沈玉衡抬起视线,对上那双温柔的眉眼,如沐春风。   少年的脸颊粉如花色,害羞地撇过视线,乖乖答她,“我不怕。”   有云溪在,他什么都不怕。 第8章 8   ◎用恩情买下他◎   这些年来,柳云溪经商、入京,见过各式各样的人,却没应付过眼前这样的。   孩童的天真烂漫不该出现在一个少年身上,没来由的信任也不可能是对她一个陌生人该有的态度。   他是单纯太过,还是别有用心?   面对少年,一时间,对他的新奇竟大过怀疑。   柳云溪斟酌思考,抬手扶住了他的手臂,“你只穿这些不冷吗?”   她一句淡淡的关心,少年便喜上眉梢,脸颊微红着,随意拢了两下宽松的领口,抓着袖子说,“那我进去添件衣裳?”   说着,偷偷抬眼看她,像是在等待她的允许。   富贵人家的子弟,就算在别人的地盘上,也多的是肆意妄为、潇洒风流,像他这样卑微乖巧的,实在少见。   柳云溪想着,主动建议:“我陪你一起去,正好坐下说说话。”   闻言,少年眼睛一亮,抿着唇应答:“嗯。”   他好像很开心。   不知道是因为她的关心,还是她主动提出去房间里坐坐,让他误以为是某种对他的特别的在意。   柳云溪的确很在意他,来之前只是为了一个梦胡思乱想,如今见到了人,想的没那么多了,可瞧见少年那样细微又可爱的反应,心里总像被猫爪轻挠似的,痒的厉害。   走到门边,她停住脚步,回头对跟到台阶下的采晴吩咐:“你在外头守着,我有话要单独跟小公子说。”   闻言,采晴微微一怔,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已经走进房门的少年。   “是。”采晴低下视线。   关上房门,柳云溪看着少年单薄的身子,关切道:“公子的伤可有恢复些?”   沈玉衡披上挂在一旁的外衣,走到桌边,倒了两杯茶。   “没恢复多少,还是很疼。”说着话,视线低垂着注视茶杯口圆润的釉面。   房间里依旧充斥着苦涩的药味,柳云溪听他状似无意的描述自己依旧不太乐观的伤情,心中不悦。   微皱眉头,“那你怎么敢下地,刚才还跑过来,不怕拉扯到伤口吗?”   伤口未愈,怎能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情绪有些激动,语气也冲了些。   沈玉衡低垂的眼眸心动的颤了颤。   从柳云溪出现在院门外开始,他就能感受到她对他的在意和关心,但那些情绪都带着一层淡淡的疏离,礼貌的克制,仿佛两人之间隔着一段距离,即使他能够抱住她,也无法拉近两人心上的距离。   只有这一句,她为他的不自爱、不珍惜,情绪有了一点失控。   他好开心。   沈玉衡双手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的位置,喃喃道:“虽然疼,但我还能动,就想着走动一下,躺在床上太放松了,会死的很快。”   说的都是些什么怪话。   柳云溪感觉更古怪了,在桌边坐下,疑惑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受了伤,生了病就是要多休息啊。”   说完,就见少年也在旁边欢迎加入七恶裙以污二二期无把以,追锦江连载文肉文坐下,一双明亮的眼睛望向她,饱含深情。   四目相对的瞬间,他慌张地移开视线,磕磕巴巴道:“既然你这样说,那我就多休息。”   瞧着少年烧的通红的耳根,柳云溪渐渐发觉——这个人,好像对她过分关注了。   她自觉自己对他说的话没有丝毫冒犯逾矩,可他听后的反应却这样强烈,尤其是他的视线,时常被她捕捉到,足以证明那双眼睛几乎是时时刻刻在盯着她。   虽然很有意思,但她不得不怀疑,少年不会对她有别的企图吧?   柳家在扬州是数一数二的富户,她又是家中唯一的女儿,被一些心怀不轨的人盯上,也不是没有可能。   还是得摸清他的底细。   她沉了沉心思,主动问:“小公子,我瞧你现在精神好了很多,须得问问你,家在何方,我也好叫人给你带封书信回家,不至于让你的家人担心。”   闻言,少年侧着的脸往更加远离她的方向埋过去,喃喃答:“我,没有家人了。”   柳云溪对这回答并不很相信,质疑道:“公子不像是普通百姓出身,就算没有家人,也该有旁支亲戚吧。”   她追问的很认真,少年咬着唇沉默了一会儿,自觉给不出有理有据的回答,放软了声音反问。   “我不能,留在这儿吗?”   “嗯?”柳云溪微怔。   沈玉衡转回脸来面对她,一双眼睛泛着嫣红,鼻子透着粉色,像是难过极了,可怜兮兮地问她:“你问这些,是想让我离开吗?”   先前被伤痛折磨得毫无血色,也没见他露出这样悲伤的表情。   柳云溪硬了硬心肠,理性答:“你我萍水相逢,彼此连姓名都不知晓,我希望你伤好后能回家,也是情理之中吧。”   听罢,少年嫣红的眼尾渗出些泪来,眼眸颤动着望向她。   “我不想回家,你能不能帮帮我?”   面对着那张足以蛊惑人心的美人面,柳云溪难以自持地为少年的美丽心动,也对他身上透露的神秘气息感到无比好奇。   认识第二天,他就敢向她求助。要知道前世沈晏向她寻求助力,是在相识三个月后了。   这人倒比沈晏坦诚得多,胆大的很,心眼也少。   反正她暂时没打算把少年送走,将他留在身边,看柳依依抓耳挠腮地寻思如何与“沈晏”相见,也算是种乐趣。   “你想让我帮你什么?”柳云溪给出回应。   “我是妾室所生,遭人排挤,无依无靠,因不愿争夺家产,逃了出来,若回去,他们一定饶不了我……”   少年说的小声,柳云溪淡淡回:“我只是个外人,并不会掺合你们府里的事。”   最重要的,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   少年紧张摆手,解释说欢迎加入七恶裙以污二二期无把以,追锦江连载文肉文:“你不要误会,我没有要你帮我去跟家里争什么,我只是想……你能收下我,就当用恩情是买了我,不然,我孤身在外,哪里能讨得一条活路呢,”   买,买了他?   这跟买家仆丫鬟可不是一回事。   “为什么是我?”柳云溪问。   “你很好,和我见过的人都不一样。”少年看着她,害羞的垂眸。   他看人倒是挺准,柳云溪心想,要换了别人,遇见这样不通世事的人,不榨干他最后一滴利用价值,是不会罢休的。   而她不会伤害他,因为她足够有钱,恰好,也挺喜欢他的长相。   她微微伏过身去,轻声说:“你年纪还小,还不懂轻易把自己许给陌生人,会付出多大的代价。”   “你救了我的命,不管你想要我付出什么,我都愿意。”   少年的回应,坦诚的令人意外。   柳云溪看着他,有些无奈。   门外院里,小厨房门口冒出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厮,端着香喷喷的鸡汤走到院里,瞧见站在门外的采晴,热情地向她打招呼。   “采晴姑娘,你怎么在这儿啊?”   采晴忙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提醒说:“小姐和小公子在里头说话,你小点声。”   话音刚落,屋里传出了柳云溪的声音,“是元宝吗?”   “是,是我。”元宝憨憨应答。   “有事进来说吧。”柳云溪唤他。   “我没什么事,就是煨了一锅人参鸡汤,给小公子温补身体。”   “端进来吧。”   元宝听了吩咐进门,刚把鸡汤放在桌上,就见柳云溪站起身来,对少年说:“那你用饭吧,我先不打扰你了。”   沈玉衡忙站起身,着急问:“柳小姐,你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当然有,但现在不着急。”柳云溪平淡答,作势要走。   见状,沈玉衡心慌不已。   他都已经说到那种程度了,云溪却还是不给他正面回应,是不相信他,还是不想要他。   无论是哪种,他都无法接受。   一慌,脾气就急躁起来,冲着她喊:“你,你不许走!”   瞧这架势,一旁的元宝忙收起托盘,躬着身退出房间,关上了房门。   柳云溪站在原地,侧身看向少年,看他眼睛发红,绷紧了身子,像只要咬人的猫。   少年一颗心悬着吊在半空,委屈又不安,“你有话想说就直说,不要故意拖着,我又不是恶名昭著,何必对我有那么强的戒备心。”   她也不想的。   如果可以,对一位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儿,柳云溪不止能收留他,甚至可以招他入府做赘婿。   但……沈晏的存在,让她无论如何都要警惕三分,尤其是对这个出现在沈晏该出现的地方的少年。   柳云溪疏离道:“小公子,我是个生意人,说话做事都得有十足的把握才行,不然先开了口,被骗被套话,就得不偿失了。”   “我看上去很像坏人吗?”少年蹙起眉头。   “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吃过亏,血淋淋的教训,不能不长记性。”柳云溪的语气轻柔,已经尽力解释。   想要她相信自己,就只有以真心换真心。   沈玉衡这会儿才知道反省,方才他话里三分真七分假,仅凭着乖巧卖可怜是得不到她信任的。   踌躇片刻,提议道:“那我们做个交易。”   闻言,柳云溪抱起手臂。   真是有趣,他一开口就经常说些叫她意想不到的话出来。   “你说说。”她颇感兴趣。   “你答应我三个条件,我每天回答你一个问题,无论什么问题,我都会给出真实的回答。”   “有意思。”   柳云溪的嘴角勾起微笑。   说了这么多,他总算愿意透露些有用的东西出来了。   “你愿意吗?”沈玉衡抬着眼睛看她,小心翼翼的问询。   他不知道自己能给她什么,那就让云溪主动来问,只要能够留在她身边,他可以给她一切她想要的。   柳云溪做思考状,“我得先听听你的三个条件,万一是我做不到的,交易就没法成立了。”   “不,不难的。”沈玉衡咬了下唇,红润的唇一张一合。   “第一,你要留下我,第二,不许把我的事告知官府,第三……”   说到这里,沈玉衡的脸又红起来,眨着眼睛继续道:“先前我说的以身相许不是开玩笑,我希望你能认真考虑,不要糊弄我。”   这件事,他还记着呢……   柳云溪摸了摸鬓角,打量着少年涨红的脸颊,未施粉黛的脸却有几分爱抹胭脂的小媳妇儿的娇气。   年纪小,习惯对人撒娇也能理解。   听完少年的要求,她开口:“交易成立的话,你要确保你的回答都是实话,你要知道,再精巧的谎言也会有露出破绽的一天,如果被我发现你骗了我,不但我要请你离开,还会把你的事告到官府。”   沈玉衡深吸一口气,抬起手掌,“击掌为誓。”   “好。”柳云溪抬手拍在他手上。   誓约成立,她微笑说:“今天是第一天,那我要问第一个问题了。”   他和沈晏究竟是什么关系?   为什么那么亲近她?   刚刚那些解释家世来历的话是不是在骗她?   好多问题从脑袋里飘过,最终,她问出了那个,她当下最在意的问题。   “告诉我,你的名字。”   闻言,少年倏的一惊,随后,嘴角浮现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我叫玉衡。”   玉衡?   柳云溪陷入思考。   这名字听上去有点熟悉,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见过…… 第9章 9   ◎良缘是抢不走的◎   晴空万里,白云飘在半空,被风吹成丝丝缕缕,如同湛蓝色天空中荡开的波浪,或深或浅。   柳云溪一早起来,用过早饭后,去余氏那里请了早安,被余氏和白妈妈好一阵阴阳。   “姑娘这套金丝攒花、穿宝石珠子的首饰真好看,我们老夫人倒是有好几个月没打新首饰了。”   “念佛修心,比不得在外头抛头露面的要静心打扮,还是俭省些吧。”   “钱财是身外物,老夫人是身外无物一身轻呢。”   主仆两个一唱一和,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她,再缺钱也别来找她们,她们手上一分闲钱都拿不出来了。   只一会儿的空档,给柳云溪听得无奈又想笑。   当初让秀心对外宣扬她要凑钱买船,只是给开仓库核对财产找个理由,没想到被余氏知晓,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她很小就知道奶奶偏心叔父,没想到这么多年过来,奶奶的偏心不但没有丝毫缓解,甚至更顽固了。   还好,娘亲的嫁妆是私下给她的,父亲也给了她不少银钱傍身,她从未对人提及,就连替她管账的秀心都不知道她有多少私产。   多亏有那些私产在,大大小小的麻烦她能够自己解决,不用指望别人。   从余氏那里出来,她去前厅见了三个掌柜,商量了些许事宜。   送走几位掌柜,柳云溪待在前院里静候,不多时,就听见外头来通传。   “贺家公子到访。”   昨日亲自写的书信,请贺延抽空来帮忙,时辰一到,人果然来了。   柳云溪走到府门边迎接,微笑说:“贺延哥哥,今天辛苦你走一趟了。”   台阶下的马车里,走出一个身着青衣的翩翩公子,温润如玉,一举一动都带着些读书人的儒雅气质。   贺延走到她跟前,温声答:“哪里算辛苦,你哥哥出去前就叮嘱过我要好生照顾你,半年多的时间,我也没给你帮上什么忙,如今你请我到府上,我自然要尽心竭力。”   “那就都仰仗哥哥了。”柳云溪温婉回礼,请他入府。   在前厅简单喝了一盏茶后,两人一同前往仓库。   经过近两天的收拾,仓库里的东西分门别类,规整了许多。   需要鉴定的字画早早的挑拣出来,摆放在仓库的中心,一张长久不用的八仙桌上。   贺延对字画多有研究,半炷香的功夫就看了大半,从中挑出了三张伪造的假画,总共二十几幅画,被赝品替换的还是最值钱的三张。   “家中出了内贼,让哥哥看笑话了。”柳云溪状似无意,轻描淡写。   富贵人家治家不严也会成为旁人口中的笑话,贺延了然。   “自己家的事,只要不传扬出去,及时处置都还来得及。”   他与柳家大公子私交甚好,得柳云溪的信任,才会被邀请来轻易不会对人敞开的仓库,自然不会把友人家的事随意乱传。   柳云溪相信贺延的为人,不再多说。   贺延手里小心的展开画卷,不经意道:“这阵子,怎么不见依依啊?”   “依依?”   忽然听他提起,柳云溪很好奇,就主动说,“她前阵子在我家住了两天,昨天倒是没来过,今日也没瞧见,许是待在自己家里吧。”   “是吗……”贺延心不在焉的点点头。   看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柳云溪猜测其中有内情,随意问:“看你的样子,是与依依有矛盾了?”   “没……也说不上是有矛盾。”贺延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眼去,“就是,前阵子,依依说你去江上游船不带她,跟我念叨过,说她也想去玩,我前天定好了游船,传话到她府上请她同游,她却拒绝了。”   哦——原来是这样。   大概说想去的那个是从前的柳依依,拒绝了的那个,是重生后的柳依依吧。   有了接触皇子的机会,估计她现在是想方设法要见沈晏,自然没有心力再应付贺延。   柳云溪知晓内情,面上却云淡风轻,体贴地开解贺延:“女儿家不会无故冷落人,莫不是你送这礼物送的晚了,人家不稀罕了?”   贺延认真道:“我也想过,可能是我做错了什么,所以我写信问她,可她没说见面,也没回信给我。”   这样明确的远离,是要甩掉他这个包袱啊。   柳云溪挑了下眉,含糊答:“这我就不太清楚了。”   “依依那样温柔,却跟我生气。应该是我哪里做的不对,惹她不高兴了吧。”贺延低声自语。   看男人痴情着自责,柳云溪替他感叹:“要我说,是延哥哥你太松懈了,要是早些让伯母上门提亲,定下两家的婚事,彼此见面说话也方便些,何至于现在见不到面,连人家的心思也猜不到。”   贺延无奈道:“我催过母亲的,可她总说不着急,想等着明年我科举结束后再去提亲。”   贺家伯母自然是不着急,贺延真要中榜,自有好姻缘等着他,若中不了,春夏之交也是好日子,那时去提亲,也不算委屈了柳依依。   柳云溪低下视线,淡淡答:“伯母不着急,那你就得多上点心了,找机会和依依见一面,把事说开了也就好了。”   贺延与柳依依相恋到如今也才两个月出头,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   他们如何走到的一起,柳云溪全然知晓,才不会在这时候去挑拨离间,触人家的霉头。   “嗯,我努努力。”贺延认真的点头,是把柳云溪的建议都听进去了。   又忙活一会儿,日头西移。   仓库里的字画已经全数鉴定过,全都收起来封好,王伯和秀心把赝品单独放好,将贺延指点出的问题记数记下。   “贺延哥哥,留下吃个便饭吧?”柳云溪邀请他多待一会儿。   贺延似有所想,应了下来。   两人一同走去前院,路上随意闲聊,还未进院子,青娘就从后面小跑着追了过来。   “小姐。”采晴从旁小声提醒。   柳云溪听到声音,侧过脸去,见青娘似乎有话要说,便同贺延示意要他稍等一会儿,自己挪动两步到一侧去。   青娘伏到她耳边,小声道:“二小姐到府上了,从后门进的,这会儿正在园子里头坐着。”   “她就干坐着,没去看奶奶?”   青娘摇摇头,“没呢,谁知道她心里想什么。”   柳云溪略微思考,笑了笑,让青娘先回去。自己走回贺延面前,唤他。   “贺延哥哥。”   “嗯?”见少女面露笑容,贺延不由得晃了下神。   “告诉你个好消息。”柳云溪嘴角扬起,凑到他身前低声说,“依依这会儿就在后头园里。”   听到柳依依在,贺延的语气顿时变得惊喜,“啊,她怎么也过来了。”   柳云溪抿唇偷笑,“谁知道呢,她好像没去见奶奶,也没有要找我的意思,还能是为谁来的呢?”   都暗示的这么明显了。   贺延有些紧张,“云溪,我……”   “去吧,同她好好说说。”柳云溪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能有这样一个妹妹如此体贴他支持他,贺延感到无比宽心。   “谢谢了。”说罢,回身朝园里走去。   看着男人离去的背影,柳云溪脸上的笑意不减,低下脸来,摇了摇头。   客人不在,她没必要单独去前厅用饭,也往后头去,走的却不是贺延走的那条路,全当散散步。   她遣散了身后陪侍的丫鬟,只留采晴跟在身边。   等到四周没再有其他人,采晴终于忍不住,小声嘀咕起来。   “小姐,当初是二小姐把贺公子勾了去,生生截了你们两人的姻缘,这回好不容易您跟贺公子待在一起说说话,怎么还把他往二小姐身边推呢。”   “良缘是抢不走的,能被抢走的,就不是良缘。”柳云溪语气平淡。   又解释,“我只是与贺延关系亲近些,朋友而已,又没有谈婚论嫁。”   采晴还是不甘心,赌气道:“可是贺家书香门第,三代进士,要是二小姐嫁进这样好的人家,他们一家人恐怕都要斜着眼睛看人了。”   门户倒是好,放在前世,她也曾考虑过贺家,如今是完全不考虑了。   人就是眼馋太多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心思不在自己身上,才会痛苦。   是你的,跑也跑不掉,不是你的,抓也抓不住。   想到这里,柳云溪怔了一下。   那送上门来的,是不是她的呢?   今天还没有去见他,她想,大概可以问一问,他对这个问题的回答。 第10章 10   ◎因为生的太美◎   这几日阳光明媚,天气暖的很,园里的花草长势很好,又有几株花抽了新的花苞,粉嫩娇软。   身着鹅黄色罗裙的女子百无聊赖的坐在石桌边。   远远瞧见一个小丫鬟跑过来,她故作自然地站起身,走去了茂密遮人眼的竹林里,路过花丛时,顺手掐了两支未开的花苞,丢在地上。   小丫鬟跟进树林,是柳依依的贴身丫鬟宝珠。   她迫不及待道:“小姐,我已经跟厨房里的一个丫鬟说好了,一会等她进西苑送食材,半路我去替换她。”   柳依依又激动又紧张,“好,那你先去,我去那棵槐树旁等你。”   主仆两人暗地盘算了很久,发现无论如何,柳依依都不可能通过正门进西苑。   宝珠跟府上的丫鬟打听了很久,我0得知西苑墙外的槐树边,在墙角下有一个狗洞,但是从里头被堵上了,想从那儿走,得从里面把堵住狗洞的石头给搬走。   两人合计了,由宝珠进去搬走石头,柳依依再从狗洞进去。   计划就到此为止,宝珠不免担心被人发现她们溜进西苑,会有很严重的后果。   “小姐,西苑里头到底有什么您非见不可的东西啊?”   柳依依完全没有担忧,自信道:“你只是个丫鬟,自然理解不了我的盘算。西苑里的人,不光能改变我们一家的命运,还能让我把柳云溪踩在脚下。”   说的神乎其神,宝珠眼睛都瞪大了,惊道:“真的吗?那得是个多了不得的人物啊。”   听到丫鬟的惊叹,柳依依的脸上透出愉悦的欢喜,“他自然了不得,他那样的人,只有我能够让他心动。”   一个身居高位的男人,有那么多选择,却只要她做他的皇后。   他们之间的爱情,那样坚定深刻,以至于她重生后满心想的都是他。   前世,她只能跟在柳云溪身边才能窥视几眼那个高贵的男人。   重活一世,她不要再让沈晏把时间浪费在柳云溪身上,她要早些和他在一起,过上富贵荣华,扬眉吐气的好日子。   只要能相见,晏郎一定会爱上她。   柳依依越想越激动,催促宝珠:“快去,别耽误了。”   “诶。”宝珠小跑着离开,一边走还左右观察着四周,不想被人注意。   等宝珠走远,柳依依也穿过小树林,远眺假山外的老槐树,心情忐忑又欢喜。   终于要和晏郎见面了。   就算柳云溪再怎么处心积虑,也阻挡不了沈晏爱上她。   她已经等不及要看柳云溪的谋划满盘皆输,就像上一世一样,柳云溪再怎么聪明,也会败在她手上。   走过假山,眼看老槐树就在眼前,柳依依一颗心被提起来。   “依依。”   身后传来的呼唤声让她整个人都僵在原地,柳依依紧绷着转过身来,不可置信道:“贺延?”   “多日不见,你还好吗?”   终于与恋人相见,贺延快步走到她跟前,满脸笑意。   柳依依嫌恶的退后两步,偏过脸去,“贺延,我现在不太舒服,有什么事咱们改天再说吧。”   “你病了吗?我带你去看郎中。”   贺延露出焦急的神色,上前两步。   柳依依不断后退,甩手阻止他上前,气愤又着急,“贺延,你听不懂我的意思吗?”   她的声量有些大,贺延还是第一次见恋人生气的样子,虽然惊讶,但心里还是想着自己有错。   柔声答:“依依,我不太懂女儿家的心思,你有什么话,可以同我直说,如果我哪里做的不对,我会改的。”   “不是改不改的问题。”柳依依着急去约定好的位置,烦躁道,“贺延,我觉得我们两个不合适。”   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贺延几乎愣住,半晌才问:“怎么不合适?”   男人越是不识趣的纠缠,柳依依就表现的越发厌恶。   “我要我的夫君心里只能有我,可你一门心思只知道读书,说带我去游船,结果花了两天才定下一条船,说实话,在你心里,考功名应该比我重要的多吧。”   听到她的指责,贺延竟不知如何辩驳,只道:“我知道我因为读书没能时刻想着你,可我对你是真心的。”   “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真心,你要是真心对我好,就回去同你母亲说,咱们两个的亲事,作罢了吧。”   “怎么能作罢呢?”   贺延急得脸都变红了,“依依,当初你说你欣赏我身上有诗书气,这才不到半年,你怎么就……”   那是她见识少,才把贺延当成宝。   柳依依清晰地记得,前世她哄得贺延对她一往情深,可他那个母亲死活不愿意来提亲,非要拖到明年科举。   可惜她这样好的女子,是不必单等着一个人的。   没等到春天,她就上京去了。等贺延落了榜,贺家愿意上门提亲的时候,她早已经与晏郎定情。   一个注定落榜的废物,才不值得她多看一眼。   柳依依趾高气昂道:“贺延,男人最重要的就是要大气,你若真心爱我就该放手,絮絮叨叨问那么多,别说我了,是个女子都不会喜欢这样婆婆妈妈的人。”   一连串的指责让生性儒雅的贺延无法招架,结巴着说不出话来。   “我,我……”   柳依依立马又说:“瞧瞧你的样子,这样一点小事就让你这样沉不住气,我怎么敢把我的一生交给你。”   贺延低下头,只觉得心都要碎了。   往日温柔可人的恋人忽然对他换了一副模样,牙尖嘴利,满是嫌弃,怎叫他不伤心。   假山后,柳云溪闲庭信步的散步到这儿,远远的就听见柳依依在训斥贺延,把一个读书人堵得话都说不出来。   她没走出去,不打算掺合他们两人之间的事,只站在假山后听热闹。   零星听了几句,不由得惊叹。   从前竟没发现,柳依依贬损人这么有一套。   先把人否定到崩溃,再用他的崩溃否定他自己——和沈晏御下的说辞一模一样。   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想来柳依依是待在沈晏身边耳濡目染,自视甚高,这些贬损人的把戏学的倒是快。   听着柳依依的声音,脑海中浮现出沈晏那张极度失望又无可奈何的脸。   那时他坐在房中,一副痛心的表情。   “我把事情交给你,是信任你,连我的命也压在了你身上,这样你都办不成,是想要我死吗。”   “一点伤而已,越是痛,才越清醒,难道你想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一觉睡死?”   “你就是太不懂事了,离了我,谁会包容一个办事不利的蠢货?”   话语如刀如刺,深深的扎进人心里,就连从窗外路过的柳云溪无意中听了几句,也觉得很不舒服。   她停在窗外偷看,好奇是谁犯了多大的错,能被好脾气的沈晏如此训斥。   视线透过窗户的缝隙,隐约瞧见昏暗的房间中,沈晏的面前半跪着一个漆黑的身影。   他一身黑衣,身材纤瘦,细长的黑发扎成马尾在脑后,连发带都是黑色的。   就像个影子,很容易被埋没在昏暗的光影中,除了肤色和一身的黑,身上没有任何一丝色彩,也看不出他任何的情绪。   青年只是低着头,良久才发出声音。   “兄长,我知错了……”   他说话的时候,柳云溪才注意到那张脸,白皙的肌肤,无神的眼睛,时刻紧绷着的身躯,仿佛没有生命的木偶,疲惫、干枯。   青年很敏锐,视线偷偷瞟来窗边,微侧过脸,是注意到了她在偷看。   柳云溪赶忙收回视线,从窗边离开。   她看到了。   在躲开视线之前,那张脸在她脑海留下了短暂一瞬的记忆。   本以为不会再记起那人的面孔,可她还是想起来了。   因为生的太美,即使只看一眼,也不会忘记。   他是,是玉衡……   沈玉衡!!   他是沈晏的弟弟!!! 第11章 11   ◎他是沈晏的刀◎   四周鸟语花香,阳光灿烂,柳云溪却只觉得通体发寒,背过身靠在假山上,已经完全没心思再去听别人的热闹。   “小姐?”采晴见她有些不对劲,小声问询。   柳云溪摇摇头,皱着眉只是沉默。   她实在想不明白,沈玉衡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原本还庆幸不是沈晏,现在才发现那少年是沈晏的弟弟!   年岁对得上,相貌也能看出几分与青年时的样子很相似,毫无疑问,少年没有说谎,他真的是沈玉衡。   情绪梗在喉头,对他萌生的那一点好奇与欣赏,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深深的忌惮。   要知道,沈玉衡是沈晏手下最得力的臣子,他对沈晏几乎是唯命是从。   难道是沈晏派他过来探听虚实?   沈晏是不是也重生了,他有什么阴谋,难道这一辈子也不想放过她?   少女急促的喘息着,手掌紧紧扣住身后依靠的山石,绷紧到指节发白,抓到手掌都被石头磨红,也无法放开。   “小姐,小姐您这是怎么了?”采晴看她似乎要喘不上气来,有些慌张。   “我没事。”柳云溪隐忍答。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呼吸几口气后,缓缓松开了攥紧的手掌。   心里还是有恨的,只是觉得重生后可以拥有不同的人生,才不想把过去经受的苦难一遍又一遍在脑海中重复。   没关系,就算少年是沈晏派过来的,就算沈晏也重生了,即使这一切最坏的猜想都成真,也没关系。   她已经不是过去的她,不会再把自己的命运交在别人手上。   “采晴,咱们去前院吧。”   “好,您当心些。”采晴小声应答,扶住了她的手臂。   假山那边仍旧隐约传来柳依依和贺延的对话,能听出柳依依完全没有了耐心,留下几句“绝情的了断”便离开了。   贺延沉默着,没有再开口。   脚下的路还是原来的路,柳云溪踩在石板路上,已经没有了来时的悠闲。   她时而看天,时而瞟一眼路边的花,心思不知飘到了何处。   沈玉衡。   前世她很少见到这个人,也极少听到他的名字。除了沈晏,没有人能直呼六王爷的大名。   记忆里,她从没正面见过沈玉衡,屈指可数的几面,不是擦肩而过,就是在黑夜里,哪怕他正对着自己站在那里,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沈玉衡是个很古怪的人,他的生母是极其受宠的丽妃,死在了皇帝最宠爱她的,女子最美的年纪。   她只偶尔听过,沈玉衡的生母故去后,他便被指去给梅妃教养,也就是沈晏的生母。   两人从小一起长起来,被同一个妃子教养,关系格外亲近。   那时,她听着这些宫内秘闻,还以为沈玉衡是个多了不起的王爷。直到亲眼见过他的木讷寡言,晦暗无光……   看着擦肩而过的黑衣青年,柳云溪怎么也无法把他和众人口中“三皇子最疼爱的弟弟”联系起来。   一个被兄长疼爱的人,会是这样吗?   沈晏走过来拉住她的手,微笑着说:“六弟他有些古怪,喜欢独来独往,不爱跟人接触,你别在意。”   几句话便打消了她心中升起的疑虑。   她不懂那人的古怪,也没有多余的心思放在一个浑身写着“生人勿近”的陌生人身上。   后来……后来……   柳云溪努力回想,记忆太过模糊,很难再想起什么具体的有关沈玉衡的事。   前世与他的交集太少了,几乎连话都没说过的人,如今却猛然闯进她的生活中,与她击掌为誓,要留在她身边。   “哼。”柳云溪忍不住嗤笑一声。   她还真是心善,轻而易举就相信了他的说辞。   就像沈晏说过的。   “六弟生的这般貌美,不好生利用一番,岂不可惜?”   他用那张脸蛊惑过多少人,如今同样的招数也使到她身上了。   人心险恶,何其无耻。   她不能确定沈玉衡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她知道,他一定是沈晏用着最顺手的刀。   对沈晏忠诚的人,她绝不会信任。   坐在偏厅里时,柳云溪已经理好了思绪,丫鬟冲好了茶水端上来,采晴小心的为她按揉太阳穴。   “小姐定是这几日累着了,还是别想那些麻烦事,好好休息一阵子吧。”   采晴还以为她是为着柳依依和贺延的事在生气,连声宽慰。   柳云溪放宽了心,轻声说:“是该好好休息,不过不是现在。”   “您还要忙些什么?”采晴好奇。   仓库已经核对的差不多了,秀心姐姐那里说府里的账本今晚上就能查完,上午也已经见过了三位掌柜,还有什么要忙的?   柳云溪轻笑一声,“大概明天或者后天,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说话间,外头走了一个小厮,引着贺延进了偏厅。   贺延像是受了很大的打击,一脸的苦闷,走进来见到柳云溪,自嘲一般叹了口气,没能说出话来。   柳云溪站起身,示意屋里伺候的丫鬟退出去。   关心问:“怎么这副表情,依依都跟你说什么了?”   贺延张开口,梗了好几次,才说出,“她说,让我不要再找她,我们两个再没有关系了。”   “为何突然说这些?”柳云溪装作不知情,给他一个疏解心情的机会。   尽管哥哥曾经想撮合她和贺延,贺延又真心喜欢过柳依依,但她并不介意,依旧想和贺延维持亲近的朋友关系。   做生意嘛,多个朋友多条路。   贺家那样的门第,日后总有帮得上忙的时候。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感觉她不像发脾气,像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她从来没跟我说过那种话,一时间真叫我……唉,如何能接受。”   贺延苦闷的在她对面坐下,两手捂住脸,伤心道。   “云溪,你说是不是我不关心她,我不够好,才惹她厌烦。”   听了那么多的训斥,还要反思自己的过错,果然太老实的人会被欺负。   柳云溪故作为难,低声道:“贺延,你喜欢依依吗?”   “喜欢啊。”贺延不假思索答。   “喜欢她什么?”柳云溪又问。   “她温柔,体贴……”说着,贺延渐渐陷入沉思。   对啊,他喜欢的依依是温柔的软性子,绝不可能对他说出那样重的话。   可她还是说了,没有人逼她,是她自己说出口的。   人不可能一夜间变了性子,思考下来,原因只有一个:依依本就不是个软性子的人,她一直在他面前假装,只是今天不想装了而已。   贺延沉默着,回想起他刚到府上同柳云溪闲聊诗画时,柳依依总借故贴上来跟他说话。   后来他与柳云溪见的少了,反而是柳依依主动找上来,经常与他“偶遇”,一来二去才有了这段感情。   一切都有迹可循。   “我该回去了。”   良久,贺延只说了这句。   “让你为我跑一趟,辛苦哥哥了。”柳云溪起身送他。   “小事而已,反倒是我,自己的事情都拎不清,让你看笑话了。”贺延自嘲着笑了一声。   柳云溪轻轻摇头,“明年科考在即,贺家一家的期盼都在哥哥身上呢,哪有什么拎不清的,这时候,还有什么比读书更重要的事呢。”   几句话如拨云见月,贺延顿时舒了口气,心里憋闷的自责一扫而空。   “多谢妹妹提点。”男人脸上总算有了点笑意。   两人走出偏厅,路上又闲聊了几句。   把贺延送出府,柳云溪目送他的马车离开,随即回去了自己的院子。   院里的山茶花开的极好,香气四溢,色彩鲜艳,只是看着那满墙生机勃勃的花枝,她都觉得心情舒畅。   走进书房,开了半扇窗户观赏外头的山茶花,手中随便拿起本账本就看起来。   没过多久,青娘急匆匆跑进院来。   “小姐,二小姐想爬狗洞进西苑,被我们给抓住了。”   “爬狗洞?”柳云溪实在没忍住,笑出声来。   “她还不认账,吵吵嚷嚷的要让老夫人给她做主呢。”青娘无奈又生气,“您快过去看看吧,要是老夫人先过去,她肯定会包庇二小姐。”   柳云溪没有放下账本,单摆摆手,“没事,就让奶奶包庇去吧。”   “啊?”青娘不解。   “只要她人没进西苑就行。”   “可您不过去,万一二小姐求着老夫人让她进西苑……”   “没关系,那位小公子也不该再留在府上了。”她语气淡然,目光停留在账本上,细嫩的指尖翻动纸页。 第12章 12   ◎一家之主◎   得把他送走。   青娘离开后,柳云溪独自想了很久,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总是想不通。   手上翻着账本,眼睛里算着纸张上写下的每一条支出收益,时不时还要空出一只手来打算盘。   眼下要忙的事情很多,只凭偶尔的思考,无法确定少年以后的去处。   或许把他锁起来,找个密室关着,将人控制在自己手里,他就不能再跟沈晏通风报信。   若不打草惊蛇,就找个借口把他送去老家庄子里养病,找人看着他,不给他监视柳府、监视她的机会。   只是这样做,违背了两人当时定下的誓约……   少女按在算盘上的手缓缓收起。   这不太对。   看完账本,回到卧房躺下时,她才终于有心思梳理有关少年的一切。   他是沈玉衡无疑。   如果他是沈晏安插过来的人,心怀不轨,那就应该隐藏身份,再怎么也不能把自己的真实姓名告诉她。   可他不但说了,还与她击掌为誓,许下的那三个条件,也完全是围绕她。   这处说不通,她一定忽略了什么。   难道是她哪里想错了?   “妾室所生”、“受人排挤”、“不愿争夺家产”,曾经她并不相信的话,现在想来,的确是沈玉衡自身的真实处境。   那么他所说的“逃了出来”,也该是真的。   算起来,现在的沈玉衡只有十五岁,远没有她前世见到他时,那种阴鸷凶狠的气质。   那双永远不直视人,视人命如草芥的眼瞳,现在却如孩童般澄澈,偷偷看着她,没有监视人的小心谨慎,多的是少年郎的羞涩内敛。   三年的时间,能改变人很多。   一个她不了解的人,身上满是谜团,她没有证据把少年彻底划到对立方,也不敢过于靠近。   柳云溪闭上眼睛,在安宁的夜色中长叹一口气。   还是先把家里的麻烦处理掉吧。   至于沈玉衡,要做好送他离开的准备,在还没有明确知晓他的目的前,就不要打草惊蛇了。   ——   第二日清晨。   窗外太阳高起,余氏从里间出来,坐到饭桌前。   刚睡醒不久,余氏视线模糊,看着桌上样式简单的早点,疑惑的皱眉。   “怎么回事?”   早点都是厨房做好以后送到各个院子里,今日来给余氏送早点的是两个小丫鬟和众人都认识的柳云溪身边的青娘。   青娘提着食盒在原地,恭敬行了个礼,才回话:“回老夫人,小姐说这阵子缺少现银,要缩减府中用度,就把您吃饭的银子从一月二百两改定在了一月八十两。”   听了这话,余氏脸色铁青。   身旁的白妈妈替余氏开口道:“八十两?那能吃什么好东西,莫不是要我们老夫人喝白粥吃干肉?”   “小姐说了,子孙惯着长辈是害了长辈,八十两也足够普通人家四口吃一年的了。”   青娘没有看白妈妈,只对着余氏慢条丝里的回话,补充说,“要实在不够吃,您可以自己出钱让厨房做。”   “好你个贱蹄子,怎么跟老夫人说话的。”白妈妈指着她训斥起来。   青娘仍旧没有给白妈妈正脸,屈身道:“奴婢只是来传达小姐的意思,妈妈若有不满,大可去小姐那儿说。”   “好啊。”   余氏良久的沉默后,隐忍着怒意,悠悠开口。   “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打从柳安年娶了那个没章法的贱妇那天起,我就知道她的子女要把这家搅得天翻地覆。”   听多了老太太的怨怼,青娘偏了下眼睛,忙说:“老夫人用饭吧,奴婢就不打扰您了。”   说罢,带着两个丫鬟,一同低下头,退出房去。   注视着几人离去的方向,余氏抓起桌上的筷子狠狠摔到地上,气的脸都黑了。   “瞧瞧,瞧瞧她调教出的丫鬟,怕不是故意想把我给气死!”   白妈妈抚摸着她的背,安抚道:“老夫人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   “这顿饭是吃不下去了。”余氏站起身,往门边走去。   “老夫人要去哪儿?”白妈妈跟上来。   余氏拿着拐杖狠狠杵在地上,“去找柳云溪,她今天克扣我的吃食,我若忍下,她明天就敢踩在我头上!”   与此同时,柳云溪刚刚吃好早饭。   外头下人来禀报说柳承业和柳依依到访,她便去到前院招待。   坐在前厅,通过大敞的门能一眼穿过庭院,看到府门那儿。   柳依依被拦在了府门外,在她身边身材矮瘦,身着绸缎的中年男人就是他的父亲,柳承业。   下人不许柳依依进门,柳承业便指挥自家下人同他们闹,两边好一顿拉扯。   柳云溪坐在厅上欣赏这出闹剧,看着自家得力的家仆将叔父带来的人收拾的服服帖帖,露出满意的微笑。   半晌过后,拉扯平息下来,从正门走进来的只有柳承业。   走过庭院,他叉着腰对厅上吼:“柳云溪,你这事儿办的不太地道吧。”   柳云溪端起手边的茶碗,平静答:“依依硬要闯我家院子,一而再再而三,不把我的话听在耳朵里,我只能不许她再进我家的门,有何不可。”   “行,你有理,我不跟你讲这个。”   柳承业走上厅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气呼呼地朝她喊。   “我问问你,凭什么把我铺子里那两个掌柜都挖走了!!”   一声怒吼把屋里伺候的丫鬟都吓得一颤。   柳云溪不动如山,浅浅瞥了他一眼。   从容道:“叔父冤枉我了,那两个掌柜是与我有点交情,自己来我这里求差事,可不是我故意挖墙角。”   “你少说胡话,我给他们开的银子不比之前少,若不是你从中作梗,他们怎么可能离开,那两个铺子可是他们管了十多年的。”   “对呀,管了十多年的铺子,东家从爷爷变成奶奶,又从奶奶成了叔父你。”   柳云溪轻笑一声,话中意有所指。   人到中年还要老母亲用私产接济,说起来总归不光彩。   听罢,柳承业的气势明显低了下去,轻咳两声,强撑门面道:“那铺子是母亲托给我管的,名正言顺,你少拿这个做文章。”   “奶奶愿意把铺子过给你,我自不会说什么,但是叔父你自己不能让掌柜们安心为你做事,是你们之间的事,何故来质问我。”   少女言语平淡,带着些许轻蔑。   柳承业甩手指着她的脸,“你少装蒜,若说他们两个走不是你的挑拨,那为何我另招掌柜,找了四五个人,亲自上门去请,他们都不愿意接手。”   竟然能劳动他亲自上门,为了挽救仅剩的两个铺子,还真是辛苦他了。   柳云溪听得饶有兴趣,心道:她若是掌柜,有这样一位好高骛远又难伺候的东家在,不管铺子多好,她也不接。   随口道:“叔父,生意上的事我很难跟您说。成与不成,多看气运和自己的本事,若是赚不到钱就来怪我,那您的能力也就到这儿了。”   话说的这么明白,傻子也能听懂。   柳承业感到自己被羞辱,猛然站起,“好啊你,和你父亲一样阴险,都不是什么好人。”   闻言,柳云溪脸色暗了些,“叔父若没有别的话说,我就要送客了。”   再说下去就只是些无意义的责骂,她可没心情跟他对骂。   她示意家仆送客。   两个家仆走到柳承业身侧,一左一右困住他,请他出去。   “柳云溪,我是你叔父,你对我就这个态度?!”柳承业挣扎着不愿走。   “叔父,这些年您赔了多少钱,我父亲和奶奶明里暗里的给您兜了多少底,又接济了您多少,我一个小辈不清楚,但您心里清楚,真要撕破脸,这些钱您还得清吗?”   提起银子,柳承业的挣扎声顿时小下去。稍微安静些的空档,柳云溪喝了口茶。   吩咐家仆:“送客吧。”   话音刚落,柳承业直接被架了起来,脚不沾地的被带出去。   刚下台阶,他视线乱瞟,像看到救星似的,对着一侧大喊:“母亲!母亲——”   走来前厅找柳云溪的余氏见到自己的宝贝儿子被人架着,顿时双眼湿润。   “业儿啊,你这是怎么了?”   老太太走到近处,家仆见着,怕动作大误伤了她,轻易就被柳承业挣扎出来。   中年男人一副吃了冤枉的可怜样,像孩子似的扑到老太太跟前,扯着嗓子哭喊:“母亲,瞧瞧您的好孙女,她挖走了儿子的两个掌柜,儿子的生意实在做不下去了。”   余氏耐心的哄着儿子,转脸对厅上站起的少女怒目而视。   “柳云溪!你这个忤逆不孝的,不帮着你叔父就算了,竟敢给他使绊子,还不给我跪下!”   母子两人站在一起,像是得到了最可靠的队友,彼此都多了几分底气。   柳云溪站的笔直,向前走了几步,严肃道:“这里没有奶奶的事,您就不要多管了。”   “我不管,你就要上天去了!早知你如今长成这样嚣张跋扈的孽障,当初我就该让你父亲修了那个贱妇!”   余氏骂骂咧咧,拄着拐杖走上前厅。   听到老太太气急了骂出心里话,柳云溪感到无比心寒。   “来人,把奶奶送回去。”   柳云溪一声令下,屋里伺候的丫鬟就朝着老太太走过去。   “你们敢动我!”   余氏抬起拐杖指了一圈,看见桌上的茶杯,富态的身子斜晃着快步走过去,抓起茶杯就往柳云溪头上砸过去。   “你这个小兔崽子是不把我放在眼里啊,我打死你!”   “咚”的一声,伴随着采晴的惊叫,柳云溪感到额头一痛,脑中顿时一阵嗡鸣。   倾刻间难以保持平衡,她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第13章 13   ◎他彻底崩溃了◎   精致轻巧的白瓷杯打在额头上顿时碎成两半,锋利的碎片划伤了少女的肌肤,她向一边倒去,被身侧的采晴急忙扶住。   “小姐!”   柳云溪半倚在采晴身上,抬手捂住额头,低呼一声,“好痛……”   采晴满脸担忧,对门口的小厮道:“快去找郎中!”   小厮急慌慌的跑出去,白妈妈和柳承业双双站在门外,被眼前的场景吓到,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白妈妈赶忙跑来老太太身边,“哎呦,老夫人您这是……”   柳承业也快步走过来,站到余氏身侧,低下身子在她耳边道:“母亲,你怎么能出手打人呢。”   “我,我……”   余氏扔东西出去的手还悬在半空,看着少女被砸伤,一身的火气顿时消退,心中升起惊恐。   一家人吵吵闹闹也还是一家人,动了手,见了伤,可就成仇人了。   耳边是儿子低声的盘算,“原本咱们是占理,把她不敬长辈的丑事说出去,出门唾沫星子都能淹死她,叫她吃个大亏,如今你打伤了她,就是咱们理亏了。”   听罢,余氏猛然清醒过来,侧脸叮嘱他:“家里的丑事,不许说出去。”   柳承业斜了下眼睛,满心的鬼主意,显然还是在怪老母亲的冲动之举让他的盘算落了空。   几人对面,柳云溪痛的咬紧牙关。   她忍着痛,沉声吩咐:“送叔父出去。”   闻言,余氏又抬起拐杖护在儿子身前,动作迅敏,一点看不出年迈的迟钝。   痛心疾首的斥责:“他是你叔父,你怎能对他这般无礼!”   少女抬起眼眸,冷漠的视线扫过面前几人,平静开口:“那奶奶是想和叔父一起走?”   “你……你……”   赤裸裸的警告摆在面前,余氏怎么也没想到平日里温婉端庄的孙女,竟会有这般绝情的一面。   她支吾了半天也答不上话,不是不愿意去二儿子家里去,而是舍不得大儿子家里对她荣华富贵、有求必应的供养。   利益当头,再强烈的感情也退了下去。   柳云溪不屑再看他们,冷声吩咐:“还不快把老夫人送回去。”   这回,余氏没再挣扎,柳承业没人护着,被家仆毫不费力的架了出去。   人一个个被送走,吵嚷的前厅渐渐安静下来。   府门外的柳依依只能隔着老远的距离观望,看到了余氏就大声喊“奶奶”,可惜余氏被几个丫鬟扶去后院,没有回应她,也不能给她做主。   家仆把柳承业送出门,应大小姐的吩咐,把府门关了起来。   府门一关,隔绝了外头的声响,柳云溪挪去偏厅坐着,没再听到那些讨人嫌的吵嚷,这才感觉心情好了些。   没多久,家仆请来了郎中。   柳云溪安静的坐着,让郎中上药。   “小姐,您还好吗?”她许久不出声,身后的采晴关心问。   “我没事。”柳云溪看向窗外,不知何时,天空中聚起了厚重的白云,遮蔽了太阳,天色有些暗沉。   她微微一笑,“早知道他们要来闹,没想到赶在了同一天,多亏奶奶脾气急,打了我这一下,不然还不知道要听他们母子絮叨到什么时候。”   “您别这么说,身子是自己的,给人伤了,就该生气,有什么好高兴的。”采晴小声嘟囔着。   柳云溪微微挑眉,“你长胆量了,敢训我?”   采晴的声音立马小下来,“不是训您,就是让您珍惜自己……要是老爷和大公子在,他们一定会护着您,怎么舍得让您受伤。”   提起父兄,柳云溪感觉自己的心突然变得空荡荡的。   明明是一家人,一年却见不了几次面,彼此有彼此的难处,各自有各自的追求,互相惦记却到不了一处去。   她想,她大概是自私的。   若是放得下扬州的家产,无论去北边与兄长一处,还是回老家照顾父亲,她都愿意。   可她放不下,这宅子是娘亲精心打理过的,铺子和生意也都是娘亲和父亲壮年时打下的基础,承载着她几乎全部的童年记忆,她怎能轻易舍弃。   心心念念的愁思涌到嘴边,化作一句轻叹。   “对啊,要是父亲和哥哥在就好了。”   可他们不在,她也不能指望着年末一家团聚的时候,再旧事重提,请父兄为自己主持公道。   很快,郎中处理好了伤处,她也终于能站起身来走动。   积云遮蔽了日光,走出偏厅,看着廊下新开的小花,柳云溪舒展了表情,不经意的开口。   “徐掌柜那里,去传过话了吗?”   采晴左右看看,见没人注意才小声回:“已经跟徐掌柜叮嘱过,叔老爷的那两个铺子,绝不会有人接手。”   “那就行了。”柳云溪微笑。   以柳承业的能力,没有掌柜给他兜底,开垮两家铺子是迟早的事。   等铺子倒闭,就又有热闹看了。   ——   从上午开始,天气就变得阴沉沉的,空气变得闷热,连一丝风都没有。   黄昏时分,下起蒙蒙细雨,到了晚上,暴雨如注。   一整日,沈玉衡都没有走出房间。   元宝只在换药的时候看过他几眼,下午再进去,发现桌上的饭菜几乎没有动过,少年闷闷不乐的窝在床榻上,心神不宁。   她昨天没有来,今天也没来。   可她已经与他击掌为誓,答应了他的条件,还问了他的名字不是吗?   为什么没有来呢……?   沈玉衡想不明白,心思一整日都神游天外,几乎提不起精神去做任何事。   少年孤零零的蜷缩在被子里,闷热的夏天,他感受不到丝毫热意,或者说,除了背后伤口明显的痛痒,他感受不到其他的知觉。   似乎对这种症状习以为常,沈玉衡没有过多在意,只是翻来覆去的想:明天她会不会来?   如果她能来就好了。   因为……他很想见她,一见到她,就很开心,仿佛自己重新活过来了。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没能唤回他的神思,直到入夜,房间里一丝光都看不见,恍然间,天空中炸开一道白色的闪电,几乎在瞬间,将屋外照的亮如白昼。   白闪过后,是一声沉重的闷雷。   “轰隆!”   霹雳般的重响炸在耳畔。   “不!”少年顿时缩起身子,惊叫一声,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暴雨倾泻而下,噼里啪啦打在屋檐上、树叶上,清脆猛烈的声响不住的朝他袭来,几乎将他整个包围了起来。   沈玉衡的身子变得僵冷,急促的喘息着,整个人都缩进被子里,不安的颤抖着。   那恐怖的声响不住的响在耳朵里,几乎将他的灵魂生生勾起,放回到他最不愿再记起的记忆中。   无边的黑暗,潮湿昏暗的地牢,清脆的铁链声,和无休无止的杀戮。   纤瘦的身躯在求生的本能驱使下,攥着手中的匕首,将它狠狠的刺进另一个少年的身体中,血流如注。   那双眼睛仿佛要从眼眶中瞪出来,死死的盯着他,又是可怜又是不可置信,直到断了气,也还是死不瞑目。   那是他一生都跨不过去的黑暗。   他第一次杀人。   年幼而敏感的精神感受着热烫的鲜血泼洒在身上,温度褪去,变得黏腻冰凉。   他彻底崩溃了。   年幼的他早已死在了那间地牢里,活下来的只是个麻木的躯壳。   暴雨不停,记忆中锁住他的铁链也没有停止收紧,拖曳在地上,发出清脆沉重的声响。   沈玉衡感到难以呼吸,捂着胸口从被子里爬出来,跌跌撞撞滚到床下。   夏夜的大雨冲刷掉了一整日的闷热,空气都变的清凉潮湿。   元宝算好时间,撑着伞来收晚饭。   心里惦念着公子早上中午都没吃多少东西,千万不要连晚饭都不吃。   雨滴打在伞上的声音太大,以至于他走到门前,隔着一扇门才听到屋里发出来的摔摔打打的碎响。   不清楚里面的情况,元宝敲了敲门,对里面唤:“公子?”   回应他的只有更剧烈的摔打声,桌子倒在地上,花瓶碎裂的声响,里头的人像是发了疯,恨不得将整个房子都拆了。   元宝慌张起来,更强烈的敲门,大声问:“公子您怎么了,是出事了吗?”   “滚!”   一声怒吼伴随着凳子摔到门上,把趴在门外听动静的元宝给震了出去。   “唔……”元宝捂着耳朵退到台阶下,房间里一片漆黑,没有任何光亮能让他看清屋里的情况。   时不时的电闪雷鸣伴着暴雨声打在耳边,让房中传出的剧烈声响更加惊悚可怖。   小公子不会疯了吧?   怎么办!   雨滴融进漆黑的夜色,滴滴嗒嗒响在屋外,敲动飘摇的枝叶,打落盛放的花朵,连房间中暖黄色的烛火也跟着颤动起来。   暴雨天,并不适合秉烛夜读。   少女靠在椅背上,目光浅浅,额头上的淤伤隐隐作痛,昏黄的灯光接连晃动,让她始终不能集中注意力。   雨打窗沿,潮湿的冷气透进房间里,柳云溪倒吸一口凉气,裹了下披在身上的外衣。   她收起书卷,走到烛台前。   正要吹了蜡烛去睡下,恍然间听到院门外传来敲门的声音,透过窗户看出去,采晴披了衣服走出来,睡眼惺忪地去开院门。   一开门,元宝就急慌慌地闯进来,整个后背都湿透了,对着她的卧房大喊。   “小姐,小公子他不好了,您快去看看吧!” 第14章 14   ◎“我好想你”◎   元宝吼的着急又慌乱,采晴见他闯进院里毫无章法,赶忙过来拦住他,阻止他在往柳云溪的卧房前去,   “他不好你去找郎中看啊,让我们小姐去看什么,这么大的雨。”   “我实在没办法,想了半天,只能来找小姐。”   两人在院里僵持着,柳云溪打开房门对院里问:“什么事?”   看到小姐露面,元宝白胖的脸这才有了光彩,歪过身子绕开采晴,小跑到屋前台阶下。   “是小公子,这两天您没去看他,他一直闷闷不乐的不爱说话,饭也没吃多少,今天突然下起大雨,我听到他在屋里砸东西,又摔又喊的,好吓人……”   闻言,柳云溪直怀疑自己听错了,怎么也想象不出少年摔打东西的样子。   喃喃问:“他这是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想去拦他来着,可小公子堵了门,我要进去他就砸门。”   元宝低声说着,混合着雨声。   采晴原原本本地听完,快步走过来阻止道:“小姐,您千万不能去,怕不是那小公子得了疯症,发病了,您要是过去,万一受伤了怎么办。”   元宝小声嘀咕:“可是小公子那样,没人去看他的话,他要是没命了,府里也不好交代……”   “啊呸呸呸。”采晴皱起眉,“说什么不吉利的。”   “好了,你们别争了。”   柳云溪短暂的思考后,打断了两人的争执,给出了自己的决断。   “他不舒服,我是该去看一看。”   她穿上外衣,拿了廊下的油纸伞,刚要走出来,就被采晴抬手拦住。   小姑娘满脸担心,劝她说:“小姐,您还是别去了,我去请郎中来,让郎中去看他就是了。”   柳云溪按下她的手,解释说:“郎中给他看伤的时候,没说他有什么疯症,再者,这么大的雨,去请郎中来也不是容易事,还是我去看看吧。”   “那我陪小姐去。”见小姐态度如此坚决,采晴只得退而求其次。   柳云溪想了想,许了她同行。   元宝走在前头引路,采晴提着灯笼照亮脚下方寸之间。   撑伞走在暴雨中,耳朵几乎被大雨冲刷枝叶的声音填满,灯笼的火光在夜色中微弱渺小,本就有段距离的路,走得越发漫长。   不知是因为雨太大,还是夜半出门,柳云溪感觉有些心神不宁。   他不该有疯症啊……   前世那副冷漠疏离的样子,几乎从未见他对外表露过情绪,怎么可能有疯症。   可如果不是有病,那他为什么会乱摔东西,连元宝这样神经大条的小厮都被他吓到了。   总不会是因为她这两天的冷落刺激到他了吧?茶饭不思,闷闷不乐……   前脚刚和人家约定过每天问一个问题,结果第二天就不理人了,细想起来,少年还真有可能因为这个闹脾气。   对此,她毫无愧疚之心。   他是沈玉衡。沈晏的走狗,可不是她能养的小奶猫。   走进院子里时,除了雨声,听不见其他的声响。   “这么安静,哪有人发疯,你是不是做梦呢?”采晴戳着元宝的肩膀,撅着嘴责怪他。   柳云溪走到门前,停在屋檐下,收起了油纸伞。   雨势太大,裙边都被淋湿了。   “你们先去偏房里避雨吧,我进去看看他。”柳云溪站在门前,看两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先离开。   无奈,她又补充道:“放心吧,真有事,我会叫你们的。”   听罢,两人才听话地走去偏房。   “嘎吱”一声,她推开房门。   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堵着门,房门只开到一半就推不动了。   还好柳云溪足够苗条,侧着身子从门缝走进去。   尽管听元宝描述过,此刻亲眼看到屋里的景象也还是把她吓了一跳。   昏暗的房间中,目光所及的一切几乎都被损坏了,桌子断了一条腿倒在地上,花瓶摆件一个完好的都不剩,柜子上多了好多划痕,似乎是用碎瓷片割的。   关上房门,隔绝了部分雨声,房间中另一道呼吸声逐渐清晰起来。   他没有动,也没有丝毫反应。   这感觉很像在黑夜里寻找一只离家出走的小猫,她也不确定自己找的是只猫还是只狗,甚至怀疑,找到了之后,对方是不是会给她一爪子。   至少现在,她走进了屋里,少年并没有出来伤害她。   她往前走了几步,蹲到地上,在一片狼藉中摸索到了烛台,又走到柜子前,从里面拿出了火折子。   点起蜡烛,借着烛光,她看到了柜子前面散落的碎瓷片,有几块大的,上头沾了不少血迹,大概是人握着的时候用力太大,反伤了自己。   他不会真有疯病吧?   即使这么想了,柳云溪竟也没觉得害怕。   大概是少年扑进她怀里时,身体太过纤细,给她一种轻柔的易碎感,也就不觉得他伤起人来,能有多大的破坏力。   她转身面向那道呼吸声传来的方向,平静的呼唤:“玉衡?”   蜷缩在角落的少年身躯一震,紧咬着唇不敢发出一点声响,他抱紧自己的膝盖,只想让自己融入黑夜,最好再也不要醒过来。   可听到她的声音,轻柔似春风,及时处在极度的恐惧中也忍不住抬起眼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她会走来他身边吗?   不,她不会的。   云溪那样好的人,不该为他冒险,自己有什么值得她关心的。   现在他连自己的身体都控制不住,处在崩溃的边缘,什么都给不了她,只会伤害她。   明明是一无所有的孤魂野鬼,却还是不死心,要往她身边凑,痴心妄想地期盼能拥有她对另一个人的温柔。   他真是太无耻了。   “听到我的声音,为什么不回答?”   回过神来时,少女已经站到他身前了,被雨打湿的裙边湿漉漉的垂在地上,带了几分湿寒气。   惊诧间,沈玉衡抬头看去,那张他不知偷看过多少次的脸在昏黄的烛光中蒙上一层柔和的金光,看上去那样温暖迷人。   细长的睫毛,温婉的面庞,像朝阳下初开的水芙蓉,点亮了他那如淤泥般漆黑凝重的心。   他不自然的滚了下喉结,低下头埋到胸前,喉咙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床榻那样宽敞,少年也不愿意在上面躺一躺,偏往这墙边的犄角旮旯里躲,还把被子也一起拖下来,胡乱的裹在身上。   他应该是有病,柳云溪心想。   她把烛台放到一旁的桌上,余光瞥见桌面上凹下去一个大坑,心脏不由得沉了沉。   是用拳头砸出来的?   “你,还好吗?”她小心开口。   少年缩成一团,紧咬着唇,口腔满是血腥味,胸口堵着一团气,感觉身体里满是戾气,思绪乱的很。   他不能开口,一开口,整个人就要塌掉了。   漆黑的房间里,只有床后这一小块角落被烛光照亮。   柳云溪站在他身前,居高临下的将少年不安躲藏的姿态尽收眼底。   每向前走一步,都能看到少年近乎条件反射的身体后撤,直到整个身子都退进墙角,退无可退。   无路可逃的话,他会伤害她吗?   如果他会,那自己就有了理由把人送到外头去控制起来,不用再思考哪些潜在的危险,晦暗不明的猜测。   柳云溪踩在他脚边的被子上,眼眸低下去盯着少年白皙的脚腕,脚底似乎踩到了地上的碎片,血糊一片,从指缝溢出来。   她在等,等他出手。   时间随着暴雨一同流去,呼吸声此起彼伏,他始终没有碰她。   她看到少年的身躯不安的颤抖着,仿佛陷在梦魇中,可怜又无助,即使自己站在他身前,他也做不到开口求助。   这幅模样,怎么也不会是她猜测中的探子、内线。   就算他真的是,那也太不合格了。   好吧,是她输了。   一片寂静中,少女轻叹一口气,俯下身去半跪到他面前,一首撑到他脸侧的墙面上,将人困在自己身前与墙角形成的狭小空间中。   “别怕,是我。”她说。   目光平视,能看到少年凌乱的发间露出来的耳朵,似乎因为恐惧,肤色有些苍白。   渐渐的,耳边的呼吸声逐渐急促起来,身前的少年缓缓抬起脸,眼尾泛红,一双水润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紧咬着唇,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   沈玉衡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他拥有的东西太少,只能隔着一层幕偷看别人的幸福。   在不为人知的深夜,他也妄想过站在柳云溪身边的人会是自己,同她说笑玩乐,她只站在那里,就能让他麻木的心生出一丝不可及的期盼来。   当她真的出现在他眼中,在他身前停留,用轻柔的语气安抚他“别怕”,这一刻,像梦成真的似的。   “云溪……”   他张开口,堵在喉咙中的情绪顿时如汪洋大海般将他吞没。   悲伤席卷而来,眼泪不受控制的溢出眼眶。   他松开了紧拽在身上的被子,伸出双手抱住身前的少女,埋头到她颈窝里,贪婪的汲取着难得的温存。   抽泣声变成哭声,在少女的手环住他后背的那一刻,他哭的撕心裂肺。   柳云溪有点懵。   在少年伸出手来抱住她的那一刻;在他的哭声渐渐变大的时候;在她收紧手臂回抱住他的时候——   她本有更多其他的选择,可她几乎没有任何思考,出于下意识的反应,造成了眼下的局面。   半拖在地上的被子成了两人身下与冰冷地面的缓冲,她跪在地上,少年伏身来紧紧的抱着她,越压越紧,在她肩膀上嚎啕大哭。   眼泪不断浸透她的衣裳,像大雨一样,温热地淋湿了她。   哭得这么凶,他心里一定很难过。   柳云溪心想着,手掌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   自己一个小小的动作,换来少年更深的依赖。他的力气渐渐变大,像只不安的小狗,把她当成了庇护所,不住的往她身上拱。   不知是否是错觉,她感到怀中压过来的躯体格外冰冷僵硬,像初次抱他那样,冷的像冰块似的。   她问过好几句,得不到少年半句回应。   这会儿也就不再多问,只安静的抱着他,让他发泄情绪,直到哭得没力气。   半个时辰过去,耳边的抽泣声终于停下来,柳云溪已经在地上坐了很久,腿都有些麻了,可身上还缠着一个软绵绵的少年,让她不好做动作。   哭够了,身体的僵硬也缓解过来,两人抱在一起,彼此的身子竟然都暖了过来。   “现在好些了吗?”柳云溪小声问。   燃在桌上的蜡烛已经烧了大半,烛光暗了些。   昏暗的光线中,沈玉衡枕在她的肩膀上,发泄出了所有的情绪,身体也近乎脱力。   在崩溃之后,身体和精神都最脆弱的时候,能依偎在云溪怀中,得到她的安抚与照料,沈玉衡难得有了放松的感觉。   哪怕屋外暴雨未停,脑海中也再没有响起铁链拖拽的脆响。   耳朵贴在她身上,听到的是她平稳而有节奏的心跳声。   一下一下,抚平他撕裂的伤疤。   垂在她腰侧的手猫爪一样挠挠她的腰带,眼神迷离的看着近在咫尺的脖颈。   低头用脸颊在她颈侧磨蹭两下,嘴角露出满足的欢喜。   “我好想你。”   几不可闻的气息声响在耳侧,眷恋缠绵,听得柳云溪心肝一颤。   烛心被蜡油淹没,火光熄灭。   四周重归黑暗。   寂静中,柳云溪屏着呼吸,这时候才发觉,喷洒在自己肌肤上的呼吸是那样热烫。 第15章 15   ◎雨夜相依◎   无言的长夜在暴雨的冲刷中变得格外漫长。   将近子时,偏房里候着的元宝已经昏昏欲睡,一手支在桌子上,整个身子都趴了下去,迷糊的眼睛还要硬撑着,关注着对面采晴的反应。   小姑娘精力旺盛些,过了入睡的时辰后便丝毫没有睡意,此刻正专心致志的趴在墙面上,偷听一墙之隔的房间里有无任何异常的响动。   好安静。   听了半天,除了防外无法忽略的雨声,几乎听不到一点声响。   采晴愤愤的站起身,转头问元宝:“你不是说小公子吵闹砸东西吗,怎么小姐都进去那么久了,还是一点声响都没有?”   “没有声响不是好事吗?”元宝赶忙坐直身子,乖乖回话。   “好事个鬼,咱们小姐是什么人,那小公子又是什么人,他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哪来那么大的福气跟小姐共处一室。”   闻言,元宝面露憨笑,“采晴姑娘,你想多了吧,人家小公子才多大呀。”   “年纪小怎么啦,我看他就是仗着年纪小,哄着小姐对他好。”   采晴说着,嘴撅得越来越高,一想到那天她陪着小姐过来,眼睁睁看着那个无礼的小公子扑进小姐怀里,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她承认那小公子是长得好看,可也不希望自家小姐总把心思放在那样一个人身上。   小公子进府的事暂时没有传扬开来,但谁也保证不了这事儿能捂多久,收留外男入府,若被外人知晓,小姐日后还能有好姻缘吗?   小姑娘眉头越皱越深,小脸鼓起来,像只圆滚滚的小鸡仔。   对面的元宝看在眼里,小声安慰:“姑娘别太操心了,小姐做事自有她的道理,不是我们能揣测的。”   “老爷和大公子都不在府里,我不替小姐操心,还有谁能替她着想,难道要靠老夫人?”   采晴伶俐的反驳,看元宝困的眼睛都睁不开了,直感觉自己是在对牛弹琴。   忙打发他:“行了行了,你回房去睡你的,我自己在这儿等吩咐。”   “嗯……”元宝呆呆应着,站起身,晃晃悠悠的走了出去。   采晴把门关好,又迫不及待地把耳朵贴到墙面上。   依旧没有声音。   暴雨从房顶上倾泻而下,房檐庇护着安静干燥的房间,给人一种格外舒适的安全感。   柳云溪跪坐在地上,低下眼眸看着软在自己怀里的少年,想问他什么,良久也没能开口。   少年对她的依赖已经超过了陌生人之间该有的友好程度,已经明显到她无法忽视,大概跟在她身边的采晴也感受到了。   这个人,为何对她如此亲近……   他身上只穿着一层寝衣,薄薄的贴在身上,而自己身上的外衣一路走过来时沾染了水汽,又被少年哭湿了一片,穿在身上感觉潮乎乎的。   雨什么时候停?   沈玉衡什么时候从她身上起来?   安静的待了一会,丝毫不见身上人有挪动的意思。柳云溪身为女子面皮薄,此刻也不得不开口。   “什……”差一点叫出全名,她顿了一下,才又说,“玉公子,已经很晚了,如果你感觉好些了,就去床上歇着吧。”   赶紧从她身上起来。   闻言,埋在她颈窝间的小脸左右摇晃两下,两声拒绝的嘤吟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就是只可爱乖巧的小兽。   柳云溪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勉强稳住差点激动起来的心跳。   这人真的是沈玉衡?那个孤狼一般狠戾的男人,脸上只会沾血,怎么会被自己的眼泪沾湿一片。   她实在无法想象,可见到那张脸,又不可避免的将两人联想到一起。   犹豫一会儿,她还是开了口。   “玉衡,你为什么想留在我身边?”   这是她正面问他的第二个问题。   如果不是她猜测过的监视,那这个流落在外的皇子,为什么非要留在她身边。   她很想知道。   出于谨慎的考虑,她并不想暴露自己重生的秘密,也就不会从自己的口中说出“沈晏”这两个字,甚至连他的完整的名字,她也不会说。   既然他说他叫玉衡,那自己这样唤他就是了。   少年半眯着眼睛,几乎要在她身上睡过去,听到了她认真的提问后,闭上眼睛,缓缓答。   “因为你抱过我。”   闻言,柳云溪眨了下眼睛,默默将抱在他后背的手松开了些。   抱都抱过了,现在收手已经晚了。   她只是在马车上扶了他,意外的抱住了他而已,这么一点小事,何必如此记挂。   渐渐的,她沉默了。   一个母妃早逝的皇子,不得皇上疼爱,只能依赖皇兄和皇兄的母妃,若是沈晏待他好,他必然能像正常人一样长大,可惜……   沈晏对他似乎并没有那么好。   长期被忽视、缺爱的孩子,寡言少语,畏畏缩缩,碰见一个稍微对他好一点的人,就会视若珍宝,盲目信任。   就像她在娘亲刚过世的时候,悲伤、茫然,也会把奶奶当做知心的依靠,无话不谈。过了大半年才发现,奶奶照顾她的心情,只是为了让她多给柳依依行方便。   一片真心,所托非人。   她与沈玉衡竟是同病相怜。   沉思片刻,柳云溪轻抚他的头发,轻声道:“既然你愿意,那就留在这里吧。”   在这里,留在她身边。   如果她不管沈玉衡,那他伤好之后回到京城,还是会成为沈晏的棋子,被打压,被利用,为沈晏的野心付出一切。   她留下他,何尝不是提前折断了沈晏的一条臂膀。   没有她柳家的真金白银,和沈玉衡明里暗里的出生入死,沈晏想做皇帝也没那么容易。   她是该留下他,对他好。   柳云溪长舒一口气,心中拧巴的结终于解开了。   她揉了揉已经发麻的腿,一手揽住少年的后背,一手从他大腿后环过,把人抱在身上,摸黑站了起来。   “唔!”   昏昏欲睡时,身体突然悬空,少年小声惊叹,往她身上扒得更紧。   怀抱着少年,柳云溪掂量着他的体重,感觉比初次抱他时重了一点——得多喂他吃点好的,他的身量比起同龄男子,还是太瘦了。   墙角距离床榻只有几步远,她没费什么力气就走到床前,俯身把少年放到床上。   后背缓缓贴到褥子上,环在在胸膛上的手臂却没有垂下去。   低头看他,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眼。   困倦的睡衣在他眼中蒙上一层朦胧的迷离感,像透过薄纱的光,欲语还休。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拉拉扯扯,很容易让人浮想联翩。   柳云溪习惯了多想,现下被少年紧抱着不松手,又是在颇为私密的床榻上,瞥见那惊为天人的容貌,轻易就被勾起了那个困扰过她一阵子的美梦的回忆。   还真像,和梦里那副黏人的模样,实在太像了。   好在她是清醒的,少年身上也还穿着寝衣,不至于真叫人抛弃理智。   “放开,睡觉。”她冷静地说。   沈玉衡困的厉害,越是困倦就越害怕此刻的温存只是将醒前的一个梦。   他舍不得松手,更害怕梦醒。   眉眼颦蹙,对着这个几乎跟他没有关系的少女,大着胆子问了句:“你走了,是不是就不来了。”   问的还挺理直气壮。   柳云溪被他给问笑了,双手撑在他脸侧,上半身伏在床榻上,反问:“这里是我家,我为什么不来?”   她换了姿势,在两人之间撑开了些距离,沈玉衡没办法挂在她身上,只得躺在榻上,余下两只手还在她衣服上抓着,不肯松开。   被少女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不自觉的脸红,眼神躲闪。   “你昨天没有来,今天,也差点没来。”   声音越说越小,嗔怪似的。   呼吸声在两人中间荡开,在这个狭小的空间中,晕开些许潮湿的热意。   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心跳,连窗外的雨声都在耳中变小了。   柳云溪没理由回答他的疑问,可眼中看着少年失落又有些委屈的表情,不自觉就为自己故意的冷落找起了理由。   除了他,还有谁会满心满眼的苦苦等着见她一面。   “昨天看账,还有客人到访,今天,有点倒霉……被人打了。”   听罢,少年的眼神顿时变得紧张,在她身上不住的打量,一眼就看见了她额头上的淤青,肌肤上还有一道划伤。   柔软的身体霎时间绷紧,他沉声问:“是谁弄伤了你?”   忽然变得正经,像是很看重她。   柳云溪轻松的挑了下眉,故意逗弄他,“告诉你,你要给我出气?”   “嗯,我替你打回来。”沈玉衡格外认真,攥在她衣裳上的手也跟着扣紧。   “哈哈哈。”   想到负伤的少年追着白发老太太满园子跑的景象,柳云溪没忍住笑出声来,调笑说:“她年纪大了,可禁不住你那么大力气的拳头。”   沈玉衡摆出了认真的态度,却被她明艳的笑声给听羞了。   只是跟她说话,听到她的笑声,都好开心。   他微侧过脸,小声嘟囔:“都被人弄伤了,你还笑。”   白嫩的脸染上绯红色,更好看了。   是错觉吗,怎么感觉他很容易脸红似的。柳云溪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看着他的脸,继续追问。   “是我受伤,你着急什么。”   “我……”少年的眼睛颤了一下,回过视线发现柳云溪在盯着他,脸颊的羞红变得越发浓烈,呼吸都变热了。   他紧张答:“你对我那么好,我也想回报你。”   “你想回报我的话,那就把我叔父打一顿吧。”柳云溪盯着那张好看的脸,玩笑道,“他可是老太太心尖儿上的肉,连我都只敢坑他的钱,不敢动他的人。”   听罢,沈玉衡细细思考,随即认真的点了下头,“我记住了。”   柳云溪忍不住又笑了。   他记什么,都不认识她叔父,只怕出了这扇门,外头的路怎么走都不知道吧,答应的也太儿戏了。   “记什么,先把你的伤养好吧。”她说着,从他身上起来,按下了他抓在自己衣裳上的手。   两人的距离拉远,柳云溪站在床前,转头看向窗外。   沈玉衡不死心的手又抓上来,捏住了她的裙褶。   “还在下雨,你坐会儿再走吧。”   外头的雨声比来时小了很多,大概过不了多久就会停。   柳云溪听着少年不舍的挽留,缓缓坐在了床沿上,从床尾取了一床新被子盖在他身上,安抚道:“你睡吧。”   等雨停了,她再走。   沈玉衡躺在床上,看着心心念念的人如此从容地坐在自己身旁,仿佛此刻只是生活中最平淡不过的日常。   他闯进了她的生活,得以在她的日常中分得一席之地。   此刻,他感到无比的满足与放松。   所有人都畏惧阴险狠辣的六王爷,只有柳云溪会接纳一个脆弱又卑微的少年。即使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自保的手段,他也可以安心待在她身侧,不用提心吊胆,担惊受怕。   疲惫的困意袭来,他闭上眼睛,无知无觉的松开了抓在她裙上的手。   他感到万分庆幸。   还好是她。   还好,他能与她相遇。   这一次,他会保护云溪,不会让任何人再伤害她。 第16章 16   ◎他的爱◎   大周朝历经三代,延续近两百年,兴旺昌隆,国运正盛。   在普通百姓眼中,六皇子的出生是被爱意与荣耀包围的,他的母亲是最受皇帝宠爱的丽妃,出生之时,恰逢皇帝北征得胜归来,京城上下无不欢喜雀跃。   可是沈玉衡很小的时候就能感觉到,父皇并不疼爱自己。   再长大些,他才知晓,当初父皇北征归来后,身体因为征战留下了很多顽疾损伤,时常被病痛折磨,一年复一年,痛得越发厉害,一天有半数的时辰都在强忍疼痛。   他的名字,玉衡,是父皇为了压征战后留下的血气,特意请大法师为他取的。   世间最纯洁无瑕的玉,代表崇高正直的衡,才能克制数不尽的杀孽。   如果说他的生是为克死,那母妃的去世,便是他堕落的开端。   那时他才七岁,不懂生离死别的年纪便遭遇了至亲的逝去,在一众哭声中,他懵懂茫然,整个人被悲伤的情绪裹挟,仿佛狂风暴雨中一片小小的树叶,被卷的七零八落,遍体鳞伤。   后来,他被拨去给梅妃抚养,梅妃的亲儿子,三哥沈晏也就成了他身边最亲近的人。   他们对他很好,宫里宫外所有人都那么觉得,甚至连他自己都觉得是这样。   梅妃对他没有任何要求,只有一点。   “要听你兄长的话。想想在这宫里,除了母妃和你兄长,还有谁会待你这般掏心掏肺呢?”   沈晏也说:“你不聪明,长得也讨人嫌,不爱说话,还傻愣愣的。不过我聪明,我有能力保护你,所以六弟,你只要依靠我就够了。”   只要他乖乖听话,他们就是和睦的一家人。   可人总有自己的想法,再乖巧的小孩子也会有突发奇想的时候。   十岁那年,在贴身小太监的鼓励下,他在皇子所的功课第一次考了第一,不但得到了诸位先生的夸奖,就连久久不关注他的父皇也在来梅妃宫里时,特意为此事在梅妃面前夸奖了他。   那时候,他第一次感到,原来凭自己的力量也可以做到些什么。   可惜好运不长久,一个月后的骑射课上,他被人掳走了。   粗糙的麻袋困住了他的身体,一路的颠簸,不知过了多久,他在地牢里醒过来,身边倚着一直照顾自己的小太监。   脖子上、手上锁着重重的铁链,每挪动一步都会拖动身后的铁链发出沉重的脆响。   两个年岁相仿的孩子在昏暗潮湿的地牢里无助又彷徨,像狗一样被拴着,饿了三天三夜,哭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第四天,漆黑的角落里落下来“咣当”两声,是两把匕首。   “只有一个人能活着出去。”   外面传来的声音低沉阴森,沈玉衡想要挣扎询问,却连门都没有找到。   这是一座密不透风的地牢,他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进来的,也不知道如何才能逃出去。   不知是谁先发了疯,冲到角落拿起了匕首,铁链碰撞的声响如同暴雨一般回荡在黑暗中。   一旦开始,不死不休。   饥饿与恐惧驱使着两个孩子互斗,在漆黑的斗兽场里,没人注视着,无分贵贱,没有人性,只有生与死。   沈玉衡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个皇子,是个人。   他只是想活着,哪怕是做只狗,没有人格,没有思想,身体的本能依旧驱使他一定要自私的活下去。   十岁的身体能有多大的力量,沈玉衡无法衡量,只知道自己身上被刺了好几个窟窿,起先是火辣辣的疼,后来连疼也变得麻木,彼此扭打在一起,如同原始的野兽。   曾经最信任最亲近的人,此刻也是最想杀死他的人。   他什么也看不见,直到鲜血喷了一脸,温热的液体喷在身上,像大雨一样流了好久,几乎将他打湿。   黏腻的触感包裹着他,逐渐变冷的,是鲜血和他的体温。   小太监死气沉沉的倒在地上,“咚”得一声,铁链撞击的声响在他跪在地上的瞬间停了下来。   暴雨停了。   他晕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他满身是伤,躺在宫中的房间里,身旁是哭红了眼的梅妃和一脸担忧的沈晏。   “好可怜啊,怎么会经历这样的事。”梅妃用帕子擦泪,声音凄苦。   沈晏好心的提醒:“母妃你别说了,这种事传出去对六弟有害无益,不要再提起,就让他过去吧。”   梅妃喂他吃药,喝了药之后身体暖暖的,轻飘飘的,仿佛经历的痛苦只是一场虚无缥缈的噩梦。   大概这就是家人的温暖吧,他想。   他们说了很多,说他可怜,被歹人掳走,说他运气好,活了下来。   可沈玉衡已经完全不在意了,他就当自己已经死了,再也不出头冒尖,蜷缩羽翼把自己隐藏在沈晏的影子里。   他不是什么皇子,他只是一只阴暗求生的狗。   只要听兄长的话,母妃和兄长都会对他好,他可以不用做个人,只做兄长的刀。   盗窃下毒,杀//人放火,他什么都做,只要是兄长的吩咐,他全都照做,为了兄长,他杀生无数,无所不用其极。   他再也不穿喜欢的红色,再也不轻信外人,再也不表露自己的情绪。   黑色爬上他的衣角,像那间密不透风的地牢紧紧将他裹住,他把自己的脆弱和崩溃都锁在了里面,用一个冷漠麻木的躯壳去面对一切。   直到……直到……   “你是谁,你还好吗?”   女子的声音响在耳侧,唤醒了因为失血过多而昏迷的他。   他刚去暗杀了太子欢迎加入七恶裙以污二二期无把以,追锦江连载文肉文党的禁卫将军,那是沈晏迟迟除不掉的一个心腹大患,他也没有把握能杀了对方,但沈晏一旦对他开了口,便不容他反驳拒绝。   为沈晏排除异己,就是他的价值。   这次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虽然成功的杀了人,但也留下了暗杀的痕迹,被人一路抓捕,自己身上也受了重伤。   他已经习惯了受伤,每次都会找一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独自舔舐伤口,如果能撑下来就继续活着,如果撑不下来,那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死去。   “清醒一点,别睡过去。”   女子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昏昏沉沉中,沈玉衡睁开了眼睛。   黑夜里,他看不清女子确切的容貌,却认识她的声音。   柳云溪,她是兄长身边的人。   从江南来的女子,商贾人家出身,无名无份的待在三王府里。   旁人传她是兄长的心上人,也都折服于她精明的管理能力,即使没有名分,王府里的人也都愿意听她的吩咐,默认她是未来的女主人。   她和兄长一样,是站在阳光里受人追捧的领袖。   而他,只是胆小怯懦的庸人,只配躲在黑暗中,偷看她一眼。   他眯着眼睛,无声地倒向一旁。   “啊!”女子惊叫一声,下一秒,沈玉衡就感到一具柔软的躯体伏到了身前,她纤瘦的臂膀,抱住了他。   抱,抱……抱?   近十年没人碰过的身体格外敏//感,一丁点触碰都让他格外不适应。   “咳咳!”沈玉衡被惊得咳嗽两声,甚至咳出血来。   “不要乱动。”柳云溪按住他,从怀里掏出药粉,拨开他肩上的衣物,将药粉撒在伤口上。   “我知道暗卫不能暴露自己的真面目,你可以不用说话也不用理我。”她一边说着,撕下了自己的内裙为他包扎伤口。   似乎是被他身上的伤给惊吓到,柳云溪良久才又开口。   “你替沈晏做的事很危险吧……受了这么重的伤,如果能走,就走吧。”   “走?”他压低声音,问她,“离开王府,能去哪儿?”   “天大地大,去哪儿不行?”   女子声音温和,在漆看完介文加Qq裙,幺五二二七五二爸以黑的夜里,如同最柔软的一缕风,安抚了他紧绷的神经。   “沈晏是皇子,赢了能做太子,日后坐江山,输了也有退路能坐稳王府。我知你对他忠心,可你已经为他赔上了半条命,剩下半条命,就留给自己吧。”   那天晚上,天很黑,一片寂静中,柳云溪在他身边坐了很久。   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大概是在想沈晏、皇位、柳家的未来之类的吧。   那是他离她最近的一夜。   也是他在受伤后,最清醒的感受到痛苦的一夜。   原来受伤,那么疼。   原来有人陪着,那么好。   夜晚再长也会过去,美好的事物总不能长久的停留,白昼到来,残酷现实接踵而至。   夺嫡的过程那样惨烈,兵荒马乱,剑拔弩张,他数不清楚自己多少次濒临死亡,也记不清,自己已经为沈晏赔上了多少条命。   很多个晚上,他都在想柳云溪对他说过的那些话。   甚至有过一时冲动,想就这么一走了之,从这权力争夺的漩涡中抽身出去,再也不回头。   可是他没能离开,一切都太晚了,他已经杀了太多人,造了太多孽,离了兄长,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为什么而活。   除去这些,心底深处还有一丝不可言的私心——因为她在这里,只要他留在局中,那就还有机会见到柳云溪。   擦肩而过也好,偷偷一瞥也罢,能见到她,心跳就会加快,感受到些许麻木之外的鲜活。   藏在黑暗中的人瞧见过一缕光,就生出了仰望太阳的痴心妄想来。   他已经没有太多奢求,知道这个世上还有一个人曾经无条件的给予他善意,希望他能得到自由,就足够了。   生活在同一座城中,他们的生活会在某个时间产生交集,带着这样的期许,他继续苟且的活着。   后来……   他被派去平定地方骚乱,回到京城时,登基大典已经在七天前结束了。   皇后不是他在远方时一直想见的那个人。柳云溪仿佛从京城中消失了一样,再没有人提起她,再没有人见过她。   他无法问沈晏,柳云溪的去向,只能派自己的手下暗中打探。   找到她的时候,她的尸体已经被寒冬的大雪彻底埋没。   看着雪中露出来的衣角,沈玉衡有片刻的窒息,仿佛心脏也停住,一滴眼泪从眼眶掉出来,他也未曾察觉。   “王爷,王爷?”手下在一旁小声呼唤,他置若罔闻。   立在风雪中,他回想起了幼时母妃过世时,那场将他打碎了一次又一次的狂风暴雨。   此刻,心脏再次被悲伤填满,下起了大雨,再也没有晴过。   沈玉衡像寒冰一样坚硬,除了那滴无人看见的泪,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   他又死了一回。   习惯了。   安葬了她的尸身,他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回到自己的王府,助沈晏坐了皇位,他得到的恩赐便是这样一座空空的宅子。   家仆沉默不语,多的是沈晏安插来监视他的内线。宅邸死寂得如同一座活死人墓,而他是个活着的死人。   那夜,他高烧不退。   昏迷不醒中做了很多梦,梦里没有皇宫,没有兄长;有母妃,有柳云溪。   他说:“柳云溪,我很想你。”   他从没以自己真实的身份跟她说过话,没有正面见过她,哪怕是在梦里,也不知道她会对自己的倾诉作出怎样的回应。   可她只是站在他面前,哪怕什么都不说,也让他开心了好久。   他好想她……   梦醒后是天长日久的心痛,想见她的心一天比一天重,名为思念的情绪填满了他的心脏,驱使着他活下去,也拉扯着他早点去死。   可惜他身为臣子,生死皆不由己。   初春时节,皇帝一道圣旨下来,抄家斩首,不容他有半分辩解。   若说他对皇帝有不臣之心,也不算假,他曾放肆的想过,如果三年之前的江上,被云溪救下的不是沈晏,是他就好了。   他真的很想她,就连走上刑场的路也变得亲切许多。   反正他已经死过不知道多少回了,这一回死,能与她的亡魂相见,何尝不是一种得偿所愿。   “柳云溪,我来见你了。”   他闭上眼睛,刀光闪过,徒留一片血红。   再睁开眼,江水悠悠,夏日灿烂的阳光照在身上,明媚温暖。   面前是一场混战,他提剑护在比他高大一圈的沈晏身前,身后的伤口剧痛无比,刺激着他每一寸神经,告诉他,他是活着的。   这是沈晏遇刺的那天!   他没有任何犹豫,借着抵挡刺客的动作不断靠近船边,看着船下迢迢江水向南流淌。   在无人注意的瞬间,孤身跳入水中。 第17章 17   ◎“那我等你”◎   身体在湍急的水流中起伏,模糊的视线隐约看到船上的景象。   没有了他的保护后,沈晏利落的从旁人身上抽出刀来保命——   他的兄长完全有自保的能力,只是习惯了先拿别人当盾牌,永远把自己置于最安全的位置。   他不想再见沈晏了,需要自己付出一切才能换来的“兄弟情深”,脆弱的只要沈晏一个念头就会化为灰烬。   那根本不是兄弟,只是主仆而已。   身体越来越重,江水越来越冷,沈玉衡放平了身体,随波逐流。   不知过了多久,湿冷的感觉逐渐退去,身体被温暖裹紧,身后撕裂的疼痛渐渐被抚平,呼吸也变得顺畅起来。   眼皮跳动两下,他缓缓睁开眼睛。   像是做了一场很久很久的梦,久到几乎是他整个前生。   窗外是明媚的日光,暴雨早已停止,门窗半敞着透气,房间里的狼藉不知何时被收拾干净,显得空旷了很多。   沈玉衡深吸一口气,头脑清醒后,蜷缩在被子里拧起了眉。   “这会儿知道愧疚了?”床尾响起少女的低语。   沈玉衡顿时紧张起来,转脸看过去,竟是柳云溪坐在那里!   她穿了一身竹月色的襦裙,外衫是清淡的海棠粉,雅致端庄,只有披帛是较深的翠色,点缀在衣衫间,如同花下生的枝叶,更衬的少女如花般柔和温婉。   视线落在她身上便无法移开,少年渐渐看呆了。   柳云溪发现少年呆住的眼神,虽然觉得可爱,也还是适时的提醒他。   “这位玉公子,你打坏了那么多东西,不打算给我个说法吗?”   “我……”沈玉衡看着她的脸,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打在她发间,为她身上蒙了一层耀眼的光辉,距离这样近,看的那样清。   他渐渐想起,昨晚暴雨倾泻的夜里,自己崩溃发疯的丑态。   乱吼乱叫,又捶又打,砸坏了东西不说,还……还抱着她哭得昏天黑地,一塌糊涂。   记忆变得清晰,心中生出愧疚,更有些许小小的欢喜。   她抱他了,比先前要亲近的多,还和他说笑了。   “我不是故意的,我会赔给你。”少年低下眼眸,小声回话,余光瞥见自己昨天弄伤的双手上抹了药膏裹了绷带,心中更生暖意。   闻言,柳云溪无奈的摇摇头。   被打坏的东西倒不值几个钱,只是不知这位“玉公子”有没有想过,自己身上有没有银子能赔偿。   她从床沿站起,抚着裙摆说,“赔偿的事往后放放吧,眼下先不着急,看你精神好了些我也就放心了。”   见她又要离开,沈玉衡赶忙从床上撑起身子,“我才刚醒,你又要走?”   其实她已经在这坐了有一会儿了。   昨晚趁着夜深回到了院里,今早起来也还是往常起床的时候,用过了早饭,便来这儿查看他的情况。   少年似乎在做梦,睡颜不太安稳,随着太阳逐渐升高,房间里的光亮变得暖了许多,他雪白的小脸才有了几分气色。   见他醒来神态如常,不再是昨夜那副悲痛欲绝的可怜模样,她才放下心来。   尽管少年有意挽留,柳云溪也不打算久留,只说:“还有点事要去做。”   沈玉衡立马积极问:“什么事啊,我能帮你吗?”   他坐在床上,单薄的寝衣堪堪挂在肩头,露出胸前一片雪白的肌肤,虽然很瘦,依旧能隐约看出腰腹间健康的肌肉线条,向下没进被子里。   柳云溪只瞥见一眼就知道,那是皇家子弟从小练习骑射剑术才会有的身材。   她自然的转身,“我的家事,你不要插手为好。”   说着走向门边,临出门前实在忍受不了身后那道眼巴巴盯着她的视线,又说:“早些起来用饭吧,你伤口上的药也该换了……下午若得闲,我再来看你。”   少年安静的听着,感受到柳云溪对他的关心与在意,心头顿时阳光万里。   “那,那我等你。”沈玉衡怯怯答,心情太过激动,不敢大声喊出来,只敢说的小小声。   柳云溪听见了他的回应,欣然一笑,踏出门去。   跟他说话真有意思,句句有回应,她也不必费心去揣测他有无异心。   一个脆弱到会在她怀里哭成泪人的人,能有什么害她的心思。   走出西苑,柳云溪感觉心情舒坦了许多,一想到他最后说的那句“我等你”,便忍不住加快脚步。   得早些把事情办完,才能再来看他。   不是她有多么关心沈玉衡,而是人无信不立,既然说了会再过来,那就必当履行。   走在园子里,少女脸上的笑意淡淡的,整个人却焕发光彩。   贴身丫鬟在后头看着,一想到自家小姐是因为谁而心情大好,就忍不住的忧心。   试探着开口:“小姐,我瞧那小公子伤势好得很快,您有没有问到他的身份,也好方便日后把他送回家去。”   柳云溪正走着,回过头看采晴,“怎么突然说这事?”   采晴抿了下唇,支支吾吾答:“也不是突然,就是您好像变得很亲近那小公子似的。”   昨夜冒着大雨去看他,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不声不响的,过了一个多时辰才出来,谁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今天一大早,又过来看他……   小姐也太关心他了。   在贴身丫鬟的疑惑中,柳云溪平常道:“他长得好看,人也挺乖巧,跟他说话很自在,若说是我与他亲近了些,也不为过。”   “可您别忘了,他来路不明呢。”采晴忍不住提醒。   柳云溪轻轻摇头,微笑说:“别担心,我已经摸清他的底细了。”   “那他是哪里人?”采晴迫不及待的问。   柳云溪从容道:“这个不能说,说多了会有危险。”说罢,抬起手指往脖子上比划了两下。   见状,采晴忙捂住自己的脖子。   柳云溪低笑一声,“我让他留下是有我自己的打算,你就不要多问了。”   “哦。”采晴丧气的垂下头。   “知道你是关心我,但有些事真的不能多说,你明白吗?”柳云溪看她情绪低落,只得摸了摸她的头。   采晴这才点点头,“明白了。”   昨夜一场大雨下的凶,清晨起来满地的落花败草,下人们打扫了一早上。   当太阳渐渐升高,地上的七零八碎已经被清扫干净,水迹被阳光炙烤,渐渐失去痕迹,只有飘着泥土芳香的空气中还残留着些许潮湿的清新气味。   雨后的天空澄明清澈,如同透亮的蓝宝石,没有一丝杂质。   庭院中,老太太躺在阳光下,身下的躺椅摇摇晃晃,不似悠闲地摇曳,更像烦躁的发泄。   “家门不幸,不幸啊。”   余氏口中嘀嘀咕咕,闭着眼睛,不住地念叨。   “老夫人,实在不成,咱们去把大老爷请回来吧。”   白妈妈端着茶走近,院里还有七八个伺候的丫鬟,她也不忌讳,就在众人面前说了起来。   “大老爷虽然还病着,但他对您和二老爷还是很好的,有大老爷在,大小姐再无情无义,也不会驳她父亲的面子。”   余氏开口道:“他也是个不中用的,那贱妇还活着的时候,柳安年就对她唯命是从,如今那贱妇死了,连她女儿都能做他的主。”   白妈妈应和说:“大小姐是做的太过了,都是一家人,怎么能对自己的奶奶和叔父这样绝情。”   话音刚落,院门外传来少女的声音。   “我再绝情,也没有缺了奶奶的用度,也没有住在自己家里,心却往旁人家里拐。”   院里人齐刷刷往门口看去,连余氏都慌张的睁开了眼,盯着门口。   在众人的注视下,柳云溪跨进门槛,身后跟着三个心腹丫鬟。   余氏一见到她人,脸色就垮了下来,皱眉道:“你怎么说话的,那是你叔父,怎么能算旁人?”   柳云溪忍不住嗤笑,“原来奶奶的心真的拐到叔父家里去了。”   “小兔崽子,又来惹我生气是不是!”余氏从躺椅上坐起,手掌狠狠的攥住了扶手。   “奶奶不要动怒,您是我的奶奶,我嘴上说的再多,心里也还是尊敬您的。”   柳云溪带着两个丫鬟站到庭院中,一边说话,视线在庭院里扫了一圈,从一尘不染的地面看到厅上不算奢华的摆设,又从余氏身边的白妈妈,看到院里其他几个伺候的丫鬟。   视线定在几个丫鬟身上,被注视着的人心虚低头。   众人都还不清楚柳云溪来意的时候,她指着院里的丫鬟说:“来人,给我把这几个偷盗的家贼抓起来。”   声音落罢,院门外等候着的小厮和妈妈进来院里,几声叫喊后,拿住了四个丫鬟。   白妈妈见状,慌张问:“大小姐,您这是干什么?”   采晴从厅上搬来了椅子,柳云溪坐下后示意秀心上前细说。   秀心拿了一叠册子到老太太面前打开,解释说:“这是仓库最新的核对名录,查出来,仓库丢失了二十八件古董玉石器,还有五张字画被替换成了赝品。”   余氏扭过脸去不看那些白纸黑字,只问:“盗贼窃物,跟她们有什么关系?”   少女坐姿端庄,温和而有耐心地解释:“本不该有关系,但青娘盘问了除了您院里之外的府上所有的人,除了秀心和王伯有钥匙能进仓库,只有这四个丫头被人瞧见过,曾用钥匙进仓库取东西。”   听到此处,余氏一脸冰冷,倒是她身旁的白妈妈想起什么似的,站立不安。   细微的反应落在柳云溪眼中,她没有立刻点出来,继续同余氏对话。   “奶奶知道我的脾气,府上的事再烦心,只要不闹到我眼前,我都可以装作看不见。但我要买船,府里公帐上竟然连三千两都拿不出来,今日若不惩处了这些蛀虫,只怕我柳家就要被人搬空了。”   听到此处,余氏眼神乱瞟,不安的瞄了一眼身旁的白妈妈。   柳云溪猛的拍了一下椅子,吓得余氏和白妈妈一个哆嗦。   她大声吩咐:“搜院,我倒要瞧瞧,她们手里的钥匙是怎么来的。”   几个年纪大的妈妈带人进了屋里去。   白妈妈站在原地左看右看,随后看向她,“大小姐,这几个丫鬟虽进过仓库,也不能说明是她们偷了东西啊。”   柳云溪:“青娘,你来说说吧。”   青娘从后头走出,手里捏着一沓纸,也摆到余氏面前给她过一眼。   “这几日我走遍了城里的当铺古董行,发现了部分府里丢失的物件被人变卖到各处,根据店里伙计的描述,前去变卖的人有叔老爷家的下人,也有咱们府里的,也就是这几个丫头。”   她手里的是抄录来的当票和伙计老板的证词,余氏再不愿意看,证据也明晃晃的摆在眼前。   柳云溪不看老太太的反应,对被拿住的几个丫鬟说:“想是奶奶年纪大了管不住你们,偷了东西去换钱不说,还往叔父家送,你们莫不是叔父塞进来的?”   丫鬟们刚刚还不挣扎,眼下证据确凿,反而对老太太喊起冤来。   喊了几声,被看守的妈妈抬手就是两巴掌,打到闭嘴。   柳云溪回过眼来看余氏,“奶奶,你说呢?”   “我,我不知道。”余氏压抑着呼吸,这会儿做的比谁都老实。   没过多久,屋里响起一声。   “小姐,搜到了。”   一位妈妈跑出来,将钥匙双手奉到柳云溪手中。   柳云溪看了一眼那钥匙,质感粗糙,看着年岁不久,明显是偷拿仓库钥匙去新打的。   “在哪儿找到的?”   “是在白妈妈房中。”   她把钥匙丢到白妈妈跟前,“白妈妈,你解释解释这钥匙是哪儿来的?”   白妈妈站在原地愣了一下,左思右想,跪在了地上,“大小姐恕罪,奴婢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把钥匙。”   “既然你解释不清,那就同这四个一起按照盗窃财物的罪名一同惩处。”   柳云溪招招手,就有小厮上去捆住了白妈妈的手。   “各打三十大板,再找个人牙子来发卖了。”   惩罚说出口,白妈妈光的连气儿都喘不匀了,磕着脑袋哭喊。   “大小姐,奴婢是真的不知道,老奴已经伺候了老夫人三十几年,还请您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看在老夫人的面子上,让老奴留下吧。”   这个年纪的老仆因为偷盗被卖,就算会有主家再买,也只能干些粗活,剩下的时日就只能吃苦受罪了。   眼见她头都磕破了,柳云溪才开口转问余氏:“奶奶,你说呢?”   忽然被点到,余氏猛然一惊。   低声道:“她,她毕竟伺候我这么多年,打三十大板也够了。”   少女的眼神在余氏主仆二人身上逡巡,随意答:“既然奶奶开了口,那就留下她吧。”   人都收拾的差不多,柳云溪站起身来,“白妈妈为老不正,怕是带坏了奶奶院里的人,日后奶奶就不要私下再买丫鬟了,孙女会安排人照顾您。”   “好,好……”余氏坐在原地,呆呆应答。   “把人带出去,行刑。”   柳云溪一声吩咐,几个丫鬟连带着白妈妈一起被拉出去,就在墙外,小厮已经立好了打板子的长凳。   被子拍打在皮肉上的声音砰砰作响,丫鬟的痛呼声凄厉可怜。   余氏坐在躺椅上紧紧的握着把手,等柳云溪背对着她走后,才终于按不住恐惧,啜泣起来。   走出院门的柳云溪转脸瞥了她一眼,面无表情。   板子打在自己人身上,才知道哭。   既不安心过日子,做那些污糟事。以后哭的机会,可多的很呢。 第18章 18   ◎是挺甜的◎   监督着行刑完,人牙子也已从后门进了府,把人带走了。   见老太太遭了这么大的教训,三个丫鬟好生激动,在人前还能作得冷静沉着,等离了人群,跟在柳云溪身后,忍不住叽叽喳喳说了好多。   采晴好奇的凑上来问柳云溪,“抓到了这么大的罪过,小姐还留下白妈妈做什么,她可是最会跟老夫人嚼舌根的。”   柳云溪安静道:“收拾一个下人算什么,难的是让奶奶认清自己的位置。”   留个老仆给她解闷,奶奶才会知道,她在这个家里要风得风,要雨有雨,不是因为她有多大的本事,而是因为自己这个孙女还愿意敬着她。   采晴一脸懵,没有听懂。   秀心机灵答:“我知道,这叫隔山打牛,杀鸡儆猴。”   “什么意思?”   采晴问了,秀心反倒闭口不言。   青娘好心地凑过来,小声说:“就是表面上是收拾那几个偷盗的丫鬟,实际上是……吓唬老夫人呢。”   “哦——”采晴恍然大悟。   秀心感叹:“吃过了教训,老夫人和白妈妈应该都能消停点儿了。”   三个丫鬟讨论的有来有回,柳云溪只安静听着。   她知道,今天的事顶多让奶奶不再那么肆无忌惮的从家里捞钱拿给叔父,人的本性难移,奶奶本就不喜欢她,今天又被她拿去了不少心腹,只会更记恨她。   老太太越是记恨她,心就越是记柳承业的好,只要老太太一天不改了偏心的毛病,这个家就不会有消停的一天。   为着柳家的名声,被偷的东西大概是追不回来了。   一段时间后,柳云溪叫人来换了仓库的锁,只留一把钥匙在自己手里。   借着府里有人偷盗的名头,也顺便清理府里的人口,把那几个跟柳依依亲近的丫鬟、老太太私自买回来的几个丫鬟,挑挑拣拣,卖了好几个出去。   三天后。   晴朗的下午。   近来天气热了不少,客院里一树白玉兰几乎在一夜间盛放,香气四溢。   树下,身着白衣的少年捡拾着从树上飘落的花瓣,用一块碎布兜住,不一会儿就捡了一包,放在石桌上,用湿布细细的擦干净,放进竹篮里。   坐在一旁的少女正专心致志的看着一沓文书,手里拿着毛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见少年对花朵情有独钟,她从文书间抬头,“捡花瓣做什么?”   沈玉衡转头看了她一眼,又立马转过脸去,小声答:“做香包。”   “你会绣香包?”柳云溪惊叹。   “当然会。”少年低着头抿唇笑了一下,又喃喃说,“就是绣的没那么好。”   柳云溪轻笑一声,又低下头去。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有意无意的就往他院子里来,一开始只是过来陪他坐坐,说说话,渐渐的,她也会带些没看完的账册过来,一坐就是一下午。   跟他待在一处,就算不特意说什么,也感觉很自在。   她对少年已经完全没有忌惮,将他视为自己可以拉拢的助力,只要少年不会给沈晏卖命,就算是帮了她大忙。   他身体还没恢复的时候,柔弱的像只被雨淋透的小奶猫,经过这几天修养,身上病气少了,在她身边晃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冒出来,越发像只小狗。   正看着桌上的文书,一个没留神,刚才还坐在一旁挑拣花瓣的少年,就站到了她身侧。   好奇问:“你在看什么?”   如此明显的接近,柳云溪想不察觉都难,她没有推开少年,认真的回答他。   “我打算买几条船,从朋友那里要来了这几年各地的船舶市价,提前看一看,不至于花冤枉钱。”   “你缺钱吗?”沈玉衡转头看她,自己故意靠近,手臂都都碰到她胳膊了。   眼看着要碰上的时候,少女不动声色地往后靠了一下。   “不缺。”   发现自己的小心思被人察觉,沈玉衡心虚地往一旁撤去,“那还看这些做什么,拿钱直接买就好。”   柳云溪看着他,“我喜欢物得其价,合适的东西给合适的价钱。”   少女打量的眼神叫沈玉衡无法忽视,像只被抓了现行的小偷,生怕她挑破自己不可言说的那点私心。   男女授受不亲,云溪只是在他不舒服的时候帮他,才抱了他一下,自己却贪心的想要更多。   前世无欲无求,连情绪都能压的不起任何水花,怎么在她身边,就管不住自己了。   少年心虚不敢直视的样子,落在柳云溪眼中,像极了含苞待放的花朵,娇嫩的捧在手心里也怕给揉碎了。   他这样白的肤色,穿白色显得太过单薄弱气,若以红色来配,才能衬得出他的气色。   “你怎么只穿这一件,我记得秀心给你拿了不少衣裳来着。”她问。   被问起衣着,沈玉衡低头看了看自己,脸颊羞红。   云溪不让他出西苑,他很听话,白日里连院门都没踏出去过,平常除了元宝就只见她一人,所以就没怎么注意穿着,云溪会不会觉得他不修边幅啊。   正愁着,就听柳云溪又说::“我屋里还有一匹山茶红的锦缎,明天找个师傅来,给你裁身新衣裳。”   沈玉衡回头看她,一脸惊喜。   一匹布就能让他开心,也太好哄了。   柳云溪在心中感叹。   少年坐回石凳上,犹豫着开口:“云溪,那晚的事,你不问问我吗?”   “问什么?”柳云溪在纸上写写,没有抬头。   沈玉衡看她不在意,头低的越来越深,“我乱砸东西,应该很不正常。”   少女的声音轻柔道:“人都有讨厌的事,怕打雷下雨也很正常,只要别伤到人,最好也别再伤到自己。”   她不在意他异常的举动,只担心他会伤人伤己。   读出她话中特别的意味,少年激动的心脏猛跳,微红的脸抬起来看向她,手里捏着玉兰花瓣,轻柔的摩挲。   “那夜我们待在一处,你对我……”   话没说完,便被敲门的声音打断。   半敞的院门外,青娘垂下敲门的手,对院里唤了声:“小姐。”   柳云溪闻声看过去,见青娘似是有话要说,便放下笔站起身来,留下一句“等我一会”,就走了过去。   站在门边,她低声问:“什么事?”   青娘故意压低声响,也还是掩盖不住语气中的惊讶,“出大事了,叔老爷昨晚跟人出去喝酒,被人打断了腿。”   “啊?”柳云溪一时没反应过来。   “昨天半夜的事儿,他家下人特意去请接骨圣手陆大夫给看的,陆大夫跟小姐有交情,才派人过来递消息。这事儿叔老爷家捂的严实,就连老夫人都还不知道。”   前几天刚收拾完老太太院里的人,心想着府里总算平静了些,没想到今天,会有这么大一个热闹。   感觉好笑之余,柳云溪隐隐想起,自己好像对某人说过有关叔父的话。   她回头看向坐在落花中的少年,果然,少年在偷看她,一对上她的眼睛,便躲闪开视线。   前几天跟他说笑,似乎说过让他把叔父打一顿之类的话。   然后叔父的腿就被人打断了。   这天底下,有那么大的巧合?   心有疑惑,她又问青娘:“出去吃酒,怎么就被打断了腿?”   青娘小声答:“说起来就更奇怪了,叔老爷说是几个歹人打的他,可跟他一起去吃酒的朋友都说没看见有旁人,怕不是大半夜的见了鬼。”   能把人腿打断,还是“几个歹人”,这描述,怎么听都不像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   柳云溪点了点头,心下了然。   “这事儿就不要再往外传了。”   “是。”   “对了。”柳云溪若有所思,随即微笑着说,“叫人去跟周老板说,这个月会有一块肉,如果他能代我吃下来,明年的分成我送他一成利。”   “好,我这就去办。”   青娘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柳云溪走回院子里,刚坐下,少年便好奇的问:“你们说什么了?”   她撇了他一眼,笑问:“是我叔父的事,你想听?”   沈玉衡反应了一下,扭过脸去。   是云溪讨厌的那个臭老头。   “不听。”   柳云溪抬手把桌上的点心推到他跟前,随意道:“那就把点心吃了,再给我剥个橘子。”   精致的茶果点心送到跟前,沈玉衡看了一眼吃的,又看了一眼她的手。   柔荑纤纤,触及升温。   还未能想入非非,就被少女的声音打断。   “自己拿着吃,我腾不出手。”   少年脸色涨红,像是为了解释什么,特意说:“我本来就是要自己拿着吃的。”   “嗯?”柳云溪转头看去,就见小公子脸颊红红的,两手捏着莲花酥往嘴里送,咬的太着急,嘴角掉下不少酥渣来。   果然是娇生惯养的皇子,没人伺候,连吃东西都会变得狼狈。   少年吃了半盘的点心,腮帮子都撑的鼓鼓的,喝了口茶灌下去,拿了橘子捏在手里剥。   时间缓缓流逝,柳云溪总算拟出了一个拿下船舶的合理价位,顺道还估算了一下,找个船老大带人替她养护船舶的价钱。   回过神来,盘里的点心已经被乖乖吃光了,白润的瓷盘上,橘子被分成了一瓣一瓣,剥得很干净。   她刚要伸手拿瓣橘子,就被少年抬手挡住。   “我腾得出手。”说着,少年拧起眉,捏了一瓣橘子送过去。   “你吃。”脸上是故作从容的随意,声音却是软软糯糯,透着些许期待。   是闹别扭了,还是在示好?   柳云溪不明白自己是哪句话说错了,惹他有这样不同寻常的反应。   橘子送到唇边,在不解与反省中,她张嘴吃掉了橘子。   嗯,挺甜的。 第19章 19   ◎“再这样待一会儿”◎   “哎哟,唉哟——”   悠长的痛呼不断在院子里回响,宅子不大,断了腿的柳承业在自己房里哀嚎,声音在柳依依院里都能听得见。   比起柳云溪家的宽敞雅致,柳依依家不但小了一倍,更有各种装点摆设在院里院外放着,将本就不算富余的庭院挤的满满当当,繁复且拥挤。   阳光被窗外的树叶遮挡,只有点点阴影照在窗上。   房间里,柳依依烦躁地踱步,听着几乎穿进墙来的哀嚎,脚步变得更加凌乱,气急了似的,在地上踹了两下。   “小姐,陆大夫都说了,老爷的腿伤养两个月就能好了,您也别太担心。”替身丫鬟小声安抚。   柳依依转过头来问她,“在柳云溪那里,还有没有能用得上的人?”   宝珠一愣,喃喃道:“有倒是有,就是想让她帮忙,得花不少银子。”   “要银子给她就是,只要能办成事,花多少银子都成。”柳依依站在桌前,一手按在桌上。   闻言,宝珠面露为难,“可这几年家里不富裕,咱们的月钱也不多,把银子给了别人,咱们吃什么呀。”   “那就拿我的首饰去。”柳依依转着眼珠,一番沉思后,终于露出笑容。   她满脸期待,自信道:“都不要紧,就算她不让我进府门,也改变不了什么,晏郎从来没喜欢过她,即便朝夕相处,也敌不过与我一见。”   听着小姐奇怪的自言自语,宝珠发着呆,无法理解,也不敢多问。   柳依依自说自话一顿后,才转过脸来吩咐,“你想办法去打听,我要知道七夕节那天,柳云溪的动向。”   上辈子的七夕节,夜里人多热闹,柳云溪第一次带沈晏出府,她也是在那一天,隔着人群看到了沈晏。   才知道自己的堂姐藏在府里的男人,原来是那样一位仪表堂堂的贵公子。   可惜那个时候,她因为害羞,没敢上去跟他打招呼,错过了机会。   晏郎曾亲口对她说。   “我对柳云溪只有感恩,彼此朝夕相处只为谋取大业,不曾有半分男女之情。但是依依,从我见到你的第一刻,我就爱上了你。”   如今重生一回,她需要的只是一个机会。   只要与沈晏相见,从王妃到太子妃再到皇后,一切都会水到渠成。   ——   “七夕?你问这个做什么?”   书房里,柳云溪正在写字,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磨墨的采晴。   采晴憨憨一笑,答说:“是厨房的张妈妈托我问问您那天有什么打算,要不要在家里摆席宴请之类的,她好提前做准备。”   再有两天就是七夕,柳云溪并没有细想过作何打算,突然被问起来,才开始想。   想了一会儿,答:“难得那天没有宵禁,出去看花灯吧。”   “太好了!”采晴激动的拍了拍手。   七夕节,女子乞巧求个平安顺遂,心灵手巧。每年这个时候,扬州城里会解一天的宵禁,百姓们可以出门夜游,直到夜里子时。   距离上次出去游玩已经有小半个月了,那次游船还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尽兴,实在遗憾。   柳云溪向往常一样出去谈生意,巡铺子,偶尔读读书,去少年那儿看一看。   转眼就到了七夕前夜,三个丫鬟坐在屋檐下开心的讨论着明天要去地方,彼此分享新做的衣裳,要等七夕穿着出门。   柳云溪看完了一本书,起身的时候感觉有些闷,便走出房门透气。   几个丫鬟要跟上来,她摆摆手,“我去园子里走走,不必跟着了。”   夏夜闷热,走在树下才清凉些。   自从没再让柳依依上门,家里清静多了,就奶奶也安分了些,不知道是不是得知了柳承业断了腿的消息,忧心过度,才这样安静。   走在紫藤萝缠绕的花廊下,脚下是凋落的花穗,入目是温和夜色中淡紫色的藤萝。   经过打理,花藤在架子上缠绕,花穗像瀑布一样倾落下来,散发着淡淡幽香。   柳云溪心情很好,没再想那些烦心的人和事,在花下驻足。   突然,身后有脚步声靠近,即便那声音控制的极轻,她依旧敏锐地注意到了。   若是下人,大大方方上来行礼就是,若有急事,直接走过去也无伤大雅,怎么这人似乎有意偷偷靠近?   偷偷的……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小心翼翼又渴望靠近的身影。   转过身,就看到沈玉衡站在身后三尺的距离外。   竟然真的是他?!   “你怎么在这里?”柳云溪很惊讶。   一来是她不希望别人知道沈玉衡在她府上,因此叮嘱过他不许出去西苑,他也一直很听话,没有出来过。二来,她不是在西苑门口安排了人守着吗,他是怎么出来的?   前世不曾见过沈玉衡与人动手,但是看他的行为举止,也能隐约看出他的武艺超群,绝非常人。   现在他十五岁,许是这时候就有了功夫底子吧。   心里大概有了数,等着沈玉衡开口解释,他抬头看她,张口却是答非所问。   “你没有话要跟我说吗?”   “什么话?”柳云溪被他问懵了。   昏暗的夜色中,少年一步步走到她面前,面容也变得清晰起来,仍旧是那一张惹人喜欢的脸,长长的眼睫低垂着,情绪有些低落,在听到她的疑惑后,表情变得更委屈了。   只是看着那双眼睛湿润起来,柳云溪就感到自己做错了事。   温柔道:“不如你提醒我一下,或许我就想起来了。”   少年的马尾扎在脑后,抬起头来,顺长的头发垂到背后,看上去很好摸。   他吸了一口气,压下了心底那股始终没有得到回应的期待。   “明天是七夕,我听元宝说,你要出去玩,为什么没有跟我提过,是把我忘了,还是压根就没想过我。”   他等了两天也不见她主动提起,又不死心,便自己来问。   听到他直白的询问,柳云溪感觉自己成了个恶人。   七夕多是女子同游,也有两厢情好的男女同行,她的确完全没有想到少年。   勉强解释说:“你是外男,很多事情上都不方便。”   沈玉衡据理力争,“可是明天街上会有很多人,又是入夜后才出去,不会给人看到。”   带他到府上有小半个月了,因为种种原因,也为着她的私心,一直让他待在苑里,时间久了,难免会憋闷。   “你实在想去,和元宝一起出去就是了。”柳云溪松了口。   闻言,少年激动起来,一张小脸憋的通红,着急说:“我和他去做什么,我来找你,你不知道我想什么吗?”   本不打算往这方面想,可他还是问出了口,柳云溪不得不回应。   她瞥了一下视线,宽慰道:“玉衡,男女有别……”   “你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对不对。”少年激动地打断了她。   “什么?”   “我说过我是认真的,希望你好好考虑,可你从来都没有给我回答。”   一双乌亮的眼睛直直的盯着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白皙的肌肤在夜色里更显柔和,像云后洒下来的月光,细腻清亮。   眼瞧着少年委屈又难过,柳云溪很为难。   送上门来的美人,没有不要的道理,可她又没奸诈到唯利是图的地步,只得好言相劝:“你年纪还小,不该在这个时候定下自己的婚姻大事。”   说的再好听,也掩饰不了她真正的决定——她不接受他的“以身相许”。   都是他一厢情愿。   前世将身家性命都交在沈晏手上,婚姻之事不由自己做主,连朋友家人也是沈晏为了方便做事,安排他去接触、利用、杀害。   他根本不懂得对人示好,不知道如何得到一个人的心,就只是傻傻的,做这些无用功。   还是比不过沈晏。   这段时间的相处,他竟没有在她心里增添任何分量。   果然像他只配呆在别人的影子里,即使站到阳光下,也无法被她看到。   过去的遗憾与虚妄的温存交织在一起,沈玉衡越想越难过,眼泪像珍珠一样一颗颗掉下来。   好心的宽慰换来了少年更加可怜的无声哭泣,柳云溪倍感愧疚,主动提议:“你实在想报恩,那我们结拜姐弟如何?”   姐弟?!   听到这字眼,少年眼睛都瞪大了。   前世差点成了他的嫂嫂,这一辈子他特意来寻,难道是为了跟她做姐弟吗?   “你……!”沈玉衡欲言又止,狠狠地咬住了下唇,转身就走。   他就是来自找羞辱。   少年愤而出走,柳云溪不明白事情怎么变成了这样,追着他穿行在花廊中。   “你走慢些,我只是随口说说,你不愿意不拜就是了。”少女跑的急,微长的裙摆不小心踩到脚下,整个人失去重心,向前扑去。   “啊!”她小声惊呼,沈玉衡立马转身来看她,正正被她扑了上来。   扑通一声,两人倒在地上。   柳云溪把少年压了个结结实实,好在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花穗,没实在地砸在地上,她拍拍手上的花,从他身上撑起身来。   内疚道:“对不住,摔疼了吧。”   刚想站起身,脖子上就缠来一双手臂,反拉着她又趴下去。   “别起来。”少年的声音软软地响在耳侧,“再这样待一会儿。”   她眨眨眼睛,感觉有些不妙。   胸膛压着胸膛,过快的心跳通过胸腔传过来,震得得她心慌意乱。 第20章 20   ◎情人会七夕◎   意外,这只是个意外。   柳云溪这样安慰自己,虚压在少年身上,坚强的胳膊肘几乎撑住了身体大半的重量。   露天席地,被少年和繁花夹在中间,她进退两难,只能维持现状给他抱着。   他母亲去的早,又不得父亲疼爱,想来跟在沈晏身边,也没能得到多少关心。   与少年的同病相怜让柳云溪不忍心驳回他的要求,又因为自己不希望沈晏顺利坐上皇位的私心,才更要对沈玉衡好。   比起她为沈晏付出的一切,眼下对少年流露出的些许关照,就像海里的一滴水那样微不足道。   沈玉衡执拗的抱着她的脖子不肯松手,柔软的脸颊贴在侧颈上,像只亲人的小狗,不断往她颈窝里拱,软软的,痒痒的,心下不自觉晕开热意。   夜色渐深,微睁的眼睛仰望爬满花架的紫藤萝,穿过藤蔓的缝隙,看向满天繁星。   四周好安静,维持着相拥的姿势,少年舒服的喟叹一声,似是回忆起旧时,在她耳边呢喃:“我曾经抱过你的。”   柳云溪联想到了那个暴雨夜,尴尬道:“但那是在屋里,如今是在外头。”   她只期盼不要有人走过来,看到她现在这副没规矩的狼狈样子。   “不……”少年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前世,他从未正面跟她说过一句话,更不敢奢求能与她有什么接触。   在那场大雪里,他挖出了雪堆掩埋中的尸身,旁若无人地将她抱了起来。外人眼中的他面无表情,只有他知道,自己的心碎了满地,再也不会愈合了。   冬天的风雪融化在夏夜的清凉中,从未得到就已经失去的女子,此刻正被他抱在怀里,拥有温暖的体温,轻缓的心跳。   他想这样再抱她一会儿,她竟真的维持原样,吃力的趴着身子。   沈玉衡看不得她受累,手掌伸到后背,按着她的身子压下来,柔软的躯体和身后铺满落花的石砖地一起将裹在中间,在漆黑的夜色中,带给他无比的安全感。   “我总是这样,让你为难。”少年喃喃自语,紧咬着唇,松开了手。   待他松手,柳云溪动作优雅地站起身,俯下身来扶他。   “别在下面躺着了,很凉。”   握住少年的手腕把人从地上扶起来,站直后,松开了抓在他身上的手。   “不要走。”沈玉衡反抓住她的袖口,眼神凄凄的看着她。   柳云溪总是看不懂他的眼神,此刻站在他面前,望进那双湿润的眼眸,仿佛藏着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说起。   她又想起了前世那个沉默不语的黑衣青年,几乎想不起他跟人正常对话的场面,不是对下人冷言冷语,就是被沈晏各种打压。   大概他不会跟人好好说话?   “你在担心什么,告诉我。”她问。   按理说,这个年纪的少年不该如此关注婚事,每每提起这个话题,他都会变得格外敏感,一定有原因。   柳云溪轻轻抚摸他的发顶,看他的眼神中飘过片刻的惊讶,眼波流转间,手掌不断攥紧,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少年往她跟前凑,几乎是脚尖对着脚尖,激动道:“我不想走,别让我走。”   离巢的鸟儿恐惧奔波流浪,有了临时落脚的住处,也时刻害怕会被抛弃。   从没被坚定的选择过,总会默认自己是那个会因种种原因被舍弃的。   柳云溪心情复杂,不只是为少年的卑微不安,也更加痛恨沈晏把人当做工具,将一个活生生的人逼到这种地步。   她和沈晏不一样。   她轻柔的抚摸少年的长发,告诉他:“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一直留在这里。”   少年眉眼低垂:“如果你不想让我许给你,那我在这里算什么呢?”   柳云溪看着他白皙的小脸,指尖怜爱地在他脸颊点了两下,“等你再长大一点,我们再谈这件事好吗?”   “要等到什么时候。”沈玉衡追问。   他迫不及待要等一个确切的答案,柳云溪也只得说:“至少到你十六岁。”   过个一年半载,他在扬州待习惯了,不会像现在一样不安,也就能理智地面对这个问题了吧。   “好。”少年点点头,恋恋不舍的松开了她。   他等。   只要有一丝机会,他愿意等。   花穗在夜风中轻轻晃动,斗转星移,花朵在白日绽放,又在太阳落下山后,缓缓闭合。   七夕夜没有宵禁,天色刚刚暗下来,便陆续有青年男女出门,长街上人头攒动,灯火通明,很是热闹。   “新扎的花灯,祈福保平安,姑娘买一个吧!”   路过卖花灯的摊子,丫鬟们便走不动路了,眼巴巴的瞅着,看得柳云溪于心不忍,大方道:“去选吧,一人拿一个,当是我送你们的。”   难得出来玩一趟,自然要尽兴,打从天黑出了府门,主仆四人一路逛到最热闹的诗园来,脸上满是笑意。   丫鬟们在摊子上挑选花灯,柳云溪在一旁等着,饶有兴趣的看了两眼。   站在原地,身后似乎投来一道视线。   她感到背后发毛,不自在的转过脸,并不见人群中有谁盯着她。   “云溪!”   人群之中,传来一声呼喊。   柳云溪循声望去,等了一会儿才看到人群中挤出一个身着紫衣的少女来。   “宋妤?”看到少女的面容,她惊喜的笑了。   宋妤拍拍身上,叉着腰说:“柳老板真是大忙人,我还以为你七夕会在家里做席不出来呢。”   柳云溪走上前,替她理了理腰间被挤乱的配饰,关心问:“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宋妤摊开双手,嘟嘴道:“有什么可说的,这趟跑了两个多月,顶多回了本,白跑一趟,丢死人了。”   “能回本也不错了,你家茶叶金贵,不是人人都买得起。”柳云溪轻声安抚。   少女生的玲珑可爱,盯了一会儿柳云溪温婉的面容后,调皮的凑过来撞了下她的肩膀。   语气玩味地说:“听说你兄长在永州的生意做的红火,永州离京城那么近,他手里有没有京城的人脉?好云溪,帮我牵个线啊?”   柳云溪自诩是个爱财的生意人,但和宋妤这个时刻想着钱的小财迷比起来,她还是差多了。   抬手拍拍她的肩膀,“宋老板,不如我们改天细聊,今天先逛逛?”   “对对,瞧我这见钱眼开的劲儿。”   宋妤拍了拍自己的脸,被提醒了才想起来,“我是要去接人的,见到你,差点把他忘了。”   “接谁?”   “你也认识,见了就知道了。”宋妤说着就往外走,踮着脚尖给她指,“我刚从桥那边来,女子们都在诗园里放花灯呢,一会儿在那儿见吧。”   柳云溪循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点点头,“知道了,你可要早些来。”   “放心,一定不让你久等。”宋妤俏皮地眨了下眼睛,身体力行地挤进了人群中。   买好花灯,柳云溪往诗园的方向去。   还未上桥,身边就总有人挤过来,虽说路上行人多,但也没到人挤人的程度,站在桥下,被拥挤的感觉越发明显。   忽然,有个高大的男人从身后撞来,柳云溪踉跄着被撞开,回过身,已经跟采晴她们分开了。   “小姐!你在哪儿啊?”采晴大声呼喊,高举着手上的花灯希望她能看到。   “我在这儿!”柳云溪朝她招手,面前有两个男人背对着她,堵在她前面,遮住了丫鬟们的视线。   一连串的古怪让她感到不安,想要逃离,却被人群拥挤着,只能往桥上走。   她尽量不去惹那几个男人注目,可他们却亦步亦趋的跟着她。   她被盯上了。   走到桥上最高处,回望桥下,想寻找采晴她们的踪迹,视线总是被穿着粗布的男人遮挡。   “你们挡着我做什么?”柳云溪大声质问,声音被人群的喧嚣吞没。   身后一双大掌推过来,她顿时失去重心,就要往桥下翻去。   惊慌中,在半空中挣扎的手被一只伸来的雪腕抓住,拉她重新站稳。   柳云溪惊魂未定,定神后才见到挡来身前的红衣少年。   河道里的花灯点亮了倒映着夜空的水面,熹微的光芒照在山茶红的锦缎上,显现出细腻的光泽。   他怎么在这儿?   来不及多问,手心被握紧,少年反手从袖口甩出几根银针,近处几个粗野的男人还没来得及发难就捂着心口俯下身去,喉咙中溢出痛苦的哀嚎。   “先离开这儿。”   “诶?”柳云溪愣怔着,被少年拉下桥去。   人群拥挤,他却能走出一条路来。   交握的手心发烫,只是牵了一会儿,就感觉到他手心沁出了一层汗。   柳云溪走在他身后,看着他柔顺的长发上映照的光芒在行走中不断变幻,心渐渐从方才的慌乱中抽离出来。   目光聚焦在少年身上,只能看到他发间露出的耳朵,红红的,不难想象到他此刻表情认真,脸色却是羞红的样子。   想看他的正脸。   尽管她脑海中有很多疑惑:那几个人为什么要为难她,沈玉衡怎么出现在这里,这些事不像是巧合,他身上一定还有她不知道的秘密……   但她已经没有余力思考,就连身后的桥边传出有人落水的声音,她也没有回头去看一眼。   视线落在手上,看着那只雪白修长的手紧抓着她不放,一刻都没有放松。   男女授受不亲。   可沈玉衡对她,似乎从没有过陌生男女间应有的距离感。   不知是因为今夜气氛太热烈,还是他及时出手相救的举动太出乎意料,柳云溪脑海中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这个人,该不会是喜欢她吧?   作者有话说:   宝贝们,本文将于下一章,周四0点入v,感谢宝贝们的一路支持。 第21章 21   ◎送上门的赘婿◎   七夕夜, 出门游玩的大多是成双成对的情人爱侣,也有三五作伴的郎君或姑娘, 小摊边上围满了人,路上也挤的走不动人。   缓慢前行的人群中,也会穿插几个着急前行的人,挤过去了一个身着紫衣的宋妤,又来了一个身穿黄粉色的柳依依。   “小姐,您慢着些。”宝珠在身后艰难的跟着,不住地提醒。   “走慢了可就没有热闹看了。”柳依依焦急又兴//奋,一向在人前端着淑女作风,这会儿在人群中前行却是急的不行。   总算来到岸边, 连接诗园的桥就在不远处,此地是观看“意外”的绝佳好位置。   靠着从柳家买来的消息, 她精准的把握住柳云溪出门的时间, 早已安排好人手, 只等一个意外, 在众目睽睽之下,看一场大戏。   在岸边稍等了一会,桥上人来人往,自己安排的人已经等在了那里, 过了一会儿才见到人群中一闪而过的柳云溪。   柳依依皱起眉:“怎么只有柳云溪和那几个丫鬟?”   “平常堂小姐出去,不就是带那几个丫鬟吗?”宝珠不解, 自家小姐这阵子总是神神叨叨的。   “不对,这不对啊。”   眼看着柳云溪被人推挤上了桥, 柳依依却感到极大的不安。   这和料想中的不一样啊, 沈晏怎么不在?   前世, 她明明就是在这附近见到柳云溪和沈晏走在一起的, 可现在,他为什么不在呢?   为了今夜,她花了那么多钱,就是想让柳云溪在沈晏的注视下掉进水里,再被一个粗俗无比的地痞流氓救上来,让她无地自容。   可沈晏却不在,自己做这一场戏没有了最重要的看客,价值就大减了。   她的晏郎,到底在哪儿啊?   站在河边,柳依依不住的往桥上张望,希望是自己看走了神,可不管怎么找,也没有发现任何与沈晏相似的身影。   忍耐了许久的相思之情,本以为能在今夜与之一见,没想到还是落了空。   视线飞速的在人群中扫过,没有找到沈晏,却看到柳云溪在桥边倒了一下,半边身子都探出桥外了,没有掉下来,竟是被人拉住了!   眼看着那陌生的红衣少年将人带下桥,自己收买的人不知中了什么暗招,一个个的净杵在原地面目扭曲,眼睁睁看着二人离开,都没能出手阻止。   废物,一群废物!   盘算落了空,柳依依愤愤的跺了两下脚,不甘心地要追上去。   刚在岸边挪了两步,身后不知何人的肩膀在她后背撞了一下,似是不经意的碰撞,后背却受到很大一股推力,顿时就叫她失去重心,往前扑去。   “啊!”一声惊叫,柳依依整个人扑进水里,打翻了河道里飘过的几支花灯。   “救命,救命!”她不会游泳,在水里无助的扑腾。   “小姐,小姐!”宝珠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吓丢了魂儿,在岸上急慌慌地大喊,“来人啊,救命呀,我家小姐掉进水里了!”   叫了几声后,桥上岸边的人都注意到了掉在水中的柳依依,纷纷投来注视。   有人看着水面颇为无奈,有人退后几步远离是非。   正当大部分人都在犹豫时,一个高大的男子拨开人群走到岸边,迅速脱下外衣,跳进了水里。   ——   沈玉衡喜欢她?   柳云溪也不知道自己脑袋里怎么会冒出这样一个离奇的想法,即使是在昨夜,少年痴缠地搂着她的脖子,她都没有这么想过。   大概他是缺少关怀,才会把一个稍微对他好点的陌生人当成情感的寄托。   可是眼下,看着他前行的背影,她看不到少年的稚嫩与青涩,却隐约的看到了一个行事果断、在沉默中把握全局的男人——和前世的六王爷,一模一样。   一个皇子隐藏在民间,就该把自己的身份捂得严严实实,伪装成普通人,不能轻易露出破绽。   可是刚刚,她不但被他救下,还看到了他出手,只这两点,就足够让她怀疑他的身份了。   他可以不来的,可他还是来了。   如果只是为了报恩,提醒她几句就是了,何必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来救她。   无法用理性解释的事,只能被她归咎于“感情”的原因。   对于沈玉衡如此明显的在意   忆樺   ,她有些不知所措。   从前她以为,像父亲和母亲那样相敬如宾,夫唱妇随便是最好的爱情。后来又觉得沈晏一个身居高位的皇子,愿意许她一个商贾之女皇后之位,此种偏爱,一定是深情。   现在……她不敢想了。   她默默从少年手中抽回手来,故作镇定道:“刚才,谢谢你了。”   手心紧握的手脱离出去,沈玉衡的手不舍得停在半空,半晌才垂下去。   “举手之劳。”他轻声答。   两人拐进人少的小路,直到周围看不见人,柳云溪才停下来,认真的注视着少年,问他:“刚才你怎么什么会出现在那儿,难道你跟踪我?”   特意补充,“我要听真话。”   沈玉衡站在原地,四周的树木遮蔽了外围的灯火,身上的衣料都暗淡了颜色。   犹豫片刻后,他斟酌答:“不是跟踪,我……有自己的方法。”   “告诉我。”柳云溪追问。   “我有打听消息的手段,昨天深夜才知道有人在黑市买了人手,要对你下手。”他老实地回答,不想让她怀疑自己别有用心,又不能让她知道太多。   少年仰起头来,脸色微红,一双眼睛澄澈而坚定,“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把我的身份都告诉你,可是……”   当下的日子平凡且安稳,若得知了他的身份,便是与高高在上的皇亲贵族有了接触,无论是心境还是生活都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柳云溪对此有切身的体会。   商人逐利,她也贪心,在安稳圈里待的久了,身边又有一个皇子,难免不会生出豪赌一把的心思来。   他迟迟不愿说出“沈”这个姓氏,不只是为了隐藏身份,也是为了保护她。   柳云溪知道彼此坦诚的风险,没有再追问,反而要提醒他:“你来救我之前,就没有想过我我怀疑你的身份吗?”   “想过。”少年答的干脆。   “那你还来?”柳云溪感到不可置信,直说,“你大可找一个不相干的人替你出面。”   “事关你的安全,我谁都信不过。”   那双乌亮的眼睛盯着她,目光灼灼。   柳云溪顿时语塞。   初见之时,她还无法理解少年看向她的眼神中藏着的复杂情绪,接连的相处中,也只把他看作是喜人的小狗,亲昵爱抚。   直到此刻,她才感受到沈玉衡在他身上倾注的独特的情感。   那双眼眸中流露出来的,是爱意。   满满的爱意。   喜欢可以靠甜言蜜语来假装,用虚无缥缈的承诺来证明,可他什么都没说。   或许他自己都未曾察觉,更不知如何表达,只是单纯的稚嫩到无法掩饰自己眼中快要溢出来的珍视与欢喜。   对视片刻,柳云溪一度失去呼吸,快要被那汹涌的爱意淹没了。   她不敢再看,转过脸去,故作从容地穿过无人的小路。   沈玉衡很快追上来,低眸看了一眼她垂在身侧的手,似乎手心里还残留着牵手时柔软的触感和余温。   他吞了下口水,指尖捏住了少女飘在身后的披帛,小心问:“你讨厌我了?”   “没有。”柳云溪不假思索答。   刚被他救下,她当然不讨厌他。   她单知道十八岁的沈玉衡狠辣独行,却不知道他十五岁就已经执掌了人员遍布大周的秘阁。   有关秘阁,她知之甚少,只从沈晏口中听说过一回,说这是个皇帝授意组建的密探组织,只交给皇帝或太子的心腹亲信执掌。   从他说那一句“有打听消息的手段”,她就想到了这回事。   