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生围观驸马火葬场 作者:泽日   文案   前世季明决掏心掏肺、蹉跎一生,都没等到长公主回心转意。   重来一世,本想就此放手,却只因他同旁人多说一句话,就被长公主缠着他的腰哭唧唧控诉:“放放放……放肆!竟敢忽视本宫!”   季明决:殿下上辈子的铁石心肠杀伐决断呢?   面对心上人的投怀送抱,矜贵高洁的季大人犹豫一霎,见长公主眼红红又要落泪,他勉强将人拥入怀中:“下不为例。”耳垂却爬上一抹嫣红。   他把长公主养得作天作地,矫情到了头发丝里,却甚合他意。望着怀中人眼角泛粉、两靥绯红,他觉得这一世甚是圆满。   如果后来长公主没有重生的话。   长公主毫不客气给他一掌,骂道:“放肆!”   从前冷清如谪仙、孤傲如青松的郎君只正了正微松衣领,“手疼不疼?”   见长公主又举起手,他将人搂进怀中:“孩子都会叫爹了,殿下好歹给臣留点面子。”   他野心勃勃,步步为营,前世辜负,今生若能抽筋剔骨,将一身血肉偿还给殿下又何妨。   作天作地单手锤爆前任的长公主 X 朝堂上一手遮天但硬抗追妻火葬场的驸马   内容标签: 欢喜冤家 破镜重圆 前世今生 相爱相杀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京仪(明庭),季明决 ┃ 配角:刘信陵,李时瑜,贺兰筠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驸马重生火葬场   立意:爱与救赎 ============   ☆、第 1 章      “殿下!”   公主府的侍卫长右手握剑,左手扶着头盔快步奔入内院,也不顾撞倒了一个手中捧香的宫女,直直冲到木廊前跪下,叫道:“殿下,禁卫军已经往公主府包围来!”   内室中迟迟没有传来声响,而他仿佛已经听到禁卫军盔甲摩擦的金戈之声,侍卫长牙根咬得生疼,紧握剑柄的手心渗出汗来,还是逾矩地又喊了一声:“殿下,您快走吧!”   “滚出去!不许扰了殿下清闲!”   一个身穿青缎掐牙背心细褶长裙的宫女出来喝道。   见是公主贴身大宫女,他张张口还要再说什么,却在望见那缓缓往内室步去的颀长身影时闭口。   是驸马来了。   季明决手中捧着一个托盘,缓步往着这他已有月余未曾踏足过的公主寝殿而去。   踩着暗红团花纹地衣,无一点声音,仿佛怕惊扰了那室中人。   偌大的宫室中,明庭长公主正背对他坐在梳妆台前,身着樱桃红齐胸软罗绡纱宫装,腰束镶金点翠玫瑰佩,勾得长公主身姿袅娜。   脚上只一双绞金缠玉绘海棠木屐,微微露出的半只涂鲜红丹蔻雪白小足正踩在波斯长毛地毯上。   季明决静静地侍立身后,一如往常般耐心地看着她对镜上妆。   明庭用无名指蘸取了一点口脂,细细地涂抹于唇上,一遍又一遍,直到她的樱唇终于如樱桃般饱满鲜红。   她刚停下手,齿间却溢出两声极压抑的咳嗽来。待咳嗽平息后,她恢复如常,两靥更添怜人嫣红。   对着铜镜展唇一笑,天下粉黛都失了颜色。   两人在镜中对视,他眼睫颤了颤,微微垂眸。   “逢之,替本宫穿鞋好不好?”她终于开口,声音不似容貌妖冶艳丽,微微带了半分沙哑低醇,嗓音中淡淡的颗粒感如钩子一般摄人心魄。   “是,殿下。”他将手中的托盘放在山水烟云雕漆小几上,淡笑着上前。   轻车熟路地从抽屉中取出罗袜,他蹲下身,执起一只白玉小足,套上足衣后,才替她穿上了一只攒珠云头锦鞋。   趁着他低头,目光不经意地描摹他的眉眼。公子如临江仙一般遗世独立,艳绝无双,只消一眼,便知他神人之姿,不可轻易亵渎。   但她偏要亵渎。   抬腿,将另一只还未着袜的小足按在他肩头,懒懒笑道:“还是逢之最合本宫心意。”   脚心还在柔柔碾磨着他右肩处的锦绣云纹,季明决波澜不惊,嘴角含着一抹温润的笑意,伸手覆上右肩处那只不安分的小脚,将它放了下来,笑道:“公主当心着凉。”   长公主身子病弱,受不得冬寒暑热,这是整个公主府都知道的事。他手上动作不停,飞快穿好了另一只鞋。   宫室外面隐隐有兵甲之声响起,明庭充耳不闻,只对着已经起身的驸马张开双手道:“抱本宫过去。”   她将双手缠上他的脖颈时,看见了他端正的云纹衣领下生起了细小的鸡皮疙瘩,暗笑一声,反而将头枕在他颈间。   她被放到小几后的玉竹水纹簟上,不管公主府中现下是如何嘈杂,只用半寸长的圆润指甲轻轻敲着托盘中的那冰纹酒杯。   突然之间,公主府中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府内外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之中,只有指甲敲击酒杯的叮咛之声。   “是陛下送来的?”她虽在问,语气却是笃定。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自己曾经教给弟弟的道理,如今一一应验在她身上。   长公主把持的权势过重,如今皇帝年岁渐长,自然要将权势统统收归手中,她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样快,当初跟在她身后哭鼻子的皇弟,如今已是心狠手辣的圣上了。   她该欣慰,拼死护住的李家江山有了优秀的继承人。   禁卫军应当已经在公主府外设下天罗地网了吧?   “殿下应当是清楚的。”季明决跽坐在小几前侧,微微垂眸说道。他说完这句话,宫室中却陷入久久的沉默之中,连明庭敲打酒杯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殿下?”他抬眼时,却发现明庭手托香腮正盯着自己。“殿下为何看着臣?”他淡淡笑道。   明庭嘴角噙着一抹笑,道:“看看驸马有多恨本宫。”   他当然应该恨她。出身没落的昔日高门,寒窗苦读十二载,十六岁便摘得探花郎。仕途顺畅、深得圣眷,年纪轻轻便官拜吏部尚书,说是少年卿相也不为过。但他璀璨的官途止于尚公主。   他在刚刚上任吏部尚书后几月,便因一道圣旨被迫娶了当朝长公主明庭,从此大齐少了一位纵横捭阖的尚书郎,多了一位陪着公主风花雪月的驸马。   是明庭亲手打断了他的傲骨。是她当年撒娇卖痴,让一向爱女无度的先帝下旨为两人赐婚。   季明决闻言毫无慌乱,只道:“臣怎敢。”   不敢吗?那桌上这杯毒酒倒是讽刺。她收回目光,慵懒道:“坐过来。”   季明决起身绕到小几后,在那副十六扇紫檀山水屏风前坐下。下一秒却是明庭没骨头般地软在他怀中,低哑着声音同他咬耳朵道:“吻我。”   他手环着她的腰,却毫无反应,只带了些冷意道:“殿下,时候不早了。”   怀中的明庭闻言,用手背掩着嘴吃吃笑了起来。时候不早了?她跌坐在他怀中,指尖划过他光洁的脖颈和微微凸起的喉结,如痴如醉道:“驸马,我们从前浪费了多少时间呀……你现在同我说时候不早了。”   两人刚成亲时也曾有过举案齐眉、琴瑟和鸣的日子,只是年月的长河横亘在两人之间,叫胆敢迈出一步的人跌进万丈深渊,此刻那长河也在静默相对的两人之间滔滔流淌。   她不再笑,只是微微嘟嘴道:“吻我,我就喝酒。”一如当年洞房花烛夜时自己掀起盖头的少女,两眼含笑、娇憨明媚,远胜过后来利益熏心、终日寻欢作乐的长公主。   自从孩子没了之后,两人已近一年未曾亲热过。温香软玉在怀,季明决一时情难自抑,今日过后便没有机会了……如此想着,他指尖捏住了公主的下巴。   驸马的身份低于公主,他即使在亲吻时也带了三分恭敬的意味,仿佛列行公事一般。明庭却主动与他额头相贴,牵引着他往意乱情迷而去,最后,略显野蛮地咬破了他的唇角。   有点点鲜血从唇角渗出,白璧微瑕,丝毫不减他的谪仙气度。但当明庭俯下|身,舌尖舔去那一点泫然欲滴的血珠时,永远云淡风轻的驸马爷终于有了一丝慌乱,眼睫微微颤了数下,连耳根都泛起一抹粉红。   她与他耳鬓厮磨,哑声道:“逢之哥哥,我们没有时间了……我多想同你好好说话,可是我们没有时间了……”   微哑的声音之下,是不易察觉的一丝哭腔。这许久未听到的称呼,将季明决瞬间带回两人初见时的郎情妾意,她也是这般明丽,微红着脸唤他“逢之哥哥”。   一句话未完,她又低咳起来,这次不同往常,她咳得满脸泪水,仿佛灵魂都要咳出来一般。   当雪白的手帕上落了点点殷红时,季明决终于略显僵硬地伸手抚了抚她的脊背。   明庭扔掉手帕,随意抓起了桌上那冰纹酒杯。动作间有几滴酒液洒出,酒香醇厚,她仿佛也醉了一般,指尖轻执酒杯,媚眼如丝,然后,将满杯酒一口饮尽。   他的手微抬了抬,到底是没有拦住她的动作,任由她将薄薄涂了一层无色无味鹤顶的酒液尽数喝下。   用手背轻轻擦去嘴角的酒渍,明庭笑道:“从后门地道走吧,陛下不会兑现承诺的。”   一直垂眸的季明决猛地抬头!   “陛下连本宫都不放过,可能让你独活吗?”即使是鸩杀公主这样的把柄,也不会让生性多疑的崇德帝完全放心。   刚说完这句话,她嘴角便溢出大量鲜血,手掌也包不住,从指缝中纷纷跌落。   他瞬间想清楚了其中关节,迅速站了起来,往着公主寝殿的后门而去。刚推开那扇隐蔽的小门,却对上了无数冷冷反光的剑尖。   走不了了。   他没能回头,没有看见身后的长公主虽然眼角都渗出血来,眼底却是凉薄的笑意。   季明决,陛下怎么能容忍你对本宫流露出来的一点柔情与犹豫。   若是你光明磊落地从前门走,陛下说不定会放过你呢。   你又输了。   万箭穿心之际,季明决想的却是他负了明庭。是他提前抽调走了公主府的侍卫、掐断了长公主的耳目、甚至亲手送上那杯毒酒。   冰冷剑尖入骨,季明决陷入彻底黑暗之中。      ☆、第 2 章   又是一场梦境。   睁眼看到屋中熟悉的摆设,喘着粗气的季明决微微冷静下来。   虽已经重生数月,却时常梦到前世之事,桩桩件件都绕不开李京仪。无论开头是怎样的琴瑟和鸣,结果都沦为两人彻底决裂。   他指尖按了按眉心,略有些烦躁地皱眉。三月前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重生回了十六岁这年。胸口的万箭穿心还在隐隐作痛,他已经决定了今生的命途。   重活一世,他不必掩饰自己对权势的追求,毅然放弃做翰林院中的清闲文官,投笔从戎,参加了大齐与鞑靼的战争,利用重生能预知前事的先机,破解鞑靼人的包围,找到被困在暴风雪中的东路军,替御驾亲征的文熙帝挡下致命一箭,顺利立功。   昨天正是大军班师回朝后的庆功宴,季明决作为立下首功的小将军,被人轮番敬酒,这才梦魇又回忆起前世的不快。   宿醉令他口中发干,他干脆只着中衣,赤脚下床,倒了杯冷茶。冰凉的茶水入喉,他正整理着思绪,门外响起小厮的声音,“郎君,宫中来人,召您进宫!”   季明决略有些惊讶,有什么事昨日的庆功宴上不能说,皇上要此时召自己进宫?他稍作洗漱后便匆匆披了衣袍出门,见到等待在中堂的绿衣太监,心中的疑惑更甚。   这太监是文熙帝贴身太监的徒弟冯盼,自己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武官,何事能让这无利不起早的人亲自走一趟?   冯盼在会客厅等了一会儿,便见一黑袍少年郎匆匆而来,面如冠玉眼若寒星,行走间衣袂飞扬气度不凡,他眼前一亮,上前主动迎接道:“见过季大人。”   “不敢当,敢问冯公公,出了何事?”从前的季明决心高气傲,绝不肯对阉人假以辞色,但名士气节除了让他前世在公主府中嗟磨余生,并未带来任何益处。   冯盼也不知皇上为何突然召这位小将军入宫,但知道他必定入了皇上的眼时来运转,闻言殷勤笑道:“季公子放心,是喜事,您只管进宫便是。”说罢便弯腰请他先行。   季明决按捺下心中的疑惑,随冯盼进宫。   他被领进养心殿,跪在地上行礼,“见过陛下。”   文熙帝冷静地审视着跪在地上的年轻人。   他前日班师回朝,打了胜仗本该高兴,喜悦却被长女京仪的突然犯病冲淡。   长女自幼体弱多病,是京仪让他感受到初为人父的快乐,却也是京仪的病弱让他时时牵挂。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派人求医问药,却仍难将长女的身子调理好。   如今京仪生命垂危,他身为九五之尊却毫无他法,只能采纳国师提出的方法。他心知此法荒谬,但只能放手一搏。   皇帝不说话,季明决只能长久地跪在地上,地砖的冰冷渐渐渗入膝盖。   良久,龙椅上的皇帝才缓缓道:“朕为你和长公主赐婚,即刻定亲。”   季明决几乎以为自己宿醉未醒仍在梦魇中,面对万千穷凶恶极的鞑靼人都面不改色的小将军,此时面上难得有些波动。   他知道自己必定被文熙帝记了下来,这本是他争权夺利的筹码,不料功劳却以这种方式兑现。此事实在太过突然,饶是他两世为人,也难以镇静。   前世两人曾经的琴瑟和鸣在后来的彻底决裂中更显嘲讽,季明决闭眼,拼命压抑下那些翻滚的晦涩回忆,道:“臣身份低微,配不上长公主,还请圣上收回成命。   他与长公主那点可怜的情意早被政治的勾心斗角消磨殆尽,长公主断了他的仕途,他背叛了长公主,两人双双落得被清洗的下场,没有重来再纠缠一世的道理。   文熙帝沉默了良久才道:“此事,不容商议。”京仪还在昏迷之中,必须尽快为两人订婚。   皇帝身旁侍立的宦官陈福连步上前来,弯腰低声劝道:“季公子此战立下战功,又有救驾之功,皇上早就将您的功劳看在眼里。长公主是最受圣上宠爱的,此次若不是病情实在危急,断不会匆忙至此,日后圣上也是必会再为您二位补办正式仪式,今夜只是事急从权,您万不能辜负了圣上的抬举之意呀。”   他跪下,握成拳撑在膝盖两侧的手指节泛白:“陛下,臣实非长公主良配,臣尚公主只会辱没辜负殿下。”   陈福不料这人竟顽固至此,手中的拂尘抖了三抖,低声急急道:“季公子,您再三考虑呀。”   眼前的文熙帝比起月前打了胜仗的那位君王,似乎瞬间苍老了数岁,他只漠然看着跪在大殿中的少年郎。少年即使跪着也是脊梁笔挺,面上不卑不亢,没有一步登天的喜悦谄媚,气度倒是配得上京仪。   “朕知道你在忧心什么,祖制不可违,但你有功劳,朕允你继续为官。此事也可暂时不公之于众。”   果然,他说完这句话,跪在地上的少年眼中立刻生出光芒。没有人不渴望建功立业,少年更当志存高远,然本朝规定,驸马不许为官。但此时护住长女才是他最挂心之事,旁的事日后再说。   季明决明知自己的推辞毫无用处,不过是平添文熙帝的厌恶,终于沉默点头。   他立即就被带到了皇家宗庙之中,静候许久,门槛传来一声响动。   他以为此时就能见到日思夜想的长公主,虽是复仇之念毁灭之想。   但当他回身时,却只看见一个宫女手中捧着一个锦盒前来,看清盒中只是一缕青丝后,季明决差点当场失态。   右手习惯性地按向腰侧,却是扑了个空,这才想起进宫没带佩剑。   他全身紧绷,战场上厮杀打拼下来的阴冷杀气惊得礼官与宫女皆是一抖,对上他狭长不带感情的眸子才飞快收回眼神,不敢再多看这位新驸马一眼。   在一旁侍立的陈福却是暗自皱眉。   宫女呈上锦盒后迅速退下,宗庙中只剩那主持仪式的礼官、季明决与长公主那尊贵的青丝。   庙宇穹顶极高,长明灯悠悠独照着,在檀香萦绕、佛音阵阵和那礼官的嘴皮翻飞中,他被动地接受了今世的婚姻。   一如前世一道圣旨颁布,他便被剥夺了拼搏了数十年才得到的尚书之位,成了长公主的驸马,殿下的附庸。   而此时,皇帝一句话便可保全他的官途顺畅,他突然觉得无比讽刺。   此生竟是连前世都不如,前世尚有拜堂成亲,此生只有一缕青丝,可笑至极。   文熙帝此刻赐婚,没有问过他爱不爱长公主。重生数月,他也没问过自己,到底恨不恨长公主。   现在想来,她前世断了自己仕途、亲手杀死两人的孩子,他应当……是恨的。   季明决吐出一口浊气,飞快向着宫门而去,冬日寒风灌进黑色长袍中,仿佛那日战场上在他身后飞扬的披风。      ☆、第 3 章      凤纹鎏金小香炉中升起袅袅青烟,将宫室中熏得人醉欲眠,季明决脊背直挺地坐在一个精致秀丽的绣墩上,面无表情之下略带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翳,与这间宫室的奢华温暖格格不入。   腕上系着的红绳略微动了动,绳子末端的翡翠松绿宝塔坠子冰凉凉地擦着手背,他睁开眼,对小心陪侍在一旁的嬷嬷道:“公主应当醒了。”   那嬷嬷连同她身后的大宫女立刻上前查看,轻轻以玉如意挑开遮得严严实实的藕荷色纱帐,果然看见本沉睡不醒的长公主眼睫微动,正悠悠转醒,连忙回身低声道:“快去请娘娘过来!”   立马有一群穿着厚底宫鞋的小宫女低头鱼贯而入,准备伺候长公主。   夏嬷嬷对着还在床边的季明决笑道:“有劳季公子,您守这两天人也熬累了,现下长公主已醒,奴婢领着您先去休息吧。”   他身份特殊,暂时不适合叫驸马,下人只能以“公子”称呼他。   长公主的睡颜自然不能被旁人瞧了去,他在床帐外手系红绳与殿下相连,已是长公主生母董贵妃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他看似善解人意地起身,温润笑道:“有劳嬷嬷。”   坐在偏殿的暖阁之中,季明决品了一口茶,顶级安溪铁观音,怕是宫中最好的茶都送到了这边来。   熏香、茶叶、摆件……处处都是她的痕迹,向来波澜不惊的季明决难得有些烦躁。殿外传来些微声响,应当是董贵妃过来了。他再次抿了一口茶,眼神微暗。   斜阳西偏,暖阁外来了个宫女,低眉敛目道:“董贵妃请季公子过去。”   京仪中午时分便醒了,被母妃搂着亲了一会儿,接着请太医过来诊脉,用完膳后便被母妃哄着又睡了一觉。   再醒来时已是傍晚时分。   董贵妃见她精神似乎不错,想着不好再过多耽搁,便道:“请季公子过来。”   正在梳妆打扮的京仪有些好奇,她在镜中问道:“母妃,是谁呀?”   董贵妃亲自替她戴上一朵攒心珠花,柔声道:“京仪不知道,前段时间你父皇御驾亲征,遇到了雪灾差点受伤,全是靠这位季公子带去援军才让父皇脱险呢。京仪感谢他吗?今日母妃把他带过来给京仪瞧瞧。”   她这次正是因为听到父皇被困的消息,才一时急火攻心犯病,听到这人在万军从中救了父皇,当即心生喜悦道:“当然要亲自感谢他!”   见女儿只心系父皇,并未生出旁的疑惑来,董贵妃稍稍放心,轻声道:“随我来吧。”   京仪在绣墩上坐定,看着坐在一旁的那少年郎冷清的眉眼,不知怎的和梦中影影绰绰的人影竟逐渐重合起来。   这两日她昏睡中,脑中走马观花地掠过无数光影,模糊之间什么也捉不住,只记得一双眼睛冷冷地看着她。心底蓦地升起些寒气来,她紧了紧兔毛披肩,对少年客气地弯了弯嘴角。   董贵妃坐在她身旁,轻柔地介绍道:“京仪,这位就是立了战功的小将军季明决。”   季明决略一点头,并未开口。   她继续道:“京仪是不是好奇母妃怎么把他领着来见你了?季公子的母亲和你舅母是表姐妹,董舅舅和季公子的父亲也是熟识的,只是多年没有联系才生疏了。这次立下战功,母妃才发现原来咱们还有这样的亲戚缘分,说起来,京仪还要叫季公子一声表哥呢。”   原来不仅救了父皇,还是自己的远房表哥,念及此,她对着这位郎君真心实意地抿唇笑了笑。   他听着董贵妃用如同哄小孩一般的语气和她说话,还费尽心思地编造出了表兄妹的身份,心底淡淡地有些不屑,但面上不显,只略客套道:“是逢之高攀了。”   这时夏嬷嬷从殿外进来,低声道:“皇后娘娘带着二公主过来了,说是瞧瞧长公主。”   董贵妃微微蹙眉,起身道:“本宫去看看。京仪才醒不能吹风,就留在这里不必出去。季公子也留下吧。”   国师曾说要让两人多接触,殿中有宫女嬷嬷盯着,自己离开一会儿也无妨,便道:“京仪和表哥好好玩一会,母妃去去就来。”   她不知道能和这个突然认下的表哥说些什么,见他也是目光如水一言不发,想必也无话可说。   西域进贡的自鸣钟滴滴答答地走着,京仪低头拨弄着指甲,只盼望母妃能快点回来。   屏风后突然响起一阵清脆的铃铛声,一只浑身雪白,脖子上系着小铃铛的哈巴狗儿摇头晃脑地跑了出来。   她向自己心爱的宠物张开手,笑道:“小铃铛,快过来。”   那小铃铛今日却不给长公主面子,似乎对房间里新出现的少年十分感兴趣一般,凑到他脚边,用脑袋蹭着他的腿,还咬咬他的衣角。   少女咯咯笑道:“表哥,小铃铛好喜欢你呀!”   笑容却在看见他脸上按捺不下去的厌恶之色时戛然而止,见他已经嫌恶地用两指拎起小铃铛,似乎准备一把将它扔开,立刻大叫道:“住手!”   侍奉在后的宫女和嬷嬷立刻冲了上来。   季明决抬头,温润如玉地笑道:“臣不过是想把小铃铛抱给公主殿下罢了,是臣自做主张冒犯了殿下,还请殿下责罚。”   少年的眸子澄净清澈,只让她觉得是自己看错了大惊小怪,略有些不自在地抱过小铃铛,结结巴巴道:“无妨……是本宫错怪表哥了。”   哈巴狗而可怜兮兮地把小脑袋往她怀中蹭了蹭,京仪给它顺毛低声哄道:“进去玩好不好?姐姐现在要陪表哥说话,一会儿来和你玩。”   狗儿呜咽了几声,似乎极害怕季明决似的,只顾着往她怀里躲。   她有些为难有些歉意地咬咬唇,冲着他道:“表哥……”   见李京仪如此轻车熟路地唤他表哥,季明决后背立刻有小小的鸡皮疙瘩爆了起来,他全身紧绷,前世万千穿心的痛楚还在胸口挥之不去,连带着所有晦涩暗淡的回忆,都在此刻爆发出来。   他紧咬牙关,从喉中艰涩地吐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眼来:“臣告退。”说罢不顾礼节,转身便走。   金尊玉贵的长公主从未被人如此对待过,还敢拂袖而去,她气得瘪瘪嘴,只对着怀中的狗儿轻声道:“都怪小铃铛,把人家惹生气了……以后还敢不敢闯祸?”   谁要认什么劳什子表哥,他才不是她表哥呢。   哈巴狗不知道怎么得罪了小主人,只好伸出舌头舔舔她的手指盼望能蒙混过关。 作者有话要说:  季明决:我是男主! 李京仪:你不过是本宫冲喜的工具人罢了! ** 女主名李京仪,封号明庭,只是现在还没有封号   ☆、第 4 章      一转眼已经休息了月余,京仪早就恢复如常,只是被母妃拘着才不能出门游玩。但今日是念书的日子,她得了父皇的首肯,可以去念书了。   父皇今天上朝之前,还告诉她来了个新先生教习书文。从前的徐先生治学严谨,时常被京仪气得扬起戒尺吓唬人,听说换了新先生,她立刻被吊起了胃口。   但当她踏进书墨阁,看见那清隽的身影时,兴奋却一扫而空。因为眼前这人是她前两天才扬言“劳什子表哥”的季明决。   季明决看着她眼中的兴奋慢慢消散而化成抗拒时,淡淡含了一丝笑意。长公主殿下,现在臣是您的先生了。   京仪念书本就不专心,有个讨厌的人在眼前晃着,她更是觉得连书本都面目可憎起来。反倒是寻卿和陪读的几个小郡主们都跟着新来的小先生学得可起劲了,真不知道这人有什么好的!父皇怎么会挑中他来教自己和二妹妹!   “殿下,殿下?”   厚重的实木戒尺在黄花梨木桌面上敲了两下,她才回过神来,疑惑道:“什么?”   “请殿下解释一下,何为‘君子慎独’?”相处五六年,此刻季明决一眼便看出她的心不在焉,但他非要挑这个节骨点来抽问她。   京仪有些走神被抓包的愧疚,模模糊糊道:“慎独……先生讲过了吗?”为何她脑中一点印象也没有?   四皇叔家的小郡主采媃立刻道:“先生才讲过呢!”十岁出头的小姑娘,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新来的先生,这可比以前的徐老先生温和好看多了。   季明决追问道:“郡主已经提醒了,殿下可回想起来臣是怎么解释的吗?”背对着众人的他语气态度无一不温和谦逊,但京仪隐隐察觉他眼底的一丝……十三岁的长公主还不会用“玩味”这个词,但知道这个新先生不是个好说话的。   连二公主寻卿都回过头来笑道:“姐姐不会不知道吧?我们不久以前学过呀。”   “殿下若是忘了,臣再说一遍便是。”他话虽这样说,嘴角一抹笑意却是刺眼得很。   被如此追问着,似乎连房间外守着的宫女太监们都悄悄往里面看了进来,京仪手心紧张得微微出汗,对上面前这双好看得有些过分的眸子,脑中只一片空白,胡乱从记忆中捡出两三个字眼道:“慎独就是做事前要慎重!”   “还有呢?”季明决却没打算放过她。   他微微俯下|身,京仪只觉自己被一片阴影笼罩住,不见天日,似乎有沙漏的声音滴滴答答地从耳边流过,为何还不散学呢?   “殿下?”他语气温和,却是穷追不舍。   她的太阳穴都微微跳动起来,再想不出任何词语了,咬了咬唇,张嘴却只有一丝受惊的空气溜出,她终于颓唐道:“本宫不知道。”   知道她是生气了,淡淡笑了一声:“殿下已经很不错了。”寻卿和几个陪读郡主的笑声却是压抑不住。   一日的功课很快就结束。   董贵妃歇了中觉起来,本想看看孩子们,却见本该嬉戏玩闹的大女儿带着儿子竟坐在书房中念书,她有些稀奇,京仪一向可是个只知道玩乐的小祖宗,上前几步替她理了理衣裳,问道:“今日怎么转性了,主动带着弟弟念起书来?”   她看书的眼睛不抬,只撅着小嘴有些不服气道:“我就要好好念书!”   董贵妃却是怕她太用功了伤着身子,吩咐伺候的宫女道:“不许长公主累着,知道了吗?”吩咐过后,又哄了一通乖巧的小儿子才离开,不多打扰两人。   第二日,京仪早早主动起身,在心中将季明决昨日讲过的那篇文章念了几遍后,才气冲冲地往着书墨阁而去。   然而当她志得意满,信心百倍地等着季明决像徐先生一样抽背文章时,他却拿出了一支软膏笔,冲着台下的两位公主和几位小郡主淡淡道:“今日以画习文。”当看到李京仪眼中的吃瘪时,他心情很是畅快。   她不擅长绘画,甚至可以说是一窍不通,只好看着季明决带着旁人念一句诗文,便在宣纸上落下一笔。   一首《梦游天姥吟留别》诵完,他才像发觉京仪尴尬地没有动笔一般,过来问道:“殿下何不同其他几位公主郡主一起动笔呢?”   二公主寻卿是擅长丹青的,闻言回过头来笑道:“先生不知道吧,姐姐不会这些呢。”说到这儿,她仿佛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一般,掩唇吃吃笑了起来。这位新来的先生竟像是她的帮手一般,处处都打压着李京仪,叫她看了便心生痛快。   京仪将笔一搁,双手抱胸道:“不会就不会,有什么好笑的。”眼睫却不断颤抖,泄露了小姑娘心中的在意。   他丝毫没有打圆场的意思,反而道:“殿下不如跟着二殿下学学?臣看二殿下的山水的确出色。”   先生才来的第二天她便得到了如此表扬,寻卿心中更是得意,连母后日日押着自己学习书画笔墨的不耐都被冲淡了些,理了理自己桌面上的宣纸,却还谦逊道:“先生谬赞了,我的画技可不敢指导姐姐。”   他笑道:“领着殿下入门应当是足够的。”   京仪听着他们两人一唱一和,心中火起,一时没忍住,用帕子掩着口鼻咳嗽了数声。   太傅家的孙女许留云与她熟识些,见她咳得厉害,有些担忧地从座位上起身,绕到她身边替她抚着脊背道:“先生您不要责怪长公主,长公主身子不好,陛下和贵妃娘娘都让殿下别在学业上太耗费心神。”   寻卿闻言却是冷笑道:“姐姐的确是身子不好,难怪父皇最疼爱你了。”她日日都被母后拘在景仁宫中,早就对李京仪能时常出宫玩乐或是悠闲无事羡慕不已,她年纪还小,不懂得母后的良苦用心。   除了父皇和母妃,京仪最讨厌别人说她身子不好,她不过是春日常犯的咳疾罢了!然而她越是强忍着,喉中的痒意却无法抑制地漫了上来,连眼中都隐隐泛着泪光。   寻卿见她这幅样子却也是有些慌神,起身对着屋外伺候的钟粹宫宫女道:“还不把你们主子带回去!”眉间紧皱,略带些厌恶。   大宫女阿颜赶忙进来,轻声细语地劝她离开,书墨阁中有软轿随时候着,以防主子们有急事。京仪却长袖一扫,将书桌上的茶盏连同着笔墨纸砚都扫到了地上,叮叮当当碎了一地,满屋的宫女们立马就跪了下来。   阿颜急得没法子,她哀求着又不敢轻易上前碰她,只能轻言细语地劝着:“长公主。长公主。”   她一张圆圆的脸蛋上都微微冒汗,还在劝着:“长公主。长公主。”   京仪正咳得满脸泪水之时,却发觉身子一轻,竟被人拦腰抱了起来!她将手中的帕子扔到那人面上,拼着力气骂了一声:“放肆!”   季明决手扣着她的后脑勺,将大发脾气的长公主往自己怀中按去,一边抱着她往软轿送去,一边不容商量道:“听话。”   他身上有淡淡冷冽清香传来,京仪喉中的痛痒之感竟缓缓压抑下去,她还泪眼婆娑地挣扎着:“放开本宫!”   下一秒她就如愿了,因为季明决竟一把将她扔进了软轿里!她气得还要骂他,却被突然凑上来的俊脸吓得一愣,“殿下不希望贵妃娘娘为您忧心吧?”   见她果然如泄气皮球一般安静下来,季明决招招手,让急得只差跪下来的太监们赶紧把这小祖宗抬走。   转身回到书墨阁中。   轻轻握了握身侧佩戴的香囊,前世文熙帝费了数年功夫才从全国搜罗来名医,为长公主配出抑制咳疾的药材来,而他作为驸马侍奉长公主多年,自然对这些虽常见却搭配得至上精妙的药材无比熟悉。   他毫无捷足先登的罪恶感,谁不是利用与被利用呢?   他最讨厌李京仪咳得两眼泛泪,明明是我见犹怜的病弱模样,却毫不留情地说出杀人诛心的话。字字泣血,不过流的是旁人的血。   转眼间书墨阁中就只剩下他一人和这满地狼藉,身为事情的始作俑者,他却毫无惊慌,只用毛笔将今日课上的画最后添了几笔,算是有始有终。   长公主,您太年幼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又到了我最爱的表哥表妹环节(bushi   ☆、第 5 章   第五章   为了不让母妃担心,京仪回宫后径直去了自己的偏殿。   她不咳了,只是心头还有火气萦绕着,想到二妹妹和几个堂妹嘲弄的眼神,更觉得气不平。   阿颜呈了一碗冰糖雪梨上来,京仪看也不看,只用指尖勾着手上扇子的扇面,前朝名家的水墨画被她的指甲划得山河破碎,“赏给你吃了。”   “殿下,这是治您咳嗽的。”阿颜跪在地上,碗举得比她的脸还高,头却低埋着,做了她的大宫女这么些年,这点最下等宫女的习惯却还是改不了。她突然想到戏文里常说的“举案齐眉”,以前只在戏文里听着那些小姐咿咿呀呀地唱,还以为是多夫妻恩爱,谁知竟是把托盘举得同眉毛一样高。这便是恩爱?下人伺候主子还差不多。   京仪不爱吃药,御医们便想方设法地替她做药膳,只求这小祖宗能多吃两口。此时冰糖与炖烂的雪梨混在一起,一股甜腻腻的热气蓬蓬地往上升,她有些烦了,别过头,“拿开。”   “殿下,娘娘吩咐了您得多吃。”   “本宫说了不吃!”紫檀小折扇被掷到地面,从长毛猩红地毯上跌到凤纹桌腿上,扇柄上的玉面都裂开了。   阿颜没法子,只好退下。连最得脸的阿颜姐姐都被长公主骂了,其他小宫女更是鹌鹑似的低着头不敢凑上前来,生怕惹了她发火。   偏殿里静得跟暗夜似的,只有西洋进贡的自鸣钟滴滴答答地走着,像是冬日屋檐下结的小冰晶,冷不丁得从房檐上掉下来,落到后领子中滑到脊背里,像给针扎一下一般冰得人生疼。   京仪也觉着她像是被冰了一下,额角冰森森地漫出冷意来,渐渐地浮现出一双闹哄哄热腾腾中仍毫无波澜的眸子,是季明决,她的先生。   近午饭时分了,京仪听到了偏殿外有有轻轻的脚步声,接着是人请,“娘娘唤长公主用饭呢。”是她母妃身边的宫女。   阿颜大着胆子抬头望了她一眼,揣度着小主子的心思。   手肘撑在美人榻上,她微微起身:“替我梳妆。”先前在书墨阁中闹了一通,眼泪湿湿嗒嗒的,又在榻上歪了许久,容易被母妃瞧出不妥来。她回来的路上就厉声吩咐过下人不准去报告母妃。   偏殿中僵硬了许久的宫女们仿佛久旱逢甘霖,周身的血液又重新流动起来,窸窸窣窣地将她搀扶起身,替她重新洁面挽发。她坐在铜镜前时,听到内务府才给她拨来的小宫女福子欢快地向母妃身边的二等宫女道:“姐姐,长公主一会儿就来!”   许是偏殿中太静,所有人都敛声屏气的,她竟然能听见那小丫头的声音。这点事也值得这丫头开心一场?   她从铜镜中看到了阿颜守在屏风后,只眼睛看着,并不敢上前。她突然觉得自己是在拿身边人撒气,望见阿颜脸上带点胆怯的笑意就觉得心底涨涨的,阿颜总是笑眯眯的,见谁都是一张笑脸。   “阿颜姐姐来给我梳头吧。”   见到她笑得两眼弯弯,眼中都快都快滴出水来,京仪心中添了两分难过。   自从那日之后,京仪便借口病了,没去上第二日的课程。季明决在兵部有正式的差事,每十日中只有两三日才会前来授课,是以她倒有小半月没看到那张讨厌的脸。   这日习女红,她绣了一朵小小的莲花样子,女先生连连夸赞,直道“长公主蕙质兰心”。   寻卿却是不善女红,费了半天劲才临摹出个大概模样来。看着李京仪洋洋得意的样子不免心生不屑,但自己才被母后责罚过,不敢又惹她犯病,钝钝的针尾在指尖按了好几下,她才把到嘴的话压了下去。母后说聪明人才憋得住话,她当然是聪明人。   京仪指尖摩挲着那朵小小的素净莲花,真想把这张绣布连同绣绷都扔到季明决脸上,但转念一想,这是自己要送给母妃的荷包的花样子,怎么能被那人玷污了,才好歹收回恶劣的心思。   钟粹宫中都是寡言少语的多,这个女先生却是一张巧嘴,直把京仪的绣技夸得几乎世间仅有了。   “殿下小小年纪竟有如此绣技,叫奴婢这些拿了几十年绣花针的人都抬不起头来。”   “殿下不愧是长公主,连绣花都这般拿手,那些拿绣花针吃饭的人都要羞死了,奴婢做姑娘时若是能见着殿下的绣技,怕是要吓得不敢学绣花了,自惭形秽呀!”   她对着寻卿,倒是淡淡地:“二殿下的针法还要多练练,想是二殿下心思都花在读书上了……”   寻卿听得直皱眉,这女先生怎的这般多嘴多舌!差点就要拂袖而去,却被早已绣完一朵荷花,正在一旁穿线的京仪悠悠拦下:“二妹妹,这可是皇后娘娘给咱们请来的女先生,不可唐突。”   她抿了抿嘴,今早母后确实吩咐她不要多说话,女先生说什么听着便是了。想着母后从来不会出错,寻卿这才勉强忍了下来。   但快意的日子总是短暂的,今日又是季先生授课的日子。   临行前,京仪打定主意绝不为任何人的任何话生气。她是长公主,除了父皇和母妃,没人有资格让她动怒。   但在踏进书墨阁时,到底有些怯意。从前也不是没有严格的先生,只是他们总是被京仪气得翘胡子,从不会有京仪吃亏的时候。   那日闹得满地狼藉,听说寻卿都被皇后数落了一顿,她因着犯病了,才逃过母妃的唠叨。而季明决身为先生,却好端端地没受处罚,她说不出是因为父皇的宠爱还是他聪明。不然也不会指给她们做先生。   今日却是反常地风平浪静。   季明决只领着一屋子的女孩子念文章,讲文章。平心而论,他文章的确讲得不错,比那些老夫子们讲得好多了,连京仪这样不爱读书的人都听的认真。   只是他不肯再看京仪一眼。是跟她生气了?她还没找他麻烦呢!她心里清楚那日是寻卿故意要找她的不是,但不知为何,还是对始终挂着让人如沐春风微笑的季先生生出了几分怨怼。   讲到“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时,寻卿特地回头挑衅地看她一眼。   手中捧书的季明决看见了,只微微笑道:“二殿下,您可否解释一下此句为何意?”   她的心思瞬间被拉了回来,只胸有成竹地将昨日自己已经温习过的内容复述了一遍。果然得到了先生的赞赏。   京仪双手撑在桌面上,渐渐无聊地手心托着下巴,看着她们一群人讨论文章讨论得热闹。   她对气味敏感,味道浓烈些的香囊都容易引发她的咳嗽,所以爱佩戴香囊的贵女们都不敢靠她太近。前几日又出了长公主发脾气一事,她们更是不敢靠近,连几个稍微熟识些的都坐远了些,是以京仪只一人坐在最后。   季明决抛出了个问题,并让姑娘们自由讨论。   她张了张嘴,四处没有人能同她说说话,只好收回目光,看着眼前摊开的书本。只是耳边颇有些嘈杂,书里的字眼都看不进去,连那个问题也毫无头绪。她到底只有十三岁,也是喜欢热闹的,此时被往日的伙伴们撇下,有些吃醋地往前望了望,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叽叽喳喳的小姑娘们没有注意到在后面百无聊赖的京仪,连季先生都被她们的问题缠住了抽不开身。   待书墨阁中渐渐平息下来,京仪却还是没能想出合适的回答。   她心中隐隐觉得先生可能会抽问自己,就像那日的步步紧逼一样。当季明决的目光在屋内巡视,挑选着回答问题之人时,京仪才今日第一次同他对视。   心中因没能想出答案而紧张起来,他还记恨着自己那天冲他发脾气怠慢了他吧?他应当会借回答之际来为难自己吧?   然而那双山水画般的淡漠眸子迅速移开,点了采媃郡主回答。小郡主答得很是顺畅,末了还笑意盈盈地问道:“先生,我说得可对?”   季明决似乎极为满意,微微点头。   京仪松了一口气,却并未因此轻快起来,只略有些茫然地看着她们。明明大家离得这样近,她却仿佛和她们在两个世界一般。   散学的钟声响起。“殿下?”阿颜的声音响起。   京仪这才发现书墨阁中只有她一人还坐着了。      ☆、第 6 章   第六章   一连几日都没人同她说话。京仪不相信她们胆敢无视自己,今日早了半刻钟到书墨阁中,正好瞧见寻卿在和采媃、许留云说话。   “你们在说什么?”长公主主动挂起笑容走了过去问道。   “没什么。”寻卿只淡淡道。   她不意外寻卿的态度,只看着一旁的许留云。   谁知许留云眼眸低垂,眼睫眨了数下后,被一旁的采媃拉开了。许留云被拉开时有些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刚才自己一来书墨阁中就被郡主拉了过去,听着她和二殿下谈论长公主近日的琐碎闲事,长公主不会喜欢听到这些吧?   她这么想着,也就没有了开口的勇气了。   京仪一句话仿佛只说给了虚无听,只有声音在寂寂的空气中荡开。   她对着空气冷笑了一声,当真是无趣。转身特意寻了一个最后面的位置,跟众人远远地隔开,一人抱臂坐着,连先生在讲什么都听不进去。   季明决看着她一脸倨傲地独自坐在最后,眼底有些狭促的笑意。日后把握朝政大权的长公主,此时竟也会如此幼稚地置气。不过此事是耽误她自个儿的功课,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他可什么都没做。   终于到了京仪最喜欢的学习女红和古琴的日子。新来的女先生都很喜欢她,和书墨阁中窒息的气氛截然不同,京仪时常被夸得小脸通红,虽心虚却也快乐地承受下那些夸奖。她自小是听惯了恭维的,这次有着季明决冷淡如水的对比着,女先生们的夸奖才给她许多快乐。   她奏完了一首《高山流水》,立刻得到古琴先生的赞扬,女先生的话和教女红的先生如出一辙,叫京仪都不好意思起来。   指尖轻轻按在琴弦上,她微微仰头笑道:“先生折煞我了。”   这琴艺出神入化,传闻中孤高清傲从不收弟子的琴师此时却对她极为温和道:“殿下是天资聪颖,若是能得到殿下这样的弟子……”话音未落,琴师就自知失言,毕竟长公主学习古琴不过陶冶情操,是公主之尊的锦上添花,哪有公主当真学习古琴的。   京仪却有些心绪纷乱,被虚虚按着的琴弦发出几个音符。   午后。   同母妃和阿弟时瑜用过饭、用茶水漱完口后,趁着母妃盘问功课的当儿,京仪才拉着她的衣袖,将自己想了数日的心思说出:“母妃,我不想念书了。”至少是不想跟着季明决念书了。   董贵妃本在听小儿子背幼学琼林中的文章,乍听了女儿在她身边嘟嘟囔囔了一句,没太听清,只微微偏头问道:“京仪说什么?”   时瑜顺畅地背完一篇文章,此时只笑道:“姐姐说她不想念书了!”   “简直胡闹!”董贵妃第一次对着女儿冷了脸,气得连发髻中的衔珠钗都微微晃动起来。   她没想到母妃竟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先前鼓起的勇敢迅速泄气,只嗫嚅道:“儿臣是认真的。”母妃平时也不拘着她念书,怎么这会子却这么生气?   “是哪个奴才敢在长公主面前嚼舌头?带得殿下说出这样的胡话来!本宫许久不曾整治过下人,这钟粹宫中的规矩都败坏了,竟想教坏我的女儿!”董贵妃气得柳眉倒竖,平时温温柔柔的人在紫檀小桌上狠狠一拍,小指上养得跟白玉似的寸长指甲竟齐根断裂。   本来在一旁打扇的阿颜立马跪下自己掌嘴:“都是奴婢没看好长公主!都是奴婢的错,都是奴婢的错,求娘娘息怒!”   京仪这才慌了,连忙跪到母妃脚边,惊慌失措道:“母妃,儿臣错了,你不要生气好不好?我一定好好念书,再也不敢说这样的话了。”   才八岁的时瑜还不太懂母妃为何这样生气,但跟着姐姐一起跪下,哭喊道:“娘亲不要骂姐姐!娘亲不要打姐姐!”   手上的痛比不过心中愤怒的万分之一,她拍着桌子勃然大怒道:“你当真相信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你是长公主,不是小门小户上不得台面的女儿家!你若是真想只认识几个大字,做个睁眼的瞎子,那母妃成全你!从今往后你不必去书墨阁中读书,好好在宫里学习女红,日子到了便嫁出去就是!”   京仪害怕地伏在母妃膝上掩面而泣道:“母妃,我再也不敢了……”   闻讯赶来的夏嬷嬷连忙把京仪和时瑜扶起来,示意阿颜把两人带下去,才不停地抚着董贵妃的脊背安慰着。   她是董贵妃的乳母,两人感情深厚,董贵妃被她安慰着也不禁下泪:“京仪是个耳根子软的,定是有人撺掇着她不读书,定是有人想耽误了京仪!”   夏嬷嬷闻言脸色大变,立马在她耳边低声道:“娘娘慎言!小心隔墙有耳!这宫里头有多少人盯着咱们钟粹宫呐!”说罢,指了指景仁宫的方向。   深宫中浮沉多年,她此时已经勉强镇静下来,闻言只冷笑道:“下三滥的手段也好意思使出来,不管是谁,但敢动我的京仪,本宫必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   安慰下时瑜睡午觉后,京仪还一人抱膝坐在榻上发呆,阿颜怕她跟董贵妃赌气,母女两离了心,大着胆子在她身边劝道:“长公主不要太难过,娘娘刚才说的都是气话,只要您诚心改过,娘娘不会跟你生气的。”   “娘娘平时最疼爱殿下了,怎么会舍得拘着您苦读呢,只是想让您多读几本书,多懂些道理罢了,您快别生气了。”   京仪噘着嘴,良久才道:“我没有生气,我知道我错了。”   阿颜脸上立刻挂起了笑意,安慰道:“待一会儿娘娘气消了,殿下再去同娘娘说清楚,这件事便算过去了,可好?”   她点点头。   抬眼看见阿颜跪在地上,脸上是被耳光打出来的道道红痕,她皱眉道:“福子,把冰肌膏拿过来。”   她指尖沾了一点消肿去痕的冰肌膏,细细地替阿颜涂到脸上,还带了点哭腔道:“本宫命令你,以后不许动不动就打自己耳光。”   阿颜脸上被小主子一碰,似乎那火辣辣的痛也消散了些,闻言只轻轻道:“奴婢晓得了。”眼底微微有些水光闪动。   主殿还是关着门没有动静,京仪从榻上起身,轻声道:“我出去逛一会儿,不要跟着我,母妃叫我就说睡下了。”   阿颜有些担忧地上前一步,“殿下这是要去哪里?”   她心中揣着个想法恨不得立刻就实现,已经蹬蹬地跑了出去,丢下一句道:“阿颜姐姐别跟着我,我心里有数!”转眼没了人影。   她一个小宫女也没带,只身悄悄出了钟粹宫,往着御花园而去。   不料初夏正午的日头如此毒,她用冰蓝丝帕擦了擦额上的薄汗,围着御花园的太清池走了一圈。   出来的时候光想着要自己悄悄干这事,却低估了莲花到池边的距离。她一人在池边顶着烈日站了一会,绞着手帕思考叫几个小太监过来帮忙。   看见不远处经过一个俊逸出尘的竹绿身影,京仪知道她不用找小太监来帮忙了。   “季先生!”   托长公主的福,季明决迅速入了文熙帝的眼,不仅升为兵部侍郎,还加授文渊阁学士,得以御前议事。今日朝会后他被留到御书房中商议今夏长江下流水灾一事,刚刚才敲定了治理方案,散会后路过御花园,竟听到有人在唤自己。   转眼看见湖边娉婷玉立的蓝衣少女,他嘴角稍微抿了抿。   不是冤家不聚头。   但此地不知有多少眼线,他不能明面上忤逆公主的意思,上次是有二公主个炮仗性子冲上去,他得以作壁上观不怕引火上身。   他脚步转换了方向,向着少女而去:“殿下有何事?”   “季表哥,我想请你帮我摘几朵荷花,下人粗手笨脚的,我怕他们弄不好。”小女孩娇声娇气地跟他撒娇,有求于人时,便立马换上了亲近的称呼。   长公主一向会玩,摘几朵早夏的荷花似乎不算出格,他看了一眼池中几朵马上就要惨遭毒手的荷花,毫无怨言道:“是。”   京仪两手撑在阑干上,把小将军当下人使唤也毫不客气:“表哥表哥,要旁边那朵,你手上那朵不好看!”   “表哥,我还要那个!右手边那个!”   “表哥,你往下一点!”   季明决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好脾气,跟着她的命令低身下去摘靠下的一朵荷花,一只受惊的锦鲤急急转身,一甩鱼尾,泼了他一脸水。   京仪立刻就要踮着脚拿手帕给他擦脸,被季明决冷着脸避开,冷声道:“殿下采荷花干什么?”   不了本来还言笑晏晏的小姑娘听了这话,眼泪立刻就挂了下来,她抹着眼泪抽噎道:“我惹母妃不高兴了,母妃喜欢荷花,我就想把这些荷花送给她……”   他平生一大乐趣就是看长公主吃瘪掉眼泪,闻言来了兴趣,循循善诱道:“殿下怎么惹贵妃娘娘生气了?”   “我……因为我说不想念书了……”她说到这里,还非常难过地打了个哭嗝。   原来是为这事。他伸手将人拉得靠近了些,低声道:“殿下是长公主,何必那么用功地念书呢?”   “殿下身子病弱不比旁人,念书慢些也是正常的。”   京仪下巴被他怀里的几支荷花蹭着,周身是他身上冷冽的寒香笼罩,抬眼便是他一双清亮凤眸,低醇的嗓音几乎擦着她的耳垂,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让小公主略微脸红,却是坚持今天下定的决心道:“慢些就慢些,但是我已经答应了母妃要好好念书了!”   小公主伸手抱过他怀里的荷花,面色红红地低头嗫嚅道:“表哥,我得回去了……”   失败的季明决也没心思再同她纠纠缠缠,起身退开一步恭敬道:“恭送公主。”   京仪本还以为表哥会送自己回宫,谁知他只是这么客气得近乎冷淡,有些说不出地失望道:“那我走了。”   人本已走出几步,她又抱着荷花回过身来:“季表哥,以后可不可以不要欺负我?”她微微睁大了眼睛质问着。她心里其实清楚,不光是寻卿针对自己。   “臣有欺负殿下吗?”他逆着光,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看着她走远,季明决微勾唇角。殿下,臣不只是欺负你呢。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不是好东西不是好东西不是好东西   ☆、第 7 章   第七章   京仪早几日就收到了大堂兄李时行的春日宴请帖,缠着母妃苦苦求了几日。董贵妃想着京仪不犯病时跑跑跳跳并无大碍,何况侄子时行一向是个会照顾人的,才松口让她出宫去赴宴。   已是初夏时节,京仪换上一身玉色流云百褶裙,登上自己的马车便往着秦王府而去。二妹妹寻卿自然也在被邀请之列,但寻卿不爱跟她一处,她也不去自讨苦吃。   宫车在秦王府前缓缓停下,阿颜替她挑开车帘,车外守候多时的秦王世子立刻伸手过来,对她笑道:“京仪。”   “大哥哥!”京仪抓着李时行的手,从马车上蹦蹦跳跳地下来,倒把阿颜和李时行都吓了一跳。   “大哥哥,我们快进去吧!”她两眼亮晶晶地抬头看着自己最喜欢的大堂兄。   他略微有些无奈,“二妹妹呢?”   话音刚落,另一辆秋香色华盖宫车在旁侧停下,正是迟了一步的二公主寻卿。   寻卿用扇柄挑开车帘,一眼便看见李京仪抓着大堂兄不肯放手,一幅独占的霸道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不管要伺候自己下马车的下人,只对着那边伸出手娇娇弱弱道:“大哥哥!”   李时行只好一手拉着京仪一手拉着寻卿进府。   坐在角落里的季明决一眼就看见了她。长公主今日头挽凌云髻,发梢打着红玛瑙攒金缠珠坠子,一身玉色裙,偏生在两腰侧系着石榴红锦带,下坠两个小铃铛,走动之间叮叮当当,无人不知是长公主大驾光临。   倒是从小到大一个性子,只会玩乐打扮。他冷淡地撤回目光。   待长公主入座后,台上的曲子才开始唱了起来。   此次是秦王世子办的春日宴,请的都是相互熟识的权贵世家子弟,只有一个平民出身的季明决是例外。不过他前次在征讨鞑靼人的大战中立下功劳,最近又不知怎么入了皇上的眼,官职飞升速度之快令众人咂舌,故参加世子的宴会也是正常。   京仪正坐在大堂兄身边听他讲战场上惊心动魄的故事,听得入迷之时,连台上咿咿呀呀唱着的曲子都忽略了。   正好讲到遇到暴风雪被困雪山一节,京仪紧张得抓住了大堂兄的衣袖。正在这时,屋外传来一朗声大笑:“我来迟了,该自罚三杯!”   话音刚落,一个身着玄色金边窄袖长袍,腰挎绣春刀的十六七岁少年郎快步进来。他剑眉星目丰神俊朗,黑带高束的马尾在身后飞扬,一笑时露出两颗虎牙。身姿挺拔矫健,与在场皆作士人打扮的郎君们不同,周身都是朝阳的生机勃勃。   他虽笑着同宴间的人说话行礼,眼睛却盯着上首的京仪。   京仪将手中的一枚小青果向他扔去,“改改你这风风火火的性子!”她正听到大战中的紧张环节,便被突然闯进来的这人吓了一跳。   刘信陵笑嘻嘻地接了果子,“谢长公主赏赐!”从地上起身,一撩衣袍,大马金刀地在她身边坐下。   本来独自在角落饮酒的季明决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   见他前来,李时行便起身道:“信陵陪着京仪吧,我去旁处看看。”他作为宴席的主人,以他一贯令人如沐春风的性子,自然要让每人都宾至如归。   京仪还有些舍不得,咬着唇不满道:“大哥哥还没讲完呢……”   一旁被冷落的刘信陵很不满意,直接挥手让李时行快走,大大咧咧道:“我给表妹讲锦衣卫的案子行不行?让世子殿下喘口气,瞧他整天被你缠着。”   刘信陵母亲和董贵妃是亲姐妹,两人是正儿八经的表兄妹。他去年入了锦衣卫历练,平时见多识广,再加上能说会道,一些案子被他讲得津津有味。   她却有些不满意,“我就想听打仗的事……”   他往京仪身前的酒杯中倒了一杯梅子酒,一边道:“小祖宗,你又借着我的名头出去祸害百姓了?”   她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弱弱道:“哪有,我事后安排下人去赔礼道歉了的……”   她自从两年前跟着刘信陵学会骑马后,便时常女扮男装借着他的名号到京城郊外骑马。偶尔骑术不精踩坏了百姓的庄稼,她便丢下一点钱赶紧逃走,让下人去赔礼道歉,惹得京城的百姓都骂北阳侯府的大公子是个混世魔王。   刘信陵举起酒杯在她酒杯上轻轻一碰,道:“表哥准有一天会被御史参一本。”   她有些紧张地拉了拉他的衣袖,认真道:“到时候我去给父皇说!父皇不会怪你的!”   他噗嗤一笑,吊儿郎当道:“有长公主这句,我可以在京城横着走了!”   就知道刘信陵没个正行是在逗她,她转过身,端起自己的酒杯微微抿了一口。   “殿下伤寒初愈,不宜饮酒。”身后突然传来这略带说教意味的声音。   刘信陵转身,对上一双幽深如潭水微微冒着寒气的眼睛,不悦开口道:“你是谁?”   季明决还未开口,京仪就拉着他在自己左手边坐下了,“他是我表哥噢!他叫季明决,字逢之,这次出征也是立下了汗马功劳的。”虽然前几天季先生好像欺负了自己,但刚刚大堂兄给自己讲了这么多战场上惊心动魄的事情,她又觉得跟季先生在战场上救下父皇相比,那一点点不愉快简直不足挂齿。   他本来还有些不屑,什么阿猫阿狗也敢称是长公主的表哥,但听到后面,知道他就是在那一战中如同天降神兵般破解困局的小将军,心中的轻蔑顿时淡了些。   只是仍然不满公主表妹的注目被他夺了去,只冷冷哼了一声表示知道。   季明决怎么也想不到,重活一世竟还有和刘信陵同席而坐的经历。他古井无波的心中也因看着此人与李京仪谈笑风生而掀起惊涛骇浪。   前世他也是同长公主这般要好,好得为她终生不娶,贵为北阳侯,却甘愿做她的入幕之宾、裙下之臣,最后为她送了性命。   刘信陵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将整个锦衣卫训练成了长公主手中的一柄利剑,一路铲除异己党同伐异,无恶不作。   见刘信陵为她端了一小碟盐渍梅子来,他淡淡开口道:“殿下不喜梅子。”   刘信陵为他对长公主口味的熟稔分外不爽,道:“我与京仪从小一处长大,你又怎么知道她不喜梅子?”   呵,青梅竹马。果然早就暗通款曲珠胎暗结。   他只端了一碟藕粉桂花糖糕过来,李京仪喝过酒后爱吃甜食。他怎么知道?他上辈子伺候长公主多年,她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两人眼神交汇之中隐隐有了些许敌意。   京仪不知道他们两人怎么就剑拔弩张了,赶紧一手捻了一块糖糕,一手拿了一颗梅子道:“我都喜欢,你们两个吵什么呀!”   看她咬了一口糖糕后,季明决眼神中有了些许得色,挑衅地看着刘信陵。   本来有些许挫败感的刘信陵见她吃下整颗梅子,立刻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道:“京仪真乖。”   结果是季明决的脸色更臭了。   京仪见他俩简直快要打起来,赶紧起身往外走去,至少不能让其他人看见这场闹剧,她还要面子呢。   两人也不死不休地跟在她身后出了房间,不料这么一会儿工夫她就不见了人影。   京仪夹在两人能冻死人目光中间格外难受,出了房门一溜烟就往后花园跑去,想去找大堂兄在哪里。   不料大堂兄没找到,倒是看见了花园角落里有几个人影。   她好奇地走进,听到一人粗声粗气道:“小兔崽子不长眼?把大爷的衣裳都弄湿了!”   旁边有人笑道:“跟他啰嗦这么多干这么,哑巴一个,揍一顿就行了,反正也不会开口告状。”说罢,已经挽着袖子想要上前。   “这……不会被大哥看见吧?毕竟是大哥让他来的。”一个个子矮点的人说道,她听出来了,是秦王府的三少爷。   “怕什么,三句话放不出个屁来的人!”   她扒拉在葡萄花架后,隔着浓密茂盛的花叶看见一个身着白袍的瘦弱少年被推到得坐在了地上,正惊恐地看着眼前凶神恶煞的几人。   她认出来了,是大虞朝送到大齐来的质子,大虞朝的三皇子贺兰筠。   京仪身为长公主,当然知道质子的含义,义不容辞地肩负起维护两国友好关系的责任,从葡萄花架后现身,怒道:“住手!”   那几个欺负人的小少年回身,见竟是长公主殿下,吓得连礼都来不及行,就赶紧逃之夭夭,只剩那少年愣愣地跌坐在原地,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危机已经解除了。   他小鹿一般的眼睛和阿弟时瑜十分像,京仪略有些不忍心,上前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轻声道:“没事了,你去找世子吧。”大堂兄一定会护着他的。说罢转身就走。   少年站在花架下看着她远走,张嘴徒然发出几声支离破碎的声音,然后快步跟了上去。   京仪一个人在坐后花园的秋千上,自己用腿稍稍荡开一点距离,但这点高度远远不够过瘾,她往四周张望了一下,没人能来帮她。   正欲离开时,身后轻轻被人推了一把,她赶紧回头,却对上那双小鹿一般湿漉漉的眼眸。原来是他。   见长公主受惊,他似乎觉得自己做错了事一般,赶紧收回手,满脸歉意。   以前就隐隐有传闻大虞朝送过来的三皇子是个结巴,现在看来传言不假。长公主没什么捧高踩低的心思,谁能比她更受宠?对他微微一笑,安慰道:“没事的,你推推我好不好呀?”   少年眼中亮起星光,小心翼翼地走到她身后,替她推秋千。   当季明决终于在后花园找到人时,看到的就是这幅少女随着秋千高高飞起,长发在身后张扬,长裙与笑声随风飘散的场景。   她此时还是无忧无虑的小公主,有着大齐最明媚的笑容和娇憨的少女心事,不是前世那个暮气沉沉的长公主。   他心中的怒气顿时就消散了,这确实是一幅完美的画面,如果忽略掉她身后推秋千的那人,会更完美。   京仪突然发觉身后的动作停止了,她虚虚踢了踢腿,“小筠,怎么了呀?”   连小名都叫上了,长公主当真是人见人爱。   他轻声在她耳边道:“殿下,该回宫了。”   她回头,发现贺兰筠早被撇到了一旁,身后是她有点害怕的季先生。“季先生,时间还早呀?”   “殿下出来很久了,贵妃娘娘会担心的。”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人扶下秋千。   京仪被他拖走之际,还回身向少年道:“和我一起回宫吧?”别国质子都住在宫内的辰殿中,两人顺路,若放他一人回去,说不定还会被人欺负。   季明决心中升起火气来,直接环住她肩膀将人往前带去,严厉道:“那是别国质子,殿下应当同他保持距离,免得被有心人做文章!”   她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不就是在一起玩了一会儿吗,微微噘着嘴道:“季先生小题大做。”   好心当做驴肝肺,他简直要被气笑了,冷笑道:“那殿下就好自为之吧。”   察觉到他有点生气,京仪岔开话题,挑着自己裙边的一条系着铃铛的锦带道:“季表哥,这条裙子好不好看?”这可是她今早挑了许久才挑出来的。   听着她的称呼变来变去,季明决有些不爽,道:“跟你的哈巴狗一样。”   这下轮到长公主生气了。      ☆、第 8 章   第八章   季明决刚走进钟粹宫,就听到一个小孩惊呼道:“姐姐,小铃铛要生小狗狗了!”   他闻言凤眸微眯,手臂上生出细细的鸡皮疙瘩来。他向来不喜猫狗之物,想到畜生生产时的污秽,更觉厌恶。   “快来人快来人!把小铃铛抱到暖阁去!”这一声娇喝赫然就是长公主殿下。   钟粹宫的嬷嬷略有些羞赧,引着他往里去,一边轻声解释道:“想是殿下的爱犬要生产了,奴婢先领着季公子到偏殿坐坐。”   他微微颔首,只“嗯”了一声。   他前次忙于兵部的公务,书墨阁中的教学耽搁了两日,算来已有月余未曾面见长公主。董贵妃记着国师先前的吩咐,在京仪彻底恢复前两人需得时常见面接触,才急急地把他召进宫来。好歹有个表哥的身份掩饰着,长公主也才十三岁,才不那么引人注目。   请过安后,董贵妃亲切地将人扶起,笑道:“京仪不懂事胡闹怠慢了你,逢之你别往心里去。”   她起初也不满皇上对京仪的婚事如此草率,什么冲喜不过是病急乱投医,甚至心底对圣上也有些怨言。但京仪的恢复速度超出所有人的想象,现下和一般孩子并无两样,才渐渐放心下来。又见季明决也是个才貌出众、行事沉稳的俊秀,心中自然更添几分喜欢。   他低眉敛目客气道:“臣不敢。”   “小铃铛看起来好痛,它会不会死呀!”后房的暖阁中传来一声惊呼。   董贵妃嘴角无奈地弯弯,“叫逢之见笑了。”京仪对她的哈巴狗爱护得很,她本是准备将狗儿送到御兽阁中,但京仪死活不同意才作罢。想着季明决是个冷淡的性子,让两人多些接触也好,她便道:“逢之和本宫一块儿也是无聊,不如去和京仪说说话。”   比起暖阁中的污秽和忍受长公主的咋咋呼呼,季明决觉得身处此地和丈母娘待在一块儿反而更能接受,但他没有拒绝的权利,淡淡道:“是。”   长公主没了平时在弟弟面前的长姐威严,在暖阁外跳脚道:“都进去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好!”   三皇子李时瑜拉着姐姐的袖口紧张兮兮:“小铃铛没事吧?”活音刚落,暖阁中就传来一声小动物的呜咽,似乎分外痛苦。   她皱着眉上前,想看个究竟,却被守在暖阁前的宫人们拦住,“殿下,此地污秽怕冲撞了您,贵妃娘娘吩咐过您不能进去。”   她气得撅起嘴来,不管不顾地就要往里面闯,凶巴巴道:“小铃铛生宝宝有什么不干净的!”   守在后面的三皇子和四皇子点头如捣蒜地附和道:“就是就是!”   宫人们唯恐这个小祖宗发脾气,不敢真的拦她,又记挂着娘娘的吩咐,万分为难。   绕到暖阁后的季明决看见宫人们被她缠得苦不堪言,眼神微眯,有些许不屑,长公主之尊,当然不懂得体会下人的为难之处。   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腕,低声道:“殿下,下人也是为您好。”   京仪回头,撞进一双不带感情的冰冷眸子,她眉头微微拧起,到底是不服气地唤了一声:“表哥。”   季明决立刻放开手,站到一旁负手而立,“还不把殿下请回偏殿?”话语间不经意地带了些许上一世驸马的口气,无人察觉不妥。   两个小孩吧嗒吧嗒地跑到京仪身边,抱住她的腰,跟她咬耳朵道:“姐姐,这个人是谁呀?”看起来好凶,和笑眯眯的太监一点都不像。   京仪摸了摸两个小萝卜头的脑袋,故意道:“是个坏人。”上次说她像哈巴狗,可不就是个坏人吗。   季明决将长公主自以为的低声耳语听得一清二楚,眼神淡淡地瞟了瞟她身旁十来岁的那个小男孩。   前世心机深沉手腕毒辣的少帝李时瑜,此时还只是个跟在长姐身后招猫逗狗的小屁孩。他本以为自己重遇少帝,会无法抑制住愤怒,现下竟能做到云淡风轻。   对着李京仪倒时常克制不住情绪,正念及此,暖阁中出来一个宫女,对着急不可耐的长公主道:“殿下,小铃铛生了!”   看着她领着两个皇子立刻进了暖阁中,他只不悦地止步屋外。   屋内已经打扫过,此时正温暖干燥。小铃铛趴在长公主亲手做的狗窝里,正舔着它刚刚出世的四个孩子。小狗还没睁开眼睛,已经含着乳|头吮吸。兄弟几个哼哼唧唧地抢着奶,其中有一只浑身黑毛,只脑袋一撮白毛的小狗最为霸道,把其他几个兄弟姐妹都挤到一旁,自己享受。   他们三个小孩看得好奇,最小的四皇子时修咬着手指,两眼亮晶晶道:“姐姐,我能摸摸他们吗?”   得到长姐的允许后,四皇子时修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在小黑狗身上摸了一把。   刚刚做了母亲的小铃铛这时候护崽得紧,一反平时的温驯,对着四皇子毫不客气地吠了一声。   时修害怕得一惊,立刻缩回手指,身子往后倾,一屁墩儿坐到了地上。   守在一旁的阿颜立刻把他抱了起来,轻声劝道:“长公主,您带着小殿下们出去吧,小铃铛现在会咬人的。”   见京仪还伸着手,对正在喝奶的小狗甩来甩去的尾巴跃跃欲试,只好大着胆子向屋外那长身玉立的身影道:“可否劳烦季公子?”她跟在长公主身边数年,知道只有这位亦师亦兄的季公子能制住长公主。   京仪正要伸出魔爪,后领却被人轻轻一提,“殿下,注意仪态。”   正蹲在地上的她回身,一声“放肆”还没说出口,就见着他满脸严肃,和上课时一模一样,她立马就泄气了。   被迫跟着他出了暖阁,还不死心地吩咐道:“一会儿喝完奶就抱过来给我看!”   时瑜和时修两个小人也看出来这个季公子不好惹,早就一溜烟跑开,只剩京仪和他坐在长廊下。   看着她一脸的抗拒,季明决也心生不爽,心想若不是皇上亲自吩咐下来,谁会想和你一道。   没多久阿颜就把小黑狗抱了过来。京仪欣喜地将它抱在怀中,轻抚着它的柔顺的毛发,脸蹭着它的小脑袋,轻声道:“好可爱呀!”   谁会不喜欢小狗?京仪回身,想大发慈悲地把小狗拿给季明决抱抱,“表哥!”   他却不知何时已经坐得老远,双手交叉胸前远远道:“殿下自己玩就好了。”   她举着小狗一点一点地蹭过去,“表哥你抱抱它嘛,你看它全身是黑色的,和你好像呀!”季明决今日穿了身窄袖黑袍,腰系银白玉带,在她看来就是和这只额上一撮白毛的小黑狗一模一样。   听她拿自己和一只畜生比,他更是不悦,手紧紧地握着朱红阑干,别过头冲着后院中的茂密绿植,冷淡道:“殿下请勿戏弄臣。”那畜生的味道隐隐飘了过来,让他怀疑自己身上已经开始起红疹了。   下一秒转过头来,却是那畜生的狗鼻子都快怼到他面上来。这个李京仪!他迅速起身,一甩衣袍道:“殿下,告辞。”   京仪安之若素地坐在原地,爱怜地亲了亲小狗的额头,坏事得逞般地笑道:“表哥怎么会不喜欢我们呢?我们这么可爱。你说对不对,小黑黑?”   他心底升起恶寒,转身就要走,却被先前引他进宫的嬷嬷拦下,弓着身子笑道:“季公子请留步,贵妃娘娘还请您用膳呢。”   他还没说话,身后的京仪已经开口道:“表哥还有三只小狗没看呢,别急着走嘛。”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中的小狗举高,发出一阵咯咯的快意笑声。她今日才知道原来冷冰冰的季明决怕狗,真是乐死她了。   董贵妃站在主殿中遥遥看着这一幕,身旁替她打扇的夏嬷嬷笑道:“殿下和季公子当真是两小无猜,看他俩感情多好。”她含笑点了点头,只要京仪能开心,什么都好。   ***   四皇子李时修虽非董贵妃所出,却和京仪姐弟极亲密,也被留下来用饭。   长公主连同三皇子四皇子都碰过狗,虽然他们已经洗漱过,他还是觉得那一股畜生的味道挥之不去,此时坐在桌边的季明决堪称坐立难安。   偏生今日饭桌上的话题就是绕不开狗。   “姐姐,我可不可以抱一只小狗回宫呀?”才六岁的时修给她碗里夹了一只虾仁,可怜巴巴地说道。   董贵妃温温柔柔地笑道:“要看时修的母妃同不同意了。”   小家伙立刻兴奋得结结巴巴道:“我我我……我母妃一定会喜欢小狗狗的!”   京仪看他一眼,揶揄道:“表哥要不要呀?我可以把小芝芝送给你的。”小黑狗被长公主亲自赐名小芝芝,堪称爱怜。   芝芝?之之。   字被取作小狗名字的季逢之眼神深了两分,但在董贵妃面前不易发作,只淡笑道:“谢长公主抬爱,臣不喜猫儿狗儿。”说完这句话,手臂上升起些许痒意来。   “原来表哥不喜欢猫儿狗儿呀~”她故意把“不喜欢”几字咬得极重,分明是看出来了他怕狗。   他只觉胸前背上都有痒意蔓延,几乎无法抑制,只怕要出丑,当机立断地起身道:“臣身体不适,恐惊扰了娘娘和几位殿下,先行告退。”   董贵妃只当他是脸皮薄客气,正要开口挽留,京仪却叫了一声:“哎呀!表哥你起红疹了!”   董贵妃一看,他本来洁白如玉的手背上果然隐隐生出些红疹来,想着有些人确实受不得猫狗的毛发,连忙道:“去请太医来!”   季明决却道:“臣无事,只是一点小症状罢了,打扰了娘娘用膳,这就退下。”说罢已经快步出了宫殿。   董贵妃看着他快步远去的身影微微皱眉,这孩子哪里都好,就是似乎太生疏客气了些……偏生京仪又是个性子跳脱的,得让他俩多接触些了。   正拼命维持着风度不去抓挠的季明决,若是得知董贵妃所想,恐怕会气得吐血。      ☆、第 9 章   第九章   这夜董贵妃来偏殿哄孩子睡觉,想到季明决已经有两日称病未曾上朝,轻抚着女儿柔顺的长发道:“京仪可知道你害得季表哥生病了,连朝都不能上?”   她偷偷把锦被拉高,整个下巴都藏在被子中,小声道:“表哥有没有事?”那日他手背上瞬间就冒起小红疹,应当又痒又痛不太好受。   “应当是无事的,只是京仪得去给表哥赔礼道歉。”董贵妃温柔道。一则是理应如此,二则让随行的嬷嬷看看季家的情况,也好让她心里有数。   听说能出宫,她就什么也使得,立马拉下遮得严严实实的被子,激动道:“我明天就去看表哥!”   看她那兴奋劲,董贵妃倒有些后悔不该晚上告诉她这件事,只怕这孩子会激动得睡不着了。   ***   翌日清晨,宫门前站着一个头戴软脚幞头,身穿翻领袴袍,腰间系镶金玉带,下穿小口裤,脚穿黑皮革靴的玉面小郎君。   她靠着自己心爱的小马驹,正试着拉开那柄松云弓。身旁侍立的冯嬷嬷立刻大惊失色道:“殿下,宫门前不可动兵器!”天知道她刚刚看到这小祖宗一身男装打扮,骑马背弓时,有多后悔接下这差事。   “知道,我不是没搭箭吗。”京仪一边说着,一边故意将弓弦对准了冯嬷嬷。   冯嬷嬷急得直躲,嘴里只会念叨着:“殿下放过老奴吧!”   她笑嘻嘻地收了弓,“嬷嬷平时教训下人时可没这么胆小。”正巧看见宫门外刘信陵正骑马而来,也拉着她的小马驹往外而去。   京仪此次出宫不适宜带太多宫人,只跟了一个董贵妃身边伺候多年的冯嬷嬷,另有刘信陵随从。他武艺高强又与京仪自小熟识,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然而刚下御街,京仪就踩着刘信陵的小臂翻身上马,给身后傻了眼的冯嬷嬷丢下一句:“嬷嬷好不容易出宫一次,还是先回家去看看吧!待午饭时分我回来,咱们再去季表哥家!”说罢,已经一扬马鞭冲了出去。   冯嬷嬷追了几步,见那小祖宗已经冲进了大街,知道有北阳侯世子护着必定无事,才苦着脸顿在原地。   两人一口气跑到城西的的太清池旁才停下来。刘信陵拉开弓,漫不经心道:“贵妃娘娘怎么放你出宫了?”他只知道今日负责护送她,却不知她要去何处。   京仪也跟着他学得有模有样地拉弓,“去季表哥家,他被小铃铛的小狗狗弄得起红疹了,母妃让我去道歉。”   他嗤笑一声,“一个大男人还能被一只狗撂倒?”与此同时,手中的箭迅速飞出,正中一只展翅高飞的大雁。   京仪的箭轻飘飘地在不远处就掉了下来,她毫不气馁,只冲过去捡起那只大雁道:“你怎么这么厉害!”   他笑嘻嘻地打了个响指,“这可是爷吃饭的家伙。”刘信陵自小习武,在锦衣卫中武艺也是出类拔萃,京仪的骑马拉弓都是他教的。   京仪拖着那只大雁回来,把它挂在马后面,念念有词:“待会儿去送给季表哥,他就不会生气了。”   自己的猎物被借花送佛,还是送给那个讨厌的人,他的脸立刻就冷了,“这是我送给你的,他那个性子,你送什么他都不会消气的。”   她有些嫌弃那血淋淋的大雁,就着刘信陵递过来的帕子擦了几下手,嘟着嘴道:“我才不要这个。”却是不反驳他说的季明决不会原谅自己。他小气得很,肯定不会轻易消气,自己也犯不着去讨好他,不过是扯个幌子出宫游玩罢了。   他无奈,只好转过身去继续寻找猎物。   日头逐渐升了起来,两人上马,往着槐花巷的季府而去。   骑马悠悠行在临南街,京仪手中的马鞭一甩一甩,懒懒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出宫呢。”   她正要继续发牢骚,却见不远处一个穿粗布短打的精瘦年轻人直直冲了过来,身后还有一个妇人和年轻姑娘边追边大喊着“捉贼”。   那人抢了荷包便往前冲,不料前路突然出现两匹高头大马,一时躲闪不及,眼看就要撞在前面那匹马上。   “放肆!”刘信陵手中绣春刀一震,刀未出鞘,已用刀鞘将此人打翻在地。   京仪并未受惊,反而有些兴奋地用马鞭指着地上这人道:“信陵,快把他抓起来!”   刘信陵堂堂锦衣卫百户被长公主当下人使唤也毫无怨言,立马将想要逃跑的人双手反剪锁在地上,毫不费力从他手中掏出一个秋香色的荷包,再伸手卸了他的下巴,省得喊出什么污言秽语来脏了表妹的耳朵。   那妇人也带着丫鬟赶了上来,接过刘信陵手中的荷包,眼含热泪连连道谢。   沈夫人捧着失而复得的荷包心口直跳,这里面装着亡夫留给她和孩子的遗物,平时都是随身携带,今日偶尔一次出门采买东西,竟差点被人摸了去,幸好有这两位小公子相助。   刘信陵的绣春刀一出,立马有在周围巡视的差役将贼人捉拿去。   沈夫人由侄女扶着,颤颤巍巍地行礼道谢:“不知两位公子是何家郎君,日后也好登门道谢。今日我这荷包能失而复得,全凭两位拔刀相助。”   京仪还赶着去季家,只推辞道:“举手之劳罢了,这位夫人,我们还有急事,就先告辞了。”说罢,便一勒马转身而去。   沈夫人站在原地看着两人远去,心中默默记下他们的长相,必要让明儿报答他们。   ***   两人在槐花巷子外喝了杯茶,见到在巷口等得心焦的冯嬷嬷才笑着上前,“嬷嬷这么快就和家里人叙完旧啦?”   冯嬷嬷也是感激小主子给自己和家里人见面的机会,此时见她额上微微出了层细汗,更是怜爱地替她用干净的帕子细细擦去,笑得见牙不见眼道:“多谢殿下爱惜奴才。时候不早了,咱们还是进去吧。”   自然没有让长公主去叫门的道理,她刚才已经提前告知。季家得知长公主驾到,一时颇有些惊慌,此时季家所有下人都迎到门口,生怕怠慢了这位殿下。   沈夫人刚从街市回来,还没歇上一口气,就见管家急匆匆地冲了进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夫人,夫人……外面有贵客前来!”   自从儿子升官之后,他虽不喜迎来送往,家里却也有不少朝廷命官拜访,管家早该见过世面了,何等贵客能让人慌张至此?   满身肥肉的管家擦了把额上的汗,迎着主母不悦的目光,喘着粗气道:“夫人,是……是长公主殿下!”   饶是沈夫人也大惊失色,手中的茶盏顿在桌面上,慌张道:“殿下怎会突然光临?”   前次儿子得胜归来,随着朝廷赏赐来的还有她的六等恭人的封号,更让她坐卧不安的是,宫中的贵妃娘娘竟送出口谕来和她七拐八拐地搭上了亲戚关系,将自家儿子认作表侄儿。   沈夫人自然一直以儿子为傲,但也不知儿子如何入了贵妃娘娘的眼,只好接受。而今圣人最宠爱的长公主殿下竟以表妹身份前来登门拜访,这是为何?   一旁的侄女沈念念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姑母不必担心,长公主既然是以表妹身份前来拜访,想来肯定是与您闲话家常,无需太过紧张。”   沈夫人心想侄女说的也有道理,赶紧整理了一番仪容后便迎了出去。   行至大门口,正要跪下行礼,却听到一清脆的声音道:“夫人不必多礼。”接着自个就被人扶起。   她抬头一看,这身穿翻领小袍的郎君可不正是刚才在街上拔刀相助的少年郎吗!竟有如此缘分,就是乔装打扮的长公主帮了自己!   京仪也认出了沈夫人,笑道:“我和表姑真有缘分!”   沈夫人听她并未自称“本宫”,还称呼自己为“表姑”,心中当即就多了几分亲近之意。又见她生得玉雪可爱,虽着男装却掩不住眉眼中的明媚,更是喜爱道:“殿下折煞老身了,还请殿下进来歇息。”   一旁跪下行礼的沈念念可就没人来搀扶了,她只好跪在地上行礼,轻声道:“民女见过长公主殿下。”   “这是我娘家侄女,名唤作‘沈念念’,小门小户上不得台面,叫长公主见笑了。”沈夫人赶紧介绍道。   京仪并未多看她,只点点头笑道:“表姑何必这么客气,叫我京仪就好了。”   一群人在花厅坐定,京仪见季明决并未现身,有些好奇,难道表哥病得不能起身了?正巧沈夫人问了一句:“不知长公主前来有何事?”   她便笑眯眯道:“姑母,季表哥在吗?我来是想看看他。”   沈夫人还未如何,一旁小心陪侍的沈念念已经悄悄攥紧了手帕子,她就知道长公主这样的贵女无事不登三宝殿,竟是来看表哥……   她闻言有些为难道:“殿下来得不巧,今日逢之正好出门了,但不久就会回来,殿下若不忙,在府里用过饭,想必就能遇上了。”   一手按着绣春刀,一手提着大雁的刘信陵眉尾一挑,这个季明决称病两日不上朝,这下倒有力气出门?   几人正热热闹闹地说着话,廊下出现一个雪青色身影,可不正是季明决。   季明决一眼便看见李京仪拉着自己母亲,她虽在笑,在他看来却无异于笑里藏刀。前世母亲被她害得惨死的晦暗记忆瞬间涌上心头,这么多年一直如一根锈迹斑斑的铁链般将他绞紧勒死的记忆又浮现,他的太阳穴猛烈跳动起来震得灵台动荡,瞬间失控,怒吼了一句:“李京仪!”   京仪为他眼中的恨意一惊,吓得碰翻了桌边的茶杯。   刘信陵立马挥刀挡了上来,面对贼人都不曾出鞘的绣春刀此时毫无保留,只要他敢对表妹有任何不轨,无论什么天子宠臣朝廷命官,都会血溅三尺。   她赶紧拉住他的手,小声道:“表哥,把刀收回去!”   季明决却是毫不给她面子,嘶吼道:“滚出去!”若不是沈念念和沈夫人已经冲上去将他拦了下来,恐怕他已经扑到刀口上去。   京仪早知他不喜欢自己,但看到他眼中的恨意还是难以置信,他双目涨红,仿佛自己是他的杀父仇人。心口有些钝痛,在眼泪落下的前一秒立刻转身离开。   去后院出恭回来的冯嬷嬷一眼便望见长公主往外而去,刚才还聊得好好地,怎么这会子就忙着要走?来不及多问就赶紧追了上去。   刘信陵也不让她骑马了,将默默流泪的小姑娘抱到马车上,手足无措地安慰道:“京仪,你别哭了,全是那人太过分了,表哥去替你把他揍一顿好不好?”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越擦越是不断涌出来。刘信陵从未见她如此伤心过,何况还是为那人,自己的心也仿佛被攥紧了不断渗出酸涩来,只能绞尽脑汁安慰道:“小祖宗别哭了别哭了,待会儿贵妃娘娘瞧见你这样子又要担心了。谁敢欺负我们长公主就是找死,我改日就去把季明决千刀万剐,让他万箭穿心。”   “万箭穿心”四字像针扎一样,脑中翻涌起些许模糊画面,但此时的京仪无暇他顾,只扑在表哥怀里哭哭啼啼,想着不能让母妃担心,才好不容易止住眼泪,还抽噎道:“我再也不理他了。”竟敢让她滚!   此语正中刘信陵下怀,小心翼翼地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吩咐车夫道:“去侯府!”   京仪在平阳侯府梳洗睡过午觉后才终于平静下来,在宫门下匙前将她送回宫中,看着马车悠悠行驶进宫中,他按紧了腰侧的绣春刀,瞳孔紧缩。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发现竟然有小可爱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受宠若惊,爱你!~~~   ☆、第 10 章      此时的季府中也是一团乱麻。   沈夫人不明白儿子为何有如此大的反应,只看见了长公主是挂着眼泪走的,她身后那位带刀郎君也是满脸戾气,埋怨道:“你这是干什么!人家长公主好心好意地来瞧你,你就如此对待娇客?”   季明决抓住母亲的手,拼命压抑着骨子里泛起来的后怕,冷声道:“茶水拿去验毒,其余东西全部扔出去。”自然是指长公主从宫中带来的东西。   沈夫人简直要被他气得仰倒:“明儿,你这是在犯什么糊涂!那可是长公主,你怎么如此揣度,也不怕皇上贵妃娘娘怪罪你!”   季府的下人一时进退两难,她又道:“不许扔掉,全部给我收好!”   他丝毫不为所动,面上看似恢复了平静,眼底实际仍在暗流涌动,道:“母亲不可轻信他人。”母亲上辈子就是被她的面目骗了过去,才会落得那样的下场。   “放肆!”沈夫人不料自己儿子会执拗到如此地步,“长公主尚未满十四岁,怎会有如此心思。刚才阿娘在路上,差点被人抢了你父亲留下来的遗物,是长公主替阿娘拦下贼人,那时候她可还没有与我打过照面,何来居心叵测一说!”   见母子两人闹得不愉快,在一旁搀扶着沈夫人的沈念念也劝道:“表哥,你别同姑母置气,长公主的确只是同姑母说了几句话而已。”她眉头轻皱,心底的担忧溢于言表,暗中却松了一口气,至少表哥对长公主毫无心思……   他痛苦地闭上眼,勉强冷静下来道:“是儿子失礼了,给母亲赔不是,还望母亲不要再动气,免得伤了身子。”   ***   冯嬷嬷回宫后便去董贵妃处回禀消息:“季家是个清白世家,家中人口简单,只有夫人和季公子两个正经主子,现下还有一个夫人那边的表妹寄居在季家。夫人是个知礼数的,对长公主没有半点怠慢和不恭敬,态度也上得了台面,奴婢记得沈家也是江南世家,想来教养的不会有错的。”   一人高的仙鹤鎏金烛台上,一只婴儿手臂粗细的白烛正悠悠燃着,董贵妃一手撑在榻上,一手执着山水纹团扇,闻言微微点头。   冯嬷嬷犹豫了一霎,还是道:“只是季公子和殿下,似乎……有了点矛盾。”她也不敢说是自己去出恭才耽误工夫没能看清事情全貌,只斟酌着道:“殿下气冲冲地从季府走了,去了北阳侯府歇息了大半日才回宫,路上都是世子陪着,殿下什么话也没说。”   刚才用饭时就瞧见京仪小嘴噘得老高,想来的确是有些不愉快的,董贵妃把团扇交给宫女扇着,微微挑眉道:“他两个怎么了,又吵嘴了?”心里想的却是季明决那孩子是个冷静守礼的,必定是京仪调皮惹麻烦了。   “瞧着倒像是公主受了委屈。”   她略有些不满,这冯嬷嬷都是宫中老人了,说话还这样含混不清,但也知道两个孩子在一块儿玩,肯定不喜欢有人在旁边跟着碍眼,何况还是个嬷嬷。她闻言只道:“办事不利,下去领罚。”   涂了鲜红丹蔻的指尖一指小几上的一篮子荔枝,“给京仪送去,看着些点,这东西火气大,不许她多吃了。”小姑娘用完饭就回了自己的殿里,估计还真是在生闷气。   小孩子相处,磕磕绊绊是常事,近来许是暑热难耐,她越发懒得动弹,也就不去讨女儿嫌了。   ***   翌日清晨,京仪和往常一样念书绣花练琴,似乎丝毫不把昨天的事放在心上。他这么讨厌她,她就要无视他!   在弹完一首新曲子后,京仪坐在偏殿中百无聊赖地吃了两颗荔枝,一篮子荔枝吊在井里湃了一晚上,冰凉可口,正适宜夏日消暑。   不知怎么念头就弯弯绕绕地想到了贺兰筠身上,她吐出嘴里的荔枝核,轻快道:“阿颜姐姐,提着和我一起走。”   “殿下这是要去哪儿?”午后时节,正是日头最毒的时候,长公主可是最怕太阳晒的。   她已经随手抓起了帷帽,往外而去。阿颜无法,只好提上那篮子快步跟了上去。   走到门槛前,却被毛茸茸的一团绊了一下,京仪连忙将脚下的小狗抱了起来,亲了亲它的额头道:“小乖乖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姐姐踩到你就不好了。”   小狗生命力顽强,这才几天时间就已经可以满地跑了,不过京仪只让它们在自己的偏殿里撒欢,不许出门一步。负责看管小狗的福子立刻奔了上来,脸上红红的,生怕长公主责罚。   这只小狗浑身黄白相间,被京仪系了一条鹅黄色的彩绸在颈间,此时正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舔舔她的鼻子。她被逗得咯咯笑,见小狗已经翻了个身露出肚皮来,便替它抓了两下痒痒,笑道:“是不是想跟姐姐一起去?姐姐带你出去玩。”说罢便将小狗抱在怀中迈过门槛,临走前还指了福子跟着。   绕过御花园,她略有些踟蹰,回身问道:“阿颜姐姐,辰殿怎么走呀?”   阿颜一手提着篮子,一手替她撑伞遮阳,指尖遥遥指向西面,才道:“殿下去辰殿作甚?那可是……”   她懒洋洋道:“我知道,那里是别国质子住的地方,我不应该去对不对?”季明决早就说过了,念头又扫到那人身上,嫌恶得她赶紧摇摇头,把面目可憎的那人从脑海中赶出去。   收回念头,她提着裙子就往辰殿方向跑去。   *   她亲自伸手推开那扇朱红的宫门,却在踏进辰殿的第一步就目瞪口呆,这辰殿外面看着光鲜亮丽和其他宫殿无疑,这内里也太荒凉破败了吧!   地砖破裂崎岖不崎岖不平,地缝中夹杂些许野草在风中招摇。庭院中稀稀拉拉地种了几棵树,皆是枯枝败叶残破不堪的样子。正殿前挂着两个落灰的灯笼,是她还年幼时宫中时兴的样式,如今其他地方都难得寻到了。午后的阳光似乎也照不透这间宫殿,阴阴地没有生气。   京仪咽了咽口水,看向身侧,“阿颜姐姐,我们真的没有走错吗?”   阿颜只知道方向,也是头一回来这地方,轻声劝道:“殿下,不如回了吧,这午后太阳大,这地方怕是蚊子又多又毒。待会儿娘娘瞧不见您又该担心了。”   她却是拿过那一篮子荔枝,迈步往里道:“来都来了,总要看看再走嘛。”   宫殿内倒不像外间那般破败,至少是干净的,只是空荡荡的没什么摆设。   “有人吗?”她试探着喊了一句,她殿中随时都有几十号人守着,这地方怎么一个宫人也没有。   绕过殿内唯一一道木制屏风,她才看见少年白色的身影。   京仪悄悄绕到他身后,屏声敛气地张望,看见他正在写字。手中的秃头毛笔想是十分不称手,手下的字却不受影响,仍是翩若游龙。   见他写完这篇字,京仪才伸出手指戳了戳少年的左肩,“小筠,我来找你玩了。”少年正是贺兰筠。   他五感似乎的确不算灵敏,这才慌慌张张地放下笔回身查看,见是她笑得梨涡若隐若现,眼中的慌乱才沉下去,逐渐浮现出一点点欣喜之色。贺兰筠膝下一弯,就要行礼叩拜,她一把就拉住他,笑道:“不用讲究这么多礼节!”   将手中的荔枝搁在桌上,京仪还亲自捻了一颗出来,“我给你带的,你尝尝,在井里湃了一晚上,现在还有凉气儿呢。”   贺兰筠看着她两指尖尖,那颗鲜红的荔枝似乎也不及她指尖红,胆怯地望了望她的眼睛。   京仪已经很自来熟地塞到他手里,“这算什么!”话音刚落,察觉自己这句话似乎有炫耀的嫌疑。贺兰筠是大虞朝的皇子,只是战败后被送来大齐做质子才落得这样境地。居住的宫殿这样破败,那日在秦王府连几个世家子弟都敢欺负他,可见日子过得有多艰难。   她有点羞赧,只好三下五除二地剥开那荔枝壳,借此掩饰自己的无心之言。   贺兰筠愣愣地看着她,直到晶莹剔透的荔枝递到了嘴边,才小心翼翼地接过。   他仿佛一只小鹿,在小溪边低头啜饮,顾盼四周,稍有一点声响就会迅速奔入清晨弥漫着乳白雾气的林间,胆怯而灵动。   京仪走到他身边,手肘撑在桌面上,笑吟吟道:“你在写什么呀?”   他连忙张嘴,费尽力气却只吐出几个支离破碎的音节,“逍……逍遥游……”,他的口吃在紧张之下暴露无遗,小鹿眸子里迅速覆上一层水雾,似乎为自己的隐疾羞耻。   她没想到贺兰筠竟会紧张至此,只当是自己非要同他说话才惹出他的口吃,有些愧疚地想要同他道歉,却又怕他多想,正犹豫不决之际,袖中却有毛茸茸的一团拱了出来,正是被她带过来的小乖乖。   黄白相间的小狗什么都不怕,在桌上东瞧瞧西望望,跌跌撞撞地滚到小竹篮旁,竟是想要偷吃荔枝。   她立刻抓着小乖乖后颈的皮肉把它提溜起来,点着它黑黑的鼻子教训道:“不许偷吃姐姐送给小筠的零食,知不知道?”   小乖乖丝毫不畏惧长公主的权势,在空中张牙舞爪,嘴里还奶声奶气地唧唧叫着。   瞧见贺兰筠眼中有些向往喜爱之色,京仪就知道他这样单纯无害的性子必定是喜欢小狗的,将小乖乖往他面前递了递,“你抱抱看。”   “真的……可以吗?”他不那么紧张的情况下,说话只是有点慢,口吃得并不明显。   京仪直接把还在挣扎的小乖乖塞到他怀里,“它很乖,不会咬人的,你不要害怕!”   他肤色奶白,眸子漆黑,眉眼如画,难辨雌雄,此时怀中抱着只小狗,更显可爱。京仪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小筠真像个小姑娘,给我做妹妹好不好?”寻卿一点妹妹的样子都没有,底下两个弟弟都是小皮猴,远不如小筠来得可爱。   一直在身后默默侍立的阿颜轻轻咳了一声,她不满地撇撇嘴,又是提醒自己规矩,她只是喜欢他的可爱罢了。   贺兰筠也为她这话呆了呆,连替小乖乖抓肚子的动作都停了下来,反应过来后连忙道:“殿下……我……我不配。”声音中都微微颤抖起来。   她正要出言安慰,殿外却传来一阵声音,“死人啊?不知道出来拿饭,非要我给你送进来?”伴随着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一个老太监手中端着餐盘进来,满脸的厌恶不悦,似乎生怕多往这殿中走一步,便会污了他的脚板。   他快步走了进来,正要将托盘扔给那小废物,却见书桌旁却多出两人。其中一人光彩昳丽,绝不可能是哪个宫的宫女。   “放肆,长公主在此,竟敢如此口出狂言!”阿颜立刻出言训斥道。她身为钟粹宫伺候长公主的大宫女,是普通宫女太监们争相讨好的对象。这老太监虽从未见过长公主,却是知道阿颜的,立马就跪在地上,以头抢地磕得砰砰作响,瑟瑟发抖口中连连道:“长公主恕罪,长公主恕罪!奴才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长公主大驾光临此地,惊扰了殿下,还请殿下责罚。”一边说着,一边抬手往自己脸上扇耳光。   京仪只别过眼,用帕子遮了遮口鼻,嫌恶道:“去慎刑司领罚。”   老太监立马痛哭起来,手上更是用力,直扇得嘴角破裂流血,哭道:“求殿下开恩求殿下凯恩,留老奴一条狗命吧!”慎刑司那种地方进去,出来全身上下可没一块完好的皮肉,简直生不如死。   她还要开口,袖子却被人轻轻拉了一下,她回头,贺兰筠抿着唇向她摇摇头,眼中隐有不忍之色。   京仪叹了口气,指尖虚虚点了点他的额头,无奈道:“你这个性子会被别人欺负的。”上次在秦王府也是,死活不让她去找那几个混小子算账。他被教训了,却只是抿着唇冲她笑笑。   她无法,只好赶紧挥袖不耐道:“滚出去跪着。”   “谢长公主开恩,谢长公主开恩!”那太监不敢起来,只好就这么匍匐着往殿外爬去,知道以刚才自己那几句话,被杀头都是死有余辜,本以为长公主这小魔王会怎么这么自己,谁知竟只是罚跪,这已是最轻的惩罚了。   京仪看了一眼那地上的饭菜,眉头立马皱了起来,这哪里是人吃的东西,分明是些剩饭剩菜胡乱放在一处便送了过来!   她知道大齐不必如何优待质子,但按着规矩,断也没有如此羞辱人的道理!必定是下面的人捧高踩低,指着贺兰筠的质子身份和他不争不抢的性子就可着劲欺负。   她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阿颜姐姐,按着规矩,辰殿不应该这么破吧?连个下人也没有?”   阿颜知道她是生气了,不敢再劝,只轻轻喏了一句赶紧去吩咐。      ☆、第 11 章   京仪身下垫了块帕子,便和贺兰筠坐在院中,看着阿颜福子找来不少宫女太监打扫辰殿。   她一手摸着膝上的小狗,一手接过贺兰筠剥开的荔枝,笑吟吟道:“以后没有人会欺负你了。”他看了一眼那些搬着各种物件进进出出,脸上却丝毫不敢有怠慢之色的宫女太监,轻轻地“嗯”了一声。   时候不早,辰殿也布置得差不多了,她便起身拍掉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后,道:“小筠,我要回宫了,有空再来找你玩儿。”   贺兰筠立马站了起来,眼中的依赖之色一览无余。她摸了摸他怀中的小狗,轻声道:“把小乖乖留在这里陪你好不好?有了它你就不会孤单了。”赫然是哄小孩子的口气。   他张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嗯”了一声。   京仪见他也仿佛一只被抛弃的小狗一般可怜兮兮,湿漉漉的眸子里全是不舍,伸手在他脑袋上揉了两下,笑道:“你好好照顾小乖乖,我很快就会来看你的。”   ***   陈福步入养心殿中,见文熙帝刚刚放下一本奏折,正在闭目养神,便连忙上前替他捏肩。