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以身侍虎(重生) 作者:漫步长安   文案:   梅青晓的一生克己复礼端庄贤淑,宁死不做亡国臣女,宁死不嫁乱臣贼子。   重生后,面对穷苦卑微的少年她心疼不已,发誓要倾尽所能对他好。   她一直以为他是沉默的,隐忍的。直到有一天,俊美危险的少年将她困在怀中,琥珀瞳仁赤红一片,“你先招惹的我,休想再逃开!”   少年充满侵略性的气息令她芳心乱颤,隐约觉得他和自己认识的那个男人有些不太一样。再后来,在无数个被他狠狠宠爱的夜晚,她渐渐悟出一个道理。   鬼话不可信,自己看到的也一样。   多年以后史书工笔,她名声极好:傲雪凌霜梅氏女,以身侍虎天下平。   内容标签:爽文 复仇虐渣   主角:梅青晓,叶訇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 我男人画风不对。 ======================= 第1章 楔子   夜雾迷离,暗瞑无边,静寂的麓京城死寂一如隔世忘川。她莹莹孑然,于暗夜之中踽踽独行。走三步停一步,心内戚戚。   茫然四顾,越发怅惘。   风露起,杳音细无。   空气中迷漫着香烛的气息,浓烈呛人。   “咚轰”一声闷响,她身后的城门大开。   守卫们默言无声静立两侧,城外是黑压压的铁骑与士兵。她惊讶不已,吃惊地看着那为首黑骑之上的少年郎。   少年郎墨衣墨发,黑夜之中他俊美至极的长相更加清晰如玉。有着较之常人更深邃的眸更烈艳的薄唇,还有高挺的鼻梁。   “叶訇!”   她飞扑过去,身体虚无穿透。   黑骑有序进城,前面是一人一骑,后面是两列步行的士兵。他们训练有素,在每个巷口分开,消失在夜色之中。   她大急,跟着飘去。   叶訇那一队人直行进宫,宫内香火的气息更重,宛如进了一间香火鼎盛的道观。随着一声尖叫,梁帝被人从长生殿内拖出来。   还未等梁帝看清来人,已身首异处。他恐怕做梦都没有想到,费尽心机问道求长生,最后竟然会死于非命。   他的头颅还在地上滚,然后是一个接一个的头颅滚落。   她看到熟悉的皇后姨母,还有太子表哥,以及梁帝的其他妃嫔和皇子公主。他们生前是何等的尊贵,死后身首异处,与普通蝼蚁并无什么分别。   叶訇的剑在滴血,刚才就是他手中的剑结果梁帝的性命。他其人如玉气势如剑,是燕帝手中的利刃,所向披靡无往不利,断尽一切不平之声,杀尽天下不服之人。   燕帝原是燕国公世子,名燕旭。燕旭就站在他的身后,矜贵无双从容优雅一如闲来无事出门看热闹的贵公子一般。   少年抿着唇,他再是如剑,此时显现只是刚出鞘的稚嫩和无惧的锋芒。往后许多年,世人谩骂诋毁,皆是因为他杀戮过重。   箭镞乱飞,齐入皇城。   “燕旭,你这个乱臣贼子,尔敢谋逆!”   她看过去,怒喊的人是她的舅舅虞国公虞信。他的身后跪着舅母还有表哥表嫂表姐,他们一个个面容惶惶,目光恨愤。   燕旭轻睨,“虞信,你愿替梁襄为虎作伥,我却不能。梁襄一心求道,广修道观盘剥百姓,弄得民不聊生怨声载道。你真应该去京外看一看,看看那些人如何易子而食如何卖儿卖女。这般帝王,天理难容!便是没有我燕旭,也会有其他人,天下总得有人站出来替百姓们讨个公道!”   “我呸!”虞信一口唾沫喷到他的脸上,冷笑连连,“什么讨公道?你这是谋逆!乱臣贼子,还敢称乎天下大义,不就是你狼子野心自己想称帝,何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燕旭漫不经心地擦试脸上的唾沫,“虞国公既然如此忠心,我自当成全。”   他往后退一步,将叶訇暴露出来。   叶訇手中的剑血已干,剑身血迹斑斑触目惊心。   “不要!”她大喊着,挡在舅舅的面前。   剑从她身体穿过去,舅舅的头颅滚到她的脚边,舅舅的眼睛在瞪着她。那张她熟悉无比严肃正直的脸,死都没有瞑目。   燕旭很满意,这把剑极好用。   虞家众人惊呼着,痛哭出声。   叶訇垂剑,任由鲜血滴落。“主上,虞信已诛,虞家其他人罪不致死…”   燕旭眯眼,沉默半晌,道:“你说得不错,虞家其他人倒是不用去死。他们不是虞信,并没有帮着梁襄做下那些人神共愤之事。”   舅舅做下过什么人神共愤之事?   她还没有想明白的时候,只看到舅母冲过来,叶訇手中的剑再一次穿透她的亲人身体。在舅母倒下去的时候,血滴得更快,在地上汇聚成河。   “舅母!”   为什么?   为什么要让她看到这一切?虞家的其他人目光恨着,却并无人再冲出来。她痛苦不已,望着那少年背影连连后退。   梁帝已除,天下初定。   四周高呼万岁之声不绝,燕旭依旧从容淡定。他一撩衣袍,优雅地缓步登上长生殿的高台,睥睨着高贵着,俨然已是天下的新霸主。   叶訇跪地,“臣有一事恳请陛下恩准!”   众人侧目,才建功便求恩赏,是为臣之大忌。有什么事不能等新帝登基大赦天下恩封这些追随之人时再说?是什么天大的事情令他这般迫不及待?   燕旭并无不悦,问:“北大王有所求,朕一定恩准。”   三月前,燕旭已在西北称帝,虽以讨伐梁狗之名未定帝号,却是初略封了自己的一并手下。叶訇暂封北大王,一应封号赏赐事宜皆等事成之后。   叶訇道:“臣慕一女子良久,以前碍于身份悬殊未敢言明。今日臣自觉身份相当,一刻不愿再等,欲前往梅府求娶梅大学士之女梅氏青晓为妻。”   有人哄笑起来,笑他急色。还有人笑他奴才心性,就算是当了大王还把梅家认为主家,还是小心翼翼低三下四。孰不知今非昔比,那梅家是亡国臣子,指不定巴巴地送女保命供他玩弄,何须慎重求娶。   燕旭垂眸,思忖约有半息香的功夫,终是同意。   叶訇大喜,叩谢皇恩,领着几个人当下急匆匆前往梅府。   她跟在身后,看着越来越熟悉的街巷,听着那些喊打喊杀兵荒马乱的声音,心情莫名胆怯害怕。她的泪不止,心狂颤。   “叶訇,你不要去!”   叶訇听不见她的呼喊,那紧抿的薄唇和板正的俊美容颜无不表明他在克制。克制内心的期待,克制心里的怯懦。   梅府已被黑骑围住,梅家众人都被赶到前院。他进去时,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那人是他的昔日旧主梅家的大公子梅青晔。   “叶訇,你真的是叛军!”   “什么叛军,这是我们北大王!”有人不平。   梅青晔苦笑,“北大王…叶訇,你是奉燕旭之命来杀我们全家的吗?”   叶訇看着梅家人,站在最前面的是梅仕礼和夫人虞氏。虞氏的身后,是一袭白衣的高冷美人,那是梅家的大姑娘梅青晓。   眼前的一幕,她不陌生。她知道接下来的事情,痛苦难当。另一个自己眼神冷清视死如归,她知道自己那时候确实无惧生死。   叶訇把剑放下,单膝下跪,“叶訇仰慕梅家大姑娘久矣,今日登门求娶。”   梅家人皆愣,万没有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求娶自家的姑娘。这哪里是求娶,分明是逼迫。他们梅家是书香门第,头可断血可流风骨不能抛。试问又怎么可能将自家的姑娘嫁与这样的乱臣贼子为妻,受尽天下人的耻骂。   然而,若能有生的希望,做父母的总是愿意退让。   梅仕礼夫妇没有拒绝,梅青晔面有痛色,咒骂之语却是一字未出。梅青晓知道父母长兄想护住自己性命,但她身为梅氏女,她不怕死!   “我梅青晓身为梅氏女,命可抛风骨不能丢。我宁愿死,也不嫁乱臣贼子,不与尔等谋逆之人同流合污!”   她凛然一身正气身姿绝美,在所有人未曾反应之时,一头撞在梅家的气节柱上。血开了花,沾染一袭白衣,如初绽的红梅。   耳畔是梅家人的哭声,叶訇一步步往后退。她宁愿死也不愿嫁他,他知道她不喜欢自己,他知道以她的心性高洁看不上低到尘埃里的他。   他以为强权之下,她会屈服。   哪怕她是不愿的,他相信终将用自己的一腔爱意捂热她。   他双目赤红,绝望至极。   “大姑娘,你就如此厌恶我吗?”   不!   我不讨厌你。   她无法出声,飘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失魂落魄的背影,看着他赤红双目中的血泪纵横。她的心好痛,痛到无法呼吸。   ……   第一年,他受封越亲王,却因为出身低微处处受人排挤。他什么都不说,默默做着自己的纯臣,尽责当着燕旭手中的剑。任由天下人骂他不耻他,从不曾分辩半句。   第二年,皇后想为他选妃,被他断然拒绝。他说自己并无娶妻之心,习惯一人生活。皇后送来的貌美宫女,他只将她们养在后院,从来不碰。   第三年,史官请示燕帝要如何书写那一段往事,燕帝召他询问。暗示史记是胜者所书,只要他愿意那段往事可以是另一种记载。   他低声道:“梅家大姑娘品性高洁,是臣心中污秽心存妄想。”   后来史书工笔,她名声极好。   第四年,他请旨平乱,日日血雨腥风刀光剑影。   ……   第十年,他归京。   十年间,他未曾娶妻。他征战南北,残暴之名赫赫。他夜夜失眠,每一夜都会回到那一夜,回到她撞死在他面前的那个瞬间。   他的身边,永远都带着她的画像。   “大姑娘,你是不是很恨我?”   无数次,她多想告诉他,她不恨。她知道了很多事情,燕旭为何骂舅舅助纣为虐,因为舅舅替梁帝做过许多伤天害理的事。她知道他为何心急求娶,因为他念着旧情,想保下他们梅家。   十年陪伴,她看着他躲过无数的明枪暗箭,看着他数十次徘徊在生死一线。他不想活,每一次出战都抱着必死之人。   他的容颜在变,越发俊美冷清。他的气势在变,一年比一年更加韬光养晦宝剑含光。从不及弱冠的少年郎,到面容冷毅的杀神越王。不变的是他的内心,永远停留在破城的那一夜,永远定格在她死去的那一刻。   命运何其讽刺,她宁死不愿嫁的男人。在她魂魄相依的十年,她却渐渐爱上他,爱上他的坚忍、爱上他的沉默。   如果时光能够倒回那一夜,她想告诉他。   我愿意。   ——我愿绾发净面,嫁作叶家妇。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可爱们,新文已开。   希望你们多多支持,多多收藏哦~ 第2章 故梦   “叶訇,叶訇…”   她在梦魇中醒来,入目是熟悉的绣梅纱帐,如烟如雾。鹊嘴薰炉中香气袅袅,四溢着梅花的清香。花梨木的小圆桌上摆放着一只前朝的官窑梅瓶,上面插着一枝竹枝。   竹叶青翠,似润泽的碧玉。   这是她的闺房,知晓阁。   做鬼十年,她曾无数次鬼梦夜回。回到这梅香氤氲的房间,回到一切都没有发生的时候,她依然是世人口中克己复礼知书达礼的梅家大姑娘。   “叶家公子还在前院跪着,春寒夜凉的身体哪里受得住。”这声音是那么的熟悉,正是她的大丫头静心。   另一个大丫头凝思道:“大人和夫人还有大公子都说不怪他,想不到他性子如此之倔,非说自己有错,害得大姑娘晕迷不醒。他不肯起,非要等大姑娘醒来后才起身。”   她的心“咚咚”狂跳,遥远的记忆深处似乎有这么一件事情。那一日她与兄长一起去忠勤侯府赴宴,回程时兄长临时有事嘱托叶訇护送自己。谁知那马儿不知何故突然发狂,他虽最后制住狂马,但她坐在马车内颠来颠去,不小心磕到车顶晕过去。   赤足下地,接触地面的感觉让她有些不太适应。心中漫过无尽的欢喜,一步步感受着那久违的脚踏实地。   静心凝思听到动静,齐齐进来。   “大姑娘,您醒了!”   “大姑娘,您头可还疼?”   她望着她们,眼神恍惚。静心和凝思的模样如此清晰,这鬼梦做得越发的真实,直叫人分辨不出是真是幻。   “你们刚才说叶訇还在前院跪着…”   “是的,大姑娘。叶公子说他有愧,您若不醒他就不起。大公子劝说无果,只能由他而去。春寒露重,奴婢这就去告诉他您已醒,让他早些回家。”   “不!”她一手抚在心口,那里像活过来一样,跳得厉害,“我亲自去!”   静心和凝思对视一眼,要替她梳妆打扮,被她制止。她一刻也等不及去见他,趿了鞋披上银红色的斗篷,她疾步而去。   夜深,寒气深重。   熟悉的回廊走道,汉白玉砌成的台阶青石铺成的路,还有花园里石子铺成的小路。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熟悉到她想落泪。   梅家的气节柱屹立在前院正中,上半部分镌刻梅家历代祖先的名讳与诗句,下半部的空白之处等待着后人刻写。她身形一晃,仿佛看到自己如染血红梅一样飘落在地。   她知道,后来这气节柱上有她的名字。   石板上,有一道跪着的人影。   是叶訇。   她的心揪紧,那是年少的叶訇,削瘦单薄如同刚抽条的竹子。他跪着,如折弯的细竹,是那么的清瘦那么的坚韧。   叶訇看着朝自己走来的女子,她雪月风华清冷如霜,知书达礼仪容端庄,是麓京贵女争相效仿的典范。她几时有过如此模样。花头鞋堪堪趿着,露出雪白的绢袜。斗篷之下只着白色中衣,青丝如瀑布般倾泄散着。   只一眼,他连忙低头,不敢再亵渎她。   她步步走近,不敢置信。鬼是没有感觉的,闻不到气味不知冷暖,更感觉不到心跳。此时她的五感是这般清晰,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   淡淡的,如竹香。   “叶訇。”   少年抬头,琥珀色的眸子骤起光亮,“大姑娘,您醒了!”   “我醒了,叶訇…我…我想告诉你,我是愿意的…”   她声止,眼前的少年不是四年后破城讨伐梁氏的北大王,亦不是后来凶名赫赫的杀神。世人畏他惧他,他泰然置之。坊间轻贱谩骂他为阎奴,他置若未闻。   阎者,夺人性命。奴者,卑微下贱。   他不会知道自己心间的波澜起伏,不会知道自己的情绪激动是为哪般。鬼梦寥寥,居然将她带回到这个时刻。   “今日之事,不怪你,你快些起来吧。”   “大姑娘,是我护主不力,请您责罚我!”   “叶訇,你要记住,你不是我梅家的奴才,我也不是你的主子。”   他确实不是梅家的下仆,他是兄长的武伴。兄长跟着桓横先生习武,桓横先生是父亲三顾登门请来的武家高手。而他,则是桓横先生看中的习武好苗子。   桓横先生没有收他为徒,却将他带在身边,作为兄长的武伴。武伴并不是陪伴习武之意,而是人形靶子,是鞭策兄长精益的活对手。   后来世人辱他骂他,总把下奴出身强加在他的头上。   但他不是,他不是梅家的奴才。   “是叶訇不好,害大姑娘受惊。”   “不,你没有错…地上凉,你快起来!”   说着,她便要去扶他。他哪敢受她这一扶,赶紧自己起身。她的手落空,心也空落落的。不无自嘲地想着,这个时候的自己是那般的讨厌他,他必是怕她的。   他出身低寒,母亲是越女。   越女者,多妖媚。世家大户的后院里,多半都有越姬为妾。王公贵族们,常以越姬为乐,往来相赠者颇多。   她自小礼教严苛,不仅律己也推人。她不喜他那远比女子还精致的长相,更不喜他妖艳异于常人的五官。   若不是兄长看重他,她怕是多一个眼神都不会给他。   他穿得极为单薄,青灰色的粗布衣裳根本不能御寒,那磨烂底的布鞋更是叫人心疼。他太过高瘦,裤管处露出一截脚踝,白得刺目。那里必是已冻得没有知觉,她以前从不曾注意过他,更不可能在意他过得是否窘迫。   “叶訇…你冷不冷?”   “多谢大姑娘关心,叶訇不冷。”少年的声音本是清越的,却细如蚊蝇。   静心和凝思已赶过来,两人心头皆是纳闷无比。在她们的眼里,大姑娘无论何时都是得体的,便是夜里夫人来看她,她都要精心梳妆一番。她们从未见过姑娘这般为顾仪态,而且还是在一个外男面前。   梅青晓什么都看不到,眼里只有对面的少年郎。千言万语似乎无法说出口,即使知道这只是一个梦,她依然心疼如刀割。   面对青涩的叶訇,她该怎么办?   “大姑娘,夜已深。您该回去歇着,叶公子也该回家了。”静心道。   她摇头,“我不睡…”   “阿瑾!”   熟悉的声音让她回头,台阶之上是熟悉的人。那是她的母亲,梅家的夫人虞氏。她泪如泉涌,想不到还能在梦里和母亲相见。   “你醒了,怎么跑出来?”虞氏关切责备着。   “母亲…”她哽咽着。   “阿瑾,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虞氏从未见过大女儿哭泣,这个大女儿是婆母亲自教导的,自小就懂事知礼。因为太过知礼,便显得不够亲昵。   她看到叶訇,道:“阿瑾已经醒了,叶公子赶紧回家吧,免得你母亲担心你。”   叶訇弯腰行礼,正欲告辞。   “等一下!”梅青晓出声,“你们吩咐厨房下一碗鸡汤面,再煮一碗姜汤,让他吃了再走。”   虞氏温柔含笑,“还是阿瑾想得周到,静心你去安排吧。”   叶訇又是行礼道谢,随静心离开。少年郎瘦得让人心疼,背却挺得笔直。她看过他太多的背影,落寞的、忧伤的、视死如归的、孤独的。   这一次,尤为心疼。   “阿瑾。”虞氏唤她,瞧一眼她的衣着,略有些不赞同,“春寒入体可不闹着玩的,出门怎么不穿厚实一点。”   凝思连忙告罪。   她犹不知梦里梦外,道:“母亲,是孩儿方才一时情急,不怪她们。”   “母亲知你心善,此次你受惊,原也怪不到人家叶公子的头上。谁知他性子太犟,非要跪在这里请罪。要我说,都怪你哥哥。他哪能丢下你不管,非要去什么春风巷。”   春风巷三字,惊得她一身冷汗。   “母亲,哥哥他回来了吗?”   “回来了,也不知是什么事情,瞧着脸色不太好看。”   虞氏不知道怎么回事,梅青晓却是知道的。她按捺住心头的疑惑,抬头看向那笔直的气节柱。如果这是梦,那也太真实了。   她跟着母亲回知晓阁,望着熟悉的人和物,心中不时恍惚着。她是长女,自小礼数周全,印象中母亲对她向来不怎么亲厚。她从不知道,原来被母亲照顾的感觉是这般好。   虞氏也不知道,自己的大女儿也会有小孩子无措的一面。   “阿瑾。”她摸着女儿的发,“你这孩子,就是心思太重。以后若有什么心里话,可以和娘说说。”   娘这个字,很少出现在她们母女当中。   “娘…我有好多话…”   她有好多话,不知对谁说。   “别急,慢慢讲,娘听着。”   “我…我不知从何说起…”   “那就先不要说,好好睡一觉。等你什么时候想说了,你就告诉娘,好不好?”   虞氏替她掖好被子,放下纱帐。   她听着母亲离开的脚步声,听着静心凝思的细语声,望着熟悉的帐顶慢慢闭上眼睛。如果这一切不是梦,那该有多好! 第3章 重见   迷迷糊糊中,她听到有人在唤自己。   “阿姐,阿姐!”   多么熟悉的声音,熟悉到她想落泪,那是她的妹妹阿瑜。她与兄长是双生子,阿瑜比他们小三岁,最是活泼可爱。   那么可爱的妹妹,却永远活在十三岁。   她缓缓睁开眼,视线之中是一张娇俏的脸。灵动的杏眼水汪汪的眸子,略圆的脸蛋让人忍不住想捏一捏。双环髻各垂下两条粉色的丝带,丝带下各坠着两粒圆润的珍珠,随着少女的动作晃来晃去。   “阿瑜!”   她翻身坐起,一错不错地看着少女。   这是她的妹妹梅青晚,小名阿瑜。可是阿瑜不是死了吗?她记得阿瑜随母亲陪皇后娘娘去极乐观问道,不小时失足跌落山崖而死。   为什么她还能看到活生生的阿瑜?难道她们姐妹是在阴曹地府重逢?   “阿姐,你头还疼不疼?娘说让我别来吵你,但是我想阿姐。”   “阿瑜。”   她一把抱住妹妹,泪水止不住流。自从阿瑜死后,母亲的身体就垮了。她记得那时候父亲还起意辞官,被祖母强烈制止。   这感觉是如此的真实,真实到她开始怀疑眼前的一切到底是不是梦。   窗外幽幽梅香浸入,她看到梅瓶中的竹枝已经换下,新插的是一枝带露珠的梅花。黑绿的枝,绽开三朵粉梅还有点缀其上的几个花苞。   静心捧着衣服含笑静立,凝思端着盆子等待着为她梳洗,眼前的一幕在她还是梅家大姑娘时每一日早起重复着。   卯时正,穿衣梳妆去如晖园给祖母请安,同祖母一起用早饭,一起诵读经书。   辰时起,回知晓阁读书,四书五经礼则道法皆有涉猎。   巳时起,习花艺茶艺等风雅之技。   午时正,用午膳,方可小歇。   未时起,习厨艺女红。   酉时正,晚膳。   戌时起,习字抄经书。   亥时正,就寝。   身为梅家长女,她自小谨守着这些惯例日日不落。在世人眼中,她无疑是最合乎长辈心意的那种贵女。然而,她不止一次羡慕自己的妹妹阿瑜。阿瑜可以不用懂经书、不用背书、不用习那些技艺。   后来,阿瑜死了。   她想如此阿瑜能活过来,她愿意替阿瑜背负所有的一切,只盼着阿瑜能一直快乐开心无忧无虑地长大。   “阿姐,你怎么哭了?”   “我被风迷了眼,没事。”   静心看向半开的窗户,忙过去合上。   更衣、梳洗。   梅青晓心中的怪异之感越发的明显,等到她与阿瑜一起出门时,那种重新活过来的感觉挥之不去,她狂喜着激动着无以言表。   一路到如晖园,遇到一张张熟悉的脸。下人奴仆,丫头婆子,一个个面孔从遥远记忆中跳出来,与他们的名字对应上。   如晖园假山旁的那只石仙鹤,依旧独立在水中。高昂的鹤颈,仿佛在仰天高歌。严厉的祖母端坐在太师椅上,眼神凌厉中透着一丝慈祥。   她又想哭了。   自从阿瑜去世后,不仅母亲的身体垮了,祖母又何尝不是。后来她死了,她听说祖母彻底病倒,不到三月便去了。   “孙女给祖母请安。”   梅老夫人嗯了一声,严肃的脸上并没有其它的表情,用眼神示意下人开始摆早饭。早饭后,一起诵经。难得阿瑜那般坐不住的性子,愣是陪她们到最后。   “阿瑾,你刚才分心了。”梅老夫人眉头微皱,看一眼自己的大孙女。   梅青晓连忙称是,时隔多年她哪里还能记得住经书上的每一个字。方才心思繁杂,万般情绪齐聚心头,她确实念错两句话。   梅老夫人并未责罚,而是淡淡道:“念你昨日受惊,许是心神还未静,我便不罚你。你且回去,自行将读错的地方抄写十遍,以作自罚。”   “多谢祖母。”梅青晓压制激动之情,不敢让祖母看出半分端倪。祖母是活生生的,她心中只有欢喜。   梅青晚背着她们悄悄吐舌头,祖母好严厉,阿姐好厉害。幸亏她不是长女,不用像阿姐这样成天学那么多的东西。   今日若不是母亲让她陪阿姐,她可不愿一大早来如晖园。   梅青晓从未觉得苦,自小这么过来的,早已成习惯。她带着妹妹辞别祖母,在祖母严厉的眼神中前往父母所在的竹贤院。   再次见到温柔的母亲,儒雅严明的父亲还有丰神俊朗世家风流的兄长。她现在无比肯定,定是老天听到她的祈愿,她真的重新活了回来。   梅仕礼脸色铁青,他方才在训斥自己的儿子,儿子身为兄长带妹妹一同赴宴,居然把妹妹丢下跑去什么春风巷,害得阿瑾受惊。   “你说,你去春风巷到底做什么?”   梅青晔低声回道:“没…没什么,是燕旭说有急事找我,我想着忠勤侯府离家不远,又有叶訇看着不会出事…”   “你可知我为什么让你陪你妹妹去忠勤侯府?”梅仕礼怒问。   梅夫人连忙递茶,示意丈夫不要动气。   世家大多不耻忠勤侯府,不愿与之为伍。   忠勤侯府是麓京新贵,这个新贵与其他世家不同。举凡受封勋爵,皆是大功之臣。然而忠勤侯不一样,他原不过是卖香烛的商贾。只因他是通玄子的侄子,而通玄子是梁帝最信任的真人。   梁帝重道,一心想求长生。梅青晓想,如果梁帝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不知道还会不会一门心思想得道成仙长命百岁。   肉/体凡胎,何其脆弱。   他不惜耗尽天下之财不顾天下万民的死活,妄求长生不死。却不知修不成金刚不坏之身,便是吃再多的灵丹妙药也敌不过刀剑无眼。   “父亲,确实是燕世子找的哥哥。这事不怪哥哥,谁也不知道会出意外。”   梅青晔对妹妹投来感激的目光,心道这个妹妹一向规矩看得比天大,从不屑替别人遮掩,不知这次为何会帮自己。   梅仕礼脸色稍霁,儿子和燕世子一向交好。若是燕世子派人相请,确实没有不去的道理。   “既然阿瑾替你求情,这次的事便罢了。”   “多谢父亲。”梅青晔作揖行礼,心道这一关总算过去,得好好感谢阿瑾。   兄妹一起告退离开后,他对梅青晓道谢,“阿瑾,这次的事多谢你。”   “兄长,我之所以帮你不是看好你和那位常姑娘,我只是不想让父亲和母亲失望。你是梅家长子,梅家荣辱将来都系于你一人身上。常姑娘再是贤淑,她也不可能成为你的妻子。何况她有那样的父兄,惹祸是迟早的事,到时候你必将牵连进去,殃及整个梅家。”   她没有危言耸听,那位常姑娘生得貌美,偏家中父兄嗜赌如命。后来常家父子将常姑娘以五百两银子的价格卖到忠勤侯府,兄长知道后去侯府要人。   忠勤侯府是新贵,气焰滔天根本不把梅家放在眼里。他们家买走常姑娘,却也不是给侯府世子作妾,而是送到宫中。   后来市井传言,说兄长和皇帝抢女人。梁帝听后极为不悦,常美人哭啼不止,说是兄长以前觊觎她美貌多有骚扰,梁帝大怒之下将兄长指派出京去修道观。   天下修道之人因为梁帝信道鸡犬升天,其中又以通玄真人最为得势。兄长年轻气盛又是世家出身根本不服,处处受那些人刁难,最后还被一道大梁砸中废了一条腿。   她望着眼前意气风发的兄长,实难想象他日后的颓废不振。   “兄长,我昨日在忠勤侯听到一件事。那常姑娘可不是一般人,通玄真人说她有旺国之相,欲将她献给陛下。此等女子,不是我们臣子之家敢沾染的。”   “当真?”梅青晔惊问,心中已是深信不疑。阿瑾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会怀疑。怪不得昨天常姑娘派人给他送信,说是她父兄要将她卖给忠勤侯府。   原来如此。   “阿瑾,多谢提醒,我知道了。”   差点酿成大错,他后怕不已。   “兄长知道就好。”   常姑娘的旺国之相,是她杜撰的。不这么说,兄长不会死心。有旺国之相的女子,除非是有谋逆之心,否则没有一个臣子敢去碰。   兄长再是爱慕常姑娘,也不会赔上整个梅府。   “我近日习得一道新点心,未时三刻过后我做好给兄长送去。”她一整日都安排得极满,未时厨艺申时女红。但凡是世家女子该学的东西,她一样都不会落下。   梅青晔神情有些蔫蔫,他情窦初开年少慕艾就受此打击,怕是要好长时间难以释怀。若不是为他日后着想,她也不会撒这样的谎。   兄长今日有武课,那么叶訇…她的心乱颤起来,那个男人啊,此时还是一个少年郎。他真是太瘦了,必是日日都吃不饱。   她备的点心是糯米糕,味甜且耐饥。   叶訇喜欢吃甜食,只有她一人知道。他所有不为人知的秘密,都只有她一人知道。   武场在梅府的最南边,校场很大,旁边设有更衣休息的房间,并排三间。一间是桓横先生的;一间是梅青晔的;另一间是为燕世子燕旭准备的。桓横先生名盛难请,燕国公府求了许久,最后桓横先生考校过燕旭后,才同意多教一人。   叶訇是武伴,他没有专门的休息地。   不过梅家人不刻薄,在三间房间旁边有一间小屋子,里面原是堆放兵器的,可以允许他在里面休息。   屋子另一边,是一排亭廊,供人避雨观武。   梅青晓去时,梅青晔和燕旭都在校场之内听桓横先生解说招式。而叶訇,则站在亭廊下面认真观看。   少年的背影挺直如竹,瘦长抽条。   她的心炽烈起来,跳得极快。 第4章 为你   吩咐静心凝思把点心送到桓横先生梅青晔和燕旭的房间,她则提着另一份朝那个少年走去。少年听到动静,回过头来。   不期然对上她的眼神,惊得慌忙低下去。   “大…大姑娘。”   “叶公子,我今日点心做得多,这份给你。”   叶訇受宠若惊,根本不敢去接她手中的食盒。他的小心他的怯然,看在她的眼里,仿佛一颗心泡在泪水中,咸中带酸。以前的她,何曾注意过他这样的人。   对于他,她是不屑一顾的。   她出身好,家世清贵,每日所思所想皆是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像他这样的仆从,又有那样的出身,她根本不会多看一眼。   所以在城破那夜他求娶时,她满心都是屈辱之感。她的视死如归是真的,她不想和他一起也是真的。   而今,她多想给自己一个耳光。   这个少年是那么的内敛,就算是不敢抬眸看他,她也知道那双比常人深邃的琥珀瞳仁中是怎样的琉璃艳色。   “你的眼睛真好看。”   红晕爬上少年的脸,大姑娘是在…夸他?   他知道自己长得不同于常人,自小就听过无数人耻笑他的长相。他们骂他下贱骂他是越奴之子,天生就是奴才命。   他一介下仆之身,怎堪得到大姑娘的夸奖。便是她多看他一眼,他都觉得自己会脏了她的眼。是不是自己出现幻听?大姑娘怎么可能会夸他,她不是一直厌恶他的长相。   对于别人的嫌恶目光,他向来能敏锐察觉到。那些恶意的轻贱的眼神,自小伴着他一起长大。他不喜、不看,默默承受着。   他沉默着,低头间看见自己露在外头的那一小截大脚趾,恨不得化成尘埃不愿污她的眼。鞋子本就有些小,之前不小心磕在石头上,洗旧的鞋面磨出一个洞。   她的目光落下,那截露在外头的脚趾刺痛她的心,心痛到起痉挛。多年后令世人闻风丧胆的杀神,谁想过他曾经不过是个衣食无继的穷苦少年。   她望向校场之内,没有人注意到这边。她凑近一点,低语:“你的鞋子破了,我给你做一双新的。”   他惊愕不已,抬头时她已神色冷清地站到离他十丈开外。刚才一定是幻听,大姑娘怎么可能说那样的话?一定是他妄想太过,生了癔念。   校场中,梅青晔和燕旭已看过来。   梅青晓浅浅含笑,姿仪优雅地上前说话,先是向桓横先生行礼。桓横先生说是武术教习,看着文质彬彬,倒像是一位文人。   若不是桓横先生惜才,叶訇不过是陋巷里的低贱少年,根本不可能有出头之日。不是什么人都能做梅家大公子的武伴,更不是什么人都能有资格出入梅家。梅家清贵,渊源可追溯到两百年前。   梅家的气节柱上,记载着家族两百年的荣耀,那些荣耀令世人景仰。   燕旭身为燕国公府的世子爷,若不是看中梅家的声望又怎么会纡尊到别府习武。他看似矜贵优雅,做事从容有度,实则一举一动都不乏功利算计之心。   叶訇做他手中的剑多年,虽是受封亲王,却得一个越字。越字是什么意思?那是在向世人宣告,叶訇再是亲王之尊,依然不能改其低贱的出身。   世人谩毁叶訇,他焉能不知?他高高在上睨视着天下万民,他算计着叶訇替他卖命,又防着叶訇功高震主。   帝王心术,说穿了都是小人之心。   “我做了一些点心,请先生和兄长燕世子慢用。”她冷漫出声,仍是别人眼中的那个高傲不失礼数的梅家大姑娘。   燕旭优雅道:“有劳大姑娘。”   “不敢当,燕世子出身尊贵,能来我梅家讨教武艺是我梅家之幸。我梅家上下无不尊贵以待,唯恐怠慢世子。若有不周到之处,还望世子海涵。他日与人提及时,我梅家能得世子爷一个好字,便已足矣。”   燕旭怔住,梅家大姑娘自来清高,以往言辞间全是规矩二字,从未有过如此犀利之语。他暗忖,莫非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这位梅氏阿瑾?   梅青晔略有不解,阿瑾为何突然有此之言,难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他长得似梅仕礼多一些,最是温润儒雅的长相,然而性子与其父却是南辕北辙。   梅家重文,要不是对长子失望至极,梅仕礼又怎么让长子弃文习武。   “修齐,你是不是什么时候惹到阿瑾了?”   燕旭,字修齐。   “广泽,君子不与妇孺一般见识,我怎么可能惹你妹妹?”   梅青晔,字广泽。   两人交头接耳,然后齐齐看向神色冷清的梅青晓,她面若清霜与平日并无什么不同。她知道他们在看自己,目光淡淡睨过来。   “背后议人,非君子所为,兄长你当谨记。”   燕旭闻言,瞳孔微缩。梅氏阿瑾这句话明着是对广泽说的,实际是在说他。讽刺他方才自称君子却背后议人,有违君子之风。   梅青晔不免尴尬,他其实挺怵这个妹妹的。在她面前,他感觉自己就是个捣蛋没有礼数的野小子。身为长兄,这种感觉实在不太好。   “阿瑾说得极是,我与修齐要歇一会,谢谢你送的点心。”   他挤眉弄眼,暗示燕旭快走。   燕旭心领神会,赶紧往自己的房间而去,暗自琢磨着自己何时得罪过梅家的这位大姑娘,让她那般出言暗讥。   糯米粉做的点心,本来就实在。他才吃一个,他不无嫌弃地想道,这点心和梅氏阿瑾还真像,外面瞧着傲雪欺霜,内里却是实心古板能噎死人。   世家公子,食不厌精。所食之物大多讲究雅致,并不在乎分量。优雅如他,鲜少有吃到噎的感觉。   他一把将点心往外推,示意如风代劳。如风是他的小厮,平日里吃的都是他的剩饭剩菜,早就被精贵的食物把胃口养刁。一见还有六七块糯米糕,难免有些为难。   “如风,你说那梅家大姑娘是何意?”   在如风看来,自家世子爷长相家世在麓京城首屈一指,多少世家贵女争着献殷勤,以期得到世子的青睐。   梅家的大姑娘再是清高,也难逃他们世子爷的魅力。   “世子爷,梅家大姑娘定是喜欢您。”   燕旭好看的眉微微皱起,“不像,我怎么瞧着她似乎对我有敌意…”   “世子爷,梅大姑娘向来规矩。她那样的人能给您做点心,这不是明摆着的嘛。这麓京城里的贵女们,哪个不挤破头想进咱们国公府的门,梅家大姑娘情窦初开,一颗芳心落在世子爷的身上,奴才瞧着她必是钟情世子爷。”   燕旭若有所思,谁不知道梅家这位大姑娘养得好,明摆着是奔着宫里那个位置去的。难道梅家和虞皇后之间有龃龉,生了分歧?   他的目光落在那点心上,“这点心,和她还真像。”   “可不是,梅家大姑娘阳春白雪般的人,确实很像这点心。”如风赞同。   他眼神微冷,什么阳春白雪,分明是木头刻的美人,徒有其表。   梅青晓不知他们主仆二人如何议论自己,她满心眼里只有那个少年郎,望着那兵器房的方向,久久出神。   叶訇已小心将食盒打开,点心的糯甜香气扑面而来。以往她极少来校场。便是来送点心给大公子,也不可能有他的份。大公子良善,时常会赏给他一些吃食。   像今日这般自己独得一份,从未有过。食盒内,还放着一块干净的白色绢帕。帕子上没有任何绣花,像是专门给他用来包点心的。   他垂着眸若有所思,静坐半晌后慢慢将点心用帕子包起来放好。然后提着食盒出去交给静心,低声道完谢默默等在一边。   燕旭主仆跟着出来,如风同样将食盒还给静心,一手摸着肚子。   “如风这是……?”梅青晔问燕旭。   燕旭笑道:“无事,大姑娘做的点心太好吃,他吃撑了而已。”   梅青晓没有戳破他虚伪的假话,他要不是惯会做表面功夫,又怎么会收拢那些人替他卖命。江山大定时,他没少明里暗里打压那些从龙之臣。   叶訇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的那个窟窿,缩着脚趾。   桓横先生曾言比武皆如战场,不许点到为止,更不许让招虚晃。是以无论梅青晔还是他,在等会试招时都会戴上护具。梅青晔的护具用上好的铜片及牛皮制成,他的护具则是用木板和不知名的兽皮做的。   申时整,他换好护具下场。   梅青晔用他试招,两人很快缠斗在一起。那些招式毫不留情,你来我往寸步不让。他接招、倒地、再起,不停往复。   梅青晓没有走,她就站在亭廊处。   兄长是桓横先生用心教导的学生,与叶訇不一样。叶訇是武伴没错,却更似人形靶子。兄长对招式烂熟于心,叶訇只能靠自己的悟性。   少年坚韧,一如多年后的他。   她见证过他从青涩到成熟的岁月,他一次次从泥泞中爬起,一次次在血雨腥风中屹立不倒。她知道此时年少的他终将被风雨洗炼,成为世间独一无二的王。   梅香阵阵,随风送来。   她眼眶逐渐湿润,激荡之情充盈心间。天地万物,她眼中只容得下那一人。举目所及之处,只有那少年宁弯不折的身影。   叶訇,叶訇。   今生我与你一起,可好? 第5章 香甜   申时三刻,试武结束。   桓横先生在和梅青晔拆分招式,一一指出方才试招中出现的问题,燕旭在一旁聆听。没有人注意叶訇,他默默立在一边,似乎也在听桓横先生的指教。   她过去,梅青晔惊讶,“阿瑾还未走?”   燕旭望来,目光隐晦。   “昨日惊马时我在想,若是我身体再强壮些,有些武艺傍身,是不是就不会那般惊慌失措伤了自己。”   叶訇低头,面露羞愧。   她心一揪,“我的事与旁人无关,我就是想知道现在强身健体,可还来得及?”   “怕是有些晚。”梅青晔说着,面色为难。   桓横先生道:“有心学习,几时开始都不晚。”   “先生说得极是。”燕旭附和。   她微微一笑,将早就准备好的上等活血跌打药递给兄长。梅青晔咧嘴一笑,接过药满不在乎地让文韬收好。   他比叶訇小一岁,比叶訇矮一些。两人站在一起,他却像是年长的那一个,只因叶訇太单薄太瘦。而他因为自小衣食无忧,身形结实许多。   她取出另一瓶药,递给叶訇,“你脸上的淤青实在不雅,这药记得擦。”   梅青晔只当她是嫌弃叶訇有碍观瞻,倒也没有多想。叶訇恭敬地接过药,低声道着谢。他身形单薄,不知是不是方才受了伤,身体微微弯着。   梅青晓看着无事人般的兄长,道:“兄长与叶訇试武,有些胜之不武。”   众人皆惊,包括桓横先生和叶訇本人。   桓横先生问:“大姑娘此话怎讲?”   “兄长的护具用的是上好的铜片,拳脚伤不到。而叶訇的护具仅是薄木片制成,根本就是花架子。方才我见他与兄长试武时避让较多,可见有所顾忌。倘若想分出真正的胜负,还得有相同的护具,如此才算公允。”   桓横先生点头,“按理说,应当如此。”   梅青晔一听,甚觉有礼,当下拍着胸脯说要送叶訇一副新的铜制护具。桓横先生很是欣慰,直言等新护具到了,要看他们放开手脚斗一场。   “先生今日劳累,厨房已备下酒菜,还请先生移步。”   梅家人对桓横先生很是敬重,为投其所好,没少在衣食起居上花心思。他步伐潇洒地离开,那边燕旭也跟着告辞。   校场的边上,高瘦的少年走得悄无声息。他的背上是一个大大的灰色布袋,灰色布袋里装的是他的护具,他从不曾将这些东西留在兵器房。梅府的下人曾在背后议论说他孤寒,生怕别人要他的破烂玩意儿。   他从不解释,任由别人诋毁他悭吝。   大大的灰布袋在他瘦弱的背后,他的背影是那么削瘦。斜阳如染,将他的身影拉得越发的细长孤单。他没有回头,不知道有人在看他。   梅青晓很想叫住他,她甚至想不顾一切的告诉他自己的心意。然而她知道,此时横在他们之间的不止是身份悬殊,还有世俗法则以及少年敏感的心。   他住在香樟弄,弄子因一株近千年的香樟树而得名。弄里鱼龙混杂住的大多都是市井讨生活的穷苦人。   叶訇和祖母住的屋子是边房边院,另一边的院子住着他的堂叔一家。叶訇的母亲生他时难产而死,父亲叶重在他五岁那年外出做工时身亡。   他是祖母叶老太带大的,祖孙相依为命,感情极好。   “阿慎。”叶老太看到孙子,灰淡苍老的面容顿生光彩。   叶訇几步过去,解下布袋,“阿嬷,东家又赏了糕点。”   叶老太笑起来,露出豁掉的牙洞,“又是那些精贵的东西,梅家的大公子对你真是不错。见天赏菜赏点心,阿婆跟着你真是享福了。阿慎,你可得好好报答人家。”   叶訇低低应了一声。   “呀,这么多?”叶老太已将点心取出,一脸的惊喜,“这么好的点心…这要是买,得多少银子?”   隔壁院子传来吸气声,应是有人偷听他们祖孙说话。然后一个半大的小子从门外冲进来,伸手就要去抢点心。   叶老太被撞得一个踉跄,点心洒落一地。   “我要吃点心,我要吃点心!”半大小子想扑过去捡,被叶訇一脚踹倒在地。   尖细的声音传来,“天杀的奴才秧子,这是要杀人了!”   一个颧骨高耸的妇人边骂着边进到院子,心肝肉的乱叫个不停,忙不停去扶倒在地上的半大小子。   妇人是叶訇的堂婶李氏,半大小子是他堂弟叶贺,叶贺的祖父和他的祖父是亲兄弟。叶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糯米糕,忍不住咽着口水。   “娘,娘,我要吃点心!”叶贺五官像李氏,却比李氏要胖得多。他今年十一岁,却还不如别人家七八岁的孩子懂礼。   “吃什么吃?天杀的玩意儿,这是梅家大公子赏给我家阿慎的,你也配吃吗?”叶老太心疼地捡着点心,小心翼翼地吹着上面的灰土。   多精贵的东西,差点被糟践了。   叶老太独自抚养孙儿,性子难免有些泼辣。早些年叶訇还小,她还会隐忍一二。近两年叶訇渐大,又攀上梅府,她再也不怕这个隔房的侄媳妇。   李氏眼一斜,“伯娘,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我家贺儿可是老叶家的种,他为什么不能吃?”   “我家阿慎是叶家的长房长孙。”叶老太不相让。   “切,他就是一个奴才秧子。她娘那样的人,能生出什么好种来。再说了,谁知道是哪里来的野种…”   叶訇的娘是越女,李氏还记得当年那个女人被叶重带回来的样子。粉白的面皮子,艳丽至极的长相,看傻了香樟弄里的爷们。   那就是个狐媚子,专勾男人的魂。   直到今日,李氏还是这么想的。幸亏那狐媚子死得早,要不然就是弄子里的大祸害,不知要祸害多少男人魂不守舍。   “你个嘴里喷粪的玩意儿,我家妩娘怎么了?她一不乱嚼舌根,二不占别人的东西,最是本本分分的人。你也不撒泡黄尿照照自己的德行,我叶家有你这么个媳妇,那是祖宗倒了八辈子的霉!”   “伯娘,你话不能这么说,我娘家可是清清白白的。不像那个妩娘,谁知道她以前是什么地方出来的,也就大哥把她当个宝,还聘为正妻。要我说,那样的女人,合该是千人骑的玩意儿…”   “滚!”叶訇突然出声,把她吓了一跳。   少年琥珀色的眼神冰冷,极像暗夜中刀锋的流光。这双眼异于常人,盯着一人看时,深邃的目光令人发怵。李氏到底是市井妇人,平日里撒泼耍赖的事常做,真正碰到硬茬子她立马认怂。   她怀疑自己再多说一个字,这个野种能杀了她。暗自惊奇着半天打不个屁来的野种,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吓人。   “阿慎,我可是你婶子…”   “你还有脸说是阿慎的婶子,当婶子跑到隔房的侄子家来抢东西。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没有帮衬,你个败德的丧门星,老天迟早会把你收走。”   李氏脸一沉,高耸的颧骨越发的刻薄,“伯娘,你说话要凭良心哪…我哪有…”   转头对上少年的眼神,吓得把余下的话咽回去。   前几年,她只要来闹,总能得到一些东西。这两年越发的不好弄,死老太婆还不死,下贱胚子却得了梅家的青眼。   “那个阿慎,贺儿是你的弟弟,你阿嬷牙口不好,你都这么大了,哪能和自己的弟弟争吃的。这点心…”   李氏已捡完点心,宝贝似的抱在怀里,“谁说我牙口不好,见天的盯着别人家。我老叶家娶进你这么个丧门星,真是祖坟冒黑烟。还不赶紧走,难道要我赶人?”   她转身去拿扫帚,吓得李氏扯着儿子就跑。   “夭寿的丧门星,还想吃点心,门儿都没有,呸!”   叶訇低语,“阿嬷,进屋吧。”   叶老太连忙应着,和孙儿一起回屋。她抱着点心不放,一直感叹着这么好的点心不知道要卖多少银子,梅家真是好东家之类的话。   糯米糕上多少还沾着土,她眼神不是很好,弄得也不是太干净。再说这样的点心娇贵,沾了土很难弄下来。   “可惜了,要是没掉在地上,还可以送两块去你方叔家。这些年,你方叔可没有少照顾咱们。”   方叔姓方名盛,是叶重的把兄弟。   叶老太想到刚才孙子护着自己的样子,不由得心生欣慰。她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孙子,越看越觉得自家孙子长大了。   “阿慎,你长大了。阿嬷就放心了,就是现在两腿一蹬眼睛一闭走了,我也不怕别人再欺负你…”   “阿嬷,您…您吃点心,您会长命百岁的。”   “阿嬷吃,阿嬷吃…”叶老太用袖子擦着眼泪,“阿慎也吃。”   “我在梅府吃过了,阿嬷您吃。”   “诶,诶。”   叶老太吃了一块,满足地眯起眼。大户人家的点心就是好吃,她这是沾了自己孙子的光。自从孙子进了梅府,她天天跟着享福。要不然她老婆子就是到死,也吃不上这样的精贵东西。   “要是你爹娘还在…”   “祖母,孙儿会孝顺您的。”   她抹着眼泪,“阿嬷知道,我的阿慎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你别听那些人乱说,你娘不是那样的人,她是个好人。”   少年低头,长长卷翘的睫毛遮住眼里的情绪,“孙儿知道,爹是好人,娘也是好人。”   “对,他们都是好人。他们九泉之下看到你这么懂事,都该瞑目了。”   就着天色还亮着,叶老太早早将一切收拾妥当。趁着天黑入睡,省了灯油。   叶訇睡在前屋,床是用几块板子搭起的。屋子破旧得很,虽说时时用干草修葺,却早已是败落之相。   他睁着眼睛,望着屋梁出神。手放在心口处感受着自己的心跳,那里原本荒芜一片寸草不生,此时似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想按捺住又很是舍不得。   大姑娘说要给他做鞋子,是他听错了吗? 第6章 问情   知晓阁内。   梅青晓在静心的服侍下梳洗妥当。披散的墨发,白色的绸绢中衣。她靠坐在床头,盖着青底红梅的锦被。   叶訇脚上破洞的鞋子总在她眼前晃。她以前不知叶訇过得这般凄苦,在他面前,她总是目下无尘,连多看一眼都觉得有碍观瞻,又怎么会在意他过得好不好。   凝思掀帘进来,道:“姑娘,侧门处果然有人寻大公子,奴婢照您的吩咐将人打发。不想恰巧碰到大公子身边的武略…”   那位常姑娘会来找兄长,梅青晓一早料到。   “你可听他们说了什么?”   “奴婢听着,那人自称什么常家的婆子,想让大公子救救他们家姑娘。还说明日午时前大公子不去,常姑娘就要被家人卖做他人为妾。”   常家那对父子是个无底洞,沾上那样的人家没有什么好事。她既然重活一回,就不能看着兄长再掉进那个洞里。   灯影阑珊,人无眠。   晨光熹微时,淡淡的梅香从窗户飘进来。梅家的园子、各处院子都种满梅花,每年梅花吐蕊之时,香飘满府。   卯时正,她毫不意外地醒来。   对镜梳妆时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由一阵恍惚,似乎还不敢相信自己能重活一回。肤白胜雪丽质天成,还有一分冷清,如傲雪霜梅凌然众人。   这一年她十六岁,正是花红柳绿的好年纪。   叶訇比她长一岁,今年十七。四年后,她二十,他二十一。到时再过十年,她三十,他三十一。   岁月不息,从不曾为谁驻足。那个艳绝无双出征必戴面具的坚毅男子,却在岁月回望时变成青涩的少年郎。   她微不可闻地叹息着,眉间慢慢舒展。   妆扮好,先去给祖母请安。   陪祖母读经用过早饭后,去到兄长的光晔院。   梅青晔情路受阻,正拿着一本书长吁短叹强作忧愁。梅青晓没让下人通报直接进去,将他吓了一跳。   “阿瑾,你…你…”   阿瑾几时这般无礼过,他难免措手不及。   那书没来得及藏,一眼就被她看到上面的名字。   《风满楼诗集》   风满楼此人,惯喜流连风月场所。他的诗词皆与风尘女子有关,或是怜悯她们,或是惊叹她们的才情,或是与她饮酒作乐。大户人家将他的诗视为淫诗艳词极为不屑,想不到不爱读书的兄长却偷偷看他的诗集。   “阿瑾…你千万别告诉祖母和父亲母亲…我就是一时糊涂,想到自己和常姑娘今生再无缘份,略有些伤怀。这诗集中正好有一首特别应景,我就多看了两眼…”   梅老夫人规矩大重礼数,最是厌恶风满楼,梅仕礼亦是如此。在梅家,是万不能出现这样的书,更不能出现风满楼的诗集。若是被知道,梅青晔只怕少不得一顿家法。   梅青晓将诗集拿过来,淡淡问道:“哪一首?”   梅青晔擦着额头的冷汗,紧张答着:“最后一页,他写的最后一首诗。”   她翻到最后一页。   月夜惜别   月色人疾路,匆闻娇声至。问郎归何处,妾愿长相随。   花开终有期,凋零无所归。恐负明月光,独行自凄切。   “月满楼用明月光来形容这位娇客,可见此女出身不错,是好人家的姑娘。他婉拒女子,是因他自觉配不上对方。常姑娘一心想攀高枝,对你穷追不舍,怎么能与诗中的女子相提并论。”   梅青晔尴尬不已,“…差不多,常姑娘不是那样的人。”   梅青晓也不争辩,自知兄长年少情开,常姑娘是他第一个喜欢的姑娘,他定是为对方所迷,不可能看到对方痴情之下的算计。   “常姑娘是不是那样的人,我不想知道。我只知道兄长你若再和她牵扯,全家人都要跟着你受连累。我知道她约了你,你会去见她。未免瓜田李下你们被人非议,我陪你一起前去。”   梅青晔睁大眼,不敢置信。   “阿瑾…”   “我已知会过祖母,今日会同你一起出门。”   “啊?那你有没有告诉祖母…”   “你放心,我没有。”   梅青晔大大松一口气,心道幸好幸好。阿瑾去也好,他本也打算和常姑娘说清楚。有阿瑾在,有些话可能更好说出口。   常姑娘名芳菲,是一位书香女子。她长得自然不差,算得上是花容月貌。梅青晓对她似乎有些印象,那日宫破之时,倒地的妃子中似乎就有这么一张脸。   常家在常芳菲祖父手上时也是书香门第,要不是常家父子滥赌,也不至落败到卖女儿的地步。她与梅青晔约在一家小茶楼,见到梅青晓时,她泫然欲泣的模样有些微僵,那弱小无依寻求倚靠的模样瞬间生硬无比。   “梅…梅大姑娘。”   梅青晓在麓京是数得上的贵女,她当然知道。正是因为知道,她此时才会自惭形秽,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转念一想未必不是坏事,女子总容易心软。若能得梅大姑娘美言几句,说不定事情还好办一些。   遂又露出凄苦无依的样子,“求大姑娘救我!”   “常姑娘,有话慢慢说。”   常芳菲低泣着,将自己要被父兄卖给他人做妾的事情添油加醋说了一遍。末了,再三言明自己的心志,绝不与他人为妾。   梅青晔纠结着,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妹妹。   梅青晓沉吟一会儿,道:“这事我已听我兄长提过,你约我兄长见面委实不太合适。我兄长赤子丹心最见不惯不平之事,他一腔磊落却思虑不同。为免姑娘清誉有损,我便跟着前来。若我梅家能帮的,自会酌情相助,不知常姑娘想让我们为你做些什么?”   常芳菲眼神凄怨,落在梅青晔的身上。她久闻梅家大公子之名,那日她是故意摔倒在他面前的。他果然如自己想的一般单纯热血,很容易就被她迷住。   她总不能说,她想做梅家的大少夫人,将来成为梅家的主母。   “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大姑娘,您帮帮我…”   “我要如何帮你?你父兄执意将你卖与他人为妾,必是收了别人的银子。他们一心为财,不顾父女兄妹之情。我若横插一杠,只能出高价将你买走为奴,你可愿意?”   为奴二字,令常芳菲面色煞白。   梅青晔觉得妹妹的话太过直白犀利,很是于心不忍,“阿瑾,常姑娘怎能为奴?”   梅青晓淡淡看向自己的兄长,眼神平静得吓人。兄长为常姑娘所迷,压根看不出对方眼里的野心和市侩。   “那依兄长所言,我们买她回去做什么?”   既是买,那便如同货物,这个道理世人都懂。   “我们可以给他们家一笔银子,免得他父兄卖她…”梅青晔嚅嚅着,声音有些发虚。   “然后呢?她父兄把银子花完后,又该当如何?”   银子总会花完,花完后常家父子定会再起心卖女儿。他们梅家再是富庶,也不能去填这个无底洞。   梅青晔被问住,很是羞愧。   常芳菲暗恨,深觉屈辱,“大公子,大姑娘,我…我不想做妾,实在是没有办法,我唯有一死以保清白…”   坚贞的姑娘,总是令人心生悯惜,也更能激起热血少年的保护之欲。她深知这点,常以知礼坚忍之态示人。   梅青晔心疼不已,双手紧紧攥成拳,“常姑娘,你别做傻事。说不定侯府买你回去并不是让你做妾的。”   他差点把忠勤侯府欲将她送进宫的事情说出来,在对上妹妹不赞同的目光后深觉愧疚。   “不是做妾,还能是做什么?”常芳菲反问,目光满是失望。亏得她费尽心思,没想到事到紧要关头,梅大公子居然没有半分想娶她为妻的意思。   梅青晔不敢看她,眼神飘忽。   梅青晓道:“常姑娘如果真不想做妾,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法子。我父亲有不少门生,其中不泛许多与常姑娘门当户对之人。姑娘若想一劳永逸,或许我们梅家可以出面替姑娘说个亲事。”   与常家门当户对之人,定然是寒门学子。   常芳菲自知自己长得好,一门心思想攀个好人家,怎愿嫁进寒门?她心中顿生恼怒,心道梅大公子带上自己的妹妹,难道是来羞辱她的?她原以为他会助自己脱离苦海,没想到他如此靠不住。   事已至此,她去忠勤侯府便是。不论是侯爷还是世子,她这样识文断字的清白女子,总逃不过一个良妾。她就不信,没有梅家,她就出不了头。   “大姑娘别为我费心,我父兄不会同意我嫁人的…我命该如此,怨不得旁人。”   梅青晔目光沉痛,心生无力。   突然门外传来静心等人惊呼声,雅间门被人从外面踹开,一老一少两个痞里流气的男人进来,嘴里嚷嚷着要找人拼命。   “哪里来的小子,竟然勾搭我常家的姑娘!芳儿,你告诉爹,是不是这小子想欺负你。你别怕,爹会替你做主!”   “没有千两银子,这事没完!” 第7章 心疼   老的那个看到梅青晔,浑黄眼睛一亮,像看到一堆白花花的银子。这位公子穿得极好,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   小的那个注意到梅青晓,眼睛都直了,心道哪里来的天仙美人。“爹…爹…还有一个姑娘…”   “什么姑娘…什么?”老的那个看过来,眉头皱起。   常芳菲面色惨白,之前她还只是想找地洞钻进去,拼命维护自己的自尊。眼下她只想消失不见,不想面对自己的父兄。   她所有强撑出来的骄傲在这一刻,全部成了笑话。   “父亲,兄长…”   “芳儿啊,你快告诉爹。是不是这位公子想轻薄与你,你不要怕,有爹给你做主!”常父拍着胸脯,俨然护女的好父亲。   “对,对。妹妹不要怕,他今天要是不赔个千两银子,休想走!”常公子也叫嚷着,好色的目光紧盯着梅青晓不放。   梅青晓心生厌恶,语气平静,“这位伯伯想必就是常家姐姐的父亲,小女姓梅,与常姐姐有些交情。今日常姐姐邀我前来见面,我便让我家哥哥送我过来。伯伯说有人欺负常姐姐,不知那人是谁?”   常父傻眼,不相信地看着他们兄妹,问自己的女儿,“芳儿,这是怎么回事?我听人说你被一个公子强行带走,有没有此事?”   “爹!您是不是想逼我去死…”常芳菲掩面哭起来,已没有面目再看梅家兄妹,她生平最恨之事就是自己托生在常家。要不然以她的长相才情,不拘落在什么样的好人家,总不会比梅家大姑娘差。   “这么说你不是和我家芳儿约好的?”常父不死心,瞪着眼问梅青晔。   梅青晔艰难道:“我是送我妹妹来的。”   “爹!女儿清清白白的姑娘家,怎么会和男子私下相约?”常芳菲低泣着,模样可怜。   “喊什么喊?没用的东西,不是说自己有本事攀上比侯府还好的人家吗?白瞎了老子把你生得这么好看,你还有脸哭!”常父没有讹到人,满心的不痛快,怒火全撒在自己女儿身上。   常芳菲脸色更白,紧紧咬着唇。她好恨哪,她为什么要有这样的亲生父亲和兄长?她是这样的难堪,简直无地自容。   梅青晔心思虽粗,此时也是警醒过来,顿时脚底发寒。常姑娘原来真的一心想攀高枝,她是有意接近自己的。如果阿瑾没有陪自己前来,今日他就会被常家父子拿捏住。散些钱财是小,就怕以后被人要挟没完没了。   一个不好,梅家都受他拖累。少年的热忱被风雪无情吹打,打得他意气全无。他不想再看常芳菲的脸色,心情很是沉重。   常父泼皮,一见今日弄不到银子,心情很是烦躁,“哭哭哭,就知道哭。爹都是为你好,要不是爹替你着想,你能去侯府吃香喝辣。你天生就应该是金贵人,那侯府新贵定能供你吟诗作对风花雪月。”   “爹!你别说了!我只恨身为常家女,我恨!”常芳菲欲夺门而出,却不想被人拉住。   梅青晓怎能容她含糊过去,清冷的眼神看着她,“我兄长无辜,若有不明就里之人,或许会对今日之事颇多揣测。还望常姐姐和常伯父与他人解释一二,莫要把我兄长牵扯到你的家事中。”   “梅大姑娘,你这是何意?”   “我的意思很简单,世人容易被蒙蔽。倘若日后有人提及此事,还道是我兄长纠缠常姐姐。所以我希望以后你们常家如何,不要扯上我梅家,更不要扯上我兄长。”   常芳菲的脸色顿时大变,眼神变得十分怪异。   梅青晓目光如常,半分不避她。   她突然冷冷一笑,甩开梅青晓,掩着面狂奔出去。常父悻悻,狠狠瞪梅青晔一眼,算这小子走运。   常芳菲的哥哥眼睛还直愣着盯着梅青晓看,梅青晔一个眼刀子过去,“看什么,再看把你这双招子挖下来!”   对方一吓,赶紧跑了。   不用再多言,梅青晔只不是傻,以后再也不会去招惹常芳菲。他肩膀一垮,神情变得很是失落。   “阿瑾,幸亏有你。”   “兄长,吃一堑长一智,以后行事记得三思。”   被妹妹教训,梅青晔倒是习以为常。就是这次太过丢脸,他气焰正盛的少年志气被深深打击到,很是觉得没面子。   梅青晓淡淡道:“走吧。”   “去哪儿?”   “我与祖母说今日出门买些东西,你陪我逛一逛。”   昨日她去库房找布料时,得知今日府上的管事要出门采买。梅家采买都有相熟的铺子,衣料铺子她是知道的。   铺子里的掌柜认识他们,忙上前招呼着。   得知管事已定好布匹,铺子里正准备装车送往梅府时,她表示正好自己打算回去,可以帮忙捎带一些。   梅青晔大受感动,心道阿瑾是特意陪自己走一趟,什么逛街的话都是幌子。逛布料铺子也是做样子,要不然对祖母不好交待。   铺子的掌柜感激不已,梅府这次要的料子不少。恰逢天气渐要暖和,府上主子和下人都要置办新衣。他方才正愁一趟板车送不完,两趟板车又费人手。   梅家大姑娘真是心善,竟然解了他的燃眉之急。铺子的板车跟在后面,然后在马车的车辕上绑了好些捆布料。   梅青晓提议绕路,为免再遇到常家人。梅青晔正有此意,让车夫绕道。绕的道有些远,她不时掀开帘子往外看,似乎很是好奇。   “兄长,这是哪里?”   “这里是落英巷,再往前就是香樟弄,叶訇就住在那里。”梅青晔说着,想到妹妹不喜叶訇,面上有些懊恼。   梅青晓心跳得飞快,她当然知道这是哪里。   旁边的巷子处,似乎有几个黑拖着什么人往里面去。后面跟着一位摇着扇子的白衣公子哥儿,那公子身形肥硕,着白衣如同裹着白布的木桶。   她眼神微凝,认出他来。   那几人拖着的也不知是什么人,那人在挣扎,脚胡乱地蹬着。突然她看到那人鞋子上的破洞,心没由来的一个猛缩。   “停车!”   梅青晔惊讶,“阿瑾,怎么了?”   她指着外面,“兄长,那位可是忠勤侯府的宋世子?他是不是又在作恶?”   梅青晔最是不喜宋世子,闻言掀帘跳下马车,大喝一声,“你们在干什么?”   宋世子的脚正踩在那人的五根手指上,狞笑不已。闻言回头,见到是他,眼珠子乱转。摇着扇子挡住那些人,打着哈哈道:“原来是梅公子,本世子能做什么,不就是教训一个不长眼的下贱玩意儿。”   被拖住的那人嘴被人捂住,身体被侯府的家丁们挡得严严实实。梅青晓已经过来,她的心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面容冷若冰霜。   “让开!”   宋世子涎着一张脸,对着她那张冰清妍丽的脸极尽讨好,“梅大姑娘,这下贱玩意儿不懂规矩,居然敢冲撞本世子。本世子不过对他略施小惩,这些腌臜事大姑娘还是不看为好,免得脏了你的眼。”   “我说让开!”她规矩学得好,说话从来都是不徐不缓,不会高声喝斥人,也不会低声下气。别说是宋世子,就是梅青晔也是第一次听到她的语气如此愤怒。   宋世子挡着不让,“梅大姑娘,本世子行事,你们梅家无权过问。我给你面子,你可不要自讨没趣。”   宋家是新贵,近几年随着梁帝越发的宠信通玄子,他们侯府的地位水涨船高。很多老世家不屑与之为伍,却也不想轻易得罪他们。   是以,宋家人行事极为张狂,无人敢惹。   “啊!”宋家的一个家丁叫出声来,紧接着那被拖在地上的人发出声音。   梅青晔一听,急忙冲过去。“叶訇!”   叶訇抬起头,精致的五官令宋世子倒吸一口气。这下贱玩意儿总是低着头走路,早知道他生得好,没想到好成这般地步,比女子还有貌美。   世家公子暗地底养小倌的不在少数,他早就觊觎叶訇,谁成想这下贱玩意儿居然攀上梅家,让他有些忌惮。   瞬间过后,叶訇重新垂着头。   少年头发零乱,肤色白如润玉,粗布灰衣难掩那雌雄莫辨的美貌。梅青晓的视线落在他鞋子上的破洞处,仿佛心被人挖了一个洞般。风灌进去、雨打进去、雪落进去,冷瑟瑟的,疼到无法呼吸。   梅青晔一个箭步上前,一脚踹开两个家丁,将他扶起来,双目喷火,“宋世子,京中谁不知道叶訇是我的武伴,你还敢说你行事不关我梅家的事?”   宋世子摇着扇子,耸耸肩,“他是你的武伴不错,但他冲撞了本世子,本世子教训一下他总不为过吧。梅大公子为何如此愤怒,难不得你对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   他的目光猥琐,梅青晔顿时大怒,挥着拳头就要过去,不想被人拉住。   燕旭不知何时过来,制止他。“广泽,先不要动气。”   “就是嘛,还是燕世子识趣。”宋世子满不在意地说着,摇着扇子。   梅青晓双手成拳,指甲掐进肉里。她的目光看向他手中扇子上的风雅二字,慢慢最后落到他的两条腿上,冷冷盯着他的右脚。 第8章 拥抱   从未有这一刻,她痛恨自己规矩学得好礼数记得牢。如果不是自小根深蒂固的教养,方才她已冲过去。   宋世子犹在那里得意洋洋,心道什么国公府世子梅家公子,如今在这麓京城中,有谁敢得罪他们宋家。   爹说过,别看皇帝老儿高高在上,实则不过是大伯手中的皮影子,想往哪里提就往哪里提。在大伯面前,陛下听话得很,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们宋家,再也不是过去的宋家。   “不就是个下贱玩意儿,你们至于吗?”   “敢问宋世子,何为下贱?”梅青晓被挖空的心痛到麻木,她根本想不到叶訇曾经这般卑微,任人轻贱。   宋世子摇着扇子,“下贱玩意儿就是下贱玩意儿,本世子觉得他下贱,他便是下贱。”   梅青晓冷道:“世人见不如己者,皆视为下贱。士农工商,商为末。为官者,视庶民为贱。有田产者,视佃工为贱。天下万民,则最轻贱商贾之人。宋世子言之有理,轻人者自贱之。”   宋世子听得晕晕乎乎,压根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唯有那句言之有理他听懂了,以为她是在夸他,神色颇为得意。   “梅大姑娘夸奖,本世子承让。”   燕旭嘲弄一笑,宋家原是卖香烛的市井小贩,忠勤侯大字不识一个,没少闹出笑话。宋世子自小游手好闲,也不是读书的料。   梅大姑娘的话,对方多半是一个字都没有听懂。   “我没有夸奖你。”   梅青晓的这名话成功让燕旭笑出声来,心情很是有些微妙的愉悦。原来梅大姑娘不只是针对他一人,而是针对所有她视为不合礼数言辞不当的人。   宋世子得意的表情微变,横肉抽搐,“你什么意思?”   “宋世子,你连人话都听不懂。依我看,你还是不要做人的好。”   “不做人我做什么?你是不是在骂我?”   梅青晓冷冷看着他,“我是不是骂你,你听不出来吗?便是我骂了你,你又能耐我何?方才我说的话,可有一个字不对?屠夫披袈裟,自以为摇身一变改头换面,孰不知揭掉外面的那层袈裟,屠夫依旧是屠夫。”   “你…你不说人话,什么屠夫?你胡扯什么?”   宋世子脸上的横肉铁青,神情怒不可遏。他生平最讨厌的事就是读书,最恨别人在他面前拽文。这些个世家公子小姐的,成天掉书袋子,真真是可恶得紧。   “我说的是人话,是人都能听得懂。”   这是讽刺他不是人,宋世子听懂了。他耀武扬威惯了,几时被人如此下过面子。不由目露狠光,看向她时眼底划过一丝毒辣。   “都说梅大姑娘知书达礼,我看是牙尖嘴利。”   “世人谬传而已。”   “好,好得很。今天这事我还就不给你们面子了,你们能耐我何?”说完,他朝那几个家丁使眼色,示意他们去捉住叶訇。   梅青晔挡在叶訇身前,“敢问宋世子,叶訇是如何冲撞你的?”   “都说了是冲撞,就是冲撞,梅公子也听不懂人话吗?”   “人话我当然听得懂,但我听不懂疯狗叫唤!”   “你…你敢骂本世子是疯狗!我…今天跟你们没完!你们赶紧上,把这个下贱玩意儿给我往死里打。我倒要看看,本世子打死一个贱民,谁敢管!”   梅青晔额头青筋梗起,被燕旭死死拉住。   叶訇慢慢站出来,双膝一弯跪在地上,“大公子,大姑娘,你们不要为我与人争执,你们快走吧。宋世子要怎么处置我,我都认。”   “哈哈哈,你们听到了吗?这个下贱玩意儿认了,就是他冲撞的本世子,本世子想怎么处置他就怎么处置他,你们管得着吗?”   宋世子说着,抬脚要往叶訇身上去,不想梅青晓扑过来,那一脚切切实实踢在她的身上。她身体往前栽,被叶訇结结实实接住。   叶訇接住她的那一瞬,仿佛天地间唯剩他们二人。她的发拂过他的脸,淡淡的梅香盈鼻,姑娘家娇软的身体就在他的怀中。   他是跪着的,一时间起不来,两人真真切切地抱在一起。   这一下,所有人脸色大变。   梅青晔怒吼,“宋进财,你敢动我妹妹!”   燕旭眯眼,“宋世子,你太过份了,你怎么敢这么放肆!”   宋世子的脚收不及,往后一倒被家丁们扶住。他脑子“嗡嗡”作响,心知有些不太妙。梅家不是好惹的,他嘴上敢撂狠话,但真要动也只敢使阴招,不敢摆到明面上来。   眼下有燕世子在场,他刚刚踢了梅大姑娘一脚,要是梅家去陛下面前告状,恐怕大伯也不好护着他。   他眼珠子乱转着,突然阴狠一笑。   “我就说嘛,一个下贱玩意儿你们梅家护得这么紧,原来不光是梅大公子看中他那张脸,梅大姑娘也是如此,有意思…”   梅青晓心头一震,似是被人瞧出心思般略有一些心虚。   她心中悸动不已,恍恍惚惚地想着,他的手真有劲。刚才他接住自己时托着她的腰,她能感觉到他远不是外表看上去的那样瘦弱。   日后的越王,当然不是泛泛之辈。能与兄长试招的人,也不可能是孱弱之人。为什么他不反抗宋世子,任由那些家丁们欺负?   民不与官斗,他一定是不想惹麻烦,逆来顺受惯了。如此想着,再一看旁边青涩的少年,心又疼得揪起来。   此时她已被叶訇扶起来,须臾间他离她远远的,她顿时一阵心塞。什么时候她才能光明正大的告诉世人,这个男人是她看上的。   梅青晔已是忍无可忍,他扑过去揪着宋世子的衣襟。手成拳一下一下地重捶在对方的身上,专挑要命的地方打。   宋世子被他打得直翻白眼,“梅青晔…你…你敢…”   “老子就敢了,你能怎么样?你敢污蔑我妹妹,我就敢要你的命,大不了老子一命赔一命,谁怕谁!”   那几个家丁想围上来,又被梅青晔的气势吓到。   梅青晔一把将宋世子甩在地上,在对方身上拳打脚踢。眼看着宋世子白眼翻个不停,呼呼喘着粗气,燕旭才伸手将他拉住。   “广泽,别打了,再打真要出人命了。”   梅青晓也过来,“兄长,别打了,这样的畜生不值得你赔上自己。”   梅青晔再踢一脚,“狗东西,以后别再犯在小爷手上!”   宋世子哀哀叫着,被几个家丁扶起来,他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着他们,“好哇!你们敢打本世子,我可告诉你们,我一定要告诉我大伯!”   “你去啊,又不是只是你们告状,我们也会!”   梅家兄妹的姨母是宫中虞皇后,论靠山梅家不比宋家差。宋家不过是出了一个妖言惑君的通玄子,未必比得过育有太子的虞皇后。   宋世子悻悻,燕国公府有兵权,他大伯再三叮嘱过,麓京的世家之中最不能惹的就是燕家。不过今日之事他一定会记住,都给他等着瞧。   燕旭最擅长心术,一看他这表情就知道他有顾忌,道:“今日之事都是误会,宋世子伤了梅姑娘是真,梅公子替妹妹出气也是真。希望宋世子看在我的面子上,这事就此做罢。”   宋世子浑身哪哪都疼,那个梅青晔刚才是下死手。他毫不怀疑要不是燕世子制止,姓梅的真的会打死他。   他恨恨道:“本世子就看在燕世子的面子上,不和你们一般见识,下次要是再犯到本世子的手上,本世子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小爷我也是如此,要是你再也犯到我手上,我也同样不会手软。”梅青晔寸步不让。   宋世子一招手,被家丁们抬着嚎叫着离开。   梅青晔恨恨,“修齐,你看他那个德行,居然还是侯府世子。一个卖香烛的商贾,什么时候也能与你我相提并论,我简直耻之与其为伍。”   “世道如此,广泽你又能如何?”燕旭叹息。   梅青晓收回目光,看向低头站在一旁的叶訇。少年太过沉默,沉默到让人感觉不到他的七情六欲。他仿佛永远都是这样,与世间格格不入。   此时的他,像个没有知觉的木头人。以后的他,则是燕旭手中没有感情的利剑。   她想,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他对自己敞开心扉。   梅青晔转过身来,问:“阿瑾,你还好吗?”   “我无事,叶訇身上可能有伤,我们送他回去吧。”   叶訇抬头,“不…不用,不用劳烦…”   “过朋友家门而不入,视为失礼。”   妹妹说的理,都是对的。   梅青晔忙回,“没错。” 第9章 出头   燕旭若有所思,看向梅青晓。   她不避他的目光,道:“燕世子看我作什么,可是我哪句话说得不妥?”   “大姑娘所言极是,我只是在想自己与叶訇亦能算是朋友,理应前去拜访。方才我是路过,原是去拜访另一位朋友。如此,备下礼物恰是相宜。”   倒是赶巧。   梅青晔摸摸鼻子,“我们碰巧而已,并未准备礼物。”   “兄长,我们也有。”   梅青晓命人将黑、灰、青三色的粗布各取一匹作为上门的礼物,梅青晔夸赞不已,还是妹妹面面俱到,这般倒是不失礼。   他看着下人手里捧着的粗布,暗道幸好,偏他们今日顺路带了面料。却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细想又并无什么不当。   叶訇没让武略相扶,低着头带路。   一行人进了香樟弄,弄子里的人几时见过梅青晔燕旭这样的世家公子,更别说像梅青晓这样的大家闺秀。   叶家的门口,半大小子冲了出来,怀里抱着什么东西。他跑得急,一个不留神和走在最前面的梅青晔撞在一起,他怀里的点心洒了一地。   梅青晔认出那些点心,一把将他提住。   他哇哇乱叫,“娘,娘,快救我!”   李氏听到声音拿着一个棍子出来,“谁?谁敢动我的儿子?”   看到提着自家儿子的梅青晔,她一愣。   梅青晓认出她,也认出兄长提着的那个少年。李氏这个人最最可恶,贪念深重恨不得吸干叶訇身上的血,还生了一颗剧毒的心。她拼命刮剥着叶訇带来的好处,却又在背后拼命诋毁他的名声,骂他是奴才秧子。   她记得叶訇还没离开麓京的时候,没少被他们母子算计。他们仗着和他的血亲,堂而皇之住进王府。叶訇越是沉默越是不计较,他们就越发的变本加厉。   尤其是这个叶贺,简直是败类。宫里赏给叶訇的那些女人,他可没少染指,王府被他们母子弄得乌烟瘴气。   世人都道叶訇看重这对母子,对自己的亲人太过纵容。   她做鬼时曾不止一次替叶訇着急,他明明知道一切,为什么纵容他们?后来他请旨出京,不要命地征战四方,她顿时就明白了。   他连生死都不放在心上,又怎么会在意无关之人的算计。   高瘦的少年弯腰去捡那些点心,小心翼翼地吹掉上面的灰尘。点心的样子有些惨不忍睹,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去掉沾到的脏物,说不出的珍惜。   “都脏了,别捡了。”她说。   他抬头,琥珀色的眸中满是愧疚。   一些点心而已,她不需要他的愧疚。她鼻子微微有些发酸,特别看不得他这般模样。她宁愿他是日后那个冷心冷面的杀神,也不愿他活得如此卑微。   “阿瑾说得对,脏成这个样子就别要了。”梅青晔跟着道。   他轻轻摇头,“还能吃的。”   梅青晓看着他把点心全部捡完,用衣摆仔细兜着。那般模样像是对待什么珍宝一般,直叫她越发的心疼他,暗下决心以后要更加对他好。   李氏眼下反应过来,这几人中怕是有叶訇攀上的梅家大公子。她拼命讨好,“几位贵人,我家贺儿和他堂哥平日里最是亲近。但凡是有好吃的,他堂总想着他。贵人们有所不知,我家贺儿可聪明了…”   “这人你认识吗?”梅青晔提着叶贺问叶訇,这小子的样子可不像聪明的,妇人明显是睁眼说瞎话。   叶訇点头,“他是我的堂弟。”   梅青晔松开叶贺,既是叶訇的堂弟,便没有追究的必要。   李氏一拉过儿子,叶贺吓得躲在她的身后。她满脸堆笑,“贺儿别怕,这些贵人是你堂哥认识的。你这么聪明,贵人肯定喜欢。要我说叶訇就是个木头,不爱讲话又不怎么机灵,哪里有我家贺儿灵醒。你们连叶訇都要,不如把我家贺儿也带走吧。”   梅青晔讥讽一笑,和燕旭交换一个心知肚明的嘲讽眼神。   梅青晓不喜这对母子,她想让叶訇看清他们是什么人。不是有血缘的人都能称之人为亲人,有时候背后捅刀子的就是所谓的亲人。   她问叶贺,“我且问你,这点心是不是从隔壁拿的?他家眼下可有人在?”   “小姐,我都说了贺儿和他堂哥关系好…”李氏争辩着。   梅青晓根本不看她,冷冷睨视叶贺,“我问你话,你为何不回答?”   “…是…是拿的,我是老叶家的孙子,他家的东西都是我的!”叶贺先是害怕,转念想到娘平日和自己说的话,又觉得自己半点没有错。   “你的?也就是说你是趁他家没人自己进去偷的。”   “什么偷啊,小姐你可不要污蔑我家贺儿。都说了贺儿和他堂哥关系好,这是他堂哥特意留给他的。不信你问叶訇,是不是?”   叶訇低着头,声音很小,“不是。”   梅青晓以为他会替自己的堂弟求情,看来他并非不知道这对母子的为人,那为何功成名就之后那般宽容他们?   李氏叉起腰,“好你个叶訇,你是不是以为有贵人给你撑腰,你就硬气了。我可告诉你,我家贺儿吃两块点心怎么了?就许你家有点心,我家就没有吗?”   梅青晔气笑了,这妇人好大的口气。点心是昨日妹妹亲手做的,必是叶訇自己舍不得吃,带回来给自家祖母的。   “你家的点心?那你告诉我,你在哪家铺子买的?”   “点心铺子都卖,随便哪家都能买得到。”李氏昂着头,她就不信贵人们还会去查哪家铺子会卖这种点心。   “点心铺子可买不到这点心,因为这些点心是我亲手做的,用的是东莱岛特产的香糯米。”   梅青晓淡淡说着,并不去看李氏色变的脸。她看向叶家,语气如常,“不问自取则是盗,报官吧。”   燕旭再一次觉得心下熨帖,梅氏阿瑾规矩果然大,并不只是针对他一人。也是这妇人倒霉,居然在她面前强词夺理,简直不知死活。   李氏急了,“小姐,真不是偷,不是偷啊。叶訇你赶紧跟格梅家小姐说说,贺儿不懂事,拿的也是自家点心,不能报官啊!”   梅青晔身边的武略收到主子的眼神,一溜烟跑去报官。   李氏吓得腿脚一软,扑倒跪在梅青晓的脚边,拼命拉着她的群摆,“梅小姐,不能送官啊。我家贺儿可是叶訇的弟弟,哪有当哥哥的因为几块点心就把弟弟送官的…”   弄子里有些街坊们听到动静,慢慢有人聚拢。   梅青晓不为所动,“他有把叶訇当哥哥吗?惯子如杀子,你此时不约束他,他长大后偷鸡摸狗甚至杀人放火的事都敢做。你以为世人皆是他父母,都能宽恕他吗?”   这些个大道理,李氏哪里听得进去,她不知道什么叫惯子如杀子,自己的儿子自己不惯着,还成天打骂不成?   都说梅家的小姐规矩好礼数全,没想到这么不通情达理。   “梅小姐,小妇人不懂那些。我家贺儿真的只是吃了自家的几块点心而已,怎么就能送官呢?”   燕旭自诩君子,自不会与妇人辩理。梅青晔血气方刚,向来怜惜弱孺,也不好意思和一个妇人计较。   梅青晓怎会将李氏放在眼里,她环顾四周,平静地看着那些围观之人,“隔房的堂亲不能算是一家人吧?真要如此,你问问他们,是不是堂亲家的东西都能随意自取?”   众人齐齐摇头,这怎么可能?堂亲那可是隔着一层的亲戚。别说是堂亲,就是亲兄弟家的东西也不能随便拿啊。   李氏往地上一坐,“哎呀,我不活了。我嫁进叶家十几年生儿育女操持家里家外,就这么被人欺负啊…”   静心和凝思二人连忙上前,把她手掰开拖到一边。她一人难敌四手,气得什么腌臜话都冒出来,被静心把嘴给堵上,只能发出呜呜愤怒之声。   叶訇望向二房的院子,只见屋门紧闭,好似屋里无人。他慢慢垂眸,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讥意。 第10章 般配   官差们来得极快,他们收到报信得知是梅家的大公子报官,马不停蹄赶来。为首的衙役巴结着讨好着,在梅青晔的示意要把叶贺带走。   静心他们放开李氏,拿掉她嘴里堵着的布。   李氏扑过去,哭得凄惨。“天杀的,不让人活了啊…”   “娘,娘,我不要去…大老爷,你们不要抓我,都是我娘教的,不关我的事…”叶贺连滚带爬,拼命往家里跑,还忘把院门给闩上。   李氏哭天喊地,堵在门口不让官差进去。   “各位乡亲你们评评理,有这样当堂哥的吗?我家贺儿不就是吃了几块点心,值当这样喊打喊杀的。看把我家贺儿吓得,要是吓病了怎么办?”   梅青晓道:“你一片慈母之心,人之常情。所谓子不教父母之过,你若心疼自己的儿子,可以代儿受过。”   梅青晔立马朝衙役们示意:“那就把这妇人带走吧,关上个几日让她长长教训。”   李氏一听,傻眼了。她一个妇道人家,别说是下牢房,便是上堂抛头露面走一遭那名声也都没了,这让她以后还怎么有脸活。   “梅小姐,我家贺儿就是贪嘴,多吃了两块点心,不是偷不是偷的…都是叶訇小气吝啬,你们做主子的大方赏给他的东西,他是半点也不给自家人…”   梅青晓冷冷打断她,“我们给他的东西,那就是他的。他想给谁就给谁,不想给谁就不给谁。你们趁人不在家,入室偷窃,难不成还有理?”   李氏又恨又急,她恨梅青晓不通人情,更恨叶訇冷眼旁观。她一下子扑到叶訇的脚边,大声嚎啕,“大侄子,你说句话啊。当年我们老叶家好心收留你娘,还让你娘当叶家的媳妇。贺儿可是你的亲堂弟,你可不能害我们老叶家。”   叶訇微微一闪,避开她的攀扯,声音细如蚊蝇,“二婶,你不是说叶家做主的人是二叔,这事我做不了主…”   李氏暗恨,都什么时候,这个贱种还不忘落井下石。她说得没错,她男人才是叶家的顶梁柱,叶家的东西合该都是她男人她儿子的。   “当家的…你快出来看看,你大侄子要逼死我这个婶子了…”   她嚎了半天,就见一个敦实身材的男人提着叶贺打开院门。   男人应该一直就在屋子里,看样子也不像刚睡醒的样子。他讨好地冲着梅氏兄妹等人行礼,“都是误会,都是误会啊。贺儿你个贪嘴的,你还快向你堂哥赔罪!”   叶贺被自己的老子拉着,脸上是百般的不情愿。“爹,人家梅大姑娘说了,我没教好是娘的错,让他们把娘抓去就行了。”   男人名叫叶成,是叶訇隔房的堂叔。   他一个脚踢,叶贺腿一弯跪在地上,“堂哥,你饶了我吧,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人群中有人低声议论,对着叶贺指指点点。谁也不喜欢碎嘴爱搬弄是非的人,李氏不得人喜欢,她养的儿子也是个狗憎人嫌的。   叶成腆着脸,身材躬着,“梅公子梅小姐,你看我家贺儿都赔不是了,就不要送官…都是叶家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叶訇真要把自己的弟弟送官,他怎么对叶家的列祖列宗交待?”   对于这个男人,梅青晓没什么印象。依稀记得是个长常瘫痪在床的人,是李氏母子嘴里老不死的拖累,听说他早年外出做工时受过重伤。   “不行,偷窃者一定要送官,否则律法不容。你若不忍妻儿受苦,可以自己代为受过,你同他们走便是。”梅青晔不屑与妇人理论,但对男人那可是毫不留情。   叶成脸一变,这怎么可以?   “…阿慎,我是你叔叔,贺儿是你弟弟,你可不能这么狠心…”   叶訇低着头像是很害怕的样子,“二叔,我…我…”   “你为难叶訇做什么?犯事的是你儿子,难不成他以后杀人放火,你也去求人家苦主原谅不成?你们且商量好,本公子的耐心可不多。”   梅青晔正值年少轻狂,最是疾恶如仇的年纪。再说他家阿瑾说得对,不问自取就是偷,偷窃之人就得送官查办。这一家人着实可恶,原来一直欺负叶訇。   叶成见梅家兄妹态度坚决,急得搓手,一巴掌呼在李氏的脸上,“你个败家娘们,看看好好的儿子被你教成什么样子。惹出这么大的事,阿慎又不肯帮忙,你自己看着办吧!”   李氏被打得发懵,“你…你居然敢打我…”   “打你都是轻的。”叶成说着,惭愧地看向叶訇他们,“这个婆娘确实要好好教训一番,你们放心,往后我一定好好管教她。阿慎,她是你的婶子,就别送官了,成吗?”   官差们看向梅氏兄妹和燕旭,梅青晓道:“不成。”   梅青晔立马附和,“不行,你们夫妻俩商量好,谁跟他们走一趟!”   叶成的脸色很是精彩,那看向叶訇的目光让人很不舒服。叶訇低着头,像是一无所觉。他失望地看着李氏摇头,慢慢走到一边。   梅青晔冷笑一声,示意官差们带走李氏。李氏大喊大叫,重新被人把嘴给堵上。她呜呜挣扎,心里诅咒着梅家兄妹、叶家祖孙还有自己的丈夫。今日丢了这么大的脸,还要去衙门走一遭。就算以后全须全尾地放出来,她的名声也全完了。   叶老太提着篮子从那头小跑着过来,“阿慎…阿慎…听人说咱家出事了,出了什么事?”   叶訇从祖母手中接过篮子,低低说了几句。叶老太眯着有些昏花的眼看过来,看到梅家兄妹和燕旭等人,激动不已。   “大公子、大小姐、世子爷,你们…你们怎么来了?快,快进屋坐!”   “婆婆,我们是叶訇的朋友,您不用太客气。”   梅青晓这声婆婆叫得叶老太半天回不了神,夭寿哦,大小姐叫她老婆子婆婆,她哪里当得起。怪不得孙儿总说梅家人好,这样和气没有架子的大小姐,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她有心招呼梅家兄妹进屋坐一坐,一看到屋内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样子略有些犯难。   “失礼了,家里这么乱…”   “没事的,收拾一下就可以。”梅青晓看了一眼自己的兄长。   梅青晔心领神会,“对,收拾一下就可以。”   他带头进去,后面跟着武略。燕旭微微挑了一下眉,也带着如风进去,叶訇当然不会落下。梅青晓则找来一个板凳,让叶老太坐下。   叶老太受宠若惊,“大小姐,这怎么使得?”   “婆婆,如何使不得?忠孝仁义礼智信,礼在后,孝在前。尊老则为孝,礼数倒是其次。我兄长与叶公子是朋友,您即是我的长辈。”   叶老太哪里敢当,有些坐立不安。心里感慨着大户人家的姑娘教养就是好,说的话真好听。明明是个大小姐,居然还敬着她老婆子。   “大小姐,你们梅家对阿慎这么好,婆婆心里感激。”   此时静心找来另一张木头小凳,擦拭好几遍才拿过来。梅青晓坐到叶老太的身边。前世里,她没有见过叶婆婆。她活着的时候和叶訇没有接触,自然也不可能见过叶婆婆。做鬼的时候,叶婆婆已经故去。   她知道,叶訇是叶婆婆一手拉扯大的。   “婆婆,您别叫我大小姐,显得生分。您叫我阿瑾吧,这是我的小名。”   “…那婆婆就叫你阿瑾。”叶老太心中欢喜,多么好看的姑娘,就跟天上的仙女似的,难得这么心善。“你这小名,跟我家阿慎还真像…”   静心觉得有些不妥,她们家姑娘的小名怎么能和叶公子的像。却见姑娘并不在意,她也不好说什么。   梅青晓心头微跳,望向那屋子里忙活的人。   “他爹说,为人处事,再是谨慎都不为过,希望他长大后踏踏实实安安稳稳。这孩子性子闷,却最是个心里明白的。”   “婆婆说得没错,听兄长说叶公子是个很值得相交的朋友。都是婆婆您教的好,有您这样的长辈,叶公子自然是个好的。”   叶老太那个高兴啊,她家阿慎可是找到了好主家。   屋内的叶訇似有所感,琥珀色的眸小心地往外看去。   少女一袭桃色春衫,外面罩着银红的斗篷,清雅出尘恰似雪山顶上迎风绽放的梅花。她与阿嬷坐在一起,眉眼柔和。   她的目光与他的眼神撞在一起,眸中是微微浅笑。   他心头巨震,惊慌低头。 第11章 买卖   院子角种着一株梅树,植株不大。此时上头花苞簇簇,已有好几朵盛开的花。   在梅府,最多的就是梅树,它代表着梅家的风骨与气节。在市井街巷,几枝梅花争春来,却是别有一番雅致。   叶老太感慨着,“那棵梅树是阿慎去年挖回来的,不想今年就开花了。”   梅花的香气似有若无,梅青晓的心像被花瓣拂过一般,说不出的滋味。   屋子的人收拾好,齐齐出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燕旭,他见梅青晓丝毫不嫌弃地与叶老太坐在一起,眼中难免有些惊讶。世家贵女大多自持身份,从不与庶民往来,更不可能毫无忌惮相交。   梅氏阿瑾明明那么规矩的一个人,脸上居然没有半分鄙夷之色。这样的姑娘他没有见过,和他所有认识的姑娘们都不一样。   他让人把礼拿进来,梅青晔也让下人把布拿进来。   那些精美的锦盒,那三匹布料,惊得叶老太手都不知往哪里放,“大公子,世子爷,这…这也太贵重了…”   对于寻常百姓来讲,这些都是难得的好东西。燕旭准备的礼自不用说,梅家的礼虽是粗布,但料子并不差,且一出手就是三匹,足够他们做好多身衣服,好些年都不用买布。   叶老太生平未见过这样的好东西,慌得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啊。”   “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叶老夫人收下即可。”燕旭翩翩君子,说话温润如风,令人备觉舒适。“我们与叶訇相交,叶老夫人就当我们是自家小辈。”   这下轮到梅青晔吃惊,叶訇是他的武伴没错,但叶家和梅家绝对不是能来往的人家,更不可能和燕家往来。   修齐今日太奇怪,也不知几时和叶訇交好的。   梅青晓则想到前世,或许从这个时候起燕家就存了心思。燕旭今日根本不是去看什么朋友,应是来找叶訇的。   原来燕旭早就看好叶訇,不惜自降身段结交。怪不得叶訇以前那么替他卖命,或许是士为知己者死而已。   “这…这也贵重了…”叶老太还在犹豫,刚才世子爷叫她叶老夫人,听得她心惊胆颤。她一个老婆子,哪里当得起老夫人三个字。“我一个老婆子,哪里当得起。”   燕旭道:“叶老夫人,您要是拒绝那便是看不上晚辈。”   “…老婆子没有那个意思…我…我就是…”她急得语无伦次,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印刻着岁月磋磨后的凄苦忐忑。   梅青晓道:“婆婆,朋友之间情义无价,这只不过是我兄长和燕世子的一片心意,您就收下吧。”   叶老太紧张慌乱的心顿时被安抚,脸上的皱纹舒展开,“阿瑾,那老婆子我就厚着脸皮收下,多谢梅公子和世子爷。”   这声阿瑾,听得燕旭和梅青晔皆面露惊讶,叶訇亦是震惊。   叶老太欢喜得直抹眼泪,阿慎交到这样的朋友,是老天保佑。尤其是梅家的小姐,真真是个心善的姑娘。   “也不知道以后谁有那个福气娶到阿瑾,下回我去庙里烧香一定替她许个愿,保佑她找个麓京城最好的郎君,一辈子福贵平安。”   在梅家兄妹等人离开后,她是这么对自家孙儿说的。   叶訇望着院子里的那株梅花,凝视出神。   梅家兄妹与燕旭在巷子口分开,梅青晓不时偷瞄着自家妹妹,他心里觉得怪异。阿瑾好像与以往有些不同,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同。   “兄长为何这般看我?”梅青晓问道。   梅青晔扶着下颔,“阿瑾,你真的没事吗?”   “兄长觉得我应该有什么事?”   “没事就好。”   梅青晔目光一黯,想到常芳菲,又想到宋进财。今日事情一出接一出,不过是半天的功夫,他似乎已经忘记在常姑娘那里受到的失败。   宋进财那个小人,也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找叶訇的麻烦。   “阿瑾,宋进财那疯狗爱咬人,你以后记得绕着他走。往后忠勤侯府再有什么帖子,你千万别去,实在不行就装病。”   梅青晓垂眸,眸中冰寒一片。   她可没有忘记之前他们赶到时,宋进财的脚正踩在叶訇的手上。她不停回想着那个场景,浑身冰冷愤怒到发抖。   “兄长,等会前面停一下,我忘记还有些女儿家的东西未买。”   前面的街市有几家铺子,既然是买女儿家的东西,梅青晔自是不会跟的。他守在马车旁边,百般无赖地等着。   梅青晓进到铺子里,看到兄长没有注意这边,她带着静心出了铺子转进不远处的一条弄子。静心心里疑惑着,有些不安。   “大姑娘,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梅青晓停下来,认真看着她。她是自己的贴身丫头,很多事情根本瞒不住。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大大方方,反正她以后迟早会知道。   “静心,你是我的贴身人,有些事情我不会瞒你。但是你要记得,关于我的事情,我若是不让你对外说的,你必须要守口如瓶。”   静心自然再三保证,心里的疑惑渐大。大姑娘到底要做什么,这样的地方可不是她们该来的地方。   巷子窄且长,透着一股子诡异之气。巷子里没什么人,迎风飘扬的纸人白幡,还有香烛的气息。   “大姑娘,这…这里是…”   “别问,跟着就是。”   梅青晓停在一间寿材铺子前,将斗篷的兜帽戴起,取出一块面纱遮脸。让静心在外面等着。静心想跟,见自家姑娘态度坚决,只能忐忑不安地等在外面。   铺子的正中间,摆放着一口朱漆棺材。四周还摆放着好几口未刷铜漆的棺材,一口口庄严肃穆阴气沉沉。   一个披头散发胡子满脸的老者正在刨制棺板,听到动静眼不抬,继续忙着手里的活,“客倌要给什么人做寿?”   “不为做寿,只因心中一有桩恩怨未了,特来相问。”   老者抬头,认真看了她一眼。他的头发已是花白,太多太乱。胡子留得老长,根本看不清他的脸。唯有那双眼睛,深幽平静如一滩死水。   “姑娘是不是走错地了?”   “不问世事,只问恩怨。我应该没有走错。”   老者闻言,放下手中的活去到后面,“姑娘请慢看。”   梅青晓颔首,目光看向角落里的老妇。老妇同样是披头散发,看不清面容。她手里抱着一个木娃娃,娃娃包在红色的襁褓中,襁褓有点脏。她嘴里喃喃着,不知在说些什么,听起来像是在哄孩子睡觉。   “阿婆,你的孩子真可爱。”   老妇嘿嘿一笑,“我家宝儿最好看,嘘!她睡着了,你小点声,别吵醒她。”   很显然,老妇神智并不清醒。   一刻钟后,老者悄无声息出来,“姑娘,这边请。”   梅青晓看了那老妇一眼,跟着老者去到后面。后面俨然是另一间屋子,屋子窗户全闭,灯烛未点。   好一会儿,她才适应里面的光线。   只见面前一道黑布屏风,屏风的右上角绣着一轮金色的弯月。屏风很大,大到几乎遮住半边房间,她猜后面应该是有人。   “请问姑娘有什么恩怨未了?”屏风后面传来一道低沉暗哑的声音,是个男子。   她收敛心神,道:“我要买一个人的一条腿。”   “可以,五百两银子,放在桌上。”   她从袖子里取出银票,轻轻放在面前的桌子上。这些银票是她出门时带上的,原是想着看能否找到机会给叶訇。   没错,今日去叶家,是她早就计划好的。   银票上印的是麓京通汇堂的章子,鲜艳夺目。   “不知姑娘想要什么人的一条腿?”   “宋进财,忠勤侯府的世子,我要他的右腿。”   屏风后面,笼罩在黑暗中的男子浑身一震,宽大袖子里的双手紧紧握起。 第12章 恩怨   一片沉寂,连风丝都没有半缕。四周都是黑,黑得令人喘不上气。梅青晓做鬼多年,依旧不喜这样的黑暗。   她不无自嘲地想,做鬼十年倒是有些好处。做人时不知道的肮脏污秽,做鬼时倒是见过不少。锦绣繁华的麓京城,一如经事多年的贵公子。巍峨富丽的宫阙是他的外衣,外衣之下是那早已开始腐烂的死肉,散发出阵阵恶臭。   这个棺材铺子的秘密,是她在前世做鬼时无意间听人说的。不问世事,只问恩怨。对方要的是银子,断胳膊断脚还是要人性命皆有价。   不过宋家是新贵,宋进财又是世子,对方未必愿意冒风险。   她半天没有听到屏风后面的人出声,以为此事有困难,他不想接这笔生意,便道:“先生若有为难,我愿再加银子。”   宋进财的那条腿,她势在必行。如果此处不行,她会另想办法。无论花多少银子,费多少心神,她都要废了他的那条右腿。   屏风后,再次传来声音。“冒昧多问一句,姑娘为何要宋世子的一条腿?”   不用世事,只问恩怨,难道他还要问清楚买家与被买命之人的恩怨吗?   “一定要回答吗?”   “是,我们行事只问恩怨,绝不杀无辜之人。”   倒也是合理,看来这暗处买卖也不是那等赚昧心钱之人。光明处有阴影,暗处亦有灯火。世间之事,不能以黑白二字道全。   “先生磊落,我也不瞒先生。宋进财为人,想必先生有所耳闻。他仰仗着陛下宠信通玄子道长,欺男霸女横行麓京。城中多少人受他欺辱,多少姑娘被他羞凌。我与他的恩怨大到世俗礼法,小到个人憎恶。”   “姑娘索他一条腿,却不是为自己?”   她缓缓点头,“是,我并不是为自己,我为的是自己所爱之人。他欺我爱人,我碍于礼法不能明着报复回去,但天理昭昭,总有因果相报恩怨轮回。先生急世人之所需,行暗夜之事,却予人希冀,是为大义。”   屏风后面再次沉寂,黑袍人紧握的双手微微颤抖。   “姑娘方才说你是为自己心爱之人报仇。”   “是。”   又是漫长的寂静,她几乎感觉不到屏风后面那人的气息,但是她知道那人还在。这些人行事铤而走险,想必是最谨慎的。   良久之后,那人的声音再起,“姑娘且先回去,三日之内必有消息。”   “如此,多谢先生。”她心下一松,行礼道谢。   “拿人钱财了人恩怨,姑娘不必谢我,回去等消息吧。”   她退出去,老者就在外面。出到铺子里,老妇抱着木娃娃在哼小曲。那小曲不是麓京的口音,婉转清悠极为悦耳。   不多看,不多问。   有些世俗之外的规矩她懂,尤其像这样的买卖,她在明对方在暗。她若有窥探之心,难保别人不会暗中对付她。   铺子外,静心焦急不已。   “大姑娘。”   “走吧。”梅青晓低着头,带着静心快速离开。   棺材铺内,老者进到黑屋,问那屏风后面的黑袍人。“公子,为何要应承这单生意?忠勤侯府如日中天,我们当避其锋芒,以后再图谋。”   黑袍人全身包裹在宽大的衣服里,瘦且修长。他与黑暗融为一体,仅有一双眼露在外面,长长的睫毛微垂,遮住眼底的琥珀流光。   “我不见刀刃,刀刃却对我相向。这事我有分寸,你去忙吧。”   老者轻声叹息,躬着身退出去。   那厢梅青晔等得有些不耐烦,见主仆二人空手而归,问道:“东西呢?”   梅青晓回他,“没有看到中意的。”   此处并不是麓京最繁华的街市,铺子不多东西想必也不太齐全。梅青晔只以为妹妹没有看上合心意的东西,倒也不甚在意。   兄妹二人将进梅府,就见梅青晚如乳燕投怀般提着裙摆跑过来。见到他们,满脸的欢喜顿时消失,嘴巴撅起。   “兄长和阿姐出去,也不带上阿瑜。”   “今日我与兄长去拜访他的一位朋友,下回逛街一定带上你。”   梅青晚听姐姐这般解释,当下笑得极甜,“我就知道阿姐对我最好。”   梅青晔心虚,今日之日确实是阿瑾陪着他。见常姑娘也好,去叶訇家里拜访也好,都是他的事情。   他有些挫败。在阿瑾面前,他总是显得那么的不懂事。以前还罢了,阿瑾不太会管他的事。这两日也不知怎么的,他觉得阿瑾越发似他的长姐。   “阿瑜以后想去哪里玩,兄长带你们去。”   “兄长,真的吗?我想去庄子上玩。”   去庄子上玩可不是一句话的事,梅青晔挠着头,求救地看向梅青晓。   梅青晓浅浅一笑,对妹妹道:“等过些日子天气再暖和些,我们再做商议。”   梅青晚最听阿姐的话,闻言对兄长扮了一个怪脸。梅青晔哭笑不得,心道自己的长兄威严不仅在阿瑾面前摆不起来,在阿瑜的眼里恐怕也不当一回事。   他望着梅家的气节柱长长叹了一口气,神情间颇有些失落。父亲在得知他想习武时,眼里的失望他还记得。   梅家两百年的书香浸润,恐怕要断在他的手上。   “兄长,你看什么?”   “我在看上面的祖宗们,他们要是知道梅家出了我这么一位弃文习武的子孙,该是多么的生气。”   梅青晓仰头,仿佛再一次看到自己如血染红梅一般的飘落。   “兄长,盛世习文,乱世习武。我觉得兄长的选择是正确的,列祖列宗们若是知道梅家身乱世时出了一名顶天立地的武将,我想他们应该都很欣慰。”   女子不议国事,更不能妄议世事。   梅青晔面色大变,见柱子下面唯有他们兄妹二人,阿瑜和下人已走到前面,不由大大松一口气。   “阿瑾,这话可不能乱说。”   “兄长,你我兄妹同理连枝,有什么话不能说的。宋家那样的人都能位列勋贵,可见一斑。你心里有数就行,以后行事更应小心谨慎。”   梅青晔郑重点头,“阿瑾说的对,常姑娘的事,是我识人不清。你放心,我已受教,日后万不会再受人蒙蔽。”   他与两位妹妹在内院分开,姐妹二人同回知晓阁。院子里的婆子见姐妹二人一同回来,忙含笑上前,细细地说着姑娘不在时院子里发生的事。   她取来一个攒盒,“大姑娘,这是燕国公府派人送来的,说是感谢大姑娘昨日的点心。”   攒盒雕花刻字,一看就是五芳斋的东西,五芳斋是麓京城最负盛名的点心铺子。梅青晓似乎明白阿瑜为何会在大门那里等自己,却原来是因为这盒点心。   梅青晚被她看得极不好意思,杏眼眨啊眨,“阿姐,快打开看看吧。”   只见攒盒内齐齐摆放着十二只小巧的雕花小盒,每只盒子上面都雕着一朵花。有芙蓉、莲花、梅花、牡丹等。   这是五芳斋最有名的点心,名为百花糕。此点心攒盒每日只卖十份,令麓京世家贵族趋之若鹜。   “喜欢哪个,自己挑。”梅青晓道。   梅青晚双眼一亮,认真挑选起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每一朵糕点花都是那么的精致甜香。这个想要,那个也想要。   梅青晓眼中带笑,打开那只刻着梅花的盒子,粉白梅花点缀着樱桃色的蕊,精致无比梅香扑鼻,与她昨日亲手做的糯米糕不可同日而语。   梅青晚最后挑中牡丹和莲花的,梅青晓将梅花芙蓉两朵留下,余下的让静心凝思分别给祖母父母兄长送去。   牡丹花和莲花的糕点不大会儿都落进梅青晚的肚子里,她眉眼弯弯,“阿姐,你说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多好吃的?我要是能活到八十岁,你说天下好吃的我能吃完吗?”   小姑娘满眼的憧憬,天真无邪。   梅青晓仰起头,拼命将眼泪压回去。她的妹妹阿瑜,前世只活到十三岁。世上有那么多好吃的,阿瑜都没有吃过。   这一世,她不仅要护着叶訇,她还要保住她的家人。   她用帕子轻轻擦掉妹妹嘴角的点心屑子,“当然可以,我的阿瑜一定能长命百岁,吃尽天下所有美味的点心。”   梅青晚皱着鼻子,模样极是可爱,“阿姐,我才不要长命百岁,我也不要学那些人吃什么丹药,更不要长生不老。世上哪有人不会死,他们都是骗人的。”   十三岁的阿瑜都能明白的道理,偏偏宫墙内的陛下看不明白,任由通玄子及一干徒子徒孙们将朝野上下弄得乌烟瘴气。   “这话在外面可不敢说。”   “我知道的,陛下想长生不老,天下没人敢说实话。”   “对,他自欺欺人,天下人欺他。”   “他好可怜。”   “他不可怜,可怜的是因为广修道观而受苦的百姓。终将有一日,谎言会被人戳破,到时候他就知道世上哪有什么长生不老,不过是人心之欲。他一叶障目执意独行,事到临头悔之晚矣。”   梁帝有没有后悔过她不知道,不过她想。在燕旭攻入皇宫将他从长生殿拖出来的时候,他的长生梦应该已经醒了。   清醒之日,就是命丧之时,何其讽刺。   古往今来,还没有听说有哪个人是因为修道而加官进爵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话用在宋家人身上再是合适不过。   宋家人横行麓京,宋进财嚣张轻狂。   她是梅家的姑娘,他们梅家百年清贵,绝不允许她离经叛道。   做鬼久了,见过太多的刀光剑影,她很是羡慕那些能够快意恩仇的人。但是她不能,她想要做什么,只能暗地底行事。   她将希望寄托在棺材铺子的幕后之人身上,她以为那人说三日之内,怕是要等上两日。不想一夜辗转之后,她便得到消息。   宋进财出事了。 第13章 撩他   昨夜里春悦楼的花魁赛金挂牌接客,宋进财身为花楼常客当然不会错过。他与一干人挤在一起抢绣球的时候摔倒在地,那些人一心只想摘得花魁初夜,哪有人管他死活。   听说他被人踩来踩去足有半个时辰,抬回侯府的时候已不成人形。手脚全折了,右腿伤得最重。宫里的太医去了两个,直说右腿骨已碎,接不回去。日后养好了伤,怕也是个瘸子。   宋夫人哭天抢地,带人去闹春悦楼。谁知春悦楼里的那个花魁被人连夜送到陛下龙榻,听说还承了宠。   和皇帝争女人,被踩断腿那是活该。   消息是梅青晔告诉她的,血气方刚的少年一拳砸在桌上,“便宜这孙子了,真要让我说,踩死他才好!”   “自作孽不可活,时候到了,自有阎王收他。”   梅青晓一边剪着梅花,一边回他。宋进财是个短命鬼,死的不是很光彩。宋家人瞒得紧,说他是发急病而死,实际上是他御女太多,死于助兴之药。   燕旭登基后,第一个杀鸡儆猴开刀的就是宋家。通玄子是祸国妖道,宋家上下近百余口,皆被斩首示众。   宋进财此番断了一条腿,宋家人不敢喊冤,只能咽下这口气。   梁帝一心问道,后宫的那些女子只问命格不问出身。想来那位赛金姑娘的命格极好,才会得了帝王的宠幸。   通玄子是宋进财的大伯,若真有意将赛金姑娘献给陛下,没道理不派人叮嘱自己的侄子。梅青晓手下的动作微顿,颇有些不得其解。   “兄长,那位赛金姑娘的命格是哪位道长所批?”   梅青晔挠头,“这个倒不太清楚,应该不是通玄子道长。他是宋进财的大伯,不可能害自己的侄子。”   少年心性急,当下风风火火出去打听。   倒也不用费心打听,这种事情流传得向来极快。陛下所求只为长生不老之术,他宠信通玄子不假,同样他也会宠信其他献上方术的道长。   比说一位叫真一的道长,赛金姑娘正是真一道长献给陛下的。   前世里,梅青晓从未听过什么真一道长,至始至终陛下信任的只有通玄子道长。不知这位真一道长是什么来路,会不会是另一个通玄子?   梅仕礼下朝后,脸色十分沉重。陛下今日又没有临朝,百官们之间相谈最多的也是道法丹术。他摇头叹气,很是痛心。   虞氏替他斟茶,“夫君,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他苦笑道:“哪有什么事,论道的论道,修行的修行,满朝文武都成了方外之人,能有什么事。”   “听说宫里多了一位真一道长?”虞氏问着,亲自替丈夫揉着额头。她本就是温婉的性子,这些服侍夫君的事情向来不假他人之手。   梅仕礼眉间慢慢缓开,又是一声叹息,“是啊,那位真一道长一来就献上天命女,听说是个风尘女子。陛下连香的臭的都不分,昨夜就临幸了。”   虞氏跟着叹气,“近几年,宫里是越发的乱了。姐姐必是日日煎熬,有心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陛下临幸一个又一个的低贱女子。”   陛下已不顾虞皇后的体面,一心只求长生之术。与那些所谓的天命女福禄女双修问道,成日吃着通玄子他们炼出来的仙丹。   那样的皇宫,俨然像一座道观。   “我有些担心阿瑾…”   梅仕礼握住妻子的手,“太子殿下早几年瞧着是个好的,近几年也渐痴迷道术。儿女情长是小,我更担心江山社稷。”   夫妻二人皆是一脸愁容,相顾无言。   良久,虞氏道:“阿瑾和太子的事原是我与姐姐有那么个心思,一直没有过明路。要不我们替阿瑾说门亲事,想来姐姐也能体谅我的一片慈母之心。”   梅仕礼摇头,“怕是不妥,麓京世家勋贵,哪个不知道咱们家阿瑾将来是要入主东宫的。你说有哪个人家敢冒天家的忌讳娶她。”   “那怎么办?她那样的性子,哪里看得惯宫里的乌烟瘴气。要我说未必没有不敢的,我看近两日阿瑾去校场那边勤得很,燕世子今早还派人送来一盒五芳斋的百花糕。”   “竟有此事!”梅仕礼惊讶不已,尔后面目露深思。燕家手握兵权,陛下都要忌惮三分。若是阿瑾嫁到燕家,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只不过,如此一来,难保陛下不会猜忌他们梅家。   虞氏道:“阿瑾那孩子最是知礼,她不会做出逾矩之事。燕世子也是教养极好的孩子,他们就算是彼此有意,那也是发乎情止乎礼。”   “你想哪去了,我怎么会怀疑阿瑾做出有失体统的事情。我只是怕…行了,这事我会留意。若是燕家真有那个心思,我们再做决定不迟。”   女儿家,总要矜持一些。   夫妻二人想着,他们家阿瑾那可是再知礼不过的孩子,万不会做出什么出格之事。   未时一刻,叶訇从梅府后门进来。他背着大大的灰布袋,高瘦的身影略略有些弯。正欲穿过园子时,不想看到假山后面露出的一抹粉色。   “大姑娘。”   行过礼后,他低头往前走。   梅青晓轻走几步,堵住他的去路。他的视线之中,出现一双粉色绢花的花头鞋,绢花之中还镶着一颗拇指大的珠子。   “你怎么不看我?”少女的声音没有往日的清雅,带着丝丝娇蛮。   少年依旧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他今日穿了另一双鞋。鞋子没破,但却很旧,旧到能看到鞋底的磨损之处。   两步之隔,镶珠的花头鞋和灰色的土布鞋是那么的泾渭分明。他们的身份天差地别,根本就不可能相提并论。   “…大姑娘,您有什么吩咐?”   “你抬头看我,你不看我,我不说。还有你以后叫我阿瑾,我叫你阿慎。”少女撒着娇,实难想象这样的话是从端庄守礼的梅家大姑娘口中说出来的。   少年抬头,琥珀色的双瞳迎着太阳,晕出绚丽的色彩。他的眸极美,她曾不止一次沉醉在这双琉璃醉色中。   “我好不好看?”她问。   以前的她,极爱着白衣。而今的她,喜欢娇嫩的颜色。粉的、桃红的、水红的。   不远处就有一株梅树,人面梅花相映红,她自然是美的。美得不可方物,美得灼灼其华。细瓷如玉的脸,如上好的凝脂一般。   叶訇惊恐低头,“大姑娘自是好看的,叶訇不敢冒犯。”   “我好看,你为什么不看我?”她问。   “叶訇不敢。”   少年不想撒谎。   “那我命令你看我呢,你看不看?”   她眼睛略弯,眉眼仿佛镀着柔光。无尽的欢喜从她的眸中溢出来,星星点点落在少年灰淡的心上。   他仿若看见星光,漫天漫地将他包围。   这样的美好,让人害怕。   “阿慎,以后没有人敢欺负你。”   因为她不允许,那些欺他的人害他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她要慢慢走近他,靠近他,成为那个站在他身边的人。   她靠近一点,仰起自己的脸。她的五官无瑕,眉眼精致如画。以前她高冷疏离,给人清高淡之感。   站在少年的面前,她巧目盼兮,十足的小女儿模样。剪水秋瞳情意绵绵,说不出的缱绻道不出的欲语还羞。   “阿慎,新鞋子我已做好了,就放在假山的第三个洞里。下次我若还有东西给你,也放在同样的地方,你回去时记得取一下。”   少年敛垂的目光中,多出一双纤细的柔荑。她靠近一些,少女身上的幽香似梅,丝丝缕缕往人的心隙里钻。   “阿慎,我昨夜赶着给你做鞋,你看看我的手指头,都被针扎了好几下,好疼啊。你给摸一摸呼一呼,好不好?” 第14章 心颤   娇音切切,一字一字如春风化雨滴落到他荒芜的心间。那被他死死按捺住的蠢动破土而出。瞬间有了生机,占据每一寸枯寂。   他双手紧攥,关节泛白。   梅青晓见他模样,已知他忍得辛苦。他向来沉默克制,怎会因为她近两日态度的转变而敞开心扉。   山不就我,我便就山。   她拉起他的手,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中,举到他的唇边,“阿慎,你呼一呼我就不疼了,你快点。”   他的手指修长掌心粗糙,她能感受到他的粗砺磨着自己的皮肤。做鬼的那些年,她无数次想过牵他的手,与他一起携手前行。   她激动着,心颤着。   少年喉节滚动,不知是叹息还是紧张,她感觉到喷在指间的温热气息,一下子笑得极甜,“果然不疼了,还是阿慎厉害。”   他用力抽回自己的手,退后一步,低着头,“大姑娘,我要去校场了。”   她心中一阵失落,不过总算是牵过他的手,偿了过去多年的夙愿。当下眉眼弯弯,娇声道:“阿慎,你都牵过我的手了,你一定要对我负责任。”   少年琥珀色的眸中全是惊愕,他的掌心中仿佛还残留着那柔嫩的触感。他胸腔中如鼓擂一般,那震耳欲聋的喧嚣声将他淹没。   他不知如何回她,整个人定住。   梅青晓眼波流转,远远瞧见静心往这边走,娇羞的神情渐变得清雅,“此事你记住就行,快去校场吧,回去的时候记得把鞋子拿走。”   少年背着灰布袋走过去,静心急急走来,“大姑娘,可算是找到了,您的帕子正是落在知晓阁。”   “找到就好,咱们走吧。”   主仆二人出了园子,迎面碰上燕旭主仆。   几人相互行礼,梅青晓道:“多谢燕世子的百花糕。”   燕旭笑得温文尔雅如沐春风,一派世家翩翩公子的气度。他年长梅青晔梅青晓兄妹两岁,少了几分少年郎的青涩,更多的是优雅从容的矜贵。   “大姑娘客气,礼尚往来而已。我才应该多谢大姑娘的糯米糕。”   她报以得体一笑,“既然世子爷喜欢,日后我再做此点心,定会再送给世子爷品尝。”   如风在燕旭的身后一脸苦相,他吃了那些点心,夜里还积了食。一想到梅家大姑娘还会备下同样的点心,他真的是不想再吃。   燕旭脸上的温润不变,道:“如此,多谢大姑娘。”   “燕世子不用谢我,我说过你既来我梅家听武,就是我梅家的客人。我梅家自有待客之道,燕世子不要多想。”   他眼眸微眯,“梅大姑娘以为我多想什么?”   梅青晓眼神无澜,面色平静。此人惯会玩弄帝王心术,登基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选秀纳妃充盈后宫。后宫的那些女人,身后都倚仗着大小不一的世家。   他原就是世家公子出生,曾是许多贵女们心中的佳婿人选。那些贵女们一朝入宫,便将全心爱意和荣辱寄托在他的身上。   她曾随叶訇一起进过宫,见识过他平衡那些宫妃们的手段。说实话,他确实算得上一个合格的帝王。在朝堂上赏罚分明,或是打压或是抬举,绝不允许有臣子一人独大。在后宫他游戏花丛雨露均沾,俘获一众宫妃们的痴心。   如果不是叶訇替他南征北战,他能在麓京稳坐长生殿?   叶訇多少次身处险境,多少次力挽狂澜。可以说,燕氏王朝至少有一半的功劳是叶訇的。而她的阿慎,到头来只得一个阎奴的骂名。   “燕世子想什么,我怎么会知道?”   燕旭有他的骄傲,向来只有他不屑那些莺莺燕燕,还从来没有姑娘对他不屑一顾。这种感觉实在不好,他的自尊不允许自己受到如此轻视。   “梅大姑娘,你向来都这么自以为是的吗?”   “我所思皆我见,我所说皆我想,难道我不自以为,反而要人云亦云,任他人牵着鼻子走不成?”   燕旭怔住,尔后突然笑了。   这才是梅氏阿瑾。   “你说得没错,自以为是没什么不好。”   她微微福身,“得罪之处,还请燕世子见谅。”   燕旭优雅还礼,翩翩风度尽显无遗。   少女粉色的身影走远,他还久久出神。以前总见她着白衣,面色冷清中带着寡淡,实在是个叫人生不出心思的冷美人。   几番接触下来,倒是让人惊奇。   如风苦着一张脸,道:“世子爷,梅大姑娘说以后还做糯米糕,奴才怕是吃不消。那玩意儿吃得人肚子噎得慌,好生难受。”   他眼微睨,“噎得慌,也得吃。”   如风叫苦不迭,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世子爷,您不会是?”   “是什么是?”燕旭一个冷眼过去,“主子们的事情,哪里轮得到你一个奴才操心。管好自己的嘴,有吃就吃。”   如风闭嘴,心道不应该啊。梅大姑娘那个性子,长得再似天仙,他们家世子爷也看不上。世子爷是什么人,那可是麓京城里数一数二的贵公子,没道理放着那么多贵女不喜,偏偏看上这冷冰冰没有情趣的梅家大姑娘。   “世子爷,梅家大姑娘规矩是好,礼数也学得好。可奴才瞧着,她可不如虞国公府的大姑娘和善。您不会真的…?”   “爷平日里是不是太纵着你这个奴才了?这样的话你都敢说。”燕旭佯装生气,眼中却是不见怒色。   如风察言观色,便知主子有意与自己相谈此事,越发显得忧心忡忡一心为主的忠心模样。明知主子不喜,非要忠言逆耳。   “世子爷,您就是再生气,奴才也要说。虞大姑娘不仅出身高,性子也温婉。梅家名声是好,但真论起来哪里及得上虞国公府。且梅大姑娘性子古板不得人心,在您面前也不见温柔讨好,奴才是怕世子爷您以后不痛快。”   佳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燕旭遥望着那些梅树,唇角勾起一抹笑意,“你知道什么?麓京城的那些贵女们心悦我,我当然知道。然而我还知道她们心悦的不仅是我,更多的是我国公府独子的身份。她们在我面前有的娇憨天真,有的大方端庄,无一不将最好的一面展现。谁能知道她们到底有几分真心”   说实话,他焉能不知那些完美面容下的算计。   世家女子,以后都是一府主母。她们自小所学便是如何料理内宅,如何玩弄中馈之术。哪个不是面上慈悲手段凌厉的。   倒不如梅氏阿瑾这般,如玉般通透,如梅般清雅,叫人能一眼望穿。不用担心她私下阴狠,更不用担心她百般算计。   如风听出自家主子的言下之意,心里一个突突,难道世子爷真的瞧上梅家大姑娘?“世子爷,奴才不懂。”   燕旭轻挑着眉,“难道你不觉得梅家姑娘这样的性子,比起那些个在我面前笑意嫣嫣,实则背后手段狠辣的女子,反而是最难能可贵的吗?”   如风很想摇头,他真没看出来哪里难能可贵。他困惑不已,百思不得其解地跟在自己主子的身后。   那厢梅青晓刚回知晓阁,便被如晖院里的婆子叫走,说是梅老夫人要见她。她整理一下仪容,跟着婆子去见祖母。   梅老夫人端坐着,神情严肃。   见她进来,屏退众人。   “祖母,您找我?”她行礼,规矩一分不差。   梅老夫人凌厉的眼神看过来,落在她的身上。分明还是那个最是知礼守规矩的孙女,却又像是变了一个人。   一个人的变化,首当其冲是眼神。   梅老夫人瞧中孙女眼底的细微变化,心下一沉,“阿瑾,我听说你前日给燕世子送过点心,可有此事?”   “是,孙女是给兄长送点心,顺便给燕世子送了一些。”   “那我问你,昨日你说和你兄长出门,可有与燕世子相约?”   梅青晓摇头,“没有,我们是碰巧遇上燕世子的。”   “那好,我再问你。方才你是不是和燕世子私下相谈?”   “也是碰巧遇上,说了两句话。”   有问有答,听着并无隐瞒之处。然而一次巧合,两次也是巧合,又是少女情窦初开的年纪,怎能不叫人多想。   梅老夫人慢慢端起桌上的茶杯,深深吸气。然后轻轻抿了两口,再看自己的孙女时,眼里只有满目的失望。   她将茶杯重重放在桌上,沉声喝道:“跪下!” 第15章 期望   梅青晓似乎愣了一下,尔后听话地跪在地上。她跪姿得体且背挺得笔直,神情中并没有什么不服和委屈。   梅老夫人的脸色好看一些,大孙女还是懂事的,遇事从不忘记规矩和礼仪,不枉自己这么多年的苦心教导。   “阿瑾,你可知错?”   “祖母,阿瑾不知。”   梅老夫人稍霁的面色再次变得凌厉严肃,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引以为傲的大孙女,“你居然告诉我你不知?你私会外男,还拿你兄长做幌子,此事有没有?你与外男私相授受,全家人都被你拿来做挡箭牌。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做得隐蔽,别人就瞧不出你的心思?”   梅青晓不语,微垂着眸。   梅老夫人很是痛心,深吸一口气,“阿瑾,祖母平日里是如何教导你的,你没有忘记吧?”   “没有,阿瑾一个字都不敢忘。”   “那好,你再来告诉祖母,你到底有没有错?”   梅青晓抬眸,眼神紧定,“祖母,您自小就教导我女子当谨守规矩,不能行差踏错半分。您说女子以贞德为首,才情次之。您说女子应矜持,不许举止轻浮被人看轻。您说我们梅家女,最紧要的是气节,不能有辱梅家上下两百年的风骨,这些孙女都记得。”   她都记得,每一个字都牢记在心间,一言一行都按照祖母要求的那样,成为世人口中克己复礼的梅家大姑娘。   然而,她死了。   死在自己坚持的世俗规矩之下,死在四年后。   重活一世,她再也不想那样生活,同时她也不想让长辈们失望和难过。她小心翼翼地靠近叶訇,不敢纵容自己的内心。   她没有想到,祖母会以为自己喜欢燕旭。没有想到她不过是和兄长外面巧遇燕旭,在祖母的看来却是与外男私会。更没有想到,她和燕旭之间寻常的礼尚往来落在祖母的眼中,竟然会是私相授受。   梅老夫人一手捂着心口,痛心不已,“既然你都知道,为什么你要这么做?难道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吗?难道你不知道我们对你的期望吗?”   她知道,她是梅氏女。母亲与皇后姨母是嫡亲的姐妹,家人一直有意将她培养成母仪天下的贵女。   “祖母,我都知道。可是祖母您难道不知道太子殿下的人品吗?”   “太子殿下一向洁身自好,他人品有什么问题?”   她低头苦笑,祖母说得没错,太子殿下确实称得上洁身自好。只是他之所以洁身自好,是因为他想得道升天。   他和陛下不同,他是真的信道。一个一心求道的男人,当然不愿近女色。   “祖母,殿下一心问道,他真是孙女的良配吗?”   梅老夫人被自家孙女问得一阵心虚,她瞳孔猛缩,目光更加的凌厉。自古以来婚姻之事都是长辈之命媒妁之言,阿瑾如此相问,本就是失了礼数。   太子殿下是什么身份,岂是想嫁就能嫁的?要不是梅家和虞家是姻亲,如此至高无上的婚事怎么能轮得到梅家。   “他贵为太子,怎么不是你的良配?他不过是信道,人品有什么问题?日后你入主东宫,生下嫡子稳坐太子妃之位,他修道与你而言反倒是件好事。将来他更进一步,你只需做好自己的本分便能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子。这般好的姻缘,你有何不满?”   梅青晓闻言,不知为何心下一片冰凉。她以为祖母自小对她严苛要求,心里却是最疼她的。没想到祖母宁愿她空守着名份,依然坚持将她嫁进皇家。   她想到前世的自己,因为太子一心修道不愿娶妃,她便生生拖到二十岁未嫁。从前不觉如何,反倒认为理所当然。   如今想来,不免觉得寒凉。   祖母将她当成什么?   “祖母,您有没有想过太子殿下终将有一天会成为陛下那样的人,为了得道去临幸那些所谓的天命女福寿女。如果您知道孙女日后只能守着名分过日子,您还愿意让孙女入宫吗?”   梅老夫人心里划过一丝不忍,然而女子的婚姻本来就不能由人。世家女子嫁人后,哪个不是要面对丈夫的妾室姨娘们。能守着天下最尊贵的名份,有什么不好的。   “阿瑾,你还小。你以为我们女子能自己做主吗?你告诉祖母,燕世子他难道就是良配吗?燕国公手握重权,后院里有多少女人。要不是燕国公夫人手腕雷霆,燕世子如何能成为国公府的独子?你不是那等擅长勾心斗角的人,咱们梅家也养不出那样的姑娘。与其嫁进国公府,你还不如入主东宫。祖母是为你好,你千万不能一时任性害人害己。”   是啊,多么好的亲事。   谁能知道梁氏王朝会在四年后被人取而代之,谁又能想到眼下的香火鼎盛迟早有一天会葬送了江山。   “祖母,我不想当太子妃,求您成全。”   梅老夫人闻言,脸色顿时大变。她苦口婆心相劝许久,孙女居然还是一意孤行。她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更不想看到自己的孙女违背自己的教诲。   “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祖母,我知道您对孙女失望,但是孙女真的不想当太子妃,也不想做什么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梅老夫人蓦地站起,冲过来就是一个巴掌。打完之后,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盯着那呼出去的手掌发愣。   梅青晓也愣了。   祖母自小对她严厉,但从未如此厉色过,更没有动过手。   “祖母,在您的心中,是孙女重要还是尊贵的身份和名声重要?”   “你…你…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你也不想想,一个姑娘家如果不顾矜持,连名声都不顾,能有什么好下场!”   梅青晓没有捂脸,那刚被扇过巴掌脸瞬间红起来,“祖母,如果有一天我面对匪徒,我是不是应该为保贞洁而死?倘若有心人毁我清白坏我名声,我是不是应该绞发为尼青灯古佛,或是三尽白绫以谢父母?梅家的前程名声和我的性命,哪个更重要?”   梅老夫人惊愕,摇摇欲坠。   她不敢相信这样的话会是自己孙女嘴里说出来的,那个最知礼最守规矩的阿瑾,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想法。   这样的想法令人害怕,这样的眼神令人惊慌。   “你…你胡思乱想什么?朗朗乾坤太平天下,你一个大家闺秀怎么会面对匪徒?”   “朗朗乾坤太平天下?祖母有多久没有出过京,没有去看一看天下百姓是如何的民不聊生?”   梅老夫人跌坐在太师椅上,像看陌生人一样的看着自己的孙女。“阿瑾,女子不议国事,你真是越说越不像话。”   梅青晓的眼中满是泪水,她多想告诉祖母,她已经死过一次了。这天下迟早要亡,不要再做什么母仪天下兴盛家族的美梦。   然而她一个字都不可能说出口,她的心里悲凉一片,说不出的难受。   “祖母,您真的疼我吗?”   “阿瑾,祖母当然疼你。你好好听话,祖母不会害你的。”   “祖母,那您告诉我,生死关头我应该如何选择?”   梅老夫人把心一横,一拍桌子。“阿瑾,祖母不能看到你一头钻进去,不能看着你一错再错。你给我跪到祠堂去好好反醒!”   梅青晓没有反抗,规矩起身行礼后如木偶般去祠堂。   在她走后,梅老夫人身体一软,瘫靠在椅背上。外面的婆子走进来,轻轻替她捏着肩。   “细娘,你说这孩子到底是怎么了?前两天都还好好的,难道她也要和珍儿一样走上一条不归路?”   叫细娘的婆子是梅老夫人的心腹,亦是她的陪嫁大丫头,人称关嬷嬷。   关嬷嬷回道:“老夫人,大姑娘向来知礼,行事最有分寸。她只是一时困惑,想开了就好了。依奴婢看,她再是乱了心,也不可能忘了规矩。”   梅老夫人疲惫地闭上眼睛,低喃:“但愿如此,我真怕…真怕她和珍儿一样…” 第16章 求娶   梅家的祠堂内,供奉着梅氏的列祖列宗们。那一个个耳熟能详流传至今的名字,见证了梅氏两百多年的清贵。   被罚跪祠堂,梅青晓还是头一遭。她自小规矩学得好,严于律己极少犯错。她跪在地上,视线落在最角落的那尊牌位上面。   牌位供奉的是她的姑姑,梅氏玉珠。关于这位姑姑,祖母和父亲很少提及,她只知姑姑在云英未嫁之龄病故。   想来或许这位姑姑的身体不是很好,所以才会年纪轻轻病故。祖母和父亲定是太过伤心,不愿提及姑姑的事。   兄长生得像父亲,阿瑜长得更似母亲多一些。她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她曾听人说过,自己长得很像这位去世的姑姑。   同是梅家的姑娘,命运却是殊途同归。   未曾谋面的姑姑早早病逝,阿瑜没有活过十三岁。而她,亦是死在二十岁那年。前世里,梅家的姑娘都不得善终,没有一个活到成亲。   列祖列宗真有灵,难道真的愿意看到这一切吗?   一个时辰后,关嬷嬷替祖母来问她,可知错?她回答,不知错在何处。   关嬷嬷走后,兄长和阿瑜都来看过她,他们只能在祠堂外面。梅青晔很是纳闷,他想不通大妹妹为何会犯错以至于罚跪祠堂。   “阿瑾,你就和祖母服个软,她平日最疼你。”   “兄长,我没有错。”   梅青晔挠头,阿瑾说没有错,大抵应该是没有错的。“阿瑾,兄长相信你没有错。要不你先和祖母认个错,日后再慢慢解释。”   她轻轻摇头,“兄长,你可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妥协,有些事情也不值得坚持。但是这件事情,我会坚持不会妥协。”   梅青晔被她绕得晕,什么坚持妥协。他是不敢去向梅老夫人说情的,只能去找虞氏。虞氏对大女儿的事情,向来插不上手,更不能置喙婆婆的话。   虞氏爱莫能助,很是无奈。   又过一个时辰,关嬷嬷又来问话,梅青晓的回答未变。   此后每隔一个时辰,关嬷嬷都会来问话,她的答案依旧是同一个。她不知错在何处,亦不知如何悔改。   她多想告诉祖母,她曾经是如何坚守那些规矩风骨,为此无惧生死无悔无怨。死过一次的人,如果连对错都未能看清,岂不是白活一次。   眼见着日头西斜乌金西沉,夜幕在不知不觉中降临。外面已是漆黑一片,祠堂里的烛火通明如昼。   她跪着的姿势似乎没有变过,笔直而虔诚。   关嬷嬷叹着气,再一次无功而返。大姑娘这性子与老夫人还真是像,同样的认死理。老夫人明明心疼大姑娘,偏要硬着心肠罚大姑娘。大姑娘明明知道只要服一句软,这事就能过去,却死咬着不松口。   夜渐深,梅府各院的主子们都没有睡意。   梅青晔烦躁地在光晔院走来走去,怎么也打听不到阿瑾到底犯了什么错。他百思不得其解,阿瑾那么一个守规矩的人,能犯什么事让祖母如此处罚。   梅青晚也没有睡,一直念叨着阿姐肯定饿了。她偷偷送了好几次点心到祠堂,却发现阿姐一块也没有吃。   亥时、子时、寅时。   时辰一点点过去,夜深人不静。   梅青晓几个时辰水米未进,梅老夫人同是滴水未沾。她跪在蒲团上,手里握着一串檀木佛珠,闭目念着经。   春寒露重,她越发害怕,越发心硬如铁。她不许人给祠堂送被褥和食物,连水都不肯让人送去。她害怕此次若不能让孙女认错,恐怕以后事情会一发不可收拾。   “你说,她怎么突然这样?”她问关嬷嬷。“平日里她懂事又听话,一应规矩礼数牢记于心,从不曾有过半分忤逆。”   关嬷嬷叹息,不知如何作答。   她脸色凝重,一片怅然,“她这个样子,让我想到了珍儿。当年珍儿也是这样跪着求我,那样执拗的眼神我到现在还记得。”   “老夫人,大姑娘和珍儿小姐不一样。珍儿小姐天真烂漫容易相信别人,而大姑娘一向守礼重规矩。您放心,大姑娘是一时想左,不会做出格的事。”   梅老夫人苦笑,目光幽怨,“当年我是也这样想的,我的珍儿那么乖巧听话,她肯定不会做出让我伤心的事。后来…”   她的声音低落,渐渐细不可闻。所以她不能眼睁睁看着阿瑾和珍儿一样,走上一条不归路。她不能心软,不能妥协。   “让她跪着,什么时候认错,什么时候起来。”   关嬷嬷闻言,又是一声轻轻的叹息。   如果换成大公子罚跪,那必是没什么好担心的。大公子会偷吃偷睡,不像大姑娘不管有没有人看着,都跪得直直的半点懒都不会偷。   梅青晓确实一直未动,慢慢地她觉得自己眼皮发沉,头也渐渐变得沉重。晕晕沉沉中,她似乎闻到了梅子的香气。   她站在路边上,小小的兄长攀在一株梅树摘梅子。另一边是小小的阿瑜,提着一个小小的竹篮,在捡兄长丢下来的梅子。   那些梅子还青着,一个个挂满枝头,看着就叫人忍不住泛口水。兄长欢喜的叫声不停,阿瑜清脆的笑声不断。   “阿瑾,你过来啊,可好玩了。”   “阿姐,好多果果,你和我一起捡吧。”   她好羡慕兄长,更羡慕阿瑜。她站在一边,很想和兄长一起爬树摘梅子,也很想和阿瑜一起捡梅子。   然而她的身边是关嬷嬷,她们不过是路过而已。   “大姑娘,老夫人还等着您呢。”   关嬷嬷提醒她,她想起来这个时辰自己要去陪祖母读佛经。她被关嬷嬷牵着,恋恋不舍地离开,不时回望着。   耳边传来母亲的声音,“夫君,母亲何故生如此大的气?阿瑾这孩子自小懂事,三岁起就开始学那些东西,我有时候瞧着她那么辛苦都很是不忍。她还要怎么做母亲才会放心?”   然后她听到父亲回答:“这事也不能全怪母亲,母亲有心病。她要不能看着阿瑾顺顺当当的嫁人,恐怕一辈子都好不了。”   祖母有什么心病?她迷迷糊糊地想着。   她感觉有人扶她起来,应该是母亲,然后苦苦的药汁灌进她的嘴里。她想起来她曾经见过母亲抱着阿瑜喂药,那样的情景让她羡慕。   原来被母亲抱着喂药是这种感觉。   很舒服,舒服到她不想再醒来。她沉沉睡过去,梦里纷杂错乱,醒来后除了一身凉汗,竟是什么都不记得。   桌上的梅瓶已换上新的梅枝,幽幽的清香似有若无。她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知梦里梦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我什么时候回来的?眼下什么时辰了?”她问。   静心眼眶泛红,“大姑娘,您昨夜里起高热晕倒在祠堂,是大人亲自抱您回来的。眼下是巳时三刻,老夫人大人和夫人都在前院。”   梅青晓示意她过来扶自己,靠坐在床头,“我生病了,怪不得。”   怪不得她好像梦到母亲抱着她喂药,怪不得她昏昏沉沉不知今夕是何夕。她缓缓把手放在心口,那里空落落的。   祖母定然很生气,她是个不孝的孙女。   “祖母…她有没有说什么?”   静心欲言又止,低下头去。   她看向凝思,“你来说,祖母说过什么?”   凝思犹豫道:“老夫人倒是没说什么,您病了,她很担心。眼下她与夫人大人都在前院,府上来了客人,是忠勤侯府的宋夫人。侯府抬了几箱聘礼来,说是求娶咱们梅家的姑娘。”   什么?   她大惊失色,掀开被褥就要下床。   “大姑娘,您高热才退,不能见风啊。”   “都什么时候了,还管能不能见风。快,快替我更衣,我要去前院!” 第17章 保护   静心凝思拗不过她,以极快的动作替她梳妆打扮好。她头还晕着,身体虚浮走路发飘。刚出知晓阁时身形一晃,被静心一把托住。   “大姑娘,您的身子要紧。”   “我的身子再要紧,也没有阿瑜的终身要紧。”   她深吸一口气压压心神,扶着静心的手前往前院。   前院的气节柱下,摆放着六个大大的红漆铜锁木箱。箱子绑着红绸,十几位侯府家丁守在旁边。   那些家丁眼神放肆毫无尊敬之心,三三两两调笑着。见到她们过来,半点不知回避反而大咧咧地盯着她们看。   厅堂内,传来宋夫人尖细的声音。   “我家进财可是侯府世子,要不是你家大公子当街行凶打了他,他又怎么会随便就被人给推倒。他要不是被人推倒在地,又怎么会被那些天杀的踩来踩去变成废人。我不管,这事说破天你们也要给我们侯府一个说法。”   “说句不好听的话,要是我儿子还好着,我还看不上你家的小女儿。我家进财那可是侯府嫡子,怎么着也得娶一个世家的嫡长女。”   宋夫人壮实微黑,宽方的脸狭小的眼,长相不善。   梅青晓进去时,她望过来,眼中顿时一亮。“不是我说,换成以前,便是你家大姑娘,我也是要好好考虑的。”   梅老夫人脸色铁青,气得一个字都说不出。他们梅家的姑娘,什么时候轮对到别人挑三拣四?多年的教养让她忍着气,道:“宋夫人好大的口气,敢情别人府上的姑娘,在你们宋家人的眼里竟然是可以挑拣的。老身活了一把年纪,还从未见过有人敢说这样的话。”   “梅老夫人,那你这见识也不咋样。”   梅老夫人心里那个气,这简直是对牛弹琴。   梅青晓行过礼,不徐不缓地还击,“能随意挑拣别人府上姑娘的人,我祖母当然见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除了陛下谁有那个资格。宋夫人这是将宋家比成皇家,好大的胆子!”   宋夫人吓了一跳,差点从座位上跌下来。   自比天子,那是要杀头的。   “你…你别胡说,我可没有那个意思。谁家娶媳妇不是要挑挑拣拣的,也不只我们一家。你个姑娘家家的,说话真不中听。”   “宋夫人可否告诉小女,哪户人家娶媳妇跑到别人府上挑拣的。你只要说出一个名字来,我就敢和你去找人对质。”   宋夫人心虚,目光躲闪,“我哪里记得那么清楚,你这个姑娘真不懂事。大人说话小孩子站一边,梅大人,你就说你同不同意这门亲事吧?”   梅仕礼哪能把女儿嫁进宋家,此事是因儿子而起,与内宅无关。“你们还不快去把大公子叫来,那个逆子,成天给我惹祸!”   梅青晔很快赶来,少年血性,一路上憋着火。他拧着脖子怒视着宋夫人。“你就是宋进财那个畜生的娘,你还敢来我家求娶我妹妹?”   “广泽,休得无礼。”梅仕礼喝斥儿子。   宋夫人眼珠子乱转,“行了,你们别演戏给我看,我才不吃你们这一套。今天我必须讨个说法,我的儿子不能白白废了一条腿!”   “谁踩废了他的腿,你们找谁去?你找我们梅家做什么?我们就不信春悦楼那么多的客人,哪家还没有姑娘?实在不行,你们就娶春悦楼的姑娘,正好门当户对。”   梅青晔的话,气得宋夫人跳脚。   梅仕礼觉得有些不像话,广泽话是说得没错,就是太糙了,有辱斯文。   叶訇是跟着梅青晔过来的,原本这个时辰他不应该出现在梅府的。少年极力隐藏自己的存在感,低着头静静站在角落里。   他并未穿新鞋,脚上是另一双灰色的旧鞋。   梅青晓见他似乎想说什么,连忙道:“父亲,此事不怪兄长。那日我与兄长巧遇宋世子,谁知他言语间多有放肆,竟还想拉扯女儿。兄长见他实在无礼,出手制止他。哪里知道他居然变本加厉,羞辱我们梅家。兄长为护女儿,便与他产生争执。”   “没错,那样的无耻小人,儿子只恨打得太轻了。”   宋夫人一拍大腿,“我家进财就是嘴上说几句,又不会把人怎么样。可怜我宋家就这么一个独苗苗,他大伯向来看重他。你们说,现在他废了一条腿,你们梅家赔还是不赔?”   虞氏那个气,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合着宋夫人还觉得宋世子委屈,我们梅家的姑娘只能任由别人轻贱?”   “梅夫人,你家姑娘好好的站在这里,可怜我儿还躺在床上。你们梅家就是欺我们宋家根基浅,哪能因为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就把人打成那样的,分明是欺负我们宋家!”   “宋夫人,姑娘家的名节何等重要。宋世子视礼数如无物,别说打他一顿,便是将他送到官府押入地牢,都是轻的。”   “哎哟,梅夫人,你这是不把我们宋家放在眼里啊!我应该进宫去找陛下评理!”   宋家倚仗的就是梁帝的宠信。   虞氏拉着脸,难得动怒,“宋世子敢当街调戏世家姑娘,宋夫人连礼数都不放在眼里。我也想找陛下评一评,天下可有这样的道理?”   “梅夫人,你不要吓我。我是不懂那些个文绉绉的大道理。但是我知道你家大公子打了人,就是你们不对。我愿意大事化了,与你们言和,你们不要给脸不要脸!”   言和就是讹别人家清清白白的姑娘,这是哪门子的给脸。   “你们宋家给的脸,不要也罢!”梅仕礼出声,“来人哪,送客!”   宋夫人又是一拍大腿正欲撒泼,突然看到叶訇,“我儿子可说了,他没招惹你们,是你们招惹他的。诺,就是为了这个人吧,那什么下贱越女生的孩子。”   少年闻言,正欲解释。   梅青晓一个眼神过去,道:“宋夫人,何为下贱?叶公子的母亲虽是越女,却是良籍。辱人不及父母,宋夫人说这话的时候可曾想过自己的出身?据我所知,宋夫人的母亲原是乡野坑蒙撞骗的神婆,您的父亲不过是一名骟牲口的倌人。真论起来,您自己亦是低贱之人,有何资格轻贱他人。”   “你…你…”宋夫人小眼乱翻,显然气得不轻。   梅老夫人轻咳一声,“我家阿瑾说话一向不偏不倚,还请宋夫人见谅。不过话虽不好听,却无一字虚言。宋夫人就事说事,莫要辱及别人的尊长。”   宋夫人白眼翻得更厉害,脸色变了几变,“好,老夫人说的对,就事说事。我儿子说过是这位什么叶公子冲撞了他,他教训几句。不想被你家公子姑娘看到,非要替人出头。我儿子气不过,这才争执起来。”   “宋夫人,宋世子上下嘴皮子一翻,黑的说成白的。他仗势欺人,我与兄长路见不平。别说叶公子与我兄长相识。便是不认识的人,光天化日之下看见有人恃恶行凶,我们也会管上一管。”   “哎哟,说得跟真的是的。什么路见不平,我看你们是护着那小子!你们梅家的人真有意思,公子护着不算,姑娘也护着,不就是那小子长了一张祸水脸,让你们起了心思呗!什么清贵人家,我呸!”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响过,所有人都不敢置信地看向梅青晓。只见她面如寒霜,眼如冰刀,手还扬在半空中。   宋夫人捂着脸,小眼瞪呆。   “你…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少女平静得吓人,梅老夫人和梅仕礼夫妇都被她镇定自若的样子吓到。   宋夫人勃然大怒,自从大伯子得势已来,她一跃成为侯夫人。她还从来没被人下过脸面,更别提被一个小丫头片子扇耳光。   她“呼”地站起来,就要往梅青晓身上扑。   梅青晔还没有动,眼角余光看到有人一晃,紧接着壮实的梅夫人被扫倒在地,生生往后滑了几多步,头撞在桌腿上嚎嚎痛呼。   梅青晓的身前,挡着高瘦的灰衣少年。少年抿着唇,发如墨面如玉,整个人像一把刚出鞘的宝剑。   她的心跳得极快,一下一下像要冲破所有的禁固。她多想不顾一切的告诉世人,这个护着他的男人将来会有多出色。   少年削瘦的背梁与多年后那个坚毅的男子重叠,她曾无数次躲在他的身后,幻想着自己是被他保护的样子。   时光回溯,她竟然等到这一天。 第18章 甜蜜   这一幕,震惊所有人。   梅夫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那知书达礼的孙女居然会打人,而且打的还是侯府的夫人。她捂着心口喘不上气,感觉自己在做梦。   宋夫人嚎叫着,半天才被婆子从地上扶起来。狭小的眼恨瞪着梅青晓,像是要扑上来咬人似的。   少年如剑,还是一把出鞘的剑。剑气寒光,仿佛有人敢轻举妄动,那剑便要见血开封势如破竹所向披靡。   淡淡的竹香,似有若无。   满腔爱意充盈着梅青晓的心,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欢喜着甜蜜着心跳如鼓,她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烫,恰似火烧闲云。   原来,被他护着的感觉如此之好。   旁人只道她羞愤难当,以至于红脸,并未多想。   宋夫人好歹回过神来,“你…你个臭丫头,你竟然敢打老娘!”   “你是谁的老娘,我打的就是你。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这是梅家。你口出秽语辱我梅家百年清名,我岂能同意。”   “什么狗屁梅家…”   “啪!”   又是一声脆响,梅青晓还嫌打疼了手似的揉着手腕。她的眼神是那么的冰冷,那么的平静。仿佛不是在打人,而是在挥走一只讨人烦的苍蝇。   宋夫人彻底懵了,她不敢相信自己会被人再次扇耳光。   梅青晓做鬼时跟着叶訇不知看过多少血腥场面,经历过无数的险境,面对过许许多多的魑魅魍魉。有这个男人挡在她的前面,她无所畏惧。面对宋夫人这样的小人,她压根不怵。   “我们梅家不是狗屁,宋夫人慎言。”   梅家众人皆震惊不已,梅老夫人急喘着气,一副要晕厥的样子。虞氏连忙过去替婆母顺着心口,心里亦是被大女儿的举动惊得说不出话来。   梅仕礼青着一张脸,眼神隐晦不明。   梅青晔一拍巴掌,畅快道:“打得好,不愧是我的妹妹。”   叶訇低着头,重新走到角落里,如同之前一样努力压低自己的存在感。他高瘦的身影似竹,那么的单薄那么的坚韧。   宋夫人终于醒过神来,她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突然往地上一坐,一手捶地一手捶胸,打天打地哭嚎起来。   “哎呀,我不活了。一个小丫头片子都敢打侯府夫人,还有没有天理了!先是打我儿子,现在又打我,这是要逼死我们母子啊!”   撒泼耍赖,是宋夫人惯有的做派。从前宋家还没有起势时,她就是远近闻名的泼妇,极其擅长与人吵架扯皮。   如此举动,惊呆梅家众人。   梅青晓冷着一张脸,“宋夫人的教养,真让人大开眼界,难怪能生出那样的儿子。你这哪里是言和,你分明是来挑衅的。求亲不成居然还敢动手,你是不是觉得我们梅家怕了你们侯府?来人哪,把那些箱子给我扔出去,莫要污了我梅家的百年风骨!”   “你…你…你个死丫头,到底是谁动手!”宋夫人呸出一口唾沫,“真该让天下人好好看,梅家养出来的好女儿,居然敢打人…”   “随便你,你大可以去四处宣扬昭告天下说我品行不端。”   她不在乎。   名声有什么要紧的,这天下都终将改名换姓。什么侯府国公府,统统都不过是云烟,何况她一个小小的内宅女子。   梅老夫人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听听这说的是什么混账话。阿瑾这孩子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忤逆。如此强势不顾大局,还是那个听话重规矩的孩子吗?   宋夫人扯散头发,指着梅青晓,“我…我要去告诉所有人,你是个什么东西。”   “甚好,那你赶紧滚,别脏了我梅家的地!”   “阿瑾,别和她废话。和人讲规矩,和老畜生讲什么规矩!”梅青晔怒火熊熊,他只恨自己下手太轻,没有打死宋进财那个畜生,当下亲自冲出去把那些箱子扔出去。   梅仕礼的脸色很难看,但是他没有阻止儿子的动作。宋夫人这样的女子,他从未见过,甚至是觉得厌恶。然而他自小读圣贤书,说不出那些刻薄难听的话来,更不可能对一个妇人恶语相向。   丈夫不制止,虞夫人当然不会出声。   虞氏出身国公府,说句不好听的话,国公府最低等的婆子都比这位宋夫人体面懂礼数。她一向温恭贤良,说不出难听的话来。面对宋夫人这样的泼皮赖妇,竟是半点法子都没有。   宋夫人被老畜生三个字气得跳脚,她指着梅氏兄妹,“好哇!这就是你们梅家的教养,我今天算是见识了。”   “和人说人话,和畜生讲什么教养。我告诉你,老畜生,小爷我还真就不怕你。你也打量一下自己的德行,居然还敢上门来求娶我的妹妹。识相的就快滚,否则小爷让人把你扔出去,丢脸的是你!”   宋夫人心里那个气,她堂堂侯夫人,被人一口一个老畜生地叫着,颜面何在?“什么百年清贵,什么大家闺秀,我呸!   “滚!”梅青晔梗着脖子怒吼,“你回去告诉宋进财,他要是敢再动我妹妹的心思,我和他拼命!”   宋夫人被他脸上的狠戾吓一跳,瑟缩一下,“好,你们给我记住!这事没完!”   她怒气冲冲地离开梅府,模样很是狼狈。下台阶时婆子没有扶稳,她差点摔一跤。抬手就给婆子一个巴掌,嘴里骂骂咧咧的扬言一定要梅家好看。   梅青晔朝她远去的身影吐一口,“什么东西,老畜生和小畜生!一家子的畜生!”   “逆子,你给我跪下!”梅仕礼一拍桌子,怒吼着。   梅青晓拉住兄长,“父亲,兄长何错之有?难道有人轻薄他的妹妹,他要袖手旁观吗?难道有人侮辱我们梅家,他只能无动于衷吗?”   “阿瑾,那他…他也不能动手啊。”   “父亲,宋进财根本不讲理。对付那样的人,你纵使有天大的道理也说不通。为什么不能动手?”   梅老夫人沉着脸,拼命压制着怒火,心口堵得难受,“阿瑾,这是一个姑娘家该说的话吗?你刚才还敢动手打人,我看昨日罚你罚得太轻了。”   “祖母,我是打了宋夫人。但她敢上门求娶阿瑜,难道不是打我们梅家的脸。别人打了我们的脸,我们不应该还手吗?”   “她无礼她的,你不能失了礼数。你是未出阁的姑娘,没了名声你以后怎么办?”   名声之于女子,大过一切,甚至性命。   梅青晓明白祖母所忧,然而眼前的一切都是浮华若梦。麓京城破的那一晚,什么世家什么清流,皆化成了烟。   “祖母,如果世人都信宋夫人之流所言,那世间还有什么是非曲直。我们梅家引以为傲的风骨在宋家人看来什么都不是,他们嗤之以鼻不屑一顾。您不会真以为和他们讲道理能行得通吗?”   梅老夫人捂着心口,目露沉痛。   梅青晓低喃,“祖母,您说是谁给宋家撑腰,让他们如此肆无忌惮?我们为什么要忍气吞声?还指望那样的人会是良家。”   她不稀罕什么太子妃,更不想当什么皇后皇太后。   角落里的少年静默着,那才是她重活一世要嫁的男人。她虚活两世方看明白,怎能再愿意重复走过去的老路,再一次死于世俗礼教之下。   “阿瑾,有你这么跟祖母说话的吗?还不快道歉!”梅仕礼生怕母亲生气,揪着昨天的事情不放,还要罚大女儿跪祠堂,忙打着圆场。   “父亲,女儿可有一字说错?”   梅仕礼语塞,阿瑾的话确实没错。   梅老夫人望着孙女那和女儿相似的脸,还有那义无反顾的决绝和执着。这一幕和多年前的那一天何其相似,相似到令人害怕。   她一口气堵着心间,终于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母亲!”   “祖母!” 第19章 告白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梅老夫人缓缓醒来。像是瞬间苍老几岁般,眼神幽淡无光。看到床前的儿子儿媳,奋力扶着关嬷嬷的手坐起来。   “阿瑾…”   “母亲,阿瑾知道错了,就在外面跪着。”   梅老夫人缓缓摇头,“她不是认错,她压根就不认为自己有错。我多年精心教导,我以为她是最知礼最守规矩的孩子。可是你们看看她今天的行为,不管不顾当众恃凶。宋夫人那个人岂会善罢甘休,从今日起,她的名声就全完了。我苦心十六年,都白费了…”   “母亲,不至于那般。宋夫人是什么人,麓京城中谁不明白,她说的话旁人未必会信。”虞氏劝慰道。   “你们想得太简单,旁人信也好,不信也好,总归名声是出去了。日后世人再提及我们梅家,怕是多有诟病。阿瑾这一闹,极难收场。”   清流人家将名声放在首位,若失了名声,还有何威望可言。   梅仕礼不无如此想法,不过大女儿有句话倒是对的。宋家此番求娶分明是打梅家的脸,别人打上门万没有还腆着脸好言好语的道理。打回去虽说有辱斯文,但在大义上占着理。   “母亲,您别多思,身体要紧。”   “我怎能安心休息,阿瑾这个样子让我想到了珍儿。当年珍儿义无反顾离家,到头来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母亲,都是过去的事。”虞氏连忙取出帕子替婆母擦眼泪,“再说阿瑾不像珍儿那么单纯,她不会做出离家的事。”   “我就是害怕…”梅老夫人按着眼角,伤感不已,“我怕她重蹈覆辙…”   “不会的。”梅仕礼也跟着劝道:“阿瑾这孩子您还不知道,您看她今日再是动怒打人,始终占着理,她不是那等没有分寸的孩子。”   梅老夫人被儿子一劝,心里好受了许多。   “她身体还虚,别让她跪着,让她回去好好反思。还有晔儿,今日着实不太像话,让他也跟着闭门思过。”   虞氏应声,心道婆母到底还是心疼儿孙们。   外面的石板上,梅青晔和梅青晓兄妹二人并排跪着。   梅青晓跪着一动不动,仿佛跪的不是冷硬的石板,而是垫着厚厚的蒲团。梅青晔几次想动动腿脚,看到妹妹的样子都忍住了。   他堂堂男儿,总不能输给妹妹。   虞氏出来,看着跪在外面的儿子女儿,心疼道:“祖母已经醒了,你们都回去吧。阿瑾身子还虚着,先回去歇一歇。等祖母消气了,你们再过来。”   梅青晓摇头,“母亲,是我鲁莽了,我想去看看祖母。”   虞氏叹气,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母亲眼下不想见阿瑾。今日之事太过突然,她都不相信一向知礼的大女儿会动手打人。   宋夫人那张嘴,必会四处宣扬。到时候世人不知如何议论他们梅家,然而儿子女儿的行为,细细思量并没有做错。她心乱如麻,不好苛责儿女。   “祖母喝过药,怕是要睡一会。你们今日太过鲁莽,都回去好好思过。”   梅青晔昂着头梗着脖子,“母亲,儿子不觉得自己有错,阿瑾打得好。要不是儿子不打女人,就不止两个巴掌那么简单。”   “行了,都回去吧。”   兄妹二人慢慢离开,梅青晓回望着笔直高耸的气节柱,心中无比惆怅。祖母一定对她很失望,她心中极为难过。然而她不后悔,如果再来一次,她依旧不愿妥协。   她无力改变什么,更不想再顺着祖母的要求活着。那样刻板守礼的短暂一生,到头来能换来什么。   梅青晔挠头,“阿瑾你别难过,祖母就是一时之气。要说错,都是我的错。宋进财那畜生就是欠打,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出手。我只恨自己当时下手太轻,没把他打死,大不了一命抵一命!”   “兄长,他的命怎么能和你比。你记住无论何时,你都要保护好自己。你是我们梅家的顶梁柱,我以有你这样的兄长而自豪。”   梅青晔闻言,眼神炽亮。   阿瑾说以他为荣,是真的吗?   “阿瑾,你说的都是真的?”   “是真的,我以兄长为荣,我相信兄长便是不习文,将来有一天也能成为梅家的骄傲。梅家的气节柱上,终将有一日会有兄长的名字。”   梅青晔同望着气节柱,心潮澎湃。   “阿瑾,为了你这句话,我一定会努力成为那样的人。”   梅青晓相信兄长只要一直好好的,就一定不会变成前世那般颓废的样子。他们梅家人,都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还有叶訇。   少年像影子一样跟着他们,悄然无声。   “我相信兄长一定会成为那样顶天立地的人,不止是你。还有叶公子,叶公子也一定会有大作为。”   少年不想她会如此说,身形微微一顿。   梅青晔哈哈大笑起来,“那我们就借阿瑾的吉言,日后我和叶訇都成了大将军。但凡是有人敢欺负你,也得问问我们的同不同意。以后等你嫁了人,有我们替你撑腰,未来的妹夫敢动你一根手指头试试。”   她心一跳,下意识看向高瘦的少年。   梅青晔沉浸在自己的亢奋中,一把揽过叶訇的肩,拍了拍,“叶訇,你说是不是?我妹妹就是你妹妹,以后你有出息了,可别忘记护着她。”   什么妹妹?   将来她会是叶訇的妻子,才不要当什么妹妹。   “兄长,你说这些做什么。”   梅青晔瞧见妹妹羞恼的样子,惊觉自己说错话。方才太过得意忘形,竟然忘了说话的分寸。他不自在地干笑两声,“叶訇不是外人,他是我的兄弟。是不是啊,叶訇?”   “大公子,叶訇不敢高攀。如果他日叶訇真能有出息,必会记住今日之事竭尽全力护着大姑娘。”   梅青晓心下甜蜜,接着又因为他的卑微泛起淡淡苦涩。   出了前院,她转头对梅青晔道:“兄长,我想和叶公子说几话。”   梅青晔识趣,走到一边,留下他们二人。   “鞋子合不合适?你怎么不穿?”她轻声问。   “很合适,多谢大姑娘。”叶訇回着,依旧低头。   她背对着兄长和静心等人,眼神不掩爱意浓烈。“还叫我大姑娘,不是说好的叫我阿瑾。”   “我…我不敢,大姑娘…都是我不好。要不是为了我,宋夫人她也不敢来梅家提亲。”少年说着,愧疚难当。   “傻阿慎,你以为自己把责任全揽过去,宋夫人就不会追究。她根本就是想赖上我们梅家,不管这事的起因是什么,她都会咬着我们梅家不放。”   少年眉宇间局促不安,琥珀色的眸中全是自责。他艳绝的五官近看之下,更是美得令人心惊。她忆起他年长时的相貌,与眼前的脸慢慢重合。   若是爱着一个人,怕是他无论哪般都是极好的。他静默低沉是好,他疾风冷血是好。他万般都是好,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是好。   在她眼中,世间再无比这个少年更好的男子。   他眉宇间局促不安,几乎不敢与她对视。“我听说你昨日被老夫人罚了,可是与我有关?”   她走近一些,双眸水色潋滟,唇瓣如梅花般红润,“是啊,我为了你连太子妃都不愿意做,你说怎么办?”   他愕然,琥珀色的瞳满是震惊。握成拳的双手泛着白,一如他此时的心情。   她嫣然笑着,深情不藏,“阿慎,如果我宁愿与天下为敌也要嫁给你,你怕不怕?”   少年往后退一步,“大姑娘,叶訇不配。”   是的,他不配。   他何其低贱,市井出生、越女之子,而她是百年清贵的梅家大姑娘。他与她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天堑。   “阿慎,我想告诉你,这辈子我认定你了。你只要回答我,你敢不敢?”   少女情意坚绝义无反顾,他破天荒地直视着她的眼。“我…不配。”   不是不敢,而是不配。他这么低贱,如何能配得上这般美好的女子。多看一眼都是奢望,又怎能妄想拥有。   她顾盼生辉,眸有流光,“那我等你,等你觉得配得上我的那一天,你再登门求娶,可好?” 第20章 醋意   少年没有回答她,但她知道他的心里是有她的。在那些漫长孤寂的夜,她看着他对着她的画像缱绻情深痛苦自责。   他对她的情意,藏得太深。   世间之事,有什么比重新开始失而复得更弥足珍贵。她珍惜来之不易的重生,她要一步步走向他靠近他,直到与他并肩而行。   他躬身谦卑,低声道谢,“大姑娘抬爱,叶訇铭记于心。”   她的情意太重,重到足以压弯他削瘦的身体。他承受不来如此的厚爱,唯有将此情埋在心中,永远感恩。   不用过多的话,她已明白他心之所想。   梅青晔望过来,心里纳闷着阿瑾有什么话和叶訇要单独说。等到两人像是说完话后,他慢慢走过来。   “说什么呢?还不让我听。”   “说宋家的事。宋夫人不敢对我们怎么样,就怕她把气都撒在叶訇的身上。方才我劝叶訇带叶婆婆外出躲几日,等此事平息过来再回来。”   叶訇垂眸。   梅青晔恍悟,一拍手掌,“没错,那一家的老畜生小畜生都不是好人。叶訇,要不你带你祖母到我家来躲几日,谅那宋家的老小畜生们也不敢到我梅家来要人。”   “多谢大公子,此番纠葛皆是因我而已,我怎么再给梅家添麻烦。宋夫人若想撒气,我受着便是。”   “你傻啊!”梅青晔一掌打在他的身上,他身形未动,“哟,内力可以啊。我让人给你做的新护具还未送来,等送来后我们一定要痛痛快快打一场。你是能受得住宋夫人那个老畜生,你祖母怎么办?赶紧先躲几天,风声过了再回来。”   似是考虑到祖母,叶訇没有再多坚持。   他向梅家兄妹行礼告辞,梅青晔送他出门。   早前静心离得较远,自是也没有听到梅青晓和叶訇的对话。然而见到自家姑娘家与叶公子亲近,她多少有些疑惑。   “姑娘,您怎么突然关心起叶公子来?”   “叶公子人不错。”她回着,暂时并不想多说。   他的好,她一人知道足矣。   静心若有所思,“叶公子是个好人,奴婢时常听到府上的姐妹们说起他。”   像叶訇这样貌美的男子,从不乏女人们的爱慕。前世里他贵为亲王,不知有多少姑娘抛媚弄色,以期得到他的垂怜。   便是如今,他身份低微,亦抵不住他俊美如玉姿仪如竹。梅青晓心中微酸,仿佛自己费尽心机想藏好的宝贝被别人觊觎般醋意泛滥。   “你说咱们府上的丫头们经常提他,她们都说些什么,是如何议论他的?”   “她们说叶公子生得虽有些异于常人,却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还说叶公子家中唯有一年迈祖母,他又是咱们大公子的武伴。能觅得如此良婿,实在是上等的好姻缘。”   有些话,静心没有说。   那些姐妹玩笑之间,总拿她们这些主子身边的大丫头做垡子。嫉妒她们在主子跟前的贴身人,如果叶公子真有意娶府里的丫头,自是在她们这些大丫头之中挑人。   梅青晓不难猜出那些丫头们的心思,相对那些丫头们而言,若能攀上叶訇这样的男人,确实是一门极好的姻缘。她醋意翻涌得厉害,当即面色一冷。   “她们倒是想得远,你下次如果再听到她们谈论叶公子,就告诉她们叶公子已经定亲了,让她们不要痴心妄想。”   他被人定亲了,定亲的人就是她。   “叶公子已经定亲了?”静心惊讶,这事她怎么没有听说过。“幸好奴婢没有多嘴,上回表姑娘身边的洪妈妈还托奴婢向叶公子打听,好像是想把自己的女儿说给叶公子。奴婢想着姑娘您不喜叶公子,所以就一直拖着没问。”   梅青晓脸色微变,表姑娘就是她的表姐虞紫薇,虞国公府的嫡长女。虞表姐身边的洪妈妈她认识,也见过洪妈妈的女儿。   “她倒是手伸得长。”   静心听出她语气中的憎恶,暗道庆幸。   许是人真的不经念叨,才提到虞紫薇,对方下午就登梅家的门。虞紫薇比梅青晓大一岁,瓜子脸儿柳叶眉,很是婉约的长相。   梅青晓看着对方走来,不由一阵恍惚。仿佛还是那个梦里,她看到这个表姐跪在舅母的身后,眼神又惧又恨。   “阿瑾,听说你身子不适,可好些了?”   细声柔气的话,关切的语气。要是没有后来做鬼那些年看到的事,恐怕她还会觉得这个表姐宛如自己的亲姐姐。   “已经没什么大碍。”   虞紫薇坐到她身边,眼神里全是关心,“你呀,自小心思重。有什么事和表姐说说,表姐给你出出主意。”   “没什么事。”   “你还瞒我,我可都听说了,你被你祖母罚了。你说你一向稳重,怎么会惹梅祖母生那么大的气?”   “表姐倒是消息灵通,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我梅家的人,居然事事了如指掌。”   虞紫薇神情微微一愣,笑道:“我如同你的亲姐姐,每回咱们出去做客,哪家夫人不是夸咱们是嫡亲的姐妹。你的事情我当然上心,谁让我把你当成亲妹妹。”   亲妹妹?   说得真好听。   她可没忘记做鬼时听到的这个好表姐是如何诋毁自己的,那时候虞家已经落败。虞紫薇想攀附叶訇,不知羞耻地向叶訇自荐枕席。   为了打动叶訇的心,虞紫薇将她贬得一无是处。什么假清高目中无人、死板不知变通、有眼无珠等等。   有眼无珠倒是说对了,在叶訇的事情上,她确实有眼无珠,但她的死后名也轮不到虞紫薇随意践踏。   想到最后虞紫薇被叶訇手中的剑吓跑,她心里又痛快起来。哪个男人能和她的阿慎相比,无论是做人还是做鬼她都没有再遇到过。   “表姐真把我当亲妹妹吗?”   “当然。”虞紫薇笑意嫣嫣。   梅青晓避开对方的触碰,表情疏离冷淡,“上回你我同去忠勤侯府做客,回来的路上我惊马了,这事你可知道?”   虞紫薇似乎愣了一下,惊问,“竟有此事,那你可有受伤?”   “当日惊马时在闹市,以国公府耳目之灵岂会不知?我心里纳闷着,表姐一向视我为亲妹妹,怎么会在我受惊之后避而不见。后来我想,会不会是因为心虚,所以表姐才装作不知,不敢来看我?”   她的眼紧紧盯着对方,毫不意外在对方的眼底看到一闪而过的心虚。虞紫薇再是攻于心计,在她的阅历面前依旧无所遁形。   原本不是过是试探,眼下倒是可以肯定。   虞紫薇不愧是国公府的嫡长女,很快恢复如常,一脸惊讶,“阿瑾,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你是不是生气我没来看你?我是真不知情,定然是我母亲见我近日多有劳累,瞒着我不说,回去我定要去问她。”   “不必了,我并不在意。”   虞紫薇如何,梅青晓确实已经不在意,她在意的东西本来就少。前世她没有想过对方会害她,直到她二十岁没有嫁人,而对方也没有嫁人时,她才慢慢醒悟过来。   皇后姨母是她的姨母,却也是虞紫薇的姑母。   按理来说,国公府比梅家地位更高家世更显。皇后姨母真想从娘家择一女许给太子,那人应该是虞紫薇。这么多年来,怕是舅母和虞表姐都将她当成敌人。如果她出了事,皇后姨母定会另择虞表姐为太子妃。   “阿瑾,我知道你在怪我,我是真的不知情。我知道你因为忠勤侯府求娶阿瑜的事情心里不痛快。我听了也很是气愤,他们家是什么东西,居然也肖想梅家的姑娘。”   “是啊,他们哪里来的胆子敢求娶我们梅家的姑娘。我心里也奇怪着,以宋家人的心计,是想不到这一层的,不知是谁提点了他们?”梅青晓恍然想到这一点,冷冷地看着虞紫薇。   虞紫薇不敢避她的目光,笑容略微勉强,“阿瑾,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从来没有这么好好看过表姐。” 第21章 野种   前世她似乎从来没有好好看过身边的人,这些人明明和记忆中的一样,却一个个都有不同。确实是她有眼无珠,是她目下无尘不识人心。   而今,她一定要睁大眼,好好看清楚这些人。   “阿瑾,你好像变了,说话越发的深奥难懂。”   “是人都会变,要是总也不变,那是因为装得好。”   比如眼前的这位表姐,前世她活着的时候装得多似她的亲姐姐般。一应关切次次不落,出门做客照应有加。   谁能知道对方一直将她视为仇敌,心心念念要害她。   虞紫薇心里万般疑惑不安,面上不显。温柔地替她掖了一下锦被,“你呀,就是心思重想得多。其实宋世子要是腿脚健全,这门亲事倒是不差。宋家是新贵,通玄子道长圣眷正浓。日后你入主东宫,这可是一份大助力。只可惜,宋世子腿废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他要不是眼下废了腿,这门亲事也轮不到阿瑜。”   “表姐是来给宋家做说客的?”梅青晓冷冷问道。   虞紫薇连忙摆手,“你看你,就说你心思重。我们姐妹之间说些私话,自然是有什么说什么。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你可别当真。”   明明是对方想让她当真,想让她为了自己将来的前程拿阿瑜做踏脚石。如果她当了真,母亲该是何等失望,阿瑜不知会伤心成什么样子。   虞紫薇算计这些,到底为什么?   她缓缓垂眸,“表姐,你是不是想当太子妃?”   虞紫薇当然想当太子妃,她甚至从来就认为那个太子妃之位就是自己的。她心里一个咯噔,眼神徒然凌厉。尔后快速低头,生怕被人看出端倪。   “阿瑾,你问什么胡话?婚姻之事向来都是父母做主,我们女儿家哪能做主。我看你就是心思多,成日胡思乱想。莫非你想当太子妃?”   梅青晓淡淡一笑,眼神清冷,“不想。”   虞紫薇轻笑,“傻阿瑾,太子妃是何等尊贵的身份,你怎么会不想?姑母那么喜欢你,麓京城中谁不知道她早就相中你,就等你年满十八后许配给太子表哥。”   “姨母也很喜欢表姐,依我看表姐出身才情样样都在我之上。在姨母的心中,你才是太子妃最合适的人选。”   这一定是试探,虞紫薇想。   瑾表妹向来言行守礼,从不曾说过这样的话。难道是对方看出些什么,有意在套自己的话?上回的事,原是万无一失。谁知瑾表妹命好,竟然只是受了一场虚惊。   “阿瑾,咱们说这个有什么意思,总归不是我们能做主的事情。你相貌才情皆出色,不知引得多少世家公子倾心。我可是听说了,燕世子为讨你欢心,巴巴地给你送了一盒百花糕。”   “表姐听说的事情可真多。”   “我是你的表姐,对于你的事情自然会多留意。燕世子出身高,是麓京城中数一数二的贵公子,我想不知道都难。依我看,你们无论是家世还是品性,都很是般配。说句不该说的话,整个麓京城中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尊贵的公子。”   当然,除了宫里的太子殿下。   梅青晓但笑不语,前世里虞表姐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话里话外怂恿她和燕世子示好。然而她一向规矩为重,曾言辞严厉地拒绝。   “表姐,你又是想让阿瑜嫁给宋世子,又是暗示我和燕世子,听着怎么如此怪异?”   虞紫薇掩饰般一捋头发,“你呀,心思真多。我就是随口一说,偏你爱较真。”   谁心思多,还真是贼喊捉贼。   梅青晓不想再和她周旋,面上露出倦色。她识趣地告辞,还不忘再三叮嘱静心等人好好侍候,真真是个体贴的好姐姐。   她一走,梅青晓就让静心把她带来的东西扔了。   静心为难,“姑娘,这些点心…”   “拿去喂狗!”   虞紫薇送来的点心被喂了狗,自然瞒不过当家主母的虞氏。虞氏犹在今日所发生之事的震惊中,听到这个消息亲自来了一趟知晓阁。   “阿瑾,可是你表姐说了什么不中听的,你为何生那么大的气?”   “母亲,您坐。”梅青晓示意虞氏坐到身边后,一下子扑进她的怀中,“母亲,表姐太过份了。她居然让我劝您把阿瑜嫁给宋世子。”   “你说什么?紫薇怎么会这样?”虞氏不太愿意相信,侄女不会眼睁睁看着阿瑜跳进火坑。   梅青晓抬起头,脸上挂着泪痕。   虞氏一下子就信了,大女儿从不说话,也极少落泪。能让阿瑾这么伤心,还扔了点心,可见侄女确实说了过份的话。   “她真这么说的?”   “是,她说女儿日后要入主东宫。如果阿瑜嫁进侯府,以后就是女儿的一大助力。母亲,女儿不要做什么太子妃,我只要阿瑜好好的。”   虞氏深吸一口气,爱怜地摸着大女儿的头发。以前总觉得这个孩子太冷清太守规矩,仔细想想这个孩子多么不容易。   “阿瑾,你和阿瑜都会好好的。你们的婚事我和你父亲都有数,一定会让你们嫁个好人家。”   她想着,阿瑾才情好。要是以后能入主东宫,那可是天下一等一的好亲事。阿瑜性子跳脱天真,不太适合做当家主母。以后谋个世家嫡次子,做个富贵闲人。   岂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翌日一早宋夫人居然又带着聘礼登门。   这次对方求娶的不是梅青晚,而是梅青晓。   虞氏扶着尚在病中的梅老夫人,梅仕礼还未下朝,梅青晓兄妹二人闻讯齐齐赶来。宋夫人此次上门,也不是一个人,她还带了自己的女儿宋招娣。   宋招娣和其母长得相似,这般长相在一众贵女中显得极为突兀。若不是宋家新贵,京中世家女们没有几人愿意与之相交。   梅青晓与她不过是点头面熟之交,上回去宋家赴宴,是虞紫薇一力促成。道是别人都给宋家面子,他们梅家不好特殊。   仔细想想,虞紫薇嘴上说看不上宋招娣,两人却似乎暗中有往来。上次惊马之事,若没有宋家人的相助,那马栓在宋家的马厩里怎么会着道。   她担忧地看向祖母,祖母的脸色并不好,眼底青色明显。她心生愧疚,宋夫人接连登门求娶,看来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看着宋夫人那张狂得意的嘴脸,她心中杀意立现,转瞬间压住不显。   虞氏按着怒火,碍于自己的身份不好把人赶出去。两姓结亲,向来都是暗中搭线互通消息,彼此有意才会把事情摆到明面上。   宋家昨日冒昧上门求娶小女儿,已是失礼至极。今日居然还敢登门求娶大女儿,简直是欺人太甚。   这哪里是诚心结亲,分明是存心结仇。   “宋夫人,我想昨日我们已经说得很清楚,我们梅家不敢高攀你们侯府。”   “母亲,您与她们废话做什么,直接把东西丢出去便是!”梅青晔少年心性,自是容不上再次被人上门欺辱。   宋夫人小眼睛瞪一眼梅青晓,昨日两个巴掌让她有些发怵。不过一想到这死丫头以后要落在她的手里任自己搓圆揉扁,她就满心的痛快。   “梅夫人,我大人有大量,不和孩子一般见识。我是诚心想你们梅家结亲,你们心疼小女儿,那我们就求娶大女儿。反正我儿子的腿也是因她而废,他嫁到我们宋家照顾进财也是应该的。”   “你放屁!谁踩断他的腿你们找谁去!”梅青晔挡在妹妹前面,怒视着宋家母女。   宋招娣眼睛斜着看人,轻蔑道:“宝贝什么啊,梅公子真以为她是你妹妹。不就是个野种,充什么梅家大姑娘。”   梅老夫人和虞氏脸色顿时大变,下意识朝梅青晓看去。   梅青晓冷眼微眯,“你说什么?” 第22章 惊闻   宋夫人得意一笑,“说什么你没听清吗?你根本就不是梅家的姑娘,能嫁到我们侯府那是你高攀!”   “就是,鱼目当成珍珠,还宝贝得不行。”宋招娣撇嘴,目光鄙夷。   梅老夫人反应过来,面上沉得吓人,“宋夫人,请慎言!”   “老夫人,我这不是谁也没说,巴巴地来提亲嘛。”宋夫人笑着,极为露骨地看向梅青晓。这死丫头片子打的那两个巴掌,她要千倍万倍地讨回来。   梅老夫人掌家多年,自有城府。须臾间的功夫,面上已是风平浪静。“这门亲事我们不同意,来人!送客!”   “老夫人,您可想好了,出了这个门,我可管不住自己的嘴。你家大姑娘是什么来路,你们最清楚。真要是抖露出去,别说是嫁入高门,就是寻常的小门小户都不愿娶她为正房。”   昨日宋夫人登门求亲,已是闹得阖京皆知。一夜过去,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梅家,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地等着看梅家的笑话。   今日宋夫人再次大张旗鼓来求娶梅青晓,风声早就传遍整个麓京。梅家的外面,打探消息的人不在少数,其中不乏许多大户人家的下人。   梅青晓望向祖母和母亲,祖母没有看她,母亲的眼神慌乱且怜悯。她心里打了一个突,难道自己真不是梅家的女儿?这怎么可能?   她不是梅家的姑娘,她是谁?   梅老夫人沉着脸,扶着椅子的手关节泛白,“宋夫人不知从哪里道听途说来的消息,居然上门来信口雌黄。你以为来这么一招,我们就会把姑娘嫁给你儿子,简直是可笑至极!”   宋夫人冷笑,“老夫人,您不用跟我打什么哑谜,我不光知道她不是你们梅家的女儿,我还知道她是谁生的。老夫人,要是我们两家是亲家,我自然会替你们守口如瓶,毕竟我们侯府也是要脸面的。亲事如果不成的话,我心里不痛快嘴上可就没个把门。到时候丢脸的是你们梅家,什么百年清贵,都是笑话。”   这是意图不成,要撕破脸的意思。她的态度哪里是诚心结亲的,分明就是逼娶别人的家的姑娘。真要是把姑娘嫁进这样的人家,以后还不知要遭多少罪。   虞氏动怒,道:“宋夫人你好歹也是侯府的夫人,行事居然如此不讲究。阿瑾是我的大女儿,她是我梅家的大姑娘,此事世人皆知。你一个外人,在我家胡言乱语到底要做什么!”   “梅夫人,我诚心上门求娶,当然是想和你们做亲家。”   “滚,你们给我滚出去!”梅青晔不知从哪里拿来一根大棍子,横向宋家母女,“还不快滚,否则小爷的棍子可不长眼睛!”   “都别动,今天谁敢动试试看。”宋夫人两手叉腰,极是张狂,“我就不信了,你们梅家能横到几时。什么百年清贵人家,养的姑娘不是和人私奔,就是不清不白的野种。你说世人要是知道你们梅家这般污糟,哪还有人愿意与你们梅家结亲。”   梅老夫人浑身发抖,面色惨白。虞氏惊呼一声,扶住她。她面如土金,牙关紧咬,死撑着身体不肯晕过去。   梅青晔大恨,举起棍子狂打一通。   宋夫人被撵得狼狈不堪,一把拉着宋招娣飞也似的跑出去,“既然你们敬酒不吃吃罚酒,休怪我们不客气。我倒要看看,你们梅家宝贝一个野种,还怎么有脸称自己是清贵人家。”   野种?   是说她吗?   梅青晓仿佛置身梦中,她看到关嬷嬷等人把祖母扶到后房,她听到母亲吩咐下人去请大夫。厅堂里人来人往穿梭不停,大夫丫头婆子们进进出出来来去去,如同过往云烟一般极不真实。   她望着那高高的气节柱,恍惚出神。   “阿瑾,宋夫人就是一条疯狗,她说的话你不要信。”梅青晔担忧不已。   她看着自己的双生兄长,他们长得一点也不像。   虞氏出来,目光惋惜。“阿瑾,你哥哥说得对,宋夫人乱说的,你怎么可能不是梅家的姑娘。”   她目光平静,苦涩笑了一下。她不傻,祖母的反应、母亲的表情统统都在告诉她,自己根本不是梅家的姑娘,至少不是母亲的女儿。   倘若她真是十六岁的姑娘,突然得知这样的消息,恐怕根本承受不住。然而她经历过生死,看过太多的世事无常,这样的打击不足以击垮她的心志。   “母亲,宋夫人真是乱说的吗?”   “阿瑾…”虞氏别过脸,面露不忍。   梅青晔大急,“阿瑾,宋夫人就是乱说的,我和你一胎双生人人皆知,你怎么可能不是梅家的姑娘?”   梅青晓固执地看着虞氏,“母亲,您告诉我,宋夫人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阿瑾,你为什么非要问个明白呢?你就是我们梅家的大姑娘,无论别人说什么,都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梅青晓缓缓摇头,目光平静得吓人,“纸是包不住火的,宋夫人敢来闹,一定是有人给她透了口风。外面多少人盯着,想必过不了多久,阖京上下都会知道我不是梅家的姑娘。母亲,求你告诉我真相。我是谁的孩子,我的父母是谁?”   “等你祖母醒了再说。”   虞氏叹息着,让她先回去歇一歇。   她走到气节柱下,仰视着那上面的名讳。曾经她多么以自己身为梅家的大姑娘而骄傲,她严于律己唯恐失了梅氏的风骨。   当她一头撞向这柱子时,她是何等的义无反顾视死如归,只因她是梅氏女。而今有人告诉她,她压根不是什么梅家的姑娘,这简直太荒谬了。   梅青晔亦步亦趋地跟着她,“阿瑾…”   “兄长,我无事。”   怎么可能无事,梅青晔不信。   “阿瑾,不管你是谁,你都是我的亲妹妹。”   “谢谢你,兄长。”   她其实隐约有猜测,别人都说她长得像死去的姑姑。之前宋夫人说什么与人私奔的梅家姑娘,想必就是那位早逝的姑姑。   奔者为妾,与人私奔者没有几个有好下场。   梅仕礼急火火地赶回来时,就看到柱子底下的兄妹二人。他刚下朝,便有人向他打听大女儿的身世。   想必此时,已是满城风言风语。   他顾不上太多,深深看一眼那个清雅平静的女儿,目露赞赏。处事不惊,遇事不慌,阿瑾被母亲教得极好。   梅老夫人已经醒来,呆呆地睁着眼睛,一个字都没有说。   虞氏和关嬷嬷都在,皆是愁容满面。   梅仕礼进去,婆媳二人都像是有了主心骨。梅老夫人示意关嬷嬷把自己扶起来,靠躺在软榻上。   “礼哥儿,这可如何是好?”   “母亲,您别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瞧着阿瑾那孩子不错,这么大的事情都不见惊慌失措。”   “她是个好孩子。要不是那个浪荡子勾走了我的珍儿,她也不至于摊上这么个不堪的身世。”   梅老夫人痛苦地闭上眼睛,“眼看着她到了定亲的年纪,突然传出这样的身世,她还怎么说人家?还有晔哥儿和阿瑜…只怕是亲事艰难。”   东宫那个位置不敢再想,便是想挑个门当户对的世家都极难。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个姑娘没了好名声,其他的子孙都要受拖累。   虞氏连忙安慰婆母,“母亲,儿孙自有儿孙福,真是那等子计较的人家,不结亲也罢。”   “大儿媳妇,你是个好的。”   若不是个好的,也不会同意当年的事。   帘子外,梅青晔担忧地看着自己的妹妹。原来阿瑾真的不是他的亲妹妹,而是他的表妹,是姑姑当年与人私奔生的女儿。   梅青晓的猜测得到证实,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上一世,她到底错过了多少真相?   她抬手掀开帘子,慢慢走进去。 第23章 投怀   内室里的人,齐齐望过来。梅老夫人、梅仕礼、虞氏和关嬷嬷,他们的脸上不忍、同情、怜悯,一个个目光复杂。   她走到软榻前,跪下去。   “祖母。”   没有相问,没有悲伤,只有沉重的感恩,她一连磕了三个头,一次比一次用力。虞氏想扶她,被她摇头拒绝。   看到她跪得笔直的身姿,梅仕礼不由得长叹一声。   梅老夫人望着这张极似女儿的脸,沉痛地闭上眼,一滴清泪从眼尾划落。当年珍儿出事时,比阿瑾大不了几岁。   对于女儿,她是放在掌心里疼着的。因为疼爱,所以宠溺。珍儿性子天真烂漫,养在深闺不知人心险恶。一朝入了魔障,竟是不管不顾地追那男子离京。   此后,她们母女生死永隔。   如果珍儿没有出事,她定会替女儿挑个好人家,风风光光地嫁出门。自打儿子将阿瑾抱回来,看到外孙女与女儿婴儿时一般无二的长相,她便暗暗发誓好好教养这个孩子。   十六年来,她盼星星盼月亮盼着外孙女长大。世人称赞阿瑾规矩好礼数好,她喜在心头。她幻想着有朝一日阿瑾嫁入天底下最尊贵的门第,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瞒得再好,终有被人窥破的一天。宋夫人刚开口时,她感觉天都要塌了。此时再看并无怨尤的儿子媳妇,还有平静的外孙女,她徒然觉得或许事情也没有那么糟糕。   该来的始终躲不掉,一切都是天意。   如今她万般庆幸,虞皇后虽有意结亲,却一直拖着没有过明路。否则眼下不知要如何收场,一个欺君之罪下来,梅家上下哪里受得住。   “好孩子,你快起来。”   关嬷嬷上前,将梅青晓扶起来。   “母亲,您好好歇着。宋家的事,儿子会处理。”梅仕礼朝女儿示意,让梅青晓跟上他。   父女二人去的是祠堂,梅家的祠堂内日夜灯火通明。   梅青晓看向最角落的牌位,供奉的是她那位早逝的姑姑。怪不得有人说她与姑姑长的像,原来她是姑姑的女儿。   梅氏玉珠,小名珍儿。   这就是她的亲生母亲。   梅玉珠的故事,如同那话本子里的故事一般。娇养在深闺的小姐不谙世事,因为几首诗便对素未谋面的男子倾心。   男子风流恣意,是花楼的常客,却又与寻常的嫖客不一样。他欣赏那些陷于污泥中的多才女子,同情那些在泥沼中挣扎的花娘。   他的诗,字字句句都是对女子的赞叹与怜悯,深深打动了梅玉珠的心。为见他,梅玉珠做尽一切惊世骇俗之事。扮成男子出入烟花柳巷,还与那男子结为异姓兄弟。   最后不顾母亲的反对,竟然与那男子私奔。   梅家人不敢张扬此事,只说梅玉珠生了急病,送到京外的庄子养病。私下派人四处寻找,一找就是一年多。   彼时,梅玉珠已经难产而亡。   梅仕礼抱回来的是妹妹生下的女儿,那个男人不知所踪,他是在一处花楼里找到出生不久的小女婴。   那个小女婴,就是她。她一抱回梅府,恰遇母亲产子。为掩人耳目,她便与兄长成了一母双胎的双生子。   “那个男人,叫什么名字?”她问。   梅仕礼眼神发沉,咬牙切齿道:“那个浪荡子,谁知道他真名叫什么。他有个假名,叫什么风满楼。”   风满楼三个字,她并不陌生。很多年前极为有名的一位闲散诗人,为正派读书人所不耻,却备受世家大户纨绔子弟们的追捧。   她忆起在兄长那里看过的诗集,微微诧异。   “他在何处?”   “不知,这些年我一直派人打探他的行踪,都找不到人。有人说,他死了,谁知道呢。”   梅仕礼说着,语气中难免不甘。那个浪荡子毁了珍儿的一生,就那么无声无息的死了,真是太便宜他了。   如果没死,定是不知躲到什么地方不敢露面。   哼,到底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死了?”梅青晓低喃,风满楼多年没有诗作问世,坊间也不再有他的传言和踪迹。她记得他的那首绝笔诗,还曾与兄长争辩过。   月夜惜别   月色人疾路,匆闻娇声至。问郎归何处,妾愿长相随。   花开终有期,凋零无所归。恐负明月光,独行自凄切。   诗中的女子可是指她的亲生母亲?如果是,他明明已经拒绝母亲,母亲又为何还要追他离京?   活了两世,她才知道自己的亲娘是谁。身为女儿,她前世里对亲生母亲的事情知之甚少。除了知道有这么一位早逝的姑姑,其它的她都不知道。   她独自跪在祠堂里,梅仕礼已经离开。   月上树梢,树欲静而风不止。   不知跪了多久,她朝那牌位磕了三个头,然后缓缓起身,慢慢走出祠堂。夜风寒凉,静心默默地替她披上斗篷,系好带子。   梅府看似风平浪静,外头已是议论纷纷。静心身为下人,心里难免焦灼难当。反观自家姑娘如此平静,深深觉得姑娘心性真稳。   主仆二人走着,不知不觉走到园子。梅青晓望向假山那边,似乎心有所感。她让静心原地等着,自己独自一人上前。   假山的后面,高瘦的少年静立着。   “阿慎。”   她惊喜着,朝他小跑过去,一下子扑进他的怀中,紧紧抱住他的腰身。   少女身上的幽香与娇软的身体冲击着叶訇的感官,他的心狂跳着,一下一下如同暗夜中响起的惊雷,那么的惊心动魄那么的撼动心志。   她闻着他身上的青竹气息,埋首呓喃,“阿慎,你是不是担心我?”   他的手无措地僵在身侧,不敢碰触她。   “我…我听外面有人传一些话,我来看看…”   她在他的怀中抬起头,手还紧紧抱着他的腰身不放。那张清莹润泽的小脸,在月光下晕生暖辉皎洁如玉。   “你是不是听人说,我不是梅家的姑娘?”   少年点头,目光隐含担心。   她嫣然一笑,“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我确实不是梅家的姑娘。我是梅家的外孙女,我母亲是梅家的姑娘。阿慎,你是不是以为我会伤心?”   少年没有点头,他的表情说明一切。   她重新埋首在他怀中,闻着他身上的气息,听着他那有力的心跳,“我不难过,甚至我还有些欢喜。不做梅家的大姑娘,我就能离你更近一步。”   少年大受震动,他从不知世间会有这样的女子,她不顾身份不顾矜持,只想和他在一起。他退缩着怯懦着,内心深处更多的是渴望。   即使她不是梅家的大姑娘,亦不是他能高攀的。   “大姑娘,叶訇受之有愧。”   “阿慎,你还是不改,你要叫我阿瑾。你说你受之有愧,你嘴上说得好听,心里肯定不是这么想的。你心里一定喜欢我,你是不是在梦里经常梦到我?”   少年顿时气血上涌,忆起那些个羞耻的梦境。他不知道自己连多看她一眼都觉得亵渎,为何会做那样胆大妄为的梦。   “我…”   “你别辩解,你脚上穿了我给你做的新鞋子,你就是我的人。你可别反悔,我也不允许你反悔。”她重新抬头,认真地看着他。   他的脚上,确实穿着她给他做的那双新鞋子。以为夜里无人,没有人会看到他穿什么鞋子,才敢放纵自己。   “我…”   “你什么,你敢说你不喜欢我?”   她娇怒着从他怀中仰起小脸,一双美目泛着水光,皎玉般明动的容颜满是控诉,贝齿轻咬着樱唇,似被人揉碎的花瓣,好不让人怜惜。   少年的喉节无意识滚动一下,浑身热血奔涌至灵台处。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像是心里住着的恶魔被人牵引出来,疯狂地想掠夺自己看到的一切美好。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子?   她明明清雅如雪山之巅的莲,却从天而降不顾一切生生扎根在他荒凉的心间。   “我…”   似有温热的花瓣拂过他的唇边,他顿时如遭雷击。 第24章 送抱   花瓣的味道比蜜还甜,比梅还香。穷极他贫瘠的一生,他从未尝过比这更甜的滋味。他整个人僵在原地,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更不知自己姓甚名谁。   良久,花瓣的香气远离,他才醒过神来。   想和做是两回事,纵使梅青晓想过无数回这般大胆的举止,但真正做还是头一遭。幸好夜色掩盖了她的羞窘,他看不到她红到发烫的脸。   她轻轻喘着,既羞又甜。   “阿慎,我不管,你方才亲了我,你就得对我负责。”   谁亲了谁,真是贼喊捉贼。   她依偎在心上人的怀中,抱着他精瘦的腰身,久久不愿意松手。做鬼的那些年,每每看到他孤寂落寞一人时,她多想上前抱抱他,多想亲口告诉他,她已经愿意了。   “阿慎,你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什么会喜欢你?”   她的态度改变太过突然,似乎是一夕之间。之前她视他如无物,谈不上轻视鄙夷,但绝对是高高在上对他视而不见。   想到从前那个自己,她备觉羞愧。   “阿慎,你相不相信有姻缘天注定?我做过一个梦,梦到过我们的之间的前世今生。你是我前世注定的夫君,我是你心里唯一的女子,你亦是我喜欢了许多年的男子,所以今生我们还要在一起。”   “你知不知道,当我从梦中醒来后,就好像被神明指引一般,我一夜之间开窍。等我再看到你的时候,我忽然发现我的眼中已容不下其他人。我不想当什么太子妃,也不在意自己是不是梅家的大姑娘,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少女温言细语,埋首在他的胸前低低轻喃。那一字一字像片片花瓣,轻轻落在他的心间。扬扬洒洒的花语中,他听到自己心花绽开的声音。   夜凉风徐,静谧美好。   凉风送来阵阵的花香,在暗夜中幽幽袭来。   他感受着怀中的温香软玉,听着自己奔腾汹涌的彭湃心潮。少女身上的幽香似梅,丝丝缕缕钻进他的心底。   “阿慎,我心中很是欢喜。”她说。   他也欢喜,无边无尽的欢喜,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欢喜。但是这欢喜让他害怕让他恐慌,因为他知道自己不配拥有。   欢喜如毒,已渗进他的五脏。   他不舍得推开她,也不敢回应她。   皓月当空,清寒一片。   少年少女如相依的梅竹般,一人如梅,一人如竹。梅枝缠绕着竹不愿分开,仿佛只要他们在一起,就能无惧世间风雨飘摇。   不远处的静心紧紧捂住嘴,生怕自己发出惊呼声。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见,下意识拼命揉着眼睛,一连眨了好几下。那偎依的两个人还没有分开,她的心又怕又惊。   大姑娘居然会喜欢叶公子,这是几时的事?   夜色中,似有人朝这边走来,她慌忙惊呼,“大…大公子。”   “静心,你怎么在这里,你家姑娘呢?”   假山那边隐约露出一角粉色的裙摆,梅青晔快步过去,没几步就走到梅青晓的跟前。静心的心提到嗓子眼,在看到只有自家姑娘一人时,差点站不住。   “阿瑾。”   “兄长…”   梅青晓望着月,身姿如梅般清雅。纵使她脸上无一丝悲痛表情,梅青晔却觉得她是在故作坚强。   “阿瑾,我知道你心里难过。”   “兄长,我不难过。”   她心潮还未平息,漫在胸臆间的全是悸动。方才她居然那般大胆,她明明最是规矩知礼的女子。阿慎会不会觉得她太过主动,没有女儿家矜持。   他会不会被她吓到?   梅青晔不相信她的话,不难过的话怎会在园子里吹凉风。分明是伤心无处诉说,一人躲在这里暗自伤神。   “阿瑾,那个…”   他难得有这样不知所措的表情,就在梅青晓疑惑时,只见一道月白的身影缓缓从那边过来。看清来人正是燕旭时,她徒然间明白了什么。   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兄长还真是…   燕旭出身好,月色下更是丰神俊朗一派世家公子的气度。梅青晔红着脸不自然地走到一边,自欺欺人地假装不看他们。   梅青晓不是无知少女,只是这怎么可能?她和燕旭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他对自己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心思。   “大姑娘,你近日可好?”   “托燕世子的福,我一切都好。”   燕旭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伤心失意的姑娘,不想对方这般平静,似乎完全不受身世被揭穿的影响。惊讶的同时,更多的是赞赏。   这样的姑娘,才是真正的心性坚韧,与他相配之人。   “看到大姑娘一切都好,我就放心了。”   “我有祖母父兄相护,能有什么事。世人诋毁谣传,自有他们替我遮风挡雨。有劳燕世子惦记,我梅家上下都很感谢。”   燕旭要的不是感谢二字,他以为骤逢巨变,她一个女子总归是有些心慌意乱的。如在此时,他一举夺得佳人芳心,那是再好不过。   国公府唯他一子,梅氏阿瑾身世再不堪,有梅家为后盾,加之父母对他的宠爱。他相信只要他坚持,父母一定会同意他迎娶她。   “我与广泽情同手足,大姑娘若有什么难处,我义不容辞。”   “多谢燕世子。”   有梅青晔在一旁等着,再逾越的话燕旭是不能说的。梅氏阿瑾最是把规矩看得大,若是他太过猛浪反而会适得其反。   他相信眼下对于梅家而言,自己是最好的选择。放眼整个麓京,有几人能比他身份尊贵。除了他,梅氏阿瑾还能嫁给谁。对于这个姑娘,他志在必得。   “大姑娘跟我,实在是不需要客气。”   梅青晔一直竖着耳朵听,他自认为和燕旭交情不错。如果对方能成为他的妹夫,无论从哪方面来讲,都是皆大欢喜。   他听到父亲和母亲说的话,阿瑾的身世已经被人知道,想再入主东宫几乎是不可能的。加上有宋家那一出,日后亲事一定艰难。   是以,他才会这么胆大替好友和妹妹牵线。   猛不丁被妹妹凌厉的眼神一看,他惊了一下。暗道自己一心想撮合修齐与阿瑾,却忘记了阿瑾最是重规矩的人。   “阿瑾,那个…真是巧啊,我和修齐正好有事,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   梅青晓垂眸,只觉得有些荒诞。前世里燕旭的后宫满园春色,他遍洒雨露乐此不疲。这一世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突然对她示好?她可不稀罕他的垂怜,也根本不需要他的关心。   “兄长与燕世子若是有事,且去忙吧,我想一人再静静。”   等二人走后,假山另一侧躲着的叶訇慢慢现身。少年如影子一般悄无声息,离她远远的不肯再靠近。   她扑过去,重新抱住他。   “你什么都不要说,我知道你又想说配不上我的话。我说过我会等你,等你觉得配得上我的时候,你再上门求亲。”   “大姑娘,叶訇不堪,不值得您如此,您有更好的选择。”   “我不管,我认定你了,你亲也亲了,可不许对我始乱终弃。”她低低控诉着,仿佛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   他身体僵着,不知该拿她怎么办。“大姑娘,你不可…”   “我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我不想当什么太子妃,也不想当什么世子夫人,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如果你不肯娶我,我就当自梳女。如果世俗容不下我,我就绞了头发做姑子!”   她死过一次,做鬼多年。如今重活一世,是为了什么?什么身份地位,什么名声规矩,她统统都不管。她唯一夙愿就是嫁他为妻,与他携手白头。   闻着他的气息,她紧紧埋首在他胸前,“阿慎,你不要推开我,不要拒绝我。”   少年在天人交战,身侧攥紧的拳松了又松,紧了又松。他的心渐生裂变,早已破土而出的东西急剧生长。瞬间散了枝叶开了花,摇曳在他的心间激荡不已。   他的手慢慢抬起,短暂的迟疑过后轻轻放在她后背。   她感觉到他的举动,心肝和身体一起微颤。   “阿慎,我们注定是天生一对。我叫阿瑾,你叫阿慎。”   ……   “阿慎,我本不是轻浮的女子,我只是一见你就乱了心,乱了规矩。”   ……   “阿慎,你再抱紧一点…”   少年缄默着,唯有双臂慢慢收紧回应她。他抬头望月,月朗如钩照进他的心里。恰如她一般,硬生生冲破黑暗来到他的面前。   世间若有一人待你至斯,你还有何理由退缩。他知道,他终将要从黑暗中走出去,与她一起立于天地之间晴空之下。   两人相拥着,仿佛天荒地老。   分别时依依,在面对静心时,梅青晓娇羞的神态已经不见,依旧是那个谨守规矩端庄大气的主子。   她知道静心在想什么,也知道对方受惊不小。   “静心,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很多事情我不会瞒你,你也应当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对我的事情要守口如瓶。”   “姑娘,奴婢记得。只是您怎么会和叶公子…”静心实在是太过疑惑,逾越问道。   “在我心中,叶公子是天下最好的男人。我并非一时心血来潮,如果有一天我要嫁人,那么我嫁的人一定是叶公子。”   “可您不是说叶公子已经定亲了吗?”   梅青晓微微一笑,深深嗅着满园子的梅花香气,“没错,他确实定亲了。我相中了他,定下了他,和他定亲的人就是我。”   静心惊讶不已,张着嘴久久未能合上。   夜色中的梅府安静祥和,远远望去竹贤院里却是人影交错。她认真看了好几眼,认出院子外的一个婆子,嘀咕道:“姑娘,这么晚了,舅夫人怎么会来?”   梅青晓闻言,若有所思。   舅夫人是虞氏的嫂子,虞国公府的国公夫人柳氏。宋夫人求娶,闹得阖京皆知。梅家大姑娘的身世已经传得是沸沸扬扬,所以她才连夜登门。   “双妹妹,你怎么这么糊涂?我若是知道你把梅玉珠生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女儿,非制止你不可。你也不想想,这种事情哪能瞒得住。”   “嫂子,都是过去的事了,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虞氏没有辩解,温婉地说道。   柳氏叹气,“你呀你,你兄长听说此事后,气得要来找梅老夫人和梅姑爷理论,还是我拦住他。没有这么欺负人的,真当我们虞家没人不成。这么大的事情,都不和我们通个气,简直是欺人太甚!”   “嫂子,不怪婆母和夫君。是我心疼那孩子,不想她自小被人轻视。”   “罢了,如今说这些无用。我知道你一向绵软心善,但眼下真不是心软的时候。外面传得风言风语,以后晔哥儿和阿瑜的亲事怎么办?你总不能为了一个外人,害了自己的骨肉。”   虞氏面露为难和不忍,“还能如何,左不过嘴长在别人的身上,他们要说什么谁也拦不住。阿瑾是我们梅家的大姑娘,这事不会变。”   柳氏摇头,一脸怒其不争的样子,“宋夫人是什么人,被她缠上,你们能落什么好。阿瑾这么个身世,以后能嫁什么好人家。还有阿瑜,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的名声跟着受牵连,以后亲事艰难。”   虞氏长叹一口气,示意自家嫂子别急坐下来喝杯茶,柳氏被她这阿弥陀佛的性子给急得眼睛冒火。   “我说句难听的话,阿瑾这样的身世,你们别想着她还能和以前一样嫁入高门。别说是高门,一般的人家她都攀不上。眼下有侯府这么一门好亲事摆在面前,你们还等什么?她嫁进侯府做世子夫人,一来保住自己的名声,二来有个好归宿,三来不会拖累家中的兄长妹妹,也不枉你养她一场。”   “这怎么可以?宋家是什么人家,嫂子难道不清楚吗?”   “宋家是侯府,难道还委屈她了?”   “我梅家姑娘要嫁什么人家,还轮不到舅夫人做主。”梅老夫人扶着关嬷嬷的手进来。   她面色极其难看,进门后坐下。   柳氏道,“老夫人,这可不是你们梅家的事。你们不同国公府商量,就把自家姑娘在外头生的孩子抱着在我虞家姑娘的膝下,是何道理?”   “嫂子,都说了是我心疼那孩子…”虞氏解释道。   “双妹妹,你别替他们说话。你别忘了,你是国公府的姑娘,万没有让人欺负到这个份上的道理。”   梅老夫人目光沉着,“那依舅夫人之意,此事你要如何?”   “我不是那等冷血之人,也算是看着阿瑾长大的。但是我再是疼她,也不容她一人带累晔儿和阿瑜的名声。只要她嫁进侯府,堵住了宋夫人那张利嘴,也顾全了梅家的名声。两全其美的事,何乐而不为?”   “宋夫人根本不是诚心求娶,阿瑾若真嫁过去,那才是掉进虎狼窝里,我不同意!”梅老夫人态度坚决,语气略带薄怒。   柳夫人冷冷一笑,“一个不知与何人生的私生女,能嫁进侯府那是上辈子烧的高香。梅老夫人这都不满意,难道还指着自己的外孙女嫁进天家不成?”   一语即出,满室皆静。   窗外的人听到这句话,已是明白柳氏的用意。梅青晓望了一眼天幕,一言不发地离开。静心跟在她的身后,很是担心。   宋家是虎狼窝,万万不能嫁过去。   “姑娘…”   “静心,你去找你爹,让他套好马车在后门等我。”   静心大惊,“姑娘,你要做什么?你千万不能做傻事啊?”   梅青晓看着她,唇角微微勾起,“我怎么可能会做傻事?活着多不容易,我还没有活够,还没有嫁人生子,我怎么可能自断前路?”   是啊,活着多不容易,她自己都不明白以前的那个自己,为什么那般看轻生死不懂珍惜,就为了所谓的气节风骨。   静心声音都在抖,“那您…您出去做什么?”   “当然是和宋家做个了断。”她眼神清幽,隐含着杀气。   当她再一次来到棺材铺门口时,身后空无一人。铺子外面白色的灯笼冷淡,巷子里阴气森森,她心中并无害怕。   棺材铺里的老者看到她,不发一言地去内院通报。她走到那哼小曲的老妇面前,递上一包点心。   老妇傻呵呵地望着她,快速把点心抢过去藏起来。她发现无论是老者还是老妇,都有着比常人更加深邃的眼神。   如同她的阿慎一样。   这些人,恐怕都有越国血统。   半刻钟的时间,老者出来请她进去。她从容地走进那间黑屋子,眯起眼适应里面的黑暗。布置没变,和上次一样。   “上次的事,多谢先生。”   “受人之托,终人之事,姑娘不必谢我。姑娘这次来,是想要什么东西?”   她从袖子里摸出几张银票,放在桌上,“此次我来,是想要同一个人的另一条腿。”   “姑娘是想要宋世子的左腿?”   “不,我不要他的左腿。我要的是他中间的那条腿,让他以后再也不能去祸害女子。”她回着,止住面庞发烫。   黑色的屏风后面,黑袍的男子呼吸一顿。“姑娘何不直接要他的命?”   “他的命自有天收,不需要我动手。我知道先生神通广大,自然有办法完成此事,我愿奉上双倍银票。”   男子的气息有些乱,似乎在思考什么。   她好看的眉头微微蹙着,刚才是她闻错了吗?她居然闻到熟悉的竹香,很淡很淡,像是她的阿慎。   诡异的棺材铺,有着越氏血统的老者和老妇人。她心下一动,眼神望向一片漆黑的屏风。屏风上绣着月亮冷冷清清。   月通越。   “先生,我们认识吗?”   屏风后面的男子顿时气息大乱,他才想否认,就感觉她人已走近。隔着一层屏风,他甚至能闻到她身上的幽香。   “先生,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不是认识我?” 第25章 撑腰   一层薄薄的屏风, 将他们隔开。   前面是蒙着面纱的少女,后面是黑袍裹身的少年。她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竹香,他亦被她的梅香侵蚀着。   互通心意的男女, 总是没有理由地感知到对方的存在。   “姑娘…”男子拼命伪装自己的声音,压得更低更沉。   她做鬼时与他如影随行, 她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但是她清楚地感觉到屏风后面的那个人, 一定是他。   原来他年少时, 除了世人知道的卑微, 还过着不为人知的刀口舔血的日子。她的心揪成一团,越揪越紧。   泪水顺着她光洁的面庞滑落,她不应该揭穿的。   “…先生肯定不认识我,是我认错了人。”   听到她略带着哭腔的声音,叶訇的心已乱。哪里还管什么掩藏身份的事。他心随人动,已经从屏风后面出来。   宽大的黑袍,衬得他越发的高瘦。精致艳丽的五官,深邃的琥珀双眸, 像是暗夜中走出的杀神修罗般俊美神秘。   “阿慎,真的是你。”她扑进他的怀中,将泪水抹在他的衣袍上。“怎么会是你?你知不知道做这样的营生有多危险…”   “我…”   “你要是有个什么事,我怎么办…”   “我…”   “你什么你, 你怎么不告诉我,你个大坏蛋!”   她纤手成拳,轻轻捶打着他的胸膛。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刀尖上行走, 一个不慎就是万劫不复。若不是世事所逼,他不会走到这一步。   前世里,她是被什么蒙蔽了双眼,以至于像个瞎子一样什么都看不到。   她低低啜泣着,从他怀中抬头。美目水光潋滟,好不惹人心怜,“阿慎,你答应我,以后不要再干了。你要是缺银子,我有…我的东西就是你的东西,你尽可以拿去。”   少年没有回答,反问道:“方才你说的那些话,是从何处听来的?”   她瞬间红脸,眼眶中还带着泪花,“哪些话?”   “中间的腿,这话你是从哪里听来的?”他声音低沉得吓人,眸中蕴藏着令人害怕幽暗。无形的气势一开,她不由得心肝乱颤。   这样的阿慎,好像以后的那个他。   “我…我听兄长说的…他说男人只要没有中间的那条腿,就不能干坏事…阿慎,是不是这样的?”   这样的话,确实像梅青晔说过的。阿瑾养在深闺,又是那样清雅知礼的性子,她必不知道这话真正的意思。   他气势一收,又是那个卑微到没什么存在感的少年。   “嗯。”   梅青晓感觉自己双颊红到发烫,想不到自己也有胡说八道装傻发痴的一天。幸好阿慎没有多想,否则她真该找个地缝钻下去。   天知道她前世做鬼时,听了多少暗夜里男人们说的荤话。那什么男人女人之间的事,她可是听过不少。   阿慎虽是男子,知道的却未必有她多。想到这里,面颊越发烧得厉害。她可不能坏了自己在阿慎心中的印象,若知道这棺材铺里的东家是阿慎,打死她都不敢说那什么中间的腿。   “阿慎,那话是不是不好,我以后不说了。”   “不是好话,除了我,你谁都不许提。”少年叮嘱着,耳根泛红。   她乖巧点头,“我知道的,我不会对别人提的,我只和你说。以后我有什么和别人不能说的话,我都和你说。”   娇软软的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哑涩,听在少年的耳中,激起无数的旖旎。酥了心、软了骨,恨不得将她揉进身体。   他压抑着、放在她后背的手关节泛白。   她自以为圆过此事,道:“阿慎,宋进财自有天收,你不要动手了。”   “好。”   等到脸上红潮褪去,她才从他怀中探出头来。这般仰视着他,感觉他比自己高好多。“阿慎,你穿黑衣服真好看。”   黑袍墨发,面如冠玉。   她一向知道他生得好看,做鬼时无数次对着他的颜犯痴。战场之上,他戴着张牙舞爪的鬼面具。世人道他是杀神修罗,却不知他本应是个俊美的男子。   “阿慎,你站好,我替你比比尺寸。”   她取出一方帕子,卷成长条在他身上比划着。将褪去的红潮又起,不无羞涩地想着,她的阿慎腰真细腿真长。   叶訇站得笔直,她低头时,他的眼神放肆大胆。她抬头与他对视时,他收敛所有的情绪,沉默无言。   黑暗的微光中,泛着不知名的甜,一如他们此时的心境。   良久之后,梅青晓才记起不知不觉流逝的时辰。她抱着他的腰身不撒手,舍不得离开。如果能早点嫁给他就好了,她脸红心跳地想着。   “我送你。”他说。   “…不用了。”   “不会有人看到的。”   不只别人看不到他,连她都不知道他在黑暗中的哪处。马车疾行,静心见自家姑娘眉眼柔和,几次欲言又止。   驾车的是静心的爹胡有为,他是梅家外院的一个管事。   之前父女二人嘀咕半天,胡有为一直在训斥女儿。哪有姑娘胡闹,身为贴身丫头也不制止一二的。他是不知情,不知道姑娘是私自出府。万一被老夫人和夫人知道,他们一家都要吃挂落。   丢差事是小,就怕被赶出梅家。   一路平安到家,梅青晓和静心才进知晓阁,就察觉气氛不对。凝思和婆子下人们跪了一地,梅老夫人黑沉着脸坐在中间,身后站着脸色凝重的关嬷嬷。   主仆二人一进门,梅老夫人的目光就像刀子一样过来。   “跪下!”   没有一字争辩,梅青晓恭顺地跪在地上。   梅老夫人压着心头的火,眼神凌厉且失望,“这么晚你去哪里了?院子里的下人居然没有一个知道自家主子的去向,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不怪他们。”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知道护着别人?你知不知道现在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梅家,我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你怎么突然变得如此胆大妄为?你说你去了哪里?去见了谁?”   梅青晓看到被人带过来的胡有为,低声辩驳,“祖母,此事都是我一人执意而为,与他们无关。”   梅老夫人抚着心口,被她气得眼冒金星,“我问你话,你到底出去做什么了?”   “祖母,恕孙女不能说。”   “好,好得很。全家人都为了你的事情焦头烂额,你还有闲心跑出去胡闹。万一传扬出去,你以后还要不要做人?”   梅青晓平静地看着自己的祖母,祖母似乎老了很多。她心生愧疚,却并不后悔。想到那个少年,她觉得世间一切困难都不算什么。   “祖母,我名声至此,还能如何?”   梅老夫人心一软,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一时之间也无法接受,今晚你私自出府的事情我便不追究了。不过你要记得,以后不可以再胡来。往后的路祖母都替你想好了,你不用担心。”   她心一沉,“祖母,您是什么意思?”   梅老夫人抚了一下额头,挥手让下人们都退出去。关嬷嬷上前将梅青晓扶起来,梅老夫人示意孙女上前。   “阿瑾,祖母自小对你要求严格,就是希望你能有个好名声嫁个好人家。如今你身世走露风声,东宫正位是不要想。好在虞家大姑娘和你一向交好,以后你们相互扶持,祖母也就放心了。”   “祖母,您的意思是?”   “若是所料不差,你虞家表姐将会是东宫太子妃。你虽屈居她之下,但以咱们两家的交情,你只要一心向着她,日后的荣耀不会少。”   梅青晓彻底明白过来,敢情在她离开的时候,虞夫人和祖母已经商量妥当。她身世存疑,便是做个侧妃也只能伏低做小依附虞紫薇。往后她就是对方手中的棋子,想什么用就怎么用。   虞夫人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祖母怎么会同意?   “祖母,您不觉得奇怪吗?宋家人是如何知道当年的事?”   梅老夫人凌厉的眼神看着她,“你想说什么?”   她的心不知为何突然往下沉,泛起难以言喻的痛。又痛又涩,心像被人撕开一道口子,软刀子一下下地割着。   祖母的表情告诉她,不止她一人看清前因后果。   “祖母,宋家人知道也就罢了,为何一直死咬着我不放?事情闹成这个样子,与其说他们是想赖上我们梅家,不如说他们是想毁了我。若无利益纠葛,谁会费心算计?”   “阿瑾,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祖母说的没错,世上确实没有不透风的墙。母亲当年有孕,除去亲近之人,谁会知道母亲怀的是双胎还是单胎?母亲突然生下双生子,旁人不会多想,亲近之人却未必不会细思?我名声毁坏,得益的人是谁?”   梅老夫人眼中厉光大盛,看向她。“那又如何?”   她迎视着,任由那痛翻江倒海般朝她袭来。祖母明明知道一切,却还要自己入东宫为妾,到底是为什么?   原来比起梅家的名声,她是可以被忽略舍弃的那一个。   “祖母,孙女真的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吗?”   “是。”梅老夫人说得斩钉截铁,“东宫侧妃,多少人盼不来的东西。要不是虞家愿意帮咱们,你以为以你今时今日的名声,能得一个侧妃的名分吗?我知道你不想为妾,但你以为自己还能嫁进燕国公府吗?燕世子再是看重你,恐怕也只能许你一个贵妾之位。一个国公府的妾室与太子侧妃相比,孰轻孰重?”   梅青晓面色哀伤,突然觉得一切都好荒谬,荒谬到她想笑。前世里,她到底错过了什么?为什么太多的事情她都没有看清楚。   口口声声为她好的祖母,就是这样罔顾她的意愿。她连太子妃都不想当,更何况这劳什么子侧妃。   “祖母,梅家的名声和我的性命,孰轻孰重?”   “你这是在威胁我?我告诉你,你一日是我梅家的姑娘,我就不能容你坏了梅家的体面和名声。女子在世,名声重于性命,你焉能不知?”   她怎么会不知,正是因为将这样的念头刻进骨血里,前世她才会一头撞死在梅家的气节柱下。重活一世,她已大彻大悟。   倘若能不顾名声,不顾世俗的看法,世间没有过不去的坎。今生她愿抛下禁锢自己的一切,她倒要看看能不能活出另一番天地来。   “祖母若嫌我丢梅家的脸,大可将我遂出梅家,我没有怨尤。”   梅老夫身子一晃,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外孙女,怎么会执拗成这样。如此固执不顾一切,果真是珍儿的孩子。   她已经失去珍儿,万不能再让这个孩子重复她母亲的老路。   把心一横,道:“不可能,你是我梅家的孩子,生死都不能改变!”   “如果我不愿意呢?”   “此事由不得你。婚姻之事本就是长辈做主,你一个姑娘家安心待嫁便是。我看你最近心绪浮动,得好好修养身心。从今日起,你好好待在自己的院子里,没什么事就别出去了。”   这是要将她软禁,直至她出嫁为止。   她心下一片凄凉,等到无人时低低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滚落。她的人生,真可笑啊。可笑前世她居然什么都没看明白,就那样稀里糊涂地撞了梅家的气节柱。   死过一回,才能将这一切看透,何其可悲。   一夜灯火阑珊,梅家上下被虞氏敲打过,谁也不敢议论外面的事情。麓京上下流言传来传去,越发显得扑朔迷离真假难辨。   梅府大门紧闭,谢绝所有人。   梅青晚乖巧地陪着阿姐,手里拿着一个花绷子在绣帕子。那日宋夫人第一次上门求娶时,虞氏就将她禁足在自己的院中,勒令府中下人不许对她透露半个字。   是以,她并不知家中前几日发生的事情。   “阿姐,母亲今日进宫,为何连你都不带?”   梅青晓脸色平静,已不见昨日的悲凄。她手上做的一件黑色男子外衣,凝思以为是给大公子做的,倒也没有多想。   静心却是知道,姑娘手里的衣服是给叶公子做的。她心里说不出的复杂,始终想不明白姑娘为何会相中叶公子。   叶公子长相出众,倒是没得挑。只是那出身…说句难听的话,姑娘再不是梅家的亲姑娘,也老夫人和夫人亲手养大的,和亲生的女儿没什么分别。再加上和大公子二姑娘的情分在,就算是嫁不成世家的嫡子长孙,也不可能嫁给叶公子这样的人。   姑娘到底怎么想的?   “许是皇后娘娘有事要和母亲商议。”梅青晓轻描淡写地回着,心里却知母亲进宫为哪般。   天未亮时,虞氏和虞夫人一起进宫。   京中风言风语,自是传到宫中。虞皇后召见虞氏和虞夫人,问的当然是梅青晓的身世。事到如今,虞氏不敢隐瞒,如实全盘托出。   虞皇后极为震怒,当场摔碎一只杯子。   屏退宫人后,三人私下不知说了什么,外人无从得知。虞氏出宫里脸色并不算好看,一路沉默回到梅府,直接去了梅老夫人的院子。   没过多时,宫里就传出指婚的懿旨。虞家的大姑娘被赐婚给太子殿下,一时之间前往虞国公府贺喜的人络绎不绝。   与此同时,还有一件大事发生。   梁国突然多了一位皇子,比太子小一岁。陛下已将其认回,封为寿王。听说寿王殿下是陛下与一民间女子所生,生母低贱。   陛下子嗣不丰,宫中除了太子外并无其他的皇子,且近十几年来,后宫妃嫔都无一人传出有身孕。   梅青晓想着,陛下定是丹药吃多了,伤了身体的根本。   她被禁了足,除去知晓阁的人,府里的人似乎都不知道。除了她不能出去,并不妨碍阿瑜来看她。   阿瑜已知她的身世,言语间小心翼翼。   亲生的和不是亲生的,始终还是有区别。母亲对阿瑜爱护之心细微周到,不愿世间半点污浊脏了阿瑜的耳朵。   如果她长在亲娘膝下…   “嘶。”   一个晃神,针尖扎进指头里,小小的血珠冒出来。她盯着那深红的小小血珠,眼眶渐渐湿润。   “姑娘。”静心惊呼着,找来干净的帕子替她擦拭,“您去歇歇吧,别做了。您这个样子,奴婢瞧着心里好难受。”   梅家的大姑娘,清雅端庄。从来都是高冷自持,从容大体。这样沉郁的姑娘,静心没有见过。她不知道姑娘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姑娘为何认准了叶公子。   但她知道,婚姻大事姑娘无法做主,老夫人不会同意的。   “姑娘,您歇会吧。”   “我没事。”   她真的没事,反倒是因为看清了许多事,心里的顾忌少了许多。如果事情真到了不可挽回的境地,或许她会和她的亲娘一样,选择和阿慎私奔。   前世的那个自己,到死都没有想过自己会有如此离经叛道的想法。   禁足五日后,她终于得到准许出门的机会。   虞紫薇下的帖子,办的赏花会。   听着祖母和母亲叮嘱她和虞紫薇好好相处的话,她心中只有悲哀。在她们看来,日后她要依附虞紫薇,可不得提前好好巴结。   若不然,又怎么会许她出门做客。   兄妹在三人一同出门,虞家的诗会设有男宾席,主家自是那位世子表哥虞仁凤。   虞紫薇亲自在门口等她,见到她后神情略微一愣,完全没想到她如此平静,似不受半分影响。紧接着上前拉住她的手,自是一番好姐姐的关切模样。   “阿瑾,我还担心你不会来。”   “表姐的赏花会,我怎敢不来?”她淡淡回着,听不出喜怒。   虞紫薇叹息一声,“你的事我都听说了,真想不到…你一定很难过。我原本是要去看你的,又怕你不愿见人。”   “表姐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我一应都好,并没有什么事情。你说我不愿见人,此话从何说起?”   “阿瑾你何必故作无事,外头都传遍了。我知你心中必定伤心,换成任何人,出了这般事情只怕是都觉得天塌了。”   梅青晓清泠泠的眼神微闪,扫视一下那些往这些看的贵女们,再一看虞紫薇这假模假式好姐妹的样子,心下冷笑。   “这么点风雨,谈何天塌。表姐如此不经事,真等哪日天塌下来,又该如何?”   