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小侯爷宠妻手札(重生)》 作者:茶茶里 文案: 沈元歌被舅母送进宫,当了十年的金丝雀,末了叛军兵临城下,当着少将军燕崇的面跳下了宫墙,粉身碎骨。 重来一世,沈元歌发誓再也不为别人活,不料当年随口救下的少年找来还人情,一身桀骜气。 他自称没爹没娘,随母姓萧,沈元歌却瞧见有人叫他少爷被打了,眼泪汪汪喊他燕三哥。    沈元歌福至心灵,战战兢兢:“不了不了,惹不起惹不起。” 毕竟她才是真正的丧母失怙,无依无靠,珍爱生命,需得远离大佬。    没靠山的小女子太难做,沈元歌好不容易摆脱娘舅家,还是被人给掳了,落草为寇的燕小爷气急败坏把她抢回来,按在墙上直接亲:“压寨夫人做不做?” 沈元歌瑟瑟发抖:“我给你当幕僚成不成?未卜先知的那种。” 数年后蕃军再次入京,叛军少将成了江东侯,一纸聘书送到府上:“侯爷夫人做不做?” 食用指南: 1v1、he,万福温柔小娇妻vs桀骜护短少将军 后宅不会待太久,女主前期靠自己,男主养成ing,先拜将,后封侯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重生 甜文 主角:沈元歌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逆臣贼子!逆臣贼子!”皇帝在大殿中来回徘徊,搬起案头上摆放的臂高双螭花尊,气急败坏地重重砸下去,哐当一声巨响,釉瓷迸溅,摔了个粉碎。   “朕早就知道裴肃狼子野心,朕是天命之子,他竟敢,他竟敢——”他没说完,便嗬嗬喘息起来,脸色青白交加,随侍宦官忙上前给他顺背,两个人的手都在颤颤地抖,殿下除却妃嫔宫仆的啜泣之声,一片死寂。   没有用了,云南王的军队已经反攻到天子脚下,将上京团团围困,逃不掉了。   天光才破拂晓,寒风大作,猛烈地拍打窗牖,紧闭地殿门外却有幢幢人影不断奔逃而过,嘈杂呼喊声不绝于耳。   被召集到甘露殿内跪坐的皆是皇帝亲近的左右宠信,起初见龙颜震怒,只敢闷声颤抖,察觉到殿外其他宫人开始逃散,沉寂大殿内骚动起来,人人脸上都带着惊恐的表情,有人站起来,也想偷偷溜出去。   皇帝苍老浑浊的眼珠一轮,厉声喝道:“你们竟也要背叛朕?来人,来人!凡意欲出逃者,一律就地正法,格杀勿论!”   他看向阶下杵着的寥寥数十亲兵,几乎嘶吼着命令,亲兵们脸色不一,或呆滞绝望,或沉冷不言,没有人回应他的话,良久,终于有人绷不住,站了出来,却蓦地将长矛指向九层金阶,状若癫狂:“昏君,若非你言指云南王蓄意谋反,发兵征讨,他又怎会被迫起事?我们也不至于落到这般地步,横竖藩军已至城下,不妨我们先把你交到王爷处投诚,说不定还能挣到一条出路!”   一语激起千层浪,殿内哗然大乱,嫔妃宫婢们抱作一团,十余亲兵却神色一振,朝皇帝逼了过去。   带头的兵士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台阶,长矛寒光闪闪,便要袭至眼前,宦官早已吓的丢掉拂尘,钻进长案底下,皇帝骤然大怒,腿却一软,未及倒地,却听嗖地一声响,一支羽箭破风射来,生生将长矛撞偏,箭簇没入兵士脖颈。   鲜血从喉咙里喷射而出,兵士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箭矢射来的方向,轰然倒地。   许多妇人失声尖叫,但闻兵甲踏地的铎铎之声从后殿传至,一个身着将服的中年男子领着十数甲卒来到前殿,向皇帝道:“末将护驾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他未下拜,只冲皇帝抱了下拳,手上还执着长剑。   皇帝往后一退,被这一变故激得愣了足有半晌,才反应过来,大喜过望,慌忙上前相扶:“爱卿何出此言,快快请起——”   看清眼前的人时,他的动作却一顿,迷茫起来:“寡人年老,竟不记得爱卿姓名了…”   将领眼露睥睨之色,奉上腰牌,道:“末将乃中山王家将谷煜,王爷惊悉叛军围城,圣上有难,特派末将秘密入京,进宫勤王。”   皇帝起初吒然,接过腰牌,看了一眼,又惊又喜:“中山王,只有他如此忠心于朕,待剿灭叛军,朕必加他食邑万户,封王上王!”   谷煜唇角折起,向他比了个手势:“此话再提不迟,云南藩军来势汹汹,已将京城比邻三面城池尽数攻陷,末将费尽心力,才带了一小支精兵沿山间小路潜入京城,请陛下移驾,末将先行带您离京。”   皇帝连连道好,要随他身后兵士离殿时,突然听见身后传来急切地一声唤:“陛下,陛下圣恩,求陛下带上臣妾和孩子!”   转首却是刘妃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女婴仓皇奔到他脚边:“求陛下,莫要丢下妾身和公主——”   “皇上,皇上,”又有一个貌美妃子膝行至阶前,泪如雨下:“求皇上不弃,妾身不能离开皇上…”   有人带头,一排排跪在殿里的百十个美人都哀求起来,寒风催了梨花林,一时间哭泣声磕头声此起彼伏,皇帝看着满殿妃嫔,眼底涌出不舍,看向谷煜。   谷煜心中冷笑,只得当着皇帝的面将主上吩咐道来:“末将此行只带了一支精兵,且逃生之路偏僻难行,马车不通,只有三匹骏马可供陛下离京,带不了这些妃嫔,叛军将至,陛下莫要犹豫了。”   皇帝脸色骤变,眼中瞬间只剩决然阴狠,去扯牵住自己的刘妃,刘妃却不愿松开,一手抱着女婴,一手紧紧抱住他的腿,死活不撒手,皇帝勃然大怒,朝着她的心窝便是一脚。   他力气突然变的极大,刘妃竟就这么飞了出去,吐出一口血,女婴也脱手而出,摔到一边,哇哇直哭。   一众妃嫔都被吓住,噤若寒蝉,皇帝的目光在跪在上首的一个妃子身上流连而过,决绝转身,正要唤人带路,谷煜却突然道:“不过来前得王爷嘱咐,沈昭仪服侍陛下多年,颇得圣心,忖度陛下之意,命末将带昭仪一起离京。”   满殿突然寂静,众人的目光纷纷移到了前面,此话正中皇帝下怀,他亦展了展眼,恍然一喜,重新转回脸道:“甚好,昭仪,快快即刻起身,随朕移驾中山!”   从宫中生变那刻起便一直安静不言,跪坐在众妃嫔之首的沈元歌慢慢抬起了头。   她昨晚便被召至了这里,皇帝命她换上昭仪服制,陪他坐守皇城,已经整整一夜了。   沈元歌身着朱紫翟服,凤冠金簪盘压于发,七尾凤钗上的流苏从乌鬓簌簌垂至锁骨处,雍容华贵,颜色卓绝,显得端庄而冷静,可她的眼黑漆漆空无一物,瞳色深深,凝成一汪死水。   “臣妾不走。”她道。   皇帝愣住,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谷煜也极为意外,皱起眉头:“王爷特地恩许,昭仪竟然拒绝?”   “王爷的恩许……”沈元歌轻轻一嗤,抬眼看向谷煜:“若是当真忠心于皇上,为何在战事局面扭转之前屯兵不发,非要到今日叛军兵临城下才秘密营救,是诚心勤王,还有意欲效仿魏武帝,挟天子以令诸侯?”   谷煜瞳孔一缩,脸色骤变,竟像噎住了似的没有说话。   沈元歌说完,目光转向金阶上的皇帝,他已经年近花甲,因为长久的奢淫纵欲,酒池肉林,他看上去比同龄人还要老些,龙冠下头发花白,眼窝深陷,因为气急和惶然,变得极为扭曲可怖。   沈元歌知道,皇帝不会听进她的话——听进了也没用,他已山穷水尽,这是唯一活命的机会,只能自欺欺人地相信中山王的所谓忠心。   “大胆,区区妇道人家,安敢这般妄加揣测?”皇帝早已昏聩,只想保命,果然厉声训斥,甩袖转向谷煜,“时间紧迫,不必管她,可以马上就离开。”   谷煜却未答允,沉沉看向沈元歌,几乎是命令道:“此乃王爷亲令,末将必须遵从,倘若昭仪执意不肯,末将只好失礼了。”   他执剑下阶,一步步向沈元歌走来。   老皇帝听他口吻,终于分出几丝清明,事实如此明白,沈元歌姿容绝代,中山王此举,定然目的不纯,今日所做之事,和赵光义强抢小周后有何区别?是了,定是从几年前宫宴见面之后,他便一直觊觎!   任谁都能想到,一朝宫变,皇帝尚在,被送给异姓亲王的皇妃,除了变成见不得光的禁脔,几乎没有别的下场。   皇帝嘴唇眼角都牵动了起来,手指微微发抖,看向沈元歌,沈元歌也看着他,眉眼间仍了无波澜,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后,她看到皇帝咬牙,一字一句开了口:“朕命你起身,莫辜负了中山王一番好意。”   沈元歌双睫一颤,藏在宫装下的身体微微僵住了,良久,才艰难地呼吸了两口,将眼底忽而泛上的热意憋了回去。   谷煜已经准备用强,皇帝说这话,无异于屈从中山王一时之势,拱手把她相让。   她清醒而残忍地意识到,这个君王什么都做的出来,无论是盛时为了奢靡享乐,还是衰时为了苟且偷生。   虽然她并非自愿入宫,从来没有办法把这个比自己父亲还大的皇帝当成夫君,可从十七岁到二十七岁,整整十年,听见他亲口说这些话,还是忍不住的心凉。   她眼睛眨也不眨,藏在袖中的手却暗暗扣紧了银簪,淡淡重复:“我不走。”   她半生已经错付,怎么能再遭一次侮辱?怎么能?   谷煜冷哼一声,便要上前,银光就要出袖时,大殿偏门突然被人破开,一个忠心老奴跌跌撞撞冲了进来,扑通跪倒:“陛下,娘娘,萧家军已攻破阊阖门,燕崇正带兵往宫中来,陛下速速离去,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殿中又掀起一阵波澜,众妃惊惶以至不能自制,纷纷起身,奔逃的奔逃,哀求的哀求,乱做一团,谷煜听到“燕崇”这个名字,也是悚然一惊,拔剑喝道:“谁再生乱,立刻正法。”   燕崇,云南王麾下的一个率军少将,其人战名在外,曾于万骑中往返折杀,率领的萧家军更是遇城即破,锋锐无匹,半月前萧家军做为前锋抵达京畿,三个城池竟不战而降,不管是对昏聩的熙承帝有意倒戈,还是摄于其雷霆之威,谷煜都不欲和他碰面,一把拽过老皇帝,迅速离去。   被弃之不顾的沈元歌闭上眼睛,紧绷的脊背慢慢放松了下来。   妃嫔和婢女们突然六神无主,缩在角落里哀哀啜泣,见昭仪从始至终地冷静,不由生出幻想,皆抬起泪眼,看向了她。   沈元歌神情未有改变,只是浓重的憔悴之色仍从雍容妆面下透出,仿若一张一吹即破的白纸。   “你们走吧,我帮不了你们。”声音里满是虚弱和疲惫。   不论是病重的外祖母,在朝堂上死的不明不白的弟弟,还是有心利用她的甄家,抑或她自己,她这一生,原本就谁都帮不了。   可知她这辈子本为“帮扶”而活。   沈元歌自嘲地苦笑了一下,拔下发间凤钗,掷在地上。   叮铃当啷的首饰撞击声响起,钗环簪珥接续掉落,砸在裙边,宫人见状,彻底绝了望,相携奔逃而去,殿中空空,身上钗饰褪尽,变得十分轻松时,她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一个久远到模糊,浑身是血的人影。   当年入京途中被她随口解围的那个少年,是她此生唯一帮到过的人了吧。   是了,原来她也是曾经帮到过别人的。   沈元歌方才惊觉,少的可怜而卑微的一段过往,却成了自己解脱前最后的一点念想,也不知是可悲还是可幸。   她将长发垂散到耳后,解开四寸宽的大带,将厚重宫装从身上剥了下来,弃在一边,从内殿中拿出她来时系的鹤绒披风,走了出去。   叛军入京,皇帝退走,她是后宫之首,怎会被轻易放过,宁愿自行解脱,也不要被俘后收紧折辱。   只是临行前,她还想看看外面的天。   然后,把自己交付到外面的地上。   不要在这里了,再也不要待在这里——   沈元歌长发披委,一身裹素,登上了宫墙。   高墙数十丈,她一步一阶的往上走,视野逐渐变得开阔,待踏上最高的一层台阶,苍茫尘野和湛湛天云在眼前尽数铺开,沈元歌抬眼望去,死沼般的眉目中现出温柔的留恋之色,缓缓舒出了一口气。   已经有十年,没有这样完整地呼吸过一次了。   舅父处心积虑安排她替自己女儿嫁给年近半百的老皇帝,入宫前一日舅母紧紧攥着她的手,极力告诫,甄家不得圣意,多被猜疑,无异于大厦将倾,岌岌可危,后宫前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以后缮国公府就全靠你了。   全靠你了。   她和弟弟丧母失怙,被外祖母做主接进京城,在娘舅家住了一年有余,从此屈恩于甄家,为了这四个字,强迫自己戴上金制的枷,搭尽余生,一朝兵败城破,不论是她真心想保护的人还是真心想利用她的人,全数湮灭。   到今天,真真正正成了家破人亡,了无牵挂。   她多想重来一次,把外人的安排全部撕碎了碾烂了踩在脚下,让她和她珍重的人真正为自己活一遭。   宫外偌大的空地上扬尘卷卷,叛军兵临城下,欢呼吼声将沈元歌的思绪拉回,她放眼望去,定了一定。   “投降——”“就擒——”他们振臂齐呼,响声震天,沈元歌感觉脚下的宫墙都在微微颤抖。   兵马鳞栉中,一面玄色大旗高高伫立,戎旃上硕大的“萧”字随风鼓动,旌旗下一个年轻男子手执长.枪坐于马上,身姿英挺,亦望向这边,与她遥遥对视。   距离太过高远以至于看不大清样貌,只见他扬起手,身后的将士便都偃了声音,须臾,他身形一凛,竟撂下兵器,翻身下马,大步朝宫门方向走了过来,望见沈元歌登上堞垛,全身肌肉似乎紧绷,喊了一声:“喂!你——”   那抹纤弱粹白从高空中急速坠下,轰的一声,天地寂静。   鲜血里逶迤了一地的长发。   不过片刻,白衣红血前响起一阵因疾跑变得促乱的喘息,战靴来不及收住,在血迹边缘堪堪落定,沾了几点温热的殷红。 第2章   暮光逐渐收敛,院子里白幡还未撤去,又起了些深秋朦胧的雾气,沈元歌坐在石阶上,肩膀抵着廊柱,已经待了很长时间。   沈兆麟从门后绕出,凝视着她的背影,良久,才出声唤道:“姐姐?”   沈元歌回过头,冲他微微一笑。   父亲七期刚过,足有月半,他姐姐一直以泪洗面,每天就只靠几口白粥撑着,原本玉娇粉脂的面孔迅速消瘦虚弱了下去,裹在孝服里日夜守灵,不眠不休,也不同人说话,着实让人揪心,原怪不得她,谁能想到平日里身强体健的大人,不过循例进京述职一趟,便染上痢疾,没能救的过来?   娘亲去的早,父亲也未有续弦,不过养着两个姨娘,如今他撒手西去,撇下姐弟二人,教人如何受的住。   沈兆麟十四岁年纪,哭了几日,见姐姐伤心,撑着不在她跟前掉泪,现下见她露出笑意,想是宽慰自己,当下鼻头泛酸,慌忙揉了揉,上前挨着她坐下:“天冷,快些进去吧。”   沈元歌眼睛还有些发肿,比之先前却已安宁不少,她握了握沈兆麟的手,温声道:“姐姐没事,你放心。”   沈兆麟微怔,旋即接口:“那我陪姐姐坐着。”   她如今这个模样,实在说不清让人放心还是不放心。   昨天给父亲做法事,沈元歌哀恸太过,哭昏在灵前,睡了大半日,晚上才逐渐醒转,说来也怪,她刚醒时,神思恍惚,盯着他看了好久才认出是谁似的,忽的眼泪盈眶,抱着他又哭又笑,许多时方平复下去,可哭过这一场后,先前的极度悲恸便成了收敛的哀伤,很快沉静下来,也不再流眼泪了。   众人惴惴时,她反而振作起精神,给两个姨娘分派了银粮田地,让人安排去处,又遣散了多出来的丫鬟小厮,将乱成一团的府中一一打点了起来,老管家嬷嬷们观察许久,终于确定她是一夜间长大了,才宽下心来。   沈兆麟却怕他姐姐是在硬撑,紧紧擒着沈元歌的手,像是要把自己的力量传给她,一字一句道:“姐姐,父亲走了,以后便由我来保护姐姐,绝对不让姐姐吃苦。”   沈元歌瞧着他才现出几分英毅少年气息但仍带着稚气的脸,心下百感交集,伸手揉了揉,道:“好,姐姐等着你长成男子汉。”   姐弟俩正说着,一个妇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的少爷姑娘嗳,大冷的天儿,怎么在这儿坐着?快快进屋去罢,晚膳都好了。”   沈元歌回头,是早先从京城赶来接他们的陈嬷嬷,自己醒来时,她便已在府中忙了十日了。   