待皇帝动了动眉毛,才轻声道:“陛下,长公主刚才去了一趟辰殿,还让宫人们搬了不少东西进去。”   李祎端起茶喝了一口,闭目笑道:“这丫头闲来无事,去招惹这些作甚。”他自然知道辰殿中是个什么情形。   陈福在一旁也笑道:“长公主童心未泯,做事也没越了规矩过去,那些东西都不算逾矩。”   他只“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手上正好拿起一封奏折,看了两眼,面上有些不虞,将奏折扔回桌上。   奏折就这么明晃晃地扔在眼前,陈福想装作没看见也不行,何况陛下此刻分明是要他说话的,只好斟酌着道:“季侍郎才兼文武又执正持平,有平定西南流民动乱之才,只是这一旦去了西南,少不得得离京数月了……”   西南发生流民动乱,不可蛮力镇压,需派一人去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劝说流民,又能有雷霆手段镇住动乱,还得代表朝廷处罚西南那一众办事不利的官员,文熙帝为此忧心了数日,却始终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人选。   正巧季明决递了奏折上来,自请前去西南。他的确是个不错的人选,只是触到了文熙帝的霉头。前两日季府中的动静,他当然知道得一清二楚。   何况当日京仪更是哭着走的,他自然不能让季明决有好果子吃。又拿起桌上的奏折,冷声道:“也不必去西南了,滚去山西吧。”山西近日出了桩难事,季明决爱揽差事,那就让他去干这事。   陈福弯腰恭敬道:“是。”   李祎紧皱的眉头松了些,起身往外走,道:“去钟粹宫瞧瞧贵妃和孩子们。”   陈福连忙跟上,喊了一句:“摆驾钟粹宫!”   ***   李祎步入钟粹宫时,正好看见董贵妃在指导京仪时瑜念书。   夫信者,人君之大宝也。国保于民,民保于信;非信无以使民,非民无以守国。是故古之王者不欺四海,霸者不欺四邻,善为国者不欺其民,善为家者不欺其亲。不善者反之。   董贵妃手执书卷,问道:“京仪可知道这句话的意思?”面上全无平时的温柔可亲。   京仪在面对母妃时自然不会像面对先生一样紧张,侃侃而谈:“这句话是说,信誉是君主的宝器,国家因有人民而得以维持,人民靠信誉来收到保护。君主如果没有信誉就无法使民众顺从,没有民众的顺从就不能安守国家……”   李祎静静地等董贵妃提问完两个孩子后才上前,一把将乖乖坐在椅上的小儿子抱在怀中,用下巴蹭了蹭他柔软的小脸蛋后才道:“朕倒是有一位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还会教孩子念书的贤内助,朕看连先生都不必请了。”   董贵妃被他盯得脸色泛红,放下书卷道:“别在孩子面前瞎说。”说着执起京仪的手往外而去,“该用晚膳了。”   京仪承受了父皇的摸摸头,才仰着脸好奇道:“父皇瞎说什么了?”   李祎放声大笑:“你母妃的意思是,功课不能耽误,先生还是得请的。”   京仪却有些不明白,心中暗念如果能够不要季明决这个先生,那才是更好呢。   一家子在桌边坐定,早有菜摆上桌。李祎将儿子抱到膝上,女儿拉到身边坐下,惹得董贵妃不满道:“陛下几日不来,一来就是把孩子都拉到你身边去,到底是给臣妾留下一个作伴呀。”她这边确实显得孤零零了些。   他是对一双儿女实在喜欢得紧才舍不得放开,但也不忍董贵妃受冷落,刚想干脆把两个孩子都放过去,膝上的时瑜却已经挣扎着下来,跑到她身边坐下,“我陪着母妃!我长大了,不能再让父皇抱了。”   董贵妃刮了下儿子的鼻头,宠爱道:“时瑜是小男子汉了对不对?”   饭用到一半,李祎接过董贵妃递来的一碗鸡汤,低头抿了一口才道,“不日便是母后的寿辰,合该宫中设宴庆祝,但母后捎信来说不必大办,她老人家也不愿受奔波之苦,不打算回京了。朕本该亲自去,但近来国事繁多实在不便脱身,想着让皇后去一趟五台山,恰巧她也病了,你看你替朕走一趟可好?”   董贵妃再替京仪添了一碗汤,才道:“臣妾自该替皇上分忧,给母后贺寿,也是臣妾的本分。”末了却有些担忧,一是她放心不下两个孩子独自留在宫中,二是太后向来不喜她,她去这一趟,只怕是费力不讨好的差事。   京仪旁的没听见,只抓住了“五台山”这个字眼,小声道:“父皇,我也想去!我想去看祖母,我都有大半年没给祖母请安了。”   连时瑜都开始附和起来:“儿臣也许久没有给祖母请安了,上次祖母布置的课文,儿臣早就背完了,还没有告诉祖母呢!”   一疏忽让两个小鬼头听见了,这下他们肯定都吵着要前去,李祎没料到自己陷入这样的困境中,只好赶紧让宫人带着他们下去玩,自己再和董贵妃商议商议此事。   京仪和时瑜坐在偏殿的地毯上,一人抱了一只小狗,小铃铛的小狗送出去两只,还剩两只留在钟粹宫中。她摸了摸手上一身黑毛的小芝芝,和阿弟咬耳朵道:“父皇让母妃去五台山给祖母贺寿,肯定不让我们去,我们得使个法子让母妃带着我们去。”   时瑜抱着小白狗犹豫道:“我们能有什么法子?”   她把手中的小狗举高,摸了一把它的小尾巴,道:“你读书这么厉害,肯定有好法子,你想想!”   他没想到姐姐会把这样的重担交给自己,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法子,只觉得自己辜负了姐姐的信任,瘪着嘴道:“我没有好法子。”   眼看着阿弟为难得亮晶晶的泪水就要掉出来了,她灵机一动,“对!就这样,时瑜你赶紧去哭着找父皇,你对着父皇哭一通,父皇肯定就让我们去了!”   时瑜自觉自己已经八岁,不能再随便哭鼻子了,正在犹豫这个法子是否可行时,怀中的小狗却突然钻了出去,撒着欢往门外跑去。   时瑜赶紧跑去捉它,却在将小狗报进怀里的那一霎看见有一个太医匆匆迈进了钟粹宫的宫门,怎么会突然叫太医?   他顾不得两人的计谋,赶紧冲身后道:“阿姐阿姐!父皇叫了太医过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本来懒懒坐在地上的京仪立马站起身来,冲到门口,果然看见几个宫女引着张太医进了母妃的主殿,立刻就拉着弟弟往主殿而去。   不料进了殿内,却见父皇母后都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毫无病色,若真说有什么奇怪的地方的话,只有母妃的脸色有点红。真的没出事吗?   文熙帝看见了两个孩子正扒着门往里望,不禁失笑,抬手招呼他俩过来,“京仪和时瑜在看什么?”   京仪还紧紧盯着正在替母妃把脉的太医,闻言只皱眉道:“我们来瞧瞧母妃,母妃怎么了?”   张太医饶是医术高明,被这一屋子的贵人盯着,也还是忍不住背后出了汗,直到细细把脉确定心中想法后,才一张老脸笑成了一朵菊花道:“恭喜陛下恭喜娘娘,娘娘这是有了月余月的身孕了!”   本来还有些紧张的钟粹宫中,立刻爆发出一阵欢欣的笑声。   京仪小心翼翼地冲了上去,大着胆子抱住母妃的手臂,惊奇道:“母妃要生弟弟了!”   董贵妃抿唇微笑,伸手点了点他的额头,“偏就你知道是个弟弟?”   这厢时瑜已经上前捏着小拳头替母妃捶背了,一边轻声道:“我想要个妹妹。”   京仪想得却是她已经有一个贺兰筠这么漂亮的妹妹,不用再要妹妹了。   李祎连忙亲自把董贵妃往床边扶去,笑道:“好了,快别烦扰你们母妃了,让她歇息一会儿。”   刚才两人正在商议前去五台山一事,宫人端了牛乳茶上来,董贵妃本是最爱喝此茶,闻着却吐了。她想着自己的月信迟了两月,这才请来了太医,谁知竟不是多想。      ☆、第 12 章      官道两旁树木郁郁葱葱,一行人仿佛穿行在绿海青云之间。不远处的山林间雾气弥漫水汽蒸腾,伴着蜿蜒而下的灵动小溪,夏日的炎热也消减了几分。   一辆华盖马车在山脚停下,从中出来一个身着明蓝色云纹纱裙的少女,后面跟了一个七八岁玉雪可爱的男孩,正是李京仪李时瑜姐弟俩。   董贵妃怀孕了,自然不能再长途奔波,耐不住京仪和时瑜的苦苦相求,又想着母后的确许久未曾见过两个孙儿了,恐怕想得很,李祎只得点头让他俩前去。一路拨了可靠的嬷嬷服侍和锦衣卫护送,总不至于出事。   竹嬷嬷已在山脚等候多时,见着姐弟俩,立刻眉眼含笑地迎了上去行礼,“老奴奉太后之命,在此恭迎长公主与三殿下。”   京仪也笑眯眯道:“竹嬷嬷好,祖母近来可好?我和阿弟坐了这么久的马车,骨头都快要散架了。”竹嬷嬷是太后身边跟了几十年的老人,从前还照顾过文熙帝,身份自然不一般。   竹嬷嬷立马替两个孩子打扇:“殿下们可累着了?竹辇已经备好,咱们这就上去吧,不让太后她老人家多等,太后自从收到了信,可一天三道地念叨着两位小殿下呢。”   京仪和时瑜点点头,正要往上山的竹辇而去,却瞥见护送他们前来的锦衣卫千户张庭恺神色匆匆地过来,同夏嬷嬷说了几句话。   “嬷嬷,出什么事了?”她是天生爱惹事的性子,这些事自然瞒不过她的眼睛。   “是张千户在附近发现了一个受伤的人,许是上山打柴的樵夫不慎跌落山崖摔着了。”此事无关紧要,夏嬷嬷也就如实说了。   “姐姐,我们去看看吧。”时瑜拉了拉她的衣袖说道。   上山也不急于一时,京仪也就随他去,“走,去看看。”   张千户本还要拦着怕污了贵人的眼,但竹嬷嬷拦下,道:“太后在山上寺庙中清修,讲究我佛慈悲,若是太后在此也必定不会袖手旁观,两位小殿下心怀慈悲,太后知道了肯定会很欣慰的,张千户也不必阻拦,无妨的。”   走在前面的京仪听了这话,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她只是想看热闹而已。   很快就绕到了一处小林间,那人已经被锦衣卫从杂草丛中抬了出来,此时满身伤口不知生死地被放在地上,许是从山崖上跌落的。   见贵主都过来了,张千户只得亲自上前查看,这一看却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此人虽面色漆黑却触手细滑,右手虎口处的确有薄茧,却与普通樵夫的满手粗糙截然不同,他当即就断定了此人是一个伪装成樵夫的练家子。   张庭恺大喊了一声:“护送殿下退后!”绣春刀出鞘,刀尖直指地上那只剩一口气的人冷声道:“报上名来,否侧就地处决!”   立刻有无数在明在暗的锦衣卫现身,护送他俩往后撤离。京仪却皱眉看着地上那人,抬起手阻止他们的动作,口中轻轻吐出一字:“慢。”   已是奄奄一息的季明决听了这熟悉的声音,心底不由自主地一震,刚才“殿下”这两个字眼传来,他就不由自主地想到李京仪身上,继而笑自己是快死了出现幻觉,李京仪怎么可能出现在远离京城的荒郊野外之中,谁知真的是她!心中立刻升起些许意味不明的期待。   张庭恺全身紧绷,保持着备战状态,向她疑惑道:“殿下?”   见她往前走了两步,似乎要到那身份不明的贼人身边去,夏嬷嬷和竹嬷嬷都赶紧拉住她,“长公主,有危险!”   京仪也就不再往前,站在原地,摇着团扇冷笑道:“张大人眼力不行呀。”   张庭恺不明所以,只好道:“求长公主明示。”   季明决知道她肯定认出自己了。想不到他这幅装束一路上骗过了所有人,却瞒不过的李京仪的眼睛,虽然她此时只有十三岁。   下一秒却听见长公主一字一顿道:“把他给本宫扔去喂老虎。”   季明决眼前一黑,差点没撑住昏死过去,这女人果真是蛇蝎心肠,竟要趁此机会除掉他!   张庭恺没想到长公主看着唇红齿白娇滴滴的模样,竟有观看猛兽食人的爱好,额角有一滴冷汗落下,他略有些结巴道:“殿下……”   “你想违抗本宫的命令吗?”季明决的希望在这一声娇喝中彻底破灭,比起被猛兽撕咬或是被追杀至此的人处置,他更宁愿就地昏死过去一了百了。   ***   一炷香过后,等待在山脚的竹辇终于向着五台山上的南山寺而去。   京仪和时瑜在后院的厢房中见到了祖母,当朝太后方氏。太后年轻时雷厉风行,将先帝的后宫管理得井井有条,一众嫔妃在她手里任由揉圆捏扁,根本翻不起风浪来,年老了人却一心礼佛,常年住在寺庙中与青灯古佛相伴。   太后人虽不问政事,对孙儿们却是宠爱有加,与一般老人无异。   “祖母!我可想死你了!”京仪刚迈进门槛,就不管不顾地扑进太后怀中。   太后揽住京仪和时瑜,笑道:“祖母也想我的孙儿们呢,这么热的天,祖母给你们备了绿豆汤,先去洗漱,来祖母这里喝了绿豆汤再去休息,一路上肯定累了,有什么事都明天再说。”   时瑜趴在方太后膝头,乖乖道:“我们不累,陪着祖母就不累了!祖母,你上次给我布置了文章,还没听我背完就来山里了,这次我可是背好了才来的!”一边说着,都开始手舞足蹈起来。   方太后被可爱的孙儿逗得眉开眼笑,连连道:“好好好,那么就在祖母这里用饭,晚上再好好歇息。”   夜色渐浓,夕阳染上醉酒般的酡红正慢慢往地平线落去,天空被晚霞染成玫瑰色,此地风光果然被比京城更胜一筹。   京仪梳洗完后,正坐在廊下由阿颜替自己擦着头发,想到西跨院中躺着的那人,眉头微拧,终于开口道:“那人怎么样了?”   阿颜替她把散落在前额的头发一一捋到身后,用棉布帕子细细擦着,轻声道:“回殿下,季公子还没醒,在发烧呢。”   她很不雅地“啧”了一声,又懒懒地靠在阑干上,“看他有没有命撑过今晚咯。”   夏嬷嬷是为数不多知道季明决对京仪作用的人,下午在山脚下见她一反常态地坚持把那人扔出去,便知长公主肯定知道此人的身份,问出来是季明决后,夏嬷嬷差点平地崴了脚。   那可是长公主的药引啊!要是真被扔去喂老虎,谁来给殿下治病?她好说歹说才把京仪劝住,也不知道季公子怎么惹了小祖宗生气。   阿颜给她在脑后松松地挽了一个发髻,轻声劝道:“殿下不去看看季公子吗?”浑身是血地抬进西跨院里,瞧着情况很是凶险。   京仪起身,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用帕子细细擦了擦手,振振有词道:“本宫救他一命,当然要去看了。”只不过是去嘲笑他。   迈进西跨院,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药味扑鼻而来,京仪有些嫌恶地用锦帕掩住口鼻。看了一眼床上躺着的那人,许是失血过多,面色不像往常一般莹莹如玉,淡淡泛出些青黑,嘴唇也失了颜色,苍白干裂。   她毫不意外地挑挑眉,伤成那个样子还能活着,算他命大啦。不过他那双微挑的凤眼闭着,倒比平时看着顺眼很多。   他发着烧,夏日酷暑难耐,盖着一床被子想来并不好受,左手不安分地从薄被下伸了出来,露出一段手腕。   看见他手腕上的一截红绳,京仪略有些惊讶地后退一步,吩咐秉烛身后的阿颜道:“把他的袖子拉高。”   竟然和她手上的红绳一模一样,坠子是她惯常用的松绿宝塔形。她的红绳可是自幼便戴在手上,平时从不会轻易示人,就连编法也是宫中独一份,断不会巧合至此。   有些烦躁地扇扇风,京仪想不清楚自己的贴身饰物怎么会被他瞧了去,还制了个一模一样的,和她戴在一个地方。   见他眼睫颤动,似乎就要醒过来,她上前一步用扇柄戳了戳他的肩膀,“喂!”   阿颜为这一幕惊心不已,心中默默祈祷长公主对她未来的夫婿能够手下留情,可千万别戳出什么内伤留下隐疾了。   季明决脑中一片混沌,五脏六腑都在叫嚣着疼痛,耳边似乎还有一只麻雀在不断叽叽喳喳着,他痛苦地闭着眼,只想清净。   谁知那只麻雀竟然得寸进尺,还用嘴啄他的肩膀,他被闹得不得安宁,终于拼尽力气睁开眼,眼前却是李京仪。   麻雀变成了李京仪?这是他脑中出现的第一想法。   京仪见他醒了却还是眼中一片混沌,嗤笑一声,直起身子,摇着手中团扇悠悠道:“表哥怕不是把脑子烧坏了吧?”烧坏脑子正好,省得他借讲课来欺负她。   在后面充当背景板的阿颜听得胆战心惊,殿下虽然平时调皮了些,却甚少如此出口讽刺,驸马爷到底怎么得罪长公主了呀?   季明决又闭上眼整理思绪,他临时被文熙帝派去山西,调查前阵子大理寺查案时无意发现的一桩贪污案,他虽有所防备,奈何皇帝不肯给他人手,还是在收集完证据后被人追杀至此。   本来地方官员断不敢猖狂至此,但他此行改头换面隐藏了钦差身份,何况他初初在朝堂崭露头角,地方上的人不认识他也是正常,只将他当做探子死命追杀。不过就算知道了他的身份,死士已经派出,地方官也来不及收手了,誓要将他斩杀。   但他到底逃了过去,往着五台山逃也是知道太后在此,山下必定重兵把守,自己还有一线生机。谁知在山脚下碰到李京仪这个小混蛋,竟要把他扔去喂老虎!   不过现在看来他暂时还没有丧命虎口。   京仪见他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真怕他就这么咽气,把晦气过给自己。歪着头思考了一霎,她便迈腿往外走去,算是暂时放过他。 作者有话要说:  长公主真的挺坏的   ☆、第 13 章      清晨,佛音袅袅,檀香萦绕,初升朝阳正一点点地越过门槛,照射到大殿中来。   跪在蒲团上的时瑜困得小鸡啄米般头一点一点,努力维持着双手合十的姿势。太后无奈地看他一眼,她昨日吩咐过两个孩子不必陪她诵经,但他俩还是一大早就前来,现下只能提早结束早课。   时瑜被人拍了一下肩膀,茫然抬头四顾,还以为自己是上课打瞌睡,被先生抓了个正着。眼前却是阿姐对他挤眉弄眼,“时瑜还没睡醒啊?都睡了一早上了。”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陪着祖母诵经睡着了。   时瑜下意识地擦擦嘴角的口水,起身一溜烟躲到了祖母身后,不好意思看姐姐。   京仪直起身,走到太后身边挽起她的右手,亲亲热热道:“祖母,我们快出去逛逛吧,省得时瑜待会儿又睡着了。”别说时瑜,就连她对着这些诘屈聱牙的经文也是坐不住的。   方太后早知道他俩是皮猴性子,哪里静得下心来读经书,笑道:“哀家这把老骨头也不指望你们两个守着我,身边带好下人,自己去玩儿吧,记住不能往山林里去。”   末了却想起昨晚随京仪他们一同抬上来的那人,竹嬷嬷已经向她回禀过,是朝廷命官身份无误,听说还同大孙女关系匪浅,应当让她前去看看。念及此,太后便微微弯腰,拉着京仪的手道:“京仪昨天救了你表哥,怎么不过去看看?哀家听说伤得严重。”   她知道祖母吃斋念佛,可不敢在祖母面前讲什么“他死了才好”之类的话,只随便应承下来:“孙女儿得空了便去瞧瞧,不过是想着祖母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才顺手抬了上来。”   方太后当然听出来了大孙女是在敷衍,也不多言,只想到山上虽有御医,但治疗外伤的药恐怕不多,便对竹嬷嬷吩咐道:“待会儿去哀家的库房中挑些合适的药材补品送过去。”   京仪听了,只不乐意地撅了撅嘴,怎么就连祖母也照顾季明决呀。   ***   午后,竹嬷嬷先提着药品来请京仪一同过去。   她对着那一篮子药品挑挑拣拣,“季明决又没伤着肺,干嘛给他送冬虫夏草呀!”   “祖母的燕窝还有这么多剩余吗?我昨天瞧着他脸色好了不少,想来用不了这么多燕窝。”   “季明决的关节好着呢,没必要给他送天山雪莲!”   竹嬷嬷和夏嬷嬷不住地赔笑,任由小祖宗把季大人批得一无是处,小财迷模样地把一篮子药材护得严严实实,丁点都不肯给他送去。   竹嬷嬷昨天见识过长公主非要把他扔去喂猛兽的行径,知道这位季大人肯定哪里惹着她了,但殿下不说,底下人也不敢多问,何况殿下最后到底心软了把人救上来了不是?   上前劝道:“殿下,时候不早了,咱们过去吧。”   她颔首,终于同意。   踏进西跨院的房间时,才看见季明决已经坐在桌边开始处理公文了。正有一个小宫女送上药来,看样子似乎是想给他喂药。   这幅画面落在她眼里却是刺眼得很。   夏嬷嬷是知道内情的,怎么可能让小宫女当着长公主的面给未来驸马喂药,当即喉中就重重地“啃”了一声。   京仪接过竹嬷嬷手中的药篮子,重重顿在桌面上,皮笑肉不笑道:“你恢复得倒挺快。”说罢挥挥手,把连同跪在地上的小宫女在内的几人都赶了出去。   季明决闻言眼睛也没抬一下,仍注视着手上的公文,淡淡道:“季某身体不适,不能给长公主行礼,还望殿下恕罪。”   她毫不客气地自己坐下,双手在胸前交缠,“你就是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本宫记着,季先生似乎在课上讲过要知恩图报呀。”   他抬手在公文上写下几个字,才道:“原来是长公主救了臣,可是臣在失去意识前只听到似乎有人要把臣丢去虎口,这可是谋杀朝廷命臣,长公主可知此人是谁?”他这么说着,抬眼微笑着望向她,似乎真的很期待答案。   手中的团扇抵着下巴,京仪笑眯眯道:“本宫本以为是什么腌臜贼人,不想是季先生,是本宫失礼了。”   早知道她这张嘴不会饶人,被安了“腌臜贼人”罪名的季明决无动于衷,仿佛嘲笑她的幼稚一般,勾勾嘴角继续书写。   “你在写什么?”她赌气着非要凑上去看。   他没说话,但也未曾阻拦,汇报此次案件的奏折,谅她一个小女孩也看不懂。   下一秒却是她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山西巡抚的案子。”   不动如山的某人面上终于有了一点波动:“你怎知?”皇帝应当还没有宠爱长公主,宠爱到要同她谈论政事的地步。   手肘撑在桌面上,手心托着小下巴,她歪头微微笑道:“刘信陵告诉我的呀。”   果真是乱臣误国,这种大事也当成趣事讲拿来逗小姑娘开心。离京前还被“乱臣”揍了一顿的季大人脸色更黑,几乎和锅底有得一拼。   “你是不是被这些人追杀才逃到这里来呀?”小姑娘突然凑了上来,鼻尖几乎都要蹭着他的脸侧,淡淡的热气直扑到他耳垂上,升起些许可疑的粉红。   他不着痕迹地坐远两分,“殿下,注意仪态。”   “那刚才你为什么让那个小宫女给你喂药呀!”京仪一拍桌子,把一进门就憋着的一股怒气喊了出来。   他终于搁下笔,转过头来看她:“殿下生气了?”尾音上挑,眼里也含了点笑意。   京仪却突然坐远了,冷冷道:“就凭你也值得本宫生气?”   他无奈失笑,十三岁的李京仪莽莽撞撞,虽不及后来的长公主话里藏刀,句句暗地里戳人心口,却仍是直接得令人生疼。   季明决长臂一伸,将她拉到身边坐下,在她耳边轻声道:“京仪生气了?”热气吹得她耳边的碎发蹭着脸侧,微微发痒,她不自在地别过脸:“季先生,注意仪态。”   “还叫我先生?在此地不讲师徒之谊。”他黑沉沉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她,叫她眼睫乱颤不敢与面前人对视。   长公主两靥飞红,樱唇轻启,吐出两个字眼来:“滚开!”   他微笑着顺从退开,转身端了刚才那碗汤药来,“那么请殿下喂臣喝药可好?”   京仪看了一眼那热气腾腾的汤药,居然巧笑嫣然地应下:“好。”   季明决微微一愣,他不过是想赶紧打发她走罢了,谁知她竟会应承下来。   当滚烫汤药入喉时,他才知这丫头怎么突然这么好说话了。她又笑意盈盈地送上一勺汤药,还柔声劝道:“表哥,别耽搁了,赶快喝药吧。”如果忽略掉舌根和喉中的滚烫之感,他或许会以为这人是真的一心为他好。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季明决干笑两声,“不劳烦殿下。”   “怎么还叫我殿下呀?”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还很殷勤地将那口药送到嘴边,“表哥莫辜负了我。”   想着若是得罪了她,自己说不定伤还没好完就被扔下山去,此地是他此时最好的栖身之处,他只能视死如归地咽了下去。   瞧见他被烫得脸色都通红,连连咳嗽,京仪心中的怒气好歹才消散了些,玩了两下就觉得没意思,把药碗扔在桌上。   又起身拿过床头衣架上挂着的长毛大氅,亲自替他披在肩上,将人裹得严严实实,还故作惊讶地劝慰道:“表哥怎么大热天也咳嗽?想来是体寒,快别只穿着单衣了,小心冷着。”   季明决立马就热得想脱掉,京仪却按住他的手,不满道:“表哥是觉得我在多事?看来表哥是在这里住不习惯,我也不拦你,你……”   “习惯习惯,臣在此处相当习惯。”刚说完这句话,他就觉得腰上受的数道刀伤开始隐隐作痛,李京仪当真是他的克星。   她安安逸逸地坐下,开始欣赏季明决大汗淋漓却不敢脱下大氅的样子。看了一眼四处通风的厢房后,她皱着眉为难道:“这些下人当真是不会伺候,开着这么多窗户,风吹到了表哥怎么办?”说罢就准备唤人进来把窗户都关上。   季明决觉得自己这辈子可能会在十六岁死于伤口感染,也有些恼了,一把用大氅将她扑头盖脸地裹住,咬着牙恶狠狠道:“当真好玩?”   京仪被他身上的药味熏得发晕,闻言冷笑道:“本宫喊一声,屋外的锦衣卫可是马上就进来把你扔下去。”   “本官有钦差令牌,锦衣卫也得听本官调遣。”   “你是说那个黄牌子吗?现在好像在本宫枕头底下,晚上睡觉硌得人生疼,赶明儿扔掉才好。”她悠闲自得道,脸庞因受热而微微发红,额上都出了几滴薄汗。   季明决觉得自己这辈子可能会提前被她玩死。   见他白色里衣渗出些血色来,知道是伤口崩了。报复的目的达到,她也真不能把他折腾死,从大氅中钻出来,拍拍手道:“本宫不跟你计较了,这有一篮子药”,她下巴往桌上一探,“好好养伤,可别英年早逝了呀季大人。”说罢悠悠离开。   待她走远后,他才不经意地扫了一眼那药篮。一篮子专治腰膝酸痛、肾亏体虚的药材成功让季大人脸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一定努力……写个好点的文案……   ☆、第 14 章      清晨,西跨院外,季明决刚刚把密信交给锦衣卫,回身便见长公主一身戎装,正站在后山一块山石上,拉弓搭箭地瞄准了他。   他丝毫不惧,云淡风轻上前,“殿下这是?”   京仪随着他的走动而不断改变瞄准方位,终于在他走到自己面前来时对准他的心口,带了些恶劣的意味道:“我看见你和锦衣卫来往了。”大齐律文规定朝廷命官私下不得与锦衣卫来往。   “殿下要将臣就地处决吗?”他负手站在原地微笑道,竹青色长袍在风中拂动着。他替皇帝办事身受重伤,借锦衣卫传递消息自然无妨。   “对!”话音刚落,京仪放开手中弓弦,羽箭软绵绵地打在他心口,毫无攻击力。   见他眼睫也没眨一下,她也不觉得无趣,笑嘻嘻地从山石上面跳下来,倒把季明决吓得赶紧伸手去接。   长公主稳稳当当地站在草地上,季明决暗骂自己多此一举,收回伸出一半的手。蓦地想到她的箭术恐怕是刘信陵教的,无端升起些烦躁,冷了脸。   两人已有十来日未见,京仪此刻便微微仰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季明决自觉已经恢复了大半,脸色应当是耐看的,只是到底经不住长公主这般无情扫视,别过脸不自在道:“长公主看什么?”   “我在看……我在看你是不是会变脸术?”   他没想到她会冒出这一句,这小丫头片子当真是来寻他开心的。   京仪把弓背到身后,扳着手指细细盘算:“你看啊,你刚才来的时候满脸带笑,突然又冷了脸,现在脸是黑色的,你还说你不会变脸?”   话音刚落,发现他脸色上又添了两分铁青,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见他气得要拂袖离开,京仪赶紧拉住他衣袖道:“好了,不逗你了,马上是祖母的寿辰,你得来,祖母要见你。”   季明决第一反应是太后知道了两人的婚约,但见太后还毫不避嫌地让京仪来唤自己,便知应当是自己多想了。他在寺中靠太后庇佑得了几日安生日子,遇上太后寿辰,当然得前去贺寿。   原来李京仪姐弟是为这事来的五台山。只是有些奇怪为何不是皇后或是董贵妃前来,想到董贵妃,季明决的瞳孔突然微微一缩。   但现下不是说这事的时候,况且他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不能冲动。本打算从她手中抽回衣袖,脑中被那桩事占据着就一时没反应过来,任由她把自己拉了过去。   京仪将他拉到自己的院子,嘟嘟囔囔道:“你给祖母准备寿礼了吗?祖母虽然不讲究那些虚礼,但该有的样子还是得有,你没准备就从我这里挑两件去。”季明决一身是伤地被抬上山,身边自然没什么可以当做寿礼的东西。   他反应过来两人快走进院子中,眉头轻蹙,淡淡道:“不必了,我还有事处理,先回了。”说罢便快步离去。京仪站在树荫下,老大不乐意地看着他匆匆远去,暗骂一声“不识好人心”后,转身回了院子。   ***   是夜,季明决负手站在书桌前不住踱步,眉头始终紧锁,偶尔才执笔在纸上写下两字。   上一世的他,彼时还只是个翰林院中的低级小官,朝廷中的许多大事都不清楚,更别提宫中秘闻。今早李京仪随口提了一句,倒勾起他关于一桩陈年旧事的回忆,但此事该如何处理,还需斟酌。   他又提起笔,屋外却匆匆来了一人,是长公主身边的夏嬷嬷。   夏嬷嬷来不及多礼,冲他急匆匆道:“季公子,您快去东跨院瞧瞧吧,长公主又不好了!”   将笔放在笔架上,季明决淡淡道:“殿下怎么了?”早上不是还活蹦乱跳地要把他“就地处决”吗。   “殿下午后贪凉,多吃了些冰过的瓜果甜品,午睡起来后就咳了起来,现下已经开始发热了!”夏嬷嬷声音中带着颤抖,毕竟长公主身子病弱,平时看着和其他小姑娘无异,但病来如山倒,普普通通的发热也是一道鬼门关。   “殿下肠胃不好不能吃冰,你们是怎么看着殿下的!”季明决怒道,不等回答就已经一撩衣袍快步往东跨院而去。   守在床边的竹嬷嬷见季明决一脸阴沉地冲了进来,大惊失色,立马就要赶人出去,却见随后跟来的夏嬷嬷苦着脸赶紧摇手,才知道这就是她请来的“救星”,眉头不由得高高皱起,长公主马上要满十四岁,哪能让外男随意进入闺房?   季明决对下人之间的暗流涌动视而不见,直接掀开遮得严严实实的床帐子,果然见京仪躺在床上,面上潮红,额上布了一层薄汗,显然十分痛苦。   “太医看过了?”他冷冷道。   “是是是,太医还是老说法,奴婢没办法,才斗胆请了您出来。”夏嬷嬷赶紧道,眼中全是焦急之色。   他在床边绣墩上坐下,冷声道:“多余的人都出去。”说罢便端起床头那碗冒着热气的汤药。   屋内的人迷茫对视,季大人口中的“多余之人”是谁?左右看看拿不定主意,又不敢上前多问正在暴怒边缘的季大人,只好都退了出去,只留夏嬷嬷一人。   季明决先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见她已经有些意识模糊不清,皱着眉在她脸上拍了两下,“京仪!”   那两下也打得夏嬷嬷心惊胆战,心道驸马爷当真是个不客气的。   “端着。”夏嬷嬷赶紧上前捧起季明决手中的药。   他伸手环过京仪的后颈将人微微抱起,慢慢将药渡进她口中。她昏迷之下却口齿紧闭,再加上季明决也没有如此伺候过人,汤药纷纷洒了出来。   夏嬷嬷看得心急,连忙执了一块手帕子就要替她擦拭,却被他一把拿过,在长公主下巴处胡乱擦了几下。   “把嘴巴撬开灌药如何?”他冷不丁问了一句。   夏嬷嬷赶紧摆手,“长公主有哮喘之症,万不可盲目灌药,若是引发了哮喘,只怕更是凶险呐!”   “你出去。”季明决背对着她沉沉道。   她无法,只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驸马身上,默默退了出去。   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他捏着李京仪的下巴,指尖都被她身上的热度灼得微微发烫,当真是他的克星不成?   昏迷中的人只嘤咛了几声。   他默念了几句“李京仪现在还不能死”,终于喝了一口汤药,接着覆上她的唇,将汤药尽数渡了进去。   如此重复几次,他像也被过了病气一般,脸上发烫。   终于喂完最后一口药,季明决把她放回枕上,用帕子擦了她额上的薄汗。正要抽身叫下人来伺候,她却抓着自己的手不肯撒开了。此地不比钟粹宫,他不便久留,正想将她的爪子拨开,却听见她含含糊糊喊了一句:“娘亲。”   他被这一声小兽呜咽勾得走不了了,只好又握着她的手在床边坐下,“当真是我欠你的?”他不求答案地默默念着,心底却不由自主地想起前世最后一幕,京仪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即使他不愿意承认,前世京仪直至最后一刻,也在护着他。   纵使前世两人闹得剑拔弩张,到底是有过举案齐眉的日子。   前次的事他已经查清楚了,的确是他小题大做,长公主送到府上的东西并没有任何问题,毕竟她才十三岁,还是被皇上贵妃娘娘护得滴水不漏的小公主,怎会有那些龌龊心思。   若是他能同京仪从头来过……若是他能让京仪永远只做个不问政事的长公主……   正当他心潮汹涌时,掌心突然被她猫儿一样勾了一下。她似乎有些热,迷迷糊糊地就要掀开被子。   季明决替她将被子微微拉低,从床头取过她惯常用的团扇,一下一下地扇了起来。床上的小人儿渐渐安静下来,他的眸色却越发深沉。   李京仪,你这辈子休想翻出我的掌心。 作者有话要说:  季明决:开始感动自己   ☆、第 15 章   季明决在床边坐了一夜,晨光熹微之时,感受到掌心包裹的那只小手略微动了动,一直垂眼闭目养神的他才抬头,果然见帐中人正悠悠转醒。   京仪额上的汗早被细致擦去,原本潮红的脸色也转得粉红,樱唇恢复了往日的色泽,面若桃瓣,色若秋月。他稍稍放下心,嘴角翘起,他亦不知自己为何成了京仪的药引,但这更成为她永远不能远离他的羁绊,不错。   她眼睫如蝴蝶翅膀震颤一般,颤动数下后才缓缓睁开眼睛。   季明决先将她扶起靠坐在床头,再宫女刚才端进来的汤药递到她嘴边,“喝药。”她仿佛还未清醒过来,屈膝坐在锦被里,乖乖地接过药碗,捧着一点一点喝完。   他满意于她的听话,不像从前一样哭闹着不肯喝药。递了一颗果脯到她嘴边,作势就要喂她。   京仪终于反应过来,别过脸去:“你怎么在这里?”哪有让季明决照顾她的道理?   季明决怕她受凉,拿过衣架上的薄披风替她系上,才嘴角微翘道:“你猜。”   她自己把披风带子在胸口处系好,咬唇思考了一霎,“你喜欢我。”口气中全是笃定。   他轻笑着没有反驳,只道:“殿下怎知?”   京仪微微抬手,玉色云纹袖口下垂,露出一段雪白光莹的手腕,腕口处系着一根红绳,“季大人,被我发现了噢。”少女巧笑嫣然,尾音上挑,如钩子一般勾着他。   他伸手捉住她的手腕,将它塞回锦被之下,“殿下当心着凉。”行动之间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衣袖,他玉色的手腕上分明也有根一模一样的红绳。   她却从他手中挣扎出来,径直缩回被子里,只露出一双桃花眼烟波袅袅、顾盼生姿地望着他,见他迟迟不肯开口后,才像猫儿一样轻哼了一声。   季明决只好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柔声道:“是,殿下没有猜错,臣喜欢殿下,可以吗?”   预想中的少女含羞并未出现,李京仪只侧过身去把头埋在枕头里,留给他一个微微震颤的后背。   “京仪?”一直稳操胜券的季明决稍稍慌乱,以为她是情绪突然失控哭了起来,慌乱地伸手去摸她的肩头。   “哈哈哈……”京仪回过身来,面上全是坏事得逞的笑意。她捂着嘴,笑得面色发红,甚至因此微微咳嗽起来。怕她犯了哮喘,季明决连忙就要将她拥入怀中,却被她一把推开。   京仪摸到了枕下的手帕子,懒懒靠在床头,擦了擦眼角渗出的泪珠后,才强忍着笑意一字一顿冷淡道:“可是季大人,本宫很讨厌你。”   他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   他又中了李京仪的圈套,提前表露了心思,结果被这小丫头抓住把柄狠狠嘲笑他。   他恶狠狠地咬牙上榻,直接将洋洋得意的她按倒,“殿下很开心是吗?”   京仪眼含笑意丝毫不惧,指尖还缠着帕子,织金边的帕子被她甩得一下一下地蹭着他的下巴,痒得他心头火起。她偏生还故意在他耳边吹气:“季大人?季表哥?逢之哥哥?”   正当季明决以为她刚才许是在说笑,现下不过是情人之间的调笑,准备教训教训这个小丫头片子时,耳边却突然响起一声娇喝:“来人!”   屋外等得心焦力猝的夏嬷嬷竹嬷嬷立马就打了帘子进来,听着逐渐接近的脚步声,他凤眸微眯地从榻上下来,还不忘替她盖好被子。帕子打在他手背上,长公主故作正色道:“季大人,注意仪态。”   他第一次领悟到女人的善变,嘴角微抿,眸色深沉,在下人们进来前就率先迈了步子出去。   身后传来长公主的训斥:“夏嬷嬷,以后不要随便让猫猫狗狗进本宫的卧房。”   被称作“猫猫狗狗”季大人面色不改,对着迟一步赶来的竹嬷嬷微微点头,竹嬷嬷一错眼便瞥见他领口微松,下巴泛红,当即心下大乱,先前为怕太后忧虑,没有把长公主突然犯病的消息回禀给她老人家,现下再给她十个胆子也不敢瞒着了啊!   季明决回到西跨院时,刚好收到小厮陈运递来的消息——陈运几日前便顺着他留下的记号追到了五台山,只是被山下的锦衣卫拦着才不得上山,是他去打了招呼才得放行。   他看着信报,眉头微蹙,心中计算了一番时间,终将那信纸随意扔到桌上。   等着郎君吩咐的陈运迟迟不得指令,便抬头望他一眼。   “不必了。”季明决负手站在书桌前,如此道。   正巧此时一个锦衣卫快步走了进来,向他行礼后便道:“季大人,皇上吩咐您待太后寿辰之后,再护送着长公主一道回京。”   他眉头微挑,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他拼死拼活劳累,解决了山西巡抚贪污这么大个案子,才换来皇帝对他稍稍消气。长公主当真是受宠爱啊。   他眺望着窗外的林海,回想李京仪刚刚的一番作态,眼神晦暗不明。正在思忖之际,屋外却悄悄探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许是瞧见他们在商讨正事,又连忙把脑袋缩了回去。   他一眼便认出来了,是李时瑜。步出门外,微微弯腰俯身,“殿下寻臣有何事?”   “我我……我给祖母做了一个木雕,但是最后还有一点做不好,我就想让季先生帮帮我……”季明决十五岁就高中探花,文才兼备,还是长姐的先生,想来这点小木雕肯定难不倒他。   他嘴角微抽,前世以雷霆手段削藩平乱的少帝,现在可怜巴巴地来找他做手工。若要李京仪安心做攀附于他的莬丝草,李时瑜是关键人物,念及此,他便换上面对外人时温润如玉的笑容,“好。”   ***   第二日。   京仪陪着太后做完两个时辰的功课后,才见到阿弟时瑜揉着眼睛,手里拿着书本前来,胡乱揉了一通他的头,她笑道:“阿弟昨晚上念书去了?这太阳都升得老高了,还在打哈欠揉眼睛。”   时瑜是经过季明决的指导,昨晚加班加点地细细打磨了一番小佛像,此时才会这般困倦,但不敢让阿姐和祖母知道他在干什么,只好借读书掩饰道:“我来给祖母背课文了!”   太后招呼孙儿在身边坐下,“时瑜是个好学的,京仪也孝顺,整天跟着哀家这个老婆子念经也不觉得烦。”   京仪立刻卖乖道:“跟着祖母才不累呢,我愿意永远留在祖母身边!”   太后摸了摸她的头,笑她的童言天真。笑呵呵地听他一字不落地背下整篇文章,面上的笑容更加灿烂。怕孙儿们觉得无聊,便让宫女提前将小食呈上来。   京仪眼巴巴地盯着阿弟吃冰镇樱桃浇酥酪,她前日就是因为贪凉吃了冰才犯病,嬷嬷三令五申她不能再吃冰,眼下只能看着阿弟吃。刚不服气地咬了一口手上的玫瑰糕,就听见太后道:“京仪又和你表哥吵架了?”那孩子礼数周到,日日来给她请安,进退有度,谈吐不凡,倒是很合太后的脾胃。   想起那天房间里季明决黑沉沉的眸子,她细眉微微拧了下,知道他一贯是个会伪装的,早已把祖母哄得高兴喜欢他,自己实话实说肯定会被祖母教训,话在嘴边打了个转,她笑吟吟道:“哪有的事,我和表哥闹着玩儿呢。”   太后看她一眼,才拨弄着佛珠笑道:“好好相处就是。”   连本来埋头吃甜品的时瑜也搭腔道:“季表哥真的很好,他什么都会!还很温柔!”   京仪又伸出魔爪在他脑袋上胡乱揉着,“阿弟什么时候知道了他很好啊?”不过几天功夫就叫上“季表哥”了,这人还真会收买人心。   时瑜差点说漏了嘴,只好又把头埋下去,嘟嘟囔囔道:“表哥就是很好嘛。”   她还要说话,就见一身竹根青宽袖长衫的季明决进来,单膝跪下道:“臣给太后请安。”   太后年纪大了,就喜欢年轻人小辈簇拥着热热闹闹,立刻让身后的嬷嬷把他扶起来赐座,笑道:“哀家这里不比皇宫,不过在此清修,逢之不必多礼,和京仪时瑜好好相处,也叫哀家看着高兴。”   京仪不看他,只抓着桌上的小金钳子,把一个个的脆核桃夹得生响。   他俯身微笑着入座,眼睛却状似不经意地掠过身旁人。她察觉到他那不同往日的目光,微微不满地噘嘴,把小金钳子扔回核桃篮子中,赌气起身道:“祖母,我累了,我想回去睡一会儿。”   “好好好,就让逢之送你过去吧,听说你前两日还差点受凉了?你们多注意着点。”太后是京仪完全恢复后才知她犯病了,但见似乎并不严重,她只以为是孙女儿身体弱,初来山上不适应山间气候罢了。最后一句,是对着竹嬷嬷吩咐的。   “不打扰表哥了,表哥才刚刚坐下呢,还是陪着祖母说说话吧。”她一福身,就轻快地往外跑去。   季明决刚刚才入座,不便就此离去,又有时瑜拉着他,只好坐下,借着举杯喝茶时衣袖的掩映,眯眼看她如蝴蝶一般翩翩而去。   她今日穿了身樱桃红束腰压金线丝裙,极衬她奶白的肤色。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改了文名和文案,希望大家不要迷路,哭哭   ☆、第 16 章      季明决坐在原地没动,拿起小金钳子继续京仪刚才没完成的工作,一边将太后敷衍得滴水不漏,连带着一旁的小人儿李时瑜都被他逗得咯咯直乐。若是京仪在此,必定会抱着手冷冷说:“长袖善舞。”   直到太后微微有了倦色,他才很有眼力见地带着李时瑜退下。   宽大的衣袖在风中翻飞,公子行走在葱郁林海之间,仿佛仙人。他嘴角含笑,毫不避讳地跨进长公主的庭院,他得了太后的指令前来看望,有何不妥?   午后阵阵蝉鸣催人昏昏欲睡,东跨院中除了虫子鸣叫外再无旁的声音,连往日守在廊下的逗鸟的小宫女们都不见踪影。   这是全在午睡?他微微挑眉,眉眼如水墨画一般清隽,神态却是轻佻。   直到他绕到后院,看见绿竹拥簇的小亭间独自坐着一人,才微笑着上前。   京仪今日午睡起来,正由阿颜等一众宫女伺候着挑选明日太后寿辰的衣裳妆容,却发现她的耳坠子戴不上了。寺庙中不适合盛装打扮,她月余没有戴耳坠子,又忘了添上耳堵,左耳耳洞竟然长合了。   阿颜劝她明日就不必戴耳坠子了,她却来了兴致,把侍女们赶去午睡,自己躲在后院里偷偷穿耳洞。   银针已经用烈酒擦拭过,面对着一面西洋进贡的镜子,京仪一手捏着银针,一手揉着耳垂,到底是有些犹犹豫豫。   眼看着耳垂都被捏红了,京仪终于下定决心,准备咬咬牙就把针穿过去。   银针堪堪抵着原先的耳洞,手腕却被人捏住,如金玉撞击的清越声音在身后响起,“殿下怎么能自己做这种事?”   她看了一眼面前的镜子,果然是季明决。   手腕被他从身后伸出的手捏着,落在镜中仿佛他正环抱着她,两人靠得如耳语呢喃般亲近。郎君眉眼如竹如墨,明明是气度宛如雪山之巅般高不可攀的人物,现下却与她耳鬓厮磨。   但是看惯了美人的长公主丝毫不为所动。   京仪不得动弹,只能对着镜中人眯眯桃花眼,“季大人,本宫可要叫人了。”   他无惧,在人前如松柏般沉稳内敛的人此刻笑得分外张扬,故意凑在她耳后道:“殿下把宫女们都赶走只剩孤身一人,不是在等臣吗?”   “放肆!”李京仪丝毫不给他留情面。   季明决怕她真的恼了,只好将人放开,在她身后坐下,看着她被捏得微红的耳垂,一本正经道:“殿下若是怕疼,臣有一个法子。”   她只言简意赅道:“说。”若不是怕痛,她早就一针下去了,哪里会被季明决遇上。   他也直接道:“揉。”说罢就上手捏住她那耳垂微微轻揉。   本来还炸毛的长公主猝不及防地被人捏住耳垂,粉红立马从脖颈深处爬了起来,把原本莹洁白嫩的脖颈染得一片绯红,季明决不用看镜子都知道她必定两靥绯红。   她咬唇颤声开口:“放放放放……”   “殿下还要斥臣放肆吗?”他长臂一伸,从前反扣住她的纤腰,将人往怀中轻轻一带。   “放开本宫……”长公主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却如蚊子哼哼一般毫无威慑力。   “殿下莫怕,待疏血活络后,穿耳洞便不会痛了。”他已经得寸进尺地把下巴磕在她肩膀上。   说罢便执起她那银针的右手,慢慢往着左耳而去。   京仪是真怕疼,此时只好忽略掉自己被他拉到腿上坐着的事实,祈求他能眼疾手快地完成这磨人的活,早知道她就不戴耳坠子了。   季明决摸到长合的那个耳洞,此时浅浅地只剩一个小圆点,指尖摩挲着那一点软肉,察觉到怀中人的微微颤抖,不禁失笑:“殿下怕什么?怕痛还是怕臣?”   她感受到身后人笑得胸腔震动,此时自己的耳珠还捏在他手上,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带了一点点哭腔道:“我错了,表哥,你放过我吧。”故意把针抵在耳垂上又不刺进去,可不是借此报复她吗。   他也没想这么嗟磨她,只是这一点点粉红的耳垂实在可爱,他一时没忍住多捏了一会儿,其实什么疏血活络都是他瞎编的。   见她真的有点慌了,季明决才收了玩闹的心思,手上轻轻用力。   哪想银针才刺破一点皮肉,她就扯着自己的衣角哭闹这挣扎起来:“表哥,痛!”   怕她乱动中撕裂出更大的口子,季明决只好把她靠在桌边锢紧,手上动作不停,口中安慰道:“忍忍就过去了,京仪别闹。”话音刚落却觉得这句话有些熟悉,前世洞房花烛夜时,长公主他身下嘤嘤而泣喊疼,他也是这般压着声音安慰她……   全身上下被长公主撩出来的火气迅速聚集到一处,季明决拼尽全力维持着风度,却在听到她小声呜咽着“表哥轻点”时差点失了冷静。   想象中的疼痛还没到来,却听见表哥在她身后喘着粗气,仿佛他才是受痛的那个一般。她不敢回身,只小心翼翼道:“表哥?”   他是真怕长公主再喊出什么让人脸红心跳的字眼来,一不做二不休地用力,随着一滴血珠泫然欲滴地挂在耳珠下,针尖终于穿破了珠圆玉润的耳垂。   见他将银针放在桌上,京仪眼睫上还挂着两滴因紧张而落下的眼泪,略有些结巴道:“表哥……这么……这么快就好了吗?”   前世两人欢好的旖旎不断在脑海中翻腾,他觉得京仪这句话太有歧义,断然否定道:“还没好!”   被他吓得一哆嗦,京仪半是疼半是怕地颤颤巍巍道:“没好就没好嘛……凶什么。”   季明决也觉得自己好像凶了一点,略有些歉意地低咳一声,拿过桌上的锦帕沾了一点烈酒,再轻轻擦在她耳垂上,轻声哄着:“不疼了啊。”   她微微侧过身子,靠在他胸前“嗯”了一声。季明决这才注意到她眼含水波,香腮落雨,当真和当年龙凤烛的幽幽烛光下,如海棠醉眠,春意尽显的长公主一般。   京仪见他眸色幽深地盯着自己,还以为他会让自己别哭了,谁知他开口却是:“继续哭。”   ……   京仪想不明白这人的脑子,推了他一把,自顾自从他怀中起来,指尖刚想摸摸自己又痛又酸的耳垂,就被他捉住了手腕,“不能乱摸。”   他不说还好,一说便想起他刚刚趁着自己怕痛,悄悄在她腰上掐的那一把,当真以为她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姑娘吗!如此想着,长公主恨恨地剜他一眼。   他低头轻笑,起身在她耳旁轻声问道:“殿下是不是快满十四岁了?”   京仪没有否定,只微微皱眉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他不回答,坐回桌边,目送长公主转身聘聘婷婷衣袂飞扬地快步离去。问这个干什么,当然是年纪太小了不好下手呀,小公主。   指尖还沾了一点血迹,以季明决爱洁的性子本早该被他擦掉,此时他却把指尖隐入大袖中,面色如常,只有耳垂也染了一抹嫣红。   ***   第二日,季明决果然看见李京仪爱美地戴上了耳坠子。滴水琉璃耳坠与她的鬓发挨挨擦擦,在如云如雾的乌发间影绰生光,珠翠的冷光折射进他的眼睛,虽尚未长开,但已能隐隐窥见日后长公主的雍容姿色。   季明决微微偏头,对着她左耳的一点绯红笑得意味不明。   长公主一个眼神也不给他,只规规矩矩地领着弟弟给太后行礼,送上自己和弟弟的贺礼。她送上的是自己亲手绣的一面四扇仙鹤送桃屏风,寓意长寿登仙,绣工精湛,惹得太后虽拉着她心疼,但还是笑容满面。   季明决看见那精巧的绣工时,眉尾轻挑,他倒是第一次知道长公主还有这样的绣工。不过前世长公主断然没有给驸马绣东西的道理,他无福消受也是情理之中。   三殿下李时瑜则害羞地送上自己亲手雕刻的观音像,呈上之时,还对着侍立在太后身旁的季明决使了个两人才懂的眼色。他有点不习惯少帝这样,只轻点头。   至于皇帝、后宫一众妃嫔和各位王爷的寿礼,自然有其他人奉上。   太后修身养性多年,向来不喜大肆铺张,再加上此地是佛门清净之地,更是只让下人们把寿礼收下去,便带着几个小辈用了一顿饭,饭后做了一场功课便算了结。   落日西沉时,几人踏出太后的院落。李时瑜还拉着季明决的衣角,小声同他嘀咕:“多谢季先生前几日帮我完善那个木雕,祖母今天很喜欢,日后我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你尽管提……”   他没有太过在意一个小男孩的嘀嘀咕咕,只随便点了两下头算听见了。眼见着京仪快步向前而去,似乎有些躲着他的意思,他也想迈步上前,可惜被李时瑜缠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走远。   嘀咕完的李时瑜发现季先生有些面色不善地看着自己,心中怀疑自己是哪里得罪他了,一见长姐已经走得无影无踪才回过神来:“阿姐怎么走得这样快!”   季明决面色不虞,“三殿下还有几篇文章没背完吧?今日虽是太后寿辰,功课也不能懈怠的。”   突然被提醒功课还没做完的三殿下很无辜,在原地可怜兮兮道:“今天……今天都不能玩一下吗?”   “殿下不努力,怎么保护姐姐呢?”丢下这句话后,季明决飞快离去,只留三殿下在暮色中皱眉思索。   这厢季明决回到院中,收到京城递来的消息,看了两眼后,面上平淡并无表情。   陈运也不知自家郎君是怎么想的,这件事在京城已经不算秘密,朝廷中已经商议了几日,只好试探道:“郎君?”   “去长公主那边说一声,准备启程回京。”说完这句话后便去了书房。他自然要带着京仪一起走。 作者有话要说:  京仪就是你喜欢我,我偏不喜欢你,你凶我,我就认怂那种性格~哈哈哈 感谢灌溉我营养液的小可爱!   ☆、第 17 章      京仪本打算在五台山多呆一段时间,但太后怕她水土不服又犯病,再想着董贵妃若是有孩子陪在身边,应当能安心养胎,她虽和董贵妃不亲近,但对未出世的孙子仍是相当看重,便一个劲儿地催着京仪姐弟回京。   她无法,心中也挂念母妃和肚子里的弟弟,只好一步三回头地登上回京的马车。末了还瞥了替她掀起车帘的季明决一眼,若不是他火急火燎地请,祖母怎么会第二天就催着自己走。   那日穿耳洞两人虽亲近了一时,京仪对他的态度和从前却没什么两样,季明决知道她是从小千人追捧万人疼爱宠出来的长公主,自然不会轻易动心。但是无妨,来日方长。   马车在官道上奔驰,季明决骑马行在左前侧,夏风轻拂吹开纱帐车帘,长公主婉转如鹂的清脆声音也被清风裹挟着向他扑来: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三殿下不消思索便机灵对道:“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车内静了一会儿才听见她又道:“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姐姐错了!这句诗里面没有带‘花’字!姐姐输了!”三殿下摆着手欢欣雀跃道,一时间车内的小宫女都低笑起来。   她似乎有些乏了,并未对出别的诗句来,只懒懒道:“不玩了。”连声音都低了下去,不似刚才那般清越,略带沙哑低沉。   她不开心了?季明决凤眸微压,只顾着赶路,并未贸然开口。   一行人进入秀容时,车驾才在驿站停下,供长公主和三殿下稍作歇息。   季明决本在自己房中沐浴,听见外间小厮的脚步声稍有些慌乱,坐在凉水中的人才抬眉睁眼道:“何事?”   陈运隔着屏风回道:“郎君,出了急事,那边请您过去一趟。”   这是在试探自己了,事情按着自己原先设定的方向一步一步发展,前几日又出了这样的事,那边自然有些坐不住了。   见他起身披衣,陈运连忙道:“郎君,人就在对面的畅春楼等着您。只是殿下那里……”   季明决束好腰带,面色不变,“若我没有及时回来,你便按着时辰送过去。”说罢便转身出了房门,留陈运在原地为难,郎君准备了这么几日的东西,就这么随随便便连面也不露地就送过去?   ***   畅春楼中,季明决面上挂起他一贯的微笑,步入房中。   待他入座后,对面那人亲自替他斟茶:“季大人在这么多锦衣卫眼皮子底下,坦然赴宴,叫许某佩服。”   他抿了一口茶,笑道:“季某虽入仕,但平时也好舞文弄墨,仰慕许大儒已久,途径秀容前来拜访,怕是锦衣卫也不能阻拦吧?何况只是这十来步路的功夫,算不得玩忽职守。”   许丛息闻言笑得泛白的胡子微微震动,这人果然心思敏捷。两人寒暄完后便直奔主题,“二爷镇压西南流民作乱一事出了纰漏,有不少流民逃窜到了安南国,现下被捅到皇上眼前,惹得圣上震怒。”   季明决没有说话,他早先主动上书请求派去西南,但被皇帝拒绝,眼下就算秦二爷办事不利,也不可能派他去补救。他早跟秦家打过招呼,一味暴力镇压只会激起反抗,但彼时他人微言轻,秦家不听。   不利的事一波接着一波,许丛息不能像他那般不动如山,只好又道:“安南恐要借此出兵我西南地界。”   他点头,终于开了金口道:“此事交给我。”   事情虽都如他推算的一般发展,但许丛息还是不太能相信面前这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郎,捻着胡子迟疑道:“西南地界势力纵横交错,虽有成王把持边界,但安南虎视眈眈多年,眼下又出了流民之乱……若是安南借此进攻,恐怕局势会更加混乱。”   季明决食指指节轻敲桌面,淡淡道:“安南浑水摸鱼,不过是想趁机谋利,岂会长久?他们的目的在于离间朝廷和成王。”   成王是皇上的四弟,早年分封西南,把持重兵战功显赫,叫邻国安南不敢轻举妄动。若是能离间朝廷和成王,安南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他分析得头头是道,许丛息的面色却不太好看:“那二爷……”他暗地里是秦家的门客,自然以秦家的利益为准。眼下看来,办事不利的秦二爷注定要被牺牲了。   季明决只轻笑道:“口思五味,目思五色系自然之理天地之情,然又需节之以礼,求得自然名教为一。”说话时目光轻瞟两人身侧半开的木窗。   话题突变,许丛息也心中有所提防,自然而然接上他的话题,装作两人一心探讨学术的模样,却没察觉窗外毫无动静,不过是季明决无意与他在秦二爷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使的小招数罢了。   在畅春楼里再坐了一会儿,季明决便起身告辞。他虽已极力控制时间,但此时已是月明星稀,到底是晚了。   他回到驿站,整个驿站中都静悄悄,只有后院有点点灯火,是李京仪坐在秋千上。   他上前,轻轻扶住秋千,“夜深了,殿下为何还在外?担心受凉。”   她没有说话,只招手让在旁打扇的阿颜离开后,才道:“本宫睡不着。”微微有些赌气的意味。   季明决拿过她手中的扇子,缓缓扇风:“殿下明日就要十四岁了,怎么会不开心?”心想小公主虽然面上不咸不淡,心底还是恼了他没能陪着她吧?   京仪只睨他一眼,脚下虚虚地蹬了两下秋千,淡淡道:“本宫从不过生辰。”   “别人都不记得,但是臣一定记得长公主的生辰。”前世长公主府中各种春日宴赏花宴游园宴会接连不断,公主的生辰宴倒是不常办。季明决不经手这些,这还是第一次知道是她有意不过生辰。   她仿佛听了什么笑话一般冷笑起来,从秋千上跳下来,径直往前而去。   季明决心道不好,自己马屁拍在马腿上了,难道是话说错了?送的礼物不合心意?这几日他一边赶路,一边盯着西南的动静,确实没有用心挑选礼物,只怕是怠慢了她,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腕道:“殿下。”   京仪有些不耐烦地转过身来,季明决前段时间不还是很讨厌她吗,怎么最近变得黏黏糊糊的?   眼前却凭空出现一只萤火虫。她虽从未见过这等小玩意,但在书上看到过,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眼见着她眼中立刻升起点点星光,他打了个响指,宽袍大袖中又飞起几只萤火虫。淡黄色的暖光游弋在夏夜暖融融的空气中,花气袭人欲破禅,连夜风都沉醉其间。   京仪终于没忍住,用团扇遮着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还故意道:“原来季大人这般博学多才,不仅会诗文,连戏法都会。”   小姑娘终于肯跟他说话,心中的石头慢慢落回地上,把她按在花廊下坐好,“殿下为何不高兴?是因为没过生辰吗?”   “本宫哪有不高兴?”小姑娘掐着攀附在廊上的一朵花,指尖丹蔻涂得鲜红。他算是发现了,这小丫头一不高兴就要自称“本宫”,他不喜欢。   被他一双摄人心魄般的眼睛直直望着,明天才满十四岁的长公主到底功力不足,微微别过脸道:“真想知道?”   “臣洗耳恭听。”季明决这么说着,两手搭在膝盖上,微微俯身。他手长腿长,这么坐着便是如青竹般清隽,如松柏般沉稳,哪怕他嘴角上翘,眼角含了丝丝笑意。不像她,双腿垂下,居然还有晃荡的空余。   “父皇说我身子不好,怕体虚压不住命格小鬼把我抢走了,就不给我过生辰,连母妃都只给我做一碗长寿面就算了。国师的话都是些怪力乱神,怎么会连生辰都不能过嘛。”长公主噘着嘴不满道,却发现本来注视着她的季大人低眉敛目,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她说话。   京仪不能忍受有人不专心听自己说话,何况还是这样私密的话,当即就沉下脸色要走。   季明决不喜她时时耍小性子,但还是耐着性子将她拉住,环住她的肩膀将人固定在身边,语气轻佻,“臣不过少看了殿下两眼,怎么殿下就恼了呢?”   她侧过身,抬手用团扇砸他的下巴,怒道:“敢不专心听本宫说话,该死!”   皱眉躲过长公主的毒手,“以后都由臣陪着殿下过生辰好不好?”他握住她的手腕故意逗她,很是欣赏长公主偶尔流露出来的一点气急败坏。   “不好,你没有资格。”   会有资格的,他在心中默念,以后的岁岁年年,你都逃不出我的掌心的,长公主。   院外隐隐有人秉烛走近,“殿下,夜深了,您该歇息了……”正是阿颜。   阿颜虽知道季明决的身份,但到底不敢让两人真的彻夜在外,眼看时间不早,还是硬着头皮前来催促。   京仪用扇柄将他锢在自己肩头的手指一根根挑开,见他还不松手,美目瞪他一眼,高声道:“阿颜,过来!”   又是这招,小丫头还不知道她已经被许给自己了吧?季明决微笑着撒手,还装模作样地坐远了一点,目送宫女将长公主请了回去。   待人都离开后,此地彻底寂静下来,季明决负手站在花廊下面色阴沉。刚才他走神的一刹那,是回想起前世最后一日长公主竟病到咳血的地步。今生就算自己于她的病有裨益,她不也犯了几次病且次次凶险吗?   月光照在郎君如玉如铸的面上,却照不清他眼中的阴霾。 作者有话要说:  我太喜欢京仪用扇子砸季季下巴这个片段了,哈哈哈   ☆、第 18 章      时隔两月,京仪终于又回到宫中。   来不及多歇一口气,京仪就领着阿弟时瑜赶紧往钟粹宫而去,望见立在门口,身披水墨色披风的带笑的董贵妃时,她和阿弟手拉手笑着,却都红了眼睛。   “母妃!”两人飞快跑去,到董贵妃身前时却又停下脚步,生怕冲撞了她。   董贵妃微笑着将两人拥入怀中,这个亲亲那个摸摸后,才将两人带回殿中安置,“玩得可开心?你们走了高兴,父皇可每次到母妃这里来,又要念叨你们两个。”   时瑜扶着母妃在榻上坐下后,才叽叽喳喳地讲一路的见闻,讲到高兴之处,惹得董贵妃也眉眼带笑。   见时瑜打了两个哈欠后,董贵妃使个眼色,下人立马把小殿下抱去洗漱歇息。殿中顿时安静下来,董贵妃抚了抚京仪的头,轻声问道:“京仪还不去歇息?”   她摇摇头,将耳朵轻轻贴在母妃微微隆起的小腹上,轻声道:“母妃还好吗?”   董贵妃好奇她怎么去了一趟五台山性子就变得沉静了,一下一下地轻抚着她的后背,含笑道:“京仪这是怎的了?母妃好着呢。现在月份还小,听不出来什么的。”   京仪坐正,伏在董贵妃膝上,笑道:“我帮母妃捏捏腿吧!”董贵妃怀时瑜时她年纪还小,全无印象,现在只能模仿着嬷嬷们平时照顾人的样子,双手成拳轻敲起来,借此掩饰眼中的异色。她第一眼就察觉到母妃的脸色不太好,只是孕中的反应所致吗?   董贵妃也不阻拦她,只替她打扇。   钟粹宫中一片温馨祥和,养心殿中却是人人颜色肃穆。季明决刚将两位殿下送入钟粹宫中,便被小太监唤去议事。他微挑眉,不歇一口气便匆匆赶去。   一进门,正好见到理藩院尚书秦家大爷被文熙帝冷着脸斥得面红耳赤。秦二爷处理西南流民之乱不利,反使不少流民往接壤的安南国流窜去,安南借此在边境磨刀霍霍,有起兵之势。   季明决面色如常地默默迈进队伍最后,他还未来得及换上官服,在一众紫绯之色间分外分外惹眼,长身玉立,鹤立鸡群。   正在喝茶的文熙帝注意到他进来,抬手阻止了秦家大爷的絮絮叨叨,直接点了他道:“你觉得谁去合适?”   季明决才进来,连话都没听全,知道文熙帝是在故意为难自己,略一拱手道:“臣以为文能安抚流民,武能提防安南狼子野心,刘信陵合适。”   此语一出,在座的数位大臣面上心底都有不屑。商议军国大事,皇上招来季明决这个毛头小子就罢了,还以为他能推举什么不出世的蒙尘明珠,谁知竟是那个北阳侯家的混世魔王。   文熙帝只看了他数眼,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只让他们散了。   回到府中,幕僚张端平在听到他举荐了刘信陵后,惊得连灌了两杯茶,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后,张端平才道:“刘世子恐怕不会感激您……”季公子既然推荐了刘信陵,此人的才能应当无异议,只是刘信陵和公子矛盾颇深,这一步棋能达到预期效果吗?   季明决也轻笑着抿了一口茶,“先生直言。刘信陵不会承我的情,但他会把我的功劳全部禀告给皇上。”   张先生闻言笑了起来,公子果然是目的性极强,从不做无谓的举动。   季明决放下茶杯,借着桌上的大齐舆图指点起来:“安南借西南之乱起兵,意在挑拨朝廷与分封西南的成王的关系。”   “朝廷一旦应战,于情于理都是成王挂帅,就给了成王扩充军备的正当借口。朝廷兵力拨少了,叫成王与皇上生出罅隙,若是战事输了,更让天下人不齿。朝廷兵力多了,难免养虎为患。”   张端平捻着胡子皱眉思索,“那么这一战定要赢,还得由刘世子立下首功。”   季明决淡笑着摇头,“不可,此战不能打起来。”他如玉指尖划向舆图的边界,“安南国内就高枕无忧吗?”   张先生闻弦知雅意,立马就道:“此战名义上是安南少帝发起,实则出自安南太后的手笔,意在巩固少帝之位,然其国内几位年轻力壮的王爷忙于篡位,都不同意此战,可借此挑拨太后与数位王爷的矛盾,让这仗打不起来!”   季明决点头,半晌才道:“再添上一把火。”   “公子何意?”他现下已经对这个看着年纪轻轻兰芝玉树的公子佩服不已。   张端平愣坐在原地,公子并未回应他,只轻点头后便起身离开,衣袂在早秋日光中飞扬,翩若惊鸿宛如游龙,轻易搅动大齐政局。   ***   连续两日去北镇抚司都没找到人后,季明决亲自去了钟粹宫等人,果然堵到了来此给长公主送小玩意儿的刘信陵。   虽利用了他,但看到刘信陵逗弄着那只哈巴狗,同长公主相视而笑时,季明决还是觉得分外刺眼。   他上前,维持着一贯的冷淡面色:“世子真是贵人多事,北镇抚司中寻人,日日落空。”   刘信陵靠着朱红阑干,轻抚着怀中的哈巴狗,眯眼笑道:“季大人身上的伤好全啦?”秋日阳光落在少年郎君的眉骨上,黑金般张扬肆意。   他是在暗讽离京前两人打的那一架。   季明决一撩衣袍,自如地在长公主身边坐下,冷道:“世子左肩可还好?”   这话说得刘信陵收了面上的戏谑,坐直了身子冷哼一声。   京仪摇着扇子左看一眼,右看一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宫中御兽阁处处都好,只是缺了能争善斗的斗鸡,前些日子本宫还念着,着人去宫外采买几只的善斗来,今日看来倒不必了。”   这话把两人都骂了进去,刘信陵故作生气地拧了拧她的脸蛋,小姑娘立刻娇笑着“呀!”了一声,手中的帕子打过去,“还不让我说你吗?”   “不许这么说表哥。”他恶狠狠道。   刘信陵每在季明决面前提一次“表哥”,就是提醒一次他这个表哥有多名不正言不顺。季明决眼底闪过一丝阴冷,近水楼台又如何,前世今生你都输得彻头彻尾。   见他两人还要疯疯癫癫地闹下去,季明决咳了两声,冷声道:“世子,借一步说话。”   “何事不能当着长公主的面说?”刘信陵明知故问,前两日季明决在皇上面前举荐了自己,眼下他定是来与自己商讨西南一事。   季明决斜睨长公主一眼,谁知她丝毫没有应当回避的消息,反而坐近了些,故意道:“有何事本宫听不得?”   媚眼抛给瞎子看了,他微微抿唇,一本正经道:“男人的事。”说罢便起身往长廊尽头走去,刘信陵不悦地看他一眼,不得已跟了过去。   京仪坐在原地逗弄着小铃铛,看着季明决给刘信陵讲了几句话后,刘信陵就抽身快步离开,她微微挑眉,知道必定是朝堂上的大事。   待他坐过来,京仪也不多问,只道:“季大人不怕狗了呀?”   “季某并未怕狗。”   季明决自从上次起了红疹后,便去找大夫配了药材,将防猫狗毛发的药囊日日佩戴在腰间,他虽不会再出丑了,却还是坐得有些远,不同哈巴狗儿接近。   她闻言咯咯娇笑,横波潋滟,举着小铃铛往他面前一送,“那你抱抱它!”见到他白着脸往后仰,忍不住又笑起来。   他只是出于对畜生的厌恶而已,远不到害怕的程度,但见长公主似乎认定了他害怕,只抿了抿唇并不多作解释。   “贵妃娘娘如何了?”他突然问道。   一直悠闲自得的京仪这才稍稍有些波动,拧着眉头道:“母妃日日吃了便吐,人也恹恹的,太医说正常,但我总有些担忧……”   季明决思量着前世之事,不愿看她为此时烦恼,正要伸手去抚平她眉间沟壑,钟粹宫外却来了一大宫女打扮的人,身后还跟着好几个端着托盘的宫女太监。   京仪认出了那人是皇后身边的宛若姑姑,起身疑惑道:“皇后娘娘怎么派人过来了?”   亦在眯眼望着那一行人的季明决听见“皇后娘娘”几字,眼中若有所思,“许是来看望贵妃娘娘。”   他说得不错,两人步入宫中时,正好听到董贵妃身边的夏嬷嬷在谢恩,楠木小圆桌上的托盘中全是名贵药材和各种补品。   宛若姑姑送完礼后,便向京仪行礼请安,在看见她身后的少年郎君时,像是早已认得一般,行礼道:“见过季公子。”   夏嬷嬷赶着上来介绍:“季公子和长公主亲近,时常进宫来同公主玩耍。”   宛若姑姑抿唇一笑,应了一声。   季明决还礼,并未多言。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走了一点点剧情   ☆、第 19 章   季明决最近忙,公主们的诗文教习几乎有名无实,偶尔才来书墨阁中露面一次,惹得小姑娘们都挂念他,日日念叨怎么季先生又不来。   这日姑娘们见是他来了,本来还有些沉闷的书墨阁中立马活跃起来,小女孩的轻笑和揶揄声不绝于耳。   郎君一身雨过天青色长袍,腰系玉带,嘴角噙着温润的笑款款行来,笑意却并未通达眼底,周身隐隐围绕雪山之巅的冷清气度。正在温习诗文的京仪抬头见他装模作样,别过脸嗤笑一声。   季明决尚未出口,一旁的寻卿却是听得真真切切,皱眉开口道:“姐姐为何对先生不敬?”最近董贵妃有孕不能侍寝,父皇却还是夜夜歇在钟粹宫,好几日都没来看过母后了,怎能叫她不气!   京仪指尖轻轻翻过书页,挑眉淡淡道:“我有吗?”   寻卿被她眼里明晃晃的挑衅气到了,咬着牙根气冲冲道:“难道我没看见吗?”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一时间教室中的熟人都往她们看了过来。对上季先生略带询问意味的目光,寻卿眉间微蹙,柔弱道:“我听见姐姐对先生出言不逊,我是妹妹,本不敢对姐姐有所置喙,但我怎么能看着姐姐如此……”她的话虽未说完,但在座的几人都知道她的意思。她早就察觉季明决不待见李京仪,此刻更是一个借题发挥的好机会。   话音刚落,真心喜爱、拥戴季先生的姑娘们看着长公主的眼神都有些不满了。   京仪偏生不理她,只将手中的书翻得哗啦作响,对着季明决轻笑道:“先生,真是对不住呀……”她这么说着,语气中却毫无歉意。   寻卿不满她身为长公主却这般态度轻浮,心道季先生必定会责罚她。她目露期待地看着季明决缓缓走向最后那张座椅,看着他手撑在长公主的小桌上,含笑轻声道:“殿下不要调皮。”   怎么可能!季明决怎么可能如此和善地对李京仪!别以为她不知道季明决起先是怎么针对李京仪的!   这个小插曲很快就被略过不提,只有寻卿暗地里抓紧了桌角,抑制住心底的火气。   “季明决是她表哥,怎么可能帮着寻卿来欺负她?”京仪按下心中念头后,便好好看起书来,她答应过母妃要好好念书的。母妃最近身体不适,她可不能闯祸惹母妃忧心。   ***   一日课程结束,季明决在步出书墨阁时,看见了站在不远处小亭中的长公主。   他上前,“殿下今日要出宫?”   京仪双手反剪在后,只顾着逗廊下挂的芙蓉鸟,半晌才有空搭理他,“你怎么知道?”   “殿下今日穿了骑装。”季明决笃定道。李京仪好动,宫中的跑马场不够她折腾,她爱往宫外跑。   “笨蛋。”   本想夸他聪明,但看不得他一幅很了解自己的样子,“笨蛋”二字脱口而出。   季明决不计较她这些小手段,只道:“臣陪着长公主出宫吧。”   京仪斜乜他一眼,手上的小金勾把笼子里的芙蓉鸟逗得上蹿下跳,“我记着季大人在兵部有正经差事,听说西南要打仗了,怎么季大人还这么闲?”   他可怜那只惨遭长公主毒手摧残的芙蓉鸟,被讽刺后仍然云淡风轻道:“殿下身为一国长公主,不也打算出宫纵马寻乐?”心中想的却是奉命陪长公主,也算是职责的一部分。   京仪丢掉小勾子,拍拍手道:“你错了,本宫是到念恩寺为战事上香祈福的。”   季明决知道她不怎么信佛,但直接做了个请人的手势,“殿下,时候不早了,现在出发还来得及。”   她没有拒绝,两人一同往着宫门而去。   站在宫门前,却见她拉着马迟迟不肯上去,出声问道:“殿下?”   京仪皱着眉,很不满季明决的不上道,转身随意指了个路过的卫兵,“你,过来。”   这个小卫兵倒机灵,立马就过来单膝跪在地上,让长公主踩在他膝上翻身上马。季明决微微皱眉,“殿下不是会骑马吗?”   她理所当然道:“以前都是刘信陵给我做脚踩呀。”   他冷哼一声,也不知是不满长公主架子大还是她三句话不离刘信陵,一夹马腹,往着城西的念恩寺而去。   两人到了念恩寺,早有宫中人前来禀报,寺庙中的小沙弥已在佛门前等候。   京仪见他不愿进佛堂,就随手把马鞭抛在他怀中,自己迈过门槛进去。   季明决从前对怪力乱神之事嗤之以鼻,但重生这样的事发生在他身上,心中除了庆幸,也有对未知的敬畏,故不愿步入佛堂,只在外观望。   他看着她的后背,如同前世无数次身为驸马的他需落后长公主一步,静静地在后注视着她,但这是他第一次看清她乌云般的鬓发,幼嫩的脖颈连同略显单薄的脊背。前世手握兵权的长公主,如今只能在佛堂中祈祷有利于己方的战争结果……季明决面上淡淡的没有一分多余的表情,既然打定主意让她只做莬丝草,她若喜欢烧香拜佛也可容忍。   她今日穿了一身骑装,少年意气金玉琳琅,难怪自己要误会。此时空荡荡的大殿中只有她一个香客跪在蒲团上,香点得太多,几乎到烟雾弥漫的地步。木鱼声幽幽回荡,似乎是凝滞的空气中的唯一波动。   高耸入云的穹顶,两人合抱粗的梁柱,光怪陆离的异域壁画……庭院深深,佛音袅袅,金光粉尘浮飞中,跪在蒲团前的京仪显得越发瘦弱,身形缩小得几乎要湮灭在大千世界的无穷轮回中。   “京仪!”他喉中哽咽,突然艰涩地喊出这一句,才发现自己竟是魇住了。   京仪听见身后的响动,向着面前的大师歉意一笑,才出来道:“怎么了?”见到季明决面色不太好隐隐泛出些灰败来,眉头皱得更深,“身子不舒服?”   如此鲜活的她与前世最后一眼衰败颓靡的长公主截然不同,季明决觉得自己瞬间被拉回了人世,勉强笑道:“我无事,你回去吧。”   她却向前迈了一步走进院中,悠声道:“走了!”   季明决跟上,心中还在为先前出现的那一幕暗自不虞,随意起了个话头搭讪道:“长公主为谁求符?”刚才瞥见那大师交给她数个平安符。   “娘亲和刘信陵呀。”   在没人注意的地方,季明决翻了个白眼,恨自己没话找话,略带些讽刺意味道:“原来长公主讲究心诚则灵。”刘信陵前两日就已南下,京仪求的平安符自然送不到他手上。   小小的平安符在她手中甩得上上下下,“不会呀,这仗不会打起来的。”口气随意却笃定。   “又是刘信陵告诉你的?”季明决脸色瞬间变得相当难看,前次山西巡抚的案子还能说是无关紧要,这等军国大事哪能拿来讨女孩家欢心!   京仪皱眉:“表哥好像很讨厌他?这可不是他告诉我的,安南自顾不暇,怎么会主动挑起战争?兵临西南,不过是做做样子浑水摸鱼,见到好处就会收手。”   季明决讶然,因她的分析虽简单却也不无道理,只勉强收了脸色冷淡道:“殿下倒是耳聪目明,消息灵通。”心中却暗自琢磨,长公主应当不至于现在就开始布置情报网吧?   不管他如何想,京仪只笑道:“噢,表哥如果多端着我父皇爱喝的汤去养心殿御书房逛逛,也会这般消息灵通。”   他不语,也只有长公主能坐在皇上身边听政事。   两人骑马快到槐花巷子时,他眼前蓦地出现一个小小的平安符,她笑吟吟道:“给姑母求的。”   他反应过来长公主口中的“姑母”是谁,心中略有震动,但还是将平安符塞回她掌心,“不必,我母亲不信佛。”   长公主有些不高兴他的不领情,不爽道:“你干嘛呀,明明在说谎!”   她上次去季家,见着了正堂中摆放的佛像,知道沈夫人必定是信佛的,见季明决没有孝敬他娘的意思,刚才就顺便帮他求了。她看出来了季明决必定知道自己上次做错了,才时时赔小心讨好自己,他难道不知道自己送平安符给沈夫人,就代表着自己原谅他了吗!   季明决虽知长公主现在没有害人之心,但焉知以后不会落得前世的下场?他要李京仪,但这不代表他不计较她前世犯下的错,所以只能让母亲和她远离。   他回身,见坐在马上的长公主美目含火,为她无时无刻的唯我独尊头疼不已,只好拿过她手中的平安符,敷衍道:“好好好,我收着。”   长公主此时却不乐意了,用力扯回来,“我不给你了!”   两人都快到自己门前了,这样在马上拉拉扯扯实在不像话,季明决干脆翻身下马,把她也从马上抱下来,不耐烦道:“殿下!别闹了!”   季明决在外人面前装得一幅温润端方月明风清的君子模样,只有在京仪面前才会偶尔流露出私底下的真实性情。俊逸出尘的郎君即使动怒也是谪仙人,但李京仪不吃这一套,抬手就要往他俊脸上扇一巴掌。   伴随着她的手腕被握住的,是一声女子的惊呼,“表哥,你这是在干嘛呀!”   京仪还被他拦腰抱在怀中,手和腰都被禁锢着,知道两人都被旁人看了去,只能咬着牙冷气森森道:“放开本宫。”   见她气得两眼亮晶晶,季明决没由来地觉得好笑,但此地不是调情的地方,何况表妹还在身后盯着,只好把她放下来站定,“臣冒犯。”   正准备出门,却被季府门前的两人惊得目瞪口呆的沈念念也过来跪下请安,“民女沈念念见过长公主。”   京仪还生着气,只随意“嗯”了一声。沈念念不明白她的意思,只好向身旁的季明决求助道:“表哥,我……”   他平生最不喜与柔弱女子打交道,但不能让表妹就这么跪着,长公主的脾气可是谁都不放在眼里,只好亲自把她扶起来。   沈念念倚着季明决就不愿撒手了,她刚才分明瞧见表哥抱着长公主,两人怎会亲密至此,她心中登时警铃大作,虽然长公主一脸怒色,她还是柔柔开口道:“不知殿下怎的大驾光临,姑母正在府中,若是殿下不嫌弃……”   “不必了,我送殿下回去。”季明决果然开口推辞,她上次便看出表哥十分警惕长公主和姑母接触,本打算借此机会让表哥更加对长公主心有不满的,谁知表哥警惕至此……   京仪却已经转身离开,还对着跟上来的季明决怒道:“滚!”   沈念念绞着帕子看两人远走,咬唇心中焦急不已,她哪里见过一向冷清的表哥如此讨好过姑娘!   长公主一路闷头骑马,快到宫门时还是被他拦了下来,“殿下怎的又恼了?”   京仪被他缠得烦了,抱臂冷冷道:“你就这样提防我?”   他略有些难堪,不愿承认,只道:“臣不敢。”   小姑娘在听到他的回答后冷笑一声,转头进宫。那声冷笑如同烈日当头泼下一盆冰水般,叫季明决怔忪在原地看她的身影消失在重重宫门之后。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下第二三章,加了点内容,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回去看一下~ 9.7留   ☆、第 20 章      京仪面色冷淡地独自回宫,在宫门前听见隐隐有些吵闹,见时一个身着绿袍的小太监被小宫女拦在钟粹宫外,正探头探脑地同那小宫女说话,似乎想进去。   她走进,轻咳一声:“怎的在此吵吵闹闹,扰了母妃清闲,谁担当得起责任?”   那小宫女和绿衣小太监见是长公主,惊得扑通跪下,不住叩拜。小宫女率先开口道:“回长公主的话,这个小太监是辰殿来的,嘴里没句囫囵话,只说是要请您过去,哪能劳您大驾?”   小太监含着哭腔道:“殿下,贺兰公子病了,没人肯给他叫太医,奴斗胆求您救救贺兰公子!”   他脑袋在地上磕得砰砰作响,京仪皱眉,正要让他起来好好说话,被宫门的动静吸引的阿颜和福子快步上来,阿颜喝道:“放肆!若是将病气过给了殿下,你有几个脑袋担当!”一边说着,一边扶住她,轻言细语道:“殿下累了吧?快进宫歇歇。”   这小太监在外求了许久,谁知钟粹宫根本不放人,这会撞大运正巧碰上长公主从外回宫,岂肯轻易放弃?当即就大着胆子再哀求道:“殿下!殿下!贺兰公子病得厉害呀!眼看就要……”   “烦死了。”京仪刚才和季明决起了口角,此刻又被小太监一哭二闹着,眉头都不悦地皱起来。   小太监全身血液几乎凝固,只以为自己惹了长公主厌恶,那公子岂不是更没有得救的机会了……眼泪立马就不争气地挂了下来。身前好长时间没有动静,他悄悄抬头,却见长公主已经由宫女扶着转身,微微一愣没反应过来。   阿颜见他这样子,好心提醒道:“殿下发慈悲,你还不赶快跟上指路?”小太监赶紧一抹鼻涕眼泪地跟上,他就知道求长公主有用!   京仪吩咐了福子去请太医,才迈腿匆匆进了辰殿。   上次有她一声令下,辰殿得到修整,但此时看着仍然阴风阵阵惨淡不堪。京仪不在意这些,直接进了寝殿之中。   要掀开帘子时,却被阿颜伸手挡下,她低眉顺眼道:“当心过了病气给殿下,奴婢瞧瞧吧。”京仪自信她还不会娇弱到这种地步,但母妃有孕,她不能不小心些,便退远一步,嗯了一声。   阿颜掀开略显破旧的床帘,京仪眼尖,瞧见了他面色苍白,嘴巴干裂起皮,眼角似乎还有些伤痕,整个人如同一只受伤的小兽般,毫无知觉地蜷缩在床上。他身形消瘦,被单下只显出小小的一团。她有些不悦,开口道:“仔细瞧瞧,是被打伤的?”   这时福子也带着太医匆匆赶来,在太医替他诊断之时,阿颜向她轻轻颔首,眼角的淤青的确是外伤所致。   谁趁着她不在京城的这一个多月功夫里欺负贺兰筠了?只是一个与世无争软弱的小少年,都有人这般欺负他?想到上次秦王府中那几个混小子,京仪脸色更难看了。   亲自看着小太监替他把药喂下去后,京仪正要离开,却见他眼睫震颤,朦朦胧胧睁开了眼。   贺兰筠身旁明明立着小太监和两个宫女,他却第一眼就看见了站得稍远的京仪,口中含混地吐出支离破碎的两个字眼。   京仪没有听清,挥手让多余的几人都退下,上前扶住他,低声道:“你说什么?”   他顺势将头靠在京仪肩上,他额上的热度烫得她一惊,也就没有计较这不合适的动作。贺兰筠似乎烧糊涂了,声音小得跟呜咽一般,额上的薄汗沁在她的胡袍翻领上,染出一块深色来。   过了许久,京仪才听清,他喊的是“姐姐”,她眉宇间的郁色消散了些。到底是不忍将他推开,替他理了理汗湿的鬓发,坐在床边哼起娘亲从前常给她哼的歌谣。   她不会照顾人,只能哼首歌意思意思,哄哄这个漂亮的小妹妹。   过了许久,贺兰筠额上的热度才稍稍退下。药力减退,他清醒过来的第一瞬却是诚惶诚恐地缩回被子里。   京仪阴郁了一下午,此刻终于被他逗得晴朗了些,捏捏自己的肩膀,笑道:“我可是第一次把肩膀借给别人。”   这话说得他本来恢复的脸色又红了起来,良久才小声细细道:“谢谢、殿下……”   京仪本来还以为他会叫“姐姐”,闻言只微挑眉尾,并未多言。   ……   天色将黑时,京仪才回了钟粹宫。一进门便是阿弟时瑜不满的念叨:“姐姐成天在外跑,我为什么就要天天关在宫里念书?我也想出宫!”   她伸手在时瑜脑门上轻轻一点,笑道:“我可没有耽误功课!”   她先回寝殿洗漱更衣完,才将今日求来的平安符给董贵妃亲自系在手腕上,“有了这个,菩萨就会保佑母妃平平安安诞下弟弟妹妹了。”   董贵妃正微笑着抬手摸摸女儿的头,突然胃中一阵翻腾,恶心感无法抑制地泛了上来,狼狈回头,在身侧备着的小铜盆中吐出些清水来。   钟粹宫中立马就乱了起来,宫女嬷嬷们去请太医,时瑜急得丢掉手中的书直跳脚,京仪端着水替她漱口。董贵妃眼中因生理反应溢出些泪水来,正要开口安慰两个慌张张着急的孩子,却又涌起一阵不适,酸水刺得喉中生疼,吐出些清水来。   太医匆匆赶来,一番诊治后只说是怀孕初期反应。董贵妃不愿在孩子面前暴露自己这一面,强忍着不适,准备服下太医开出的安胎药,那药味反而勾得她吐得更天昏地暗。   京仪急得落泪,却只能看着母妃脸上渐渐失了血色,身旁的时瑜已经开始抽泣抹眼泪。   钟粹宫乱成这样,连皇上都惊动了。文熙帝推了与内阁首辅的谈话,匆匆赶来看望。   李祎进门时,钟粹宫中的乱子已经稍稍平定下来,他一眼便见董贵妃脸色惨白,连忙上前去扶住她,对满屋的宫女嬷嬷喝到:“你们怎么看着贵妃的!贵妃出了点事,全部那你们是问!”   董贵妃略微恢复了些力气,扯着他的袖子让他平息怒气,挣着力气道:“臣妾无事了。”   京仪拉着弟弟站在一旁,看见父皇将母妃揽在怀中,父皇虽牢牢握着母妃的手,京仪却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地溜走……待她反应过来时,才发现面上已经一片冰凉。时间不早,见母妃渐渐安静下来,便自己带着阿弟去歇息。   京仪仰躺在螭纹楠木大床上,闭上眼,鼻端还是母妃寝殿中的清苦药味。要是娘亲没有怀孕便好了……京仪为自己的想法惊了一跳,半睡半醒间猛地睁开眼,心口猛跳,她慢慢坐直起来,手挂在床头的黄铜钩子上,头依偎在臂弯中,外间听见守夜宫女轻微的呼噜声,静默之间渐渐地有泪滴下来。   今天求的平安符还剩下一个,此时正挂在铜钩上,垂下来窸窸窣窣地蹭着她的额角。她冷汗涔涔,这平安符刺得她额角微痒,像只小虫攀附在暗夜中。平安符当真能保佑娘亲吗?   半挂着的床帐子突然全部落了下来,守夜的灯光煞地暗下来,这架子床被彻底隔绝于人世,她惊得抖了一下,仿佛彻头彻脸地被灰尘吊子盖住。黑暗之间反而过去未来重门洞开,她快步奔了进去,头上还挂着灰尘吊子,庭院幽深,只剩她一声低过一声的呼唤,“娘亲!”   “娘亲!”   “娘亲……”   第二日天明,京仪正要去看望母妃,福子却送了一封信进来,道:“昨日晚间时分季公子着人送给殿下的,因昨晚忙,便没有呈给您……”说完后看见长公主眼下青黑,不由得一骇。   京仪现下没有功夫同他置气,只淡淡道:“放着吧。”便往母妃寝殿而去。   ***   季明决昨日被她甩了脸色后,在原地站了半天,最后冷着脸回府。   府上的幕僚张先生等得心急,见他回来便急急说道:“公子,果然如您所料!安南大军压境后迟迟没有动静,只是据线报来看,刘世子和成王之间关于流民的处置,有些意见不合。”   他闻言只淡淡点头,“成王当然不会配合。”   “难道是成王不甘被年少于他的刘世子所驱使?”张端平一时没想通,成王暗地里阻挠此事有何目的?   想着不日成王就要回京述职,他的狼子野心暴露也是迟早的事,季明决便道:“若安南出兵,是成王与安南太后的合谋呢?安南眼下自顾不暇,想要从边境的浑水中抽身专注于巩固皇位,然而费尽心思才搅动起浑水的成王怎么可能善罢甘休?刘信陵代表着朝廷一去,只会让安南更加忌惮,成王更加慌张。”   张端平听得目瞪口呆,成王是先皇的第四个儿子,拥兵西南镇守边关,若是他和别国私通造反……   书房中陷入诡异的寂静,这时小厮陈运进来低声道:“贵妃娘娘从宫中赏了些许瓜果来,您、夫人和表小姐都有份,您看?”   季明决立马便知必定是董贵妃知道了两人吵嘴的事,难得她这样苦心经营。正巧摸到那只亘在他袖中的平安符,他回想着京仪同自己母亲沈夫人接触的几次情形,静了许久,终于叹了一口气,提笔龙飞凤舞地写下一段文字,仔细收在信封中,让陈运送给长公主。   李京仪如此聪明,她会明白他的意思,保护好董贵妃的。      ☆、第 21 章      “郎君!”陈运匆匆地步入书房,在季明决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正在喝茶的张端平看见公子的脸色瞬间大变,也急匆匆地放下茶,“出了什么事?”   他只深吸一口气迅速平静下来,“怎么现在才有消息?”   “皇上震怒,将钟粹宫死锁起来,不许任何人轻易进出。”陈运回道,所以他们早先安排的线人隔了两日才传出消息来。   怪不得今日早朝,文熙帝的脸色如此难看。   此时已是深秋时节,季明决在京城远远遥控着安南内乱,推动大齐与安南的和谈顺利进行,他和京仪自那日在宫门前的口角后,已有将近一月未曾见面,谁知竟出了这样的事。   皇上最受宠的贵妃怀胎五月,竟一夕小产,京城中波云诡谲风云变幻,他忧心的却是长公主。董贵妃如此疼爱她,她必定很难过吧?   此时离董贵妃小产已过数日,季明决心中那点小小的怒气早已被担忧盖过,立马就递了帖子请求入宫探视。   钟粹宫中一片寂静,他自然见不到董贵妃,只有三皇子李时瑜两眼红肿地前来同他说话。季明决轻声安抚了她数句,才耐着性子问道:“长公主何在?”   时瑜抹着眼泪抽噎道:“阿姐,阿姐前晚哭得晕了过去,这会在寝殿里歇息……”   果然伤心至此。他皱眉起身,道:“我去瞧瞧殿下。”   偏殿中却没有她的人影。   ***   京仪此时正和贺兰筠坐在辰殿的后院中。   休养了一个月,她本以为娘亲慢慢好了起来,前日甚至都可以下床慢慢活动了,直到她眼睁睁看着娘亲淡色裙子后渐渐渗出血色来。   脑中紧绷了月余的弦“啪”地断掉。   娘亲捂着肚子弯下腰、宫女嬷嬷们大呼小叫、随时待命在偏殿的太医匆匆赶来……阴森冷清之气蓬蓬升上来,她又被灰尘吊子扑头盖脸地罩住。钟粹宫中闹得天翻地覆,叮叮当当,她徒然张口,然而她像是被扼住了喉咙,除了唇边一丝受惊的空气,什么也没说出。   此刻没人注意到长公主面色苍白地站在屏风边,指尖死死按在多子多福的石榴绣面上,指节泛出青白色。   阿颜终于注意到她死命咬着唇默默下泪,连忙要将她带下去。京仪寸长的圆润指甲勾破织金屏风,撕拉出一道长口子,将绣面上饱满通红的石榴从中撕裂。她终于喊出话来:“娘亲!”   董贵妃也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在黄梨炕强撑起起身子,低低地喊了一句:“京仪。”   房门猛地关上,娘亲那双黯淡的眸子成了京仪脑中最后的画面。   直至深夜,院判张太医宣布董贵妃小产,传闻当晚暴怒的文熙帝将整个钟粹宫都狠狠责罚,却依旧不能改变既定事实。   ……   贺兰筠没有说话,抿着唇将黄白相间的小狗放在她怀中。京仪回过神来,才发现怀中多了软趴趴的小乖乖。   小乖乖已经几月大了,抱在怀中简直沉甸甸,她抱着它在下巴上蹭蹭,弯了弯眼睛,却牵扯到哭得红肿的眼皮,疼得轻轻“嘶”了一声。   小乖乖仿佛察觉她的低落,伸出一截粉色的舌头来舔舔她的鼻尖,贺兰筠黑亮的眸子中也隐隐流露担忧,但他始终和小狗一样,并未贸然开口。   京仪怀中抱着小狗,与他肩并肩坐在后院中,在这无人问津的地方沉默相对,一同默默地望着夕阳沉入地平线,她感受到久违的安定。   钟粹宫中这几日有一种悲痛之中的奇异热闹,后宫妃嫔纷纷来慰问,父皇也恩准外婆和姑姑婶婶来探望,京城中的世家几乎都送了礼来。京仪愣愣地望着那些用红绸系上的药材补品,茫然地看着母妃被淹没在董家女眷的哭天抢地中。无数人告诉她“没关系”、“董贵妃会没事的”、“殿下不要难过”,可她乱嗡嗡,脑中只有那夜梦中一声声“娘亲”的呼唤不断回旋。   京仪不要别人的安慰,宫中只有一个人不会安慰她,她就来了辰殿。   “小筠,你有哥哥吗?”沉默了许久,连嗓音都有些沙哑了。   贺兰筠点点头,他前几位哥哥都是大虞朝皇帝器重的儿子,所以口吃体弱的他被送来做质子。   “真好,我也想有亲哥哥。”她身边从来不缺各种堂兄表哥,但没有一个能教她念书、在她玩累的时候背她回家的亲哥哥。   贺兰筠微笑,眼中带着三分苦涩,帝王家的兄弟亲情,能有多牢固?   