虞紫薇面色微变,听出她话里有话,“阿瑾何必玩笑,无论哪方天塌,也塌不到我的头上,我不过是替你担心。”   “世间之事,谁说得准。我相信总有一日,表姐一定能体会到天塌的滋味。”这句话梅青晓声音压得极低,仅虞紫薇一人能听到。   虞紫薇厉眼看去时,梅青晓已是容颜淡淡,丝毫不见犀利之相。她心下怪异,突突跳个不停,越发觉得这个表妹不能容。   她身后的黄衫少女很是看不惯梅青晓无事人的样子,嘴一撇,“阿瑾,你就别装了。眼下谁不知道你不是梅家的姑娘,你何必不承认。”   黄衫少女是柳氏的侄女柳如燕,以前因为虞紫薇的关系,她们交情还算不错。   “谁说我不是梅家的姑娘?”梅青晓的语气不怒不急,很是漫不经心。   “还用谁说,谁不知道你是你姑姑的女儿。你姑姑当年根本不是病死了,而是和人私奔了。”尖刻的声音,同样来自虞紫薇的身后。   说话的是宋招娣,俨然是虞紫薇的小跟班。   “我姑姑的事宋姑娘都知道,还真是神通广大。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我母亲生的,难道你是接生的稳婆?”   谁稳婆了?   宋招娣大怒,“你别不承认,反正你就不是梅家的姑娘。”   “我是不是梅家的姑娘,关宋姑娘何事?”   虞紫薇认真地看着梅青晓,这个表妹似乎哪里不一样了。以她的性子,向来是宁折不弯一板一眼,为什么变得如此巧言善辩。   “阿瑾,有些事咱们自己知道就成,何必要撕开来讲。”   多么体贴善解人意的话,顾全大局又顺了大家的面子。许多女客看过来,对虞紫薇的大气交口称赞,溢美之词不绝于耳。   梅青晓浅浅一笑,笑不达眼底,“表姐知道什么,我怎么不知道。难道表姐也是稳婆,对我母亲当年产子一事知之甚详?”   虞紫薇脸色大变,险些崩不住。   “阿瑾,你说的是什么胡话?我只当你心里难受口不择言,不和你计较。你赶紧打住,莫要丢了梅家的脸面。”   “我说错什么了,怎么就丢了梅家的脸面?若是我任由你们诋毁我的出身,那才是真正坏了梅家的名声。”   虞紫薇挤出笑来,“好阿瑾,算我求你,是我不该关心你的事。今日你就给我一个面子,莫要闹得大家难看。”   听听,这话说得真漂亮。   合着是她在无理取闹,是她弄得大家下不了台。   “虞姑娘,也就你性子好。换成是我,有这样一个不知好歹的表妹,我非让人把她轰出去不可。”能说出这种话的,自然是那位宋招娣。   虞紫薇闻言,面有难色,“宋姑娘,你少说两句。阿瑾是我的表妹,我一向拿她当亲妹妹看。她不过是心里不痛快,不是故意针对你的,你别和她一般计较。”   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宋招娣本就卯足劲讨好虞紫薇,又气梅家害了她哥哥,哪有不使劲拉踩梅青晓的道理。   “虞姑娘,她可不是你正经的表妹。也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野种,指不定她和她那个娘一样,骨子里就是个不守妇道的。她说我哥哥对她言语不敬,说不准是她有意勾搭我哥哥。”   “没错,就是她故意对我抛媚眼的。”宋进财被人扶着走过来,腿脚还没有好全,谁也没想到他今日也来参加花会。   梅青晓一看这势头,大约明白虞紫薇的用意。祖母自以为和虞夫人谈妥条件,许她侧妃之位,却不想虞紫薇根本容不下她。   如此,倒也不是坏事。   “你胡说,我阿姐根本不是那样的人。”梅青晚一直插不上话,母亲交待她不能得罪大表姐。她刚才见阿姐被人欺负,心里急得不行。   姑娘之间说几句还罢了,这什么宋世子是什么东西。   宋进财已将梅青晓视为囊中物,又有人故意给他行方便之门。今日若不能逼使梅家姑娘就范,他的宋字就倒过来写。   “梅二姑娘,你还帮着她说话。要不是她,你就是梅家的大姑娘。”   “我阿姐就是梅家大姑娘,你胡说什么!”梅青晚急得小脸通红,眼见着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阿姐和她被人指指点点,虞家表姐居然不帮她们。   梅青晓握了一下妹妹的手,“阿瑜,别和他们争那些,他们不会听的。”   “是啊,争这些有什么用,再怎么争也改变不了事实。依我看梅大姑娘是无话可说,默认了勾引我哥哥的事实。我们侯府仁善,看你可怜愿意给你一个名份。我哥哥的正室你是别想了,做个贵妾倒也使得。”   宋招娣的声音一出,那些议论之声更大。   梅青晓朝宋招娣走去,冷冷地看着对方,“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宋招娣吓了一跳,被她的眼神看得毛骨悚然。“我…为什么要再说一遍…你耳朵聋了不成…”   “啪!”   “你…你敢打我!”   “我为什么不敢打你。”说话的同时,梅青晓又是一个巴掌过去,“你娘没有告诉过你,我的巴掌可不认人。”   “你…你个贱人!你还敢打我…我…我和你拼了!”宋招娣羞怒着,扑过来。   她一个抬脚,提裙使劲一踹,“宋姑娘以为我是什么,以为我梅家是什么?你们兄妹这般污蔑我的名声,真当我们梅家是你等下作之人想捏就捏的软柿子不成?”   “啊啊啊!”宋招娣倒在地上,胡乱地嚷叫着,再也管不上什么仪态,从地上爬起来一副要找人拼命的癫狂样。   虞紫薇忙让人拉住,隐晦的目光探究地打量着梅青晓。这个表妹一向最是守规矩,没想到发起狠来也不是个善茬。   这样的人,如果真和她一起进东宫,只怕不是好掌控的。母亲想得太简单,以为捏住阿瑾的身世就能多一个帮手,她可不这么认为。   卧侧之榻,岂容他人酣睡。   太子的妾室可以是任何人,唯独不是能是阿瑾。   “阿瑾,你怎么能动手?”   梅青晓一脸平静,仿佛动手的人并不是自己。“宋家兄妹欺我辱我,就是欺我梅家辱我梅家。我身为梅家的姑娘,岂能置之不理,任人如此轻谩。敢问表姐,若有人这般欺你虞家,你还能忍气吞声吗?”   “那你有话好好说,何至于动手打人?”虞紫薇语重心长,极有大家风范。   梅青晚小声嘀咕,“大表姐,我阿姐可没有打人。宋姑娘说的不是人话,我阿姐打的也不是人。”   “你才不是人!”宋招娣喊着,被虞紫薇眼光一扫,恨恨低头。   梅青晓看向众人,“诸位都是各府娇养大的姑娘,抛开出身不谈,我和你们一样都是深闺养大不谙世事的女子。今日宋家兄妹所言,一字一句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刀。我如果不想被他们逼死,只能反击回去。今日他们所受,皆是他们自取其辱,我是被逼无奈。”   众人噤言,无一人反驳。   梅家大姑娘这气势,还真有些杀场将军的威风。   虞紫薇见众人被她唬住,暗骂宋家兄妹无用。“阿瑾,你这是在怪我招待不周。今日花会是我虞府所办,你是不是有什么不满的地方?”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摆明是想让世人误会她是故意闹事,这个表姐好深的心计。话里有话,每句话都在挖坑,等着她往里面跳。   她摇头,“表姐说的是哪里话,我对你怎么会有不满的地方。我只是感慨朗朗乾坤天子脚下,宋家人尚且不把我百年梅家放在眼中。试问倘若将来有一日,宋世子看中你们其中一位,为达到自己的目的故技重施,尔等也会这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吗?”   “人心不足蛇吞象,欲壑难填胃口会越来越大。宋家人一旦得逞尝到甜头,岂会甘于一个侯爵之位?假以时日,只怕会妄想一步登天呼风唤雨也未可知。”   众人大惊,齐齐往后退去,避开宋家兄妹。   宋招娣和宋进财虽听不太明白梅青晓说的那些话,但从众人的反应上猜出她在挑拨离间,不是什么好话。   宋进财眼珠子乱转,不是说好的此事必成,怎么这么磨磨唧唧的。这些个大家闺秀真麻烦,做事一点也不干脆利落,非要弄得婆婆妈妈的。   他先前被她明月般的长相勾得心痒,见她这般冷若冰霜严辞斥人的模样,更是恨不得今日就把人弄回府去。   别看他是个世子,可麓京人谁不知宋家是怎么回事。但凡是差不多的人家,都不会把正经的嫡女嫁进侯府。   好不容易攀咬上梅家,岂能罢手。他恶从胆边生,事情闹成这样,他总得要些好处。要是梅大姑娘被他抱了摸了,不嫁也要嫁。   他这般想着,朝梅青晓扑去。   眼看着手就要碰到她,她还来不及反应,就见一道高瘦的身影挡在她的面前。来人一个扫腿,宋进财踢趴在地上,嚎嚎呼痛。   “你…你…”宋进财抬头看清那人,瞳孔猛缩,“叶訇!你个下贱胚子,你敢打本世子!”   叶訇依旧是青衣布鞋,再是平常不过的打扮。然而梅青晓却察觉出他的不同,仿佛是几年后破城那晚墨衣乌发的少年,沉稳中带着绝杀凛然的气势。   她的阿慎,似乎哪里不一样了。   才想着,就听到宋进财呸出一口泥,指着他们辱骂,“你个下贱胚子,你是怎么混进国公府的?”   叶訇之名,有些人是听过的。此子是梅家大公子的武伴,世人议论最多的是他的越氏血统。今日一见,不想是如此俊美的一个少年郎,不少姑娘被他长相所迷,一时之间忘记他的身份。   宋进财这一吼,众人反应过来。   以叶訇的出身,不应该出现在国公府的赏花会上。   宋进财怒道:“好哇,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们一个野种,一个贱种,原来早就勾搭到一起了…哎哟…我的手…”   他的手被一双黑布鞋踩住,黑布鞋的主人睥睨着他,琥珀瞳仁冰冷一片,如同在看一个死人。他惊愕着,听到自己手指骨头发出碎裂的声音。   “啊…好痛…你个下贱玩意儿,你敢…”   鞋子的主人略一使劲,他发出杀猪般的叫声,五官痛到狰狞恐怖胀成猪肝色,吓得一众贵女拼命往后躲。   叶訇面无表情,气势却令人胆寒。   梅青晓芳心轻颤,这样的阿慎实在是令她心折。世人惧他冷血噬杀,畏他阎罗之名。她则爱他凛然狠绝,爱他沉默孤冷。   她被他护在身后,足可无惧世间一切风雨。   宋招娣见哥哥被人欺负,大声喊叫起来,“还有没有天理了,一个下贱玩意儿都敢欺负侯府世子…”   燕旭从人群后挤过来,月白色的锦袍,一派翩翩世家公子的矜贵。引得不少女子芳心暗许,频频秋波暗送。   他冷冷扫一眼宋招娣,厉声道:“闭嘴!”   “燕世子,你是不知道。这事不怪我哥哥,是梅家姑娘行事不检点,和自家的下人不清不楚…啊!”   宋招娣不知被什么东西砸中脸,只感觉自己牙关一松,嘴里泛出铁锈味。她一张嘴,满嘴的血流下来,两颗牙齿混在血里掉下来。   那砸中他的是一只灰色的钱袋,钱袋里装的都是铜子儿。   梅青晓就在叶訇的身后,自是看到那钱袋是他扔出去的。她不无甜蜜地想着,今天的阿慎,颇有多年后杀伐果决的气场。   原来少年时的他,一直在韬光养晦。   只是他怎么会在这里?难道是燕旭带他来的?燕旭想做什么,为何会把他带来虞家的赏花会?   所有人都被他震住,虞紫薇心紧了紧。燕世子果然对阿瑾有意,居然把这个越女之子带来她的花会,坏了她的好事。   她眼中闪过恨意,心知今日所谋之事必定不成。宋家兄妹当真无用,一个两个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枉她一番心机。   宋进财杀猪般的叫声不断,宋招娣满嘴是血,丑态毕现令人不忍直视。这样的兄妹二人,说起来还是侯府的世子姑娘,真是叫人说不出的嫌弃。   宋招娣察觉到别人的目光,回过神来,目眦尽裂地看向叶訇,“你…你…我要杀了你!”   燕旭厌恶道:“宋姑娘,你好大的胆子,连寿王殿下都敢杀!” 第26章 求娶   众人皆惊, 谁是寿王殿下?   陛下新认一子之事大家都有所耳闻,在场之人并未有人见过寿王殿下。乍一听燕旭的话,不由得都将目光集中在叶訇的身上。   梅青晓亦是震惊不已, 她的阿慎怎么会是陛下的儿子?   “不…不可能,他怎么可能是皇子?”宋招娣疯喊起来, 眼底全是惊惧。“燕世子你可别乱说,他……他怎么会是寿王殿下?”   燕旭神情不屑, “这种事情, 我岂会乱说?宋姑娘和宋世子好大的胆子, 连皇子都不放在眼里。你们宋家到底是何居心?”   这句话,宋招娣再蠢也听得懂。虽说陛下对大伯言听计从,但近些日子却是有些不对。听说陛下最新宠信一位名叫真一道长的人,大伯怕是要失宠了。   正因为如此,全家人才如此心急,想给哥哥抢一门亲事。   “我…我…我哪里知道他是寿王,都怪梅姑娘招惹我哥哥…”   叶訇琥珀色的眸幽深不见底,俯视地上死狗一般的人时毫无温度, 漫延着彻骨的寒气和瘆人的杀意。   宋进财吓得面无人色,心里直呼天要亡我。谁能想到这个下贱玩意儿摇身一变,成了什么寿王殿下。   他惊恐地闭上眼睛,“啊…别杀我!”   “宋进财, 你说上回本王冲撞了你,可有此事?”叶訇的声音不大,每个字却如冰刀子一样, 直直往别人的身上刺。   宋进财害怕不已,他本就是个色厉内荏的怂货。欺软怕硬惯了,外在瞧着嚣张跋扈,实则不过是个纸老虎,一戳即破。   他感觉自己死定了,姓叶的不会放过自己。   “是我记错了…殿下没有冲撞我,是我误会了。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下回我再也不敢了…”   没有人敢上前制止叶訇,众人毫不怀疑这一朝得势的寿王殿下极有可能对曾经欺辱过自己的人展开激烈的报复,宋世子就是那首当其冲的炮灰。   叶訇感觉有人在轻轻扯着他的衣服,很轻很轻。像一根羽毛落在他的身上,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梅青晓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成为寿王殿下,前世里并没有这一出。他生母低微,又才认祖归宗,她不希望他因此被陛下厌弃。   再者,收拾宋进财这样的腌臜东西,何须脏了他的手。   叶訇脚一松,宋进财立马往后爬着起来。也不管自己的妹妹宋招娣死活,瘸着一条腿一拐一拐没命似地往外跑远。   堂堂侯府世子,行事与一般的市井无赖半分不差。且行为举止如此下作滑稽,真是令人不耻为伍。   虞紫薇朝婆子使眼色,便有人上前扶宋招娣。宋招娣就势下坡,愤愤然跟着那婆子下去清洗上药换衣。   梅青晔赶了过来,看到两个妹妹都平安无事,大大松了一口气。趁着人不注意时,拍了一下叶訇的肩,“真有你的,几天不见竟然成了寿王殿下。”   燕旭轻咳一声,“广泽,不得无礼。”   “修齐,你太不够意思了。你早知道叶訇就是寿王殿下,怎么不告诉我?”   “我也是将知道不久。”燕旭不愿多说。   虞紫薇微笑着上前来行礼,“寿王殿下,燕世子,晔表弟。花会马上开始了,还请几位入席吧。”   与梅青晔一同赶来的虞仁凤不满地瞥一眼梅青晓,忙道:“正是,莫要因为一些小事败了雅兴。殿下和世子这边请。”   梅青晓冷冷看着,原来在虞家表哥的眼里,有人败坏她的名声是小事,还不如赏花来得重要。她忆起城破那一晚的事,这位表哥和后来成为表嫂的柳如燕凄慌恐惧的样子。   自嘲一笑,觉得很是荒谬。   “方才宋世子与宋姑娘大庭广众之下欲毁我名声,我竟不知在表哥看来,这是小事?”   虞仁凤眼一眯,不善地看过来。   这个表妹以前就清高,他极是不喜。没想到此女并非姑姑亲生,却是梅家那位早逝的小姐与人私生的。   如此不堪的出身,还这般不知好歹,真是一只养不熟的白眼狼。   “瑾表妹,方才之事已经过去,你何必揪着不放?”   “怎么就过去了?在我这里,此事永远过不去。”梅青晓与叶訇离得不远,她知道只要有这个男人在,自己什么都不会畏惧。   她不屑与这些人虚与委蛇,不愿意再和他们做表面功夫。   虞紫薇暗恨,今日赏花会是她所办。一应算计被人打破,眼下连正常的宴席都要被人破坏了吗?梅青晓果然是她的克星,生来就是同她做对的。   既生虞,何生瑾,她们天生就犯冲。   “阿瑾,宋世子被吓跑了,宋姑娘也得到了教训,你不要得理不饶人。传扬出去,世人只道你咄咄逼人,你何苦来哉?”   “表姐,并非我得理不饶人。我倒想问问表姐,明知宋家曾经几次上门欺辱我梅家,你们为何还要将宋家兄妹奉上为宾?”   虞氏兄妹齐齐变脸,虞仁凤是恼怒,虞紫薇是阴沉。   叶訇不发一言,琥珀双眸像两把寒光森森的刀子,直直地看向虞氏兄妹。   虞紫薇慢慢抬起下颌,努力让自己看上去高不可犯。她心道此子就算是皇子又如何,她可是未来的太子妃,他的皇嫂。日后太子登基,她将是皇后。区区臣子,焉敢对她不敬。   燕旭一派闲适地抱着胸,一副看戏的模样。梅青晔眼中迟疑不定,目光闪烁着来回打量自己的表兄表姐。梅青晚小心翼翼地站到阿姐的身边,无声地靠近。   气氛一时微僵,围观的众人都在等虞紫薇的回答。   虞紫薇身为国公府的嫡长女,便是碍于礼数与宋家人往来,也不应如此看重,还把宋招娣带在身边。尤其是那位宋世子,贵女们大多厌恶那等混不吝的男子,生怕被他瞧上。   “阿瑾,你这是在怪我?你当我是为谁,我还不是为了你?”虞紫薇面带被人误解的伤心,满目的失望痛心,“我知道你和他们有误会,我就是想让宋姑娘和你说说话,把误会说来。省得世人再议论你,对你的名声不利。不想阿瑾你这般想我,我…真难过。”   柳如燕不满地看向梅青晓,“薇表妹把你当亲妹妹,你不仅不知感恩,反而怀疑她的一片苦心,真是好心没好报。”   贵女们三三两两地上前来安慰虞紫薇,只把梅家姐妹孤立起来。   梅青晓冷道:“虞表姐真的想帮我?如若真想帮我,方才宋家兄妹言语辱我之时,表姐为何不出声?”   “薇表妹是不想把事情闹大,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似的,名声坏了,恨不得破罐子破摔,什么都不管不顾了。”柳如燕没好气地说着。   梅青晓记得,以前这位柳表姐对自己是多么的客气,一口一个瑾表妹叫得比虞紫薇还亲热。这才多久的功夫,就像变了一个人。   破罐子破摔,说得真好。   “虞姑娘是想帮我还是想毁我,我相信只有长了眼睛的人都得看明白。我不欲辩解,反正你们也不会相信。便是你们心里信了,面上都不得不奉承虞姑娘。”   虞姑娘三字一出,虞紫薇眯了眯眼。   贵女们有人目光躲闪,有人义正言辞。   叶訇始终站在梅青晓的不远处,形同庇护。   “也罢,道不同不相为谋。今日大家便给我做个见证,虞家故意亲近宋家兄妹,蓄意害我毁我名声。我不愿再与此等包藏祸心之人为伍,就此断交!”   众人大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梅大姑娘说什么,要和虞家断交?虞紫薇注定要入主东宫,这个时候不巴结反而彻底得罪,她是不是疯了?   “阿姐…”   “阿瑾。”   梅青晔和梅青晚急呼。   梅青晓轻轻走到叶訇的另一边,与他们兄妹分开,“与虞家断交,仅代表我一人意愿,与你们无关。”   虞紫薇浑身发抖,牙齿都在咯咯作响。   这个梅青晓,真是疯了!   “阿瑾,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所说所做,皆是我心中所想。一应后果,我自己承担。还望虞姑娘以后莫要打着为我好的名义,行害我之事。我与你就此别过,望各自安好。”   梅青晓此举,一石激起千层浪。   虞家的赏花会不了了之,众人都在传今日之事,简直是闻所未闻。都说梅大姑娘克己复礼,若不是被逼急了逼狠了,谁会这般绝决。   虞家的那位大姑娘啊,瞧着温柔婉约,实则颇有些手腕。   梅家三兄妹一齐离开,彼此相顾无言。梅青晔几次想说什么,一看大妹妹孤绝的表情,又将话咽了下去。   与他们一同走的,还有燕旭和叶訇。   梅老夫人一听赏花会上发生的事,两眼一翻,直挺挺地往后仰去。   梅家一阵兵荒马乱之后,梅青晓跪在如晖院的外面。小池里的水清幽碧凉,池子里的石雕仙鹤悠闲依旧,仿佛正在啄食池水中的小鱼。   虞氏出来,眼神满是失望。“阿瑾,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母亲。”梅青晓艰难开口,“对不住,是我给家里添麻烦了。您能接纳我,将我抚养长大,我对您只有感激。”   虞氏叹息,“你是个好孩子,一向懂事,这次到底为什么,你怎么能这样?”   虞家是虞氏的娘家,哪有嫁出去的姑娘和娘家断交的道理。这让她以后怎么回娘家,怎么面对世人?她自认为没有亏待过这个孩子,一直视为自己亲生。便是没有如对阿瑜一般呵护备至,那也是因为婆母的缘故。   婆母要亲自教导这个孩子,她插不上手。   梅青晓看着她,“母亲,我说过,与虞家断交仅是我一人之意,与你们没有关系。在我心中您永远是我的母亲,我敬之尊之,永远感恩。”   感恩就是这般感恩的,虞氏很失望。“等你祖母醒来,你好好同她解释吧。”   在面对同样失望至极的祖母时,梅青晓平静地将今天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她的心情如同她的语气一样平静,或许是看透了,反倒没有期待。   祖母也好,母亲也好。她们或许疼她爱她,却绝不会将她放在最重要的位置。在家族名声面前,她的想法不会有人在乎。   梅老夫人痛心地望着她,“所以你就自做主张和虞家断交?谁给你的胆子!”   “祖母,从小您就教我立身清正无愧于心。您让我读书明理,希望我品性端正不偏不倚。圣人云择善而交,不与小人为伍,不与奸佞同流合污。虞紫薇不容我,心心念念欲毁我,此等阴险之人,我如何能再与之相交?”   梅老夫人怒极反笑,她没有想到费心教导这个孩子明事理,有朝一日竟全用在了她的身上,用来堵住她的嘴。   世家相交,哪有什么黑来白去直来直往的。谁心里没有几分算计,谁又没在暗地底使过手段。若真是什么都摆到明面上,有几人是光明磊落的。   “这么说,你并不认为自己有错?”   “是。”梅青晓回着。“如果祖母为难,大可以将我遂出梅家。”   梅老夫人大怒,随手将手边的佛经丢过去,砸中梅青晓的身上,再掉到地上。梅青晓一动不动,连表情都没有变。   “你到底要做什么?你就那么想离开梅家?”   “祖母,我说过我不想当太子妃,更何况太子侧妃。虞紫薇也容不下我,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我入东宫与她争宠。”   “太子是储君,是将来的帝王,后宫之中会有无数的妃嫔,她怎么可能容不下一个你?”   “她能容尽天下女子,唯独不是我。祖母,您还不明白吗?我是她的眼中钉,她除掉我都来不及,怎么可能让我有机会入宫?”   这番话,让梅老夫人沉默了。她后宅多年,有些事情哪里看不明白。不由身体一垮,靠在床头,凌厉的眼神慢慢蒙上灰色。   难道十六年的期望,又是一场空吗?   “看来,我是管不了你了。你可知今日之事传开后,别说是太子侧妃,一般人家的贵妾你都别想。虞紫薇是什么且不论,但她是太子妃,将来的皇后,你觉得还有谁也沾你,还有谁也沾咱们梅家!”   “祖母,世事无常,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虞紫薇眼下还不是太子妃,她真想做什么,那也等她成了太子妃再说。”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只是觉得与其杞人忧天担心将来发生的事情,不如顾好眼下。”   梅老夫人眯了眯眼,“眼下?你眼下还能有什么好姻缘?”   此时,外面传来少年清越坚定的声音:“梅老夫人,晚辈叶訇,愿娶梅大姑娘为妻。” 第27章 夜会   门外面, 除了叶訇还有梅仕礼燕旭及梅青晔,他们皆是一脸震惊地望向高瘦的青衣少年。梅家父子震惊之外,皆是闪过一丝欣喜。   而燕旭惊讶之余, 更多的是探究。   梅仕礼以手掩着轻咳一声,“殿下, 婚姻大事非同儿戏,此事…”   “梅大人, 此事追根究底皆是因我而起。倘若梅公子和梅姑娘不是替我出头, 也不会得罪宋世子。宋家人几次三番上门挑衅, 令梅家名声受损。梅大姑娘更是因为这件事情,招来莫名的风言风语。于情于理,我都应负起责任,还望梅大人成全。”   梅青晔递给燕旭一个眼色,修齐对阿瑾也有意。在他心中,叶訇和修齐相比,他更属意修齐做他的妹夫。   燕旭避开他的眼神,没有任何反应。他眼神一黯, 燕家是老世家,纵然修齐中意阿瑾,也过不了燕国公和燕国公夫人那一关。   叶訇也不错,至少因为自身的关系, 不太可能会看轻阿瑾。又因着与他们梅家的交情,以后不会苛待阿瑾。   “殿下,您可想好了。我妹妹名声已是不堪, 如若您只是玩笑,恐怕世人又会拿此事来打击她。”   “此等大事,我岂敢玩笑。”叶訇郑重无比,语气坚定。   梅仕礼大感欣慰,且不论亲事能不能成。就凭寿王殿下的诚心,足可见他是个知恩图报敢于承担的人。   唯一可惜寿王一直长在市井,只怕是很难得陛下的欢心。不过也好在长在市井,母族低贱不足以威胁太子的地位。   “殿下重情,臣感激不尽。”   屋内的梅老夫人将外面的话听得清清楚楚,深深看了一眼跪得笔直的外孙女。挥了一下袖子,示意关嬷嬷带外孙女去内室,命下人去请外面的人进来。   叶訇站在最前面,将之前求娶的话又说了一遍。   梅老夫人行了一个礼,道:“殿下抬爱,臣妇感激不尽。然而这般大事,您和臣妇恐怕都不能做主。”   “是晚辈鲁莽,实在是方才一时情急。不过晚辈是真心实意求娶梅大姑娘,改日必请官媒正式登门。”   梅老夫人只说不敢当,并未表露同意与否。她还是头一次好好打量这个少年,暗道果真是越女所生,长相确实不同常人,且生得极为俊美。   以前她只知孙儿有一武伴,是桓横先生口中的习武奇才。桓横先生答应坐府教习,只提了一个要求,便是让此子当孙儿的武伴。   “殿下重情重义,实属难得。臣妇早前便听晔哥儿说起殿下,满口夸赞殿下与燕世子都是个极好的朋友。今日一见,殿下气度非凡,不愧是晔哥儿钦佩之人。”   梅青晔心虚挠头,他可从未在祖母面前夸过叶訇。他一向敬畏祖母,又因着弃文习武惹得祖母不喜,平日里鲜少在长辈面前提及习武之事,更不可能提到叶訇。   叶訇恭敬回道:“梅公子谬赞,能得他这个朋友,是晚辈之幸。”   “少年莫逆,极是难得。还望你们三人以后互帮互助,情义永固。”梅老夫人欣慰笑着,看叶訇的目光如同看自家晚辈般慈爱。   她拉拉杂杂话了一些家常,无一不是长辈对小辈的关心,关心之中又透着尊敬和恭维。年长的老妇人,又是当家做主多年的诰命夫人。场面功夫做起来,令人如沐春风。   燕世子也好,叶訇也好,都是她极力给自家孙儿拉拢的助力。等他们离开后,她把梅青晓唤出来,脸上已不复刚才的慈爱和煦,而是一脸严肃。   “寿王殿下的话,你可听到了?”   “孙女听到了。”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这也是个聪明的,他根基浅。就算是封了王,世家大多也不太瞧得上他。他和我们梅家有旧,你的身世又不那么光彩,他必是料准我们会同意,才敢空口白牙就求娶。”   市井出身,到底少了规矩,多了算计。   梅青晓强压着心头的欢喜,按捺着没有替他辩解。她不说话,梅老夫人以为她还不愿意,当下脸色又是一沉。   “阿瑾,你先前说你不想当太子妃。好了,那事如你所愿。你说你不想当太子侧妃,故意得罪死了虞紫薇,这事又如你所愿。天下的好男儿不多,身份尊贵的更是少之又少。你已错过一个,不可再错过第二个,你明白吗?”   梅青晓不语,这个时候她不能表露对叶訇的满意,否则以祖母的精明,定能看出些许端倪横生是非。   梅老夫人冷着脸,要不是这个外孙女日日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真怀疑是和珍儿一样,心里有了喜欢的人,一头钻了牛角尖。   “我跟你说过,燕世子不要再想。他们燕家百年世家,不可能让你进门。方才寿王殿下求娶时,燕世子可是一字未说,足见他已无此心。”   梅青晓暗道,燕旭喜欢谁和自己有什么干系。幸好他没说什么,要是他敢坏她和叶訇的好事,她就和他拼命。   她脸上的恼怒一闪而过,梅老夫人不由叹息。   “你到底想要什么?你不要告诉祖母,你还不想当寿王妃。我明明白白的告诉你,此事我不会再由着你。”   “祖母…”   “阿瑾,祖母是看重梅家的脸面不假,但祖母也希望你能一辈子富贵无双。你想想看,以你现在的名声,你还能嫁个什么样的好人家?寿王殿下出身是差了些,可他是皇子。除了太子,他就是天下最尊贵的儿郎。你要是连他也不想嫁,恐怕日后会悔断了肠子。”   梅青晓拼命压抑着欢喜,她要嫁的人就是叶訇。   梅老夫人见外孙女低着头,还是不说话。心里是又急又怒,当下忍了好几忍,才把心头的火气压了下去。   到底是自己养了十几年的孩子,总不能逼得太过。这个孩子一向懂礼,待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想来多少能听进去一二。   “阿瑾,我知道你看不上他的出身,他以前毕竟算得上是咱们家的下人。所谓福祸相依,若没这一层关系,他怎么可能求娶你?”   “他是个聪明,自然知道自己势单力薄要找个真心助他的岳家。他这个时候冒出来,对你而言倒是个不错的选择。你在这里拿乔作态,孰不知此事还不一定能成。他想娶谁,他说了不算。陛下和皇后都同意了,这门亲事才是让人挑不出错来。到时候你成了皇家媳,那些流言不攻自破。”   梅青晓心一紧,阿慎想娶她,还真不是他说了算的。必须要陛下和皇后都同意,他才能过明路派人来提亲。   一时间,心情焦灼起来。   梅老夫人观她神色,以为她开始为自己的前程担忧。不免心下一软,挥手让她回去好好思量,切莫再做傻事。   她行礼告退,规规矩矩地回到自己的院子。   静心跟在她的身后,不时地看向自己的主子。暗道自家姑娘好眼力,居然会相中叶公子,谁能想到叶公子是皇子。   “姑娘,您是不是早就知道…”   “我不知道。”梅青晓淡淡说着,心中除了惊讶其实并无多少喜悦。一个注定要亡国的王朝,便是皇子将来也尊贵不到哪里去。   不过眼下他有这么个身份掩护,倒是容易做些事情,比如说他们的亲事。其它的东西,她还真没有放在心上。   她没忘记燕旭事成之后是如何的血洗皇宫,她无法想象阿慎会是其中的一位。前世里燕旭拉拢阿慎,是不是早就知道阿慎是皇子?   “姑娘 ,您怎么了?”静心见她突然停下来,问道。   “没什么,突然想到一些事情。”   她一想到梁帝是死在阿慎的剑下就不寒而栗,燕旭如果早知阿慎是皇子,该是多么的心机深沉。他不仅让阿慎替他卖命打江山,还处处防着阿慎。便是世人后来知道阿慎就是梁氏皇子又如何,一个弑父的皇子,是不可能复国的。   那么,前世里阿慎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静心迟疑道:“姑娘,您不用太过忧心。寿王殿下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咱们梅府一向待他宽厚…”   “我不担心他会另娶他人,他不是那样的人。”   “那您…”   “无事,或许是我想得太多。”她垂眸。   眼神不经意一瞟,瞥见不远处站着三位男子,正是叶訇燕旭和梅青晔,看样子几人在说些什么。她远远地瞪一眼燕旭,燕旭被她嗔怒的目光瞪得心神一晃。   梅氏阿瑾这是何意?难道她在怨他方才没有出声?   叶訇已经封王,他不过一介臣子,哪里能和皇子抢女人。即便他不顾一切出头,父亲和母亲也不会同意。   家族大业和儿女情长,他分得很清,万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坏了大事。只是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毕竟这是他第一个动心的姑娘。   到底是他负了佳人,以后…   梅青晓哪里知道他所想,只恨他前世那样对她的阿慎,欺负她的阿慎不善言辞不喜与人争辩。她满心满眼里都是那个高瘦修长的少年郎,眼睛里根本容不下其他人。   她只想抱着自己心爱的男人互诉衷肠,假装捋了一下头发,微微翘起三根手指,深深看一眼叶訇。   叶訇琥珀瞳仁暗了一下,似乎明白她的意思。   夜入三更后,四下一片静寂。   她睁大眼盯着大开的窗户,暗忖着也不知阿慎有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她真是一刻也等不及,有好多的想和他说。   似乎有风进来,紧接着人影一晃,她闻到了淡淡的竹香。   “阿慎,是你吗?”   “嗯。”少年站在离床榻三步之外,远远看着她。   她坐起来,随手披上一件外衣,朝他招了招手。“你过来,站那么远我怎么同你说话?”   他依言,离得近了些,始终不敢靠太近。   她心下一急,也不管那么多下地抱住他的腰,“阿慎,你看懂了我的手势,你怎么那么懂我的心思?”   “我也不知道。”   “我知道,这就叫心有灵犀一点通。我们心心相印,我一举一动你都明白我的意思。你说我们是不是天注定的一对,老天赐的缘分?”   “嗯。”   她埋首在他胸前,听着少年强有力的心跳,“你怎么突然成了寿王殿下,此前你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他知道,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   阿爹告诉他的,包括阿娘的事情。   “我知道。”   她心一抽,阿慎什么都知道,那他前世里一定知道梁帝是他的亲爹。破城那一夜,他亲手弑父,定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在世人都不知道的时候,他到底背负了什么?他沉默寡言的背后,到底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辛?   她的阿慎,远比她看到的还要隐忍。燕旭真该死,明知道他是谁,明知道他的身份,还要逼他反了自己的父皇。   “阿慎,你难过吗?”   他摇头,“说不上难过。”   怎么会不难过?   明明是皇室血脉,却流落民间任人欺辱。这些年,他可有怨过可有恨过?为何此前半分风声全无,前世里也没有过的事情,为什么他会在这个时候认梁帝?   是因为她吗?   “阿慎,即便你不当这什么皇子,我知道你也能护住我。我心系于你,我不希望自己成为你的负累。我也会保护你的。”   少女言辞切切,情意绵绵。   少年心绪激勇,抱着她的手臂越收越紧,仿佛怀中人是世间最好的珍宝。他贫瘠的心已是花团锦簇,满是芳香。   “你是叶訇也好,梁訇也好,我只知道你是我的阿慎,我是你的阿瑾。”   “不是梁訇,是梁长生。”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嘲弄。   倒像是梁帝的作风,以寿为封,取长生为名。梁帝祈求长生之生已是昭然若揭,连皇家体面都不顾了。   “没有人会长生,生死由命。阿慎,我要你好好的。即便将来有一天,有人高举为百姓讨公道的大义灭了梁氏江山,不论你变成了什么样子,我只求你活着。”   话音一落,她感觉他将自己抱得更紧,心如小鹿乱撞。   他的声音低且沉,“你怎么知道有人想谋反?” 第28章 索要   少年的气势极似多年后那个铮铮冷血的王, 淡淡的竹香仿若浸过美酒,瞬间变得醇厚悠长令人面红心跳。   她心咚咚跳着,不敢看他。将发烫的脸紧紧偎进他的怀中, 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   这是她的阿慎,她一心一意爱的男子。上苍垂怜许她重活一世, 与他再续前缘,她绝不会让权势斗争刀光血影害了他。   “阿慎, 陛下痴迷道术一心求长生。京外修建了多少道观, 不少别有居心之人趁机敛财盘剥百姓。我曾听人说过, 民间怨声不绝,为了生计卖儿卖女者众多。自古以来,王朝衰败哪个不是先失民心,再伤民心。百姓活不下去,势必会有人揭竿而起。”   “陛下虽是你亲生父亲,但你实在不必为了这么一个失德的君王背负那些良心的谴责。恕我大胆猜测,恐怕异心之人已生。真等动荡来时,我不希望你因为是陛下的亲子, 而惨遭鱼池之殃。你答应我,到时就算有人骂你背祖忘典,你也记得自己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她在变,他也在变, 但她相信燕国公府的野心没有变。   叶訇修长的手关节泛着白,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天下之事,纷争从来不会断。我答应你, 真有那一天,我一定不会逆天而行。”   夜静如水,内室的香薰炉里香气幽幽。似梅如兰,清清雅雅一如她身上的幽香。他所闻皆是她的气息,而她鼻息中充斥的全是他的味道。   梅竹相得益彰,香气交缠在一起。   “阿慎,你怎会突然求娶,你是不是等不急娶我为妻?”   姑娘家问出这样的话,实在是不知何为羞臊。她红透的双颊越发艳丽,不无厚颜地替自己争辩。她爱极他,再是大胆又何错之有?   “你说,万一陛下和皇后不同意怎么办?”   这不是四年后,陛下依然是高高在上的君王,不是城破那一日命如草芥的亡国之君。皇后还是宫中之主,阿慎名义上的嫡母。   如果他们二人不同意,不仅她不能反抗,阿慎也不可以。   叶訇微垂着眉眼,看着她头顶中间的那个旋。她的发全散着,乌瀑般泄在纤细的肩上,开在他的怀中。   “陛下不管事,皇后一人同意即可。”   “皇后娘娘会同意吗?”她问。   “会。”   他回答得肯定,似乎料准虞皇后的心思。她心里琢磨了几下,觉得他之所以这般笃定,其实大有依据。   心里隐约有了底,眼波微一流转,看到床里面那件快要做好的男子外袍。   “阿慎,我给你做了一件衣服,你试试看?”   黑色的外袍,只有袖口处绣了一枝翠竹。她估得倒是差不了多少,唯有腰身处微几天有些大,收几道针脚即可。   捋平袍摆,站远一点端详着。少年俊美,简单的黑色越发能衬出他独一无二的幽冷气质。她心神悸荡着,越发倾心不已。   方才替他整理衣服时,她恍惚想起一件陈年旧事。   那是她跟在他身边的第五年,他已经请旨出京。那一日,他从战场归来。跟随的将士们只道他受的是轻伤,然而她却知道他的伤很重。   黑衣不透红,自是看不出他流了多少血,那些血又是多么的触目惊心。当时她恨不得化成一瓶止血的金创药,替他疗伤。   纵然做鬼多年,她始终规矩不忘。   那是她第一次失态,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爱上了这个男人。她根本不记得何为男女大妨,何为非礼勿视,一路跟他进了营帐。   她看到他屏退众人,自己脱衣清理伤口。那么深的口子,就在他肌理分明的左腹上。他上药的样子熟练无比,他腹部的肌肉是那么的紧实。   只是那个伤口,令她心惊。   从往事中回过神来,她心神晃了一下。他看着瘦,实则张力待发,极为精实。不知道少年的他,是不是如同几年后的那个他,一样的脱衣有肌肉。   像是鬼使神差般,她的手摸向他的腹。掌心之下是温热的躯体,不用掀开衣服查看,她也知此时的他身材和几年后差不多。   叶訇看着按在自己腹部的那只纤细的手,那根根手指细到一掰就断。玉般润白,如水葱般幼嫩。   他身体僵着,胸臆间万马奔腾呼啸狂吼。   梅青晓醒过神来,慌忙将手缩回。心道阿慎可千万不要多想,要是他知道自己刚才心猿意马,那她真是要羞死了。   她红着脸,不自在地绞着手指。其实好想再多摸一会儿,什么男女授受不清早被她抛在九霄去外。若不是世间不容女子太过恣意,她真想彻底不管不顾。   再者又怕吓跑眼前的少年郎,怕他误会自己是生性猛浪的姑娘。一时间把一双纤纤玉手绞来绞去,好不纠结。   “阿慎,你太瘦了。以后要记得多吃一点,长壮实一点。”   “好。”他回着,隐约有些失落。“太晚了,你歇着吧。”   “嗯。”她还在绞着手,咬着唇。说不出来的不舍,只盼着能早点嫁他为妻,好和他日夜长相厮守再不分离。   他高瘦的身体一转过去,她差点羞恼跺脚。   姑娘家要矜持,她已经大胆至此,为什么他丝毫不解风情。咬着唇心念一动,素手已将他的衣袖拉住。   “阿慎,今日我不小心咬到了嘴,你帮我看看,有没有破?”   习武之人夜视极好,叶訇本就天赋高于常人,夜间视物更是清晰如白昼一般。少女美目含羞,葱白的手指揪着他的衣袖。那眼神如春水般盈盈潋滟,唇像泛着水光的花瓣般润泽诱人。   只一眼,他就立马别开。   “没有破。”   她心下暗嗔,“你仔细看看。”   莹白如玉的小脸仰着,凑近他的下颌。冷梅的幽香袭来,他眼神猛地一暗,不知名的汹涌在心间奔流,目光紧紧箍锁着那一抹艳色。   “真没有吗?”她吐气如兰。   他喉结滚动,“确实没有。”   “明明就有的,我真的咬到了,现在还有些疼。阿慎,你帮我吹一吹,你吹一吹我就不疼了。”   恰似一道惊雷响在他的心间,他拼命克制着自己的悸动。那花瓣散发着致命的幽香,诱使着他不顾一切地去采撷。   她紧张着,手心里全是汗。   须臾间,她委屈起来。她是爱慕他,愿意为他做尽一切荒唐之事。然而她自小习四书五经,是书香里熏陶出来的大家闺秀。   纵使她死过一回,甘愿为他抛却一切世俗礼教。但是她不愿被他看轻,一腔爱意得不到他的回应。   “阿慎,你再不吹,我就不理你了。”   “我…”   少年自我挣扎,终是心头的渴望战胜一切的理智冷静。仿佛是一阵风吹过,他倾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一抹淡淡的竹香残存她的唇角。   阿慎定然是害羞了,她想。   慢慢摸上自己的嘴角,回味着刚才的蜻蜓点水。许久过后她羞赧地坐到床边,抱起那件还未做完的衣服,埋首在其中甜蜜地笑起来。   笑着笑着,笑容慢慢隐去。   这一世许多事情和前世不一样,今时不同于那时。他不是破城的北大王叶訇,她只是他的阿慎,陛下从民间寻回的皇子。   他们的亲事会顺利吗?   一夜辗转纠结,天微亮时竹贤院里的婆子来通报。说是宫中来了旨意,皇后娘娘要见她。她望着镜子里鲜亮的少女,轻轻扯了一下嘴角。   陪同她一起进宫的是虞氏,母女二人经由身世一事,又加上她闹过虞国公府,多少生了一些隔阂。   虞氏低低交待着她等会进宫切不可再使性子,万不能再犯下错误,连累整个梅家。   她心下一片麻木,曾几何时她是世人口中赞赏有加的梅家大姑娘。多少贵女以她为范,学她的仪态举止。想不到有朝一日,她还能听到别人叮嘱她规矩。   “母亲放心,女儿省得。”   虞氏叹了一口气,再无话语。   威严的宫门,低着头谨小行事的太监宫女。富丽的皇宫内,一草一木都象征着皇家至高无上的权势与尊贵。   宫内的香火气息浓郁,每一步往里走,闻到的只有越来越浓的香烛气。除了香烛气,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气息,令人作呕。   她死后成鬼,曾听人提起过这宫里的每个宫殿下面,都埋着吉日吉时出生命格极佳的童男童女。梁帝听信通玄子的话,暗中命人在各地搜罗命相好的孩子,用那些稚子幼女的命格净化宫里历代积下来的阴戾之气。   为求长生,视人命如蝼蚁。   如此帝王,莫说百姓难忍,便是老天都不容。   燕旭有句话倒是说得没错,梁氏江山,就算没有他燕旭也会有其他人。一个追寻长生不顾苍生的帝王,终将会被人从高高的宫殿推下去。   梅青晓的眼前浮现那个城破的夜晚,尖叫声咒骂声还有求饶声,声声犹在耳边。仿佛还能闻到血腥之气,久久在鼻端挥之不散。   虞皇后和虞氏是嫡亲的姐妹,生得很像,气势却大不一样。虞皇后凤仪威严,而虞氏温柔婉约。   她望着大殿上位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恍若隔世。死在燕军刀下的虞皇后,活生生的出现在她眼前。   “阿瑾,往前走一点,让本宫仔细瞧瞧。”上位的虞皇后怜爱地招着手,对虞氏道:“可怜见的,这孩子真招人心疼,偏就摊上那样的生母。”   一字一句都是长辈的慈爱,半分没有责备的意思。   梅青晓上前,规矩一应不差。   虞皇后按了一下眼角,“可怜的孩子,本宫知道你的身世后,心疼得一宿都睡不着。你小小年纪遭遇此事,定然吓坏了吧。”   “多谢皇后娘娘关心,臣女…尚好。”   “哪里能好得了,本宫瞧着你都清减了。出了这样的事,你心里肯定不好受。你虞家表姐也是担心你,谁知她好心办坏事,倒让你生了间隙。”虞皇后说着,流露出惋惜之意。   梅青晓微低着头,“是臣女鲁莽,被宋家兄妹气狠了。”   “薇姐儿因为这事,很是介怀。她一向将你当成自己的亲妹妹,实在是想帮你一把。你与她自小相交,是要做一辈子姐妹的,万不能因为此事伤了情分。”   一辈子的姐妹?   梅青晓瞳孔一缩,她可不要和虞紫薇做一辈子的姐妹。别说一辈子,就是一天她都觉得无比恶心。   “皇后娘娘,臣女说了那样的话,实在是没有办法再同她做姐妹…”   虞皇后闻言,目光微闪。   虞氏心提着,生怕大女儿说出什么惹怒皇后娘娘的话来。连忙圆话,“娘娘有所不知,阿瑾从国公府回去后很是难过。她只是气宋家兄妹,万没有真正生薇姐儿的气。”   梅青晓不说话,低着头。   虞皇后颦着眉,“宋家到底出身低了些,行事难免有些不妥当。你一向知礼,又是个极懂事的孩子。本宫知道你定是一时情急,倒也情有可原。”   虞氏道:“宋家行事实在过分,几次三番登门求娶。先是求娶阿瑜,被拒后转过头来求娶阿瑾。世家大户,哪有这般行事,简直不把我们梅家放在眼里。莫说阿瑾,臣妇与婆母都气得不轻。”   虞皇后深深看了一眼虞氏,略略敛着眉眼,遮盖着满目的凌厉。良久轻轻叹息一声,重新看过来。   “他们行事确有不妥当之处,你们不搭理便是。若真与他们计较了,反倒落了下乘。本宫知道你们的难处,宋家那边本宫会派人去敲打一二。”   虞氏和梅青晓连忙谢恩,皆是一脸恭敬。   虞皇后笑了一下,“都是一家人话家常,不用如此多礼。阿瑾这孩子是本宫看着长大的,当成自己的孩子般看待。听闻昨日寿王直言求娶,本宫一听吓了一跳。哪有这般直愣愣求亲的,只可怜那孩子长在市井,规矩到底差了些。”   事关自己的亲事,梅青晓反倒不能说话。   虞氏心知此次进宫,为的就是阿瑾的亲事。皇后娘娘主动提及,她自是要接过话头。心里早已斟酌过无数遍,为难道:“谁说不是,真真是始料未及。他自小失怙无人教导,怕是不知婚姻之事,皆由父母做主。”   虞皇后点头,“他此举是鲁莽了些,不过年少慕艾,也是一时情切。本宫一向疼爱阿瑾,恨不得当成自己的孩子。若能听阿瑾唤一声母后,该是何等的欢喜。”   梅青晓一听,心头大紧。   皇后这番话听起来是默许,实际不无试探之意。她心下一动表情悲愤起来,死死咬着唇双肩微微垮着,眼神中满是绝望和不甘。   虞氏见之,心生不忍,“皇后娘娘…”   虞皇后一个凌厉的眼神过来,她讪讪地闭了嘴。   “阿瑾,你与本宫说实话,你是不是嫌弃寿王的出身?”   “皇后娘娘,臣女不敢。”梅青晓跪下去,伏首贴地惶恐不已。 第29章 惊艳   玉华宫内, 太监宫女全部噤若寒蝉。   虞皇后面色虽不显,这些宫人却是明白娘娘显然已经动怒了。若是早前,梅大姑娘确实极得娘娘的欢喜, 他们私下都猜将来东宫那个位置是梅大姑娘的。   怎知世事无常,谁也没料到梅大姑娘居然不是梅夫人所生。不仅如此, 其出身连普通的庶女都不如。   出身低也就罢了,还如此不识抬举。居然嫌弃寿王殿下, 莫不还以为自己是金贵的世家嫡女, 妄想能成为东宫太子妃不成?   虞氏有心想争辩几句, 在虞皇后凌厉的眼神下只能生生忍着。   梅青晓伏着地,诚惶诚恐。众人见她削瘦的肩,纤弱的身体微微抖着,如同秋风中瑟瑟的枝条,想必是吓得厉害。   虞皇后睥睨着,神情说不出的惋惜与复杂。半晌之后,才幽幽道:“本宫一向疼你,说是视你为亲女亦不为过。你身世一事, 外人传得热闹,你难道不知道吗?”   “臣女知道。”   “寿王殿下生母确实低贱,但他是陛下的亲子,是皇子, 岂是你能轻视的?本宫念在你母亲的份上,并不会怪罪你,你先起来吧。”   梅青晓低声说着不敢, 继续伏在地上。   虞皇后叹一口气,“本宫也不想苛责你,又何尝不知你心中悲痛。你祖母疼你,你母亲同样爱护你。那些人嘴上说得痛快,实则并无真凭实据。以后若再有人拿你的身世说事,本宫定然不饶!”   先是晓之以情,现在又是动之以利。看来真如阿慎所料,虞皇后很满意这门亲事。梅青晓雀跃着,面上越发凄惶无助。   虞氏很是不忍,寿王说得好听是个皇子,但处境实在是不好。徒有皇室血统,身后并无母族可依。又长在市井,除了尚有武艺伴身外一无所长。   真依她来看,哪怕是入东宫做个妾室,也比嫁给寿王当正妃要强。   “娘娘,阿瑾万没有看不上寿王的道理…”   “你慈母之心,本宫是知道的。说句不好听的话,阿瑾的身世如何,别人不知,咱们还能不知道吗?世家主母们眼光何其毒辣,心思何其之深,你以为错过寿王,她还能有什么好亲事。本宫疼她,难不成还会害她?”   梅青晓头朝着地,一滴滴的泪水无声无息地落下来。她哭了,欢喜地哭了。她知道今日之后,一切都会不同。   她听到虞皇后问她,到底愿不愿意时,心跳得太过厉害,以至于身体摇晃了几下。在旁人看来,她是惊惧太过,快要晕过去。   “娘娘,臣女…愿意!”   最后两个字,她咬得极重,每个字都带着颤音。听在别人的耳中,自是当她痛苦难当,心有不甘。   虞皇后冷着脸,“阿瑾,本宫都是为你好。寿王殿下不知事,已开口求娶过你。你若是不愿嫁他,只怕以后谁也嫁不成。你是本宫看着长大的,以后要叫本宫一声嫡母。你放心寿王若是敢在你身上犯混,你尽可以告诉本宫。”   “臣女谢恩。”她垂首叩谢。   “起来吧。”   有宫女过来扶她,她虚弱无力地起身,低着头。虞皇后命人赐了座,她和虞氏这才得已坐下来回话。   虞氏关切的眼神看过来,她只装作不知。   虞皇后方才一番软硬兼施,目的就是让她承情,日后投桃报李。她这样的女子嫁给阿慎,皇后是最放心的。   虞皇后撑着额头,脸上露出些许疲惫之色,“原本本宫已替你做好打算,要不是寿王突然来这么一出…罢了,万般皆是命。你以后成了他的王妃,少不得要多多教导他一二。他若有什么行事不妥的,你一定要从旁规劝。要是劝说不听,你就来找本宫,本宫替你担着。”   这么一来,她就是皇后的耳报神。但凡是阿慎有个风吹草动,皇后娘娘都能知道。不光如此,她还将成为皇后娘娘掣肘训服阿慎的助力,绝不会让阿慎有任何威胁到太子地位的可能。   巴掌和甜枣齐下,恩威并施,她不得不从。   她半抬着头,上位者能清晰看见脸上未及干透的泪痕。面庞凄切,长长的睫毛已被泪水打湿。贝齿紧咬着唇,似在生生忍着心头的屈辱。   “臣女谨记娘娘教诲。”   “好孩子,以后你和寿王要好好过日子。”   至此,她的亲事算是一锤定音。   虞皇后目的达到,面上露出些许疲惫之色,身后的嬷嬷小声提醒着时辰。她这才不舍般让她们出宫。   梅青晓依旧低着头,殿外的风一吹,她的心都跟着雀跃起来。从今日起,她是阿慎未过门的妻子,世人皆知那个男人是她的了。   她欢喜着,激动着,面上还要装作伤心模样。   虞氏有心想安慰她几句,又碍于在宫中人多眼杂。万一有个什么不好听的话传扬出去,终是不太好。   不经意看到不远处走过来的男子,眯着眼看了好大一会儿才认出来人。暗忖着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方才那一眼真是惊艳。   叶訇一身深紫,上面用金线绣着张牙舞爪的金蟒。玉冠束发,两条深紫的发带飘逸着。少年郎唇红齿白五官明艳,端地是金尊玉贵的龙子凤孙。   只一眼,梅青晓瞬间眼眶眨红。   她的阿慎,前世是王,合该就是这般模样。   虞氏叹息,阿瑾必是心中委屈至极。这般看到寿王都哭,以后可如何是好。只怕是嫁过去后夫妻不睦,难有顺心日子。   叶訇已经走近,她们行礼见过。   “本王正要去玉华宫请安,梅夫人和梅姑娘这是要出宫吗?”   “回殿下的话,臣妇与小女将从玉华宫过来。”   叶訇嗯了一声,眼神看向梅青晓。她眼眶泛着红,明显之前哭过。他与她水光脉脉的眼神碰在一起,心下一紧。   难道是皇后娘娘为难她了?   她像是看懂他眼底的担忧,轻轻咬着唇低下头去。   虞氏心下叹息,这门亲事瞧着花团锦簇,内里实在是一团乱。阿瑾一向心高,骤逢大变心里必是落差极大。就怕佳偶不成,成了一对怨偶。   “那个寿王殿下,真是好笑。居然不让人服侍,自己给自己倒茶水。”   “这不是好事吗?当差的人多轻省啊。”   宫墙那边突然传来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不知是哪个宫里的宫人,想来是逮着空闲的功夫出来透个气说说话。   那先前说话的人又道:“你知道什么啊,他不知礼数,咱们也不知道吗?主子就得有主子的样子,抢着下人的活做成什么体统。果然是越女生的,贱地长大的,就是上不了台面。”   “你小声些,万一被人听到…”   “怕什么,他和咱们一样,原不过是梅府的仆从,比咱们金贵不到哪里去…”   梅青晓死死咬着唇,心疼不已。宫里的宫人背后都敢这么议论阿慎,可见他何等被人轻视。若不是怕被人看出端倪,她真想冲过去教训那二人一番。   虞氏抠着自己的掌心,神情尴尬。   那两人还不知死活,开始议论梅青晓的身世,只听得那人又道:“听说那梅家的大姑娘身世存疑,只怕不是梅家嫡亲的姑娘。怪不得寿王会求娶,还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   “梅大姑娘真不是梅家的亲生女吗?”   “应该不是的,我听说好像是以前梅家那个早逝的小姐在外头生的…你说说这些个世家大户,不知有多少见不得光的事情藏着掖着,指不定还不如咱们干净…”   叶訇突然气势大变,沉着一张脸慢慢朝宫墙那边走去。只听到一声凄惨的尖叫声,紧接着什么东西撞墙后落地的闷响。   虞氏脸一变,急忙赶过去,梅青晓自是跟上。   墙的那边,一个年轻的太监倒在地上,捂着肚子弓成虾米般不敢喊痛。另一个年轻的宫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拼命磕头。   “殿下饶命…饶命啊…”   “饶命?你们刚才不是说本王低贱,和你们一样是下人。本王既是下人,如何能要你们的命,你又为何要求饶?”   那宫女抖得像筛糠般,指着地上的太监,“奴婢什么都没有说,是松公公他拉着奴婢说话的…奴婢没有不敬殿下,求殿下开恩…”   那倒在地上的太监挣扎着,翻身跪着不停磕头。磕得额头开始渗血。血糊着泥,看着很是瘆人。   虞氏不忍,别过脸去。   梅青晓心疼到揪起,这些乱嚼舌根的人,实在是应该好好教训一番。然而阿慎根基太浅,要是多了一个性情暴虐的名声,只怕更加艰难。   她身形才一动,即被虞氏拉住。   虞氏不赞同地摇头,“这些宫人太不像话,你别替他们求情。”   “母亲,要是出了什么事,到底不太好。”她朝着叶訇,声音清脆,“寿王殿下,他们二人是无心之言,你要是与他们一般计较难免失了身份。”   “殿下饶命,奴才什么都没有说,奴才夸您体恤下人…一应服侍不假他人之手…”那太监狡辩着,头还磕个不停。   梅青晓双手握拳,这些宫里的人,一个个都活成了精。明明是背后说主子的坏话,到了他们的嘴里,反倒成了好话。   阿慎若真要计较,指不定还落一个性情暴虐的名声。   “你是哪个宫里的?”叶訇冷冷问道。   那太监抬头,额头的血混着泥流了一脸,看上去着实恐怖,“奴才是常美人宫里的。”   常这个姓,让梅青晓想起一个人。   看着闻讯迤逦而来的宫装美人,她心道还真是赶巧。果真是她猜想的那个人,前世里害得兄长断送前程的常芳菲。   一段时日不见,常芳菲已是陛下的女人。珠钗环佩,衣香云鬓。一个小小的美人都有这般排场,显然圣宠正浓。   再是品阶低的美人,虞氏和梅青晓也要行礼。   常芳菲笑了一下,“寿王殿下好气势,冲冠一怒为红颜。只可惜我瞧着梅大姑娘似乎并不感激,反倒有些避之不及。”   叶訇眸光微沉,紧抿着唇。   梅青晓心知常芳菲在挑拨离间,故意让叶訇不喜自己。心下只觉好笑,她和阿慎岂是能被人离间的。   “娘娘不知约束下人,反倒有闲心管别人的事情。方才娘娘宫里的这个奴才竟然议论殿下的出身,真是好大的胆子。”   常芳菲扶了一下发髻上的金簪,问那太监,“小松子,可有此事?”   “娘娘,奴才冤枉啊…奴才夸殿下来着,感慨了一下外面的传言…哪里知道殿下突然冲过来…”   “你们听听,小松子就是嘴长了些,说话还是很有分寸的。”常芳菲理了一下衣衫,颇有深意地看向梅青晓。   梅青晓心下失笑,常芳菲又是扶簪子又是理衣裙的,莫不是在向自己炫耀如今的风光。一个小小的美人,能风光到几时。   叶訇冷冷出声,“他撒谎。”   常芳菲道:“殿下,您身份尊贵,可没能和小松子一般计较。”   言之下意,即便是小松子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他要是当了真,那就是他当主子的气量小心胸窄。   虞氏听不下去,道:“娘娘,臣妇听得清楚,这位公公说话确实太过没有规矩。”   “梅夫人,是人都会犯错。些许小错无伤大雅,可必揪着不放。外面传得是风言风语,你还这般护着梅大姑娘,证明你是个心胸宽广之人。何不劝劝寿王殿下,得饶人处且饶人,也算是积德。”   “娘娘心善。”虞氏说了这一句,便没了话。   常芳菲眼底闪过得意,以前她高攀不上梅家。这位梅大姑娘是如何羞辱她的,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真是老天有眼,让她等到这一天。什么梅家大姑娘,呸!不过是个野种。野种配野种,还真是天生的一对。   目光触及那高瘦的少年王爷时,心下一阵心塞。野种没个野种样,长得这么好看做什么,白白便宜了梅青晓。   要是面目丑陋些,性子再残暴些,该有多好。她真是迫不及待想看曾经高高在上的梅大姑娘是如何的生活痛苦,郁郁寡欢、成日以泪洗面。   真该让他们彼此憎恶才好。   “梅大姑娘,寿王殿下可全是为了你。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劝劝殿下吧。”   常芳菲以为,以梅青晓之高傲,定然是瞧不上叶訇的。她倒要看看,嫁给一个自家曾经的仆从,梅青晓还摆什么梅家大姑娘的架子。   梅青晓看了她一眼,冷哼一声,“常娘娘真是好笑,殿下为的可不是臣女,他为的是宫里的规矩,万不能让一个奴才坏了纲常。”   “梅大姑娘,话不能这么说。陛下以道治天下,最是仁善亲和。小松子就是一时话多,哪里就是坏了纲常。难道你是看不上寿王殿下,连话都不愿同他说吗?” 第30章 赐婚   这话实在是太过直白, 不像是一个低品阶的美人能说出来的话。宫中嫔妃何其之多,陛下从民间搜罗来的美人更是数不胜数。   再是得宠,也不会蠢到得罪一个皇子, 以及皇子未过门的皇妃。   梅青晓凝着眉,常芳菲不是傻子。一个曾处心积虑想算计兄长的女人, 不会这般没有脑子。是谁给她的胆子,让她不惜得罪自己与叶訇?   常芳菲不见梅青晓回答, 颇为同情地看叶訇一眼。“殿下, 看来梅大姑娘确实是不想和你说话。”   虞氏大急, 这位常美人是怎么回事,哪有人如此明目张胆搬弄是非的。阿瑾本来就不喜这门亲事,要是被有心人挑拨一二,怕是又会想左。   “娘娘,小女一惯知礼,不好与外男过多言语。”   常芳菲轻笑,“梅夫人,殿下可不是外男。”   梅青晓淡淡看着她, 表情平静,“娘娘,我们是在说这两个奴才的事,你为何顾左右而言其它。难道在娘娘心中, 寿王殿下是宫人们可以随意议论的吗?”   话抛了回去,常芳菲变了一下脸。   叶訇看过来,琥珀瞳仁幽深难辨。   梅青晓满心满眼都是他, 恨不得站在他的身边大声向世人宣告自己的爱意。然而她不能,不仅不能,面上还要装作不以为然的样子。   “殿下,这二人不仅胆敢议论您的出身,还捎带臣女。臣女名声是小,殿下却是陛下亲子,岂能容奴才们这般轻贱。”   那两个人一听,齐齐磕头不止。   常芳菲道:“梅大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世人都说你心性高洁,承续了梅家的气节风骨。我想你总不至于和两个奴才计较,在宫里面喊打喊杀的吧?”   世人都在传梅青晓不是梅家亲女,常芳菲此时说她有梅家气节风骨不是在夸她,而是在讽刺她。   她目光冰冷,“原来在娘娘看来,规矩礼数是计较。若真如娘娘这般,世间哪里还有礼法可言。今日他们胆敢议论主子,他日他们就敢当面反驳主子。倘若胆子再肥一些,还不知要生出什么事情来。娘娘难道不知道长此以往,主不主奴不奴的终将会大乱,到时候又该如何收场?”   常芳菲暗恨,上回她就在梅青晓的嘴下吃了亏,这一次难不成还要吃亏吗?   “梅大姑娘好口舌,只可惜空有锦心绣口,却不喜同殿下讲话…”   叶訇萧杀的眼神看过去,琥珀瞳仁本就比常人深邃许多。加之眸中的杀气与冰冷,如同冷剑一般。   常芳菲骇了一大跳,心咚咚乱窜。   “殿下…我可是为你好…”   “不需要。”他声音冰冷刺骨,缓缓抬起右脚,将那太监一下子踢远,正好撞在常芳菲的裙摆之下。   人在紧急关头,总会抓住一切自己能抓住的东西。那太监胸口剧痛,死死抓住撞上的人,呕出一口血来。   常芳菲惊叫起来,慌乱地踢着那太监,连连往后退着。粉蓝的裙摆之下,溅了好几滴鲜红的血迹。粉色镶珠的花头鞋,更是被血给染透。   她嫌弃着恶心着,更多的是羞恼和愤怒。   梅青晓一个私生女,寿王居然如此相护。男人都是贱骨头,越是对他们不理不睬的,他们越是上赶着。就像那个金美人,明明是花楼里的窑姐,愣是假装清高自比书香贵女。谁知陛下就吃那一套,隔三岔五召金美人侍寝。   她真不明白,男人们的眼睛难道都是瞎的吗?   寿王如此,陛下也是那般。   “殿下,你怎么在宫中伤人?”她跺着脚,恨不得马上回宫清洗。然而她还不能走,这出戏还没有唱完。   “本王打杀个把奴才,谁也拦着!”叶訇眸光凛冽,看也不看她一眼。   她恨着怒着,恼道:“梅大姑娘,殿下这般生气,可都是为了你。你怎么不拦着,不劝阻一二?”   “拿主子嚼舌的下人,在我们府上轻则杖责,重则发卖。常美人没有在高门大户里住过,有些规矩恐怕不清楚。内宅尚且如此,何况是在宫里。这样的奴才,也就娘娘护得紧。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娘娘授意的,所以才会百般阻拦。”   虞氏一听,若有所思。左思右想,也想不出梅家几时得罪过这位常美人。对方为何要为难阿瑾,言语间处处过不去。   常芳菲感觉那血渗进了鞋面,透过了罗祙,在她脚上的肌肤间流淌。粘腻湿滑的恶心感从脚底漫延,她恨不得落荒而逃。   “陛下重道,宫里见不得血光,你们难道不知吗?”   梅青晓眼底冰寒一片,这宫墙深处不知染过多少鲜血,见不得血光?真是天大的笑话。常芳菲到底是受何人指使,为何要这么做?   “娘娘,宫里见不得血光不假,同样更听不得奴才背后妄议主子。”   虞皇后匆匆赶来,远远听到她这句话,道:“阿瑾说得不错,在背后议论主子的奴才,一律拖下去杖毙!”   “皇后娘娘饶命啊!”   “娘娘,奴才就是提了一两句宫外的传言,什么也没有乱说啊!”   “娘娘。”虞氏道:“臣妇从头到尾听得清楚,这两个奴才实在是太没规矩。先前议论寿王殿下和小女不说,眼下还敢抵赖,真是奴才欺主,好生不知所谓。”   虞皇后目光凌厉,极其威严。   “本宫听闻有人冲撞了寿王殿下,不想原来是几个奴才在搬弄是非。妄议主子,其罪当诛。这般恶奴,留不得!”   常芳菲跪在地上,闻到自己鞋子散发出来的血腥之气,差点吐出来。“皇后娘娘,臣妾想着小松子一向是个本分的,怕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什么?乱嚼舌根的奴才,哪有什么误会。什么宫外的传言,那样话也是能在宫里传的。本宫今日告诉你们,日后再让本宫听到关于阿瑾的谣言,本宫第一个不饶!”   梅青晓似乎明白这出戏唱的是哪一出,低着头不语。   虞皇后雷厉风行,当下就让人把小松子和那宫女带下去。各杖责三十大板,至于能不能活,就看各人的造化。   常芳菲管束不严,被罚禁足一月。她得到离开的赦命,扶着宫女的手恨不得能立马飞回去洗脚换鞋。   虞皇后看一眼盯着自己脚尖的高瘦少年,道:“长生你做得不错,下回再有此等奴才不知尊卑,直接打杀便是。”   “儿臣谨记。”   她又看向梅青晓,“阿瑾你一向规矩学得好,这样的奴才合该严惩。你要记得你身后有你祖母和母亲,还有本宫替你撑腰。日后再有人拿你身世说事,你只管告诉本宫,本宫必为你做主。”   “谢娘娘大恩。”   “本宫已经命人去梅府传旨了,你们快些回去吧。长生,你送一送她们。”   叶訇低头应承,默默跟着她们一起出宫。   虞皇后远远望着他们一行的背影,嘴角泛起一抹冷意。   虞氏略觉欣慰,今日之后,怕是没人敢再拿阿瑾的身世说事。不管阿瑾多看不上寿王,寿王心里还是看重阿瑾的。到底是有一些老情分在,只要阿瑾愿意放低身段,想来以后也不会太难过。   她有意让女儿和寿王多亲近,便先行一步上了马车。   梅青晓心里甜蜜着,故意放慢脚步,用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今日之日恐怕是虞皇后的手段,你查一查常家最近有什么动静。”   叶訇低氏应了一声,看着她上了马车后,再翻身上马。   马车缓缓行动,他骑着马跟在后面。虞氏掀开帘子,只见少年郎俊美不凡,丝毫不逊色那些世家公子。再一看低着头不语的女儿,轻轻叹了一口气。   “阿瑾,寿王殿下心里有你,这是你的福气。”   梅青晓嗯了一声,这确实是她的福气。那个她爱了多年的男人,她心里珍之重之,不能与外人道。   “阿瑾,你是最知礼的孩子。当知咱们女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你纵使做不到敬他爱他,也不能冷落他轻视他。娘知道你心里委屈,一时之间难以接受。你自己好好想想,莫要寒了寿王的心。”   “母亲,女儿知道。”   虞氏又是一声叹息,阿瑾这个样子,哪里是一日两日能想通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接踵而至,她都措手不及,何况是阿瑾。   只盼着阿瑾以大局为重,和寿王相敬如宾。   圣旨先他们一步到梅府,梅家人早有准备,梅老夫人带着众人迎接皇后懿旨。等到她们回去后,府中上下一扫前几日的阴霾,下人们喜气洋洋。   叶訇自是和梅仕礼说话,梅老夫人和梅夫人坐陪。   梅青晓直接回了知晓阁。进了内室,她才任由自己的喜悦寸寸漫延,眉梢间慢慢染上喜色。不管皇后娘娘的目的是什么,她和阿慎的亲事算是过了明路。   日后,她就是阿慎的未婚妻,可以光明正大和他见面。   静心替自家姑娘高兴,“恭喜姑娘,贺喜姑娘。”   “嗯,有喜,但不能声张。”梅青晓轻轻嘘了一声,主仆二人相视一笑。   静心感慨着,这样的姑娘比前起好像变了许多。以前姑娘一应规矩最大,显得有些冷清不近人情。如今再瞧姑娘,似乎多了一些温暖,更好看了。   她欢喜地服侍姑娘更衣换装,等到外面有人通传寿王来看姑娘时,笑吟吟地低头出去。   梅青晓被闹了一个大红脸,对着镜子看了好几眼,生怕自己有什么不妥之处。女为悦己者容,她一定是阿慎眼中最美的姑娘。   叶訇被请进去,凝思将要跟上,被静心一把拉住。   “姑娘一人在里面,不好吧?”凝思问道。   静心摇头,“殿下肯定是有话和姑娘说,姑娘只怕也有话同殿下说。咱们守在外面即可。真要有什么事,姑娘自会唤咱们。”   “可是…姑娘向来不喜殿下,万一…”凝思迟疑着,有些担心。   静心暗道,她们姑娘哪里不喜欢殿下,简直是喜欢到了骨子里。只是这话不能和别人说,便是凝思也不行。   “我的好凝思,你想想看,正是因为姑娘对殿下有些不喜,才该让他们多相处。你也不想姑娘和殿下以后两相看厌,夫妻不睦吧?”   凝思皱着眉,觉得她说得有理,又有些没理。这孤男寡女独处不合礼数吧?姑娘不是一向规矩好,怎么也不见言传出声?   难道真如静心所言,姑娘有话和殿下说?   “我还是觉得不太妥当…”   “好凝思,你别瞎想了,听我的准没错。”   叶訇进了屋,原以为梅青晓会在外间等他。不想外间没人,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朝内间走去。只看到一片粉色的轻纱后,隐隐有道倩影。   她的香闺,他是去过的。   不过那是夜里,而此时正值白日。   梅青晓翘首以盼着,见他迟迟不进来。也管不了那么边,几步过去撩开轻纱,露出一张芙蓉面,含羞带怯地将人往里面拉。   粉色的春衫,不堪一握的腰肢。玉面桃腮盈盈而立,俏生生地看着他。“阿慎,你在外面发什么愣?”   “我…还是不进去的好。”   “怕什么,静心她们守在外面,谁知道你有没有进内室。”   “总归是不太好,万一别人传闲话,对你不好。”   她嗔道,“有什么不好的,我才不在乎。”   “那你在乎什么?”他问。   她仰望着他,眼波流转如春水,情意绵绵不加掩藏。前世里她在乎名声、在乎梅家的风骨、在乎她梅家大姑娘的身份。而今那些东西她统统都可以抛却,唯愿与他共首白头。   “我只在乎你。”   仿若一记闷雷响在他的心间,这句话的意义何其之重。他身体僵着,浑身的血在奔流。血流咆哮着,震耳欲聋。   “我…不值得。”   “你值得。”她坚定道。   她陪伴了他十年,他的坚韧他的隐忍,他的一言一行都刻进她的灵魂深处。没有人比她更懂他,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   他值得她倾心相待,值得她将心交付。在这天地之间,她最在乎的人是他。如果没有他,她重活一世又有何意义。   “我…不好。”他长于市井,被人轻贱。而她生于梅家,是世人口中称赞的梅家大姑娘。纵然她不是梅家亲女,但在他的心中,她依旧是高不可攀的雪山青梅。   她心尖泛起疼,他将她看得太高,把自己贬得太低。孰不知她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好,她是伤他最深的那个人。   那些对他的伤害,她不敢再去想,她愿用这一生还他情深意重。   “阿慎,我说你值你就值,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好。”她环住他的腰,红霞飞上粉腮,“你不知道我有多欢喜,我有多迫不及待想嫁给你。”   少年的心志层层瓦解,露出最深层的渴望。他的手抬起,整个人势同出鞘的剑。剑气寒光,一旦出鞘绝不收回。   “大姑娘,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阿慎,你要叫我阿瑾,我不会后悔,永远都不会。”   他低头,琥珀色的眸中全是她的影子,“阿瑾,你要是此时回头,我会放手。如果你决定了,就没有回头路了。”   她嫣然一笑,“阿慎,我已经回过头了,我的回头就是你。” 第31章 迷心   他不会知道她曾拒绝嫁他为妻, 宁愿一头撞死在梅家的气节柱上。他更不会知道她曾经为鬼十年,日夜相伴在他的身边。   那些不为人知的日子,那些追悔莫及的夜里, 她多想靠近他孤冷的背影。而今,她触之是他温热的躯体, 她所拥抱的是他坚实的腰身。多年夙愿一朝得偿,岂有回头之理。   她不会再回头, 因为已经回望过岁月, 回头路上已有他。   他听不懂她的话无妨, 他不知道她心中五味杂陈亦无妨。往后余生她会一直陪在他的身边,她会倾尽全心爱他,与他看尽繁华与落寞。   “阿慎,我有你就足够了。”   少女爱意绵绵,每个字飘落到他的心间。在此之前,他从不知世间何为美好。在这一刻,他听到心里花开的声音。   窗外的梅花已凋,一个个小小的绿果挂满枝头, 一如他心间繁花飞扬,瞬间只余痴望成真的硕果。   “阿瑾,这是你说的,我记下了。”   他记下了, 再不容她反悔。往后岁月中,即使她会后悔她会迟疑,他也不容她逃开。便是沧海桑田, 他也要将她禁锢在自己的身边。   梅青晓感觉他的手抬起,极其小心地轻轻摸了一下她的发。那么珍之惜之,像对待世间最珍贵的珍宝。当他的指尖碰触她脸上的肌肤时,两人齐齐心颤。   修长的手指先是试探,尔后轻轻摩梭。   她仰着脸,羞怯着期盼着。   一阵竹香袭来,他俊美的容颜在她的瞳孔中放大。温热的气息,从轻柔到疯狂克制的辗转厮磨。她缓缓闭上眼睛,承受着少年悸动的索取。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放开她。   少年俊美如玉的脸像染了上好的胭脂,琥珀色的眸中暗涌翻腾。他克制着压抑着,不敢去看她被自己掠夺过后的唇。如同上好的花瓣被人无情把玩过,艳红似血,浓到欲滴。   眼前的他,分明还是那个在她面前卑微在尘埃里的少年。却又好像变了一个人般,徒然多了霸道之气。   她回味着刚才的滋味,眸如春水,“阿慎,我还要。”   他眼神一沉,盯着那一抹被揉碎了的艳红,克制着,再克制着,死死心头那只想要逃出牢笼的猛虎。   “阿瑾…”   “阿慎,我还要…”她仰着脸,闭上眼。   猛虎终于出笼,像风一样呼啸狂奔。他控制不住,唯有随着本心陷入疯狂的掠夺之中。辗碎了花,搅乱了水,让人沉沦。   梅香袅袅,入了心,进了骨血,再也挥之不去。   “殿下和你家姑娘还在说话吗?”   外面传来梅青晔的声音,两人立马分开。四目相对之后,叶訇退到轻纱外,眉眼低垂。梅青晓转过身去,用帕子掩着脸。   静心故意大声回着,然后引梅青晔进来。   梅青晔见叶訇在外间,心道这小子还算知礼。他挠了挠头,早知道这小子是皇帝的儿子,还会成为他的妹夫,他以前一定好好相交。   虽说他不曾为难过叶訇,也不曾轻视过叶訇。但尊卑有别,他从未把叶訇当成过知己好友,也谈不上私交有多好。   伸长脖子往内室看,只看到阿瑾侧身坐着,用帕子在擦拭眼泪。心下一阵不痛快,阿瑾一向心高气傲,突然身世有变,还被许给这小子,不知道难过成什么样子。   “殿下,你的新护具已送做好了,要不要去试一试?”   试一试,就是实打实的较量一番。   他摩拳擦掌,护妹心切。   叶訇微点头,跟他一起离开。   静心和凝思进去,见自家姑娘低头咬着帕子,似是黯然伤神。凝思埋怨地看一眼静心,心道姑娘必是受了气。   梅青晓心里埋嗔怪着自己的兄长,怪他误了自己的好事。她一手掩面,低声道:“你们先出去。”   凝思和静心只能依言告退,放下轻纱时,凝思忧心地回头,瞥见自家姑娘已放下帕子,一只手在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脸颊。   粉面桃腮,唇微微红肿。   姑娘这是…哭狠了吗?   “姑娘,您哭了吗?”   “没有,风太大了,我被风迷了眼。”梅青晓回着,背过身去。   春风猛烈,迷了的何止是她的眼,还有她的心。她恨不得连身体也沉迷进去,永远不要再醒过来。   凝思暗道哪里来的风,过去把窗户关上,然后和静心一起出去,分别守在门的两边。   “我都说不能让殿下和姑娘独处,你偏不听。我瞧着姑娘都哭过了,也不知寿王殿下说了什么。”她小声说着,很是后悔。   静心看了一眼院子里的梅树,姑娘哪里是伤心,是羞的吧。   “不管殿下说了什么,姑娘都没有唤我们进去。好凝思,你仔细想想,姑娘为什么没有叫我们?保不齐她和殿下确实有些话要说开,并不想让外人听到。”   凝思皱着眉,心道自家姑娘一向规矩大。若真寿王殿下有什么逾越之处,姑娘定会严辞喝斥。或许真如静心所言,姑娘有自己的打算。   “哎,谁能想到…姑娘最后竟是许配给了叶公子。”   “叶公子挺好的,还是皇子。”静心回道。   凝思摇头,“好什么啊,说得好听是皇子,说得难听些…我们自小陪着姑娘一起长大,论长相才情咱们姑娘可是京里的头一份。若不是宋夫人那张嘴胡说八道,姑娘怎么会这样…”   “你少说两句,我看姑娘和叶公子挺般配的。往后这种话你可不能再说,传扬出去对姑娘不好。”   “我省得,还用你教。”凝思说着,担忧地看向屋内。   静心长长吁一口气,世人如何能想得到,[なつめ獨]姑娘中意之人正是叶公子。这事还真是有些神奇,她到现在都不知道姑娘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叶公子的。   或许一切都是天意吧。   内室里的梅青晓已经平复情绪,将她们唤进去梳妆更衣。敷过粉后,瞧着眼尾和鼻头还有一点红。   凝思想着,姑娘这是哭得有多狠。   静心想着,殿下到底做了什么,让姑娘羞成这样。   “方才我听到兄长说要和殿下好好较量一番。”梅青晓开口问道。   静心即知主子心意,忙道:“奴婢瞧着大公子脸色不太对,姑娘要不要跟过去看一看?”   梅青晓颔首,命凝思留在知晓阁,带着静心前往校场。   校场内,梅青晔和叶訇已经换好护具。新的护具穿在叶訇的身上,恰如上战场时的战甲一般。她的心狂跳着,似有万般情绪在心中喧嚣而过。   校场外面,桓横先生好整以暇地坐着,面前的小桌上摆着两道小菜并一壶酒。他一袭青衫,不像教人习武的师傅,反倒像赏花吟诗的儒生。   两人相互见礼,梅青晓坐到他的对面。   校场之内的两人已经动起手来,只见人影交错,你来我往招招精彩。她的心提起来,明明知道他们不过比试而起。   桓横先生饮了一杯酒,问道:“大姑娘是担心大公子,还是王爷?”   “都有。”她回着。   “若是担心大公子,倒也不必。王爷出手一向有分寸,不会伤了大公子。要是担心王爷,更是不需要,大公子不是王爷的对手,王爷不可能伤得了他。”   她收回视线,认真看着桓横先生。   桓横先生之所以答应教导兄长,皆是因为兄长是习武良材。他曾经说过,武人如剑,六分资质四分打磨。一把剑能成为名剑,得经过另一把名剑的磨砺。   兄长和叶訇,很难说是谁在磨砺谁。   “先生,可是武人如剑,不磨不利?”   桓横先生微微一笑,目光带着些许赞赏,“大姑娘看得透彻,确实武人如兵刃。大公子如刀,锋芒毕露气势如虹。而王爷则如剑,含蓄坚韧寒光暗藏。刀是好刀,剑是好剑。他们二人若能联手,世间无几人能敌。”   梅青晓若有所思,前世做鬼的十年间,她没有再见过桓横先生。曾听说燕旭派人请他再出山,被他拒绝。   “都是先生教得好。”   “非也,习武之人一看天赋,二看吃苦,二者不可缺一。大公子天赋虽高,吃苦不够。王爷二者兼有,是我平生所见最能吃苦最善隐忍之人。”   她心下一动,问道:“先生是何时认识王爷的?”   桓横先生看一眼校场内缠斗在一起的二人,很明显高瘦的那道身影一直占据着上风及主导地位。偏生大公子卯足劲,像是有股怨气要发出来。   他眼神眺远,道:“五年前,我途经一处正在建的道观,听闻有道士仗势殴打那些穷苦劳力。不知为何其中有一道长出面替苦力说话,反被群起攻之。我赶到时,只见一少年执棍而立,势如孤狼般护着那些苦力和被打伤的道长。”   五年前,阿慎不过才十二岁。   梅青晓鼻头一酸,在她不认识阿慎的时候,在桓横先生没有慧眼识珠的时候,阿慎活得原来是那么的艰难。   那个少年,到底受过多少苦?她在暖房习字岁月静好时,他已为生计所迫背井离乡。   “是王爷救了那些苦力和道长?”   “是。我生平见过许多人,唯独不能忘记那少年的眼神。我看着他背起那个道长去求医,医馆远在二十里之外,我一直跟在他们身后。我想一个瘦弱的少年背着一个成年男子,势必会开口求人。谁成想少年一声不吭,连换肩都不曾有过。”   梅青晓的眼中,仿佛出现更小一些的少年,背着一个成年男子艰难前行。他是那么的稚嫩,那么的无依,偏又是那么的坚韧那么的顽强。   她眼眶一红,水气漫了上来。   桓横先生看着她,“王爷不善言辞,喜怒哀乐皆藏在心中。在世人眼中,他有诸多争议。然而识人交心,不深交怎知对方是什么样的人。还望大姑娘莫要被外在遮了眼,看不见他的好。”   她站起来,郑重行了一个礼,“多谢先生。”   “大姑娘客气。”桓横先生礼。   校场内的二人已经停手,梅青晔眦着牙喘着气。不比不知道,果然此前因为护具的原因,这小子一直巧妙避让他的招式。   他不服输的劲上来,道:“我们再来!”   梅青晓赶过来,“兄长,不可逞一时之勇。”   “阿瑾,习武的事你不懂。我看殿下游刃有余,应当再来一场的好。”梅青晔挺着胸昂着头,一副铮铮模样,“你看我半点事都没有,一场比试哪能过瘾。”   他这厢为证明自己无事,努力云淡风轻。而那边叶訇轻轻捂着身体,眉眼虽未有变化,瞧着却像是受了伤不想让别人知道。   梅青晓心一揪,“殿下,可是受了伤?”   她瞪了一眼梅青晔,桓横先生说过以兄长的本事不可能伤到阿慎,肯定是阿慎让着他,他不知轻重伤了阿慎。   梅青晔被自家妹妹瞪得回不神来,就见自家妹妹过去关心那小子。   有人在,自是一应举止都在规矩之内,她轻声问道:“殿下,你要不要紧?”   叶訇摇头,“多谢大姑娘关心,我没事。”   没事你还装模作样,梅青晔翻了一下白眼。挠了挠头有些没搞明白,他明明是给阿瑾出气,怎么到头来还落了埋怨?   这事怎么瞧着不对,阿瑾不是不喜欢这小子吗?他就是想让这小子知道,有他这个大舅子在,以后别想欺负阿瑾。   自己护了十几年的妹妹突然对别的男人好,他心里泛着酸,“阿瑾,我好像也受了伤,我的手有点痛。”   梅青晓望过来,“兄长刚才不是说没受伤吗?”   “刚才没感觉,这会儿觉得有些不对。”梅青晔硬着头皮,假装疼痛地抱着手臂,“阿瑾,你过来。”   梅青晓无奈,只能过去。   叶訇默默走到一边,如同他此前只是梅青晔的武伴一样。她的心像泡在苦水里,不由得再次瞪了自己兄长一眼。   梅青晔不懂了,阿瑾到底是什么意思?   “阿瑾,你瞪我…”   “兄长,你看错了。”   他委屈巴巴,自己明明没有看错,阿瑾明明就是瞪他了。阿瑾对外男向来不假辞色,唯独对他这个兄长最为亲近。   不过刚刚被赐婚,难道阿瑾的心就要往外偏了吗?   “阿瑾…”   “兄长,你手受了伤,我让人去请大夫。”   “别…请大夫就不必了。这点小小对我来说,不值得一提。我们男子习武,小伤小痛是常有的事。你说是不是啊,殿下?”   叶訇还没回答,梅青晓一个眼神过去,道:“都别逞强,我让人去请大夫,你们身上的伤都要看一看。”   “我…”梅青晔想反驳,被她眼神那么一看,不服气地嘟哝着,“请什么大夫啊,太麻烦了。王爷和我都是大男人,一点小伤算什么。以后传扬出去,还不被人笑死。王爷,你说句话啊…”   叶訇垂眸,“我听大姑娘的。”   远处的桓横先生一听,嘴里的酒差点喷出来。 第32章 秀恩爱   大夫来得很快, 一番问诊过后,开了一副活血化淤的方子。   梅青晔嘟哝着,“都说了没事, 非要请什么大夫…”   他不满地瞟一眼叶訇,心道这小子嘴笨不假, 倒是会讨好人。方才大夫问诊的时候,他可瞧见得分明阿瑾颇为在意这小子, 而他这个兄长被嫌弃了。   梅青晓淡淡一眼瞥过去, 他噤了声, 表情还是有些不岔。   这时静心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她眼眸微闪。她被赐婚,贺喜之人不少,自然少不了虞国公府。   虞夫人和虞紫薇亲自前来,人已在竹贤院。   她向叶訇告辞,二人眼神撞在一起,很快又分开。经过桓横先生时,又是一番相互行礼道别。扫一眼桌上的酒菜, 她微微一笑,“去岁我酿了几坛梅子酒,想必应该好了,等会我让人送一坛给先生。”   桓横先生闻言双眼大亮, “这个时节赏青梅喝梅子酒,最是相得益彰。”   梅青晓莞尔,低声吩咐静心几句。   主仆二人离去, 桓横先生摸着下巴,暗道今日是自己莫不是沾了别人的光。他摇头失笑,将手中的酒一仰脖子饮尽。   竹贤院的花厅内,一派其乐融融。柳氏嘴里恭喜的话不断,感慨着两家人的缘份。虞氏顺着她的话,姑嫂二人相谈甚欢。   虞紫薇不时看向门口,问道:“小姑姑,阿瑾妹妹可是恼了我,怎么这么久还没过来?”   长辈上门,晚辈迟迟未露面已是失礼。虞氏脸色略有些不自在,暗忖着莫不是阿瑾还在同薇姐儿置气不成?眼瞧着梅青晓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柳氏眼底隐晦,一脸喜色地看向梅青晓,“我瞧着阿瑾气色不错,想来是人逢喜精神爽。舅母今儿个是来沾咱们阿瑾的喜气,好叫人知道咱们阿瑾是个有福气的。”   虞氏笑道:“那嫂子别客气,我家阿瑾的福气你尽管沾。”   两人笑起来,毫无隔阂。   梅青晓行过礼,默默静立。   虞紫薇起身,上前拉着她的手,“好阿瑾,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我也是好心办坏事,你就看在咱们姐妹的情分上,原谅我一回吧。”   “可不止是姐妹,以后还是妯娌,这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缘分,合该你们要做一辈的好姐妹。”柳氏说道。   虞氏称是,心里暗自着急,怕阿瑾还轴着。   梅青晓不语,任由虞紫薇拉着。   虞紫薇体贴道:“阿瑾必是面子有些抹不开,等说开就好了。母亲,小姑姑,我和阿瑾妹妹出去说会儿话。”   虞氏焉有不同意之理,柳氏亦是一脸慈爱地让她们出去走走。   梅青晓也不争辩,看上去倒一副听话的样子。虞氏提着的心落了下去,心想着阿瑾最是懂事,应当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   虞紫薇也是这般想的,她如此放低身段求和,阿瑾只要不傻自会同她言和。毕竟她们以后一个是太子妃,一个是皇子妃。抬头不见低头见,且她是嫡子嫡媳,阿瑾不过一个庶女媳妇,拿什么和她比。   “好阿瑾,那天的事是我思虑不周,我和你赔个不是。我也不知道宋家兄妹是那么混的人,要是我早知道,我断然不会那么做。你就看在我一片好心的份上,同我和解吧。”   梅青晓表情淡淡,笑了一下,“虞姑娘真是忘性大,我那天可是当着众人的面与你断交,万没有再和好的道理。”   虞紫薇面色微变,略有些不自然,“瑾表妹,我只当你是一时之气。你且想想看,你我是表姐妹,将来又是妯娌。你若真与我断交,世人如何看你?”   “世人如何看我,与我何干?”   “瑾表妹,你当知道你不只是你,你还是梅家的姑娘。我小姑姑将你视为亲女,你总不至于恩将仇报。退一万步说,你就算是为自己打算,也应当同我处好关系,而不是闹得太僵,以后难以挽回。”   虞紫薇这番话,话里话外都是高高在上的语气。她自认为自己以后是太子妃,未来的皇后。而梅青晓一个皇子妃,与她交恶实在是太过愚蠢。   何况梅青晓还不是真正的梅家姑娘。   梅青晓闻言,淡淡看着她,“虞姑娘在威胁我,我好生惶恐。不过虞姑娘别忘记了,你现在还不是太子妃。等你成了太子妃,你再摆威风也不迟。”   “阿瑾,难道你真的要闹得自己脸上难看,梅家为难吗?”虞紫薇脸色沉下来,颇有些痛心,“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了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非要同我断交。我今日能来,是看在小姑姑的面子上,不然你真以为我非要你这个姐妹不可吗?”   “无伤大雅的小事?虞姑娘说得真是轻巧。不过也是,像你这样的人,做事向来不择手段,当然觉得毁人名节的事是小事。”   “你是什么意思?”虞紫薇变了脸,眼神凌厉。   梅青晓依旧云淡风轻,“什么意思虞姑娘不知道吗?上回我惊马,是虞姑娘的手笔吧。那事并不难推理,无非是你和宋姑娘串通好了,趁着各家马车都在侯府马厩里做的手段。要么是在草料里加了什么东西,要么是在水里放了什么料,或者是对马做了什么。总之我敢断定,那事是你做的。”   虞紫薇瞳孔猛缩,手指掐进肉里。阿瑾怎么会猜到的?不过猜到又如何,她已被赐婚给太子,谁也不敢再得罪她。   “阿瑾,你胡言乱语什么,我怎么可能害你?”   “虞姑娘,此地没有外人,你何必装出这么一副让人恶心的模样。”   一阵风吹过,虞紫薇发现自己后背出了细汗,内衫冰凉凉地贴着皮肤。眼前的少女明明还是那个人,却又变得不太一样。   一个来路不明的私生女,真是给脸不要脸。   “阿瑾,我给过你机会。你这么不识好歹,我无话可说,但愿你以后不要后悔。”   “虞姑娘,这些话等你成了太子妃你再说也不迟。”   “你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虞姑娘不会听不懂吧?”   虞紫薇听懂了,心下一慌。眼神凌厉中带着一股恨意,梅青晓凭什么这么说,难道是知道些什么?   “你想做什么?”   “我什么都不会做,我只要冷眼旁观即可。”   虞紫薇不信,她要是不做什么,如何断定自己成不了太子妃。“你撒谎,你嫉妒我,你恨我,所以你想害我?”   她还想和阿慎白头到老,岂会损了自己的功德,白白辜负老天的恩情。她不惧对方的目光,直视着,“你真看得起自己,为了你这么一个黑心烂肝的人,我值得脏了自己的手吗?自作孽有天收,何需我动手?我可是要积德行善之人,怎会与你这等蛇蝎之人同流合污?”   下人们都站得比较远,虞紫薇脸上的表情变了几变。或许是心虚,或许真的害怕举头三尺有神明。她的眼神飘忽起来,后背又密密麻麻出了一层细汗。   “你故弄玄虚,以为我会上当?”   “信不信由你,你不过被赐婚而已,又不是已经入主东宫。你可知在此之前,我本就无意东宫。如果没有宋夫人闹的那一出,我也会想办法摆脱此事。如此,倒是感谢你歪打正着,替我解决了□□烦。”   虞紫薇的心惊了又惊,“你…你不会以为一个民间长大的皇子能有什么大作为,也想一步登天?”   “有没有寿王殿下都一样,和他没有关系。虞姑娘仔细想想,太子殿下可有正眼看过你一眼?”   虞紫薇惊了的心透凉,眼神闪了闪。不用仔细回想,她也知道太子殿下从来没有正眼看过自己。   梅青晓远远看着朝这边走过来的两位少年,不愿再同她虚与委蛇,“太子殿下一心求道,视女子如洪水猛兽,你想成为太子妃且有的等。你心心念念的东西,在我看来不值一提。你费心求了我不要的东西,还巴巴地跑到我面前来炫耀,真是可笑。”   “你…你…梅青晓,你好毒的心思,我真是看错你了…”虞紫薇往后一仰,似乎想往后面倒去。   梅青晓一手拉住她,眼神冰冷毫无温度,“虞姑娘,这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你要是真想死,大可以试一试。我不仅不会拦你,还会助你一臂之力。你死了也就死了,什么太子妃之位荣华富贵都成了空。我最多不过是名声坏了,照样锦衣玉食风风光光。”   “你做梦!名声没了,你还想荣华富贵?”   “虞姑娘大可一试。”   梅青晓松开她,她身形晃了几下,却是不有往后倒,反而是站稳了。她理理发髻和衣裳,惊魂未定地离梅青晓远远的。   她惊疑着,一时之间心乱如麻。   梅青晔和叶訇已经走近了,她又已恢复如常。   “你们在这说什么呢?”梅青晔问道,眼里不无担忧。上回在国公府闹成那样,他怕阿瑾会吃亏。   虞紫薇笑道:“我是来恭喜瑾表妹的,还有寿王殿下。”   叶訇站着没动,没有回她的礼。   她笑容一僵,心下大恨。   梅青晔挠挠头,“表姐也大喜,上回没来得及恭喜表姐,今日补上。”   “还是晔哥儿知礼,瑾表妹还有些生我的气。方才我劝了半天,她都不愿意原谅我。正巧今日都在,你们劝劝瑾表妹,莫要再生我的气了。”   梅青晔为难,他可劝不动阿瑾。向来只有阿瑾教训他的份,他可不敢说阿瑾半句,何况他并不认为阿瑾有错。   两个男人都不开口,虞紫薇面色更是难看。   梅青晓道:“虞姑娘何必为难别人,我不愿同你和解,自然有我的道理。方才你不是还说将来你是太子妃,我日后都要仰你鼻息看你脸色。我要是不讨好你,我的名声就会坏,世人会唾弃我,我也别想当什么皇子妃。”   “虞表姐,你…你真这么说过?”梅青晔瞪着眼,怒问着。   虞紫薇看一眼木头桩子似的叶訇,暗气,“阿瑾曲解我的意思,我是为她着想。她同我闹得难看,以后殿下也会跟着为难。”   “我不为难。”叶訇冷冷出声。   虞紫薇被噎得不轻,半天缓不上气来。心道果然是奴才心性,就算是成了皇子也是这般上不了台面。   梅青晓心下甜蜜着,“虞姑娘你听听,寿王殿下并不会为难。便是我名声毁了,世人都容不下我,我想殿下也不会不要我的。”   “是。”他答得果断,没有一丝的犹豫。   梅青晔更是瞪直了眼,半天一拍他的肩膀,“王爷,有你这句话,证明我没有看错人。阿瑾日后嫁了你,我就放心了。”   虞紫薇那个气,心里把叶訇骂得半死。到底是奴才出身,就算是当了王爷也不改奴性。他们一个愿意犯蠢,一个愿意犯贱,她何必拦着。   “好,今日算我白来,你们好自为之。”   “慢走不送。”   梅青晔觉得这么气走虞家表姐,有些不太妥,“阿瑾,这样真的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人在做天在看,坏事做多了的人,还指望会有好报,真是可笑至极。”   走不远的虞紫薇听到这句话,步伐加快,脸色阴沉得吓人。她倒要看看,敢和她做对,梅青晓能得意到几时。   梅青晔疑惑问:“虞表姐做过坏事吗?”   “做过啊,上回我惊马,就是虞表姐使的手段。她想当太子妃,自然是处心积虑要除掉我。宋夫人几次三番来闹,背后也是她在捣鬼。兄长,你看清她的面目,以后莫要被她骗了。”   可怜的少年太过震惊,嘴巴大张呆若木鸡。“怎…怎么会这样?”   “这样的女子还少吗?像那个常芳菲,一朝得势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今日可是在我和王爷面前耍了好大的威风。”   梅青晔讪讪,脸红了起来。   梅青晓看向叶訇,“方才多谢殿下相护,小女这厢有礼。”   她盈盈弯腰,举手投足间尽是优雅。眉梢带春,眼波含情,旁若无人地对着心上的男子抛弄风情。   叶訇忆起她的热情,还有那温香软玉在怀的感觉,耳根瞬间红透。他僵硬还了一个礼,眸眼垂着有些不敢看她。   梅青晔脸红了白,白了红,哪里看得到他们之间的眉来眼去。犹自处在自己的惊愕中,喃喃道:“阿瑾,我真不敢相信…那些事情真是虞表姐做的?”   “兄长,我会骗你吗?”   他头摇着,阿瑾从不屑说谎,“不会。她…真是那样的人,那太可怕了…”   虞紫薇的可怕之处远比想象的多,过多的恶言梅青晓不会去说。毕竟她和虞紫薇论血缘并无关系,而兄长和对方却是亲表姐弟。没有哪个出嫁女是不向着娘家的,母亲也不例外。有些话说得多了,反倒显得她是恶人。   她在乎的唯有眼前的高瘦少年,其它的不会强求。   叶訇望着她,少女一脸云淡风轻,似乎并不将世间任何事情放在心上。独独看他时,那双眸子深情缱绻。   他不知不觉走近,在她触手可及之处。   她浅浅一笑,望着不远处的梅树,“王爷,小女亲手酿的梅子酒,您想不想尝一尝?” 第33章 占有欲   梅青晔又眼红了, 阿瑾很是宝贝那几坛梅子酒,他还没有尝过呢。先是桓横先生,现在又是叶訇。   他看向那两人, 猛然觉得他们是那么的般配。   “阿瑾…”   “兄长,等会我让人给你们把酒送去, 你陪王爷好好喝两杯。”   他一听,高兴起来, 果然阿瑾心里还是很看重他这个兄长的。他和叶訇告辞离开, 路上说尽自家妹妹的好话。   “王爷, 我家阿瑾不仅腹有诗书,女红烹饪亦是样样拿手…”   梅青晓远远听着,嘴角浮起笑意。   她带着静心往回走,将将回到知晓阁,还没坐下来歇上一口气。如晖院里有人来禀报,说是老夫人要见她。   祖母见她,无非是为了赐婚一事,以及虞家的事。   凝思低低禀报着前院的事, 说是虞姑娘眼睛红红的回去,虞夫人反复相问,她只说风沙入眼,半句不提自家姑娘。   最后连饭都没留, 和虞夫人离开。   梅青晓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头苦笑。虞紫薇惯会做戏,这么一来, 母亲必定对自己很失望。还有祖母,定然也是失望透了。   然而,她不悔。   如晖院内,梅老夫人端坐着,手里捻着一串佛珠。她的脸色严肃到吓人,古井似的眸中隐约可见压抑的恼怒。深深吸几口气,缓缓闭上眼睛。   梅青晓进去,行云流水般行了礼,恭敬地立着。   梅老夫人慢慢睁开眼,看了过来。“阿瑾,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虞大姑娘亲自上门与你言和,你竟然这般不知好歹。”   “祖母,我已经与她断交,万没有和好的道理。”   “你和她断交?你凭什么和她断交?她将来是太子妃,你一个皇子妃这般不识趣,以后有的苦头吃。往后京中世家夫人姑娘看她眼色行事,势必将你孤立起来,你该当如何?”   “祖母,等她成了太子妃,孙女自会恭敬有加。”   梅老夫人冷笑连连,一拍桌子,痛心疾首,“等她成了太子妃,她还缺你的恭敬吗?到时候一切都晚了,你哭都来不及。”   梅青晓低着头,无法接话。   梅老夫人以为她知错了,缓了缓语气,“皇后娘娘的旨意已下,这门亲事再无更改的可能。祖母知道你心中仍有不甘。但你再是不甘,也不能流于表面。能嫁给寿王殿下已是万幸,望你谨记在心,不要再做出什么有损脸面的事情。”   “是。”   梅老夫人朝她招手,她听话地上前几步。   在祖母心中,梅家的体面大过一切。她有时候会想,生母为何毅然决绝地与人私奔,会不会也是对家人失望?   有些事情一旦看破,如同破镜难圆。她会对祖母敬之尊之,却无法再爱之。心中不无悲凉伤感,深觉无可奈何。   “阿瑾,你一向懂事,有些话不必我再揉碎了掰开了和你细说。皇后娘娘发了话,你就是梅家的大姑娘,往后再有何人胆敢质疑,你皆可以驳回去。她为什么护着你,还不是希望你能同虞姑娘将好,寿王能和太子一条心。她用心良苦,你要知恩图报!”   “是。”   接连两个是字,让梅老夫人很是无力。阿瑾面上瞧着是妥协了,心里必是存着不少的怨气。这个孩子和珍儿一样,都是犟脾气。   她是看重梅家的脸面,但她何尝不疼爱自己的骨肉。她想两全其美,有什么错。为什么珍儿辜负了她,阿瑾也对她生了间隙?   “这门亲事可谓皆大欢喜,你要念着皇后娘娘的好,莫要再同虞家大姑娘置气。以后她是太子妃,你是寿王妃,你们是妯娌。再往后,是君臣,有些事情你切记要把握好分寸。”   梅青晓闻言,直视着祖母的目光,“祖母,其它的我都能答应您,唯独这一件事,我做不到。”   “你什么意思?”梅老夫人眼神凌厉起来,面上带出一丝怒气,“你难道还想和她闹得更僵?等她成了太子妃,你再想修复关系就太迟了。”   “祖母,您的教导孙女一刻不曾忘记。虞紫薇品性不端不值得相交,孙女万不愿违背本心道义与她虚情假意。他日她若真当上太子妃,孙女自当谨守君臣之礼。”   梅老夫人眼中精光一闪,阿瑾几次三番暗示,这般不看好虞紫薇,难道是看出了什么?她心咯噔一下,如果太子一心求道无心皇位,那么…   要真是这样,更应该交好虞紫薇。   “阿瑾,不管怎么说,虞家大姑娘还是你的表姐。你就算心里不喜她,面子上也不能太难看。该低头时就低头,莫要逞一时之气。”   “祖母,您的教导,孙女记下了。”   只说记下,不说其它。   梅老夫人被自己方才的想法弄得心绪微乱,道:“这些事情且不说,你如今已被许配给寿王殿下,在世人眼中你们是一体的。不管他此前是什么身份,此后他是皇子,你不能再像从前一样轻视他。”   “是,孙女知道。”   “你知道就好。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好了梅家就好,你要是有什么事,连累的是家中父母和兄长妹妹。”   “孙女不会再做傻事,正如祖母所说,能嫁给寿王殿下对孙女而言是天大的万幸,孙女以后一定好好和殿下相处。”   这是她自进门起说得最长的话,也是最合梅老夫人心意的话。梅老夫人面露慈爱,幽幽叹了一口气。   幸好阿瑾是个知礼的,便是心中再有怨,也不会像珍儿一样不管不顾。   “你能这样想再好不过,寿王殿下以后还会跟着桓横先生一起习武,经常会来咱们家。你此前不是给你兄长送过点心,我看此举甚好。”   “是,孙女会去的。”   梅老夫人眉头舒展一些,愿意去做就好。别管心里甘不甘愿,至少表面上要放低姿态。夫妻相处最怕双方都不肯低头,日子一长再多的恩情都磨没了。   “也不知道她是真想通了,还是敷衍我?”等到孙女告退后,她问身后的关嬷嬷。   关嬷嬷道:“老夫人放心,大姑娘既然说得出,一定做得到。她是什么性子您还不知道吗?一向是规规矩矩言出必行的性子。”   “你呀,就会替她说话。”   梅老夫人露出一丝笑意,她盼了十六年,虽说结果不如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如意,但总算可以稍微松一口气。   只盼着以后阿瑾成了王妃,一应体面荣华富贵皆有。   梅青晓出了如晖院,路上碰到等她的梅青晚。梅青晚几步小跑到她的面前,杏眼来来回回地观察着她的脸色。   “阿姐,你没有生气吗?”   “我能生什么事,你怎么在这里?”   梅青晚高兴起来,挽着她的手,“我在这里等阿姐,他们都说阿姐不满意亲事,还不肯同表姐和好,必是心里存了怨气。”   梅青晓失笑,“我没有不满意亲事,不过确实不想同虞姑娘和好。阿瑜,有些人面上瞧着像亲姐妹似的,背地底还不知如何算计你。你以后看人长心,别被表象给骗了。”   “我知道的,阿姐你是在说虞表姐。”   “就你机灵。”梅青晓一点她的额头,眼角余光一扫,看到不远处站着的虞氏。   虞氏的表情很复杂,有心想训斥大女儿几句,又说不出来。她这个母亲不过是名义上的,并没有真正养过这个孩子。   这个孩子心里有气,难免一时想不通。   “母亲。”梅青晓过来见礼。   “你还叫我一声母亲,有些话我就多说两句。不管你心里是不是还有怨,也不能那么表现得那么直白。终归是一家人,闹得太僵对谁都不好。”   “母亲说的是。”   虞氏叹了一口气,今日之事,她在娘家那边是彻底没了脸。阿瑾闹来闹去,她夹在中间极是为难。   这孩子以前一直听话懂事,自打身世一事传出去,好像变了一个人。   “你知道就好,多余的话我也不想说,该说的你祖母应该都同你说了,你好自为之吧。”   她带着梅青晚离开,梅青晚频频回头。   梅青晓看着她们母女亲密无间,有那么一瞬间好生羡慕。如果自己长在亲娘膝下,会不会和她们一样母女情深?   那边梅青晚再次回头,对虞氏道:“娘,我好像看到阿姐在哭。”   虞氏心肠一硬,“让她自己好好反省一下。”   她们的声音飘远,梅青晓低下头去,用帕子按着眼角。再抬头时,她的表情已经如常,除了眼尾的那一丝湿润。   “姑娘…”静心担忧不已。   “无事。”她眼神坚定,“走吧。”   人不能太过贪心,她已经有了阿慎,不应该再强求其它的东西。她的阿慎如今是王爷,便是再来府中习武也不再是兄长的武伴,更不可能歇在兵器房中。   修一间屋子需要好几日,这几日中他有了自己的王府。   随着她被赐婚的事情传开,关于她身世的传言慢慢消散。她安安静静地待在知晓阁里习字做女红,两耳不闻窗外事。   等到寿王府修葺好,她向祖母和母亲请示出府一趟,她想去拜访叶阿婆。   叶阿婆不是叶訇的亲祖母,在世家眼中,不过是个情分深的养嬷嬷。然而她知道,在叶訇的心里,叶阿婆是他最亲的人。   梅老夫人和虞氏只当她愿意亲事,有心同寿王府那边来往,自是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寿王府原是一座空置的府邸,大小堪比侯府。经过修葺之后,瞧着假山流水回廊凉亭,一应俱全。   叶阿婆穿着朱色的褙子,头上还戴着抹额,瞧着浑身的不自在。   她的身后跟着一位少女,听她介绍是少女姓名怜香。方父以前一直对他们祖孙照顾有加,方怜香是来府中陪她的。   方怜香怯怯看人,依照市井的眼光,她长得是个有福气的。银盘脸蛋大眼睛,皮肤略显粗糙。她双手捏着衣摆不知所措,早就听说过梅家大姑娘,原来大户人家的小姐长成这个样子。   像天上的仙女,让人心生自卑。   “阿瑾,我老婆子在这里住不惯…你看看这衣服哪里是我老婆子穿的,我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婆婆,殿下如今是王爷,您就是王府里的老夫人。您一手拉扯王爷成人,也该享享清福。”   叶阿婆脸上的褶子开了花,笑得见牙不见眼,“阿瑾说话,老婆子爱听。之前我还想着像阿瑾这样的好姑娘,以后不知要嫁到怎样的好人家。不想最后这福气落到我家阿慎的头上,老婆子我心里欢喜。”   方怜香不停偷看梅青晓,还以为大家小姐眼睛长在顶上看不起人,没想到这么和气。看上去梅大姑娘是个心善的人,应该会同意她的事。   她心里七上八下,拼命捏着衣角。   叶阿婆一高兴,倒是自在了不少,“阿瑾,老婆子我在这府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那些个丫头婆子一个个瞧着都很厉害,幸好怜香这孩子来陪我。这孩子是个懂事的,又听话又乖巧。”   方怜香适时羞赧低头。   梅青晓目光微冷,她想到一件往事。那一年叶訇请旨出京,大军开拔之日有许多百姓送行。他们送的是自己的儿子丈夫,并不是他。   人群之中有个小妇人,抱着一个孩子拼命追赶,她听到那小妇人嘴里喊着阿慎哥。他停下来,与那小妇人说了几句话。   那个小妇人,依稀就是眼前的方怜香。   她当然相信阿慎的为人,也知道方怜香后来已经嫁人。然而这一世变数不少,听叶阿婆的言之下意,是想抬举方怜香为妾室。   阿慎是她的,她不容任何人染指。   “瞧着确实是个心灵手巧的好姑娘。”她说着,给静心递了一个眼色。   静心笑吟吟过来,“方姑娘,奴婢正巧有些事情要找人讨教。”   方怜香茫然地跟着静心出去,心里觉得很是纳闷,还有些受宠若惊。   梅青晓转头对叶阿婆道:“婆婆若是觉得闷,我以后常来陪婆婆说话,只要婆婆不嫌我烦才好。”   叶阿婆那个欢喜,简直不敢相信,“哪能呢…哪能呢,阿瑾你要是来陪老婆子,老婆子不知道有多开心。你是不知道,我住在这里是哪哪都不自在,手脚闲得发慌。我又不敢和阿慎说。他成天忙得脚不沾地…这孩子就是不喜欢讲话,心是好的…”   他的好,梅青晓当然知道。   “婆婆,这里是王府,是阿慎的王府,也就是您的家。您在自己家中有什么不自在的,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谁敢笑话您?您若是歇不下来,不拘是开一块地种些菜,还是养上一两只猫狗作伴都使得。”   叶阿婆满脸震惊,“种地?我的乖乖啊…王府里头还能种地?还能养猫狗?”   “怎么不能?自家院子想做什么做什么,只要你想,就让下人开出一块菜地来。”梅青晓说得随意,笑意一直挂在脸上,端地是个贴心的小辈。   叶阿婆很是意动,她劳作惯了,一天不干活浑身不得劲。阿瑾是大家闺秀,阿瑾说能种菜肯定能种菜,阿瑾说能养猫狗肯定能养猫狗。   “那…老婆子就开一块地种菜?再养上一只猫?”   “使得。不必您亲自动手,您只要吩咐下去,自有人开地。”梅青晓说道,态度极为亲昵,把叶阿婆喜得皱纹笑成一朵花。   “我听阿瑾的。”   梅青晓眼波流转,看向外面说话的静心和方怜香。方怜香不时偷偷瞄着这边,那怯生生又带着期盼的眼神,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她不用猜也知道,方叶两家交好,或许此前方父和叶阿婆有意两个小辈的事。但是阿慎肯定是不知道的,他的心里只有她。她活了两世唯一放在心上的男人,怎么可能让别人惦记上。   他是她的,谁也别想觊觎。   “婆婆您怎么高兴怎么来,在自己家中折腾,谁也说不出什么来。阿慎被封为王爷,这京里多少眼睛看着。只要咱们内宅不出错,别人就说不上嘴。”   叶阿婆不懂那些事,闻言吓了一跳,“阿瑾,那我在王府种菜…别人会不会笑话阿慎?”   “无伤大雅的事情谁会揪着不放,就怕被人置疑品性,招来御史弹劾捅到陛下跟前。阿慎此前一直长在市井,陛下未必心中喜欢。一旦传出什么品行不端的话,只怕会遭到厌弃。”   梅青晓说着,眉头微微一颦,若有所思地看向外面。“婆婆,那位方姑娘可有许配人家?”   叶阿婆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正好对上方怜香偷瞄的眼神。听到她问出这句话,心里打了一个突。   “没…没有。”   她眉头深颦,“一个未许配人家的姑娘不明不白住在王府,知情的会说是婆婆您找来作伴的。不知情的还不道要传成什么样子,还以为是阿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   叶阿婆惊了一跳,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被梅青晓眼疾手快地轻轻按回去。她惊疑未定,满是皱纹的脸上全是惶恐不安。   梅青晓有些不忍,“婆婆,您别怕。这才两日的功夫,别人还说不上嘴。”   “我…我哪里能想那么多。阿瑾…怜香是个好孩子,她很听话很懂事…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方家一直很照顾我和阿慎,做人要知道感恩。”   梅青晓心道,果然和自己猜的一样。   “婆婆,我明白您的意思。不管方姑娘懂不懂事,这事都不可以。不是我善妒,而是这事不好办。您想一想,方姑娘和阿慎自小相识,您和方姑娘的父亲或许曾有意结亲。若是方姑娘以后入了王府做妾,此事一旦传出去,外人会如何说阿慎?他们不了解内情,只会说阿慎一朝得势嫌贫爱富不认亲事,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少不得要在陛下面前说阿慎的坏话。”   叶阿婆的脸白得吓人,浑浊的眼惶惶不安。她哪里能想到这么多,一直想着人要知恩图报,怜香那孩子又是个懂事的。   被梅青晓这一吓,她六神无主。   “阿瑾…那怎么办?”   梅青晓心里更是不落忍,道:“婆婆,这事不难办。以前方家对您和阿慎照顾得多,以后咱们多照应方家便是。方姑娘是个好姑娘,您又是个知恩图报的。往后咱们替方姑娘相看一个好人家,置办一份体面的嫁妆,让她风风光光嫁出去。一来她有了好归宿,二来您也对得起他们的恩情。”   “对…对,让她嫁个好人家…”叶阿婆喃喃着,一把抓住她的手,“阿瑾,婆婆不知道这些事情,差点就害了阿慎,幸亏有你…”   “婆婆您别怕,只要内宅不乱,阿慎在外面才能安心做事。妻妾相争是乱家之源,婆婆您看过唱大戏,那些个戏里多少祸事都是内宅之乱。别人瞧着阿慎被封了王爷,不定眼红成什么样子。真有那些包藏祸心的,阿慎防不胜防。”   叶阿婆本来就被吓得六神无主,听到她这样说,更是心乱如麻。不由将她的手紧紧抓住,心里渐渐有了主心骨,“对…对…你早点嫁过来,咱们一起替阿慎把家守好,不能让别人说他的坏话。”   梅青晓轻轻反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干瘦苍老很是粗糙,还在微微颤抖着。就是这样一双手,把阿慎拉扯大。   止不住鼻头一酸,安抚道:“婆婆,您放心。有您在,有我在,阿慎的内院乱不了。”   “诶,诶。”叶阿婆点着头,“乱不了…”   叶訇来时,看到的是一老一少亲亲热热说着话,像是嫡亲的祖孙似的。叶阿婆瞧见孙子,满心的欢喜和自责。   喜的是孙子已经长大,认祖归宗成了王爷,她也算是对得起儿子和妩娘。责的是她一时糊涂,差点给孙子惹了大祸。   幸好有阿瑾,要不然…   “阿慎,你回来了。多亏阿瑾来陪我。你赶紧带阿瑾四处转一转,那些个园子花花草草的带她看一看。”   梅青晓求之不得,听话地起身。在叶阿婆慈祥的眼神中,他们二人出了屋子。外面方怜香频频偷瞄,神情略显委屈。   叶阿婆把方怜香叫进去,应是有话要说。   梅青晓恼一眼叶訇,赌气似的低头快走。   叶訇不明所以,长腿赶上。   她停下来,指着不远处的几棵树,扬着下颌道:“那几棵树找人挖了。以后这府里种梅花即可,桃花之类的,一棵都不许有。”   “好。”他应着。   她俏脸绷着,说不出的娇美清雅,长睫遮住眼眸。   “你怎么了?”他手足无措。   半晌,她幽怨地嗔他一眼,“阿慎,你答应我。你有了我,不许再有其他的女人。你不许看她们,不许怜惜她们,更不许纳她们为妾。你听到没有?”   他的眼神一如深潭,深不见底,“好,不会有别人,我只有你。” 第34章 招惹   她脸色好起来, 先前瞧着冷若冰霜,小脸绷得紧紧的。眼下像是春风拂面,一时间万花齐绽粉面桃腮。   明明他事事听她的, 她还得理不饶人般,娇蛮道:“这可是你说的, 你可不许反悔。”   “不悔。”   珍惜都来不及,焉有后悔之理。   “你如今是王爷, 那些个想巴结你的人和别有用心的人或多或少会讨好你。他们若是给你送美人, 你且记得当场言辞拒绝, 言明自己不好女色。那些个邀你去污秽之地饮酒玩乐的,你更是要避而远之。反正我什么都不管,你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世人只道她知书达礼,万想不到她是个善妒之人。明明清雅至极的姑娘,明月般高洁出尘。偏生在他面前使尽了性子,娇横霸道一览无遗。   她到底有几副面孔,为什么每一副模样都叫人爱极。   他不是善于言辞之人,纵使心中万语千言, 能诉之于口的唯有一个好字。这个好字重千钧,一诺即出,驷马难追。   她眉眼含情,靠近一些仰着脸, 吐气如兰,“你答应了的,我就会真, 记得牢牢的。日后要是敢招惹别的姑娘,我就不要你了。我不光不要你,我还要废了你中间的那条…呜…”   少年心跳如鼓,也不知怎么的一把捂住她的嘴。她瞪着眼呜呜出声,他紧张地四下看去,见下人们都离得远远的,方才心头一松。   梅青晓水雾大眼眨呀眨,说不出的缠绵勾人。   少年压抑着心绪,手却是没松,感觉掌心被舔了一下,湿湿的像猫抓一样。深邃的眸中顿时风起云涌,声音低沉暗哑,“大白天,不许说这样的话。”   他清楚看到自己在她瞳仁中的影子,想必在他的眸中,也全是她的身影。她的一颦一笑,她的一举一动,他都不舍得错开眼。   她眨了眨眼睛,模样很是乖巧。他的心一下子软成水,恨不得将这个少女揉进心里,好好地藏起来不让别人看到。   修长的手有些不舍地松开,那掌心的湿润还在。他轻轻握成拳,想将那种感觉紧紧攥住留下来。   她望进他的眸中,琥珀琉璃玉般的艳色正中,是自己小小的身影。做为一个多年混迹夜晚的游魂,她懂得可不少。   “我又不对别人说,我知道不是好话…那白天不许说,夜晚可以说吗?”   “阿瑾,你还小…”   她不小了。   算起来比他现在都要十几岁,然而她的阿慎还是一个少年,她要做他心尖上的人,可不能把他吓跑。   “阿慎,我是还小,那我以后不懂的,你会教我吗?”   “会。”   “阿慎,你真好。”这么好的少年,叫她如何能放手。她不仅不能放手,还要牢牢占据着他的心,“阿慎,我不管,我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好。”   静心等人离得远远的,正和叶訇身边的随从说话。那随从是一个圆脸喜庆的小子。梅青晓自是认得,他正是前世里阿慎最得用的属下叶开。   叶开脑子灵,嘴巴活。世人诋毁叶訇时,叶开总是第一个站出来反驳回去。她记得出京后的第六年,有人不服叶訇,鼓动了好些人想篡权。   叶訇一手执剑,冷漠应对。   是叶开凭着自己三寸不烂之舌,说得那些人羞愧难当,将那鼓动之人说得地无地自容,差点当场自刎。   此时的叶开,还是腼腆的少年,不是那个日后圆滑世故的叶总管。梅青晓不知道叶开以前是什么人,但她知道他是叶訇的人。   她的阿慎,嘴笨心明。世人欺他不善言辞,将他比做阎奴。这一世,阿慎的身边不止有叶开那样的忠心手下,还有她。从今往后,再有人辱他,她必会站出来。   “阿慎,有你真好。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庆幸…”   他何尝不是。   众人瞧着不远处那一对璧人。少年高瘦修长,锦衣玉冠丰姿卓绝。少女纤弱柔美,云髻珠钗清雅无双。   方怜香掩着面跑出来,一看那金童玉女般的二人,说不出的伤心难受。她一跺脚,转头往另一边跑去。   梅青晓眼眸微闪,“阿慎,婆婆说她住在王府里很是不习惯,才让那位方姑娘来陪她的。我之前跟婆婆说,以后我会常来陪她。她若是觉得太闲,可以在府中开一块地出来种种菜,或是养上一只猫狗做伴都行。”   叶訇眼神一黯,“阿嬷从不和我说这些。”   梅青晓心头一酸,叶婆婆生怕他担心,怎么会和他说这些。在他面前,叶婆婆自是什么都说好。他年少当家顶户,叶婆婆真心疼他,必是看在眼里疼在心头。   她想起祖母,心下怅然。   “阿慎,你有亲爹等于没有,我更是自小没有见过亲生父母。好在你有婆婆,我有祖母和父亲母亲。”   她做鬼的那些年没有见过叶婆婆,也就是说叶婆婆的大限在这几年。   “阿慎,你无事时,多陪陪婆婆。”   少年嗯了一声。   恰在这里,远处似乎传来喧哗声。一个仆从飞快地往这边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王爷…宫里来人了…”   梅青晓诧异,和叶訇一起去前院。   来的人还不少,为首是一位大太监模样的人,后面跟着八位宫装妙龄少女。一看这阵势,她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   那大太监姓洪,人称洪公公,倒也不是什么大红人。   洪公公对着他们,态度还算客气。一番客套之后,说起此番来意。原是陛下觉得新认的皇儿府里空虚,特赏了几个人过来。   那八位少女各有姿色,一看就不是来做丫头下人的。   叶阿婆不是正经主子,甭管叶訇如何敬她,她在外人的眼里最多不过一个养嬷嬷。她哪里见过这阵势,只敢站得远远的不敢靠近。   梅青晓低着头,心道将才和阿慎说到这事,倒是赶了巧。   “殿下,这些人可是陛下亲自挑选的,都是各地送上来的福女,您看看?”洪公公挤了一下眉,示意那几位少女上前。   少女们齐齐行礼,当真是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梁帝赏下来的福女,想来都不是什么有大福运的。真有大福运的早就临幸了,万不会送出宫来。   这些个少女只听说过寿王之名,还以为市井长大的皇子必是举止粗鄙面目可憎。不想眼前的少年郎面如冠玉气势沉稳,顿时有人芳心暗许。   梅青晓瞧见她们的目光,心里泛起酸来。她自小读书明理,书中皆道女子要大度容人,要主动替夫君纳妾,尽心养育庶子庶女。   若是前世的那个她,自是奉这些话如金科玉律。而且此时的她,早已将那些礼数教条抛之九霄云外,只用一双美目望着自己的心上人,端看他如何处置此事。   叶訇垂眸,“父皇一心想着儿臣,儿臣受之有愧。”   “殿下,陛下说了。这些人都是福气之女,殿下受用后定会受益无穷。”   梁帝女人玩多了,什么福女的也见多了,这些女子想必是他挑选剩下兴趣不大的。如果睡女人就能受益无穷长命百岁,那古往今来怎么会有那些早死的帝王。   那些女子见叶訇有些不想收,个个面露焦急。   洪公公也是纳闷,按理说这位寿王殿下长在民间,肯定没见过什么好东西。怎么齐齐八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都不能让他动心,难道是因为梅家大姑娘?   都说寿王殿下倾心梅家大姑娘,怕是早就惦记上了。   他精明的目光落在梅青晓的身上,心道梅大姑娘长得是好,将这八位美娇娘都比了下去。只是那冷清清的样子,哪有这些个女子柔媚。   男人嘛,都爱色。   只可惜他不是男人,否则…   他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人来给他塞孝敬,心道怪不得这差事落到他的头上,敢情是个不讨好的。到底是市井长大的皇子,连这点礼数都不知道。   还有那梅家大姑娘,也不是个通人情世故的。得了,这一趟算他白跑,遂道:“殿下,咱家还要回宫复命,人就留下了。”   “公公,且慢。”叶訇出声。   洪公公一喜,暗道这位爷还算识趣。他正想假意推却一番,不料压根没有人给他递孝敬。他一脸的笑僵着,好不尴尬。   顿时没了好气,“殿下,您还有什么吩咐?”   “这些人,你带回去,就说我受之有愧。”   “殿下,您不会是耍奴才玩吧?”洪公公脸色难看,实在是想不出这位爷要闹哪样。陛下赏的东西能收回去吗?再者这也不是东西,而是八个活色生香的美人。送到嘴边的肥肉哪有丢了的道理,这位爷怕不是个傻的。   叶訇表情严肃,拱手朝着皇宫的方向,“这些年来,我没能承欢在父皇的膝下,心中深感愧疚。我尚且未尽到孝道,又岂敢受父皇恩赏。”   “殿下…您这是在为难奴才…奴才可不敢这么做。人,奴才已经送到了,奴才得赶紧回宫复命。”   差事办砸了可不是闹着玩的,何况还是这么一件小差事。洪公公脚底抹油,不敢再妄想孝敬的赏钱,一溜烟走了。   “我滴个乖乖啊,这些姑娘哪里像来干活的。”洪公公一走,叶阿婆可算是敢说话了,不禁低低感慨一句。   梅青晓暗道,这些女人可不是来干活。“王爷,您看这些人要如何安置?   她语气如常,实则咬牙切齿。阿慎要是胆敢说一句留下她们的话,她…她就不理他了,再也不理他了。   他没有看那些女子一眼,道:“我一无封地,二无食邑,府里哪里能养得活这些人。”   八位少女一听,吓得一起跪下。   梅青晓受用不已,心里顿时开了花。表面还要装一下大度,道:“王爷,婆婆还说要开一块种菜,这些人…   叶阿婆赶紧摆手,“阿瑾,这些姑娘看着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一个个难不成还要吃白饭。咱们家手头紧,确实养不活。”   少女们傻了眼,这老妇人是谁?寿王殿下怎么如此抠搜?她们本都是小户出身,仗着有几分姿色和好命格才被送到宫中。在宫里本就没有机会,好不容易被赏到王府,难道还要去种地?   便是种地,都被人嫌弃。   “王爷,奴婢一定好好侍候您…”   “王爷,求求您留下奴婢…”   “王爷…”   叶訇道:“本王说过,无力养活你们。你们放心,你们是父皇赏下的,以前也是好人家的女儿。愿意归家的,自行离去。不愿意的,我替你们寻好人家。”   好人家,哪里比得上王府名头大。回去怎么回?她们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姑娘,回去了还不得被别人笑话死。   几人哭成一团,好不可怜。   叶阿婆有些不忍心,“要不,我多开几块地,让她们陪着我种菜。菜种得多,还可以拿出去买,应该尽够她们吃喝。”   几人一听,更是哭得厉害。   “哭什么啊,我家阿瑾都愿意陪我一起种菜,你们还不乐意了。”叶阿婆生起气来,暗道这些人就是想白吃白喝,还要人侍候。阿慎一人支撑着这么大的家,家里的开销哪里够。   几人有苦说不出来,别说是王府,就是一般的人家也不至于短了吃喝。怎么这位老妇人张口闭口都是种菜,她们哪里是来种菜的。   梅青晓冷着一张脸,人是送不回去了。眼下要怎么办,还真得阿慎拿主意。她不担心他被别人勾走,但是她怕他着了别人的算计。   与其千日防贼,不如一劳永逸。   “全部送走!”叶訇冷声道。   叶阿婆忧心忡忡,“阿瑾,这事要怎么办?你可得帮帮阿慎。要是把她们送走了,陛下会不会怪阿慎?”   梅青晓低声回着,“婆婆,阿慎心里有数。这些人中,还不知道都有谁的眼线,也不知是谁派来监视我们的,一个都不能留。”   听到眼线两个字,叶阿婆拍了一下心口,“我滴个乖乖,那些个贵人心眼子怎么那么多。”   叶訇面冷如刀。众女被他阴冷的气势骇到,竟是一个个都忘记哭求。只有一人表示愿意归家,余下的都只知道啜泣。   其中一位少女突然抬起头来,“王爷,奴婢既然是陛下赏给您的,生是您的人死是您的鬼!”   说完,她猛地朝一旁的假山石上撞去。 第35章 不怕   淡蓝的身影撞在假山石上, 然后软软往下倒。少女双目紧闭面色惨白,额头开了一朵血花,那么的鲜艳, 那么的刺目。   梅青晓瞳孔巨震,仿佛看到自己撞上气节柱后落下来的样子。她不由往后退一步, 叶訇眼疾手快挡在她的身后。   她望着他,挤出一抹笑, “我无事。”   他不信, “吓到了吗?”   她摇头, 不是吓到了,是惊到了。看到有人和自己一样一头撞过去,她触动很大。那一刻,她的心像是要跳出来一般。   两位少女扑上去,哭喊起来,“成碧,你怎么了?”   成碧?   梅青晓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她慢慢走过去, 认真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少女。少女的睫毛在微微颤动,任由那两人摇晃着。   她眯起眼,似乎从过去的记忆中找到了这么一个人。   燕旭后宫里的一位贵嫔,碧贵嫔。   碧贵嫔这个人, 在燕旭偌大的后宫中确实不显。正是因为不显,却不得不叫人多想。在许多宫妃至死都没有怀上过的后宫,她稳稳当当育有一子一女。在不停新人换旧人的宫墙之内, 她始终保持着不宠不冷的待遇。   如果她不是燕旭的人,以她曾经是梁帝福女的身份,如何能有此殊荣。又如何不被人排挤,拿她的过往说事?   “你们别摇了,她已经醒了。”   叫成碧的少女嘤咛一声,缓缓睁开眼睛,挣扎着,“奴婢不能成为王爷的人…是奴婢没有福气…奴婢还不如死了的好。”   那双眼睛满是决绝,望向叶訇。叶訇根本没看她,她咬了咬唇,挣开那两人,爬着过来跪到他的面前。   “王爷,奴婢原也是好人家的女儿。父母早亡寄养在族伯家中,差点被族伯卖给年迈的富户做妾。幸好得道长批命进了宫,本以为自至以后远离那些族人…不想王爷您要再将奴婢送回去。奴婢自知此一回去,再无天日,还不如死了的好…”   声声切切,着实可怜。   叶阿婆人老心慈,闻言红了眼,“真是可怜的孩子,你那族伯真可恨…你要是没地方去…那就留下来陪我老婆子吧。”   成碧朝她磕头,“老夫人心善,只要能给奴婢一个容身之处。奴婢愿当牛做马,还报老夫人的恩情。”   叶阿婆连道几声好孩子,看了一眼孙子的脸色。却见叶訇面冰如铁,并不动容。再一看梅青晓,更是平静无波,丝毫不见同情之色。   “阿慎,阿瑾,这孩子是个可怜的…”   梅青晓面无表情地鼓掌,“身世编得不错。”   成碧心一惊,死死咬着唇。   “编的?”叶阿婆脸上一片茫然,这孩子说得真真的,怎么会是编的?“阿瑾,你说她说的都是假的?她…她竟然骗我…”   “老夫人,奴婢句句真言。梅大姑娘,您……您不能这么冤枉奴婢。”成碧悲愤着,一脸被羞辱的模样。   叶阿婆往后退一步,“你说什么呢?我们阿瑾不会冤枉人。她说你是骗人的,你就是骗人的。你骗人就是不对,亏我刚才还想把你留下来…”   被人信任,总是那么叫人想哭。   梅青晓并不动怒,甚至表情都没有一丝变化。然而她的心里,因为叶婆婆的话变得温暖一片。前世如何她已经不想去管,今生变数太多。但若有人敢坏她和阿慎的事,她决不会放过。   “你说你族伯一心想将你卖给富户做妾,那么请问这些年他为何没有得逞?你看看你的一双手,哪里像是被人苛待过的,更别提你这长相身段,一看就是被娇养长大的姑娘。”   “是…他们见奴婢颜色好,有心想养大了换银子,故而没有让奴婢做过粗活…之所以一直没有得逞,是因为奴婢求他们…”   “说得好,字字在理。”梅青晓淡淡地说着,似乎被说服。   成碧心一喜,还没得及松口气,又听到对方相问,“刚才你一心求死,为什么没死成?”   众女倒吸凉气,暗道这位梅家大姑娘好生冷血。人都撞成这样,她居然还问别人为什么没有死成?   果然是大家闺秀,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   成碧痛苦难当,咬着唇,“奴婢也不知道,可能是奴婢命大…”   “非是你命大,而是你根本没有真心求死。”梅青晓睨着她额头上的那朵血花,“你方才瞧着一心求死,实则拿捏着巧劲。你头上的伤看上去吓人,应该只是破了一些油皮。若真心求死,撞上去的时候视死如归。破的就不止一些油皮,而是血窟窿,流的也不止这一点血。”   那窟窿像破口的洞一样,漫天漫地都是涌出来的鲜血。血流得太多,染红了一袭白衣,像雪地红梅般触目惊心。   如果没死成,该有多痛。她感觉不到那痛,因为她已经死了。死人是没有痛苦的,没有眼泪没有知觉。   叶訇望过来,不知何听她说起这些,就像是她曾经历过一般熟稔。阿瑾养在深闺,怎么会知道这些。   梅青晓看着他,笑了一下。这笑不同以往,飘忽着像是要远去,令人心生不安。她的表情惨淡,笑的比哭还难看。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她,不安占据着他。他怒视着众女,顿时戾气横生,双手和脖颈间青筋暴起。琥珀色的眸中巨浪滔天,势要将一切都吞噬毁灭。   她感觉他气势大变,心一惊。   “阿慎!”   她和叶阿婆齐齐喊出声。   他听到她们的声音,慢慢将气势收敛,又恢复成沉默内敛的模样。便是只有那一瞬间,足够将在场的所有人吓住。   梅青晓做鬼时见过他有几次这般,每当他这样的时候,无一不是以血来祭。曾有一日他对着她的画像看了一个时辰,然后就变成这样。紧接着他孤身一人夜袭敌营,不要命似的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她的阿慎,似乎有些不对劲。   “阿慎,乔迁搬新宅子不能见血光,不吉利。这位叫成碧的姑娘犯了忌讳,不如先将她们送到庄子上去养着。”   他是有庄子的,和王府一起赐下的。一共有两处,一处在京郊,一处在京外。   众女吓得不轻,尤其是离得近的成碧三人。成碧脸越发白如纸,额头的痛和心里的恐惧让她眼前一阵阵发黑。   “王爷,奴婢该死…”   “你是该死!”他的声音极冷,冷到透骨。   成碧身体一抖,“王爷,奴婢愿将功折罪,求您别把奴婢送走…”   “王爷,奴婢等也不想走…”   众女一阵哭喊。   梅青晓看向成碧,这几人中唯此女姿色最出众。此人就不算不是燕旭的人,和燕旭也是有关系的。不知在宫中,还有多少燕国公府的暗桩。   陛下好福女,不拘出身贵贱,亲手将这么大的破绽送到有心之人的眼前。千里之堤,破绽越破越大,终将毁于一旦。   “不走,是想死吗?”叶訇冷如冰刀的声音,将那些娇滴滴的哭喊声止住。众女惊恐地看着他,毫不意外感受到他散发出来的杀气。   他寒气森然,“叶开,把我的剑拿来!”   这是要开杀戒!   众女吓得尖叫起来,一个个拼命往后退。那和成碧在一起的两女更是吓得抱住头,往假山后面窜。   成碧跑不动,吓得一动不敢动。   叶开动作迅速,很快将他的剑取来。他单手执剑,冷冷扫视着她们,“本王再给你们一个机会,是愿意归家,还是把命留下来?”   这个选择几乎所有人都不加思考,哭喊着要回家。   “那还不快走!”   “走…走…”   “我们走…”   假山后面躲着的两女壮着胆子出来,其中一人试探着来扶成碧,见叶訇没有作声。两人扶起成碧跟在其他人的后面,逃也似的离开王府。   八女出了王府的门,一个个腿都软了,吓得面无人色。更别提还有一个额头开花的成碧,个个像见了鬼似的。   看热闹的人不少,打听的人也不少。不多时,便有人传寿王殿下噬血残暴,发起疯来见人就杀。流言传得极快,以迅雷之势传遍麓京。   叶阿婆都吓到了,久久说不出话来。   叶訇垂着眸,“刚才我是吓她们的,要不然她们不肯走…”   他是对梅青晓说,也是对叶阿婆说。   叶阿婆拍了拍心口,道:“阿慎你做得对,咱们家没有那些余粮养闲人。她们要是赖着不走非把家里吃穷不可,只是你下回别这样了,阿嬷都被你吓着了。”   “下次不会了。”他答着,低着头。   梅青晓双眼晶亮,“我觉得你刚才好有气势。”   “真的吗?”他睫毛微颤,终于半抬了眸,“你不害怕?”   “不害怕。”   她怎么会害怕,这是她放在心上多年的男子。他的好他的坏她都知道,她知道他冷漠外表下的不安,知道他沉默之下的感情执着。   叶阿婆看看孙子,又看看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阿慎,你说的是哪里话,阿瑾怎么会怕你?阿嬷最知道你,你就是话少性子冷吓唬吓唬那些人。阿瑾啊,你可别怪阿慎,他也是被逼急了。”   “婆婆,我知道的。”   梅青晓说着,慢慢朝他走去。离得近了,轻声道:“阿慎,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少年终于抬起了眉,认真看着她。那琥珀色的眸复杂深邃,像不见底的潭水。“你…你真的不怕?”   “不怕,我知道你那么多事,你看我像害怕的样子吗?”   他隐蔽的身份她都知道,确实不曾流露过丝毫惧意。眸中复杂渐渐散去,琥珀色澄明直至净如琉璃。   叶阿婆苍老的脸舒展着,看起来阿慎很是在意阿瑾,阿瑾对他也是有心的。只盼着这两个孩子以后相互扶持,万一哪天她两脚一蹬,也没什么好不放心的。   她低头抹了一把眼泪,用衣角擦着眼角。“这折腾了半天,都饿了吧?”   已近午时,梅青晓自然没有推拒,留下来陪他们一起用饭。饭菜在她看来并不算丰盛,不过是五菜一汤。汤是鸡汤,菜色三荤两素。   叶阿婆脸上的皱纹笑成一朵花,“阿瑾,这鸡汤可是从一大早吊到现在的,你尝尝。”   梅青晓喝了一口,赞不绝口。其实不过是寻常口味,并不比她以往喝过的更鲜美,更没有她习以为常的人参味。   然而在叶阿婆看来,这样的饭菜那是以前过年时都不敢想的。“老婆子我可算是享了福,穿得好吃得好。你们梅家心善,以前阿慎时常带回家许多饭菜,什么烧鸡烧鸭…”   梅家有许多私菜,大多都是文雅的做法。这什么烧鸡烧鸭在梅青晓的记忆中还从未有过,再者兄长也不是那等心思细腻之人,怎么会打赏阿慎饭菜?   她这厢狐疑四起,转眼恍然大悟。   阿慎做了那暗地底的营生,自是有银子买些好东西孝敬叶婆婆。又不能和叶婆婆明言,只能托词说是梅家赏的。   一时间,又是心疼又是难过。   “婆婆,阿慎现在是王爷,您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以后您还要长命百岁,陪着我和阿慎。人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我和阿慎可离不了您。”   叶阿婆欣喜抹泪,“阿慎和你都是孝顺的孩子,我真真是死了都瞑目…   “阿嬷。”叶訇低低出声。   “瞧我,老糊涂了。大好的日子说丧气话。来,来,阿瑾你别客气。”   用饭的时候,府里的下人来报,说是方姑娘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叶阿婆轻轻叹了一口气,神情有些难过。   再一看璧人似的两个小辈,道:“随她去吧。”   方怜香抹着眼泪收拾东西,拢共就几件衣服,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她动作很慢,心里盼望着能有人开口留自己。   阿爹明明说过,她长大了要嫁给阿慎哥的。   为什么阿慎哥当了王爷,他以后妻子就变成了梅家的大小姐。要是早两年把亲事定下来,现在她就是阿慎哥未过门的媳妇。   她觉得自己挺委屈的,阿爹说了。阿慎哥是王爷,正妻之位不是她能想的。以他们两家的情分,她当个妾室倒是能成。她看得出来,此前叶阿嬷也是这个意思。   那个梅家大小姐支开自己,不知和叶阿嬷说了什么之后,叶阿嬷就改变了主意。不是说大家小姐最讲理,为什么连一个妾室都容不下?   她磨磨蹭蹭半天,跑去报信的人都回来,也不见有人来留她。听说陛下赏了几位美人,又听说慎哥哥一个没收。   也不知道那梅大姑娘给慎哥哥灌了什么迷魂汤,她心里更是委屈,一赌气背着包袱黯然从后门离开。   刚出了巷子,便被一尖脸妇人拦住去路。   “可是方怜香方姑娘?”   她吓了一跳,“是…你是谁?”   妇人笑道:“我是来帮你的人。”   帮她的人?她有些不敢相信,谁会这么好心来帮自己,再说她也不认识这人。谁知道这人是不是坏人。   “我…不认识你…”   “你不认识我不打紧,我认识你就成。我知道你叫方怜香,还知道你原本和寿王殿下青梅竹马。要不是突然冒出一个梅大姑娘,你就是将来的寿王妃。这口气你能咽得下去吗?”   寿王妃?方怜香的耳朵嗡嗡作响,心突突跳得厉害。那得是多金贵的人哪,难道她原本真的可以做王妃吗?   妇人察言观色,道:“我家主子听说了你的事,很是为你抱不平。你放心,我们是来帮你的,你只要照我们说的做,就能夺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   方怜香惊疑不定,“真的可以吗?”   妇人一笑,“当然。” 第36章 等你   翌日一早, 方怜香一脸凄苦地跪在梅府的外面。   梅青晓闻言,似乎并不奇怪。人被迷了眼蒙了眼,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她并不讨厌大胆求爱的女子, 却不喜这人求的是自己的心上人。   情之一事,最是复杂, 世人谁能说得清。   这样的事情梅老夫人不会出面,虞氏有些忧心, 只想着方怜香和叶訇是青梅竹马, 指不定真有些情分。她让婆子劝说方怜香, 显然毫无用处。   方怜香默默流着泪,翻天覆地只说一句话,便是求梅青晓给她一条活路。   “你要我给你什么活路?”梅青晓淡淡问着。   方怜香心下惊愕,抬起头来。只见这位梅家大姑娘一袭白衣冷若冰霜,那睥睨着她的眼神如寒星般冷清,高高在上的模样令人生畏。   她的心猛缩,顿生退意。   一想到那人说的话,又觉得自己理直气壮。   “大姑娘, 我已不求原来的名分,只求大姑娘赏一口饭吃。”   那人说原本她是可以做王妃的,要不是梅大姑娘被宋家求娶闹得满城风雨,慎哥哥也不会念梅家的恩情开口求亲。   慎哥哥被迫求亲, 才有赐婚一事。   “原来的名分?你原来是什么名分?”梅青晓说着,冷眼一扫那些围观之人,其中定有虞家的人。冰霜般的脸色突然冰雪消融, 下台阶亲自去搀扶跪在地上的方怜香。“方姑娘,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些起来,有话咱们进去好好说,免得被人瞧了笑话,对你以后的名声也不好。”   然后她声音一压,低声道:“方姑娘,你要是再跪下去,害的可不是自己,还有叶公子。”   方怜香忐忑着,一时不察被她一把拉起来。静心和凝思二人有眼色地上前相帮,左右两边搀起她,看似亲热地将她扶进门。   大门“哐当”一声关上,阻绝了外面那些人的窥探。方怜香反应过来,正要喊叫,被梅青晓清冷冷的眼神那么一看,心虚地低下头去。   “大姑娘,那么多人看着,你不能…”   “你放心,我还不至于蠢到要你的命。”   梅青晓命人将她带到偏厅,然后屏退所有人。   方怜香害怕着,声音都在抖,“大姑娘,你…你要做什么?”   梅青晓亲自倒了一杯茶,推到她的面前,“我真要做什么,你还能好好站在这里吗?现在是你想对我做什么,而不是我在为难你。”   “我…我没有做错…我不过是想要一条活路…”   “活路?我看你是自寻死路!”   方怜香被她语气中的杀气吓了一大跳,恨不得逃出去。那人说得不错,梅家大姑娘果然不是个善茬,她可是连侯府的人都敢打的。   “大姑娘,你…你不能动我…我是…”   “你是什么?你是香樟弄里方家的女儿,和寿王殿下自小有些交情。除去这些,你还是什么?你说来听听,让我也长长见识。”   “我…我阿爹和叶阿嬷以前说好了的…要把我许配给慎哥哥…”   方怜香说着,在对方的气势之下越发觉得没有底气。这话说出来她都害臊,哪有姑娘嚷嚷这些事的。何况这事只是爹自己的意思,叶阿嬷虽说也有此意,却没有挑明过,慎哥哥更是没和她说过几句话。   不过那人说了,只要两家长辈有意,亲事就是成了。阿爹有意,叶阿嬷也有那个意思,她和慎哥哥的亲事就是作数的。   梅青晓闻言,冷冷道:“那么请问,你们定过亲吗?有没有过明路?”   “没…没有。”   “没有定亲,也没有过明路,那就是子虚乌有之事。开口一张嘴,口说无凭。同一条弄子里的姑娘不少,要是每人都和你一样跳出来捏造亲事,寿王殿下岂不是一堆的未婚妻。这事真计较起来,你就是别有居心。谁知道你是不是瞧见叶公子成了寿王殿下,想要攀扯他。”   方怜香白了脸,“我…我没有…我说的都是真的…”   “真的如何,假的如何?我和寿王殿下是皇后娘娘赐的婚,天下人皆知。你这个时候跳出来,不是在打皇后娘娘的脸吗?”   方怜香的脸更是白得吓人,那人明明说过。自己只要咬死和慎哥哥有过口头婚约,梅大姑娘就会息事宁人,给她一个妾室名分。   那人还说了,梅大姑娘要是不容人,是要被世人指责的。   “我…我没有说谎…梅小姐,我求求你…给我一条活路吧…”她扑咚跪下去,眼泪哗哗乱流,眼神惊恐害怕,还有一丝期盼。“我不求做妻,我只想留在慎哥哥的身边…”   “闭嘴!”梅青晓听到她还在叫自己的阿慎为慎哥哥,很是刺耳,“寿王殿下是陛下亲子,岂是你能称为哥哥的,小心祸出口出!”   “我…我…”   “叫王爷。”   “王…爷…”   “这才对,不要再叫错。”梅青晓寒着一张脸,目光幽幽,“你不可能有这样的心计,更想不到闹到梅府。是谁指点的你?”   方怜香越发害怕,身体发起抖来。梅家这位大姑娘好生厉害,连这个都能猜得到,她…她这么做,真的能成吗?   “你不用开口,让我来猜猜,是不是虞家的那位大姑娘。她是不是口口声声同情你的遭遇,愿意替你出主意?”梅青晓说这句话的时候根本没有抬眸,她从方怜香突然急促的呼吸中得到了肯定。   方怜香吓傻了,这些大小姐一个个都好厉害。她感觉自己一个字都不用说,就被这些大小姐们看得透透的。   好可怕。   梅青晓慢慢看过来,毫无意外看到她惨白到有些吓人的脸色,那摇摇欲坠的模样眼看着就要吓晕过去似的,两只手死死揪着自己的衣摆。   “你怎么吓成这个样子,方才不是还嚷嚷着要我给你一条活路吗?”   “我…我…”   “你这么不经事,你真的确定成了寿王的妾室后,在我的手底下能活?你怕是不知道大户人家后宅的那些手段,不知道那些主母是怎么对付妾室的。”   方怜香身体一软,冷汗顺着额头流下来。   梅青晓继续道:“面慈些的主母,让你成天立规矩日日磋磨你。你受尽了折磨,却有苦说不出来。那些手段狠辣些的主母,轻则发卖妾室,重则直接安个罪名活活打死。”   方怜香的脸被汗洗过,白得吓人。   “我…我家对王爷有恩…王爷不会不管的…”   “你生平所见,皆是市井夫妻。你可知世家大户的后宅,男人是不会插手的。后宅是主母的地盘,主母让你生你就生,主母要你死你就死。随便安一个罪名到你的头上,你死了还落个坏名声。你家中无势,没人敢替你讨说法,只能是哑巴吃黄连,多苦都得咽下去。”   方怜香被她的话吓得魂飞魄散,又有一丝不甘心,“你…你这么做,不怕王爷知道吗?”   “不怕。”她说着,唇角泛起一抹甜蜜,“我做什么,他都会容着我。事实上,他根本不可能有妾室,你再怎么折腾只会磨散两家的情分。叶婆婆和你说得清楚,王爷又不喜欢你。你这么闹到头来什么都没有。”   方怜香不信,慎哥哥要是知道她心肠这么毒,怎么可能容得下。还有叶阿嬷,叶阿嬷肯定是被她给唬住了。   “你…你,我要告诉王爷…”   梅青晓幽幽叹一口气,按了一下额边太阳穴,“你真是不识好人心,要不是看在你们方家曾经照顾他们的份上,我何至于这般苦口婆心。你以为那位虞姑娘是真心想帮你?你难道没有听说过我和她之间有恩怨吗?她想对付的是我,想给我添恶心,根本不会管你的死活,更不可能管你是不是能进王府为妾。”   “不…不可能。她说过会帮我的,她说过的…”   “口说无凭,你要是信了就是你傻。再者你应该知道昨天的事,陛下赏的美人都被王爷赶了出去。要是他转头又纳了你,陛下会怎么想?他已经扫了陛下一次面子,难道还会有第二次。他要是敢这么做,陛下就能废了他的王位,你觉得他还敢纳妾吗?”   方怜香脸更白了,看着像要晕过去。   梅青晓又加了一把火,“你自己好好想想,是愿意得罪我,以后什么好处都捞不到。还是站在我这一边,以后嫁个好人家,我还会替你备一份体面的嫁妆,王爷也会照顾你们方家,让人不敢欺辱你们。”   方怜香不过是市井长大的姑娘,心眼本来就不多。她先是被虞紫薇怂恿,眼下又被梅青晓这么一吓,心里早已乱成一团麻。   隐约之中,她更相信梅家的这位大姑娘。   “那…我今天的事…你真的不怪我…”   “今天的事?”梅青晓笑起来,起身扶她,“你家人生病,你今天是来求我帮忙的,我怎么会怪你?”   方怜香瞪大了眼,好半天才明白她的意思,喃喃着,“是…我是来求你帮忙的…”   梅青晓笑意加深,“可不是,你没见到王爷,自然是来求我。女儿家金贵,别动不动就跪,往后我替你寻一个好人家,你是要当主母的人,不可再这般动不动就跪,动不动就掉眼泪。”   方怜香傻傻看着她,“我…当主母?”   “当然。”   “我…我…”方怜香半天说不出话来,心里一阵阵后怕。她脑子还糊着,却也知道眼前的这位梅家大姑娘不是个简单的人。   对方刚才又是吓又是唬,最后又给了一个甜枣。那个虞姑娘只出主意让她来闹,可没说过怎么帮她。   她是见识少,却也不傻。两相一比较,梅大姑娘给了她承诺,她更愿意相信。只是心里还有些难过,她并不是想贪图什么荣华富贵,她是真的喜欢慎哥哥。   不过,梅大姑娘说了,慎哥哥连皇帝送的人都敢卖,是不可能纳妾的。她要是再缠着不放,只会害了他。   梅青晓观她面色,道:“有我和王爷顾着你们方家,日后谁也不敢小瞧你们。你且记得,我们好,你们才好。”   这句话,方怜香听懂了。   两人出去时,静心等人早已心急如焚。一见方怜香乖乖跟在自家姑娘的身后,模样很是顺从的样子,皆是松了一口气。   方怜香臊着脸,有些不敢看人。静心收到自家姑娘的脸色,亲亲热热地上来和她说话。没几句就把她哄得开了口,搭起话来。   静心有说有笑地把人送出门,身后跟着两个婆子,一人手里捧着布匹,一人手里捧着盒子。一行人出了门,只把外头那些人看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才安排了人送方怜香回去,转眼便见梅青晔急色匆匆赶来。   “阿瑾,寿王昨夜被宣进宫,到现在都没有出来。”   “什么?”梅青晓大急,“可有派人去打听?”   “昨夜父亲就让人打听了,怕你担心没有告诉你。殿下还在长生殿外跪着,这都一夜过去了…”梅青晔道,眼下已过去一夜,想来不多时就会传出风声。他和父亲思来想去,这才告诉阿瑾。   梅青晓瞬间冷静下来,缓缓坐着沉默不语。陛下若要发火,昨夜便会发了。只让阿慎在殿外跪着,反倒是好事。   她想了想,道:“兄长,寿王府里没有个正经主子,怕是许多事情都想不到。殿下跪了一夜,身体肯定吃不消,我想备些吃食茶水去宫外等他。”   梅青晔一听,深以为然。“阿瑾,我同你一起去。”   “也好。”   兄妹二人向梅老夫人及梅仕礼夫妇禀明,原以为要费些唇舌。出人意料的是,梅老夫人犹豫片刻就点头同意。   “锦花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你已许给寿王殿下,此时当是你出面的时候。虽说未过门的姑娘不宜过多与未婚夫往来,然而寿王府情况与旁人不一样。你且去吧,有晔哥儿陪着,别人也挑不出你的错来。”   兄妹二人行了礼,带上准备的一应吃食茶水出府。马车内备了一个红泥小炭炉子,温着人参鸡汤。   梅青晓想着叶阿婆不知会担心成什么样子,派了一个下人去寿王府报信。   宫门外,不见行人。   梅家的马车远远停着,梅青晔站在外面,梅青晓坐在马车内。兄妹二人静静地等候着,时辰一点一滴的过去。   宫墙内,长生殿外。   叶訇跪在那玉砌般的地上,至始至终微垂着头,挺直着背。宫人们来来往往,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看他。   新晋的寿王殿下,这才几天的功夫就惹怒陛下,怕是以后也没有什么作为。到底是市井长大的,上不了台面。居然连陛下赏赐的美人都敢拒收,还喊打喊杀的把那些美人吓得面无人色。昨日那些美人齐齐跪在宫门口哭的场景,许多人都还记得。   陛下雷霆大怒,宣寿王进宫。   这一跪一夜,到现在都不让起。   可怜那些美人,听说有一个还受了重伤。原是满心欢喜地出宫,谁能想到遇到个噬血的杀神,半点不知怜香惜玉。眼下那些人都在后宫里养着,真真是无妄之灾。   日头升高、下落、隐退。   夜幕低垂、渐黑、灯起。   一天过去了,宫人瞧着他像尊石像般一动不动,有人低低交谈两句,声音很小,他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他们说他果然是奴才出身,跪了一天一夜都没事。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明黄色的靴子出现在他的视线之内。他闻到浓浓的檀香气,不用抬头也知来的人是谁。   梁帝的目光阴沉隐晦,睨着地上跪着的儿子。   帝王之家,亲情从来都是少之又少,何况是一个长在外面的孩子。要不是他膝下子嗣太少,这么多年唯有一个太子,这个越女生的孩子怎么可能一找回来就封王。   当然,还有其它的原因。   道长说此子益父,有助于他提升修为。   “你可知错?”他问。   叶訇没有抬头,声音干哑,“父皇,儿臣受之有愧。”   梁帝从牙齿缝中冷哼一声,“朕看你不是受之有愧,你是不满!”   “儿臣绝无此心。”叶訇弯腰,匍匐于地。“父皇您是天子之尊,天下福女应尽归父皇所有,儿臣不敢沾染半分。”   梁帝眯起眼,眼神高深难测,“你真是这么想的?”   “儿臣所言,字字真心。”   “你长在宫外,也没读什么书,自然不知长者赐不可辞的道理。不过念在你一片孝心,朕就饶了你这一次。你退下吧!”   梁帝一拂袖,檀香的气息更浓。   叶訇好半天才从地上爬起来,躬着身体行礼告退。他才迈出一步,看着像是腿脚麻木快要摔倒的样子。梁帝身后的道士扶了他一把,他低声道谢,并没有抬头,踉跄几步后出了长生殿。   一路未停,直接出了宫门。   梅青晓的心从焦灼到心疼,像被人放在火上翻天覆地煎烤一般。一天一夜了,他还跪在冰冷的地上,没有吃也没有喝,就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   她掀开帘子,定定地看着高高的宫门。仿佛还是那一夜,她跟着叶訇飘进了宫门。杀声四起,血染宫墙。她想喊他,想阻止他进宫。   而今,她在等他,等他出宫。   这宫墙内令多少人为之神魂颠倒,又让多少人心生向往。为了高坐在宫殿之是,古往今来死了多少人。那血必是沁进宫里的每一寸土地,长满了欲海孽罪的魂花。   如果有可能,她真想和阿慎远离这里。远离权势纷争远离人心暗斗,寻一处清静之地,夫唱妇随生儿育女。   “咚呀”一声,宫门开了。   高瘦修长的男子走出宫走,他走得极慢,腿脚看上去很是僵硬。高悬的宫灯之下,映衬着他玉一样的俊美容颜。   他的眸似琉璃美玉,望了过来。   她的心顿时鲜活,掀着帘子自己下了马车朝那人跑去。风吹起她的发,卷起她的衣袂。她感觉脸上一片冰凉凉,很快尝到咸咸的滋味。   “阿慎!” 第37章 心疼   叶訇的看到了向自己跑过来的少女, 黑天黑地间仿佛只有这一抹粉色的身影。在无数个望不到边的黑寂中他曾茫然四顾,期盼前方有灯火。   这一抹粉色如星如月,照亮整个黑夜。   他加快几步, 然后克制站住。   叶开和梅青晔一起跑过来,扶住他。   梅青晔眼中不掩担心, “王爷,你还好吗?”   “还能受得住。”叶訇说着, 目光不离心中的那抹明月光。   “先上马车, 吃点东西。”   梅青晓说着, 示意兄长把他扶到梅家的马车上。这个时候,梅青晔也顾不上许多,只想着他们带了吃食和茶水,王府的下人未必能想到这些。   马车宽敞,三人同坐丝毫不显拥挤。红泥小炉中,鸡汤的香味浓郁。梅青晓亲自盛了一碗,吹了吹热气送到叶訇的面前。   叶訇双手接过,目光幽沉。   梅青晓看着他, 他本就生得白,无法判断是脸色苍白还是原本的颜色。他的眸深望不见底,只觉似两潭池水漩起暗涡,差点将人吸进去溺毙。   她眼神落在他的腿上, 跪了一天一夜,他的膝盖能受得了吗?顾不上什么礼数,更不顾上兄长还在旁边。她的手伸过去, 放在他的膝上轻轻地抚摸着。   他身体一震,眼底的漩涡越漩越深。   “王爷,你的腿…”   “没事。”他回道。   梅青晔看到自家妹妹的动作,一时之间竟然没有多想,反倒是注意起叶訇的腿来,“怎么可能没事,跪了一天一夜,要是一般的人腿都废了。不像我,我从小挨罚挨得多,罚跪祠堂是常有的事。上回阿瑾…”   “兄长。”梅青晓出声,有些不悦。   梅青晔自知说错话,眼下说的是王爷的事,他扯那边远做什么,还扯上阿瑾上回挨罚的事。姑娘家的面子最是紧要,阿瑾必不愿意在王爷面前丢脸。   他讪讪道:“我带了上好的膏药,你贴几天就好了。”   梅青晓看了他一眼,自家这个兄长向来粗枝大叶,难得细心一回。她没有想到的事情,他居然想到了。   “还是兄长想得周到。”   梅青晔不好意思挠头,“我这不是…太有经验嘛…”   “多谢。”叶訇道。   “你和我们客气什么。”梅青晔摆着手,不无大胆地道:“谁知陛下怎么想的?你正妃未过门,他就赐下一堆的美人。你不肯收,他就罚你跪了一天一夜。难不成他希望你成为一个喜好美色玩物丧志的人?”   他说完后,惊觉不对。阿瑾最是规矩大,肯定又要说他了。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妹妹的脸色,却见自家妹妹一脸平静,毫无怒色。   当下松了一口气,暗呼万幸。   叶訇捧着鸡汤,鸡汤的热从手掌传到心间,暖暖一片。他不曾将那天下最尊贵的男人当父,那男人想必也未必将他当子。在他心中,父亲唯有一人,那便是叶重。   父亲死时,他五岁。   五岁的孩子说懂事又不懂事,但他却是记得许多事。他记得父亲对他的关爱,他记得父亲高大的背影,他甚至记得父亲提起母亲时脸上的表情。   如果有可能他压根不想和那人相认,他一人时,不惧任何诋毁漫骂与轻视。然而他对这世间终是有了渴望,有了所求之人。   “他心中所想,我并不在意。”   “哎…你也为难。”梅青晔说着,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都说天家无父子,何况还是长大后找回来的儿子。   梅青晓只觉心里堵得慌,她似乎明白为什么阿慎这一世会认梁帝。有时候她宁愿一切都和前世一样,他亲手掀了这暗无天日的梁氏王朝。   素手撩开马车的帘子,望向外面。   马车行驶不快,稳稳当当。她远眺着夜色中的点点灯火,没由来的涌起一阵从未有过的情绪,“真想喝上一杯,就着越地的菜肴,热热的辣辣的。”   越地湿气重,越人喜酒喜食辛辣,菜色多以重口为主。   梅青晔一拍掌,“好极!我正有此意!”   惊觉说这句话的人是自家妹妹,很是难以置信。阿瑾向来规矩懂事,怎么会突然想喝酒?好像这段日子以来,阿瑾变了不少。   叶訇已是和梅青晓四目相对,两人情愫暗涌,唯有彼此能明白。   “我知道有个地方,越菜做得极好。”他回道。   “你一天一夜没有休息,还是回去睡上一觉…”她说。   他轻轻扯动嘴角,“无妨,我便是回去了,也睡不着。”   梅青晔看看他,又看看自家妹妹,一拍掌,“就这么定了,难得今日有机会,我们便来个不醉不归,痛痛快快!”   叶訇说的那处梅青晓知道,前世里她曾跟他去过。那条巷子越人多,做得大多都是低贱的营生。与巷子一街之隔的地方,是麓京最有名的花街。   一路行来,漆黑一片。到了巷子附近,隐约可见几家还亮着灯,与不远处的灯火阑珊遥相呼应。   店家是越人,一对老夫妻。这个时辰,店里无客。他们三人进了店,店家忙上前招呼着。梅青晔四下张望,并没有注意到店家和叶訇的眼神。   梅青晓却是看得分明,阿慎和店家是老相识。   越地的菜红油赤酱闻着就是一股呛人的气息,酒更是比寻常的酒要烈上许多,一口下去,从喉咙到心口都是火辣辣的。   梅青晔大呼过瘾,“就是这个味,以前我曾和燕旭喝过一回。”   越国湿瘴,多山多林,金矿遍布。梁国觊觎多年,始终因多山阻碍不能占为己有。多年来一直秘密派人潜进越国,直到四十年前先帝在位时时机才成熟,遂一举灭了越国。   越国灭国后,许多越人被赶出越地。梁人瞧不上越人,麓京世家大族更是眼高于顶不屑越人。越菜再是味美,也为世家所不耻。   梅青晔吃过一回,很是念念不忘。然而梅府的厨子不会做越菜,也不可能做越菜。他馋了许久,今日总算能放开痛快一回。   梅青晓喝过梅子酒,还有一些其它的果子酒。她举起酒杯,对着叶訇,“殿下,我敬你。”   叶訇同举,两人杯子撞到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她的眼中似有灯火在跳跃,火光映红了她的脸,恰如霞光。   举案齐眉,交杯共饮,或许和这般差不多。她脸红着,以袖掩面将一杯酒喝得一滴不剩。酒从喉咙进去,一直流窜到心间。   热热的,辣乎乎的,差点让她呛出声。她吃了一口菜压酒气,不想辣气更甚。瞬间红了眼眶,泪水在眼眶中打着转。   梅青晔低低笑起来,“阿瑾,你刚才学得还挺像,像个老手似的。没想到这一下子就显了形,辣着了吧…哈…你看兄长我,半点事都没有。”   一杯温水递到她的面前,是叶訇命店家给她备下的,像是早就猜着她会如此。她心下甜蜜,一口气喝下。   再一看只会嘲笑自己的兄长,美目像喷火似的。“你确定你是兄长?”   “什么意思?”梅青晔懵了一下。   梅青晓勾了一下嘴角,伸筷子去夹菜,慢条斯理地道:“父亲将我抱回来时,正巧赶上母亲产子。你说是你大,还是我大?”   梅青晔傻了,他好像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照这么算,阿瑾肯定比他大,而且不是大一天两天,而是几个月。   “这…这…哪能这么算?那些事情都不算,反正我只认我们是一胎双生,你就是我的妹妹。”   “既然我是你的妹妹,你是不是应该爱护我,而不是嘲笑我?”她说着,看着自己的兄长。做了他两辈子的妹妹,她从未想过要当他的姐姐,刚才不过是同他玩笑。   他忙点头,“那是自然,刚才我就是嘴欠。来,来,我自罚三杯,给你赔礼道歉,这总成了吧?”   烈酒三杯下肚,人有些飘飘然起来。一看叶訇那张脸,白得像玉一样,分明就是喝得太少。他一把取过叶訇的杯子,满满斟上。   “王爷,我家阿瑾许配给了你,你以后就是我的妹夫。要是有人再也欺负你,你就报上我的名,看我怎么收拾他…”   “小娘们,敢给爷摆脸色,看爷怎么收拾你!”小店外面传来嘈杂声,有人像是应和他的话,突然冒出这一句。   三人都听出那人的声音,同时放下酒杯。   嘈杂声渐近,还夹杂着女子的哭喊声,“阿爹,阿娘,救我…”   “世子爷…您高抬贵手啊,我家曼娘是定了亲的人…”一个妇人哭喊着。   “放屁!你们越人是什么东西,下贱的玩意儿还敢许人家?本世子爷今儿个抬举她,那是她的福气。再哭哭泣泣的,爷就把她送到窑子里!”   这声音三人都已听出来,正是好几日未见的宋进财。   梅青晔将酒杯重重放在桌上,“呼”地站起来,朝外面走去,“哟,这是谁呀?好大的口气!”   宋进财一听这声音,猫着的眼瞬间清醒了一些。再一看似笑非笑的梅青晔,酒醒了一大半。今日出门没看黄历,先是在花楼和人争女输了,后又听到有人嘲笑他是个残废。   他憋了一肚子的火没地撒,想着这小店里的小娘们姿色尚可,上回没有弄到手,便趁着酒劲来要人。   谁成想,碰到姓梅的。说来也是奇怪,他每次碰到姓梅的都没有好事。果然是姓梅的,天生就能给人带来衰运。   “梅公子,今天我可没有招惹你…”   “我们在这里喝酒喝得好好的,你像条疯狗似的乱叫,吵得我们头都疼,你还敢说没有惹到我们。刚才我听到了什么,你说越人都是下贱玩意儿,你是不是在骂陛下,在骂寿王爷?”   梁帝宠幸过越女,还育有一子。越人若是下贱玩意儿,那和下贱之人同床的陛下是什么?   宋进财额头开始冒冷汗,他怎么这么倒霉!   “我…我可没说这话,这可是你说的…”   那被家丁拖着的少女趁机挣开,躲到自己父母的身后。那对父母粗布粗衣,一看也是下苦力的老实人。   宋进财应是喝了不少的酒,酒气混着脂粉的气息。他被几个家丁抬着,气得是直喷酒气,眼珠子狠狠地转着。   到嘴的肥肉眼看着要飞,他不甘心,“梅公子好兴致,居然到这样的地方来喝酒。这样吧,梅公子只当没看见我,我也当没见过梅公子。否则明日传出去,说是百年清流的梅家大公子竟然到这样腌臜的地方喝酒,恐怕不太好听…”   “这地方怎么了?”叶訇走了过来,站在梅青晔的身后。店内的光晕绕在他的周围,他的眼神晦涩不明。   宋进财吓了一跳,那日在虞家被踩在地上的羞辱他记得清清楚楚,身体的痛和心里的耻他忘不了。   这个瘟神怎么也在?   “王…王爷…”   王爷二字一出,所有人都知道叶訇的身份。那一家三口跪下来求做主,少女的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着宋进财的恶行。   宋进财瞧上了他们家的女儿,明知他们家女儿已与人定亲,还一而再再而三的纠缠。第一回 还算客气,说用银子买他们家的女儿,他们自然没有同意。第二次放狠话,说要是他们不把女儿送到侯府,就要他们一家好看。   这一次更是不得了,直接抢人。可怜他们地位低贱,又无靠山,实在是斗不过。一家三口哭得好不伤心,字字都是血泪。   “求王爷给我们做主…”   梅青晔冷哼一声,轻蔑地看向被人抬着的宋进财,“宋世子真是好兴致,这都瘸了一条腿,还不忘出来害人。”   瘸这个字,听得宋进财大恨。   他要不是跛了一条腿,今天在花楼能输吗?出来卖的臭娘们,还嫌他腿脚不好。要不是爹娘三番五次叮嘱过,让他别再闹事,他岂能甘休!   “算你们厉害,我们走!”   打不过,说不过,他走总行了吧。他狠狠剐一眼那一家三口,都给他等着瞧。今天不行还有明天,明天不行还有后天,他看上的东西就不信弄不到手。   梅青晓看见他临走时那个阴辣的眼神,再一看那一家三口以及低头轻泣的姑娘。被宋进财那个畜生惦记上,这一家人以后别想有好日子过。   “兄长,这喝过了酒,有没有想过活动一下手脚?”   “可以啊!”梅青晔一脸兴致,“我还想和王爷好好打一场,上回有些没有尽兴。”   梅青晓不看他,望着叶訇,“王爷,宋世子的那条腿我怎么看怎么觉得碍眼。你说他都瘸了一条腿,还能出来害人。索性把他另一条腿也废了,让他永远出不来。”   叶訇眸色一暗,“哪条腿?”   梅青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能有哪条腿,自然是没有废的那一条。   梅青晓脸一红,“当然是他的左腿。” 第38章 别看   那一家三口感恩戴德, 齐齐跪在他们的面前。近看之下,那家的姑娘确实有几分颜色,五官明丽与麓京的姑娘很是不同。   越女大多美貌妍丽, 许多都是大户人家后宅里的玩物。梁人不耻越人,看轻越人, 却不妨碍他们寻花问柳喜好越人美色。   那些越女妾室,大多地位不高, 年老色衰后更是凄惨。做妾已是可怜, 更何况做宋进财的妾室。姑娘的父母磕头谢恩, 那姑娘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一家三口经营一个小铺子,靠卖些越地的山货为生。做的是街坊四邻的生意,一家人日子过得紧紧巴巴。   “王爷,您大恩大德,草民感激不尽…”   叶訇从梅青晔身后走出来,亲自去扶那汉子,“起来说话。”   那汉子抹着眼泪,“王爷, 以后有您替我们撑腰,我们的日子总算是有奔头了…”   不知何时,巷子里已围了许多人,都是住在此地的越人。他们紧紧挨在一起, 在听到汉子的这句话后,发出欢喜的声音。   他们议论着,或是欢呼或地泪流。那些迥异于梁人的五官, 挂着不同的笑容,他们的笑容感染着彼此。   “以后,咱们再也不怕了…”   “是啊,这日子总算是出头了…”   “王爷,可是咱们的人。”   梅青晓听着这些声音,下意识看向那高瘦的少年。少年站在那些人的中间,无声表明自己的立场。   前世里,因为他有从龙之功,因为他是越王。燕旭登基后,越人的地位比齐梁人,并无贫贱之分。虽有多年来根深蒂固的偏见存在,但越人的处境改善了许多。   他是他,又不止是他。   这些越人看似与他无关,却又和他息息相关。他身上流着越人的血,他终其一生都摆脱不掉这与生俱来的印记。   “这些人,也是不容易。”梅青晔感慨着。   他生在梅家,自小锦衣玉食受祖荫庇护。他知道人分三五九等,下人就是下人,平民就是平民,他们是不同的。   然而这一刻,他突然觉得人和人之间并无什么不同。一样的血肉之躯,一样的喜怒哀乐,一样的活在这个世上。   “谁都不容易。”梅青晓说着,深深看了一眼自己的兄长。前世里,兄长残疾后意志消沉,活得也是不易。   更不容易是她的阿慎,刀尖上舔着血,还有忍受世人的诋毁。   酒肆的老店家上前,对着那些越人道:“乡亲们,以后大家伙儿若真有事,王爷不会不管。但大家伙儿应当记住,千万不要给王爷招祸。”   “这哪能…”   “咱们这些人,夹着尾巴过了一辈子,怎么可能会去招惹梁人…”   “王爷放心,咱们一定不会给您惹事…”   大家一言我一语表明着心迹,那店家赔着笑一一回应。然后作了一个让大家静下来的手势,道:“你们的话,王爷都听到了。王爷一天一夜没吃东西,大家伙儿都散了吧。”   那些越人听话地离开,老店家连声说着歉意的话,欲重新给他们温酒热菜,被叶訇制止。   “王爷,您这还没怎么吃呢?”老店家道。   “改日再来。”   叶訇道着,眼神望向远处的夜空。梅青晓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个方向是刚才宋进财离开的路。   宋进财被家丁们抬着,心里是越想越气。这一晚上光受气了,想他堂堂侯府世子爷,几时这么看人脸色过。   姓叶的那小子,下三烂的贱种,摇身一变居然成了皇子。还有那梅家的兄妹,碰到他们准没好事。   他呼哧呼哧地喷着粗气,双手捏得嘎嘎作响。要不是那什么真一道长抢了大伯的风头,他们侯府怎么会怕一个越女生的皇子。   大伯说了让他们最近别惹事,等碍眼的家伙处理了再说。到时候什么王爷,什么梅大公子梅大姑娘,这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总有一天他会要这些人好看!   “都给小爷等着!”   他被四个家丁用软辇抬着,晃晃悠悠地拐进一个巷子。突然一个家丁腿一软一头往前栽去,紧接着其余三个家丁被连带着往前面倒。   “啊!”   后面跟着的几个家丁齐齐发出惊呼声,很快被人捂晕过去撂倒。摔了一个狗啃屎的宋进财“哟哟”地喊叫着,还没来得及破口大骂,就感觉自己被人堵住嘴套住头往一边拖。   他骇得“呜呜”出声,心里又怕又惧。   到底是什么人,居然敢偷袭他。那些该死的奴才,都是没用的蠢货,白养了一群吃饭不干活的饭桶。怎么没有人来救他,为什么他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呜呜呜…”   那拖着他的人像拖一条死狗似的,万分嫌弃地将他一把扔在地上,摔得他眼冒金星。还不等他有所反应,他就开始被人拳打脚踢。   那拳脚越来越狠,他的头上,他的身上没有一处躲过了的。他想喊救命,嘴里只能发出呜呜声。他想躲,却什么也看不见。   到底是谁?   他脑子嗡嗡着,好像能猜到是谁。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鼻子嘴巴里全是血,脑袋又胀又痛。身上的拳脚停了下来,他正准备松一口气的时候,一记棍子打在他的身上。   那人棍法不重,杂乱无章。   拿棍子打他的人是梅青晓,她等兄长和阿慎打得差不多了,才动的手。这棍子是刚才她在角落里捡到的,她要不想脏了自己的手。   她的力气不大,但是对宋进财来说,现在只要别人轻轻碰他,他都痛得满头大汗,何况是用棍子打。   他多想求饶,哪怕让他下跪也好。只要能让这些人别打,他什么都愿意。但是他的嘴被堵着,除了发出呜呜的声音,根本什么也做不了。他怕极了,生怕自己就这样不明不白死了。   一阵尿骚味传来,叶訇皱起眉头,一把将梅青晓拉开。   宋进财软成一团烂泥,暗想着算这些人识相,知道他是侯府的世子,肯定不敢要他的命。他不知道的是,梅青晔不知从何处寻来一块大石头,搬着朝这边走来。   梅青晓被叶訇轻轻一带,扯到自己的身后。   他单手向后,准备无误地捂住她的眼睛,“别看。”   “哦。”她听话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刷过他掌心。   她的心咚咚跳着,少年高瘦的身姿像山一样沉稳。他并不壮实的肩背是那么的可靠,让人信赖到足可以托付一生。   这样坚韧如剑的少年,是她的阿慎。   梅青晔举起石头,对准宋进财的左腿狠狠地砸下去。宋进财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呜嚎,人已痛晕过去。   “真没用,让你害人!”梅青晔说着,又砸了一下,确定那条腿骨已碎才收手。   他拍拍手上的土,嫌弃地探了一下宋进财的鼻息,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还有气,行了,看他以后还怎么跑!两条腿都废了,这畜生总该长长记性了。”   巷子里一片寂静,他们三人很快离开。   等到了灯火之处,梅青晔犹自还在情绪高涨之中,看一眼清雅脱俗的妹妹,越发觉得自家妹妹变了许多。   “今天可真是过瘾,真是痛快!”   宋家人几次三番闹上他们梅家,宋进财那畜生更是恶心人。什么玩意儿,居然还敢妄想阿瑾嫁进侯府。   他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今天可算是撒出来了,顿时只觉无比畅快。   “阿瑾,刚才你不害怕吗?”   “不害怕。”她回着,看了过来。   “不愧是我的妹妹,这胆儿就是大!”他竖着大拇指夸奖。   梅青晓闻言失笑,又是关心她害不害怕,又是夸她。显然兄长很在意她之前说的话,生怕她较起真来要做姐姐。   她这一笑,似月下昙花绽开,说不出的清雅动人。   叶訇眸色渐深,眉眼全是暖色。   暗处,燕旭不知站了多久。他看着那清雅的少女,粉衣纤腰容色雅致。这样的女子,胆大起来竟然会打人?   她倒是和自己认识的那些贵女完全不一样,明明是才貌双全的书香贵女,却又偏偏做些出人意料的事情。   他感觉有道目光望过来,犀利且冰冷,这才缓缓从暗处走出来,“王爷,广泽,梅大姑娘。”   “修齐,你怎么在这?”梅青晔惊喜问道。   燕旭看向叶訇,“我不放心王爷,过来看看。”   “有劳了。”叶訇说道。   “王爷客气。”燕旭走近,“王爷此番身体伤了元气,得赶紧回去休息才好。”   梅青晓不难猜到他示好的目的,不过他这句话倒是说对了。阿慎确实元气大伤,确实应该要好好养一养。   “王爷,燕世子说得对,您是该回去歇着了。”   叶訇目光如晦,良久微微颔首。   一行人分道扬镳,马车缓缓驶离,他目送着梅府的马车不见了踪影,才慢慢上了王府的马车。   梅青晔少年热血,还沉浸在今夜的痛快之中。一想到宋进财以后断了两条腿,再也不能出来害人,他就忍不住想大笑三声。   “姓宋的畜生,以后彻底成了一个废人,看他还怎么出来害人。”   “不出来也能害人。”   侯府养了那些人,保不齐会做出偷偷抢人的事情。不过宋进财刚废了腿,侯府暂时还不会有什么动静。   “你说得对,看来我得派人盯着些,要是那畜生派人去抢人,看我怎么弄死他!”   少年的意气总是那么的令人热血沸腾,梅青晓闻言微微笑了一下。前世里她很不喜欢这个兄长,觉得他太过鲁莽没有书香子弟的儒雅,又总爱习武弄得一身的汗臭味。   如今看来,也没什么不好。   梅青晔见她兴致不高,猛然想到一件事情,心情跟着变得低落。“阿瑾,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你再想也没有用。我看王爷挺好的,性子虽冷心地却是不坏。你也别想着一些不该想的人,万一被王爷知道…”   她想什么人了?   “兄长,你说什么…”   梅青晔满脸的不自在,他最烦讲这样的话,“阿瑾,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随口一说,你别放在心上。”   “兄长,你以为我在想谁?”   “阿瑾…”   梅青晓恍然明白过来,只觉极为可笑,“兄长,你不会以为我心里有别的男人?而那个人恰好是燕世子?”   这话让梅青晔先是脸一臊,然后是一个灵光显现,“阿瑾,你…对修齐没有那个意思吗?”   “我怎么可能对燕世子有什么想法,兄长你真是想多了。”   “那…那就好,是我想多了,我这个脑子啊…该灵的时候不灵,不该灵的时候还拼命抖机灵…还有我这张嘴…阿瑾,你就当我放了一个屁,千万别往心里去。”   他说完后又觉得这话太过粗俗,顿时抓耳挠腮好不纠结。好在阿瑾没往心里去,没有训斥他,也没有再说什么。   马车快到梅府时,梅青晓突然转过头来,看向自己的兄长,“兄长,其实你有一句说对了,我心里确实放着一个人。”   梅青晔一愣,然后感觉额头冒冷汗。他瞠目结舌,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妹妹,“阿瑾,你…你…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兄长,你看我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吗?”   她的眼中不掩深情,她的神色是如此的镇定认真。梅青晔的心忽上忽下,努力在脑海中搜索着妹妹放在心里的那个人是谁。   虞家的表哥?不像。   太子殿下?似乎有可能。   “阿瑾…这话你以后不敢再说。无论你心里有什么人,放在心里就好了,千万别说出来。兄长也不想知道,你自己知道就好了。”   梅青晓被自家兄长这自欺欺人的样子弄得哭笑不得,顿时起了逗弄之心,“为什么不能讲?既然兄长问起了,我还就非得告诉兄长不可。”   “我…我不想听,阿瑾,我求求你,千万说出来。”梅青晔说着,就想跳下马车。   谁知衣服被人拉住,他头皮一麻,不敢回头看自家妹妹的脸,“阿瑾,算兄长求你了…”   “兄长为何怕成这样?我心里确实有一个人,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寿王殿下,这有何不可?你害怕什么?”   “你说什么?”梅青晔惊讶回头,瞧见自家妹妹一脸的戏谑,才知被妹妹捉弄了。“你…你故意的?”   “嗯。”她点头,模样说不出的乖巧。   梅青晔重新坐回去,反复追问,“你心里的那个人,真的是王爷?”   “当然,难道还会有别人吗?”   “不…不能够,不能够有别人。”梅青晔擦着汗,长长松了一口气。   兄妹二人回到梅府,梅老夫人并梅仕礼夫妇还未睡觉。虽说此前他们已经派人来报过信,但长辈们还在等他们。   越酒浓烈,二人一进屋,长辈们便闻到酒气。梅老夫人皱着眉头,很是不赞同地看了一眼梅青晓。   梅仕礼问道:“你们还去喝酒了?”   “是,儿子和王爷临时起意,阿瑾不放心我们,非要跟去。”梅青晔说完,还冲梅青晓眨了一下眼。   “胡闹!”梅老夫人一拍桌子,“你和王爷去喝酒,应该先让人把阿瑾送回来,怎么能让她跟着你们一起去。”   “祖母,是孙女非要跟去的。”梅青晓道。   梅老夫人更加不赞同,“阿瑾,你可是未出阁的姑娘家。虽说你是王爷未过门的王妃,但姑娘家规矩不能忘,更要懂得何为矜持。外人若是知道,不会以为你是放心不下自己的兄长和王爷,只会说你不知礼数。”   梅青晓低着头,说了一声:“孙女知错。”   虞氏看着一双儿女,幽幽叹了一口气。   梅仕礼轻咳一声,“你们折腾了一天,都困了,赶紧回去歇着吧。”   兄妹二人行礼告退,在月洞门前分别。梅青晔扭捏了半天,像是有什么话要讲。梅青晓停下来,回望着他。   “兄长,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讲?”   梅青晔干笑一声,望了望天。天黑漆漆的,无星无月。“那个…阿瑾,我觉得你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   梅青晓低头,“那兄长是希望我如今的性子,还是喜欢我同从前一样?”   “自然是现在这般。”梅青晔道,以前的阿瑾太过守规矩,害得他都不太敢和她多说话,生怕被她一通教训。过去他时常感觉妹妹不似妹妹,反倒似姐姐,却不想阿瑾实实在在是比自己要长几个月的。   不过,他可不能认。   他是兄长,一日为兄,终身为兄。   “阿瑾,你这般比以前好,这样才是我梅青晔的妹妹。”   到底还是在意她说过的话,她浅浅一笑,心道果然还是少年心性。“有你这样的兄长,我觉得很好。”   梅青晔的心因为她这句话变得雀跃起来,阿瑾不仅还把他当成兄长,且还觉得他这个兄长好。他有阿瑾这样的妹妹,亦是同样欢喜。   他红了脸,不自在地挠着头。他会努力当一个好兄长,不辜负阿瑾的这句话。   “阿瑾,你放心,我以后会护着你的。要是有人胆敢欺负你,我第一个不饶。”   “我相信兄长。”   夜色幽静,梅青晔却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奔涌着,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息。他目送着妹妹的身影走远,一个蹦跳起来,耍了一套拳法后才离开。   梅青晓带着静心回到知晓阁,凝思守在外面脸色有些不对。   见到自家姑娘,凝思上前低低耳语一句,指了指内室。梅青晓心头狂跳,她几步疾走,一把掀开内室的轻纱。   高瘦的少年转过身来,望着她。 第39章 索取   这回不用静心说, 凝思也没有跟进去的意思。但那眼里的忧心和犹豫的表情明明白白地挂在脸上,几次欲言又止。   上次她被静心拦着没跟进去,姑娘和王爷确实相安无事。可是这种事情谁说得准, 万一有个什么事,她担待不起, 静心也担待不起。   “静心,我们不跟进去, 真的好吗?”   “姑娘没有发话, 咱们只能候在外面。”静心回道。   “我心里有些不太踏实, 到底不合礼数。姑娘一向规矩大,最近瞧着行事甚是有些不同。你说万一被老夫人知道…”   静心暗忖着,姑娘确实同以前很是不一样。说不上来为什么,她却觉得这样的大姑娘比以前更有人情味,更像个真人。   “咱们管好自己的嘴,姑娘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便是老夫人知道,只怕也不会说什么。”   定了婚的男女,并不是太过忌讳什么男女大妨, 私下见面的比比皆是。凝思想了想,心道真要有什么事,大姑娘也会喊她们的。   猛然觉得自己似乎漏了什么事情,想半天都没想起来, 皱眉着在那里一直苦思。   内室里,梅青晓先是惊喜尔后紧接着心疼不已。将将才见过的,他不回去好好休息, 又跑来见她做什么?   “阿慎。”她提着裙小跑过去,一下子扑进他的怀中,“你…你怎么没回去?”   叶訇感受着温香软玉,放在她后背的手臂慢慢收紧。少年琥珀色的眸子似琉璃炽火,烧得她面红心跳,手心微微出汗。   阿慎为什么这样看着她?   他到底怎么了?   这样的阿慎和平日里不太一样,她说出不出这种感觉,恰似一汪平静的潭水开始沸腾,翻滚成灼烫的岩浆。   “阿慎,你怎么了?”   少年没有回答她,   他一手放在她的后脑勺,一手在她背后紧紧箍环着。迫使两人贴在一起,她能清晰感受他贲张的气势。他的气息带着酒气,隐隐热烈一如越地的酒。   “阿瑾,你说过你只在乎我。”   “是,是我说的。”她脸更红,羞涩不已。   他的眸渐深,“你还说你只喜欢我。”   “是,这也是我说的。”   温热灼烈的气息压下来,铺天盖地将她包围。她感觉自己像是一摇曳的树叶,只能依附着枝干。枝叶不分离,宛如一体。   这样的阿慎,强势到令人陌生。她心颤栗着,并不觉得害怕,不知不觉中化成一滩春水,任由他放肆索取。   良久,他才放开她。   她眼眯离唇微肿,心跳如鼓。腿软得不行,整个人像是挂在他的身上。呼吸之处全是他的气息,眼神里只有他的身影。欢喜、羞涩的情绪交织着,她甚至渴望他更多的掠夺。   他琥珀色的瞳仁中跃动着两团火苗,那火像是来自暗夜深处势不可挡。少女身上如梅的气息芬芳,侵蚀着他所有的克制。“…阿瑾,你说过的话不能忘,我会一直记得。”   “我怎么可能会忘。”她似乎明白他在不安什么,更加心疼他的卑微。“阿慎,你可能不知道,我是为你而活的。”   她重生而来,就是为了他。   一室宁静,唯有彼此的呼吸声。   守在外面的静心和凝思二人迟迟不见动静,静心只道自家姑娘想和王爷多多相处。而凝思担心得更多,就怕姑娘还未出阁传出丑闻。   “姑娘,时辰不早了。”   里面的两人听到声音,叶訇轻轻松开她,“时辰不早了,你也早点歇着。”   她很是依恋,却也知该需要休息的人是他,“你也是,别再跑了,也不要胡思乱想,赶紧回去休息吧。”   忍着心里的悸动和不舍,她送他出去。   凝思见自家姑娘无事,提着的心终于放了回去。看到自家姑娘一直将人送到院门外,突然想起自己之前一直没想起来的事情是什么。   姑娘…不是不喜寿王殿下的吗?   为什么一而再地与王爷独处,且那灯火朦胧中的姑娘是那般的情意流露含羞带怯,极似与爱郎依依惜别。   她的心狂跳起来,转头碰到静心毫不惊讶的目光,不由恍然大悟。怪不得静心几次拦着不让她进去,许是早就看出姑娘的心意。   一向自视甚高的姑娘怎么会心许寿王,这是几时的事?静心给她一个你知我知的微妙表情,她立马肯定自己的猜测,赶紧收敛心思不敢再想。   梅青晓将人送到院门外,便不好再送了。   叶訇垂眸往后退一步,分别之际,他提起一件事,“常美人的哥哥最近得了一份差事,织造司的掌库。”   她心下了然,利益动人心。常芳菲不是傻子,不可能无缘无故得罪她和阿慎。虞皇后还真是大手笔,就常公子那个贪财的脓包样,居然能弄到织造司。   监守自盗,转卖谋利的事情几乎是约定俗成的规矩。那些人为何挤破头抢一个听上去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无非是有大油水可捞。   常美人豁出去得罪他们,倒是捞了个大好处。只不过常家父子那样的德行,明显就是烂泥扶不上墙的货色。   “掌库可是个肥差。”   “被撤职的那个掌库原是燕国公府的一个远房。”   梅青晓惊讶,“虞皇后这是打算动燕家?”   叶訇摇头,未必是虞皇后的意思。   陛下再是沉迷问道,朝中大事不可能不管。尤其是燕国公府这样手握兵权的世家,最是让他忌惮。   “燕国公府那边尚无动静,常美人被禁了足。”   她冷冷一笑,“皇后这一招使得妙,明面上瞧着给我们撑了腰,实则背后捅了我们一刀。要是我们不知内情,还傻傻地对她感恩戴德。她无非是希望我们仰仗她,唯太子马首是瞻。”   他眸渐冷,虞皇后深宫多年,虞国公府树大根深,都不是好对付的。“太子一心求道,人还在极乐观。”   极乐观三字,令梅青晓心下一紧。   前世的那一天,阿瑜就是死在极乐观的后山。似乎好像就是在最近的日子,阿瑜和母亲奉旨陪皇后娘娘去极乐观问道,阿瑜不小心失足掉进山崖而亡。   她呼吸急促起来,虽说这一世许多事情都已改变,但是也有许多事情是一样的。   阿瑜,不能有事!   “阿瑾,阿瑾!”   叶訇连唤两声,她才回过神来,神情苍白无力。“我刚才想到一件事,走神了。”   “何事?我看你脸色不太好。”他问着,琥珀色的眸紧紧盯着她,不错过她表情的任何变化。刚才阿瑾是想到了什么,为何瞬间白了脸?   她到底有什么事,连他都不愿意说。   她轻轻一笑,“没什么,我只是想到今日之事,恐怕皇后娘娘会召我进宫一问。”   虞皇后把自己放在阿慎的身边,不止是将她当成耳报神,更是一个能牵制阿慎的人。阿慎赶走陛下赏赐的美人,这么大的事情皇后娘娘不可能不过问。   他闻言,垂眸道:“你只说什么都不知道,事情都是我做的,你根本无法阻止。”   “阿慎…”   “阿瑾,我不需要好名声。世人越是憎我,或许皇后娘娘才越放心。”   她心头大痛,夹杂着酸楚。于皇后和太子而言,阿慎越是不得人心越是名声不佳,他们确实更放心。   然而明白是一回事,听到又是另一回事。   她的阿慎,原是最简单的人。想到前世他被人称为阎奴,想到他被世人妖魔化畏之惧之,她的心更痛。   “阿慎,我知道怎么说。”   虞皇后的旨意如她所料,天未亮便到了梅府。此次进宫,只宣她一人,没有梅老夫人没有虞氏,仅她一人进宫。   宫门口处,碰到虞紫薇,才知虞皇后不止召了她,还召了虞紫薇。   “梅姑娘。”   “虞姑娘。”   不再假装姐妹情深,只有虚伪的客套。虞紫薇走前一步,先她一步迈进宫门,眼神还不忘回头挑衅看着她。   她视而不见,目视着前方。   虞紫薇冷笑一声,“堂堂的梅家大姑娘,不想成了来路不明的私生女。怪不得会自降身段去讨好一个养嬷嬷,你是有多怕寿王爷不要你。”   梅青晓闻言,低低笑了,“你说得没错,我确实是费心讨好寿王殿下身边的人。不过我不是怕王爷不要我,而是我想和王爷做一对人人羡慕的恩爱夫妻。”   虞紫薇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她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怎么会说如此大胆的话。什么恩爱夫妻,她倒是会做梦?   “梅姑娘还是省省心,谁不知寿王殿下性情残暴,连陛下送去的美人都打了出来。更别提宋世子,听说也是王爷打的。你说以后你嫁过去,会不会挨打?”   “虞姑娘还真是爱操心,与其操心别人倒不如好好操心一下自己。要是我猜得不错,就算你被许给太子殿下,自打赐婚那日起,你连太子殿下的面都没有见过吧。”   虞紫薇脸色一变,心里恨意大增。她何止没见过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甚至对她不闻不问,像是没有她这个未婚妻似的。   不过没关系,她要的是名分,是高高在上的地位,是足可以压住梅青晓的身份。娶妻娶贤纳妾纳色,太子殿下不宠爱她没什么干系,她有皇后姑姑做靠山,谁也不敢看轻她。   “太子殿下一心替陛下分忧心无旁骛,我只要做好自己的本分即可。我不像梅姑娘,夜里还和男子在外不归。”   “虞姑娘好心性,若是哪天太子殿下得道成仙,你岂不是还要苦苦空等?”   虞紫薇冷哼一声,得道成仙?怎么可能?   “梅姑娘放心,不会有那一天。”   梅青晓望着不远处的玉华宫,似笑非笑,“话不要说得太满,我且等着看。真到那一天,虞姑娘可千万要记得今天说的话。”   虞皇后召见她们,不是想看她们斗来斗去,而是想看她们亲如姐妹,想看梅青晓交好虞紫薇,最好是对虞紫薇言听计从。   看着她们有说有笑的进来,虞皇后很是欣慰。先是关切问了一下她们最近学过什么,然后话题转到叶訇的身上。   “寿王长在市井,许多规矩礼数都不清楚。前脚才因为打了陛下赏赐的美人而受罚,后脚就又闯下祸事。陛下很是生气,少不得要再责罚他一回。”她说着,眼神瞟向梅青晓。   梅青晓低眉顺目,一副虚心受训的模样。   她叹息一声,“听说昨夜寿王和晔儿一同去喝酒,阿瑾你怎么不拦着点?”   “臣女没拦住,又不放心,只好同他们一起前去。”   虞紫薇吃惊般捂着嘴,道:“阿瑾,你怎么能和他们一起去那样腌臜的地方?那王爷和晔表弟打人的时候,你也在吗?”   “打人?打什么人?”梅青晓反问。   虞皇后默不作声,轻轻抿着茶水。   虞紫薇更是惊讶,“你不是同他们在一起吗?他们打了宋世子,你没有看到吗?”   “宋世子?我们确实碰到了。当时宋世子带着一伙人欲抢一女子为妾,被王爷和我兄长制止,然后他便离开了,这事许多人目睹。他离开的时候好好的,难道他离开后被人打了吗?”   虞皇后眼神凌厉起来,“阿瑾,你真不知道谁打了宋世子吗?”   “回皇后娘娘的话,臣女没有看到宋世子被人打。我和兄长同王爷告别后,便直接回了家。不知宋世子是在哪里被人打的?伤得重不重?”   宋进财是后半夜才被发现的,他抬到侯府只剩半条命。那些家丁都没有看到谁动的手,他一口咬定是叶訇打的他。   宋侯爷和宋夫人就这么一个儿子,闻言顿时不干了。   虞皇后观她神色,又猜度她平日的为人,不以为她在说谎。再者寿王真要打人,也不可能带上她。   “这事也是宋家的一面之词,暂时还未定论。不过寿王这性子是要好好改一改,阿瑾你也不能太面软了,该说的还是要说,免得他又闹出什么事来,陛下脸上无光。”   “是。”   辩解的话梅青晓不会说,因为说了无用。多余的话更是不用说,皇后可不是阿慎的亲娘,也不是她的亲姨母。   虞紫薇抿嘴一笑,“娘娘,方才臣女还和瑾表妹说起这事。臣女还打趣她,以后在寿王面前说话可得小心些,免得寿王脾气上来连她都打。”   这是打趣吗?这是恶意。   虞皇后凌厉的眼神隐含冷光,给了自家亲侄女一个复杂的眼神,这就是为何她之前无意同娘家结亲的原因。   她不喜欢娘家嫂子,觉得这个娘家侄女面上瞧着端庄大方,却被娘家嫂子养得心性阴狠。比起娘家的侄女,她更中意的是嫡亲妹妹的女儿。   梅家风骨正,百年清名。阿瑾这孩子她自小看到大,真正是人如其名清雅似梅,只可惜却不是妹妹的亲女儿。   虞紫薇察觉到亲姑姑的眼神,越发心中委屈。都这个时候,大姑姑居然还向着梅青晓,到底将她这个亲侄女置于何地。   姑侄二人各自心中有官司,虞皇后再是不喜这个侄女,于公于私也会在外人面前给她脸面。   “阿瑾,你虞表姐说得对,寿王那个性子…你以后自己当心些。有些事你们姑娘家之间说着更方便,你时常和你薇姐儿多走动。”   “是。”   梅青晓的态度让虞皇后很是满意,她不以为寿王能翻出什么浪来,却依旧想将任何可能威胁到太子地位的人捏在手掌心。   恰在此时,殿外的宫人进来禀报,说是忠勤侯求见陛下讨要说法。陛下在金美人的宫里发了老大一通火,已命人去请寿王殿下。   虞皇后一听,看了一眼面上没什么表情的梅青晓,挥手让人下去。   梅青晓面色平静,心里却是翻江倒海。宋家那些恶人,居然还敢闹到陛下面前,看来昨天真是打轻了。   “本宫就猜到宋侯爷不会善罢甘休,行了,你们先退下吧。”   虞皇后一摆手,虞紫薇和梅青晓便行礼告退。宫人引着二人出了玉华殿,将将没走出多远,就碰到阴沉着一张脸从后宫出来的梁帝。   梁帝身着道袍样式的龙袍,身形清瘦眼神灰冷。他身后跟着一位道长,长发长须仙风道骨,手里握着一把拂尘。   一应随从的宫人们,也皆是身着青色的道袍。不知情由的人,还以为自己进了道观,而不是皇宫。   两女赶紧行礼。   梁帝半眯着眼,看了一梅青晓一眼,又看了一眼虞紫薇,他仔仔细细梭巡着她们的五官,仿佛赏鉴物品般,目光让人极为不舒服。   半晌,他问身边的道长,“道长你看看,此二女面相如何?”   虞紫薇闻言,不自觉地微微抬起下颌。   那道长只看了一眼,道:“这位姑娘福气无双,是少有的全福之相。”   虞紫薇大喜过望,梁帝深深打量了她一番。   那道长漆黑的眼神转向梅青晓,同是看了一眼,对梁帝道:“此女面相本是个有福气的。可惜中庭有异,坏了原本的全福之相。福祸相抵,终成平庸之命。”   梁帝闻言,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梅青晓,一拂袖子从她们身边走过去。 第40章 自如   浓郁的檀香之气飘过去, 等到梁帝一行人走远,她们才直起身体。   虞紫薇的头昂得极高,不屑地看一眼梅青晓, “梅姑娘,你听到真一道长批的命格吗?我是全福之相, 而你不过是平庸之命。论出身论命数,你哪样能和我比?我劝你还是不要自不量力, 认清自己的身份。”   真一道长, 就是陛下最近新宠信的那位道长。梅青晓前世没有见过通玄子, 也没有听说过真一道长。通玄子的下场她可记得清楚,不过迷惑君王的妖道而已,想来那什么真一道长也未必是好人。   福女何其之多,陛下的后宫不知凡几。她倒是很庆幸被批成平庸之命,总好过是什么恶心人的福女之命。   “虞姑娘既然觉得我处处都不如你,那为何还要处处针对我?你如此自降身段,到底是为什么?”   还能是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以前所有人都认为自己不如梅青晓。自己明明是国公府嫡女,处处却要矮梅青晓一头。便是现在知道梅青晓不是梅家的姑娘, 皇后姑姑依然护着,梅家那边依然宠着。   明明是上不得台面的出身,却还能许给寿王。她原以为,没有梅家大姑娘的身份, 梅青晓就能从天上掉到地上,再也不会碍自己的眼。   “你有什么地方值得我针对,还真是爱给自己脸上贴金。我是国公府的嫡女, 而你不过是个父不详的私生女。你亲娘与人私奔,奔者为妾,你连寻常人家的庶女都不如,你说我怎么可能将你放在眼里?”   “你听听你说的这话,十足一个怨妇模样。我出身如何,皇后娘娘那里已经有了定论,难不成你有什么异议?”   这正是虞紫薇更恨的原因,姑姑为什么要给梅青晓体面,就为了拉拢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那梁长生也是没出息,自己都成了王爷何患无妻,何至于巴巴地求娶一个私生女?   她不是不明白大姑姑的想法,与其让寿王娶了其他人家的贵女,还不如让他娶梅青晓。一来可以用身世拿捏,二来还有小姑姑的那层关系。   只是大姑姑看不清此女的真面目,哪里是什么百年梅家风骨不折的书香女子,分明是一个牙尖嘴利的心机女。   梅青晓瞥见对方眼中的怒火,越发的心平气和。她行走间如弱柳迎风,纤细柔韧款款生仪。自小熏陶出来的风骨刻进血液中,那清雅有度的风姿让虞紫薇红了眼。   世人皆称梅氏有女傲雪凌霜,却不知她虞紫薇。   不过是个皇子妃,等以后太子登了基,她就是皇后。到时候天下女子皆以她为尊,她倒要看看梅青晓还如何在她面前装腔作势。   “梅青晓,有一句话我要奉劝你,做人不要太得意。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是天,什么是地,什么是天高地厚。”   “虞紫薇,我也有一句话要送给你。我知道什么是天,也知道什么地。但我相信这天不会是你的天,这地也不会是你的地,你会知道什么叫做天塌地陷一场梦来一场空。”   虞紫薇瞳孔微缩,目光狠辣。   梅青晓不惧她,神情从容淡定。   二女出了宫,虞家的马车绝尘而去。梅青晓则去了皇宫正门外,静静地等候着。   长生殿内,忠勤侯哭得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唯一的独子双腿尽废,身上没有一块好地。儿子说了,是寿王殿下打的。   “陛下,臣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叶訇抿着唇,一言不发。   梁帝阴沉的眼中划过一丝嫌弃,这个儿子长得半点不似梁人,五官全似那个越女。要不是看到这个儿子,他都忘记那越女的模样。   不过比起看不上眼的儿子,忠勤侯这一脸市侩的长相才更让他厌恶。宋侯爷原是个卖香烛的小商户,生得是油头肥耳一脸精明。这一哭一抹的,动作粗鲁不堪。   “如何见得,你儿子是寿王打的?”   “陛下,臣那可怜的儿子醒来后第一句话,就是指认寿王,万万不会有错的。昨夜里他扰了王爷喝酒的雅兴,王爷必是怀恨在心…”   宋侯爷一想到自家儿子说是有人生生把他的腿骨砸碎的,就恨不得生吃了叶訇。这个下贱地方长大的野种,还真是心狠手辣。   可怜他们宋家就这么一根独苗苗,往后只能做一个双腿不良于行的废人,吃喝拉撒都要人侍候。   “陛下,臣的膝下唯有此一子,实在是祸从天降…”   梁帝冷哼一声,“朕的儿子很多吗?”   宋侯爷一听,不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眼珠子朝他身后那人看去,猛然又是一愣。早就听大哥说如今陛下新宠信别的道长,没想到以往大哥站的位置真的已被人取代。   他没有像以前一样收到自己大哥的暗示,实在是猜不出梁帝说这句话的意思。   “陛下…”   梁帝脸色不耐,望向叶訇,“宋世子真是你打的?”   叶訇道:“回父皇的话,儿臣确实教训过他。”   “陛下,您听听,寿王殿下都认了…可怜我那儿子现如今还躺在床上,太医说那腿骨都碎了,接都接不回去…”   梁帝眼一瞪,宋侯爷吓得身体一抖,不敢再说。   “他的腿是你废的?”   “不是。”叶訇回道:“儿臣只是教训过他,并不曾废掉他的腿,许是他自己摔的。”   “你…你…王爷,您可不能说这样的话。摔一跤能把腿骨摔碎吗?”   “别人不能,未必宋世子不能。侯爷莫要忘记,宋世子的右腿就是不小心摔碎的。”   一句话堵得宋侯爷急得翻白眼,进财的右腿也是蹊跷。谁也没看到是怎么摔的,也不知怎么的那腿骨就碎了。   寿王用这事堵他,他还真反驳不了。   “王爷,上回是赶巧,这回明明是…”   梁帝不喜这个外面寻回来的儿子,并不代表他愿意让一个商贾出身的臣子为难自己的儿子。“明明是什么?宋爱卿你可要想好再说。”   宋侯爷吓得冷汗直流,他原本不过一个卖香烛的小商户,宋家发迹也就是近些年的事情。他做了好些年的侯爷,别看他在侯府耀武扬威,真到了外边他是文不成武不就,压根不是别人的对手。   更何况是九五之尊的陛下。   “臣…臣…陛下,方才可是王爷亲口说的,他确实教训过臣的儿子…”   梁帝又是一声冷哼,不拿正眼看叶訇。   叶訇低声道:“儿臣实在是忍无可忍,从前宋世子每每辱骂儿臣为贱种,儿臣只能生受着。出身不可改,儿臣生来低人一等,不敢反驳宋世子说的话。昨夜宋世子仗着酒风又用此等言语辱骂儿臣,儿臣实在不能如从前一般容忍,因为儿臣是父皇的儿子,不是贱种。”   梁帝闻言,瞳孔猛缩,眼神像刀子一样凌厉地看向宋侯爷。   “呵呵,贱种?”   宋侯爷冷汗直流,爬在地上,“陛下,臣的儿子不会说这样的话…”   “那你的意思是朕的儿子撒谎?”   帝王一怒,千里横尸。   梁帝一心寻求长生之路,视天下万民如草芥,又岂会在意一个侯爵的生死。以前抬举是宋家,是因为通玄子能助他长生。   而今,通玄子似乎能力有限,宋家留着还有何用。他眯着眼睛神情难辨,身后真一道长依旧仙风道骨云淡风轻。   叶訇垂眸,看不出喜怒。   宋侯爷更是抖得厉害,最后实在受不住像堆烂泥似的趴在地上。他不应该不听大哥的话,以为陛下还是那个对大哥言听计从的陛下。   一个小太监跑过来,低低对着梁帝的大太监耳语。那大太监又走到梁帝的身边,低低回禀着什么话。   梁帝双眼大亮,急道:“快宣!”   被宣进来的是通玄子道长,宋侯爷一看到自己的大哥,顿时活了过来。有大哥在,肯定能保住他,保住宋家的。   通玄子青色道袍,与宋侯爷长得并不像。他身量中等,久浸香火倒也有几分超脱凡尘的气质。他的手中捧着一方锦盒,看都未看宋侯爷一眼,将锦盒呈上。   “陛下,臣潜心苦炼多日,终于炼出此上品归息延年之丹丸。”   真一道长闻言,目光微闪,看了一眼那方锦盒。   锦盒被太监接过,验过后呈到梁帝面前。梁帝两指捏起那枚丹丸,问道:“此丹丸有何功效?”   “回陛下,服过此丹丸后,即能辟食五谷,延年一甲子。”   服用一枚丹丸就能多活六十年,这话说给谁听都觉得荒诞。然而梁帝已然走火入魔,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此等好丹丸,你怎么现在才献给朕?”他相信丹丸的功效,却怀疑别人的用心。帝王天生喜猜忌,并不会因为入了魔障而有所改变。   通玄子似乎猜到他有此一问,道:“欲炼此丹丸,需取另一道行高深之人的心头血方可炼成。先前臣道行不够,心头血仙气未凝,故而一直没有告之陛下。此炼丹之法极为损身,臣在炼丹之前并无把握。好在有陛下龙气相护,此丹终于大成。臣一刻不敢耽搁,连夜从檀山启程,将此丹献给陛下。”   “甚好,你辛苦了。”梁帝的心神全都在那归息延年丸上,完全不在意身边的人和事。他问道之心已入痴迷,之所以看轻百姓,皆是因为他笃定自己终将成神,何必在乎草芥蝼蚁。   对于子嗣,更是不强求。太子也好,新找回来的儿子也好,在他的眼里都只是匆匆过客。他相信自己能千万年不死,要这些活不过百年的子孙有何用。   宋侯爷听得是目瞪口呆,大哥这么鬼扯的话,陛下居然相信了?什么心头血,什么延年丸?这不是骗人吗?   三岁小孩子都知道这话是假的,偏偏九五之尊的陛下信以为真。原来陛下这么好骗,他刚才真是白害怕了。   梁帝迫不及待地服下丹丸,很是享受地闭目凝神。然后满意地睁开眼睛,无比欣喜地看向通玄子。“果然如道长所说,朕服用后神清气爽。从今日起,朕就开始辟食五谷,尔等都退下吧。”   “陛下…那臣的儿子…”宋侯爷有人壮胆,又鄙视梁帝是个傻子,胆子倒是大了一些。   通玄子道长递给自己家弟弟一个眼神,对梁帝道:“陛下,此丹丸有些云霸道,臣研究了一套心法,方能化解。”   梁帝刚才受用了通玄子献上来的药丸,早已忘记了自己此前是为何突然弃用对方的,“如此朕便闭关几日,与道长好好修行。”   通玄子恭敬应下,别有深意地看一眼至始至终没说话的真一道长。   真一道长荣辱不惊,并未因为突然被梁帝冷落而有任何的不满。他云淡风轻地站着,像是真正的方外之人。   反观通玄子,则多了几分功利之心。   梁帝上了台阶,回过头来,“宋世子受了惊,朕会赏赐压惊之物。通道长要与朕研习道法,那修道观一事就交由真道长负责寿王协理,即刻启程。”   一句话,将叶訇贬到京外。   宋侯爷心中依旧不满,他儿子的两条腿,什么赏赐也比不了。寿王仅是被派去修道观,这处罚不疼不痒的。   此事不能就这么算了。都给他等着,等大哥重新成了陛下眼前的红人,他倒要看看什么狗屁皇子,还能有帮助陛下长生不老的大哥重要。   他从地上爬起来,狠狠瞪了叶訇一眼,大摇大摆地出了宫。   真一道长挥了一下拂尘,对叶訇道:“王爷,咱们启程吧。”   宫外的梅青晓等来等去,等到的是叶訇即将离京的消息。她望着那高瘦上的少年,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朝她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她看到了和他一起的真一道长,对方古井般的目光亦同样看到了她。她顾不上矜持与礼数,朝他们走去。   “听说是要出京修道观,去的是哪个县?”   “檀山。”   她松了一口气,“那还不算远,一天的路程即可到。”   梅家在檀山有庄子,几乎在第一瞬间,她就想到了法子。“你先去,等我安排好了,我去找你。” 第41章 人心   他的唇微动, 拒绝的话始终说不出口。   真一道长看一眼天色,道:“王爷,我们要早点赶路, 否则夜路太多。”   分别来得太过突然,她半点准备都没有, 眼看着他要启程,忙追上去, “王府的事情你放心, 我会去看婆婆的。”   他回望着, 眸中有千言万语。   她挥着手,心中百感纷杂。   叶阿婆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孙子被召进宫后即贬出京,连家都不回仅派人来取行装。连日来的事情太多,她撑着的一口气随着孙子的离京散了,蔫蔫地倒下了。   梅青晓去看她的时候,她干瘦的手紧紧拉着不放,眼泪流个不停, “早知道当这个王爷成天担惊受怕,还不如住在香樟弄里自在…”   “婆婆,您不用担心。王爷少年老成,做事稳重, 他知道自己怎么做。”   “正是因为他太懂事了,我一想到他从小到大都在吃苦,我的心就难受…阿瑾, 你不知道他刚长大一点就出去做活,小小的一个人从来不喊苦不喊累,有什么好吃的都省着回来给我吃…他十二岁那年,出去了足足半年,回来的时候瘦得都脱了形,脚底都磨烂了…他不告诉我,我还是起夜时看到他在偷偷上药…”   “婆婆,别想了。”   梅青晓听得难受,不敢去想象那样的情形。她的阿慎从小吃了很多苦,那些她不知道的日子里,他该是多么的艰难。   她为自己曾经轻视过他而感到羞愧,有时候真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巴掌。   叶阿婆哭了一会,好受了一些,“阿瑾,他在外面受苦,我老婆子不能在王府里享福。我想去香樟弄住几天,等他回来我再回来。”   “婆婆,你这么做,王爷会难过的。”   “可是我…我也难过啊。我一想到阿慎在外面吃不好睡不好,而我一个快要入土的老婆子却住着这么大的王府,天天吃好的穿好的,我就觉得自己在造孽…”   叶阿婆说着,就要下地。   梅青晓自知拦不住她,道:“婆婆,您年纪大了,要是身子有个什么好歹,你让王爷怎么办?若不然这样,婆婆实在是想去老宅子看一看,我陪婆婆去。”   叶阿婆慌乱的心顿时有了主心骨,连道了几声好,“阿瑾,幸好有你。你说得对,我要是病了,阿慎只会更担心,我不能给他添乱。你陪我去看一看,我还真有点想那个小院子了…”   叶家的小院一切如故,便是他们祖孙搬走了,叶家二房也不敢占这个小院子。梅青晓微微侧目,瞧见隔壁的院门开了一条缝。门缝里露出一只小心胆怯的窥视眼睛。   她冷冷一笑,那门“呼”地合上。   门背后的李氏拍着心口,吓得不轻。   大房是真的发达了,她眼红得都快滴血了。不是她不想攀,而是她不敢。她是蹲过地牢的妇人,整个巷子里的人都觉得她晦气,见到她都绕着走。   过了一会儿,又壮着胆子开一条门缝,不想还对上那位梅姑娘似笑非笑的眼神,惊得她身子一软,差点摔下去。   赶紧关了门,再也不敢打开。   叶阿婆苍老的眼神紧盯着自家小院子,干瘦的手开了门,无比怀念地进去,“这才离开几天哪,我怎么感觉像是过了好多年。”   王府和这小院子天差地别,从繁华到荒凉,岂能不让人恍若隔世。   她摸着那些个残旧的桌凳,忍不住擦拭起来。她一动,王府带过来的下人跟着忙活起来,没多大会儿功夫,就把小院收拾得干干净净。   “年纪大了,就是没这些年轻人干活利索。”叶阿婆说着,皱纹慢慢舒展。   方家父女赶过来,方父看着是个实在人,方怜香因为上次的事,现在把梅青晓当成自己的主子。父女二人帮着忙前忙后,还承诺着以后会时常来打扫院子。   叶阿婆连声道着谢,也没有同方父客气。   梅青晓道:“眼下王爷不在王府,婆婆要是觉得寂寞了想找个陪着说说话什么的,倒是可以让方姑娘去小住几日。”   方父闻言,喃喃,“…这怎么行…”   “没什么不行的,婆婆一向喜欢方姑娘,可以认方姑娘做干孙女,她便可以名正言顺地住在王府。日后说出去,也是王爷的义妹,别人也不敢小瞧。”   方父一听,拉着女儿就跪了下去。   “大姑娘,您…大恩大德,我们要怎么报才好…”   叶阿婆抚掌道:“那敢情好,我就喜欢怜香,巴不得多这么一个听话懂事的干孙女。”   方怜香心里欢喜着,想到自己做的那些事,又很是惭愧。上回的事,阿爹知道后狠狠骂了她一顿。阿爹说那虞家大姑娘不怀好意,是个满肚子坏水的。梅家姑娘虽然话说得狠,却是个心善的。   阿爹告诉她,以后要视梅大姑娘为主子。没想到,梅大姑娘果然是个好人,居然还让她做慎哥哥的义妹。   她该知足了,再无所求。   “大姑娘,以前是我不对,以后我…一定听您的话。”   这便是彻底认主了。   梅青晓亲自将她扶起来,改了口叫怜香妹妹。方怜香不敢托大,依旧唤她梅大姑娘。方父喜不自胜,满脸堆着笑。   叶阿婆真真正正露出开心的笑容,她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又是个知道分寸的人。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也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该做。   眼下梅青晓开了口,一下子说到她的心上,她的心哪像是吃了蜜一般的受用。欣慰的眼神不停看向梅青晓,感叹着真是一个好姑娘。   阿慎能找到这样的媳妇,她死而无憾了。   这边热闹欢喜,声音传到隔壁。隔壁的李氏抓耳挠腮半天,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她被那姓梅的丫头害得在地牢里待了好几日,丈夫又在外出做活时被砸断了腰。简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倒霉倒到了一块。   不过丈夫伤成这样,她心里并不难过,至少他不会嫌弃她坐过牢,不会因此而休了她。看着只顾埋头吃的儿子,又看看躺在床上废人一样的丈夫,她终于没能忍住。   方家都能捞好处,凭什么他们不能。   机会难得,不抓住的人是傻子。   她一扯自己的儿子叶贺,仔细叮嘱几句。叶贺一听以后要住大房子,还有人侍候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当下兴高采烈地跟她去隔壁。   一进门,她“嚎”地一声哭倒在叶阿婆的腿边,叶贺被她拉着跪下,也跟着假意哭嚎。   “大伯娘,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大阿嬷,贺儿也知道错了…”   叶阿婆嫌弃地别过脸去,“别假嚎了,我还不知道你们。你们这是看到阿慎成了王爷,想跟着我们去王府吃香的喝辣的。”   李氏一向脸皮厚,被戳破也不脸红,还在那里哭嚎,“大伯娘…我是真的知道错了,我千不该万不该啊…你打我吧骂我吧…”   叶贺好久没吃过好东西,以前大房还在,他时不时还能吃到一些荤菜点心。近段日子以来,他爹伤重治病花光了家里的银钱,她娘也弄不到好吃的,最近他都瘦了。   “大阿嬷,我要吃肉,我要吃点心…我饿!你快带我回王府,我要住大宅子,我要丫头侍候我…”他一边说着,眼睛一边往那些丫头身上看。指了指其中一个最漂亮的,“大阿嬷,我要她侍候我,替我暖被窝。”   被指到的丫头吓了一跳,恨不得躲起来。   叶阿婆鄙夷地看向李氏,“你就是这样教孩子的?好好的孩子被你教成什么样子了,这才多大一点,就知道暖被窝。”   苗子好不好,自小就能看出来。梅青晓毫不意外,毕竟以后的叶贺不孝不忠胆大包天,皆是因为李氏的言传身教。   李氏抹着眼泪,“大伯娘,贺儿他爹出事了,如今成了一个废人,贺儿这段日子受了老罪,您老人家看在他是叶家独苗的份上,可不能不管我们呀…   叶阿婆叹了一口气,“你还知道他是叶家的子孙,你把一个好好的孩子教得成这副德行,你还有脸说他是叶家的独苗?”   “大伯娘,话不能这么说。以前是以前,我现在真的后悔了…您就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好好侍候您老人家。”   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叶阿婆脸色一变,“你倒是好算计,以前欺负我们就算了,眼下瞧着我家阿慎当了王爷,你还敢打秋风。你怎么就好意思,你不害臊吗?”   害臊这两个字,李氏向来是没有的。她要是有半点羞耻之心,也做不下那些恶心人的事。她现在满脑子就想住进王府,为了住进王府,让她做什么都可以。   “大伯娘,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是你想想贺儿他爹,他都成那个样子了…还有我们贺儿,这可是老叶家唯一的香火,你看他都饿成啥样了…您就不心疼吗?”   梅青晓面色一冷,叶成瘫了和阿慎有什么关系?别说叶贺是饿瘦了,就是饿死了,跟阿慎又有何干?   这一家人上辈子吸食阿慎的血,这辈子她绝不允许这几条水蛭一样的人接近阿慎。   “李氏,你怕是没有弄清楚一件事情。你丈夫姓叶,你儿子姓叶。你儿子是叶家的独苗也好,是叶家唯一的香火也好,和寿王殿下有什么干系?”   “这…这…梅大姑娘,话不能这么说。我家贺儿可是叫王爷叫哥哥的,我家贺儿他爹一向疼爱王爷…”   疼爱?   