沈元歌记得这个老妇人,她是外祖母跟前的老人了,一向与人为善,慈蔼亲切,前世也是她奉外祖母之命前来接的自己,入府后对她们姐弟俩亦多照拂,因此沈元歌对她一直存着尊重和感念。   她拉沈兆麟起身,道:“陈妈妈,我们这便去了。”   沈元歌方满十五,便早有苏皖西子之称,虽然这个名号同她父亲沈长辉是安庐池太巡抚有关,但她的样貌的确不曾半点辜负了这个称呼,现下穿着缟素裙衫,微微低着头,眉似远山,目若含露,夜里秋风打过,鬓边一朵白绒花和碎发微微颤动,越发显得身量纤纤,娇弱柔美,陈嬷嬷瞧着这姐弟俩,心里先生出几分疼惜怜爱,拉着二人的手道:“好孩子,快来。”   因白事已过“二七”,膳食里可见荤腥,陈嬷嬷又心疼他们,特地熬了鱼羹,又做了几道精致小菜在桌上,沈兆麟没甚胃口,沈元歌给他夹着,两人倒都慢慢吃进许多,陈嬷嬷略微放心,见他们快吃完了,方徐徐微笑道:“这样才好,咱们明日便动身了,庐州到京城,路途遥远,车马劳顿的,虽说能备的都备下了,总不如屋里舒坦,多吃一些,再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   沈元歌手中竹箸顿了顿,她知道从自己醒来,入京一事已是不可更改,要避开前世老路,也只有从长计议,便只点了点头,手持汤羹在碗底轻轻划着圈,好像在等着什么,果不其然,陈嬷嬷才说完话没多久,门外便有一道高高吊起的声音传了进来:“可不是?不单老祖宗念着,老爷夫人也都牵肠挂肚的!”   沈元歌将手一放,汤羹顿在碗底,发出轻微叮的一声响。   陈嬷嬷略微皱眉,冲来人使了个眼色。   沈元歌却没放在心上,进门的是邓婆子,二舅母跟前的红人,哪回说话不是高声细气?且等她接下来说的。   邓婆子对方才陈嬷嬷的提醒只做不见,清了清嗓子,方热切道:“才听陈姐姐说万事都准备好了,可没落下什么罢?山高水远的,别到了京城再想起来。”   陈嬷嬷不解:“一应行李器具早先便打点了,还有什么?”   邓婆子把手一拍:“亏得我说一嘴,夫人来前还叮嘱,如今下人们皆遣了去,两个姨娘没有孩子,也寻了归处,姑娘少爷又行将动身,皖地呢,亲戚族人皆远着了,也便扎根在上京,姑爷留的宅子、大件儿古玩、田亩,都是挪不动的,难道还荒在这儿不成?”   陈嬷嬷一怔,这事老太太也考虑过,因是沈家家私,只说来了后看姐弟俩拿不拿主意,若他们主动提及,没有不妥,便按他们的意思办,若他们不提,想是没有主见,便先接过来细细商讨了,或留或卖,再做处置不迟,总归是这两个孩子的,不会让旁人贪墨了去,不却想二夫人竟也打了这边的心思。   沈元歌知道论嘴炮陈嬷嬷不是邓婆子的对手,止住她要说的话,温声接口:“那邓妈妈觉得该如何呢?”   邓婆子道:“呦,这老奴哪做的了主!夫人的意思,着老奴在这边寻个好中人,把它们折卖了,换成银两,也好处置便利。”   沈元歌仍收着小巧下颔,眸子半抬不抬,一副怯弱温顺的模样:“依妈妈瞧,能换多少银钱?鬻毕之后,又当如何处置?”   那厢想也不想,立时熟练道:“奴都给您盘算清楚了,一出五进的宅子、两处别院,外加二百四五亩田,加上那些个山水琉璃屏子,太湖石摆件,古籍珍玩,花草鸟卉,满打满算八千余两,还有府中现成的银票钱两,数目大着呢,姑娘少爷还小,总不好管着这么多,一来不免六神无主,二来京中花头缭乱,容易养成大手大脚的毛病,现下国公府里是我们夫人在掌着事,便先交给大夫人管着,待以后啊,做姑娘少爷成家的陪嫁聘礼,岂不便宜!”   前世她的说辞和这差不多,当时沈元歌还陷在失亲的悲痛里,心思再浅薄单纯不过,银钱价目一概不懂,遇到这种事,只知一味听她安排,府中老人一个没能留下不说,竟也再没能回过故土,还对舅父舅母感恩戴德,后来自己入宫为妃,陪嫁按定例不能超过五百两,而她的弟弟还未娶亲,就已经…   沈元歌藏在眼睫下的眸色沉了几分,他们姐弟一个进宫,一个早亡,剩下的家业,都入了何人囊中呢?   “我们以后每年还需给父亲祭奠,若是祖宅也卖了,我和弟弟回来,难不成要借住在其他族人家里么?”   邓婆子一愣,旋即堆笑道:“那就留一出小的别院…”“那就留着罢,”不待她说完,沈元歌的话便追了上来,“江东水土养人,我和弟弟今后也会常回来的,古籍珍玩皆是父亲生前的心头宝,我若自作主张卖了,岂非不孝?”   她的语调十分柔和,怯生生里却带着不容置喙,“不孝”二字吐出,邓婆子顿时左脸被人打了嘴巴似的,片刻才张嘴:“这话从何说起?姑爷若英灵有知,当然也是希望…”“还有田亩,嬷嬷不知,我们家的佃户都是写过字契的,物价虽一年赛一年高,父亲体恤,每年交的租子都是定数,从未涨过,嬷嬷这一出手,不光咱们麻烦,佃户们免不得重找地主,闹不好生计都会变艰难,父亲做了一辈子父母官,若英灵有知,更要怪我这个长女了。”   邓婆子一副被人打完左脸打右脸的表情:“这…”   “别院倒没什么,九百两便可出手,对了,嬷嬷连夜里来,肯定已经找好人了罢?”沈元歌抬起眼睛,乖巧道,“真是有劳嬷嬷了,那今晚便出了吧,这点子银两给我便是,我和弟弟拜见外祖母时会交给她保管的。”   她眨眨眼,想起什么般,皱了皱眉,嘟哝道:“王伯也真是,这些事情还得辛苦嬷嬷来做,我今天都没瞧见他,嬷嬷去把他叫来吧,宅邸田亩的事,我还有话嘱咐。”   邓婆子却语塞起来:“王管家…他…”   沈元歌微一偏头,一脸无害地瞧着她。   邓婆子咽了口唾,终于道:“老奴想着翌日早起便动身了,府里老人留在这儿也没甚用处,便打发了出去。”   “什么?”沈元歌蹙起眉头,不可置信似的怔了怔,方道,“王伯家三代都在我们府上做事,同自家人一般,嬷嬷…嬷嬷怎么能这样?” 第3章   陈嬷嬷也没想到会如此,亦变了颜色,沉声训道:“这事出格了,姑娘既没说话,那就是默允他们留在这,你怎能自己安排了去?”   邓婆子这般没有忌惮,一则有大夫人撑腰,老夫人又不管事,两个无依无靠需投靠自家的孩子,她还做不了主?二来她活到这把年纪,像沈元歌这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半大姑娘早见多了,瞧她前些日子悲痛欲绝又低眉顺目的小模样就知道,这是在府中听话惯了的,只会听旁人安排,却不曾想她才醒来两天,忽然就变的有条不紊起来,看似温纯,一张小嘴却跟珠连炮似的,竟堵得自己无处招架。   邓婆子心知此事她本不占理,这女娃还轻易糊弄不过去,只得退了一步,唯唯道:“是,老奴这就把王管家找回来。”   她说完便转头,迅速消失在了门里。   房中恢复了静默,沈元歌吁出一口气,低下了头,陈嬷嬷对她今晚的反应也颇是刮目,只以为是沈长辉早早教了她处理家事,犹劝道:“姑娘别多心,二奶奶掌家一向沉稳干练,这般吩咐,的确最利落的法子,想也是为姑娘少爷着想,只是这邓妈做事失了妥帖,待回府后,奴会向老夫人禀明的。”   沈元歌抿唇,摇了摇头:“妈妈不必说这事让外祖母劳心,各人有各法,没什么的,父亲留下的东西我能好好保着便是,待弟弟长大成家,继承了家业,也就都好了。”   陈嬷嬷心里宽慰,越发觉得她乖巧懂事,连声应过,嘱咐他们早歇,收拾好残桌退了出去。   幸而王管家家里离府邸不远,不过半个时辰便赶了过来,沈元歌道:“父亲去了,留下这偌大的宅子田地,没人照看总不是事,王伯岁数大了,去别处也不免麻烦,我便斗胆留一句,王伯可愿意为我们姐弟俩看一看家?”   王管家是个极忠心的老仆,年过半百,身体还算健硕,只是苦于儿子不在跟前,一朝失主,正不知往何处去,见沈元歌开口挽留,岂有不应之理,忙拜道:“但凡姑娘信得过我这把老骨头,我一定好好守着府上,决不会出半点差错。”   沈元歌赶紧把他搀起来:“我当然信得过王伯,不然也不会如此说了,如今府上进项唯有田亩租子,养几个洒扫粗使是有剩的,月钱便只从那里头划,”她看了眼正襟危坐在椅上小大人一般的沈兆麟,才转回来,轻声道,“何况我们的根在这儿,以后还会回来的。”   王管家苍老双目一亮,一叠声的应了:“嗳嗳!姑娘放心!”   沈元歌方送了他出去,折回房催促兆麟睡了。   ...   夜深人静,沈元歌卧在榻上,却久久不能入眠。   她本想好好睡一觉的,可只要一闭上眼,前世种种便会如潮水般涌至脑海。   也是入京的前一晚,那时她还没从失怙离乡的悲恸中走出来,但也怀着对外祖家的感激和未来京城生活的希望,到国公府后,即便外祖母疼爱,也未有一日不是小心翼翼,守礼恭顺,总觉得姐弟俩受恩于人,怎么还都是该着的,所以舅父舅母设计她代替自己的女儿入宫时,她接受了这个安排。   从此背负着所谓“缮国公府的荣辱”,走进那座金锁樊笼,成了一块有目的的行尸走肉。   有很长的一段时日,在外人看来,她的确成功了,入宫五年即位同副后,甄家男子皆加官进禄,如烈火烹油一般,然个中滋味,只有她自己知道。   尤其她加封昭仪两个月后便接到了弟弟被同僚所害的消息时,更是痛不欲生,当时舅母特地进宫劝慰她,没了弟弟,还有甄家子弟,他们都是她的手足,而彼时她已渐渐看清,他们不过是在利用自己给仕途开路,可面对同样刀光剑影的后宫,她早就无路可退了,只能在污泥浊水里越陷越深。   如今老天又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即便知道以后仍会有生灵涂炭的战争,这辈子她也要有血有肉的活下去。   ...   翌日卯时,沈元歌便起了身穿戴梳洗,众人已经备好车在门外候着,姐弟俩吃罢早膳,出了府门。   转首是丈许高的宽扇玄漆大门,两边“架有春风笔,门无暮夜金”的门联是父亲生前亲手所书,左右石狮仍在阶下蹲着,时日久了,石角下都生出了碧绿青苔,眼前的一切还是当年旧景,从未变过,沈元歌纵目打量了几眼,抚摸了下联上金字,才对兆麟道:“走罢。”   沈兆麟应了,跟在她身后来到了马车前。   陈嬷嬷起先还担心临走时姐弟俩会舍不得,定然要消磨些时辰,不想他们这样让人省心,忙来扶两人上车,沈元歌才让弟弟上去,出来相送的管家追上前道:“姑娘,少爷,让老仆送你们出庐州吧,老仆虽年岁大了,驾车的本事却还有呢。”   沈元歌踩在登车石上的脚一时停住,上一次府中诸人皆被邓婆子遣散了去,连个相送的故人也不曾见着,即便如此,姐弟俩仍舍不得离开这座空宅,抱着门柱险些掉眼泪,许久方被陈嬷嬷劝住。   她回头微笑道:“那便有劳王伯了。”   马车驶动了起来,沈元歌和弟弟独乘一辆,挨着他坐下,道:“庐州到上京一路风景甚美,瞧着瞧着就到了呢。”   没有回音。   沈元歌转头,却见他同上次走时不大一样,没有一脸没落,只是微微皱着眉头,不知是沉思还是走神,便道:“兆麟?”   沈兆麟恍然回神,“啊”了一声,才应道:“姐姐。”   “你怎么了?”   沈兆麟摇头:“没事。”   沈元歌以为他心里憋着情绪,遂开解道:“别担心,外祖母她人很好。”   沈兆麟道:“姐姐不用顾虑我,这些事情我都省得。”   沈元歌点点头,姐弟俩又说了会子话,马车行驶的又稳又缓,微微颠簸,人坐在里面好像置身摇篮,时间一久,倒容易犯困,两人都盹了过去,个把时辰后过马车停住才醒过来,沈元歌撩起车帘,发现已到城门,正在例行察检,打眼瞧见外头和前世一样只是早了半个时辰的艳阳天,忽地想起什么,竟小小打了个激灵,朝驾车的管家道:“王伯,待会儿经过白鹭山脚下那条路吗?”   王管家随口道:“自然要过的,那是出庐州最近的路,沿着官道下去,经过两个村子,便到白鹭山了。”   沈元歌颔首,撤身回了车里。   她问这话,是想起了前世遇到的那个人。   一闭上眼,记忆里的画面便浮现在了脑海里。   和今日一样,她和弟弟坐车离开庐州,原本一路畅通无阻,从山脚下绕过时,马车却突然停住了。   沈元歌当日心潮低落,没防备颠了一下,堪堪回神,听见前头路上似有异响,探头问道:“怎么了?”   原本寂静的山脚下响起一阵杂乱的嬉笑怒骂声,又听不出到底是什么,沈元歌循声望去,视线却被从前车下来的陈嬷嬷呼地挡住:“不过几个乡野无赖打起来,把路堵住了,小姐不好去看,”她往后瞥了一眼,略微皱眉,向车夫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么咱们绕路过去吧。”   车夫正探着脖子往前头瞧呢,听见吩咐,忙连连应了,准备掉头,前头骂骂咧咧的声音却突然拔高,传来几句不堪入耳的喝骂。   “大爷们要你的东西那是看的起你,娘*的玩意,松手!”   日头照在前头被堵的山路上,投下几个围成一圈又踢又踹的影子,沈元歌听出是怎么回事,蹙了蹙眉:“那些泼皮,就知道以多欺少,陈嬷嬷,你吩咐几个人把他们拉开吧,也省的绕远。”   陈嬷嬷略一犹豫,哎了一声,往前头去,沈元又叫住她叮嘱道:“嬷嬷话说圆澄些,不然我们走了,那些人还得回来。”   陈嬷嬷领命去了,沈元歌撤身退回车中,复靠在车厢壁上,闭上了眼睛。   陈嬷嬷到底是大宅里出来的人,不一会儿前面便恢复了平静,马车回转调了一半的车头,继续往前赶路,经过方才打架的地方时,沈兆麟因为好奇,撩开后车帘往外望去,却突然惊呼了一声:“姐姐,好多血!”   沈元歌蓦地睁开眼,马车已经驶过许长一段路,透过被撩起的车帘,但见外面是个十七.八岁身形清肃的少年,他踉踉跄跄站了起来,手上拎着一块垂下长尾的脏污毛皮,青布衣衫上全是泥土和血迹,伤痕却像兽爪所为,手和脸上也全被血糊住,看不清样貌,一双眼睛却极黑极亮,直若藏着剑锋的冷光,遥遥和她对视。   沈元歌心头突的一跳,那少年腿上好像受了不小的伤,一瘸一拐往前跟了几步,似是想追上来,然下一刻马车便转了弯,再看不见了。   当晚在驿站歇脚时,沈元歌也曾问过陈嬷嬷一句,可她想是嫌才出门便碰上见红的事晦气,只说是一帮无赖抢人东西,没有多言,以后也再未见过,那时她只以为是萍水相逢的寥寥一面,临死前回想起来,却成了让她相信自己其实真正活过的一点念想。   今天和前世离开的日子没有任何不同,只是早了些许时辰,不知还会不会…   车轮突然嘎吱一下,停住了。   “嚯,这是哪家的小伙儿,瞧这一身的血!” 第4章   山路寂寂被油腻高挑的长调子打破,随之跟起的,是一帮混混附和的调笑。   王管家因是本地人,驾着马车在前头第一个领路,闻得此声,停下车子往那里探了一眼,自语道:“这是怎么了?”   “呦,这豹皮可真不错,你打的?挺厉害嘛,”一个瘦高个吐掉嘴里叼着的秸秆,手往少年肩上一推,少年体力不支,被他推的一个趔趄,肩膀撞在陡峭山石上,蹙起了眉锋。   瘦高个上上下下打量着他,见他浑身是伤,膝盖也在流血,方才走路又瘸的厉害,认定他没有还手之力,眼里闪起精光,笑道:“这东西挺沉的?哥帮你拿着怎么样?”   少年看了他一眼,沉沉道:“让开。”   那只手不顾他肩上还在渗血的伤口,直接扣在上头:“哥说帮你提着,聋了?”   少年眉心蹙的更紧,打开他的爪子要往外走,那厢却挡在他跟前,直接去拿他手中物什,少年绕开手,抬目对上他的眼:“滚。”   泼皮头子被他眼中桀骜之色激恼,抬手便揪住他的衣领往前一拽:“还没人敢跟大爷我这么说话,你给不给?”说着又要去抢,没拽过来,越发恼羞成怒,朝他腿上便是一脚,喝道:“几个呆鹅,愣什么?给老子揍他!”   他凭一己之力杀了一头豹子,早已精疲力尽,腿上本就挨了一口,险些碎骨,又添这一下,忍着没出声,身子却不由自主地滑了下去,被几个无赖团团围住,眼瞧着那些拳脚就要往身上踹,不远处却突然响起一个姑娘的喊声:“你们住手!”   几个泼皮齐时回头,看见是一个年轻貌美的纤弱姑娘,像是才跑过来,站在近处,还微微喘着气,眼睛先直了,竟心生恍惚,皆怔怔放下了拳头。   “我的好姑娘,你跑那么快!”王管家见沈元歌竟跳下车直接跑过去,也着了忙,追到近前,“到底怎么回事?”   那些人这才回神,不敢继续在沈元歌身上流连,又见他们身后马车华盖规制皆是不俗,像官家所有,气势先弱了三分,面面相觑片刻,其中一个露出谄笑:“贵人犯的着管我们这些乡野闲事?”他转头呵斥:“还不快让开路,让车子过去!”   