两人漫无目的地闲谈,通常是京仪絮絮叨叨,贺兰筠只点头摇头,偶尔极缓慢地发出两三个音节。他会说话,只是说得很慢而已。   怀中的小狗突然跳下地,扑腾着往前跑去。“哎!”京仪小小地惊呼一声,上前去追。   她蹲在地上抱起小狗时,眼前出现一片黑金云纹的衣角,不是贺兰筠,他不会穿这样飒气的衣服。她额角一跳,察觉到此人是谁。   下一秒她果然被眼前这人抱入怀中,对上季明决的眼睛,她微微皱眉道:“放我下来。”   季明决在看到她和那个别国质子坐在一起时,心中升起猛烈的恐慌感,现下是她最脆弱的时候,她躲起来不见任何人,却愿意把自己的伤口展现给外人看!他这几天错过了什么!   他凤眸微压,幽远深沉的眸子阴冷对上坐在廊下的那人。贺兰筠此时一改在京仪面前的纯良无害,毫无畏惧地与他对视。   季明决看到他嘴角勾起一丝诡异的幅度,心中气极,但此时不必与他计较,正要转身离去,左手虎口却被怀中人狠狠咬了一口,他吃痛,手上一送,京仪便愤怒地从他怀中挣脱出来。   她并没有搭理面色黑沉沉的季明决,只对他身后的福子骂道:“放肆!”   福子连忙一脸苦涩地跪下,她知道长公主去了辰殿,但殿下迟迟未归,又有季公子穷追不舍,她只能把人带过来了呀。   见她转身往着贺兰筠走去,季明决再也忍受不住,将人打横抱起死命禁锢在怀中,快步走出辰殿。京仪泄愤地咬上他的虎口,口鼻中渐渐有咸腥渗出,他却仍是不为所动。   和心中的狂怒比起来,手上的这点小伤算什么。他决不能容忍自己的小莬丝草身边,出现第二个刘信陵。   京仪不愿意做疯子,突然失掉了所有挣扎的力气,只平静道:“放开我。”   他察觉到怀中人不在挣扎,却对上她一双没有光的眼睛,失去了往日的潋滟华光,“京仪……”心底没由来地升起些许恐慌,手上一送,将她放了下来。她会没事的,上辈子她不也熬过来了吗,上辈子她经历了这么多,仍然是大齐最不可一世的长公主……   深秋时节乍起寒风,长公主只默默裹紧了深绿披风。他看清披风下的人隐隐发抖,终究是伸手将她揽进怀中,“董贵妃很担心你,三殿下也在找姐姐……”   左肩处渐渐有冰凉水渍渗入,季明决轻抚她的长发,轻声安慰道:“好了,接下来交给我处理好不好?”   本来还伏在他肩头闷声抽泣的人却瞬间抬头,“你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娘亲是被人害的,对不对?”红着眼睛的小姑娘退开一步,雪腮上还挂着泪,却一字一顿地冷声道。   早该知道她本就敏锐至此,季明决只道:“你太小了,让我替你打理。”同时伸手过来,想替她将脸上的泪擦干净。   “可是我娘亲已经小产了!她身子败了!”她手中紧紧攥着披风的一角,猛地嘶吼出来,连声音都带着微微颤抖。   季明决身上暴涨起怒气,眸色黑沉,“你怪我?”他若能救下她的娘亲,可是谁会怜悯他娘亲?   京仪为他眼中的怒气一骇,惊得后退两步,恢复了些许冷静理智道:“我……我没有怪你。”她只是,很难过而已,她只是以为季明决对她,终究和别人不一样而已。   夕阳中少女匆匆远去,身形消瘦单薄,季明决迎着胭脂色的晚霞,头痛地捏了捏眉心。又是不欢而散。   京仪回到钟粹宫中,寝殿中有外婆和婶婶们陪着娘亲,她也就不再去添乱,径直回了偏殿。   小几上随意放着一只信封,封皮上的字迹分外眼熟,她皱眉拆开,信中是一首诗,由几句前人古诗拼凑而成,不知所云。   她抿唇一览而尽,正要将纸张随意掷下,却发现其中似有蹊跷。几息时间后,“防备外人”几个字跃然纸上。   原来季明决早在一月前就提醒过她。      ☆、第 22 章      今早起来,才发现今冬第一场雪已经扑扑簌簌地落下。京仪站在窗前,伸出手去,针尖大小的雪粒落在她白玉一般的手心,被衬得灰扑扑,不到一息时间就化作一小滴水。   阿颜怕她着凉,替她披上大红对襟羽缎斗篷,轻声劝道:“殿下,天冷当心受寒,您快把手收回来吧。”   她回过神来,紧了紧斗篷,道:“去瞧瞧母妃。”   与此同时,刘信陵正匆匆递牌子进入宫门。他一月前便得到姨母董贵妃小产的消息,只是碍于和安南的和谈正在白热化阶段,难以脱身。待和谈终于告一段落,安南国出使大齐的使团也已上路后,他便骑马率先赶回京城,一路不知跑死了多少匹马,只为早些赶到姨母和京仪身边。   他快速步入钟粹宫中,怕自己一身寒气冲撞了病弱的姨母,在外间先暖过手,褪下披风才进了暖阁中。   琅琅的读书声传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刘信陵本来紧绷着的嘴角也稍稍柔和下来,他听出来了,是京仪和时瑜在念书。   果然,姐弟俩正坐在梨花炕的一边,两人捧着一本书给董贵妃念诗。脚下景泰蓝瓷盆中冰丝碳红扑扑地燃着,小宫女扔了两个小金桔和栗子在炭盆中,燃得毕毕剥剥,爆出些许醇厚的暖香来,熏得整个内间都暖意融融。   京仪最宠爱的小铃铛被董贵妃抱在怀中,一边用手梳理着它的毛发,一边含笑听着两个孩子念书。董贵妃偶尔为他俩的小斗气溢出笑声来,伴着哈巴狗颈下清脆作响的铃铛,连在一旁侍奉的小宫女都低头面带微笑。   刘信陵悬着的一颗心慢慢回归原地,一路上搜肠刮肚想出来的安慰的话,此时都不必说了。   时瑜注意到数月未见的表哥回来了,高兴得扔掉手中的书,从炕上爬下来扑到他怀中,喜得见牙不见眼道:“表哥你终于回来了!你走了这么久,都不给我们写信!”九岁的小殿下在人前天资聪颖进退有度,在他喜欢崇拜的表哥面前,小孩心性尽显。   刘信陵笑呵呵地把表弟抱起来塞回炕上,才单膝跪下道:“信陵给贵妃娘娘请安,侄子不孝,没能早日回来陪着姨母和弟弟妹妹们。”   董贵妃坐正了些,笑道:“都是自家人,讲究这些礼数做什么?知道你孝顺,怕是一回京连你娘都没见着,就来了姨母这里是吧?”   夏嬷嬷连忙将他扶起来,刘信陵在宫女搬来的绣墩上坐下,笑道:“我娘待会儿去看也不迟,先来看看姨母要紧,顺道看看公主和殿下。”   京仪故意嗔道:“大半年不见,表哥都和我生疏了,还是来看母妃,才得顺道看我一眼呢!”   她小小地撒个娇,逗得所有人都笑了起来,刘信陵无奈道:“天地良心,我在外面最牵挂的可就是殿下了。”一边说着,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礼物送上,“西南地界没什么名贵的东西,新奇玩意儿倒不少,给两位殿下带了些。”董贵妃还在笑他多礼,时瑜就已经爬过去拆了起来,一时间笑声不断,阖宫上下都为主子们久违的开怀而松了一口气。   见董贵妃面有倦色,几人纷纷退下,刘信陵便随着京仪到了偏殿。   落日西沉,偏殿中尚未着灯,暗黄的内室中寂寂无人。京仪站在窗边,踟蹰良久,才道:“表哥,我可以相信你吗?”   窗外传来簌簌之声,似乎又开始下雪了。刘信陵面上挂着一贯的灿烂笑容,轻快道:“我若是都不能相信,殿下还能信谁?”   她直直地看着刘信陵的眼睛,面色肃穆,红唇轻启:“表哥,你明白我的意思。”   他知道糊弄不过去了,叹了一声,才道:“京仪要我做什么?”   京仪怔忪望着窗外的雪,仿佛出神。她心中本就有疑惑,母妃曾生下过两个孩子,理应身体健康,怎会轻易小产?自从得了季明决的提示,她心中更添几分肯定,直到阿颜在钟粹宫熏衣的香料盒中发现些许残余粉末,似是麝香。   宫中有谁会害有孕的董贵妃?答案呼之欲出。   母妃还需静养,她就将香料盒交给夏嬷嬷,夏嬷嬷是宫中的老人了,必定能查出些什么来。然而她等了数日,宫中却毫无动静,她疑心夏嬷嬷办事不利或是根本不把她的话放在眼里,终于耐不住性子去寻了母妃。   母妃听了她的话却反应冷淡,只让她别出去乱说。京仪只当母妃是哀莫大于心死,准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便激愤地打算直接禀报父皇。谁知却被母妃狠狠训斥了一通,死命阻拦……   “表哥,我该不该告诉父皇?”   刘信陵沉默良久,他早已猜测董贵妃小产一事必有蹊跷,但……   “京仪,表哥明白你的意思。实话跟你说,只凭一个香粉盒中的些许麝香,说明不了什么。熏衣染上了多少麝香?董贵妃平日又接触了多少?再者,你怎么证明是那一位的手笔?更何况只有物证没有人证。”   言尽于此,其实他还有很多话没说。京仪自小便是最受宠爱的长公主,在她眼中皇上自然是最爱她的,但是刘信陵旁观,秦皇后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却稳居后位多年,必有其过人之处,何况皇上皇后也算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长公主太单纯,不知道贵妃流产还牵扯到董家、秦家甚至是皇权的博弈,难怪董贵妃会阻止她冲动地将此事告知皇上。   京仪并未被这番说辞吓倒,只道:“表哥,我会找到人证的。”她顿了一顿,又道:“安南国使团进京后,宫中会设宴招待使团、宴请朝中大臣对不对?表哥应该是宴会的主角吧?”   刘信陵立马就知道她是打算在宴会上当众揭穿皇后!   “京仪,不可!”   本半掩的小窗被她猛地推开,刺骨寒风裹挟着雪粒呼呼刮了进来,十四岁的少女唇红齿白,乌发飞扬,指尖狠狠扣入窗扉,双目红如泣血,“那我母妃呢!我未出世的弟弟便枉死了吗!”当日她看了一眼那血肉模糊的一团,它本该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如今却枉死在狠毒妇人手中!   见她清目中蓄满泪水,刘信陵将她拥入怀中,按住她的后脑勺,良久终于妥协道:“我按你说的做便是。”   ……   一场西南流民之乱差点引发大齐与安南开战,所幸有北阳侯世子从中周旋,最终两国达成和谈,安南国使团也在新年之际赶到京都,以示两国友好。   元旦前夕,大齐特在英和殿中设宴款待安南国使团,京城所有五品以上官员都得参与晚宴,一时间熙熙攘攘,歌舞升平。   帝后还未驾到,殿中的官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小声议论,刘信陵此次立下首功,身边围满前来庆贺的官员,他却有些心不在焉,喝了几杯酒后便一直盯着殿外。   殿外忽的一声“长公主驾到!”响彻云霄,殿中人都停下喝酒、闲谈、争论的动作,齐齐往外看去——   头挽云髻斜插海棠步摇,腰佩八宝攒珠玉色宫绦,身着宝石红遍地金折枝牡丹裙的长公主由宫人搀扶着款款而来。桃花眼潋滟生波,樱桃唇不点而朱,暗香浮动满庭生光。众人皆是一惊,赶紧行礼,那惊鸿一瞥却是挥之不去。   热度不断地漫到脸上来,京仪沉着入座。只是在入座前看见她身旁本该是刘信陵,此刻却坐着身着丹青色宽袖大炮的季明决。   很快帝后一同驾临,宴会正式开始。京仪无心听安南国使团和大齐官员如何你来我往,也不在乎身旁季明决若有若无的眼光和数次欲言又止,只偶尔借敬酒的机会盯着上座的皇后。   秦皇后今日一身明黄色宫装,衬得她越发大方端庄,然京仪却知道她的言笑晏晏之下是怎样的的一副蛇蝎心肠。她杀了自己的弟弟!   秦皇后察觉到长公主的注视,凤眸对上她,只弯唇一笑,尽显长辈的关怀。   寸长的指甲暗地里死命掐进手心,京仪默念,她已经捉住了钟粹宫宫人和景仁宫中一个小宫女往来的把柄,阿颜也藏好了有麝香残留的香料盒,她马上就会撕碎皇后的伪善面具!   舞姬献完一支舞,五彩纱缎舞衣纷纷扬扬、宴席上的丝竹笙歌终归于平静,不少人已经微醺,但还不到醉酒的地步。她抬头看了一眼父皇,文熙帝自从董贵妃小产后,一直精神不佳,此刻也有些兴致缺缺。反倒是父皇身旁的皇后仿佛兴致不错,笑对众人。   她收回目光,和不远处的刘信陵、阿颜对视一眼后,深呼吸数次,按下心口狂跳。   就是现在!   “父皇!”   京仪微微起身,清脆地喊出这一句,在歌舞升平的大殿中分外清晰。她两眼盯着上首,丝毫没有注意身边的季明决脸色瞬间一黑。   “京仪有何事?”文熙帝虽然兴致不佳,对着大女儿却还有万分耐心。   她正打算离开席位,小臂上一凉,季明决竟把一壶酒都泼到了她身上来!不知从何处钻出来个小宫女,立马上来拉住替她擦拭。   此时她也顾不得这些,咬咬牙把这碍事的小宫女推开,又要继续开口,却被身旁人抢白,“陛下,臣罪该万死,失手酒洒了长公主的衣裳,还请陛下责罚。”   文熙帝见此,只当他们两个小孩心性又吵吵闹闹,大手一挥,“逢之赔罪,京仪下去换一身衣裳便是了。”   京仪怎么可能让大好的机会就这样白白流失!咬咬唇就要当众奔出席位,却被季明决一把拉住,身子一僵,竟是被他点了穴,无法动弹!   季明决脸色沉沉,和一脸慌张之色赶上来的阿颜一道,将她扶了下去。   一行人缓慢地踱步到偏殿,京仪才觉得自己的穴道被解开。周围的人都退了下去,对着他拿来一件大红斗篷要替自己披上的动作,京仪恨得一巴掌扇了过去。   这次季明决没有躲,硬生生挨了她一巴掌。她下了狠劲,莹白如玉的左脸颊登时就浮现起一个红肿的掌印。   京仪为此事筹划了十几日,不会轻易放弃,打了一巴掌后就气冲冲地转身回去。手腕却再一次被人捉住,她被捏得生疼,又气又痛,终于哭喊出来:“你到底要干什么!”   季明决一把将她往殿后扯去,直到两人隐身在黑暗之中,他才恶狠狠道:“你在干什么!你以为你很聪明吗!”   她气得急速喘息,胸脯不断起伏,挣着一口气怒道:“我不管什么聪不聪明,我只要替我娘亲报仇,你不帮我就滚开,不要碍事!”   季明决捏住她的下巴,拉近两人距离,他亦是两眼被气得亮晶晶道:“我不管你?我要是不拦着你,你早就败在她手里了,你以为你斗得过她吗?”   他手上持续用力,又道:“小宫女抓住了、香粉盒找到了是吧?你这点三脚猫的功夫,以为凭这些就能斗过她!”   早该知道瞒不过季明决,此时自己的计划被他驳斥得一无是处,京仪更是气极,吼道:“自有旁人帮我!”   “帮你?你是要你的宫女为你送命、刘信陵断了他的仕途、让你父皇在文武百官面前下不来台、在别国使团面前丢大齐的脸吗!”   “你知不知道她就等着你在宴会上揭发她!只要你开口,她有一百种办法为自己开脱,而你只能无谓地牺牲旁人性命,拉别人下水,把自己搞得一败涂地!”季明决说到最后一句时,连嗓子都微微嘶哑了。他额角青筋暴起,显然怒极。他数日前就得到线人情报,再联系李京仪和刘信陵最近暗地里的动作,两人的意图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气的是刘信陵自诩保护京仪,却不知道劝她回头,反而被她撺掇着一头扎进死胡同。李京仪不知道皇后的道行有多高,他刘信陵在锦衣卫中呆了一年,还能不清楚吗!   他刚才已经阻止了一次,李京仪要是个聪明人,就该及时止损,谁知她还是这样不撞南墙不回头!   京仪看着他气得喘粗气,眼里积蓄的泪终于忍不住,纷纷跌落。气血上涌,呼吸急促,她不愿在这人面前哭出声,干脆死命咬住了手掌。   季明决负手站在原地,对她的眼泪无动于衷,他只做自己认为利益最大化的事,这丫头片子总要出点血才知道疼。长公主前十四年真是被董贵妃保护得太好了,才会想出这种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破烂招数。   但见她白嫩的手心真被咬出血了,他又不舍,只好伸手将人揽入怀中,“好了好了,别哭了,我不吃这套。”只有刘信陵这种蠢货,才会她掉两滴眼泪就为她送命都使得。   小姑娘满腹心思都困在挫败感和无力感之中,扑在他怀里嚎啕大哭,“我就是想保护娘亲嘛……我怎么能看着娘亲白白受害。我就算现在不行,以后我一定可以报仇……”   季明决只能任由她眼泪鼻涕一股脑地糊在自己身上,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无奈道:“好好好,殿下以后一定可以。”看着她头顶小小的发旋,知道她以后会成为大齐名副其实的长公主,奉命监国执掌朝政,随之而来的却是深沉的心机和无穷无尽的手段……   他长叹一声,相比起前世长公主的杀伐果断,现在小公主虽然很蠢,但至少可爱一点。   待她稍微平静些后,季明决执起一方手帕替她擦去挂在腮上的泪珠,微微皱眉道:“早跟你说过我来处理,你笨手笨脚的,能办好什么?”   “可以打你一巴掌!”又被他奚落,小公主不忿地抢过手帕,自顾自擦眼泪。   身后隐隐有脚步声传来,季明决才注意到两人谈话的地方不算隐蔽,心中一惊,走已经来不及了,只好一把将人按到怀中,至少遮住她的脸。   “惊扰季大人了,还望季大人恕罪。”一个小太监的声音响起,灯笼的黄光靠近一霎,又迅速移开,似乎只是无意路过之人。   季明决将人抱在怀中,并未回身,只静静道:“退下吧。”   那小太监逐渐走远了,京仪还趴在他怀中,还在咬着唇抽泣。他头痛不已,难道哭能解决问题吗?捏了捏她哭得通红的鼻尖道:“不许哭了。”   “你上次不是让我继续哭吗?”她眼含泪光,眉头拧起,微微仰头问道。   他被问得哑口无言,只好换了个话题道:“行了,明天出宫陪你玩,别难过了。”   京仪没有出宫玩的心思,别过头闷闷道:“我才不去。”他刚才这么骂她,她才不要给他面子。   “你当她明日不会来找你麻烦吗?”季明决面无表情。   两人都心知肚明,那个“她”是谁。“我……我不能把母妃丢下!”小姑娘振振有词。   “贵妃娘娘身边的嬷嬷们是死人吗?你别在一旁帮倒忙才是。”他继续毫不留情地指出。   “你说话真讨厌。”长公主小嘴一瘪,眼看着又要哭了起来。   季明决干脆转身就走,他脸上的手掌印还火辣辣地疼着呢,小丫头片子不领情就算了。   “你干嘛走呀!”长公主拉住他的衣袖,“你都把我衣服弄湿了!”从小被所有郎君众星捧月的长公主,第一次被郎君这样对待,她不过拒绝了一次,他怎么能转身就走。   季明决又一次领悟长公主的矫情,怕她真受凉了,认命长叹一声,解下自己的大氅裹在她身上,轻声道:“长公主殿下,臣送您回宫,好不好?”   京仪故意把冰手伸到他颈窝里渥着,却见他薄唇微抿,下巴紧绷,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只好讪讪地把手收了回来。这人一点都不会开玩笑,明天和他出去玩肯定无趣极了。   他站直,握住她的手,“走吧,殿下,再有什么打探消息的小太监小宫女过来,我的名声还要不要?”   “明明是本宫被……!”京仪支支吾吾,到底没有勇气说出“占便宜”三个字来,谁都像他一样浪荡吗!   ……   好不容易摆脱了群臣的刘信陵担忧地往殿外望去,正巧看见他们两人相携而去的背影。他被灌得微微有些醉了,刚想张口叫住京仪,却又被一个醉醺醺的官员灌了一口酒。   他眼睁睁看着两人走远,罢了,季明决是明事理的人,会保护好她的。 作者有话要说:  我喜欢男女主吵架,好带感哈哈哈   ☆、第 23 章      临近年节,衙门里的公务更加繁忙,季明决在兵部中忙到日落时分才得脱身。   快到了他与长公主约定的时间,他匆匆回府,换上一身常服,正要出门时,门外却来了一脸难色的陈运,“郎君,表小姐病了,您要不过去看看?”陈运知道郎君今日与长公主有约,但表小姐那边病得严重,正巧夫人今日又进庙烧香不在府中,他只能找郎君。   季明决的脚步微微一顿,淡淡道:“病了就去请大夫,我还会看病不成?”   陈运察言观色,立马一拍自己脑袋,道:“是是是,我这就去请大夫来。”   小厮匆匆跑了出去,季明决看一眼天色,心知李京仪不打扮一番是绝不会出门的,眼下还有些时间。略一踌躇,还是往着沈念念的院落而去。   沈念念是沈夫人的侄女,她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只能投奔季家。季明决不敢肯定前世她是杀人凶手,但至少不是清白无辜,然而沈夫人疼惜她,她也算孝顺。那件事于他是毕生的谷底,他不愿再回想起。   屋外淡淡飘着药味,季明决没有进入内室,只站在房廊下过问几句做做表面样子,省得晚间被母亲唠叨。   小丫头正泪流满面地说她病情严重,他蹙眉,身后的房门却被猛地推开。   “表哥!”虚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身雪白里衣的沈念念由小丫头搀扶着,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她似乎的确病得严重,苍白的脸被冷风一激,染上些许病态的嫣红,只走了几步路,就不得不停下细细喘息。   季明决不动声色地退远一步,负手淡淡道:“把表小姐扶进去。”   “表哥有事就先去忙吧,我没事的……”这句话像耗尽了她所有力气一般,她脚下不稳,眼看就要软绵绵地跌下去,眼睛却暗露希冀地看着他。   沈念念成功地倒在一人怀里,不过这人是陈运。陈运急匆匆地去请了大夫来,却看见表小姐就要摔倒,身旁的丫鬟吓傻了似的不去扶,郎君也站得老远不肯伸手,他想着不能摔了表小姐,只好咬咬牙扶了。   她脸上的嫣红瞬间转为潮红,立马从中挣脱站定,怒道:“大胆!”双目却含着泪光望着已经退到廊下的季明决。   他冷眼旁观,见大夫已经赶来,才道:“表小姐还能站稳,病得不重,让大夫瞧瞧吧。”说罢拂袖而去。   趁着他转身,沈念念大着胆子紧盯他离去的身影。走得这么急,到底是去见谁?今夜是灯会,难道是去见哪个女子?想到这里,她的目光黯淡下来。   陈运不敢忍受表小姐的目光,悄悄跟在郎君身后溜走,良久才听见郎君道:“干得不错。”   ***   因府中闹这一出,季明决赶到与京仪约定的地方时,已过时间。今夜有灯会,此地人潮汹涌,却没有她的身影。   他知道长公主出宫,必定有人在暗中保护,但还是忍不住有些慌乱。她心情不佳,能逛到哪里去?   暮色四合时他还没寻到人,正打算去附近的北镇抚司中询问,灯会中的灯却纷纷亮了起来。如同数千明星被纷纷点亮,无数盏灯组成一道银河,悠扬明亮直至天际。   他突然心有所感,在摩肩擦踵的人群中蓦然回首,抬头,终于与不远处站在高楼上的长公主对视。   灯笼一一亮起,灯光如潮水般蔓延到长公主脚下、腰际、眉眼,直到将她一双眼睛映得熠熠生辉,似乎在嘲笑被耍得团团转的他。   本该不悦或是斥她胡闹的季明决,此时却安宁下来,对着高楼上的长公主展唇一笑。   ***   京仪今日早早就在通泰桥旁等待,时间已过却还不见人影,长公主何曾被人如此对待过,立刻离开。   街上人太多,她转身进了一座高楼。这寂静的高楼与街上的嘈杂仿佛两个世界,她扶着木质旋转楼梯缓缓往上爬,渐渐地生出些似曾相识之感来。   她确定自己从未来过这座空无一人的高楼,这似曾相识之感只能来自梦中。她前两次犯病时,昏睡中模模糊糊地梦见过这座高楼,连同楼中的女子。   ……   一个三十多岁的宫装女子站在高楼中,远远眺望着天边。清风拂起发丝,露出她长发中的几根银丝和眼角些许细纹。   “殿下,风大了,您回去吧。”一个青衣宫女轻声劝道。   京仪仿佛成了一缕幽魂,她能看清梦境,梦境众人却不知她的存在。她心中称奇,原来这个女人也是一位公主。   那女子置若罔闻,手帕掩唇轻咳几声后,抬手覆上高台旁的汉白玉栏杆,长叹一声。   “本宫老了。”女子闭眼,缓缓说出这句话。末了又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多年未曾来过此地看日落了。”   青衣宫女只小心道:“宫中的摘星阁、白月台都是看日落的好去处……”   那女子闻言发笑,手心极尽温柔地摩挲着栏杆,良久才道:“古人说得对,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京仪也没明白这位公主是何意,只能隐隐感受到她话语中的无限落寞。   ……   回过神来,她已经登上高台,学着梦中那位公主的样子站到栏杆前。手心按在汉白玉上,触手皆是冰凉,京仪皱眉,冷得连忙缩回手抱起手炉。   她捧着手炉在高台上转了一圈,发现高处还有一个小阁楼,正想让人破开阁楼进去查看,季明决却来了。   京仪丢开小阁楼,故意不搭理他,径直向楼下走去。季明决自知理亏,认命地上前来拉住她,“恕臣来迟,还请殿下责罚。”   她果然笑吟吟地回身,眼里满是恶劣的跃跃欲试,“怎样责罚都行?”   想着她不过是些小姑娘的手段罢了,便道:“自然。”   “本宫腿软了,要你背我下去。”长公主说完这句话后,很满意于他的脸色瞬间变了。这座楼相当高,站在楼底看这木质旋转楼梯,密密匝匝层层叠叠,几乎要通到天上去。季明决才匆匆地爬上来,背后都微微渗出一层薄汗,还没歇一口气,又被要求背人下楼。   然他并未推辞,痛快地蹲下身,道:“殿下上来吧。”他是练武之人,这点还不看在眼里。   他这么顺从,京仪反倒觉得没意思。趴到他背上了还不安分,见他低头时露出一截玉色的脖颈和微微凸起的椎骨,故意把手伸到他衣领下渥着。   季明决正埋头爬楼梯,衣领下突然钻进来一双手,虽那手温香软玉一般并无任何令人不适,他还是立马起了鸡皮疙瘩,勉强维持着冷静道:“殿下,放手。”   他正疑惑李京仪又在玩什么把戏,就听到耳后传来一声叹息:“哎呀,我忘记手不冰了……”她刚刚抱过手炉,想要冰他一下的计划自然落空。   他很无奈地抿唇,长公主真是无聊。   京仪放过他的脖子,却将□□的魔爪伸向他的耳垂。上次季明决借穿耳洞欺负人的事,她还耿耿于怀,自然要趁机报复。   她涂了丹蔻的指尖戳戳他的耳垂,见那一点点耳垂立马就红了,笑嘻嘻道:“季大人,你害羞了啊!”   两人身后明里暗里跟着不少锦衣卫,季明决答应背她,本是存了些气气刘信陵的心思,现在他毫不怀疑李京仪这句话会传到刘信陵耳朵里!竟然让他在情敌面前丢脸,季明决很生气,小心眼地掐了一把李京仪的腿。   长公主吃痛,双腿夹紧他劲瘦的腰,大喊道:“你干嘛摸我腿!”   身后的锦衣卫们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不知道是不是该冲上去保护长公主,但是殿下看起来好像不太生气的样子……   季明决被她一夹,觉得自己简直在犯罪,拼命压抑住冲动,“你先放手。”李京仪的手已经无法无天地摸到了他的喉结,他只觉自己快被她逼疯了。   “哇!还会动哎!”他一说话,京仪就察觉到那小尖尖向下滑动两分。   知道他快要生气了,京仪正准备撒手,却听到低哑的一声,“殿下,臣对不住您。”   她正想问出了何事,却被他一下子丢到地上。长公主被摔懵了,坐在原地愣怔地看着他丢下一句“你们照顾殿下”,就匆匆而逃。   躲在暗处的锦衣卫吓得纷纷现身,下饺子似的跪满几排楼梯,颤声道:“臣等未能保护好殿下,请殿下责罚!”这季逢之不愧是他们上司的死对头,居然敢这么对长公主!   京仪被磕得生疼,这才反应过来,颤抖着声音怒道:“把他给本宫抓回来!”   最后还是季明决主动回来。他已恢复冷静,仿佛没事人一样,向她伸出手,“殿下,走吧。”   她咬着牙恶狠狠道:“把脸伸过来!”   本还微微弯下腰的季明决立马站直身子后退几步,知道她脾气大想扇自己耳光,他承认自己有错,但怎么能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   “好好好,”长公主气得连说三个“好”,自顾自地站起身,气道:“回宫,我要去找父皇!”   他倒不是怕长公主告状,自己顶多被打一顿板子,只是他本来打定主要要让她散散心,不能让小姑娘就这么气冲冲地走了,终于厚着脸上前道:“殿下不是腿软走不动路吗,还是让臣抱您吧。”   京仪只恨恨地盯着他,“等着脑袋搬家吧!”   季明决不搭理小公主的威胁,直接把她抱在怀里往楼下走去。京仪不住地挣扎,拳头如雨点一样落下,虽不至于让他吃痛,但他已经来来回回地爬了几次楼梯,腿着实有点软,只好道:“殿下,您再打我,我们两个就会一起摔下去了。”   话音刚落,怀里的小公主就不动弹了。他疑心自己的话何时这么管用,却见她哭丧着脸抽抽搭搭道:“本宫的腰……”   长公主的腰闪了。   季明决干脆坐下来,将她抱在怀中,手试探地摸了摸她的腰间,“疼不疼?”   见她没有反应,他手触上另一侧,长公主果然哭道:“痛痛痛!”   她都哭出来了,担心伤着骨头,季明决皱眉道:“殿下回宫吧。”   京仪立刻拒绝他这个提议。她好不容易才得出宫一次,若是让母妃知道自己在宫外受伤,以后肯定都不允许自己出宫了。而且还是和季明决在一起,她每次一提他的名字,母妃都答应得非常爽快,她可不能把这个出宫的好借口毁掉。   长公主不愿回宫,他只好应急地替她揉一揉。   她的鼻尖都哭得微红,季明决只觉好笑,故意颠了一下她,“殿下怎么跟个小孩子一样?”   京仪觉得他像是在哄小猫小狗一样,用帕子盖住脸不悦道:“本宫本来就是小孩子。”   “殿下都十四岁了,还是小孩子?”他带着点笑意道。   “只要本宫愿意,我永远是小孩子!”京仪气得揭下帕子,狠狠地抽在他下巴上。   这句话却深深地打进他心底去,他丝毫没在意长公主又动粗,甚至爱怜地将她搂紧,“好好好,殿下永远是我的小朋友。”永远是绕郎膝下的莬丝草。   至于京仪的白眼和一句“你想得到美”,季明决统统当作没看见没听见。      ☆、第 24 章      “看球!”长公主猛地挥出球杖,小如婴儿拳头的马球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直直地往西而去。   眼看着那小球就要飞到成王世子的面门,周围几个打马球的世家子弟都愣住。   一身书卷气的成王世子李如珞并未惊慌,只在马上略一歪身,便轻松躲过那杀气腾腾的马球,球杖在草地上轻轻一点,将小球带到马后的网篮中,还好整以暇地对京仪微笑,“多谢殿下传球。”   京仪对着风度翩翩的李如珞冷笑一声,枣红色的球杖在白玉般的手心一转,杖下带着小球,驾马往他冲去。   跑马场上的所有人都看见,长公主在靠近成王世子时举起手中球杖,突然之间,长公主好像失了准头一样,竟把木质球杖打在了世子的左肩上!   李如珞吃痛,嘴角却还噙着一抹温润的笑,长臂一伸将骑在马上,贴得极近的京仪揽入怀中,轻声道:“殿下脾气怎么还这样大?”话音刚落,及时放手,躲过她往自己下巴挥来的球杖,发出爽朗的笑声。   站在高台上的季明决将李京仪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微微挑眉,这小丫头片子又搞什么。   一群宫女太监立马冲了上去,作势要将捂着左肩的李如珞扶下来。他挥手拒绝,独自退场。   周围几人都看呆了,长公主虽然受宠,但那好歹也是成王世子,何况殿下分明是故意而为……京仪不顾旁人的嘀嘀咕咕,扔掉手中的球杖,满意地回到马场旁的高台中。   看到那道月白色的身影时,她略微皱眉,怎么连打马球都要跑来看?   季明决拿过小宫女托盘中的果茶,自然娴熟地递给她,还拿起一方锦帕,作势就要替她擦汗。   京仪抿了口茶,后退一步躲开他手中的锦帕,“你干嘛?这么爱伺候人?”   “出了汗就赶紧擦,一点都不会照顾自己。”话虽带了些说教的意味,语气却是极尽温柔。自前日在那高楼中闹了一场后,季明决突然发现她小孩子脾气中的可爱之处,比前世长公主的虚与委蛇口蜜腹剑好拿捏得多。   半强迫地将她额上的汗擦干,季明决轻声问道:“殿下为何要对世子动粗?”   正盯着马场上激烈角逐的京仪头也不回,只哼哼道:“成全他呗。”   她这话说得晦涩,他却听得明白。西南流民之乱,本应由分封此地的成王平息。但朝廷先是派去秦二爷,出岔子后又派刘信陵前去,越过成王直接与安南交涉。成王此次年底进京朝见述职,便做出一幅被郁郁不得志、被朝廷打压的忠臣模样,时不时在朝堂上做戏,以搏得名声。   长公主在马场上打伤成王世子,自然是“成全”他们父子两的愿望,只是这举动不免又给她的名声添上一笔,传出去不太好听。   皇上不会将成王的野心透露给长女,她对成王父子的敌意全是出于直觉。季明决突然领悟到即使她年岁还小,但她身为长公主,有着极为敏锐的政治嗅觉,从只言片语中都能拼凑出朝堂的走向,对任何有可能威胁到皇位的人有着天生的排斥。   但是他不喜欢长公主这样。   他沉思之际,小楼中垂下的纱帐一掀,身着飞鱼服的刘信陵大大咧咧地进来,还随意道:“京……”,看见长公主身边的那人后,他又故意改口:“妹妹!”   京仪忙着看球场上的你来我往,只点点头便算与他打过招呼。   刘信陵十分自如地在她身旁坐下,还从手上提的小铜壶中倒出一碗汤来,“我娘熬的姜汤,趁热快喝,省得打完球后出汗吹风又受凉。”   冷眼旁观的季明决只不悦地别过眼去,这人当真是幼稚,在锦衣卫中当值到一半,都还大费周折地跑来送姜汤,多此一举。只是在看到长公主从善如流地接过姜汤后,他的脸色就更臭了。   马场上有人进了漂亮一球,刘信陵故意吹了声口哨,像是这才注意到身后还有个季明决一般,故意道:“季大人怎么不过来看球?噢,是我多嘴了,季大人想必不喜欢马球这些玩意。”   季明决没说话,京仪却挑眉,手肘轻轻撞在他腰上,“就你话多,好好看比赛不成吗?”打马球烧钱,京中多是世家子弟才会玩此物,季明决出身清贫,何况他在人前一贯装得清心寡欲不问外事,自然不会玩。   他其实会打马球,上辈子伺候长公主打了这么多场,不会也看会了。听出她话中的维护之意,嘴角不自觉地翘起,这小丫头总算开窍了些。   刘信陵不悦,只是不好与他逞口舌之快又惹京仪偏心,再者他也是从锦衣卫中偷溜出来的,再不回去当值就会被发现了。只能狠狠地盯某人一眼,愤愤离去。   讨厌的人来得快去得也快,季明决在长公主身边坐定,轻声道:“多谢殿下出言维护。”   京仪只回过头来奇怪地看他一眼,“今个儿怎么了?个个说话都黏黏糊糊的。”   指尖缠绕着她一缕长发,他笑道:“殿下待世子与臣不同,臣高兴。”   专注于比赛的长公主嗤笑一声,似乎在嘲笑他的幼稚,慢悠悠道:“他是哥哥,当然和你不一样了。”   他却瞬间明白了长公主的意思。她拿他当外人,才会在兄长面前顾忌他的面子。   瞥见他吃瘪脸色黑沉的样子,京仪忍不住咯咯笑起来,见她笑,季明决反倒不好斤斤计较了。   ***   马场上又热闹起来,原来是成王世子简单休息后便继续上场了。李如珞生得眉眼清俊,长身玉立,又因常年生活在西南而马术卓绝,惹得在场不少贵女都对他青眼有加。   京仪与李如珞对视一眼,冷冷地收回目光,吐出一句,“打得太轻。”   季明决察觉到长公主对他的厌恶似乎超过一般人,随意问道:“殿下似乎很讨厌世子?”   咬一口他递来的樱桃糕,京仪睨他一眼,“鬼鬼祟祟地,又想套我话?”   季明决伸手环绕到她后背,搂着她的左肩,悠悠道:“臣不过是关心殿下罢了。”   淡淡的热气熏得她耳垂发痒,京仪被带得微靠在他怀中,有些不悦,“季大人若是不懂规矩,下回进宫跟着嬷嬷好好学学。”   察觉到她的恼怒,季明决坐正,直视着她的桃花眼,正色道:“殿下为什么不喜世子?”   他目光下视,眼睫若飞,眼下投出一片淡色阴影,日光恰好照在眼上,鼻尖与微抿薄唇都隐在暮色中,如玉如铸。被他沉如黑玉的眼眸盯着,京仪突然觉得他许是可靠的。   嗫嚅半天,京仪才抓住他的衣袖,仰头期期艾艾道:“他欺负我。”   两人靠得极近,季明决若是低头,薄唇就会触上她的额头。然他不想唐突了她,却也不愿后退一步,只伸手抚了抚她的长发,继续道:“他怎么欺负殿下了?”   他的手按在后颈,她只觉自己那块皮肤都烧了起来,眼睫颤得不像话,只好闭眼强装镇静道:“小时候没人在,他就摸我,还想亲我……”   两人之间的温热气氛霎时荡然无存,京仪隐有察觉,迷迷糊糊地睁眼,却见本来眼含笑意的季明决此时脸色黑沉,冷冷地吐出几个字:“他摸你哪里了?”下颌紧绷,显然在极力克制着怒气。   他已经很久没在她面前表露出这幅真正动怒的模样,与刚才说笑的佯装怒气截然不同,她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只好乖乖承认道:“脸。”   季明决捏住她精致小巧的下巴,紧咬着后槽牙,吐着冷气道:“亲你哪里了?”   京仪被捏住下巴不能动弹,只模模糊糊道:“没亲到……”她觉得讨厌就躲过去了。   她白嫩的下巴已经泛起红印,连眼里都升起雾气,季明决怕她被勾起伤心事掉眼泪,连忙撒手将人搂进怀中。不再像以前那样还略有克制地虚虚搂住,而是将她紧紧禁锢在怀中。怪不得刚才李如珞还故意摸了她一把!他本只以为是堂兄妹之间的小冲突,谁知那人竟存了这样恶心的念头!   热气烫在她的肩窝,京仪察觉到他似乎有些失态,指尖戳戳他的脸,轻声道:“你怎么了?”她虽然不喜欢李如珞摸她的脸,但也不至于这样生气吧?她也经常亲亲抱抱时修时瑜呀。   季明决一抬手扯下身旁的纱帐,将两人遮得严严实实,随后捧着她的脸,深深吻了下去。他胸腔中的怒气和后怕横冲直撞,叫嚣着要将她拆吃入腹。他碾磨着她的樱唇,掌心将她的细腰紧紧扣在怀中,与自己抵死缠绵。   直到她受痛呜咽的几声,他才红着眼睛将她放开。   京仪第一次见他如此两眼泛红,喘着粗气的失控模样,直觉两人刚才做过的事不太好,心底升起些害怕来想要逃跑。   季明决察觉到她的小动作,直接将人抱到腿上,压抑着声音道:“殿下,只有臣能亲你、抱你,记住了吗?”   “我……我……”京仪是真的害怕了,嘴唇被他咬得生疼,眼里不自觉地漫起水光,挣扎着想要逃离。   她的犹豫让季明决更为烦躁,扯着领口松开两分,他最后维持着耐心道:“殿下,快说你永远只能爱我。”他要彻底掌控李京仪,要将长公主牢牢锁在身边,要让她的眼睛永远只能看到他。   京仪被他吓得胸闷气短,捂着胸口快要喘不过气来,终于忍不住低头,眼泪纷纷跌落。   他终于发现长公主的不对劲,连忙抚着她的脊背安慰道:“殿下,我不是故意的……我不会伤害你的……”见她脸色逐渐白下去,才手忙脚乱地拆开佩在腰间的香囊,“殿下,不要害怕,拿着它你就没事了!”   许久过后,京仪才慢慢平静下来。她被季明决搂在怀中也不挣扎,只是默默地不断流泪。季明决慌了神,指腹轻柔地擦去她眼角的泪珠,用最温柔的语气道:“殿下别害怕臣,好不好?”   他身上的热度和温柔的语气让她稍稍安心,把头埋在他怀里,闷闷道:“你不要凶我。”身边这么多哥哥都喜欢她,只有季明决老是凶她,可是她打了他巴掌,他也不会生气。若不是刚才那一出,京仪还以为他永远不会对自己生气。   季明决吻着她汗湿的鬓角,眼角酡红,哑着声音道:“臣永远是唯一对您好的人。”   京仪下意识地想反驳,但此时没了力气,只好闷闷地嗯了一声。   这座小楼中只有两人在,季明决冷静下来后也稍觉刚才自己放纵,但他不能忍受有旁人觊觎京仪。和刘信陵不同,想到李如珞存有如此心思,只叫他分外恶心。只有将京仪牢牢锁在身边,他才不那么慌乱。   念及此,他又低头含住她的唇。不同于刚才的粗暴,这次润物细无声般地抿着她的嘴角,轻轻撬开贝齿,将她彻底包裹住。   京仪仰着头被迫承受,心中觉得此事不是表哥表妹该做的,终于咬了他一口,将他一把推开。   季明决不顾嘴角渗出血来,捧着她的脸蛊惑道:“殿下,臣喜欢你呀……为何要推开臣?”   害怕他又说出什么“只有我能亲你”的疯话来,京仪眼眸低垂道:“其他哥哥都不会这样对我。”   他的手覆上长公主的细腰,轻声呢喃:“其他哥哥只是兄长,但臣和他们不一样。”   日头逐渐西偏,场上的打马球还在继续,季明决将她的头枕在大腿上,勾着她的发丝不断重复着:“殿下,臣永远是唯一对您好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家人们!我又搞了个新的文案!让我看看是谁都看都这里了,还没有点收藏!发现多了一个作收,开心。 男主发疯了!接下来几章他会继续发疯   ☆、第 25 章      京仪自那日险些犯病后就闹脾气不肯去念书,在宫中躲了两日。这日午后,母妃睡下歇息,她一人在宫中反而无聊,便抱着肥嘟嘟的小黑狗往辰殿而去。   贺兰筠十分惊讶于她的到来,扔掉手中的书,蹬蹬地跑来迎接她。京仪摇着小狗爪子同他打招呼,笑眯眯道:“小筠妹妹最近好不好?”两人年岁相差无几,他生得唇红齿白又身形瘦弱,不注意看时,的确像个小女孩。   他只涨红着脸,结结巴巴道:“殿下……不要这么、叫我。”   京仪伸手在他脸上拧了一下,故意笑道:“你上次发烧,我可是听见你叫我姐姐的哟。”说罢回头看看,对上他小鹿一样的眼睛,压低声音神秘道:“放心吧,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贺兰筠柔柔弱弱没有一点攻击性,她喜欢同他在一起。她轻快地步入殿中,没有察觉身后人微微眯眼,嘴角带笑地看着她,与她以为的温良无害截然不同。   她拐弯进了内殿旁的碧纱橱中,抱着小黑狗蹲下身,把躲在篮子里黄白相间的小狗扒拉出来,将两只小狗放在一起,开开心心道:“好了,你们一起玩吧!”   黄白相间的小乖乖却有些没精打采,趴在地上哼哼几声后就没了动静。京仪戳戳它,它才极不情愿地动弹两下。   “它是不是生病了呀?”在活蹦乱跳的小黑狗的衬托下,小乖乖显得太过安静。   贺兰筠蹲下身将它抱在怀中,摸了摸它的额头,才咬着唇犹犹豫豫道:“是我、没有照顾好它。”   京仪学着他的样子摸了一把小乖乖的额头,才发现的确有些发烫,赶紧站起身来向守在屋外的福子道:“快去请兽医来!”宫中御兽阁中有不少专门侍奉各宫主子宠物的兽医,但贺兰筠身为别国质子,自然请不动那些兽医。若不是她来了一次,还不知道会严重成什么样子。   长公主身边的宫女召唤,兽医自然来得飞快。京仪紧张地看着小乖乖在兽医手中哼哼唧唧,不自觉皱起眉头。察觉到身旁贺兰筠一脸愧色,眼中几乎要滴下水来,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肯定把他吓住了。   京仪拉着他的手退到院中,好声好气道:“不要担心,我不会怪你的。以后不管你有什么困难,都来找我好吗?”他在宫中从来都沉默得仿佛隐形人,上次是他都烧得昏迷过去,身边的小太监才大着胆子来寻她一次。   知道他肯定害羞不愿轻易开口,京仪又循循善诱道:“你在宫中遇到什么困难都可以来找我,我是姐姐呀!”她一边说着,一边蹦蹦跳跳地站立起来,两手叉腰,显示着长公主作为姐姐的可靠。   冬日的阳光斜斜穿过她的发丝缝隙,为她脸侧镀了一层柔和金光,坐在低矮阑干上的贺兰筠顺势搂住她的腰,将头靠在她怀中。   京仪蓦地想起那日季明决扣住她腰的举动,心底有些慌张,但低头望见贺兰筠眼角似乎有些感动的泪光,便把心中的不安强行压下去。必定是那天季明决吓着她了她才会这样,和小筠没有关系的。   她正准备揉揉小筠的脑袋,身后却传来阴冷的一声“殿下”。   季明决本无意在此时对付成王,但那日听了京仪的哭诉,如何还能容忍成王父子继续在京城兴风作浪,当即就由手下人准备了成王同安南勾结往来的消息,送到文熙帝的书桌上。   这几日他忙着和成王父子斗法,知道京仪躲着自己,本想着过两日再进宫去捉她。今日在御书房议事后,却收到她又跑去辰殿的消息,当即就沉不住气过来。   京仪察觉到贺兰筠都被吓得微微一抖,接着便连忙缩回身子躲在一旁。她气不过,反而握紧他的手,回身道:“你干嘛这么吓人!”   季明决的目光有如实质一般打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冷声道:“殿下,您不该来这地方。”   “本宫想去什么地方,还轮不到你来管。”京仪将他护在身后,亦是冷声道。衣袖突然被拉了一下,她回头,贺兰筠白着脸,费尽全部力气般吐出几个字来:“殿下、不要吵架、您回去吧……”   他低着头继续道:“殿下,我、没事的。”   季明决看见她眼里的怜惜,不受控制地握紧她的手腕,压抑道:“殿下!”   心口猛地一跳,回想起那日她的眼泪,立刻收敛脸上的寒意,调整出此时他能拿出的全部温柔,低声道:“殿下,董贵妃亲手做了点心,三殿下还在等您回去一同用点心。”   京仪闻言有些犹豫,“可是我的小狗……”兽医还在给小乖乖医治,她不放心就这么离开。   “贵妃娘娘好不容易才做一次点心,殿下难道想让娘娘失望吗?”他继续低声蛊惑着。   想着母妃,她这才下定决心,咬咬牙道:“好吧,我先回去看母妃,小筠,有什么事记得来找我……”话还没说完,就已经被季明决扯着走远。   贺兰筠迅速卸下眼中的脆弱与无助,冷眼看着两人走远。他转身回到殿中,指尖摸上趴在竹篮中沉睡的小狗,口中喃喃道:“只有你生病了,她才会过来吗……”   两人走在路上,京仪却不肯搭理他。季明决只好厚着脸皮去拉她的手,却被一次又一次地躲开,终于也冷了脸,道:“殿下难道要为了那个质子同我置气?”   话越说越没边了,京仪气鼓鼓地瞪他一眼,“你算什么!”一点也不如小筠可爱温柔。   季明决回想着她那日害怕的神情,深吸一口气压抑下胸中怒火,只道:“殿下若有什么不明白,去问贵妃娘娘便是。”   钟粹宫已到,京仪不再跟他说话,提着裙子一溜烟跑进宫中。   董贵妃正巧喝完药,见女儿像小鸟一样飞扑进来,不禁张开双手将她拥入怀中,笑道:“上哪儿野去了?整日都见不着人,还劳烦你表哥去找。”   京仪躲在母妃怀里哼哼唧唧,听到季明决凉凉地说一句“辰殿”,忍不住皱起眉头来,这人真讨厌!告状精!   董贵妃果然有些不高兴,捏着她的后领将躲躲藏藏的小女儿从怀中拎出来,点着她的鼻尖道:“以后不准去那里,知不知道?父皇惯着你,但你身为长公主也不能行事没个章法。”   季明决在一旁附和道:“臣规劝长公主多次,但臣人微言轻,还请贵妃娘娘多多管教,长公主是只听您的话的。”   他话说得漂亮,讨董贵妃喜欢,她点点京仪的鼻子,教训道:“听见没有?以后要听你表哥的话,你表哥可不像你,整天就知道混玩儿。”季明决最近办了几桩案子,文熙帝偶尔在董贵妃面前提到他,也是多又赞赏。   董贵妃看着,季明决自然是千般百般地对京仪好,虽然出身差了些,但有才华和胆识,是可造之材。但京仪从小被惯坏了,恐怕不把这个表哥的宠爱看在眼里。她既担心两个孩子整日吵吵闹闹伤了感情,又不舍得早早把女儿交付出去。   京仪被母妃教训了,但不敢反驳,只好瞪身旁的罪魁祸首几眼。   董贵妃见他两个斗气又有些好笑,正好自己也有些疲乏,干脆挥挥手让他两个自己下去玩。   季明决正要出正殿,却被还不到他腰高的三殿下李时瑜抱住大腿。三殿下好不容易蹲到季表哥,仰着头可怜兮兮道:“表哥,我最近得了一个新玩具,但是我不会玩,你这么聪明,教教我好不好?”   长公主正烦他时时刻刻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己,闻言对阿弟眨眨眼,笑道:“季大人快去帮帮阿弟吧,本宫那边就用不着您了。”说罢溜回自己的寝殿。   季明决不爽李时瑜老是坏自己好事,心中暗恼未来的少帝为何不去关心政事,整日玩那些小东西,就会给自己添乱。但周围还有不少董贵妃身边的宫婢,他只能装出亦是疼爱三殿下的样子,将他抱在怀中,状似高兴地应承道:“遵命。”   ***   当季明决好不容易打发掉三殿下,走进长公主的偏殿中时,看见她跪坐在地上,正低头看书。   少女长发及腰,松松地挽成发髻披在身后,些许发丝散在颈间,跪坐在纯白的长毛地毯上,仿佛云端的巫山神女一般。前世的长公主几乎不会有这样的少女神态流露,季明决不忍破坏这一幕,只站在一旁静静观看。   还是京仪抬头时才发现他,不知他看了多久,脸微微烧起来,低着头道:“你干什么?”这句话却无异于邀请他过去。季明决上前,在地毯上坐下,搂着长公主的腰道:“殿下看的什么书?”   “话本子,你不会喜欢的。”长公主只小声哼哼着。   “殿下喜欢的东西,臣都会喜欢的。”季明决看似注视着铺在地上的话本子,手却不安分地捏着她腰间的软肉。殿下还太小了,摸其他地方不太好,只能捏捏她的肉。   京仪的后颈被他蹭得发痒,有些讨厌地推开他,“不许摸我!”   他失笑,进而得寸进尺地将头埋在她颈窝低笑起来。京仪只觉莫名其妙,嫌弃道:“你傻了?”热气蹭得她不舒服极了。   季明决笑了许久才抬起头来,指尖摩挲着她的下巴,轻声道:“殿下太可爱了。”可爱到想把她藏起来,永远隔绝人世。   京仪不得不承认他有一副好皮囊,笑时潋滟横波满庭生光,眼角眉梢都是冰雪消融的笑意,偏生笑声还如青玉撞击一般清脆好听。   故意刮了刮她的鼻尖,轻声道:“殿下脸怎么红了?”   她吓得赶紧捂住脸,低着头道:“我才没有!”   季明决直接伸手,掌心包裹住住她的手与小脸,蜻蜓点水般吻在她轻颤的眼睫、眼角、眉心。   京仪吓了一跳,小声骂道:“放肆!”   他心中却升起类似征服欲的快感。前世长公主身边桃花债无数,他无权置喙,但今生他不允许她对自己有任何拒绝。   锢紧她抗拒的手,强迫长公主仰头承受,将那一声“不要”尽数堵在喉中。   最后游移到她的樱唇上,温柔缱绻地碾磨深入。   直到怀中的长公主快喘不过气来,他才将人放开。指尖满意地游弋在她酡红的眼角和微微出汗的鬓边,季明决低哑着声音道:“殿下,说你喜欢我。”那日他放过了这小丫头,今天自然要加倍讨回来。   长公主只低着头喘气。   他极有耐心地揉着她的后颈,低声道:“殿下要乖、要听话……”半强迫地抬起她的脸,坚持道:“殿下,快说。”   京仪却别过脸,两手护在胸前做出防御的态势,道:“我不喜欢你。”   温热的气氛霎时又被打断,季明决慢慢收紧环在她腰上的手,在她耳后轻声问道:“殿下喜欢谁?刘信陵?贺兰筠?”他的薄唇擦过京仪幼嫩细白的脖颈,眼里的占有欲与嫉妒却在暗地里疯狂翻腾。   “你想的是我只跟你好,你不是真正的喜欢我。”长公主眼神清明,冷静道。   午后的钟粹宫中暖意融融,静谧得仿佛冬日中的世外桃源。长公主亦是轻言细语地说话,吐出的字却让季明决如当头泼下一盆冷水,骨缝中都渗出寒气来。   “你这是以下犯上,就算你是表哥,也轮不到你来管我。”   “大堂兄、刘信陵、小筠都喜欢我,你和他们的喜欢不一样,你让我不舒服。”   “你说只有你会对我好,你错了,喜欢本宫的人很多,本宫不稀罕……”   见到他眼中陡然升起的阴翳诡谲,京仪的话戛然而止,有些惊骇地捂住胸口,往后退了两分,紧张道:“不许这么看着本宫!”   季明决骨子里天生就混杂着极度的自负与自卑。上辈子李京仪断送他的前程、打掉孩子,他恨李京仪的冷血无情、高高在上。重活一世,他都不计前嫌地来爱她,她怎么能如此无动于衷!   听到最后一句话,季明决的怒气却消散了,伸手握住她纤细的脖颈,带了点疯狂的笑意道:“殿下,你难道没有发现我们是同类人吗?只有我会明白您。”文熙帝会走,董贵妃会早逝,少帝会与她彻底离心,只有自己永远陪在她身边。   只有他明白长公主的欲望与野心,只有他会接受长公主的所有阴暗面,同她彻底沉沦。      ☆、第 26 章   已是初春时节,钟粹宫的桃枝抽出点点嫩芽,迎风招摇。长公主身着鹅黄色交领窄袖襦裙,正在小厨房中指挥着阿颜做冰糖雪梨。   董贵妃自小产后,身子一直就不好,开春后断断续续地病着,整日咳嗽,京仪便想做些药膳,让母妃早日好起来。   门帘一掀,身着暗红织金长袍的刘信陵进来,见她要伸手去端刚出锅的药膳,连忙急得上前来拦,同时呵斥下人:“烫着殿下了怎么办?”   见阿颜累得额上都微微渗出汗,还被骂得脸红红,京仪收回手,不满道:“是我想亲手端给母妃的。”   “一边去一边去,这些还轮不到你动手。”刘信陵说着,已经端起那碗热气腾腾的冰糖雪梨,抬腿就走,京仪只好紧紧跟在他身后进了主殿。   屋外已是万物复苏,内殿中却仿佛仍在寒冬,连春光也照不进,只有浓重的药味充盈满室。地龙生得旺,董贵妃却还是一脸苍白没半点血色,只有在看见京仪和他进来时,嘴角浮起些淡淡的笑意。她放下手中的书卷,展唇笑道:“京仪说今天要孝敬我,怎么东西又到了你陵表哥手里?”   京仪蹦蹦跳跳地上前,拉着母妃的手撒娇道:“明明是我做给母妃的,表哥还来抢我功劳。”已然把这碗药膳出自阿颜之手,她不过是站在一旁瞎指挥两句的事实忘记。   刘信陵数日未曾见过董贵妃,乍一见她眉宇间的淡淡病气,忧心不已,但他的忧心不过是徒劳,只好强压下不安,笑道:“不能好事都让殿下一个人干了呀,我也想孝敬贵妃娘娘。”   “你这孩子!”董贵妃被他逗得轻笑,不料却勾起喉中的痒涩,不禁捂着嘴咳嗽起来。   京仪脸上的笑意立刻被慌张取代,她不住地轻抚着董贵妃的后背,叫道:“赶紧去请太医!”   董贵妃却向她摇摇手,喝下刘信陵递来的一杯水,压抑着喉中的痒意,安慰眼含泪光的女儿道:“母妃没事的,只是老毛病犯了,吃下京仪做的药膳就会好了。”   她点头,看着母妃将药膳吃完都没有再犯咳嗽,才稍微放心地退下,让母妃好好歇息。   院中,长公主指尖掐着一片幼嫩的桃叶,眉间略带烦躁。刘信陵看了不忍,出言安慰道:“你不用太担心,有陛下护着,贵妃娘娘会没事的。”   这话却触及了她这几日的伤心事,噘着嘴不满道:“还说父皇,父皇都好几日没来看过母妃了!”   “最近西边不□□分,皇上忙于政事,但心中还是挂念着贵妃娘娘和两位殿下的。”大虞朝自前次惨败后,潜心蛰伏,用数年时间恢复元气。前些日子大虞朝老皇驾崩后,新帝登基的第一件事就是出兵大齐,想一雪前耻,如今已经打了好几个月的仗,文熙帝自然忙得分|身乏术。   大道理京仪都懂,只是难免会有小情绪。她指尖继续糟蹋着那片桃叶,突然道:“这仗会打赢吗?”大虞朝突然撕毁合约开战,贺兰筠该当如何呢?她心中顿时升起些慌乱。   “秦家世代驻防西边,又有秦老爷子亲自挂帅,想来是不难赢的。”刘信陵显然对负责此次战役的秦家很有信心。   秦家近年本频频出现颓势,但这一年却又隐隐有些上升的劲头。先有秦二爷查出成王和安南勾结一事,借西南流民之乱戴罪立功;眼下又在此战中接连战胜大虞一方,用兵堪称有如神助,族中子弟纷纷飞速提拔。   他说完这些,才反应过来长公主恐怕不爱听秦家的好话,拍了自己嘴一下,笑道:“都怪我,没事给你说这些作甚,下次不说了。”   京仪微微挑眉,并未出言阻止。她身为长公主,将个人恩怨和家国社稷分得很清楚。大齐有秦家这样的良将征战沙场,是李家江山的幸事。既然表哥都这么说了,她便稍稍放心,只是到底有些记挂贺兰筠,忍不住问道:“那大虞朝送来的质子,怎么办?”   刘信陵回想好一阵,才想起宫中还住着一个大虞朝的三皇子,不在意道:“大虞朝的老皇帝可能本来还有所顾忌,但这刚登基的新帝,恐怕是个不顾忌名声的,再一味打下去,质子应该会被阵前斩首以振军心和向敌军示威。”   他说得轻飘飘,京仪却忍不住脸色变白。小筠有可能会被杀掉!她心底慌乱起来,连刘信陵什么时候离开都没注意。   ***   季明决最近亦是忙碌。   有了上次的合作与秦二爷重获圣心,秦家已经对他信服不已,暗中将此次与大虞朝的作战全部交给他来规划。   季明决看破大虞朝的新帝贺兰驿火急火燎,急于立功巩固帝位,设计引诱他孤兵深入,终于在月前打败敌军。至于是和谈还是负隅顽抗,就看贺兰驿是不是个聪明人了。   正巧办完事的小厮陈运进来回话,季明决一边听着,一边望着廊下挂着的一只通体雪白的珍珠鸟。他指尖轻轻摩挲着太阳穴,本来紧皱的眉间松了些,笑道:“去,把它送给长公主。”   想到长公主上次把那只芙蓉鸟逗得上蹿下跳的顽劣模样,他就忍不住要发笑,特地给她寻来这只活泼的珍珠鸟。只是最近忙得抽不开身,不然本该亲自进宫一趟。   陈运没等到郎君关于下一步行动的吩咐,却得到这个奇怪的安排。抬眼一看,郎君正对着一只鸟儿笑得侬丽,正要疑惑,听到书桌后幽幽一声“还不快去?”,便连忙提着鸟儿出府。   ***   时间匆匆而过,这日京仪心不在焉地听着阿弟背书,一边给珍珠鸟喂食。这鸟儿是季明决送来的,她本来不想要,但那日这只鸟儿趁着笼子松动,竟径直飞出金丝笼落在她肩上。长公主难得觉得有趣,就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三殿下时瑜背完一篇文章,却没等来姐姐的点评,抬头一看才发现阿姐根本没注意听,用书敲敲阿姐的手,小殿下不满道:“阿姐,我都背完了!”   她回过神来,笑道:“时瑜真聪明!以后一定能写好文章!”   三殿下看出来姐姐的敷衍,小嘴噘得能挂起油壶,趴在她膝盖上,睁着大眼睛好奇道:“姐姐在想什么?都不听我背书。”   京仪把膝上的小缠人精抱到榻上坐好,抿唇微笑却不说话。她难道能说是听到大齐打胜仗的消息,却开始担心贺兰筠会如何吗?   京仪安慰弟弟几句,正拿出梅花小点喂给弟弟吃,瞥见殿外福子轻手轻脚地进来,她便道:“怎么了?”   福子面色有些为难,但长公主有过吩咐,那边的消息不准隐瞒不报,才大着胆子道:“殿下,辰殿那边来人说,小狗病得厉害,请您过去看看。”心中却有些不解,长公主又不会看病,叫殿下去能有什么用?   正想着找机会溜去看看小筠,这就来了一个极好的机会。她稍稍振作,起身道:“快去请太医,我这就去瞧瞧!”   辰殿中还是一如既往地渺无人烟,连京仪都抑制住脚步声,怕发出半点声音。   贺兰筠正背对着她坐在地上,身形消瘦得仿佛他才是生病的那一个。他明明跟自己一般大,却瘦得腰肢纤细,几乎就要乘风远去。她心底升起些不忍,大虞朝打了败仗,派出使团进京和谈,小筠会成为战役与和谈的牺牲品吗?   她上前,学着他的样子盘腿坐在地上,轻声道:“小乖乖还好吗?让我瞧瞧。”说着就要接过他怀中的小黄狗。   贺兰筠却顺势把头埋在她肩上。京仪稍稍有些不适,但感受到肩头隐隐传来的湿意,心底怅然若失,他一定是知道消息了……   她这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两人立场的相对。她是战胜国的公主,他是战败国送来的质子,她只能借着看看宠物的机会来看望他,却连安慰的话都无从说出。   京仪到底不忍,伸手拍拍他,“你别哭,我我会想办法的,我尽力……”心却渐渐沉下去,她其实毫无办法。   两人在这阴惨惨的殿中静默相对时,丝毫没有注意到一个大宫女正藏身殿外的树丛中,紧紧地盯着两人……   趁着殿中的两人没有察觉,宛若姑姑悄悄退了出去,饶是在宫中浮沉多年,此刻还是忍不住面上泛起热度。她今日替皇后娘娘办差事,路过此地,竟撞见这幅场景。长公主和这个质子亲近,在宫中本也不算秘密,但此时大齐和虞朝正在谈判,那意味可就不同于往日了!   她脚下生风,匆匆往着景仁宫而去……   太医很快赶来,长公主将怀中的小狗交给太医,点着它的脑袋笑道:“别的狗狗都健健康康,怎么就你整天生病呀。”眼角微湿的贺兰筠站在一旁,闻言神色丝毫不变。   她正与贺兰筠站在殿外,身后传来阴恻恻地声音:“来人,将这个敌国质子拿下!”长公主猛地回头,看见浩浩荡荡一大群太监宫女堵在辰殿门口,为首的正是一身宫装的秦皇后。   立马就有几个身强力壮的粗使太监上前来,凶神恶煞地作势要抓人。   京仪心口猛跳,将吓得瑟瑟发抖的贺兰筠护在身后,强壮镇静道:“住手!我看谁敢抓!”   秦皇后由宫女扶着手,悠悠笑道:“还请殿下退开,伤着殿下就不好了。”   “敢问皇后娘娘,为什么要抓走贺兰公子?”她紧紧握着贺兰筠的手,第一次同皇后娘娘正面对决。她到底功力不足,面对着身居后位数十年的秦皇后,忍不住指尖发颤。   “身为质子,却在战后与母国使团暗中勾结,焉知不是要利用战事对我大齐不利,本宫身为大齐皇后,自然不能姑息任何胆敢威胁大齐社稷的人!”她话虽这样说,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一脸怒色的长公主。   京仪突然醒悟过来秦皇后是要激怒她,给她扣上通敌叛国的罪名!   “大齐与大虞尚在和谈,皇后娘娘此时不分青红皂白地抓了大虞的三皇子,和谈恐怕会受阻,反而更不利大齐社稷!”   秦皇后凤眸微眯,没想到这个小丫头片子倒挺牙尖嘴利。但她只要将贺兰筠抓到慎刑司中,就不愁李京仪自投罗网,还有她身后的董贵妃,统统都会被自己一网打尽!   她压下胸口浊气,云淡风轻地吩咐道:“还不快把这个质子投去慎刑司严加拷打。”   “慎刑司”几个字震得京仪太阳穴抽痛,小筠身子弱,怎么受得住那种地方!但就像上次季明决骂她的一样,她不能冲动行事,她不能连累母妃,只好握着贺兰筠的手,杂乱地交待着:“小筠别担心,我会想办法的……我会证明你清白的……”   贺兰筠被人拖远,眼底充血,本来粉红的唇瓣都被咬得苍白。他不住地摇头,口中吐出几个支离破碎的音节,似乎在劝她赶快离开,以免惹祸上身。见他因剧烈挣扎而被老太监扇了一耳光,京仪几乎要发作,但她死命忍住,转身赶紧跑开。   她要忍住,她要去找别人来救她唯一的朋友!   对上宛若询问的目光,秦皇后只微微摇头。不能对李京仪动手,从而留下任何证据。但只要她敢去救贺兰筠,投递叛国的罪名就跑不了!   ……   京仪飞快奔回钟粹宫,母妃还在歇息,她只能压低声音对夏嬷嬷道:“赶紧给我被备马,我要出宫去找大哥哥!”   夏嬷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替这位小祖宗顺气,道:“殿下忘了?秦王世子护送皇上祭祀去了。”   她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没顺上来。父皇昨日到京郊祭祀,大堂兄随行护驾。   “那就去找刘信陵!”   “刘世子出京办差事了呀,殿下。”夏嬷嬷好声好气地劝着,“出了什么事?殿下告诉老奴也是一样的。”   京仪没想到两个最信赖的哥哥都不在京中,急得直咬牙跺脚。她深知秦皇后的理由根本站不住脚,不过就是逼她出手留下话柄,而她又怎么能看着小筠被严刑拷打!   这时一个二等宫女上前来,低眉顺眼道:“殿下不如去寻季公子?”   京仪看这小宫女一眼,有些面熟,似乎几月前才调来宫中。她无暇多思,自上次不欢而散后,她不愿再见季明决,但眼下自己不能出面,他似乎是最好的人选……   她咬着唇在原地踱步数下,贺兰筠红如泣血的眼底烫得她生疼。她犹豫许久,终于下定决心道:“去递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  发现又多了个作收,开心,感谢~~   ☆、第 27 章      季明决听说有长公主的消息,匆匆从衙门中出来,卸下疲惫,眼角眉梢都带了点春风拂柳的笑意,“何事?”   陈运颤颤巍巍地汇报,但愿郎君听完后还能维持这份风度。   他的脸色果然立马沉了下来。本以为长公主开窍,会主动想起他来,谁知却是要他去救贺兰筠!   季明决气得周身渗出森森冷气,负手站在兵部衙门,阴翳道:“让她亲自过来求我。”   ……   看着一向骄矜的长公主竟都不用人扶,自顾自地跃下马车,季明决不禁凤眸微压。   京仪带着烟雨色帷帽,将脸遮得严严实实,匆匆在他面前站定,低声道:“本宫今日有求于你,他日定会回报你的恩情。”   长公主话语里的客气与疏离一览无余,季明决十指在身前交握,嘴角微抿,“殿下打算如何回报臣?”   “自是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只要能将贺兰筠救出来。大齐国内有长公主一句如此承诺,不知有多少人会为之疯狂。   然而眼前这人丝毫不为所动,他依然维持着不咸不淡的语气:“臣想要的东西,殿下恐怕给不了。”   京仪惦记着正在慎刑司中吃苦的贺兰筠,又气他冷淡的态度,急道:“有什么是本宫给不了的!”   话音刚落,眼前一花,烟雨色的幕篱突然被人掀开,季明决的眉眼猛地出现在她眼前,两人几乎鼻尖唇齿相贴。京仪还未反应过来,纱帐缓缓落下,唇上一痛,原是被他狠狠咬住。   他仿佛压抑着极大的怒气,与上次清醒时分的温柔缱绻截然不同,下了狠劲咬她,在她口腔里横冲直撞。   京仪只觉自己的嘴唇和舌头都快被他咬断了,呜呜哼着,双手横在胸前想把他推开。   季明决被她抗拒的动作激怒,掐着长公主的细腰将人压到朱红廊柱上,握住她的手腕举过头顶,低哑着声音道:“殿下,臣要的就是你,你给得了吗?”   帷帽早在挣扎间掉落,长公主青丝披散,眼角泛红,唇上水光盈盈,娇喘吁吁,胸脯被带得起起伏伏。季明决已是极动情,低头含住她的耳珠,含糊道:“殿下,不要挑战我的底线。”竟然敢为了其他男人来求他,季明决的愤怒中夹杂了多少嫉妒与不安,他自己都数不清。   “啪!”郎君玉色的左脸上又挨了她一掌。   长公主猛地从他怀抱中挣脱出来,眼里虽含泪光,却态度坚决道:“本宫不用求你!本宫谁也不用求,我自会去救他!”说罢转身,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开。   季明决眼底还有欲望在疯狂涌动,他站在原地,伸手覆上左脸的一片滚烫。   躲在暗处的陈运这才大着胆子出来,小心翼翼道:“郎君,您要不要上点药?”上次郎君带着红掌印回府,还被夫人念叨了许久呢……   他闭目感受着面上的灼热,良久才道:“备马,进宫。”他要亲自去把小莬丝草捉回来,不能让她心野了。   ***   京仪没有回宫,而是登门拜访徐太傅。父皇不在宫中,只有太傅这样的三朝元老才能镇得住皇后。而且太傅曾经教导过她和时瑜,一定会帮她的。   但当她用两国和谈做诱饵,好不容易说动太傅与她进宫时,却发现慎刑司中根本没有贺兰筠的身影!   长公主心中顿时慌乱起来,各种念头开始在脑中纷纷扬扬。难道皇后已经处置了他?这个念头一出,就被她立马否决,皇后要针对的人是她,不可能这么轻松就让贺兰筠死掉。但人又会去哪里?   慎刑司中的小太监也支支吾吾说不出人在哪里,她在原地急得几乎要掉眼泪,正要返回辰殿察看,突然听到身后冷冷一声:“人已经安置好,劳烦太傅跑这一趟。”   她回身,果然是一身官服的季明决。   京仪也不多言,安排人送太傅出宫后,拔腿便往辰殿跑去。   季明决几乎被她气死,上前将她扣住,“人已经没事了,你急什么!”   周围的宫人已经全部散去,长公主的眼泪终于包不住纷纷跌落,但她始终低着头不肯让他瞧见。她慢慢坐到地上,抱着腿默默抽泣。   本只是冷眼看她抽泣,但见她一哭就停不下来,泪珠跟砸在他心上一样抽痛,终于忍不住单膝跪下,将她拥在怀中,安慰道:“好了,这就是殿下对恩人的态度吗?”   京仪本能地想要推开他,但知道这样只会让他把自己抱得更紧,只好维持着防备的姿势,连眼泪都渐渐止住,不愿在他面前示弱。   季明决对长公主的防备头痛不已,知道自己又把事情搞砸了,只好稍微退出一点距离,换上那副君子光风霁月的面孔,柔声道:“殿下,方才是臣冲动一时冒犯,还请您责罚。”   感受到他诚恳的目光,那温润如玉、最受京城姑娘们欢迎的郎君又回来了,刚才的疯狂仿佛只是自己的幻觉,京仪慢慢抬头,红着眼睛轻声道:“多谢你……”无论如何,他到底救了自己的好朋友。   见她不再那么防备,季明决继续道:“臣送殿下回宫歇息吧,贵妃娘娘会担心您的。”果然一提起董贵妃,长公主眼里的光都柔和了两分。   京仪却还是有些心有余悸,下意识拒绝道:“我自己回去……阿颜会来接我的……”   下一秒却看见他满眼落寞,仿佛被她拒绝而很受伤一般,“臣为殿下做了这么多,连送殿下回宫都不行吗?殿下与臣彻底生分了吗?”   她从没见过他这幅受伤的样子,略微有些慌乱道:“我不是……我很感谢你。”她只是有些害怕而已,但长公主的骄傲,绝不容许她把恐惧说出口。   他坐近两分,伸手将她环在怀中,低声道:“臣要怎么做,才能让殿下也这样对我?像对待贺兰筠那样对我?”   京仪没有排斥他的小动作,反而因哭累了而稍稍靠在他怀中,犹豫许久才细声细气道:“以后,你不许亲我。”   身后人的眼眸中闪着危险的光,出口的语气却是极尽温柔和煦,“可是臣想同殿下亲近。”   “至少,不可以咬我!”长公主的脸微微烧起来。   “如此便可以吗?”季明决说着,蜻蜓点水般在她唇上落下轻轻一吻。   长公主终于红着脸点头,继而把头埋在他怀里,撒娇道:“我早就说过,不要凶我……你凶我,我就不喜欢你了。”   季明决将她搂进怀中,温和笑道:“臣以后绝不会冲动行事,冒犯殿下。”   ……   董贵妃见两个孩子牵着手进来,放下喝了一半的药,笑道:“逢之又来看京仪?难为你公务在身,还成日往宫中跑。”   季明决跪下行礼,口中谦虚道:“臣之职责罢了。”   贵妃笑着免礼,瞧见女儿眼睛微红,似乎哭过,不禁皱眉问道:“这是怎的?好端端的又哭了。”董贵妃身子最近越发不好,整日整日地只在钟粹宫中与汤药为伍,已经许久没有留心过宫中的消息,自然不知道今日宫中发生的事。   京仪也不愿让母妃为此事忧心,赶紧抢着回道:“没事没事,只是被沙子迷了眼睛,逢之哥哥说哭出来就好了,这才流了几滴眼泪。”   董贵妃还有些怀疑,往季明决看去一眼,见他含笑点头,并未出言反驳,才放下心来。   两人服侍董贵妃喝完药后,才手牵手地退下。   偏殿之中,季明决勾着长公主的小下巴,眉眼弯弯笑道:“殿下再叫一次。”刚才她一声“逢之哥哥”,直接将他的心软化成一滩。   京仪别过脸,眼界乱颤,不肯承认道:“叫什么呀……”   “殿下在娘娘面前都说得出口,怎么对着我又不肯叫了?”他故意贴近她耳边说话,克制着不去咬她粉嫩的耳垂。   她被热气撩得没法,只好红着脸低低地叫了一声:“逢之哥哥。”   她在自己腿上如小猫一样哼哼,季明决身心得到极大抚慰,连累积了一天的怒气都不知不觉消散,他爱怜地亲亲她的鼻尖,柔声道:“殿下真乖。”   季明决从钟粹宫中退出时,天色已经微微暗沉,还有一会儿宫门才会下匙,他转身往辰殿而去。   大殿中阴冷凄清,只一盏油灯幽幽独照着。贺兰筠正坐在床边上药,听见脚步声才缓缓抬头。   季明决嘴角勾着一丝讽刺的笑意,“殿下不会过来,你也不必装出这幅样子。”   贺兰筠仍自顾自地上药,他的脖颈细腻如白玉,在些许淤青的映衬下更显精致易碎。将白色的药膏一点点摸匀,他才笑道:“那季大人何必又多走这一趟呢?”说话连贯流畅,毫无在旁人面前的结结巴巴。   季明决毫不惊讶,双手负在身后,淡淡道:“我助你回国。”   微弱的烛光中,他的瞳孔仿佛随着火苗跳动一下,继而缓缓笑道:“季大人好大的本事。”心中却暗自讶然,这人平时看着不显山不露水,今日却能将他从皇后手中提出来,还能助他回国……   只要是涉及到李京仪的事,都会让季明决略感烦躁不安。他面上将情绪掩藏得滴水不漏,只道:“事成之前,不许再纠缠长公主。再有今日之事,你就准备老死在大齐宫中吧。”   宛若的偶遇的确是他设计故意为之,只是不料连这都瞒不过他的眼睛。坐在床上之人低低笑了起来,少年掩唇道:“可是只要我勾勾手指,长公主就会过来,怎么办呢?”他说话时微微歪头,露出人前一贯天真无害的神情。   季明决厌恶地别过眼,“我自有法子让殿下收心,贺兰公子还是想想没有我,你该如何脱身吧。”   他把玩着手腕上的松绿宝塔坠子,云淡风轻道:“三皇子,你不会以为贵国皇帝、你的长兄,会容忍你的存在吧?”   一直眼含笑意的贺兰筠才微微变色。宫殿中沉默了许久,一声“请公子助我”低得仿佛自黑夜中传来,几不可查。   ……   第二日晚间,文熙帝前来看望病中的董贵妃。用完饭后,京仪被父皇叫到了偏殿。   她在饭桌上就察觉到父皇脸色似有隐忍,知道昨天的事肯定瞒不过,有些心虚地跟过去。   文熙帝也不废话,直接道:“京仪,你可知罪?”   京仪吓得立马跪下,额头贴着地面道:“儿臣知罪。儿臣不应当冲撞皇后娘娘,是儿臣不孝,自当去景仁宫中给皇后娘娘赔罪。”   见她只一味避重就轻,把罪名都安在“冲撞皇后”上,文熙帝不知是该夸她聪明还是斥她狡猾,但面上仍严肃道:“朕早就提醒过你,不得与那人有过多往来。”   京仪也是委屈至极,她只有小筠这一个朋友,难道能看着皇后拿小筠来威胁她吗?皇后的险恶用心连同几月前母妃受的委屈,都在此刻化成她心中的愤懑,两行清泪立马就挂了下来,她只咬着唇抽噎道:“我没有与他怎样,都是皇后娘娘诬陷我……”   此话一出,李祎的脸色立马就变了,手在扶手上猛地一拍,喝道:“放肆!”但到底顾忌着正殿中歇息的董贵妃,稍稍压低声音。   她没想到父皇会如此愤怒,以为父皇真的相信自己通敌叛国,不可置信地捂着嘴,眼泪如同断线珠子一样滚落。   从她口中听到“诬陷”两字,李祎仿佛被仿佛最疼爱的大女儿和举案齐眉的正妻互相拉扯,是他太过纵容京仪,才会惯得她连“母后”都不肯喊,还说出“诬陷”这样的话来!   侍立在旁的陈福第一次长公主被如此斥责,也是吓得胆战心惊,连忙上前去扶她,轻声劝道:“殿下别哭别哭,皇上是爱之深责之切呐!”   李祎亦是不忍女儿跪在地上哭泣,示意陈福将她扶起来,但仍面色冷峻道:“往后不许再犯错,知道了吗?”   京仪泪眼婆娑地伸出手,想让父皇抱抱她,一边还哭得抽抽搭搭道:“父皇不喜欢我了吗?”   文熙帝终于绷不住,无奈地将她搂入怀中,用帕子替她擦擦眼泪,尽量放低声音道:“你这样不懂事,老是惹得你母妃担心。你母妃还在生病,以后不许再任性妄为。”   她小嘴一瘪又流出眼泪来,但不敢把否认的话说出来,只好搂着父皇的脖子撒娇,证明父皇还爱她后才肯放手。   趁着文熙帝去看董贵妃,京仪悄声对着还在安慰她的陈福道:“陈公公,父皇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陈福几乎被长公主这个问题惊得跌一跤,抖着拂尘连忙道:“殿下可别说胡话,这话若是被皇上听见,那得多寒心呐!”   她点点头表示知道,正巧文熙帝从正殿中出来,她便挂起笑意送父皇离去。望着文熙帝往养心殿而去的身影,夜色中的长公主眉间微蹙。父皇谨慎清明如斯,她不相信父皇会不知道,是谁害得母妃流产……她今日一遍遍地问父皇是否还爱她,不过是想让父皇处置皇后,但他始终没有回应……   走在夜风中的文熙帝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郁色。董贵妃的身子日日调理,却还不见好;京仪与皇后的不和,叫他头疼;与虞朝作战胜利,本该是喜事,但随之而来的秦家权势水涨船高,亦令他得不得提防。      ☆、第 28 章      今日是族中一位老亲王的冥寿,京仪作为长公主,也要到京郊的念恩寺中做寿祈福。天还未亮时,她换上一身素雅的玉色百褶素裙,登上出宫的马车,往念恩寺而去。   寺中冥寿的气氛喜庆热闹,并无过多悲戚。京仪在为老亲王行礼念经后,便带着阿颜躲过人群,悄悄溜到药王菩萨殿中替母妃祈福。   她来时怕路途无聊,便在袖中偷偷揣了一只小白兔。这是前些日子季明决托人给她送来的,两人自从上次讲和后关系便缓和许多,他时常寻些新奇的小玩意儿给她解闷。这只不过巴掌大的小白兔便是她最近的新宠。   外院有些冥寿的嘈杂声传来,京仪吩咐阿颜守在门口后,便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闭目念念有词道:“菩萨在上,保佑信女母妃身体安康,早日恢复。信女无需母妃再添弟弟妹妹,只愿母妃身子康健。”   京仪其实并不信佛,但母妃一碗碗的汤药喝下去却还是不见好,只能来寺庙中祈福,至少求得心安。   小姑娘闭目跪在大殿中央,没有注意到身后慢慢走进一个颀长的身影。他抬手止住阿颜要行礼的动作,无声无息地走到她身后站定。   小姑娘还在祈福,甚至贪心地求得更多:“菩萨在上,信女还想请您保佑我的父皇、弟弟时瑜和时修,信陵哥哥和大哥哥……”她把声音稍稍压低,做贼一般道:“小筠很可怜,希望您也能保护他。”   季明决听她咕咕唧唧地说了一通人名,可就是说不到他身上来,按下心底那点可笑的奢求,知道长公主对他就是个没心没肺的。   正准备把这捂不热的小丫头捉起来,却听见她又道:“信女差点忘了,还有逢之哥哥!逢之哥哥一会儿待我很好,一会儿又凶我,菩萨您只要保佑他一半就好了。信女日后必定为您塑五座金身,不,十座金身也使得!”   京仪把肚子里仅有的几句经文翻来覆去地念了几遍后,正想起身,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笑,“京仪妹妹在做什么?”   突如其来的声音把她吓得一哆嗦,季明决微笑,居高临下,玩味着小姑娘双手撑在身后,大眼里因受惊而升起的一点慌张的模样。   但他必须在长公主面前维持温润的公子形象,只好放弃欣赏美人受惊图,蹲下身,长臂一伸环住她的腰,轻声道:“殿下吓着了?”   京仪不知道他把自己的话偷听去多少,略有些羞赧道:“你干嘛偷听人家讲话。”   长公主的微嗔令他十分受用,他点着她的鼻尖质问道:“殿下怎么就只给我求一半的菩萨保佑呢?”   摇摇头躲开他恼人的指尖,京仪为难道:“这……”知道自己不好好给个解释,他肯定又要不高兴。突然脑中灵光一闪,她笑眯眯道:“另一半是本宫来保佑你!”   这天真童稚的话勾得季明决低低笑了起来。他埋头在长公主肩窝,鼻端尽是她身上馥郁的暗香,挠着她的下巴笑道:“殿下怎么保佑我?”他哪里需要李京仪的保护,只要他的小莬丝草乖乖听话,日日绕郎膝下便是。   京仪觉得他是在笑自己不自量力,嘟着嘴气冲冲道:“你不要就走开!”   季明决戳了戳她气鼓鼓、粉如桃瓣的小脸,笑道:“臣舍不得放开殿下。”说着,低头,慢慢覆上她娇艳欲滴的唇瓣。   就在他要碰到长公主的唇时,季明决突然觉得小腹被软趴趴的一团拱了一下,他不管,正想加深这个吻,那处的异物感更重,低头一看,竟是一只巴掌大的小兔子钻了出来!   小兔子就横亘在两人中间,京仪趁机坐远些不让他亲到自己,见他满脸吃瘪,忍不住捂着嘴咯咯笑起来。   季明决额角一抽,他这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暧|昧气氛被这只呆头呆脑的小兔子搅得一干二净。   他起身,将笑得无法无天的小公主抱着坐到香案上。长公主还挂念着她的小宝贝,低低地喊着:“我的小兔子……”季明决不耐烦,一伸手就把那只兔子扔到蒲团上,然后捏着长公主的下巴吻下去。   怀里的小姑娘还在呜呜咽咽地喊着小兔子,季明决被她缠得心神难耐,伸手覆上她胸前的颤颤巍巍,低哑着声音含混哄道:“别叫了……”   小姑娘立马如触电一般全身紧绷,用脚尖踢他,“你干嘛!”声音却娇弱无力。   季明决趁势捉住她的脚,滚烫的手心覆在她细嫩冰凉的脚腕上。脚腕上系着银丝小铃铛,行走时叮叮当当,然风光全都掩在裙下,只有最亲近之人才会捕捉到那一点调皮的铃铛……   天气渐渐热了,长公主今日只着襦裙,他轻易地顺着脚腕摸到细腻柔滑的小腿,再是柔弱无骨的膝盖,再往上……   不安分的手被长公主两腿夹住,她颤抖着道:“逢之哥哥!”   怀中人仿佛受惊的小鹿,睁着湿漉漉的大眼望向他。季明决从未打算如此轻易地要了她,只是柔顺娇憨的长公主对他有着无穷的吸引力。他眼神微微清明两分,掌心揉着她的膝盖,哑声道:“妹妹嫁给我好不好?”   京仪不料他猝不及防地说出这一句,眼皮沉得似乎有千斤重一般抬不起来,低声道:“你就会胡说。”   他也低笑一声。自己真是疯了,在庙宇中干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来。况且长公主明明已是他的囊中之物,又何必说出求娶的话来?   “是臣盲目冲动,请长公主责罚。”不知为何,听到这一句时,京仪反而有些失落。她压下心中的怪异之感,双手一撑想从香案上跳下来。却忽略了自己双腿发软的事实,脚下一软,跌在他怀里。   头埋在他胸前,将他大笑带来的胸腔震动感受得清清楚楚。京仪不禁脸红,小拳头锤他,娇喝道:“不许笑我!”   他将长公主抱下来,又把那只兔子塞回她怀中,轻声道:“好了殿下,臣还要回去上值,今日不能同您玩了。”   京仪抱着怀中的小兔子,期期艾艾道:“把脸伸过来。”   “殿下又想打我?”这辈子的小公主是个心里藏不住火气的,受了委屈就要立马发作,季明决数不清她已经打了自己多少个巴掌。他虽然纵容小公主爱玩胡闹,但没有吃巴掌的爱好。   长公主见他一脸防备地躲得远远的,反倒有些不服气,扯着他的衣领,踮脚在他脸颊上重重亲了一口,弄得他半张俊脸上都留下口水才满意地放开。   季明决心中不啻于掀起惊涛骇浪。他惊喜地将坏事得逞的小公主抱在怀中,正准备好好□□一番小公主拙劣的吻技,余光瞥见本来站得远远的阿颜往殿门口走近了些,脸上带着些羞赧之色,他只得轻轻一吻,随即放开她。   小公主赶紧从他怀中挣脱出来,抱着小兔子落荒而逃。   季明决久久地站在殿中,眼角眉梢都含着笑意望她走远。   ……   深夜,宫中隐隐传出些嘈杂之声,京仪最近几日睡眠浅,模模糊糊地醒来。   阿颜见床帐后有些动静,披衣起身,替她倒了一碗热热的牛乳茶,才道:“听说宫里走水,会有些吵闹,殿下继续睡吧。”   京仪并未在意,走水之事自有人去处理。吩咐主殿中关好窗,不准惊扰母妃后,便又沉沉睡去。   此时季明决负手站在辰殿中,看着地上的小宫女和那只小狗,不悦道:“麻烦。”   贺兰筠一身夜行衣,只笑道:“季大人手眼通天,处理个小宫女的尸体应当不是难事。”这小宫女今日来得不巧,正碰上他杀狗的时候,叫得他心烦,干脆一起杀了。   至于那只狗……贺兰筠毫无感情的眸子瞥一眼地上的小黄狗,他时常把这狗扔到水中取乐,病了就以此为借口请长公主过来,然长公主的心神又时时被这狗缠住,他早就不耐烦。   他不计较用一只畜生争宠,反正他早就是低劣到深渊里的人,只是从今以后,他将拿回属于他的东西。   季明决负责宫廷禁卫,但要无声无息地处理掉一个小宫女的尸体仍是难事。避开巡逻经过的一群禁卫军,他将这宫女处理成溺水而亡的样子,扔进偏僻处的小湖中。   贺兰筠也跟了过来,故意咋舌讶然:“季大人冷面冷心,对殿下还真是上心,连个小宫女都处理得滴水不漏,不牵涉到长公主半分。”   要是照他的性子,直接把人拖到宫殿中一同烧死。长公主的侍女和别国质子一同烧死在辰殿中,不是更能混淆视听吗?   他只在处理完一切后,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来:“滚。”   ……   翌日清晨,季明决一反常态地早早前来。他面不改色地抱起长公主的小狗,望着坐于镜前梳妆打扮的长公主,良久才道:“殿下,昨晚辰殿走水了。”她早晚都会知道,不如自己告诉她,也好防着不让她惹祸上身。   她匆匆转头,刚刚带上的耳坠子在脸庞瑟瑟颤动,映着她眼里的惊恐之色,“小筠可有事?”   “贺兰公子没能被救出来。”季明决淡淡道。   长公主眼中立马蓄满泪,她胡乱擦两把眼睛,笑道:“逢之哥哥可别同我开玩笑,小筠怎么会没出来。”她知道表哥不喜欢贺兰筠,一定是他在骗她。   她笑得比哭还难看,季明决心底升起不虞,上前扶住她的肩膀,“臣怎么会骗殿下,臣今日接到消息便来告知您了。”   两行清泪立马挂下来,她脑中仿佛裹了层油纸般雨打震颤,只胡乱道:“哥哥你别胡说……”她突然想起自己昨日去念恩寺之前,曾派福子送些伤药到辰殿去,立马高声喊道:“福子!福子!过来!”   然而只有阿颜一脸紧张地进来:“殿下,福子……昨晚一直未归。”昨夜见福子领了差事去辰殿未归,阿颜本想派人去寻,然长公主刚从寺中回来,她一时就忙忘了。谁知走水的地方就是辰殿!   京仪如遭当头一棒,扯着季明决的衣袖磕磕绊绊道:“哥哥、福子在不在辰殿里?”   他只将长公主冰凉的小手裹在手心,轻声道:“殿下,福子不在辰殿中。”   “那她去了哪里!”她睁大双眼吼道,打击接踵而至,京仪已经微微有些失控。   “殿下,您从未派宫女去过辰殿,您的宫女只是一时贪玩跌进湖中溺水而亡,您记住了吗?”季明决替她整理好一缕散乱的长发,眸色温柔地注视着她,说出来的话却令她不寒而栗。   她知道表哥是想撇清她的关系,前阵子皇后才借此事发落了她,若是别国质子身死却还扯上一国长公主,后果不堪设想。但是京仪不能让小筠和福子死得不明不白,她扯着表哥的衣袖,仰头哭道:“哥哥,他们是被害死的对不对?是不是有人害的他们?”   季明决接过阿颜手上的绢帕,替她将眼泪轻柔擦干,安慰道:“殿下,天有不测风云,这对贺兰公子何尝又不是解脱?”   京仪只摇头哭道:“不是、不是这样的……”按着两国协定,小筠长到十八岁就能归国,而福子二十五岁的时候也能放出宫去回家嫁人。她以为自己能保护小筠,以为那个会因为她一句话便开心不已的小宫女,能安安稳稳地长大出宫。   她腾地站起身,失神地喃喃道:“我不信,我定要亲眼看见他……”   季明决怒极,锢紧她的手将人带到桌前坐下,压抑着怒气道:“殿下为何还要如此任性行事!”   京仪被他吼得发懵,愣怔道:“可是他是我的朋友,我连去看看他都不行吗?”   伸出拇指擦掉她眼角的泪,他深吸几口气压下怒火,冷静道:“不行。殿下,你明白原因的。”   身为长公主,她当然明白其中原因。可是作为朋友,她不明白。   见她哭得都有些喘不过气来,季明决皱眉,将自己早已备好的安神药端到她嘴边,轻声哄道:“无论如何,殿下都不能去辰殿,那样会给贵妃娘娘带来无穷的麻烦,明白吗?殿下喝完药,睡一觉就没事了。改日臣会带您出宫散心。”   京仪看着他无波无澜的面容,只觉两人之间隔着滔滔长河。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这种事不是出宫玩一玩、散散心就能消解的,是他不明白!   他没料到长公主如此看重贺兰筠,听着她喝完安神药后,却还躺在床上不住抽泣的声音,季明决不断心生烦躁。但当断即断,早些把这个祸根挖掉,他才放心。      ☆、第 29 章      “京仪可喜欢?”季明决在她发髻便斜斜插了一支衔珠钗,低声问道。   长公主看了一眼铜镜,别过眼淡淡道:“表哥不必破费。”时隔数日,季明决约她出宫游玩。若是往常,她必定兴致极高,但近日她无心玩乐,还是看在表哥也是关心她的份上才勉强出宫,此刻在首饰店中试妆,却仍怏怏地提不起兴趣来。   她一身素色,妆容也稍显寡淡,与这流光溢彩雍容华贵的珠钗的确不太符合,季明决察觉到她的低落,微微皱眉,只得将它轻轻从发髻中抽出。   不料珠钗钗尾勾住两根青丝,怕弄疼长公主,他尽量动作轻柔,反而更勾进两根发丝。   见他两道剑眉深深皱起,仿佛在和多难缠的对手作战一般。她才知道驰骋疆场、官场上亦是游刃有余的季大人也会有这般手足无措的时候,被逗得不禁抿唇一笑。   季明决手中还捏着那恼人的珠钗,见脸冷了一天的长公主终于一展笑颜,心底的不快消散些许,柔声道:“殿下不怕痛?头发被勾住了还笑呢。”   这时阿颜已经赶忙上前来搭救,京仪微微仰头望他,美目深凝,然并不说话。   长公主不说话,他便自作主张,吩咐店家把长公主但凡多看两眼的首饰全部收起来。她一向是个爱打扮的,宫外的东西虽不如御用的名贵,但胜在精巧。季明决前世亲手打理长公主的吃穿用度,她的喜好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   她见一旁堆得越来越高的礼盒,有些许不喜,推辞道:“表哥,我用不着这些。”最近发生的事太多,她的确没有打扮的心思。   季明决见她又恢复了那幅幽怨冷清的面容,仿佛刚才的展唇一笑只是错觉,手上挑选首饰的动作一僵。她与贺兰筠不过认识数月时间,就值得她这般面带愁容、形容枯槁地怀念?   自顾自地将首饰全部挑选出来,季明决也冷声淡淡道:“臣送给殿下,与殿下喜不喜欢是两回事。”   京仪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知道是自己扫兴,别过眼寡淡道:“表哥,我想回宫。”   两人此时正在点中一个半人高的花瓶后,他伸手环过她的腰,将人虚虚搂进怀中,压低声音:“殿下,臣是您的朋友吗?”   她不明白,只点点头。   “殿下失去一位朋友,臣很理解您的心情。但是殿下要为一位朋友,而伤了旁的友人吗?即使这位友人这么关心您、心疼您……”   京仪直觉眼前人柔和又略带失落的神情下,压抑着点点疯狂的因素。有些害怕地后退一步,脊背贴着房梁,轻声道:“表哥,我没有想伤害你……”   “可是殿下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让臣很是受伤。”他目光下视,眼神遂远幽深,拇指按在她嫣红的唇瓣上,轻轻摩挲。   “表哥,我不该忽略你的感受……”长公主声音中已经带上些许哭腔。   “表哥!你也在这里!”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打破。   季明决额角一跳,回身,果然是他真正的表妹沈念念,身后还围着好几个盛装打扮的京中贵女。   这家店铺是京城最负盛名的首饰铺子,是高门贵女们最爱来的地方之一。在此地让长公主和表妹相遇,只能说是他百密一疏。   他看清表妹身后还站着秦皇后幼妹秦茉,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向表妹沈念念笑道:“念念怎么来这里也不告诉表哥一声?”   沈念念第一次得到表哥如此亲切的称呼,还当着那个长公主和众多她才认识的朋友的面,害羞得脸上都微微泛红,娇柔道:“秦姐姐邀我出来游玩,我便跟来了,表哥不会怪我吧?”   她本是一介孤女,父母双亡后便一直借住在姨妈家。然随着表哥在官场中崭露头角,季家的地位在京城中也跟着水涨船高。她前些日子竟收到京城秦家小姐的花宴请帖,那可是当今皇后娘娘的母家呀!   沈念念忐忑不安地前去赴宴,得到一众贵女的热情款待。她不禁心生憧憬,认定自己逐渐被京□□媛圈子接纳。而这一切,都是表哥的功劳。   她身后的秦茉悠悠出声:“念念不是刚才为季大人挑中了生辰礼吗,现下正巧送给季大人。”   季明决听了这话,有些不虞地微微皱眉,然他与秦家合作的条件之一,便是替秦家监视长公主。   秦家默认他对长公主无男女之情,此时他自然不能在秦氏女面前拆自己的台。只好装出兄妹情深的样子,佯装感兴趣道:“念念当真是有心,只是我身为表哥,不应当让表妹破费。”   沈念念微红着脸,转身从侍女手中接过一个楠木盒子。不料她脚下一滑,好似崴了脚一样,眼看着就要摔倒。   季明决一眼看破秦茉眼中的审视,略一踌躇,还是上前扶住她,淡淡道:“表妹当心。”   沈念念顺势挂在他身上,红着脸柔柔道:“多谢表哥,不然我就要出丑了。”表哥是京中炙手可热的新贵,不知有多少姑娘小姐芳心暗许,连自己身旁的小姐妹都时不时若有若无地向她打听表哥的消息。她只有姨母的庇护,必须牢牢抓住表哥。   她站直,将礼物向他递去,还低着头轻声道:“表哥生辰,我没什么好送的,只能送些俗物,还望表哥不要嫌弃。”   