起先是有点后怕,得知他现在手握秘阁,她便不能只把沈玉衡看作是个无辜脆弱的少年了。   片刻后,疏离感不再强烈,心里反而升起一股极大的庆幸——秘阁现在握在沈玉衡手里,不就说明,沈晏手里的牌更少了吗?   真是老天助她,把沈玉衡送来她身边。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侧过脸对少年道:“既然到这儿,不如去放盏花灯?”   放花灯。   沈玉衡想起自己来时,在岸边看到放花灯的都是女子,多是相约好友姐妹一起祈愿,偶尔也见到几个女子身旁有男子相陪,挽手依偎,是眷侣、恋人。   云溪昨夜还说不能与他一同出游,这会儿却邀请他一起去放花灯,也不怕给旁人误会……   他知她心好,必然没往那方面多想。   尽管如此,也依旧忍不住为她的邀请而心跳加快。   他想往她的身边再靠近一点,彼此再亲近一些,推心置腹,毫无保留,最好是她身边最近的那个位置,永远优先留给他。   只是心里浮现这想法,脸上便热的厉害,他不知该如何描述自己的心情,只是单纯的想时时刻刻都能见到她,想靠近,想要她也把自己放在一个特殊的位置上。   夜风的清凉吹散脸颊的热意,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小路的尽头,眼前豁然开朗。   闪烁着花灯的河流蜿蜒在眼前,河岸边售卖卖花灯的摊子照亮了岸上祈愿的姑娘们,声声祈祷,欢笑低语,如黄鹂鸣雀般动听悦耳。   柳云溪到摊子前买花灯,在红莲与白荷之间犹豫了许久。   “不如买那个?”少年指了指挂在上头的一双并蒂莲,正好是一红一白。   年轻的老板抬头看上去,满脸堆笑,“公子真有眼光,那可是我们家手艺最好的师傅亲手扎的,一双并蒂莲,点一个灯芯能亮起两个花蕊,寓意好事成双,有情人同心同德。”   说着,用杆子取下了花灯,摆放在台面上供两人细看。   同为商人,柳云溪自然知道他说的话半真半假,多是说来讨人喜的。   她平时没少听过这样的话,并不往心里去,眼下却心里发热,忍不住用余光看了一眼沈玉衡。   少年愣怔着看那花灯,似乎是给老板说到了心坎里,脸上红的厉害。   他果然误会了。   七夕同游,一起放花灯,听人说这些祝福有情人的吉祥话,不误会才怪。   再怎么有意,自己和他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柳云溪努力平复躁动的心情,“就这只吧。”   “好嘞。”老板欢欢喜喜的把花灯拿下去,往里头装上蜡烛,点上灯芯,再交到她手上,“姑娘拿好了。”   付了钱,柳云溪捧着花灯到岸边。   陪在身边的少年默默的注视着她,眼眸中倒映着少女的青绿身影。   她手捧花灯,娴静优雅,在岸边俯下身去,花蕊散出的光照亮了她温婉的面庞,像乌云后透出的一缕阳光,照在了盛开的白荷上。   沈玉衡安静的看着这一幕,目光中满是惊艳,只想将这一刻深深的印在脑海中。   河岸两边有数不清的人,身前身后传来的声音又杂又乱,可他心里意外的平静——视线专注在她身上,再多的言语,再多的纷扰,都无法让他移开眼睛。   看着精致的花灯,柳云溪闭上眼睛,在心中祈愿。   织女娘娘,信女此生不再奢求平步青云,只愿有一人知我懂我,我亦信他爱他,彼此相伴余生,平安喜乐。   睁开眼睛,捧在水中的手掌松开,花灯随水流而去,将她的祈愿也送到了天涯海角。   她本想求自己家业兴旺,但自己前世把家业经营的不错,若无沈晏,她必然是能富贵长存的。   并非所有的男人都能像她的父亲一样支持自己的妻子从商,立一番事业。她也不觉得自己能轻易找到欣赏她,支持她的夫君,便将这份隐忧托给织女娘娘,祈求上天庇佑。   柳云溪从岸边站起身,身旁自然的伸过来一双手扶,她竟想也没想便搭了上去。   等站直身子才看到,一直等候在身侧的沈玉衡,正微笑的看着她。   看着那张被暖光照亮的脸,清澈的眼睛,高挺的鼻梁,红润的唇,每次细看都叫她忍不住在心里惊叹:好美。   她很喜欢他的长相,是那种不带有攻击性,惹人怜爱的美。   像被雨打湿的山茶花,颜色更艳更浓,却在落雨中透出一种柔弱的破碎感,让她很想把他捧在手心。   少年生的漂亮,眉眼间是温顺的笑意,“你许的什么心愿?”   柳云溪把手臂从他手里拿下,清咳一声,“向织女娘娘许的愿,随意说给旁人就不灵了。”   说着就沿着河岸走去,没走两步,身旁响来一声感叹。   “哎呀呀,这才分开不到一个时辰,我的好云溪就有佳人相伴了。”   转过脸,是宋妤迈着欢快的步伐走近来,视线在她身上打量了一下,转头就把所有的注意力都落在了少年身上,“让我瞧瞧,这是哪里来的小情郎啊?”   沈玉衡站在柳云溪身侧,对陌生人突如其来的靠近有些抵触,侧脸转向柳云溪,并不愿与自来熟的宋妤正面接触。   “妤儿,你别……”柳云溪拦了一下好友,根本拦不住。   宋妤围着少年走了半圈,摩挲着下巴忍不住称赞:“嗯~生得真是标致,我看了都忍不住喜欢,也难怪云溪愿与你同游。”   柳云溪赶忙掩饰:“我们只是偶然遇见,并不相熟。”   “今天才遇见,那是一见钟情啊?果然七夕出门夜游能遇到好缘分。”宋妤越说越兴奋,玩味的眼神打量着二人。   “不是……”   眼见好友越描越黑,柳云溪无奈的扶额,低眸看了一眼身侧的少年,他眼中倒是没有被误会的为难,反而很高兴似的,嘴角微微勾起。   他在想什么啊?都不解释一下。   不过解释了估计也没什么用,宋妤脑子机灵又爱玩儿,即使知道两人的真实关系,也还是会变着法儿的打趣他们。   “宋妤,你不要打趣云溪了。”旁边又走来一人,开口替她解围。   柳云溪看过去,有些惊讶,“贺延哥哥?”   “云溪。”贺延面露微笑。   见了贺延,宋妤脸上的笑容才淡了些,一点正经的抱起双臂,调侃道:“你还能找过来啊,我以为你早跑回家去了呢。”   贺延微微低头,并不反驳。   打从上次请贺延到家里来之后,柳云溪已经有小半个月没见过他了,本想他在忙于学业,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妤儿,这是怎么回事?”柳云溪拉了下宋妤的袖子。   宋妤垂下手臂,凑到她身边,在她耳边道:“他不是被柳依依给踢了吗,我听贺伯母说他整日闭门读书,人都快憋傻了,所以就把他拽出来逛逛。”   话是偷偷说,声音却不小。   贺延听了一耳朵,羞愧道:“惭愧,惭愧。”   了解了原委,柳云溪笑着说:“劳逸结合,趁今夜热闹,哥哥多和妤儿走走吧。”   “一个弱书生,走的还不如我快。”宋妤扭过头去,哼了一声。   贺延看着她,无奈道:“我是怕你走丢了,特意在后面看着你。”   “切,谁让你看着了。”   眼见宋妤又要起好胜心,柳云溪忙按住她的肩膀,“好了,你别跟贺延斗嘴了,他可说不过你。”   宋妤撅着嘴说:“谁稀罕和他斗嘴了,我可是出来遇姻缘的,今儿你开了个头彩,我也不能落下。”   说着说着,又拐回来了。   柳云溪靠过去小声提醒:“我和他真不是那种关系,别再开玩笑了。”   闻言,宋妤瞄了一眼少年,手臂挽住柳云溪的胳膊肘,把她往一旁拉过去。   低声道:“云溪啊,你再怎么解释也遮不住小情郎那双含情眼,瞧瞧那眼神,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盯在你身上,我说了这么多,也没见他斜眼瞅上一瞅。”   听她这么说,柳云溪忍不住转头看去,果然又对上了少年的视线。   眼神好奇中带着些寂寞,似乎是在怨她因为好友的到来而拉远了与他之间的距离。   柳云溪走回他身侧,平静道:“玉衡,你先去旁的地方逛逛吧。”   “我不能和你一起吗?”沈玉衡没想到她会直接要他离开,心下一片落寞。   看着他的眼睛,柳云溪感觉自己的心乱的不得了。   她要的夫君是彼此知心知意的,尽管她很喜欢沈玉衡的脸,也不讨厌他的性子,但她没有把握能承受与他彼此坦诚的后果。   现在的生活很好,没有沈晏,没有权谋心术,刀光剑影,如果她与沈玉衡有了更深入的关系,那么在不久的将来,作为他的兄长,沈晏一定会出现在她面前。   她恨透了那个人,绝对不要和他扯上关系。   沈玉衡可以待在她身边,但她不会为了他,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冒险。   他喜欢她,那是他的事。   而她的心意,要自己衡量清楚。   思索间,宋妤调皮的撞了下她的肩膀,笑咪咪地说:“名字叫的这么顺口,还说是偶遇,恐怕就只有贺延那个书呆子会信吧。”   “妤儿。”柳云溪喊了她一声,语气中隐有愠怒。   宋妤这才认真起来,捂住嘴巴往贺延那边撤了两步,“好了好了,我不说就是了。”   贺延调和说:“打扰你们了,我和妤儿去放灯,你们去逛逛吧。”   柳云溪点了点头,继续沿着河岸走下去。   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宋妤嘟嘴道:“云溪是怎么了,她到如今都没说亲事,好不容易身边有个中意的人,我帮她撮合撮合,她怎么还不高兴呢?”   贺延语重心长道:“婚姻大事,她有自己的考量,你也是,当着人家玉公子的面打趣人家,难怪云溪要不高兴。”   “我知道错了,回去就给她道歉。”宋妤一脸正经。   河岸边的尽头是一方六角亭,坐在亭中可以看到回到穿过长长的民坊,带着各色的花灯,点亮了一整条街。   柳云溪心事重重。   要推她下水的地痞,对自己未来婚事的隐忧,还有这个,总在她跟前晃悠,让她欢喜又不敢过于靠近的少年。   得跟他说清楚,总让他误会他们之间有可能,对他太残忍了。   坐在亭子里,她看着侧身望向流水的少年,开口道:“我对织女娘娘许愿,希望招一个赘婿,入我柳府,与我一同守住家业。”   沈玉衡眼睛一亮。   赘婿?她这是在和他说“以身相许”的事吗?   虽然距离他十六岁生日还有两个多月,但在七夕节给他答复,也太令人惊喜了。   他压下激动的心情,低低回了声:“嗯。”   看他反应不大,柳云溪以为他没有听明白,解释说:“我的意思是,我不会嫁到谁家去,只会从平民百姓中招赘,我知你想报恩,但我不能耽误了你。”   说话间,少年已经走到了她面前,他眼睛闪闪,羞涩又坚定。   “我可以的。”   “什么?”惊讶于他的回答,柳云溪怀疑自己听错了。   “赘婿,我可以。”沈玉衡又重复一遍。   这个人,也太奇怪了。   明明是个皇子,却说要留在她身边,想方设法不暴露自己的身份,竟然会愿意入赘……   她不明白,只是救命之恩,关怀之情,何至于他如此掏心掏肺,自降身价。   柳云溪愣在原地,半晌都没有回过神,直到少年俯下身抱住她的脖子,唇瓣有意无意的在她颈侧磨蹭,带着灼热的呼吸,悸动的心跳。   “为什么?”她微垂眼眸,还是问了出来。   “不为什么。”少年亲昵的抚上她的后背,满足的喟叹道,“只要能待在你身边,我什么都愿意。”   闻言,柳云溪心头一震。   为情做的选择,用道理讲不通的。   她被沈晏骗怕了,已经不知多久没有遇见过如此纯粹而热烈的爱。   一直以来,她都不觉得自己和沈玉衡之间会有什么可能,始终隔着一层朦胧的雨去怜惜被雨打湿的少年。   没想到,少年会走过雨幕,把自己奉送到她手中,许她将他占为己有。   心脏被一股暖流包裹,她抬起手,将近在身前的腰肢圈在了臂弯里。   她一定是疯了。   出口的话于冷静从容,心下却完全失去了理智。   “既然答应了,就不许反悔。”   “嗯。”   “明天写好庚贴,准备信物,彼此交换后就算是定亲了。”   “嗯。”   “等到腊月,我哥哥和父亲回来,我们就完婚。”   “嗯。”   柳云溪从没像现在这样冲动过,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开心过,听着他胸膛里传来的心跳声,才发现,自己的心跳也急得厉害。   少年缓缓直起身,眼眸带笑,满心欢喜的看着她,握住她的双手,擎到面前,在她手背上落下轻轻一吻。   夏夜的微风吹来清凉的水汽,柳云溪却感觉,自己快要醉倒了。 第22章 22   ◎“除了我,你还有别的野男人?”◎   河面上漂流着绚丽的灯火, 不远处人来人往,买卖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偏僻的六角亭下, 无人注意的昏暗阴影中,少年白皙的手掌将少女柔软的手抓在掌心,藏在宽袖下。   一定是因为今日气氛太好,让她在夜色中愈发沉迷,才会在盈满周身的热流中暂时抛却理智,以至于走出亭子,站到灯光照亮的岸边,也没有抽回手。   说来惭愧,这是她第一回 与男子牵手同游, 前世虽有沈晏在侧,可他注重名誉, 是从不肯在外与她有亲密接触的。   两人靠得很近, 走路时衣袖都会撞在一起。藏在宽袖下相握的手握得那样紧, 柳云溪轻轻呼气, 余光偷偷去看身侧的少年。   即使她很想隐藏,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他是有几分喜欢的。   不只是为那令人惊艳的容貌,更是因为,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自己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 而不是受到审视,被各种挑刺。   这是她很少在外人身上感受到的放松和被看重。   他为什么会这么喜欢她?   想到这里, 柳云溪心下自问:如果她问的话, 沈玉衡会给她一个正面的回答吗?   她轻轻摇头, 打消了这个念头, 也没有开口追问。   他一个皇子愿意隐姓埋名入赘她家,要做她的赘婿,却对她没有任何要求,自己还有什么不能相信他的。   那些缘由和隐情,他不愿说,必然是有自己的道理,自己也没必要刨根问底,既然选择了让他与自己站在同一边,那就给他该有的信任。   这么想了,也就不故作避讳,主动问他:“方才你说有打听消息的手段,不知道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沈玉衡转头看她,有些惊讶。   他极力隐藏秘阁的存在,是不想因此节外生枝,也不愿让柳云溪发现他的不寻常之处,没想到她察觉到了他的不同,却丝毫没有忌惮。   刚刚才彼此定了心意,这会儿跟他说话,就把他当做是自己人了。   心下一暖,他积极道:“你的事,我一定帮。”   柳云溪轻笑一声,“方才你也看到了,有人对我意图不轨,虽然今天没能让他们得逞,但我担心以后出行也会遇上麻烦。”   “有我在,我日后与你形影不离,一定护你周全。”少年说着,为了让她安心,抓着她的手更握紧了些。   手心的热度从手背上传过来,柳云溪微微一笑,虽然感谢他的好意,但还是拒绝了他。   “若说形影不离,我是信你的。”   她顿了一下,视线落在他身上,放低了声音道,“只是我想,三两护卫就能做的事,用不着劳动我的未婚夫吧?”   她的未婚夫……   听着响在耳边的少女的呢喃,像春日流水般撩过心尖,沈玉衡滚了滚喉结,只感觉喉头堵了口热气,不上不下,整个身子都热起来了。   他忍不住咳了两声,“那,那我给你找几个护卫。”   “嗯,我就是这个意思。”柳云溪满意的笑着,眼眸中倒映着少年白皙的面庞,忽然感觉——   若是亲一口,一定很软。   脑袋里想了羞人的事,她也不好意思再看,扭过头去。   两人沿着围绕诗园的河道走了一圈,等再回到桥上时,拥挤的人群已经散去了大半。   站在桥上,远远的就看见街口处柳家的马车在等着。   沈玉衡不舍地松了手,抬头看她,“你过去吧,我可以自己回去。”   柳云溪看了看马车,又看向他,犹豫道:“和我一起回去吧。”   先前不让他在人前露面是因他一个外男无故入府,传出去会惹来流言蜚语,也害怕他和柳依依碰上,会牵扯出有关沈晏的事。   现如今他已经答允了入赘,并且她与沈玉衡相处那么久,都没有从他口中听到丝毫与沈晏有关的事,也就能肯定,他的确是不想与皇室与沈晏再有牵扯。   她迟早要给他个名分,与其等日后,何不在今晚。   少女一番赤诚,叫沈玉衡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他都快要答应了,可目光在不远处的屋顶上扫了一眼后,还是冷静了下来。   软声答:“我还有点小事要去解决,等下次,下次我一定和你一起从正门进去。”   看他似有心事,柳云溪没有再坚持,也没多问,只说:“那你小心一点。”   “嗯。”少年乖巧点头。   因为年岁的差距,两人身高也差了一头,少年站在面前,只到她下巴的高度。   看他乖巧的样子,柳云溪上下端详着他一头乌发扎在身后,身穿红衣的样子,经过这段时间的修养,他面色红润,身量也健壮了些。   她抬手摸摸他的发顶,温柔道:“回去就早点休息,明天我会去找你。”   “我知道,交换信物还有庚贴。”沈玉衡仰头看她,眼眸闪闪发亮。   “对。”   看着他的眼睛,柳云溪的嘴角止不住的上扬。   二人在桥上分别,走下桥来,她还特意小心的观察了四周,发觉没再有举止古怪的人后,才径直往自家马车前去。   走在路上,无意间听到几句议论。   “湿成那样被一个男子搂在怀里,跟失身有什么区别。”   “这些富贵人家的小姐多少该检点些,上街也不小心,这下给人当众碰了身子,看谁还敢要她。”   “要不怎么说那屠户傻呢,旁人都不救,就他跳下去救,该不会以为把那小姐救上来,自己能得什么好吧。这下没捞着好还被人家骂了一顿,可该让他长长教训喽。”   一路走来,小半条街都有人在讨论这件事。   柳云溪只听了几嘴,又联想到自己先前听到有人落水的声音,便隐约知晓方才是有哪家的小姐掉进水里,被一个屠户救上来了。   她本没打算多想,可一路走下来,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先前在桥上,那几个地痞不就是要把她推进水里吗?   如果不是沈玉衡及时出手相救,只怕此刻旁人口中议论的就不是那位不知名的小姐,而是她了。   到底是谁那么险恶,要当着众人的面毁掉一个女子的名声。   和沈玉衡在一起的时候,就该问问他的,可自己那时候满心都想着他一个人,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都落在脑后了。   等明天,去问问他吧。   问出那个收买地痞的幕后黑手后,她得好好教训那坏人一顿。   走到马车前,守在车边的采晴一眼就看到了她,着急的跑到她跟前。   “小姐,您没事儿吧?我们在这附近找了半天没找到您,都快急死了。”   柳云溪冷静解释:“我碰见了宋妤,就跟她逛了一会。”   采晴抓着她的袖子,仔仔细细的看了她身上,没有发现异常才放松下来,“您没事儿就好,下回再出来,可不敢来这人挤人的地方了。”   “秀心和青娘呢?”柳云溪左右看了一眼,没有发现二人。   “她们还在找您,叫我守在这里等着。”   “让你们担心了,我有些累,打算先回府。”柳云溪看了一眼仍旧热闹的长街,对采晴说,“你去找她们,告诉她们我没事,你们一起去放花灯吧,等玩够了再回府就是。”   “您一个人回去吗?我陪您吧。”采晴很是不放心。   柳云溪安抚道:“今夜难得没有宵禁,你们又穿了这么好看的衣裳,不去逛逛可惜了。”   采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去吧。”   “嗯,我们很快就回去。”   看着采晴走远,柳云溪坐上马车,靠在车厢里,隔绝了外头的喧嚣热闹,心情才稍微平淡下来。   抬起手掌举到面前,都不敢想自己是怎么和少年牵手的,就那么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前世都没有正面说过话的人,一夜之间就成为了她的未婚夫。   她陪伴了沈晏三年,只为那一句承诺付出了所有,也没能换来一丝情分。   可她只和沈玉衡待在一起不到一个月,甚至都没有为他特别付出什么,就得到了一个又乖又软的未婚夫。   得对他更好一点。   对了,回去就写信把这件事告诉父亲和哥哥吧。   她已经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迫不及待要把这份喜悦分享给自己的家人。   ——   长街的灯火照不进狭窄的小巷,漆黑的巷子里空无一人。   连星光都照不到的阴影中,两个身着黑衣的男人半跪在地上,跪的是身前是模样清瘦的少年。   “主上,事情已经办妥。”男人回话,目光始终直视地面。   “我知道了。”沈玉衡侧对着两人,并不正眼看他们。   男人垂着眼睛,低声又问:“请恕属下多言,不知那女子是何人,值得主上亲自去救。”   提起柳云溪,沈玉衡的眼神都变得柔和下来,“她是我的未婚妻。”   “恭喜主上。”男人不带情绪的恭贺,眉眼始终低垂。   沈玉衡主动问他:“你似乎有话要说。”   “白天京城那边传来消息,三皇子的人说失了您的踪迹,要往扬州苏州江州一带来找您,也曾往秘阁里递信,要秘阁一同配合。”男人言简意赅的向他汇报了消息。   听罢,沈玉衡冷声答:“无需理会。”   话音刚落,另一个人偷偷抬起头观察少年的表情,可惜巷子里太黑,少年的侧脸模糊不清,他始终看不真切。   试探着开口:“恕属下多嘴,主上意外流落此地,在扬州停留的已经够久了,您许久没有联系京城的人,三皇子或许等急了,您是不是该早些动身回京。”   听着那有些陌生的声音,沈玉衡缓缓侧过脸,看了眼那张还算熟悉的面孔。   “我记得你是去年四月入阁的,如今不过一年半,便有资格来我面前回话了?”   少年的声音天生带着些稚气,在下属面前保持着上位者的疏离,哪怕声音稚嫩,并未刻意压低的嗓音落在密探耳中也带着一种冷冽的威压。   开头回话的男人默不作声,后回话的男人心下打颤,为少年的疑问感到不安。   僵硬地笑着迎合:“都是主上重用,属下才能有今日。”   “不必谢我,去谢沈晏吧。”   少年只说一句,男人还没反应过来,下一秒,少年敏捷的身姿突现到眼前,腰间的匕首被拔,毫不迟疑的捅进了他脖子里。   男人瞪大了眼珠,张着口还想为自己争辩,却只能发出沙哑的呻//吟。   脖间流出的鲜血被刀柄挡住,喷涌而出的鲜血向下流进黑衣里,少年拔出匕首,男人的身体应声倒下。   他把沾了血的匕首扔到另一个人面前,掏出帕子来擦掉了手上沾到的还温热的血。   声音平静道:“把尸体处理掉。”   “主上英明。”   “三哥往秘阁塞了不少探子,你回去清查一遍,务必斩尽杀绝,不许留一个活口。”   沈晏往秘阁里塞人,这件事他很早就已经发觉了,只是前世念着兄弟之情,也把自己视为旁人的工具,才不戳破,默许了沈晏分化、笼络他的人。   现在不一样了,他已经死过一回,看清了虚假的亲情,不会再让自己为他人所用。   他有了未婚妻,不久之后就会有自己的家,他会全力守护她,绝不允许自己治下的秘阁先乱起来,危及柳云溪。   张进是沈玉衡十三岁接管秘阁后,一路提拔到自己身边的心腹。   短时间内要杀光秘阁中的外人,张进设想了一下,忧心道:“动静这么大,怕是会被人察觉。”   “那就做的隐蔽些,你应该比我熟练。”沈玉衡说着,把沾了血的帕子扔到他手里。   “是。”张进收起帕子,又拾起了地上的匕首。   “挑两个底细干净的密探,让他们到城东柳府来找我。”   “属下遵命。”   夜色渐深,天空密起乌云,遮蔽了黯淡的星光。   借着夜色的遮掩,二人往不同的方向走去,少年翻身上墙,身姿轻盈,几个跃身便消失在错落的民坊中。   ——   柳府中灯火通明。   偏厅里,柳依依趴在余氏腿上,哭的不成样子。   “奶奶,丢死人了,我不活了。”   “不许说这种话。”余氏面露愁容,抚摸着孙女的头发,小声问,“这事不太好办啊,我问你,你和那个屠户抱在一起,可是给众人都瞧见了?”   柳依依啜泣道:“我推他来着,可是我推不动。”   听着孙女的哭声,余氏心疼不已,思虑之后说:“恐怕得要你爹娘出面去谢一谢那个屠户,或是认做兄妹,了了这份恩情,或许还能挽回你的名声。”   听到老太太给的建议,柳依依跪直了身子,连连摇头。   “不行,绝对不能让我父亲知道,他要是知道这件事,一定会让我嫁给那个屠户的。”   父亲最近做生意又亏了不少,已经考虑卖掉最后两个铺子止损,在这关头闹出这回事,父亲根本没有心力替她考虑,为了平息流言,一定会选择最省事的方法。   柳依依就是知道自己父亲的德行,才不敢回家,让丫鬟来请余氏帮忙。   还好有白妈妈给她开后门,她才能进到这里躲一躲。   柳依依哭的可怜,余氏眼角也溢出泪花,祖孙两个抱在一起难过,没过一会,就听到外头传来两道急促的脚步声。   房门被猛地推开,柳承业死死的盯着柳依依,瘸着腿上来扯住她的胳膊。   “你还敢躲在这儿,跟我回家!”   “我不回去!”柳依依抱紧了余氏,不肯撒手。   柳承业脸色发黑,气道:“还嫌不够丢人吗,咱家下人都开始议论这事儿了,你跟我回去,把那个屠户找过来成亲。”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过两个时辰,事情便从城中传到了城北。   柳依依奋力挣扎:“我不嫁,那样一个粗鄙的人,我怎么能嫁给他。”   “人家救了你,你湿漉漉的给一个外男抱着,被多少人都看见了,你不嫁给他,不但我们家丢脸,也没有好人家愿意要你了。”   “我不,我不……”柳依依哭红了眼睛,可怜的看向父亲身后跟来的母亲。   陆氏凑上来好声安慰:“依依听话,咱们回家去商量,你在这儿呆着只会让你奶奶为难。”   柳承业没好气地呵斥:“赶紧回家,柳云溪都说过不许你再来,你还厚着脸皮过来,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一家子吵闹开来,前厅的事闹得有些大,丫鬟不得不去请柳云溪。   回到府里不过一个时辰,已过亥时,柳云溪仍旧激动,没有睡意。   被丫鬟请到前院,走进偏厅就看见了柳承业一家和本该在后院安睡的老太太。   一家子人来的倒齐全,衬得她像客人似的。   柳云溪一到,厅上的呼喊吵闹声顿时停了下来,一片安静中,她走到余氏旁边的椅子前,看了柳承业夫妻一眼。   客气道:“叔父叔母这么晚过来,要吃盏安神茶吗?”   “不吃了,我们这就走。”   柳承业冷着脸打断了她,转头硬拽着柳依依往外去。   “别拉我,我不嫁给那个人。”柳依依被拉扯着趴在地上,余氏也留不住她,她只能扯着椅子腿抵抗父亲。   狼狈的丑态被家人看到就算了,前世卑微到被她踩在脚下的柳云溪也在场,甚至不屑跟她说句客套话。   如果不是为了见沈晏,她才不会往柳云溪跟前凑!   如今沈晏不知在哪里,更不知还有没有机会见到他,自己还被愚蠢的父亲逼着要嫁给一个连贺延都不如的粗俗的屠户。   她可是要做皇后的人,竟然会在这里跟这些蝼蚁纠缠。   她的前程都要被这些蠢货给毁了!   极度的悲伤和看不见前路的绝望中,柳依依大喊:“凭什么只逼我一个人,堂姐在西苑养了一个野男人,你们怎么不逼她!”   此言一出,屋里的人都惊了。   候在外头的丫鬟家丁听见声音,沉默着低下了头。   “你说什么?”余氏率先问出口。   “依依,话不能乱说啊。”陆氏嘴上规劝女儿,眼神却戏谑地看向柳云溪。   众人的注意力被转移,柳依依总算有了喘息之机,继续挑唆:“我没有乱说,你们不信,可以去西苑看看。”   听她说的信誓旦旦,余氏也想起了自己先前被拔除心腹的憋屈。   顿时像抓住了柳云溪的把柄似的,抬起手指,在她面前狠狠指了两下,“好啊你。”   不放心别人去看,余氏特意派了身边的白妈妈带着她院里仅剩的几个信得过的丫鬟去西苑查看。   等待的时间里,柳云溪坐在椅子上,让丫鬟泡了安神茶来。   客人不喝,她可是要喝的。   打从回来脑子里就一直在想沈玉衡,兴//奋到不想睡觉,和当初自己学习管理家业,赚到第一桶金时兴//奋的感觉,不相上下。   虽然在街上听了几嘴,但她真没想到落水的小姐会是柳依依。   至于他们去搜西苑,就随他们去搜吧,反正她也想给沈玉衡一个名分,不好一直让他无名无份的不见人。   当家的人在,柳承业夫妻不敢像刚才那样吵闹,借着老太太的光,坐在一旁等着看热闹。   虽说自家女儿碰上了不光彩的事,但那也是他们自家人的事。   若能抓到柳云溪的丑事,那就不一样了。以此为把柄,从她父亲手里再要几个铺面过来,还不容易吗。   众人各怀心事,稍等了片刻后,带人去搜院的白妈妈回来了。   跪在地上回话说:“回老夫人,西苑里没有找到外人,只有一个客房收拾了出来,里头有个小厮在。”   没找到人,余氏烦躁的摆了摆手,让她退下。   “客房一定是给那个野男人住的,他一定还会回来。”柳依依生怕众人放过这件事,跪在地上激动地说。   余氏狐疑的眼神瞥向柳云溪。   柳承业夫妇也偷偷瞄她。   柳云溪悠闲的抿了口茶水,并不在意那些异样的目光。   她又没做错什么,不需要跟这些人解释,说多了只会让他们觉得拿住了她的把柄,又要猖狂起来。   半盏安神茶下肚,心绪愈发安宁。   听不到他们张口说些新词,柳云溪站起身准备送客,好早些回房休息。   刚站直身子,就看到门外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身着红衣的少年跨进门槛,目光好奇的扫过厅上的景象,疑惑着问她:“云溪,这是在做什么?”   少年姝丽的容貌在暖色光影的映衬中更显迷人,面庞的轮廓显得柔和细腻。   再加上那身名贵的绸缎衣裳,勾出她纤瘦的腰肢,烛光打在身上,从发丝到衣料都波光粼粼,整个人闪闪发光,一举一动都引人注目。   柳云溪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没事,是我叔父一家又过来了。”   闻言,柳承业的嘴角不自然抽了下。   他听得懂好赖话,自然读得出侄女言语中的厌烦。   自从少年踏进门,一屋子女眷便挪不开眼睛了,柳依依愣在原地,怎么也想不起,柳云溪身边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一个小美人。   这一切,跟前世相差太大了。   沉寂中,少年出言打破了僵局。   “我听这位姑娘说什么野男人。”他低眸看了柳依依一眼,转过脸站到柳云溪身边,压低了声音问,“难道除了我,你还有别的野男人?”   声音亲昵软糯,旁人浅浅听到几字,也能品出些许撒娇的意味来。   柳云溪微微摇头,“不许学这些话。”   沈玉衡低头窃喜。   第一次当着旁人的面和她站在同一边,独占她身旁的位置,好开心。   柳依依回过神来,指着两人对余氏道:“奶奶你看,堂姐跟外男勾勾搭搭不也什么事都没有,凭什么要逼着我跟那个屠户成亲。”   看着陌生的少年,余氏冷脸问:“不知公子是哪里人士?怎么会跟我家孙女纠缠不清?”   沈玉衡看向柳云溪,在看到她的眼神同意后,回答说:“我是永州人,来与柳小姐谈生意。”   “谈生意都谈到家里来了。”一旁的陆氏小声嘀咕。   少年神色不动,微笑道:“我钟情于柳小姐,借着谈生意的机会借宿府中,望能得她垂青。”   话听到此,余氏脸色变了又变,想要发作却总找不到由头。   只能质疑他:“公子口说无凭。”   柳依依跟着帮腔:“就是,我在扬州城里就没见过你这号人,一个来路不明的人胡乱扯两句,就想粉饰奸//情,想的也太简单了。”   话音落下,少年并不出言反驳,只从怀中掏出一只玉牌放在桌上。   老太太眯缝着眼,转头看向手边桌上的玉牌,眼睛渐渐睁大,表情从不屑转为惊诧。   她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会不认识永盛钱庄的标志。   永盛钱庄开遍大周,是大周三大钱庄之首,靠着印了钱庄标识的牌子,能在各种商路上畅通无阻,□□白道皆不为难。   按照规矩,各地的掌柜用铜制牌,京城和永州的掌柜用银制牌。用玉牌的只能是钱庄总号张家,张老板的子女。   永州人……张家的确是在永州。   他是大周朝首富张家的公子! 第23章 23   ◎就是非你不可◎   屋里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那块玉牌上。   柳云溪与扬州的永盛钱庄有不少生意往来, 在钱庄掌柜的身上见过雕刻有同样标识的牌子。   她只看一眼就知道这块玉牌是真的,无论是雕刻的做工, 还是羊脂玉的成色,都做不了假。   尽管大周首富之子的身份不比皇帝第六子的身份尊贵,她依旧为此感到惊讶。   比她更惊讶的是柳承业夫妇和余氏。   柳承业做生意赚的少,赔的多,多的是和钱庄打交道的机会,自然知道张家的财富之盛,堪称富可敌国。   看似是没拿到柳云溪的把柄,竟然给他见到了张家的公子,简直是意外之喜!   比起柳承业藏不住的喜笑颜开, 余氏显得更拘谨小心。   缓缓从椅子上站起,手拄着拐杖, 面对少年客气问:“您是张家的公子?”   “老夫人知道就好, 我不欲声张此事, 请您谅解。”少年回答的疏离淡漠, 举手投足间的矜贵气度,让人望尘莫及。   “是,是。”余氏连连点头。   家里人态度转变如此之大,柳依依却对此抱有极大的怀疑, “奶奶,不过是个玉牌, 有可能是偷来抢来的,怎么能证明他的身份。”   “谁敢偷永盛钱庄的牌子, 那是不要命了。”   柳承业赶忙制止了女儿的胡言, 起身笑嘻嘻的对少年奉承:“我家小女没见过世面, 言语冲撞了公子, 还请公子不要介怀。”   一张张本就陌生的面孔,在套上了虚伪的面具后,显得更加惹人讨厌。   沈玉衡见多了这些阿谀奉承、见风使舵的人,即使被他们笑脸相迎,内心也毫无波澜。   清澈的眼瞳里放不下曲意逢迎的脸,转头看向少女,软声道,“云溪,已经很晚了,我想去休息。”   “那你先回去吧。”柳云溪抚了一下他的后背。   “你不去休息?”少年的眼睛关心的看着她。   柳云溪回以淡淡的沉默,转过脸,眼神扫射了一遍在场的其他人。   陆氏最先反应过来,尴尬的陪笑,“今夜没打招呼就上门实在是唐突了,你们休息,我们就先走了。”   “我不走!”柳依依咬紧牙关,眼含热泪。   “当着客人的面还闹,还嫌咱家的脸丢的不够大吗。”柳承业瘸着腿,一手拽着柳依依的胳膊,把她从地上拽起来。   方才不知少年的身份,她才敢毫无顾忌的哭闹。   如今是张家的公子站在身边,总不好给贵人看了笑话。   柳依依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狼狈的从地上爬起来,侧过脸去,不想被可然看到自己泪湿的面庞。   余氏小声安慰,“依依啊,今夜且先随你爹娘回去,那件事奶奶会给你想办法的。”   厅上的人渐渐散了,柳云溪最后才走出来。   少年在身旁嘀咕,“你家里的下人真没用,竟然会让旁人在院子里又吵又闹。”   “我父亲是个好脾气,买回来的下人也多是些老实人,他又念着兄弟情谊,总不舍得与叔父家断了。”她看着渐渐关上的大门,平静地说,“我管家不过两年,也是这个月才对叔父家硬气起来。”   上行下效,下人们看了主家对叔老爷家宽容了十几年,自然也跟着学,府里长时间的风气,不是花个把月就能扭转过来的。   沈玉衡看着少女脸上平静的表情,偷偷伸出手去,在她手背上勾了两下。   微痒的触感抓回了她的注意,柳云溪低头看去,就见少年慵懒地靠在她肩头。   认真道:“等我进了家门,替你好好收拾他们。”   声音不大,可院子里还有下人呢。   还没定亲,就想着进门后的事儿了。   柳云溪清咳两声,移步去后院,转移话题问:“先前带你回来时,没发现你身上有什么玉牌啊。”   “我刚去拿的,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少年在身旁步步紧随。   “拿?”柳云溪不解。   他先前说有事要处理,难道是去拿玉牌了?可这东西,是说拿就拿的吗?   懂得她的疑虑,沈玉衡宽慰她:“你放心,这也是我在外常用的一个身份,算不得做假。”   常用的一个身份——   他还有多少身份,有多少秘密。   本以为他只是个不得疼爱才变的冷漠阴狠的可怜人,没想到是她见识的少,看不到他背后还隐藏着更多不同的面孔。   像她院子里那丛山茶,最为人关注的只是盛开时的艳红,却容易忽略植根在土壤中,蔓延交错的花枝。   柳云溪边走边想,眉眼轻松,嘴角勾起一个弧度。   少年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脸上的笑意,好奇问:“怎么突然笑了?”   “只是觉得挺有趣,我竟然会跟一个来路不明的人私定终身。”   权衡利弊,贪图美色,一时冲动,种种因素让她选择了沈玉衡,即使他身上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她还是选了他。   听到她说“来路不明”,沈玉衡有些心慌,激动的挽住她的手臂,抱在怀里。   “不许后悔,我们已经约定好了,现在反悔已经来不及了。”   他说的急切,柳云溪故意逗他,“怎么会来不及?”   少年想不出多么动人的情话,抱紧她的手臂,笨拙道:“我已经认定你了,除了你,我谁都不要。”   “你才多大,才见过多少人,就能这么肯定?”柳云溪轻笑着,撩了下他额前的碎发。   “我……”沈玉衡一时语塞。   他很想告诉她,自己有过上辈子,在那一生,他像块污滩里的烂泥,被人践踏惯了,从不敢仰望天空。却在感受到她给的一丝温柔后,日夜期盼,那道光能够再次照在他身上。   可是他受制于人,早已身不由己,更没有勇气走到她身边,蹉跎了岁月,连佳人一缕香魂都留不住。   他见过很多人,经历过很多事,心一天比一天麻木,眼睛也再分辨不出亲疏忠奸,只有一捧一捧的鲜血,不绝于耳的悲鸣,常伴苦梦。   忘不掉的惊鸿一瞥,心心念念的软语轻言。   受尽思念的折磨,他仍然不懂这份感情,是占有、向往,亦或是想要守护,想要陪伴。   无论这份心情是因何而生,为何长存,他都只想和她在一起。   千言万语,汇做一句。   “反正我就是,非你不可。”   闻言,柳云溪愣了神。   她不是没听过好听的情话,却是第一次得到这般坚定的选择,呼吸短暂一滞,回过神来,心都快要融化了。   抬起被他抱在怀里的手,用手背轻轻摩挲他的下颌。   轻声答他:“我不后悔,我从不食言。”   少年侧着脸颊主动往她手背上靠,带着温情的抚摸在他低低的吐息中,染上了些许热意。   身旁没有下人跟着,精致的园林在夜中格外寂静。   感受着越发灼热的手背,柳云溪隐隐感觉心底升起某种躁动。   她不动声色的抽回手来,柔声道:“早些去休息吧,已经很晚了。”   少年脸上刚起的红云还未消退,停在岔路口,回味着心脏暖暖的感觉,叮嘱她说:“明天记得要来见我,不许来的太晚。”   “当然。”柳云溪伸出小指到他面前。   沈玉衡勾住她的小指,拉过勾,才满意的离去。   夜色醉人,天上乌云越积越厚,空气中起了潮湿的水汽。   昏暗的房间里,少女卧在榻上,手里抓着被沿,眼睛时而眯起,时而睁开,呆呆的望着帐顶。   已过子时,柳云溪在床上躺了小半个时辰,精神倦倦的,却始终睡不着。   她就要这么定亲了?   虽然决定草率了些,但她拿定的注意,想来父亲和兄长也不会反对。   算起来,她是该成婚了,早些成家,彻底的稳住家里,再也不用担心自己身边空无一人。   她就要有自己的家了。   与此同时,睡在客房的少年躺在榻上翻来覆去。   好热,夏天有那么热吗?   他不得已撩开被子,平躺在床上,一闭上眼睛,脑海中就浮现出少女那张清丽的面容。   温婉的眉眼,粉嫩的唇,柔软的肌肤,明明是那么温暖的手掌,给他握在手里却像一团跳动的火焰,热意不断的窜到他心里,几乎要把他点燃了。   “呼——”他长吐一口气。   打从儿时被歹人绑架,他便常年手脚发冷,更是畏惧暴雨雷声,渐渐的也就不爱跟人说话,变得冷漠,更习惯了这副冰冷的身体。   只一夜,寒冰般的躯体便热的像是要融化了。   他要和她定亲了,年后成婚,那明年这个时候,他和云溪不就躺在一个被窝里,说不定还会悄悄说些夫妻间的情话。   越想越高兴,心跳都止不住的加快。   时间为什么那么漫长。   明天,怎么还不来。   ——   第二天,已经日上三竿,柳云溪才悠悠转醒,拨开床帐。   早早候在屋外的采晴听到了声音,推门进来,“小姐醒了?”   “嗯。”柳云溪揉揉惺忪睡眼,忘记了自己昨夜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记得大半夜脑子里想了很多事,最后才昏昏沉沉的睡去。   采晴走来挽起床帐,随口道:“是不是昨夜逛的累了,还是第一次见小姐醒的这么晚。”   看向外头,已经是上午了。   柳云溪从床上坐起,找借口说:“昨夜回来本想早些睡下,却被叔父一家吵的心慌。”   “是二小姐落水那件事吧,今早我就看见老夫人带着人出门了,估计是去叔老爷家去了。您出事的时候,都没见老夫人这么上心过。”采晴说着,把水盆端到了她跟前。   柳云溪下床穿鞋,撩起一捧水扑在脸上,头脑才清醒了些。   “只要别在咱们府里掀出风浪,随她去做什么。”   若是在从前,叔父那边出了什么事,老太太都会借着“一家人”的名头把她也拉过去,叫她这个做侄女做堂姐的给柳依依父女解决问题,出钱出力。   想是老太太吃过了教训,总算知道了她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才独自过去,甚至都没让人过来跟她通报一声。   这样也好,她总算落得清静。   今天上午没什么事,只在下午联系了古董行的人来卖掉几件闲置的藏品。   昨夜积起的乌云没有落下雨来,早上的时候还能看到些阴云,到了下午,空中的云便已吹散了大半。   夏日暑气重,园中绿植苍翠茂盛看完介文加Qq裙,幺五二二七五二爸以,池子里的荷花也开的好。   一只淡粉色的蜻蜓在水面上点下小小一圈涟漪,飞到花间,停在粉嫩的花尖,安静的观察四处。   送走了古董行老板后,柳云溪回房清点了一下家中的现银,又叫人把她的亲笔信各自送去父亲和兄长那里。   事情都处理妥当,她对着镜子捋了捋自己的头发,这才往西苑去。   穿过后园,来到西苑前。   经过昨夜的搜查,沈玉衡住在西苑的事整个府里的人都知道了,她便不再安排人特意守门。   尽管旁人知晓的是“张家公子”借着谈生意的机会在追求她,但他们两人对彼此的关系都心知肚明。   想起昨夜沈玉衡在众人面前一本正经的说谎,才知道他当时为何会与她许下“三个条件换他真实的回答”的约定——他说起谎话来,是一点都不心虚。   推开院门,只看到元宝在扫地,并不见少年的身影。   主仆两人走进院里,元宝行过礼,站到房门前轻轻敲门。   敲了有一会儿,仍旧不见人出来。   采晴问元宝,“小公子今天是怎么了,小姐来看,他怎么还不出来。”   放在平日,这时候,小公子早就凑到她家小姐跟前儿去了,哪会让人等那么长时间。   元宝敲门无果,只得回话说:“小公子还没起,这会儿还在睡着。”   “还在睡?他昨天晚上都做什么了,竟然能睡到现在。”采晴小声嘀咕。   闻言,柳云溪不自然的清了清嗓子,走到门前,“我进去叫他吧,你们先在院子里坐会儿。”   昨晚做了什么,她最清楚。   在两人懵懂又疑惑的眼神中,她推门走进去,随手关上了房门。   不是第一次走进他的房间,空气中仍旧飘着苦涩的草药味,却不再像前些日子那样浓重,他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很多,时常开窗通风,房间里的药味淡了许多。   经过那一夜,房间里空旷了许多。也正因为空旷,让她一眼就看到了榻上还在熟睡的少年。   真的还在睡。   她走到床边,轻手轻脚地坐下,看着那张熟睡的面孔,有些出神。   前世没有机会跟他说话,明明是这样一张让人难以忘怀的绝美面容,却因为那样冷僻阴暗的性子,让人退避三舍。   她对他的了解不多,只知道他那时候十八岁,独来独往,没有过谈婚论嫁,身边甚至没有出现过女子。   这个人,大概是要孤独终老。   那时候的她,怎么也没想他会出现在自己面前,真诚而热烈的,想留在她身边。   熟睡中的少年放松而舒展,乌黑的长发凌乱的散在枕上,半边肩膀露出被沿,柔滑的雪缎穿在他身上,更衬得肤色白皙,唇色艳红。   像只细雪堆成的娃娃看完介文加Qq裙,幺五二二七五二爸以,美丽精致。   窗外照来的阳光打在床头上,细密的睫毛在雪白的肌肤上落下阴影,柳云溪渐渐看得痴了,不由自主的探出手去,抚在他面颊上。   柔软的触感,带着暖暖的体温,竟不似初遇时那般寒冷彻骨。   这样暖,便不是个雪娃娃,该是天上被风吹成丝缕的云揉成的仙子,要她怎能不怜惜、珍爱。   小心的触碰下,熟睡中的少年朦胧的睁开眼睛,眼神一分一分清晰,在看清她的容貌后,露出了满足的微笑。   “都下午了还不起。”柳云溪收回手去,淡笑着打趣。   沈玉衡翻过身来,被下伸出一双手,悄悄捏住了她的裙边。   看着近在眼前的未婚妻,笑盈盈道:“昨天太高兴了,一晚上都没睡着。”   本是焦急的等待着天亮,熬过了一整夜,却在拂晓之时睡着了。   柳云溪赶忙给他盖了盖被子,“那你再睡会儿。”   “不睡了。”少年从床上坐起,“你过来了,我还躺在床上,太冒昧了。”   他起身到床下,青丝如瀑般倾泻在身后。走到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了几件东西,又回到床边,坐在她身旁。   “这是我的庚贴。”他将红底烫金的庚贴双手奉到她面前。   柳云溪眨眨眼睛,没想到他那么着急,衣裳都没换就来递庚贴了。   坐在床边,她从怀里摸索出自己昨夜写的庚贴,也送到他面前。   二人各自交换,将对方的庚贴收了起来。   招赘不比出嫁有许多繁琐的规矩,也因为沈玉衡的家人不可能替他出面商议婚事,于是才选了这最为简单的方式。   柳云溪挽起宽袖,取下了手上的花丝金镯子,牵过他的手,将镯子戴到他手上,微笑说:“这只镯子我带了十多年,望它日后也能保你平安。”   戴到手上的金镯还带着少女的体温,它不只是一件信物,更是她选择了他的证明。   她是真心要与他成婚的。   感受到她传达给自己的感情,沈玉衡深吸一口气,不觉眼睛湿润了起来。   他拿出自己绣了很多天的香包,伸出指尖勾在她腰带上,低着头,专心的把香包系在她腰间。   羞道:“我绣的不太好,针脚有些松,日后再给你换个好的。”   柳云溪低头看向腰间的香包,白色的缎面上绣了一只黄白色的玉兰花,现下已不是玉兰花开的时节,却还能从这香包里嗅到淡淡的玉兰香。   “这个就很好,我很喜欢。”她微笑着看他。   喜欢……   明知道她是在说香包,心脏却为这两个简单的字眼猛抽了两下,揪的他心里发酸,差点无法呼吸。   少年深深的望着她,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前世没来得及细看的擦肩而过,回望时撞上的视线,和那个夜里,始终无法看清的面孔。   所有朦胧的画面都在此刻清晰起来——原来云溪看向他的眼神,一直都是如此的温柔。   暗藏在心底的情感不断的流动,没有机会说出口,没有勇气说出口,不断在心里汇集,侵蚀着他坚不可破的堡垒。   终于,他残破不堪的壁垒被柔情瓦解,在这一刻,彻底坍塌。   他完全被淹没了。   汹涌的感情倾斜而出,他张开手臂向前抱住了她的腰,不住的把自己的身躯往她怀里送去。   “云溪,我喜欢你。”脸颊伏在少女柔软的胸//脯上,声音都在颤抖。   每次看到她时,无与伦比的欢喜,见不到她时,苦闷的快要窒息的思念,想要在她身边,想得到她的心。   他喜欢她。   已经拥在怀中,绝对不要放手。   扑在怀里的身躯是那样熟悉,少年身材清瘦,骨架却大,越往身上压,就越让她感觉到血肉之下硌人的骨头。   她轻轻揽住他的后背,安抚着他因激动而颤抖的身躯。   “我喜欢你,喜欢你……”   少年一句又一句的倾诉,紧紧扣住她的后背,恨不得将自己揉进她的血肉中。   他抱的那样用力,柳云溪本就因为他突然的动作,身体后仰,这会儿被越抱越紧,整个后背几乎悬空,不得已抬手去扶床架。   手臂伸出去的动作被少年的余光瞥见,他立马跨上一条腿来,压住她的腿,把人困在了榻上。   “你别走。”沈玉衡沙哑着嗓子,声音闷闷地恳求。   相识不过一月的人突然说喜欢她,她一定无法理解吧。   比起为了报恩才以身相许,出于私欲的许诺多了更多自私和不可控的变数。   他是不是让她为难了……   内心在卑微的反省,身体却格外诚实,抱着她的腰身,压着她不许逃跑。   已经定下终身,就不许反悔。   柳云溪没有打算反悔,只是没想到沈玉衡的情绪起伏会那么大,一句发自真心的告白,竟然让他激动的浑身颤抖。   上半身躺在被子上,伸出去的手掌没能抓到床架,只得曲回来抚摸他的长发。   手指在柔滑的乌发间穿过,她抬眼看向床帐,躺在不属于自己的床上,总会有股别扭的感觉。   低下视线去看沈玉衡,他侧躺在他身上,小脸倔强的抿着唇,似乎是在等待她的回答。   “我也很喜欢你。”她轻声说。   喜欢他的乖巧听话,喜欢他的脸。   喜欢无需久等,立即就能兑现的诺言,喜欢彼此之间不必费心猜忌的简单。   少年不懂她心里的衡量,只听到她的回应,眉目便像春日里绽放的花朵一样舒展开。   如此,他们便是两情相悦了。   从她身上撑起身子,低下脸去亲昵地用脸颊蹭蹭她的脸颊,沈玉衡只觉得自己心里如蜜糖一般甜,想要沾染她身上的味道,也想要她染上自己的味道。   她的心是他的,人也是他的。她的喜欢只给他一个人,也能只和他耳鬓厮磨。   填不满的贪念驱使着他缓缓张口,对着那透着淡粉色的面颊,亲了下去。 第24章 24   ◎初吻◎   温热的触感贴在脸上, 柳云溪顿时僵了身子。   他亲她?他想做什么?   下意识扭过脸去,只叫那红唇轻触一瞬便从面颊擦过。   “?”沈玉衡有些不解。   少女双手撑在床上, 坐起上半身,俯视依偎在身上的少年。   她抬手遮了下方才被亲到的地方,脸颊热烘烘的,做了“坏事”的少年却眼神清澈,懵懂地看着她。   皇宫规矩森严,没人教过他发乎情、止乎礼吗?   大概是真没人教他这些,他的生母过世的早,后来又拨给沈晏的母妃教养,两个儿子在膝下, 孰轻孰重,亲疏远近, 从两人不同的品性和脾气上, 就能看出梅妃的态度。   念着他无知天真, 柳云溪不与他多计较, 只轻声说:“不许乱来。”   “我没有。”少年软软地反驳。   他脑袋里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只是单纯的靠在她身边,想和她多亲近亲近。   心下有渴望,气氛又那样暧昧, 自然而然就亲上去了。   沈玉衡趴在她肩膀上,不知该如何让她相信自己不是一时兴起。   他是活过一回的人, 这样离奇的事,说给她听, 怕是要吓到她。即便不提这茬, 他前世死的时候也才十八, 的确不是心智完全成熟的年纪。   苦恼之时, 温暖的手掌轻抚在后背,隔着单薄的寝衣,几乎是抚在了已经结疤的伤口上。   痒痒的感觉从结疤的地方一直钻进骨头里,整个后背都酥软下来。   “云溪……”他羞红着脸,不断往她颈窝里埋。   柳云溪轻柔的安抚他,将他看作一只撒娇的小狗,给他抱抱蹭蹭,故作严肃,低声道:“你年纪还小,不许胡来,记住了吗?”   “记住了。”沈玉衡乖巧应声,轻咬了下殷红的唇瓣。   年纪还小,所以不能亲近。   那等日后年岁渐长,岂不是……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了。   柳云溪为少年的听话松了一口气,却不知他脑袋里已经开始惦记日后的事。   悄声哄着他去穿衣,人却懒懒的赖在她身上不愿意起来。   “咚咚咚。”   门外传来敲门声,打断了二人的温声细语。   采晴在外头响起,“小姐,家里来客人了,要请您去见一下。”   “好,我这就出去。”柳云溪应了声,搂住少年的腰,把人从身上抱了下去。   从床上站起,袖子又给他拉在手中,一时走不脱。   柳云溪回身看他,伸手揉揉他的头发,安抚道:“乖,我得出去看看。”   “那我也去。”沈玉衡跟着下床。   她打量了一眼少年,替他拉了拉领口,微笑答:“我先过去,你先把衣裳换了吧。”   沈玉衡这才发觉自己衣容不整,羞愧着垂下手去,跑去柜子前找衣裳换。   趁着这个空档,柳云溪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候在院子里的采晴见她出来,立马迎上来禀报,“是宋家小姐过来了,这会儿正在园子里的荷花池边等您。”   听到是自己的好友到访,柳云溪忙出了院子,往荷花池赶去。   宋妤是个坦率的直性子,前世两人的关系也很好,直到她随着沈晏去了京城,彼此才渐渐没了联系。   在京城见多了尔虞我诈、拜高踩低,才明白真正能交心的朋友有多珍贵。   走到荷花池边,水面视野宽广,隔着盛开的或粉或白的荷花,轻而易举就看到了身着紫衣的明艳少女。   宋妤也看到了她,从石凳上站起来,欢快的朝她打招呼。   “云溪!”   柳云溪快步走过去,两人手拉着手,欢喜但:“你怎么有空过来。”   “最近家里没有大事,我自然得闲。”   宋妤牵着她往石桌边坐下,小声问,“昨天晚上我说多了话,你没有生气吧?”   “我知道你是好意,哪会生气。”柳云溪挑挑眉,“你该不会是以为我生气了,特意来道歉的吧。”   闻言,宋妤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容。   “你要是生气,那我就来道歉。若是没生气,那就谈谈生意?”   她摆出一副迫不及待的架势,手肘搭在石桌上,身子往柳云溪跟前倾,好奇问:“我打算把茶卖到京城那边去,你觉得怎么样?”   “想法不错,北边的商路我还算熟,北上京城会途经永州,也能跟我哥哥搭上线。”   “连你都说不错,那我就走这一趟了。”宋妤自信一笑。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我提前给哥哥写封信,也好叫他做点准备。”   “明天?后天?反正就这两天,越早越好。”   闻言,柳云溪微微皱眉,“这么着急?你不是才出去了几个月吗,不休息几天?”   宋妤摊开手,随意道:“我没觉得累,只是赚到的钱不多,我爹娘总是变着法儿的催我嫁人,听得我耳朵疼,我还不如出去跑商呢。”   柳云溪没有爹娘在身边,有时听宋妤说她爹娘管她管的严,也会有羡慕。   宋家只有宋妤一个独女,她的婚事关乎着未来整个宋家的前途,也难怪她爹娘会着急。   柳云溪顺着她的话头问:“他们催你,你就没有看得上的?”   好友之间聊起婚姻之事,宋妤明显不排斥,身子往后仰了一下,撅嘴道:“有啊,但人家未必能看上我,再说了,我脾气又不像你一样好,若是婚后夫妻不睦,叫我受委屈,我想想都要气死了。”   只听她说这几句,柳云溪的嘴角便勾起意味深长的笑容。   彼此也曾聊过日后对婚姻嫁娶的心思,却是第一回 从她口中明确知晓她有中意的人。   柳云溪又问:“你都还没议亲,怎么知道婚后会受委屈?”   “只看他家就知道了,他母亲那样高傲……”跟好友说话,话语总不过脑子,等意识到说多了,才戛然而止。   “嗯?”柳云溪后知后觉,小心问:“你对贺延……?”   平时并不少见这两人在一起说笑斗嘴,竟不知道宋妤对贺延有意思。   细细想来,前几个月贺延与柳依依有了情义,那之后没多久,宋妤便南下去做生意了,当时没有多想,现在才发现原来还有这层原因在。   比起她的惊讶,宋妤本人却支支吾吾,“我也不知道,只是爹娘催我议亲的时候,我想到他了而已。”   没有很多喜欢,只是人比较合适。   有过相似考量的柳云溪很明白她心中的摇摆。   反正都要成婚,找不到那个深情不寿的唯一,那就选个品性还不错的,能说上话的,一起过日子,也不失为一种幸福。   她对沈玉衡许下的婚约中,也有这种考量。   既然都这么想了,就该多想一些。   柳云溪替好友斟酌,“贺家一门三进士,在扬州城里也算是好门户了,贺延人不错,你们也认识了这么多年,多少有些情分。只是他母亲为人刚强,你若真嫁进去……恐怕是得受些委屈。”   嫁人不比招赘,很多事都不由己。   这些隐忧,宋妤显然也明白,嬉笑着打断了略显愁闷的气氛。   “哎呀,不说这个了。人家都不一定对我有意思呢,我瞎寻思也是白费。”   宋妤随手捻了一支池边的野花,捏着花茎,用花瓣轻轻蹭蹭她的脸,顺势转移了话题。   “说起嫁人,我瞧着你和昨夜的那个小郎君很是相配啊,他是哪家的?”   花瓣蹭在脸上的触感让柳云溪无端想起方才与少年的亲昵,心中泛起波澜,犹豫道:“这不太好说……”   “连我都不能说吗?”宋妤面露苦相,却更加好奇。   柳云溪看向她,“也不是不能说,只是你听听就算了,别太认真。”   “知道啦,快说给我听听。”   在宋妤翘首以待的期盼中,柳云溪缓缓开口,“他是张家的公子。”   宋妤眨眨眼,又问:“张家?城南张家还是城北张家?我记得在你家附近也有一个张家。”   “是永盛钱庄的张家。”柳云溪很平淡的解释。   “永……”宋妤的声音顿了一下,两只眼睛登时瞪大了,不可置信的问了一句,“是那个,大周首富,张家?”   柳云溪点了点头。   她也不想说的煞有其事,可沈玉衡只在外人面前说过这么一个身份,自己又不想瞒着好友,只能这么跟她说了。   宋妤激动的厉害,许久才回过神来,着急的拉住她的手,苦口婆心道:“云溪,一定要跟他成亲,你要是不跟他成亲,庙里的财神爷都不答应。”   活生生的一个金元宝都送到跟前了,这要是不收进囊中,得后悔死。   就是不谈钱,只谈美色……   少年从池对面走来,宋妤顿时失语,为那衣着翩翩的红衣少年,看直了眼。   在她不算礼貌的注视中,少年走到了桌前,一路走过来,视线完完全全的落在柳云溪身上,似乎是发现了她这个陌生人的注视,余光瞥向她时,露出了些许不悦的神情。   柳云溪没有注意到少年微小的情绪转变,看他走过来,关心问:“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吃过东西了吗?”   “吃过了。”沈玉衡站到她身边,眼神低下来,眉目间皆是温顺。   柳云溪起身,对他说:“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宋妤。”   宋妤慌张着站起身,憨笑说:“张公子,昨夜是我唐突了,你可千万别生我的气。”   沈玉衡看了她一眼,移开视线,没什么表情。   少年的疏离让气氛变得有些尴尬,柳云溪偷偷扯了扯他的袖子,少年才别扭着对陌生的女子点了下头。   介绍完好友,也该介绍一下他。   柳云溪又对宋妤说:“妤儿,他现在……是我的未婚夫。”   闻言,少年乌亮的眸子缓缓睁大,因为被陌生人抢走云溪而郁闷的心情,顿时烟消云散。   比起少年的暗自窃喜,宋妤的反应就大多了,她先是张大了嘴巴,继而大笑起来,“你奶奶给你定亲了?她可终于干了件人事儿。”   柳云溪赶忙抬手捂住她的嘴,以防她把这件事嚷的满府都知晓。   小声解释:“不是我奶奶,这件事我还不打算让她知道,除了我和他,你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   “还得是你,真把我当朋友!”   宋妤悄悄凑到她身边,顶着少年莫名带刺的眼神,悄悄说:“但是定亲这事儿,没有长辈做主,你自己做决定,若日后有变数,不太好收场吧。”   柳云溪温声答:“我已经写信告诉父亲和哥哥了,在他们回来之前,我不打算宣扬此事。”   “那就行。”宋妤拍拍胸脯,“你放心,我嘴巴可严了。”   柳云溪本想多留好友一会儿,只是身边被冷落的少年总是有意无意的露出些可怜兮兮的情绪来,叫她无端生出些愧疚来。   宋妤也是个聪明人,知晓了两人的关系,自然不会多打扰他们,就此告辞。   分别之时,柳云溪邀请她:“过几天我要去江州一趟,你若是不喜欢待在家里,不如与我同去?”   好友还没应声,身旁的少年就着急的抓住了她的袖子,小声念叨:“我也要去。”   “你不能去。”柳云溪温柔的拒绝了他。   “为什么?”沈玉衡不解。   柳云溪伏到他耳边,小声说:“过关口的时候要查验身份。”   若随着商队一起过关,必然会在关口留下身份痕迹,那沈晏想要找到他,就会是轻而易举。   她的提醒让沈玉衡绷紧了心弦。   他只能乖巧点头,“那我不去了,我在扬州等你。”   暂时分开一段时间也好,他也有些事要处理,若云溪在身边,自己满脑子想的都是她,反倒静不下心了。   三天后。   柳云溪与宋妤一同前去江州,随行带着采晴和秀心,除了几个家仆外,还添了两个护卫。   看着两个身材高挑的男人,柳云溪还有些怀疑——这是沈玉衡给他找来的护卫,看着老实能干,可相貌平平,放在人堆里也不起眼,不像是武功高强的样子。   直到上了路,才发现两个护卫的体力与常人相差甚大,旁人走五里路便累的直不起腰来,他们却像没事人一样。   这两人,该不会是秘阁的密探吧?   柳云溪越想越觉得是这样。   她招沈玉衡入府,并没想着能从他身上得到多少好处,没想到他竟舍得把万中挑一的密探派给她使唤。   就当做是他的陪嫁丫鬟,她会把这二人当自己人用的。   ——   夏日的燥热一日复一日的堆积,偶然一场阴云遮天蔽日,闷了三四天都没落下一滴雨来,清风吹过,空气中添了几分清凉。   转眼两个月过去,扬州城外茂密的小树林中,一片土坡被踩踏的光秃秃的。   土坡之下是长满了杂草的烂草席,每一张草席下都是一具无名的尸首,被嫩绿覆盖,沉沉的死气之中也能长出生机来。   一具尸首从土坡上滚下,将草席上新生的嫩芽压垮,紧接着,是一具又一具。   或是面目全非,或是断手断脚,还有几个身体都烧焦了,个个死相凄惨,一起被拉到此处,丢进乱葬岗中。   站在坡上的少年眸色凛冽,每有一具尸首被丢下去,他都会在心里默念此人的名字,数一个数。   直到所有的尸体都滚下去,手下人收了手,他心里的数也数到了十一。   一个都没落。   六个是沈晏派来找他的人,剩下五个则是安插在秘阁中为他们接应的人。   这些人在经过了瓜州之后,行踪已经被秘阁的人抹去,进入苏州地界,也就是当初沈晏乘船遇刺的地方,便被分开,各自灭口。   是他要确信该杀的人都杀干净了,才要手下把尸首运过来,给他看过,再一起烧干净。   沈玉衡对手下抬了下手。   张进往尸坑里丢进火把,不一会儿便烧起熊熊大火。   有密林作遮掩,浓烟没有飘出太远,即使有几缕烟被人注意到,在乱葬岗点火,也是在寻常不过的事。   遥远的距离外,形形色色的人进出扬州城,守城门的兵士困倦的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间瞄见了远处的密林中冒出一缕烟,见是乱葬岗的方向,只觉晦气,忙扭过脸去。   坑里的火像只狂躁的猛兽,吞噬着所有触及到的肉身,空气中散发着焦糊的气味,未干的血迹被烧成漆黑。   面朝着火坑,少年白皙的肌肤被火焰照得通红,他眼神冷漠,早已不把生死看在眼中。   他和沈晏之间始终有一道线。   沈晏控制着他的一切,让他的心只能躲在封闭的暗室中苟延残喘。   如今,他杀了沈晏的人,才感觉到一丝爽快。   “其实,他们并未发现您的踪迹,就算放回去,也说不了什么的。”张进低声道。   “只有死人才不会乱说话。”少年声音冷淡,眉目间的威严不容置喙。   林间吹来的风将浓烟吹散了些,更将火势吹的凶猛,不过片刻,火光中便只剩漆黑的焦炭。   高处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一人从身后的树上落下,无声无息。   “何事?”沈玉衡没有回头。   “柳小姐回来了。”来人回禀。   听到是柳云溪的消息,他急忙追问:“到哪儿了?”   来人低眉估算,答说:“这会儿应该进城门了。”   进城门了,那岂不是一会儿就要到柳府了。   得知她今日回来,他本想在城门内迎她,如今计划被打乱,沈玉衡忍不住恼怒,“怎么不早些来报。”   “您放在她身边的那两个密探,很得柳小姐看重,几乎就在她眼皮底下,抽不出身来递消息。是我在外望风的时候,看到了柳家的车队,才知晓。”   密探汇报了自己的所见所知,沈玉衡才没再深究。   催促手下们道:“好了,你们都下去吧。我该回去了。”   “是。”几人齐声应答,施展轻功,消失在了林中。   ——   连日的奔波,舟车劳顿,柳云溪坐在马车里都感觉身子要被颠散架了。   这一趟去江州,把心心念念的十几条船买了下来,又雇了几个人替她把船保养起来,再过一阵子就能将船送到扬州来,有了船,南边北边的水路便都走得通了。   马车在府门外停下,采晴扶她下马车,柳云溪揉了揉太阳穴,抬头看向湛蓝的天空。   今日的天气很好,天上一丝云都没有。已是夏日的末尾,将近入秋,空气中吹来的风添了些许凉意。   走进府门,庭院中一切如旧,王伯早早的等在门边,向她汇报这两个月府里发生的大小事。   柳云溪听来听去,多是些琐碎的杂事,便问了一句,“怎么不见张公子?”   分别时那样依依不舍,没从管家口中听到些有关他的事,也没见他出来迎接,不知道他在忙什么。   王伯微微皱眉,寻思了一会儿后回答说:“这些日子没见小公子出来走动,倒是二小姐的贴身丫鬟来过几回。”   是柳依依身边的宝珠。   “她来做什么?”柳云溪不解问。   王伯:“老奴也不知,只是听几个邻里说,曾在后门、侧门那边见过她,只在外头站着,没有进府来。”   多半是柳依依叫她来打探消息。   自己家里没那么多消息给她探听,柳云溪摆摆手,“叫人时不时去后门侧门看一看,再见到她,直接轰走就是。”   “知道了。”   听完了王伯的回禀,柳云溪感觉周身疲惫,遣散了身后跟随的下人,就往后院去。   采晴和秀心跟着马车去侧门挪行李,她独身一人进了园子。   一路上不见少年的身影,心中竟生出些落寞来。   真猜不透他的心思,明明前些天还跟她写信呢,如今她回来了,沈玉衡反倒不见人了。   走在长廊下,身后渐渐有脚步声传来,不断向她靠近。   “云溪!”   伴随着一声欢快的呼唤,猛然有人扑上来抱住了她的后背,双臂环在胸前,将她紧紧圈住。   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柳云溪不自觉动了动肩膀,蝴蝶骨触到的肌肤并非记忆中那般柔软,多了很多分量,结实了不少。   她反握住他的手腕,在他怀里转了个身,这才看见那张令人心动的容貌。   两个月没见,少年无数次在书信中诉说自己的思念,直到真正见面,她才发觉,自己认为短短的两月,对少年来说有多漫长。   他长高了。   如今已经到她眉毛的高度,不用再仰起头来看,轻易便能与她平视。   身体也壮实了些。   虽然隔着衣裳看还是很清瘦,但胳膊和胸膛明显结实了,先前做的新衣,彼时穿着还很宽松,此时再看,才彻底服帖合身。   她看着他的眼睛,只觉得他眼底满含笑意,正欲倾诉,却见他缓缓把眼睛闭上,脸颊不断贴近。   水润的红唇越来越近,柳云溪不自觉吞了下口水,紧张之下,抬手挡在了面前。   “等等。”   话音刚落,手掌变被他握住,拿了下去。   面前不再有遮挡,一双盈满星光的眼眸深情的望着她,细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声音低哑道:“不等了,我满十六了。”   “什么时候?”柳云溪有些惊讶,一边问着,感受到身前压来的胸膛,不得以后撤躲避。   “上个月。”沈玉衡微笑着答,亦步亦趋的抵过来。   退了几步,身后抵在柱子上,退无可退,柳云溪不得以正视面前的少年。   强装镇定道:“怎么不跟我说,明明写了那么多信。”   若知道他过生辰,自己就算赶不回来,也得给他带件礼物才是。   即便她努力转移话题,也化不开少年眼中浓厚的深情。   他一只手撑在她身后的柱子上,困住她,不许她逃。   精致的脸颊不断凑近,直到鼻尖抵着鼻尖,近到彼此能听到对方呼吸的声音,感受到气息喷洒在肌肤上的温度。   “我想亲口告诉你。”沈玉衡低声作答,伏上来吻住了她的唇。   柔软的唇瓣夹杂着炙热的呼吸吻上来,湿热的触感,缠绵的轻//吮,像一团细小的火焰,渐渐揉//开了她僵硬的身躯。   他吻的青涩,却极为有耐心。   唇瓣揉着唇瓣,气息撩拨着气息,柳云溪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一汪温泉里,屏住气息,几乎快要溺毙。   “唔。”她没忍住吐了一口气,微微张开的唇被少年含住,一只灵活的舌钻进口中,掠夺了她全部的呼吸。   她快要窒息了。   柳云溪猛的抓住他后领,躁动中不小心扯到了他的头发。   小小的疼痛并没有让沈玉衡知难而退,反而抬//膝将她抵在了柱子上。   刚才还带着温柔试探的轻吻变得急躁,少女招架不住未婚夫突如其来的热情,心脏涌出的热浪蔓延到四肢百骸,腰身酥软的直不起来,不断往下滑去。   沈玉衡托住她软绵绵的腰,睁开眼睛,恋人绯红的面颊映入眼帘。   他浅浅松口,留给她喘息的空档,低笑说:“许久都见不到面,这回你得好好补偿我。”   柳云溪大口的喘息,头脑方才恢复了一丝清明,耳垂便被一丝吐息烫热,少年的声音低哑,似一只蛰伏的野兽。   “今晚,我能去你房里吗?” 第25章 25   ◎新婿进家门◎   他说什么?   柳云溪怀疑自己头脑迷糊了, 才听到这样令人惊骇的话,反问他:“你到我房里做什么?”   话音刚落, 搭在她后腰上的手自然收紧,托着她的腰肢向上迎合。   沈玉衡低头,额头抵在她肩膀上,声音委屈道:“这段时间你不在,我日日念着你,晚上都睡不着觉。”   没有了她的陪伴,本就敏感脆弱的神经极易被一点小小的不安拨动,夜里经常会做噩梦,梦到皇宫里的事, 前世的事,和他早逝的母亲。   每当从梦中惊醒, 发现外头是漆黑长夜, 即使等到天亮也不会有她来, 心便如坠深窟。   他已经等待太久了, 等待与她相见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么的煎熬。   短暂的交流中,柳云溪终于喘过气来,左右瞧瞧并不见四下有他人,远处假山上却似有丫鬟走过, 即使相隔甚远看不真切,却怕有人走近, 便要被人看到她与少年之间逾矩之举。   她抬手摸到他胸膛上,用力把他从身上推开, “睡不着就找郎中看看。”   “找了。”少年答的从容, 感受到她的抗拒, 才缓缓后撤身体。   站在她面前, 温顺道:“郎中说我是忧思心悸,吃药也不管用,要我去寻能让我安心的人,做安心的事。”   还有谁会比云溪更让他安心呢。   身前的压迫总算退了下去,柳云溪不自然的抹了抹唇,又俯身拍了拍被压过的裙面。   狐疑问:“郎中真这么说?”   沈玉衡认真答:“就是先前你请来给我看伤口的那个郎中,云溪若是不信,大可请他过来再问一问。”   看他一本正经的眼神,柳云溪无奈的移开眼神——他这个年纪心思活泛,自己可不能被他牵着走。   “就算郎中真这样说了,你也不能进我的房间。”   说着,她转身往东走。   少年急步跟在身后,可怜兮兮的追问,“为什么?你不是好几次来我屋里看我吗,我只是想去你屋里待一会儿,也不行吗。”   “我的院子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她平静的拒绝,头都没回一下。   “连未婚夫都不能进?”少年锲而不舍,把着这个身份,就像得到了能和她讨价还价的资格。   他们可是最亲密的关系,是要成为彼此的家人。   “毕竟还没成婚。”   柳云溪一锤定音,沈玉衡这才息了声。   的确还没成婚。   少年寸步不离的跟在她身边,眼神幽怨,却不敢使一分小性子。   走了好一会儿,自己的院门就在不远处,柳云溪停了下来。   正要开口劝他乖些,就听少年用极小的声音提议道:“不如,你现在不同意,等到晚上,我偷偷过去,你偷偷给我开门?”   闻言,柳云溪都给气笑了。   “想什么呢,这种事也是能商量的?”抬手点在他额头上。   “话本里的才子佳人夜里相会不都是这样的……”沈玉衡小声嘀咕。   “那是他们写来哄人的,好歹你也是富贵人家的子弟,怎么能信这些。”柳云溪颇为惊讶,怎么都无法想象皇宫里养出来的皇子会把民间话本里的故事当真。   她严肃的问:“你什么时候看的话本,是不是元宝拿给你的?”   在她的注视下,少年垂下眼眸默认了,解释说:“你不在府里,我平时没什么消遣,他便给我找了几本话本,看着解闷。”   柳云溪微微皱眉,“你没什么想做的事吗?”   “有。”沈玉衡抬眸,满怀期待的看着她,“想早些成婚,做了你的夫君,就能时时刻刻在一起了。”   突然的表白让柳云溪面颊一红。   “咳咳。”清咳了两声,侧过脸去,“这事不能操之过急,要等到我的家人回到扬州之后才能准备。”   “那我找人把他们请回来就是。”   看他积极的态度,柳云溪温声规劝:“玉衡,旁人眼里做赘婿是很丢人很没面子的事,你这样积极,与旁人的态度大相径庭,太过引人注目了。”   他可以不在乎旁人的眼光,但想要长久的隐藏身份,万万不能受人瞩目。   沈玉衡知晓这个道理,却按捺不下心中的急躁与不安。   纤长的手指勾住她的袖口,委屈道:“等你的时间太难熬,我不想再等了。”   他低着头,阳光照在侧脸上,眼角细小的泪花折射出珍珠的光泽。   柳云溪静静的看着他,于心不忍。   自己时常会出去,从来不觉得会有谁因为她的离开而孤枕难眠,如今听了少年一路的苦苦恳求,才想起自己从前也是这样惧怕与兄长和父亲的分离。   虽然她长大了,能够一个人撑起这个家,也习惯了身边没有家人的生活,但这不代表她不期待合家团圆。   身边有信得过的家人,心里总能放松畅快许多。   尽管还没成婚,但沈玉衡如此央求,已经是把她当做家人来看待了。   允许他歇在她屋里?   那是万万不能。   柳云溪思考一会儿,试探着提议:“不如……我带你去见我父亲?”   “嗯?”少年抬起头,茫然的看着她。   柳云溪微笑着说:“郎中不是说要你做些能安心的事吗,既然窝在这个宅子里让你觉得苦闷,那咱们就出去走走。”   “就我们两个人?”沈玉衡来了兴趣。   柳云溪认真的细数:“还要带几个丫鬟和家仆,我父亲在扬州城外的老家养病,山遥路远,我也有段时间没去看过他了。”   沈玉衡脸上的落寞渐渐消退,嘴角多了几分笑意,“那我们一起去。”   “我一会儿就去安排,你也回去收拾收拾,咱们明天出发。”   “嗯。”   到了该分开的时候,柳云溪不忘叮嘱他:“对了,你今晚可不许偷偷摸到我院子里来。”   只一句提醒,便让少年总算有了欢喜的脸上又露出失落的神色。   再听话的小狗,也有忍不住调皮的时候。   柳云溪抓住他摩挲在自己袖口上的手,指尖缠着他的手指。   看着他的脸说:“答应我。”   少年只和她对视一眼便避开视线,为难道:“我想答应你,可是我很难受。”   才刚定亲就分开了那么久,终于等到她回来,当然想多和她亲近亲近。云溪总是有很多顾虑,他不想让她生气,可自己的心情总是压抑着,好难受。   几乎整个上辈子,他都在压抑自己的心情,无论好坏一律埋起来,不会对外露出半分。   如今在云溪身边,他可以肆意的表露自己的情绪,她不会嫌弃他的不安、恐惧,反而会安抚他,为他疏解。   所以他才敢在她面前放肆。   他真的很想抱抱她,亲亲她,若是能睡在她身边,他都不敢想象自己能有多幸福。   听到少年的倾诉,柳云溪关心问:“那你要怎么才会开心一点?”   果然,只有云溪真正在乎他。   少年眼眸中有微光颤动。   细想片刻,移了半步到她跟前,软声道:“你亲我一下。”   闻言,方才唇舌间湿//热的缠//弄飞速涌上心头,柳云溪感觉舌尖酥酥麻麻,不自觉咬紧了牙。   刚刚应该打他一下的,不给他一点惩罚,他就开始得寸进尺了。   柳云溪别扭的想要拒绝。   却见少年眼神纯真,似乎并未多求。   他眨了下眼睛,呢喃道:“你亲我一下,我就能忍耐。”   吻都吻过了,只是亲一下……   少女心中的挣扎极为短暂,捧住他的脸,在他额头上落下轻轻一吻。   比起廊下的初吻,这个吻像蝴蝶扇动翅膀一样轻盈,不带复杂的情//欲,只有温暖的关切与在意。   云溪是喜欢他的。   因为喜欢,所以才妥协。   沈玉衡释然一笑,向她承诺:“我答应你,我今晚不过去。”   压在心上的苦闷再沉重,也能被她轻柔的爱意抚平。   两人在院门前分别,柳云溪远望少年离去的背影,只同他说了一会儿话,一身的疲惫便消解了大半,甚至都要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她第一次庆幸自己的冲动。   和他定亲,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   第二天清晨,停在柳府后门的马车缓缓驶出巷子。   比起去江州时的阵仗,这次出行的人可谓精简,只带了贴身丫鬟秀心和服侍沈玉衡的元宝,另外还有四个家仆,两个护卫。   一行人轻车简行,出了扬州城。   一路经过宽广的农田,从宽敞的大道拐入偏僻的小路,走上山路后,道路两侧高大的树木遮蔽了日光,太阳当空的正午,林子里却像清晨一般。   赶在黄昏之前,道路终于行出茂密的树林,豁然有一村庄映入眼帘。   庄子坐落在群山环绕之中,阳光从铺满密林的山坡上跨过,照在村庄里。   马车驶进村庄,停在了一户庄院前。   柳云溪从马车上下来,敞开的院门里即刻走出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姐姐来了。”   来人是个面相憨厚的少年,穿着一身朴素的灰蓝色棉布衣裳,只有腰带是深蓝色绸缎,彰显着少年不同于庄户人家的身份。   “阿朝。”柳云溪面露微笑。   柳朝上前来迎接,热情道:“早上知道姐姐要过来,父亲高兴坏了,吃药都不用别人哄了。”   柳云溪欣慰的看着他,“辛苦你照顾父亲了。”   “哪里的话。”柳朝不好意思的挠头,跟着看见马车里又走下一人来。   定睛看去,那少年看着年纪跟他差不多大,却生的白净纤瘦,着一身绛紫色云锦,眉目清冷,一看就是被捧在手心里养大的金贵人儿。   即便同为男子,柳朝也忍不住在心中称赞少年生的好看。   “这位是……姐姐信里提到的张公子吧?”   “嗯。”柳云溪点点头。   确认身份后,柳朝脸上的笑意更深,转过脸对少年说:“公子真是一表人才,姐姐已经写信来同父亲说过与您定亲的事,既然是姐姐的未婚夫,那咱们就是一家人,在这儿住着,千万不要拘谨。”   刚从两人相处的安心中抽出身来,就碰见这么一个陌生又热情的自来熟,沈玉衡不自在的偏过头。   柳云溪主动为他介绍:“玉衡,这是我父亲早年收的义子,名叫柳朝,比我小一岁,是我的弟弟。”   听到她的声音,沈玉衡才有了反应,敷衍着客套一句,“承蒙关照。”   “客气了,客气了。”柳朝憨笑着,只把少年的冷淡当做是人生地不熟的不习惯。   二人跟着柳朝往宅院里进,老家的宅子不比柳府宽敞精致,墙矮房小,抬头便能望到整个蓝天,有种通透的舒适感。   前院里进出的人很多,多是家中雇来采药的农户,进了后院,气氛明显清静下来,少见到人影,下人们说话的声音都会故意压低。   柳朝走在前头引路。   “父亲这会儿正在用晚饭,我先带你们去房间安顿下来,一路上舟车劳顿,你们先休息一会儿。”   “好。”走在记忆中熟悉的地方,柳云溪格外舒心。   几人停在院前,柳朝推开院门,“这里是姐姐小时候住的房间,后来扩建成院子,又添了一间房,正好给姐姐和姐夫住。”   柳云溪知晓自己小时候的事,这话说给谁听,便不言而喻。   沈玉衡也实打实的听了进去。   云溪的弟弟叫他“姐夫”……   少年仍旧保持着在外人面前不外露情绪的习惯,面上表情不大,心中却为这称呼开心了好一会。   自家人在一块儿,说笑也好,认真也罢,都有分寸。   柳云溪没有特意纠正弟弟对沈玉衡的称谓,站在小院子里环视一圈,感叹道:“收拾的真干净。”   她已经有小半年没过来了,对此地甚是想念。   独自走进自己的房间里,留下两个少年在院子里大眼瞪小眼。   柳朝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子,姐姐不在,他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跟姐夫搭话——听说张公子家中颇有资产,自己一个种药采药的农户,该说些什么才不给姐姐丢人呢。   短暂的沉默中,竟是沈玉衡先开了口。   “柳朝。”他张口轻唤。   “诶。”柳朝老实应声。   沈玉衡从怀里摸出东西来,放到他手心里,声音淡淡道:“小小见面礼,不成敬意。”   柳朝掂量了一下手中物件的重量,直到亲眼看到才发现那是一块掌心大的翡翠,通体翠绿透亮,无论是打成玉佛观音还是扳指耳坠,都是极好的料子。   他没有接触过玉料,但也见过老太太的翡翠首饰,只有小小的几块料子,贵重到老太太平时都舍不得戴。   半晌,柳朝才腼腆道:“这……让姐夫破费了。”   少年似乎没听出他话中的受宠若惊,又或是听出了也不在意,迈步也进了房去。   送个见面礼都如此阔绰,与姐姐真是天生一对。   柳朝笑着把翡翠收起来,对着屋里喊:“你们过来还没吃饭吧,有什么想吃的,我让厨房做了送过来。”   柳云溪正在屋里打理隔开里外间的纱帐,听到声音后,对着窗外答:“几道清淡的小菜就够了,我打算在这儿住个十天八天,每日菜肴按照寻常菜式做就好。”   “我记下了。”柳朝对窗户摆摆手,“那我先去厨房了,你们自便。”   脚步声离去后,周围格外安静。   小小的院子只有两间房,因着村庄坐落的地势,整个宅子呈现出微微的梯形,后院地势较高,采光也好。   明媚的阳光撒满了整个院子,柳云溪推开窗户,阳光照进来,久不住人的房间也多了些许温馨。   沈玉衡在房间中四处转转,好奇问:“这是你小时候住的地方?”   “是我家的祖宅,我在这儿住的时间不长,但每年都会回来几次,陪陪父亲,散散心。”   她拉开纱帐,窗外吹进来的风撩动着纱帐掀起波浪,照在上头的光也随着一同起伏,房间中的光影顿时变得朦胧梦幻。   隔着纱帐看里间的少女,如同沐浴在光晕中的白荷,白色的衣角随着清风一起飘舞,牵着他的心也跟着雀跃起来。   沈玉衡感到心里暖暖的。   在她身边会很安心,只要眼中能看到她,自己就不会反复记起前世近乎腐烂的自我舍弃,那个如同傀儡一般无心的自己,再也抓不住现在的他。   她是纯白的太阳,被她照耀的自己,拥有了温暖,染上了太阳的光辉,驱散了身后不堪回首的阴影。   他微微一笑,向她走近。   “我很喜欢这里。”   听到他的脚步声,柳云溪抬头看去,笑问:“你才刚来,这么快就喜欢上了?”   “在扬州城的时候,你没有把我的事跟你的叔父、奶奶说,但是到了这儿,你的父亲、弟弟都知道我们的关系,这里让你感到安心。”   少年轻声诉说,拨开纱帐,站到了她面前,“能让你安心的地方,我很喜欢。”   他的话总是这样简单而真挚。   柳云溪心下微暖,看着他的脸,反问:“那你呢,有没有感觉心情好点?”   沈玉衡点点头,眼睛与她对视,手指却在下头不老实地缠住了她腰间戴着的香包。   指尖从流苏一路摸到系在腰带上的青绳,抚着腰带,搭在腰间。   “若是日后每一天,都能如影随形,亲密无间,就更好了。”   话很可爱,小动作就不可爱了。   柳云溪拿下了他扶在自己腰间的手,淡笑着说:“有点贪心了。”   两人相视一笑,沈玉衡微红着脸颊伏在她耳边轻语。   “还有更贪心的。”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耳尖,蜻蜓点水般的触感从耳廓蹭过,感受到轻吻落在耳//垂的瞬间,一股电流从她脑袋里穿过,顿时半边身子都酥了。   柳云溪忙捂住耳朵,后退半步,面色绯//红着看他。   “小姐,行李已经搬过来了,小公子的行李放在哪个房间啊?”   院外忽然响起采晴的呼喊,打断了她还未说出口的对少年的嗔怒。   只得整理情绪,对外头回:“放东屋去吧。”   沈玉衡的幽怨应声而起,“怎么不放在这间,又不是放不下。”   “小点声。”柳云溪转脸看他,正经道,“原本该叫你和柳朝住一起的,如今能让你与我住一个院子,已经是格外破例了,再闹,就叫你去住别处。”   闻言,沈玉衡不敢多说了。   家仆开始往两间房里搬行李,采晴指挥着他们把东西放在该放的地方。   “小心着点儿,小姐的首饰匣子已经用了十多年了,千万别磕碰了。”   “哎呀呀,衣裳我来收拾就行了,你们几个大男人也不嫌手粗,怎么好意思碰小姐的衣裳。”   “书案放在那儿吧,这房间真小,只放了这么点东西就放不下了。”   屋里忙碌的采晴很有活力,声音中气十足。   柳云溪听着屋里的声音,坐在院子里悠闲的晒太阳。   直到最后一丝阳光都落下山,她算了时辰,对身旁人说道:“父亲应该用完饭了,我去看看他。”   “我也去。”沈玉衡跟着站起身。   闻言,柳云溪起身的动作顿了一下。   觉察到少女不寻常的迟钝,沈玉衡追问:“怎么了?”   片刻后,柳云溪才说:“我父亲病得有点糊涂……你若要跟去,得答应我不许乱说话,不要反驳他,凡事都顺着他。”   “好。”沈玉衡点点头。   两人一同往外走,不多时便走到了主院外,推开门,院子里的菩提树下,一表情呆滞的中年人坐在椅子上,身旁是小厮和柳朝在陪着。   见柳云溪进来,小厮起身行礼,“大小姐。”   “姐姐。”柳朝唤了她一声,转头对小厮道,“你先下去吧。”   小厮低头出去,在外头关上了院门。   柳云溪径直走到父亲面前,在他面前半蹲下身,微笑道:“父亲,我来看你了,你还记得我吗。”   柳安年的眼珠浑浊,不到五十的年纪,已有了半头白发,因为久病吃药,身材很瘦,好在身边人照顾的好,脸上气色还不错。   他呆呆的看向前方,过了好一会儿才注意到有人蹲在了自己面前,眼神聚焦过去。   反应了很久,才呆呆的说:“明川,你回来啦。”   说着,又抬头看向柳云溪身后的沈玉衡,见是一张陌生的新面孔,脸上稍微有了表情,“许久不见你了,你是什么时候成婚的,新媳妇长得真漂亮。”   沈玉衡站在原地,一句都听不懂未来岳丈在说什么。   柳朝小声解释:“明川是我家大哥哥,父亲总念着他,姐姐来的时候,父亲偶尔会把她当成是哥哥。”   正说着,柳安年就转头朝他喊:“云溪啊,快来见过你嫂嫂。”   是把柳朝当成柳云溪了。   “诶。”柳朝顺口应答,可见已经习惯了被义父错认成姐姐。   看着父亲病得糊里糊涂,柳云溪倍感忧伤。   娘亲去世有五年了,自从娘亲去世,父亲整日整夜的哭,哭的眼睛都看不清东西了,后来又是常常睡不着觉,吃过药一睡就是两三天,形容憔悴,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魂似的。   断断续续难受了一年,第二年开始就会认错人、常常忘记事情,不但忘记娘亲已经去世的事,还总觉得自己和柳承业还是十几岁感情最要好的时候。   眼看父亲病得越来越重,柳云溪不敢想奶奶和叔父得知了父亲的病后会如何哄骗他、利用他,遂将父亲送到老家养病。   这些年来,父亲的病没有好转的趋向,但身边的人没有坏心,又是在记忆中的老家里住着,父亲即使糊涂,也是平静安宁、开开心心的糊涂。   父亲的病状,只有他们兄弟姐妹三人和近身照顾父亲的两个小厮知道。   柳云溪扶着父亲的膝盖,笑着问:“父亲,我打算在年底成婚,到时我接你回扬州好吗?”   柳安年迟缓着点头,“好啊,成婚好,等你和你妹妹都成了家,我跟你娘亲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被父亲认成是哥哥已经不是第一回 ,起先她还觉得父亲是忘了她,渐渐才明白,父亲爱她和爱哥哥弟弟是一样的。   就像父亲看到哥哥的时候,也会想不起他是谁,但仍旧把他当做家人。   柳云溪温柔地说:“你一定要好好吃药,等我接你回去。”   柳安年像个孩子一样乖乖点头,“嗯,我吃药。吃药吃不干净,你妹妹要跟我生气的。”   “那都是为了你好。”柳朝忍不住插嘴。   一家人其乐融融,沈玉衡站在那里,看着他们的团圆和忧伤,心中很不是滋味。   即使一个父亲再没有保护子女的力量,遗忘了家人,成为弱者,他也没有被抛弃,依然被爱着。   原来被爱,可以不需要附加条件。   他上辈子,活得像个笑话。   暗自神伤时,面前传来迟缓而慈祥的轻唤:“儿媳妇啊,过来给我看看。”   沈玉衡害羞的低下了头。   柳云溪回头看到了少年的拘谨,忙说:“父亲,他还没进门,有点怕生。”   柳安年懵懂的听着,他很快忘记了刚刚说了什么,听了什么,只是潜意识里很喜欢这个自家孩子带回来的孩子。   犹豫了一会儿后,沈玉衡走上前来,在未来岳丈面前俯下身。   人到了跟前,柳安年露出笑容,从袖里掏出一只白玉镯子。   “这是明川他娘留下的镯子,知道你要过来,我特意找出来,拿给你做见面礼。”   说着,拉过他的手腕,替他戴上。   一只镯子再值钱,也比不过其中蕴含的认可和接纳。   沈玉衡心里欢喜,说话也多了几分温度:“谢谢父亲。”   听到这声“父亲”,呆滞的柳安年忽然大笑起来,眼睛似乎有了神彩,开心道:“哈哈,不必谢我,你们夫妻好好过日子,再给柳家添几个儿孙,我就高兴了。”   他一笑,姐弟两人也跟着高兴。   天黑了下来,柳云溪直起身,“父亲,时候不早了,我扶您进去休息吧。”   “天黑了,得睡觉了。”柳安年笑累了,在姐弟两人的搀扶下走进房去。   晚些时候,看着父亲睡下,柳云溪才从房中走出来。   沈玉衡站在外头等,双手交叠在一起,是在摩挲哪只玉镯子。   走出院子,柳云溪才说:“我父亲的病就是这样,认不清人,记忆很混乱,前几年还有清醒的时候,这两年糊涂的越来越厉害……他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沈玉衡摇摇头,“我觉得父亲说的很对。”   “嗯……你该叫他伯父。”柳云溪耐心指正。   “镯子都收了,怎么能不改口。”沈玉衡理直气壮。   他总是在某些事上格外认真。   好在是自家事,无伤大雅。   柳云溪轻笑,“随你喜欢吧。”   话音刚落,袖下便钻来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十指交扣。   少年从容镇定,仰头看着天边一轮弯月,声音甜蜜。   “父亲都那么说了,我也觉得我们该多要几个孩子,你觉得呢?” 第26章 26   ◎拥住脆弱的他◎   懵懂的孩童总会说些令人惊诧的话。   尽管两人之间只有三岁的年龄差, 但柳云溪以自己活过一世的心智看他,总觉得他是个心智不成熟的孩子。   “你自己都是个孩子, 还想着要几个孩子。”她随意的说着,抬手揉揉他的头发。   “我是认真的。”   沈玉衡撇了下嘴,一边任她揉自己的头,一边说,“我已经十六了,不小了,别把我看成是孩子。”   柳云溪轻笑一声,连连应道:“好好好,那我不说你是孩子, 你也不许再说要几个孩子这样的话。”   “那是父亲说的。”沈玉衡很自然的把未来岳丈搬出来。   柳云溪啼笑皆非,“父亲生病了, 他说的话他自己都不记得, 怎么能当真。他还说你是我的新媳妇呢, 这个你也认?”   本以为少年会很快反驳, 没想到走在身边的人却意外安静。   她转头看过去,借着墙下悬着灯笼的光亮看清了他羞涩的面容,本就令人惊艳的美貌染上了诱人的嫣红,如同含苞待放的花朵, 惹人怜爱。   少年微垂着头,不好意思看她, 只低低应声:“嗯……嗯。”   他是认的。   只要能和她在一起,自己连做赘婿都能欣然接受, 自然也能做她的新媳妇。   慢慢走过亮着灯笼的院墙, 映照在少年脸上的光芒渐渐暗淡下去, 那张光影分明的脸却印在柳云溪脑海中, 久久挥之不去。   他好可爱。   也很深情。   她不是不知道少年对她的喜欢有多浓烈,只是偶尔见识到他为了她,甚至愿意将姿态放到一些世俗无法理解的低位上,仍旧让她感到受宠若惊。   自己何德何能,值得他如此。   她不想在这方面钻牛角尖,可总是想不明白,也就一直搁不下那一点点疑惑。   感情无法用理性来衡量,她更不会要求他对自己阐述前因后果。   只是在某些时候,就像当下这一刻——被他的“喜欢”打动的瞬间,会想更加深入的了解他。   或许某一天,她会拨开爱意簇拥成的繁花,理清缠绕成一团的花枝,清晰的看到他那颗隐藏在最深处的,晶莹剔透的心。   柳云溪微微一笑,放下了心中升起的那点疑惑。   垂下手去,牵住了他的手。   “回去吧,该吃晚饭了。”   少年转脸看她,见到那温柔的笑,心底的欢喜便像被春风吹起,飘到各处,心脏被填的满满的。   他点点头,“嗯,我也饿了。”   回到小院子里,庄院里的厨娘刚好送来了晚饭,两人一起用了饭。   夜色渐深,柳云溪好说歹说,总算哄了沈玉衡回自己房间去睡,关上房门,两间房只隔着一面墙,这样近的距离,也算是睡在一处了。   明天醒来就能见到彼此,只是晚上一个人睡,他应该不会太难过吧。   少女躺在床上思索了一会儿,没听到隔壁有开门或是走路的声音,确认隔壁安静了很久,才放心的睡了过去。   隔壁房间里,少年安静的躺在床上。   来到了新的地方,和心爱的人在环山绕水的小村庄里住着,还受到了她的家人的欢迎,心情竟然真的宁静下来。   他想过自己会有这样安宁的日子,一切都很简单,云溪不会有意让他接触那些心思不正的人,主动让他接触的,都是心地善良、值得信任的自己人。   自己有能力去应对一切的变故和危险,可心上人对他无意中流露出的保护,对他而言却是那样珍贵。   和云溪在一起,他才会安心。   所以他要来到她身边,他会留在这里,永远和她在一起。   以后的日子,应该会越来越好吧。   睡去之前,他这样告诉自己。   睡梦中,那些近在眼前的希望和光芒像是照在水面的阳光一样,那么灿烂,那么温暖……   可他不是一条依托着坚实土地能平缓流淌的小溪,不是只要一滴雨露一丝阳光就能茁壮成长的野花。   他是静止的深渊。   是疯长的红山茶。   他的渴望无休无止,像是永远不知满足的贪婪黑洞,不断的想要从心上人身上得到更多、更多的爱。   只有不断的被爱意浇灌,他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活下去。   真实的阳光照不进梦中的深海,从表层的温暖中沉下去,再往下就是无尽的深渊。   他不断下坠,光亮越来越远,身体越来越冷,沉重地跌进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恐惧和无助包围着他,沈玉衡挣扎着想要游出去,包裹着身体的液体越发粘稠,黑暗霎时间褪去,一片光亮中,他看到了床榻上躺着的女人。   容貌过人的女人的躺在床上,口鼻流出黑血,双眼半睁着,死状凄惨。   如同一幅糜烂的繁花图。   明明那么美,却毫无生气。黑色的血液不断从她身上流出,淹没了被褥,流到床下,流到他跪的生痛的膝下。   “母妃……母妃……”   年幼的孩童无力的低喊着,看着不同于以往美丽温婉的母亲,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踉跄着往床边去。   他想把母妃叫起来,手掌去扯她的手,却只抓到一团粘稠的黑血。   看着手心漆黑的血液,孩童沉默了。   外头的宫女只来门边站了一下,就被房中的景象吓的尖叫大喊。   “丽妃娘娘自戕了!”   惊恐的叫声逐渐远去,沈玉衡跪在床前,伸手想要把母妃扶起来,一次又一次,却什么都抓不到。   记忆中的葬礼,所有人都在哭,只有他懵懂的看着棺材,还不懂发生了什么。   可在梦里,他跪在棺材前,哭的眼睛都要坏了,身边的所有人都只是冷眼看着,有人讥笑,有人嘲讽。   “真是个蠢笨的女人。”   “在宫里,没有心机的人是活不下去的,傻傻信那些姐妹之情,才把自己的命都搭上了。”   “谁让她要做那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大善人,活该被人算计死。”   恶毒的声音围绕在身侧,而那个最具威严、曾经最宠爱母妃的父皇,高高的站在他看不清的远处,没有表情。   他多希望父皇能够走过来,给茫然无助的他递一根救命稻草。   可父皇没有来,只是远远的瞥了一眼,就走去他无法触及的遥远之地。   代替父皇走到他面前的,是沈晏。   ——   京城,三王府中。   北方的秋日来的早些,除秋夜里已显凉意,男人身披宽大的披风,背对着掌在院中的灯火。   他站在屋前台阶上,侧对着下跪回话的手下,隐藏在黑暗中的面庞棱角分明。   “这几个月,属下已经连续派出了好几拨人去寻找六皇子的下落,直到现在也毫无音讯,连派出去的人都陆续断了联系,这阵子已经完全掌握不到他们的行踪了。”   “江南一带有三四个州,人是在哪儿断了联系的?”   “都有,江州、苏州、扬州和湖州,全部失联,无一人幸免。”   短暂的沉默后,声音又起。   “若是如此,这件事就不只是找人那么简单了。”   “敢问王爷有何猜想?”   沈晏转过脸来,光亮照在半边脸颊上,映着那双狭长的凤目,如同锐利的鹰隼,在深夜中一眼就盯住猎物。   “能在四个州里截断我的人,除了四个州的府尹私下配合的可能,就只有六弟的秘阁能有这么大的本事。”   起先也怀疑过沈玉衡是不是掉进水里淹死了,可派去找寻的人一个都没能回来,那就不只是沈玉衡是死是活的问题了。   他一定还活着,不但活着,还生出了些不该有的心思。   “您是说六皇子他不想被找到,才故意截断了咱们的人。”手下跪在地上沉思,皱眉道,“这不可能吧,六皇子一向对您忠心耿耿。他干的那些脏活,单拎出几件都够刑部抓他去提审了,那么多把柄在咱们手里,他怎么敢背叛您。”   “对啊,他可是本王最信任的弟弟,究竟是为了什么,让他敢动我的人。”沈晏轻松挑眉,面色从容,说话的语气却是在咬紧牙根。   手下感叹:“若是六皇子真的动用了秘阁掩盖行踪,咱们想找到他,就是大海捞针了。”   “他是从船上掉下去,之后便再无踪迹。”沈晏走下台阶,在院中踱步,自言自语。   手下应和道:“是,当时在船上,六皇子似乎还受了伤。”   那个时候,沈晏也掉下了船,时间是在沈玉衡落水之后,经过随身护卫的全力相救才安全上岸。   他静静的思考,已经有了答案。   “派几个人去扬州。”   “只去扬州?”   “只去扬州。”   沈晏给出肯定的回答,手下起身退下,院子里安静下来。   漫天的阴云下,望不见一丝月光,夜风吹过,一片树叶悠悠飘落在他肩上。   “他最好不要以为手里握着秘阁就能逃脱我的手掌心。”   沈晏捏住了肩上的落叶,攥在手里,从容自信的眼神中透出些阴狠。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让这小子长了胆子,敢跟我对着干。”   阴云之中积压着暴雨的前奏。   恍然一声闷雷落下,心脏震动。   少年从噩梦中惊醒,脑海中还残留着梦中见到的沈晏,和他身边,自己从没有资格正视的柳云溪。   梦里的她是朦胧的,旁人都浸在黑白相间的血色中,只有她身上散发着纯洁的暖光,不染一丝污秽,与他相隔那么遥远。   和父皇所处之地的高远不同,柳云溪站的很远,和他抬头看去,轻而易举就看到了她嘴角的微笑。   他对父皇没有多少深刻的记忆,甚至在梦中看父皇,都向看一座冰冷的雕塑。   可是云溪,她很温暖,充满了向上的生命力。   若是能向她走近,这一场荒芜的噩梦会不会变成滋养鲜花的淤泥?   他悄悄的想。   “你喜欢她?”   沈晏的声音响在面前,冷冷的打断了他美好的畅想。   “不,我没有。”沈玉衡低下头,在他面前半跪着,姿态极尽卑微。   “你最好没有这个心思。”   沈晏在他身边踱步,说话的声音像是环绕在他周身。   “商贾下贱,她一个商人之女,为名为利赖在我身边不走,若不是念着当日她救过我的恩情,我早就把她赶出去了。”   沈玉衡沉默着,问了一句:“兄长不喜欢她?”   “我会喜欢她?”沈晏像是听到了有趣的笑话,嗤笑一声。   “她倒是有几分美色,可主意太大,野心也大,这样的女人留在身边只会让我心烦,收她做妾都是抬举她。”   “你少见她,别被她那些不规矩的习气给教坏了。”   “玉衡?”   一声轻柔的呼唤,穿过朦胧的迷雾,响在耳边。   “这种女人眼里看到的都是王公贵族的身份,贪心的想要爬到不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她何曾对我有一分的真心。”   “玉衡。”   那声音越来越近,带着淡淡的蜜荷香,让他有了种不同于拘谨阴冷的实感。   面前沈晏的声音渐渐变得模糊。   “一片真情?笑话,不过是她为了上位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   “沈玉衡!”   柳云溪半跪在床沿上,手里拽着少年的衣领猛烈的摇晃。   外头飘着细雨,声音浅浅的打在窗户纸上,夜色深沉,在细雨的浸染中渐入冷秋。   她没想过来的,夜里睡得好好的,迷迷糊糊就听见隔壁传来几句惊恐的梦呓。   说梦话还算是平常事,她没有往心里去,偏偏这时候听到了外头的雨声——下雨了,沈玉衡似乎很怕下雨打雷的天气……   担心他的状况,柳云溪只得拍拍脸,让自己从睡眠中清醒过,披上衣服,端着烛台走来了他的房间。   推门进屋,零星着还能听到他说些听不清楚的梦话。   渐渐的就有些不对劲了,她看到他睁开了眼睛,双眸却无神空洞,又半眯下去,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   她轻轻唤他,一声又一声,始终得不到回应。   他明明是睁着眼睛的,意识却很模糊,身体僵硬又冰冷。   直到这一刻,柳云溪才明白少年口中说的夜里睡不好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况。   “沈玉衡!你醒醒!”   她大声喊他,抓住他的寝衣领子,想要把他从梦魇中拉出来。   会吓到他吗,可是不叫他的话,他就要一直困在梦里,直到天明,或许明天后天依旧如此。   终于,摇晃了一会儿后,少年的眼睛渐渐回了神。   借着烛台昏暗的光,沈玉衡看清了身边一脸焦急的看着自己的人。   “云溪……”他的声音微弱而颤抖。   这是梦吗?   她不该出现在这里,他的记忆灰暗,梦境是泥潭。   沈玉衡挣扎着从冰冷的被窝里爬出来,手掌按在她肩膀上,紧紧的扣着。   不,他没有和这辈子的云溪说过自己的姓名,她怎么会知道他的姓氏。   这也是梦——   柳云溪已经死了,他亲眼见过她的尸首。   她在他的梦里从来只站在沈晏身边,从来没有正脸。   “是你,是你……”他慌张着搂住她,生怕这难得的美梦会突然醒来。   少年的动作太突然,柳云溪整个身子被他拽着往前倾,披在肩上的外衣滑了下去,掉在地上,身前触到的,是他因噩梦而惶恐不安的心跳。   她调整了下姿势,坐在床沿上,抽出手来抚摸他的后背。   轻声安抚:“是我,你别怕。”   又听到她的声音,紧绷的神经中仿佛流过一道暖流,从耳朵一直舒展到脖颈,慌乱的心跳有了片刻放松。   僵硬的身体不断攫取她的体温,终于从噩梦中抽离出来,沉浸于当下的美梦。   他紧紧的抱着心上人,伏在她肩上低声哭泣。   “对不起,我没能救你,我连站到你身边的勇气都没有,兄长那样糟践你,我那时却什么都做不了……”   少年的声音逐渐有力,低低的哭泣止在眼神坚定的一刹。   手心紧攥着少女柔软的衣料,说出口的话却是狠戾乃至癫狂。   “我得杀了他,既然我还活着,沈晏就得死!”   “所有挡你路的人,欺骗你利用你的人,我都会替你除掉,这辈子,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云溪,你相信我好不好,如果你不相信我,那利用我也可以。你给了我那么多,如果我不能为你付出,那还有什么资格做你的夫君。”   癫狂的疯话后,是苦苦哀求。   他被梦魇的厉害,分不清前世今生,梦境现实。   或许是连日的等待在心底种下隐隐不安,又或是今日所见无条件给予爱的家人让他自惭形秽,所有的美好,都只能照见他的不堪。   柳云溪静静的听着他的话,为他擦去恐惧的泪水,心境不似表面那样平静。   她安静的呆着,直到少年再也说不出话来,精神放空,才轻声开口。   “沈玉衡,你死了吗?”   “嗯。”少年神态疲惫,像被抽干了魂魄,只剩下一具枯萎的躯体。   支撑着他的身体,柳云溪抱着他往自己身上倾倒,眼眸在背光的黑暗中隐现不安。   她是重生的,柳依依是重生的,如今才发现,沈玉衡也是重生的。   怀抱着破碎的少年,她心情复杂,心疼、怜爱、担忧、警惕……   如果他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自己当然可以信任他,可若是重生回来的六王爷,自己又该如何面对他。   她不知道。   心里很乱,但还是平静的问下去。   “是谁杀了你。”   “是兄长,是……沈晏。”沈玉衡处在半梦半醒间,意识再不清醒也对她的问题无有不答。   柳云溪心脏一紧,声音沉下去,又问:“他杀了你,你为什么不去找他报仇,为什么要来找我?”   她相信十六岁的少年会喜欢她。   可她不相信,前世的沈玉衡也会。他见过那么多人,经历过那么多事,他凭什么会选择停留在她身边?   沈玉衡缓缓抬起头,转过脸来正视她的眼睛,声音绵软。   “我很想你,想再见到你。”   “就只因为这个?”她不明白。   “我喜欢你,我想告诉你。”少年轻声呢喃,闭上眼睛,轻轻吻在她脸颊。   迎面扑来清冷的寒雪,他是雪中开出的花。   心脏像是被揪紧了后猛然松开,柳云溪紧绷起来的气松懈下来,身体也不自觉的侧倒下去,带着少年一起,躺倒在了枕头上。   下着雨的秋夜有些凉,沈玉衡贴心的把被子拽上来,盖在了两人身上,尤其给她的后背下掖了掖。   柳云溪不想松开他,就这么抱着他蜷缩在被子里。   看着少年一双澄澈的眼眸,她也不确信他究竟是清醒的还是在做梦,轻轻抚着他的头发,在他面前低语。   “你重活一世,抛弃了京城的一切来到这儿,就只想来告诉我这些。”   少年低下头去,依偎在她颈窝里。   额发在她颈间轻轻的蹭,软语道:“你相信我吗?”   “我信你。”柳云溪轻吐一口气。   他前世最大的遗憾是她,今生最大的期盼也是她。   自己前世一往无前追求的,最后化作了刺向自己的刀。却在无知无觉间,在另一个人的心上占据了那么大的位置,成为了他的救赎。   沈玉衡义无反顾的来到她身边,对他,自己还有什么不能相信的。   “玉衡,你杀了沈晏吧。”   柳云溪淡淡的开口,就如让他吃饭喝水一样寻常。   闻言,少年的眼睛蓦地亮起来。   这是这么长时间来,他第一次听到云溪要求他去做一件事——她是需要他的。   他好开心。   “嗯,我会尽快安排。”他热情的回应着她的拥抱,轻吻她的下巴,“我要砍了他的头,把他的头骨送给你养花。”   柳云溪淡然一笑,她不要沈晏的头骨脏了她的花花草草,她只要沈晏死。   只有沈晏死了,她的玉衡才能摆脱噩梦,拥有新生。 第27章 27   ◎“你最好看,我最喜欢你”◎   重生之后, 柳云溪已经很少去想前世的事。   刚开始还会担心沈晏出现,再次搅乱她的生活, 可沈玉衡的到来让她逐渐相信,这是崭新的一辈子,不会再重复上一世的悲剧。   她以为今生的所有不同皆出于自己的努力和意外,今夜才知道,有一个少年为了见到她,拨乱了所有既定的命运。   沈玉衡是为她而来,她也已经决定和这个人成婚。   这一次,不再只是因为合适和需要,而是她真正的为他这份感情而动容。   夜雨中的村庄一片安宁, 细密的雨丝润湿了土地,窗户外挂着的雨珠不断汇集, 聚成一颗一颗水滴, 从窗户纸外滑下去。   湿寒的风悄悄从屋外吹过, 微凉的秋夜里, 床榻上的少女侧拥着少年,棉被之下温暖干燥,十分舒适。   柔软的手掌不断轻拍在少年的后背上,胸腔中惶恐的心跳渐渐平复下来。   他的表情从迷惘转为安宁。   柳云溪微闭着眼睛, 时不时睁开一条缝隙看他,直到后半夜才彻底睡过去。   一夜安眠。   第二日清晨, 小雨渐渐停了,   虚掩的小院门从外头被推开, 元宝轻手轻脚走进来, 抬头就见采晴已经在院子里扫地了。   下了一夜的雨, 风吹来不少落叶, 采晴停下扫地的动作,站直了身子问:“怎么这时候才来,你该不会是刚睡醒吧。”   元宝羞愧着低低头,“姑娘别生气,我下回一定早来。”   采晴瞥了他一眼,转开视线,“我家小姐起的早,我就比小姐早起半个时辰,你起的这么晚,平时是怎么照顾小公子的?也不怕他责怪。”   元宝一边走一边小声解释:“小公子醒的很晚,我有时候醒早了在院子里做些事,声音再小也会把小公子吵醒,惹他生气。”   这会儿也不敢弄出太大动静。   “啊?”采晴这才捂住嘴。   她刚刚才来扫了一会儿地,也没见把谁吵醒啊。   两人自觉站的离窗子远了些。   元宝往采晴跟前凑,半是惊叹,半好奇地说:“昨天我听三公子说了几句,才知道原来咱家小姐和小公子定亲了啊。”   闻言,采晴提醒他:“这事儿在老家说行,回到扬州之后可不许再说。”   “知道,小姐总还顾忌着老夫人。”元宝理解地点点头。   干站着说话有些无聊,采晴指着院子里的小石桌对元宝说:“你把那桌子擦一擦,落了一夜的雨,不先擦干净,要留下水渍的。”   “诶。”元宝应了声,掏出抹布就开始干活。   小半个时辰后,太阳升起,凝结在空气中的水汽被阳光晒干,阳光照耀着被细雨洗刷过的树叶,在墨绿色中点缀一缕清透的光。   光芒穿过山头照进潮湿的村庄里,农户晨起劳作,房屋中飘起炊烟,悠悠升上天际,轻盈舒展。   小院子里,采晴打扫完了地面,呆呆的望着自家小姐的卧房,小声嘀咕:“真奇怪……”   “姑娘在看什么?”元宝也收拾好了桌面窗台,好奇的问。   采晴随口道:“平时这个时辰小姐该醒了啊,怎么今天还没听见动静。”   元宝:“许是昨日车马劳顿,才睡得久些吧。”   闻言,采晴觉得也有些道理,“嗯嗯,那就再等等吧。”   外头时不时传来几句不可闻的说话声,沈玉衡对声音很敏//感,他听到了那些声音,却没有从熟睡中醒过来。   好久没有这么放松过了,身体好似躺在轻飘飘的棉花堆里,又柔软又温暖。   身边一道亲切的呼吸声陪伴着他,每当他条件反射般精神紧绷起来时,那道呼吸声都会温柔的牵引着他不要被无端升起来的焦躁带走心绪,让他一直保持着安稳的心境,舒服的睡着。   记忆中,只有很小的时候曾被母妃抱在身边睡去,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只有木讷的自己和孤枕的床榻。   已经好久好久,没人睡在身边了。   ……有人睡在他身边?   沈玉衡缓缓睁开眼睛,在疑惑与不可置信中,看到了少女松开的领口下细嫩的肌肤,再抬眼,就看到她的下巴和粉色的唇。   他愣怔了一会儿,身体的知觉逐渐回来,才发现自己的手臂搭在未婚妻的腰上,脑袋枕在她臂弯下,竟然是蜷缩在她侧身的怀抱中睡了一夜。   这真的不是梦吗?   昨天晚上似乎做了很多古怪的梦,一醒过来就不记得具体的梦境,只心里还残留着那些心痛委屈的感受。   可是,他清晰的记得云溪出现在他的梦境里,现在看来,那不是梦境,是她真的来到了他身边。   自从她出现,自己就没有再做噩梦了,睡得非常踏实。   这会儿彻底醒了,身体也还是舒展放松的,理所当然的往她身前凑近。   “唔嗯……”少女轻轻吐息。   睡梦中浅浅聚起了意识,本没打算那么早醒,却因为身前人不老实的小动作搔的她脖子发痒,不得不抬手按住他的脑袋。   “不要乱动,很痒。”没睡醒的声音带着些迷离的慵懒。   听到心上人的声音,少年立刻老实下来,悸动的心脏直跳。   一双水润的眼睛,专注的看着眼前的少女,柔软的长发,青色的内裙清新淡雅,未施粉黛的脸白皙自然,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诱他心动的松弛感。   想要抱紧,想要亲她。   即使他很努力的要克制,可情感稚嫩的心脏哪里受得了这么大的冲击。   心上人就近在咫尺,与他极为私//密的躺在同一个被窝里,几乎零距离的接触对他是一种无言的鼓励。   青涩的吻落在领口内的瞬间,柳云溪睁开了眼睛。   低头看向散着黑发往她颈间伏来的少年,像只黏人的小狗,明明给她按住了后脑勺,仍旧自作主张地要往她身上拱。   真是把他惯的胆子大起来了。   柳云溪颇为无奈的捏住他的下巴,把身子从他身前撤出去,翻了个身,从床上坐了起来。   外头已经是上午,她拍了拍脸颊,掀开被角就要下床去。   “去哪儿?”身侧的少年慌张着爬起来,抓住了她的裙子。   “该起床了。”柳云溪撩了下鬓边的碎发,俯下身捡起了地上的外衣。   眼见着少女穿上外衣就要走,沈玉衡慌张起来,紧抓着她的裙子不放,乖巧道:“对不起,我,我不闹了,能不能再躺一会儿?”   “躺久了身上要痛的。”柳云溪回头看了一眼,并不答应他小小的请求,伸手捏了下他的耳垂,“起床吧。”   “可是,可是……”少年满心的不舍。   昨夜只记得那些诡异的梦,直到醒来才发现云溪竟然躺在自己身边,如此大的惊喜感冲上头脑,还没来得及享受二人的私密时间,她就要离开了。   美貌的小脸露着楚楚可怜的神情,只求心上人能对他心软一回,再分给他额外多一点的时间。   被他用那种卑微又期待的眼神盯着,柳云溪无奈的轻笑一声。   手掌托到他后脑勺上,伏过脸去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语气淡淡地问:“这样可以吗?”   “什么?”少年羞涩地捂着自己被亲的脸,还未从被亲吻的幸福感中回过神来。   柳云溪趁机从床上站起来,穿上绣花鞋,微笑说:“不是你说的,我亲你一下,你心里就能好受一点。”   得了甜头,就得老实一点。   沈玉衡反应过来,心里又甜又羞,“你,你逗我。”   他在床上害羞的时候,柳云溪已经拿起了妆台上的梳子,梳起枕乱的长发。   又招呼他:“快起来吧,难得回来一趟,不能老窝在屋子里。”   “哦。”沈玉衡乖乖应声,依依不舍的从床上下来。   院子里等候的两人百无聊赖,被晨起的太阳暖暖的晒着,都快要睡着了。   终于,有一间房门打开了来。   采晴和元宝一起张望过去,就见本该是小公子住的房间,探身出来的却是柳云溪,吩咐说:“端两盆水来,我们梳洗一下。”   “啊……好。”采晴愣愣答。   她家小姐,怎么在那个屋里?   ——   用过早饭,已经是晌午了。   柳云溪先是去看了父亲,随后才与沈玉衡走出庄院,去下头的村里逛逛。   刚走出大门,就见到柳朝从门前经过,袖口裤脚都干练的绑紧,一看就是刚忙活了一阵,这会儿又要赶往别处。   “阿朝,你这是要去哪儿?”柳云溪站在台阶上问他。   柳朝听到声音才注意到是姐姐站在门口,稍微停了一下,对上头喊:“我去晒药场,刚采了些药回来,要赶紧去处理好存放起来。”   柳云溪点点头,对他说:“我刚刚去看了父亲,父亲说他没什么胃口,想吃党参炖排骨,正好你去晒药场,晚上回来记得拿些党参来炖。”   “记住了,那我先走了。”柳朝对二人各自点了下头,   “去吧。”柳云溪微笑。   玉谷庄三面环山,常年湿润,山上植被丰茂,适宜野生药材的生长,庄子里大半数的人家都以种药采药为生,柳家便是村庄里最大的药材收购商。   尽管庄里人与柳家有许多接触,对柳家的了解却不深。是柳云溪顾着父亲在老家养病,刻意叮嘱了下人不许对外乱说,也因为柳朝是偏僻村落出身,更懂得如何与村里人相处,即使柳家家底丰厚,也不会给人高高在上的距离感。   庄子边缘有一棵极大的槐花树,树下零零散散的生着几棵桂花。   正是入秋时节,桂花香甜的时候。   有大树的遮蔽,即使下了一夜的雨,也不见桂花有凋落之势,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花香。   柳云溪站在树旁,感叹道:“摘些桂花回去蒸桂花饭,一定很好吃。”   不等采晴和元宝答话,沈玉衡就积极道:“我去摘,晚上蒸桂花饭给你吃。”   说着就迈步进杂草丛中,俯身去摘半开的桂花。   瞧见少年的主动,采晴抽动了下眉头,又想起了今天早晨端水进屋时见到的景象——小姐和小公子是睡在一个被窝里了吧。   自己先前还急慌慌的劝小姐找个好人家定亲,结果这才过去几个月,亲事也定了,家人也见了,甚至还睡在一间房里。   她一个小丫鬟,实在为小姐的雷厉风行感到惊讶不已。   “采晴。”柳云溪转过身。   “诶!”采晴立马回过神来。   “让他们先在这儿摘桂花吧,你陪我去买些排骨。”说着,就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采晴小步跟上来,“买排骨让我去就好了,小姐还是在这儿休息会儿吧。”   柳云溪轻轻摇头,微笑说:“许久才回来一趟,得四处走走逛逛才行。”   她每年回来的次数不多,但从小到大对村里的路已经记得很熟了,比起城里的繁华喧嚣,村庄里是安静舒缓,只是沿着每家之间的小路走上一遍,都能让人身心舒畅。   村里有家刘屠户,他那儿的肉每天都是最新鲜的,即使尝过山珍海味,也忘不了小时候那几口清炖的肉香。   沿着记忆中的门户找去,停在门前,采晴上去敲门。   “请问刘屠户在家吗?”   院里传来脚步声,不多时,一个陌生面孔的青年从里面打开门,“您是?”   柳云溪微笑说:“我是上头柳家的女儿,来买几斤排骨。”   一听是买肉的客人,青年赶忙邀请二人进院:“请进请进。”   院子里很宽敞,打扫的也干净,丝毫闻不到杀猪宰牛后的异味。   青年走到棚下,掀开了案板上盖着的布,开始剔排骨。   柳云溪看院子里没有其他人,屋子里也不像是有人,好奇问:“你是刘屠户的儿子?”   “对,我叫刘诚。”   “之前过来都是你父亲在,并不见你,怎么这回是你在,你父亲呢?”   “先前我和表兄在扬州城里支了个卖肉摊子,做点小本生意,后来出了些事,父亲又过世了,我才回到老家,把这摊子接下来。”说到这里,刘诚轻叹一口气。   问到了旁人的伤心事,柳云溪柔声安慰:“节哀。”   刘诚笑了一下,“都过去了,日子总得向前看。”   说话间,院门从外头推开,柳云溪转头看过去,就见一个身材魁梧、小麦肤色的男人背着柴走了进来,体型之宽,甚至站在那里就把整个门都堵了起来。   看到家里多了两个陌生女子,男人不多直视,把柴火放到墙角,才问:“家里来客人了?”   “是过来买排骨的。”刘诚应了他,又向二人介绍,“这是我表兄,萧邺。”   男人走近过来,采晴看到那人的面孔,忍不住小声惊呼。   凑到柳云溪耳边小声说:“小姐,我见过这个人,他是七夕那天晚上救了二小姐的屠户。”   说话声音虽小,却还是有几字被刘诚听在了耳朵里,眉头顿时皱起。   “二小姐?你们这个柳家,该不会跟那个柳家是一家人吧?”   柳云溪平静答:“我家与他家早在十几年前就分家了,不过是两家还守着同一个长辈,才没断了往来。”   “守着同一个长辈,那就是一家人啊。”刘诚停下忙碌的手,把刀往桌子上一插,没好气道,“姑娘请离开吧,这肉我不卖了。”   原本还好声好气,变脸也忒快了。   柳云溪听出这事儿跟叔父家有关系,镇定地问:“我能否问问缘由?”   “还能有什么原因,我表兄救了那个柳依依,她不道谢也就算了,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污蔑我表兄占她便宜,早知她是那么一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当时还不如让她淹死在河里!”   “刘诚,别说了。”萧邺平静的打断了他。   刘诚年轻气盛,“表兄,咱不能什么委屈都往肚子里咽。”   看这二人的反应,柳云溪感到很有意思。   按理来说,萧邺是救人的人,不被感谢还要被污蔑,自然是受委屈最多的那个,他却寡言少语,不愿多提。   反而是刘诚替表兄打抱不平,看上去有些意气用事,但也是明辨是非的人。   她按下了采晴想要拉她离开是非之地的手,平静道:“两位请说就是,我也想听一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刘诚憋了一肚子的闷气,都算找到了出气的地方,滔滔不绝地说。   “少装的一副好人样,我表兄救了人,什么都没有要求你们,你那个好妹妹倒是聪明,自己没再露过面,反而是她爹娘带着奶奶一起上门,说是我表兄坏了他家女儿的名声,非要我们离开扬州城才罢休。”   “所以你们才离开扬州城?”   “我们只是平头百姓,不听他们的,就日日有人来摊子前头造谣生事,我们有什么办法,惹不起,只能躲了。”   竟然还用了这么下做的法子,柳云溪做思考状,“原来是这样,的确是他们做的不对。”   刘诚不屑地瞥了她一眼,“你该不会想替他们道歉吧,我们是不会接受的。”   柳云溪缓缓摇头,笑容从容优雅,“你误会了,我没有想替他们道歉,他们做的错事,与我无关。”   “怎么与你无关,你们是一家人,别以为……”   “刘诚,别再胡搅蛮缠了。”萧邺不想让表弟对旁人无端指责,及时打断了他。   直到这时,他才看了柳云溪一眼,低声道:“这位姑娘看着是个明事理的,应当与那几位不是一路人。”   若不是明事理,也不会听他们说这许多幽怨之言。   刘诚还算能听进去劝,住了口。   萧邺走到棚子下,挤开刘诚,重新拿起刀,礼貌问:“姑娘要买排骨是吗,家里几口人?”   “四口人,还有十来个家仆。”柳云溪想了想,又说,“干脆把这一整只都给我吧,家里雇了三十多个采药的农户,今日请他们吃一顿。”   “那好,我给您收拾一下。”萧邺应下,手上迅速动作起来。   刚才已经看过刘诚剔骨时的熟练,可萧邺与他完全不同,不只动作麻利,下刀更是精准有力,一刀就斩断了脊骨。   柳云溪不由得称赞:“萧大哥的刀可真有力道。”   萧邺沉默不答。   刘诚骄傲道:“那是当然,我表兄可是从过军的,若不是家中清贫,以他的本事,考个武状元都不在话下。”   “这么有把握?”柳云溪转头看他。   刘诚便娓娓道来:“我们在扬州城里摆摊卖肉,就是为了赚够钱去考武试,本来钱都快攒够了,结果被柳承业他们闹得摊子也没了,我父亲去世又花了不少,估计是去不了今年的武试了。”   “京城的武试是在十月份之后,算起来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不能去借一点吗?”   “说的容易,庄户人家自己过活都难,哪有闲钱借给旁人。”   看这弟兄二人缩在小小的村庄里壮志未酬,柳云溪觉得很可惜。   “敢问你们需要多少路费?”   “二十两。”刘诚随口答。   闻言,采晴惊讶道,“这怎么够,我们只是去江州一趟,光住宿吃饭都不止二十两了。”   “只要能到京城就好,住宿和吃食上不必太讲究。”萧邺难得开了口。   柳云溪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一张银钱,双手递到刘诚手上,“这张银票,给你们做路费吧,就当是交个朋友。”   刘诚还当是二十两的小银票,没什么负担就接了过来。   放在手心一看才发现是一百两,顿时又惊又疑,“你真要给我们?该不会是为了让我们别记恨你的家人吧?”   “该恨还是要恨的,毕竟是他们做了恶事,恶因生恶果,他们该承担。”   柳云溪语气平常,就像是和朋友之间敞开心扉的闲聊。   “碰巧我也不喜欢他们的秉性,反而很欣赏刘兄的心直口快、嫉恶如仇,还有萧兄的侠义心肠、身手非凡。”   表兄弟二人对视一眼。   几个月来受到连串的打击,不曾想会在人生低谷得到一个陌生女子的欣赏与肯定,还给了他们银两支持。   柳云溪温声道:“不必疑心,我父教我为人要诚信要胸怀宽广,我既诚心与二位交朋友,必然以此相待。”   萧邺放下刀,双手抱拳回礼。   “多谢姑娘。”   刘诚收起银票,也抱拳,“还请姑娘谅解我方才的意气用事,实在是受了冤枉憋屈的慌,以为姑娘和他们是一伙的,所以才出言不逊。”   柳云溪轻轻摆手:“无碍,我只知自家堂妹曾在落水后被人搭救,却不知他们对两位做了如此过分的事。”   刘诚挠挠头,不好意思的说:“我们本也打算闹一闹,可那位老太太差点要给我们跪下了,我表兄实在狠不下心,这才和我一起回来。”   为了给柳依依摆平麻烦,不惜下跪,还真像是奶奶会做的事。   反观萧邺,生得如此魁梧,不曾想竟是个心软的。   柳云溪看向萧邺,由衷称赞道:“公子力能扛鼎却有如此纤细的心性,日后必能成大事。”   “借姑娘吉言。”萧邺低了下头。   刘诚:“柳姑娘,这一整只猪,我们还得处理一会儿呢,您先回去,再过一个时辰叫家中的下人过来取就是了。”   “好,麻烦二位了。”   “哪里哪里。”   ——   傍晚的柳家庄院格外热闹。   前院里支着灶火煮着两锅猪肉炖菜,厨房里煨着一锅党参炖排骨,还烧了两大锅桂花饭,炊烟在夜色中飘摇。   柳家人在堂屋里吃,旁的家仆、庄户人就在院子里摆了四桌,因为是在庄里,在主家吃饭也不必讲究规矩,可以说话闲聊,自己添菜添饭,甚至吃饱了还可以捎上一份带回家。   热闹的欢笑声不断在饭桌上响起,刘诚和萧邺下午送了收拾好的肉过来,被一道留下吃饭,喝点小酒。   家中许久没有这样热闹的景象,坐在堂上的柳安年越看越欢心,吃了两碗炖排骨还不够,还想出去跟外头人一起尝尝大锅炖菜。   亏得柳云溪哄住了他,只让柳朝去外头盛一碗来给父亲尝个新鲜。   等父亲吃的差不多了,柳云溪才吃两口,偶然抬眼就看到坐在外头的刘诚和萧邺被几个大娘团团围住,被问东问西,浑身不自在。   人是她请着留下的,本想叫他们一起坐堂上吃,可两人不愿打扰他们一家人,也不想在旁的庄里人面前显得很独特,才要求坐在外头吃。   “打算什么时候成亲啊?”   “老刘头去的早,你们也该早些成婚延续刘家的香火,我家丫头今年刚丧夫,新丧旧丧放在一块,跟你家很配啊。”   “别听她胡说,还是我家丫头好,今年也刚十六,这才是真相配。”   村妇们你一句我一句,就连一向伶牙俐齿的刘诚也招架不住,傻乐呵的点头。   “几位,让我跟他们说会儿话吧。”   少女的声音走近过来,轻盈温柔,让二人倍感亲切,难得松了口气。   有柳云溪过来解围,村妇们也就笑着离开了。   沈玉衡只是去洗个手的功夫,回来就见刚刚坐在堂上的少女,这会儿坐到了两个陌生男人对面。   这两个就是她说的新认识的两个朋友吧——粗枝大叶,又憨又傻,真不知道云溪为什么要结交这样的人。   少年不悦的沉下眼色,从人群中走过。   过人的容貌总会吸引人不受控制的把视线往他身上瞟,可少年生得像个白皙的雪娃娃,浑身散发着冷冰冰的疏离感,一看就不是寻常能见到的贵人。   几乎无人敢上去与他攀谈,即便有几个喝酒喝上头的人隔着距离同他打趣,也被少年瞪过来一眼,瞬间就吓得酒醒了。   沈玉衡走到柳云溪身边,看了看她,又把视线定在那两个男人身上。   看见三人手边喝下不少的酒杯,顿时气上心头。   她竟然还跟他们喝酒!   他们凭什么啊?   三人正聊的开心,看到了靠近过来的少年后,笑容渐渐收敛。   在兄弟二人疑惑的眼神中,柳云溪正要向他们介绍沈玉衡,却见他跑去拿了一壶酒来,气呼呼道:“我跟你们喝。”   少年自动忽略了相貌平平的刘诚,看着容貌俊朗,身材又格外高大的萧邺,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他再过几年,也能长得这么高,却实在比不了这个人的强壮。   心中慌乱:云溪该不会喜欢这样身材魁梧的男人吧?   比起男人的沉稳成熟,他明显稚嫩的过头,今早还缠着她求她不要下床,当时不觉得自己有问题,这会儿才反省——   云溪总把他当个孩子看,是不是因为他不够成熟?   他要证明给她看,自己不比别的男人差,也足够成熟,可以保护她,给她长脸。   把自己的酒杯斟满,又给萧邺倒满。   “初次相见,该喝个尽兴才是。为表礼数,我先饮三杯,萧公子随意。”   说着,一口气连喝三杯。庄里的酒酿的粗糙厚重,劲头极大,喝下去喉咙一片热辣,整个肚子都热乎起来。   柳云溪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要跟人敬酒,自己只喝了小半杯就已经微醺,沈玉衡喝下三杯,整张脸都红起来了。   “好了好了,意思到了就成了。”她赶忙要夺下少年手里的酒壶。   沈玉衡侧身躲了过去,皱眉看着萧邺,像是在说,自己已经喝了,他也得喝。   感受到少年莫名的敌意,萧邺不善与人争辩,老实饮下一杯。   “再来。”沈玉衡又倒一杯。   看他颇有种执拗着要为难人的意思,柳云溪站起身来,平静道:“既然你喜欢跟人喝酒,那我就先回去了。”   回去,回堂上还是回院里?   沈玉衡晃晃热的发晕的脑袋,看了一眼萧邺,果断丢下酒壶,跟柳云溪走了。   二人身后,刘诚小声嘀咕:“这位小公子是谁呀?”   “不知道。”萧邺垂下眸。   夜色渐深,人逐渐散去,前院儿也收拾起了桌椅碗筷。   小院子里,面色酡红的少年半跪在地上干呕,热红从脸颊一路蔓延到脖颈,又晕又飘飘忽忽,紧紧攥着身边人的手,才勉强让自己舒服一些。   “平白无故喝那么多酒做什么?”柳云溪无法理解,扶着他,不断拍他的后背。   “谁要你跟那两个人那么亲切,明明我才是跟你最亲近的人。”   少年醉醺醺的控诉,伴随着几声干呕,涎水流到脖子里,沾着浓浓的酒气,一身衣裳彻底脏了。   吐不出东西,柳云溪只得把人扶起,坐在石桌边喂他喝了一碗醒酒汤。   少年迷迷糊糊,依偎在她肩膀上,眼眸逐渐湿润起来。   揪着她的袖子,擦擦自己眼角溢出的泪珠,难过道:“呜呜,你都已经有我了,怎么还能看别的男人。”   哭得情真意切,可怜兮兮。   “难道我长得不好看吗,还是说你更喜欢他那样的长相?那我多吃点,练得壮实点还不行吗,呜呜……”   声音婉转凄苦,惹人怜惜。   一时间,柳云溪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   当真是金尊玉贵的皇子理解不了淳朴的村民习气,在这儿没那么多的拘束,所以她才允许沈玉衡和自己睡一个院,也不会避讳与外男说话吃酒。   没想到他会生出这样的误会。   她搀着他往屋里走去,好生哄他:“你最好看,我最喜欢你。”   “真的吗?”少年抽泣两声,湿润的眸子偷偷看她,满是醉意。   “真的。”她声声安抚,推开房门。   踏进屋里,元宝正提着两只空桶往外,见人进来,他放下桶,主动上来扶住少年的胳膊。   “浴桶已经备好了,我伺候给小公子沐浴吧。”   “闪开!”沈玉衡头靠在柳云溪肩上,不耐烦的甩开小厮的手。   元宝悻悻收回手,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柳云溪拍拍他的后背,“别闹脾气,洗好了,换身干净衣服再睡。”   “不要,我要和你在一起。”少年抱紧她的胳膊,脸颊不住的往她颈间蹭,长长的马尾在脑后摇晃,颇有些仗着醉酒肆无忌惮撒娇的无赖劲儿。   以后可不能给他喝酒了。   柳云溪带他往里间去,回头对元宝说:“你先出去吧。”   这会儿少年虽然黏人但还算老实,要是逆了他的心意,惹他伤心,就不知道他能干出什么事来了。   她不缺钱,可也心疼这些家具被褥,别再被砸坏了。   看着元宝提桶出去,关上房门,柳云溪才带人到浴桶面前。   半人高的浴桶里飘出蒸腾的热气,站在边上就感受到潮热的水汽迎面扑来。   她看了看浴桶的高度,从少年的环抱中抽出手臂来。   离了她的支撑,少年摇摇晃晃还能勉强站稳,只是醉酒后体态垮了,衣裳也跟着松垮下来,领口松的不像样子。   柳云溪上手扯开他的腰带,脱下他的外衣拿在手里,对视上少年懵懂的眼神。   她喉头一热,压低声音。   “自己脱。”   作者有话说:   这章提前更新啦,明晚10点再更新,爱你们~感谢在2023-10-24 14:54:59~2023-10-28 09:24: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6008604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6008604 3瓶;saber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28   ◎潮湿的吻◎   清亮的夜里, 干净的月色照在窗户纸上,屋外是清透的柔光, 屋里点亮了一片明黄的烛火。   