身后跟班哄的散开,却仍将少年挡着,像是不愿放过,沈元歌朝王管家以目示意,管家心下明白,横眉道:“你们在干什么?”他边说边上前,搡开一个人,望见地上半蹲半跪血人儿似的少年,也唬的一展眼,但很快便平静了下来,忙上前扶住,转头怒目佯喝,“你们这些泼皮是都要反天了,这是我侄儿,也是你们能欺负的?还不快滚!”   那起子无赖成日在村鄙游逛厮混,惯来欺软怕硬,认出王管家是大户人家的人,身上又挂着腰牌,心里早虚了,听见这话,顾不得分辨虚实,连连哈腰应是,一溜烟便散没了影。   王管家试着将身旁少年扶起:“还能起得来么?”   少年点头,扶着山石站起身:“没事,谢谢大伯。”他转眼,视线投向停在不远处的沈元歌,道:“也多谢姑娘。”   与他近距离对视的一瞬,沈元歌心里竟像被击弦的琴竹敲了一下,一串酥酥麻麻的感觉撩滑而过,他的眼睛极黑,如鹰般锐亮,兼有几分狼的狠劲和不驯,虽并无戾气,但冷不丁对上,便让人下意识地想要躲闪。   沈元歌暗暗调匀气息,走上前去,一股浓重的血腥扑鼻而来,离近了才看清他手里拎的是一张才剥下来的雪豹皮,手肘上的青布衣袂几近被兽爪撕碎,露出狰狞伤口,脖颈和肩膀上也各有数道狭深血痕,蔓延至衣襟下,还在往外渗着血珠,堪称惨烈,可他只是绷紧了唇线,连一声轻哼也没有。   王管家一询问,才知他是前头东村里萧娘的儿子萧廿,因萧娘病重,需要一味贵重草药做引,又苦于没有银钱,他便索性照着大夫的话上山来寻,却不想下山时遇到了雪豹伏击。   一阵风吹来,拂过脸上沾着的混着尘土的血,有些刺人的痒,他抬袖擦了一把,露出半张英气逼人的眉眼,淡淡道:“我打死了这头豹子,剥下皮来打算当了,下山时正好碰见那些人。”   沈元歌睁大了眼睛:“你一个人,徒手?”   “镰刀和石头,镰刀坏掉,便扔了。”   他说的云淡风轻,可任谁都能想象的到,这会是怎样一场殊死搏杀。   沈元歌本想送他去医馆,萧廿执意不肯,问过管家姓名后,将拖到地上的豹皮全部提起,准备往回走,沈元歌视线落在那张被泥土和血迹裹挟的毛皮上,突然开口唤住了他:“这张雪豹皮我很喜欢,不如卖给我可好?”   萧廿身形一顿,回过头来。   沈元歌微笑了下,从袖中掏出二百两银票。   ...   马车里,沈元歌把那张被萧廿刷净叠好才交给自己的豹皮铺在木奁顶上晾着,方慢慢地坐了回去。   沈兆麟仍停留在对萧廿杀豹的惊愕里,盯着皮上斑纹移不开眼,喃喃道:“一个人杀了一头豹子,还能自己走回家,这还是人吗…”   这张豹皮其实剥的并不利落,显然因没有利匕和手法生疏所致,缺了脑袋,刀口处参差不齐,爪子也只剩了三个,沈元歌正望着它出神,却听见外头王管家自言自语地感叹:“一恍这么多年,萧娘的孩子都长这么大了。”   沈元歌一怔,转身将前头的车门拉开一条缝,道:“王伯,你认识他?”   王管家笑道:“这孩子我没见过,可萧娘我却记得,他们母子…”他停了停,继续道,“也是可怜。”   十七年前,险些断了大昭命脉的玄甫之乱才堪堪平定,各地狼烟未熄,还时有动乱,本是百废待兴休养生息之时,刚刚登基的二皇子裴胤却以地方藏有细作为由,命各省严查无籍之民,而战火将肃,家破人亡之户数不胜数,免不了流民四散,户籍散乱,无籍之人不说遍地都是,但也绝非九牛一毛,故此枉送了许多百姓性命,萧娘就是在这个当口来到了江东庐州。   自然,她也是没有籍贯在册的散民之一,还怀着丈夫的遗腹子。   据萧娘所言,夫家人没熬过战火,已经殁在战中了。   当时沈长辉才在皖地上任不久,对新皇的这道诏令颇有不满,因此对战乱所遗的老弱妇孺大多轻轻放了过去,重新登记造册,使其可在庐州附近安身,当时萧娘已有五六个月的身孕,身子又孱弱带病,艰辛难言,沈长辉察看户册后,吩咐手下人发放济粮时特地关照些,故而王管家对这个身怀六甲的年轻嫠妇印象比较深。   “我当年还是随侍,跟着老爷巡视的时候也曾见过萧娘一面,虽行动不便,但姿态举止皆是不俗,想也是受过教养的,那时姑娘还没出世呢,真是快。”王管家一壁甩鞭,一壁叹道,“她如今却也病重了,岁月不饶人喽。”   王管家说的很清楚,但不知为何,沈元歌听完,心头却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疑云,可想来那个叫萧廿的少年于自己而言,也不过是过客而已,很快便也将此事放了下去。   夕阳西下时,马车驶到了庐州边境的驿庭,王管家安排好姐弟俩的歇脚之地,自己也暂时住了一夜,翌日一早便驾车折返了回去。   大半个月后,沈元歌一行人终于抵达了京城。   京城风物同南方江东景致颇有不同,人烟阜盛,更繁华热闹些,但“繁华”二字也只是相对而言,玄甫之乱长达十年,对大昭是险近毁灭的打击,即便又十余载疏忽过去,影响仍未磨灭,且京中民众多开始笃信佛教,才入阊阖门不久,便能听到道旁佛寺里传来的诵念之声。   沈元歌前世已经经历过一遍,对此种景象见怪不怪,倒是沈兆麟从未来过,不时掀开窗帷往外瞧,好奇地问她:“姐姐,此地庵堂怎么这样多?”   沈元歌道:“现世生活多困窘不如意,无能为力时难免寄托神佛,祈求安乐顺遂。”   沈兆麟显然不认同此种处世态度,皱眉道:“不如意便去寻如意之法,把希望全放在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上,而不知求变,成日蜷颓,有什么用!”   沈元歌笑笑:“看来兆麟是想做个反抗者。”她停了停,又道,“姐姐也是。”   言语间,马车已然放缓了速度,直至停下,陈嬷嬷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少爷,姑娘,到府上了,请下车罢。”   沈元歌先让沈兆麟下车,自己方就着下人的手下了,脚沾地的一瞬,她的心跳又隐隐加快了速度。   国公府位于城北,所占格局之大,光前面围墙就不止百丈,虽经战乱,已显沧桑陈旧气息,然立于阶下两座石狮前,展目望见正门牌匾之上的“敕造缮国府”五个大字时,仍能感觉到当盛时的气派轩宏之气。   但也的确是“当时鼎盛”了。   据说老缮国公,也就是她二舅舅甄景为的祖父,当年曾领军大破突厥,保边境安宁长达二十余载,又兼有救驾之功,颇受帝宠,由此封世袭一等公,世代享承国禄,只是玄甫之乱后,甄家所受皇恩和在朝中的地位便大不如前了。   原由无他,盖因当时甄家长子甄景嵘所效力的是七皇子,也就是当今的云南王裴肃,而非当今皇上。   曾有传闻,平定此乱裴肃当立头功,先皇也属意令他继承大宝,皇诏已备,可就在他班师回朝的途中,被一股残余叛军势力拖住行程,不过半月,先皇驾崩,被老臣拥上皇位的,成了一直陪驾在侧的二皇子裴胤。所以裴胤才在登基后迫不及待将裴肃封去云南,先前部下也多遭贬谪,甄景荣虽在战中身死效国,甄家还是遭到了今上的猜忌。   此种秘辛虚实难判,不过沈元歌却清楚,甄家不得圣意一事的确是真的。   她默默理着思绪,随领路的仆从进了府门。 第5章   绕过雕山画水的雁翅影壁,经过穿堂两侧的抄手游廊,方看见正房大院,才走出廊口,已有两个丫鬟笑迎到跟前:“可算到了,老太太自用过午膳便一直念着。”   几个丫头打起帘笼,房中便响起了沉木拐杖敲在地面上的急切笃笃之声,沈元歌和沈兆麟急上前几步,将面前颤巍巍的银发媪妪一把扶住,唤道:“外祖母。”   话音未落,姐弟俩已被甄母一边一个搂进怀里,也不顾掉在地上的拐杖,叫着心肝儿不住落泪,沈元歌深知甄母是真心疼他们姐弟俩,前世同她感情便十分深厚,只是入宫第二年她便溘然长逝,从此再未见过,现下再次触到她的怀抱和身上淡淡的檀香气味,忍不住也红了眼眶,良久才脱开她的双臂,领着弟弟规规矩矩向她磕头:“给外祖母请安。”   甄母赶紧着人搀起来,堂中原本坐着的众人见老太太径自下座迎人,此刻早纷纷围了上来,慢慢地劝解开了,其中一个穿着家常衣裳,外罩一件油青褙子的中年妇人笑道:“来了便好,老太太也能放心了,如今相见是好事,快别伤心了,路上劳顿,丫头们着紧着上茶去。”   她看向沈元歌的头一眼,便如见到明珠般双目一亮,又细细打量了一遭,眼睛中笑意更浓,才去看一旁的沈兆麟,拉着姐弟俩的手道:“女孩儿标志无匹,男孩儿也挺拔出挑,通身的嫡亲气派,日后定然不俗,我们府上可有光了!”   一席话说的甄母止泪而笑,伸手指着向两人引见:“这是你们二舅母。”   沈元歌如何不认得,只作不知,等甄母说了才福身见了礼,又见她指向略靠后站着的圆脸妇人:“这是你们三舅母。”   老三家的陈氏话不多,只笑眯眯的,弯眼圆脸,长得十分可亲,见姐弟冲她拜见,便点头念道:“好孩子。”   甄母已是古稀之年,身子并不好,方才急急走了一段路,哭过一阵,被人搀回座上,才说了两句话便有些气喘,就着丫鬟的手慢慢吃进两口热茶,方好了些,老二家的姜氏见状,招手让自己身后的几个姊妹过来,主动引见:“这是你们大表姐闵瑶,这是赵姨娘的闺女闵瑄,平日也是养在我身边儿的,你们两个表哥上学去了,此刻还没回来,日后总会见面,待安稳了兆麟也和他们一块儿去国子监进学,正便利着。”   沈元歌刚才顺着目,听见她这话,抬起眼,去看那个前世自己代其入宫的人,片刻,唇边带起轻缓微笑:“表姐好。”   甄闵瑶比她大一岁,黛眉杏眼,腮凝新荔,说是玉貌花容也不为过,眼角微微上挑,配上一身贵气精致的打扮,含着些许骄矜之色,此刻微微抬着下巴,看了沈元歌一眼,略一点头:“表妹。”   相比甄闵瑶而言,闵瑄姿态则要低的多,她相貌并不出挑,削肩细腰,如清秀碧玉,只是笑起来唇边抿出一个小巧梨涡,增色不少:“妹妹生性愚笨,往日听长姐读诗,总不得真切,今日见到姐姐,方知西子姣花照水的沉鱼之姿,在此见过。”   话音方落,甄闵瑶便侧目看了她一眼,状似不经意地伸手捋了捋塞在贵妃镯里的丝帕,沈元歌道:“怎及表姐表妹机敏灵慧,妹妹这话便是折煞我了。”   姜氏看几个小辈都各相见了,忙招呼着归了坐,甄母问了些送丧落葬,路上经停之事,沈元歌一一答了,甄母方缓下一口气,又道:“一路奔波过来,定然还未吃饭,先去后堂坐会儿吧,你们两个母舅现下还在官衙未归,下午去见便是。”   ...   姐弟俩此次前来,兆麟带了一个贴身小厮阿明,沈元歌却并未带侍女,甄母便指了随身的丫头春菱给她,又安排沈兆麟去西边的川桐院和表哥们一块住着,沈元歌去相邻的筠清馆,待全部安置妥当,已是日落西山,姐弟俩去见了三舅,二舅却还未回来,只得作罢。   直到夜色完全笼罩,甄景为才披星戴月的回了国公府,径直入了东屋正堂,刚抬手压在脑后,打眼瞧见邓婆子也在屋里,正和炕上的姜氏说着什么,言犹未毕,见他进来,慌忙伏身行礼:“老爷。”   他心中烦躁,摆摆手让人出去,才将戴着的乌纱幞头撸下来往桌上一掷,口中低骂道:“这帮龟儿!”   姜氏看了他一眼,下炕替他更衣,边道:“又给你气受了?”   甄景为面色泛青,不吐不快,可朝事又不好向妇人言,只冷道:“一味拜高踩低罢了,朝里那起子人的嘴脸我又不是不知道,若不是如今还有个国公的名儿,谁知会成什么样子。”   姜氏替他宽了外裳,捶着肩背,慢慢地道:“咱们府里不知事的外人看着还算显赫,内里却是一天不如一天,上头四处防备着,不能不寻个出路。”   甄景为闭目,抬手去揉眉心:“我知道,奈何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圣心不复,府中子弟越是争气,只怕被弹压的更厉害。”   “所以要‘以柔克刚’呢。”   甄景为一顿,睁开眼,叹了口气:“咱们女儿,教我如何舍得…闵瑄她,又实在不是那块料。”“今天四妹的两个孩子到府上了。”   甄景为睁开眼:“哦?你见过了,觉得如何?”   姜氏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道:“虽然妾身觉得咱家瑶儿已是天生丽质,平心而言,元歌较她仍高三分不止。”   甄景为眼角一跳:“是么?”   姜氏颔首:“苏皖西子,单论相貌,其言便是不虚,前些日子我让邓婆子过去着意打听着,方才她说这姑娘又饱读诗书,十二岁时做的寒鸦词如今仍有人巷中传颂,还通律吕,弹得一手好琵琶,虽然话不多,但身上透出来的那股子气韵,却是藏不住的。”   她抬手给他续了盏温水,继续道,“且她今日往堂下一坐,还有喝茶用饭时,举手投足间却不像寻常官宦家的小姐,倒似宫廷贵女之态,有雍容气度。”   甄景为饶有兴趣的抬眼,忽地笑了:“那我明日可要见见。”   姜氏所说的‘宫廷之态’,实际上也困扰到了沈元歌。   她从不认为那是什么雍容气度,不过是宫中诸人方方框框的日子长了,身上生出来假面一般的硬痂,一旦撕下来就会鲜血淋漓,便只能这么过下去,直到麻木习惯。   不过她也知道,自己在后宫浸淫十年之久,留在身上的东西并非一朝一夕可以扔掉,昨日若有意掩藏反而成了四不像,倒不如坦然接受,然后慢慢改变。   沈元歌起身推开窗,院中朝露未晞,又是一日好晨光,她缓缓呼吸了一口气,听见身后春菱道:“姑娘,早膳准备好了。”   沈元歌应了一声,转头微笑道:“去看看兆麟起身了没有,用完饭我们去给外祖母请安。”   ...   “这是孙女儿来前整理的府中账目和银票,躬请外祖母代为收纳。”沈元歌磕了头,将账本和银票捧在手中,举过头顶。   甄母未收,只吩咐把她扶起来,笑道:“好孩子,何必特特来交予我,原本就是你们父亲留下的东西,”她拍拍沈元歌的手背,“我早先挂着这事,是担心你们处置不好,昨儿听陈媪一说,你料理的井井有条的,我便也放心了,你已经及笄,尽可自己收着。”   她丝毫没有对沈元歌的自作主张心生芥蒂,让其坐在对面的炕上,道:“女孩儿家,虽不说太要强,却也不能寡柔太过,咱这等门第的姑娘,日后成家,无非是从这个深门到那个高宅里去,你若一味心活面软,将来府中钱物杂事、妯娌姨娘如何应付的过来?这话本当由你母亲告知,如今来了这儿,姥姥便先叮嘱你,闵瑶闵瑄她们,我是不说的。”   甄母当了大半辈子的甄家主母,内宅阴私不知见了多少,深知厉害,而长辈们不喜欢的世故手段,她宁可承认那是大家姑娘该有的自保之法,元歌没有母亲,无人谆谆告诫,倘若连这些财物都处置不好,她也不放心日后把她嫁出去。   沈元歌心生感动,道:“谨遵姥姥教诲,孙女铭记于心。”   甄母点头,唤过一旁沈兆麟,笑道:“麟儿性子倒稳当,过来让姥姥瞧瞧。”   性子稳当四个字一入耳,沈元歌抿了抿唇,她犹记得兆麟十岁时父亲曾问他,想长成什么样的人,这男娃子煞有介事地道:“儿平生所崇莫过阮籍,悲而自乐,穷而自刚,可狂可哭,若能沧海泛珠,寄蜉蝣之身于天地广翰,倒也不负此生。”   沈长辉临案放声而笑:“不愧是我儿子,阮籍行止随心,也算古来不羁第一人了。”   沈元歌知道她爹也喜欢阮籍,否则也不会给她取小字叫阮阮,只是那时的小弟还未懂得阮籍早先无处济世才寄身山水的痛苦矛盾,父亲夸完阮浪子也不得不提起笔来继续批阅公文,时隔数年,丧母失怙,兆麟的疏狂之气才稍稍敛去,变成了一根初见沉稳的反骨。   冥思间听甄母道:“国子监的事已经着人去办了,过几日就能入学,和你的表兄们一块。”   沈兆麟道:“姥姥费心,孙儿感激不尽。”甄母又笑问:“兆麟今年也十四了,可有习武么?”   沈兆麟喜欢拳脚功夫,又肯吃苦,底子是已经打下的,听见甄母如此说,眸子里一时迸出少年久违的亮色,忙照实道:“先前在府中,父亲是请了教习的,已经练了三年。”   甄母笑道:“那正好,国公府乃将门之后,这些自然不能撂下,后院便有单独辟出来的校场和师傅,兆麟既有底子,倒省了单独教习的功夫,只是还缺个陪练,到时候让人着意从武堂里物色一个。”   沈兆麟倏地一笑,抱拳道:“多谢姥姥。”   沈元歌微怔,前世事情并非如此,弟弟的武艺是半途而废了的。   那时她因初来乍到,水土不服的厉害,原本身子就弱,更是病了几日,也没顾上来给甄母问安,病好之后才知道二舅母已经向甄母毛遂自荐,将他们姐弟俩的事情全部包揽了过去,连同习武一事,她起初没多想,只当弟弟和表兄们是一道的,很久后才偶尔得知他学的不过是些花架子,连防身都是勉强。   