他正要想法子送走这几个碍事的姑娘,那秦茉却注意到房梁后的一片裙角,看其布料与纹绣,绝非普通女子所能用,当即看热闹不嫌事大道:“看来季大人今日有约,咱们还是快些走吧,省得打扰季大人。”   季明决面色不变,只是心中对这秦氏女的厌恶再添两分,不着痕迹地上前一步,将身后人遮得严严实实,云淡风轻地笑道:“诸位小姐见笑了。”   沈念念看清表哥维护的动作,小脸顿时煞白。她尴尬地收回递出礼物的动作,咬着唇委屈道:“表哥什么时候认识了一位姐姐,也不让我认识?”   “放肆。”淡淡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一个着淡色素裙、面容清淡却典雅得不沾染半点俗尘的女子走出。   果然是长公主殿下。   心底想法得到印证,秦茉压下眼中闪烁的光,领着身边的姐妹行礼:“见过长公主。”   然京仪不说平身,只由宫女扶着,目不斜视地离开。   季明决察觉到秦茉内心所想,为了秦家的信任而不得不驻足原地,眼睁睁看着她走远。   跪在地上的沈念念心底翻起嫉妒,她数次向长公主行礼,次次都被她忽略,不过因为她身份比别人高贵些罢了!而今日是表哥生辰,表哥竟从衙门告假,专门陪她出宫消遣……   此时京仪已经登上回宫的马车。马车悠悠行驶,她背靠小枕,仿佛精神不济般闭目养神。她面上虽是风平浪静,心底却泛起些陌生的情绪来。   刚才沈念念那一声欣喜的“表哥”,仿佛在提醒她,逢之哥哥不是她一个人的哥哥,他还有名正言顺真真切切的表妹。   今日是他的生辰,他不在家中陪母亲和表妹,特意告假来陪她消遣散心,而她还终日冷着脸耍脾气,难怪他会说出那番话,原来当真是自己伤害到逢之哥哥了。长公主平生第一次有了些许鸠占鹊巢的愧疚,一时竟躲在房梁后不敢现身,怕看见逢之哥哥对别人也那般温柔。   而沈念念话里话外的亲近、娇羞之意,无一不提醒催促着长公主承认,她就是想霸占季明决的全部关心爱护,就是想他的眼睛只能看她,就是想他不知疲倦地一遍遍来哄她……   长公主躲在房梁后,等着逢之哥哥拒绝她们,随后正大光明地将自己牵出来,表示自己才是逢之哥哥最喜爱的妹妹,但是她没有等到。   长公主的骄傲不让她承认自己希望落空,不允许季明决被人带去看什么生辰礼,她只冷着脸率先离开,留下一地鸡毛。   马车还在悠悠地向前行驶,长公主心底泛出些不知名的酸涩来。   ……   数日后。   日光明媚,草木葳蕤,忙碌了一早上的兵部衙门终于稍稍安静下来,沉浸在暮春的静谧之中。   后院侍郎季明决的书房外,悄悄探出一个脑袋。长公主扒拉着木门,只露出半只眼睛打量着屋内的年轻郎君。   郎君一身修长官服,身子如修竹般挺拔,在兵部一众年迈官员中鹤立鸡群。此时他正低头处理公文,双手修长如玉,骨节分明,笔迹若飞。偶尔遇到些难办的问题,郎君眉间微蹙,闭目思考一霎便飞快批阅。   日光正好穿过窗扉照到他桌上,浮金粉尘在空气中悠悠游荡。郎君精致的眉骨仿佛也染了金光,美得展翅欲飞。   “殿下,您怎么在这儿呀!”兵部左侍郎亲自来送一份公文,谁知在季侍郎门前看见止步不前的长公主,没多想便出声请安。   被抓包的长公主向左侍郎讪讪行礼,轻声道:“您快去忙吧!”别耽误她看季表哥。   然郎君已经听见屋外的动静,搁下笔起身,缓缓步出,接过左侍郎送来的公文,才拉着长公主进了书房。末了还不忘关上房门。   季明决心知那日长公主必定不快,而他没有追出去更是罪加一等。但他也不愿时时被冷淡对待,心想便让长公主冷静一段时间也好,谁知小丫头竟然亲自来衙门里寻他。   将人抱在腿上,他带点笑意轻声问道:“刚才看什么呢?”   京仪脸上微红,拿不准他有没有发现自己偷看的事情,口是心非道:“书房好看!”   季明决只嗤笑一声,颠了颠怀里的小公主,笑道:“殿下怎么大驾光临?”   她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也不计较他又像对待宠物一样逗弄她,只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精美的木匣,递给他,期期艾艾道:“给你的!”   郎君如剑长眉微微挑起,似有不解。   “你过生辰都不告诉我,害得我在别人面前丢脸……”小公主微嗔。   “哥哥对不起,我要是知道那天是你的生辰,我肯定会好好陪你,不对你发脾气的。”小公主的声音越说越低,这是她第一次向平辈人认错,羞得手足无措。   季明决没料到骄傲如长公主,竟会主动来向他道歉,连日来的不悦一扫而空,捏着她的手笑道:“殿下忘了?臣永远不会对您生气。”   在他宽宏大量的对比下,京仪更深深体会到她的自私,可她接下来要说的话更加自私。小公主的脸红了又红,樱唇轻启数次,还是没能开口。   在她的唇瓣上轻轻一吻,季明决颇有耐心道:“殿下要说什么?”   “以后……可不可以只有我能叫你‘逢之哥哥’?”小公主扯着他的衣袖红着脸飞快道。她没有道理不让沈念念管他叫“表哥”,但是只有自己可以叫他逢之哥哥。   季明决为这突如其来的话一惊,随即明白话中的含义,眼底都染上些笑意,柔声道:“自然。”   “那臣该如何称呼殿下?”他捏住长公主耳边的一缕碎发,故意在她脸上搔着。   “你这个坏人!”京仪被锢在怀中躲闪不开,痒得直眨眼。   他颇有耐心,低头注视着她隐在发间的一点点耳垂,珠圆玉润的一小点,幼嫩细腻的绒毛柔柔覆在其上,美得惊心。季明决喉结往下滑动一分,低头含住,含含糊糊道:“唤殿下‘绵绵’可好?”   她全身欺霜赛雪玉色莹耀,胸前两团儿更是软得如棉花一般,不是“绵绵”这乳名衬托她,是她令这乳名活色生香。   小公主在他怀里呜呜咽咽,季明决听出来了,她说的是:你怎么知道我的乳名?   吮着她洁白如玉的脖颈,郎君眼神微微一暗。前世新婚不久,他从长公主乳母处听来这个乳名,床笫间动情时分,他念出长公主的乳名,却被长公主斥为“放肆”。   但如今不管长公主如何高贵,都只是个在他身下嘤嘤而泣的小姑娘。他不过动动手指,长公主已婉转吟哦。季明决分外享受能彻底掌控她的快感。   小公主香汗微微,红着眼问道:“我是不是你最喜欢的妹妹?”她大着胆子问出这一句,其他哥哥都可以有妹妹,但是唯独季明决,她一定要他只喜欢自己。如果是,他就有叫自己乳名的资格。   “绵绵知道的,哥哥只会喜欢你。”季明决低头含住她的唇,唇齿之间缠绵绽放。小姑娘这次分外听话乖巧,任由被他牵引着灵台沦陷。   察觉到她快喘不过气来,季明决才将人放开。两人仍是额头相贴,小姑娘的领口微松,莹莹如玉的锁骨下,雪山微露。   衙门中不知何时会有人过来,这绝不是一个调情的好地方,他深吸一口气,替小殿下整理好衣领。   京仪学着他的样子,装模作样地喝了几口茶冷静。季明决失笑,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绵绵不要喝冷茶。”   她反驳道:“为什么你能喝?”他思忖着公主听不懂那些下流之话,只夺过她手中的茶杯,“听话。”   小公主在他身旁坐下,手撑在桌上欣赏郎君工作时的严谨认真模样。他是大齐最年轻的探花郎,知识渊博,人又生得赏心悦目,怪不得父皇要把他指给自己做先生。   然被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季明决再也无法安心工作,只得放下手中毛笔,无奈道:“臣陪殿下说话吧。”   京仪连连推辞,“正事要紧!”她在一旁欣赏郎君就好。   待季明决忙完后,他一边整理公文,一边随意问道:“贵妃娘娘近来如何?”   这话提醒了她,京仪眼里的光稍稍暗下去,她本不愿向旁人问起,但此时季明决无疑是她最信任的人,犹豫许久还是出口问道:“哥哥,父皇……是不是要选秀呀?”   他动作一顿,这话怎么会传到公主耳里?然他也瞒不住,只能承认道:“有传闻。”文熙帝膝下子嗣单薄,自从董贵妃小产后,朝中上书选秀之人便络绎不绝。而文熙帝也一反常态地同意选秀,前世并没有这一出,季明决观望着,隐隐有些想法。   然朝堂中的暗流涌动,在长公主处都只化作一个简单的念头——父皇不如从前那般爱她们了。   她前几日偶然得知这个消息,也不敢去问母妃,只能自己惴惴不安数日,谁知竟真是这样。   面上一凉,原已是香腮落雪。京仪身为长公主,找得出无数种理由来支持父皇选秀,可她就是忍不住要哭要难过。她胡乱地擦擦面上的泪水,低声道:“我……我知道了。”   季明决替她擦干眼泪,哄道:“马上就是殿下的及笄礼,殿下不必担忧这些,旁的事都交给我来处理。”   这话却勾得她哭得更大声,因不能过生辰,她从小就期待着及笄礼的到来,然前有母妃病重,后有父皇选秀的糟心事堵着,再美好的事也不免带点悲哀。   “我不想……我不想过及笄礼……”她心底还有隐隐的害怕,总觉得待她成人后,就会失去母妃的庇护了。   “殿下说什么胡话呢,您怎么能不过及笄礼。”季明决被她哭得心疼,吻去她眼角的泪,耐心安慰道:“殿下总要长大的,以后臣会永远陪着殿下。”   长公主身边最后只会有他一人,她慢慢总要领悟到这个道理。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卡文严重,接下来几天也许会暂停更新……   ☆、第 30 章      红日缓缓从大殿后升起,在汉白玉地面上投出一片金光,时辰已到,礼官高唱“请公主进殿”。   京仪将右手轻轻搭在阿颜手上,由她扶着,迎着初升的日光,缓缓步入钟粹宫殿中。   身侧站满朝廷命妇与后宫妃嫔,京仪与平时最照顾她的姨母刘夫人眼神交汇,微微颔首。   她身着黑红五重华服,裙边织金,下绘日月山水纹,头上戴着的金冠缀满宝石,流光溢彩熠熠生辉,细细的流苏隐在发丝中,行走间翩若惊鸿宛如游龙,步步生莲款款而来。   当年长公主一经出世,大喜过望的文熙帝便着人打造这幅金冠,如今十五年过去,帝国最受宠的公主终于迎来她的及笄礼。   董贵妃和皇后站在正殿之上,京仪不愿今日染上任何悲哀,一眼也不看盛装打扮的皇后,只注视着母妃温柔的双眼。   董贵妃今日精神极好,身着贵妃宫装,始终双眼含笑地看着她,眼睛一刻也不愿离开京仪。她全心全意呵护的女儿,在她臂弯中安睡,怀中撒娇的女儿,终于在今天长大成人,成为大齐最尊贵最美丽的长公主。   京仪走向正殿,在礼官的指导下,双膝叩拜在地,起身再叩拜,三叩拜。   行过叩拜礼,她起身,往母妃而去。终于在主位前站定,她轻声唤道:“娘亲!”声音里隐隐带了些颤抖。   董贵妃微笑上前扶住她,替她象征性地挽发,在发间插上珠钗,自此礼成。礼官在旁又次高唱:“礼成!皇上御旨,特封皇长女为明庭长公主!”   ……   入夜,董贵妃将京仪牵引至钟粹宫正殿中,如同白日替她上妆一般,再亲自替她卸去满头珠翠钗环。按例,今夜公主当和生母一同入睡。   董贵妃操持一日,已是极为疲惫,但她此时仍精神奕奕。手中梳理着京仪的一头长发,她对着铜镜温柔笑道:“吾儿明庭,从今往后就长大了,是大姑娘了。”她已极快地改口。   京仪歪头,把脸贴在她的手背上,轻声道:“我只想永远留在母妃身边。”   董贵妃替她擦去脸上的脂粉,轻咳两声后才道:“明庭总要嫁出去的,怎么能永远留在我身边呢。”   她还没有习惯自己的封号,张张口正要说话,却被抬水进来的小宫女打断,她只好由母妃扶着,一点点步入香汤中。   香汤温热,京仪置身其间,仿佛又回到母胎中般安心舒适。董贵妃始终含笑,如同对待新生儿一般温柔小心,然而她的面容在水汽缭绕中稍显不真切。京仪攀着木桶边沿,腾地站起来,小小地喊了一声:“娘亲!”   宫中的孩子,只有在五岁前才能称呼生母为“娘亲”,五岁之后统称为“母妃”或“母后”。她已经有许久未曾在母妃面前以“娘亲”相称,乍出口,眼睛却被热气熏得微微泛出湿意。   娘亲实在太过苍白纤细,她害怕自己一个错眼,娘亲就会在烟雾缭绕中彻底离去。   董贵妃快速转身,用一方半人长的棉布将她的身子裹住,带点笑意地微嗔道:“当心着凉,怎么还这么不会照顾自己?”   京仪不顾手上还湿漉漉,伸手缠住母妃的脖子,把头埋在母妃脖颈间掩饰自己的眼泪,良久才闷闷道:“儿臣舍不得您。”   宫女们已经眼明手快地替长公主擦干身子,将她扶到床上。   宫女们悄悄退下,床帐后只有母女两人。京仪依偎在母妃怀中,耳边能听到母妃虽微弱但沉稳的心跳声,她稍稍定心。   董贵妃侧卧,一下一下地轻抚着女儿柔顺的长发,心中无限感慨。当初那个皱巴巴的小女孩,现已长成明媚娇憨的少女,大齐最受宠爱最天真纯洁的长公主。   床帐落下,京仪安静地听着董贵妃絮絮叨叨回忆自己从小到大的趣事糗事,回想起幼时的日子,明明好像一伸手就能捉住,却再也回不去了。   董贵妃讲到她八岁时跟着刘信陵爬树,从树上掉下来摔得膝盖出血,当时她吓得哇哇大哭,现在却连回忆都有些模糊了。   第一次进学回来,她就赌气不去了,被董贵妃呵斥一顿,她第二天含着泪去进学,倒把迂腐古板的老先生吓一跳。   京仪第一次来月事,自以为不洁,又羞又怕躲在碧纱橱里不肯出来。董贵妃便也在碧纱橱中歇下,哄着她说了半宿话,手把手教她用月事带,告诉她月事是女孩长大的象征,没有任何不干净。   年幼的京仪第一次犯病时,董贵妃只觉天塌地陷,愿折她阳寿换得女儿平安健康。然而京仪终究顺顺利利地长大了。   笑中有泪。   喉咙中突然泛起一股痛痒,董贵妃压抑下血腥气,将女儿爱怜地搂入怀中。她一生经历过太多的繁华落寞,早将俗世看透,自知命不久矣,再无康复的可能,唯一放不下的只有一双儿女,何况京仪还自小病弱……   那个能带给京仪一生福乐的人……   “明庭可喜欢你逢之表哥?”   京仪不明白娘亲突然问这话的意思,只顺着内心答道:“喜欢。”脸上因这话泛起些热度来。   董贵妃看清女儿眼中掩饰不住的羞意,心知女儿与她不同,以长公主之尊,自然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何况季明决那孩子满心满眼都是女儿,她看得分明。   “以后就让逢之表哥代替娘亲来照顾明庭可好?”   京仪错愕抬头,借着帐外昏黄的灯光注视着母妃柔和的目光,眼中落下晶莹泪珠,“娘亲是什么意思?娘亲不要我和时瑜了吗?”   “娘亲会永远陪着明庭,只是换了种方式而已,逢之那孩子会好好照顾你和时瑜的。”董贵妃心中不忍,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然她必须要交待。   京仪心中所想乍然得到印证,她早先就隐隐察觉娘亲的病非同一般,似乎从娘亲小产前她做的那个梦起,一切就不一样了……   眼中的泪仿佛停不下来一般,几乎将身下的枕头都打湿,她只埋头哽噎道:“娘亲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  字数有点少,不好意思   ☆、第 31 章      长公主及笄礼那日,季明决之所以未能前来观礼,只因他在前几日已被派往豫地治理今夏水灾。   他已快马加鞭行了数日,这日在马上收到京城消息,才稍稍歇下。   他分外遗憾未能陪着京仪过及笄礼、没能亲眼看着他的小姑娘长大成人。薄唇触碰,舌尖微微顶着上颚,他轻轻念出“明庭”二字。   不是前世高高在上的长公主,而是他的小莬丝草的封号。   指腹久久地触摸着信纸上的“明庭”二字,文熙帝的确宠爱长公主,无论名字还是封号,皆取光明美好之意,艳冠京华,仪态万千,光明万象,谢庭兰玉,几乎寄寓着所有美好的愿景。   看到“长公主常吞声饮泣,似为董贵妃担忧”时,季明决不禁皱眉,有些心疼他的小兔子。   算算时间,董贵妃的日子也快差不多了。季明决深知董贵妃对京仪来说有多重要,在她小产后就曾安排人处处照拂,然回天乏术,董贵妃的身子其实早已渐渐败落,小产拖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季明决曾以为前世董贵妃死于皇后之手,今生才惊觉,是贵妃命数如此而已。   他望着远方落日,长长出了一口气,但愿能及时赶回京仪身边。心底隐隐有些不安,都被他全数按捺下。长公主前世都能熬过去活得率性恣意,今生有自己护着,她定能好好走下去的。   前方的洪灾还等着他前去治理,季明决勒住缰绳,一夹马腹往前而去。   ……   京仪今日服侍母妃喝过药后,便在寝殿旁的碧纱橱中一边逗弄小铃铛,一边同阿弟时瑜轻言细语地讲话玩笑。   小铃铛咬住时瑜的衣角不肯撒嘴,看着阿弟手足无措的样子,她难得被逗得掩唇低笑,道:“阿弟的衣裳是肉做的不成,小铃铛这般爱咬。”   见长姐久违地露出笑颜,时瑜也忍不住笑得两眼弯弯,两手一摊,装作无奈道:“我就是招小铃铛喜欢,许是小铃铛喜欢男孩子。”   这话却勾得京仪想起贺兰筠和他的小黄狗。别国质子身死大齐宫中,而彼时正值大虞战败,两国和谈之时,大虞朝并未就此提出太多要求,连贺兰筠的尸身都只草草葬在京郊陵园便算了事。   至于同样葬身火海的小黄狗,还是京仪偷偷去求了季明决,他才派人潜入辰殿,将小乖乖下葬。   可怜小铃铛身为母亲,却还不知道它的孩子已经不能欢快地又跑又跳了。   京仪捏着小铃铛的肉爪子,眼底漫起些湿意来。   旧人已逝,她极力克制自己不要去想小筠,可念头偶尔无端端地扫到他身上,京仪就仿佛被他那双湿漉漉的眼眸冰一下,好似无声在质问,她无言以对,只能狼狈调转念头不再去想。   时瑜不知自己那句话惹得姐姐伤心,手忙脚乱地要替她擦掉眼泪,却听见宫外传来一声:“茉贵人求见贵妃娘娘。”   茉贵人,正是此次选秀入宫的妃嫔,而她还是当今皇后的幼妹,秦茉。   京仪上次在宫外与她有过一面之缘,本就不喜此人,现下听到她的名字,更是厌恶得眉头都微微拧起。   董贵妃喝过药后便睡下歇息,京仪止住夏嬷嬷要去请示母妃的动作,理了理衣裳,冷淡地步出寝殿。   秦茉当日入宫时没能见到董贵妃,最近文熙帝赏她不少好东西,她不免心生倨傲,又闻董贵妃生得如何倾城倾国之姿,仗着有长姐秦皇后为她撑腰,便想跑来显摆,临走时还不忘捎上她唤进宫来做客的沈念念。   秦茉两眼紧紧盯着正殿门口,迎着日光看得久了,眼里泛出些酸涩,正不耐董贵妃如此怠慢,既不说见也不说不见,只把她干晾在这里。   这时,正殿中缓缓步出身着素色襦裙的长公主。日光为她镀上金边,即使衣着简单家常,骨子里的高贵正统却不可忽视。   秦茉心生不虞,暗中讥笑她穿得仿佛披麻戴孝,站直身子笑道:“原是明庭殿下,不知可否让本宫进去看看贵妃娘娘?入宫那日未曾见过董姐姐,如今一月有余,总该来给姐姐敬茶请安。”   “放肆!”京仪身后的夏嬷嬷喝道,“长公主的封号岂是茉贵人你能直呼的!你的品级低于长公主,合该给殿下行礼。”   不说秦茉,就连她身后站着的沈念念都被吓得面色惨白。茉贵人怎么说也是皇上的嫔妃,竟被董贵妃身边的一个嬷嬷如此呵斥,还要给长公主行礼……   秦茉是家中幼女,自幼便被捧在手心长大,又有一个皇后姐姐,自以为能在宫中横着走,当即就要发作,却被长姐派来她身边的一个王嬷嬷拉住手,不住摇头示意隐忍。   她咬着唇气得胸脯起起伏伏,看着长公主冷淡又略带戏谑的目光,终于按下胸中一口怒气。   秦茉话锋一转,又笑吟吟道:“贵妃娘娘若是病得不能见人,臣妾同长公主说说话也是好的。听说长公主同季大人走得近,同季大人的表妹应当也颇谈得来吧!”   她有着女人的敏锐审视,那日三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她看得一清二楚。想到季明决对自家的承诺,秦茉自然地将季明决心悦之人当成他那位乡下表妹。   茉贵人嘴角勾起笑意,长公主之尊又如何,竟连个乡下野丫头都比不过,傻傻地将一颗真心奉给那般虚与委蛇之人。念及此,她心中更是畅快。   沈念念猝然被推出来,被长公主冷冷瞥一眼,紧张得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她不是第一次见长公主,却是第一次进宫,宫廷的高耸威严于她都是心惊的压迫。   她念着不能给表哥丢脸,步步谨小慎微,生怕出错,却还是被长公主盯一眼就露怯。   沈念念弯下腰,按着练习了数日的礼节行礼:“民女见过长公主殿下……”   “贵人还未向本宫行礼。”京仪不搭理沈念念,只负手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秦茉。   长公主自及笄后,已有封号和封地,论品阶的确比自己高。秦茉本想装聋作哑,但耐不住身边王嬷嬷严厉催促的目光,只好不情不愿地行了一礼,对长姐派来的这个嬷嬷,升起极度不满。   京仪几不可查地点点下巴,冷淡道:“回吧。”   秦茉心头顿时腾起火气,就算她是长公主,怎么能对自己轻视至此。她的长姐可是秦皇后,她自己也是皇上的宠妃,也不看看皇上多久没来过这钟粹宫了!   董贵妃空有盛宠名衔,不过是个药罐子,何况董家江河日下,哪里比得起自家在朝中的根深蒂固!   瞥见还僵硬在一旁的沈念念,秦茉狡黠道:“长公主不同沈姑娘谈谈?沈姑娘与季大人同吃同住,想来会知道许多关于季大人的事呢。”说罢,她掩唇轻笑起来。   同为女人,秦茉自然知道像长公主这样高傲的人,最大的痛脚是什么。   京仪本来就冰冷的脸此时更添寒意。她不得不承认,她的确嫉妒沈念念。嫉妒她能名正言顺地唤季明决为“表哥”,嫉妒她知道季明决的生辰和平日喜好,嫉妒季明决如此温柔地对待她。   然而长公主之尊,不允许她表露出一点挫败感,京仪只维持着风度,淡淡道:“说完了?”   身后突然传来一点动响,京仪回身,见是一身穿戴整齐的董贵妃,连忙上前去扶住母妃,轻声道:“母妃怎么来了?回去歇息吧,省得吵嚷到您。”   秦茉见到董贵妃,便知自己的目的达成一大半,故意上前去行礼道:“见过贵妃娘娘,臣妾早就想着来给贵妃娘娘请安,只是娘娘身子不好才没机会。今早本想早早地来,谁知陛下起身迟了,臣妾也只能跟着迟了……”   “放肆!”董贵妃一甩衣袖,怒道。   “茉贵人言行有亏,以下犯上,罚跪一个时辰!”   本来还胸有成竹的秦茉顿时瞪大双眼,董贵妃竟然敢让她罚跪!她可是皇后的妹妹!她当即就想回嘴,却被几个钟粹宫中身强力壮的嬷嬷塞住口鼻,拖到一旁去强制跪下。   董贵妃在深宫中浮沉多年,早已修炼得喜怒不形于色,这是她近年来少有的大怒。秦茉胆大包天,竟敢在京仪面前说出这样的污言秽语!   她气得掩在宽袍大袖下的指尖都微微颤抖,所幸京仪纯真,并未听懂秦茉的话,不然她定要撕了秦茉的嘴巴!   京仪不明白母妃何以生气至此,但见她气得面上都微微泛起不健康的红晕,生怕母妃出了岔子,上前扶住她,轻声劝道:“母妃,我们不必理会她们,还是先回去歇息吧。”   董贵妃背后已经隐隐渗出汗来,点点头,维持着仪态,缓缓步回宫中。   贵人之间斗得一地鸡毛,没人注意到一旁的沈念念低垂着头,还维持着行礼的动作。   ……   秦茉被押着,在日头下跪足一个时辰才得回宫。她气得花容失色,面容都微微扭曲,也不顾上药,径直奔到景仁宫中告状。   “阿姐,她怎么能让我跪一个时辰,这是在打你的脸啊!”秦茉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不住地向秦皇后诉苦。   秦皇后早就听说此事,闻言面色不变,只是心底有些不喜幼妹任意行事。当真是被宠坏了,还以为后宫是秦家后院,任由她撒泼。   见她哭得不成样子,秦皇后停下指尖拨动的念珠,淡淡道:“好了,本宫早提醒过你,不要轻易去招惹那人,你还不信,非要上赶着去。”连她都对董贵妃颇多忌惮,秦茉目光短浅,哪里是那女人的对手。   秦茉见长姐只一幅教训自己的样子,毫无替她出气的打算,心底的怒气一阵接着一阵,忍不住道:“当初进宫时,母亲曾让长姐多多照顾我,长姐答应得好好地,怎么妹妹现在受了委屈,长姐又不出声了!”   这话刺得秦皇后面色微微一沉。   当日母亲进宫,她只当是母亲来看望她,谁知一番家长里短后,母亲竟期期艾艾地提出,父亲想把幼妹送到宫中来。   小妹自幼便受全家宠爱,她的少女时代被礼法经典压得喘不过气来,只为求得一个贤良才女的名声,而小妹就可以在娘亲爹爹的庇佑下肆意成长。   秦皇后现在都还记得,那年她因背不出一篇文章,在除夕夜被父亲当着众人的面狠狠斥责,而一转头,父亲就把团子一样的妹妹高举起来,任由她骑在自己肩颈上。   那是秦皇后第一次知道,原来一向威严肃穆的当朝秦相,也会有这般舐犊情深的时候。只是那个孩子,不是她。   她费尽力气,几乎熬断全身筋骨,才得以稳坐皇后的宝座。而小妹只需向父母撒撒娇,就能顺风顺水地进入宫中,还有她这个“皇后姐姐”在宫中庇护。   她已经老了,色衰爱弛,皇上每半月来景仁宫中一次,不过例行公事地坐坐。皇后心知若无太后劝阻,他恐怕夜夜都会歇在钟粹宫中,即使那个贱人病得无法侍寝。   而小妹秦茉却还是二八年华,娇嫩得如同春日初绽的娇花,自己整个儿地被她比下去。皇后凤眸微眯,并不说话。   见长姐的脸色似乎不太好,秦茉有些讪讪地收回哭诉之话,噘着嘴赌气道:“皇上赏赐些玉肌膏,我随便擦擦就是,反正也不会有人心疼我。”   秦皇后回过神来,轻抚秦茉的长发,笑道:“不过是些小风浪,你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   是夜,文熙帝处理完公务后,才乘着辇轿匆匆赶到钟粹宫中。   无需人通报,他径直进入寝殿,止住董贵妃要起身行礼的动作,伏在床边轻声道:“今天能下地了?”   董贵妃指尖在空中虚虚一点,半含酸道:“多亏你那小妃子,气得臣妾能下地走动。”她岂止是能走动,简直恨不得撕了她的嘴,竟敢在她女儿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来。   李祎早就听说今日之事,见董贵妃面色不虞,他略一沉吟,道:“她触了爱妃霉头,朕便将她赶去冷宫。”后宫的确能牵制朝堂,他早先也有此打算,但不能让她和孩子们受委屈,原先的计划全盘放弃也使得。   董贵妃靠在他怀中,静静听着自己夫君沉稳有力的心跳声,良久才道:“陛下不必如此。”   她能得皇帝数十年如一日的宠爱,靠的绝不仅是美貌,与文熙帝心意相通,才是她在深宫中屹立不倒的安身立命所在。   文熙帝对秦家的捧杀,她冷眼看得分明,她别无所求,只愿能护住一双儿女周全。   李祎替她理了理微微散乱的鬓发,轻声道:“不必委屈你,改日寻个错处发去冷宫便是。”   枕着他的手,董贵妃轻声道:“哪里是臣妾受委屈,不过是她在京仪面前言行不端,臣妾才会这般……”   他闻弦知雅意,知道董贵妃最挂心的还是孩子,握住她的手承诺道:“朕会护住京仪的。”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真的没有存稿啦……!   ☆、第 32 章      这日的钟粹宫中,却生出些热闹来。   皇上怜惜董贵妃身体病弱思念家人,便恩准她母家的董老夫人和大夫人二夫人进宫探望。   董老夫人见了两位殿下和董贵妃,反而领着两个儿媳下跪。京仪连忙将老夫人扶起来,领着弟弟轻唤一声“外婆”,气氛才算逐渐热闹起来。   董贵妃因今日要见客,换上一身湖色兰纹长裙,脸上的苍白却是胭脂都遮掩不住,但仍撑着勉强起身,与娘家人在花厅相见。   董老夫人一见幼女病弱的模样,两行浊泪就情不自禁地滚落下来,拉着女儿的手连连叹道:“先前我就递了牌子要进宫看娘娘,偏生你爹就是不许……”   董贵妃无言以对,平时再温婉内敛的人,对着老母也忍不住落下两滴清泪,顾忌着孩子还在一旁,迅速掩面笑道:“好不容易见一次母亲,何必说这些。”   京仪拉着弟弟挨在大伯母身边坐下,指尖绞着手帕子,盯着祖母温吞落泪的样子,张张口,最终仍是一言不发。   “是是是,一见面我就忍不住说这些,合该说些好事让娘娘也跟着高兴,心情好了,这身子自然也就跟着好了。”老夫人手执绢帕按了按眼角,稍显轻快笑道。   这话只说得董贵妃嘴角挂起苦笑,她的身子自己最清楚,不过这一年半载的事了。不想自己不孝至此,竟要父亲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   董贵妃与老夫人执手相看泪眼无暇顾及旁人,大夫人便拉着京仪的手问她些话,贵妃平时用什么药,她的书读了多少,平日怎么不领着弟弟到董家找表哥们玩儿。   大夫人自然对京仪温和可亲,只是她一心挂念着母妃在这四面透风的花厅中会不会着凉,再者就是会不会疲倦,故只随意敷衍几句。   大夫人看出长公主的心不在焉,善解人意地打断还在絮絮叨叨的婆母,道请董贵妃回内殿歇息。   董老夫人这才责怪自己只顾一心叙旧而忽略女儿的身子,忙招呼钟粹宫中的一众宫婢嬷嬷,前呼后拥地将董贵妃送回寝殿。   京仪这才对着大夫人感激一笑。   董贵妃和老夫人在梨花炕上坐下,大夫人便拉着京仪在一旁的绣墩下安置,仍然低着声音笑问她平时在宫中的小事。她这次回答得真心些,凑在伯母身边嘀嘀咕咕说了不少,大到母妃的病,小到自己平日爱吃什么,大夫人竟然都听得认真,还不时点头微笑。   一旁的二夫人却是有些许无聊,同时瑜说话,时瑜却不爱搭理她。再加上寝殿中为了董贵妃的病,布置得稍显静谧不透风,在夏日中难免沉闷。她想着自己今日不过是来作陪的,见大夫人拉着明庭殿下说个没完,渐生不虞。   不过占个大房的位置,就什么好处都尽着他们,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呢,就把姑娘给打听上了。都是大名门调养出来的大家闺秀,大夫人这事也做得太火烧火燎了。   见婆母说半天还说不到点子上,丈夫董二爷数日前就对她耳提面命,二夫人有些烦闷,越过身子捉住京仪的手,脆生生开口道:“明庭殿下真是越生越好看,越发出落得和当年娘娘差不多。”   坐炕上的老夫人笑起来,呵呵笑道:“可不是吗,京仪也是咱们看着长大的,简直和娘娘小时候一模一样。”   正在喝茶的董贵妃闻言放下茶杯,用丝帕擦擦嘴角并不存在的水渍才笑道:“京仪可比当年我这个丑丫头漂亮多了。”她的声音轻柔缥缈,可是注视着女儿的目光却包容又坚定。   大夫人也一下一下地顺着京仪的长发,简直爱不释手道:“真是,伯母好长时间没见到殿下,乍一看眼睛都移不开,真是长成大姑娘了。”   她说笑着,眼睛却看向坐在上首的婆母。   老夫人心中领会,笑道:“看着小殿下和长公主也累了,和我们几个坐在一起也无聊,不如让两个孩子去玩,咱们也和娘娘多说会儿话。”   被两个嫂子微笑的目光注视着,董贵妃几乎立马就心中一凛,然对上母亲隐含期待的目光,她只牵扯嘴角顺从道:“京仪领着时瑜出去玩吧,母妃和外婆伯母们说说话。”   京仪牵着弟弟往外走,临到门槛时回身一望,正好看见大伯母附耳在母妃旁,似乎在低声说着什么,而一旁的外婆端坐在梨花炕上,慈眉善目。   董老夫人身材矮小得近乎精巧,两只低调内奢的鞋履隐在外衫下,两脚离地面还有一段距离,轻飘飘地浮在床腿精美繁杂的雕刻上,仿佛她整个人都是轻飘飘的。老夫人微笑着并不说话,只右耳微偏,听大儿媳妇将那些话向女儿一一道来。   ……   此次是刘信陵将董家人送进宫,他便在外殿候着,见京仪从寝殿出来,他立刻腾地站起身,挂起他一贯的灿烂笑容,道:“京仪和时瑜有没有想我?”同时张开双臂,把已经略到他胸口高的三殿下抱起。   他此前去西北办差事,走了好几月的时间,一回京就碰上董家人进宫之事,干脆一同进宫。   京仪双手反剪身后,笑嘻嘻地盯着他,把他上上下下打量几遍后才伸出手,白嫩的手心摊在他面前,“走这么久,给我带的礼物呢?”   刘信陵没有赶上她的及笄礼,当日曾送了信和一大堆礼物回来,还说到时再送大礼。   有姐姐给他撑腰,时瑜也搂着表哥的脖子小声道:“表哥,有没有我的份?”   刘信陵只伸手轻戳她圆鼓鼓的脸,笑道:“小没良心的,我差点死在西北,你就惦记着你的礼物。”   她吓得手立马缩回来,怕他身上带伤,连忙要把时瑜抱下来,而刘信陵只笑嘻嘻地挡开,云淡风轻道:“差点,又不是真死了,明庭长公主的及笄礼还没送上,我怎么能死不是?”   他话说得轻松,京仪心中却忍不住后怕。刘信陵是从来报喜不报忧的性格,刚才虽只是轻飘飘的一句“差点死了”,但她知道情况必定十分危急。   见她神情紧张,刘信陵也有些后悔自己不该嘴快一时就说出来。这次前去西北的确凶险万分,他在边界乔装打扮刺探消息时,竟和鞑靼人狭路相逢。鞑靼人穷凶恶极,他身边没有援手吃了不少暗亏,眼看险些就要丧命,终被镇守边界的秦家亲兵发现解围。   虽是虚惊一场,刘信陵缜密的心思还是让他不禁怀疑,秦家的耳目,似乎也太机敏了些……   秦家随后发现这伙鞑靼人果然是间谍,顺藤摸瓜,一举粉碎鞑靼人想趁机偷袭大齐的计谋,秦家再立一功,在满朝上下,几乎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般春风得意。   ……   寝殿内的气氛却骤然降到冰点。   董贵妃听完大嫂的话后,沉默良久,久到她身后的夏嬷嬷都觉得有些不妥时,她才缓缓开口道:“京仪年纪还小,这事以后再做打算。”   大夫人知道贵妃娘娘对长公主的宠爱,早就做了好事多磨的准备,闻言也不尴尬,只温和笑道:“娘娘舍不得殿下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殿下到底已经及笄,年岁不小了。”   二夫人端着茶碗,在旁冷着脸不开口,反正也轮不到她儿子。   天知道当她知晓老爷子准备让大房的儿子尚公主时,她有多牙酸。就算只是个富贵闲人,也不是一般人能随便企望的,那可是长公主!   董贵妃回想着侄子董书业,倒也是个忠厚老实的孩子,然而她断没有把京仪许给董书业的道理。   原来父亲准许母亲进宫看她,只是为了给孙子和外孙女牵线搭桥。   董家门楣看似光鲜靓丽,然而几个儿子都是不争气的,全家上下都靠父亲一人支撑着,父亲想让京仪以长公主之尊与侄子亲上加亲,希冀能振兴董家。   按照祖制,驸马尚公主后不得在朝中任职,父亲必是打定主意等待曾孙的出世。   董贵妃心思回转,瞬间想通其中关节,她心底升起些被算计的淡淡不虞。她的小女儿才刚及笄,竟然就已经盯着她的肚子了!   夏嬷嬷察言观色,立马就发现她的不悦,正巧小宫女送上汤药来,她便自作主张道:“娘娘忙了这一阵,该喝药了,旁的事过后再说吧。”说罢拿过药碗,送到她嘴边。   董贵妃心底泛着森森的冷气,眼角微湿,脸上的泪痕半干,像一张张小嘴一样啃噬着她的面庞,牵扯得肌肉有些涩然。她接过药碗,慢慢饮尽。   董老夫人察觉到女儿的送客之意,有些手足无措地从炕上下来,顿在那木质脚榻上就是沉沉的一声“咚”,震得董贵妃心中一跳,被药汁呛得连连咳嗽。   众人自是不好再走,一边替她抚背,一边手忙脚乱地把她往床上扶去。   一碗药喝下,董贵妃才觉顺过气来,只是心底的不悦还按捺不下。她阻止了夏嬷嬷要去请太医的动作,殿外的人自然也不知内里情况。   此时三人正坐在廊下,刘信陵怀中抱着时瑜,京仪正坐在他身边,听他说西北的荒漠是如何辽阔。   刘信陵还顺带将两句西边大虞朝的风土人情,京仪不敢再露出异样,状似无聊地把话题岔开。只是旁人的话头偶尔无心提到与故人相关的琐碎,她心底就向被针刺一下,不期而至的刺痛。   时瑜正缠着表哥问骆驼的驼峰是什么,钟粹宫外忽然走进几个小宫女,手中端着托盘,似乎盛着些果子。   那几人被宫门口的宫女挡下来,传来些许吵闹声,似乎起了争执。   见长公主已向宫门望去,立马有小宫女跑来,轻声道:“殿下,是延禧宫着人送来的。”   延禧宫,茉贵人的宫殿。   小宫女久久得不到长公主的指示,正疑心是不是要把那些人直接赶走时,听到长公主淡淡一声:“让她们过来。”   她要看看,茉贵人上次被罚跪一个时辰之后,还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见过长公主,我家小主见延禧宫中的果子结得极好,便亲手摘了几个,送给贵妃娘娘尝尝鲜。”   长公主本来美目淡然,在看到那托盘中乘着几个饱满多籽的石榴后,却骤然升起怒火。母妃小产当日,她用指甲划破的那幅石榴面屏风立马跃上眼前。   “把它送回延禧宫去,全部砸烂在宫门口!”长公主陡然拔高,愤怒得近乎失控的声音吓坏了在场所有人。   刘信陵也不明所以,但还是立马起身,将颤抖的她护在怀中,怒道:“滚出去!”   闻讯赶来的冯嬷嬷看见那一盘子石榴,知道这玩意儿大大触到小祖宗的霉头,几乎吓得眉毛高耸入发,连连把那些小宫女推搡出去,对着钟粹宫的宫人骂道:“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把这些腌臜东西都放进宫里来!”   刘信陵连连安慰着她,低声问道:“京仪这是怎么了?”他知道秦家小姐前些日子被送进宫中,似乎颇为得宠被封贵人。但他知道董贵妃恐怕不会将个小姑娘看在眼里,到底是什么能让京仪失控至此?   怀中的小人儿良久才抬起头来,眼睛虽红却强忍着未曾落泪,她望着刘信陵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她怀孕了。”   刘信陵脑中立刻轰然炸响。   ……   殿外闹这一出,自然立马有人去禀报董贵妃。   她半靠在床头,面色苍白,眉宇间淡淡泛着青色,闻言并未阻拦京仪略显孩子气的举动,只冷笑不说话。   她也立马猜到秦茉应当是怀孕了,否则不会嚣张至此。怪不得延禧宫中一天连请几道太医。   董家人自然也知道这个最近得宠的茉贵人,连同她身后的□□秦皇后都显得那般面目可憎,大夫人当即道:“这茉贵人实在太不知礼数,竟敢冒犯娘娘,还惹得长公主不快!”   三夫人这会子也不敢说风凉话,只道:“不过仗着她背后有那一位罢了。那一位空有个名头又如何,怎敌得过娘娘盛宠?不过娘娘还是得小心些,毕竟两位殿下还小呢。”   董贵妃此时没有心思听嫂嫂们唠叨,只慢慢闭上眼睛。   那日皇上对她承诺,不久就把茉贵人打入冷宫,然被她阻拦下来。刚才二嫂说得不错,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日子不多了,而两个孩子还小,她必须用尽全力为他们铺平以后的道路。   纵容茉贵人,是捧杀秦家的重要手段,她装作贤惠大度的样子劝皇上不要放弃这步棋。   何况她今日受的这些根本称不上委屈的委屈,都会在她身后化成文熙帝的愧疚,再全部转成他对孩子的维护。   对亡妻的怀念愧疚之情,于一个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她心中有数。   只是不能叫京仪和她父皇生分了……董家人逐渐退下,她招手唤来夏嬷嬷。      ☆、第 33 章      第二日,京仪服侍母妃喝完药,却见夏嬷嬷领着个小宫女进来,脸上满是焦急之色,见董贵妃睡下了,欲言又止。   “出了何事?”京仪掩上内室的门,略带些不悦道。   夏嬷嬷为难一下子,还是将她请到偏殿低声道来:“殿下,今早上秦家老夫人去董家闹呢。”   两手在身前交握,京仪眉尾微挑:“给茉贵人出气呢?”后宫妃子争风吃醋,竟还要打到人家府上去吗?   夏嬷嬷见她眼底淡淡的轻蔑之色,心中也是骂秦家人手段下作,但今日之事非同小可,道:“殿下,这……茉贵人流产了。”   京仪眼底的惊讶转瞬而逝,皱眉道:“说清楚些。”   此事与长公主牵扯颇深,夏嬷嬷有些为难,这呀那的犹豫含混半天,还是没说出口。   她嘴角噙了一抹冷笑,知道此事肯定和自己与母妃脱不了干系,干脆指着夏嬷嬷身后的小宫女道:“你说。”   那小宫女虽一直低着头,乍然被长公主点出来,讲话却条理清晰:“昨日婢子们去送石榴,茉贵人气不过,踩在砸碎的石榴汁上滑了一跤。”   “当时茉贵人被她的宫人扶住,并未摔倒在地上,婢子们瞧着她也不像有事的样子,就没有回禀殿下和贵妃娘娘。”   “今早上还是秦老夫人去府上闹一通,咱们才知道茉贵人小产了,这会子怕是外面都传开了。”   京仪始终没有说话,只负手身后望着宫墙,直到宫外传来宛若姑姑的声音:“殿下,皇上请您过去一趟。”   宛若生个容长脸,连带着美人尖和鼻头都长长尖尖,一笑便带三分阴恻恻,是别人说的“鼠相”,此时她奉皇上的命来请长公主过去,背后的意思不言而喻,她笑得鼻尖都快垂到上嘴唇。   京仪伸手拦住夏嬷嬷要去请董贵妃的动作,只略偏头对刚才那小宫女道:“你叫什么?”仿佛皇命和如此险境,都不如一个小宫女的名字来得有意思。   “奴婢双儿。”她略一福身,沉着稳定,没有入长公主眼的欢欣喜悦。   “跟本宫走吧。”京仪认出来了,上次就是她出主意自己去找季明决帮忙救小筠。   景仁宫中。   京仪走进内室时,发现父皇文熙帝的眼角生出些细纹来,连往日英挺入鬓的长眉都微微染上些霜色。   她忽然心中升起些酸涩,跪下行礼。   陈福连忙把她请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皇后面有忧色,眼下略带青黑,似乎为幼妹担心不已,出声道:“董妹妹不方便,本宫便做主唤京仪前来,也好还钟粹宫上下一个清白。”   “昨日之事,茉儿贸然送石榴去钟粹宫,惹得贵妃娘娘不喜,本是她的错,公主着人把那些石榴送回去也无可厚非。”   几个延禧宫宫人本在一旁垂泪,似乎略有不满皇后和稀泥的态度,大着胆子上前道:“我们家小主好心好意替贵妃娘娘送去些果子,却被长公主全部送回来,还砸在地上!”   “贵人就是踩到那些石榴果肉才摔倒的!钟粹宫的宫人也看见了,可抵赖不得!”   京仪没有说话,面对着宫人声泪俱下的指控,连眉毛都没有抬一下。文熙帝按了按眉心,似乎不耐烦这般吵闹。   秦皇后有些拿不准这个孩子在文熙帝心中的重量,但她能肯定只凭这点东西,远不足以动摇董贵妃的地位。   然而长公主自小受尽宠爱,若她发现有朝一日,父皇不那么爱她了呢?   她面上忧虑之色不变,指挥人去把地上几个宫婢拉起来不许吵闹。   这时殿外进来一个太医模样的人,陈福见状,立马猫着腰过去,侧耳听过后,才低声向文熙帝汇报。   京仪始终冷淡的目光让李祎有些不适,他没有搭理陈福询问的目光,只向远远坐在一旁的女儿招招手,“明庭,来朕这儿坐。”   然而还不待她有所表示,内室屏风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披头散发形容枯槁的茉贵人就跑了出来,直直扑到文熙帝脚边,大哭道:“臣妾分明是被董贵妃害的,那些香料里有麝香啊皇上!”   那几个宫人也哭道:“小主就是新欢了香料,昨晚孩子才没的,那香料可是早先钟粹宫分来的。”   “麝香”、“香料”几个字眼极大地刺痛京仪的神经,对上一旁皇后若有似无隐隐含笑的目光,她一甩袖子腾地站起身,怒道:“住口!”   京仪的话震得满屋人都一惊。   茉贵人赤脚,长发披散地伏在文熙帝膝下,他当着皇后的面不好一时将她推开,看见京仪眼中的受伤,九五之尊竟生出些愧疚的情绪来,一把将脚边人推开。   京仪气得攥紧手,寸长指甲深深嵌进柔嫩手心,皇后的手段当真是了不得。她不必想到底是皇后与茉贵人联手陷害,还是皇后容不下茉贵人得宠而一石二鸟,既除了她的孩子有栽赃到母妃身上。   她只需要知道,皇后在一而再再而三地激怒她、提醒她,母妃的孩子是怎么没的。   而刚在茉贵人挂在父皇身上的样子,让她觉得分外恶心!   文熙帝心中淡淡升起疲惫。刚才御医验过香料,其中的确掺有麝香,其挥发程度也与钟粹宫中分配香料的时间附和。   棘手的地方并不在此,今早秦老夫人去董家闹了一通,弄得京城满城皆知,才是问题所在。对着朝廷上下和京城百姓的悠悠众口,他至少要做个样子。   茉贵人被他推开,瘫坐在地上满脸不可置信,对着发妻眼底隐隐含着的不满,文熙帝略一迟疑,挥手道:“把贵人扶进去休养,明庭随朕来。”   然而倒在地上面色苍白的秦茉,不知哪里生出些力气来,竟伸手紧紧扣住京仪的脚踝,满眼通红道:“你杀了我的孩子!你杀了我的孩子!你会遭报应的!”   京仪挣扎几下也没挣脱她的手腕后,便抬起另一只脚,慢慢踩在她纤细的脖子上,冷冷道:“本宫已经遭报应了。”   在说出这句话时,京仪就知道她输了。   宫中顿时大乱。   李祎不明白女儿为何一直冷冰冰,明明身处漩涡中心,却始终抱臂冷眼旁观。连对他都桀骜不驯至此,在朝堂运筹帷幄的帝王突然琢磨不透爱女的心思。   京仪被文熙帝领到偏殿中,双手交握身前,保持着防备的姿势。   两人在偏殿中沉默相对,文熙帝思索着他与女儿之间何时出现如此裂缝,京仪反复质疑着如果当初季明决没有拦下自己,父皇会不会处置皇后?   良久,文熙帝才开口道:“明庭,你和母妃会没事的。”其他的一切,都交给他来处理便是。   殿外的日光照在父皇腰侧佩戴的龙纹玉佩上,通体玉色,散发着莹润的光芒,京仪却无端地觉得牙根发冷微微泛酸,许是她幼时曾趴在父皇膝头,把那玉佩往嘴里塞。但如今父皇的膝头却趴了别的女人。   她突然横眉冷目道:“父皇,您为何要迎茉贵人入宫?”   她看得真切,父皇看茉贵人的眼神和母妃截然不同,与对皇后的尊重不同,连对四皇子生母方嫔的眼光,都比对茉贵人热切些。   文熙帝突然被问住,心底立马升起些被人质问的不悦,但他隐隐捉住女儿的心结所在,耐着性子安慰道:“明庭,前朝后宫之事,三言两语不易说清。”   他不愿承认自己在对京仪回避什么,以后宫牵制前朝,为从前的他所不齿。但帝王之术在于制衡,秦家是抵御鞑靼人的肱股之臣,但秦家暗地里动作也是任何帝王所不能容忍的。   文熙帝拉住她的手,借此掩饰自己的尴尬,缓慢道:“明庭,朕不会让你和你的母妃受委屈的……”   可是母妃流产了,她的身子早就败了!   父皇的安慰令她难以忍受,京仪突然调转一张压抑得微微扭曲的脸道:“父皇,你可知道母妃是为何小产?”   就像今日这般,毁在皇后之手!   文熙帝看清女儿眼底的轻蔑,此生最令他追悔莫及之事被她用如此轻佻戏谑的口吻说出,如同化脓腐朽的伤疤被她狠狠撕开又毫不在意地踩上几脚,热血一股一股地涌上喉头,他怒道:“放肆!”右手已经高高举起,眼看就要落下。   京仪只紧绷着下巴,双眼晶亮,毫无畏惧地与皇上对视。她心中甚至略带期待,期待着巴掌落下,这样她就可以毫无顾虑地实施自己的计划。   然而巴掌始终未曾落下。   文熙帝的眉目低垂面容灰败,只转身负手,良久偏殿中才传来低沉得近乎悠远的一声:“京仪,你太令朕失望了。”   “明庭”这个封号,是数十年前文熙帝就替她拟好的,当年皇上的幼妹清河公主看上这个封号,想求去,都被他毫不留情地拒绝。   自从她及笄后,文熙帝就常以封号唤她,这是他今日第一次唤她“京仪”,如同此前的数十年一样。   可是一切都不一样了!长公主紧咬双唇跪在偏殿,直到文熙帝挥袖离开,她才扶着膝盖缓缓站起来,可骨子里却有些东西扑扑簌簌地碎掉了。   ……   京城闹得满城风雨,秦相上书秦夫人不明事理,冒犯董家,自请辞官,更是惹得众人议论纷纷。   长公主听见这个消息时,正坐在偏殿中给季明决写信。   季明决前去豫地治理水灾,一去好几个月才给她写了一封信,信中说只要她愿意,他随时可接长公主前去豫地游玩散心。   京仪不相信他有这样的本事,但今日太后传来懿旨,召长公主前去豫地和太后一道为灾民祈福,她才知道原来他去求了祖母。   茉贵人自从那次之后便病重,宫中流言蜚语四起,京仪突然觉得这座她长大的深宫索然无味。董贵妃并无多言,只微笑着催促京仪上路。她左思右想,千叮咛万嘱咐宫中人要照顾好母妃后,才决定前去。   她极快收拾好包袱,临走时和依依不舍的弟弟咬耳朵:“时瑜,不许秦家人靠近咱们钟粹宫,知道吗?记住姐姐的话。”   三殿下时瑜点点头,心中却疑惑,自己最近新认识了一个伙伴,不知道算不算秦家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去和男主谈恋爱   ☆、第 34 章      高头大马牵着华盖马车悠悠驶来,车后数十名锦衣卫护送,掀起道上阵阵浮尘,惹得洛阳城外的百姓纷纷驻足观看马车中会是何方神圣,居然能动用锦衣卫护送。   季明决一身绯红官袍,牵马站在城门外,长身玉立,见长公主依旧是这样大的排场,郎君无波无澜的脸上才微微透露出些许笑意。   马车停下,季明决知道她的脾气,亲自去给她掀车帘。   车内只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来搭在他手心,指甲圆润可爱,涂着张扬明艳的樱桃红,宽袖深处两只玉镯若隐若现,暗香浮动。   见他久久没有动作,京仪忍不住在他手心勾了一下。   “逢之哥哥,抱我嘛。”   季明决极轻佻地嗤笑一声,似是笑她娇憨,旋即左手扣住她的肩,右手穿过她腿弯,将人放到马上,自己也上马飞快离去。   陈运自从听到长公主娇滴滴的那一声后,酥了半边身子,直到郎君与公主远去才回过神来。   上次他在场时,郎君还被殿下扇了一巴掌,现在就抱得美人归,陈运很是佩服郎君的兵贵神速。   那群锦衣卫则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在京城作天作地的长公主竟然在季明决面前这般撒娇,但一想到他和自家顶头上司是死对头,锦衣卫们又很忧愁。   京仪则双手紧紧勾着他的脖子,两眼亮晶晶地望着他的侧脸。早就知道季明决表面正经,私底下放|荡,竟然能干出这种当街纵马的事来,但很对她胃口。   季明决察觉到她的目光,左手仍然牵着缰绳,右手却伸出来,恶趣味地掐了掐她的脸颊。   “讨厌死了。”她有些痛,把头埋进郎君怀里不给他作乱的机会。   “臣这么久没见着殿下,绵绵就给我这句话?”他在她耳边吊儿郎当地说话,全无人前的清贵公子模样。   京仪手勾着他的玉质腰带,不满道:“我这么远来看你,你就欺负我!”   季明决怕小公主一个错手给他把腰带解开,捉住她的手,道:“绵绵别闹了啊。”   他的尾音带着些许漫不经心,意味不明的热气喷在她耳垂上,京仪的脸瞬间就红了。   郎君和少女的衣角交织缠绕在一处,于两人身后随风飞扬。   ……   太后辗转至五台山,路遇豫地洪灾,决心暂时安置在此地,替灾民祈福。   此时她正在白马寺后院厢房中念经,守在门口竹嬷嬷突然向前迎了几步,便知必定是孙女儿来了。   京仪的手本还攥在季明决手中,见到祖母就在不远处,微瞪身旁装冷静的人一眼,挣脱手连蹦带跳地往太后跑去。   “祖母,儿臣好想您呀。”说罢就跪在地面早已准备好的蒲团上,结结实实地磕了几个头,“儿臣给祖母请安!”季明决也跟着跪下给太后请安。   小心在旁陪侍的竹嬷嬷低头微笑,纵使太后远离后宫清修多年,还是只有长公主敢在她面前这般撒娇。   太后怕她娇弱,赶路累坏身子,轻笑道:“地上凉,还不快起来。”   话音刚落,季明决已经早宫婢们一步,将她扶到太后身旁坐下。   太后看见两人的小动作,只摇头暗笑。前些日子她收到这年轻后生的来信,言明京中情形,直言宫中董贵妃病情与茉贵人一事,长公主恐怕郁结在心不利调养身体,恳请她把长公主接到身边照料散心。   太后也不满京城闹得乌烟瘴气,心中挂念孙女儿是个从没受过委屈的,这次和她父皇闹得不愉快,便一道懿旨送去京城,将京仪接到洛阳游玩。   京仪许久未曾见到祖母,也顾不得去休息歇整,就依偎在祖母身边小声说话。   她最近心绪杂乱,却不能向日渐消瘦的母妃诉苦,以免徒增母妃的烦恼。至于父皇……京仪这才察觉她许久未曾与父皇长谈了,从前父皇陪在她床边讲故事的回忆模糊得仿佛光影一般。   她压下心思,撒撒娇掩饰过去刚才的略微失神。   季明决守礼地端坐在旁,面上淡漠如水,眼底却含着点笑意地始终注视着她。   她和长辈撒娇,讲她这几个月来的小心思小烦恼,说得多时的微微失神,一颦一笑,和当年的长公主如出一辙,却比从前的长公主更惹人怜爱。   太后果然问起茉贵人一事,京仪不乐意地嘟着嘴,不肯说话。   季明决及时起身,拱手行礼后缓缓道:“殿下舟车劳顿,臣先带殿下去歇息吧。”   京仪这才侧过身看他一眼,季明决长袖善舞,能把身边所有人都敷衍得滴水不漏,还让旁人如沐春风。果然,就算是老谋深算的太后,此时也顺着他的话,让京仪下去歇息。   刚出房门,长公主的手就被他握住。“祖母看着呢!”他步子迈得大,长公主被他牵得不得不快步走,小声抱怨道。   “嗯……绵绵先前还要我抱,刚才又一眼都不看我。”他声音低沉,勾住她腕上的玉镯,指尖在她细嫩的手腕与玉镯间的空隙游走。   京仪察觉到他在宽袍大袖下的动作,勾得她发痒,打一下他的手,轻声骂道:“不许乱摸!”   “殿下太瘦了。”玉镯在不堪盈盈一握的手腕上空落落的,要丰腴得玉镯中只塞得进一张手帕才可爱。   京仪想了想自己长胖的样子,很是不满道:“死了这条心吧!”   郎君又伸手在她脸上捏一下,低声笑起来,“殿下快点长大吧。”   季明决时常犹豫不决,长公主既幼稚得可爱,长大后又是风情万种的魅惑。他有时简直不知该如何打造这个可人儿,只觉哪一种都爱不释手割舍不下。   他下手不知轻重,长公主白嫩的脸上起了个小小的红印,京仪吃痛得眼底都漫起些水光来。季明决怕小祖宗生气,牵着她快步往别院而去。   果然,一进别院,京仪就立马抛开对他的怨怼之情,往院落西南角冲去,欢欣道:“好漂亮呀!”   候在一旁的小沙弥一时无语,先前这位季大人前来,不由分说就要在偏院院落中扎这架秋千,然而千年古刹中哪有让人荡秋千的道理。看在季大人为赈灾忙得不分昼夜的情面上,寺中主持亲自来劝说,最后被他用十座金身像堵得死死的,寺中只得作罢。   寺中众人都不明就里,直到长公主要下榻在偏院的消息传来,才知那座精巧繁美的秋千是为明庭殿下准备的。   倒是难为季大人忙得昼夜颠倒,还有亲手扎秋千的闲情雅趣。   长公主爱玩,不要人扶就已经坐在那花藤秋千上,小腿虚虚在空中一蹬,已经荡出些高度。少女银铃般的笑声在空中随着衣角飘荡,起起伏伏。   季明决自从前次见她生辰时坐在秋千上,就知道她会喜欢这东西,不枉费自己花了两个通宵。   她已经完全忘记刚才郎君的恶劣行径,有些不满自己荡的高度,回过头来撒娇道:“逢之哥哥推推我嘛。”   季明决轻睨那碍事的小沙弥一眼,小沙弥立马退下去,他才微笑上前。小丫头总是有求于他的时候才会嘴甜。   他轻轻用力一推,可人儿便随风高高飞扬,衣袂纷飞,露出足尖镶嵌的圆润东珠和脚腕上的小银铃。   她全身上下琳琅满目,放在别人身上就是累赘庸俗,在她却是相映得彰流光溢彩。   怕她玩得太疯累着,季明决没多久就撒手,任凭小姑娘怎么央求都不肯再让她玩。   京仪脸上兴奋的潮红渐渐散去,却还坐在秋千上不肯下来,靠着他的细腰撒娇。   此时宫婢们正在将长公主的行李一一安置在偏院中,季明决只好陪着她在秋千架下说话。   长公主的思路和她的性子一样跳脱,刚才还小姑娘心思地惦记着荡秋千,这会儿就问起他赈灾之事。“季大人,赈灾之事忙得如何了呀?”   两人一坐一站,季明决抚着她的长发,注视着发顶那个小小的发旋,漫不经心道:“快好了。”   京仪听出他的敷衍之意,不满地戳了戳他的腰,不料他腰腹硬邦邦的一块,反戳得指尖生疼,“我要听!”他眼下淡淡泛着青黑,分明是赈灾之事极为棘手,不然他也不会错过自己的及笄礼。   当地官员几乎人人都是硕鼠,上下包庇阳奉阴违,把物资分配系统瞒得铜墙铁壁一般密不透风,季明决确实为此事头疼了一段时间,但他不愿在长公主面前多说,只道:“说出来要吓得绵绵掉眼泪了。”   长公主从小养尊处优,从未吃过苦,自然不知道人在极度饥饿与贪婪的情况下会做出什么疯狂失心之事来。就连他见惯了阴险丑恶,目睹人相食的惨状,还是忍不住心惊。   京仪最不喜欢他这副永远把自己当小孩的模样,什么都不肯跟她说,别过脸不搭理他,无声地催促人赶紧滚开。   季明决无奈,把她的头轻轻按在自己怀里,轻声道:“又生气了?”平时耍小脾气使小性子,两人一见面她就闹,着实令他有些不喜。   长公主才不肯承认自己生气了,只把他按在自己脸上的手指头一根根掰开。   恰巧小厮陈运匆匆赶进来,面色焦急似乎有事通报,他略一沉吟,低身在她脸上飞快落下一吻,转身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都是裸更选手,怎么存稿用得这么快呢   ☆、第 35 章      第二日清晨,在陪太后做完早课后,长公主回房,拆掉一早盘好的发髻,把碎发都编成小辫,总结至发顶,马尾高束。再换上一身胡装,腰间挎着弯刀,神气十足。   她临走时略一犹豫,还是捎上两个锦衣卫。   季明决不给她说赈灾的情况,她就自己去看。身为长公主,她当然要关心大齐子民,何况还是身处水深火热之中的灾民。   长公主偷偷溜出白马寺,在城中逛一圈,发现果然就算是古都洛阳,也受灾荒冲击,街上行人寥寥,偶有几个小商小贩路过,也是满脸菜色。   京仪端坐马上,手略略掀开帷帽,皱眉望着满街的萧瑟,道:“水灾情况如何?”   身后跟着的锦衣卫立马道:“回殿下,今夏起黄河便不断泛滥,豫地的水坝经受不住河水暴涨,溃堤,造成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   马儿没有主人的指引,抬头吃着树梢的枝叶。“朝廷每年拨下的治河款项,有多少?”京仪把玩着手中马鞭,马鞭略显粗糙的表面磨砺着她的手心。   那锦衣卫略微迟疑一霎,不敢隐瞒道,如实说了个数字。   京仪立马冷笑起来,能有三成银子实实在在地用在治理河道上,河道也不至于糜烂混乱至此。   两个锦衣卫对视一眼,不明白长公主娇生惯养,不留在白马寺中陪太后诵经,反而冒着牛毛细雨出门是为何。   马儿不自觉的往前走,追逐着前方的新鲜枝叶。京仪回过神来,便见自己一行人到了城郊接近城门的地方,周围似乎是一片贫民窟。   小巷中有一白发苍苍满脸污垢的老者,怀中抱着个奄奄一息的小孩,正无声啜泣。那孩子腹部高高鼓起,极为怪异,极艰难地伸出手,似乎想替抱着他的老者擦去眼泪。   京仪见不得这幅样子,指着他们吩咐身边人道:“去问问怎么回事,是灾民的话就给他们银子。”   两个锦衣卫都有些迟疑,在灾民堆中露富是忌讳,何况此地只有他们两人,不敢随意走开,置长公主于危险境地。   京仪有些不耐烦,干脆自己勒马过去,两人这才纷纷赶上要将长公主护送回去,可是已经拦不住她了。   她下马,蹲在那老者身前问道:“老先生,您怎么了?”   那老者早就注意到这几个锦衣华服的人,只是没想到他们会对自己一个糟老头子感兴趣,生怕得罪贵人,连忙哆嗦着回答道:“我们污了大人的眼睛,这就走这就走。”说罢就抱紧怀中孩子,蹒跚着要离开。   京仪见他衣着褴褛,一手撑着墙,腿都在微微颤抖,示意身旁的锦衣卫将老者扶住,尽量放柔声音道:“老伯伯,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打听点消息。”   “四个城门都有官府粥铺施粥,你们怎么不去领呢?”   那老者黑黝黝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木然地摇着头,“那些粥铺不过是做做样子,我们穷人能喝到一口水都是万幸了!领得慢了还要挨上几鞭子,我们老了没用,被打一鞭子可熬不了几天。”   京仪的眉头立马皱了起来,季明决负责赈灾,他知道自己手下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吗?   她沉吟半晌,又道:“七十以上的老人,可到官府去领补贴,老伯伯你……”   老者怀中的孩子突然哭了起来,声音虽细微得像猫儿一样,京仪还是听清了:爷爷去总督衙门,被人打了一顿赶出来,还把腿都打断了……   锦衣卫怕长公主被流民冒犯,连忙护着她站起来,京仪皱眉陷入沉思,良久才道:“把银子都给他们。”   “殿下?”   “给他们!”   京仪捏着马鞭站在雨嘶嘶的洛阳城中,气血上涌,季明决是河道总督衙门的一把手,粥铺之事还能说是他无暇顾及,衙门中的官差打人,他却是没理由不知道的!   怪不得不肯跟她明说,不肯让她去赈灾处查看,原来他自己就是最大的贪官污吏!   她径直驾马去了总督衙门,下马,提着马鞭气冲冲就往里走。   守在衙门前的官差见一个眼生的小公子冲过来,走进了才发现是个男装打扮的小女子,怎么可能让外人随便闯入衙门,当即就提刀拦在前面。   看见那小姑娘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个锦衣卫,平时飞扬跋扈杀人不眨眼的百户大人竟谦卑至此,再眼拙的人也知道这姑娘来历不明。在锦衣卫提着绣春刀横来之前,两个官差及时闪开。   陈运远远地望见长公主前来,立马笑容满面地迎上去,只当殿下是来寻郎君。不料到了跟前才发现长公主满脸怒色,分明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他腿肚子一软,颤颤巍巍道:“殿下,您这是……”   “季明决呢!”   一声娇喝在耳边炸响,陈运吓得一哆嗦:“城外出了点急事,郎君忙着去处理了,殿下您到客厅去先歇息吧……”   京仪眼见那书房死锁,断定里面藏着他不可告人的秘密,说不定他收受贿赂吞吃赃款的证据就藏在里面。干脆自己抽出一把绣春刀,狠狠砍在那把铜锁上。   铜锁纹丝不动,她气得胸口不断起伏,干脆指着锦衣卫道:“给本宫打开!”   锦衣卫听长公主声音竟都微微发哑,生怕撞到殿下的枪口上,不敢再推脱,抽刀,断锁,一气呵成。   京仪顺利进入季明决的书房中。   陈运阻拦不住,捶胸顿足半晌,咬咬牙往外跑去。   进入季明决最私人的领地中,京仪反而略微冷静下来,她独自一人站在这间书房中,眼神四处逡巡。   他不仅在此地办公,屏风后还放了一张竹榻以供小憩,榻上整洁,只微微有些睡过的痕迹。   屋角放着个铜盆,里面有些黑色的灰烬,微微伸手一探,还带着些许余温。京仪心口狂跳起来,生怕那就是他焚毁的账本证据。   有些许纸片还未完全化为灰烬,她捡起一片,极薄的白色纸片,边角圆润,不似书信或账本。   她凝视半晌,慢慢察觉出这纸片似乎是……冥币?   她没想明白季明决在书房中烧纸钱的原因,撒手,按下心头杂念,径直走到书桌前。   书桌上堆满各种折子和公文,稍显杂乱,一片笔墨纸砚中,只整理出来一小块空地以供书写。   京仪随手抓起一本公文,内容是汇报最近一批赈灾物资的使用,京仪对照着账本细细看来,并未发现任何不妥。   她心底烦乱,季明决做假账的功夫就这么高明?这般滴水不漏?   她突然发现笔架下压着一张薄纸,在一堆公文中藏得极为隐蔽。她心中又慌乱起来,若是季明决真的贪污受贿了,她该怎么面对他?   如果他真的和那些喝血扒皮的贪官污吏没区别,她还能喊出那一声“逢之哥哥”吗?   她慌得眼前都微微眩晕,咬住舌尖勉强镇住心神,缓缓抽出那一张薄纸。   “维大齐文熙十五年八月戊申日,子逢之谨遥祭家父。”   ……   “子奔走在外,愧仪不丰,冀公陟降,鉴我感怀,伏惟尚飨。”   这分明是一篇祭文!   京仪突然明了,仿佛窥见季明决最隐蔽的秘密,正要将祭文放回原处,屋外却传来极冷淡的一声:“殿下在看什么?”   季明决本在视察河道的疏浚进度,陈运却匆匆赶来,道长公主强闯进他的书房。他不明所以,但还是抛下一堆公务赶回来,一眼便见她手中拿着他今早写的祭文。   此次赈灾的经历勾起他关于父亲的回忆,今日正值父亲逝世十周年几日,他一早起来就略感清冷萧瑟,随手写下一篇祭文,事后却觉不妥,只压在笔架下待事后处理。   随后他就看见那篇祭文,被捏在长公主手中。   季明决掩上门,一步步缓缓走进,面上阴冷毫无表情。   京仪愣愣地与他对视,一时间喉头涌上许多话,想质问他赈灾一事、想让他证明自己的清白无辜、想告诉他自己无意冒犯先人……   然而她最终只一言不发。   季明决轻轻抽走她指尖的那张薄纸,冲着门外冷声道:“送长公主回去。”他可以包容长公主的小打小闹,但旁的事,不容她胡闹。   门外的陈运和锦衣卫都进来,低声下气地劝她先离开,京仪被他冰冷的眼光刺得没力气质问,只失魂落魄地登上他派来的马车。   ……   马车行驶在雨嘶嘶的黄昏中,窗外送来些许凉风,带得车帘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她的脸。京仪仿佛毫无知觉,只愣怔地望着窗外。   直到马车突然毫无征兆地停下。车外传来些许吵嚷声:“滚开!”   “不许靠近!”   京仪擦了擦脸上的清凉,放下车帘,皱眉问道:“出了何事?”   锦衣卫隔着车帘回答道:“殿下,车外集结了不少流民,臣护送您先行离开吧。”   车外的吵嚷声此起彼伏:“求小姐救救我们!求小姐救救我们!”   她心底本就又肿又涨,被这些难民似哭似嚎的声音扰得更是不安,干脆掀开帘子道:“所有人,都跟在我马车后面,我会给你们粮食的。”   那两个侍卫已经来不及阻拦,那些流民立马指着她道:“就是她!就是她!她有钱有粮食,她就是那些拆骨扒皮的人!”   冲突瞬间而起。   京仪一行人不过只有两个锦衣卫,虽武艺高强,却难敌一群穷凶恶极的流民。她还想站起来让众人冷静,身旁的侍卫已经拔刀,砍掉一只伸过来妄想扯她衣角的手。   她眼前染上一片血红。鲜血刺激了走投无路被煽动起来的流民,他们更是咆哮着上前,几乎要把这架小小的马车撕裂。   京仪被拉着坐上另一匹马,正要驾马离开,却有另一人向着马冲过来。她扯着缰绳险险避让,却还是躲不开,无论是被冲撞到还是让马匹受惊,后果都不堪设想!   一支短剑破空而来,直入那人后心,这是一个满脸污垢的中年男人,本来狰狞得两眼发光的面目突然吃痛到扭曲,直到他嘴角渗出些鲜血。   京仪落到一个带着雪松冷清味的怀抱中,身下的马匹被扯动着瞬间转换方向,往着另一边疾驰而去。   天阴阴的仍在下雨,马蹄踏在地面,溅出一朵朵阴晦的小水花。   季明决始终未曾开口,从京仪的角度望去,只能看到他紧绷得近乎僵硬的下巴。   他马术高超,马匹很快就到达白马寺。   京仪被他彻头彻脸地裹在披风中,往偏院送去,直到被他略显粗鲁地砸在床榻上,长公主才从他的披风中脱身。   她浑身力气被抽空,只能被迫仰躺在床榻上。季明决俯身,两人鼻尖相对,京仪能感受到他低低地喘着粗气,仿佛极力压抑着胸中怒气。明明隔得这样近,他身上却冷得不带一点温度。   陌生得吓人。   季明决突然起身,极快地解开他的玉质腰带,又开始脱他的黑金窄袖长袍。   一直木然的京仪眼神才躲闪起来,没有力气逃离,只能闭上眼。   “睁眼看。”下巴被捏住,耳边传来冷气森然的声音。   下巴上的手持续用力,毫不留情,她只能被迫睁眼。   季明决赤|裸着上身,郎君肩宽腰窄,肌肉蓬勃有力,只是有一道极粗糙的伤疤从左肩贯穿至前胸,此刻虽已止血,却皮肉翻卷狰狞至极,不似刀伤,更像是钝物所致。   他捉住京仪冰凉的手,直接将指尖按在那处伤口上,“殿下怀疑我是吗?”   “你疯了!”他竟然用她的手去撕那伤口!   见那本已止血的伤口又撕裂淌血,京仪又惊又怕,拼命地往后退去想要抽离。   “殿下怎么想我?以为我是贪官污吏,宁愿相信路边随便遇到的人,也不愿意相信我?”   鲜血从他胸口淌下,滴落在雪白的床褥上,触目惊心得仿佛雪地中的红梅。   “那你为什么不解释!”长公主指尖触着破碎的皮肉,终于忍不住哭喊出来。   “臣现在就在解释。”他额角冷汗涔涔,眼底也染上些血色,捉着她的手在自己身上游走。   他不信什么情深不寿、纸短情长,若是李京仪一定要他掏出这颗心才能明白他的心意,那就给她又何妨!   手按在那处伤疤上,“臣今日巡视河道,一时不慎,被滚落的山石所伤。”   游移到胸口下的一处虬结的伤疤上,“臣为皇上挡下一箭所留。”   腰侧,“白河谷战役,被南诏将领从后偷袭。”   锁骨,“山西巡抚案,臣几乎丧命。”   ……   京仪已经哭得快喘不过气来,泪眼中全是哀求,求他别说了。他每一次开口,手上每触到一处伤口,都是对她良心的鞭笞。 作者有话要说:  祭文内容来自百度 男主这样的人,我们一般把他叫做疯批   ☆、第 36 章   窗外黑云低压,几乎要逼迫到眼前来,室内只一盏烛火幽幽独照。   季明决缚住她的手腕,丝毫没有打算放过她的意思,在她耳边声音低哑道:“那一老一少是臣的政敌所布置,为了在民众间掀起谣言制造混乱,殿下明白吗?”   京仪胸口急速起伏,对上他眼底疯狂翻涌的阴翳,只能紧咬唇瓣。   烛火被风刮得一跳,几乎就要熄灭,他突然以极诡异的声调道:“臣从来不曾掩饰我对权势的追求,殿下知道为什么吗?”   他伸手脱掉长公主脚上的小靴,将那冰凉的玉足握在手心,才吊着嗓子慢悠悠道:“今日是家父忌日。”   “家父曾是云台县县丞,当年云台遭遇洪灾,家父不顾县令的反对,极力主张县城开仓放粮。”   骨节分明的手指解开长公主腰间玉带,他继续道:“县令不愿开仓,被一心赈灾的家父痛骂,结果……”他竟然嘴角微翘,似乎正在说着什么有趣的事情。   “家父被县令大人唤到粮仓中,被人用米袋活活压死,官大一级压死人呀。”   随着他最后似笑非笑的一句,长公主已经只剩里衣,虽被握住细嫩的脖颈,还是忍不住尖叫出来。   尖叫声仿佛令季明决更为兴奋,他轻抚上长公主精致的脸庞,指尖在她眉眼温柔游走,“殿下知错了吗?”他绝不容许李京仪怀疑、背叛自己。   “我错了……”她心口狂跳却无处可逃,只能伸手扯住他手腕上的红绳,希冀能寻得一点安心与慰藉。季明决口口声声说他绝不会伤害她的,他喜欢自己,他说过的。   郎君伸手,指尖按在长公主唇瓣上,一滴血珠落在她亦红如泣血的唇间。   “咽进去。”郎君声音不复刚才的诡异,带了些醇厚的情|欲道。   长公主深知自己的每一次反抗都是徒劳,唇瓣被他抵着,抬眼望去,泪光浮动中,他的眉目似乎稍显温柔。   见长公主顺从地张口将那血珠舔舐进去,郎君眼底的诡谲才淡了些,微笑道:“真是个乖孩子。”   低下身将吓坏的长公主搂在怀中,柔声道:“绵绵吓着了?”   京仪知道自己的顺从换来他的冷静,光风霁月的郎君恢复了往日的温柔,心中稍稍安定,扯着那红绳委屈地直掉眼泪。   什么永远也不会伤害她,都是骗人的。   手指插在长公主浓密的长发中,他极尽温柔地吻去那些眼泪,含着她的唇模糊道:“别哭了,哭得哥哥心疼……”   吻如雨点般密密麻麻地落下,京仪心中的紧张不安渐渐被他的入骨柔情化解,甚至更往他怀中瑟缩两分。   季明决察觉到她的迎合,咬着她的唇不断深入,两人津液交换,互相索取更多。   他享受着小公主稚嫩的动情,埋首,在那隐隐玉山上的一点嫣红上落下一吻。小公主瞬间失神,略有抗拒地抬手,小爪子在他胸口上狠狠挠了一把。   “嘶……”季明决的伤口本就痛感剧烈,冷静下来之后再被小公主的指甲一挠,疼得眼前几乎眩晕。   京仪也察觉他的伤口猛地流血,知道自己闯大祸了,连忙从他怀中出来,爬到床头翻找着柜中的药物与绷带。   季明决虽痛,然撑手坐在长公主的床榻上,看着她背过身翻找药物的紧张样子,又觉得好笑。   长公主手忙脚乱,一时翻找不到,急得把碍事的长发全部挽在脑后。   一截光洁的脖颈明晃晃地在眼前招摇,她只着里衣,纤腰细腿被烛光晕染开边界,柔柔地发着暖光。他喉结往下滑动,长臂一伸把小姑娘捉回怀中,贴在她颈后懒洋洋道:“找不到就算了,只要绵绵不那么凶就好。”   “找到了!”长公主手中举着纱布与止血药,笑得眉眼弯弯,显然极为开心。   刚才还怕得要死,他暗笑小姑娘心思转换之快,手撑在身后,仰头闭眼道:“绵绵给我上药吧。”   京仪连正眼瞧那血淋淋的伤口都不敢,更别提替他上药,犹犹豫豫道:“我害怕嘛……”   她刚刚才哭过,小鼻音浓浓,撒起娇来娇憨妩媚。   他面上装得不为所动,坚持道:“殿下那一爪子可不轻。”简直跟只小野猫一样。   长公主却忽地想起他曾经嫌弃自己,把她和哈巴狗小铃铛相提并论,转过身闷闷道:“不要!”   季明决伸手勾住她的细腰,头在她腰间蹭着,含含糊糊道:“又不听话了……”   京仪突然觉得他像一只大狗狗一样,学着他往日的恶劣行径,把他的长发揉乱,还捏了捏他的鼻梁,“乖乖。”   见他躺在自己身侧,当真毫无反抗,京仪升起些近乎怜爱的心情,到底是担心他的伤口,咬咬牙替他包扎好。   小公主包扎伤口也笨手笨脚,季明决几乎是遭了双重罪,只能咬牙默不作声地忍着。她终于撒手,季明决不耐地将人按到怀中,低头索吻。   这吻不复刚才的意乱情迷,只一点一点地落在她的眼上,在她眉宇之间描摹,吻得她眼睫乱颤,仿佛蝴蝶振翅欲飞。   直到屋外传来敲门声,阿颜略带迟疑道:“殿下,太后传您去用晚膳了……”刚才驸马爷一言不发就把长公主抱到屋里去,这么长时间也没什么动静,阿颜早就急得发慌。   两人动作一顿,京仪双手缠住他脖子,垂在他怀间,急速喘气,良久才找回意识。   对上季明决略带戏谑的眼光,长公主睨他一眼,明知阿颜不会闯进来,还是整理好衣领后才道:“本宫今日不适,向祖母告罪,不能陪她老人家用饭了,也请祖母不要担心。”   话音刚落,季明决就起身环住她的腰,带点笑意道:“把饭菜呈上来,臣服侍长公主用饭。”   阿颜没听出任何不妥,稍稍放下心来,领命,吩咐宫婢们去小厨房取菜。   听着脚步声逐渐走远,长公主才反应过来自己还衣衫不整,狠狠瞪了罪魁祸首一眼,才手忙脚乱地开始套外衫。   可她那件胡袍早已在刚才被血染红,不能再穿。季明决略一沉吟,随手打开长公主的衣橱,捡出一件桃粉鸡心领掐腰裙装来。   他服侍人穿衣的动作简直轻车熟路,态度自然熟稔,长公主被他环在怀中套上裙装才反应过来,拍了一下他的手背,气道:“都怪你,把我的衣裳都弄脏了。”   季明决只微笑道:“殿下再不快些,婢子们就瞧见您衣衫不整的样子了。”   盯他的玉色胸膛一眼,长公主嫌弃道:“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还赤|裸着上身,胸膛上只有京仪刚才胡乱缠的绷带。   小姑娘被他疼爱过后又开始矫情做作,可他偏偏就喜欢长公主这幅恃宠而骄的样子,点了点她的鼻尖道,眼神沉沉,在她耳边笑道:“臣可不介意被旁人看见。”   小姑娘被脑中中设想的尴尬场景吓一跳,只能乖乖地任由他给自己套上裙子。   鸡心领胸口开得低,玉洁丰盈,雪山微露,季明决很满意自己随手挑到一件好衣裳。   宫婢们端着饭菜鱼贯而入,阿颜见长公主虽眼角泛红仿佛哭过,但此时她同驸马言笑晏晏,看来没发生什么。至于她换的一身衣裳,以长公主爱美的习性,阿颜早就习以为常。   季明决就算桀骜,在寺庙中还是守着点规矩,饭菜安排得清淡简单。   长公主不爱吃这些,吃过两口糕点后就闹着不肯再吃。   他微微拧眉,好声好气地劝着:“殿下身子弱,不能不用饭。多用饭才不会老是犯病。”   一旁的阿颜听了这话却暗自捏把汗,长公主性子要强,最讨厌旁人拿她的病弱说事,除了皇上和董贵妃,几乎没人敢在她面前提这话。   只是不知道,长公主把不把季公子当外人?   想象中长公主勃然大怒的场景并未出现,她反而在季明决不容讨价还价的严肃目光下,委屈巴巴地吃一口饭,还嘟嘟囔囔道:“我就是不喜欢吃饭嘛。”   “殿下,用饭时不许说话。”季明决一边说着,一边替她夹一筷子凉拌黄瓜。   阿颜已经彻底麻木,她知道了,只有季公子能制住这钟粹宫的小祖宗。   京仪享受着季大人喂饭的待遇,却见他眼神略有飘忽,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长公主终于发现他在看哪里。   登徒子!   她不敢开口让宫婢们听见闹笑话,只伸手捂在胸口,气鼓鼓地盯着他,眼中的惊讶与嗔怒分外明显。   季明决微微挑眉,被发现也毫不紧张愧疚,反而借喂饭的动作在那饱满的下部一抬,惊得长公主抢过调羹自己用饭。   他威逼利诱,连哄带吓,才让李京仪用完一碗饭,看着桌上只动了一点点的几碟菜,季明决略微觉得不妥,不自觉带上点在外人面前的威严,警告道:“殿下知不知道外边有多少灾民吃不上饭?”   他虽毫无斥责之意,却还是让长公主略微脸红,她分得清季明决是认真的,低着头,慢慢道:“逢之哥哥,我知道了。”   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季明决满足于她的听话,“乖孩子。”   吓得在旁的阿颜差点跌了手中的茶盏。   ……   季明决直到长公主睡下才离开。   他陪着长公主胡闹一天,虽事务堆积如山,但脚步轻快。   他将自己血淋淋的伤口全部撕给李京仪看,把自己所有沉郁腐朽的过往都捧在她眼前,长公主有什么理由不感动呢? 作者有话要说:  甜吗,我写得还挺爽的…… 今天看到vb上说“撒娇是察觉到了被偏爱的可能”,能撒娇真好呀   ☆、第 37 章      翌日清晨,京仪因昨晚未能陪祖母用晚膳,早早起身去陪祖母做早课。   晨光熹微,佛香袅袅,佛堂中只有一个身着淡色袈裟的僧人侍候。   京仪扶着太后步入佛堂中,与那缓缓转过身来的僧人打个照面,惊讶于他的年轻与俊美,只有一双淡漠得仿佛参透俗世真理的眸子,与他精致姣好的五官格格不入。   她只以为是寺庙中哪个年轻的小法师,安置好太后,自己也跟着跪下,随他一同念经。   长公主昨天被季明决折腾狠了,今早又早早起身,在佶屈聱牙绕梁不绝的诵经声中,忍不住打起瞌睡。   她努力维持着双手合十的动作,只是脑袋一点一点,几乎与一旁小沙弥敲木鱼的节奏重合。   渐渐地就连太后都觉得不妥,又怕她跪在地上受寒,在法师诵完一卷经后,示意竹嬷嬷把长公主扶回去歇息。   京仪却立马清醒过来,抬头期待道:“经都念完啦?”   却是正对上法师的双眼。   太后笑她犯糊涂,连木鱼声都为长公主的天真乱了节奏,只有法师的眼中依然无波无澜,微微颔首道:“是。”   见长公主似乎有话要说,云鸣便向太后行一礼,带着小沙弥离开。   京仪的确有话要说,见人已走远,才凑到太后身边,摇着她的袖子道:“祖母来洛阳也有一段时间了,您瞧着这洪灾什么时候能退去呀?”   太后不紧不慢地起身,才道:“黄河十年里要泛滥个两三回,这次更是凶险,起初连哀家都以为必定生灵涂炭,才赶着来祈福。”其实说是祈福,也有震慑当地官员一二的意思在里面。   京仪的心瞬间吊了起来,她还没来得及问季明决这次死了多少人呢!   “祖母祖母,这次会有多大的损失呀?”   太后拨弄着手上的佛珠,悠悠道:“怎的不去问你季表哥?”他们两个关系好,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谁知道他是不是花言巧语,说好话骗我呢!”经过昨天那一出,长公主只敢在人后发发牢骚。   “逢之那孩子不错,有魄力有手段,这次要不是他亲自押着,指不定会严重成什么样子呢。”太后对季明决的赞赏之情,溢于言表。   祖母眼光毒辣,季明决也许能瞒过她,但绝对瞒不过祖母。听到这儿,京仪的心才逐渐放下来。   太后自然知道昨天两个孩子为什么吵架,出言提醒道:“京仪行事冲动了,连粥铺和衙门中的布施情况都未曾亲自去看过,就急匆匆地给你表哥定罪,还强闯他的书房,人家好歹也是河道总督,你个小丫头,总得给他在官场上留点面子。”   说着,还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在她额上轻轻一点。   京仪知道自己行事鲁莽,受了教训又不敢反驳,只一通胡乱点头。   ……   季明决陪长公主消磨了一日时光,自然要加倍地弥补公务,连着几天时间都扑在河道疏浚与灾民安置上,忙得几乎日夜颠倒。   事务告一段落,他好不容易歇口气,就匆匆赶到白马寺中探望长公主。   不料偏院中却没寻到长公主人影,小宫女指了指东边的方向,他一撩衣袍,又往着东边的大殿而去。   “小师傅,玉子色该怎么调呀?”长公主面对着一堵壁画,踩在木质两层小阶上,手端画盘,冲着一堆五颜六色的颜料微微犯难。   身旁那僧人向她走近两步,毛笔在画盘上虚虚一划,挑出两种颜色来。   长公主按照他的指示,果然调出温润的玉子色来,甜甜的嗓音中含了些欢欣道:“小师傅好厉害呀。”   那僧人守礼地退开,只略微点头致意。   季明决没想到几日不见,长公主就给他弄出个和尚来,还一口一个的“小师傅”喊得这般亲近。   季大人凤眸微眯,指节按得噼啪作响,上前一把夺过长公主手中的画盘,冷声道:“殿下站这样高,当心摔着。”说罢对候在一旁的大宫女冷冷一瞥。   殃及池鱼的阿颜不明所以,只好连忙上前去接过画盘。   长公主失了手中的画笔和画盘,不满地埋怨道:“你干嘛呀!我还没画完呢。”   “殿下何必亲手做这些?”小姑娘玩性大无妨,但不能失了分寸。   她纤细的长眉微微拧起,细声细气道:“这是我给祖母画的,你懂什么呀。”一边晃着他宽大的袖子,轻声道:“快还给我!”   长公主自从上次因不会作画,而被二殿下取笑后,发狠学习丹青。前日在寺中闲逛时正巧遇见这小法师在作壁画,来了兴趣,在太后跟前求一通,这小法师就来教她画佛像了。   季明决为长公主小小的撒娇而心软,将人从小台阶上抱下来,对着在旁的僧人淡声道:“方丈真是好雅兴,城外如此多难民等着度化,方丈倒在这儿……”他虽未明说,话中的轻蔑之意却分外明显。   云鸣尚未开口,京仪已经扯着季明决的袖子小声道:“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呀!”这个眉清目秀的小和尚怎么会是这千年古刹的方丈啊!   季明决瞪她一眼,表示回过头来再找她麻烦,继续跟云鸣打太极。   云鸣是真正的不动如山,对着季明决请他出力赈灾的请求,只执着佛珠道:“阿弥陀佛,施主,机缘未到,贫僧也不得逆时行事。”   季明决早就习惯这人的冥顽不化,他不过找个借口带长公主离开罢了,闻言道:“方丈不问红尘,我们也就不打扰方丈清修,这就告辞。”说罢强行扯着京仪离开。   云鸣站在庙宇深处,只有一点晨光点在他眉心。他遥遥注视着逐渐走远的两人,拨动佛珠,良久才低低道:“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来世果,今生作者是。”   ……   季明决拉着人,直到后山的古松下才停下,略带不悦地质问道:“殿下是在干什么?”   京仪摸着自己被他捏得有些疼的手腕,不满道:“如你所见,画壁画呀!”见他还要问东问西,伸出手腕,赌气道:“你看,你都把我捏痛了。”率先开口,不给他发作的机会。   那奶白的手腕上浮现起一抹嫣红,郎君的心神果然立马被转移,略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执起她的手,放低声音道:“殿下真娇气,一会擦擦药就好了。”   “说得轻松。”小姑娘只嘟嘟囔囔着。   见她又开始矫情,季明决只好低头亲亲那淡得快要消失不见的痕迹,安慰道:“绵绵还有哪儿疼?”   小公主被他下巴蹭得有些痒,笑嘻嘻地蹦到他怀里,吊着郎君的脖子,笑道:“小气鬼!”她不过就是跟着法师学学壁画,也值得生气?   想到法师极不相衬的外貌与修行,长公主好奇道:“他真的是云鸣方丈吗?怎么看着这么年轻?”   季明决只不悦地“嗯”一声。   “有些人天生适合当和尚。”他在心中如此嘲讽道。   “云鸣……”长公主低低念着这法号,觉得微微有些熟悉,好半天才回想起来:“哎呀,是不是那个出身洛阳望族陆家,年少成名,结果十五岁突然出家当和尚的那一位呀!”   他仍然只毫无感情地“嗯”一声。   小公主有些激动,搂着他的脖子蹦蹦跳跳,“听说他佛法修行很深,还去过西域呢,有些修了一辈子的人都被他轻松辩倒,他真的这么厉害吗?”   她前些日子做梦,又梦到那站在高楼上的公主,只是这一次梦中的公主似乎苍老了许多,跪坐在庙宇中默默念经,与青灯古佛为伴,面上全是虔诚。   她对这个时常入梦来的陌生公主好奇不已,本想在寺中找一位师傅替她解梦,不料碰到正在作画的小师傅,起了跟着学壁画的兴致,早把解梦一事抛在脑后。   ……   小公主的崇拜之情溢于言表,季明决只掐着她的腰冷冷道:“殿下怎么知道?”长公主不信佛,怎么会才来洛阳不到一月的功夫,就把云鸣的事打听得这般清楚?   “小宫女们老是谈论他,我听到了呀。”她丝毫没察觉郎君的不悦,只感叹道:“原来云鸣大师这么年轻,还生得这么好看,怪不得小宫女都要去看他。”   “噢,殿下想不想去看他呢……”   京仪突然打了个冷颤,对着郎君冷峻的眉眼后知后觉,补救性地踮脚在他微微凸起的喉结上亲了一口,心虚道:“都没你好看啦。”   季明决是京城最艳绝无双、冷清矜贵的郎君,这点当然毋庸置疑。   他仍然冷着脸没有表示。   京仪突然想起上次在京城中那座高楼中,她不过摸了摸郎君的喉结,竟就被他丢到地上。念及此事,长公主起了些坏心思,一下一下地亲在他的喉结上,每亲一下就念一声:“小气鬼。”   喉结被她像小鸟一样啄着,季明决生出些燥热的情绪,全身血液凝聚到一处,终于无法维持面上的冷清,只能扣住她的后脑勺深入。   长公主被迫双脚离地,只好缠在他腰间,心跳如雷,小声惊呼道:“季大人,这里是佛门净地!”   季明决将她抱起,背抵着树干缠绵深入,毫不在意道:“无妨,本官早已捐过香火钱,佛祖不会怪罪。”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昨天给我提意见的读者小天使!   ☆、第 38 章   在洛阳呆了一月有余,当洪水渐渐退去,灾民安置告一段落时,长公主拜别太后,跟着季明决上路回京。   前日刚替太后过完寿辰,本应再多陪她老人家两日,但京仪惦记着钟粹宫的母妃,秋日快到,只怕母妃会受寒染上咳疾,实在放心不下,只得回宫。   刘信陵不辞辛苦地赶来,亲自护送她回京。据说他是在附近办差事,才顺路过来,但见他风尘仆仆,人倦马累的样子,京仪心中着实怀疑此话的可信度。   更离奇的是云鸣大师竟也随他们一同回京。   临行时,云鸣牵着一匹白马,向从马车中探出头来的长公主点头示意。   见长公主抿唇微笑,似乎有向云鸣问好的意思,守在一旁的季明决走到车窗边,抬手,把那脑袋按回马车里。   长公主的一声“哎呀”,被尽数掩在厚厚的车帘下。   刘信陵正是听属下报告进来京仪和季明决多有亲近,才火急火燎地赶过来,不肯让两人单独相处,谁知一见面季明决就装出这幅亲近的样子恶心人。   他不屑地别过脸去,不再看那人的可憎面目,冲着马车喊道:“妹妹,哥哥赶这么远的路来送你,都要累死了,你都不来看看我!”   京仪这才发现刘信陵果然眼下略泛青黑,迅速掀起车帘,热切道:“你干嘛还骑马呀,赶紧和我乘马车呀!”   计划得逞的刘信陵斜睨季明决一眼,满意于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黑如锅底,悠悠地上了长公主的马车。   这一切落在云鸣眼中,他只嘴角浮起出家人的慈悲笑容,默念一句:“阿弥陀佛。”   ……   刘信陵这一路上却极不痛快,不是季明决故意在他眼前和京仪亲近,就是京仪整日一口一个“逢之哥哥”,还有云鸣那和尚老是来烦他。   他正站在道旁擦拭绣春刀的一阵功夫,云鸣就执着手中佛珠前来,淡笑道:“施主何以愁眉紧锁?”   “这光刺眼。”他只懒洋洋道。绣春刀被擦拭得锃亮,在早秋的日头下反射着刺眼的白光。   云鸣丝毫不为他怠慢的态度所动,继续道:“阿弥陀佛,施主心中似有烦扰。”   刘信陵“刷”地一下把刀收回身侧的刀鞘中,挑眉道:“大师还有替人看相的本事?”   佛教本无面相一说,只因传入中原地区后受影响,才有些和尚学了看相之术,迎合世人。他这是在借机讽刺云鸣。   云鸣嘴角又挂起他标志性的笑意,悠悠道:“相由心生,施主心之所感,命之所困,系于轮回。”   估摸着时间,京仪应当快午睡醒来,刘信陵没工夫同个和尚絮絮叨叨,只随便道:“大师,我这种刀口上舔血的人,不信佛。”说完,不管大师反应如何,他一撩衣袍就率先离开。   然本该在午睡的长公主却不见踪影,马车旁只有几个小宫女侍候。虽知有锦衣卫在暗中保护,他还是有些慌神,道:“殿下呢?”   阿颜道:“季大人带长公主去看日落了。”   刘信陵气得一甩车帘,这人竟然趁他不在拐走了京仪,大中午的能有什么落日看!   身后又响起古井无波的声音:“施主心中燥气过重,还需谨记戒骄戒躁。”   他几乎被气死,这和尚不是心高气傲什么达官贵人都不搭理吗,怎么一天到晚老缠着他!   ……   长公主午睡醒来,却见身边坐着一身白衣的季明决。   也不问他怎么跑到自己马车里来,长公主还模糊着,脑袋半枕在他腿上,仿佛找到一个极好的靠枕,半睁的圆眼又闭上,一副依赖模样。   “快醒了。”季明决伸手捏住她的鼻尖。   长公主无法出气,闭着眼胡乱挠他一下,“我还要睡觉。”声音因还未清醒而奶声奶气。   “睡久了头晕,一会儿又要闹。”长公主娇气,午睡多睡一会儿就头晕,季明决不厌其烦地日日唤她起床。   然而她只哼哼唧唧地往他怀中再钻两分。   真是个小孩子脾气。季明决一下一下地顺着她脑后长发,轻声道:“好了,再赖床就要错过日落了。”   长公主早就厌烦日日憋在马车中,听出他要带自己去玩,立马抬起头,两眼亮晶晶道:“就起来了!”   她胡乱拢一拢长发,兴奋地就要跳下马车,激动道:“去哪里呀!”   “云崖山。”季明决含笑道,驾轻就熟地从车壁的小抽屉中拿出象牙梳,将长公主按在身前坐下,替她梳理起长发。   京仪生得一头好头发,冰凉浓密得如同绫罗绸缎。季明决的手指穿行其间,淡淡幽香,只觉爱不释手。   她虽早就对季明决什么都会这事习以为常,但当察觉到他给自己挽了个颇精致的凌云髻时,还是忍不住举着铜镜左看右看,笑得眉眼弯弯道:“季大人这手好巧,不仅能匡扶天下社稷,还能挽女子头发呢。”   在她发间插上一支桃花攒心掐丝珠钗,对着铜镜调整一番位置后,他才略微挑眉道:“这算什么。”   说罢,竟又从梳妆匣中捡出一只螺子黛来,捏住她的下巴,轻声道:“闭眼睛。”   长公主察觉到他的意思,有些期待地闭上眼,眼睫却忍不住紧张得乱颤。   “乖。”季明决在她眉心落下一吻,小姑娘果然不再紧张。   长公主的眉也生得好,眉形精巧齐整,浓淡适宜,他不过略略描画两笔便完工。   小姑娘却迟迟没睁开眼睛,他正疑心,却听到娇娇的一声道:“季大人,还没上口脂呀!”   