刚才还混杂着各种声响的房间,这会儿变得格外安静起来。   柳云溪把沈玉衡的外衣挂起来,转身走回里间,仍旧不见少年有任何动作,呆呆的站在浴桶边,要摔不摔的迷糊样,眼眸迷茫又懵懂。   要他自己脱衣服。   脱光了岂不是什么都看见了……   前几天催着她早些成婚,她也不同意,既然近期没有成婚的打算, 怎么还往他身上打主意。   沈玉衡低头笨拙的思考,被酒气熏红的脸在潮热的水汽中更加闷热。   身体本就因为醉酒而动作迟缓, 无法保持平衡, 一想到那些积攒在心里的小小不满, 就不愿意老实听话, 只呆站在原地,要等她主动来求。   他得听云溪对他说几句好话才行。   刚刚她在桌上不也跟那两个男人说的挺开心的,自己为此不高兴,就得让她哄他才行。   于是理直气壮的一动不动。   “不脱衣裳那就不洗了。”   少女的声音响在面前, 很随意道,“天色挺晚了, 我也得早些回去休息,就叫元宝进来帮你收拾一下吧。”   沈玉衡眨了下眼睛, 稍微回了些理智:她要走?那怎么行。   早上没能留住她多待一会, 这会儿要是再倔强下去, 好不容易得来的独处时间又给他耗没了。   “别走, 我脱就是……”   少年一丝一毫的挣扎都没有,抬手解开衣衫。   看他红着脸不情不愿的样子,柳云溪深感疑惑——是给他沐浴,又不是强迫他做什么不光彩的事,怎么一副被逼无奈的可怜模样。   大概是那双眼睛还噙着泪水,雪白的肌肤落下浅浅的泪痕,在烛光中泛着细细微光,触人心弦。   少年解开绑在头上的发带,长发如瀑般倾泻下来,散在后背上。   脱下红衣,又解了内衫,玉白色的肌肤从衣料中剥出来,像极了从原石中雕琢出的细腻的羊脂玉。   少年的身材并不显壮,四肢还算纤细,只在臂膀、胸腹上均匀的分布着肌肉,身上的伤好全了之后,身体便明显的长高长肉,比起几个月前清瘦孱弱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柳云溪平静的看着他的动作,直到脱到最后一件,才转开脸。   又不是没见过他的身体,抱也抱了,亲也亲过,这会儿才想着要避嫌,已经晚了。   “你能自己进去吗。”她问。   浴桶旁摆了个小凳子,可以踩着凳子跨进浴桶里。   一边问着话,余光往少年身上撇了一眼,就见一片花白的肌肤,在烛光中略显模糊的肌肉曲线,和他转过身去,露出来的圆圆的屁股。   沈玉衡喝醉了,也还知道礼义廉耻,知道在心上人面前赤//身裸//体有多羞人。   更羞耻的是,心上人看见他这副样子,态度竟然稀松平常,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的身子就那么寡淡吗?   少年轻轻咬唇,话也不敢说,低头看着视线中微微摇晃的小凳子,一脚踩上去,脚下踩空了,身形一个不稳,差点一头栽进桶里。   “唉!”柳云溪眼疾手快,扶住了他的手臂,这才把人给稳住。   看少年眼神涣散,她轻叹一口气,“算了,我扶你吧。”   小心翼翼的扶着他,引导他走进浴桶里坐下,又去一旁拿了毛巾来,浸湿了给他擦擦脸。   少年像个乖巧的玉娃娃安静的坐着,要他抬手就抬手,要他低头就低头,露在水面之上的地方,柳云溪能给他洗就给他洗了,再往下头,她不好伸手,便叫他自己去洗。   如此忙活了一会儿,柳云溪站在浴桶旁帮他梳拢长发,看他一副享受惯了的样子,心情郁闷。   她可是家里的宝贝女儿,掌上千金,除了照顾父亲和娘亲,哪伺候过旁人。   少年醉醺醺的,怕不是把她当成伺候人的宫女了,连句话都不跟她说。   拧起眉,问:“你小时候也是这样被人事无巨细的伺候着吗?”   “嗯。”听到她的声音,沈玉衡低着头乖乖回答,又说。   “但那时和现在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柳云溪好奇追问。   少年思索了一会儿,声音闷闷的说:“他们看我,像在看金子,你看我,像在看一朵花。”   宫里的人多的是利益算计,没有多少温情,对他好是为了从他身上得到好处,对他坏是为了从旁人那儿得到好处,在他们眼中,他并不重要,谁能让他们得到好处,谁才重要。   可云溪总是会认真的看着他,那道视线透过他的躯壳在观察他的内心。   他能够感受到,在她眼里,自己的身份过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这个人。   在她身边,自己就像一朵被娇养的花,被满心的爱意浇灌。即使根须烂掉,又不好养活,她也没有放弃他。   爱人如养花,柳云溪被他的一番话给惊喜到。   微笑问:“是什么花?”   “山茶花?”沈玉衡懵懂着答。   闻言,柳云溪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问:“你是不是进过我的院子。”   少年沉默了。   柳云溪顿时察觉到自己抓住了他的小尾巴,追问:“什么时候的事,是不是我去江州那两个月?……你还看见什么了,该不会翻我东西了吧。”   她知道沈玉衡的脾气,若他没有做,必然委屈巴巴的幽怨她错怪了他。   可他只是沉默着,本就低着的头越垂越低,不敢回应。   看这反应,柳云溪就知道,他不光是进了她的院子,还翻了她的东西,怕不是把她的家底都翻看干净了。   尽管这是秘阁密探暗地里常做的事,可发生在她身上,怎么想都让人生气。   “你,你……”   生气的想要指责他,却一时想不出措辞来,情绪憋在口里,更难受了。   少年弱弱的抬起头,为自己辩解说:“我是太想你了,江州那么大,我又找不到你,只能去你院里看看,我是偷偷去的,没有给旁人瞧见。”   闻言,柳云溪心里又气了一下。   只当他是个没人疼的可怜人,没想到背地里还会做这些小动作。   自己的院子在无人知觉的情况下被看了个遍,哪天要是自己书房里的合约契书泄露出去,或是印章丢了,就不是训斥他几句就能解决问题的了。   “你自己洗吧,我先走了。”她叹一口气,放下了袖子,转身往外间走。   “怎么又要走!”沈玉衡在她身后喊,声音慌张。   柳云溪尽量不说气话,只说:“你还没醒酒,我不想跟你生气。”   快要走到门边,身后传出身体从水中站起的声音,水珠噼里啪啦的从身上滚落,□□的脚踩到地上,踩出一串潮湿的水声,跑来追她。   她转头看去,就见少年湿漉漉的身子扑过来,迎面抱住她的肩膀。   一时间,惊得说不出话来。   拍他的后背,愠怒道:“笨蛋,你跑出来做什么,会着凉的。”   “我知道错了,你别走。”   少年赤着身子往她身上拱,被热水泡得湿软的身体几乎和她身上的衣料紧密无间的贴合在一起。   声音又低又软,可怜巴巴道,“我做事不合你心意,你告诉我,我一定改就是了,不要总是转身离开我,我的心好痛……”   听了他心里的委屈,柳云溪是半点气都不敢有了。   拍打在他后背的力道小了下来,哄他:“好了好了,这次是我做的不对,你赶紧回浴桶里。”   把人扶回去,才一件件数给他听,“你偷偷跑进我的院子,跟人家喝酒斗气,还有从浴桶里跑出来,这几件事做的都不对,我才要跟你生气的。”   “哦。”少年酡红的脸颊微微鼓起。   “下次不许这样了。”   “我知道错错了,你不要生气。”   沈玉衡软声低语,转过视线来对上她的眼睛。   柳云溪看着他,望进那双倒映着明黄色烛火的眸,仿佛晶莹剔透的宝石,翻涌着迷离的色彩。   挂着水珠的眼睫低垂下来,绯红的面颊如同盛开的花,娇柔美丽,惹人怜爱。   带着酒气的呼吸越来越近,在升腾的水雾中,红艳的唇潮湿地吻了上来。   衣裳被他刚刚抱得湿了大半,浑身沾满了潮气,唇舌交缠间,仿佛自己也跌进了热水里,被他纠缠着往深处沉去,愈来愈无法自拔。   ——   如何的月光照亮了宽敞的前院,前来吃席的人都散去,柳安年也被扶着回了后院歇息。   家仆们在搬桌子椅子,拆掉临时筑起的灶台,打扫前院。采晴一手提了一把椅子,动作缓慢的跟着人一起往杂物房去。   “让我来吧。”   头顶传来一声低沉的男声,随即,两手上拿着的椅子就被身后人拿到了手中,轻松的拎着,毫不费力似的。   回头看去,见是萧邺,采晴不好意思的低了下头,“谢谢。”   萧邺点头示意,提着椅子走去了杂物房。   看着男人高大的背影,采晴站在原地愣愣出神,心中微恙。   “看什么呢?眼睛都直了。”刘诚从身旁凑过来,盯着小丫鬟发直的眼神,调笑着问。   “没看什么。”采晴不理会他,自走过去搬起一盆碗筷往井边去。   刘诚自然的从她手里接过装的满满当当的木盆,打趣道:“我表兄厉害吧,他力气可大了。”   听他话里话外都往萧邺身上扯,采晴不悦的撅起嘴,反问:“这么晚了,人都已经散了,你们怎么还不回家?”   说着已经走到井边,刘诚把木盆放在水桶旁,解释说:“柳姑娘资助了我们路费,还留我们吃了一顿饭,我们也不能白吃白拿,当然要留下帮忙收拾。”   闻言,采晴也不跟他客气,指着堂前一个木盆说:“那儿还有一盆脏抹布,你既然要帮忙,就搬过来洗干净吧。”   “行。”刘诚拍拍膝盖,勤快的又跑了一趟。   两人一同坐在井边,一人刷碗,一人洗抹布,旁边时不时有人走过,神情疲倦,行色匆匆。   前院的灯笼一盏接一盏熄了,采晴盯着水里倒映的月亮,余光瞥了一眼闷头干活的刘诚。   这个人主动到她跟前来,大概是有话要说吧。   采晴看了他一眼,“你有什么想说的直说就是了,小姐说你耿直,你藏着掖着反而很奇怪。”   和谐的气氛被点破,刘诚憨憨一笑,“不愧是柳姑娘的丫鬟,真是聪明伶俐。”   手里搓着抹布,闲聊似的提起,“我就是想问一问,那个穿红衣裳的看着挺贵气的小公子,和柳姑娘是什么关系啊?”   “你问这个做什么。”   “这不是好奇吗,我和表兄回村没多长时间,先前只知道村里的柳家有个柳朝,今儿才知道柳朝还有个天仙似的姐姐,又见那小公子相貌非凡,才多嘴问一句。”   采晴时刻记着小姐提醒过,小公子的身份和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不可告知外人,虽然是在老家,但……   她瞥了一眼刘诚。   这人是外人。   “他是我家小姐的好朋友。”采晴答的干脆。   “原来不是夫妻,是朋友啊。”刘诚笑了一声,像是心中的重担放下了似的,表情瞬间开心了许多。   也是,看着他们差了三四岁,怎么也不该是夫妻。   看着青年如释重负的表情,采晴撇嘴道:“什么夫妻不夫妻的,你这么说,莫不是在意我家小姐是否婚配?”   “就只是随便问问。”刘诚不动声色的低下头,勤勤恳恳的干活,   越是欲盖弥彰,就越惹人怀疑。   采晴告诫他:“你可不许动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我家小姐才看不上你呢。”   直言快语,把刘诚说的都不好意思了,“我也没希望她能看上我,毕竟她给了我们兄弟恩情,无论去了京城之后成败如何,终归是要还她这份恩情的。”   说的情真意切,心里想什么就不与旁人知了。   “你最好是正经的报恩。”采晴狠狠瞪了他一眼。   小姑娘极力护主,越看越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黄鸡。   刘诚看到她认真的表情,笑说:“哈哈,你这小丫鬟说话真有意思。”   被这样一个话多的青年调侃,采晴心里气不打一处来,反驳他,“我是小丫鬟,你还是杀猪的呢。”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听着像斗嘴,却总被青年偶尔几句笑声化解了争执气。   干完手里的活儿,前院最后一盏灯笼也熄了。   送走刘诚和萧邺,家仆关了大门,各自回院去休息,采晴也打着哈欠往丫鬟房里去。   走到半路,瞥见不远处匆匆走过去一人,看那方向是后院往小姐院里去的路。   她停了一步,没有多想。   小姐离席的时候说要去给小公子醒醒酒,然后就要睡了,不用她再去院子里伺候。小姐都这么说了,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吧。   就算有事,也还有元宝在呢。   忙活了一晚上,也该回去睡了。   小姑娘进了屋子,另一边,柳朝敲响了柳云溪的院门。   元宝打开院门,“三少爷,有什么事儿吗?”   “姐姐在吗?”柳朝向院里张望,看到了两间房,一间亮一间暗。   元宝组织了一下措辞,答说:“公子喝醉了,小姐正在给公子醒酒。”   得知柳云溪在里面,柳朝才大步走进去。   “诶,三少爷!”元宝想拦也拦不住,更没有理由阻拦,慌张着跟上去。   屋里水雾散了些,蜡烛燃得正亮,烛油如泪泣落,灯芯烧成通红。   水珠滴滴答答落入水中,两道呼吸声此起彼伏,再听不见其他的声音。   起先只是一个浅浅的吻,不知是谁先吞了谁的叹息,醉酒的少年一改方才的绵软醉态,试探的吻逐渐变得强硬热烈。   在这上头被他占过便宜,柳云溪也不是愿意轻易认输的人,双手扣住他的肩膀,拦住了他越发没分寸的攻势。谁知他竟然从水里站了起来,从仰头的姿势逐渐变成平视,似乎是为了回应她的动作,也伸手搂住了她的肩膀。   所有的声音都也没在了缠绵的吻里,水声缓缓荡漾,爱意无声滋长。   手掌触碰到的肌肤潮湿而光滑,让她想起了在暖春里融化的雪人,仿佛少年也快要被情//热融化。   不比初次接吻时的青涩,这回柳云溪没在有喘不上来气的窘状,她能找到呼吸的间隙,短短的一瞬一刻,也总是会被猴急的少年尽数占据。   头脑变得热胀,她一感觉憋得慌,就轻咬他的舌尖,少年吃痛松口,她便得意从容的缓缓呼吸,睁开眼睛还能看到沈玉衡那张红透了的脸,和一双侵占欲的乌眸。   他是真想把她给吃了。   平日里藏的好,醉酒后丑态百出,被一个吻勾出千般情绪来,只恨不得把她也拖进水里,脱//光了,亲密无间的缠在一处。   只是这样还不够,还要更多……   身体被热水浸透,外面热的很,体内也像翻滚着沸水,每一根思绪都焦躁起来。   稚嫩的少年不知该如何疏//解体内的异热,只隔着浴桶壁,紧紧的箍住身前的心上人,要让自己的体温将她浸透,要她和自己一起沉沦下去。   柳云溪被吻得一塌糊涂,衣裳给他溅湿了不说,嘴唇热胀,舌头都快麻了。   他都不知道累吗?   喝下醒酒药也有一会儿了,还是醉醺醺的,眼中看不到一丝清醒。   她往后躲,少年就追着吻上来,扣在她后背的手掌也不依不饶,非要将两人之间的距离压的不能压。   “姐姐?”   门外传来的轻呼打断了少女不断高涨的心跳,听出来人是柳朝,她忙错过脸去,对门外问。   “这么晚了,你过来做什么?”   柳朝隔着门答:“我手里有张药材单子要拿给你,顺便问一问,山里那片红参今年还要不要采,今年红参的价格好像还不错。”   外头人说着话,身前的少年就已经按耐不住了,眼神迷离着亲吻她的脸颊,唇瓣不住的往她嘴唇上蹭。   柳云溪不得以抽出手来捂住他的嘴,才对外头说:“单子先拿给元宝收着,红参今年就别采了,一点小钱,还不值得咱们动。”   一边说着,少年抬手抓住她的手腕,在她的掌心亲个不停,   痒痒的触感让柳云溪气息都乱了,低声说:“别乱动,也不怕被听见。”   外头的柳朝眉头微皱,关心问。   “姐姐,你的声音好像有点怪,是感冒了吗?”   屋里的声音闷闷答:“喝了半杯酒,喉咙还有点烧。”   柳朝立马道:“我去厨房给你端碗醒酒汤吧。”   有时候,柳云溪也会为自家弟弟待人格外的热情感到头痛,直白地说:“不用你去,我院里有人。已经很晚了,你早些去休息吧。”   听她这么说,柳朝也觉得自己半夜在姐姐院子里待这么久是不太好。   “那好吧,我先回去了。”他把药材单子递给元宝,出了院子。   院子里又安静下来,柳云溪绷紧的神经才终于放松,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看向惹麻烦的罪魁祸首,带些调侃意味的指责道:“你还真是大胆,都来人了还敢胡闹,不怕给人听见?”   少年身躯雪白,半湿的长发贴在背后,一张惑人心魄的脸染了情//欲的色彩,不知是醉酒未醒,还是沉醉在情//爱缠绵中难以自持。   他将她的手搭在自己肩上,伸手圈住她的腰,低头用鼻尖蹭蹭她的鼻子。   亲昵道:“咱们继续吧。”   “继续什么?”   柳云溪眼中已然多了一丝清明,审视着浑身散发诱人气息的少年,像极了深水里养出来的鲛人,又美又妖,湿乎乎,滑腻腻。   少年在她的注视中俯身过来,脸颊蹭蹭他的脸颊,呢喃道:“还要……”   一声糯糯的软语,听得柳云溪脸色一红。   慌忙正色,“别乱说,醉得迷糊了,这会儿不羞了?”   “羞……但是很舒服。”少年红彤彤的脸颊低下去,下巴搁在了她肩膀上。   一副娇羞纯情的模样,话倒是像极了登徒浪子,诱人犯错。自己若是个十五六的小姑娘,只怕就要被这张妖冶的美人面给骗去了。   柳云溪喝了半杯酒,酒气这会儿也散的差不多了,身体开始犯懒。   拿下了少年搂在她后腰的手,幽怨道:“你倒是舒服了,我一身衣裳都给你溅湿了。”   闻言,少年呆呆的垂下手臂,又抬起一只手,抓在了她衣领上。   “你做什么?”柳云溪一脸疑惑。   一双潮湿的眸子抬起来看她,乖顺道:“湿了就脱了吧,和我一起沐浴,然后换身干净的,上床休息。”   他安排的倒是妥帖,惊得柳云溪差点咳出声来。   退后两步,无奈的说:“看在你喝醉的份上,我不跟你生气,以后可不许再说这样话了,没个正形。”   少年眨眨眼睛,距离拉远后再也够不到心上人,郁闷的蹲进了水里去。   长夜漫漫,心火难消。   沈玉衡迷迷糊糊闭上眼,再清醒过来,已经换了衣裳,舒适的躺在被窝里。   月色照进屋里,在昏暗的地面投下一方柔白色的光,清凉静心。   他慵懒地翻了个身,半眯着眼睛看向空荡的房间,直到视线扫见地上一片未干的水渍,才想起自己酒后荒唐。   特意转身看向床里,并不见柳云溪的身影,虽然知道是自己奢求太多,这会儿孤零零的睡在床榻上,还是会感到失落。   指尖在唇瓣上短暂停留,回味着接吻时的甜蜜滋味,缓缓闭上眼。   “咕咕。”细微的虫鸣声中掺杂了一生清脆的鸟叫。   快要熟睡的沈玉衡瞬间睁开眼,从床上坐起,打开了窗户。   从腰间摸出鸟笛,吹响一声。   夜色中的村庄安宁祥和,鸟笛的声音低缓悠长,融入深夜,无人察觉。   不多时,一只灰色的鸽子落在他窗前。沈玉衡伸出手去,鸽子像受过训练,缓缓的张开翅膀,扑腾两下,落在他手腕上。   把鸽子带进屋里,他在桌上写了一张小纸条,用细小的竹筒绑在鸽子腿上,无声无息的把鸽子放飞。   做完这些,沈玉衡站在窗前,遥望着天边的明月,睡意逐渐淡了。   安静的夜色里,少女侧躺在榻上安稳的熟睡。   隔壁传来房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窗外有人走过,随后,自己的房门被一通戳戳弄弄打开了来。   来人蹑手蹑脚的走到床边,小心翼翼爬上床来,跨过她在床里躺下。   等那具温热的身子钻进被窝,手臂从背后环上她的腰,柳云溪才半梦半醒着抬手搭上他的手背。   声音困倦着问:“怎么了,又做噩梦了?”   “没,就是想和你睡在一起。”   少年的额头抵在她后颈上,轻嗅着她发间淡淡的香气,舒服的喟叹一声。   柳云溪没再问,只说一声“睡吧”,便又睡了过去。   在她身后,沈玉衡一双眼睛在黑夜中格外明亮,他贪恋她身上的味道,痴迷地想要时刻与她紧紧相依。   许诺给她的事,自己一定会做到。   天地之大,只有云溪身边,才是他的家。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0-28 09:24:38~2023-10-29 12:09: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财神忠实信徒、黑糖麻花粘牙、无雨雨巷、昵称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财神忠实信徒、木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29   ◎她的爱人,只为她盛开◎   清晨时分, 山间弥漫晨雾,积聚在北阴面的山坳中, 轻盈飘渺,恍若仙境。   村庄里响起高亢的鸡鸣,升到山上的阳光照进村里,晨雾渐渐消失,秋日的暖阳驱散了凉意,又是秋高气爽的一天,   少年缩在被子里睡的正香,朦胧之中翻了个身,手掌触到身旁空空的, 本能的感觉到不安,睁开了眼。   被下空着的位置还残留着余温, 人应该刚离开没多久。   是去哪儿了, 怎么也不跟他说一声。   沈玉衡从床上坐起, 穿一身寝衣, 头发随意的散在身后,走出了屋子。   洒下晨光的小院看着温馨又小巧,扫视一圈,只见元宝撑手坐在石桌旁, 百无聊赖的打瞌睡。   “云溪去哪儿了?”他问。   忽然听到声音,元宝猛的回过神来, 见是小公子出来了,赶忙站起身, 回话说:“刚刚老爷院里的小厮来叫, 说是老爷想见大小姐, 就把大小姐就过去了。”   沈玉衡心下了然, 看了一眼元宝,“过来给我梳头发吧。”   说着就往自己的屋里走,元宝跟在他身后也进了屋。   与此同时,柳安年院里一如既往的清静。   院子里只有采晴和一个小厮在门边守着,靠近屋门才能听到屋子里有人在说话。   柳安年坐在软榻上,神情不似往常痴呆笨拙,浑浊的眼睛聚焦起了一丝神气,整个人仿佛大梦初醒,面相看着都变聪明了些。   左手边的榻上坐着义子柳朝,右手边是女儿坐在软榻前的凳子上。   他左右看看自己的儿女,都不记得他们什么时候长大了,怎么都看不够。   搭上着柳云溪的手背,感叹道:“今早起来就觉得头脑清醒了些,我记得是你来看我,可又总觉得是你哥哥,糊涂久了,什么都记不清了。”   柳云溪微笑着说:“记不记得清都不要紧,父亲能感觉好点,我们就能宽心了。。”   一整年了,柳安年难得有清醒的时候,看着变得稳重的女儿和手上磨出茧的义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云溪,朝儿,父亲不能保护你们,让你们受苦了。”   柳云溪宽慰他:“父亲说哪里话,您已经做得很好了,辛苦了半辈子,也该享享福了。”   柳朝也说:“我陪父亲在这儿住着很自在,没什么可劳累的,还是姐姐在扬州城里操心的多。”   柳安年看向自家女儿,满眼心疼。   面对父亲,柳云溪微笑着说:“父亲,我打算在年底成婚。”   提起此事,柳安年连连点头,“这个我记得,你写给我的那封信我贴在桌上呢,就怕哪天又忘了。”   细细回想前两天的事,又说:“我记得那位公子是和你一起来了对吗,好像还来我面前见过礼,只记得是个长得很漂亮的孩子。”   “对,我和他一起来的。”她转头对外头说,“采晴,去把公子叫过来。”   听到屋里的吩咐后,采晴出了院门。   瞧见女儿的积极,柳安年知道她是想趁着他还清醒,让他也看两眼新婿。   笑着说:“你也真是胆子大,都敢自己给自己说亲了,虽然我不记事,但府里还有你奶奶,有了好事,多少也该知会她一声。”   闻言,柳云溪微微低头。   她知道父亲话中没有恶意,只是教她要尊敬长辈,若是上辈子的她,这会儿也就顺着父亲的好心情,老实答应下来了,可现在……   “父亲,我来也是想和您说有关奶奶和叔父的事。”她抬起眼,表情变得有些沉重。   柳安年见她表情不对,关心问:“他们又找你拿钱了?”   柳云溪轻轻摇头,平静地说:“奶奶把自己的私产过给了叔父不少,还叫人偷偷拿了咱家仓库里的东西出去变卖,变卖得来的钱,也大都给了叔父一家。”   闻言,柳安年渐渐沉默了。   “只是偷拿些银子,也不值得心疼。我寒心的是奶奶的偏心和叔父一家的理所应当,明明占了好处,却还总觉着人家亏着他的。”   “见了面不是吵闹就是冷嘲热讽,真要是一家人,有什么难事不能摊在明面上说,非要背地里做些小偷小摸的勾当,是把咱家当成什么了?”   柳云溪平静的说完,眼神难掩惆怅。   平常这些心事只与自己院里的丫鬟随口消遣两句,如今在父亲面前说起,就端不住当家人的架子,隐隐难过起来。   “姐姐说的对。”柳朝难得听到她轻吐心中的苦闷,也帮腔说话。   “父亲,您认我做义子,哥哥姐姐都认我是柳家的人,偏偏叔父和奶奶瞧不起我,见着我连声招呼都不打,故意要和我生分。”   “要我说,养不熟的亲人,那就不是亲人,不疼人的长辈,也没理由要小辈忍着委屈去尊敬。”   “父亲,您就疼疼姐姐吧,姐姐独自在扬州城里撑着那么大一个家已经很不容易了,何苦再要让她供着那几尊面黑心也黑的假菩萨。”   听到儿女的倾诉,柳安年也不再沉默,长长的叹了口气,   “唉,旧时吃苦的日子怎么也熬过来,如今有了富贵,反倒是一家人不像一家人。”   柳云溪温声道:“父亲,我只求您,不要再给叔父收拾烂摊子,不要再对奶奶的话言听计从,您只要想着好好休养自己的身子,女儿就别无所求了。”   柳安年知道自己的女儿一向是和顺的性子,既然能说出这番话,必然是忍不下去了。   许是病了太久,今日得一时短暂的清醒,感受到身体因病而疲软无力,再不复往年的强壮、精力十足,心中感到十分遗憾。   他这一辈子,大半的精力都花费在母亲和二弟身上,剩下一半才给了娘子、子女、生意和自己。   如今娘子已经故去多年,自己的病又无治愈之法,连自己的子女都为他的家人而受委屈,自己为人父,为人夫的,实在不称职。   他仰起头来,闭上眼睛,“我知道了,如今你是当家人,自己做主就是,无论做什么,父亲都随你。”   听罢,柳云溪释然一笑。   其实,即便父亲不同意,她也还是要收拾奶奶和叔父一家的。   有了父亲这番话,她就更能肯定,奶奶他们,再没有别的指望了。   话说到这,柳朝才听出些意思来,问她:“姐姐,奶奶是不是又给你委屈受了?你告诉我,我去给你出气。”   柳云溪摇摇头,“我的事我能处理,你不必担心,只照顾好父亲,操持好晒药场就是。”   虽然她只比柳朝大一岁,可在柳朝眼里,哥哥姐姐都是极为有主张、有魄力的人,自己书读的少,不明白的事多,便踏踏实实的听他们的嘱咐。   说话间,外头传来采晴的禀报,“小姐,小公子来了。”   柳云溪起身去开门。   少年换了身新衣裳,许是庄子里的农户穿的都是浅色灰色,自己一身眨眼的红走到哪里都引人注目,今日便换了一身柔嫩的浅绿。   经历了酒后的一番折腾,柳云溪切身体会了少年如火般的热烈,今日恍然见他着了清新的绿色,还真像是微酸的解酒汤,冲淡了昨夜积压在心底,久久不散的热意。   “出来也不跟我说一声。”少年看着她,言语娇嗔。   “出来的匆忙。”柳云溪吞了下口水,听到他撒娇似的低语,不自觉心软了一下。   侧过身邀请他进屋,“父亲今天精神不错,请你过来说说话。”   闻言,少年有些惊讶。   想起先前见面时,被未来岳丈错认成是儿媳妇儿,现在还有些耳热。   他走到柳安年面前,规矩行了个礼。   看到少年的相貌仪态,柳安年微微一愣,只看一眼就能察觉出此人与常人不同的贵气。   对子女道:“你们两个先出去吧,我跟未来女婿说说话。”   柳云溪和柳朝走出房间,带上门。   守在门外,柳朝偷偷听屋里的声音,又好奇问:“姐姐,你跟姐夫要成婚的事,有没有跟奶奶他们说啊?”   “没。”柳云溪看着阳光倾照在院落里,心情宁静。   她不急不躁,柳朝却替她担心:“离年底可没几个月了,一直瞒下去也不是回事啊。”   柳云溪淡然一笑,“放心吧,我既然答应了他,无论如何都会做到的。”   闻言,柳朝就是有再多的担忧也愁了,笑说:“姐姐都这么说了,那我就静等你们的喜酒了。”   屋里,少年坐在将近半百的中年人面前,恭顺地唤了声“父亲”。   柳安年又惊又喜,没想到看着非同常人的少年竟然如此乖巧懂事,丝毫没有权贵子弟的架子。   “还没进门,我怎么敢当你一句父亲。”   “送了见面礼,改口也是应该的。”沈玉衡礼貌的看着未来岳丈,对柳云溪的父亲有着自然的亲近感。   父亲,他从不曾这样称呼一个人。   他只唤自己的父亲为“父皇”,可父皇有很多子女,从来都没有把心思放在他身上过。   看着眼前的中年人,沈玉衡第一次对“父亲”这个身份有了切实的概念,原来“父”不只是拥有高高在上的权力和冷漠的背影,也可以是坚定的支持与默默的付出。   离开皇宫,离开京城后,他失去了一些东西,也得到了很多,看清了很多。   柳安年亲切的笑着说:“我虽然病得糊涂,但也偶尔有清醒的时候,既然云溪带你过来,必然是真心喜欢你,想和你成婚,我也该问问你的家世,不好盲婚哑嫁。”   “嗯。”沈玉衡点点头。   窗外太阳越升越高,两人聊的尽兴,屋里时不时传出几声笑声。   门外的两人听着,脸上也跟着露出笑意。   阳光明媚,家人和睦,萦绕在院子里的药味儿都淡了几分,处处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在老家的日子格外轻松愉快,一连七八天的晴天,出门采花折松,下河摸鱼捡石头,没有看不完的账本,平不了的烦心事,日子一天比一天舒心。   刘诚和萧邺上京考武试那日,柳云溪去送二人出村。   顶着身边少年古怪的眼神,还是亲去跟二人各自道了别。   在少年不知疲倦的爬//床的第十个晚上,也就是在老家住的十三天,她简单收拾了衣裳,准备明日回扬州。   马车上,少年慵懒地倚在她身上,看着窗外不断变幻的景色,低声呢喃。   “在老家住的那么舒心,何必要再回去?”   “麻烦就在那里,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等摆平了麻烦,想住在哪里就住在哪里,没有了后顾之忧,过得就更舒心了。”   柳云溪说着,揉上他的耳垂。   耳朵被捏,少年顿时软了身子,轻吟两声,再说不出旁的话来。   倚在身上的身体越发放松,压过来的重量也跟着加重。   总感觉他比来的时候要重了一些,精神也好了很多,虽然还是喜欢时时刻刻黏着她,但比起先前的委屈难过,这会儿的黏人更多了几分撒娇的意味。   大概是这几天默许了他夜里爬床,同睡一张床,关系才变得亲昵起来。   也为此,柳云溪有些苦恼。   等回到府里,该拿他怎么办呢。   ——   马车在府门前停下,柳云溪下马车,走进正门,看了看一切如旧的庭院,心情很平稳。   在前院简单跟王伯说了几句后,她往后院走去,在回自己院子的必经之路上,远远的就看见头发花白的余氏和白妈妈坐在路旁的长廊下,貌似在等人。   等的是谁,不言而喻。   她回头看了一眼采晴,采晴懵懂的摇摇头,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两人能早早等在这里,大概是从她进府门的时候就知道她回来了。   方才在前院,并不见有后院服侍的丫鬟,想来是她不在家的这段时间,家里又有下人被收买了,收买人、套消息,不管是为了什么,都一定不会是为她好。   心里思量着,她一路往前走,并没有像从前那样拐过去给余氏行礼,而是从一旁快步走过。   没想到被她忽视,余氏不得以站起身,朝着长廊外喊:“这么久不见人,是去哪儿了?”   听到声音,柳云溪才停住脚步。   “去了江州一趟,谈一笔生意,没人告诉奶奶吗?”   见她停下,余氏拄着拐杖跟上来,在白妈妈的搀扶下拐到她面前,布满皱纹的脸是一如既往的颐指气使的表情。   “你还知道我是你的奶奶,出去谈生意也不告诉我一声,仓库的锁被你换了,钥匙就那么一把,你人不在,我想派人开仓库取件东西都不成。”   听着老太太充满怨气的指责,柳云溪心里毫无波澜,反问她:“是什么事儿要开仓库啊?”   语气中没有半分柔顺,俨然是一家之主在发问。   余氏不满她说话的态度,悄悄翻了个白眼,别扭着不愿搭话。   白妈妈低头回话:“是贺家夫人做寿,要挑几件好的礼物送过去。”   柳云溪随便理了理袖子,又问:“我记得贺家伯母的生日还得过几天吧,已经送来帖子了吗?”   瞧见她这副悠闲的样子,余氏就浑身不适,不悦道:“你不在家,人家怎么送帖子。”   柳云溪背起手来,这才看了老太太一眼,“既然还没收到请帖,奶奶做什么着急操心送礼的事,莫不是摆平了依依的麻烦事,这阵子又闲得慌了。”   闻言,余氏一下子怒了起来,拐杖猛的敲在地上,发出“梆梆”的声响。   “好你个没规矩的,还敢议论起我的是非来了。”   柳云溪侧过身来面对着她,表情严肃道:“奶奶,什么时候送礼,送什么礼,我有时间自然就安排了。您若是闲来无事,那就去叔父家逛逛吧,也省得您一见到我就不顺心。”   若说几个月前,她是口服心不服,如今是心不服口也不必装乖了。   余氏明显觉察到孙女的态度大变,气得要死,也没法儿开口争辩。   柳云溪已经把话都说全了,她想争辩也没得辩。   气氛僵硬下来,柳云溪甩手离去,“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身后跟着的采晴也是一模一样的态度,看也不看她们,冷着脸走开了。   眼瞧着主仆二人一个比一个不恭敬,直到二人走出一段距离后,余氏才指着背影破口大骂:“瞧瞧她这态度,谁家做孙女的像她这般目无尊长!”   声音喊的大,却在看到柳云溪停住步子时,猛然收了声音。   怕她听不见,又怕她真听见。   余氏又气又怕,喃喃道:“再这么下去,这家里哪还有我一分立足之地了。”   白妈妈扶着她,安慰说:“老夫人别生气,大小姐不是说了,去江州做生意回来,又忙又累,估计是心情不好,才对您失了礼数。”   余氏皱起眉,嫌恶道:“家里又不缺那点银两,谁稀罕她出去抛头露面的做生意。”   “大小姐已经走了,老夫人就别置气了,平白伤了自己的身子。”白妈妈轻轻抚她的背。   气儿顺下去两口,转头不悦道:“你个老货,是不是给她打了一顿就怕了她了,倒学会替她说话了。”   “奴婢只是个下人,如今大小姐当家,奴婢虽然有老夫人护着,也不敢太造次。”白妈妈老实的低头,精神气儿跟着弱了不少。   “行了。”余氏没好气道,“我是知道了,这个家里是她做主,可是没人把我放在眼里了。”   她拄着拐杖往回走,原本是想来拿钥匙选礼物,如今扑了空,还生了一肚子闷气。   白妈妈小心跟上来,“老妇人别这样说,奴婢陪老夫人在二老爷那儿住着的时候,他们一家人,不是个个把您当菩萨供着吗。”   说起自己最疼爱的二儿子,余氏脸上的表情才顺了些。   “唉,承业是孝顺,只是……”   她满心愁绪,不住的为二儿子一家担忧,“他的家底儿本来就不多,我要再过去常住,那不是给他们一家人增加负担吗。”   闻言,白妈妈左右看看,等到见不到人了才小声说:“奴婢听说,二老爷结识了一位周老板,用您给他的那两间铺子做抵押,要开一间染布坊。”   “他把铺子给抵押了?”余氏大惊,“那可是我最后两间铺子,只要照常开下去,能吃一辈子的。”   “老夫人别着急,这其中也有不少内情。”   白妈妈耐心的安抚她,拉着人往小路上去,确认没有人会听到后才煞有其事地开口。   “最重要的是,那位周老板手上有人脉呢,人家手里的生意从江州做到湖州,做的风生水起,就连大小姐也眼巴巴的要搭上周老板这条线。”   “真这么厉害?”余氏将信将疑。   “奴婢虽然不懂做生意的门道,却也知道,只要跟对了人,做什么都能顺。”   白妈妈越说越神采飞扬。   “奴婢特意去托人问过,那位周老板做的是布料生意,接触的是京城的高门权贵,只要搭上他这条船,分得几分薄利,一年也能有五千两的利润呢。”   “五千两!”一听到有那么多银子,余氏顿时喜不自胜。   柳云溪累死累活打理那几个铺子,一年也就两三千的利润,虽然不清楚她去外头谈的那些生意具体是什么,但一年也不可能有五千两那么多。   只要她的好儿子抓住这个机会,以后的富贵说不定比这府里还要好上许多。   余氏着急道:“那可得让业儿好好把住这位大老板,别给别人抢了去。”   “老夫人放心吧,人家周老板喜欢喝酒听曲儿,和二老爷最投缘,至于大小姐,她一个女儿家去结识这些大老板,总是不方便的。”   “好啊。”   余氏放心的点点头,又说,“我房里还有对青玉的酒盏,你拿去给承业,让他送给周老板,联络联络感情。”   “是。”白妈妈欢喜应下。   聊完此事,主仆两人都面带笑容,余氏行走的步伐都轻快了。   只要业儿能抓住机会,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她就有人撑腰了,还怕一个柳云溪不成。   落着叶的梧桐树下,两位老妇人边走边偷笑,已然把刚受的气抛在了脑后。   二人的好心情,柳云溪分不到半分。   她没有回到自己的院子,而是打了个转,去了西苑。   沈玉衡刚从侧门进来,在客院外和她正面相遇,抬眸看了一眼,小脸鼓着气,失意地垂下眼睫。   柳云溪歪了下头,迎面走过去,“不高兴了?”   不问还好,一问,少年的委屈都要从眼睛里溢出来了,嘀咕说:“都定亲了,还要偷偷摸摸的进门。”   他已经对府里人交代了一个身份,怎么说也算半个客人,进出从不被阻拦,原想着和她一同出去,回来能够亲近些,没想到自己的地位竟远不如前了。   少年心态失衡,柳云溪摸摸他扎在脑后的马尾,温柔地解释。   “走的时候不也是从侧门走的吗,不好叫人知道我和你在外头过了好几夜吧。”   柳依依只是落水被人救起都会成为别人口中的谈资,她和沈玉衡回乡同吃同住的事要是给有心人听到,还不知道要被怎么传呢。   再说了……她也不算亏待了他。   指尖绕着他柔软的头发,低声说:“尝了那么多甜头,这会儿要你稍稍忍耐一下,不算过分吧。”   言语间勾起少年对前些日子的回忆来,这才缓和了脸色,一同进去院子。   走进院子,沈玉衡忽然开口问:“我还得住在这儿吗?”   “你不喜欢这儿?”柳云溪不解。   沈玉衡认真答:“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就是离你的院子太远了,你要勤过来就得走好多路。”   这是提醒她多来看看他?   柳云溪轻轻一笑,也觉得两个院子之间隔的是有些远了。   细细思考,对院外喊:“采晴。”   采晴远远地候在外头,答话:“小姐有何吩咐。”   “我记得哥哥住的院子后面还有一个小院,你叫人去把那儿收拾出来,让玉衡搬到那儿去住吧。”   “是。”脚步声渐渐远去。   听了她的打算,少年脸上依旧不见笑容,轻轻扯了她的袖子,指尖伸进去磨蹭她的手腕。   一双无害的眼睛纯真的望向她,“何必收拾一个院子那么麻烦,干脆像在玉谷村里时,咱们住一个院子得了。”   手腕被他撩得发痒,柳云溪反手抓住他不老实的手。   挑眉道:“要是让奶奶知道,别说成婚了,只怕她现在就会把你赶出去。”   虽然她也很想给奶奶几个下马威,挫挫她的锐气,但一定不是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法。   抓着他的手轻轻揉捏,安抚道:“别不高兴,那间院子离我的院子很近,只是小了点,你暂时先住几个月,等到婚后咱们再挪。”   婚后……   听到她说这两个字,少年嘴角不受控制的勾起笑容,“那你不许唬我。”   “唬你做什么,收拾收拾等着搬去新院子吧。”   她淡然一笑,看着站在阳光下的少年露出天真又欢喜的笑容,心中触动。   寒冰垒起的外壳下,是轻易无法触及的美好。   她的花,她的爱人。   只为她盛开。   ——   入夜,白日的繁华喧闹全都隐没在无言的黑暗中,烛火熄灭后,房间昏暗下来,奢华珍贵的摆件暗淡了光芒,墙上挂着的字画也失了色彩。   沈晏解了外衣,揉揉眉头,疲惫着往床榻边走去。   已经做过皇帝的人,如今却还要忍受着身为人子,身为人臣的屈辱。   早已改变的心境重看眼下的处境,越看越烦躁。   前世在他得势后争相依附的臣子,这会儿对他爱搭不理;前世忠心耿耿跟在他身边的沈玉衡,如今对他起了背叛之心;而那个他前世无比厌弃的女子,他重生之后也没能忘记。   若重活一回是为了弥补前世的遗憾,那他重生,应该就是为了杀掉那个毁了他江山基业的人。   他会做皇帝,没有了那个人,他一定能长命百岁,江山永固。   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浅浅的做了一个梦。   “你的伤害好吗?”   身着青衣的女子端着烛台缓步走到他面前,替换掉了书案上已经昏暗的烛台。   “怎么看文书到这么晚,当心看坏了眼睛。”   女子轻柔的关切落在耳朵里,他斜眼瞟过去,记忆中那张写满了市侩精明的脸,在梦里却是温柔娴静。   明亮的烛光映照在她脸上,连脸上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他渐渐看痴了,因为劳累而烦躁的心缓缓静了下来。   “嘎吱——”   一声细微的声响轻而易举打碎了梦境,一切分崩离析,短暂的祥和瞬间被焦躁吞没。   沈晏猛地睁开眼睛,赫然见自己床前站着个漆黑的人影。   他抬手抵挡,可已经迟了,刺客高举的短剑已经对准他的脖子刺了下来。   霎时间,剧痛蔓延到四肢百骸,鲜血四溅。 第30章 30   ◎不知羞耻的少年◎   十月中旬, 秋意愈浓。   秋日当头,园子里的树大半染成了红色、橘色、黄色, 与一些常青的树种交错种在一起,浓郁的色彩交织晕染,斑斓成极为绚烂的秋日景色。   柳云溪走出门,理了理一身粉青色的衣裳,才走上马车。   今日是贺家伯母的寿辰,贺家与柳家本没有过深的交情,只因为她哥哥与贺延有十多年的友情,贺家才送了一封请帖过来,请她赴宴。   正要吩咐车夫行路, 却听见身后不远处传来车辙滚动的声音。   撩开窗帘望出去,站在马车外的采晴禀告说:“是老夫人的车驾。”   柳云溪皱眉, 总感觉事出蹊跷。   她下了马车, 主动走到后面的马车旁问:“奶奶怎么出来了?”   马车里传出声音, 理直气壮道:“明知故问, 贺家的寿宴,我怎能不去。”   柳云溪告知她:“可请帖上只写了我一个人的名字。”   话音刚落,马车里的老太太不耐烦的撩开窗帘,嫌恶的看着她, “脑筋这么直做什么,我要去, 你只和贺家说是你带我过去的不就行了。”   窗帘被撩开,柳云溪这才看到马车里不光坐着余氏, 还有一声不吭的柳依依。   许久不见她, 今日就这么不声不响的和奶奶坐在一起, 是有什么盘算?   “这是?”她疑惑的看着她们。   一直被盯着, 柳依依感觉到不自在,才柔柔弱弱的唤了一声,“堂姐……”   “你妹妹也跟着去。”余氏开了口。   柳云溪脸色顿时黑下来,没好气道:“我只备了一份礼,却要另带两个人过去,奶奶丢得起这人,我可丢不起。”   彼此佯装的一团和气早就被戳破,余氏也不装了,直接说:“你不去就不去,把请帖拿来,我和依依去。”   甩不掉的狗皮膏药。   柳云溪不再理会两人,坐回自己的马车上,吩咐车夫,“去贺家。”   听着前头马车离去的声音,柳依依可怜兮兮道:“奶奶,姐姐不肯带我们去,怎么办啊?”   “傻丫头,她都已经去了,咱们跟在她后头进去,有谁会过问。”   余氏搂着她的肩膀安抚,“走,去了贺家,奶奶一定把你的事给办妥。”   ——   贺家的宅子简朴别致,院里没有过多复杂的装饰,装点的山石花树都修剪的一丝不苟。   廊下偶尔见几幅垂挂的字画,不像名家之作,更像是贺家人所以写来消遣的玩意儿,虽观赏的美感不足,但胜在墨香浓厚,为院子更增添了些书香气。   今日来参加寿宴的人不少,多是贺家的亲朋,有吟诗作对的读书人,有颇有名望的为官之人,还有些贺家夫人曾在闺阁时的朋友,也带了她们的子女前来。   在许多人中,柳云溪的身份并不显赫,她性子也不尖锐,从人群中走过只和善的点头示意,并不与人攀谈。   走到了个人少的地方,还没找地方坐下,就见小小的花厅上独自坐着一个紫衣少女。   “云溪!”宋妤惊喜地喊她。   柳云溪轻笑着走过去,好奇问:“你怎么独自在这坐着,不去找贺延?”   宋妤摆摆手,“他正和他那群秀才朋友捻酸诗呢,我听不得那些怪文章,跑来这儿躲清闲。”   贺家人并不喜欢养花,院子里多见松竹翠柏,花厅也建的小小的,只摆着几盆秋日盛开的菊花。   宋妤打量着她和采晴,疑惑,“怎么只见你俩,不见那位张公子?”   柳云溪坐下,随口道:“早上见他出去了,不知道去了哪儿。”   “你也不问问。”宋妤嗔怪道。   “有什么好问的,若有事,他自然会告诉我,不说不就是没事,或者是不必我知道吧。”柳云溪随意说着,也如此告诉自己。   她与沈玉衡算是心意相通了,但彼此之间也还藏着些不能轻易告知的秘密。   即使他没有开口,自己也能偶尔察觉到,他心里积压着很多苦闷,所以会有很多眼泪,会很不安。   若她主动问,大概玉衡会向她透露一些,自揭伤疤。   可是,心里的伤口无论大小,都得是自己想去治愈填补才能有好转的机会,仅凭她一个人的意愿是不够的。   少女的表情略显落寞,宋妤在旁边看着,感觉是自己提了个不太好的话头,就想着赶紧转开话题。   恰巧,余光瞥见花厅旁的小路上走过去两个人。   宋妤睁大了眼睛,抓住柳云溪的手晃了晃,“哎呀,她们两个怎么来了,贺延明明跟我说只给你下了帖子啊。”   循着方向看过去,隐约瞧见是柳依依扶着余氏走了过去。   柳云溪移开视线,苦恼道:“她们厚着脸皮跟过来的,我不想当街赶人,只能随她们去了。”   “都已经跟贺延撇清关系了,怎么还有脸过来的。”宋妤义愤填膺,站起来拉着她的手,“走,过去看看她们要干什么。”   两人一起偷偷跟过去。   后院里少见客人,后厅的门开着,隐约传出几声对话。   贺夫人坐在厅上,似笑非笑,“老夫人,这件事不是我不肯,当初是你家孙女自己推了我家贺延的,现在又来求什么呢。”   头发花白的余氏坐在左手边第一个位置,她旁边坐着的,便是柳依依。   祖孙两人一个穿的富贵雍华,一个清瘦柔弱,若不是同坐着,真容易被人误会成是哪家的老夫人和她的贴身丫鬟。   余氏赔笑道:“世事无常,小孩子一时闹脾气说些气话,当不得真的。”   “都已经十六七岁了,哪欢迎加入七恶裙以污二二期无把以,追锦江连载文肉文里还是小孩子。”   贺夫人着一身藏青色,发间簪一只清淡的竹簪,高傲内秀,举手投足间别有一番当家主母的从容优雅。   她端起茶盏,送到嘴边抿了一口,才又随意说:“原本两家也没提亲过礼数,本就毫无关系,如今老夫人特意找上来说什么娶不娶嫁不嫁的,别叫人听了笑话。”   拒绝的意思不言而喻,余氏即便听懂了,也还是嘴硬着说。   “当时既然商量过提亲的事,那便是孩子们心里有份情意在,如今男未婚女未嫁,何尝不是一种缘分呢。”   “哈哈哈。”贺夫人笑出声,“瞧瞧,老夫人说话真有意思。”   早听说柳家这位老太太牙尖嘴利,年轻的时候就是靠死缠烂打嫁给了当时刚刚发迹的柳家老太爷,一辈子享不尽荣华富贵,是半点苦没有吃过。   老太爷没了后,老太太就住在柳大老爷府上,日日挑剔自己的儿媳妇,儿媳妇病逝,又处处挑孙女的不是,真真是个被惯坏的老太太。   只在他们自己家里闹腾也就罢了,如今不知天高地厚,竟跑到他们贺家来,要做她儿子的主。   贺夫人不再正眼瞧她,打眼看向一言不发的柳依依。   “依依,一直都是你奶奶替你说,你就没什么想说的话吗?”   闻言,柳依依缓缓抬头,声音悲苦道:“当初是依依不愿意误了贺延哥哥读书,才忍痛提了分开,不曾想只几个月不见,便相思成疾……”   “你住口。”贺夫人低吼一声,打断了她的胡言乱语。   “这满扬州谁不知道你七夕夜落水被一屠户所救的事,名声毁了,没有人家敢要了,才回来找我家延儿,姑娘小小年纪,心机够深啊。”   一怒之下,撕破了脸。   柳依依又垂下头去,小声啜泣着,眼角都快湿了。   她以为一切很简单,只要见到沈晏,和他成婚,这辈子就会是一片坦途。   可沈晏根本没有在扬州出现,她想去京城找他,可没有足够的钱置办马车,独自上京又太危险……   若是一直都等不到晏郎,那她这辈子不就完了吗。   考虑了几个月,还是嫁给贺延最稳妥。至少贺延是真心喜欢她,贺家的家世也够好,比起那个粗鄙的屠户来,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女儿家的年岁比金子珍贵,如今她已经十七,若拖到十八,能挑的好,人家就更少了。   她才不像柳云溪那么蠢,明明有个首富的儿子可以选,却不早些答应人家,等哪天张公子玩腻了,走人了,柳云溪才要知道后悔。   心里想的再多,面上也是一副清纯无辜的小白花面孔,被贺夫人说教了也不还嘴,可可怜怜的低着头。   余氏见状,收起了讨好的笑脸,严肃道,“贺夫人若是这么说,我们也不好跟您辩驳,只求让贺公子来见一见,不然我孙女忧思心痛,万一出点意外,你们家也不好交代吧。”   闻言,贺夫人顿时黑了脸。   “老夫人真是让晚辈大开眼界,我本以为这孩子是天性如此,没想到是青出于蓝啊。”   余氏气定神闲,“我们人就在这儿,外头的宴席也快要开了,咱们是私下解决还是闹得不好收场,就等贺夫人一句话。”   已经是明目张胆的威胁。   “你们!”贺夫人怒而拍桌,指着二人气道,“我家三代进士,竟会被你们这样的无耻小人缠上。”   外头廊下,偷偷躲在窗边偷听的二人一丝大气都不敢喘。   宋妤啧啧称奇,伏在柳云溪耳边,用极小的声音说:“早知道你奶奶人品不行,没想到竟然这么阴毒。”   “我也没想到。”柳云溪心寒不已。   无论是真闹开,还是贺家忍气吞声,今天这一场闹剧都对柳家有害无益。   奶奶平日里总把“柳家的名声”挂在嘴上来约束她,如今却把整个柳家都丢到脑后,只为了帮柳依依攀上高枝。   市井泼妇一般。   宋妤担心道:“怎么办啊,他们不会真的要在宴席上闹起来吧。”   事情闹大了,不单贺柳两家的名声不保,甚至贺延日后考功名也会为此所累。   “采晴。”柳云溪小声吩咐,“去叫箬竹和墨影来。”   采晴悄悄退出去。   过了一会儿,厅上又响起老太太得意洋洋的声音。   “怎么样啊,贺夫人想好了没,到底要不要贺公子来见。”   嘴上只说是要贺延来见,真要过来了,只要柳依依不知羞耻的贴上去,哭喊两句情深意重的话,贺延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贺夫人是见过世面的,对付这种小人,退一步便是退百步。   她站起身来,毫不妥协,“你们做梦,我绝不会让你们毁了我儿的名声,大不了今日的宴席不办了。”   正要吩咐下人去遣散客人,一旁的老太太给柳依依使了个眼色。   原本低声抽泣的柳依依也跟着站起来,声音渐渐放大,眼泪越哭越凶。   “贺伯母,我只是想见一见贺公子而已,我们之间那么久的情分,怎么就不能见一面呢……”   像只被拆散的苦命鸳鸯,一边哭着一边往外跑,生怕外头人看不见她的可怜。   贺夫人大喊:“快拦住她!”   可人已经跑到了门前。   就在这时,门外走来一人,柳依依只顾着低头委屈,没注意到突然出现的人,整个人都撞在她身上。   身子踉跄着往后一步,抬起头来,来人竟然是柳云溪!   柳依依还没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就被重重落下的一巴掌给打懵了。   柳云溪走进门来,身后的门关上。   她冷冷地盯着柳依依,“原来你偷偷跟在我后头过来,是存了这么个心思。”   一看到她,柳依依心里有些怕。   可想着前世这人死在了自己手里,那点惧怕又很快消散了,鼓足了气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啪!”   柳云溪又给了她一巴掌。   厅上无人说话,只听得到清脆的耳光声。   柳云溪怒目而视,看看她,又看看老太太,“若不是我撞见,还不知你和余氏如何在外败坏我柳家的名声。”   被自己的孙女当着外人面拆台,余氏不自然的斜过眼去,只当什么都听不见。   柳云溪往前走了两步,逼的柳依依步步后退。   身后的门悄悄开了个缝,挤进两个人来,一左一右站在她身后。   柳云溪低声吩咐:“把她们捆了,送回去。”   两人立刻上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袖里扯出绳子,将柳依依和余氏捆了起来,不等她们张口鬼哭狼嚎,只往后颈上那么一砸,人就昏死过去。   护卫办事利落,顷刻的功夫,便收拾了两人,扛在肩上。   一人低声问贺夫人,“敢问夫人,可有侧门。”   贺夫人呆呆的站在原地,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给他们指了方向。   “那儿。”   护卫把人带走,贺夫人的视线追着看出去,回过神来,柳云溪竟然走在她面前跪下了。   “伯母,云溪心中有愧,本以为奶奶和堂妹跟过来只是图个热闹,没想到她们竟存了那样的心思。”   不达目的,就要拉着两家同归于尽。   上不得台面的下作手段。   “好孩子,快起来,亏的是你先赶过来,若是被旁人看见,咱们两家都不好收场。”贺夫人俯身把她扶起来。   拍拍她的袖子,感叹道,“我只知你操持着柳家,竟不知你家的亲戚是这般心思歹毒的,你一定受苦了。”   “伯母不怪我就好。”柳云溪微微低头。   贺夫人微笑着抚摸她的后背,“若不是你及时收拾了她们两个,我恐怕气也要被她们气死了。”   柳云溪抬起头,小声提醒,“伯母只当什么她们两个没有来过,千万不要对人再提起此事。”   “放心,我心里有谱。”   想起那两个人,贺夫人满脸嫌弃,“原本也没有给她们递帖子,若不是看在你和你哥哥的面子上,你那个奶奶,我是见都不愿见。”   “让伯母受委屈了。”柳云溪温声安抚。   贺夫人渐渐喘匀了气,吩咐下人,“快打开门吧,别再叫人看见门关着,胡乱揣测。”   房门重新打开,里外和和气气,仿佛方才厅上的暗流汹涌从未发生过。   柳云溪对贺夫人行了个礼。   “伯母,那我也先出去了。”   贺夫人看她礼数尽全,做事张弛有度,满意地点点头,“去吧。”   走出后厅,拐到廊下,一直守在外头防备有人靠近的宋妤立马凑了过来。   “事情处理好了?”   “嗯。”   “那两个人呢?”   “叫护卫把她们送回家了。”   “就这么让她们全须全尾的回家,太便宜她们了。”   “让这种小人留在这儿,更不知她们会做出什么事来,还是送回她们自己家去为好,省的被胡乱攀咬。”   两人闲说闲话,宋妤感慨:“好人难做,反倒是没脸没皮的过得那么滋润。”   柳云溪很想说善恶有报,但时候还没到,说的多了反倒要惹好友好奇。   只说:“管她们做什么,今日是来祝寿的,没给她们把寿宴搅乱,就是上苍保佑了。”   两人离了后厅,不多时,贺延自己找了过来。   走进后厅,“母亲,前头客人来了好多了,您不去见见吗,怎么在这儿?”   走到母亲身边要扶她,迎面就接了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贺延捂着被打疼的脸,惊讶:“母亲这是做什么。”   “若不是你被美色所迷,跟那个柳依依有了牵扯,我今日怎会被她们祖孙两个逼得下不来台。”   贺夫人努力控制着声音不喊出来,看着不争气的儿子,依旧忍不住生气。   “依依?”贺延迷惑不解,“刚刚发生什么了?”   贺夫人吐了口气,抬手给他扶着,已同往前头去。   边走边说,“若不是柳云溪处理了烂摊子,只怕这会儿我的寿宴就成了她们祖孙哭闹的戏台了。”   “母亲息怒,儿子知错了。”   贺延紧皱着眉,怎么也想不到当初柔弱可人的柳依依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我与你说过多少遍,娶妻娶贤,再不济也得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你看那个柳依依,整日扮柔弱装可怜,也不见她读什么书,学学管家、理账的本事,只凭一张美貌的皮相,能得几时好。”   “母亲教训的是,儿子谨记在心。”   “你能记住最好。”贺夫人白了他一眼,念叨,“要我说,柳云溪生得比柳依依标致多了,品性也好,你要娶妻,她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忽然提到此事,贺延心中微恙。   轻声说:“先前云溪妹妹叮嘱我不要把心思放在情爱上,专心读书。”   闻言,贺夫人满意的点点头,“瞧瞧,这才是一个贤妻该有的样子。”   未到前院,就听门口这里的管家高声传话。   “张家公子,贺钱万两——”   贺夫人听见,疑惑着问:“这张家公子是什么来历?”   “儿子也不知。”贺延轻轻摇头。   除了知府过寿时收到过万两贺礼,还没听说,有哪家收到过这样重的礼。   贺夫人心中欢喜,叮嘱儿子,“别管是哪家,人家竟然送了这么重的礼,那就是今日的上宾。”   “是。”   正走着,路过偏僻的花厅,余光瞥见是柳云溪和宋妤坐在里面。   刚才见识了柳云溪的雷厉风行,欣赏她身上有当家主母的风范,贺夫人满心的好感,急迫地想要撮合她和自己的儿子。   “今日是我生辰,你也不必读书,去找云溪说说话吧。”   贺延跟着看过去,发现两个姑娘坐在里面,有些犹豫。   贺夫人恨铁不成钢的催促,“还想什么,你去跟人家柳姑娘说说话,咱们贺家配一个商贾门户是绰绰有余,你只叫她知道咱家有意,这亲事就成了大半了。”   “母亲,云溪妹妹不一定喜欢我。”贺延很是为难。   “这成婚过日子,谈的是柴米油盐,过的是人情世故,要喜欢做什么。”   贺夫人重重的拍他的后背,严厉道:“你去不去。”   “母亲别生气,我去就是了。”贺延低眉顺眼,不得不朝花厅走去。   走到半路,就见一个身着红衣的少年从另一条路走来,进了花厅。   只看身形,他隐约记起自己好像见过那个少年,一时还记不起是在哪里见过。   少年进去后不久,宋妤便捂嘴偷笑,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   贺延越发疑惑,偷偷靠近花厅侧面的窗户,打开窗户缝,窥视里面的情景。   赫然看见,容貌绝美的少年极为亲昵的依偎在柳云溪怀中,口中嗔怪。   “怎么躲到这偏僻地方来,真叫我好找。”   少年肤色雪白,身着红衣,如同盛放的红梅,却生得娇美妖冶,没有丝毫寒梅的风骨。   不知羞耻的贴在女儿家身上,柔若无骨,像极了惑人的妖精。   一副卖弄风情,矫揉造作的模样,莫不是秦楼楚馆里调//教出来的人。   云溪妹妹怎会跟这种人在一起?   “在家等我就是,何苦跑一趟。”   印象中温和守礼的柳云溪,这会儿竟然像鬼迷了心窍一般,手掌搭上少年纤瘦的后腰,宠溺的搂着他,温柔的抚他长长的发丝。   贺延越看越气,眼神死死的盯着,恨不得在少年身上盯出个洞来。   这样没规矩的人待在云溪身边,怕不是要把他的云溪妹妹带坏了。   一时气上心头,没注意躲藏。   再回过神来,才发现少年伏在少女的肩头,一双冷冽的眼睛情绪淡薄的注视着他,像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东西。   被那双眼睛盯住,贺延整个人都僵在原地,后背倏地出了一片冷汗。   少年对着他的方向,无声开口。   “滚。”   贺延倒吸一口凉气,腿都吓软了,窗户也来不及闭紧,慌忙逃开。   “抱也抱了,心里可舒坦了?”柳云溪拍拍他的后背,轻声哄,“抱够了还不快松开,也不怕被人看见。”   沈玉衡收回视线,脸颊蹭蹭她的脖子,声音慵懒,“被人看到的话,是不是就能早点成婚了?”   “你敢乱来,我可是要生气的。”少女柔和的声音沉了些。   “随口说说罢了。”   沈玉衡识相的放软了语气,依偎在她颈侧,再次看向开着缝的窗户,狡黠的眼神中带些笑意,“我怎么舍得让你生气。” 第31章 31   ◎身体有些不对劲◎   柳云溪本来和宋妤躲在花厅闲聊, 乐得自在,不曾想沈玉衡突然找了过来, 一进门就往她跟前站。   宋妤是个有眼力见的机灵鬼,偷偷掩着笑,就往外头去了。   采晴早习惯了眼前的情景,连吩咐都不用听,只见是小公子进来,便自觉的去外头守门。   她家小姐从前是最温和最知礼的,所以才会忍受老太太的气,也不会与贺家公子过从甚密。   如今大概是被小公子搓磨久了,格外为他破例, 偶尔也会有不遵礼数,不敬长辈的时候, 日子反倒是越过越轻松了。   只除却时不时被小公子寻上来就黏着不放这一点, 日子是变轻松了。   柳云溪推开抱着自己不放的少年, 理了理被他弄皱的衣裳。   “你怎么过来了?”   少年幽怨地看着她, “我只晨起出去了一趟,回来又不见你的人了。”   声音分明是清朗的少年音,说话的语气倒像是个深闺怨妇。   可怜柳云溪并不是弃家室不顾的负心人,只是极为寻常的出来赴宴, 怕他回来不知道自己的去向,出门时还特意跟家中的下人叮嘱了, 见到他回来要告诉他一声。   她没有反驳少年的埋怨,只告诉他:“这是在别人府里, 不许胡闹。”   一边说着, 向下拉住他的手, 抓在手心里, 用体温安抚他的不安。   跑那么远找过来,一定不是为了埋怨她。   大概是想见她,想撒撒娇。   沈玉衡自己都理不清的混乱的情绪,在触碰到她手心的那一刻,瞬间缓解了许多,哪里是什么生气、幽怨,分明是回家后见不到人,想的慌。   张开手掌与她十指相扣,喃喃道:“我过来的时候看到家里的马车从侧门离开了,还以为是你,结果发现是那两个人。”   大概是护卫们刚把人塞进马车,就被他看到了。   “然后呢。”柳云溪挺感兴趣。   “我见她们被绑着,猜想是他们犯了事,所以……”少年放低声音,语气多了丝调皮的意味,“给她们下了点药。”   闻言,柳云溪有些惊讶。   少年忙说:“放心,不致命,只是会让她们体虚几日,没力气再瞎折腾。”   听到他说不致命,柳云溪才缓过气来,好奇地说:“我竟不知你手里有这么好的药,怎么不拿给我一点。”   “用错了量会出人命的,我可不希望你手上沾上脏东西。”少年轻声解释,话语间的轻松俨然是早已将下药害人的事研究了个透。   有他在,自己倒是不担心会有除不掉的麻烦。   柳云溪带着他往外走,门外只有采晴守着,并不见宋妤。   “宋小姐呢?”她松开少年的手,疑惑的问采晴。   “往那边去了,可能是提前去席上坐着了吧。”采晴指了指方向,正是被人窥视的侧窗,正对着的方向。   沈玉衡心下了然,接了话头说:“那我们也去入席吧。”   两人都这样说,柳云溪也没再多想,往前院去了。   稍早些时候。   贺延一脚深一脚浅的从花厅旁跑回到贺夫人身边,后脑勺发毛的感觉依旧明显,及时跑得远了,也还是没能消解那些恐惧感。   他是个读书人,平日接触的都是温文尔雅,研究诗词歌赋的文人墨客,或是扬州城里各行各业拔尖儿的人,任谁都不会用那样的眼神看人。   那样的眼神,空洞而冷漠,只一眼就叫人觉得恐怕要小命不保。   明明是那少年做了不知羞耻的事,却没有丝毫愧疚,反像一个胜利者,站在高处俯视连他脚尖都够不到的甚至不配称为对手的对手。   心里仍旧看不起少年的卖弄,可潜意识里却忍不住嗔怪母亲。   母亲看上了云溪妹妹,就要他去跟人家示好,不但话没说上,反倒撞破了柳云溪与那少年不为人知的关系,他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件事。   思索着已经走回了母亲面前。   贺夫人疑惑问:“怎么跑回来了,光瞧见你在外头看,怎么不进去啊。”   贺延偏过脸,找借口说:“人家姑娘家在一块说话,我不好进去打扰。”   “是宋妤那丫头吧。”贺夫人露出些不耐烦的意思,“我就知道她是个没眼力见的,也不知道给人家腾点地方。”   闻言,贺延小声反驳,“母亲,宋妤人挺好的,您别这么说她。”   一向孝顺的儿子忽然出言反驳,贺夫人察觉到些许不对劲。   “我不过说她两句,你倒是会护她,莫不是对她有意思。”   “没有,母亲怎么会这么想。”   贺延慌张地摇摇头,赶忙为自己的行为辩解,“宋妤她性子急躁,爱闹腾又容易冲动,我作为她的朋友,自然要好生规劝,以防她犯下大错。”   摆明了朋友立场的话,贺夫人听了进去,跟在他后面偷偷过来,躲在树后的宋妤,也恰巧听见了这一句。   少女脸上好奇的表情顿时失落下去。   她没有冒出去找贺延斗嘴,而是躲在后面,独自沉默。   贺夫人不再纠结宋妤的事,只叮嘱儿子,“这会儿说不上话就算了,一会儿到席上,你可得给我好好表现。”   “知道了。”贺延乖乖点头。   母子二人带着下人离开。   良久,宋妤从树后探出头来,望着贺延离去的背影,眼神幽怨着,狠狠的咬了下后槽牙。   ——   已经开席,今日到访的宾客都坐在席上欢笑言谈,过寿的贺夫人也带着儿子在主桌坐定。   柳云溪左右看看,寻找了好一会儿才看到宋妤闷闷不乐的往她身边来。   她起身给好友拉开凳子,关心问:“你去哪儿了?”   “没什么,去别处逛了逛。”宋妤拿起筷子,夹了一小口凉菜。   见好友心情低落,柳云溪很是疑惑:刚才不还好好的吗,只分开一会儿,怎么就不高兴了?   她问:“心情不太好?”   宋妤吃了两口酸甜的凉菜开胃,放下筷子,小声说:“云溪,你说我当初是不是猪油糊了心,才觉得嫁给贺延是件还不错的事。”   “怎么突然这么说。”   “我刚才听见他和他母亲说话,才知道他在他母亲面前就是个只知道点头的小鸡仔儿。”回想起贺延那副慌张又软弱的样子,宋妤一脸的嫌弃。   听她所言,柳云溪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轻声劝解,“人都是复杂的,跟不同的人说话是不同的样子,还算正常。”   好友说的在理,宋妤却摇头拒绝。   喃喃道:“我原先是当他温柔,现在才发现他是个怂货。”   等她说完,柳云溪抬起头来瞧瞧这张桌上的旁人,确认并没有人注意到她们两个的窃窃低语后,才摸两下她的后背。   宽慰道:“好了好了,等回去我陪你一起骂他,只这会儿在人家家里,就先忍着些。”   贺夫人亦是是官宦人家出身,今日过生辰,屋里摆了一桌,外头院里摆了六桌,还请了城里有名的戏班子来唱戏,宴席上热闹的很。   柳云溪坐的桌上,一桌都是未出阁的姑娘,算上她和宋妤,总共九个人。   姑娘们说话都是聊聊才子佳人,胭脂水粉,或是哪家哪户里出了什么事,三三两两的说着,还算一团和气。   期间,一个身着黄绿的姑娘起了身,在一众姑娘好奇的注视下,走去了主桌给贺夫人敬酒。   等人回来,众人也不多在意,各吃各的,各聊各的。   忽然,桌上一直斜着眼看人,没怎么开口说过话的袁家姑娘,对着刚坐下的姑娘悠悠开口。   “许妹妹这样殷勤,莫不是想讨好贺夫人,做她的儿媳妇?”   许家姑娘也不怵她,放下空了的酒盏,正面看过去。   “是啊,我就是想讨好贺夫人啊。我做事光明磊落,想要什么就去争取什么,不像某些人,心里想要的不得了,表面上还要装的毫不在意,看着别人得脸,就跳出来挑刺。”   说了一连串的话,堵的袁家姑娘不知如何反驳,恼羞成怒的训斥:“你怎么说话的,小门小户出来的,一点规矩都不懂。”   “说谁小门小户呢!”许家姑娘不悦地反驳。   桌上的姑娘都听见了,大抵是出身类似,有几个也开口帮许家姑娘说话。   “小门小户怎么了,咱们在这儿一块吃席,也没得罪袁家姐姐,竟还被平白无故的嫌弃一顿。”   “也不瞧瞧是在谁的家里,讲规矩训人,真把自己当主人了。”   眼瞧着桌上热闹的氛围为着只字片语渐渐冷下来,宋妤开口调解说。   “能来这儿赴宴,诸位姐姐妹妹家里都是有头有脸的,这原本是许家妹妹和袁家姐姐的争辩,咱们掺和什么。”   话音刚落,就被袁家姑娘盯上。   “哟,平常在什么地方碰到,属你宋妤最能闹腾,怎么到了贺家,受了这书香熏陶,宋妹妹也变得矜持起来了。”   柳云溪本不想掺合,可听到袁家姑娘夹枪带棒的话,就忍不住替宋妤说话。   “袁姐姐,宋妤是好心,你何必如此挑衅。”   她一向不主动沾惹是非,可若是有相识的亲近的人碰上了麻烦,她是能帮就帮的,因此在同龄的姑娘里,人缘还不错。   听到一向脾气好的柳云溪都开口驳斥袁家姑娘,另外几个隐忍着的姑娘也跟着帮腔。   “就是,袁姐姐想做贺家的媳妇,也没人拦着你,犯不着旁人说一句你就要怼十句。”   “怕不是当贺延是块肥肉,咱们这些姑娘家家的都是豺狼虎豹,要抢她的肉吃呢。”   “可不是,这扬州城又不只有贺家一个名门,只有贺延一个男子,好像她看上了人家,咱们都得看上人家似的。”   “这以后当着袁姐姐的面,我们可不敢跟贺家人搭边儿了。”   “哈哈哈。”   姑娘们笑的欢快,旁的桌上只听见姑娘们不知在聊什么,笑的这样开心,只有吃了败仗的袁家姑娘憋闷着一口气,再不出声。   “哼。”她冷哼一声,也学着许家姑娘,端着一杯酒,起身去主桌要敬酒。   刚从桌边站起来,还没走出一丈远,就见贺夫人带着公子从主桌那里走了过来,竟是朝这个方向来了。   袁家姑娘眼睛发亮,屋里端着酒盏,动作矜持又羞涩。   等两人到跟前,她抬高酒盏,刚要开口说些吉祥话,贺家母子就径直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主人家过来了,姑娘们收起声音,不敢笑的太放肆,可亲眼瞧了袁家姑娘吃瘪,个个都忍不住捂嘴偷笑。   贺夫人带着贺延停在柳云溪身后。   亲切地开口:“云溪啊,难得来一回,不给我敬一杯?”   柳云溪愣了一下。   众人也因为这指名道姓的亲切的称呼,将目光聚集在她身上。   本以为贺家母子亲自过来,是要这一桌人敬酒亲近亲近,没想到是冲她一个人来的。   主家如此要求,柳云溪身为客人只得起身,倒了两杯酒。   “夫人寿辰,祝夫人心想事成,生活如意美满。”   说罢,满饮了一杯。   她将另一杯敬到贺夫人面前,贺夫人却轻笑着把她的手挪到了一旁,转到了贺延面前。   “我已不胜酒力,这杯敬酒就让我儿替我喝吧。”   这也算合礼数,可看着贺夫人满眼亲切的笑容,柳云溪总觉得不对劲。   坐在她旁边的宋妤也跟着警惕起来。   贺延从她手上接过酒去,喝满了一杯,还要亲近地说:“多谢云溪妹妹。”   待她如此热络,倒衬得的桌上其他人都是无关紧要的过客似的。   柳云溪觉察到了桌上的气氛不对,更觉得贺延此刻亲近的态度不是他平日的做风。   尴尬之时,身旁的宋妤着急的端了两杯酒起来。   “我也好不容易来一趟,也给夫人敬一杯吧。”   “祝夫人心情好,胃口好,少操心,多吃饭。”说完自喝一杯,余下一杯不往贺夫人跟前送,只递给贺延。   瞧见宋妤主动上去凑热闹,又见过了袁家姑娘对贺延痴心的样子,看热闹不嫌事大,都端酒围上去,要给袁家姑娘看个够,气死她。   一时间,贺家母子被数不清的酒盏给包围了。   柳云溪不动声色的退出来,悄悄问宋妤,“你不是不喜欢喝酒吗?”   两人一起坐下,宋妤小声说:“我过来之前,偷听到贺夫人叫贺延在席上好好表现,还以为她是看中了哪家的女儿,没想到是你。”   “啊?”柳云溪十分摸不着头脑。   “我不喜欢贺延啊,他应该也知道这件事。”   宋妤狠狠咬了一口白斩鸡,埋头说:“所以我说他是个怂货,明明知道你的态度,也不对他母亲讲明,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过来要你敬酒。”   就是个没担当的懦夫。   理清前因后果,柳云溪微笑着看她,感激道:“好妤儿,回去我就把我那对珍珠耳环拿给你,好谢你今日替我挡灾。”   宋妤正靠吃来解酒气,一听到好友要主动送给她那对她一直想要的珍珠耳环,顿时什么气都散了。   开心道:“喝一杯酒就得了一对珍珠耳环,这生意不亏。”   两人相视一笑。   身旁的热闹近在咫尺,二人只看着桌上的菜肴,并不在意那些。   简单吃了几口,贺延的酒也已经喝到了第九杯,脸色已经有些红了。   贺夫人自己把儿子带过来要人敬酒,这会儿姑娘们都来敬,她根本不好推辞,看儿子喝完了最后一杯,赶忙拉着他要回去。   想回主桌却没那么容易,几个姑娘将他们围住,善言辞的许家姑娘缠着话头不松口,还有那个有心要做贺家媳妇的袁家姑娘,堵在后路,迫不及待地要上来与母子二人说上几句话。   贺家母子骑虎难下,恰在此时,主桌的方向走来一人。   少年气质矜贵,开口淡然,“这里这么热闹,不如我也敬一杯。”   听到那声音,众人好奇地看过去。   霎时间,空气都安静下来。   身着红衣的少年生的一副魅惑人心的绝美容貌,正是少年成长入青年的时候,容貌刚断了稚气,脸颊轮廓流畅,肌肤白皙胜雪,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即使平静淡漠的看人,也流露出一股令人怜惜的美感。   正面看着少年,贺延终于想起,自己曾在七夕夜见过他,当时的少年也是跟在柳云溪身边。   那时,少年话都不多说几句,看着就是个乖巧的邻家弟弟,这才几个月的时间,当初那个清瘦的少年,就抽高了个子,样貌也比那时更妖冶了。   贺延只敢瞟他一眼,不敢再直视。   看着貌美的少年,贺夫人疑惑的问:“这位公子是?”   “这位是张公子,为夫人的生辰贺礼万两。”贺老爷从身后走过来,向自己的夫人介绍。   闻言,贺夫人露出喜悦的笑容,点头道:“好好,既然是张公子的敬酒,那得我亲自来喝才够礼数。”   伸出手要接少年手上的酒盏,少年的手却有意躲开了她,把酒盏送到贺延跟前。   “何须贺夫人亲自,就照旧,交由贺公子来喝吧。”   轻飘飘的一句,落在贺延耳朵里,像是听到了多么恐怖的威胁似的。   没等母亲开口替他解围,他便接了酒盏,一饮而尽。   接了一回,还有下一回。   少年自己喝一盏,就让贺延也喝一盏,喝到第三盏,旁人看着不说话,柳云溪心里已经着急了。   宋妤陪她站起来,替她开口说:“今日寿宴是为热闹,这位公子可别喝的走不动路了。”   “对对,小酌怡情,喝醉就扫兴了。”贺老爷也赶忙应和。   这位张公子身份不明,只凭着万两贺礼也能看出此人来路不简单,贺家不敢败坏贵客的兴致,只能迎合着别人的话稍作劝解。   沈玉衡脸色微红,眼神执拗的盯着已然醉醺醺的贺延,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怒意,才没当着众人面打他一顿。   什么东西,也配让云溪当众敬酒。   是个明眼人就能看出来,贺家人主动过来,是对这桌上的姑娘有意。   云溪为着名声,不愿公开与他的婚约,在人前少与他接触,竟要当着众人面被迫跟这书呆子喝酒。   他舍不得云溪受一丝委屈,非得给这个蠢货一个教训不行。   言语讥讽,“怎么,贺公子喝的下诸位姑娘的敬酒,偏偏喝不下我的了?”   此言一出,贺夫人听出他话中所指,自觉理亏,赔笑说:“张公子,我儿喝的是有些多了,还是我来吧。”   主家已经给了台阶下,少年也没有接话的意思。   柳云溪看他倔强着跟人斗气,气不打一处来,状似随意地说了句,“看来这位公子,很喜欢与人斗酒啊。”   听到她的声音,少年的气势明显弱了下去,低声说:“只是见贺公子万花丛中过,来凑个热闹罢了。”   二人对视一眼。   看到心上人眼中的愠怒,沈玉衡这才知道自己做事过火了,把手中的酒盏往桌上一放,扭头走回主桌。   他一走,贺家老爷和夫人也跟着去。   贺延扭捏的站在两行人中间,看看爹娘,又看向柳云溪和宋妤,露了个羞愧的表情,转身跟着爹娘走了。   桌上的姑娘尽数坐回来,交头接耳的谈论着方才所见的美少年。   “瞧见没,刚刚那位公子生的可真是太好看了,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男人。”   “我并不记得贺家与哪个张家有那么好的关系,这位张公子竟然送了万两重礼,出手如此阔绰,一定是权贵家的子弟吧。”   “我原先还觉得贺延算是相貌端正,温润如玉的君子,跟张公子比起,他可差远了。”   “这趟寿宴没白来,见了这样一个妙人,回去可得打听一下这位张公子。”   几人议论的兴高采烈,柳云溪安静地听着,不置一词。   日光偏西,已经开始有人离席。   柳云溪坐在那里没心思吃东西,见有人离席,自己也起身离开。   隔着一段距离,沈玉衡没心思搭理面前微笑奉承的几人,看到柳云溪离开,他起身同他们告辞。   临走还恶狠狠的瞪了一眼贺延。   他追着少女离去的方向找过去,一路穿过了院子,却毫不见她的身影。   她去哪儿了?   走的那么快,连个眼神都不给他,是不是生他的气了?   今日喝的酒虽多,但贺家待客的酒都是不怎么醉人的佳酿,喝了只觉得身体暖暖的,头脑依旧清醒。   再往前便是贺家的侧门,一眼望到门口,看不到柳云溪的身影,沈玉衡顿觉不安。   加紧步子跑过去,路过一个拐角,被一双手拦住腰勾了过去。   沈玉衡下意识认为自己被偷袭,一个转身,变被动为主动,抓住那人的手按到墙上,反人困在了身前。   视线在眼前聚焦,看清面前的少女,他慌张的心才稳下来。   一身紧绷的神经松懈下去,低头枕在了她肩膀上,贪婪的嗅着她身上的蜜荷香,竟比酒香还要醉人。   少女难得穿些粉嫩的颜色,温婉的面容在清透的珠玉的点缀下多了些少女的娇俏,面颊未染胭脂,也因那一杯酒染了些酡红。   柳云溪转脸不看他,抽回手来,揉了揉被捏红的腕子,愠怒着责怪。   “上回醉成那样,你是一点都不长记性,怎么还拿喝酒跟人撒气。”   被她这样说,沈玉衡十分委屈,为自己辩解,“分明是贺延和他母亲对你有别的心思,哄你敬酒,就是要众人都看见,他家对你有意。”   像挑选物品一样,告诉众人:这个姑娘,被他们贺家看中了。   一厢情愿,傲慢无礼。   柳云溪只当贺延是朋友,也没想到他母亲会对她有意,毕竟柳依依和余氏在外人眼中也是柳家的人,做了好事坏事,多少要算在她头上。   大概是她收拾那两个人的时候,叫贺夫人觉得她的手段和人品,足以给贺延做个贤内助吧。   可惜,她要么心高气傲,往上挑,要做就做个王妃、皇后。   要么小富即安,往下挑,即使是身份低微的男子,也可以收入府做赘婿。   从来也没考虑过贺家。   身前的少年还在压着声音低语,“他们让你成为众矢之的,我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才没有错。   他就算有错,也不要云溪觉得他是错的。   柳云溪也是无奈,想在人前维持个好名声总是难的。   好在今日割了那两个毒瘤,往后家里再没有外人掺合,也算是一件好事。   想到还有件顺心的事,心里的气儿顺了,也就不想跟他生气了。   抬手抚上他的后背,拍了拍。   “好了,先回家吧。”   听到她松了口,沈玉衡很识趣的顺着她,同她一起往侧门外走。   柳云溪给他挽着胳膊,看他脸上红彤彤的,关心道:“不能喝酒就少喝一点,喝不干净也没有人会怪你。”   少年靠着她的肩,喃喃细语,“喝醉的话,你会亲我,也不会跟我生气。”   “……”柳云溪一时失语。   即使个子长高了,也还是有这般孩子气的时候。   走出侧门,采晴引着一辆马车靠了过来,宋妤撩开门帘,探出身来,“上来吧,我送你们回去。”   几人坐上宋家的马车,往柳府去。   马车上,两人面对着宋妤坐,宋妤知晓二人的关系,故意把视线转向窗外,不去看对面的二人。   沈玉衡一开始还倔强的坐的笔直,渐渐在马车的摇晃中感觉疲倦,身体被酒热的暖烘烘的,红着脸,渐渐软了身子。   他习惯性的往柳云溪身上靠,起先只是肩膀靠着肩膀,渐渐的整个身子都卸了力,脑袋不断往她身上沉,枕在了颈窝里。   毕竟还有外人外在,沈玉衡保持意识清醒,时不时打量一下对面。   许是落在身上的视线太过刺人,宋妤不自然打了个寒颤。   她不好意思开口,柳云溪看到好友的不自在,立马按了少年的头,强迫他转过脸,不要再看人家。   少年乖乖转了脸,视线随着一起转过去,自然而然落进少女敞开的领口里。   他呆愣了一下。   眉目低垂着,视线扫过白皙的脖颈,凸起的锁骨,深入到曲线分明的胸//脯,随着心跳的节奏上下起伏……   少年滚了滚喉结,隐忍着呼吸,身体里的酒热似乎一股脑的往下涌去。   身体有些不对劲。 第32章 32   ◎可以不必隐忍◎   马车停在府门前, 柳云溪同好友告辞,扶着微醺的少年走下马车。   刚到下午, 前院正在打扫的家仆一转眼就瞧见自家小姐扶着那位张公子走了进来,眼神中有惊讶更有喜色。   张公子是以客人的身份在府上留宿,但府里人都知道他对小姐的心思,就连老夫人都眼馋这位金龟婿,好几次想找他聊聊亲事,却回回扑空,压根儿没能和张公子说上话。   大小姐很少主动提及自己的婚事,眼看着就要十九岁了,也毫不着急。   即使老爷没说过分家的事, 府里人也能约摸着知道,这座宅子, 日后是要交给大小姐和她未来夫君的。   大少爷一年要在永州待十个月, 老爷在外头养病, 一年也回不来几趟, 家中无论大事小事都是大小姐在操持,于情于理,大小姐都是这府邸未来话语权最大的主人。   如今瞧见大小姐终于和张公子有了亲近的接触,就连管家都已经悄悄在心里盘算成婚摆宴, 要准备的事可多了去了。   在众人祝福又期盼的眼神中,柳云溪扶着人往东边那座偏僻的小院子去了。   新搬来的这间院子不比西苑宽敞、采光好, 一天半数的时间都被前头房屋的阴影笼罩着。   刚到下午,院子里就像傍晚一样。   知道奶奶不在家, 柳云溪做事都松快了些, 不必担心会被人拿住把柄。   牵着少年的手带他走进房里, 安排他在桌边坐下, 自己去翻找毛巾。   回来的路上就感觉他身上热的厉害,湿了毛巾擦擦额头,或许能降下温度来。   她拿着沾湿的毛巾走回到他面前,抬手刚在他额头上擦了一下,少年就倏地打了个颤,抬起双眸,无辜的看着她。   柳云溪移开视线,随口问:“你今天早上出去了一趟,是去哪儿了?”   闻言,少年低下了视线,平静道:“秘阁设计刺杀沈晏,失败了。”   听到这段话,柳云溪心头一震。   起先是感到惋惜,刺杀胜在出其不意,这次刺杀失败,日后沈晏必定有了防备,再想对他下手就难上加难了。   其次,她有些心慌……   秘阁的人下手不一定会被查出身份,但以沈晏和沈玉衡的关系,估计沈晏用不了多久就会知道沈玉衡是幕后主使。   曾经忠于他的人反过来刺杀他,她不知道沈晏会怎么想,却能猜到,他一定会极力报复。   杀了沈晏,她和沈玉衡就能过上平淡的生活,如今人没杀成,接下来面对的恐怕就是狂风暴雨了。   “那是我安排在他身边最得力的一个心腹,如今他死了,沈晏对我的信任也岌岌可危……下次动手之前,可能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布局。”   听着少年平静的言语,柳云溪平复下心中的种种思绪,轻声说:“无论是什么结果,我都会和你一起承担。”   哪怕重生一世,也不会事事如意。   她既然做了选择,就不会后悔。   摸着他的额头温度低了些,柳云溪拧了拧毛巾上水,转身把毛巾挂了起来。   身后,少年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她没有防备,被他整个人按上来,往旁边的柜子上压过去。   少年的心跳不断从后背震过来,急迫又慌乱。   两人独处,淤积在体内的热意总是散不去,坐着也好,站着也好,只要看见她,甚至听到她的声音,浑身的血液都汹涌着往下流。   下马车的时候还只是腰眼有些发酸,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越发明显的感受到某处有了些难以忽视的变化。   “云溪……”他低声呼唤,喉咙被热气灌满,嗓音有些沙哑。   柳云溪被他按在柜子前,听到耳后传来的少年低沉的声音,有些无所适从。   他是害怕了吗?   自己跟他说要杀死沈晏,是二十天之前的事,只二十天他就把消息传到了京城,筹划了一次暗杀,却还失败了。   “没事的,咱们可以从长计议。”她柔声安慰。   感觉到他抓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稍微松了些,柳云溪想转过身来看他,忽然,散在背后的长发被撩开,后颈暴露在空气中,有些凉。   灼热的呼吸不断靠近,少年的沉默化为粗壮的低喘,她隐隐不安,轻声道:“你不要借着酒劲胡闹。”   话音刚落,两篇柔软的唇落在了颈间,柳云溪惊讶地绷直了身子。   沈玉衡难得的任性一回。   曾经受了伤,只能在她怀中舔舐伤口的自己,如今竟也能把她困在自己怀中。   阴暗的房间,狭小的空隙,酒精带来的刺激将身体所有的感官都放大,他喜欢把她困住的感觉,仿佛将这朵不染纤尘的青荷捧在了自己手心里,只属于他,只给他一人观赏。   她太好了,所有人都注视着她,有很多人虎视眈眈的盯着她,自己想要将她占为己有,实是痴心妄想。   越吻越痴迷,满身的燥热没得到丝毫缓解,反而像被一点火星子点燃,在身体里滚烫的沸腾起来。   身后的濡//湿感越发磨人,后颈传来的酥麻感蔓延到整个脊椎,沿着脊线冲进头脑中。   柳云溪紧咬着唇,依旧堵不住悠长的吐息。   “放开,大白天的胡闹,我看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沉着声音想震慑少年放纵的行径,扭了下腰要从他身前挣脱出来,不知碰到他身上哪处,惹的少年闷哼一声。   沈玉衡蓦地睁开了眼睛,给她意外蹭//了一下,身子如同触电一般,激得他浑身一颤,唇边溢出一声难耐的哼声。   那是什么感觉,飘乎乎,酥酥麻麻,几乎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里。   很开心,很舒服。   也很陌生。   沈玉衡吞了下口水,颤抖着松开了少女的肩膀,倒退了两步,侧过身去。   总算从闭塞的空气中解脱出来,柳云溪匆忙理了理头发,眼神嗔怒着看向少年。   本想怪他两句,却见他眼神偏向别处,迷茫懵懂,手背无措的点在脸上,依旧擦不去脸颊的绯红。   她疑惑,“玉衡,你怎么了?”   “没什么。”少年没有看她,视线有意躲避。   “喝了这么多酒,当然难受。”柳云溪没有多想,只当他是酒劲上头才做些过界的事,更不敢在屋里多待。   一步步往门边走去,“你先休息一会儿吧,等醒酒汤煮好了,记得喝。”   真到了门口,看到少年仍旧僵在那里心不在焉,又有些放心不下。   他喝酒,也是为了给她出气。   自己要是走了,会不会伤他的心?   站在门前,小声问了一句:“要不然,我再陪你一会儿吧。”   只要他挽留,自己也不是不能留下,被啃两口而已,她还没那么小气。   心里已经有了倾向,一向黏人的少年这次却变得懂事了起来,声音沙哑道:“不,不用了。”   “嗯?”柳云溪疑惑,“今天怎么突然变性子了。”   少年磕磕巴巴道:“我可能会吐,一定很丑,不想给你看见。”   闻言,柳云溪松了一口气,“那就答应我,不要再拿喝酒跟人斗气了。”   “嗯。”少年闷闷点头。   听着身侧少女推门出去的声音,他心中失落,又得了些安稳。   低头看向下头,心道:忍一忍就好了。   ——   拥挤的府宅里。   前厅上,柳承业满脸笑意地看着对面说话的客人,认真的听着。   来人道:“我家老板说了,染坊那儿他没心思多管,若是柳老爷能拿出七百两来,他就把自己名下的五分利贱卖给您四分,日后染坊里头您做主,他做副,染坊的事务就要您多费些心了。”   开一个染坊,光建地方,买原料和请人就花了两千两,那时他和周老板各出一千两,各占一半。   如今再出七百两就能做大东家,每年的利润分成岂不是还会高上一倍。   柳承业府上喜笑颜开,乐呵呵地点头,“好好好,替我回了你家老板,求他给我半个月的时间,我会筹到钱的。”   恭敬着把人送走,回到前厅,刚刚躲在屏风后偷听的陆氏站到了厅上。   她迎上来,好声劝说:“老爷,咱家用最后一点余钱跟那个周老板合作开了那个染坊,一年赚上个千八百两,已经尽够了。”   “妇人之见。”   柳承业甩开了她的阻拦,自信道,“开染坊不过是个开头,他管布庄,我管染坊,这是上家下家的合作,捆在一起了,人家若不是赏识我的能力,怎会有意让我做染坊的大东家。”   说的头头是道,陆氏听着也感觉很有道理,可仍旧为难,“可是家中真的没有余钱了。”   钱,总是钱的问题。   平时花的时候不觉得花了多少,每每到要用上大数额的银子时,才发现家底儿又花干净了。   柳承业坐回椅子上,冥思苦想。   再从哪儿筹点钱来呢。   思索间,一个下人哭丧着脸小跑了进来,“老爷。”   柳承业冷着脸呵斥:“垂头丧气的做什么,又不是死了亲娘。”   下人回禀:“是钱庄来催债了。”   闻言,陆氏面露窘迫,柳承业也焦躁的抓起头发来。   “又是催债,催什么催,有钱了自然会去拿给他们,为一点小钱三天两头的跑上门催,真是一群见利忘义的小人。”   下人低着头继续说:“钱庄的人说,这是最后一次过来了,等到月底再不还清债,他们就要告给官府。”   “告上官府?那咱家的这些物件、宅子,岂不是都要拿去抵债了?”   陆氏慌张不已,跑到柳承业跟前急的跺脚,“老爷,你快想想办法啊。”   “急什么。”柳承业不耐烦的瞪了她一眼,沉声道,“只要有一笔钱能周转一下,眼前的困境就能解了。”   他摆摆手,屏退了下人。   听多了筹钱周转的说法,陆氏丝毫不觉得这是什么好办法,往椅子上一坐,捏着帕子愁苦道:“你说的简单,能借的都借了,我娘家都不让我上门了。”   “我就说你娘家不中用,你还上门去做什么。”柳承业没好气的训她。   出嫁的女儿总往娘家跑,那不是告诉外头人,当家的是个没用的男人吗。   陆氏哼了一声,没好气道:“你以为我愿意腆着脸问娘家要钱,还不是为着咱们家中用钱。”   听到此处,柳承业的脸色缓和了些,站起身来走到夫人身边,安抚她。   “别着急,母亲不是带着依依去贺家谈亲事了吗,只要这婚事定下,贺家的聘礼送过来,不光能还了债,染坊也能全数拿下来。”   陆氏抬起头,眼神怀疑,“母亲与贺家夫人又不相熟,她带依依过去,这事儿能成吗?”   “你不知道我母亲,从小到大只要我想要什么,她没有不给我拿到手的。”   柳承业越说越骄傲,头颅高高的抬起,拍拍夫人的肩膀,“安心等着就是,母亲一定会带回好消息来的。”   没过一会儿,有个丫鬟急慌慌跑过来,口里念着,“老爷,夫人,不好了。”   “都着急忙慌的做什么。”柳承业烦躁的看过去,又瞥了一眼陆氏。   埋怨这个当家主母没有好好教下人规矩,一个个都跟她一样沉不住气。   丫鬟回话:“是大老爷府上的马车停在了侧门,下来两个生人,把小姐和老夫人抬进府里来了。”   “抬?”柳承业拧起眉。   陆氏反应快些,抬手去给丫鬟扶住,催促她:“快带我过去看看。”   三人一同来到侧门,只见余氏和柳依依不省人事的倒在地上,伺候她们两人的白妈妈和宝珠正蹲在地上解两人身上的麻绳,一旁还丢着两块抹布,想来是堵在她们嘴里的。   见状,柳承业夫妇大惊失色。   陆氏惊慌失色,“这是怎么回事儿啊?你们快过去帮忙解绳子。”   几个下人围上去帮忙解绑,可系绳子的人显然手法独特,麻绳从头滚到脚,只打了一个结,怎么都解不开。   下人只能取了剪子开,一点点把麻绳割断,这才把余氏和柳依依从地上抬起来,送到房间里去。   听了白妈妈和宝珠讲述原委后,夫妇二人迈着沉重的步子往偏厅去。   陆氏幽怨,“这下,贺家的婚事是没指望了,说不定人家还要记恨咱们。”   柳承业脸色难看,嘴硬着说:“本来就跟他家不怎么熟,记恨就记恨吧,身上又少不了一块肉。”   进了偏厅关上门,两人惆怅的踱步,怎么也坐不下来。   陆氏抓住他的袖子晃晃,“你还不快想想还债的事,月底再不还上,咱家宅子都不保了。”   “母亲那儿,应该还有些私产。”   眼看着聘礼没了指望,柳承业又把主意打到了余氏身上。   “可是你母亲不是已经把那些铺面都给咱们了吗,竟然还有私产?”   “你是不知道我家鼎盛时多富贵,就光我父亲送给母亲傍身的金银财宝,就够咱们一家吃一辈子了。”   听到夫君如此夸口,陆氏着急的催促他,“趁着人在咱家,还不快去问问,能不能再拿点过来。”   柳承业还算坐的住,“母亲的心眼儿不比我少,不一定能把底儿都交出来。”   想了一会儿后,开门对外头的丫鬟吩咐:“去把白妈妈请过来。”   不多时,白妈妈进了偏厅。   行礼道:“二老爷,二夫人,您二位找我?”   已经不是第一回 私下里问话,柳承业不再说些冠冕堂皇的遮掩,直接挑明了问:“白妈妈,我母亲的私产有多少,你应该知道的比我清楚吧。”   “老夫人年纪大了腿脚不好,那些贵重东西都是我帮她收拾的。”   “白妈妈,你服侍我母亲也有二三十年了吧,就不想再多给家里的两个儿子攒点家底?”   “瞧二老爷说的,奴婢能攒下点家底,还不都亏了二老爷赏识。”白妈妈露出谄媚的笑容。   “这回也少不了你的。”柳承业气定神闲地坐下,“你也知道我跟周老板做的生意有多大,白花花的银子都要塞到钱袋子里了,不收下岂不是得后悔死。”   听到有银子入钱袋,白妈妈立马表忠心,“二老爷您说,要我做什么。”   “不难,只要你在母亲边上吹吹风,叫她再拿些私产来给我”   “这个……怕是不行。”白妈妈主动解释说,“老夫人前些日子听说二老爷跟周老板做生意,已经把能给的都给您了,剩下的都是她留着傍身的钱,无论如何都挪不了。”   陆氏在一旁听的都着急,插话说:“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就不能想想办法?”   “那一箱的金银珠宝是不少,老夫人日日看着,就连我也不敢乱动。”白妈妈面露难色。   思索了一会儿又说:“我倒有个主意,只是不知道二老爷肯不肯了。”   “说来听听。”   “当时大老爷和二老爷分家,老夫人是落在大老爷家的户籍上,由大老爷一家供养的,若是二老爷把老夫人接到自己家,迁了户籍过来,给老夫人养老送终,不就理所当然能动用那些钱了。”   白妈妈做了半辈子的下人,到老了,还要和余氏一起被大小姐教训,打在屁股上的板子能好,心里的疤可好不了。   大小姐不尊敬老太太,也跟着不拿她当回事,可是二老爷一家对老太太是敬着盼着的,尤其是她还把着老太太的傍身钱,等搬到这儿了,这一大家子为着情分为着钱,不都得好好对待她们。   白妈妈绘声绘色的说着,柳承业也开始认真思索。   陆氏站到两人中间,表情不悦,“这怎么行,我们一家人花销还不够呢,怎么能把老太太接过来。”   “你闭嘴。”柳承业指了她一下。   沉思之后,对白妈妈点了头,“就这么办吧,你可得好好跟母亲说,叫她同意搬过来。”   得到二老爷的首肯,白妈妈努力忍耐笑意,故作沉稳,“等老夫人醒了,我一定劝她答应此事。”   等白妈妈出去后,陆氏才又凑到夫君面前,一脸的不情愿。   “老爷,当初分家的时候说好的母亲让大哥抚养,你现在接过来,算怎么回事儿啊。”   “要不怎么说你见识短浅。”暂时不用担心筹不到钱,柳承业眉梢的愁闷很快淡了下去,嘴角又挂上得意的笑容。   他招呼了夫人到跟前,伏在她耳边说,“有了老太太的压箱底儿,我这生意又能更上一层楼,还愁照顾不了她?退一万步,就算有个万一,生意经营不善,有老太太在咱们家里,我就不信大哥能狠心甩手不管,到时还不是要钱给钱,要人给人。”   接人到府里,不只是为了那箱子,更是抓了张牌在手里。   陆氏听了,瞥眼道:“你要留下老太太我不反对,只一点,家中外事你做主,内事我做主,向来如此,不能因为她过来,坏了家里的规矩。”   “行行行,多大点事儿。”柳承业随手拍拍她的肩膀,轻易打发了她。   秋日的夜来得早些,太阳落下去没多久,天就黑了。   府邸各处都未点灯,只在园子里亮了几盏地灯,在草木中添些光亮。   守夜的下人两两结伴在园子里巡视,各自提着一盏灯笼,一路照亮了清静的府宅。   秀心抱着一摞账本送到书房里。   “小姐,掌柜们今天刚送来的账本,都是上个月铺子里的账。”   “放那儿吧。”柳云溪坐在书案后,停了下手中的毛笔,指了指桌案一角还空着的位置。   秀心把账本放下,俯身在桌边帮忙收拾桌下扔掉的废纸。   小声说:“周老板让人过来传话说,他为了放鱼饵费了不少功夫,还舍了些小利,要小姐千万记得他的辛苦,湖州那边的生意,多照顾着他些。”   柳云溪看着纸上的墨迹,淡淡道:“替我去传话,等这事办妥了,柳家药材在湖州的客商,就指定他一家了。”   “是。”   秀心收拾好地面,退了出去。   门没关上,采晴端着安神汤走了进来,到门前时听了几句,好奇问:“小姐和周老板商量什么了?”   柳云溪收起桌上的纸笔。   “叔父不是一直都想着做个大生意,赚数不清的银子,扬眉吐气吗,我就圆他这个梦。”   采晴将安神汤放到她跟前,嘟囔说:“叔老爷做了半辈子生意,亏了半辈子,家底儿都败光了还不死心,就是头倔驴,小姐何苦跟他浪费时间。”   听罢,柳云溪轻笑一声,端起安神汤来吹了吹。   “连你都看出来叔父不是做生意的材料,他身边的人却一直相信他能逆风翻盘,你觉得是为什么?”   “这我怎么知道,总不会他们都是傻子吧。”   “他们个个都精明。”柳云溪喝了一口汤,身子暖暖的,放松了四肢,顺势靠在椅子上。   “他们知道叔父不论做什么,落到什么下场,都有奶奶和我父亲帮着收拾烂摊子,得了好是他们自己的,要承担后果了就等着旁人来帮,久而久之,就觉得孤注一掷也没什么好怕的。”   养在温室里的小苗,不放出去叫他们自己经历风雨,怎么能长成大树。   喝下一碗安神汤,还没有睡意。   门外响起青娘的声音,“小姐,床铺好了,您要休息吗?”   柳云溪站起身,心里还念着沈玉衡,不知道他这会儿好些了没。   对门外问:“公子那边怎么样?”   青娘:“听元宝说,小公子两个时辰前喝过醒酒汤就睡下了,这会儿大概已经睡熟了吧。”   她吐了口气,吩咐,“你们去休息吧,有事我会再叫你们。”   “是。”采晴出了门,和青娘一起回了耳房。   柳云溪吹了烛火,走出书房。   没有去卧房,转身出了院子,朝着少年住的偏僻的小院去。   白日里分开时感觉他有些不对劲,不亲眼看到他安睡,总是不放心。   沉闷的房间里,少年躺在被子里,难耐的吐息。   刚喝了醒酒药躺下的时候,身上的热意是有所缓解,渐渐睡了过去,睡了一个多时辰,就虚浮的做起梦来,睡意并不安稳。   与往日的噩梦不同,大概是身上太热,梦里的自己竟然身体赤//裸,仅是如此也就罢了,偏身下花丛里还压着一个……   梦境迷幻,指节勾//缠着难分彼此,追逐着虚无缥缈的满足感,完全被野性的欲//望操控。   “玉~衡~”少女娇媚的声音喘息在耳边,如同一剂猛药,让他头脑烧的更凶。   “云溪,云溪……”他喃喃轻唤,浅浅的凝起一丝意识。   刚从梦境的迷热中抽离出来,就被身躯的紧//胀给痛醒了——好难受。   睡前才消停下去,怎么又……   意识逐渐清醒,鼻尖嗅到近侧有熟悉的香味,转过视线,床边静静坐着一人。   她背对着床榻,似乎是在那儿坐了有一会儿了,一声不发。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沈玉衡朦胧的瞧见少女容貌恬静,细长的睫毛低垂着,脸颊边染了淡淡的羞粉。   他强装镇定,“你怎么过来了。”   柳云溪双手叠在腿上,微微偏头看了他,视线向下挪了一点,瞟了被子微微凸起的地方一眼。   “你就是为了这个,有意避着我?”   看到她眼神所指,沈玉衡慌张的坐起来,被子堆到腰腹,“不是,我没事。”   藏也没用,她已经看到了。   她自己也还是个姑娘,对那事儿的了解比较朦胧,却觉得,沈玉衡对她藏着掖着,并不只是因为害羞,还多了些强//迫的隐忍在里头。   不然也不会现在还积着火没消。   柳云溪转脸看向地面,盯着月光照在地上的小块光斑,低声呢喃:“这种事很正常,你不必避讳。”   没想到会从她口中听到这种话,沈玉衡扭过脸,态度坚决又抗拒。   “不,父皇他可以为了泄//欲,有很多女人,有很多孩子,但我不会像他一样,被欲//望操控。”   避之,如避洪水猛兽。   洁身自好是好事,可强迫自己忍耐天性,久了会伤身吧。   少女声音浅浅,“虽然这样说,但世间的男女做那事,也不都是为欲驱使。”   她说这话时,脸蛋红红的,沈玉衡难得见她羞涩的样子,不自觉胸腔发紧,心脏跳的越来越快,本就紧胀的身子加难以忍受。   声音沙哑,“是吗……”   柳云溪轻轻点头,“若是彼此真心相爱,那事也像水到渠成一般。”   反正娘亲跟她是这样说的。   说完转过脸去,没能看到料想中少年释然的表情,反而对上一双极度隐忍、压抑着狂热的眼眸,如同饥饿的野兽紧盯着她这只送上门的猎物。   她头皮发麻,只被那双眼睛盯着,心跳停了半拍,腰都软了。   “就像我们?”少年跪坐起身,朝她的方向逼近。   柳云溪靠在床柱上,抬头看着少年沁满了细汗的额头,敞开的领口,起伏剧烈的胸膛,和那与往常很不一样的亵裤,里头不知藏着什么……   有了奇怪的联想,她紧张的扭过脸。   自己才刚说了不必避讳身体的自然反应,这会儿自然不能逃。   她喜欢他,希望他好。   “玉衡,我们还不是夫妻。”   她小声提醒,在感受到盯在自己脖颈上的视线时,紧张着抓住了手边的被子。   低头又说,“我还是先回去了,你自己来吧。”   说完就要出去,给他腾出私人空间,腿还没站直,就被拽住手臂,按了肩膀,整个人又坐回原处去。   少年灼热的身子伏上来,柔软的脸颊在她脖颈轻蹭,修长的手臂从后背圈到后腰,低喘的呼吸近在耳侧。   “怎么来?”唇瓣有意无意的蹭过耳垂,沙哑的声音虔诚的求问,“云溪教教我吧。”   那声音勾着她心肝儿一颤,推拒在他胸膛上的手渐渐没了力气。 第33章 33   ◎想要一辈子◎   阴暗的房间中, 窗外照进来的月光是唯一的光源,待床上落了帐子, 遮蔽了光亮,昏暗的床榻上,就只听得见低沉的喘息声。   “别闹了……”   “我很听话的,云溪疼疼我?”   柔软的唇瓣在嘴上轻啄,带着些讨巧卖乖的意味,诱心软的少女垂怜他这个快要失了理智的卑劣之人。   他真的很乖,明明身子已经胀得发痛,忍的身上都发虚汗了,还能用仅剩的耐心去勾她。   柳云溪在不同场合见过很多人, 也曾瞥见过不同的男人沉沦在情//欲中的不可自拔,表面装的再正人君子, 拥了姑娘在怀里时, 个个急//色如狼犬, 什么矜持、克制, 眨眼间都丢到脑后去了。   少年与旁的男人不同,笨拙又青涩。   他好像真的不太懂?   恍惚间,竟觉得他的讨巧中有那么些求教的诚意在。   尽管自己也只了解一星半点,却还是被他低姿态的磨人给撩动了心弦, 逐渐放松了身子,闭上眼睛。   靠在床柱上, 和少年浅浅的接吻,清醒的意识渐渐染上放纵的欲//望。   手掌摸到他裤腰上, 指尖点在少年的腰眼, 随即就感到手下的躯体猛的一颤, 接吻的唇边溢出一声叹息。   “哈啊——”   她的眼睛睁开一条缝, 看到近在眼前的少年面色红热,短暂的吐息后,唇舌又一次缠上来,不似方才轻盈的试探,多了些贪婪的追逐,和难以言语的兴//奋。   少年像盛开的红山茶一般热烈。   已不是山茶开花的季节,她最爱的花朵随着少年一起长留身侧。   在她指尖的抚摸下,花色越发浓郁,脖颈间沾了汗气,仿佛沾染了夜晚的雨露,比晨间清冷的雾气更添了些昏沉的热意。   经不住燥热的折磨,勉强挂在肩头的衣领一次次垂落下来。   直到少年紧紧搂住身前的心上人,被松垮的寝衣限制了动作,立刻甩手把寝衣扯下来丢到了床头。   脱了衣裳,沈玉衡好似从闷热的温泉里浮上来换了一口气,意识有了短暂的清明,也有了更长的清醒去享受这漫长的欢//愉。   前世,他半数的时间都是在被沈晏驱使,剩下一点时间也被皇族的要求裹挟着,读书写字、学习骑射,跟一众兄弟站在一起比较,奢求自己的努力,能得到父皇的一点欣赏。   他从来都是那个最受敌视的。   没有人在意他的感受,也没有人告诉他:你也很重要,你也是个人。   他压抑、沉闷。   忽视自己的情绪、感情,将自己圈在一个自闭的壳子里,机械的按照别人的吩咐做事,连自己身体的感受都完全忽略。   无论是重伤的疼痛,醉酒的迷蒙,还是春心萌动的夜晚,梦到在意了许久的柳云溪,而升起的那点错愕与羞赧……都被他隐忍下来。   被压抑的一切在身体中深耕,久而久之变得麻木不仁。   “唔……”   少年的喟叹埋没在爱人发间。   “云溪,云溪……”他雪白的身子极度松懈的压在她身上,不断在她耳边呢喃她的名字。   柳云溪抿了抿唇,从怀里捏出帕子来擦擦沾了汗水的手。   微微鼓起腮,定了定神,才不让自己被耳边的轻//吟勾去了魂。   好在天色够暗,哪怕少年人都脱光了,她也瞧的没那么真切,只瞟了一眼他蒙上水雾的眼睛,羞涩地转过脸去。   撩开床帐,月光伴着清凉的空气吹了进来。   柳云溪推了推赖在身上犯懒的少年,声音柔和道:“已经很晚了,你早点睡吧,我该走了。”   沈玉衡抱着人不肯松手,喃喃道:“都这会儿了,还走什么。”   手掌扶到少女腰间,伸到外衣下,隔着柔软的布料不轻不痒的把住了她的后腰。   “留下来吧,又不是没有一起睡下过。府里没有旁人,怕什么。”少年一身的懒散劲渐渐退去,力气慢慢重起来。   与心上人有了进一步亲//密的接触后,胆子越发大起来,意味不明的又要往她的唇边吻去。   柳云溪侧脸躲开,只给他亲了下脸。   如他所言,老太太已经不在府里了,她做什么事也不必再害怕落人口实。   若在平时,自己受不住他软声细语的挽留,也就顺势留下来过夜了,可这回又与往日不同,自己刚做了些不知羞的事,眼看着沈玉衡满身的贪恋,不像是清醒之态。   真要顺着他的意思,怕是会被吃的骨头都不剩。   柳云溪虽然主意大,却也知道不能做亏本的生意——两人相许相知,亲密些不算什么,可没名没份的做了那事,风险太大。   倒不是怕沈玉衡会辜负她,而是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防外人容易,自家人却防不住。   万一被哥哥或者父亲知道他们两人私下里乱来,父亲糊涂不好说,哥哥头一个就不会给沈玉衡好脸色。   思虑再三,还是推了他。   偏着脸,语气认真道:“你要今夜与我在一起,还是要这一辈子?”   闻言,沈玉衡深深吸了一口气,知道自己的小心思被她看破,心中有些羞愧。   卸了力气趴在她身上,乖顺答:“要一辈子。”   柳云溪摸摸他的头,耐心的捋顺他的长发,温声道:“乖,你睡下吧,我该回去了。”   说着就拿下了他抱在自己身上的手臂,从床上站了起来。   “我送你回去。”少年慌忙去床里拿自己的衣裳,匆忙穿上了,追着她下床,跟出屋外。   月色清凉,月下人影成双。   ——   清晨,街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两辆马车缓缓停在柳府门口,上头下来不少人,大门前顿时热闹起来。   附近的邻居看见了,站在街对面好奇地张望,“他们是哪家的人啊?堵在人家门口做什么?”   “那就是这家的兄弟,以前经常来这家借钱,最多的那回,一个月来了三次,回回哭着上门,揣了满兜的银票回去。”   “真是好福气啊,有这样富贵的人家做亲戚,只靠上门打秋风都不愁吃喝。”   隔着一条街,声音悠悠地传到马车里。   陆氏脸色一变,撩起窗帘对闲聊的众人怒道:“说谁打秋风呢!”   当街说说话都能看人急了眼,大妈撇撇眼,对着喊回去,“你家人自己上门讨钱,还不让别人说了。”   下了马车的柳承业听到了几人的声音,扭过脸去也跟着争辩,“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是来讨钱的,我是来帮我母亲搬东西的。”   说话声音大,渐渐引了路人驻足。   周边的邻居也听到有热闹,纷纷出门来围观。   眼见周围人多起来,柳依依下了车,柔柔弱弱的样子虚的站都站不稳,手边有宝珠扶着,才勉强撑住身子。   漫不经心的站到马车旁,有理有据的解释说:“大伯一家满心都是银子,冷落了我奶奶,我家有孝心,才过来把奶奶接过去到府上亲自照顾。”   闻言,柳承业挺直了腰杆,陆氏也在马车里坐的笔直。   邻里们一顿,哈哈大笑起来。   听到众人取笑,柳承业顿时有种被羞辱的愤怒。   反击道:“笑什么笑,我家一片孝心,天日可鉴,你们这些穷酸相的破落门户,也好意思笑我们。”   一人开口道:“柳二老爷,我们是不比你兄弟家富贵,可也知道这家人把他们老太太伺候的比太后娘娘还要舒服,出门穿金戴银,六十多的年纪了还富态不减,可没瞧见冷落人能冷落成这样的。”   又一人捂着嘴笑,“前些日子我还瞧见那老太太身边的老仆,偷偷拿了什么东西往外送,保不齐就是把这家里的好东西都偷拿去柳二老爷家了吧。”   “胡说什么,你们有证据吗?”   余氏走下马车就听到有人揭她的短,扭头朝人群中喊,“一个个信口雌黄,信不信我去官府告你们。”   众人丝毫不怕,还有一人讥讽,“老太太这么大脾气,难怪柳大老爷家要冷落你。”   邻里那么多年,老太太他们是没正脸见过几回,可这家里的大少爷和大小姐,逢年过节都叫人来送些米面肉蛋,接接节日的喜气,每过三五年还会帮着修修附近的路。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家人很不错,可惜沾了一家子吸血虫,才不得安生。   话越说围上来的人越多,柳承业眼见着一双双凝视的眼睛不怀好意,勉强压制了怒气。   哄着余氏,“母亲别跟他们生气,赶紧进去把该搬的东西搬出来,咱们好早些回家,不稀罕跟他们计较。”   “哼。”有儿子撑腰,余氏当着街都敢对人甩脸子。   不回来一趟还不知道,这些邻居平日里见着和和气气的,没想到背后都是些牙尖嘴利的歹毒之人。   亏了她的好儿子有孝心,劝她早点搬走,也好一家团聚。   “老夫人您慢点。”白妈妈扶着余氏走进柳家大门。   看到门外走进来的人,王伯热情地上来迎接,“老夫人回来了。”   余氏看了他一眼,吩咐说:“正好你来了,叫上几个人帮我搬些东西。”   “老夫人要搬什么?”王伯疑惑。   “问那么多做什么,叫人来就是了。”余氏懒得多说。   “不是小人不遵从。”王伯看了一眼外头二老爷家的马车,尴尬道,“要往外头搬东西,得去知会大小姐一声,得了她准许,我等才好出力办事。”   又是那个不叫人省心的孙女。   提起柳云溪,余氏就气不打一处来。   前天宴席上,要是没有柳云溪,依依的婚事早就成了,偏她一个柳家人不帮自家人,反而帮外人,毁了她的好盘算。   被那几个不知好歹的护卫在身上打了一下,昨天深夜才醒过来,浑身虚的没有力气,又躺了一天才能下床行走。   都怪柳云溪,好好的事儿碰上她都变成了倒大霉的破事。   余氏直接绕过王伯,“行啊,那你去告诉她,就说我以后不住这儿了,也省得她跟我横眉冷对的。”   “奶奶是这样说的?”   书房里,柳云溪轻声一笑。   来传话的秀心小声嘀咕,“管她怎么说呢,真要走了,家里还太平些。”   柳云溪合上账本,从书案后站起身,兴致勃勃。   “走吧,过去看看。”   采晴着急跟上来,“小姐去看他们做什么,那一家子都不是好相与的,见一面都要染上晦气。”   “奶奶要是真搬出去,得先把户籍从这儿迁到叔父家去,不然她随时想回来就能回来。”柳云溪气定神闲,“她这么着急往别处搬,我得帮忙推她一把,可别等哪天又搬回来了。”   闻言,两个丫鬟会意,不再多言。   片刻后,柳云溪踏进余氏的院子,看着屋里忙碌搬东西的人,在白妈妈和余氏的指挥下,只恨不得把墙皮都拆了带走。   她虽疼惜银子,却也知道送走瘟神需要付出代价,只是一些大大小小的物件,拿就拿吧,把院子腾出来,给她留一片清静,比什么都强。   余氏指挥着丫鬟连被褥都一起抱走,扭脸看见柳云溪,冷哼一声。   “下人传话倒是够快。”   柳云溪心里很期待,面上却冷冷的,开口又是耐心的劝告。   “奶奶,搬家不是件小事,你千万要想好,可不要胡闹一通,浪费大家的时间。”   余氏讨厌人说教,指着脸就戳破她的伪装,“你打量我不知道吗,跑去江州那么长时间,说是买船,其实是跟周老板谈生意去了吧,生意没谈成,心里头郁闷,回来才不给我好脸色。”   闻言,柳云溪觉得新奇。   她只是告诉周老板帮她这个忙,没想到他编的话倒全,连去江州的事都能编排进去,难怪那么喜欢听人说书。   听在耳朵里,也就顺势说:“奶奶都是从哪儿听说这些事的。”   “别想套我的话,有些人你请不动,不代表别人请不动。”余氏傲气的抬高下巴,“你终究是输在了年轻气盛。”   “是……”柳云溪微微低头,又怕余氏走的慢了,主动说,“奶奶走之前,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听到要帮忙,余氏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   柳云溪现编话,“跟周老板的生意没谈成,家中的现银又被我都拿去买了船,府中这个月还要给下人们开月银,还缺十几两。”   提到借银子,余氏不自然的抱起手臂,“找我做什么,你那么多首饰布匹,拿去变卖一些不也能解一时之急。”   “毕竟是大户人家,十几两银子都拿不出来,还要变卖东西,传出去总不好听。”柳云溪摆低了姿态,又故意敲打她,“奶奶也在这府里受了这么多人的伺候,此时出些银子来解了孙女的困顿,也是应该的吧。”   “我没钱。”余氏抬着动作不便的腿,离她远了些。   白妈妈在屋里瞧见了老太太对柳云溪的抗拒,大声开口唤进出的家仆。   “你们几个,小心着老夫人的东西,坏了一件,你们赔得起吗!”   声音落下,人也到了余氏跟前,扶着她往外走。   一行人搬东西的搬东西,伺候人的伺候人,余氏往前走还要用余光瞥身旁的柳云溪,看她跟过来,满心的紧张。   自己的钱留给儿子的,舍了一分给她都是浪费。   没好气道:“你跟来做什么。”   柳云溪为难答:“奶奶没有现钱,那我去找叔父婶娘借一点。”   一路走到前院,穿过庭院就看到门外站着的一家人。   “母亲。”柳承业急慌慌的上来接余氏,看到柳云溪后,脸色古怪起来,“云溪怎么也来了。”   “叔父,好端端搬家做什么,你还不帮我劝劝奶奶。”   “我也想过了,你家照顾老太太也有十多年了,我也是做儿子的,不能不对自己的母亲尽孝。”柳承业难得在侄女面前摆高姿态,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招呼她到跟前,“既然你过来了,正好咱们把迁籍的事儿给办了,也省得我再跑一趟。”   柳云溪停在门里。   余氏出了门去,催着陆氏和柳依依快走,生怕哪一个被柳云溪拉住,借去一星半点的银子。   看着迁籍的文书,柳云溪很犹豫,慢吞吞道:“我还是得跟父亲商量商量。”   她越是慢,柳承业越是着急。   那么一大箱金银珠宝都搬上车了,连带着不少布匹摆件,得卖多少钱啊。   脑袋里盘算着钱,催促她:“有什么可商量的,老太太都已经同意了,你当了那么久的家,不会连这点事都做不了主吧。”   柳云溪喃喃道:“可是奶奶平时要很多人照顾,光她院子里就有六个丫鬟,我怕她去了叔父家不习惯。”   “你家买得起一二十个丫鬟,我家就买不起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随口又说,“不然,把奶奶院子里的丫鬟也带过去吧,身边多些人照顾着,奶奶过得也舒坦些。”   还能带走几个丫鬟?   柳承业眼冒绿光,“行啊,你既然送了,我怎么好不收。”   得了他应答,柳云溪唤了青娘过来,叫把那几个丫鬟都喊过来,一块儿跟着柳承业家的马车去了。   稍后,在文书先生的见证下,两家为老太太迁了户籍,柳承业满脸笑意,柳云溪面上不显,心里却是舒畅的松了口气。   看着他家的马车拉着东西走了,她有种甩掉身上巨石的痛快感。   太阳渐渐升高,温暖的阳光照在大门上,整个庭院都通透起来。   柳云溪刚要让下人关上门,未曾注意的外墙边突然冒出个人影来,竟是她许久不曾在意的柳依依。   “姐姐。”柳依依低着脸,垂头丧气。   意外于此人还敢出现在她面前,柳云溪冷声问:“你怎么没走?”   “姐姐能不能借我点路费,我想去京城一趟。”   柳依依着急的凑上来,眼巴巴的瞧着她,在她一脸疑惑的不解中,神秘兮兮的说:“姐姐知道重生吗?”   闻言,柳云溪心下一惊。   虽然她早就已经知道对方和自己一样是重生,可仍旧惊讶于柳依依会把这件事宣之于口。   大概是觉得嫁进贺家无望,又是一门心思想去找沈晏吧。   自己上辈子竟然死在这样一个人手里,可见沈晏的出现对她们二人的命运影响有多大。   她不掩嫌恶的眼神,“你在说什么鬼话?”   即使不被理解,柳依依也已经没了旁的指望,着急的说:“我是重生的人,我有个贵人在京城,只要我去了京城见到贵人,咱们一家子都能平步青云。”   她要是信了这话,就白死了一回。   柳云溪露出惊讶又怜悯的眼神,“依依,你若生了病就去看郎中,在人前如此胡言乱语,会被当成疯子的。”   “姐姐,我没有疯,求求你借我一点钱吧,爹娘都不信我,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柳依依急切地说,一双手不住的揉搓帕子,急的快要把帕子扯破了。   “怎么不问奶奶借,你若开口,奶奶一定心疼你。”柳云溪点她。   柳依依瞥了下眼,“爹娘不让我跟奶奶借……”   家里钱不多,心眼倒不少,老太太还没接到府里时,爹娘就已经在筹划着要如何使用老太太的压箱底儿了。   偏自己在家中没有话语权,这钱再怎么分也留不到她手上,她要办点什么事儿,还得变卖自己的首饰衣裳才能凑出钱来。   原本想着搭上贺延多少弄点钱来,如今贺家也指望不上了,想来想去就只有这个心肠软又好骗的堂姐可以求,随便从柳云溪指缝里捞点银子,也够她去京城了。   只要能达到目的,做了皇后,眼下受些羞辱又算得了什么。   柳云溪不再理她,“我帮不了你,你去求别人吧。”   守门的小厮要关门,柳依依硬生生的身手卡在门缝里,不许他们关上,可怜的哭喊。   “姐姐,求你帮我这一回。”   死皮赖脸的模样像极了他爹,柳云溪听了心情很是烦躁。   看着门缝外面的人,她心中又浮现出那个念头来——或许早该杀了柳依依,彻底掐灭这个每日妄想着做皇后,转而威胁自己的隐患。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想了。   先前是觉得此人不成气候,让玉衡杀了沈晏,柳依依没了指望也就掀不起风浪来。她也不愿开了不择手段的头,一旦动了杀人就能解决问题的想法,大概自己也就跟沈晏没什么两样了。   如今沈晏没死,她还能留着柳依依吗……   “云溪,我等了你半天,你这是跟谁叙旧呢。”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深思,柳云溪转过脸便见沈玉衡凑来了自己身侧。   少年随手一指,小厮便重新把门打开,不知情的人见了还以为他是这家里的人。   看着门外的陌生人,沈玉衡神态自若地笑了一下,同身旁的少女道:“我好像没跟你说过,先前在桥上要推你下水的那两个人……我早早就查到了他们的背后主使。”   眼睛审视着柳依依,“就是这位。”   二人数次夜话,柳云溪已经知道了此事,此刻被他提醒,很快就想到摆脱她的方法。   先是惊讶,随后痛心疾首道:“依依,你怎么能做这种事呢?”   被人当面揭穿,柳依依有些错愕,下意识否认,“姐姐,我没有。”   借着怒意,柳云溪甩了她一巴掌。   手上麻麻的痛感连带着把自己脑袋里生出的那点杀意也打了出去。   “做了这下作事,还谈什么姐妹,不要再过来了,刚才还能给你留些情面,再要纠缠,咱们就去官府论一论吧。”   脸上火辣辣的,柳依依懵了。   每每受委屈都会回想前世的荣华,想着她的晏郎,才能忍下这些屈辱。   硬生生被小厮推出去,大门在眼前关上,她心里空落落的——有把柄捏在人家手上,连敲门呼喊的胆子都没了。   没过多久,柳依依就知难而退了。   庭院里,柳云溪若有所思地踱步到偏厅前,走上厅,坐了下来。   少年不想坐椅子,直往她身边站,   调皮的手勾着她鬓边丝缕长发,悄声说:“想什么呢,那一家子污糟事,你看了也不嫌烦,若不是你不叫我插手,我一定要把他们挨个揍一顿。”   柳云溪摇摇头,眉头微皱,屏退了厅上的下人才同他道:“柳依依把自己重生的事四处跟人说,我很担心这件事。”   这样私密的事竟然会跟她讲,也足以窥见,柳依依已经跟不少人说过了。   如此违反常理的事透露给旁人,除了引来旁人的反感与忌惮外,没有任何好处。   从她的语气中,沈玉衡了解到了事情很严肃,忙自证叫她放心,“除了你,我没有对旁人说过。”   柳云溪看向他,握住他的手,小心叮嘱。   “以后我们彼此也不许再说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嗯。”沈玉衡点头。   双手交握,有知根知底的人互为支撑,心中的不安渐渐平复下来。   他们要的是平静的生活,不能有太多无法控制的意外,更不能暴露自己与旁人的不同,无论是皇族的身份,还是重生的天机。   ——   秋日的暖阳下,微风轻轻吹过,红黄的枯叶飘落一地。   越往北方,秋日的寒意来的越早。   永州府衙里,官员们已经在官服里套上了厚着的衣裳,坐在案前,身形早没了春夏时的轻薄。   身着蓝衣常服的男子收拾了桌上的公文,起身要走。   坐在对面的同僚好奇问:“柳大人怎么请这么长时间的假?”   柳明川微微俯身,“家妹要成婚,我得回去看看。”   旁的同僚听了,笑着恭贺:“是桩喜事,恭喜恭喜啊。”   “同喜同喜。”   谢过同僚的恭贺,向知府递呈这个月处理完的公文后,柳明川走出府衙,坐上早已等候在外的马车,一时一刻都不耽搁,径直出了永州城。   收到扬州送来的信后,他先是惊讶于妹妹的大胆,之后又觉得妹妹要招个赘婿而已,她自己应该有数。   几个夜晚的辗转难眠后,他还是决定提前回去看一看,再怎么也得知道妹妹到底看上了个什么样的人,才能放心。   几个月来,把公务尽数做完,提前一个月请了年假,今日才往扬州去。   柳明川从扬州出来时,是为了开拓家中的药材生意,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到如今,生意搁置许久,他已经在永州的府衙任通判大半年了。   回乡的路上,原本一路顺利。   他专挑的熟悉的商路走,不曾想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竟被匪徒盯上了,一行十来个人,与匪徒死斗,死了大半。   “少爷!”心腹被匪徒困住,有两个蒙着面的人直冲着柳明川来。   危机之时,有几人从后面赶来,二话不说,利落的逼退了匪徒。   地面一片狼藉,柳明川上前扶起心腹,抬头才看见施以援手的恩人,是个身着白衣的翩翩公子。   他忍着胳膊上伤口的疼痛,走上前双手抱拳,“多谢英雄出手相助,不知英雄尊姓大名?”   白衣男子微微颔首,抱拳回礼,笑容亲切,“在下姓晏。”   看了看恩人身边只跟着两人,似乎个个身手不凡,而自己和心腹都已负伤,除去死了的,就只剩下五人。   在外行走,人少了总归不安全。   柳明川有意多问一句:“这条路直往江南,晏公子可也是要往南方去?”   “是,去扬州。”   许是在官场上待过一段时间,看对方的言行举止,滴水不漏,总感觉像是同道中人。   有恩情在前,又看对方衣着举止不凡,为着双方的安全考虑,他主动邀请,“真巧,在下也是要去扬州,不如与公子同行?”   “好啊,当然好。”白衣男子淡笑着点头。   昏暗的夜色中,一袭白衣似乎取代了云后的月光,重整了队伍,继续南行。   骑在马上,柳明川有意与新结识的恩人多交谈几句,说话时不自觉的往他身上看,白衣反衬的微光中,隐隐露出男人修长的脖颈。   脖颈与肩膀的连接处,盘踞着一条丑陋的疤,出现在这样一位贵公子身上,显然很突兀。   发觉他好奇的视线后,男人不加遮掩,主动拨了下领口,给他看那处疤。   略带笑意的自嘲说:“家中养了只狗,本以为乖巧懂事,不曾想那夜突然暴起伤人,在我身上咬了这样一道疤,百般疼爱,竟养出了只恶犬。”   “公子受苦了。”柳明川勉强应和,移开视线。   他在府衙里见过仵作验尸,能分辨出各种不同的伤口、疤痕。   即使光线昏暗,他也不会看错。   那道疤,绝不是被恶犬所咬,分明是被利器所伤。 第34章 34   ◎他快要疯了◎   贺家后院里, 缠了绿藤的凉亭下,两人坐在桌边闲谈, 一团和气。   贺夫人今日穿了一身墨绿色的绸缎,发簪的簪子也换了打磨过的细竹段,看上去清雅厚重,身负诗书气自华。   她微笑着将一盘糕点推到柳云溪面前,“这红枣奶糕味道香甜,你一定喜欢,快尝尝。”   在年纪大的长辈面前,柳云溪格外守礼娴静,今日受邀到访, 只穿了身最素净的荷叶青,配的首饰也都是颜色淡雅的素玉, 成色一般, 胜在颜色和谐, 配一身淡色也不至于喧宾夺主。   她捏了一块糕点尝尝, 规矩答:“伯母府上的糕点不很甜腻,却有种回味悠长的香气,比我家里做的好上太多,”   “你喜欢就好。”贺夫人一脸笑容, 顿了一下,稍微收敛笑意, 才又说,“前日之事, 是我失礼了。”   闻言, 柳云溪也就知晓为何今日贺家会邀请自己上门。   宽慰道:“伯母说哪里话。”   书香门第最注重名声, 本以为贺家叫她过来也不过是道歉做做样子, 没想到贺夫人一脸认真,竟然真的解释起来。   “我只当你与延儿也算好友,多少亲近些,才自作主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作出那糊涂事来。”   她越说越内疚,脸上勉强挂着笑,尴尬道,“早日听延儿说了你已有心上人,这才知晓你与那位张公子关系并不一般,忙请你过来,要你别怪我才好。”   “伯母是长辈,我怎会怪您。”   听多了家里奶奶冠冕堂皇、阴阳怪气的话,如今再听贺夫人将前因后果和自己的心思都表露明白,才知跟人说话,是可以说的明白的。   知晓对方的诚意,柳云溪也以诚相待“我父亲不在家中,奶奶又不愿意花心思在我身上,亲事就这么耽搁下来,伯母不知我与张公子之事,不是您的过错,也是我有意隐瞒,为的是不想让奶奶插手。”   两相说清,便解了其中误会。   贺夫人请人来为的是道歉,不想因为一时的过错给两家的关系戳一个刺。   如今听了柳云溪说这许多,便知她这孩子不是个坏心眼,感叹道:“你呀,就是太懂事了。”   “多谢伯母夸奖。”得了长辈的夸,柳云溪低下头,礼貌应答。   贺夫人看着对面举止穿着都很得体的姑娘,满眼的欣赏。   “从前我还当你哥哥是个不务正业的,不守着扬州的家业,总爱往外跑,苦了你这个做妹妹的,一个女儿家独自撑起整个家来。”   说着,站起身往她身边坐近了些,亲近的握着她的手,又说,“如今才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即便是你哥哥回来管家,他也不一定做的比你好。”   家中的事,柳云溪跟沈玉衡聊的最多。   平时累了、高兴了,和他说说、聊一聊就能解了心下的疲惫,心上的欢喜也多几分,似乎自己一身的疲倦和欢喜都有人分担了。   如今跟贺夫人一个外人说起来,又是不同的感触。   她心平气和,淡淡道:“各人有各人的志气,哥哥自可以去做他想做的事,能守住家业,我很欢心。”   “好孩子,好孩子啊。”贺夫人满眼堆笑,连连夸赞,“贺延那孩子也是,怎么不早些把你介绍给我,若我们能早几个月如这般促膝长谈,我知道了你的脾气秉性,一定要你做我们家的媳妇。”   “伯母说笑了。”柳云溪礼貌的陪了个笑。   贺夫人赶忙说:“是说笑,我们家的孩子终究是要读书、考功名为先。”   柳云溪点头肯定,“科举自然是头等大事。”   彼此能有相同的见解,戳中了贺夫人的心事,她先是深有感触地眯了下眼睛,随后长长的叹了口气。   忍不住感慨:“先前他和柳依依走的那么近,我就很不高兴,即使当着你这个堂姐的面,我也得说说那个姑娘,不识大体,不分轻重,实在不像话。”   这世间的男子女子到了适龄年纪,彼此相看、说说话,都不算什么。   贺夫人只记恨柳依依缠上他家儿子时,不顾大体,常常哄着贺延陪她出去逛逛玩玩,丝毫不惦记贺延是快要科考的人。   如此没有远见的姑娘,他们贺家可不敢要,所以才将提亲之事推了又推。   不曾想柳依依先将此事甩得一干二净,后头跟人当街抱在一起,名声尽毁了才又回过头来贪图他们贺家。   柳云溪了解贺家的想法,随口说些场面话,“依依是家中的独女,又有奶奶给她撑腰,想是给宠坏了。”   贺夫人摇头道:“家里宠爱不是坏事,可惜了家里大人也不明事理,再小的一个家也要好好经营才能越过越好,放任孩子学些狐媚样子,终归还是做长辈的无知无德。”   这是明摆着说柳依依的长辈了。   好在她并不把那些人当长辈,对他们的话,也向来是不听的。   柳云溪微笑着不应话。   贺夫人主动问:“我听说,昨日你奶奶从你家搬出去了?”   贺家的消息倒是灵通。   柳云溪微微抿唇,略带惋惜答:“叔父和奶奶执意如此,我实在劝阻不了,只能遂了他们的意。”   见她一幅好心肠,贺夫人又忍不住多说两句,“要我说,这样不成器的亲戚就该早些赶出去,两家划分界限,都已经分了家,就该分的彻底一些。”   听了对方的仗义执言,柳云溪竟然感觉心中宽慰许多。   从前看贺夫人,只当她是个固执强势的长辈,没想到看待起事来,还挺在理。   她垂了下眸,温声道:“若云溪家中有伯母一样得力的长辈,有许多麻烦也就不会沾惹了。”   贺夫人笑着摆了摆手,“按理说我是个外人,不该议论你们的家事,但你也帮了我和延儿,有些事,我也得告诉你一声。”   忽然这样说,勾起柳云溪的好奇心来。   “伯母请说就是。”   贺夫人看了看左右之人,凉亭里伺候的丫鬟看到主家的眼色后,自觉的往外退了,柳云溪也摆手,让采晴跟着去外头站。   四下宽敞了,贺夫人才用极小的声音说:“你那位张公子,看着不似普通的权贵子弟。”   没想到话题转到沈玉衡身上,柳云溪沉默了,也是在惊讶贺夫人的眼力。   大多数人都能瞧出沈玉衡的美貌和富贵出身,却鲜少有人看到更多。   贺夫人解释道:“延儿曾跟我说,他看见公子就觉得心里发虚,我想有这般震慑之力,大概张公子是世家贵族养出来的孩子。”   柳云溪依旧是沉默。   贺延见到沈玉衡会心虚?   细想也没记起,他们两人之间有过什么,左不过是为了寿宴上喝她敬酒的事。   “你不反驳,我就当我是猜对了。”贺夫人稍微放大了声音,“既然出身高贵,这个年纪也该为自己的前途打算才是,不好白白浪费了青春年岁,年纪大了只能依靠着家族过活吧。”   听罢,柳云溪大概了解了贺夫人的话中之意。   喃喃道:“伯母的话有理,但我也有私心……原是想将他招入府中做赘婿的。”   “赘婿……”   贺夫人拧了下眉,细细思索,“你们两人之间的事,我不好评判,可古语道潜龙卧虎,有能耐的人是藏不住的,硬要藏起来,你有那个把握为他的一辈子负责吗?”   一语点醒梦中人。   既然要招他入赘,那自己就要为他的一生负责。   大概她是前世被那些明争暗斗给吓怕了,重活一世,身为民间百姓无论如何都是斗不过身为皇子的沈晏的。   所以她从来都是躲避着,甚至不屑于柳依依那般上赶着去京城找贵人。   前些日子,沈玉衡同她说了刺杀沈晏失败的事,那些打打杀杀、波诡云谲之事距离自己太遥远,竟然连居安思危都忘了。   重生回来有好几个月了,她不能光为自己打算以后,也得想想沈玉衡的未来。   如果注定要对上沈晏,他们两个如何才能全身而退。   看她深入思考,贺夫人知道她是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欣慰道:“若是你母亲还在,我想她也会对你说这些话。”   “嗯,我懂的。”柳云溪看向她。   “女子不能像男子一样考取功名,建功立业,大都是在家中相夫教子,像你和宋妤那样分得家中产业经营的,终究还是少数。若说日后你可以供养你们两人的小家,但他能不能担得起一个赘婿的责任,管好家中的杂事,教好你们两人的孩子呢?”   一个家的成败,并不止仰仗一人。   她想的是生死,贺夫人与她讲的却是生活。   柳云溪惭愧低头,“我竟没有考虑过这些。”   贺夫人慈爱地拍拍她的手背,“你年纪还小,当然不知道成家以后的琐碎麻烦,提前考虑,对你们两人都有好处。”   “多谢伯母提点,我会好好想一想。”   话说着,贺夫人看向凉亭外,问丫鬟,“少爷呢,这会儿不是上午休息的时候吗,也不过来见见他云溪妹妹。”   丫鬟回话说:“少爷听说柳小姐要来,特意取了家中珍藏的雨前龙井,此刻正在书房泡茶,要等一刻才到。”   “泡茶要等那么长时间吗?”柳云溪听了很是好奇。   