她觉得不妥,曾想去舅母处问问,倒是兆麟劝住了她,道已是寄住人家,不好伸手求恩,自己着紧些便是,后来大表哥甄闵成知道,也冲她玩笑:“时日升平,何至于真遭那些个罪,表妹不用担心,咱们上京贵户,学些马术骑射蹴鞠捶丸,足矣足矣。”   再后来,朝官暗分党羽,兆麟和闵成受大宦黄尤之邀前往赴宴,席上却起了争执,竟有一众新士酩酊之下当场发疯,动起手来,兆麟木秀于林,向来为他们所仇,混战中身中数匕,终不治而亡。   如今听甄母所言,府上校场中事,绝非管的那样松懈。   兆麟在学问上少有天资,入国子监即是廪生,位列头名,倘若京中未设国学,而入家塾的话,又会是怎样?   沈元歌不由自主地想着,后颈竟泛起几分凉意,忽听侯在门外的陈嬷嬷进来道:“老太太,老爷下朝回府,过来问安了。” 第6章   甄母愣了一下:“他今儿倒勤,让进来。”   甄景为身上朝服还未换下,进门拜道:“请母亲的安。”他抬起头,看见姐弟俩,目光在沈元歌身上稍作停留,方笑道:“元歌和兆麟也在,在府上可还习惯?”   “都好,劳舅舅挂怀。”沈兆麟如是答,沈元歌感受到他看向自己的审视余光,心下不畅,赶在他说下一句话之前朝甄母略一福身:“想来舅父同外祖母还有话要谈,我们两个小辈便不多留了,先行告退。”   甄母点头,目送他们出去,转向甄景为:“可是朝中出了什么事?值得你特意匆匆来一趟。”   国公府虽然渐渐失势,但门第仍在,老缮国公战功显赫,余荫长久,老夫人又有一品诰命,所积累的人脉是旁人无可比拟的,因此甄家子弟若在朝中遇事,多有甄母在其中转圜。   甄景为一怔,忙笑道:“儿子早先忙于朝务,不得已对母亲有所疏忽,是以今日来唯图聊尽孝道,还望母亲勿怪。”   甄母淡道:“我这里下人们伺候的万事周全,倒用不着你们成日特特来问安,我老了,喜欢清静,你们兄弟且顾好让家宅平顺安宁,便是最大的孝道。”   甄景为面色微滞,又听甄母道:“闵瑶十六了,若有好人家,咱们也得留意着,京中适龄的好儿郎不少,你这个做父亲的,且留些心思在女儿上边。”   甄景为道:“女子二十而嫁,瑶儿还小,儿子会留心着,也不急于一时。”   “还有元歌,也已是及笄之年,再为她父亲守孝三载,便是十八,夫家最好早点定下来。”   甄景为看了甄母一眼,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慢慢道:“按照古礼,母逝早于父者,家中待字女儿孝满一年便可出嫁,是以此事于元歌而言并非这般强硬。”   甄母思虑着点头:“一年也好,三年也罢,由她做主吧。”   甄景为略一踌躇,又道:“母亲,还有一事。”   “今上登基后定下的三年一选秀的规矩,今年正是第一年,后年开春便该从京城开始遴选秀女了。”他顿了顿:“家中近无白事、女儿及笄且未定婚约的,都要往上交递名册,每户一名。”   甄母脸色微变:“后年,二房没有女儿,可不就是是闵瑶和闵瑄?”   甄景为不无试探地提醒:“元歌和兆麟从江东入京,籍贯也是带过来的。”   她眉头蹙的更紧,沉吟片刻,决然道,“不行,明年就把闵瑶和元歌的婚事定下。至于闵瑄…”不是嫡出,相貌在京中贵女里仅称清秀,性子又内向,提上名册去大概也会落下来,“倒是不必太急。”   甄景为没想到老太太竟是全心不让自家女儿入宫的意思,不由地一怔,着急起来:“母亲,如今府上情形,母亲并非不知,若有幸一人荣获圣心,非但能助咱们摆脱困境,于今后也会大有裨益…”   甄母这才明白他一番迂回是何心思,眼色慢慢变了,半晌,竟将手中拐杖往地上重重一顿:“你糊涂了?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假使能靠它得万丈煊赫,长久下去朝臣必安祸水之名,而母家则多盲目骄矜,且看赵后杨妃便该晓得厉害!亏得你为官多年,黄口小儿皆知道的典故,你竟不懂?”   甄景为万没想到她会动这样大的气,唬的不轻,慌忙敛衣拜倒:“母亲莫气坏了身子,是儿子错了主意,以后再不敢想了。”   甄母胸口起伏不定,良久才长长缓出一口气,道:“我决不许甄家女儿去做这样的事。你且记住一句,过满则亏,否极泰来。当今圣意难测,形势诡谲,别做寸光之鼠,为了显达只看中眼前那么大点的地方!如今所做之事唯有独善其身,立正声名,有祖荫庇佑,何愁不能自保?”   甄景为心中困惑不解,憋屈难言,涨红了脸色,唯唯应是,退了出去。   沈元歌回到房中,忽地想起自己在来的路上给甄母做的一副棕绣额带忘了送出,便取了又折返回来,不想才到阶前,便听见了房中甄母厉声训斥的声音,思忖着没有进去,在门外站定了,半晌,甄景为低着头从房中走出,脸色懊丧发青,极是不快,下了台阶才看见沈元歌,一怔:“你怎么在这里?”   沈元歌福身见礼,道:“来给姥姥送些东西。”   甄景为眼睛落在她盛放额带的小匣上,略一颔首,拂袖出了院子。   送到门前的陈嬷嬷也看见沈元歌,朝她使了个眼色,微微摇头,沈元歌会意,两手叠在腰侧一点,也自回了。   ...   西院暂时安宁,东院里阴阳怪气重的却能冲鼻子,邓婆子正趁着伺候姜氏起身的空当,嘴里嘟哝个不停:“夫人您品品,老奴跑上跑下给她寻人沽价,半点好儿没落下不提,还挨了一顿训,支使奴卖了两处破落院子,把银钱往自个儿手里一攥,就这么给打发了!”   她自觉在庐州时受了沈元歌的气,昨晚听姜氏提起,正打算好好在她跟前说道说道,却不想她珠连炮一般问完一干好处,脸上便跟开了菊花似的,笑意连连,不再往下说,邓婆子心焦,才要提及自己在沈府受的委屈,甄景为就进来把自己打发了出去。   她一口气在心里憋了一晚上,上不来下不去,今天姜氏醒来又问起,登时像开了嘴儿的葫芦,呼啦啦把沈元歌处置家产的事添油加醋说了一通,姜氏慢慢蹙了细眉:“竟是这样么?祖宅田亩留着了,那姑爷在皖地为官多年,生前攒下的银产呢?”   邓婆子“嗐”了一声:“哪还敢问哩,奴才说一句,被她直接空过去,往后提也不提,自是没见着的。”她觑着姜氏的脸色,“俗言道‘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江东鱼米富庶,姑爷又多年未曾调度,到底多少数目,奴可不敢猜!”   姜氏闻言变色,横了她一眼:“仔细着!这话是随便说的?”   邓婆子惊觉自己放肆了,忙啪的拍了下嘴:“奴婢失言。”   姜氏静坐好一会儿,方叹了口气:“你也知道,我又岂会是觊觎姑爷给孩子们留下的家业?不过是考虑着他俩年纪尚小,掌着这么多钱总是不妥,却不想倒让元歌误会了,”她站起身道,“罢,陪我到老太太那里去一趟,问问这事儿。”   邓婆子连连哎了几声,上前扶她,却又看见甄景为推门进来,听他对左右道:“你们且出去,我有事与夫人商量。”   ……   这两天老爷是怎么回事?专挑当口来!   邓婆子无法,低头撇了撇嘴,只得依言退出去,带上了门。   ...   "陈娘,你也觉得我不该冲景为发那样大的火,是么?”甄母斜靠在矮榻上,睁开眼看向给预言又止的陈嬷嬷,问了一句。   陈嬷嬷道:“奴见识浅薄,只是不解,老爷有这个想法,实在无可厚非,京中但凡有好女儿的府上,十有八九都是怀着这个指望的。”   甄母自嘲般轻轻一嗤:“是啊,后妃荣耀则母家煊赫,若有前例为证,官宦老爷们心怀绮念是应该的,只是陈娘,真是圣明之君,不会给臣子留有这种指望的余地。”   陈嬷嬷一下没反应过来,琢磨片刻,后背却忽的冒了一层薄汗——甄母是说老爷即便送女儿入宫愿望也会落空,还是意指当今龙椅上的那位根本不是明主?   想到玄甫之乱中马革裹尸的甄景嵘,陈嬷嬷以为甄母是心中还有怨气,遂小心翼翼劝道:“老太太,大爷虽走了,却也是为国捐躯,彪炳史册,圣上也加封谥号予以宽慰,且二爷三爷都是纯孝之人,老太太有福,只管颐养天年便是。”   甄母回想往事,因苍老蒙上一层薄翳的双目变得渺远,片刻又变成清晰的一点光亮,敛进眼底。   窃江山易,守江山难。而蛟龙即便一时困于浅滩,总有一朝会一飞冲天,到那时形势如何,还未可知。   她将手臂搭在帛枕上,随口道:“我是没几年可活了,”察觉到陈嬷嬷身形一动,她止住她,“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黄土埋到脖子底下,还有什么忌讳不忌讳的,只盼着他们能听我几句,总不能老大去了,这两兄弟都变得畏手畏脚,明暗不分起来,自断后路才好。”   ...   彼处姜氏听甄景为愁眉苦脸地说完甄母的训斥之语,先焦急起来:“婆母年老,耳根子也软了,老爷可不好听的!您瞧宫里的宋婕妤,原本他宋家不过就是个藏在旮旯里的皂衫小官,现在走在路上尾巴恨不得翘上天!宋婕妤我见过,单相貌和咱家女儿比都没法比,遑论江左女子的温柔才气,老爷可别失了良机。”   甄景为为难道:“别说母亲极力反对,且听邓媪在庐州遇到的事,又先咱们一步通过母亲把家产握牢了,便知这姑娘是有心思主见的,若她不肯又当如何?”   姜氏的确把先前简单欺哄的心思稍稍收了,可又岂肯撒手,放言道:“再怎么着,也不过是个年方及笄的小姑娘,有点心眼儿不是坏事,胸怀城府便有野心,此事交给妾身,稍加引导,绝对让她死心塌地进宫去。至于婆母…”她伸出一根手指,指指上头,“她管的了府里,总有管不了的人呐。”   甄景为听明白她的意思,沉吟着点了点头。 第7章   沈元歌此次来府上,虽心境大变,但对甄母一如往常,时常过去伺候,也多少知道了当日老夫人训斥老爷的事,她何尝不知这夫妇俩听不进甄母的话,只是半句不提,照常陪侍,倏忽间已至月底,这日听下人来传,给兆麟安排的武师陪练和自己要添的婢女护院都到了。   当值头午,沈元歌才从甄母处回到筠青馆,便有一个小厮跑过来把她引到了院里,边哈腰笑道:“夫人吩咐,姑娘虽单独在院中住着,只一个婢女是不够的,所以又特特拨了些小仆和护院来,姑娘看的上眼的随便挑。”   沈元歌垂目,近来姜氏对自己的态度比之前世转了不少,前些日子刚送来了许多绫罗首饰,被她以在孝期为由,留下几件素物,记在账上,其余大多皆退了回去,今日又派下人过来,还真有点让人招架不迭。   她道:“护院?”   小厮殷勤道:“是呢,咱们府里家大事杂,每个院子都配有两个护院,一来各有活计,守夜防贼更便利,二来主子们若要单独出去,让他们跟着护身。”   说话间已跨进门内,但见院里石道上两排下仆分列而站,小厮引道:“东边是丫鬟侍女,西边前头是粗使短工,才从外头挑进来不久,后面这五个便是府上的护院了。”   沈元歌点点头,放眼望去,二十几个人皆垂手而立,等着安排,沈元歌沿路走过,先挑了三个平头正脸长相老实的小丫头,又去看那些男子,不想才转过身,视线便被其间一个熟悉的身影吸引了过去,蓦地睁大了眼睛。   竟然是萧廿!   虽都穿着青布衣衫,可他身材颀长劲挺,站在一众小厮中间,如鹤立鸡群,极为显眼,且别人都低眉顺眼收着下巴,偏他脊背挺的笔直,打眼便认了出来。   沈元歌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大为意外,险些惊呼出声,抬手掩了下嘴,萧廿也看了过来,双眸锐亮,冲她略一挑眉。   沈元歌又有先前见面时那种心头一掠而过的麻飕飕的感觉了,讪讪将手放了下去,抬脚欲走,却又收了回来,眼睛在剩下的仆人护院身上随便扫了一圈,指着萧廿道:“就他吧。”   “剩下的人,可以回去了。”   小厮明显愣了一下,凑上前道:“姑娘,还有护院呐。”   沈元歌看了眼末尾五个随便挑出哪个都比萧廿壮两倍的汉子,转向他微笑道:“我觉得这小伙儿身板挺好,要他一个就行了。”   那些五大三粗的护院,看着是挺威武,但到底是姜氏派来的府中旧人,到时候是护院还是看守,她可不敢说。   正好萧廿来了,此为天助,妙哉。   小厮愣在当场进退不是,一时语塞,正为难间,萧廿朗声道:“姑娘既然信得过我,你照吩咐便是,我又不是没能耐看的了这院子!”   小厮咋舌嘿了一声,转头欲喝多嘴,却被沈元歌接去了话茬:“就这样吧,留这四个人足够了,若他做不好事,舅母自会来问责,不会怪到你头上。”   小厮无言,只得躬身应了,领着其余人等退了出去。   沈元歌让春菱把才来的三个丫头领下去,才向萧廿讶然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若说是机缘巧合,巧的未免也太离奇了些。   那厢言简意赅:“去城里找的王伯,入京后得知国公府正好在找雇工。”   离得近了,沈元歌这才发现他头上束着缟白发带,想到来时他母亲已经病重的消息,瞳孔微微一缩:“令堂…”   萧廿沉了眸色,道:“嗯。”   沈元歌突然觉得唇齿凝塞,绞了下手指:“你……节哀。”   萧廿垂目,沈元歌发髻上簪着的两朵白绒花在青丝间若隐若现,脸上若有悲色一闪而过,旋即已经恢复如常,道:“生离死别没人逃得过,只是早晚而已,没事。”   这话是在安慰自己,也是在安慰她。   沈元歌抬起头,正对上他的眼睛,心底倒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惺惺相惜之感,点了点头,道:“那你到国公府来找我,是…”   萧廿闻言,倏地皱了下眉头,冲冲开口打断她:“我不是来投靠你的。”   沈元歌当然没有这么想,只是看到他急于解释的脸,却不由哑然失笑,发出轻轻嗤的一声,萧廿上前一步:“当真,我就是来还你的人情,不会多留。”   沈元歌一愣,瞧他神情郑重其事,才敛住神色道:“当日解围不过举手之劳,是个人都会那么做,不必放在心上。至于钱两,我们不是银货两讫的么?你不欠我的。”   “你不用哄我,我来前寻人问过,雪豹虽比寻常皮子贵重,但要在斑点清晰,首尾兽爪齐全,我给你的那张是个什么样,不用说你也知道。”   沈元歌被噎住,又听他道:“这对你而言兴许不算什么,只是因着那些银票,我娘病中才没受那么多苦楚,得以安宁入土,”他将手叠放在额前,俯身冲她行了个大礼,“萧廿从不亏欠于人,这个恩,必须得还。”   沈元歌给他唬了一下,往后退了半步。   虽然只见过寥寥几面,但已足够让人看出他是个极富棱角宁折不弯的性子,何况他千里迢迢只身赶到这儿来,这话无论如何收不回去,遂道:“我不过就是多给了些银子而已,”思忖片刻,她想到什么,微微一笑,“这样吧,你既来了府上,我正有件事想拜托你,好么?”   ...   二更时分,萧廿回到仆人们住的院子,打了盆水,进了宿房。   才进府的短工都是三等粗使,宿房也最简单,一间房中挨次摆着五张床铺,萧廿因来的晚,没能和新人住在一块,同住的四个人皆是进府干了三四年的旧仆,此刻都闲坐在床沿,看见萧廿进来,转过头,视线集中在了他身上。   他们还不知道萧廿已经被表姑娘选去当了护院,都在冲着他笑,可目光里带着恶意。   萧廿没理他们,将水放在地上,准备宽衣。   突然,一颗骰子从空中飞来,咚的一声,砸进了木盆里。   “新来的,给爷们也打盆洗脚水来。”   旁边人翘着二郎腿支使他,笑声凌人而轻佻。   萧廿眼皮也没抬,将外裳扔在床上:“有手有脚的,自己去。”   房中沉默片刻,几人相视一眼,其中一个将鞋子往地上一摔:“小兔崽子,让你去你就去,懂不懂规矩?”   他们几个呆在这里的时间也不短了,按理说好好干活总能提一提身份,到现在都还是三等粗使,无非是因为日日瞧着国公府鱼龙混杂,管事管不过来,厮混躲懒的缘故,新来的伙计什么都不懂,往往被他们倚老卖老威吓盘剥一阵,如今萧廿来,又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看着就瘦弱好欺负,自然也不会放过。   萧廿不吃他们这一套,把盆底的骰子捞起来,抛了两抛,一嗤:“这个,是聚赌的东西罢,你们想让我懂什么规矩?”   他手一扬,将那骰子扔了回去。   几人变色,皆被他的话惹怒,腾地站起身,围到床边,居高临下的瞧着他:“在大爷们跟前还敢横?我们几个也是你惹得起的?”   他们一副老无赖做派,着实让人心中厌恶,萧廿敛眉:“让开,挡光了。”   