前世最后一幕,长公主对镜描摹口脂的场景却突然跃入脑中,他猛地被这久违的窒息无力感扼住,一时竟停住,只愣怔地看着眼前闭目的灵动少女。   明庭决绝的面容不断在他脑中闪现,居高临下的气度、轻蔑的眼神,永远的冷淡,永远的无法靠近……   他仿佛永远在不见天日的隧道中奔走,使尽全身解数也无法挣脱黑暗,而明庭殿下倨傲立在光明的尽头,却亲手封上他唯一逃出生天的机会。   他愣住的时间太久,久到京仪都察觉有些不对,她奇怪地睁开眼,嗫嚅道:“怎么了呀……”还以为是自己太胡闹惹他不快。   压下喉中涌起的血沫,季明决笑道:“殿下今日用哪一种口脂?”   “嗯……要樱桃红的。”   少女天真娇憨的话使他放下心来,她不是前世的明庭,她只是永远依附于他的乖孩子罢了。   ***   一路行得散漫悠悠,月余才终于行到京城外。   时间不早,一行人念着长公主路途奔波之苦,本打算在城外驿站中再歇息一晚,不想长公主却坚持要连夜回宫。   面对着嬷嬷和刘信陵的劝告,京仪知道他们是关心自己,然而随着靠近京城,她心中反而有些惴惴不安,仿佛有什么就要迸发而出,这才不顾宫门已经下匙,还要坚持回宫。   只有季明决未曾出言阻拦,他静默地观望了京仪许久,才微微点头道:“臣护送长公主回宫。”   马蹄踏在京城的石板上,发出清脆马铁声。季明决的心绪却难得有些纷乱,他一路已经尽量慢行,谁知长公主和董贵妃竟心有灵犀至此,最后一夜也要排除众议回宫。   她必是猜到了,时间到了。   长公主身份特殊,在宫中畅通无阻。最后一幕时,季明决负手站在钟粹宫的花架下,看着长公主快步奔进宫中,娇小的身影消失在重重宫门后。   绵绵,没关系的,我会永远陪着你。   ……   宫内淡黄的灯光温暖明亮,京仪在看见落地铜镜前那纤细婀娜的身影时,心口的狂跳渐渐平息下来。眼底却氤氲出泪光来,然而还不待她开口,那铜镜前的人仿佛有感应一般回身,对她笑道:“吾儿明庭,到母妃这里来。”   许是有烛光掩映,今夜的董贵妃面色极好,几乎神采奕奕。她将京仪拥入怀中,细细地摩挲着她的长发,欣慰道:“明庭走了几月,母妃可真想你。”   京仪开口已带上哭腔:“母妃,我不该抛下你一个人走的,我以后永远都陪着你。”   董贵妃是一贯的温柔笑容,轻轻拭去她眼角的几滴泪珠后,才笑道:“是,以后母妃永远也不会离开明庭了。”   她心中似有所感,竟仿佛身处梦境般意识不清,满头满脸都被灰尘吊子盖住。   “怎么还是这样爱哭?”董贵妃温暖的声音突然将她从清冷的前朝月光中拉出,“叫我怎么放心得下。”   京仪像小时候一样,慢慢伏在母妃膝头,枕着母妃的双手,只默默流泪。   良久,董贵妃拍拍女儿的背,轻声道:“唤逢之进来吧。”   季明决没想到董贵妃会在临终前传唤自己前去,但他没有迟疑,只替长公主擦干眼泪后,便进入内殿。   董贵妃开门见山,直接道:“本宫的日子到了,本宫去后,京仪就托付给你了。”   季明决在殿内单膝跪下,手撑在地面,只吐出一字道:“是。”   她掩唇轻咳几声,回过气来才道:“京仪必定怨恨皇后,但是有你拘着她,她也不会做出什么事来。”董贵妃显然知道前次宴会上他阻拦长公主一事。   “但若是皇后心怀不轨,”董贵妃本柔弱的声音突然拔高,“本宫也早已备好对付皇后的手段,   只要她胆敢动我的儿女半分!”   他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只保持跪姿,任由寒气渐渐逼进骨髓。   她突然发问道:“逢之,本宫知道当日定亲并非你的本意,但这么久过去,本宫问你一句,你当待京仪如何?”   被董贵妃双目灼灼盯着,季明决道:“臣之命途,全系于长公主之手。”   大殿中一时寂静无声。   良久,董贵妃才道:“把京仪托付给你,本宫很放心。”京仪与她不同,不会终老在这深宫之中,她会有美好的人生。   待胸中翻涌的气血平息两分后,董贵妃又道:“京仪必定以为本宫小产,是皇后所为。”   季明决猛地抬头。   她的话没有被年轻人的惊讶打断,继续道:“实则是本宫无福,但皇后也非清白无辜,她在本宫吃穿用度上下的功夫可不少。”她冷笑起来,“然而只要本宫将证据送到皇上面前,皇后就会万劫不复……逢之,你明白吗?”   季明决心中无异于掀起惊涛骇浪,原来董贵妃的后招在这。她今晚便会溘然长逝,然而她留下皇后曾经试图加害他的证据,以文熙帝对董贵妃的深情,皇后几乎没有翻身的机会,而董贵妃只会成为皇上记忆中永远不能被沾污的画像。   这一席话仿佛耗尽董贵妃的精力,她扶额,面露痛苦之色,许久才道:“本宫只有一件事恳求你,不要讲此事告知京仪。”   京仪是最天真纯洁的姑娘,维持自己在女儿心中的母亲形象,是她最后的一点体面。   他默然,在冰冷的地砖上行三次跪拜大礼,后退出宫殿。   当夜,正在商议政事的文熙帝接到消息,连夜从御书房中赶到钟粹宫。皇上隔绝了所有人,只有他与董贵妃独语至深夜。   ……   季明决抬手,想擦去长公主眼角的泪,却发现她的眼泪早已风干。他喉中艰涩,只能道:“殿下,节哀。”   长公主不再流泪,只迎着冷风道:“如果不是我和阿弟,母妃也不会……”   他不忍心看长公主如此自责,握住她冰凉的手道:“贵妃从未责怪过殿下。”   京仪轻轻挣脱他的手,道:“不是,如果没有我和阿弟,母妃也许会走得更早。”   她早就目睹过母妃藏在枕下的带血手帕,也曾偶尔听到过寝宫中缠绵一夜的咳嗽声,母妃的身子明明早就支离破碎,却还忍着极大的痛苦为她过及笄礼,承受旁人难以想象的苦楚照顾她长大。   她反倒宁愿母妃早点仙去,而不用捱过这些苦楚。   京仪早就做好准备,近乎绝望地等着这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  又改了下第二章,把沈念念前世害得长公主流产这个降智情节删掉了,只有一千多字,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去看看。 祝大家天天拥有好心情。   ☆、第 39 章      往日辉煌灿烂的钟粹宫,近日却被一片雪白缟素覆盖,深宫中偶尔传来两声幽怨的哭泣,似在哀叹一缕芳魂离去。京仪踏进宫门时,望着那铺天盖地的雪色,叹出一口冷气。   虽不合规矩,她和时瑜还是坚持将董贵妃的灵柩送到帝陵。一晃眼七日的法事已过,她于情于理都不能再带着弟弟留在帝陵中,只得动身回宫。   只是踏入这她从小长大,却温馨不再的宫殿,京仪脑中思绪万千,只能先把阿弟送去歇息。时瑜难以接受母妃突然离世的消息,本已逐渐成熟稳重,却仍在灵前哀悼恸哭,反倒是京仪安慰他的时间多些。   安置下弟弟后,京仪径直往宫中所设的灵堂而去。阿颜看着她满脸倦容,不忍道:“殿下,您先歇息吧。”   她默不作声,只取出一叠纸钱,跪在灵前。   淡黄的火光映着长公主幽幽的双目,她眼中倒映着两朵小小的火苗。灵堂中到处白森森一片,京仪却并未感到刺骨寒意,许是母妃就像她说的那样,就在她身旁守候着她……   灵堂中幽深寂静,长公主陷入彻底昏暗中,与萦绕着不肯离去的母妃心灵相通。   直到身后有人闯入。   “长公主忧思过重,以免伤神,不适宜再在钟粹宫中久居。长公主自请到宗庙中休养,任何人不许打扰长公主清净。”   这就迫不及待地来了。   “长公主不便于行,辇轿已经备好,来人,将长公主即刻送到宗庙中!”秦皇后的声音突然在身后炸响,立马就有一群宫婢蜂拥而入,作势要将她缚住。   “谁敢!”长公主尚未开口,钟粹宫中的夏嬷嬷和阿颜就已经厉声道。   “一群狗奴才,竟敢对皇后娘娘这般大呼小叫!”皇后身边的宛若姑姑喝道。   京仪起身,抬手止住激动的夏嬷嬷二人,缓缓走到皇后面前,才道:“多谢皇后娘娘关怀。”   说罢,竟径直往殿外的那顶小轿而去。   “殿下,你不能去啊!”夏嬷嬷被皇后带来的宫人拉住,只能不顾礼节地大喊出声。董贵妃才刚刚逝去,皇后竟敢就对长公主下手!   皇上尚且停留在帝陵中,若是长公主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们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底下的主子?   然而长公主始终保持冷静,只对夏嬷嬷低声道:“照顾好时瑜。”便上了那辇轿。   母妃不在,皇后虎视眈眈,她要为自己和时瑜砍出前路来。   秦皇后见她如此冷静,心底反而升起些许不安,但随即被她狠狠按下。李京仪不过是个只知道混玩的小丫头,她确信自己手上的东西会让皇上勃然大怒。   皇上若是知道,他深爱的女人是因他宠爱的女儿而死,会如何处置往日最受宠的长公主?   京仪被带到宗庙祠堂中,落轿时有个皇后身边的作势要推搡她,被京仪一巴掌狠狠扇在脸上,“本宫现下还是皇上亲封的长公主!”   长公主虽然骄纵,却几乎从不打骂下人,那宫人挨了打,畏畏缩缩到后,不敢再造次。   她抬头挺胸,步入那幽深的宗庙中。   ……   宗庙中的寝殿极为简陋,阿颜日日长吁短叹,生怕长公主过不惯这苦日子。她也曾试过要求去钟粹宫中取些防寒保暖的衣物,却被守在宗庙门口的宫人统统拒绝,他们竟是被幽禁在了宗庙中。   不同于阿颜的焦急紧张,京仪不吵不闹,安之若素,只日日诵经拜佛,急得阿颜逾矩问道:“殿下,眼看着皇上就要回来了,若是她拿住了您什么把柄,您可……”   殿下前不久才同皇上起了争执,据说还气得皇上打了殿下一巴掌,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的事!阿颜生怕父女俩当真生出罅隙,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长公主跪在蒲团上,念完一卷经后,才任由自己放声咳嗽起来。她捂着胸口,喉中有无数痒意涌上,眼底因生理反应而沁出泪水,她面上虽痛苦,心底却十分平静:这幅残破的身子倒有些用,不枉费她这几日吹风受累。   阿颜大惊失色,连连拍着那紧闭的门板道:“长公主病了,你们这些奴才,还不赶快请太医来,殿下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有几个脑袋赔!”   这次京仪没有阻拦阿颜,父皇今日从帝陵回宫,她知道的。既然皇后要唱戏,怎么少得了她?   长公主在宗庙中安静了数日,乍然要求开门请太医,那大宫女还说得如此严重,一时间守在外的宫人都有些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   阿颜的心都吊到了嗓子眼,生怕长公主出任何差错,死命拍着门板,怒道:“皇上若是知道你们胆敢如此怠慢病重的长公主,连你们主子都吃不了兜着走!”   这话吓得守在门口的宫婢更是颤颤巍巍,长公主当真是目中无人,连她身边的宫女都敢这般对皇后娘娘指桑骂槐。   宫婢们正在犹豫之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怒喝:“放肆,竟敢冒犯殿下!”说罢,便一把推开紧闭的宫门,飞身进入宗庙之中。   京仪尚捂着胸口咳嗽,突然落入她熟悉的怀抱中,她微微愣怔,没想到会是季明决率先前来。   季明决见她真的面色苍白,脸上难得有些慌乱之色,将她裹在披风之中,飞快往着钟粹宫而去。   长公主其实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冷静,只是在察觉到他似乎紧张得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时,勉强压抑住胸口的痛楚和脑中的炙热,握住他一点点指尖道:“没关系的……”   话未说完,就被又涌起的一阵咳嗽尽数打断,季明决几乎失声,“殿下!”他心中立马被无限的悔意占据。   一旁的景仁宫中,皇后借秦茉之手呈上证据后,久久不见文熙帝有任何反应,不着痕迹地向秦茉使了个眼色。   秦茉被幽禁了数月,早已消瘦苍白得不成人形,此时她早已没了往日的神气,只跪在地上,双手高高举起那形制诡异的布偶娃娃,声声泣血道:“皇上明鉴呀!臣妾的孩子是被长公主以巫蛊之术害死的!”   文熙帝一回宫就被这些污糟事缠住,闻言只不悦地向皇后道:“管好她。”说罢竟作势就要离开。   两人都没想到文熙帝竟这般油盐不进,秦茉深知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她怀着对李京仪的无限怨气,拼死扯住文熙帝的衣角,厉声道:“皇上,您看这巫蛊上的生辰八字,分明是长公主加害我的孩子,却连带着反噬了皇贵妃!”   “皇贵妃娘娘尸骨未寒啊!皇上!”董贵妃仙逝后被追封为皇贵妃,是以秦茉才如此称呼,焉知她那一声“皇贵妃”中,蕴含着多少怨毒。   文熙帝的脚步一顿,终于回身向那扭曲的巫蛊娃娃上看去,上面贴着一张纸条,除了年份,其他的时辰都与董贵妃的生辰八字对得上。   秦茉见他似乎动容,继续道:“臣妾早先在长公主的寝殿中发现这东西,见上写得乃是臣妾怀孕的时间,又急又愤,后来臣妾的孩子果然没能出世,但不愿再让皇上烦扰,才未能及时禀告。直到皇贵妃几日前仙逝,臣妾才惊觉这时间却和董贵妃的生辰也能对上!”   “皇上,”她挣扎过去伏在他脚下,痛哭道:“是长公主害了董贵妃呀!就算长公主是无心,这弑母的罪名也难辞其咎啊!”   始终静立在旁的皇后此时也出声道:“长公主许是自知罪孽,已主动请去宗庙中为皇贵妃守灵,陛下……”   大殿中霎时陷入极度窒息的寂静中。   秦茉双手紧绷,久久维持着双手托举的动作,良久才敢抬头看一眼上首的君王。文熙帝下巴紧绷,勾出几道深入沟壑般的皱纹,双目怒瞪,恶狠狠地盯着那巫蛊小人。   突然,他猛地伸手撤掉那张黄色符纸,在手中撕得粉碎。   望见文熙帝暴怒的这一幕,季明决察觉长公主有些许僵硬,低头在她耳旁轻声道:“殿下莫怕,臣会护着您的。”   然而京仪并未开口,只往着内殿而去。   就在秦茉以为长公主会如同这符纸一般被皇上撕得粉碎时,李祎突然暴喝一声:“混账!”气得一抬脚,狠狠踢在她肩上。   李祎的胸口急速起伏,帝王之尊竟被气得脸色发白,董贵妃尚且尸骨未寒,就有人拿此事做文章了!   一旁的陈福见皇上动怒成这副模样,想到近来龙体欠安,更是担忧,连忙轻声劝解:“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啊!”   皇后的脸色瞬间惨白下来,也道:“皇上请息怒,茉贵人所言,句句属实,不然臣妾也不敢就这么烦扰您。”   京仪被搀扶着步入景仁宫时,见到的正是这幅场景。她不顾身旁正痛苦呻|吟的茉贵人,径直走到文熙帝身边,娇娇弱弱地喊一声:“爹爹!”末了还捂着胸口轻咳两声。   秦茉心中认定是董贵妃母女出于嫉妒害了她的孩子,一见京仪,就扑腾过去死命扼住她的脚腕,吼道:“你还我儿子命来!殿下,你难道不会良心不安吗?”   长公主似乎被狰狞的茉贵人吓住,瑟缩到文熙帝怀中,泣涕涟涟道:“爹爹,绵绵不知何处得罪了茉贵人,竟这样不肯放过我!”   本气得太阳穴抽痛的李祎,为这一声“爹爹”顿时心软,一脚踢开地上的女人,将病弱的女儿搂进怀中,安慰道:“绵绵莫怕,爹爹绝不会相信那些话。”   京仪心底酸涩,眼中立刻挂下泪来,拉着文熙帝的手往自己额头上靠,带着浓浓哭腔道:“绵绵病了,皇后娘娘把我关进宗庙中不准见人,连时瑜都不能来看我。”   触手果然一片滚烫,而女儿还在哭诉道:“绵绵只怕永远也见不到爹爹了!”   季明决静默望着长公主三言两语便化解危机,他眼眸低垂,负在身后的双手慢慢交握。察觉到皇后向他递来的眼神,季明决只保持沉默。   李祎猝然调转一张愤怒之际的脸来对着秦皇后,骂道:“皇后,你糊涂!朕改日再来审你!”   说罢便拥着长公主快步离开。   秦皇后被文熙帝骂得失魂落魄,手按在桌上撑着身子不至于颓然倒地。她久久地维持着这个动作,连幼妹秦茉的哭泣都充耳不闻。   从李京仪喊出“爹爹”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输了。不,许是从董贵妃那里,她就输得彻头彻尾了。   原来无论她费心筹划什么计谋,只要皇上还在一日,她就动不了李京仪。 作者有话要说:  下本想搞个温馨治愈的文,不要再写疯批男主了……   ☆、第 40 章      冷宫中阴风阵阵,终年不见日光,在冬日更显阴冷凋敝,往日都只有最低等的宫人才会被派到冷宫中,今日这地方却走进一个素衣女子。   她鸦黑的髻边只着一朵白色珠花,其余全无装饰,竟是本该在宫中养病的长公主。   门“吱呀”一声打开,掀起点点浮尘,秦茉被突然涌进来的冷空气刺得喉中生痒,禁不住咳嗽起来,捂唇的掌心落下点点殷红。   她慢慢平息喉中痛痒,冲着在面前站定的人牵扯嘴角,缓缓道:“长公主雅兴,竟踏足这等地方。”声音粗粝不堪,全然不复从前的娇柔妩媚。   长公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中全是轻蔑,红唇轻启:“茉贵人临死了还这般嘴硬。”   秦茉突然“荷荷”地大笑起来,因被铁链束缚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能拼尽全力往上翻着眼珠,盯着长公主道:“殿下,本宫是您的庶母呢,您怎能对庶母如此无礼?”她自然知道长公主对她的恨意来自何处。   京仪像上次那般,缓缓抬脚踩在她脊背上,脚尖在那肩胛骨上碾磨,漫不经心道:“父皇的女人多了去,可是父皇只会永远怀念本宫的母妃。”   她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一般,天真道:“贵人还不知道吧,父皇将母妃封为庄慧静贤皇后,待父皇百年后,将会和母妃同葬,千年万年长眠呢。”   “父皇纵容本宫,本宫从未唤过皇后一声‘母后’,可是以后,本宫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唤母妃为母后了。”   “皇后娘娘空有那位置又如何,整个大齐谁不知道本宫的母妃才是父皇的心爱之人?”   她的神情天真童稚,脚下的动作却毫不留情,秦茉只觉她的背火辣辣地疼,可是这点痛楚却比不过她心中愤恨的千万分之一,皇上竟把那贱人封为皇后,还要与她同葬,这本该是长姐的荣耀!   秦茉想要扑起身来撕咬长公主,却被铁链牵扯住,只能恶狠狠地盯着她,口中骂道:“你做梦!皇后之位永远是长姐所有,董清灵不过是妾罢了!”   长公主蹲下身,与她对视,带着些许怜悯道:“还一口一个长姐呢,茉贵人你不会现在还以为,真是本宫害了你的孩子吧?”   “贵人,你平日带的珠钗耳坠,喝的补药汤品,用的熏香香胰,可都是经过皇后娘娘的手呢。”   长公主寸长的指甲在茉贵人脸上划过,“皇后于贵人而言,是长姐是倚靠,可贵人于皇后而言,独占父母的宠爱,又要抢走她的男人,竟还要生下孩子来威胁她的地位。你说。皇后娘娘怎么会容忍你的存在呢?”   她语调阴冷,话的内容更是让秦茉不寒而栗,她撕心裂肺道:“不可能!长姐绝不会害我!长姐从小最疼爱我,我们秦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绝不会……绝不会……”   京仪满意地审视她的精神濒临崩溃,笑道:“本宫也许会骗你,你流掉的孩子可不会说谎。真以为你的运气这样好,能在本宫后院里发现巫蛊之术的残余?被皇后娘娘当枪使了还不知道呢。”   长公主伸手扯住秦茉的长发,让她被迫与自己对视,眼中笑意流转:“多可怜的孩子呀,还没成型吧,本该是个可爱的小皇子呢,竟就被一碗藏红花给打掉了……可怜他的母亲竟还认错杀人凶手,将毒妇认作长姐呢。”   秦茉回想着自己那日堕下的血肉模糊的一团,浑身忽冷忽热地颤抖起来,哆哆嗦嗦道:“不会的……不会的……”渐渐地,就连她也不能说服自己,终于崩溃哭喊道:“她竟敢如此对我,爹爹和娘亲不会坐视不理的。”   “皇后收养了四皇子,她早就做好万全准备了。”   京仪亦是最近才知四皇子生母刘嫔竟离世,而皇后收养了年幼的时修。刘嫔母家远在江南,无根无势,哪里是皇后的对手。她在皇宫中谨小慎微数十年,竟还是死于她生了个儿子,而皇后正好差一个儿子。   京仪冲她微笑,缓缓吐出几个冰冷的字眼:“秦相已经放弃你了,秦茉。”   ……   长公主站在长廊下,眯眼望着天边的一点乌云,听到身后有些许响动,才回过身来甜甜道:“谢谢逢之哥哥。”   季明决心中一阵抽动,他手上也有人命,不过皆是在战场上大开大合,而像长公主这般杀人诛心,竟能逼得宫妃自尽……方才他进屋掩饰长公主来过的痕迹时,茉贵人触墙而死的伤口仍在汩汩往外冒血,触目惊心。   京仪上前,执一方白帕替他细细擦净手,道:“宫妃自戕是大罪,秦家这下子可逃不了了。”   她的声音又娇又甜,说出的话却阴冷至极。似乎察觉到季明决有些许僵硬,京仪扯住他的衣袖,咬唇道:“逢之哥哥觉得我太狠心了吗?”她虽这样问着,季明决却看不清她眼中到底是担忧多些,还是阴翳多些。   死一个秦茉算什么,此事不过证明长公主和他是同类人罢了。他压下心底杂念,道:“怎会。”   ……   “逢之哥哥!”长公主巧笑嫣然,双手反剪在后冲他撒娇。   季明决心中一阵悸动,长公主不过在最初那段日子偶尔如此唤过他罢了,如今成婚数年,两人之间起了不少龃龉,殿下竟破天荒地如此唤他!   他立马快步上前,气息不稳地将她拥入怀中,轻声道:“殿下,臣终于找到你了。”   不知此时此刻身在何处,只察觉此地烟雾缭绕,黑暗中似乎潜伏着无数杀机,他仿佛已经寻找了长公主许久,却迟迟不见芳踪。但无论如何,只要他能寻到长公主,再是如何刀山火海都无妨。   长公主眼中却不如往日柔美,只隐隐闪烁着阴冷狠厉。   当季明决察觉到不对时,后心已插入一柄锋利至极的匕首,长公主贴着他的耳廓,吐气如兰道:“逢之哥哥,你这是何苦呢?”   ……   季明决被一阵紧急的敲门声惊醒,翻身而起,竟不受控制地吐出一口鲜血,雪白里衣瞬间被鲜血染红一大片。   及匆匆赶进来的陈运见郎君冷汗涔涔面白如纸的模样,也不顾宫中命令有多紧急,上前扶着他紧张道:“郎君,你这是怎么了!”   后心处的伤口似乎还在隐隐作痛,然他只以手背擦去嘴角残余的血渍,道:“何事?”声音竟粗粝沙哑得仿佛老者。   对上郎君压抑的目光,陈运不敢再啰嗦,连忙道:“宫中有急命,皇上宣您连夜入宫,冯盼公公亲自来请您。”   冯盼是皇帝贴身太监陈福的徒弟,能惊动他来请自己,必是出了不得了的大事。   季明决几乎瞬间就想到了长公主,连沾上血污的里衣都来不及换,披上床头的外衫就匆匆往外而去,急得陈运在他身后大喊:“郎君,您的身子没事吗?”   皇上深夜召他入宫,只有一个可能,长公主犯病了。   季明决心中被无限的悔意紧紧揪住,他明知京仪身子病弱受不得一点风寒,还放任她在冷清简陋的宗庙中住了数日……若是京仪出了任何差错,他决不能原谅自己。   当他急匆匆赶到钟粹宫时,看见的正是文熙帝头发花白,满脸焦急之色的样子。自从董贵妃过世后,一向勤勉朝政的文熙帝竟罢朝数日,亲自将灵柩送到帝陵中。当文熙帝从帝陵中出来时,文武百官皆见皇上的满头青丝竟变得花白,脸上的迟暮之色几乎遮掩不住。   此时的文熙帝,更像是一个失去爱人,而女儿又陷于生命垂危的无助男人。   季明决行礼,来不及寒暄一句就往着内殿而去。殿中除了伺候的宫婢,竟还站着云鸣大师。   他不管不顾,上前就要掀开那床帐,却被云鸣伸手挡住。   “还请大师回避。”季明决吐出这句话,牙根都紧咬得近乎酸了。   云鸣依旧是那副闲云野鹤的模样,不紧不慢道:“施主莫急,长公主此次病情危急,前次用的法子很可能不会再奏效了。”   他停在半空的指尖近乎痉挛般地微曲,拼命压抑住自己想要杀人的冲动。   “施主杀念过重,不利于长公主的病情。”被季明决阴冷的杀气笼罩着,云鸣依旧不惧,只淡淡道。   刚才梦中那口血似乎余毒未清,血气不受抑制地翻涌上喉头,他吐出带着血腥气的一句:“大师既如此说,想来已有一劳永逸的法子。”   “阿弥陀佛,”云鸣行礼,道:“一劳永逸不敢说,只能缓解一二罢了。”他向宫婢微微颔首,宫婢立马呈上一个托盘,盘中放的是一把匕首和一个玉碗。   这把匕首,几乎和梦中长公主亲手刺入他后心的那把一模一样。   季明决几乎瞬间就拿起那柄匕首,往自己心口而去。不就是一碗心头血吗,他给得起。   永远不动如山的云鸣这才稍微动容,连忙伸出两指夹住那柄匕首,堪堪在他刺破衣裳时拦下他的动作,道:“施主这是作甚?”   云鸣随后就明白他的意思,指指手腕道:“如此便可。”   当季明决放血时,云鸣只背过身去,慢慢拨动着手中佛珠,良久才低低叹道:“焉知是劫是缘……”   一碗血很快就放完,季明决只草草包扎住腕口,就端着玉碗坐到床边。   长公主又陷入昏迷之中,脸上的潮红之色与微微颤抖的身子,显示着这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得凶险。   他的心几乎立马就被紧紧攥住,小心擦去她额上的汗珠,将人单手搂到怀中,将那碗血抵在她唇边。   然长公主根本开不了口,殿内其他人都被自己驱赶出去,季明决只好轻吻她的唇,唤道:“殿下,殿下。”   京仪仿佛置身火炉之中,五脏六腑都仿佛被烈火炙烤着,而她无能为力,只能感受着深入骨髓的刺痛和自己的神识被一点点吞噬。   正当她以为自己就要堕入无望深渊时,耳边却传来清凉的一声“殿下”,似乎指引她如何走出火焰,似乎将她从深渊拖拽而出。   唇上有着柔软的触觉,她灵台中剧烈震颤的痛苦微微减弱,下意识地迎合着想要减轻痛苦。   一股粘稠温热的液体灌入口中,她本想拒绝,浑身针刺一般的炙热却瞬间被抚平,她不再抗拒,渐渐沉入安稳之中……   感受到她的温度逐渐降下来,浑身不再颤抖,季明决紧绷的心才稍微放平。伸手吻去小人儿唇边的一滴血珠,他嘴角微翘。   长公主与他是真正的血浓于水,水乳交融,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会再将他们分开。 作者有话要说:  快写到一半了,长公主快重生了,值得祝贺   ☆、第 41 章   宫妃自戕是重罪,再加上文熙帝早先拿捏住的秦家把柄,秦相被夺去官位,全族被判流放西南。一时间,偌大的秦家树倒猢狲散,下场如此惨烈,引得满朝震动,人人自危。   就连皇后娘娘都不敢为母族求情,带着二公主和四殿下在养心殿前跪了一早上,当场宣布与秦家从此断绝关系。   听说皇后不胜劳累,在养心殿前晕倒时,长公主只冷笑一声,“我倒以为皇后娘娘能有多大的本事。”跪在宫门前,皇后威仪扫地。   季明决闻言并无半点反应,只将一勺微微冒热气的汤药递到她嘴边,“殿下,喝药。”   京仪顺从地喝下药,静默一霎,才勾着他腰间佩玉道:“逢之哥哥,我有一事求你。”   他指尖不受控制地轻轻颤动一分,那日长公主求他处理掉茉贵人时亦是这般口吻,然他飞快压下心头的异样,平静道:“殿下直说便是。”   长公主仰头看他,发髻中唯一的白色珠花微微掣动着,宛如她眼底泪光闪动,“哥哥可知道秦家   有一位姑娘名为秦绾?”   此语一出,季明决立马瞳孔微缩。   长公主却仿佛没看到他的脸色,只手肘撑在梅花漆木小几上,两手托着下巴,自顾自拧眉陷入思索中。   那日秦家全族流放的消息传来,京仪彼时正在佛堂中替母妃诵经,闻言毫不意外。只是阿弟时瑜却偷溜到她身边,期期艾艾了许久后,才道:“阿姐能否帮我救下一个人?”   当三殿下说出那人的名字后,一向爱护弟弟的长公主却勃然大怒:“谁允许你私下同秦家人往来!”阿弟竟不知何时同秦家的小姐搅合在一起!   三殿下被董贵妃和长公主保护得极好,远离深宫中尔虞我诈,他不明白阿姐为何这样生气,但隐隐知道自己的要求极不合理,这往大了说可是和父皇的命令相对抗!   只是想到绾绾本就不被秦家所喜,以她那病弱的身子和要强的性格,怕是受不住路途奔波。何况还是被发配去西南那样荒蛮不曾开化的地方……   长公主发怒后却极快地冷静下来,她迅速察觉到阿弟对这个“秦绾”超出友谊的感情,见到阿弟眼中隐隐流露的期待与紧张之色,她明白此时逼阿弟与此人断绝往来,效果只会适得其反。   最后,长公主美目流转,淡笑着安慰三殿下道:“时瑜不必担心,阿姐必定为你打点好。”   回过神来,长公主道:“我不喜欢她,哥哥让她永远消失好吗?”她说这话时,桃瓣般的唇微微张合,眉头微拧,仿佛只是小女孩烦恼每天该穿什么漂亮衣裳一般,只是这内容,不似她脸上的神情般天真。   季明决只静默望着她的眼睛,一双纤尘不染,澄净明亮的琥珀色眼睛。   李京仪决不允许有人胆敢用女人来牵制三皇子,更何况这个女人还出身秦家。然前世,秦绾对三皇子,即少帝的影响,大得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甚至有传闻说,长公主之所以会和陛下决裂,秦绾之死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逢之哥哥?”长公主摇了摇他的衣袖。她不必找任何借口,一个“不喜欢”,足以让季明决为自己办事,何况只是这样的小事。   收回心思,季明决轻轻在京仪眉心一点,淡然道:“臣遵命。”   ……   董贵妃七七四十九天的水陆道场终于完结,当一切落下帷幕后,灵堂中只有长公主一身白衣,独自立在幽深的大殿中,任由落寞与孤寂将她一点点啃噬。   不知她在此处站了多久,身后传来吱呀一声,本以为是阿颜,谁知竟是文熙帝身边的陈福。他小步急趋上前,弯腰请道:“殿下,皇上召您。”   当长公主跨进皇上空荡荡的寝宫时,文熙帝正半靠在床头,对着她挥挥手,道:“京仪,过来。”   长公主脸色淡淡地在他身前跪下行礼:“见过父皇,不知父皇此时唤儿臣来是为何事?”自从董贵妃逝世后,父女俩竟极少见面,今日的道场,文熙帝也并未露面。   李祎注视着跪在地砖上的女儿,大手微微一动,想将她扶起,动作却被女儿话中的冷淡疏离打断。他叹息着微微摇头,知道京仪是怨上他了,只道:“平身吧。”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直到灯花突然小小地爆开,挑得父女俩的影子微微跳动,文熙帝才开口道:“京仪怎的同爹爹这样生疏?”他的声音沧桑疲倦,仿佛一个在沙漠中跋涉数日的旅人。   长公主下巴紧绷,别过眼去,不敢看父皇染霜的鬓角。   “京仪小时候不是总问你父皇和母妃的故事吗?从前朕不肯说,现在讲给你听吧,只怕以后就没机会了……”   京仪心中突然绷紧,道:“父皇……”若这是最后一次,那她宁愿永远也不要知道。   文熙帝却仿佛陷入回忆中,只失神地望着那一盏悠悠烛火:“从前有一个皇子,母族势力弱,又不受老皇帝宠爱,只能时时读书练武,韬光养晦,隐忍不发。”   “一次秋猎,皇子被其他兄弟排挤,只能一个人往丛林深处而去。”   “正当他追寻猎物时,却被一个少女拦下来。少女没认出他的皇子身份,只举着一只腿受伤的兔子,红着眼睛问他可否救救兔子。”   “皇子虽然嫌弃女人家动不动就掉眼泪,但还是帮她救下兔子,此后还经常找借口去那姑娘家看兔子。”   “姑娘是正经的大家闺秀,回回都躲着不肯出来见他,急得皇子守在小姐的绣楼下,抱着那兔子发愁。”   文熙帝看着京仪的面容,桃瓣般粉红的小脸,桃花眼潋滟生波,鼻尖小巧,与清灵年轻时如出一辙。许是这张与她母妃如此相似的脸,才让他今晚更是思念从前……   “后来,小姐终于肯见他,却哭哭啼啼道,有人来她家打听消息,自己恐怕不久就会被许配出去,让那少年不准再来找她。”   “皇子这才知道自己的大哥,太子的热门人选竟也喜欢上了这位小姐。皇子知道自己不能再藏拙,他必须登上太子之位,才有可能得到自己的心爱之人。”   “然而……”文熙帝说到这里,长长地叹一口气,久久地静默着。京仪抬头,望见父皇眼角竟有一滴泪,泫然欲泣。   “皇子势力单薄,满朝只有秦家看好他,代价却是娶秦氏女为妻。”   “不娶秦氏女,则难登太子之位,心爱之人将被旁人抢走。娶了秦氏女,却辜负爱人。”   “小姐终于知道少年的皇子身份,放下大家闺秀的骄矜,主动说愿做……”文熙帝突然口中含糊,只吐出几个模糊的字眼。   “皇子终于如愿登上太子之位,他第一时间就将小姐接到宫中,他辜负了小姐,从不奢求能得到小姐同等的爱,然只有一件事,皇子没有辜负小姐。”   文熙帝温柔注视着京仪,一下一下地抚着她头顶,道:“京仪是朕的第一个孩子,你明白吗?”   京仪是自己与清灵的第一个孩子,他所有的宠爱与期望都灌注在女儿身上。第一次抱她;给软绵绵的小人儿穿衣裳;给生病的她喂药;把她抱到腿上处理政事……   十五年过得可真快啊,当初那个皱巴巴的小奶娃,那个扯着嗓子大哭的小女孩,竟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成为帝国最惹人怜爱的长公主   长公主的双目早已被眼泪模糊,只能伏在他的膝头,泣不成声道:“爹爹,绵绵明白……”   文熙帝擦去她的眼泪,道:“绵绵怨爹爹吧,爹爹从前辜负了你娘亲,后来又没能照顾好她,让她年纪轻轻就去了。”皇帝的声音苍老无力,仿佛刚才那场不甚圆满的感情回忆,已经耗尽他的力气。   “爹爹,是绵绵不懂事,惹得您为我操心,绵绵绝不敢怨您。”京仪想起一年前她还赖在父皇怀里撒娇,可前不久她竟如此怨恨父皇坐视母妃流产。念及此,长公主的心几乎能拧出酸水来,只能枕着父皇的膝盖流泪。   宫殿中一时只回荡着长公主幽幽的啜泣声。   良久,文熙帝才道:“京仪,替爹爹唱一支你娘亲教你的曲子吧。”   京仪仰头望着爹爹,泪珠纷纷滚落,艰难地张口唱道:“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娘亲幼时曾把她抱在膝上,轻轻哼唱的这首歌谣,此刻竟显得如此沉重。   “西出阳关无故人。”文熙帝默默咀嚼着这一句,嘴角淡淡地噙了一抹笑。   “绵绵,父皇的日子不多了,有些事必须交代给你。”   京仪闻言,如坠冰窟,只能愣愣地盯着父皇。   文熙帝嘴角牵起苦笑,他身为皇帝,有不可抗拒的责任,但清灵去世,他实在不能忍受独活于世。   夜深人静之时,思念几乎排山倒海地将他淹没。他无意逃避皇帝的责任,但他的身子,大概早就在清灵病重时,也随着她一起病重了。   文熙帝握住京仪冰冷蜷缩的手,一字一顿道:“朕已立下遗诏,立时修为太子,待时修登基后,季明决和文渊阁大学士杨一闻为顾命大臣辅佐新帝。”   对上女儿泪光盈盈的双眼,李祎闭了闭眼,道:“朕不立时瑜,自有朕的考量。你从小也是将时修当做亲弟弟看待的,朕相信你。”   “京仪,将朕枕下的匣子拿出来吧,打开它。”李祎微微靠着床头,疲倦道。   长公主身上热浪与寒气一波接一波地滚过来,她颤抖着双手,从那明黄的龙枕下摸出一个匣子,内里的东西却惊得她落泪更猛。她仰头望着文熙帝,近乎失声道:“爹爹!”   文熙帝抬手,掌心轻轻覆在她颤动的双眼上,“京仪,必要时,任何人可杀之。” 作者有话要说:  我码字的时候不怎么流眼泪,只有写这段回忆的时候,眼泪哗哗的流,西出阳关无故人,是我能想到最悲哀的诗句之一了   ☆、第 42 章      深夜,钟粹宫偏殿,长公主一身素衣,跪坐于湘妃竹席上。   窗外明月别枝,亮如白昼的月光下,一玄色身影从一丛斑竹下匆匆而过,夜鸟惊得从树枝上飞离,惊叫几声后又缓缓落回原地。   小轩窗轻启,凉风带得烛火微微一跳,那玄色身影灵巧进入寝殿,未惊动任何守夜的宫婢。   长公主嗅到空气中弥漫的淡淡酒气,身旁随即坐下一人,声音低沉醇厚:“绵绵,我来迟了。”   来者正是季明决。   今夏以来,草原频发干旱,颗粒无收,牛羊饿死不知几数。进入初冬,鞑靼人终于按捺不住,早前边境的小小摩擦不断升级,最终爆发为两国又一次宣战。   中原人与北方的鞑靼人世代为仇敌,然长养在马背上的鞑靼人生性凶残剽悍,时常越过边境线,劫掠甚至屠戮中原百姓。   前朝末代哀帝昏庸,为偏安江南而向鞑靼人献上漠北十六州,终在烟花之地、商女小调中苟延残喘八年后,被大齐开国太|祖起兵推翻。   经过大齐两代君主的不懈北伐,终于收复漠北十六州中的大半城池。前次文熙帝御驾亲征,正是因为漠北总督率十万大军投敌,以致惨淡经营的大齐北线半数崩溃,几十万百姓陷于铁蹄践踏中。   文熙帝痛击鞑靼老王,收复了漠北重镇鼓叶城,暂时维持漠北防线的安宁。然前不久鞑靼新王登基,又遇上数十年不遇的旱灾,新王为树立威严,举国兵力倾巢出动。   大齐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当即就做出响应,朝廷上下虽议论纷纷,但也以主战者居多。   然镇守西北的秦家被清算,朝堂一时竟后继无人,而季明决短短数年时间,其能力满朝文武有目共睹,成为大齐史上最年轻的挂帅将军。   刚才前朝举行送别宴,季明决虽不饮酒,却也沾染些许酒气,此时正是为道别前来。   长公主只微微仰头看他。   他以为是自己让小殿下久等,知道她近来心中不宁,情绪不佳,只抚着她的如瀑长发道:“殿下不必担忧。”   然而长公主只道:“家国在前,何必言情?我只愿将军金戈铁马,踏破贺兰山阙,换得边境安宁。”   说完,京仪对他深深一拜,拿起身前小几上的琵琶,指尖轻勾琴弦。   琴声起初婉转如低语倾诉,渐渐地,随着长公主眉目凛冽,琴声陡然激昂,勾画出一幅大军浩浩荡荡,昂扬进军的画面。季明决知道,她弹的正是《十面埋伏》。   长公主葱白的玉指拨弄琴弦,战场上楚汉两军对峙之势跃然琴弦,战场上连天烽火、地动山摇,气氛紧张到近乎窒息,琴音高昂激烈,有如大鹏展翅之豪迈、凤凰迎空长鸣之凄厉。   楚霸王慷慨悲歌之凄凄切切,被长公主一笔带过,她只尽力渲染着汉军得胜后的势如破竹、风卷残云的姿态,一时间寝殿内琴音四起,季明决也被带得心神动摇,几乎陷入那场战斗之中。   琴音终于缓缓归于宁静,长公主指尖微红,额上沁出一层薄汗,待狂跳的心口平息下来后,才道:“愿将军旗开得胜,早日凯旋。”   两人之间又陷入沉默,仿佛只有琴音还隐隐萦绕在旁。   季明决近来顾虑她忧思过重,不敢有任何狎昵,但此时分别在即,他终于忍不住将人从后抱入怀中,闷闷道:“多谢殿下,臣能得殿下演奏一曲,死而无憾。”   京仪任由他放肆地将下巴埋入自己肩窝,只眼睫轻颤,道:“何必说这些丧气话呢。”   他被长公主不咸不淡的态度弄得有些恼怒,惩罚性地收紧环在她腰间的双臂,道:“我明日就走了,若是一年半载都回不来,绵绵就给我说这两句话?”天知道他收到长公主相会的密信时有多高兴,见面她却一言不发,此时话里带了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无理取闹。   直到感觉到一滴一滴温热的液体砸在手上,季明决才反应过来京仪正在吞声饮泣,他生怕是自己被酒气熏醉,无意识地做了些荒唐之事,下意识道歉道:“绵绵,是我不该凶你……你别哭好不好?”   长公主只咬着唇,泪眼模糊地向他摇头,鼻尖都哭得微微泛红,小身子一抽一抽,几乎要背过气去。   季明决不敢再放肆,只能以指腹一点点擦去她满脸的泪水,柔声道:“殿下有什么话,就跟我说好吗,只求殿下别再哭了。”   “可是我……就想哭。”小公主终于肯开口,抽抽搭搭地说出这句话。   他一愣,瞬间明白长公主心结所在,拍拍她单薄的脊背,改口道:“那殿下便哭吧。”   小公主伏在他肩头恸哭,几乎把那片衣料都染湿,他只能看见小人儿背后的肩胛骨微微颤动,仿佛蝴蝶翅膀一般振翅欲飞。   董贵妃离世,那日文熙帝深夜突然传召长公主,恐怕也是交代后事。季明决知道这一桩桩一件件,对从小无忧无虑,受尽万千宠爱的长公主是多大的打击。   当日董贵妃逝世时都强撑着未曾掉眼泪的少女,只肯在他面前流泪示弱,他心都被这眼泪泡得湿乎乎,却说不出是何滋味。   自重生以来,他一直步步为营,苦心孤诣,只为把长公主豢养成依附于他的金丝雀。如今长公主几乎就要陷入举目无亲,只有他才是唯一倚靠的境地,季明决却突然有些许不忍心。   不忍心她经历这些撕心裂肺的苦楚,不忍心小公主受一点委屈,不忍心小公主蹙眉叹息流泪。   原来只要她掉一滴眼泪,他都恨不得将世上所有珍宝都捧到她眼前,只为博佳人一笑。   然而哭累了的长公主仰头,香腮落雪,眼底水光破碎,玉色浮动,向他道:“逢之哥哥……我等你回来。”   佳人清丽艳绝,季明决彻底乱了,先前的犹豫被一扫而空,他决不允许长公主脱离他的掌心半点距离,决不允许长公主对旁人露出这幅面容。   长公主的骄傲只容许京仪含含糊糊地说出那句话,她费了好大力气才敢抬眼看看他,发现郎君只目光沉沉地盯着她,眼底幽深遂远,京仪有些怀疑他是否明白自己的意思,忍不住指尖勾勾他的掌心。   季明决回过神来,反手捉住她的手,牢牢握在掌心,道:“臣必不辱使命。”   郎君如竹的修长身影渐行渐远,长公主直站得夜露微微浸湿衣衫,才在月色中叹一口气,慢慢关上那扇窗。   ……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因为有点忙,所以字数少了点 下一篇也许会写《表小姐》,温馨治愈甜文,感兴趣的朋友欢迎点进专栏看看文案! 季明决打仗回来之后,就会发现变天了,嘎嘎嘎   ☆、第 43 章      当文熙帝驾崩的消息被快马加鞭地传到漠北时,大齐军刚刚打完一场仗,同鞑靼人殊死搏斗,夺回前线的一个重要据点。   消息还未在军中散布开来,季明决是朝野上下最早收到消息的人之一,此时他毫不意外,只负手站在空旷的行军帐篷中,望着塞外的一轮孤月,久久无声。   朝堂如何震荡,两国交战如何受影响都是后话,他只担心小姑娘怕是会受不住。按照计划,她应当已经被送去行宫北苑中小住,暂时远离皇宫中的腥风血雨,至于旁的事,他早已为她安排好。   犹豫再三,他还是打开了书案上的一封急信,是长公主遣人快马加鞭地送来。   在这关头,季明决当然知道长公主如此急切地送来一封信是为何。   年幼丧母、后家无势的四皇子被皇后收养、认作嫡子,为四皇子登上储君、将来继承大统扫除出身的障碍。先前朝堂上也曾有请立三殿下为嫡的声音,不过文熙帝向来只是淡淡地并不理会,谁知皇帝一朝驾崩,竟将皇位传给年幼的四殿下,而非受宠又天资聪颖的三殿下。   长公主与即将升级为太后的秦皇后势不两立,以她的敏锐,当然知道姐弟俩在秦氏面前讨不了好。   展开信纸,长公主的绢花小楷清秀委婉,和她前世的手书丝毫也不相似,想到前世那一手狂草许是常年批阅奏折练出来的,季明决心底收到信的雀跃便淡了些。   但到底是小姑娘第一次给他亲笔写信,他忍着心底的萧索,耐着性子看下去。   长公主许是知道求人要服软,整封信里口气都放得极低,婉转含蓄地求他保护李时瑜。季明决不爱看那字里行间的些许客套试探之意,一目十行瞬间看完,终于在最后一段话时稍露霁颜,紧皱的眉头微微放松。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   长公主言尽于此,但季明决嘴角微翘。小姑娘是说想他了,总算有点良心,不然通篇大道理地又求又劝,他不爱听也不会听。   只是这事要叫小姑娘失望了。   他要李京仪,但少帝李时瑜不属于他的考虑范围,甚至能留他一命,都是看在长公主现下再受不起打击的份上。   季明决将薄薄一张信纸整整齐齐褶好,放在书桌上,转身出了营帐。   ……   长公主此时正身处行宫北苑中,尚未脱下的孝服又添一层白麻。她受命在这靠近帝陵的行宫中守孝,如今已过数日。   她早知眼泪无用,虽已极力压抑,却仍双眼红肿泪流不止。   皇后,不,再过些时日就得改口叫她太后了,在旁虎视眈眈。她绝不会容许阿弟如父皇的遗诏一般,顺利前往齐地就藩。京仪知道时间拖得越久,阿弟的境遇就越危险,可她一筹莫展,甚至是近乎被软禁在这行宫之中。   所幸秦氏还没有手眼通天到能拦截朝廷邸报的地步,她终于寻得机会,向季明决去信求救。   先帝驾崩前刘信陵被人参了一本,如今赋闲在家,虽时常过来看望京仪,京仪却向他开不了口。   她不知心中何时有了这样的念头,只有季明决能救她,连最信任的刘信陵都无能为力……   长公主愣怔地看着那银蓝色的明月,眼前逐渐模糊,爹爹与娘亲的面容交替出现。一会儿是娘亲拉着她的手,温柔笑道:“有事便去寻你逢之哥哥。”一会儿又成了父皇庄重肃穆的提点:“必要时,任何人可杀之。”   京仪心乱如麻,她始终不明白父皇那句话是否针对季明决。若说是,可父皇偏又让他辅佐时修,还有父皇留给她的物件……若说不是,长公主心中的不安却始终萦绕不去。   白日抄写了太多经文,此时混杂着行宫深处隐隐传来的诵经木鱼声,那些梵文也一个个在她眼前扭曲变形。长公主被烦扰得头痛欲裂,终于自暴自弃地扑倒在被褥中。   冰凉的液体沁出好大一块,长公主才强撑着匆匆起身。她挽起稍显杂乱的长发,坐于书桌前。   信想必已经送到几日,京城中却迟迟没有动静,她连阿弟的面都见不着。她不能坐以待毙,既然只有季明决能破局,她必须牢牢抓住他。   逢之哥哥亲口承认过喜欢她,可京仪生长在深宫中,见过太多廉价的喜欢。当感情要为政治利益冒险时,她不敢把全部赌注压在口头承诺上,至少要先试探一番。   长公主提笔,不再像数日前那般字字客套句句斟酌,飞快地写完三页信纸。放下笔,京仪忍不住叹了口气,其实她心底也是信任逢之哥哥的吧,否则怎么会那日的信写得字字艰难,而这封信却分外流畅。一时间,她竟分不清哪种口吻才是自己的真实所想了。   收回心思,目光又落到一旁绣篮中的针线上,长公主目光微动,暗下决心。   当一切完成后,京仪在心中默默向父皇娘亲的在天之灵告罪,以求父母原谅她在孝中的放肆行为。   然而就算此事违背孝中规矩,她也必须去做。只因她真的,再承受不起失去阿弟的痛苦了。   ……   前线战事虽然吃紧,但季明决还是将战事委托给军中信赖之人后,匆匆赶回京城。先帝驾崩、新帝登基的过渡之期,他必须亲自在京城盯着,以免出任何乱子。   他一路匆匆,踏雪溅泥而行,几乎是日夜不歇,跑死驿站中最顶级的宝马也毫不怜惜,只为快些赶到京城。只有这日收到一封京城来信时,他才稍稍放慢速度。   能让不要命的郎君稍作歇息,甚至面露笑容的信,自然只能来自长公主。陈运跟着主子玩命似的跑了几天,终于能喘口气,心中对长公主殿下感激爱戴不已。只是殿下不是数日前才送了封信前来吗,怎的这么快又来一封,难道是京城出了什么事?   季明决本也如此以为,但他第一眼就看到抬头的“逢之哥哥”几字,铁石心肠竟泛出几分欢喜来。   小姑娘一改前次的生疏守礼,通篇口气软乎乎地向他撒娇,透过那些字眼,他几乎能想到小姑娘埋在他怀中,蹭着他肩膀耍赖的娇气模样。这般娇滴滴、受不得一点委屈才是他的长公主,而不是那个神情疏离冷漠,只会在道别时只说一句“祝君安好”的明庭殿下。   只是在信的末尾,小姑娘委屈兮兮地向他诉苦,似乎话里话外都在埋怨他走了许久,还不回来看她。最后落款“绵绵”的二字,字迹淡淡地氤氲开,仿佛被泪水打湿过。   季明决的心也随着她落泪而逐渐肿胀,早知道小姑娘这么舍不得他,当初就不该为了接手秦家的兵权前去漠北,应该留在京城陪着她的。   一个小小的东西从信封中掉出,季明决眼疾手快地捉住,摊开掌心,才发现是一枚平安符。   平安符后绣着一个精巧的“绵”字,那必定是长公主亲手所绣的了。长公主绣技精湛,但他前世无福消受。此时他将此物紧紧握于掌心,表面看似望着远方的山水默默出神,实则内心激越不已,甚至想瞬间赶回行宫中去哄哄委屈的长公主。   “走!”季明决如此一声后,又驾马重新上路。   陈运发现郎君虽心情不错,但行马的速度又快了几分,简直苦不堪言。   ……   季明决一路通行无阻地进入行宫时,正值午后小睡之际。整个行宫中静谧非常,只有隐隐的鸟叫声传来,似乎所有人都陷入沉睡之中。   郎君玄色衣衫掩映在初春的点点绿植中,衣袂飞扬,穿行而过,快步往着主殿而去。   早春暖融融的日光点点洒在郎君脸上,勾出艳绝无双,略显冷意凉薄的眉目。只有在靠近行宫中的主殿时,郎君才微露笑意,瞬间冷意消融,雪光日光掩映下的绝色展现。   主殿中也是沉沉寂静,只有鎏金仙鹤香炉中飘出袅袅熏香,熏得他都有些许飘忽不定。   指尖掀开那厚重的海棠纹窗帘,帐中人亦如海棠春睡般,斜斜卧倒在床榻上,薄薄一层锦被勾勒出她曲折起伏的身线。   她脸如桃瓣,眼角泛红,满头如瀑长发柔柔垂在背后腰间,只有一缕不太听话的碎发斜挂在面上,与浓密卷翘的眼睫挨挨擦擦。   碎发随着她的小小鼻息微微起伏,长发的主人皱皱鼻子,似乎也被弄得有些许痒意。   樱桃一般嫣红的嘴唇微张,吐气如兰。季明决替她将那一缕长发别到耳后,盯着那一朵任君采撷的花瓣,眼神幽深,慢慢俯身往下……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被人山人海摧残傻了,所以晚上没能写出来,抱歉抱歉,之后几天尽量多搞点存稿。   ☆、第 44 章      就在他将要碰到那形状姣好、色泽艳丽的花瓣时,身下人却扑簌着眼睫醒来,似乎是惊讶于眼前暗沉沉的身影,小公主“呀”了一声,猛地抬头。   光洁的额头与瘦削的下巴相撞,季明决猝不及防,牙齿在舌尖狠狠一错,一时脸色微白。小公主却在看清眼前人后,小小地惊呼一声,也不顾额头上还疼着,就扑到他怀中,“逢之哥哥,你怎么回来了!”声音里还带着午睡过后的浓浓春意。   季明决口齿间的疼痛因这软绵绵的称呼而稍稍减弱,他扣住那袅楚宫细腰,将人带到怀中,控诉道:“绵绵好狠的心,一见面就让我出血。”   京仪这才看见他嘴角有一丝血迹,郎君白璧微瑕,眼神微眯,反更添妖冶气度。   她略有些心虚地替他擦掉血渍,担心自己用力过猛,只敢小声道:“人家见着你高兴嘛。”   小姑娘说这话时,指尖一下一下地勾着他腰间的碧绿宫绦,几乎把他的心都勾在那点白玉似的小手上。   季明决顺势在床榻上坐下,轻声道:“殿下磕着没有?”刚才那下不算轻,小姑娘奶白的额头上已经隐隐生出一个红印子。   他虽说着话,吻却一点一点地落在额头上。京仪略有不适,隐在棉麻寝衣后的脊背上生出小小的鸡皮疙瘩来,不敢抗拒太多惹得他不快,只小声哼哼道:“嗯……不要……”   绵软无力的小拳头砸在胸口,就跟挠痒痒一样,季明决只道这是小姑娘的小把戏,甚至更觉滋味,低头索取更多。   直到察觉长公主无论如何都紧咬牙关不肯让他得逞后,季明决才稍觉怪异,停下动作问道:“绵绵怎么了?”   不想此话一出,却勾得半坐在他腿上的小人儿抽抽搭搭地掉起眼泪来。   她只低垂着头,露出精致易碎的侧脸和一截光洁细嫩的脖颈,香兰泣露,粉腮落雪,顺到一侧的长发随着她哭泣的动作微微颤动。   他心中半是慌张半是哑然,长公主就连哭都是真正的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京仪见他久久没有动作,以为是自己哭得太过惹他厌烦,斟酌着收起眼泪,只眼底还蓄着一汪清泉,抬头怯生生地问道:“哥哥……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季明决不料她说出这一句来,想到女孩儿家心思细腻,许是与自己许久不见,又独身在这行宫中忧思过重,才问出这话来,闻言只将她的头按到自己怀中,轻笑道:“傻孩子,说什么呢。”   小人儿窝在他怀中,闷闷道:“那哥哥为何不回信?”声音中还带着些许沙哑泪意。   他这下被问得哑口无言,先前那封信是他有意不回,至于第二封信……他低头吻着长公主小鹿般湿漉漉的大眼,含含糊糊道:“我不是回来了吗?”   听他只一味地避重就轻,长公主心底更是慌乱,终于一鼓作气,用力将他扑倒在床榻上,双手撑在他肩两侧,装作发脾气耍赖的样子,“哥哥以前说只喜欢我,还作不作数?”   季明决被按在下,只饶有兴致地欣赏长公主明明鼻尖哭得通红,却还恶狠狠的纸老虎模样,笑道:“自然作数。”   “那哥哥为什么不帮我?”长公主的语气突然软下去,甚至略带幽怨。   他心中一凛,原来长公主今天费这样大的力气讨好他,只为了那个狼心狗肺的李时瑜?   察觉到他眉眼中的冷意,长公主心底发紧,终于俯身在郎君耳垂上落下一吻。   耳垂被温香软玉吻着,季明决心底微微慌乱一霎,正要狠下心来拒绝她,唇却又突然被她侵袭,他不堪一击的清醒顿时沦陷。   长公主学着他从前的动作,舌尖微勾,唇齿交缠,不给郎君开口拒绝的机会。   直到被他翻过身压住,两人才得以暂时分开。季明决双手撑在她耳旁,气喘吁吁,良久才眸色深沉道:“殿下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京仪见他如此软硬不吃,毫不松口,心底仅有的一点希望也被湮灭,怒气混杂着骄傲与羞耻,终于脱口而出道:“你不愿意帮我,我就去找别人!”   徐太傅、顾命大臣杨一闻,满朝文武总有靠得住的人!   季明决面色冷静,眼底却有晦暗不明的情绪暗流涌动,他的大手慢慢覆上长公主不堪盈盈一握的腰肢,缓声道:“殿下想去找谁呢?”   她根本连这门都出不去,她能求的只有自己。   京仪其实在脱口而出那句气话后就已后悔,太傅首辅都是文官,要保护好阿弟,只有手握兵权的季明决才是最好的人选。   虽不想承认自己想他,可他如此推脱拒绝,长公主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睛,别过脸去不再看他,“我不该让哥哥为难的,哥哥走吧。”   她红唇微抿,侧脸坚强执拗,眼底却有一滴泪珠慢慢滑落。   季明决心中又疼又气,简直不知道拿这小人儿该如何是好。待她好一些,小东西就要扬起尾巴招摇,待她差一些,还不等她埋怨,自己就已经受不住要缴械投降。他瞧不起自己如此婆婆妈妈,但小家伙跟他耍耍赖,又什么原则都抛开不顾了。   罢了,李时瑜已经相当于一个废人,有自己盯着,不会出任何问题。就当是让长公主心情好些吧。   季大人轻易地过了自己心里这关,便俯下身贴着她的侧脸,耳语道:“那便依绵绵的意思,可好?”   无声无息却哭得泪流满面的小人儿立马撑起身,两眼亮晶晶地望着他,“真的?”   得到季大人肯定地点头后,长公主终于展露笑颜,主动勾着他的脖子道:“哥哥真好!我就知道逢之哥哥不会坐视不理的。”   嗓音又娇又甜,让他甘愿溺死在其间。   正当京仪放下心,思忖着如何请他离开,不能任由他在自己寝殿内如此放肆时,却腕间一紧,双手竟被他扣在身后,整个身子也成了俯趴在他腿上。   直到臀上挨了他不轻不重的一掌,长公主才明白过来他居然在打自己!   长公主何曾受过这种对待,又羞又气,立马踢着两条小腿挣扎道:“放肆,你快放开我!”   季明决只稍稍用力,便把拳打脚踢的小人儿锢紧在怀中,又在那圆润挺翘上落下一掌,故意道:“殿下还敢不敢说什么求别人的话?”   京仪的脸烧得通红,却又不敢放声尖叫怕被外人听见其中荒唐,只小声呜咽道:“你快放开我!你这个坏人!”   郎君还记恨着她刚才一声“放肆”,不但不放手,甚至加大了力度,海棠床帐隔绝开的这一小片天地中,顿时又响起极清脆的一声。   直到小腹被长公主用膝盖狠狠一顶,季明决才顺势放开她。耳垂红得快要滴血的长公主慌乱地爬进被窝中,浑身裹上被子,把床头针线香包之类的小玩意一股脑往他身上砸过来,气喘吁吁香汗淋漓,怒道:“你好没良心,敢打我!坏人,你竟然敢打我!”   季明决只微微偏身躲过长公主的进攻,捉住她还露在锦被下的脚腕,轻佻道:“那殿下去告发臣好了,就说臣打了殿下屁股,冒犯殿下的长公主之尊。”   话音刚落,长公主就尖叫着扔了个枕头过来。他抬手随意挡下,将人从被子中挖出来,笑道:“好了,别闹了。”   郎君一边抵挡着她的小打小闹,一边取过衣架上的外衣替她穿上,道:“殿下要来看你。”   “是阿弟来了吗?”本还在挣扎的长公主立马抬头问道。   季明决唇角微抿,道:“是太子殿下。”   京仪微微一愣,心底立刻升起复杂的情绪,但终究未说什么。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立在桌边的长公主回身,见先是一片玄色暗纹的衣角进来,接着才是一身太子装扮的时修。   两人之间还有好长一段距离,京仪只看着时修一点点走近,并未开口。   他们已经许久未曾见面,京仪脑中记忆还停留在他抱着自己送出去的小狗,在钟粹宫中玩闹,跟在时瑜身后念书的样子。   可一切已经不一样了。   时修似有所感,他走近后也在桌边站定。午后淡色的日光照在两人脸上,他嘴角轻颤,终于率先开口:“皇姐!”   ……   长公主站在窗前,看着太子在季明决的拥护下远走。   逢之哥哥,你到底有多大的本事,能在秦太后的重重监视之下,轻而易举地进出这座行宫,甚至带着太子殿下前来呢?      ☆、第 45 章      漠北前线不等人,季明决在新帝登基仪式后,便要匆匆赶回战场。   临走前夜,季明决被人在送行宴上灌了两口酒,头脑一热,竟骑马出城,翻过行宫的院墙,叩开长公主房门。   京仪一开门便闻到那股酒气,还没来得及惊讶,就被他一把拦腰抱起,尚未出口的惊呼声都被堵在他的掌心里。   她才从浴桶中出来,发梢还滴着水,一双受惊的眸子愣怔地盯着醉酒的郎君。   长公主被变相幽禁在这座行宫中,身边没一个熟悉的下人,连阿颜都不得来伺候她,只有一众监视她的宫女。她讨厌那些目光,这才自己亲自来开门。明知这般嚣张地深夜前来,门外之人只会是他,但见到他的醉眼迷离,还是忍不住吃惊。   房门早被他一反手就关上,京仪被他丢在美人榻上,只能推他一把,“让我下去!”   他一言不发,气息不稳地盯着她。   醇厚的酒气喷到脸上,长公主被这样盯着,有些许慌乱,小声道:“你别乱来。”   郎君被她逗乐,噗嗤笑一声,随即软下身子,埋头在她肩窝,喃喃道:“绵绵……”   小小的美人榻上哪里容得下两人,何况他还长手长脚。京仪的脖颈处仿佛贴着一块热铁,又热又烫,忍不住推他道:“你明日还要出征呢!”然而郎君充耳不闻,只蹭着她的肩膀,“绵绵、京仪、殿下”地乱叫着。   待他似乎熟睡过去,京仪才撑手想要起身,却被他长臂一伸,又捞回怀中。京仪沐浴后只着里衣,胸口被他粗硬的发丝蹭着,痒意难耐,终于抬手打了他一下,“你别拉着我发疯!我冷!”初春的深夜寒气重,她背抵着竹榻,早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   醉糊涂的人似乎只听懂了这一句,不声不响地抱着她往床榻而去。长公主如愿回到被窝中,下一秒这人却也跟着脱靴上床,吓得京仪赶紧用枕头砸他,“你疯了!”   郎君握住她的手,嘟嘟囔囔一句“绵绵你好狠心”,就将人抱在怀中就沉沉睡去。   长公主跟个酒鬼讲不通道理,见他当真只是睡觉,并无旁的逾矩动作,只好悄悄往床的另一边挪动去。不料刚微微一动,就被他塞回怀中,如此重复几次后,她终于放弃,背过身去歇息。   季明决醒来时,最先注意到的是怀中蜷缩着小小的一个人儿。借着月光,他看清是长公主趴在他胸口,红唇微张,睡颜安静。   他顿时慌乱,昨晚的记忆只停留在他骑马往行宫而去,其他的都是一片模糊。长公主还在孝中,他生怕自己昨晚醉酒干下什么禽兽行径,连忙掀开被子一瞧,两人身上的衣衫都还完整,他甚至还穿着外衣,再见床单上并无任何痕迹,这才稍稍放心。   若是昨晚放肆,长公主必定不会原谅他。   可当真是清清白白无事发生,季明决心中又有些说不出的失落。   被子被掀开,只着寝衣的小人儿似乎有些冷,嘤咛着往他怀中瑟缩两分。他微微一愣,随即将人拥入怀中。   最可爱之物莫过于那一对虚虚握住,搭在他肩头的小拳头。季明决暂时不去想昨晚发生了什么,能让长公主睡在自己怀中,只低头亲亲那粉白的小拳头。   窗外还是一片漆黑,但出征之事不可掉以轻心,再抱了抱怀中的温香软玉后,他艰难起身。低头在她眉心落下一吻,郎君终于消失在无边黑夜中。   昨晚被他的酒气熏着,耳边又是“京仪、绵绵”的混叫一晚上,长公主被折腾得不得入眠,直至深夜才沉沉睡去,第二日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   身边自然没有他的踪影。捏了捏酸痛的脖子,长公主低声暗骂道:“放肆!”   ……   时间逐渐过渡到仲春时节,在阿弟被安全送去祖母太皇太后身边后,京仪的心才稍微平静。只要阿弟平安无事,她就不会对秦氏有任何忌惮。   长公主虽被幽禁,但仍能听到战场上的消息。大齐与鞑靼人的这场战役,不仅关乎着李家江山的安稳,还关系到今后数十年边境百姓的生计,是近来朝堂上所有人关注的重心。   目前战役双方各有胜负,但鞑靼人追求速战速决,眼下战线已经被季明决拉得过长,鞑靼人补给困难,朝堂上下都相信鞑靼人收兵退回草原只是时间问题。   虽新皇纯帝年幼,但所幸朝堂上有许太傅和首辅杨一闻辅佐,外有季明决挂帅抗击,两朝交接过渡得风平浪静。   京仪从来不怀疑季大人的能力,安心在行宫中替爹爹和娘亲抄写经文,偶尔与云鸣大师谈谈佛法,倒比她之前在深宫中来得自在。   上次季明决离开后不久,云鸣大师便到了这座行宫中,领命为先皇诵经。   这日京仪闲来无事,正巧有一小沙弥前来,道云鸣法师邀长公主品茶,她便放下手中经文前去。   她随着小沙弥跨进佛堂时,云鸣正站在窗前,他手心蹲了只小松鼠,正吭哧吭哧地吃他手心的花生。   小松鼠毛茸茸的尾巴摇摇晃晃,京仪见它吃了许多花生还不肯停歇,连嘴巴都塞得鼓鼓囊囊,忍不住戳了戳它的尾巴。   不料小松鼠被惊动,跳下云鸣掌心,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回树上,顿时没了踪影。   京仪轻声道:“哎呀,是我打扰了大师清净。”   云鸣只对她双手合十行了一礼:“殿下何出此言,不过是生灵暂时借用贫僧的手罢了。”   小插曲略过不提,两人步回小几边坐下,小泥炉上烹的清泉已经煮开,云鸣低眉垂目地煮茶,隔着烟雾缭绕,他缓缓道:“贫僧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长公主单手托腮,看着他行云流水的煮茶动作,只道:“大师慧眼,还有能让您犹豫不决的事吗?”   云鸣似乎被她轻松的态度所感,眉目稍露霁颜,轻轻浅浅地笑道:“贫僧虽名为出家之人,可实际尚在红尘之中,纷纷扰扰,无人能真正抽身,自然也无人能看清。”   京仪向来不喜欢故弄玄虚,但只有云鸣这般遮遮掩掩地说话不会令她生厌,她干脆道:“法师是什么意思?恕我愚钝不解。”   他为长公主奉上一杯茶,道:“季大人受伤了。”   京仪手一抖,滚烫的茶水尽数泼在手背,她丝毫不在意,只腾地站起身,“出了何事?”   “季大人在战场上负伤,至今昏迷未醒。殿下,您的手……”   京仪充耳不闻,只两手撑在小几上,道:“他人在哪里?”   “伤情严重,已回到京城季府医治休养……”   云鸣的话尚未说完,长公主已经匆匆往外跑去,他赶紧追上前,道:“贫僧这有一物,殿下或许用得着。”   京仪手心被塞进一个小瓷瓶,她来不及多问,只捏紧那东西闷头冲出去。   见她竟惊慌到被门槛磕绊一下,接着又扶着墙,踉踉跄跄地往院外奔走,他只皱眉,拨动着佛珠,默念一句:“阿弥陀佛。”   京仪的心沉重得几乎没有跃动的力气,只沉甸甸的一块石头压在心口,她刚到行宫的二重门,就被几个嬷嬷拦下来,“殿下,您尚在孝中,不得擅自离宫。”   长公主只冷声道:“滚开!”   嬷嬷们不料一直安安静静的长公主竟动怒至此,又不敢真的上手推搡她,只板着脸道:“求殿下不要让奴才们为难。”   她抬手就给了为首的嬷嬷一巴掌,柳眉倒竖怒道:“本宫要出这行宫,就连秦氏都拦不住本宫,就凭你们也敢拦我!”   他们这边的动静很快就惊动了宫门的侍卫,一群披甲带剑的禁军匆匆赶来,见竟是长公主,纷纷跪下请公主挪步回宫。   京仪满腔的怒气已经转化为寒意,她抬腿走到禁军长身边,唰地一下抽出他的佩剑,将剑抵在他脖子处,道:“让开。”   长公主的威严压得众人都不敢抬头,禁军长感受着那剑尖割破了他的脖颈,知道长公主绝不会手下留情,冷汗涔涔道:“殿下,这太后的旨意……”   “太后!”京仪陡然拔高嗓音,“先帝才驾崩不到三月,太后就敢欺本宫至此,太后可有脸面对李家的列祖列宗,百年后可有胆子去面见先帝!”   此语一出,在场所有人都几乎软了腿肚子,新帝年幼,太后就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只有这位先帝的长公主敢这般明目张胆地挑衅秦太后了。   剑尖逐渐深入皮肉,眉梢的汗水流进眼中,禁军长终于狠下心思,道:“让殿下走!”   京仪扯过一匹马,翻身而上,飞快往着城中而去。   她只着单薄素衣,疾风掀开帷帽上的纱布,狠狠抽着她的脸颊。京仪不觉刺骨疼痛,只在心中默默念道:季明决,你要是死了,我一辈子都不原谅你。   季明决,你哄我骗我也好,欺负我喜欢我也好,我只要你活着。   ……   城门前,一守卫正巡视着入城的百姓,忽然见一黑马疾驰而来,马上只一白衣女子,戴着帷帽看不清面目。   守卫来了精神,抽出腰间的鞭子,拦在路中间,正想教训教训着不守规矩的人。   谁知那马速度丝毫不减,从他身旁一跃而过。他准备破口大骂,马上的人却劈头盖脸地扔下一块玉牌来,正砸在他脸上,一时间两眼发黑,一道鼻血立马蜿蜒下来。   守卫平时在城门一带作威作福,哪里受过这种气,正要将那玉牌掷到地上,却见玉牌质地极好,一眼便知价格不菲,再看上面刻了“明庭”二字,顿时吓得腿软,这这这……这可是长公主殿下的封号啊。   再向前望去,黑马一骑绝尘,早已往着城中远去。   当京仪冲进季府时,许太傅也闻讯匆匆赶来。她羞愧于自己还要劳烦年迈的老师,但此时她心急如焚,也顾不得这许多。   甚至来不及多问问太傅进来朝中局势,只把太傅扔去应付季家老夫人,便自行匆匆往季明决的寝屋赶去。   当她看到床上面色苍白,昏迷不醒的郎君时,眼泪终于压抑不住,纷纷夺眶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写了一整天,有存稿了,嘻嘻   ☆、第 46 章      京仪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只有一点意念还勉强支撑着她扑到床边。她指尖颤抖,掀开薄被一角,便见他胸口处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纱布。   室内浓重的药气熏得她脑中昏昏沉沉,她只木然道:“他为何还不醒来?”从战场上受伤,再到送回京城,其中至少有一月时间,为何他还不醒来?   侍奉在旁的医工小心翼翼道:“回长公主殿下,季大人身上的伤已无大碍了,只是小人也不知季大人为何还不醒来……若是这般持续昏迷不醒不能进食,对身子也有大不利。”   她玉手扬起,下意识就想给这无能庸辈一巴掌,但最终只轻轻道:“出去吧。”季明决肯定不喜欢她打人,那她就不打。   寝屋中陷入持久的死寂,长公主坐于床边,握住他一只手,额角蹭在他手背上,默默流泪。   他此时的体温比常人低许多,一点也不如往常那般温热宽厚。   京仪从未想过恣意张扬如他这般的人,竟然都会了无生气地躺在病床上不省人事。这些时日来她日日安心守在行宫中,只等这一仗打完……   胡乱塞在袖中的小瓷瓶突然滚落出来,京仪手忙脚乱地将它捡起,拧开,果然是一枚圆溜溜的小药丸。   她此时不过是病急乱投医,也不去想云鸣怎么会有药,只掰着季明决的下巴想把药送进去。   然他虽在昏睡之中,却紧咬下巴,京仪根本掰不开。她不知不觉间已是满脸泪水,头失力地埋在他颈间,你为什么还不醒过来呀……   耳旁听着他微弱的脉搏声,长公主稍稍振作,起身,双手撑在他两肩旁,盯着他紧闭的双唇发愣。   终于,京仪含着那颗药丸,低头覆上季明决苍白的双唇。   ……   门外有些许动响,长公主心中突然一凛,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后起身,开门,果然是气喘吁吁的许太傅。   她知道许太傅必定有事同自己交代,收起心中杂乱心思,随他移步到左侧厢房中。   许太傅头发胡子已全部花白,他只抚着苍白的胡须不住叹息着。   还是京仪率先开口道:“老师,前线现下形势如何?”季明决是此战主将,他受重伤昏迷,前线必然军心散乱。   果然,许太傅皱眉沉重道:“季将军受重伤,鞑靼人趁机反扑,来势汹汹,暂代军权的王廊将军抵挡不力,连失数城。”   长公主的脸色立马黑沉下来。   “还请长公主恕臣等老儿无力,不能亲自上阵杀敌,以告先帝在天之灵。”许太傅说到这里,已是满脸羞愧。   京仪只别过眼去,道:“老师何出此言,两国交战,还需你们费心。”   许太傅又道:“形势虽险急,但鞑靼似乎有意和谈,前些日子鞑靼人的使团已经进京……”   还不待她细问,季府外突然马匹嘶鸣,继而有些嘈杂人声传来,长公主眉目凛冽,心知必然是秦太后按捺不住,派人找上门来了。   她稳定心神,同许太傅一道,往季府大门而去。   门外却是从前父皇身边的冯盼,先帝过世前,将他指去新帝身边伺候,现下是纯帝身边的一等大太监。   冯盼还是从前那副讨喜的模样,见到京仪前来,连忙上前去行礼道:“殿下,您可算舍得从行宫中出来了,皇上天天念叨着长姐,只想着能见您一面呢!今晚宫中正巧有夜宴,皇上一定要请您前去呢。”   京仪站在季府门口,望着冯盼身后浩浩荡荡的皇家仪仗,冷笑道:“好,正巧本宫也想见见太后娘娘她老人家。”   长公主寒气森森,众人皆不敢抬头,只有许太傅想到前几日入京的鞑靼使团,突然脸色一变。正要开口出言阻拦,却见马车已经载着长公主往皇城而去,他急得一拍大腿,连忙往城北赶去。   ……   先帝驾崩不过数月,新帝以日代月,虽已除孝服,但仍恪守规矩,故此次两国宴会只简单举行。   宴会中以茶代酒,文武百官盯着席上鞑靼使团中的人,皆一言不发。两国激战数月,都知道鞑靼渐趋萎靡,但本军主帅一朝受重伤,群龙无首,反而给了鞑靼喘息的机会。又逢大齐将才青黄不接,派去的一个王廊不堪重用,竟又让鞑靼反扑。   面对着鞑靼人的和谈请求,朝廷上一时间分为两派,一方主战,直言山河不可破碎,鞑靼必须严惩;一方主和,道边境百姓已经受不起兵祸□□,握手言和才符合大齐利益。   今夜晚宴,正是为回复鞑靼使团,大齐究竟是战是和。   殿内气氛沉闷,直到殿外传来一声高唱:“长公主驾到!”众人才活泛起来。长公主本在行宫中为先皇守孝,如今在这鞑靼使团和谈之际突然回宫,立马就有机灵人心思活动,似有所感。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一身素衣的长公主缓缓行来,长发低垂,清瘦风流,不着装饰,反更见出水芙蓉般的清丽。尚不论旁人如何惊叹,坐于上首的鞑靼王子拓跋烈手执茶杯,眼底含了些兴味地盯着她纤细的背影。   京仪落座,先向龙椅上的纯帝请安问好,再同珠帘后的秦太后眼神交汇。她嘴角微勾,秦太后好整以暇,两人皆不甘示弱。   秦太后坐于珠帘后,思量着李京仪今日当街纵马的行径,眼中兴奋更甚。不想这小贱人当真对季明决用情至此,竟敢自投罗网,省得她花费力气把人从行宫中捉出来。董清灵若是知道她的女儿是这等下场,恐怕在地府中都不得安生吧?念及此,太后脸上笑意更浓,勾得眼角的细纹都更深两分。   京仪自从落座后,便察觉到对面鞑靼使团中有一人直勾勾地盯着她,她略有些恼怒地回望,才发现是一鬓发微卷,深目高鼻的鞑靼人。见她似有不悦,那人反而毫不掩饰自己的目光,向她遥遥举杯。   她胃中升起不适,一杯茶将将要送到嘴边,都被她反手倒在地上。   拓跋烈大笑出来,早就听说大齐的长公主和那些羞答答的大家闺秀不同,今日一见,果然是个烈性儿泼辣的。   他这一笑,几乎把全部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拓跋烈索性起身抱拳,道:“战火连天,两国百姓都深受其害,我鞑靼诚心和谈,今日已到期限,敢问皇上和太后娘娘考虑得如何了?”他的大齐官话说得略显生涩,但还算流畅。   京仪并未在意他轻佻的态度,只盯着珠帘后的秦太后。她若是但敢苟且求和……   秦太后故作宽和的声音从后传来:“本国自然不愿生灵涂炭,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还请王子毋急。”   拓跋烈并未在此事上多做纠缠,吃了个软钉子也毫不在意,却把目光转向京仪,如鹰一般盯着她,一字一顿道:“那敢问太后,和亲一事商议得如何?”   “大齐若愿赐下公主和亲,我鞑靼必定以臣自居,从此退出战场,约束国民,不再挑起争端。两国有公主做纽带,也可修复两国关系,还边境安宁和平。”   殿内霎时寂静,众人的目光都投向那跪坐着的长公主。   夜宴上只出现了一位公主,这和亲之人,几乎只能是……   处在风口浪尖的京仪反而成了最镇定的一个,她甚至心中微讽,原来这般迫不及待地安排她赴这夜宴,就是为了此事。   秦太后此时倒很满意这鞑靼王子的粗鲁与直接,竟在夜宴上公然说出和亲请求。李京仪若是拒绝,那便是这一战的罪人,要遭受整个大齐的唾弃。若是李京仪乖乖前去和亲,那便再好不过……   殿中寂静得几乎只能听见众人粗重的喘息声,此事的意义,甚至比这一战更重要,只看皇上太后如何抉择。   诡异的寂静被京仪一手打破。她站起身,道:“本宫亦觉和亲可行。”   这话惊得在座的人都一愣,秦太后更是握紧了凤头纹扶手,紧紧盯着站在宫殿正中的她。   只见长公主从袖中取出一明黄布帛,慢慢展开,道:“本宫身为长公主,自然该大齐分忧,和亲一事本不容推辞,但是……”   “先帝在位时,就为本宫和季大人定下婚事,只待本宫出孝便立即成亲。先皇之名,金口玉言,本宫身为人子,实在不敢违背父命。”   “何况如今季大人为了大齐身受重伤,正陷于昏迷之际,本宫怎能背信弃义,嫁作他人妇?”说到此处,长公主将那明黄布帛展示出来,众人皆见那的确是文熙帝的亲笔与圣印。   拓跋烈双手在胸前交握,只道:“季大人作战勇猛,只如今季大人重伤昏迷,殿下您嫁过去可是守望门寡啊。”   他话说得太过直白,其余人皆纷纷变色。   长公主以绢帕微微拭泪,抬起一双水波荡漾的美目,语气却是坚定道:“望门寡又如何?季大人若是为国捐躯,本宫也应当替他守寡,侍奉英烈的家人。”   她执着那方布帛往太后步去,“太后深明大义,这和亲一事,应当不会舍不得二殿下吧?”   文武百官都望向珠帘掩映下的太后,秦太后面色微变,连厚重的粉都遮不住她脸上的不悦,她紧握扶手,压抑着怒气道:“此事过后再议。” 作者有话要说:  正好听到这首歌,就用这个做标题了~~还有几章长公主就要重生咯   ☆、第 47 章      京仪从皇宫中抽身离开时,热度一阵一阵地滚到身上来,今日她被逼得无法,只有拿出父皇生前留给她的圣旨震慑秦太后,若季明决还不醒过来……   我才不要嫁过去守寡呢……长公主绞着帕子,低声念叨这一句。马车外却突然响起吊儿郎当的一声:“殿下不想守寡,不如乖乖嫁给我!”   京仪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一跳,背紧紧靠着车壁,对外赶车的马夫道:“快走!”马车却停了下来,只听车夫为难道:“王子,您这……里面可是长公主殿下啊!”   拓跋烈早就知道文熙帝过世后,长公主在秦太后面前根本无权无势。今日宴会上一见,不仅印证心中所想,更让他对这无依无靠的小公主感兴趣,刚才听到她在马车内那般娇娇地叹息一句,才起了点心思逗弄她。   拓跋烈勒马拦在马车前,对着车内喊道:“殿下这是要去哪?不如让我送您一程。”   他手中的马鞭微扬,甚至有一两下都打在了车帘上,几乎就要把车帘勾破。   长公主和秦太后斗法一日,早已被折磨得筋疲力尽,此刻又被这混账缠住,恼怒得气血上涌,胸口不停起伏。   马车外的人甚至更加狂放,朗声笑道:“殿下今日想必累了,大齐的客舍倒还不错,不如殿下今晚到我下榻之处歇息?”   长公主从未受过如此明目张胆的羞辱,她正要掀开车帘狠狠斥责这人,却听见外面传来极轻却不失威严的一声:“殿下。”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眼泪已经不由自主地落下,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下马车,果然见一身长毛大氅的季明决正站在车外。   京仪立马扑到他怀中,双手吊在他颈后哭道:“坏人,你为什么要吓我,你知不知道我都要被别人欺负死了!”   她自己也有法子脱身,回过头来也能报仇雪耻,可一见到郎君的身影,就忍不住想要躲在他怀中。   季明决将哭成泪人的长公主裹到大氅里,确认她被藏得严严实实后,才贴着她的耳廓道:“是臣不好,让殿下受委屈了,殿下责罚臣好不好?”   拓跋烈看着他俩竟然当街就这般亲热,讨了个没趣,正要转身离开。然季明决右手微抬,止住他离开的动作,道:“王子冒犯了我大齐的长公主,就想这般轻易离开吗?”   拓跋烈见他脸色苍白,不知此人怎么这样都能醒过来,嘲讽道:“谁看见我把长公主怎么样了?说出来给大家听听?”他眼里的挑衅之色,分外张狂。   季明决嘴角亦扬起嘲讽的幅度,右手微微往下,立马有一群士兵出来将拓跋烈团团围住。他环紧怀中人的纤腰,淡声道:“王子虽是鞑靼使者,但当街冒犯长公主,罪不容诛,暂时扣押。”   他多得是杀人不见血的手段,不妨让这鞑靼王子尝尝。   说罢,不管身后人如何吵闹威胁,他抱着怀中人便登上马车。   季明决实则早已是强弩之末,大氅下已经冷汗涔涔,一进马车便只能靠着车壁借力。   但他还得抽出心神安慰受惊的小公主。将人搂到怀中,季明决低头吻去她的眼泪,才道:“殿下不必担心守寡了,臣活得好好地呢。”   这话气得京仪用小拳头砸他,她被人欺负成这样,他居然还敢取笑她!   “嘶……”郎君倒吸一口凉气,京仪以为是自己碰到他的伤口,连忙停手,紧张道:“我碰到你哪里了?赶紧让我看看!”   “殿下还未过门就这样凶,以后怕不是要骑到夫君头上作威作福。”郎君头靠着车壁,只露出一段光洁的脖颈和喉结,慢悠悠道。   京仪明白自己那封圣旨必定被他知道了,被他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调笑,气得抱手转过身去不肯看他。   季明决也怕自己玩笑太过,只好又低声把人哄回怀中,“好了好了殿下,何必跟臣置气呢?”然而长公主还有小脾气,只在他怀里一口一个“坏人”地叫着。   他只觉好笑,捏着她的耳垂道:“臣昏迷不醒的时候,最怕以后都听不到殿下叫哥哥了,殿下趁这会臣还有命,叫两声哥哥让臣死得安心吧。”   “不许胡说!”长公主立马抬起头,两眼红得跟兔子一样盯着他。   两人几乎鼻尖相碰,季明决再也忍不住,捧起眼前人的脸,低头含住她的唇。   京仪不忍拒绝,只好仰头承欢,只是当身子被他压在车壁上,双手被他固定于头顶时,还是忍不住小小挣扎道:“不行……”   季明决在她精致的锁骨上一啄,小公主立马脸红得说不出话来,只敢用眼睛盯着他。   但小公主此刻眼含春波,如此直勾勾地盯着他无异于撩拨,季明决喉结发紧,艰难地咽一口唾沫,低头吻在她潋滟生波的双眼上。   浓密的眼睫扫得他发痒,他终于笑着问道:“殿下叫不叫?”   京仪这才知道他还惦记着那事,本想拒绝,但到底心疼他脸色苍白身受重伤,终于在被他又捏又掐的威胁下,软软地喊了声:“逢之哥哥。”   末了,想起今日之事,她又忍不住有些担忧,扯着他的衣袖道:“和亲的事……”   季明决吻着她的下巴,含糊道:“有哥哥在,可能让你嫁过去吗?”   京仪心中稍稍安定,又听见他道:“此战只有胜,没有败,没有和谈。”   她惊喜得抬头望他,环着他的脖子,发自内心地唤他一声:“逢之哥哥!”   长公主的声音甜得能滴下蜜来,季明决搂着她正想深入索取更多,马车却突然停下。京仪反应过来外面还有车夫,指不定被旁人听了多少去,连忙一捂胸口躲到角落。   季明决也不再放肆,只抱着长公主下了马车。京仪整个身子都藏在他的披风下,只敢小声道:“你身子不好,放我下来。”   他充耳不闻,只迈步向着院内而去。季大人一路行得飞快,直到被自己的母亲拦下来。   “逢之,你才刚刚醒过来,又跑出去干什么?有什么让你这样不要命也要出去!”沈夫人见到儿子满脸苍白,又是心疼又是恼怒,忍不住埋怨道。   她一眼便看见儿子披风下隐隐有个形状,露出一截素白的女子裙角,一下子更是急切道:“你怀里是什么!”   季明决不愿长公主和自己母亲狭路相逢,只抱紧怀中人不给她露面的机会,一边向母亲请罪道:“娘,儿子有急事,现在马上就回床上躺着养病,您放心吧。”   沈夫人一听这话,还以为是儿子一醒来就要跟女人厮混,生怕他身子受损,气道:“你是要气死我不成?念念可还等着你,你就这般和别的女人厮混!”   季明决一听沈念念的名字,更是觉得头大,再加上昏睡醒来,脑中本就混沌不清,第一次忤逆娘亲,抄了近路,径直回到院落。   长公主这才得以从他怀中出来,见他额头都隐隐渗出冷汗来,忍不住拉着他的手道:“你何必和老夫人吵嘴呢?我这般见不得人吗?”   小公主虽在撒娇,眼底却都是对他的关切。   他躺在床上,只有力气摸摸她的头,无奈苦笑。今生长公主和娘亲不会有一点纠葛,他只需要一点时间,让他过去心中那个坎便好……   见他逐渐困倦,京仪在他侧脸上轻轻一吻,道:“你先歇息,我去外间梳洗一下。”长公主青丝散乱,满脸泪痕,的确需要重新梳妆打扮,季明决不疑有他,只微微颔首后便沉沉睡去。   京仪出了寝屋,稍作休整后,便往沈夫人的院落而去。   ……   不多时,长公主就又回到这个院落。她本已答应沈夫人立马就走,但自己有一物似乎落在了寝屋中,她想将东西找到再离开。   寝屋的门轻掩着,微微露出一点室内景象。   长公主愣怔在门外,看着那一袭鹅黄春衫的女子正弯腰照顾着床上的季明决,沈夫人刚才的苦口婆心又在眼前浮现:“殿下,逢之他走到这一步不容易,实在是受不起您的抬爱啊。”   “逢之与表妹自小便是青梅竹马,念念是他看着长大的姑娘,这婚事……逢之他死去的爹已经做了主啊。”   沈夫人的话提醒了她,本朝祖制,驸马不得掌握任何实权,几乎与权力无关。季明决自寒微走来,自然不可能为了她放弃权势。   就算是她自己,能狠下心斩断季明决的仕途吗?   长公主胸口憋了一股浊气,她再看一眼那刺眼的鹅黄身影,终于转身离开。   与此同时,屋内的沈念念终于直起腰。表哥五感灵敏,她只有趁着表哥受伤昏迷之时,才敢靠近一二做出亲热的假象来,所幸长公主并未进来查看。   前次自从她受茉贵人所邀进宫游玩,不想回宫后不久,表哥就把她远嫁到河北去。她在夫家吃尽苦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逃了回来,姑母心疼自己,表哥这下于情于理都不能再把她推开了。   再想到太后娘娘的承诺,沈念念更是心潮澎湃……她一定能嫁给表哥的!      ☆、第 48 章   与此同时,刘信陵匆匆赶到行宫的佛堂中,将绣春刀狠狠砸在木桌上,怒道:“是你告诉长公主的?”他虽在质问,口气中却全是肯定。   云鸣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道:“世子车马奔波,先喝杯茶吧。”   刘信陵以刀鞘震碎那瓷杯,淡色茶水洒了满桌,道:“你知不知道你是在害她!”   他前次随军上前线,最近两方暂时停战才得以喘息一口气,谁知就听到这样的消息。长公主留在行宫中,尚有他的人保护,可一旦出了这地界,长公主如何躲得过太后的爪牙!   茶水顺着桌沿淅淅沥沥地滴下,云鸣以一方素白棉布将其擦干,这才抬眼淡淡道:“殿下自有定夺。”   刘信陵正是知道京仪随那人去了季府才会如此恼怒,低身扯住云鸣的衣领,咬牙切齿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暗地里在耍什么把戏。”   他早先随季明决一同进京,言语行动中处处撮合京仪和季明决,刘信陵冷眼旁观,早就看他不顺眼。   气氛剑拔弩张。   云鸣眉尾微扬,神情的波动令他终于有些烟火气,纵使一身袈裟,也掩不住从前世家公子的风流模样。他只笑道:“长公主现下平平安安,世子何必恼怒至此?”   刘信陵被问得哑口无言,嫉妒混杂着愤怒,几乎就要喷薄而出。他恼怒什么?他从小就认定京仪是他的表妹,以后也会成为他的妻子,他从没想过京仪会嫁给别人!   直到季明决出现。他像一个入侵者,高调宣布他的所有权,强势夺走京仪的所有注目。当听到京仪唤他哥哥时,刘信陵承认自己嫉妒得发疯!   手腕上突然一凉,竟是一串佛珠系到了手腕上。刘信陵从回忆中抽身,稍稍稳定住心神,放开抓住衣领的手,冷声道:“你干什么!”作势就要脱下那佛珠。   云鸣一手整理着衣领,一边抬手止住他的动作,道:“世子,心魔难除,你执念过重,反深陷迷雾中更难参透‘放下’二字。”   刘信陵的俊脸上突然出现古怪的表情,他凑近两分,盯着云鸣的眸子,道:“季明决到底有多大的本事,能请动大师来为他做说客?”   云鸣抬眸与他回望,眸中只有出家人众生平等、慈悲为怀的淡漠,毫无情绪波动,道:“此事无关季公子,皆是世子您的前世所念罢了。”   桀骜不驯的少年郎直起身,冷笑起来,“我的前世所念?我可能把京仪让给他吗!”说罢,一摔袖转身离开。   ……   翌日清晨,季明决正靠在床头审阅战事线报。他此前是中毒才会昏迷不醒,若是撑着身子回前线,反而容易给地方可乘之机,故他干脆在京城远远遥控操纵着战争走势。   正当他思忖着小姑娘昨晚在哪儿歇下时,屋外传来一点响动,母亲沈氏端着一碗汤走了进来,见他手上还握着书卷,忍不住埋怨道:“才醒过来就忙着用眼睛,合着满朝就寻不出第二个能顶用的人来了?”   季明决从不将朝堂上的事拿到家中说,闻言也不反驳,只对着母亲无奈一笑。   只是这笑容,在看清母亲身后的身影时微微停滞冷淡。   沈念念察觉到表哥嘴角的笑意淡了些,只低声对沈夫人道:“姑母,我去看看厨房里的药好没好。”   沈夫人也不好逼儿子太紧,她满意于侄女儿的进退有度,点头道:“去吧。”   说完,走到儿子床边坐下,将那碗鸡汤倒了出来,递到他唇边。   季明决有些哭笑不得,但还是顺从地接过,正准备一饮而尽,又被沈夫人打了下手背,“哎,这么大个人了,还一点都不会照顾自己,喝汤哪有你这样一口闷的?”   看着儿子用汤勺慢慢喝着鸡汤,沈夫人将进来思量许久的话,慢慢委婉托出:“眼看着你都二十一二了,还没成家,身边没个可心的人照顾着,叫娘怎么放心得下。”   季明决只低头喝汤,装没听见。   沈夫人见他这副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出来,道:“你表妹在夫家吃了不少苦头,她从小父母双亡,没个亲人照拂,嫁去的夫家又是个狼心狗肺的,叫我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哥哥嫂嫂。”   “当年你舅舅和舅母,可是自己挨饿也要让我吃饱的,不然,哪有我们母子今天……”说到此地,沈夫人忍不住拿起手帕拭泪,“我可不能对不住这唯一的侄女。”   季明决放下碗,道:“那便为表妹再好好相看个夫家。”他稍稍思忖,便道:“新进的五城兵马司指挥方居严不错,家世简单,性子温和。国子监司业佟林也可,读书人知书达理。”   沈夫人对他的不开窍痛心疾首,忍不住用手戳他额头道:“念念的心思,你难道还不明白!你现在是大将军,眼光高了,她自知二嫁,不求做你的正妻,看在你舅舅舅母的份上,做个姨娘也不行吗!”   然郎君眉眼间稍露冷意,道:“母亲,此事断无可能。”   沈夫人被他气得一口气堵在胸口,想到昨日之事,更是恼怒道:“难道你真存了尚公主的心思!你想想你从小吃的那些苦头!”   季家自从季老爷去世后,便只有沈夫人一个寡妇操持门庭,却还是入不敷出。季明决从前连读书都困难,走到这一步,付出的心血比明面上其他人看到的要多出十倍百倍。   沈夫人疼惜儿子,声音又稍稍软下来道:“娘虽是个妇道人家,那些平头百姓都知道的道理,我也是知道的。如今皇上年幼,正是倚靠你的时候,你要退婚,跟皇上太后好好说说,自然不是什么难事,你可千万不能把你的前途搭上去了……”   季明决虽被母亲指着鼻子骂,想的却是前世一封圣旨,他被迫尚公主,母亲也是这般心疼却又无可奈何,然今生绝不会再这样了……   他只低眉顺眼道:“母亲息怒,儿子对表妹无意,不要耽搁了表妹才是。儿子的婚事,我自有打算。”   他死不松口,沈夫人暂时也奈他不得,只好摇头叹息。屋外,沈念念听见他无情又决绝的话语,早已泪流满面,她就这般不入表哥的眼,连做妾他都不稀罕?   ……   这日,忙完公务后,季明决收到一封来信,道长公主请他到游鱼巷的一处宅子中见面。   他进来忙着战事,与小姑娘已经数日未见,但知道她现下住在平阳侯府刘家,也就放下心去处理政务。那处宅子和刘家相去不远,季明决不疑有他,想必是长公主有事寻他。   他被迫在床上躺了几日,早已恢复。如今有她邀约,连小厮都未曾带上就驾马往着目的地而去。   推开房门,房中洋溢着甜腻的熏香,长公主身着桃红金线宫装,正背对着他坐在一落地湘妃竹屏前。她衣领微松,后颈处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肌肤。   季明决不解其意,正要上前询问,却发现那后领旁有一点黑痣,而长公主全身白玉无瑕,分明没有这一点黑痣!当即便知事情有变,立刻转身往外而去。   然他眼前昏花,腿下一软,竟不受控制地单膝跪下。他勉强咬住舌尖,坚守着灵台的一点清明。   他对长公主的邀约毫无防备,但防不胜防,今早喝的汤药有问题……   身后人夹杂着房中那股浓郁的香气扑来,紧紧贴着他的后背,随着一声“表哥”响起,一块方巾也捂住他的口鼻……   ***   长公主近来都歇在北阳侯府中,姑父姑母都对她视若己出,刘信陵也随叫随到,但京仪心中的不安却压抑不下,仿佛有条毒蛇蛰伏在阴暗处,暗红的蛇信嘶嘶作响,随时准备出击。   