简直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方父听不下去,愤慨道:“怎么个疼爱法,是跑到这边来偷点心,还是不把王爷当人看?现在知道后悔了,以后说两句假话就能哄人,你们还真敢想。”   “就是,你们欺负叶阿嬷和王爷的事,我们大家伙儿可是都看到的。”方怜香跟着道。   梅青晓眼神冷若寒霜,睨视着李氏。   李氏不敢反驳,几天的牢狱生生刻骨铭心。   叶阿婆重重叹了口气,道:“老二家的,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我丑话说个明白,你别看我老婆子住到王府去了,那是阿慎念旧情。至于你们,歇了这个心思吧。该做什么做什么,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李氏一听,哪里肯干。   叶贺更是急了,大声嚷嚷起来,“我不管…我就要住大宅子,我就要吃好吃的,我就要人侍候…”   “那你重新去投胎,投到有钱人家,你自然可以住大宅子吃好吃的,还有人侍候你。”方怜香气愤地说着。   “你是什么东西,你也没有投好胎,为什么能住到王府去?我不管…我是叶家的独苗,叶家的东西都是我的,我就要住王府!”叶贺撒起赖来,越发的混账。   梅青晓眼神飘到院子那株梅树上,梅树绿意茂盛,已经结了好些梅子。人和树一样,栽在什么样的宅子就有什么样的光景。   她有什么,父不详母早亡,不过借了母亲的胎,成了梅家的大姑娘。以前她有什么资格看不起阿慎,有什么资格不拿正眼看他。   “王爷姓梁,你们叶家有什么资格住进王府。”   叶贺可不管这些,他在地上打着滚,边滚边嚎。他这一招向来百试百灵,李氏哭了起来,“大伯母,你看看贺儿,他可是你们老叶家的唯一的香火…”   叶阿婆苍老的面上现出无奈之色,许久之后才道:“我可不姓叶,老叶家的香火说起来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李氏一愣,半天不知如何接话。   梅青晓大受感动,叶婆婆早年丧夫,后又丧子。对叶家怎么可没有感情,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是断了李氏母子的念想,是真正为阿慎打算。   静心凝思收到自家姑娘的眼色,两人上前架着李氏往后面拖。李氏挣扎着,极是不甘心,“大伯娘,你好狠的心哪…”   “李氏,敢情你是牢房没有坐够。你可知攀扯皇子是什么罪过,你要是敢再闹,信不信我把你再丢进地牢,让你一辈子都出不来!”   李氏吓得半死,再不敢挣扎了。李贺还不知死活地闹腾,被两个家丁一人抬头一人抬脚,直接丢到了院子外面。   总算是清静了,叶阿婆摇头叹气。“走吧,这地儿,以后还是少来的好。”   出了门,再次锁上院子。她站着看了许久,混浊的眼神蓄满泪水。到底是住了近一辈子的地方,心里哪能割舍得下。   只是再割舍不下,也不能再给阿慎添麻烦。叮嘱了方家父女几句,她像是放下一桩心事。往后这里,怕是不能常来了。   “阿瑾,今天真谢谢你,你还愿意陪我这老婆子走一趟。”   “婆婆,以后您想来就来,旁人哪个敢扰你,你直接报官。”梅青晓低声道。   叶阿婆苦笑一声,拍了拍她的手,“阿瑾,你是个好孩子,我知道你是气不过那些人。但是话说回来,我到底是叶家的媳妇,阿慎是吃叶家的饭长大的。有些事不好做得太绝,万事留一线,我死了以后也能有脸去见叶家的列祖列宗。”   她沉默了。   人活在世上,有许许多多的无奈,她何尝不是。若真的无所顾忌,她何至于做事顾头顾尾。若真没有在意的人,她早就应该和阿慎远走高飞。   麓京城中关于阿慎的闲言碎语满天飞,那些人谈论着他,将他视为洪水猛兽。一时说他性情残暴,转眼又骂他是小人得志张狂无形。   便是她,闲话亦有不少。   她扶着叶阿婆,一行人慢慢往弄子外走。快要出弄子口的时候,只看到一个纤弱妇人抱着包袱被人推搡着。   “杜云娘,你怎么这么不要脸。王郎都不要你了,你还赖着不走做什么?”说话的妇人高壮些,嗓门儿极亮。   听到杜云娘三字,梅青晓停下脚步。 第42章 相见   杜云娘粗衣荆裙, 头上包着一方花头巾。年纪委实不小了,身段却是极好。只见她紧抱着怀中的包袱,哀伤地望着那名叫王郎的男子。   王郎年纪也不小, 清瘦的中年儒生模样。   那推搡着杜云娘的妇人见有人驻足观看,越发的得意, “杜云娘,当年要不是王郎可怜你, 你以为你能嫁进王家?你一个从良的花娘, 当了这么些年的王家娘子, 也该知足了。莫在再赖着不走,耽搁王郎的前程。”   杜云娘不看她,只看向一直躲避自己眼神的丈夫,“夫君,你也是这么想的吗?你觉得是我耽搁你的前程?”   王郎抿着唇,不敢直视她。   他的态度说明一切,分明是觉得自己被一个从良的女子耽搁了。他读了大半辈子的书,谁见了不夸他学问好。然后他逢考必落榜, 一直蹉跎至今。   “云娘,我收留你近二十年,仁至义尽。”   杜云娘拢了一下头发,无比凄婉地笑了一下, “这些年来,承蒙夫君不弃,让我占了王家娘子的名分近二十年。我出身低贱, 嫁入王家后一日不敢懈怠。夫君衣食起居,我事事尽心。二十年来,夫君一心埋头苦读,家中事务皆是我在操持。我从良时,有丰厚的积蓄傍身,如今所剩无几,确实该自请下堂。”   叶阿婆认识他们,闻言很是气愤,“王家侄子,这就是你不对了。这些年大家伙儿都看在眼里,人家云娘对你是真的掏心掏肺。”   “…叶婶,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王郎嚅嚅一句。   人群中便有人讥笑起来,“人家云娘生不了,你好歹找个年轻些的。你找了许寡妇,她就能生养了?”   许寡妇就是那高壮妇人,看上去也是年纪不轻,闻言怒瞪那人一眼,“用不着你们操心,我生不生得出来,王郎都会要我。”   言之下意,两人早已心意相通。   杜云娘看向王郎,“是了,许家嫂子这些年积蓄颇丰,夫君该是很满意的。我如今无力养家,夫君是该另谋出路。”   人群中好些人笑出声来,这姓王的孬种花光了杜娘子的积蓄,可不得要找个下家养他。许寡妇这些年没少勾三搭四,确实攒了好些银子。   王郎的脸,顿时臊得胀红,“你…你个妇人,恁地乱说。我…我岂是那样的人,简直是有辱斯文。念在我们夫妻一场,你赶紧走吧,免得弄得大家脸上难看。”   杜云娘福身,“夫君的话,云娘不敢不听。夫君要休云娘,云娘不好赖着不走。不过念在夫妻一场,有句话云娘要提醒夫君。所谓聘为妻奔为妾,许家嫂子与你苟合在先,实在不堪为妻。你若执意娶她,恐怕将来有碍前程,不如纳为妾室,两相得宜。”   许寡妇一听,当下怒目相向,“你…你说什么?好你个杜云娘,你个烂货,你居然敢挑唆王郎?”   她作势要来打杜云娘,被梅青晓示意下人拦住。   “她说得没错,许娘子与王公子相好时,杜娘子还是王家媳妇。依律无论王公子有没有休弃杜娘子,许娘子只能为妾。若王公子非要娶许娘子为妻,以后只能绝了读书的心思,做个寻常人,方能不惧这些有违礼法之事。”   香樟弄的人,大多都知道梅青晓的身份。梅家的大姑娘说的话,这些人还是信的。王郎一听,脸色白了一下,下意识看了一眼许寡妇。   许寡妇挺了一下肚子,“我不管,我肚子里都怀了王家的骨肉,我怎么不能做王家的娘子。她杜云娘一个从良的花娘都能进王家的门,我为什么不能进?”   “如此,你更是不能了。你与人苟合在先,结珠胎在后,只能为妾。”梅青晓又道。   妻也好,妾也好,都是王家的人。王郎自是没有不愿意的,还对着梅青晓行了一个礼,说着感激提点的话。   那许寡妇不干了,立马大声嚎起来,抱着肚子寻死觅活的。这些市井妇人的撒泼手段不鲜见,一时之间劝慰的开导的齐齐涌进了王家的门。   杜云娘抱着包袱过来,朝梅青晓福身道谢。   “多谢梅姑娘仗义直言,小妇人感激不尽。”   梅青晓示意不必多礼,方才听到杜云娘三字时,她记起燕旭登基后的一件事情。那时候燕朝日益昌盛,麓京城中繁华更胜。   裂云锦横空出世,成为世家夫人贵女们的心头好。此布料绝在染色技艺,色彩浓淡变化,如裂云般绚烂夺目。   因出产少,千金难得。   杜云娘三字亦成为商贾界的一个传奇,关于她的事迹坊间流传甚广,梅青晓做鬼时飘来飘去,听到过不少。   “杜娘子不必多礼,我恰巧路过,不过是说了几句公允的话。你如今离开王家,可有什么打算?”   杜云娘苦笑摇头,“暂时没有,说句不怕梅姑娘笑话的话。这些年来我一心扑在王家,身上的银钱已是花得干干净净。不过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找到法子活下去。”   如此心性,难怪前世能声名大噪。   梅青晓很是佩服不屈的女子,闻言很是赞赏,“天无绝人之路,这话说得极好。我相信以杜娘子如此之心性,离开王家后定有一番作为。”   杜云娘很是意外,她没想到梅家的大姑娘方才会替自己说话,眼下还这般看得起自己。说实在的,她一个从良的女子,世人大多看不起。这些年来她鲜少出门,就是怕被别人指指点点。   叶阿婆心善,以为梅青晓是安慰杜娘子,也跟着说了几句鼓励的话。   杜云娘大受感动,眼眶红湿。这样温暖的话,她有近二十年没有听过了,“多谢叶家婶子,多谢梅姑娘。”   梅青晓递给静心一个眼色,静心偷偷塞了一些碎银给杜云娘。杜云娘推拒一番,尔后收下,跪在地上磕头。   “梅姑娘,您大恩大德,小妇人没齿难忘。他日若有机会,小妇人一定好好报答您的恩情。”   梅青晓亲自扶她,“杜娘子,你不必如此。我不过是举手之劳,日后你要如何生活,还得靠你自己。”   她擦拭着眼泪,心中感慨万千,“是啊,万般是命,终将靠的是自己。很多年前有人劝我,说王郎不可信,我不以为然。我说生活靠自己,我相信我一心待他好,他肯定不会负我。二十年了,我的真心都付了流水…其实我早就看透了,不过是对他还存着一丝侥幸。”   “那个劝你的人倒是看得明白。”   “确实,风先生最是知道人情世故。他对我说能去烟花之地的男子皆薄幸,便是偶尔去一两次的寒门读书人亦不例外。他还劝我真要从良,不如到了外面再找一个可靠的人托付终生。可惜我没能听他的话,落到如今的境地。”   风先生三字,让梅青晓如遭雷击。   她缓了好一会儿,才问道:“敢问杜娘子,这位风先生是何人?”   杜云娘道:“梅姑娘您自小长在清贵之地,怕是没有听说过风先生。他是个好人,虽然流连花楼,却从不欺我们这些苦命人,也不作践我们,更不会占我们的皮肉便宜。他同情我们可怜我们,想帮我们。他有句话倒是说错了,去烟花之地的男人,其实也是有好的,比如他自己。”   梅青晓忍着心里的波澜,“听你这么说,他倒真是个好人。”   “是啊,风先生不仅人好,才情也是出众。他写过许多传世的诗作,想来梅姑娘定然是没有听说过的。”   梅青晓几乎能肯定这位风先生是谁,心里的波澜越发的壮阔起来。风急浪大在她的心间掀起巨浪滔滔。   “杜娘子说的这位风先生,可是风满楼风先生?”   杜云娘微微诧异,“梅姑娘听过先生的名讳?”   梅青晓闻言,轻轻点头。这个别人口中的好人是她的亲生父亲,祖母恨他,说他是害死亲生母亲的人。她对他的感情复杂,不知道该恨还是该怨。   她其实特别想找到他,当面问清楚当年的事情。   “自是听过的,他现在何处,你可知道?”   “这个我便不知了,很多年前风先生便音讯全无,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世人都猜风满楼定然是死了,要不然怎么会这么多年不露面。梅青晓敛了一下心神,对杜云娘低声道:“我很是欣赏娘子的心性,正巧我想开一个作坊,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今日与娘子一番交谈,倒是颇为合缘,不知杜娘子可愿意替我做事?”   杜云娘闻言,眼神中全是不可置信。梅青晓也不需要她现在回答,再者这里是香樟弄,人多眼杂很多事情无法详谈。   “杜娘子,若有意,五日后去檀山找我。”这句话梅青晓说得极低,仅有二人能听见。   她想用杜云娘,这事不能让祖母和父亲母亲知道。唯有远离京外时,才可以与杜云娘好好相商。   檀山之行,她势在必行。   梅老夫人初时并没有直接同意,而是仔细考虑了许久才缓缓点头,并让梅青晔与她一道同行。至于梅青晚,则被虞氏留在府中学女红。   梅青晚很是不开心,嘟着嘴对梅青晓撒娇抱怨,“阿姐,母亲也真是的,你和兄长都能去,为什么我不能去?”   梅青晓抚摸着妹妹的头发,母亲对阿瑜是全力的爱护之心,令人心生羡慕。不过在对阿瑜的保护上,她和母亲倒是一条心。   此去檀山确实不为游玩,她无法分心照顾阿瑜,阿瑜还是不跟去的好。   “好阿瑜,檀山的庄子不如京郊的那几处,母亲想来也是担心你住不惯。再者你的女红确实落了许多,是该好好学习。”   “阿姐…”   “阿瑜乖,在家好好听话。”   “我知道了。”梅青晚噘着嘴,乖巧无比,“我听阿姐的话,阿姐可要答应我,下回你和兄长再出门,可一定要记得带上我。”   “好,我答应你。”   从麓京出发,马车不停歇地走了整整一天,才赶在天快黑时到了檀山地界。好在庄子在城外,叶訇修建的道观也在城外。   不用梅青晓吩咐,静心已叮嘱车夫故意绕道经过道观。   道观建了一半,隐在青山绿水中间,倒是一个清静的好地方。叶訇一身黑衣,发高束着,正捋着袖子帮一群苦力抬起粗壮的木梁。   梅青晔骑在马上,自是看到了他。   “阿瑾,是王爷。”   梅青晓掀开车帘看去,即使离得有些远,也能看见他精致的眉眼越发如雕刻般完美,露出的半截手臂白且精瘦。少年郎有着不符年纪的沉稳,一举一动都给人安定之感。   他的身边,还跟着那拿着拂尘的真一道长。像是有所感般,他朝这边看了过来,一眼便望见那马车窗子边含笑嫣嫣的少女。   思念一下子如潮水般将人淹没,梅青晓心微颤着,掀着帘子的手翘起两根手指头朝他嫣然一笑,尔后放下车帘,命车夫继续赶路。   梅青晔看一眼后面的马车,挠了挠头。   他又不傻,自是知道妹妹此番来檀是为什么。心道叶訇那小子到底哪里好,怎么就让阿瑾这么死心塌地。   梅家的庄子不算大,庄子里的人已许年多没有接待过主家。前几日猛然听说大姑娘要来住几日,一个二个都卯足劲收拾。   这处庄子比不上京外的那几处,倒也有些别处没有的野趣。庄子上的人不多,很快便见完了。静心领着自家姑娘的命,一再是叮嘱那些人无事不可打扰姑娘。   用了晚饭,梳洗一番,已近亥时。   估算着阿慎快要来了,梅青晓屏退了所有人。她着一身轻便的粉色裙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拢梳着散开的发。   亥时将过,叶訇来了。   他风尘仆仆照旧是一袭黑衣,依稀是他做活时穿的那一身。几日的思念齐齐涌上心头,她几乎是飞奔过去,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   满鼻腔都是青竹的香气,还有一些混着汗水的气息,“阿慎,我好想你。”   少年拘谨了一下,轻轻抚上她的背。   离别几日,便是静静抱着就能满足。她细细地说着叶阿婆的事,以及叶阿婆认方怜香为干孙女的事,接下来说的都是这几日她做了些什么吃了些什么。   絮絮叨叨,琐碎且无趣。然而他却是听得十分认真,生怕错过从她嘴里说出来的任何一个字。   她心满意足,抱着他不放。许久之后,她似乎闻到些许不太对的气息,像是血腥气。这才抬起头来,仰着小脸疑惑不已。   这一看,似乎发现在什么不对之处。他的额头满是细小的汗珠,在极力忍耐着什么。血腥之气混着汗水越发的浓烈。   她大惊失色,“阿慎,你…你受伤了?” 第43章 同眠   叶訇忍耐着, 一只手紧紧握住她慌乱冰凉的小手,“阿瑾,不是要命的伤, 别怕。”   那就是真受伤了,伤在哪里?她的脑子嗡嗡作响, 执意去扒他的衣襟,“伤在哪里?让我看看。”   他制止她, “别看, 血糊糊的会吓着你。我上些药就好了。”   她泪如泉涌, 他血糊糊的样子她看得还少吗?他伤重的样子,他九死一生的垂危之时,她哪样没有见过。   那么多血腥的场景她都见过,又怎么会害怕?她只怕自己不知道他受的苦,只怕自己没能够照顾好他。“我不怕,你什么样子我没有见过…”   少年粗糙的指腹轻轻拭着她脸上的泪珠,她低着头哽咽着,强行将他按坐在床边。也不去看他, 径直掀开他的衣服。   伤在上腹,简单处理过,有血迹渗出来。   她熟知各种刀伤剑伤的模样,一看之下微微松了一口气。伤他的应是匕首之类的短刃, 看上去伤在表,并不是太重,也不是要命的地方。   “怎么伤的?”   他垂眸, “修道观的一个役工。”   “他是太子和皇后的人?”几乎是第一瞬间,她想到的是皇后和太子不容他,欲将他除之而后快。   他摇头,“并非冲着我来的,那人要杀的是真一道长。”   真一道长,她的眼前浮现出对方仙风道骨的模样,还有他给自己批过的命。   “那…那就是通玄子指使的。”一山不容二虎,真一道长的出现,威胁的是通玄子的地位。这处修建的道观原先又是通玄子监管的,那役工定然受他之命刺杀真一道长。   他的沉默告诉她,她猜对了。   利益相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梅青晓再次替他清洗过伤口,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动作着,时不时问他疼不疼。他面如冷山眉眼未动,仿佛感觉不到痛一般。   她的心再次疼到揪起,忆起多年后的他亦是如此。无论伤有多重,无论流过多少血,他从未哼过一声。   到底有多隐忍,才会如此平静。   “阿慎,你要是痛就告诉我。”   清洗完后,接着上药包扎。   “阿慎,你为什么要替真一道长挡剑?”她问。   “因为他曾经救过我。”   她惊讶抬头,“他救过你?你和他以前就认识吗?”   叶訇琥珀色的眸望着她,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他和真一道长结识在五年前,那时候他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半大少年,跟着一些人到京外讨生活。   他太瘦许多人不愿意用他,是真一道长同意他上工的。他上工很卖力,并不比那些大工们看起来差。   自小他就知道自己生得异于常人,那明显区别于梁人的五官时常被别人盯着看。他以为那些人是好奇他的容貌,或者是厌恶他的长相。   然而他没有想到,世间还有比厌恶更叫人恶心的事情。他记得那一天下完工后,他被两个道长请去见监造的大道长。   那位大道长看上去笑眯眯的,还命人给他倒了一杯茶。他感激着,在他们的催促下喝了几口。随后他就感觉自己身体一软,一点力都使不上来。   他听着大道长口中的污言秽语,满心都是绝望。就在那大道长屏退人准备脱他衣服时,他听到门外有人敲门。无论大道长如何不耐烦,那敲门声一直未停。   最后大道长诅咒一声去开门,门外站着的就是真一道长。真一道长的地位不如大道长,却很是严厉地训斥了大道长,并且将他带走。   他只说自己不知为何被大道长关起来,是真一道长救的他。他不敢抬头看她,生怕被她看出些许端倪,露出轻视鄙夷的目光。   她不是无知少女,已经猜到事情的真相。当鬼那些年,什么龌龊的故事没听过。披着道观外皮的淫窝、扮着得道高人的伪道长,他们做尽世间最腌臜的事情,不知害了多少良家少男少女。   眼前的少年眉眼俊秀无比,又出身低微,正是那些龌龊之人猎艳的目标。她的阿慎,为什么要经历那些事情?她的心好痛,痛得都快要死去。   此时此刻,她多希望自己重生在更早的时候,重生在他更稚弱的时候。她愿意拼尽一切去保护他,免他苦免他难,免他风雨飘摇受人凌辱。   猛然间她想起桓横先生说过的事,难道那时候他背着行走二十里去求医的道长就是真一道长?   “那后来呢?”   “真一道长救下我,彻底得罪大道长。大道长恼恨真一道长,指使自己的手下的人为难道长。道长与他起了争执,被他手下的人打伤。”   那就没错了,怪不得他会救真一道长,原来二人还有如此渊源。只可恨那披着人皮的渣人,竟然如此可恶。几乎是从牙齿缝时挤出来的声音,她压抑着情绪问道:“那个大道长现在还活着吗?”   “被我杀了。”他终于抬起头来看她,眼神中有着不易察觉的小心和希冀。这样的他多么的不堪,她会害怕和嫌弃吗?   她的眸中有心疼有痛恨,“杀得好!他该死!”   他在她的眼中看不到一丝嫌弃,唯有怜爱,这怜爱与阿嬷的不一样。萦绕在他琥珀瞳仁中那一层雾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曜日般的清透明亮。   这些年来,他做着那些见不得光的营生,所见之处皆是人间阴暗,仿若阿鼻地狱。他以为穷极一生只得几点星光,其余全是漫无边际的黑暗。   他在黑暗中前行,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窥见天光,照耀一生。   梅青晓从愤怒中回神,紧紧握住他置于膝上的手,“阿慎,那样的恶人罪该万死。要是他现在没死,我也不会放过他。”   “阿瑾…”万语千言,似乎唯有呼唤她的名字才能得到解脱和救赎。   她上前抱住他,“阿慎,别怕。你已经长大了,不用再怕那些恶人。”   幸好他遇到了像真一道长桓横先生的好人,才不至于被那些人害了。只是一想到他经历过的事,她的心还在一抽抽地疼。   “那个通玄子一计未成,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你和真一道长以后要多加小心,万不能让那等小人算计得逞。”   他眸微敛,遮住那冰冷的幽暗。   一室昏黄,灯影摇曳。   药香和幽香交织在一起,两人相拥着许久没有分开。时辰一点一滴的过去,她不舍得放开他,执意拉着他一起,非要他今晚歇在这里。   什么见鬼的男女授受不清,去他的矜持,她只想和他在一起,再也不要分开。   到底不合礼数,他僵直着身体躺在床的外侧,她面对着他侧身躺着。两人身体没有挨在一起,手却紧紧握在一起。   在身为鬼魂的那些年,当她发现自己的心里有他时,她无数次怀着窃喜睡在他的身边。尽管他不知道她,看不见她。她独自一人享受那酸甜交织的悸动,一次次虚无地描绘着他的五官俊颜。   她满心满眼都是他,在灯火晕辉中,她仿若自己已经嫁他为妻。素手抬起,如同以前那般仔细摩梭着他的眉眼。   “阿慎,你长得真好看。”   他一动未动,心中天人交战。一人为理智,一人为本心。本心想冲破一切去撷取芳香,理智拼命阻拦着。   理智和本心势均力敌,他按住那作怪的小手。   “阿瑾,你奔波一天,赶紧睡觉。”   “可我睡不着,我就想看你。”怎么看都看不够,让她如何舍得闭上眼睛。   他心巨震着,有那一刹那间本心几乎要呼啸而出,不顾一切地侵占着她的美好。他深深地吸着气,拼命克制着,声音变得又哑又沉。   严肃的话说不出口,唯从喉间挤出三个字,“阿瑾乖。”   这三个字仿佛有某种魔力,酥了她的心。她听话地闭上眼睛,不敢碰到他的伤,像一只小猫般蜷睡在他的身边。   时辰如水,子时已过了一半。   守在外面的静心和凝思久久不见叶訇出来,难免都有些心里打着鼓。便是静心,也开始担心起来。到底未成亲,万一出了什么事,姑娘的名节怎么办?   凝思更是忧心,“静心,你说王爷怎么还不出来?这都进去多久了?”   “…许是有很多话要说,咱们也没听到什么动静,姑娘做事一向有分寸…”   凝思想说,那是以前。最近她可是瞧得分明,姑娘行事越发的随心所欲,与以前相比像是变了一个人般。   她贴着门低低唤了两声姑娘,不见有人回答,心里越发的没底。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看一看,门从里面打开了。   叶訇高瘦的身影出现,面沉如水地对两人道了一声辛苦。说是梅青晓已经睡着,叮嘱她们不要吵到自家主子,然后消失在黑夜中。   两人对视一眼,皆是心下一松。   “王爷这气势,还真看不出来是长在宫外的。”凝思低声感慨着,“以前府里还有人私下议论王爷,谁能想到他最后会成为咱们的姑爷。”   静心道:“这人的命最是说不清,像咱们家姑娘…”   凝思叹了一口气,蹑手蹑脚进去一看,见自家姑娘睡得正是香甜,赶紧悄悄地退出来。心道姑娘这样的大家闺秀,怎么就会喜欢上王爷那样的人。   梅青晓一夜好梦,甚至荒唐地梦到了自己和阿慎大婚。她一身凤冠霞帔,阿慎玉冠蟒袍,他们拜了天地,喝过合卺被人送进洞房。   大红的龙凤喜烛燃着,如同她灼热的心。   静心凝思服侍她洗漱穿衣,她故作漫不经心地问:“王爷什么时候走的?”   “约是子时三刻。”静心回着。   她哦了一声,并未再问。   一上午与下人们一起备着做点心的米面糖霜,忙个不停。梅青晔搭不上手,抱胸在一旁看着,越看心里越不是滋味。   “阿瑾,你弄这么多做什么?”   梅青晓低头答了一句见者有份。   梅青晔翻了一个白眼,“我说阿瑾…那些人哪里受得起你亲手做的点心。你完全没有必要这样,你是什么人王爷是清楚的,不必如此。”   “我知道有什么用,我想让世人都知道他是好人。”   梅青晔彻底没话了,都说女生外向,女大不中留。他以前是不信的,如今看到自家妹妹这般,他除了叹气还有酸醋。   认命般撸起袖子,帮着干起活来。   梅青晓看见他的动作,会心一笑。   她心里有数,刺杀真一道长的役工是受人指使。其实大多的苦力都和她的阿慎一样只为养家糊口。   阿慎身为王爷,尚且与那些人一起做活,她有什么不能做的。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情,她希望那些人念着阿慎的好。   申时一过,正是腹中饥饿之时,她带着点心和茶水去了道观。   那些苦力们听闻有点心和茶水,一个个道着谢欢呼着如同过节一般。等到领到散发着香甜气息的点心,道谢的话儿更是不绝于耳。   她看到许多人自己只尝了一块半块,其余的全部小心地藏在怀中。她眼眶一湿,仿佛看到了那时候的阿慎。   泪眼朦胧中,她看着高瘦的少年逆着光朝自己走来。没有过多的言语,仅凭一个眼神他们便知道彼此在想什么。   她的眼中全是关切,他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给他的点心自是另外准备的,同样她还准备了一份给真一道长。且没有让静心她们送去,而是自己亲自去送。   真一道长目光如晦,无悲无喜无波无澜。那阅尽沧桑的眼神如同一潭死水,幽静之下是叫人看不透的深沉。   他扬了一下拂尘,道了一声无量天尊。   她行了一个礼,道:“上回多谢道长替我批命。”   “梅姑娘何必谢贫道,贫道为姑娘所批之命是平庸之命,当不起姑娘的谢字。”   “道长世外之人,比我们俗世中人看得更是通透。全福之气未必是好,平庸之命也未必不好。我并无野心,自是觉得平平常常才是真。”   真一道长闻言,多看了她两眼。   她又行一礼道,“我还要多谢道长对王爷的照顾。”   “彼此,贫道同是感念王爷屡次救命之恩。”他打开了食盒,目光凝在那白如雪的糕点之上,久久出神。“这些…是梅姑娘亲手做的吗?”   “是,手艺不精,还请道长多多包涵。”   他的手指修长,并不像是穷苦出身。食指和中指捏点心的样子,一看就是常习字的人。他的发散着胡须老长,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明明没有流泪没有哽咽,她却觉得他在哭。一份普通的糯米糕而已,他何至于如此?难道是让他想起了什么人?   “道长…您没事吧?”   他抬头望着她,那么的认真那么的虔诚,“贫道无事,多谢…梅小姐。” 第44章 醉酒   不远处, 梅青晔正和叶訇说话。   梅青晔脸色很不好看,没好气地看着黑衣沉默的少年,“王爷, 昨夜我家庄子上似乎进了人,我瞧着西边院墙那里好像有人去过。看来还得加紧防卫, 不如在那里布些铁刺牙,你看怎么样?”   叶訇将视线从那边收回, 望了过来。琥珀色的眸看着他, 目光平静叫人看不出任何的波动。他咬了一下牙, 暗道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小子城府深。   也怪他以前大意,身边有这么一个人都没有发觉。还只当对方是个普通的穷苦少年,从来不当一回事。   哪知一朝颠覆,这小子不仅封了王,还要娶他的妹妹。他也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思,有时候觉得看这小子挺顺眼的,有时候又觉得很不顺眼。   比如说阿瑾事事为这小子着想的时候,他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王爷, 你说话啊?阿瑾可是你未过门的王妃,你是不是应该顾忌一下她的名节?你说我家那庄子半夜有人溜进去,我是不是应该把人抓起来狠狠揍一顿?”   “你到底想说什么?”   梅青晔冷哼一声,“王爷, 你知道我的意思,我说我想说什么?”   叶訇看着他,认真道:“你是不是不放心?”   “呵呵…”梅青晔冷笑起来, “我当然不放心,你让我怎么放心?你小子到底对她做什么了,让她这么一心一意为你。为了你远道而来,还费心费力地替你收买人心。你不知道她以前有多讨厌道士,如今为了你居然去讨好真一道长。”   说到底,还是心里不舒服。   这小子凭什么?   除了武艺比他强那么一点,这个他不得不承认外,还有哪点比他强。他酸酸地想着,万一以后这小子欺负阿瑾,他似乎是打不过的。   思及此,越发觉得憋气。一想到以后不能痛快地教训妹夫,整个人都有些不好。他习武是为了什么,连替妹妹出头都不能,他还要这一身武艺有何用?   他大手挥过去,用力拍在叶訇的肩上。那力道大得差点要把人的骨头拍断,不远处的梅青晓见了,急得跑过来。   “兄长,你做什么?”   “我…我没做什么啊…”梅青晔有些心虚地摸摸鼻子,“我和王爷一向这样,阿瑾你大惊小怪做什么。”   梅青晓担忧地问叶訇,“你没事吧?”   叶訇摇头。   梅青晔嘀咕着,“又不是豆腐做的,拍一下又拍不散。堂堂大男人,哪有那么娇气…”   梅青晓一个责备的眼神过来,他立马闭了嘴,心里越发的泛起酸来。阿瑾这分明是有了男人忘了兄长,将他置于何地?   他现在摆不了兄长的架势,以后还如何替她出头?没良心的丫头,不懂他的一片苦心。   “王爷,你可知要做这糕点要费多少功夫。头天夜里就要泡好糯米,今日一早起来磨成米浆,然后层层过滤去除杂质。还有这加在糕点上的糖霜,更是不知费了多少雪糖才制出来的…”   “兄长。”梅青晓打断他的话,“怪不得你今日会帮忙,原来是对做糕点生了兴趣。”   “谁有兴趣了?我就是看你太忙,搭把手而已。不像有些人,成天只知道坐享其成,根本不知道别人的辛苦。”他嘟哝着,更是不满。   叶訇垂眸,声音极低,“梅公子所说的别人,可是指我?”   “你…你…”梅青晔用手指着,这小子居然还装可怜。   果然一转头就看到自家妹妹愤怒的目光,他心里委屈死了。明明得了便宜的是这小子,他不过是说了两句,敢情错的还成了他。   阿瑾真是太偏心了,有了未婚夫就忘了兄长。   “阿瑾,我可什么也没有说。我就是…”   “兄长,无论我做什么,都是我心甘情愿去做的。你要是不愿意做就不做,不必这般含沙射影说些叫人不舒服的话。”   “我…我说什么了…”梅青晔都快委屈死了。   梅青晓不看他,直接走到叶訇的面前,柔声问道:“伤口好些了吗?”   “没什么大碍。”叶訇回道。   梅青晔一听,眼睛睁得老大,看向叶訇,“你…你受伤了,什么时候的事?”   “昨夜。”   “谁伤了你?好大的胆子,他难道不知道你是王爷吗?”梅青晔说到这里,像是明白什么,眼神中全是震惊,“难道是…?”   未出口的话,几个都知道。无非是那对天下最尊贵的母子,只有他们才容不下叶訇,只有他们才最有理由对叶訇出手。   叶訇轻轻摇头,并没有过多解释。   梅青晔被此事一扰,再无心纠结心里的那丝不痛快。他比任何人都盼着这小子平安无事长命百岁,可皇后娘娘是自己的亲姨母,太子是自己的亲表哥。想到这些事情,一时间烦恼不已。   “这…这都什么事啊,你说你怎么可能会有那样的心思?对不对?他们那些人就是想太多,杞人忧天自寻烦恼。”   说着,眼神小心地瞄着叶訇。   叶訇垂着眸,旁人不知他在想什么。   梅青晓道:“兄长,如果有一天…”   “阿瑾,今日的糯米糕极好。”叶訇打断她的话,琥珀瞳色如海般广阔。海面平定无波包容万千。   她立马明了,微微一笑。   “你吃着好,下回我还做。”   梅青晔讷讷着,嘴张了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脑子嗡嗡响着,刚才阿瑾是想说什么?他害怕起来,有些不敢去看自己的妹妹。   陛下多年来膝下唯有太子,朝臣们并无站队一说,倒是少了许多暗斗。无论别人如何想,他们梅家都是皇后一派。   寿王要是真有那样的想法,他怎么办?梅家怎么办?还有阿瑾,似乎是支持寿王的,他该怎么做,要不要告诉父亲?   真一道长走过来,扬了一下拂尘望向远处,“梅公子,你觉得此地如何?”   梅青晔回过神来,答道:“很清静,风水应该不错。”   “是啊,此地风水极佳。正是因为风水好,原本住在这里的三户人家都不见了。梅公子你看那片山,你可知道那三家人在何处?”   梅青晔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能看见山脚下有一个大大的土包。   “这三户人家也是倒霉,一天夜里突然遭了匪,全被灭了口,你说巧不巧?”   有人看中了这块地欲建一间道观,原本住在此地的三家人就全被灭了口,还真是巧得不能再巧。   梅青晔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官府不管吗?”   “官府?”真一道长冷笑,“他们只会推诿,将此案定为悬案。”   如此大案,不说是震惊朝野,至少也应上达天听。然而此地离麓京不过一天路程,他们身在京中居然半点不知。   官府若真有作为,又岂会如此。   “我会告诉父亲…”   “没用的,这事陛下知道。”真一道长叹了一口气,“陛下说那些人死得其所,必是在此风水宝地得了三清真人的点化,齐齐得道升天。”   梅青晔诧异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几人中,唯有他震惊。反观梅青晓,一脸的平静。昏君之所以是昏君,皆是因为被某种欲念迷住眼。他根本看不见天下苍生,又怎么会体恤万民。   在梁帝的心中,天下万民万事都不如他修道成仙来得紧要。   “兄长应知,太子殿下与陛下一样,也是极为信道的。”   梅青晓轻飘飘的一句话,却似一道惊雷响在梅青晔的耳边。陛下如此昏庸,将来太子殿下又能好到哪里去?   他的心迷茫着,竟是什么也不知道了。   入夜后,庄子里一片寂静。   高瘦的少年从门而入,无一人阻拦。他行至院中,见梅青晔站在当中,一手执剑抬头望天。天无银月,更无星斗,唯有一幕漆黑。   “拔剑!”   “兄长!”梅青晓赶到。   “阿瑾,你什么都不用说。今天他要是打败了我,以后无论他要做什么,我只当什么也没看见。”   “你何必如此,你明知他有伤在身。”梅青晓拦在二人的中间,看着自己兄长,“兄长,他什么也没有做,真正要做什么的人不是他!”   梅青晔痛苦地抱住头,“为什么,他为什么是陛下的儿子?”   突然他剑一指,指向叶訇,“还有那个真一道长,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你敢说你什么都没有做吗?阿瑾,你让开!”   “我不让!”梅青晓眼神坚定,“兄长,你什么都不知道。古往今来,有多少王朝兴衰,失民心者失天下。你可知有多少人在暗中觊觎着那个位置,你可知有多少人意欲改朝换代?大势所趋之时,不是你我一己之力可以更改的。”   “阿瑾,你这话要是传了出去,是要杀头的!”梅青晔痛心不已。   “兄长,我只想说我们可以什么都不做,但我们阻止不了将来会发生的事情。”   “那他呢?他真的没有想过那个位置吗?”梅青晔指着叶訇,愤怒着,不知道该恨谁。   叶訇长腿一迈,将梅青晓护到身后,平视着梅青晔,“不想。”   “不想?那你为什么?”   “我只为自保,保住自己,保住自己想要保住的人。”   “当”地一声,梅青晔手中的剑落地,他缓缓心神,只觉手心里全是汗。后背也全是汗,风一吹冰凉凉的。   良久,他慢慢拾起剑,轻轻说了一句,“走,喝酒去,不醉不归!”   梅青晓不愿,阿慎身上还有伤。她正要阻止,手被身前的男人反手握住摇了一下,一道说不出的感觉从手心直窜到心间。   少年的手温暖干燥,将她的手包裹着。   她心下甜蜜,根本忘记反对的事。   “那…我要一起。”   命人备了酒菜,就摆在庄子的正屋里。梅青晔缠着叶訇,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过三巡,他突然委屈地哭起来。声音越哭越大,抽抽答答的好不难受。   他“呼”地站起来,指着叶訇的鼻子,“你这个小子,你说我前世是不是得罪你了…你说你明明武功比我好,非要处处让着我,让我好没有面子…这都算了,你为什么把阿瑾给抢走了…她是我的妹妹,凭什么对你比对我好?”   梅青晓不许叶訇喝酒,所以叶訇的杯子里面是茶。而她和兄长一样喝的是,此时面若桃花,酒气氤氲,人有些飘飘然。   闻言,一拍桌子站起来,“你本来就没有他厉害,你干嘛要和他比。我可没有被他抢走,我是心甘情愿跟他走的…”   眼波流转看了叶訇一叶,笑得甜蜜。   梅青晔被她一吼,气呼呼地又喝了一杯酒,“他哪里比我厉害?就是运气比我好。不像我…被常姑娘骗。他多好,有你这么护着他。”   “谁让你喜欢英雄救美,被人骗个一次两次就当是长记性了。我就护着他,你有什么不服的。”   “阿瑾,你又凶我?从小到大你就知道教训我,到底谁是兄长?”   “我!”梅青晓一拍胸,“我为什么不能教训你,就凭我比你大!”   叶訇的视线落在她手的位置,突然被茶水一呛,止不住咳嗽起来。他眼神微黯,赶紧把她拉下来,按着她重新坐下。   她醉眼迷离,如丝般媚睨着他,“你说,我大不大?”   梅青晔一听不干了,“胡说,明明是我大,我才是兄长。”   守在外面的静心和凝思真的有些听不下去,里面的人真的是他们的公子和姑娘吗?公子也就罢了,姑娘是怎么回事?   那可是她们自小陪到大的姑娘,论规矩礼数才情相貌,都是麓京城里数一数二的。怎么才多喝了几杯,就胡搅蛮缠起来。   她们脸上臊得慌,暗道幸亏没有外人。   “要不要进去一下?”凝思小声问道。   静心犹豫,“不好吧,万一姑娘生气…”   “那…那我们就装没有听见…”   “对,我们什么也听不见。”静心说着,甩了甩头。   梅青晓整个人都趴在叶訇的怀里,仰着桃花一样小脸,“阿慎,你还没有回答我呢?我到底大不大?”   “大,你大。”他的声音沉且哑,眸色漆黑。   得到他肯定的答复,她眉眼一弯,嘟起小嘴,“那你亲亲我。” 第45章 拜天地   “啪”一声响。   梅青晔手中的酒杯掉在地上, 摔得粉碎。他嘴巴张得老大拼命地用手揉着眼睛,然后眼睛越瞪越大。   酒顿时醒了一半,几步绕过去, 一把将自己的妹妹从叶訇的怀里拉起来。“阿瑾,你…你在做什么, 姑娘家要矜持,你怎么能让男人…”   亲亲两个字, 他说不出口。   梅青晓甩开他, 重新扑到叶訇的身上, “我不要矜持,我就要阿慎!”   她面如桃花媚眼朦胧,眼睛里只容得下那容貌俊美的少年,很是不耐这突然跑出来拆散他们的人。   眼见着自家妹妹像无骨般依附在别的男人身上,梅青晔顿时觉得头有些大。原来喝醉的阿瑾是这个样子,怎么觉得有些丢脸呢。   “阿瑾,你不能这样…”   “我偏要这样…”梅青晓紧抱着叶訇不放,小嘴翘起来, “阿慎,你说我可不可以这样?”   “可以。”   “你听,阿慎都说可以。”梅青晓得意看向自己的兄长,露出得逞的表情。那表情像是藏好过冬粮的狐狸一般, 狡黠又妩媚。   梅青晔又去拉她,对叶訇道:“我家阿瑾只是喝多了,她不是举止轻浮的姑娘, 你千万不能看轻她。”   “我知道她是什么人。”叶訇说着,倒了一杯茶送到她的嘴边。   茶有醒酒之效,梅青晔也顾不上他的动作有多亲昵,更没有注意到那杯子是他之前用来喝茶的杯子。只盼着阿瑾赶紧醒酒,莫要再闹出什么事情。   梅青晓倒是听话,就着他的手喝了半杯茶。酒是没醒,反倒是来了精神。她双手吊在他的脖子上,怎么看怎么觉得她的阿慎长得好。   她双手捧起他的脸,花痴般媚起眼笑,“阿慎,你长得真好看。”   梅青晔酒气刚涌上来,被她这句话一下,又清醒了一些。用手拍了一下脑袋,看见自家妹妹就要亲上叶訇,赶紧去拉。   “阿瑾,要矜持…要矜持。”   “兄长,你怎么这么烦。你看看你,像个大灯笼似的杵在这里,晃得我眼花。”   “阿瑾,你…你不能这样,你的规矩都忘了吗?”   梅青晓一下甩开他的手,“我不要规矩,我要规矩做什么?我就要阿慎。我要永远和他在一起,我要做他的妻子,给他生儿育女。”   她一刻都等不及了,“呼”地一下子站起来。   梅青晔为她说的话感到脸红,见她自己站起来,心道不愧是他的妹妹,就算是喝醉了也还记得礼数。   哪知她根本不是记起了礼数,而是去拉叶訇,欢喜不已,“阿慎,我们成亲吧,我一刻也等不及了。”   梅青晔觉得今天一定是喝多了,要不然怎么老是听到阿瑾说一些惊世骇俗的话。这一定是做梦,不是真的。   他想着,酒气重新上涌,人跟着飘然起来。   外面的静心和凝思二人呆若木鸡,她们跟了姑娘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醉酒的姑娘,更没有见过发酒疯的姑娘。   梅青晓把叶訇拉到院子里,指着天,又指着地,“阿慎,你看天为媒、地为证,今夜我们结成夫妻如何?”   梅青晔跟出来,人还恍惚着,“不行!”   “兄长,你来得正好。”梅青晓一指他,“你来做见证。”   “姑娘…”   “姑娘…”   静心和凝思二人惊呼,过来扶住她。她一把挥开她们,紧紧靠在叶訇的身上,抱着他的腰身不放。   “都不许拦我,谁拦我,我就跟谁急。”她转过头,仰起小脸朝叶訇灿烂一笑,“阿慎,我们来拜天地,好不好?”   “好。”叶訇低低应着。   梅青晔出声道:“王爷,你不能陪着她胡闹。”   “我没有胡闹,我是真的要嫁给阿慎。谁也不能拦我!”梅青晓说着,拉着叶訇跪到地上,双手合十,“佛祖在上,信女梅氏青晓,今夜嫁给叶訇为妻。从此以后夫唱妇随,生死不弃!”   梅青晔和静心凝思等人都惊住了,半天回不了神。   叶訇望着她,“你不后悔吗?”   “不后悔,我只怕赶不及。”   他突然笑了一下,如同暗夜流光惊艳无比。   她似乎没有见过他笑,这笑震撼了她。她不由得抚上他的脸,纤细的手指描绘着他精致的五官。   “佛祖在上,天地为证,我叶訇愿娶梅氏青晓为妻。从今她命即我命,生死相随!”   两人对地磕头,成了礼。   梅青晔等人已彻底呆住了,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拜了天地。   梅青晓紧紧依着叶訇,欢喜不已。“阿慎,我们可是拜了天地的。你以后就是我的男人,你不许看别的姑娘,也不许对别的姑娘笑。”   “好。”   听到他们对话的三人都红了脸。   她突然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羞红了双颊,轻声娇喃,“阿慎,我们已经拜了天地,是不是该送进洞房了?”   静心和凝思终于回过了神,齐齐道:“姑娘,不可…”   梅青晔方才惊出了一身汗,眼下被风一吹,又被自家妹妹的话一吓,酒是彻底醒了。他一个激灵,赶紧冲上前。   “王爷,阿瑾醉了…这事就当没有发生过。”   “她醉了,我没有。”   “你…”   “我很清醒,也会信守自己说过的话。”   叶訇说得太认真,眼神看向身边的少女时是那么的温柔。别说是静心和凝思,就是梅青晔也没有见过这样的他,一时之间又是齐齐惊呆。   好在梅青晔酒醒了,再是觉得他情真意切,也始终觉得不妥,“男婚女嫁,还是得真正大婚才作数。要是这么草率,以后阿瑾怎么做人?”   “你多虑了,我岂是那样的人。阿瑾难得开心,我们何不顺着她一些。”   梅青晔长松一口气,狠了狠心,“也罢,就依她一回。你可不知道,她自小到大一向规矩大,几时起床习字,连时辰都不会错。我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算是开了眼界,谁能想到她耍起酒疯来这么能闹腾。”   静心和凝思还有些不安,“那…那就依着姑娘…洞房吗?”   “当然要洞房,我和阿慎都拜了天地。”梅青晓说着,双手环上叶訇的脖子,“我听说有的地方入洞房是新郎抱新娘进去的,阿慎抱我去。”   梅青晔捂着眼睛,“抱吧,抱吧,我就当没看见。”   静心和凝思也背过身去,她们也没看到。   梅青晓得意一笑,“阿慎,没人看见,你赶紧抱我吧。”   叶訇抱着梅青晓已经走远,梅青晔掩耳盗铃地跟上去,一边走一边嘟哝道:“阿瑾,你要是酒醒了,还记得自己做过的事,你会后悔的。”   静心和凝思跟在后面,也是这样想的,姑娘要是酒醒后还记得自己做过的这些事,不知要臊成什么样子。   她们没有进屋,守在外面。   梅青晔跟了进去,一进去就听到自家妹妹在催促叶訇上床睡觉。他大力挠了挠自己的头发,给了自己一个巴掌。   让自己嘴欠提议喝酒,捅了这么大的篓子。   “阿慎,咱们赶紧睡觉吧。”   “好。”   他们真上床睡觉了,并排和衣躺在床上。   梅青晔不停安慰自己,事已至此,已经不能更糟了。所谓虱子多了不痒,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他背对着床坐着守着不走,心中懊悔不已。   “阿慎,你怎么不把纱帐放下来?”   很快,纱帐放下。   “阿慎,你怎么不亲我?”   梅青晔身体一僵,不敢回头,“王爷,请自重!”   梅青晓不满道:“兄长,你听墙角就好好听,别说话!”   梅青晔磨着牙,手紧紧握起来。然后他听到一声极轻的声音,脑子像炸开一样。怒道:“叶訇,你个小人,你不能趁人之危!”   “兄长,是我亲他的。”   这就更不可以了,阿瑾你知不知道自己的做什么。你这简直是坑人哪,你是想害死你兄长啊。梅青晔想哭,他真的想哭。   他干嘛要喝酒,他简直是没事找事。   更可怕的事,他听到自己妹妹接下来的话,阿瑾说:“阿慎,我听说别人洞房都是要做羞羞事的,你怎么不脱我衣服啊?”   “叶訇!”他大喊一声,“你要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梅青晓“呼”地坐起来,“兄长,你出去!”   “我不,我就不!”梅青晔赌着气,急得跺脚。   叶訇安抚她,“阿瑾乖,好好睡觉。”   梅青晓打了一个哈欠,听话地重新躺下去。像条八爪鱼一般紧紧缠着他,没有再说要脱衣服的话。   梅青晔深吸好几口气,心里骂骂咧咧,一会儿骂自己,一会儿骂叶訇。都怪那个臭小子,也不知耍了什么花招,怎么就让阿瑾迷成这样。   “阿慎,我好喜欢你。”梅青晓呢喃着。   “为什么?”   这是叶訇想问的,更是梅青晔想问的。   “因为我错过了你,我好后悔。我不应该拒绝你,不应该伤透你的心…我后来才发现你的好,可是一切都太迟了…幸好,我还能再回来…我不要再离开你,不要再错过你。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你拒绝了我,错过了我,什么时候的事?”叶訇问得平静,心中却是巨浪翻涌。   梅青晔同样惊愕,屏着气息。   梅青晓撑起身来,认真地看着身边的少年,“前世啊,我说的是前世的事。”   “前世?”   “是啊,是我们的前世。”她的表情很认真,认真到让叶訇觉得他们真有一个前世。   “好,我知道了。”他轻轻揽过她,“睡觉吧。”   梅青晔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水,这才觉得腿有些软。这一夜他受到的惊吓太多,一出接一出的,太吓人了。   至此,自家妹妹除了偶尔发出几声娇喃呓语,便再没了动静。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轻微的动静,一回头就见叶訇已经起身。   “阿瑾,睡着了?”   “嗯。”   两人一起出去,守在外面的静心和凝思二人总算是放了心。   庄子近山,寂静中不时传来向声虫鸣鸟叫。梅青晔走在前面,叶訇走在后面,二人心思各异谁也没有开口。   最后梅青晔忍不住,道:“王爷,阿瑾平日不是这样的人,你应当知道她最是知书达礼。今天的事是例外,你就当没有发生过。”   叶訇不语,望向黑暗。   梅青晔回头,“王爷,你真的不想吗?”   那个位置,身为皇子真的会不想吗?   “不想。”叶訇的答案还是一样。   “为什么?如果得到那个位置不是更能护住自己想护住的东西吗?”   “得到的越多,失去的也就越多。”   梅青晔叹息一声,这话倒是没错,他发现自己此前真是没有好好了解过这个武伴。古人说一叶障目,说的恐怕就是他。   他不仅没的看透自己的武伴,似乎也不怎么了解自己的妹妹。   这一夜注定难眠,恐怕除了梅青晓谁也睡不着。她倒是睡得极香,还做了一个羞人的好梦。梦醒后不自觉摸向床的外侧,触手之处冰凉一片。   茫然睁开眼,静心和凝思二人守在床边。   “姑娘,您醒了。”   “姑娘,您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她双手揉了一下眉心,道:“我昨天是不是喝多了?”   静心和凝思对视一眼,不自在一笑,“姑娘是喝多了一点。”   “怪不得,头好像有些沉。”她垂着眸,不经意般问道:“昨夜我可有说什么胡话,或是做过什么有失体统的事情?”   “没…没…奴婢没有看见。”   “奴婢也没有看见。”   她勾了一下唇角,“没有就好,我是半点也想不起来了。”   静心和凝思闻言,齐齐松了一口气。   一番梳洗更衣妥当后,梅青晔过来了。他在门外徘徊了好一会儿,最后鼓足勇气进来。一见自家妹妹清雅依旧的样子,再一想她昨夜疯闹的模样,有些不太敢看她。   与静心凝思二人打着眉眼官司,彼此心照不宣。   梅青晓像是不知道他们眉来眼去,道:“兄长,我听静心凝思说昨夜我喝多了,没有给你惹麻烦吧?”   “没…没有,你怎么可能惹麻烦。”梅青晔吐出一口浊气,坐到她的对面。“你酒品好,喝多了只知道睡觉,什么事都没有。”   “那就好。”她淡淡说着,睫毛轻扇。 第46章 大胆   梅青晔一夜煎熬辗转, 起床后只见眼下两片青影,神情很是委靡。反观眼前的妹妹神清气爽,与他大相径庭。   她替他倒了一杯茶, 说不出的端庄优雅,举手投足间都是刻进骨子里的规矩。   思及昨夜里的那个她, 那般的娇媚痴缠言语大胆,他不由得红了耳朵。“咳, 阿瑾, 你下次可别再喝酒了。姑娘家的, 喝醉了不好看…”   “兄长,你刚才不是说我酒品好,醉了就睡吗?”   梅青晔别过脸去,不敢与自家妹妹的眼神对视,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酒品再好,也不要贪杯的话。   梅青晓点头,“兄长,我怎么记得昨夜是你提议喝酒的。”   梅青晔肠子那个悔, 夜里一宿没睡好。就是因为是他提出喝酒的,没想到害得阿瑾喝上头,出了那么大的丑。   要是阿瑾还记得,恐怕杀了他的心都有。   不过话说回来, 都说酒壮人胆。醉酒后做的事情往往是人最想做,平日里又不敢做的。难道阿瑾一门心思要嫁给叶訇那小子,一喝醉就闹着要和那小子拜天地入洞房。   他自小护到大雅致无双的妹妹, 怎么就喜欢上叶訇那小子?那小子哪里好,长得比姑娘家还漂亮,哑巴似的一天到晚不吭声。   “阿瑾,你很喜欢王爷吗?”   “当然。”她回着,目光清澈。“我曾对兄长说起过,兄长为何还要多此一问?”   “我…我就随便问问…”梅青晔说着,站起身来,“那你好好歇着,我去看看庄子里还有什么事。”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神情颇有几分狼狈。阿瑾越是坦荡,他就觉得越是头疼。想到梅家的立场,又想到皇家的那些事,一个头两个大。   迎面碰上叶訇,满腹的烦躁变成幽怨。谁让他家阿瑾喜欢这小子,谁让这小子是皇子?有些事还真是避无可避,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他先是迟疑了一下,腿步不由得往后缩。然后深吸一口气,尽量若无其事地上前打招呼。抬头望天说天气不错,举目四顾说景致极好。   末了,来一句,“王爷昨夜睡得可好?”   叶訇昨夜未回道观,而是歇在庄子的客房。   “尚好。”   “那就好。”梅青晔咧了一下嘴,“那个…我刚从阿瑾那里过来,她好像忘记昨夜发生的过的事情。那事咱们也就当没有发生过,你可千万别在她面前说漏嘴。”   叶訇垂眸,轻轻嗯了一声。   梅青晔还是不放心,又叮嘱了好几遍。   他一一应着,不见任何不耐。   许是他态度不错,梅青晔心里的气顺了一些,或许阿瑾就是看中这小子还算听话。得知他要去向妹妹辞别,挠了挠头发。并不是很想面对自己的妹妹,更怕听到阿瑾又说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话。想到阿瑾昨夜说他是大灯笼,一口又堵在了心间,纠结半天还是没有跟去。   “…反正你说话注意些,长话短说别让阿瑾看出什么。”   “我知道。”   “哎,这都是什么事。”梅青晔一声叹息,烦躁地走了。   叶訇抬头望天,果真天高云淡天气极好。这天昨夜替他们做了见证,已发生过的事情怎么能当成没有发生过。   静心和凝思把他请进去,二人杵着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她们不太敢看他,小心翼翼地观察自家姑娘的面色,并没有瞧出什么端倪。   心道姑娘果真是全忘了,但王爷肯定记得。也不知王爷心里是怎么想的,要是万一等会又提起来可如何是好?   她们纠结着,直到梅青晓平淡地摆手让她们不用侍候,才恍惚退到外面。相互看一眼,皆是在彼此眼中看到深深的无奈。   叶訇站得笔直,少年郎身姿如竹。   梅青晓眼波流转,嗔道:“你怎么不看我?”   叶訇抬眸,望进她的眸中。   她不满地微噘着唇,“你为什么不敢看我,是不是想赖账了?”   “你兄长说你忘记昨夜发生的事情,你真的忘记了吗?”   她睨了一个眼神过去,“你觉得呢?”   这般模样,哪里是忘记的样子,分明是清清明明,比谁都记得清楚。他琥珀色的眸中顿时生了光辉,绚丽夺目一如月下珠玉。   她走近,仰视着他。   “你这么一问,我倒是觉得有些记不太清楚。那你说说看,昨夜我都做什么了?把你吓成这样连看我都不敢看?”   柔荑抬起,纤细的手指在他心口中划着圈,一圈又一圈。那圆圈的中间是他的心,他的心随着她的动作被牵引着,甘愿做她手中的傀儡,永远受她掌控。   终于,纤细的手被一只大手按住。   她挣了挣,“你说啊,我到底做什么了?”   “你…我…我们拜了天地。”   “拜了天地?那岂不是说我们已经是夫妻?”   她浅浅一笑,说不出的清雅动人。美目含情,用目光仔仔细细描绘着他俊美的五官。目光所到之处,皆是她梦寐以求的容颜。   这个男人哪,如今已经是她的了。   “我的阿慎真好看,你说我们拜了天地,那你就是我的夫君。天地为你我做了证,你可不许反悔,更不许欺我昨夜醉酒就不认账。”   “我记得,不会忘。”他郑重道。   岂止不会忘,更不会允许自己忘记。   香炉里香片燃着,幽幽淡淡一如她身上的气息。少年郎丰神俊秀,芳华的少女仙姿迭貌。二人一黑一白,明明泾渭分明,却又奇迹般融合在一起。   她低头一笑,替他理了一下衣服。“阿慎,那你还记不记得,拜过天地后我们还做了什么事情?”   叶訇到底面嫩,再是冷面示人惯了,也禁不住她如此。乍听她问起,只觉控制不住的血气从腿底涌上心头,瞬间红了眼。   他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偏生她笑靥如花看着他,期待着他的回答。   “我…我们…”   “我们怎么了?都说拜天地之后是洞房,那我们有没有…”   少年郎修长的手捂住她的嘴,心跳得厉害。“阿瑾,我…我们已经是夫妻了,那些事情不用说出来。”   她看着他,突然脸色一变,一把将他推开。“为什么不能说?阿慎,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过不知矜持,你是不是不喜欢我这个样子?”   他心下一慌,手足无措。“没…没…我喜欢你这个样子。”   “既然你喜欢,为什么不能说?”她控诉着,美目泛起泪光。   他顿时乱了心慌了神,哪里还记得被自己拼命压制的那头心间猛虎。仿佛听见心间一声狂啸,猛虎出了笼下了山,狂奔而来。   梅青晓并不是真的生气,她也不知道自己刚才是怎么了,突然就感觉自己有些一头热。她都这样不管不顾了,他要是嫌弃她,她该怎么办?   突然有些委屈,莫名感到失落。   一个大力,她只觉天地一旋。自己被狠狠按进一个坚实的怀中,紧接着温热的气息将她包裹住。她仿佛一片花瓣,在水中飘浮。越飘越远,浑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更不知自己将要飘像何方。   蜜一样的甜香,萦绕在她的鼻间。她甜蜜着,欢喜着,开始回应他。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被人放开。   她在他面前向来大胆,这时竟有些不太敢看他。他的眸似潭水幽深,脖子上梗起的青筋是他在极力克制。   不用多说,她知道他在忍什么。她心颤着,身体软得厉害。想着前世里听来的那些荤事,又是害怕又是甜蜜。   “阿慎,你说…说你喜欢我,说你想要我…”   “阿瑾。”他的声音低沉暗哑,“我…喜欢你,我想要你…”   “有多想?”她问,会和她一样想吗?   他手臂收紧,舔了一下唇。眼尾腥红着,琥珀色的眸中云起翻涌像要吃人般。又怕吓到她,努力平息着自己的气息。   “很想。”   她身体软得厉害,心化成了一滩水。不能再问下去,再问下去她自己都会受不了。她埋首在他怀中,满足叹息,“阿慎,我也只喜欢你。我发过誓的,这辈子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做你的妻子。”   他幽深的眸一沉,思及她昨夜说的前世二字。人有前世吗?如果有,他想他必定也是喜欢她的。   她环着他的腰,真希望他们是真正成了亲。阿慎是二皇子,上头还有太子。太子和虞紫薇一日不大婚,只怕还轮对不到她和阿慎。   前世发生的那些事情,今生不知道会不会到来,何时会到来?   前世没有发生的事情,这一世多有发生。她不知道将来还会有什么变故,天下大业与她无关,她只愿与他长相厮守,此生不离。   “阿慎,你要答应我。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你都不可以让自己再受伤。我是你的妻子,你不再是你一个人,你要时刻想着我,不能把我丢下。”   “好,我答应你。”   辰时三刻,她送他离开。   静心和凝思二人见她脸色如常,齐齐放了心。   庄子里的下人来报,说是一大早就有一位妇人来求见,那妇人自称姓杜名云娘。人已被请了进来,就在庄子的二门外等着。   梅青晓敛起心神,让人把她带过来。   算日子,杜云娘确实应该来了。梅青晓不问她是如何找到庄子的。要是她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也不可能会是以后那位声名远扬的云锦娘子杜云娘。   几日不见,她面色丝毫不见萎顿。眼神中少了几分婉约,多了几分坚定。想来已同王家那边做了断,彻底无牵无挂。   “大姑娘,奴婢来找您了。”   一声奴婢,是甘愿为奴之意。   她愿为奴,梅青晓却不愿折了她的傲骨。亲自将她扶起来,命人搬了凳子让她坐下。她受宠若惊,只堪堪侧身坐着。   “大姑娘…”   “云娘,我招揽你为我做事,不是要你替我卖命卖身。我欣赏你的为人,正好想找一个忠心的掌事,并不是想买一个下人。”   杜云娘微感诧异,她隐约觉得梅家大姑娘没有让她为奴的意思。然而她想着,贵人们用人一向只用自己人,若她没有卖身梅家,大姑娘如何敢用她?   “大姑娘,奴婢…”   “你不是我梅家的下人,不用自称奴婢。”   “大姑娘,您真的不买下云娘吗?”她问着,依然有些不信。   梅青晓淡淡一笑,“当然,我为何要买你?若你是心地纯正之人,念我今日之恩,以后自不会因为他人利诱而背叛于我。倘若你本就是趋利之人,我便是买了你,你亦可以阳奉阴违。是以,我买不买你,又有什么关系。”   杜云娘闻言,从凳子上起身,屈身行了一个大礼。“知遇之恩,没齿难忘。只是云娘自知自己身无长物,不知如何替姑娘分忧?”   “倒也简单,我早前与叶婆婆闲聊时,听她提起过你。她说你原先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家里本是开染坊的。我原本就想开一家布料染坊,正巧那日碰到了,也算是缘分。以后你做我的管事,招工生产皆由你安排,你只管放手去做。”   杜云娘未堕入风尘之前,也算是好人家的女儿。一朝家败,她不得已进了花楼。这事并不是秘密,却也不是叶阿婆告诉梅青晓,自然是前世当鬼时听来的。   “得蒙姑娘信任,云娘一定赴汤蹈火。”杜云娘又起身,再次行大礼。她的心激荡起来,幼年时父母在染坊内劳作的身影齐齐浮现在眼前。“姑娘,云娘一定不负您的期望。”   梅青晓再次相扶她,道:“你我不是主仆关系,但一应契约不会少。你除去月钱之外,我会给你二成干股。”   杜云娘不敢置信地捂着嘴,“姑娘…这…这如何使得…您能给云娘一个栖身之处,还能给云娘一口饭吃,已是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云娘岂能要这干股,您快快收回去吧。”   “你放心收着便是,我相信你杜家染布技艺,也相信咱们的染坊一定能染出最上等的花色,是以这干股是你应得的。”   “扑咚”一声,杜云娘跪下去,“姑娘,您的大恩大德云娘永远铭记在心,您放心…我们杜家的染布技艺我自小烂熟于心,绝不会让姑娘失望。”   若不是木秀于林,招了同行的眼,杜家当年就不会败落,杜云娘也不会流落风尘。这些年来,她一日不曾忘记过,却从不敢踏出半步。   这世间无权无势之人想出人头地何其艰难,更何况是一介女流。前世的杜云娘目堵家败人亡,岂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前世里她先是投靠了织造司的侍郎,许出去三成干股,又是拜了一位夫人手下的嬷嬷为干姐姐,许出去二成干股。还有各方孝敬四处打点,她真正到手的不足利润的十分之一。   不过她无夫无子,所求是为名,倒也求仁得仁。   梅青晓命静心取来五百两银票交到她的手上,让她去赁院子招工。她接过银票,问道:“姑娘,您不怕云娘跑了吗?”   “你不会,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若疑你,为何要用你?我即用你,为何要疑你?”   杜云娘动容,再次行大礼。   梅青晓留她用午饭,并提出午后自己要外出,正好顺路派马车送她去檀山县城。今日不宜赶路,让她在檀山城内歇一晚明早再赶路。她更是大受感动,暗暗在心里发誓绝不负所托。   未时一刻,梅青晓和她一起出门。   马车停在道观旁,梅青晓下了马车。   杜云娘跟着下来,恭恭敬敬同她道别。   她笑道:“杜娘子且放手去做,我等娘子的好消息。”   杜云娘又是行礼,正欲上马车之时不经意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道观。只见那石阶之上,似乎站着两个男子。   一个位道士模样的中年男子并一位英姿不凡的少年公子。   那中年男子的身影莫名让她觉得熟悉,她不由多看了两眼,嘴里呢喃着:“怎么可能…风先生怎么会在这里?”   她声音极轻,但梅青晓离得近,隐约听到风先生三字,心头巨震,忙问道:“杜娘子,你在说什么?”   “没…没什么,许是云娘看花了眼,认错了人。”杜云娘心中疑惑着,风先生那样多情善感的人,怎么可能会抛弃红尘入玄门?   “杜娘子认错了人什么人,是那位风先生吗?”   杜云娘又朝那边看一眼,“回姑娘的话,定是云娘认错了人,看着身形有些像一时认岔了。风先生不可能在这里,更不可能…”   是一个道士。   杜云娘这样想着,只当自己认错了人。   梅青晓望过去,真一道长的身影已经不见,唯见叶訇从台阶下来,正朝这边走。她缓了一下心神,命车夫送杜云娘离开。转头迎上走过来的叶訇,两人一起说着话上去。   道观外,真一道长手执拂尘,正在同一位小道士说话。   她停下来,远远望过去。他青色道袍长发长须,眼神无求仙风道骨,又有几分读书人的儒雅之气。除了那露在外面的眼睛,他的长相几乎被发须遮掩住。   这样一个人,会是风满楼吗? 第47章 风满楼   真一道长感觉有一道目光在看自己, 他慢慢转头,看到了不远处的白衣少女。他心神一晃仿佛眼前出现另外一位少女,与眼前之人相似的长相。嫩黄的春衫梳着俏皮的元宝髻, 朝他眨着灵动的双眸,笑起来如三月昭阳明艳温暖。   他恍惚着, 差点叫出她的名字。少女表情冷淡,并不是他记忆中的娇憨少女。他眼神清明起来, 眼前一片模糊。   不一样, 长得再像也不一样。   清风徐来, 微风带着山林田野的气息扑面而来。眼前的姑娘梳着云仙髻,明眸皓齿气韵清雅。风吹起她素白的衣裙,颇有飘然若仙之感。   记忆中的那个她不是仙,却似落入凡间的仙子般精灵动人。他过去的岁月中,曾有仙子驻足过。仙子去后,漫长的岁月不堪再回首。   今天的日头委实有些大,刺得人想流泪。他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抬头望天,望着那从天际洒落的光芒。   一阵痛从心里袭来, 他不由紧捂着心口。   小道士见他色变,面上隐有痛苦之色,忙问:“师父,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连忙摆着手, “为师无事,许是站久了。了悟,你扶为师回去歇一会。”   “道长!”梅青晓追上去。   师徒二人停下来, 真一道长不解地看着她,“梅姑娘有事?”   梅青晓望着他,心里猜测着他到底是不是风满楼?前世她做了二十年的梅家姑娘,从来都以自己是梅家姑娘而骄傲。   重活一世后,这些所谓的名声名分于她而言早已不再看重,是以她并不在意自己是不是梅家的姑娘。对于亲生的父母,她只有说不出来的复杂情绪。   眼前的男子,极有可能是她的亲生父亲。然而她的心除了百味杂陈,居然并无半丝期待与激动。   “正是有一事相问。”她道:“我初见先生,便觉先生是一博学之人。敢问先生未入道之前,可是读书人?”   叶訇跟了过来,听到她这句问话,琥珀色的眸中略带着些许的疑惑。她没有看他,目光紧紧盯着真一道长,不放过对方表情的变化。   真一道长没有回避,摆手让那叫了悟的小徒自顾去忙。等到再无外人时,他才看向梅青晓,语气极淡,“称不上博学之人,仅是读过几年书而已。”   “我近日读到一首诗,颇有些不解之处,可否请道长替我点化一二?”   “梅姑娘才名远扬,恐怕不需要贫道献丑。”   梅青晓再上前一步,像是没有听到他的拒绝,“这首诗说不上什么大雅之作,是我偶尔读到的。此诗名为《月下惜别》,月色人疾路,匆闻娇声至。问郎归何处,妾愿长相随。花开终有期,凋零无所归。恐负明月光,独行自凄切。”   真一道长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无波的眼神起了波澜。极微极轻,却饱含着外人窥不透的悲伤。   他抚了一下拂尘,“梅姑娘有何不解之处?”   “诗中写道恐负明月光,独行自凄切。说明作诗之人不愿意耽搁诗中的女子,选择忍痛拒绝。为何又出尔反尔?”   “你如何知道他出尔反尔?”真一道长说着,眼神渐渐恢复平静,“梅姑娘有什么要问的,直接问便是,贫道知无不答。”   梅青晓看着他,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般问道:“敢问道长,可曾俗名风满楼?”   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紧紧握住她发抖的手。她彷徨无依的心瞬间找到了避风之处,回以身边少年一个说不上好看的笑容。   叶訇凝望着她,无声胜过千言万语。   真一道长将他们的动作看在眼里,眼神中再次有了一丝波动。他眸光微闪,乍然听到这个许久不曾被人提到的名字,甚至还有一丝怀念。   “是。”   没有掩饰,没有含糊,直接承认。   梅青晓身形一晃,整个人软靠在叶訇的身上。她浑身脱力,说不出来是失望还是难过。猜测是一回事,得到证实又是一回事。   她的心中没有欢喜,失望过后涌上来是深深的悲伤。“那…你认识梅玉珠吗?”   真一道长叹息,“贫道不认识梅玉珠,倒是认识一位名叫夏珍儿的姑娘。”   夏是梅老夫人的姓,珍儿是梅玉珠的小名。夏珍儿就是梅玉珠,梅玉珠就是夏珍儿。他这是承认了。   她重新站直,背挺着,“你…你诗中的那位姑娘,是不是就是夏珍儿?你明明拒绝了她,为什么又要带她走?”   真一道长垂着眸,说不出来的哀伤,“是贫道害了她,一切都是贫道的错。”   她满心的悲哀终于化成了愤怒,“你一句认错就可以了吗?她已经死了!请你告诉我她是怎么死的?”   真一道长抬眸,哀伤的目光中带着些许的冰冷,“她的身体太过虚弱,难产而亡。”   难产?   她心下一痛,原来竟是因为她。   “为什么?她为什么那么虚弱,你是怎么照顾她的?”她问,带着低低的怒吼。“她一个大家闺秀跟着你离京,你为什么不好好照顾她?”   真一道长的眼神中闪过痛苦,尔后很快如常。他望着她,目光尽是让人难懂的冷漠和复杂,甚至有丝说不出来的恨意。   她嘴角露出一抹嘲讽,苦涩一笑。原来他把她当成了害死亲娘的仇人,他把所有的过错都迁怒到她的身上。   强加之罪,自欺欺人。   这就是她的亲生父亲,这就是她的亲生母亲不顾一切与之私奔的男人。他倒是找到了解脱之法,做了道士,似乎就可以洗净心里的愧疚。   没有他,哪里来的她。他凭什么恨她?凭什么将生母之死算在她的头上。真正的罪魁祸首不应该是他吗?   他流连风月之地,与花楼女子谈笑风生。她觉得这些才是生母为之抑郁身体虚弱的原因,他有什么脸迁怒他人。   “…你告诉我,我是谁?”   “你是梅家姑娘,世人皆知。”   “呵…都这个时候了,你有必要这么说吗?这么多年来,你就从来没有想到过我吗?你竟然狠心到看都不看我一眼,为什么?”   “梅家家风清正,你在那样的人家长大必是极好的。”   “所以你一次都没有出现过,对吗?”她问,声音带着颤抖。他明明是她的亲生父亲,为什么可以狠心至斯?   真一道长的目光已没了哀伤,似乎蒙着一层屏障,再也看不透他在想什么。他看着她,眼神幽远,更像是透过她看到了其他人。   “你我并无父女缘分,见与不见并无区别。”   亲生的父女还要讲缘分,她头一回听说。这么多年了,她已历经两世。自小到大她有父有母,若说对他有多少的孺慕之情,怕也是不多的。   她只想找到他后问个明白,如今似乎该问的都问了。   “为什么做道士?”   真是因为看破红尘,大可以剃度出家,为什么要做道士?道士不禁婚配、不禁女色、不忌荤酒,甚至可以什么都不忌。   “这是贫道的私事,无可奉告。”真一道长说完,转身离开。   她望着那仙风道骨的背影,突然讽刺一笑,“他的私事?他把我当成什么?一个弃之后可以永不相见的累赘?”   叶訇搂紧她,没有回答。   她苦笑一声,“我早就应该想到,他是这样的一个人。他若不是品性不端,又怎么会拐带不谙世事的姑娘与他私奔。”   “你说我亲娘怎么就这么瞎了眼,看上这么一个男人。为了他不惜离开家,为了他甚至丢了性命,值吗?”   “你看他活得好好的,还成了陛下眼前的红人。什么赎罪什么看破红尘,都是自欺欺人。他还把我亲娘的死怪罪到我的头上,没有他哪里来的我…”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明明都是他的错,他还要作出一副天下都欠他的模样。什么无欲无求,什么仙风道骨,全是骗人的…”   “……”   日头慢慢西斜,她不知自己站了多久,不知道自己说了多久的话。她不需要叶訇的回答,她要的只是一个认真的倾听者。   她不停地说,一直说到夜幕降临。   “阿慎…我这是第一次说他的事,也将会是最后一次。从此以后他做他的真一道长,我做我的梅家姑娘,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修道观的役工们早已收了工,偌大的道观显得寂静又古怪。没有灯火没有香烛气,空旷无人气。   她看向一直陪着自己的少年郎,“阿慎,谢谢你。”   “阿瑾…小心!”他一把将她推开,迎上那几道飞扑过来的黑影。黑暗中,刀剑的寒光交错着,令人胆战心惊。   她看到有人朝这边跑过来,风吹着那人宽大的衣袍。   黑衣人全冲着叶訇而去,叶訇被他们团团围住。眼见着又一拨黑衣人现身,却是弃叶訇不顾,直接朝她这边奔来。   她连连后退,真一道长挡在她的前面。宽大的衣袍几乎将她完全遮住,她闻到淡淡的檀香之气。   既不认她,为什么要保护她?   他明显武艺低微,不到几个回合已是招架无力。那边的叶訇大急,快手解决纠缠自己的人过来相助。   梅青晔赶了过来,一见这阵势。多余的话没有,立马加入厮杀之中。真一道长得了喘息的机会,护着梅青晓退到安全之地。   “不是不认我吗?为什么要护我?”她问。   “梅姑娘,你想多了。我并非护你,我不过是还王爷屡次救命之恩。”真一道长回答。   她低低笑了,原来是她自作多情。她还真是可笑啊,他都说得那么明白,表现得那么冷漠,她居然还以为他良心发现。   “…原来是我错了,如此我也不用感谢道长了。”   夜色掩盖了她的悲伤,没有人看见她脸上的泪水。再是说得轻飘,再是与亲生父母无缘,原来她还是会伤心,还是会在意。   只不过她的在意,恐怕在他看来,是多么的无所谓。   她擦干泪水,望向那与黑衣人混成一片的少年的郎。她重活一世,只是为他而来。亲娘也好,亲爹也好,说到底都不过是陌生人。   桓横先生说过,兄长若是与阿慎联手,这世间鲜有对手。那些黑衣人节节败退,不多时两拨人见势不对分两路撤离。   “追不追?”梅青晔问道。   叶訇摇头,“不用了。”   “这都什么人哪,看着不是一路?”梅青晔看了过来,“阿瑾,你没事吗?”   “没事。”她走过去。   梅青晔松了一口气,“你没事就好,我在庄子里左等右等都不见你回去,实在是不放心所以过来看一看。对了,王爷,你可看得出来这些人是何人所派,我瞧着有些人像是江湖路子。”   梅青晓大概看出来一些,“恐怕不是一路人,先前的那一拨是冲王爷来的,后面的一拨似乎是冲着我来的。兄长能瞧出一些人是江湖路子,那也应该看得出来另一部分是世家路子。”   “世家路子?”梅青晔惊问,“阿瑾,你看出他们的来路了?”   梅青晓点头,“若是我猜得不错,冲着王爷去的那些人很有可能是宋家花钱请的。而冲着我来的那些人,应该和虞国公府脱不了干系。”   虞国公府四字,不由让梅青晔变了脸。他抿着唇皱起眉,一脸的凝重。“阿瑾…”   “兄长,此事虞国公和虞夫人未必知情,不过虞紫薇定然是指使之人。”   梅青晔脸色更加凝重,他不愿意相信是虞国公府的人所为,但是他相信阿瑾的话。方才交手,他也有些感觉,心里猜测着那些人是世家所养。   一边是自己的妹妹,另一边是自己的外家。他夹在中间,好生为难。虞家表姐为什么要几次三番害阿瑾?她都已被赐婚给了太子,还有何要争的?   “既然大家都没事,那贫道先回去。”真一道长出声,众人看了过去。   梅青晔抱拳道:“还没来得及向道长道谢,感谢道长方才护着我妹妹。”   “应该的。”真一道长说完,飘然而去。   梅青晓自嘲一笑,并未说什么。   叶訇看着她,道:“我送你回去。”   梅青晔连忙制止,“不用劳烦王爷,我就是来接阿瑾的。没想到有人想害阿瑾,既如此恐怕我们要赶快离开此地。”   “兄长,别人要害我,可不管我在什么地方。”   “京中总比这里好,那些人下手多少有顾忌。”   梅青晓不太想走,她在犹豫。   叶訇道:“你兄长说得没错,梅府比这里要安全许多。”   “王爷都这么说了,阿瑾你还是跟我回京吧。”梅青晔再劝。   “我送你。”叶訇轻声说着。   梅青晓想了想,应了一声好。   梅青晔心里又泛了酸,合着他这个兄长说话不管用,王爷一劝阿瑾就同意。女生外向,还真是说得对。   回到庄子收拾好东西,也不等天亮,连夜就启程。   将将出了檀山地界,天已转亮。他们路上碰到梅府派来报信的人,说是老夫人病了,夫人和二姑娘不在府中,特意来送信让他们早些回京。   兄妹二人同时一惊。   梅青晔问:“祖母怎么样了?”   梅青晓大急:“母亲和阿瑜为什么不在府中?她们是陪皇后娘娘去问道了吗?去的哪里,极乐观吗?” 第48章 极乐观   报信之人惊讶不已, 姑娘怎么知道夫人和二姑娘陪皇后娘娘去了极乐观?   梅青晔很是不解,“阿瑾,你怎么知道的?”   梅青晓顾不得他们想什么, 追问那报信之人,“你快告诉我, 我猜得对不对,夫人和二姑娘是不是去了极乐观?同行的是不是还有虞夫人和虞姑娘?”   来人赶紧回答:“大姑娘猜得不错, 夫人和二姑娘确实陪皇后娘娘去了极乐观问道, 虞夫人和虞姑娘同行。”   梅青晓的心往下沉, 前世里她记得清楚。阿瑜出事的时候是秋天,落叶纷飞一片萧瑟。为什么这一世会提前?   阿瑜的死真是意外吗?   她嘱咐那报信的下人几句,大意是让他回去后只说信送到了,不要说他们已经离开庄子,更不许透露他们的行踪。   报信之人离开,梅青晔满肚子的疑惑。看一眼沉默不语的叶訇,无声地用唇语询问:你是不是对阿瑾说什么了?   叶訇轻轻摇头。   梅青晔越发的疑惑,阿瑾和他一样在庄子里, 为什么能猜到母亲和阿瑜会去极乐观?又为什么肯定舅母和虞家表姐一同随行?   梅青晓忍着心头的焦灼和不安,命车夫赶紧走另外一条道,不回麓京,先去极乐观。   梅青晔问道, “阿瑾,祖母病了,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回府?”   母亲和阿瑜是奉旨陪皇后娘娘问道, 能有什么事?反倒是祖母年纪大了,又突然生病,他们身为孙辈,自是应当以长辈为重。   梅青晓脑子里有些乱,叶訇上前来,道:“阿瑾,别急。你要是有什么不放心的,去看一看也好。”   梅青晔道:“能有什么不放心的?母亲和阿瑜是去陪皇后娘娘,还有虞家舅母也在。极乐观守卫森严,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梅青晓深吸一口气,前世里她只知道阿瑜是跌落山崖而亡。祖母和母亲说阿瑜死状凄惨,没有让她看到。   如今重活一世,她心中不无怀疑:阿瑜真的是自己落下山崖摔死的吗?   “兄长,我就是心跳得厉害,感觉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虞紫薇派人杀我,这个节骨眼上母亲和阿瑜同虞夫人一起去极乐观,是不是太巧了?”   “不…不会吧?”梅青晔讷讷,显然被吓到了。母亲是虞家的姑娘,阿瑜也没有什么能威胁到虞家表姐的,她们会起坏心吗?   再说,还有皇后娘娘在,不应该啊。   梅青晓沉痛道:“有什么不会的?虞紫薇以前害我的时候,世人还不知道我的身世。那时候我还是她嫡亲的表妹,她不照样能出手?”   “可…可是她有什么理由会害母亲和阿瑜?”   “兄长,人为了一己之利,没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的,只是心里实在是太过不安。如果她没有那个坏心最好,不怕万一就怕一万,我们去看看便知道了。”   事已至此,梅青晔也说不出不去的话来。阿瑾有这样的怀疑,他如果不去看一看心里也不踏实。   极乐观建在山上,因太子殿下常年在此修道,恰逢虞皇后也来此问道,是以守卫比平时还要严密许多。   他们无旨不能入内,要想进入观中,只能从后山爬上去。   叶訇和梅青晔的意思是让梅青晓在山下等着,无奈她执意与他们一起上山。两人见她坚持,也没有再说什么。   山路不好走,对于叶訇和梅青晔来说不在话下。梅青晓长在深宅,又是不怎么出门的大家闺秀。两人都在心里想着,等会她走不动了,就背着她走。   哪成想,她竟然一声未吭,与他们一起爬到了极乐观的后面。此时天已黑,倒是方便他们藏身。   观中香火鼎盛,后门紧闭。香烛的气息很浓,观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人声喧哗,着实是一处修道的清幽之处。   叶訇和梅青晔对视一眼,叶訇起身。   梅青晓拉住他的衣摆,“小心。”   他微微点头,示意她放心。   她看着他身手敏捷地一跃,翻进了观中。很快后门从里面打打,她和梅青晔快速进去,轻轻把门关上。   三人听到有人说话,赶紧躲起来。   说话的是两个道士,一人道:“太子和娘娘还在前面修行,也不知啥时候能完,我这都困得行了。”   另一个踢了一脚,“还睡什么啊,等那头羊血放完了,道长还有得忙。咱们哪里能睡,恐怕今夜都要守着了。”   太子和皇后娘娘还在修行,那么其他人也应该在一起。   梅青晔小声道:“阿瑾,我看什么事都没有,母亲和阿瑜肯定和皇后娘娘在一起呢。咱们赶紧走吧,要是被人发现了不好。”   梅青晓皱起眉头,“兄长,你不觉得奇怪吗?道士们吃肉不新鲜,可太子和娘娘都在,他们怎么还敢杀羊吃?”   “许是…有些人嘴馋。”梅青晔说着,在自家妹妹的眼神下慢慢低头,“好了,我知道了,我们先不急着回去,这总成了吧?”   叶訇看了她一眼,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前面看一看。”   她满眼担忧,“那你小心点。”   两人眼神对视,其中情意完全不加掩藏。梅青晔不自在地望天,阿瑾倒是形容得不错,他现在还真感觉自己像个大灯笼。   叶訇离去不到一刻钟就回来了,面色有些凝重。   “太子和皇后在,虞夫人和梅夫人也在,虞姑娘和梅二姑娘不在。”   梅青晓的心提起来,“她们去哪里了?”   这么晚能去哪里?   梅青晔也紧张起来,结巴道:“…会不会是皇后娘娘体恤她们,让她们先回去歇着了?”   很有这个可能。   极乐观建观之初,就是为皇室而建。一应规格仿照着宫里的布置,太子殿下有专门的住所,好比东宫。皇后娘娘的住所在观中最高处,也是陛下来时会下榻的地方,依照着宫里的长生殿而建,名极乐殿。   梅家母女和虞家母女是臣,住的院子低一些。   几人寻到地方,隐约看到院子里有人走动。他们躲在暗处细听,隐约听到那几人在嘀咕什么找人之类的话。   一人道:“房间里也没有人,不知道去了哪里?”   另一人道:“这么晚了,应该不会乱跑。”   这里又有人道:“梅家小表妹一向贪玩,谁知道躲在哪里玩上了?”   梅青晓心头一震,这是虞紫薇的声音。   梅青晔身形刚一动,被叶訇拉住。   这时,又听到前面的人道:“不会吧,天都黑了,梅二姑娘还能躲着玩?”   臣子命妇入观,不能带下人,这些侍候的人都是宫人。宫人们负责侍候这些客人,当然比不上原来的下人尽心。   虞紫薇道:“别的姑娘兴许不会,但梅家小表妹最是调皮,不无这个可能。这样吧,你们赶紧分头去找。”   几个宫人赶紧去找,虞紫薇又道:“大晚上的还乱跑,这个小表妹真是的…我心里实在是放不上…”   “虞姑娘莫要担心,定能找到的。”   “但愿吧,这么大的事,我得去告诉母亲和姑姑。”   院子里一阵动静,然后便看到一盏灯笼打头,几个宫人护着虞紫薇离开。   梅青晓手脚冰凉,感觉自己动都不能动。难道她重活一世,还是要眼睁睁看着阿瑜去死吗?她好想跑,好想飞到阿瑜的身边,但是她动不了。   叶訇察觉到她的异样,握紧她的手,“没事吧?”   她动了一下,“没事,我们赶紧去找。”   梅青晔急红了眼,“虞…表姐乱说,阿瑜才不是那样的人…”   “现在说这个做什么,等找到阿瑜问一问不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梅青晓给自己打着气,阿瑜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   “去哪里找?”梅青晔已经乱了心神,下意识问自己的妹妹。   “后山。”   梅青晓的话肯定而确定,梅青晔根本没来得及多想,人已走在最前面。叶訇在后面扶着她,紧紧跟上。   这么黑的夜,后山那里更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兄长,你仔细看看,哪里靠近山崖,咱们到那里去找。”   梅青晔已经完全不能思考,听到这句话后心里更是着急。他喊着小妹妹的名字,一边喊一边找。   除了风声,什么声音都没有。   “阿瑾,阿瑜不会来后山的。她是调皮,但是她知道分寸。天都这么晚了,她不可能一个人跑到后山来玩…阿瑾,你是不是猜错了?”   “兄长,阿瑜是不会自己跑到后山来,万一是别人害她呢?”   梅青晔张了张嘴,“不会的…不会的,她们怎么会?”   突然叶訇出声警示,“有人,躲起来。”   只听得一阵乱杂的脚步声,依稀还是此前听到的道士声音。一人道:“这头羊血也太少了,也不知道够不够用?”   “你管那么多做什么,道长说了这是极品,时辰到了就行。咱们只管照他说的做,哪里管羊血够不够?”   “这次也真是奇怪,咱们放个羊血还要偷偷摸摸的。哪里像以前,什么时候都可以,睡上一觉那血就放得干干净净。”   “你少啰嗦,赶紧把这羊丢了。”   那人又道:“要我说,这些日子以来就数这头羊最好看,细皮嫩肉的真是可惜。”   “快些闭嘴!”另一人斥责着,声音很是严厉。   那人闭了嘴,嘴里嘀咕两声。   梅青晓见他们抬得并不是很轻松,一头羊不应该是这个分量。她不知道想到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整个人僵住了。   那两人把手中的东西往下一丢,杂乱的脚步声远去。   “王爷,王爷你在哪里?”梅青晔的声音将她的心神唤回来,她刚走两步,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兄长,快…快…去看看他们丢的是什么?”   “不是羊吗?”梅青晔说着,人已过去。   叶訇的声音从底下传来,“不是羊,是人。”   人?   梅青晔的心漏了一下,梅青晓更是心神俱裂,泪如泉涌。   “什么人?”梅青晔说着,赶紧去搭手。   夜很黑,梅青晓的泪怎么也止不住。她的声音像是从远处飘过来,“兄长…你看看,是不是阿瑜?”   梅青晔大骇,干笑两声,“怎么会是阿瑜…阿瑾你别胡思想…”   “是梅二姑娘。”   叶訇的话炸在兄妹二人的耳边,梅青晓早有预感,闻言是心如刀割。而梅青晔毫无准备,顿时呆若木鸡。   “不…不…不会的,你是不是看错了?”他喃喃着,倒退两步。   梅青晓爬过去,手摸到那还温热的人,抖得不行,“是…是阿瑜…”   “不…阿瑾,你肯定没看清楚,天太黑了,你肯定是没看清楚…”他又倒退两步,失魂落魄拼命摇着头。   叶訇一探鼻息,“还有气。”   这句话让梅青晓的心活过来,她急促呼吸着,“那…那是不是还有救,阿慎…她是不是还有救?”   叶訇没有回答,从怀中摸出火折子。   “阿瑾,你先转身。”   “不…我能承受!”   死过一次的人,还有什么不能承受的。她在做鬼的那些年,跟着他四处征战,见过太多血淋淋的场景。   他划亮了火折子。   地上的少女脸白如纸,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散乱的发遮住了一半的脸。嫩黄的衣裙有几处血迹,并不是很多。   然而两只手腕处,各是几乎见骨的口子,血还在从口子里往出流。   来不及悲痛,她一抹眼泪,“阿慎,你身上有带药吗?”   “有。”   他身上带着的正是她给他的那瓶上好的金疮药,她抖着手替妹妹上了药,撕了自己的裙子将伤口包扎好。   梅青晔不知何时已经过来了,他的魂不知飞到哪里,呆呆地看着他们。他双目赤红,心灵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他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他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   “有救吗?”她问叶訇。   叶訇无法回答她,梅青晚被人放过血,虽然还有一丝气息,但若有若无。他抱起梅青晚,“我们赶紧下山。”   “对,先下山找大夫。”她爬起来,顿时又有了力气。   “等一下。”黑暗中传来一道声音。   “谁?”梅青晔下意识问着,一下子冲了过去。   他的手将要碰到来人,被梅青晓制止,“兄长,是真一道长。”   她说过从今以后,她是梅家的大姑娘。她认识夏珍儿,也认识风满楼。她已经顾不上自己的那些事,满脑子都是如何让阿瑜活下来。   真一道长现身,还是那样仙风道骨的样子,除了道袍上被划破几道口子。“她只有一口气吊着,不等你们下山找大夫,她就已经断气了。”   “那…那…道长是不是有办法?”梅青晓问着,脸上的泪痕犹在。她现在的样子,哪里还是那个清雅的梅家大姑娘。   真一道长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人,他曾在那人的脸上看过这般凄惶无助。   “是。” 第49章 心疼   梅青晔一步冲过来, 急切地抓着真一道长的衣襟。赤红的双目一片惶惶,短促的呼吸声表明他此时的激动。   “你…你真的能救阿瑜?”   真一道长淡定地从怀中摸出一小截人参,“她气息尚存, 但失血过多。先用人参吊着气,下山后再行医治。你们且做好打算, 她不会那么快好起来,或许…”   或许再也救不回来。   梅青晓早有预感, 道:“道长, 但凡有一丝的希望, 还请你救救我妹妹。”   真一道长微微叹息,点了点头。   梅青晔走到叶訇那里,赤红的眼睛看着了无生息宛若死去的小妹。这个小妹一向活泼伶俐,是全家人的掌心宝。一想到她曾经历过的事情,他杀心四起。   “兄长,眼下不是算账的时候,救阿瑜要紧。”   梅青晓的话拉回他的理智,他对叶訇道:“…我…我来抱…”   一行人摸黑下山, 叶訇全程紧紧跟在梅青晓的身后。真一道长走在最前面,梅青晔抱着梅青晚随后。   下了山,这才犯了难。   去哪里?   回庄子太远,进城太晚。且出了这样的事, 谁知道他们还有什么后招。梅家在京郊有庄子,但是这个时候他们不能去。   “跟贫道来。”   真一道长带他们去了一处小庄子,庄子很小, 极不起眼。庄子是种植草药的,一进去就能闻到各种药香。   药方子是真一道长开的,药材庄子上都有。   梅青晔去熬药,叶訇烧热水,梅青晓替自己妹妹擦净身上的血迹。喂过药后的梅青晚依旧气若游丝,双眼紧闭面如白纸。   “…道长,我妹妹会醒过来吗?”梅青晔问着,声音带着颤。   真一道长双手合十,“无量天尊,尽人事听天命。”   “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害阿瑜?”梅青晔一拳打在墙上,手破了皮渗出了血丝。他丝毫不觉得痛,满心都是止不住的恨意和杀意。   梅青晓看向真一道长,问:“道长怎么会在这里?”   真一道长又说了一句无量天尊,“有人给我传了信,说是通玄子在极乐观地用阴邪之法炼丹。我是想趁夜一探究竟,没想到会碰到你们。”   阴邪之法?   梅青晓的目光落在妹妹惨白的脸上,“…是用人血炼丹吗?”   “是,确切地说是用活人的血。被放血者不能是死人,而是活生生的人被放干血,眼睁睁地等着血放尽后死去。幸好你们及时赶到,梅二姑娘被放血的时辰不算长,不至于回天乏术。”   梅青晔又是一拳打在墙下,额头青筋暴起。一言不发要往外冲,被叶訇一把拉住,“你要去哪里,想干什么?”   “你说我去哪里,我要去干什么?”梅青晔低吼着,赤红的双目中满是泪水,“我…我要去杀了那群畜生!”   “兄长,你要杀谁?你以为这些事情仅凭通玄子就能做的吗?要是没有太子和皇后娘娘的首肯,谁敢动梅家的姑娘?还有虞家人,他们定然也掺和到了此事中。你杀通玄子有什么用,真正的罪魁祸首是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   梅青晔愣住了,双手无力垂下,猛然又怒目狠绝,“那好…我就把他们通通杀了!一个都不留!”   “兄长,他们是该死,但不是现在。你要杀他们,不能赔上你自己,更不能赔上祖母父亲和母亲的性命。要想报仇,一定要好好谋划从长计议。当务之急,是先救回阿瑜。”   真一道长道:“梅公子,梅姑娘说得没错。你这么冲进去,别说杀太子和皇后,恐怕还没有近到他们跟前,你就被别人给杀了。”   梅青晓沉思着,前世里家人都不让她和兄长见阿瑜最后一面,只说阿瑜是失足跌落山崖而亡。此后父亲曾有意辞官,祖母和母亲各自大病了一场。   是否前世里阿瑜的死就不简单?   她双手慢慢握成了拳,她无法想象在此之前阿瑜都经历了什么,唯一可以肯定是无论是太子还是皇后,还是虞家人他们都参与其中,他们都该死!   梅青晔痛苦不堪,一个巴掌狠狠打在自己的脸上,眼中满是后悔与自责。“以前阿瑾说的话,我居然不以为意,原来虞家没有一个是好人。差点就…幸好阿瑾总觉不安,非要去看一看,否则…”   真一道长看了过来,若有所思。   梅青晓道:“我不过是看透了虞家的人,虞紫薇几次三番害我,分明是不把我们梅家放在眼里。他们不在意这门姻亲,自然不会在意我们梅家的人。道长,我妹妹几时能醒?”   她已能平静地叫出这声道长,仅将他当成一个普通的长者。无论他们是什么关系,从今往后她只当他是真一道长。   梅青晔也跟着急问,“道长,我妹妹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今夜应该会醒过来,不过她虚空得太厉害,醒来后只怕要将养很长一段日子,且身体亏损太过,很难恢复如初。”   这一点,梅青晓已经想到了。她相信举梅家之力,好好养一个人还是能养得起的。   她心下稍稍松懈后,这才感觉到双脚火辣辣的痛。一看之下,只见花头鞋子脏污不成样子,鞋底都磨破了,脚轻微动一下就痛得厉害。   叶訇也看到了,几步过来蹲下。   他琥珀色的眸中满是心疼,“疼吗?”   “疼。”她没有逞强。   之前不吭声,是根本没有知觉。她一心只想着救阿瑜,心都疼死了,哪里还管得了自己的脚疼不疼。   “阿瑾,你脚都这样了,你怎么不说?”梅青晔自责着,怪自己没有照顾好妹妹们。   “兄长,就是破了点皮,不是什么大事。”她安慰着,感觉自己被人凌空抱起。   叶訇抱着她到旁边的屋子,丢下一句替她上药的话。   真一道长还好,梅青晔是脸青了红,红了青。一时之间又想到小妹妹,心像被扯来扯去一般,说不出的难受自责。   “道长,你莫要见怪。我家阿瑾和王爷可是定了亲的,出门在外总会遇到一些事情,事急从权…”   “梅公子不必解释,贫道可是什么也没看见。”   “那就好…那就好,多谢道长。”   隔壁的屋子里,叶訇已经打来热水。   梅青晓坐在凳子上,看着他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替自己脱了鞋子,那仔细的样子像对待什么珍宝一般。   袜子和血粘在一起,他瞳孔微缩。   “为什么不说?”   “没顾得上。”   他用热水小心润着伤口,她明明疼得额头冒汗,脸上却是笑着的。费了好半天,才把袜子脱下来。原本娇嫩的足底,全是磨烂的水泡。   自责、愧疚一齐涌上他的心头,恨不能以身代受。   “阿慎,别说是磨破了脚皮,就是废了我这一双脚,只要能救回阿瑜,我也愿意。”   他抬头,认真看着她,“阿瑾,你比任何人都重要。”   “我知道,所以我会保重我自己。要是我真的受不了,我肯定会说的。不是还有你嘛,我知道你会保护我的。”   她笑着,眼里全是情意。   重活一世,可真好。   她的阿慎还是少年郎,阿瑜也救回来了。她无比感谢老天爷,给了她全新的一世。这一世啊,无论最终结果如何,都值了。   叶訇替她清洗擦干,然后上了药,再用干净的布小心地包起来。如此一来,原本的鞋子不能再穿。   他出去了一会,也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双寻常的布鞋替她换上。鞋子有点大,不过此时也顾不上这么多。   她才下地,脚就钻心的疼。   他一下子将人抱起,“走不了就别走。”   “别…道长还在呢…还有我兄长…”若是换成以往,她少不得要撒个娇求他亲亲。然而今夜她没有那个心思,一心只盼着阿瑜快醒过来。   “无事,道长不是长舌之人,你兄长应该见怪不怪。”他说着,抱着她就走。   她笑了一下,趴进他怀里低低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流出来。闻着他身上的竹香气,仿佛有了无尽的勇气。   梅青晔确实已见怪不怪,他还怕真一道长会多想。真一道长表情平静神色如常,倒是让他松了一口气。   几人静静等着,等梅青晚醒来。   一个时辰过去了,众人眼睛不眨地看着床上的少女。梅青晚的气色似乎好了一些,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般。   梅青晓一直握着她的手,感觉她微微动了一下,惊喜看去。只见她慢慢睁开眼,先是迷茫然后是惊恐,再然后她看到他们,惊恐慢慢褪散。   “阿…阿姐,兄长…”   “阿瑜。”   “阿瑜。”   “我…我这是在哪?”梅青晚声音微弱,“阿姐…我不是在极乐观吗?那些人…那些人去哪里了?”   她的声音抖起来,呼吸跟着急促。   梅青晓紧紧抓着她的手,“阿瑜,别怕。你现在不在极乐观了,我和兄长把你带下了山。你没事了,没事了…”   她想动想抬手,可是她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手好痛好痛。她记起失去意识前发生的事,瞳孔涣散起来。“阿姐,我…好痛,好痛…”   “阿瑜…”梅青晓抱住她,泪如雨下。   真一道长递过来一个瓷瓶,“把这个给她喂下。”   她看到他,涣散的眼中重现惊恐,“道长…道长…不要…不要,你们不要杀我…”   梅青晓心下一痛,“阿瑜别怕,这是真一道长,他不是坏人。就是他和我们一起,才救了你的命。”   “真一道长?是了…他们说的那个人是通玄子道长…他们说我是阴时阴月出生的阴女,我的血是炼丹的好引子。他们还说我是羊,说我是血统最纯最好的羊…阿姐,我不是羊,我是梅青晚,我是梅家的二姑娘…我就是这么对他们说的…他们还笑…”   “阿瑜,你是梅家的姑娘,不是什么羊。他们才是畜生,猪狗不如的畜生!你放心,这仇我们一定会报!等你养好身体,要亲眼看着那些人得到报应。”   梅青晔别过脸,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脸上全是泪水。   梅青晓倒出一枚药丸,喂给自己的妹妹。梅青晚吃过药,觉得身体暖暖的,似乎有了一些力气。   “阿姐…我原是和虞表姐一起的,谁知道她突然把我丢下…我被人抓走的时候,我分明看到她回头了…我还听到她让那些人做干净点…”   “虞家,竟然真的是虞紫薇!”梅青晔站起来,眼里杀气大开,“我…我现就去杀了她!”   梅青晓喉间发涩,泪水一直在眼眶里打着转。“兄长,你现在不能去…她是该死,但最该死的人并不是她。”   “梅姑娘说得对。”真一道长说道:“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有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的默许,虞家母女只是帮凶。贫道早前就听到风声,虞家这段日子替通玄子张罗了不少阴时阴月出生的女子。”   “难道…难道我们就什么也不做吗?”梅青晔低吼着,沉痛悲恸。   “不,当然不是。我们要做,要和他们清算这笔账。但不是现在,我们要等一个好时机,一个彻底将虞家打倒的好时机。”   梅青晓知道,那一天终将会来。这一世,无论谁要反了这大梁王朝,她和兄长都会全力支持。   “兄长,多行不义必自毙。会有那么一天的…什么天子、什么太子、什么皇后,他们都要血债血偿!”   真一道长看了她一眼,面容微动。   梅青晔的眼里有血、有恨、有火,“阿瑾说得没错,那些人统统该死!王爷,你想不想…想不想要那个位置?你要是想我梅青晔愿意赴汤蹈火性命托付,也要替你夺得那个位置!”   梅青晓闻言,像是突然被人点醒。   她的阿慎…   “阿慎,你想吗?”   叶訇反问,“你想吗?”   你若是想,我就去做。   所有人都看着她,她扪心自问,她想吗?她不想,她不想她的阿慎成为帝王,但是她更不想她的阿慎再替别人卖命背负骂名。   “天下不能是太子那等无德无贤之人的,如果不争就是死,那我们就去争!”   说完这句话,她感觉自己被人轻轻摇着。低头一看,是阿瑜在摇她。   梅青晚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笑,“阿姐…你们做什么,我都支持…”   “阿瑜…” 第50章 不认   梅青晚手腕伤得厉害, 能动的唯有手指。她的笑虚弱无比,脸色苍白脆弱一如破碎的娃娃,眼神坚定地看着自己的阿姐。   “阿姐。”   梅青晓将她的手轻轻握住, 生怕弄疼了自己的妹妹。“阿瑜,你小孩子家家的别管这些事, 阿姐和兄长都会保护你的。你好好养伤,等你好了, 阿姐还要和你一起做女红。”   梅青晔低哑着声, “阿瑜, 你的仇兄长一定会替你报的。”   “兄长…”   叶訇道:“此事容后再议,先顾眼下再说。”   他深深看了梅青晓一眼,梅青晓回给他一个温柔的眼神。就算没有一个字,她相信他明白她的意思,而她也明白他的意思。   眼下,确实不是说这些事的时机。   “没错。”梅青晔道:“如今我们还动不得他们,阿瑜不见了,我母亲定然急得不行, 那些人不知道会编什么借口骗她。”   真一道长口里说着无量天尊,道:“他们找不到梅二姑娘,只会当被野兽吃了,并不以为是被人救走。这个时候, 极乐观那边应该已经有了风声。”   “我去探一下消息。”叶訇道。   “我…我也一起去。”梅青晔道。   两人一起离开,在夜色中分道扬镳。庄子里只剩下梅青晓和真一道长,还有虚弱无比的梅青晚。   梅青晚体力有限, 没多久又晕睡了过去。   夜如墨,人心如晦。   “今夜之事,多谢。”梅青晓声音很低。   “不谢。”真一道长垂首而立,目光隐晦。   “我以后不会再追问你以前的事,也不会跟别人说你我之间的关系。我们各自求仁得仁,你做你的道长,我做我的梅家姑娘,希望我们能各自安好。”   她笑了一下,如释重负。   他看过来,眼神复杂,“你…是个好孩子,我…不是一个有福之人。”   福与祸,谁能说得清。他说自己无福,且当是他们真的没有父女缘分吧。她已经放下,不会再去追问。   灯如豆,夜漫长如年。   两人保持着一坐一站的姿势不变,不知过了多久,叶訇和梅青晔回来了。梅青晔是被叶訇扶着回来的,看样子应该是受了伤。   “怎么回事?”她大惊。   梅青晔摆手,“没什么大事,一点小伤,就差一点…差一点我就杀了梁信那个畜生!”   梅青晓又生气又心疼,“不是说了保全自己要紧,现在还不能和他们硬碰硬。你为什么要冒险?万一你也出了事,怎么办?”   “阿瑾,我实是没忍住。我一看到他那张虚伪高高在上的脸,我就控制不住我自己。我还当他是一个多么清高的人,不近女色饮酒作乐,呵…原来是个吃人喝血的畜生!还想长生不死,还想得道升天,我看下十八层地狱还差不多!”   叶訇默默替他上了药,所幸伤不在要害,伤口也不太深。   他明明在笑,眼里却有泪。   梅青晓不忍责备他,“太子遇刺,不是小事,此地恐怕也不能久留。道长和王爷都不能再待在这里,你们赶紧回檀山。”   她看了一眼睡着的妹妹,“我只担心阿瑜…不知能不能经得受颠簸…”   “我是不是做错了?可是我真的忍不住…我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杀死他…”梅青晔自责着,说不出的懊悔。   “兄长,你没有错,错的是他们。”   “阿瑾…”   此时极乐观乱成一片,太子忆陷入晕迷之中。太医看过了,说是剑伤极深。虞皇后一时还顾不上派人去捉拿刺客,守在太子的榻前。   其余人也守在外面,跪了一大片,无一人敢离开。   虞氏看到了虞紫薇,不由担心起自己的女儿。观里进了刺客,也不知道阿瑜害不害怕。她几次想问侄女怎么会在这里,阿瑜是不是睡下了。   虞紫薇只顾哭,不看她。   她以为侄女担心太子殿下,反倒更不好开口相问。一颗心始终不踏实,一方面忧心太子的伤,一方面又挂念自己的女儿。   突然她看到几个宫人神色慌张,似乎在不停地看她时,她心里一个咯噔。不敢直接冲过去问,慢慢退到人后,再悄悄地过去。   那几个宫人看她过来,一个个更是面色忐忑。   “你们…怎么在这里?我家阿瑜是不是睡下了?”   “回梅夫人的话,奴婢等…正是有事人禀报夫人,梅二姑娘不见了…”   “不见了?怎么会不见了?”