哐当一声,水盆被人掀翻,井水淋淋漓漓泼了一地,木盆骨碌碌滚了一圈,躺在地上。   萧廿解缠臂的动作顿在了那里。 第8章   带头的见他不驯,上前揪住他的衣领,奋力推搡了一下,却没推动分毫,脸色一变,怒喝道:“你还想不想在国公府里混了,大爷我…”话还没说完,却突然痛叫了一声。   萧廿握住他的腕子,反手一推,那人便往后栽了过去,结结实实摔了一下,疼的打了两个滚,腾地跳起来,骂了句脏话:“反了反了!毛头小子都敢欺负老人了!你们还愣着干什么?”   剩下的三个见状,心里都有些发怵,但又焉肯在一个小子跟前服软,仗着人多挥拳就往他身上招呼,萧廿抬目,微微挑眉:“怎么,想打架?”   几人厉声喝骂,便要围殴,未见萧廿动作,只看到他右脚残影一闪而过,木盆在地上打了个旋,直直便朝他们的膝盖击了过去。   萧廿仍稳稳坐在床沿,他们却全趴在了地上,疼的直叫,被捏了手腕的那个缓过劲儿,爬起来道:“臭小子,你给我等着!有本事这几天别出门,不然老子一定找人揍的你亲娘不认!”   他说完,突然变了副嘴脸,哧溜蹿出门,一屁股坐在地上,连哭带喊:“无法无天啦!新来的都骑到咱头上拉屎来了——这事儿管家管不管…”   早已入了夜,粗使们活又重,现在多数都已经睡下,被他的声音吵醒,皆是烦躁:“那老赖,又在混闹。”   有年轻没和他共过事的不了解:“哭的还挺厉害的,别是真被打了,要不要告诉管家?”   有人翻了个身,厌烦摆手:“找管家?府上人手下人百十多个,咱们这儿是最偏僻的杂役房,你见得着大管家的面儿么,多这个事作甚,不够缠的,睡觉。”   可哪里睡得着,哭嚎还在继续,不久又有新的声音加入,几个人一起嚎,大有不把事情闹大誓不罢休的劲头。   开始有人躺不住,口中低骂着,纷纷爬起来出去看。   “张顺,你又闹什么,还让不让人睡了?”   门前几个人捂腿的捂腿,按手的按手,喊的声嘶力竭,有明眼的看出来了,这是借着伤碰瓷呢。   “你们过来瞧瞧,我这手都折了!还有他们的腿,入府以来就没受过这气,赶明儿我就去,爬我也得爬到大管家跟前儿去给他看看!府上招进来的这人…”   身后突然响起一声木器击门的巨响,房门大开,那只木盆竟直接被踢飞了出来,远远落到院子中间,摔了个粉碎。   喊声戛然而止,萧廿冷着脸从房中出来:“吵够了没有。”   他眼中起了怒色,目光扫过,锋锐如刀,那些人被生生摄住,顿时不敢吱声了。   张顺也冒了一头汗,却很快反应过来他不过就是个小杂役,还用的着怕他,复而怨毒地盯住了他:“你打人还有理了?!老子告诉你,这事没完,我定会找人讨个公…”   “打的就是你。”萧廿沉沉打断,“要告便去告,想找人报复尽管找,随便。”   张顺有点蒙,直着眼瞧他。   萧廿略微压下身子,冷嗤道:“当然,你做之前,最好先想想自己。”   他伸手,握住窗上横着的一根木梁,并未见如何使力,只闻轻轻一声响,松手时,臂粗的实木中间已经现出一条完全断开的裂纹。   张顺倒吸一口凉气,话里有些哆嗦了:“你…你不敢,你当管事和官爷们都是吃素的?那样…那样你也不会有好下场!”   “我的下场用的着你管?”萧廿丢下一句,跨进房内,哐当一声摔上了门。   一群人愣在各自的宿房前,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   秋狝刚过,国子监例行进习一旬,月末方开了休沐,京中进学的子弟皆各相回了府上,午后川桐院的小厮牵着马进来,边扯着嗓子通传:“大少爷和二少爷回来了!”   沈兆麟正坐在房中,听到声音,放下手中书卷迎了出去。   秋日阳光泼洒在院子里和两个边走边说笑的年轻男子身上,一身华服绸光流转,极是耀目,沈兆麟拾步下阶,本想唤一声表哥,看清走在前面的男子的样貌时,却蓦地一僵,脸上随之出现了一种近乎怪异的神情,停在了原地。   甄闵成来时便听说姨母的一双儿女已经到了府上,又听闻表妹元歌是个美貌无双的佳人,急吼吼地要赶回来看看,打眼瞧见一个十三四岁身着素服的少年站在阶下,认了出来,笑着迎上前道:“这便是兆麟表弟吧?可算见着了,快过来!”   沈兆麟已经回过神来,神色恢复如常,走了过去,唤道:“大表哥,二表哥。”   甄闵成笑的开朗,拍了拍他的肩膀:“住着习惯么?哪里觉着不适应尽管找我。”他转头,看向甄闵皓,边道,“下个月咱们就一起进学去,你年纪小,就跟二弟一块,若哪里跟不上便问他,他课业好着呢。”   兄弟二人样貌神似,皆是一表人才,只是甄闵皓是二房的儿子,今年刚十七,比甄闵成小两岁,面皮白净圆润,性子也更静默些,微笑着回了沈兆麟一句表弟,寒暄几句便适时停住了,甄闵成环顾一圈儿,又问兆麟道:“对了,元歌表妹呢?我才回来,还没见到她。”   甄闵皓见他神色热烈,出声提醒:“长兄,咱们回来还未见过长辈,还是先去西院给祖母请过安再说吧。”   “嗨,咱们回来,左右是要一块用晚膳的,届时与弟弟妹妹同去不就好了?表弟,你说是不是?”   甄闵皓还想说什么,被他推着往外走,一壁招呼兆麟:“不知表妹如今住在何处?我回来的路上买了些首饰给妹妹们,正好让她先挑。”   几人才到门口,却见姜氏房中的一个仆人过来传话,说武堂里的新师傅和陪练到了,让沈兆麟去后院校场瞧瞧。   此话一出,甄氏两兄弟先不约而同打了个怵,甄闵成扯着嘴角道:“这次又请来了哪个凶煞…一个师傅还不够么。”   甄闵皓禁不住微笑道:“长兄当心,伯母听了这话定要教训你。”   甄闵成眼角一跳,打了下来传话的小厮的帽沿:“可把嘴闭严实了,不然…”“是是,”小厮连忙哈腰,“小的什么也没听到。”   他满意颔首,转头冲沈兆麟呵呵一笑:“那表弟现在过去?我们就不去了,先去看看表妹吧。”他说着,唤过闵皓欲遁了,却听见通往院门的来路上传来一声唤:“兆麟?”   是个姑娘的声音,但闻声色十分婉转悦耳,又带着江南女子的轻柔温软,如风拂杨柳,当下听得甄闵成心头一酥,往外迈了半步探头望去,果然看见一个女孩儿沿路走过来,微微一怔。   沈元歌没先让丫鬟们知道自己和萧廿一早认识的事,安排好事宜便带着他过来寻沈兆麟,因院门临路,两个少爷又站的靠里,远远地只看到兆麟半个肩膀露在外面,便喊了一句,并不知他对面还有人,突然看见后头探出张脸,不由得停住,然很快恢复神态,上前福身道:“表哥们回来了。”   沈元歌本就生的纤美,现下粉黛未施,面容冰明玉润,午后暖光笼罩下来,如在素衣外描了一层淡华,微风拂起衣角和一点发丝,更衬的她仙姿佚貌,不似凡品,甄闵成瞧着,竟不觉恍惚起来,没有应声,还是甄闵皓暗推了他一把才遽然回神,慌忙回礼:“表妹。” 第9章   沈元歌未曾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和他见面,前世是在她病愈之后一次的家宴上由姜氏引见的,见他这般失礼的反应,却也谈不上什么意不意外,计不计较,她早晚要离开这里,不过是不相干的人罢了。   她点点头,不再看他,又和甄闵皓互相见过,听沈兆麟道:“姐姐怎么来了?舅母说武师和陪练到了,让我去校场瞧瞧。”   沈元歌道:“我也是知道了这事才来的,”她眸光轻轻一转,在身后萧廿身上稍作停留,微笑了下,“倒是赶巧,王伯找到了你先前在庐州时习武的陪练,让他入京来寻你。”   沈兆麟愣住,目光转向站在元歌身后斜开半步距离的萧廿,一时愕然。   哪有这回事,不过是沈元歌在甄家两兄弟跟前信口胡诌,见他这般反应,又道:“好了,我们一块儿去校场罢。”   甄闵成望着沈元歌离去的背影,站在原处没动,甄闵皓抬手在他眼前一晃:“堂兄?”   甄闵成方才眨了眨眼,收回目光,尤怔怔笑了:“这世上还真有,还真有这等风姿的人物?”   ...   待那两个少爷离的远了,沈兆麟才追上来问沈元歌:“姐姐,到底怎么回事?我没有这么年轻的陪练啊。”   沈元歌正在回想前世的事,眉尖逐渐颦蹙,听见他发问,指着身边的青衫少年道:“你对他没印象了?”   当日沈兆麟曾见过他的面,但也不过是远远望了一眼而已,何况他还满脸满身的血,是以并未看清,听沈元歌这般说,便抬目端详了一下,道:“似是有些面熟。”   “是萧廿,”沈元歌道,“离开庐州前咱们碰到打死豹子的那个。”   沈兆麟眼睛蓦地睁圆了,眸底迸出一抹罕见的大男孩兴奋又崇拜的亮色:“萧廿?真的是你!你怎会来的?”   沈元歌只求了他一件事——代替姜氏给兆麟找的陪练。   “我只有这一个弟弟,又性子纯朗没有城府,你身手这样好,若能带带兆麟,让他不至于为外人所伤,元歌感激不尽。”   萧廿听完她的话,忽地一笑:“你怎知我身手好?”   沈元歌微微偏头道:“那是只成年的豹子,攻击定然迅猛敏捷,只靠蛮力肯定是不够的,必得精通武功身法,才能兽口脱身。”   萧廿剑眉一挑,答应了:“如果这是你需要的话,当然好。”   袖角被拽了拽,沈元歌在他身边轻声道:“看前面,你可有把握?”   萧廿忙挥散方才的回想,发现已至后院校场。   石砖铺就数十丈宽的空旷场地,南面立着许多木人桩和梅花桩,背临几间器房,一经踏入,便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清冷萧肃之气,两个精壮汉子立在桩前,另有一名身量稍瘦些的男子穿着箭袖劲装站在旁侧,场外候场外候着几名小厮,瞧见沈元歌进来,皆吃了一惊,掌事的李同急忙迎上去:“姑娘怎么来这儿了?怕是不方便呢。”   沈元歌侧身避开被他挡住的视线,道:“听闻舅母给弟弟安排了师傅,我跟着他来瞧瞧,顺便还得劳烦你去报个信,弟弟原本在庐州的陪练来京城了,不必再用其他人。”   李同明显受过交代,先是意外愣了一下,脸上现出为难之色:“这…武师和陪练都是夫人精挑细选,好不容易才请来的,直接让他们回去,怕是不好说啊。”   沈元歌遥遥望去,果然看到了一位故人,唇角不觉凝起两分讥诮。   立在最高的一处木人桩前的汉子便是姜氏给兆麟安排的武师,姓杨名振,她记得。   杨振生的高大,浑身肌肉虬结精壮,额方脸阔,络腮剃的干净,满面青色胡茬仍清晰可见,看上去威武昂扬而正派忠厚,若不是前世相识,沈元歌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人一开始便有意耽误兆麟,甚至把他原本有的身法底子也带偏了去。   杨振也看见了他们,朝侍立在身旁的年轻人略一挥手,领着他走到沈元歌和沈兆麟近前,听小厮引见后,冲两人抱拳行了个礼,简短道:“夫人交代,以后少爷的晨练修习便由鄙人接手了,这是平日跟在鄙人身边的孟洋,身手在我们堂中的后辈里是数一数二的,如今也和鄙人一起,且做少爷陪练。”   沈元歌面上分毫不显,只是和缓微笑,让沈兆麟向杨振回礼,才把萧廿的事情说了,杨振脸色微沉,看向萧廿,目光顿时如一把细密钢篦,在他身上结结实实刷了一遭儿,露出睥睨之色,道:“姑娘不知,我们师徒二人师出同门,凡事皆好配合,况且上京武师和其他地方不同,不说别处,我们玄林堂在整个江北都是排的上号的,可不是会两下拳脚的人就能比得上的。”   孟洋年轻气盛,听见这个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小子要代替自己,当下便沉了脸色,眄着他不屑道:“一个毛都没长全的瘦弱小子,姑娘用他?可别错了主意,到时候耽误了小少爷,后悔不及呢。”   萧廿最厌恶被人居高临下地估量审视,径直对上杨振打谅他的压迫视线,又看了孟洋一眼:"底盘欠稳,吐息不匀,一身的花架子,戾气倒是占了十成十,"他轻轻一嗤,“你们的数一数二就这样?”   杨振微微眯眼:“你什么意思?”   萧廿瞥他一眼,勾起唇角,充满挑衅意味:“没什么意思,如果你们没哄人,实在让我对贵堂实力有所怀疑。”   孟洋素来眼高于顶,听不得外人半分质疑,登时怒道:“你是哪个犄角旮旯里出来的破落货,竟敢如此狂妄!”   萧廿紧了紧缠臂,眼中却已现出凌厉之色:“我若是犄角旮旯里出来的人,你们玄林堂又算什么?”   孟洋脸色涨地通红:“竖子!敢来会一会大爷么?”   萧廿眼底锋锐未消,一昂下巴:“有何不敢?”   孟洋显然没打算给他反应的机会,有意先发制人般,手握成拳便朝他重重挥来,萧廿一个虚晃,直接避过,孟洋却没有收住,往前栽了半步,险些跌倒,更加恼羞成怒,旋身拼力打了过去。   想是有意避免误伤,萧廿直接牵制着孟洋到了校场中间,远离了众人,却没有休战的意思,孟洋出手狠毒,他亦招招猛烈,互不相让。   沈元歌吃了一惊,她先前不过嘱咐他届时由自己出面,说服杨振让两人比试一番,若赢了孟洋代替他便能名正言顺,委实没想到萧廿两句话过去便直接打了起来,简直和男童斗殴一样草率,且见场面杀气腾腾,已经收不住,只能做局外观,沈兆麟也惊住了,神色紧张地盯着难分难解的二人,目不转睛,唯有杨振将抬着下颔,似是胸有成竹,冷淡地瞧着,片刻,却变了神色。   萧廿身法之凌厉果决,令人望之心惊,不过几招孟洋便落了下风,招架不住,突然面露痛苦之色,捂住胸口连连后退,萧廿适时停住,后撤半步,却不想孟洋竟迅速摸出一对拳刺戴在手上,怒吼一声朝他胸前左肋处狠狠击来。   两人本是赤手博弈,他突然使出武器偷袭,在场众人皆为之变色,那拳环上带锋利铁刺,倘若击中必然没肉碎骨,沈元歌睁大眼睛,身形猛地一动,喊声险些冲口而出,被身后小厮连忙拉住。   转眼间攻击已到襟前,萧廿反应极快,一把制住他的腕,用力之下骨骼发出咔嚓声响,孟洋惨叫一声松了手,拳刺砰砰砸进石砖,眼前天地遽然翻转,萧廿突然使力,一个过肩摔将其撂在了地上,嗖地一下破风声响,重拳随之跟来,在他太阳穴半寸前堪堪停住。   “壮士饶命!”孟洋尖叫,两手抱头,缩成了一团。   杨振也喝了声“住手”,横眉正欲上前,却听身后一个妇人的声音道:“怎么了?你们在做什么?”   众人回头,原是有人见两人交手激烈,生怕事情闹大了,赶紧去通知了姜氏,姜氏大为意外,放下手上事情便赶了过来,正看见孟洋落水狗也似蜷在地上的一幕。   萧廿尚保持着一手拽住他臂,拳头停在他脑前的姿势,听见小厮皆唤“夫人”方站起身,望向那边。   前些时日府上新招进一批雇工,因为人数多,姜氏是去看过一眼的,对这个身姿出挑的少年有些许印象,见他直挺挺站在前方,目不斜视,神色傲然,丝毫没有见到主人的样子,眼中慢慢有怒气升腾,指着他道:“你,过来。”   沈元歌心中迅速回转一圈儿,立时福身:“舅母,给兆麟安排武师陪练一事,元歌感激不尽,但元歌斗胆,请舅母收回成命,”她抬起头,目光凝重,“元歌不愿由他们二人来教习弟弟。”   姜氏脸色一变,视线在脸色铁青的杨振和满脸冷汗呼呼喘气的孟洋身上滑过:“到底怎么回事?”   杨振张口:“夫人,是那小…”“有武功而失武德,急躁易怒,视人如芥,技不如人便暗地中伤,”沈元歌蓦地抬高声音,打断了他:“教不严,师之惰,徒弟如此,师傅如何,元歌却不敢信了。”   她这么一番话,把杨振针对萧廿的怨毒之气全引到了自己身上,杨振饶是再沉着,听了这一番针锋相对的话,老脸也挂不住,铁青的面皮转为涨紫,竟气的说不出来,手指发颤:“你…”   姜氏眼瞧这个情况,心知问他们当事的是没用了,转头指了一个小厮:“你说。”   岂不知在国公府里呆久了,从上到下个个都是人精,且看这表姑娘来了之后老夫人疼着夫人宠着,什么好东西都往住处送,虽然表姑娘还在孝期,十有八九皆退了回去,那可是另一回事,李同眼珠一转,很快选择了偏向,将廿三来历一说,放肆之语轻轻带过,把孟洋先出手伤人,又使损招的事说了一遍,才退回了小厮中间。   姜氏面色不虞,一时没有说话。   沈兆麟虽才十四,可在郡学便是廪生,两年后便可越级和闵成一同应举,朝中职位就那么些个,京中贵族子弟却数不胜数,僧多粥少,十分紧缺,又岂想他和自己的儿子争位子,当然是不想他走的太顺,所以和杨振是一早便交代好的,不想竟闹成这个样子。   姜氏皱起眉头,又强行舒展开,边去扶沈元歌边强颜道:“玄林堂的师傅都是刚直正派的,杨师傅又资历深厚,想是有什么误会在里头,说开便好了,快起来。”   