她这日午后正抄完一卷佛经,却见阿颜神色匆匆地进来——阿颜前几日就被刘信陵从帝陵中领出来,重新伺候她。   阿颜附耳,低声道:“殿下可还记得从前宫里的双儿?这会子她满身是伤地在外面,吵着要见殿下。”   京仪眼前浮现起那个小宫女平静又坚毅的脸庞,眉心微微一动,“她不在帝陵中好好待着,见我作甚?”   “这……”阿颜为难道:“回殿下,前次钟粹宫全体被发往帝陵,就没有双儿的踪影,婢子只当她是另寻出处,便没有告知殿下。婢子也不知她是如何逃出宫来的。”   “那便去见见吧。”京仪放下手中经卷,慢悠悠起身往外而去。   她远远便看见花厅中跪了个浑身是血的小丫头,皱眉想要上前一步,却被闻讯赶来的刘信陵伸手拦住,“何事需得烦扰长公主?怎的把这些人也放进来?”   阿颜连忙上前解释。   京仪已经绕过刘信陵,目光投到地上那小丫头道:“寻本宫有何事?”   双儿费力地睁开眼,见到长公主逆光站着,细眉微蹙,终于拼尽最后一口力气道:“季大人……”   “什么?”她的声音太低,京仪不得不蹲下身来。   “季大人在游鱼巷左起第三座宅子里,殿下,您快去……”   素白的裙角被双儿手上的血迹沾污,京仪却浑然未觉,她愣怔一霎,随即提着裙子往外冲去。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是想要男宝宝还是女宝宝!给我来点评论吧,我最近好寂寞啊……   ☆、第 49 章      朱红大门从里栓住,京仪竟急得用单薄的肩膀去撞,所幸刘信陵随后赶来将她拦下,用刀将那大门劈开。   长公主步履艰难地往里跑,数日前云鸣的话又在脑中浮现,刘信陵颇有些愤恨地握住她的手腕,怒道:“瞧瞧你那样子,你是长公主!”   京仪猝不及防,被他吼得脑中发懵,但她此时无意跟他计较,只挣脱手继续往宅子中奔去。   蛇毒发作了。   刘信陵见她如此失魂落魄,低声骂了句粗话,也只得跟着她往前而去。   终于到了内室,房内却传出些女子声响,京仪如同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底,敲门的动作僵硬在半空中,她只看了一眼身旁的表哥。   刘信陵面色也有些古怪,示意阿颜把京仪扶到一旁,才一脚踢开那紧闭的房门。   室内洋溢着浓烈的熏香,他一闻便知有古怪,以衣袖捂住口鼻后,他抬腿往里而去。   绕过屏风,眼前的一幕让他有些惊讶。   季明决满脸潮红,双目紧闭,而一赤身女子正紧贴在他身上,口中发出些引人遐想的声音。   沈念念听见声响,还以为是长公主前来,一回身,却发现是一个陌生男子,吓得尖叫一声捂住胸口。   刘信陵只觉尴尬,正要退下,却听见身后冷冷的一声:“把她给我扔出去。”   他吓得立马去捂京仪的眼睛,对着阿颜骂道:“此等污秽地方,怎么敢把殿下放进来!”   京仪却一把扯下他的手,冷着脸上前:“下作东西,也敢在本宫面前耍手段。”长公主细嫩幼白的双手在身前交握,冷笑道:“以为本宫会看一眼便伤心欲绝,从此远离季明决?”   沈念念赤身裸|体,被长公主居高临下的目光扫视着,只觉无地自容。她只能扯过一床薄被勉强盖住身子,柔声道:“殿下,我和表哥已经有了夫妻之实,是表哥他……”声音柔媚又无辜。   可是长公主不吃这套。   她只冷笑道:“沈姑娘还是先想想怎么保住你这条小命吧。不知道锦衣卫的昭狱,姑娘这一身细皮嫩肉可扛得住?”她一边说着,一边摩挲着寸长的粉白指甲。   沈念念到底是功力不足,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直往季明决怀中躲,尖叫道:“表哥不会让我去那种地方的!”   长公主嗤笑,缓缓抬手。身后一众宫婢涌上,阿颜最是气不过,地上随意捡一块脏布就塞到沈念念口中,一下子将她从床上拖下来。   一行人来得快去得也快,房中只剩下京仪和刘信陵两人。   京仪抱臂,挑眉睨他一眼,“你还在此处作甚?”   他脸色立马变了,拉着她的手道:“京仪,你、你可是长公主啊……”   长公主抬腿往外而去,声音悠悠传来:“我的公主府能住人了吧?把他给我弄到公主府去。”   ……   京仪站在床前,看着床上那人面色潮红,两道剑眉紧紧拧在一起,喉中发出些粗重的喘息,似乎极为痛苦。   她伸手,在那玉色脸庞上打了一巴掌,“醒醒。”   自然是毫无反应。   京仪闲来无事时也曾看过不少话本子,她知道季明决是中了媚药,见他身上的衣裳还算整齐,她心底的嫌弃才稍微淡些,不然她绝对一刀杀了这对狗男女。   她心底有气,又甩手在他左脸打一巴掌。“笨蛋,这一巴掌,打你长教训。”长公主心中如此闷闷道。   然而郎君的脸色却越来越红,额上豆大的汗珠也顺着眉骨往下蜿蜒。   公主府中的医工看过,这媚药药性极烈,不及时缓解,恐对身子有大损伤,何况他还是刚刚从重   伤中恢复,元气受损。刚才刘信陵二话不说就要找两个清倌人来,只是被长公主带冰的目光盯着,才讪讪放弃这个打算。   现下,房间中只有他们两人……   刚才那女人贴着他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京仪心中恶心,连带着看他身上的衣衫都讨厌,干脆坐到他身上,准备三下五除二地扒了他的衣裳。   不料刚扯开他的领口,长公主的小腿就被他捉住。炙热的掌心仿佛烙铁一般,几乎要将她灼伤。   京仪气得用长指甲掐他的脸,眼见着郎君脸上出现两道细细的白印,汗水一颗接一颗地滚落,他的手却还是不肯放开。她觉得无趣,没了一件一件脱衣裳的兴趣,从腰侧摸出一把小匕首来,直接割开他的衣袍。   郎君的玉色胸膛裸|露在空气中,宽肩细腰,肌肉蓬勃有力,映着大红锦被,更显绝色。不过京仪眼中此时只注意到他身上或深或浅的伤口,指尖在那几道肤色略浅处略过,长公主决定暂时放过他。   越过昏迷的郎君,长公主赤脚踩在暗红团纹地毯上,犹豫一霎,终于下定决心打开手中的火折子,颤抖着手点燃落地仙鹤铜架上的两只龙凤花烛。   烛光亮起,颤颤巍巍,映在她眼中就是两朵小小的灯花。长公主的眼睫扑闪,嘴角晕出两个小小的梨涡来。   门外响起动静,只听着阿颜略颤抖道:“殿下,水好了……”   “抬进来。”   阿颜领着小宫女们将热水放下后,心中知道长公主的打算,她身为奴婢无权置喙,何况驸马爷早就是皇上娘娘那里过了明路的,只是到底担心长公主不晓人事,驸马这般不清醒,可能会把殿下折腾狠了,只好红着脸提点两句。   京仪赤脚站在洗澡水旁,耐心听着阿颜含含糊糊的几句话,还不时很赞同般地点头。   阿颜见她这幅轻松随意的模样,心底更是害怕长公主年纪小,怕是把这事当成游戏了,紧张道:“殿下,这事……第一次总会有些疼的,您身子弱,不能由着驸马胡来。”   然而京仪只斜睨她一眼:“阿颜姐姐改口很快嘛。”这么快就叫上驸马了,不过对她胃口。   阿颜闹了个大红脸,心中也没底,只好在长公主戏谑的目光中落荒而逃,仿佛她才是那个小媳妇一般。   回到床边,京仪毫不客气地扯着他一只手往木桶便拖拽,他身上沾了那女人的臭味,她受不了,必须洗澡。   等腰细腿长的郎君终于被弄到木桶里时,长公主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见他双目紧闭,僵坐在水中毫无反应,也不禁有些好笑。   这人中了媚药也还是一副冷面冷心的模样,一动不动,怪不得那女人没有得逞。   可若是对着自己也毫无反应,那他的毒还怎么解?   艳红的花瓣轻轻浅浅地浮在水面上,轻解罗裳,一只玉足慢慢没入温热的水中。   温香软玉入怀,一直僵硬着的郎君竟有了反应,主动拥住她。京仪攀着他硬挺的肩膀,指尖揪住他的耳垂,道:“你还不睁眼看我,我恨死你了!”   然而郎君仍然闭眼,只无师自通地含住那喋喋不休的小嘴。   京仪却狠狠咬他一口,抓起一把玫瑰花瓣扔到他脸上,恨恨道:“都怪你都怪你,我讨厌你!”   阿颜有心,这木桶极大,京仪在水中如一条滑不丢手的小美人鱼般游来躲去,笑嘻嘻地就是不肯让郎君捉住她。   然而鱼儿终究躲不过经验丰富的猎人。长公主伸腿踢他时,却被他捉在手中,继而纤腰被紧紧环住,直到感受到那水下的灼热,一直把这当游戏玩的长公主才稍稍害怕,也许阿颜不是吓她,而是真的很疼……   小鱼儿背靠浴桶,湿水的长发如瀑倾泻,在水中聚拢又散开,宛如海草般飘飘荡荡。   郎君动作粗野不知收敛,小美人鱼玉色莹耀的背被浴桶蹭得泛红,她仿佛搁浅般,樱唇张合,呼吸支离破碎。水花飞溅,水珠又顺着小鱼儿的下巴缓缓滚落,落到正在她身前胡闹的郎君眼上。   通体玉色的小美人鱼也随着水波起伏,水光粼粼间,调皮的小鱼终于吃到苦头,在郎君耳旁低泣道:“哥哥,我疼……”   一直神志不清的郎君仿佛只听清这句话,稍稍放轻动作,只是落在她身上的吻却更加用力……   翌日清晨,公主府内寝殿的大门终于打开。阿颜听着动响,里面竟似乎胡闹了一夜,早已担心不已,生怕她身子骨吃不消。   此时见长公主虽眼下略有青黑,但精神还算好,才勉强放下心来。   然而长公主一开口,就让她惊了。   京仪裹着他的披风,皱眉道:“把他给我扔回季府去。”末了又怕还有什么阿猫阿狗要害她的郎君,加上一句道:“派两个人盯着。”   阿颜轻声请示道:“殿下,不如等季大人醒过来再打算吧。”   然而长公主只哼了一声道:“他还没过门呢,你就这么向着他了!”昨晚把她弄这么疼,当然没有睡她的床的资格。 作者有话要说:  发现我问了个蠢问题,文案上明明男宝宝女宝宝都有   ☆、第 50 章      银色月光穿过朱户,照在洛阳行宫寝殿中。十三岁的少年殿下浅眠,眉眼沐浴在月光中,只是少年仿佛梦魇住了,面上全是痛苦之色。   “绾绾!”少年突然惊呼一声,猛地翻身坐起,竟不受控制地呕出一滩鲜血来。   雪白的里衣被染得血红,少年低垂着头,双眼深处痛苦与狠辣交织。他喉中发出痛苦的低吼,梦中他拼尽全力向绾绾奔去,可她只泣涕涟涟无助摇头,最终被黑暗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   少年眼底血丝密布,前世今生,他什么都想起来了。然而他竟又一次失去了绾绾!   他指尖竟已紧紧扣入木制床架里,良久,他突然从床头的匣子中翻出一物,往屋外而去。   绾绾已死,那便让所有人替绾绾陪葬!   ……   当得知驸马爷竟又奔赴前线后,阿颜急得坐立难安,终于逾矩地向一旁作画逗鸟的长公主劝道:“殿下,季大人怎么就这样一走了之呀!”   她早就劝殿下那日不要把季大人扔回去,眼下看来,季大人中毒神志不清,必定连殿下与他欢好过都记不得了!那日她替长公主上药,欺霜赛雪的身子上全是青青点点的痕迹,连她这伺候惯殿下的人,瞧了都忍不住脸红心跳。季大人怎么就一点印象都没了!   然而长公主只缓缓在那芭蕉图上添一笔,气定神闲道:“慌什么?不把这仗打赢,他休想进我的门。”   阿颜听长公主天天把“过门”挂在嘴边,又羞又急,只能干跺脚。   不料这时,垂花门外急匆匆跑来公主府的女管家连同侍卫长,遥遥地冲阿颜招手。   阿颜将手中的果盘交给一旁打扇的小宫女,皱眉轻轻退下。到了垂花门外,确定不会打扰到殿下后,才道:“出了何事?这般慌里慌张。”   管家蒋氏连忙道:“阿颜姑姑,刚才前院收到一封信,道三殿下已经回京,此时正在南苑中候着长公主。”   阿颜立马就发现了不妥之处,压低声音道:“三殿下远在洛阳,怎么可能回京城,莫被贼人骗了!”   蒋管家一拍大腿急道:“小人如何不知此事蹊跷。但姑姑您看,这随信而来的玉佩,分明就是三殿下的贴身之物,小人怕三殿下当真被人捉回京城了呀!”   她接过一看,见果然是三殿下的随身玉佩,立马慌乱起来。谁能有这样通天的本事,将三殿下从太皇太后手中夺出,掠到京城来!   眼见着两人慌乱没了阵脚,阿颜只能深吸一口气镇静道:“立马去请刘世子,此事暂时不要告知殿下。”   然而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淡淡的一声:“胆子大了,有事竟敢瞒着我。”一只纤纤玉手从后而来,夺走阿颜手中的玉佩和书信。   京仪冷眼扫完书信,将其掷在地上,冷声道:“取本宫的兵符来。”   阿颜浑身起了一层冷汗,失声道:“殿下……”   日光照在长公主面上,威严神圣得不可侵犯,她只缓缓道:“必要时,任何人可杀之。”   京郊南苑。   长公主几日前已出孝,此时身着玄色骑装,一路通行无阻,缓缓步入行宫之中。   行宫深处,站着一身宫装的秦太后。她双手在身前交握,鲜红的丹蔻尽数掩在金线凤纹的宽袍大袖之下,身旁夹持着两个身材粗壮高大的嬷嬷,逆光而立。   京仪微微眯眼,在她面前站定,“太后娘娘,不知把我阿弟藏在哪里了?”   秦太后嘴角一勾,突然诡异地笑了:“长公主,你当初在安南国使臣的宫宴上,就应当告发本宫,迟到今日,你可再没有机会了。”   陈年旧事被重提,而京仪已不是当年脑袋一热就冲动的小姑娘,她眼底只升起淡淡的不屑,并未开口。   秦太后并不在意她的轻蔑,自顾自在太师椅上坐下,指尖敲着那扶手道:“长公主修炼得刀枪不入,但贵人多忘事,不如本宫来助你回想起些旧事来。”   锋利的护甲在茶杯上发出刺耳的声音,秦氏嘴角浮现古怪的笑容:“长公主在北苑被囚禁,都以为是本宫干的吧?”   “对了,前次殿下被关进宗庙中,不惜败坏身子染上风寒才得以出来。这人呐,长公主之尊,怎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囚禁呢?”   京仪丝毫没有被激怒,只平静地立在原地,道:“娘娘就是要同我说这些?还是快些把我阿弟交出来吧。”   秦氏一改在外人面前的端庄太后模样,将右腿搭在左膝上,欣赏右脚上那一颗圆润饱满的东珠,道:“殿下莫急,您再好好回想,本宫记着您还有一个好朋友……叫贺兰筠是吧?”她笑嘻嘻道:“殿下不觉得贺兰筠死得太蹊跷了吗?葬身火海,哪有这么轻松的道理。”   “贺兰筠”三字一出,京仪立马像被针扎一样,骨髓中隐隐作痛,小筠湿漉漉的眼睛,连同福子被泡得肿胀的面目,都在她眼前一一浮现,但仍维持着面上的冷淡。   秦氏掩面笑道:“当夜可是殿下的季大人负责皇宫警卫呢。”   她心中立马“咚”地一声,仿佛警钟长鸣。   发现她始终淡漠的面容终于有一丝松动,秦氏更加快意,喝了一口茶水,笑道:“殿下想必不知,当初茉贵人进宫是谁的意思?就连本宫都想不明白,家中父母怎么会舍得送幼妹进宫。”   “季大人好大的本事呀,能说动秦相送女儿入宫,二八年华的女郎,甘心送给年过不惑的老翁。”   秦太后声音中的轻佻彻底激怒京仪,她怒道:“秦氏,你放肆!竟敢如此诋毁先皇!”   然而秦氏眼底的疯狂也在高速旋转,她两手一撑,和京仪对峙道:“本宫放肆?我就是要放肆!本宫有哪一点对不起他李祎,竟敢把董清灵这个贱人封为皇后,本宫为他生儿育女,为了他失去了我的第一个儿子,本宫才是能和皇上同葬之人!”   她竟然知道了。   京仪为她眼中的狂热之色一骇,惊得后退一步。   然秦氏伸手,锋利的指甲紧紧扣在她衣领,怒吼道:“蠢货!你被季明决骗了!宫妃是他送的,人是他杀的,董清灵流产也是他害的!”   长公主全身血液凝固,任由秦氏的黄金护甲刮破她的面颊,她终于回过神来,抬手狠狠在秦氏脸上扇了一巴掌:“休得扰我母亲清闲!”   秦氏被打得偏头,歪在连忙上来护住她的嬷嬷怀中。她好长时间才回过头,嘴角蜿蜒出一丝血迹来:“你还不相信本宫呀,京仪……你还在逃避,季明决就是骗了你,你怎么不承认呀,你母妃在天上看得一清二楚,她是被她的女婿害的,她死不瞑目呀……”   李祎,你骗我一辈子,我也要让你女儿尝尝被男人骗的滋味!长公主之尊,还不是被人骗得头破血流!   地砖的凉气仿佛一股一股地往骨缝里钻,京仪忍不住牙关打颤,几乎要咬破舌尖,但她还维持着一份清明。她绝不相信季明决会是那种人,一定是秦氏在挑拨离间。   秦氏全靠两个嬷嬷扶着才能站稳,但她看清长公主眼底的破碎怀疑之色,脑中更是兴奋,继续蛊惑道:“你不信我?乖孩子,你来看看这是什么。”   她说着,手中掏出一卷明黄圣旨慢慢展开,“你父皇宠爱你们姐弟,临终前想把位置传给时瑜,可是季明决那乱臣贼子,逼得你父皇立了时修,这样他才好谋朝篡位呀。乖孩子,你来看呀……”   京仪颤抖着睁眼,见那明黄的布帛上果真是父皇的手书和被涂掉的阿弟的名字,脑中一直紧绷的弦,终于断掉。   秦氏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长公主必定疑惑本宫怎么知道这许多,季明决同秦家可是亲密无间的政治伙伴呀!这一桩桩一件件,可都是季明决的主意啊!”   “秦家!害得你母妃死去的秦家!你可知道我父亲有多看重季明决吗?就连本宫都当他是个好人,想把寻卿许配给他呢。”   她的声音突然低下来,阴恻恻地更引人发颤,“可是他就要长公主,就要害得长公主家破人亡才甘心,本宫也不知道,他怎的就如此记恨长公主呢!”   “殿下好福气啊!有这样一位乘龙快婿!你,你的阿弟,你的父皇母妃,都是被他害死的!”秦氏这般说着,竟似疯癫一般手舞足蹈起来。   长公主樱唇被咬得皮肉破碎,鲜红的血迹顺着洁白的下巴落尽衣领中,“阿弟”两字稍稍将她从阿鼻地狱中拉出,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挣脱缚住她双手的嬷嬷,往外奔去:“阿弟!时瑜!姐姐来接你回家!”   秦氏在身后荷荷笑着:“你阿弟早就死了!给本宫的大皇子陪葬!你们所有人,都给本宫陪葬!”   眼看着她就要逃出这宫殿,却被身后赶来的粗使婆子紧紧拉住身子。长公主挣扎着回身,却见秦氏手中握着一把小小的弩|箭,正对着她冷笑。   而那支离弦的弩|箭,正往她心口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   ☆、第 51 章      千钧一发之际,却有一支羽箭破空而来,打得那支弩|箭失了准头,只是长公主的肩头仍然被那箭射穿。   秦太后尚在一旁狂笑,董清灵,你和你女儿都是早死的命!然而随着一阵钝痛,她的笑戛然而止。   京仪手捂左肩,冷声道:“太后不尊前人、诋毁先帝,已失太后威仪。再有幽禁少帝,冒犯天子之尊,刺杀本宫,妄图把持朝政,牝鸡司晨,为害大齐,难堪太后重任。”   “今将秦氏拿下,除去太后封号,废为庶人,贬至宗庙为先皇祈福告罪!”   她若不自己亲自前来,又怎么把秦太后连同她的势力一网打尽呢。   长公主话音刚落,立马就有一群身着甲衣,手持长刀的士兵涌进来。   秦氏虽左腿中箭,却还有意识,待她看清那些士兵,心中一紧,立马尖叫道:“来人!来人!”   但毫无响应。便知自己带来的人肯定已经在无声无息间被处理掉,立刻挣扎着大喊道:“他竟然把玄策军给你!你这个贱人!本宫才是太后,本宫必要将你们全部斩杀!”   然长公主只微微弯腰,对上秦氏的欲裂双眼,冷声道:“你还是省点力气,想想你的女儿吧。”   这话提醒了秦氏,她突然开始猛地磕头,口中近乎疯癫地念念有词道:“你放过寻卿,你放过她吧,她是你妹妹呀!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京仪强撑着转身,左臂却近乎麻痹,她知道此伤必定凶险。然心底此时只有一个念头:阿弟此时还不肯现身,他必定还在责怪自己……   身旁的两个嬷嬷也早已躺下,一少年郎自暗处现身,抱起浑身浴血的长公主,快步往外而去。   秦氏被鲜血呛得咳嗽起来,然她的嘴角还诡异地牵扯着,那箭伤有毒,李京仪活不成了……所有人都会给她未出世的儿子陪葬!   李时瑜怀中抱着几乎昏死过去的京仪,单手按在她伤口上,却捂不住那汩汩往外流淌的鲜血,他没想让阿姐这样……他不想这样的……   京仪被颠簸得微微睁眼,看清眼前的少年郎,带血的指尖抚了抚他的下巴,“阿弟……”李时瑜的心立刻被紧紧揪住,他将京仪往怀中扣紧两分,颤抖道:“阿姐你没事的,我找人来给你治,你不会有事的!”   然她只缓缓闭上眼睛。   一黑马风驰电掣而来,在南苑大门停下,马上竟下来一个身披袈裟的僧人。   云鸣见到长公主胸口还在流血,立马念一句“罪过”,快步上前来往她口中塞一药丸。   李时瑜立马全身紧绷,仿佛一头处在暴怒边缘的猛兽,嘶吼道:“你给阿姐吃了什么!”   云鸣此刻也难得面露威严,怒道:“你是如何看着长公主的!”说罢,竟一手刀劈在他左肩,趁他吃痛松手的当口,将长公主接在怀中,迅速上马离去。   京仪意识模糊,只觉灵台仿佛烈火烹油一般,灼烧得她脑中疼痛难忍。她短暂的十六年生涯,走马观花般地在眼前流水而过。   从她出世,在父皇母妃的宠爱中长养大,前半生鲜衣怒马、欢快肆意。回忆中五光十色的画面陡然变成阴惨惨一片,竟是一身黑衣的季明决缓步行来。   他一步留下一个血迹脚印,直到在她面前站定。郎君如玉如铸的面容俊朗出尘依旧,只是他伸手掐住京仪的脖子,冷笑道:“殿下,这都是报应。”   京仪突然全身疼得发颤,脑中的痛苦更是像要把她撕裂一般。被万箭穿心的郎君、公主府的两败俱伤、从郎情妾意到彻底决裂……回忆如同磅礴潮水一般硬生生挤进她逼仄的脑中,将她灵台湮灭得粉碎,她什么都想起来了。   ……   李时瑜眼底布满凌乱的血丝,在屏风后不住踱步。他步伐极为沉重,仿佛迟暮之人,丝毫不见少年郎的轻快。刘信陵虽也担心室内之人,但还是劝道:“时瑜先下去换身衣服吧。”   “不用你管!”李时瑜突然一挥手甩开他,声音嘶哑得陌生。   刘信陵竟被他推得往后踉跄两步,眼底满是惊讶与不解。李时瑜见此,知道自己做得太过,恐引起别人怀疑,才微微收敛情绪道:“对不住表哥,是我一时没控制住。”   他自然不计较,但还是察觉表弟有些许不对劲的地方,就像……一夜之间大了许多一般。   三日后,长公主终于在云鸣大师的全力抢救下悠悠转醒。不料一睁眼就对上时瑜,京仪连忙抬手把他虚虚搂入怀中,“阿弟!”声音中已带上些许哭腔。   她总算没有辜负母妃,还护得阿弟周全。   李时瑜身子有些许僵硬,按照心理年龄来算,姐弟俩其实已有数十年未曾如此亲密相拥。前世他没有长姐、没有绾绾,孤家寡人地走完一生,虽处于权力之巅,却再没有人如此拥他入怀。   指尖掐在床沿,他终究没有推开阿姐,只轻声安抚道:“阿姐歇息吧,没事了。”   然而长公主冷静下来后,只冷声道:“季明决何在?”   李时瑜心中如遭雷击,他颤抖着手,摩挲着握住她的手,缓声道:“此事过后再议吧,阿姐。”那日秦氏的话他在暗处听得一清二楚,他知道此世长姐对此人用情至深,他怕长姐承受不住。   京仪已经撑着身子坐起来,半靠在床头:“取纸笔过来。”   时瑜不解,但还是按照她的指令行事,送上纸笔后,他问道:“阿姐这是……”   “杀之。”长公主冷冷吐出这两个字眼。   季明决,前世本宫死在你手里,你也因本宫一句话而丧命,本两不相欠。但今生你竟还敢冒犯,那就不要怪本宫再取你的命。   ……   季明决那日不知怎的昏迷过去,脑中一无所知。表妹沈念念失踪,问母亲,母亲也三缄其口,他只得作罢。   身体已经逐渐恢复,战场上还需他亲自坐镇,他心心念念着打完这一场仗就能与长公主成亲,是以走得极为匆忙,连同小人儿道别都来不及。   两月时间已过,鞑靼人被他顺利击退,接下来只是些战场收尾工作。他当即踏上归途,只为早些时日回到小人儿身边。   在经过嘉善城时,偶遇一云游医者,一见他便说体内有余毒未清,季明决本不信这些江湖术士的满嘴荒诞,但见他条条款款都说中,想到自己前次无端失去一段记忆,再有陈运在一旁苦口婆心地劝告,他便打算在这嘉善城中略微停留两日,之后快马加鞭赶上便是。   这日刚喝完那医者的药,就见陈运一脸喜色地拿着一封信进来,笑道:“郎君你瞧!长公主来信了!”郎君心慕长公主,是整个军营都知道的事,更是有传闻说只等郎君回去,两人便行大婚之礼。这档口收到长公主来信,就连陈运也忍不住喜笑颜开。   “稳重。”季明决虽如此教训他,自己的嘴角却也忍不住扬起弧度,触手却是薄薄一页信纸。   他生怕是京城又出了何事,连忙拆开一看,待一眼看完新的内容后,脸上的笑意却是如何都遮掩不住。   陈运大着胆子往那信纸上一瞟,却看到只有一句话,内容是何却不清楚。正当他想要看清楚些,郎君却一掀薄被,从床上起身,道:“即刻动身!”   他一哆嗦:“郎君,您还没好全呢,神医说您起码还要在床上躺两天呢!”   季明决却是全身的血液都欢欣鼓舞,几乎想立刻就飞回小人儿身边去,哪里还忍得了这两日的功夫,当即披上外衣就道:“你爱在这儿留着你就留吧。”说罢,竟已翻身上马,往外而去。   陈运很是担忧地一拍大腿,也只得跟上。   这长公主到底有什么魔力,竟一句话就勾得郎君这般不远千里都要飞奔回去啊!   今夜太晚,城门已经关闭,陈运苦苦劝他歇息一日,明早再入城。但季明决自然可以让城门重新打开,他一路行得飞快,几乎愈合的伤口又在车马奔波间撕裂,此时胸口隐隐泛疼,但他毫不在意,速度不减,踏花溅水地往城池而去。   不料在靠近城门时,却见一身姿袅娜,体态风流的人儿正裹着披风,俏生生立在路旁,正是他魂牵梦萦月余的长公主。   “绵绵!”   他立刻翻身下马,惊喜地将人抱个满怀,竟激动地将她抱在怀中转了一圈。她竟亲自在此等他,叫他心底不住地涌起暖流,几乎想叫他将小人儿揉入骨血之中。   他伸手触上长公主的如玉面容,小人儿略施粉黛,长眉入鬓、眼波流转,眉心一点金莲花钿更显娇俏妩媚,满头珠翠在城外昏黄的灯笼下反射着盈盈蓝光。   长公主嘴角微勾,轻巧地躲开他的吻,淡淡道:“你的胡子弄疼我了。”   他一路风餐露宿马不停蹄,确实不曾留心打理胡子,只怕自己身上的味道也不算好闻,怕金尊玉贵的长公主嫌弃,只好稍稍松开她一点,头还枕着她的颈窝,近乎撒娇道:“绵绵不是说想我吗,我一收到信就赶回来了。”   “没想到郎君这样快便回来了。”长公主婉转灵动的声音自身前传来。   季明决正想吻在她光洁的锁骨上,然见双桃坦胸小衣下,半露的□□细腻奶白,却渗出一层小小的鸡皮疙瘩,他停下动作,不解道:“绵绵身子不舒服?”   京仪面无表情地平视着前方黑黝黝的森林,声音冷淡道:“无妨。但郎君,我有一事想不明白。”   季明决搂着她纤细柔软的腰肢,沉溺在她颈间馥郁的香气中,随意道:“绵绵有什么事,问来便是。”   长公主伸手覆上他的心口,缓缓道:“郎君要哄骗我到什么时候呢?”   他被这冷淡的语调和话语一惊,立马正视着她的美目,正色道:“我何曾骗过绵绵!”   京仪扯掉他还搭在自己腰间的手,冷声道:“我真是不明白。郎君既是转生之人,何必又来纠缠我?”   脑中如同五雷轰鸣,季明决最不可告人的秘密被她毫不留情地戳破。他脑袋中如同做水陆道场,一时间鞭炮烟花窜天炸响,钟鼓齐鸣震得眼前昏花,人声鼎沸嗡嗡作响,她都知道了……她都知道了……   眼前发晕,连长公主的面容都出现重影,他甩一甩脑袋,想看清她,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是徒劳。   他只能勉强借力稳着身子,颤抖握住她的手,道:“京仪,你听我解释。你恢复记忆了对不对?你知道我有苦衷的对不对?”   然而长公主只缓缓举起手中的匕首,将它抵在郎君的胸口,眉目冷冽:“郎君何必浪费这些口舌呢,本宫早就与你不共戴天。”   他们根本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季明决全身上下的血管仿佛都被针扎,密密麻麻地泛出疼痛,他知道,他前世亲手送上那杯毒酒,以长公主的铁石心肠,必定不可能放过自己。   长公主不容背叛,而他从头到尾都在骗她。   一直低垂着头的郎君突然抬头,眼角竟有一滴血泪欲坠不坠,京仪心口也仿佛被这泪滴一烫,始终冷淡的面目终于波动,她只连忙别过眼去。   眼泪顺着郎君如玉的面庞滑落,勾出一道殷红纹路,他只道:“殿下何必用什么迷药呢。您要臣这条命,臣现在给你了。”   臣之命途,全系与长公主之手。我的命早就攥在你手里了,京仪。   说罢,他竟握住京仪的手腕,将那匕首狠狠往他心口捅去!   然京仪只吃惊一霎,随即眉目凛冽地任由他的动作。他们早就没有和解的可能了。   只是在玉山将倾时,郎君贴着她的耳朵道:“殿下,秦绾还活着。”   只要秦绾还活着,京仪和少帝就还可以继续做姐弟,她这辈子,会做个快乐的长公主,不会再死在少帝的怨恨和猜忌之下了。   夜色中不知何时竟落起小雨来,淅淅沥沥,染出一片黝黑清冷。长公主戴上帷帽,缓缓往城中步去。   李时瑜及时从黑暗中现身,身后隐藏着的,是以备不时之需的数百名兵士。他为京仪撑起一把伞,犹豫良久,终道:“阿姐,非如此……”   他是失去过所爱的人,他太清楚那种空洞无望的爱,今生阿姐竟又要遭受一次吗?   长公主开口,补全他未说完的话:“非如此不可。”      ☆、第 52 章      翌日清晨,京仪一身琥珀色金线绣凤公主正装,静静候在养心殿外。   冯盼跟他师傅如出一撤,紧张得抖抖拂尘道:“殿下,您先到偏殿里歇息吧,皇上马上就来。”前些日子南苑的动静不小,把持朝政半年时间的秦太后竟被长公主不费吹灰之力地处置,京城人都知道,要变天了。   冯盼心中也是惴惴不安,皇帝不过是个傀儡,如今兵权都掌握在长公主手中,焉知皇位不会换到宁王那去?宁王可是殿下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呀。   “不必。”长公主静立在养心殿外,脚踩青石砖,清晨濡湿的寒气慢慢往她骨缝里钻。   冯盼不敢多言,只好退到一旁。   “皇姐!”养心殿的大门打开,一身明黄龙袍的小皇帝金冠微歪,不顾身后宫女们的阻拦,越过门槛,蹬蹬地向她跑来,竟一把抱住她的大腿,撒娇道:“皇姐怎的这么久也不来看我?”   京仪却轻缓放下他的手,跪下行礼,道:“参见陛下。”   小皇帝立马急得大叫:“不许皇姐行礼!皇姐不要给我行礼!”   她止住小皇帝要拉扯自己起来的动作,与已经与她肩头齐高的小皇帝道:“陛下不是小孩子了,该有天子的仪态了,不可如此孩子气。”   纯帝眼中积满泪水,却又碍于她的威严不敢掉出来,只好咬着唇道:“可是皇姐始终是皇姐,如果没有皇姐,我早就……这世上只有皇姐会对我好了,皇姐会永远保护我的吧?”   眼泪到底是憋不住,悄悄从眼角滑落。粉雕玉琢的小皇帝如此眼泪汪汪,任谁看了都想把他拥入怀中好好呵护。   那日南苑事变后,京仪直觉秦太后恐怕会对纯帝不利,派刘信陵匆匆赶到皇宫,最后好一通翻找,终于在一无人问津的冷宫柴火间中,找到被饿得奄奄一息的小皇帝。   秦氏竟丧心病狂到要把当今圣上幽禁饿死在冷宫中!   然而京仪只淡淡道:“陛下应当自称‘朕’,管事太监和教养嬷嬷们是怎么教皇上的!”   她负手而立,冷冷呵斥,不怒自威,压得一众宫婢都不敢抬头。   说罢,这才执起纯帝的手往里而去,“陛下近日歇息得如何?可还有失眠之症?可有好好用膳?”最后两句是对着身后亦步亦趋的冯盼问的。   冯盼连忙苦着一张脸道:“陛下这几日夜夜惊悸,醒来都哭着要殿下呢,饭也不肯好好吃,非说见不着殿下就吃不下饭。”   京仪闻言,低头瞥身旁正在偷偷观察她的小男孩一眼,才移开眼神道:“陛下马上就十二岁了,该学会自己吃饭了。”   小男孩只紧紧攥着她的衣角,瘪瘪嘴,不敢说话。   他在龙椅上坐好,京仪伸手替他扶正金冠,待宫内的下人都退去后,她才道:“陛下尽管放心,长姐绝无不臣之心。”   小皇帝不料她直接至此,手不受控制地握紧龙首扶手,紧张道:“皇姐,我绝没有怀疑你……”   京仪摇摇头,端详着他道:“陛下是真龙天子,高处不胜寒,必须步步谨慎,对任何人都必须有防备之心,包括皇姐和时瑜。”   李时修这才知道自己今早的举动竟全都被她看破,想到自己在秦太后面前的那套装傻发痴,在她面前竟然如此不堪一击,一时心中茫茫然,愣坐在冰冷宽大的龙椅上。   他望去,眼前的长姐虽还是从前的面容,眼底却含了些他不明白的情绪,似是悲悯,又似怜惜,仿佛一夜之间便褪去从前的张扬恣意,却没有对权力的狂热与渴望。   见长姐竟缓缓在他面前跪下,时修一下子站起身要把她拉起来,大喊道:“我相信长姐!长姐为何要如此!”   京仪行完叩拜礼节,仍跪在地上道:“陛下,礼仪不可废,您就是大齐最尊贵之人。”时修,恕长姐无情,要亲手把你推上这条荣耀而孤独的道路。   这条路本宫的父亲走过,本宫的阿弟也走过,如今你也要走上这条道路,我只希望,你能做个勤政爱民、广开言路、光明正大的明君,不辜负李家祖宗的江山,不辜负大齐子民的拥戴。   李时修双眼早已模糊,泪眼婆娑间,他仿佛看到父皇对他鼓励般地点点头,父皇对他虽不像长姐女孩子那样宠爱,却也从不因他母妃出身低而有任何冷落,总是用这般慈爱的目光注视着他。   还有母妃……母妃当日被秦氏身边的宫女太监活活勒死,他想冲出去保护母妃,却被母妃手上的动作死死拦下。那是母妃和他经常玩的游戏,拇指与小指翘起,其余三指并拢在手心,手掌急速转动,代表着有危险,不能轻易行动。   当天母妃被丝带勒得面容青紫,右手却一刻不停地转动,将他死死护在橱柜下。   眨眼间,父皇和母妃的身影都渐渐远去了,只有眼前的长姐还是实实在在的。   那几日他被秦氏关在柴房中,数日水米未进无人问津,就当他意识渐趋模糊,以为自己就要丧命于此时,是长姐派人来解救了他。   在秦氏眼皮子底下装傻数月,时时刻刻如履薄冰的小皇帝终于忍不住,一下子扑到在京仪怀中,哽噎道:“长姐,最后一次……让我最后再哭一次好不好?”   让他最后再做一次小孩子,从今以后就换他来替父皇保护长公主。   京仪纵使早已看惯悲欢离合,此时也不禁鼻头一酸,将哭成泪人的小皇帝拥入怀中,轻柔安抚着他。   ……   长公主在宫中陪皇上用过午膳才离开,旁人一律不知贵主同皇上谈了些什么,但见皇上满眼通红,对贵主分外依恋的样子,冯盼心口悬着的大石总算稍稍落地。   快出宫门时,冯盼忙前忙后地安排布置,一直坐在辇轿上以手撑额的长公主突然开口道:“你以后要尽心伺候陛下,可知道了?”   冯盼心中一凛,几乎以为长公主这是暗示他要监视陛下,犹犹豫豫不知如何回应,现下长公主可是帝国最有权势之人,兵权都握在贵主手上呢……   京仪微微睁眼,只消一眼便知他脑中在转什么主意,不悦道:“本宫的话还不清楚明白?尽心伺候陛下,若是有一点疏忽,小心你们的脑袋!”   说罢,辇轿起步,载着长公主悠悠而去。冯盼在宫中也是说一不二的大太监,此刻却被吓得背心全沁出冷汗。待长公主走远后,他才敢起身稍微擦擦额上的汗珠,心道长公主也算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怎么突然就变得如此气势压人了?竟有些先帝的气度。   长公主的华盖八宝马车行在御道上,其余人皆纷纷退让。京仪本愣怔望着窗外的春光明媚,待下了御街后,才轻声道:“去福禄巷。”   在旁侍奉的阿颜小心道:“殿下,您这是?”云鸣大师曾叮嘱过殿下应多卧床休息,不得随意走动,此时应当回公主府休养呀。而殿下自从有一晚上和三殿下一同出去后,大半夜才回来,此后更是整日整日地不说话,叫她们这些伺候人的看了也心焦。   京仪懒懒靠着大红金线引枕,木然看着车窗外的车水马龙,良久才道:“去见个故人。”   当那扇乌木小门打开,露出一张少女巴掌大的姣好面容时,阿颜微微惊讶,殿下什么时候认得个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了?   那小姑娘对眼前一身镶金嵌玉的宫装美人似乎也分外陌生,只皱着眉抬头看她,问道:“姑娘是何人?怕是找错了罢。”   “放肆!这是明庭长公主,还不快跪下!”阿颜严厉出声。   京仪挥挥手止住阿颜的动作,淡淡道:“不必了。”说罢,她毫不客气地进入这小院落中,眯眼打量。   那小姑娘虽被“长公主”的名头吓住,但还是鼓着勇气上前一步道:“就算是公主殿下,也没有强闯民宅的道理吧?”   京仪打量够了,才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这小姑娘,慢悠悠道:“嗯……秦姑娘这宅子是赁下的吧,前日起,这宅子就在本宫名下了。”   秦绾心口一堵,她和娘亲好不容易才有个安身之处,就又要被旁人撵走吗,连忙道:“这是季大人赁给我的,当初季大人说想在此地住多久就住多久。”   不料话音刚落,一直嘴角带笑的长公主脸色却瞬间冷下来,连带着她周身都隐隐泛起丝丝寒意,笼罩得这小院落中寒气森森。   阿颜也察觉了主子的变化,只以为这小姑娘是季大人金屋藏娇,悄悄买来藏在此地,不料却被长公主发现了找上门来。   当即心中又急又气,心道季大人怎能做出这等事来辜负欺瞒殿下,这还没进公主府呢,竟就养起外室来了,还是个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怪不得殿下都这么久未曾提过驸马爷了!   她手一扬,就想给这胆敢勾引驸马爷的小贱蹄子一巴掌,却被长公主拦下:“你这是作甚?”   阿颜连忙收回手,小声道:“殿下,婢子替您教训她,不必脏了您的手。”   京仪只略古怪地睨她一眼,道:“把她领回去,好好教养宫中的规矩。”   她前世就是嫌弃秦绾小门小户出身上不得台面,不过是个秦家旁系庶出的小姐罢了,竟把阿弟迷得晕头转向,闹出些怒发冲冠为红颜的荒唐事来,她属实不能容忍此人的存在。   但今生么……想到那人的心机深沉,竟如此早就做好用女人拿捏她阿弟的心思,她轻蔑地冷笑一声,既然落到她手中,那自然怎么调|教都得顺着她的心思来了。   长公主挥袖,转身就由宫女扶着往外而去。身后的秦绾还在大叫道:“殿下怎能这样!我哪里得罪了殿下,竟要被不明不白地绑去!”   一众宫婢都吓得赶紧去堵她的嘴,竟敢在长公主面前如此大喊大叫。   京仪脚步未停,只在心中嫌弃一句:当真是毫无气度。   真是不知道阿弟看上这咋咋呼呼的毛丫头哪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  对了,剧情发展到这里,大家感兴趣的可以听听法老的《苦海无涯》这首歌,几乎就是男主的内心写照,哈哈   ☆、第 53 章      回公主府的马车上,阿颜思来想去,终觉季大人不像是会养外室的人,何况那姑娘看着还那么小,眼见着长公主态度古怪,她心中思忖着不能让殿下和驸马爷生疏了,一边替她捏腿,一边大着胆子开口道:   “殿下,这其中必定有些误会,您好歹等季大人从前线回来,让他当面向您解释,可不要因此生分了。”   久久得不到回应,她抬头一看,长公主竟像是盹着了,只有发髻上的点翠钗头凤随着马车行走轻颤,她低声道:“殿下?”   怕长公主受凉,她便准备从匣子中取出一床薄毯,谁知长公主开口道:“传本宫口谕,季明决意图谋反,已被诛杀,剥去西北兵马大元帅、兵部侍郎、禁军统领御前都点检的官职,所有赏赐连同家产一并收回,从今往后,不准再提此人姓名!”   从她口中念出这人的名字,悠悠绕绕地仿佛隔了十万八千里。   阿颜却被这话吓得花容失色,心中无异于掀起惊涛骇浪,颤抖道:“殿下,季大人他……”   京仪微掀眼皮子,只道:“别让本宫说第二次。”   ……   太阳底下无新鲜事,京城百姓见多了起高楼、宴宾客、楼塌了的故事,渐渐地连兵部侍郎季明决被诛杀抄家的消息都不再新鲜。   只是有些人偶尔还在私下谈论,道先前传闻季大人只等打完仗回来就尚公主,连圣旨都是先皇早年就拟好的,怎的打了胜仗,却落得个家破人亡、死无全尸的下场?   敢说这话的人,往往会被些消息灵通之人捂住口鼻,紧张道:“不要命了!长公主可是亲自下令不准再提此人姓名!”   围观者皆叹息摇头,这等皇家密辛虽引人入胜,但听多了可是要掉脑袋的。   先前就有御史上书,直言季大人谋反一事尚有疑点,如此迅速行刑似乎有违律法,结果那御史还没念完折子,就被长公主一折子扔下来打得官帽歪斜,当场就被拖下朝堂。从此文武百官寒蝉若惊,不敢再提,更何况他们这些升斗小民。   宫里那位长公主,谁不知道她如今不过二八年华,却是大齐说一不二的人物,自然无人胆敢议论。   没多久是阿弟十三岁生辰,京仪早几日就想着替他大办一场,去去这几月来的晦气。   当今陛下的哥哥宁王生辰,又有长公主亲自邀约,京中世家的公子小姐们都挤破了头想去赴宴,只求能入贵人的眼,从此一飞升天,就算尚公主后只能做个富贵闲人,也是泼天权势与流水的荣华,何况长公主还有着艳冠京华的美名。   京仪难得闲暇,坐下来仔细挑选名单,亲自点了几个知书达理、温柔可亲、簪缨世家的贵女的名字,道务必前来赴宴。   寿辰这日,已经有点点暑热,京仪坐在四面笼轻纱的水榭中,摇着秋香暗纹绣凤团扇,远远瞧着阿弟身旁围了几个娇娇俏俏的世家小姐。   就算不给阿弟早早定亲,起码让他先和小姑娘们打打交道,省得被个乡下来的野丫头迷住。   然而身处莺莺燕燕中的宁王殿下却很不耐烦,他堪堪躲过一个贵女状似不小心遗下的手帕,再绕过一个要摔到他身上来的姑娘,便直直往着水榭而去。   他毫无过生辰的喜悦,也对这些捏腔拿调的姑娘不感兴趣,他只想待在阿姐身边。   纯帝虽聪慧,但到底年幼不经世事,阿姐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忙着协助处理政务,永远是一副风风火火公事公办的模样,可他却忍不住怀疑,那人就这么死了,阿姐当真如此无波无澜?   他更宁愿相信阿姐是在用无休止的政务填满自己。   茜色纱帘轻挑,进来一个头戴玉冠,身着玄色蟒袍的小郎君。少年郎虽年幼,但眉宇间的坚韧与成熟,却比在场一些弱冠之年的郎君还要来得稳重。   京仪歪在美人靠上,冲他摇摇扇子,笑道:“怎的这么快便进来了,不同伙伴们多玩会儿。”   见他在身旁坐下,便用扇柄指指桌上的蜜浇雪山樱桃,道:“还凉着,快吃吧,你从小就喜欢这个,可惜我不能多吃。”长公主声音懒懒,只有与宁王殿下在一起时才会露出这般轻松模样。   李时瑜唇角轻抿,他有几十年未曾吃过这般甜腻的食物了,只有阿姐还当他是小孩子,特意给他留着。   “怎的了?不合你口味?这是西域来的厨子,手艺应当更正宗些呢。”长公主见他迟迟不动筷,还当他是不爱吃。   他这才回过神来,执起一旁的青玉汤匙,笑道:“阿姐有心,只是阿姐吃不到这般美味,替你可惜罢了。”   这话说得长公主大笑,抬手用扇柄打他,道:“知道你阿姐眼馋,还不赶快吃了收下去,让本宫眼不见为净。”   李时瑜三下五除二地便吃完,后见她似有倦意,便拿过那团扇轻轻替她扇风,“阿姐近来似乎有些嗜睡,可是身子不爽利?唤太医来瞧瞧吧。”   京仪只阖眼道:“想是事太多,累着了,待陛下年纪再大些,本宫也能好好歇息了。”接着想起今日寿宴的主要任务,她来了点兴致,道:“阿弟可有中意的哪家小姐?说出来让我去给你相看相看。”   这话说得李时瑜打扇的动作微微一愣,知道是她关心,不忍驳了阿姐美意,只装作天真无知道:“我不乐意同那些羞羞答答的小姑娘玩,矫情又麻烦,我才懒得伺候。”末了却有些沉默,其实他一点都不讨厌矫情的小姑娘,可是这世间唯一一个能对自己撒娇做作的小姑娘,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前世为此犯下大错,而阿姐还能不计前嫌地来爱他,他只能辜负绾绾了……   亭中略有些沉闷的气氛被一咋咋呼呼的声音打断,“殿下恕罪,臣来迟了!”   胆敢这般在长公主面前张扬之人,自然只有北阳侯世子刘信陵。   他大步迈进来,三两下就将飘飘绕绕的轻纱尽数束在铜钩上,还一边念念有词:“殿下整日笑也不笑,得多晒点太阳……”   随着轻纱扬起,长公主海棠春睡般的面容也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只见她玉色短衫掐出盈盈一握的腰肢,外罩月白色半袖,影影绰绰玉臂微露,十六幅樱桃红长裙曳地,华贵气度倾泻一地。   大齐民风开放,女子多以坦露为美,但像长公主这般媚眼如丝,欺霜赛雪,仍是少数,一时间,所有郎君竟都看呆了。   刘信陵暗恨自己干了件傻事,但把轻纱放下来只会显得更傻,只好站在她面前,勉强遮住长公主的绰约风姿。   这厢京仪却瞧见了人群中一闪而过的郎君面容,玉手在空中虚虚一点,“请郎君前来。”   众人纷纷回头,只见一白衣男子立于人群之中,被长公主亲自点名也毫无情绪波动,只轻道一声“是”,便缓步上前。   “臣翰林院编修方杜若,不知长公主唤臣来有何事?”年轻郎君一身傲骨,连行礼都未曾弯腰一霎。   京仪看似在打量着他,实则脑中回忆着前世此人的政绩与才干,良久才笑道:“明日也不必去翰林院了,到文英殿替本宫处理些公文。”   此语一出,无异于平地惊雷。文英殿可是内阁大臣处理政务之地,长公主竟亲自挑选一个毫不起眼的翰林院编修小官去处理公文?如此地接近帝国的最高权力中心,这可是何等地叫人眼热。   一旁的宁王微微挑眉,并未开口阻拦。方杜若脑子灵活会办事,前世他用这个臣子用得很是顺手。   而刘信陵显然不这样想,同她咬耳朵道:“殿下怎的这样随便!”   京仪斜睨他一眼,笑道:“刘大人掌管锦衣卫督查百官,想来应当知道方大人私底下为人如何,不如说来本宫听听,到底有哪里不可?”   刘信陵对监视百官的差事不感兴趣,一下子叫他对个平时从未曾注意过的小官点评,哪里开得了口,只好瞪长公主一眼,道:“殿下贯会寻臣开心。”话中的亲昵之意毫不掩饰。   两人笑谈之际,方杜若还维持着行礼的姿势,京仪嗟磨够了,才悠悠唤他起身。此人能力不错,只是性格过于刚直,不知木强则折,峣峣易缺的道理。还得打磨一二,才是一把好刀。   待方杜若回到人群中时,众人看他的眼神已和刚才有了许多不同。   有几个胆子大些的小姑娘,躲着人群议论道:“这个方大人也生得好生俊俏,只是眉眼间太冷了些。”   “是了,刚才他看我一眼,直接冷得我骨头缝里都透凉气呢!”   身旁的小姑娘笑她,“得了吧,人家怎么会看你,别想这么多。”   被嘲笑的小姑娘很不服气,拧着眉道:“真的,我和他对视了一眼呢,只感觉那气度,倒是和……”她的话突然卡在喉咙里不肯继续说下去。   天□□热闹的小姐们那肯放过她,纷纷闹着笑着要她把话说全,那小姑娘拉着小姐妹们的手,再三确认周围不会有人听墙角后,才神神秘秘道:“你们不觉着,这方杜若,和从前那季大人有几分相似吗?”   小姑娘们思忖两分,纷纷白着脸点头,生怕自己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被长公主殿下责罚,连笑话也不敢再说,只得赶紧回到人群中去。      ☆、第 54 章      当京仪看见阿弟第三次躲过小姑娘们的主动示好,眼含厌恶地回身避开时,她终于放弃给阿弟找个小青梅的想法。   待满院的宾客都散去,李时瑜终于稍稍得以喘息,喝一口茶水,向京仪道:“阿姐这是作甚?”   京仪右手托腮,指尖敲着茶盏,道:“你当真对小姑娘不感兴趣?”   他被阿姐的眼光扫视着,脸上微微发烫,面如冠玉的小郎君站直身子,一脸正色道:“当然不感兴趣,阿姐,我才十三岁呢。”   她以团扇抵着下巴,看似阖眼养神,实际心中千回百转。前世她不能容忍有人胆敢用女人牵制陛下,何况这是秦家的姑娘,必须快刀斩乱麻地铲除后患。   只是她低估了陛下的执念。陛下那日双眼红如泣血,声嘶力竭地自问她秦绾何在。京仪那时候才恍恍惚惚地明白,陛下不只是阿弟,他还有一个男人的七情六欲。   然就算被送上一杯毒酒,她自问也从不后悔除掉秦绾。秦绾出身低、上不得台面,实在是没有母仪天下的气度,何况她与秦家势不两立。但如今阿弟只是个闲散王爷,身边跟着个小丫头似乎也无伤大雅。   角落中堆得冰块悠悠散着凉气,长公主又笑着问了一句:“当真不想认识小姑娘?”在得到宁王殿下一再的拒绝后,她摇着扇子笑道:“前些日子捡了个毛丫头回来,咋咋呼呼地调|教不好,吵得本宫心烦意乱,本想送去伺候你,谁知你竟不领情。”说罢,对身旁侍立的阿颜一扬下巴,“把那丫头带过来。”   宁王殿下两道修长的眉毛皱起,只觉阿姐是在拿自己寻开心。但见她此时似乎心情不错,连日来肃穆的面容终于稍露霁颜,只得压下心底的反感,思忖如何婉拒。   听着廊下传来的声音,长公主眼底的玩味笑意更深了些。   宁王本立在长公主身旁替她烹茶,忽然听见殿外传来些许响动,那声音听着竟和他梦中的声音如出一辙。少年从容的烹茶动作突然一愣,手上的小杯盏落入沸水中,溅起的小水滴烫在他如玉的手背上,也毫无知觉。   他只愣怔地望着廊下,生怕这只是自己的幻觉,生怕他一眨眼,那人便会乘风归去。   京仪见他手背都泛红了人还呆傻着,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用扇柄戳戳他,揶揄道:“不是说不喜欢小姑娘?怎么人还没见着,听着声音你就傻了?”   宁王殿下这才回过神来,手中茶具落地,他甚至顾不得皇子风度,就匆匆往外而去。   少年郎的衣角在门槛处划出一道弧线,接着飞速消失。长公主看着他飞快离去,眼底沁满笑意却又有些许无奈,当真还是个小孩子。   ……   秦绾上次不明不白地被长公主的人捉走,只以为是长公主要对她这条秦家的漏网之鱼下手,吓得几日不曾睡好,时时刻刻计划着如何找到娘亲,一起逃走。   她跑了几次,次次都被公主府的下人提溜回来。她心中又惊又怕,知道自己肯定要被用刑。谁知左等右等,不仅没等到长公主大刑伺候,反而来了一群宫中的嬷嬷教她规矩。   秦绾虽有秦家小姐的名头,却只是旁系庶出,从小在秦氏凤阳老宅长大,自然没人教过她规矩。她不明白长公主的意思,只当是贵主嗟磨人的新法子,学得不情不愿。   今日她被领到一陌生地方,听着声响似乎前院中在举办宴会,她便思忖着如何脱身。然不待她想出法子,她就被强迫押出门。   秦绾还以为自己要被长公主献给旁人做奴婢娈|宠,正奋力挣扎时,却听见一阵声响。   “绾绾!”   她落入一略显单薄的怀抱中,看着眼前郎君眼底的激动,秦绾略有些迟疑地唤道:“三殿下……”   她和三殿下何时这般熟稔了,不过见了两面,说过几句话吗?何以殿下见着她,竟好似哭了起   来?   只有将她拥入怀中时,李时瑜才觉得自己是真真切切地活着,早修炼得刀枪不入的君王,此刻竟忍不住眼底湿润。他拉紧小女孩的手,低声喃喃道:“绾绾,以后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还不待秦绾反应过来,她已被三殿下拉着往殿内奔去。一盛装艳丽女子立在屏风前,她定睛一看,果然是长公主殿下!这几日她虽不曾被虐待,然乍一见到她当成仇人对待的长公主,却还是忍不住心虚后怕。   激动不已的李时瑜已经拉着秦绾跪下,双眼温热,仰头望着长公主道:“绾绾,快来给阿姐磕头,谢过阿姐。”   秦绾被他大力牵引着,心中虽本能抗拒,却一时挣脱不开。那曳地长裙往后微微退了一步,只听见长公主的声音悠悠传来:“罢罢罢,本宫可受不起秦小姐这一跪。”   秦绾虽弄不清楚状况,但长公主对她的蔑视却是感受得清清楚楚,她的火爆性子当即就要针锋相对,却被一旁的三殿下紧紧扣住手腕,嘴也被他捂住,要说的话全堵在口中。   李时瑜全身沸腾的热血稍稍平息,他还算冷静,知道长姐不肯接受磕头,是还没有彻底接受绾绾。但是无妨,只要绾绾能在他身边,一切都还有机会。   打定主意,他不顾长姐远远站到一边,还是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随着额头与地面相撞的沉重声音,他心底最后一点怨怼也烟消云散……   长公主在竹榻上坐下,遥遥指着秦绾道:“秦小姐不是昨日还嚷嚷着出来后要怎么收拾本宫吗?怎么这会儿又没声响了。”   秦绾脸上一烫,她和娘亲是罪臣余辜的身份,隐匿在京城中,只待有朝一日能假造户籍文书后能逃出生天。自从被抓到公主府,自以为是公主要将她置于死地,再加上见不着娘亲心急,才一时破罐子破摔地口出狂言。   她不是傻子,现下当然知道长公主根本不屑于对付她,自己在她眼里不值一提,自己和娘亲自然无事。   李时瑜知道她不是长姐的对手,不着痕迹地将她护在身后,哀求道:“阿姐,你这样会吓着绾绾的……”   京仪看一眼秦绾,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懵懵懂懂什么都不明白。而阿弟也顶着一张小孩儿脸,却如此深情款款,莫说旁人,就连她都有些受不住,率先开口道:“以后你就跟着宁王殿下了,好好伺候殿下,知道吗?”   秦绾不明所以,长公主这般大费周折,就为了让自己去伺候三殿下?   李时瑜下意识就想反驳,他从来都是把绾绾当做唯一对待,除了她,自己再也看不进去任何人……但他知道阿姐性格强势,说一不二,此时驳了她的意思只会让事态更糟糕,只得默默应下。   京仪盯着他俩在宽袍大袖下交握的十指,突然开口道:“现下不准圆房,可记得了!”   两个小孩子的脸都腾地烧起来,秦绾挣脱不开三殿下的手,只好悄悄瞪他一眼,长公主都在说些什么呀!   然宁王殿下这次是真心实意地接受了阿姐的提点,红着脸点点头,并未多说什么。   ……   回公主府的马车上,京仪懒懒靠着引枕,享受着刘信陵的打扇,悠悠道:“最近是越发懒得动弹了。”   刘信陵本趁着她闭目养神,盯着那恬静的面容出神,闻言回过神来,笑道:“今夏热得早,你一向怕热的,又日日处理这许多政务,自然懒得动弹。”   这话提醒了京仪,她一下子撑起身来道:“是了,今夏热得不同寻常,得防备着豫地齐地的旱灾。”不料突然起身的动作太大,她眼前竟稍稍一黑,胃中也升起些不适来。   刘信陵见她闭目皱眉,吓得扔了扇子扶住她,紧张道:“这是怎了?可是中暑了?”   她勉力压下胃中的不适感,靠着他的手,良久才吐出一口长气道:“头有点晕,许是今个儿被哪家姑娘用的香囊熏着了。”   本悠悠行驶的马车突然急刹,她虽被郎君拉住,却还是一震,喉中的异物感终究压抑不住,捂着帕子吐了出来。   刘信陵不敢再掉以轻心,所幸公主府就在前面不远处,他甚至来不及斥责驾马的宫人,抱起她就匆匆往公主府而去。   京仪怕污秽之物脏了他的衣裳,只用帕子捂住嘴,却仍不住地吐出些清水来。想到她已有两月未曾来月信,先前只当是连日忙所致,眼下看来,却是她太侥幸了。   公主府的下人远远就瞧见世子抱着殿下而来,正准备迎接,却见世子匆匆跨入府中,丢下一句“请太医!”便没了身影。   下人们不明所以,一边忙着请太医一边忙着安置殿下,闹得人仰马翻。   看着陈太医那苍老的手指搭在京仪光洁的手腕上,刘信陵紧张道:“殿下可有事?”   陈太医摸着那脉象,心跳如雷,再加上世子在一旁凶神恶煞地审问着,生怕自己医术不精惹恼贵人,只好又颤着手指细细把脉。   直到再三确认脉象后,陈太医才颤颤巍巍,极力压低声音道:“殿下这是……喜脉啊!”   长公主尚未成亲,便已有了喜脉,大齐民风虽开放,却也没有到未婚女子便怀孕生子的地步,何况此人还是帝国的长公主!接触到这等皇室秘辛,陈太医只怕自己命不久矣了。   且不论刘信陵是如何的瞠目结舌,就连一向处变不惊的长公主都忍不住微微变色。京仪伸手覆上自己的小腹,她丝毫没有即将成为母亲的快乐,只觉排山倒海的恐惧与未知袭来,扑头盖脸地将她魇住。   娘亲渐渐被染红的淡色长裙、被指甲割破的石榴绣面屏风、前世那个未能出世的孩子……各种血腥晦暗的场景在她眼前不断流转,那晦涩陈旧的灰尘吊子又来了。   还是刘信陵发现了京仪的不正常,她目光涣散,呼吸急促,脸上泛出不正常的青紫之色,他立马就察觉这绝不是怀孕的反应,她又犯病了!   刚刚才安稳下来的公主府又是好一番忙碌,刘信陵对外大吼道:“去我府上,取我床头的香云纱香囊过来!快!”说罢,他将长公主搂在怀中,颤声安慰道:“京仪你别害怕,表哥会一直陪着你……你不要紧张,表哥有药,你会没事的……”   京仪只觉她在沉沉往下坠,脑中只有一个名字如同附骨之疽般紧紧缠绕,她知道,这是季明决的报复。   她亲手杀了他,如今他又来索命了。   可为何要用这最狠毒的方式报复她!为何要时时刻刻提醒她,她的母妃是如何败坏了身子,那个未能出世的孩子是如何没的……   即使在昏迷之中,京仪仍旧记得血肉是如何从她肚子中坠下,如何沿着她的腿蜿蜒出一道血痕来。   京仪自从恢复记忆以来,夜夜都不得安宁,前世的种种都入梦来,搅得她夜半惊醒、冷汗涔涔,提醒她何为众叛亲离!      ☆、第 55 章      京仪又做梦了。   梦中仍是那位公主,仍是那座遗世独立的高楼。公主的面容瞧着又苍老了些,她虽未落发,却披一身袈裟,长久地在那高台上踟蹰徘徊着。   岁月在她眼角磨砺出一道道细纹,却不减于她双目的美丽。然美目含秋,只忧愁地望着那紧闭的高楼,拨动着手中的佛珠,念出一句句经文。   京仪没想到她恢复记忆后,竟还会重现这少女时代的梦。   梦中那公主转身过来,猝然与她对视,京仪终于发现她眼角眉梢的熟悉之感来自何处。她分明就是年老的自己。   从前十三四岁的长公主认不出,然她此时看得分明,那就是自己日后的模样。只是苍老沉重,只能依稀辨认出……   那公主眼含慈悲地望着她,口中的经文还在继续。她似有所感,心中一紧,意识随即陷入无边的黑暗中……   当她睁开眼时,耳边真真切切地传来念经的声音,她恍恍惚惚,几乎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直到看到刘信陵一手拨动佛珠,一手举着佛经念着,才知这声音是从他那来。   见她醒了,郎君一把丢开手中的经文,连连向外呼唤道:“陛下,长公主醒了!”   房门立马打开,身着常服的小皇帝和宁王都一脸忧色地进来,连忙赶到她床边,执起她的手忧虑道:“长姐可觉得哪里不舒服?可要唤太医来再看看?”   京仪只微笑着摇摇头,缓缓开口道:“多谢陛下关怀,皇姐无事了,如今天色已晚,陛下还是快些回宫吧。”   小皇帝也知道规矩不可违,再三确认她无事后,终于含着眼泪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时瑜这才有机会握住她的手,声音低沉得近乎哑然,“阿姐实话同我说,你的病究竟如何?”   京仪枕着玉兰绣花枕,注视着阿弟黑沉沉的眸子,良久才道:“听天由命罢了。”   李时瑜的手瞬间一紧。   她不愿多说,只偏头看着刘信陵仔仔细细地收好那佛珠,忍不住笑道:“你何时又信佛了?吵得我在梦中都不得安生,嘀嘀咕咕地在我耳边念经。”   她才醒来,声音虚弱无力,连笑都带了三分病弱。   刘信陵早先已经把香囊中的药物交给御医,见她醒来,心底稍稍安定,也不逗她,正色道:“这是云鸣给我的,云鸣倒真有点道行,先前他来看过,说你傍晚时分醒,还真就掐着点儿醒过来了。改明儿去他庙里给他烧烧香。”   话说到云鸣,京仪却无端端想到白马寺中的那段日子,念头只这般一霎便掠过,却还是令她心惊,只好笑笑不再说话。   李时瑜见她只一味回避,心中焦急不已。那人死了,从此一了百了倒好,但若是生下他的孩子,阿姐日日夜夜面对着,如何还能走得出来?   阿姐不愿去谈,但他必须逼她做决定,否则来日后患无穷。   刘信陵也不是外人,他便直接问道:“阿姐,你准备将孩子怎么办?”她已怀孕三月,再不堕胎,就来不及了。   京仪不料阿弟竟直接至此,一时愣住,不知如何是好。   刘信陵也惊呆了,好半天才找回声音,道:“时瑜,你怎么……”   然而李时瑜只握着京仪的手,目光直直地望着她:“阿姐,你可愿意替他,生下这个孩子?”   虽未提姓名,但所有人都知道那个“他”是指谁。   寝殿一时陷入死寂当中,刘信陵后知后觉,这才从京仪竟怀了那人的孩子的愤怒震惊中反应过来,知道她若是生下这个孩子,必定难得安宁。   李时瑜目光沉沉,催促道:“阿姐?”   她正要开口,却被一旁的刘信陵拦住,只见他道:“殿下身子病弱,实在承受不起堕胎,这个孩子……养在我名下吧。”   朝堂上雷厉风行的长公主,此时只微微愣怔地看着他,似乎花了好大力气才明白这话中的含义,道:“你不必如此……你还没成亲呢,怎么能养孩子。”   刘信陵几乎立马就想握住她的手,将那一句“殿下何不嫁给我”说出口,但他到底还有一分理智,只克制下冲动,温柔笑道:“殿下不也没成亲吗?怎能养他的孩子。”   然而长公主沉默许久,只伸手覆上小腹,道:“这是本宫的孩子。”   她不会说,正当她在黑暗中长睡不醒时,是一阵孩童的轻笑声唤醒了她。她对未知前路有胆怯有畏惧,但她不能因此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她能感受到生命正在她的体内孕育,那是她孕育出来的鲜活生命。   无关他人,这只是她自己的孩子。   见她下定决心,李时瑜也不再坚持,他不过是想要阿姐过得快乐罢了。想到前世的长公主,把持朝政铁面无私,只有在孕中,提起她肚子里的孩子才会露出些许微笑。想来,那孩子没能出世,阿姐也是心疼的吧。   长公主疲乏,没多久就被安置着睡下,宁王也就告辞。   当他乘着夜风走出公主府时,却见一太监手持信件,正往寝殿中送去,他微微皱眉,拦下:“何事?长姐已经歇下了。”   小太监行礼后,才道:“这是方大人派人从宫里送来的急信,说是务必送到长公主手上,耽误不得。”   李时瑜皱眉,立马回想起前世这一阵子出了何事,伸手取过那信件,道:“此事不必烦扰阿姐,交给我处理便是。”   展开那信件一瞧,果然是西南督抚通报,成王父子和被贬去的秦家联手造反了。   还打着清君侧的旗号,称长公主欺纯帝年幼,牝鸡司晨,喊着要长公主将权势统统归还给纯帝。   檄文写得慷慨激昂,而李时瑜只冷笑一声,随即将信纸掷到地上。一群跳梁小丑,何必劳阿姐费心?   ……   京仪自从有孕后,手边所有的政务都被阿弟时瑜要去。他之前对国事闭口不谈,不过是为了避嫌,但现下长公主不能再操持,他自然要承担起辅佐纯帝的责任。   京仪也知他的顾虑与决定,但并未开口阻拦,姐弟俩都对那秘密心知肚明,但都决心放下,绝不说开。   她身子本就病弱,此时已有两月身孕,正是孕吐厉害的时候。一日三餐吃下去不多,却还是吐得天昏地暗,就算胃中无物,也会吐出些清水来。急得所有人都围着她团团转,太医的药一幅接一幅地喝下去,却还是不见好。   长公主本就瘦削,此时更是迅速消瘦下去,脸上皮肉只像绣绷子上的绣面,薄薄的只剩一层。刘信陵日日下值后便会前来,喂她喝完汤药,别过头总是忍不住长吁短叹。   惹得京仪一边忍住胃中不适,一边嗔他:“天天来摆脸色给谁看呢。”   见京仪如此憔悴,却还要分出心神来安慰旁人,刘信陵心中更是愧疚,暗地里把作恶的那人骂了不知多少遍,却还是不解气。   骂不是办法,骂完后还得扶着长公主起身走走。   京仪手搭在他小臂上,在院中逛了几步便觉眼晕,只好停下,懒懒开口道:“姨妈昨天来看我,说给你相看亲事,结果你一连几日都不着家,真有此事?”   他只讪讪道:“锦衣卫不比其他衙门,晚上不回府也是常有的事。”   “那你就有功夫日日往这里跑?”   “你怀孕是大事,娘又不是不知道你身子不好,还拿这些琐事来烦你。”只有说到婚事时,锦衣卫的刘大人才会显出些少年人的恼怒来,嘟嘟囔囔不肯多说,只嫌讨厌。   “姨妈那是心疼你,不然姨妈好好的侯夫人不做,专去宴会上相看年轻姑娘?当真以为姨妈有这样好的兴致?”   她语气老成,出口便是教训,刘信陵微觉奇怪,怎么从前娇滴滴的表妹倒教训起他来了,只不耐道:“我不乐意成亲,你让我娘别白费功夫了。”   长公主也不愿拿这事逼他,只爽快道:“成,我也不多说。”她摸了摸微微显怀的小腹,笑道:“以后就让孩子管你叫干爹了。”   她一身交领玉兰襦裙,长裙曳地,飘飘欲仙,站在温暖的日光中,更是全身都染上柔柔金光,但刘信陵却察觉出她话中的处处回避。   她在明里暗里地告诉自己,她没那个心思,他们不可能。   日光忽然有些刺眼,刘信陵涩然地闭上眼睛,他又何尝不知道表妹对自己绝无心思。他早就该知道,早在公主府那日,不,更早在从洛阳回京城的路上,他就知道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然心底越是明了,就越是绝望。清醒的麻木可真痛苦啊。   京仪只笑吟吟地望着他。若不是前世刘信陵死前那一番剖心表白,她永远都不会相信,从小打打闹闹的表哥会对她生出男女之情。   他奉命前去平定作乱的藩王,凯旋路上,却遇乱党余辜在京郊埋伏。出城迎接他的长公主一时避让不及,险些就要被乱党劫持。刘信陵本稳操胜券沉着指挥迎战,却被长公主乱了心神,孤军深入,以一柄长|枪护她周全。   长公主安然无恙,郎君却身中数箭。   京仪至今仍记得,他胸口的伤口汩汩往外流血,她伸手去捂都阻止不了鲜血奔涌。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人会流这么多血,把两人的衣衫都尽数染红。   他最后都已瞳孔涣散,却还握着她的手说:“京仪,别哭。”   但她已经没有力气去回应任何炙热纯真的感情。   收回心神,郎君还站在海棠树下眉眼带笑,朝气蓬勃。她暗下决心,今生必定护得所有人都周全。   微风吹得海棠花叶瑟瑟颤动,郎君上前一步扶住她:“起风了,回屋吧。”   长公主没有拒绝,只道:“好,难得有了点胃口……” 作者有话要说:  梦境绝不是水字数哦   ☆、第 56 章      自从过了中秋,长公主的肚子便胀气似的一日大过一日,不过才六个月,竟已渐渐走不动路。如此一来,她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安心在公主府中养胎。   这日小陛下和宁王来看望她过后,留下两壶桂花酒,她不能喝,只能闻闻桂花酒香过瘾。   送走两个小朋友后,长公主便坐在廊下的美人竹榻上乘凉。暑热还未散去,午后歇在绿竹成荫的廊下也是一件乐事,身旁的小宫女不紧不慢地打扇,黄铜炉中的冰块冒着丝丝凉气,香甜酒气萦绕在鼻端,她难得沉入梦乡中。   一身织金绣凤火红嫁衣的少女端坐在喜床上,宫女嬷嬷们忙着替她卸下凤冠,除去繁琐的厚重嫁衣,只剩轻巧的百蝶穿花洒金锻裙。   赤金牡丹步摇沉甸甸的,压得她脖子生疼。但少女还是乖乖坐着不敢乱动,听着屋外脚步声逐渐散去,她似乎能听见前院宴会上的喧嚣声,心跳如雷,只能拂了拂珠钗上吊着的珍珠缓解紧张。   直到听见房门打开的声音,少女连忙坐正,握紧手中的却扇。明明眼前还隔着一层红纱,她却觉得那人的目光快要把她灼伤。   眼前淡淡地投下一片阴影,是一身红装的郎君在她身前站定。   少女睫毛轻颤,却迟迟等不到他掀开盖头,正当她拧眉疑惑时,却听到极轻的一阵笑声,似乎在笑她紧张得心都快蹦出来了。   少女不服气,一把掀开火红的盖头,先发制人道:“竟敢让本宫等你这么久!”   郎君微微有些惊讶于她的直接,只见少女双目灼灼似宝石,面容明艳娇媚,只好伸手环住她的腰,俯身慢慢往下。   涂得樱桃一般娇艳的唇瓣却被一把小扇挡住,少女收敛脾气,只用几乎能滴下水来的眸子盯着他。   郎君闻弦知雅意,缓缓开口道:“轻啼湿红粉,微睇转横波。”他目光沉沉,竟就隔着却扇,在那樱唇上落下一吻。   少女的唇被轻柔一触,本就嫣红的桃面更添几分娇艳欲滴。   而郎君又道:“今日幸为秦晋会,早教鸾凤下妆楼。”便又隔着扇面,蜻蜓点水般地落下一吻。   少女的腰窝被郎君轻揉数下,浑身早已酥软,只能攀着郎君的肩头才不至于落地。   而郎君却还只隔着那却扇,同她耳鬓厮磨,声音低哑暗沉道:“殿下还想要吗?”   不待她回答,郎君就抽掉她挽发的青玉簪,一头青丝倾泻,在身后划出光洁的弧度。   等迷迷糊糊的少女回过神来时,她已被抱到喜床上,仰头看去,床帐喜被、喜烛喜果,触目皆是火一般的红。后背被花生桂圆之类的小干果咯着,少女微微有些不适,细声细气地撒娇道:“郎君,我疼。”   郎君伸手,掌心覆住她灵动的双眼,道:“过会儿就不疼了。”   春宵帐暖,红烛翻浪,牡丹床帐落下,遮住少女呜呜咽咽的嘤咛声。什么过会儿就不疼了,都是骗她的。   郎君就连此时都极为克制,除了眼底微微泛红和额角几滴汗珠,几乎看不出他的情绪波动。   公主的小爪子在他背上挠出一道道血痕后,他终于闷哼一声,喉结滚动数下,额角欲坠不坠的汗珠流进眼中,微疼。   他拾起一方锦帕,轻柔地擦去公主眼角的泪水,低声哄道:“乖,别哭了。”   小公主背过身去,只留给他光洁无暇的裸背和一头漆黑长发,头埋在被子中嘤嘤而泣。郎君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只能伸手去抱她。   不料小臂刚环过她的纤腰,小公主就回过头来,眼红红地控诉道:“你骗人!”   ……   长公主被这一声控诉突然惊醒,握住美人榻的扶手,茫茫然看着公主府蓝黑色的天空出神,才慢慢反应过来刚才不过是一场梦境罢了。   冷静下来后,胸口中却泛起些许恼怒。他的坟头草想来都快有一人高了,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梦到此人?梦到又如何,他早就死了!   在旁打扇的阿颜停下手来,任谁都看出长公主小睡过后心情不好,不敢再有动作,怕惹恼了主子。   在心中默念几句“不得好死、罪有应得”去去晦气后,长公主才道:“方大人应当下值了,拿我的帖子去请方大人前来议事。”她必须干点正事,才不会脑子里空落落地东想西想。   西南成王造反一事,朝廷正出兵镇压。然阿弟身份特殊,不适宜过多插手军务,京仪只派他去处理今夏水灾一事,如今她身子稍稍好一些,便接手此事。   然有方杜若在,她也不过是当甩手掌柜,指点几句罢了。   方杜若上次还是在中秋月宴上遥遥见了长公主一次。那是长公主自今春以来,第一次公开露面。   先前殿下数月不曾露面,朝臣纷纷猜测是长公主身体病弱需要静养;也有人说是被纯帝夺权软禁起来,但兵权还握在殿下手中,谣言不攻自破;最荒诞不经的是竟有人猜测长公主有了身孕,这才不便处理政务。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摇头微笑,长公主尚未嫁人,怎会有了身孕。   但当殿下出现在宴会上时,她虽衣着宽松,那已经显怀的肚子却是如何都遮不住的,何况殿下也根本没有隐瞒的意思。   朝臣们全都一脸青白之色,偏生碍于长公主的威严不敢多问,连开口都不敢,只好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祈求这一幕只是自己喝多了的错觉。   方杜若也觉得惊奇,但他也并未多言,只默默感叹长公主果真是个妙人。   此时他收到长公主的邀请,正往公主府正厅赶去。   长公主斜斜梳一堕马髻,珍珠耳坠子隐在发丝间,影影绰绰。只是开口谈论政务时,严肃又从容不迫,再无半点娇媚之意。   “西南叛军,何时能拿下?”   方杜若不用思索便道:“年底之前,叛军必定溃败,必将叛贼押解进京,听候发落。”   她喜怒不形于色,只微微点头道:“你做事,本宫一向是放心的,只有一点,”她的声音突然带上些冷意,“必要把李如珞的头给本宫提进京城来。”   正好撞上她心情不爽利,不能把那人挖出来鞭尸,只好用李如珞泄愤了。   设想着那成王世子的悲惨下场,方杜若也不问长公主何以对他痛恨至此,只眉毛一颤,抿唇,道:“遵命。”   再过问些军中事务后,天色已不早,京仪便亲自起身送他出府。   他自然连称不敢,万般推脱。然京仪只扶着腰笑道:“太医嘱咐了本宫得多走走呢,送大人到门口,也算我活动活动腿脚。”   话都这样说了,方杜若自然不好再客套,只得应下。   从厅堂到大门的短短一截路,方杜若始终克制着自己不往长公主高高隆起的肚子看去。大齐虽民风开放,但未婚先孕,仍是有些骇人听闻,何况此人还是最尊贵的长公主殿下……   行到门口时,京仪正要同他作别,却突然腹中一痛,“哎呀”叫了一声,捂着肚子缓缓往下蹲。   她身边虽有十几个宫女随侍,他还是吓了一跳,连忙回身去扶。   然京仪腹中只痛了一霎,随即感受到肚子动了一下,对上方大人关切的眼神,她喜不自禁道:“孩子踢我了!”   方杜若有幸成为第一个见证长公主胎动的人,一时哭笑不得,只好扶住贵主,将她往里送去。   公主府坐落在京城最繁华的东城白云巷,足足占了整条街。巷前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此处。第二日,新晋内阁大学士方大人扶着公主散步、两人一起感受胎动的旖旎新闻便在京城传开了。   ……   寝殿中只熏着淡淡的果香,长公主右手执卷,好长时间才懒懒地翻过一页。   秦绾见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想着这几日京中的传闻,大着胆子道:“殿下,您有没有听说方大人的事呀?”   京仪微微挑眉,看也不看她,只道:“怎么了?他不是在平乱吗。”说罢还轻轻抬膝,嫌弃道:“手上怎么就这么点劲儿,怎么伺候人的。”   她听说秦绾跟她娘亲学得一套精妙的按摩手法,正巧她今日两腿水肿得不像话,就把这小丫头从阿弟处要来,给她按摩,也算打磨打磨这丫头的火爆性子。   秦绾有些气不过,气鼓鼓地加大手上的力气,心中暗暗念道:“按死你按死你!臭女人就知道欺负我!”   然而长公主非但不痛,还微露笑颜,似乎满意道:“这还差不多。”   这下子,秦绾就更是气得嘴上都能挂个小油壶了。但想到这几日的传闻,好奇心还是驱使着她开口道:“殿下没听说吗?外面都在传,方大人他……”   京仪最讨厌吞吞吐吐的性子,在小丫头眉间一点,皱眉道:“话不说清楚,那你就别说了。”   她当然知道得一清二楚,外面人都传长公主看上了方杜若,收他做裙下之臣,他晋升速度如此快,便是因为长公主青眼有加。   至于长公主肚子里的孩子,自然就是方大人的了。   京仪对这些无稽之谈毫不在意,她既然做好了生下孩子的准备,就要有勇气去面对随之而来的流言蜚语。   她辅佐少帝、参与朝政、出兵平乱,哪一件不比未婚生子来得大逆不道?然世人只拿后者说事,少见多怪罢了,她又何必庸人自扰。   秦绾到底是有些惧怕她,手上按摩的动作不敢停歇,忙里偷闲瞧她一眼,却见她已经眯眼打起瞌睡,不禁肃然起敬,这坏女人是当真的刀枪不入。 作者有话要说:  写了个文案,好家伙发现苏甜爽一个不沾边,哎   ☆、第 57 章      今冬的雪姗姗来迟。   窗外鹅毛大雪扑簌簌地落着,殿内燃着冰丝碳,火盆中丢几个小栗子进去,毕毕剥剥地爆出些醇厚甜蜜的香气来。长公主裹一件白狐皮裘,怀中抱着一鎏金牡丹纹小铜炉,眯眼享受秦绾的捏   腿。   随着月份越来越大,长公主的腿也越发水肿,手指按下去便是一个亮晶晶的小坑,小半日都难以恢复原状。晚上翻身如厕也不方便,时时刻刻都得有宫女伺候着。   这种时刻,连一向护短的宁王殿下都不能再舍不得自家小姑娘,乐颠颠地把她丢到公主府,只道也好有个照应。   京仪虽嘴上对秦绾这小丫头挑剔不已,但实际上还是非常享受她的按摩捏腿,渐渐地看她也顺眼了些,赏了不少好东西。   秦绾得了那些价值连城的赏赐,自个儿倒还觉着没什么,一旁的宁王殿下却乐得见牙不见眼。惹得小姑娘一脸正色地端详王爷,心中琢磨王爷平时看着不苟言笑,原来也是君子爱财的。   听见小姑娘如此嘀嘀咕咕,李时瑜很是无奈,只能默认她对自己的无端揣测,心底却知道阿姐这是渐渐接受绾绾了。   替长公主按摩完后,秦绾大着胆子,在她高高隆起的肚子轻抚着,小心翼翼道:“殿下,您这肚子可真大呀,别是有双生子吧。”   小女孩好奇的目光实在有些惹人发笑,京仪难得起了点心思逗弄她:“怎的,害怕了?以后愿不愿意给宁王生孩子?”   秦绾为长公主的大胆一骇,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收回手害怕道:“殿下就会取笑我!”脸却慢腾腾地红了。   京仪正想再逗她几句,阿颜却从殿外匆匆进来,低声在她耳旁道:“殿下,成王世子已伏诛,人头刚刚送进京城。”   本还懒洋洋的长公主听了这话,立马来了精神,掀开腿上的羊毛薄毯道:“本宫去瞧瞧。”阿颜不料她竟如此激动,劝阻的话还没说出口,长公主就已经慌忙忙地站起身了。   然她刚刚站直身子,腹中突然一痛,一股暖流顺着大腿流下。   殿内的宫婢们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长公主慢慢捂住肚子,只见她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轻声道:“本宫怕是要生了。”   宫内立刻慌乱起来。   太医和经验丰富的产婆虽十几日前就候在公主府中,各种药材和器具也已准备齐全,京仪却还是一瞬间就堕入恐惧之中。   只有她才明白,流产于她,如同一个魔咒一般始终萦绕在她心底。前世的她、今生的母妃,都没能逃脱命运。   她时常紧张得无法入眠,闭上眼便是前世那血肉模糊的孩儿向她哭泣。婴孩尖细凄厉的哭泣声,往往令她夜半惊醒,从而睁眼到天明。   女人生孩子便是过一道鬼门关,她就算已经足月,也绝不会再出现前世的状况,心底却从未像面上那般云淡风轻过。   她承认自己一直很害怕。   她被宫婢们抬到早已辟出来的产房床上,一阵接一阵的剧烈宫缩传来,就算是她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也忍不住汗如雨下。   屋外是闻讯赶来的阿弟、小陛下和刘信陵,京仪能听到他们紧张的声音,却分不出心神来安慰他们。   她只能一个人面对。   稳婆握住她的手,不断重复着让她吸气呼气,可是京仪疼得眼睛都快睁不开,哪里还调整得了呼吸,只能凭借本能努力着。   她只觉产道都快被撕裂,然腹中的孩儿却始终不肯出来,急得产婆一个劲儿地叫“殿下用力”。京仪被这声音吵得心烦意乱,甩开她的手,只管抓紧床头用力。   屋外的三个男人听着里面撕心裂肺的尖叫,脸色一个白过一个。小陛下是里面对此事最懵懂的,却也隐隐察觉到长姐凶多吉少,紧张得手指都在颤抖,道:“怎么还没好!太医呢,太医!”   几位太医连忙扑过来跪下,连官帽都来不及扶正,只冒着冷汗气喘吁吁道:“长公主胎位不正,孩子这才迟迟出不来,臣必定尽力,舍去臣这条老命都要让长公主顺利诞下麟儿!”   李时瑜知道太医也是无能为力,拼命压抑住想一脚将这些庸医踢开的冲动,只一甩袖子,紧紧盯着产房。   宫婢们来回穿梭,不停往里送着热水。血水一盆接一盆地被端出来,那血红触目惊心,几乎把他眼睛都要灼伤。指甲深深嵌入手心嫩肉,李时瑜只能恨自己不能代阿姐受过。   宫缩一阵猛烈过一阵,京仪痛得几乎晕厥过去,而孩子的胎位却还不正。   京仪只觉自己的力气都被抽空,眼前的景象都逐渐模糊起来。   产婆发现长公主的眼神都逐渐涣散,急得掐住她的人中大喊道:“殿下!殿下!”   口中似乎被灌入参汤,她知道这是续命的药,只能艰难吞咽。   汗水打湿她额前碎发,偶有两滴汗水落尽眼中,刺得她生疼,然比起身下的疼痛,丝毫不足为道。   京仪后背出了一层又一层冷汗,产婆慌张的叫声逐渐变得虚无缥缈,她胸口急速起伏,脑中抽痛,只想沉沉睡去……   就在她快要闭眼时,手却被捉住,小姑娘咋咋呼呼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不要睡!你的孩子还没出来呢,你不能睡!你难道想你的孩子没爹没娘,被别人欺负死吗!”   “没爹”两字极大地触到长公主霉头,她心口几乎立马就升起怒火,她绝不容许别人对她的孩子指指点点!   她一把就抓住秦绾的手,恶狠狠道:“放肆!”   她满头汗水,脸色苍白,凶狠得仿佛护崽的母狼。秦绾被吓得往后退一步,随即鼓足勇气道:“就是!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你的孩子抱过来养,天天欺负他!”   长公主被这胆大包天的小丫头刺激得两眼通红,竟不知何处生出力气来,直到一直观察着宫口的产婆兴奋大叫道:“露头了!露头了!”   “殿下您再加把劲,孩子马上就出来了!”   京仪掐着秦绾的胳膊,一鼓作气,那淘气的孩子终于不再折磨娘亲,肯离开娘亲温暖的子宫。   “是个哥儿!恭喜公主殿下!是个哥儿呢!”   产房内外爆发出一阵欢欣雀跃之声。   京仪正想沉沉睡去,却察觉到身下还有动作,那咋咋呼呼的产婆又囔囔道:“殿下先别睡,还有一个呢!还有个没出来!”   秦绾见她累得眼睛都快睁不开,逾矩地在她脸上拍了两下,“殿下!你还有一个孩子呢!”   她恨恨地瞪这不知规矩的小丫头一眼,终于拼尽浑身力气将第二个小调皮鬼生出来。   “是个小小姐!”伴着孩子的放声大哭,秦绾蹦蹦跳跳地乐道。   产房中的人都渐渐放松下来,心道长公主拼了命,折腾到太阳落山才生下两个孩子来,真是不容易。   然而经验丰富的产婆立马发现哥哥的不对劲。小家伙不哭不闹,脸色逐渐变得青紫,气氛顿时又紧张起来。   京仪也知危险,撑着身子半坐起来,嘶哑着声音道:“把孩子给我!”身下却突然涌出一股热血,疼得她瘫软在床上。   众人都惊呆了,产婆对着哥儿又拍又哄,可是哥儿就是不开口。   眼见着哥儿的情况越发紧急,秦绾咬咬牙,上前一步夺过孩子,提溜着一只脚将他提起倒挂,一掌响亮地落在小屁股上。   哥儿还是没动静,她也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又用力狠狠拍了一掌。这下,安安静静的小男孩才终于咳嗽几声,扯着嗓子大哭起来。   两个孩子都被抱下去清洗,京仪悬着的心才逐渐落回原地,耳边的喧嚣嘈杂都逐渐变轻,她只闭着眼陷入彻底黑暗中。   ……   她一人行在长廊中,四周浓雾笼罩看不清前路。京仪心中害怕,只能提着裙子往前冲去。   直到看见那明黄色的身影,一直提心吊胆的小公主才放缓脚步,眼底微热,喊道:“父皇!”   文熙帝微笑转身,像小时候那样,对她张开双手,柔和道:“京仪,到父皇这儿来。”   京仪如乳燕投林般飞入父皇的怀抱,头枕在父皇宽厚的肩膀上,不知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她只能哽噎道:“父皇,我好想你……”   文熙帝轻轻抚着她的长发,声音醇厚安宁:“吾儿京仪,父皇永远陪着你呢……”   她埋首在父皇怀中不住哭泣,正想将自己近来的思念与痛苦一一讲出时,却发觉父皇的身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董贵妃温柔的笑容。   董贵妃伸手将她揽入怀中,笑道:“京仪哭什么呢,娘亲说过,不会同你分开的。”   京仪如同从前那样,慢慢伏在娘亲膝上,蹭着娘亲柔软的双手,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近况和董贵妃分享,道:“娘亲,您今天做外祖母了。”   董贵妃嘴角绽放笑意,却有些不舍,“吾儿京仪还是个孩子呢,怎么就做母亲了呢。”   京仪仰头望着娘亲的笑颜,眼泪不住滑落。在人前她是长公主,是长姐,是殿下,但在董贵妃处,她永远都是孩子罢了。   渐渐地,董贵妃的身影也慢慢变淡,京仪始终含泪注视着,她知道这是梦境,但仍尽力将每一幕都深深刻入脑中……   京仪缓缓睁开眼,耳边立刻响起时瑜的声音:“阿姐终于醒了!”刘信陵扶着小陛下前来查看,寝殿中立马忙碌起来。   她扯了扯嘴角,费尽力气才露出一个笑容。   一碗汤药及时送到嘴边,她也知现在不是嫌弃药苦的时候,只就着阿弟的手,将一碗汤药尽数喝下。   待稍稍恢复些力气,她就迫不及待道:“孩子呢?抱过来让我看看。”   伺候在一旁的乳母立马上前,一左一右两个乳母,怀中一蓝一粉两个小襁褓,可爱至极。   她率先接过粉色襁褓,见里面躺着的小奶娃还闭眼睡觉,爱怜地吻了吻她的小鼻子,才道:“哥儿可还好?给我瞧瞧。”她昏迷前记得哥儿身子似乎不太好,刚出生便吃了些苦头。   哥儿却已经睁开眼,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正好奇地张望着他的娘亲。她惊喜不已,伸出一只手点了点他的小额头,低声哄道:“乖……咱们现在是哥哥了。”   抱着孩子逗弄了一会儿后,京仪才依依不舍地放开。见周围几人都眼下青黑,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一问才知自己竟昏迷了三日,他们也在旁守了三日。   京仪心中惊骇不已,暗自后怕,若不是梦见父皇和母妃,她恐怕就回不来了……   而宁王殿下不忍她劳累,只一个劲地催促她歇息。   京仪望着众人关切的眼神,笑道:“这会可以放心睡了。”      ☆、第 58 章      仲夏时节,烈日炎炎,所幸行宫中绿树成荫,山风裹挟着水汽送来点点凉意。   一湾灵动小溪顺着山势蜿蜒而下,一身着烟蓝纱裙的女子行在溪旁,身边亦步亦趋地跟了数十个宫女撑伞打扇、捧香奉茶,正是携一双儿女到行宫避暑的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怀中抱了一粉雕玉琢的小人儿,她浓密乌黑的秀发挽成小巧的双丫髻,粉色发带乖巧垂在脑后,衬得小人儿奶白甜糯。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含着几分调皮几分可爱。   此时她一人霸占了娘亲的怀抱,却又贪心地望着那条小溪,咬着手指为难到底是继续呆在娘亲怀里,还是下去和哥哥一同玩耍。   终于,她下定决心,蹭着娘亲的脖子道:“娘亲,我想和哥哥一起玩!”   小姑娘奶声奶气,朝堂上说一不二的长公主此时心都软成一滩,忍不住在她小脸上爱怜一吻,道:“糕糕今天真乖。”   糕糕也仰头在娘亲下巴处亲一口,蹭上些口水后,扭着身子撒娇道:“娘亲快点,我都追不上哥哥了!”   将女儿放下来后,见墨儿跑出了离她三步的距离,虽身边时时有人侍奉,绝不会出事,长公主还是担心道:“墨儿,别跑太远了!”   小男孩立刻乖乖停下,三步并作两步地蹬蹬跑回她身边,仰着头道:“娘亲,你抱妹妹抱累了,把糕糕给我抱吧。”说罢,伸出两个小巴掌来,作势要抱妹妹。   粉色的小人儿却率先一步吧嗒吧嗒地跑出去,噘着嘴嘟嘟囔囔道:“我才不要哥哥抱我呢。”   看见儿子一脸失望,长公主却忍不住掩唇轻笑。墨儿喜欢妹妹喜欢得紧,上次趁宫女嬷嬷们不在,偷偷把摇篮中的熟睡的妹妹抱起来,结果小家伙臂力不够,把妹妹摔了个屁墩儿。   所幸摇篮中铺着厚厚的银狐毛,糕糕没一点事,只是从此就不肯让哥哥抱她了。   墨儿愿望落空,知道妹妹还记挂着上次那事,只好作罢。但见妹妹趴在草地上折花草玩,他又赶紧跟上去,道:“糕糕,哥哥教你编花!”   他天资聪敏,悟性极高,学东西飞快。前几日知道娘亲要领着他们到避暑山庄玩,知道山里有许多花草,便跟着干爹学习怎么编花,想借此送给娘亲和妹妹。   然而被宠坏的糕糕却不领情,只自顾自地趴在草地上,小手乱扯一气,毫不留情地破坏着这一地花草。   京仪倒不介意儿子女儿身上沾些泥巴,只担心糕糕的小手会被草叶割伤,开口道:“糕糕,乖乖跟着哥哥玩,别把手弄脏了。”   墨儿有了娘亲的支持,底气更足,三下五除二就用几根狗尾巴草编出一个小狗来,捧着送到妹妹眼前,道:“妹妹,送给你。”   那小狗编得极为精巧,那毛茸茸的花穗被他编成小狗尾巴,在身后一摇一晃。见惯了好东西的小人儿也忍不住惊叫一声,丢掉手上的碎草,接过哥哥的小礼物,喜笑颜开道:“哥哥好厉害,和我的小云朵一模一样!”   小云朵是长公主爱犬小铃铛的孩子的孩子,如今成了小郡主的宠物。   两年前的周岁宴上,长公主的一对龙凤胎就被当今陛下分别封为曲逆侯和舞阳郡主,殿下虽极力推脱,道孩子太小压不住爵位,却还是免却不了皇上对两个外甥的宠爱。   身旁随侍的嬷嬷们也笑道:“小公子真是心灵手巧,咱们学也学不会呢。”   墨儿不在乎旁人的吹捧,只又拿起糕糕刚才胡乱拔的一些花草,手指翻飞,编出一个精巧的花冠来。   糕糕眼里的崇拜之色几乎掩不住,她捂着嘴,睁大眼睛看着哥哥化腐朽为神奇,似乎连自己手里的小狗都失了乐趣,结结巴巴道:“哥哥……是送给我的吗?”   然而小男孩皱起两道小眉毛,略有些为难道:“这是我送给娘亲的……”   小姑娘愿望落空,捏了捏手中的小狗,只觉得在那花冠的衬托下,小狗显得灰扑扑绿油油的,顿时小嘴一瘪,两滴圆滚滚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她迈开小短腿就往在旁竹榻上歇息的长公主跑去,一头扎进娘亲怀中,控诉哥哥的恶劣行径:“娘亲,哥哥不喜欢我了……他都不给我花冠……”   小男孩没想到妹妹因这点小事也能哭鼻子,连忙赶来,在她身后又是作揖又是拱手地道歉道:“糕糕你别哭了,我是打算做好娘亲的,就做送给你的花冠的。”   京仪早将两人的这点小插曲看得清清楚楚,将赖在她怀中撒娇发痴的小人儿提溜起来,点着她的鼻子道:“哥哥好心给你做小狗,你怎么还怪哥哥不喜欢你呢?还把哥哥的小狗给扔掉,你才让哥哥伤心呢。”   小郡主刚刚在跑动时,就将那小狗一把丢开,此时小狗正孤零零地躺在溪边草地上,和满脸愧疚的小男孩比,也不知哪个更可怜。   小郡主揉着红通通的眼睛,噘着嘴委屈道:“连娘也不喜欢我了……”说罢更是扯开嗓子大哭起来。   长公主被这小混蛋倒打一耙的本事气笑,在她小屁股上拍了两下,努力压平想要上扬的嘴角,做出一副严肃的模样来:“娘亲不喜欢爱哭又不讲道理的孩子,那就把你留在这里哭吧,娘亲带哥哥走了。”   作势就要把她放回地上。   小家伙平日作威作福惯了,遇事便撒娇卖痴,反正天塌下来都有干爹舅舅和哥哥们顶着,只有长公主不吃她这套。   见娘亲脸色沉沉,似乎真的因自己的无理取闹而分外厌烦,小郡主捂嘴止住抽噎声,眼泪却还一滴一滴地往下滑落,委屈巴巴道:“娘亲不要丢下我。”   还不待京仪好好教训这小赖皮,一旁的墨儿就急得跳脚道:“娘亲不要丢下妹妹!