贺夫人捏了帕子嫌弃一甩,“害,还不是前日去濮水求师,被人家李先生说是温懦有余,耐性不足,没有收他做学生,一回来就练自己的耐心。”   说着自己不成器的儿子,贺夫人是又气又爱,“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这孩子还有很多要学的呢。”   柳云溪听了倒觉得有趣,反问:“濮水有名师?”   贺夫人凑近了些,小声答:“是上个月刚从京城退下来回乡养老的李鹤李老先生。”   李鹤。   她知道这个人,前世偶尔听沈晏说过几回,此人官至三公,门下学生众多,曾是太子党。后来或许是自己年纪大又或是觉得太子不堪重托,心灰意冷之下,告老还乡了。   没想到李鹤的老家竟然在濮水,那是个扬州与湖州交界处的小镇,比前去玉谷村的路程要远的多。   贺夫人看她出神,提议说:“你也别等他泡茶了,直接去见他吧。”   柳云溪回过神来,有些为难。   贺夫人忙解释,“叫我逼着做了那糊涂事,他心里也挺对不起你,多少叫他给你当面道个歉,别误了彼此的友情。”   话说的在理,柳云溪不去见一次也不是回事,起身道:“那我先过去了。”   贺夫人慈爱的看着她,“好孩子,去吧。”   眼看着清雅的少女越走越远,近身伺候的丫鬟才走进凉亭。   在贺夫人耳边嘀咕:“夫人,柳小姐不过是商贾出身,满身铜臭又无才学,您同她说这么多肺腑之言,还和少爷亲自道歉,是不是太抬举她了?”   闻言,贺夫人不高兴的扭过脸来。   驳斥了她,“你懂什么,那孩子聪明,选的未婚夫也不是个寻常人,日后必然有一番作为,跟这样的人家维持好关系,对延儿,对贺家都有益无害。”   “夫人睿智。”丫鬟识趣的改了口。   贺夫人远看着柳云溪,又期盼,“只求延儿能争气些,别枉费了我对他倾注的一番教导。”   心情憋闷的贺延在房中盯着一壶茶水不动弹,自己没有动作,可心里却是纷忧杂乱。   先是被柳依依舍弃,又同宋妤玩得欢心,如今只对柳云溪起过一点心思,就被她的未婚夫狠狠教训了一顿。   那日寿宴后,他吐的昏天黑地,差点以为自己掉进酒坛子,要淹死了。   好不容易寻到一位名望甚广的先生,还被人家给拒之门外了。   但凡他想做成点什么事,总有数不清的变数和挫折等着,这几天就没有顺过。   “贺延。”   窗外响起低低的呼唤,他随声望去,就见衣着淡雅的少女站在秋风落叶之中,在青蓝色的天空下,是最纯净随和的存在。   只瞧见她的云淡风轻,就感觉自己满心的烦忧是多么浮躁不稳重。   贺延走到门边,请人进屋。   低着脑袋,愧疚道:“云溪妹妹……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见你。”   柳云溪随意答:“那日的事,有宋妤解围,终究也没有人乱说什么。”   即使她这样说,贺延仍旧心结难解,坦白说:“是我太懦弱,没能早些把你和张公子的事告诉母亲,也是……心中有些侥幸,以为咱们可能会有那一点可能性。”   柳云溪听得糊里糊涂,歪头问:“贺延哥哥喜欢我?”   “不不。”贺延忙否认,解释说,“是觉得你为人不错,又能把一家上下打理的好,日后会像我母亲一样是个得力的当家主母。”   越听这解释,柳云溪原本还算平静的心,竟然生起气来。   从前竟未发觉,贺延还是个自作多情的。   这事儿如果不在这儿有个了断,只怕以后还有的闹呢。   她严肃地说:“贺延,我可以当家,可以为妻为母,但这一切不会是为你而做,你也不必考量我。”   听到她的回应,贺延满心失意,尴尬道:“是,我没有张公子那般貌美,也没有像他一般家世富贵。”   “这些只是最小的原因。”柳云溪更正他的念头。   “他为我做了很多。”   “他为你做过什么?”   听到这个,贺延激动起来,“据我所见,他不过是个卖乖逢迎的娇客。”   面对他的指责,柳云溪并不反驳,她承认,沈玉衡有些时候是挺爱撒娇要人疼,只是这一面何时被外人看了去,她就不知道了。   她轻声道:“他喜欢我这个人,和他在一起,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一切事。”   说到少年时,她眼中是从不曾有过的温柔。   贺延只看一眼就懂了。   低语惆怅,“是我妄想了。”   柳云溪还要问他,“既然不喜欢我,何必来招惹我,知道我不喜欢你,又为何要来打扰?”   “我……”贺延无言以对,只低眉说一声,“对不起。”   “看在贺伯母和我家哥哥的情分上,我接受你的道歉。”柳云溪好言相劝,“你也得自己想明白才是,若总是心分两头,抓得了眼下就不管明日,迟早要在这上头吃亏。”   贺延抬不起头来,“妹妹教训的是,我知道了。”   柳云溪转身要走,眼睛随意瞟了一下桌上的茶,随口道:“茶也不必泡了,有这时间去耐心读书,还用得着以泡茶来练心性吗。”   闻听此言,贺延更是无地自容。   将近正午,柳云溪出了贺家门,是贺延亲自出门来送。   站到门前就看到了等在门外的马车,和站在马车边抱着手臂的红衣少年。   看到人,柳云溪面露喜色,贺延脸色一白,礼貌的点了一下头,同柳云溪说了声告辞,便退回府中去了。   柳云溪不去管他,走下台阶来,笑意温柔,“你怎么过来了?”   少年眼瞧着贺延人影都没了,轻蔑的眼神才收回来,眼睛亮晶晶的盯在心上人身上。   他伸手去牵她,柳云溪走近过来,抬起一只手搭在他手上。   沈玉衡握着手将人扶上马车,回了她刚才的话说,“去钱庄看了一圈,听说你往贺家来了,顺路来接你。”   紧跟在后面,他也上马车。   坐进来后便失了在外人面前的礼数,黏到柳云溪身旁,信手搂了少女的软腰在臂弯中,歪头靠在她肩膀上。   幽怨道:“怎么还往这家来,我瞧那个贺延是个软骨头,同他走的近也没什么好处。”   听他说这话,柳云溪转过脸来认真的看着他。   十五岁的确是纯真烂漫的年纪。   可如今他也十六了,跟在沈晏身边也不知学的什么好坏,总不能一直叫他这样肆意放纵下去。   黏人的小狗有一只就够她受了。   实在无法想象,日后两人的孩子也像他一样无所顾忌。   被她盯得久了,沈玉衡害羞地咬了下唇角,搂着心上人的纤腰,还有些心猿意马。   伏脸凑过去,眼睛半眯着,在她鼻尖轻吻了一下,羞问:“看我做什么?”   柳云溪下定决心,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我们去一趟濮水吧。”   “去玩吗?”少年很感兴趣。   同在府里住着,尽管没有老太太,可还有那三个叽叽喳喳的丫鬟,他夜里虽能潜入云溪的院子,十回有九回都能被守夜的丫鬟堵在门外。   他还念着玉谷村时亲密无间的相处和那夜欢愉到令人痴迷的亲//热。   在他的满心期盼中,未婚妻却十分正经的说:“我想该给你请一位老师。”   沈玉衡疑惑:“请老师做什么?”   虽然自己是有几个月没读书了,可也比贺延那样闭门苦读的书呆子强,何必要请老师。   见少年有些排斥,柳云溪转头看向另一边,面露忧愁。   喃喃道:“只是看你现在的脾性,不免担心你我婚后的日子,又想你日后会如何教养咱们的孩子呢?”   口中说着好似很遥远,可实际距离成婚的日子也没两三个月了。   怀胎十月的话,也就是明年这个时候,他们就会有第一个孩子了,万一是双胞胎,那就是两个……   沈玉衡思考的格外认真,答她,“我会好好教养他们的。”   落在她腰间的手都收紧了些,要她知道自己的坚定。   “要做个宜室宜家的好夫君,就要先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要学的东西还很多呢。”柳云溪状似无意,扭过脸来,笑着问他,“去不去?”   “去,我去就是了。”于她,沈玉衡软硬都吃。   低着眼睛在她身上乱瞟,只看了两眼便觉脸上发热,闭上眼睛不敢再看了。   大概是那夜尝了好滋味,这两日总是惦记着,只是惦记,又没机会跟她提起来,便独自受着熬煎。   想这许多做什么。   等到成婚,水到渠成才好。   他轻轻念着,搂着少女的腰,又往自己身侧带了带,要彼此靠得再近些,亲密//无间的贴在一处最好。   ——   赶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柳云溪简单备了一辆马车,出发去濮水。   临去之前,她回忆了李先生的好恶,知道此人生性简朴,不喜铺张,为了给对方留下好印象,这回出行不带很多人,只带两个护卫两个家仆和一个车夫,服侍的丫鬟一个都没有带。   马车走了一天,夜间歇在山脚下,又是大路边,视野还算宽敞。   有护卫和沈玉衡轮流守夜,柳云溪和体力一般的家仆在夜里安稳入睡。   秋日的夜渐渐冷起来,睡在透风的马车里,柳云溪感觉头脑昏昏沉沉,虽然是睡着,可也没有在家中睡得安稳。   “没睡好吗?”   清晨,沈玉衡撩开车进来,看她睡眼迷离,眉头微皱,“今天还要一日的路程,你躺在我腿上再睡一会儿吧。”   他坐回车里,拉住她的手要她躺下。   “不必了,今日快些赶路,明天一早就能到濮水了,那时再休息也不迟。”   柳云溪摇摇头,只往他肩上靠了一下。   马车摇摇晃晃,柳云溪起先还算清醒,赶路大半日,上午在沿路的村里吃了顿饭,下午便有了困意。   天色又黑下来,马车在山间缓慢前行,夜半时分,柳云溪枕在沈玉衡腿上,沉沉睡去。   后半夜,马车停了下来。   似乎前路有状况,她感到沈玉衡对她说了什么,然后便下了车去。   不过片刻,一阵凌厉的剑气穿过窗帘刺进马车里来,柳云溪顿时惊醒,睁开眼,赫然见一支羽箭直直的插在马车里距离自己只有半臂的距离。   如果她是坐着睡的,那此刻已经死在箭下了。   她努力压下心中的惊慌,透过吹开的窗帘看向外头,漆黑的夜里看不清东西,却能听见外头刀剑相撞的清脆的声响。   是碰到山匪了?   比起山匪,外面这群突然冒出来打打杀杀的人显得格外安静,闭口不言,却招招致命。   让她想起了曾经的沈玉衡和他手下的密探,都是训练有素的刺客。   她拔下了头上的簪子握在手里,外头突然传来扑通一声,紧接着一只手猛的拽开了门帘,是个黑衣蒙面人。   他脚边,是早已被杀,刚刚才被踹下去的车夫。   黑衣人抬起剑就要往马车里刺,手还没有落下,就有一只剑锋从他身后头顶落下,就在她眼前,一个人被劈成了两半。   血淋淋的尸身分开后,露出少年担忧的面容来。   他脸上沾了血迹,手中的剑也早已血色斑驳,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心,对她伸出手,“云溪,出来,我们得走了。”   柳云溪胆战心惊,搭上他的手。   下来马车才看到,从前头到后头,几乎是满地的尸体,不下二三十人。   不通武艺的家仆已经死在了贼人手上,不远处是箬竹和墨影在拖延对方八个人,双方艰难对峙,一时难分胜负。   沈玉衡熟悉极了这样的把戏,知道在原地拖得越久,对方的支援就会源源不断的赶来,拖也会把他们拖死。   是沈晏对他的报复。   这么快就来了。   不该这么快的。   两人跑进密林深处,拼杀的声音越来越远,可从不同的方向都有树叶颤动的声音不断往这里汇聚。   如同暗藏在黑夜中的鬼魅一般,不见其形,声音却步步紧随,直至近到身侧。   “咻——”   一支羽箭从身侧射来,少年锐利的双眸在夜色中泛着血光,松了拉着少女的手,猛的抓住了快要从眼前擦过的手,反手就将箭往它射来的方向用力掷去。   只听得箭头入体的声音,树枝沙沙作响,树上一人重重落地。   “咻咻咻”不断有箭从身后身侧射来,沈玉衡以剑抵挡,直到对方的箭陆续用光,不得不从黑暗的阴影中现身近身搏斗。   带头的黑衣人目光阴冷,步步逼近。   “你背叛了主人,就该想到会有今天的下场。”   沈玉衡侧过身来,把少女挡在自己身后,对着来人,眼神冷漠。   “他从来都不是我的主人,你做他的走狗,也该想想自己的下场。”   他孤身与五人缠斗,轻而易举就砍下了两人的头,柳云溪躲在后面看着,见那血肉横飞的景象,不觉得怕人,只有满心的担忧。   千万不要受伤。   都怪她操之过急,让沈玉衡刺杀沈晏不成,反而暴露了自己……   忧心间,余光瞥见身侧阴暗的树林中竟然还躲着一人,他拉开弓,箭光直对着沈玉衡。   “玉衡!”她想要提醒她,开口的瞬间箭已经射了过来,几乎来不及思考,她张开手臂挡在了他背后。   利箭刺进胸膛,顿时疼得她面色发白,站都站不稳。   “云溪!”沈玉衡将最后一个人拦腰砍成两段,尸体倒地的瞬间,温热的血液尽数溅到他衣角上。   回过头就见少女胸膛中箭,无力的倒来他后背。   他立刻扶住她的身体,眼神对着箭来的方向不断寻找,瞬间就找到了拉弓正要射第二箭的刺客,想也没想,掂了下手上的剑,朝对方刺去。   长剑刺穿了黑衣人的脖子,他睁大了眼睛,痛苦倒地。   沈玉衡将少女打横抱起,来到那人面前,一脚踩在他胸膛上,手握着剑柄,把剑拔了出来,顿时,黑衣人脖子上露出个血窟窿,流出来的血喷的老高。   总算把这一波刺客暂时清理掉,他一刻都不敢放松,把柳云溪放下,要她靠在树上,用剑砍断箭尾,简单做了处理。   看着满眼的血色将纯白的少女染成猩红,他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手掌按在她伤口边,流血根本止不住。   沈玉衡颤颤巍巍将人抱起,站在林中简单判断了一下方向便头也不回的往前去。   身后的黑暗仿佛要将他吞没,肮脏的血迹如影随形,就连唯一心爱之人躺在他怀里,也被血色染透。   他前世做的恶,不会因为重生就放过他,所有的代价都要偿还。   温热的液体从眼眶中涌出,鼻子被血腥味熏的生痛,已经分不清楚脸上沾染的是泪水还是血水。   ——上天啊,如果我做错了,请惩罚我一个人,不要让她分担我的罪孽。   他不敢再奢求平安和顺的明日,只求她能活下去。   “云溪,你不能睡。”少年忘记了疲惫,声音颤抖着不断的对怀中人祈求。   少女的呼吸微弱,紧闭着眼睛靠在他怀里,痛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半个时辰后,几乎见不到光的密林外露出一丝灯火,沈玉衡抱着人飞奔到那户门前,把人往身上托了一下,腾出一只手急促地敲门。   不多时,小院里走来一农夫,打开门后看到门外是两个浑身染血的男女,慌慌张张就要把门关上。   关到一半,就被少年从腰间拔出的剑给抵住。   他眼神凶狠,如厮杀疯了的野兽,剑尖直指那农夫,“把门打开。”   农夫心惊胆战,不得不敞开门。   沈玉衡抱着柳云溪进了门去,回身命令,“把门关上,今夜之事,不许对任何人提及。”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0-31 23:46:15~2023-11-02 22:35: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吉祥物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35   ◎共枕同眠◎   满手的血, 分不清是谁的。   浓重的血腥气淤积在鼻间,每一次呼吸都是血腥味灌进鼻腔, 伴着他慌乱的心跳,不住的折磨着他。   沈玉衡因为自己早已经习惯了杀戮,他十二岁那年就被沈晏教唆着在校场中给一御前侍卫下毒。   那人毒发之时,在众目睽睽之下吐出黑红的鲜血,沾湿了鲜嫩的草地,引得一片惊叫,而他站在很远的地方,仿佛死亡的阴影从不会笼罩在自己身上,那些痛苦与绝望与他无关。   他面无表情, 看着同样不经意间路过的沈晏,在看到一片混乱中死去的侍卫时, 面露怜悯, 神情悲怆。   他学不会伪装, 只有隐藏。   直到同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才知道对死亡的恐惧是压不住的。   手掌急得发抖,眼眶溢出的泪珠断断续续,牙齿紧咬着,呼吸都变得凌乱。   在农夫的指引下, 沈玉衡抱着柳云溪进了一间客房,不敢点灯, 习惯了黑暗的眼睛极为清晰的看着她血流不止的伤口,仿佛那箭直直的扎在自己心口, 痛得无法呼吸。   这痛本该他受的, 这是他做的孽, 不该让云溪来承担。   他已经习惯了疼痛, 即使开膛破肚,人头落地也不过一眨眼的事,可云溪没有做错什么,她怎么受得了这样的痛?   伤在她身上,于他而言反而是无法忍受的折磨。   他快要失去她了。   又一次。   沈玉衡颤抖着呼吸,把人平放在床上,握着早已落满了鲜血的剑柄,用剑尖挑破了她的衣领,撕破了伤处上覆盖的衣物,鲜血淋漓的伤暴露在眼前。   湿黏的血液浸透了少女白皙的肌肤,箭头埋进了胸膛里,露在外头的血肉一片模糊,看着令人胆战心惊。   农夫只敢在门边站着,看着两个来路不明的人,心里又慌又怕,却忌惮少年手中的剑,不敢轻举妄动。   打眼儿往房里瞧了一眼,只瞄见少女一身血红,面色苍白。   喃喃道:“这位姑娘伤的这样重,不想想办法,只怕要过不去今晚了啊。”   闻言,沈玉衡猛的扭过脸来,盯着门边的农夫,又看到院子别处还亮着灯火,狠狠道:“去把院里的灯火都熄了。”   农夫愣了一下,又反应过来这二人伤至如此,许是被人追杀,院子里亮着火光,万一会引来更多的人……   “诶。”他应了一声,出了门去。   周边安静下来,沈玉衡强迫自己冷静,手掌在衣袖里不断翻找,拿出好几个精巧的药瓶子来。   他倒出两颗,送到少女嘴边,“云溪,把这个吃了。”   已经昏迷的柳云溪对他的动作毫无反应,沈玉衡紧张的喘息着,起身去桌上倒了一杯水。   回到床边,捏了她的下巴抬起来,强迫她张开口,把药丸塞进少女嘴中,自己喝下一口水,吻上她微张的嘴,把药渡下去。   服下药后不过片刻,伤口的出血就缓解了大半,只是箭头仍然刺在里面,不及时取出来,只怕会伤到更深处的肌理。   他擦掉嘴边的水迹,红色衣料的袖子从脸上擦过,擦去泪痕血点,脸上的血腥味却还是很重。   少女被药物催着稍稍有了些意识,眉头因为疼痛不安的拧起。   沈玉衡半跪在床边,忙捧上她的脸,轻轻抚摸,安抚道:“你会没事的,别睡,别丢下我……”   他不想再失去她了。   如果云溪去了,那他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意思?   前世只为了活着,卑微阴暗的过完一生,依旧躲不过必死的结局。   人都是会死的,不同的无非是有人活的明艳灿烂,有人活的幸福美满,也有人无畏好坏,只是空有一副躯壳,活到了死而已。   柳云溪给他的人生带来了光芒和温度——混乱疯长的花丛为了阳光雨露向上生长,沉寂凝滞的深渊开始流动。   他不能失去她。   外头传来脚步声,与农民厚重的步伐不同,是轻缓而稳重的声音。   沈玉衡警惕的扭过脸,站起身来,就见门外走来一个身着灰底云纹,须发花白的老人。   他见过这个人,是那位时常出入太子府的太傅,李鹤。   早在半年前,他还没有重生的时候,此人就已经在沈晏的暗杀名录上了,前世也因为沈晏的失踪数月,李鹤躲过了一劫,告老还乡。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   比起他意味深长的眼神,李鹤显然不甚在意样貌极为熟悉的少年,只将目光投向床上奄奄一息的少女。   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在李鹤身后,农夫小跑着过来,“哎呦,先生,您怎么起来了。”   “动静那么大,我若是再不起来看看,还得了。”   开关门的声音还算小,真正吵醒他的是少年急促混乱的步伐,起来到院子里一看,就瞧见了不知从何处来的血迹和一路的血脚印。   跟到这房里后,一进门就被房中的血腥气冲的鼻腔生痛,再看少年一身红衣,衣摆处还在往外渗血,像极了厉鬼。   见他转过身来,眼角未落的泪花和提剑时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息,李鹤才确信这是个人。   “这位……”他的目光在少年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尽管夜色昏暗,凌乱的额发遮了他大半的眉眼,可如此过人的容貌,总是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   李鹤走近了一些,看了一眼床上的少女,又问少年,“公子,你方才可是给这位姑娘喂过什么东西?”   知晓李鹤的为人,又因为他是个年过六十的老人,沈玉衡暂时放下了戒备心。   “是止血的药。”   “姑娘是中了箭……”李鹤简单确认了少女的伤情,回头吩咐农夫,“老吴,去烧点热水,再取两块干净的布来。”   “诶。”老吴转头往厨房去了。   少女的伤口暴露在外,李鹤不便久留,往门边站去。   看着守在床边的身影,神情中满是惊诧,似不经意地问:“敢问公子,这位姑娘是你什么人?”   “她是我娘子。”   沈玉衡坐到床边,小心擦拭少女额头的细汗,拨开她被汗水浸湿的丝缕鬓发。   李鹤眨了眨眼,苍老的面容露出些不可置信,又不好质疑,只感叹:“看公子的年纪不大,成婚挺早啊。”   反感这套试探来试探去的鬼话,沈玉衡冷声应,“我没空跟你闲聊。”   他眼神专注的看着柳云溪的情况,努力的平复呼吸,等手稳了,一会儿才好为她取箭头。   李鹤微微低头,关切道:“公子不必担心,你方才已经给她吃过了止血药,只要把箭头取出来,敷上药,包扎了伤口就能保住她一条性命。”   “家中应该有止血散,我去找一找。”话头一转,李鹤走出了房间,体贴的把门关上。   一片黑暗中,再无杂音。   月亮隐藏在乌云后,风吹云动,被遮蔽的天幕上只显露出一轮模糊的月影来,熄了灯火的院子借着黑暗的遮掩,完美的隐藏在了茂密的深林中。   冷风从窗外划过,吹散了一路带来的血腥气,撞在窗户纸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房间中,少年从方才血腥的杀戮中抽回神来,心痛也变得麻木,只有眼泪不住的从眼眶中滚落下来。   “啪嗒,啪嗒。”滴在床榻上,伴随着低低的啜泣,飘进少女耳中。   她以为沈玉衡是不会流泪的。   至少在她死之前,她从未见过那个冷脸的男人在任何情况下显露出一丝一毫的脆弱。   神识模糊的时候,前世死后的记忆便清晰起来,那时她的魂魄因为怨念久久不散,她不甘心的恨着沈晏和柳依依,却忽略了在寒风冷雪之中,自己的尸体久埋在冬雪之下,也曾感受过一丝温情。   她想起来了,她死后,是沈玉衡寻到了她的尸体,将她妥善安葬。   那个总是穿着黑衣,似乎没有过情绪的六王爷,在她下葬的那个晚上,沉默着一句话都没有说。   在身边空无一人的黑夜,只在睡梦中,他眼角流下了一滴泪。   沈玉衡曾为她流过泪。   在仇人奢靡享受、酒醉迷离,执掌朝堂如玩物之时,猎猎冷风中,独他一人承担了她离世的悲伤——在那里,沈玉衡是她死后与世间唯一的联系。   所以他被定下死罪后,独她一缕孤魂,再也顶不住冬日的寒冷,飘然轮回去了。   如果她走了,留他独自在这世上……   不,她不放心。   顶着沉重的身体,柳云溪艰难的睁开眼睛,意识很久才聚起来。   床边坐着一脸凝重的少年,他的手落在自己腰间,已经解开了她的腰带,拨开繁复的衣饰,从外衣到里衣,再到内裙,最后露出被血浸湿了大半的绣着白芍药的肚兜来。   少年微微起身,要解她脖子后面的肚兜带子,俯身过来才看到,她已经睁开了眼睛,眼神疲惫。   沈玉衡又惊又喜,看到她的视线落在自己手上,慌张解释:“我,我不是……”   “我知道,不必解释。”柳云溪闭上眼睛,侧过脸去。   挂在后颈的带子被解开,遮在身前的肚兜被掀开一角,露出半边欲语还休的柔情,热水浸湿的棉布在身上轻轻擦拭,靠近伤口时,小心放轻了力气。   柳云溪咬唇忍痛,心中万分内疚,低叹一声,“对不起。”   正专心处理伤口的沈玉衡听到她的话,惊讶又心痛,“为什么要说这个?”   “是我让你去刺杀沈晏的,我以为我们掌握了先机,是我太狂妄了。”   是她低估了沈晏,当时的决定是自己下的,后果却是他们两人承担,甚至还牵连了无辜的人。   跟皇室的人沾边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她似乎想的太简单,明明已经为此死过一次了,这一生却还是会在这上头犯错。   早在她选择了沈玉衡的那一刻,就应该有觉悟,有些事是躲不过的,要么主动迎战,要么被迫反击。   很可惜,她走上了后路。   “不是你的错,在那之前,沈晏的人就已经在找我了,他迟早会找到这里来……”   沈玉衡急忙解释,“这跟你没有关系,他是冲着我来的,在我离开他以后,就料想到会有今天。”   说着哽咽起来,垂下头,“我只是没想到,会在今天。”   晶莹的泪珠不住地滚落在肩上,抬眼望去,少年一双眼睛都已经哭红了,雪白的脸颊溅上了鲜红的血珠,泪水流过,沾了血色,滴滴血泪满是痛心。   “玉衡……”她想要抬起手,只动了一下,就感觉胸膛上蔓延来撕心裂肺的痛。   沈玉衡赶忙制止了她,“你别乱动,当心伤口。”   柳云溪安静的看着他,轻声安抚,“别哭了。”   她只是想给他擦擦眼泪。   少年眼波流转,乌黑的眼眸更添伤感,揉了揉红肿的眼睛,乖乖擦掉眼角的泪,点了点头。   寂静的屋外,送了热水毛巾和止血散的两人站在几丈远外,久久不曾离去。   望着一片漆黑的屋内,偶尔听到里面传出几声不可闻的低语和浅浅的抽泣,李鹤无奈的摇摇头。   老吴看到主家摇头,以为他是对里面两人不满,就提议说:“先生,这俩人来路不明,伤成那副样子,怕是遭仇家追杀呢,咱们还是把他们赶出去吧,别惹祸上身。”   李鹤没有理会他,沉声感叹,沧桑的声音吹进了风里。   “我以为远离京城就能避开纷争,讨得一方清醒,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老人清瘦的身子挺拔的站着,如同将尽干枯的竹节,被秋风吹拂,落了无数的竹叶,也不失一身笔直的傲骨。   老吴只是山中种田打柴的农民,听不懂主家的话外之音,好奇问:“先生认识他们?”   李鹤小声回他:“不必多问,门户可闭好了?”   老吴赶忙点头,“都关上了……怕只怕追杀他们的是什么绝顶高手,只咱们这院墙和门可挡不住。”   这担心不无道理。   “尽力而为吧。”李鹤背起一只手来,往自己屋里去。   “唔!”   屋里传出一声闷哼,箭头被丢进水里,沈玉衡赶忙撒了止血散在伤口上,撕了一张干净的棉布,熟练的包扎好伤口。   一身衣裳都被血沾脏了,他只好扯过被子盖在少女纤瘦的身子上。   “咚咚咚。”外头响起敲门声。   他起身去看,打开门,是老吴拿了不少东西过来,“什么事。”   老吴捧着东西到他跟前,“这是干净的被褥,还有两身衣裳,是我家先生的儿女穿过的衣裳,二位如不嫌弃,先将就着穿一穿吧。”   沈玉衡看了一眼衣裳,又回望榻上的少女,从怀里取出定银子拿给他。   “多谢。”说罢,将衣裳被褥抱过来,随手关上了门。   老吴从台阶上走下来,握着手里还带着血的银子,稀罕的在手心里擦了擦,擦干净了才到李鹤房门前,敲敲门。   房门打开,老吴手捧着银子喜悦道:“先生,这是那个公子给的。”   “你收着吧。”李鹤淡淡答。   老吴开心的收起了银子,拿了钱,更有干劲了,主动问:“可还有什么要给他们帮忙的吗?”   李鹤轻声叹息,“你先去休息吧,只盼着今夜不要再有旁的事。”   “诶,那我先去睡了。”老吴微微躬身,退了下去。   夜色渐深,屋外的声音也再不响起。   沈玉衡坐在床边看着柳云溪因为疼痛陷入昏迷,呼吸声渐渐平稳下来,看了一眼伤口的出血也止住了,这才放下心。   过了小半个时辰,风声中夹杂着一声低低的鸟笛声,声音渐有规律。   听出其中传达的意思,他站起身,出了房去。   施展轻功踩上墙头,从墙头跳下,寻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密林中踩着青草落叶的奔跑声从对面逐渐靠近。   比起刺客,他更懂得在黑夜中隐藏,停在树旁的阴影中,待人到跟前,一个抬腿将他直直的踢了出去。   “啊!”   那人失去重心扑倒在地上,在山林中滚了两三圈,猛的撞在一棵树上,顿时断了两根肋骨,痛的直不起腰来。   口中涌上来的血腥味儿让黑衣人痛得格外清醒,抬眼就看到身着红衣的少年走到身前。   他浑身散发着血腥气,阴狠的眼神居高临下的蔑视着微小的蝼蚁,仿佛随时都会将人踩死。   窒息的压迫感步步逼近,刺客惊恐的后仰,正要取出牙缝中的毒药自尽时,少年的手猛的掐住了他的脖子,完全是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力气和狠厉。   刺客无法呼吸,连痛快的自尽都做不到,惊恐更甚。   被掐到沙哑的嗓子求饶,“六皇子饶命,我们也只是奉命做事。”   沈玉衡冷漠的问:“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什么时候找到的。”   刺客稍有犹豫,他就加大手劲,清脆的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刺客嘴角流出血来。   颤抖着答:“是三皇子传话下来,往扬州增派了人手,找了一个多月,前几天听说贺家寿宴上有个穿红衣裳长得很好看的公子,我们这才找到您。”   知晓了想要得到的答案,沈玉衡松开刺客,随手往旁边一扔,拔出腰间的佩剑,割断了他的脖子。   刺客在流血中挣扎而死,刚刚断气,追着他赶过来的箬竹和墨影便到了这里。   看到沈玉衡,二人半跪在地上。   “主上。”   他们负了不少伤,好在没有致命伤,处理了山路上的刺客后,追着这最后一个人来到这里。   沈玉衡瞟了他们一眼,低骂一声,“没用的东西。”   从前在秘阁的时候,这两个武功身手都是拔尖的,今日却被敌人缠的分不开身。   箬竹低头,手臂上的刀伤还在不断流血,“主上息怒,属下已经传信到秘阁,天亮之前就能将山路上的残局收拾干净。”   沈玉衡心里还惦记着柳云溪,不再跟他们生气,取了两锭金子丢给他们,“去找地方养伤,三日之后在濮水会合,若有变故,以飞鸽传书。”   墨影双手接下金子,低头道:“主上身边不能没人伺候,再说还有小姐在,若再有歹人围杀,主上带着小姐也不好脱身。”   “这些事我会吩咐旁人,你们自去吧。”沈玉衡没有再看他们,转身离开。   在他身后,二人对视一眼,神色失意。   各自站起来,一同处理了旁边的尸首,随后才沿着山路向前去寻找人家。   没有月光的夜深沉的可怕。   每过一刻都要更黑一点,一时一刻熬着,不知何时才能等到天亮。   沈玉衡坐在床沿上,衣不解带,靠着床柱浅眠,每过半个时辰都要睁一回眼,仔细观察柳云溪的情况。   丑时二刻,身边响起少女低低的呻//吟,他忙从浅眠中醒过来,俯身去听。   “冷……”   柳云溪睡得很不安稳,从昏迷中找回意识,第一时间就觉得身上冷的厉害,嘴唇都有些抖。   闻言,沈玉衡用脸颊贴上她的额头,并未察觉有高热,再摸摸她的脖颈、手腕,被下的身体是比寻常人的体温要凉一些。   应该是失血太多,身体虚凉。   有着丰富的受伤的经验,他起身去柜子里取了一床被子来给她盖上,在被下握着她的手,希望她能暖一些。   可她还是很冷,无意识的想要蜷缩起身体,但一动弹就会扯到伤口,睡得更不安稳。   少年看着床上的心上人,又看看自己,没有多少犹豫,解了衣带,将沾了血污的衣裳丢在地下,只着中衣,掀开被角钻了进去。   不敢挪动她的身体,只能侧着身躺在外侧,半边身子压在她未受伤的一边,想要将体温传到她身上。   因着不能动她的伤口,沈玉衡包扎过后并没有给她穿好衣物,只简单套了一件干净的内裙,肩膀到胸口都露在被里,被他的心口压着,好一会儿都没能暖过来。   不是第一回 跟她睡在一起,可他此刻哪还有往日闲情逸致的心思。   半揽着微凉的身子,满心的担忧。   “从前你总教我发乎情止乎礼,如今我也顾不得这许多了。”他轻声说着,利落的解了中衣,丢到床尾去。   没了衣物相隔,肌肤贴着肌肤,触碰到的地方很快升起温度来。   “扑通扑通”,是她心跳的声音。   若是阎王来讨命,就把他们两个人一起带走吧。   若是夺得一线生机,他愿意把自己余生的寿命都分给她一半,只要能和她在一起,自己没有什么不能付出的。   “云溪,我的云溪……”   少年低头埋在心上人发间,小心翼翼将她护在身下,浅浅的呢喃散在秋夜的冷风中。   心跳逐渐同频,呼吸此起彼伏,体温也跟着升高,被下终于暖起来。   睡梦中的柳云溪似乎也感受到了身边可靠的热源,极其轻微的动作往他怀里挪动,直到整个手臂都被他紧实的腰腹覆盖,仿佛身边卧了一只强壮的狼,高热的体温烘的她暖暖的。   好暖……   耳边,是熟悉的心跳……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1-02 22:35:20~2023-11-03 20:42: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妤笨笨笨、彩虹棉花糖、吉祥物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36   ◎“辛苦夫君了”◎   天边蒙蒙亮, 山间的晨雾飘进院里,丝丝凉意透过窗户缝钻进房中。   床帐拦了外头潮湿的凉意, 棉被下,枕在自己胳膊上的少年缓缓睁开眼睛,低下脸就看到少女一脸安然的睡意,柔软的脸颊轻靠在自己的胸膛上。   一时间,沈玉衡有些恍惚。   她脸色稍微好了些,可还是发白,看了直叫人担心。   他轻手轻脚的从她身侧坐起,小心替她掖好了被角,看到少女露在外面的半张脸, 附过身去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   穿上老吴拿来的干净衣物,尺码对他来说有些大, 勉强穿上, 悄悄出了房去。   第一缕阳光照进晨雾弥漫的山林, 沉睡的小院从黑夜的寂静中苏醒过来。   “喵喵~”几声呼唤, 叫醒了老吴。   推了门出来,轻车熟路的走到前门,打开了门。门外一只又胖又壮的狸花猫大摇大摆的从门缝挤进来,亲昵的在老吴脚边绕了两圈, 闲步走进了院子。   猫儿一回来,也就到了老吴早起去烧水备饭的时候。   他揉着惺忪的睡眼, 在井边接水洗了洗脸,随手在衣服上抹了一下水, 便往厨房走去。   才走到厨房门口, 就看到烟囱里已经冒出了炊烟, 里头一间灶台下烧着小火, 灶台上煨着一只砂锅,整间厨房都弥漫着浓浓的药味。   走进来,看到蹲在灶台边添火的人,老吴愣了一下。   先生是独自来此地,请了他一个山村中的孤寡老汉来帮忙收拾院子,做做活,因此,他并没有见过先生的儿女。   可是在烟火弥漫的屋里,恍然瞧着少年身穿竹青色的衣裳,与昨夜煞星一般的红烈截然不同,精致美丽的侧脸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昨夜昏暗,未曾看清少年的面目,如今见到,忍不住在心中惊叹:即便是先生的儿女,也不会有比更好的相貌了。   “公子怎的这么早就起了?”老吴走近了些,“若要熬药,吩咐我做就是了,何必公子亲自动手。”   毕竟拿了人家的银子,不多帮人家做些事,钱拿的也不安心。   “你家主人为何来此?”少年答非所问,另挑话头。   “啊?”老吴不解。   沈玉衡看着到台中的火,随意问:“他不是住在濮水吗,怎么跑到这偏僻的地方。”   说起此事,老吴面露为难,侃侃而谈,“害,还不是我家先生名头太大,原本回乡就是要平平淡淡的过日子,结果三天两头就有人慕名而来,要我家先生教导仕途,我家先生不堪其扰,就搬到这儿来躲清闲了。”   说完又好奇地问:“原来公子认识我家先生?”   昨夜听先生的话头,也好像是认识这位公子,能被先生认识的人,一定不是普通人。   老吴对少年表现出极大的好奇心,少年却始终没有回答他。   站起身,吩咐说:“这药再用小火煨上半个时辰,就帮我取下来端到房里去吧。”   “诶。”老吴痛快的应答,又问,“公子早饭要吃些什么?”   “随便,你看着做吧。”   沈玉衡理了理有些宽松的衣裳,抹了下脸上沾到的草木灰,走出厨房。   清晨取柴火的时候在院子里走了一圈,院子很小,分成了左右两个院子,前门进来是东院,一间待客的堂屋,一间客房,旁边是杂物房,台阶下对着的厨房和老吴的房间。   他从厨房出来就要回客房,路过联通两院之间的拱门时,被里面一声猫叫吸引。   扭头看过去,西院里,李鹤坐在竹椅上,腿上卧着一只肥胖的狸花猫。   猫儿昨夜在外头玩闹,回来便扑在主人身上安睡,闭着眼睛,发出呼噜噜的声响,看着格外喜人。   沈玉衡没心思去看一只胖猫,只看着朝自己打量过来的李鹤,目光狠厉。   李鹤对这位沉默寡言的皇子有很深的印象,从前见面,他不是跟在三皇子身边,就是形单影只,独来独往。   官职越高,知晓的内情也就越多,李鹤早已看透对方沉默的外表下隐藏着如何嗜血残忍的天性,自己那些无声无息中被夺去了性命的同僚,又有多少是死在这个六皇子手中。   他斜了下眼,调侃道:“我回乡之前就听闻六皇子在江南一带失踪,不曾想今日一见,竟是连娘子都有了。”   彼此都隐于世间,沈玉衡警惕他会主动挑破两人的身份,也还是堵不住他的嘴。   快步走进院中,警告他,“你既选择了退隐,过往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一老一   忆樺   少,一静一动。   李鹤不待见手段下作的沈玉衡,出言讥讽:“老臣是年纪大了才回乡养老,六皇子正值青年,还有大好的前程,怎么也隐于世间了。”   “与你无关。”沈玉衡扭过脸。   “自然与我无关,毕竟我曾侍奉陛下和太子,太子仁厚,许我离京。”   李鹤朝北方拜了一下,随即把身上的猫儿抱下来,起身同少年对峙。   “而您侍奉的那位三殿下,想必没有太子殿下那般的好性子吧。”   沈晏对外都是一副好心肠的君子模样,可李鹤侍奉太子,实实在在站在沈晏的对立面,看到的也比旁人眼中的沈晏大为不同。   而眼前的沈玉衡,无论怎样遮掩,都躲不了他是沈晏的帮凶的事实。   一朝为恶,终身为恶。   即使努力挣扎出泥潭,也会有人要把它往泥潭里按,告诉他——   “那才是你真正的面目”。   他人的成见是一座大山,沈玉衡从不在意旁人的看法,也知晓自己在京城的名声早就烂透了,面对李鹤的旁敲侧击,面无表情。   只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说罢,转身就走。   李鹤拽住他的袖子,激动道:“你助纣为虐,为人刀俎,残害了多少官员,如今流落民间,见了另一番景象,就想抛却旧事,重新来过?”   旧事被挑破,沈玉衡心绪不平,反手一个擒拿,将李鹤按在竹椅上。   沉声呵止:“你住口!”   见他生气,李鹤反而得了畅快,“哼,凡事皆有报应,那女子与你成婚,只怕要被你拖累,不得善终。”   少年皱眉,想着柳云溪伤势未愈,不能在节外生枝,极力忍耐才没把他的胳膊扭断。   松手把他丢在竹椅上,质问:“李鹤,你以为你是圣人,人人都要像你一般两袖清风,心无杂念?”   李鹤揉着被扭痛的胳膊,对少年怒目而视。   少年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身姿挺拔,眉目间是不可被冒犯的威严。   “可知太子不一定想做太子,我也并不稀罕侍奉沈晏,你倦了可以甩手就走,可你的太子还被架在那里,与人争斗不止,你又如何问心无愧。”   同是背主而走,谁又指摘得了谁。   李鹤被堵的哑口无言,看着少年走远,心里那股火下去了,才一阵后怕。   曾在朝堂上说不出的怨言,当着人面却敢说了,可自己已垂垂老矣,对方却还是杀伐果决的壮年……   说了远离朝堂,修身养性,却连一点怒气都忍耐不住。   ——   太阳高起,柳承业府上。   厨房里冒着热气,里面叽叽喳喳的热闹声响格外惹人注意,府上的下人站在外头往里瞧,只敢小声嘀咕,没人敢坐进去。   陆氏身边的大丫鬟翠菊气势汹汹的从后院走来,踏进厨房。   一进来就看到长桌上摆着各色佳肴,坐在桌边享用的却只有白妈妈和那六个跟着老太太搬到府上的丫鬟。   翠菊站在桌前,捏了帕子叉着腰。   “这鸡蛋羹小姐和夫人都不曾吃,白妈妈倒是不光自己享用,还照拂着这六位姐妹。”   正在吃饭的几人抬起眼来看她,也没耽误了手上夹菜。   只白妈妈放下手里的碗,理直气壮道:“毕竟是一块跟着老太太从大老爷府里出来的,又拜了我做干妈,如今在二老爷府上还能亏待了她们不成?”   俨然一副有功之臣的模样,刚进府几天就开始仗势欺人了。   翠菊在陆氏身边,也是这府里管人的大丫鬟,丝毫不给白妈妈好脸色。   “妈妈说话倒是容易,殊不知这钱难挣,家难管,妈妈和六位姐妹日日吃的用的比小姐还金贵,真给自己脸了。”   话说到这儿,坐着的丫鬟也就听出翠菊明晃晃的嫌弃。   一人撂了筷子,讥讽道:“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好东西,不过一碗鸡蛋羹,一身新衣裳罢了,先前在大老爷府上,大小姐随随便便的赏赐都够我们吃一个月了,不曾想到二老爷府上不过几日,连吃个鸡蛋羹都成了不该的。”   堂堂一个大丫鬟,竟然被一个排不上号的三等丫鬟给当面撂筷子,摆脸色。   翠菊指着那人破口大骂。   “小蹄子,你还当自己是大老爷府上的丫鬟啊?睁开眼睛看看,这儿是二老爷府上,我们这儿就是不如大小姐富贵,日常花销都要节俭,可没多余的功夫伺候你们这些金贵的奶奶小姐。”   声音大起来,一屋子人都不安静了,丫鬟们接二连三的站起来,给自己找场子。   “你阴阳谁呢,没钱还把我们带回来,是成心给我们找麻烦呢?”   “就是,又不是我们乐意来的,老夫人犯了糊涂非要过来,你们看我们不顺眼,就去找老夫人说去,在这干吼有什么意思。”   “都是做丫鬟的,谁比谁金贵啊。”   面对七张嘴,翠菊一个人吵不过,外头的下人见自己府里的人落了下风,也挤进厨房里来说句公道话。   两边儿你一句我一嘴的吵着,不知是谁先动了桌上的碗筷丢到人头上,紧接着就抄起地上的板凳,连带着锅碗瓢盆,整个厨房里打成一团。   动静闹得那么大,陆氏闻声过来,叫了好几个小厮才把混战中的丫鬟们拉扯开。   板凳摔断了腿,桌子上一片狼藉,满地都是饭渣菜汤。十好几个丫鬟,头发扯的凌乱,衣裳都撕破了好几块,简直不堪入目。   陆氏压下怒气,质问众人,“为着什么事儿啊,打成这副样子。”   “夫人。”翠菊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头发上的残渣,小跑到陆氏身侧。   “是老夫人带来的白妈妈和六个丫鬟吃用的份例太多。”   她放低了声音,凑到陆氏耳边,“咱们府里下人本来不多,自从来了这些人,厨房这个月采购的食材,才第三天就被他们吃的没剩多少了。”   涉及到府里的花销,陆氏更不高兴了,“按理说,她们是老太太带来,花销该从老太太账上扣。”   翠菊低声应,“理儿是这个理,可咱们老爷不是在老夫人面前夸口了吗。”   前儿个柳承业为了从老太太那里拿些珠宝去付钱庄的利息,夸下海口说老太太带来的丫鬟婆子,不必花销老太太的钱,月钱都从公账上扣。   当时白妈妈也在场,听得真切。   白妈妈也爬起来,眯着笑脸说:“老爷孝敬老夫人,咱们都是伺候老夫人的,不过是吃的用的多了些,想必夫人不是个小气的,会跟咱们这些下人计较。”   “你要不说这番话,我还不会跟你计较。”陆氏冷着脸看向她。   “白妈妈,你不会以为自己在老夫人面前得脸,就连我也要给你几分面子吧。”   被主母训斥,白妈妈毫无惧色,反而轻松自在,“夫人说笑了,毕竟老奴也是在老爷面前说过几句话的。”   她手里可捏着二老爷的把柄呢,当初是她帮忙把老太太请到这儿的,二老爷一家想卸磨杀驴,也得看看她是不是个好拿捏的。   “你敢拿老爷压我?”   陆氏一脸不可置信,区区一个婆子,帮了点小忙,就敢爬到主家脸上了。   她大声立威,“我告诉你,老爷只管外头的事,这宅子里大小事都是我说了算,敢在我面前托大拿乔,我不必禀报老爷,当即把你赶出去。”   旁的丫鬟听了或许有些胆怵,可白妈妈却稳的很。   “夫人可别说笑,我的身契是捏在老夫人手里的,把我赶出去,也得问老夫人愿不愿意。”   听罢,几个丫鬟也有底气了,附和说:“就是,我们都是老夫人的人。”   一个个没规矩的很。   翠菊大声呵斥:“瞎叫唤什么,在夫人面前也敢如此不敬!”   陆氏被这些个刁奴气的都快站不稳了,“好啊好啊,一个个仗着有老夫人做靠山,敢跟我叫板了。”   回身吩咐:“来人!给我把这群祸害捆了,全都发卖出去,一个不留!”   几个小厮取了绳子来,白妈妈见状,不悦的反驳。   “夫人,您凭什么发卖我们。”   六个丫鬟也接连从地上爬起,扶着白妈妈一起往外挤,“我们不服,有本事找老夫人说理去。”   安宁不过片刻,厨房内外又开始了混战,几个丫鬟要出去,陆氏带着人堵在外头,非要捆了他们不成。   奈何柳承业府里的下人总共不过十几人,除去丫鬟婆子,小厮也就四个,还要分神保护夫人,一个没留心就让白妈妈带人跑了出去。   宅子里又追又逃,连吵带骂,一路来到余氏住的客房外。   白妈妈年纪大,腿脚却很利索,最先跑进余氏的房间,狼狈的模样跪到正在拜佛的老太太身旁。   “老夫人……”   余氏停了手上的佛珠,转头看过去,大为惊讶,“怎么了这是?”   “奴婢们只是在厨房里吃饭,夫人见我们吃了碗鸡蛋羹就发了大脾气,要把我们都发卖出去呢。”白妈妈可怜兮兮地哭诉。   “竟有此事?”余氏大惊。   刚搬过来没享受几天母慈子孝的好日子,儿媳妇就来挑事了。   紧跟其后,六个丫鬟也跑进来,在堂上跪着,一个个像被欺负蔫儿了的小鸡崽子,更衬的其后进来的陆氏一脸凶恶。   看到余氏,陆氏忙行礼。   “婆母。”   余氏被白妈妈扶着站起来,“我听说你要把我身边的人都发卖了?”   陆氏低头道:“这几个丫鬟实在不像话,还有白妈妈,仗着自己资历大,敢在儿媳面前摆谱,厨房都给他们砸的不像样子,只有处罚了她们,才能正家规。”   “正家规?我看你是成心不想让人伺候我吧。”余氏走到她跟前,坐在椅子上。   “婆母说哪里话。”   余氏冷哼一声,不稀罕看她。   “我家业儿从小聪明机灵,娶了你之后,做什么都不成事。若不是还有我这个做母亲的帮着他,只怕他再过十年八年也做不成这么大的生意。”   念着自己劳苦功高,摆出伯母的架子来教训陆氏。   “你有那心思就该想办法帮着自己夫君成事,而不是来搓磨你婆母。”   陆氏一个当家主母,被当着里外这么多下人训斥,不光耻辱,更有说不出的气愤。   她只是个管家的妇人,老爷想做什么从来都不听她劝,时不时还要让她回娘家去借钱来补贴生意上的亏空。   这许多委屈不足说给外人听,偏自家老爷的亲娘会摆谱,把她这个儿媳放在眼里,连带着这些刁仆也学的仗势欺人。   陆氏紧咬着牙,反说:“婆母不管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家里本就没多少现银,供养一家子十来口已经很勉强,如今陡然间加了八张嘴,还个个都要吃的好,穿的好,若是婆母,会怎么办呢?”   说来说去,还不就是为了银子。   “不就是银子吗,我按月往府上公账交钱就是了。”余氏瞥了她一眼,暗骂一声穷鬼。   气定神闲地问:“我的花销,还有这些丫鬟婆子,一个月多少银子。”   对方给了解决方案,陆氏也不想闹的鱼死网破,顺着台阶下,“按照这三日的花销来看,婆母每个月交五十两银子就是了。”   五十两,哼。   余氏心想自己从前在大儿子府上,光自己一个月的吃食都不止五十两,果然是换了地方,没了好富贵可享。   毕竟还有儿子孝顺她,更何况搬来这里也是自己的选择,这时候让她回去跟柳云溪低声下气的认错,她宁愿在这里跟儿子孙女一起,享天伦之乐。   余氏向旁边抬手,“把我的钥匙取来。”   白妈妈睁大眼睛,有些忐忑不安。   余氏看了她一眼,催促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拿。”   “诶。”白妈妈应了声,小步往里间去,翻找了一会儿,取了钥匙过来。   余氏拿了钥匙,独自拄着拐杖往里间去。   外间候着的人只听得钥匙开锁的清脆声响,打开箱子嘎吱一声,紧接着传来老太太一声惊恐的尖叫。   “啊!!!”   白妈妈赶忙跑进去,陆氏也跑进去,看到老太太在床尾后的箱子前跪着,两手抱着箱子边,整个人都在打颤。   陆氏紧张问:“婆母,怎么了?”   余氏急促的喘息,眼看就要喘不上气来,“我的箱子,怎么……怎么……”   空了。   原先堆的满满的一箱子金银珠宝都不见了,箱子里头光溜溜的,一个子儿都没有。   “我的钱呢?钱呢!”余氏扭头看向白妈妈,痛苦的质问。   白妈妈慌张跪地,颤声道:“老夫人,我不知道啊……”   “我的钥匙一直都是你拿着的。”余氏一边喘息一边转头看向陆氏,“是不是你偷拿了我的钱,你还给我!”   说着两手抓住陆氏的裙摆,狠狠的摇晃,恨不得立刻从她身上摇出银子来。   “儿媳都没碰过你的箱子。”陆氏一脸无辜。   转念又想起,昨天自家夫君好像是拿了一大把当票回来……她隐约发觉此事跟柳承业脱不了干系,忙改口说:“想是家里遭贼了吧。”   看着空空如也的箱子,余氏已经完全没了理智,又哭又闹,声音凄厉。   “快去报官,我的银子!我的钱啊——我怎么活啊——”   几声长长的悲鸣后,一口气没喘上来,整个人晕厥过去。   “咚”得一声。   一头栽进了大箱子里。   “老夫人!”众人慌慌张张,忙上来要把人从箱子里拉出来,可老太太吃的富态体壮,两个丫鬟卯足了劲儿都拽不动。   陆氏不得已喊了小厮来,这才把人从箱子里拉出来,抬到床上去。   ——   睡梦中,身边好似有只黏人的狼守护着自己,柳云溪睡得安稳了,良久之后,在明媚的阳光中醒了过来。   床帐撩开了一半,阳光照进来,眼前一片温暖的灿白。   她缓缓睁开眼睛,定神后才发现自己平躺着,侧着脸,而脸前正对着的是少年敞开的领口。   雪白的中衣一直向下敞到了腰间,领口里露出紧实的胸肌,紧贴在她脸颊上。   眨了下眼睛后,她垂下视线,饶有兴趣的从胸膛打量到腹肌,看着肌肉的曲线没进系得松垮的衣带下,隐约还能看到他微微躬起的大腿。   呼吸间,嗅到他身上淡淡的井水的冷气,仍带着一丝沉闷的血气。   她想起了昨夜血淋淋的场景,不觉得惊恐,反而因为一直有他在身边,感到十分安心。   少女轻轻呼了一口气,浅眠的沈玉衡感到心口下有一股热气散开,睁开了眼睛。   低头看到少女闪动的睫毛,微笑着叹:“你醒了?”   柳云溪抬眼看他,少年对上她的视线,伏下脸来用额头轻轻蹭她的额头。   她轻笑一声,声音虚弱地问:“昨晚的事,你怎么想的。”   沈玉衡从床上坐起,一边穿衣裳,回答说:“我加派了人手过来,不会再给他们可乘之机。”   看着他的后背,柳云溪沉默了。   感觉到她凝固的视线,少年回身看她,“你不满意我的做法吗?”   “我们这是在哪儿?”   柳云溪避而不答,捂着受伤的胸膛,勉强从床上坐起来。   少年赶忙扶住她,等她坐稳了才说:“是个山里的小院,昨夜情况紧急,我只能带你来此借宿。”   柳云溪似有所思,又问:“距离濮水还远吗?”   “你伤的这么重,先养上几天吧,去濮水也不着急。”   少年关心的说,目光不受控制的往她光洁的肩臂上瞟,滚了滚喉结,侧脸移开视线,拿了床尾的衣裳给她披上。   “到底濮水有什么名师,值得你这么为我上心。”   柳云溪被他照顾着穿上衣裳,说道:“是从京城回来的李鹤,你应该也知道他吧,官至太傅,做了他的学生,一定能学到很多东西。”   “李鹤?”沈玉衡很是惊讶。   “对啊,怎么了?”柳云溪不以为意,歪头看向他。   沈玉衡皱眉道:“他是太子的人,你让我去向他求学?”   “他不是已经回乡养老了吗,人都已经不在朝堂了,还分什么太子党。”   “可,可是……”   自己才刚刚跟李鹤针锋相对,彼此心里都有芥蒂,怎么可能放下成见,还能做师生呢。   少年心里想的多,面上很不情愿。   柳云溪温柔的看着他,没受伤的那边胳膊伸过去,指尖拨弄拨弄他的手背,手掌轻轻按在他手上。   “就算他曾经是太子党,敌视过你,但你那时算是沈晏的人,他敌视你多半也是为着沈晏的缘故,如今彼此都脱离了朝堂,他为人又方正,怎会容不下你。”   想要与沈晏抗衡,怎能不多多积蓄力量,现今就有一个机会摆在眼前,不及时抓住,日后只会后悔。   她眼神坚定,沈玉衡知她话中之意,最后挣扎一下。   低声问:“一定要吗?”   看着少年低垂的视线,柳云溪如何不明白他心中的为难,转了话头说:“刚才你说应对昨日的事,加派了人手。现在我告诉你,我的想法。”   “嗯。”少年乖巧点头。   柳云溪抬起手掌捧上他半边脸,要他转过脸来看着自己的眼睛。   少女的脸色仍旧苍白,安睡了一夜养起来的精神也不珍惜,仍要劳心劳力。   “我要你拜李鹤为师,回京。”   沈玉衡大惊,“你不要我了?”   比起拜李鹤为师,要他回京简直比丢了他更让他伤心。   眼看着他眼眶湿润起来,一脸不可置信的委屈,柳云溪赶忙安抚,“在那之前,我们先成婚。”   听到这句,沈玉衡才定下心来,明白了她的意思,“你要我回去做皇子?”   柳云溪看着他,扬起淡淡的微笑。   “不只是皇子。”   就这一句,他都懂了。   话说完,也要给他留个商量的气口,柳云溪继续道:“如果你不愿意,我们就再想别的路。”   “不,我愿意。”沈玉衡覆住她的手,脸颊痴痴的往她手心里蹭,“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也是为了我们的将来。”   她知道他会明白。   柳云溪微笑着叮嘱:“这般心思只我们彼此知道就好,在动身之前,切不可叫旁人知晓。”   “我知道。”   “玉衡,我们要一起活得长长久久,绝不能让旁人捏住了我们的命脉。”   “嗯。”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只要能和她在一起,自己没什么不能做的。   说话间,外头响起敲门声。   沈玉衡起身去开门。   老吴站在门口,知晓女眷在屋里,只把药端过来,恭敬道:“这是您的药。”   听到陌生人的声音,柳云溪拢了下衣裳,对外头说:“多谢。”   听到少女温柔的声音,老吴倍感亲切,笑答:“不必谢我,是您夫君天不亮就去盯着灶火熬上了药,我不过是天亮了之后看了一会儿火罢了。”   “夫,君?”柳云溪轻轻拧眉。   尽管为少年精心的照料十分感激,可还是被旁人口中的称呼给惊到了。   沈玉衡神色一僵,从老吴手上接过托盘,关上了门。把药放在桌上,背对着少女,羞得脸色涨红。   直到身后传来少女的笑叹,打断了他的沉默。   “玉衡,我昏迷的时候,你都跟人家说了什么啊?”   那么认真的事,她怎么能笑呢?   明明事关两个人,只有他在害羞。   沈玉衡回身看她,不自然的拨了下额发,赌气道:“我又没说谎。”   “还嘴硬。”柳云溪无奈摇头。   “难道不是夫妻吗?”   沈玉衡大步走来床前,两手撑在她身侧,俯下身盯着她的眼睛,“昨夜靠在我身上睡得那么熟,说不是夫妻,旁人也不会信吧。”   柳云溪仰头看他,笑意浅浅。   指尖点在他下巴上,沿着凸起的喉结一路滑下锁骨,点在他心口正中间。   胸腔的震动不住的传到指尖,仿佛心脏尽在咫尺,她抬了下脸,唇瓣轻轻吻在他下颌。   “辛苦夫君了。”声音柔软,似春风绕过耳尖。   少年蓦地睁大眼睛,倒吸了一口气,瞬间容光焕发,嘴角止不住的扬起,咬了咬唇,心跳都加快了。   清咳一声,压下心中满溢的甜蜜。   低下脸去吻了下她的唇,“为你,就不辛苦。”   作者有话说:   更新在22点左右,早写完会早点更 第37章 37   ◎鸳鸯戏水◎   一大清早, 柳承业睡醒了起来,推开门就看到院外走过一个郎中。   他踱步到院门边, 朝着反方向走到后厅上,看到了坐在后厅上的陆氏,疑惑问:“怎么回事,家里怎么请郎中了?”   陆氏移了下眼神,不耐烦道:“是老太太。”   柳承业听了直说不可能,自信地说:“我母亲身体好的很,十多年了,也没听说生什么病。”   “还不是你。”陆氏起身走过来,手里捏着帕子甩打在他身上, 靠的极近才小声说,“是不是你伙同白妈妈把老太太的箱子掏空了, 老太太急得晕了过去, 都中风了。”   老太太晕过去是昨天晌午的事儿, 本来没当是什么大事, 只叫人在一旁伺候着,等老太太醒。   谁知过去了一天一夜还不见人醒,陆氏这才觉得事情有点严重,早晨才叫人去请了郎中来, 郎中看过才知道,老太太是气急攻心, 中风了。   从前只是有点腿脚不利索,如今是整个人都瘫在床上, 动弹不了了。   “这……”柳承业瞥了下眼。   下意识就为突如其来的意外感到烦躁, 紧接着就觉得, 当初不该把老太太接到家里, 原本只是想着把母亲养在身边,日后出了意外,好问大哥再讨些钱财。   现在可好了,只为着一箱子钱,老太太人就瘫了,眼下不知道要费多少银钱买药,还得拨人伺候她,数不清的麻烦。   陆氏也对这个婆婆没什么感情。   她嫁给柳承业不到二十年,只有最开始的两三年是在公公婆婆家里住着,后来分了家,老太太在柳安年那里养着,从来都不用她们夫妇操心,只见面的时候说几句奉承的好话,哄的老太太高兴,就能讨到不少实惠。   如今老太太在自家府里中风了,陆氏只感觉疲惫,催促柳承业,“你去哄哄你娘吧,我出来的时候她还在里头哭呢。”   中风半张脸都歪了,原本富态的脸顿时肥肉横生,再哭起来,就更丑了。   “我?我哪有时间去哄她,刚约了周老板的人去染坊呢,看好了场子才好交房契地契,这大事可耽误不得。”   柳承业嫌弃的撇撇嘴,尖酸的嘴脸越发刻薄。   打发她说:“行了行了,人都已经瘫了,难道我去看一眼他就能好起来不成?等我把染坊拿到手,赚了大钱,再给她买多点珍贵药材,治一治就成了。”   说着,理了理衣裳,就往外走。   陆氏迈着小碎步跟了出来,又说:“老太太瘫在床上管不了人,她房里那些丫鬟我可要赶出去些,一个个都不听我的吩咐,养在府里看着都气人。”   柳承业摆摆手,“这都是后院的事,你做主就是了,不必来问我。”   得了老爷的同意,陆氏停下脚步,走回厅上,又恢复了以往趾高气昂的气势。   老太太又不是她的亲娘,亲儿子都不管,她这个做儿媳妇儿的也没必要上赶着去低三下四的伺候人。   要趁着这个好机会,把那些惹事的贱人处置了才好。   叫上了贴身丫鬟,“翠菊,走,咱们去收拾了那帮贱蹄子。”   “是。”翠菊从厅上出来。   主仆二人一同往客房那边去。   进了客房,只站在外间都能嗅到一股沉闷的老人味,郎中开的药还没端进来,房间就已经被老太太的病气给染透了。   白妈妈从里间走出来,见到陆氏,立马笑脸逢迎,行礼道:“夫人。”   陆氏往椅子上一坐,翘起二郎腿,轻笑一声,“哟,白妈妈什么时候这么懂礼数了?难不成是看着你家老太太中风,念着没人给你撑腰了,这才愿意给我点好脸色?”   白妈妈躬身低腰,赔笑说:“夫人说笑了,我们这些做奴婢没读过书,粗鄙不堪,哪里敢跟夫人做对。”   “你呀,早该看清局势。”陆氏抬手指了指她,“这家里向来都是我做主,可别当我是柳云溪那样的好脾气,能被人随意拿捏。”   “是是,夫人管着整个家,自然是最有手段的。”白妈妈不住的迎合。   瞧她这副奴颜婢膝的下贱模样,陆氏只觉得同她多嘴是自降身份。   站起身来,招手让房里房外伺候的六个丫鬟到自己跟前跪下,没有老太太撑腰,就连白妈妈也俯首称臣,六个小丫鬟自然比谁都听话,乖乖跪下。   陆氏审问她们,“昨天你们这几个,哪个叫得最凶来着?”   重翻旧账,小丫鬟们都吓破了胆。   忙跪地磕头,声声忏悔:“夫人,我们知错了。”   陆氏随手指了五个,吩咐外头,“来人,给我把这四个捆了,发卖出去。”   丫鬟们可怜兮兮的求饶,“夫人,求求您别卖了我们。”   “实在不成,还请夫人发发善心,把我们送回大老爷府上吧。”   闻言,陆氏脸色顿时不好。   “你说什么?”走过去揪住那个小丫鬟的耳朵,叱骂道,“痴心妄想的小蹄子,感情人在这儿,心里还想着你们的旧主呢。”   翠菊也帮着自家夫人,抬手给了她们一人一巴掌,把低声抽泣的丫鬟打的不敢再哭闹。   训斥道:“人到了这府里,那就是我们夫人手底下的人,怎么惩处收拾,那都是你们该受的,活该你们跟了个没用的主子,自己先倒了,护不住你。”   撕破脸的话说出口,老太太的人个个跟霜打的茄子一样蔫,而陆氏一脸畅快,是贴身丫鬟帮她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偷笑过后,还故意对着里间假装训斥两声。   “翠菊啊,可不好说这么大声,被老太太听到,怕不是又给气坏了。”   翠菊也学着陆氏的样子,对着里间回话:“老太太有什么好气的,夫人替老太太收拾这帮刁奴,老太太该谢谢夫人才是。”   几句逢迎,夸到了陆氏心坎里。   她笑容满面,对着跪在面前的丫鬟们说:“柳云溪把你们送到我这儿来,那就是不要你们了,还把自己当成是大老爷府里出来的人呢,没听得叫人笑话。”   转身走到白妈妈跟前,抬手在她脸上拍打两下,“白妈妈,以后你就带着你这个干女儿,好好伺候老太太吧。”   “诶,是是。”白妈妈垂着眼,一句反驳都不敢有。   瞧得一屋子人被她治的服服帖帖,陆氏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很是得脸。   临走还不忘提醒她们几句。   “府里现银不多,日后你们两个,加上老太太,一个月只有五两的银子花销,扣去药钱,一个月只有二两银子吃喝,你们自己心里有点数。”   “是,奴婢们知道了。”白妈妈悄悄看门边,神情幽怨。   外间的对话,躺在床上的余氏听了个清清楚楚,连带着话里夹枪带棒的讽刺和自己人的屈辱,也听的明明白白。   她歪着半张脸,眼泪止不住的流。   回想自己当初多么风光,嫁了个能干的男人,又一连生下两个儿子,被邻里羡慕,个个都夸她命好,是天生该享福的命。   如今一辈子都快到头了,却在自己最疼爱的儿子家里遭受如此的羞辱。   一定是儿媳妇偷了她的钱!   如今见她中风了,又趁虚而入打压她的人,她真是瞎了眼,当初只顾着收拾大儿媳妇,却没好好在二儿媳妇面前立威,以致有今日之苦。   正后悔自己没有早些收拾陆氏,外间又传来几声低语。   丫鬟惆怅着问:“妈妈,我们怎么办啊?”   闻言,余氏气的不行。   她才刚倒下,这些个丫鬟一点主意都没有,要不是自己身边还有个白妈妈,只等这些没用的丫鬟伺候,日子可真就难过了。   没过一会儿,她最信任的白妈妈开了口,呢喃道:“哭也没用,大小姐那儿也回不去,老太太更是指望不上了……”   听到这里,余氏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恨不得要把眼珠子瞪出来。   白妈妈是她一手提拔在身边的,两人相伴十几年,自己只是一时病倒,她最信任的忠仆竟然会说出这种话!   她止不住的流泪,咬住牙也控制不了另半边歪斜的脸,鼻涕和着口水一起流下来,狼狈不堪。   外间的两人不安的踱步。   “以夫人的脾气,她肯定是容不下咱们的。”   “这个月只有二两,下个月恐怕连二两都没有了,妈妈,您快想想办法呀。”   “好孩子,你既认我做了干娘,我必然是把你当亲女儿的。”白妈妈按住丫鬟的肩膀,“好闺女,先前在大老爷那儿领的月钱不少,你身上还有多少?”   “我……我攒了十两。”   “我这儿也还有二十两。”   “妈妈,您问这个做什么。”   白妈妈瞥了一眼里间,没在意里头细微的动静,只心焦地说:“傻孩子,你瞧老太太这样子,一个月三两的药钱指不定够不够用呢,真要不够了,变卖首饰和衣料又能撑多久。”   她拉着丫鬟往更偏的角落去,“这老人一旦病倒了,那就是个填不满的窟窿,与其留在这儿跟个瘫子浪费时日,不如早些另寻出路。”   丫鬟低着脸,“咱们哪有出路,身契在人家手上捏着,真要走了,那就是逃奴,抓住了要被打死的。”   白妈妈露出自信的笑,“老太太把东西放在什么地方,我一清二楚。好闺女,咱们今天收拾收拾,找个机会就走,不能在这泥潭里搭上一辈子。”   听罢,丫鬟点点头,苦闷的日子又有了盼头。   二人在外头筹划,无人搭理里间床上哭得不成样子的余氏。   ——   两天后,山里的天阴沉了几日后,今天一早便放了晴。   明媚的阳光照在山林间,山路通畅,林间落了几层或红或黄的落叶,仍有松柏墨绿点缀在山间,在暖阳的照耀中,蓬勃生长。   小院里,少年已经习惯了身上较为宽松的衣着,穿着宽袖舞起剑来,不失力量,颇具美感。   沈玉衡少在人前用剑,也是山间的日子乏闷,舞剑聊以消遣。   坐在院子正中的李鹤一脸无奈。   时不时看少年挽的剑花从自己跟前飞过,即便知道那一定不会伤到自己,也还是忍不住要心惊肉跳。   他总算憋闷不住,开口问:“公子,你非要在这儿练不行吗?”   听到他问话,少年舞剑的姿态依旧如行云流水,气定神闲道:“我家云溪说了,你是个有学问有见地的,要我认你做老师。”   李鹤别扭的转过脸,“我也说了,我到这儿就是图个清静,收留你们借宿,也只是情急之下不得已而为之,等那姑娘养好伤,你们就尽早离开吧。”   少年已经在他跟前晃悠两天了,每日除了伺候自家娘子,就是来他面前磋磨他的性子。   李鹤向来沉得住气,也被他惹得烦躁起来。   沈玉衡态度坚决,“你不收我做学生,我不走。”   他已经答应了云溪,日后要有更大的打算,若连一个李鹤都拿不定,他还有什么脸面做云溪的夫君。   李鹤不堪其扰,站起身来,“堂堂……宫墙里长起来的人,怎么也学得这无赖行径。”   看他站起,沈玉衡利落收剑。   按着腰间的配剑,面对着李鹤,冷眼道:“先前骂我的时候很下力啊,今日只说无赖,莫不是口下留情了?”   李鹤厌烦的瞥了他一眼,“我是见你娘子醒了,不想给她听了担心,好好一个姑娘家,只因为嫁错了人就要受这些罪,我实在于心不忍。”   他说旁的,沈玉衡很不在意,可每每说到云溪,都是一副惋惜的表情,好像自己很配不上云溪似的。   沈玉衡也知道自己是高攀,扰乱了她本该平静安宁的生活,可云溪从来没有怪过他……   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事,容不得别人多嘴。   沈玉衡顺势转回话题,表情淡漠,“真要关心我家云溪,那你就早些点头,收我做学生。”   “你这古怪脾气,明明是请我做事,态度也不正当,反倒逼着我顺从。”   李鹤熟悉的是官场上你来我往的规矩,更懂得世家大族之间的人情世故,怎么也没见过像沈玉衡这样简单粗暴的做法。   真不知是他本就为人简单,还是因为两方曾经对立的立场,故意失礼。   疑惑之时,沈玉衡亲自给了他回答,冰冷的眼神在他身上打量,近乎威胁的语气沉沉响起。   “若要省事,直接拿刀架在你脖子上就是,以你的年纪,我怕你撑不过去。”说到后头,语气又和缓下来,不经意的扭过脸去。   “你!”李鹤欲言又止,情绪轻易就被带偏了。   两人之间的气氛又剑拔弩张起来,恰在此时,柳云溪从东院走了过来,端着刚刚泡好的热茶。   沈玉衡听到她的脚步声,忙转身过去,接下了她手上的托盘,放到桌上。   “李先生。”柳云溪走到李鹤面前,屈身行了个礼。   李鹤回礼,“柳姑娘,不必多礼。”   经过几日的相处,彼此已经互通姓氏,知晓这间院子的主人便是李鹤后,柳云溪对这位儒雅的老先生更多了几分敬重与感激。   她看了一眼身旁的沈玉衡,回过脸来,在李鹤面前谦逊的低头。   “我家夫君自幼不得人疼,年纪又小,偶有放肆的地方,还请先生指正。”   有柳云溪在,刚才还阴狠着好似要杀人的少年顿时变得老实起来,李鹤见状,心里也多了几分底气。   直接对她告状说:“恕老朽直言,这位公子手上沾了数不清的杀孽,为人不正,性子极端,更不尊师重道,实在不是老朽能教导的材料。”   “夫君他还是很听话的,若他对先生不敬,我必定罚他。”   柳云溪在李鹤面前替沈玉衡说些好话,转脸又嗔怪他,“玉衡,你做了什么惹人家生气,还不快对李先生道歉。”   闻言,李鹤很是惊讶。   都是有身份的人,他们彼此并不互称真实姓名,暴露的越多,危险就越多。   可六皇子竟然把自己的真实姓名告诉她了,好似真有一份真心在。   更令人惊讶的是,在少女的话音落下后,沈玉衡竟然真的开口道歉了。   “刚才是我不敬,请先生责罚。”   少年拱手低腰,偷瞥了一眼柳云溪仍旧不悦的表情后,曲下一膝,半跪下去。   堂堂六皇子,竟在他面前跪下了!   李鹤大为震惊。   明明沈玉衡是个心思歹毒的大奸大恶之人,又那般孤傲冷僻,怎得娶了个娘子,便懂得知错就改了,连皇家的颜面都不顾了吗?   惊愕中,衣着素雅的少女也跪了下去,声音柔柔道:“我家夫君命苦,母亲早逝,自小不得父亲教导,上头还有好几个兄弟压着,以至于养成现在的性子,也不是他愿意的。”   旁人只听热闹,李鹤却能听懂她话中所指——沈玉衡竟然连这些都告诉她了。   “柳姑娘……”   一时间,李鹤心绪复杂。   看到李先生的态度动摇,柳云溪继续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他虽听我的话,可我只是个做生意的商人,大事上教不了他,还请先生能收下他,加以教导,云溪感激不尽。”   天顶的浮云三两片,随着温热的风一起从太阳下飘过,遮蔽了刺眼的阳光,投下一片朦胧的阴影。   风声入耳,阴影很快飘过,又是明亮的阳光洒在眼前,照着一双璧人。   李鹤站在二人面前,虽有动摇,心中仍有顾忌。   沈玉衡懂他的举棋不定,也做做诚意,表明心迹,“先前与先生说起,如今也该解释一下,我离京并非要抛却旧事,而是要与他新仇旧恨一起算。”   “……”李鹤如遭重击,不可置信。   少年在他面前抬起头来,眼底是他从未看到过的清亮。   “先生还有何问?”   李鹤犹疑着捻了捻胡须,“我怕收下你,来日又要掀起一场风波,又怕不收你,任你刀光剑影去拼,更是一场腥风血雨。”   “他不会。”   少女的声音温柔似水。   “我用我的性命担保,他不会随意残害无辜。”   “我能看出柳姑娘是个心境平和、知事懂礼的人,你的话我自然信。”李鹤俯身将她扶起,视线瞥了一眼她身旁的少年,“可是这位公子心事纷杂、戾气太重,我实在不敢……”   话听到此,柳云溪不得不推他一把,轻声说:“京城中,先生应该也有放心不下的人吧。”   “什么?”李鹤又是一番惊讶。   刚夸奖了小姑娘是个心底良善的,怎么转脸就说起这种话来。   柳云溪看着他,忧心忡忡,“先生看重的那人,是个心思仁厚的贵人,先生离京,自以为您的学生会继承您的衣钵继续侍奉那贵人,可各人心思都有不同,先生就不担心贵人会被歹人所伤吗?”   沈晏已经暗害了那么多人,保不准哪天就会轮到太子头上。   李鹤皱眉,“连这些你都知道?”   “只是从夫君口中听过一些。”柳云溪语气平淡,低头看少年,“我家夫君虽负杀孽,可他是因谁为谁,先生不会不知。”   从前立场对立,如今各自离了主子,选了自己的路,还谈以前的事做什么。   比起过往的恩怨,显然是太子的安危,朝堂的安定更为重要。   在少女的提醒下,李鹤总算透过偏见看到了沈玉衡背离沈晏,于己于太子,都不是坏事。   太子于他有恩,为了太子……   “罢了罢了。”   几番深思后,李鹤松了口,“要我教导你也不难,只要公子在明天落日前为我砍三百斤柴来做拜师礼,我便收你做我的学生。”   “谢先生。”沈玉衡低下头。   “多谢先生。”柳云溪开心的笑了。   事情分辨明了,李鹤抱起园子里乱跑的狸花猫进了屋去。   沈玉衡起身扶住身边的少女,伏下身替她拍了拍裙上沾的尘土,低声道:“都是为着我的事……你不该跪他的。”   柳云溪笑着揉揉他的发顶,“李先生曾是当朝大员,日后又是你的老师,我跪一跪也是应当的。”   两人一起往东院走,沈玉衡牵着她的手,眼神关切的往她胸膛上看。   “你的伤还好吗?”   柳云溪低头看了一眼,摇头说:“只要不碰到,不疼的。”   养了三天,已经没有再出血了。   沈玉衡还是不放心,问她:“你要不要吃点什么,我去给你做。”   她摇摇头,主动和他一起往外走,“我还不饿,咱们去砍柴吧。”   要在明天日落前砍够三百斤柴,怎么听都是个不小的力气活。   沈玉衡拉住她,认真道:“一点体力活而已,我自己去就成,你身上有伤,别跟过去了。”   说着就把她往屋里送,从柜子里随意翻出两根带子来束起宽袖,抬手抓了一下额发,模样干练的往外头去了。   柳云溪追到门边,见他头也不回的往院外去,不将此事办好,誓不罢休了。   等待的时间过得很慢。   看着外头日光由明到暗,黄昏时分,窗外吹进来的风依旧是暖暖的,厨房里燃气温暖的灶火,烟囱里升起炊烟。   她放下了手里的书卷,起身出门,路过厨房时跟里头烧火的老吴打了个招呼。   循着老吴指的方向,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听到树上传来吭哧吭哧的声音,不远处一根半干的树枝从树上掉了下来,吹起一片落叶。   砍柴不光是个体力活,也要细细分辨,满山都是树,可也不是什么树都能砍的。   “玉衡!”她朝树上喊了一声。   少年立刻从树冠下冒头,抬手擦了下额头的汗水,从树上跃下。   恍然见他,柳云溪脸上一热。   今天天气热,少年做了大半天的力气活,受不了汗闷的热气,干脆把上半身的衣服脱了,系在腰间,露出一片被汗水浸湿的沟壑分明的肌肉。   精瘦的身躯透着隐隐的力量感,手臂的肌肉线条流畅,握着一把旧斧子也像挽着剑似的轻松熟练。   白璧无瑕的身子在夕阳的照耀下透着微微的金光,一滴汗水从脸颊滑落到下巴,落下来滴在胸口上,滑下一道水痕,一路没进腹肌下的肚脐处。   柳云溪稍稍移了下视线,想看他的脸,可被那花白的肌肤吸引着,有意无意就往他身上瞟了过去。   “云溪,你怎么过来了?”   少年不好意思的穿起衣裳,随手把斧子丢在一旁,朝她走过去。   心上人投来自己身上的视线好似被一片轻柔的羽毛,似有若无的撩拨在他汗湿的肌肤上,身上顿时泛起一股痒感,不住的往骨子里钻。   似乎是今日的风太过温暖,他随便穿了穿,衣带也没系好就站到了她跟前,风从领口灌进去,也不觉得冷。   柳云溪低下脸,替他打理了下衣带,“已经很晚了,怎么还不回去?”   “正要回去呢。”沈玉衡抿了下唇,指着下头山坳里说,“你再等我一会儿,我把那些也捆起来。”   柳云溪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赫然见到三大捆柴。长短修剪一致,每一捆都有四五个成年男人的腰那么粗,地上还散落着一堆柴,就是他这会儿要去收拾的。   这么多加起来,得有一百多斤了。   惊讶于少年做事的速度,也对他修剪柴火的小心思颇为意外。   看着少年往山坳里去,她不想独自在上头等着,也沿着小路往下走。   突然,脚下踩到了一颗石子,柳云溪身形不稳,直直的往一旁茂密的草丛里跌了过去。   噗通一声,随即响起少女的惊叫。   “哎呀!”   沈玉衡听到声音,慌忙寻过来,拨开半人多高的草丛后,才发现草木遮掩中有一方小小的清潭,水底长满了青草,水色清亮透明。   少女整个人坐在水里,潭水没到她胸膛下,浸透了素白色的衣裳,散在背后的长发也湿了大半。   “云溪,你没事吧?”他踏进水里,伸手去拉她。   柳云溪从惊吓中回过神来,见自己湿透,先是茫然,紧接着惬意地笑了起来。   朝他摆摆手,庆幸道:“没事,还好是跌进了水里,一点都不疼。”   照了一整日阳光的潭水还带着些微暖意,浸透了裙子,水意在肌肤上蔓延开来,柳云溪没觉得难受,反而被这一时的清爽缓解了多日来身上凝聚的血气和药味。   指尖拨动着水底的青草,抬眼望去,站在身前的少年低着视线看她,眼神微怔。   柳云溪抬手遮住领口,抬眸盯着他的眼睛,有意逗他。   “小公子,你在看哪儿呢?”   被捉了现行,沈玉衡有意回避她的视线,身上浮起一片躁动的瘙痒,与方才的痒感比之更甚。   他小声反驳,理不直,气也壮,“你刚刚也看我了。”   见他模样乖巧,顶嘴却快,柳云溪又说:“我同你可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少年好奇地问,颇感兴趣的在她身前蹲下身,也不在意自己的衣摆已然浸到了水里。   连日来同床共枕,柳云溪心里藏了些羞人的事不好说出口,如今独自在外,天宽地广,只有彼此,干脆说开的好。   “虽然你每日都起的比我早,可是我睡着的时候也能感觉到,你那个……也太硌//人了。”   语气很平淡,落在少年耳中却是一记闷雷。   他脸色倏地涨红,本就积了一身汗热,闷在心里无处发泄,如今听她明晃晃的说这些,更是羞的厉害。   慌张解释:“又不是我能控制的,而且同你睡在一起,我会那样很正常吧。”   有种越描越黑的意思。   大概是看过他杀人时眼睛都不眨的凶狠样子,如今再看他仍是纯粹懵懂的少年,脸蛋红红的,眼底澄澈明亮,柳云溪很是欢心。   她可以接受他为了自保,有那样残忍的一面,但她不想要他变成一个冷血无情的人。   望进他的眼底,瞥见某一瞬的情//动,汹涌的热意,仿佛疯狂蔓延的红山茶朝她奔袭而来,如红色的海浪般将她吞没。   柳云溪斜了下眼睛,忽然就有些无措,低声问:“你很想//要吗?”   发现少女躲闪的视线,沈玉衡心底涌上一丝窃喜。   用了一天力气,精气被调动起来,这会儿泡在水里也没觉得身上凉快多少,反而因为眼前的少女欲语还休的情态,胸膛里更烧起一团火来。   他凝视着心上人泛着薄粉的脸,涌上热气的喉咙声音低哑。   “如果我说是,你要怎么办?”   少女有一瞬的错愕。   没想到他会反客为主。   明明自己也不懂多少,还敢拿这个来逗弄他,真羞死人了。   “随便说说而已。”柳云溪轻笑一声,只想赶紧把这一页揭过,“拉我起来吧,时候不早,该回去了。”   朝他伸出手,手掌自然的被少年接在手里,却没有拉她起来,而是十指交扣了反往她身后按去。   “……?”   柳云溪没能反应过来,上半身就给他按在了水草茂密的岸边。   转过脸来看他,就被少年俯下来的身子结实压住。   喘息间交错的呼吸灼热而急促,柳云溪被迫仰着脖子同他接吻,潭水不停的拍打在身上,荡起一层层涟漪。   她一个重伤初愈的伤患,哪里有他那么旺盛的精力,只吻了一会儿便腰软腿软,整个人都要沉到水底去了。   近乎力竭的时刻,少年的手心及时按在她后腰上,贴心地帮她直起上半身,往自己身前搂去。   彼此交换着呼吸,林间的暖风吹过来,濡//湿的身体泛起些许凉意,逼迫着心意相通的少年少女彼此抱得更紧,相拥的暖意在身上蔓延,仿佛融为一体,缠了一株燃烧的灯芯。   “湿成这样,怎么回去啊?”   柳云溪低声嗔怪,五指没进他后背,泄愤似的狠抓一把。   未曾想过只过了几个月的时间,那只瘦弱的只能躺在她怀里的小猫崽,转眼间就成了一只推都推不开的大狼狗。   虽然身体很暖、很结实,可是力气越来越大,倔强劲儿也没见他改,越发会磨人了。   被她用指甲抓了一把,也不觉得疼,反而更加兴//奋,扣着她的腰,不许她逃。   “那就晚些再回去。”   少年痴迷的吻在她发间,指尖描摹着未婚妻纤细的腰肢,爱不释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1-03 20:01:27~2023-11-05 20:01: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Coisíní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妤笨笨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38   ◎斩不断的情债◎   晚风从山坡上倾流而下, 在夕阳照来的金色光辉中,吹落枯黄的树叶, 洋洋洒洒,如飘花落雪,带着秋日的些许暖意,吹来少女发间。   脖颈间被风撩起几缕微湿的长发,柳云溪半眯着眼睛,手臂无力地搭在少年肩上。   他总是很黏人,私下里是这样,起了念头就更是如此,唇瓣只要碰到一处, 他就沉迷着听不进话去了。   有那么舒//服吗?   她闭起眼睛来细细感受,身上酥酥软软的, 即便半泡在露天的小水潭里, 胸膛里也有一团热气不散, 好似冬日围在暖炉边, 彼此闲聊说话,只一个眼神的交流便拥到一处去。   心情很是欢喜,像喝了一碗甜甜的蜜水,彼此唇舌搅在一起, 舌根都有些发酸了,却依旧不知疲倦。   偷偷睁开一条眼缝, 去瞧少年绝美容貌染了满面红//潮,神情迷离。   仿佛自己是拥了一朵浸满蜂蜜的花儿在怀, 湿漉漉, 黏腻腻, 还带着些醉人的香气。   夕阳落山, 最后一缕光消失在茂密的林间,夜风温柔,天色黑的也快。   耳边时不时响起几声归巢的鸟鸣,伴随着几片树叶落下来,更衬得四周寂静,只听得见水潭中荡起的涟漪,一声接着一声,一直荡到边缘的水草上,激起一片水滴拍在岸上的声音。   拥着心爱的人在怀,沈玉衡久久未能平静下来,一定要紧紧的贴着她的胸膛,感受到胸腔里跳动的心脏,才有了切实的安心。   天黑过后,一轮弯月挂上天空。   清凉的月光照在林间,在身后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追逐着少年沉稳的步伐。   两人身上湿的厉害,柳云溪闷头趴在少年背上,身后披着少年半干的外衣,懒懒的不想说话。   沈玉衡踩着脚下的月光,背着她走了大半的路程,仍旧没从方才的欢愉中回过神来,时不时被甜腻的余韵撞在心上,嘴角腼腆一笑。   走到院门外,院门未关。   推门进到院子里,迎面就看见刚从西院走出来的老吴。   看着两人一身潮湿的狼狈模样,老吴一脸惊讶,紧跟着就后怕起来,看了一眼两人身后未关的院门。   莫不是又遇到了什么危险?不会把歹人引到这边来吧?   心中虽有别想,但还是先关心着问二人,“哎呀,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湿成这样了?”   被人问起,柳云溪是没脸答话。   趴在少年肩上的小脸往旁边一扭,又伸手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   沈玉衡随口答:“不熟悉山上的路,跌进水里了。”   老吴了然地点点头,“这山上是有不少水潭,你们可也得当心着点,好在今天不算冷。我先去烧点热水给你们擦擦身子,别再冻着了。”   见老吴没有怀疑少年的说辞,柳云溪才放下心来,答谢一句:“麻烦您了。”   老吴摆摆手,“哪里的话,你们快回屋吧,别在外头吹风了。”   两人进了屋,柳云溪从沈玉衡身上下来,随手取了挂在架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手上脸上未干的水迹。   一边擦着身子,还要被一同投来的视线给盯着,她扭过脸去对上少年的眼睛。   少年先是一惊,随后心虚地移开视线。   终究是年纪小些,沉不住气。   柳云溪轻叹一口气,回过脸来说:“你今晚,睡地上吧。”   闻言,少年更沉不住气了,走来她身边委屈地问:“为什么?”   见他朝自己走过来,柳云溪随手就把脱下来的湿透了的外衣丢在他怀里,有理有据道:“谁要你为着一时爽快,连我的话都听不进去了。”   “我知道错了,下回一定改。”少年一边说着,走去把湿衣裳放进了外间的木盆里。   “你还想有下回。”柳云溪一时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气。   大概是她性子太好,才纵得沈玉衡没了章法,想来是方才占得了上风,尝了甜头,这会儿认错都没几分诚意。   若给他轻轻揭过,日后成家立业,怎能立得住规矩呢?   她态度坚决,看都不看他一眼,要叫他知道自己对待此事格外认真。   “瞧你身体那么好,在地上睡一晚应该也没什么大碍。”   见她没有松口的意思,沈玉衡头脑中欢//愉的后劲儿下去,这会儿才逐渐意识到自己确实做的不妥。   她身上还有伤,又是在外头吹着夜风,万一受凉了可怎么好。   怪他怪他。   从前向来不屑面对这些欲//求,如今遇上了真心喜欢的人,更想好好护她爱她,可欲//望冲上心头,自己就像失了智的野兽一般,顾不得其他了。   沈玉衡深刻反省,偷偷抬眼看隔了半扇内门的里间,瞄见心上人偶然间垂落的纤纤玉手,换衣时扬起的脖颈,仍是止不住的心动。   日日相伴,却鲜少有肌肤之亲。   至于周公之礼,更是羞于提及。   距离婚期至多不过三月,每日都是度日如年。少年内心挣扎,直道没有比这更甜蜜的折磨了。   此夜各自安睡,泾渭分明。   沈玉衡起的比平时更早了,柳云溪醒来时只见到外间早已准备好的早饭和汤药,出去问了老吴,才知少年天不亮就去山上了。   正值晌午,院墙里摆满了一整墙的木柴。   李鹤计量后,点头道:“三百斤,不多不少,正正好。”   看着修剪整齐的柴,隐隐发觉沈玉衡似乎没有表面上那么浮躁,只要能定得住心性,也不失为一个可造之材。   回身看他,“既然收了你的拜师礼,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学生了。”   “见过先生。”沈玉衡跪地行礼。   李鹤带他走进西院,边走边说,“做了我的学生,首要就是向内修心,平心静气,向外修德,忠君爱国,你可明白?”   “明白。”   同样的道理他在别处也听到过,只是那时年纪尚小,又不觉得自己能逃脱了沈晏的手掌,便从未将这些话往心里去。   如今快要有了自己的家,又与云溪约定了彼此往后的前程,自然要尽心去做。   难得见少年如此专心,倒真有一副为人学生的样子。   李鹤并且搁置那些晦涩难懂的知识,先关切问:“你家娘子的伤可好些了?我听老吴说她昨日去山上寻你,不小心跌到水潭里去了,没着凉吧?”   从前看着再不顺眼的人,如今关心起他在意的人来,也多了几分体贴的良善。   沈玉衡对他的关心很受用,拱手回礼,语气更多了几分敬重。   “多谢先生挂念,她的伤已经好了许多,昨日天气暖,虽然碰了水,也没有着凉。”   “那就好,女儿家身子娇弱,你这个为人夫君的该好好关心人家。”   李鹤说着,随手捞起了趴在台阶上晒太阳的狸花猫,叹息道:“没名没分的跟了你,没图到你的名利,估计也就是图你体贴会照顾人了。”   本该是如此的,可他昨日也没能体贴云溪,还叫她受累了。   沈玉衡想来很是羞愧,低头答:“先生说的是,我会护好她的。”   李鹤转脸瞥了他一眼,说了这么一会儿话,看着这沈玉衡倒是正常了些,大抵是离了京城那个权力斗争的中心,人也变得有个人样了。   许是有着类似的经历,李鹤感慨道:“你也别怪我多嘴,我与亡妻相伴四十载,她在时,我们同在京城经营家业,从不觉得日子乏闷,直到她去了,我才明白什么名利争斗、儿女前程,都不是我毕生的追求。”   情到深处,渐渐湿了眼眶。   如今子女或在京城继续为官,或嫁了人家经营自己的小家,自己功成名就,回乡归隐,所有的荣耀与光芒褪去,就只剩一个看淡世事的老人。   经历的多了,总想给后来者一些建议。   几十年的酸甜苦辣,汇集到当下,就只剩一句,“身边有个爱着你的人,彼此能说说知心话,比什么都好。”   “是。”沈玉衡应声。   活过一世,他也算是过来人,怎能不懂先生话中之意。   感慨过后,李鹤调整了下呼吸,很快说:“既然柳姑娘身体没什么大碍,那咱们就早点出发,别耽搁时间了。”   “先生要去哪儿?”   “回濮水的宅子一趟,我既收了你做学生,该教的东西自然是要教给你的,首要就是念书。”   看他似乎很着急的样子,沈玉衡担心先生以为自己是不学无术的蠢材,忙解释说:“我离京之前还一直在读书,史记、政论、战国策,还有不少名家经典。”   “读过,可通了?”李鹤不抬头,只问他。   沈玉衡梗了一下,没能答话,   李鹤摆摆手,“我瞧你这脑子就是有点执拗,什么时候把脑筋转过来,能像你家娘子那样待人和气,清明豁达,也就成了大半了。”   已经定了行程,当即就收拾了行李,锁上院门,四人一起下山。   只在山路上走出不远,对面就驶来两辆马车迎接,是沈玉衡提早联系了箬竹和墨影,叫他们买了马车,前来路上迎接,一同前往濮水。   濮水只是个小县城,地界不大,路也好找。   马车停在李家祖宅前,未到门前,就看到宅子门外有三三两两的人等在那里,或是忧心忡忡,或是精神疲倦,似乎已经等了许久。   看到有马车过来,等候的人争相凑近过来。   不知是谁先瞥见李鹤从马车上下来,立刻激动的喊出声。   “李先生,我家儿子天资愚钝,只有您这样有学问的先生,才能教的会他呀。”   “李先生,我家孩子明年要考乡试,求您帮忙给指点一下,深谢先生大恩。”   “都让开,我是来给先生送补品的,李先生,不知道能不能借一步聊聊?”   一个个喊的声音越来越大,只吵得李鹤耳根子生疼。   沈玉衡护了李鹤与柳云溪先后进门,剩下老吴堵在门前吼了一嗓子,才镇住叽叽喳喳的众人。   干了一辈子的农活,老吴精神头好,嗓门也不是一般的大,对众人喊。   “诸位,我家先生已经收了学生,要搬到别处去了,就请各位不要再空等浪费时间了。”   声音落罢,有人悻悻而归。   也有人仍不死心,叫嚣着:“我们愿意等,必得让先生看到我们的诚意才行。”   “就是,先生要搬到哪里去,我等就跟到哪里,在哪儿读书不是读啊。”   看到几人的态度,赶车的箬竹和墨影默契的从车上下来,也用不着沈玉衡格外叮嘱,握着剑鞘,三两下边便将堵在门外的人清了个干净。   宅子里,李鹤带着二人进到自己的书房中。   面对着满满一屋子的书,他细细挑拣了十几本出来,抱给沈玉衡。   “这些书你拿回去细读,半个月后再来见我,我会细考你。”   “是。”沈玉衡接过书。   柳云溪看着李鹤,小心开口:“先生……”   李鹤擦了擦桌上的浮尘,听到少女的声音后,转过脸来亲切道:“柳姑娘有话直说就是。”   柳云溪才说:“濮水和扬州城之间有两三日的路程,彼此要频繁地来往相见也不方便。”   李鹤似有所思。   她又继续说:“先生既然想躲清闲,何必拘泥于一地。我在扬州城郊有一处宅子,周边也没什么人,不知先生肯不肯赏脸去住上一阵子。”   闻言,李鹤哈哈一笑,“你都安排的这么妥帖了,我不答应岂不是辜负了你一片苦心。”   “多谢先生成全。”柳云溪微笑。   既然决定搬到别处去住,李鹤干脆把书房里的书挑挑拣拣,封了三五大箱,一起带去扬州。   在李家祖宅简单睡了一夜后,第二日一早,一行人前往扬州。   车马不停,行了两天一夜。   第三日一早,在扬州城郊外安置好李鹤与老吴后,二人才进扬州城。   在偏僻的山间待久了,重新踏进繁华的街市,纵然秋风乍起,也吹不去满街的烟火气。   听着马车外人声喧嚣,叫卖声此起彼伏,柳云溪倍感亲切。   经过扬州城最大的酒楼时,撩起窗帘同身旁的少年戏说:“这家酒楼的大厨手艺极佳,待成亲之日,一定要请他去家中掌勺做席。”   沈玉衡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张宽大的门匾——“醉仙楼”。   酒楼中坐满了客人,大堂上,小二忙得不可开交。   跑堂从后厨端出菜来,熟练又轻松的走上楼去,敲了敲雅间门,将菜送了进去,把饭菜摆上桌,恭敬着退了出来。   雅间里,柳依依关上门,眼神惆怅的在屋中二人身上扫过。   柳承业喝了几杯酒,脸色已然有些红,又举起一杯,对着身旁的年轻人,笑意恭维。   “周老板大气!这杯我干了!”说着又灌下一杯去。   在一旁坐着的青年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五官端正,身形微胖,穿一身暖橙色锦缎,腰间配一条青色玉带,头顶的发冠虽不是金丝,却镶嵌了一枚鸽子蛋那么大的青玉,质地温润。   只看衣着打扮,便知此人身家不菲。   柳承业是越看越高兴,好似那些珠宝现今穿戴在青年身上,但很快自己也能有一模一样的富贵。   周景客气着举杯,自己却不喝,恭维道:“哪里,还是柳老板慧眼识珠,知道这布匹生意才是最赚钱的行当。”   “哈哈哈。”柳承业听到业内人的肯定便觉得自己前途稳了。   又是高兴,又是酒意阑珊,招呼女儿到跟前来,“依依,还不快给周老板敬一杯。”   原本柳依依这是在一旁默默无闻的坐着,时不时帮忙倒酒开门。   毕竟是柳承业带来的人,周景很清楚她的身份,只是也要做些面子功夫,佯装主动的询问:“这位是?”   看到周景很感兴趣,柳承业脸上笑意更深,介绍说:“家中的女儿,十七了,还没议亲呢,带出来见见世面。”   闻言,周景挑了下眉。   柳承业主动示意女儿,“依依,去跟周老板敬酒。”   瞧着那双醉醺醺的眼睛,柳依依不情不愿,可还是拗不过父亲的威严,走到周景身边,斟了两杯酒。   “多谢您在生意上帮衬我父亲。”说着,捧了一杯酒送到他跟前。   瞧这姑娘家一双柔的出水的眼睛,周景心肝一颤,不自在地躲了下视线,接了她手上的敬酒,碍于彼此的面子,一口喝了个干净。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柳承业对此乐见其成,指着周景旁边的凳子对柳依依说:“就坐在那儿吧,伺候柳老板加菜。”   敬酒就罢了,坐在一旁,还要伺候人家用饭,这跟上赶着做妾有什么区别?   “父亲……”柳依依皱起眉,不愿意坐下。   柳承业苦心道:“周老板这样的人才,咱们平时是见都见不着的,人家能来扬州跟咱们谈生意,那是看重咱家,彼此见一场也是缘分。”   说的多了,周景在一旁听着,也就知晓了这父女两人的打算。   柳依依的态度暂时不明,但这柳承业上赶着送女儿的样子遮都不遮掩一下,实在叫人反胃。   罢了,为着和柳云溪的生意往来,他就作戏作全套吧。   “既然是缘分一场,小姐就别拘束着了。”周景笑了笑,微胖的脸上挤出两个酒窝,侧过身去,故意拉了一下柳依依的手。   柳依依大惊,忙抽回手去。   原本初见这个富商还感觉他是个有些见识的,没想到是个色鬼!   她拉下脸来,“我感觉不太舒服,我先走了。”   说着就走去门边,打开门走了出去。   “诶!”柳承业见状,顿时感觉脸上无光,对着周景赔笑两声,躬着身出去,在外头追上了柳依依。   一把抓住她,“你出来干什么?”   柳依依甩开他的手,委屈的指责:“父亲只说带我出来相看人家,没说是要女儿陪外人吃酒。”   柳承业啧了两声,苦口婆心道:“周老板喜欢喝酒听曲儿,你要是能在他面前唱上两句,保不齐他就看上你了呢。”   闻言,柳依依一脸不可置信,“父亲说什么呢,难道我是乐馆里的戏子吗?”   从前也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什么德行,可也没见他贪慕虚荣到如此地步,竟然连自己的亲女儿都能卖作人情。   柳依依觉得委屈,柳承业心里也不好受,小声说:“那天落水的事闹得那么大,现在扬州城的好人家哪有愿意要你,你娘要你嫁个山野村夫跟要了你的命似的。”   说着又往雅间里瞥了两眼,提醒她:“里头这位家财万贯,又住在湖州,不知晓你的那些丑事,只要能拿下他,还愁没有好前程?”   嫁给周老板,自然是一辈子不愁吃穿,富贵荣华。   可是……她是商贾之女,要是嫁给一个商人,生出来的孩子也还是商贾出身,连着三代都是商贾,一辈子都翻不了身,做人怎么能低贱到这种地步。   她可是做过皇后的人,就算委曲求全,也绝不要跌进泥潭里去。   “不,我不去!”   柳依依推了他一把,扭头就走。   柳承业喝酒上劲,被推了一下,恼羞成怒,对着她的背影怒吼:“死丫头,我苦心为你谋划,你竟然如此不知好歹。”   柳依依不管不顾,走下楼梯到了一楼大堂,叫上了候在门外的宝珠,一同往外去了。   眼看着她态度坚决,柳承业无能狂怒,“你敢踏出这酒楼,日后就别指望我再替你的婚事操心了!”   酒楼里声音吵嚷,听到这一声,声音稍稍安静下来,众人纷纷仰头去看。   被人注视,柳承业心虚着咳了咳,装作没事人一样走回了雅间。   长街上,柳依依委屈着抹眼泪,漫无目的的走在人群中。   忽然,眼中余光的一角偶然瞥见一道白色的身影,那人从前面一个街口拐了过去,虽然自己只看到一张侧脸,可前世无数个日夜相伴相随,她不可能看错。   那是沈晏!   一时间激动难忍,连哭都忘记了,急慌慌的拨开前头挡路的人,恨不得立马跑到他跟前。   自重生以来受了那么多委屈,吃了那么多苦,她还以为是上天要她饱尝相思之苦,没想到彼此还能有重逢的一天。   她的晏郎,终究还是来她身边了。   柳依依满怀期待的跑到街口,视线环顾,却再没有看到那个身影。   期盼落了空,她心下茫然。   渐渐的,又好像明白了什么。   因着她重生了,记得前一世的境遇,所以才期盼着于沈晏重逢。   眼下柳云溪去了别处,并不在扬州。那沈晏来到此地,必然不是前世的意外,他还能为什么来到扬州呢?   难道……是为她?   柳依依欢喜不已,心道:如果沈晏也重生了,来到扬州城的第一件事,一定是来寻她呀。   想明白此事,她急忙往家赶。   她要快些回去,她的晏郎一定在等他!   ——   马车停在家门外,柳云溪从马车上下来,见自家府门大敞着,虽然感觉奇怪,可也没有多想。   走进庭院,前厅的门也敞着,厅上坐着一位身着墨绿的男子,黑发一半散在脑后,一半用木簪束起,容貌清隽,恍若逝去的盛夏的繁茂顺着秋风又飘回她面前。   柳云溪惊喜万分,提着裙子快步走上前厅。   “哥哥!”   柳明川闻声抬头,见到她回来,笑着站起身来,“妹妹!”   原想着到年底才能相见,没想到哥哥提前两个月回来了。   柳云溪扶住他张开的手臂,上下打量,“哥哥怎么提前回来了,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   同少女站在一起,更显出柳明川身形的高挑,他低头看自家妹妹,像看一个还没长大的小姑娘,宠溺的笑着。   “我还要问你呢,我昨日就回来了,听王伯说你去了濮水,一去十多天了,还当是你在那边有什么大事,今日本要去找你,没想到你就回来了。”   说着话,目光便被门外走进来的少年吸引过去,瞧着那张令人惊艳的脸,柳明川瞬间就分辨出他与众不同的身份。   看着少年,低声问柳云溪,“这位就是张公子?”   柳云溪回过头,才发现沈玉衡已经走过来了,忙走去他身边,牵了袖子,把人带到哥哥面前,介绍他们认识。   “玉衡,这是我哥哥,柳明川。”   “哥哥,你叫他玉衡就是。”   先前与云溪的父亲说过许多话,彼此很是是亲近,如今见到云溪的兄长,沈玉衡也把他当自己人看,拱手行礼,“见过哥哥。”   柳明川看着少年,意不在此。   忽略了少年口中亲切的称呼,只轻笑一声,感叹:“真有意思。”   柳云溪好奇问:“哥哥笑什么?”   自家人面前,柳明川也不卖关子,看着少年说:“我看公子第一眼只觉得好看,渐渐才发现,这位公子长得跟我认识的一位朋友,竟有那么几分相似。”   “哥哥认识的人?我见过吗?”   柳云溪细想了想,自家哥哥认识的人多,她也见过不少,其中不乏长相俊美的公子,但能与沈玉衡相媲美的,她倒没见过。   柳明川解释说:“你没见过,是我回程的路上刚认识的人。他姓晏,路上遇险,得他搭救,我才捡回一条命来。”   闻言,柳云溪点点头,“是吗,那我得好好谢谢这位燕公子了。”   说起友人,柳明川顺便介绍说:“他说他来扬州城是为寻亲,倒也没透露寻的是什么亲人,为了报答他的恩情,我就让他暂时住在咱们府上了。”   姓燕,长得和沈玉衡有几分相似,来扬州城寻亲……   起先只是觉得奇怪,可条条件件放在一起,诡异的巧合感让她感到背后发麻。   她转过脸去看沈玉衡,想从他眼中看到几分有关的考量,可少年只是眉目沉思,对她摇了摇头。   他也不知是否与那人有关。   沈晏若动,秘阁应该会传消息过来才是,如今秘阁并无响动。   二人疑惑之时,柳明川走到门前,对院子里问:“王伯,有没有见到晏公子,刚好云溪回来,请他过来一趟也好。”   王伯站在院子里回话:“早上见那位公子出去了,还没见他回来。”   “那也好。”柳明川走回厅上,微笑说,“等他回来了,我再引你们相见。”   柳云溪轻轻点头,心中仍有不安。   她故意侧过脸,没让哥哥发现自己的情绪不对。   柳明川也没在意她的躲避,眼神直直的落在沈玉衡身上,“说了许多,也该聊聊正事了。”   语气仍旧亲切,只是故意带了几分年长者的威压,“张公子,家妹给我的信件中并没有提及太多有关你的事,我这个做兄长的,也该跟你认识认识。”   既然是妹妹认定的人,那必然是要进他们柳家的门了。   在进门之前,他得审一审这个少年。   看着柳明川狐疑的眼神,沈玉衡转头看了一眼微有不安的柳云溪,回过脸来,独自面对柳明川。   恭敬道:“兄长说的是。”   柳明川微微侧身,引他到侧厅,“那咱们借一步说话?”   听罢,柳云溪也回过神来,随着哥哥的声音看去,走上前轻轻按了一下少年的肩头,安抚道:“没事的,去吧。”   沈玉衡对她微微一笑,随即与柳明川同往侧厅去。   他们有话要说,柳云溪便去安排丫鬟把这回带来的书安放到沈玉衡房间去。   在园中走了一趟,停在荷花池旁。   今日阳光正好,残枝遮不住暖阳。   池中荷花残败,枝叶枯黄,水面倒映着残荷枯枝,恍若一幅清淡的水墨画。   欣赏秋景,心情渐渐平和。她坐在池边的一块大石头上,被阳光晒得暖暖的,慵懒的舒展四肢,便斜卧在了上头。   一躺下,车马劳顿的疲惫顿时席卷而来,她倦倦地闭上眼睛。   眼睛仰望明亮的天光,闭上的眼前是一片温热的暖白。   日光渐渐升高,身上暖意更深。   就在快要聚起睡意的时候,头顶移来一片阴影,笼罩在了她上头。   起先只当是一片飘来的浮云,可那阴影始终不散去,柳云溪抬手遮了下脸,微微睁开眼。   朦胧的视线看到个人影,那人在后头俯身看她,落在她眼中的面庞是倒着的。   恍惚间,柳云溪以为是沈玉衡同哥哥说完了话,特意找过来。   她嘴角勾起淡淡的微笑。   一句“你怎么找过来的?”还没说出口,头脑清醒时,视线也变得清晰,看清那张脸,脸上的笑容瞬间消散,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攥着袖子,帮忙要起来,因为动作太急,差点从石头上摔下来。   “小姐小心。”   来人温润有礼,白衣飘飘,一只大手扶住她的胳膊,稳住了她慌张的身形。   柳云溪站起身,忙从他手中撤了出去,曲身行礼,“小女子失礼了,不知这位公子是……”   沈晏背着一只手,看向她的眼神微有笑意。   “我姓晏,在家中排行第三,你叫我晏三就是。”   只是看着那张脸,她呼吸都快要停了,极力忍耐着心底迸发而出的恨意,装作闺阁女子的羞怯,垂眸道:“晏公子好。”   “想来这位就是柳兄的妹妹了。”沈晏微笑着看她,轻声吐息。   “早听柳兄夸奖小姐貌若芙蓉,心比青莲,恬静淡雅,今日一见,才知柳兄并未夸口,小姐之貌……比芙蓉更叫人动心啊。” 第39章 39   ◎虚伪的爱◎   街市上, 柳依依欢快的跑着。   一路跑回了自家府上,推门看到前厅外母亲身边的大丫鬟, 着急的问:“翠菊,家中有没有客人到访?”   “没有啊。”翠菊感到莫名其妙,看自家小姐气喘吁吁的跑进门,又急又喜,全然与平日柔弱内敛的样子不同。   反问:“小姐怎么回来了,不是和老爷一起去见周老板了吗?”   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反而被提起酒楼里的事,柳依依面上的笑意很快冷下来,质问:“你怎么知道的?”   看到翠菊躲闪的眼神, 她心里大致有了答案,不可置信道:“母亲也知道父亲心里的盘算, 竟然不告诉我, 还帮着父亲一起瞒我, 是早就想把我卖给那个人了是吗?”   为什么她的爹娘总是这样短视糊涂。   他们糊里糊涂的拿自己的前程、家里的积蓄去冒险, 她管不着,也不想管。   可婚事实实在在关系到她的前程,怎能被爹娘拿来当做筹码。   柳依依越想越气,一想到自己心心念念的晏郎就在扬州城中, 原本还能劝自己再忍耐一下,如今也全然不想, 也不必再忍了。   她的表情越发愤怒,翠菊忙劝说:“小姐, 您何必生气呢, 周老板年少有为, 实在是个好夫君啊。”   “见识短浅的东西, 他就算挣再多的钱有什么用,难道我会为那几两银子折腰?”   柳依依瞬间爆发出来,站在前厅的台阶下,也不顾大门开着,院子里四下还有几个家丁竖着耳朵在听,就愤怒的指责起来,恨不得把自己在酒楼里受到的屈辱,一股脑的发泄出来。   “婚姻大事关乎一生,要我嫁给一个商人,我后半辈子不就毁了吗?”   “胡说八道什么!”   陆氏从后院走出来,还没走到前院就听到了女儿的指责,大声打断了她。   迈着急促的步伐走到女儿跟前,用更大的声音,更愤怒的架势压住了女儿。   “你这孩子犯了什么疯病不成?”   陆氏一脸不解,扯了她的袖子把人往厅上拽,翠菊跟进房里,宝珠在外头关上门来。   “先前好不容易搭上贺家,再等上个半年就能把亲事定下来了,偏你不知道搭错哪根筋,竟然拒了人家贺公子。”   陆氏越想越气,本就急躁的性子更加郁闷,一声声数落女儿。   “书香门第你不要,如今你爹好不容易找到个富甲一方的周家,你还看不上?这也不要,那也不要,你还想上皇城去做公主娘娘不成!”   若在从前,柳依依只是个依靠爹娘、奉承奶奶才能过些好日子的闺阁女儿,自然不敢反驳母亲的训斥。   可如今不同了,她亲眼看到了沈晏,那是她平步青云的天梯。   有了晏郎,她和这些蠢材就不是一路人了,现今还能站在这里同他们说话,不过是还念着家人的情分,自己身为皇后,怎能容许旁人骑到自己脸上。   享受过身为皇后的权力,心境早已不是从前那个谨小慎微的小姑娘。   柳依依抬起下巴,“母亲知道什么,我不知享过多少富贵,他贺家周家算什么东西,根本入不了我的眼。”   “你这个死丫头!”   陆氏一脸惊奇,猛的打了一下她的胳膊,“还在这儿异想天开。”   柳依依捂住被打痛的地方,为这些愚昧无知的蠢人感到气愤。   自己是重生而来的贵人,前世给了家里多少富贵荣华,如今家人不但不信她的说辞,还斥责她异想天开——   要不是有他们阻拦,她一定早就和沈晏相逢,在皇城里过上好日子了。   柳依依猛的甩了下袖子,把陆氏都给吓了一跳,后撤半步看着表情陌生的女儿,好像变成另一个人似的,她都快不认识了。   “我受够你们这些人了,要不是我,你和父亲一辈子都得对大伯一家摇尾乞怜,你们等着吧,总有一天我会飞黄腾达,别说是公主娘娘,就是王爷皇子,也得在我面前跪下!”   听到后头,陆氏瞪大了眼睛,慌张招呼翠菊,“还不快捂住她的嘴!”   翠菊在一旁听着也觉得惊恐,自家小姐向来柔弱乖巧,今儿是怎么了,不但有胆子跟夫人顶撞,竟然还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   翠菊上来捂住了她的嘴,笑着在两人中间调和说:“小姐想是病了,夫人还是让她早些回去休息吧。”   陆氏被女儿惊的许久没能缓过神。   她捏着帕子按住心口,平复了好一会儿,摇头道:“说这些话不怕被杀头吗?再胡扯八扯说这些不着边际的鬼话,我就叫人把你关起来,随便拉个山野村夫来配你,让你再痴心妄想!”   柳依依气愤的挣扎,欢迎加入七恶裙以污二二期无把以,追锦江连载文肉文翠菊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安抚陆氏说。   “夫人,小姐还是个孩子,她懂什么,还是叫小姐先回房吧。”   陆氏摆摆手,默许了翠菊的说法。   翠菊慌张把人带到门边,拉开了门推出去,告诉宝珠:“带小姐回房吧,小姐想是心情不好,今天就别在外头乱逛了。”   宝珠扶了柳依依过来,点了下头。   主仆二人转去后院,身边不见人了,宝珠才小声说:“小姐,您跟夫人争执什么,夫人这两天也烦的很呢。”   “你也帮着他们?”柳依依扭过脸看她,年轻貌美的面庞已然带了些势力的刻薄。   宝珠低头,“奴婢只是不想看小姐这样伤心,和老爷夫人生了嫌隙。”   说起自己哪双不争气的爹娘,柳依依就满心的不甘,“家里没了银子,我看他们就只想着卖了我,去巴结讨好那个周老板,好换他们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吧。”   听着她的话,宝珠疑惑不解。   周老板条件很差吗?从前也没见小姐结交过条件多么好的郎君,如今是怎么了,连周老板都看不上……   小声嘀咕:“可咱家这条件,配人家周老板也很勉强吧。”   “你懂什么,我……”柳依依差点就把自己是要做皇后的人说出口,最后一刻还是收了些情绪。   眼神飘向别处,勾了鬓边的一缕头发,在指尖绕个不停。   “我看不上这些商户,自然有更好的人选。”   话说到此,宝珠不答话了。   自家小姐总是说些云里雾里的怪话,问她是为什么她也不说,有时候她都觉得自家小姐跟以前的脾气相差太大,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不说话,两人走在院里不免寂寥。   柳依依担心贴身的人深究她的话,忙转移话题问:“你刚才说母亲这几天烦得很,知道是何原因吗?”   “老太太不是中风了吗。”宝珠安静答。   柳依依见怪不怪,“奶奶中风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之前也没见母亲多么上心,怎的今天如此烦躁。”   “是老太太身边的白妈妈,还有那个小丫鬟,今天一早不见人了。”   “什么?”   “奴婢是听翠菊姐姐说的,早上去送饭的人进了老太太屋里,闻见屋里的味儿不太对,才发现屋里没人伺候,里外找了一圈也没在府里找到白妈妈和那丫鬟。”   “逃奴可是重罪,她们竟也敢。”柳依依这才惊讶起来。   “事后夫人把老太太的房间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找到她们两个的身契。”   不光身契不见了,还丢了好些衣欢迎加入七恶裙以污二二期无把以,追锦江连载文肉文裳,更是连一套首饰都找不到了。   先前柳承业暗地里从老太太手上拿东西去变卖,好歹还留了几套成色一般的珠玉给老太太装点模样,如今两个贴身的人悄悄逃跑了,连带着最后一点值钱的物件也捞走了。   宝珠从前跟着柳依依常往余氏跟前去,从余氏手中领过一些赏赐,天长日久的也有点情分在。   说到这里,小声问了句:“小姐,咱们要去看看老太太吗?”   “看她做什么?”柳依依不可思议的看了她一眼,好似听到了什么愚蠢不可及的鬼话。   翻了个白眼,喃喃道:“原本我也没想奶奶回到咱们府上来,这都是父亲和母亲自作主张,不管出什么事,都是他们的事,我才不管。”   宝珠听着,虽然下意识想遵从小姐的吩咐,可良心上却过不去。   “老太太对您也挺好的……”   “你蠢不蠢,她是对我好吗,她是喜欢别人奉承她,把她当成了不得的长辈摆在高处。”柳依依抱起双臂,“从前我还有闲心哄她,如今她都瘫在床上了,咱们过去还能捞到什么好处。”   听罢,宝珠渐渐不说话了。   柳依依也不在意身边人的沉默,慌忙叮嘱她:“别管奶奶了,你快去咱家后门守着,若是看到有陌生男子过来,一定要告诉我。”   正是时机到来的时候,一时一刻的误差都可能会影响一辈子的命数,那还管得了旁人。   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要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可不能被那些蠢材给拖累了——这可是奶奶教给她的。   看着宝珠离去,她心中又升起满满的期待。   晏郎,你何时来寻我呢?   我就知道,咱们夫妻七年,情意深厚,你一定放不下我。   心里念着前世的夫君,那个给了自己无上荣宠的男人,像个待嫁的姑娘一般又欢喜又羞涩,摸摸自己因为跑了几步而冒了汗的脸。   若是让晏郎看到她这般蓬头垢面的模样可怎么好。   她走回房间,忙重新洗了脸,坐在镜前精心梳妆起来。   窗外,日光移至正午,暖洋洋的洒在枝叶枯黄的树上,在树下投落一片明媚的光影。   暖风从池面拂过,饱满的莲蓬在半干的细杆的支撑下,在风中轻轻摇晃。   微风吹不起涟漪,沉淀了落叶的池底游着几条小鱼,平静的水面上倒映着池边两人。   少女着一身嫩绿衣裙,搭一件靛青色的褂子,如水天一色,悠然娴静。   身着白衣的男子只与她相隔一臂的距离,本该是客人的身份,却在少女面前显得从容随意,好似自己是这府上住久了的人似的。   他的确在这住过一段时日,虽然已经过去好多年了,记忆蒙尘,仍旧是一段轻松惬意的时光。   昨日随柳明川住进府里时,从下人口中得知这府里的老太太搬去了别处,沈晏还有些惊讶——原来没有遇到他的柳云溪,也并不是心善到能包容一切的好姑娘。   她果然是在他面前伪装成那副善良宽厚、满心爱意的样子。   他讨厌她的伪装技巧高超,从不看清自己低贱的身份,竟然把主意打在他身上,明明他才是那个利用别人的人,怎么可能成为别人利用的工具。   心中是那样厌恶她,却还是下意识地要在她身边停留。   看着少女面对生人时的羞怯,仿佛梦回当年。   两人初识之时,彼此身份不明、懵懂克制,反到比知晓身份后的互相算计,要令人怀念的多。   见她有意退却,沈晏却坏心眼的不要叫她全身而退,主动搭话。   “听说柳姑娘已经定亲了?”   柳云溪侧目瞥向荷花池,并不看他,语气疏离道:“晏公子,这是我家的私事,请恕我不方便告知。”   “是我多嘴了。”沈晏低笑一声。   少女对待陌生人的态度让他感到新奇。沈晏自诩相貌算是人中龙凤,走在街上也见多了旁人的注目,哪怕是羞于见人的闺阁女儿家,也会借着话头偷偷看他两眼。   不愧是柳云溪啊,连这样的小心思都能忍得住。   他偏要戳破她的伪装,用更温柔的语气说道:“大概是姑娘和你家兄长一般是随和的脾气,虽然是初见,却让人感觉像经年旧友一般,很亲切。”   闻言,柳云溪喉咙一哽。   “公子说哪里话,家中人都说小女子与兄长脾气秉性都大不相同,想来公子与我家哥哥认识不久,不太了解他吧。”   礼貌的驳斥了他的说法,是一丝亲近的机会都不愿意给他。   沈晏只当她是女儿家畏惧生人,看她有意推拒自己的好意,反而好胜心起,想见她被逼入穷巷时可怜的模样。   从前在他身侧,她总是气定神闲,一副温柔可人的模样,轻易就哄了别人的欢心去。   他很不喜欢。   “来日方长,既有缘相见,在下可以慢慢了解,就是不知小姐肯不肯赏脸了……”   貌似友善的接触,内里却不知藏了什么鬼心思。   柳云溪不想去猜。   曲身行礼,告辞说:“公子,小女子连日车马劳顿,现下有些累了,先回院了,公子请自便吧。”   忍不住了,想跑?   沈晏淡然挑眉,“姑娘请。”   说罢,少女还真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转身离开了,一刻的犹豫都不曾有。   她不是已经见过他的脸了吗?她曾经说过很喜欢他的这幅长相,怎么这会儿却一眼都不敢多看?   大概是初次见面,还很害羞吧。   沈晏不许自己连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都往心里去。   不知是因见到了昔日的旧情人,还是卸下帝王身份后的故地重游,心情莫名很好。   离了荷花池,柳云溪快步走变成小跑,脸色越来越难看。   沈晏……沈晏……   他怎么会来这,他为什么要来?   今生的岁月足够真实,有沈玉衡在身边也让她多了许多踏实的念想,让她可以把前世的不堪统统抛之脑后。   本该尘封在心底的记忆,那些应该烂在泥潭里的痛苦与恨意,全都因为沈晏的到来,失控了。   快到自己院子前时,迎面看到了走出来的采晴,她帮忙伸出手去要采晴扶。   “小姐?”采晴一直守在院子里,没等到小姐,这才出来寻找。   见小姐脸色不好,赶忙把人扶住,两人刚进院子,柳云溪便止不住的恶心,抬手撑在门后,在台阶上干呕。   采晴吓了一跳,使劲儿扶住她才没让人跪倒下去。   “呕!”   柳云溪感觉自己的肠胃翻天覆地,揪心似的痛苦牵扯着身体痉挛起来,控制不住的恶心,一直干呕,直到呕出了酸水,胃里空空荡荡,呼吸才顺畅起来。   “小姐,您这是怎么了?”   采晴从来没见过她这副虚弱的模样,小心在她后背拍着,不知所措的问:“难道是吃坏了东西,还是坐马车颠着了?”   吐无可吐,柳云溪喘息着咳嗽了两声,摇摇头,费力说:“去给我倒杯水吧。”   “小姐……”采晴不敢擅自离去,小心翼翼扶她在屋檐下的凳子上坐下。   柳云溪的身躯在无意识的颤抖。   是恐惧,极度的厌恶,还是痛苦到生理性的排斥。   只是跟那人说句话都恶心的不行,那副虚伪的嘴脸,从来只把人当工具,也不知方才,自己在他心里又被揣测了多少次,打量了多少回。   长久陷在争斗场里的人,早把面具贴在了脸上,长进了血肉里。   沈晏的心藏的太深,前世,直到她死去,也没看清沈晏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若要至高无上的权力,那他当时已经是皇帝了,牢牢守住这个位置就是,又为何无故杀戮,连一些把命卖给他的人也不放过。   亲手筑起的高楼,又亲手推倒。   她不在乎那个人的命数,只恨自己没有生杀予夺的权力,不能将他杀之而后快。   缓了好一会儿呼吸,肠胃的痉挛缓解了许多,心里涌出的恨意却控制不住。   “小姐,快喝口热水。”采晴从屋里出来,捧了一盏热水送到她跟前。   柳云溪接过来,喝了一口。   热水入喉,身体才感觉舒缓了些。   她随意间抬眸,视线落在墙边,原本一片茂盛的红山茶早已枯败衰落,只剩一丛纠缠复杂的枯枝。   夏日早已过去,秋色渐深,眼看着就要入冬了。   又是一年严寒将至,风雪冻人,这些脆弱的花枝又怎么熬得过去呢?   荷花池旁,白衣男子悠闲的坐在少女躺过的地方,看她看过的秋景,只看到一池衰败的残荷,没有半分美感,只有秋日的寂寥。   她方才为何不看他?   明明看这些枯枝败叶看得很专心啊——也不知这些垃圾有什么好看的。   哼,一个在外经商的女子,也懂得见生人时要遮着面扮矜持?   心思胡乱飘着,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才叫他回过神来。   “主子,您怎么来这儿了?”   沈晏没有回头,随意道:“来这儿赏花,也没什么可赏的。”   穆山熟知自家主子的话里有话,猜测问:“主子可是窥见佳人了?”   先前分开时,就见主子在池边不远处偷偷窥视,不知是在看谁。   想来想去,也就是这府里刚刚回来的大小姐了。   沈晏无心遮掩,站起身来。   “商贾之女,看两眼也就罢了,哪里值得往心里去。”   穆山躬下身,微笑说:“自然,主子是何等千金贵体,这些下贱的门户再怎么高攀也配不上主子。”   听着手下的话,明明是说在了他心坎里,听了却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   沈晏低眸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表露不满,只问他。   “不是得了信儿,说沈玉衡在扬州吗,怎么到了地方却一点消息都没有。”   穆山回话:“先前派到扬州的人,是传回消息说六皇子在扬州,奴才一直想要联络上他们,但至今都没有消息。”   派到此地的暗卫都是最忠心的,本该不等他寻找,自己就该主动来禀报。   如今不见人,沈晏心里也有了猜想,只平静地说:“若情况属实,估计他们大半也没命了。”   闻言,穆山附和:“六皇子的秘阁不容小觑,既然派了暗卫也拿不下他,此地岂不危险?主子又何必亲到此处,随便挑个罪名给他安上,在京中发通缉令,叫扬州府尹派人抓捕就是。”   沈晏轻笑一声:“他有这个胆子背叛我,怎会怕官府的追捕。”   “主子是想亲自处置了他?”   “总得当面说几句话才好,忠心耿耿跟了我那么多年,一朝变心,翻来想去总叫人想不明白。”   虽然派了暗卫去杀,但也没指望那些人能敌得过沈玉衡手里的秘阁。   旁人杀不死沈玉衡,还是得让他这个做兄长的来晓之以情。   死在他手里,六弟应当心甘情愿。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1-06 23:00:05~2023-11-07 22:35: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彩虹棉花糖、吉祥物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40   ◎兄弟阋墙◎   前院里, 柳明川同沈玉衡一前一后走出偏厅,相谈甚欢。   柳明川长居永州, 在收到妹妹送来的信后,又接连收到了父亲和柳朝寄来的信,从他们的信中对陌生的少年就有了些简单的了解。   如今亲眼见过,又说了许多,才觉这公子品貌不凡,性情也算和顺,不愧是自己妹妹看中的人。   虽然小公子有张家的财势,却没有高人一等的傲气,至少在他面前很是规矩。   柳明川满意道:“为着我自己的事, 我在永州待的时间更长,对家中之事, 心有余而力不足, 如今有你在扬州帮着云溪管家, 我也放心些。”   毕竟家中有如此富贵, 还能舍了前程来委身做赘婿的男子,说是万里挑一也不为过。   虽然年纪小了些,但这个年纪的男子长得很快,到年底成婚的话, 还有两个多月——到那时,少年十六岁半, 也不算太小。   “哥哥这样说,我实在惭愧。”   沈玉衡微微低眸, 自省道, “府中井井有条, 也不是我的缘故, 是云溪细心打理,又同父亲说了一回,才把府中上下安排的如此规整。”   “我知道妹妹能干,所以期盼着你能帮她分担一些。”柳明川若有所思地瞥向他,“毕竟她孤身一人时,总有一些事不方便做。”   所谓夫妻,本就是要共同承担。   为人赘婿,更是要为妻家考量,以后柳云溪不好出面的事,自然要他这个赘婿去分担。   柳明川话里话外的提点,沈玉衡也不是蠢的,读懂他的示意,点了点头。   “我会为她着想。”   说话间抬起眼来,不知觉间已经步行到了后院里,园子里不复夏日的生机勃勃,树叶落了满地,各处都有下人在打扫。   少年的视线随意在园中扫过,没了茂密的枝叶遮挡,轻易间就在诸多或生或熟的面孔中锁定了一张极为熟悉的面孔。   而那个人,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沈玉衡的心猛然提起来,一时出了神,甚至都没听清柳明川在耳边的话。   见他出神,柳明川也无意怪罪,只好奇的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问一句:“你在看什么呢?”   沈玉衡指着假山后一闪而过的人影,镇定问:“那人看着面生,似乎不是府上的,可是哥哥带回来的人?”   柳明川眼神好,在人影闪过之前,也瞥见了那人。   轻松道:“他呀,是晏公子的手下,也随着他主子一起暂时借住在府上。”   说着就更疑惑起来。   晏三不是一早出去了吗,他手下怎么在这儿,他们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听王伯来禀报?莫不成是走的后门?   还没等他想明白,陪在身旁的少年便拱手告辞。   “哥哥,我有些事要办,先失陪了。”说着,也不等他点头同意,便匆匆离去了。   “诶?”柳明川很摸不着头脑。   少年转身离去,穿过枝叶枯黄的紫藤萝花架,身边无人后,即刻露出了凶狠的神情。   他不会看错,那人是穆山。   是沈晏身边最得力的心腹,替他管理他收拢的一批暗卫。   回想前世,穆山死的比他还早。   没想到沈晏竟然会带着穆山来这儿,看来是他离开之后,沈晏对心腹的把控更紧了。   李鹤对他的谆谆教导犹在耳侧,要他沉得住气,静得下心。   可前世今生的恩怨纠葛在一起,无论是哪一桩哪一件单拎出来,都足够他杀沈晏上百次了。   他知道冤冤相报何时了,所以再恨沈晏也不把报仇放在第一位,重生之后,只想来云溪身边圆了前世的遗憾。   可沈晏总不放过他,竟一路追到此地。   那就怪不得他了。   西苑中,穆山旁若无人的走进一间院中,看到一袭白衣的君子后,低头回禀:“主子,我在外头探查了一圈,这府邸虽好,可是在别人眼皮子底下,不管做什么都很拘谨。”   他偷偷抬眼观察沈晏的反应,见他只是百无聊赖的坐在竹椅上把玩手上的玉佩,才又继续说。   “主子与那位柳公子又不是多么深的交情,何必一定要住在这儿,不如去住客栈,或者买间宅子暂时落脚。”   “你的想法倒是多。”沈晏抬眼看了他一眼,随手甩了甩玉佩下坠的流苏。   穆山低头,“奴才不敢,奴才只是不想耽误主子办事,更何况六皇子现在下落不明,一同跟来的暗卫还在外头活动,咱们要和他们互通信息,在旁人眼皮底下,总不太方便。”   主子叮嘱过这趟过来就是要处理了六皇子,原本杀人这事要么摆在明面上走公事公办,要么私下解决不要被人察觉。   可他也猜不到主子是怎么想的,明明要私下解决,却还在半路结识什么柳公子,如今还很乐意住在人家府里,这不是节外生枝吗?   跟在主子身边这么久,见的都是自家主子游刃有余气定神闲的样子。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主子好像多了许多忧思,如今又对这个柳家格外上心,怎能不让人多想……   回想起来,大概是江上那次,躲过了刺杀之后,回到岸上住了一晚。   从那之后,主子便有些不同了。   脑海里胡乱想着,不敢抬起的头只能低垂着听主子的吩咐。   沈晏并不在意他的担忧,只说:“这些都是你的问题,我留你在身边是解决麻烦,不是要你给我找麻烦。”   “是。”得知主子的态度,穆山也不得不应声。   说话间,墙外隐约传来一串极轻的声音,如落叶触地,风过墙面。   二人并不在意,直到有个人影,忽从门外突现到眼前。   半臂长的短剑极为精巧善隐藏,很适合随身带着,几乎在电光火石间,身着青衣的少年握着剑柄,直指沈晏,几乎快要刺中他的眉心。   沈晏睁大眼睛后撤,穆山也从靴中掏出匕首抵挡。   “铛!铛!”两声,剑刃从匕首一侧狠狠划过,凶猛的力道被化解半分。   穆山是个成年男子,又常年习武,即使少年身形灵活,出招狠厉,力道上较之对手也要逊色几分。   打出去的力道被卸去一半,又被穆山的攻击反打回来,腾起的身子不得不在半空转向一侧,一个后空翻退后些距离,才在地上站稳。   彼此看清面目,穆山惊叫:“六皇子?!”   “狗东西。”沈玉衡叱骂一声,又朝沈晏面前逼去。   看着迅速靠近的少年,沈晏温润的面庞上难得见了几份狡诈的喜悦,惊叹:“真是好大的惊喜。”   他站在原地未动,任凭少年的剑逼近到眼前。   意料之外的是,沈玉衡没有即刻下杀手,只将剑尖抵在他脖子上,质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若沈玉衡像只疯狗一样迫不及待要杀了他,沈晏还能安心一些。   如今看到他的克制和一丝丝冷静的理智,沈晏反而怒了。   ——工具不需要有思想,他们只需要恐惧、压抑、愤怒,被他操控,为他所用,理智和思考对工具而言都是不必要的东西。   沈晏摆正了姿态,回答说:“我为什么会来扬州,你心里最清楚……还是你问的,不是我来扬州,而是在柳家府上?”   说罢,心里更有疑惑,“等等,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与你无关。”沈玉衡努力克制着愤怒,可看到那张脸,就忍不住想把他的头砍下来。   手上的力道往前刺了几分,剑尖见了血,几乎下一秒就要割断他的脖子。   “主子!”穆山上来护主,匕首挑起短剑,剑身前倾的力道划破了他手臂,穆山似乎不觉得疼,慌忙为沈晏说话。   “六皇子你疯了吗,这是三皇子,是你的亲哥哥,你要杀了他,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瞬间,沈玉衡想到了他还未成的家。   握着剑柄的手顿了一下。   看到少年动作的迟钝,沈晏捂着脖子上细小的伤口,冷笑一声。   “冷静下来了?”   沈玉衡转了剑刃到身后,一身青色的衣裳远不是往日漆黑的暗沉,如同蓬勃生长的枝叶,哪怕立在秋日风中,也仍是挺拔向上。   他再不是那个只能躲在兄长的影子里的孩子。   种子长出嫩芽,突破尘封的土层见到了向往已久的阳光,在和风细雨中长出了自己的枝干,便知往日任他依附的大树,踩在他身上,吸了他多少血。   少年不卑不亢的面对旧主,开口便戳破了他此行的目的。   “你派暗卫要杀了我,暗卫失了手,如今你来到扬州,是想亲自动手吗?”   被人点破心思,沈晏丝毫没有慌张,反笑说:“玉衡啊,你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总拿这些坏心思揣测旁人。”   开口便是满满的兄弟情深。   “你失踪在外,是不知道为兄有多担心你,自然,我手里的暗卫也是没脑子的蠢货,一听说你背叛了我,便自作主张要替我清理门户,我知道他们不是你的对手,可也怕你会因为那些狗奴才误会为兄,特意亲自过来,同你解开误会。”   “我们之间没有误会。”沈玉衡扭过脸去,任他胡扯八扯,心意也没有丝毫动摇。   他已经见过了太阳,体会到了真正的爱,再也不会听信沈晏那仅存于口的虚假的兄弟情谊。   沈晏却不在意,一副苦心教导弟弟的好兄长的样子,“那你怎么连句话都不传给我,你若是累了想休息,只要告诉我一声就好,何必闹的兄弟阋墙,两败俱伤?”   满口虚言,究竟几分真几分假,沈晏自己分得清吗?   沈玉衡只当自己从来没有看清过这个兄长。他总是喜欢扮演一个“好人”,所有信任他、追随他的人,都会成为他的养分,被他榨干最后一丝利用价值。   “你不用说了。”沈玉衡冷着眼看他,不接他的戏码。   再精彩的戏,演成独角戏,也会变成一个笑话。   沈晏不见少年有丝毫动容,冷笑一声,“六弟,你还真是冥顽不灵。”   他背起一只手,姿态高傲,“你现在还能站在我面前说话,那是因为我还念着些兄弟情分。你如今失踪在外,连个正经的户籍都没有,我在这儿杀了你,又有谁会深究?”   话语中夹杂尖刺,沈玉衡也毫不示弱。   “那你大可以试试,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能杀了我。”   闻言,沈晏舒心的笑了几声,抬眸看了看天色,悠悠道:“我能不能杀了你,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杀不了我。”   视线落回到少年身上,见那一身干净的青缎在阳光中泛着粼粼波光,恍惚间就让他想起往日那个爱穿青绿的女子。   她曾经是他的女人,虽然他不爱她,可她没名没份的呆在他身边,就是他的人。   他的好弟弟,出现在了他的女人家里,尽管不知道两人之间有着什么关系,可既然出现在同一个地方,就不得不容他多想。   说起来,前世他也曾看见过向来不露情绪的沈玉衡,曾有过一回,侧目去看柳云溪。   那时就觊觎她,那眼下……   沈晏出言试探,“我此行到扬州微服巡查是跟父皇请示过的,每个月都要送书回京汇报行程,若我死在了扬州,你猜猜……跟我扯上关系的柳家还有没有命活?”   他拿柳家要挟他,极为明显的试探,可沈玉衡实在难以忍受。   为什么总要把他珍视的一切毁掉,不肯放过他,一定要把他踩到烂泥里才甘心吗?!   少年极力忍耐着,气的牙根都在打颤,反手把手上的短剑丢了出去。   速度迅猛,穆山看到剑冲着自己来了也来不及躲避,只能眼睁睁看着剑刃插到自己腿上。   “唔!”   他躬了一下身,赶忙抓住了剑柄,这才没让整个剑身都没进去。   沈晏转脸看了一眼穆山,回过头来,眼皮都没眨一下,轻描淡写道:“若是教训一下这些奴才,就能让六弟消气,也算他们死得其所了。”   就是这副视人命如草芥的嘴脸,最让人讨厌。   沈玉衡质问他:“你到底想要什么!”   沈晏微笑着,“当然是寻你回京了,父皇时常挂念你,你出来一趟这样任性,可是伤透了我们的心啊。”   “我不会回去。”沈玉衡后退半步。   “扬州就这么好?”沈晏挑了下眉。   看着那张虚伪的嘴脸,仿佛一张巨大的阴影蒙上心头,拉扯着他不断下坠,直到被丑陋的惊惧吞噬。   少年不断在心里念着“云溪”的名字,即使她不在这儿,也仿佛有她陪在身边,心上有再多的寒意也能被暖化。   还好云溪不在这儿,不然,她看到沈晏,一定会很痛苦。   沈玉衡冷静了些,也学着他装作毫不在意,淡淡道:“我不想再争了。”   “你说什么?”   沈晏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扯出一丝讽刺的笑,声声指责少年。   “说的好像谁逼迫你一样,你我生在皇家,争权夺利本就是不可避免的事,都是为了彼此的前程,如今你甩甩手走人,你当初做的那些污糟事,难不成指望我给你摆平吗?”   说话间,以往维持的从容淡定、翩翩君子的模样也带了几分拿捏不住人便加之于罪的气急败坏。   少年看了只觉得可笑。   沈晏总喜欢说旁人痴心妄想,攀附权贵,却从不审视自己是否问心无愧。   少年彻底冷了心,侧过身去,“你喜欢说什么就说什么吧,这里又没有旁人,随你怎么说。”   “沈玉衡,我护了你这么久,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沈晏一边质问,手掌按到腰间,抓了一下腰上的软剑。   沈玉衡没有理会他,径直离开。   看少年不为自己的言语所动,连情绪都变淡,沈晏这才开始慌了。   他一向引以为傲的掌控感,在这一刻忽然失控了。   沈晏快步跟上,不住的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气,我何尝没有怨气?你以为我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杀了你?我只是希望你我兄弟联手,能在太子手底下讨得一丝喘息之机,可你从来不理解我的苦心。”   即使说的再多,少年也不再为这些恶毒的低语有丝毫反应。   既然他暂时杀不了沈晏,沈晏一时也奈何不了他,那就这么耗着,反正他在京中也没有太大的势力,不像沈晏有许多臣子要笼络。   离开京城越久,沈晏的势力很难不被人钻空子,太子仁厚,可追随太子的官员并不都是吃素的。   彼此撕破了脸,看谁耗得过谁。   少年毫发无损的出了院子,沈晏捂着脖子上的伤口,虽然只是小小一道,但流出血来也还是痛的。   脸上的笑容变得扭曲,笑声也颤抖起来,不可被冒犯的权威受到了挑战,他久违的感到了不安。   一旁伤了腿的穆山挣扎着爬起来,把短剑拔出来,丢到一旁。   见主子心情不好,逢迎说:“主子,看来六皇子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沈晏重重哼了一声,“这才分开几个月,翅膀就硬了。”   “六皇子原本就不安分,只等主子下令,我等一定取了他的性命。”   话是这样说,可成与不成他心里却没有底。   自己的手下是什么能力,沈晏一清二楚,他培养的暗卫个个精良,总共也不过百人,为了杀掉沈玉衡,已经折损了近三十人。   如今已失了沈玉衡这个左膀,不能连右臂也葬进去。   沈晏摇摇头,不肯再冒险。   穆山:“那主子要如何处置?”   沈晏沉默了一会儿,平定了心中的一丁点不安,又恢复了往日的从容。   眼神轻蔑,语气平淡,“我要让他生不如死。”   ——   离了西苑,沈玉衡回头看了几次,确认身后没有人跟踪后才往柳云溪院里去。   大白天,院门竟然关着,他等不及敲门,直接翻墙进了院里。   走到院子里,正见采晴从小厨房出来,看到他后,小丫鬟一脸惊讶,“小公子?您怎么进来的?”   “你家小姐呢?”沈玉衡着急问。   采晴老实答:“小姐她不知道是身体不舒服还是受了惊吓,刚才进门吐得厉害,这会儿才好了些,正在书房里。”   听罢,沈玉衡转头就往书房去。   推门进去,随手落了门栓。   少女正在软榻上坐着,手边是一盏还没喝完的红枣桂圆茶,心思乱的很,突然看到少年进来,眼中满是疑惑。   “云溪!”少年往她面前来。   “玉衡,我刚刚见到了……”   柳云溪放下茶盏,迫不及待要把沈晏的事告诉他,可看到他的眼神后,立刻就明白了什么。   原本澄澈的眼眸带了几分浑浊的烦躁,心神不定,连好不容易松弛下来的身板也紧绷起来。   “你也见到他了?”柳云溪轻声问。   听罢,少年心中顿时泛起伤感。   他以为云溪没有看到沈晏,没想到她已经见过了,怪不得采晴说她回来吐的难受,她得有多伤心啊……   自己想要守护的人,被人轻易就揭开尘封的伤疤,像他一样,几乎是被迫把往日遭受过的痛苦重新回味了一遍。   少年站在榻边,把人抱在身前,内疚道:“对不起,我没能杀了他。”   恍然被抱住,少年在阳光下晒过的衣裳还带着暖暖的味道,萦绕在鼻尖,抱住她的头,隔绝了那些不断反刍的回忆,给了她好大的安慰。   柳云溪缓缓吐息,维持着坐姿,回抱住他的腰,“我知道,以他的身份,是绝不能死在扬州,死在咱们府上的。”   “他用柳家来要挟我,我与他,必然是不死不休了。”   他低下脸来,深深埋进她发间。   自己是一定要和沈晏一决生死,可他不能拿柳家冒险,云溪给了他很多,他不能让她因为自己涉险。   都怪他,都怪他……   感受到手下身躯的颤抖,柳云溪忙抬起头来,松开双手去扶住他的腰窝。   “你冷静些,不要自乱阵脚。”   少年稍稍回过神,俯下身看着她的眼睛,只是感受到她的存在,都好像被暖暖的阳光照着,轻易就驱散了阴霾。   柳云溪已经定了神,思索间便找出了眼下暂时破局的症结。   “他是借着哥哥的关系才住进来的,我这就去跟哥哥说,让他从府上出去。”   如今的惶惶不安,是因安稳的家中进了外贼,贼人冠冕堂皇的做了家中客人,住在这里,还对他们抱有歹心。   要让沈晏离开府上,随后再加强戒备,守好府门,才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看着他的眼睛,安抚说:“不用担心,这是我们的家,容不得外人在这儿造次,除非他忍不住先动手,亲手坏了他三皇子的名声。”   寥寥数语,便给足了少年安全感。   面对沈晏的来势汹汹,他总是孤身一人坠入黑暗,但是这一次,有云溪在。   她会拉住他。   “云溪……”不知是放下了心,还是太过感动,少年眼睛变得湿漉漉的。   乌亮的眸子被泪水浸的湿润,在眼泪落下之前,心上人便轻柔的抚上他的面颊,拭去了眼角未落的泪珠。   他俯下身,笔尖蹭蹭她的鼻尖。   柳云溪伸长手臂,揽住他的后背,亲亲他的嘴,又亲亲他的眼睛,吻下一颗又一颗泪珠。   温柔的安抚:“没事的。”   他知道,他相信。   有了此刻的心安,他什么都不怕。 第41章 41   ◎因爱生爱/因爱生妒◎   柳明川刚回自己院里, 关上了房门要休息一会儿,就听到外头传来贴身小厮的劝阻声。   春生:“大小姐, 少爷他要休息了,您有什么事,容我去帮您通报一声吧。”   “我有急事,你先让开。”少女柔缓的声音落下,房门应1声从外头推开,荡开涟漪的裙脚踏进房中。   闻声,柳明川还没坐下的身子即刻又站了起来,看去门边。   “哥哥。”   柳云溪挽着披帛,心里再着急, 面对柳明川也要作出从容淡定的样子,不想给他看出破绽, 也跟着卷进风波中。   半年多没见, 房里又没有旁人, 柳明川这才有时间细细打量自己的妹妹。   少女长发及腰, 肤白唇红,许是刚从外头回来,身上没有多少金贵的饰品,只在发间点缀几朵绒花, 一对镂空的银质耳坠,衬的脖颈纤细高挑, 模样出落的亭亭玉立,俨然是个大姑娘了。   他知道妹妹喜欢穿淡雅素色的衣裳, 却不知她什么时候喜欢上带香囊了。   分明前两年送她玉坠子的时候, 还说不喜欢腰带上坠许多东西, 如今却挂上了这么一只针脚略粗, 绣法也一般的玉兰香囊。   柳明川若有所思,只问:“当家久了,连敲门都忘了?”   柳云溪在他身边的凳子上坐下,一脸正经地说:“我有正事跟你说。”   小姑娘再长几岁也还是他的妹妹,在外头要守的礼数,在自家人面前便只是可有可无的点缀。   柳明川吐了口气,示意她说就是。   柳云溪也就不多做铺垫,直言:“哥哥带回来的那个朋友,叫什么晏三的,你让他搬出去住吧。”   难得被妹妹主动进屋来说话,说的却不是自家人的事,他还以为她是来给那位还未过门的小公子说什么好话呢。   “为什么?”柳明川不解。   柳云溪随口答:“没有为什么,咱们一家子终于能团聚,我不喜欢再叫一个外人住在府上。”   “只这个原因,恐怕有些勉强吧。”   柳明川认真道,“毕竟人家对我有救命之恩,也是我先提出留他在府上借宿,晏公子看着家世不凡,如今贸然请人离开,失了个朋友是小事,多了个仇家就不好了。”   妹妹既然提出此事,他自然会尽力去办,说服他不需要理由,但他要请晏三离开,总得需要个不好被拒绝的理由。   柳云溪听罢,便说:“那就告诉他,我要成婚了,家中要准备婚事,不适合再留客人在府上。”   窗外的阳光逐渐西移,照进窗来,落在地面的光不断拉长,一直延伸到少女裙边。   “你的婚事不是在年底吗?”柳明川一只胳膊搭在桌边,随手倒了杯热茶。   喝口热茶,舒了一口气,身子暖呼呼的说:“虽然张公子的为人我也挺满意,可贸然把婚期提前,会不会太着急了?”   办婚事要筹备的事太多了,家中父亲生病,没办法为她操持,自然要让他这个做哥哥的来办。   要定个吉日,置办婚服。   宅子内外不但要清扫还要用红绸装点,还要红灯笼,喜饼,喜果,喜糖……   柳家在扬州那么多产业,主家办喜事,自然也要给手下的掌柜和伙计们发些赏钱,散散喜气。   这些都还算是小事,还有置办酒席,请客送帖,数不清的事要做呢。   柳明川思考得格外认真。   柳云溪心里都快急上火了,看着哥哥一副细细思索,眉头紧锁的模样,更是等不了了。   开口打断了他的沉思,“哥哥想那么多做什么,缓事急办,我瞧下月十五是个好日子,就定在那时吧。”   “离着下月十五,也就二十天,这也太着急了。”   柳明川不免惊讶,手里的茶盏也跟着晃了晃,差点撒出热茶来,他赶忙把茶盏放回了桌上。   柳云溪把他的手拽过来,要她知道自己不是在商量,而是告知,“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我要筹备婚事,烦请哥哥尽早把你的朋友请出去吧。”   “你要真成婚,我请他出府也容易。”柳明川喃喃道,“可你也得告诉我,你为何这般急着成婚,总不会只是为了让晏三离开咱们家吧?”   他只是随口说了句,柳云溪便不由得紧了下心跳。   哥哥是个聪明人,再由得他往下头联想,说不定真会被他发觉出不对来。   眼看着那双探索求知的眼睛似有所思,柳云溪松了他的手,从桌边站起来。   “我与玉衡已经睡过一个屋了。”   轻轻一句话,直惊得柳明川也坐不住了,猛地站起来。   “什么?!”   自家妹妹这样知书达理,竟然被那小子哄着做出这种事来?   “是不是他哄得你?”柳明川严肃质问,“我瞧那小子生的一副好模样,是不是他故意诱哄你的!”   “不干他的事,是我自己愿意的。”柳云溪低声应答,半真半假。   闻言,柳明川气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忌惮着门外还有小厮,放低了声音怒道:“你向来是个有谱的,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男人都惯会逢场作戏,还未成婚你就把自己交托出去,你,你是想气死我吗?”   她只是说和沈玉衡睡在一个屋里过,不曾想哥哥就七拐八绕的想了这么多。   哥哥担心她自然是为她好,若为她好,就该早早把沈晏给请出去。   她好不容易把奶奶从府里送出去,日子才平静了些,如今哥哥又带回来一个灾星。   忍不住小声嘀咕:“哥哥才是要气死我呢。”   “你说什么?”柳明川没太听清。   “我说明天就要筹备婚事,哥哥的朋友最好今夜就出府吧。”她侧着身,语气轻松,“看他是个通情达理的君子,应该不会为此生怨。”   “你……我去,现在就去。”   事情已经发生了,再责罚也没用,还是早早成婚遮掩过去,以免久了再生变故。   柳明川落下阵来,走到她跟前,好生叮嘱:“刚刚那事儿你可不要再跟人乱说了,小心被外人听去。”   少女斜了下视线,又羞又无奈,“若不是哥哥非要问,我也没打算说的。”   “行了行了,我不跟你犟嘴,我现在就去。”说着,柳明川深吸一口气,调整了状态,打开门走了出去。   待柳云溪从院里走出来,候在院门外的采晴凑了过来。   好奇问:“小姐和大少爷说什么了,他怎么那么着急就出去了。”   少女轻描淡写:“没什么,只是把婚期提前。”   闻言,采晴眼睛一亮,兴致勃勃道:“小姐要成婚了吗?定在哪天了?”   “下个月十五。”   “这么早?”采晴先是一惊,但很快就换了个笑脸,“不过下月十五的确是个好日子,我这就去跟秀心姐姐和青娘姐姐说这个好消息,家中也该早些为您的婚事做准备。”   看她的反应,柳云溪觉得有趣,点头道:“嗯,你去吧。”   小丫鬟往前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停了下来,回过头,“对了,小姐。”   “还有什么事?”   “昨天,京城那边送来了几封信,是萧邺和刘诚叫人过来的,我本来想早些跟您说,可您一回来就有些不舒服,我才没开口。”   这会儿大概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看着小姐精神好了许多,她才想起这件事。   算起来,京城的武试已经结束了。   “我回去就看。”柳云溪会意,不忘叮嘱她,“采晴,你私下也要注意些,府里的大小事,别被旁人轻易探知了去。”   闻言,小丫鬟露了个自信的笑容,“小姐放心,您的叮嘱我们都记着呢,尤其是青娘姐姐,给她管教过的丫鬟心里都很有谱,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听罢,柳云溪才点点头,“那就好,你去吧。”   贴身丫鬟先行一步,她不紧不慢的在院子里走——这是她的家,若因为沈晏也在这里住着,便战战兢兢,也太可笑了。   她慢悠悠的散步,找回原本的从容,看着时不时从身边走过的丫鬟小厮和路口拐角,也不再害怕沈晏会突然从哪里冒出来。   她不认识他。   再厌烦恶心那人,也不能表露出来,再生事端。   秋日的微风从树梢吹过,窸窸窣窣带下来不少落叶。   自从秋天到了,园子里生的茂盛的树枝便接连不断的落叶,就算下人们每天打扫,第二天路上也还是会被落叶覆盖。   柳云溪早知此景,往年便吩咐王伯和青娘,不必着急打扫落叶,除了行人的主路和前头的庭院要打扫干净之外,别处的落叶每月只打扫三回。   走在被落叶覆盖的小路上,两侧的树沐浴在秋日的金光中,枝头光秃秃的,在地上落下细长的影子。   虽是寂寥萧瑟之景,但瞧着这些花草树木在凋零枯败后,厚积薄发,来年春天又会长出新枝,便心生欢喜。   沿着院墙走,快到自己院门前时,在墙边看到了个熟悉的身影。   是元宝。   她走到他跟前,好奇问:“你怎么没在小公子院里?”   见是大小姐,元宝赶忙站直了身子,回话说:“公子方才回院子里,叫我一起搬了好多书进去。但小姐的院子,我怎么能久留呢,也不敢站在门口等,只能候在这儿了。”   听罢,柳云溪皱起眉,“你是说,玉衡他搬了书到我院里去了?”   “嗯。”元宝白胖的脸微微鼓起。   得到肯定的回答,她更不解了。   沈玉衡是要做什么?   思索间,开口安抚元宝说:“你别在这候着了,先回他的院子里去吧,玉衡那儿,我去问问。”   “是。”元宝得了吩咐,这才如释重负的离了墙根下。   走进院子,听得书房里有声音,转道进了书房,一进门就看见自己书架上空着的几个格子被摆满了书,不是别的,正是李先生叫他拿回来读的那些。   柳云溪关上门,扭过脸看向北边,就见本该是空着的软榻上坐着个人。   少年一手搭在矮桌上,一手拿着书卷,似乎读得很专心,眉目紧锁,连她走进来也没察觉。   她轻声走近,低声问:“你怎么把书搬到这儿来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沈玉衡从书卷中抬起眼,见到是她,眉眼顿时舒展开来,眸中闪烁光彩,忙站起身来迎上去。   “我日后就睡在这儿了。”   出口便是令人惊诧的话。   柳云溪看了一眼他身后的软榻,是她为了方便夏日在看账以后午睡,才安置在这里,长久睡在此处,一定不舒服。   又见走到身前的少年双臂张开,眼瞧着自己就要给他抱住,她伸出一指点在他眉心,微笑说:“奶奶在府里时,我们尚且要有分寸,如今哥哥回来,你反而不知轻重了。”   被她点中眉心,沈玉衡不得以停下动作,握住了她的手拉到唇边,眯起眼睛,亲上她的指尖。   指尖染上温热的呼吸,柳云溪心尖儿一颤,微微低头,收回了手。   沈玉衡睁开眼睛看她,严肃道:“还有什么比你的性命更重要。”   他忧心忡忡,一想到沈晏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便寸步不敢离了她,生怕自己一时不注意,云溪就落入他人之手。   “沈晏跟你哥哥认识,方才又各自见了我们两人,他迟早会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他这个人最是歹毒,识得旁人的软肋,非得狠狠掐住不可。”   看少年紧张的模样,柳云溪担心他是被沈晏给吓到,有些反应过度。   忙揉揉他的头发,安抚说:“你别太担心了,我已经跟哥哥说,要他从府上离开,哥哥这会儿也已经过去了。”   沈玉衡只摇头,“他不在这儿,他手下的暗卫却是无孔不入。”   云溪没见过沈晏背地里使过的阴招,自然不懂得沈晏的狠毒,而自己却是什么都经历过的。   他不想让她看见那些恶心的东西。   少年张开双臂抱住她,下巴搁在她肩膀上,沉声耳语:“尽管我有密探安置在各处,也难保不会百密一疏,还是让我守在你身边最为妥帖。”   大概是日子过得太舒坦,模糊了往日刀尖舔血时的警惕心,以至于让她受伤,往鬼门关走了一趟。   他恨沈晏的狠辣,也恨自己没有保护好她。   那样的痛,他不想再让云溪遭受哪怕一星半点。   她是温暖的太阳,是不染纤尘的白荷,是给予了他爱和活下去的意义的人,她应该好好的活着。   “就让我守在你身边吧。”   少年虔诚的祈求,深深的拥抱几乎要将她融入骨血,恨不得替她挡下所有。   柳云溪低下眉头,呢喃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即便不是以防万一,能叫他安心些也好,毕竟沈晏对她而言是个虚伪的骗子,在沈玉衡眼中,大概是个鸟尽弓藏、恩将仇报的暴君吧。   她默许了他的要求,只有一点为难,“哥哥那边,恐怕不太好解释。”   同住在家里,难免不被发现异常。   沈玉衡却顾不上这许多,只说:“哥哥若要怪罪,就让他怪我一个人吧,反正我什么惩罚都经得住。”   听罢,柳云溪觉得好笑又不忍。   歪过脸,在他脸侧蹭了蹭,安抚道:“别说这样的话,还有我呢。”   既然做了同谋,无论是好是坏,都一起承担。   半晌后,柳云溪从房中出来,透过窗户看向屋里认真读书的少年,找回了底气的心此刻更加踏实。   恰好三个丫鬟一同从外头回来,看到自家小姐正温柔的望向窗内,三双眼睛悄咪咪的看过去,只模糊地瞧见了个人影,单看身形和衣色也认出来,那是家里还没过门的小姑爷。   小公子怎么待在小姐的书房里……   三人不解,纷纷愣在当场。   柳云溪转过身来,就看到三个丫鬟欲言又止的表情。   她不多解释,只吩咐说:“这几日你们就不必进书房伺候了,近来晚上冷了许多,去抱几床被子拿去书房。”   青娘年纪大些,反应的也快,应声说“是”,便进了卧房去抱被褥。   秀心走上来对她回禀:“周老板那边的事已经办的差不多了,听说小姐回了府,一早就派人过来,说明日有场好大的热闹请小姐去看,不知道小姐肯不肯赏光。”   柳云溪侧脸看她,瞧她笑意盈盈的,就知道周景那边把柳承业给套牢了。   “有热闹,自然要去看。”她轻松答,脸上也有了笑意。   说罢,又听秀心说:“周老板叮嘱了,说是到时看热闹的人应该不少,还请小姐多带几个人护在身边,别因乱冲撞了您。”   柳云溪点点头,心道周景还真是个厚道人,连这点小事都替她考虑到了。   她也该出去走走,就像沈玉衡说的,万一沈晏真要对她下手,自己老待在一处反而危险,多去些人多的光明正大的场合,想必堂堂三皇子也不会让自己的暗卫在那么多人面前暴露身份。   想着,又关心问:“周老板现在人在哪儿?”   就猜到自家小姐会问,秀心掩着嘴,偷笑说:“他呀,早去江州了。”   “他跑的倒是快。”   柳云溪哑然失笑,她还想着此事要如何善后,结果周景比她料想的还要谨慎,事情办好就退场了。   也省得她担心他的处境了。   秀心应和道:“毕竟是他出面做事,真要被逮住了对簿公堂,即便立不了罪名,也要浪费不少时间。”   说定此事,她摆摆手叫秀心先退下,刚好青娘也拿了被褥过来,送进了书房里。   柳云溪独自走进房中,走到里间,在妆台的桌面上看到了采晴说的那两封信。   她坐到妆台前,打开了信。   表兄弟二人顺利参加了武试,还真如刘诚当时夸耀的那般,萧邺中了武状元,恰逢顾老将军点兵西征,萧邺便入军中做了个先锋将军,此刻人已在西北。   而刘诚的武艺没有那么高强,好在为人够机灵,进了武试乙等排三十四,被选中进了皇宫守备军,特意写了信回来向恩人告知二人如今的成就,期盼来日再见,能好好谢一谢她。   看过两封信,柳云溪深感机遇之重,只要有能力、敢争取,得了机遇,即便是小小屠户也做得了守城将士。   沈晏当初能做皇帝,也是他机关算尽,多方谋划的结果。   如今她和沈玉衡的前景,也得奋力一搏,万万不能做了旁人案板上的肉。   心有所感,便写下两封回信。   恭贺二人出人头地,得酬壮志,道谢不必急在一时,前程路远,日后定有再见的时候。   拿了信出来,见采晴还在院子里,招呼她到跟前,“这是我写给萧邺和刘诚的回信,找个得力的人,把信送出去吧。”   采晴双手接过信,迟迟没有应答,似乎心有纠结,过了一会才说。   “小姐,我也有一封信,能不能把我的信也送过去?”   “嗯?”柳云溪觉得新奇。   回想起来,在玉谷村那几天,采晴似乎是跟刘诚之间话比较多,她偶尔也听了几句,多是些拌嘴斗趣儿的话,时不时夹杂着几句“你是不是看上我表哥了?”   柳云溪微微挑眉,“你写给谁的?”   采晴平时调皮,问起话来却老实,原原本本答:“是刘诚先写给我的,人在京城还不忘问我到底对萧大哥有没有那个意思,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要管那么多。他既然敢写信来烦我,那我自然要好好回他几句。”   说着就撅起嘴来,像是要借着信跟刘诚斗嘴到底似的。   三个丫鬟跟在她身边,管账、用人、处事都学了不少,字识得不少,书也看几页,各有各的擅长。   她看了眼小姑娘手上的信封,虽然字写的一般,但一看就知道是用心写了。   不再多问,柳云溪点头同意。   “多谢小姐!”采晴拿了信,开开心心的跑了出去。   ——   黄昏时分,日头逐渐西沉。   园子里,柳明川一脸为难的陪着沈晏往外走,自己请来的客如今又自己请走,于情于理总是说不过去的。   一边走一边道歉说:“真对不住,家中要办喜事,这里里外外要收拾布置,实在不好再留客人在府上。”   沈晏一如既往的端方有礼,体贴道:“柳兄不必道歉,我在府上借宿已多有打扰,如今已有了家中亲人的下落,也该离开贵府,前去寻找了。”   听罢,柳明川顺着台阶问:“晏公子已经有了亲人的下落了?”   沈晏不经意地侧过脸,瞄了一眼跟在身后的穆山。   他沉默着一言不发,藏在衣摆下的腿伤只简单包扎了一下,每走一步都要疼一下,从西苑一路走过来,已经疼得额头直冒虚汗。   沈晏只看过来一眼便将他所有的苦痛都镇住,再嘘再疼也不敢吱一声。   没用的人活该被丢弃。   若连这点痛都忍不了,日后也就没资格继续陪侍在他身边了。   穆山低下脸去,心底发慌。   回过脸来,沈晏状似无意的提起,“在下还有一事不明,不知可否多嘴问一句?”   柳明川客气答:“请说就是。”   他表现的格外好奇,“贵府上好像有个年纪不大的少年……”   说着话,二人从小路上走出来,站在假山上,隔着半个院子的距离遥遥望见长廊下,少女纤瘦的姿态端坐在廊下,眼神温柔的注视着树下负手而立的少年。   他踏在落了一地的银杏叶上,像是被金色祥云托起的仙人,眼睛微闭,口中念念有词,不知是在同少女说些什么。   少女只是安静的听着,待到他说完,开心的拍了拍手,起身走到他身旁,举止轻盈自如,挽在胳膊上的披帛如轻柔的浮云从少年手边拂过,远远看着,却不知撩拨了谁的心弦。   两人立在树下,嬉笑言谈,笑靥如花,美好的宛如一幅画。   沈晏眼见此景,脸色冷如寒冰。   柳明川也瞧见了,下意识露出欣慰的欢喜,忽然想起上午妹妹说的话,赶忙收敛了笑意。   站在假山上,指了一下少年的方向,转脸问:“你说他吗?”   感受到别人的视线投过来,沈晏立刻不动声色的换了一副温和的表情,应声:“是,只是好奇而已。”   柳明川笑答:“他是我妹妹的未婚夫,不日成了婚,便是我的妹夫了。”   先前他初见张玉衡,还觉得少年和晏公子的眉眼间有几分相似,一样的清冷矜贵,容貌精致。   如今再看,才发觉两人只是皮相上相似些,容貌气质完全不像。   晏三虽然说话亲和,待人有礼,但总是词不达意,时不时还避重就轻,总感觉心里头盘算着什么,有种心思幽深,叫人看不透的神秘感。   而张公子表面上看着话少也冷清,真当做一家人说开了话时就句句有回应,尤其是说到他与云溪的感情时,更是眼里有光,目光澄澈,一片真心纯粹的像个孩子一样。   这两个人完全不像。   沈晏站在一旁安静的听着,远远的窥见那一双恩爱情人,心底升起一股无名的怒火。   呵,沈玉衡竟敢鸠占鹊巢?   他一定早有预谋,说不定他也是重生的,前世就看他不安分,早早就把他砍了,没想到重活一世,他竟有那么大的野心。   难道是想效仿他的成功,所以早早就来贪图柳云溪的家财?!   早就起了的杀心,在这一刻格外难以按捺。   说他还要在人前维持自己的君子气度,恨的牙根痒痒也要挤出一个微笑,“不知那位公子……”   说到一半便说不下去了,扬起的嘴角生硬的垮了下来,垂在身侧的手狠狠捏起了拳头。   “你说什么?”柳明川不解的问。   “没,没什么。”沈晏勉强扯出一丝笑,将这场面糊弄了过去。   他本想打听一些消息来验证沈玉衡到底是不是重生,但是否重生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他不会容许背叛他的人活着。   满心的愤怒,视线狠狠地盯在少年身上,恨不得在他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可他身边的少女是那样轻盈肆意,在金黄的落叶中,像一朵浮在水面上永不开败的青莲。夕阳照在她身上,为她描摹一圈金色的轮廓。   朦胧的光影映入眼帘,勾起往日的回忆,温暖又耀眼——   “王爷,秋日渐凉,添件外衣吧。”   她踮着脚尖,为他披上外衣。   在他假装喜悦的欣慰中,将他的双手合握在掌心,用她手掌那点微不足道的温度替他暖起冰凉的手。   “秋冬严寒,王爷该早早进补,身子才好暖些,今晚吃炙羊肉可好?”   他看着少女的逢迎示好,只觉她满心算计,没有半点真心,望进她笑意盈盈的眼底,总要在心底嘲讽她的伪装青涩,看不出一点爱意。   如今,远远的望着她的身影,明明人如旧日,却又不复从前。   她的眼里看着另外一个人。   她的笑也不再是为他。   不,不该是这样的,她怎么会看上沈玉衡?那个一无是处的蠢材,论相貌、才干、荣宠,哪里比得上他?   沈玉衡,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个临阵脱逃的弃子,也敢有胆量跟他争!   他站在原地,仿佛被远处那对璧人钉在了此处,难以挣脱。 第42章 42   ◎“你喜欢她?”◎   清晨的微光照在书房的软榻边,   少年从被中露出脸来,迷迷糊糊的看着坐到榻边的人, 伸了手出来,按在她背手上。   慵懒的声音关心问:“怎么起那么早?”   柳云溪坐在沿上看着他,瞧他刚醒未醒的迷糊样子,小脸缩在被窝里红扑扑的,一头乌黑的长发散在枕上凌乱不堪,半睁的眼睛放松着还没回过神来,像只刚睡醒的小奶猫。   她伸手摸了下他耳边的长发,温柔道:“我要出去一趟,有点小事。”   “那你等我一会儿。”沈玉衡揉了揉脸, 说着就要坐起来。   柳云溪按住他的肩膀,说:“我只是来告诉你一声, 你不必陪我去, 前头跟先生约好的半个月后见面, 你得早些把书看熟。”   闻言, 少年细细思索。   近来发生的事有些杂,倒真耽误了读书的功夫。连那个一文不明的屠户都做了先锋将军,他若是不在书本上下些功夫,怎么比得过京城中的那些兄弟姐妹。   想定了事, 又担忧着看向柳云溪,“你一个人去行吗?”   柳云溪微微一笑, “放心,我带着采晴和秀心, 还有箬竹和墨影随身保护, 今日去的地方熟人很多, 又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不会有事的。”   尽管听她这么说,沈玉衡还是有点放心不下,手掌按在她手背上,迟迟不肯松开。   看到他的犹豫不安,柳云溪从他手里把手抽出来,捏了他的手放回被里。   “别乱想了,沈晏再狠毒也是个人,他也有要忌惮的事,总不会像个疯子一样胡作非为。恐惧解决不了问题,你好好读书,我努力赚钱,早些做好准备,才能早日回京啊。”   要是因为害怕沈晏乱来,就心思乱的做不成事,那才真是一败涂地呢。   听罢,少年的眼神温顺着垂了下去,喃喃道:“那你早点回来。”   “嗯。”柳云溪点点头,轻手轻脚的从房中走出来,在晚秋的寒霜中搓了搓暖意未散的手。   出正门坐上马车,往城北去。   马车外,采晴和秀心随侍在左右两旁。   路上走的慢悠悠,采晴觉得无聊,便隔着窗帘问:“小姐,您和周老板到底商量着办了什么事儿啊?我听秀心姐姐说的,怎么听不懂呢?”   “听不懂也没什么,到那儿去看了就知道了。”柳云溪随口答了,又想起什么,撩开了窗帘。   看到外头随行的箬竹和墨影后,小声关心问:“你们两个身体还好吗?”   去濮水那一趟,死了不少人。   回来之后只道路上碰到了山贼,安排王伯去给替遇害的家仆和车夫收了尸,又各自给了他们家人一些银钱安葬。   事情过去了半个月,回到家也才三天,不知他们二人身上的伤养好了没。   自己肩上的伤疤时不时仍有隐痛,大概是长了新肉,常常感到又热又痒,由此及彼,也能猜想到他们做护卫的身上也一定不轻快。   忽然被问话,箬竹受宠若惊,“多谢小姐关心,我们都习惯了,伤的多,好的也快,不要紧的。”   听这话,她心里反而更不是滋味了,抱歉道:“今日本该叫你们休息的,麻烦你们陪我出来走一趟了。”   墨影低声答:“小姐说哪里话,保护小姐是我们的分内之事。”   箬竹也说:“况且这几日小姐总让厨房给我们炖鸡汤和药膳,吃了以后身体暖暖的,比以前更有劲儿了。”   看他说话时神采飞扬的样子,柳云溪才放下烦忧,微笑起来,“你们吃得惯就好。”   闲聊之间,已经到了地方。   此处虽然偏僻,却是一座规模极大的染坊,只站在门外看院墙里头,一片空旷的晾晒场,迎风招展的布料花花绿绿,一眼望不到边。   院门外已经停了不少马车,多是今日被邀请来的同行老板,也有不少像她一样从旁人口中听到消息,过来凑热闹的人。   商人因利而聚,遇到谁家开店开场都要去凑个热闹,随上一份礼金,留个人情,以后才好来往。   刚下马车,身旁边飘来一声轻蔑的笑语,“哟,这不是我的侄女儿吗?”   柳云溪在地上站定,转头看了一眼,从自家马车旁走过来的柳承业,恭敬道一声:“叔父。”   她行礼,她身边的丫鬟护卫却不行礼,对这位叔老爷丝毫没有敬重之意。   柳承业早熟悉了被柳云溪府上的人轻视,如今也不跟一群下人计较,只盯着柳云溪道:“平时难得见你一面,今日倒是主动过来了,是听到了风声,也想来分一杯羹?”   柳云溪微微低头,不露破绽,“同在扬州做生意,听别的老板说了一声,顺便过来看看,没想到原是叔父的生意。”   “哼。”柳承业扬眉吐气似的,从她面前走过。   “好好瞧着吧,你跟你父亲能做那么大的生意,也不过是有好风借力罢了,如今我也借了点力,照样能赚大钱。”   柳云溪表情淡淡的恭维,“是,叔父自然是有本事的。”   柳承业走得快,进了门去很快就不见人影了。   柳云溪还在院外等着,一席窈窕的倩影立在门外,很快就醒了众人的注意力,进了门里的,等在马车里的,陆陆续续都走了过来。   她看着陆续走来的人,大都是扬州生意场上有头有脸的人,年纪或大或小,还有两个同为女子的老板。   瞧这架势,柳承业是把自己能接触到的人都请过来了,若不是宋妤跑去乡下看茶叶了,只怕也会被一起请过来。   众人原本只是三三两两说几句话,议论这间染坊和柳承业的成败,看到柳云溪在,便热情的走上来打招呼。   “还以为今日不过是个小场合,没想到咱们柳老板也过来了?”   “有些时日没见柳老板了,听说你家兄长回来了?”   “是柳公子回来了吗,我昨日听说的是柳老板准备着要成婚了啊。”   闲聊之间,她的婚事便迅速在众人之中传开了。   一人惊呼:“还真是件大喜事。”   也有机灵的抢先来拱手道喜,“恭喜恭喜啊。”   柳云溪微微抿唇,轻声答:“只是定了日子在下月十五,眼下还没下帖呢,诸位都是贵客,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福气请诸位来喝杯喜酒。”   少女嘴甜会说话,哄得众人欢心。   “那是自然,柳老板是个敞亮人,跟你交往,咱们也心里透亮啊。”   “说的对,我们这几家子人都去,怕不是要把柳老板家的院子给塞满了。”   几句话便热了场,一众人都开心的笑起来。   柳承业在院里听到外头声音不对,今日是自己组的局,怎的她柳云溪来随口说了几句话,众人就把他这个主家给忘了。   他气愤的踹了随身小厮一脚,打发小厮出去打断众人的闲聊,把人都叫进来。   片刻后,众人都进到院子里,看着大染缸前意气风发的柳承业,有人露出玩味的眼神,有人好奇打量,也有人悄悄看柳云溪,把叔侄两个放在心里比较。   柳承业站在人群中心,看不到那么多人的表情,只享受着被众星捧月的得意便喜上眉梢。   他失败了那么多回,又一次次东山再起,这一回总算是出人头地了。   “感谢各位老板今日抽空来捧场,如今这周氏染坊正式更名为柳氏染坊,日后还请诸位多多照顾生意啊。”   声音落罢,有人客气的捧场:“恭贺柳二老爷啊。”   得了一点肯定,柳承业便高兴的合不拢嘴,故作谦虚道:“哪里哪里,不过是得了些机遇。”   柳云溪只站在边缘看叔父欢喜的样子,自己脸上也露出淡淡笑意。   正是热闹的时候,门外忽然走进来一个中年男人,惊讶道:“你们是哪来的人啊,在我的染坊里做什么?”   他拨开人群走到柳承业面前,一脸疑惑,柳承业也甚是不解。   “你是谁?”   来人侧过身来环视四周,开口说:“我是这家染坊的老板,一早就听伙计来说,染坊外头来了一群莫名其妙的人,难道你们是来砸场子的?”   闻言,柳承业大惊,“这家染坊早就过给了我,你又是哪儿冒出来的。”   来人惊讶又气愤,“胡说八道,这是我的染坊,怎么就成你的了。”   当着众人面被闹事,柳承业感觉很丢脸,赶忙从怀里掏出房契地契和转让契约来,“你们周老板早就把这地方卖给我了,难道你不知道吗?”   中年男人凑近看了一眼上头的字,扭脸道:“什么周成泰,我不认识这个人,这家染坊是我上个月刚开的,房契地契都在我手上,伙计也都认识我,不服咱们上官府理论!”   柳承业不敢相信,磕磕巴巴道:“这明明是我的染坊,先前我带人过来看过,你们也都见过我的。”   说着,扭脸看向晾晒场上正在忙活的几个伙计。   一个伙计得了中年男人的眼神,小跑着穿过宽大的场地,走到众人跟前来。   回话说:“我们这儿从来都只有一个周老板,先前您过来,我们只以为是老板的朋友过来逛逛,没怎么往心里去,没想到您只是来看了一趟便把自己当东家了。”   柳承业听罢,大惊失色:“你!”   众人才热闹一会儿,见这景象,神色各异的窃窃私语起来。   眼看着好好的开场庆功会忽然就要乱起来,柳承业忙拿着几张纸给诸位到场的客人看,解释说:“我这儿也有地契和房契,大家都能做个见证。”   靠得近一些的人,凑过去瞧了两眼,在生意场上经验丰富的人一下子就看出来他手上几张契都不对。   “柳二老爷,您这地契和房契上的字儿对不上啊。”   “盖的也不是官府的印章,有几处故意模糊,莫不是在什么地方伪造的吧。”   “什么?怎么可能呢。”柳承业不可置信的拿了契约在手上看,怎么也看不出哪儿不对来。   可众人都说有问题,他心里发虚,不由得提高了声量给自己壮胆,“这可是周老板亲手交给我的,他可是在湖州贩布的大商户,怎么可能骗我呢。”   有人接话说:“湖州贩布的商户我倒认识不少,孙家、朱家和玉家,就是没听说有这么个周老板。”   “是啊,柳二老爷,你莫不是给人骗了吧?”   “几张废纸就能哄了你,柳二老爷是不适合在商场上混,还是早些收拢收拢家财,往别处去打拼吧。”   众人都是些精明的狐狸,知道在这儿久留不但沾不到好处,还有可能碰上官司,纷纷借故离场。   临走之前还有人提醒,“柳二老爷,先前问我借的一百两银子,可别忘了还。”   经过柳云溪身边的两个女老板停下来,好心的邀请。   “这儿也没什么热闹凑,咱们都回去了,不知柳老板可要同行?”   柳云溪看了一眼叔父那慌张无措的样子,确信他这十几年来跌倒那么多次,是一点教训都没吃,一点脑子也没长。   做生意对他而言如同一场豪赌,赌赢了便是风采无限,输了却有家人替他分担。   这样的人手里一旦有点儿银子,贪念便永无止境,非得把他逼到绝境,等到吃穿住行都成问题,他才能收起他那狂妄的心,没有资本再去执迷不悟。   她微笑着应答二位,“好啊。”   “好好,我家铺子里刚上了一种放了桃花粉磨出来的胭脂,不如柳老板一起去试试?”   “你家铺子太远了,还是去我家,我家酒楼出了几道新菜,前头柳老板常来,这回出了新菜,也先请您去尝尝鲜。”   三人并肩而行,柳云溪还没在两家之中拿下决断,就听见身后传来勉为其难的声音。   “侄女儿,不如咱们一起回去?”   胭脂铺的薛掌柜口齿伶俐,转头看到柳承业的嘴脸,就忍不住点破他,“柳二老爷,你该不是又要跟柳老板借钱吧?”   酒楼的佟掌柜哈哈大笑起来。   两个女子说话,柳承业为着面子不好跟她们翻脸。   只瞅准了柳云溪,理直气壮道:“我只是一时手头紧,反正你的家业也是你爷爷也就是我爹的产业,咱们都是一家人,何必分的那么清楚呢。”   又是那一套故技重施。   柳云溪听了,停下脚步,回过身来看他,“叔父跟我父亲借了少说有上千两银子,三五年过去,也没见您还一点。您说这产业是我爷爷传下来的,当初分家时您分到的那些,如今还剩下多少?”   总要扯亲情,是真有亲情,还是借着亲戚的名头拉别人垫背呢。   出了院去的众人也都还没走,或近或远的看着这里的情况。   被许多双眼睛盯着,柳承业不敢大声张扬自己被人骗光了家财的丢人事,反仗着自己的身份,开始对柳云溪施压,转移众人的注意力。   “云溪,我可是你的长辈,你让我下不来台,就不担心自己背上不敬尊长的骂名?”   薛掌柜白了他一眼,“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自己做生意收不了场,过来求人帮忙,还一副人家欠了你的样子。”   佟掌柜也说:“柳二老爷,咱们都是生意人,赚钱赔钱看运气,看本事,可从没听说谁赔了钱,端着长辈的架子就能拿捏着小辈替他收拾烂摊子的。”   柳承业只说了一句就被二人怼的心里窝火,“你们这么替她说话,难道和她是一伙的?”   “说句公道话罢了,二老爷这是想打人吗?”   眼瞧着又要闹起来,柳云溪赶忙看了看身边两人,低声说“多谢两位姐姐仗义执言,姐姐们别因为我招惹了晦气。”   又对外头说:“让诸位笑话了,大家早些散了吧,别耽误了诸位的生意。”   众人很给她面子,也不耽搁,纷纷离去。一边走着,大大小小的议论声就没断过。   “沾上这么个亲戚,柳老板也是倒霉。”   “可不是吗,要有这样的人在家里,非得把身上的血吸干了不成。”   等人都走了,柳承业顶着一张被气红的脸,质问她:“柳云溪,咱们是一家人,我没脸,难道你就有脸了?”   柳云溪平静道:“叔父,做人要有担当,自己做的事总要自己承担后果,从前有爷爷,后来有我父亲和奶奶,如今您也该替自己担一担了。”   “你别把话说这么满,等我哪天见到你父亲,非叫他把你打死不成!”   柳承业情绪激动,往前冲了两步想要威慑她,少女站在原地未退一步,候在不远处的丫鬟和护卫都走上前来,站在她身后,随时准备出手。   见状,柳承业心慌不已。   “你不会再见到我父亲了,即使能见到,我父亲也不会再顾念手足之情。”   少女说的很平静,声音落在柳承业耳中,却像是破坏了他自认为永远不会变的某种坚定的存在。   没有什么是不会变的……   柳承业不敢面对,没有了母亲和兄长的庇护,他以后的日子会活成什么样。   看着少女身后的人,他不敢再贸然争执,转头就去抓住一个染坊里忙碌的伙计,打闹起来。   “那天我明明过来看过,你们那时还对我笑脸相迎,今天就换了说法,你们是合计着周成泰一起骗我!”   染坊的周老板见状,大声喊来几个人,“还敢闹事,给我打!”   柳云溪转身离开,听着柳承业和小厮被众人捶打的声音,心情淡漠的走出了院子。   坐上马车,渐渐离了那些哀嚎的声响。   采晴不解问:“小姐明知道叔老爷这副德性,何苦要过来看他闹一场。”   柳云溪长舒一口气,“总得叫人都知道我家不会再帮他收拾烂摊子,日后行事也能多些思量。”   马车在路上平稳的行驶着,忽然一个猛烈的颠簸,柳云溪往前倾倒了一下,差点摔出去。   等马车停下来后,才撩开门帘问车夫:“是怎么了?”   箬竹从一侧跑过来,解释说:“是车轮突然松了,我去上紧一些就好了,小姐不必担忧。”   她点点头,正要放下门帘坐回去,就见旁边的巷子里走来一人。   “柳小姐,好巧啊。”身着白衣的男子一如既往的规矩守礼,就连嘴角的微笑都带着不好被拒绝的亲切感。   柳云溪微微睁大眼睛,镇定道:“晏公子怎得在此?”   “初到扬州,听说诗园那里秋景不错,特意前去一观。”沈晏背着一只手,抬手指了指马车前行的方向,“不知柳小姐可否捎在下一程?”   被男人注视着,柳云溪避嫌的垂下眼睫,婉拒道:“我还有些生意上的事没办,急着回家,恐怕不能与公子同乘。”   沈晏看着她的脸,明明是想审视她的表情,探查她的心思,却在看到少女羞怯着垂眸的那一瞬,心尖微动。   还想多看一眼,想多说几句话。   可少女没有给他这个机会,礼貌的点了下头便落下了门帘,隔绝了两人之间的沟通。   小姑娘总是害羞的。   他左右瞥了两眼陪侍在她身侧丫鬟护卫,甚至连坐在前头的车夫都看了一眼。   心道:应该是有这么多人,柳云溪不好对他表现的过于热切,若是私下独处,她一定会忍不住对他心生爱慕。   毕竟她前世跟在他身边那么久,即便是为了名利,那也是深深爱过他的。   沈玉衡想夺走柳云溪,以此来反抗他这个主人,证明自己比他强?真是幼稚又愚蠢!   曾经属于他的东西就永远都是他的,只要他招招手,她就会回到他身边。   修好了车轮,马车缓缓驶过。   柳云溪坐在马车上,后背起的鸡皮疙瘩还没消退下去,看到那人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好像自己是不值钱的山鸡野兔,给他一箭穿了心,就要被他带走似的。   前世他还是很能沉得住气的,怎么这一辈子反而做出这许多古怪之举,难道是来试探?   想到这里,隔着窗帘问外头,“他跟过来了吗?”   秀心小声答:“没有,晏公子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可见他根本不是要去诗园。   柳云溪疑惑又不安,问秀心,“你说……他为什么会来找我?”   秀心思索了一会儿,“大概是外地来的,在扬州城里没什么熟人,又跟咱家大少爷有点交情,才上来搭句话吧。”   “小姐好像很在意晏公子?”采晴在另一旁听了几句,好奇问。   柳云溪摇摇头,轻叹一声,“没什么,不要多问了。”   结束了对话。   一时的不安没有打乱她的日常,又过两天,她与沈玉衡一起计划了宴请的人数,给各家下了请帖。   家中的杂事有哥哥帮忙打理,柳云溪便有空闲和沈玉衡一起去布庄挑选布料,裁剪婚服。   看着摆放在外头的红料子,她并不是很满意,“这块料子颜色浅了些。”   掌柜笑着应答:“小姐知道的,咱们这儿上好的料子都在库房里搁着呢,不如请小姐移步去库房看看,有的是好花色挑呢。”   她转头看向另一边被布庄伙计们围着量尺寸的少年,对他说:“我去库房挑几匹布,你在这儿等我。”   “嗯。”少年站在那里,不敢乱动。   他第一次成亲,到这儿才知道民间也有如此繁琐的婚服,里外足有六层,要裁剪的合乎身材,便要把浑身上下的尺寸都要量的清清楚楚。   伙计们一个量一个记,还有一个年纪大些的认真的打量,时不时给小伙子们挑个错。   沈玉衡任他们摆弄,总算量好了,才从伙计们的包围中走出来。   无人注意的门边,走进来一个模样平平的女子,走进来漫无目的的看了一圈,对伙计们热情的招待也并不感兴趣。   她不经意的从少年身边走过,擦肩而过的时候,似乎崴了下脚,肩膀在少年身上撞了一下,随即说了声“不好意思”,便匆匆离去。   见那人行迹诡异,沈玉衡觉得奇怪,下意识看向自己被撞的半边肩膀。   忽然发现,自己右手腕上戴的金丝攒花镯子不见了!   竟是个小贼。   元宝陪着等在一旁,见他表情不对,小心问了句:“公子,怎么了?”   “我的镯子被偷了。”少年说着,一刻不等,追着女子离去的方向跑了出去。   跑过一条街,右拐进一条弯弯绕绕的小巷,小贼动作很快,但也快不过动作敏捷的少年,两人之间的距离迅速拉近。   少年随手踢起脚下的石子,猛的朝那女子脑后打去。   脑后传来的疼痛让女子没法保持平衡,猛的朝前扑去,向前摔出去好远。   沈玉衡走近,抬脚踩在她胳膊上,命令她:“把东西交出来。”   “你说什么呢,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女子趴在地上,脸侧向另一边,大言不惭的狡辩。   “你刚刚撞我的时候,偷了我的镯子。”那是云溪送他的定情之物,怎能被这种歹人玷污,沈玉衡想想都生气,没有耐心听她胡诌,加重了脚下的力气。   “拿出来。”   胳膊上传来的剧痛瞬间蔓延全身,好像连骨头都要被踩断了似的,女子大声叫起来,另一只手不住地拍在地上。   “哎哎哎!别踩了,不知道错了,我拿就是了。”   沈玉衡才稍微放松了力道,看着女子伸手进衣裳里掏了那金镯子出来,他俯下身拿过镯子,在袖口上蹭了蹭,才重新戴回手腕。   注意力还在手上,忽然,身后传来有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他顿时发觉不对,刚要抬手护住命脉,后头便落下结实的一闷,狠狠的打在他头上。   耳中一阵嗡鸣,少年不省人事。   后脑勺的剧痛伴随着喉咙里泛起的血气,沈玉衡在昏昏沉沉中,感觉自己被人揪着头发抬起头来。   勉强睁开一条缝的眼睛看不清眼前人,只看到一团模糊的白色。   那人语气讥讽,“你喜欢她?”   听到声音,即刻就知道是沈晏,他问的是谁,也就不言而喻。   沈玉衡痛的没法清醒,依旧声音模糊着答:“是……”   听到少年虚弱无力却毫不犹豫的回答,从容优雅的男人好像被羞辱、冒犯,突然变得暴躁起来,猛的把他甩到地上,表情都变得狰狞起来,恶狠狠的骂。   “不知死活的东西,凭你也配!”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1-10 21:06:18~2023-11-11 22:48: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悦悦粥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43   ◎蚀骨销魂◎   男人向来一副矜贵端方的君子模样, 少见他有如此动怒,侍候在身侧的暗卫都吓了一跳, 忙低下头去。   神色迷离的少年瘫软在地上,处在半昏迷中,被秋末的凉意冰的彻骨。   意识模糊中,听不太清楚身边的人在说什么,只朦胧的看见快步靠近的腿脚,似乎气急了要往他身上踢来,却又克制着停了动作,没真的踢在他身上。   沈晏平复了呼吸,回头瞄了一眼后头的暗卫, 瞧见他们个个低着头,没有看到他发怒的样子, 如同无事般抻了抻袖口。   少年躺在那里, 白嫩嫩软绵绵的, 就是一只待宰的羔羊。   沈晏随便一摆手, 底下的人便会意,上去扶起了少年的脖子,捏着他的下巴,强迫他张口。   沈玉衡只感觉有什么味道怪异的液体从喉咙流下来, 他完全无法反抗。   直到那怪异的液体从嘴角流到脖子,在锁骨上蔓延开来, 几乎把他的衣领都染透了,强迫的灌药才停止。   液体流进胃里, 不过片刻的时间, 他就感觉肠胃热烘烘的, 躁动的热意从肚子涌上喉咙——   “呕!”少年猛地偏向一侧, 吐了一口酸水。   口腔中被怪异的药味填满,渐渐的药味儿变淡,嘴巴喉咙都热起来,整个身体好似轻飘飘的飘在云端上。   短暂的舒适后,情绪急转直下,沈玉衡睁开眼睛,捂着胸口急促的呼吸。   他低头看向心口,好似心脏不是自己,意识还未完全清醒,什么都没做,心脏便急促的跳动起来,刺激着他浑身的血液都燃烧起来。   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就连吸进肺腑的空气都变得灼热起来。   沈玉衡察觉到身体不对劲,恢复了神智后,先是看向了周边,没有发现沈晏和他手下暗卫的身影。   环顾四周,这是间破败的旧屋,因为年久失修,连房顶都塌了一半。   这样破落的地方,沈晏竟然也舍得贵步临贱地,想来一定是恼急了,忍不住对他出手,可为什么不对他杀之而后快?   他回想了唯一听到的几句话。   “你喜欢她?”   “不知死活的东西,凭你也配!”   沈晏生气了。   因为他喜欢柳云溪而生气了,可今生的沈晏不过才见了云溪一面而已,怎会为此勃然大怒,除非……   他心中已有定数,却因为身体里难忍的燥热而无法再专心思考下去。   身为习武之人,更是擅长用毒,体内的反应很不寻常,大概是因为被灌下的那些药,可他又没有即刻死去,如不是致人性命的毒药,那沈晏是给他灌了什么药?   扶着墙从屋里走出来,身体每有动作都能感觉到体内的精气像是被点燃一样,不断从四肢肺腑发散出来。   一时消耗内力可以保全自身,可体内精气因药物的催化不断的消耗,完全不受他控制,用不了多长时间,他就会虚弱疲乏。   沈玉衡十分清楚自己身体的状况,片刻不敢耽误,立刻就要离开此地。   走到院子里,就见院中站着四个自己人,刚刚结束一番战斗,捅在暗卫身上的刀还没收回来。   密探做事尽量悄无声息,可他离得这么近,竟然也没听见外头的响动。   少年皱起眉头,不动声色地拨了下耳朵,这才听到了些周遭的声响。   密探收了刀,看到少年走出来,忙走近来跪安,紧张问:“主上,您还好吗?”   让主上遭遇危险,是秘阁的失职。   沈玉衡无心追究他们的过失,扶着额头问,“这是哪儿?”   密探回话:“是城北的一处废宅,周边没什么人住,属下们跟得远,一时被他们遮蔽了耳目,这才营救来迟。”   是在城北,距离那家布庄不太远。   “过了多长时间?”   “约么不到一个时辰。”   沈玉衡心火难消,只感到骨头的热的发痒,体内躁动不安,升起一股莫名的毁坏欲,看到东西想要踹两脚,看到人也恨不得撕烂他们的嘴,让他们再发不出一点声响来惹人厌烦。   他此刻尚有理智压制,捏着手边腐朽的门框,将那还未烂透的木头捏成渣,细小的木刺戳进皮肉,清醒的疼痛反让他看到更加兴//奋。   该死的!   攥紧拳头,猛的锤在了门框上,摇摇欲坠的门框连带着破败的门向后倒去,哐当一声,摔碎在了地上。   他紧咬着牙说:“沈晏给我喂了药,我感觉身体很不对劲,你尽快去帮我查一查那是什么药。”   听罢,密探这才抬眼看向少年身上的药浸湿的一块,又探头往他身后的房间里瞥了一眼,看到地上有滩半干的水渍,点了点头。   “是。”   理清现状,沈玉衡不稳的呼吸着,焦急问:“云溪呢?”   另一个密探回:“柳小姐此刻还在布庄里,周围布下了人手保护,绝对万无一失。”   闻言,他硬提起一口气要赶回布庄去,不想被这一时的小插曲影响了云溪的好心情——今日出来挑选布料做婚服,是件喜庆又欢心的事,不能因为他的事让云溪担心。   他得早点回去。   想要回去她身边,只走到院的正中,体内的经脉流转便混乱起来,腿角松软着再迈不出下一步,忙按住了心口。   不行,这个样子去她面前,只会让她起疑。   还没查清是什么药,也不明白沈晏到底是想做什么,这些事……原本都是因他而起,不该让云溪被迫和他一同承担。   如果自己连这点风雨都扛不住,又怎么敢说能护住她一辈子。   少年咬咬牙,吩咐说:“去帮我跟云溪说一声,我感觉身体不太舒服,先回府了,衣裳料子只要她喜欢就好,她喜欢,我就都愿意。”   “是。”一密探应声,立即出去。   少年又走了几步,看着步伐不稳,身旁的密探起身要扶。   “主上,属下扶您回去吧。”   他抬手拒绝,只道:“不必,如此太惹眼了。”   少年走出宅子,余下的密探在原地掩埋尸体,收集药液,各司其职。   布庄里,掌柜和伙计一人抱了三匹步,欢欢喜喜的放在桌上供贵客挑选。   柳云溪原坐在桌边只等着在阳光下再对比一下自己挑选的六匹布,如今听了元宝的传话,顿时没了悠闲的心思。   “不是说他去追小偷了吗,怎么会突然不舒服?”   元宝小声答:“小人也不知道,外头来传话的人是这么说的。”   她又问:“谁来传的话?”   “说是永盛钱庄的伙计。”   永盛钱庄,她偶尔见到过沈玉衡往永盛钱庄里去,看里头的人对他毕恭毕敬,便知他那“张家公子”的假身份多少也掺着几分外人难以识破的真。   那应该是他的手下。   让手下来传话,必然有要紧事。   她不再浪费时间,站起身吩咐旁边还在忙着看布料的采晴,“回府。”   往外走了两步,身后的掌柜慌忙喊:“柳小姐,您的料子选定了吗。”   她回过头,浅浅看了一眼。   明明是最喜庆最瑰丽的红,却因心里埋了一丝担忧,看那红色,多了不少危机感。   随手一指,“就中间那两匹吧,婚服做好了送到我府上去就是。”   “好嘞。”掌柜利落应声。   伙计躬着腰站到门口,“小姐慢走。”   坐进马车里,看不到沈玉衡,心里总有种莫名的不安,更因为沈晏也还在扬州,这种不安就更加危险。   心里头着急,催促车夫:“快一点,再赶快一些。”   采晴坐在旁边陪着,瞧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小声关心说:“小姐这么着急干什么,马车跑快了当心颠着着。”   柳云溪惆怅的捂住了脸。   是不是太过放松警惕了?或许就不该出来的,万一玉衡真的遇到危险……她也不知道自己会怎样。   死过一回后,自己只是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可他出现,一点点在她生活中蔓延。   花枝在草丛中扎根,只一点明艳的红便点缀了平淡的日常,成了她心上最无法被忽视的那一点朱砂痣,若要强行抹去,连根拔起,便是在心上剜下了一个大口子。   就像她胸膛上的伤,近来也还会隐隐作痛,或许永远无法痊愈如初,也或许伤痛会被疤痕覆盖,可因他而留下的疤痕永远都无法抹去,自己也无法忘记。   不,她不要陷入这样悲伤的境地。   明明,他们都要成亲了,哪怕是在荆棘丛中,也能有一丝喘息之机的。   心惊胆战的回到府中,直奔自己院里,敲响书房门。   “玉衡,你在里面吗?”   “我听说你不舒服,是哪里不舒服?让我进去看一看。”   她着急的推了两下门,里头被落了门栓,她根本打不开,就更着急了。   “云溪,我在换衣裳呢。”   屋里悠悠传出一声清闲的低笑,如泉水落池,清明悦耳,“抓个小贼被她反阴了一招,把衣裳给弄脏了。”   只听声音也能想象到少年的气定神闲,柳云溪眨了下眼睛,提着的心这才有所安定。   隔着房门又问:“你没事吗,有没有受伤?”   “我当然没事。”   “那你开门,让我进去看一看。”   她站在门外等,听到几声脚步,不多时,房门向里打开,只着一身单薄中衣的少年出现在眼前。   见他神色如故,柳云溪总算松了口气,伸手替他拉了下袖口。   少年微笑着,“都说了没事的。”   一向拿得定的柳云溪也为自己方才的慌乱感到好笑,眼中悲伤散去,说话也多了几分欢喜。   “你的人来传话说你身子不舒服,我吓了一跳,还好你没事。”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少年静静的看着她,雪白的肌肤下透着异样的粉,在屋檐前的阴影中,轻易就遮蔽了过去。   他张开手臂抱上了她的后背,在耳边轻声问,“衣料选好了吗,有没有挑到喜欢的?”   只穿着一身中衣,他身上却很暖和,柳云溪安心的回抱住他,“已经选了两匹,拿去给师傅们裁了,过个六七日就能把衣裳送来。”   少年低垂着眼眸,本能的搂着她在怀里轻蹭。   心上燥的厉害,抬起眼睛注视到某处,就满心都是暴戾的念头。   目光所及的一切都会让他生气,他恨这所有,甚至厌恶自己,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感觉快要失控,就咬下自己的舌尖,因痛觉获得的短暂快//感让他能勉强维持清醒。   可当他闭上眼睛,只用自己仅存的理智去沉浸在爱人的拥抱中时,再疯狂的毁坏欲都能压下来。   他不要她担心、难过。   微笑说:“那就好,你选定的好日子,可不能因为一点小事耽搁了。”   说着松开了她,认真道:“我想看会儿书,再过两日就要去先生那里了。”   柳云溪看他身上的确没伤,悬着的心也放下来。   “好,那我不打扰你。”   她转身走下台阶,身后的少年又补充说:“晚饭也不必来叫我了。”   柳云溪早习惯了他专心背书的时候没心思做旁的事,点点头,“知道了,你安心读书就是。”   还好还好,他没事。   不打扰他看书,她自去了哥哥院里。   恰好这几天哥哥回了老家去接父亲和柳朝来一家团圆,他的院子空着没人住,收拾整齐的书房也很适合她过去看看账本。   看了几本账又处理了些府中的事,用过晚饭后,回到院里,瞧着书房已经点上蜡烛,知道少年是在为不日后的考查用功苦读,便没有再去打扰。   躺在床上的时候,她还在为今日的虚惊一场感到庆幸。   半夜朦朦胧胧的听到些“彭彭”的声音,似乎是有人在打什么东西?   声音很克制,起先声音闷闷的很细小,一声声加重,还没等她被声音吸引着醒过来,那声音就消失了。   安安稳稳的睡到后半夜,忽然间,似乎房顶上有脚步声!   那声音离她很近,柳云溪一下子就被吓醒了,心中慌张是否是沈晏的暗卫,紧张的从床上坐起来。   那声音“砰”得落在了屋后。   她赶忙下床,想着沈玉衡会武功,无论发生什么,去他身边都会安全些。   推门出去,院子里昏暗的看不清人影,寂静之中,院墙外缓慢响起的沉重的脚步声叫人格外惊恐。   外头真的有人!   若是巡夜的家仆丫鬟,夜里都会提一盏灯笼,叫人在夜里看见墙外一抹微光,才不会害怕。   可那声音在外头移动,却不见墙外有一点光亮——定是贼人潜入!   借着黑暗的遮蔽,她跑到书房外,还没等敲门,手只是在房门上搭了一下,书房门就打开了。   柳云溪没有多想,走进房中。   “玉衡?”她对着软榻的方向呼喊他的名字,黑暗之中却无人回应。   不应该啊,平时他睡得再熟,只要听到她的声音,没一会儿就会醒过来的。   柳云溪咬了下唇,轻轻走到榻边,疑惑的心思在看到空无一人的床榻时骤然下落,白日里刚安定下来的,此刻瞬间坠入深渊。   沈玉衡不见了……   凌乱的床榻,被撕毁的被褥,床尾断了条腿的矮桌,还有掉到地上的书——无一不彰显着少年失踪前闷声的挣扎。   是有人带走他的?不该啊,为什么没有一声呼喊?   他自己离开?可他为什么要离开?   少女心慌不已,顿时感觉秋夜又凉了几分,她裹紧披在身上的外衣,忙找回理智,要出去派人找寻少年的下落。   刚走到门边,又被吓了一跳。   院子里,正对着敞开的书房门外站着一个人,他姿态佝偻,似乎受了很重的伤,即使隔着距离,也能嗅到他身上的血腥味。   “你,你是谁?”   来人强撑着气息,“属下是秘阁中人,柳小姐,主上被下了蚀骨销//魂散,前去问沈晏逼问解药,如今不知去向……” 第44章 44   ◎别选他,选我吧◎   听到是关于沈玉衡, 柳云溪立刻就绷紧了神经,“怎会不知下落?”   密探拖着受伤的身子利落的解释。   沈玉衡被沈晏灌下了晏蚀骨销魂散, 那药本是前朝宫中所用房中暖情之药,用久了便有极强的依赖性,后来从宫中流出来,经过民间道士添加各种药石后,上//瘾性更强,起先还能忍个一两天,吃过第二次后,服药之人便无法再摆脱,一辈子都会成为此药的奴隶。   少年在得知自己被下了这样的药后, 本就极力压制着的药情瞬间被暴怒点燃,他几乎是失去控制, 去找沈晏。   此药没有解药, 他很清楚这一点, 可已经被药侵蚀的身体没有丝毫理智可言, 哪怕没有解药,他也要去,要么杀了沈晏,要么同归于尽!   密探在城北偏僻处找到沈晏的踪迹, 沈玉衡一路追杀过去,双方的密探和暗卫也彼此拼杀起来, 暗卫在武功谋略上终究是逊于密探,一行十几人死在混战中。   本是必胜的局面, 可沈玉衡因为药性发作得越发猛烈, 在厮杀中失了控, 不禁乱了章法, 还伤了自己。   沈晏趁乱被赶来接应的暗卫救走。   密探们本想等主上冷静下来再把人带走,等了一会儿却发现少年从极度高昂愤怒的情绪顿时变得虚弱,好似被药性挥霍完了身上所有的内力。   他们想上去帮忙,少年却表情痛苦,抗拒外人的靠近,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他在哪里失踪的,带我过去。”听罢,柳云溪赶忙问。   “就在城北,地方比较偏。”   正说着话,屋檐下走来打着哈欠的小丫鬟,采晴眯着没睡醒的眼睛看向自家小姐,“小姐,这么晚您怎么起来了?”   因为密探一身黑衣和极强的隐蔽能力,说话都是低声低气,小丫鬟根本就没注意到他。   柳云溪穿好外衣,随手把散在鬓边的长发拢到后头,走出门来吩咐,“采晴,快去把王伯叫醒,让他叫上咱们府上的的男丁出去找人。”   听到突然的吩咐,采晴渐渐反应过来是发生了事,最后才发现旁边院子里还站着个人!   她愣了一下,顿时后脑发麻。   站在那里看不清也听不到声,忽然看见个人脸,简直要吓死人。   密探目不斜视,对柳云溪道:“小姐三思,三更半夜出去太多人,恐要惹人注意,派府中人去找,若对方的暗卫混入其中,就大事不妙了。”   关心则乱,柳云溪很快调整过来,转头看向采晴,“那便不要去叫王伯了,只把箬竹和墨影叫到门口,一定要尽快。”   采晴呆呆听着,赶忙点头,“诶,我这就去。”   说完就打开院门跑了出去。   柳云溪也走出院子,“你们密探在扬州有多少人?”   密探跟在她身后,虽然受伤,但行动尽量跟上她的速度,听到她问话,一时仍有犹豫。   柳云溪皱眉,“都这种时候了还跟我顾虑什么,你既然来找我就该知道我和他是站在同一边的,你们是他的手下,应该也不希望自己的主子丧命吧。”   的确,秘阁归属沈玉衡这些年,向来只见到他少年老成,待人冷漠疏离,密探们听说自家主子有了未婚妻,都格外惊讶。   明里暗里也见到了沈玉衡和柳云溪之间是如何相处,他们从未见过主上对谁那么上心,连秘阁的存在都托盘而出。   密探开口答:“扬州密探在册的有一十八人,今夜因为主上召见的着急,收到消息赶过去的有六人,刚才死了一个,加上我在内伤了三个。”   他还算是伤的比较轻的,这才有余力赶过来求助。   大致了解了能动用的人数,柳云溪点点头,“咱们先过去吧。”   走到大门外与箬竹和墨影汇合,坐上家中最小的马车,前往城北。   马车在宽敞的路上停下,里头巷子蜿蜒曲折又狭窄,下车步行了好一会儿才到那处无人的空院。   从小门进入园子,借着乌云后微弱的月光模糊的打量着此地,好似是个富人家的后花园,如今空置着,地上的杂草在秋日的寒霜中冻死了不少。   她看到的是被打扫过的现场,光线昏暗,看不见遗留的血渍,却能嗅到空气中散不去的血腥味。   园子里生着几株树,还未彻底枯萎,树干上却有几道深深的抓痕,木刺和着鲜血从树干上流下来,看着令人触目惊心。   那指印的大小,和她牵过数次的手一模一样。   少女深长地呼吸着,心疼的发抖。   沈玉衡不是个会自//虐的人,她希望他能珍惜自己,他也一直是这样做的,如今是承受了怎样无法忍受的痛苦,才靠刺痛自己来换得清醒。   或许情况比这更糟,那药会让他变得如何面目全非,她不敢再想下去。   努力维持冷静,说道:“玉衡离开不像是被逼,或许他是有意躲藏。”   “即便是被药性折磨,他也更有可能去他认为安全的地方,家中府上,城中心的诗园、醉仙楼的后街、城郊河东岸有一处我的私宅,还有在这附近无人的能藏身的地方,都派人去找一找。”   墨影领命,“是。”   受伤的密探也出去向其他的密探传话。   尽管他们是沈玉衡的手下,对自己的主子却没有太多的了解,想要在偌大的扬州城里找到沈玉衡,就只能求柳云溪。   两人离去,少女站在枯败的草地上,借着微光看地上有几滩暗红的血迹,更加心生不安。   扭头看向身侧,箬竹竟然还在。   “你不去找他吗?”   箬竹低头:“小姐孤身在外不安全,主上交给我们的命令是无时无刻都要确保小姐安全。”   柳云溪会意,没有再问。   身边有人保护,她也不想站在这里浪费时间,转身往院外去,也想帮着在附近找一找。   还未到院门,就见半场的门从外头被推开,走进三人来。   看到来人,箬竹忙挡在她面前。   沈晏空着两只手径直绕了过,箬竹转身想要拦住他,却被他随身的两个暗卫给缠住。   穆山用极低的声音说:“我家主子只是想和柳姑娘说说话,你要在这动手,我们倒没什么好顾忌的,万一伤了柳姑娘,你跟你家主人也不好交代吧。”   一打三,想要全身而退很难,重要的不是他能不能退,而是不能让小姐受伤。   箬竹再三思量,没有动手。   柳云溪见箬竹没动作,大概也明白他带着自己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怎样反抗都是吃亏的,或许一时的和平,更能保住两人的命。   看着走来自己面前沈晏,柳云溪心有恨意,又不能给他看出自己的心绪,也是为了避嫌,刻意偏过脸,退后两步。   被框定在他眼中的少女不安的后退,细微的动作在他心里便是疏离、抗拒。   享受过少女整整三年的温柔相待,习惯了她宽慰的微笑和无微不至的关心,如今看到她对自己这样的反应,心中的落差不可谓不巨大。   沈晏本就在这附近没有离开,原计划着等沈玉衡回来,没想到先来的是柳云溪。   是个不小的惊喜。   他微笑着说:“柳小姐,这么晚了,你怎么会来这种偏远的地方,身边还带着个男人?”   “我未婚夫失踪了,我带人来寻他。”柳云溪说着,找到自己的立场,缓缓转过脸来看向他,“这地方是偏远,连住的近的人都不一定会过来看一眼,晏公子为什么会在这儿,难不成是与我未婚夫失踪的事有关系吗?”   那张好看的唇,温柔的声音,说出口的却是他很不喜欢的话。   许是有黑夜的遮蔽,男人不再维持面上的笑意,眼神冷冷的问:“一口一个未婚夫,你们感情很好吗?”   “感情不好为何要订婚。”   少女立即反驳,驳斥完又反问他,“晏公子不要岔开话题,我来这儿是为了找人,你来这是为了什么?”   在这样一个无人的深夜,在这个本该无人出现的偏僻地方相遇,应该不能用一句巧合来解释一切。   她要看看,沈晏要怎么解释。   如果心虚怕泄露身份,就早些放她离开。   在少女的注视下,男人面无表情的脸上有种高高在上的得意。   他步步逼近,与少女几乎只有半步之遥,在她面前低下头,勾起嘴角,“你心中不是有所察觉了吗?”   旋即放低了声音,语气暧昧道:“还是一定要让我亲口承认,你才会相信?”   靠的距离太近,柳云溪深感不安,后退半步。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取决于你的那个未婚夫是什么身份。”   柳云溪低了下眼睛,“你也是张家的人?”   “张家?”沈晏知道这是沈玉衡借用秘阁中人的身份,心情立马轻松起来——   还以为他们有多深的感情,结果不还是用的假身份,不也没能把自己的实情和盘托出吗?呵,能跟这样一个人定亲,柳云溪真是个随便的女子。   他顺着少女的话头说,“是啊,我是他的哥哥,这么说来,我与柳小姐也是亲戚了。”   听他话中带着笑意,似乎有着攀扯关系的企图,柳云溪冷着脸怒斥,并不想和他扯上关系,急忙要划分界限。   “世上哪有你这种哥哥,玉衡失踪了,你不着急去找他,反而来我面前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说着,她生气着扭头。   瞧着她的样子,沈晏莫名无法移开视线,明明自己最讨厌商贾贪图名利富贵的嘴脸,却在这昏暗的夜色中,偷偷的享受着近乎与她独处的快//感。   她曾经是他的人,那现在也可以是,日后也一定是。   男人挺直了腰,看着她的脸说:“他不是失踪,是逃跑。”   见少女对这话很在意,生气的小脸都扭了回来,便接着说:“家父子女众多,无暇顾及到每一个孩子,我身为为家中还算年长的一个,时常替父教导弟弟,也许他对我又敬又怕,如今瞧着我在这儿,许是怕我责罚才逃走了。”   听着他再寻常不过的话,柳云溪只觉得心底发寒。   他是怎么做到面不改色的说这些。   “责罚……”她指着留下抓痕的几棵树,质问他,“这些就是你所说的责罚?”   “玉不琢不成器。”沈晏甚至都没转过眼神去看一眼,只盯着她的脸,看面容姣好的少女嗔痴怒骂,就好像从前的喜悦与舒心短暂的回来了一瞬。   那时和她在一起,有过欢喜的时候吗?   要说有过欢喜,他却厌恶极了她借着自己上位的野心,回想内心相处的细节,都只是精心的算计。   要说没有一丝欢喜,他却移不开这一刻的视线,私心想要重新叫她回到自己身边。   他说:“弟弟受难我也心疼,可他不跟家里打一声招呼就偷跑出来,还自作主张要做别人的上门女婿,不仅是背弃了家族荣辱,更是把我教他的担当勇为都忘得一干二净。”   沈玉衡敢抢他的人,就该得到教训。   工具不听话,他自然有办法叫他听话。   听他的歪理,柳云溪只是摇头,“从前我还怀疑过出生在如此富贵的家中,为何要逃离,还愿意没名没分的跟在我身边,如今我才明白,都是你这位好兄长的功劳。”   说罢,她绕过男人,径直往院门走去,擦身而过的瞬间,男人猛的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动作强硬,态度却很温和。   “柳小姐,我知道你关心自己的未婚夫,可也别因为他的事而敌视我啊。”   “你放开,我要去找他。”柳云溪不悦地要甩开他。   男人轻哼一声,抓着她的手腕到身前,扯住她的胳膊,大有种将她拿捏在手心,掌控自如的感觉。   “你能去哪儿找,扬州城这么大,估计他现在的神智也还不清醒,连自己在哪儿都不知道,你又怎么能找到他。”   “放开。”柳云溪不断的挣扎。   “你若一定要嫁他,我便是你的哥哥,用如此语气对我说话,小姐不觉得失礼吗?”   她不听他的鬼话,用另一只手厌恶的锤在他身上,“放开我!”   再次抬起的手也被抓住,身子被扯着往他跟前凑,抬头就看到那张冷着的脸。   “你就那么喜欢他?”语气早已没了方才的悠闲,带了几分气急败坏。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柳云溪使足力气想从他手上抽回手来,可因为力量的差距,她挣扎了半天,也只抽回一只来。   “你不回答我,是心虚吗?”沈晏冷嘲热讽道,“其实你也没有那么喜欢他吧,才认识几个月,哪有那么深的感情,他抛弃了家族,又不是个会怜香惜玉的,能给你什么?你凭什么能看上他?”   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少女没有心思去听,手掌摸到腰间。   “晏三,你再不放开我,我就不客气了。”   “难道你是喜欢他那张脸?”   沈晏完全不在意她的反抗,一番无端联想后,继续自说自话。   “也是,他长得的确与我有几分相似,若是因为长相得你垂怜,那倒有几分理解了。”   毕竟前世跟了他那么多年,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看中了沈玉衡去,还不是因为他们两个长得有点像,不然沈玉衡那个废物,怎么能入得了她的眼。   “你在胡说些什么?”柳云溪挣脱开他的桎梏,快步往门前去。   刚跑出去几步,就被男人从身后圈住,猛的抱回他身前。   后背撞在男人的胸膛上,柳云溪大惊,刚才犹豫了一下的手,立即抓住腰间的剑柄。   沈晏闭上眼睛,抱住她的那一刻,占有欲得到了极大满足。   在她耳边深沉道:“柳云溪,他配不上你,你想要荣华富贵,不如选我。”   他不喜欢她,一定不喜欢。   可在这一刻,说这些话,却是被某种情绪怂恿着开了口,说出口,心里便舒畅了许多。   他等着她的回答,等来的却只有手臂传来的刺痛。   因为疼痛,下意识松开了她。   看着手握匕首的少女,她眼中满是厌恶,仿佛他是什么肮脏至极的东西。   从没有人敢这样看着他。   她还真是……   一如既往的大胆。   沈晏轻笑一声,“柳云溪……”   柳云溪握着匕首对准他,呵斥道:“你我不过见了三两面,我对你以礼相待,你却如此无耻!”   被刺伤的疼痛没有阻止沈晏继续靠近,沾了血的匕首也没能给他丝毫威慑。   “别过来了。”柳云溪警告他。   “我就算过来,你又能怎样?还能杀了我不成?哈哈哈哈,不自量力。”   男人笑了两声,手臂流下来的血染红了一片白衣。继续朝她走近,极为享受将猎物逼入绝境的优越感,   “手上沾了我的血,你这辈子都别想安宁。”   摊开手,疑惑不解地问:“柳云溪,他有什么好的,他能给你的,我照样能给,甚至比他给的还要好,你是商贾出身,不会不喜欢金银财宝吧?”   话音刚落,被他逼着后退的少女不再退后,一步向前,双手握着匕首捅进了他心口。   不给他一丝喘息之机,猛然将匕首拔了出来,随手抛到一旁。   伤口喷出的血液溅到了她脸上,少女面色不改,厌恶道:“混账东西,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说罢,转身离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1-12 23:28:57~2023-11-13 23:42: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彩虹棉花糖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45   ◎“娘子,我必不负你”◎   混账?她竟然骂他混账?   怎么可能, 她才不是这样要强凶悍的性子,她明明那么恬静淡雅, 连朵花都舍不得采的人,竟然出口骂他,还给了他一刀。   他的女人从来都是听话懂事,哪有像她一般敢触怒他,甚至对他不屑一顾的。   究竟是哪里出错了呢?   捂着心口不断涌出血的伤口,男人的注意力根本不在上头。   他感到自己的手被鲜血浸透,低头看一袭白衣,被血染的不成样子,恍惚间想起了自己的前世, 他死的时候——   处心积虑夺得了帝位,在处死了沈玉衡后, 没过两年, 他便培植起了新的暗卫首领, 将夺嫡之时所用的招数如法炮制, 陆续除掉了一些心有不臣的人,其中也包括当初那个享誉美名的废太子。   用人如修剪枝桠,去掉他不能用的,不为他用的, 留下他想要的,还算有用的。   可事情总会发生意外, 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原因,朝中的大臣越发沉默寡言, 问他们几句, 他们也只会说“陛下英明, 尽听陛下吩咐”。   一群本该替他出谋划策、处理国家大事的臣子, 竟一个比一个有奴性,没有济世之才,尽是些无能附和的狗东西。   他独自处理国事,大事小事都亲力亲为,没过几年便累垮了身子。   登基七年后,当初被杀的废太子的儿子也满了十岁,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官员说他暴行无德,要拥护废太子之子为帝,连一向忠君爱国的顾老将军也倒戈相向,几乎在一夜之间,他便从高高在上的帝王,成了众臣和百姓们口诛笔伐的暴君。   一群心怀不轨的叛臣乱党,为了另立新主,竟然污蔑他是暴君!   他为了大周朝耗费了多少心血,这些人丝毫不敢念他的付出也就罢了,竟然还颠倒是非,谋朝篡位!   “啊,杀人了!”   叛军冲入皇城,拼杀声逐渐靠近勤政殿,伺候在外的太监宫女早已逃之夭夭,在内伺候的也是瑟瑟发抖,不过是碍于天子的威严,终是不敢乱动一下。   “皇上,臣妾好怕。”柳依依扑在他怀里,声音又娇又软,颤抖的声音惹人怜爱心动。   若在平时,沈晏一定会好好疼爱她一番,哄得她开开心心笑出声来。   可现在这样的场合,别说他没有兴致,就是有,在步步逼近的叛军面前,也是痛恨和不解充斥头脑,握紧剑柄,时刻准备着砍下来人的头。   后来便是一片混乱,叛军闯进殿来,太监宫女们四散逃离,连扑在他怀里的柳依依也惊叫着逃跑。   皇后华贵的衣物在后面拖着长长的衣摆,被几个叛军看到了,一脚踩住。   柳依依尖叫着,如避虎狼般脱了那身她最爱的用金丝钩织的皇后吉服,样子滑稽又惊恐。   沈晏陷在混战中,根本无暇顾及一个女子的死活,杀到最后,被众人围在中心,看着他负隅顽抗的模样,就像围观一个笑话。   他才不是笑话,在诸位兄弟中,他赢到了最后,如果不是这些结党营私的叛贼,他绝不会落到如此地步!   他不服输,他不会输。   即使死在叛军刀下,他也没有输。   他重生了。   重来一世,再次登上帝位,他一定要把那些毁了他江山的人,通通凌迟处死。   死前,他身边无一人相随,那个说着最爱他,愿意为他去死的皇后,也不知在乱军剑下逃了多久,有没有活下来。   他似乎并不在意,除了今日一时感触念起旧事,想了这么一下之外,便从来没有想过柳依依的前程。   或许是前世做了七年夫妻,彼此之间各种各样的事都做过无数回,早没了彼此互通心意时的心动欢喜,一年复一年,后宫佳丽数也数不清,她美貌不再,与那些花枝招展的新人相比,再无法让他提起兴趣。   不过是念着夺嫡时的陪伴相守,又因为她实在听话,从来没有惹他生气过,才留在身边,让她安安稳稳的做皇后。   如今重生回来,也没怎么想过她,只是一夜又一夜的,梦到柳云溪。   他有过那么多女人,竟然会梦到一个连嘴都没给他碰过的,矫情又不识抬举的女人。   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都已经见到他了,竟然还会选择沈玉衡那个废物。   难怪他不喜欢她。   可就算不喜欢,他也要得到她。   这样的想法前几天就有过,可那时只轻飘飘的玩笑。   在这一刻,按着心上的伤口,得到她征服她的念头就像那把匕首一样,狠狠的钻进了他心里。   她伤他的时候有多大胆多决绝,日后伏在他榻上承宠时就会有多屈辱多娇媚。   没有人能逃出他的手心。   “呵哈……哈哈哈……”沈晏哼笑一声,像是发觉了什么欢心的事,低笑起来。   身旁上来为他止血的暗卫紧张道:“主子,您不要乱动,刀口刺的太深,恐怕要伤到心肺。”   另一人找出了药奉到他跟前。   他随手拿了药吞下去,吞咽的时候拉扯到身体才感觉到撕扯的疼痛,但在奴才们面前依旧要维持上位者的威严。   故作从容,“一点突发情况就让你急慌了神,要你们有什么用。”   低头看着他们为自己处理伤口,随口调侃,“她没刺到要害……没受过专门的杀人训练,力气又小,就这点本事还敢杀我,该说她是胆子大,还是蠢呢?”   暗卫们紧张又小心地解开衣物,擦拭血迹,沉默中,一人开口道:“主子,天下女子多得数不清,像她那般不识趣的,主子何必挂牵,既然有心伤人,不如早早除了她。”   闻言,沈晏挑了下眉,“哦?看来你很有想法。”   暗卫低着脸,神情专注的包扎着伤口,嘴上恭敬道:“不敢,但六皇子背叛主子,那女子又是六皇子的未婚妻,主子若杀了她,岂不是能出了一口恶气,更能叫六皇子痛不欲生啊。”   沈晏豢养的暗卫人数虽算不上多,但暗卫做的都是些见不得人的脏事,想要近身往上爬,就要抓住机会揣摩主子的心思。   跟在沈晏身边久了,暗卫们也都知道他一向待六皇子不善,才敢在此时开口说这些来迎合主子。   暗卫说的诚恳,落在沈晏耳中并不很中听。   他冷声道:“叫沈玉衡痛不欲生有很多方法,他如今已经被蚀骨销魂散折磨的心智疯癫,等药性淡去,不出三日,他就会来找我,等到那时,他照样要做我手底下的一条狗。”   本是想杀了他的,无奈他拼死抵抗,今日一见又折损了不少暗卫进去。   如今要杀他,只怕仍不容易。   沈晏权衡利弊,自己还要谋划不久之后夺嫡之事,不能把全部的力量都用在清理叛徒上,才用了私藏已久的蚀骨销魂散。   沈玉衡不是隐藏身份、远离皇室吗,那就帮他遂了这个心愿,告诉世人六皇子已死,从今往后,他只能做自己身边最低贱的一条狗。   “是,主子英明。”暗卫附和。   沈晏收拢了心意,垂着眼睛问:“你刚才还说要杀了柳云溪?”   主子主动和他搭话,暗卫受宠若惊,继续说:“奴才不敢,只是看待女子对您如此不敬,主子何等热情,她竟弃之如敝履,真是不识抬举。”   闻言,男人审视的眼神逐渐变得阴狠下来,“我待她很热情?她对我弃之如敝履?”   他哪里待她热情了?   这些狗东西随便看两眼就敢胡扯。   读懂男人语气中的不善,暗卫忙松了手,跪到地上,“奴才说错话了,奴才该死。”   沈晏几乎要动怒,可是稍微生气一下,心口上的伤便疼的厉害,无奈只得收敛了怒气,扮作一副宽容大度的模样。   “念在你是初犯,且先不追究了。下次再在我面前胡乱嚼舌根,我便拔了你的舌头。”   暗卫紧张的磕头,谢恩道:“谢主子饶命,奴才再也不敢了。”   处理好伤口后,随意换了身外衣,仍要继续等在附近,守株待兔。   过了半个时辰,外头传来响动。   院门被推开,又走来一人。   几人神经紧绷,直到看清来人也是暗卫,才放松下来。   沈晏轻吐了口气,“什么事?”   暗卫上前来回话,“主子带人离开后,奴才们守在客栈附近,发现了有人蓄意在窥探。”   “是沈玉衡的人?”   “不是,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   听到是个女子,沈晏并不关心,随意道:“三更半夜独自跑出来,能是什么正经人家的姑娘。”   “奴才在暗地里偷听,听她对客栈掌柜询问的,是……”   “还不快说。”   “是您的大名,她问沈晏住在那间房。”暗卫说着,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   一行人来到扬州,一路上都未暴露过真实姓名,为什么一个扬州普通人家的女子会知道当朝三皇子的大名?还敢堂而皇之的宣之于口。   沈晏也察觉到此事暗含危机,“她人现在在哪?”   “已经从客栈离开了。”   他眯起眼睛,严肃道:“一次或许是巧合,拨两个人去盯紧她,下次再见到她打听我的消息,就把她给我抓过来。”   “是。”   沈晏皱起眉,心想如果方才没有见过柳云溪,他还能怀疑此刻在打听消息的是她——若是她就好了。   可明显不是她。   不是她的话,是谁都无所谓了。   ——   偏远的民坊中道路年久失修,十间宅院也未必有两间亮着,柳云溪同箬竹一起在附近找了好久,一个时辰过去,不知跑了多远,仍旧找不到他一丝踪迹。   若是沈玉衡有意要躲,即便是她来找,也找不到,是不是就说明,他有意避开她,并不想让她见到自己。   她对沈玉衡而言到底算什么。   为什么被下药了不跟她说,一个人面对就能解决问题吗?   柳云溪感到深深的失落,好像一碗酸苦的药洒在了心里,心上皱皱巴巴的,心慌的厉害。   难道她没有足够的力量支撑起他空洞的心?   也许一时的温柔能给他慰藉,可背对背相互依靠的信心却要倚仗彼此的势均力敌。   她一直觉得自己可以和他一起承担,每次看到少年那双眼睛,她都在心中感慨这瞬间的美好,暗暗发誓,定会和他共进退。却没想到,危险真正来临的时候,他还是选择了一个人去承担,甚至都没有向她透露过半分。   所以,她在他眼中,真的不是一个值得相信和依靠的未婚妻吗?   独自承受着心上的压力,一想到此刻在另一个地方,少年也在独自承受痛苦,心上便痛得更厉害。   今夜的云格外浓厚,冷风吹也吹不开,被遮在云后的月只能隔着云层照下模糊不清的月光。   过了半个时辰,少女的身子都被夜风吹凉,才听到些声响。   回过头,又是一个没见过的密探从房顶上跳了下来。   “小姐,我们找到主上了。”   她忙问:“在哪儿?”   “在城郊的观音庙里,我们是在前往您私宅的路上发现他的。”   她和玉衡只在送李先生去私宅住下的时候走过那条路,难道他是想去私宅躲着,走到半路或许是太难受了,才临时藏进了观音庙里。   想到这里,紧张的问:“他是不是不太好。”   密探沉默着皱眉,她一看就知晓,不再多问,忙催促:“快带我去那儿。”   夜里城门紧闭,马车停在城门前被守城的将士拦了下来,密探前去交涉,很快便开了城门。   在城里时还要控制马车的行进,不能发出太大声响,出了城便再无顾忌,加紧马鞭,飞一般的奔驰。   大路上分出一条小路通往观音庙,车辙后扬起尘土,马车停在庙院前。   柳云溪着急的从车上下来,快步走进院中。   院子里种着一棵菩提树,秋末落叶,只剩得光秃秃的枝桠,暗淡的月光从树梢拂过,落在庙宇前。   树下守着两个密探,墨影和另外几个听召而来的密探守在门窗外。   她从树下走过,看到院中的人员布置,对着门口的墨影问:“这是怎么了,你们怎么都在外头?”   墨影低头:“主上神智不太清醒,属下们不敢贸然接近。”   闻言,柳云溪有一瞬的担忧,很快便作出了决定,继续往门前去,伸手就要推开庙门。   他就在里面。   纵然不清醒,她也要去陪着他。   门被推动,嘎吱一声。   墨影提起心来,抬手拦住了她,“小姐,不然还是在外面等一会吧,蚀骨销魂散并不是常见的毒药,药性强劲时会使人暴戾到什么程度,谁都无法拿准,只能等药性减弱后,才能确保安全。”   既是沈玉衡的安全,也是他们的安全,真要进去,万一动起手来,恐怕又要死伤不少。   柳云溪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有再多的激动,此刻也要维持清醒。   她清晰的告诉墨影,“你们在外面守着就是,我要进去看看他,他若是真要伤我,我也认了。”   看她的神情和语气都不像是冲动,垂下了手去,替她开了门。   “小姐务必要小心,若有突发情况一定要大声呼救,属下一干人就算拼了性命也一定会护您周全。”   主上待她与待别人不一样。   他们不是没有进去过,只是刚刚进门就被主上打出来了,尝试了三四次,最后只能守在这里等着柳小姐过来,如果是柳小姐,或许主上会为她保持一丝理智。   毕竟主上也不是喝下了药后立刻就发起疯来的,在柳小姐身边时,他尚能克制自己。   进了门去,眼前一片昏暗。   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的环境,模糊的看到了庙宇正中立着的一座送子观音像,本该供奉在观音像前的香火和供品,此刻却零零散散的摔在地上,散了一地的碎瓷片和香灰。   沾了灰的轻纱一条条悬在梁上,门窗缝里透进来丝丝冷风,悄无声息的吹动褪色的轻纱。   这些纱布本是喜庆的红色,经过数十年的风吹日晒,逐渐变成灰黄色。   少女绕过观音像,拨开挡在面前的丝缕轻纱,对着前方未知的昏暗,轻声呼唤。   “玉衡,你在那里吗?”   没有人回应她,可她就是感觉那厚重的幡布的后头有人,一步步走过去,离着门窗越来越远。   求神祝祷所用的幡布绣着叫人看不懂的花纹,靠近那里,才能看到脚下的石砖地上多了很多划痕,再走近些便看到幡布上洒了一片血点子,狰狞的抓痕扣在上头,连绣纹的花样都被扯坏了。   他就在这里,她很想看看他。   伸手碰到幡布的边缘,刻意压低了呼吸,不想让自己的出现惊吓到里面躲藏的少年,也害怕拉开幡布后,等待着自己的是他的剑。   没关系,总要赌一把的。   没关系,她可以承担。   拉开幡布,幡布后面是一团一团五颜六色的布,在喜庆佳节用来布置观音庙,平时不用便堆放在此,布料下头是松软的干草堆,隔绝了潮湿的地气。   发丝凌乱的少年蜷缩着身体抱膝坐在墙角,一身红衣在昏暗中显得颜色暗沉,很好的保护着他,融入那堆落满灰尘的旧布中。   他的头深深的埋在膝上,紊乱的呼吸声从侧脸的缝隙中传出来,透露着少年极度不稳定的身体状况。   柳云溪紧张的咽了下口水,微微俯下身,摸了一下他的头。   “玉衡,你还好吗?”   听到近在面前的声音,少年颤抖了下身子,猛地抬起脸来,发紫的唇不受控制的抖起来,像是极度饥渴的人,见到了久违的甘露。   他的呼吸声渐渐拉长,一张茫然又呆滞的脸狼狈不堪,破了的指尖抓在脸上,留下了血花花的印子,额发凌乱不堪。   原本乌亮澄澈的眼眸,在极度压抑下,眼球布满血丝,一双眼睛几乎变成血红色,看着叫人胆战心惊。   像一只疲于奔命的野兽,消耗了所有的力量,只能躲在暗处,艰难的活着。   柳云溪呼吸一滞,心都要碎了。   本想在他面前保持清醒的理智,开口却带上了哭腔,“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又有人来了,好烦躁。   不能被人看到,太危险。   她在说什么,为什么她的眼里会流出水来……她长得那么好看,如果掐断她的脖子,她会尖叫吗?   好痛苦啊,为什么身体那么难受,自己再怎么发泄,再怎么吼叫都无法缓解半分,那暴躁的杀虐欲好像钻进了他的骨头里,一定要见血,听到痛苦的悲鸣才能有一丝舒畅的快//感。   杀了她,要杀了她。   少年反应笨拙,在耳中恶鬼的低语促使下攥起了拳头,抬起胳膊就要往她身上打去。   柳云溪反应迅速,看到他的动作,又惊又怕,忙后退半步,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大声质问:“你是要对我动手吗?”   听到她的呵斥,熟悉的声音和语调落在耳中,少年心底涌动的杀意顿时被歉疚覆盖。   “对不起……我控制不了自己。”   沙哑的声音低语着,说完,脑中才有了片刻清醒,眼睛眨了眨,总算记起了眼前人——是云溪,她怎么找过来的?   明明不想让她担心,还是被看到了。自己刚才竟然想对她动手……   沈玉衡自责不已,攥起的拳头猛的向后砸在了墙面上,几乎整面墙都跟着一震。   柳云溪大惊,抓了他捶在墙面上的的手握在手心里,忧心道:“我不要你伤我,更不要你伤你自己。”   手心的温度从肌肤上传过来,像一个濒死之人能感受到的最后的温暖。   少年眼含苦泪,痛苦又无助,“可是我好难受,云溪,活着好痛苦,是不是早点死掉就能解脱了……”   话音未落,脸上猛然落下一巴掌,火辣辣的疼痛让他愣了一下。   柳云溪抽泣着看他,又心疼又害怕,颤着声音说:“你清醒一点,死不是解脱,你想让我惦念着你难过一辈子吗,还是你觉得自己死了干净,让沈晏坐收渔翁之利?”   爱人的声音在耳边渐渐变得微弱。   不是她的问题,是药性又上来,反反复复的折磨他,剥夺他的一切,毁掉一切,只留给她惨败的身体和无处发泄的毁坏欲。   少年喃喃道:“不……我不要。”   说罢,神智又陷入癫狂,猩红的眼眸落在眼前的少女身上,那眼神好像要吃了她,更甚者,像是要把她撕碎。   “玉衡?玉衡?”柳云溪强作镇定地喊他,想要唤回他的神智。   回应她的,是少年暴起的身子,如同一只蛰伏许久的饿狼,向她扑过来。   柳云溪身形不稳,向后倒去,高高挂起的幡布在背后无力的支撑了一下,随即应着她倒地的动作,整张幡布被撕扯下来,落在地上。   她躺在到地上,摔的不重,却被身上人急躁而粗鲁的动作吓了一跳。   手腕被他抓在手里,腿也被他的膝盖抵住,他像一只失去了理智的野兽,本能的发泄着体内无法宣泄的痛苦,一口咬在她脖子上,瞬间留下血淋淋的牙印。   柳云溪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被痛苦拉扯着仰头喘气。   他要吃了她吗?   心中惊恐,紧张地问:“别咬了,好痛!你这是要干什么?”   少年没有回应她,她却敏锐的感觉到腿上被戳的难受,前些日子同床而睡,那是什么,她心知肚明。   隐约猜到他的意图,少女红着脸推他的胸膛,“不行,外头还有人。”   这样破旧的庙,连风都挡不住,怎么可能藏得住声音。   可他不听,好不容易松了口,又一把扯开她的领口,咬在了她肩上。   嘴上不饶人,手里更是粗鲁,解不开腰带便用蛮力扯,直扯出一声细长的布料撕裂的声音。   腰上松了,柳云溪才意识到,这回似乎跟往常不同——   他,他似乎是想来真的。   她想合拢双腿,少年却在这时分出手去用力按住了她的腿,在她带着颤声的喘息声中,手掌滑去了衣裙下。   “!”柳云溪抬手又给他一巴掌,耳光声比刚才那个还响。   又被打,少年在疼痛之中愣住,茫然的神智半晌都没缓过来。   趁着这个间隙,柳云溪忙从他身下爬起来,收拢衣领遮住脖子,藏起被撕毁的腰带,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关上房门,额头抵在房门上,刻意放低的喘息久未停歇。   门里是少年痛苦的闷哼,与她仍旧隔着一段距离,似乎没有因为她的逃跑,而恼羞成怒的追过来。   他想要那个。   可那对他有用吗?   密探的确说过那个药是在暖情//药的基础上又加了旁的药石,会弄成那样也不是无可稽考。   少女紧紧咬着唇,她没有出声,守在院里院外的密探也不多嘴乱问。   隔着一扇门,她想冷静思考,可总是轻而易举的,被里面少年拳打脚踢的声响将理智的思绪震乱。   他被药性折磨,他很痛苦。   要等到药性彻底散去,他才能停歇下来,时间拖得越长,上瘾性就越大。   她没做过,那样真的可以帮他吗?   片刻间的挣扎被拉扯的极为漫长煎熬,终于,她定下心来。   早晚要和他成婚的,那种事,早一日晚一日又有什么区别,总归自己是不怕他负心的。   若能救他,她便愿意。   爱的时候义无反顾、倾尽全力,无论结果如何,她尽力了,便不后悔。   她是爱他的。   无关从前日后,只在当下,她爱他,所以被他做那样的事也没关系。   清了清嗓子,唤:“墨影。”   墨影从台阶下走来,低下头,“是,小姐有何吩咐?”   “今夜他恐怕去不了别的地方了,我会留在这里陪他等到药性散尽。”   少女因为紧张吞了下口水,抓住手边的裙子,“再过几个时辰天就亮了,你们去外头附近盯着吧,不要让人靠近此地。”   墨影看她安全的从里面出来,心里还有些高兴,想着主上的药性看来散的差不多了,当然也是因为主上本能的信任小姐,才能压制住药性。   他点头,“小姐放心,今日大凶,就是求神拜佛,也不会挑这个日子来。”   “以防万一,你们还是去附近盯着吧。”   “是。”   墨影领了吩咐,很快,院里的密探纷纷撤了出去,连外头的也去到了更远的地方,周遭安静下来。   少女提了一口气,再次打开门走了进去,回身把门关上。   绕过观音像,少年跪坐在幡布上,双手捂着表情狰狞着脸,从指缝间看到靠近的人影,立马从压抑变为惊慌。   “别,别过来了。”声音沙哑。   柳云溪呼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些,“听说这座送子观音灵的很,你打坏人家的庙宇,小心要吃亏倒霉。”   她一步步走近,少年却惊恐着后腿,一屁股坐在地上,红着眼睛说:“云溪,我控制不了自己,你不要过来了。”   可能这一刻他还记得她,下一秒就什么都忘了。   他咬了她,口腔里充斥着血腥味,不但不觉得难受,反而极为兴//奋,他厌恶自己的身体轻易被药物操控,也心疼他的云溪,因为喜欢他关心他而无端承受这些痛苦。   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只是因为喜欢他便要被他牵连。   他眼眶湿了,模糊的视线里,她依然没有停下,语气轻柔道:“我都过来了,你还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吗。”   闻言,少年惊讶得瞪大眼睛。   气息不稳的拒绝:“不行,我怎么能这样委屈你,我不能……嗯——”   头脑又开始痛,他紧皱着眉低下头去,视线已经无法聚焦。   柳云溪走到他面前,解了外衣丢到一旁,蹲下身来张开手臂抱住了少年热到焦灼的身体,那异样的温度和着散不去的血腥味,如同梦魇一样将她拉入其中。   心中的恐惧逐渐变淡,她抬手解开他的发带,指尖抚进他柔顺的长发中,微笑起来。   “没事的,都会没事的。”   极力克制的欲//望丢失了一切克制,少年眼尾发红,眼神迷离沉醉、喘息不断加重,低喘着的唇吻上了他的爱人。   夜风微冷,细细密密的亲吻安抚了惊慌不安的心,身子自然而然的躺倒下去,扯去凡俗的遮蔽,彼此紧紧相拥,像寒风中纠缠在一起的杂草,理不清,扯不断。   眼睫上挂着晶莹的泪珠,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晃,不知是难过还是高兴。   被吻热的躯体不断舒展,露出绸缎下美丽诱人的景色,她闭着双眼,抿着嘴一声不发。   少年没有多少理智,沁满薄汗的额头痴迷的抵在她额头上,细碎的头发从鬓角垂下,被热汗浸湿,更衬得肌肤胜雪,耳垂圆润。   他细细的吻她的唇,肌肉紧绷的手臂紧抱住爱人光//裸的后背。   微睁开的眼睛有了一丝清明。   心绪复杂,低头轻吻自己方才咬下的牙印,添去细小的血珠。   在她耳边低喘,声音沙哑。   “娘子,我必不负你。” 第46章 46   ◎体贴入微的小夫君◎   凌乱的红衣随意丢弃在一旁, 半压着堆放在一旁的布料,颜色暗淡, 却是半夜里最显眼的红。   精心挑选许久的布料做成的婚服还未穿到身上,没有亲友见证,更不曾拜过天地,便行了夫妻之礼。   不同人事的少男少女,未能等到大婚之前的长辈教诲,只能依靠彼此对那事一知半解的了解,在本能的驱使下,不断的摸索,开拓。   春水滋润了将近枯萎的鲜花, 指尖覆在后背上,不安的忍耐着, 指甲扣下去, 在少年身上留下长长的抓痕。   吻的入迷时, 呼吸都变得热起来, 身体里像点燃了一团火,彼此拥抱着,只靠着身体的接触便觉得无比温暖,哪怕秋夜寒凉, 地面坚硬,也像卧在开满鲜花的草地上似的, 柔软轻盈。   她睁开眼睛看着漆黑的房梁,红唇微吐热气, 感觉自己像是浸泡在热气腾腾的温泉里, 被他覆住的地方温暖异常, 只有露在空气中的脖子会感受到丝丝凉意。   天仍然是黑的, 她已经分辨不出过了多长时间,也看不懂身上人究竟是清醒着还是再次失去了理智。   咬在身上的牙印火辣辣的疼,脖子上,肩膀上都给他咬出血来,她虽然疼,但对他更多的是无奈和怜悯。   指尖勾缠着他的发丝,起了水雾的眼眸抬起来凝视着他,看着少年下巴上滴落汗珠,连呼吸都比她更炙热,唇瓣微张着,连连发出低长的喟叹。   “玉衡……”   她抬起一只手摸上他半边脸。   不知为何,眼眶湿湿的,好想哭。   明明身上没那么疼,可看着他这副样子,又想到自己捅伤了沈晏,似乎又为他解了新仇,便内疚又无助。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如果玉衡抵抗不了药瘾,如果沈晏因为那一刀对她心怀怨恨,那他们的前程是否会变得一片黑暗……   不,她不愿意服输,前世倒是平平安安的活过了三年,可到最后还不是一死的下场,如今再难再无望,也比死在旁人手上要好。   只要还活着,一切都还有转机。   眼角的泪珠还未落下,少年的手掌便抓住了她的手,反按在地上,与她十指相扣。   他低下脸来吻去她眼角的泪珠,轻柔细密的吻从眼角到鬓边,从脸侧到鼻尖,混杂着欲//望的呼吸喷洒在面颊,将少女的脸熏染得更加红艳。   少年眼神迷离,身体和精神似乎被拉扯成两半,在极乐与苦悲之间来回游荡。   唯有爱人的温暖能将他锚定在此刻。   漂泊无依的心,找到了那个都属于他的唯一的港湾。   “你别怕,我不会伤你。”   他低声说着,沙哑的嗓音极力压制着欢愉的畅快,因为克制而染上成熟的稳重。   “我不怕。”柳云溪侧过脸去亲了亲他的唇,“我爱你。”   少年的眼睛有一瞬的微怔,他攫取少女的唇瓣深深吸吮,仿佛魂魄从身体里抽离出来,将那些无端的痛苦抛诸脑后,这一刻,他只是她的夫君。   今夜便是他们的洞房花烛。   “云溪,我爱你,我好爱你……”   他急促的呼吸着,动作因为激动更显得笨拙。   柳云溪轻轻闭上眼,露出微笑。   他们互通底细,知晓对方前世的执念与不堪,也明白今生的所求所念,心与心之间连结了红线,牵动着彼此的情肠,便再也剪不断了。   漫漫长夜结束在天边一丝破晓的明亮中,巡视在外的密探没有放进来一个人,一直等待着庙里能传来柳云溪的消息。   她是离主上最近的人,如果是她,或许能帮主上压制药瘾。   抱着这样的念头,密探们忠心耿耿的守在自己的位置上,一直等到正中午,院里才传来脚步声。   脚步声停在院门里,对外唤一声。   “来人。”   箬竹耳朵灵敏,听到声响很快赶了过来,分辨出是少年的声音,忙回:“属下在,主上现今可好些了?”   少年避而不答,只吩咐:“回府去拿两件衣裳来。”   隔着门瞧不见少年的模样,只听他略微沙哑的声音中更添了几分沉稳,箬竹浅浅想了一下,很快便察觉出了不对。   清醒着进门去的是柳小姐,如今却主上清醒着出来。   只听他说要去取衣裳,也没说是男子还是女子穿的,隐约会意,应声后退了下去。   晨起的白霜在正午的暖阳中融化,湿漉漉的水迹浸湿了一层土壤,踏在地上轻不可闻的脚步声从门外远去,少年转身回到院里。   脸上的潮红还未褪去,徘徊在庙宇门前,脑中不断回想着昨夜的春//情,又羞又喜。   在院里踱步一会儿,消耗掉额外的精力后,才抿起唇进去门里。   观音像后头,疲惫不堪的少女侧卧在一堆布料上,身上裹着被扯坏的衣裙,在墙边酣睡不醒。   沈玉衡极力放轻脚步,生怕一点动静吵醒了她,越是向她走近,心中越是满溢欢喜,羞涩地低着眉,嘴角却不受控制的扬起来。   ——   柳府里,时至正午,秀心才从偏房中走出来。   前几天都是她守夜,今天才得一上午的空闲,睡了一个懒觉。   左瞧右瞧,没见到旁人,只看到本该在小姐身边贴身伺候的采晴拿着个小板凳坐在屋檐下,两手托着腮,心事重重的盯着院门。   秀心走过来问她:“你怎么在这儿坐着,都这个时辰了,小姐还没醒吗?”   采晴抬头看了她一眼,又继续转过脸去盯着院门,“小姐今儿不在家,我在这儿坐着等她回来。”   说着话,青娘从外头推门走进来。   她天不亮就去园子里安排丫鬟们干活,这会儿回来却听到了两人的对话,也跟着问:“小姐什么时候出去的,我今天醒的很早,也没看到小姐出去啊?”   采晴答:“是昨儿个半夜,小公子出了点事……”   听到这里,两个丫鬟不敢问了。   虽说大家都知道小公子是大周首富张家的人,可他的身份好像并没有那么简单,不说别的,单说她家小姐和那小公子出去了一趟,回来身上就多了个狰狞的伤疤。   她们贴身伺候小姐,瞧见她身上的疤,惊讶于她受过重伤,试探着问几句,小姐却什么都不肯透露。   小姐做事自有她的道理,可自从那个小公子到了府上之后,小姐好像多了很多秘密,有些事甚至不能讲给她们听。   这样真的没事吗?   沉默之时,院门外急慌慌跑来一个小厮,站在敞开的院门边,敲了敲门,将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秀心皱眉看过去:“着急忙慌的,怎么了?”   小厮躬身回话,“几位姐姐在就好了,二老爷家的人正在后门上,说是家中缺钱,老太太平时吃的药都买不起了,只怕要挨不过去,来求问小姐借上一二百两银子,先对付过去。”   秀心管着家里一半的账,谨记自家小姐的教诲,嘴上一丝空隙也不留,直接拒绝。   “不借,小姐都吩咐过了,他家的人来一概不听不管,两家早已分家,借了钱从来都不还,还要在外头诋毁我们家小姐,这样的亲戚算什么亲戚,去把他赶走就是了。”   小厮听了也点头,却为难:“小的人微言轻,方才也是跟他这样说的,可那人死皮赖脸的堵在后门上不肯走,说是咱家如果不借钱,他就要大声嚷嚷,叫邻里都听见,看咱家的笑话。”   秀心顿时拉下脸,“好个无赖嘴脸,看我不过去骂死他。”   “姐姐别急。”采晴起身拉住她,“这事儿也不是骂两句就能解决的。”   青娘站在院里思考了一下,扭头对小厮说:“没什么好同他争辩的,叫上三四个人过去把他摁了打一顿,他敢叫嚷就继续打,看他敢赖多久。”   小厮听了这法子也觉得痛快,“那我这就去办。”   三人站在院子里,随口又闲聊几句,便各自去忙。   秀心去厨房跟采买的人核对这个月的花销,青娘和采晴进屋去抱了被褥出来,今天天气好,正好晒晒被褥。   将被褥晾在竹竿上,用竹条轻轻拍打,将压实的棉花拍得又松又软。   正午刚过,又有人朝着院子里来。   青娘见了,疑惑:“箬竹?”   箬竹看到院子里有人,松了口气,“两位姑娘在就好了,小姐要我回来拿两件衣裳,劳烦两位姑娘帮忙取一下。”   听到说是小姐要衣裳,两人没有多想,因为平时小姐出去弄脏了衣裳总会抽空回来换,或许是忙的分不开身,所以才派人回来拿过去换。   采晴应声,“我这就去拿,你在这儿等一会吧。”   进屋后没多久便包了两身衣裳在包袱里,拿给了箬竹。   箬竹接过包袱就要走,采晴在他身后喊住他问,“哎,小姐她现在在哪儿啊,有没有找到小公子?”   被问了不好不答,箬竹回头道:“人已经找到了,小姐担忧了一夜,这会儿有点累,打算在外头休息一会儿再回府来,两位姑娘不必担心。”   闻言,两人放下心。   “那就好。”   箬竹对二人点点头,转身离开。   午后的阳光仍然温暖,柳府中一切井井有条,时不时有丫鬟低低的说笑声从园子里传出来,更多的是恪守本分,无人吵嚷打闹。   在另一家柳府中,却笼罩着压抑的阴云,哪怕头顶照着太阳,众人脸上的愁云也散不开。   不光是下人们忧心忡忡,就连陆氏也急的踱步,在厅上走来走去,根本坐不下来。   她看着坐在主位的柳承业,大声斥责他,“你再不把那个累赘送走,我就回娘家,再不管你的这些破事了。”   柳承业被数落的烦躁不已,摊开双手无奈道:“当初好端端的把人迎进家门,这才过了多久啊,就要把人送回去,要是给人看到老太太在咱家住一段时间就病成这样,我的脸往哪儿放啊。”   他愤恨地拍拍自己的脸,只觉得外人审视的目光像刀子一样,要是被人骂白眼狼,还不如直接抽耳光在他脸上呢。   陆氏叉着腰,“那我不管,家里连一个铜板都找不出来了,下人的月钱都没得发,咱们一家人就得饿死吧。”   柳承业抬头看她,“你这话说的,家里不是还有些古董摆件吗,拿出去换了钱也能应一时急。”   瞧他一副窝囊样,陆氏气不打一处来,甩着手给他算账。“这几个月,家里的东西能卖的都卖了,连我的头面首饰都卖了大半,当初带进来的嫁妆眼瞅着都要见底了,你是当家作主的人,就不能想想别的办法吗。”   闻言,柳承业忽然激动起来,“我有什么办法,我有什么办法!”   他猛的站起,气的直跺脚。   “那群无耻小人骗光了我的钱,连官府都说我蠢,那个周老板留的是假名,他们也抓不着人。我现在是人财两空,你能不能不要再逼我了。”   他声音大,他委屈。   陆氏就声音更大,更委屈。   “柳承业,你能不能有点担当!谁要逼你了,我嫁给你,给你生了个女儿,给你管着家管着人,十几年来没出什么差错吧。如今家财散尽,又是被人哄骗,又是把那个老累赘请回家,难道不都是你的责任吗!”   她平时急躁沉不住气,这会儿说的却是有理有据,堵的柳承业邻居抱怨都说不出口。   气道:“你要回娘家就赶紧滚,少在这里惹我生气。”   “行啊,这可是你说的。”陆氏翻了个白眼,把脸扭过去,“我这就回娘家,大不了一拍两散,这些烂摊子,你一个人去收拾吧!”   说着,走出了前厅。   柳承业又坐回椅子上,双手烦躁的抓头发,看着陆氏空着手,只带了当初陪嫁来的丫鬟翠菊便出了大门去。   这是真走了。   他气愤又失落,可没有能力去挽留。   不久之后,门外一瘸一拐的走进来个小厮,正是他派去柳云溪家里借钱的那个。   柳承业急慌慌的凑上去问:“怎么样?拿到钱了吗?”   小厮捂着被打伤的脸,可怜道:“没,大小姐不但不给银子,还让人把奴才给打了出来,一路从后门打到街上,奴才现在身上还疼的厉害呢。”   听到他没带钱回来,柳承业收起了一脸期盼,丢下小厮又走回厅上。   这回真要完了,月钱发不出来,吃饭买菜的钱也没了,客房里还有个老太太等着吃药,连夫人也跑了。   一时间那么多事压过来,柳承业感觉到窒息,已经无计可施。   他会什么呢,他只会求兄长和母亲帮他的忙。   原本以为母亲的私产花一辈子都花不完,把人接过来之后才发现她的私产也只够她一个人吃穿不愁,从前能源源不断的接济他,不过是因为住在兄长家里,偷偷拿兄长家里的钱物来补贴他罢了。   如今见不到兄长的人,母亲也病倒,他完全无依无靠了。   忽然间,他想到自己还有个女儿!   要是把依依嫁出去,光聘礼应该也能拿不少吧,定能解了眼下之急。   瞬间像抓到救命稻草,问下人,“依依呢,快去把她给我叫过来。”   丫鬟低头回话,“回老爷,小姐一早就出去了,不知道是去哪儿,现在还没回来。”   “家里都落魄到这个光景了,她还有心思出去玩。”柳承业气急败坏,催促道,“赶紧去把她给我找回来。”   日光西移,街上车马仍多。   柳依依和宝珠一左一右在沈晏下榻的客栈附近守着,眼巴巴的等着沈晏出现。   她使劲睁着眼睛,生怕自己一晃神就错过了他。   如今家里的情况她不是不知道,爹娘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吵来吵去无非就是为了钱和奶奶的事,奶奶也是,病怏怏的躺在床上等着人伺候,完全就是个没用的累赘。   一家人都是没出息的样,她才不想再回那里去,与其期盼父亲能东山再起,还不如来守着沈晏。   她的荣华富贵,下半辈子的指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了。   等了一个上午都没见到人,她觉得心慌也不甘,明明自己那么美,那么聪明,只要有一个机会,只要能和沈晏说上话……   “这位小姐,您是在等人吗?”   身后突然响起男人的声音。   柳依依惊喜地回过身,发现不是沈晏,顿时换了一副嫌弃的表情,打发他,“与你何干,快快走开。”   那人不走,还说:“此地人多口杂,还请小姐能配合,跟咱们走一趟。”   瞧见那副神秘兮兮的模样,柳依依这才想起从前给沈晏暗中办事的人,好像就是这个样子。   是他让人来接她了吗。   柳依依满心欢喜,跟着男人走了。   走了很远,来到城北偏僻的旧宅里,穿过废弃的后花园,她被带进一间房中。   踏进房门的那一刻,瞧见身着月白的男人,顿时眼睛放光。   她就知道自己没有看错,沈晏一定在扬州,他真的来见她了。   看到是熟悉的人,沈晏也很惊讶。   前世相伴七年你没觉得情意深厚到无可替代,她与他后宫里那些女子没什么两样,不过是遇见的时间早晚而已。   睡过了那么多女人,体会过不一样的柔情和甜蜜,如今再看旧人,远没有前世初见似的新鲜了。   甚至有些枯燥的乏味。   发现女子脸上露出故友重逢般的欣喜,一点也不像是见了生人,沈晏心有疑惑,但还是平稳情绪,语气轻柔地问。   “我听说你一直在打听我的消息,不知姑娘是从哪里得知了在下的名姓,可否告知在下?”   又听到他的声音,柳依依仿佛回到了于他还是夫妻的时候,她还是荣耀无比的皇后,那是她无比怀念的好日子。   她捏细了嗓音,娇柔道:“不是从别处,是,是我自己知道的。”   闻声,屋中的暗卫呵斥:“我们主子一路微服到此,你一个普普通通的民女,怎会靠自己知道我们主子的姓名,还不从实招来。”   沈晏随意抬手拦了一下,扮了个好脸色,“别吓着这位姑娘了。”   瞧见他在人前护着自己,柳依依更是心动,激动的说:“是,是梦里,我夜里梦到公子如天神下凡,救我于水火,我这才日夜寻找,只盼着公子一见。”   越说越娇羞,双手叠在身前,声音都小了下去。   “哦?”沈晏眼底添了一抹寒意,脸上仍旧带着笑,皮笑肉不笑,“我向来不信鬼神之说,倒也头一回听说做梦能梦见这么具体的事。”   他站起身,踱步到她跟前,“不如跟我说说,你还梦到什么了?”   柳依依仰头看着他,仿佛被他的雄威笼罩,自己像只娇柔可人的小鸟,终于等到了可以让她依附的强大的男人。   她看了看左右,欲言又止。   沈晏会意,吩咐左右的人,“你们先下去吧,我跟这位姑娘单独聊聊。”   暗卫出门去,房门刚关上,柳依依便迫不及待的开口。   “我与公子是天定姻缘,公子若娶了我,此生便能逢凶化吉,事事顺遂。”   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沈晏又是惊讶又是好笑,面上却仍要维持他的君子风度,微笑着问:“一个梦而已,你就想让我娶你?”   听到他的调侃,柳依依如沐春风,笑着低头,像情人打趣一般回话,“小女子不敢,只是仰慕公子天人之威,若能常伴公子左右,小女子便此生无憾。”   看着她主动的模样,沈晏满心怀疑。   前世的柳依依可不是这样的。   那时她只是为了与柳云溪的姐妹之情才上京探望,刚开始连看都不敢看他,后来彼此有了心思,她也迟迟不肯接受,生怕被柳云溪知道他移情别恋,会伤了姐姐的心。   他就是喜欢她的娇羞推拒,纵有万分顾虑,也还是在他的攻势下屈服,起先般么不情愿,后来不也还是爱他爱的死去活来。   没有女人能抵挡住他的魅力。   面对如今上赶着贴上来的女子,沈晏心底偷笑自己魅力依旧,却也觉得这个女子的喜欢廉价的很,并不让他动容。   居高临下的审视她,“你家里人呢,你愿意没名没分的跟着我,他们也不管吗?”   “家中事杂又乱,我只是个弱女子,拗不过爹娘,救不了偌大一个家。”柳依依柔弱道,“公子不知道,小女子那没用的父亲败光了家业,如今怕是正在盘算着把我嫁给谁,多收些聘礼才能保住他的吃穿用度。”   沈晏安静的听着,随意感叹,“如此倒真是难为了你。”   听到他开口安慰,柳依依顿时觉得他应该对自己有几分喜欢了。   屈身行礼,细着嗓子又问:“感念公子体恤,公子可愿让依依陪着您吗?”   她怎么那么着急?   沈晏心中略有不满,后退两步坐回凳子上,冷静着问:“你说我留下你便可事事顺遂,不如现在就说一说,我接下来会碰到什么事?”   柳依依:“公子是从京城来的吧,应当要在年底之前赶回京去,我说的对吗?”   “不错。”沈晏抬起胳膊撑在桌上,挑了下眉,“然后呢?”   柳依依微微一笑,低下脸,“之后的事,等公子带我回了京,我自然会一件一件的把即将会发生的事提前告知于您,让您不会再有任何烦忧。”   听到这里,沈晏心中有了定数。   原来她也是重生的。   既然重生,那当时应该是死在叛军刀下了,都死过一回的人,重生回来,竟然还愿意往他身边来。   她竟然这么爱他?   沈晏忍不住笑出声来,“有意思,真有意思。”   看见他笑了,柳依依也跟着笑,“公子见笑了。”   虽然她没什么大用,但看在她对他情深不寿的份儿上,将她带在身边也不是不行。   更何况,柳云溪不识抬举,那他就偏要宠爱她的妹妹,叫她知道,能被他看上的女人有多幸运,有亲妹妹做比较,她才知道后悔,才会主动往他身边来。   沈晏微笑着,“正如你说的,过段时日我就要回京,你就留在我身边,到时和我一起回去吧。”   闻言,柳依依喜不自胜。   忙抬手遮住嘴,压下了笑意,行礼谢恩,“多谢公子垂怜。”   ——   上午的时候,柳云溪醒了一次,眼皮累的打颤,两腿又酸又软,只敢屈身侧躺着,腿弯都打不直。   嘴巴干干的咂巴了两下,难受得“嗯”了两声,便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黄昏时分,身上汗湿的黏腻感不再,身体似乎被清洗过,能够感受到泡过温水后的舒展放松,尽管身上还是酸酸痛痛的,但比起上午已经舒坦了许多。   她睁开眼睛发了会儿呆,吞口水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嘴巴润润的,喉咙因为沙哑的痛感也减轻了许多。   是被喂过水,谁伺候她的?   侧过脸看向床外,才发现是躺在家中的床上,难怪回笼觉睡得那么踏实。   “唔嗯……”   她从床上坐起,动作扯到身体,尤其是肩上的咬痕,咬得格外深,疼得她顿了一下,维持坐姿不敢乱动。   坐了没一会儿,外头响起推门声,脚步声逐渐靠近,房门也被推开了。   她想着该是采晴,转头去看,映入眼帘的却是身着暗红的少年。   他手上端着飘着热气的汤,进到屋里,与她对视的瞬间,动作迟缓了一下,俯身将热汤放在桌上,再站直时,脸颊染上绯红。   瞧见他的反应,柳云溪还有些懵。   回过神来,身上或大或小的隐痛都在帮她唤醒昨日后半夜到今天上午,直到她昏过去之前的凌乱不堪的回忆。   他们……是夫妻了……   少女眨眨眼睛,脸颊升起热度,羞得她不知开口说什么,只能扭过脸来,低头看着自己微微发青的手腕。   竟然连这儿都留印子了,那别的地方会是什么样……她都不敢想。   还好秋冬衣裳厚起来,都能遮住。   一片安静中,脚步声走到床前来。   少年坐在床沿上,拉过她的手,小心的替她揉着青紫的腕子,犹豫了半晌才开口,“娘子,我煮了鸡汤,等放凉些,你喝了暖暖身子吧。”   听到少年生疏又自然的唤她“娘子”,柳云溪又惊又羞,侧着脸不敢看他。   思索了一会儿,赶忙叮嘱:“你这两天别往我房里来了。”   闻言,少年好像心虚一样,忙要证明自己别无他念,“你好好休息,我晚上还是睡在书房。”   “嗯。”柳云溪应了声,还是不敢与他对视。   身体也好像被石头碾过一般,只是坐一会儿腰都发酸,她不好有大动作,便任他揉自己的手腕。   偷偷撇一眼少年低着脸专注的神情,眼角眉梢不见往日的青涩羞怯,仿佛一夜之间有了男人的担当,连手上的动作都轻重得体,丝毫没有捏痛她。   心中不禁感慨,若是昨夜也这样体贴就好了。 第47章 47   ◎柔情蜜意◎   一下午精神并不充沛, 喝了热乎乎的鸡汤,身上也还是懒懒的不想动弹, 到院子里坐了一会,晚上又躺回床上,没过多久便睡了过去。   夜里做了不少梦,乱七八糟的根本分辨不清,一直到后半夜才消停下来,无梦安睡。   如同往常一样,今日也是个再寻常不过的晴天。   第一缕阳光照进院里,瓦片上的白霜在阳光的照耀中逐渐褪去白色,慢慢融化, 变成透明的水色。   屋檐下,采晴打着哈欠, 穿上碎花小褂出来打水, 准备了毛巾搭在肩膀上, 算着时间, 候在柳云溪门外。   太阳逐渐升高,没等到小姐醒来,旁边的书房门却打开了。   看着房中走出来的少年,采晴不免回想起昨日下午, 她在院子里等不到小姐便跑到前院去等,不曾想, 小姐没有走正门,而是从后门进来的——   小姐不知是遭了什么罪, 脸色很差, 靠在小公子怀里昏睡, 是给他横抱着回来的。   听说小姐回来, 她急忙赶过去迎接,可小公子身旁身后有好几个陌生的高大的男人,面无表情,让人望而却步。箬竹和墨影也在里头,可他们也没有表情,好似和那些男人是一伙的。   她没能靠近小姐,直到小公子把人抱进院子里,她才能凑近些细细观察小姐的情况,尽管小姐身上遮得很严实,她还是看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   小姐脖子上好像被人咬了一口。   牙印很深,甚至还有几个小口子流血结痂了。   采晴不知缘由,为此很是担心,原本想着等小姐醒了问一问发生了什么。   可打从小姐进到卧房里,小公子便在里头守着,不许旁人靠近床榻,就连擦身换衣这样的贴身伺候都不让她们这些丫鬟做,而是亲力亲为——越是这样极力遮掩,越是证明,他一定做了亏心事!   若是旁人,她一定会上去质问,偏偏这是小姐钟情的人,她只能咽下不解,老实等着小姐睡醒。   如今见小公子走过来,她微微紧张,低头问好:“小公子,您起了啊。”   少年看了一眼卧房紧闭的房门,打发她说:“你先下去吧,这些一会我端进去就行了。”   采晴一惊。   若是换他进去,是不是她今天又要一整天见不到小姐了?身为贴身丫鬟,却连小姐如今的情况都不清楚,她怎能放心呢。   委婉拒绝:“伺候小姐洗漱是我们下人的事,怎么能让小公子代劳呢。”   沈玉衡没有心情同一个下人沟通,语气放冷了些,“下去吧。”   是命令的语气,不容争辩。   采晴委屈着咬了下牙,退后两步行了个礼,往后头去了。   房间里,阳光暖洋洋的洒在床帐上,微凉的房间里,榻上探出一只手来,白皙柔软,拨开床帐,露出榻上初醒的面庞。   柳云溪朦胧着深吸了口气,看到照在床上的阳光,神志变得清醒起来。   她眨了眨眼,一手撑在床上坐了起来,对外头喊了声:“进来吧。”   听到进门脚步声,她并没有多想,直到转过脸看到架子旁收拾东西的人是沈玉衡,不由得愣了一下。   他今天也穿了一身红,衣料的颜色与那天她在布庄挑的婚服的料子颜色很相近,像夕阳染红的晚霞,搅了几丝清透的金光,贵气又不显繁重。   她不记得他什么时候做了这样一身新衣,但她记得他束发的发带,那条金丝绣花的石榴红色发带,是她前些天送他的。   配这身衣裳,很合适。   少年本就雪白的肌肤,在红衣的映衬下显得气色更佳。   乌黑的长发扎成马尾,却不似往日张扬随性,大概是他走来的脚步稳重坚毅,才少了几分少年的稚嫩,多了些沉淀下来的厚重感。   柳云溪微微垂眸,声音淡淡,“怎么是你?”   说话间,少年已经走到了床边。   他站在床边,不自然的摸了下后颈,解释说:“你身上的印记还没消吧,我想着不好给旁人看到,这段时间还是我来近身伺候吧。”   柳云溪不看他,幽怨道:“都说过不让你往我的屋里来了。”   还未大婚就做了那事,叫她怎么好意思面对他呢。   一看到他的眼睛,就会想起那夜的事,疯狂、炙热又混乱,礼仪廉耻统统被抛到脑后,脸都要烧起来了。   少女低下头,沈玉衡却从她发间露出的耳上瞥见了一丝春色,粉嫩如桃花,片片落入静水,在心湖上泛起涟漪。   他脸颊微红,理直气壮道:“我只是答应晚上不来,让你能好好休息,白天来照顾你也是理所应当。”   柳云溪咬着唇不应声,理解他的做法,却不开口主动认同。   意会到她默认的态度,少年微微笑了一下,主动坐到她身边,肩膀靠着肩膀,小心问:“还难受吗?”   少女眼神微乱,低声答:“好多了。”   安稳睡了一夜,身上没再觉得痛。   她答的干脆,少年坐在身边听她声音怯怯的,仍旧感到十分内疚。   都说男女欢//好是极乐,可他那样毫不节制的放肆,期间也不知道有多久是神志不清的状态,有好几次叫她吃痛,哪里给她尝到欢愉的滋味,分明只是他单方面的发//泄。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沈玉衡愧疚的道歉,手臂挽住她的手臂,手掌摩挲着她的手心。   柳云溪原本还觉得羞,内心深处也有些怕——若婚后,夜里同床都是那样的,她恐怕承受不来。   听到他声音软软地道歉,那种被迫承受的羞耻感才褪去,意识到,他还是原来的他,那夜的粗鲁,并不是他的本意。   这才松了口气。   “我又没怪你,何必认错。”   听她这样说,沈玉衡更愧疚了,歪头枕在她肩上,声音低沉道:“我是想好好护着你的,可总是让你受伤……我是个很不称职的夫君。”   肩上的重量不沉,她侧过脸来,脸颊轻蹭他蓬松的发顶。   宽慰说:“你年纪小,又被下了药,本就是不得已而为之,控制不住也不是你的错。”   想起药,立马振作精神。   侧过身来扶正了他的身体,眼神关切地问:“你感觉好点了吗,我听密探说那药极其容易上瘾,对身体更是一点好处都没有,你有没有受伤,身体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我没事,你不用为我担心。”少年神色正常,丝毫看不出他有过有神志失常的时候。   他扶她坐来床边,去里头拿了衣裳来给她穿上。   柳云溪看着他,眼中仍有担忧,伸直了胳膊由他给自己穿衣。   “我怎么能不担心,你被人下了药,情况那么危险也不告诉我一声,还自己跑去找沈晏,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出了事,我连想为你做点事都来不及。”   都说夫妻要共患难同富贵,若是只能同富贵,不要她同患难,她会觉得自己帮不上忙,没有能力与他分担。   如今只是眼下的难,以后日子还长,几十年的时间,总不能所有的苦难都让他一个人扛。   她要他信任自己,相信她是可以依靠的,无论面对什么。   沈玉衡如何不懂她的心意,正因为懂,才更不舍得让她受苦。   自从母妃去世后,他就好像变成了一粒不起眼的沙子,从没有被人坚定的选择过,没有得到过偏爱、肯定和信任,如同风中飘摇的孤草,只能依靠自己,孤独的活着。   他知道云溪爱他,这份爱很美好,很温暖,长在心里,满溢出来。   在这一刻,爱变得具体。   爱是坚定的选择,是心疼,是想要和你一起分担。   “对不起,下次一定不会了。”他认真的说着,扶她坐到妆台前坐下,“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什么事都告诉你。”   柳云溪坐好,抬起头去看他,“真的?”   “嗯,有违此誓,不得好……”说着就抬起手来,还未等誓言说完,就被爱人抬手捂住嘴巴。   少女微皱眉头,无奈又心慌,“谁要你发誓了,又来吓我。”   她一席青丝如瀑,发间没有一点珠饰,脸上未施粉黛,纯洁干净,如皎皎明月。   沈玉衡渐渐看得痴了,眯起眼睛从她身侧低下脸去,在她耳边轻声呢喃。   “娘子……”   听到那熟悉的语调,婉转低吟,柳云溪心底一酥,故作镇定的伸手捏住了他脸颊上的软肉,“别闹了,我才刚起。”   少年的唇在耳边一张一合,唇瓣无意间蹭过白皙的耳垂,红艳的唇色更衬得耳垂珠圆玉润。   “只是亲一下,不做别的。”   浅浅的气音钻进耳朵里,吹的她耳尖发热,半边身子都软了下去。   侧过脸去看他,捏在他脸上的手指也渐渐滑下来,看那张昳丽无双的脸,忘记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眸,柳云溪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融化了。   根本拒绝不了他。   微闭上眼睛,唇边凑上来温柔的吐息,轻柔而浅尝辄止的亲吻绵延出深深的爱意。   站在身旁的少年俯下身,一点点压低肩膀,几乎就快要将她搂进怀里。   正要再靠近些,头脑一阵闷痛,激得他没压抑住喉咙的吐息,“嗯”了一声。   柳云溪忙睁开眼睛,紧张问:“怎么了?”   少年揉了揉太阳穴,摇摇头,“没事,就是刚刚头痛了一下。”   “是因为药性吗?”   “嗯,不过没关系,我不会再被它控制了。”   看他笃定的眼神,柳云溪却很怀疑,听沈晏的说法,他应当是撑不过三天就会因为上瘾而极度难受。   头痛的劲儿缓过去后,沈玉衡站直身体,看向窗外。   “我十岁时,贴身伺候的亲信被杀,后来被拨来我身边伺候的人,经常往我的饭食里下药,后来有次替沈晏办事,身上划了个长长的口子,他给我服了止痛的药……”   开了头,上的多,用的药也多。用药多了,不止痛感会麻木,五感反应也会迟钝,只有时刻绷紧神经才能保持清醒。   长久下来,身体变得极度疲惫。   那些药多是慢性药,没有蚀骨销魂散那般药性凶猛,用的久了也不觉得药效有多厉害了,   柳云溪听着他平静的诉说,拧起眉头,这才明白为何初见他时,他身子会那么孱弱。   说罢旧时,少年回过脸来,微笑着说:“我从前心智不坚定,才任他摆布,如今有你为我定心,他想用这药来控制我,就没那么容易了。”   看着他坚毅的眼神,柳云溪轻轻呼气,张开手臂抱住他。   突然被抱住,少年有一瞬的错愕,回过神来看到她领口中露出来的牙印,轻轻往上头吹了口气。   “是不是还会疼?”   “一点点。”柳云溪低笑一声,“你疼我也疼,就当我们一起分担了。”   她说的随意轻快,沈玉衡也觉得开心,陷在她的怀抱中,胸中的充盈着满满的幸福感。   ——   入夜,废弃的宅院中里外都有暗卫在明里暗里巡守,脚步声极轻,毫不费力的融入黑夜的寂静中。   沈晏坐在屋里,忍着身上的疼痛,饮下了一大碗苦涩的汤药。   心口的伤虽然没扎到要害,可实实在在的是刺破了血肉,甚至戳到了骨头上,无论是呼吸还是吃饭喝水都会牵扯到伤处,无时无刻不在疼。   他疼的厉害却不能表露出来,在一众暗卫的面前要时刻表现出尽在掌握的强大,时刻叮嘱自己绝不能示弱。   咬咬牙,沉着声音问暗卫,“沈玉衡那里还没动静吗?”   这已经是第二天了,按理说药性已经散干净了,他应该会痛苦的忍受不了,跑到他面前求饶认输,求一瓶蚀骨销魂散才对。   为什么还没过来……   暗卫正要把桌上的药碗端下去,听到他问,便俯身答话:“只知道他们昨天下午回了柳府,如今还没出来过,柳府周围有密探暗中盯防,奴才们不敢贸然靠近,因此不知里头是什么情况。”   没有得到消息,沈晏愤怒的踹了他一脚,把暗卫踢翻在地,“滚!”   托盘和药碗摔在地上,暗卫连滚带爬的出去。   伺候在身旁的暗卫见状,眼神犹豫着开口:“主子,容奴才说句不该说的……”   不得他允许就擅自开口?   沈晏转头看过去,那暗卫似乎知道自己做事不合规矩,心虚的低着眼,也还要继续说。   “六皇子看上去不好对付,如今咱们带来扬州的人手已经折损了近八成,真的有必要再和他耗下去吗?”   “你想让我半途而废?”沈晏抬高了下巴,冷声质问。   暗卫忙解释:“不,奴才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六皇子既然逃到这里隐姓埋名,还跟商贾人家的女子不清不楚,大概是没有夺嫡的心思,既然对咱们构不成威胁,不如放他一马。”   听到这里,沈晏冷笑一声,“放他一马?他背叛了我,我还得放过他?”   他一意孤行,甚少听旁人的意见,更不会听这些没用的奴才们的话。   暗卫跪在地上,苦苦劝说。   “主子有更高的野望,奴才只是不希望主子把时间和人力都耗费在一个不值得的人身上。”   “六皇子算什么呢,他从来都是您的手下败将,主子何必盯着一个落败的废物不放,京城中还有太子、和硕公主、四皇子和七皇子他们,无论哪一个都是不不可小觑的劲敌。”   若要他放过沈玉衡,那不可能。   可被人一提醒,他才意识到,自己现在还不是皇帝,还要更兄弟姐妹夺嫡,才能坐上皇位。   一瞬间有了些动摇。   可一想到自己离去后,沈玉衡会和柳云溪恩爱甜蜜,顿时就生起满腔怒火。   沈玉衡凭什么能过上安稳的生活,如果背叛他的人个个都有好下场,那他手底下这些暗卫难免不会生出异心。   他坚决道:“不解决掉沈玉衡,我誓不罢休。”   “主子……”暗卫抬头看他,眼神中满是失意。   “不要再说了。”沈晏扭过脸去,打发他,“滚出去。”   沈玉衡自然是他的手下败将,他一定要让柳云溪亲眼看到,她看走眼选了一个怎样懦弱无能的废物。   