一旁的沈兆麟突然道:“等等。” 第10章   众人目光转到他身上,沈兆麟走到校场中间,俯身将把石砖磕出两条缝隙的拳环从地里拔了出来,又折返回去,众目睽睽之下,把它们递还给孟洋,道:“方才一场比试,孟兄身手非凡,兆麟大开眼界,只是我向来不喜短兵,恐怕不能适应。”   他转向姜氏,语气恳挚:“兆麟希望能和故人一起修习,愿舅母成全。”   ...   晚膳过后,沈元歌和沈兆麟一同回各自的住处,两人并肩而行,残月如钩,秋风吹的路旁灌木沙沙作响,兆麟道:“姐姐好像一开始就不喜欢杨武师他们。”   沈元歌颔首:“事实不也证明,他们的确不招人喜欢么?”   沈兆麟想起杨振带着孟洋离开时瞥向他们三人狭怨的眼神,有些不悦:“幸好萧廿哥来了,不然岂非要日日相见。”   沈元歌转头看他,微微笑了:“兆麟很喜欢他?”   沈兆麟眼中现出亮色,点头道:“他身手厉害,人也干净利落,有他陪我习武,以后我肯定能保护姐姐。”   沈元歌颔首表示赞同,却添上一句:“嘱咐他以后别那么冲,这里的人不是好相与的,免得得罪了小人,种下祸端。”   两人说着,眼见离沈元歌所住的筠青馆越来越近,沈兆麟道:“时间还早,我想去姐姐的地方坐坐。”   沈元歌早看出兆麟自来到府中之后便怀有心事,只是这情绪内敛沉重,与失怙的悲伤不同,且今日尤甚,知他有话要说,才要应声,却听身后有个声音道:“兆麟弟,元妹妹。”   两人转身,看见甄闵成正从路上过来,朝他们招了招手。   不多时,他已走到近前,笑道:“二弟去北院婶母处了,你们走的倒快,好容易才赶上。”   沈元歌道:“看舅父对表哥有话说,我们不好多留,正好我和弟弟也有些事想谈,便先回来了,表哥不介意便好。”   甄闵成一愣,他原本还想和沈元歌多说几句话,亲近亲近,见她这样说,倒不好开口了,只能连连摆手:“怎会怎会,那你们好聊,我先回了。”他说着,拍拍沈兆麟的肩,带着贴身小厮往前头的川桐院去了。   被他的手搭在身上的一瞬,沈兆麟神色微顿,见人走远,伸手掸了下衣袖,和沈元歌一同进了房中。   沈元歌吩咐春菱去外面看着,给他倒了盏温水,道:“你这几天都在想什么?心思这样沉。”   回应她的是片刻的静默,沈兆麟手指扣在杯盏上,半晌方道:“姐姐,若是我说,我来京城前便见过二舅母和大表哥,你可相信?”   沈元歌一愣:“嗯?”   沈兆麟沈兆麟漆黑的眼睛看着她,映着烛火,微微晃动:“启程的前一晚,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自己和姐姐被外婆差人接进了国公府,府里也有舅母和表哥,可也只认得他们二人,其他人都记不清楚,就连姐姐和外婆,也只是脑子里知道有你们,却没见过。”   沈元歌心头突地一跳,身子蓦然往前一倾,两手扣住桌面:“还有呢?”   “还梦到姐姐入宫为妃,那之后国公府的境遇便好了起来,五六年后姐姐又有擢升,表哥也官拜三品,与我一同在朝为官,”他说到这里,并未见半分喜意,眸色反倒乌沉更深,“朝中党派纷争,上宠亲宦,对甄氏一族却多有重用,可我与表哥政见并不相和,还常有分歧,因为兄弟手足的缘故,相处也算宽厚,只是平日政事上往来不多。”   沈元歌听他说着,心脏越发跳的厉害,好像被一只突如其来的手攫住了呼吸——兆麟当下所说,与她入宫后知晓的朝中形势不差毫厘。   他竟然也知道前世的事!   不过听他言语,他梦见或想起来的并非全部,好像只对入朝后和甄闵成做同僚的事情知之甚详。   世人各有所求,谈不上高尚卑末,不过沈元歌却清楚,甄家子弟眼中尽是功利仕途,而非真正关心国事,同兆麟政见不合是必然的事,可看兆麟神情,事情绝不是到不合为止。   她暗暗收紧了手指:“你继续说。”   “姐姐擢升过后,皇帝恩准回府省亲,国公府更加炙手可热,族中子弟也各相提拔,表哥对我的态度却变得忽冷忽热,但后来又转而十分亲厚,让人捉摸不定,只是我考虑着朝堂上虽各自为政,回到府中一家和睦才是根本,便未曾多想,兄弟拳拳之情倒也熨帖,直到那日,表哥和两个族中子弟邀我赴宴。”   “你虽有所怀疑,但还是去了。”沈元歌突然开口,沉沉接了这么一句。   “对,盛情难却。”沈兆麟闭了闭目,梦中那场宴会的场景,润白的玉石桌案,殷红的血,至今他记得犹然十分清楚。   “赴宴官员十分庞杂,只是除了表哥,我看不清任何人的模样,连衣角都跟罩了一层雾似的模糊不清,只隐约知道座上有大宦,有老官,有新士,其中几个同龄的男子与我还是好友,我和表哥便同他们坐在了一块…”   “等等,”沈元歌面色一变,打断他的话,“你说那些人,是你的友人?”   沈兆麟不知她何出此言,但还是点了点头:“梦里,是这样。”   沈元歌脑子嗡地一声,蒙蒙作响,没听清兆麟接下去的几句,可纵然听不分明,她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些男子如同失心疯一般,宴上乱了起来,我曾见一本古籍上记载,西域有产秘药,人畜食之如狂,不见鲜血誓不罢休,他们的样子,分明就是中药之状,竟抄起案上切水果的短刀胡乱挥刺,我一个人应付不迭,身上受伤,混乱中被人用刀子扎进了左肋。”   他收着下颔,双眉紧紧蹙起,低低道:“给我最后一刀的那只手,连同云纹衣袖,我看的十分清楚。”   是谁已经很明显了。   沈兆麟停住,抬起眼来,才发现沈元歌脸色已经惨白,唬了一跳,忙唤道:“姐姐……姐姐?”   见她没有反应,沈兆麟不免有些慌乱,起身去摇她的肩膀,沈元歌这才遽然回神,额上已然布满冷汗。   “姐姐别怕,只是个梦而已!”他见沈元歌变成这副模样,不禁后悔自责起来,“我不该告诉姐姐的,姐姐就当我胡说罢了,当不得真!”   他虽嘴上这样说,可心思还是沉重。   来前他也开解自己,这个看起来像预见未来的怪梦只是那几日悲思过度的缘故,可入京见到姜氏之后,才发现此人和梦中的那个姜氏样貌一模一样,今天见到的甄闵成也是如此。   巧合到这种地步,尽管不能认定那是真的,到底让人心生芥蒂。   沈元歌身体微微打着寒战,半晌,将一只小臂搭在桌上,倚靠在了上面。   她并不是害怕,从踏上入京之路的头一天开始,她便做好了无论如何都得改变命运的准备,只是当真相真的和自己前世所怀疑的不谋而合时,她觉得无比齿冷。   当真是甄家人害死了兆麟。   她当时查探到,宴上共有三党,宦官黄尤,与国公府来往亲近的一干老官,还有新晋之士。当时皇帝已有亲任宦官之态,黄尤揽获不少权力,逐渐坐大,朝堂新士又年轻气盛,多英锐之势,而颇得兆麟赏识,这两股势力平时互不相让,若说黄尤使阴招借摆宴之机给那些年轻人下药,趁乱除去兆麟,倒也说得过去。   事后她得到的消息,也的确是黄尤做东相邀才至惨案,可按兆麟所说,分明是受甄闵成邀请才前往宴席的。   兆麟死后沈元歌悲痛欲绝,皇帝震怒,下令彻查,很快水落石出,才起势的亲宦们被打为阉党,黄尤处死,新士也被安上妒能害贤之名,遭到重创,一蹶不振,细细想来,渔翁得利者又是谁?   甄家精心布置了一个鸿门宴除去阻碍,而彼时她还在殚精竭虑地遂着他们的愿望为其开路。   沈元歌不由自主地收紧了手指,素来温柔的眼中竟迸出一抹锋锐恨意。   沈兆麟担忧的声音响在耳边:“姐姐,你还好吧?”   沈元歌闭目,长长舒出一口气,压下森森齿战,握住他的手:“兆麟,我们总会离开这里,有独立过活的那一天的。你方才说的事情,不管是不是真的,防人之心不可无,在这之前,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   她不打算把自己知晓一切的事情告诉兆麟,即便他想起了前世在官场一鳞半爪的往事,心性上却还是个十四岁的半大孩子,他只需要好好长大,该做的事她来做便好。   沈兆麟郑重应了,却还不放心,再三问过她没事之后,才一步三回头地回了自己的住处。   烛火幽幽,沈元歌任它的倒影在眸中摇晃了很久,才拔下银簪把烛芯挑亮,起身走到书架前,拿出笔墨纸簿,将今天她和兆麟的衣食花销记在了账上。   ...   明明已是深秋,沈兆麟却感觉十分燥热,不安地扯了扯自己严丝合缝的领口,突然感觉耳边似有嗡嗡声细细响在耳边,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朝露出袖口的手腕上拍了过去,啪的一声响。   响声将混沌打破,他蓦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掌心有血,刚刚拍死的竟是一只花蚊子。   沈兆麟愣住,抬起头,看见一片模糊的晨光,和面前道路上同样模糊的来往下人的身影。   手腕上已经红了一片,仍然无知无觉,沈兆麟想起,才到辰时,他应当刚刚下朝回来。   “兆麟,”甄闵成带着两个人,突然从后面冒出来,笑道:“走那么快,我在后头唤你也不应,想什么呢?”   沈兆麟一怔,道:“抱歉,从朝上回来就没注意别的,只考虑工部选址扩建行宫的事了,表哥莫怪。”   甄闵成挑眉,拍拍他的肩:“你脑子里就只会装这些,案牍劳形,成日考虑还不傻了?”   沈兆麟眉心微蹙:“我是觉得这新宫建的没道理…”“行了,越想越钻牛角尖,”甄闵成打断他,热情道,“漱玉上的芙蕖开满湖了,走走,咱们一起去湖心水榭吃酒吧,放松放松心情。”   沈兆麟看向甄闵成和他身后的两个族兄:“现在?”   甄闵成道:“当然,今天天朗气清,是个好时候。”   族兄们顶着两张一片模糊而热情洋溢的脸,也纷纷附和:“湖心水榭这地抢手着呢,好不容易才盘下来的,而且平日里和表弟交好的程凉他们也去,我们一起联络联络感情,表弟就不要推辞了。” 第11章   前世。   四更更声在空中悠悠回荡,国公府还是一派灯火通明,一盏盏藕合色的宫灯川流不息,热闹非凡,园中远远地隐约可见鸾车前绡纱随风鼓动的影子,待行至近处,缮国公携府上一众老小在凤舆前稽首叩拜:“恭送昭仪娘娘回銮。”   沈元歌神色端庄平静,瞧不出一丝破绽,从步摇冠上垂至额心的一颗南珠却在簌簌的抖,目光落在甄景为身后伏着的一个渥丹身影上,压下眼底戚色,道:“下次相见不知何时何地了,族中子弟皆列在朝,念以国事为先,严于律己,善自保养,千万珍重。”   话音落地,已有一个小太监迎了上来,道:“娘娘,丑时已过,躬请上驾吧。”   沈元歌颔首,转过身去,被宫女扶住手腕,要登上鸾车之时,突然听见身后一声:“姐姐。”   沈元歌身形一顿,蓦地回过头,正对上直起身子的沈兆麟的眼睛。   他尚未及冠,穿着渥丹的朝服,已是与其年龄不符的身姿端正,目光炙热,在灯火流转下微微闪烁,咬沉声音,终是改了口:“更深露重,娘娘穿暖些…莫着了寒凉。”   沈元歌娥眉曲起,啪的滚下一颗泪来,慌忙低头掩了,才道:“你放心。”   ...   銮驾浩浩荡荡离开国公府,下人们撤去张了满院的华灯,渐渐散了,府中方才恢复往常,姜氏面露疲色,打了个呵欠,扶住婆子的手道:“忙活一夜,可倦死我了,这诰命品服也重的很,快搀我回去歇会儿。”   她语中已露出不满,仿佛不喜沈元歌这次回府省亲,带累他们还得大费周章,甄闵成笑着上来扶她,道:“宫妃省亲乃是陛下特赐恩许,多少人想要这一遭还没有呢,昭仪回去之后,也少不了赏的,母亲别埋怨了。”   姜氏这才面露霁色,打量了他一眼,自豪道:“换上新朝服就是精神。”   甄闵成道:“四品罢了,”他眸色一深,转了话锋,“不如表弟,如今已是从四品,仕途总比我光明远大。”   姜氏步子停住:“这不是在你之下么。”   甄闵成轻笑一声:“母亲想知道么?我们去房里说。”   待让姜氏坐下,他道:“兆麟现在虽比我低一品,可他才十九岁,又得工部大人和皇上青眼,还是昭仪表妹唯一的胞弟,可谓有才又有命,不是我可以比的。”   姜氏脸上的笑有点酸了,放下来道:“母亲是妇道人家,朝事不大懂,只知我儿前途无量便是,其他的你们自能应付。”   甄闵成摇摇头:“母亲不知,早先工部下首是有几个好差事的,我原本想安排咱们族中子弟领上,可表弟却向尚书大人进言,说那些人不适合此等职务云云,将位子派给了别的人。”   姜氏神色一沉:“为什么?难道是他不想我们甄家的好儿?”   甄闵成道:“说不准,应当不至于,只是兆麟与我,政见一直是不大相合的。且他这人一处理起朝事来,便是六亲不认的性子,以后境况谁能预料?”   他说完,叹了一声,又抬首轻笑道:“你看我,本不该和母亲说这些的,到底是有些六神无主了,母亲还倦着,且安歇吧,儿子告退了。”   甄闵成说着站起身,姜氏却不知想到什么,脸色不断变换,见甄闵成出门,身形一动,想唤住他,张了张嘴,又闭上,皱眉拍了下桌子,片刻,竟低低咒骂了一句。   一连两三个晚上的辗转反侧后,姜氏终于下定决心,把甄闵成又叫了来。   房中只有姜氏一人,虽是夏日,窗户却也闭着,甄闵成进来,向她见礼道:“母亲万安。”   姜氏沉着脸,把他拉到木炕上,道:“闵成,你之前那话,直叫我寒毛倒竖,我考虑了好几天,还是觉得不行,所以来找你商量商量。”   甄闵成心下了然,嘴上却说:“母亲想说什么?儿子洗耳恭听。”   姜氏眼中透出阴冷,沉沉道:“当年他们姐弟丧父,若非我们把他俩接到府上养着,早不知饿死在何处了,沈兆麟倒好,如今当了朝士,竟有意挡起你的路来!我虽是妇道人家,不懂朝廷大事,但也是陪府上从艰难时日熬过来的,你父亲先前在官场上受了多少闲气和打压,我可清楚,深知人心叵测,咱们必须得未雨绸缪。”   朝堂新旧两党各不相让,争锋激烈,还有宦官插一头,越往上走,越是在夹缝中如履薄冰,沈兆麟油盐不进,又不与他一派,是以甄闵成早就把他当成了一大隐患,早先便萌生了铲除之心,那晚说出,只等姜氏耐不住。   甄闵成听完姜氏的话,道:“母亲的意思是……”   “有没有法子,让他再也进不了朝堂?”   甄闵成恍若一惊,道:“表弟是朝堂新锐,只怕就算他自己要退仕,朝中大人们也不肯。何况他到底是我们甄氏的表亲,又正是仕途光明的时候,儿子安能存这种念头?”   姜氏刮了他一眼,仿似带了点恨铁不成钢的怒色:“堂堂男儿,怎能如此优柔寡断?你现在狠不下心,到时候耽误的是你自己。”   甄闵成身形往前一倾:“何至于此?”   姜氏咬牙道:“咱们府上熬了这么多年,才战战兢兢走到今日,无异于虎口脱身,决不能在出岔子。你也不想想,那沈元歌,晋了昭仪,现在是勉强看顾着咱们,可你也说了,沈兆麟和你不是一路的,若真到了不可调和的那日,你自己掂量掂量,她是向着自己的胞弟,还是向着你?”   见甄闵成眼神一震,姜氏继续道:“你可懂沈兆麟对你的障碍之处了?不光是他自己,还牵着一个昭仪娘娘,我算是看明白了,只要朝堂上有他一日,沈元歌就不会全心待咱们,你且看前几日她省亲回来时,除了沈兆麟,眼里哪还有别人?一旦你们产生分歧,沈元歌可就反助为阻了!可倘若他不在朝堂,甄氏子弟就是沈元歌在前朝仅剩的亲人,她还能偏向谁?”   姜氏一口气说完,像是用光了浑身所有的气力,坐在炕上微微喘着气。   她原本出身不高,机缘巧合才嫁入国公府,脑子里存的都是内宅阴私之事,理清这些事情可谓耗尽脑汁,仍躲不过妇人的狭小心思,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甄闵成藏在眼底的阴冷之色更沉几分,他本意在牵引姜氏为其做事,不想姜氏却有这番见解,在他听来十分有理,愈加坚定了决心,沉声道:“母亲果然有远见,儿子竟没考虑到,这事却是非做不可了。”   姜氏轻哼一声:“我过的桥可比你走的路都多,母亲还能坑你不成?”   甄闵成心思在胸中回转一圈,向她道:“如此,儿子需要母亲帮忙,办一件事。”   “你且说。”   甄闵成手指轻轻在桌面上扣着,道:“城外漱玉湖里的芙蕖最是有名,每年六月花盛时总有文人墨客慕名前往,如今已近端午,儿子想下个月在湖心水榭置办一宴席,邀请朝中仕宦通络通络通络人情,特别是之前多有摩擦的同僚,只是儿子在朝中,到底年纪尚轻,不及父母亲的人脉资历,只是此事儿子若同父亲说只怕他不同意,只能依靠母亲,母亲可否劝劝父亲,让他替儿子下帖相邀,以父亲如今地位,没人会拒绝。”   