都是我不好,没有准备好两个花冠,我马上就给娘亲和妹妹都编一个!”   京仪满足于儿子的懂事,这小家伙平时跟他大舅舅学得内敛沉稳,才三岁就整日板着脸不苟言笑,和糕糕的性子完全南辕北辙。   她把还在手舞足蹈的糕糕放到阿颜怀中,将站在一旁满脸愧色的小儿子抱到膝上,摸着他的头道:“墨儿是好孩子,既想着妹妹又想着娘亲,没有做错呀。”   说罢,双手放在小男孩腋下,将他高高举起,后又在他的小脸上重重一吻。   小男孩得了娘亲的亲亲,心底冒起兴奋的泡泡来,但还是不好意思地扭着身子,小声道:“我已经长大了,娘亲放我下来吧。”   小郡主见他得到娘亲的抱抱和亲亲,嫉妒得在阿颜姑姑怀中张牙舞爪,见娘亲又望过来,她立马换成乖巧委屈的模样,眼底蓄满泪水,可怜巴巴道:“娘亲,要亲亲。”   京仪安抚着怀中的儿子,对女儿道:“你得和哥哥道歉,娘亲才会喜欢你。”   小郡主知道自己做错了,只好向着墨儿道:“哥哥,我错了。”   小男孩对妹妹纵容无度,立马就要摆摆手说无妨,他从不会对妹妹有任何计较。然而长公主却不打算让小赖皮就这么轻轻揭过,道:“你哪里做错了,要说清楚。”   糕糕分外委屈,但为了重新获得娘亲的宠爱,还是点着两个小指头,低声道:“我不该扔掉哥哥给我的小狗,也不该动不动就哭,不能说‘哥哥不爱我了’这种话……”   两个孩子没有爹爹,闲言碎语是难免的,故京仪分外注意孩子内心的感受,像“娘亲不爱我了”这种话,是三令五申决不允许孩子随便说的。   小郡主说罢,眨巴着大眼睛,期待地望着娘亲。   京仪张开怀抱,小郡主终于如愿趴在娘亲软软的怀中,勾着娘亲的脖子,也不顾自己手上还沾了泥,就往娘亲身上蹭着,撒娇道:“娘亲娘亲,你最喜欢糕糕了对不对?”   京仪在怀中两个小人儿额上各落下一吻,才笑道:“娘亲最喜欢糕糕和墨儿,不分先后。”   小郡主鼓鼓嘴,不敢忤逆娘亲。   母子三人在溪边有说有笑,却无人注意到远处林中隐着一双微微含冰的眼睛。   墨儿领着糕糕在溪边草地上放风筝,京仪见两个孩子又和好如初,身旁还有乳母嬷嬷们侍奉着,便安心戴上帷帽小憩。   长公主斜躺在树荫下,习习凉风拂动轻柔白纱,微微露出光洁莹白的下巴和一点娇艳欲滴樱唇。斑驳日光落在她烟蓝衣衫上,描摹出柔嫩身段。   即使四年时间过去,她仍如同少女般明艳娇媚,甚至更添几分韵味。   暗中那人死死盯住数年未见的面孔,连呼吸的动作都极力收敛,生怕惊动那小憩的女子。   糕糕趁娘亲不注意,撺掇着哥哥扯着风筝在草地上跑跳。   恰好吹来一阵清风,那燕子风筝便在墨儿手中摇摇晃晃地升上天空。   糕糕乐得直拍手,钻出下人的怀抱,仰头顺着风筝的方向一溜烟跑去。小姑娘一边跑跑跳跳,一边还不满足地笑道:“哥哥,再放高一点!”   墨儿迎着日光,眯眼调控着手中的风筝线,却见妹妹不知不觉间已经快步跑到溪边,那溪水几乎沾湿她的粉色裙角!   小少年郎大惊失色,扔掉手中的风筝线便向妹妹冲去,一旁的宫女们也发现不对,连忙上前想把小郡主拉回来,但竟都快不过墨儿。   一眨眼,他已经扑过去将快要跌入溪水的妹妹拉回来,自己却重心不稳,摔到了溪水中。   隐在树荫斗篷下的人手心一紧,但见一群人已经把那小男孩捞起来,才僵硬着身子躲回原处。   溪边瞬间混乱起来。   京仪将衣服湿了一大片的墨儿抱在怀中,低声哄着:“可有哪里受伤了?不要害怕,告诉娘亲。”   墨儿倒还镇静,只摇摇头说没事,反而是糕糕被吓得眼泪汪汪。   立马有下人拿着衣服过来要给小公子换上,京仪指着一群宫女的鼻子怒道:“你们怎么看着哥儿的!本宫不过稍微眯了眯眼睛,哥儿竟就摔到了溪水里!若是本宫不在,还不知要出多大的纰漏!”   长公主大怒,周身都散发出森森冷气,草地上立马满满当当地跪了一大片宫女嬷嬷。   她害怕墨儿身上留伤,顾不上收拾下人,只抱起孩子急匆匆往往宫殿而去。岸边的一群人顿时消失在绿荫深处。   头戴竹帽之人犹豫一霎,转身亦消失在丛林间。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小包子上线了   ☆、第 59 章      哥哥跌到溪水里,被溪中的石头蹭破膝盖,糕糕小郡主分外挂念哥哥的伤势,但知道娘亲现在忙得没空搭理她,只好由阿颜姑姑抱着回了寝殿。   刚才哥哥是为了拉自己才掉到河里的,小郡主非常愧疚,只能伏在小枕头上默默哭泣。   其余人都被调去照顾小公子,门口只有两个嬷嬷守着。季明决遥遥看着房中那咬着帕子独自哭泣的小姑娘,微觉好笑,终于手一撑窗扉,悄无声息地翻进寝殿中。   “你哭什么?”   脑袋上突然传来低沉的一声,糕糕小朋友抬起哭得红通通的兔子眼睛,见是一个从未见过的人,但小郡主身边日日围着几十号人,有些人的脸面她也记不清,故只把他当成伺候的人,别过头去不搭理他。   季明决见她一身粉色襦裙,几乎就是缩小成奶团一样的长公主,虽心底酸涩,但还是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蛋,道:“你娘亲不会怪你的。”   他不知一路上压抑着多少怒与怨,此时才能从口中吐出“娘亲”二字。明明是他捧在手心里的小姑娘,再见时却已经为别人生下孩子。   小粉团心底最在意的事被提起,她立马抬起雾蒙蒙的眼睛道:“可是哥哥掉进河里,还受伤了……”   这娇滴滴的性子真是随了长公主,连爱哭鼻子都一模一样。数年未见京仪,他承认心中嫉妒得发狂,但对着这天真可爱的孩子还是保持着冷静,只安慰道:“你也不是故意的,没关系的。”   说罢,起了点逗弄她的心思,故意捏着她头上的小揪揪,道:“你叫什么名字?”   听到这人再三保证娘亲不会对自己生气后,小郡主放下心来,手肘撑在床上,手心托着小下巴,摇头晃脑道:“我叫糕糕。”   他被稚气的话逗得一笑,道:“怎么给你取了这个名字?”   小郡主很不满意自己的名字被这人嘲笑,一翻身子裹到锦被中,嘟着嘴道:“我不理你了,你走开。”   季明决早就对哄长公主一事得心应手,面对着小女孩自然更是小菜一碟,将裹成小粉团的她抱出来,让她坐到自己小臂上,轻声哄着:“怎么脾气这么坏呢,都被你娘亲惯坏了。”   他刚才在林中看着,糕糕犯错后,长公主虽然教训了她,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殿下对孩子的溺爱。   大齐杀伐决断的长公主,恐怕只会对两个孩子这般温柔和煦。   糕糕小郡主不允许别人说娘亲的坏话,举起小拳头打这胆大包天的人,奶声奶气道:“讨厌!”虽然这人长得好看,身上的味道也好闻,但是不像个好人。   季明决呆着没有躲过她的攻击,只愣怔地回想长公主曾经也这样嗔怪他,只是年月滔滔的长河隔阂在其间,四年时间竟比一生还漫长。   回过神来,他安抚性地拍拍小丫头的背,在房中转了几圈哄道:“糕糕乖,别生气了。跟叔叔说说,你为什么叫糕糕呢?”   小郡主性子软,被他拍两下背就顺毛了,闻言咬着手指乖乖道:“因为我喜欢吃桂花糕。”   顺着小郡主的目光看去,果然那云纹漆木小几上放着一小碟桂花糕,他不禁失笑,手上捻起一块小小的桂花糕,故意在她眼前引诱着:“糕糕想不想吃?”   “想。”她立即甜甜道,但想到娘亲的规矩,又别过脸道:“我今天已经吃过两块了,娘亲说我不能再吃了。”只是那弯弯的睫毛扑闪扑闪,分明是想吃的。   季明决只觉这小丫头奶呼呼一团可爱非常,低声哄着她:“叔叔喂你吃一块,你不告诉别人,你娘亲不会知道的。”   小姑娘身边伺候的人多,他必须让她闭紧嘴不能随意告诉别人,不然他的行踪就暴露了。   那块糕点幽幽散发着桂花香气,糕糕眼馋已久,被他一鼓励怂恿,立马没骨气地点点头,张嘴就咬。   小丫头就着他的手,啃了一小口桂花糕,一些口水难免地沾到他手上。一向有洁癖的季大人竟然能容忍口水,只微笑着用一方素帕擦干。   待小丫头心满意足,抱着他的胳膊甜甜喊“叔叔”后,季明决才鼓起勇气,问出那个搅得他抓心挠肝,夜夜不得入眠,冒着死亡的风险也要不远千里回来的问题:   “糕糕,你爹爹是谁?”   大齐艳冠京华的长公主三年前诞下一对龙凤胎,立刻引爆臣民们的私下讨论。长公主未婚有孕,这可是大大地冒犯礼法!   当即就有御史揣度圣意,上书痛斥长公主生性□□、不守女德,未婚产子,有辱皇家名誉,话里话外地逼长公主交出兵权,甚至提出把长公主送到宗庙中带发为尼,只求从龙之功。   然而皇上在朝堂上细数着御史偷养外室、宠妾灭妻、后院嫡庶不分的罪过,当场将人拖下去痛打五十大板,摘了官帽流放宁古塔。众人这才知长公主对纯帝的意义非凡,竟自登基以来就从未改变过。   而且皇上对此事非但不避讳,还在周岁宴上亲自将孩子分别封为侯爷和郡主,赐予幼子无上荣耀。众人见风使舵,聪明地忘却长公主未婚这一事实,不再放到明面上谈论。   只孩子父亲身份是谁,却云里雾里没人能说清。只隐隐有传闻说是锦衣卫指挥使刘信陵,毕竟他与长公主青梅竹马,感情深笃。又有人传说是内阁次辅方杜若,理由是他最得长公主青睐,且小公子的眉眼与方大人有几分相似。   种种说法纷纷扰扰,漏洞百出却又有理有据,反叫人对长公主的夫婿更加好奇。   自从四年前那雨夜后,季明决再也不会想到他还会有回来的一天。那年他死里逃生,无颜面对长公主的质问,从此远走异国他乡。   胸口迟滞着前世今生的郁气,他无法停留,只能永远游荡。他在最灰暗的旅途中不断反刍着前世的情意与破裂,最后终于承认,他负了京仪,但是他忘不了京仪。   在外漂泊流连越久,思念越是如藤蔓一般疯长。京仪的一颦一笑都深深刻入他的骨血,每至寒灯夜雨、午夜梦回之时,前事如潮汐般一桩桩一件件地向他拍打过来,叫他在深夜中细数罪过。   这么多年,他一直有意回避长公主的消息,却在听说她膝下已有一双子女时,再也控制不住思念与嫉妒,冒死也要归国看她一眼。   现在他却抱着她给别人生的孩子……   小郡主没有察觉叔叔的怪异,只皱着小眉毛道:“我没有爹爹呀。”她有干爹和舅舅,就是没有爹爹。   长公主夫婿身份不明,无人敢在小郡主和小侯爷面前提“爹爹、父亲”这类的字眼,故糕糕也从不觉得自己没有爹爹有什么好奇怪的。   季明决不料长公主竞对孩子都隐瞒至此,颠了颠怀中的小女孩,迟疑道:“那……刘信陵和方杜若呢?”   糕糕的小脑袋没反应过来这两人是谁,只摇着他的手臂道:“我要去看哥哥,你抱我去看哥哥。”   下人和长公主都围在那边,季明决自然不可能抱小女孩过去,只轻声道:“你回答我的问题,我就抱你过去。”   糕糕不吃这套,扯着他的衣领就要开始哭。就在他为难之际,屋外传来些许响动,长公主婉转柔媚的声音响起:“糕糕可睡醒了?墨儿想妹妹了,本宫来瞧瞧。”   魂牵梦萦数年,一朝如此近距离地听到她的声音,季明决如遭雷击,一时竟愣怔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怀中的小女孩却不管不顾,扭着身子就想下去:“娘亲!我在这里!”   门外轻响,长公主长裙曳地的沙沙之声似乎就回响在耳畔,他回过神来,拍拍糕糕,极力压低声音道:“别跟你娘说我来过,不然你以后都不能吃桂花糕了,知道吗?”   糕糕被他的威胁吓住,噘着嘴点点头。   他稍松一口气,将小人儿放在床上,在长公主进屋的前一刻,从窗口消失在寝殿中。   裙装美人进来,见糕糕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不禁微笑,将她抱起来轻声哄道:“怎么不好好睡觉呢?哥哥没事了,别哭鼻子了。”   小姑娘虽骄纵了些,却是和哥哥感情极好的。哥哥受伤了,她肯定害怕得掉眼泪,所以她一照顾完墨儿就赶过来看她。   糕糕刚想说刚才有个叔叔来过,所以才没有睡午觉,但转念想到叔叔的威胁,立马捂紧小嘴,埋头在娘亲怀中不再说话。   京仪只当她是困了,抱着她轻声道:“娘亲哄你睡觉好不好?”   糕糕却还挂念着哥哥,小声道:“我去看哥哥!”   长公主轻笑,在她圆润粉嫩的小脸上亲一下,抱着孩子便往外而去。   ……   季明决未曾走远,只隐身在窗外树上,近乎贪恋般地看着她的面容。   四年时间匆匆而过,她已褪去稚嫩,却又保持着少女的明丽与妇人的妩媚。她甚至比前世的长公主更美,任谁都会被她身上母爱般的柔光打动。   想到前世那未曾出世的孩子,季明决本激动得泛红的脸色微微苍白下来。他再看一眼佳人翩翩远去的衣角,萧瑟转身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打个补丁,第七章提了一句季明决杀了刘信陵,现在把这个情节删掉了   ☆、第 60 章      墨儿本只是划破膝盖,小孩子打打闹闹是常有的事,京仪见伤口只是浅浅一道,替他上药包扎之后,也就放下心来。   谁知当晚墨儿就发起烧来。   他虽是男孩,身体却自小病弱。出生之时就憋着气哭不出声,被秦绾下狠劲拍了几掌才逐渐好转。这些年来哥儿被照顾得无微不至,但每当生病还是闹得整个公主府前仰后合,不可开交。   她隐隐察觉是自己将病弱的体质遗传给了墨儿,担心又无奈,只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照看孩子。   跟来的御医只道恐有伤口感染的风险,京仪摸着怀中孩子滚烫的额头,急得在寝殿内团团转。当第二轮汤药已经煎好,哥儿却还是咬紧牙关无法下咽后,长公主终于决定即刻回京城去寻云鸣大师。   多年前云鸣将她从生死边缘拖拽回来,两人从此结下缘,京仪也是这才知道他还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又墨儿自小体弱多病,周岁时便拜在云鸣门下,被他收作俗家弟子,以求佛祖庇佑。此时事发突然,她只能想到大师这一个信得过的人。   窗外漆黑一片,风卷残云,正哗啦啦地下着暴雨。阿颜心有余悸,小心劝道:“殿下,要不再等等吧,如此冒着大雨回京,恐怕路上出意外。等到明早世子前来接您回京,那更妥当些。”   按着约定,刘信陵明早办完差事后便会来接他们回京。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长公主只有在孩子出事时才会情绪失控,此时几乎是含着泪道:“墨儿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本宫还怎么独活!”   这话说得太重,一时间寝殿内的宫女太医都跪下请罪,然她收敛了泪水,只抱着孩子冷声道:“即刻备马回京,去城西稼轩寺。”   稼轩寺,正是云鸣大师所在之处。   大雨倾盆而下,密集的雨帘几乎阻断视线。夏夜狂风一阵一阵地吹来,如同鞭子般裹挟着雨水抽在人脸上。但长公主坚持回京,不得已,骏马套上笼头,华盖香车立马载着一行人往山下驶去。   怕吓着糕糕,又舍不得将她一人留在行宫中,只好将她安置在另一辆马车上,把嬷嬷都指派过去贴身照顾,不许出一点纰漏。   鞭子抽在马背上,车轮飞快转动,窗外的雨还下个不停,京仪怀抱着昏迷的墨儿心急如焚。   睡梦中的小家伙脸颊通红,小嘴微微张开,艰难呼吸。京仪看得心疼,正想替他擦擦汗,却有一滴泪珠忍不住滑下,落到墨儿脸上。   京仪只好吻了吻墨儿,也不管他能不能听见,只轻声安慰道:“乖,不要害怕,娘亲护着你呢。”   一旁的阿颜也是忧心不已,当年那事长公主都不曾掉过一滴眼泪,如今小公子生病,殿下却急成这副模样。可怜长公主独力抚育一双儿女,若是那人还在,也好分担一二……她暗骂自己异想天开,连忙收回心神,专心侍奉长公主。   避暑山庄离京城不远,平日行个两个时辰便到,此时今夜遇着大雨,道路泥泞又视线受阻,才不得不降低速度。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而墨儿身上的热度却丝毫没有降下来的意思。京仪急得掀开帘子查看前路,终于下定决心道:“张百户,你领着两队人护着糕糕,其余人同我先走,速度要快,本宫要最快速度赶到稼轩寺!”   那负责长公主出行的锦衣卫百户为难道:“殿下,下官受指挥使之命护送殿下,怎能与您分散!若是殿下出了任何事,下官碎尸万段也难以谢罪。”   “没有时间了!”京仪一把摔下车帘,直接指挥道:“看好郡主便是你的职责,若是郡主掉了一根头发,本宫都唯你是问!”   张百户无法,只好将剩下的一队人调去护送长公主,自己则去保护小郡主。   雨越下越大,染得前路一片漆黑。   外面传来一声巨响,似乎有一尖锐之物钉在了马车上,正在高速行驶的马车突然一阻,随即倾斜成一诡异的角度向前驶去。   长公主对这声音并不陌生,那利箭深入车辕,尾羽颤动之声似乎还回响在耳畔。马车外立刻有锦衣卫大喊道:“有刺客,保护殿下!”一阵兵戈之声响起,听声音竟似乎有几十人之多。   京仪早在刚才马车被撞击时就被甩得狠狠砸在车壁上,此时左肩疼得钻心,却还是紧紧护着怀中的孩子,不让他受一点伤害。   马车被反应过来的锦衣卫拖住,不再往前滑行,京仪却知道危机尚未解除,一稳住身子便立刻往下一趴。果然,又一支弩|箭破空而来,直直钉入马车后壁的引枕上。若不是她反应够快,可能已经血溅当场。   阿颜手脚并用地爬过来,立刻道:“殿下,让婢子穿上您的披风,吸引他们的注意吧。”   京仪没有犹豫矫情,立刻就脱下她的银白披风,只道一声:“保重”。他们一行侍卫太少,恐怕抵挡不住贼人,她怀中抱着墨儿,绝不容许孩子出一点差错,哪怕搭上她的性命。   阿颜手脚颤抖地摸下马车,果然那银白披风立马就吸引了贼人的注意,一支潜伏已久的暗箭无声而来,杀机四起。   阿颜虽勇敢护主,此刻却还是吓得手脚冰凉。就在她以为自己就要命丧于此时,突然,一黑衣人从后将她抱住扑倒在地上,那支暗箭堪堪擦着两人的飞过,落空坠地。   从鬼门关走这一遭,阿颜吓得几乎不能呼吸,那救她一命的黑衣人却盯着她看了一眼,随即暗骂一声迅速起身。   而此时前方响起一声马的痛苦嘶鸣,那本已停下的马车竟又飞速往前驶去,马受惊了!   黑衣人立马甩手飞出两枚暗器,便飞身而起往那马车奔去。   在场的贼人已经倒下一大片,所有锦衣卫都眼睁睁看着马车往悬崖边驶去却无力回天,那里面可是长公主殿下和小公子!   千钧一发之际,一黑衣人竟单手拖拽住马车后辕,硬生生阻止了马车向下坠落的趋势。   “京仪!”,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传来,那人终究抵不过华盖宝车的重量,马车坠下悬崖,在场的所有人几乎都心生绝望。   季明决赤目欲裂,几乎立马就要终身一跃往悬崖下而去,却听见身后传来淡淡的一声:“且慢。”   他浑身停滞的血液又开始流动,艰难转身,终于与身后俏生生立着的女子四目相对。   原来她竟在不知不觉间就下了马车。   自从阿颜下了马车后,她知道这马车已是危机四伏,也从后悄悄而下,躲在马车后观察形势。恰好看见这黑衣人大杀四方,尽数收割贼人性命的模样。   她心生疑窦,察觉此人应当不是贼人,再听到他那一声“京仪”,更觉古怪。   然而此时两人四目相对,她一眼便认出此人是谁!   今晚上所有的惊恐慌张都比不上这一双眼睛。   她断没有想到,本该长眠于地下之人,竟会又立在她眼前。长公主分不清心底陡然升起来的情绪是愤怒还是恐慌,只举着伞转身就走。   何苦又来招惹她!   季明决本也无意现身,他甚至一直逃避思考,到底要不要让京仪知道自己还活在人世。但当他见到京仪遇险,任何犹豫不决都消散,他毅然出手。他是见不得光的人,但他要京仪好好地活着。   见她此时转身就走,季明决不知何处升起勇气来,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艰涩开口道:“孩子,不容耽搁。”说罢指指他的马。   马车被毁,只能骑马。就算她举着伞尽力遮蔽,还是有不少雨点打在了墨儿身上,小家伙若是受凉,情况会更加危急。   京仪不看他,只挣脱他的手,径直往一旁牵马的锦衣卫而去,道:“立刻载本宫回京。”   那锦衣卫不敢推辞,只得轻声道一句“冒犯”,又见长公主怀抱小公子不便上马,只好咬牙把金尊玉贵的殿下抱上马,飞速驾马离开。   季明决愣怔在原地,看着她宁愿向个锦衣卫求助,都不肯同他说一句话。血珠一滴一滴顺着剑尖流下,在地上汇聚出一滩血渍,瓢泼大雨彻头彻脸地将他淋湿,直到同样落单的阿颜小心翼翼地走来,道:“季大人,您……”   张百户领着剩下的锦衣卫匆匆而来,正在低声询问殿下情况。季明决望一眼身后跟来的马车,心知糕糕必定在里面,转身对手足无措立在一旁的阿颜道:“季某有一事。烦请阿颜姑姑帮忙……”   糕糕虽年幼,但连夜回京,娘亲又不在身边,小姑娘立马就知道必定出事了。她此时懂事地不吵也不闹,只跟着嬷嬷安静待在马车里,希望能早点见到娘亲。   直到车帘被掀开。   嬷嬷们见马车外竟站着一个陌生男人,立马将小郡主护在身后,斥道:“何人竟敢冒犯!”   而糕糕看清这人是昨天给她吃桂花糕的叔叔,委屈紧张了一晚上的小郡主立马从后爬出来,向他怀中钻去,哭道:“叔叔叔叔!我要娘亲!”   嬷嬷们吓得赶紧要把小郡主抱回来,却见长公主身边的大宫女阿颜姑姑也立在此人身边,冲她们摇摇头,以眼神阻止她们的动作。   糕糕如愿扑到叔叔怀中,勾着他的脖子,眼泪汪汪道:“我想娘亲和哥哥,她们是不是不要我了呀?”   季明决将小人儿抱在手臂上坐着,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慰道:“哥哥生病了,你娘亲带哥哥先回京城了。”   “哥哥怎么了呀!”哭泣中的小人儿被“生病”一吓,摇着他的手问道。   郎君的脸却白了一霎,他刚才徒手拉马车,手臂脱臼了。冷静下来后被小糕糕一闹,才感受到痛楚。但他不动声色,只依然柔声哄着:“叔叔立马就带糕糕去找娘亲,糕糕乖乖跟着嬷嬷们好不好?”说罢就要把小姑娘递给那一群面带警惕的嬷嬷。   然而小郡主脾气上来,死活不肯离开他的怀抱,哭道:“我就要叔叔,我就要叔叔!”嬷嬷们都骗她说娘亲马上回来,只有叔叔跟她说实话,她要跟着叔叔去找娘亲。   嬷嬷们被小郡主缠得没法子,正连声安慰之际,阿颜道:“就让这位大人照顾小郡主吧。”嬷嬷们愕然抬头,对着平日最行事稳重的阿颜道:“姑姑,这可怎么好……”这人面生,在场的人都没见过他,怎能把小郡主交给他?   但阿颜是长公主身边最得力的大宫女,嬷嬷们忤逆不得,再有小郡主在旁哭闹不休,嬷嬷们只好默认这个提议。   车帘落下,糕糕如愿窝在了叔叔怀里,就着他的衣领擦擦眼泪,小郡主问道:“你会带我去找娘亲吗?”   季明决替她擦去眼泪,道:“臣定不辱使命。” 作者有话要说:  剧情进展得好快嗷,快完结了   ☆、第 61 章      骏马飞驰而过,马蹄哒哒,踩出一朵朵晦暗阴沉的水花。   一下马,京仪就怀抱着墨儿匆匆往寺庙而去。稼轩寺中已经得到消息,灯火彻夜长明,静候长公主到来。   云鸣亦守在大门前,见到她狼狈地抱着孩子,微一皱眉,上前接过那孩子,低念一声:“阿弥陀佛”,才又道:“小公子无妨,殿下不必太过忧虑。”   有他的保证,京仪才稍稍放心,但还是强撑着身子随云鸣一同前去。   他稍稍搭脉便知墨儿所犯何病,不消思索,拿过纸笔便开出一纸药方来。小沙弥接过药方,匆匆下去熬药。见长公主衣衫半湿,稍显凌乱的发梢也在不断往下淌水,云鸣微微一笑,道:“殿下毋虑,小公子并无大碍,您先下去休整吧。”   说来也怪,京仪自从生产后,身子就好了不少,从前常常犯的病竟减轻不少,只是仍然不容掉以轻心,她一路行来只顾护着怀里的孩子,早被雨淋湿,的确应当稍作休整。   她自知失态,见墨儿脸色稍稍好看些,也就转身下去更衣。正巧迎面碰上匆匆赶来的阿颜,她立马问道:“糕糕呢?”   阿颜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长公主,支吾两句不知如何交代。京仪的脸色立马沉下来,怒道:“你怎么看着郡主的!”   寺庙外传来女儿甜甜的声音,“娘亲,在这里!”   京仪看清抱着糕糕那人,如一盆冷水当头泼下,令她骨缝中都透出丝丝凉意。她快步上前,将女儿夺回怀中,转身就走。   季明决设想过无数种两人再遇的场景,她打他骂他也好,甚至再杀他一次也无妨,只是没想到京仪不肯理他,自己被她完全无视。   他思索了一路再见该如何开口,却不料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   怀中活泼可爱的小人儿被抱走,她还好奇地回头张望,悄悄同她娘亲咬耳朵,但是长公主毫不留情地走得飞快,瞬间消失在重重庙宇之间。   长公主沉着脸,独自将糕糕抱回房间中。厢房中已经备下热水与换洗的衣物,她虽心中有怒气翻腾,但还是惦记着女儿淋雨了,必须洗个热水澡去去冷气。   她率先一步除去衣衫,跨入温热的水中,再将女儿也抱入水中。   糕糕回到娘亲怀中,又恢复了活泼好动的性子,两只小脚踢着水,笑咯咯道:“要娘亲抱抱,要划水!”   京仪还未从后怕与愤怒中恢复过来,但女儿的天真无邪确实感染了她,嘴角挂起微笑,两手抱住糕糕,让小女儿借着她的手在水里游来游去。   女儿伏在那人怀中的场景不断刺激着京仪的神经,她按下怒气,问道:“糕糕,你怎么不和嬷嬷们在一起?”   小郡主双手拨弄着温水,仰头笑嘻嘻道:“叔叔带糕糕找娘亲,糕糕跟叔叔走。”   小女儿才三岁,天真可爱得令所有人都爱不释手,京仪心中不住后怕,那人必是打算抢走她的孩子,忍不住将女儿紧紧抱在怀中,紧张道:“那是坏人,糕糕以后不能和他一起,知道了吗?”   小女孩咬着手指为难,叔叔给自己吃了桂花糕,应该是好人呀。   见糕糕没有反应,京仪更是害怕,正色道:“糕糕决不能和他一起,记住了吗?”   糕糕见娘亲竟然如此严肃,而眼底还含着些水光,她也害怕起来,乖巧点头,道:“知道了。   ”   长公主这才稍稍放心。她绝不容许,有任何人胆敢觊觎她的儿子女儿。   糕糕玩累了才回想起今天的危险,踩着水在娘亲怀里蹦来蹦去,道:“娘亲,哥哥呢?”   她惦记着儿子的病情,此时正将小女娃从水中捞出来给她擦身子,闻言道:“哥哥生病了,糕糕乖乖的,娘亲去看了哥哥就回来陪你,好吗?”   她听懂了,乖巧地点点头,捏起小手,提起小脚,方便娘亲给她穿衣裳。   京仪本想将糕糕就放在这间厢房内休息,但一想到那暗中蛰伏的人,浑身都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与厌恶,便向着宫女道:“把摇篮取过来。”   她必须时时刻刻看着糕糕和墨儿才放心。   房内。   糕糕盖着小辈子,躺在她的摇篮中。身旁娘亲正在给哥哥喂药,房内静谧安定,她捂着嘴打了个哈欠,翻过身去睡着了。   长公主把儿子哄睡着后,一转身才看见摇篮中的小女儿从小被子下蹬出一条腿来。怕她受凉,又动作轻轻地把那小脚塞回被中。   待一切忙完,天边已微露熹光。   云鸣从厢房内退出,绕过后院时,对着那一丛黑黝黝的竹林道:“施主若是无事,不如到贫僧厢房中喝喝茶?”   季明决自问隐藏得滴水不漏,不料还是被这和尚一眼看破,他也不犹豫,从后现身,低沉着声音道:“叨扰大师了。”   随云鸣在禅房中坐定,望着大师烛光下晕开的俊逸面孔,他却微微失神。京仪和云鸣的关系,似乎非同一般……   他本以为是祖制不可违,长公主为其夫婿的官职前途着想而不公之于众,但若孩子的父亲,是得道高僧呢?   长公主再如何桀骜不驯,与得道高僧生下孩子,也是为世人所不容的。   他目光波动,眼睫轻颤,难得如此情绪外露。而云鸣只当未曾发觉,行云流水地煎茶,末了亲手奉上一杯清茶,笑道:“献丑了,施主莫怪。”   他正要开口,门外却一阵兵甲摩擦之声,接着厢房门板被叩响,一声音恭敬有礼道:“叨扰大师,臣奉命捉拿贼人,听说贼人向此处逃窜而来,不知大师可有受惊?”   这声音正是刘信陵。   房中寂静,迟迟没有动静。刘信陵心中生疑,终于推门而入,不想却与故人相遇。   两人相对而望,他看着盘腿坐在蒲团上那人,脸上逐渐浮现出古怪而勉强的笑意,真是不期而遇。   房中寂静得连屋檐雨水滴落之声都清晰可闻。   他终于开口道:“长公主遇险,臣奉命追查贼人,先行一步。”说罢,也不待回答,便转身离开。   季明决亦出神地望着消失在拐角的一抹飞鱼服衣角,接过云鸣大师手中的青瓷茶杯,这才道:“多谢大师。”   ……   刘信陵大步踏入雨中,左手紧紧按在腰侧的绣春刀上,连刀鞘深入掌心都毫无知觉。昨夜的倾盆大雨此时已成牛毛细雨,悠悠绵绵地扑到他面上来。   郎君的睫毛挂上几滴雨点,他在雨中茫然一霎,终于往厢房而去。   落子无悔,他当年既瞒着京仪做下那事,就要做好此人有朝一日,终会回来的准备。   但四年时间已过,他要知道京仪此时的意愿。   长公主一夜未眠,只在厢房中守着两个孩子。直到墨儿身上的热度退下去,她才靠在床边闭眼小憩。   此时天光放亮,她早已起身。见到刘信陵前来,她道:“那伙人,是肃家的死士吧。”   没有人敢对长公主动手,除了走投无路、狗急跳墙的世家大族。   大齐开国百年以来,权力逐渐被世家大族所把持垄断。世家通过联姻,势力盘根错节牢不可破,死死守着固有特权,扼住寒门上升之道。   世家子弟依靠祖上荫护便可出仕为官,故多不学无术,只求醉生梦死。纯帝已是大齐第四代君主,门阀世家早成为大齐前进的拖累与包袱。   长公主一掌权就提拔了寒门出身的方杜若,公开与世家大族叫板,辅佐少帝数年时间中更是广开科举,采纳人才,丈量全国土地,重整财政税收。世家既得利益被触动,虽表面臣服,私下里却是暗流涌动。   前些日子她才拿了肃家开刀,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肃家一时反扑,本该在她的预料之中。只是昨夜事发突然,她心系墨儿才疏忽了。   刘信陵本准备了满腹的话,却不料她一开口就是谈正事,立马回神,道:“的确,是肃家从陇西老巢搬来的死士。”说到此处,他冷笑一下,又道:“蠢材,殿下现在有把陇西世家全部连根拔起的好理由了。”   他在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上坐了数年,经历千锤百炼,已成利剑。他刚才已经查看过那山崖边的情形,知道昨夜是如何危急,此时说起罪魁祸首,自然毫不客气。   长公主亦负手站在廊下,脸上不动声色。静默许久,知道他肯定已经见过那人,道:“不能让季明决靠近糕糕和墨儿。”   猝然从她口中听到这蒙尘的姓名,刘信陵略感恍惚,但见她神情冷淡,他涌到嘴边的话都被咽下去。   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京仪对季明决……许是没有感情了。   京仪又道:“我现下不方便动身,你派人替我走一趟,带一封信给时瑜。”   他上前接过,沉默一直维持到屋内传来一阵声音,侍奉的小宫女轻手轻脚地出来,见两人似在谈正事,犹豫着不敢上前。   京仪知道是孩子醒了,脸上神情微微活泛,向刘信陵道:“许是墨儿醒了,他这两天都念着你呢,进去看看吧。”   两人一同进屋,却见糕糕已经从摇篮里爬出来,右手举着汤匙,正想给墨儿喂药。   刘信陵一见,立马两步上前接过那勺子,把她抱在怀中笑道:“乖女儿这是作甚,交给你阿颜姑姑去做便是。”   而糕糕很不服气自己不能照顾哥哥,咿咿呀呀道:“干爹坏,我要给哥哥吃药!”   京仪此时也上来,对两人的幼稚无奈笑笑,接过药碗和汤勺,送到已经坐起身的儿子嘴边,道:“墨儿头还痛吗?”   墨儿为自己生病惹得娘亲来回奔波而分外愧疚,本还有些羡慕地看着干爹抱着妹妹,听到娘亲的话,立马摇摇头道:“我一点都不痛了。”声音却还有些沙哑。   京仪心疼这孩子懂事,替他捻一颗蜜饯,轻声道:“墨儿怕不怕药苦?”   他正摇摇头要说“不怕”,一旁刘信陵膝上的小丫头却伸出胖乎乎的手掌,娇声娇气道:“娘亲,想吃果果。”   墨儿立马推辞道:“给妹妹吃吧,我不怕苦。”一双水光盈盈的眸子哀求地看着京仪。   刘信陵被这小丫头惹得又好气又好笑,捏了捏她脑袋上的小揪揪,取笑道:“小赖皮,你哥哥喝药的蜜饯也要吃,你什么时候像哥哥一样喝药不怕苦了才能吃。”   然糕糕却护住她今早精心编好的小丸子,叫到:“干爹和叔叔坏!不许摸揪揪!”   刘信陵并未多想,只将她抱起举在空中,随意笑道:“哪个叔叔?”   一旁长公主眼底的笑意却淡了些,对他狠狠瞪一眼,他这才自知失言。属下说小郡主是被一人抱着回寺庙的,除了季明决,还能有谁?   墨儿敏感地发现气氛不如刚才轻松,还以为是自己惹得娘亲和干爹不开心,连忙接过长公主手上的玉碗,将那一碗汤药喝得干干净净,连京仪想要阻拦都来不及。   用帕子擦去他下巴处的一点药汁,京仪笑道:“急什么呢,娘亲喂你慢慢喝。”   瞥见妹妹指着脸羞羞他,本来成熟稳重的墨儿却有些害羞,把脸埋进娘亲手心里不再看妹妹。      ☆、第 62 章      墨儿的病情还未完全好转,故长公主一行人在稼轩寺中多停留了数日。   那日在马车中,肩膀被狠狠一撞,虽上了几天药,却还是隐隐作痛。这日京仪哄着孩子刚午睡起来,正由阿颜伺候着上药时,听到小宫女来报,道方大人求见。   长公主被刺杀,小公子险些遇害,背后又是世家的势力,明面上推动这次改革的内阁次辅方杜若,自然要前来探望。   朝堂上的事不容耽搁,且京仪也不愿让人多等,披上外衫便匆匆往前院而去。   方杜若一身官服,恭恭敬敬地行礼后,便向她回报陇西肃家一事。其间态度恭谨,两人公事公办,极快就商议好对策。   说完正事,方杜若犹豫一霎,还是出于礼节问道:“小公子可还安好?”   说起孩子,长公主脸上不禁带笑,道:“多谢大人关怀,那日情况的确危急,不过现下已经好多了。”   他点头,两人言尽于此。   这幅场景落在一人眼中,却是长公主睡意阑珊,春衫轻薄,一双笑眼欲眠带醉,与旁人亲亲热热。   ……   京仪由阿颜扶着,穿行长廊,缓步回房,望着廊外日光灿烂,道:“今个儿日头不错,瞧瞧糕糕和墨儿醒了没,抱到芭蕉树下乘凉吧,整日闷在屋子里,怕是要憋坏了。”   一步踏进房间,不见两个孩子,只听屏风后传来些咯咯的笑声,仔细一听,原来是墨儿正道:“叔叔,你可以打到最上面那颗樱桃吗?”   糕糕也拍手道:“要果果!”   她心中一紧,快步绕过屏风,果然见是一身长衫的季明决,他怀抱墨儿,糕糕坐在他身前的小几上,三人正一同望着窗外的樱桃树。   那人手上正拿着一个弹弓,是墨儿最近喜爱的玩具。   “墨儿,到娘亲这里来。”   长公主略带凉意的声音响起,三人间的欢笑热闹戛然而止。墨儿回头,脸上还挂着笑意的红晕,却敏感地察觉到娘亲眉间微蹙,一幅不高兴的模样。   他以为娘亲是不高兴自己从被窝中出来,还用弹弓打寺院的樱桃,有些手足无措地想从季明决怀中下来,冲着她小声道:“娘亲,我这就回去。”   一旁的糕糕也被吓傻,捏着半块桂花糕的小胖手停在空中,一点一点地挪到那高大的人身后企图藏住自己的小身子,但又想到娘亲说过不能和这人在一起,一时左右为难。   京仪冷着脸,向两个孩子张开双手,眼神始终不曾望向那人。   哥哥妹妹相视一眼,双双红着眼圈扑到她怀中。糕糕挽着她的脖子,眼里含着泪水可怜兮兮道:“娘亲……”   娘亲的脸色实在太过吓人,比她上次偷吃太多桂花糕结果拉肚子时候的样子还要可怕。   墨儿也小声嗫嚅道:“娘亲不要怪妹妹,是我自己想玩。”   然而长公主只对着阿颜道:“把他们带下去。”   随着房门闭合,站在窗前的季明决才上前两步,沉声道:“京仪……”   她微微一偏躲过那只伸过来的手,背后靠着那面素雅的墨竹屏风,道:“不许碰本宫的孩子,不要试图挑衅本宫。”   “碰”这个字眼极大地激怒了季明决,他心底的邪火本就烧得他快要失控,此时更是火上浇油,只咬着牙道:“多年未见,殿下就给臣这句话?”   长公主眼神淡漠得仿佛看不见他这个人,“你现在走还来得及,本宫只当你死了。”   他一步步走近,高大身躯投下的一片阴影将娇小的长公主覆盖,他嘴角微抿,道:“孩子是方杜若的?”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她只觉冷清得好笑,眼神望向小几上糕糕剩下的一小块点心,嘴角微勾,“与你何干?”   笑容落在他眼里更是刺痛,他一把捉住长公主手腕,皓腕纤细,在他修长的手指中不堪一折。   “放开。”她只微微用力挣脱桎梏,连动怒都不屑给他个眼神。   “殿下,你就当真这么狠心?”   当季明决不受控制地捏住她的下巴时,只觉一切都乱套了。见到那白嫩的下巴浮现起一点红晕,他仿佛碰到烙铁一般迅速撤手。   他也不想这样的。   长公主终于被迫仰头看他,却是檀口微张,吐出四字来:“毫无长进。”眼底的轻蔑一览无余。   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可能会怕他,但长公主显然毫不畏惧。任何胆敢用孩子威胁她的人,她都不会放过。   季明决只沉沉地盯着她,碧纱橱中躺着两个被他一掌打晕的仆妇,厢房外有几十号宫人侍奉,院落外还有无数锦衣卫随时待命,只要长公主一声令下,他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但他还是来了。   眼前人一言不发地盯着她,京仪觉得眼中微涩,明白同他已然说不通道理,正想转身,后脑却被他突然扣住,接着便是唇上被覆住。   季明决只近乎失神地吻着她,她同旁人说笑、她抱着孩子的倩影、她眼底的轻蔑无一不灼烧着他的理智。他只想用行动来证明她属于他。   长公主死死咬着牙关,丝毫不肯退让。他颓然地想起上次吻她,她也是这般调皮地不肯让他深入,只是那是四年前的往事了。   直到口中渗出血腥味来,季明决才将她放开。嘴角慢慢渗下血渍,是长公主咬的。   长公主亦擦去嘴角的一点水光,眼底却突然荡漾出笑意来。渐渐地,笑意越来越明显,她竟以手背轻掩,别过脸轻笑起来。   他不明所以,只有些恐慌地环住她的腰,颤声道:“京仪……”他猜不透长公主到底在想什么。   她笑够了,才贴着他的耳垂,吐气如兰道:“季大人,你真下贱。”   女子两靥绯红,眼底水光盈盈,还略带春睡欲眠笑意,娇娇弱弱地攀在他肩头,却不吝说出最恶毒的话来。   寒意迅速顺着季明决的脊背爬上来,蠕动着几乎要啃进他的五脏六腑中,“下贱”二字冲击得他微微失神。从前会躲在他怀里撒娇的小姑娘,现在毫不掩饰她的鄙夷。   他虽紧紧抱着长公主,却觉得自己不过匍匐于她脚边,而殿下是永远的居高临下,永远的高不可攀。   京仪满意于他的脸色一点点苍白下去,抬手正了正脑后挽发的玉簪,故意笑道:“季大人别怪本宫说话难听,你走了,本宫也就不再追究。”   身前人始终低垂着头,只有环在自己腰间的两条手臂如同铁链般紧紧缠绕,京仪压抑着心底的厌恶,想挣扎出来。   他却突然伸手抽掉那玉簪,狠狠砸在地上,两眼通红地质问她:“云鸣说我的血可给墨儿用药,可是真?”   水头极好的玉簪摔得粉碎,在厢房木质地板上爆裂出一朵翠色碎花。   长公主凤眼微眯,脸上没了调笑之色,只冷声道:“无稽之谈。”   他只抓住长公主的手腕,斩钉截铁道:“殿下,不要跟我说谎。”   他是最了解长公主的人,知道她神情如此转变,正是暴露了她心中最为挂牵之物。心底竟升起些诡异的自得,他终于有力反击:“殿下舍得只因为同我置气,就置墨儿于险境吗?”   墨儿与她的病症如出一辙,天生不足的孩子更让她怜爱,她的确……不敢用墨儿冒险。那日云鸣大师的话还回响在耳边,但她不愿因此便牵扯上季明决。   “季大人想是失心疯了,放手!”长公主轻轻吐出这句话后便不再多言,淡含厌恶地看着他,只是那眼神却比任何话语都来得有攻击力,两人之间又陷入沉默的较量。   季明决心生恼怒,伸手按住她左肩,不料长公主却吃痛轻嘶一声。   他立即就察觉到长公主左肩有伤,想来是雨夜奔逃不慎受伤。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竟被如此打断,他连忙撤手,道:“可弄疼你了?”   她只护着肩膀别过脸去:“滚开。”   “殿下,墨儿和糕糕是我的孩子吧?”   这声音如同惊雷般在她耳边炸响!   她心中一时千回百转,季明决心思极为深沉,她决不能出任何纰漏。打定主意,长公主开口道:“孩子他爹已经死了。”   的确死了,早在四年前就连同着她的少女岁月一同死了。   季明决本来笃定的神色微微破裂,他执着长公主的手怒道:“不可能!”   京仪亦是恼羞成怒,一下子挣脱他的桎梏,一反手甩在他脸上怒吼道:“有什么不可能!本宫说死了就是死了,你没有资格过问孩子的父亲!”   郎君左脸上登时就浮现出红掌印,他的嘴角又渗出血丝来,只是这次他以手背慢慢拭去血,双眼含笑地看着她,这笑容在她眼中便是最危险的信号。   他根本就是个疯子。   他学着她刚才的样子,贴着她的耳垂道:“殿下,你瞒不过我的。”   长公主眼底的怒意逐渐变淡,直至带上憎恶之意,他却忍不住心口狂跳,拼命才忍住将她一把拥入怀中的冲动。   他不过大胆一诈,竟真的逼出真相!   她咬咬牙还要否认,话却全部被那人堵在口中。长公主恨得下大力气咬他,他却仍不松开,任由血腥弥漫在两人口中。   季明决最后克制地在她唇上一吻。长公主说得没错,他就是下贱。殿下恨他厌他至此,那他就抽筋剔骨,将这一身血肉还给殿下。   他的命本就是殿下给的。      ☆、第 63 章      长公主穿行廊下,快步往着前院佛堂而去,她上前,一掌拍在桌上,怒道:“大师为何告诉那人!”   木鱼声戛然而止,云鸣停下念经的动作。跪在蒲团上的僧人面露微笑,略有些无奈道:“季大人猜出来了?”   长公主寸长的指甲养得圆润水滑,大怒之下左手小指指甲竟齐根震断,然手上的痛比不上心底愤怒的万分之一,她气得口不择言道:“大师又怎知那人的狼子野心!”   云鸣自是处变不惊,好声好气地安慰她道:“血浓于水,终究是纸包不住火。殿下何必这样动怒,这也是为小公子好。”   说到墨儿,京仪心底的怒火才勉强按捺下两分。墨儿的病是从娘胎中带出来的,季明决从前能治她,自然也能治墨儿。   道理她都明白,然恐慌却又无孔不入,她自知失态,只能扶着膝盖,跪坐在蒲团上,闭眼道:“师傅您不明白……他会夺走本宫的孩子的。”   那人就是个疯子,没人会比她更明白。   自从他出现的一刹那,京仪就有预感,他绝不会善罢甘休。他是那样睚眦必报的性子,两世都死在她和时瑜手上,他一定会报复的!   云鸣及时察觉她的不对劲,抚着她的肩膀,道:“殿下?”   她抬眼望着云鸣眼中一贯的淡然和悲悯,牵扯一下嘴角,想开口却只叹息一声。   四年前她便夜夜不得安宁,直到两个孩子的降临才给她些许安心,然他又如附骨之疽般紧紧纠缠,为何不肯放过她?   云鸣轻抚她的发顶,安慰道:“殿下,解铃还须系铃人。”   点点清水落在蒲团前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冷湿。长公主脸埋在手心,双肩颤动,指缝中泄露出两三个音节:“您……不明白的。”   旁人都不会知道她心底的秘密,不会知道在她经历过一次流产后,墨儿和糕糕对她意味着什么。   唇上还在隐隐作痛,无一不提醒着她季明决是何等的强势。她透过指缝看着地上一滩清水和大师素白的衣角,一时竟哭得微微愣怔。   四年前就该一了百了,可你偏偏要回头纠缠。本宫除了孩子便一无所有了,你别怪本宫狠心。   ……   他也没料到长公主竟会如此恸哭,只好递上一方素帕。当局者迷,旁观者又何尝不是?旁人如何能指摘长公主。   长公主身边永远有无数人簇拥,她难得有这样背过旁人哭得痛痛快快的机会。云鸣大师是大苦难大悲悯,是尊静静听她无理痛哭的佛像。在法师面前,长公主可以暂时做回李京仪。   直到一方手帕都被眼泪浸湿,京仪才堪堪停下,素帕在眼角擦拭两下,哑着声音道:“叨扰大师。”两人走出佛堂,却望见不远处小石潭旁立着一人,双手一左一右地抱着孩子,正是季明决。   三人并未察觉他们的目光,墨儿正仰头看着身边那人手执小石子,轻轻松松便打出七八个水漂,眼睛里全是羡慕。   他拉着身旁人的衣角,垫垫脚尖,显然跃跃欲试。季明决及时察觉他的心思,将他抱起站到小石潭旁的栏杆上,塞给他一颗石子。   墨儿掂量着手中的石头,回想着刚才爹爹的动作,有些害羞而不敢出手。一旁的糕糕急了,攀着栏杆叫道:“哥哥快点!我要玩我要玩!”   见哥哥还在犹豫,她又去纠缠季明决,一把抱住他的大腿,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仰头可怜巴巴道:“我要玩水水!”   “墨儿!”娘亲的声音响起,小公子吓得手一抖,“咚”的一声,那颗石子落入水中。   ……   虽然昨晚娘亲仍和往常一般给他们念诗,哄他们睡觉,墨儿还是直觉娘亲非常生气。所以当季叔叔说要抱他骑马马的时候,他心动不已,却还是摇头拒绝。   被拒绝的季明决毫不生气,一把就将躲在廊柱后的小男孩抱起,让他骑在自己肩上,道:“怕你娘亲生气?”   小男孩只害羞地“嗯”一声。   他轻快地笑出声,将他的小手握进掌心,道:“不要害怕,你娘亲不会生气的。”   墨儿显然想不明白,闷闷道:“为什么呀?”   “因为我是你爹爹!”季明决将小男孩高高举起,两眼含笑注视着他的儿子,数年来游荡蛰伏、不见天日所带来的阴郁一扫而空。   就算墨儿天资聪颖,却还是反应不过来,昨天还是叔叔,怎么今天就成了爹爹?他没有爹爹呀!   将儿子搂在怀中后,季明决在厢房中视线逡巡:“糕糕呢?”   不愧是他亲女儿,他第一眼见到小糕糕就忍不住想把她捧到手心宠爱。   此时的糕糕小郡主正躺在摇篮中,翘着一只小脚,和脚上的罗袜作斗争。   长公主怕她着凉,午睡时一定要穿上罗袜。糕糕一觉醒来只觉得脚上的袜子碍事,便努力抬起小脚想把它撤掉。   于是季明决就看见女儿咿咿呀呀地扯着脚上的袜子。   糕糕是被娘亲教训过的,说什么也不肯让他抱,甚至裹着被子把头埋在摇篮中,不肯看他。   前几日还抱着他的手甜甜喊“叔叔”的女儿,此时却丝毫不给他面子。就连墨儿都被糕糕的态度感染,疑心就算他是爹爹也不能让娘亲消气,扭扭身子想要跑开。   季明决暂时把怀里的儿子放下,将糕糕抱起来,揉揉她柔顺黑亮的长发,轻声道:“起床了,爹爹带糕糕去玩。”   小郡主本在他手里张牙舞爪地想要缩回摇篮,听见那一声“爹爹”才停下动作,小眉毛一皱,认真道:“我没有爹爹。”   小家伙们的不配合丝毫不能减轻他的欢愉,他只从一旁取过她的外衣,捏住小手就开始替她穿衣服。好一通忙活后才勉强穿上小裙子,他将人抱在怀中就要往外而去。   然而小郡主拳打脚踢道:“不行不行!头发!”   他正不解,站在地上的儿子突然扯了扯他的衣角,解释道:“糕糕没有梳头。”   小郡主爱美,不梳个漂亮的花苞头,是绝不会踏出房门的。   他此时极有耐心,将小姑娘端端正正放到镜子前坐好,替拿起桌上的象牙梳,道:“糕糕要梳哪种头发?”   糕糕冲着镜子摇摇头,一本正经地吩咐他:“要包包头。”   季明决从前替长公主梳发,自以为梳个小姑娘的头发绝不在话下,谁知第一步就被拦住。学富五车的季大人不太明白,什么是包包头?   墨儿又承担起解释妹妹童言童语的责任,两手捏成拳头在脑袋上比划着,“两个包包,这样,还要粉色的花。”   他立马回想起糕糕前几日的发型,捏了捏墨儿的小脸蛋,道:“乖儿子。”   墨儿的小脸立马就红了,虽然干爹也经常夸他乖儿子,但是他说出来好像就不一样……因为他是爹爹吗?   在扎好头发后,小郡主终于肯安分待在他怀里,墨儿自然也不能被冷落,被他抱在怀中,一齐往前院而去。   季明决亦有他的小心思。他知道长公主对两个孩子极为看重,只有两个孩子在场时,她才不会给他脸色太难看。   ……   长公主快步上前,将小人儿从栏杆上抱下来,压抑着怒气道:“栏杆上危险,怎么能站上去?”   她虽冲着孩子说话,但季明决知道这话全是在指责自己。   京仪看见他右手抱着糕糕,只别过脸去冷笑一声。他那日右手因拉拽马车脱臼,此时又故意用这只手抱孩子,是要在她眼前时时提醒他的功劳吗?   然而两个孩子显然不知道大人之间的暗流涌动。他们伏在她怀中,各自甜甜地喊一声“娘亲”后,又冲着云鸣道:“师父。”   墨儿还因为他是云鸣的弟子,恭恭敬敬向他行了礼。   云鸣双手合十,向几人微微一笑,然后起身悠然离去。   季明决开口道:“殿下,你吓着孩子了。”在他看来,小男孩调皮,站在栏杆上用小石子打水漂是天性使然,何况有他在身后护着,根本不会有任何危险。   长公主不搭理他,只低声问怀中的孩子:“你想调皮还是乖乖听娘亲的话?”   小男孩极为懂事敏感,立马就顺着她话中的意思乖乖道:“听娘亲的话。”而落单的糕糕立马就不乐意了,跺跺脚道:“要抱抱!”说着还向她张开双手。   怀里的男孩瞧见妹妹着急的模样,咬咬唇,小声道:“娘亲抱妹妹吧。”他是哥哥,不能整天躲在娘亲怀里了。   而季明决一把就将糕糕捞到怀中,将她举高高地哄着:“让你娘歇歇,让爹爹多抱抱你。”   “住嘴!”长公主为他的自称勃然大怒。她本是被恸哭抽空了精气神,才一时委顿坐地无力起身,见他竟敢在孩子面前自称“爹爹”,怒气陡然升高。   他早就对长公主这幅不时炸毛的样子见怪不怪,只笑道:“殿下何必瞒着孩子呢?”   他抱着孩子带笑的神情,对她来说无异于挑衅,她作势就要上来抢过糕糕,他却腾出左手,将人紧紧锢在怀中,压低声音贴着她的耳朵道:“殿下怎就知,孩子不想有父亲?”   长公主咬着牙道:“本宫说过,他已经死了。”   季明决眼神微暗,对上她一双含怒眉目。   “呜哇……”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吓坏了糕糕,她见情势不对,吓得大哭起来。   京仪狠狠瞪一眼他,夺过女儿,抱在怀中,背过身低声哄着。   见墨儿也有些手足无措,季明决便把他拉到怀中,一边低声安慰着“别怕”,一边盯着长公主的背影。   她抱孩子的姿势极为娴熟,手里轻晃着,口中哼着儿歌安慰她:“糕糕乖,别怕……娘亲在呢,乖宝宝。”还不时低头在她脸上轻吻几下,逗得小姑娘立马破涕为笑,趴在她怀里也回赠长公主几个沾满口水的亲亲。   他唇边也不自觉带上笑意,这是京仪为他生的孩子。   殿下嘴硬不肯承认,他便去找她身边的侍女。阿颜心志不如长公主坚定,被他连哄带吓地就逼问出来。原来四年前那消失的记忆,竟是旖旎一夜。   长公主肯替他主动解药,自然是爱他的。   ……   待一旁战战兢兢的仆妇们得到长公主首肯,将小小姐和小公子抱下去后,小石潭边彻底宁静下来。   季明决率先开口:“墨儿分明就想玩,你何必这样……”   “你在教我养孩子?”长公主美目含火,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的话。   他顿时语塞,就算他未曾经历过,也知道长公主一人顶着如此多的压力抚育两个孩子会时多么艰难,他的确无权指责。   他花了好长时间才汇聚起重新开口的勇气,道:“墨儿是男孩子,男孩总要受些嗟磨的。”   “季大人,您可别先入为主认为您就是孩子的父亲了。”长公主双手在身前交握,“治好墨儿的病,从此就无瓜葛。”   见他还想说话,长公主飞快道:“没人逼你!”说罢转身离开。   他张张嘴,未出口的话都成了嘴边一缕受惊的空气,随即颓然一笑,将手心还握着的一刻小石子扔进水潭中。   京仪一路走得极快,她脚步越是匆忙,越是心跳如雷。只有心跳和手心沁出的汗才知道,她在害怕。   她当然看得清墨儿眼中的向往,谁都崇拜英雄,何况是那样小的男孩子。   可那人根本承载不起旁人的感情,他的道貌岸然都是幻影,他只会辜负旁人!   断掉的指甲崎岖不平,深深嵌进她柔嫩的手心。她是最清楚的人,没有人会比她更看得清季明决的虚伪。      ☆、第 64 章      晚间,摇篮里的糕糕已经毫无顾忌地睡着,小男孩却还心有余悸,拉着她的衣带,犹豫许久才道:“娘亲,你还在生气吗?”   他浓密的眼睫轻轻颤抖,琉璃易碎的大眼紧紧盯着她,生怕她还在生自己的气。   “你何必这样……”那人的话突然在脑中回响,京仪的确一整晚都生着闷气,虽不是对孩子们,却还是令多思的墨儿察觉到了。   她尽量弯弯嘴角,在孩子额上轻轻一吻,低语道:“别想太多,娘亲永远不会对你生气的。”   “可是娘亲眼睛红了……”今天他正是看见这副模样,才觉得自己闯下大祸,竟惹得娘亲都哭了!   京仪没想到自己恸哭一场还能被孩子看进眼里去,略有些尴尬地捏捏他的脸,道:“哪有,你看错了。”   墨儿从不会忤逆娘亲,只好闷闷地“噢”了一声,只是神情里是分明不信的。   正逢熬好的汤药送上来,京仪接过药碗,用勺子舀一勺汤药送到墨儿嘴边,轻声哄道:“乖,喝药,喝药就会好起来了。”   墨儿从小就在药罐子里泡大,他从不相信娘亲说什么他会好起来的话,而且那些药也苦得让他难以下咽,但为了让娘亲高兴,他永远都装作喜欢喝药的样子,甚至从两岁起就开始不吃蜜饯了。   看着他一点一点将汤药喝下去,京仪虽嘴角含笑,眼神却飘忽不定。这是季明决的血第一次入药,她不确定能有多大的效果,但只要有一点可能,她都必须放手一搏。   当年国师曾断言她活不过及笄,云鸣大师也曾告诉她墨儿命数坎坷,但她活下来了,她要墨儿也活下去。   回房洗漱过后,阿颜问她可要歇息,京仪发梢还在往下滴水,她摇摇头,撇下仆妇们独自往庭院而去。   今夜明月高挂,月光皎皎,庭院中的葳蕤草木都披上一层银纱。   京仪在庭院中那秋千上坐下,两手攀着秋千架的藤蔓,抬头望着天边一轮孤月。   秋千随着夜风轻轻摇晃着,她不知怎的心中就默念起那句诗: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自从那次替父皇唱过后,她常年刻意回避这首诗,此时回想起都觉得恍然。   也许是夜太深了,竟令她眼底微湿。   遥望夜空,长公主的衣衫在如水夜色中荡漾出阵阵湖纹,她开始闷闷地想:母妃当年是怎么把自己和时瑜带大的?   糕糕和墨儿,一个活泼爱动、调皮讨喜,一个聪颖早慧、敏感多思,她几乎全部心神都扑在孩子身上,却还是力不从心。   今天那人起码有一点没有说错,墨儿怕她,不会像糕糕那样在她面前肆无忌惮地撒娇,小小年纪就学会看她脸色揣度她的心思,从不会忤逆她的意思。   常言道慧极必伤,墨儿才三岁,京仪不愿他这样。   正当她愣怔时,一串串烟花却突然窜上天空,在深色背景中炸出万般光彩。   稼轩寺地处偏僻,附近百姓少有放烟花的。纵使长公主在繁华京城早已看惯,此时也暂时放下烦恼,抬头欣赏那天边景色。   各色烟花绽放,红如火白如雪,花火缠绕交织,映得天际明亮。   她正醉心于漫天烟花时,身后突然传来沉沉一声:“殿下可喜欢?”   她也不回头,立马从秋千上起身就要离开,不给这人一点纠缠的机会。谁知身后那人似乎早有准备,长臂一伸将她揽入怀中,把人扣到秋千上坐好,道:“殿下,生辰快乐。”   这话却更刺激京仪的神经,她挣脱不过,干脆在他手上狠狠咬一口。   郎君吃痛,但并未缩回手,甚至得寸进尺地将下巴枕在她肩窝,低声笑道:“殿下怎么这样凶?刚才看烟花不也还乖乖的吗?”   他放完烟花后匆匆赶回来,便见小人儿坐在秋千上,衣角在夜空中微微荡漾,唇边甚至还有一抹微笑,恬静乖巧,一如当年的小女孩。   他要年年岁岁都陪着长公主,从前如此,四年后亦是如此。   只是长公主似乎不太配合,把他虎口咬出血后,又扬着长指甲挠他的脸。   季明决微感无奈,只能对她的攻势躲躲闪闪,却始终不肯放开她。   长公主正闷声对他拳打脚踢之时,不远处却传来怯怯的一声:“娘亲!”   纠缠在一处的两人受惊抬头,见是一身里衣的墨儿站在廊下,身后还跟着数个神色惊恐,生怕被长公主杀人灭口的仆妇们。   京仪打掉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上前几步将墨儿拥入怀中,向战战兢兢的仆妇们斥道:“怎么让哥儿半夜起来了!哥儿若是受凉,该当何罪!”却不见怀中的孩子张张口,似乎想替嬷嬷们说说话,但被她脸上的怒色打断而不敢开口。   仆妇们苦着脸,也不敢分辩,只连忙递上一床小被。   京仪用小被裹住墨儿的小身子,拍拍他的背低声哄道:“怎么不睡觉呀?是喝了药不舒服吗?”   墨儿摇摇头,道:“娘亲怎么不来睡觉?”小家伙心里存着事,半夜醒来环视一周没见着娘亲,才不顾嬷嬷们的劝阻光脚跑了出来。   小家伙抓着长公主的衣领,小声问道:“娘亲,你在和爹爹打架吗?”   且不论身后的仆妇们是如何脸色大变,京仪被“爹爹”两字刺得汗毛倒竖,难得对孩子冷了脸,道:“谁教你的?”   血液几乎一下一下地顶着她的喉咙,长公主气得脸色微变。怀中的墨儿被她吓得红了眼圈,紧张道:“娘亲我错了!”说着眼底就漫起些水光来。   怀里的孩子突然被身后人一把抱过去。季明决略显笨拙地抱着裹了一床被子的小男孩,背过身去低声哄着:“墨儿没错,你娘亲跟你开玩笑呢。”说罢点点小男孩红红的鼻尖,怜爱无比。   京仪恼怒地扯住他的衣袖,却见他转过头来,神色虽温柔却口气坚定:“殿下,你吓着孩子了。”   她一眼便望见墨儿有些害怕地瑟缩在男人怀中,但看见她目光扫过来,小男孩立马乖巧道:“要娘亲抱抱。”   季明决难得眼神坚定,不容反驳,京仪看着孩子微红的眼圈,沉默良久终于妥协:“没事,娘亲没有生气。”   季明决得寸进尺,抱着墨儿迈进房间,道:“乖乖睡觉,爹爹和娘亲闹着玩儿呢。”   身后立马传来长公主含有警告意味的咳嗽声。   他暂时忽略长公主,将儿子塞回床上,替他掖好被角,道:“娘亲没有生气,也不会对你生气的。”   见墨儿两手抓着被子,神色古怪,欲言又止,他疑惑道:“怎么了?”   小家伙脸红红,终于开口道:“爹爹,我想尿尿。”   季明决没忍住,爆发出一阵低笑,又把害羞的小男孩抱起来尿尿。   不料动作稍微大了些,惊醒了本睡得香甜的糕糕。   小郡主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觉醒来就扯开嗓子大哭。他忙完这头,又手脚忙乱地去照顾那头。小糕糕可不像墨儿那样懂事听话,任由季明决怎么哄也不肯罢休,在他怀里张牙舞爪,脚一抬就踢在了他的下巴上。   季大人面如冠玉,只是左脸上的掌印还未散去,下巴上又挨了小郡主一脚,稍显滑稽。   长公主只站在门口,望着他手忙脚乱而抱臂冷笑,见糕糕都开始哭着要娘亲后,才上前接过孩子。末了颇为瞧不起地睨他一眼。   小郡主回到娘亲软软的怀抱中,立马安静下来。长公主本还得意,不料乖女儿突然奶声奶气道:“要喝奶奶。”还往她胸口钻去。   季明决立马爆发出今晚的第二声大笑。   京仪感觉自己太阳穴都开始隐隐抽痛,只好哄道:“乖,这么大孩子了怎么还要喝奶,羞不羞?”   小郡主不依不饶,趴在她胸口就开始掉眼泪。   季明决压抑着笑意道:“糕糕还小,殿下别跟她计较,饿着孩子就不好了。”   她背过身去不搭理这人,只向外候着的仆妇道:“取牛乳来。”两个孩子早就断奶,小厨房中时时温着牛乳,以备小主子半夜醒来饿着。   阿颜立马送上一小碗热热的牛乳,京仪哄着糕糕喝完,又抱她去尿尿确保不会半夜尿床后,才算忙完。   她心神被孩子完全占据,直到临到书房前,才发现季明决还跟在她身后,脸上……满是遗憾之色。   他在遗憾什么,长公主一眼便知,快步迈进书房中,砰地一声把门关上。   门外郎君的鼻子上差点又添新伤,但他只眼睫轻颤,低头轻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欢乐今宵,虚无缥缈   ☆、第 65 章      第二日清晨起身,京仪却发觉自己有些头重脚轻,喉中也有些肿痛,想是昨晚夜深露重,寒气入体,这才伤风了。   她觉得无碍,本想强撑着身子去照看孩子,却发现连抬手穿衣的力气都没有,只好由阿颜劝着又躺下,末了还得嘱咐一句:“把孩子抱到隔间碧纱橱里去,别让他们进来。”怕把病气过给了孩子。   阿颜自然点头称是。   京仪从前次次患病都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不过自从生完孩子后,身体倒比以前康健不少。这般伤风着凉的小毛病,倒许久不曾犯过了。   她前几日既要照看孩子,还得腾出心神来处理世家作乱一事,的确忙得脚不沾地。本就疲惫不堪,喝完药后更是脑中昏昏沉沉,没多久就又睡去。   ……   糕糕小朋友一觉醒来,没有得到娘亲的软软怀抱,正瘪瘪嘴想要开哭时,却听见耳边传来一声“嘘”,接着哥哥的声音响起:“妹妹别哭,娘亲生病了。”   她听了这话,立马睁眼,小身子跪坐在摇篮柔软的毯子上,紧张道:“娘亲生病了?”   墨儿老成地拍拍她的背,沉重道:“娘亲都病得起不来床了。”嬷嬷们正忙着给娘亲熬药,他是哥哥,现在只能让他来照顾妹妹了。   糕糕从没想过顶天立地的娘亲会病得起不来床,她被哥哥的描述吓得不轻,小手撑在摇篮旁,眼泪汪汪道:“哥哥,我要去看娘亲。”说着就想从摇篮中翻身出来。   墨儿吓得连忙去抱她,不料他也是个力气小的,虽然两手拖住了妹妹,两个小人儿却眼看着就要摔倒。   千钧一发之际,两个小人儿被一双大手托住,两人这才幸免于难。墨儿悄悄松了口气,要是他这次又把妹妹摔了,妹妹以后肯定更不让他抱抱了。   两个小人儿一起抬头,双双看见托住他们的不是守在门口的嬷嬷,而是季明决。   “爹爹!”   小孩甜甜的称呼让他倍感欣慰,季明决心中因孩子差点摔倒的紧张消散两分,把人抱到一旁的榻上坐好,一边问道:“怎么不好好睡觉?”   墨儿不回答他的问题,只问道:“爹爹为什么从窗户进来?”   季明决被问得有些许尴尬,幸好有糕糕来即使解救。她抱着爹爹的胳膊,噘嘴不满道:“爹爹坏!”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女儿,只好替她穿上外衣,道:“爹爹怎么坏了?”   糕糕却重重地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不看他。   对上爹爹求救的眼光,墨儿义不容辞地担任其翻译的职责,正色道:“娘亲生病了,爹爹是怎么照顾娘亲的?”   在他们的小世界里,娘亲照顾他们,爹爹就该照顾娘亲。娘亲生病了,自然是爹爹照顾不周。   季明决本就奇怪今日长公主未曾迟迟不露面,原来竟是生病了。想到她身子本就孱弱,从前有个头疼脑热都闹得钟粹宫阖宫上下人仰马翻,他的心不由得一下子就揪紧了。   一定是昨夜被他缠着胡闹太久,才受凉伤风了。   他亲了亲儿子的脸蛋以示感谢,本想立马起身去看望长公主,却见坐在他膝头的小糕糕的嘴噘得更高了。一时不解,见到墨儿悄悄指了指自己刚刚被他亲过的地方,立马明了,将小丫头抱起重重亲了几口才放下。   他临走时还道:“墨儿让嬷嬷进来照顾,知道了吗?”   墨儿点点头,亦步亦趋地跟在爹爹身后,将他送走,只是不太理解爹爹坚持不懈的翻窗行为。待他往窗户一趴后才想明白,一定是爹爹武功高强,会飞檐走壁,不肯和旁人一样。   印证了爹爹是绝世高手后,墨儿喜滋滋地回到妹妹身边,安慰道:“妹妹别担心,爹爹会照顾好娘亲的。”   糕糕却鼻子皱皱哼了一声,表示不肯相信他的话。   ……   见她只是脸色正常,并未发热,便知只是普通的受凉,他的心才慢慢放回原处。   末了却又不可避免地想到,长公主的病好了,她就不要他这药引了?   念头闪过的一瞬间,季明决就将它疯狂按捺下去不肯露头,只是那想法却压抑不住地攀上来。   他只能无声地长叹一口气,虽不肯承认,但终究有些惆怅。   长公主不喜有人贴身伺候,平日身边只有一个阿颜,刚才阿颜去替她熬药了,许是还有一会儿才会回来,他便大胆地在长公主床边坐下。   即使寺庙中厢房条件简陋,长公主的床帐却还是布置得极尽舒适。芙蓉帐暖,暗香浮动,影影绰绰,撩人心弦。   他一闻到床帐中那股专属于长公主的味道,便不自觉想起她幼嫩的脖颈和纤细的后腰,郁积多日的燥火瞬间蔓延。   两人隔得这样近,长公主就睡在他腿边,心底虽燥热,他却有些近乡情怯,犹豫许久,只敢悄悄握住她锦被下的手。   她的手和从前一样绵软细滑,季明决小心翼翼地摆弄着,终于与她十指紧扣。他强忍住浑身战栗,勉强克制自己,压低声音,默默念了一句:“绵绵。”   这两字在他心口郁结太久,久到他开口时,竟觉得轻飘飘地不真切。当那把匕首没入心口时,季明决只觉自己再也没有亲口唤她的机会了。   从前他能将她困在怀中,调笑肆意地轻唤她的乳名,如今却只能在她沉沉入睡时,不见光地唤一句。   不料睡梦中的长公主似乎不太舒服,口中嘤咛两声,眼看着就要醒来。他惊得全身血液几乎凝固,竟一时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然而所幸长公主只翻了个身便安静下来,还往他怀中蹭了两分。   他几乎是颤抖着将人轻轻扣在怀中。飞扬与落寞轮番出现,折磨得他抓心挠肝,却只能汲取她身上的一点热度聊以自|慰。   他眉眼低垂,描摹着长公主的睡颜。自重逢以来,她从未给过自己好脸色,永远的冷漠与厌恶,只有在那双熠熠生辉,潋滟横波的眸子闭上时,才会稍显从前的娇憨妩媚。   手指触碰上她的唇瓣,其间吐出的热气染到他手上。他只克制地以手背摩挲着她的脸,听着屋外渐渐有了些动响,终于将人放回枕上,抽身离开。   ……   长公主悠悠醒来,脑中已不甚疼痛,脸上却还有些热度与不适,像是被谁又捏又掐过一样。她只当自己还没好利索,很快便丢开此事不再去想。   阿颜将她扶起身喝药,京仪却摸到枕下似乎有厚厚一沓信纸。她以为是自己将看过的的公文随手放在枕下,正想笑自己病糊涂了乱扔东西时,却见那并非公文,而是几十张画像。   她眉间微蹙,掀开第一张,见是一火红骑装少女,正手拿金钩,逗弄着金丝笼中的鸟儿。   她不明所以,再随意往下翻去,一边向阿颜问道:“这是谁放在这儿的?”   长公主手中哗啦啦翻动着信纸的动作,在看到那一身嫁妆,羞怯坐在婚床上的少女时,戛然而止。   阿颜正在努力回想殿下床上何时多了这东西,却突然听到殿下一声怒喝:“放肆!”,随即一叠信纸被狠狠掷在地上。信纸纷纷扬扬,在厢房中落了白茫茫一地。   阿颜吓得立马跪倒地上,连连请罪,却听到长公主冷声道:“全部烧了。”声音似乎极尽疲惫。   她快速拾起地上的信纸,瞧见竟全是长公主的画像,不敢多问,只轻手轻脚地退下。   ……   宁王殿下本在外地处理公务,听说长公主和小外甥遇刺的消息后,当即就亲自驾马,匆匆赶回京城。   此时他已经稍稍洗漱过,正快步往长公主的厢房而去。   京仪自觉已经恢复了大半,只是阿颜还不肯她下床吹风,想着阿弟也不是外人,便只好半靠在床头等他。   房门推开,身着暗纹蟒袍的宁王殿下步入房中。青玉腰带勒出劲瘦腰身,虽风尘仆仆匆匆而来,面上却是一幅沉静稳重模样。   见到长公主面色苍白,神情恹恹,郎君快步上前扶住她的肩膀,制止她要起身的动作,道:“阿姐何必跟我见外?阿姐的病可好些了?瞧着脸色不太好。”   京仪顺势靠回床头,笑道:“老毛病罢了,无碍的。”顿了顿,另起话头道:“差事办得如何了?”   李时瑜在一旁的绣墩坐下,点点头正色道:“证据已经掌握,只待三司会审,便可定下罪名。”   前次肃家胆大包天到胆敢刺杀,事后冷静想来,又觉事有蹊跷。京仪回想着前世削藩时与肃家来往密切的陇西王,思忖着给正在陇西的阿弟送去一封信,让他帮忙查查。果然就查出肃家与陇西王来往勾结的证据。   而刘信陵,前世正是丧命于陇西王乱党刀下,她自然不能轻易放过。   近年来藩王势力坐大,不少分封各地的藩王瞧不起纯帝年幼、长公主一介女流辅政,暗地里闹事不服管教的不在少数。   前世她死时正值削藩进行到一半,想来……以阿弟的雷霆手段,一定能收归大权吧?   收回那点飘忽不定的心思,长公主笑道:“干得不错,回头向皇帝讨赏。”   这话说得不怒自威的宁王也轻笑起来,他见京仪精神不错,想到阿姐前次托他所办一事,思忖着开口道:“阿姐准备何时动身回公主府?”   她眉心一跳,阿弟明面上是问她何时归家,实际却是把难题给她抛出来:她当如何处置季明决?   京仪没有直接回答,只道:“你可查清楚了?”   李时瑜微微颔首,道:“他应当是独身出行,只是不知暗中是否布置得有人马。”他不着痕迹地审视着长姐的神色,却见她浓密的眼睫垂下,盖住眼中神色。   就知道阿弟一向单刀直入不留情面,她上次托阿弟去调查季明决的情况,此时阿弟如此明晃晃地把刀子递给她,要她立马做决断。   他至少明面上是孤身前来,阿弟带来的兵马可瞬间包围稼轩寺,将他拿下。   京仪低垂着脸,李时瑜一时没有注意,只回想着属下的消息,知道季明决同孩子们接触过,拧眉开口道:“阿姐,你不应当让孩子们见到他。”若是生出感情,不免麻烦。   她回神,抬手按了按眉心,长出一口气道:“云鸣师傅让墨儿与他多接触,说是对病情有好处,本宫也没办法。”   李时瑜扬了扬眉,敏锐察觉到阿姐的退缩逃避之意。   阿姐在犹豫什么?   他斟酌着开口:“我问过大师了,墨儿已经好得差不多,回公主府更有利于调养,那人不在也无妨……”   望着阿弟几乎要把她看透的眼光,京仪张张唇,胸口却泛上浊气,她闭眼,迅速斩断心底本来的犹豫,道:“随你处置。”      ☆、第 66 章      见长公主面色有些疲惫,宁王多慰问两句病情后就从房中退出,免得她劳累。   郎君身姿挺拔如竹,思忖着心底的计划,面色沉沉,吓得伺候的仆妇们都嘘声请安,生怕得罪了这位阎王。   他毫不在意地继续前行,绕至月亮门下时,却被一个飞扑过来的小萝卜头抱住大腿。   糕糕缠在他腿上,仰头甜甜喊了一声:“舅舅!”舅舅每次都会给她吃桂花糕,她最喜欢舅舅了。   本还冰若冰霜的宁王殿下立马面露霁颜,将小家伙一把抱到怀中,逗着问道:“在外面瞎跑什么呢?”简直跟个小炮仗一样扑到他腿上。   糕糕抱着他的脖子,撒娇道:“哥哥带我玩儿。”   他往门后看一眼,守在那里的小男孩立马上前两步,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道:“见过舅舅。”   两个孩子没有爹爹,故李时瑜在对待孩子时总带上些前世对皇子们的态度,本就守礼的墨儿就更是规规矩矩,只有糕糕被宠坏了,才敢跳到他怀里撒娇。   他点点头,嗯了一声,又道:“看好妹妹,不要调皮。”   墨儿知道娘亲生病了,他自然要承担起照顾妹妹的责任,闻言点点头,道:“是。”   小郡主可一点都不怕舅舅的冷脸,眨巴眨巴水汪汪的大眼,期待地看着他。   李时瑜自然知道小姑娘在期待什么,只是不巧,他匆匆赶回来,荷包里没带桂花糕。他只好轻咳一声,道:“这次忘了,下次舅舅一定补上。”   糕糕已经好几天没有吃到桂花糕,从知道舅舅要来的那天起就掰着手指头算能吃到几块糕点,舅舅带的都是外面铺子里的,和小厨房里的口味不一样,谁知她等了这么几日,竟然希望落空了。   她不敢在舅舅面前哭,只是瘪瘪嘴就要从他怀里下来。   李时瑜对两个孩子都视若己出,见着小女儿嘴角边的酒涡似乎都盛满了失望,正思索着怎么开口安慰,小女儿却又道:“舅舅,爹爹在哪里?”   舅舅不给她桂花糕,她就去找爹爹要。   李时瑜心中瞬间无异于掀起惊涛骇浪,但在两个孩子面前,他及时克制住情绪,只淡淡地扫了身后侍奉的嬷嬷们一眼。   大齐上下谁不知道宁王殿下天威逼人,仆妇们被他扫一眼便瑟瑟发抖地垂下脑袋。   他也不多言,只将怀里的小粉团放到地上,摸摸她的脑袋,吩咐道:“跟着哥哥去玩吧,舅舅还有事,得空了再陪你们。”   墨儿懂事地点点头,正想牵着妹妹的手就离开,谁知糕糕是个不会看脸色的,咬着手指头冲他问道:“哥哥,爹爹在哪儿呀?”   宁王负手而立,微笑看着两个孩子,身后却传来指骨噼啪作响的之声。   这下就是墨儿也知道舅舅不高兴了,只慌慌张张冲宁王道:“舅舅,妹妹不懂事,我们先走了!”   看着两个小孩子落荒而逃,李时瑜随意点了领头的一个嬷嬷,道:“过来。”   那嬷嬷在一众下人中也算得脸,此时战战兢兢地跟着宁王到墙角,便听到殿下淡淡道:“长公主可知道此事?”自是指两个孩子如此称呼那人。   嬷嬷知无不言,连忙道:“殿下那日听见了,瞧着倒像是很生气的样子,似乎……还训斥了那位一番。”那公子堂而皇之地从殿下的卧房中出来,只是脸上还顶着掌痕,除了是长公主打的,不会再有旁人。   竟然连阿姐的卧房都进去了。李时瑜也是男人,自然知道季明决是什么打算,他只冷笑,并未开口。   嬷嬷见这位爷不说话,还以为是不满意自己,又搜肠刮肚,想了好半天才道:“但有一晚上,殿下抱着孩子,听着倒是欢声笑语的……”   男女之间事太过遮遮掩掩,李时瑜回想着阿姐眼底的犹豫,两道剑眉微微皱起。   ……   傍晚时,京仪自觉已经好了不少,便将孩子唤来一同用饭。她不过小半天没见着两个孩子,就已经想得不得了了。   照例是墨儿有模有样地拿着勺子自己用饭,而糕糕则坐在京仪身边,张嘴让娘亲给她喂饭。   替糕糕喂了一口蛋羹,她问道:“今天见着舅舅了吗?”时瑜对两个孩子呵护得紧,肯定会去看孩子的。   糕糕乖乖咽下嘴里的食物,才道:“见着了,舅舅不给我吃糕糕。”说着,小嘴已经高高噘起。   京仪忍不住捏了捏她的小圆脸,笑道:“你舅舅大老远地赶回来,哪能忙着去给你买什么桂花糕。”知道她一天不吃一块桂花糕是不肯罢休的,替她擦擦嘴角后,京仪道:“乖乖吃完这碗饭,一会儿可以吃一块,娘亲让小厨房做的,还热着呢。”   她立马兴奋地点点头,一旁的墨儿却知道娘亲给妹妹定下的规矩,他选择忠于娘亲,毫不留情地拆穿道:“妹妹今天已经吃过了!是……”话在小男孩嘴里转了个弯,他还惦记着那天娘亲发脾气,故机灵改口道,“是叔叔给妹妹吃的。”   娘亲就在身边,小郡主不敢耍花招,只好点着两个指头率先认错道:“叔叔给我,我就吃嘛,娘亲给的也想吃。”希望娘亲能看在她主动承认的份上,把刚出炉的糕点留给她。   听到两个孩子口中的称呼,京仪并无想象中的欣喜,反而眉心跳动,钝钝地疼。她当然知道孩子们对他的依赖。两个孩子都是受万千宠爱的,根本不把旁人的宠爱放在眼里,这还是他俩第一次这么快就接纳了旁人。   可为何是他?   就连两个孩子都察觉了她的情绪低落,不敢再闹腾,乖乖地洗漱歇息。   把糕糕在摇篮中安置好后,京仪又去替墨儿掖被子。   想到白日阿弟同她说的那些话,她百转千回,只能默默坐在床边,看着两个孩子的睡颜。   正当她出神时,拇指却被一只小手捉住,本该睡熟的墨儿睁开眼,小声道:“娘亲,你怎么了?”   她迅速抬手擦眼,却发现眼角根本没有落泪,勉强挂上笑容道:“娘亲累了,坐一会儿就歇下,墨儿快睡吧。”   小男孩却根本不信她这套说辞,犹豫许久,还是轻轻开口道:“娘亲,我保证以后都不叫他爹爹了,我会看着妹妹,让她也不要这么叫,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他思来想去,觉得娘亲只会因为这件事才生气。小男孩心中自责不已,娘亲明明早就跟他们说过不能叫“爹爹”,但他们总是一高兴就把教训忘在脑后,一点都不把娘亲的话放在心上。   见娘亲还不说话,他咬咬牙,又道:“我和妹妹以后都不找他玩,只和娘亲玩好不好?”   京仪从意外中抽身出来,见儿子已经两眼红红,分明害怕紧张到极致,她连忙将小人儿抱入怀中,安抚道:“想什么呢,娘亲没有生气。”   平时懂事稳重的孩子,此时窝在她怀中无声哭泣,她喉中亦是哽噎,良久才艰涩开口道:“墨儿喜欢他吗?”   小家伙即使哭得泪眼朦胧,还是摇摇头道:“不喜欢,一点都不喜欢,我只喜欢娘亲和妹妹。”   他这么说着,眼泪掉得更厉害了。他其实很喜欢爹爹,从第一次见面,他把自己抱到肩膀上骑马马就很喜欢爹爹了。   他一点也不嫉妒大家都宠爱妹妹,可是当他发现爹爹更喜欢抱他亲他时,还是忍不住开心,想要多亲近他。   但娘亲才是自己最重要的人,娘亲不喜欢他,墨儿也就不喜欢他了。妹妹还小,过几天肯定就会把他忘了,而自己只要不提起,就没有人会惹娘亲伤心了。   长公主虽不再多说,却眼底微湿,只好一遍遍地轻吻儿子,压低声音道:“乖孩子,娘亲最爱你了……”   ……   孩子已经熟睡,那微红的眼圈和偶尔抽噎的小身子却看得她酸涩。在一旁又守了许久后,她才起身去洗漱。   长公主屏退所有仆妇,独身一人,除去衣衫,慢慢坐入浴桶中。   长发披散在后,温热的水将她包围,脑中却还不时抽痛,墨儿抽抽噎噎的样子始终挥之不去。   她说了那句“随你处置”,以阿弟的性格,必定会斩草除根。何况上辈子……   她痛苦地将头埋在臂弯中,直到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当心又着凉。”   立马有鸡皮疙瘩顺着脊背往上爬,长公主不用回头也知道,身后的人除了他,不会再有旁人。   魂牵梦萦数年之久的人,此时就坐在浴桶中,烟雾缭绕,玉色莹耀。季明决一时情难自制,伸手抚上她一头青丝。   见长公主竟没有像往常一般出言训斥,他胆子大了些,触上她单薄却吹弹可破的肩头,喉结往下滚动两分,轻声唤道:“殿下……”   京仪被他手心的温度一烫,才反应过来他已经将自己的肩头扣入怀中,并不回身,只闭眼道:“放手。”   手里的温香软玉转瞬即逝,季明决的手僵硬在半空中,也不回应她的话,只用指尖探了探浴桶中水的温度,道:“水凉了,臣伺候殿下起身吧。”说罢转身取过衣架上的毛巾与长袍。   “滚!”京仪突然爆发,浴桶中的水被她打得飞起一片浪花。   季明决脸上沾了些水珠,系得端正的衣领也微湿。他不说话,只将人从微凉的水中捞起来,用毛巾裹住她的身子,始终眉眼低垂,并无半点旖旎。   京仪面上平静,实则指甲已经深深嵌入手心,压下嗓音中的一丝颤抖,道:“别让本宫瞧不起你。”   “那殿下为何不敢睁眼看我!”男人突然捉住她纤细的手腕,怒吼出声。为何给了他希望,又亲手将他推入深渊之中!   粗重的呼吸一下一下打在她肩头,长公主终于睁眼,目光灼灼道:“本宫有何不敢?”   “臣自问已经做到了极致,殿下为何就是不肯原谅臣?”男人低头,一点一点地逼近她。   厢房中只有令人窒息的寂静。两人几乎鼻尖相碰,京仪抓紧浴巾裹着身子,“本宫早就说过了,不要再来纠缠我!”   季明决眼睛涨得通红,长臂一伸,将人紧紧锢到怀中,他薄唇轻触着那日思夜想的耳垂,哑声呢喃道:“殿下,臣四年来无一日不想你……你就让我抱抱你好不好?”   两条手臂像烙铁一般掐着她的腰,京仪疼得五脏六腑都紧紧揪在一处,她咬牙,一把扯下裹身的浴巾,拉着他的手按在自己小腹,道:“本宫已经老了丑了,本宫早就不是李京仪了!”   他迷恋的根本就是那个被回忆过分美化的幻影,今日,就让她在他眼前亲手撕碎它!   手下粗粝不堪的触感让他大惊,如同碰到烙铁一般迅速缩回手,眼里带上震惊之色,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嗓音,艰涩道:“殿下……”   长公主全身欺霜赛雪,无一点瑕疵,现在那小腹上却是伤痕累累!   看清他眼底的震惊之色,长公主却生出破坏的痛快来,身上这些妊娠纹,连她看了都心生厌恶,只想作呕,何况是旁人。她终于恢复一丝力气,冷冷掩上衣襟,静待他离开。   愣怔的郎君却突然掐住她的细腰,低头,吻在她小腹的伤口上。震颤立马深入骨髓,本冷静自持的长公主双手撑地,只能无力抓住地毯,抬腿便想将他踢开。   腿却被他捉住,郎君手握上她冰凉的脚腕,双眼红如泣血,一字一顿道:“殿下以为杀过我一次,我们便算两清了吗?”他们要生生世世纠缠在一起,永远不可能一刀两断的。   他眼底的血红灼得她生疼,京仪彻底失掉力气,只能任由他埋首吻在自己小腹上。直到双腿被他打开,京仪才惊觉一切都乱套了,近乎恐惧地挥手打在他面上,“放肆!”   郎君眼下被她的长指甲划出一道血痕,他的脸色微微僵硬。   她在发抖,她害怕自己的亲近,她厌恶自己到了极点。   “殿下至今仍以为是臣害死了董贵妃?”他压低声音,喘着粗气问道。京仪必定以为他袖手旁观,没能提早救下董贵妃,才对他怨恨至此。   长公主眼底迅速漫起的血红取代了那片惊恐,她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一根稻草般,大吼道:“对!没错!你明明有机会,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袖手旁观,你就是杀死我母妃的帮凶!”   季明决得到命定的回答,终于苦笑一下。然他答应过董贵妃,他不能说。   “殿下为何就能原谅李时瑜?”   这话激得她浑身刺痛,指甲几乎陷入地面,她只别过脸狼狈道:“血浓于水。”   血浓于水,多可笑。他用血喂养长大的小女孩,却戴着礼法的枷锁,将他劈得鲜血淋漓。他们明明早就血脉相通!   京仪两手撑在身后,心口涨得她生疼,只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缓解,房间中一时寂静得只能听到她的喘息声。   他单手从怀中掏出薄薄一封信纸,良久才艰涩开口道:“殿下当年说想臣,臣立马就启程回京,可是臣回到京城,殿下怎么就不要我了?”   他说着,竟有泪水慢慢在他眼底汇聚,握惯了刀剑的手仿佛拿不动这一页信纸,不住颤动。   纸张略显陈旧,似乎被人长久地翻看过,纸上“甚是思君,望君速归”几字被郎君的泪水沾湿,氤氲出一团墨迹。   “绵绵你好狠的心……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   他当年赶回京城,迎接他的不是盼望已久的心上人,却是诛心刀剑。   此时他不是那个一手搅动朝堂的季大人,只是敏感而脆弱,颓然坐于她身前,对她毫无保留、毫无防备。   京仪被他的那欲坠不坠的泪烫得生疼,只能死命咬紧牙关,可她的眼泪也忍不住滚滚往下掉落。然而执手相看泪眼又有何用,他们根本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你走吧。”   时瑜已经知道了,时瑜不会放过他的。   郎君不可置信地抬头,泪水在眼底汹涌着几乎就要夺眶而出,他不相信他的小姑娘竟然真的对他狠心至此。   屋外却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接着有一人道:“阿姐?”   时瑜来了。   京仪不知何处生出力气来,狠狠推搡他一把,近乎绝望道:“快走啊!”   眼前的郎君却毫无反应,只长久地看着她。   这一幕与前世何其相像,千钧一发之际,他想的却不是她会不会像前世那样杀了他,而是——   “京仪,你爱过我吗?”   不是少年慕艾的小打小闹,不是掺杂着政治考量的联姻,是问她,明庭殿下,到底有没有爱过他。   就连他都分不清,是想要明庭的爱,还是李京仪的爱。   外面的敲门声越来越急,仿佛下一刻就要破门而入,她心口狂跳,只能像条搁浅濒死的鱼一样,徒劳地极速喘息。   就在她要开口的一霎,季明决却抬手按住她的嘴,别说了,他害怕听到回答。   本半跪在地的郎君起身,将她抱到床上,随后,转身快速往房门而去。   京仪颓然坐在床上,咬唇看着他走远。   她再也想不到两人还有这样泪眼相望的机会,然这是最后一晚了,再来也许要天上团聚了。   她什么都清楚,什么都明白,她知道母妃的死同他无关,然而别的一桩桩一件件却不能轻轻揭过。也许他是真心悔过,也许他有苦衷,然而她太痛苦了,她必须把所有罪名都安到季明决身上,她必须不断向自己重复他的罪过,必须说服自己他就是罪人。   李京仪对他毫不设防、全然信赖,却换来他的哄骗。她只能用仇恨将他的好彻底掩盖。   当天的少女李京仪已经死了,她只有成为明庭,才能继续活下去。   ……   后院一间小佛堂中,李时瑜负手而立。   一丝晚风灌进佛堂中,吹得一点如豆烛火微微跳动。他冷笑,缓缓开口道:“虞朝兵马大元帅、内阁首辅……季大人别来无恙啊。”   助流亡国外的质子归国夺权,新帝登基,季明决作为最大的功臣,自然手握重权。   季明决已经恢复人前的冷清,淡淡道:“陛下亦如当年。”   李时瑜没有同他打太极回旋的耐心,只道:“阿姐的意思,你都知道了,本王只说一句话,沈念念在外面,她备下的那些药,还没来得及用在你娘身上,你娘当年怎么死的,你自去问她,。”   “别再来纠缠阿姐。”宁王从袖中取出一方锦帕,擦擦手后便将它掷到地上,吐出几字:“你不配。”   轻飘飘的两句话,却重如万钧。   季明决青白的脸色震动,他当年不是没有怀疑过沈念念,但长公主一言不发,冷眼旁观沈念念拿出人证物证污她为杀人凶手,最后冷笑拂袖离去。   他不信,前去求证,却被下人拦住。一日后,传来长公主堕胎的消息。   还有什么需要求证,她如此厌恶自己,连意外怀上的孩子都能死死瞒住他,最后又毫不留情地打掉。杀掉一向与她不和的娘亲,似乎也不甚意外。   他们从此彻底决裂。   他恨了这么多年,却告诉他恨错了人?季明决突感荒凉的可笑。   原来他们真的互不亏欠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一时冲击之大,无异于多年的执念崩塌。喉中涌起一股股腥甜,他吐出血气森森的一句:“多谢。”转身飞快离开。   李时瑜冷眼看着他离开,良久,才有侍卫进来请示:“殿下,那女人……?”   “杀了,不必让阿姐知道。”   一股冷风吹过,扑灭那一点微弱烛火,佛堂中陷入彻底黑暗。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避免我笔力不够没把话讲清楚,还是多说一句,京仪其实很清楚明白季季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她知道季季对她是真的好,但季季也是真的骗了她,少女时代太过美好,反而显得真相太残酷,所以她接受不了。 赶季季走,其实是爱他的表现。 标题来自杨千嬅《小城大事》,祝大家开心,哈哈。   ☆、第 67 章      长公主病了,她日日忧思少眠、食欲不振,时常眺望着公主府的景色出神,但殿下拒绝召太医前来医治,也不许告诉旁人,故身边除了阿颜几个贴身照顾的宫女,再无人知晓。   又是一年冬日,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落下,将整个公主府掩盖其中,处处银装素裹,琼枝玉树,如同广寒玉宫,仙气飘然。   今日是两个孩子的五岁生辰,无论平时再如何懒怠,事关两个孩子,她不会露出半点不妥。是以她早早起身,打点好一切后,才回到寝殿中,把小女儿从温暖的被褥中抱起来,轻声唤道:“乖,起来了,哥哥都穿好衣裳了。”   小女孩还睡得模模糊糊,小拳头揉着眼睛奶声奶气道:“娘亲,还想睡觉觉。”   站在床旁边的墨儿已是穿戴整齐,他负手身后,一本正经道:“妹妹,今日是你我生辰,娘亲早早就起床打点,你应当起床了。”   小奶团这才想起今天是她的生辰,立马来了兴致,本还困成一团的眼睛立马睁开,爬在她怀里道:“娘亲娘亲,我这就起来了。”   京仪摸了摸儿子的脑袋,表扬他的懂事,道:“墨儿先去吃早膳吧,待会儿干爹就来了,你先和干爹一起玩儿,娘亲照顾糕糕,会迟点儿来。”糕糕早几日就把她的小首饰盒翻出来,掰着手指头数生辰那日要打扮成什么模样,此时自然要多花费些功夫装扮了。   墨儿知道妹妹爱美,一定会缠着娘亲打扮许久才肯出门,是以懂事地点点头,在退出寝殿时,还不忘提醒妹妹一句:“糕糕别太淘气,不要累着娘亲。”   娘亲平时饭也不吃,觉也不睡,妹妹要是再不懂事,会把娘亲累坏的。   糕糕已经被长公主抱到梳妆台前坐好,她不高兴哥哥的教训,只噘着嘴点点头。哥哥说得好像只有他会关心娘亲一样,然而她才不会累着娘亲呢。   长公主笑着送走了少年老成的儿子,这才赶回来轻抚女儿的一头长发,温柔笑道:“糕糕今天想梳什么头发?”   糕糕噘着嘴思考一霎,终于两眼一亮,指着铜镜中的她道:“想要和娘亲一样!”娘亲今天梳着繁杂的发髻,端庄大气,格外漂亮,比她平时的两个小揪揪有气势多了。   京仪掩唇轻咳一声,才道,“糕糕现在还不能梳娘亲的发髻呢,你还小呢。”   “可是哥哥昨天说才我满五岁了,就是长大了。”小郡主昨天调皮,晚上睡觉时非要把小狗抱到床上去,嬷嬷不让她就撒娇作势要哭。哥哥沉着脸把她教训一顿,然而小郡主旁的话没听进去,那句“五岁便是长大了”倒是记得清清楚楚。   京仪被天真娇憨的小女儿逗得满心柔软,搂着亲亲她的脸蛋后,笑道:“糕糕在娘亲这里,永远是小孩子呢。”   糕糕顺势也攀住长公主的脖子,钻到她怀中撒娇。   两人玩闹一阵后,京仪又把她抱在铜镜前坐好,“好了,别让哥哥等你太久,再玩就没时间好好打扮了。”   当然是打扮要紧,小郡主闻言立马坐得端端正正,手里还握着她的一段衣带,乖巧无比。   长公主替她额前刘海梳整齐,以一朵攒珠桃花结别住一半长发,另一半则披散身后。长发及肩,大眼扑闪,奶白皮肤映衬着两条末端打着宝石坠子的发带,整个人都仿佛瓷娃娃一般。   见女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一盒耳坠子,京仪捏了捏她的耳垂笑道:“乖乖还没有打耳洞呢,戴不得那些,今天已经够漂亮了。”   小郡主很贪心,伸出小胖手想够到那些亮晶晶的宝石,嘟嘟嘴道:“我也想打耳洞,我也想戴耳坠子。”   她抬手在小女儿额上轻轻一叩,“真是个小臭美的,打耳洞可痛了,要流血的,别到时候又哭鼻子。”   小郡主正要反驳,屋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接着就听见哥哥道:“妹妹还没好吗?舅舅和干爹都到了。”墨儿身为招待宾客的小主人,自然不能让客人们久等。   她心里急着想让舅舅干爹夸她漂亮,立马慌张道:“就好了就好了。”说着拉起京仪的手,催促道:“娘亲娘亲,我们快走吧。”   长公主无奈摇摇头,一手抱起女儿,另一只手牵住儿子往外而去。   