他可以耐心的等,反正药要折磨的人又不是他。   到了后半夜,耳边的声响越来越少,院子里极为寂静,连暗卫们行走的声音都变得明显起来。   忽然,一支利箭划破空气射进院子里,精准的射中了一个暗卫的心脏,那暗卫应声倒地,“噗通”一声。   一声起,其他的暗卫立刻察觉到不对劲,但为时已晚。   在院墙外守着的暗卫早已被无声无息地抹了脖子,密探隐藏在黑暗中,数不清的利箭在同一时间射进院里,暗卫们想要反击,但在黑夜中根本看不清箭来的方向,连一丝反抗都没能有,便死在了箭下。   被赶出房间的暗卫算是除穆山之外,沈晏手下比较得力的人。   走出来,刚关好门,就看到院门打开,行走在黑夜中的少年抬手搭箭,还没等他叫出一声,就被迎面射来的箭刺穿了脖子。   他向后倒去,撞开了房门。   少年将手中的弓往身后一扔,张进接了弓在手中,侧身又射出一箭,射中了往这边赶来的暗卫,动作行云流水。   几乎是在电光火石间,入目所及之处,所有的暗卫都被杀,没留一个活口。   沈晏震惊的看着,比起密探们行事的果决迅速,他更惊讶于沈玉衡竟然还维持着清醒的头脑!   心里已经开始慌了,脸上也要作出镇定的样子,站起身来,笑脸相迎。   早早扮出胜利者的姿态,“你终于来了,我可是已经等了你很久了。”   少年不接他的话,踏过门口的尸体,反客为主。   “让我猜猜,你带了多少暗卫过来,像你这样凡事都留后手的人,不可能把所有的暗卫都带回来,所以……除了这些死人,你还有旁的指望吗?”   说话间已经走到他面前,收在袖中的短剑也利落的抽出来,指着他的脸。   “你想杀我?”沈晏嗤笑一声。   “杀了我,你再也得不到蚀骨销魂散,你就等着变成个疯子吧。”   被药性支配的痛苦仍旧在头脑中挥之不去,那真的是极其难以抗拒的欢愉,不只是身体上的热烫,更是精神上的折磨,只有不断的吃药才能用更高的欢愉掩盖痛苦,但当药性减弱,留下的只有填补不满的虚弱。   但他撑过来了,无论以后如何,眼下他并不渴望那药带来的极致疯魔的失控。   桌上唯一亮着的烛台散发出微微暖光,映照着少年一身红衣,他不笑时,站在黑暗中如同阎王殿的鬼魅,平静而冷冽的眼底投映着眼前的男人。   一个被填不满的欲望蛀成空壳的人。   沈玉衡轻笑一声,“你觉得此刻,我们两个谁更像疯子?”   “少在这儿诡辩。”沈晏不听他的话,自信的从怀中摸出一瓶药放在他眼前引诱,“药就在这里,你就不想再吃一回?”   少年低眸看他手上的药瓶。   反问:“你想用这药换你的命?”   “哈哈。”沈晏笑出声来。   说什么能抵抗得住药性,还不是忍不住,不过是装的不在意罢了。   他从容应和:“未尝不可。”   说着把手上的药瓶往前递了递,沈玉衡瞥了下眼睛,伸手拿过来药来。   看到他接了药,沈晏脸上笑意更深,却不曾料想下一秒,门外走来两个密探,一左一右按住了他,狠狠的把他摔在了身侧的桌子上。   仰头看着房顶,耳边响起少年的脚步声,他停在他身边,语气悠闲。   “这么喜欢给人下药,你也该尝尝这苦涩的滋味。”   随即,密探分出手来捏住了他的脸,强迫他张开口。   沈晏惊恐的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粗重喘气,声音模糊道:“沈玉衡!我是你皇兄!你敢!”   一边说着话,苦涩的药便倒进了嘴里,顺着他发声的喉咙流了下去。   沈晏被药水呛到,剧烈的咳嗽。   沈玉衡站在一边看着他,看着目中无人的沈晏如今也成了待宰羔羊,心中狂喜。   他笑了一声,随意说起:“听说这药被酒催化后,药性会更强,我没瞧见过,不如先拿给你试一试。”   说罢抬手,又一密探从外头进来,拿了一小坛酒奉到他手上。   撕去坛封,对着沈晏的嘴,把酒往里倒。   “呜呜,沈玉衡……啊……”   沈晏被迫张着口,不愿意咽下酒去,拼命的在桌上挣扎,也没能挪动半分,酒水从唇边溢出到脸上,打湿了他的头发,流到了鼻子里,眼睛里,火辣辣的疼。   看他狼狈的样子,沈玉衡微微一笑,拿着空了的酒坛,猛的打在他头上。   酒坛碎成片,沈晏晕了过去。   “哼。”沈玉衡冷哼一声,重新抽出短剑。   看到他颈肩上露出的伤疤,沈玉衡知道那是自己安排的刺杀,那时没成,遭到了这后头一连串的报复。   剑尖对准伤疤,猛的刺了下去,花了数月时间才长好的伤口又被割开,剧烈的疼痛让昏迷中的沈晏瞬间清醒过来,痛苦的惨叫。   “啊——你敢这么对我,我一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他叫嚷的激烈,沈玉衡握着剑在他伤口里转了一下,剑刃从骨头上划过,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声响。   “啊啊啊啊啊——”   沈晏脸色发白,流在身上的酒水渗进了血水中,几乎快要疼死过去。   “哈哈。”少年像个见到新鲜事物的孩子,嘲笑说,“你不是一向最温和有礼吗,原来被刺痛了也会叫得这么狼狈。”   沈玉衡的声音渐渐冷下来,眼神空洞,“都是血肉之躯,你知道用药会上瘾,伤人人会痛,却还是把这些招数用在我身上,我那时才十岁,你就已经让我深陷地狱。”   他竟然会提起从前的事……   沈晏感觉到害怕,他为沈玉衡编织了一张逃不出去的网,可他不但逃离了,甚至对那些黑暗的过去都不再抱有恐惧。   自己在野掌控不住他,他会做出什么来?   越是害怕,越要大着声音壮胆,疼到颤抖的声音嘶哑的喊。   “沈玉衡,你要是杀了我,父皇必然会派重兵来扬州彻查,等到那时,你和柳家都要给我陪葬!”   熟悉了他的说辞,也明白其中的利弊,沈玉衡平静的拔出了剑。   “我不杀你,你有能耐就回到京城,再想办法报复我,我双手奉陪。”   他摆摆手,控制住沈晏的密探接连退出去,他也转过身去。   疼的嘴唇发白的沈晏从桌上摔下来,身体除了疼痛,没有别的知觉,看着眼前的少年,依旧倔强着不肯失了强者的尊严。   嘴硬道:“大言不惭。”   沈玉衡没有回头,平淡的说:“你想离开最好趁早,我这段时间会很忙,没有时间去送你。”   “哼。”沈晏哆嗦着从地上坐起来,半边身子被血浸得湿热。   尽管咽下去蚀骨销魂散不多,但药性已经开始发作,整个身子从里头开始烧起来,头脑都变得迷糊。   少年侧过脸来,说了一句。   “我要成婚了。”   闻言,沈晏顿时激动起来,“你要和那个低贱的女人成婚?”   一激动,伤口的血不住的往外流。   “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是我的妻。”少年语气柔和,不会再为男人的挑衅有一丝情绪波动。   自诩冷静的沈晏仿佛失了理智,或许是因药性,也有可能是疼的无法思考。   他感到无比的嫉妒。   尖酸刻薄道:“哼,你以为她是真心爱你?这种商贾门户出身的女子最是精明,指不定是为了什么不可告人的野心才找上你。”   “所以呢?”沈玉衡回头看他,满眼戏谑。   沈晏又气又恼,挣扎着想从地上站起来,试了几次也没能成功,身子无力的向后靠在了桌腿上。   “你不过是仗着面孔与我有几分相似才得了她的喜欢,等到日后你被我踩在脚下,看看她是会跟着你还是选我!”   听着他的酸话,少年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眼神锋利。   “你喜欢她?”   “……”沈晏怔住了。   迟钝了片刻才偏过脸去,哼笑一声,“笑话,我怎么可能喜欢一个低贱的商女。”   沈玉衡厉声反驳:“她不低贱,是你欲壑难填,自己有了还不够,还想去抢别人的,又或是……”   他的脸色更黑,指责:“你喜欢她,却给不了她真心坦诚的对待,才要欺辱她也欺骗自己,彰显自己的高贵。”   一瞬间,沈晏心中那些无法理解的情绪,无端对她升起的占有欲,全都有了源头。   他喜欢她,但更喜欢自己。   他为自己的前程,利用她,欺骗她,贬低她,抛弃她。   他可以骗自己,可心里的欲//望不会消失:他的目光不受控制的追逐她,怀念过往有她在身边时的舒心,又贪求着,此生她仍然可以来到他身边。   他喜欢她。   他爱她……   沈晏的表情从震惊到惊慌,在少年的注视下逐渐变得扭曲,嘶哑着怒吼:“你胡说,我才不喜欢她,像她那样的女子,只要我想要,要多少没有!”   这才是真正的狼狈。   不止是身体的伤弱,更是精神的崩溃。   沈玉衡冷眼看着他的坍塌。   “你真可悲。”   “沈玉衡,你有什么资格嘲笑我!”   恼羞成怒的叫嚣随着距离的拉远逐渐模糊,满院的死气沉沉,习惯了血腥味的少年并不在意,掏出帕子擦了擦剑上的血迹,收回剑鞘。   曾以为沈晏是个高大的壁垒,永远翻不过去,如今彻底看破他的真面目,才发现他的虚伪弱小。   仰头不见明月,沈玉衡走出宅院,算了算时辰。   这个时候回去正好,刚好给云溪煲上一锅汤,用小火煨上三个时辰,她早饭就能喝上热乎的了。 第48章 48   ◎他好可爱◎   天气阴沉着, 一丝晨光都不见。   清晨,柳依依百无聊赖的坐在桌边, 看着没什么精神。   家中没了银子,她那些能拿得出手的首饰珠宝早就被父亲偷偷变卖,值钱的衣裳缎子也不见了影儿,如今只能穿一身过时的碎花缎子,还是她最讨厌的蓝色。   前世用惯了金银宝器,今生回来也喜好金色、黄色这样富贵的颜色,可惜身上一件金器都没有,发间也只用一朵黄色的牡丹绒花点缀。   从前她身边的宫女都打扮的比这娇艳些,真是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   看着近乎被搬空的房间, 无心理会家中的境况,直满心期待着沈晏会像个大英雄一样出现, 救她脱离苦海。   等着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 宝珠从外头跑进来, 禀报说:“小姐,后门上有人找。”   柳依依立马站起来,“是谁?”   宝珠站到门边,“不认识, 只说小姐若要与他家公子一同回京,现在就出去, 晚了就不候了。”   听罢,柳依依反应过来, 顿时欣喜若狂, 笑着说:“你去请他稍等片刻, 我收拾些细软, 立马就过去。”   一边说着,立刻走去里间收拾包袱。   看着自家小姐着急又开心的样子,宝珠朝里张望,不安问:“小姐,真要去京城吗?”   “当然要去。”柳依依眉飞色舞,一件件把衣裳往包袱皮上扔,催促说,“别浪费时间,赶紧去后门,万一人走了,我拿你是问。”   “哦。”宝珠呆呆应答,兴致不高。   柳依依正收拾着衣裳,转眼一想自己远去京城不能不带亲信近身伺候。   直起身子对外间说,“宝珠,你跟我一起去吧。”   闻言,宝珠有些抗拒:“可是……奴婢还有亲戚在扬州……”   “你个傻丫头,那可是京城,多少人一辈子都没机会去一次,你如今能沾我的光去京城,还犹豫什么。”   柳依依皱起眉,为丫鬟的不识抬举感到不耐烦,随后又作不经意地提起。   “你要留在府里,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我父亲卖掉,是跟着我,还是被卖去别家做粗使丫鬟,你自己看着办。”   如今家中落败,下人被卖也不会有好去处。   宝珠虽不机灵,却也知道自己没有其他的选择,只能认命,“奴婢跟着小姐去。”   主仆两人赶紧收拾了,走去后门。   刚靠近后门,就有个小厮靠近过来,赶她们迈出后门前拦了过来。   警惕道:“小姐要去哪儿?老爷已经给您说亲了,要小姐这阵子老实在家呆着,不许外出。”   柳依依面露不悦。   隔着半开的门看到外头候着的冷着脸的男人,对他喊:“你家公子请我同行,如今有人拦着我不许我走,你就只是看着吗?”   穆山闻言,从外头把门敞开。   看到门里的景象后,动手收拾了那小厮,三两下便扭断了他的胳膊,疼得那小厮哭着往院里跑。   柳依依只站在那里,看着男人威武的英姿,心生喜悦。   只有跟对了人,才有资格支配这样有能耐的奴才,心中满满的都是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而这男人也是真的威风,可惜了,只是个奴才。   走出门来,柳依依声音柔柔的问:“你叫什么名字?”   穆山走在前面引路,不看她,也不答话。   柳依依微微一笑,神情却很得意,“你现在不说,等到了沈公子面前,也还是要告诉我的。”   “穆山。”穆山不厌其烦,才答她。   得知男人的姓名,柳依依喜悦更甚,自己日后可是要做王妃做皇后的,如今了解沈晏的手下,是她管家做主母的第一步。   “我姓柳,名依依。”   她好心好意的报上自己的大名,却不见穆山行礼表示恭敬。   柳依依翻了个白眼,心有闷气,假装大度,“你现在当然可以对我无礼,等日后我嫁给沈晏,你再学着对我毕恭毕敬吧。”   穆山不知道少女哪里来的资本这样傲气,心中虽无语,但引人到了马车前,还是抬手扶她上车。   两辆马车相继出城。   沈晏一身是伤,穆山在马车里随身伺候,看着高烧昏迷不醒的主子,心中总有几分不安。   果然,马车刚驶出扬州地界,就遭到了一波刺杀,来人目标很明确,只杀随行的暗卫,迅速放完箭就走,丝毫不恋战。   毫无征兆的刺杀一波又一波,等出了苏州,随行的暗卫只剩下两个,苟延残喘。   马车北上京城,路上不只有沿路关卡盘问,还有山贼流寇作祟。   遥遥前路,生死未卜。   ——   阴沉了几日后,天又晴朗起来。   已是初冬时节,天寒地冻,太阳明媚的挂在空中,阳光的温度却淡淡的,被冷风一吹便消散了。   园子里,枯枝寂寥,没了繁盛的枝叶遮挡,园子显得空荡许多。   枯萎的花枝围绕着涂了新漆的六角亭,冬日干燥,新涂的漆很快凝固,附着在柱子上,颜色格外鲜亮。   亭子外,少年站在台阶上,一身朱红圆领衣衫,袖口里露出金闪闪的金丝镯子,衬得手腕白皙,握着书卷的指节修长骨感,背对着阳光而立,成竹在胸。   亭子里,少女坐在凳子上,一身竹青色的披风裹在身上,慢悠悠的翻看一本账,清闲自在。   一阵冷风吹过来,少年被冻得更清醒,转身看向亭里,走过去给少女理了理身上的披风,将她的裹得更严实,只有脸和手露在外头。   柳云溪抬眼看他,轻笑:“一点小风,不冷的。”   少年嘟了下唇,“我出来背书是要借寒冷锻炼意志,你本不必陪我的。”   她翻了一下手上的账本,“屋子里的炭盆烧的太旺,我是出来透透气,顺便监督一下你背书的进度。”   说着又看他,歪着头打趣道:“昨天去见先生,先生对你的书文释义似乎不太满意,不趁着这两天抓紧些研读透彻,难道要等到新婚的时候再抽时间看书?”   少年抿了下唇,摇摇头。   “哪有新婚还要读书的道理。”   “好啦,背完这一本,还有三本。”柳云溪好生哄他,“想有所成必得通晓史书国策,从前落下的,得尽早补上才行。”   少年乖乖点头,手里握着书卷,视线却不自觉的飘到了她身上。   初冬时节总是刮风,少女鬓边的发丝被冷风吹乱,脸颊白里透红,像极了可口的桃汁奶团,只是看着都很想张嘴咬上一口。   他总是会想起那夜的事,如蜜桃般多汁可口的爱人,抱在怀里又香又软……   只是想一想,喉咙便热起来。   他坐到她身边,小声嘀咕:“娘子,都过了好几天了,你,你还没叫过我呢。”   “什么?”柳云溪不明就里。   看她迟钝的反应,少年略有幽怨,挑明了说:“还没叫过我一声夫君。”   听他幼稚的话,虽有些无理取闹,但也不失可爱。   柳云溪笑着点了下他的眉心,“都没成婚呢,怎么能乱叫。”   “不是乱叫。”少年撇了下嘴,为这件事已经在意了好几天。   他很听话的没有去爬//床,每日为他亲手做羹汤,怕她为那事感到害怕,这几天除了亲亲嘴之外,连更亲密些的动作都不敢有。见她这几日精神渐渐好起来,身上的印子也淡了,态度也恢复如常。   可不该如常的,他们已经做了夫妻,态度总要有些变化才对。   好像只有自己在意这些细节,私下里“娘子”“娘子”的唤着,却始终没得到她一声回应。   “你就叫一声嘛。”   少年像个贪求糖果的孩子,期盼着爱人的肯定,求她给一个身份的认同。   水润的眼眸中满是期待,只要得了这一句,便能开心好久。   给他纠缠着,像是被一只小狗转转圈地围住,不给顺顺毛就不让走了。   柳云溪无奈低笑,“那么想听?”   “嗯。”少年肯定的点点头。   她偏了下视线,抬手示意他附耳来。   少年侧着身子往她身上靠去,注意力集中到耳朵上,满心欢喜的等着。   趁他不注意,柳云溪从身后摸上他的腰,指尖点在他腰窝上,挠他的痒痒。   “啊哈哈!”   少年惊叫一声,痒的发笑,忙从她身边站起来,平复了气息后满脸委屈,“你就欺负我。”   “这也算欺负的话,那你不是欺负我好几回了?”   柳云溪哑然失笑。   她笑得眉眼弯弯,沈玉衡看在眼里,心里好像被热水滚过,心动不止。   俯下身来红着脸看她,轻咬红唇。   “不许笑,我很认真的。”   越看他抿唇压着笑意,强作严肃的模样,柳云溪就越有种看小狗呲牙的喜感——好可爱。   长得也好看,头发也毛茸茸的。   微笑着伸手想摸他蓬松的额发,手伸到一半,整个人都被他一把抱住,裹在披风里,打横抱了起来。   脚下失了重心,身子悬在半空,只有往少年身上靠才能得到些踏实的安稳感。   她皱了下眉,惊叹:“做什么呀?”   “你叫我一声,我就放你下来。”   少年故作强硬,看向她的眼神满含笑意,势在必得。   某些时候,他意外的倔强。   可柳云溪不是个容易沉迷男色的,比这更亲密的事都做过了,这会儿哪还会觉得羞人,放松了身子任他抱着。   随意道:“那你就抱着吧,正好我也想看看你的体力有没有长进。”   威逼利诱都不管用,沈玉衡便知道自己拿她没办法了。   温热的脸颊低下去贴贴她微凉的脸,声音绵绵的诱哄:“娘子,我就只有这么一个要求,你疼疼我……”   柳云溪捏住他脸颊的软肉,止住了耳边叫人听了酥软的低//吟。   “唔!”少年被掐了脸,不得已住了嘴。   “后日就是大婚,耐心些。”   说完才松手,揉揉他饱满的耳垂,安抚道:“乖,即使现在不说,你也知道我对你的心意。”   闻言,少年水润的眸子低垂下来,这才罢休。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1-16 23:35:17~2023-11-17 22:18: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邛衍 2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49   ◎合卺交杯,永结同心◎   未婚夫妻在亭子里打情骂俏, 贴身伺候的小厮和丫鬟都故意隔的远些,独不知情的柳明川刚刚回府, 从假山上走过,居高临下瞧见了这一幕。   从前乖乖软软的跟在自己身后的妹妹,如今被另一个毛头小子抱在怀里,任哪个做兄长的看了心里都不是滋味。   “咳咳。”柳明川清咳一声。   柳云溪裹着披风,耳朵依旧灵光,听到熟悉的声音,赶忙拍拍少年的肩膀,示意他把自己放下来。   少年抱的正舒服,应着她那句话, 非要给她看看自己的体力如何,被她拍着肩膀也还没回过味来, 反逗趣着说上一句:“刚刚才要我耐心, 娘子怎么反到着急了?”   故意抱着她颠了一下, 重心的失衡让少女吓了一跳, 下意识的抱住了他的脖子,又想着哥哥好像在附近,只抱了一下就赶忙松开。   小声提醒他:“别闹了,好像是哥哥过来了。”   闻言, 沈玉衡随意的往周遭看了一圈,正想着哪有那么巧的事, 就在不远处的假山下看到了走过来的柳明川。   男人脸色铁青,不光是为小情人之间不拘束的亲密, 更是为那一句不知真假的“娘子”。   尽管已经被妹妹告知他们两人曾同榻而眠, 那时也有过最坏的猜想, 心慌了好一阵子。   如今是不必猜想了, 两人暗中苟合的证据明晃晃的摆到面前,大婚还没办,私下里就已经“娘子”“夫君”的叫着了,这怎么得了啊。   柳明川走到亭前的台阶上时,亭中两人已经规矩站好,似是怕他生气,柳云溪还故意往旁边挪了一步,跟少年拉开些距离。   “哥哥。”她扮作寻常模样迎上去,关切问,“怎么回来了也不叫人提前告诉我一声,我好去门外迎接。”   柳明川瞥着眼打量二人,“若跟你提前说了,我哪还瞧见你们私下里这般不成体统的样子。”   本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女儿家面皮薄,被哥哥当面点破,只能咬着唇偏过脸去。   沈玉衡反应快些,义正言辞的解释:“本是我出来背书,云溪好心来这儿陪我,我怕她被风吹得冷了,想抱她回去,不想被哥哥看到了……”   还知道解释,也算知道些羞耻。   柳明川没有深究,摆手道:“行了行了,我又不是不通情理,不必解释这许多。”   闻言,柳云溪嘴角一笑,转过脸来小声问:“哥哥没生气?”   “我跟你生什么气。”柳明川看着她,一想到再过两天妹妹就要成家了,心里有气也很快消了,微笑着,“早早把你的婚事办妥,等过了年,我才能安心回永州去。”   一边说着就往亭子里来。   朝桌上张望一眼,看到了少女放在桌上书本,疑惑:“在看什么呢?”   柳云溪俯下身将账本拿起来,递到他面前,“铺子里的帐,哥哥要看两眼吗?”   柳明川把账本接了过来,随意翻看了几下,表情渐渐放松,不由得夸赞:“账面很干净,可见是你用心,这两年把家中的生意打理的很好。”   这样就好,日后他久居永州,柳朝和父亲住在老宅,这个家是要交给妹妹的,即便没有他在,妹妹也能把府里府外管的很好,不愁她会过不好日子。   他把账本还给她。   柳云溪把账本放回桌上,往他身后来的方向张望了一眼,好奇问:“哥哥不是回老家去接父亲了吗,怎么不见父亲和阿朝回来?”   柳明川解释:“父亲身子骨不好,他坐的马车不敢走的太快,朝弟陪着父亲走在后头,估计要迟半个时辰才到,我是早些回来,去府衙里办了点事。”   “何事?”   自家哥哥是闷声做大事的人,平日里见不到他人,也不觉得他在做什么了不得的事,可一旦听他提起些事,桩桩件件都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   柳云溪打量了一下柳明川,他今日穿的是少见的松青色。   头发一丝不苟的束在脑后,不似平日散着一半长发那样悠闲,装扮上多了几分周正,看着比读书人还秀气许多,却没有读书人的儒雅气。成熟稳重,果决老成,总能在关键时候镇得住场子。   她满心期待的看着哥哥,期待能听到些令人吃惊的大事。   柳明川轻轻一笑,随口道:“咱们叔父不是欠了钱庄一大笔债吗,前不久还听说他打着咱家的名头又在外头借债,我回来便去找府尹大人闲聊了几句。想必这会儿,衙门的人已经在帮着柳承业清空宅子了。”   柳云溪眨眨眼,的确被惊讶了。   她只叫人骗得叔父破产,任他自生自灭,没想到哥哥做的比她狠绝得多。   新债旧债加到一起,柳承业根本不可能还得起,只能卖了宅子搬出去,至于搬出去后会是怎样的境地,便不是他们现在能想象得到了。   她随口调侃:“叔父那样娇生惯养的人,恐怕过不了苦日子吧。”   “没有无缘无故的好运,也没有无缘无故的苦难。”柳明川看着她的眼睛,眼中似有深意,   “我也只是顺势而为……再过两日就是你的大喜之日,我可不希望叔父得闲来找麻烦,索性给他找点麻烦。”   柳云溪垂了下眼眸。   顿时就明白,哥哥大概是知道她背地里暗算叔父和奶奶的事了。   这件事除了经手人,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连沈玉衡都只是一知半解,但哥哥回来待了几天,便都知道了。   论行事,她还得多跟哥哥学一学。   “谢谢哥哥。”她乖乖点头。   一只大掌摸在她头上,轻轻抚摸,男人声音温柔,“只要你能和玉衡把日子过好,我心里就踏实了。”   一旁兄妹情深,沈玉衡也插进话来,“哥哥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云溪。”   柳明川转脸去看貌美的少年,想着虽是成婚,也是这小子进他们柳家的门,不是把柳云溪带到别家去,也就没什么好指摘的,舒心的吐了口气。   “行了,父亲和朝弟回来也得有处地方住,我去叫人收拾收拾院子,你们该忙什么便忙什么吧。”   他随意说着,走出了六角亭。   柳云溪看着哥哥的背影,等人走远了,才侧过脸去看少年。   少年呆了一下,微笑着张开手臂,“抱你回房去?”   她甩袖打在他手上,认真道:“不回去,专心背你的书。”   时至正午,灿白的阳光照在园子里,仰面是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浮云。   过了小半个时辰,外头下人跑来禀报,激动道:“小姐,老爷和三少爷的马车快到府门前了。”   听到家人回来,柳云溪忙把账本丢给采晴拿回书房,着急的提起裙子,往前院去。   沈玉衡也有样学样,让元宝把书放回书房,自己跟着未婚妻去前院迎人。   “父亲!”   柳朝刚扶着柳安年走下马车,少女便从正门跑了出来,脸上是欢喜的笑容,厚重的披风垂在身后,都好像要飞起来了。   许久没见姐姐这样开心的样子,柳朝露了个灿烂的笑,向姐姐和在姐姐后头跑来的少年问好。   “姐姐,张公子。”   “快进去吧。”柳云溪说着,不等他去扶,少年便主动过去扶住了柳安年另一边身子。   沈玉衡对待未来岳父很殷勤,亲自把人送去后院,对待神志模糊的病人也极为有耐心,柳云溪看在眼里,心中一暖。   柳朝和他的随身小厮正在大包小包的从马车上往下拿东西。   亲子提了几盒子东西过来,献宝似的拿给她,“姐姐,这是我从老家带过来的东西,有秋梨枇杷膏、桂花蜜露和一盒子珍珠玉颜粉,都是我自己熬煮自己调配的,秋冬用来养生最好了。”   “难为你肯为我费心。”柳云溪拍拍他的肩膀,招呼身旁跟过来的秀心,“把东西收下吧。”   两人一起往后院去,边走边聊。   “先前你说想要的那个制药古籍,我找到了一本,就搁在给你住的房里,我翻看了一下,里头有很多字是古义,我又叫人买了一本古今词释义,你对比着看也能方便些。”   “谢谢姐姐,真是帮了我大忙!”   一家子人难得团聚,厨房从中午就开始准备晚饭,晚上在后厅备了满满一桌子。   从前家里人少,吃饭只在自己院子里,如今家人回来,一家子围坐在一起吃晚饭,热热闹闹的,任窗外寒风凛凛,屋里也是暖暖和和。   柳云溪坐在父亲身边,伺候他加菜,等他熟悉了自己的存在后,才试探问。   “父亲,你还记得我吗?”   柳安年还糊涂着,记性时好时坏,回到自己家里也不觉得欢喜,只觉得这院子太大,一路上见到的陌生人太多,总有种隐隐的不安。   听到耳边的声音,他侧过脸去看,看着眼前的人感觉很熟悉,可又想不起来是谁。   “你是……明川?”   知道父亲的病情,即使不被父亲记的,柳云溪也没觉得灰心,只看像坐在父亲另一边的哥哥,调笑着问:“我若是明川的话,那他是谁?”   柳安年乖乖转过头去看,看着自己的亲儿子,懵懂的摇摇头。   “不记得了……”   柳明川笑着回应:“父亲,你要认她这个儿子的话,就把我当女儿看好了。”   柳云溪捂嘴偷笑。   听哥哥姐姐聊的欢,柳朝停了筷子,插话说:“哥哥要是姐姐,那我岂不是妹妹了?”   闻言,众人都笑了起来。   “哈哈哈。”   沈玉衡眼睛亮亮的看着桌上的人,个个喜笑颜开,说着逗趣的话,放松又自然——真正的家人坐在一起,是温馨而欢喜,没有负担。   回想往日那些冷冰冰的宫宴,冠冕堂皇的问候和居高临下的审视,在这一刻,都离他远去了。   彼此坦然又关心,才是一家人。   他看着柳云溪,恰好柳云溪也转过脸来看他,眼眸有一瞬的温柔。   她微微偏了下身,又转过脸去问父亲,“父亲,这位我之前带他去看过你的,你还记得吗?”   “伯父。”沈玉衡忙问好。   少年美的不同寻常,普通人见了一时难以忘怀,柳安年看见他的面容,下意识的低头看他手上,那手腕上,果然露出一截玉白的镯子来。   他呆滞的脸上扬起笑容,点头道:“我记得,这个镯子是我夫人的旧物,我把它送给我家的儿媳妇了。”   头回听见这话,柳明川挑了下眉。   母亲留给儿媳妇的镯子,竟然被父亲拿给上门女婿了。   心中有惊讶,故意调笑:“小公子长的漂亮,配这个镯子正好。还得是妹妹姻缘顺遂,不像我,到现在也没有个中意的人。”   柳朝吃着饭,傻乎乎的当了真,应声说:“哥哥若想成家,必然有好人家的姑娘愿意相看,只怕你这心还定不下来,就算姑娘家追着你跑,你也不一定答应人家吧。”   柳云溪抿唇笑,“我看哥哥不是想成家,是图玉衡手上这只镯子吧。”   “这可是母亲留下的镯子,戴了镯子便是咱们柳家的人了,就这么一只,叫你赢得先机了。”   话是看着柳云溪说的,却是说给少年听的。   沈玉衡听出柳家对自家人的看重,更是对他的接纳,手上摩挲着莹润的镯子,心中升起点点欢喜。   孩子们七嘴八舌说的热闹,柳安年懵懵的看着,还以为他们是吵架了。   迷迷糊糊的劝解,“不怕不怕,你们的娘还留了好多物件,我都小心保存着呢,等你们什么时候成家了,我照样送你们好的。”   分不清谁是谁,却能想起来这些都是自己的孩子。   柳朝习惯了父亲的糊涂和清醒,最先反应过来,接话说:“哈哈,父亲提前把秘密说出来,等送东西的时候可就没有惊喜了。”   “什么惊喜不惊喜的,咱们一家子和和美美,比什么都强。”柳安年慈爱的看着桌上几人。   “父亲说的对,那我敬未来姐夫一杯酒,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那我也敬一杯,还我妹夫日后多多疼惜我妹妹,可别叫她忧心才是。”   沈玉衡难却盛情,拿起桌上酒杯,“那我……”   柳云溪抬手拦住他,跟对面的两人说:“别灌他酒,他这两日还要读书呢。”   “这还没进门,就护上了?”   沈玉衡按下了柳云溪挡在自己身前的手,在她担忧的目光中,言辞有礼道:“哥哥不要见怪,我是与先生约定了一个月后还要去他跟前受查问,因此不敢懈怠。”   他放下酒杯,端起了茶杯,回道:“我以茶代酒,受下哥哥和三弟的好意。”   几日不见,少年少了稚嫩的冲动,行事有那么几分沉稳了。   柳明川满意地点点头,心甘情愿的喝下敬酒。   柳朝不明所以,看哥哥喝,自己也喝了。   柳云溪偷偷看身边的少年,瞧见他眼神也微瞥向自己这边,在桌下,悄悄抓了一下他的手。   只抓一下便松开,指尖被他缠着不舍得松开,再痴缠也要顾着场合,飘过眼神去安抚,才哄得他放开。   沈玉衡很想告诉她,自己现在很开心。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娶她了。   话藏在心里没说出口,汹涌在胸中的爱意如同狂风卷起的海浪,一下又一下击打在胸腔里,小小的心房装得下多少难以言表的爱,只为她掀起波澜,从因她心动的那一刻,他便走向了新生。   时光转瞬即逝,经过两日的准备,阖府上下装点的喜庆热闹。   府里随处可见大红灯笼,廊下路旁都挂了红绸,门窗上也贴了红双喜字。   内宅贴身伺候的丫鬟穿了红色的新衣,外院伺候的家仆护卫也系了红腰带,一大早便领了吩咐主家赏的喜钱,个个脸上都挂着笑意。   柳府前面横着一条街,从街头到街尾,都有柳家的下人分喜饼洒喜糖,小孩子们围到门口来,为着分到了糖果开心的傻笑。   虽然是招赘婿入门,不似旁家新娘子出嫁那样沿路都能沾到喜气,却也比寻常人家嫁娶要热闹多了。   从早上到黄昏,柳府门前的街上就没冷清过,时时刻刻都有很多人,几乎占了半条街。   柳府的大门敞开着,也不拘围上来的是什么人,都有喜钱分,喜糖拿。若有机灵的,喜庆话说的中听,柳朝便将人迎进门跟着吃顿喜宴。   外院摆了十桌子,前厅上还有两桌子,柳安年今天精神好了些,从下午便坐在喜宴的主位上。   柳明川同沈玉衡在酒席上敬酒,柳朝在门边迎客,到了时辰便让王伯继续在门边看着,他走去主桌跟着哥哥和姐夫一起招待客人。   后院里点起灯笼,一片黄橘色的暖光将寂寥的园子照的温暖。   丫鬟们里里外外忙碌着,喜婆在床上撒帐,点亮一双龙凤红烛,便退到门外候着。   新房里,一身嫁衣的新娘子安静坐在床边,从下午坐到天黑,只听得见屋里放轻的脚步声,和垂在面前的珍珠流苏轻轻碰撞的细碎声。   白嫩的手按在床沿上,摸到了一颗花生,她没觉得饿,只是等的无聊,随手抓两颗桂圆红枣在手里解闷。   前院和东院隔着些距离,平时有些什么响动也不会听到。   今日前院客人来的不少,热闹的响声都传到这里来了,柳云溪听在耳朵里,心生好奇。   房门打开又关上,是采晴去前面跑了一趟,刚回来。   她顺口问:“外头发生什么事了吗,听着好热闹。”   采晴搓搓冻凉的手,开心道:“今天来了好多人,我走了一趟也没看全,就看到贺家公子和咱家姑爷比做诗,李先生听着,说姑爷的文采有长进,比贺公子的诗略胜一筹。”   柳云溪轻笑一声,催他临时赶工多背了两天书,竟然还挺有成效。   “还有别的吗?”   采晴想了想,又说:“宋家小姐和许家小姐较劲吃酒,两人都喝的半醉,还是咱家大少爷上去劝,才解了两人的攀比。”   只听这话,她都能想象出两人喝的脸色熏红的样子,“宋妤是想借着我的好日子,解解她的酒瘾啊。”   “今天小姐大喜,大家都很高兴。”   采晴笑着说,七手八脚的笔画,“来的客人太多了,秀心姐姐和青娘姐姐都在前头帮忙呢,王伯年纪大了,只怕熬不了夜,还得靠两位姐姐出力。”   听她说的开心,柳云溪主动提议:“你再出去逛逛吧。”   “我还是不去了,小姐身边不能没有人。”采晴摇摇头。   “去吧,你忙了一天,也该出去吃杯喜酒。现在刚温的酒还热着,天气冷,等晚些就凉透了,只能吃冷酒了。”   她柔声说着,小丫鬟本就新鲜外头的热闹,被劝了几句,心就动摇了。   还没答话,外头推门又进来一人。   来人招呼她,“你去就是,新娘子这儿我替你陪一会儿。”   柳云溪盖着盖头,看不到眼前人,只听声音,分辨出来是宋妤,许是喝了不少酒,声音有些哑。   “多谢宋小姐。”   采晴小跑着出去。   没多久,柳云溪就看到身前垂下一席铃兰紫的裙子,头上顶着珠冠玉翠不好抬高脸,只能平视着看她。   出言调侃:“你怎么想着过来了,跟许家妹妹吃酒没吃醉了?”   “几杯热酒就想把我灌醉?”宋妤脸色熏红,抱着胳膊说,“你家哥哥为人真是方正,明明我才是你的好朋友,他也不帮着我拉偏架,要不是看他长得俊,我非得在背后说他几句坏话不成。”   柳云溪自己坐的无聊,这会儿有人陪她说话,心里很高兴。   “许家妹妹又没有招你,你何必跟她置气。”   “谁想跟她置气了,明明是她惦记贺延,也不顾场合就上去套近乎。我这是为了你的喜宴着想,你也不谢谢我。”   宋妤说话总有些孩子气,柳云溪嘴角勾笑,“谢谢你,你最仗义了。”   “嘿嘿。”宋妤高兴的笑了两声,俯下身来悄悄问,“感觉怎么样,头一回当新娘子,紧张不紧张?”   柳云溪细细思考,回答。   “有一点点。”   宋妤低笑,“还好只有一点,你没有公公婆婆要拜见,成了婚也还住在自己家里,烦心事少的多,夫妻之间磨合磨合,很快就能习惯了。”   “说得像你成过婚似的。”柳云溪止不住的笑。   “我这不是为了让你宽心嘛。”宋妤微微撅嘴,正要再说些话逗她开心,就听到院子外头传来脚步声。   她放低声音,“外头来人了……”   扒到窗户上看了一眼,没看清人,只看到红红的灯笼。   “可能是新郎过来了,我先走啦。”宋妤闭上嘴,贴着墙边出了门去。   门关上后,耳边又是一片寂静。   虽是自己住了很久的房间,但经过装点,处处都透着与寻常不同的喜气,桌子上摆着桂圆花生和红枣,放在盘子里堆的高高的。   燃在床边的一对红烛不知添了什么香料,熏的屋子里染上淡淡的香气,那香味吸进鼻腔里,心里都变得暖暖的。   她收回手来,双手叠放在腿上。   稍过了一会儿后,房门从外头打开,一人走进来,又把房门关上。   他朝着床前走来,原本经历平复的心情在看到一袭嫁衣的新娘子时,还是忍不住汹涌起来,心情激动的几乎失声。   张口轻声唤她:“云溪。”   听到他的声音,柳云溪低垂眼眸,竟然有些紧张,交叠在腿上的手微微收紧。   垂在面前的盖头一角被挑起。   烛火的微光和爱人的面容一起映入眼帘,她抬眸看去,眼底满是惊艳。   看过他穿过数种红色,却是第一次他穿这样郑重的宽袖,许是喝过酒,少年漂亮的脸蛋上布满酡红,眼神痴痴的盯着她,好像愣住了一样。   沈玉衡无法描述自己现在的心情,从前连仰望都不敢的太阳落在了自己身边,被她的阳光照耀着,自己变了很多。   白润的珍珠映衬着烛火的光,朦胧的光泽打在少女脸上,串串珠帘随着呼吸轻晃,仿佛天边的仙女,不得被人直视真容,可他只透过珠帘窥视她的美,便惊艳到忘记呼吸。   他不知道说些什么,便被柳云溪先开口问了句:“你吃酒了?”   少年赶忙揉了揉脸上的红晕,解释说:“只喝了半杯,你要我少喝酒,我不敢多喝。”   倒还听话。   “只喝半杯,也像是醉了。”柳云溪笑着看他,涂了口脂的唇红艳欲滴。   沈玉衡痴痴的看着她,神情羞赧。   “能娶到你,像做梦一样。”   他俯下身来,指尖拨开珠帘,唇瓣就要落在她脸上。   柳云溪抬手按在他胸膛上,小声提醒,“合卺酒还没喝。”   沈玉衡反应过来,忙掀了盖头,走去桌边倒了两杯酒,带回到床边。   从少年手中接过酒来,她眼中晃着珍珠的光泽,看眼前人的动作总觉得如梦似幻,手臂挽上他的手臂,仿佛两人的气息也交缠在一起。   正红的嫁衣如同月老的红线,缠在胳膊上,缠在身上,从彼此触碰的那一瞬,便将两人系在一起,怎么都解不开了。   苦酒入喉,沈玉衡为她取下珠冠,再没了任何遮掩,终于能正视他的新娘。   这一刻,等了好久好久。   穿过了前世今生,数次历经生死。   从来只敢把她放在心里,如今,终于名正言顺的拥有了她的一切,也把自己的一切交托给他。   一时间,各种心绪交织在一起,鼻头一酸,眼眶瞬间就湿润了。   柳云溪凝视着他,双手捧住他的脸,沿着下颌的轮廓抚到细长的脖颈上,用自己手心的温度去暖他微凉的肌肤。   在少年眼角滴落的泪光中,温柔的亲吻他的唇,轻柔的安抚,许下永不背弃的誓言。   “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闻言,少年眸中泪光一震,迎着她的唇吻上来。   “我是你的人了。”   眼泪滑落,灼热的吐息吞没在交错的呼吸中。   “你也是我的。” 第50章 50   ◎新婚燕尔◎   点燃喜烛的房间中, 一眼望去是满眼的红,如同跌进了落满红山茶的花海。   鼻尖芬芳着淡淡的花香气, 被温暖的热气包裹着,早已分不清是寒冬还是鲜花繁茂的盛夏。   手臂圈住的肩膀在微微颤抖,少年连哭声都是低低的,晶莹的泪水划过下颌,随着带着哭腔的声音一起,落在她的心尖,漾起阵阵细微的涟漪。   她眼中朦胧着烛火跳动的光影,一双映照暖色的瞳孔被少年雪白的面庞占据。   看着他的脸,他颤动的羽睫, 他未干的泪痕,心绪荡漾。   顺从地张开唇, 任由怀里的人将软舌探入, 如同饥饿过度的幼兽那般肆意在她口中攫取呼吸。   少年一手按着她的后背, 一只手扶上她的后脑勺, 垂着湿漉漉的眼睛与对方交换着濡湿的深吻,明明是得偿所愿的欢欣,眼泪却止不住的流。   从没有人站在他身边,无论前行、后退或是停在原地, 他的抉择关乎着他的性命,踏错一步便是深渊。   他惊慌恐惧、焦虑不安, 为过往抹不去的罪孽,也为前路迷茫的孤独。   兜兜转转, 他脑中挥之不去的始终是那夜少女怜悯的劝告。   “剩下的时光, 就留给自己吧。”   于是他挣脱了受尽一生的摆布, 寻着心的那个声音, 选择了他真正想要的。   而他的云溪,在经历的一生的不甘与愤恨后,依旧愿意为了他选择一条注定不会安稳的道路。   这是他们共同选择的未来。   终于,他的身边不再空无一人。   大喜的日子,少年却哭成了个泪人儿,在外头连眼眶都没红过的人,在她面前却哭的止都止不住,像是在外绷紧了神经不敢出错,到了极为放松安全的环境才释放出所有的情绪。   他一边哭着一边压过来,湿乎乎的脸颊蹭到她脸上,都快把脸上的胭脂给蹭花了。   柳云溪连连抚摸他的后背,哄他平静下来,咬了下他的唇,得一丝喘息之机。   “哭花了脸可就不好看了。”   闻言,少年抽泣着抹了两下脸上的泪痕,眼睛红红的,“不好看了吗?”   亲吻时蓬松的头发抵在她额头上,此刻已被压的有些乱,因为饮酒而微红的脸颊在烛光的照耀下泛着水光,将本就精致美丽的容颜映衬的更加迷离动人。   柳云溪微笑着,将手掌搭在他肩上,“说笑的,还是很好看。”   听到爱人的夸赞,少年欢喜的声音顿时软了下来,往她面前扑过去,把人整个铺在了床上软宣宣的喜被上。   心里甜滋滋的,脸颊不断的往她领口上蹭,难得霸道一回,要求:“就算我不好看了,你也只能看我一个人,只能让我在你怀里哭。”   这算什么要求?   新婚之夜只求这个,他倒不贪心。   柳云溪被他突如其来的娇气给惹笑了,嘴角露出笑意,还未微笑出声来,就见少年从自己身上撑起身,一手撑在她腰侧,一手夫上了她的腰。   指尖摩挲着系带繁复的腰封,眼神直勾勾的盯着她,哭红的湿润感还未褪去,眼底便已隐隐透出不知名的渴望。   他看着她,手上解开了腰带,手掌沿着外衣宽松的衣襟抚上爱人肩头,轻轻一拨便将朱红色的婚服拉到手肘。   平日着装淡雅的少女,在红艳的喜色包裹中,温柔的像一团朦胧的白雾。   沈玉衡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喉咙不自觉溢出一口热气。   衣衫一层层褪去,身上的负重感减轻,呼吸反倒松快不少。   柳云溪垂着眼,有些不敢看他。   点在床头的龙凤红烛明亮的很,少年布满情//欲红潮的漂亮脸蛋近在眼前,尝过情之滋味,情绪便在不像之前那般平静。   等待她的是汹涌的海浪,疯狂到几乎将她的理智全部摧毁。   在崩溃中相拥,在毁灭中重生。   “帮帮我……”   少年微微扬起头,露出领口里形状精致的锁骨,压抑着炙热的呼吸,动作之间连敞开的外衣都凌乱了。   那热度像是会传染一般,只是看着爱人渴求的表情,柳云溪的心跳便止不住的撞上胸膛,扑通扑通的声音从胸腔一直传到脑子里,催促着她与少年痴缠相拥。   抬手解开他的腰带,无需言语,只用指尖点在他锁骨上,便叫少年急不可耐地胡乱扯了衣裳丢在床下。   一袭红衣如傍晚的残阳,层层堆叠,深浅不一。   她抚上少年劲瘦的腰肢,瞬间就感到掌心下的身躯有一瞬的颤抖。   沈玉衡难耐的叹了口气,很快又深吸一口,仿佛胸膛里烧着一团火,连吸进去的空气都很快被烧干,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紧接着就是空//虚和饥//渴。   他低下脸来轻啄爱人的唇,看她轻微闭上了眼睛,沙哑的喉咙忙低声问。   “你害怕吗?”   听到他的轻语,柳云溪摇摇头。   下一秒,一只纤长的手捂在她眼睛上,细密的吻落在下颌。   黑暗之中,一股异样的酥痒感顺着脊椎流窜上来,惊得她收起双臂,抱住了身上人。   头顶红帐轻摇,榻中被//翻红浪。   房里温暖如春,院里渐渐起了寒风。   丫鬟们候在院外守夜,挂满了红灯笼的园子里看不到多少人影。   夜渐渐深了,前院客人走了好些,没走得也已经喝的酩酊大醉,有些是趁着今日喜气,觥筹交错间贪图醉意,有些则是……   柳明川送走了几位老板,回到厅上看到贺延还坐在那里,一杯一杯的喝着,人已经醉的满脸通红,仍旧一语不发的喝。   他看着好友这副不知分寸的醉态,心情复杂。   好歹是相识十几年的朋友,先前也撮合过他和自家妹妹,只可惜没缘分,再怎么撮合也没用。   柳明川挑了下眉,转头看外面桌上剩下的几个客人也被柳朝欢欢喜喜的送走,不由得肯定的点了点头。   柳朝虽是柳安年认的义子,但在那之前,是在柳安年手下做学徒的,学着采药配药,原本家中只有一个年迈的奶奶,后来奶奶去世,柳安年顾念他孤身一人,脾气秉性又跟自己年轻的时候很像,彼此合得来,才收了作义子。   在柳明川的注视中,柳朝把客人送到门外,又从门口转回来。   走到半路发现哥哥在看自己,柳朝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迎上来说:“大哥,我刚刚做的礼数还周到吧?”   他在乡下住的久,甚少到城中来,先前被父亲教导过礼数规矩,也害怕时间久了   “你做得很好。”   柳明川从厅上走出来,站在台阶上,肯定的拍上他的肩头。   “等再过两年,你年纪再大些,能独当一面了,我便替父亲做主,将父亲在玉谷村的产业落到你名下,日后你打理起来也方便些。”   闻言,柳朝连连摆手,拘谨道:“我现在也在打理着晒药场,手底下有三十好几个采药人呢。只这些也够我忙了,实在不必再添旁的。”   柳明川语重心长的说:“父亲不记事,叔父又惦记着父亲手里的钱财产业,咱们都是自家人,当然要守好父亲和母亲经营起来的产业。”   听罢,柳朝面露不解,“叔父不是被债务缠身吗?他还敢打咱家的主意?”   细说此事,柳明川的视线移向一旁,表情淡漠,语气沉重。   “奶奶还活着……他们走投无路,不一定还会做出什么事。”   他背地里打听过叔父家的情况,了解的还算细致,知道他破产背债务是有自家妹妹在背后推波助澜,柳依依离家出走,陆氏也回了娘家,几次三番派人去柳承业那里说要和离。   柳承业的日子乱成一锅粥,身边还带着个中风偏瘫的老太太,卖了宅子后只能住在老太太原先废弃不用的娘家老宅,仍旧在扬州城里,不过位置偏僻的很。   余氏还活着,从他口中说出来,似乎不是一个好消息。   柳朝觉察到大哥的情绪不对,小心问:“大哥好像很不喜欢奶奶……”   “哼。”柳明川冷哼一声,回过神来看着他,叮嘱,“你记住,咱们过世的母亲就是被那个老太太给逼死的。”   柳朝睁大眼睛,“竟有这回事?”   院子里丫鬟们在收拾碗筷,打扫地面,家仆也抬着桌子去后头清洗,王伯年纪大,早早就回去休息了,如今院子里是柳云溪身边的秀心和青娘在主事。   柳明川拉着柳朝往一旁屋檐下走去,对他讲述压抑在自己心中旧年的恩怨。   当年父亲和叔父各自成婚,分了家,各自经营产业。   爷爷早年经营的生意是收购、然后向药铺供货,直到晚年才开了一家药铺,这家药铺被分给叔父,没几年就因为经营不善倒闭了。   从那之后,叔父转了行。而父亲开了一家药铺,母亲出去拜访名医,请名医到药铺中问诊,只半年时间便做大了药铺的名气,生意日渐红火。   那之后,母亲也没闲着,她对医药颇有了解,之后三五年又陆续接触了很多大夫,请人来问诊,求指点配药,复原古书医方……直到母亲怀了第二个孩子。   柳明川那时才四岁,就看着奶奶在家中挑拨是非,在父亲面前装的慈爱无辜,父亲一旦出门做生意,奶奶就在家里挑母亲的刺,甚至叫她怀着孕还要去院子里站规矩。   母亲是个心软又要强的女子,不忍在孩子面前忤逆长辈,一直受气,生下柳云溪后便落了病。   一边养着病还要被奶奶阴阳怪气的指责,他眼睁睁的看着母亲从那样精气神十足到整日垂头丧气,为避争吵,见了奶奶就像老鼠见了猫。   奶奶得偿所愿,夺走了管家权。那几年,家中生意蒸蒸日上,父亲忙得脚不沾地,等他终于闲下来,才发现自己的夫人在家中被搓磨的神形憔悴,不成样子。   父亲懊悔自己没能关心母亲,从那之后不再开拓产业,陪着母亲去各处散心,可终究无济于事,母亲还是病重去了。   “恶语伤人,何况她是蓄意欺凌,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她。”柳明川狠狠道。   柳朝只知道老太太刻薄偏心,却不知她在内宅是如此欺凌妇人,气的呼吸都急促起来。   “恶人必得有恶报,我既已知道了此事,日后绝不会对他们心软。”   这些旧事,柳云溪不一定知道,柳明川也没故意说给她听过,他知道妹妹随了母亲的心软,下手总还留一丝情面。   可他不会,他也要教会弟弟,时机一到,必得斩草除根。   兄弟二人交换了个眼神,柳明川吐了口气,恢复平静,“好了,今天是云溪的大喜之日,不该说这些事的。”   他拍了拍柳朝的肩膀,“你去忙吧,忙完了早些去休息,夜里吹了冷风,当心冻着。”   “我去看看父亲。”柳朝说着,走去了另一侧。   柳明川从激动的心情中回过神来,走到正厅门前,正要进去看看醉酒的贺延,脚步还未跨进门槛,就看到就看到一个女子从偏厅走出来,站到了贺延身边。   一身紫色衣裙配着绛红色的外褂,在烛光暖黄色的映照下透出的灵动质感,像只红花丛中扑闪翅膀的蝴蝶。   这个姑娘,他认识。   是妹妹的好朋友,叫宋妤。   刚才喜宴上见过,看她跟人拼酒,只觉得小姑娘莽撞又稚嫩,这会儿她没笑也没闹,反倒神情担忧的看着坐在桌旁的贺延——   安静下来,才发现小姑娘早已不是他记忆中的小女孩,比妹妹还小一岁,样子倒是有大姑娘的气韵了。   柳明川微微一笑,舒展了眉眼。   他挪了半步到一侧,故意遮着身子,等着看里头的宋妤要做什么。   宋妤皱着眉头看贺延,一桌的客人都走光了,只他还留在这里,抱着壶酒,哪有读书人的样子。   她没好气的问:“贺延,来客都走光了,你怎么还在这喝呢?”   模糊的听着熟悉的声音,贺延连头都没抬一下,忧愁着长叹一声。   “别管我,等我把这壶酒喝光了,我自然会走。”   没得他正眼一看,宋妤心里更堵,伸手戳他的后背,“今天是云溪的好日子,你一个人在这儿郁闷什么?”   “我没郁闷。”贺延侧身避开她的触碰,撇了下嘴,浑身都在抗拒。   “没郁闷你喝那么多酒,口是心非。”   宋妤不明白他在想什么,越看他这副样子,心里越来气。   明明很生气,可看到他这样,又不忍心放他一个人在这儿,控制不住非要让自己来多管闲事。   他绝不会是她理想中的好夫君,但作为朋友,彼此还是有几分情谊在的。   她在心中如此宽慰自己,可转脸就听他念叨,“不用你管,反正明天酒醒了,我还是要念书,一切不过黄粱一梦。”   黄粱一梦?   他在可惜什么?   宋妤瞬间就想起先前贺夫人生日宴上的事——这个书呆子,该不会还对云溪抱有幻想吧?   不悦的抱起双臂,提醒他,“你哪有什么好梦,人家云溪和张公子是情投意合,恩爱眷侣,今天是人家大婚,跟你有什么关系,还在这酸溜溜的念叨上了。”   同是朋友,明明她和贺延认识的更早,可这个笨蛋总是为云溪魂牵梦萦。   一时间竟有些羡慕云溪,得了那么好的姻缘不说,这儿还有个醉醺醺的傻瓜愁着自己没能娶到她。   她的云溪,人美心善还会挣钱,她都喜欢的不得了,自然值得被更好的人爱。   这样想着,在看眼前的酸书生,就越看越不顺眼。   阴阳怪气地点他,“人在你面前的时候你也没对她有多少情谊呀,如今看到她跟别人修成正果,你才在这儿自怨自艾?”   “这跟你没关系。”   “是跟我没关系,但我就是看不惯你那副优柔寡断,多愁善感的怂样。”   “你住口!”   似乎是被戳到痛处,贺延突然站起来,甩开酒壶,猛的推了她。   宋妤没反应过来,突然被大力推向后头,身子不受控制的倒过去,都已经想象到摔在地上会有多疼了,身子踉跄着后仰,后腰上却被一只手臂拦了一下,帮她保持了平衡。   “你敢推我?”   刚刚站稳,她就生气的指责贺延。   “我好心劝你,你竟然这么不识好歹,仗着自己喝了点酒,就对我撒气?”   生完了气,也不等醉鬼有什么反应,忙回身去看是谁扶住了她。   “柳……公子。”宋妤侧阳起头,说话声音都小下来了。   “公子?”柳明川轻笑一声,厚重的嗓音掺杂着亲切的笑意,“我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跟着云溪一起喊我哥哥,才一两年没见,就改口了?”   那时还小,只懂得凑热闹。   如今长大了,是该懂得男女之别……更要懂得抓住赚大钱的门路!   宋妤还念着柳明川手里有永州甚至京城的人脉,看他就跟看财神爷似的。   “叫就叫嘛。”她撅了撅嘴,故意往他身边挪了一步,半是撒娇半调侃,“明哥哥,你还不抓紧把这个醉鬼送走,放他在这里碍人眼。”   小姑娘装起乖来还挺可爱的。   自家妹妹嫁作他人妇,柳明川心里难免落寞,如今看到宋妤的单纯可爱,才算有了点慰藉。   他走到好友面前,“贺延。”   醉醺醺的贺延神色憔悴,抬头看到眼前人,良久才有反应,“明川……”   柳明川开口道:“我回来这几日都没见你,听说你是在家用功苦读,没过几个月就是科举了,你心里可有把握?”   “没……科举的事,谁说的准呢。”   同宋妤说话时有多大胆,在柳明川面前就有多自惭形秽。   同龄好友,对方已经有了不小的成就,自己还是个读书的呆子。   柳明川可能体谅好友的处境,温声关心道:“我刚刚听了一些,不过我想你也不完全是羡慕我家妹妹和妹夫的姻缘,许是读书苦闷,长久看不到结果,心中愁苦。”   一下被这话戳中心,贺延表情复杂,眼巴巴的看着他。   “明川兄,我……我家就我一根独苗,一家子的期盼都在我一个人身上,我要是考不中,爹娘没脸,我自己也没脸。”   为着前途愁苦,难得抽空出来吃杯喜酒,看到别人的欢喜圆满,才更为自己的高不成低不就感到落寞。   柳明川宽慰他:“尽人事,听天命。如今科考在即,你该全心努力才是,因为过于担心结果而误了当下,岂不可惜?”   宋妤这会儿才听出味儿来。   原来是自己错怪人家了,本来贺延就已经挺郁闷了,她还火上浇油……   心中愧疚,这会儿也顺着柳明川的话安慰他,“就是啊,科考还有好几个月呢,你现在就总想着自己考不上会丢脸,这不是杞人忧天吗。”   身旁的少女突然积极插话,柳明川偏过脸去看了她一眼。   在烛光的映照中,少女脸上细细的绒毛都细微可见,眼睛又大又圆,很轻易就吸引了他的视线。   他微笑着转过脸来,“连妤儿都能明白,你可能懂?”   “我实是昏头了。”贺延捂住了脸狠狠的揉了一下,“我该回家了。”   他拱手告辞,柳明川点了下头,招手让自己的随身小厮去送。   “春生,送贺公子回府。”   “是。”   一身酒气的青年走入冬夜的寒风中,宋妤站在厅上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不自觉就往门边跟了几步,回过神来已经站在门前的台阶上了。   自己那样误会他,之后要不要寻个机会去道歉啊。   不过他不是也推了她吗,一来一回,也算两清了吧……   心想着,随意回头看了下,竟然看到柳明川正在看着她。   明明都对上她的视线了,竟然还不移开,这么光明正大,是还有旁的事吗?   “明哥哥看我干什么?”她直接问。   柳明川走来她跟前,新奇道:“我瞧你也喝了不少酒,竟然还分得出心力来劝贺延。”   “我要是不戳他两下,他早就被他娘给催疯了。”说起贺延的事,宋妤总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情绪。   柳明川安静的听完,斜了下视线。   “恕我给个忠告,他是个男人,无论是为何而心生愁苦,都该由他自己去解决,若你总要主动给他解忧,那他什么时候才能自己站起来。”   说着又看回来,直视少女那双大眼睛,“更何况,他也没有主动求你帮忙吧。”   “我也不想管他,但毕竟是朋友,放着不管也太伤感情了……”   “嗯?”   “好啦好啦,我知道我是多管闲事了,明哥哥教训的对。”   认错倒快。   柳明川抬手摸摸她的头,“没有想教训你,只是不想看你这么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去做别人的出气筒。”   温柔的大掌抚在发顶,宋妤顿时屏住呼吸,无辜的眨巴着眼睛,感觉很不对劲。   云溪一向带人温柔体贴,这个她是知道的。   可原来柳明川也这么温柔吗?   正愣着神不知所措,屋檐下走来了一个丫鬟,手里抱着披风,低着头站到一旁。   “大少爷,您要的披风。”   柳明川拿起披风披在她身上,关心道:“起风了,披着回去吧,走夜路当心着凉。”   宋妤抿着唇,对这突如其来的体贴感到无所适从。   她原本还想约着柳明川出去喝杯茶,找机会聊聊生意来着,如今看这架势,不免胆怵。   院里的红灯笼在夜风的吹拂下微微摇晃,轻摇的流苏像姑娘家的裙摆一样随风拨动,轻盈飘逸。   明明没抹胭脂,却也在贴满喜字的宅院里,被喜气沾惹着,熏红了脸颊。   寒冷的夜风吹了半宿。   后半夜的时候,夜风停了,府中里里外外的人都已安睡,耳边格外安静。   新娘子疲惫的眯着眼睛,听到外间炭盆里时不时响起几声噼啪碰撞的火花声,在温暖的热气包裹中,她一身香汗淋漓。   始作俑者不知疲倦,莽撞的如同吃到肉腥的野兽,开了口便不知节制为何物。   无声无息的黑夜里,爱人的呼吸声给了她存在的实感。   倦怠的意识给他悬吊在半空,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怎么都无法睡去,累的她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狠狠咬在他肩上,结果适得其反——   他换了个侧躺的姿势,又是一轮无休止的掠//夺。   柳云溪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去的,睁开眼的时候,外头已是天光大亮。   身子被少年紧紧搂在身前,心跳都撞在他胸膛上。   他似乎还未醒,一身雪白的肌肤透着潮湿的粉,似是在香热的鲜花汁水里泡透的白玉,触感温润滑嫩,手掌搭在他腰间,摸着那精瘦的细腰,舍不得松手。   她枕在他胳膊上,鼻尖正对着少年的颈窝,靠得太近,轻轻一嗅,便能闻到他身上的蜜荷香气。   沈玉衡平时不用香料,是她喜欢在沐浴时添些香料,身上才沾染香味。   睡在一个被窝里,亲密无间的抱在一处,香味自然会沾到他身上。   “嗯——”   她安稳的呼了口气,舌头往身前的锁骨上抵去,闭上眼睛,很快又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再次醒来,回笼觉睡得足,总算有了些精神。   看向身前,原先躺在床外侧的人不见了,只留下一片留有余温的空地。   恍惚间,外头有人推门进来。   她没多在意,只当是来伺候洗漱的丫鬟,直到人进到身前,带来一身寒气,冻得她一个机灵,才正眼看过去。   少年无瑕的面容凑到面前,故意用冰凉的鼻尖,点了点她的脸颊。   悄声说:“娘子,外头下雪了。”   柳云溪慵懒的缩进被子里,手上触感恢复,摸了摸身下的床单才发现,被褥都换过了,怪不得她身上也没了汗湿的黏腻感,感觉很清爽。   折腾了一夜,难怪他还有精力忙活这些小事。   觉察的他的体贴,被迫受累的怨念便减轻了不少,侧过脸来看他,还是那张俊美的脸,笑容纯粹干净,得令人心动。   “下雪而已,这么开心?”   “园子里的雪景很美,天刚亮的时候就开始下了,看到雪积起来,我一路从厨房跑回来的。”听她搭话,沈玉衡迫不及待的跟她分享。   看他开心,柳云溪也忍不住笑。   “你去厨房做什么?”   “给你煲汤啊。”少年认真道,“先前你受伤损了好些气血,三弟也说女子最畏体寒,秋冬之时一定要多多进补。”   说完,长长的眼睫低垂下去,面露羞红,又补充说:“而且,咱们新婚,我也该学着如何照顾你。”   既成了家,就要有个好夫君的样子。   他并不懂得怎么照顾人,学得一点便努力精进,虽然笨拙,时间长了也颇有成效。   ——他的汤煮的越来越有滋味了。   柳云溪满心欢喜,从被子下探出一只手来摸上他的脸,刚碰到就激得她闭了下眼睛。   “好凉。”   沈玉衡忙把她的手放回去,拍了拍被子,“屋里炭烧的足,等一会儿我身上就不冷了。”   瞧他事无巨细的模样,柳云溪低笑一声,又往被子里窝进去。   才在外头露了一张脸,这会儿只能看见半张了,少年伏在床前,嘟起嘴来。   原本想着起床还能亲一下,抱一下的,可自己身上凉,云溪只往被子里去,都不愿意碰他了。   老实的等了一会儿,她不但没有起床的意思,眼睛反而又闭上了。   沈玉衡隔着被子搂住她的腰,寂寞道:“娘子~还没睡醒吗?”   “怪谁啊。”   柳云溪睁开眼睛,看向侧脸躺在自己身上的少年,开口仍是有气无力。   “一晚上翻来覆去,折腾了六七回,我身子都快散架了。”   控诉软绵绵的落在少年耳中,调情一般,他不但不觉得羞愧,反而回味起昨夜今晨的甜美滋味来。   撒娇说:“你都说我年纪小了,我这个年纪不就是容易把//持不住吗。”   听他尾音的娇软,柳云溪总感觉自己在跟他说下去,一时半会儿恐怕又要起不来了。   从床上坐起来,穿了件中衣,衣带还没系好就被他扯着被子盖了回来。   关切道:“你既然累,就再多睡一会儿吧,我已经跟哥哥说了,下雪天冷,今天就不去给父亲问安了。”   “啊?”柳云溪一惊,“你是这么跟哥哥说的?”   “对啊,他很通情达理,一口就答应了,不过看我的眼神好像有些奇怪……”   “当然会奇怪。”柳云溪无奈的捂住半张脸,脸色羞红,“新婚第二天下不来床已经很羞人了,你还去跟哥哥说我不去问安。”   哥哥那么聪明,一定一听就知道她是个什么处境。   丢死人了。   沈玉衡还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明亮的双眸专注地盯着爱人身上,看她继续穿衣裳,疑惑问:“娘子不睡了?”   柳云溪不好意思再说那事,深呼吸后,淡淡道:“你不是说外面下雪了吗,我去看看。”   “何必那么麻烦。”少年粲然一笑。   他双臂一张,扯着被子把她捂的严严实实,柳云溪只露出肩膀以上,还未穿好的内裙宽松的垂在身上。   下一秒双膝上一紧,竟是被他合着被子抱了起来。不是横抱,是竖着抱在了肩上。   “啊!?”她惊呼一声。   少年一手抱住她的腿,一生搂住她的后背,合着被子一起抱出来。   柳云溪只感觉身子晃呀晃,越靠近门边凉意越重,直到打开门,一阵寒气迎面扑来,吹得她皱起脸,顿时清醒过来。   睁开眼睛,眼前是纯白的世界。   晶莹剔透的雪花从天空飘扬而下,从屋檐下飞进来,落在她的发梢,眉眼间。   “好美。”她会心一笑。   “我就知道你一定喜欢。”少年微笑着,抱她走下台阶。   雪地路滑,柳云溪的身子一颤一颤,总感觉要从他身上掉下去,抽出两只手来抱在了他脖子上。   柔软的胳膊带着馨香的暖意迎面绕来,少年脚步一顿,侧过脸看向怀中的爱人。   被那目光凝视着,柳云溪想不注意到也难,看过去,他发顶已落了白雪。   “看我做什么,不是看雪吗?”   “娘子更好看。”他腼腆着应答,唇瓣凑上来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第51章 51   ◎爱撒娇的小狼狗◎   轻盈的雪花片片飘落, 堆积在屋檐上、院子里,浅浅的掩埋了枯萎的花枝。   所有暗淡的色彩都被纯白覆盖, 云层之上照下来微弱的日光,在积雪的反射中,叫白日更显明亮。   深吸一口气,凉丝丝的空气钻进肺腑,呼出来就成了一口白雾。   落雪的寒意中,脸颊贴上来的温度格外明显,纤瘦的女子偏过脸去,稍微松了下自己搂在少年脖子上的手。   他一脸单纯的欢喜,丝毫没有反省自己轻佻的举动。   抬手捏了一片落在他发间的雪花, 雪花沾到指尖很快就融化,沾湿的指尖点在他眉心, 小声提醒。   “越来越大胆了。”   “怕什么, 你院子里的丫鬟都搬出去了, 这儿只有咱们两个。”沈玉衡抱着她往自己肩上靠了靠, 恨不得她再搂紧些,自己就能成为她在这冰天雪地里唯一的依靠。   听了他的话,柳云溪才想起来,早在婚前几日, 院子里的三个丫鬟便都挪到别处去住了。   家中有很多院子可以挑做新房,但她住惯了这间院子, 又觉得父亲还在世,自己不好直接住到主院去, 便依旧住在此处。   一夜为人妇, 她并没有多少实感。   仿佛一切如旧, 只是身边多了个漂亮的少年陪着。   看着眼前纷飞的雪花, 细小晶莹,一片一片纹路清晰,偶尔吐出一口呼吸都能将飘在面前的雪花吹化。她放松身躯,懒懒的靠在少年身上。   “冷吗?”   耳边传来少年的关切。   “没有很冷。”她仍旧看着落雪,轻笑一声,“倒是你,一直抱着我,不累吗?”   “你那么轻,我能这样一整天都抱着你。”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少年在院中踱步,顺手还挽了一下垂在她足下的被角和裙边。   被他抱着太过舒坦,靠着胸膛比躺在床上还要软和,柳云溪满足的喟叹一声,懒懒道:“那就这样吧,刚好我也不想动弹,耗耗你那一身力气,晚上我也能睡得安稳些。”   初听这话,沈玉衡还当是自家娘子欣赏他的耐性和力气,渐渐才回过味儿来。   蹙起水灵的眼睛,可怜巴巴的。   “娘子,你不能这样~”   一边说着,还不住用脸颊去蹭她的耳朵,要她转过脸来看看自己。   “先前还说都听我的。”耳朵被他蹭的痒痒的,柳云溪收手捂在自己耳朵上,依旧隔绝不了耳边传来的幽怨之声。   “那,那不一样。”   少年反驳时还有些心虚,等念起自己的事,更多了几分可怜。   “娘子,你不会真的想要我连新婚时都要忍着吧……我做的应该有些长进吧,难道你不喜欢?”   他承认自己第一回 是很笨拙,粗手粗脚的弄伤了她。可大婚之前,他抽空看了些小书,昨夜瞧她也不像是有不舒服的样子,难道是他太自以为是了?   少年急不可耐的想从她口中得到真实的答案,毫不避讳的坦率让柳云溪从脸颊红到了耳根。   她反手去捂住他的嘴,低头遮掩自己脸上的红霞,“回屋再说,青天//白日,哪有说这个的。”   “不行,我就要你一个说法。”   少年撒起娇来也不是好哄的,把人搂在自己怀里,掌心抚上爱人松散的发丝,将头低过去埋入她的肩颈,耳鬓厮磨,缠绵悱恻。   清朗的声音混着稚嫩的可怜劲儿,惆怅低语:“我做的不好吗?”   旁的夫妻都会光明正大的讨论此事吗?   柳云溪羞得不知如何反应,只听他在自己耳边接连不断的低吟,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奶狗,哼哼唧唧的要惹人怜。   她最是心软,哪里招架得住。   清清嗓子,“没有不好。”   “那为什么不喜欢?”少年好奇的追问,带了一丝质问的强硬。   在他的坦率面前,自己越是避讳反而显得在意那事。   柳云溪深吸了一口气,强装平静,“我也没说不喜欢。”   闻言,少年微皱着的眉头瞬间舒展开,明眸善睐,脸上又绽放出笑容,头上都快冒出耳朵来了。   “那就是喜欢了。”   他开心的不得了,抬起眼来,“我知道了,娘子刚刚是故意逗我,对吗?”   柳云溪都要分不清他是真傻还是借故调笑她,叹一句,“到底是谁在逗谁啊?”   少年笑得欢喜,又把脸凑近,亲亲她的嘴角,“我就知道娘子最疼我。”   跟他讲不明白。   只瞧他开心的模样,白雪落进领口里,似乎也不觉得冷,小脸白嫩嫩的透着粉色,像是春日的花开在了冬天一般。   是错觉吗,总感觉今年的冬天比往日要暖。   她摸摸他的长发,撩着那一截烫金的发带在指尖绕啊绕。   互相依偎着,任白雪落了满头。   飘扬的雪断断续续下,下半天又吹上半天的风,到第三天又下起小雪来,地上的积雪渐渐没过脚踝。   柳府里,下人们各自去杂物房领了扫帚,一起到园子里扫雪。   秀心指挥着几个家仆,“你们先去把主路扫出来,小路就先别扫了,下这几天雪,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停。”   剩下不少人集中在杂物房前,青娘不急着吩咐他们去做事,而是认真叮嘱。   “府里今年发卖了不少奴仆出去,咱家小姐和姑爷很不喜欢多嘴多舌的人,尤其是冬天,小姐体恤咱们劳累,没有吩咐太多活计,我只叮嘱你们空闲了就去休息,别对内对外说些不该说的话,给自己惹上麻烦。”   秀心随即开口对众人道:“先前厨房里几个多嘴的妈妈跟外头的人串通消息,竟敢算计咱家小姐,如今事情查清,她们几个也被尽数打了板子赶了出去。”   先前和余氏、柳依依牵扯较深的人,早已被用各种方法打发了出去,还能留在府上的,都是自己人。   即便是自己人,也要时刻警醒,以防有哪个不安分的会再生事。   青娘:“说清此事也不是吓你们,只要你们恪守本分,这些事儿便轮不到你们头上。”   “是。”众人规矩应声。   “都散了吧。”   众人散去院中打扫,秀心凑到青娘身边,热切问:“青娘,一会儿出去逛逛吗?”   “你没事做了,竟有闲心出去。”青娘关上了杂物房的门,才往园子里去。   秀心跟过来,轻松道:“早上我去给小姐送账本,小姐说这两天雪下的漂亮,府里没什么事的时候,咱们出去逛逛也好。”   听罢,青娘才露出笑来,“小姐待咱们是真好。”   “可不是吗,你要不要去?”   “去。”青娘应了声,才又问,“那采晴呢?”   “她呀,一早就跟小姐出去了。”秀心一边走,一边凑到她耳边小声说,“那丫头昨晚不知从哪儿收到了一封信,看了之后就一直在傻笑,真是着了魔了。”   青娘年纪大些,猜测:“少女怀春的年纪,莫不是有了心上人?”   “不知道,下次逮她来问一问。”   两人边走边聊,刚进到园子里还没走多远,就被人喊住。   “你们两个停一下。”   二人停下脚步,侧身一看,园子被雪覆盖着白茫茫一片,衰败的枯枝都挂上了晶莹的白雪,雪色中极易分辨出柳明川一身松翠色的披风,正向她们面前走来。   “给大少爷请安。”二人行礼。   柳明川走到近前,抬手示意她们起身回话,问:“见没见到你家小姐?”   成个婚好像人失踪了似的。   第一天见不到,第二天也没见到。   这都三天了,依旧不见人影。   明明是在家中招赘,却总看不到妹妹的人。难得一家子团圆,见不到人心中便觉得空落落的,好像自家妹妹是被妹夫拐跑了。   秀心回话说:“小姐和姑爷去城南道观上香了,顺路赏一赏雪景。”   闻言,柳明川皱起眉,“家里这么大的园子还不够他们赏的,偏要跑到城南去,也不怕冷。”   正说着话,柳朝从另一个方向走了过来,插话说:“大哥不知道吗,今天城南的道观那儿有庙会,很多人都过去了,应该挺热闹的。”   他起得早,四处逛了一圈,这会儿瞧见有人在说话,便凑了上来。   看到弟弟过来,柳明川摆摆手让丫鬟们下去了。   “你去哪儿打听的,我竟不知道。”   “晨起去菜市逛了一圈,买了一尾鱼回来做红烧鱼,顺路听来的。”柳朝很快适应了家里的生活,只是仍旧不习惯被那么多人服侍,经常早起去找点事做。   落雪的天气办庙会,又美景又热闹的地方,最是容易吸引年轻男女。   他记得,那个小姑娘是最爱热闹的。   冬日无事,距离年底还有一个多月,就算是给自己找些消遣……   柳明川想了一下,往前院走去。   柳朝问:“哥哥要去哪儿?”   “去逛逛庙会。”   “大哥别是去找姐姐他们吧。”   “不找他们,随意走走。”柳明川没有回头,柳朝也没有跟上来。   他只是有些好奇,自家大哥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凑热闹了?   ——   道观里外打扫的很干净,观里偌大的空地上有很多摊贩进来摆摊,摊子多了,一直延伸到大门外去,门前一条宽大的路都摆成了热闹的长街。   来逛庙会的人多了,求签占卜的也跟着多起来,道观三处门,人进人出,比逢年过节还要热闹。   马车停在人少的地方,沿路走过来,听着周遭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柳云溪感叹:“下了这么大的雪,庙会竟然还能这么热闹。”   采晴在旁边扶着她,接话说:“就是因为下了雪,才要出来逛逛啊,等化雪的时候,路上就没有现在这样干净了。”   小丫鬟一边说着,眼神已经被前面的糖画摊子给吸引过去了。   柳云溪看到她直勾勾的眼,低笑一声,从袖里掏出些铜板给她,“我记得你喜欢吃糖,去买支糖画吧。”   闻言,采晴两眼冒光。   “谢谢小姐!”接了铜板便往糖画摊子上去了。   看着采晴极其简单的满足,她也觉得开心,正望着她的背影,身后却有一道声音幽幽响起。   “一个小丫鬟喜欢吃什么,你都能记得。”   “我跟她们一起长大,在一块儿都十多年了,自然记得。”柳云溪淡淡说着,侧过脸来看到少年吃味的鼓着腮帮子,似乎很在意这件事。   她不明所以的笑了声,试探问:“一支糖而已,你也想吃?”   “那样甜腻腻的东西,只有小孩子才会喜欢。”少年瞥着视线,走到她身边,不动声色的牵住了她的手。   柳云溪轻轻挑眉,垂眼看了下他在马车上好不容易捂热的手——原来是为了这个。   存心的小动作很讨人喜欢。   她回握住他的手,温柔的问:“那你喜欢什么?”   少年这回没有反驳,转过眼神来,眼底是掩不住的喜色,努力压着嘴角,“我说了,你现在就能买给我?”   瞧他满怀期待、要人疼爱的表情,柳云溪就忍不住想逗他。   “永盛钱庄应该比我有钱的多。”   少年睁大了乌亮的眼睛,急切道:“你买给我的,跟我自己买的怎么能一样呢。”   两人牵手并行。   柳云溪捏捏他的手,“那你说说看吧,我给你买。”   得了她的许诺,沈玉衡立马抬起眼去四处看,快走到道观门前,目光被一个投壶的小摊吸引过去。   “我喜欢那个。”他指过去。   “嗯?”柳云溪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是只玉雕的小狗,玉料很一般,是黄白色,但那只小狗雕的圆润可爱,巴掌大小的玩意儿,引得很多孩童在摊前驻足,没想到他会喜欢这样的物件。   她微微一笑,走过去给了老板十个铜板,换了十支箭。   “一次十支,若能投中八支,便能任意挑一只玉雕。”   听完老板的介绍,她捏住箭尾,连个大喘气都没有,轻而易举便将十支箭投了进去。   耳边传来少年的惊叹。   “娘子好厉害!”   他笑得开心,得了玉雕小狗握在手里,被一众孩子仰望着羡慕,就更开心了,眼睛在摊子上乱转,又指着挂在上头的坠子说。   “我还要那个。”   那是个石榴红的琉璃坠子。   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但他既然喜欢。   柳云溪又付了十个铜板,在老板喜气的笑容和路人围观的注视中,稳稳的投中了十支,箭身连一点抖动都没有。   众人惊叹,沈玉衡更是欢呼:“又赢了,我的娘子果然技艺超群!”   一对璧人郎才女貌、恩爱非常,只玩了一会儿,摊子上便聚集了好多人,老板乐不可支,忙去取下了琉璃坠子双手奉上。   “这是您的坠子。”   “多谢。”柳云溪双手接过。   两人走出人群,站到一旁,沈玉衡迫不及待地看着她:“快给我戴上。”   难得见他孩子气的一面,柳云溪微微俯身,将琉璃坠子给他系在腰带上,果然与他的红衣十分相配。   笑问:“就这么喜欢?”   沈玉衡俯身拉起她的手,欢欣道:“这是娘子给我赢来的,我喜欢的不得了。”   柳云溪直起身子,正要同他再往道观里去,身侧却响起并不和善的声音。   “真巧了,这不是柳家小姐吗。”   她转过脸,礼貌应声,“原来是许公子。”   来人是个娇养的贵公子,衣着鲜亮,装饰典雅,相貌还算端正,只是眉宇间看着人总透出些嫌弃的蔑视,一瞧就是个纨绔子弟。   沈玉衡对来人很没好感,收起了笑容,在她耳边低声问:“他是?”   柳云溪小声回:“城西许老板家的儿子,叫许文,他妹妹就是那个对贺延有意的许家姑娘,你应该在喜宴上见过。”   两人当着自己的面窃窃私语,许文看在眼里很是不悦,嘲讽道:“数日不见,还以为柳小姐在忙什么大生意,没想到净玩这些不入流的垃圾玩意儿。”   瞟了一眼漂亮少年手上的玉雕,和腰间挂着的坠子,冷哼一声。   “这些东西低廉的很,不过几文钱的玩意儿,柳小姐竟也好意思往人身上挂。”   柳云溪温声回应:“东西不在贵贱,喜欢是最要紧的。”   柔和的态度并没有换得对方的好脸色,许文似乎是故意找茬,抓着一点便要做大文章。   “我家做玉石生意,最听不得柳小姐这样的歪理,值钱就是值钱,不值钱就是不值钱,难道会因为谁嘟囔几句喜欢,残次品就成了宝贝?”   见多了无故生事的人,柳云溪不急不躁,微笑着说:“庙会热闹,许公子大可去别处逛逛,何必揪着这些物件不放。”   许文的视线从少年撇到她身上,看到她腰间挂着的针脚粗拙的香包,立马回怼。   “不过是想给句忠告,柳小姐是做大生意的人,身上戴着这样廉价的一个香包,也不觉得寒酸,当心被人看轻了。”   “你说什么?”沈玉衡瞬间冷下了脸,一个箭步就要冲出去。   柳云溪伸手拦住他,气定神闲的面对许文,也有样学样,戳起他的痛处。   “那日我大婚,还记得令尊是带着许家妹妹前来赴宴的,人人都夸许家妹妹为人亲切,只是……怎么不见许公子?”   许文顿时沉默了。   柳云溪抿起唇,随意道:“先前我听令尊说过几句,担忧许公子如此傲慢不羁,如此脾气若不改一改,家中生意真不知要交托谁手了。”   说起自己的事,许文明显没了方才的嚣张,“这是我家的事……”   看着来势汹汹,原来是个外强中干的蠢材。   “娘子,别家的事自有他们去操心。”沈玉衡侧身搂过她的腰,带着人往道观门前去,阴阳怪气道,“咱们可不是会对旁人指指点点的长舌之人,走,咱们去别处。”   被人贬损,许文心中更气。   盯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讥讽少年。   “哼,还是大家族出来的人呢,沦落到给人做赘婿的境地,真没出息。”   “少爷理会他们做什么。”身旁的小厮小声安抚。   越是有人替他说话,许文反而更理直气壮起来,对着二人的方向喊。   “我就是瞧不上柳云溪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儿,女子就该在后宅呆着,等着相夫教子,怎么能出来抛头露面!”   “父亲总爱训斥我,还说日后要把生意交给妹妹管,一定是跟柳家来往的多了,受了柳云溪的蛊惑。”   “说她几句还是轻的,等我发达了,日后定要给她点颜色看看。”   话说出嘴了,心里便觉得痛快,哪知几乎是一瞬间的空档,走在前头的少年便逆过来冲到了他面前。   许文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少年结实的一拳打在脸上,整个人往地上摔去。   小厮吓得帮忙到他身边蹲下,一点声音都不敢出。   许文捂着生痛的脸,看着少年,不可置信道:“你,你敢打我?”   沈玉衡拍了拍袖口,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如同看一只待宰的鸡,“刚才不是叫嚣的很得意吗,再叫两句我听听?”   只有鸡鸭才会喜欢高声叫喊。   声量越高,死的越快。   “你……我……”许文看着他仍旧握紧的拳头,恐惧之下,一时说不出话来。   少年俯下身去,揪住他的衣领,低声道:“既知我是张家的,就该知道我一句话就能让永盛钱庄再不做许家的生意,你家那些贵价的玉石若没人买帐,就跟路边的石头没什么两样。”   “你敢……”许文被强迫着抬头看他,结巴着说,“你不过是张家的儿子,又不是钱庄的正经老板,还能自作主张?”   沈玉衡低笑一声,“不如试试。”   “玉衡,别伤了他。”   柳云溪及时赶过来,刚到他身后,少年便松了手,任许文重新摔回地上。   他拍了拍手,扶住她的后腰要她转了方向继续往前。   乖顺道:“我有分寸,娘子不用担心。”   身后的许家小厮见人走了,这才敢上去把人扶起来,“少爷,您没事儿吧。”   “滚。”许文没好气的踹了他一脚。   吵闹的声响没有传进柳云溪耳中,她被少年扶着后腰直往前走,只能侧过脸问他一句,“你刚刚跟他说什么了?”   沈玉衡低下脸来,悄声说:“瞧他嘴贱,吓唬他两句。”   瞧他顽皮的样子,真像个孩子。   柳云溪松了口气,才说:“这位许公子很不成器,在许家也不受待见。我平时与他父亲的来往多些,倒是很少见他。”   “见他做什么,晦气。”少年露出轻蔑的表情。   扶在她后腰上的手缓缓挪到侧腰,顺势搂上了她的腰肢。   落雪迷人眼,即便两人靠得近一些,举止亲密些,也不会被太多人注意,即便有擦肩而过的看到了,也只会感叹小夫妻感情好。   今日前来求签的夫妻多的数不清,他们也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对。   个把月的时间,少年的身量又抽高不少,个头已经比她高出半掌,搂着她的腰,歪头往她身上靠。   喃喃道:“以后你出门都把我带在身边吧,我不想让那样的货色败坏你的心情。”   “见的人多了,说什么的都有,我不听便不会生气。”她心境平和,看向少年的时候却面露忧心,“倒是你,刚刚那么冲动,实在吓到我了。”   “我七岁学骑射,十岁习武功,还收拾不了他?”   “我是怕你把他打死。”她戳戳他的心口,“李先生说过,做大事的人,要沉得住气。”   沈玉衡还想再反驳两句,可看到她眼中的期许,抿唇乖巧的点了点头。   他都听云溪的。   为少年的乖巧感到舒心,柳云溪正要夸他两句,身旁有路人走过,她正要侧身躲避,就觉得腰上一股力拉着她往身旁的少年身上倒去。   身形不稳,肩膀撞在了他胸膛上。   在雪中停步,她抬头看他,对上一双纯真澄澈的眸子。   轻咳两声,偏过视线。   胸膛还挺结实。 第52章 52   ◎恶有恶报◎   积雪在暖阳中融化, 又在寒夜里冻结成冰。   滴滴嗒嗒的雪水从屋檐上流淌下来,在檐下接触晶莹剔透的冰柱, 在白日的照耀下折射出明亮的光辉。   转眼已到除夕,再繁忙的人也能空闲下来,享受一家团圆的温馨时光。   园子里,家仆和丫鬟们配合着在廊下挂红灯笼,手里忙着,嘴上也没闲着,随意闲聊起来。   站在梯子上的家仆神神秘秘道:“听说了吗,二老爷和老夫人没了。”   “真的假的,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你从哪儿听来的?”   梯子下头递灯笼的丫鬟满眼好奇。   “我今天一早陪三少爷出门去给邻里街坊送些年货,是听街口的刘老太太说的, 她也是从城北她娘家小妹那儿听来的, 说是城北有户人家失了火, 里头住着一对母子, 都给烧死了。”   “人家只是说有对母子,你怎么知道是二老爷和老夫人的?”   “这还难猜吗,我一听那房子的位置,就想到二老爷和老夫人搬到了老夫人的旧宅里, 恰好也是在那片地方。”   “没有定论的事,少说为好。”另一个年纪稍大些的丫鬟制止了这个话题。   拿灯笼的丫鬟也说:“昨晚发生的事, 今天应该还没有定论,这话还是别乱说了, 当心给青娘姐姐听到。”   “那不说这个, 再说点旁的。”家仆挂好了一个灯笼, 下来把梯子挪了位置, 又爬上去。   继续说:“你们还记得白妈妈吗?”   “这怎么能不记得。”小丫鬟撇撇嘴,“先前她在府上的时候,就常常借着老夫人的势打压我们,就是因为她罚我冷天洗衣服,现在我手上的冻疮还没好,倚老卖老的腌臜婆。”   闻言,家仆笑着说:“她呀,前几个月从二老爷府上逃跑了,临走还带了个小丫鬟回去,叫小雯的。”   “我记得她,是那时候被老夫人买回来的,人倒也不算太坏,就是不怎么跟咱们说话。”   “白妈妈带着小雯回了自己老家,然后骗着小姑娘嫁给了她的小儿子,就是前两个月的事儿。”   “你怎么知道的?”   “还我怎么知道的。”家仆左右看看,悄悄放低了声音,“前天我跟着大少爷和春生去拜访府尹老爷,听在衙门里办事的官差说的,小雯被强迫嫁给了白家,心怀怨恨,在一家子的晚饭里下了毒药,白家一家六口都给毒死了,她自己也吃了那饭,没了气儿。”   “——”两个丫鬟惊的捂住了嘴,“竟然还有这样的事。”   家仆摇摇头,“恶人自有恶人磨,谁叫他们多行不义。”   “要这么说,昨天晚上烧死的那两人,还真有可能是二老爷和老夫人,毕竟他们也是做了不少亏心事。”   “可不是吗,咱家太老爷留下多少好产业,都给他们两个败光了,要不是咱家老爷的产业多在小姐手里,只怕也要被他们母子给哄骗了去,赔得一干二净。”   家仆说的声情并茂,都没注意到两个丫鬟的表情已经收敛起来,等话音落下,身后走来的女子也开了口。   “说什么呢?”   家仆回身看过去,立马露出一副乖样,“没什么,我们就随便闲聊几句。”   青娘没有追究他们说的什么,只吩咐:“这红灯笼就先别挂了,前头挂上的也取下来吧。”   家仆手里的灯笼刚要挂上,瞧着自己一早上的劳动成果都要被撤下去,苦笑着问:“怎么不挂了?我们都挂上了快一半了。”   解释起来,青娘也很为难。   这事儿本不准张扬的,但对府里人也不能尽数瞒着,迟早是要知道的。   隐晦着说:“二老爷那边出了事儿,大少爷和姑爷已经出门去料理了,毕竟是同一本家,小姐的意思是今年门前院里就不挂灯笼了,春联和福字还是照贴。”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刚才的猜想成了真,心里却高兴不起来。   “知道了。”   他们继续忙活,青娘去了院里回话。   推门进书房,恭敬道:“小姐,事情都吩咐下去了。”   屋里烧着炭盆,烘得暖乎乎的,书案上摆着裁剪好的红纸,柳云溪正站在书案前,在红纸上写福字。   正写到一字结尾,提了笔,抬起头来答:“那就好,这件事先别让父亲知道,你之后再去跟柳朝叮嘱一声,别叫他说漏了嘴。”   “是。”青娘应声,看着自家小姐恬静娴雅的模样,面露疑惑。   二老爷和老太太没了,无论外头会怎么传,这事多少都会跟自家府里扯上关系,可小姐好像并不在意此事……   她斗胆停在原地,躬身问:“小姐,奴婢还有一事不解。”   “你说就是。”   柳云溪随意抬了下笔,将写好的福字拿到一旁,又拿了一张空白的放在面前,再次下笔。   青娘好奇:“给二老爷收尸这事儿,怎么不叫三少爷和大少爷去,姑爷和您才新婚一个多月,叫他到那种场合去,不怕沾了晦气吗?”   闻言,柳云溪表情始终淡淡的,连语气都没有多大的变化。   “是他主动要去的,晦气不晦气,我倒不介意。”   “是奴婢多嘴了。”青娘低头。   “无事。”柳云溪又写完一张,再次对面前的大丫鬟投去视线。   趁她还没离开,主动问:“青娘,我瞧你再过一年就要二十五岁了,对以后可有什么打算吗?”   突然说起此事,青娘心中一惊,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奴婢想留在小姐身边,想陪小姐一辈子。”   大户人家的丫鬟,到了二十五岁都要放出去婚配的,若是留在主家,顶多配个小厮、管事嫁了。   柳云溪不想给身边的丫鬟随意指了姻缘,还是希望她们能自己做主。   耐心的解释说:“青娘,我之后要跟玉衡去他家一趟,再回到扬州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秀心和采晴的年纪小,我带过去也不担心,我只怕耽误了你。”   青娘跪在地上说,“奴婢不怕,奴婢愿意随小姐同去,还请小姐也带着奴婢去吧。”   柳云溪放下毛笔,走到她跟前把人扶起来,严肃道:“你当真愿意?若过了二十五,可就不好婚配了。”   青娘一脸的不舍,眼眶都湿了。   “嫁人不也是给夫家出力吗,奴婢现在也没遇到称心的男子,小姐对奴婢的好却是实实在在的,奴婢不想为了不知何时才能碰到了好姻缘就离小姐而去。”   看她态度如此坚决,柳云溪也就不再强求,点头道:“既然你这么想,那到时也随我同去吧。”   “谢谢小姐。”青娘抹了抹眼角的泪,破涕为笑。   她往后退了两步,往炭盆里加了两块炭,零星烧着的火苗猛的窜了一下,随后便融进了火红的热炭中。   被火焰烧毁的房屋冒着白烟,整间房子被烧的只剩下了四面墙,墙面被熏得乌黑,顶上的大梁烧断了摔下来,垮在灰烬里还冒着点点火光。   破旧的宅院在一夜间被烧得面目全非,街坊邻里不敢靠近,都凑在院门外朝里张望。   晚上火势烧起来时,就有人将此事报给了红铺,巡铺大半夜跑过来灭火,快到凌晨时火势已经控制下来,衙门的人才过来勘察。   巡铺一边浇灭大梁上的余火,另一边从屋里抬出两具尸体摆在院子里。   捕快上前来说:“尸体都在这儿了,认一认是你们家的人吗?”   听到消息,沈玉衡和柳明川一早就赶了过来,比起邻里脸上恐惧又担忧的表情,二人的平静沉稳与火灾后压抑的氛围格格不入。   院外的人瞅着,小声嘀咕。   “这家人是他们的亲戚吗,怎么看到人死了还那么冷静,也不哭上两声送送亡魂,真是冷血。”   “快闭嘴吧你,这户人是为了躲债逃到这儿的,就算有亲戚,被牵连着还要来收尸,也该恨极了他们吧。”   “怪不得我总听人敲他们家的门呢,原来是讨债的啊……”   院里的人并不理会外头的闲言碎语,柳明川稍微分神去看了眼地上两具烧焦的尸体,辨认出已经面目全非的面孔,对捕快点了点头。   “嗯,是他们没错。”   少年不忍直视尸体,皱着眉问:“他们好端端的怎么会被烧死?”   捕快转过脸来,瞧少年年纪不大,随意解释说:“听邻居说,这母子二人似乎连生火存火都不会,大概是晚上存火时没有压好火苗,半夜着起来了。”   火焰越烧越暖,烧着了炉子边上晾着的衣裳,蔓延出来。   母子二人被冻久了,蜷缩在一起,反而在大火中越睡越安稳,直到被火烧痛醒,为时已晚。   沈玉衡会意,又问:“既然是意外,那尸体我们是不是可以带回去安葬了。”   捕快摆摆手,“带回去吧,过年还要处理丧事,也是麻烦。”   “多谢。”柳明川拱手。   捕快走去一旁,春生凑上来问:“少爷,要如何安葬他们?”   柳明川还思考着未开口,沈玉衡抢先给出了决断。   “既然是引火烧身,尸体已经不全,便拉到城外去烧干净吧,看着给他们买块墓地,位置不能太偏,无论生前如何,死后也是柳家的鬼,不能为他们损了咱们柳家的门面。”   话说的坦坦荡荡,也不怕旁人听去,有两具烧焦的尸体在旁,外人也不愿来靠近偷听。   春生听了这话,有些犹豫。   都说入土为安,本就是死在火里,怎么还叫烧干净呢。   他没有立刻应声,疑虑着看向自家少爷,就见少爷肯定的点了下头。   “按他说的做吧。”   大少爷都这么说了,春生也不再多想,到外头去叫自家人进来办事。   巡铺和捕快接连离开,外头看热闹的人也逐渐散去,柳明川看着空荡荡的院子,脑海中回想着那两张可恶的面孔,见证了他们的惨死,心中只觉得痛快。   可是……可是……   他没想让他们烧死的。   不过是暗地做些小动作,怎么会引起大火来。   柳明川疑惑不解,想起方才沈玉衡告诉春生要把尸体烧干净……仿佛是故意销毁什么证据……   在生意场和官场都混迹过,他对这些细微的小事极为敏//感。   先前只觉得这个妹夫乖巧懂事,可方才他看到少年直面两具尸体仍旧面色不改,吩咐春生时说话极为流畅,似乎早早思考过对策。   是他多想吗?   他看向少年,少年却不知道心思飞到了什么地方,远远的望着天色,似乎在计算时辰。   对上视线,少年懵懂又疑惑。   柳明川试探着问:“是你?”   目光中,少年微微一笑,“哥哥说的是什么?”   那笑意分明亲切礼貌,却叫柳明川心底发寒——他顿时明白了什么,可绝对不能说出口。   “没什么。”他随意敷衍过去,走出了院门。 第53章 53   ◎撩的人心痒难耐◎   太阳渐渐升高, 残留的积雪在阳光的暖意中渐渐融化,水汪汪的积在树杈上、枯枝落叶堆里, 园子里湿漉漉的,就连荷花池上冰封的一层都裂了几道。   家里门窗众多,又有一多半的家仆和丫鬟放回家去过年了,府里人手不足,柳云溪和柳朝也出来帮忙贴春联。   “姐姐你看,贴这儿对不对?”柳朝踮着脚尖,将门联比对在一侧。   “正好。”柳云溪点点头。   说罢,采晴便递了沾了浆糊的刷子上去,正经的贴上去。   贴好了对联横批, 还要在窗上贴个福字。   柳云溪刚把福字的四角粘上,铺平, 就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来人是秀心, 从前院过来禀报:“小姐, 许家老爷过来了。”   柳云溪和许家老板关系不差, 平时也常有拜访,如今听了也不着急,反慢悠悠地问:“怎么这个时候过来,可知道他是为什么而来的?”   “他没说, 不过这回登门是带着许家公子一起来的,说要见见您和姑爷。”   听到来拜访的客人中还有许文, 柳云溪顿时想起了一月前庙会上的事——可那事不是已经完了吗?许文出言辱人,沈玉衡打了许文一拳, 后来也没听许文敢计较此事。   她贴好福字, 吩咐秀心, “知道了, 我在前厅见他们。”   说罢,掏出帕子来擦擦手上沾到的红颜料,同秀心一起往前院赶去。   人到前厅,跨进门槛就瞧见厅上坐着一个中年男人,年龄虽大,但体态端正,他身旁坐着的青年同样是坐在椅子上,身子却前倾歪斜,一副不情愿的表情。   “许叔叔,您怎么过来了。”她走到许老板面前热情招呼。   许老板也不说些弯弯绕绕的废话,站起身来引她看向身旁的许文,愧疚道:“还不是为着我家这个没出息的。”   柳云溪已有猜想,却也不好自己戳破此事让父子二人难堪。   装了下糊涂,“公子做什么了?”   许老板脸上陪着笑,心上不知多少愁滋味,“你也不必为他遮掩,我已经知道了他先前在庙会上对你出言不逊,竟然连张公子也骂,真真是该打。”   一边说着,侧身就抓过许文的肩膀,抬手就一巴掌打在了他后背上。   声音梆梆作响,打得许文又疼又丢人,慌忙求饶:“父亲别打了,我知道错了。”   “还不快给柳小姐道歉。”   许老板厉声呵斥,在家里教训了多少遍都不够,孩子教养的不成样子,非得要拉到外头叫他出出丑,他才知道厉害。   许文被拎着站起身来,在柳云溪面前低头认错:“我实是犯了大错,还请柳小姐原谅,我日后绝不敢再犯了。”   对旁人的犯错也好,认错也罢,柳云溪并不想太过关注。   当日被无端指责,她心中尚且没有多少波澜,如今被当面认错,心中也不会有多少得意。   她并不看许文,只看向许老板,和气道:“若公子能像许老板这般明事理,懂是非,很多麻烦就都不会发生了。”   许老板也很无奈,自己好不容易维持的人脉,竟因为不争气的儿子有了间隙。   “是我没能教好孩子,原我也有错,还望贤侄能谅解。”   父亲在自己耳边对着一个年纪比自己还小的女子道歉,许文大为震撼,满心的愧疚无以言表。这才亲身的体会到自己几句出气的话给父亲给许家带来了多大的压力。   许文躬下腰身,诚恳道:“柳小姐,请你不要怪罪我父亲,都是我的错,我一定改。”   “知错能改就好。”柳云溪温声应答,抬手将人扶起。   她走到主位上坐下,恭请二人,“二位请坐。”   丫鬟走上厅来倒茶,三人喝了些温热的茶水,情绪都和缓下来。   许老板端着茶盏左右看看,好奇问:“怎么不见你家夫君啊,我儿口出狂言,也该向张公子当面道个歉才对。”   柳云溪如实道:“今天家里出了点事,他和我哥哥出门去了,一时半会儿只怕回不来呢。”   听罢,许老板默默点头,眼中似乎仍有忧虑。   “只要许公子真心悔过,见不见倒是不打紧。”柳云溪宽慰他,说着转移话题问,“许叔叔,我有些好奇,您是怎么知道庙会上那事儿的?”   时间都过去一个月了,风言风语也都散干净了,本不该再起什么风波。   许老板亲自带着儿子上门来道歉,这是她没能想到的。   该不会是沈玉衡暗地里使了什么手段吧?   她并不反对沈玉衡有自己的主意,可这些大事小事做了便会有人知晓,若以势压人,恐怕此事会成为旁人手中的把柄,于日后之事毫无益处。   “这不是年末吗,铺子里去钱庄去结了一整年的借款,被钱庄的掌柜点拨了一两句,才知道有这么件事。”许老板说。   听话中意,好像没有给人造成损失。   柳云溪还不放心,又小心询问:“没给您造成什么麻烦吧?”   “无有无有。”许老板连连摆手,又庆幸道,“还好是钱庄老板向我透露了几句,不然得罪了人还不知道,若两家因此起了嫌隙,那才真是惹大麻烦了。”   昨天刚得知此事的原委,也顾不上今天是除夕,就赶忙带着人和礼来道歉了。   还好来的早,再晚些就真要出事了。   许老板探身向外头看,吩咐道:“拿上来。”   话音落罢,院子里候着的许家家仆便跑去门外,抬了大大小小几个箱子进来,摆到前厅上。   “这是……”柳云溪不解。   许老板站起身来,打开了几个箱子,随意道:“两家来往许久,我也没正经上门送过礼,这点子东西不成敬意,还请收下吧。”   柳云溪也起身去看了两眼,大箱子里装着的是半人高的玉雕,小盒子里也多是些精致的玉饰首饰,绝不是市面上能随意买到的,都是值得收藏的精品。   “这礼太重了。”她面露难色,“心意我领了,礼物还是带回去吧。”   “都说赔礼道歉,你若是不愿意收下,我这心里也不安宁啊。”许老板连连道,“玉石本不值多少钱,得要喜欢欣赏它们的人来用,才算真的有价值。再说这些东西怕磕碰,万分小心的抬过来已是很费劲,再要我喊人抬回去,可真是要了我的老命。”   看许老板坚决的态度,又想着毕竟是他家儿子有错在先,自己只嘴上说原谅,他们估计是不放心的。   “那好吧。”她不再多推辞,收下礼物。   等以后许家有大小事,自己再多还些礼回去就是了。   见柳云溪把礼收下,许老板才算是真的踏实了,微笑着说:“今日是除夕,本该是一家团圆的日子,既然张公子不在,那我们也不多打扰,就先告辞了。”   “我送送您。”   送走许家父子,她叫秀心去把厅上的礼物都登记在册,暂时用不着的便放去仓库里存着。   家仆进厅上去抬东西,她便站在屋檐下,抬头看屋顶的雪水沿着瓦片流下来。   沉积在瓦片上的灰尘经过雪水的冲洗变得新亮,屋檐外是广阔湛蓝的天空,一眼望不到边,悠远而宁静。   不知不觉,从屋檐下走出来,踱步到了前院里。   天冷了,再不见远方有飞鸟路过,只有照在身上的阳光依然灿烂,虽失了盛夏的温度,可看在眼中,依旧令人心情舒畅。   女子沐浴在冬日的暖阳中,神情都放松下来。   少年从外头回来,入府便看到这一幕,女子仰头望天,一身碧色衣裙配白底绣黄蕊心褂子,外搭一身青色厚衣,仿佛从雪地里长出的雪莲,在阳光中照的连发丝都是银色,清新动人。   好美,好像下一秒就要消散在阳光中,随风而去了。   他心脏猛得撞了两下,快步走到她身边,抓住了她垂在身侧的手。   “娘子!”   柳云溪回过神来,侧过身来看到身边的少年,微笑着问:“那边的事情可处理好了?”   冬日的寒气中,少女白皙的肌肤更显清透,脸颊鼻尖隐隐透出些温热的红,原本温婉的面庞,也在日复一日的恩爱滋润中添了些别致的韵味。   再寡淡的荷花,也在蜜水滋润中沾染了世俗的欲色。   少年看愣了神,指尖沿着手掌滑向手腕,抓了她的手在手心里抚弄揉搓。   “嗯,本也没什么事,已经安排了下葬,剩下的事有哥哥在那里看着,我便回来陪你了。”   说话间,忙碌的家仆丫鬟陆续搬着东西从厅上出来,往里院去。   沈玉衡看到了,好奇问:“这么多礼物是哪儿来的?”   “还不是要问问你。”柳云溪用另一只手给他拨了拨衣领,小声说,“是不是因为先前庙会上那事,你让钱庄给许家施压了?”   盯着那张完美无瑕的脸,看他眼神纯粹的像个单纯的孩子,视线却在她的注视下有一瞬的躲避。   他忍下想要邀功的欢心,故作懵懂地说:“有吗?我不记得了。”   瞧他的反应,柳云溪便有了答案。   应该是件好事。   他一直很会隐藏自己的心思,从前是压抑情绪,不要人注意,如今是会笑会闹又要惹她注意,还能偷偷把事做了,不能不算是有长进。   她温柔的看着他。   少年似乎很享受被她注视,牵着手带她一起往后院去。   在园中散步,少年开心道:“听哥哥说,今年的年夜饭菜色不少,我也要下厨做两个菜,到时和三弟做的菜摆在一起,看你尝不尝的出哪道是我做的。”   “你倒是勤勉。”她低头一笑。   听到她言语中的笑意,沈玉衡也忍不住笑,“娘子这么夸我,那我现在就去厨房准备着。”   说着就松开她的手,要往厨房去。   “等等。”柳云溪在后头唤他。   少年很快走回来,侧身低下头来,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气音问:“娘子舍不得我了?”   “要跟你说正经的。”柳云溪抬手捏了捏他的脸,“你和张家到底是什么关系?若只是个假身份,为何连钱庄上下都能为你所用?”   沈玉衡握住她的手腕,她便松开了手,他顺势把面颊往她手心里送,在她手心里贪恋的蹭了蹭。   随后才一本正经道:“说来并不复杂,经营永盛钱庄的张家与秘阁本就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在。”   这不是能与人说的小事,但告诉云溪的话,就没关系。   当初皇帝还是太子时,为了时刻知晓诸位兄弟的动向,确保他们不会对自己有异心、构成威胁,便在暗地里创建了密探机构,刺探京中要员、皇子们的消息,也就是秘阁的前身。   那时永盛钱庄的老板已经有了不小的财富,他深知想要保住手上的钱,就要有官府的人做靠山,身在京城,想要接触权贵并不是简单事。   机缘巧合之下,两人相见,一拍即合,从此永盛钱庄成了密探藏身歇脚、打听消息之地,作为回报,永盛钱庄有当朝太子的庇护,十年不到的时间,便开遍了大周国。   张家成为国之首富,财产甚至能与国库一较高下。   而代价很简单,张家世代的嫡长子,都要被送入秘阁为质。   听罢,柳云溪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感叹过后,看向少年的目光更多了些怜悯,说到底,他和他们都只是为人所用的工具。   她疑惑:“若秘阁是为此诞生,你父皇把秘阁交给你,难道不是对你寄予厚望吗?”   少年摇摇头,微笑着说:“与其这么说,不如理解为父皇开始忌惮张家与秘阁的能力,生怕把秘阁交给太子会导致不可挽回的后果,所以才交给我这个最不得势的儿子,希望它不会在我手上败落。”   大厦建起不易,既已建成,便不是轻易就能推翻的,一位没有野心和威胁的领导者,会让大厦从内部瓦解,不费吹灰之力便除去一个威胁。   柳云溪熟读用人之法,很快就明白他所说的,当今皇帝所用的制衡之术。   她摸摸他的头,安抚道:“他人的算计终究不能做到算无遗策,你既能走到如今,便足以证明你并非无能之辈。”   少年嘴角勾笑,低下脸来亲吻她的指尖,“我若是无能之人,如何配得上你。”   就算是从烂泥里长出来的新芽,也会因为向往高处的太阳而奋力向上。   而他每一次的蜕变,他的太阳都亲眼见证,也给他最温柔有力的奖赏。   除夕,一家人聚在一起吃年夜饭,外头街上热热闹闹的放着鞭炮,后厅上几个男人因为高兴多喝了几杯酒。   柳朝因为要照顾父亲不会多喝,沈玉衡又在柳云溪的眼皮底下,更不敢喝醉,只浅酌了一杯。   真正喝醉的只有柳明川。   “哥哥,你小心些。”柳云溪搀扶着柳明川往他院里去。   看他喝醉的样子总有些啼笑皆非,还声音模糊的嘀咕什么“没缘分”“心意终究比不过金银财宝”之类的话,听来惹人发笑。   把人扶到院门前,交给春生接手,柳云溪回了自己院里。   刚踏进院门就看到卧房里点着温暖的烛火,想是沈玉衡提前回来,已经把床铺好了。   少年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很不喜欢旁人动他们的床,执着于自己铺床,成婚以来,日日都是如此。   柳云溪开始还有些不习惯,到如今已经习以为常。   推开房门,背后的冷风顺着敞开的门飞刮进屋里,她正站在风口上,露在外头的脖子被吹的冰凉。   关上房门踏进屋里,外间看不到人,脱了外衣,拐到里间后才瞧见个人影。   他只提前回来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这一会儿功夫,便换好了寝衣,是一身蚕丝织成烟红色料子,贴合在细腻的肌肤上,勾勒出少年纤瘦的腰身,大腿上肌肉的轮廓也若隐若现。   发带也解了下来,乌黑的长发散在脑后,发间零星点缀着用金子和红宝石镶嵌成的发饰,适用金子的盘扣,一个个夹在发间,像黑夜里闪耀的星辰。   垂落的长发遮住了雪白的侧脸,只能借烛火的光芒看清他微垂的眼睫。   已经听到她的脚步声,少年也不回过脸来,故作迷局,诱人深入。   “床都铺好了,怎么不去床上等?”   她看着铺的整齐又暖和的床榻,径直走了过去,并未在少年身边停留。   俯下身掀开一个被角,身后火热的胸膛贴上来,得益于丝绸华软的触感,她的蝴蝶骨能明显感觉到被结实的肌肉覆压过来,宽阔的胸膛几乎把她的后背都覆盖住。   几乎每一天,她都能明显的感觉到少年的成长,无论是精神上,还是身体上。   “我好看吗?”少年沾惹欲//念的嗓音带着低热的沙哑。   他捏着她的下巴要她转过脸来。   柳云溪如他所愿,回过脸正视他。   被他拥在身前的手臂抬起,指尖在他耳边的发丝中撩拨,温柔道:“我的玉衡是最好看的。”   “不是玉衡,是夫君。”他哑声说着,唇瓣轻咬了下她的耳垂。   “是夫君,也是玉衡。”   指尖穿插进他发间,轻轻抚摸着那些如星辰般闪耀的红宝石,还未在宝石上染上温度,手腕便被他捉在手中,整个人被压倒在了榻上。   “叫我夫君。”带着酒气的呼吸喷洒在耳侧。   柳云溪轻笑一声,伸展双臂搂住他的脖子,把人拉近到身前。   唇瓣摩挲着他的唇瓣,每每他想吻上来,她便故意后退,聊得他心烦意乱,呼吸都粗重了,才用极小的声音唤了句。   “夫,君。”   短短两个字,如羽毛般轻柔柔的飘落在他心上,撩的人心痒难耐。   少年眸中有光芒闪动,眸色中映照着爱人的倒影,刻在记忆中,永不相忘,只愿年年岁岁如今朝。   岁末的烟花在天空绽放,漆黑的天空被点亮一瞬,在连天鞭炮声中迎来新年。   ——   年后第二日,柳明川赶回永州,柳云溪和沈玉衡收拾了行李前往京城,家中宅院和父亲有柳朝照看,后顾无忧。   水路只到江州境内,再往北,河流结冰,无有行船,只能转归陆路。   一路马不停蹄,赶在正月十二日清晨入京城,下榻在驿馆中。   冬日最严寒的时候已经过去,但北方依旧冷的厉害,初到此地,柳云溪很不习惯当地的气候,哪怕前世住了几年,如今重来,身体的水土不服还是会有。   在房间里烧起炭盆,周遭暖了,身体才觉得舒服些。   确保她身体好些了,沈玉衡才走出门。   箬竹牵了一匹马候在驿馆门外,少年停走来门前,柳云溪一路相送。   他的目光不曾从她身上移开,可为了以后,眼下势必要短暂的分离,有箬竹和墨影留在此地保护,他还算放心。   驿馆门外人来人往,沈玉衡不想惹人注意,只紧紧握住她的手,“等我,我很快回来。”   柳云溪点点头,温声叮嘱他:“一切当心。”   ——   朱红的长墙内,小太监快步走着,急的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跑进了皇帝的寝殿中。   “陛下,陛下——”   皇帝刚下早朝,正在寝殿换下朝服,听到有人进来,不悦的问:“何事?”   小太监上气不接下气,颤巍巍道:“六皇子,六皇子回来了。”   “哦?”皇帝皱了下阴沉的脸,眼珠子转了转,吩咐道,“请他到勤政殿,朕要在那里见他。”   “是。”小太监下去,又按原路,快播走了出去。   宫墙里的安宁仿佛是死寂的,冬日的白雪盖不住皇宫的朱红。   天顶的光亮照进来,四四方方的一块天地在阳光的照耀中也只见红砖金瓦和低头行走在长街的宫女和太监们,穿着厚厚的棉服,在不同的宫殿之间穿梭。   墙外是刹寂冬日,宫殿里温暖如春。   宫女们低头不敢直视主子的容貌,恭恭敬敬捧着昨夜宫宴上梅妃娘娘受到的赏赐。   一节儿兰花指点在了药盒上,浓脂艳抹的女人慵懒开口。   “这盒子药不错,拿去给三王爷吧。”   身侧陪侍的宫女笑着应和:“娘娘待三王爷真有心,三王爷必定能早些康复,再为咱们皇上分忧。”   梅妃凤眸一抬,苦心道:“不过离京一趟便伤重如此,若不是有本宫替他兜着底,只怕他都死了千回百回了。”   莹心扶着主子的手,低身恭维:“三王爷也是立功心切,这六皇子下落不明,太子又是个不争不抢的榆木疙瘩,剩下几个皇子公主便更不足为惧,咱们三王爷多做出些政绩叫皇上高兴,还愁比不过太子吗。”   “本宫养出来的孩子,定然比皇后的孩子要争气。”梅妃抬手遮了下唇,神情难掩得意。   “是了,有三王爷在,娘娘就没什么好怕的。”   正要继续看下去,外头却传来慌乱的喊声,一路跑进殿里。   “娘娘,不好了。”   人刚进门,就被莹心厉声呵斥,“没规矩的东西,在娘娘宫里吵吵嚷嚷,你有几个脑袋?”   来人慌忙跪在地上,“奴才知错。”   梅妃白了他一眼,没叫他起来,只问:“什么事儿啊?”   “是六皇子,六皇子他回京了……”   “什么?”梅妃表情一僵,甩手屏退了屋里伺候的人,只剩自己的心腹。   待门从外头关上,她才皱眉道:“胡说什么,我儿分明告诉我,这沈玉衡至今下落不明,我儿亲自去寻都找不到的人,怎么会突然出现?!”   太监头磕在地上,“是真的,陛下在勤政殿召见了六皇子,奴才是听陛下身边的内官亲口说的,两人这会儿应该还在勤政殿。”   陛下竟然会召见他?   梅妃慌忙问:“陛下召见的时候,没有降责于他?”   小太监答:“听内官说,陛下只一开始有些震惊,看不出生气来。”   “看不出生气,那便是高兴了。”梅妃紧张的捂住了心口。   看出自家娘娘的忧心,莹心在一旁小声安抚:“六皇子是个不中用的,陛下从未对他寄予厚望,如今人死里逃生,也不过是运气好罢了,证明不了什么的,娘娘不必忧心。”   哪怕有心腹安慰,梅妃也觉得此事并不简单。   挑明了说:“你懂什么,陛下生性多疑,平时看着不怎么疼爱太子,可这么多年了,也从未想过废太子另立新储,晏儿和沈玉衡于他而言都只是制衡太子党的棋子而已。”   莹心不解:“可六皇子一向最听咱们三王爷的话了,让他往东,就从不敢往西,娘娘养了他这么多年,还不知道六皇子是什么脾性吗?”   “本宫怕就怕在这里。”   梅妃不安地在殿中踱步,声声念叨。   “他向来听晏儿的话,即使回京也应该先去三王府,他回京的消息该从三王府传出来才对,如今却是从皇上身边的内官口中传出来的。”   那就说明沈玉衡没有回三王府,而是直接进了宫。   他竟然有胆子绕过晏儿自作主张!   “不行,本宫得去看看。”梅妃思索再三,走出宫殿。   从步辇上下来,在勤政殿外整理了慌乱的心态,踏步进庭中,又是风姿绰约、华贵妖娆的梅妃娘娘。   停在殿门外,不着急进去也不遣人通报,只在门外悄悄听着。   正殿中是皇帝和方才进宫的沈玉衡。   皇帝的语气听上去还算自然,失踪已久的儿子重新回京,他心中还是有喜悦的,“这么说来,朕得好好谢谢那个柳氏,救了朕儿子的性命。”   “儿臣已与柳氏成婚,如今人正在城中驿馆内。”   少年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在皇帝面前多了些敬畏的意味,久别重逢,却品不出多少父子情。   “成婚?”皇帝的声音冷下来,顿时从欣慰变成轻蔑,“若要报恩,给些金银绸缎也就罢了,你堂堂帝室之胄,怎可与一商贾之女结亲,传出去只怕是要贻笑大方,败坏我皇族的名誉。”   “儿臣胸无大志,危难之时得一知心人,实在难以割舍。”   沈玉衡跪在地上,态度不改。   只为此事,皇帝便丝毫没了失而复得的喜悦,叱骂他,“没出息的东西,怨不得你三哥总要教训你,一时半刻不在人眼皮子底下,便作出这些混账事来。”   听多了训斥责骂,少年已经很难在为这些言语有什么情绪波动。   脑海中都是与爱人分别时的温情,他还要早些回去迎接她,无论父皇怎么反对,他都不会屈服。   他知道,父皇并不对他抱以厚望,甚至巴不得他是个平凡的庸才,不会给太子或是他看中的哪位皇子造成任何威胁。   或许父皇曾经深爱过母妃,但母妃人已经去了,帝王给的深情能停留多久?   不过是君恩如流水。   沈玉衡低下头:“儿臣别无所求,只愿与柳氏长相厮守。”   只一次这样说或许是作戏,可冒着惹他生气的风险,一而再再而三的提,就有几分真了。   皇帝审视着少年的表情,又问他,“你当真如此想?你的兄弟们可都盼着与高门贵女联姻,权势永固,你娶一个抬不上门面的女人,可就永远比别人矮上一筹了。”   “儿臣死里逃生,唯此心愿,还望父皇应允。”少年初心不改。   听到这里,梅妃听出了个大概,才叫人进去禀报,打断他们父子间的谈话。   太监躬身走进门来,禀报:“陛下,梅妃娘娘来了。”   皇帝正为少年坚决的态度心生动摇,又怕这动摇背后藏着令人不安的因素,犹豫不决,恰巧此时来了梅妃。   “进来吧。”他许了。   女人走进来,一身绛紫色蜀锦,满头珠翠,甚是华贵,身旁的宫女手上还提着个食盒。   “皇上,快到中午了,臣妾给您带了叠豌豆黄,您尝尝味道正不正。”   人走进来了,视线下移,看到地上跪着的少年,故作惊讶,“唉?这,这不是玉衡吗?”   她走到少年身边,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扶着少年的肩膀哭了起来。   “好孩子,母亲听说你掉进江里失踪了,母亲的心都要碎了,连日连日的睡不着觉,还以为母子就要天人永隔,没想到竟还有相见的一天。”   在女人慈母情深的眼泪面前,少年的冷淡都显得不近人情。   他还是没办法像梅妃这样做戏做的这样全,可也学会了说些虚假、没用但好听的话。   有模有样的回:“多谢母妃关心,正因为惦念着父皇和母妃,儿臣才一路跋山涉水赶回京城。”   看着他们母子情深,皇帝也难得有了谢父亲该有的关心,提议:“正巧你母妃也在这里,便一起拿个定论。”   梅妃擦着眼泪,自己就站了起来,“臣妾不懂外头的事,只由陛下拿定论就好。”   皇帝解释:“是玉衡的婚事,他落难之时被一商贾之女柳氏所救,已经私下里跟人成了婚,刚回来便跟朕求着要给她个名分。”   “孩子大了,要娶个知心的姑娘也是理所应当的。”   梅妃娇气的说着,又慈爱的看向跪在地上的少年,也不说句叫人起来,只说:“既然你喜欢,收到身边做个侍妾也就是了。”   皇帝背起手来,“你还没听明白,他是要娶那女子做正妻。”   “正妻?”梅妃一下子惊讶起来,深皱眉头,“你可是陛下的儿子,怎么能跟那些下贱的门户结亲,真要娶了一个商贾之女做正妻,被百姓们指指点点,要被人笑死了。”   说着又俯下身去拍拍他的肩膀,“好孩子,京中什么好姑娘没有,何必为了一点恩情搭上自己后半辈子。”   沈玉衡只是沉默。   这两人是他名义上的父亲和母亲。   他们不是父母,是君。   高高在上,从不关心他的想法,从不在意他的生死,如果不是云溪救他,他应该早就死了吧。   而这两个人,不会为他流一滴泪,只会叹息失去了一个还算好用的工具。   少年的沉默让皇帝看到了他的执着,皇帝冷哼一声,“我看他是拿定了主意,听不进去别人的好言相劝。”   “玉衡还只是个孩子,他不懂得这些。”梅妃赔笑着调和。   “他有什么不懂,我看他是聪明过头了。”皇帝没有好脸色,大有股破罐子破摔的意味,“既然你这么执着,那朕就许了你的心意,将柳氏指给你做正妻。”   反正他也没有对这个孩子抱有什么期待。   他有很多儿子,也多得是妃嫔,何必为了一个不值当的儿子操那么多心。   “谢父皇成全。”   少年磕头谢恩,随即在皇帝的厌烦中被屏退。   待人出了勤政殿,梅妃关切的眼神一直追出去,但人仍在原地,走到皇帝身边娇嗔:“皇上,您怎么也遂着他的心思让他胡闹啊。”   皇帝疲倦的甩了甩手,“已经成婚,便不是个孩子了。爱拿什么主意都是他的命数,朕是天下之君,天下之父,不屑在这些小事上与他纠缠,遂了他的心愿,有什么苦果,叫他自己去担吧。”   “黄德福。”   “奴才在。”   “六皇子既已大婚,不宜留在宫中常住,着册封为王爷,将前朝留下的几间王府拿给他挑一处做府邸,日后便住在外头吧。”   “奴才遵旨。”   看着老太监出去宣口谕,梅妃忧心道:“皇上,玉衡才十六岁就另立王府,他哪能担得起啊。”   皇帝抬头看她,宠爱的挑了下她的下巴,“你何必如此心慈,又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你对他再好,他也未必把你放在心上。”   梅妃微抿红唇,柔若无骨的倒在皇帝身上,声音娇媚。   “玉衡虽不是臣妾的亲生骨肉,可皇上的孩子便是臣妾的孩子,臣妾对他和对晏儿都是一样寄予厚望。”   皇帝搂住她的腰身,调笑着拍拍她的屁股,“好了,朕已经赐了他府邸,你作为他的母妃,就给他置办些旁的吧。”   “皇上放心就是,臣妾自会安排妥帖。”梅妃笑着,眉目间是尽在掌握的自得。 第54章 54   ◎为你神魂颠倒◎   寒风吹在屋外, 从窗户上刮过,发出呼呼的声响。   空中低沉着乌云, 寒风时起时歇。   听着外头呼啸的风,在屋里取暖的人即使身上没那么冷,心里也是阴风阵阵。   秀心泡了热茶端到桌上,倒了一杯呈给柳云溪,“小姐,喝口热茶吧。”   采晴在炭盆边蹲着,小脸烤得通红,一边往盆里加炭一边嘀咕:“北方的冬天可真冷,咱们带的衣物完全不够御寒, 还好在路上添置了些冬衣,不然真是要冷死人了。”   青娘从外头进来, 把门关上, 开口道:“我在驿馆里逛了一圈, 这里没住什么人, 外头有守卫看门,虽然不比客栈里舒服暖和,但一定比客栈安全的多。”   说话间注意到了蹲在地上的采晴,提醒她:“你别往炭盆那儿凑的太近, 当心脸上太干要破皮的。”   采晴闻言,小步往后撤了撤。   盯着碳盆里明显的火苗, 抱怨道:“这儿的炭也不好,总是着火, 我要不在这看着, 万一点着了什么, 也太危险了。”   “总归只是暂住, 等姑爷回来咱们就能搬去张家住了。”秀心笑着畅想,“张家可是大周的首富,吃穿用度说不定比咱们府里都要好上几倍。”   丫鬟们来到了新地方,有很多新奇的感受,虽然不习惯陌生的环境,但相熟的人在一起说几句话,便消解了不安的恐惧感。   她们话说的勤,更衬的柳云溪比往日沉默的多。   几人看向柳云溪,发现她手里扶着茶盏,眼神却痴痴的望向窗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小姐?”青娘唤了她一声。   柳云溪微微回神,目光也没从窗外收回来。   秀心小心问:“小姐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没什么,我就是……有些担心玉衡。”她捧着茶盏抿了口热茶。   丫鬟们面面相觑,只觉得小姐真是爱操心,上京一路都跟姑爷形影不离,眼下才分开这么一会儿就要替人担心。   采晴开口安抚道:“姑爷不是回家去了吗,许再过个一时半会儿就回来了。”   “这首富家里就是不一样哈,亲戚拜访都不能直接去登门,还要在驿馆里上等一等。”秀心接话,惊叹着调侃,活跃活跃气氛。   青娘:“能在京城立足的大户人家,规矩自然多。”   知道丫鬟们说话多也是为了让她放松精神,柳云溪还是要提醒她们:“京城不比扬州,咱们是客居在此,平时关起门来说几句就罢了,出了门在外头可不许随意议论。”   “是,奴婢们记住了。”几人应声。   阴沉的天空遮蔽了阳光,分明还是上午,光线已经昏暗到如同傍晚。   客居在外,尤其是在高门权贵数不胜数的京城里,说话总要格外注意的。   柳云溪是个谨慎的人,也对沈玉衡的处事颇有信心,离开扬州之前,二人也去好生拜访了李鹤,从他那儿得知了有关皇帝、太子和沈晏的消息。   可从别人口中探知,和自己亲身经历有着天差地别,更何况她是个民女,没有资格进宫,没办法陪在沈玉衡身边,和他一起面对。   若是皇帝因为玉衡同商贾之女成婚而面责于他……   万一沈晏回京后在皇帝面前胡乱说了什么坏话,让皇帝误会玉衡的失踪……   最忧心的,还是受制于人的境地——哪怕已经成了婚,皇帝不认,在外人眼中她就是个没名没份的外室。   她不想为名分之事大费周章,但王公贵族择正妻,一定是慎之又慎。   前世她卡在这一步,再没能得到进一步的认可。   若是沈玉衡拗不过皇帝的意思,连这一步都做不到的话,或许……就没有再继续的必要了吧。   她不想对沈玉衡灰心,也不愿自己在面对失败时慌了手脚,习惯性的提前做好不同的打算——既然敢赌,就要拿得起,放得下。   至于是拿起还是放下,只等他回来,给她一个结果。   深思时,外头响起敲门声。   一人在外头问:“请问是柳姑娘下榻在此吗?”   青娘最先反应过来,过去打开门缝,回话道:“是,不知阁下有何要事?”   那人指了指外头,说:“驿馆外来了人,说是来接姑娘的。”   闻言,秀心和采晴一脸惊喜。   “一定是姑爷回来了!”   她们看向柳云溪,柳云溪纠结许久的思绪在此刻短暂放下,起身走出门。   穿过曲折的路来到驿馆外,寒风从颈边掠过,身上的热气很快散光,望向台阶下,却不见熟悉的身影。   的确有一辆马车等在外头,但马车后头跟着的小厮,左右候着的嬷嬷,还有前头两个丫鬟,都是陌生的面孔。   柳云溪疑惑的看着几人,那两个嬷嬷却很主动。   往门边瞥了一眼,瞧见有个貌美的姑娘,便走上来搭话:“想必这位便是柳姑娘了。”   二人并未行礼,柳云溪下意识觉得来人并非善类,反问:“敢问尊驾是何人?”   嬷嬷自豪的解释:“奴婢们是宫里梅妃娘娘的仆从,刚刚被指到六王爷府上伺候了,特来接姑娘与咱们王爷团聚。”   梅妃娘娘,六王爷?   身后三个丫鬟听着,眼睛都睁大了。   又是震惊,又是怀疑自己听错了,在外人面前维持着规矩,交叠的手下却在使劲儿掐自己的手心。   她家姑爷,竟然是王爷??   丫鬟们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大事,心中慌张着不知如何回话。   柳云溪没有注意到身后三人的情绪变化,依旧不动声色的与门前的嬷嬷交涉。   “不知王爷何在?”   “王爷刚得了新府邸,现下正忙,故而是奴婢们前来迎接姑娘。”   两个嬷嬷挂着笑脸,笑意中却不见一丝恭敬,反而像是嬉笑着打量她这个扬州来的南方女子。   柳云溪不想看她们算计的眼神,垂眸道:“我与王爷一早做了约定,要留在此地等他回来,既然他未能赶来赴约,我也该多等一会儿,不如几位嬷嬷陪我一起等会儿。”   她当家惯了,不会被几个戏谑的打量看得慌了神,反而在心底为这几个奴才的不懂规矩,揣测到了她们背后的主子,梅妃娘娘的态度。   知道她是沈玉衡的妻子,梅妃哪怕不承认她的正妻身份,想故意搓磨她,她也绝不是几个宫里出来的奴才可以随意支使的。   亲自迎接反而被拒,两个嬷嬷收敛了好脸色。   一人趾高气昂,当街指责:“姑娘拿的好大的架子,想必奴婢方才说的,您没听清楚吧。”   另一人接话,“奴婢们是梅妃娘娘指去伺候王爷和姑娘的,姑娘的心意虽然要紧,但也大不过梅妃娘娘的意思去,还是请姑娘快快上马车,奴婢们也好早些全了差事,叫梅妃娘娘放心。”   刚被拒绝就连面子上的功夫都不愿做了,可见有宫里的主子撑腰,两个嬷嬷是不把她们放在眼里的。   秀心心直口快,直接怼了回去。   “嬷嬷说话好没道理,既然是伺候王爷和姑娘的人,那便是下人,既然是下人,怎敢在我们小姐面前放肆。”   采晴也应和,“就是,我家小姐不过是想多等一会儿,又不耽误诸位什么事,何必如此无礼。”   丫鬟们光明正大的驳斥。   嬷嬷听后,偷偷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果真是商贾出身,一股小家子气。”   两方人站的距离很近,说话声再小,柳云溪也能听到,何况说话的人并没有故意藏着掖着,生怕她听不到似的。   她并不恼,曲身对二人行了个礼。   “事情不赶在一时半刻,嬷嬷们若怕耽误了梅妃娘娘的叮嘱,可先回去向娘娘禀报,小女子仍在此处恭候。”   看到她的礼数周全,柔顺谦恭,两个嬷嬷没有退意,反倒气焰更张扬。   “姑娘这么说,是不把咱们梅妃娘娘放在眼里了?”   “梅妃娘娘可是最得陛下宠爱的,姑娘违背娘娘的好意,奴婢们可就不好在娘娘面前帮您遮掩了。”   “这宫里头的贵人们,一个念头的喜怒哀乐便能决定凡夫俗子的生死,姑娘就不担心咱们到宫里把此事完完本本的回禀娘娘,娘娘会降罪于你?”   说话间,长街另一头传来马蹄声,“哒哒”的马蹄飞奔而来,在门前被拉紧缰绳,高抬前蹄,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   红衣烈烈的少年跳下马来,稳健的落地,随手一丢,将缰绳丢到了一个小厮手中。   他朝着门前快步走来,两个嬷嬷还沉浸在替梅妃娘娘收拾人的得意忘形中,哪曾想身后猛的被踹了一脚。   两人一左一右,“哎呦”两声,向前滚了一下,趴倒在了地上。   沈玉衡走上台阶,抓住爱人袖下温热的手,斜眼睥睨台阶下的二人。   眼神低沉着责骂:“本王怎么不记得,宫里有过你们这些狗仗人势的东西?”   听到是六王爷来了,两人连滚带爬的跪到他面前,“给王爷请安。”   “滚开。”少年甩袖打在二人身上。   两个嬷嬷连忙让出一条路。   沈玉衡解了身上的披风,披在柳云溪身上,忧心忡忡的看着她,“天那么冷,怎么在外头站着。”   “我以为是你来了。”她温声答,在披风下回握住他的手,心中得了一丝安稳。   人是会变的,功名利禄会吞噬人心,说变就变。   只一个上午没见,他便成王爷了。   身份有了很大的变化,人却还是那个人,看她的眼神仍旧热切欢喜。   他怕她多想,忙说:“我从宫里出来便去了王府,王府是旧宅,事物繁杂,我被事务缠了一会儿,只这一会儿的空档,竟被你们捷足先登。”   说着又怒目瞪了那两人一眼。   如果不是云溪有戒心,没有跟她们去,只怕他便再也没有她的下落了。   两个嬷嬷头磕在地上,可怜兮兮道喊着,“奴婢们是照梅妃娘娘的吩咐办事,娘娘都是为了王爷好,王爷可千万不要误会娘娘的一番心意。”   “自然不会误会。”少年压抑着心中的怒气,咬牙切齿。   梅妃和沈晏是一丘之貉。   他们想要利用他,控制他,要他听话,便会想方设法将他的软肋捏在手里。   他不会让他们得逞。   “走。”少年牵起爱人的手,拉她走下台阶。   “去哪儿?”柳云溪跟他走出两步,疑惑的指向一侧,“马车在那边。”   “坐什么马车,我骑马带你去。”少年回过脸来,雪白的脸颊上扬起灿烂的笑容。   从人前走过,街上行人不多,但在驿馆门前弄出些动静,极容易招人注意,只从门前走下来到马匹前这段距离,就已经有好几个行人在看他们了。   柳云溪有些紧张,小声提醒:“会不会太招摇?”   大街上的是一传十、十传百,更不必说沈晏那里还有些见不得光的暗卫,若有心,一定能探知今日驿馆门前的情形。   少年似乎并不在意这点,在马前停步,手掌抚上她的腰,一双澄澈的眸子凝视着她的眼睛,在她面前低声道:“就是要招摇。”   他扶着她的腰把人抱到马上,自己踩上马蹬,跨坐在马背上,把人搂在身前。   脚下悬空,身子被裹在披风里,身后是少年结实的胸膛,只有靠近他才能依靠他身体的支撑在马上坐稳,柳云溪不得以往后倚重。   身后的少年一手搂在她身前,在她耳边呢喃:“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妻,我为你神魂颠倒,再不想其他。”   他珍视的宝物,他会好好保护,不需要别人的评价和认可。   二人骑马离去,驿馆里的三个丫鬟也不再跟外头的嬷嬷较劲,忙回了驿馆里叫人,带着行李马车一同前往王府。   寒风从耳边吹过,柳云溪被裹得很严实,丝毫没有受凉。   骏马停在门前,一路疾驰而来,越往东边,街上的行人越稀少,又穿过前头一片树林,到王府门前时,几乎见不到人影。   这个位置,好偏僻……   柳云溪坐在马上看着并不气派的府门,似乎年久失修,门上的漆都褪色了。   “这就是你的王府?”她又惊又奇。   沈玉衡从马上下来,将缰绳临近的一棵树上,随后才将她抱下来,介绍说:“此处是前朝的王爷留下的旧邸,我不得宠,父皇不愿为我新建王府,便让我从前朝旧邸中挑选一座。”   说着父子亲情淡薄的现状,他并不觉得自卑,看向爱人时,却羞愧于自己的不得势连累了被家人娇养的云溪,和他一起吃苦。   悄悄牵起她的手,安慰道:“此处位置虽偏,但里头的园子很大,再过个把月就开春了,到时种些花花草草,你一定喜欢。”   说着推开门,又补充,“先住一段时间,若是不喜欢,以后再换就是了。”   “王府是能说换就换的?”柳云溪笑着打趣。   少年抓紧她的手,“我如今虽不得势,好歹也不缺钱,王府不能轻易更换,我可以多买几个外宅,咱们换着住。”   说笑间走进府门,迎面便是一个开阔的前院,脚下的石板路直通前厅,左右是缺乏打理的青草地,其中间或点缀的青松因为没有修剪,长得过于茂盛。   从入门到前厅少说要走上百八十步,厅上宽敞明亮,门窗大敞着,里面是正在打扫的下人。   柳云溪无意的到厅上去,转进侧门,走过一段白墙灰瓦的路,又是一整片园林映入眼帘——这园子比她家的后院整整大出四倍去,一眼都望不到边。   冬日树木枝叶枯败,才勉强看到远处的竹林,被竹林半环绕的一片池塘,池塘边缘修了水栈道,再往外是看不清种类的林子,沿着脚下的路往前走,路的另一边还有偌大的长亭,一路上风景都不带重样的。   园林连通了各处的门,前头西南门通着前院,东南门通往厨房,正西边是库房和客院,正东边是杂物房和下人院,通通分属外院,正北边才是供人休憩的内宅。   看到进入内院的门,柳云溪并不着急进去,而是留在原地问他几句话。   “刚才那些嬷嬷,是梅妃指过来的?”   提起那几个人,沈玉衡皱起眉头,“不必管她们,在宫里待的久了,个个都是势利眼,梅妃手下的人,都学的跟她一样会扮慈爱诉委屈。”   他不喜欢京城里这些牵扯自己的过往,每每提及都很心烦。   柳云溪抚了抚他的手背,轻声问:“你打算怎么安排她们?”   “只安排在外院干粗活就是了,绝不让她们进到内宅里。”   他是王府的主人,自然有权力这样安排,可是……   柳云溪多想了一下,犹豫道:“这样安排,要是让梅妃娘娘知道了,再为这点小事到陛下面前去吹吹枕边风,只怕你会因此跌上一跤。”   “那娘子想怎么办?”少年真心求教。   她细细思考,笑了笑,“我有法子……等明日你便知道了。”   “好。”少年笑着应下。   没过多久,采晴和箬竹一行人都跟来了。   几个丫鬟被偌大的王府给震惊到,临站过来之前还在偷偷私下张望,等到两人身侧时,才规规矩矩地收回视线,等着听吩咐。   柳云溪侧过身去吩咐说:“青娘,秀心,你们去收拢一下院子里的仆从,顺道看一看院墙有没有损坏的地方,晚饭之前来报给我。”   “是。”   “采晴,带上咱们自己的人,去内院收拾收拾,把行李安置下来。”   “诶。”   见状,沈玉衡也指使箬竹和墨影,“你们两个也跟去帮忙吧。”   “属下领命。”   身边的人渐渐散开,二人才接着往内院去,内院里有不少正在打扫的下人,看着都是生面孔,有梅妃赏过来的,也有跟着这个宅子一起是被皇帝赐过来的。   熟悉了内院的路后,卧房里也收拾的差不多了。   采晴从里面出来,躬身退下,脑袋还是懵懵的,依旧处在自家姑爷是王爷的震惊之中,久久未能回神。   沈玉衡带柳云溪走进卧房,屋里烧起了炭盆,已经有了些温度。   他抓住她的双手到面前,呼口热气给她搓搓手,抬眼却见爱人将半张脸埋在披风领口的绒毛中,眼神涣散。   是在外头冷了太久,猛然进到温暖的地方,身体就忍不住犯困。   像一颗被冰冻的水蜜桃,在温热中融化,忽然变得软趴趴的——好想亲一口。   这样想着,少年便身体力行的低下脸去,在她柔软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怎么了,还没有暖过来?”   “不止是为冷暖,自从进了京城,我这心一直悬着……”   她喃喃的说着,回神后抬眼看向少年,关心道:“你这趟进宫还好吗,陛下有没有为难你?还有那位梅妃娘娘,虽说是你名义上的母亲,但毕竟沈晏才是她的亲生儿子,她有没有因为沈晏暗地给你使绊子?”   这两个人她在前世也接触,知道他们是什么脾气,才更担心玉衡会在他们面前受委屈。   少年用脸颊贴贴她的额头,觉得她身上的温度暖了些,才替她解开披风,挽在手上。   软绵绵的声音安抚说:“娘子不必放心,在他们眼中,我不过是块朽木,他们纵然想为难我,也觉得朽木不可雕也,不会对我处罚太过。”   听他这样说,柳云溪并不觉得开心。   手臂穿过他腋下,抚在他后背上,一双饱满明亮的杏眸温柔的望向他。   “他们怎么想是他们的事,我不要你因此轻贱自己。”   听罢,少年浅浅笑了。   从前年纪小,被别人打压贬低便觉得天塌了,当自己真是不值得被爱的废物。   如今听再多的辱骂也不觉得心焦,因为他知道,他的娘子深爱着他,无论他是什么样子,在她眼中,他都是最珍贵的。   一场温柔的雨能唤醒柔嫩的新芽,一点爱意,能滋养出世间最绚烂的花。   他扶住她的肩膀,在她嘴上轻啄一下,“有你如此看重我,我会珍视自己。”   身体渐渐暖起来,被他握紧的肩膀感受到了明显的抓力,柳云溪眯起眼睛看他乖顺的表情,原本满怀喜悦的神情中,带了淡淡的忧伤。   少年远没有表面看上去那样稳重,他也是人,也会有自己的不安和忧愁。   