虞氏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你们…不是负责照顾她的吗?她怎么会不见,她去哪里了?”   一个宫女回道:“奴婢等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观里四处都找过了,找不到二姑娘…”   找不到?   虞氏不信,她家阿瑜最乖,怎么会不见的?她心头涌起不好的预感,观里进了刺客,她的阿瑜会不会?   不,不会的。他们梅家从不与人结仇,谁会害阿瑜呢?她的阿瑜到底在哪里?   她发疯一样地跑去找,虞紫薇和柳氏看到她跌跌撞撞跑远的身影,相互交流了一个眼神,彼此心照不宣。   极乐观不小,她一边喊一边找像个疯子一样,那几个宫人也陪着她一起找。天都快亮了,也没找到人。她的嗓子都喊哑了,靠在墙上喃喃自语。   “阿瑜,你在哪里?你快出来,别吓娘…”   一个宫人大着胆子道:“梅夫人,梅二姑娘会不会自己跑出观去玩了?”   虞氏道:“我家阿瑜最是听话,她不会乱跑的。”   “可是虞姑娘说梅二姑娘最是调皮,喜欢出去玩…”   “你说什么?薇姐儿说的,她知道阿瑜不见的事…那她为什么不和我说…”虞氏自言自语着,一抬头就看到柳氏和虞紫薇神色焦急地过来。   “小姑姑,还没有找到阿瑜妹妹吗?”虞紫薇说着,眼眶红红的。   “薇姐儿,阿瑜什么时候不见的?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虞氏向来温和,责备的话并未说出。   虞紫薇别过脸抹泪,“小姑姑,我本是要去告诉你的。谁知道…出了这样的事情,我心里担心太子殿下。我以为阿瑜只是一时贪玩…”   “阿瑜不会乱跑的,她一定是出事了…”虞氏说着,终于忍不住哭起来。   柳氏上前扶住她,“双妹妹,你别乱想。许是真的一时玩忘记了,躲在哪里睡着了也说不准。我们再去找找,不拘观里,还有后山。”   她双眼呆滞,“后山?阿瑜怎么会跑到那样的地方?”   这时一个小道士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说是在后山发现了血迹,还有一块染了血迹的帕子。她一见那帕子,身体一晃差点倒在柳氏的身上。   虞紫薇略皱了一下眉头,不应该是尸体吗?怎么会只有血迹和帕子?   “小姑姑,要不要去看一看?”   虞氏一手按在心口,几乎喘不气来,“去…去…”   后山那一片草木凌乱之处血迹已干,显然昨晚有人来过。虞氏不信,她不信这是她女儿的血,“会不会是刺客的?”   虞紫薇道:“小姑姑,还有阿瑜表妹的帕子…”   虞氏不信,拼命摇着头。   那小道士道:“后山常有野兽出没…”   一句话,听得虞氏是心都要裂开了。“不,不会的…不是阿瑜,我的阿瑜肯定没事,她一定是在山里迷路了,我去找…我要去找她…”   说完,她两眼一黑,倒在柳氏的身上。柳氏和虞紫薇交换一个眼色,扶着她回了道观。   太子还没有醒,虞皇后下旨清理所有道观里的人。虞氏晕迷之中随柳氏母女一同下山,被送回梅府。   梅老夫人病着,梅仕礼不在府中。   柳氏和虞紫薇没有想到,会看到梅青晔和梅青晓兄妹二人。兄妹二人当院而立,一个比一个脸色冰冷。   下马车的时候,虞氏已经醒了。看到一双儿女回来,而小女儿却不知所踪,心下一痛流泪不止。“我…我要去找阿瑜…”   “小姑姑,我们已经派人去找了,阿瑜表妹恐怕已经…您节哀顺变…”虞紫薇的话,让虞氏眼前又是一黑,差点再次晕过去。   “母亲,您回来了,阿瑜呢?”梅青晓问。“她怎么了?”   “阿瑜…阿瑜…”虞氏捂着心口,闭目流泪。   “母亲,阿瑜怎么没有和您一起回来?”梅青晔问,冰冷地看着柳氏母女。“你们说节哀顺变是什么意思?”   柳氏心头一跳,道:“晔哥儿,阿瑜她不见了…我们也不知道她在哪里…你们赶紧扶你母亲回去歇着,然后派人去找找…这都一夜了,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虞夫人你心虚什么?”梅青晓冷冷地道,“还有虞姑娘,你和虞夫人一直在使眼色,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   虞氏愣住,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又看着自己的大女儿。晔哥儿和阿瑾是什么意思?难道阿瑜的事,和嫂子薇姐儿有关?   柳氏强自镇定,“阿瑾,我还要问你,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连舅母都不叫,是何道理?你妹妹失踪,与我和薇姐儿有什么关系?”   梅青晔手一动,柳氏母女这才看到他手中握着一把剑,一脸的杀气腾腾。母女二人齐齐心惊,往后退了几步。   “晔哥儿,你这是要做什么?我可是你的舅母!”   “不再是了,从今往后,你们虞家和我们梅家恩断义绝!”   儿子的话,让虞氏更是心惊。她还未从小女儿失踪的伤心中反应过来,又被儿子和大女儿这一出弄得心神大乱。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嫂子,阿瑜…”   “双妹妹,你别听阿瑾在这里挑拨离间。我一晚上都和你在一起,我怎么知道阿瑜去哪里了?”柳氏喊冤。   “你不知道,虞姑娘知道。对吧?虞姑娘?”梅青晓看着虞紫薇。   “薇姐儿,你…你知道吗?”虞氏问着,带着希冀。   “小姑姑,我怎么可能知道?我要是知道,我早就说了。阿瑜妹妹不见了,我这心里难受得紧…”   “你难受什么,你前脚才派人去檀山杀我,你敢说阿瑜的事情和你无关?”   虞紫薇暗道,她就说梅家兄妹怎么会知道观里的事情,原来是檀山的事。那些人真是无用,连个弱质的姑娘都杀不了。   梅青晓倒是命大,居然毫发未损。   “瑾表妹,檀山那地方本来就不太平,前些日子我听说还出过灭门惨案。你们露了形迹,被歹给盯上了,怎么能栽赃到我的头上?再说了,阿瑜失踪了,你这个做姐姐不仅不着急,反而揪着我不放,是何道理?”   “你少猫哭耗子假慈悲!就是你干的!”梅青晔说着,一剑挥了过去。   虞紫薇一个躲闪,地上散落一地的发丝,还有几滴鲜活,并一小块耳朵。她尖叫一声,捂着耳朵。   柳氏吓呆了,“薇儿,薇儿…”   “娘,娘!我的耳朵…”   “你们…你们居然敢…晔哥儿,你到底在做什么?”柳氏怒喊着,扶住自己的女儿。却见女儿的半边耳朵缺了一块,血流不止。   虞氏也吓住了,“晔哥儿…你…你…”   “母亲,我恨不得杀了她们!”梅青晔大吼着,眼中赤红一片。   虞紫薇接受不了自己少了半边耳朵的事情,要是她没了半边耳朵,还怎么当太子妃,还怎么母仪天下?   是梅青晓,一定是梅青晓指使的。   她大恨着,朝梅青晓扑过去,“我要和你拼了!”   还没碰到梅青晓,就被梅青晔一剑给吓得跌坐在地上。柳氏连忙扶起女儿,母女俩吓得连连后退,她们完全相信他确实起了杀心。就因为听了梅青晓的一面之词,他居然要杀她们?   “双妹妹,你看看你养的好女儿。我看她根本不念你的养育之恩,她就是个白眼儿狼,天生就是来克你们梅家的。”   虞氏心乱如麻,阿瑾为什么要这么做?还有晔哥儿,怎么就那么信阿瑾的话?阿瑜不见了,阿瑾居然借机大闹,还教唆晔哥儿伤了薇姐儿。   薇姐儿一个姑娘家,耳朵伤了以后可怎么办?   “啪!”   她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的手,不敢去看同样震惊的大女儿。   梅青晓没有捂脸,任由半边脸红了起来。她木然地看着自己叫了十几年母亲的人,心中又酸又涩。   原来在母亲眼里,自己始终是外人。   “母亲…”梅青晔沉痛不已,“阿瑾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要打她?”   “她…她任性妄为,不顾姐妹之情。她恩将仇报,为一己私心居然挑唆你对薇姐儿对手。你是虞家的外孙,这事要是传出去,你的前途就全完了!”   “我不要什么前途,我更不想做虞家的外孙!”梅青晔大吼着。   虞氏痛苦地闭上眼睛,这个女儿看来是不能再留了,迟早会给梅家招来更大的祸事,“阿瑾,你本就不是我的亲生女儿。从今以后,你不要再叫我母亲,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第51章 相护   她自问没有亏待过这个女儿, 这些年来姐姐属意阿瑾入主东宫,她从未反对过。她尽心尽力做一个母亲,费心隐瞒阿瑾的身世。   到头来, 反倒害了娘家。   太子妃之位,原本就应该是薇姐儿的。她每次回娘家, 都觉得亏欠了薇姐儿。阿瑾当了十六年的梅家大姑娘,做了她十六年的嫡长女, 居然没有半丝感恩之心。   如今, 这个女儿居然还怂恿晔哥儿与外家为敌, 她岂能再容!   一言即出,她原本犹豫的心莫名变得坚定。终归不是自己亲生的,到底隔了一层。也罢,就当这些年白养了,枉费了心血。   “母亲!”梅青晔大喊,“你错怪阿瑾了,她…”   “兄长。”梅青晓打断他的话,“夫人, 我会离开梅家的。”   夫人二字,听得虞氏心头一痛。   “阿瑾!”梅青晔大恨,剑指着柳氏母女,“你们…你们该死!”   虞氏痛苦地闭上眼睛, 晔哥儿一向疼爱阿瑾。若不是阿瑾说了什么,晔哥儿怎么会对嫂子和薇姐儿刀剑相向,还伤了薇姐儿。   她一个出嫁女, 真正的靠山就是娘家。她伤了娘家侄女,让她如何对兄长交待,让她以后还怎么有脸回娘家。   “晔哥儿,你怎么这么糊涂?你快把剑放下,她们可是你的舅母,你的表姐啊。”   “我没有这样的舅母,没有这样的表姐。我梅青晔在此立誓,尽此一生我和虞家势不两立不死不休!”   虞氏惊愕不已,怨恨地看着梅青晓,“阿瑾,你满意了吗?你不就是因为失了太子妃之位,对薇姐儿怀恨在心。现在晔哥儿变得六亲不认,你开心了吧!”   梅青晓望着他们,在她重生回来的时候,她是何等的欣喜。她愿意用这一世好好守护自己的亲人,自己的爱人。   她曾经庆幸过还能看到母亲,她曾经以为这一世她和母亲的关系会不一样。然而那一层秘密揭开,她竟然不是梅家的女儿。   母亲原来是这么想她的。   “夫人…你怨我、讨厌我都可以,我确实给夫人添麻烦了。但是青晓还是希望你看清身边的人,有些人真是包藏祸心…”   “你闭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来在这里信口雌黄。”虞氏心痛着,指责她。“你摸摸自己的良心,这些年我有亏待你吗?你吃的用的,哪一样不比我的阿瑜好,我有说过什么吗?阿瑜不见了,你不仅不着急不难过,还非揪着别人不放。我…我要去找阿瑜…我要去找阿瑜…”   虞氏没走两步,两眼一黑,被婆子扶住。   “双妹妹,那山里野兽出没,我们派人去找过了,阿瑜怕是凶多吉少,你要节哀顺变…”柳氏假意抹着眼泪。   “不…我不信…我要去找,我要去找…”虞氏挣扎着,往前走。   “母亲…”梅青晔痛苦着,忍得极为辛苦。他上前扶住虞氏,差点忍不住道出实情。梅青晓朝他轻轻摇头,他实在是忍得难受心口像要炸开似的,只能把头扭到一边,瞪向柳氏母女。   柳氏怒道:“怎么?你刚才要杀你表姐,现在还想杀我吗?你来啊!你要是不怕被世人戳脊梁骨你就尽管来!”   “晔儿,你别这样,你妹妹还没有找到,你要是再这样,娘就真的没有活路了…”虞氏大哭起来。   梅青晔心被撕扯着,他十六年来顺风顺水的人生彻底打破了。一边是他的母亲,一边是他的妹妹,他该怎么办?   他仰头看天,大声嘶吼着。   梅仕礼从外面匆匆回来,神情哀伤悲恸。他的手中捧着一双脏污不堪的花头鞋并一件染血的衣裙。   那是梅青晚的鞋子和衣服,虞氏一眼就认出来了。她哭着扑上去,“夫君,阿瑜…找到了吗?”   “封山了…找到了…”梅仕礼悲痛喃喃,眼含热泪。“太子殿下命人封了山,所有人都去找了…”   “那…她…她人呢?”虞氏问着,眼神慢慢涣散,她一把抓住他的衣服,“夫君,阿瑜呢?你怎么没把她带回来?”   “双娘。”梅仕礼的声音艰涩哽咽,“阿瑜…她再也回不来了…”   找到衣服和鞋子的地方,还有一些辩不出来的尸骨,被野兽撕咬得七零八落。除了能分辨出是姑娘家的尸体之外,根本凑不出原本的样子。   他不敢把遗骨带回来,让人就地收殓了。   太子殿下要找的应该是刺客,看到那些尸骨可能吓得不轻,像疯了一样。他带着这些东西回来,决定给阿瑜再立个衣冠塚。   虞氏身体一软,倒在他的怀里。“阿瑜,我的阿瑜…”   她伤心欲绝,却见梅青晓眼中无泪,突然大笑起来,“哈哈…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养了别人的女儿,自己的女儿却死了…老天爷,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母亲,阿瑜的死有蹊跷。阿瑜最乖了,她怎么会半夜跑到后山去。一定是有人害她,有人引她去的。”梅青晔说着,赤红的眼怒向柳氏母女。   虞氏急问,“谁?晔哥儿,你说谁要这害你妹妹,阿瑜从来不和人结怨,谁会想害她?”   “不和人结怨,别人就不会害人吗?母亲,昨日阿瑜最后是和谁在一起的,谁就是那个害人的人!”   “薇姐儿…不可能!晔哥儿,你到底是怎么了?你不能什么都信阿瑾的,胡乱怀疑别人。肯定不是薇姐儿,薇姐儿怎么可能害阿瑜,你一定是弄错了…一定是弄错了…”   “母亲。”梅青晔痛苦着,他多么想说出一切事实。揭穿虞家人的真面目,可是他不能。要是这些人知道阿瑜还没有死,一定会想方设法灭口,他不敢冒这个险。   他愧疚地看着梅青晓,这一切都要阿瑾来承受。面对母亲的误会和指责,她该多难过。   梅仕礼强忍悲痛,小女儿没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他的大女儿,从来不是一个会撒谎的人。还有他的儿子,性子虽直却不是一个不辩是非之人。   如果阿瑜的死真是有人故意为之…   “虞夫人,虞姑娘,多谢你们送内子回来。今日之事我会给你们一个说法的。你们先回吧,恕我们家中有事无法招待。”   虞氏惊讶,夫君这是怎么了,怎么叫得这么生分?   柳氏心下一虚,面上带怒,“你要怎么给说法?你看看我家薇姐儿,她耳朵被晔哥儿砍了一半,你让她以后怎么做人?晔哥儿还在攀咬我们,我们要是这么走了,你们是不是把阿瑜的死怪到我们头上?”   梅青晓开口,“大人。”   “你叫我什么?”梅仕礼惊问。   “大人,这是夫人的意思。无论你信不信,有些话我还是要说。阿瑜的死不寻常,背后一定有阴谋。虞紫薇曾趁我在檀山时派人刺杀我,足见虞家人做事手段狠辣。兄长气愤不过,才与她们争执起来。冤有头债有主,如果阿瑜的死真的和虞家无关,那就是我和虞家人的恩怨,虞夫人和虞姑娘尽管冲我来。”   “你算什么东西!”虞紫薇大喊起来,“你一个野种,要不是我小姑姑可怜你,你还真当自己是梅家的大姑娘。你要是有自知之名,现在就滚出梅家。”   只要出了梅家,要弄死她就容易多了。   虞紫薇想着,眼露疯狂。今日之辱,她要千倍万倍地清算。她少了半只耳朵,她就要梅青晓的两只耳朵,她要让梅青晓求生不得求死不得!   梅青晔拦在梅青晓的跟前,“父亲,这事不能怪阿瑾,是儿子实在气不过,您要罚就罚儿子吧,千万别赶阿瑾出去。”   “兄长。”梅青晓轻轻拉他,低语,“我离开对谁都好。”   梅青晔一下子明白她在说什么,痛苦道:“阿瑾…”   虞氏悲痛欲绝,恨道:“让她走!就当我白养了她一场。”   “双娘。”梅仕礼难以置信。“她就算不是你我的女儿,那也是我们养了十几年的孩子,她还是…”   她还是我妹妹的女儿,这句话梅仕礼没有说出来。   虞氏双眼望天,泪如雨下,“我的阿瑜…我的女儿都不在了,我还养着别人的女儿做什么。阿瑜明明应该是梅家嫡长女,就因为她,我的阿瑜当了十三年的嫡次女…我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她居然这么害我,非要闹得我和娘家不和,非要闹得我抬不起头来…”   梅青晓跪下来,“多谢大人夫人这些年来的养育之恩,青晓感念在心。青晓就不与老夫人告别了,唯原老夫人康健安泰,愿大人夫人保重身体,此后余生平安喜乐。”   说完连磕三个响头,起身离开。   “姑娘。”静心和凝思喊道。   她回头,“我以后不是梅家的姑娘,你们也不用再跟着我。”   静心哭得不行,凝思咬唇犹豫挣扎。   “别跟着我,你们和我不一样。我孑然一人,你们有亲娘老子还有兄弟姐妹。”   静心和凝思都是家生子,她们的爹娘都是梅家的老人。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回来,梅青晓不想她们为难,更不想她们的父母为难。   经过梅家的气节柱时,她停顿了一下。前世种种浮在眼前,那个义无反顾赴死的自己,那个血染红梅飘落的身影。   原来的她,错得有多离谱。   她低头苦笑一声,继续朝前走。此后的路,她只想顺着本心走下去。她知道无论前路多少荆棘多少坎坷,她都不是一人独行。   出了梅家的门,柳氏母女也跟了出来。   虞紫薇恨道:“梅青晓,今日之事我会永远记得,他日我将数倍奉还给你。我倒要看看,离了梅家,你是个什么东西?到时候人人唾弃,你必如一条丧家之犬终日惶惶。”   梅青晓笑了,“虞姑娘还是担心一下自己,以前太子殿下就不看重你。如今你伤了耳朵落了残,你以为自己还能入主东宫吗?多行不义必自毙,虞姑娘这样的人才应该是世人唾弃人人喊打。”   柳氏怒不可遏,抬手就要呼过来,被她一把抓住。她目光冰冷,像冰刀子一样看向柳氏,令人不寒而栗。   “虞夫人,这里是梅家门前。你真以为自己做的恶能瞒天过海?你要是敢在这里动我,信不信我兄长的剑就能让你当场见血!”   梅青晔提着剑,在一旁怒视着。   柳氏心头大骇,这个晔哥儿,真是亲疏不分。   “晔哥儿,你可知这么做有多伤你母亲的心。”   “这是我的家事,日后我自会和母亲解释。虞夫人赶紧滚,否则我的剑可不认人。”   柳氏连连说了两个好字,忍下了这口气。她就不信,出嫁的姑娘还能得罪娘家。这笔账,她会好好跟小姑子算。   虞紫薇不甘心,她伤了耳朵,恨不得现在就冲过去咬下梅青晓的一只耳朵,“梅青晓,你离开梅家,就坐实你私生女的名声。你不会以为那个寿王殿下还会要你吧?你都不是梅家的姑娘,他娶你做什么?这麓京城那么多的大家闺秀,他娶一个庶女都比娶你强。我等着,看你以后还怎么得意。”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梅府门前,车上的人轻轻掀开车帘,声音清冷,“这就不劳虞姑娘操心,本王不会娶别人。”   “寿王…你怎么这里?”柳氏惊问。   “惊闻太子殿下遇刺,梅府出事,本王特意回来看一看。”   叶訇从马车上下来,缓缓朝他们走来。那一步一步,行动如竹说不出的坚毅沉稳。谁能看出他是一个市井长大的少年,又有谁能看出来他此前不过是梅府的一个仆从。   虞紫薇大恨,“殿下,你恐怕不知道梅青晓做了什么,她…”   冰冷的眼神看过来,琥珀色的眸中像有无数支冷箭,与此同时还有他手上冰冷的剑芒。骇得她身体一缩,捂着耳朵尖叫连连。   “寿王殿下,你…”柳氏惊叫,护着女儿后退。   “本王不喜与人啰嗦,你们若是再敢多说一句,休怪本王剑下无情。”   少年郎不掩杀意,如同出鞘的宝剑般寒光毕现。虞紫薇毫不怀疑自己再多说一个字,他手中的剑就能刺穿自己的身体。   为什么?都这个时候了,梅青晓不应该像一只丧家之犬般凄凄,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护着?   “还不快滚!”梅青晔怒吼着。   柳氏扶着女儿赶紧离开,这一个个可都是个大煞神。晔哥儿这个蠢货被人牵着鼻子走,亏得她以前还看好这个外甥。   寿王连陛下赏的美人都能又打又杀的,那异与常人的眸是魔鬼的眼,这就是一个疯子。和这么个残暴的人对上,她们可没什么好果子吃。   来日方长,走着瞧。   “走,我们走。”   虞紫薇恨恨,不甘地回头看了梅青晓好几眼,恨不得剐下对方的身上的肉。   母女二人狼狈离开,梅青晔送妹妹上了马车。   “王爷,我的妹妹们就交给你了。”   “放心。”   叶訇上了马车,马车缓缓驶远。   梅青晓紧绷的心松懈下来,轻轻靠在他的肩上,“阿慎,有时候我真想就这么不管不顾和你远走高飞。不理会这世上阴晦风雨,不看这人间乌烟瘴气。我们找一个清静的地方,安安静静过我们的日子。”   “你若是想,会有那么一天的。” 第52章 拒娶   三日后, 虞国公府内。   虞紫薇阴沉沉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耳朵那里缺了的一块已经补上,用上等的黑绸绢布包裹着。太医说了, 找来的耳朵与自己十分相配,等长在一起后别人是看不出来的。   只是再是看不出来, 那也不是自己的东西。   她随手拿起一瓶香膏,狠狠朝镜子砸去。   “梅青晓!”   下人们不敢躲, 洪妈妈壮着胆子上前, “姑娘, 你仔细自己的手。那梅青晓是个什么东西,她连给姑娘提鞋都不醒。姑娘犯不着为了那样的,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妈妈,你说为什么人人都知道她不是个东西,还有那么多人护着她?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我要让她生不如死!”虞紫薇的脸上,现出扭曲的恨意。   洪妈妈道:“哪有人真正护着她,指不定是有所图。姑娘要对付她, 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到时候姑娘您成了东宫太子妃,一个旨意下去召她进宫,她哪敢不从。只要进了宫,不拘安个什么罪名, 都够她喝一壶的。”   虞紫薇扭曲的脸上露出些许得意,头昂得极高,“你说得没错, 到时候我是君,她是奴。我要她的命,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洪妈妈见劝住了主子,连对着其他人使眼见。丫头们上前,动手替虞紫薇妆扮起来,一个二个嘴里说着好听的话,把梅青晓往死里踩。   很快,镜子里的姑娘又是从前那个端庄大气的虞家大姑娘。那耳朵上的伤被头发盖着,不仔细看倒也看不出什么不妥。   虞紫薇问,“父亲可回来了?”   “回姑娘的话,国公爷还未回府。”   “怎么还没回来?”虞紫薇心急如火,就算是人没回来,旨意应该先到国公府,为什么一点信儿都没有?   洪妈妈连忙安慰她,“姑娘,您别急。这是水到渠成的事,有皇后娘娘一力促成,陛下没有不同意的道理。他们定会感念姑娘的一片心意,夸赞姑娘识大体。”   虞紫薇一想也是,太子伤重未醒。他们虞家愿意自降身份采用民间冲喜之法,替太子冲一冲,陛下没有理由反对。   十拿九稳的事情,她真的不必心焦。   虞家人都以为此事万无一失必定能成,虞国公亦是作如此想。他向梁帝言明此意,虞皇后在一旁感动落泪。   “兄长,还是你疼太子。”   陛下刚用完通玄子献来的丹丸,人飘飘然很是松快。闻言并不当一回事,正要命人拟旨时,便见宫人扶着太子殿下进来。   太子年十八,是天下最尊贵的年轻男子。原本应该是鲜衣怒马的少年,因为痴迷修道死气沉沉。加上受了伤,更是看起来阴郁无神,灰败无光。   “皇儿,你…你醒了?”虞皇后惊喜万分,连忙命人扶他坐下。   虞国公心一沉,太子醒了,这冲喜一事有些不尽人意。不过冲喜有冲命和冲福之说,既然不能冲命,也可以冲福。   日后太子一日好过一日,那可都是薇姐儿好福气冲的。等太子大好之日,薇姐儿的太子妃之位也坐稳了。   “殿下您终于醒了,臣这几日夜不能寐,无时不刻盼着殿下能醒过来。”   太子木然的眼神看向他,又看向梁帝和虞皇后。   虞皇后抹着眼泪,“皇儿,你舅父是真心疼你。你三日未醒。他比谁都着急。这不他刚才还说你要是再不醒来,他愿意让薇姐儿冲喜。”   太子略显呆滞的目光终于有了波动,“冲喜?”   “正是,你和薇姐儿已经定亲,成亲是迟早的事。东宫一日无主母,你身边也没一个贴心人。薇姐儿向来懂事,定能好好照料你的身体。你看如何?”   虞皇后早就想给太子娶妃,无奈太子一心向道压根不喜女色。以前她中意梅青晓时提过几次,都被太子给拒绝了。   要是皇儿没醒,这事她还能做主。   眼下皇儿醒了,还真有些不好办。   太子冷哼一声,“孤都醒了,还要冲喜做什么。”   果然是这样,虞皇后半点不觉意外。她下意识看一眼梁帝,却见梁帝沉浸在自己飘然欲仙的恍惚中,根本不理会他们在说什么,在做什么。   自从通玄子献上那什么归息延年丸之后,梁帝觉得自己离成仙又进了一步。他时常感觉自己身体轻飘飘的,像腾云驾雾一般。   她眸光一黯,道:“皇儿,你虽然醒了,但身体还虚着。你听母后的话,你舅父一心为你,事事替你着想。”   皇儿一心沉迷道术,不理会世间之事。将来就算登了基,少不得还是要靠国公府。   虞国公道:“殿下,您此次伤得不轻,皇后娘娘和臣都很是担心。薇儿日日以泪洗面,恨不能代您受过。她也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说是取自己耳朵上的血,再写道符烧掉就能把您身上的伤移到她的身上。前天夜里,她自己割伤了自己的耳朵…臣很是欣慰,殿下您这么快就醒了,薇姐儿的一片苦心总算没白费。”   太子殿下又是一声冷哼,“照你这么说,孤能醒过来还都是她功劳?”   “不…不敢,臣不是这个意思。殿下您洪福齐天,是殿下修为又精进了。”   “修为?凡夫俗子吃了几枚丹药,喝了几杯道符化的水就能谈修为了?要真有修为,为什么孤会被人一剑刺中命悬一线?经由这事,孤倒是看明白了,什么道家秘术修道成仙,全是骗人的。要真有用,孤就不会被人刺伤,要真有用,孤应该早已是金刚不坏之身。”   “皇儿…”虞皇后惊讶着,眼里欢喜起来,“你…你终于…”   意识到梁帝还在,她不敢表现出来。她苦口婆心劝了这么多年,眼睁睁地看着皇儿越陷越深,最后还用人血炼丹。   她实在是没有办法,只有这么一个儿子,除了顺着他,还能怎么办?   虞国公震惊着,内心没有丝毫欢喜,太子清醒过来对他而言不是好事。他谋划多年,就是想培养出一个傀儡帝王。   只待梁帝一死太子登基,那么他们虞家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权贵。到时候这天下明面上姓梁,暗地那可就是姓虞的。   “殿下,您不是一向最信那些…”   “虞国公,孤怎么觉得你似乎很不高兴。难道你希望孤继续沉迷道术,被人骗得团团转吗?”   虞皇后看了过去,兄长与自己是一母同胞,这些年为他们母子没少操心。他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心思,皇后清醒过来,兄长必是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   “皇儿,你可别误会你舅父。你舅父的心你还不知道,他只盼着母后好,盼着你好,盼着我们母子俩都好。”   “是吗?”太子毫无波动的眼神灰蒙蒙的,看向明显虚游世外的梁帝,唇角露出一丝讥讽,“虞国公真的盼着我们好?”   “当然,这点母后也保证。”虞皇后说着,见自家皇儿气色并不好,心疼道:“你才刚醒,赶紧回去歇着。大婚的事你不用操心,母后和你舅父定然替你办得风风光光。”   “母后,儿臣几时说过要娶虞家表妹?”   太子的话,令虞皇后一愣。   虞国公眼神阴鸷,他们虞家这些年来尽心尽力扶持他们母子。他们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的看轻虞家。   先前有那个梅青晓,妹妹的眼里压根看不见薇姐儿。如今亲事都定下了,太子这个外甥居然推三推四不肯迎娶薇姐儿。   “殿下,您和薇姐儿是未婚夫妻,成亲是早晚的事。”   “谁说未婚夫妻就一定会成亲?孤不喜虞家表妹,不想娶她。”太子淡淡地说着,一脸的提不起兴致。   虞国公阴沉着脸,虞皇后的脸色也不好看。   “皇儿,你和薇姐儿的亲事天下皆知,你要是不娶她,你让她如可自处?母后知道你无心女色,可你是太子,是一国诸君,怎么能不娶妻?”   太子垂着眼眸,像是看不到虞皇后眼里的恳求。   “孤就算是娶亲,也不会娶一个心狠手辣的女人。”   “什么?”虞皇后惊呼起来,“皇儿,你说谁心狠手辣?薇姐儿最是懂事,最是心慈不过的姑娘家,你是不是听了什么不好的话?那肯定是有人怀恨在心故意抹黑她,你可不能信。”   虞国公深吸一口气,也替女儿辩驳,“殿下,薇姐儿是您的表妹,她是我们国公府的大姑娘。您再是不喜欢她,也不能这么说她。要是这话传出去,您让她以后怎么做人?可怜她为了您,才割了耳朵,要是她知道您这么看她,还不知要伤心成什么样子。”   太子扶着宫人的手,站起来。眼神冰冷又木然,像是与世上所有人格格不入。他眼角的余光看到梁帝嘴角流下的一滴口水,再看着眼中丝毫不掩野心的虞国公,目光越发的冰冷。   “虞国公,你女儿是什么人不用孤再多说。孤说了不会娶她就一定不会娶她,你说再多也没有用。”   “皇儿…”他一向不喜孤僻,不喜与人接触,不喜女子。虞皇后只道他还是满意薇姐儿,又加上遇刺的事情心情不好。   “母后,儿臣清醒了,就不会再让人再把儿臣当成傻子。你好好照顾父皇,别再操心儿臣的事情。”   他扶着宫人的手,慢慢出了长生殿。   回头望向高高的匾额,眼中尽是嘲讽。   虞紫薇等啊等,没有等来旨意。等到的是父亲回来后立马进了书房,召集幕僚与兄长一起议事。这一举动不寻常,她的心沉了又沉。   关于她的亲事,似乎没成。   她恨着怒着,砸烂了屋子里所有能砸的东西。   不可以,她不可能失去太子妃之位。她一想到梅青晓说过的话,就恨不得撕烂那张嘴。梅青晓那么笃定自己当不上太子妃,她怎么能让那么个贱人看她的笑话。   “梅青晓,我…我杀了你!”   “姑娘,姑娘。”洪妈妈急得跺脚,又不敢上前。   虞紫薇双目疯狂,“没用的东西,国公府养着你们有什么用?三天了,你们连个活人都找不到,说什么她没和寿王在一起,那你们告诉我,她去哪里了?”   三天前梅青晓和叶訇离开麓京后,叶訇转道去了极乐观,而梅青晓则被人护着甩掉跟踪的人,调头重新回到城中。   她住进一座民宅,宅子处在鱼龙混杂之地。往前是烟花柳巷,退后是越人聚居之地。宅子的后门,与越人的居地仅地墙之隔。   宅子背靠的人家,正是她和叶訇曾去过的那一家越人小酒肆。自打住进来后,她和妹妹阿瑜没有出过门,一应事务皆由老夫妻俩照料。   老伯姓于,她们称为于伯于婶。   于婶端了药进来,满是皱纹的脸看到姐妹二人时,笑成一朵花,“瑜姑娘气色好看多了,喝了这碗药,肯定能大好。”   梅青晓接过药,“这几日多谢您和于伯的照料,我们姐妹二人感激不尽。借您的吉言,我家阿瑜喝了这碗药,定能大好。”   于婶腼腆地搓着手,“瑾姑娘,你这天天伯伯婶婶地叫着,真是折煞我们老两口了。粗茶淡饭的委屈二位姑娘,幸亏你们不嫌弃。”   “于婶手艺这么好,您没看到这几日好吃好喝的下来,我的脸都圆润了许多。”梅青晓说着,作势还捏了一下自家妹妹的脸,“阿瑜也长肉了。”   梅青晚笑着,气色确实好了许多。比起常人来讲还是太过苍白无血色,但比起三日前那死人一般的气息,至少现在看着像个活人。   她喝完药,把药碗递给于婶,于婶接过碗后出去了。梅青晓让妹妹先休息一下,自然地跟出屋子。   “于婶,今天外面有什么风声?”梅青晓问。   于婶压低声音,“瑾姑娘,还是那些话…姑娘别往心里去。”   “我没往心里去。”梅青晓说着,抬头看了一下天。这三天以来,关于她的风言风语不胜枚举。左不过都是一些说她恩将仇报,不知廉耻的话。   “我兄长还守在虞府外吗?”   “还在呢,要我老婆子说,再也没有比梅大公子更仗义的人。那些话都是从国公府传出来的,大公子提着剑守在国公府的外面。这几日,国公府的下人都吓得不敢出门。”   梅青晓笑了一下,兄长发起狠来,虞家的人当然害怕。虞紫薇想来应是恨毒了她,派出不少人疯了似的出城找她。   对方与她,已是不死不休。   “梅家那边,没有发丧吧?”   “没有,大公子拦着不让。”于婶说着,叹了一口气。   梅青晓跟着叹了一口气,再次望天。天际一片漆黑,像这暗无天日的世间。到底要再过多久,她们才能重见光明。   阿慎现在在做什么,她好想他。   “多谢于婶,您早点歇着。”   于婶诶了一声,也让她早点休息,端着碗出了后门。 第53章 相思   夜深人静。   不远处飘来婉转的歌声, 越人的曲子总是那么的甜润悠扬。唱曲的姑娘声音清脆,曲子里透着说不出的欢悦。   这几日梅青晓都能听到这样的歌声,听于婶说那是曼娘, 曼娘正是那位差点被宋进财抢走的姑娘。   曼娘还有三日就要出嫁了,嫁的也是越人的儿郎。即将嫁人是什么样的心情, 梅青晓没有体会过。但是她想如果嫁给自己想嫁的人,想必定是十分欢喜的。   她好想嫁给阿慎, 好想和他日夜厮守。说句更羞人的话, 她还想和他夜夜同枕而眠。黑夜遮盖了她的羞耻, 思绪越发的大胆起来。   举目望向黑夜,隐约可见院子里种的树影。那些树影摇曳着,仿佛那个朝思暮想的少年郎会从后面走出来。   她已经有三日没有见过阿慎。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一别似乎过了几年般漫长。思念在心里长成了草,草荣了一年又一年,枯了一年又一年,生生不息。   歌声不知何时已止,隐约传来哭泣和嘈杂声。   于婶脸色大变地跑过来, 看到她站在院子里,忙让她赶紧回屋。还叮嘱她们赶紧熄灯休息,把后门闩紧,无论听到什么动静千万不要出去。   “于婶, 出了什么事?”   “那些天杀的,又为抢曼娘了。”   “是宋进财那个畜生!”梅青晓立马猜到,上回真是便宜他了, 只废了他的另一条腿。应该把他所有的腿都废了,让他再也不能祸害姑娘。   太子殿下遇剌,陛下成天疑神疑鬼,弄得麓京上下人心惶惶。大街小巷,道士是越来越多,讹钱的抢良女的不胜枚举。   通玄子道长重新获宠,梁帝对他再次深信不疑。   这几日侯府下人都是横着走的,宋家一时风光无两,越发的张狂。宋进财成了废人,以他现在的情况,没有哪一家人会把女儿嫁进侯府。宋侯爷和宋夫人拼命给他塞女人,就是想让他赶紧生个子嗣出来。   宋家不是讲究人,只管弄出孩子来,哪管是嫡是庶。   宋进财两条腿是废了,却不防着他祸害别人。宋家人倒是学乖了不少,偷偷买回一些姑娘供他玩乐。   于婶很难过,,“太太平平地过了这些日子,还道那畜生知道怕了咱们王爷不敢再来。眼看着曼娘三日后就要出嫁,这是打量着王爷不在京中,他们是想逼死曼娘啊…”   除了叶訇,谁会在乎这些越人的生死。说白了,曼娘进了宋家的门,别想着再活着出来。梁人不把越人当人看,更不会把越女当人看。   越女在梁人的眼中是玩物,是取乐的消遣。   “可能曼娘就是这命,逃都逃不掉。那些天杀的恶人,老天怎么不收啊…”于婶抹着眼泪,伤心地离开。   什么是命?   难道任人作践就是命吗?   梅青晓双手紧攥,重活一回她以为自己可以有能力保护好家人,保护阿慎。谁知道到头来,她发现自己能做的始终不多。   要是阿慎在,宋家人怎么敢抢人。要是阿慎在,她就能无所顾忌地冲出去阻止那些人。   阿慎…你什么时候回来。   她脚步沉重地进了屋,梅青晚并未睡着,担忧地看着她,“阿姐…那位曼娘姐姐…真的要被人抢去做妾吗?”   梅青晚也听过曼娘的歌声,从于婶的口中得知这么一位姑娘。这几日入睡前,每天都能听到那好听的曲子。   那样一个爱唱善良的姑娘,不应该有这样的下场。   “阿瑜…小孩子别管这些事。”   “阿姐,我不小了,这些事情我都懂。我知道等死的滋味,很怕很怕…那个曼娘姐姐一定很害怕。阿姐,我们帮帮她吧。”   梅青晓突然泪目,她的妹妹阿瑜永远都是这么的通透善良。这样好的阿瑜,居然被人害成这样。一想到前世的阿瑜,怕是被人丢到后山后慢慢血尽死去。那么的孤独那么的绝望,她真想不顾一切地撕碎那些人的真面目。   管他什么天子,管他什么太子,管他什么皇后,统统都应该被百姓唾弃遗臭万年。   “阿瑜…”   “阿姐,你去吧,我不怕。”   “好,那你好好待着,我出去看看。”   于婶看到她,先是一愣,尔后赶紧拦着,“瑾姑娘,您可不能出去。王爷可是交待过的,不许您有任何的闪失。”   梅青晓犹豫了,并不是为自己,而是因为阿瑜。   曼娘一家哭成一团,她听到有人在说他们不识好歹。还说什么给了聘礼,是堂堂正正纳曼娘为妾。   “老爷,我家曼娘已是许了人家。一女不能二嫁,求你们放过我们吧。”   “无知妇人,我们世子爷可是侯府的正经主子,哪里比不上这下贱之地的贱民。你家女儿进了侯府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她进了侯府那也算得上半个主子,还能提携你们全家。”   这样的好事,听起来好听,却是要命的。   曼娘的爹娘哀求着,死死拉着自己的女儿。   那人大怒,“我告诉你们,今天你们是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你家女儿是我家世子爷先看中的,你们怎能将她随意许配给别人。你们要是再不识趣,小心连累到别人。”   和曼娘结亲的人家一听,心生退意。   梅青晓对于婶低语几句。   于婶点头,“瑾姑娘,您放心我一定把话传到。咱们这些人命是不值钱,但是这些年来街坊们一向齐心,大家伙儿都不愿看着曼娘被抢走。”   “有劳婶子。”   宋家人敢来抢人,正是因为叶訇不在京中。她出面不见得管用,反而还连累阿瑜。为今之计,是一边唬住宋家的下人让他们投鼠忌器,能拖一时是一时,另一边派人去梅府找兄长。   于婶的动作很快,不多时街坊们能出来的都出来了。大家一起堵住宋家的下人,不许他们带走曼娘。   于伯道:“你们这是明抢,王爷很快就来了,我看你们哪个敢再动。”   宋家人一听他们提到叶訇,一个个胆怯起来。他们世子爷的腿就是被寿王打废的,这点他们心知肚明。   侯爷都拿寿王没办法,他们这些下人哪里敢硬碰硬。   之前那叫嚣的人质疑,“你们胡说,寿王爷还在京外修道观,他怎么可能会来?你们别听他的,赶紧把人带回去,迟了世子爷大发脾气,咱们都没有好果子吃。”   那些家丁又要动手,于伯站出来。   “你们要是也明抢,我们就报官!”   “哈哈哈!”那人大笑起来,“报官?就你们这些贱民?你们知道衙门的门朝哪边开吗?你们敢告我们侯府,小心赔上自己的小命!”   曼娘哭喊起来,“我不要去侯府,你们要是敢碰我,我就死给你们看!”   这下那人反倒犹豫起来,世子爷最近脾气越发的大,侯爷和夫人事事顺着。今日世子爷也不知怎么想起这位越女,非要得到不可。侯爷和夫人思量着,反正寿王也不在,他们做个样子给些聘礼,事后谁也挑不出他们的错。   “曼娘姑娘,你可别犯蠢。侯府那是什么地方,你要能进去那是几辈子烧的高香。你别听外面的人瞎说,我家世子爷很是看重你。你看聘礼都备了,是真心诚意纳你为妾的。”   “…我不稀罕!”   一时之间嘈杂又起,那些家丁好像又要抢人。   梅青晓算着时间,着急兄长怎么还不来。曼娘只要进了侯府的门,一切就晚了。她焦急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突然听到有人惊喜的呼声,“王爷!”   “王爷来了,曼娘有救了…”   “王爷,您可来了…”   她听到那些喜极而泣的声音,身体像被定住一般,然后一软靠在墙上,一手抚在心口处。那里跳得厉害,整颗心像要跳出来似的。   他回来了,她的阿慎回来了。   三天来飘浮的心终于安定,她震惊着狂喜着,最后低低笑出声。   “滚!”   她听到熟悉的声音,眼眶一红。那是她的少年啊,最是面冷心热。他回来了,曼娘就不会被抢走。她安心地折回去,看到自家妹妹正在翻找剪刀等物。   “阿瑜,你这是在做什么?”   梅青晚吓了一跳,“阿姐…我在找防身之物…”   “别怕,没事了,你姐夫回来了。”梅青晓说着,心下泛甜。   姐夫二字,听得梅青晚先是茫然,尔后才反应过来。苍白的小脸顿时欢喜起来,把剪子一收乖乖坐好。   “阿姐,王爷姐夫真的回来了?”   “嗯。”   梅青晚杏眼忽闪,“阿姐,你是不是很喜欢王爷姐夫?”   梅青晓摸着自己的脸颊,大大方方地点头。   梅青晚歪着头,如同以往一样的天真,“阿姐,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喜欢一个人,我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梅青晓拍了一下自己发烫的脸,然后轻轻抚摸自己妹妹苍白的脸,“你会心疼他,会时时刻刻想着他。为了他,你可以抛却很多身外之物,不求荣华富贵,只求永远和他在一起。”   “原来这就是喜欢啊,那我也喜欢阿姐。”   梅青晓一笑,揉了一把她的发。   门外传来一声轻咳,梅青晚立马识趣地打了一个哈欠,“阿姐,我有些困了,我先去里屋歇一歇。”   梅青晓一点她的额头,也不说破。   少年郎一身黑衣,走了进来。俊美的颜,冷峻的表情,在看到她的那一刻柔和了眉眼。他的手上,提着一包点心。   “路上买的,瞧着不错。”   她站着不动,眼眶眨红定定地看着他。他似乎更瘦了,又似乎长大了一些。修竹般的身姿更挺拔,精致五官更是如刀刻般如画。   都说相思入骨,近心情怯。   三日不见,日日夜夜思念的人到了跟前,她反倒害羞起来。犹豫一会儿,才红着脸扑进他的怀中。   “阿慎,我好想你。”   少年的双臂将怀中的少女紧抱,闻着熟悉的幽香,所有的风尘仆仆都随风而散。琥珀瞳仁似乎染了墨,浓到化不开。   她闻到他身上的气息,竹香中还有淡淡的血腥之气。   “你…你又受伤了?”   “没有,是别人的血。”   她面色一变,即刻想到什么,“是虞家的人?”   “是。”   “他们找不到我,居然敢动你。怕不是以为将你除了,我就失了庇护可以任他们揉圆搓扁。虞紫薇真是疯子,虞家那些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她愤怒着,更多的是心疼。   说什么她要护着他,到头来她却成了那个被护着的人。   “阿慎…”   “我没事,他们不是我的对手,你放心。”   “我…我怎能放心?虞家树大根深,养了不少的死士。眼下我们除了躲着他们避着他们,似乎并没有更好的办法。我真希望…”   真希望一下子到四年后,麓京破城改朝换代。   “你怎么这个时候回京?”她问道,心里惊疑着,不是说好在阿瑜好之间他不要来找她们,免得被虞家人发现。“是不是有什么变故?”   叶訇的表情,证实她的猜测。“燕国公府似乎有动作。”   前世里,燕国公府正是打着替天下万民作主的旗号起义。这段日子她似乎并没有见过燕旭,燕国公府仿佛神隐一般。   燕国公府位高权重,又手握兵权。   “燕家人是不是全都不在京中?”她问。   “是。”   梁帝一心求道,燕国公府的女眷先是悄悄离京,再是燕旭。这几日因为太子一事,梁帝已有三日未上朝。   燕国公于今日一早离京,准备对梁氏发难。   她仰起脸,看向近在咫尺的少年。前世这个时候,他就已投靠了燕氏吗?他这一世已是皇子,燕旭不会再用他,他又不为陛下所喜,似乎比前世更加艰难。   “阿慎,燕家也好,梁氏也好。这江山他们爱争就让他们争去,你所要做的是保住自己,别被任何一方当成靶子。”   “我知道,我并不想当什么皇帝。我说过,你不想的事我不会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我陪着你。”   她泪盈于眶,抱着他低低嘤哭起来。   他为什么要这么懂她?他为什么要这么迁就她?他可知道,前世的她有多可恶,伤他有多深。即便这样,他还是想护着她的名声,替她护着梅家。   “阿慎…我…”她捧起他的脸,狠狠凑上自己的唇。   所有的话,尽没于唇齿之间。   良久,两人喘息分开。   “等会我送你们回去。”   “回去?”梅青晓轻喘着,声音娇哑。“这个时候…合适吗?”   “你妹妹失足跌落山崖被人所救,这个时候回去时机正好。”他看着她,眼里闪过心疼,“阿瑾,我知道你其实很想回去看一看。你回去之后住上几日,然后我去接你。”   “你接我?去哪里?”她问着,因为自己刚才的大胆,眼下脑子里一片茫然。   “阿瑾,我们完婚吧。”他说。   她结巴了,“完…完婚…” 第54章 娇蛮   皇子成亲, 不仅是他一人的事,而是整个皇族的事。他们的亲事也不是他一人说了算,须得陛下和皇后同意方能完婚。   他上面还有太子, 太子还未完婚,虞皇后不可能同意他抢在自己的亲生儿子之前。皇家之中, 从来都没有兄友弟恭一说。   太子没有成亲,那就没有子嗣。虞皇后更不可能允许庶皇子先成亲, 抢先一步生下长孙。他此时提及, 难道是有把握?   “可…可以吗?”她问完, 顿觉臊得慌。哪有这么问的,一点也不矜持,让人听去岂不是知道她有多恨嫁。   事实虽说如此,她恨不得就地嫁给他,与他成为真正的夫妻。若不实在是等不及,她怎会在庄子那夜借着酒疯与他拜了天地。   “我…我是说他们会同意吗?”   欲盖弥彰,强词夺理。   似乎在他在前,她总是这般大胆。方才阿瑜问她,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的。她想喜欢一个人,应该是在这个人面前做最真的自己。可以无理取闹,可是无所不言,甚至可以娇蛮任性。   在他面前, 她不用守着那些规矩,不用谨记那些礼数。世间的繁文缛节与他们无关,她只是她, 而他只是她的他。   他眸中的浓墨散去,如同上好的琉璃般夺目,“会,我自有法子。”   “那…那就好。”她咬着唇,羞红了一张脸,“我可没有着急,急的那个人是你…我本来还想再等两年。既然你这么着急,那我就勉为其难。”   “是我着急,是我等不了。”他说着,耳根微红。   她羞到无法自抑,抱着他埋首在他怀中。这样他就看不到她无地自容的样子,这样她就可以自欺欺人。   “这可都是你说的 ,是你着急,是你等不了。”她娇呓着。   “嗯,我等不及想娶你过门。”   少年少女的心贴在一起,这边是旌旗呐喊,那边是锣鼓喧天,谁也不比谁好到哪里去。澎湃的潮水又化成缠绵的细雨,紧紧地交织在一起,难舍难分。   里屋的梅青晚捂起耳朵,她其实听不清阿姐和王爷在说什么。但是阿姐说话的语气和声音她从未听过,竟是莫名觉得害羞。   那真是阿姐的声音吗?她的阿姐向来清雅高傲,怎么会像个撒娇的孩子一样?原来这就是喜欢一个人,喜欢一个人就会变得不再是自己。   她好奇着放开自己的双手,然后听到细微的声音,像娇喘像呢喃。羞得她立马又将耳朵捂起,苍白的脸上泛着红晕。   阿姐和王爷姐夫在做什么?   十三岁的少女,也不算是完全不知男女之事,或多或少知道一些。一知半解最是恼人,想知道更多,又害怕知道更多。   她胡思乱想着,过了好半天才重新放下捂耳朵的手。这一次外间没有那些羞人的声音,像是变得十分安静。   正松了一口气,忽然听到太子二字,她不由浑身冰凉。   “太子醒了?”梅青晓问。   叶訇点头,“没错,且他拒绝了虞家想让虞紫薇冲喜的提议。”   虞家人谋划这么久,不就是想让虞紫薇入主东宫。以往太子无成亲之意,对虞紫薇更是淡得不能再淡,他们心中不无焦急。   趁此时机,不仅得了利,还得了名,一举两得。   梅青晓琢磨着,太子会拒绝虞家没什么奇怪的。他一心向道只求长生,根本不在意世间之事,也不在意世间之人。   世人在他眼中如蝼蚁,他视世人如草芥。   想到阿瑜,她就恨得咬牙切齿。说到底阿瑜也是他的亲表妹,他怎么就能狠心让那些道士把阿瑜当个牲口一样的放血。   “他没死算他命大。不过做了那样的恶事,很快就有报应的!竟然还想长生不老,我倒要看看他能不能再过五年?”   前世他死在四年后,这一世她希望依旧如此。   “他自醒来后,举止颇为奇怪。”他说着,眉头微皱。   她囿于这民宅方寸之间,所有消息来源都是于伯于婶,他们哪能打听到宫中的事情。“有何奇怪之处?”   “他拒了虞国公府的提议后,一把火烧了自己宫殿里所有的道经、道袍和道符丹丸,并立誓此生再不碰道术。”   “他不求长生了?”梅青晓惊讶不已,前世里太子可是直到死都痴迷于道术,以为自己能得道升天。这一世为何突然醒悟,难道就因为兄长刺了他一剑,把他刺醒了?   “他似乎清醒过来,质问旁人如果问道有用,为何他仍是血肉之躯?还道就算修行能长生,刀剑无眼怎么办?”   “不可能!”梅青晓震惊,“他…他疯了!”   她不信他是大彻大悟,那样一个丧心病狂到用人血炼丹的人怎么可能会良心发现。难道这是他的阴谋?   莫非他与自己一样…   瞬间她呼吸紧促起来,如果太子和自己一样重生而来。他一定不会放过燕旭,也一定不会放过阿慎。   “阿慎,他突然性情大变,你要小心。”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   她深吸一口气,“阿慎,你答应我,轻易不要和他独处,要一万个小心提防他。他烧了那些东西,可见是真的放弃修道。如是这般,他以后行太子之名排除异己,你必首当其冲。天家无父子,更遑论半路出来的兄弟。”   叶訇眸一深,轻轻点头。   千叮咛万嘱咐,一颗心始终悬着。或许因为她的重生,今生已有许多的变数。这一世的事情,也必不会完全同样前世一样。   为今之计,走一步看一步。   她理了一下衣服,让他在外面候着,自己进了里屋。   梅青晚还愣着,见她进来,喃喃问道:“阿姐…太子殿下会不会因为我,对付我们梅家?他会不会为难父亲?”   “傻阿瑜。”梅青晓正在给妹妹散开头发。她用篦子轻轻梳着,一下一下梳到发尾。“你是失足落下山崖被人所救,他怎么会为难父亲?”   梅青晚睁大了眼,脸色又白了一分。   梅青晓心疼不已,“阿瑜,这仇我们记着。眼下还不是和他们硬碰硬的时候,不过阿姐相信,那一天不会太远。等回去后你好好养身体,其它的事情不用操心。”   “回去?”梅青晚眼前一亮,“阿姐,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我好想爹娘,还有祖母和兄长。”   “别急,我们等会就回。”梅青晓说着,眼神幽远。   那个家是阿瑜的家,不再是她的家。她没有和阿瑜说起那天的事,无论夫人认不认她,她是认兄长和阿瑜这个妹妹的。   她父母缘浅,兄妹的缘分倒是不差。   “真的吗?”梅青晚高兴起来,尔后又神情低落,“阿姐,你说我要是回去,会不会给家里添麻烦?”   “傻阿瑜,你只要回去,他们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是添麻烦。”   “可是…虞家人…母亲和父亲会相信我说的话吗?”   梅青晚瞧着天真活泼,实则最是一个通透的人。虞家是母亲的娘家,是她的外家。一直以来两家关系极近,虞家舅舅舅母一向疼她,母亲真的会信她吗?   她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害她,但她知道这事不仅虞家人知情,皇后娘娘定然也是知道的。用她的血炼丹药,他们是想讨好陛下和太子殿下。   一想到那眼睁睁看着自己血要流尽的绝望和痛苦,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阿姐,我怕…要真母亲不信我,你说那些人还会不会再把我抓回去放血…”   “如果她连你都不信…那就没什么好说的。”梅青晓替她把头发梳顺,“你别多想,她会信的。”   夫人可以不信她,因为她不是夫人的亲生女儿。若是夫人连阿瑜都不信,一心袒护虞家,便不配为母。   她们几乎不用怎么收拾,将将从这边的门出去,便看到门外停着的马车。马车旁,是一身藏青的梅青晔。   兄妹三人再见,恍若隔世。梅青晔嘴唇动了动,默默地上前。相顾无言,唯有眼中的热泪以及脸上的久别重逢的喜悦。   马车无声无息,消失在夜色之中。不远处的灯火和男女嬉闹的声音飘来,如同另一个世间,在这个道士横行的天下,何其荒诞。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靠在梅府的后门。   梅青晔上前轻轻叩击三声,门从里面打开,探出一张苍老的脸。老仆将门大开,看着自家公子抱着一个姑娘进来,后面跟着大姑娘和寿王。   一行人直接去梅青晚的院子,并让人去请梅大人和虞氏。   三人匆匆而来,看到院子里的梅青晓和叶訇。   “阿瑾,你们这是?”梅仕礼问道。   虞氏明显憔悴了许多,被人扶着看上去精神不济。她看梅青晓的目光中已没有往日的慈爱,透着复杂的陌生和疏冷。   梅青晓行礼,道:“夫人,大人,你们进去便知。”   梅仕礼皱着眉望着她,然后看向亮着灯的屋子,心下一跳。虞氏深深看了梅青晓一眼,什么也没有说,跟着丈夫进屋。   “啊!阿瑜…”虞氏的声音传来,很快便听到哭泣声。   梅仕礼很激动,胡子都在抖,“晔哥儿,这…这是怎么回事?阿瑜…阿瑜…居然还活着…”   虞氏抱着失而复得的女儿,哭得是上气不接下气,“阿瑜…娘的心肝,娘的心都快要疼死了,这几天,你在哪里?”   梅青晚流着泪,“娘,要不是阿姐和王爷还有兄长,女儿就见不到你们了。”   “阿瑜…阿瑜…”她看到了小女儿两只手腕包扎着,还闻到浓浓的药味,“这…阿瑜你怎么了,你受伤了?让娘看看…”   梅青晚缩着身体,避开她,“娘,别看,女儿怕吓到你。”   她这才注意到女儿脸色,苍白无血头发干枯没有光泽,像枯败的花一样没有生机。还有那双手一直垂着,似乎抬不起来。   “阿瑜…”她泪流满面,转头看向儿子。“晔哥儿,这是怎么回事?阿瑜怎么了,是谁伤了她?”   梅青晔红着眼眶,强忍着自己的情绪将那天晚上的事细细讲来。当说到他们发现阿瑜被道士丢在后山时,虞氏差点晕过去。   梅仕礼双拳紧握,牙关紧咬。   “娘,他们还说我是羊,还说我这头羊的血最好。”梅青晚说着,扑进虞氏的怀里,“娘,我好疼…好疼啊,我以为我要死了,再也见不到你们。”   虞氏的心像刀割一样,“那些人…他们怎么敢,怎么敢这样对你?”   被当成羊一样的放血,她的阿瑜该有多痛。   她不敢想象,她的阿瑜都经历了什么。要不是晔哥儿和阿瑾及时赶到,她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女儿?   “我要去告诉皇后娘娘,让她为你做主。阿瑜,你放心那些害你的人,娘一个也不会放过。”   “娘,你告诉皇后娘娘有什么用。他们都是串通好的,阿瑜是虞紫薇引去的。”梅青晔咬牙切齿地道。   虞氏捂着心口,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她的心已是被割得鲜血淋漓,痛到喘口气都疼,“薇姐儿?她…怎么会,不会是她,她不会害阿瑜的…”   “娘,我亲眼听到的,她让那些人做干净些。”梅青晚哭道,阿姐说母亲会信她的的。她紧张地看着自己的母亲,眼神忐忑不安。   虞氏心痛如绞,几乎无法呼吸。薇姐儿?怎么会是她想害阿瑜?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会不会是阿瑜看错了?   “阿瑜…你看清楚了吗?你薇姐儿不是向来疼你,她不会的…”   “娘,女儿看得清清楚楚。女儿向她求救,她分明听到了,还回过头来对我笑。娘,你知不知道她是怎么笑的,她的笑好可怕。”   虞氏只觉得天塌地陷,阿瑜不会说谎。她不傻,那些道士也不傻。她家阿瑜是梅府的小姐,要是没有别人的允许,怎么可能会动她的阿瑜。   长姐、嫂子、侄女、还有太子,他们这些人是不是都知道这件事,只把她一人蒙在鼓里。或者说此次极乐观问道,分明就是冲着她家阿瑜来的。   为什么是她的娘家人害她?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老天爷,你为什么这么对我!”她嘶嚎着,痛不欲生。   “娘…”   母女二人抱头痛哭。   梅仕礼是男子,到底要克制许多。然而再克制他也是一个父亲,一个疼爱女儿的父亲。他的女儿被人害成这样,他怎么不痛恨。   “太子、皇后、虞家!”他双手紧握成拳,一拳砸在桌子上。   “夫君!”虞氏跪爬过来,抓住他的袍子,“妾身有罪!都是妾身的错…是妾身错信他人…你休了妾身吧,我要回虞家…我要和她们拼了!”   “母亲…”梅青晔也跪下去,“这事不能怪你,要怪只能怪他们丧心病狂。阿瑾说得没错,他们虞家没有一个是好人。”   梅仕礼又一拳砸在桌子上,“从今日起,我们梅家与虞家势不两立,不死不休!” 第55章 血偿   听到丈夫的话, 虞氏再也忍不住大哭起来。她多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噩梦,她多希望害阿瑜的人另有其人。   她捶着自己的胸口,一下一下。   梅青晚抬不起手, 哭道:“娘,娘, 您别这样。”   梅青晔一个大男人,满脸泪痕, “娘, 幸亏阿瑾一早看透她们的真面目。一听说你们陪皇后去极乐观问道, 她就觉得不安。害怕你们出事,我们才赶了过去。否则…”   “阿瑾…她是说过薇姐儿不怀好心,她是说过薇姐儿几次三番害她。我以为…是她心有不满,恼怒薇姐儿占了她的太子妃之位。是我小人之人,是我不信她…”虞氏哭着,痛心疾首,“都怪我,我没听她的话。我以为薇姐儿和她只是姑娘家之间的嫉妒, 一些小打小闹无伤大雅,我没想到她们会这么恶…”   她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外跑。看到院子里守着的那个少女,一袭普通的衣裙, 却半点不损清雅从容的气质。   “阿瑾,是母亲错了,母亲错怪你了。”   梅青晓叹息一声, 上前扶住她,“夫人,你不必向我道歉。那日事出突然,我和兄长又没有说出实情,你不信我也是应该的。”   虞氏泪流满面,“你还叫我夫人,可见还在怪我。我该死,是我害了阿瑜。要不是我太过信任她们,又怎么会让阿瑜跟她们走。都是我的错,我不识人心,连亲人的真面目都看不清。活该我有报应,可是为什么要报在我女儿的身上?我宁愿他们对付我,宁愿那个受苦的人是我…”   梅仕礼跟出来,望着自己的大女儿,“阿瑾,你母亲只是一时被人蒙蔽。你已经回来了,就别走了,这里是你的家。”   “对,别走了。是母亲的错,你怎么怪我都行。”   梅青晓道:“夫人并没有错,我从未怪过您。这十六年来,您视我如己出,若不是您大度,我又岂能成为梅家的嫡长女。虞国公府是您的娘家,您相信他们是理所应当,您质疑我也是应该的。人心皆肉长,在我心中无论您认不认我,您都是我的母亲。”   “那你为何还叫我夫人?”   “母亲。”   没有期望过,也就没有失望。从她知道虞氏不是她亲娘的那一刻起,她已经接受所有的一切。虞氏不信她,她理解。虞氏怪她,她无怨。   她和虞氏,从来都是客气有余,亲近不足。   往后,便也同是如此吧。   梅仕礼摸着短须,“阿瑾,你记住无论何时,你都是我们梅家的大姑娘。”   “对…对,你父亲说得没错。”虞氏抹着眼泪,不停回望着屋内。   梅青晓道:“母亲,你赶紧回去陪阿瑜吧。”   虞氏点点头,扶着婆子的手进去陪小女儿。   梅仕礼对叶訇道谢,虽说家丑不外扬,这种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不过好在王爷也不算外人,看这样子也是站在他们梅家一边的。   “这几日,王爷费心了。”   “梅大人客气。”叶訇还礼。   看样子,他们有话要说。   梅青晓行过礼,进去看妹妹。   这一夜,梅府的灯未熄。   梅青晚被人所救的消息一传出,首先上门的就是柳氏和虞紫薇。母女二人不像是来探望的,带了一群的家丁倒像是来兴师问罪的。   虞氏冷着一张脸,梅青晓和梅青晔站在后面。   “阿瑜呢?”柳氏问。   “她身上有伤,在屋子里养着。”虞氏道,冷冷看向虞紫薇。   虞紫薇看向她身后的梅青晓,目光恨恨,“小姑姑,她怎么还有脸回来?她害了我不够,是不是还想往我身上泼脏水?”   “什么脏水?”虞氏冷道,心一抽一抽的。她多想质问她们,为什么狠心害阿瑜。但是她忍住了,一双手放在膝下死死握成拳。   阿瑜的事不能声张,甚至不能说是被人害的。那上头是太子是皇后是天家,他们梅家哪里斗得过?   柳氏母女正是笃定这一点,想来个先发制人。   “双妹妹,外面的传言你听说了吗?也不知是哪起子黑心肝的,居然也编排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的不是,还说什么极乐观后山找到的那些尸骨是用来炼丹的。这样的话要是传到陛下的耳朵里,那可是要杀头的。”   “竟我这样的传言,我怎么没有听到。”虞氏说着,手揪住自己的衣裙。   柳氏轻蔑一笑,“双妹妹没听过便也罢了,只是这当口你家阿瑜突然找到了,旁人难免多加揣测。不如你们梅家出面说清楚,也让世人知道一切都是谣传。”   这简直是欺人太甚,虞氏目眦尽裂,差点忍不住。   梅青晓道:“虞夫人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我家阿瑜失足掉落山崖被人所救,和外面的传言有什么关系?虞夫人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难道不是因为心虚?”   “你说谁心虚?”虞紫薇一进门,眼神就没离开过梅青晓。她所有的恨都冲着梅青晓一人,要不是这个野种,她怎么会破了相,还被太子殿下拒婚。   虽说拒婚一事未传出,但她心里明白。太子殿下是真的不喜她,哪怕她愿意放低身段冲喜他都不屑一顾。   虞氏的恨溢满了眼,阿瑜说薇姐儿还让那些人做干净些。一想到阿瑜受的罪,再看着眼前她曾经当亲生女儿看待的侄女,她的心裂成碎片,每一片都在割着她的肉。   梅青晔“腾”地举起剑,示威般冰冷地看着那对母女。   柳氏这回可不怕他,她们带了近十位家丁,个个都是好手。就不信光天化日之下,他敢杀人不成。   他嘲讽一笑,“你们虞家的男人都是缩头乌龟,一有事就把你们女人推出来。虞国公呢?虞仁凤呢?他们都死了吗?”   “双妹妹,你听听。晔哥儿居然这么不敬他的舅父,还直呼自己表哥的名字。你们这是要做什么,难道是想和我们虞家断绝关系吗?”   梅青晓明白了,这正是今日柳氏母女上门的原因。   是来断绝关系的。   “断绝就断绝,谁怕谁?”梅青晔说着,把剑一横。   柳氏身体一缩,拉着女儿站起来,“这可是你们说的,双妹妹你要记住。是你们要和我们虞家断亲,是你们做得太绝。以后再有什么事,可别说我们无情。”   你们还要怎么无情?虞氏的心在滴血,都做到这个份上,难道还有更无情的吗?   梅青晔提剑出来,拦住她们的去路,眼中不掩杀意。柳氏母女吓得往后一躲,那些家丁围上来。   “梅青晔,你敢?我是将来的太子妃,你要是敢动我,那就是与皇家为敌。”虞紫薇怒道。   “好吓人,我好害怕。”梅青晔冷笑,“太子妃?是太子的未婚妻,有可能只是未婚妻。你死皮赖脸想给太子冲喜,太子压根不想娶你。”   虞紫薇脸一变,昂着头,“太子殿下疼惜我,不愿我这般委屈。他日我必风风光光嫁进东宫,到时候你们定会后悔今日这么对我。”   “嫁进东宫?”梅青晔又是一声冷笑,“我倒要看看,太子殿下会不会取一个残废?”   “你什么意思?”虞紫薇连连后退,躲到柳氏的身后。   柳氏心下一个突突,那日是在气头上,晔哥儿一气之下伤了薇儿。以梅家如今的处境,不应该唯恐太子和皇后找他们算账,他们不应该紧紧巴结他们虞家吗?   “你…你想找死吗?”   “谁死还不一定。”梅青晔说着,一个口哨进来好些家丁。家丁对付家丁,柳家带来的人无半点胜算。   柳氏摆着高姿态,以为梅家人会哭求她们,没想到是自己上门送死。   虞紫薇抱头尖叫,躲在柳氏的身后。谁知道梅青晔对付的人不是柳氏,而是她。她被梅青晔提溜出来,不要命地叫喊着。   “梅青晓,你这个害人精!”   都这个时候了,她所有的恨还是冲着梅青晓一人。   梅青晓表情淡淡,道:“我告诫过你,多行不义必自毙。你自己找死,怎么能怪得了别人。不过你放心,杀你这样的人只会脏了我们的手,我们不会要你的命,你的命自有天收。”   听到这句话,虞紫薇不害怕了。   她才把手放下来,就感觉寒光一闪,紧接着又是一闪。剑太快,快到她看到自己双手在流手都没有感觉到痛。   这两剑见骨,血流如注。   柳氏惊恐地大叫,抱着女儿瑟瑟发抖。   “被人放血的滋味如何,虞姑娘?”梅青晓扶着虞氏走过来,睨视着她们。   “虞含双,你好狠!”柳氏怒着,恨不得吃了她们。   “再狠也狠不过你们。”虞氏的心里并无快意,有的只有无尽的痛苦。   虞国公府家丁都被人制住,柳氏恨着,语气软了下来,“双妹妹,薇姐儿可是你的亲侄女。你一向疼她,你怎么能让晔哥儿这么伤她?”   “那我的阿瑜呢?我的阿瑜做错了什么,要被人那么伤害?”   “阿瑜?阿瑜的事和薇姐儿有什么关系?不是说她是自己跌落山崖的,你们可不能赖到我们头上。”   虞氏的心冷了,都到这个时候她们还没有半点愧疚。阿瑾说得对,虞家从来都只是在利用梅家。她的儿女在娘家人的眼中,活该都是侄子侄女的踏脚石。   虞紫薇感觉到了痛,惊恐万分,“娘,你快救我…你快救我…”   柳氏抱不动她,那些家丁又全部不抵用。   “双妹妹,我求求你,她可是你的亲侄女。你赶紧找大夫来…”   梅青晔的眼里全是恨,“找大夫?可以,先流上一个时辰再说。”   她们加诸在阿瑜身上的痛,他都要一分不差地还回去。   流一个时辰的血,那血不就流干了。虞紫薇害怕着,尖叫连连,“不…不,我不要被放血,我不要被放血。娘…快救我!”   听到侄女的声音,虞氏想到她的阿瑜。那时候她的阿瑜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又有谁知道。   她狠了心,不再看,任由儿子和女儿指使人将柳氏绑起来,柳氏怒着吼着脸胀得通红,最后被人堵住嘴。   大门外的下人来报,说是皇后娘娘的旨意到。   虞紫薇惊喜,“哈哈,你们想害我…皇后娘娘不会放过你们的。”   皇后娘娘的旨意不是来救她们的,而是召梅青晓进宫。传旨的太监被安置在前院,根本不知道后院发生的事情。   虞紫薇不信,喃喃,“怎么不是来救我的?为什么不是来救我的?”   “你以为你是谁?”梅青晓俯着身看她,“太子殿下以前不想娶你,以后恐怕也不想娶你。你相想当太子妃,可能只是你一人在妄想。”   “不,不,我是太子妃。你个贱人,你连给我提鞋都不配!”   “你省省力气吧,免得太过激动血流太快,不到一个时辰就见了阎王。你好好看看,看看自己的血是怎么样一点点地流干。”   虞紫薇惊恐着,恨到咬牙切齿,“你别得意,我要是出事了,你也要偿命!”   梅青晓缓缓起身,神情冰冷,“我的事不用你操心,你死了我都不会死。你对我一直心存嫉妒,被恨意迷了眼。你知道我和阿瑜姐妹情深,于是在极乐观里恶从胆边生,串通几位道士残害阿瑜。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被你蒙在鼓里,根本不知道那夜发生的事。”   柳氏和虞紫薇同时大骇。   “你…你好毒!”   “再毒也毒不过你们,这是我们两家之间的恩怨。皇后娘娘必定十分为难,不知该帮哪边。你们放心,我此次进宫一定会替你们美言几句。”   虞紫薇双手在流血,血流得太快太痛,她的头渐渐感到晕眩。她好恨,为什么前几次没有弄死这个野种。   柳氏被捆着,痛苦呜呜。   她看着梅青晓在冷笑,看着他们全部离开,然后关上门。   召见梅青晓的并不是虞皇后,梅青晓被人带到东宫里,她才明白所谓的皇后旨意是太子下的,真正要见她的人是太子。   心下一紧,面上不显。   该来的迟早会来,躲也躲不掉。只是她很疑惑,为什么太子殿下第一个召见的人是自己,而不是燕旭和阿慎?   太子背对着站在大殿之上,深紫的袍子明黄色的发带,一双绣金的黑靴。大殿之中一个宫人都没有,仅有孤身一人。   听到殿外宫人的通传,他慢慢转过身,眼神凌厉神情莫测。   遥远的记忆,陌生又熟悉的长相。她记得他被人从殿内拖出来的样子,干瘦痴迷像入了魔障一般,如同行尸走肉。   那样一个求道成痴的人,好像变成另一个人。   大殿之上的男子虽清瘦,浑身却是说不出的威严。像是破茧重生的蝶,从一具行尸走肉变成了有血有肉的活人。   仅一眼,她便没有再看。   礼数周全,行云流水般跪下去。 第56章 荒谬   大殿之下的男子缓缓步下来, 站在她的面前。那华贵的靴子停在不到她两步之外,沉沉的压迫感自头顶传来。   她再一次肯定,眼前的太子不是从前的那一个。那个人一心痴迷道术, 虽是太子却不与世家打交道,更不会有这样的威压。   “知道孤为什么召见你吗?”   “臣女不知。”   “起来说话, 随便坐。”华贵的靴子往右移动一步,靴子的主人似乎很是闲适, 仿佛在与一个老朋友话家常。   梅青晓谢恩起身, 并不敢坐, 更何谈随意坐。   “怎么?你怕孤?”   “君臣有别,臣女不敢越矩。”   太子也不再三,眼神望着殿外,目光极是难懂,“你必是很奇怪,孤为什么见的人是你,而不是寿王?”   她没有回答。   太子似乎也并不在意她回不回答,“孤有一事不明, 你怎么知道你妹妹在极乐观会出事,居然连夜赶去救人?”   她心一紧,“臣女与妹妹自小感情深厚,那日一听她不在家中, 不知为何眼皮直跳心绪不安,这才去了极乐观。”   “姐妹同心,倒也合理。”太子说着, 双手缓缓放到后背,来回踱了两步。“孤还听说你以前甚是不喜寿王,眼下看来你们感情倒是不差,不知是何缘由?”   她的心紧了又紧,太子这是在套她的话。已不用再怀疑,太子殿下正是与她一样有特殊的奇遇,才会有今日的召见。   “人心皆肉长,日久则生情。”   太子唇角泛笑,“极是有理,日久则生情。”   殿内很静,原本供奉的三清真人全部移走,镶金的香案也已不见踪影。撤掉那些修道之物外,殿中空荡得紧,唯有雕龙的金柱屹立。   外面的宫人无一人敢抬头,也无一人敢偷听里面的人谈话。自从太子烧了道经后,东宫所有的人全部被换。   这些新换来的宫人见识过太子如今的雷霆手段,一个个再也不敢心存侥幸,更不敢像以前在东宫当差的人一样蒙混太子。   从前东宫的宫人们着道袍,个个都能扯上一段道经说个二四五六来。如今的宫人皆是宫装,东宫内外无一丝香烛之气。   未知则生恐惧,梅青晓纵是活了那么久,做了那么多年的鬼,此时也难免心中忐忑。不知太子到底意欲为何,更不知他会如何对付他们。   “不必紧张,孤与从前不同。”   她有了答案,心里惊涛骇浪。难道说眼前的太子与从前的太子并不是一人,他并不是和自己一样重活一世,而是借尸还魂?   一念起,更是惊骇。   既是借尸,那他从前是谁便无从得知,更添许多变数。   “孤曾有一梦,梦中甚是蹊跷。孤梦见这大梁江山改了姓换了面,而梅姑娘你不愿嫁孤的皇弟为妻,一头撞死在梅家的气节柱上。”   惊骇更甚,她脑中纷杂。   他到底是重生了,还是换了魂?   “殿下,梦魇而已,不必当真。”   “既然不必当真,梅姑娘你又为何言不由衷,自己当了真?”   她惶恐着,跪下去。   华贵的靴子再一次踱到她的视线之内,靴子的主人微俯着身注视着她。突然低低笑起来,慢慢拾起身子。   “别怕,孤不会杀人灭口。只是孤太想找个人说一说,而你无疑是最好的人选。孤相信孤说的话的别人或许听不懂,梅姑娘却是心知肚明。”   她不敢随意接话,这个时候多说多错,少说少错。   太子也不等她回答,又道:“孤曾听过一个说法,说是梦中之事或是预知后事。若孤所做之梦会发生,那为何你又出了许多的变数?初时我也以为是寿王,后来仔细一想你的态度转变,或许那个人应该是你。”   “殿下,臣女愚笨。不知前世今生,只求此生无憾。”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她不宜再装糊涂。   “说得好,只求今生无憾,孤亦是如此想。”太子说着,举目望着空旷的大殿,“孤在梦中旁观着一切,父皇与孤都沉迷修行道术,荒芜了朝政。好好的皇宫成了道观,道士横行天下,弄得民怨四起。孤心急如焚,恨不得冲破梦境力挽狂澜,却无奈囿于梦中无可奈何。”   梅青晓听得云里雾里,饶是她重活一世做鬼多年,也不太能听懂他话里的意思。前世的他,明明痴迷道术不顾民生,何故说出这样的感慨之言。   他到底是不是他?   “孤看到梦中的自己对天下之事无动于衷,恨不得冲出梦中唤醒那个执迷不悟的自己。好在梦终究是梦,孤依旧是孤。”   太子说着,嘴角泛起冷意。   那人一心求道,天下人都以为他是求长生,岂不知他不是求长生,而是为了压制自己。自己与他,一体同生。一人出,另一人隐。   自己隐了两世,原以为这一世同上一世一样,永远无法得见天日。谁知那日遇刺,竟是自己的出头之日。   说起来,还得感谢梅家这对兄妹。   “孤说的话,梅姑娘可能听懂?”   梅青晓心一凛,大约理出一丝头绪。太子此意,是告诉她从前种种皆是另一个他所为,而今的这个他,才是真正的他。   如此荒谬,闻所未闻。   她敛了心神,回道:“臣女愚笨,虽不知殿下之意,却知一个道理。殿下心系苍生,才是万民之福。”   太子眸色深沉,缓缓露出一个笑意。   “梅姑娘果然不负才女之名,想来姑娘与孤一样,都曾为梦境所困扰。梦只是梦,若一昧相信便是蠢了。”   “殿下言之有理,臣女受益匪浅。”   “如此,不枉孤提点过你。”太子听到殿外似有动静,唇角勾起,“令妹之事于孤而言,皆是梦中之事,然而梦中之人亦是孤。孤深感内疚,他日必有所补偿。”   梅青晓谢了恩,退出殿外。   叶訇静静候在那里,见她出来琥珀色的瞳仁阴霾尽散,不着痕迹地将她从头看到尾,无声地走到她的身边。   “皇弟是担心孤会为难自己的弟媳?”太子迈出殿,似笑非笑。   “臣弟不敢。”叶訇行礼。   太子走下来,“皇弟是否刚从父皇那里过来?”   梅青晓看向叶訇,梁帝对阿慎根本没有父子情,召见他肯定是有事。她目光不掩担忧,猜测着是不是因为梅家的事连累他。   他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太子将他们之间的情意看在眼里,顿生羡慕之感。“梅姑娘不用担心,父皇只是在对孤不满,谁让孤烧了道经撤了东宫的香火。”   梅青晓心惊,梁帝难道是嫌梁朝太过安定,要挑起自己膝下仅有的二子斗起来不成?这是什么样的帝王,存心是找死。   “上回虞国公府曾提议要为孤冲喜,孤伤重未好,实在不宜大过劳累。既是冲喜,由兄弟代劳也使得。”   梅青晓惊讶,太子殿下这是在向他们示好?   叶訇行礼,“臣弟愿为皇兄分忧。”   “你我兄弟,不必多礼。孤早前也没有想到,只因昨夜父皇歇在金美人宫中,金美人提了一句。孤茅塞顿开,觉得此议甚好。”   他看着叶訇,叶訇恭敬垂首。   良久,摆了一下衣袖,“你们回去吧。还有别把人弄死了,到底是孤的未婚妻。来日方长,不必急在一时。”   梅青晓心惊,面上不显。   两人一起出宫,梅青晓斟酌一二,道:“阿慎,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曾经做过一个梦,梦到了我们的前世。太子殿下似乎也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和我一样的梦境。”   “梦?”   “是啊,梦。很真实的梦,好像就是我们的前世一般。”   叶訇垂着眸,道:“梦而已。”   “若是我一人的梦,确实只是梦而已。太子殿下同做一梦,这事太过离奇。阿慎,太子似乎不再是从前那个太子,或者说他已经彻底变了。”她看着他,认真说道。   “他确实变了。”   之前那番话,太子是说给他听的。太子不仅知道金美人是他的人,且是在告诉他,宫中已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他才面见父皇,太子必是已知他和父皇说的话。   如此手眼通天,才是一个真正的东宫太子。看来太子不仅彻底醒悟过来,且变得十分强,手段过人。   一个人的改变,会一夕之间如此之大吗?   那个人,真的是以前的太子吗?   梅青晓道:“阿慎,你有没有听过世上有一种人,他们有双面,一面恶一面善。恶占了上风即为恶,善占了上风即为善?”   天下竟有这样的人,叶訇没有听过。   然而阿瑾说的话,他信。那个人就是太子吧,从前是恶,如今是善。善压住了恶,太子变成另外一个人。   “阿慎,他说他不忍见万民受苦,他还说他想力挽狂澜。我觉得他是在说真的,他真的想做一个好储君好君王。”   如果太子立起来,要扛起这乌烟瘴气的江山,那么燕家就出师无名,也不会像前世那般顺利改朝换代。   或许,根本注定失败。   那么阿慎…   “他真是这么说的?”   “是,这是他的原话。”   叶訇明白了,太子是借阿瑾的嘴告诉自己。恩威并施,让自己断了不该有的想法。“如果他说的是真的…”   梅青晓明白他的想法,道:“阿慎,他已向我们示好,我们静观其变。”   两人相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些许喜悦。若是所料不差,他们就要成为真正的夫妻了。这世间就算再多风雨飘摇,他们也已找到依偎的那个人。   太子的示好,应该只是一个开始。   从此刻起,终将走向和上一世完全不一样的结果。   宫门外,虞国公府的马车停在一边,柳氏和国公府的下人就站在马车边,皆是一脸惧怕不敢上前。她看到另一边候着的兄长,顿时明白那马车里的人是谁。   她慢慢走过去,马车里传来虞紫薇的怒吼声,“梅青晓那个贱人呢?出来没有?”   梅青晔过来低声道:“你走之后,母亲放了她们。”   不难猜到,虞氏终究是心软。   “虞家那对父子,还真是缩头乌龟,至始至终都没露过面。”梅青晔嘲讽着,关切问道:“阿瑾,没人为难你吧?”   “没有。”   梅青晓记得前世虞家败落,虞紫薇向阿慎自荐枕席的主意,就是虞仁凤出的。虞紫薇被阿慎拒绝后,虞仁凤转眼就找好下一家。   接边被拒后,虞仁凤的眼光从高到低,最后把虞紫薇送给一个千户做妾,得了一百两银子。   虞家的男人,为了自己的野心从不会在意家中女人的死活。在他们眼中唯有权势,妹妹女儿都是他们谋权谋利的工具。   可惜,母亲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死心。   虞紫薇的双手已上药包扎,手腕上传来的痛都抵不过她心里的恨。她相信大姑姑一定会替自己出头,她要亲眼看到梅青晓得到应有的惩罚。   柳氏怒视着梅青晓,“你…你居然没事?皇后娘娘信了你的话?”   叶訇和梅青晔走过来,柳氏被他们的眼神吓到,狠狠着退到一边。   梅青晓浅笑,“恐怕要让你们失望了,皇后娘娘压根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又怎么会召见我?召见我的人是太子殿下,你们想不想知道太子殿下说了什么?”   马车内,虞紫薇的呼吸急促起来,“贱人,你…跟太子殿下说了什么?我不会放过你的!”   “虞紫薇,你不放过谁?”梅青晓走近,站在马车旁边,“你就不想知道殿下和我说了什么?”   “他…他说了什么?”虞紫薇的声音在抖。   对于恨之入骨的人,死真是太过便宜。她要让虞紫薇眼睁睁看着自己想要的一切都被人摧毁,尊贵的身份想要的地位,一一成空。   那才是对一个人最彻底的报复。   梅青晓低低一笑,声音极为愉悦,“太子殿下说像虞姑娘这样的恶毒女子,死了反倒便宜。”   “什么?”   “不可能!”   柳氏母女齐齐惊呼。   梅青晓往后退一步,笑得更是优雅,“虞紫薇,咱们来日方长。” 第57章 索求   离宫的时候, 叶訇与梅青晓同乘一辆马车。   梅青晔身为兄长,总觉得自家妹妹以前的规矩都白学了。从前人人都说阿瑾知书达理,姿仪出众礼数周全。   而今阿瑾似乎忘记以前的恪守古板, 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觉得有些不太好,倒不是他嫌妹妹不守规矩。而是觉得阿瑾对叶訇那小子好像有点上赶着, 他怕叶訇因此轻视阿瑾。   想了想,又觉得至始至终, 阿瑾也不是一厢情愿。叶訇那小子对于阿瑾说的话做的事, 件件上心事事依着, 明明也是爱极阿瑾。   咧了咧嘴,有些牙酸。   翻身上马之际,瞥见柳氏那恨恨的目光,他挑衅一笑。   去他的规矩。   什么尊敬长辈,统统都滚一边去。   他尚且不在意,何况是梅青晓。   梅青晓整个人都软在叶訇的身上,“阿慎,之前在东宫真是把我吓坏了。我不管, 你可得好好补偿我。”   可怜叶訇满怀的温香软玉,僵着身体不敢动。偏生她还不安分,一双小手四处乱动撩拨着他所有的理智。   近在咫尺的精致小脸,微微噘起的樱红小嘴, 无一不在表明她要的补偿是什么。   “阿瑾…下…下回,下回我再补偿你。”他一动不敢动,脑子里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人要冲上去, 一人拼命拦着。   梅青晓闻言轻轻用贝齿咬着唇,美目眨啊眨,一脸的受伤。在他眼里泛起愧疚和自责时,她突然嫣然一笑,大力“啵”他一下。   声音之在,听得马车旁行走的静心红了脸。   尔后,她听到自家主子不无得意地道:“都说烈女怕缠郎,反之亦然。阿慎,你是逃不掉的。等到咱们成了亲…”   接下来的话,似乎被人堵住了。   她满脸通红,做贼心虚般四下张望。好在除了她,谁也没有听出马车内的动静,前面骑马的大公子更是一无所知。   所谓女大不中留,说的就是她家姑娘这样的。她心里念着老天保佑,赶紧让寿王殿下和她家姑娘成亲,省得她们这些做下人的提心吊胆。   马车内,梅青晓心满意足。小嘴红润润的,像是饱足一顿般。“阿慎,我真希望我们快点成亲。”   猛然,她像是想到什么坐直身体,“阿慎,你和燕旭有联系吗?”   叶訇垂眸,“燕世子找过我。”   “不管他和你说什么,许你什么样的前程,你都不要答应他。”她深吸一口气,匀了匀气息,“太子不是从前的太子,燕家那浑水你不能趟。”   “我知道。”叶訇轻轻搂过她,琥珀瞳仁中尽是幽深。   不管虞紫薇如何恨意滔天,柳氏如何咬牙切齿,都抵不过她们内心的恐惧。尤其是梅青晓最后那句话,像催命符一样悬着,上不得上下不得下,硬生生卡在她的嗓子眼里。   她们回去与虞氏父子如何商议不提,且说梅氏兄妹回到梅府后,即刻被梅仕礼和虞氏给请到书房。   面对梅仕礼,梅青晓的说法自是不一样。只说那夜之事太子殿下并不知情,都是通玄子等人为讨好他而行事。   “皇后娘娘和虞家定然也是被那些可恶的道士们所蒙蔽。”虞氏道。   梅青晓看她一眼,摇头,“非也,他们实实在在是知情的。”   虞氏眼中的希冀慢慢黯淡,转头抹起泪来。   梅青晔道:“母亲就不应该放过她们,她们死不悔改,巴不得阿瑾也出事。”   虞氏的嘴张了张,眼神有些躲闪竟有些不敢看梅青晓。梅青晓心下一片无波,因为已不再对这个母亲有期望,反倒是平静如常。   梅仕礼是一家之主,虞氏是他的妻子。他们夫妻二人关起来说什么都行,规矩上却是不允许儿女看轻妻子。   “晔哥儿,你母亲这事做得没错。要对付一个人手段多的是,不必急于一时,更不必明着直来直去留下把柄。”   梅青晔有些不服,他谅虞家母女也不敢对外人说。   梅青晓给他一个眼色,对梅仕礼道:“父亲所言极是,是女儿与兄长思虑不周。下回行事,一定会记得背人耳目,叫人捉不到任何把柄。”   虞氏手捂着心口,看上去很是难过。   梅仕礼叹了一口气,终是没说什么。小女儿遭了这么大的罪,要说他心里不恨是不可能的。他不能做的事,儿子和大女儿倒是做得。若是不留把柄,随他们折腾去。即便落了形迹,到时候再说。   “只盼着太子殿下真的醒悟,再也不堕入问道迷途。”   身为臣子,谁忍心见江山疮痍帝王不作为?   “太子若是立起来,薇姐儿以后就是太子妃…”虞氏迟疑着,说出这一句。   “她害了阿瑜,还想当太子妃?我倒要看看她有没有那个命!”梅青晔话里话外横着,大有太子敢娶虞紫薇,他就要开杀戒的气势。   虞氏被他吓了一跳,心突突着。   梅青晓淡淡道:“母亲不用担心,太子殿下从前不喜虞紫薇,往后更是不喜。虞紫薇想当太子妃,无异于痴人说梦。”   “你…你怎知太子不愿娶她。这可是皇后娘娘和陛下赐的婚,他…怕是做不了主的。”   “母亲大可安心,太子已不是从前的太子。这门亲事他不会认,也不会娶。您且等着,虞紫薇和虞家人所想要得到的一切,都不会实现。太子不会同意,我们也不会同意!”   虞氏的心突突得更厉害,眼前的大女儿竟是如此的陌生。这般气势和笃定是从哪里来的?还有儿子,竟然一脸的赞同。她的孩子们,好像全变了。   她心下一片茫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离她远去。陛下的旨意到梅府时,她更是茫然,越发觉得许多事情超出自己的理解。   冲喜一说来自民间,都是自己冲自己的喜,哪有冲喜还用兄弟代劳的。太子殿下明明有未婚妻,为何不愿同薇姐儿成亲?   难道真如阿瑾所说,薇姐儿就算被赐婚给太子,也不可能成为太子妃。   她有些惶恐,对最近发生的所有事情不安。   除了照顾小女儿,她在这个府中似乎像个傻子一般。夫君遇事不再和她商议,更加看重阿瑾和晔哥儿。   婆母的病,因为阿瑾的亲事大好起来。等了这么多年,梅老夫人对于大孙女的婚事自是事事亲为,她插不上手。   以前觉得不用管阿瑾的事,她落得轻省。如此竟是百般不是滋味,唯有日夜守着小女儿,盼望着自己的女儿赶紧好起来。   梅青晓的嫁妆是现成的,多前年梅老夫人就替女儿备下丰厚的嫁妆。后来梅玉珠出事,那些嫁妆都封在库房里没有打动。   因为梅青晓嫁的是皇子,嫁妆规格自是要再高一些。梅老夫人命人清点那些嫁妆,再增增添添。这般忙碌着,身体竟是一日好过一日。   在备嫁的这段日子,麓京倒是出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   宋进财死了,死在某天夜里。他的死不太好听,听说是死在女人身上的。大夫说是补药吃多了,死于马上风。   宋侯爷夫妇哭得是死去活来,又碍于儿子死得不光彩不敢声张,只对外人说儿子是得急病死的。   他们迁怒于叶訇,旧事重提。   梁帝成日飘飘欲仙,觉得自己不日就要得道升天位列仙班。对于朝堂之事越发的不尽心,倒是很信任通玄子,一日都离不得那丹药。   太子殿下突然性情大变,最受影响的便是通玄子。通玄子隐约感得事情很不对劲,惊觉自己原本攀上的太子似乎靠不住,还是得靠陛下。   他炼制的丹药,自是知道厉害。   若是陛下突然仙逝了,他怎么办?他有心挽回一二,谁知陛下一日不吃那丹药,便像陷入疯狂一般暴躁。他若不给,陛下势必要他的命的。他只能一日不落,眼睁睁着看着陛下一日比一日更糊涂,心里只能干着急。   宋侯爷跑进宫哭诉,梁帝那里根本没有得到消息。等通玄子知道时,宋侯爷已被带去东宫。他心里一个咯噔,犹豫再三折身回长生殿。   太子倒是耐心听完宋侯爷的哭诉,反倒是宋侯爷渐渐觉得不对劲。   “殿下,臣…臣说的句句是真。要不是寿王殿下伤了我儿,我儿也不至于这么年轻就去了。臣膝下唯有这一子,实在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依宋卿所言,你儿子死在女人身上,是寿王殿下害的?”   “臣…臣不是这个意思。”宋侯爷冷汗直流,心里纳闷着他在陛下面前都不曾这样,这个太子倒是比陛下还在厉害几分。   太子淡睨着,表情极为高深莫测。   这样的威压,更叫人难以招架。宋侯爷的额头的汗水越来越多,他不住用袖子去擦拭汗水,脸色很是难看。   突然太子冷笑一声,“宋卿可知,诬蔑皇子是大逆之罪。重则丢命,轻则抄家。你儿子死在府中,你居然跑到孤的面前来攀扯寿王,当真是其心可诛!”   宋侯爷那个害怕,“扑咚”一声将头磕在地上。   “殿下,臣…臣绝无此意,绝无此意啊…”   “孤怎么瞧着你们宋家是恃宠而骄,连寿王殿下都不放在眼里。父皇看重宋道长,为表恩宠破例封赏你们宋家。如今看来,你们宋家行事张狂,辜负了父皇的这份恩宠。”   宋侯爷那个悔啊,千不该万不该为争一时之气进宫。他再是不谙为官之道,也听出太子殿下这语气的不喜与嫌弃。   他在听到太子殿下接下来的话后,更是悔断了肠子。   “既然如此,孤看你们宋家实在是不配占着侯爵之位。念在宋道长一片忠心,孤就网开一面。收回你忠勤侯的封号,改为承恩伯。”   宋侯爷身体一瘫,瑟瑟发抖。   太子又道:“孤体恤你才丧子,宋家后继无人,特赏赐你八名福女。望你好好善待她们,替你们宋家开枝散叶。”   赏赐的那八名福女恰是早前梁帝赏给叶訇的那几位,其中包括那位名叫成碧的福女。那成碧将将养好伤,还未来得及进行下一步的谋划,就被赏到宋府。   宋伯爷丢了侯爷之位,吓得胆都破了。总归好歹还是一个伯爷,又得了八名如花似玉的福女,一时之间悲喜交加。   宋夫人善妒,他虽是侯爷,过去多年只得两个相貌平常的妾室。如今一下子多了八个,而且还是太子赏的,顿觉丢了侯爷之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宋伯爷被堵住了嘴,宋夫人不干了,天天闹得家里鸡犬不宁,连通玄子告诫的话也不听,叫麓京人看足了笑话。   这是后话。   且说太子赏了福女后,悄悄出宫,他去的正是梅府。   他走的不是正门,而是后门。没有言明身份,只说是梅青晔的朋友。梅青晔听到下人来报,挠着头想了好久,也不记得自己有一个姓沐的朋友。   待见到太子殿下,难免愣住。他对太子的印象停留在极乐观的时候,他一剑刺过去拼尽全力想要对方的命。   太子一身常服,手拿纸扇,瞧着就是一位普通的书生。   “梅大公子不认识我了?”   梅青晔连忙行礼,把人请进来。   “殿…殿下,您怎么来了?”阿瑾说太子殿下对于阿瑜一事并不知情,他心里忐忑着,拿不准太子那夜有没有认出自己,猜测着太子此次上门是不是兴师问罪。   “你字广泽,我便叫你广泽。我字沐云,你以后便唤我沐云。”   “臣不敢。”   太子殿下摇扇一笑,“这是孤的命令,在宫外你如此唤孤即可。”   “沐…沐公子,请。”   太子也不纠正,慢步朝前走。他身上的伤还未大好,走得很是不快。身后跟着一个小太监,手里捧着一方锦盒。   梅青晔心中疑窦丛生,跟在他的后面。   他走走停停,欣赏着梅府的景致,“早就听闻梅府的梅树堪称一绝,这一路走来比比皆是,可见梅家人确实爱梅惜梅。”   “殿下谬赞。”梅青晔的回答略显僵硬。   太子停下来,看过来,“广泽何故如此拘谨?”   “没…没有的事。”   “广泽不必害怕,过去的事情我只当都没有发生过。”太子望向最近的一株梅树,声音压得极低,“包括你行刺孤的事。” 第58章 痴缠   梅青晔闻言, 瞳孔猛缩。   那夜的事情一一在目,了无生机的阿瑜,极乐观里鼎盛的香火, 还有那些道士的话。他记得自己疯狂的杀意,在刺向对方时的决绝。   在那一刻, 他抱着必死的决心。哪怕拼上自己的性命,他也要替阿瑜手刃真正的仇人。刺杀的事情是真, 他当实是真的想要对方的命, 然而此时浮上心头的只是心虚。心虚到一时语塞, 眼神飘忽着。   “那时臣误会殿下,一时悲愤之下做错了事,请殿下责罚!”膝盖才往下一屈,便被太子殿下扶住。   “孤又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你不必如此。孤已醒悟过来,从前种种恍若浮生一梦,竟是半点也不愿再想起。过往是非,孤只当没有发生过。”   梅青晔狐疑着, 暗道太子果然变了许多。   “殿下,您真的不怪臣?”   “孤不仅不怪你,反倒要感谢你刺的那一剑。若不是那一剑,孤还囿在道术里无法自拔。是你那一剑刺醒了孤, 让孤重获新生。”   这般晦涩的话,梅青晔听得云里雾里。唯一点可以肯定,太子确实与以前不同。少年最是热血, 最不喜亏欠别人。   “殿下…以后若有所遣,臣愿效犬马之劳。”   “好。”太子郑重应道:“孤清醒之后,愧见朝野上下一团污浊,很是痛心。如能得晔表弟这样的人才相助,孤相信迟早有一日这天下不再尽是香烛之气。”   一语激昂,梅青晔的心已经投诚。   太子举目四望,只见梅树成林,林荫有致小桥流水,回廊假山以及屋檐楼阁。一草一木都带着说不出的悠闲,一叶一花都透着书香浸润的雅致。   当真是百年门第,自成清流一脉。比起皇宫里的污浊的气息,这里更适合修身养性。他缓缓朝前走着,梅青晔摸不清他到底要做什么,只能默默跟在后面。   “听说你妹妹伤得甚重,孤深感愧疚。”   听音知意,这下梅青晔明白了,原来太子殿下是来看望阿瑜的。   梅青晓正在梅青晚的院子里,听到下人来报说是太子来访,略有些诧异。再听太子殿下朝这边而来,顿时明白对方的来意。   梅青晚白着脸,扯着姐姐的衣袖,“阿…阿姐,他,他来做什么?”   “阿瑜,别怕,他应该是来看望你的。”   梅青晚已从母亲的口中得知,自己被人放血的事太子殿下是不知情的。但是她和那个太子表哥总共没见过几回面,实在是太过陌生。   他…他怎么会想到来看自己?   梅青晓安抚她,“没事,就当他是兄长的朋友。”   兄长的朋友?   她想象不出来。   那夜的事像噩梦一般,她拼命告诉过自己不要再去想。这些日子以来,她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去想关于那夜的任何事情。那样的痛,那样的绝望她连回忆都没有勇气。   她咬着唇,全身发抖。   梅青晓低低叹息,阿瑜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极乐观的事情对她的伤害极大,她听到太子之名害怕也是正常的。   “阿瑜,阿姐不会骗你,这个太子殿下没有害过你。”   害你的是另一个太子殿下。   这样的事情别说是阿瑜,便是兄长和父亲都不会相信。要不是自己经历两世,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经历,又怎么会相信这样的奇谈。   梅青晚苍白着小脸,一副害怕又强撑的可怜,手还扯着阿姐的衣袖,“阿姐说他不是坏人,那他就不是坏人,可是我还是害怕…”   “阿瑜,阿姐就在这里,别怕。”   远远看到两位年轻的男子过来,前面那人长相气质皆不俗,一袭寻常的青衫,未戴玉冠仅用发带束着。他信步闲庭般慢慢走来,手拿纸扇宛如正在求学的文弱书生。   后面的梅青晔绷着脸,着的是窄袖的黑色常服。两人边走边说着话,前面那人不时指着左右在问着什么。   若离得近了,便能听到太子问的是梅子约何时成熟,梅青晔回的是待梅子熟时定送一些给他品尝。   梅青晚揪着阿姐的手慢慢松开,疑惑地看着他们,迷茫的杏眼连眨两下。阿姐说的好对哦,那个书生模样的男子好像真的只是兄长的朋友。   “阿姐,那是太子殿下吗?”   “是他。”   梅青晓暗忖着,这世间竟有如此离奇之事,一个人的身体里居然有两种完全不同的灵魂。她现在完全相信这个人不是以前的那个太子,因为他们之间的差别实在是太大。   两人进了院子,太子殿下示意小太监把锦盒呈上来,锦盒之内是两支千年的老参。梅青晓谢了恩,命下人把老参收起来。   “阿瑜表妹,是不认得表哥了吗?”   梅青晚杏眼忽闪,“认…认得。”   阿姐说过太子殿下变了好多,不再喜欢修道。只是这变化也太大了些,以前太子殿下是用鼻孔看人的,从不正眼瞧人,更不会同她打招呼。   “认得就好,阿瑜这次受苦了,伤口还疼不疼?”   “不…疼。”梅青晚回着,胆子大了一些。   太子微微一笑,表情柔和,“真是个勇敢的小姑娘,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那些害阿瑜的人,表哥一个都不会放过。”   梅青晔和梅青晓对视一眼,虽然太子是他们的表哥,但是他们从来没有这样称呼过。这一声表哥,无疑拉拢了距离,梅青晚苍白的小脸已无惧色。   “表哥,你…真的会替我报仇吗?”   “当然。”太子回道。   “为…为什么?”梅青晚咬着唇,犹豫着问道:“那些人是为了讨好表哥,他们是想炼丹献给表哥…表哥还会怪他们吗?”   梅青晔心头一震,看向太子。   梅青晓则微垂了眸,遮住眼里的幽光。   太子神情严肃,“修道本为清修,修身养性才是根本。得道长生全是无稽之谈,更遑论修炼成仙。丹药原是为强身健体之用,竟不知要用人血来炼。这等邪术害人坑人,我不仅要问罪那些人,便是我自己也难辞其咎。”   所以梅青晔那一剑刺得好,那人应该已经死了,因为他感觉不到体内有任何人的存在。而有着相同骨血的他,终将为那人所做的一切负起全部的责任。   这天下,这苍生,他都要担起。   梅青晚苍白的小脸绷起来,“表哥,我知道您是不知情的。那些人到处说什么修道能长生,他们都是骗人的,您可别再被他们骗了…”   “我不会再被他们骗的。”   “那…那就好。他们实是太可恶了…我听他们说好像还害过许多人…”   “皆是因为我,你才遭了罪。那些枉死的姑娘也是可怜,我已命人给她们的家人送去银钱,聊表歉意。”   梅青晚苍白的脸有了一丝血色,由衷道:“殿下,您真是个好人。”   被夸一声好人的太子神情一愣,似乎没想到有朝一日还有人赞他是好人。他低低笑起来,大手在梅青晚的头上揉了一下。   “阿瑜,你可要快些好起来。”   他此举实在是唐突,然而配着他说话的表情,倒显得确确实实是个关心妹妹的兄长一般。梅青晚苍白的小脸微红,顿时对这个表哥心生好感。   谁也没有多想,反倒是太子自己有些怔神。被困在那个身体里两世,如同关在暗无天日的笼子里。   他的挣扎,他的痛苦没有人知道。他以为这世间不会有人知道自己,自己终将与那人一起遗臭万年受后世唾骂。   眼前的少女杏眼清澈灵动,方才他实在没忍住。   梅青晚羞涩着,往自己的阿姐身后躲。太子的手背到身后,两手握在一起,没有知道他在想什么。   梅青晓若有所思,心道这位太子殿下无论心术还是手段,无不高人一筹。兄长看上去已被他收服,阿瑜也被他三言两语打动。   他若为帝,这混乱不堪的天下,怕是终将恢复清明。   百姓本苦,更不喜战事。   燕旭再是打着为天下万民的旗号,与梁氏几年的博弈下来,不知死了多少人。若是太子顺利登基顺应民意以江山为重,才是百姓之福。   “阿瑜你要听太子表哥的话,赶快好起来。”梅青晔附和着,也跟着揉了一下小妹妹的头发。   看过梅青晚后,太子让梅青晔带他去见桓横先生。桓横先生大才,前世燕旭几番相请都以失败告终,也不知太子能否说动他。   若为明君,自是要有良臣相辅。   太子和桓横先生相谈许久,直到天黑才离开。三日后桓横先生请辞,然后宫中多了一位禁军副统领。   “先生说良禽择木而栖,若得明君,是天下之幸,他愿助之。”   叶訇这般对梅青晓说的,梅青晓并不意外。以这位太子殿下的行事,她相信从今往后所有的一切都和前世背道而驰。   “燕国公昨日已回京。”   燕国公是称病离京,原是万事具备只欠东风。谁知东风不起,反倒是起了西风。太子殿下一把烧了道经道符,声称不再修道。并且积极着手朝政,一系列举动让他们措手不及。   他们燕家名不正言不顺,若出师无名很难得民心,更别提众望所归。燕国公老谋深算,绝不可能冒这样的风险。   所有的事情都已偏离前世,多思无益。   做了许久的衣服终于完工,梅青晓左看右看,总觉得袖子处似乎短了一些。她不由捂脸,最近事情太多,说好的做鞋子做衣服。结果鞋子只做过一双,衣服才只得这一身。   眼看着婚期将近,她更忙了。   “阿慎,你看看我的手指,这个针眼是昨天扎的。”   纤细的手指上,果真有一个黑色针眼。   “阿瑾,以后这些活让别人做。”   她等的就是这句话,毕竟之前夸口的话是她自己说的,什么他的衣服她来做,他想吃的点心她来做。   真等做不到,她又不想自己打自己的脸。反正在他面前,她向来娇蛮痴缠。什么克己复礼知书达理,那是在别人眼中。   “阿慎,你真好。”   眼见着婚期一日日临近,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她的心也一天比一天渴盼着火热着。每每夜深时,她仿佛自己还飘浮在外面,听着那些花红柳绿处传来的男女嬉闹声。   那些男女调笑的荤话从四面八方冒出来,充斥着她的耳朵。她不是无知少女,更不是真正的闺阁女孩。她经历得太多,知道的东西也多。   可是她的阿慎还只是一个少年郎,男女之间的那些事情,他知道吗?   “阿慎,最近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什么?”   少年身体一僵,昨日皇后还对他旁敲侧击,大意是想给他送两个醒事宫女帮他在婚前通人意。他假装听不懂,皇后不敢强塞。   自婚期定下后,他也听到过一些明里暗里的话。说什么他连陛下赏的人都敢打杀,怕是在女色上力不从心。   “没…没有。”   “那…那你知不知道成亲要做什么?”   少年郎呼吸一窒,双手顿觉无处安放。他以为自己想多了,阿瑾问的肯定不是那种事,“我…回去问问阿婆,看看还有什么需要准备的。”   这种事情问叶婆婆?   梅青晓不敢想,双颊红透。   转身取出一本小册子塞到他的手中,“这是兄长给我的,说是他有些话不好意思同你说,让我把这个给你,你就明白了。我没有看过的…我一页也没有看过。”   她撒着谎,心咚咚乱跳。   叶訇比她还要慌乱,“哦,那我回去看看…”   “兄长说这是男人看的书,怕你不知道才给你买的。他自己不好意思给你,托我转交。你可别去问他,免得他下不来台。”   “那…多谢他。”   梅青晓低头忍笑,她那日去见杜云娘时随口隐晦提了一句。谁知云娘能猜到她的心思,弄了好几本精工细画的册子。   “那你好好看,莫要辜负兄长的一番苦心。”   一室的灯光下,少年郎脸上的红晕并不是很明显。他目光如晦暗涌翻腾,要拼尽全力才能忍着不落荒而逃。   他离开的时候步子极大,连自己原本穿的衣服都忘记拿。   偏生身后还传来少女叮嘱的声音,“阿慎,记得认真看,不懂的就问别人。”   他身体一晃,步子迈得更大。 第59章 又见   出了知晓阁, 拐向后门时遇到夜色下练功的梅青晔。顿时红晕散尽,将袖子里的册子捏好,一脚点地飞身过去。   梅青晔少年热血, 因为太子的一番话而激荡许久。他急于想成为栋梁之材,一身的热血奔流着叫嚣着, 难以控制。   桓横先生请了辞,无人再日日指点他习武。叶訇又是王爷之尊, 更不可能再做他后武伴。他自己睡不着夜里出来苦练, 直练得满头大汗。   猛然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飞来, 心头大喜。   “王爷,你来得正好,咱们好久没练手了。”   叶訇一言不发,上前就是出招。   梅青晔初时还能招架得住,后来便渐渐有些力不从心。对方步步紧逼,一招接着一招。他应接无力,连连后退。   忆起桓横先生说过的话,顿觉心下不爽。   “姓叶的, 你以前果然是逗我玩的!”   “你想多了。”   梅青晔哇哇大叫,是他想得多,还是他以前想的不够多。姓叶的这小子够阴,明明比自己厉害这么多, 以前还成天装作弱兮兮的样子。   阿瑾就是被这家伙给骗了。   少年人最是不愿服输,更不喜在别人面前认怂,何况这人还是自己之前的武伴。被太子殿下一番话激起的热血意气在昔日的武伴进击下荡然无存, 少年郎不由打红了眼。   也不管什么招术武式,更是把切磋二字抛在脑后。在梅青晔的眼前,叶訇无疑成了今夜势必要翻过去的一座高山。   翻过去,他依然是踌躇满志的未来良才。   翻不过去,今夜将成为他心头的一道坎。   不知多少个回合后,梅青晔筋疲力尽地把剑一扔,仰头倒在地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姓叶的,我去你大爷的!”   随后一道人影慢慢过来,坐在他的身边。   梅青晔猛喘着气,良久之后双手枕头,望着天际的星光,“今夜真是痛快啊,你说你小子藏得可真够深的。要不是你突然发疯,恐怕我永远都不知道你真正的实力。”   还是输得叫人不得不心服口服,实力悬殊的有些远。   一拳过来,打在叶訇的身上。   叶訇身形未动,道:“你决定好,真的要入宫做禁卫军?”   桓横先生已任宫中禁军副统领,太子很明显是在培植自己的亲卫。梅青晔若是入宫,将来太子即位,他便是心腹臣子,前途不可估量。   梅青晔表情一僵,总算是明白叶訇今夜为何要和自己动手。   “王爷,你…不会真的想…”   叶訇望天,“我没有想。”   梅青晓烦躁挠头,那日找到阿瑜后,他们确实提起过这事,那时候他是一百个支持叶訇去谋取那个位置。   太子才是正统,要太子一直沉迷道术,这事还有得说。   “王爷,太子毕竟名正言顺,而且他现在确实称得上一个合格的储君。要是换成他以前的德行,我第一个站在你这边。”   “梅青晔,你我认识多年,你觉得我是那等争权夺利之人吗?”   梅青晔翻身坐起,嘴里叼着一根草,“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小子成天阴着骗了我这么多年,谁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   叶訇转头,“过去让着你,是怕你太过挫败。”   “敢情我还得感谢你?”梅青晔吐出嘴里的草,气呼呼地道:“你坐着说话不腰疼,换你被人骗几年试试?亏我以前还自鸣得意,觉得自己是习武奇材。没想到你小子深藏不露,怕是连先生都被你骗了吧?”   叶訇望着他,琥珀瞳仁熠熠如玉。   他猛然一个机灵,“…不…不会吧,先生也知道。你们…你们都瞒着我一人,合着是把我当成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要身边的人哄着玩?”   “不是,先生是为你好。你性子急,若一昧打击于你,你必会一而败再而衰,怕是会对习武生了厌弃。”   梅青晔呵呵冷笑,“行了,说得好听。你们就是觉得我是公子哥儿不经事,一点小打击就会受不了。”   “梅青晔,你若真决定辅佐太子,便要有经受住更大打击的勇气。朝堂风云诡变,帝王心意难测,你好自为之。”   “喂,喂,喂,我这还没有开始当差,你就打击我的信心。先是从身体上打击,眼下又从心灵上打击。我说你小子是故意的吧,你就是不想看到我痛快!”   微光在少年的身上晕生着,越发衬得他面白如玉俊美无双,长睫轻垂着如影影绰绰的羽扇。便是看惯了他的长相,在此刻梅青晔也被他的长相所震撼。暗道怪不得阿瑾会喜欢上这小子,怕是也被这一副好皮相所迷。   想到阿瑾,梅青晔眼睛睁大,这小子定是从知晓阁过来的。   “诶,我说你小子真是太过份了。这大半夜的你不睡觉,把我们梅府当你的后花园,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来不了几次了。”叶訇回道。   梅青晔立马想到再过两日阿瑾就要出嫁,这小子可不就不会再半夜登门。   “过分了啊,信不信我让阿瑾以后都住在娘家?”   对方的眼神告诉自己,自己没这个本事。   梅青晔心里那个气,觉得从身到心,哪哪都不爽得很。都拜这个小子所赐,害得他今夜肯定又睡不着觉。   “我说你…起来,咱们再打一场。我还就不信,我打不过你!”   “为官之道,切忌逞强好斗,望谨记。”   “你…你,我还要你教不成?真是好笑,你当过官吗?”梅青晔爬起来,双手叉腰一脸的不服气。真是笑死人,他可是梅家的大公子,还要这家伙来教为官之道。   叶訇亦起身,略一拂衣袖,“我是王爷,比你早入朝堂。”   一句话堵得梅青晔呼呼直喘粗气,狠狠呸了一声。这小子…这小子就是故意的,就是见不得自己好。   “王爷,那您赶紧回,我们梅家小庙容不下您这么大的佛。”   叶訇背着手,连眼神都没给他一个,真的抬腿就走。   他心里更是堵得难受,牙齿磨得咯咯作响。明天,不,今晚他就让人把院墙上都扎上铁荆棘,让这小子再也不能翻墙入内。   不,不对,这小子现在都是光明正大走后门的。一到这里,是更加来气。等会他就交待下去,谁也不许再给这小子开门。   叶訇突然回头,道:“以后有什么事情直接跟我说,不必香的臭的都说给阿瑾听。她姑娘家面皮薄,又不知世间污秽,莫要教坏她。”   他脸上磨牙的狰狞还在,被对方这番话更是弄得莫名其妙。他说什么了,怎么就教坏阿瑾了?这小子在说什么?   “喂!你说什么啊?阿瑾是我妹妹,难道我还会害她?”   这小子是不是对阿瑾有什么误解,阿瑾知道的东西比他多,他拿什么去教阿瑾。再说了,阿瑾可不是好糊弄的人。   “没有最好,下不为例。”   他做什么了就下不为例?   梅青晔气得一踢脚边的石子,啊啊啊地大叫几声发泄心中的闷气。   叶訇听到这声音没有回头,径直出了梅府。   寿王府内,叶阿婆的屋子还亮着灯。叶訇大婚,一应事宜宫中都有安排,便是一些琐碎之事也有叶开料理。   她什么忙也帮不上,急得嘴里都起了燎泡。   听到下人报说王爷回府,也顾不上自己才刚躺下,颠颠地跑去问孙子饿不饿渴不渴,要不要吃点东西。   老人家的脸上皱纹深刻,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更显凄凉。   “阿嬷,你给我下碗面,放些你自己种的菜。”   叶阿婆那个高兴,不劳下人们动手,自己亲自跑去摘了菜洗净,再亲自下了一碗素面给孙子端来。   若是从前,这样的面对他们祖孙二人而言,都是极好的饭食。   叶訇埋头吃净,“阿嬷的手艺还是这么好。”   叶阿婆笑得见牙不见眼,“阿慎你喜欢吃,以后阿嬷天天给你做。再过两天阿瑾就要嫁过来了,我想想都开心,夜里欢喜得睡不着觉。”   是啊,她再有两天就嫁过来,以后他们能天天见着,日夜相守。欢喜的何止是阿嬷,他何尝不是翘首以盼。   江山帝位,怎能比得及与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这一碗素面,在他看来比山珍海味更美味。他此生不要什么后宫佳丽三千,唯有阿瑾一人足矣。   在听到叶开说太子殿下来访,已等他许久时,他似乎毫不意外。   太子的气色较几日前好了一些,一身常服端坐在桌前,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地轻叩着桌面。在看到他进来后,露出一个浅笑。   他行了礼,落了座。   说起来他们是兄弟,同父异母的两兄弟。因为不同母,二人的长相天差地别。一个是出极的俊美,一个则是温润的俊朗。   “从梅府过来?”虽是问句,却是肯定。   叶訇点头。   太子笑意加深,“两情相悦,着实叫人羡慕。还有两日就能得偿所愿,你也不用这般跑得辛苦。”   他们这样的兄弟,实在不应该言语间如此亲近。   叶訇道:“臣弟是去找梅大公子切磋武艺。”   “原来是去找晔表弟,孤还以为你是一日不见佳人,相思甚苦。晔表弟武艺不凡,不愧是桓统领的亲传弟子。你与他师承一脉,想必武艺也是十分了得。”   “臣弟不才,恐不及梅大公子。”叶訇谦虚着。   太子又是一笑,“皇弟不用妄自菲薄,我知你的本事。与他相较,只在其上,不可能为其下。他虽有勇者之功,却似璞玉待琢,还得多加磨练才能成器。”   这般交心,叶訇反倒不好接话。   太子似是看出他的拘谨,道:“你我兄弟二人私谈,有什么话尽可直言。”   “臣弟不敢。”   “孤知你心中所虑,天家无兄弟,你怕孤是在试探于你,日后再寻机除掉你。自古以来,天家兄弟莫不是为权利斗得你死我活。孤之前囿于道术,无异于被困黑暗多年。一朝清明,但见世间一草一木都是生灵,心中欢喜无比。”   “皇兄醒悟过来,是天下之幸。”   “孤清醒之后,立誓要做一个好太子,为天下苍生谋福祉。然而到底是从前太过空虚,竟变得很是贪心。江山我要,兄弟我要,我甚至想要这世间所有的温暖。”   和煦的阳光、无边的夜色、草丛里的虫鸣、树枝上的花果,他贪婪地看着这世间的一切,想要将这一切紧紧抓住。未曾体验过的感觉,兄弟间的情义、朋友间的情谊,他都想一一感受。   叶訇的眼神终于有了变化,认真地看着太子。   太子直视着他,眼中一片阔朗。   “母后爱孤,却太过纵溺不辩是非。且她与虞家一体,或多或少都有私心。父皇沉迷修道,对孤与皇弟你都没有什么父子亲情。皇宫之大,梁氏血缘之深,怕是唯你我兄弟二人才是真正的亲人。孤愿为长兄,护你一世荣华。但愿你视孤为兄长,你我兄友弟恭亲爱和睦。”   太子如此剖白,如何不令人动容。无论是心术还是手段,至少称得上光明磊落。   如若太子愿为明君,他愿相信对方说的每一个字,哪怕是虚情假意。他孤孑惯了,能有阿瑾相伴已是心满意足。   “皇兄…”   “你唤孤一声皇兄,就是孤的亲弟弟。听说昨日母后召见你,欲赐醒事宫女给你被你拒绝。此事孤会与母后解释,你不必担心。”   太子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放在桌上。   “长兄如父,你大婚在即,府中却无长者操持,身边又无妾室通房,为兄怕你有些事情一知半解,特给你寻来一本解疑之书。你无人时好好翻看研习,莫要误了良辰美景。”   与他袖子里如出一辙的册子,上书《春闺集》三字,旁边画着一对相拥的男女,画工甚是细腻灵动。   那相拥的男女落在他的眼中,竟是瞬间替换成他自己与阿瑾。顿时脸上着了火般红成一片,袖子里的册子变得滚烫无比。那火灼红了他的皮肤,烧烫了他的心。   “多谢皇兄,皇兄自己尚未婚娶,却还能替皇弟想得如此周全。皇弟一定妥善保管。待他日皇兄大婚之时,定当完好归还。”   太子两世都不知女色,闻言红脸,“不…不必,送出去的东西,没有归还的道理。”   “要的,皇兄的东宫也无妾室,想必也是一知半解。届时若皇兄有不解之处,尽可来询问臣弟,臣弟定然知无不言。”他说得极为认真谦恭,一脸严肃。不像是在说风月之事,恰如在与人议一件朝政大事。   太子错愕不已,险些落荒而逃。 第60章 成亲   皇子大婚, 算得上是麓京近些年最大的喜事。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着这对新人,关于他们的身世更是坊间津津乐道的故事。   女为梅家女,男是天家男。然而梅家女是私生女, 天家男是越女生。这样一对夫妻,合该活在世人的口沫横飞中, 化身成无数的流言。   出嫁前一天,梅老夫人在如晖院里与梅青晓私话。   梅老夫人虽说病了一场, 这段日子精[なつめ獨]神气倒是不差。她望着与以往一样恭顺规矩的孙女, 不由一声长叹。   阿瑾这孩子, 到底与她生分了。   “阿瑾,你可是还怨祖母?”   “阿瑾没有,祖母永远是阿瑾的祖母。”   梅老夫人叹息一声,“我知道你怨我,你怨我把家族的名声看得重于一切。我们梅家百年传承,在清流一派中首屈一指,这些是梅家祖辈们的功绩,那些人的心血都刻在气节柱上。身为梅氏后人, 不能辱没先祖们的清名。”   她十六岁嫁进梅家,在梅家的后院里看了近四十年的梅开梅落。她尽心尽责地管着后宅,这么多年唯一一次违背梅家风骨的事情,就是把珍儿的女儿充做梅家的姑娘养大。   谁都可以怨她, 唯独阿瑾不能。   “你可知梅氏的先辈们为何要守住梅家的气节,一代代往下传承。那是因为没有家族的荣耀,就不可能有个人的体面。你好好想想, 若没有梅家,哪有你的今天?”   “你与我生分,无非是我之前希望你嫁入东宫,后来又同意寿王的求娶。你不喜太子,亦看不上寿王,祖母都看在眼里。你当我为何要逼你?我是怕你重蹈你母亲的覆辙。你母亲的下场是我心头的一根刺,我怎么还能眼睁睁看着你再栽进去。”   “哪个女子不盼着两情相悦,哪个女子不曾幻想过神仙眷侣。可是阿瑾,世间之事岂能两全,门当户对才是我们女子最好的归宿。寿王生母虽然低微,但他却是陛下亲子。你嫁给他不算辱没,你也不用觉得委屈。”   梅青晓抬头,“祖母,嫁给寿王孙女不觉委屈。”   “那就好。”梅老夫人轻抹眼角,“你受梅家恩惠长大,自当还报一二。你且要记住,母家强大才是你真正的依靠。若不然,你如今已不知流落何方。身为梅氏女,你首先考虑的梅家,其后才是你个人。百年来,我们梅家人无一不是如此,才能有今日人人称颂的门第。”   她一气说了许多话,见大孙女没有反驳,又是轻轻一声叹息。不怪她狠心,哪个世家的女子不是这般。阿瑾受梅家庇护多年,更应该如此。   “祖母自小对你要求严格,你一直做得很好,从未让我失望过。明日你就要嫁进王府,此后一言一行你要更加严谨。王爷与我们梅家虽有旧交,你也不能仗着他过去的身份对他言语不敬。你当记得他已不再是过去的叶公子,而是当朝的王爷。”   “祖母教诲,孙女谨记。”   终是生分了,梅老夫人再次叹息。也罢,只要阿瑾记得这些,就算是现在怨她又如何,总有一天阿瑾会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   园子里的仙鹤仍在,多年不曾变过。那小池里的水在月色下反出粼粼波光,假山孔隙出流出来的水声在寂夜中清晰可闻。   梅青晓走得极慢,这院子里的一石一木似乎看了许多年,又似乎从来没有看清楚过。做鬼的那些年中,她一次都不曾回来过。不知为何,她能跟在阿慎的身边,也能穿过那些市井小巷,唯独找不到回梅府的路。   祖母说的那些道理她都知道,女子自打出生起依附的就是家族,家族的兴亡与女子的命运息息相关。   如果不是父亲把她抱回来,不是祖母将她当成梅家姑娘养大,只怕她的人生会完全不一样。她感念这份恩情,也愿意尽力回报。   只是心中为何如此悲凉,想哭却哭不出来。   出了清晖院,不竟外在不远处看到修长高瘦的少年。少年墨衣乌发,光华尽汇于那一双琥珀瞳仁中。   她小跑着过去,仰着脸。   “你今日怎么还会过来?”   明日就是大婚,他哪有空闲过来看她。   “有人要见你。”   “谁?”她才问出来,似乎想到什么苦笑一声。“他都不认我,还来见我做什么?”   “人在玉珍阁。”   玉珍阁是梅玉珠以前的院子,离清晖院不远。那个院子常年封着,梅青晓从来没有进去过。以前不曾在意,后来一直没有机会。   那个人都不认她,又何必巴巴地在她大婚前的一天来看她。她于他而言到底是什么,是可以弃之不见的累赘,还是偶尔用来慰藉良心的物件?   “不见。”   “好。”   两人静立着,凝望着彼此。   夜风微凉,吹散了白天的热气。树上的梅子许多已经泛黄,热气杂带着梅子的清香,一阵又一阵。   她忆起那些往事,想起多年前那个渴望和兄长妹妹一起摘梅子的自己。   “阿慎,我想吃梅子。”   少年郎二话不说,伸手替她摘了几颗。   她仰着头,眼中水气氤氲,“你爬树上去摘,我在下面捡。”   就像多年前,兄长在树上摘阿瑜在地上捡。她那时候多想像阿瑜一样,提着一个小篮子,在地上欢快地捡着梅子。   叶訇眸微黯,纵身上树。   树下的少女仰着脸,水眸中是他从未见过的光。树影婆娑,摇曳着沙沙作响。看不清哪颗梅子才是黄的,哪一颗是青的。   他伸手摘下最大的那一颗,小心地抛到下面。   梅子在地上滚着,滚到梅青晓的脚边。她欢喜地弯腰拾起来,吹了吹上面的土。再用帕子擦拭着上面的细毛,放到嘴里轻轻一咬。   酸涩的感觉盈满,一下子滑落心间。   “啊,好酸!”她低呼着,撒娇道:“阿慎,你摘的不行。你下来换我上去,我摘的肯定比你的甜。”   叶訇一跃下树,将她托举着爬到树中间。梅府的梅树都是几十年的老树,树高且壮,并不是很攀爬。   夜色中的梅子都一个样,看不出来哪个更熟一些。随手摘一往下扔,“阿慎,接着。”   叶訇身手敏捷,一下子接往她扔下来的梅子。她开心得像个孩子一样大笑,眉眼是从未有过的欢快。   她挑啊挑,终于看到一颗很大的梅子挂树枝上。心下一喜伸手去够,不想脚下一滑,身体一个后仰。   预料中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她被树下的少年稳稳接住。   那颗梅子还攥在她的掌心,她咯咯笑着将梅子擦拭过后塞进他的嘴里,“阿慎,你尝尝甜不甜?”   少年郎面不改色,道:“甜。”   “哈哈,我就知道我摘的肯定甜。”她自己咬了一口,酸涩的汁水比之前的那颗更甚,“好哇,阿慎,你居然敢骗我!”   静心没有上前,远远站着。她听着自家姑娘的声音,觉得这天气是真热了。姑娘还真是越发的不拘小节,连爬树这样的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好在这是夜里,也没有什么人经过园子。   然后她听到一阵低低的笑声,有着少年独有的清越,又带着不符年纪的沉稳。她脸红红地想,原来姑娘疯起来会像个小孩子,原来沉默寡言的王爷也是知道笑的。   梅青晓没有想到她的阿慎居然有如此促狭的一面,自己是被他骗了。她小脸气鼓鼓的,挣扎着从他怀中下来。   眼神不经意看向远方,目光变得黯然。深吸一口气,理了理有些散乱的发髻和衣裳,“走吧。”   叶訇没有问她要去哪里,与她并肩而行。   玉珍阁离得不算远,紧闭的院门外站着一位男子。男子未着道袍,穿的是一件儒衫。发也不是散着的,而是束起的。   他背着手,望着院门上的匾额。   听到脚步声,他慢慢转身。   恍惚中是多前年的那个夜晚,那个明珠般的姑娘朝他走来。她说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她愿意陪他去任何地方。   彼此的他一无所有,除了那些毁誉参半的名声什么都没有。世家大户瞧不上他,他亦不屑于讨好那些人。   他生父不详,母亲是个自赎自身的花娘。这样的出身,怎么配得上梅府清流之地养出来的大家闺秀。他拒绝了她,不去看她脸上的委屈。他走得决绝,以为那一别后他们再无相见之日。   如果重来一次,他一定不会那么狠心拒绝她,也不会走得那么断然。   “道长。”   清雅的声音与记忆中娇甜的声音不一样,眼前的少女也不是多前年那个月下追他出京的少女。   “梅姑娘。”   “道长深夜造访,有何事?”梅青晓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如常,既然注定没有父女缘份,又何必给自己增添烦恼和失望。   真一道长的手中,是一方长形的锦盒。锦盒之内,是一柄通透碧绿的玉如意,看得出价值不菲。   梅青晓没有接,“道长说过,我们没有父女缘份,为何要送我如意?”   “就算你我不是父女,你仍是我故人之女。望你此后余生平安顺遂,一生如意。”   什么叫就算不是父女,她还是故人之女?他竟然如此狠心,为了不认她,连故人之女这样的话都说得出来。   “你…真的是我的亲生父亲吗?”她终于问出这一句,问完后心里并无任何悲愤之情,反倒是有些说不出的空落。   “贫道已不理红尘俗事,梅姑娘愿意将贫道想成是什么人都可以。”   “所以你还是不会认我,对吗?”   真一道长不说话,望向紧锁的院门沉默。   梅青晓自嘲一笑,“多谢道长的贺礼,也多谢道长的祝福,我一定会平安如意的。我绝不会同我的亲生母亲一样错认良人,白负了一生。”   真一道长闻言,袖子里的手紧紧握成拳。   出门子的时候,梅青晓带上那柄玉如意,她将它一直握在手中。喧闹喜庆的声音不绝于耳,她听着那些像是从遥远地方飘来的恭喜声,盖头下的唇角慢慢浮现一个笑意。   笑意初浅,随后深深。   昨夜里母亲去过知晓阁,略坐了一会简单交待几句客套的话,留下一本避火图,祖母和父亲在她拜别时叮嘱了一些事,其余的再也没了。   他们说的都是让她以后如何帮阿慎料理内宅,如何做一个合格的皇家媳妇王府主母。唯有那个不肯认她的亲生父亲不同,他希望她一生如意。   如意如意,她此生定要事事如意。   两世了,她终于出嫁。   直到被送进洞房时,她还有些不敢相信。她真的如愿嫁给自己想嫁的那个男人了吗?那个人前隐忍人后沉默的男人,真的会是她的丈夫吗?   盖头被人挑起,红绸过后是一张艳俊的少年面庞。   真的是她的阿慎,遗世美玉般的男子。她的眼中再也看不见其他人,耳中听不到周围的声音。她满心满眼都只有眼前的少年,竟一把抱住他的腰。   “阿慎,我终于嫁给你了。”   静心捂脸,她的姑娘哟,怎么到了临门一脚反倒忘记了矜持。   好在喜房里除了她和凝思,就只有一位喜娘。赶紧出声让喜娘递上合卺酒,待主子们饮过后亲自送喜娘出去,少不得塞了封口银子千叮万嘱。   等到喜房里只剩夫妇二人时,梅青晓总算是回过了神。眼波流转着,清雅的气质愣是变得初具风情。   她知道接下来应该发生什么,所谓良辰美景不可负。自己盼了许久,自认为已做好准备。但是阿慎,准备好了吗?那册子他都认真看了吗?   “那…那你累不累,要不要歇着?”她挪开位置,空出一大半床沿。   叶訇沉眸,琥珀瞳仁瞬间黑幽。   她见他不动,又道:“要是不困的话,不如看会儿书。我记得上回兄长托我带给你一本书,你有看过吗?你若是看完了,借我看一看。”   他慢慢走过去,不知从何处拿出那本册子。   她的脸瞬间通红,双手绞在一起。   “阿瑾,你真的要看吗?”   册子就在他的手上,蓝色的书面衬得他的手指更加修长有力。他的声音说不出低沉,带着几分危险的气息。   她咽了咽口水,觉得嗓子眼都在冒烟。   “看。” 第61章 看书   一字出, 她率先红了脸,幸而大红的喜服与红烛的光遮掩了她的羞赧。羞涩的表情下,是欲说还休的娇媚。   纤细的手揉皱了喜服, 半天没有勇气去碰那册子。   心里百般纠结着,这种事情自己必须不懂。可怜她活了两世, 平日时小打小闹撒娇痴缠也就罢了,这个时候只能收敛着。   室内的热度越来越高, 高到她越发口干舌燥。无意识地伸舌一舔唇, 没有注意到少年郎幽暗眼神中的风起云涌。   她觉得自己恰如一只快要着火的惊弓之鸟, 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足以燎起火苗。眼睛的余光中看到他动了,朝床边走来。   越来越近,她的心越提越高,一直提到嗓子眼。少年的手伸过来,温热的气息突然变得像火一样灼热。   “阿…阿慎,你要干什么?”心里狂喜着,阿慎终于知道要做什么了。看这架式,是想扑倒自己。好害羞好期待啊, 身为女子还是要欲迎还拒一下。   “你不是说要一起看书?”   他说着,晃了一下手中的册子,并没有她期待那种不可描述的举止。就不出的失望漫上心头,还有难以言喻的羞耻之感。   “啊…对, 看书。”   她吁出一口滚烫的气息,感觉他的那只手臂将自己环紧,另一只手则翻开了册子。册子里的画一下子跳进她的眼里, 那团火“轰”一声,火苗窜得老高。   真是要羞死了,谁家新婚夫妇洞房之夜一起看避火图。她以为这只是个引子,他定然是忍不住的。谁知看了一页又一页,他没有停下的意思。更要命的是,每看完一页他都会问一句看完了吗?   除了点头表示看完,她还能做什么。心里焦急起来,难道阿慎真的不懂这些?细瞧他的表情,实在是看不出来他到底在想什么。   鸦羽般的睫毛,遮住他眼中的琉璃玉色。红烛的光,在他的鼻梁处投下阴影。他紧抿的唇似乎泄露一丝紧张。   这样看下去要看到什么时候,不是说少年最是血性,经不得一□□挑。她听那些男人说过,什么初次看避火图火气太旺流鼻血找人消火之类的,怎么到了阿慎这里是如此的镇定。   男人心未动,她有些受不住。真害怕他不流鼻血,她反倒火气上头控制不住。   “阿慎,我困了。”   既然什么都不做,干脆少想早睡。   “好。”他从善如流,将册子收好。   除去喜服,脱掉鞋袜,她缩着脚往床里侧去。两人并头躺着,眼看着时辰一点一滴的过去。她想阿慎肯定是真的不懂,这可如何是好。   总不能这种事情还要她扑上去,虽然她很想。   要不三朝回门时暗示兄长几句?只是兄长也没成亲,屋子里也没有通房,这事兄长怕也不是很明白。   真有些难办,实在不行还是她来吧。且再等个几日,她旁敲侧击引导一二。如果阿慎实在不开窍,她就来硬的。   “阿瑾,刚才看过的册子,你记下了吗?”他突然出声。   她心头一跳,结巴道:“记…记了一些。”   他侧过头看着她,“那我们从第一页开始试吧。”   “试…”   试什么?她脑子一片空白,未出口的问话吞没在他的气息中,呼吸中尽是他,心里全是他,就连自己整个人都是他的。   红烛燃着,静静照着红帐内的那对男女。   梅青晓从来只当她的阿慎是个隐忍的少年,他天性善良一如沉默的羊。她完全想象不到那般寡言的少年,会突然变成一头凶猛的狼。   她被困在他的身下,任由他啃食着自己的身心。   一夜春宵倦极,她昏昏沉沉地想着自己怕是看走了眼。他哪里要她指引什么善类,分明是一只喂不饱的恶狼。   还道他什么都不懂,没想到…   晨起时不见他,她揉了揉酸软的腰。忆起夜里的疯狂,脸上悄悄爬满红霞。静心和凝思侍候她梳洗更衣,等到坐到桌前用早饭时,一身黑色戏装的叶訇进来。   叶訇微垂着眸,似乎不太敢看她。反倒是她的眼神,像是长在他身上一样,一直跟着他去了内室。   静心实在是看不下去,低声提醒,“王妃,矜持。”   她收回目光,看了静心一眼,“我…我不够矜持吗?”   静心点头,意味深长。   她拍了一下双颊,暗道白天黑夜阿慎像两个人似的。除了她,谁能知道他夜里是如何肆意摆弄她的。   这倒好,不矜持的人反倒是自己。她“呼”地站起来,直接却了内室。她就不矜持了,凭什么还要矜持。   叶訇将将换好衣服,就看到她进来。   她上前替他整着衣襟,一靠近他,身体难免一阵酸软。握着小拳捶在他的身上,一下一下说不出的嗔怨。   “都怪你。”   他握住她的拳,用力捏了捏。   她抽了一下,没有抽开,道:“阿慎,你有没有觉得我不够矜持?”   “没有,你很好。”   “有多好?”她问,水眸灼灼。   他瞳仁渐深,“最好,无人能及。”   她笑了,抱住他的腰。过往两世的情景一一浮现于眼前,涌上心头的滋味又甜又涩。她的傻阿慎,前世的那个她为什么看不到他的好,害得他一人孤独了半生。   只是前世那个孤独的影子慢慢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昨夜像饿狼一样的少年。她的心颤了颤,双腿越发的酸软。   既是赐婚,婚后第一天理应进宫谢恩。然而宫里发了话,不用他们进宫请安,旨意是太子下的。   梁帝最近常有飘然之感,深以为自己将要修成长生不老之体,甚至可以飞升成仙。一个长生不老的帝王,又岂会将不过百年寿命的儿子们放在眼里。   在他看来,太子也好后,认回来的儿子也好,都不过是他生命中的过客,早早就会死在他的前头。   他成日虚幻着,极为依赖通玄子,朝政之事大多都是太子在处理。   时辰已经不早,既然不用进宫谢恩,夫妻二人自是去给叶阿婆请安。叶阿婆一早起来就等着,时不时跑到院子外面去看。   一个面生的嬷嬷也在,道:“叶老夫人,您是长辈,王爷可是您养大的。许是王妃有什么事耽搁了,这才许久不见过来。”   叶阿婆看了那嬷嬷一眼,脸色暗了暗。   这位嬷嬷人称金嬷嬷,是皇后娘娘昨天派过来的。说是王府没有理事的妇人,特意派个人来协助一二。   宫里来的嬷嬷,叶阿婆还是怵的。她不过一个普通的老妇人,想都不敢想皇宫是个什么地儿。要不是阿慎当了王爷,她怕是连这样的人面都见不着。   听说宫里的人规矩大,昨儿个阿瑾进门她原是要去看的。是这位嬷嬷说她的身份不妥,不能去观礼,更不能受敬茶。   今儿个又说她是长辈,她都被宫里的规矩弄糊涂了。   金嬷嬷佯装不经意地道:“要说王妃,以前在闺中也是名声极好的姑娘。要不是出了后来的事,露了些许真性情,恐怕世人还只当她规矩好礼数全,竟不知她也是个要强的。”   “要强有什么不好…”叶阿婆嘟哝着。   金嬷嬷叹息一声,“姑娘家太要强了势必会有争夺之心。别的不说,只说太子妃那个位置。早前世人都以为娘娘中意王妃,谁知最后定的是虞家的姑娘。自这事后,王妃就与虞姑娘生了间隙。可怜虞姑娘一个国公府的嫡长女…叹…”   “那个虞姑娘…她怎么了?”   “不提也罢,说来都是姻亲之间的丑事。也不知王妃对梅家大公子说了什么,竟让那大公子疯了般拿剑要虞家姑娘的命。刀剑无眼,可怜虞姑娘一个弱女子,哪里敌得过习武之人的剑。不仅伤了容貌,连一双手也差点保不住…”   叶阿婆震惊,还有这样的事,她可是一点都没有听说过。那什么虞家姑娘不是阿瑾的表姐吗?梅大公子会拿剑伤人?   “…几时的事,我家阿瑾最是心善的孩子。还有梅大公子,我也是见过的,不是那等不讲理的人。你会不会是听错了,指不定是那位虞姑娘自己不小心摔了…”   金嬷嬷差点翻白眼,梅大姑娘心善,她怎么看不出来?梅家养了十六年养出一个白眼狼,唆使表公子和虞家翻了脸,还伤了大姑娘。   这样的女子,岂是善茬?还有表公子那个憨货,什么都听梅大姑娘的,谁亲谁疏都分不清。   “叶老夫人,您有所不知。以前也不知是哪个有心人乱传,说什么皇后娘娘属意的人是梅大姑娘。也不想想梅府和国公府哪里能比,梅姑娘与虞姑娘又如何能比,皇后娘娘更看重谁一目了然。”   这话叶阿婆不爱听,阿瑾有什么不好。什么太子妃、什么虞姑娘的,她没有阿慎提过,也没有听阿瑾提过。   话不投机半句多,叶阿婆板起脸来。   等到叶訇和梅青晓夫妇二人过来后,她一时高兴也就把金嬷嬷说的话扔到了一边。金嬷嬷并没有凑前殷勤,反倒是离得有些远。   梅青晓瞄到陌生的面孔,眼神闪了闪。   叶訇坐了一会便离开,留下叶老夫人和梅青晓娘俩说些私话。梅青晓嫁进来,那就是王府的主母。   王府人口简单,除了他们夫妻二人再无主子,叶阿婆只能算是半个主子。主子少,下人便少,偌大的王府空荡荡的。   多了一个生人,便显得有些突兀。   梅青晓的眼神多往那边看了两眼,叶阿婆凑过来压低声音,“那是金嬷嬷,皇后娘娘派来的人。”   原来是皇后娘娘的人,怪少是身板挺得那么直。   “阿慎让我少搭理她,过两天就把她送回去。我听她说话,不像是个好的。”叶阿婆又道,带着一些老而世故的狡黠。   梅青晓明白了,不再多给金嬷嬷眼神。   娘俩说着话,大多围绕着府里的一些杂事。叶阿婆说自己种的菜,非拉着梅青晓一起去那块菜地看。   菜地就开在园子旁边,金嬷嬷看到她们一脸兴致勃勃的样子撇了撇嘴。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再是当了十几年的梅家姑娘,骨子里也是个贱骨头。   好好的园子旁开出一块菜地,味儿那么大。也亏得这些人想得出来,果然是贱地长大的王爷,半点都不知讲究。   她鄙夷的眼神落在梅青晓的眼里,梅青晓眸光冷了冷。   “婆婆,这些菜种得极好,等我们让人摘一些,中午就吃这个。”   “好哇。”叶阿婆那个高兴,就要亲自去摘菜。   “这种事情哪能让您动手,自有下人代劳。”梅青晓将人拦住,下巴朝金嬷嬷那边一扬,“你,过来。” 第62章 同心   金嬷嬷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叫自己, 不免涌起一股气愤。自己在皇后娘娘面前都是得脸的老人,她怎么像招唤一个低等的奴婢一样。   慢腾腾不情不愿地过来,僵硬地行过礼, “王妃有何吩咐。”   “今日我与婆婆想吃些清淡的,你去摘些菜来。”   金嬷嬷不敢置信, “王妃,您是让奴婢去摘菜?”   “对, 就是你。”   金嬷嬷心头的气愤化成愤怒, 摘菜这样的粗活那可是低等下人才做的。她在玉华宫都不曾做过这样的粗活, 寿王妃明显是在为难她。   她代表的可是皇后娘娘,寿王妃不给她脸,就是不给娘娘脸面。   “王妃,王爷恐怕没有告诉您,奴婢是皇后娘娘派来的。”   “那又如何?”   什么叫那又如何?金嬷嬷的愤怒带到了脸上。这些年来,虽说宫里的美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妃子们得宠的换了一个又一个,始终无人能撼动皇后娘娘的地位。   他们这些玉华宫里的宫人, 谁不敬着?说句托大的话,那些妃子啊美人哪,哪个见了她不是恭恭敬敬叫一声嬷嬷。   怎么到了寿王妃,她就成了一个低等的下人。   “皇后娘娘派奴婢来, 是来帮衬府中内务的。”   “摘菜不是王府内务吗?”梅青晓反问。“我们王府事少,一日三餐算是大事,摘菜自然也不是小事。难道皇后娘娘派你来, 不是来帮我干活的?”   金嬷嬷没法反驳这句话,她能说自己不是来干活的吗?   梅青晓看着她,冷冷道:“不管你是谁派来的,也不管你以前是做什么的。你要记得你只是个下人,不是来当主子的。我们王府没有什么大事要你去做,你能做的就是摘菜这样的小事。”   “是,王妃,奴婢一定摘。”她颇有些屈辱之感。   梅青晓不看她,让凝思留下,省得她做什么手脚。   叶阿婆悄悄对梅青晓比个大拇指,“还是阿瑾厉害,我可不敢说她。你是不知道,她从来咱们家就指手划脚的,动不动就拿宫里的规矩说事。”   “什么宫里的规矩,她不过是拿着鸡毛当令箭,想插手咱们王府的事。”   “对,我看她就不安好心。她还说你坏话,说你和那什么虞姑娘,还有什么太子妃的位置…乱七八糟的,我都没听清,她肯定是胡说八道的。”   虞紫薇么?   看来还是不死心。也是,太子一日不娶她,她就一日要上窜下跳。东宫太子妃之位何其诱惑,往前一步便是母仪天下。   只是先前的太子尚且不愿娶她,何况如今的太子。无论是前世还是这一世,她的算盘终将都会落空。   “婆婆,她是不是说我和虞姑娘争太子妃的位置?她是不是还说虞姑娘受伤是因为我?是我嫉妒虞姑娘,是我忘恩负义?”   叶阿婆气愤起来,“她就是这么说的,我看她是一派胡言!你对我老婆子都这么好,怎么可能是那样的人。”   梅青晓笑道:“还是婆婆看得明白,那位虞姑娘是自己不被太子喜欢逮谁咬谁。兄长伤她是因为她作恶太多,并非是我说了什么。这个金嬷嬷说的话,没有一句是真的,婆婆以后少理她。”   “嗯,我不理她。她以后再到我面前说什么,我当她放屁。”叶阿婆猛觉自己说话粗俗了些,喃喃解释,“我是说就当她是狗叫。”   梅青晓笑意更深,轻轻挽住她的胳膊,“婆婆说得对,咱们就当她放屁,当她是疯狗在叫。”   叶阿婆跟着笑起来,皱纹开成了一朵花。   王府的事务少,拢共就几个人。因为是新建府,账本仅有薄薄的一本,没翻几下就看完了。叶开是王府的总管事,虽说年纪不大,但处事还算老道。   她知道多年后的叶开是什么人,对他很是放心。   金嬷嬷是玉华宫的老人,身边都会跟着小宫女侍候。那侍候的小宫女趁着中午的时候出去了一趟,她听后不以为意。摘了菜的金嬷嬷听说闪了腰,那小宫女肯定是给虞家或是虞皇后那里送信。   叶訇回来后,她随口提了一句金嬷嬷的事。   “本想着这两天就送回去的,怕你操心就没说。”叶訇微眯着眼,突然站起来,“既然不是诚心来帮忙的,我这就将人送回去。”   “阿慎,她可是皇后派来的,这才两天你就把人送回去,会不会不太妥当?”人生在世,最容易被流言所扰。尤其像他们这样的人家,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   “我连陛下送的人都敢赶,若是留下皇后的人,陛下会怎么想?”   他们私下说话,永远都只是陛下和皇后,没有父皇和母后。   梅青晓莞尔,这倒也是。“我同你一起去。”   夫妇一体,她与他一起。   叶訇按住她,“你别去,我一人去足矣。”   梅青晓挑了一下眉,抿着嘴笑。后宅之事,虽说是女子管着。但涉及大局及利害,还是得有男子出面才能镇得住。   叶訇出面,金嬷嬷连午饭都没吃便被一顶小轿送回宫中。   他连陛下的面子都不给,在外人口中那些福女是他打杀出去的。金嬷嬷被他送回去的事几乎没有人感到意外,就连虞皇后自己都不意外。   金嬷嬷一把鼻涕一把泪,“娘娘,奴婢这么大年纪了,寿王妃非要奴婢下地摘菜。还说什么奴婢连王府最下等的奴才都不如,只配摘菜。娘娘,奴婢一人没脸是小,她这分明是不把您看在眼里…”   虞皇后的脸色说不上是好看还是难看,“她真是这么说的?”   “娘娘,奴婢一个字都不敢乱说。她不仅作践奴婢,还像防贼似的派人看着奴婢。奴婢好歹是您派去的人,她竟是半点脸面都不给。”   虞皇后头疼地扶着额头,“你说是寿王让人送你回宫的?他有说过什么话?”   金嬷嬷摇头,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惧。那个杀神一个字都没有说,异于常人的眼眸盯着她看,看得她心里发毛。   人人都说寿王性情残暴,连如花似玉的姑娘们都无半分怜惜之心,何况她一个老婆子。她被送走时不敢说一个字,生怕他杀了自己。   “寿王一个字也没有说,奴婢瞧着他像要杀人似的…”   虞皇后的脸色终于难看起来,脸上蒙起一层阴冷。   梅青晓很快被召进宫,跪在地板上足有一刻钟也不见虞皇后叫她起来。那金嬷嬷就在一边。看着很是解气。   宫女们换了两回茶水,虞皇后这才轻轻抿了一口,淡淡说了一句起来吧。   “寿王长在宫外,又因那样的出身备受欺凌。他心里定然积着不少的怨愤,行事难免偏激许多。你是本宫自小看着长大的,规矩礼数无不优于常人。本宫原想着你嫁给寿王,定能从旁提点他一二,不想你居然由着他胡来。你可知事情若是传出去,他的名声又要更坏一分。”   “母后的教导,儿臣一日不敢忘。儿臣初嫁入王府,两眼一抹黑。自从儿臣被质疑不是梅家女,儿臣行事无不更加谨慎。金嬷嬷是母后所赐之人,儿臣敬着供着都来不及。谁知金嬷嬷也不知怎么想的,居然与王爷的养阿嬷提及儿臣与虞姑娘闹翻,是因争东宫之位…”   虞皇后的眼神陡然凌厉,看向金嬷嬷。   金嬷嬷连跪着爬过来,“娘娘,奴婢不是这样说的。奴婢只说王妃与虞姑娘的关系闹得不太好,也不知是为什么。”   “嬷嬷,你提了我与虞姑娘关系不好,又含含糊糊说了外面的流言,暗示我与虞姑娘不和皆是因为东宫之争。娘娘信任你,王爷也信任你。你明知王爷看重叶阿嬷,还故意在她面前说这些似是而非的话…我一时气不过,才让你去摘菜。”   “王妃,奴婢…”   “金嬷嬷,你敢说你没说过吗?要不要我请叶阿嬷来与你对质?”   金嬷嬷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叶阿婆和梅青晓是一条心,叶阿婆的身份尴尬。以前是叶訇的祖母,后来叶訇认祖归宗她便有些名不正。这样的长辈,大多生怕被新进门的孙媳看轻,少不得想捏着一些把柄压制出身高的孙媳。   自己故意对叶阿婆说那些话,原就是指着叶阿婆用来对付梅青晓。哪里知道那个老婆子骨头软,早就被寿王给拿住了。   虞皇后一听梅青晓这话,即知金嬷嬷确实说过那样的话。当下脸色愈发难看,倒不是因为金嬷嬷挑拨关系,而是恼怒金嬷嬷太蠢。   金嬷嬷冷汗直流,拼命磕着头,“娘娘,奴婢真是无心的,就是提了那么一嘴。思量着以前虞姑娘和王妃亲如姐妹,突然闹成这样好可惜。奴婢也是盼着她们能重修旧好,感慨了那么几句。”   “嬷嬷,你可知你无心提的一嘴,差点要了我的命。我因为身世之故,能得娘娘赐婚给王爷已是天大福气。娘娘怜我爱我,不许人再议论我的身世。然而自己清楚,总觉得处处矮人一头。本想着嫁进王府后处处小心,换来王爷的看重。王爷是叶阿嬷养大的,她要是把话传到王爷耳中,我还如何在王府立足?”   虞皇后的脸色更难看了,要是此事传出去。别人只当金嬷嬷是受了她的指使,故意去离间寿王妃夫妻的关系。虽然那原是她的本意,然而金嬷嬷行事太过急切叫人捉住了把柄。   还有寿王,上回拒绝了她安排醒事宫女,这回又把她派去帮衬王府的人给送了回来。她就是怕被打脸,才只说金嬷嬷是去帮忙的。本想着金嬷嬷手段不错,要是能在王府站住脚,她再顺理成章把人留在王府。   谁知这才两天,就被人送了回来,真是个没用的东西。   “阿瑾,你是我看着长大的。论才情长相,在麓京贵女中你都算得上是头一份。你身后有梅家,本宫也将你视若亲女,你实在不必太过谨小慎微。王爷的性子确实鲁莽了些,你当在一旁劝着,哪里由他乱了规矩。”   “母后…您有所不知。王爷回府,也不知是谁把这事告诉了他。他当下就变了脸,儿臣哪里敢多说一个字。”   这倒是。   虞皇后暗道,别说是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就是她贵为皇后,对上庶子那异于常人的眼睛都觉得很是不舒服。   怪只怪金嬷嬷心太急了,好好的一步棋变成了死棋。   “罢了,这事确实不能怪你。不过你如今已经是寿王妃,以后凡事要多劝着些寿王,千万别让他再做出格之事。万一你拦不住他,本宫替你做主。”虞皇后说着,走过来亲自将梅青晓扶起,“可怜见的,你这孩子怎么变得如此小心了?”   梅青晓适时低头,一副失落的样子。   虞皇后叹息,“阿瑾,本宫知道你心里苦。但是你要记得你们夫妻一体,寿王要是名声坏了,你也落不下好。以后该劝还得劝,别怕。”   “母后…”梅青晓一脸感动,眼眶泛红。   虞皇后脸色好看了许多,看着她的眼神多了几分怜惜,倒像是真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只是这几分怜惜又有几分真心。   为表护她之心,虞皇后罚了金嬷嬷半年月钱。   “她是本宫从虞家带进宫的老人,本是个最妥当的。许是一时糊涂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话,让你受委屈了。你看在本宫的面上,别和她一般计较。她呀,确实是年纪大了,该养着了。”   金嬷嬷一番痛哭自责,好不悲戚。   临出宫的时候,虞皇后说是给金嬷嬷一个赔罪的机会,让金嬷嬷送她出宫。金嬷嬷感恩戴德,走起路来一瘸一瘸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不是伤了腰,而是伤了腿。   “王妃,您大人大量,莫要同奴婢一般见识。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这张嘴没个把门。奴婢也是想着您和虞姑娘原是要好的,不知何故生分了,打心眼里盼着你们能和好。”   梅青晓微微一笑,“原来嬷嬷这般良苦用心,倒显得是我小人之腹。只是我与虞姑娘能否和好,实在不是你一个下人能操上心的。”   金嬷嬷眼里划过一丝恨意,“王妃说的是,是奴婢多事。”   “嬷嬷可不是多事,你是故意为之。替我转告虞紫薇,让她好好养伤,不要再费这些心神,免得伤了身得不偿失。”   金嬷嬷一愣,面皮抽动。   梅青晓又是一笑,“嬷嬷虽是进宫多年,心却还是向着虞家。此次事一过,嬷嬷当好好想想自己以后该怎么办。”   虞皇后不傻,眼下看着维护金嬷嬷的体面,心里未偿没有几分猜疑。忠于皇后和忠于虞家是两码事,虞皇后想来应该分得清。   金嬷嬷面皮抽得更厉害,一时语塞。   出了玉华宫,梅青晓让她止步,“嬷嬷,就送到这里吧。”   “王妃慢走。”   “嬷嬷留步,想来以后我再无机会见到嬷嬷,嬷嬷保重。”   金嬷嬷闻言,瞳孔巨缩。 第63章 相望   梅青晓所料不差, 金嬷嬷自此以后真的被虞皇后所猜忌。早早调得远远的,没过几天便借口她身体不好送到宫外荣养,当然这是后话。   太子听说金嬷嬷被送回来的事, 只说了一句话。“进宫多年的老人还一心向着虞家,可见虞家手伸得有多长。”   虞皇后道:“金嬷嬷是陪本宫一起从虞家出来的, 她的亲爹娘以前都是虞家的老人。便是有些私心,也是难免的。再者她不过是想转寰薇姐儿和阿瑾的关系, 没什么坏心。”   “做下人都敢当面说主子的是非, 还叫没什么坏心?谁知道是她自己的意思, 还是有人指使她那么做的?”   虞皇后挤出一抹笑,“谁会指使她说这样的话?你舅舅一家这些年为了我们母子俩出钱又出力,你可不能与他生分。”   母子二人说这些话的时候,玉华宫的宫人都屏退在外。自从太子受伤以来,这是母子二人第一次单独说话。   太子微敛着眸,双手交握在一起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碧绿的玉扳指水头很足,润泽如滴翠一般。   看着与以前大不相同的儿子,虞皇后心里很是欣慰。最近朝政之事都是皇儿处理, 她并没有听到什么不服之声。   皇儿能醒悟过来,自是极好。只是不知为何她更是看不透自己的儿子在想什么,恰比眼下他不说话,她就会思量自己是不是哪句话说得不对。   “皇儿, 你舅舅这些年将你当成自己的亲儿子一般,你以前要做什么他都依着你。如今你代为理政,朝堂上更需要他的扶持。本宫听说你最近办了不少实事, 颇为器重梅大人。梅大人是你的姨父,人自然是靠得住。只是论亲疏,还是你舅舅与你最亲,为何你反而疏离他?”   太子缓缓抬起眉眼,“母后真的觉得顺着一个人就是在为他好?无论那人是作恶还是杀人放火,都依着他就是为他好?”   虞皇后怔住,那不是因为以前皇儿一心求道,什么事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他们除了依着他,还能怎么办?   “皇儿,他是你舅舅,他不为你好,难道他还能有坏心?”   太子眸渐深,看向虞皇后,“历朝历代,外戚专权的例子还少吗?他若真为儿臣好,为何不在我尚未沉迷修道前点醒儿臣,反而是任由儿臣一步步陷进去无法自拔?他若真为儿臣好,就不会与通玄子合谋找来那些所谓的纯阴女,害了她们的性命做下那等孽事。”   虞皇后一手揪着衣襟,气息急促,“皇儿,这些事不是你…你让他们做的吗?”   “母后,此事儿臣并不知详情。儿臣只听通玄子提过要娶阴女的血来练丹,并不知他们那般丧尽天良。”   从前的那个人,虽是一心想压制他,不惜让通玄子用邪术炼丹。但只知要取活人血,并不知是放干活人的血。   “皇儿,他…是为你好,我们都是为了你…”   “母后,儿臣曾听过孟母断机的典故。您若真是为了儿臣,为何不及时阻止儿臣,反而与他们一起合污,差点害死了梅家的阿瑜表妹?”   虞皇后摇摇欲坠,“皇儿,你这是在怪母后?”   太子慢慢站起来,行了一个大礼。“母后可知若儿臣一直不悟,将来会是什么结果?虞国公为何事事顺着儿子,那是因为虞家要的是一个可供摆弄的傀儡帝王。而他们虞家,要做的是这江山幕后真正的主子,等到时机成熟再取而代之。”   虞皇后不信,拼命摇头。“不,不会的。你舅舅一心为了我们母子,他不会那么做的?”   “母后,您真的没有看明白吗?”   虞皇后身心一垮,“皇儿,你…你是何意?”   太子望着她,像看一个陌生人。对于他而言,他对她并没有什么母子之情。她的儿子是那个人,不是他。   他做为一个无人知的旁观者,在暗中将一切看得明明白白。虞国公有私心,一心想作隐形的帝王,而这个虞皇后未必没有私心。   一个母亲面对自己的儿子,只是百依百顺的讨好,没有任何的责备与引导,难道这就是慈母之爱吗?   “母后,你太过依赖虞家。”   虞皇后靠在椅子上,目光有些沉痛。是她愿意依赖娘家吗?她能怎么办?一入宫门深似海,要是没有强大的母族,她如何在宫中立足?   她也不想万事仰仗娘家,皇儿以前立不起来,除了娘家兄弟还有谁是真心为他们的?她也曾忧心过,是以早些年从来不曾考虑过与娘家结姻亲。   要不是阿瑾的身世有变,她又怎么会改变主意。皇儿不理解她的一番苦心,竟然还指责她太过依赖娘家,这叫她怎么承受得住。   “皇儿,你告诉母后,母后要怎么做才是对的?那是你的亲舅舅,母后不信他,难道要相信旁人吗?”   太子不语,他其实很想说如果虞皇后在那人还小时拿出魄力来,或许很多事情会不一样。又觉得也许不会有什么不同,毕竟这宫里宫外道士横行,那个人耳濡目染迟早会陷进去。   世间没有如果,如果有,那也就不会有他的存在。   “母后,您是后宫之主,后宫的一应事务皆由你管。往后朝堂之事您莫要再插手,儿臣自有分寸。”   虞皇后浑身冰凉,难以置信,“你…你说什么?”   “母后,儿臣不怕对您透个底,虞家早已心存二心不能再重用。那门亲事不作数,儿臣不会娶虞紫薇。”   “为什么?”虞皇后喊起来,她也不太喜欢薇姐儿。以前她更看重的是阿瑾,薇姐儿是柳氏养大的,她不喜柳氏。   只是阿瑾已是寿王妃,没有人再比薇姐儿更适合做东宫太子妃。   “因为她心术不正。”   虞皇后彻底垮了,身体软软下靠。“手段不狠的女子,以后如何能统领后宫。她也都是为了你,才那么做的。”   “为了儿臣?儿臣看她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她想当太子妃想当皇后,她看中的是儿臣能带给她的权势与地位,而非儿臣这个人。”   虞皇后痛苦闭目,别说薇姐儿,她当年嫁给陛下何尝不是为了地位和权势。世家女子的婚事,哪个不是如此。没有虞家就没有她,她也不可能成为皇后,她向着娘家有错吗?   皇儿不知人情世故,便是醒悟了也看不透这些道理。   “皇儿,许多事情你还不懂。你舅舅就算是有些私心,那也还是为了你。你以前那样…他怕是做了最坏的打算,所以才有那样的想法。”   “母后,是非黑白儿臣心中自有一杆称,此事暂且不论。儿臣与寿王曾私下谈过,他不是那等有野心之人。还望母后以后别盯着寿王府,免得他驳了您的脸面。”   虞皇后闻言,心都凉了。   皇儿是怎么了?这一刀一刀的简直是在戳她的心。先是表明不会娶薇姐儿,要和虞家划清界线。现在又告诫她别插手寿王府之事,难道在他的心里,亲舅舅和亲娘还比不过一个同父异母的庶弟。   她无力道:“母后今日乏了,你先回去吧。”   太子恭敬退下,步履坚定。   望着那离去的背影,她突然觉得他很是陌生。陌生到她恍惚觉得他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她揉了一下额头,他不是自己的儿子还能是谁。她果然是被伤了心,脑子也糊涂了。   三朝回门,叶訇陪梅青晓一起回梅府。梅府外的下人早早候着,远远瞧见王府的马车,早有机灵的人一溜烟跑去禀告主子们。   进了大门,穿过垂花门,映入眼帘的便是梅家那高高屹立的气节柱。梅青晓脚步微停,仰望着那柱子的顶端。   她仿佛又看到那个不顾一切撞向柱子的自己,“她”的眼神是那么的坚决,“她”撞过去的时候用尽全身的力气。“她”像一朵血染红梅般倒下来,飘落到她的面前。   明明是她,她却觉得不是她。   “你真傻。”她对那个“她”做着嘴型。   “她”愕然,望着她和她身边的男子满脸的不敢信。她笑了一下,牵起身边男人的手,示威般地看向“她”。   “她”慢慢散消,最终不见。   “后会无期。”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句。   这一世,她嫁了阿慎。她相信前世的种种不会再重演,便是前路再恶劣再崎岖,她也要和他一起并肩走下去。   “你刚才在看什么?”叶訇问。   她笑了一下,“我在看过去的我们。阿慎,你还记不记得那夜你就跪在那里等我醒过来。你说你怎么那么傻,明明不是你的错,你为什么要一直跪?要是我不出来,你是不是要跪一整夜?”   那一夜,她重新活了过来。   那一夜,她再见到了他。   “是我的错,我没有勒住马车。”   “傻阿慎。”她眼眶一红,“也就我喜欢你这个傻子。”   叶訇目光炽烈,如琉璃灼灼。   她抠了一下他的掌心,眼神娇嗔,“现在大白天的,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像要吃了她似的,一如昨天夜里。她心下一酥,那被人狠狠掠夺的心悸,那无法呼吸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感觉,像一波波热浪朝自己袭来。裹挟着她的身体一起沉沦,直到堕入无边的幻境。   他还在看,一眼不错。   她咬着唇,红霞翻飞,“别看了,夜里还没有看够吗?”   “没有。”他回着,眼神越发幽深。   “快别看了,人家都快羞死了…”她嗔着,语气是那么的娇软。   “…咳…咳…我说二位站在这里做什么,嫌日头不够辣吗?”梅青晔的声音响起,带着说不出来的揶揄。   她敛起心神,白了自家兄长一眼,“有你这个大灯笼在,日头哪能和你比。” 第64章 灵犀   梅青晔第二次在自己妹妹嘴里听到大灯笼这个词, 这个词明显不是什么好词,他再是心思粗也大概知道阿瑾是在嫌弃他碍事,在他们夫妻之间显得多余。   作为梅府的大公子, 他一向自认为自己英俊倜傥很是得姑娘家青睐。当然那是和其他的世家公子相比,在叶訇的面前, 他不敢说自己长相出众。   阿瑾以前可是对所有的世家子弟不假辞色,唯独对他这个兄长看重。自从被许配给叶訇后, 他就感觉自己在阿瑾心中的地位一落千丈。   不仅不给他面子, 还动不动就怼他。他在阿瑾面前一向怂, 以前怂是因为阿瑾规矩大,他不喜欢听那些大道理。现在怂是他害怕阿瑾又拿两人的出生月份说事,他可不想当了十几年兄长一朝变成弟弟。   叶訇这小子,还真是命好。   这打也打不过,比长相也比不过,是何等憋屈的滋味,只能用刀子似的眼神一遍遍地看向那个紫衣少年。   叶訇目光不斜,视而不见。   他心里那个憋闷, 脸上慢慢现出委屈,“阿瑾,我不是大灯笼。”   “那你是要当小蜡烛?”叶訇从他身边经过,来了这一句。   梅青晓没忍住, “扑嗤”一声笑出来。夫妻二人心有灵犀地相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些许名堂来。   一个移开视线看向别处,一个耳朵红红低头颤笑。   梅青晔莫名其妙, 好像是在说他小蜡烛,他都没说什么,这两个人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别扭?   “喂,喂,我说你们是不是太过分了?合着我不是大灯笼,我还成了小蜡烛。那还不如叫大灯笼呢,起码还有一个大字。”   “没错,可不就是。”梅青晓辛苦忍笑,至少还占了一个大字,总比小好听。   梅青晔狐疑着,越发觉得这夫妻两人有古怪,“你说你们怎么这么奇怪,这有什么好笑的?我看你们是被日头晒傻了。”   不是晒傻了,是小册子看多了。   梅青晓脸更红,简直无法直视叶訇。那些夫妻之间拉下纱帐后的事,那些叫人脸红心跳的感觉一下子直冲上头,觉得越发的热了。   “咦,阿瑾,你脸怎么这么红?”梅青晔来了这一句,拍了拍自己的脸,没感觉热成那样啊。看阿瑾的样子,像热熟的虾一样。   梅青晓用手扇着风,不满道:“兄长,你知道我们热还堵着我们说话。”   “哦,是我的错。快,快些进屋,祖母和父亲母亲可是一大早就在等你们。”   梅老夫人和梅仕礼虞氏都在,梅老夫人坐在正堂,梅氏夫妇分别坐在两边,还有一些梅家的族亲们。   见过长辈,相互见了礼,静心给族亲们派送回门礼。   族亲们一个个与有荣焉,恭喜吉祥的话儿说个不停。什么他们简直是天道地设的一双,金童玉女般的一对。还有什么祝他们早生贵子白头齐老之类的。   梅青晓大大方方地任他们看着,他们的目光更多的是落在叶訇的身上。暗道着越女生的孩子原来长成这样,那眼睛看着也不吓人,反而好看得紧。   接下来又是一连串的夸,从上夸到下,从头夸到脚,简直极尽赞美之词。   碍于他们夫妻二人的身份,这样的会面时间不长。随后叶訇同梅仕礼梅青晔去书房,梅老夫人和虞氏招呼那些族亲。而梅青晓,自是去看自己的妹妹阿瑜。   梅青晚的脸色依旧苍白,伤了根本的元气想要养好不是一年两年能成的,指不定这辈子都病歪歪的。   “阿姐,我可想你了。”   梅青晓坐到床沿,轻轻拉起她的手,“我也想你。”   她的手腕处还包扎着,散发出药香。整个屋子还残留着人参汤的气息,应是刚不久之前才喝过参汤。   “感觉怎么样,好些了吗?”   “好多了。”梅青晚说着,“我最近都有在练习手上的劲。”   她的大丫头秋风道:“王妃娘娘,我家姑娘近几日都在用玉珠练习手指。”   “用玉珠练习手劲?是哪个太医说的法子?”梅青晓问道。   梅青晚眼里似乎有了光,道:“不是太医说的法子,是太子表哥教我的法子。他还跟我说,我只要日日练习,我的手就能恢复如常。以后我还是能写字能绣花,做什么都可以。”   世家女子无论是在闺中还是嫁人,都不可能做重活。只要能自己吃饭拿东西,大抵就如常人一般。   梅青晓眸微闪,心里划过诧异,“太子殿下?”   “正是太子殿下没错。”秋风接话,“殿下不仅教了我家姑娘这个法子,还赐了一匣子玉珠给我家姑娘练习之用。”   精巧的紫檀木雕花匣子,里面摆放着九颗小鸡子般大小的玉珠。绿的如翠、白的如脂、云雾般的飘紫、烟霞似的沁血。每一颗都水头极好,无一丝杂质,在明黄色的锦锻中润泽生光。   “这是他送的?”   “对啊。”梅青晚用手指拨弄几下那些玉珠,“太子表哥说了,这个法子特别管用。他还让太医给我配了一些药,我感觉手上这里确实比以前要有力气。”   十三岁的少女,生了一双带笑的杏眼,还有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很难想象这个少女前不久才被人那么狠心伤害过。   梅青晓压下心头的那丝涩意,道:“只要是有用的法子,试一试又何妨。太子殿下最近常送东西过来吗?”   最后那句话她问得极不经意,眼神看的却是秋风。   秋风忙道:“太子殿下没有来过,是托大公子转交的东西,话也是大公子转述的。”   “原来如此。”   “不光送了玉珠,太子表哥还送了我好几本书。”梅青晚说着,杏眼中的光彩更加灵动。“太子表哥说,后宅不过一方天地,所见皆是身边的人和事物。书中自有天地广,书中还有各地好吃的东西。”   秋风把那几本书取来,其中一本就在梅青晚的枕头边。梅青晓略略翻了几下,都是一些游记和地方志类的书。   太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阿瑜还小,要不然她还真会往那方面想。   梅青晚苍白的脸上闪现着不一样的光彩,“阿姐,我是看了这些书才知道。原来有些虫子也是可以吃的,听说还很好吃。”   “你呀,就是个小馋猫。”梅青晓揉了一把她的发,阿瑜还小,再说又出了那样的事,身体很难和常人一样,太子殿下应该是出于愧疚之心,而不是有什么想法。   内宅女子所见确实不过身边的人和事,越是困在一方天地里,所思所想越发狭隘。不如多看书,见识一下天地间的宽广与各地的风土人情。或许对于阿瑜来说,未偿不是一件好事。   梅青晚被自家阿姐这一打趣,没有血色的脸上难得出现一丝红晕,“阿姐,我可不是小馋猫,不信你问秋风。我每天喝那么多苦苦的药,我可是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   秋风附和,“姑娘确实没有抱怨过,每回都喝得精光。”   就是有些费蜜饯。   梅青晚调皮吐了一下舌头。   梅青晓眼尾的余光看到静心出去了又进来,轻轻替妹妹扇着风,“你休息一下,今天阿姐亲自去给你做一道点心。”   “真的吗?阿姐最好了!”梅青晚欢呼着,欢喜无比。   梅青晓一点她的额头,理了理衣衫优雅出去,静心跟在后面。走到屋外的廊檐下,见一婆子站在墙角那边。   “怎么回事?”   “姑娘,那婆子姓张,是上回虞夫人和虞姑娘来时动手的人之一。”静心回道。   梅青晓眯了一下眼,朝那婆子走去。那婆子神情憔悴,正不安地拢手躬腰来回走着。看到她们过来,“扑咚”一声跪下来。   “奴婢给王妃娘娘请安。”   “起来说话吧。”   静心道:“我家王妃已经来了,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王妃娘娘,奴婢是实在没法子才求到娘娘跟前的…”那婆子用衣袖擦了一下眼角,“奴婢年纪大了,老汉死得早,膝下也没有个一儿半女的。真让奴婢去庄子里也成,可是奴婢的腿脚不好,怕是做不了什么活…”   “去庄子?谁让你们去庄子的?”静心问。   那婆子一脸凄苦,欲言又止,“…是夫人,先前那日与奴婢一起绑了虞夫人和虞姑娘的人,都被贬到庄子去了…奴婢因为年纪最大,才拖到了现在。”   梅青晓眼神渐冷,母亲到底在做什么?难道阿瑜的事还不够她对虞家死心吗?为了害自己女儿的人,她居然这么寒下人的心。   “你先回去吧,这事我知道了,我会去同母亲说。”   “不…不…奴婢不是为这个来的。奴婢年纪大了,去庄子上也是应该的,何况还有那些相熟的人。奴婢不是想留下来,只是替那些人难过。他们都是有家有口的,这一下子被贬到庄子去,只怕儿女们也跟着受了牵连。”   他们这样的下人,大多都是世仆。几代人都在梅府里当差,荣辱和身家性命全在主家的手上。若是其中一人被当家主母嫌弃,其他的人也会受到相应的排挤。   “你放心,梅家不是刻薄的主家。”梅青晓安慰道。   婆子千恩万谢,犹豫再三,迟疑道:“…王妃娘娘,奴婢再多嘴一句。上回虞夫人和虞姑娘的事…只怕她们会怀恨在心,不是真心想和咱们梅府再结亲…”   “结亲?”梅青晓眉头猛皱,“什么结亲?你听到什么风声?”   “…奴婢也是听一个姐妹说的,上回夫人去国公府,好像虞夫人想替世子爷求取咱们家二姑娘。还说之前的事是什么误会,他们心里很是不安,想补偿咱们二姑娘。”   梅青晓双手慢慢握成拳,什么误会?她和兄长亲眼看见,阿瑜亲口说的能有什么误会。虞家求娶是假,想掣肘他们梅家报复他们才是真。   “你还知道什么?”她问。   “奴婢也是听别人说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别的就不知道了…不过好像听说夫人和老夫人商量过这事…”   梅青晓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再窜起来的怒火。“好了,你先回去吧。”   婆子行了礼,告退。   “姑娘,您说夫人会答应吗?”静心担忧地问。   梅青晓目光冰冷,母亲明显是心动了,要不然不会同祖母商议。祖母不知阿瑜受伤真正的原因,恐怕心里也很满意这门亲事。   嫡次女嫁给国公府的世子,这是高嫁。   她望了一眼天际,微微抬起下颌,“走,去前院。” 第65章 质问   前院没有梅老夫人的身影, 只有那些热情的梅家族亲们,还有陪着他们的虞氏。虞氏是当家主母,自是要亲自招呼这些人。   从后院到前院, 这一路走来梅青晓心中的愤怒像越过了高山大海,终于汇入了平川。漫无边际的怒火充斥在心间, 她不得不迫使自己冷静一些。   “走,去如晖院。”   终是还保有一丝理智, 叫身后跟着的静心稍稍松了口气。夫人是梅家的主母, 是姑娘的母亲。姑娘要是这般冲进去质问, 那些族亲们定会说姑娘不知感恩。   在如晖院的外面,恰遇到关嬷嬷。   关嬷嬷行过礼,目光欣慰如同看自己的孩子一般,“大姑娘这嫁了人,瞧着真真是不一样了。那日你出嫁的当晚,老夫人在祠堂外站了半宿。她是真疼您,也是真舍不得您。”   梅青晓望着院子里的那只仙鹤,石雕成的仙鸟空有一身的仙气。再是振翅欲飞也无法飞出那一方天地。   时至今日, 所谓的祖孙之情也好,母女父女之情也好,其实都已经不再那么纯粹。她知道世家之中,亲情亦是掺杂着利益。以前觉得并不在意, 那是千百年传下来的规矩。   而今为何开始计较了呢?   是因为多活了一世,看透了许多人情世故。还是因为得到了阿慎全心全意没有任何杂质的爱护,所以才会变得贪心而挑剔。   她无从知道, 唯有一声轻叹。   梅老夫人面有疲惫之色,靠坐在床上小憩着,看见她进来脸上顿时一喜。“阿瑾,快过来。让祖母好好瞧瞧。”   她听话地坐到床沿,任由自家祖母上上下下地打量,一双手被对方拉住。   “瞧着是有些累,这几日可是没休息好?”   “…刚嫁过去,府里有些杂事。”她含糊着,尽量不让自己流露出羞臊的表情。   天可见的,她能什么事要忙。王府里拢共就三个主子,下人又不多,一应杂事都是叶开在管。她唯一要做的就是晚上陪阿慎看小册子,白天再搂个觉。今天因为要回门,没得机会搂觉,可不就是脸色有些不太好。   “初为人妇,是有许多事情要做,你尽快上手也好。早些在王府立住脚,那些下人们也不敢小瞧你,王爷也会高看你一眼。”梅老夫人一副过来的人的口吻,深以为她做得极好。   她略略心虚,问道:“孙女方才听人说,似乎母亲曾去过国公府,国公府那边透露想和咱们府上结亲的意思,可有此事?”   梅老夫人闻言,笑道:“是有这么回事,你母亲同我提过。说是虞国公府那边有意联姻,想让虞世子求娶阿瑜。”   “那母亲同意了,您也同意了吗?”她急问。   梅老夫人又是一笑,“这么好的亲事,当然同意。只不过结亲是大事,未下定之间不宜声张。阿瑜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最是天真善良。她要是嫁到别的府上,哪怕是不管事的嫡次子,你母亲都是放心不下的。嫁到国公府则不一样,虞国公是她的亲舅舅,世子也是她的亲表哥,都是疼她的人。”   梅青晓倒吸一口气,听祖母的意思,两家竟是达成了一致。母亲定然没有告诉祖母阿瑜受伤的原因,要不然祖母不会这般看好。   “祖母,那您知道阿瑜是怎么受伤的吗?”   梅老夫人狐疑看她一眼,“不是不小心摔了一跤吗?”   “不是,她是被人害的。”   “你说什么?”梅老夫人声音急促,将她的手紧紧抓住,“阿瑾,你快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阿瑜是被谁害的?”   “祖母,您先躺好。”她轻轻握住祖母的手,“阿瑾伤了手,不是因为摔了一跤。而是被人割手放血,差点丢了性命。”   梅老夫人脸上的血色顿时褪尽,“你…你说什么?”   “那日母亲带阿瑜去极乐观,这本就是一场阴谋。皇后娘娘知情,虞夫人和虞紫薇则与通玄子那些道士是合谋,她们的目的就是阿瑜。为讨好太子,虞国公前段日子可没少替通玄子搜罗阴时阴月出身的姑娘,阿瑜的生辰恰是阴时阴月。”   “阿瑜的生辰不是改了吗?”梅老夫人喃喃着,“明明改了的,当时就觉得阴时阴月怕犯忌讳,便稍稍改了一下时辰…”   “别人不知,虞家却是知道的。”梅青晓道:“他们正是因为知道,才有了那样的设局。趁着母亲和皇后娘娘在问道的时候,让虞紫薇和阿瑜回去休息。虞紫薇把阿瑜引到无人处,让候在那里的几个道士将阿瑜带走。”   现在说来,她已是平静许多。然后一字一句,无不像扎人的刀子一样刺在梅老夫人的心上。梅青晚虽不是长在梅老夫人的膝下,但也是自己的亲孙女,岂有不疼爱之理。   “你…你是如何得知的?”   “祖母可知孙女在檀山时曾经遇刺,那派来刺杀孙女的人正是虞紫薇。怕那些人不甘休,我与兄长决定提前回京。不想在路上碰到前去报信的人,说是您生病了,母亲和阿瑜陪皇后娘娘去了极乐观。我一听这消息,心中是万分焦灼,隐隐觉得不安。”   “所以你们去了极乐观?”梅老夫人看着她,猜到了她的想法。   她点头,“是,孙女和兄长没有先回京,而是去了极乐观。我们是在极乐观的后山找到阿瑜,她被两个道士扔在那里,仅剩一口气。”   梅老夫人松开了手,身体一软往后倒在床头。苍白的脸色,空洞的眼神,就那么看着自己的大孙女。   “这事你母亲知道吗?”   “知道。阿瑜被我们救走后,养了几日才回来的,一回来阿瑜就告诉了母亲真相。当日虞夫人和虞紫薇上门,兄长伤了虞紫薇。”   梅老夫人顿时苍老了许多,“发生这么多的大事,你们一个个都瞒着我,没有一个人告诉我。要不是他们想求娶阿瑜,你是不是不打算告诉我?”   她们祖母俩,什么时候变得这般生分。这么大的事情阿瑾都没有告诉她,是不是已经完全不再信任她,不再将她当成一个可以信赖的长辈。   痛苦、悲伤交缠在一起,她难过极了。   梅青晓低头,“我们…不想让祖母担心。”   “所以你们就瞒着我一人,什么都不告诉我。我连自己的孙女被人害了也不知道,甚至连府里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都不知道。我…我到底怎么了?”   “祖母。”梅青晓道:“此事是孙女思虑不周,我应该早点告诉您的。虞家想娶阿瑜,绝对是不安好心,这门亲事不能同意。”   梅老夫人无力道:“去把夫人请来。”   关嬷嬷领命。   祖母二人相顾无言,良久之后梅老夫人无比惆怅地叹息一声:“自打我嫁进梅家,我自认为事事都顾及梅家的脸面。当年你亲娘离家出走,我每日以泪洗面。后来你被抱回来,我将你放在你母亲的名下。为此事我将掌家之权尽数交给她,一心一意教导你。盼着你长大后能顺利嫁人,富贵顺遂地过一生。”   “祖母…”在梅青晓的记忆中,祖母是一个礼佛之人,很少过问府中的事情,原来竟是因为她。   “我盼着你嫁入高门,我盼着你受人夸赞,确实是有我的私心。因为你亲娘之事,我心里存了一口气。我不甘、我痛苦,唯有在你身上得到慰藉。你怪我事事看重梅家的脸面,不顾你的意愿。你可知对于咱们女子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是身份是体面,而不是男人的宠爱。”   梅青晓瞬间泪盈于睫,她能体会到祖母的良苦用心。但是她们祖母终是有了隔阂,再也不可能像前世那样。   “祖母对孙女的爱护之心,孙女知道。”   “你是个懂事的孩子,脾气像你的亲娘,都是那样的倔。你早早看出虞家存了坏心,只可惜我没有当一回事。”   “祖母,虞家必将衰败,他们求娶阿瑜是想牵制住我们梅家。”   梅老夫人混浊的眼神慢慢清明,“你从哪里看出来他们家会落败? ”   “太子。”她回道。   这时外面响起脚步声,关嬷嬷将虞氏请了过来。   虞氏一进内室,见到梅青晓微微一怔。再看到自家婆母凌厉的眼神,心里不由一个咯噔,下意识又看向大女儿。   “母亲,您找我?”   “你上回提的事,我不同意。”   虞氏眼神变幻着,再一次看向梅青晓。   梅老夫人道:“自打你嫁进梅家,我这个婆母从不曾让你立过规矩,也没有摆过婆婆的架子,更没有往你们院子里塞人。这些年来你事事得体,我都看在眼里。怎么临到大事上,你反而糊涂了呢?”   被婆母当着下人和女儿的面教训,虞氏有些下不了台。   “母亲,儿媳是为阿瑜好。”   “你为阿瑜好?我看你是在害自己的亲生女儿!他们虞家把阿瑜害成那样,你还要把阿瑜嫁过去,你是想逼死她吗?”梅老夫人的声音颤抖着,极力压制着心头的悲愤。   虞氏明白了,定是大女儿说了那件事。   “母亲,那件事情是个误会。我嫂子已经同我解释了…她们也不知情,只以为取阿瑜的一点血。哪里知道那些道士心狠手辣,险些害死阿瑜…”   “误会?什么误会?”梅老夫人问道。   虞氏道:“薇姐儿说她知道错了,她根本没想到那些人会那么对阿瑜。她想着取一点血也不碍事…再说晔哥儿也伤了她,她的两只手都被晔哥儿砍伤了…”   “母亲的意思是两相对抵,这事扯平了?”梅青晓问。   虞氏不回答,默认这个意思。   梅青晓神情变得无比哀伤,“母亲不信我,因为我不是母亲生的。但是母亲,您不信阿瑜吗?她可是您亲生的女儿!她明明说过曾经向虞紫薇求救,虞紫薇对那些道士说让他们做干净点,您难道忘记了吗?”   梅老夫人呼吸急促,凌厉的眼神死死盯着虞氏。   虞氏觉得自己喘息困难起来,“没错,薇姐儿也是这么说的。她的本意是让那些人不要伤害到阿瑜…”   “放屁!简直是胡说八道!”梅青晓的声音将婆媳二人吓到,她们齐齐看向她。   她冷冷着,眼有泪光,“如果她真的不知情,不应该在阿瑜求救之后安慰阿瑜吗?如果她真把阿瑜当成自己的妹妹,不应该陪着阿瑜一起去吗?”   虞氏被她的眼神吓到,心猛烈收缩着。   她眼里的泪终于流下来,“母亲,在您心里到底是虞家重要,还是自己的儿女重要?” 第66章 不嫁   虞氏揪在自己的衣襟处, 泪珠成串成串地滚落着。阿瑜是她的亲生的女儿,她能不心疼吗?正是因为心疼自己的女儿,她才愿意腆着脸一遍遍地上娘家的门, 以求得到兄长和嫂子的原谅。   那件事情再论谁的对错又有什么意义?阿瑜成了那个样子,薇姐儿也被晔哥儿伤了。要是两家再僵着, 那就真成了仇。她是虞家出来的姑娘,再怎么样也不能和娘家真断了关系。   “不, 不是的。他们说了…是想补偿阿瑜…薇姐儿给我赔罪了, 说他们以后一定加倍对阿瑜好。阿瑾, 母亲知道你心疼阿瑜,我这个当娘的又怎么会不心疼她。她出了这样的事,便是养好了也不可能和常人一样…你让她以后怎么办?”   “除了虞家,你觉得阿瑜嫁不到好人家了,是吗?您还看不明白吗?虞家根本就不是诚心求娶,他们是在报复我们。”   虞氏哽咽不已,“…阿瑜的情况你最清楚,别说是生儿育女, 以后她就是想当一个正常人都不可能。哪个世家愿意娶这样的儿媳,又有哪个人家会善待她?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们都认了错,定能好好对阿瑜的…”   梅青晓亦是泪流满面, 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母亲,您太天真了。他们根本不是在认错, 他们是另有图谋。阿瑜嫁不到好人家又如何,便是不嫁人咱们梅家难道养不起吗?”   虞氏愣住了,脸上还挂着泪。   梅老夫人也愣住了,皱着眉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儿,虞氏反应过来,“阿瑾,女子怎能不嫁人?世人会如何说?家里有个自梳的姑奶奶,梅家以后的姑娘们怎么办?”   女子若不能替家族带来荣耀,也不能成为拖累。一个世家后宅里有个未出嫁的姑奶奶,以后的小辈姑娘们还怎么议亲事。   很显然,不嫁人的女子是多的惊世骇俗。   梅家的事轮不到梅青晓来做主,“要是梅家怕麻烦,我愿意养着她。”   虞氏震惊了,抹泪的动作停住。   梅老夫人也惊了,眉头皱得更深,“阿瑾,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   “你一片护妹之心,不枉阿瑜一向同你亲近。”梅老夫人一声长叹。“祖母知道你疼爱阿瑜,但是你别忘记了你已嫁为人妇,这样的事情你是做不了主的。”   梅青晓眼神坚定,“祖母,我能。”   “傻孩子,别逞能。如果虞家真如你所说的包藏祸心,祖母是万万不能同意把阿瑜嫁过去的。当年祖母能护住你,如今就能护住阿瑜。咱梅家虽不算是那等钟鸣鼎食的人家,但养个把姑娘还是可以的。”   “母亲!”虞氏低呼着,“我娘家那边是真的说了,那天的事其中有误会,他们也很是自责,愿意竭尽所能补偿阿瑜…”   梅老夫人凌厉又失望的眼神看着她,她说不下去。事情怎么会闹成这样?明明是可以两家人坐下来好好说的事,就因为阿瑾和晔哥儿那一闹,变得这么不可收拾。   她眼神中隐有责备,晦涩地看了一眼梅青晓,似乎在埋怨着什么。梅青晓正巧迎视,目光中没有一丝波澜。   “母亲,您如果真的为阿瑜着想,这门亲事不能应。”   “阿瑾,姑娘家的婚事皆由父母做主,许多内情你不知道难免一头想去。那里是阿瑜的亲舅家,他们都是阿瑜的至亲…那晚的事,定是其中有误会,阿瑜她…许是听错了。”   “那好,我去同父亲说。”梅青晓说着,就要往外走。   “你…你到底想怎么样?”虞氏突然喊起来,“你害得我们梅家还不够吗?要不是你哪有这么多的事?我知道你和薇姐儿不对付,要不是你惹怒了薇姐儿,她也不会把火撒在阿瑜的身上。我对你那么好,晔哥儿处处护着你,阿瑜也把你这个姐姐看得极重,你为何要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将我们陷入难堪的境地?”   仿佛一头冰水兜头兜脑地朝梅青晓泼来,瞬间从身到心冷到透骨。她不敢置信地转身,看向处于悲愤中的虞氏。   原来在母亲心中,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母亲是这么看我的。”她神情低落,“在母亲的心中,我竟然是一个可以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愤置兄长和妹妹不顾的人。母亲不信我,我无话可说,为何您不信阿瑜?阿瑜明明说过…”   “她听错了!”虞氏打断她的话。   她突然明白了,越发觉得悲哀。“好,我不去同父亲说,我去问阿瑜。要是她同意嫁到国公府,我将不再插手任何关于梅家的事。如果她不愿意,我无论如何都会帮她。”   “我不愿意!”   外面传来压抑的哭泣声,紧接着一人夹着火般闯了进来。闯在前面的是梅青晔,他的身后是梅仕礼叶訇还有满面泪痕的梅青晚。   “阿姐,我不愿意…你带我走吧。”梅青晚扑到梅青晓的怀里,呜呜地大哭起来。   梅仕礼看向自己的妻子,“你就那么信虞家人说的话,而不信自己的孩子?”   虞氏拼命摇头,“…夫君,这事有误会…薇姐儿是真不知道那些人会要阿瑜的命,她以为是取几滴血而已…”   “母亲,我明明听到了的,她让那些人做干净些…她还笑了…”梅青晚痛苦地说着,根本不愿意再回忆那晚上所有的一切。“您为什么不相信我说的话…虞家的表姐她和那些人就是一伙的,她明明什么都知道…”   梅青晔牙齿咬得咯咯响,“母亲您是知道的,要不是阿瑾执意要去一趟极乐观,我们还能见到阿瑜吗?阿瑜别怕,哪怕是以后不嫁人,兄长也养得起你!”   虞氏听到儿子这句话,再对上儿子那腥红的眼,顿时有些喘不上气来。“晔哥儿,你以后的儿女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要是连自己的亲姑姑都容不下,那还算什么梅家的子孙!”   梅仕礼道:“晔哥儿说得没错,我们梅家自己的姑娘,我们养得起。虞家那边你以后不要再去了,要是你再去就别回来了。”   虞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成亲十几年夫君从未对她说过一句重话。今天居然有了休妻的意思,到底是为什么?   难道让她不认娘家,就对了吗?   这一屋子里的人,婆婆、丈夫、儿女居然没有一个体谅她的苦心。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被这样对待?   “你要休我?”   “我没有休妻的打算,我只是不想再和虞家人有任何的瓜葛。无论是朝堂还是私下,我已与他们划清界线。”   “都说了是误会…”   “那是你自欺欺人!”梅仕礼突然吼了出来,他一向是个温和的男子,这样大声吼人在虞氏的印象中还是第一回 ,而且吼的还是她。   她怔愣着,无法相信丈夫会用这样陌生愤怒的眼神看着自己。   梅仕礼深吸一口气,“你最近累了,好好歇着,府里的事情就劳累母亲多费些神。”   “应该的。”梅老夫人一脸的疲惫之色,长叹一声。   梅青晓扶着梅青晚出去,梅青晚回头看了失魂落魄的母亲一眼,杏眼中满是伤心,叶訇和梅青晔跟着他们出去。   梅青晔几步走在最前面,低声让文韬去取自己的剑。   “兄长,你要去哪里?”梅青晓问道。   梅青晔大步流星,“出去透透气。”   他透气透到了虞国公府的门口,抱剑上前大声拍门,“虞家的男人都是缩头乌龟吗?就知道躲在女人身后搞见不得人的把戏。小爷我今日上门了,有种就出来!”   路过的人停下来,指指点点。前段时间他成日提着一把剑在国公府外徘徊,许多人都认出他来。   他嘴里叼着一根草,混不吝地对路人道:“你们知不知道这虞家的男人都是些什么货色?一个个的都是怂包,什么事都让女人冲在前面。”   “梅公子,这虞家不是您的外家吗?虞国公可是您的亲舅舅。”有人大着胆子问。   “呸!”梅青晔吐出嘴里草,“小爷我才没有这样的外家,和这样的人家做亲戚,我深以为耻。你们都听好了,给小爷往外面传传。就说我梅青晔没有他们这样的亲戚,他们是我梅家的仇人,少出来恶心人。”   他一下子跳到门口的大石狮上面,高喊着,“走过路过的父老乡亲们,都停下来听我说两句。你们想不想知道这高门大户的虞国公府里,住的都是些什么人哪?”   看热闹的人不嫌事大,很快有人起哄。   “我告诉你们,这里面住的都不是人。”   众人哗然,交头接耳起来。   梅青晔一拍掌,示意众人听他说,“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和畜生不一样,这里面住的人连畜生都不如。虞家父子就是那缩头乌龟,专门躲在女人身后害人。而虞夫人和虞家的大姑娘,那简直是心比蛇蝎。你们说说,这乌龟和蛇蝎,可不是连畜生都不如。”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众人议论纷纷。   “你说这梅家公子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哪有人这样贬低自己的外祖家,只怕是事情不简单。”   “我看是两家翻脸了,前些日子你们还记不记得,梅公子天天提着剑在国公府外面转。我听说是因为虞家大姑娘让人传梅家大姑娘的坏话…”   “我也听说了,听说那太子妃之位原来是梅家大姑娘,虞家大姑娘气不过指使那宋夫人去闹,把梅家大姑娘的身世闹开…”   “你们说的不对,要是为了婚事梅公子才不会这么绝情。我听说是虞大姑娘派人暗杀梅大姑娘,还伤了梅二姑娘…”   “我的天爷,还有这样的事。虞家大姑娘看不出来,怎么心这么狠…”   梅青晔听着这些人的议论,眼神斜着虞国府的大门。那大门似乎被人开了一条缝,然后又快速关上。   他冷笑一声,“大家看看,小爷我在这里喊了半天嗓子都干了,那虞家的乌龟父子都不敢开门,可见是做贼心虚不敢见人。”   话音一落,国公府的大门打开。   虞国公和虞仁凤父子出来,后面跟着一群的家丁。父子二人长相相似,两人的脸色都极其难看,黑得吓人。   “晔哥儿,你这是做什么?”虞国公一声厉喝。   “哟,你们终于舍得出来了,让小爷我一阵好等。”梅青晔从石狮上跳下来,抱剑而立,“你说我来做什么,当然是来找你们这对乌龟父子算账!” 第67章 仰慕   虞国公黑着一张脸, 满面山雨欲来。阴鸷的眼神盯着那吊儿郎当的少年郎,梅青晔无所谓地看着他,目光毫不掩饰鄙夷和仇恨。   “晔哥儿, 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知道啊。”   “知道你还胡闹?”   梅青晔掏了一下耳朵,“我做什么不劳烦虞国公来教。国公真有那个心, 好好教教自己的夫人和女儿还有儿子。免得他们和你一样,坏事做尽最后全家都会遭报应。”   虞仁凤怒道:“梅青晔你胡说什么, 你母亲也是我虞家的姑娘, 你身上还流着我们虞家的一半血脉, 这是在诅咒自己吗?”   “我呸!”梅青晔双手叉腰,“亏你还有脸提血脉二字,你们全家害我妹妹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这一点?现在和我们攀亲,晚了!”   “你…”虞仁凤气结,他一向不喜这个表弟弃文习武,弄得跟莽夫一样。现在看到对方这副样子,越发觉得厌恶,“你跑到这里来发疯, 小姑姑知道吗?”   “她当然知道,你们不就是欺她心软好说话,可劲地颠倒黑白。我告诉你们,那些都没用。我母亲是嫁出去的姑娘, 已经是梅家的人,和你们虞家不是一路人。我姓梅,更是和你们虞家没有半点关系。”   虞国公的脸彻底黑了, 看来梅家已不值得再打好关系。梅仕礼是个软硬不吃的,成日端着一副清流的派头。两家姻亲多年,梅家并未给虞家带来过什么实质性的帮助。   晔哥儿这混小子蠢得跟一头牛似的,怕是也不能为虞家所用。要不是太子突然脱离了掌握,颇为倚重梅家派系的人,他何至于让儿子娶一个废了的姑娘。   “晔哥儿,你当真要如此?”   “自然,我梅家百年清流,岂能与你等污浊之辈为伍?我身为梅家人,又怎么让你等别有居心之人坏了我梅家的名声。”   虞国公怒及反笑,“好,好,这话可是你说的。”   “是我的说。”梅青晔举起手中的剑,把虞仁凤吓得往后连退几步。   怂货,他暗道。   这样没用的男人居然还想娶阿瑜,真真是做春秋大梦!他手中的剑出了鞘,鄙视地看向那对父子。   “梅青晔!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你想做什么?”虞仁凤破了音,已经退到虞国公的身后。被虞国公眼风一扫,又咽着口水往前挪动两步。   梅青晔冷冷一笑,“看把你吓得,你可真没用。”   虞仁凤大怒,“梅青晔,你不要太过分!我们不过是看在你是小姑姑的儿子份上不同你计较,你如此不知轻重迟早会惹下祸事,到时候我看你怎么办!”   “我的事情不用你操心,我们梅家最大的祸事就是把你们虞家当成亲戚。万没想到你们一家子畜生,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梅青晔举起手中的剑,指向他们,“今日我要让世人知道,我们梅家与你们再无瓜葛。”   围观的人很多,许多人都惊呆了,更有些看热闹的人奔走相告,还有一些耳目灵泛的人去告之别的世家。   有人惊呼,“梅公子这是要做什么…”   “啊…他在做什么!”   梅青晔手起剑落,手中握着一束发,“我们两家此后犹如此发,恩断义绝!”   虞国公背着手,眼神阴霾。   虞仁凤吞咽着口水,下意识看向他,“父亲,怎么办?”   “晔哥儿,莫要再闹了,快些回去吧。”   “虞国公,我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你还要死缠着我们梅家不放,可见真是无耻至极。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无非是你慌了你心虚了,你还想利用我们梅家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今天我就明明白白告诉你,你休想!”   梅青晔转过身,对众人道:“大家给我做个见证,我梅青晔在此声明,我梅家与虞家此后一刀两断。但凡虞家再敢拉扯我们梅家,我梅青晔和他们不死不休!”   话说到这个份上,无论是知道一些内情的还是纯粹看热闹的人都明白了。这虞家必是触及梅家的底线,否则梅公子不可能这么做。   众人看虞家父子的眼神微妙起来,有人窃窃私语想打听虞家到底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情,让梅家这般厌恶。   人群之外,远远的街角处有一辆轿子路过,停了约有一刻钟。轿子里的人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若有所思。   “人人都说梅家这位大公子性情鲁直,有辱梅家的家风。如今看来,倒是未必。这一出看似鲁莽无礼,实则不失为一步好棋。”轿子里的人说道。   轿子外的老管家道:“世子爷一向与梅公子交好…”   “若是之前倒是可用,如今怕是不行了。”轿子里的男人一个手势,轿子重新抬起,拐了个弯循着另一条路离开。   人群之中有一世家公子打扮的少年,兴奋地对自己的小厮道:“你看看他好有气魄啊,我真没想到麓京还有这样的世家公子,居然为了自己的妹妹敢和国公府叫板。”   “小…公子,咱们赶紧回去吧。”小厮捂着鼻子,很是不喜欢人群杂乱的气味。   “急什么,我好不容易看到一个厉害的人,肯定要去结交一番。”   “公子,您…您还要去结交梅公子…”小厮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自家主子扯着往前跑。   梅青晔提着剑大步走着,心里无比的痛快。早就想这么做了,要不是顾忌母亲…想到自己的母亲,他黯然不已。   母亲究竟怎么想的,虞家都把阿瑜害成那样,她为什么还会相信虞家人说的话,还会相信那些人会善待阿瑜。   他想不通,烦躁地扒了几下头发。   “梅公子!”   他回头,眯起眼睛看向朝自己跑来的人,“你谁啊?”   “我姓李,名不为。仰慕梅公子久矣,想与公子结交。”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来人,见来人生得秀气,虽不至于像许多世家公子一样文弱,但个子不高身量也很单薄。   “你仰慕我?”   “对啊,方才公子与虞国公父子的事,我都看到了。我很是钦佩像公子这样干净利落恩怨分明的人。愿与公子结为好友,日后还可以切磋武艺。”   “就你?”梅青晔啼笑皆非,这小个子说话的口气不小,还和他切磋武艺。“你知道我是谁,那应该听过我的名声,你觉得自己有那个本事和我谈切磋吗?”   李不为急了,气鼓鼓的,“梅公子你可别看不起人,我虽然长得没有你高也没有你壮,但我家里武学渊远。我自小习武,能打过我的人不多。”   梅青晔只当他说大话,眯起眼,“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家里是做什么的。小爷我今日没有兴致,你哪来的回哪去。”   一个挥手,人已提着剑走远。   李不为一跺脚,带着小厮追上去。两人一路你追我赶,眼看着到了梅府的门前,李不为还不肯甘心。   “我说你这小子,你到底要怎么样?”梅青晔故意做出凶恶的样子,想把对方吓走。   岂知对方不吃他这一套,反而觉得他更加真性情,“我说了,我的武艺未必比梅公子差。我们有幸相识,不如来个以武会友?”   “会个屁的友,小爷我不想和你交朋友。”   就是这句话,把李不为吓着了。他大眼闪啊闪,像要哭出来一样。眼里还含着泪,控诉地看着梅青晔,仿佛对方做了十恶不赦的事。   梅青晔头皮发麻,不会吧。这哪里跑出来的小子,这么不皮实。自己也没说什么粗话啊,怎么就哭鼻子了。   “喂,喂,我说你还是不是男人哪,我又没说什么,你哭什么哭?”   “除非你答应跟我比试,以武交友,否则我就哭给你看。”   这不是耍无赖吗?别说是梅青晔觉得无语,就是跟着李不为的那个小厮都有些没眼看。自家小姐几时娇气过,怎么还哭了?   梅青晓和叶訇出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梅青晔像是见到救星,“你们快来,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小子,非要跟我比武,我不同意他就哭。”   “我就是想和他交个朋友,他看不起我,我就提议和他比试一场。”   梅青晓看去,心下一惊。   前世里她是见过这位李姑娘的。   没错,李不为不是什么公子,而一位姑娘。武灵将军府的姑娘,日后的燕国公府世子夫人,将来的燕国皇后。   李家是武将,这位李如楠小姐自小习武,极是不喜欢与贵女们相交。贵女们也不愿与她往来,多少不太喜欢她的性子。   但是她当了皇后之后风评很好,燕旭的后宫花红柳绿,这位李皇后从不为难她们。反而事事周全,平衡着宫中的各方势力,很是得燕旭的看重。   “你…你想和我兄长做朋友?”   李如楠看到了叶訇,向他们行礼。“没错,我欣赏梅公子的为人,心生向往想与之结交。梅公子许是有些看不上我,我一时之气才想着与他比试一场。”   梅青晔气急羞极,“谁要与你比,我懒得理你。”   他一抬脚,刚要进门,被自家妹妹一句话给惊得踉跄。   梅青晓对李如楠道:“我兄长肯定是怕输了没面子,李公子请回吧。”   “谁会输?”梅青晔怒道:“比就比,谁怕谁!”   李如楠欢喜不已,大步过去,“走,去你家校场。”   梅青晓望着她那不输男子的气势,忆起那个大殿之上坐在燕旭身边明丽尊贵的女子,顿时生了几分恍惚。   原来受人称赞的李皇后,在闺中是这般性子。一个自小习武性情无束的女子,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成为端庄贤淑母仪天下的皇后。   “为什么要帮她?”叶訇问。   “就是觉得有意思。”   “有意思?”他不解,“哪里有意思了?”   因为重活了一回,她才成为现在的她。因为经历过上一世的种种,她才惊觉这一世有许多的不同和感受。   祖母父亲母亲三人不知说了什么,母亲从如晖院回去后就闭了院子,说是病了。祖母重新出了佛堂收回了掌家权。   父亲亲口向阿瑜保证,不会同意和虞家的亲事。   这一世和前世太过不同,只要她和阿慎能在一起,阿瑜还活着兄长也没有出事,家人一切都好,梅家不会再像前世一样败落。   就足够了。   她笑了一下,“活着真有意思。” 第68章 男装   梅青晔把李如楠带到梅家的兵器房, 满不在乎地大手一挥,“你自己挑家伙,哪个趁手用哪个, 免得说我欺负你。”   李如楠摸着下巴,在兵器架边走来走去, 似乎在想拿什么兵器合适。   “我可告诉你,等会被我打败了可不许哭。一个大男人, 动不动就掉金豆子, 还好意思自吹自己是什么习武世家出来的人。”   梅青晔嫌弃地说着, 突然眼睛睁得老大。   李如楠一手一个大铁锤,轻轻松松地掂着重量。那般模样不像是手里拿着大锤,反倒像是拿着两根木棍。   “你…你使的是大锤?”他结巴着。   “对啊,我从小使锤。你家这两个锤有点轻,没我平时使的分量重。”李如楠挑着眉,看到他傻掉的样子,突然大笑起来。“吓傻了吧,是不是怕了?”   “怕?我梅青晔就不知道怕字怎么写?”梅青晔随手取了一支长戟, 潇洒地耍了一套花式,很是厉害的样子。   李如楠眼冒星星,举着两只大锤先出去。梅青晔在后面不由抹了一把汗,看不出来这小子个子不高, 身量不壮,力气还不小。   梅青晓和叶訇来时,两人已经摆好了架式。一个拿锤, 一个拿戟互相看着对方。   “你先来,我让着你。”梅青晔大声道。   “行啊,那我就不客气了。”李如楠举起双锤,喊了一声发动进攻。   梅青晓实在无法将前世那个端庄的李皇后和眼前手拿双锤的姑娘连起来,反差如此之大,到底要收敛自己到什么份上,才能成为人人称颂的后宫之主。   那个周旋在后宫妃嫔之间的女子,处事公允深得燕旭的敬重。世人只知她是武将之女,略通一些皮毛。从来没有人提过她力大无比,武艺不输男子。   校场的两人你来我往,梅青晓看不出来谁更占上风。   “阿慎,他们俩谁会赢?”   “各有千秋,暂难定论。”   梅青晔已从刚开始的满不在乎变得全力以赴,李如楠虽然在招式和身手方面不如梅青晔,但她胜在力气大。   “要是兄长输了,那就有意思了。”   叶訇看了她一眼,“我希望他输?”   “是该有人杀杀他的锐气,免得他成天以为自己最厉害。”何况还是一个姑娘家,她真期待兄长知道李如楠是女子时的表情,那一定十分精彩。   半个时辰后,李如楠突然把锤子一放,“不打了不打了,我认输了,还是你厉害。”   梅青晔正打在兴头上,闻行顿时黑了脸,“小爷我不要你让,还没有分出胜负呢,怎么能就不打了?快起来,我们接着打。”   “我说不打了就不打了。”李如楠脚一跺,她又不是真的要和他打,不就是想趁机和他结实。这个木头疙瘩,简直是个武痴。   梅青晔过来拉她,“我说你这个怎么能这样,说好了的比试,怎么比到一半就认输。你这也太没有意思了。”   “梅公子,我都认输了,我是真的打不过你。”   比试这种东西就得动真的来,认输算什么,他就是赢了也不光彩。何况他心里清楚这个李公子确实身手不错,再打下去自己未必会赢。   “不行,不能这么认输。”   正是因为这般,才越发觉得没有面子。   “梅公子,我好歹也是来你家做客的。这比试了一场,我是又累又渴,你不至于连口水都不让我喝吧。”   梅青晓看着兄长气急败坏地让人去沏茶备点心,再看那目光狡黠的李如楠,仿佛想到了什么。她低头失笑,暗道还真是有意思。   茶水和点心很快送来,四人坐在一起。   梅青晔不停给李如楠递眼神,大意是让她快点快点喝,别像个娘们似的磨叽。李如楠吃东西很透气,倒是不失大家闺秀的风范。   “好久没有动筋骨了,我陪你比一场。”叶訇道。   梅青晔不太想找虐,嘟哝着,“我今天就要和他比,你凑什么热闹?”   “兄长,李公子是客,拉着客人一直比试可不是待客之道。”梅青晓淡淡的一句话,梅青晔不甘地起身,偷偷瞪了一眼吃得正欢的李如楠。李如楠一心喝茶吃点心,根本没有搭理他。   他冷哼一声,赌气般下了场。   李如楠对两人的比试很感兴趣,看得目不转睛。不大会儿转过头来,对梅青晓道:“王妃娘娘,你兄长可不是王爷的对手。”   “李姑娘高见。”   “你…你…你怎么知道?”李如楠结巴起来,两颊红红。   “李姑娘许是不记得了,我们以前是见过的。”   不过那时候梅青晓总和虞紫薇等人一起,都不太看得上武将家里出来的闺秀们。而李如楠也不喜欢那些成天吟诗作对的女子,很少参加贵女们的聚会,这两年更是从不露面。   李如楠喃喃,“没错,是见过的。我还以为你不会记得我。”   “李姑娘为人爽朗,我当然记得。”   “你…你以前不是和虞紫薇她们一起,我还以为你和她们是一样的人。今日一见,我发现你和她们不一样。”   梅青晓微微一笑,“人是会变的,李姑娘也一样。”   “是啊,有时候不是自己想变,而是不得不变。”   所以才会有备受赞誉的李皇后。   梅青晓记得阿慎还在麓京的那几年,李皇后对他很是关心。虽说曾想替他择妃,却并不曾违背他的意愿强行塞人到王府。   李家和燕家走得极近,当年燕旭能成事,李将军功不可没。若是没有阿慎和李将军,燕旭不可能成功。   这一世,不会再有阿慎。李将军远在边关,唯家眷在京中。燕旭还未回京,不知是不是已与李将军汇合?   朝堂之事,息关着麓京的每一个世家。太子深知前世之事,知道日后燕旭会起事,应该会有准备。   天色不早,校场中的比试在叶訇的有意放水之下成了平手。这一次梅青晔没有说什么,他可不想在李如楠的面前丢面子。   李如楠兴致勃勃地表示以后还要来找他比试,倒是有了现成的借口来往。   一个姑娘想与一个男子结识,掩饰身份借故结交,或多或少都存了一点别的心思。梅青晓看破不说破,只是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阿慎,我好像扮成男子的模样去一些不能去的地方逛一逛。”   叶訇闻言,微眯着眼,“那位李公子…”   她捂住他的嘴,“心照不宣,才是礼数。”   什么地方是不能去的,大约是指花楼酒肆那样的地方。换了男装的她清秀至极,倒是很有翩翩公子的风范。   “我这个样子,你说会不会有姑娘对我投怀送抱?”她转了一圈,摇着扇子问。   女子着男装,会显现中不一样的美。雌雄莫辩,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风情。她被他盯得心下驰荡,面泛桃花。   凑近一点,如兰的气息在他耳边,“回头再穿给你看,我只对你一人投怀送抱。”   两人已中鱼水一体,她话里的意思不言而喻。他眸色渐深,低低回了一个好字。   两人都是常服,一个高瘦修长俊美至极,一个雌雄难分秀美雅致。因着长相实在是出色,还在春悦楼的门口就被热情似火的花娘们给拉了进去。   靡乐绕梁,男人女人的嬉闹声嘈杂混乱。   正中间,有花娘在跳舞。舞姿极为魅惑,引得一群男人叫喊不停。有往台子上砸银子的,有嘴里说着不三不四荤话的。叶訇皱着眉,俊美的脸像冰块一般,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二位爷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我们楼里都有。”老鸨那双精明的眼将二人上下打量了一下,脸色几变,“二位爷不如叫个唱曲的姑娘来助个兴?”   “有劳妈妈。”梅青晓心知这老鸨必是看出自己是个假货。   举凡这样的花楼,花娘们分为几种。一种挂牌接客的、一种跳舞唱曲的、还有两者皆之的。唱曲的姑娘称不上多好看,仅能说是清秀。   唱的曲子婉转凄美,听起来有些熟悉。   “是越地的曲子。”叶訇道。   楼下起哄的声音连绵不绝,好像是跳舞的姑娘今日挂牌,出价高都可得一夜春宵。梅青晓隐约想起来,似乎宋进财那次断腿就是在春悦楼里和人争一个花娘。   环顾四周他们的位置不显,前面还有屏风挡着。但视野却是极佳,一眼就能将花楼上下看得清清楚楚。   这春悦楼…阿慎似乎很熟。   少年如玉,与多年后杀伐果决的男子渐渐重合在一起。他的隐忍他的坚韧,她都看在眼里。他在暗夜中独行,明明身处黑暗却从不曾迷失本心。   棺材铺,春悦楼,她对阿慎的了解原来如此不够。   “想什么?”少年修长的手指轻点桌面。   “没…没什么,就是觉得这里面气味不太好。”   他站起来,“那走吧。”   还未下楼,突然听到一声怒吼,“什么东西,竟然敢反抗?”   然后一声“哐当”,只见一间房间的门被从里面踹开,紧接着一个姑娘被人丢出来。姑娘衣着不整,摔在地上磕了一嘴的血。   那怒吼的男子一脚踩在她的身上,“看爷怎么弄死你!”   还真是冤家路窄,居然是虞仁凤。   话说虞仁凤在梅青晔那里受了气,被骂没用的东西。他确实怕梅青晔手里的剑,深觉自己受到前所未有的羞辱。   他是国公府的嫡子,世家公子中地位最高的那一种。自小到大谁不敬他三分,他也不屑与一些不入流的人为伍。   梅青晔大闹过后,他听到很多人的议论声,说他是个怂货。憋了一肚子的气出来散心,被一个从前不怎么瞧得上的人奉承两句,他一时喝多了几杯。那个唱曲的姑娘说什么卖艺不卖身,他当场大怒。什么下贱的玩意儿,还敢在他面前拿乔。   “世子爷…您息怒…”老鸨叫喊着,想去救那可怜的姑娘。   可怜的姑娘嘴里喊着饶命,惨不忍睹。   看热闹的人很多,几乎没有一个人劝阻。虞国公府的地位高,这些来寻欢的人大多都是各家不成器的子弟,没有几个敢出面得罪国公府的世子。   虞仁凤酒气上头,终于找到往日的自信。   “敢看不起爷,爷要你的命!”   “虞世子好大的口气,张口就是要他人的性命。”   “谁?”虞仁凤猫起眼,待看到叶訇和梅青晓时,瞳孔猛缩。“…是你们…” 第69章 传言   夫妻二人长相出色, 仅凭相貌就能引人注目。加之叶訇那双明显是越地独有的琥珀眼睛,很容易让人猜到身份。   至于梅青晓,一时之间还有人在猜到底是什么来路。   虞仁凤突然兴奋起来, “…是你们…呵呵,寿王爷寿王妃, 你们还真是好雅兴。”   一声寿王妃,让众人知道梅青晓的身份。梅青晓倒也不避缩, 大大方方任人看着。磊落的样子仿佛只是与叶訇在闲逛。   能来花楼里消遣的男子, 都是花花肠子。以为这夫妻二人颇有情趣, 居然一起结伴来逛花楼,指不定是来偷学那等技艺的。   有人目光古怪起来,带着几分了然。   叶訇冷笑,“再有雅兴也不及你虞世子,居然跑到花楼里来逞威风,当真是有虞家遗风,好生了不得。”   虞仁凤醺意的眼看向梅青晓,以前只道这个表妹规矩古板很是无趣。没想到嫁人之后这么放得开, 连穿男装逛花楼的事都能做得出来。从前的清雅高傲,恐怕都是装出来的。   “我虞家哪能比得上梅家,百年清流,啧…啧…养出来的姑娘竟然会来花楼这样的地方, 也难怪有人能做得出与人私奔产女…”   “啊!”   有人尖叫。   有人惊恐。   虞仁凤在众人的尖叫惊恐声中从二楼摔下去,正好砸在那花娘们表演琴艺舞姿的台子上。脸趴着地,四肢扭曲。   偌大的花楼死寂一般,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离开。他没有死,艰难地抬起头,愤怒地看着那双慢慢走到他视线之内的黑靴子。   “…你竟然敢…我父亲不会放过你的…”   “虞公子怕是没有听过本王的恶名,你一个臣子之子,胆敢在本王面前放肆。本王打了你又如何,你大可去父皇那里告状。”   有人倒吸冷气,这位寿王还真是如传言中的那般暴虐噬杀。这可是一位连陛下面子都不给的主,虞国公世子当着他的面诋毁寿王妃的名声,简直是找死。   这一摔可不轻,在叶訇冰冷的气场之下,没有一个人敢去扶虞仁凤。包括虞仁凤带来的小厮都不敢近前,只能焦急地让人回去报信。   “梁长生!”虞仁凤又恨又怕,“皇后娘娘…”   “母后向来明理,从不偏袒循私。若是她知道你不仅沉迷烟花之地,还逼迫不卖身的花娘就范,只怕也会气得打你一顿。”   虞仁凤两眼一翻,差点气死过去。他感觉自己全身的骨头都散了,五脏像摔烂似的没有一处不痛。   他不会死在这里吧?   为什么没有人来救他?   “怕吗?”冰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怕啊,他当然害怕。   “你说本王要是今天杀了你,会怎么样?”冰冷的声音不掩杀意,令人不寒而栗。   虞仁凤怕得要死,他相信这个疯子说的每一个字都能做到。一个连陛下赏的福女都打杀的人,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他不能死,他还年轻…   他是国公府的世子,将来还有继承国公府。他还有大把的荣华富贵锦衣玉食未曾享用,他不要死在这里。   “…我…我…放过我,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还有以后?”   “没…没有,没有下次。”   叶訇眼神无温,慢慢抬起眸来环顾众人,说一句都散了吧。等他和梅青晓离开春悦楼,虞仁凤的小厮才敢上前扶自己的主子。   门外的风散了那股艳甜的香气,走得远了还能听到春悦楼里一片杂乱。   梅青晓的手被他牵着,不时偷瞄着他。她的阿慎可真好看,这么好看的男人发起狠来也那么好看。仿佛只要有他在,她就可以很安心。   走着走着,她突然觉得两边的街市越发的熟悉。熟悉的暗夜,熟悉的行人稀少,熟悉的小茶棚。   小茶棚里只卖一样东西,那就是醒酒茶。茶棚前空无一人,这个时辰还不到很多欢客夜客们还未尽兴,还不到有人来买醒酒茶的时候。   在做鬼的日子里,梅青晓最爱来的地方便是这茶棚。这茶棚看似简单,实则内有大乾坤。举凡是麓京城中的风吹草动,无一不是从这里散出去的。   她知道哪里能躲人,拉着叶訇躲到不远处。叶訇的眼底划过幽光,任由她拉着一起猫在暗处。   “阿瑾,你…”   “嘘!”她比着手势,“等等看。”   叶訇眼里的越发幽深,阿瑾到底还知道多少事?   不大会儿,有人过来买醒酒茶。那人像闲聊般地道:“这天真热啊,要是起一阵风就好了。”   茶棚的老板道:“可不是,你进来歇会吧,我去给你煮茶。”   两人的声音随后放低,也不知说了什么。   梅青晓听不见他们说话,却是认出了那来买醒酒茶的人。那人是燕国公府的人,是后来燕旭的心腹。茶棚卖茶是幌子,真正干的却是买消息放消息的营生。燕家派人来买茶,定是有所举动。   “阿慎,这个茶棚不简单。”   “你怎么看出来的?”   她想了想,“我以前不是同你说过我曾做过一个梦,梦里像是我们的前世一样。好多事情模模糊糊的,我像是看过听过似的。阿慎,你说是不是很奇怪?”   叶訇垂眸,“或许是上天的警示,这是好事。”   “你也觉得这是好事?”   “嗯。”   她红了眼眶,阿慎一定不知道能重生对她而言简直是上天的恩赐。她的阿慎就算不知道她曾经经历过什么,依旧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   “阿慎,有你真好。”   夜色中,二人的眼神相汇。她的眼中隐和泪光,脸上带着说不出来的柔美。明明有泪,却是笑意嫣嫣。   “我们回家吧。”   燕旭要做什么,她很快就能知道。无非是燕家谋划之年的大业,就是不知道他们会从哪个地方撕开破局。   麓京的传言从来不曾断过,有蓄意挑动起来的,也有口口相传的。传来传去,大多都变了味,越发的扑朔迷离。   燕家为成大事,自然不会将眼光放在市井和后宅,他们盯上的是大局。大局要破,当从皇室内部破起。叶訇在春悦楼打伤虞仁凤一事,在麓京传得纷纷扬扬。随着这事传开,百姓们背后越发的惧怕他,有人说他是煞神转世,有人说他是一 头麻眼狼,行事阴狠动不动就翻脸不认人。   而燕家,则在背后推波助澜,直指他有非分之心。   虞家的背后是谁?   是虞皇后,是太子殿下。   寿王一个庶皇子,胆敢对上嫡母的娘家,分明就是存了不敬之心。太子名正言顺,是最无争议的储君。他此举无疑是明着对上太子,欲争那天下至尊的位置。   梅青晓闻言,唯有一笑。   燕家真正的目标不是阿慎,先抛出阿慎的事无非就是想让太子和阿慎对上。她望着那紧闭的书房门,燕家人怕是想不到太子殿下一听到传言就来找阿慎。   她到现在都还有些难以置信,天下居然有那般离奇的事情。明明是同一个,却又偏偏不是一个人。   如果前世里这个太子在,是不是就没有后来的那些事。   太子一直按兵不动,虞皇后那里也没有动静。既没有召叶訇进宫,也没有召梅青晓进宫。虞仁凤的事似乎不了了之,虞国公府出奇的没有闹事。   她没有问那日阿慎和太子殿下谈了什么,朝堂上的事她掺和不上。她所有的经验都来自于前世,但这一世和前世有太多的不同,她根本帮不上什么忙。   唯一能帮忙的,就是亲自下厨做点心。叶阿婆很满意,这个孙媳妇真是半点不摆架子。吃着孙媳亲手做的点心,笑得见牙不见眼。   树欲静而风不止,传言眼看着没有收住的意思,却始终不见太子和寿王二人对上。暗处的人坐不住,又是一番推波助澜。   这一次,扯出来的是梅青晓。   无非是说她以前是虞皇后定下的太子妃,转眼被赐给了庶皇子。