花厅中四周有帐幔垂下,地底燃着地龙,暖意融融,屋内还摆放了不少盛放的梅花,一时倒春香暖浓,丝毫不觉冬日严寒。   然京仪脱下披风那一霎,还是别过头去轻咳两声,离她最近的刘信陵和李时瑜都同时皱了皱眉。   长公主这两年来的身子,似乎又比从前病弱了不少。   “舅舅干爹,你们要送我什么礼物呀?”被宠坏的小郡主一手拉着锦衣卫指挥使,一手拉着宁王殿下,毫不客气地讨要礼物。墨儿咳嗽一声提醒妹妹不得如此无礼,但他一双如玉的眸子水光盈盈,分明也是想一探究竟的。   两人的思绪被天真活泼的孩子同时拉回,今日是生辰宴,适宜喜庆热闹,长公主的身体情况如何,稍后再过问也无妨。   按着老规矩,刘信陵抱起糕糕,李时瑜抱起墨儿,几人一同往桌边而去。京仪跟在他们身后,抿唇无奈笑道:“别惯着他们,都给惯坏了。”   刘信陵已经把糕糕抱着放到桌上,不在意笑道:“哪能就惯坏了,小姑娘家家,再说有她哥哥管着,歪不到那里去。”说着冲她挤眉弄眼。   京仪知道他是在嘲笑自己小时候比糕糕还过分的行径,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蓦地回想起从前欢快恣意的日子,颇觉遥远缥缈。   回过神来,糕糕已经在拆着那一堆礼物了,一旁的墨儿本还守着规矩不肯动手,但架不住刘信陵一再催促,只好红着脸跟着妹妹一起挑选礼物。   墨儿很快就挑到一本前朝名家的字帖,宝贝地捧在怀里,对着他身后的宁王殿下连声道:“谢谢舅舅。”   他自幼喜欢书画,和舅舅兴趣相投。舅舅外甥俩不仅性格相似,平日都少年老成、沉静庄重,连平时喜欢的书画大家都一模一样,叫京仪老是打趣他俩才是父子。   糕糕身后的礼盒已经堆了高高一摞,但贪心的她还在坚持不懈地找着。京仪见她那副小财迷的模样,忍不住笑道:“好了,这些都是你的,回去再看好不好?”   刘信陵干脆将她整个人都放到礼物堆里去,末了还拍拍她的背宠溺道:“爱玩多久就玩多久,今天生辰嘛,不必拘着她。”   京仪摇摇头,正要将她抱出来时,却见糕糕举着一个小金钏,兴奋道:“娘亲,这个好漂亮呀!”   那金钏小小一个圆环,密密地镶嵌一圈红玛瑙石,前端还系着一个铃铛,在糕糕手中一摇一晃,叮叮当当。饶是见惯了好东西的小郡主,一见着它也移不开眼睛了。   京仪知道小女儿找到了好东西,肯下来吃饭了。这才一把将她从锦绣堆中抱出,安抚道:“糕糕得到了喜欢的礼物,乖乖吃饭好不好?”   糕糕乖巧地点点头,但站在地上后,又脸红红道:“娘亲,我现在就想戴上它。”她今早没能戴耳坠子,能戴个臂钏也好。   京仪见不得小女儿这幅撒娇模样,想着今日是生辰,小家伙平时被哥哥舅舅拘着,好不容易才放肆一次,便点头同意。   小人儿站在地上,冲娘亲伸出一个圆圆的小拳头。长公主半弯下腰,替她戴上臂钏,末了又见她裙脚有些褶皱,干脆蹲下身替她整理。   许是刚才糕糕玩闹太过,竟把裙脚勾得绞在一处,她倒费了些功夫才将它拆开。众人见她在地上蹲的时间有些长,还以为遇着什么事,纷纷问道:“可有事?”   京仪笑道:“裙脚勾着了而已。”不料她刚刚起身,脑中天旋地转,眼前一黑,竟就这么晕倒过去。   所幸刘信陵怀中没抱着孩子,这才眼疾手快地将她接住。   花厅中顿时大乱,喜庆的气氛一扫而空,糕糕被吓得大哭,刘信陵等人也面色难看,只能赶紧宣太医前来医治。   太医很快便来,稍作诊治后便开出药方,对着暖阁中面色沉沉的几人道:“殿下似乎心有所扰,忧思过重,以致郁郁寡欢,茶饭不思,这才一时晕倒,下官开个方子,殿下试着调理调理吧。”   李时瑜接过,飞快扫了一眼,见全是些安神养心之药,一针见血道:“心病?”   那太医花白的胡子抖了一抖,点头道:“王爷所言极是。”   他眉眼低垂,看不清神色,只对着下人道:“取殿下这两年伤病的日志记录来。”   众人不明所以,但仍是照办,飞快就将那厚厚一叠日志送上。   他接过,从后往前快速翻动着。寂静的宫殿中只有书页翻动之声,牵引着每个人的神经,就连平时爱笑爱闹的糕糕都捂住嘴巴,只有眼泪无声滴落。   宁王白玉般的指尖终于停留在一页上,太医的诊断与今日如出一辙,忧思过重,少眠不食,时间是两年前。   正是从稼轩寺回来的那一段日子。      ☆、第 68 章   京仪悠悠转醒时,已是暮色四合之际。身边传来几声啜泣,接着是娇娇女儿的小鼻音:“娘亲醒了!”   她虽然脑中还有些眩晕之感,却还是第一时间坐起来半靠床头,将跪坐在枕边的小女儿抱入怀中,哄道:“好了好了,娘亲没事了。”同时向守在她床边的时瑜和刘信陵点头示意自己已无大碍。   小姑娘哭得两眼通红,见娘亲醒来才勉强止住眼泪,心中大石落地,来不及撒娇,就赶紧示意下人端上一碗药来。   墨黑的药汁散发着腥苦之味,京仪忍不住皱了皱眉毛,她清楚药物无用,从前灌下一碗碗也不见好后,她就不再喝汤药了。   然而糕糕分外坚持,吸着鼻子道:“娘亲生病了怎么能不喝药!”墨儿也站在一旁,虽未开口,却两眼幽幽地看着她。京仪敌不过两个小家伙,只好耐着性子接过喝下汤药。   待孩子都破涕为笑后,刘信陵才催着下人将他们抱下去休息。他刚才也看见了京仪的诊疗日志,他心底有无数话涌动着,必须要开口。   旁人都已经退下,刘信陵在京仪身旁的绣凳坐下,摩挲着手腕上那串跟了他数年时间的佛珠,思忖着如何道来。   房中寂静无声,还是京仪先笑着开口道:“怎的了?把人都赶出去了,有话同我说?”   见她脸色苍白还要强颜欢笑,他只薄唇轻抿,指尖的佛珠仿佛给了他力量,他终于开口道:“你这两年来,身子坏成这样,为何不同我们说起?”   长公主半靠床头,钗环尽卸,在淡黄烛光下毫无从前的明艳张扬,只仿佛山水画一般面目模糊。她淡淡笑着,抬手按了按眉心,“不过是些老毛病罢了,吃药也不见好,说了反而让你们操心。”   她眼睫轻颤,分明就是在说谎。两人从小一同长大,刘信陵对她无比熟悉,他只消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口是心非。他头一次用锦衣卫的眼光审视着表妹,才发现她不知不觉间已经变得极为陌生。   是从何时开始的?是那年京城外的雨夜?还是那年稼轩寺的夜晚?   他也按着眉心,苦笑过后,却又斩钉截铁道:“你这般消沉下去,糕糕和墨儿怎么办?”他知道京仪只有两个孩子是最放心不下的。   烛光下她的眉眼微微震动,接着她面上泛起一丝微笑,似乎在笑他对自己的了解之深。的确,她从前可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可她现在有糕糕和墨儿。   孩子红红的眼圈和浓浓的鼻音还在脑海中不断浮现,她疲惫般地闭上眼睛,吐出一口长气道:“我明白,我会好好调理身子的。”   刘信陵不愿逼她太过,见她妥协也就松了口气。但问题的根源远远没有解决,他思忖着,佛珠在他手中转得飞快。   “整天转佛珠,当心人家姑娘嫌弃你老气横秋。”京仪突然如此轻飘飘笑道。   刘信陵抬头,明知她是在故意转移话题,嘴角却还是忍不住挂上一丝笑意。他要成亲了,对方是吏部尚书家的小姐,明明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却对他一见钟情,放下矜持主动接近他,磨了大半年终于磨得他点头。   他早就对京仪断了念想,独身这么多年不过是宁缺毋滥,直到另一个小姑娘强势又羞怯地闯进他的世界。   当午夜梦回,认清梦境中浮现的是小姑娘的云鬓花颜后,他想,就是她了。   如今两人正在议亲,只等开春后成婚。   旁的话不好多说,刘信陵再嘱咐几句后,便准备离开。只要糕糕和墨儿还在,京仪就不会放任自己消沉下去的。   他起身,一时不慎,那串佛珠掉落到她床榻上,不知何时串联佛珠的系带竟断掉,此时滴滴答答地落了满地。   他按住要起身的京仪,自己举过蜡烛来,就着昏黄的烛光将佛珠一颗颗捡了起来,笑道:“真是叨扰长公主殿下。”   京仪被他软刀子嘲笑一句,也故意回嗔他:“冒犯了本宫,就想这么一走了之?”   他正在串那佛珠,闻言倒是灵光一闪,将佛珠递给她,“这个安神,你拿着晚上好睡些。”   知道这是云鸣大师给他的法器,跟了他几年时间,宝贝得不得了,京仪哪里肯收,连连推辞。最后刘信陵恼了,直接将一串佛珠扔到她枕边,一撩衣袍,走了。   京仪哭笑不得,只得将佛珠收到枕边,思忖着找个时间还给他。   夜色逐渐浓重,孩子们今晚由嬷嬷带着不再来闹她,她也就早早躺下。   以往每晚照顾完孩子后,她常常毫无睡意,只在一片黑暗中愣怔地望着床帐。灯光在厚重繁复的床帐中投出深深浅浅的阴影,一如她心中那些黑黢黢的影子。   只要她一闭眼,那些黑黢黢的影子便向她追来,穷追不舍,直到扑头盖脸地将她完全淹没。   然她今晚,却恬静地沉入梦乡……   多年不曾入梦来的场景,如今又一次出现在她眼前。   梦中的长公主曾站在这座高楼上感叹栏杆拍遍,她从前也曾在这座楼中玩闹,如今,当她又一次站在此地时,竟分不出是梦境还是现实了。   她看了看掌心,粗粝不堪,沟壑纵横,苍老得了无生气。心有所悟般地抚上面容,才发现脸上亦是苍颜,这是她,又不是她。心底狂跳,有个声音催促着她快步奔进楼中。   楼中仍是楼梯密密匝匝地直要通到天上去,她咬咬唇,提起裙子飞快往楼上跑去。这座高楼等待她已久,如今正在召唤她前来。   终于,她奔到高台,在那她曾经想打开,却并未打开的阁楼前站定。   一口气爬上如此高的楼令她气喘吁吁,她握着那栏杆,指尖不住颤抖。那座小阁楼里的秘密,也许藏着令她无法承受的秘密,但她已经是无所可失的人了,真相再是如何赤|裸裸,她也会坦然接受。   她终于推开那扇门,门内空荡,只有一座墓碑。   夫君季明决之墓。   墓碑在此地伫立千年,冷漠地等待她前来。是梦境中的长公主后悔了吗?还是她李京仪后悔了,才有如此梦境?   眼前的场景顿时天旋地转,所有事物都崩坏坍塌,只有那墓碑上的几字冷冷反射着月光,竟令她吐出一口鲜血来。   当鲜血沾上那座墓碑时,无数尘封的场景在脑中流转回旋,她什么都明了了。   原是三生三世。季明决替她死了,她活下来,却是青灯古佛,寂寥一生。   季明决为她甘愿自断前程,甘愿为她蛰伏后院,却抵不过天命。   他死了一了百了,永远活在记忆里鲜衣怒马,少年意气的二十岁,只有她残老余生,暮气沉沉。   此时伸手触上冰冷的墓碑,她仿佛看见少年郎君冲她扬起最鲜活明丽的笑容,轻松惬意道:“殿下,好好活下去啊,臣先走了。”说罢,打马匆匆而去,残红夕阳渐渐淹没他的身影,她愣怔在原地,了却残生。   眼睫轻颤,她茫茫然地睁开眼,才发现眼前仍是那沉重的床帐,少年的笑还在眼前挥之不去。她不必用手去触碰也知,脸上一片冰凉,连同嘴角的湿腻和枕巾上的一滩鲜红,提醒她那并非无稽梦境。   佛珠似乎被血溅到,竟隐隐闪着金光。她仿佛溺水之人捉住救命稻草,将那佛珠紧紧握在手中。头埋在两膝之间,除了她微微颤抖的肩胛,再无半点动静。   她眼底涩然,连泪水都难以落下。这辈子她是赢家,但她没有办法不承认,她失去的实在太多了。   翌日清晨,一辆马车自公主府出发,往着城外的稼轩寺飞驰而去。   做完早课的云鸣大师并未像往常那般起身去喝茶,小沙弥正在奇怪师父这雷打不动的规矩何时改了,就见殿外匆匆奔进一个白衣女子,他再定睛一看,发现竟是长公主,吓得手中的木鱼掉落到地上。   “大师!”京仪失态地抚着门框,喘着气喊道。   云鸣起身,轻轻扶着她在蒲团上坐下,笑道:“何事这样匆忙?”   她手中攥紧那串佛珠,任由其上的梵文篆刻深深嵌入手心。她不敢有丝毫犹豫,她害怕一旦清醒下来,自己就退缩回那个躯壳当中,再也不愿探知前世。   她不愿,这辈子也这样浑浑噩噩下去。   “此物可是大师赠与刘信陵?昨日他将此物转赠给我,我竟……”   云鸣极为耐心地听着她诉说,当她哽咽到无法出声时,也不出言催促,只用那悲悯的眼光安慰着她。   指缝中泻出几声支离破碎的痛哭,她终于颤抖道:“大师,我是不是亏欠于他……”她争强好胜一辈子,事事都要争辩清楚,只有与那人的过往,三生三世都纠缠不清。   云鸣默念一句“阿弥陀佛”,只伸出手抚了抚她的发顶,“殿下的心意,何需旁人来决定?”   大师这是默认了,两人之间确有第二世。他真的两世都为自己送了性命。   她双手撑地,埋头愣怔看着粗粝的地面,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大师早就给她说过,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是她当局者迷罢了。   “那他……为何还能转生第三世?”   “殿下青灯古佛,虔诚礼佛,心中感念,自有所得。”   原是她给季明决赎罪,才换来了他的转生吗?那他这一世本能幸福美满,却又被自己破坏了吗?   那串佛珠还攥在手心,她犹豫良久,正要再开口时,殿外又传来一声:“京仪!”   来者正是刘信陵。   他接到今早长公主赶去稼轩寺的消息,不知怎的就联想到那串当初云鸣死命塞在他手里的佛珠,顿时心生恐慌,从衙门中匆匆赶来。果然见到京仪失魂落魄的模样。   这世上还能有谁能让长公主失态成这副模样?   他闭了闭眼,昨日表弟时瑜同他说过的话在脑中浮浮沉沉,终于开口道:“京仪,我有话同你说。”   两人坐在寺庙的庭院中,见她满脸苍白,魂不守舍的样子,他微微皱眉,解下披风替她裹好。   “你还想他,是吗?”   京仪靠着廊柱,近乎借力般地握着披风的衣袋,她不知如何开口,她没有在刘信陵和时瑜面前承认本心的勇气。他们都知道自己杀过季明决,如今却要承认自己还对他念念不忘?哪怕他现在早已杳无音信。   刘信陵长腿一伸,背靠在廊柱上,抬头状似轻松地望着亭外,“五年前,是我放他走的。”   她的手顿时收紧,只能无助地掐住膝盖,艰涩开口:“……为什么?”   她当初只当季明决命大,如此身受重伤,权势全部被夺都能逃出生天,原来是有人暗中相助。但她再怎么也想不到这人会是与他针锋相对的刘信陵。   他别过头去不看京仪的脸色,自顾自道:“还记得我们几人一起从洛阳回京城那次吗?”   “有一天我去找你,宫女说季明决带你去看落日了,我气不过,就追了过去……”   表妹被外人骗走,少年怒气冲冲,挥着绣春刀在丛林中横冲直撞。当他找到两人时,正准备冲出去,却见表妹跪坐在那人身旁,她看似是在盯着落日,实际却看着她身旁的郎君。   她眼中映着万千霞光,落日却不入她的翦水秋瞳,她洋溢着欢喜,满心满眼都是那人。   她从未用这种眼光看过他。少年瞬间就什么都明白了,他只默默退出,往后一切如常。   “如果我说,季明决还活着,你会不会好过一点?”   京仪猛地抬头。   稼轩寺中,云鸣站在佛堂里,手中握着那串本该在长公主处的佛珠。   刘信陵将此物交给长公主,便是他终于放下前世执念,而长公主又交还于他,也是放下执念。   既然长公主并未猜出是刘信陵成全了她与季明决,他又何必多言?就让长公主以为这第三世,是她青灯古佛求来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可能会开新文了,大概是个朕只拿她当替身,谁知她也有白月光,而且转身就投入白月光怀抱的故事。 被当做替身的心机宫妃x白月光正人君子表叔 文案还在慢慢想,咱们搞点治愈的禁忌感,hhh   ☆、第 69 章   长公主不在,宁王夫妇自觉承担起照顾两个孩子的责任。   糕糕眼圈还红着,但在舅母连番保证娘亲不会有事后,才稍微平复心情。此时正站在摇篮边,逗弄着才八个月大的小表弟。   躺在摇篮中的小家伙对姐姐好奇不已,捏着小拳头朝她挥舞,秦绾捏着儿子的拳头笑道:“弟弟也想和姐姐一起玩儿呢”。糕糕被逗得忍不住伸出手指,戳戳那肉乎乎的拳头,发出一声惊叹:“弟弟软乎乎的!”   秦绾见小姑娘哭丧了一天的脸终于稍露笑颜,摸了摸她的头,笑道:“糕糕小时候也这么软呢,跟个面团儿一样。”   她皱着眉毛回想一下自己像个面团儿,该是个什么样子。但想象中的模样不太好看,她摇摇脑袋把那些画面赶出脑海,转身扑进舅舅怀里,不好意思道:“我才不是面团儿呢,一点都不好看。”   但舅舅的胸膛硬邦邦的,一点也不如娘亲舒服,这么一想,她又担心起娘亲,好不容易转晴的小脸又沉下来,瘪瘪小嘴,差点掉眼泪。   墨儿及时察觉了妹妹的情绪,悄悄拉了拉她的手,趁着两个大人低头逗弄摇篮中的弟弟时,凑到她耳边小声道:“娘亲没事的,哥哥会保护娘亲的。”   墨儿自以为瞒过两个大人的眼睛,然宁王微微挑眉,将外甥的动作尽收眼底。但见外甥女情绪稳定下来,他也就不再开口。   待自家王妃带着儿子和外甥女下去歇息后,宁王拍了拍外甥的背,示意他跟自己过来。   墨儿在舅舅面前站定,他悄悄捏了捏拳头给自己打气,他知道舅舅一定是有话跟自己说。娘亲生病了,现在他就是公主府的小男子汉了。   见小男孩的紧张模样,李时瑜轻咳一声,微调表情,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严肃,开口道:“娘亲不在,墨儿怕不怕?”   小男孩立马坚定地摇摇头,道:“我已经长大了,我不怕,我会好好照顾娘亲和妹妹的。”   他满意于外甥的懂事,摸了摸他的脑袋,想着阿姐昨日的反应和今早匆匆往稼轩寺而去,既然阿姐都不再介怀,他又何必再横插一手,只问道:“墨儿想不想有……”杀伐决断的宁王难得顿了顿,才道:“想不想有爹爹?”   他只是舅舅,始终代替不了父亲在孩子心中的地位。上次那人走后,小男孩虽嘴上不说,却勾着他的脖子哭了许久。自从绾绾替自己生下儿子后,小家伙在他面前更是拘谨,像是自觉不能再对他像对父亲一般撒娇。   李时瑜对孩子们的爱自问不会改变,但难防孩子心生罅隙,何况还是这样心思细腻敏感的孩子。   然而小男孩却摇摇头,吐字清晰道:“不想有。”   这话太过出乎意料,难道是自己猜错了?他自信一个小男孩的心思应当不会如此难以捉摸,只当他是年纪太小忘了那人,循循善诱道:“墨儿三岁生病那次,在稼轩寺遇到的那个叔叔,墨儿不喜欢他吗?不想要他给你做爹爹吗?”   平心而论,李时瑜看不起季明决,两人也是相看成厌,但能让长姐和孩子们高兴,也就什么都随它去吧。   当年他只以为阿姐对季明决恨之入骨,三下五除二就将人解决,还是看在这人从前救过绾绾的份上。   他做事从不问对错,但阿姐身子病弱到晕倒的地步,他心中又犹豫起来。   他不明白阿姐的心思,只好昨晚睡前向秦绾讨教。谁知秦绾指着他的鼻子,把冷清矜贵的宁王殿下骂了个狗血淋头,痛斥他为棒打鸳鸯、拆散佳偶的大恶人。   英明神武的宁王不肯承认季明决会是阿姐的良配,但被小王妃嗔他一句:“您看殿下是以前快活些,还是现在快活些?”   他下意识就想否认,但转念一想阿姐这几年来郁郁寡欢的样子,几乎除了孩子,再没有旁的事能调动她的心思,只好拧着眉沉思,到嘴边的话又给堵了回去。   终于,他还是猜不透女人的心思,也不明白自己王妃为何对那人推崇备至,气得抬腿就走。但第二日还得巴巴地求自家王妃把两个孩子接过来,他好问问孩子的意思。   谁知墨儿竟然不愿意。   宁王又陷入天人交战中,当初不过见面两三天就一口一个“爹爹”喊着的小男孩,怎么两年过去,又死活不肯认爹了?   他半蹲下身子,平视着外甥的眼睛,正色道:“墨儿,你告诉舅舅,你为什么不愿意?”   墨儿被舅舅盯着,比舅舅任何一次考问自己功课都来得紧张,他小脸涨得通红,终于道:“我不喜欢他!”   然而他说完这句话,大滴大滴的眼泪就开始往下掉。   平时成熟稳重的小男孩突然落泪,宁王连忙将人抱在怀中,学着阿姐的样子拍拍背宽慰他:“好了好了,墨儿不喜欢他,我们就不说了。”   然而墨儿在他怀中抽噎,声音低到几不可闻,“他让娘亲不开心,还让娘亲哭,我就不喜欢他了……”   李时瑜无奈,只好暂时将这事抛开不谈,一心一意把孩子哄好再说。   暮色降临,几个孩子都已经睡下,长公主还没有从稼轩寺回来。李时瑜将墨儿的话转述给自家王妃,思忖道:“墨儿都这么说了,阿姐的心思,我们是不是猜错了?”   也许阿姐只是为别的事烦恼?   正在给糕糕整理衣服的秦绾动作一顿,她没想到王爷此时竟然是个榆木脑袋,恨铁不成钢道:“王爷难道不知执手相看泪眼这话?殿下同季大人多年未见,心结如此深,哪是在寺庙中相处几天就能解开心结的?”   “本以为早就死了的心上人又突然出现,哪个女子会不辗转反侧得痛哭?”   李时瑜下意识就反驳季明决不配为阿姐的心上人,气得秦绾丢掉手中的小裙子,骂道:“季大人兰芝玉树又博学广闻,对殿下又是一往情深,连命都能舍了去,这样还不配为殿下的心上人?”   他抿唇,心底默默念道我也能为你舍了命去,但是他不屑于像季明决那样肉麻。他只掐着自家王妃的腰,不悦道:“你就这么喜欢季明决?”   这飞醋吃得没头没脑,秦绾睨他一眼,故意道:“您怎的这般看季大人不顺眼?季大人比您风趣多了,当然更讨姑娘们欢心,您难道不知道当年京城里多少小姑娘想嫁给季大人?”   她说完这话,却见自家王爷脸黑沉沉的不太好看。秦绾蓦地想起从前京中有过传闻,道先帝本欲立自家王爷为嫡,不料被季明决从中作梗阻拦,才改立了更年幼的四殿下。   难道自家王爷就是为这事才同季大人水火不容?念及此,秦绾突感自己可能说错话了。   想到夫君这么些年来都在皇位被迫拱手让人和长姐的幸福之间辗转纠结,秦绾顿时就心疼起来,拉着他的衣角劝道:“王爷,咱们放宽心,做个富贵闲人也是不错的。不该要的东西,咱们就别去争了,省得伤了和气……”   李时瑜这才回过神来,却见小王妃已经两眼红红了,他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她,只好将人抱入怀中,哄道:“你哭什么?我又没凶你。”他还没计较自家媳妇夸季明决的事呢。   秦绾仰头,眼中隐隐有泪,道:“您难道,不是就是为了那个位置而记恨季大人吗?”   他这才反应过来媳妇在哭什么,眼角微跳,冲哭得鼻尖红红的小王妃正色道:“你想当皇后?”   她吓得脸色一白,生怕被有心人听见,连忙去捂他的嘴,这可是大逆不道的话!   小姑娘大惊失色的样子着实有些好玩,李时瑜起了点坏心思,故意道:“可是做了皇帝,三宫六院是难免的,你又善妒,不适合做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如此这般,只好委屈我们绾绾了……”   秦绾又气又怕,挥舞起小拳头砸在他胸膛上,怒道:“那你去做皇帝好了,娶三千个老婆,我自己去嫁给其他男人!”   见她当真有些恼了,宁王殿下又赶紧好声好气地劝道:“好了好了,同绾绾说笑罢了,怎的绾绾就要抛夫弃子了?你成天瞎想些什么呢,我可没坐那个位置的本事。”   那个位置虽然荣耀,却太过孤独,他的确没有再去承受一次的本事与勇气。   秦绾被那陈年秘闻折磨得心痒难耐,终于大着胆子问道:“那当年传闻……季大人涂改了圣旨……”   当年曾有传闻,长公主正是为此事才狠心诛杀未婚夫婿。   李时瑜瞬间就明白小媳妇在烦恼什么,嗤笑一声,不屑道:“他哪里有本事让父皇变更嫡庶?父皇早有打算。”   不立他为嫡,是董贵妃看透皇位的凉薄,临终前劝着皇上改立四弟。那封圣旨本应被销毁,只是被秦皇后使手段偷了出来而已。   秦绾心底的大石落下,喜得两手抓住夫君的衣袖,兴奋道:“那您不会阻拦长公主和季大人了?”   他有些不自在地别过眼,淡淡道:“我哪里管得了阿姐,两个人死钻牛角尖不开窍。”实际上就是他管得太多,不过这话不方便说罢了。   秦绾立马反对道:“季大人已经很勇敢了!”   自己媳妇一而再再而三地夸别的男人,李时瑜分外不快,低头就想堵住自家王妃喋喋不休的小嘴。   秦绾抬手拦住王爷的唇,笑眯眯道:“您不是要纳三千个小妾吗?想来您是看不上我这人老珠黄的。”说着,王妃灵巧地从他怀中钻出来,丢下一句“也不知道您当年是怎么就开窍看上了我呀”,就匆匆而去。   李时瑜被说得哑口无言。他也是重活一辈子才认清自己内心的人,念及此,他负手站在房中,眉皱得更深了。   秦绾昨日虽把王爷训斥一顿,但第二日还是带着孩子前往稼轩寺。她算是看明白了,李家姐弟俩都是冥顽不灵的,还得旁人去多劝劝。   稼轩寺厢房中,京仪此时正双手抱膝呆坐在床上,望着窗外一点天光出神。直到厢房外传来秦绾的声音,“给殿下请安”,她才回过神来。   正要匆匆起身打理,秦绾就已经迈步进来,按住她要起身的动作,笑吟吟道:“您何必跟我见外呢,身子不好就躺在床上吧。”   也就秦绾这小丫头敢这么同自己说话,她顺势躺回床上,勉强露出几分笑意,“孩子们可好?”   秦绾单刀直入道:“糕糕昨晚上一直哭,吵着要爹爹呢。”   京仪眉心一跳,垂下眼道:“怎么会,她年纪小哪里知道这些。”   见她还是这幅逃避退缩模样,秦绾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干脆在她床畔坐下,拉着她的手道:“是,糕糕年纪小记不清了,但墨儿呢,墨儿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她掏出手帕来按了按眼角,悲戚戚道:“墨儿哭着说不想爹爹,可昨晚孩子睡着了,梦里都还喊爹爹呢。”   京仪只低垂着眼睑,不知该作何反应。她何尝不知道墨儿喜欢季明决,当年不过几日功夫就如此熟络,缠着他日日说东道西,完全是一副崇拜模样。   旁人都怕长公主,秦绾可不怕她,直接捉住她的手道:“殿下,您就给我个准信,您到底对季大人有没有心思?”   她被秦绾灼灼目光盯着,往日说一不二雷厉风行的人此时只吞吞吐吐。她爱季明决吗?她可能三辈子都没想过这个问题。长公主太受宠了,一点宠爱她根本就不放在眼里,然而到底是那人……   秦绾长久地等不到答案,急得嘴上都要起泡了,忍不住握紧她,道:“殿下,您到底在顾虑什么呀!”   何事能让两人当年明明久别重逢,却还狠得下心来再次放手?   始终低垂着头的京仪正要开口,眼泪却比语言先夺眶而出了,混杂着眼泪,她埋首在锦被之间,呜咽道:“我对不起他,我害了他几辈子……我从一开始就对不起他。”   若她前世没有看中季明决的能力,非要他做驸马辅佐阿弟登基,他就不会数十年的仕途毁于一旦,两人是不是也不会决裂成那个样子?   若这辈子他没有被父皇相中,被迫早早就与自己定亲,他是不是能弥补从前在仕途上的缺憾?   她以为季明决送她一杯毒酒,今生她还他一刀,两人便算两清了,谁知季明决三辈子都为她而死,叫她怎么面对他?   秦绾费了好大力气才听了个大概,没料到长公主的心结竟郁结得如此深,一时她也愣住不知如何是好。   京仪胡乱擦擦眼泪,正要宽慰她安心,一旁端茶送水的阿颜却突然跪下,哭道:“殿下,您何苦这么折磨自己?”   阿颜伏在脚榻边,泣不成声道:“婢子不知殿下究竟对季大人作何感想,但季大人对您……实在是掏心掏肺呀。”   她连连磕了几个头,才道:“当年在稼轩寺,季大人被逼远走,当时宁王殿下带来的兵都把整个寺庙包围了,季大人却还是冒着风险回来找奴婢,把您该用什么药、小公子小小姐该如何照顾都统统交待一遍。”   “婢子跟着长公主这些年,也算长了不少见识,季大人绝对是人中龙凤、气吞山河的郎君,但那晚他竟在婢子跟前落泪了……”   “婢子哪里见过男人掉眼泪,偏生还是季大人这样的儿郎,他一边交待殿下该用什么药,一边哭……”   “殿下,婢子这么些年只当您是彻底忘了季大人,所以从不敢在您面前提这回事,但见您这两年,分明是忘不了季大人的样子,奴婢也算是从小看着您长大的,怎么舍得您这般折磨自己呀。”   阿颜一番刨心之言,震得京仪全身的血液都刺痛起来,热度混着震颤一道一道地滚到她身上来,她抽痛得五脏六腑都失去知觉。当年最后一面,季明决的朦胧泪眼又在她眼前浮现,他流着泪问她,爱不爱他。   她终于拼尽力气吩咐道:“替本宫准备车马。”   思君甚疾,然而这次,该她去找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几章就完结了!下一本应该会写《入君怀》,大家来瞧瞧吧!粗糙版的文案如下 秋猎偶遇,盛郦入了新帝的眼,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入宫。 传闻盛贵妃千娇百媚,皇上盛宠无度,闹出无数荒唐事来。 百姓骂她魅惑圣心,必为祸国妖妃,只有盛郦知道,入夜时帝王掐着她的腰肢,眼中阴翳诡谲,呢喃道:“生得像她,是你的荣幸……” 她不挣扎也不反抗,柔顺道:“陛下要贱妾是何样,贱妾便是何样。” 盛郦顶着妖妃的名头安心做替身,直到这偏安一隅的小朝廷被外敌攻破。 臣子恨她红颜祸水,要她以死谢罪。 皇帝自知大势已去,举剑直指她的心口,“爱妃生得好容颜,朕不忍爱妃受辱,只能让你先去一步……” 却有一支羽箭破空而来,钉入昏君腕骨。 帝王双眼红如泣血,眼睁睁看着一人驾马前来将盛郦救下,嘶哑道:“回来!” 盛郦却转身扑入那人怀中,言笑晏晏:“陛下心有朱砂痣,本宫心怀白月光又何妨?” 任皇帝再有千声万句“回来”,都敌不过那人一句“跟我走”。 ———— 男主是救人那个白月光,还没露正脸,哈哈哈先将就着吧   ☆、第 70 章      大齐北境,隆冬时节,雪虐风饕,一队车马艰难行在冰天雪地中,前方似乎道路遇阻,马车被迫停在一山间低地中。   “殿下恕罪,前方道路被雪掩盖,不能通行了。”一个探路回来的锦衣卫如此道。   她前月一时脑热,从阿弟处逼问出季明决的下落,便匆匆上路追他而来。如今马车行了月余,他们已在大齐的北部边境,很快他们就要越过嘉善城,前往此行的目的地,魁城。   魁城是从前大齐北漠边境十四城的最前线,自先帝时打了场胜仗后,大虞俯首称臣,将虞朝边境五城献出,作为礼节,先帝也将魁城这边陲小镇赐给虞朝,至今已有数十载。   魁城地处两国交界处,往来车马粼粼,走卒贩夫巨贾豪商不绝于道,只是如今将近年关,又正逢大雪封山,这条道路才稍显冷清。现下路上更是只有他们一行人。   京仪一身鹅毛大氅,坐在马车中,手脚冰凉。行路月余,她本就是拖着病体上路,虽有一众仆妇尽心伺候,却还是染上咳疾,脚上也生了冻疮。自小娇养的长公主哪里受过这等苦楚,但她丝毫没有抱怨,只盼着能早日见到他。   魁城就在前方五六里外,她本想着两人就能见面,谁知马车遇阻不能通行,竟被困在这冰天雪地中。   她用了月余时间都不能让自己冷静下来,此时只是五六里的路,哪里拦得住她。她戴上风帽,刚一掀帘子,一股冷气就裹挟着冰粒雪花拍打过来,吹得人脸上生疼。   仆妇们慌了神,劝道:“殿下,您身子还不见好,可不能吹风呀!”   负责护送的锦衣卫们都大吃一惊,手忙脚乱地劝道:“殿下,大雪难行,咱们在驿站停留一日,捱过这个白日,明日再启程也是一样的。”   但京仪根本听不进去劝阻,只看一眼身旁的阿颜,道:“你要不要同本宫一起走?”   阿颜双眼红红,往她手里塞了个小手炉,坚定道:“婢子自然跟随殿下。”   她满意地点点头,跳下马车,翻身上了一匹马,吩咐道:“本宫先前行,你们不必担心,看好行李,护送着慢慢进城。”   说罢,她一扯缰绳,就往着皑皑大雪奔驰而去,马蹄在身后扬起一阵雪雾。   殿下已经数年未曾露出过从前意气风发的模样,阿颜见此几乎落泪,只好咬咬牙,也上了匹马快速跟上。   主仆二人很快消失在天地之间。   进入魁城时,已是午后,雪渐渐小了下来,天还是阴阴的不见半点天光。   明日便是除夕夜,街道上的商铺都闭门谢客,路旁挂满红灯笼却行人寥寥,仅有的几人也是行色匆匆,将手揣在衣袖中抵御严寒,缩着脖子挨着墙根小跑前行。   京仪跺了跺脚,抖下披风上的雪,牵马往城西行去。   魁城本就只是一座商路上的中转小镇,而城西似乎更为偏僻荒凉,一路上房屋逐渐变得低矮破旧,路旁堆满了被踩得淤黑的雪泥,百姓似乎都缩在家中发抖,没半点年味与烟火气息。偶有的几个红灯笼都半旧不旧,有气无力地在寒风中摇动。   京仪咬咬唇,季明决会在这种地方吗?   两人像无头苍蝇一般转了半天,还是没能在一片乱糟糟的街道巷子中找到那人。   见长公主又掩唇轻咳几声,而她脚下的小靴也被雪泥沾湿,恐怕冻疮会更加疼痛难忍。阿颜此时也顾不得找季大人了,只是心疼自家主子,上前劝道:“殿下,不如咱们先找个客栈落脚,等您暖和过来,再找不迟?”   京仪下意识就想拒绝,正在她摇头时,左前方的巷口突然冲出几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来,互相嬉笑打闹,往雪泥里扔着鞭炮。   劣质的鞭炮只炸起几寸高的雪粒子来,但男孩们还是乐得拍手叫好,嘻嘻哈哈。阿颜怕他们不懂事冲撞了长公主,正要训斥,却见京仪上前一步,对着领头大些的男孩问道:“你家可是住在这鱼草巷子?”   小男孩头一次见这么漂亮光彩的人,还以为是过年天上神仙下凡,吸了吸鼻涕,傻傻道:“是,俺家就住在巷口。”   京仪心口顿时就跳动起来,她示意阿颜给那孩子一片金叶子,笑着问道:“那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季明决的人?”   小男孩得了那片金叶子,来不及回答她的问题,只把叶子手忙脚乱地揣在袖中,谁知其他几个男孩瞧见,纷纷吵嚷着上来,“我也要我也要!”   “神仙娘娘,我也想要!”   京仪示意阿颜再把金叶子发给他们,继续她的问题道:“你们可认识一个叫季明决的人?”   男孩们得了赏,竟轰然一笑,转身一溜烟就跑走了,根本没人回答她的问题。   阿颜气得直跺脚,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东西竟敢在殿下面前撒野!   有个男孩刚才没抢到金叶子,但他怕神仙娘娘发怒,不敢停留,只好跟在伙伴们后面。但他年纪小些,脚上穿的鞋又大又破,一时竟跌到在雪地里。   那些男孩都顾不上他,拿了金叶子就跑,此时早就无影无踪。   他见到神仙娘娘身边的仙女一脸怒气地过来,似乎就要拿他撒气,他吓得一头栽进雪里大哭道:“我没有拿金叶子!我没有我没有!神仙娘娘不要杀我!”   后领一紧,他已经被阿颜一手提溜出来,吓得更是胡言乱语。   京仪见着孩子不过和墨儿差不多年岁,却小脸被冻得通红几乎皲裂,手上指缝里也全是黑泥,粗糙不堪,心底多少有些心疼,也就不再计较这些小男孩的把戏。   待他察觉神仙娘娘应该不会杀了他后,小男孩稍稍冷静下来,只是鼻涕还一下一下地往外溜。   阿颜怕长公主觉得脏污,把小男孩带远了些,劝道:“殿下,您先去歇息吧,婢子来就好。”   京仪摇摇头,只对着他轻言细语道:“你真的不认识季明决吗?”   他那样光彩昳丽的郎君,自然是到何处都是鹤立鸡群卓尔不凡的,怎么会泯然众人,甚至于都没人听说过?   京仪略带期待的看着小男孩,但见他咬着手指为难许久,终究还是摇摇头后,眼里的期待逐渐黯淡下去。   她示意阿颜给这孩子一片金叶子后,就站起身茫然地望着灰白的天际。   是他离开此地了,还是他得到消息不愿见自己?   京仪的心已经没有力气跃动,先前一直赶路都未察觉的寒气此时袭来,刺得她浑身冰冷入骨,脚下的冻疮也叫嚣着疼痛,她只有靠着马借力一二,才不至于倒地。   “狗儿!整天就在外面混玩,人都不见个影子!这么冷的天,小心把你的耳朵冻掉!”   巷外突然传来一阵声音。   本拿着金叶子傻乐的男孩立马把它塞到袖中,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那声音主人怀中,“爹爹爹爹”地喊着,还乐出了几个鼻涕泡。   陈方左手提着酒,只能右手一把抱起儿子,审视着巷口站的一主一仆。   那主子模样的女人不过二十来岁的光景,虽面有病容,却丝毫不减滟滟荣光,反而在漫天大雪的衬托下更显脱俗出尘。   陈方活了二十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般云鬓花颜的女子,被她扫一眼,脸上腾地一红,也不知这个偏僻地方,怎么会有这种神仙一般的人。想起自己还要去看望好友,只得抱着狗儿就快步离去。   ……   陈方自小也是识文断字的,只是奈何家贫,实在负担不起科举的费用,只好务农和做些小生意维生。平日里忙于生计,偶尔偷闲看看圣贤书,还被媳妇骂他偷懒不干活,他一个大男人见媳妇整日操劳,面子上也过不去,又身边没人能同他探讨诗文,他渐渐也就断了念想。   但两年前,自家隔壁搬来个书生模样的人,一手书法写得神入化有如游龙走凤,简直比陈方十八岁那年上省城瞧见的皇榜上的字还好看,他顿时心生仰慕,忍不住想与邻居亲近。   虽然这书生像个哑巴整日阴沉沉好像死了亲爹,但陈方还是硬着头皮主动去与他攀谈。见他日子过得清贫得几乎毫无收入,又替他张罗了个抄写铺子,平日替人写写家书诉状,至少能挣两文钱吃上两口饭。   他磨了半年时间,才知道这书生还有个文雅的名字,叫做“逢之”,其余的,任他磨破嘴皮子,逢之也不肯多说,他也就不好再问。   只是一次,隔壁巷子的黄家儿媳妇被镇上首富吴老赖欺负,黄家气不过,一定要打官司。逢之来者不拒,丝毫不惧吴老赖的威胁,替黄家写了封诉状。   逢之文采斐然,诉状不过简简单单数百字,条条款款清楚明晰,逼得县太爷都没法袒护,只能给吴老赖定罪。   吴老赖蹲了半年大牢才出来,第一件事就是找逢之麻烦。   陈方至今都记得,那吴老赖带了十几号人过来围住逢之那破得不能再破的屋子,一把就将他的抄写铺子掀翻,要找他的麻烦。   然而逢之一个看着白白净净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但把十几号打手打得毫无招架还手之力,还把吴老赖打断两条腿。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法子,反正一向得理不饶人的吴老赖竟然从此不敢再来找麻烦。   此后,众人对逢之又敬又怕,渐渐地竟有人说他是犯事被贬的大官,又有人说他是屡试不中的举子,还有人说他是大家族落难的公子哥,总之什么说法都有,只是逢之从不搭理罢了。   陈方早就知道自己这个朋友绝非池中之物,他实在按捺不下心底的好奇,提着两壶酒去套话。谁知他什么也没能问出来,只是在问道他为何要埋没在这边陲小镇宁愿碌碌一生时,逢之的眼神暗了暗,闷下一口酒,好半天才吐出两个字:赎罪。   什么罪能值得他这样的人物隐姓埋名一辈子?陈方抓耳挠腮也想不明白,再问,他却是如何都不肯再说了。   ……   明日便是除夕夜,虽然知道逢之从没把自己当过朋友,但陈方惦记着他恐怕又是孤清清一个人,连半点酒菜都不会添置,就还是瞒着媳妇打了两壶酒,准备给他送去。   逢之的院子又旧又破,连门都没有,陈方就直接迈步进去。   把酒坛搁在破木桌上,见逢之眼睛也不抬一下,还在就着一点墨汁写书信,他不禁道:“哎,明日就是除夕了,你歇歇行不行?”   和往常一般没得到回答,他也不计较,只把怀里的狗儿放到地下任他去疯玩,自己动手替他扫地。   一边扫,他一边念叨着:“上次给你说的那事,黄家那三姑娘,你相中了没?”自从逢之替黄家解决了大麻烦后,黄老婆子简直感恩戴德,准备把自家娇养到十七八岁都舍不得相看人家的三姑娘嫁给逢之做媳妇。   那人静得跟个哑巴一样,陈方继续道:“别的俗话我也不多说,只是你眼看着孤清清这么些年,身边还没个知冷知热的可心人照顾,这怎么成?你瞧瞧你把日子过成个什么样子!”   “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可都厚着脸皮说非你不嫁了,还不要彩礼,自己带嫁妆过来!兄弟也是自作主张去瞧过了,生得不俗,不会亏待了你,关键是会照顾人心疼人。你就给兄弟一个准信,愿不愿意娶人姑娘?”   那坐在书桌后的郎君毫无反应,只低头抄写着手中书信。寒风吹过,拂起他额前一两缕发丝,他只吐出一口白气暖暖手,继续抄写动作。   陈方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丢下手中扫帚,气道:“你不说话是不是,那我就当你答应了!过了年就给你迎娶媳妇儿!”   正在这时,院外传来一声娇喝:“大胆!”   那端坐得仿佛老生入定的郎君却大惊失色,竟丢掉手中笔,腾地站起身,两眼直直盯着院外。细看之下,那平日稳如泰山之人,竟有些许颤抖。      ☆、第 71 章   京仪毫无目的地找了许久,却不肯认输,在又一次绕回那巷口后,她决定碰碰运气,往巷子里走去。   巷子越走越深,几乎要到荒无人烟的地步。她心底最后一分期待也渐渐消散,本想就此回头,却听到不远处的小院落中传来人声。   她不知怎的,被一股不知名的冲动催促着,到那小院中去查看。   而院中端坐之人,正是这些年来把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罪魁祸首。   行路已有月余,她无时无刻不欢欣鼓舞、期待着能早早与他相遇,但在这最后一步,京仪竟近乡情怯,反而不敢靠近。   她只敢藏在院外,远远地看着他。他瘦了,身上穿的衣衫虽浆洗干净却难掩破旧,脸上死寂沉沉,毫无表情,仿佛当年引得京城所有少女追捧的郎君只是明日黄花。   她圆润的指甲嵌进墙缝,死命咬着唇,眼泪却忍不住滴落。   他明明是清俊出尘得如同谪仙一般的人物,却被自己折磨得自甘沉沦,自甘低贱。   她愁肠百结,千回百转,踌躇不定,但在听到那人说要给他娶媳妇时,终于忍不住出声。他怎么敢娶别人!   此时的季明决也愣怔在原地,以为这是梦境而不敢上前。   午夜梦回,曾在他梦中出现无数次的人儿,此时竟就在他眼前。   她一身毛茸茸披风,不知在外站了多久,几乎到被雪掩盖的地步,整个人宛如冰雪雕塑而成的雪人,美好得太不真实,精致易碎。   京仪见他只呆站在原地,咬咬唇,跺脚道:“你还要不要我!”话音刚落,两行清泪却已挂了下来。   季明决这才回过神来,她不是梦中的倩影,她是活生生的人,他求而不得这么多年的人,一夕竟如此俏生生地立在他眼前。   全身凝固冻结数年的血液终于流动起来,他快步奔上前,手脚僵硬地将她拥入怀中,略带哭腔地喊出那一声:“绵绵。”   他只当再也没机会见到自己的小姑娘了,可他现在却能拥她入怀。   京仪早已泪流满面,哽咽道:“你还喜不喜欢我?”   他只颤抖着替她拂去额前落雪,两手捧着她被冷得微微泛白的小脸,擦去面上的泪珠,近乎哑声道:“绵绵!”   他喜欢,他当然喜欢,他做梦都没想到这辈子还要重逢的机会,不敢奢想她能够原谅自己。   京仪也伸手摸上他的下巴,过分瘦削的触感让她的眼泪跌得更是凶猛。她泪眼婆娑地骂道:“傻子!”竟然把自己糟蹋成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眼前的郎君只仿佛失声一般,与她泪眼相望。   季明决没有说话,只低头含住她的唇,将小人儿的所有控诉都堵在口中。他近乎恐慌地吻着她,只怕她下一秒就要抽身离去,只有将她紧紧锢在怀中,才有一丝真实之感。   又一阵寒风吹过,察觉到怀中人打了个冷颤,他才反应过来,将人一把抱起,往房中送去。   然而房中清冷凋敝,只有一张孤零零的床,没有冬日取暖的火炭。他无法,只暂时将人放到那张破旧木床上,极快地除去她脚上的靴子和被雪沾湿的披风。   替她裹上一床被子,见那本玉洁冰清的脚上竟生出冻疮,郎君心底更是不停地泛出酸涩,直接将那双冰冷的小脚捂入怀中。   只有在替她暖脚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胸口竟然还有热度。   待脚逐渐恢复热度后,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殿下,可需要新衣与火炭?”大部队已经赶了上来,善解人意的阿颜一见此地荒凉,不忍两位受苦,大着胆子前来询问。   本半跪在地的郎君立马起身,到房前同她说了声“多谢姑姑”,转身,怀中赫然抱着一套干净舒爽的衣衫。放下后,他又三步并作两步地出去,抱了一堆木炭回来。   京仪瑟缩在被窝中,鼻尖红红地看着他忙前忙后。   冷寂数年的炕火燃起来,趁着季明决替自己穿衣的功夫,京仪两条玉臂勾住他的细腰,微微撒娇道:“抱我嘛。”   不要再忙其他无谓的事,我只想你抱着我。   她刚刚才哭过,鼻音浓浓得仿佛小猫哼哼,撒娇的样子和当年如出一辙,两人仿佛又回到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   季明决心底不断发涨,在原地僵硬一霎,顺从地将她拥入怀中。   炕下的火慢慢燃烧起来,京仪只觉被他碰过的地方也带起一阵阵火,忍不住往他怀中再瑟缩两分。   院内多余的人早已被阿颜请了出去。他要她,现在就要她。   她只眼含春水地攀上他宽厚的肩膀,含着他的耳垂喊了一声“逢之哥哥”。   嗓子娇媚得能捏出水来,耳垂被她的唇挨挨擦擦地碰着,季明决仅有的一点清明也彻底沦陷。   不料季明决刚刚压身上来,那床就痛苦地吱呀一声——这床过于陈旧,实在有些不堪重负。   京仪羞得躲进他怀里,季明决这才找回一点主导权,摸着她一头柔顺长发,轻声道:“别怕,哥哥会尽量轻一点,”   这话说得她更是两靥绯红,只能任由他替自己慢慢除去一身多余累赘的衣衫。   她娇嫩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微微生出些细小的鸡皮疙瘩,但被他的手一碰,又觉得灼热难耐。   季明决所有的死寂都烟消云散,仿佛回到少年是一般,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只不知疲倦地一遍遍冲锋。   开始京仪还顾忌着这床动静太大,红着脸推他,但渐渐也意乱神迷,只能任由他胡闹。   待清醒过来时已是天色暗淡,两人盖着那床单薄的被子,季明决将困倦不已的小人儿搂在怀中,吻着她汗湿的鬓角,哑声唤她“绵绵”。   京仪已经累得眼皮子都快睁不开,耳边又是他唠唠叨叨着,忍不住蹭了蹭他的肩头,懒懒道:“讨厌死了,就知道烦我。”   待一切折腾完,窗外已是夜色深沉。小人儿躺在他怀里睡得安然恬静,丝毫不见已为人母的沧桑,只仿佛当年朝他撒娇的小女孩。   季明决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胸口,感受着他心头的沉沉跳动。只有握着她的手,他此生才有方向。   翌日天色大亮,京仪许久未曾睡得这样踏实,又察觉到身子底下暖融融的,和那几日在马车中的冰冷丝毫不同,她忍不住惬意得伸了个懒腰。   不料手却被一人捉住。季明决不由分说就把她白嫩如藕节的手塞回被子中,不容分辩道:“你受凉了,要好好调养。”   昨日小姑娘含着泪咳嗽几声,把他紧张得一晚上都没睡好。   京仪才不吃他这一套,滚到他怀里,双手缠着他的腰控诉道:“那你昨晚还不让我睡觉!”   她刚刚才醒来,还带着欲眠鼻音,头枕在自己肩上,全然的信赖模样。   季明决哪里受得住她这副模样,只好将人搂在怀中。   小姑娘毛茸茸的脑袋在他肩窝蹭了蹭,突然在他耳边道:“逢之哥哥,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今早睁眼看见你就在我身边,我还以为是在做梦呢,可是我这么些年从没做过这么好的梦。”   他一下一下地替小姑娘顺着长发,亦是涩然,他这些年又何尝不是寒灯夜雨,孤凄寂寞。   她喃喃道:“我真的很反复无常,当年你一走我就后悔了,但是我笨得很,我争强好胜,我绝不肯向你低头承认我做错了。”   “可是我现在不想争输赢了,我就承认我错了,以后都让我跟着你好不好?”   她这么说着,抬起一双水光盈盈的眸子,仿佛害怕被丢弃的小狗一般,胆怯地望着他。   他低头吻去她眼角的泪,低声道:“殿下能来爱臣,是臣的荣幸。”   ……   小姑娘在他怀里哭了一通,竟又累得睡过去,眼看着都快下午了,季明决压着燥热,只好跟哄孩子似的拍拍她的背,好声好气道:“好了好了,起来用膳了,饿不饿?”   京仪确实饿了,却还是哼哼唧唧地不肯起来。   郎君无奈,亲手给她穿衣裳。然而拿着那些衣衫将她的手脚塞进去时,他想起自家的亲亲女儿,笑道:“怎么跟糕糕一个样。”心底却恨不得立马就飞回京城去,好好看看自己的儿子女儿。   长公主困得迷迷糊糊,没搭理他。坐直了才发觉小腹和脚上似乎涂了些东西,她睁眼一看,见脚上的冻疮已经上好药,小腹上却不知涂了什么。   自从她怀孕留下妊娠纹后,京仪便不愿瞧自己的身子,然而昨夜季明决一定要借着烛光看她的伤口。她拗不过,只好随他去,两人虽已是最亲密的关系,但当他一如当年般吻上那伤口时,她还是忍不住眼底微湿。   季明决察觉她的动作,手上替她穿衣的动作不停歇,出言宽慰道:“绵绵别担心,伤口会好的。”他这些年只当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但漂泊之间,每遇到于她身子有利的药物,还是忍不住购入。   即使没有机会亲手送上,他仍想替她准备下。哪知竟有亲手替她上药的时候。昨日瞧她的伤口,伤痕累累,便知她当年生下孩子吃了多大苦头,又顾念小姑娘爱美不肯让他看伤口,只好趁她睡着才上药。   他会好好照顾小姑娘的,他在心中如此道。   听见屋内主子传唤,阿颜连忙带着仆妇们将热腾腾的饭菜送上。见长公主被驸马爷抱在怀中,面若桃花的娇嫩模样,也就安然退下。昨夜驸马爷叫了三回水,今早两人又这般恩爱,阿颜悬了好几年的心终于可以放下。   京仪这才有功夫打量这间房,见这地方空荡荡的无比寒酸,几乎没件像样的家具,连用饭的方桌都是阿颜今早派下人搬进外间来的,又见他消瘦不堪,便知他这几年一定不好过,她没忍住眼里蓄满了泪。   她又是心疼又是恨不过地嗔他:“瞧瞧你过的什么日子!”   季明决只垂下眼,他不过是在生活上清苦一点罢了,哪里能抵消他给京仪造成的伤害。   然而长公主最见不得他这副谪仙落魄的模样,嗔他两句便收手,主动靠在他怀里道:“赶快吃饭!瞧你瘦成什么样子了。”   季明决只两眼幽深地盯着她:“昨夜臣让殿下不满意吗?”   京仪被他若有若无的热气撩得双腿发软,别过脸去不敢看他。   两人打闹一阵后才开始用饭,然而他竟自然无比地拿起碗筷,作势就要喂她。长公主只嫌肉麻地笑道:“如今糕糕都不要我喂饭了,你还当我三岁孩子?”   就算是几年前两人青梅竹马时,郎君也没有这般伺候她的时候。   “绵绵昨晚不是哭着说手酸腿软吗?”郎君眼里掺杂了点调笑之意,凤眸微压,与昨日初见时的死气沉沉分外不同。   被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调戏,长公主气得牙痒痒,好生忍着才没把手边的一杯茶泼到他脸上去。   季明决见她真有些恼了,又赶紧收敛笑意,正色道:“好了,饭菜都快凉了,吃饭吧。”   长公主这才恨他一眼,夺过碗筷自顾自用饭不再理他。   然而冷清矜贵的郎君非要缠着她,不是问她冷不冷,就是脚上冻疮痛不痛。她被闹得烦了,一拍桌子道:“季大人,用饭时不要说话!”   季明决顿感委屈,两指勾着她的衣带,颇有些可怜的意味道:“这么多年没见着绵绵,都不许我多问两句?”   长公主额角跳跳,对着他竟生出些哄孩子来的无奈。   ……   屋内两人笑闹,屋外的阿颜正指挥下人们对这处破旧不堪的院落修修补补。   院门得安上,东边垮掉的院墙也得砌上,满院的杂草也都拔掉。再将殿下带来的行李全部送到堂屋中,等忙完一切,她浑身都出了层汗,却充满干劲。   只要殿下能像从前那般爱娇爱笑,她再累些也无妨。至于昨日那个名叫“陈方”之人,阿颜已经打听清楚他平日对驸马爷多加照顾,也就不再追究他胆敢给自家爷张罗娶妻一事,送些银钱年货去以示感谢。   忙碌了大半日,见这原本破落的小院子终于有了些年味儿,阿颜擦擦额上的汗,心中欣喜无比。 作者有话要说:  床:两个让人操心的娃! 阿颜:两个让人操心的娃!   ☆、第 72 章      又是夜幕降临,冷寂凋敝数年的火炕又烧起来,熏得整个屋子中都暖洋洋的。   今夜是除夕之夜,两人自不必亲自动手,早有阿颜安排一众仆妇替他们打点清楚。而长公主玩心大起,一定要亲自去挂灯笼。季明决自然不会拂了她的兴致,亲自替她搬来小梯。   巷外只零星几点鞭炮声,京仪身披大红金线绣凤披风,两手捧着同样红彤彤的灯笼,正费力地往上挂。   季明决伸出两手,在她身后虚虚护着,有些紧张道:“绵绵,挂不上去就让我来。”   她身子娇小,此时就算踮起脚尖,离那铜钩也还有两分距离。   她才不搭理絮絮叨叨的郎君,只再往小梯上走一步,尽力往上送着灯笼。   终于,铜钩吃住灯笼,长公主竟高兴得仿佛个孩子般欢欣鼓舞,回过身笑咯咯同他道:“新年快乐!”   然她脚下一滑,惊呼一声,所幸落入郎君怀中,并未受伤。   季明决又惊又怕,点着她的鼻尖教训道:“还敢不敢调皮?”   已经是孩子娘的长公主却分外娇憨,跌在他怀中,勾着他的脖子撒娇道:“多谢季大人出手相救!”   因是年节,又是两人大喜的日子,她便挽着飞天髻,头戴十二支金碧辉煌的衔珠金簪,眉心一点桃花钿,两片柳叶眉娇俏可人,桃花眼顾盼神飞,眼波流转,粉面桃腮,樱唇琼鼻。此时在灯火的映照下更是云鬓花颜金步摇,美艳得不可方物。   季明决一时情难自制,竟掐着她的腰便吻了下去,吃去她唇上一点娇艳欲滴的口脂,故意在她耳边笑道:“甜的。”   长公主眼角泛粉,故意锤他一下,身边还这么多下人呢!   至于一众侍奉的仆妇,自然早在驸马爷抱住殿下时就识趣地低下了头。   京仪被他用披风捂得严严实实,正要往屋内走时,她瞧见院外一个小男孩正扒拉着大门,往里面探头探脑着,见到京仪的目光扫过来,偏又缩回脑袋去。   认出是昨天那个唤作“狗儿”的孩子,她微笑,向他招招手。   小男孩害羞得往回躲,但见那神仙娘娘还在微笑着召他过去,终于鼓起勇气上去。   她知道狗儿的父亲这两年来对季明决多有照顾,此时对这和自家墨儿差不多大的小男孩也是心生喜欢,摸摸他的脑袋道:“今天过年,可有吃糖?”   小男孩咬着手指,乖巧地摇摇头。   京仪回身,让嬷嬷取一罐子饴糖和一些年夜菜过来,再拿过阿颜送上来的一袋银子,递到小男孩手中,笑道:“好了,快回家去过年吧,把这些交给你爹爹娘亲。”   小男孩开始还怯怯地不敢接,直到季明决出言:“拿去吧,无事。”他这才羞涩道:“多谢神仙娘娘。”   京仪这才听见这孩子的称呼,以手帕掩面轻笑,一时更是滟光四射,光彩夺目,季明决则搀扶着她慢慢往屋中回去,一本正经道:“殿下笑什么?殿下不就是神仙妃子吗?”   长公主只含笑轻睨他一眼,顿时勾得他心头火起。   两人在桌边坐定,他替小人儿乘上一碗元宵,却见她望着窗外万家灯火似乎略有出神。他放下碗,扶着她的肩轻声道:“怎的了?”   京仪不说话,只两眼幽幽怨怨地看着他。   “想孩子了是不是?”今夜是阖家团圆的日子,遇见一个和墨儿年岁相近的孩子,她从未和孩子们分开过,自然会想孩子们。   京仪含住郎君递来的小小一个汤圆,吞下后才道:“养了这么多年,早就烦死了,还不让我丢开几天?”   她故意说得轻松,实际分开这月余来,刚开始时还不觉得如何思念,这几日才更是想孩子们。   季明决实则也想两个孩子想得不得了,但此时他决定先照顾孩子娘,替她捻了一小块清蒸鱼到嘴边,低声哄道:“以后都交给我来养,好不好?”   他一边回想着两个孩子天真可爱的模样,一边认真道:“糕糕像你。”和她一样的娇憨讨喜,娇滴滴的小姑娘,天生就该被所有人捧在手心宠爱。   她却眨眨眼,道:“糕糕比我好。”糕糕自小就身体康健,极少生病,自然比她好。   他明白小人儿的意思,只好略过这个话题不再多言,另起话头道:“墨儿倒是像我,真好。”言词间还颇有些自得。   京仪却道:“墨儿比你好多了,才不像你一样假正经。”   生为人父的自豪被戳破,季明决很有些恼怒地掐一把她的小脸,笑道:“妹妹昨日不还哭着喊我好哥哥?”   昨日的旖旎浮在眼前,京仪被他幽幽两眼盯得满脸通红,轻声啐他一句:“登徒子!”   两人正温柔小意地打闹,屋外却突然响起阵阵烟花之声,京仪喜得一下子跑到窗前,推开小轩窗,两眼亮晶晶地望着天边绽放的烟花。   她正欣喜之际,被一人从身后拥住,郎君环住她的腰,温柔缱绻地蹭着她的耳垂,轻声道:“绵绵,往后都让我陪着你可好?”   京仪回过头来,望着他眼里的万千烟花,缓缓开口道:“逢之哥哥,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她主动踮脚贴上郎君的唇,道:“过了十五我们便回京吧,孩子们想爹爹了。”   季明决满心都跃动着欢喜,他将人拥入怀中,映着窗外漫天烟花,无比满足。   两人正温存之际,阿颜却一脸难色地上前来,轻声道:“殿下,张千户道有要事禀报。”   京仪眉心一跳,张千户正是此次护送她上路的锦衣卫首领,知道若非没有十万火急的事,他定然不会在此时前来打扰,便静静心,道:“请他过来吧。”   季明决并未出言,只安抚性地拍拍她的背。   张千户很快便上前来,知道自己打扰了主子,只低着头道:“殿下,底下人发现城外有大批人马正在往城门集结而来,而且看那标识,似乎是大虞朝皇家的兵马!下官不才,未能探知出这批兵马前来的缘由,但请殿下和公子先随属下撤退,再做打算!”   此言一出,室内本温馨的气氛骤然跌至冰点。她皱眉道:“领头之人是谁?”   张千户没有犹豫,直接道:“只探到有一驾龙纹马车,其余的下官不敢推测。”   她不再多问,能在大虞朝用龙纹马车出行之人,身份呼之欲出。这两年她虽逐渐将政权归还给纯帝,不再过问政|事,但还没有耳目闭塞到不知道邻国新帝登基之事。   大齐与大虞朝虽数十年未再起干戈,但两国关系一直处于微妙境地。如今大齐的长公主身处早年被割让给大虞的边陲小镇,而大于皇帝也现身此地,其中意味,就连三岁小儿也知,所以张千户才会这般紧急地催他们上路。   他们一行人虽有锦衣卫中最武艺高强之人护送,却仍是难敌大虞兵马包围。   然长公主只沉吟片刻,回身睨季明决一眼,“你干的好事!”   张千户还等着主子的命令呢,此时见长公主还有心思说笑,不禁出了一身冷汗,道:“殿下,再不走可来不及了!”   初闻这个消息,季明决本浑身血液都凝固起来,但被她调笑一句,紧绷的全身又放松下来,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道:“咱们撤吧,殿下。”   然京仪只抬手整理一下头发,淡笑道:“他既然前来,本宫何不去见见他?”   挥手示意旁人都退下后,京仪缠住他的脖子,对上郎君幽深的凤眸,她轻启樱唇,吐气如兰道:“你放心,不会有事的。”说罢在他薄唇上轻轻一吻。   季明决拼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想把她扣入怀中的冲动,然他掩饰得极好,只睫毛轻颤数下,亦是沉声道:“殿下早些回来,说好了要同我一起守岁的。”   他这么说着,竟有些许撒娇的意味。   京仪眉眼一弯,又在他唇上啄一下,笑道:“真是和墨儿一模一样。”   他轻笑,按下心底的波涛汹涌,替长公主穿好披风,戴上御寒风帽,才将她送出这座小院。   雪夜中,大虞的兵马已经团团围住这座往日无人问津的小院。   一太监伺候着京仪上了马车,又替她挑开车帘,静待贵主入内。然京仪就要弯腰进马车时,回身对站在雪地中的季明决笑道:“夜深天冷,夫君在屋里等我吧。”   ……   车内极为宽阔,连坐下十几人都绰绰有余,但此时里面只静静坐着一身着暗黄龙袍之人。   名贵的龙涎香在鼻端幽幽萦绕,偶有夜风吹得车帘浮动,灯火飘忽,更衬得那端坐在小几后的人深不可测。   望见那光彩昳丽之人在小几旁坐定,大虞朝宣帝终于开口道:“别来无恙。”   京仪出来时灌了两口寒风,此时喉中冰冷,见小几上的茶还腾腾冒着热气,便毫不客气地端起茶盏微抿半口,轻咳两声后才笑道:“老毛病,让陛下见笑了。”   一个是大齐的长公主,一个是大虞朝皇帝,两人没有谁跟谁行礼的道理。   贺兰筠隐在黑暗中的面容微微一动,展唇笑道:“多年未见,殿下还是和当年一般。”说完这句话,他却在心中暗自否定。不,她变了,比从前更加光彩动人,楚楚可怜了。   京仪不愿同他遮遮掩掩地来回打太极,便开门见山道:“不知陛下有何事,要在今夜同本宫商量?”她顿了顿,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道:“本宫与夫君小游,在此地稍作停歇,陛下不会怪罪吧?”   贺兰筠也抿了一口茶,许久才道:“只是想起些旧事,觉得有让殿下知道的必要罢了。”   他眼里闪烁着微弱的光,试探道:“当年在大齐皇宫,若非季大人,朕哪有再回故国的机会。”   “季大人当真是人中龙凤,在大齐官至兵马大元帅,转身又能助朕夺得皇位,功高盖世,让人敬佩。”   见眼前人只用指尖轻敲着茶盏杯沿,一向冷清无情的帝王难得有些烦躁,盯着她无聊到稍显恹恹的两眼道:“殿下难道就不心存忌讳?”   京仪以手托腮,望向窗外,点头道:“夫君神人之姿,又能文善武,是本宫的福气。”   听着她一口一个“夫君”,贺兰筠略微有些挫败感。这么些年来,他时时隐忍,无时无刻不想着归国报仇雪恨,但当真等他登上那九五之尊的位置后,又觉高处不胜寒。   身边只有卑躬屈膝的奴才和奴颜媚主的臣子,他早已厌恶,记忆中只有一个鲜活人,曾给过他一点热度。他身为至高无上的天子,想要什么会是得不到的,所以当受命监视季明决的探子递来消息时,他不顾一切也要前来。   就当是捉住一只蝴蝶,他也要将它生生世世困在掌心。长公主是个聪明人,两人身份孰高孰低,她当然清楚。何况那人曾经那样欺瞒过她。   他循循善诱道:“殿下,当年朕出此下策,也实属无奈,只辜负了殿下对朕的一番心意。”   他和当年的小筠一般精致易碎,但京仪知道他和自己以为的那个小筠妹妹相去甚远。此时见他一副追忆往昔的模样,她脊骨上慢慢升起细密的鸡皮疙瘩,只略有不悦地保持沉默。   贺兰筠突然伸手捉住她的手腕,石破天惊道:“京仪,做我的皇后吧。”   京仪厌恶地将手抽出,皱眉道:“陛下想是喝多了胡言乱语,除夕夜应当在宫中守岁才是,本宫没有同您在此处浪费时间的打算。”   他却得寸进尺,双手捏住她的肩膀,眼眸深处隐隐有水光浮动,一如当年那双湿漉漉的小鹿眸子,道:“殿下这么些年,就没想过我吗?”   眼前人不再挣扎,眼底却渐渐浮现出讥讽之色,“陛下心机深沉,竟能假死回国,本宫哪里是您的对手。”   “季明决也骗了你,你为何就能原谅他!”他不过是假死脱身罢了,就这点事也值得被她记恨一辈子?   “夫君自然同外人不一样。”一说起季明决,她眼底的厌恶都淡了些,竟然嘴角含笑,满面春风。   贺兰筠本灵动的眸子渐渐扭曲出一层血色,他阴恻恻道:“殿下,朕只要一声令下,就会让那人死无葬身之地。”   然而她毫不在意道:“皇上请便吧,死了好,死了本宫同他做对亡命鸳鸯去。”贺兰筠只要还想坐稳他这个皇位,就不可能对他们出手,京仪自然有恃无恐。   贺兰筠气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头一次有人胆敢对他如此不敬。   京仪也失去同他兜圈子的耐心,不留情面道:“陛下还是收了心思吧,本宫从前不懂事,误把利用本宫之人当做朋友,如今十多年过去,本宫也就不再追究,以后大虞和大齐还有来往,只请您给两国留点脸面。”   “今夜本宫来见您一次,就是想让您断了再来试探本宫,挑拨本宫同夫君关系的心思。只一点,他能为本宫豁出命去,从前再有什么天大的过错,本宫也不放在心上了,只想跟他过日子。”   “您这样利益至上的人,自然是不明白。”   说罢,也不待身后人反应,她已经转身而去。   已经数年时间没有人敢对他如此不恭敬,贺兰筠被她的话冲得微微怔忪,一时竟愣坐在原地。   长公主掀开车帘时,身后传来极微弱的一声“姐姐”,指尖稍稍一顿,然她面不改色,径直下了马车。   车外,郎君长身玉立,将她拥入怀中,以大氅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后,低声道:“冷不冷?”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长公主此时将头埋在郎君胸膛,撒娇道:“冷死了,快抱我进去。”   郎君轻笑,也不顾院外有无数双眼紧盯着,直接将人拦腰抱起,往小屋而去。   院外的兵马仿佛雕塑般凝固着,直到雪粒又渐渐落下,那马车中才传来几不可闻的一声:“走。”   ……   长公主爱洁,日日都要沐浴。现下时间不早,寝屋中已经放置好香汤花瓣,只待美人入浴。   季明决未像昨日那般回避,只替她除下鞋履,将一双玉足捂在怀中暖着,查看她的冻疮有没有恶化。   待一双本微微冰凉的小足恢复热度后,郎君才轻手轻脚地替她除去衣衫,将人抱入温热的水中。   京仪坐在水中,懒懒享受着他无微不至的照顾,终于在郎君替她用簪子将青丝都固定在脑后时,开口道:“我不会离开你的,逢之哥哥。”   被热气蒸腾得面若桃花的少女蹭着他的手背,喃喃道:“我谈不上什么原谅你,因为我亏欠你更多。”   她仰头,直直望进郎君眼底,半痴半嗔道:“我爱你,你可不可以原谅我?”   郎君只淡笑无语,半晌,他低头,吻上她的眉心。   ……   郎君身量太高,一番嬉闹后,长公主不得不微站起身攀在他肩头。夜深露重,她一片脊背都暴露在空气中,不由得觉得微冷,忍不住打他一下,“笨蛋,不知道进来吗?”   然而没多久长公主就后悔了。她莹莹如玉的背被蹭得通红,只好用指甲掐着郎君的臂膀泄愤。当郎君终于稍作停歇后,长公主累得连勾他脖子的力气都没有,却突然福临心至,同他咬耳朵道:“你还记不记得你被药了那次……”几乎和现在一模一样。   季明决当然不记得,但只稍稍动脑子就能想到,故沉着道:“记得。”随即察觉到水已经微凉,便将人从水中捞出擦身。   京仪全身干爽,回到温暖的被窝中,伸了个懒腰,只想就这么睡过去。   然而郎君捉住她的手,沉沉道:“殿下答应我的,守岁。”   京仪只翻过身去,懒洋洋道:“季大人,我困了,要睡觉。”刚刚让他别这么折腾,偏不信,这会就教训他一下。   下一秒郎君却将她从被窝中拖出来,如青玉撞击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就做点让人精神的事。”   当新年的钟声响起,两人十指紧扣,他贴着长公主微粉的耳垂,哑声道:“绵绵,我爱你。”   窗外有无数姹紫嫣红的烟花在天边盛放,伴随着雪花纷纷落下,掩盖住一室温馨旖旎。 作者有话要说:  命题作文——《难忘的除夕夜》 季季:我能拿满分! 京仪:脸红摔笔,谁出的题目! 贺兰筠:无能狂怒,谁出的题目!   ☆、第 73 章      正月十五后,长公主的车驾缓缓开动,往着大齐国都而去。   临走这日,登上马车,长公主掀起车帘最后眺望那坐落在小巷深处的小院,那座苦寒孤寂的小院。   “当心着凉。”季明决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将车帘放下,隔绝窗外的漫天飞雪。   京仪顺势歪在他怀中,两手勾着他的腰带,道:“我不来,你就准备在这么躲一辈子?”   他顿时语塞,他早先的确存了在外漂泊嗟磨余生的想法,害怕听到关于她的任何消息,只好一直辗转漂泊,但如今心境早已不同了。   捏了捏怀中人儿的小脸,他道:“孩子都会叫爹了,我不在不行。”借此掩饰眼底的酸涩。   京仪只闭着眼哼哼几声,“这会子说得好听,简直是两个混世魔王,到时候你可别嫌烦。”   眼前浮现起糕糕和墨儿的可爱模样,他嘴角泛起笑意,替她理顺长发,道:“好,以后都我来养。”   ……   一转眼已经行了大半月,马车缓缓驶入河南地界。   这日午后,长公主在马车中刚一小睡起来,就被郎君抱着穿衣梳妆。   她还未从午睡的困倦中清醒出来,只恹恹地推他,“干嘛呀。”两人日日同吃同住,她早就没了新鲜劲,两人相处如同老夫老妻一般。   季明决却不由分说地替她洁面梳妆,还换上颇为精美繁复的衣衫。一切收拾妥当后,他才贴着她的耳垂道:“不想出去玩?”   睡意早就被他折腾没了,京仪半靠在引枕上,眯着眼笑他:“季大人好兴致。”   正替她穿鞋的郎君动作一顿,抬手在她脑门上轻轻一弹,正色道:“你不记得了?”   她做长公主做惯了,哪里被人弹过脑门,顿时就捂着额头叫道:“放肆!”声音却因为刚醒来而软绵绵的毫无威慑力。   郎君不由分说地将她抱下马车,念道:“是是是,长公主日理万机,早就把这些小情小爱给忘了。”一边说着,一边按住她不安分的手脚。   周围一众仆妇除了阿颜,哪里见过长公主这般毫无还手之力的样子,只好纷纷低下头不敢多看。   待京仪站定,才发现马车停在一半山腰上,周围还残存着些许冰雪,在夕阳的映射下泛出玫瑰胭脂色的光。   呼啸的北风吹得衣袂飞扬,她两脚踩着蓬松的雪,拉着毛茸茸披风捂住下巴,往山崖前走两步,笑道:“这有什么好看的?”   话音刚落,纤腰就被身后两条臂膀环住,郎君低沉的声音从后传来:“真记不得了?”音色中淡淡含了些许质问之意。   她平日不好游山玩水,此时看着这落日余晖虽觉壮丽大气,但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只好顺着郎君的话道:“嗯……挺漂亮的。”   季明决这才知道小丫头是当真不记得了,惩罚性地在她腰上软肉一掐,道:“云崖山,从洛阳白马寺回来,看落日。”   京仪这才从回忆的旮沓中扒拉出这一段来,见他唇角微抿,黑沉着脸,一副不痛快的模样,哭笑不得地踮起脚,两手捧着他的脸,一脸严肃道:“我就是不记得了呀。”   在郎君脸变得更难看之前,她及时道:“我就顾着看你了,旁的我都看不进去呀。”   直白的情话来得猝不及防,平时放浪形骸的郎君竟然被她撩得脸微红,京仪见他耳垂都泛起粉红,眼睫轻颤的样子,忍不住笑嘻嘻道:“季大人,你害羞了呀~”最后尾音微扬,跟钩子一般勾着他。   就在季明决要低头吻上她时,长公主却抬手挡住他的唇,正色道:“季大人,我要好好看日落,省得以后季大人考问的时候记不得。”   说罢,她坏事得逞地转过身去,两只小手抓住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不许他乱动。   两人站在山崖之巅,极目远眺那一线夕阳。落日余晖染在两人如玉如铸的面上,季明决没有看那落日,只低头描摹她的眉眼——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然而在两手被她第四次打掉后,季明决终于发作,将人从后打横抱起,快步往着山林间而去。   本来温情脉脉的气氛消失,京仪瞬间失去平衡,只能抓着他的衣领借力,发现这不是回车队的路,她略有些惊慌道:“季大人,不至于吧!”她不就是在看落日时把他手打开几次吗。   郎君一路穿行在冰雪树丛间,不说话,只留给怀中小姑娘一个瘦削的下巴。   随着他快步往前,道旁树上的积雪逐渐减少,甚至有些树木还保持着青葱状态,直到闻到那股特殊的硫磺味道,京仪才回过神来,惊喜道:“温泉?”   果然,下一秒,一个热气蒸腾,静静流淌的小温泉就映入眼帘。一湾碧潭,宛如镶嵌在素白天地间的一块猫眼石。   季明决捏了捏她的鼻尖,“殿下可还满意?”他昨日探路时路过此地,想起从前两人在云崖山看落日的场景,一时陷入回忆,不禁往丛林深处多走了两步,谁知就发现一个小温泉。   此时正值寒冬,路上驿站不多,不便洗漱,京仪早就吵着想好好洗个热水澡,这就让他发现了温泉。想到小姑娘因来了月事,两人已经好几日没有亲近过,而此时月事刚刚结束,他眼神更是幽深两分。   回过神来,小姑娘已经蹲在了那温泉边用手舀水,回过头来两眼亮晶晶道:“好热呀!”   他轻笑一声小姑娘的幼稚,上前替她慢慢除去脚上多余的靴子。经过十几日的精心调养,她脚上的冻疮早已好全,一双玉足恢复如初,更添几分盈白皎洁。   随着最后一件衣衫除去,玉色莹耀的身子没入温泉中,只留一张被热气蒸腾得艳如桃花的面容。然她胆大而调皮,故意以手挑起些水撒到他身上,“劳烦季大人去一边守着,本宫可不想被别人瞧了去。”   季明决轻易躲开她的攻势,将她的衣衫挂到树上以免被雪沾湿后,径直解开腰间玉带,正经严肃道:“下官奔波数日,操劳疲惫,还请殿下看在下官尽心尽力的份上,赐下官同浴。”   这话说得京仪桃面粉红,羞得她一捧水毫不留情地泼向郎君。   然郎君极有耐心,衣领微松,衣带凌乱,却还半跪在温泉边,温柔道:“下官夜夜伺候殿下,殿下连这点情面都不给?”   她被郎君肌肉蓬勃有力的玉色胸膛晃得眼晕,正想开口拒绝,眼前人却已经不管不顾地下到水中,小小的温泉立马翻涌起一阵水花。   被人拥入怀中时,京仪抓着壁石,模模糊糊地骂了句“以下犯上”,然耳边只有郎君惬意的轻笑。   一番打闹后,季明决看天色不早,小人儿也泡得浑身泛粉,就将她抱出擦身。在擦去身上水珠时,他突然发现那小腹上本来的道道伤痕淡了些,若非他借着月光细看,几乎都难以察觉。   他知道京仪嘴上不说,其实心底分外介意这些伤疤,小姑娘爱美,即使成为娘亲也不会改变。想着她知道后会有多开心,季明决也忍不住眼含笑意,在那淡淡的伤疤上亲了几下,笑道:“绵绵你看,你该给我什么赏赐?”自然是他给京仪上的药起了作用。   京仪早就习惯他动不动就亲自己小腹的行为,本不想多看,但见他一脸笑容,只好给面子低头望去——   见那丑陋的伤疤竟已渐渐淡却,她却眼底一酸,落下泪来。   他没想到小姑娘竟哭了,还以为是自己表现得太过在乎伤口,反而勾起她伤心,只得连忙替她用衣衫掩好身子,将人扣在怀中安慰道:“好了好了,咱们不看了,绵绵不管怎样都是最漂亮的。”   “乖,别哭了好不好。”   京仪却勾着他的脖子,泪眼婆娑道:“不是……”   “那是怎的了?”郎君有些着急,替她擦去眼角的泪珠,焦急问道。   “你对我太好了,我感动嘛……”她如此说着,埋头在他怀中,反而哭得更大声。她一点都不为身上的伤疤难受,但瞧见他为自己欢欣雀跃的样子,就忍不住落泪。   季明决没想到小姑娘是感动哭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哄孩子似的拍拍她的背,安抚道:“好了好了,哥哥对你好一次就这么哭,以后妹妹岂不是要天天以泪洗面了?”   京仪不搭理他煞风景的话,只顾攀在他肩头哭得痛痛快快,直到把郎君肩头胸前都染得一片濡湿还不肯罢休。   他自是心疼小姑娘哭得喉咙都微微发哑,但见她对自己全然信赖的模样,重逢这十几日来太过美好而显得虚幻的日子,竟渐渐实在起来。   两人在野外密林中相拥,她伏在自己怀中恸哭,季明决却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安宁与踏实。   ……   天刚蒙蒙亮,窗外飘着雪粒,年节时挂上的红灯笼此时正在寒风中摇摆。   公主府寝殿中,睡在床上的墨儿睁开眼,察觉到窗外的天色,捂着嘴笑得眉眼弯弯。待他自己偷乐一会儿后,才伸出手指戳了戳身旁呼呼大睡的妹妹,轻声道:“妹妹,起床了。”   今天是娘亲回来的日子,他高兴得不用嬷嬷叫就自己醒来了。   然而糕糕还没睡饱,被哥哥戳醒后,下意识就要张嘴大哭。   墨儿吓得赶紧道:“妹妹别哭!娘亲要回来了!”   小姑娘头还晕晕的,只听见了“娘亲”二字,想起来已经有好长好长时间没有见到娘亲,一下子更是扯开嗓子大哭道:“呜呜呜,娘亲,我要娘亲!”   他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就把妹妹弄得大哭,手足无措地哄了几声还不见,正想叫嬷嬷们进来,却听见房门打开,一阵脚步声传来。   他赶紧从床上站起来,道:“嬷嬷,妹妹哭了!你快来哄她!”   然而床帘掀开,眼前却不是带他们的嬷嬷,而是月余未见的娘亲匆匆奔了进来。   饶是聪明如墨儿,一时间也呆呆的,难道妹妹真的把娘亲哭回来了?   京仪知道两个孩子肯定想自己,一回府连衣衫都来不及换下,就连忙赶往寝殿,果然还未进门,便听到糕糕的哭声,一时更是心疼得快步奔过去。   在床边坐定,京仪一手抱着墨儿,一手搂着糕糕,低声哄道:“好了好了,娘亲回来了,乖乖别哭了。”   墨儿回过神来,惦记着妹妹还在哭,赶紧推辞道:“娘亲哄妹妹吧,我没事的。”妹妹那么娇气,肯定想让娘亲抱她的。   然而他刚从娘亲软软的怀中退出来,就被另一双有力的大手抱住,坐到一个和娘亲截然不同但又分外温暖有力的怀中。小男孩回头一看,惊讶得结结巴巴道:“叔叔……?”娘亲不是不让他们和叔叔在一起吗,现在怎么会把叔叔带过来?   起先京仪不敢保证自己能找到季明决,临行时并未告诉孩子们自己出门的真实目的,所以墨儿才会如此惊讶。   见到小男孩一脸胆怯地望过来,京仪心底酸涩,两人之间纠纠缠缠,为难的却是孩子。强压下心底的苦涩,温柔笑道:“墨儿不想爹爹吗?叫爹爹呀。”   季明决顺势在床畔坐下,举起两年未见的儿子,亦是柔和笑道:“墨儿别怕,你娘不会生气的。”   在得到娘亲肯定鼓励地点头后,他张张口,还没喊出声,倒是鼻子先红了。   做爹的连忙把儿子抱在怀中,低声哄着:“好了好了,咱们慢慢来,别哭别哭。”心知必定是孩子认生,不肯马上改口。   京仪好不容易才把怀里的小女儿哄得安静下来,谁知一向懂事的儿子又开始默默掉眼泪,只好将糕糕递给他,把墨儿抱到怀中,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哼着摇篮曲哄他。   墨儿自觉掉眼泪是件软弱的事,但一见到叔叔,就不由得想起以前娘亲伤心难过得掉眼泪的事,再有身旁的妹妹也一直大哭,他被感染得鼻子酸酸,也掉下泪来。   糕糕到了季明决怀中,反而安静下来,把眼泪鼻涕都蹭到他身上后,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盯着眼前这个叔叔,嘴里还含着手指,好奇地开口:“哈~”   季明决本满含期待,等着乖女儿能率先叫一声“爹爹”,谁知小宝贝一开口,竟吐他一脸口水。   他哭笑不得,只好接过身旁侍女递来的帕子,擦擦面上的口水,拍了一把小女儿的屁股,道:“糕糕都五岁了,怎么还朝人吐口水呢!”   然而糕糕下一秒就缠着他的脖子,在他腿上跳来跳去,甜甜喊了声:“爹爹!”   他的心顿时就被小姑娘软化,原来糕糕才是个最会察言观色的,见到娘亲一脸微笑的样子,断定眼前之人必定是爹爹,才大胆开口。   女儿胖胖的小脚丫踩在他腿上,软得如同棉花一般,季大人甘之若饴,终于等到这一声“爹”的他简直喜笑颜开,忍不住抱起她亲了几口,逗弄道:“真是爹爹的乖女儿。”   京仪见此也对怀中的墨儿笑道:“墨儿以前不是最喜欢爹爹了吗?爹爹和娘亲和好了,再也不会吵架了,墨儿不要担心娘亲会生气。”   敏感的小男孩看看娘亲,再扭头看看一脸期待的男人,就连妹妹都已经在他怀中撒娇了……他终于大着胆子,用极低的声音叫了声“爹爹”。   季明决知道不能把孩子逼狠了,只摸摸他的脑袋,靠在他耳边道:“爹爹还没教你骑马拉弓呢,去不去?”   小家伙脸上立马浮现起笑容,鼻尖红红,期待道:“要去!”   见此,夫妻俩的心终于都放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就是最后一章了 马上完结了   ☆、正文完结   阳春三月,累积一冬的积雪渐次融化,终于有了些春光明媚的意味。春风拂柳,带来点点绿意,长公主府的车驾,也缓缓往着城西马场而去。   随着马车缓缓开动,墨儿终于有了些孩子心性的活泼好动,不安分地从爹爹怀中爬出来,掀开车帘往窗外瞧瞧,又极快地回到座位上,捻了一块糕点给妹妹。   季明决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宽慰道:“想不想出去骑马?”   小男孩还没回答,靠在大红金线引枕上的长公主就已经劝阻道:“说好了到马场才学骑马的,在路上也不怕摔了?”   长公主怀中的小姑娘一边吃着糕点,一边点点头附和娘亲道:“就是就是!”   父子俩挨了教训,也不出声反驳,只颇为默契地相视一笑。   当马车在马场停下时,正巧太阳从云层后露脸,日光融融,春风拂面,扫去一冬的懒怠疲软。   当京仪站在原地不雅地伸懒腰时,两个孩子已经缠着爹爹往草场撒欢跑去。   “爹爹爹爹!我要捉蝴蝶!”糕糕哪里见过这辽阔的草场,迈着小短腿蹬蹬地跑在柔软草地上追逐蝴蝶,仿佛一个粉团子般。   “爹爹听见了!”季明决竟一把就将小姑娘抱起坐在他肩膀上,带着墨儿往前跑去。   京仪不由得紧张一下,但不远处孩子们咯咯的笑声传来,也就只好抿唇一笑,慢慢跟了上去。   草场中的小动物们蛰伏安宁了一个冬天,哪里想到会有几个入侵者不期而遇,纷纷被吓得跑了出来。一时间,三人竟激得隐在草中的鸟儿扑腾,蝴蝶也被惊得绕着三人拍打翅膀。   糕糕坐在爹爹肩上一点也不害怕,只咯咯笑着伸手去捉蝴蝶,还把爹爹当成马使唤,指着前面的一只黄底白纹的大蝴蝶道:“驾马马!要那只蝴蝶!”   季明决眼疾手快,指尖一捻就捉住那只差点逃跑的蝴蝶,轻轻放手,谁知那只蝴蝶非但不怕,还落到了糕糕的鼻尖上,小姑娘都惊呆了,连忙屏住呼吸,连眼睛都不敢眨。   直到糕糕被蹭得发痒打了个喷嚏,这蝴蝶才翩然离去,本以为以小姑娘的性子必定会不依,然她只是目送蝴蝶飞走,乖乖地不吵也不闹。   季明决自然不会顾此失彼,在把女儿抱到随后赶来的京仪怀中后,又一把抄起墨儿,也让他坐到自己肩头,带笑问道:“乖儿子,想要什么?”   墨儿也兴奋得小脸微红,指着草丛底下一点雪白道:“爹爹爹爹,那是兔子吗!”   他定睛一看,果然是个兔子洞,不由得捏了捏儿子的手,笑道:“墨儿眼力真不错,是个练武的好料子。”说罢,将孩子放到地上,取出随身携带的弓箭。   墨儿得了爹爹的夸奖,更是小脸通红,他拉了拉爹爹的衣角,道:“爹爹,我也想射箭。”   郎君顿时了然,半蹲下来,将儿子站在他身前,搭着他的手虚虚拉开弓箭,一边将力道全部用在自己身上,一边小声提点道:“眯起左眼瞄准,肩往下沉,左手要稳,右手用力……”   “放箭!”   羽箭离弦,如有破空之势,飞快往着草丛而去。那杂草掩映下的兔子一时躲闪不及,竟愣在原地,被一箭射穿前腿。   墨儿激动得不用人招呼,就自顾自地跑上前去捡回兔子来,两眼亮晶晶道:“爹爹,我射到兔子了!”   季明决也摸了摸他的头笑道:“真棒,以后一定是个神射手。”   此时糕糕小郡主正缠着娘亲的脖子说话,“娘亲,爹爹说我是蝴蝶仙子。”从小在夸赞中长大的小郡主此时都有些不好意思,只敢跟娘亲小声低语。   京仪很是佩服季明决收买孩子们的手段,这才几天功夫就把孩子都哄得围着他团团转,闻言不由得笑道:“对呀,咱们糕糕就是蝴蝶仙子,不然刚刚蝴蝶怎么会停在你身上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在女儿的脸蛋上亲了几下,“咱们糕糕就是最漂亮的小仙女。”惹得糕糕也回赠娘亲几个沾满口水的亲亲。   两人说笑之际,父子俩已经提溜着那只兔子回来,京仪一见那血淋淋的兔子,害怕吓着糕糕,连忙捂着她的眼睛转过身去。   季明决也才反应过来,忙把墨儿手上的兔子遮掩道身后,生怕吓着女儿。   谁知糕糕非但不怕,还在娘亲怀里蹦跶着扒拉下她的手,叫道:“兔子兔子!我要看兔子!”   京仪小声劝着她:“乖,有血呢,看了要做噩梦的。”   然而小姑娘歪着脑袋,疑惑道:“兔子这么好吃,为什么要做噩梦?”   天真童稚的话惹得几人都低笑起来,京仪笑着点点她的鼻尖,道:“小馋猫,整天就惦记着吃。”   季明决揶揄道:“比你娘好些,你娘爱看老虎吃人。”   两个孩子立马来了兴趣,又害怕又好奇地眨巴眨巴眼睛,望着她:“娘亲……?”   知道这是在笑话她当年五台山下,差点把他扔去喂老虎一事,狠狠瞪了那人一眼,但对着两个孩子好奇的眼光,长公主只能扶额叹息,无奈道:“爹爹逗你们呢,娘亲怎么会看老虎吃人。”   孩子们的好奇心被调动起来就按捺不下去,只好转向季明决,两个小萝卜头抱着他的腿,在草地上蹦蹦跳跳,还甜甜地喊:“爹爹爹爹!”   他自然不能多说,只随便说两句糊弄过去。   没多久太阳就升到高空,长公主和糕糕受不得日晒,便到一旁的遮阳棚下歇息,季明决则兑现承诺,带着儿子去学骑马。   他早几日就挑选好一匹性情温顺的小马,把儿子抱上马背后,调整一番他的坐姿,待儿子能适应马背后,就牵着缰绳慢慢向前走。   墨儿在爹爹的保护下分外安心,一点也不紧张,只一手抓着缰绳,一边道:“爹爹,你是什么时候学会骑马的呀?”   牵马的郎君笑了一下,仰头看天,回忆一霎才道:“许是十二三岁吧。”他幼时家道中落,自然没有从小学骑马的机会,应当是十二三岁进学后才学的马术。   墨儿点点头,发现自己比爹爹早了好几年学骑马,更加下定决心要好好学习马术了。   小男孩生性好动,没多久就不肯如此慢腾腾地散步了,非缠着爹爹想要小跑起来。   有长公主在旁盯着,他自然不能让墨儿这么快就驾马小跑,只在儿子耳边轻声道:“乖,等你娘亲去歇息了,咱们再跑快些。”   墨儿往凉棚下的娘亲和妹妹看一眼,心虚又紧张地点点头,像是和爹爹共享一个小秘密。   牵着马走了两圈后,见儿子已经坐得稳稳当当,媳妇也抱着孩子快睡着后,季明决才稍微加快脚   步,让小马迈着小碎步跑了小半圈。   墨儿第一次尝试骑马兜风的滋味,只觉得阳光暖暖的,拂面而来的清风都带着花的香味,对爹爹更添两分亲近。   待儿子尽兴后,他才将人从马上抱下来,安慰道:“好了,咱们明日再学,不然你的腿被磨破了,娘亲要心疼的。”   墨儿却抓住了爹爹话里的重点,高兴道:“爹爹,我们今晚要歇在这里吗!”   他只微笑着点点头,“就你聪明。”   当晚,一家人果真在马场的行宫歇下。   哄着糕糕和墨儿睡着后,夫妇俩才洗漱歇息。季明决一如往日般替她拆卸珠环,惦记着她今天抱了好一会儿糕糕,便替她揉了揉肩膀后颈,缓声道:“累着了?”   长公主坐于镜前轻阖双目,悠悠道:“伺候两个小皮猴,能不累吗?”   他低笑,从后拥住她,慢慢吻着她光洁的后颈,道:“孩子玩得高兴就好,你看墨儿今天多开心。”   她微微仰头,想着墨儿一张笑脸都乐得通红,不由得嘴边也挂上一丝笑容,轻轻“嗯”了一声。   直到胸前一凉,长公主才从迷糊中清醒过来,轻轻拍一下埋首她身前郎君的肩膀,嗔道:“孩子还在外面呢。”两个孩子睡在碧纱橱中。   郎君已经将她抱起,轻笑道:“无妨,我去看过了,都睡着了。”   ……   一番云雨过后,郎君更是爱怜怀中人眼角泛红的模样,轻吻她汗湿的鬓角,一声一声地唤她“绵绵”。   长公主今日不向往常般嗜睡,反而抬头深深望进他的眼眸,亦在他喉结上吻了数下。   季明决察觉到她有些不同寻常,将人搂得更紧,问道:“怎的了?”   京仪摇摇头,不客气地往他怀里挤了两分,缠着他肩头的一缕长发道:“夫君,我前阵子做了个梦,我说出来你不要笑我,不许嫌我说话晦气。”   长公主脸皮薄,平时不肯唤他夫君,只有在意乱情迷时被他引诱着才肯喊两句,如今她主动出口,季明决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笑她,只拍拍她的背,道:“我怎么会笑绵绵。”   她放下心来,缓缓开口:“夫君呀,我梦到我们两个闹矛盾后,谁也不肯搭理谁,我以为你再也不要我了,就使劲把你推得远远地。”   “谁知道你还在暗中保护我,什么事都替我冲在最前面,结果……”   她柔柔的声音突然哽噎起来,只埋在他肩窝里,以极低的声音道:“结果你替我送了命。”   季明决的心口突然疼了一下,仿佛此事当真发生过一般。他及时察觉小姑娘低落的情绪,来不及在意心口的疼痛,只捏捏她的手,安慰道:“只是梦罢了,不必当真。”   京仪却知道那绝不是梦,咬咬唇,泪眼朦胧地望着他:“我后悔死了,只好绞了头发去做姑子,可是我后悔都没用了……”   她未说完的话都被季明决堵在口中。郎君如雨点般吻在她的眼睫、额头、脸颊,只用最直接的方式证明他的爱意。他含住她的唇,撬开贝齿,互渡津液,直至两人皆是气喘吁吁才放开。   季明决双眼亦是被她的眼泪烫得微红,直直地望着她,道:“京仪,后悔没有用,所以我现在就要爱你,以后每分每秒我都爱你,你懂了吗?”   京仪只伏在他怀中,哭着喊了一句“逢之哥哥”。   他们从前浪费了太多时间,所幸上天垂怜,还有余生可以一起消磨。   作者有话要说:   哇,写了两个多月终于写完啦!季季是我挑战的第一个性格比较复杂的男主,虽然他有时候有点疯,但还是很招人喜欢的!   写的时候还哭了好几次呢hhh 我爱大团圆我爱小包子!大家下篇文再见啦!祝大家天天用有好心情。   【入君怀】   ——女非男处——   秋猎偶遇,盛郦入了新帝的眼,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入宫。   传闻盛贵妃千娇百媚,皇上盛宠无度,闹出无数荒唐事来。   百姓骂她魅惑圣心,必为祸国妖妃,只有盛郦知道,入夜时帝王掐着她的腰肢,眼中阴翳诡谲,呢喃道:“生得像她,是你的荣幸……”   她不挣扎也不反抗,柔顺道:“陛下要贱妾是何样,贱妾便是何样。”   盛郦顶着妖妃的名头安心做替身,直到这偏安一隅的小朝廷被外敌攻破。   臣子恨她红颜祸水,要她以死谢罪。   皇帝自知大势已去,举剑直指她的心口,“爱妃生得好容颜,朕不忍爱妃受辱,只能让你先去一步……”   却有一支羽箭破空而来,钉入昏君腕骨。   皇帝双眼红如泣血,眼睁睁看着一人驾马前来将盛郦救下,嘶哑道:“回来!”   盛郦却转身扑入那人怀中,言笑晏晏:“陛下心有朱砂痣,本宫心怀白月光又何妨?”   任皇帝再有千声万句“回来”,都敌不过那人一句“跟我走”。   ————   男主是救人那个,不是皇帝   被当做替身的心机宫妃X白月光正人君子表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