他沉默了一下,侧过脸看窗外无人,才犹豫着开口。   “其实,有件事我没告诉你。”   “何事?”   柳云溪并不很吃惊,即便是最亲密的关系,也难免会有自己的小秘密,他从前不说,应该有自己的原因,如今又愿意说了,那她便听一听。   少年很是犹豫,用极小的声音说:“沈晏也是重生的。”   他并不想在她面前提及任何有关沈晏的事,但人已在京城,相见是早晚的事,为了云溪的安危,自己那点见不得光的小心思不值一提。   “他也是?”   柳云溪微微皱眉,觉得不可思议。   不应该吧,前世他不是做了皇帝吗,皇帝会随随便便就死掉吗?   即使不纠结这个,前世沈晏那样嫌弃她的身份,为何那时又要往她跟前凑,他到底在想什么?   支吾道:“为什么,如果是他也是重生的人,为什么要那样纠缠我?我,我不明白……”   因为沈晏喜欢她。   哪怕他死鸭子嘴硬不承认,那些明晃晃的占有欲和口是心非的反驳都暴露了他的心思。   沈玉衡跟在沈晏身边多年,知道他从来不信真心,只谈利用。   一个只把人当工具看待的人,自己也在年复一年的潜移默化中被当做了自己的工具,不肯承认别人的真心,更不愿意相信自己身为高位的强者,竟有了情感上的软肋。   沈玉衡知道这一切,但他什么都没说。   他不要云溪的心里还念着那个混蛋,好的坏的都不行,那种垃圾,他一定会亲手处理掉,绝不让云溪再为此烦忧。   “一定知道我对你的心意,故意从中挑拨。”对她的疑惑,沈玉衡给了个足以解释的回答。   柳云溪觉得他的解答有道理,并没有深入探究。   现在纠结这些也没意义,沈晏那个人从来都是以自我为中心,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了,张狂的野兽,不值得她深思。   忽然,站在面前的少年张开手臂抱住了她,手掌按在她后脑勺上,将她往自己身前按去。   柳云溪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结实的胸肌埋住了脸,呼吸间都是他的气息。   少年的声音在头顶低低响起。   “云溪,你心里只有我一个人,是吧?”   因为不安,心跳都慌了几分。   柳云溪摸上他的心口,扬起脸才从他的胸膛中挣脱出来,不自觉笑道:“都成婚了,还问这样的话。”   “我要你说,听到你亲口承认,我才能安心。”沈玉衡紧紧抱着她不肯松手。   见过那些人的嘴脸,他便知日后的路并不好走,京城不比扬州,留在此地处处受人掣肘,可有沈晏这个心腹大患未除,又不得不争。   一旦去争,陷进漩涡去便再也挣脱不了,他早已做好了觉悟,可真到这时,又怕极了。   别人怎么说怎么想,他都不在乎,他只怕柳云溪会离他而去。   若孤身一人,赢了也没有意义。   他紧扣着她的后背,亲吻她柔软的发丝,神情不安。   “我只有你一个,整颗心都给了你,我不要你心里还惦记着旁人,分一点心思给别人都不行,若是让我知道,我一定会疯掉的。”   少年越抱越紧,托住她的大腿,把人往桌边抱去,让她坐在了桌上。   柳云溪本就比他矮了一些,坐在桌上刚好比他低了一头,给他抱着,两人上半身贴的紧密,体温升的比烧红的炭盆还快。   面对他突然的情绪不稳,柳云溪虽然不解,但还是温柔的回答:“除了你,哪还有谁往我心里去了。”   手掌抚上他的脖颈。   “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有你,平生足矣,再不会有旁人了。”   语气平静温和,对不安的少年已经是莫大的安慰。   在人海中浮沉,一不小心就会迷失自我,他是皇帝的儿子、宠妃的养子、沈晏的兄弟、旁人眼中享尽富贵的王公贵族,但那不是他自己选择的。   真正能锚定他位置的,是他憧憬的爱人,无论身份如何变换,他给自己的位置,永远是柳云溪的爱人。   她身边的位置,是属于他的。   能并肩站在她身边的人,一定是他,也一定只有他。   少年深吸一口气,拥着怀中人满足的蹭蹭,轻声呢喃:“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做什么都愿意。”   柳云溪的眉眼柔和下来,温柔地抚着他的脖颈,不厌其烦的回应他的心意。   “我当然会在你身边。”   她仰起头来亲吻他的下颌,“好夫君,你总这样抱着我,我都要喘不过气来了。”   少年信以为真,慌忙松开了手,再低头看去,是爱人小把戏得逞的微笑。   “你又哄我。”他鼓起腮帮子,捧着她的脸就吻了下去。   深吻入情,少年精瘦的身子覆下来,扯下衣带,拥她一同跌进温柔乡。   “桌子……”   “没那么容易坏。”少年顿了一下,笑语,“坏了就再换一个。” 第55章 55   ◎各怀鬼胎◎   阴云遮蔽了日光, 昏暗的日光照不尽门窗紧闭的房间,为避外人窥视, 卧房里外遮得严严实实,连窗户都都拉了两道帘子,从外间进入里间要走两道门。   如此安全又隐蔽的房间,如同阴暗的巢穴,最深处的床榻上躺着重伤未愈的男人,身侧除了近身侍奉的侍女,还坐着一个身段妖娆的女子。   看着躺在榻上的沈晏,柳依依嘴角含笑,格外小心的照顾他吃药。   等药碗空了, 把空碗往旁边一放,起身去给他掖了掖被子。   柔声道:“王爷, 梅妃娘娘派人送了盒药来, 说是祛疤最好, 等晚上, 我帮您涂一涂。”   她刻意放缓了动作,领口露出的白皙肌肤在男人面前晃悠,一身绸缎的襦裙完美的勾勒出她凹凸有致的身姿,细长的手臂到肩膀都遮蔽在半透明的纱衣下, 身形的轮廓若隐若现,任哪个男人看了, 都难以把持。   沈晏饶有兴趣的看着她,想起前世夫妻情淡时, 柳依依也是换着花样讨他欢心。   自己那时很受用, 如今也并不讨厌。   他喜欢别人讨他的欢心, 在他身下屈服, 做他的奴仆。   只是可惜,眼前的柳依依与前世的皇后没什么区别,他或许更怀念彼此初见时的赤诚,小姑娘青涩的试探,而不是现在这样大胆又放//荡。   柳依依纵不如从前合他心意,也有一个忠心的好处,暂且利用着,也不会有损失。   趁着人探身在自己身上,沈晏抬手抚上她的腰,“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腰间落下的大掌摸得她心潮澎湃,故作羞态,“王爷说哪里话,王爷如此厚待依依,这都是依依应该做的,等您身体好了,才能再谈咱们的婚事不是?”   “自然。”沈晏微笑应对,连日来以为伤痛而憔悴的脸色,并没因为一点笑意而好看多少。   眼中看着面前的女子,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那张对他满是厌弃的面孔。   如果陪在自己身边的是柳云溪……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温婉贤淑,貌比芙蓉,绝色佳人。   只是这样想了想,心底便觉得空落落的,脸上的笑意也跟着散了。   故意低下眼睛,往柳依依到他跟前的领口里看——都是女人,不过是好用不好的区别用罢了,没什么不一样。   手掌沿着腰肢抚在她后背上,声音低哑道:“外头天冷,你怎么穿这样少?”   听他提起,柳依依抿唇羞笑。   撑在他身上看着他,眉眼风情万种,声音软到恨不得拉出丝来。   “外头虽冷,王爷的房里却暖,我怕捂出汗来弄脏了王爷赏的衣裳,进门才脱了外衣,让王爷见笑了。”   讨好他的手段无需多精明,只要他受用就好。   沈晏一眼看透女子昭然若揭的心思,手掌故意从那柔软的胸脯上滑下来,夸了一句:“很好看。”   “王爷喜欢就好。”柳依依努力压着唇角,可还是忍不住小心思得逞的欢喜。   站起身来,撩了一下鬓边的长发,侧身去端起了床头的托盘,“王爷先休息吧,我去给您端碟子糕点来甜甜嘴。”   说着转身往外间走,视里间守门的侍女如无物,笑容止都止不住。   穿过第一扇门,她拢了拢身上的纱衣,走到第二扇门时,后头的门被关上,也就确保沈晏看不见她了,她才捂住嘴笑了两声。   跨过第二扇门,回身关门,一举一动,媚态横生。   做过皇后,自然知道沈晏喜欢那些腰肢软又有闺房情趣的女子,若不是自己上了年纪,脸上生了皱纹,哪有那些小妖精入宫夺宠的机会。   她故意软着腰,斜着肩,柔柔弱弱,早早就练出一副妖娆姿态,讨沈晏关心。   再转过身来,视线却撞在那个高大的男人身上。   今时不同往日,她可不再是籍籍无名的柳家小姐,而是王爷身边的女人,此刻再看沈晏的护卫,心中何止得意。   她把托盘放到桌上,指尖绕着发丝往男人跟前走去。   穆山注意到了她的动向,眼神飘过来便盯在了她身上,从那张骄矜得意的脸到绵软的腰肢,尤其是那娇露未露的胸脯,直看得人血脉喷张。   血气方刚的男人难以抵挡本能的欲//求,眼睛都看直了,到人抱起双臂站在自己面前,也没移开视线。   柳依依冷笑一声,抬手就在他脸上打了一巴掌。   不轻不重,皮糙肉厚的男人丝毫觉察不到痛感,反倒觉得这是女子在故意挑//逗。   她扬起细长的脖颈看他,“真是个胆大的奴才,王爷的女人你都敢乱看。”   身形明明那样娇弱,却偏要在他面前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穆山在沈晏身边伺候多年,不觉得沈晏会喜欢这样一个浮于表面的蠢女人,他是沈晏身边比较有资历的心腹,虽然明面上只是三王爷的贴身侍卫,但暗地里也支配着一众暗卫,对王府的事务也极为熟悉,绝不是她口中“低贱的奴才”。   一而再再而三的被羞辱,如今身在外间,不是在沈晏眼皮子底下,他也没必要时刻对这个猖狂的女人低眉顺眼。   身姿挺拔的站着,低眉蔑视她,“王爷似乎没有碰你。”   柳依依并不为这句挑破有任何心慌,指尖故意从侧脸的轮廓滑下,自信满满道:“那又如何,现在是我在近身侍奉王爷,以我的姿色,博得王爷的欢心还不是轻而易举。”   她仰头看着男人,落下指尖去戳了戳他的心口。   “你不过是个奴才,能借着王爷的光窥视我两眼,就偷着乐吧,等我与王爷成了婚,成了名正言顺的王妃,你就要在我面前低下头,再也不能直视我了。”   语气中满是嘲讽,说到后头,下巴抬的老高,若是只聒噪的鸟雀,一定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话音刚落,轻蔑的戳在男人心口的手被猛地抓住,粗糙的大掌远没有沈晏的掌心柔软体贴,紧紧的抓着她,几乎都要在那细嫩的腕子上烙下印子来。   “你,你做什么?”   柳依依很惊讶,想把手抽回来却挣扎不得,这才觉得心慌。   穆山俯下身来,经过刀山血海的男人身上有数不清的伤疤。脸低下来时,柳依依才看到他左边眉毛上有一道小指长的疤痕,将长眉截断,近看才觉察到他身上危险的气息。   他不屑地讥讽:“我看你还没爬上王爷的床,就已经做上当王妃的梦了。”   面对他的挑衅,柳依依不甘心落下风,翻了个白眼,不动声色的将视线转向一旁。   “我就是能当王妃,不但能做王妃,还会是未来的太子妃,未来的皇后。你敢对我不敬,当心我砍了你的脑袋。”   整日叽叽喳喳的叫嚣,穆山起先听了还能装作不在意,久了便知道,这蠢女人每每在他面前耍威风,是踩着他奴才的身份,做起了当主子的梦。   够蠢,也够美。   他打量着女子曲线分明的身躯,声音低哑道:“是你先招惹我的。”   每日穿的花枝招展,一进门便在他眼皮子底下把外衣脱得干净,做得矫揉造作,进去服侍王爷。   王爷重伤未愈,对情//事有心无力,可他却是日日瞧着这女人跟前晃,憋了一肚子的火。   今日按耐不住怒意,一时冲动把人攥在了手里。   抓都抓了,他并不怕再做些旁的。   心想着,另一只手落在了女子腰间,故意大力地向下一抓,顿时惊得柳依依低喘一声。   她奋力拍打他的胸膛,这才在男人勾唇的浅笑中挣脱出来。   甩手又给了他一巴掌。   “下贱的东西,你也配?”   穆山侧歪过脸,捂着被她打过的地方,哼笑一声。   柳依依转身离开,来不及穿好外衣,只在经过门边时把外衣搭在了胳膊肘上。   走出两步,心里那点淡淡的怒意很快变成了得意——平时瞧着这个穆山人高马大的,碰见什么事儿都是面不改色,像块木头,却也不是真木头,不也还是被她的美色撩的春心泛滥了。   哼哼,凭她的聪明貌美,有哪个男人能不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推开门,外头有宝珠在等。   看到人出来,宝珠伸手接过了她手中的托盘,见她一身纱衣被冷风吹的瑟瑟发抖,疑惑问:“小姐,您怎么穿这么少。”   “里头炭烧的太暖,我怕热所以脱了外衣。”柳依依随口解释,反手穿上了衣裳。   一边穿着衣裳,一边指使宝珠,“去厨房取碟子糕点过来。”   宝珠听了,站在原地低下头。   柳依依不解地看她:“怎么还不去,杵在这做什么?”   宝珠不情不愿道:“小姐,咱们是外头来的客,王府里的下人对咱们可没什么好脸色,您是王爷身边的人,他们不敢为难您,可我只是个小丫鬟,动不动就要看他们的脸色,刚刚过来,还有两个丫鬟在我背后说坏话呢……”   听罢,柳依依不耐烦的白了她一眼,气她没手段,也无奈于自己身边只有这么一个亲信。   “行了,你也别抱怨,我亲自去就是了。”   说着就往外头去。   宝珠快步跟上来,郁闷的嘀咕:“小姐,咱们现在这样没名没份的呆在王府里算什么呀?”   柳依依懒得回头看她,“你懂什么,只要我把王爷给伺候好了,他早晚会娶我,等我做了王妃,那就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现在吃点苦头算什么。”   听她的豪言壮语,宝珠的耳朵都要听出茧子来了。   “王爷真的会娶您吗?”   “当然。”   柳依依对此深信不疑,想要列出几个证据,一时又想不到什么,只能说,“跟你说了你也不懂,这叫天机不可泄露。”   忙碌的身影在繁复的深院中穿行,很快就消失在长廊的尽头。   空中压抑的阴云一整天都不曾散去,黄昏时分,院子里便掌起了灯。   东书房里,女子站在书架前调整书籍的位置,一席湖绿色衣裙,在房中暖光的映衬下闪着粼粼波光。   两个丫鬟站在她身后,回禀一下午了解的府中之事。   青娘:“家里的仆从,除了咱们从扬州带过来的四个丫鬟,六个家仆和箬竹、墨影之外,府里有十人是跟着宅子一起被赏赐下来的,那两位嬷嬷和嬷嬷带来的两个丫鬟,是梅妃娘娘赏赐的。”   秀心:“宅院的外墙仍旧完好,有几处比较松动的在灶房外头,位置我已经记下了,其余也没什么,就是中间的园子有点大,收拾起来可能要多费些时日。”   一天的时间接受新环境是很仓促,但两个丫鬟在她身边待的久,各种地方都去过,很能适应环境,一下午便把她吩咐的事都弄得明明白白。   两人把自己记下的名册和王府的地图都放在了书案上。   “行,我知道了。”柳云溪听完,点了点头。   听了这许久的回禀,却不见采晴的身影,便问了一句:“采晴呢?”   青娘不经意答:“刚过来的时候看见她往厨房去了。”   说话间,外头有脚步声跑过来。   临到门前才听到委屈的哭泣声,“小姐,小姐……”   在三人的瞩目中,采晴从外头推门进来,捂着半边脸,眼睛都哭红了。   柳云溪惊讶的迎上去,“怎么了这是?有人打你了?”   采晴委屈道:“是那两个嬷嬷欺负我。眼看着到晚饭的时辰了,厅上还不见人布置桌椅,奴婢去厨房催他们上菜,却见那两个嬷嬷在厨房院里摆了小桌,正在吃酒呢。”   厨房里的下人都紧着那两个嬷嬷伺候,旁边有人倒酒不说,还给他们上菜陪笑,一点都不着急准备王爷和小姐的晚饭。   采晴哭着说:“奴婢看不过去,说了她们两句,她们就打了奴婢,厨房里的下人就在边上看着,气儿都不敢喘。”   闻言,柳云溪的表情凝重起来,沉思着不说话。   秀心是个直肠子,上来安慰采晴,不悦道:“这是宫里出来的人吗,怎地如此无礼,难道看咱们是从扬州来的,故意轻贱咱们?”   青娘也觉得这事很离谱,小声对柳云溪道:“小姐,这样的刁仆若不趁早打压,日后还有的闹呢。”   柳云溪点点头,“我心里有数。”   家中有着如此猖狂的奴仆,偏偏还是宫里的宠妃赏赐过来的,不能像处置一般奴仆一样随意打发。   她掏出帕子来给采晴擦擦眼泪,宽慰道:“今天的事委屈你了,不过你可千万别再跟两位嬷嬷闹,下次碰见她们,绕的远些就是了。”   “小姐……”采晴抽泣着,嘴巴撅的老高。   柳云溪帮她揉揉被打红的脸,低声解释:“她们后头是梅妃娘娘,梅妃又不喜咱们王爷,这些奴才才敢这样仗势欺人,我若轻易就责罚了她们,指不定就被她们传到外头,怎么编排咱们呢。”   看着小丫鬟哭红的眼睛,她承诺,“你放心,我会为你出气的。”   听到这,三个丫鬟心里都有了数。   采晴也收起了哭声,乖乖点头:“奴婢知道了。”   ——   六皇子回京,进宫见了皇帝便被赐了府邸,享亲王之尊,当天下午又被召见,被安排去调查一桩京城中河流治理的贪腐案。   此事是件理不清的烂摊子,曾经接过手的两个官员,一个失足落水淹死,一个吃错了药,身体不济,只能放弃了调查,转去了别处。   皇帝将此事交给六王爷,朝中对此并无争议,纷纷称赞皇帝看重六王爷,是以给此历练。   是历练还是转移视线,沈玉衡心里清楚的很。   清晨,在温暖的馨香中醒来。   少年睁开眼,慵懒的搂着爱人的腰,脸颊埋在她胸口蹭了蹭,才抬起脸去亲了亲她的唇角。   “我该去上早朝了。”   “嗯。”柳云溪朦胧的回答。   少年轻啄她的脸颊,担心道:“你自己在家,能应付得来吗?”   她睁开眼睛,顺势揉了一把他的长发,微笑答:“几个不听话的奴才而已,若连她们应付不来,我以后还怎么管这偌大的王府。”   “我把箬竹和墨影留给你,又收拢了一批护卫,就留在府里保护你的安全。”   “嗯,快去吧,上朝不能耽误了时辰。”   一番亲昵后,少年依依不舍的下床,梳洗过后,穿好朝服,临走之前又走到床前来俯下身来抱了她一下。   “我很快就回来。”   “嗯。”柳云溪柔声应着,在他起身离开后,也从床上坐起来。   不紧不慢的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水,从妆台下的抽屉里摸出一颗药丸来,吞下药,用水顺了下去。   吃过药,不换衣裳也不梳妆,仍躺回床上,迷迷糊糊的睡起回笼觉来。   不多时,外头便嘈杂起来。 第56章 56   ◎不堪大用的夫妻◎   堆积在天空的乌云微微散开些, 云与云之间的空隙中透下阳光来。   “这都什么时辰了,姑娘怎么还没起?”   两个嬷嬷无视了守在院门外的丫鬟, 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是眼瞧着王爷离了府,算着府里女眷没了靠山,才闯进院来,   秀心本是守在院门外,被两个嬷嬷无视,又不好跟人动手动脚,只能快步跟上来,规劝二人。   “我家小姐北上, 一路舟车劳顿,如今安顿下来, 得了空休息才多睡一会儿, 两位嬷嬷还是不要在这里吵闹了。”   越是看她们无力阻止, 两个嬷嬷越是气焰嚣张。   方嬷嬷扯高了声调, 故意对着卧房的方向喊:“真是娇贵啊,老奴在宫里也是照看过公主皇子们的,可也没见着哪位贵人像柳姑娘这般托大,仗着救了王爷一命, 便把自己当成菩萨娘娘了。”   声音之大,言语之尖锐, 连候在屋檐下的采晴都听不下去,转过来指着二人呵斥:“吵什么吵, 王爷的卧房门前, 也是尔等能随意吵嚷的?”   小丫鬟终究是年纪小, 说话声再凶也是年轻的晚辈, 在年长的嬷嬷面前还差了几分气势。   两个嬷嬷丝毫不怕。   桂嬷嬷阴阳怪气道:“你们几个婢子,不过是沾了柳姑娘的光才能在这王府里呆着,拿这么大的架子,该不会是把自己当成管家女使了吧。”   方嬷嬷接话:“告诉你们,老身与桂嬷嬷才是王府里正头的管家婆子,你们几棵小嫩葱,在我们面前还排不上号呢。”   院里闹出的响动大,迷糊睡着的柳云溪半清醒的听着,院门外也凑过来了好几个丫鬟扒着墙角听。   青娘从园子里过来,一路走进内院也没看到几个人,一直到主院外才看到已经聚集起来,悄咪咪看热闹的众人。   有几个是柳家带过来的人,但更多是皇帝赏赐来的下人。   她没有制止,只是佯装慌张的拨开众人,进到院子里。   来到门前说:“两位嬷嬷有话自可到外头说,在这里扰了我家小姐的清静,若是给王爷知道了,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又来了一个人,两个嬷嬷也不怕。   “王爷的意思是重要,可咱们也有要紧事。”   “柳姑娘既然是王爷的人,于情于理都该进宫去拜见梅妃娘娘,不赶早进宫,还等什么呢。”   一人一句说完了,径直就绕过挡在门前的秀心和采晴,自顾自推开了门。   “你们不能进去。”采晴奋力阻拦,根本拦不住。   方嬷嬷一边扯开抓在自己袖子上的手,一边闯进屋里喊:“姑娘,姑娘既已在京城落脚,就该早些去拜见梅妃娘娘,还请姑娘赶紧起来,别让咱们娘娘等久了。”   尖锐的声音响在屋子里,柳云溪想继续装睡也不能,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咳嗽了两声。   她往床外歪了下头,声音虚弱道:“咳咳……是该去拜见梅妃娘娘,容二位嬷嬷等一会儿,我这就起来。”   “小姐,小姐您怎么了?”   采晴见状,急忙跑到她身边,看到她脸颊烧得通红,一摸额头,高热的温度让人惊慌不已。   “小姐发烧了!”   秀心和青娘闻声也跑了进来,想近身查看柳云溪的状况,却被两个身宽体胖的嬷嬷挡的死死的。   桂嬷嬷站在床前,摆起了架子指责:“姑娘的身子也太娇弱了,动不动就生病,如此体弱,还怎么为咱们王爷绵延后嗣。”   说着,眼神玩味的跟方嬷嬷对了下视线。   后者紧跟着接话说:“要我说,干脆请梅妃娘娘为咱们王爷指几个高门显贵家的姑娘,不但能替姑娘伺候王爷,这门第也能配得上咱们王爷的身份。”   听着如此刺耳的话,柳云溪心中并未因此觉得愤怒,反而有种看人出丑的轻松感。   还以为宫里出来的人手段能有多高明,打着梅妃的招牌肆意欺压她,跟她见过的那些小人并没有什么两样。   她颤巍巍的站下床,不经意间示意秀心出去一趟。   秀心会意,悄悄从边缘退后。   柳云溪无力的好像下一秒就要晕过去,全靠身边的采晴撑着才没倒下。   “二位嬷嬷说话何必如此夹枪带棒,我是病了,又不是要死了。”   桂嬷嬷见状,更觉得她好拿捏,“姑娘还有力气回话,就别搁这杵着了,赶紧收拾收拾进宫去。”   面对二人的失礼,柳云溪没有追究,硬撑着烧的高热的身子走到妆台前。   “小姐……”采晴心疼的看着她,转过脸来愤愤的看着两个嘴脸丑陋的嬷嬷。   柳云溪从镜中看到了,侧过身来抚了下她的手背,“我没事。”   两个丫鬟伺候她梳妆,嬷嬷就在一旁看着,像是监视囚犯一般。   出门的时候,柳云溪因为身子不适走的慢了些,即便有采晴搀扶,步伐仍旧不稳。   慢悠悠的速度渐渐让两个嬷嬷等的不耐烦,催促她:“姑娘这么拖拖拉拉,是故意怠慢吗?”   “你们别欺人太甚,我家小姐都病成这样了还不能休息,走慢些又怎么了。”采晴生气地回怼。   秀心对二人怒目而视,“一个个狗仗人势,还宫里出来的人呢。”   “你骂谁狗仗人势?”   嬷嬷脸色突变。   主子都还没发话,区区两个小丫鬟也敢跟她们叫板?   “就骂你,不要脸的老货。”秀心不愿再忍,指着方嬷嬷的鼻子就骂,“仗着自己是宫里出来的奴才就对我家小姐指手画脚,真以为自己高人一等啊!”   “你个没规矩的贱蹄子,看我不教训你。”方嬷嬷怒不可遏,抬手就打过去。   桂嬷嬷也不遑多让,上去拽秀心的胳膊,要控制住她的行动。   秀心一挑二也没在怕,胡乱甩着手臂,正对着眼前两个老太婆,一下扯了谁的头发,一下又抓了谁的脸,脾气上来,干脆发泄个痛快。   采晴见状,看了柳云溪一眼。   柳云溪对她轻轻挑眉,她立刻扯着嗓子大喊:“救命啊,打人了!”   外头扒墙根儿的下人都听见了。   桂嬷嬷听到声响,脸色一变,上来就要捂她的嘴,“你乱喊什么,小贱蹄子,还不快闭嘴!”   采晴松开扶着柳云溪的手,拨手把人扯到另一边,两人厮打起来。   见这一幕,柳云溪暗自夸赞自己的丫鬟不是弱柳扶风的羸弱女子,跟这些老太婆厮打在一起,还能短暂占了上风。   她小声劝阻:“别打了,咳咳。”   侧身倚在门边,明知她们不会听,也还是苦口婆心的劝了一句又一句。   直到方嬷嬷往秀心身上扑的时候,一个不小心撞到了一旁的桂嬷嬷,就这么混乱又糊涂的,手掌碰在了她身上。   见机,柳云溪应声倒了下去。   “小姐,小姐!”采晴惊慌着大喊。   秀心更气上了头,“你敢推我们家小姐,我打死你!”   院里又是一片混乱。   院墙里头的热闹被外头的下人悉数听进耳朵里,哪怕有听不明白的,从院门外往里面瞅两眼也能看清里头都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小丫鬟默默从人群中退了出去,悄悄跑去前院,在一个家仆耳边说了些什么。   家仆听罢赶忙往后门去,赶在王爷回府前,将此事传到了宫里。   小太监跑上台阶,黄德福正候在勤政殿外,小太监在他耳边传了话,黄德福点了点头便往殿里去。   “皇上……”   皇帝坐在高高的奏折堆后,头都没抬一下,“小六府上出事了?”   昨日刚安排了人去监视,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消息,真是不叫人省心。   黄德福躬着腰回话,“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些内宅的琐事。”   “说来听听。”   他对这个死里逃生的儿子不抱期望,但若能抓住那个商女的过错,便有理由把人从儿子身边赶走,也好叫他的儿子知道,他为父为君,给出的判断是不会有错的。   皇帝的心思不宣之于口,老太监将王府传来的消息尽数告知。   “柳姑娘昨日被两位嬷嬷堵在驿馆外受了凉,今日一早病得起不来了,两位嬷嬷催姑娘去给梅妃娘娘请安,姑娘病的厉害,行动慢了些,惹了两位嬷嬷不高兴,两方推搡起来,不小心伤了姑娘。”   刚进京就被欺负,还生病了……   皇帝对商女的处境避而不谈,反问:“两个嬷嬷?”   黄德福:“都是梅妃娘娘送过去的人。”   “梅妃向来做事妥帖,又疼爱小六,怎么会送过去两个不中用的东西。”皇帝平静的说着,目光并没有变化。   “奴才也不知。”   “他失踪这一年,朕还当他是客死他乡,不成想人竟然回来了。”   皇帝对此觉得稀奇,甚至有些遗憾,可更担心的是,“失踪的皇子重新回京,想必京城百姓都盯着六王府,等着看皇家的笑话吧。”   黄德福低头答:“百姓们知道什么,不过是觉得新鲜,才多关注些。”   “小六糊涂,娶了个低贱门户的女子,只怕连管家理事都不会,这点内宅的细碎小事都能传到朕的耳朵里,别人若有心探听,想知道王府中事还不是轻而易举。”   “皇上担心的是。”   皇帝越想越觉得丢人,不只是为平庸的儿子,更是怕数不清的百姓盯着六王府,会指责他这个做父皇的苛待小六。   毕竟,当初小六的出生正是在他外出征战、得胜归来之时,是被世人称之为祥瑞的。   往事不可追,他还得为自己的身后名着想。   旧伤隐隐作痛,皇帝脸色阴沉。   “派人去跟梅妃说一声,让她管管她的人,刁奴欺主,这种事发生在朕的儿子府上,怕不是在打朕的脸。”   “遵旨。”黄德福躬身退下。   ——   时至正午,阳光透过云层照下来,将冬日枯败的草地照的惨白。   莹心走在王府里,眼神四处打量,瞧见屋檐下的青苔,池塘里冻在冰面上的枯叶,还有脚下石板走几段便有几块裂了。比起梅妃宫里的奢华,这六王府看着实在寒酸。   青娘好生恭请:“姑姑这边请。”   一路走到主院外,进了院门。   在卧房门前的台阶下停住,青娘恭敬地行了个礼,“姑姑请稍后,容奴婢进去通报一声。”   看到门外候着的贴身侍卫,莹心皱了下眉,“王爷也在里头?”   青娘:“是,王爷早上回来,一换下朝服就来看我们小姐了。”   听说皇上给六王爷安排了个麻烦的案子,真以为他会被事务缠身回不来,没成想是下了早朝便回来安抚那姑娘了。   ——真真是沉湎于儿女私情,如梅妃娘娘所言,就是个不成器的东西。   她站在门外,隐约能听到里头的说话声。   “这些不识好歹的奴才,竟敢如此对你,我非得打死她们不可!”   “王爷别冲动,两位嬷嬷是梅妃娘娘赏赐过来的人,顾及着梅妃娘娘的面子,咱们也不能对两位嬷嬷太苛刻了。”   “可你受了这样大的委屈,就这样轻易揭过了吗?”   少年颦蹙着眉头看她,一脸的不甘心,坐在床边半搂着烧红了脸的爱人,眼神冷漠的转向窗外。   他早早听见了外头传来的脚步声,猜测者来人的身份,目光并不友善。   柳云溪伸手捏住他的下颌,强迫他把脸转过来,眼神向外转了一下,又回过来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又费力挤出个微笑来,不想要他担心。   声音虚弱道:“妾身出身微贱,能陪在王爷身边已是三生有幸,妾身吃再多的苦都是应当的,还请王爷饶恕她们,也不要因此埋怨梅妃娘娘。”   这话沈玉衡没当真,外头的莹心却听进了耳朵里。   一个商女能爬上皇子的床,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没想到竟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   青娘走进房中,“王爷,小姐,梅妃娘娘身边的莹心姑姑来了。”   沈玉衡闻言,默不作声。   还是柳云溪先开口,“快请进来。”   莹心一进门便是满脸的心疼,悠悠道:“听说姑娘磕伤了,梅妃娘娘特意遣奴婢来看,姑娘没事吧?”   沈玉衡偏着脸不搭话,眉目间压抑着怒气,手上都快要攥起拳头来。   柳云溪忙按住他的手,回话:“没事,劳烦娘娘挂心。”   莹心时刻瞧着二人的反应,自然也注意到了王爷的愠怒和这位柳姑娘没骨气的讨和气。   低下脸偷笑,又说:“娘娘拨人过来替王爷和姑娘管家,本意是想替您二位分忧,没想到这些个不成器的奴才出了宫便忘了自己的斤两,竟然爬到姑娘头上去了。”   沈玉衡冷哼一声,“奴才不过是奴才,能做出这样的事,难保背后没人指使。”   “王爷……”柳云溪拧了下眉,耐心的看向莹心,“姑姑别往心里去。”   莹心根本不搭理她,对着沈玉衡一片苦心道:“王爷可千万不要误会咱们娘娘的好意,这不,一听说王爷府里不太平,娘娘即刻就遣奴婢来收拾那几个老货,可见娘娘是多关心您。”   说罢,又试探问:“奴婢多问一句,那两个老货可被关起来了?”   柳云溪虚弱的咳了两声,“娘娘赏赐来的人,我们万万不敢擅自处置。”   莹心抬了下眉,“那奴婢就替王爷和姑娘带了他们两个回宫去,交给娘娘处置。”   “这……也好吧。”柳云溪一脸苦涩,好似心中有万般担忧,只能往肚子里咽,“劳烦姑姑了。”   莹心走出房来,得意的抬起了下巴。   原先娘娘还担心六王爷出去一趟再回来是有了二心,如今看来,六王爷的脾气属实大了不少,可依旧是个不成事的。   而他身边那个柳姑娘更不争气,懦弱无能,不堪大用,偏偏这六王爷还就听这姑娘的劝。   有这样一个无能的女子在他身边,六王爷日后还能有什么出息。 第57章 57   ◎醉倒在爱意中◎   回到宫里, 莹心把所见所感原原本本的回禀给了梅妃。   “依奴婢所说,六王爷哪敢有什么二心, 不过是年岁见长,小孩子嘛,十六七的年纪总是最不听管教的。”   莹心跪在软榻前,一边给梅妃捶腿,一边绘声绘色的说。   “六王爷今日能一个冲动娶了商女,明日就会一个不小心触怒陛下,只有等他撞了南墙,吃了苦头,才知道离了咱们娘娘和三王爷是办不成事的。”   风姿绰约的女人半卧在榻上, 软榻前便是取暖的炭盆,暖和和地听着心腹的分析, 满意的笑了一下。   是了, 沈玉衡是什么德行, 她最清楚。   一个战战兢兢、木讷寡言又不讨人喜欢的孩子, 离了她和晏儿,皇上压根儿都不会想起他来,不得皇上的宠爱,谈什么大有作为, 不过是黄粱一梦罢了。   她专宠多年,连皇后也要忌惮她三分, 还怕一个沈玉衡会抢了她儿子的荣宠?   “行了,叫他胡闹去吧。”梅妃随意的摆了摆手。   离京的这大半年, 沈玉衡自作主张娶了妻, 已经很令皇上不满了, 如今再没人去管他, 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把自己给作死,到时自己这个慈爱的母妃再添点油加点醋,不愁拿捏不了他。   莹心低了头,“那留在六王爷府上的那两个丫鬟……”   “还叫她们盯着,没了嬷嬷领头,她们两个小的就别乱挑事了,只为本宫注意六王府里的动向就是。”梅妃吩咐完,在一片暖意中闭上了眼睛。   见娘娘有了困意,莹心悄悄起身退出去,吩咐太监去宫外跟自己人传话。   满天的乌云被风卷席,日光又被遮住,冷风中,泼洒在地面的水很快冻成了冰。   上元节将至,沿街的住户已经开始为明日的灯会做准备。   街头巷尾,三两妇人搓搓被冻红的手,在门口闲聊,说话的热气冲淡了冬日的寒冷,白气一口一口的呼,话是一句都没落下。   “听说了吗,之前失踪的六皇子回京了,刚回来就被册封了亲王,连王府都住上了,可见咱们皇上对六皇子的疼爱。”   “封亲王赐王府就是疼爱了?”妇人抱着木盆,摇了摇头。   “我听我家那口子说,六王爷的王府旧的很,而且还传出来,说是宫里赏赐的奴才蛮横无理,连王妃都敢欺负,摆明了不把六王爷放在眼里。”   “六王爷再怎么说也是给皇上带来吉兆的,皇上不会苛待他吧。”   一人反应过来,惊讶问:“王妃?没听说过六王爷什么时候大婚了啊,哪来的王妃?”   说话人神神秘秘,又是皱眉又是欲言又止,喃喃道:“我家那口子不是给那些高门的府邸送菜吗,今儿一早去六王府送菜,偶然听王府里的下人说的。”   她左右看了看,确信没人才又说:“王府里有个姑娘,是王爷流落民间时娶的妻,虽说没在王府办过大礼,但能住在王府,应该也是得了皇上的许可,不是王妃又是什么。”   “流落民间时娶的妻,如今成了王爷若还能待人如旧,那六王爷倒真是个痴情种。”   “害,听听也就是了,民间女子进了帝王家,是福是祸还未可知呢。”   一件事要彻底守住很难,想传开却极为容易。   只要第一个人开了口,并会有数不清的人议论此事,冬日寒冷,嗑点瓜子聊聊趣事是多数人打发时间的好方式。   如此不过一日,六王府的事便传遍了大街小巷,尤其是帝王父子、民女为妻这样惹人好奇的话题,很难不让人多加揣测,越传越真。   曲折幽深的宅院中,柳依依一如往常从沈晏的卧房中出来,迈着摇曳生姿的步伐往厨房去。   已是入夜时分,她走在长廊下,欣赏着自己被灯光照在地上的影子。   只要伺候好晏郎,她就是这王府未来的主母。   她对他们的爱情有千百倍的信心。   只看着脚下的影子,却没注意到相隔一个庭院的屋檐下,两个家仆在更年长些的管家女使面前回话。   三个说话的人完全没有在意从长廊下拐过来的女子,专注的对话。   “竟有这样的事?”   “小的也是从外头街上听来的,百姓们议论的头头是道,不像是空穴来风。”   “行了,你们先下去吧,我自会去王爷面前回禀此事。”女使说着,转身往内院的方向去,正对上迎面走来柳依依。   二人目光交汇,女使露了个鄙夷的神情,径直从柳依依身边绕了过去。   柳依依见状,停下脚步,厉声喊住了她:“含绣,这么着急是去哪儿啊?”   含秀也住了脚步,侧过身来回话,“劳姑娘挂牵,奴婢刚得了些消息,正要去回给王爷。”   又要到王爷跟前回话,打量她不知道这些小蹄子是存着心要爬王爷的床吗?   柳依依回声来走到她面前,亲切道:“这些时日一直是我近身伺候王爷,你管家事务繁忙,不如把消息告诉我,我替你到王爷跟前回话,省得你受累再走一趟。”   含秀不卑不亢,回绝道:“想是姑娘不熟悉京城里的事,此事又事关六王爷和梅妃娘娘,还是奴婢亲自去说,才能让王爷听得明白。”   听她滴水不漏的回答,柳依依顿时眯起眼睛,心生不满。   什么六王爷,还梅妃娘娘……   怪不得前世她与沈晏刚大婚不久,梅妃便安排这个含秀上了龙床,封了她一个美人的位分,原来这贱蹄子一早就是梅妃的人。   回过神来,还要再叫住人,含秀却早已经走了出去,任她再怎么喊,也没停下来。   不久后,有关六王府的事才传进沈晏耳朵里。   他深深皱眉,眼底是癫狂的恨意。   说什么无心争斗,都是骗人的,沈玉衡竟然敢回来,正好啊,新仇旧恨一起算,定叫沈玉衡死无葬身之地。   沈玉衡死了,太子不过是个没用的懦夫,到那时,皇位和柳云溪都是他的。   她不是嫌弃他,看不上他吗,他偏要断送她夫君的前程,让柳云溪亲眼看看,她看中的那个臭小子是多么无能。   一步踏错,耽误终生。   只有他,才是她正确的选择。   ——   喝了两天汤药,柳云溪风寒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可她仍旧没有出府,也不曾走出内院。   府里不知道有多少别人派来的眼线,在没弄清楚之前,她还是借着生病,躲在内院里小心盘算为妙。   阴沉了多日的天空,今儿一早飘起雪来,早上风还刮的厉害,到中午,雪花纷纷扬扬覆盖了大地,再不见风起。   今日是上元佳节,天色刚暗下来,街上便陆陆续续亮起了灯笼。   王府地处偏远,又有前头一片树林遮着,灯会上热闹的光根本照不到王府门前。   柳云溪坐在屋檐下赏雪,一旁矮桌上摆放着已经看完的王府刚买进来的新人的卖身契,买之前尽量确认了买来的是底细干净的奴仆,买之后也要一一核对才能放心。   细腻的雪在院子里积了没到脚踝的深度,无人踏足庭院,她才能乐得清闲。   新到王府不久,需要忙活操办的事还有很多,三个丫鬟是她的心腹,此刻不是在忙着准备几时后的采买,便是在外头偷偷观察哪个下人有小动作,不动声色的警惕着府中暗藏的内线。   “玉衡……”她身子懒懒的卧在椅子里,身上盖了一层厚厚的毯子。   口中轻声呢喃,脑海中已经把人想了好几遍。   打从昨日下午分开,直到现在都没见到人,连晚上都回不来,他应该是太忙了。   她也很忙,光是府里的修缮整理,到现在也没弄完,更别说府里那些明里暗里不能随意处置的下人了。   除了王府里的事,还有她自己的私事。她去年拿私房钱给哥哥,叫他帮自己在京城置办几个铺面,这趟进京,几张契子都带过来了,却还没时间去铺子里看一看。   “今晚不会也不回来吧?”   她皱了皱眉,想起两人成婚时,他是她柳家的赘婿,时时刻刻都陪在她身边,那会有如今这样,一整日见不到人的境况。   帝王家多薄情,想是忙这忙那,没时间顾及儿女私情。   先前还是她主动让沈玉衡去李鹤那里念书,如今不必她催,少年就已经自己去争了——当真有长进。   算了……若真有野心为帝为后,日后彼此各自忙碌,顾及不到对方大概是常事。   就当是提前习惯好了。   她又不是多喜欢他黏着自己。   也没有很想他,只是……希望他在外头不要受伤,不要太过劳累,也不要跟人贸然起冲突,然后……等下一次见面,她再多抱他一会儿。   落雪如同星辰的灰烬从漆黑的夜空飘落,点亮了眼底一抹光亮。   好安静,只听得到落雪的声音。   雪白的积雪反射微光,院里只在屋檐下点了两只灯笼,也显得格外明亮。   白茫茫的大雪仿佛将她包围,如同一场恍惚的梦境,恬淡悠闲的回忆覆盖了前世冰冷而痛苦的记忆,同样是冬日,心情和处境都大不相同了。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裹着身上的毯子想要回房,可站在门前犹豫了半天,还是没进去。   现在也没听他近身的侍卫来传话,万一他今天会回来呢?   要不要到外头去等……   书房和卧房都在这院里,他向来回了府就往这院里来,传饭也是在这儿传,若去前院,万一他是从后门回来,不是南辕北辙了吗。   柳云溪莫名感到心烦,犹豫了一会儿,又往椅子上坐了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夜色深了,她渐渐起了困意,院子里的雪也积厚了些。   忽然,院外响起敲门声。   她一个机灵清醒过来,正要起身去看,却见半敞开的门外是个小丫鬟,低着眉眼传话说:“王妃娘娘,请到园子里走一趟。”   “要我过去是有何事?”   关注的重心放在了后半句,没注意丫鬟口中敬重非常的称呼。   “贵人没说,只说是要王妃娘娘尽快过去,不好耽误了大事。”为防她在多问,小丫鬟说完后便从门边退去。   柳云溪皱起眉,这丫鬟好像是今天新买的,当时看着挺乖巧的,怎么这会儿故弄玄虚起来?   心中有疑惑,也真担心是什么了不得的人到访,自己迟到会耽误大事,忙放下了毯子,整理好衣裳,从一片白净的雪地上踏过,留下一串脚印。   雪夜,院子里看不到几个人。   她在灯光照耀下的雪地上行走,积雪没过了脚踝,青绿色的披帛飘在身后,沾上了雪花,似漫长绿水结了霜冻。   雪花沾在粉白色的裙边,好似荷花边缘由粉沁染成白,在寂静的雪夜中,开出动人的色彩。   再往前转过拱门便是后花园。   还未到门前,便看到门后的雪地下隐隐照来微光,似有色彩交叠,在黑夜中是那样朦胧而梦幻。   是在门外挂了花灯吗?   她好奇的走过去,来到门前,踩在光影之上,才看到门内乾坤。   冬日里枯败灰暗的花园,在一夜间盛放了光辉,偌大的园子,入目所及之处都挂满了上元佳节挂来观赏的各色花灯,有着栩栩如生的各色姿态,火光隔着彩纸照在雪地上,色彩斑斓如春日繁花。   柳云溪顿了一下,不自觉倒吸了一口凉气。因为惊喜,心脏扑通扑通的跳。   好美……   好像天上被藏在乌云后的星星,都掉在她家园子里了,灰暗的花园在光影的点缀中,美好的如同梦幻仙境。   她走进园中,四处瞧瞧并不见有人。   是谁弄的这么大阵仗?   心中虽有猜想,却也不敢多想,怕期望太多,失望越大。   雪地上并没有很深的脚印,她不再找人,转而穿行在被花灯照亮的路上,走上池塘边缘的水栈,隔着池塘台瞧见对面岸上有个身影正在花灯后。   他点亮了最后一个花灯,从花灯后走出来,俊美的面容在火光的映照中格外惑人,连额前的发丝都在发光。   柳云溪呆呆的看着,还算平静的心脏忽然酸涩起来。   轻吐一口气,咬住了唇。   很快,少年站在原地四下查看,一眼就望见了水边站着的爱人。   他眼眸亮起,扬起欢喜的笑容,在柳云溪的注视下,踏入被积雪覆盖的冰面,从池塘中心跑了过来,身后留下一串脚印。   “娘子!”他开心的跑过来,玄色的披风在身后飘摇。   走到近处,才见他一身黑金色衣着,唯有腰间一点石榴红的琉璃坠子点缀,才知他不失赤子性情。   灯火的暖色从侧面照亮他的面庞,柳云溪呆愣的看着他快到自己面前,心中的酸涩在吐息中散出,眼眶微有湿润。   “你怎么……”   一句话还未问出口,就被跑到身前的少年张开手臂,抱了个满怀。   “我好想你。”   少年激动的感慨,紧紧抱着她,裹着披风几乎把人拢到自己披风里,恨不得同她粘在一处,再不叫冬日的寒意靠近她半分。   柳云溪记得自己要说什么的,可被他抱得那么紧,脸颊被迫埋在他领口前,嘴巴被堵的严实,一身的寒意都被他的拥抱驱散了,心脏也跟着热起来。   他低下脸来,在跳动的暖光中笑着邀功,“娘子,你喜欢吗?”   她知道他问的是这一园子的花灯。   可她从他怀里抬起头,凝视着他的眼睛便再也无法移开视线。   一双招人的桃花眼含着盈盈笑意,似有银河流淌其中,一个对望便叫人醉倒在爱意中。   本就极为漂亮的面孔,笑起来就像钻进了她心里,心底那点寂寞的寒冷、因事物繁忙而生出的烦躁,被他这一笑便抵消了干净。   双手抱上他的胸膛,微笑着回他。   “喜欢,我很喜欢。”   严寒冬日,雪地上单形的脚印,走成了两行。 第58章 58   ◎她是苦难中唯一的慰藉◎   她拍拍他肩上的落雪, 温柔道:“不是在外头忙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花灯映照的暖光中, 少年搂着爱人的肩,步伐缓慢,在大雪铺满的园中散步。   “案子扑朔迷离,不查还好,一查起来处处都是破绽,内情我不好跟你透露,你相信我一定能做好就是了。”   细说起来又要牵扯到沈晏那里,他很不想在柳云溪面前提起那个人,尽量借口不提。   柳云溪隐约能察觉到他的隐瞒, 但她并不在意。   有时候,知道太多并不好。   他的隐瞒未尝不是一种保护。   她轻轻往他胸膛上依靠, 踩着积雪, 听咯吱咯吱的声音。   “我当然相信你。”   偌大的园子里再看不到旁人, 冬日的寂寥让原本葱郁的竹林树木显得一片光秃, 枝叶撑不住积雪的重量,已然垮了几根。   洁净的雪,照亮黑夜的灯火,在园子里, 一切隐秘的黑暗都无处遁形。   在绝对安全的情况下,沈玉衡才同她说起, “府中原有的下人,底细我都已经查清楚, 里头除了那两个梅妃的人, 还有两个是父皇派过来的, 我已经安排了外头的管事, 让他们通通去外院做粗活。”   前世他的府邸中有数不清的眼线,梅妃和沈晏做这种事他已经习惯,可他并不理解为什么一向不看重他的皇帝也要在他府里塞两个眼线。   是哪怕再无能再不关心的儿子,也不许有旁的心思,只有时刻了解把他的动向,才能维持他们那尽在掌握的掌控欲?   心有情绪波动,握在爱人肩头的手有些微颤抖。   温暖的掌心抚上他的手背,女子轻柔的低语响在身侧,“做的这样明显,不会被皇上忌惮吗?”   纠结以往没有意义,他该考虑当下和未来的事。   沈玉衡很快抽离出来,分析说:“他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派过来的眼线也是不太精明的蠢货,凑数而已。何况派人监视这事并不光彩,我如何处置那些下人,他作为帝王应该不会过问。”   说着,侧过脸看她,眼神悲切道:“只是苦了你,要时刻当心被人窥探。”   选择和他在一起,让云溪遭受了很多无妄之灾。   在他的忧心和愧疚中,抚在手背上的手轻轻摩挲,像是在安慰他。   “放心,府里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咱们从扬州带来的人和刚买来的下人,都跟咱们是一条心,我会让他们一同小心提防。”   柳云溪并不担心这些,她管过家也管过王府,比起沈晏王府里那些讳莫如深、心思各异的奴才,眼下的境况实在算不上大问题。   人活着就要解决问题,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制造的。   早些经历,也是积攒经验,并不是十足十的坏事,还是有好的一面的。   沈玉衡却做不到像她这样通透,抿着唇,歪头靠在她头上,“娘子,都怪我无能,叫你受这些委屈。”   听他语气不改,柳云溪停下步伐,在灯火中侧过身,抬头看他。   被冻得微红的脸,认真的看着少年,告诉他:“不想叫我受委屈,那你就一路向上,你往后的前程越好,我们的日子才会好过起来,才不会受制于人。”   看到她坚毅的眼神,沈玉衡的心境也跟着稳定下来。   他并不喜欢京城,因为虚假伪善的沈晏、梅妃,那些彼此竞争没有感情的兄弟姐妹,还有那个高高在上,从未给他一丝父子之情的皇帝。   和珍视的人回到这里,他会患得患失,会担心自己的身份和不幸牵连到她。   可她是那样坚定。   选定了一条路,就坚定的走下去。   她什么都不怕。   灯火照亮了雪地,而她比眼前所有的光亮都要明媚温暖,照亮了他,指引着他,让他看到前路的光明,才能挣脱背后的黑暗。   “我知道。”沈玉衡深吸一口气,凝视着她的眼眸,“我一定会坐上那个位置……”   柳云溪忙伸出手指点在他唇上,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   彼此心知肚明就好,不必宣之于口。   有些事成为只有彼此知晓的秘密,比说上千次万次都更有力量。   沈玉衡看着他的眼睛,自己的眉眼也渐渐弯起来。   “娘子,你真好。”他抓住她的双手,俯身用额头轻轻点她的额头,“能娶到你,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近在咫尺的距离让柳云溪轻易就看到他湿润的眼眶,轻笑一声,掏出帕子来带他眼角擦擦。   “你在外头也是这么容易就红了眼睛?”   “自然不是。”少年撅了下嘴,故意把脸往她帕子上凑,要她关心自己。   柳云溪被他幼稚的反应逗笑,微笑着收起帕子,手掌扶上他的下颌,捧在手心。   雪花悠悠飘落,落在发间,落在眼前,却遮不掉爱人的面庞。   她笑盈盈的看他,踮起脚尖去吻他湿润的眼睛,声音低低道:“玉衡,你这幅样子,不许给我以外的人看到。”   暧昧情话戳中了少年的心,雪白的脸顿时从脸颊红到耳根,心脏激动的加快跳动,在寒冷的冬夜,好像在心里沸腾了源源不断的热意,从心口蔓延到四肢,整个人都红了起来。   他眨了眨眼睛,羞赧地低垂眼睫,声音软软。   “我只给你看,只做你的人。”   因为有云溪在,他才拥有了不曾感受过的幸福,才觉得不枉再活一回。   看他羞红的脸,柳云溪感觉心情很好,低笑:“倒是学会了讨我欢心。”   “就是要讨你的喜欢,只要你喜欢,我什么都做得。”少年激动的说着,小脸越涨越红。   柳云溪松手揉了揉他的脸颊,又踮起脚尖,亲了下他的唇。   怎么那么可爱呢?   心中感叹,下一秒便被吻了下来。   她仰着头,微闭双眼。   再睁开眼睛,眼睫上已经落满了雪花,她轻声呢喃:“雪下大了。”   “白茫茫一片,好像天底下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少年迎面抱住她,把自己的温度分给她,脚步悠悠的在原地踱步,任雪花落在二人身上,冬夜的寒意也侵入不了半分。   就这样呆着,只有彼此。   时间再慢一些,让这短暂的幸福再多停留一会儿……   ——   半个月后。   二月初,积雪未化,寒风未止。   朝堂上一如既往的安静,金銮殿中,皇帝在龙椅前站起,背着双手,居高临下地睥睨着阶下的官员。   半晌才开口:“照你所说,此事倒是贤王的不是了?”   少年站在殿阶下,有理有据的回话:“儿臣也不愿意相信三哥会做这种事,但人证物证都一一证实,治理河道的款项被贪污,其中的数位当事人都与三哥有着撇不清的关系,事后还多次以各种借口为名向三王府送入大笔金银,三哥的确有知情不报的包庇之举。”   皇帝完完本本听完,眼神游移不定。   他扫视其他的朝臣,等了一刻也不见有人站出来,不得不开口问:“此事是否真如靖王所说的这般?各位爱卿可有旁的说法?”   朝臣中依旧无人开口。   正直者乐见此事,心怀暗鬼者见事情败露,怕被牵连,更不敢跳出来多言。   沈晏因养伤已经在府里躺了三个多月,人都长时间不在朝堂上,更遑论还有什么余威能震慑众人。   短暂的安静,在皇帝的等待中变得极为难熬。   他咬牙呼了口气,“既然无人再言,那此事便如此结案吧。”   话毕,殿旁的太监开始下笔记录。   皇帝思索着,处置道:“贤王为人不端,纵容包庇下属,着官降一品,令其在府中反省思过一月并即刻上缴贪污案涉及的金银财产,若有迟延,罪加一等。”   众臣高呼:“陛下英明。”   “靖王。”皇帝转眼看向了仍旧站在中间的少年,审视的目光将他从头打量到脚。   “儿臣在。”沈玉衡沉着应答。   “这回你办事得力……”皇帝夸了一句,心烦的移开了视线,再也想不出其他能夸的话来,更不想浪费金财宝去赏他,生硬的转移了话题。   “朕心头还有一件搁不下的事,青州以东水匪猖獗,我儿骑射俱佳,如今又有能力带人侦破悬案,可见文武双全,愈发有出息了。”   嘴上夸人,脸上却没有喜色。   沈玉衡低着头,拱手恭敬道:“父皇过奖了,儿臣愚笨,只会埋头用些笨办法罢了。”   “别管是什么办法,只要能把事儿解决,随你怎么做。”皇帝看着他,眼中满是算计,“朕钦点你为帅,许你率兵一万,前去清剿水匪,替朕和大周百姓分忧。”   初听此意,沈玉衡能觉察到皇帝这个决策不像是一时起意。   无论背后有什么缘由,他都不会放过建功立业的机会。   立刻跪地接下此事,“儿臣遵旨,父皇万岁万万岁。”   散朝后,皇帝走下殿阶,言语怀疑道:“半个月出头的时间,他竟然就把案子破了,期间倒是闷声做事,一点消息都没透出来过。”   黄德福从旁应和,“如靖王殿下所言,他只会埋头下些蠢功夫,哪里有什么真材实学。”   一想起小六,皇帝就觉得自己身上处处都疼,似是旧伤复发,更像是这个孩子给自己带来的诅咒。   皇帝厌烦道:“事情波及到自己的亲兄弟,他也不帮着遮掩一二,竟然当着群臣的面就把实话说出口了,罔顾兄弟父子的颜面,当真冷血。”   “陛下切勿动怒,靖王如此不通情理,日后自有麻烦等着他呢。”   黄德福在皇帝身边多年,也学着在背后说些对沈玉衡很不吉利的话。   如大法师所言,杀孽难消,沈玉衡出生便担负孽障,镇压血气,只有他不吉利,皇帝才能安稳顺遂。   看着儿子隐隐有与以往不同的变化,皇帝很害怕过往的病痛又会缠上自己。   冷声道:“朕叫他去青州,就是磨磨他的性子,在外人生地不熟,又是在军中,想必这回是碰不见什么女子来替他解忧了。”   黄德福借机插话:“说起此事……听说查案期间,靖王殿下与几位官员废寝忘食,王爷却有半日不见踪影。”   “他去哪儿了?”皇帝斜眼看他。   黄德福陪笑着低头,“没去哪儿,就是回了趟府邸,第二日照常去刑部,整个人啊,精神的不得了。”   “哼,想必是他府里那个姑娘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吧。”   打从沈玉衡从外头回来,身边多了个姑娘,他就变得有些不同了,很难说,这其中没有那位姑娘的“功劳”。   皇帝皱起眉,“这个时辰,朝臣们到哪儿了?”   “应该刚出第一道门,离着宫墙还有一段儿脚程。”   他吩咐:“去传旨,就说剿匪一事片刻耽误不得,令靖王即刻去南郊大营点兵,今夜便出发去青州。”   “老奴遵旨。” 第59章 59   ◎“等我回来”◎   清晨, 院子里的下人在打扫旧年的枯枝杂草,在众人或是低垂或是偷瞄的视线中, 向来少往前院来的柳云溪从园子里走了过来。   她原本在后厅上等着沈玉衡下了早朝回来一起用早饭,左等右等等不到人,这才到前院来。   往日这个时候,人也该回来了,今日是怎么了?   坐在前厅上稍等了片刻,没等到沈玉衡,却见到他的随身侍卫张进在大门外勒马,下马后走进府门,径直走上厅来。   跪地道:“王妃娘娘。”   不见他身后有人, 柳云溪疑惑问:“王爷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顾及着一门之隔外便有皇帝的眼线,张进不说旁的, 只把早朝上发生的事简单讲述了一遍。   告知柳云溪, “王爷此刻已经去了城外南郊大营, 特意遣属下来告知娘娘。”   忽然听闻此事, 柳云溪感到深深的不解,古往今来,都是有过当罚,有功当赏, 怎么当今的皇上却是对沈晏罚的那样轻,对沈玉衡的赏却不见一点。   前世跟在沈晏身边, 看到的可不是这样一番景象。   她不再多想,起身说:“既然王爷没时间回来, 那我去后院收拾些行李, 你代我拿过去。”   “是。”   回京半个多月, 夫妻两个就没完完整整的待在一起一天过, 沈玉衡不是早出就是晚归,本想着案件了结了,能有短暂的空闲,没想到一茬接着一茬——   像是皇上见不得他闲下来,不想叫他有一刻安宁似的。   柳云溪沉默着从柜子里取出衣裳。   还未出冬寒,厚衣裳要多带几件,青州靠海沿河,冬春风大,只恐少年要受寒,她又让青娘去取了几瓶常用的药来,通通放进包袱。   心腹丫鬟帮忙收拾东西。   采晴一边叠衣裳一边嘟囔:“咱们姑爷才回京不到一个月,皇上怎么又把他往外赶,真是亲父子吗?”   秀心取了盒子来交到柳云溪手上,侧过脸对采晴说:“说这样的话,也不怕砍头。”   采晴不悦的嘟起嘴,“本来就很奇怪啊,姑爷好不容易查清了案子,忙活了大半个月,连歇都不让歇一刻,当即就被遣到青州去剿匪,怕不是要累死人了。”   主仆几人经常关起房门来说些体己话,今日采晴心有不解,却没人愿意搭这个话茬。   青娘劝她:“别说了,快收拾吧。”   采晴心思单纯,只觉得此事不公,委屈的很,心里堵得慌,见另外两个姐姐不搭理她,便扭头看向自家小姐。   “小姐,早知道还不如不来京城的好,在扬州自由自在的,哪像现在处处仰人鼻息,被人监视着,话都不敢多说。”   柳云溪往木盒里码了满满一盒子金元宝,因沈玉衡是突然接到这件差事,身上什么都没准备,才特意放了这二百两黄金给他傍身,又往上头垫了两张银票。   锁好木盒,连着钥匙一起放进包袱,抬头看向正在别扭的采晴,吩咐她。   “采晴,你出去一趟吧。”   闻言,采晴赶忙捂住了嘴,低下头,“小姐,我不说话了,您别赶我出去。”   柳云溪抬手托了一下自己因为着急而有些僵硬的脸,解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记得刘诚似乎在皇宫的禁卫军中从事,你去宫门外头逛逛,若是能遇到他,替我问个好。”   采晴呆呆的看向她,撇过视线,有些害羞似的。   见她不解,柳云溪偏过脸看了看窗外,确保没人后才拆开了说。   “今日这事蹊跷,皇上是一国之君,做事必然有其目的,皇上对王爷的安排便是他对王爷的态度,皇上如此明目张胆的苛待王爷,我想弄清楚这背后还有没有别的原因。”   得知了缘由,采晴恍然大悟的点点头,“那,那我听小姐的。”   领了吩咐,采晴没走正门,而是从内院的后门出了府。   王府地处偏僻,距离京城正中心的皇宫有着很远的路程,她一路走着去,等到宫门外时,清晨的冰霜融化,太阳已经升的老高了。   初春严寒料峭,正午时分太阳暖意更甚,街上的人才多起来。   采晴在宫门外的街上徘徊,一会儿买支桂花糖,一会儿又看街边铺子里的瓷器,可也只是看看,站在铺子里,视线偷偷往宫门边瞟。   桂花糖都吃完了,也没见到熟人。   这京城里那么多人,宫里的人规矩也多,万一他今天很忙,自己岂不是要等到晚上?   采晴很郁闷,听着街上热闹的人声,自己却没有往日悠闲的心思。   等待的时间很难熬。   呆坐在台阶上,一直等不到人,采晴不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来错了地方,皇宫还有别的门,他是不是从其他门进出的……   不知道等多久,太阳西移,照在裙边的阳光越发温暖。   恍然出神时,头顶响起一道久违的男声,“坐在这儿发什么呆呢?”   “刘诚?”采晴愣愣回神,抬头真就看到了他,惊讶道,“你怎么……”   看到人,心中悬着的石头也落地了,挑起眉来,责问他:“这个时候跑出来,该不会是擅离岗位吧?”   长久不见,彼此只在信里互相问候,真见了面,总忍不住怼上两句。   几个月没见,刘诚比先前壮实了许多,穿一身灰蓝色棉布衣裳,原先总是嬉皮笑脸与人逗趣的样子,如今也多了些稳重。   他把人从台阶上扶起,打趣道:“想什么呢,我昨晚值的是夜班,这会儿正好是我休息,而且我听出来巡逻的兄弟们说德政门这儿有个穿粉衫子的小丫鬟长得俊俏,我想着会不会是故人,才特意选了这条路来走。”   闻言,小姑娘眯起眼睛审视他,“所以说,你是听见有漂亮姑娘在这儿,故意跑过来偷看的?”   自己随口说来逗她,她竟然信了。   刘诚忍住笑意,随口答:“看什么漂亮姑娘啊,我猜着就是你,先前你给我写信,不是也说会在年后进京来吗。”   看小姑娘还是面色不悦,刘诚赶忙转移了话题,“什么时候到这儿的,该不会昨天刚到,今天就来找我了吧?”   一边问着,眼神挑一下,故意同她逗趣。   采晴知道他是有意逗弄自己,可说起上京这事,心里就笑不出来,闷闷答:“什么昨天今天,我都在这儿住了半个多月了。”   “半个多月了才来找我啊?”刘诚抱起双臂,啧啧叹惜,“看来咱们的朋友之谊是我一厢情愿了。”   正面看着男人,听他提起两人之间的感情时受委屈的样子,采晴脸颊微红。   想跟他解释,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就算要说,在大街上也不好说。   “哎呀。”她嗔怪一声,伸手抓住男人的袖子,把人往远离宫门的方向拽。   忽然被扯了袖子,刘诚一个大男人竟然觉得脸热。   尽量跟上她的脚步,凑到她身边小声说,“唉?采晴你……你这是干什么,大街上拉拉扯扯的,你个未出嫁的姑娘,还是注意点吧。”   采晴闷声答:“事情有点多,这会儿说不明白,找间茶楼坐着说。”   走出宫门前正对的街,拐进了另一条街,二人进了一家茶楼,进了二楼雅间。   坐在茶香清雅的房间里,刘诚左右看看,坐立不安,为难的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喃喃道:“采晴,我不是要责怪你的意思,就是我这个月的月银还没发,这雅间太贵了,我……”   “小姐给了我银子,你不用担心这些。”采晴平静地问,“你喜欢喝什么茶?”   刘诚看了一眼身旁跟进来的店小二,又看向采晴。   “我是个粗人,不懂得品茶,平时只喝最寻常的大叶茶,你跟着你家小姐见识的多,还是你定吧。”   “那就来壶普洱吧。”采晴定下。   “好嘞,二位请稍后。”   小二出去后,不久后再回来,放下一壶茶,为二人斟了茶,便退出去。   雅间中只剩二人,采晴双手捧着茶杯,眼睛偷偷瞄着坐在桌子对面的男人。   “你不是已经入选了禁卫军吗,似乎日子也没比从前好上多少。”   刘诚苦笑:“天子脚下就这一亩三分地,寸土寸金,咱们普通人在这京城里头讨生活不容易,我攒着月钱,还想着买间小宅院娶媳妇儿呢。”   前头都是闲聊,听到他想娶媳妇儿,采晴的连顿时鼓了起来,扭过脸去郁闷的吐气。   “是了,你们男人不是想建功立业就是想娶媳妇儿,脑子里就没有别的事。”   看她的反应,刘诚憨笑两声,“我把你当朋友才跟你说心里话的,听你这语气,怎么还不高兴起来了。”   采晴转回脸来,故作平静,“你如今是心里惦记着要娶媳妇儿,也不问我是不是还念着萧大哥了。”   说起此事,刘诚更觉好笑,“这事儿你先前不是在信里说清楚了吗,说你心里没有他,还说我要是再问这事儿,就要拿针把我的嘴缝起来。”   听他这样说,采晴才记起来,喝了一口茶遮掩自己的心虚。   “你记得就好。”   刘诚饶有兴趣的看着小姑娘的表情,心中暗喜。   又想起什么,开口道:“说起来,你家小姐如今也在京城吧,不知你能不能帮我传个话,等何日有空,我上门拜访一下,也好感谢她当初资助我兄弟二人上京的恩情。”   “传话好说,要拜访的话……只怕近日是不行。”采晴摇摇头,想起府里那几个赶不得的下人,脸色都变得愁苦起来。   “怎么了?”刘诚表情严肃,“你们有难处,还是碰上什么事儿了?”   采晴嘟起嘴,“不太好说。”   看她犹豫不敢言的样子,分明是有难言之隐。   刘诚着急起来,“你都来找我了,这儿又没有旁人,有什么话不能说的。难道……你不是特意来找我的?”   闻言,小姑娘低下脸,面色羞红。   意识道自己一时着急话说的过了头,刘诚挠挠头,清咳两声。   两人都不说话,气氛就不受控制的变得古怪起来。   采晴及时开口,对先前的话做了解释:“我家姑爷是当今靖王,小姐随姑爷回京,如今就住在王府里,府里有旁人的眼线,你若去拜访,事情传出去,怕要被有心人故意曲解。”   刘诚听着,先是皱起眉,紧跟着连连摇头,“靖王?可可……”   她家姑爷,那个容貌格外漂亮的少年,他是见过的。   听说靖王是个不爱搭理人的孤傲性子,怎么会是那个样子的?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但眼下也不得不适应这境况。”采晴谨慎的看了一眼门外,回过头来才继续说,“小姐说你在禁卫军中,平时接触宫里宫外的人都多些,才叫我来找你问一问。”   恩人成了王妃,也不耽误他报恩。   “想知道什么,你说就是。”刘诚应的很痛快。   采晴也就开口直言:“我家王爷刚破了个贪污案,不但没得到嘉奖,反而被皇上即刻派去青州,还要今日就点兵,晚上就出发,连家都不许回一趟。”   听到她说,刘诚应和:“是有这么件事儿,我早上也听说了。”   “小姐对此有猜测,觉得皇上这样安排必定有旁的目的,可毕竟接触不到宫里人,不知道皇上心里是怎么想的,你对此事有眉目吗?”   这样说起来,他还真有些看法。   刘诚将身子前倾,低声说:“皇上不喜欢太子不思进取,曾经有意废太子改立储,可又怕太抬举贤王会让贤王张扬放肆,因此对贤王也是不冷不热。”   “前几个月贤王不知为何负了重伤,从此就在家养病,太子党借此机会暗中打压贤王一派,但成效甚微。”   “前阵子我才收到表哥的信,再过几天,顾老将军就要班师回京,顾老将军手上有兵权有将才,若是哪位皇子能搭上他的人脉,势力必然大涨。我想皇上在这时候冷待靖王,是不想他太出挑,跟顾老将军搭上关系。”   说到底,皇帝还是在太子和贤王之间犹豫不定,至于靖王,不过是制衡二人所用的工具,用得着就多看两眼,用完了就丢到看不见的地方去。   “这不就是偏心吗?”采晴紧皱着眉头,愤愤不平。   刘诚说了许多,喝口茶润润口,又感慨:“皇上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他的行事缘由不是一句偏心就能概括的。”   瞧他深沉的表情,采晴微笑,“果真是在皇城根待的久了,说话都变得不一样了。”   刘诚对上她的视线,调笑不落下风。   “若要还和以前一样,哪值得你特意跑一趟来找我。”   闻言,小姑娘偏了下视线。   嘟囔着说:“就算不为我家小姐和姑爷,我也是想来见见你的。”   “是吗?”刘诚嘴角勾起笑意,手肘搁在桌子上,上半身更往前倾去,故意追问,“为什么啊?”   采晴狠狠吐了口气,盯着他得意的笑容,伸手可在他嘴角上,“我要看看你改没改这多嘴多舌的毛病,当心说多了话,惹祸上身。”   嘴角被扯得生痛,刘诚闭嘴认输,身子退回去才说:“姑奶奶你可别吓我。”   采晴拍拍手,扭过脸去,“知道害怕就谨言慎行,多攒点钱,以后买了宅子娶了媳妇儿,有的是好日子过呢。”   刘诚向后倚在椅背上,“你这是祝福我吗,瞧着脸色还是不太高兴。”   “哼,我现在可是王府的大丫鬟,府里多的是要管教和提防的人,自然不能有太多好脸色。”采晴板着脸,总觉得再跟他说下去,自己又忍不住要笑。   看小姑娘故作严肃,刘诚会心一笑,轻声说:“这样也行,就算不笑,也很漂亮。”   听罢,采晴的眼神顿时愣了。   顶着羞红的脸,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刘诚:“?”   “我得回去给小姐回话了。”采晴说着,作势要走。   刘诚也站起来,挽留道:“不能把这壶茶喝完了再走吗?”   话说完,小姑娘也停下了脚步,犹豫着回过身来,看看茶,又看看他,抿起了唇。   “也……行。”   半个时辰后,刘诚叫了辆马车送她回王府,采晴从后门进府,赶去书房把自己从刘诚那里打听来的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了自家小姐。   柳云溪陷入沉思,随即吩咐人去把墨影叫过来。   墨影进来书房,她吩咐说:“你去南郊大营问一问王爷几时出发,告诉他我想提前去送送他。”   “是。”墨影应声后,退了出去。   皇帝忽视了沈玉衡的功劳又让他去剿匪,这不是简单的冷落,是一种“其实你优秀有能力,也得不到竞争的资格”的歧视。   若是这样,想通过明面上的建功立业来获得认可这条路就走不通了。   她心里有了旁的想法,虽然相信沈玉衡的聪慧,但还是彼此见面,互通消息后才更放心。   乘马车出门,将把车停在京城最大的酒楼外。   柳云溪进了酒楼,点了酒菜,定了雅间,将大部分随行的人都留在了那里,只带着箬竹和秀心从酒楼后门出去,坐上另一架不起眼的小马车,这才驶向城外。   天色渐渐暗下来,丛林间刮过的风呼啸着,如同狼嚎,在树叶稀松的密林中穿行,吹起了一片残败的枯叶。   寒风从脸颊刮过,皮肤顿时疼的如刀割一般。   柔嫩的脸颊被吹红,柳云溪站在马车边,静静的等待小路的另一边会有人走来。   黄昏已过,最后一抹夕阳,从林外的地平线落下,少年的身影踏着最后一丝光亮从小路那头走来。   他穿一身玄色,因为整日片刻不停的疲惫,眼中布满血丝。   看到昏暗中的青色身影,他紧绷的神经才有一刻放松,跑来她面前,也不顾马车另一边还有人,迎面就将人搂进了怀里。   “娘子。”他长舒一口气。   “玉衡。”柳云溪抚上他的后背,轻声呼唤。   少年低下脸来看她,担心道:“此地偏僻,你怎么只带这几个人就过来了?”   她直言:“皇上有意冷落你,我不想招摇,又给他挑出你的错来。”   听罢,少年将头埋进她颈侧贪恋的嗅爱人身上的气息,“就算他有意为难,此去我也必定得胜而归。”   主子说话,两个跟随的下人自觉走的远些,给他们望风。   在昏暗的夜色遮掩下,柳云溪温柔的抚摸他的头。   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声音说:“玉衡,我在想……你既然带兵出去,或许该好好利用这次机会……”   女子的眼睛在黑夜中依然明净,哪怕身子被风吹冷,说话也还是镇定平稳,条理清晰。   “皇上中意沈晏,也不会舍弃太子,他要那二人彼此制衡,并没有把你放在计划之中,现今我们要争得一丝机会,兵权是重中之重。此去剿匪,同行将领中定有可用的人才,你需趁此行,培植自己的势力。你一定要沉得住气,不要白白浪费这个机会。”   军中人多口杂,沈玉衡忙了一天,知道皇帝这样安排是对自己不善,却没时间深思,如今听她分析,茅塞顿开。   “娘子说的对,我懂了。”   为确保得胜,又不惹皇帝猜忌,他挑选的将领超过半数都是寒门出身,且在前世的记忆中,实在有能力的人。   他做这些只是为了取胜,如今听了柳云溪的话,结合自己的准备,正好有了第二步的打算。   怀里的人好像又清瘦了些,沈玉衡抱着她不舍得撒手。   这世上只有云溪真心为他着想。   他紧紧抱着她,也叮嘱她:“我不在京中,你只找借口躲着那些豺狼就是。尤其是梅妃,无论她说什么,你都不要听,不管她怎么威胁,你都不必怕,只等我回来。”   柳云溪轻拍他的后背,“我有分寸,你不用担心。只要你能平安回来,我什么都不怕。”   “娘子。”他痴痴地唤她。   若不是剿匪危险万分,真想就这么把她抱起来,一起带走。   可他终究没能这么做,在寒夜中与爱人分离,大军很快开拔,前往青州。 第60章 60   ◎“离开他,我娶你”◎   阳光渐渐暖起来, 入了三月,地上的冻土融化, 松软潮湿的土壤中钻出柔嫩的绿芽,城郊外一片嫩绿。   温暖的春风吹拂着天空中奶白色的云,云朵一团一团聚在一起,在阳光中显现出深浅不一的白色,将湛蓝的天空点缀的清新宜人。   渐渐习惯了京中的生活,除了宫里三天两头有人来传话问话之外,王府里的日子还算平静。   宫里来问话的宫女总是明里暗里邀柳云溪去梅妃宫中小坐,她对梅妃的小算盘心知肚明,避之不及。   府中的事务尽数安定下来后, 她便大清早出门去自家的药铺里坐坐,一坐便是一整天。   作为东家, 挑选来打理药铺里的人都是她信得过的人, 药铺掌柜为了方便她在这儿待的舒服些, 特意在药铺的后堂旁边收拾了一个房间, 专门供她休憩。   柳云溪最早管的铺子就是药铺,闻着各种各样的草药混杂在一起的味道,好像身在扬州似的,心境都平和下来。   一个明媚的春日, 她如旧在药铺的库房里查看药材。   走出库房时,院子里也来了人。   从铺面里走过来的是个温婉女子, 着一身粉色云锦,裙面绣着桃花样式, 像是高门大户人家的千金, 身边还带着个丫鬟, 正期盼的朝库房门口看。   柳云溪走出门迎上去, 指着秀心身上的几包药对她说:“这是刚从江州运过来的药材,我已经包好了,你拿回去吧。”   女子示意随身的丫鬟接过药来。   自己牵上柳云溪的手,感激道:“回回都要来麻烦你,辛苦你了。”   柳云溪微笑答:“若能让老夫人身体好些,费些力气也值得。”   两人说着话,一同往房间里去。   女子边走边说:“虽说用的药材都大差不差,但也只有你家的药运来的最快,药效也更明显,这一个月来,我奶奶服用着跟之前是一样的药方,就因为换了你家的药,气色明显好多了。”   她越说越激动,紧紧抓住柳云溪的手,“云溪,我真不知该怎么谢你。”   “你若要谢我,每回来取药的时候陪我多说会儿话就是了。”   柳云溪请她坐下,照旧让秀心泡了壶龙井,取了两碟子茶点来,两人坐下慢慢说。   她身边的千金,正是顾老将军的亲孙女。   一个月前,沈玉衡被派去青州,她也从刘诚那里打听到了顾老将军即将回京之事,便叫手下人留意着有没有顾家人的动向。   比起位高权重的顾老将军,顾大人和其夫人并没有多少影响力,顾大人只在翰林院任个五品小职,其夫人的母家祖上还算荣耀,到她这一辈已经完全没落了。   这夫妻二人贪财贪势,本性不恶劣,但也算不上好人,柳云溪并不愿与其来往。   接连打听了几天后,得知顾老将军的妻子卧病在床,常年吃药也不见好转,她便使了些法子,请为老夫人看病的大夫推荐了换家药铺的药试试。   本想借着药材慢慢接触老夫人,没想到他家孙女顾曦月是个有孝心的,发现换后的药更有效果,便亲自来取。   这么一来二去,两人便相识。   柳云溪轻声道:“我在京中人生地不熟,刚来半个月,还不知道京城里是怎么回事儿呢,王爷就被派去了青州。大概日日都事务繁忙,家信也没送来一封,如今也有一个月了。”   女儿家坐在一起聊聊心事,说说日常,很快便能了解到彼此的心性合不合得来。   顾曦月也是个和顺的脾气,看到她独在异乡又独守空房,也觉得苦涩。   “我知道你的苦处,身边没个能商量、说话的人,日子是难熬。我爷爷七十多岁还要外出征战,一去就是大半年,我奶奶在家中也很孤独。”   她从小是奶奶教养的,长大了就格外孝顺奶奶,很能共情和自己奶奶处境相似的好友。   柳云溪借机说:“曦月,劳你回去替我向老夫人问安。”   “我知道的。”顾曦月微笑着,“奶奶说你心善又会做事,很欣赏你,也一直很想见见你。”   品性相似的人才会互相吸引。   柳云溪很庆幸顾曦月和顾老妇人是明事理的人,也就把自己的心思挑挑拣拣说上几句。   “听闻老夫人喜欢看医书,我早就想上门拜访,同老夫人聊几句,可……顾老将军是皇上倚重的重臣,我怕两家私下过从甚密,会惹的皇上忌惮。”   顾曦月听了不觉紧张,反而很感动。   “你倒会替我们顾家考虑,不像我爹娘……”   “他们怎么了?”柳云溪好奇问。   “贤王你知道吧,就是你家王爷那个三哥。”顾曦月侧身往桌上靠了下,压低了声音道,“半个月前他伤好全了,头一个就登我家的门拜访,我爹娘跟见了财神似的,恨不得把他供起来。”   伤已经好全了?   柳云溪觉得很可惜,又想到沈晏会为了夺嫡作出多少坏事,更觉得心烦。   若不是碍于他的身份,不好叫他不明不白的死了,她真想……   止住心思,接话说:“毕竟是王爷,总要敬着的。”   顾曦月的面色却没好多少,忧心忡忡道:“三天前,我爷爷带兵回京,那天下午你没来,府里来了好多人给我爷爷接风,虽说人多热闹,但贤王摆了好大的排场,还当着众人面亲自敬酒……”   太子虽没来,但太子的进臣来了几个。   那场面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看着都觉得心慌,爹娘却不帮着爷爷找台阶下,反而帮着贤王抬举爷爷,丝毫不觉得被一个受过处罚的王爷给予如此重的礼节,是件有隐患的事。   此事柳云溪已有耳闻,那时传的是顾老将军欣赏贤王,与其对酒畅饮,没想到真实的情况竟是如此。   可见沈晏已经开始下功夫了。   她小声问:“你没有私下规劝你爹娘几句吗?”   “他们不听我的,说我是个女儿家,不懂这些弯弯绕绕。”顾曦月无奈的叹了口气,“爷爷年纪大了,又常年奔波劳累,也不对这些事多上心。”   看好友苦恼的样子,柳云溪伸过手去,轻轻拍了下她的胳膊?   “真辛苦你了,明明是为着家里人好,却不被理解。”   顾曦月深吸一口气,喝茶润润口,叹气道:“过日子嘛,总是这样剪不清理还乱,亏得我认识了你这个朋友,彼此还能宽慰几句。”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今日听好友说了这许多,柳云溪坦诚道:“我该给你想想办法的,可是王爷不在,我又出身不高,明面上更不好与顾家往来,只怕帮你承担不了许多。”   顾曦月笑着拍拍他的手背,“别想太多,我知道你的为人,不想拉你下水。”   说完略显沉重的家事,柳云溪借着斟茶的空档轻松的转移话题。   “曦月,我这儿还有些治疗风湿骨痛的药,药效还不错,是我娘家弟弟参照古书配的,你要不要拿几副去给老将军试试?”   “好啊,真是太谢谢你了。”顾曦月转忧为喜。   两人在屋里喝了半壶茶,一炷香的时间后,柳云溪让秀心去取药,拿给了顾曦月的丫鬟,送二人离开。   顾曦月离开后,柳云溪又独自往库房里去。   秀心看着外头太阳越来越高,主动询问:“小姐,到午饭时间了,咱们是回王府,还是……”   柳云溪放下手上捏着的甘草片,“去酒楼吃吧。”   还不想回王府。   主仆二人往最近的酒楼里去,进雅间点了几道菜。   柳云溪来时还觉得饿,等坐到桌前,看着桌上的饭菜,却觉得食欲不振,只吃了几口就搁下了筷子。   “我吃饱了,你吃点吧。”她对秀心说完,转头望向了窗外。   已经一个月了,沈玉衡怎么没有送信回来呢?   她大概能猜想到,是因为京中势力复杂,沈玉衡害怕两人的信件被别人拦截。   即便有合适的理由解释,也还是念着他能写封信回来,相隔太远,完全不知晓他的近况,自己心里实在不安。   若是再过一阵子还没有他的消息,那她就……去青州找他?   嗯,大不了就去青州找他。   就算到不了军中,能在军营驻扎地附近打听些消息也是好的,不至于像现在这般被皇城困住,一点消息都没有。   心里想着,耳边隐约听到外头有焦急的声音逐渐走近。   “公子,这间房里已经有客人了,您还是去别间吧。”   声音就在门口,秀心抢在她之前,到门边去观察情况,人刚到门前,房门就从外头打开,小丫鬟还没发出声音,就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拽到了门外。   一身茶白的男人走了进来,随手关上房门。   看到面露惊色的女子,男人心情大好。   许是在昏暗的房间里躺的久了,伤好的这些天看什么都觉得刺眼,如今看着女子着一身清雅的衣裙,仿佛春日里新生的荷叶荡漾在水中,配上那张清丽脱俗的脸,简直是他连日来见过最美的风景。   沈晏进门时表情还严肃的绷着,如今逐渐拉近两人的距离,心中的笑意怎么都隐藏不住。   “好久不见啊,柳姑娘。”   他热切的打招呼,就算不得她回应,也能旁若无人的走到桌边。   “你自己一个人吃饭吗,还是说……在等我?”   按照规矩,柳云溪该起身给他行礼,可见到他这幅自欺欺人的模样,她很不愿违背自己的良心给他半分敬意。   看了他一眼,平静道:“玉衡都已经跟我说过了,贤王殿下不必在这儿装模作样,好像是把人当傻子耍。”   都已经彼此动过刀剑,怎么还能装出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该说他是沉得住气,还是面具戴久了摘不下来了。   她一开口就戳破了他好心要营造的氛围,沈晏有些不满,站在她身边,故意威吓。   “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你不但不行礼,还用这样的口气跟我说话,是什么道理,难道不怕我责罚你吗?”   柳云溪不怵他,冷冷道:“比起责罚我,殿下更应该担心自己强行闯入此间,与兄弟之妻共处一室,若传扬出去,不知皇上和朝臣们会怎样看您。”   她可是皇帝最瞧不上的商女,沈晏最会讨皇帝欢心,怎么敢把两人独处的事让旁人知悉。   沈晏轻笑一声,“牙尖嘴利。”   柳云溪觉得身子懒懒的,坐在凳子上不动弹,直白的送客:“殿下若没有旁的事,就请出去吧,我吃饭的时候喜欢安静的呆着。”   这样冷漠的态度,就好像与他毫无关系。   如果他不紧紧的抓住,她绝对会越走越远,连带着往日的情分一起消散。   沈晏咬紧后槽牙,不再说些弯弯绕绕,直言:“柳云溪,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我不想回答。”柳云溪扭头拒绝。   “不容你不答。”沈晏伸手按上她的肩膀,强迫她转过身来面对他,“你必须得告诉我,你到底看中沈玉衡什么?”   他处处都比沈玉衡强,凭什么柳云溪会看上那个废物,还那样死心塌地。   柳云溪回以沉默。   眼中的男人没了镇定、温润的伪装,好似一头得了病的豺狼,呲着牙彰显自己的危险,可内里没有一点气能撑住这副皮囊,只是一具病态的行尸走肉。   她对他的问题没有兴趣,也不害怕他的威胁,没有回答他的理由。   沈晏狠狠的盯着她的眼睛,声声质问:“他有什么好的,值得你嫁给他?”   他不明白。   自己掌握先机,是天选之子,重活一世该事事顺心才对,可为什么,最该让他顺心的女人却没有选择他。   这样不对,一切都该按着他的想法发生,意料之外的事也该被扳正。   在他的质问声中,女子的眼神变得越发疑惑,她终于抬起眼眸看他,在他极大的期待中张开了口——却没有回答他。   “殿下,我还没追究你在扬州暗害我夫君的罪过,你反而来问我们夫妻间的私事?我真看不懂你。”   惹人心动的容貌,温柔的声音,说出来的话却叫人厌烦不已。   沈晏拧眉,“不许叫他夫君。”   柳云溪咬了下牙,“你简直不可理喻。”   她起身要走,还没站起就被掐着肩膀按回了凳子上,男人凹下去的眼眶越来越黑,他好像头疼似的,闭上眼睛晃了晃脑袋。   睁开眼睛,命令她:“我问你的问题,你必须要给我一个答案。”   柳云溪看着他,无奈又可恨。   既然他非听不可,那她就说几句。   “我喜欢他的真诚,他对我毫不掩饰的欣赏,他的美貌,还有他王公贵族的身份,我不过是个商女,一介俗人,能有一位皇子把我看作最要紧的人,我当然会为此心动。”   说的是沈玉衡,但某人很自然的代入到了自己。   微笑着说:“所以只要是个王公贵族,长得好看些,你都会喜欢。”   柳云溪偏了下视线,“缘分一生只有一次,他坚定的选择了我,我才没有错过他。”   前世的孽缘,她已经用死亡的代价做了了结,就该烂在泥里。   今生选择的路,她也不会后悔。   看到她坚定的眼神,沈晏第一次产生了怀疑:难道她真心喜欢沈玉衡?就像当初喜欢他那样,认定了,便不回头。   被她认定的人,不是他了……   沈晏又气又痛,感觉头像撕裂一般,不得已松了按在她身上的手,从身上掏出个药瓶来,一口喝干。   痛楚缓解,他狰狞的表情才逐渐正常下来。   空气中飘着他刚刚喝下的药的气息,柳云溪嗅觉灵敏,分辨出这药味她在沈玉衡身上也闻到过,是……是那个会让人上瘾的销魂散。   她感到不安,趁着他身上药效发作,意识模糊,赶忙站起身。   “我已经回答了,你满意了吗?”   一边说着,目光往门边瞟,时刻准备着夺门逃出去。   刚才还情绪激动的男人,在喝下药之后很快平静下来,察觉到她的小动作,伸手抓住了她的手。   “离开他吧。”他好像下定了很大的决心。   “你在说什么?”柳云溪嫌弃的甩开了他的手,像碰到了什么脏东西,赶忙在裙子上擦擦。   沈晏视若无睹,迈步朝她逼近,声音轻柔道:“离开他,我娶你。”   只这一句,让她想起了很久之前,她还天真的相信没有任何担保的花言巧语的时候,听信了不知道多少句这样的话。   娶她?   呵,垃圾。   柳云溪绕过他,“我要走了。”   “这不是提议,是命令。”沈晏伸手拦在她面前,平静的语气告诉她,“兵权、人脉和父皇的宠爱,沈玉衡一样都没有,你跟在他身边能得什么好。”   柳云溪侧脸看他,皱起眉,“所以你就想哄骗我放弃他?”   沈晏凝视着她的眼睛,像是施舍了莫大恩惠的了不得的人物,提醒她:“你可要听明白了,我说我会娶你。”   说第一遍就已经够可笑了,还当成宝似的再强调一次。   “哈哈哈!”柳云溪没忍住笑出声来。   “嘴上说说,没有第三个人听见,更没有担保凭证,就想让我当真?殿下想骗人也该演的动情些,我与您总共也没见过几面,凭什么要相信你。”   她的嘲笑与怀疑深深的刺痛了自视甚高的男人。   沈晏紧咬着牙,隐忍着心中的怒意,像是决定了什么,再次开口。   “倘若我说……”   “你上辈子是我的妻呢?”   上辈子,他怎么有脸说上辈子。   柳云溪觉得好笑又可恨,借着笑声把这些鬼话都当成笑话。   笑够了,才无奈的叹气,“殿下再不让我出去,我就要喊人了。”   看她态度不改,沈晏越发心慌。   “你最先遇到的、喜欢的人应该是我,我才应该是你的夫君,是那个废物抢了我的位置。”   他说着说着情绪激动起来,大概是蚀骨销魂散的药效发作,呼吸变得粗重,青筋突起的手就要往她身上抓来。   柳云溪眼疾手快。   “啪!”   一声响亮的耳光打在他脸上。   沈晏愣了一下,还没回过神来,身边的人就快速跑去了门边,留给他的只有脸颊火辣辣的痛和“砰”的关门声,回荡在房间内。   又只剩他一个人了。 第61章 61   ◎意外之喜◎   离了酒楼, 或许是被气急了,柳云溪感觉头晕, 一时脚步虚浮,差点歪倒。   在府里要忌惮着旁人的眼线,出来躲会儿清闲又要被人跟踪堵门,知道京城的日子不好过,没想到竟是如此艰难。   两日后,王府后门上来了一位客人。   丫鬟熟门熟路的请人坐到后厅上,泡了茶招待。   萧邺已经来过一回,也是走后门,身边连个随从都不带, 尽量动静小些,不惹人注意。   他告诉柳云溪, “近来, 贤王往顾家去的勤了些, 大概是有意结交顾家。”   柳云溪听罢, 反应不大,“顾老将军功高势大,连皇上都担心哪位皇子与顾老将军过从甚密会影响朝中局势,贤王如此上赶着与人交往, 也不担心皇上的看法,想必是胸有成竹了。”   她抿了几口茶, 并不为此事惊讶。   前世沈晏拉拢顾老将军,是在几个月后, 她私下与顾家女眷关系近了, 才找机会为他和顾老将军安排了见面的机会, 自然, 她没有对沈晏说自己是遭了多少辛苦才见到顾老夫人,得了老夫人的认可。   大概沈晏还以为,只要他和顾老将军多见面多说话,就能拉拢到人心吧。   萧邺不知她心中的成算,问:“我知你家王爷与贤王有过节,眼看着贤王有心结交大臣,你不担心他势大后会对付你家王爷吗?”   “自然是担心的。”   柳云溪眼神淡然,叹息道:“再着急也不能昏了头,京城中多少双眼睛都盯着,一步踏错,后果不堪设想。”   听罢,萧邺主动说:“若你不想顾家与贤王亲近,或许我可以帮忙。”   他本就与柳云溪是同乡,彼此又知根知底,在京城中想要站稳脚跟,彼此帮助是应当的。   听到他的提议,柳云溪忙劝阻,“不,你不要掺和进来。”   她认真道:“结党营私在历朝历代都不是光彩的事,何况皇帝在太子与贤王之间取平衡之法,一定不希望再有旁的皇子做大,我家王爷行事都要格外小心,更何况你取得如今的成就很是不易,不要一时冲动,尽数葬送了。”   “柳姑娘说的对。”萧邺点了下头。   他虽然也读过几本兵书,心思却不如柳云溪细腻,没能想到这朝中局势有更多的弯弯绕绕。   “我这回请你过来,是为了王爷前去青州剿匪之事。”   柳云溪放下茶盏,表情忧郁起来。   “一个多月了,青州那边一点消息都没传过来,我实在担心,又不知还能找些什么门路去打探消息。”   萧邺听罢,疑惑道:“一般将领外出征战,都要按时将军情传递回来,不该有毫无消息的说法。”   听他这样的说法,柳云溪更担心了,皱起眉:“他是不是遇到了危险……”   不光是明面上的消息,连密探们也没能与安置在青州的密探取得联系。   她催促了箬竹和墨影去想办法,可他们也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种种迹象都令人不安——能够影响到秘阁运作,除了沈玉衡本人,也就只有皇帝了。若是皇帝要对他暗中下手,势必会封锁消息,如此一来,沈玉衡真就是凶多吉少了。   越想越觉得心慌,本就疲倦的神情更加担忧。   萧邺安慰她:“你不要多想,我即刻安排手下悄悄前往青州打探消息,快马加鞭,应当能在七日内赶回来。”   听到这,柳云溪才觉得心里安定了,“如此就多谢你了。”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萧邺犹豫了一下,又说,“先前太子太傅曾私下来见我,说想请我协助太子。”   太子太傅是太子的舅舅,也是当朝皇后的亲哥哥,太子仁厚不争抢,他的母后舅舅却不是这样的性子。   柳云溪对几人有所了解,虽然亲眼见过李鹤的为人,对太子没有恶意甚至还有几分敬佩,但知道他背后皇后和太傅有这样的推手,也不得不对其敬而远之。   “那你是如何回他的?”她问。   “我没答应,也没拒绝。”   萧邺没什么表情,这件事堵在他心里很久了,也不敢对旁人吐露,如今见了柳云溪的通透,才想说给她听,借此确认自己的做法是对是错。   柳云溪思索片刻,点头道:“这样也好,至少不会惹恼了他们,又给自己惹上麻烦。”   萧邺征战沙场得了头功,如今已是四品武官,比起树大根深的太子党,他也只是个不起眼的年轻官员罢了。   “曾以做官是为了黎明百姓,江山社稷,如今出了头才发觉这京城里的文官武官,有多少都只想着自己的前程,互相勾连、结党营私,纯臣直臣少之又少。”   单纯的人进入复杂的世界,哪怕心智坚定,也免不了陷入无力的境地。   “皇上左右取平,心思非正,下头的臣子自然有样学样,投机取巧。”   柳云溪微笑着宽慰他。   “你也不必灰心,江山易改,谁知道往后是个什么光景。”   萧邺看向她,暂时觉得心中的苦闷减轻了些,本就麦色的皮肤因为在西北边陲长时间的日晒风吹,如今变得颜色更深,一双沉静的眼睛,越发深邃。   两人正安静喝着茶,采晴小跑从外头进来,“小姐,府门外来人了。”   柳云溪扭头看过去,“怎得如此慌张,是谁来了?”   “是,二小姐……在外头说些不好听的话,吵着要见小姐您。”   柳依依?   柳云溪倍感疑惑,自从柳承业死后,她就没再听说过柳依依的消息了,还以为她是跟陆氏回了陆家,却在京城又见到了。   看到主仆二人的表情不对,萧邺主动问,“是故人到访?”   柳云溪摇摇头,伸手示意他不必操心,“没事,你坐儿这就好。”   想了一下,吩咐采晴:“不许放她进来,叫人去把她赶走。”   院子里头一片安宁,隔着一整个园子的院墙外,柳依依带着自己的丫鬟宝珠气势汹汹的堵在王府门外。   前院做事儿的下人早早就听见了外头的女子在大吼大叫,但他们不去找管事也不开门去赶人,故意不作为,要听那女子能说出些什么来。   柳依依不负众望,对着紧闭的王府大门奋力怒吼。   “柳云溪,你在里头吧?是不是知道自己干了亏心事,心虚不敢见人啊!”   “你可真是好手段,都已经嫁做□□了还来勾搭我家王爷,真是不知羞耻!”   柳依依在三王府里没有管家权,平日要受那含秀的窝囊气,费了多少心思去阻止含秀爬上沈晏的床,结果一转眼,沈晏的病养好了,也不提两人约定过的成婚之事,反而日日都往外跑。   她找了不少门路去盯沈晏的行踪,知道他常去顾家,又跟一些官员私下见面,除此之外,便是昨日在酒楼里跟一个女子共处一室。   处处都有狐狸精,都想和她抢沈晏,她若不把事情闹大,只怕沈晏当她是个不会争风吃醋的,等不及就要往府里纳新人了。   在门前嘶吼着,恨不得把连日来的不如意都发泄在这家门户上。   “小姐,喊了这么久都没人应声,说不定是误会呢。”宝珠在一旁小心的拉扯她的袖子,劝阻她,“万一这府里的主母不是大小姐,那咱们堵在这儿喊,不是自找苦吃吗。”   柳依依甩开她,“我还不傻,早先就怀疑过她那个张公子的身份,如今全都明白了,她怎么可能嫁一个平凡人物,是一早就计划好要嫁给靖王了。”   “柳云溪你出来,你有脸跟贤王私会,怎么没脸出来见我!”   话音刚落,府门从里面打开,露出来的是个熟悉的身影。   秀心叉着腰,指着门前台阶下的主仆二人怒道:“哪里来的泼妇,竟敢在王府门口撒泼。”   瞧她那仗势欺人的样子,柳依依顿时怒上心头。   “瞎了眼的小贱蹄子,我是你家二小姐,你个做奴才的竟敢骂我是泼妇。”   秀心冷眼看她,丝毫不怵,摆足了管家女使的架势,“我家只有大小姐和两位少爷,从来没有什么二小姐。”   说着就吩咐左右的婆子丫鬟,“把这个泼妇赶走。”   王府门前不好把人弄伤,七八个丫鬟婆子一起下去,围住主仆二人又扯又推,只把人往外头撵。   柳依依被推搡的站不住脚,大声吼,“谁敢对我动手,我可是贤王房里的人!”   不等丫鬟婆子们有迟疑,秀心就对着她的方向嘲笑:“姑娘惯会痴心妄想,同在京中,我们可没听说过三王爷房中有人。”   “啊,你们这些贱人!”   “柳云溪你给我等着,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柳依依刚开始还骂的掷地有声,渐渐被扯得远了,被推搡着磕磕碰碰的走,又是摔在地上,又是挣扎着爬起来,衣裳头发都被扯乱了,狼狈之下,连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了。   赶走了柳依依,后头也悄无声息的把萧邺送走。   后厅上,柳云溪单手支在桌边,撑着脑袋,没什么精神。   采晴回来禀报前头的事,说完后关心道:“小姐,你脸色好像有些差。”   柳云溪抬手揉了揉眉心。   “也不知怎的,这几日有些疲乏,许是春日里渐渐暖起来了,身子才倦怠吧。”   坐得久了,后腰酸痛。想起来站站,刚从椅子上站起,就感到头晕,整个人都往后倒去。   “小姐!”采晴忙扶住了她。   惊慌着朝头吩咐:“快去请郎中。”   柳云溪晕晕乎乎的睡了过去,很快又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隔着床帐,露在外头的手腕正被郎中把脉。   三个丫鬟紧张的守在一旁。   采晴小心问:“郎中,我家小姐怎么了?”   老郎中捻捻胡须,沉默了一会儿后微笑着起身,对着床帐内的贵人恭贺。   “恭喜夫人,您已经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了。”   柳云溪清醒的听着,愣在当场。   她,她怀孕了? 第62章 62   ◎重逢的爱人◎   朗朗晴日, 江水滔滔从山下流过。   在水流最湍急的岸边山上,明媚的阳光照亮了嫩绿的树林, 也照亮了隐藏在树下阴影中惨死的尸首,飞溅的鲜血,将落未落的残肢断臂,血腥气萦绕在山林中,再往山上,能更明显的听到杀戮的嘶吼。   水匪扎营的山寨被攻破,少年带军踏平了山寨的围墙,不出半个时辰便掌控了局面,大杀四方。   锐利的眼神盯住即将逃跑的匪头, 他不慌不忙从身后摸出一支箭,搭弓拉箭, 一剑击杀匪头。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 少年冷着脸, 抹了下脸颊的血滴。   一路从山腰攻上来, 横跨江面时还遭到了水匪的夹击,直到攻破山寨,沈玉衡握剑的手都凉了,完全数不清自己杀了多少人, 只看着被鲜血染红的剑身和盔甲,猩红的眼睛变得干涩, 半晌回不过神来。   在众将士钦佩的眼神,他走过去割下了匪头的头颅, 丢到一旁。   “悬挂营中, 示众三日。”   不知是眼睛里落了血还是旁的什么原因, 沈玉衡只觉得眼前红红一片, 眨了眼睛也没能好受多少。   他一边走一边擦干净剑身,收回剑鞘中。   无情的杀戮,擦不干的鲜血,这本该是他最熟悉的往日,可如今日复一日的重复,杀不完的人,受不尽的伤,叫他压抑痛苦,又自我怀疑。   难道曾经的幸福只是一场梦,他会被困在走不出的战场,永远为人所用。   沈玉衡下意识的去摸自己手腕上的镯子,可他忘了,早在自己到达青州时,为了方便穿盔甲,身上的配饰早都摘下来了。   手上没有镯子,腰间也没有玉坠子。   身上只有坚硬沉重的盔甲,还有眉心里止不住的疼痛。   他又开始头疼了。   来到青州后,江边潮湿阴冷的环境让他很不适应,从着手对付水匪到今日攻破他们的山寨,他几乎隔三差五就要头痛,等一下更是痛的他性情暴躁,看到脚边的尸身都忍不住踹一脚。   回到营帐,不多时就有一位年长的将军端着药走了进来。   “元帅,您的药。”   沈玉衡坐在榻边,看也没看他,捂着额头厌烦道:“吃了也没有用,不要再准备了。”   杨朗停在原地,为难答:“可是您总这样反反复复的疼,连觉都睡不好,放着不管也不是回事。”   沈玉衡咬紧牙关,隐怒道:“我不想做无用功,你退下吧。”   杨朗垂下脸,沉默着退了出去。   张进从外面走过来,看到了杨朗不悦的表情,进来又看到了少年一拳捶在手边的木质床头上,似乎很是生气。   他开口劝谏,“王爷,杨将军也是为您的身体着想,您何故生气。”   “你不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吗?”少年猛的站了起来,将所有心中的不满都发泄出来。   “来到这儿后我写了多少封家书,全都被父皇的人拦截了,连半句话都传不出去,我现在被这帮水贼牵制在此,王府那里收不到我的消息,我娘子该有多担心我。”   张进没见主上发过这么大的脾气,这些事他也知道,当初汇报给主上时,并不见他有多大的情绪波动,原来是时时隐忍,心中早有不悦了。   “主上……”   沈玉衡完全不在意张进,视线里蒙着一层模糊的红,弄得他心烦意乱,又是头痛又是麻木,而导致这一切的元凶,就是把他派到这里的皇帝。   “我从前以为父皇轻视我是因为他子女众多又朝务繁忙,才没心思关注我,我不奢求他的关心,我只想和心爱的人好好过日子,如今我听从他的吩咐来这儿打仗,他不帮我也就算了,还拦截我的家信,还想借机摸清我安插在青州的密探,他这是想借机对付我吧。”   这可不只是不想让他接触顾老将军那么简单,皇帝是有心抽掉他的牌,把他好不容易丰满起来的羽翼,一根根都拔掉。   被亲生父亲算计的痛,锥心刺骨。   张进看在眼里,犹豫半晌,安慰他:“皇上有他自己的成算。”   “哼,你这是在劝我,还是在帮他找借口?”沈玉衡红着眼睛看他,眼前的血色擦也擦不掉。   张进慌忙低头,“属下只忠于主上您一人。”   “当然,你当然只能忠心于我。”沈玉衡看了他一眼,又冷着脸从他身上移开视线。   面无表情的说:“作为张家的嫡长子,你本可以继承所有的荣华富贵,享尽宠爱,可你的父亲为了他的贪欲,心甘情愿牺牲你的一辈子,让你籍籍无名,为人奴仆。”   彼此心照不宣的旧事初次被摆到明面上,张进沉默着,无言以对。   少年只瞥了他一眼,猩红的眼眸复归冷漠。   “我们都该看清,所谓的父子亲情只是一场笑话。做父亲的以忠孝礼义来挟制儿子,为自己谋前程、捞好处,还要显得自己牺牲了一个儿子是多么委屈,明明是他自己做的选择,凭什么我还要替他找借口?”   少年越说越激动,虽说前些天他头痛的时候也会暴躁易怒,可以不会像今天这般口无遮拦。   张进看他把手撑在桌子上,有点站不稳似的,忙上去扶住他。   “王爷,您该休息了。”   “放开!”少年厌烦的想要甩开旁人的触碰。   他感觉很不好,心好像放在油锅上煎,他觉察到自己来到战场上后情况就很不对,或许只需要柳云溪只言片语的安慰就能让他好过很多。   可皇帝不容许他的信送回家中,也不许他有任何向上的生机,因为他不是被选中的皇子,他被抛弃了,就不配拥有光明的前景。   皇帝和沈晏,是一丘之貉。   他要努力往上爬,早晚要将这二人的生死都捏在手心里。   心脏被恨意填满,头痛欲裂。   耳边的张进一直在劝说,“王爷您别再想了,早些休息吧。王妃若是在此,看到您这样糟践自己的身子,她该多难过。”   听到他说柳云溪,少年狰狞的表情稍微有了些放松。   “云溪……”   他轻声呢喃,烦躁的心情顿时涌上一股委屈,抬手捂住脸,悔恨又懊恼。   “我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头好痛……”沈玉衡咬紧牙关,意识似乎很清醒,可又很朦胧。   张进安抚他:“先前三王爷逼您喝下的毒药一直没有解,或许是那药损伤了您的心智,您这些天一直亲自作战,可能是被刺激到了。”   大概是因为那毒药。   先前有云溪在身边,他只觉得幸福美满,前路光明灿烂,从不会动怒。   如今离了她,身边都只是可用却不可交心的属下,又要被自己的父皇算计,真是逼着他不得不生气。   “该死的贼匪,该死的……”   皇帝。   话没骂出口,心里已经恨急了。   张进扶着他坐回榻上,“水匪的大部人马都已经被攻破,剩下的不过是在苟延残喘,最多不过半月,此地重归太平,咱们就能回京了。”   “是啊,我得早些回去。”沈玉衡疲惫的坐下,悠悠长叹。   他才知道原来离开了云溪,自己的心会如此煎熬,无助。   张进小心提议:“您实在不放心王妃在京中的境况,属下可以派几个人去送信。”   沈玉衡抬手拧拧眉心,思考了片刻,拒绝了他的提议。   “不,父皇有意排斥我接触顾老将军,是不希望我实力做大,他急于趁我外出时摸清秘阁的人手,怕下一步就是要对秘阁出手了。”   如今不只是要应对沈晏,更要彻底将秘阁与皇帝之间的联系割断。   沈玉衡下了吩咐,“让各地的密探都隐藏好行踪,未等到等我亲自发令前,不许轻举妄动。”   “是。”张进恭敬领命,退出营帐。   当天夜里下起了大雨,针对逃跑的水匪残部的清扫被迫耽搁。   沈玉衡浅眠了一会儿便被雨声吵醒,穿上盔甲走到营帐外,观察了一下头顶的雨云和当前的雨势,即刻吩咐将士。   “暴雨将至,尽快将营地往山上转移。”   “是!”   将士们开始转移营地,沈玉衡停留在原地,观察山坡地势下的江面,雨势很大,江面上被白茫茫的大雨遮掩,什么都看不清。   忽然,远处传来“咚”得一声,夹杂在雨滴敲打树叶的沙沙声中,格外不真切。   少年站在大雨中,头发很快被淋湿,大雨中,身体的感知变得格外敏锐。   他听到那声音,几乎没思考,就半跪到地上。   闭目安静的听,清晰的听到地面上除了雨滴落下的细微震动外,还有重物撞击的声音,一下,两下,三下。   他站起身,命令道:“有船靠岸了,派一队人去水边警戒,恐是水贼趁着雨势来偷袭。”   “是。”一个小将领人前去。   不多时,出去的一队人回来了,前来回话的却不是那小将,而是个陌生的中年男人。   “元帅,水边没有异样。”   下雨模糊了众人的相貌,能看到的只有淋湿的狼狈,沈玉衡侧脸看他,回忆不起他的名姓,平静的回:“你的官话说的很蹩脚。”   那人犹豫了片刻,直接拔出腰间的刀,向他砍来。与他随行的几人也撤了伪装,拔出兵器。   正在雨中转移营地的将士们在混乱中反应过来,大喊:“水匪偷袭!”   水匪中带头的是逃跑的二当家,靠蛮力硬生生将刀抵在沈玉衡剑上,几乎要砍出火星子来。   “区区一个毛头小子,竟然杀死我们那么多弟兄!”   浅眠了片刻,少年的眼睛仍然蒙着一层淡淡的红,此刻在雨中更是视线模糊,只能凭借朦胧的人形判断眼前人的动作。   “自找死路。”他闪身避开砍杀,以剑反击。   二当家的体型大些,脚踩着泥泞的地到时动作迟缓,一个转身不当就被剑身划在了腰上。   他也不去按流血的伤口,死死的盯着少年,“就是死,我也要拉着你一起死。”   “杀光他们,一个不留!”   沈玉衡的声音落罢,营中顿时一片混战。   缠斗中,沈玉衡很快占了上风,二当家只盯着他一个杀,他即使看不清人,也能判断眼前缠着自己的是谁,正要一击毙命,却呗不知哪儿来的一个石头砸中了额头,顿时意识模糊。   少年倒在地上,二当家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抬起刀就要砍下去,身后却捅来一剑。   张进在他身后把剑拔出,伤口顿时涌出鲜血,淋透了污泥地。   沈玉衡从地上爬起来,头疼欲裂,摇摇晃晃。   “该死的!”他往自己脸上打了一巴掌,才勉强维持神志。   很快,混入军营的一堆水匪被清理干净,   身上一片潮湿的泥泞,沈玉衡维持冷静,简单数了一下来偷袭的水匪人数,又道:“岸边应该还有人接应,杨朗,带人跟我来。”   张进注意到他眼神不聚焦,主动道:“元帅,您受伤了,还是让属下和杨将军去吧。”   沈玉衡转脸看他,眼眸猩红。   张进发觉他又要动怒,忙认错,“属下失言。”   一行人追来江边,果然在波涛汹涌的江水中发现了三艘船,众人兵分三路上船清理余下的水匪杂兵。   沈玉衡头痛又看不清东西,只知道抬剑砍杀,渐渐杀红了眼。   过了一会儿,自己这艘船上拼杀声逐渐小了,他站在大雨中面对江水,才感受到脚下踩着的船在风雨中摇晃不定。   短暂的失神后,听到身侧不远有两个正在打斗的人靠近,他忙回身去杀了那水匪,还未看清那个士兵的面目,身前推来一双手,他一惊,身形往后倒去。   跌入滚滚江水中。   湍急的水流在暴雨中极速前行,他努力的挣扎着想抓住什么,可除了水,什么都没有。   有人害他,是谁?   他还不能死,他还有很多事没做,云溪还在家中等他回去呢!   身子被卷入水流,他拼尽全力往岸边游,水流却拉扯着他撞在了岸边的巨石上,沈玉衡顿时呕出一口血来,昏了过去。   大雨不曾停歇,雨水遮掩一切,江水吞没了所有声响。   “!”   晃动的灯火中,女子撑在桌上的手晃动了一下,她从噩梦惊醒,睁开眼睛,后背冒出了一层冷汗。   入春三月,天气和暖,连夜色都是那样温柔,柳云溪却觉得浑身不自在。   她从书案后站起身,走到窗边。   外头天色已经暗下来,院子里很安静。难怪她只是坐在书案后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就睡着了。   采晴从外头走进来,“小姐,该喝安胎药了。”说着把药放在了书案边。   柳云溪站在窗边,急促的呼吸还未彻底平静下来。   “现在是什么时辰?”   “戌时二刻,再过一刻就到您休息的时辰了。”   她在书房看账,然后睡着了,柳云溪小声嘀咕:“才过了一刻……”   “小姐,您这是怎么了,好像脸色不太好。”采晴见她有些晃神,走上来摸摸她的脸,感到掌心冰凉,惊讶,“您的脸好凉,是冻着了吗?”   柳云溪把她的手从脸上拿下来,摇摇头,“没,刚刚小憩一会,迷迷糊糊的做了个梦。”   采晴好奇问:“什么梦?”   “记不清了,只感觉一片混沌,好像是有什么地方在下暴雨……”她模糊的表述着,仿佛自己也泡在潮湿的雨水中,看不清东西,也抓不住坚实的支撑。   那感觉很不好,随波逐流的无力感,让人心慌意乱。   采晴轻声安抚:“小姐别多想,您这是怀了身孕,心神疲倦所致,早些喝下安胎药,睡一觉养养神吧。”   说着就去案边端了安胎药过来。   “王爷离京一个多月,奴婢就没看您安心过,前些天您还能去药铺里逛逛,这几天都完全不出去了。”   柳云溪也想出去,可出去不是被沈晏堵住,就是感觉有人在跟踪她。   她努力平静道:“玉衡不在,咱们一切都要小心,我可不想还没等到他回来,自己就被人扣住。”   “小姐别太担心了,您可是王妃,有谁敢对您不敬呢。”采晴吹凉了药,送到她手中。   柳云溪接过药碗,喃喃细语:“采晴,你年纪还小,不懂这京城里的纷扰争乱。”   表面一团和气,实则暗流涌动。   舀了一勺药刚要喝,她鼻子耸耸,似乎闻到了某种不同的的味道,皱起眉来。   见她迟迟不喝,采晴关心问:“怎么了?”   柳云溪冷声答:“这药不对劲,比前两天的药多了一丝苦气。”   “有吗?”采晴把药端过来闻闻,闻了好一会儿才犹疑道,“好像是有一点苦味……”   柳云溪把药从她手中拿过来,放回到托盘里。   “不要乱尝,可能有毒。”   采晴睁大眼睛,不可置信道:“这药是奴婢亲自看着熬的,怎么可能有毒呢。”   柳云溪即刻问:“药渣在哪儿?”   “还在药罐子里,在厨房,我这就去拿。”   采晴一路走去厨房,在灶台上翻了半天,也没找到,抓了一个厨房干活的丫鬟问:“我放在灶上的药罐子呢?”   丫鬟呆呆道:“奴婢看姑娘倒完了药,就把药罐子拿过去洗刷了。”   “谁让你擅作主张动的!”   “姑娘也没叮嘱不许动,我这不是趁着休息之前,早点把厨房里的活干完吗……”   采晴本没觉得药里会有毒,如今自己只出去一会儿,药罐子和药渣都被收拾掉了,尽管不觉得小丫鬟是有意而为,也不得不怀疑是不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她没有吵闹,平静的吩咐,“行了,你下去吧。”   小丫鬟出去后,她又在厨房里找了,才在灶台下发现了一点已经被烧成灰的药渣子。   “小姐,药渣被烧了。”   采晴回来禀报,懊悔不已。   “都怪我,我竟然没发现他们会在药里动手脚。”   柳云溪对这几日接连不断的烦扰已经习以为常,安慰她:“别太自责,别人真有心要害,防是防不住的。”   采晴不解,“好端端的在咱们自己府上,竟然也能被别人动手脚,是谁能干出这种事?”   皇上,梅妃还是沈晏?   柳云溪在心中掂量。   或者是谁都没差别,他们三个彼此利益捆绑,都容不下沈玉衡,和他的孩子。   她看向自己的小腹,不到两个月的身子,从外表还看不出什么来,她指着安胎药吩咐采晴,“把药拿去倒了吧。”   “这可是证据,怎么能倒了。”采晴大惊。   柳云溪慢慢往书房外走,叹息,“我大概知道要害我的人是谁,仅靠一碗药是扳不倒他的,太早戳破表面的和气,对谁都没好处。”   采晴低头沉默,只得咽下这口气。   “奴婢知道了。”   春夜和暖,夜里也能隐约听到远处的归鸟啼鸣声,柔柔的春风从窗外拂过,安抚着疲惫一日,悠然入睡的人们。   柳云溪睡得很不安稳,翻来覆去的,偶有一会儿睡着了,也会做些古怪的梦,又从潮湿的梦中惊醒。   她这是怎么了?怀孕不到两个月,不该有这么大的反应啊?   或许是……一直都没得到沈玉衡的消息,心里惦记着他的安危,悬着一颗心放不下来。   第二日迷迷糊糊的醒来,像往常一样梳妆用早饭。   到了王府里,身边的三个丫鬟也都成熟了许多,不像先前在柳府里那样喜欢围在一起聊天玩闹。   柳云溪发觉自己也变得沉默了。   玉衡何时才能回来……   等他回来,她会有很多话想和他说。   太阳渐渐升起,她在书房里看书消磨时间,不过多时,秀心从外头进来。   “小姐,萧将军的人过来了,只在后门上站了一下,留了一封信便离开了。”   秀心走近些,把信放在了书案上。   柳云溪迫不及待地打开信。   “青州沿江突降暴雨,军营遭遇水匪残部偷袭,靖王坠江,下落不明……”   看完纸上的内容,柳云溪震惊的连气都喘不动了。   秀心见状快步走到她身旁,抚着她的后背大声说:“小姐,小姐您喘口气!”   目光斜视了一眼信里的内容,心中一惊,还是安慰她说:“王爷他洪福齐天,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柳云溪的呼吸一顿一停,模糊间根本听不进去耳边人的安抚。   怎么会这样?   难道是她逆天改命,终遭反噬……   如果沈玉衡死了,那她所有的筹划都成了空谈,前世也好,今生也罢,难道她大着胆子去拼一场,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神情恍惚间,三个丫鬟都已经到了屋里,其余二人从秀心口中得知了靖王失踪之事。   “万一王爷他真的出了事,那咱们怎么办,小姐,皇上和梅妃娘娘他们是绝对容不下您的。”   秀心忧心忡忡的嘀咕,低头在柳云溪耳边劝说:“小姐,要不咱们回扬州吧,现在事情还没传扬出去,咱们还走得了,若是等尘埃落定,咱们就一辈子被困在这儿了。”   青娘小声劝道:“秀心,你先别激动,让小姐想一想。”   “不,他应该不会死。”   柳云溪头脑中闪过了很多想法,好的坏的都有,最终才下了此定论。   他武艺高强,随身带着各种药物,即便坠江,以他的体魄也能撑上一时半刻。   最重要的是,“下落不明”,那就是没有找到尸首,没有尸首,就还有一线生机。   她痛苦的扶额,“你们先出去吧,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三人彼此对视,沉默着退了出去。   书房里照进春日的阳光,严寒的冬日已经过去,再等个把月就是花开的时节,园子里的树木花草也种上了,只等爱人回来。   世事总是难料。   她本可以在扬州过平凡的日子,可她还是选择将自己的命运和他的命运绑在一起,是为爱吗……   是,也不只是。   她知道自己不喜欢枯燥平淡的日子,所以她没有做一个极孝顺的女儿,也不安于做一个被人挑选的好妻子,她想要掌控自己的命运,主动的选择,大胆的尝试,和不计一切的压上赌注。   她享受一家人团聚的幸福,可她也知道,即便是一家人,也会因为选择了不同的道路而分开。   只有选择了同一条路,彼此才能携手同行。   是沈玉衡给了她与沈晏一搏的机会,如果沈玉衡出了事,她也会动用手中的金钱与人脉去扶持太子,绝不会让沈晏再登基为帝。   她不能崩溃,沈玉衡一定在等她。   柳云溪站起身,去柜子里拿了剪刀,解下自己腰间缀着的玉兰香包,将它剪开。   打开的香包里掉出一枚红玉扳指。   “你喜欢吗,等我的针法再精进些,我再给你绣一只。”   少年软绵绵的低语犹在耳侧,她清晰的记得自己收到礼物时开心的情绪,和发现香包中有个圆形异物时的好奇。   她知道,藏起来的信物,不到关键时候是拆不得的。   心里酸酸的,悲伤的情绪涌上来,眼泪还没落下,就被憋回了心里。   门外等候的三人心中不安。   没有等多久,就看到房门打开了。   柳云溪表情如常,吩咐道:“采晴,收拾行李,我们要出趟远门。”   采晴点点头,即刻就去卧房收拾。   她又吩咐秀心:“去跟马房说,我这几天精神很不好,要去京郊养胎,叫他们准备一辆马车,一个时辰后出发。”   秀心没有多问,跑去做事。   柳云溪从台阶上走下来,抬手扶住青娘的肩膀,叮嘱她:“青娘,我走之后,王府里的事务就交给你打理,秀心脾气急一些,你千万要按住她,不要闹出事来。”   青娘点头,“是。”   柳云溪微笑着肯定她的冷静,又说:“我一会儿写封信,你找人替我送到贤王府上。”   “贤王?那个一直跟咱家王爷不和的三王爷?”青娘疑惑。   “嗯,柳依依应该在他那儿,不过不需要跟她拉扯,她就算攀附贤王,也闹不出大的风浪来。”   大概柳依依在沈晏身边并不得宠,不然怎会跑来她门前叫喊。   青娘听完了,犹豫道:“小姐,其实秀心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   柳云溪摇头拒绝了这个说法,态度坚定道:“我要亲眼见到他的尸首才会考虑后事,回扬州的事,眼下就不要说了。”   “是。”   青娘刚应了声,很快反应过来。   “小姐您是要……”   柳云溪抬手制止:“猜到了也不要说,越多人知晓此事,我就越危险。”   “奴婢知道了。”   庭院复归平静,一如往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   半个月后,马车抵达青州,一路沿江前行,路上偶尔打听到些消息,也都是官兵和水匪的打斗,并不清楚具体的情况。   官兵驻扎的山周围有人警戒,不许行人靠近,马车只得绕开那处,往江水下游找去。   一天夜里,柳云溪又困又累,在马车中昏昏欲睡。   忽然耳边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声音陌生,绝不是随行的墨影和箬竹。   在那声音靠近之前,她出声呵止:“你是谁。”   脚步声停在车窗外,来人回话。   “属下张进。”   柳云溪分辨了下声音,又撩开帘子看了一眼,发现的确是他,才道:“我听说王爷失踪,你不在军中安定人心,寻找王爷的踪迹,跑到我这儿来做什么。”   “主上失踪后,我已派人寻找了二十多天,前几天发现了主上的下落,只是情况有些复杂……”   张进欲言又止,低声道:“还好王妃娘娘过来了,若是您去看,应当对主上更有益处。”   在张进的引路下,马车连夜赶路,在天亮时抵达了江边的一个小渔村。   清晨时分下起雨来,蒙蒙细雨在春日的草地上结成水珠,沾湿了女子青白色的衣裙。   “小姐。”采晴撑着伞要扶她。   柳云溪没有让她扶,只从她手上接过另一把伞,撑开油纸伞走进雨中。   吩咐身后几人:“我自己过去,你们稍后再过来。”   踩着脚下细软的草地,穿过刚长出新枝叶的树林,走到一条小路上,小路的尽头是一户人家,那户人住在山崖上,沿着崖边的路向下便是江边的碎石滩。   迎面吹来的风夹杂着雨丝,潮湿又阴冷,柳云溪深深的呼吸着,视线从江面移到茅草屋,又停在眼前的小路两侧。   她向前走去,快要到篱笆门前时,一旁的山林中传出响动。   转脸看过去,树林中走出个熟悉的身影,他走在雨里,手中提着两只野兔,一身单薄的布衣被雨淋湿,脸上是难得的悠然自得。   看到少年的脸,所有不安的悲伤都变成了失而复得的欢喜。   她轻声唤他:“玉衡?”   少年似乎听到有人叫他,左右看看没有旁人,才将视线落在女子身上,眼神飘忽不定,似乎不确定她叫的人是不是他。   眼神相对的一瞬间,少年乌亮的眼底仿佛绽放了繁盛的花朵,动作都停滞一瞬。   惊艳于女子温柔的底蕴,优雅的美貌,疏离的声音也带了些客气。   “你是谁?” 第63章 63   ◎暗恋◎   听到那懵懂的声音, 柳云溪的视线落在少年脸上,看到他疑惑陌生的表情, 心中咯噔一声。   江风从山崖下吹过,细细的雨丝从伞檐下飞过,潮湿的打在衣服上。   她愣了一下,问迎面走来的少年。   “你不记得我了?”   “我应该记得你吗?”少年走到她前面,雪白的脸上滑落雨珠,乌黑的长发被雨水打湿,额发贴在脸颊上,像只淋湿的野猫,看她的眼神满是好奇与警惕。   柳云溪并没有疑惑太久, 视线上移,看到他额头上潦草包扎的伤口, 便猜到他或许是伤到了头脑, 失忆了。   这就是张进所说的, 复杂的情况。   她看着少年, 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心,又变得忧愁起来。   “不,是我认错人了。”她侧过脸去,手中的伞也往前倾, 想要遮住自己落寞的表情。   一路找到这里走了半个多月,她担心过各种各样的情况, 却没想过他竟然会失忆——这境况让她想起了在扬州时,沈玉衡被下了药, 时而失忆, 时而癫狂的状态。   在这种情况下, 要直接和他摊开所有的事实, 万一他抗拒、不接受,她该如何面对呢……   她感到迷茫。   低头踌躇时,耳边传来少年善意的劝告,“前头没有路了,你想找路的话,该往西边走。”   他礼貌的说着话,被雨打湿的睫毛挂着晶莹的水珠,视线小心的扫过女子的衣袖,想要再看她的脸,却被油纸伞遮住大半的视线,只得不动声色的将眼神从她顺滑的发尾掠过。   少年站在原地,没有等到她的回应,自己也没有要先离开的意思。   蒙蒙细雨中,女子穿一身青白相间的衣裙,像青草地里开出的一朵雪白的山茶花,那随风波动的裙摆好像他心上掀起的波澜,一圈一圈往外荡。   她好美。   是他见过最美的女子。   尽管他也记不得自己曾见过多少人。   可第一眼看到她,就很想保护她。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主动问:“你一个人吗……”   话还没说完,就见女子转过脸来,微笑着说:“我赶了一夜的路,现下疲惫不堪,不知可否在此借宿一日?”   少年眨了眨眼睛,被她正视着,心上难免慌乱,躲了她的视线才道:“你一个女子独自在外借宿,不太安全吧。”   “公子不必担心,有人与我同行。”她坦然答。   听罢,少年感到些许失落:原来她身边有人陪着啊,自己还自作多情的担心人家,真是白费力气。   他撅了下嘴,转了道走进篱笆院,背对着她道:“那你先在这儿等你的同伴吧,至于借宿的事,我去问问我大伯和大娘。”   “多谢公子。”   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柳云溪脸上的微笑落寞下去。   她突然很伤感,她以为沈玉衡失踪了是遇到危险或是伤重到没办法求助,如今见到人才发现他的精神状态很好,除了失忆之外,几乎感觉不到他有任何的问题。   忘记了过去,从过去的阴影中抽离出来,对他而言,似乎是件好事。   想着想着就开始动摇。   自己真的要对他坦白真相,让他重新回到争权夺利的漩涡中,再把那些痛苦的记忆灌输给他吗?   她想让他好,并不只有身处高位才能得到超脱的自由,像他现在这样,忘记了一切放下了一切,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如果她当初能放下对沈晏的恨意,或许也不会和沈玉衡纠缠在一起了。   她是个俗人,她放不下仇恨,她有资格决定自己的选择。   但现在,她可以替沈玉衡做选择吗?   她不知道。   雨丝打在伞面上,平淡的雨声也没能让她的心绪安静下来。   直到茅草屋的门打开,一个头发发灰的老人从屋子里走出来,身上披着蓑衣,走来篱笆院门前,正是少年口中唤的“大伯”。   老人问:“这位姑娘是要借宿吗?”   柳云溪屈身行礼,“不知您方不方便。”   老人看了看天顶黑压压的乌云,答说:“家中还有一间空房,姑娘若不嫌弃,就请在此休息吧,快要进雨季了,这雨下起来没完没了,姑娘赶路想必也不方便。”   “多谢老人家。”她礼貌答谢,只专注眼前的人,没有注意到屋里投出来的另一道视线。   少年痴痴的看着她,眼中满是憧憬。   屋里的老妇人见了,踮起脚去拍拍他的脑袋,“客人既然决定要留宿,你还不快出去接接人家。”   “哦。”少年应了声,装作无事,快步走到了篱笆墙边。   刚到门边,看着大伯把人迎进来,他注意到了从林中蔓延出来的小路上出现了一辆马车,车上还有两个人。   少年一眼就看到驾车的男人,暗自咬了下牙,扭头问女子,“他们是?”   柳云溪回头看了一眼,解释说:“是陪我出行的车夫和我妹妹。”   原来是车夫。   少年暗暗松了口气,一并把人带进院里。   柳云溪和采晴在东屋落脚,关了房门,采晴小声问:“小姐,这是怎么回事儿啊?那个人不是王爷吗,他怎么好像不认识咱们似的?”   她一进这院子就感觉哪儿哪儿都不对,王爷像变了个人,小姐也好像心事重重。   柳云溪平淡的答:“应该是受伤失忆了。”   看她不算积极的态度,采晴极为不解,催促她:“那您还不快跟王爷挑明身份,早早带他回军营医治才好。”   “我不知道。”柳云溪解了被打湿的外衣,坐在小木床上,垂头丧气的看着地面,纠结万分。   回想看到少年时,他仿佛重获新生一般,灵魂澄澈轻盈。   人生最难得从头再来,何况是对于拥有不堪回首过去的沈玉衡,她真的要打破现在的平静吗。   “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无忧无虑,没有那些沉重的压力,也忘记了经历过的痛苦,活的像个……普通人。”   “小姐,若是王爷不回去,咱们怎么办,您怎么办?”采晴咬着唇,提醒她这种时候不该感情用事。   柳云溪听在耳里,心中煎熬。   “采晴,我以为是我拯救了他,可有没有可能,是我太贪心,太执着那些不可得的。如果当初没有和他扯上关系,或许他已经遁隐山林,远离纷争,而我会在扬州嫁给另一个人……”   是她的选择,影响了两个人的命运,或许是更多人的命运。   她真的承担得起吗?   从前沈玉衡坚定的站在她身边,彼此互通底细,她从不会怀疑自己的决定,如今他忘记了一切,前世今生,只有她一个人在背负。   采晴喃喃道:“小姐,虽然我听不太懂您应该说什么,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再想过去的事也无济于事,您该想想以后怎么办。”   柳云溪点点头,“让我想想吧。”   “那我去给您烧点热水,这儿的天气太潮湿了,喝点热水驱驱湿气也好。”   采晴出了门去,柳云溪坐在床边,转头看向窗外。   蒙蒙细雨中,少年和老人站在厨棚下,老人将两只野兔子的皮剥下来,手掌在皮与肉之间的缝隙中撕扯用力,头上都累出汗来,也只剥下一半。   少年放下手上的柴,走来帮忙,从老人手上接过兔子,“大伯,让我来吧。”   手上只轻轻用力,便把整张皮剥了下来,没一会儿就收拾好了两只兔子。   老人笑着感慨:“多亏有你在,不然我这老胳膊老腿的,还能干成啥事。”   少年站在案板前,手起刀落,把兔肉切成了块,微笑答:“您别这样说,要不是有您救我,我早就没命了。”   柳云溪坐在屋里,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是看着少年面对人时松弛的状态,便替他感到开心。   没多久,老妇人从堂屋里出来,为难道:“老头子,家里没米了……”   老人浅浅思索,拿起了蓑衣就要往外走。   “我去邻居家里借点。”   “打扰一下!”   一声叫喊吸引了三人的注意,纷纷朝篱笆门外看去。   箬竹抱着两袋子米从马车后走过来,抬腿打开了门,对院里说:“这是我们车上带的米,今天就用这个煮饭吧。”   老人看着,又惊又不好意思,“这,这太多了……”   箬竹走来厨棚下,“吃不了就放在你家米缸里吧,近来下雨,我们在外头赶路也生不了火,煮不了米,与其放着浪费,不如拿给你家,也好感谢你们愿意让我们借宿休息。”   老夫妻还在犹豫,少年已经接过了他怀中的一袋米,往堂屋里走去。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路过东屋时,少年的视线不自觉的往窗户里飘,果然看到了坐在床边的女子。   看到她低垂眉眼的忧郁表情,少年又是心动又是心疼。   她好像有些烦恼。   从窗前走过,少年收回了视线,正好箬竹抱着另一袋米跟了上来,他便假装随意的问:“你们只是过路?”   箬竹刚从采晴那里得知了眼下的境况,小姐还在犹豫要不要对王爷坦白,在她作出决定之前,他不打算乱说话。   随口答:“我们是来找人的。”   少年瞟了下眼神,“真巧,军营里的士兵也在四处找人。”   箬竹装傻道:“那我们就不清楚了,我只负责保护我家小姐的安全。”   听他并没有对军营很有兴趣,少年稍稍放下了心,微红着脸问:“你家小姐,她是哪里人啊?”   “扬州人。”   “她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少年问话的语气急切起来,箬竹觉察到他对自家小姐很有好感,便故意引导他:“你要是好奇我们的来历,大可去找我们小姐说说话,我家小姐人很好的。”   听罢,少年的眼神垂下去,腼腆道:“我只是个普通百姓,你家小姐是富贵出身,我去找她说话,她应该会觉得冒犯吧。”   “怎么会呢,我出身也不好,我家小姐从来也不曾看轻我。”箬竹好声说。   少年听他说的信誓旦旦,态度也变得跃跃欲试。   要不然,就去找她说说话?   清风细雨,缭乱了少年人的思绪。   ——   京城是一片艳阳天。   宫殿外的光亮被挡的严严实实,殿中没几个人服侍,安静的只能听到信纸被拧在手中的声音。   梅妃看完了信上的内容,把信放在桌面上,狠狠抓紧了桌脚。   “确定这是靖王府上给晏儿的信?”   “千真万确。”莹心低头。   梅妃猛的拍了下桌子,怒道:“我竟不知道那个商女和晏儿还有旧情,真是个狐媚子,连本宫的晏儿都能着她的道。”   莹心小声劝:“娘娘别生气,为那种人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我就说他去扬州一趟,被人伤了怎么就斗志全无,颓废了好一阵子,原来不是因为养伤,是心里有人了啊。”梅妃越说,表情越狰狞,咬紧了牙,“没出息的东西,为了个女人跟人争抢,暗地里使些小性子,简直愚不可及。”   沈玉衡和商女成婚是自甘堕落,可她的晏儿是天之骄子,怎么能跟那下贱的门户有任何关系。   莹心:“娘娘,奴婢说句不该说的,咱们三王爷年纪也不小了,府上也该有个主事的人,才好帮王爷定定心。”   “是啊,是我太骄纵他了。”   梅妃坐定,渐渐平复了气息。   平静过后,吩咐:“传召三王爷进宫,本宫要跟他说几句话。”   “是。”莹心很快出去。   一个时辰后,沈晏进了宫里。   他走到梅妃面前行礼,不等梅妃让他起来,便自己起了身,找了椅子坐下。   “母妃,不知传召儿臣有何事?”   梅妃斜眼看他:“本宫不召你入宫,也不见你主动前来拜见。”   沈晏因为连日的疲惫此刻正烦的很,回话也没带多少敬意,“母妃应该知道儿臣因养伤耽搁了不少时日,父皇又革了儿臣的官职,儿臣这些日子四处奔走,联络官员,正准备着参沈玉衡一本呢。”   要在从前,自己的儿子能够主动出击算计别人,她应该很高兴,但现在,她知晓沈晏对付沈玉衡很大的原因是因为一个女人,怎么想怎么耻辱。   “没出息的东西!”   梅妃随手把手边的茶碗砸了下去,茶碗在沈晏脚边碎了,沉稳如他,也免不得一惊。   “他沈玉衡算什么,也值得你费心去参他,你有这心思应该想想怎么扳倒太子,而不是把精力都放在沈玉衡身上。”   沈晏不解,执着道:“沈玉衡背叛了我,若不杀鸡儆猴,我还有什么威望去收拾太子。”   梅妃冷冷戳破他:“你是为了自己的威望,还是为了那个柳云溪?”   从母妃口中听到那个名字,沈晏很是惊讶,一时语塞。   梅妃恰好堵了他的话,“你不必问我是怎么知道此事的,我只告诉你,沈玉衡娶了那个女子,让你父皇厌恶,才被赶到青州去,难道你想步他的后尘?”   失去宠信,失去权利,只能两手空空的挣扎打拼。   沈晏想想都觉得那样的日子一点希望都没有,厉声否决,“不,我绝不会像他一样无能。”   “你最好不会。”   梅妃冷眼看着他,又告知他。   “我已经替你打算好了,会为你娶一位名门望族、有助于你前途的正妻,只要你点了头,我即刻就派人去提亲,也省得你在男女之事上浪费心力。”   沈晏只愣了一下,便下跪谢恩,“感谢母妃的筹划,儿臣无有不从。”   如今他没有官职,想要快速得到父皇的器重,娶一位正妻,得到她娘家的助力是最有效的方法。   他没理由拒绝。   “你能听话就好。”梅妃满意的点点头,气也消了大半。   只要能当皇帝,他什么都愿意做。   只要当了皇帝,就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无论是生杀予夺的权力,还是柳云溪的人。   回到府里时,沈晏还在恍惚,直到看见院里上来迎接的柳依依,心情才稍微好了些。   “王爷,您可算回来了。”柳依依开心的挽住他的手臂,丝毫不顾一旁丫鬟女使异样的眼神。   沈晏居高临下的打量着她的身子,抓着人的手,在她羞涩又欢心的喜悦中,把人拉进了后院,随便进了一间房,关上房门。   他抵着她的身子,低声问:“依依,你对我是真心的吧。”   柳依依红着脸看他,“当然了,我对王爷一心一意,非你不嫁。”   听到她忠贞不渝的回答,沈晏十分满意,捏住她的下巴,就低头吻了下来,一边吻着,急不可耐地扯掉了她的腰带,把人往床榻上推。   柳依依积极的回应着他的吻,又着急的问:“你进宫和梅妃娘娘说了我的事吗?”   “当然了。”沈晏想也没想就回。   柳依依面露笑容,搂上他的脖子,“那你是不是要娶我了?”   男人的动作顿了一下,在未被察觉到异样前,故作神秘的说:“这个……现在还不能说。”   看她张口还要再问,男人眉宇间露出一丝不耐烦,粗暴的撕开她的衣裙,堵住了她的嘴,强迫她所有的话都咽了下去。   阳光照不进房里,阴暗的床榻上,各怀心事的男女在短暂的激情中相拥。   彼此都相信,自己在对方心中有着极为重要的分量。   ——   相隔数千里外,纷纷细雨稍停,乌云后露出一丝阳光,照在江面上,更显得江水波涛汹涌,险恶万分。   柳云溪站在山崖边,呆呆的望着崖下激荡的江水。   耳中被波涛声填满,心中才有了片刻安静,能放下忧思,安静的待一会儿。   “你在看什么呢?”   少年悄悄凑到她身边。   听到他的声音,柳云溪恍惚间感觉一切都没有变,可转脸看过去时,少年没有看她,只是平静的望着对岸。   如今的自己对他而言也只是个毫无交集的陌生人,她还在期待什么呢……   她转回视线,喃喃道:“江水,应该很冷吧。”   “是挺凉的。”少年往她身边站,主动站在了上风处,替她挡了下江边阴冷的风。   他感觉到她心情不太好,看她心事重重的样子,自己心里也堵的慌。   