她就是虞皇后安插到寿王身边的棋子,用以约制寿王,盯着寿王的一举一动。   她心中有太子,嫁进寿王府是不情不愿。寿王是下贱之地长大的,不顾她梅家女的身份,强行带她去花楼学艺,怕是心里将她当成以色侍人的女子,并无半分尊重之心。   加上寿王性情残暴,她无异于以身侍虎胆战心惊,必是日日以泪洗面痛不欲生。世人道好一个忍辱负重的梅家姑娘,虞皇后这步棋走得高明。   她嗤之以鼻,谁以泪洗面痛不欲生?她不知道有多快活,在这王府后宅里一人独大,没有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事。   偏还有那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打着可怜她的名号上门来拜访。她促狭之心大起,故意让几个先前还算有交情的人来看她。   诸如柳如燕之流,那可是虞紫薇的狗腿子。每每有人上门,她便用帕子浸了辣眼的汁水,两眼红肿眼泪汪汪的见客。   那些人见此情形,明着安慰暗自高兴。就算她不诉苦一个字也不说,那些人也能脑补出许多的戏。   不多时,麓京人都知道她这个寿王妃可怜。好好的清流贵女,一朝嫁进虎狼之窝,成天泡在泪水里,真真是让人惋惜。   汁水泡得多了,双眼成天水汪汪的。看人时雾气氤氲,说不出来的娇怜。夜里拉下纱帐后,娇娇嘤哭的模样总是让叶訇把持不住,越发的猛浪。任凭她如何哭求,他像疯了似的凶狠。   梅老夫人来看她时,她正拥着被子睡得昏天暗地。   “祖…祖母…”   “阿瑾…”梅老夫人看到孙女娇弱无力的样子,不忍相看。“…好孩子,快别起来,你受苦了。”   梅青晓:??? 第70章 心跳   她这厢还一脸茫然, 下意识看向静心和凝思二人。二人得了叶訇的吩咐,说是不许打搅王妃睡觉,不到巳时不能叫醒王妃。   梅老夫人瞥见她微敞的衣襟内那鲜艳的紫红印记时, 已是说不出的心疼滋味。暗道寿王也太不知怜惜人,要不是一夜折腾, 一府主母哪里会睡到这个时辰不起。   在梅老夫人眼里,自家孙女再是执拗, 也依然会守着规矩。能睡到这个时候必是实在起不来, 可见寿王是何等不知怜香惜玉。   心里埋怨起叶訇来, 也不知他是不是把在市井里听来的看来的那些手段用在了阿瑾的身上。一时间,百般难受。   “你们先出去吧,我有话要同你们王妃说。”   静心凝思得了自家王妃的眼神,同关嬷嬷一同出去。梅老夫人将一切看在眼里,很是有些欣慰。这两个丫头是忠心的,知道万事看阿瑾的眼色。   这样忠心的人,用起来才放心。   “阿瑾,你是不是恨祖母?”   梅青晓睡意仍在, 实在没忍住掩着嘴打了一个哈欠,软哝着,“祖母怎么会这么问,我怎么会恨您?”   最近阿慎越发的轻车熟路, 在床第之间凶狠无比。夜里一折腾,她白天必要补觉。本是还要睡一会的,突然被人叫醒, 难免还有些神志不清。   梅老夫人的心像针扎似的,这是折腾得多狠,阿瑾居然完全顾不上了,竟是不顾体面在她面前都打上了哈欠。   外面传得厉害,她原本还不信。上次夫妻二人回门时她瞧着寿王对阿瑾很是看重,还以为他会敬着阿瑾。谁知市井长大的就是市井长大的,到底是行事粗鲁。年少贪欢,竟是什么都不顾了。   可怜她的阿瑾,金枝玉叶般地养大,哪里受得住。   “阿瑾,咱们女人家身子重要,若是亏了身,就怕以后子嗣艰难。你要是受不住,不如挑个身边的人开脸…”   梅青晓残存的困意片刻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她总算是明白祖母先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合着祖母以为自己是在受苦,所以才会劝自己给阿慎添人。   “祖母,这种话以后不要再提。不仅我不会同意添人,就是王爷那里,也不会有纳妾的心思。我就是夜里睡得迟了些,哪里就亏身影响子嗣。我以后会注意的,您不要担心。”   梅老夫人很不赞同,“阿瑾,你们新婚燕尔,王爷自是没有纳妾的意思,保不齐以后就会生了心思。自古以来,娶妻娶贤纳妾纳色,咱们正妻就应该有正妻的做派,万不能由着男人把咱们当成妾室一般不敬重。你初入王府,重中之重是在王府站稳脚,拉拢人心,培植自己的亲信。万不能将心思用在讨好男人上,否则日后追悔莫及。”   梅青晓低下头去,乌黑的发散落成云,还略带惺忪的脸有着不同往日的随意。夫妻恩爱了些,就是不尊重吗?   她很是喜欢阿慎那样对她,半点不觉得他不敬重自己。纳妾的事她想都没有想过,更不可能拿这种事情去讨好阿慎。   仅从她的表情中,梅老夫人很难猜出她在想什么。   事实上,梅老夫人已经渐渐看不懂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不知从何时起,阿瑾越来越有主见,甚至不惜忤逆长辈。   皇家的媳妇不好做,寿王生母不在,在宫中和陛下跟前连个替他说话的人都没有。要是阿瑾再没有立起来,只怕是虞皇后那里很快会塞人进府。   “我看静心和凝思二人都是好的,她们的娘老子同是你的陪房,一家子的身契都在你手上,你拿捏起来也容易。”   大家女子身边的丫头,大多都是为日后准备的。自小培养出来的感情,多半不会轻易背叛。这一点梅青晓早早就知道,在前世里从不曾觉得有何不妥。   然而如今的她却是不愿,她不愿同任何人分享自己的男人,哪怕是自己最信任的丫头。什么贤良大度,什么淑惠知礼,她统统都不想遵循。   “祖母,王爷并无纳妾之意,我何必上赶着。”   “阿瑾你还年轻,许多事情不知轻重。你应当知道当家主母最要紧的是什么,是府中的掌家之权,是赶紧生下嫡子,眼下你当务之急是养好身体怀上孩子。女人家总有不方便的日子,总不能让男人冷了床席。时日久了,等王爷先提出来,你反倒落了下乘。”   梅青晓抬起头,看向自己的祖母。祖母以前的教导她都记得,祖母教过她后宅的平衡之术,借力打力、东风压西风等等,无一不是与自己丈夫的女人周旋。   皇后也好,世家主母也好,哪个不是这般。   妻妾和乐了,做妻子的便得世人一声贤惠的赞叹。妻妾相争闹大了,做妻子的就会落下一个不容人善妒的名声。   “祖母,我…我不愿意。”   梅老夫人闻言,长长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心里不愿意,世上没有哪个女人愿意给自己的丈夫塞人。哪个女人给自己丈夫纳妾是心甘情愿的?只是世道如此,咱们女人唯有自己想开。就算咱们女人不提,男人们自己就不找了吗?再是不纳妾的男子,后院里难道就真的没有其他的女人吗?”   “祖母,我们梅家就没有。”   梅家后院干净,从来没有妾室一说。不仅梅仕礼的后院里没有妾室,就是往上两代也没有妾室的存在。梅家的祠堂里,只有正室及正室的子女,连一个庶出的子孙都没有。   梅老夫人面上带着几许惆怅。“傻孩子,梅家之所以没有妾室,那是因为我们是梅家百年清流,祖训上刻着四十无子才可纳妾。”   正是因为这一点,许多贵女才视梅家为上等的姻缘,若不然当年虞国公府也不会把嫡女下嫁到梅家。   “既然梅家的男人能做到,为什么别人就做不到?”   梅青晓很想说,她的阿慎和别的男人不一样。她相信他不仅没有纳妾的心思,甚至根本不曾注意过别的姑娘。   世人说她善妒也好,说她不容人也好,反正她压根没有打算与别的女人分享她的阿慎。光是想想都觉得呼吸困难,难以忍受。   梅老夫人苦笑,“有些事情你可能不知道,你祖父也好你父亲也好,他们确实没有妾室。但你祖父是有通房的,一个是自小陪着他一起长大的丫头,一个是我做主开脸的。你父亲也有三个通房,两个是原来的丫头,一个是你母亲的人。她们都在前院侍候,打扫书房红袖添香。”   梅青晓震惊,“祖母,您是说前院那几个人都是父亲的通房?”   梅老夫人点头,“是啊,她们很少来后院,也不会给你母亲添堵,更不会生孩子。等她们年纪大了,就送出府外荣养。这是梅家男人给自己妻子最大的尊重,也是梅家女人最大的体面。”   梅青晓知道前院有几个清秀的大丫头,专门侍候父亲读书时端茶递水的,万没想到那几人居然是父亲的通房。   说不震惊是假的,活了两世她才知道原来梅家也是妾室的。她还以为梅家的清贵,是麓京城中的独一份。   没想到,出乎她的认知。   这一世,到底还会有多少她不知道的事情冒出来。世间种种,她都可以不在乎,唯独不能和阿慎有关。   不知为何又想到棺材铺,想到喜悦楼。   阿慎和她看到的一样吗?   忽然之间,她不确定起来。其后梅老夫人在说了什么,她都有些听不进去。她敷衍着,直到送走祖母。   望着偌大的王府,红墙青瓦假山松石。这些都是前世没有见过的景致,却成了她今生的归宿。如果阿慎和她坚信的不一样,他以后也会和别的男人一样纳妾,一样会有庶子庶女,她怎么办?   她站在园子里,心下一片茫然。男人纳妾,天经地义。田舍翁多收了几担粮食,尚且想着再易一妾,何况高门大户里的男人。   世人若是骂她善妒,她不在乎。   她只怕岁月磨平年少时的感情,在这高墙之内日复一日,终将有一天他会厌倦她。更怕她越陷越深,真到那一天变成自己都憎恶的样子,明知他已变心还死抓着不放。   少年郎脱去了些许稚嫩,在朝堂的淬炼之下越发的沉稳。俊美无双的长相,清冷如竹的气质,还有那说不出来的复杂气势。她爱极恋极,目光痴痴追随着他的身影。   叶訇觉得自己的妻子今天有些怪怪的,这样迷恋的眼神他不陌生,但迷恋之中似乎有种难以言喻的失落。   “听说今天祖母来了。”   “嗯,祖母来看我。”梅青晓痴迷的目光有所收敛,微微垂着眸,”我原来不知道,父亲竟然有通房。不仅是父亲,就连祖父也是有通房的。”   叶訇看过来,与她的目光撞到一起。   “祖母说男人的情爱不会长久,再是年少时相濡以沫恩爱不疑,到了后来也会磨尽,终将平淡如水。她还说世上没有不纳妾的男人,也没有相爱白首一生一双人的夫妻。你觉得她说得对吗?”   竟是如此,怪不得阿瑾这般表情。   他慢慢走过来,靠近她。   她不知为何突然紧张起来,他的眼神好深好深。琥珀色转为暗黑色,像暴风雨欲来般黑沉沉的令人害怕。   几乎是下意识,她连连后退,一下子退到桌边再无可退。   “阿慎,我就是随口问问…”   叶訇一手撑在桌上,一手托起她垂低的下颌。男人身上喷薄的气息将她湮没,她心跳得很快,不知是害怕还是期待。   下颌被迫抬起,她睫毛颤动着不敢看他。   他声音低沉,“阿瑾,是你先招惹的我。” 第71章 悸动   他原本身处黑暗 , 早已习惯暗夜前行无人相伴。是她硬生生破空而来,踏碎黑暗来到他的身边,照亮他的前路。   他见过了光明, 那光照进了他的心,他不允许再收回去。   梅青晓身体酥软, 两人这样的姿势很容易让她心猿意马。她的脑海中都是那些脸红心跳的情景,暗暗唾弃着自己又忍不住心肝乱颤。   他的眸是那么的深, 像漩涡一样将她的魂都吸了进去。   “我…是我先招惹的人, 我承认…”   “所以你休想把我推给别人。”他的声音又轻又哑, 像羽毛一样拂过她的心上,引起一阵阵的悸动。   “阿慎,我…”   她要说的话没在他疯狂急切的唇齿之间,她能清晰感受到他的情绪。那种小心翼翼中带着害怕失去的恐惧。   一切尽在不言中。   “…阿瑾,你说过我只能是你的,你说话要算数。”   她还能再说什么,他的表现他的举动已经说明自己之间的担心是多么的多余。她怎么能不信他,如果他都不能信, 那么她重活一世还有什么意义。   是夜,她在他的怀中絮絮地说起今日和祖母的对话,待说到子嗣二字时,他的眸中似乎闪现不一样的光芒。   传言像被风吹着跑, 一阵又一阵。   东宫纹丝不动,寿王府风平浪静。看似两男争一女兄弟阋墙的戏码,偏偏当事人无动于衷。倒显得有些索然无味, 传着传着变了风向。   流言之所以是流言,尽在于世人的口舌之间。原有的戏码没溅起水花,倒是晕荡开来。人们说着寿王府的事,转到了叶訇的身世上。再从叶訇的身世,转到梅青晓的身世。   梅青晓生父不详,再一次引来世人的猜测。   民间的风向始终吹不到宫中,幕后之人等不急了。在一日梁帝难得临朝时,燕国公冒死进谏,上折进言道士及祸国之源,气得梁帝当场摔了折子。   已经走火入魔的梁帝哪里听得进此等大逆之言,他自以为自己马上就要得道长生,更加不把世间芸芸众生看在眼里。   正当他要下旨斩了燕国公时,太子站出来。   太子附议燕国公,以自身经历阐述修道长生纯属无稽之谈。天下道士之中,十有七成是假道士,不足为信。   随后叶訇梅仕礼等人支持太子,齐刷刷跪了一半有余。   太子这一出头,局势逆转。   梁帝的怒火对准自己的儿子,气得要废太子。虞国公假惺惺地劝说,实则是火上浇油,把梁帝的火拱得更旺。   太子见陛下执迷不悟,很是痛心。要不是梅大人等人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拉住,只怕太子真要一头撞死在大殿上。   梁帝大怒退朝,听说一回到长生殿就吃了两颗丹丸。   燕国公原本打算死谏,再一头撞在大殿上,以此激起民愤。他料定梁帝已迷失本心,根本不可能采纳他的进议。他要的就是梁帝降罪他们燕家,他们燕家才可顺应民意推翻梁朝。   千算万算,没算到太子会站出来。更没想到的事,太子像是洞察他的打算,居然用了同样的招术。   散朝后,朝臣们议论纷纷。   有人猜测太子此举必是失了陛下的心,指不定真一怒之下废了太子之位。如果那般的话,寿王就有了出头之日。   麓京城中最不凡耳眼聪灵之人,原本清静的寿王府突然变得炙手可热。   在一片猜疑声中,寿王府谢绝所有主动示好之人。连女眷走动都断了,梅青晓也不再见任何上门拜访的女客。   众说纷纭之时,李将军回京了。   李将军常年镇守边关,其长子骁勇无比,二子足智多谋,三子身手不凡。李将军回京,随行的是次子和三子,长子留守边关。   李家一向低调,因为李如楠与京中贵女们鲜少往来,许多世家们几乎都快把他们遗忘。李将军一回京,李夫人就办了一场宴席,宴请麓京的世家夫人和姑娘。   说也应当,李家的二公子和三公子常年随父在边关,二人都未娶妻。李夫人宴请女眷,无非就是替儿子们相看。   梅青晓身为寿王妃,自是接到请帖。   自打那一日见过后,她听人说李如楠又去找过兄长几回。两人每次见面都要比试一番,竟然真的成了好友。   李夫人将门主母,自是飒爽之人。李如楠跟着母亲迎客,见到梅青晓时,二人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与李家交好的燕国公夫人亲自前来,自那一日燕国公殿前死谏过后没几日,燕旭就陪着母亲回京。   梅青晓心知肚明,燕家出师不利失了先机。眼下连起事的由头都没有,怕是要再次蛰伏,以待下一次时机成熟。   燕国公夫人看上去很是慈眉善目,但她绝不会把对方当成简单之人。膝下一个庶子都没有的世家主母,不可能是泛泛之辈。   庶子没有,庶女倒是有两个。那两个庶女养得很是不错,听说她们的生母都是燕国公夫人的心腹。   燕国公夫人与梅青晓见礼时很是热情,在外人看来,燕旭和梅青晔交好,两家的关系肯定错不了。   “臣妇有些日子没见王妃娘娘,娘娘瞧着容色更胜从前。”   真话假话未可知,毕竟京中都在传她天天以泪洗面,过得别提有多凄惨。梅青晓笑着与对方寒暄,关心地问了几句近况。   “劳王妃挂记,臣妇前些日子生了一场小病,在京外养了一段时日。幸好旭哥儿懂事,一直在庄子上陪着。”   “都是夫人教导有方,母慈则子孝。”   燕国公夫人闻言大悦,又听到几位夫人可劲地夸自己的儿子,更是笑得开怀。   这种宴席,无非是相互探底攀交情。有女儿替女儿寻摸婆家,有儿子的替儿子打听姑娘。那几个夸燕旭的夫人们,身边都跟着自己的女儿。   你夸我儿子,我夸你女儿,好不融洽。   虞氏对外称病,梅老夫人也没有来。女眷无人赴宴,只有梅青晔一人前来,已同叶訇去了男宾那边。   能在李家见到虞紫薇,似乎是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李家宴请世家,不可能漏掉虞国公府。   梅青晓只是想不到,虞紫薇真的会赴宴。   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眼是真的红,红到快要滴血。面上是也真的假,那挤出来的笑远远都能看得到对方在咬牙切齿。   梅青晓不欲理会,哪知虞紫薇不这么想,居然过来和她打招呼。   明着是打招呼,实则是来探虚实。那双刀子似的眼从上到下,恨不得刮下她一层肉来。尤其是落在她脸上时,更是肆无忌惮。   虞紫薇不信,不是说梅青晓在王府过得胆战心惊吗?不是说寿王暴虐,梅青晓天天以泪洗面憔悴不堪吗?   为什么这个野种看上去如此容光焕发?   方才离得远,她还以为是上过妆的缘故。眼下离得近,她分明瞧得出对方脸上的红润是皮肤自己透出来的。   “虞姑娘,你看完了吗?”她笑意嫣嫣,清雅从容。   “梅青晓,你很得意吗?”被人尊称一声王妃娘娘,看把这个野种张狂成什么样了?她好恨哪,为什么冲喜的人不是她?为什么她不能先入东宫压这个野种一头?   她这段日子实在是不好过,自打太子拒婚后她恐慌不已。虽说这件事情瞒得严实,知道的人不多,但她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你知不知道外面怎么说你?”   “外面人说我,与我何干?我自己过得好不好我自己知道,你看我像是过得不好的样子吗?”   梅青晓的话,再一次激起虞紫薇的愤怒。   没错,确实不像过得不好的样子。相反,看上去应该过得不错。正是因为如此,虞紫薇才觉得更恨。   “你别得意,花无百日红。寿王眼下不过是新鲜,等到他不需要你们梅家的时候,我倒要看看你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梅青晓淡淡一笑,“虞姑娘真是多虑了,你这心操得也真是够远的。有这样的功夫,你不如操心操心你自己。我现在是王妃,希望虞姑娘下次记得君臣有别,别再乱了规矩。”   虞紫薇瞳孔急缩着,这个野种,她怎么敢?   “你…你怎么敢?我可是太子殿下未过门的妻子…”   “虞姑娘,我还是那句话,等你当上了太子妃,我自会敬着你,尊你一声皇嫂。至于现在,你不过是臣子之女,切莫忘记自己的身份。”   虞紫薇再也不会只当她是逞口舌之快,心里越发的没底,“梅青晓,你…是不是你在太子殿下跟前说过什么?”   “虞姑娘,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虞紫薇断定她在太子面前说过自己的坏话,否则为什么太子不愿娶自己。这个梅青晓,比自己想象的还有狠。   梅青晓环顾四周,已有不少人注意到她们,各种窥探的眼神不停往这边瞄。   虞紫薇已陷入自己的愤怒之中,要不是有梅青晓,大姑姑那么多年也不会看不到自己的好,一心想让梅青晓当太子妃。好不容易梅青晓没了资格,她被赐婚给太子,谁知道婚事如此不顺。   都是梅青晓,要是世上没有这个人,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的。   “梅青晓,你少装傻!”虞紫薇吼起来。   梅青晓越发的淡然,“虞姑娘,我装什么傻了?太子不愿意娶你,你冲我发什么脾气。你就算是迁怒天下所有人,太子殿下也不会娶你。”   “你胡说!”   “我怎么会是胡说,你心里难道不明白吗?你看你这个样子,残了一只耳朵,你以为补好了别人就看不出来吗?你看到没有,很多人都在看你。”   虞紫薇立马捂住耳朵,惊恐地看向四周。她看到许多人朝这边看过来,耳朵嗡嗡作响。完了,她们一定是在看自己,看出了她那只有问题的耳朵。   她想逃,想躲起来。   梅青晓唇角泛冷,“你听她们在说什么,她们说你好可怜。明明被赐了婚,太子殿下却不把你当一回事,甚至不想娶你。”   这句话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成功将虞紫薇的丧失理智。她完全忘记身在何处,眼里只有在自己面前得意张扬的梅青晓,和对方一张一合的嘴。   那红唇中说出的话,像一把把刀子扎进她的心。她所有的恨全被激出来,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她想杀了这个野种!   “你这个野种,我要杀了你!” 第72章 名声   虞紫薇声音尖锐, 不远处的人听得清清楚楚。众人侧目,有人闻言立马惊讶地捂起嘴,有人赶紧跑过来, 还有人在不远处议论纷纷。   “天哪,刚才虞姑娘说了什么?她怎么能说寿王妃是野种, 还扬言要杀人?”   “听说梅公子和虞家翻了脸,就是因为虞姑娘派人暗杀过寿王妃。”   “真的吗?还有这样的事。真是看不出来, 她怎么会是那样的人。”   “这有什么看不出来的, 我早就看出来了, 虞姑娘一直嫉妒寿王妃,几次三番使绊子。”   “我还听说,太子不想娶她…一直拖着…”   “真的?天哪,怪不得。这样的女人,谁敢娶啊…”   梅青晓适时露出惊恐之色,连着往后退了好几步。像是怀疑自己的耳朵,又像是不愿相信这话是虞紫薇说的。   虞紫薇听到那些议论声,如坠冰窟。她感觉自己像是站在烈日底下, 一会儿热一会儿冷。那些话比刀子还利害,一下下地割在她的身上。   割得血肉模糊,她惊慌之下想找补,谁知脱口而出的却是, “你们胡说,我要割了你们的舌头!我要杀了你们!”   “我的老天爷,她居然还要杀我们!”   有人又惊呼起来, 议论之声更大。   虞夫人闻讯过来,看到女儿这个样子,再一看众人的眼神和脸色,一颗心直往下沉。她才走开一会儿,薇姐儿就成了这个样子,莫不是着了别人的道?   只听到有人问梅青晓,“王妃,您没吓着吧?”   梅青晓摇头,“我没事,就是虞姑娘这样子看上去不太好,方才我真是怕极了,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突然犯了什么病?”   虞夫人的目光立马像毒箭一样看过来,恨得是咬牙切齿。这个野种是故意的,她就是故意让薇姐儿出丑。   有人道:“…我怎么看着像是发了疯病,我记得以前认识一个人,平日里瞧着好好的,一旦发起疯病来见人就打。虞姑娘这样子…还真有点像…”   “你这一说,好像是的…”   虞夫人大恨,“没有的事,我家薇姐儿好好的,她就是有点累了…”   梅青晓关切问,“虞夫人,虞姑娘真的没事吗?她刚才好吓人,嘴里嚷嚷着要杀人。我怎么看都觉得不像没事的样子,要不要让太医好好瞧瞧?”   “对啊,我们也听到了。她不仅要杀寿王妃,还要杀我们。虞夫人,你可不能讳疾忌医,虞姑娘这病不是小事,绝不是累了那么简单,往大了说那是要人命的。”   虞紫薇总算是清醒了一些,内心满是惶惶,“娘,我…我没病,我刚才不过是个寿王妃开个玩笑。”   有人质疑,“虞姑娘,玩笑不是这么开的。你刚才喊打喊杀的模样好可怕,像得了失心疯一般。”   失心疯三字,得到在场大多数人的认同。一个好好的世家贵女突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叫嚷着要杀人,可不是失心疯。   别管虞家认不认,这个名声是传出去了。   这么多人亲耳听到,虞夫人没办法辩驳。心里很是后悔,今日就不应该来李府。要不是最近虞府的事情太多,她急于想向世人证明她们虞家一切如常,也不会带着薇姐儿来参加宴席。   如今倒好,名声没有扭转,反倒是把薇姐儿搭进去。   一个得了失心疯的姑娘,哪里还能嫁个好人家,更别提成为东宫太子妃。   这一切定然都是梅青晓捣的鬼,这个野种手段诡异,一次次地坏他们的事。今天的事,薇姐儿肯定是着了对方的算计。   “王妃娘娘,我家薇姐儿一向同你交好,你可不能这么污蔑她,坏了她的名声。”   “虞夫人,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认识的虞姑娘绝对不是这样的人,谁不说她知书达礼开明大度,最是一个有风范的人。”   虞夫人狐疑,这个野种会好心替薇姐儿说话。   果然就听到梅青晓又道:“我看虞姑娘今天很不对劲,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既然虞夫人非要黑白颠倒,她不妨来个顺水推舟。   人群中有人惊呼起来,“天哪,虞姑娘是不是沾上什么脏东西了?”   别管是失心疯,还是沾染上脏东西,虞紫薇以后的名声都好不了。虞夫人就知道是这样,她就知道这个野种不安好心。   虞紫薇很想大叫,她不是失心疯,也没有鬼上身。但是她知道眼下她什么都不能说,唯有两眼一翻晕过去。   虞夫人一把扶住女儿,目光恨恨瞪向梅青晓,“寿王妃,你非要毁了我家薇姐儿才甘心吗?”   “虞夫人说的是什么话,明明是虞姑娘发了疯病要杀我。在场的很多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总不会是大家都听错了吧。”   “好,很好,你真是好得很。”   梅青晓微笑,“虞夫人和虞姑娘以前对我多有‘关照’,我自然会投桃报李。”   虞家母女离开后,在场的人还在议论方才的事情。   梅青晓相信用不了多久,麓京上下就知道虞紫薇的事。虞紫薇一心想入主东宫,却不想离那个位置越来越远。   现成的好借口,她相信太子殿下一定会加以利用。   燕国公夫人心有余悸地拍着心口,“真想不到虞姑娘会得这样的病,以前一点也看不出来。幸好王妃刚才躲得及时,否则还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她不过是一时犯病,平日里还是好好的…我也想不到她会变成这样。”梅青晓说着,语气略带惋惜。   燕国公夫人道:“王妃别难过,这各人有各人的命。”   “可不是,都是命中注定的。”李夫人接话道。   梅青晓笑了一下,不再言语。   燕国公夫人偷偷看她一眼,暗道自己以前真是看走了眼,怎么就觉得对方是个目下无尘清高不知世事的姑娘。   这些个世家姑娘啊,还真是一代更比一代强,一个个比她们那时候厉害多了。她心里明镜似的,虞紫薇根本不是什么失心疯,也不是沾了什么东西,而是算计不如人。   寿王妃,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宴席开始没多久,就成了各家姑娘家展现才艺的时候。   梅青晓如今对这些东西不太感兴趣,李如楠更是看得直犯瞌睡。两人一拍即合,李如楠向李夫人请示过后带着梅青晓悄悄离席。   “我最不喜欢这样的宴会,又是作诗又是弹琴,无聊死了。还不如找个地方痛痛快快打一架,也比那唧唧歪歪来得强。”李如楠抱怨着。   梅青晓失笑,曾几何时她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宴会。因为可以凭才情碾压别人,现在想来是多么的可笑。   “确实无聊,尤其是多了,就更显无聊。”   “就是,还不如做些其它的。”李如楠不知想到什么,道:“你在这里等我一样,我去取个东西。”   “什么东西?”   “你等会就知道了。”李如楠很是神秘,跑着离开。   梅青晓所处的是一座亭子,正好坐着歇歇脚。   李府自是没有王府的气派,也没有梅家的雅致。放眼望去,一应景致粗旷无章,却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错乱之美。   一阵脚步声传来,她以为是李如楠回来了。转头看去,却见燕旭从那一头走过来。世家锦绣堆里长大的公子,真真是风流倜傥。   “寿王妃。”燕旭一脸惊讶的样子。“你怎么一人在此地?”   “我原与李姑娘一起的,她方才有事离开,等会就回来了。”梅青晓回着,并不愿与他过多言语。   燕旭深深看她一眼,“一段时日未见,王妃清减了。”   “燕世子看错了。”   “王妃何必强颜欢笑,我听说你在王府过得很是不好…”   她面色一淡,“燕世子,慎言。”   燕旭神情惆怅,“以前我还能叫你阿瑾,你是世人称颂的梅家大姑娘,见了谁都是不假辞色。没想到现在变得如此小心翼翼,真真是叫人痛惜。”   她几时小心翼翼了,她几时让他痛惜了?简直是莫名其妙,他到底要说什么?还有她的小名,谁让他叫的?   “燕世子自重,我已嫁为人妇,除去至亲,外人不能再唤我的小名。我在王府过得好好的,不劳你惦记。”   “阿瑾,你何必…”   “燕世子!”梅青晓疾色,厉声道:“我念你同我兄长是朋友,不与你计较。你再说一些混淆视听的话,休怪我不客气!”   燕旭的脸色终于变了,眼神也变得冰冷起来。   他冷笑一声,“王妃娘娘好大的威风,是臣冒犯了。”   “下不为例。”   “臣告退。”   他眼神阴鸷,拂袖而去。   李如楠脸色讪讪地从假山后面出来,鄙夷地看向他离开的方向,“真没想到,他…他怎么是这样的人,太让人讨厌了。”   梅青晓脸上的怒气已经收敛,眼神复杂。   上一世的李如楠嫁给燕旭后,怕是已经看透对方的本质。所以才会有那个不争风吃醋,与不妃嫔争宠的李皇后。   “他向来如此,自以为是。我与他不过是点头之交,碍于兄长的情分上说过几句话,不想他居然跑来同我说那些叫人误会的话。李姑娘,你可得睁开眼睛好好看,这种男人不是良配。”   李如楠脸色一垮,“我不喜欢他,从小就不喜欢。我觉得他可会装了,明明一肚子的坏水,还装得像个大尾巴狼似的。父亲和母亲都夸他,说他文武全才。我看他是文不成武不就,就是一个好看的花架子。”   不得说,李如楠真是看透了燕旭的本质。   可不就是文不成武不就,什么文武双全,那都是世人的恭维之词。如果他不是燕国公府的世子爷,谁会这么夸他。   “你刚才做什么去了?”梅青晓问。   李如楠神秘一笑,像变戏法似的从背后变出一支袖箭。这袖箭比梅青晓见过的还要精巧,也更轻巧。   “这是…?”   “这是我自己做的,送给你。”   “送给我?为什么?”梅青晓很疑惑。   李如楠道:“我听说你被人暗杀过,所以我特意给你做了这个。比一般男子用的小巧许多,你试试?”   梅青晓很感动,“谢谢。”   “哎呀,不用谢。”李如楠不好意思起来,“我和你兄长是好友,这么点小事谢什么。”   说到好友二字,李如楠的脸都红了。梅青晔是实实在在把她当成了朋友,可是她心思不纯,她是有所图的。   一想到自己的目的,更是面红耳赤。“我…来教你怎么用。”   恰在此时,有人过来。   叶訇走在前面,梅青晔走在后面。   梅青晔先是看到自己的妹妹,叫了一声阿瑾。然后背对着他的姑娘转过身来,娇俏的长相利落的打扮,熟悉中带着几分陌生,陌生中又是熟悉的脸庞。   他呆住,指着李如楠语无伦次,“你…你…到底是男是女?” 第73章 珍儿   李如楠的长相偏英气, 不是那等婉约娇弱的大家闺秀。穿男装时并无违和感,加之自小习武很容易让人辨不出男女。   但穿上女装则不一样,英气成了俏丽。大气的五官张扬, 尤其是笑起来爽朗天真,是个很让人舒服的姑娘。   “我当然是女的。”   李如楠低头看一眼自己今日的打扮, 虽是利落的衣裙,不似其他姑娘那般繁复。但她自问身材不错, 该显的地方显, 该细的地方细, 应该不至于叫人分辨不分男女。   没想到梅青晔见她穿女装,竟是怀疑他是男是女。心下略略有些沮丧,掩饰般对梅青晓道:“你还不知道这东西怎么用吧?我来教你。”   梅青晓道:“我们先别管这个,我回去让我家王爷教我。”   梅青晔也看到那小巧精致的袖箭,惊讶问道:“这是你做的?”   李如楠脸上一喜,很快又沉下去,“是,是我做的。”   梅青晔越发觉得奇怪, 他看直了眼,拼命揉着眼睛,“我肯定是看花了眼,竟然觉得你很是面熟。这位姑娘多有得罪。不知姑娘家中可有兄弟?”   “有啊, 我有三位兄长。”   李如楠有三位兄长,其中两位是一母同胞,二哥是姨娘所出。   梅青晓突然想起来, 燕旭登基后很是看重李家。李将军在朝堂德高望重,别人都说是用自己儿子的拿换来的。   李府的三位公子,老大和老三深得李将军真传,都是骁勇善战的少年将军。庶出的老二想出头,剑走偏锋更喜欢习文。   战场无眼,李家大公子战死沙场,李三公子断了一只手臂。后来李家荣耀加身,真正与李将军一起站在朝堂上的是庶出的老二,深得燕旭的信任。   重活一世,梅青晓很难不看出其中的蹊跷来。或许燕旭至始至终看好的都是李家的老二,以他的性情,应该更与习文的李二交好。   家位之争,尤其是嫡庶相争,无异于皇权之争,都是一样的没有父子没有兄弟,只有算计和谋划。   梅青晔听到李如楠有三位兄长,急忙问道:“那你可有一位兄长名叫李不为,你是不是李不为的妹妹?”   李如楠红着脸,一跺腿,“什么妹妹,我就是李不为。”   “你…你什么意思?”梅青晔结巴起来,脑子也跟着打了结。   是个人都听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偏他一脸的茫然。   李如楠那个羞,“我就是李不为,李不为就是我。我真正的身份是将军府里的大姑娘,我叫李如楠。之前是无意欺骗梅公子,还请梅公子见谅。”   “你…你…你是不为兄弟?”梅青晔不信。“我不信,你…你力气大成那样,你怎么可能不是男人?”   “力气大的就一定是男人吗?女人就不能有力气大的吗?”李如楠反问。   梅青晔结舌,他不是那个意思。他是觉得怎么可能会有女人和他打成平手?不是他看低自己,若论武力,他还真不是李不为的对手。   不打不相识的朋友突然变成一个女人,他如何能接受?   “我…还是不信,除非你证明给我看。”   “这要怎么证明?”要如楠又羞又恼,这个傻子,难不得还要她当场验明正身不可?   梅青晓知道自家兄长一根筋,他绝对没有其它的意思。果然就听到兄长一指亭子外面的石礅,让李如楠搬起来。   “兄长。”梅青晓出声,“我能证明李姑娘就是与你相交的李公子,你想想看,若不然我怎么就和李家姑娘相熟了?”   梅青晔已是信了,阿瑾从不说谎。   只是心里很难接受,甚至觉得受到了欺骗。   李如楠性情直爽,见他呆愣失落的样子,顿时来了气,“搬就搬,我要是搬了你可别再怀疑我。我们以后还是朋友,你将我当成男子也成。”   亭子外面的石礅,原是给下人们歇脚用的。一个不止百来斤。李如楠袖子一撸,几个虎步“噔噔”过去,一下子就搬起石礅,还举了举。   别说梅青晔瞠目结舌,便是梅青晓都看直了眼。原来世间还真是力大无穷的人,谁能想到居然是一个姑娘。   “快…快放下来,我信,我信。”梅青晔说着,上前帮李如楠扶住石礅。   李如楠气不喘,“你现在信了吧?以后可别再说我骗你。”   “信了,信了,你没骗我。”   “那你以后还和我做朋友吗?”李如楠大眼忽闪,这才是她最在意的。   梅青晔挠着头,“你一个姑娘家,我…我怎么和你做朋友?还有那什么男女授受不清,你就不怕坏了名声?”   “这是我的事,你别管。你就只管说,还愿不愿意和我做朋友?”   梅青晓捂着帕子笑,朝叶訇使着眼色。夫妻二人悄悄离开,李如楠看到了却没有出声,梅青晔是压根没看到,眼里只有身穿女装的好友。   “真是一对活宝。”梅青晓笑道。   前世里兄长郁郁不得志,好像也没有听说过娶亲的事。她不知道这一世还会发生什么,但她觉得李如楠和兄长志趣相投,若能终成眷属,不失为一桩好事。   至少他们二人,都会过得比前世开心。   她说起李家三子的事,着重提到那位二公子。   叶訇问起虞紫薇的事,她说了一遍。   “这件事该有一个了断。”   虞家人总这么跑出来恶心人,真当他们梅家是软柿子不成。兄长明明同他们割发断亲,他们还不死心。   虞紫薇以为能看她的笑话,不想被世人看了笑话。还得了一个失心疯的名声,指不定在家里咒骂她。   她不在乎。   来参加宴会的都是各世家的夫人姑娘,宴会上发生的事情很快便在世家官员之间传开。虞紫薇大庭广众之下犯了疯病,便是太子不开口,虞皇后也不好再坚持这门亲事。   赐婚是虞皇后下的旨,退婚也是虞皇后下的旨。   虞皇后是被迫无奈,心头堆积着对梅青晓的不满。梅青晓接到玉华宫的旨意时毫不意外,她恭恭敬敬地奉旨进宫。   在玉华宫外等了足有一个时辰,虞皇后才让人请她进去。进去看把她晾在那里,一晾又是一个时辰。   虞皇后对她不满,她心知肚明。   虞紫薇可是虞国公府的大姑娘,是虞国公府的脸面。虞紫薇落了那样的名声,虞皇后这个身为姑姑的也会受影响。   事已至此,她仍不后悔。   与其投鼠忌器,不如彻底得罪。   虞皇后很生气,气到连体面都不顾了。那退婚的旨意是太子的意思,她有火不能对自己的儿子撒,一股脑全撒在梅青晓的身上。   “你还真是让本宫刮目相看,本宫真是小瞧你了。”   “母后息怒。”   “息怒?你让本宫如何息怒?我们虞家哪点对不起你,你要这么处心积虑毁了薇姐儿?你母亲视你为亲生,本宫也处处维护你。你不想着知恩图报也就罢了,居然还怂恿晔哥儿与虞家决裂,把薇姐儿害成这样,本宫万万想不到你居然敢这么狠!”   梅青晓抬头,“母后对儿臣的好,儿臣铭记于心。母后对儿臣的好,儿臣同样感激不尽。然而你们是你们,虞家是虞家,您真的不知虞姑娘对儿臣做过什么吗?”   虞皇后瞳仁猛缩,“本宫只知道你一而再,再而三的与她过不去。要不是你从中挑拨,晔哥儿能伤了她?要不是你故意为之,她昨天能丢那么大的脸?她名声坏了,你是不是做梦都笑醒了?”   “母后既然定了儿臣的罪,又何必再问儿臣。”   虞皇后怒极反笑,“你这是承认了?”   “儿臣认不认,母后心中比谁都明白。所有一切的是是非非母后都看在眼里,没有什么事能逃得过母后的眼睛。儿臣相信母后是公正的,一定能明白儿臣的苦衷。”   虞皇后闻言,眯起眼睛。   梅青晓半垂着眸,一副恭顺听话的模样。   自家侄女的性子,虞皇后岂能不知道。正是因为知道,所以她之前才一直不太中意娘家侄女嫁进东宫。   然而此一时彼一进,自己看好的外甥女是个假的,如今又是庶子媳妇。她再怎么不喜薇姐儿,也不任由别人这么踩虞家的脸面。   “你这是有恃无恐?”   “儿臣不敢。”梅青晓立马跪下去。   “好一个不敢!”   大殿死寂,虞皇后紧紧盯着她。凌厉的眼神变化着,最终长长叹了一口气,面色稍稍缓和,“本宫知道你和薇姐儿不对付,可是你别忘记了你是皇家的媳妇,一举一动都是天家的脸面。这世上聪明人多,藏得再好的手段也会被人识破。你真当所有人都信了是薇姐儿得了失心疯?”   “母后教训得是,天下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儿臣自认为天资愚笨,不喜与人钩心斗角。但不人犯我,我不犯人。别人犯到儿臣的头上,万没有道理不还手。”   虞皇后冷哼一声,“你倒是变得会说了,以前瞧着你是个不喜言的性子。没想到嫁人后口齿也变得这般伶俐。”   “母后…”   “行了,这事到此为止,你退安吧。”   梅青晓恭敬行礼告退,出了玉华宫。   宫里的气氛明显和以前有了许多的变化,长生殿她不知道。但一路走来香火气已经淡了许多,再也不似从前一般香火缭绕。来往的宫女太监们也都是身着正统的宫装,没有再看到有人不伦不类地穿着道袍。   她心里感慨着,便看到一行身着道袍的人走过去。为首的那人中等身材,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气韵。   此时还能在宫中穿道袍的人,想必都是梁帝身边的人。她猜测着那为首之人应是通玄子,那个害阿瑜的人。   她前世里并没有见过通玄子,她想看清这恶人的真面目。当她看向那边的时候,那恶人也看了过来。   震惊,狂喜、还有不可置信。   她在对方的眼中看到这样的情绪。   “珍儿…” 第74章 我是我   珍儿是梅玉珠的小名, 梅玉珠是她的亲娘。   她与这恶人是两世以来第一回 见面,她万没有想到会在这恶人的嘴里听到亲娘的名字。一时之间惊愕不已,毛骨悚然。   上一次世人都传通玄子已修炼出仙体, 可以不进五谷不食烟火。燕旭攻进皇宫那一晚,遍寻不着他的踪影。还有人传他是得道成仙, 飞升上天了。   后来她听说他扮成一名太监想混出宫,结果被人识破抓住。   他最后的下场是凌迟示众, 那传闻中的仙体不过是和芸芸众生一样的凡胎。刽子手一刀刀的片下去, 片下来的是活生生的血肉。   她听人说, 他凄厉的叫声惨绝人寰响彻麓京城。   “珍儿…”那声音又响起。   有人告诉那人她的身份,那人立马变了脸色,用一种令人极不舒服的目光看着她。她目不斜视,像是没看到对方。   哪知对方走过来,“贫道见过寿王妃。”   檀香的气息从没有像今天这般让她感到难闻,她差点吐出来。   那令人极为难受的目光放肆地打量着她,她听到那声音在低低自语,“真像啊, 怎么会长得这么像?”   她假装没听到,心里像起了毛一般恶心。   “贫道观王妃面相,觉得极好。”   “我面相好不好,我自己知道。道长应该多照镜子, 替自己看看面相。”   通玄子笑了,意味深长,“看来王妃对贫道很是厌恶, 贫道要是知道王妃生了这么一副好面相,一定会助王妃一臂之力的,真是可惜。”   “道长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不需要。”不想去深思他话里的意思,她从容地过去,径直出了宫门。   越走越快,像被恶鬼追赶一般。她能清晰感觉到对方追随自己的目光。莫名的恐怖和恶心感漫上心头,差点没忍住吐出来。   通玄子怎么会知道生母的小名?他认识她的生母吗?她想起真一道长的态度,还有对方说过的话,一种可怕的猜测翻涌着,才涌上来就被她压下去。   越是害怕,越是止不住往那方面想。   一出宫门看到等候在马车旁的男人,顿时有了主心骨。她这才感觉自己浑身都在发抖,连声音都在发颤。   “阿慎,我想见真一道长,我有话要问他。”   梁帝独信通玄子,宫中已无真一道长的立足之地。真一道长修完道观后便没有再露面,她知道阿慎一定知道他在哪里。   叶訇什么都没有问,扶她上马车。   喝过一杯热茶,总算是温暖她冰冷发抖的身体。她若有所思地看向自己的丈夫,阿慎如此平静,是不是也知道了什么?   “你不问我在宫中遇见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吗?”   “是通玄子。”   “你果然知道。”她苦笑,“是不是真一道长告诉你的?”   他摇头,“道长什么也没有告诉我,都是我猜的。他不像是一个道士,更不像一个为名为利的假道士。我曾救过他的命,我知道有人要杀他,也知道他也想杀那人。”   “那人就是通玄子,对吗?”   叶訇点头,“上一次他差点没命了,要不是我及时赶到,恐怕他已经被那人杀死了。”   “哪一次?是在檀山那一次吗?”她问。   “不是,是在更早。你还记得不记得那天你惊了马,半夜我离开梅家时恰好赶上有人追杀他。他受了重伤,是我救了他。”   她的心如坠冰窟,半天都缓过来。   怪不得前世里她不知道有真一道长这个人。原来如此,真相竟然就在这里。是因为自己一夜未醒,阿慎在前院跪了一夜,错失救他的机会。   所以,他死了。   一切的一切,都是有因有果。这一世的种种,从她醒过来的那天晚上就在发生改变。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原来发生过许多与她有关的事。   “竟是这样…”她喃喃着,有泪水流出来。   “阿慎,那人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   她摇头,“没有,但是我…”   什么也不用说,他知道她要说的是什么,“你真的想知道真相吗?”   “想。”她低下头去,“即使真相丑陋,我也想知道。因为我不想像个傻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更不想自以为是糊涂一生。”   就像她的前世,多么可笑啊。   什么都不知道,自以为清高贞烈无愧梅家的风骨气节,岂不知一切是多么的讽刺,她的死又是何等的不值。   这一世,她不要再做个傻子。   无论多么残酷,无论多么恶心,她也要知道所有的真相。   真一道长就住在麓京的一座民宅里,宅子四进,与一般的宅子并没有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是门前种了一株梅花。   梅青晓站在门前,迟疑了。   她突然心生胆怯,所有的勇气在瞬间散尽。她不敢去问,她问自己为什么非要问个清楚?都已决定放下的东西,为何要再去刨根究底?说到底她害怕了,她害怕知道自己最不想知道的真相。   她一遍遍的告诉自己可以不用去问,也不要去寻找真相。她只做她自己,只做阿慎的妻子。然而她的手在几次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终于拍在门上。   门开了,正是真一道长。   很显然,他很吃惊。   宅子里一应布置很是简单,看不出任何特别之处。两个小道士忙前忙后,不多时送上茶水并点心。   梅青晓看着他,他清瘦兼有书生之气。便是年纪大了,面相亦是棱角尚在,并未被岁月磨去原有的锐气。   然而他的气韵深沉,给人阴郁死寂之感。像是灭了的烛,只剩苍白的躯体,没有一丝热情的生机。   她读过他的诗,诗中有许多悲悯情怀。他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才会写出那样缠绵细腻的诗。多年以前发生过什么,他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今日我进宫,遇到了一个人。”她说。   真一道长给他们倒茶的手一顿,“宫里人杂,遇到什么人都不奇怪。”   “是啊,原也没什么奇怪的。只是他见到我很是吃惊,可能是因为我长得像他认识的人。我听到他嘴里叫出一个名字,竟是我亲生母亲的小名,珍儿。”   真一道长看向她,“你想问什么?”   她苦笑一声,那个可怕的猜测怎么也问不出口,“你为什么会做道士?这一行鱼龙混杂,什么牛鬼蛇神都有。坑蒙拐骗祸害苍生,又怎么能修心养性?”   “没有什么为什么,就是有一日突然厌倦虚度红尘,想寻找自在和清静。”   “自在和清静,我怎么看不出来。”她艰难开口,“是因为那位宋道长吗?我的亲生母亲是不是也和他认识?”   “是。”   “那他们…你们…”   “你何必要问,这世间之事不如意的太多。人若执着于过往,终将被前尘所累。何况你长在梅家,那些事与你无关。”   她也想无关,然而她不能自欺欺人。   “道长你自己何尝不是,你若不执着往事,又怎么会丢了手中的笔不再写诗。”   真一道长沉默了,盯着杯子里的茶水。良久之后,他一声长叹,示意梅青晓去看茶水中舒展开来的茶叶。   “你看这茶叶多么自在,世人称之为香茗,爱它清雅香气。又有谁会去追究它是从哪棵茶树上摘下来的,又有谁会去在意那棵茶树生得笔直与否。”   她听懂了对方话里的意思,眼中泛起泪光。   从来没有这一刻,她希望眼前的男人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他说他没有福气,孰不知是她没有福气。   她接过他递来的茶,轻轻抿了一口。幽幽的茶香,入口先苦,苦过之后是淡淡的回甘。正如她此时的心情,复杂绵长。   “道长的话,我记下了。”   “记下就好,你只要记得茶是好茶,其余的都不重要。”   不用再问,她已经知道答案了。   多年前的纠葛也不必再问,她似乎都能猜得到。当年她的亲娘不谙世事,被道长拒绝后遇到了通玄子。道长之所以修道,定是想找那个恶人报仇。   她重活一世,真的是老天的恩赐吗?   为什么她要有那样的身世,为什么重生的人是她?她恍惚之间明白了,那是因为她背负的罪孽,此生是来赎罪的。   真一道长也好,阿瑜也好,都是她赎罪的人。   这样的自己,还真是让人厌恶。   她唾弃自己的出身,觉得自己身体里流的血都脏的。她一遍遍的告诉自己真一道长说得对,她就是那茶叶,与茶树早已没有关系。   茶叶将抽出嫩枝就离开了茶树,此后天各一方。那恶人与自己素不相识,此后也不会相认,她到底在纠结什么?   夜里辗转难眠之时,手被人紧紧握住。那双手修长有力,手掌中全是坚实的老茧。大掌将她的手包起,给了她无尽的安心。   “阿慎,如果我真的是那个人的女儿,你会嫌弃我吗?”事实上没有什么如果,她应该就是那人的女儿。   “阿瑾,别乱想。不管他是谁,他和你都没有关系。”   “阿慎,我怕…”   “别怕,他是他,你是你。”   “好,管他谁是谁,我只是我。”   她只是她,梅青晓。   不管她的生母是谁,她的生父又是谁,她两世都是梅青晓。   “阿慎,如果他找到我,我该怎么做?”   她不认那个人,不代表那个人不会来找她。   夜静如水,一道黑影越过王府的墙,悄然无声地飘落。来人以为王府守卫不过如此,不想才一转身,一道寒光而过。   他快速一躲,几许发丝飘落。   “谁?还不快出来!”   一道修长的身影出现,伴随着冰冷的声音,“宋道长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第75章 静思   来人见被识破了身份, 拉下罩口的黑布,“王爷好兴致,这么晚还不睡。”   “本王在等宋道长。”   通玄子心一惊, “想不到王爷与贫道如此心有灵犀,知道贫道有大事与王爷商议。贫道果然没看错人, 王爷是聪明人,贫道就喜欢聪明人。”   “可惜本王却不喜道长。”   叶訇的话令通玄子面有怒色, 转而似笑非笑。阴鸷的眼神笃定又疯狂, 目光精明充满算计和野心。   “王爷说这话为时尚早, 这世间无所谓喜不喜欢。做人也不能尽由着自己的喜好。只要利益相关,不喜也会变成喜欢。王爷你说是不是?”   “非也,本王做事只凭喜好,不管利益。”   通玄子眼珠子转动,“只要利益足够大,贫道相信王爷会改变主意的。”   叶訇冷冷看着他。   他心知不能再卖关子,道:“王爷恐怕不知,贫道是来助王爷一臂之力的。太子无德陛下昏庸, 这天下能者居之,王爷就没有什么想法?”   “没有。”   干干脆脆的两个字,让通玄子措手不及,一时间接不住这话。阴鸷的眼神微微眯起, 根本不信天下还有不想当皇帝的男人。   凡夫俗子做梦都想当人上人,何况离那个位置最近的皇子。陛下膝下唯有二子,若是太子出事, 寿王就是唯一的储君人选。   他不信眼前的少年会不动心。   “王爷是不信贫道?”   “本王为何信你?”   通玄子得意扬着拂尘,眼神望向王府的内院,“王爷有所不知,贫道年轻曾与一女子两情相悦。谁知道有人从中作梗,硬生生将我们拆散。这么多年了,我竟然不知她离开时怀有身孕,更不知她给我生了一个女儿。”   好一个两情相悦,好一个被人硬生生拆散,天下竟有如此无耻之人。   叶訇的目光越发冰冷,他手中的剑气充满杀意。   见叶訇不问,通玄子被那杀气惊得往后退两步。暗道此子这般觉得住气,恐怕以往真是小瞧了。若是真有城府,指不定奇货可居。   “王爷,你就不好奇贫道的女儿是谁?”   “不好奇。像道长这样坏事做尽之人,怎么可能会有女儿。”   通玄子大怒,“寿王爷,贫道诚心诚意连夜前来投靠,欲助王爷成就一番霸业。王爷这般不信贫道,是何道理?”   叶訇冷笑,莫说他没有那个野心。便是他真有那个野心,他也不会重用通玄子这等无耻小人,更不会与这样的人共图大业。   真当他不知,对方的目的吗?   这个通玄子早前在陛下太子中间左右逢源,野心可谓不小。如今太子脱离掌控,此人依旧在宫人兴风作浪,怕是早已另靠他主。   “本王为何要信道长?”   “王爷,就凭贫道是你的老丈人。你那王妃正是贫道的女儿,贫道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有一个女儿。要是贫道早知道,万不会让别人欺负她。你是贫道的女婿,难道还怀疑贫道的诚心吗?”   话已挑明,通玄子就不信这个小子会不动心。这小子应当知道眼下自己在陛下跟前是什么地位,说句不好听的话,他要陛下三更死,陛下不敢到五更。   若按之前的计划,陛下死后他是太子的心腹。太子沉迷道术不喜女色,对他的话言听计从,这天下就是他的了。   谁知道不仅冒出一个庶皇子,太子的性情也变了。   不过,天助他也。   他居然有个女儿,而且还是皇子妃。   “王爷,这下你总该信了吧?”   “不信。”   “你……”通玄子脸色都变了,这小子如此顽固。方才还觉得此子是个聪明人,如此一看怕是个蠢的。   他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便是心中有疑之人也不会错过他这个大助力。难道这小子真的无意皇位,那还真是愚不可及。   “你是不信我的话,还是不信我是你的岳父?”   “都不信。”   叶訇手中的剑寒气逼人,寒光晃眼,在夜色中尤为刺目。   通玄子一手探进袖中,一边防备着他。   “寿王爷,我确确实实是你的岳父。你也知道陛下如今多么依赖我,你若是信我,我一定会助你登上那个位置。你是我的女婿,我自会鼎力助你。”   什么道士?口口声声自称为我的人,心中根本没有道。   “本王不信道长,也不信道长所说的话。今日道长夜探王爷,定是图谋不轨。你说本王要如何处置你才好?”   通玄子心下一沉,“寿王爷,你竟如此不知好歹!你可知天下多少人想巴结我,希望我助他们共谋大业。要不是看在我女儿的份上,我怎么会帮你。”   “本王说过,本王的王妃不是你的女儿。像道长这样的人,人人可以诛之。”寒光森森的剑重新架在通玄子的脖子上。“道长今日自己送上门来,我岂有不杀之理。”   “你…你就不怕我女儿知道真相后怪你?”   “本王说过,她不是你的女儿,你不配!”   通玄子大笑起来,“无论我配不配,她都是我的骨肉。我知道她知道我是她亲爹后肯定难以接受,但血浓于水,时日一长她定会认我这个父亲。你要是杀了我,可有想过以后怎么面对她?”   叶訇垂眸,就在这一瞬间的功夫一阵浓烟升起,通玄子跃出了王府。   他收剑入鞘,缓步朝后院走去。   夜凉如水,一地清寒。通玄子再是该杀,却不能死于他之手。他怕有朝一日阿瑾念起生恩,转而怪罪自己。   他不杀,自有人杀。   掀帘进内室,床内的少女还睡着。他坐在床沿,看着那张恬淡娇好的脸。她的睡相很是规矩,整夜几乎不怎么换姿势。   修长的手指慢慢抚上那睡颜,一寸寸描绘着。   他可以做任何事,可是不在意任何人,唯独不能让阿瑾怪她。   梅家和李将军府结亲的消息传出时,许多人都不信。梅家百年清流,怎么会同李将军府做姻亲?   倒不是说李家门第不配,只是两家从无交集,梅家怎么会替自己的嫡长子聘一位没有才名的武将之女。   梅青晓得到消息时,只感慨兄长下手够快。   婚事是梅大人同意的,梅老夫人出面说的亲。至于虞氏,还在院子里养病。等到婚事大定后,梅青晔亲自告诉她。   “怎么会是李家的姑娘,那一家子武将…他们家的姑娘当成男儿养,哪里是个好相与的?晔哥儿,你是不是也不满这门亲事?”   “母亲,李姑娘很好,孩儿很满意。”梅青晔脸色一红。   虞氏不相信,“晔哥儿,那个李姑娘我听说过,根本不通文墨。咱们梅家怎么能娶这样的媳妇,真是你父亲同意的,你祖母也同意?”   梅青晔红晕散尽,“是,父亲做的主,祖母也是同意的。”   “怎么可能?你父亲和你祖母怎么会同意?”虞氏喃喃,“那样人家养出来的女儿,以后指不定把家里闹成哪样。晔哥儿,你…你真的满意吗?”   “孩儿很喜欢李姑娘。”   虞氏闻言神情一黯,垮坐在椅子上,目光有些呆滞,“这么大的事,你们事先居然没人告诉我。等到亲事都定了,我才知道。我可是你的亲娘,是梅家的主母…”   “母亲…”   虞氏低低哭泣起来,这段日子她真是受够了。丈夫没有来看过她,儿女们也不来看她。她像是被人遗忘一般,每天眼巴巴地盼着。   可是她盼来了什么?   她盼来了儿子的婚事,根本没有过问她的意思。   “你还当我是你的母亲吗?你心里还有我这个亲娘吗?”   “母亲…”   梅青晔心生愧疚,很是惭愧。   虞氏悲伤不已,“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是不是怕我不同意,怕我更中意薇姐儿?”   她不提,梅青晔还没想到这里。   虞紫薇被太子退婚,又有那样的名声。放眼麓京,怕是没有人敢去虞家说亲。如果母亲不说,他还真没把这事和自己扯到一起。   当下有些急眼了。   母亲能问出来,想必心里是计较过的。虞紫薇那个毒妇,他恨不得绕道走,怎么会上赶着娶回来。   “母亲,你…你在说什么?”   “难道我说错了吗?你们不就是防着我?薇姐儿再不好,那也是知书达礼的国公府嫡长女。她被太子退婚,以后婚事必定艰难,还有谁也娶她…”   梅青晔冷了心,“母亲,那是虞家的事,与我们梅家无关。”   “晔哥儿…难道你真的这么狠心?”   “母亲,我已与虞家割发断义,万没有回头的道理。家中的事有父亲和祖母操持,你安心养病,儿子改日再来看你。”   “晔哥儿!”虞氏捂着心口,悲伤难忍,“你…是在怪娘吗?”   “母亲。”梅青晔深吸一口气,突然觉得很是难过。阿瑜的事,母亲明明知道却还是选择相信虞家人的狡辩。都到了今时今日,她竟然还想和虞家重修旧好。   他办不到,他不孝。   “孩儿不孝。”   虞氏痛苦地闭上眼睛,泪流了下来。   梅青晔大步出了竹贤院,一拳砸在一棵树上。他不知道母亲到底怎么想的,虞紫薇那样的女人,母亲居然还想给他做妻子。她为什么要这样寒儿女的心?   虞家人何尝不知虞紫薇再难说亲,就算愿意低嫁别人也不敢娶。娶一个被太子退婚的姑娘,以后的前程都不要了。   做不成皇家的儿媳,那就做天子的女人。   这是虞家人的想法,也是虞紫薇的决定。   梁帝成日昏昏然,早已被迷了心窍。他总觉得自己离长生只差一步,在听到通玄子说天命福女能助他得道时,哪里还管对方是不是自己妻子的亲侄女。   虞紫薇顶着福女的名头入宫,被封为虞贵妃。当夜里承了宠,次日去给虞皇后请安时,虞皇后才知昨夜送进宫的福女竟是自己的亲侄女。   虞紫薇一身朱红宫装迤逦高贵,头上凤钗夺目点翠簪花,那通身的荣华气派并不比正宫皇后逊色。   她一步步走进玉华宫,眼下的青影和和眼里的恨光并不掩面上的倨傲之色。仿佛终于扬眉吐气,足以睥睨所有人。   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叫人震惊,虞皇后差点晕过去。   “…薇姐儿,怎么会是你?” 第76章 真面目   虞紫薇堪堪福身行了一个礼, 也不待虞皇后让她免礼,便自行起身落座。只把虞皇后气得两眼发黑,说不出话来。   “姑姑是不是很惊讶?说实在话我也很惊讶, 我一心想做姑姑的儿媳,不想姑姑不给我机会。侄女敬爱姑姑, 想长久陪在姑姑身边侍候。不能入东宫,只好委屈自己入了这后宫。日后您是皇后, 侄女是贵妃, 还望姑姑怜爱。”   “…为什么?是你…”虞皇后指着她, 手指都在抖。   “姑姑,为什么不会是我?”她的眼里恨光大盛,“您亲自下旨退婚,致使我沦落成阖京上下的笑柄。您可有想过,侄女还有何颜面存活于世?若不是被逼无奈,我又怎么会入宫为妃?这都是你们逼的,怨不得我。”   虞皇后双手扶着,强撑着身体, “本宫逼你的?是本宫让你在将军府招惹阿瑾的?是本宫让你在世人面前丢人现眼的?”   “我丢人现眼?姑姑终于说了一句实话,原来您一直看不上我。从小到大,在姑姑的眼里梅青晓事事都比我强。明明我才是您的亲侄女,您竟然一心想越过我立她为太子妃。好在她原本低贱, 一个私生女怎么配入主东宫。你没有选择之下才赐婚给我,我虽是难受,亦感激您的恩情。”   两行恨泪滚落, 虞紫薇表情怪异,似笑还哭,似得意还悲愤。那双眼中除去恨意还有说不尽的畅快。   “然而这婚事您说退就退,您根本不在意我的死活,您把我当成什么?您可真是虞家的好姑娘,我的好姑姑啊。您这么做对得起虞家的列祖列宗吗?”   虞皇后羞愤难当,“这…也是你父亲的意思?”   “当然。父亲说了,妹妹始终靠不住,哪有自己的女儿可靠。所以姑姑,以后虞家就不靠您了,侄女自己担起来。陛下说了,一笔写不出两个虞字。您年纪大了,往后这后宫里的事情侄女就多受些累。”   “你…你想夺本宫的权?”   虞紫薇讥笑一声,“姑姑何必说得这么难听,做侄女的心疼您。既然我入了宫,哪能再见您辛苦劳累。那等吃力的事情,侄女义不容辞。一家子骨肉,说什么你的我的。”   虞皇后到底中宫多年,震惊心痛过后眼神渐渐凌厉。被自己从小疼的亲侄女威胁地位,这种滋味不好受。   这些年来,宫里来来去去的美人太多,她早已麻木了。   然而眼前的这位不一样,薇姐儿不仅是她的亲侄女,还是国公府的嫡长女。如今被封为贵妃,是她当皇后以来最大的对手。   “这些事情,想必也是你父亲母亲教你的。”   “尊敬长辈,是侄女应该做的,不用父亲和母亲教。”   虞皇后坐直了身体,虽是一身常服依旧是皇后之尊。宫中浸染多年的威严不是虞紫薇这等虚张声势能比的。   虞紫薇捏紧了手,想到昨天夜里自己受的罪,恨意盖过了所有的不安。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委身一个老男人,更没有想过自己要忍受那样的恶心折磨。   这一切,都是被人逼的。   姑侄二人对视着,谁也不怕谁。   虞皇后大恨,“好,真好啊。本宫没想到会有这一天,有什么事情还是阿瑾看得明白。她早就知道你是个狼子野心的,只怪本宫我一叶障目。”   不提梅青晓还好,一提梅青晓,虞紫薇的恨就压不住。   她受过所有的苦,都是拜那个野种所赐。那个野种不是料准她当不成太子妃吗?她眼下成了贵妃,倒要看看对方还有什么话说。   “姑姑一向喜欢她,自是她说什么都是对的。可怜我事事听姑姑的,极乐观之事最后落埋怨的只有我一人。我双手被梅青晔砍伤,我被梅家人那般羞辱,姑姑只当听不见看不见。为何我反驳梅青晓几句,姑姑就听到了?还下旨退婚,让我成了一个笑话…”   虞皇后瞳孔缩得厉害,“极乐观之事,是你借机报复,与本宫无关。晔哥儿伤你,是替阿瑜出气,本宫如何能管?你在将军府失了体统,喊打喊杀丢尽了脸面,都是你自己咎由自取,怨不了旁人。”   “哈哈哈…”虞紫薇大笑起来,一直笑到流眼泪。“我咎由自取?姑姑说得真好,可不是我咎由自取。我就是太听姑姑的话了,不如梅青晓奸滑。她事事和姑姑对着干,姑姑反而更看重她,这是何道理?”   虞皇后看着她,一字一句,“你心术不正,本宫一早就看出来。”   “我心术不正?如果姑姑以我为重,不让梅青晓压我一头,我能这样吗?”虞紫薇怒道,眼中犹如喷火。   虞皇后摇头,“不关她的事,本性难移。”   要不是知道这个侄女心术不正,极乐观的事情她怎么会让对方去做。她原想着心狠些也有好处,至少适合在宫里生存。   没想到,这个侄女心狠起来,居然在她这个姑姑的背后捅刀子。阿瑾就是前车之鉴,可惜她没有看明白。要是她一早听了阿瑾的话,或许就不会有今天的后悔。   虞紫薇站起来,“姑姑说我本性难移,便算我本性难移吧。那些害我的人,欠我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她进宫最大的目的是什么,是地位是权势,是足可以压制梅青晓的身份。当了贵妃,算得上寿王名义上的庶母。   梅青晓啊梅青晓,她倒要看看还有什么话说。   一道宫里的圣旨到了寿王府,不是玉华宫的,而是长生殿的。   虞紫薇哄得梁帝开心,假借梁帝的名义召见梅青晓。梅青晓没想到虞紫薇这么狠,虞家这么豁得出去。   虞紫薇如今是贵妃,必是磨刀霍霍想要对付自己。此去宫中,指不定有什么阴谋诡计等着她。她该如何应对,才能躲得过去?   叶訇一把收起圣旨,对来传旨的太监道:“王妃身体有恙,父皇龙体为重,为免过了病气,她不能进宫。等王妃病好后本王带王妃去宫里给父皇请安。”   明明是虞紫薇要见她,谁让对方假借梁帝的手,不怪叶訇以此做文章。   “这…这怕是不太好,奴才不好回宫交待…”谁是想见寿王妃的,传旨的太监心里门清。然而寿王的话无法反驳,他一个奴才好生为难。   “公公不必为难,你回去告诉父皇,就说本王担心他的身体。本王性子不好,发起火来谁的面子也不会给,父皇是知道的,他定然不会怪罪你。”   那太监犹豫再三,回宫复命。   梁帝哪理这些,一心问道。   只把虞紫薇气得砸了好几个花瓶,差点没把嘴给气歪。称病不进宫是吗?寿王护着了不起,不是还有要进宫当值的吗?她就不信出不了心中的恶气。   “去,去把常美人给本宫叫来。”   常芳菲是虞皇后的人,与其说是虞皇后的人,不如说是虞家的人。虞紫薇进了宫,以前虞家在宫中的关系都尽数归了她。   常家得了好处,常芳菲也失了宠。   帝王的宠爱如昙花一现,匆匆叫人来不及感受那种飘然,便从半空中跌落下来。宫里的女人多,像她这样的美人更多。   她看到许多在后宫苦挨日子的美人,她们都和她一样出身不高。   在宫中没银子打点的主子,处处都要受人白眼,她靠着宫中那点月例根本入不敷出。得好处的是父兄,她是半点没沾着。   见过虞紫薇后,她仿佛看到出路。   她打扮一番在御花园里徘徊着,守在梅青晔当值时的必经之路。等看到那身着禁卫军服的人一出现,她扯了一把头发扑上去。   梅青晔猛不丁感觉有人朝自己扑过来,吓了一大跳,一下子跳得老远。她扑了个空,摔了一个狗啃泥。   饶是这样,计划也不能败。   “梅公子,你不能这样对我…我已是陛下的女人…你快放开我…”   梅青晔认出她来,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自说自话的女人。   常芳菲身边的宫女大喊起来,“来人哪,快来人哪,有侍卫轻薄我家主子!”   宫女一喊,梅青晔脑子“嗡”地一声。他终于知道这一出是在做什么,整个人先愣住,然后是说不出的难受。   到底是曾经怜惜过的姑娘,以前识破她的真面目,也只当是一个虚伪算计的女人。没想到事实远不止自己想的那样,好一个不知廉耻的女人。   他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谁让自己眼瞎。   那宫女一喊,也不知从哪里就冒出好些个宫女太监来。常芳菲还在捂脸哭,她发也散了,衣裙也乱了,看着还真像是被人轻薄的样子。   “你…你胡说,我碰都没碰到你…”梅青晔胀红着脸,又气又羞。   那宫女大叫,“奴婢看到了,是你冲过来抱着我家美人。大家看看,我家美人发也散了,衣服也乱了,难道是她自己弄乱的吗?”   “就是她自己弄乱的。”梅青晔解释着,感觉自己掉进了个大陷井里,怎么说也说不清楚。   他想走,被人拉住。   “你不能走,你要走了,我家美人怎么办?这事一定要找个地方说理,宫里不能有你这等心思龌龊之人。”   梅青晔知道了,这事是冲自己来的。   他冷冷看向那捂着脸哭的常芳菲,道:“常娘娘,你我算是旧识。娘娘未进宫之前,臣算是帮助过娘娘。臣原本以为娘娘虽然有些心思,但并不是一个坏人。然而今日臣才发现,臣当初是多么眼瞎,才会觉得娘娘是个可怜的姑娘。”   常芳菲哭声停顿了一下,她也不想这样。可是她要活下去,要在这宫里活下去。要不是梅青晓坏她的事,只怕当初她的算计就成了。哪里会这般舍弃尊严,连她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梅公子,你别说了…”   “娘娘,您可不能心软。这登徒子在宫里都敢胡来,奴婢去找人给您做主。”   谁能给常芳菲做主呢?   当然是虞紫薇。   这一做主就给梅青晔定了罪:轻薄宫妃。   罪名可不轻,那可是要杀头的。   虞紫薇摩梭着自己的双手,她还能记得双手被砍伤时的痛,还有那种羞辱。她那时候就发过誓,一定要梅家兄妹付出代价。   “梅青晔,你好大的胆子,连陛下的女人都敢轻薄,还真是色胆包天。”   “哼,虞紫薇,你少惺惺作态。今日这事就是你设的局,果然是一家子畜生。虞家的老乌龟自己不敢冒头,把你这条毒蛇放出来害人。你敢动小爷试试,小爷就算是死也要拉着你垫背!”   虞紫薇还是怕他的,示意太监们前。   太监们哪有几个会武的,一个个不太敢靠近。   “你们这些奴才,还不快把他抓起来!”   虞紫薇大怒,指着那些禁卫道:“你们聋了吗?本宫说把这个淫贼抓起来,你们没有听到吗?”   禁卫们充耳不闻,一个个眼观鼻。   梅青晔冷笑,前几日禁卫的正统领被贬,桓横先生成了正统领。也就是说这宫里的禁卫军,已被太子殿下接手。虞紫薇在这里虚张声势,他们可不放在眼里。   “你们…你们给本宫等着,本宫让陛下砍了你们的脑袋!”   太子赶到,道:“孤倒要看看,谁敢!” 第77章 父女   虞紫薇入宫封妃, 这些日子以来她和太子没有打过照面。太子在东宫,她在后宫。她倒是想巧遇太子,以庶母的身份出现在自己的前未婚夫面前。   她震惊过后, 心里涌起莫名的报复感,暗道来得正好。   “殿下你来得正好, 这位梅侍卫在宫中居然敢轻薄宫妃,实在是色胆包天罪大恶极。本宫承蒙陛下厚爱, 暂管后宫诸事。此等秽乱后宫之事, 绝不能轻饶。”   “你胡说, 我根本碰都没有碰到她。是她冲出来要抱我,被我躲开后撒泼。”梅青晔怒到极致,青筋梗起双目赤红。   虞紫薇捏着帕子,“梅侍卫,那么多双眼睛看到了,你可狡辩不成。”   一身狼狈的常芳菲嘤嘤哭起来,作势欲一头撞死,被身边的宫女们拉住。她嘤嘤抽泣, “…我还是死了的好,免得遭人轻薄,还要被人泼脏水。”   “殿下,事实确凿, 你可不能护短。”虞紫薇看向太子,年轻贵气的男子不怒自威,与满身香烛气沉迷丹药的老男人相差甚大。   妙龄女子, 哪个不曾幻想过自己的良人玉树临风。她暗恨着,要不是他拒绝娶自己,自己何至于要委身一个和父亲般年纪的老男人。   “怎么个事实确凿,孤怎么没有看到?”   太子的话,令她一惊。她朝那几个宫女太监使眼色,谁料竟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她心下一沉,隐约有种不详的预感。   “你们谁来告诉孤,到底是怎么回事?”   常芳菲身边的宫女站出来,战战兢兢,“…回殿下,我家娘娘今日不知怎么了,一见到梅侍卫就扑上去,奴婢拉都拉不住…”   “你…你,你说什么?”常芳菲震惊了。   虞紫薇也震惊了。   更震惊的是,其余的宫女太监全部站出来,个个都指认是常芳菲故意往梅青晔身上扑的,常芳菲是讹人不成自己撒泼。   “你们…你们这是…”虞紫薇猛然惊醒,“常美人,你来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你说梅侍卫轻薄于你,本宫才想着替你作主,不想你居然敢骗本宫,你好大的胆子!”   常芳菲伏地大哭,“贵妃娘娘,臣妾都是按照您的吩咐去做的。臣妾原也是好人家的女儿,也是读过书识得字的。娘娘身份尊贵,您但有所命臣妾不敢不从。臣妾同梅侍卫无冤无仇,要不是您指使臣妾,臣妾哪里会平白无故污蔑他…”   梅青晔脑子有些转不过来,好半天才明白这是一出将计就计。   而虞紫薇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人算计了。这个算计自己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太子殿下。   她不明白,他不想娶自己也就罢了。为何她都成了他父皇的妃子,他还如此对她?到底是为什么?   “常美人!你居然也污蔑本宫!”她大怒,“本宫要去见陛下!”   太子冷冷出声,“父皇已经闭关,一应事宜由孤做主。虞贵妃有什么冤屈尽可说来,孤定会秉公处置。”   陛下闭关了?   虞紫薇感到一阵发寒,明明昨夜里陛下还歇在她的寝宫,她都不知道今日陛下会闭关,陛下怎么就闭关了?   难道……   她惊疑着,“太子殿下,你想做什么?”   “贵妃何必害怕,孤不过是查清事实。”   虞紫薇强自镇定,“自古以来,后宫之事皆是女子管辖。太子是一国储君,插手后宫内务怕是不妥吧?”   “贵妃所言极是。”   虞紫薇心下一喜,太子要是敢插手自己父皇的后宫,必会遭到世人诟病。她如今是贵妃,在后宫一人之下,常芳菲以为投靠了太子就能高枕无忧,真是大错特错。   然而错的是她,因为太子确实不会干涉后宫,但虞皇后名正言顺。   虞皇后再见虞紫薇,已完全不把对方当成自己的亲侄女。这后宫之中,唯有身份才是真。皇后和贵妃,这一对亲侄女,终于以两个女人的身份展开了较量。   一个是皇后,有着绝对的优势。一个是贵妃,正是得宠的时候。   然而后宫盘根错节,虞皇后经营多年,岂是初入宫的虞紫薇能相抗衡的。梁帝闭关,虞紫薇求告无门。指使宫妃嫁祸臣子的罪名扣下来,她百口莫辩。   “姑母,您真的要做得这么绝吗?”虞紫薇问,犹不相信虞皇后敢这么对她。   虞皇后对娘家已是心灰意冷,“做得绝的不是本宫,是你们。”   “姑姑倒是把自己摘得干净,是我以前傻,居然那么信您。”虞紫薇目有恨光,要不是这对母子,她怎么会变成今天的样子。   一个是她嫡亲的姑姑,一个是她嫡亲表哥。   虞皇后心里也不好受,“薇姐儿,你千不该万不该…”   不该进宫,不该成为陛下的女人,否则她们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我是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太听话,不该太委曲求全,不该太心慈手软。”   要是她一早心狠下来弄死梅青晓,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么多的事?她懊悔不已,只怪自己几次失手全无悔改之心。   虞皇后很是失望,“事到如今你还不知错,若任由你再留在后宫,只怕整个后宫会被你弄得乌烟瘴气。”   虞紫薇讥笑连连,“姑姑为何说得如此堂皇,您不过是想寻个借口除掉我,说什么为乱后宫,都是你们强行安给我的名头。权势真好,要人生便生,要人死便死。”   怪不得令世人趋之若鹜,可惜她算计不如人,命不如人,否则她也会是这后宫之主,掌握着所有人的生杀大权。   虞皇后一个旨意下去,才当宠没几日的虞贵妃便被下了冷宫。一同下冷宫的,还有常芳菲。同是被贬冷宫,待遇却是天差地别。   常芳菲的处境反倒比虞紫薇好,一时之间地位颠倒,虞紫薇处处受欺日夜咒骂不停,时日一长听说真的犯了疯病。   此事暂且不提,只说虞皇后亲自处置了自己的亲侄女,与娘家彻底了断。一回到玉华宫,当天夜里就病倒了。   她这一病,身为儿媳的梅青晓自是要进宫侍疾。   虞皇后许是有愧,或许觉得有些没脸,一连两天都没有召见她。她住在偏殿里,倒也无人敢怠慢她。   一直到第三天,虞皇后终于宣她去见。   “这几日,辛苦你了。”   “儿臣不辛苦。”   “本宫没有看错人,自小你规矩就比别人好。无论什么时候,你从来不曾忘记自己的本分。本宫这一病,有太医有宫人,原也不需要你亲自来侍疾。你能进宫,说明你有心。你这般性子,圆滑不足稳重有余。做为当家主母,最是合适不过。”   “母后谬赞,儿臣愧不敢当。”   虞皇后勉强挤出一个笑意,“许多事情,是本宫想左了。本宫以为薇姐儿的性子虽偏激,却不失是个有手段之人。后宫女子,不怕心眼多,就怕手段不够。谁能想到,最后本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母后,您身子为重,切忌多思。”   “呵,本宫还有什么好思的。太子如今彻底醒悟,本宫欣慰都来不及,着实没什么可担心的。往后本宫就安心在这玉华宫里颐养,再不想去操心其它的事。”   子孙若有用,何需长辈殚精竭虑。子孙若无用,再多的谋划也不能护他一世。虞皇后是真的想通了,觉得自己本末倒置。   以前种种筹谋,不正是因为太子沉迷道术,需要有人辅佐。而今太子自己立起来,她又何必违背他的意思。   娘家人,终究是让她失望了。往后她有儿子可靠,无须再依赖别人。只可惜自己看中的儿媳,成了庶子的媳妇。   如果那时候,她没有改变主意……   “你是个好的,不需要本宫多说什么,本宫相信你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寿王的行径实在是过于鲁莽了些,你切记要多多规劝。”   这是在敲打梅青晓,让她日后看着叶訇,千万不要生出什么异心。   “母后放心,儿臣一定会规劝王爷。王爷自小市井长大,曾对儿臣说过长兄如父,他对太子殿下很是尊敬。”   虞皇后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欣慰点头,“太子心性仁厚,寿王虽是不太通教化,却是赤子之心。本宫只盼着他们兄弟二人相辅相成,莫要被有人之心挑拨离心。”   婆媳二人一番对话,这才算是近了心。   虞皇后对梅青晓的态度亲热不少,拉着说了好一会儿话。梅青晓侍候她喝了药,等她安歇后才离开。   玉华宫很大,白天宫人们往来进出,到了夜里倒是一派安宁。   梅青晓已有三日未见叶訇,梁帝闭关,燕国公府和虞国公府一点动静都没有。越是平静越是叫人不安,她隐约觉得或许有大事要发生。   她披了一件外衣,出了偏殿。   月清如水,微风徐徐。天气已经转凉,也不知阿慎在做什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何况是三日之久。   突然树影摇曳处,多了一道影子。   她惊愕着,下意识要喊人。   等看清来人后,她捂住嘴。   一身道袍的男人紧紧盯着她,像是透过她看到另外一个人。那种目光让人很不舒服,纵使她知道这人或许是自己的生父。   “阿瑾。”通玄子叫她,“我这么叫你,你不反对吧?”   她没有回答,戒备地看着他。   他一步步走近,“这么多年了,我都不知道你的存在,你不会怪我吧?”   “道长可知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能随意出入玉华宫?”梅青晓根本不想接他的话,她压根不想和这样的人扯什么亲。   “这宫中没有我不能出入的地方。”他眼神阴鸷起来,“看来你是真的怨为父,都怪风满楼那个小人,是他害得我们父女二人相隔十几年。为父和你娘是真心相爱,是风满楼拆散了我们。”   梅青晓感觉自己很想吐,这个恶人怎么能说出这么叫人恶心的话来。   通玄子越走越近,“好孩子,为父一定让你成为这世间最尊贵的女人。”   她还没来得及多想,就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很快失去意识。   醒来后一室昏黄,陌生的床陌生的屋子,还有陌生的家具。她惊得立马坐起来,就见晕倒之前见到的那个男人正坐在桌子前。   “阿瑾,你醒了。”   “这是哪里?”她问。   他笑了,神情颇为得意,“你猜?”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的一路支持,本文已近尾声,很快就要完结。   接档文《我当暗卫的二三事》马上开文,希望大家继续支持。   爱你们! 第78章 我敢   通玄子投靠的无论是燕家还是虞家, 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就是挑起太子和叶訇之间的矛盾,激化二人为皇权相争, 然后他们从旁推波助澜,直到二人两败俱伤。   人是在玉华宫不见的, 玉华宫应该会彻底搜查。通玄子不会带她出宫,所以她一定还在宫中, 且是在一个别人想不到的地方。   梅青晓强自镇定, “东宫。”   “真聪明, 不愧是我宋福来的女儿。”   通玄子很是得意,“这东宫原本就应该是你嫁进来的地方,太子有眼无珠,虞皇后鼠目寸光。你放心,为父会替你打算。等到寿王成了太子,你依旧是太子妃。将来你成了皇后,我就是国丈,天下谁也不敢再小瞧咱们父女。”   谁和他是父女!   梅青晓冷笑, “宋道长真是处心积虑。”   通玄子阴鸷的眼一沉,“你还是不肯认我?”   “宋道长以为就凭你几句话,我就会认你?”   “那你要如何才能认我?”通玄子站起来,“我一片慈父之心, 想将这天下拱手送与你们夫妇二人,保你坐上入主中宫母仪天下。这样你还不认我吗?”   梅青晓望着他,他同宋家人长得很像, 却比宋侯爷清瘦许多。她突然想起自己和真一道长初见时,道长给她批的命。   道长说她面相极好,唯中庭有些破相。而今她终于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只因她的中庭处与眼前的恶人相似。   “宋道长好大的口气,这天下是你的吗?你说送人就送人,还真是狂妄至极。你坏事做尽伤天害理,你的东西全都来路阴邪,我可不敢要。”   通玄子阴着脸朝她走来,那眼神沉得可怕,“你也瞧不起我?你娘瞧不上我,你是我的女儿,你凭什么也瞧不上我?”   “你害了那么多人,但凡是良心未泯之人,谁会与你为伍?”   他大怒,道袖一扫。只听得一阵乒乓声,桌上的茶具碎了一地,茶水四溅,茶叶渣子洒了一地。   此处应该是间密室,没有窗没有风。   梅青晓直视着他,毫不意外在他眼中看到杀意。这个恶人口口声声说是她的生父,信誓旦旦要助她成为一国之母,其实为的不过自己的私欲。   顺他者,必将成为与他一样的为恶之人。逆他者,他毫不留情地铲除。   如此慈父之情,真是可笑至极。   他阴沉的脸色变化无常,还在惺惺作态,“你是不是笃定我不会杀你?”   “我岂敢以常人之心去猜一个畜生的想法,宋道长真是高看我了。”   “嗬嗬…”他阴恻恻地笑起来,“一定是风满楼那个小人和你说了什么,他是不是说他才是你亲爹?”   如果有可能,她真希望真一道长才是自己的亲爹。   “他没有说过。”   “你撒谎,他如果没有说过,你为什么不肯认我?”   只听得两声剑入血肉的闷声,外面似乎有人倒下。紧接一阵风吹进来,他脸色大变几个旋身闪到一边。   进来的人手提长剑,正是真一道长。   “我就知道是你,风满楼。”   “宋福来。”   两人互视着对方,如果剑火相抵,火光四射。   真一道长看了梅青晓一眼,见她一切完好似是松了一口气。“你们既然知道我会来,应当知道我为何而来。我劝你早些收手,放了寿王妃。”   “我真是小看你了,你居然能找到这里。不过你来了也没用,她是我的女儿,当然是向着我这个亲生父亲。”   梅青晓冲着真一道长轻轻摇头。   真一道长道:“她不是你的女儿。”   “你骗我,她是珍儿给我生的女儿,是我的亲生骨肉。”通玄子极其得意,好像故意激怒真一道长。   真一道长冷道:“你不配提她的名字。”   “哈哈,我怎么不配提她的名字,我可是她的丈夫。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和她可是做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夫妻。”   “你们不是夫妻!”真一道长怒道:“是你骗了她,还把她囚禁起来。你哪脸提她的名字,你哪里有脸自称是她的丈夫。你这个畜生!”   通玄子又是一阵大笑,“我怎么不是她的丈夫?我和她日夜欢好的时候你在哪里?我们不仅是夫妻,我们还有一个女儿。”   “不,她不是你的女儿。”   “不可能,算过日子,她就是我的女儿!”通玄子越发得意,看向梅青晓,“你看看珍儿给我生的女儿,居然长这么大了。”   “你不配!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有后代?她不是你的女儿,你也不是她的父亲。”   “啧啧,风满楼,你还真是可怜。我知道是你把珍儿带走的,你没有想到她怀了我的孩子。你当时是不是特别难过,特别后悔。”   真一道长目光沉痛,当他知道珍儿没有回家而是被人带走时,他整个人都疯了。他不停地问不停地找,终于让他在一处道观找到了珍儿。   彼时的珍儿容色枯槁,目光呆滞。   他带着她离开,为了怕被找到躲进一间花楼里。好不容易让她脸上有了笑模样,谁知她又发现自己怀了身孕。她发了疯似的要寻死,不肯接受这个事实。   她想过不要孩子,无数次想喝药,却又一次次心软。肚子一天天大后,她一天天消瘦下去。最后瘦得没了人形,风一吹就会倒。   拼尽全力生下孩子后,当天夜里她香消玉殒。   他把孩子托给花楼里的照顾,四处去找宋福来报仇。几次重伤之后,他心知要想杀宋福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托人带信给外出寻妹的梅大人,把那孩子接了回去,自己入了道门。   此后余生他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一定要替珍儿报仇。   通玄子自以为戳到他的痛处,越发的自得,“你知不知道,我有多讨厌你。明明大家都是一样的人,一样的下贱。我们的娘都是从良的花娘,为什么你处处受人称赞,而我做什么都会被人骂。就连一个小小的夫子,都愿意收你为学生而拒绝我。你习得几个字,在姑娘们跟前卖弄,引得她们追捧你。而我却为了生计,不得不出家做道士…”   “你带走珍儿,只是为了报复我?”真一道长的声音在颤。   通玄子哈哈大笑起来,“没错!不过她确实天真可爱,我从来没有见过像她那样单纯的姑娘。我只说带她去找你,她就乖乖跟我走了…你说她是不很蠢…”   真一道长握剑的手在抖。   通玄子越发的快意,“她还给我生了一个女儿,老天待我真是不薄。我的女儿一定会认我的,你说是不是?”   他得意至极,那种张狂不可一世淋漓尽致。   真一道长道:“你觉得她会是你的女儿吗?你难道不知道珍儿有多恨你,你以为珍儿会生下你的孩子吗?她是我的女儿,所以我才让梅大人把她接走,让她在梅家长大。如果她是你的女儿,我早就把她扔了喂狗,怎么可能让她活在世上。”   梅青晓已经走过来,站在他的身后。   通玄子惊疑不定,风满楼这么恨他,怎么可能善待他的女儿?更不会让梅家人把他的女儿接回去,让他的女儿成为梅家的大姑娘。   他怀疑着,目光越发阴鸷。   “她真不是我的女儿?”   “当然。”   “不可能!”   外面传来细微的动静,通玄子朝梅青晓这边扑来,似乎想挟持她。真一道长将她一推,反被通玄子夺了剑抵住。   梅青晓被推得踉跄,等她站稳时,叶訇和太子已经进来。   “你们怎么这么快…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通玄子惊愕着,挟持真一道长连连后退,“你们别过来,过来我就杀了他!”   “你们别管我…”真一道长急道。   通玄子眼珠子乱转,对梅青晓道:“乖女儿,为父一切都是为了你们夫妻。如此良机,你们赶紧杀了太子,这天下就是你们的了。”   太子下意识看过来,她轻轻摇头。   叶訇道:“事到如今,你还想挑拨离间。”   “王爷,我可是你的岳父,我岂会害你?难道你不想当皇帝吗?你不想受天下人跪拜成为天子吗?这么好的机会可不多,只要你杀了太子,你就是新的太子。”   “阿慎,别听他的,他根本不是我亲爹。”   “乖女儿,你认我没关系,我不会怪你的。”通玄子假装痛心道:“我此生唯你一个女儿,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等你以后想通了,你会感谢我的。王爷,你还不快动手!”   叶訇往前走一步,他的剑收紧一分。   “我知道你和风满楼关系匪浅,我要是活不了,我就拉他做垫背的。你不杀太子没关系,你放我走,我便不和你计较。”   太子退到一边,道:“孤可以放你走,你不能伤害风道长。”   真一道长道:“你们别管我,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啊…”   通玄子的剑又紧了一分,“风满楼,你和以前一样,还是这么喜欢装腔作势,真叫人厌烦。”   叶訇退开,留出一条道。   通玄子阴笑着,挟持着真一道长往外退。梅青晓慢慢摸着自己的袖子,通玄子没有注意她,趁着他身子微侧时,她突然按动了机关。   一支细小尖锐的袖箭射中他的手臂,他一个吃痛剑微松。叶訇身影一闪,真一道长已被解救。他不敢置信地看过来,又一支袖箭射中他的前胸。   “你敢弑父…”   “你不是我的父亲,即便你是,我亦敢杀你!”   紧接着她连按两下,一箭再次射中他的胸腔,另一支直中他的眉心。他缓缓往下倒去,两眼睁得极大。   “孽畜,居然敢…”   梅青晓慢慢走过去,朝身边的叶訇伸手,“剑给我!”   通玄子猛瞪眼,邪性四起,“你敢弑父!”   剑在她的手中。   她的手是抚琴的手,是握笔的手。然而此时却是握剑的手。剑很重,她几乎抬不起来。纤弱的手在抖,双手紧握住剑柄将其举起,刺向通玄子。   剑入,血涌。   通玄子不敢置信,盯着没入自己身体的剑尖。   “我敢!”   她说,推剑再入。 第79章 终章   通玄子不能动, 他死死盯着那把插在自己身体里的剑,血在涌他感觉不到痛,谁能想到他竟是死在自己女儿的手中。   “你…你个孽畜!我是你老子!”   她生平之力全在此一举, 奋力将剑拨起,血溅了她一脸一身。这血与她身体流淌的血液是一样的, 她从不曾知道人的血会是如此之脏,如此之腥。   未曾有任何犹疑, 剑再次刺进他的身体, 直中要害。   血再涌。   通玄子瞪大的眼满是恨光, 拼尽全力憋出两字,“孽畜!”   “没错,我是孽畜!弑父的孽畜!你说我是你的女儿,所以我同你一样不顾人伦。这是报应,是你残害那么多女子得到的报应!”   “……报应,我不信…我…”他的目光开始涣散,他的眼前仿佛出现许许多多的面孔,那些面孔千娇百媚, 有姿色上乘的村姑、有不谙世事的大户小姐。   她们一个个朝他扑来,最后全都化成珍儿那张脸。那么娇美的脸顿时变成厉鬼般,张着血盆大口拖着长长的舌头伸着尖尖的手指。   “啊啊啊…”他的喉咙被扼住,一口气沉在那里堵住他所有的生机。他惊惧着恐怕着, 大叫一声后咽气。   梅青晓浑身的力气似乎被抽空,她缓缓向后倒去。坚实的手臂将她托住,她感觉自己倒在无比安心的怀抱。   她觉得很冷, 浑身抖得厉害。   “抱紧我…我冷。”   叶訇紧紧搂着她,像是要将她融进自己的身体。她的泪无声无息,面容在颤,唇也在颤,上下牙齿在“咯咯”作响。   “…我杀人了…”   他知道第一次杀人后是什么样的感觉,她原是养在书香后院里清高出尘的莲花。若无意外,她应该一辈子孤芳自赏冷艳纯洁。   “你杀的是该杀之人。”   “是,他该杀。”她眼神冷漠,看向那死去的通玄子。那把剑还插在他的身上,是她亲自结果他的性命。   自小,祖母教导她克己复礼目不斜视。如今她却杀了人,那人还是她的亲生父亲。   “…孝子之至莫大于尊亲,不得乎亲,不可以为人,不顺亲乎,不可以为子…我犯弑父大错,然我不悔!若再来一次,我还杀他!我不孝不仁不义,且绝无悔过之心。这样的我,必是让所有人都感到失望…”   “阿瑾,你做的都是正确的事,没有人会因此而失望。”   她脸上一片冰凉,不知何时已是泪流满面,“阿慎,我好想离开这里,远离麓京…我们去一个安静的地方生活,没有是非没有争斗…安安稳稳的过一世,好不好?”   “好。”他应着,将她抱得更紧。   她笑了,安心地晕了过去。   这一睡昏天暗地,外面已是翻天覆地。   梦里刀光剑影血肉模糊,她一时是身处前世的战场之中,看着阿慎在奋勇杀敌。一时又转回到那令人透不过气的密室之中,到处充斥着血腥味。   “啊!”   她尖叫一声醒来,很快被拥进一个坚实温暖的怀抱中。   “阿慎,我…真的杀人了…”   “不怕,阿瑾,你杀的是该杀之人,你是在替天行道。”叶訇安慰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   她喃喃,“可是他是…他是…他不一样…”   再是不承认,她也知道那是她的生父。   “该杀之人,哪管他是谁。你看着我。”   她听话地看着他,他的瞳仁是那么的美,绚烂至极。   “我同你一样,我也亲手杀了一个该杀之人,那人亦是我的父亲。我们是一样的,天生就应该是一对。”   “你…”她震惊着,突然泪流,“阿慎,你怎么这么傻…你怎么这么傻…”   他知道天家兄弟之情不长久,他知道太子眼下信他,不代表日后还会信他。他愿意亲手递上一个天大的把柄被对方捏在手里,让对方安心。   最后送走梁帝的那枚丹药是他亲手喂的,当时梁帝已经意识全无,整个都沉迷在自己虚无之中。   便是没有自己那一送也多活不了几日,然而他还是那么做了。   太子很惊讶,甚至劝阻他。   他道:“父皇一生所求极乐升天,臣弟是在帮他。”   太子问:“为什么?”   他说:“臣弟想离开麓京,想带着妻子族人回越地。”   等了许久,他听到太子说了一个好字。   “阿瑾,等新帝登基后,我们就回越地。我听说那里山清水秀风景极佳,我想你一定会喜欢的。”   “越地?”她喃喃,“我们真的能去吗?”   “太子答应了。”   她又流泪了,“阿慎,你是不是为了我…你可知道你有那样的事情捏在他的手里,无异于在自己头顶悬了一把剑,你怎么这么傻?”   “阿瑾,帝王多疑,天家无亲情。他若疑我,便是我不递刀给他,他依然会除掉我。他若信我,便是有一千个理由他也不会杀我。”   生杀都在帝王的一念之间,有没有借口都一样。   天家的兄弟情掺杂的东西太多,太子派他出京断燕国公府的后路,阻断燕家的非分之念。他以为阿瑾在宫中最是安全,没想到却是为饵。   他匆匆赶回来,太子几乎没费什么劲就带他找到密室,可见一直都知道阿瑾在哪里,也一直都知道通玄子要做什么。   “他现在不杀我,以后未必不会动我。只有我们离得远,安安分分,这份微薄的兄弟之情尚可维系。”   梅青晓再次哭了,哭得肝肠寸断。   对于百姓而言,不过是新皇登基藩王就封。然而对她而言,却是重生之后的再一次新生。这一世终于偏离前世的种种,走向新的未来。   新帝手段雷霆,处事果决不容有人异议。梁帝当夜起丧,他连夜登基。通玄子罪名累累,虞国公助纣为虐。   宋家流放千里,虞家贬为庶民。燕国公府降为伯府,子孙三代不能入朝。   就封是大事,直到一个月后他们才启程。   启程的前一天,夫妇二人去虞府辞行。梅青晔已于半月前成亲,明眼人都知道是赶在他们离京之前热闹一番。   梅老夫人、梅仕礼以及梅青晔夫妇并梅青晚,还有一直闭门不出的虞氏都出来了。   “阿瑾…”梅老夫人只叫了她的名字,便哽咽不能成声。   她泪眼婆娑,“祖母,您要保重身体。”   这一别千山万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   “越地与麓京不同,你自己也要保重身体。”梅仕礼说道。   “女儿记得。”梅青晓道,看向虞氏,“母亲,您也要照顾好自己。”   虞氏苦笑,时至今日还能听到这一声母亲,心中五味杂陈。她这些日子不好过,尤其过得煎熬。   在这个府里,她仿佛成了一个局外人。婆婆丈夫不再似从前一般敬重她,儿女们也不和她亲近。娶进来的儿媳她不满意,全家人却都很满意。   她不能端婆婆的架子,甚至说话都不敢说重。谁让虞家倒了,她身后再无依靠。   “难为你还能叫我一声母亲。”   梅老夫人轻咳一声,“一家人还说什么见外的话,阿瑾明日就要离京,下一回还能这样坐在一起说话,也不知我老婆子还能不能等到?”   梅青晓眼泛泪花,“是孙女不孝。”   “好孩子,这怎么能怪你。”梅老夫人叹息一声,“这都是命!”   聚散是命,离合也是命。   同兄长和阿瑜细细道别,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梅青晔几次哽咽,别过脸去抹泪,转头时红着 眼眶强撑着。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倒是记得牢。   梅青晚哭得很伤心,抱着她不撒手。   她笑道:“傻阿瑜,又不是生离死别,我们以后还会再见的。”   “阿姐…越地太远了,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   什么时候呢?   她也不知道,或许几年后,或许十几年后,或许一辈子她都不会再回麓京。人生漫漫,有时候觉得很长,长到以为自己能拥有好几世。有时候又觉得短,短到离别都是如此触不及防。   辞别梅家众人,夫妇二人在众人的泪眼中相携离开。   梅家的气节柱依旧屹立,如华表一般庄严凛然。梅青晓再次回望那上头的刻字,仿佛看尽了自己的两世。   两世繁花落尽,她终将远离故土。   这一世前程未知,却是分外的心安。   跟同他们夫妇一起就封的是那些流落在外的越人,他们欢呼着畅快地谈论着自己的家乡。在他们的脸上,是风吹起褶皱般的笑,顶着阳光露出风霜的口子,沧桑中带着无以伦比的喜悦。   她在人群前面看到棺材铺里的老者,还有那抱着布娃娃的老妇人。她还看到于伯和于婶,以及梳了妇人发髻的曼娘一家。   这些人拖家带口,处处洋溢着欢喜。   她看到远处一闪而过的怨恨目光,遥遥地与之对视。那是虞夫人恨意难消的眼神,对方必是恨极了自己,但是又能如何?   虞家倒了,所有的算盘都落了空。   这一世,虞家和前世一样成了庶民。世间最残忍的报应莫过于摧毁一个人所有的希望,没有念想的虞家人,终将和前世一样辗转于贫困潦倒之间。   至于燕旭…   她并不意外在人群中看到他,他的野心他的谋划与他们夫妇二人再无关系。燕家经此一败,几代难以重振。   唯一遗憾的是真一道长,连告别都没同他们说便独自离开了。听说新帝极尽挽留,他执意出家。   没错,是出家。   能称之为出家的,是剃度入佛。   她缓缓放下车帘,眼含热泪脸上却在笑,“听说越地极美四时如春,阿嬷再也不用担心寒腿病发,我都有些等不及了。”   回答她的是男人坚实的臂弯。   她慢慢摸上自己的小腹,眉眼弯弯泪水滑落,“待明年这个时候,家里要多一个人了。”   叶訇身体一僵,将她抱得更紧。   “阿瑾,我们回家。”   麓京的城门渐远,车轱辘的声音伴随着遥远的记忆,像决堤的水一般流泄在她的心间,终是化成了心安。   前程路漫且长,余生有人相依。   那个称之为家的地方,才是她两世的追寻。   她仰脸一笑,“好,我们回家。” 第80章 番外   十五年后, 麓京的城外缓缓驶来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青油布,乌棚顶,很是平常的马车。   赶车的老者一看就不是麓京人士, 深邃的眼眸高瘦的身材,较之梁人更加鲜明的长相, 正是越地人氏。   自打寿王去越地就封后,梁人对越人已渐渐少了许多轻视之心。当今圣上明德之君, 近些年多有造福之策, 深受百姓位的爱戴。   听说圣上对唯一的皇弟寿王很是看重, 这些年越地人来往各地做生意的不少,逐渐与梁人打成一片。   天子圣明,才是百姓之福。   唯有美中不足之处,梅皇后入宫十载不见有孕,陛下忙于朝政无纳妃之心。早几年有朝臣谏言陛下选妃,被陛下一口拒绝。   堂堂天子,在大殿之上百官面前亲口承认自己有疾不能孕育子嗣。好在梁氏血脉有继,寿王长子聪惠机敏, 有梅氏遗风。   五前年陛下已下旨立寿王长子为太子,并特准他在寿王夫妇的膝下长大。算年纪,太子殿下如今也有十四岁,是时候回京听政。   今日入城的人多, 队伍排得老长。十四岁的梁越正坐在那不起眼的马车内,他手里捧着一本书脸上无分急躁之色。   青涩还显稚嫩的脸,五官肖母气质肖父。瞧着文弱精致男生女相, 手指腹间的茧子却昭示着他不是那等温室里长大的贵公子。   日头渐大,马车内无冰,他却恬然仿佛身处清风之中。   “让开,让开!”一道清脆的声音惊动了队伍。   随着声音奔腾而来的是一匹枣红色的烈马,烈马之上驼着一位青衣少年郎。少年郎约十二三岁的年纪,明丽的长相看上去行事张扬。然而技低一筹,显然驾御不住骏马。   眼看着一人一马要冲撞到路人,马车内一道白衣身影逸然而出,制住了那狂躁的马。   马上的少年惊魂未定,“多谢…哇,你…你长得真好看。”   简直是生平所见长得最好看的人。   人群议论开来,猜测着不知是哪家的公子,怎么生得这般俊美不凡。看衣着打扮,以及那简朴的马车,不像是高门大户的公子。   这样的长相,还真是可惜了。   少年弃马追上来,“这位兄台,敢问尊姓大名家住何方,小弟一定登门拜谢。”   这么好看的男儿,可千万别错过了。娘说过看到中意的男人该出手就出手。脸皮要厚胆子要大,当年娘就是这样追到爹的。   梁越是冷清的性子,并不喜欢热闹,更不喜欢被人围观。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要的,要的。滴血之恩当涌泉相报,我爹娘教过我做人要知恩图报。你要是不让我报答,我会良心不安,我会很难过的。”   少年说着,眼珠子转到驾车的老者身上,惊道:“公子难道是从越地而来,看公子这长相也不似越地人…”   “我正是越地人。”梁越打断她的话,略略皱着眉。   他长相似梅青晓颇多,根本看不出是个越人。   少年惊觉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觉得你长相不像越人。我…我家有亲戚就在越地,我很喜欢越地的。我大姑姑就是嫁到那个地方,听说越地的梅花都是重瓣的,开得比麓京的要大上许多。”   梁越认真看了少年一眼,微眯起眸来。越地的梅花确实比麓京的要大许多,但能种出重瓣梅花的只有一个地方,那就是他家。   这位少年…   或许应该是一位少女。   “你不用知道我是谁,也不用知道我住在哪里,我们会再见的。”   “喂…我去哪见你啊,我们怎么再见哪…”少年嘟哝着,“话也不说清楚就走了,我去哪里找你啊…”   马车进了城,不起眼地消失在麓京的车水马龙之中。半个多时辰后,七拐八弯停在了皇宫的门口。   驾车的老者手持令牌出示给守门的侍卫,侍卫一见之下大惊,忙飞奔着去通传。一层一层的通传,很快宫里传遍了消息:太子殿下回京了。   后宫里的虞太皇并梅皇后二人同时得到消息,齐齐出了自己的宫殿。婆媳二人站在通往长生殿的必经之地,远远眺望着。   缓缓走来的少年郎沉稳有度,玉树临风,端地是一位清贵出尘的翩翩公子。   虞太后感慨道:“哀家瞧着,极像阿瑾。”   “儿臣也觉得长得像阿姐。”梅皇后道。   “十五年了,就像一眨眼似的,哀家怎么觉得似乎昨天还见过阿瑾。”虞太后老了许多,这些年在玉华宫里颐养,真的做到了不问世事。   早几年她还有些心思,思量着陛下独宠阿瑜,宫里连个美人都没有。后来陛下亲口承认自己的身体有疾不能有子嗣,她是极为震惊。   难过了好几天,想到了先帝。先帝的后宫后来再没有皇子公主出生,只怕是那些丹药对身体有害。   陛下年少时沉迷修道,只怕那时候就伤了身。   她难过着担心着,愁得吃不好睡不好。直到陛下册立寿王的长子为太子,她这才算是踏实了,也就歇了给陛下张罗的心思。   一切都是命。   当年她改了主意,把阿瑾赐给了寿王,谁知道兜兜转转陛下最后娶的还是梅家的女儿。说句实话,阿瑜和阿瑾比不了。   不过这几年她也算是看出来了,阿瑜才是最适合陛下的那个人。   梅青晚瞧着一团喜气,眼神还如少女般清澈单纯,“儿臣想阿姐了。”   少年被太监引着进了长生殿,身着常服的皇帝正在那里等他。   这对名义上的父子,是第一次见面。   皇帝考校了他一番,很是满意,“朕很是信得过你的父王母妃,心知他们必是将你教得极好,看来你确实不负所望。不知他们身体如何?”   “回父皇的话,父王和母妃身体一切都好,他们很是挂念父皇和母后。”   皇帝面有怅然,“这一别竟是十五年,朕拆散了你们一家人,你就不怨朕?”   梁越抬头,不卑不亢,“儿臣不怨,唯有困惑。”   “你有何困惑?”   “儿臣听母妃说过,母后早年被恶人所害身体亏损得厉害,怕是很难有子嗣。父皇对世人道是自己有疾,恐怕是替母后遮掩。儿臣读遍史书,只知但凡为帝者,无一不是享尽天下所美。为何父皇宁愿自毁名声,也不愿纳妃?”   皇帝闻言,饶有兴致,“还是你母妃看得明白。你看朕这身衣裳,还有朕脚上的鞋袜。都是你母后亲后缝制。此中乐趣,哪里是满宫的妃嫔给比的。”   梁越注意到他身上的衣服,那绣的也不知是花还是叶子,歪歪扭扭的一团子。还有那鞋子的针脚,看着也不是很密实,实难看出其中有什么乐趣。   “你还小,不会懂的。”   “儿臣确实不懂。”   “你没有身临过黑暗,便不知道亮光的可贵。朕曾身陷虚无黑暗之中,如同一只困兽般独自哀鸣。那时候朕便想,若能有朝一日得见天光,朕愿舍弃自身所有为天下万民谋福。人活一世,求仁得仁。朕求了,也得了,不能再贪心。”   梁越似懂非懂,想起父亲和母亲的恩爱,隐约明白一些什么。   父子二人去玉华宫见虞皇后,梅青晚自然也在。   一番祖孙同乐,父母儿子相聚,玉华宫里欢声笑语,便是连宫人们都感受到那份喜悦,当起差来走路都带风。   风声传到梅府,梅家这一代的大姑娘梅璎猛然想到什么。那位公子从越地来,他还说他们会再见。   难道他是自己那素未谋面的太子表哥?   梅大姑娘震惊了,然后捂着通红的脸窃喜。等她再次见到梁越时,她一改往日的张扬,变得极是婉约。   李如楠和梅青晔看着明显不同于往常的女儿,很是纳闷。   梁越见了梅老夫人,梅仕礼夫妇。   那行止有度的风仪以及一应不差的规矩,让梅老夫人几次湿了眼眶。到底是阿瑾的孩子,这一身的气度确实不凡。   梁越离开时,梅璎追出门去。   “太子表哥,你昨天是怎么认出我的?”   “重瓣的梅花,是我父亲为哄我母亲开心种出来的,只有我家中才有。”   “原来如此。”梅璎长松一口气,她还以为是自己的扮相被他瞧出端倪。“我真想去越地看一看,听说那里气候宜人景致优美。”   “如果可以,我也想再回去看看。”   梁越望向天际,麓京离越地数千里,恐怕他这一生很难再回去。对父亲和母亲的思念,只能在记忆中去回味。   父皇说,人这一生求仁得仁。他曾立志如同父皇一般成为一代明君,着实不能太贪心。   梅璎道:“那你以后回去,我能不能陪你一起?”   少女脸颊红红,眼中充满憧憬,像初开的重瓣梅花。此后多年梁越才回忆这一刻,仿佛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多年后,史书有记梁氏的两代明君如同重瓣的梅花一样傲骨天成,泽世无双。他们一生只娶一后,专心致力于朝政国事,成为后世称颂的明君。   作者有话要说:  至此本书已全部完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