姜氏想也没想,一口答应,甄闵成却又道:“当然,在下帖前,要先将宴请之事透露给黄中官。”   “这是为何?”   “如今圣上专宠亲宦,尤以黄尤为甚,带累的儿子颇有掣肘,他又贪权,朝中一有风吹草动就盯得死紧,这几日也对交通官员蠢蠢欲动呢,以如今父亲地位之高,黄尤定不会静观父亲先他一步联络新士,到时候儿子会把东道主这个好位子让给他,”他唇角勾起三分冷笑,“反正已经要做,儿子不介意趁这个机会,把他也拉下水。”   姜氏听的一知半解,却道:“放心,这事包在母亲身上。”   甄闵成笑意不敛,欲向姜氏道谢之时,却敏锐地听见窗外响起一声瓷器相撞的轻声异动。   “谁?!”   甄闵成忽地站起来,大步过去,一把拉开门。   出现在门外的,却是春菱。   她手上端着的漆盘上放着两盏燕窝粥,热气已经有些淡了,脸色发白,勉强笑道:“夫君,我来给婆母送宵夜,听闻夫君也在这里,便多做了一份。”   姜氏有睡前吃宵夜的习惯,三年前春菱过门后,便将这事交给了她来做,每晚一更时分,春菱都得来伺候姜氏用膳。   甄闵成阴沉地盯着她,春菱不敢抬头,手指紧紧扣住盘沿,却在微微发抖,直到他开口:“进来吧。”   春菱暗中松了口气,端着燕窝进了门。   拜见过姜氏之后,春菱躬身依次将热粥摆放在案上,端起第二碗时,甄闵成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春菱,你来多久了?我看这粥都不太烫了呢。” 第12章   春菱心头突地一跳,手上没稳住,险些将那碗粥泼出来,慌忙扶住了,道:“妾身才来呢,今天没月亮,妾身又没带翠儿掌灯,所以才走的慢了些。”   甄闵成哦了一声,姜氏手帕按在胸前,刮了春菱一眼,却没像以往似的挑毛病,只吩咐她:“粥放这儿,人回去吧。”   春菱福身应是,拿起漆盘,匆匆出了房门。   跨出房门的一刻,她如逢大赦一般,拍着胸口长长舒了口气。   从东院走到卧房的路好像变得格外漫长,春菱心口怦怦地跳,加快步子往前走,可算拐出回廊时,却听见后面传来含笑的一声:“菱儿,怎么慌慌张张的,一个人怕黑么?”   春菱的脚步声戛然而止,甄闵成不知什么时候追到了她身后,拉住了她的手腕,因为离的太近,他呼出的气息几乎就缠在耳边。   春菱身子一下僵住了,眼珠也几乎转动不得,看着前面道:“啊…嗯…夫君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甄闵成笑笑,将她的手包在掌心,语带温柔:“我个把月没去你那里了,今晚一起回房吧。”   若是在往常,春菱自然求之不得,可她却拒了:“夫君想去妾身那里当然好,只是这几日妾身…妾身身上不大方便,夫君今晚还是去少夫人处吧。”   甄闵成看了她一眼,笑意不敛,再凑近一点道:“脸是有些白,没关系,我又不做什么,走,我陪你回去。”   春菱眼睛微微闪烁,挤出一丝笑:“好,都听夫君的。”   甄闵成拍拍她的肩,与她并排而行,边道:“我就喜欢你唤我夫君,软软糯糯的,听来舒坦,不过菱儿,女子以夫为天,你既这样叫我,不会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吧?”   春菱睁大眼睛,脸上血色迅速褪去,飞快地看了甄闵成一眼:“怎…怎么会?”   甄闵成颔首:“唔,我也相信你不会。”说着,先她半步,往前去了。   春菱脸色惨白,脚步却不敢停留,紧紧捏着漆盘跟了上去。   ...   月后,才下朝的沈兆麟便被三人堵住了去路。   面对甄闵成和两个族兄这么突如其来的相邀,沈兆麟觉得不大对劲,却不知如何拒绝,且他上个月才阻止了甄闵成把几个子弟插进工部,又觉得有些歉疚,只好应了,被三人簇拥着往府外走去,转过身的那一瞬,临路的院门后却传来几个人凌乱的脚步声,一个白影在门口处一闪,又不见了,好像被人生生拉了回去。   “表…”   一个极为模糊的口音被挡在里面,随后响起指甲划过门板的尖锐刮擦声。   沈兆麟没听清,但还是转回身,看向那里:“发生什么事了?”   甄闵成脸色微冷,拦住他道:“肯定是春菱新养的那只猫又乱跑了,小畜生不乖的很,不是乱叫就是挠东西,你别过去了,省的它给你两爪子。”   沈兆麟微微皱眉,神色顿了顿,道:“那走吧。”   被甄闵成搭上肩膀的一瞬间,沈兆麟一僵,蓦地睁开了眼。   窗外刚刚拢起鱼肚白,房中昏暗一片。   ...   校场上杀气腾腾,沈兆麟再一次被萧廿掀翻,躺在地上呼呼喘气。   萧廿上前,一把将沈兆麟拉起来,敛眉道:“你今天怎么了?横冲直撞的,愣头青上身了不成?”   沈兆麟神色沉郁,抹了把手上擦出的血痕,摆开架势:“再来。”   萧廿打量着他,忽而也沉了脸,冷声斥道:“这是正经习武,不是打架斗殴,你要是心情不好想发泄尽可直说,我陪你揍一场就是。只一样,别拿修习当幌子。”   沈兆麟一怔,正对上萧廿锋锐的双目,肩膀打了个颤,仿佛从混沌里醒过来似的,眸子一下清明了,片刻道:“抱歉,萧廿哥。”   萧廿捞过一旁水囊扔给他:“偏执太重的时候不能练武,搞不好走火入魔,喝完水到那边打沙袋去。”   沈兆麟抬头看了看阴霾的天,忽地自嘲轻笑了一下:“是,我一时魔怔了。”   他仰起脖子咕咚咕咚灌了几口,放下水囊时,听见场外石砌的方门出响起一声熟悉的唤:“兆麟。”   他和萧廿一同回过头,看见沈元歌站在门口,也不知来了多长时间了,温柔眉间仿似带了点忧虑,走过来道:“我才要去外祖母处,外头便起风了,就给你们送了点姜茶来。”   她说着提壶倒了两盏,一杯给沈兆麟,一杯朝萧廿递了过去。   萧廿微愣,伸手接过:“谢了。”   沈元歌露出一点笑意:“我该多谢你才是。”   沈兆麟喝了两口姜茶,把杯盏搁下,目光落在了跟在沈元歌身后的春菱身上。   春菱梳着双丫髻顺目而立,手里还端着摆放茶具的茶盘,察觉到沈兆麟的视线,抬头道:“少爷,怎么了?”   沈兆麟瞧着她清秀的脸,心里突然漫上一层恍若隔世的哀伤,道:“没,没事。”   春菱憨憨地回给他一笑。   沈元歌看了沈兆麟一眼,没说什么,只道:“东西送到,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先去外祖母处问安了。”   ...   甄母房中正热闹着,姜氏和闵瑶闵瑄两姐妹也在,老人家今天心情不错,正笑着和两个孩子说话。   沈元歌进屋,先拜见甄母,甄母见她来了,十分欢喜,忙让坐下,姜氏脸上的神色却不大自然,只牵动唇角勉强笑了下。   沈元歌知她心量不宽,定是在为昨天的事情生气,左右已经征得了甄母同意,她也不担心萧廿留不下来,便只做不觉,向她见礼,要在边上坐下时,甄闵瑄却十分热情地站起来让道:“姐姐过来坐吧,玄关那里冷。”   沈元歌过去了,安静坐在那边的甄闵瑶略一偏头,眉尖微蹙,笑道:“瑄妹妹见了表妹到比我都亲呢。”   美人儿相轻,甄闵瑶是府上唯一的嫡女,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甄闵瑄平日在她跟前就是个陪衬的绿叶,沈元歌一来,把她比下去了不说,闵瑄一和她亲近,甄闵瑶更觉得遭到了背叛,心里越加吃味。   被她这么一说,甄闵瑄有些尴尬,沈元歌拉她坐下,温声道:“哪里,表姐和表妹一块长大,自然是最亲近的,元歌很是羡慕,若是能和姐妹们一块熟络熟路感情,那便极好了。”   甄母笑道:“是,你们姐妹理当多亲近,一家人热热闹闹的才好。”   甄闵瑶这才笑了下,下一刻却见甄母拉过了沈元歌的手,道:“阮阮什么都好,就是太瘦了,瞧着弱不禁风的,我派人送过去的那些补品,你别干放着,好好养身子。”   沈元歌道:“姥姥关怀,我从小便这样,吃再多也跟火柴人似的,哪里是舍不得吃呢。”   甄母嗔道:“这话说的没道理,哪有养不起来的姑娘?你看你瑶姐姐,你们这个年纪的姑娘,圆润一点才可爱,也不容易生病。”   时人皆爱杨柳细腰身轻如燕的女子,甄闵瑶心高气傲的大姑娘一个,最忌讳旁人说她胖,圆润二字自然也不爱听,当时就不高兴了,噘了下嘴:“祖母!”   甄母掌不住笑了起来,姜氏横了甄闵瑶一眼,轻斥道:“瑶儿,不得无礼。”   “姥姥说的是,”沈元歌说着看向甄闵瑶,抿嘴笑道,“我会尽力追上表姐的。”甄闵瑶对上她的目光,脸色微变。   沈元歌眉眼温柔,笑起来如弦月照水,在她看来却威胁十足,心一下就提了起来,暗暗掐住了手指。   沈元歌不再看她,转回脸和甄母说话儿去了。   甄母到底年老体虚,不过半个时辰便道疲累,几人便起身离开了,姜氏走在前面,三个女孩在后头,甄闵瑶一出门,脸色便耷拉了下来,经过沈元歌身边时,皱眉刮了她一眼:“沈元歌,你刚才说的什么话?你想追上我什么?”   沈元歌没成想自己应和甄母的一句话倒叫这小姑娘多心了,微怔了下,道:“当然是表姐的身量啊,还能是什么?”   甄闵瑶眸色阴沉,冷冷哼了一声:“最好是。当然,别的你也别想。”她说完,擦过沈元歌的肩,走了过去。   沈元歌哑然失笑,一行人相继出了房门,见姜氏要往东边路上去,加快步子上前唤道:“舅母。”   姜氏停住,看了她一眼:“什么事?”   甄闵瑶和甄闵瑄也看了过来。   沈元歌走到她面前,道:“昨天在校场,虽说是玄林堂那两个武师先生事,到底兆麟和萧廿也冲动了些,辜负了舅母的一片心,元歌在这里给舅母赔礼了。”   她说完,福了下身,姜氏脸上却未见多少缓和,仍绷着唇角,沈元歌又道:“这次来的仓促,也没见过府上人的面,又生性愚钝,只给姥姥缝了副抹额,舅母若不嫌弃,元歌可否斗胆,请舅母前往筠青馆小坐,让外甥女表个心意?”   她话说到这份上,姜氏一时不知如何回绝,此处又人多口杂,只好道:“难为你有这份心,走吧。”   甄闵瑶皱了下眉,身形一动:“母亲…”   姜氏道:“你和闵瑄先回去吧。”   甄闵瑶咬了下唇,轻哼一声,扭头走了。   甄闵瑄素来是没什么主见的,见甄闵瑶离开,也匆匆随她离开了。   姜氏没管她们,转身往筠青馆的方向去了,沈元歌望着她的背影,压下深沉眸色,跟了上去。 第13章   筠清馆原是甄家四小姐,也就是沈元歌母亲生前的闺院,院落虽不大,但胜在雅致,石子路两边立着枫木篱栅,往里摆着一套青石桌凳,只是正值深秋,院里还透着绿意的也就是几丛翠竹,冷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更显空旷萧瑟。   房中景象却意外的好些,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清素,临窗木炕上铺着软毡帛枕,床几上摆着一套薄胎玲珑茶壶,角落里置一双凤琵琶,内室用一架六扇屏风隔断,透出富贵之气,只是许多东西都是半旧不新的了,没的给人一种想布置好而力不从心之感。   姜氏打量着房中布置,倒被勾起了些兴味,沈元歌让春菱去沏茶,边让姜氏:“舅母坐。”   姜氏挨着床几坐下,目光顺势就落在了旁边放着的的一本书册上。   很精致的洒金册子,蓝封暗织如意云水纹,用篆体写着五个字“霓裳羽衣曲”。   姜氏不觉多看了两眼,春菱过来奉了茶,沈元歌才从内室出来,道:“舅母对这谱子感兴趣么?”她说着将其拿起来,放到姜氏面前。   书册装帧的实在精美,姜氏用手抚摸了两下,翻了翻,才放下道:“我又不懂乐谱,只是这曲子出名,倒是听说过。”   沈元歌道:“的确,唐明皇亲自写的曲子,虽虚言仙宫之事,可听来盛唐气象富贵锦绣如在眼前,惜乎已经失传,如今只剩十八段了。”   姜氏对风月文雅之事一知半解,只敷衍着应了,沈元歌笑笑:“不怕舅母笑话,这原本不是琵琶曲的,后人虽也有改编,听来却总感觉失了味道,我又极向往天家富贵,便自己比照着编了一曲,闲来弹弹,聊以自悦。”   姜氏听见这话,方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元歌喜欢这个?”这姑娘成日裹素,不修妆饰,前些日子还将自己送的东西送了回来,她几乎都有沈元歌性子清淡无欲无求的错觉了。   沈元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盛世煌煌,谁不向往呢?何况是在极盛之时的皇家,只可惜阮阮生不逢时,不能耳闻原曲高妙,只能自给自足了。”   姜氏想到接她入府之前甄景为劝她的话,神色微微凝住了,沈元歌一顿,歉然道:“看我,闲话扯远了,阮阮本家微薄,也没多少好东西,挑了许久才找出这串松石项链来,觉得颇适合舅母,舅母瞧瞧?”   她说着,将一个雕花错金漆盒推到姜氏面前。   打开来,姜氏的双目先恍了恍。   盒子里躺着一串琢磨精细的松石珠子,颗颗圆润无暇,宝光流传,下面吊着一整块拇指大小的蓝松石,雕刻成锦鲤形状,用金圈雕成镂空鳞片,鱼眼处嵌了一粒红宝,光华璀璨,因松石材质的缘故,又不失端庄厚重。   姜氏在国公府生活这么多年,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打磨圆滑还没有瑕疵的松石极为罕见,一眼便知道是珍品,立时笑的哎呦了一声:“这样的好东西,舅母怎么当得。”   沈元歌道:“哪里,阮阮不过想着什么宝贝配什么人,我们家也是机缘巧合才得了这么一串,只是好东西白放在我这里也是可惜了,觉得舅母适合,是以诚心相赠,还望舅母笑纳。”   自从国公府失势,姜氏多少年没见过这等物件,目光一直落在盒子里,眼睛都快拔不出来了,早把昨天闹的不愉快抛到了耳后,笑意连连地收起来:“难为你有这份心,舅母就收下了。”   她指尖放在袖中磨挲着盒面,打量了一眼房中摆设,道:“阮阮在此处,有什么缺的,不习惯的,尽管跟舅母说,我着人给你添置。”   沈元歌对她的反应丝毫不觉得意外,她前世也是这样,虽不说唯利是图,却不免食亲财黑,一个大家夫人,总隐隐带着市侩气息,实在不讨人喜。   姜氏这个样子,也有囿于出身的缘故,她本是一西北普通州官之女,因为父亲巧合救下了战中负伤的老国公,自己却受累殒命,才得以高嫁国公府,那时大爷甄景嵘已有婚约,便将其许给了甄景为,嫁过来这么多年,虽勉强培养出了些高门之态,眼界心胸究竟不够。   沈元歌知她秉性,自然对症下药,果然见姜氏变脸,遂道:“承蒙舅母不弃,国公府如此厚恩,阮阮什么都不缺,只能报的万一而已,何况外祖母颐养天年,阮阮命薄,后半生荣辱顺遂,皆要仰仗舅母了。”   姜氏才进来时瞧见那宫廷乐谱,便想到了把她送进宫的那个打算,还未开口,就看见沈元歌眸中带了些微怯生生的笑意,抬起眼睛,问道:“听说再过一年开春,便是当今圣上的秀女大选?”   ...   两盏茶过去,沈元歌才把满面春风的姜氏送走,回到房中慢慢喝着茶水,听到她们谈话的春菱却微微皱起眉头,看上去有些担忧,问她道:“姑娘方才和夫人说想要入宫的话,可是认真的?”   沈元歌转着茶杯:“唔,为何这样问?”   春菱是国公府的家生子,自小伺候老夫人,是个明事理实心眼儿的丫头,道:“旁人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奴婢是觉得,在深门大院儿里过日子已经挺复杂的了,要是到了宫里,只怕更累心呐。奴婢听闻选秀是有女儿的官家中交递名册供上头挑择,姑娘虽然住在国公府,但也可以不必参加的。”   对,她为官的父亲已经不在人世,原籍又在江东,根本不在选秀之列,可即便前世她无心入宫,国公和姜氏不照样把她的名字和画像交递了上去,换下了自己的宝贝女儿甄闵瑶?这种事情,不论她愿不愿意,其实都身不由己。   所以只能先发制人,未雨绸缪。   沈元歌眼中泛出一点暖意,道:“我也拿不准呢,舅母虽然答应下来,不也也说了到时候再提不迟,无非看长辈安排罢了。只是这些天姥姥瞧着精神头不大好,你别拿此事去烦她,免得劳心。”   