主动说:“我听你的车夫说,你到这儿是来找人的,你要找谁?不说给我听听,或许我可以帮你。”   “你帮不了我。”柳云溪朝他的反方向侧了下脸,“你自己的伤都还没好呢。”   少年下意识摸了下额头上的伤,感觉到女子的排斥,也觉得自己贸然问她的私事是逾矩了,忙转移话题。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柳云溪本不想答他,可转过脸来看到他望向自己的眼神是那样真挚澄明,心尖儿忍不住颤动。   满心的思念都快要溢出来了,到嘴边也只是温柔的答了句,“柳云溪。”   “哦,柳姑娘……”少年天真的笑了下,在她的目光中,不好意思的抓了抓衣角,“你叫我阿玉就是了,我大伯和大娘都是这么叫我的。”   看他笑起来的样子,柳云溪感觉心情好了很多。   “你大伯和大娘对你很好吧。”   少年点点头:“嗯,他们的儿子被水匪杀害了,我没有爹娘,也不知道该去哪儿,就在这儿和他们一起生活。”   “你没有爹娘?”柳云溪很好奇他失忆了,怎么会有这样确定的想法。   “应该没有吧。”他指了指额头的伤,很无所谓的说,“我想不起从前的事,大伯说我没有爹娘,应该就是没有。”   像一张白纸,看淡了往事,心反而得到了自由。   柳云溪为他感到高兴,轻声问:“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喜欢啊,吃得好睡得好。”少年说着,放松的活动了下四肢。   “那就好。”她微笑起来。   她一笑,少年的心就猛的撞上胸腔。   喉咙热热的,忍不住滚了下喉结。   他抿了下唇,将心底小小的雀跃藏起,装作无意地提议说:“柳姑娘……你想去山里走走吗?”   “?”柳云溪歪了下头,不太明白他的用意。   看到她的迟疑,少年忙手忙脚乱的解释:“我的意思是,山腰上开了一片白山茶,下雨的时候花瓣会变成透明的,很好看,我想女儿家应该会喜欢看花吧,所以想让你看看……”   越说越觉得尴尬,脸都羞红了。   柳云溪温柔的看着他,仍有一瞬的迟疑,又转眼看向了自己的小腹。   “谢谢你的邀请,可我身体不太舒服,走不了那么远。”   第一次开口就被拒绝,少年失意地背过身去,闷声道:“是我唐突了。”   哪怕被拒绝,他也没立刻离开。   山崖这样陡,风吹的很凉,一不小心就会出意外的。他还是在她身边守着,确保她的安全为上。   两人安静的待在一处,不再言语。   少年偶尔侧过眼神去偷看她,可看到她眼中忧郁的神情,尽管不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心里还是会替她难过。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草地上走来的人打破了二人之间默契的安静。   “姐姐,你该喝药了。”采晴端着药碗过来,走到二人中间。   柳云溪端起药来喝。   少年好奇问:“这是什么药?”   采晴随口答:“安胎药啊,我姐姐有两个月的身子了,连日奔波,可不得喝点药稳一下身子嘛。”   说话间,柳云溪已经喝完了药,把药碗放回托盘上。   等采晴走远了,少年才憋闷地开口。   “你怀孕了?”   “嗯。”柳云溪平淡的应声,隐约觉察到少年语气中的愠怒,有些不知所措。   “那你的丈夫呢?”少年急躁的问。   他还傻乎乎的想护着她,还觉得她好看,想带她去看花,结果……人家是个有夫之妇,还怀孕了。   他就是个傻子。   柳云溪被他质问,本就犹豫不定的心更难拿定主意,选择了逃避。   “我不太想说这件事。”   少年郁闷的抱起双臂,扭过脸去,赌气道:“刚好,我也不太想听。” 第64章 64   ◎听他笨拙的告白◎   深宅后院里, 女子慵懒的起床,梳洗打扮后, 便有丫鬟按时推了门进来送下早膳。   两个丫鬟将食盒里的东西摆下,满满一桌的吃食,供她享用。   “姑娘请慢用。”   柳依依单手撑在桌上,拿着筷子拨楞了两下桌上的菜色,露出厌烦的表情,说道:“怎么又是这些东西,鲍鱼山珍,凤爪龙眼,我都快吃腻了。”   丫鬟咬了下牙, 扮起笑脸答:“姑娘是府里的贵客,咱们都是按照贵客的份例给您准备的吃食用度。”   听罢, 柳依依把筷子拍在桌上。   本就不悦的表情更显怒意, “我都说了多少遍了, 少在我面前提什么客人不客人的, 如今我伺候王爷就寝,再怎么也算府里半个女主人,你最好管好你的嘴,别叫我生气。”   另一个丫鬟忙劝:“姑娘请勿动怒, 对您的身子不好。”   柳依依轻蔑地打量着二人,撇嘴道:“跟你们这群蠢货有什么好说的, 都下去吧。”   两个丫鬟放下空食盒,退出去。   走出小院, 脸上勉强维持的笑意陡然垮了下来。   一个丫鬟朝着院墙里小声啐了一口, “哼, 费尽心思爬了王爷的床, 就当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人了,呸,真恶心。”   “小地方出来的人就是没见识。”另一个丫鬟也没有好脸色。   两人一边往厨房去,一边小声盘算。   “说起来,她给王爷侍寝快一个多月了,万一她有了身孕,岂不是真要成了咱们的主子?”   “有了身孕又如何,无媒无聘,最多只能收作妾室通房,照样是下人。”   “万一她生下王爷的长子,这就……”   两人说着,忽然下个拐弯,眼前站着个人,把两个窃窃私语的丫鬟吓了一跳。   两人回过神来,忙对来人行礼,“含秀姐姐早啊。”   含秀平静的看着二人,转过身和她们往同一个方向走。   语气淡淡道:“她不会有身孕的,更不可能生下长子,你们不必杞人忧天,专心做事吧。”   “是。”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从这话里就听出了含秀对那人的态度。   “姐姐,您真是好脾气,能容得下东院那个柳姑娘。”   “可不是,我们给她端茶递水,总听见她在背后说您坏话,说什么等她做了王妃,第一件事就是把您赶出去。”   听着二人的话,含秀并不怀疑这是柳依依能说出来的话,她没有生气,只是轻蔑的请评价:“不过是个喜欢痴心妄想的蠢妇,不足为惧。”   “姐姐不怕她?”丫鬟好奇问。   含秀冷笑一声,“王爷的婚事已经定了,这两天就要开始准备,未来王妃是京城高门的贵女,怎么可能是一个小地方来的、没有根基和背景的民女。”   “说的是呢。”   “还是姐姐看得明白。”   两个丫鬟听了,忍不住嬉笑起来。   三人从墙边走过,宝珠躲在拐角后的墙下,紧张的捂着嘴,将三人的对话尽数收入耳中。   等她们走远了,忙跑回去报信。   “你说的是真的?”柳依依一脸震惊,十分怀疑自己刚刚听到的话是不是自己的丫鬟在胡闹。   宝珠肯定道:“奴婢听的真真的,好像含秀早就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她敢把这事告诉其他的下人,王爷也一定知道,单单就瞒着咱们。”   柳依依惊得筷子都拿不稳了。   一瞬间脑袋里混乱的搅成了一团浆糊,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不应该啊,怎么可能是这样?   她喃喃自语:“不可能,王爷他如此爱我,怎么可能娶另一个女人?”   看着一桌山珍海味,自己还嫌弃吃得腻了,若是沈晏真的娶了旁人,那眼下的好日子、往后的指望,就都成了一场泡影。   她完全吃不下了。   小跑着就往沈晏院里去,不顾穆山的阻拦,闯进书房里,委屈地扑进男人怀里哭出声来。   “晏郎,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沈晏为自己被人打扰感到不悦,但看女人哭的梨花带雨,心底的怒意也变成了被取悦的成就感。   “忽然说什么傻话呢?”他坐在椅子上,把人抱来大腿上。   柳依依搂着他的脖子哭得可怜,“我听人说你要娶妻了,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要瞒着我,难道我不是你心里最重要的人吗?”   原来是为这件事。   沈晏的脸色冷了下来,“依依,这件事我也很为难。”   “所以你不告诉我,你骗我?”   柳依依趴在他肩上哭的着急,搂着都已经到嘴边却飞了的男人,情绪激动。   “我为了和你在一起,什么都抛下了,清白的身子也给了你……你不是答应过我,要去和梅妃娘娘商谈咱们的婚事吗,怎么如今却要去娶别人……我还是去死了算了。”   一边说着就挣扎起来。   “依依。”   沈晏冷漠的松开了手,他不阻拦,柳依依反而老实了,安静地坐在他腿上。   “我是个王爷,三妻四妾是常事,再说了,如今我被革职,还怎么施展手段,娶妻也只是为了得到武将的支持。”男人平静的说着,捏住了她的下巴在指尖把玩。   低头在她耳边呢喃:“你不是说爱我吗,如今我为了咱们的前途被迫娶妻,你不理解我的忍耐、心疼我的委屈,反而来责怪我吗?”   “王爷……”听他的说辞,柳依依动摇起来。   自己只有他这么一个靠山,如今他也是个受制于人的王爷,要放长线钓大鱼,也不该在这时候闹。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男人咬住她的耳垂,声音低沉,“我答应你,无论我有多少个女人,你都是我最爱的那一个。”   “真的吗?”柳依依眼中一亮。   沈晏微微一笑,“我娶妻纳妾,都只是为了她们背后的家族势力,只有你,你一无所有,难道我嫌弃过你吗?”   是啊,她如今什么都没有,先前说过要帮他预测未来的形势,也回回都不准,他不但没有责怪她,还留她在身边,要她侍寝。   这不是爱,那什么是爱。   柳依依动摇了。   她的反应尽数被沈晏看在眼中,他很高兴这个喜欢自己的女人蠢笨得很好拿捏,若是个心思多的,只会生出更多麻烦来。   男人在她耳边低语:“你和她们不一样,我爱的就是你的乖巧懂事,爱你对我的一心一意,你明白吗?”   因为她是这样的人,所以他爱她。   又因为柳云溪很不识相,才会被他厌弃,她才不会像柳云溪一样,非要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真心,把到嘴的的荣华富贵放走。   柳依依深深记得前世的教训,很快又恢复了乖顺温柔的模样。   “我知道了。”   沈晏满意的看着她的变化,摸摸她的脸,夸奖一声。   “乖。”   阳光短暂的出现了一小会儿,很快躲进了乌云后,晚风吹着云彩,天空云海翻动,如同灰暗的江水流淌在天上。   入夜,房里早早熄了蜡烛,主仆二人躺在一张床上。   采晴渐渐有了睡意,躺在床里的柳云溪却翻来覆去,一直不得安稳。   “小姐,你睡不着吗?”采晴揉揉眼睛,侧过身面朝床里。   夜风从窗外呼啸而过,滔滔江水远在山崖下,细微的声响却钻进耳朵里,让人的心也跟着翻涌起来。   柳云溪平躺着看头顶的木头和厚茅草,心思很乱,话到嘴边问了句。   “采晴,如果你有一个选择的机会去过另外一种生活,你想去做什么?”   采晴嘟起嘴来,半眯着眼睛,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后才说:“我不知道,我觉得现在的生活很好啊,我爹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把我卖了,但是老爷和小姐对我很好,后来认识刘诚,他也让我很开心,就算让我再选一次,我也还是想跟着小姐,过现在的日子。”   有感而发说了一大通,说完也没听到枕边的小姐有什么宽慰的感触。   采晴似有所感,小声问:“小姐,是不是姑爷失忆的事让你心神不定?”   夜晚的昏暗能让人轻易的忽略白日里黑白分明的矛盾,好像闭上眼睛,所有的问题都会黑暗中消失。   那些沉重的事,在此刻也好像能说得出口了。   她心里憋了很多事,也有一些是无法面对着沈玉衡说出来的,只有她自己在纠结的事。   柳云溪斟酌片刻,开了口。   “也是有这个原因在吧……因为他失忆,我才确切的怀疑自己,我担心是我影响了他的前景,如果说从前是皇帝和沈晏控制了他的所作所为,那现在他所做的这些事,真的是他想做的吗,不是我……逼他做的吗?”   她习惯了掌握自己的人生,所有的选择都是自己在主导,就算和沈玉衡成了婚,因为他的顺从和无争,她自然而然的就替他做了决定。   从来没想过,这是不是他想要的。   “您要是想不明白,不如去找姑爷亲自问一问?”采晴提议。   柳云溪闭上眼睛,摇摇头,“他那么聪明,我要是问了,他一定会看破些什么的。”   采晴很无奈,“可是只有咱们在这儿胡思乱想也是没用的呀,皇上不喜欢咱们姑爷,就算姑爷能在这儿呆下去,皇上和三王爷也不会放过他的。”   听到这里,柳云溪睁开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   “你说的对。”   她不能胡思乱想的浪费时间,她想要尊重他的选择,可皇帝和沈晏不会。   还是得找他聊聊才行。   随便穿了几件衣服,下了床。   采晴紧张问:“小姐要去哪儿?”   “我去找他聊聊。”她穿好鞋子,往门边走去。   采晴坐在床上犹豫不决,最后还是决定不要去打扰他们夫妻的谈话,小声叮嘱:“您披件衣裳,当心着凉。”   柳云溪闻言,随手拿起了挂在墙上的外衣,披在身上。   打开房门,视线便被堂屋的里间里亮着的灯火吸引过去。   一家三口的影子被昏黄的烛光映照在窗户上,两个老人身形佝偻,却在少年的照顾下,形态格外安详。   “大伯,您喝口热茶吧。”   少年端了杯茶递到坐在床榻上的老人手上,等他喝完了,又把空杯子接到自己手上。   老人欣慰的看着他,拍拍他的肩膀,关心道:“好孩子,时候不早了,你也快回去休息吧。”   “等一等。”一旁坐在凳子上端着针线篮子的老妇人叫住了他。   少年转过脸来,老妇人放下篮子,拿着一身衣裳走到他跟前,抻开了袖子领口在他身上比对,嘀咕:“还是大了一点,不过你长得壮实,年纪小,身子长得也快,穿着应该还合适。”   “大娘,这是……”少年好奇的看着那身灰红色的布衣。   “是你哥哥的衣裳,我收拾东西的时候从箱子里翻出来的,放着也是放着,不如改一改拿给你穿。”   老妇人说着,把衣裳披在了他身上。   “就穿着回去吧,夜里风冷,当心吹着了。”   少年点点头,穿好衣服,满心笑意的看着两位老人,缓缓从房中退了出来。   关上里间门的一瞬,他脸上的笑意变淡了许多,看着身上的衣服,眉宇间多了几分忧伤。   垂着脸从堂屋走出来,踩下台阶时抬起头,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院子里的女子。   她穿着单薄,清透的肌肤在夜色中更显娇美,仿若深潭中一朵盛开的芙蕖,让人想要把她捧在手心,不忍她受一   忆樺   丝的凄冷。   少年紧张的眨了眨眼,忙理了下自己刚穿上的新衣,再怎么整理,布衣在绸缎面前也是黯淡无光的。   他配不上她。   沉默着不知该怎么跟人搭话,女子却主动跟他说话了。   “这么晚了,还没睡啊。”   “我正要回屋。”少年呆呆答,抬起视线看她,“晚上冷,你怎么出来了?”   “额……”柳云溪觉得有些尴尬,明明是在故意等他,却不好意思戳破,只能找借口说,“你不是说山上有花开吗?我有点睡不着,想四处走走。”   “我陪你去吧。”   少年想也没想就开了口。   说完才觉得自己上赶着要陪她,好像别有所图似的,又解释:“你不要误会,我是怕你一个人遇到危险,虽然我头上的伤没好,但我会武功,我可以……保护你……和你的……孩子。”   越说越觉得自己是自作多情,眼神渐渐暗淡下去。   “谢谢你愿意陪我。”   女子的声音响在面前,他刚失落下去的心,顿时又有了希望。   他又没有想别的,只是希望在她离开之前,多跟她待一会儿而已……   走出篱笆门,两人在草地上漫步。   女子轻盈的裙边随着脚步一下一下荡开,丝缕散落在身后的长发时而被风吹起,从少年脸颊上滑落,勾着他蠢蠢欲动的心,像只被鱼饵引诱的鱼,明知不该靠近,却控制不住内心的冲动。   他鼓起腮帮子,无声的吐了口气,装作平常的关心问:“怎么会睡不着?”   盯着她的侧脸,不敢看的久了,稍稍看一眼就把视线转向别处。   柳云溪只看着前方隐没在黑暗中树林,今夜无月,夜色却不深,依旧能朦胧的看到近身处的事物。   她没有注意到右后方少年悄悄投来的视线,垂了下眼睫,呢喃道:“可能是想的太多,也可能是怀了身孕后,身体不比从前有精气神了。”   听她言语中的彷徨疲惫,少年心痛的皱了下眉,低声咒骂。   “你丈夫真是个混账。”   闻言,柳云溪不解的扭头看他,“你又不了解他,怎能这样说他?”   被她正面看着,少年隐藏在昏暗中的脸微红起来,声音从支吾,变得坚定。   “我当然不了解他,可是不管他在忙什么,他竟然舍得丢下你们孤儿寡母不管,一定是个对家人很不负责的男人。”   她朦胧的看着少年愠怒的脸。   分别一个半月,他长得高了,肩膀也宽了,曾经绵软雪白的面庞,已经有了棱角,多了几分青年的成熟。   原来他若不在局中,会是这样的看法——她从来都不知道。   “是我让他离开的,为了功名利禄,为了我们一家的前途,是我做的决定。”   柳云溪平静的说着,歉疚地转过脸去,悠悠叹了口气,“大概最混账的人是我吧。”   少年紧张的蹙起眉,“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无声的拍了拍自己的嘴,暗骂自己怎么那么笨,连句话都不会说。   沉思片刻,跟上她的脚步,声音软软道:“我觉得你很好。”   说出口就觉得自己这样的声音好像在撒娇似的,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可莫名会认为,这样的语气大概能讨她喜欢。   女子果然停下脚步,却没有看他。   只是犹疑地把视线瞟向另一边,嘀咕说:“你又不认识我,怎么会知道我的为人,又怎么敢确信的说出这样的话?”   难道他早就习惯了为了安慰她,没有底线的说些好听的话。   这很难不让她怀疑,从前他在自己面前的乖巧,到底是真心,还是为了讨好装出来的。   她不想要虚假的逢迎。   宽袖下的手攥紧了拳头,也不知道是在生谁的气。   少年觉察到她情绪不稳,站在原地,笨拙的抓了抓头发。   “说出来大概你会笑话我,我认定自己没有爹娘是因为我完全想象不出来自己拥有爹娘的样子,其实当时大伯救下我的时候,说我是他的儿子,我下意识就认定这一定是谎话。”   他停顿了一下,看向柳云溪的脸。   看到她的悲伤和不安,心里真的很想抱抱她,可碍于彼此的身份,垂在身侧的手僵硬了一下,终究没敢抱上去。   “大伯和大娘对我很好,但我也知道,他们是把对亡故的儿子的感情放在了我身上。”   “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我的直觉很灵,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很安心,我对你会有一种对姐妹、母亲甚至是对……妻子的……亲切感。”   “如果不是极为善良又有力量的人,是不会给人这种感觉的。”   少年清朗的声音平静的响在耳边,柳云溪只是静静的听着,眼眶忍不住湿了。   她转过身来看他。   夜风吹散了一丝乌云,云后的星空投下清冷的星光,围绕在二人身侧的黑暗被驱散,一切都变得清晰可见。   女子温婉的面庞在星空下仿佛镀上银光的花瓣,少年的眼神直愣愣的落在她脸上,连呼吸声都变的细微,仿佛时间停在了这一刻。   他眼中闪着星光,不自觉的开口。   “明明见到你的时候是在下雨,我却觉得那一刻的阳光极为灿烂。”   说完,是一段漫长的愣神。   直到看到女子羞怯地垂眸,才猛地回过神来,尴尬的摸了下脖子,赶忙道歉,“抱歉,说了些奇怪的话。”   “没,这没什么。”   柳云溪偏过脸去,感觉整张脸都羞热了,一个深长的呼吸才勉强不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扭捏。   气氛好像变得很暧昧,两人都不说话,又多了几分尴尬。   少年紧张的皱眉,想了半天才搭话说:“你还想上山去吗,我担心走得久了你会累……对孩子也不好。”   “只在这附近走走就好。”   柳云溪低头看了下身侧的影子,期盼乌云赶快把星空遮起来。   这微弱的光亮把他的面孔照的那么清晰,刚刚跟他对视的时候,她都快要忘记了沈玉衡还在失忆中,差一点,差一点就要……   都成婚好几个月了,习惯了亲密接触,怎么还会为几句话害羞呢。   她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咬了下唇,扭头看向少年,意外撞见他痴望到失神的视线。   !!!   两人都扭开了脸,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的抓了抓衣裳,热气即刻从心脏蔓延到全身,更加不知所措。   柳云溪胜在了年龄,比少年更先冷静下来,压着声音问。   “你……是喜欢我吗?”   朦胧暧昧的心意被点明,少年脸色涨红,紧张的脚步一个踉跄,两手紧紧抓住衣裳,故作镇定。   即刻反驳:“不不,怎么可能呢,咱们只是第一次见面,何况你已经有了丈夫,还有了孩子,我不会那么不识相。”   短暂的沉默。   她不答话,对他来说是莫大的折磨。   少年深深的皱眉,终究没扛过自我的审问,泄气道:“好吧,我喜欢你,一点点。”   其实是很多,说成只有一点,就不会给她造成困扰了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2-08 22:57:12~2023-12-09 22:59: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拾牙 1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65   ◎“你才是我的丈夫”◎   若说失忆后有什么好处, 便是对从前完全没印象,做什么事说什么话, 都只遵循自己的心。   话已经说出了口,躲闪的眼神回过来,没能得到女子的回应,她只是羞怯地侧着脸,眼睛都不给他看一下。   少年暗暗扣紧自己的手,侧过身去,“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的。”   心灰愧疚时,耳边却响起女子温柔的安抚声。   “你不需要道歉。”   他偷偷朝她背后看去, 女子的后背只僵硬了一下,很快便恢复自如。   少年轻轻吐了口气, 转移话题问:“你明天就要离开了吗?”   柳云溪的脸还热着, 不敢给他看正脸, 故意抬手撩了头发在身前捋两下, 抿唇道:“嗯,我还有些事要去做,也不好长久停留在此打扰旁人的生活。”   旁人,说的就是他吧。   少年刚因为大胆告白而汹涌起来的心境, 很快就被她这一句主客分明的话给凉透了。   明知道没有可能,还要对人家痴心妄想, 他也真是够笨的。   心里暗骂自己的蠢笨,开口仍旧忍不住关心:“那你明天什么时候启程, 我送送你。”   他也知道自己这样上赶着是很没面子, 可在喜欢的人面前有什么面子可谈, 不抓住机会, 等明日一别,天宽地远,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在少年的满心期待中,柳云溪模棱两可的回了句:“应该是早上出发,具体的时辰说不准……”   她这几天赶路累得厉害,还不知道明天一早什么时候能起得来床呢。   心有考量,同样的话落在少年耳中是另一种意思了。   “我懂了。”他失意地低下脸。   人家是有丈夫有孩子的,估计也只把他当成个半熟不熟的路人看待,自己说了那种越界的话,一定要惹她厌烦了,连送行也不要他去了。   少年一下一下咬着自己的牙,心里酸溜溜的,又疼的很,把自己珍视的宝贝捧给别人看,却连一句温柔的夸赞都得不到。   他就是个傻瓜。   心里有怨念,走路都不高兴,踩着细软的草地,赌气不想再让自己不识趣地倒贴上去,可每每看到她的裙角,都忍不住借着月光偷瞄她的身姿。   可是……她真的是很美啊……   原本也不是他的,不过是路过偶然瞥见一眼,此生能遇见这样一位能让他一见钟情的淑女,如何算得上遗憾呢。   他看着女子散在身后的长发,声音淡然道:“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你不要往心里去,就当是听了个笑话,随便听听就忘了吧。”   闻言,柳云溪心中一暖。   他真的是很乖啊。   突然的告白是弄的人手足无措,他还能惦记着她作为一个陌生人会为此感到困扰,要她别往心里去。   嘴角勾起笑容,轻声夸赞:“阿玉,你人真好。”   忽然被夸,少年害羞的抓了抓头发,眼神游移,“你不讨厌就好。”   从山林间吹来的夜风带着清凉的草木香气,从宽敞的草地上刮过,吹起了女子披在身上的外衣,一声轻不可闻的惊呼后,她肩上的衣服被吹开。   柳云溪忙转身去抓,身后的少年不动声色的伸开手臂,稳稳的将外衣抓在了手里。   她愣了一下,眼看着少年回避视线走过来,重新把外衣披在她身上,又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往旁边挪了一步,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一定是错觉吧,她竟然有一瞬间感觉沈玉衡和失忆之前没什么不同。   此刻的他,没有沉痛的过去,也没有对未来充满野心的憧憬。   那相同点在哪里?   或许是,他对她那毫不掩饰、汹涌热忱的爱意吧。   心底涌上的甜蜜让她压不住嘴角的笑,温声道:“今夜已经挺晚了,我们回去吧。”   “好,听你的。”   少年答得干脆,尽管他很不舍得当下能独处的时间,但对她而言休息最重要,只要是为她好,他就高兴。   一路散步回院子,把人送到屋里。   隔着一道半开的门,少年站在台阶上,鼓起勇气看向她,腼腆地说:“明天见?”   “嗯。”柳云溪微笑着点头,缓缓关上了房门。   少年站在关上了的门外,久久没回过神来——好像做梦一样,无论是失忆后空白的脑袋,还是见到柳云溪,心里飘飘然的柔软……   大概,他是在做一场美梦。   就算明天就会梦醒,他也不会太难过。自己的心,在和她见面的时候是那样的安稳愉快,那种幸福的满足感,一生能有那么一回,已经足够了。   少年的脚步声从门前离开。   屋里,柳云溪重新躺回榻上,半梦半醒中的采晴睁开眯着的眼睛,好奇问。   “小姐,你跟姑爷说话了吗?”   “说了不少。”柳云溪微笑着闭上眼睛。   采晴追问:“情况怎么样?您跟姑爷说你们以前的事儿了吗,姑爷有没有恢复一点记忆?”   黑暗中,柳云溪放轻了声音,“你说的这些都没有,我打算找个合适的机会跟他坦白,不至于太刺激到他,但是在那之前,得先去给他找个大夫。”   谈话声在小姑娘轻轻的鼾声中落罢,二人一夜安眠。   第二天一早。   柳云溪早早起了,意外的有精神。   箬竹和采晴收拾好了行李放上马车,采晴站在马车边朝她招呼:“姐姐,东西都收拾好了,咱们走吧!”   篱笆院子里,柳云溪恭敬的对二老行礼,“感谢你们的照顾,接下来的路我们要轻装简行,那些食物带不走了,就请你们收下吧。”   两位老人看看厨棚下堆着的腊肉、肉干和一些干粮饼,憨厚的笑了。   “谢谢您,祝你们一路顺风。”   柳云溪走出院子,坐上马车。   那车缓缓前行,她坐在马车里,忍不住撩起窗帘往后看,看了好一会儿也没见到想见的人,脸色难掩失落。   采晴就坐在她旁边,见她奇怪的举动,问:“小姐,您在看什么?”   “没什么。”柳云溪轻声答,落下了窗帘。   可能是她想多了,他应该只是客气地说了一句而已,何况自己也没回应他的告白,就那样忽视了人家的心意,说不定他现在还在生闷气……   下次再见,得好好跟他解释。   她劝说自己放下了心,下一秒却在马蹄声和车辙滚动声中听见了一句中气十足的呼喊。   “等一等!”   柳云溪惊讶地撩开窗帘,迎面就见山林中有个人影追着跑来,她赶忙叫停马车。   少年跑来车窗前,把手中攥着的一捧洁白的鲜花送到了她面前,缓了一下气息,那双明亮的眼睛欢心的望着她。   “这是山上开的白山茶,你昨夜不是想看的吗,我还找到了一只红的,如果你不嫌弃,就请收下吧。”   看到一簇洁白的山茶花中夹着一只暗红的花,柳云溪感到喉咙哽咽,捧了花到怀中,周身都被花香围绕,半晌才回一句。   “谢谢你。”   她取下那只红山茶,探出手去,将花别在他发间,指尖轻轻撩了他的长发从花茎下压过,发丝柔滑的触感是那样熟悉。   少年站在那里,被她温柔的动作拨乱了心弦。   “再见。”他轻声告别。   柳云溪微笑着答他,“我们会有再见的时候。”   一瞬间,少年的眼中又点起光亮,可羞红的脸很快扭过去,不自在道:“算了吧,你要是带着你丈夫一起回来,那还是别见了吧,我不想叫你觉得为难,也不想让自己变成不识趣的白痴。”   看他可爱的反应,柳云溪轻笑一声,“你是我见过最好的男子,不会变成白痴的。”   手背从耳侧滑下,轻轻蹭了一下他的脸,才收回去。   少年默默打了个冷颤,只为那一点触碰,脊柱好像触电似的,酥酥麻麻的电流一直往下窜。   他害羞的捂住被她蹭过的地方。   她对她的丈夫,也会这样吗?   望着远去的马车,少年长久的愣神,为那片刻的柔情,恋恋不舍。   失魂落魄的走回家,脸颊的羞红未消,被院里的两位老人看在眼中。   都是过来人,看到少年的反应,老妇人很快明白了什么,露出担忧的表情。   “阿玉,你对那位柳姑娘是不是……”   不等老妇人说完,少年故作镇定,解释说:“没,我跟她没有什么,就是随便说两句话而已。”   老人看着他,摇头道:“不是我们要故意泼你冷水,只看那位姑娘的言谈举止,就知道她是大户人家出身,吃穿用度比咱们好上百倍不止,像咱们这样的平民百姓,人家是看不上的,我们是不想你期望太多,反而伤心。”   自己心里清楚的事,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少年撇了下嘴,极力要证明自己没有被虚妄的情爱冲昏头脑。   对二人强调说:“我真的没有,我自己也知道不该奢求得不到的东西,而且她已经成婚了,我不会自找没趣。”   听罢,两个老人相看一眼,选择不再深究。   老妇人微笑说:“孩子,咱们吃早饭吧。没什么事比吃饭更重要了。”   “嗯。”   一家三口进了堂屋,一如往常。   晌午的阳光强烈了不少,天顶的乌云散去大半,露出清澈的天空,宽广透亮。   饭后,少年去山上打猎砍柴,老人去江边捕了些鱼回来在厨棚里收拾,老妇人在旁边洗衣裳。   良久,老妇人一边晒衣裳,一边喃喃自语,“咱们这样是不是对他不公平?”   老人把腌好的鱼挂起来,表情严肃,“至少咱们还是好心,他要是跟着那个女子走了,在外头指不定会遇到什么危险。江边驻扎的军营还没撤,估计还有水匪余党在各处逃窜,我可不希望阿玉像咱们的儿子那样遭遇不测。”   老妇人听着,惆怅的表情淡了些,仰头望着蓝天,双手合十。   “我想这是缘分,咱们的儿子没了,上天又把阿玉送来我们面前,弥补咱们的家。”   “别说了,让他听见了不好。”   老人长长的叹了口气。   院子里才安静一会儿,外头远远的就传来脚步声,径直往这儿走来。   老人抬头看见外头来了五个面色不善的男人,穿的虽然不同,但举手投足的动作格外相似,不免让人怀疑是不是有特殊的身份。   抢在五人闯进院来前,老人先走到门边,热情问:“各位爷到这儿是有什么事儿吗?”   领头的男人四下瞅了几眼,问他:“这儿是不是有个女人来过?”   老人笑着,含糊答:“我们村里的路很乱,时不时就会有人走错了路走到我们这儿来,经过的人太多了,不知道各位爷问的是哪位?”   “她身边应该有人伺候,长得也不错,而且还怀有身孕,有印象吗?”   “这我还真记不起来……”   说话间,五人中的其中一个翻进篱笆墙,四下逛逛,很快便注意到了厨房里堆着还没收拾起来的干粮。   他随手拿起几件丢到地上,眼神狠厉道:“老东西,凭你们也买的到湘南腊肉?竟然还有牛肉干,日子过得不错啊。”   领头的人也变了脸色,一把抓住老人的领口,“再不说实话,我就把你从山上丢下去,看你还有没有胆子胡扯。”   见糊弄不过去,老人连连求饶。   “各位爷饶命,是有个女子来过,但我们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身孕,实在不知她是不是你们要找的那个人。”   “废话少说,她往哪儿去了!”   老人伸手颤巍巍的指向树林外的方向,“往西边,那条路通向镇子,她们说要赶路,可能是去镇子上了。”   五人各自对了下眼神,领头的男人把老人往里头一推,利落转身。   “走。”   少年背着柴和一头鹿赶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大娘哭丧着脸陪在大伯身边,大伯一脸的忧愁,坐在马扎上,手不停的往后腰上揉。   他把东西丢在院子里,跑到二人身边问:“大伯,家里怎么了?”   老妇人:“一炷香前,有几个凶神恶煞的人过来盘问那位柳姑娘的事,已经往镇子上追过去了。”   “什么?”少年惊讶着,扭头看向了女子离开的方向。   心中万分担忧,还是回过脸来先关心老人,替他揉揉腰,“大伯你没事吧。”   “我没事儿。”老人摇摇头。   似乎深思良久,老人抬起头说:“阿玉,你要是不放心,就去提醒一下那位姑娘吧,也是我们嘴不严,害怕那些人来报复,才把她的行踪给泄露了。”   少年沉默了一下,犹豫问:“我离开了,那你们怎么办?”   老人抬手,无所谓的在他面前晃了两下,叹息道:“七老八十的年纪,经历过多少意外我们也都过来了,你还年轻,不该背负一生的遗憾。”   闻言,少年咬了下唇。   艰难的站起身,低头道:“那我去找她。”   老人又叮嘱他:“我看那几个人不像是普通人,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我知道了大伯。”   少年转身往院外去,一边跑还回身朝院子里喊:“确认她安全后,我还会回来的!”   等他的身影跑远了,沉默的老妇人捂着嘴,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伤,浑浊的眼睛里流出眼泪,低声啜泣。   “他不会再回来了。”   老人抬手按在她肩上,安慰道:“他原本就不是我们的孩子,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能有一时的缘分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何必再强求。”   随江水而来的人,无法在此扎根,终究是要离开的。   少年往西去,离江岸越来越远。   终于在半炷香后,他找到了同样为了抄近路在山林中前行的五人,没有任何迟疑,借着树枝的高度,翻身跳到他们面前,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你们是谁,为什么要找柳云溪。”   前路被挡,五人停在原地,看到来人的面孔,惊讶低呼:“六王爷?”   少年不明所以。   “你们是在叫我吗?”   五人却为这从天而降的巨大惊喜激动不已,迅速掏出兵器,即刻就要取了他的项上人头去向自己的主子邀功。   “装糊涂也逃不了一死!”   六人打作一团,少年本不欲下死手,奈何对方招招致命,步步紧逼,他不得已抢了一人的剑,以杀招还之。   动了第一次手,再有第二次就是轻车熟路,身体有自己的记忆,完全由不得他多思考片刻,等彻底回过神来,五人已经倒在了地上,全都断了气,而他身上,连个血滴都没溅到。   看着脚下的一堆死人,和手中被鲜血染红的剑,少年心情复杂。   他没往深了想,随手丢了剑。   站在原地,往东是回家的路,往西是柳云溪走的路。   她已经离开了好几个时辰,还是坐的马车,就算他朝着同一个方向追过去,也不一定能碰见她,真要到了镇子上,很可能找都找不到。   是去找她,还是回家?   他只犹豫了一下,转身往西去。   虽然不知道这些人的身份,但显然是有人想害她,杀了这几个,也不一定能确保她的安全。   他得亲眼确认她安全才行。   ——   黄昏时分,镇子上只点起几盏灯笼。   镇子外的小树林里,把车停在草地上,空地上燃着篝火,外围是她此行带来的护卫,采晴无聊的在马车边打瞌睡。   柳云溪坐在篝火边的枯木上,用树枝拨弄着火焰,听坐在对面的张进说有关沈玉衡的事。   “王爷那些天一直亲自征战,情绪明显很暴躁,我偶尔劝他几句,他也不听,我担心是他先前被灌下的蚀骨销魂散的余毒未消,失忆不全是因为他额头的伤。”   提起那药,柳云溪脑中尽是不好的回忆,呢喃道:“我离开扬州前,已经跟娘家的弟弟说过这个古怪的药,也拜托他研究一下这样,如今过了几个月,可能他那儿有些进展了。”   “能有一丝希望也好。”张进盯着篝火,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丝庆幸。   他低声说:“先前我曾带人四处寻找王爷,他对我们很排斥,一直躲着不肯露面,您在那对老夫妇那里住了一晚,可见过王爷了?”   柳云溪平静答:“见到了,我一开始也心神不安,跟他说了些话后,感觉好多了。”   “可王爷没跟您一起过来……”   张进脸上露出忧色。   柳云溪轻笑着摇摇头,解释说:“要他信任我,怎么能一见面就要求他跟我一起离家,我对那两位老人也不好交代啊。”   听罢,张进心里的重压稍微轻了些,“您说的是。”   短暂的沉默后,又开口,“王妃娘娘,属下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无妨,你说就是。”   柳云溪抬起头来看他,对他接下来要说的话,给予格外认真的对待。   “我比王爷大了几岁,从他十二岁接管秘阁就跟在他身边了,这些年里,几乎是看尽了他所有的困苦与彷徨。”   张进说着,捡起身边的小木柴丢进火中,看着火焰越烧越旺,仿佛在火光中回望彼此的过去。   “我对他的痛苦感同身受,我知道那种身后毫无依靠,如果走错一步就会坠入深渊的恐惧,明明有家人,但家人却是最狠心的加害者。”   “王爷信不过任何人,他从没跟我提起过他的未来,只是盲目的活着,麻木的做别人的工具,深陷泥泞,无法自拔。”   “但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透过火光看向坐在对面的女子,一片灰暗的眼底多了几分未曾有过的热忱。   “王爷清晰的知道未来要做什么,对待身边人也有了人情味,甚至能体谅我的痛苦……这些变化,是你带给他的。”   对新生活的憧憬,对身边人的关注,和对自我的重新确立,让少年活了起来。   张进作为一个旁观者诉说着自己所见的一切,恳切地给出定论。   “王妃娘娘,你对他来说真的很重要。”   这些话本不该他来说,可是沈玉衡失忆,如果他现在不说这些话,万一连柳云溪独自一人承受不了这些压力,也选择离开,那就没有以后了。   他是在替自己的主子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柳云溪懂得他的用意,温柔而坚定的回答:“你放心,我会和他站在一起,无论如何都不会抛弃他。”   “谢谢您。”张进感动的深吸一口气。   忽然,树林中传出窸窣的声响。   张进立马警惕起来,站起身将柳云溪护在身后,对黑暗中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厉声质问:“谁!”   来人渐渐走近,守在外围的护卫完全没有阻拦,甚至不发一声。   直到少年走到火光中,柳云溪的视线才清晰的聚焦在他身上。   在重逢的欣喜中,少年冷漠的开口,对面前的男人虎视眈眈,转过视线盯向柳云溪。   “他就是你的丈夫?”   “什么?”张进有点懵。   柳云溪从枯木前站起身,绕过面前的男人,往少年身前去,欣喜道:“你怎么过来了?”   “你好像很不希望我过来。”少年低着眼,不悦的视线在男女二人中间转了两圈,彻底泄了气,“抱歉打扰了你们,我这就走。”   知道她有丈夫,和亲眼看到他们一家团聚完全是两码事。   他快要气死了。   “不是这样的,你误会了。”   少年转身就走,完全不听她的话。   柳云溪一路追着他进了林子,好不容易抓到了他的袖子,柔声挽留,“你别走,听我解释。”   她声音稍微软一点,少年的气就生不下去了,停下脚步,低头看她红润的面庞,也就了结了最后一点心事。   告诉她:“你离开后不久,就有杀手到我家逼问你的下路,我担心你的安危才找过来,如今看到你平安,就没什么挂念的了。”   少年嘟着嘴,郁闷着跟她告别,“总之就是这样,我该走了。”   偏执又不安,一点都没变。   柳云溪抓着他的袖子不放,清晰的告诉他:“阿玉,那个人不是我丈夫。”   她望进他的眼睛,在他的疑惑又有些慌乱的神色中,轻轻握住他的手。   “你才是。”声音浅浅。   “什么?!!”   少年身躯一震,极度的震惊中,仿佛天旋地转,脑子一团浆糊,为了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极力想看清眼前的真实,眼睛都瞪大了。   见状,柳云溪微笑着松开他的手,仰着头问他:“那你现在还走吗?”   “走不走,现在不重要吧。”少年羞赧地捏捏自己的耳朵,看着眼中对着自己展露笑颜的女子,好像吃了块蜜糖似的,美得心肝儿乱颤。   看见她笑,自己也忍不住想笑。   抿唇憋住嘴角的笑意,表情认真的问她:“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   心上人眼波流转,玩味地在原地转过身去,飘起的宽袖从他腰间拂过,好像飘落的花瓣,隔着衣物都快抚到他了肌肤了。   少年顿时气血上涌,满脸通红。   他煎熬的等待,心上人却只轻飘飘的说了句,“你明明听见了。”   “可我不确信,你是在调戏我吗,还是觉得我年纪小,故意说那种话逗我玩?”少年着急的问,喉咙都快冒烟了,最后咬了下唇,强迫自己定神。   澄澈的眼眸映入她的侧颜。   “除非你再说一遍。”   柳云溪抿唇偷笑,侧过脸时却对上少年凑近的面庞,看着近在咫尺的双眸,她的心忍不住颤动。   回过头,红着脸去抓他的手,小心翼翼的抓在手中。   小小的动作几乎冲散了少年所有的自制力,他回握住她的手,一把把人拉到怀里,心满意足的将心上人拥了个满怀。   靠在爱人胸膛上,柳云溪有片刻的慌神,嗅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她安心的闭上眼睛。 第66章 66   ◎想亲亲◎   世间最大的幸运莫过于自己一见钟情的心上人, 一夜之间就成了同床共枕的妻子。   在此之前,沈玉衡满脑子里都在想自己要如何在大伯和大娘的关心中, 平衡自己和已故堂兄的地位,他想了一段时间,心中有着很明显的失落感。   他渐渐察觉到,两位老人不是自己的亲人,而自己能融入那个家,是因为他们把对已故儿子的疼爱投射到了他身上。那位老人眼中看到的不是他本人,而是他们日思夜想的儿子。   这种为人替身的错位感,让他感到无力又挫败,大伯和大娘没做错什么, 可他会觉得这样对自己不公平。   天地之大,有什么是属于他的呢?   没有过去的记忆, 也没有对未来的计划, 他一身轻松, 又很迷茫。   直到她出现在他眼前, 那双眼睛好像把他看透了一样,自己站在她面前,仿佛所有的伪装和表面都不复存在,只有一个干净的灵魂, 在与她共鸣。   心是不会骗人的。   他抱着怀中的人,一瞬间差点被幸福感冲昏头脑, 怪不得他总觉得臂弯里空空荡荡,原来许久不抱她, 心和身体都对她想念的紧。   沈玉衡低下脸来, 仍旧不可置信, 轻声问她:“所以……是真的?”   伏在胸膛上的女子抬眸看他, “你觉得我会骗你?”   少年愣愣的摇头,随即憨笑着抓抓头发,“不是不信你,就是感觉我哪里来的这么大的福气,竟然能娶到你。”   柳云溪微张开口,有很多话要对面前的人说,可眼下窝在他温暖的怀抱,身体忍不住慵懒下来,说不了许多,只道:“我在镇上找了个大夫,明天一早带你过去看看,先把头上的伤治好,旁的事,等路上我再慢慢告诉你。”   “嗯。”他乖乖点头,脸颊埋到她发顶轻蹭,又把人抱紧了些。   他的脸蹭来蹭去,把她的发髻都蹭乱了。   柳云溪无奈地伸手推在他胸膛上,总算把黏人的八爪鱼从身上推开。   她一边打理头发一边往回走。   少年很快跟上来,看着前途越来越近的篝火,好奇问:“你们就睡在外头?怎么不去镇子上住客栈?”   柳云溪耐心解释:“正如你说的,有人在追杀我,我带在身边的护卫可以保护我的安全,但是到了人多的地方,就不好施展了。”   道理他都懂,但是……   “睡在荒郊野外,会着凉的。”   没有什么比她的身体更重要了。   为他天真的想法,柳云溪轻笑一声,“有篝火,不会太冷。”   越往前走,篝火周边的人也越发清晰起来,沈玉衡看到了还坐在那里的张进,只看着那人一脸苦相,自己对他就生不出好感来。   指着他,警惕地问心上人:“那个人也是和你一起的?”   柳云溪看到他指的人,介绍说:“不算是,他是你的下属,也是为着你的事儿才过来找我的。”   少年浅浅理解了一下,没能理清,反而越想越糊涂,“你说的话,我听不太明白。”   什么下属?他有什么事?   柳云溪转脸看到他迷茫的表情,抬手拍拍他的肩头,安抚道:“没关系,我会慢慢说给你听,你不用担心。”   两人走回光亮中,张进见到人回来,起身面对二人。   恭敬唤:“夫人……”   柳云溪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吩咐说:“这里没事了,你先回去军营,别耽误了剿匪的正事,到时我会送他回去。”   “是。”张进没敢看少年的脸,拱手回了个礼便离开了。   夜色渐深,二人坐在篝火边。   不多时,采晴抱了两件衣裳过来,打着哈欠说:“小姐,晚上有点凉,您和姑爷都添点衣裳吧。”   柳云溪伸手把衣服接过来,温柔的回应:“嗯,你去休息吧。”   坐在一旁的少年被火光烘的脸上热腾腾的,借着火焰的光亮看被暖光笼罩的女子,渐渐出了神。   细腻的肌肤,丰润的身姿,始终温柔而有力的双眸,和那一双看上去水润红艳的唇瓣,似乎很柔软似的,不知道摸上去会是什么触感……   “穿上吧。”柳云溪递过来衣裳,打断了他的遐想。   少年接过衣裳站起身来,指了指她身边的位置,礼貌问:“我能睡在这儿吗?”   “可以。”柳云溪没有多想,随他去了。   直到夜里在篝火边的草丛里侧躺下,说要睡在她身边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就摸到了她背后,几乎是前胸贴着后背,以这种别扭的姿势躺了下来。   他枕着胳膊,乌亮的眼睛在夜色中倒映着火光,毫无睡意。   一天之内心情波澜起伏,直到现在四下都安静下来,沈玉衡还是觉得不可思议,看着侧卧在身前的女子,搭在身上的手想搂到她腰间,犹豫了半天,只抿了下唇,老实把手臂落在自己身上。   “我们真是夫妻?”他悄声问。   快要入睡的柳云溪迷糊着睁开眼睛,听到身后人清醒的呼吸声,喃喃答:“你还是不相信?”   寂静的夜里,近距离听到的声音在耳中格外清晰,说话声带着些朦胧的喘息声,回荡在两人中间,平白添了些暧昧的气氛。   沈玉衡面色微红,垂眸说:“也不是不信,就是……我们是夫妻,你怎么不叫我夫君?”   一次都没叫过。   难道是老夫老妻,感情淡了?还是因为各种原因分开太久,才生疏了。   对此,他在意极了。   柳云溪深吸一口气,轻声问:“你想知道?”   “嗯。”少年肯定的应声,又好奇地添了句,“难道事关你的秘密?”   “有一点吧。”柳云溪轻叹一声,翻过身来面对着他那张无瑕的脸,扭捏着撇了下嘴,才继续说,“因为你比我小了三岁,我感觉自己要是那样叫你,显得我很柔弱似的,明明我是那个年纪大的,应该保护你、照顾你才对。”   有些矫情的话,不太想对他说,此刻面对中没有记忆的少年,说出口反而没负担了。   “一个称呼而已,何必想那么多。”   少年微笑起来,低下脸来轻声询问,“云溪,我想唤你“娘子”,可以吗?”   声音轻轻的,字词一板一眼,好像是在求问多郑重的事。   柳云溪眯起眼睛,翻了个身换成平躺的姿势,应他:“随你的意。”   得到准许,少年开心的捂住胸膛的心跳,挪动着身体往她的身边靠得更近,在她耳边低语:“娘子,我还是很想听你唤我“夫君”。”   像只毛茸茸的大狗在她身边绕来绕去,精力充沛,不知道累似的。   柳云溪闭上眼睛,轻飘飘答:“你话变得好多。”   “我从前不爱说话吗?”沈玉衡轻笑着,把下巴搁在了她肩膀上,面颊直往她侧脸上凑。   好喜欢贴着她,柔软又温暖。   “以前就很黏人,现在还是老样子。”柳云溪无奈地抬手挡住眼睛。   “看来我不管在什么时候,都很喜欢你。”他把脸埋进她颈窝,满足的喟叹一声,“娘子,虽然我很多事情都记不得,但是我记得你给我的感觉,温柔踏实又令人安心,跟别人都不一样,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好不容易挡住眼睛,刚有些睡意被他说几句话,又忍不住睁开了。   柳云溪看着头顶的星空,感受着身边人沉稳的呼吸,先前堵在心里的情绪瞬间消散了。   有他陪自己同行,无论前路是好是坏,她都没那么在意了。   深呼一口气,侧身重新背对着他,“睡吧,养好精神,明天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呢。”   “可是我还有很多事想知道。”少年急切的趴上她的后背。   “不能等明天?”   柳云溪困倦的打了个哈欠。   “不能,现在不告诉我,我心里总惦记着,今晚上就睡不着了。”他眼神真切,对此格外认真。   “……那你问吧。”   在她无奈的应允中,少年开心的睁大了眼睛。   “我们是什么时候成婚的?”   “去年十一月,算下来,到现在还不足半年。”   不到半年,还是新婚啊。   少年放低了声音,视线悄悄下移,瞟了一眼她优美的腰线,还想再看一眼她怀了身孕的肚子,碍于视线被遮挡,没能如愿。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那这个孩子是我的吧。”   听到这一句,柳云溪倍感惊讶。   被自己的夫君这样问,好像是遭了无妄之灾似的,她赌气抱起双臂,郁闷答:“当然是你的,你在乱想什么,怎么会怀疑这个。”   不是怀疑,是好奇。   毕竟他唯一知道的,是自己是个十六岁的少年,按照常理,这个年纪成婚的男子不是没有,但属实是少数。   他不记得自己有做那种事的经验,越想越觉得脸红,可又被年轻的冲动驱使着,好奇的问:“如果连孩子都有了,那我们是不是有过那样的……”   话还没听完,柳云溪的脸就红透了。   这个傻瓜问的都是什么鬼话呀?若不是露天席地,不远处还有人在,她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在故意装傻,诱她进圈套。   忙转过身来捂住他的嘴,对着那张懵懂又无知的脸小声命令,“不许再问了,睡觉。”   “哦。”少年红着脸,乖乖答应。   只是看着心上人红润的面颊,凹凸有致的胸脯,他便懂得了很多,脑海中浮想联翩,身体都变得热了起来——有些事,真的会无师自通。   成婚不到半年就怀上孩子了,他和娘子一定很恩爱。   沈玉衡微笑起来,为此自豪不已。   在她低垂眉眼时,他悄声问询:“我可以牵着你的手吗?”   “嗯。”   柳云溪不看他,蜷缩起身体,再次闭上眼睛。   少年牵住她抱在身前的手,火热的手掌包裹着她的手背,低沉的声音充满磁性,“我可以抱着你睡吗?”   “嗯……”   柳云溪受不住他的软磨硬泡,像是破罐子破摔似的,随他闹腾去了。   直到整个人都被他环抱在身前,身后是未熄的篝火,身前的少年热气腾腾的胸膛,暖得她很快就起了困意。   几乎快要睡着,可落在自己脸上的视线过了好久都没移开,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紧张过头了,下一秒却又听到少年的声音满怀期待的在头顶响起。   “娘子,我想亲亲你……”   柳云溪咬紧牙关,伸手摸上他腰间,一手抓住了他腰间的软肉,拧了一下。   愠怒道:“不睡觉就去林子里守夜,再要胡闹,我就生气了。”   她快要困死了!   少年心虚地嘟起嘴,忍着腰间被拧的疼痛,小声安抚:“你别生气,我睡就是了。”   看她皱起的眉,也觉得可爱的紧。   想亲。   他只在心里偷笑一下,就闭起眼睛,不敢再扰她休息。   寂寞的滚了滚喉结,抱着人往身上贴的更紧,在满心的欢愉中安然睡去。 第67章 67   ◎善恶到头终有报◎   京城的夜热闹而繁华, 暖色的光亮照在大街小巷,即便入夜, 也没有晚间的寂寥之景,春夜暖风袭人,走在街上的脚步都是轻松愉悦。   沉寂许久的三王府但今日好生热闹了一回,府邸里外张灯结彩,大红的灯笼挂满了宅院,前来祝贺的客人坐满了院子。   王府大办喜事,迎娶顾家千金,前来府中祝贺的都是达官显贵,府中的下人都觉得沾了喜气, 脸上满是笑意。   在一众欢笑恭贺声中,一道孤独的身影从深院中走出来, 悄悄往主院去。   她实在太好奇了, 沈晏要娶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   大家族出身的女子, 经历的事情少, 想来脾气应该也不会差——自己终究要在这王府里讨生活,只有知道当家主母是个什么脾气,才能对自己未来的前景有个把握。   柳依依想着,蹑手蹑脚走到了主院外, 理好了心情,正要装作来客进去院里, 要到新房中瞧一瞧。   走在院墙外,还没到门边, 就被迎面走来的两个丫鬟给喊住。   “哟, 姑娘今日倒是勤勉, 不在房里呆着, 怎么往这儿来了。”   大喜之日,丫鬟们得了红绸子装饰腰带,可她身上穿的还是从扬州来时捎带的旧衣服,在王府里待了许多月,除了吃食好些之外,旁的待遇都很一般。   沈晏跟她说,这样是不想让她在外太引人注意,她表示理解,可眼下看着丫鬟们腰间鲜亮的红绸子,总觉得扎眼。   她愣在原地不搭话,两个丫鬟却不是好相与的,早先被她为难过几回,后得知了管事女使的态度,如今对这个不速之客更没好脸色。   一人讥讽道:“这顾家可是武将之家,王妃带来的陪嫁丫鬟都不是好惹的,姑娘在这外头鬼鬼祟祟,当心给人瞧见,丢人现眼不说,还讨得一顿打。”   听罢,柳依依惊讶皱眉,“你不过是个下人,有什么资格这样跟我说话。”   不过是个蠢丫头,先前还在她面前受奚落,今儿哪来的胆子敢说她的不是。   “奴婢是下人,姑娘就不是了吗?”小丫鬟满脸不屑,嘲讽道,“先前还能厚着脸皮装客人,如今破了身子又不收房,舔着脸待在王府里,连外室都不如。”   “你,你!”柳依依哪里受过这样的气,抬手要打在丫鬟脸上。   巴掌还没落下,手腕被人抓住,冷淡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柳姑娘这是做什么?”   柳依依厌烦的扭过脸去,见是含秀,更加没好脸色,甩开了她的手,怒道:“我教训下人,用得着你管?!”   含秀从前就敢跟她顶嘴,如今王妃入府,柳依依在王爷心里的分量更轻,含秀就更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奴婢从前替王爷管家,日后也要协助王妃管家,今日是王爷的大喜之日,姑娘在这儿无理取闹,不怕王爷责备吗。”   柳依依听了毫不领情,恃宠而骄道:“王爷疼爱我,怎会责备我,倒是你们几个,竟然不把我放在眼里,看我不替王爷教训你们。”   这话说完,在场的几人都笑了。   两个丫鬟一边笑一边看她,丝毫没为她的威胁感到恐惧。   “你们笑什么!”柳依依不解,看着众人嘲笑她的样子,只感觉一直撑着自己的那股傲气,成了别人眼中的笑话。   感到愤怒的同时,也升起一股恐惧。   含秀平静的看着她,悠悠道:“王爷若是真疼爱你,收房做个妾室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如今正妻都入门了,姑娘还是个没名没份的外室,就别把王爷的真心挂在嘴上了,没的让人笑话。”   不说别的,单就梅妃娘娘那边透过来的消息看,就知道三王爷从来没在外人面前提起过这个女人的存在。   养在深宅里玩玩罢了,怎么可能会用心对待。   听罢,柳依依沉默了。   习惯了被人捧着宠着,在王府都能横着走,她一直对沈晏的爱深信不疑。   可如今他娶了别的女子,他的下人你也敢对她不敬,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看清自己的处境。   她成了柳云溪!   像前世的柳云溪一样被利用被欺骗,直到那个男人用各种各样的借口和另外一个女人在一起,才看清他的真面目。   天呐。   做王妃做皇后的大梦,在这一刻瞬间坍塌。   仿佛溺水后重新上岸,再看眼前的事物,一切都不对劲了。   她对自己的好运坚信不疑,但也不得不吃一吃前世在柳云溪身上受到的教训——沈晏明明说他不爱柳云溪,为何私下要去纠缠她?明明说爱她,可又给了她什么呢?   柳依依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掌,她梦寐以求的荣华富贵,如今又得到了多少……   沉思时,几个丫鬟的嘲讽声依旧没停过,嘲笑她的愚蠢和自甘下贱。   片刻后,院里走来一道脚步,从院门里探出身子来看向这边,“你们在吵嚷什么呢?”   含秀一惊,恭敬回:“没什么,我们这就走了,给姑娘添麻烦了。”   那陪嫁丫鬟翻了个白眼,“再怎么说也是王府里的人,多少该懂些规矩,今日是我家小姐和你家王爷的大喜之日,最好别闹出事儿来。”   “是,姑娘放心。”含秀笑着回,转脸同两个丫鬟道:“都散了吧。”   说完又看向柳依依,“柳姑娘,你是要在这儿等着人再出来赶你,还是现在就走啊?”   如此无礼又高傲,戳得柳依依满心窝火,愤恨地骂:“一群贱婢。”   她转脸就走,越往里走灯笼越少,光线越发昏暗,联想到自己孤独无依的处境,忍不住落泪。   眼泪模糊了视线,直愣愣的往前走,闷着头撞进了一个人怀里。   柳依依抽泣着抬脸,刚要开口骂他不长眼,见是沈晏的贴身侍卫,一腔怒火立刻憋了回去,移开视线,哭得梨花带雨。   院墙另一侧灯火明亮,二人背着人声躲在暗处。   穆山看着身前娇弱的小女子,想着她从前嚣张跋扈的样子,忍不住逗弄她,抬手摸了下她脸颊的泪痕。   “怎么了,哭成这样。”   柳依依抓住他的手腕,没有打掉,含着泪望向他,“王爷都不管我,你还来管我做什么。”   在她这儿吃多了晦气,一碰面就要被她数落,穆山没了逗弄的兴致,转身就走,“是啊,你只惦记着王爷,又不把我放在眼里,我管你做什么。”   看着男人离开,柳依依只觉得委屈。   这府里人人都看不上她,如今连沈晏都要睡在另一个女人身侧,还肯正眼看她的,也就只有这个蠢男人了。   “喂!”她跟上去抓住他的手,带着哭腔喊,“你就那么狠心吗,安慰我两句都不行?”   粗糙的大手被抓住,男人脚步一顿。   他侧过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女子湿漉漉的眼睛,“是因为王爷娶的正妻不是你,你才会那么难过?”   轻而易举被看破,柳依依自觉自己恐怕要失去沈晏这个依靠,不得不为自己找条后路。   她转了下眼睛,楚楚可怜的低下头哭诉:“什么正妻不正妻,我从来都不在乎,我想要的是他的真心,今日他成婚……我才发现,好像他并没有那么爱我……是不是我太傻了,听他几句许诺便把一生都托付给他,如今黄粱梦醒,悔之不及。”   一边哭着,身子软软的靠进了男人怀里,委屈的抹眼泪。   她长得不差,身段又好,美人在怀,很难有男人做到坐怀不乱。   穆山咽了下口水,故作正经的提醒,“我知道你难过,但也该注意些分寸,被人看到,可就解释不清了。”   没有被推开,柳依依知道自己成功了大半。   男人嘛,又蠢又傻还自以为是,从不会怀疑贴上来的女子是不是另有所图,只觉得自己能吸引到女人是了不得的魅力。   柳依依心中不屑,又因为方才在下人那儿憋了怒气,一想到今夜沈晏会与别人洞房花烛,就气的不行。   沈晏该不会以为她爱他爱的死去活来,就算他睡了别的女人,自己也会心甘情愿的为他守节守心吧。   想要她做到这些,就该给她金银财宝,田产铺子,让下人敬他她她。   什么都不给还想让她守身如玉,做他的春秋大梦。   身子柔弱无骨的陷进他怀里,沙哑的哭腔在男人耳边呢喃:“旁人眼里只有王爷和那个顾家千金,有谁会注意咱们两个籍籍无名的卑贱之人。”   穆山身躯一紧,一把把住她的腰,提醒她:“你是王爷的女人。”   柳依依抬起脸来,指尖在他脸上滑走,“你倒是忠心,可也该想想自己的忠心是不是像我的真心一样喂了狗。”   “什么意思?”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能窥见天机?”   “可是你说的大都不准。”   “沈晏得权后第一件事,就是收拾你这个替他下黑手的人。”柳依依眼角含着泪,眸色早没了方才的委屈落寞,低声威吓,“他登基之日,就是你丧命之时。”   穆山抬手抓在她后脑勺上,强迫女人仰头看他,“你是在吓唬我?”   “信不信由你,反正我一无所有,没什么好失去的了。看透他欺骗我的感情,还有什么必要替他守节。”   柳依依冷笑一声,手掌早已顺着男人的领口钻进他后背。   “你呢,你在怕什么?”   意味分明的挑//逗终于撩拨起男人□□,他把人拦腰抱起,往昏暗的房间里走去,将人甩在榻上,欺身而上。   低骂一句:“贱人。”   “走狗。”柳依依轻笑一声,仰着脖子,接下了男人压过来吻。   背叛、欺骗,这才是她擅长的。   ——   在镇上停留两日,沈玉衡额头的伤结了疤,查明失忆的症结,还是在往日被灌的毒药上。   与此同时,柳云溪前几日写给娘家柳朝的信已经掺杂在青州往永州的送货船中,到了柳明川手中,再经由他手往扬州送去,一路送信的不是亲近之人,便是柳家的商船,才能确保信件不会落于他人之手。   两人单独回山崖边的小院里见了两位老人,随后回了军营。   最后的清剿已经结束,沈玉衡熟悉了柳云溪对他讲述的一些事后,很自然的接受了自己的身份和责任。   他是靖王,是军中的元帅,最重要的,他是她的丈夫,才选择担起责任来。   军队拔营回京,疾行进军,十日后回到京城。   军队转去南郊大营休整,沈玉衡同柳云溪在城门口分别,一人回王府,另一人进宫汇报军情。   勤政殿中,皇帝始终低头看桌上的桌上的奏折,任下跪的少年说了多么要紧的事,也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沈玉衡不急不恼,恭敬地问:“父皇交代的事,儿臣都办妥了,不知父皇还有没有别的吩咐。”   皇帝依旧没有抬头,“你倒是勤勉,刚回京就到朕这儿来了。”   “父皇将重事交托给儿臣是抬举儿臣,儿臣不敢辜负父皇的期望。”少年跪在地上说话,极尽谦卑。   因柳云溪未对他说过有关他父皇的事,沈玉衡此刻看坐上的男人,只觉得与自己毫无相关。   没有期待也没有怨恨,只需要公事公办,作一副服从的乖巧模样,为了自己和云溪的前途,一时的忍耐又算得了什么。   许是习惯了少年从小到大的默默无言,乖巧懂事,除了流落民间时娶了个商女令人不耻之外,皇帝此刻在他身上也挑不出别的错处了。   越是对比,越是觉得少年的恭顺谦卑格外顺眼。   皇帝抬眉,悠悠道:“你倒是乖巧,也没什么野心,不像你三哥,已经娶了顾家的女儿,当真是有主意。”   沈玉衡对沈晏也没有别的印象,只听柳云溪说他不是个好人,更是自己强劲的对手。   心里念着分别时,娘子叮嘱自己的话,“好心”替沈晏分辩。   “顾家是武将之家,三哥与武将结亲也是为了稳妥父皇的江山。何况三哥早就想与军中的将领结交,如今能与顾家结亲,也是得偿所愿,日后便更有心替父皇分忧了。”   皇帝脸色越发难看,“你不必提他找借口。”   “儿臣失言。”沈玉衡低着头。   看他卑微的姿态,皇帝无奈叹了口气,只觉得他说的都是实话。   皇帝不喜欢太子懦弱,又碍于皇后和太傅一派的太子党势力太大,不好直接废掉太子,才暗暗培养贤王来分割太子的势力,等到时机成熟便立贤王为储。   这才几年的时间,太子不在朝堂上出力,自己计划很顺利,却没想到贤王也是个不老实的,渐渐露出马脚来。   沈晏背地里联络官员、结党营私,做的比皇后和太傅还过,先前借着贪腐的案子罢了他的官,是想给他个教训,让他安分些,没想到他的野心那么大,竟然和顾家结亲,明摆着是讨好武将,有心要夺江山了吧。   比起狂妄到快无法控制的沈晏,眼前的沈玉衡,服从乖顺,交给他的事办得干脆利落,还有个出身低的家室。   身后没有党羽,就只能依靠他这个父皇给予权力。   或许培养沈玉衡,可以替代沈晏。   这样想着,皇帝重新审视了一下越发成熟稳重的少年。   吩咐他:“你先回去吧,剿匪之事你办得很好,不日后,朕还有重任要委托给你。”   “儿臣遵旨。”沈玉衡退了出去。   人刚走了一会儿,皇帝便喊来随身的老太监,“黄德福,替朕拟旨。”   他站起身,深思后念道:“靖王剿匪得力,着其领骁骑营精兵一万,随时听候差遣。除此之外,再升靖王入中书省任三品大员,赏银千两。”   皇帝重赏沈玉衡,圣旨传出去没一个时辰,梅妃便闻询过来。   进了殿里,放下茶果点心,声音娇软着提及,“皇上,听说您刚才接见了六王爷,赏了他高官厚禄,还让他领兵呢。”   皇帝坐在软榻上休息,不欲理会她,“后宫不得干政,爱妃不要再说了。”   梅妃卑微着垂眸,也坐来榻上,喃喃道:“臣妾不敢干政,只是同是臣妾养育的孩子,六王爷得了如此厚赏,晏儿如今却没个一官半职……咱们晏儿从小就疼爱他这个弟弟,若是皇上偏疼六王爷,忽视了晏儿,臣妾可不依呢。”   皇帝早早就知道沈晏与顾家的亲事是梅妃在背后推波助澜,本不欲为前朝的风筝牵连到后宫妇人,奈何她不安分,非要来争个长短。   他冷着脸应下。   “行啊,爱妃既然都开这个口了,那朕也该好好安排老三。他既然娶了顾家的女儿,顾老将军又年事已高,就让他接了顾老将军的职,三日后前往西北戍边,无召不得回京。”   “什么?”   梅妃震惊,语调都变了。慌忙调整了声音,可怜兮兮的哭起来。   “皇上,您向来最疼咱们晏儿,为何要将他外放到边疆去,边疆苦寒,晏儿如何能受得了啊?”   美人泣泪,皇帝看着仍有些于心不忍,叹了口气刚有些动摇,就听到殿外进来一人。   “哟,本宫来的不巧?”   见到来人,皇帝脸色更冷,梅妃连忙收敛了哭声,从软榻上爬起来行礼。   “给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冷笑一声走来二人面前,“老远就听见梅妃妹妹跟皇上哭求了,怨不得后宫人人都说梅妃妹妹最得皇上的心,自己位同副后不说,儿子也比太子还金贵。”   “臣妾不敢。”梅妃低声应着,悄悄瞥眼看了下皇帝的反应。   皇后见惯了她人前装柔弱,人后耍威风,就算在皇帝面前,也不给她好脸色。   直接怼她:“你不敢吗?那还在这儿哭什么,皇上如何下旨,用得着你一个后妃在这儿置喙?”   一瞧见皇后这强势的样子,皇帝就觉得头疼,扭过脸不想看两个女人的纷争。   吩咐梅妃,“快下去吧。”   梅妃犹豫一会儿,被帝后二人夹在中间,不见一点好脸色,才觉得今天是没机会了,只得行礼告退。   已入四月,春光和暖,万物生机勃勃。   夜里没有冷风,深宅中依旧寂静。   书房中,沈晏攥着今日宣来的圣旨,恨的牙都快咬碎了。   “父皇对我竟如此狠心……”   “皇上三心二意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从前以您替太子,如今重用靖王,而对您施以外放,朝秦暮楚,怕是不考虑立您为储了。”   沈晏瞥了一眼自己请来的岳父,又道:“他还让我顶了你父亲的职,是要一石二鸟,将顾家也连根拔起吧。”   顾祥瞳孔一震,眼神阴狠下来。   “既如此,何不鱼死网破,搏个机会?”   沈晏冷笑,“你愿助我?”   “愿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昏暗的窗外,不见穆山守门,墙角的阴影中无声走过一人。   半个时辰后,一封密信送进了靖王府中。   第二日一早,沈玉衡去上早朝,柳云溪困倦地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自己白皙的脖颈上落下的点点红痕,红着脸拢了下衣领。   青娘在外头敲敲门,“小姐,后门上又来人了,是柳依依,说是要见您,有重要的消息要说。”   又听到柳依依的消息,柳云溪无奈的叹了口气,反问:“她这回没有骂人?”   “没有。”   “那我就去见见她吧。”她站起身,穿上外衣出门,“有些事也该了结。”   下人把人拦在后门外,柳云溪隔着一道门站在院子里,只通过开了半扇门看外头的人。   已经忘记了两人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柳云溪忙于今生的前程,早早的把从不被她放在眼里的柳依依抛到了脑后。   如今再见,或许是提醒她,前世的仇是时候该报了。   下人搬来椅子,柳云溪扶了一下只微微凸起的肚子,坐在门内,平静的问门外人,“你有什么话要说?”   柳依依站在门外,早没了先前的嚣张底气,张口就说:“我要五百两黄金,不然我是不会说的。”   采晴听着,皱眉质问:“你这个人怎么那么厚脸皮,明明是你自己上门求着要见我家小姐的,如今还敢狮子大张口?”   柳云溪身子后靠,抬了下手,“五百两黄金,拿给她。”   秀心听了吩咐,很快去院里,又折返回来,把装了金元宝的木盒子交到柳依依手中。   柳依依躲到一边把金元宝来来回回数了两遍,露出满意的笑容。   她走上门前的台阶,示意柳云溪靠近一些,才好把秘密说给她听。   柳云溪在心中冷笑一声,都过了那么久,也算经历了些事,柳依依却还是一如既往的贪财愚蠢,看来能做皇后也不全是因为心机,运气也是一方面。   她站起身走到门边,听柳依依神秘兮兮的说:“沈晏联合顾祥要造反夺位,没几天他就要当皇帝了,你要是想活命,趁早和那个什么靖王离京躲得远远的。”   就这件事?   看来自己的信息来源比柳依依要靠谱的多。   她没有夸大自己的反应,只是平淡的问:“你不是他府里的人吗,为什么到这儿来跟我说这些?”   “我可没你那么傻,他娶了别人又不给我钱,我自然知道这个男人靠不住。”柳依依抱着装满了金元宝的盒子,笑的开心,“什么爱呀真心啊,都是骗人的,只有抓在手里的钱是真的。”   原来是不得宠了,想最后利用一点信息从她这里套钱。   也就只有她会拿钱买这些废话,若是别的府邸门户,怕是要把人当成疯妇抓起来了。   柳云溪没有多问,礼貌的感谢了她的“好言相劝”,转头关上后门。   吩咐:“跟着她,看她会去哪儿。”   “是。”墨影领下命令,悄悄跟出去。   一炷香后,柳依依怀抱着金子,左拐右拐进了一间废弃的老宅,打开门,投入了男人的怀抱。 第68章 68   ◎自取灭亡◎   “穆山, 我有钱了,咱们走吧。”   她满眼期盼, 抱着怀里有分量的木盒子,眼巴巴的看着眼前的男人,只等他一点头,自己就能过上崭新的生活。   可男人没有她想象中那样果决,犹豫着反问她:“要去哪儿?”   “当然是离开京城,天高海阔,去哪儿都行。”柳依依看着他,娇媚的眼神柔柔的落在男人身上,低语, “你不是说过会保护我吗?”   女子独身一人,带着那么多钱到哪儿都不安心, 非得要身边有个这样高大的男人陪着, 不光自己有了归属, 也能守得住这些好不容易得来的金元宝。   她需要穆山, 也有信心能带走他。   事实就摆在眼前,她都已经对沈晏死心了,她不信穆山还会为沈晏那些虚假的承诺昏头。   在她期待的注视中,穆山犹犹豫豫, 撇开了视线,“可是王爷还在这儿, 大事还没有定论,我放心不下。”   闻言, 柳依依苦笑, 好言相劝道:“你还不放心什么,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 沈晏一定会当皇帝,而他当了皇帝之后,一定会杀了你。你就这么放不下,非要给他当一辈子的走狗?”   仿佛一朝看破,自己成了最清醒聪明的人,就把别人都看成傻子了。   穆山皱起眉,冷言讥讽:“你之前还说过,王爷一定会娶你做正妻,说的那样信誓旦旦,不也没成真吗。”   看到男人的犹豫不决,甚至还对自己的决定感到怀疑,柳依依大为不满。   若不相信她,为何要答应她来这儿见面,还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同她私下乱来了好几回。早知他是这样一条忠心的狗,自己就该选宝珠的。   愚蠢至极,活该他被杀。   她不再劝告,转身就要离开。   潇洒道:“你不跟我走就算了,我再去找旁人,也是一样的。”   破旧的老宅子里,四处都是顽强生长的野草,柳依依踏着裂了缝隙的地砖往外走,愤愤的踢了下地缝里长出来的野草。   还未走到门边,身后的脚步声过来,低声唤她:“等等。”   她得意的扬起个笑容,转过身去看男人。   “想通了?”   话音刚落,面前一把利剑劈下来,吓得她连手上的金元宝都抱不紧,木盒子摔到地上,她忙往一侧躲,剑刃劈在了她裙子上,划出了好长一道口子。   求生的意志让她尖叫,脑袋顿时一片空白,什么都来不及想,连滚带爬的往门外跑。   穆山镇定的握住剑,俯身把木盒子捡起来,看着女子狼狈逃跑的样子,不以为然,小心打开盒子,看到里面装的满满的金元宝,才露出了一个舒心的微笑。   愚蠢的女人,连王爷都能背叛,难免日后不背叛他。   他给王爷卖命那么多年,不就是图日后的功名利禄吗。有了权势金钱,要什么好女子要不到,他为什么非要挑一个主子用过的。   把盒子关好,他才看向门口,刚要追出去把人灭口,就见狼狈跑出去的女人不知怎么倒退了回来。   等到人退进院里,才看到逼她进门的众人——   穿着粉嫩衣衫的顾曦月,带着王府的侍卫、丫鬟,已经将院子团团围住,围了个水泄不通。   穆山未曾料想此境况,慌张对来人行礼,“王妃娘娘……”   顾曦月狠咬着牙,指着院里两人斥责:“好你们两个奸夫□□,来人啊,给我把他们拿下!”   话音落罢,王府的侍卫忌惮着穆山的身份不敢擅动,倒是顾曦月带进王府的陪嫁丫鬟毫不惧怕,撸了袖子,扯了麻绳就上去把二人绑起来。   穆山见事情败露,心里还念着不好当面分辩,随手把木盒子丢到了地上。   好在王妃只当他们两个通//奸,柳依依在王爷那儿又不是多么重要的女子,以此罪名被抓,是王府私事,不过是打一顿板子,总好过被查出来自己要杀人劫财,被送到顺天府衙办理,事情牵扯可就大了。   他老实被抓,柳依依却反抗激烈,大声吵嚷:“我又不是你们王府的人,你有什么权利抓我,放开我!”   顾曦月看着她,底气十足道:“府里一早来报,说是库里丢了五百两金子,一同不见的还有姑娘你,如今人赃俱获,还想狡辩?”   “你诬陷我,这银子是我亲戚给的,与王府有什么相干!”   柳依依奋力挣扎,奈何丫鬟们从顾家出来,个个练的手脚麻利,劲儿头也大,没几下就把她手脚捆了起来。   听她辩解,顾曦月也不叫人堵她的嘴,疑惑地反问:“平白无故,这么多金子说给就给?”   柳依依张大口又要说什么,可最终支支吾吾了半天,什么也没敢说。   她总不能说她和靖王的王妃是亲戚吧,那样很快就会查出来,她把沈晏要造反的消息卖给了柳云溪,一样是死罪。   不知是有意无意,顾曦月随口说了句:“你还是留着力气到王爷面前解释吧。”   这话提醒了柳依依,她的罪名还没做实,只要沈晏心软保下她,她就还能活。   被分别塞进箱子里,抬上马车,偷偷运回三王府。   不知过了多久,柳依依才被从箱子里倒出来,滚到地面上,晕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   睁开眼就看到这里是沈晏的书房,而沈晏就站在自己面前。   她张口哭诉:“王爷救我,王妃她诬陷我。”   房间里没有旁人,沈晏看着被束手束脚、趴在自己脚边的女子,眼中是嫌恶的疏远。   他平静的叙述:“曦月是大家族出身的闺秀,她做事有分寸,不会说谎。”   “你信她不信我?”柳依依瞪圆了眼睛质问。   被一句问话戳痛了心,沈晏不可置信的拧起眉头,蹲下身揪起女人的头发,强迫她面对着自己。   “依依,你怎么有脸质问我?是你先背叛我的。我委曲求全地联合顾家是为了谁?我已经跟你说过,你是我最爱的人,可你却背着我跟我的侍卫偷情,你怎么能,怎么敢……”   闻言,柳依依的表情变得阴沉。   “所以说都是我的错?你如果早跟我说没那么喜欢我,跟我只是玩玩,我做什么要抛弃一切跟着你来到京城?”   她支起手肘从地上坐起来,即便头发被人抓在手里抓的头皮生疼,她也没喊一声,对着男人虚伪的面孔破口大骂。   “你有什么可委屈的,娶了高门显贵的女儿,又有老丈人扶持,你把自己卖了不都是为了你的皇位,难道是为了什么狗屁真心?你他妈有什么真心,你要是真爱我,就给我钱啊蠢材!光张着嘴喊一喊最爱我,就想哄我一辈子吗?!”   印象中柔弱乖顺的女子,好像疯了似的,成了个市侩粗鲁泼妇。   沈晏震惊的起身后退,好像从不认识过眼前的女人,轻轻摇头,“柳依依,你说什么?”   短暂的沉默中,柳依依也为自己不计后果的发脾气感到片刻后悔。   但很快,她就不后悔了。   看着男人挫败的表情,她感到无比畅快,从没那么爽快过。   自己在他身边装乖装柔弱那么多年,去歌颂衬托他的男子气概,都已经把自己活成个没脑子的空花瓶了,结果不是因他被杀,就是人财两空。   她只是想过富贵无忧的生活,她有什么错?   错在沈晏,明明不能满足她的需求,还要吊着她。   果然重生之后的人事都是会变化的,她竟然还期待往事能重演,真是白白浪费了重来一回的机会。   她已经没什么好顾忌,张口又骂:“我说你装什么装,自己有权有势还有财,却什么都不舍得给我,还想让我死心塌地的倒贴,你真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难怪柳云溪看不上你,我现在也看不上你,随便拉一个男的过来都比你要强上百倍。”   “原来这才是你的真心话。”   沈晏不能忍受别人贬低他的价值,面孔登时变得狰狞。   揪着她的头发,抬手打了她一巴掌,狠心斥责:“到头来你口口声声说的爱我,全都是谎话。”   男人手劲很大,一个耳光下来就把她扇得嘴角流血,耳朵嗡鸣。   柳依依直觉自己死期快到了,没觉得怕更懒得哭,吐了一口血唾沫到男人身上,冷笑着嘲讽。   “难道你说的是真话?我跟你耗了一辈子,还以为跟在你身边能荣华富贵一辈子,结果你这个没用的蠢材,才坐了七年皇位就死了,给你江山你都守不住,你这个王八羔子,活该死的比我早。”   她疯狂的控诉,又无力的呢喃:“早知你只是个惯会哄人骗人的,这辈子我就不该来找你。”   听到这里,沈晏的表情越来越黑。   原来这才是她选择他的前因后果,不是他以为的真爱依靠,而是攀附利用,发觉利用不成,毫不犹豫就背叛他。   “所以你就跟我的侍卫通//奸,以此报复我?”   “是啊,他可比你有能耐多了,我跟他睡,他就把你的消息透给我。”柳依依咽下满嘴的血腥味儿,笑着说,“昨天这个时候,我还在他床上躺着呢。”   肮脏的□□从女人口中如寻常之事那般倾诉而出,她面色如常,可沈晏却怒到起身猛踹在她肚子上,踹了两脚。   “咳咳!”柳依依忍着闷痛,看男人崩溃的表情,心中爽快的要命。   “你猜他跟我说了什么?”   她声音沙哑,继续刺痛他,挑战他不可冒犯的权威。   “打从你第一回 要了我之后,你就叫人在我的饭食里下药,让我生不出孩子,绝了我的指望……沈晏,你把我当什么了?青楼里的妓//女还是你的通房丫鬟?”   说罢,硬撑着的身体无力地瘫软下去,眼角被泪浸湿。   “我以为你不会在乎这些,可原来你也是个俗人。”沈晏深吸一口气,心中的怒意无法平息,可看着脆弱无助的女人,心中还是升起一起渴望。   他要看她后悔,要叫她知道她错过了怎样一份值得看重的感情。   所有背叛他的人,都还要后悔。   他故作沉痛,深情的凝视女人的双眼,“你说我不爱你,可是重生回来,我有那么多的选择,明知你对我毫无助力,我还是愿意接受你。”   “重生?”柳依依好像听到什么了不得的笑话,狂笑起来,先的快要咳出血了。   “哈哈哈,哈哈哈,原来你从来没变过,蠢材蠢材!”   意料之外的反应再次把男人伪装出的假面戳破。   沈晏气急败坏,拳脚相加也没能止住女人的笑声,大吼着问她:“贱人,你笑什么?!”   “我笑你死定了。”柳依依侧躺在地上,已经鼻青脸肿。   沈晏愤愤地抓起她的下巴,“那你就没想过自己还能不能活?”   柳依依天津的闭上眼睛,“因为相信你,我已举目无亲,连条退路都没有,是死是活都无所谓了。”   无所谓?   沈晏咬着牙说:“我已让人将穆山缢死,你带来的那个丫鬟,替你们两个遮掩奸情,也已经被打死了。”   或许她该伤心,可她只觉得累。   因果报应,她杀了柳云溪,想独占沈晏的恩宠。这一世没有柳云溪跟她争,也会有别的女人凑上来——是这个男人,从未真心爱过她。   自己的年华岁月,都被浪费了。   有一瞬间,她感到很后悔,她不该杀柳云溪的。只是那时狂妄自大,以为自己赢得彻底,却不知自己只是一只被人选中的宠物,也有失宠被抛弃的一天。   若有柳云溪在,柳家也不会被柳承业败光名声,自己委身叛军多日,若能逃出皇城,也还有条退路。   是她太蠢了。   现在醒悟,已经太晚。   男人拔下挂在墙上的剑,像方才的穆山一样,把剑指向了她。   柳依依平静的笑了,“沈晏,你自私薄情,毫无信誉,迟早会死无葬身之地。”   “柳依依,我是真心爱过你的。”男人握着剑,高高举起。   “哈哈,你这个人啊,一辈子说过几句真话?满口谎言,骗过了别人,连自己都深信不疑。”她笑的肆意张扬,眼眸被泪光模糊,“你真是太悲哀了……”   剑刃一次又一次穿透女人的身体,她无声的嘶吼,痛苦的挣扎,徒留一地鲜血。   人死透了,沈晏渐渐冷静下来,甩手把剑丢到了地上,对门外喊。   “来人,把这儿收拾干净。”   侍卫进门来拖走了女人的尸体,很快丫鬟也端着水盆进门,清洗地上的血迹。   沈晏冷冷的站在一旁,不愿离去。   不多时,顾曦月从门外走进来,只看了一眼地上的残局,眼神流露出不忍,下一秒便遮掩过去,转身走向沈晏。   “王爷。”担忧的看着他。   “我把他们当自己人,他们却都要背叛我。”沈晏转头看向顾曦月,无助又悲伤,“你会背叛我吗?”   顾曦月轻轻抱住他,安慰道:“我是王爷的妻子,荣辱与您一体,我没有理由背叛您。”   “是啊。”沈晏僵硬的身体放松下来,双手抱上了妻子的背。   ——   贤王府里发生的事,完整地传到柳云溪耳中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一同送来的还有那五百两黄金。   她没有多看一眼,只叫人把盒子烧了,黄金换个地方放起来。   站在镜前,她抚了抚从表面看还看不出区别的小腹,喉咙里很快又涌上一股酸涩感来。   “唔——”柳云溪刚一捂嘴,采晴就拿了痰盂过来。   她对着痰盂呕了好一会儿,只吐出些酸水来,因着害喜,早饭都没吃多少。   一旁采晴轻轻拍她的后背,等她吐的轻了,犹豫着开口:“听说二小姐没了……尸体被丢去了城外乱葬岗……我想着她再怎么说也是柳家的人,咱们要不要给她收个尸?”   柳云溪漱了口,抬起脸来正色看她,“采晴,我知道你年纪小,心肠软,但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小姐说的是,奴婢不该乱说。”   “她自作孽,不可活……”柳云溪的眼神垂了下,低声道,“找个人去乱葬岗,把她的尸首找出来,烧了吧。”   给柳依依修坟立碑是不可能的。   烧成灰总比曝尸荒野要好。   权当是给她腹中的孩子积点阴德了。   “奴婢知道了。”采晴端着痰盂下去,随即出去办事了。   柳云溪喘息着坐在妆台前,被腹中的孩子闹腾的食欲不振,肠胃失调,单手撑在台面上,托着脑袋闭目养神。   不多时,外头走进来一人,脚步声踩的极轻,悄悄从身后搂住她的肩膀,在她耳边轻声说:“娘子,今日你就别出门了。”   “今日凶险,我不想只守在这里等消息。”柳云溪摇摇头。   她转脸看他,双手捧住少年的脸,温柔道:“无论结果如何,是生是死,至少我们还在一起。”   沈玉衡心中本有不安,但面对着她的注视,似乎再多的担心都不足为惧。   “好。”他笑着应声。   微闭双眼,凑到她脸侧想要亲她,却被抬手拦住。   少年无辜的眨眨眼,神色是懵懂的天真,“亲嘴也不行?”   柳云溪露出一丝苦笑,手掌按在他脸上,玩味的揉了揉他脸颊的软肉,无奈着说,“我呕了一天的酸水,嘴里苦的很,还是算了吧。”   闻言,少年愧疚地低眉。   张开双臂,拥她入怀,“怪我,没能给你安稳的生活,让你怀着身孕还要操心这些污糟事。”   柳云溪给他抱着,手臂不好活动,只能微笑着安抚他,“我这样害喜还算是轻的,只盼着这孩子出生后不用担惊受怕,事情早些平定,咱们一家人也能好好过日子。”   “嗯。”沈玉衡肯定的点头,侧过脸来亲了亲她的脸。   等柳云溪感觉好些了,二人一同出府坐上马车,前往太子府参加太子沈翊的生辰宴。   太子是皇后所出嫡长子,府邸奢华,办一回生辰宴,前来祝贺的都是朝中勋贵人家,连带着几位还没出皇宫的皇子公主也在席上。   宴席上,柳云溪坐在沈玉衡身边,引得了无数视线偷偷注目。   若早几个月,众人只知靖王娶了个不知名姓的商女,或笑或嘲,自是不会给一个没有背景的商女好脸色看,更不会忌惮一个不受重视的皇子。   如今局势大变,贤王被明升暗贬,连带着和他亲近的顾家也被牵连,反倒是靖王夫妇两个越发得势。   席上众人对二人微笑示意,连一些审视的打量都不敢有,和气的很。   来客送礼众多,太子坐在主位上见众人奉礼,亲切的面相并没有多少惊艳之色,直到看见靖王府送了一只精巧的玲珑球,他眼神才动了动。   太子转眼看向夫妇二人,靖王礼貌点头,王妃回以温和的笑意。   这样的反应,叫太子觉得新奇。   他身边人人都说靖王和靖王妃不怀好意,为何他亲眼见了,却觉得这二人没什么心计,亲切的很。   宴席后,众人散进花园中赏花,太子独自进了山石后的偏房中,是厌烦身边被众人包围的吵闹,想独自躲清静。   躲进房中,刚在桌边坐下,窗外便有一人路过。   沈玉衡只是偶然间瞥了一眼,就看到房中坐着的沈翊,他微笑着推门进来,打招呼问:“外头那么多客人等着跟王兄见面,王兄怎么独自在这儿?”   “人多了吵得很……”沈翊怯怯地低头,“他们见了我也都是说些逢迎卖好的话,没有一句我爱听的。”   沈玉衡微笑着走到他身边。   轻易就转了话题:“我记得王兄一直很喜欢玉石雕刻,小时候我生日,王兄还送过我自己亲手雕刻的玉像,怎得这两年碰都不碰了?”   “母后不许,舅舅不许。”沈翊转开脸,遮掩不悦。   沈玉衡好奇:“王兄是太子,未来的一国之君,连一点喜好都不允许?”   这样的话,从没有人跟他说过。   沈翊沉默了一会儿,想到沈玉衡也曾被梅妃和沈晏挟制,也不得父皇的宠爱,彼此有共同之处,才同他敞开心扉,无奈倾诉。   “没有母后和舅舅,父皇也不会让我做太子吧,他从来都不喜欢我,从不交托我重任,一直提拔老三来压制我,是有心要让老三替代我,我心里都明白的。”   “王兄受委屈了。”   沈玉衡对眼前的人并没有记忆,只是念着自家娘子的叮嘱,要尽力去体谅太子的苦楚,才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   他尝试着说:“人活在世,如处处受制于人,一点顺心事都做不得,真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闻言,沈翊稍稍把脸转回来一点,好奇的看着他。   “听闻你在外失踪了一阵子,如今回来,倒是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沈玉衡腼腆的笑起来,自豪道:“臣弟娶了妻,有贤妻教导,看事看物自然与从前不同。”   看他高兴,沈翊也扯出一丝笑意,感叹说:“是啊,我也听说过这件事,只是舅舅说起此事,似乎并不看好你的这桩婚事。”   即使沈翊说的隐晦,沈玉衡也能猜想得到那些人背后会说些什么鬼话。   可他没觉得生气,只平静道:“日子是过给自己看的,若时时刻刻都要看别人的眼色,在意别人的想法,岂不成了他人手中的傀儡?随意被人几个眼神就吓得战战兢兢,像被拎起了耳朵的兔子,两脚不着地,什么都由不得自己。”   话有所指,一边说着,一边观察太子的反应。   沈翊深吸一口气,却把心气儿都憋在胸膛里,半晌也没敢应和一句。   沈玉衡不急,循序渐进地说:“若要我再过那种日子,我还不如一头撞死,又或是……”   他故意顿了顿。沈翊分明听出他话里有话,奈何也只有这个六弟会在自己面前说这些近乎异想天开的狂妄之言,换了旁人,只会叫他一忍再忍。   沈翊看他欲言又止,着急的催促:“还有什么,你说啊。”   见到太子的态度,沈玉衡才继续说:“从这金笼子里飞出去,广览世间美景,无拘无束。”   这话,与沈翊一遍又一遍在脑中所想的,都是一个意思。   他自以为不可能,自己就能掐灭这点念想,可如今从另一个人口中说出,心中的期望瞬间又变得有了指望。   “真的有这个可能吗?”沈翊小心问。   沈玉衡他的手按在他肩上,放松道:“机会不是没有,只看自己能不能把握得住了,毕竟我愿意失踪在外,也是狠心下了决断的,若那时优柔寡断,难以成事,必将后悔莫及。”   听罢,太子若有所思。   只清静了没一会,外头便有人不请自来。   太傅出现在二人面前,警惕道:“太子殿下,靖王,你们在说什么呢?”   沈玉衡抬了下眉瞅了来人一眼,对他无理的闯入很是不满,“既然太傅过来了,那本王就先走了。”   他没有多说,侧身对沈翊行礼,“王兄,臣弟先告辞了。”   “嗯。”沈翊内敛着低头。   有太傅在,沈翊连说话声都变小了。   沈玉衡出门去,太傅连门都没关就质问沈翊:“你跟靖王说了什么?”   沈翊坐在原地故作平静,“没什么,就是聊聊他的家事,他的王妃怀孕了,我理当祝贺几句。”   太傅严厉的神情审视了他一会儿,才严肃的提醒:“殿下最好少跟靖王来往,他眼下得势,我们得警惕着皇上是不是有立他为储的心思,说不准哪天他也会像贤王那样势大逼人,咱们还是小心为上。”   听罢,沈翊从桌边站起。   苦着一张脸,“从前要对付三弟,如今三弟被安排去守边,舅舅又要我小心六弟,分明是一家弟兄,总这样互为对手,争斗不休,什么时候才算到头啊?”   听他这样说,太傅面色不改,“臣都是为了殿下好,还请殿下不要辜负臣和皇后娘娘的一番苦心。”   就知道舅舅听不进去的。   他不过是个不得宠的太子,若不是母后和舅舅非要他去争,或许他能另有一番人生。   沈翊攥了攥拳头,将满心的怨念忍了下来,“我知道了。”   太傅催着沈翊去外头交际,沈翊借口说要换衣裳,独自往后面去了。太傅本想跟着去,还没挪动步子就听到外头院子里有不寻常的声响,似乎有人在吵闹。   谁敢在太子府闹事?   太傅气势汹汹的带了侍卫过去,刚走出花园就见整个前院已经被士兵包围,所有的客人都被圈在厅上。   而带领士兵的人,正是明日就该去边疆的贤王,沈晏。   太傅又惊又怕,隐约猜到沈晏的意图,紧张着就要往回跑,可又担心那么多的皇族勋贵被围困在厅上,自己现下跑了,就要名声尽失。   犹豫之时,沈晏已经走到了近前。   “好久不见啊,太傅大人。”   “贤王,你这是要做什么,带兵围府,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呵呵。”沈晏低笑一声,抬手抓住太傅的发髻,利索的从腰间拔出剑来,只在一瞬间就抹了他的脖子。   隔着一段距离,被困在厅上的人亲眼目睹杀人,纷纷惊慌起来,有几个胆子小的女眷已经捂着嘴哭出声来了。   “不要叫喊!”   有人低声喊了一句,镇住了厅上惊恐万分的人,或是沉稳或是慌乱的眼神纷纷注视到那人身上,才见她是靖王妃,那个众人口中出身低贱的商女。   杀人现场就在前头,知道贤王鱼死网破的癫狂,厅上人人自危,生怕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更惊讶于柳云溪的镇定从容。   果然,沈晏杀了太傅后,提着带血的剑就往这里来。   众人惊恐着后退,柳云溪站在原地不动,很快就与众人拉开了距离。   面对走近的沈晏,她不卑不亢的问:“今日是太子的生辰宴,贤王殿下带兵围府,意欲何为?”   沈晏盯着她,忽然笑了一下。   他没先回她的话,转头吩咐手下仅存的几个暗卫,“去把太子找出来。”   暗卫离开后,沈晏才又看向她:“几个月前还见过,如今又见,像是隔了几辈子……你越来越漂亮了。”   恍惚着对她说出这些话,他自己也觉得可笑。   可自己身边值得信任的人不是死了,就是背叛了他。   回想他一生中最放松最安稳的时候,大概就是前世带柳云溪从扬州入京,未来一切都未有定论,在无事的午后,身边有她相伴,二人沏一壶茶,下一盘棋。   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闭了一下眼睛,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是如何走到了现在的,明明他不曾做错什么,一如既往的相信自己会赢。   看着男人迷惘的眼神,柳云溪低声提醒:“你最好不要在这里动刀枪。”   “放心好了,我此行只为太子而来。”沈晏随手挽着剑柄打了个圈,剑身上甩出的血吓得缩到后头的众人紧张万分。   他看着众人的贪生怕死,冠冕堂皇道:“太傅借由太子之名在朝中笼络官员,更是在民间私放利钱,大肆敛财,此等奸臣不除,本王心中难安,这才了结了他的性命。”   太子府已被他掌控,皇宫那里自有顾祥和顾老将军去攻打。   等他拿着太子的头颅到皇帝面前,皇帝就算不想把皇位给他,也别无选择了。   他总是会赢。   沈晏笑着看她,伸手把人往自己面前拉近了些,凝视着那张温婉可人的面容,脑海中浮现的是无数个日夜,她对他不厌其烦的关心照顾。   那时她对他那样好,是因为想要皇后之位吗?   可她从未主动开口要过,是他贪图她家的钱财,她的美貌柔情,才以皇后之位利诱。   想到这里,他的心不受控制的闷痛起来,仿佛生生被撕裂——   他好后悔……   刚生出这个念头,沈晏就狠狠咬了下唇,强迫自己不能再往下想了。   他紧箍着她的手腕,语气淡淡地问:“如今知道后悔了吗?我给过你选择的,偏偏你执迷不悟。”   柳云溪没有抗拒他的拉拽,被他大力拽过去,踉跄着差点摔到他身上。   站稳后才回答:“你就那么想看我后悔?”   他抓着她的手腕不放,忍下心中的闷痛和悲伤,强撑着面子低声说:“若是后悔了,跟本王认个错,本王也不是不能再给你一个机会。”   柳云溪甩手从他手中挣脱出来,揉了揉自己被抓痛的手腕,温柔的笑了。   “如果你愿意放弃一切,孑然一身做个平民,或许我可以考虑一下。”   “你在说什么胡话。”沈晏一口回绝。   柳云溪微笑着,“对啊,我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胡话。”   被她的拒绝堵的没话说,沈晏恨的磨牙,厉声威胁她:“等我把沈玉衡也找出来,当着你的面弄死他,你就知道自己现在这番话有多可笑了。”   说罢,身后传来一声叫喊。   “王爷!”   沈晏下意识回过头,几乎在同一时间,院里射来一只箭,正扎透他握着剑的那只手背,疼的他张开手掌,手中的剑掉了下去。   没有片刻迟疑,柳云溪蹲下身把剑捡了起来,将剑尖转向他的方向,温柔的笑脸变成了极度提防的警惕。   沈晏看到了外头带兵进来的沈玉衡,顿时慌了神,猛地拔掉了手上的箭,看向柳云溪,大吼:“把剑给我!”   柳云溪不应,挥起剑就往他身上砍。   沈晏狼狈着转身躲过,伸手又要去夺剑防身,外头又射来一只箭,穿透了他的肩膀,强大的力量让他身形不稳,后撤倒在了地上。   “来人,来人!”沈晏厉声嘶吼。   守在外头的士兵面对骁骑营已经自顾不暇,根本无人理会他。   在看到沈玉衡的时候,他就已经感觉事情不对了,身中两箭,要想脱身——他又盯上了柳云溪。   沈晏猛的起身,冲着柳云溪扑过去,要抓她做人质,换自己安全。   刚到她身前,柳云溪几乎没有犹豫,一剑捅进了他的腰腹……   沈晏僵在原地,口吐鲜血。   柳云溪握着剑柄,犹豫了一瞬,还是没敢把剑拔出来。   她松了手,看着浑身是伤的男人抬起脸来,满眼悲伤地看着她,他似乎想说什么,可张开口,只有血流下来。   “娘子,你没事吧?”   从外头飞奔而来的少年紧张的呼唤她,柳云溪这才从惊恐中回过神,扭头看向外面。   沈玉衡跑到她跟前,一把抱住了她,又搂着她往远离沈晏的地方撤了撤。   沈晏身受重伤,已经跪倒在地上,仍旧提着一口气,不肯服输。   沈玉衡将柳云溪护在身后,又瞥了一眼厅上其余众人,才对沈晏说:“你的人马俱已被拿下,乖乖伏诛吧。”   “这不可能!”   沈晏咬着牙,倔强地质问,“你早有准备?你从哪儿知道的,是谁透露给你的,又是谁背叛了我,你说,你说啊!”   沈玉衡无心同他争论,示意手下将军把人打晕,拖了出去。   厅上的客人被疏散,少年皱紧的眉头始终没有舒展开,抱在爱人肩上的手臂不断收紧,盯着被拖到院子里的沈晏,气得直发抖。   柳云溪发现他不对劲,忙按住他起伏过大的胸膛,关心问:“怎么了?”   少年眼中满是杀意,愤恨道:“虽然我不记得他,但我现在很想杀了他。”   受了重伤也不会即刻就死。   他想来个痛快的。   “不行。”柳云溪捂住他半边脸,强迫他低下头来看自己,眼神坚定。   “以正取道才能走的长远,他是你的亲人兄弟,杀他无益于你的前途名声,何况他自取灭亡,就算重伤死不成,按照律法重判,他也没有活路了,不必你亲自动手。”   她看着他的眼睛,双手揉揉他因为气愤而变得僵硬的脸颊。   你是要做皇帝的人,不能落人口实,要干干净净,清清白白,成为无可争议的储君。   彼此的默契,让许多话不必宣之于口。   少年会意,低下头亲亲她的脸,呼了声悠长的吐息,“娘子……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院子里还有不少未离开的客人,隔着一段距离偷偷看这对收拾了沈晏的夫妻。   柳云溪眼神好,注意到投来的视线,羞涩着脸红起来,轻轻推他的胸膛,“还有人在呢,快松开我。”   “不要。”少年办了件顺心事,就要任性一回。   倨傲道:“他们的命都是我救的,谁敢在外面乱嚼舌根,以怨报德,自有他们的好果子吃。”   低头同她耳鬓厮磨,瞥眼瞪了一下那几个偷看的人,吓得几人慌忙收回视线。   经历了一天的提心吊胆,柳云溪这会儿放松下来,给他抱着,自己也躲会儿懒,把重量都压到他身上。   少年窃喜着接住她,将人打横抱起来。   “嗯!”柳云溪一惊,别扭地抓住了他胸膛前的衣料。   不等爱人开口责怪,沈玉衡就在她粉白的脸颊上亲了两口,安抚道:“这血腥气太重了,不宜久留,我送你回府。”   柳云溪垂下眸,彻底软了身子。 第69章 69   ◎得偿所愿◎   三日后, 皇城禁卫军在太子府中始终没有搜到太子的去向。   找不到人,皇帝无奈作罢, 将禁卫军召回皇宫,对外告知说是沈翊因被亲兄弟刀剑相向而受惊,生了急症,被送去了南边的避暑山庄养病。   为彻底平息此次皇家内部的动乱,皇帝选择另立储君。   靖王,立为太子,靖王妃柳氏,立为太子妃。   春日明媚的阳光照不进阴森潮湿的地牢,相比墙外的街上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 地牢里只有凄厉的惨叫声。   不认命的男人能扛得住身上沉重的伤痛,心里还提着一口气, 怎么都不肯彻底倒下。   皇位于他而言已经没有任何可能, 他做过了皇帝, 赢过了一回, 即便这回输了,心里也有不会低人一等的傲气在。   他只是不甘心。   “我要见柳云溪,让她来见我!”   沈晏扒着牢门往外头喊,喊的声音嘶哑, 心里那团火也不曾灭下去,中气十足的叫喊。   路过的狱卒听了他的话, 不耐烦的瞥来嘲讽的视线,“你还当自己是王爷呢, 都成阶下囚了, 还敢妄想见太子妃, 做你的春秋大梦呢。”   有人回话, 他便盯着那人威胁,“父皇没有杀我,还派人来治我的伤,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我就永远是当朝的三皇子。你们这些人,最好不要把路走窄了。”   狱卒犹豫了一会儿,很快后头又走了一个狱卒。   两人走开些距离,私下悄悄议论。   “他说的是真的吗?”   “真不真另论,再怎么说,他母妃也是皇帝宠爱的妃子,皇帝从前对他们也多有偏宠,想必对他们母子还有些情分的。”   “既如此,就给他传一回话吧,成与不成,就不是咱们的事儿了。”   两个狱卒商量出了结果,装作没事儿人似的原路返回去,再次路过牢门时悄悄往里头撇了一眼,很快就出去了。   今日阳光很好,园子里种下的花草长势不错,有几株长得快的已经结了花苞,新移植进来的树也陆续种下,冬日里光秃秃的园子,经过这些时日的打理,总算有了春日的勃勃生机。   看着抽出新芽的树枝,含苞待放的花朵,柳云溪渐渐理解了,自己的母亲为何会对种花种树情有独钟。   细心的打理能换来植株的茁壮生长,年复一年,生根抽芽,开花结果,叶落归根,生命周而复始,遵循其规律在一年四季中轮转。   她心里的那些事,一件一件也有了结果,不必再费心去盘算,落得一身轻。   “小姐,先前安排去外院的那几个,近来好像很不安分呢。”   采晴扶着她在园子里散步,顺便小声禀报。   “这几日府邸大修,那几个人找着机会就往后院里来,不知是探听消息,还是又要下毒生事,看着总叫人担心。”   柳云溪轻松的走在小路上,吩咐说:“下回再捉到他们的现行,直接处置了就是,能打死就打死,最轻也要赶出府去,咱们忍让许久,如今不必再忍了。”   “是,小姐英明。”采晴开心的笑起来,“我这叫去跟青娘和秀心说。”   “去吧,我在这儿自己走走。”   柳云溪望着她的背影,缓缓吐了口气,侧身往稍微空旷些的竹林走去。   走在竹林中的石板路上,看地上斑驳的光影,渐渐忘记了时间,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走出了竹林,再往外走不远便是通往前院的园门。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就见身着红衣,腰佩金玉带的少年从园门外走了进来,似乎是在生什么气,呵退了陪侍在身侧的张进。   这些日子经历了很多变故,也没见他这样生气啊……   柳云溪缓步走过去,在沈玉衡快要走向桥上时,喊住了他。   “玉衡。”   闻言,少年转过脸来,见是她,稍稍攥了一下拳头又松开,很快就转了方向往这边来,迎面牵住了她的双手。   看他咬着牙的气愤模样,柳云溪不解问:“怎么了?”   给她问起,沈玉衡狠狠的磨了下牙,郁闷地倾诉:“沈晏在狱中,皇帝不但没有下旨赐死他,竟然还派太医给他治伤。”   皇帝如今的态度,柳云溪不是没考虑过,她镇定地安抚他,“太子失踪了,皇帝总是要起疑的。”   如今顾祥夫妻已经被斩杀,顾家的势力被连根拔起,再者,皇帝还有几个未成年的皇子,虽没有格外看重培养,于他而言,也算是个选择。   以皇帝那种左右摇摆的态度,在他死之前,是不会全心全意把心思放在一个人身上的。   “他觉得自己还有的选,挑挑拣拣才立了你做储君,心里还盘算着考验你,留下沈晏,许是要看你的态度,你别为这些小事生气,不值当。”   “我也不是只气这事。”沈玉衡抓紧她的手,愤愤道。“那个混账在牢里喊着要见你,他究竟是存了什么心思,疯了不成,还是拿捏着皇帝舍不得杀他,现在还敢胡作非为。”   啊?沈晏还想见她?   柳云溪听了觉得很离谱,她早先怎么不知道,沈晏对她有那么深的执念。   想想更觉得可笑——所有人都在往前走,只有他固步自封,还沉浸在过去的美梦里。   她平淡地评价:“他已是强弩之末,失去自由,没了臂膀便再不成气候。”   哪怕他低微到淤泥里,沈玉衡依旧咽不下这口气。   在爱人面前低下头,像个执着的孩子,诉说心中的不平:“不行,我就是生气,我气他输的一无所有,还敢肖想你,我恨不得砍了他的头。”   柳云溪挠挠他的手心,当他觉得痒了,松开手掌时,自然而然抽出手来,抚上他的脖颈。   “那就砍他的头。”   “?”少年惊讶于一向叮嘱他要收敛锋芒、平心静气的爱人,竟然同意了他的想法。   柳云溪转开视线,故作苦恼的思索:“可惜啊,赐死皇子这样大的决断,只有皇帝才能下。当今的皇帝又这样舍不得杀了沈晏,真是让人为难。”   几句话听得少年两眼放光,他聪慧的头脑立刻想到了办法,迫不及待就要在她面前展现自己的手段。   “娘子,那我去……”   “别告诉我你会怎么做。”   不等他把话说完,柳云溪捏住了他的嘴角,踮脚凑到他耳边,轻声低语:“给我个惊喜。”   “好。”沈玉衡笑着应答。   他会向云溪证明,自己有能力也有资格做她的夫君,他可以保护她,和她站在一起,并肩前行。   二人手牵着手沐浴在暖阳中,随意走在花园里散步。   沈玉衡低头看她日渐清瘦的身子,关心道:“这几天府里的事你就别管了,交给下人去做就是,或者留着我来办,你怀着身孕本就辛苦,平日里该好好休息,出去散散心也好,总之不要再操心了。”   柳云溪会意的点点头,指尖勾着他的指尖,抬头问:“从扬州送来的药,你按时吃了吗?”   “早上吃过了。”   少年揉了揉额头,“吃了几天,头偶尔还会晕,但没有再疼过。”   “那就好。”她放心的点点头,又告诉他,“阿朝研制的解药药性很弱,至少要吃上半个月才有成效。”   说完,她悄悄攥紧少年的手心。   犹豫着再次开口:“其实,我觉得你失忆也没什么不好的,过去的事并不是非要想起来不可,忘记也是一种幸运。”   过去大都是些痛苦的回忆,尤其是前世被害,许久都难以释怀。   有时她会想,是不是带着前世的记忆再活一次,也是一种诅咒。过去的事无法更改,遗憾终究是遗憾,要么释怀向前,要么被困在过往的执念中。   忘记,也没什么不好的。   “可我不想忘记你。”   沈玉衡的回答打断了她的思考。   他看着眼前的路,感触颇深,“无论过往的记忆有多不堪,至少我认识你,和你在一起的时候,那些记忆一定是珍贵的。”   停下脚步,侧身看她,对她口中所说的过往,虽有担忧,但更多是期待。   “我想记起那些回忆,所有有关你的事,我都想知道。”   少年眼眸清澈,清晰地倒映着她的身影,望进他眼中的深情,柳云溪心中所有的忧虑都化作云烟,随风而散。   “那好吧。”她释怀地笑了。   正对着少年看她的姿势,双手按上他的肩膀,踮起脚尖吻上他的唇。   因他感到开心时,就想把这份喜悦和感动分享给他。   突然被吻,少年从惊讶转为欣喜,低下脸来加深了这个吻,手掌按上她的后背,在热烈的吻中急躁地下移,最后干脆抱住她的腰,把人抱到了身上。   脚尖离了地,手臂也被他箍着曲在两人胸膛的夹缝处,挣扎了一会才伸直手臂,圈到他脖子上。   潮湿的热意在唇瓣间化开。   柳云溪闭上眼睛,沉迷地抱紧了自己的夫君,耳中只听得见彼此的低喘声。   “娘子,你好香啊。”   少年难耐的吐息,把人打横抱起,湿//濡的唇瓣从嘴角磨蹭到耳垂,染了情//欲的眼神带着些迷离的美感,诱人深入。   柳云溪用模糊的视线看他,只被他低垂的眉眼注视着,都好像浑身被剥//光了似的,又羞又紧张。   怀了身孕,不该乱来的。   她因此有了些清明,显然沈玉衡也记得,只是他的身体却不全都很听话。   感受到腿下被蹭到的触感,柳云溪顿时清醒过来,脸色涨红,抓住他的肩膀,提醒他:“老实些。”   “十七八的男人不都这样吗,我也没办法。”   少年脸颊绯红,只能埋进她脖子里暂时排解,声音软软道,“打从我失忆,你就没同意过……是不是觉得我傻的跟个小屁孩似的,才不想让我做?”   “别胡思乱想。”柳云溪很想镇定,可提起那事,还是忍不住害羞。   草草解释:“那时候没满三个月,本就不该同房。”   “现在已经满三个月了。”少年抬起脸来,悄悄凑到她耳边,用极轻的声音问,“而且我不做//实了,就是跟你亲近亲近,那样也不行吗?”   说话声轻飘飘的,像羽毛撩拨在她脑袋里似的。   柳云溪摸了摸脸,从他身上下来,故作从容的拍拍群上的褶皱,随意答:“晚上再说吧。”   “你不拒绝我就当你是答应了!”   少年开心的笑起来,说话声都大了。   柳云溪给他喊得心里一激灵,侧身去捂他的嘴,“别喊,小点声。”   沈玉衡抓住她的手,眼神柔和下来,亲亲她的手心。   “所以你答应了?”   柳云溪鼓了半天腮帮子,最后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答,“嗯……”   说完就低下脸,只听少年得偿所愿的笑声,虽然心里羞耻,也还是被他简单的满足感给逗笑,跟着笑出声。   他为人简单。   好在她也不复杂。   和他在一起,哪会有什么枯燥乏味的日子,每天都开心的不得了。   几日后。   清晨,柳云溪早早起床,趁着沈玉衡去上早朝的空档,她坐了马车往城门外去。   出城不远,撩开窗帘就看到前方路旁站着的高大男人,和他身边身着粉衣的女子。   柳云溪叫停了马车,下车朝二人走去,亲切地喊:“曦月。”   “云溪。”顾曦月开心的迎上来,时隔多日再次看到好友,已是经历太多,心中万般感触。   柳云溪拉过她的手,“你还好吗。”   那日沈晏谋反,顾老将军原本也被儿子劝说着动了心思,好在最后关头要出兵的时候被老夫人劝住,没真的犯下大错。   即便顾老将军本人没到,他麾下的士兵也听从了顾祥的安排,犯下了大错。贤王府和顾家被抄家,皇帝怜悯顾老将军年迈,也为彰显自己的仁德,没有深究其过错,罚没了顾家在京城中的财产,革了老将军的职,让其回乡养老。   而顾曦月,本该被沈晏牵连一同下狱,也在柳云溪和萧邺的暗箱操作下,帮她与沈晏和离。   “能离开沈晏,总比之前日子好过些,如今我和爷爷奶奶一起去凉州,也不是全无指望,再者……”   顾曦月悄声说着,偷偷往后撇了一眼与二人相隔一段距离的萧邺。   “他也会和我一起去。”   发觉好友眼中暗藏柔情,柳云溪惊奇,“你们两个?”   “不是不是,你别误会,我们只是朋友。”顾曦月慌忙解释,急得自己的脸都红了。   低声道:“他在我爷爷帐下为将,偶尔也到我家做客过几回,爷爷叫他照顾我,先前我在贤王府上日日都想哭,也是他偷偷翻墙来看我,替你我传递消息,我很感谢他。”   如今爷爷没了权势地位,原先受过他提拔之恩的将领,不是避之不及就是划清界线,虽也有人暗中接济,但像萧邺这般知恩图报,愿意护送他们去凉州的,只有他一人。   听了两人之间的事,柳云溪欣慰道:“萧邺是个正直踏实的人,有他护送你们,我就放心了。”   只说了一小会儿的话,前头马车里的老妇人便探出身来,招手在催了。   “我该走了。”顾曦月不舍道。   “再见。”柳云溪松开了手。   顾曦月走向自家马车,萧邺跟在她后头走过去,上马前,又冲着柳云溪的方向拱手拜了拜。   柳云溪点头示意,同二人告别。   初升的太阳从东方升起,阳光洒在身上,明亮中带着些温度。   面对着人影稀疏的大道,她驻足在原地,任清风拂过鬓边的长发,散去了心中淡淡的忧伤。   车辙声,人行马蹄声从耳边拂过,柳云溪平复了心情,坐上马车回府。   马车路过刑部,一墙之隔内,是刑部大牢。   沉稳的脚步声踏进气氛死寂的地牢,连日来已经处死了多名死囚,原先牢房中还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哀嚎,到今日只剩下安静到足以把人吞没的窒息感。   牢中来了难以见到的面孔,狱卒和死囚都屏住呼吸,在少年的威压下,话都不多说一句。   少年的脚步没有片刻停留,径直走到了沈晏的牢房前。   “听说你要见我的王妃?”   听到故人的声音,沈晏因为疼痛而渐渐麻痹的知觉顿时苏醒过来。   他身上的伤只是简单的上药包扎,几日来都有人给他换药,可伤势太重,牢房又阴暗肮脏,不是适合养伤的地方,勉强支撑几日,到今天,伤口已经开始溃烂。   沈晏挣扎着往牢门前去,只站起来的一个动作,腰间的伤口崩裂开,顿时染透了他的囚服。   痛死了,痛得快没有知觉。   和前世他被人所杀时,濒死前的痛几乎没有两样。   可他仍旧硬撑着质问对方:“怎么是你,你来这儿做什么,我跟你没什么可说的,我只想见柳云溪。”   少年站在门外,忍着怒意。   狱卒弓着腰开了门,他走进牢里,一脚把颤巍巍的沈晏踹在地上,叱骂男人的痴心妄想。   “都已经沦落到这种地步,你还妄想要见她?该不会以为她心软,见你临死前的狼狈样子,会念你一点好吧。”   后背撞在地上,沈晏脸色发白,几乎要疼昏过去,咬着唇才勉强保持清醒。   “与你无关。”   沈玉衡不该来的,可他还是来了。   他受不了一个薄情寡义的男人失去了一切,还要把他的娘子挂在嘴边上,好像多么深情似的。   曾经强大到足以支配他思想的沈晏,此刻佝偻着身体虚弱的连路边的蚂蚁都不如。沈玉衡不会踩他一脚,亲手弄死他,却要告诉他——   “我很庆幸她选择了我,若是你这般无情无义的人,只会摧残她,毁了她。”   沈晏不假思索的反驳:“你胡说,我很看重她,我绝不会——”   “你以为她前世是怎么死的?”少年冷漠的打断了他自以为是的辩解。   “你说什么?”   沈晏震惊的睁大了瞳孔。   “前世你享受着她对你的好,又傲慢的揣测她的用心,以此遮掩自己只享受好处,不愿付出的嘴脸。”   沈玉衡没有完全记起从前,只是在某个寻常的夜里,与枕边人夜话时,听了她近乎没有感情的平淡的叙述。   知道她受过的苦,吃过的痛,好像那些痛也落在他身上。   他想替她分担,可过去已成过去,她也已经放下。   只有眼前这个始作俑者还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天真自大的活在自己的妄想中,扮演一个拥有一切,又遗憾失去的帝王。   “你让一个没有头脑的蠢女人做了皇后,不过是为了自己省心,难道就没想过那柳依依会在背后对她下怎样的毒手?”   沈玉衡蔑视着眼前人,觉得他是这世间最可笑的蠢材。   “是柳依依杀了她……?”   沈晏不可置信的颤了下眼神。   “是你,是你的虚伪、胆怯和冷漠的纵容杀死了她,如今还有什么脸面让她来见你最后一面。”少年不留情面的戳穿了他的明知故问。   “不……不是我……”沈晏躲闪的眼神不敢与之对视。   他的心惊恐万分。   从未像现在这样,赤//裸裸的,直面自己的失败。   沈玉衡不耐烦的理了理袖口,语气平淡的:“你的手下已经把你的罪责交代了干净,顾祥夫妻被问斩,至于宫里的梅妃娘娘,听说最近安分的很,甚至都没有给你求过一次情。”   他所依靠的,无情将他抛弃。   他曾深爱的,转身选择背叛。   他动心过的美好,被他亲手摧毁。   算计了一辈子,贪求的一切,在瞬间成为泡影,什么都没有留下。   沈晏仰头倒下,身体的痛是那么明显,痛到他喉咙哽咽,发不出声音。眼睛充血,眼眶溢出的泪掺杂了血丝,仿佛要将他最后的生命流干。   “我过来是想告诉你,关于你的死期,父皇还在考虑。”   沈玉衡看着他的血泪,轻蔑的摇摇头,“但我有办法让他不必再考虑。”   惊恐,慌乱,憎恨,不安,数不清的思绪灌满了沈晏的头脑。   他曾经那样享受把别人的生死掌控在手中的优越感,如今自己成了待宰羔羊,才知不管往哪儿走都是悬崖,会有多绝望。   在他极力地想挣扎起身时,少年只是冷笑一声,逗趣般戏弄他。   “不如你猜猜,何时是你的死期。”   死亡的恐惧步步紧逼,仿佛一条套在脖子上的麻绳,一下下收紧,让他感到窒息,凌迟着他,让他饱受等死的折磨。   不久后,少年走出牢门,在狱卒的恭送声中远去。   沈晏僵硬的躺在地上,在闭塞的空间中,被死亡的恐惧掐紧喉咙,几乎要失去呼吸。   唯一自由的头脑,不受控制的回想那段最简单最安详的回忆。   在那里,柳云溪永远温柔的站在他身边,替他排忧解难,那时候,她是那样真挚的爱着他,而他,也在日复一日的伪装中,默默喜欢了她一下。   是他杀了她。   毁掉了唯一一个真心对他的人。   血泪模糊了他的眼睛,极度的后悔仿佛海啸一般将他的心脏淹没,所有的美好都不复存在。   同样的回忆,再想起来,只剩下酸涩的痛苦。   “呜呜呜……”   男人隐忍的哭泣声回荡在牢房中。   ——   皇宫里,女人的哭声凄厉委屈。   皇后将皇帝堵在勤政殿中,哭着质问:“皇上,翊儿不知所踪,您为何不派人搜遍全城,反而另立储君?”   她一边抹着泪,跪到地上:“皇上,臣妾知道您厌弃了臣妾,但翊儿是您的嫡长子啊,您怎能对他如此无情。”   皇帝重重叹了口气,“皇后还有别的要说吗?”   皇后滔滔不绝:“那个沈晏杀了臣妾的哥哥,那么多双眼睛都看着,臣妾的哥哥惨死在他手中,皇上为何还处死那个乱臣贼子,还叫他在狱中苟活,臣妾……臣妾失去两位至亲,生不如死啊。”   “皇后,朕自有朕的决断。”皇帝深深闭了下眼,稍微活动一下就感觉身体各处都有疼痛感涌上来。   自己承受了那么多痛,哪还有心思去体谅别人的难过。   “朕身负伤病,国不可一日无储君,沈翊是临阵逃脱也好,为人逼迫也好,在需要太子出来承担责任的时候,他不在,就别怪朕另择人选。”   “至于你的哥哥,他心里有什么盘算,你应该比朕更清楚。”   皇帝说着,不耐烦的撇开视线。   皇后眼神一晃,慌张的解释:“皇上,臣妾的哥哥他没有……”   “你该庆幸他是死在了沈晏手上,而不是朕来亲自处置。”   “皇上,您怎能如此绝情!”   “皇后不得放肆。”皇帝猛地站起来,早就为皇后不合礼仪的哭诉感到不满,厉声警告她。   “你若本本分分的做这个皇后,朕不会因为你哥哥的事牵连到你,但你若再为这些事纠缠不休,朕便不留情面了。”   皇后哭的眼睛都肿了,依旧换不来自己丈夫的一点怜惜。   看到皇帝的态度,她咽下了喉咙中的哭声,把头重重的在磕在了地上,“是,臣妾知罪。”   一段安静后,皇后失魂落魄的从勤政殿走出来。   迎面是黄德福端着汤药过来。   皇后眨了眨酸痛的眼睛,往前走了些,“黄德福,你端的是什么?”   “是皇上要吃的药。”   “怎么这药没多大味道?本宫记得皇上吃的药总有股散不去的苦味。”她抽泣一声,维持着皇后的仪态,要借着说话的从容遮掩掉房才在店中哭诉的丑态。   黄德福低着头应答:“那是从前的药了,这副药是太子刚奉给皇上的,不但效果好,而且药味很淡,听说是专门去民间找名医配的,就连太医看了也说是副好药。”   “太子?”皇后瞬间没了好脸色,“他倒是有心啊。”   听出话头不对,黄德福笑着说:“皇后娘娘,奴才要先进去给皇上送药了。”   “去吧。”皇后白了一眼。   当天下午,皇后宫里传唤了太医。   摒退宫人,皇后疑惑问:“太子送给皇上的那副药真的没有问题?”   太医跪在地上答话:“是,臣等都尽心检查过,那药性温,是用十几味草药调配成的,所以药效明显又不会有明显的副作用。只是……”   “说下去。”   “因为调配的草药种类很多,皇上平时的饮食就要更注意些,以免有与药性相冲的,会吃出问题来。”   皇后眼神一动,若有所思,“本宫知道了,你下去吧。”   几日后。   皇帝批完奏折后,像寻常一样回到寝宫,这几日为着沈翊和沈晏的事,他没有去皇后或梅妃宫里,只独自歇在寝殿中。   今夜,皇后和梅妃的宫里各自都送来了糕点。   皇帝在两盘糕点中犹豫了一下,先尝了尝梅妃叫人送来的,又吃了一块皇后宫里送来的。   吃进口中只觉得美味,半夜时分却觉得腹中闷痛,难受的咳了两声,竟牵扯着浑身的旧伤都痛起来。   心脏急促跳动,在一瞬间戛然而止。   安静的夜里听不到一丝声响。   悠悠春风从窗外拂过,在外守夜的下人坐在院门前昏昏欲睡。   宽敞的房间里,落了床帐的床榻是一方温暖狭小的空间,榻上夫妻相拥,发丝交缠。   怀有身孕的柳云溪睡得极轻,外头传来一点声响便将她从浅眠中吵醒。   她烦躁的往被子里埋进去,抱在夫君后背的手拍拍他,声音朦胧的嘀咕:“外头什么声响,好吵。”   沈玉衡缓缓睁开眼,看到睡得不安稳的爱人,屈臂摸了摸她的头发,埋下脸去亲了亲她的额头。   撑起身子往外头听,的确有声音。   他伸手去摸床头的衣裳,尽量放轻动作,安抚困倦的爱人,“你睡就是,我去看看。”   穿了衣裳走去外头,打开院门就见到前院那儿亮起了灯火。   守夜的丫鬟匆匆回来禀报,正在门前见到了主子,忙说:“宫里的人来传话,说是……皇上驾崩了。”   前院是在准备丧服挂白。   沈玉衡摸了下额头,吩咐:“叫忙活的人声音小些,别打扰王妃休息,再者,主院里就不必挂白幡了。”   “是,奴婢知道了。”   他关上院门,回了屋里。   走回到床前,撩开床帐才见榻上的人慵懒的转过身来平躺,眼睛都没睁开就问他:“外头怎么了?”   沈玉衡俯身亲亲她的脸,小声说:“给你的惊喜到了。”   被他鬓边垂下的发丝蹭到脖子,痒痒的,柳云溪耸了下肩,眯起眼睛,说话声还带着睡意。   “死了人可不算什么惊喜。”   “逗你笑的,也不算坏事。”少年低笑着将脸往她胸脯上蹭蹭,惹得柳云溪在半梦半醒中露了个笑脸。   他伏在她身上压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后,替她掖了掖被子,轻声叮嘱:“我去宫里一趟,你怀着身孕,今晚就别去了,小心被冲撞。”   “我知道。”她抬手拉下他的头,轻轻仰头在他唇边回了个吻。   皇帝驾崩,宗亲守丧七日。   七日后,新帝登基。 第70章 【正文完结】   ◎携手与共◎   新帝登基, 太子府的仪仗送新帝早早进宫,长街上站满了等着观礼的百姓, 押送死囚的囚车在街上短暂驻足,等仪仗队过去后,才继续往刑场去。   死囚面如菜色,勉强抬起的视线穿过人群望向坐在鸾驾上的二人。   恍惚间看到女子的身影,他激动的扒住了囚车,扭头想看的再清楚些,可相隔太远,新帝车驾上挂着层层叠叠的金纱,他连女子的侧脸都没能看到, 只看到个模糊的轮廓。   直到车驾越来越远,模糊到连轮廓都看不清, 带着他的记忆一同消失在眼前。   他终究没能见她最后一面。   街上热闹的欢呼声一重高过一重, 灿烂的阳光下, 夫妇二人坐在鸾驾中, 接受百姓的观礼膜拜。   压在心上的阴霾散去,柳云溪看沿街的人物景色,另有一番感慨。   她悄悄侧脸,问身边人:“做皇帝的感觉怎么样?”   新帝目视前方, 自然垂在身侧的手按在她手背上,将她的手抓在手心里。   眼中所见的一切花花绿绿, 随着车马的前行不断往后去,前头的事物在变化, 身后的事物已经看不到, 唯一能确定的是坐在身边的人, 她一直都在。   沈玉衡轻声回:“没什么感觉。”   “真的?”柳云溪轻笑。   “我真没觉得有什么, 但是……”他转过脸来看她,眼眸含笑,“娘子,你不觉得这样乘车游街,很像我们回京后没能补办的大婚仪式吗?”   被他这样一说,柳云溪也觉得此刻二人身着华服,受人祝福,的确是一对大婚的新人。   “还真是挺像。”   新帝含情的眸子目光深邃的注视着她,无论经历多少事,他眼中的爱人始终如一,温柔坚定,蓬勃向上,永远是他最爱的模样。   “从今以后,再不会有人对你我的婚事指指点点,你是我的明媒正娶的皇后,我的妻子。”   少年郎的爱意如同扎根身体,被她的阳光雨露滋润出的大树,养育的越发茁壮,生机勃勃。   柳云溪庆幸自己找到了一个懂得爱,相信真心的伴侣。   原本不该有交集的两个人,受过伤,也被辜负过,感受过被信任的人刺伤的痛,仍旧有勇气选择在茫茫大海中抓住彼此的手,从此互为依靠,在磅礴的海浪中,共同面对风雨。   她微笑着看他,“夫君,你的眼睛总盯在我一个人身上,都给别人瞧见了。”   新帝不为所动,昳丽无双的容貌因为嘴角露出的笑容更加惹人沉醉,“随他们瞧去,我就是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是我最珍爱的无价之宝。”   二人乘车驾入皇宫,在金銮殿中接受百官朝拜。   登基仪式从清晨持续到正中午,仪式结束后,沈玉衡前往勤政殿,柳云溪入主栖凤殿。   当天下午,柳云溪换下了服制,着简装往同样刚搬完宫殿不久的太后宫中去。   走进宫中,一点皇后架子都没有,对着几乎未曾见过面的前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下跪行礼。   “拜见太后娘娘。”   太后坐在软榻上,高傲着未曾起身看一眼,只问:“怎么只有你,新帝不来拜见哀家吗。”   她恭敬着回:“国丧七日积下的政务不少,新帝忙着批阅奏折,暂时不能来拜见,还请太后娘娘不要怪罪。”   看到女子毕恭毕敬的态度,太后稍微放松了警惕,趾高气昂地敲打她:“哀家一向听说你是个脾气软的,想来也知道分寸,该明白这后宫的尊卑有序。”   “是,臣妾知道。”柳云溪并不与她争辩,乖巧应下。   皇后越是退让,太后越是大胆。   她不屑的白了一眼,“正巧哀家刚得了几本佛经,既然你过来了,就替哀家抄两本供奉到佛前吧。”   如此明白的挫磨,叫柳云溪轻而易举就看透太后沉不住气的打压。   她本想慢慢来,没想到太后是个欺软怕硬的性子,这就容不得她慢慢来了。   太后迟迟不让她起身,柳云溪也不恼,只往身侧抬了下手,侍候在旁的采晴立马俯身来扶她。   柳云溪站起身,随行的宫女忙搬了凳子来让她坐下。   “抄经书暂且不急,臣妾还有些要紧事要跟太后娘娘说。”   见她自作主张的没规矩,太后登时冷了脸。   柳云溪并不在意太后已经表露在面上的怒意,而是吩咐宫人:“你们都先下去吧。”   她的人都退下,候在宫里的几个宫女也退了下去,只有太后身边近身伺候的两个宫女没有听她的吩咐,依旧站在那里。   柳云溪也不恼,开口就说:“臣妾与新帝为先皇守丧时,听太医回禀过,说是先皇吃错了东西导致心悸才猝然驾崩。”   闻言,太后眼神一慌,赶忙呵斥身侧的宫女:“都出去,敢多说一个字,当心你们的脑袋。”   等宫里只剩两人,太后紧张的问:“你说这些事做什么?”   柳云溪气定神闲,悠悠道:“没什么,只是臣妾今天早上刚把栖凤宫收拾出来,就有人往臣妾宫里送了两盘子点心,说是先帝出事那天晚上,您叫人送过去的。”   “这不可能!”太后大喊。   东西她明明都叫人给扔了,怎么可能留下来,还被送到新皇后手上。   “太后娘娘别激动。”   柳云溪不急不躁,对比太后的慌乱,她更像个拿着定的长辈,平静地说,“臣妾请太医查验了那点心,还真有些猫腻在里头……更具体的,想必臣妾不说,娘娘应该比臣妾更清楚。”   看她胸有成竹的样子,太后眼珠乱转,都不敢看她的眼睛,“你想做什么……”   彼此都不是爱绕弯子的人,柳云溪也就直说了。   “您并非新帝生母,臣妾也不希望有人借着先太子的名头对新帝生出二心。所以臣妾想了个法子,希望娘娘能移驾去守皇陵,如此对咱们三方都好。”   “你想把我赶走,自己掌管后宫?”   太后大惊,想都没想就拒绝。   “你做梦,哀家在这宫里熬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做了太后,凭什么要遂了你的心愿。”   “太后娘娘不同意也是人之常情。”   柳云溪坐的腰有些酸了,站起来在宫中踱步,不经意的说:“有故人叫臣妾给您传话,说他拜了位师傅,这些日子随着师傅四处云游,收获颇多。”   听罢,太后很快反应过来:“翊儿?他现在在哪儿?”   柳云溪微微抿唇,装起糊涂来,“太后娘娘怎么突然问起先太子了?他的事,臣妾也不知道啊。”   太后皱着眉,表情越发痛苦。   沉默中,内心的纠结越发疼痛,良久才开口问:“是不是要哀家答应你出宫,你才肯把翊儿的下落告诉哀家。”   “臣妾不敢保证。”柳云溪侧身对着她,没有停下脚步。   “你——”太后还想再斥责几句,可为着自己儿子的下落,剩下的话还是咽进了口中。   “太后娘娘可以仔细斟酌,臣妾并不着急,您可以慢慢想。”   柳云溪轻飘飘说着,人已经走到了门边,表情温和的回头对太后行了个礼。   “该说的都已经说过,臣妾就先告退了。”   春日是温暖的阳光和绵绵细雨滋润出的和煦,冬日的阴寒在春天中彻底融化,融入大地,无影无踪。   转眼过去两个月,进入六月,又是一年初夏时节。   京郊外大片大片的麦田已经变成金黄色,轻柔的风从麦田上吹过,吹来面前的风都带着熟麦的香气。   田埂上,出巡的帝后站在草地中,远远的眺望着夏日丰收之景。   皇帝牵着皇后的手走下田埂,他不喜人跟的太近,又因为自己有武艺在身上,便临时充当了皇后的近身侍卫,走在爱人身侧,片刻不离。   沈玉衡好奇的问:“你做了什么,为何太后会自请去给先帝守陵?”   半个多月前发生的事,直到这几天他才发现是他的云溪在背后推波助澜。   柳云溪没有解释太多,只问他:“你答应了吗?”   沈玉衡认真答:“我刚开始自然是不答应,在她求第三回 的时候,才勉强答应。”   说完把脸转到她脸侧,想听她夸几句自己办事有章法之类的,可视线落在她身上时,便怜爱的看向了她已经高高隆起的小腹。   空旷的田野中,少年小心探出手在她肚子上摸了两下。   “肚子好像越来越大了。”   有个小小的生命在里面孕育。   柳云溪抓了下他的手,轻抚上自己的肚子,感叹道:“这才不到六个月,等到九个月估计还要再大一圈,我也要跟着再胖十斤。”   说到后头,捏了下明显发胖的脸颊,难免忧郁。   少年眨了下乌亮的眼睛,松了她的手,快步往前头走了两步,转过身来面对她,张开了手臂。   “过来给我抱抱。”   被他突然的举动弄得一脸疑惑,柳云溪懵懂问:“抱什么啊?”   “抱你和咱们的孩子。”   少年答的干脆,等不到她主动投怀送抱,就自己走来把人横抱起来,轻轻松松还小小掂了一下,要她主动抱紧自己的脖子。   柳云溪搂着他的脖子,哑然失笑,“当朝皇帝和皇后在田中嬉闹,成何体统。”   “不成体统,你就不喜欢我了?”少年嘟起嘴,爱极了在她面前撒娇。   看透了他的小心思,柳云溪故作考虑,迟迟不答。   只一会儿,沈玉衡就受不了了,压低了嗓子,变得低沉的嗓音略带沙哑,“娘子~你不能这样欺负我。”   不管多少回,她都吃这一套。   她的心暖暖的,搂着夫君的脖子,凑过脸去蹭蹭他的脸颊,好生哄他:“好啦,喜欢你的,我怎会不喜欢你。”   转眼再看,他还嘟着嘴,脸颊染了些红,越发贪心起来。   柳云溪转而捧住他的脸,在他脸上亲了亲。   少年抿着唇,嘴角勾笑。   “开心了?”她笑着看他,周身被温暖的夏风轻柔包裹,仿佛跌进了软绵绵的麦香味的云朵中。   少年低下脸,鼻尖蹭蹭她的鼻尖,“你再亲一下。”   柳云溪轻笑一声,扬起脸又要亲在他脸颊上,却在唇瓣快要触碰到脸颊时,被他转过脸来,给她亲在了嘴巴上。   轻柔的吻,浅尝辄止。   夏天刚刚开始,未来有明媚的阳光和还未出生的孩子。再没有前世的遗憾落寞,有的是当下和未来。   身边有爱人坚定不移的陪伴,一切都会越来越好。   她深深的把沈玉衡看进眼底。   如红宝石般耀眼的少年,成为她人生中,永不磨灭的存在。   作者有话说:   宝贝们,我来吱吱两句啦 正文的剧情到这里就结束了,我休息个一两天后,会更新番外,写一下帝后日常,还计划写个现代篇(大概是女总裁×男明星,这样)不想写复杂的剧情,就写点甜甜的小饼。   汇报结束,我溜啦~宝贝们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