春菱似懂非懂答应了,把姜氏用过的茶盏收拾了出去,没一会儿,又进来道:“姑娘,少爷过来了。”   ...   “我觉得门后的人就是春菱。”沈兆麟转头,透过镶着云母的窗棱,看了向外面,神色沉重,“姐姐,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它太真实了。”   沈元歌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落在了侯在门外的春菱身上,她很清醒地分辨出,兆麟做的梦没出错。   当年她进宫时春菱本想陪她同去,只是她考虑到外婆病重,又将她劝回了甄母处,只是没想到几个月后,春菱便被甄闵成要去做了通房,一年后甄闵成娶妻,又被抬成了姨娘。   依照春菱的性子,若是早先知道了什么,一定不会做壁上观。   可是结果…   想到这些,沈元歌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梗住了,瞧着窗外那道隐隐约约的身影说不出话来,只能用手扣住面前杯盏,艰难地呼吸两口后,她听见沈兆麟唤道:“姐姐。”   沈元歌收回眼:“什么?”   沈兆麟微微敛着眉,道:“做梦以来,我一直在考虑一件事,倘若这些事情都真实发生过,现在的我只是在它们发生前重来了一次,那么尚未结下的仇,还要不要报?尚未欠下的情,还要不要还?”   沈元歌怔了一下。   她原本绝不打算让沈兆麟知道这些事的,可他好像在慢慢想起这一切,虽然到现在为止除了和朝堂有关的事情他都不记得,甚至不知道春菱成为姨娘的事,这个宛若上天怪诞的提示,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够停止。   至于前世中又牵扯的人,有些她一定会拼尽全力对他们好,譬如甄母,譬如春菱,可姜氏和甄闵成他们,她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自从知道兆麟死因后,原本只愿成为陌路人的想法开始不受控制的被恨意侵蚀。   事情尚未开始,他们算不算无辜? 第14章   沈元歌沉默良久,才松开手中已经凉透的茶盏,道:“管它是不是真的,既然是不喜欢的未来,我们想办法别让它发生就是了。”   她只能这么说,兆麟小小年纪不能沾上太多戾气,只是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倘若甄家人还要生事,她绝不会手软。   沈元歌对上弟弟仍有些茫然的眼,拍拍他的手背,像是在传递让他安心的讯息:“兆麟,你不用考虑这么多,只记住一样,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就去成为什么样的人,别顾忌,别委屈。”   沈兆麟眸色一动:“真的?要是我不想入仕,也可以么?”   沈元歌点点头,微笑道:“我相信你有自己的判断和选择。”   沈兆麟与她对视片刻,缓缓舒了口气:“我知道了,姐姐放心。”   送走沈兆麟,沈元歌从院门折返,转向跟过来的人:“春菱。”   小丫头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姑娘?”   沈元歌瞧着眼前尚鲜活的面孔,眸色微动,突然伸出手,轻轻拥了她一下,就在春菱唬了一跳,有些手足无措时,沈元歌已经顺势将额角抵在她肩上,自然而然化解了方才的动作,道:“我有些困,扶我进去睡会儿吧。”   她确实有些倦了,只是没想到一觉午睡醒来,便看见萧廿来了筠清馆。   沈元歌有些意外,甄母已经应允他继续做兆麟的教习,按规矩他该和在校场的武师一样住在后院,那里每个人都有单独的厢房,比普通小厮护院的条件好了不是一点半点,她本以为他会去的,可看样子,他昨晚分明没住那。   “昨天…”“我…”   两人同时开口,听见对方说话,又自觉地停住。   沈元歌见他等着自己说,遂继续道:“你不用继续住在下人房,李同应该给你安排了的。”   “我说,你也太不够意思了。”萧廿要和她说的正是一件事,“亲自选了我当护院,又想把我打发到后边去?”   沈元歌一愣:“后院厢房住着舒服呀。”   “那你这里谁给看着?”   沈元歌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好像是,解决了兆麟的事,她一放松就把自己给忘了。   萧廿捕捉到她脸上转瞬即逝的呆气,勾了下唇角,径直走向院门下的房间,晃了晃门上铜锁:“钥匙在哪?”   沈元歌道:“那是护院轮班守夜时才住的阍房,筠青馆院落又不大,那就是个几丈见方的小间儿,你实在不必憋屈在这里。”   萧廿将肩上包裹卸下来拎着,明明被褥器具结结实实塞的死沉,落在他手上却像装了一兜羽毛:“我又不是什么大佛,住阍房就成。”   沈元歌瞧着他,忍不住抿了抿嘴,露出笑意。   他穿的不过是和寻常小厮一样的粗布青衫,只是袖口用布条扎紧,站在暮光渺渺的院子里,却平白生出了一种少年将军身临麾下的调调,阍房二字从他嘴里说出来,也跟太子选行宫似的。   萧廿当然没注意到他身上自带的这股爷儿气,见沈元歌弯了眼睛,挑眉伸出手:“傻笑什么呢,钥匙。”   沈元歌忙收拾起神色,叫来春菱让她去取,又道:“其实不打紧,府上能出什么事,你可以现在后院住下,闲时到这转转就是了。”   萧廿打量了一下她小小的身子板儿:“不,我还是恪尽职守些罢。”   这姑娘太纤弱了,不由自主地让人生出保护的欲望。且他打小便警惕敏锐的像一只鹰,总感觉这富丽堂皇的国公府其实是狼窝。   沈元歌见他坚持,只好道:“那你有什么缺的尽管告诉我,我给你补上。”   萧廿没直接答应,只冲她摆摆手,打开门进去了。   ...   从霜降到完全入冬的一个月过的还算平顺,比之前世,沈元歌没病没灾,姜氏更什么也不缺她的,除却甄闵瑶耍耍小姑娘脾气之外,沈元歌的日子过得十分滋润。   当然,更让她心生欢喜的,还是萧廿入府以来,沈兆麟身手的突飞猛进。   天气转凉,偶尔起风,沈元歌会煮了热茶自己给他们送去,这日清晨才到校场,便看见两人正在过招,沈兆麟悟性很强,不过个把月身手已颇有萧廿之风,灵变迅猛,又狠又快,看得两个伺候的小厮连连咂舌,都远远站着不敢接近,直到萧廿喊停,两人分开,才上前给递巾帕。   沈兆麟擦完手上额上的汗,才看见沈元歌,忙迎了过去:“姐姐来了。”   沈元歌给他们递茶,边道:“我都瞧出来不一样了呢,可见长进真快。”   沈兆麟喝着暖茶,笑的爽朗:“萧廿哥厉害,我练才几天,全身骨头节都像通了一遍,头脑也开窍了,学的特别顺。”   这些日子过的充实,又得以发泄,憋在心里的情绪疏散许多,先前少年的意气风发也回来了,沈兆麟丝毫不掩饰眼中的崇拜之色:“萧廿哥,你这身武艺是跟谁学的?庐州有这样的高人么,我都不知道!”   萧廿那日和孟洋交手,不过使了些寻常招数而已,未曾显露三分山水,如今既答应了教习沈兆麟,自然把真东西拿出来,兆麟又不是傻子,怎会看不出,他的身手哪有半点乡野村鄙出来的影子。   “是偶遇了什么世外高人,还是捡到过武林秘籍?”兆麟想起之前贪看传奇话本的经验,半是调侃地问他。   萧廿原本眼里带着笑,听到这个问题,那点笑意便不动声色地淡了下去,扬了扬眉道:“我就是高人和秘籍,你可跟着学吧。”   沈元歌没注意到他方才一闪而过的微妙变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说笑间,院门处却传来了姜氏唤他们名字的声音。   她怎么来了。   沈元歌回过头,果然看见姜氏带着甄闵瑶过来,甄闵瑶后头还跟着几个丫鬟,一行人浩浩荡荡。   甄闵瑶瞧着她,脸上隐约现出一抹得色。   沈元歌猜到这小姑娘想干什么了。   果然和姜氏见礼之后,她便道:“表妹还真在这,我听府里有的丫鬟说,表妹有事没事就往校场跑,”她瞥了萧廿一眼,似笑非笑,“怕是不大成体统吧?”   有事没事就往这跑?这一个多月自己只天寒时来了两趟而已,也不知她怎么这么巧就来了,且这话,实在是意有所指。   沈元歌自然而然地想起,如今在筠青馆的茜彤好像就是从甄闵瑶房中调出来的。   她看了眼转脸去问姜氏“是不是”的大小姐,道:“舅母,我只是有些放不下兆麟罢了。”   甄闵瑶轻哼一声:“你要是想看表弟,等他出来去川桐院就是了,非得跑到这男子扎堆的地方来,谁知道为了什么呢。”   对于待字闺中的女儿而言,这话里简直带了冲动的恶毒,沈元歌却只是顿住神色,须臾,淡淡道:“我没那么想,说这话的可是表姐呀。”   这话说的,倒像指她才安了那份心思似的,甄闵瑶顿时恼了:“你…”   “瑶儿!”姜氏蹙眉,喝住了她。   “你匆匆叫我来,我还当出了什么事呢,原就为这个?阮阮入府已久,她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何况她也是你的妹妹,怎么可以这么揣测她?”   甄闵瑶睁大眼睛,没想到平日对她要求甚严的母亲今天竟然这么向着沈元歌,张口便道:“母亲,母亲你偏心!”   沈元歌瞧着她的小模样,突然有些想笑,现在她才不担心有人会对她做什么,毕竟上个月刚和姜氏达成共识,若有谁想诋毁她,眼前这位先就不答应了,何况离那个关键的日子,还早的很。   她丝毫不介意拿甄景为夫妇先当一段时间的挡箭牌,过日子么,顺当一阵是一阵。 第15章   甄闵瑶突然来这么一句,姜氏脸上就有点挂不住,敛眉道:“瑶儿。”   甄闵瑶委委屈屈咬了下唇,低头不再说话。   姜氏瞧着她,叹了口气,又对沈元歌温声道:“舅母知道你挂念弟弟,只是上京有上京的规矩,这里到底是校场,只有男子出入,到底是有些不方便,兆麟在这有仆人们看着,不会出事的,你们姐弟俩若有话,最好还是搁在前院说。”   沈元歌诚恳地表示受教,姜氏道:“好了,你们都先出来吧。”   ...   甄闵瑶还在赌气,两眼盯着脚尖慢吞吞的走,鼓着嘴巴不说话,出了校场,姜氏才沉下声色:“瑶儿,你这几日怎么浮声躁气的?以前可从不这样。”   甄闵瑶闷声道:“我这不也是怕她坏了规矩么?”   沈元歌安静做个听客,悠哉悠哉地往前走,姜氏显然不认同她这个说法,碍着沈元歌的面又不好多说,只轻斥了她几句,缓了口气,又对沈元歌道:“对了,说到这个,我知道阮阮是懂规矩的,只是上京礼数比之江东到底是有差别,阮阮可能还不熟悉,我便托人找了李嬷嬷来教你,李嬷嬷先前是在宫里伺候太妃的,前些年才回到靖王府伺候,让她教错不了的。”   靖王府的李嬷嬷?沈元歌知道她是伺候过两朝贵妃的老人了,以姜氏如今处境竟能把她请来,真是令人有些意外。   看来姜氏还真是把盼头放在她身上了。   甄闵瑶脸色越加难看,趁姜氏不注意,恨恨看了沈元歌一眼,想前几年自己学礼仪的时候,都没能有这么老资历的媪妇,母亲这是铁了心要偏心了!   她越想心里头越不是滋味儿,索性向姜氏告退,扭身走了,姜氏现下心思都放在沈元歌身上,却分不出神去追她,道:“后天就是十月十五下元节了,在团晖堂有个小家宴,你到时候别忘了过去。”   沈元歌点点头:“阮阮知道了。”   走到岔路口,两人才分开,眼看时间尚早,沈元歌便去了甄母处问安,中午才回到筠清馆,路上远远地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萧廿一身劲装还未换下,盘着手臂斜倚在院门处,像是在等人。   他察觉到动静,抬眼看见沈元歌,站直身子,冲她招了招手:“回来了。”   沈元歌一见到他,唇角便不自觉地露出笑来,走近道:“嗯,有事么?”   萧廿颔首:“你今天也看见了,兆麟有底子,悟性也高,可以让他选个兵器上上手了。”   这是个好消息,沈元歌自然没有不应之理,萧廿又道:“我惯来是使枪的,还让他跟着我练,你觉得怎么样?”   沈元歌不假思索:“当然好,你愿意带兆麟,我很放心。“   萧廿闻言笑笑:“你若信的过我,用不了两年,我一定把他带出个模样来。不过…”他略一沉吟,“校场里现成的兵器多是刀剑之类,枪杆子都是合木的,使起来太差劲,得另行准备。”   沈元歌登时明白,招他进屋,不一会儿,从内室拿出六百两银票推给他:“你看这些够不够?”   萧廿见她自己拿银钱出来,神色变得有点怪异:“这可不是小数目,不和府上长辈说一声?”   沈元歌轻轻一嗤:“这是我们自己的钱,说什么?”   萧廿默了片刻:“你在这儿,待的不贴心?”   沈元歌对上他阗黑的眼,有些出神,不知怎的就说了真话:“对,我不喜欢这里,很不喜欢。”她眸色一动,突然回魂般,蓦地笑了笑,“瞧我,偏题了,这些钱两可够?不够我再添些。”   萧廿没再多问,将银票退回大半,道:“不,你给的太多了。”   如今精锐兵器的确价贵,可这时局,能在明面上买到的未见得真会是什么好东西,他决定自己给沈兆麟打一支。   萧廿略作交代,收起银票准备走,要跨出门去时,却觉得还是得跟她说一声,便又折返了回来,道:“还有件事,我想请几个晚上的假。”   沈元歌道:“唔,你有事么?”   萧廿沉眸,嗯了一声。   沈元歌笑笑,也没细问,只答应了:“好。”   ...   下元节那天很快就到了,沈元歌伺候甄母午睡回来,才进院门,便看见邓婆子在门口候着,邓婆子也看见她,忙忙迎了过去,道:“姑娘可算回了,二奶奶好生挑了这些东西,让奴给您送来。”   沈元歌走近,看见她怀里抱着妆奁并一个半臂长的衣箱。   邓婆子脸上的笑容有些不自然,却努力牵扯的热情洋溢,边簇拥着沈元歌进去边道:“夫人可疼惜姑娘呢,来的新料子马上吩咐给姑娘裁了衣裳来,连大姑娘的都还没做好。”   沈元歌并不想搭理她,只笑笑:“有劳妈妈了,替我多谢舅母。”   邓婆子连连道不敢,把她引到镜台前,将两个盒子打开。   衣箱里装着几套精致袄裙,为了避免孝期逾距,都是素净颜色,料子和样式却都十分精致,这便罢了,待抽开妆奁,旁边几个下人的眼睛都被恍了一恍。   邓婆子也还没见过这些东西,顿时像只被提住脖颈的鸭子,探着头瞪直了眼睛,没忍住小声嘟哝了句:“我的娘哎。”   半尺见方的错银漆盒,上下分三层,上面首饰素净而精致,多是白玉素银米珠缀成的钗环,并几只缠枝景泰蓝细手镯,与她此时身份甚是和贴,下面两层却放着错金对蝶发钗,琉璃簪珥,各式珠花头面,琳琅满目。   沈元歌意外也不意外,李嬷嬷昨天已经到了,心知姜氏是让她来掌眼的,沈元歌便也没故意露拙,李嬷嬷会给姜氏回什么话她十分有信心——要是在深宫白待了十年,她也不用重活这一遭了。   未到时候,该有的期待给的越满越好,登的越高,才会摔得越疼,自己绝了那个念想。   沈元歌伸手摸了摸银奁,道:“舅母还送这些东西来,真是折煞我了,眼瞧着到了下午,今天晚上还有家宴,春菱过来和我梳妆吧。”   春菱看了邓婆子一眼,低声应是,走上前去。   虽然孝期已经过了百日,不必再全身缟素,但穿红着绿肯定是不行的,只能选素淡的衣裳上身,沈元歌选了浅秘色云纹对襟短袄,下搭佛手纹月白绉裙,长发梳成垂鬟分肖髻,一把青丝垂在身前,簪上一支银镂玉娥步摇,素色米珠垂在鬓边,发出窸窣声响,柔光流转,衬得她面孔愈加光彩照人,春菱梳顺了她的头发,放在背后,瞧着镜中人,都微微出了神。   “姑娘可真好看,画上的人都不及你三分呢。”   沈元歌没有应声,她瞧着镜子,镜中人也看着她。   许久不曾这样精心打扮过,指尖晕了胭脂点在唇上,刹那间心底竟泛起一丝寒意,立时垂了眼不再去看。   她想起前些日子和姜氏的对话,不觉收紧手指,掌心的一点汗意便沾到了指甲上。   她对姜氏说,阮阮本是命薄之人,幸得长辈怜惜,接入上京,甄家便是唯一的至亲,今后命途富贵平顺与否,全指望舅母。   姜氏如是答她:“舅母曾有幸随命妇们进宫面圣,富丽轩宏恍若天宫,贵女如云,荣耀无匹,三分美也衬得如十分一般,你若是进了皇门,那可真是洛神在世了,依你资质,甄家何有不为你图谋之理?到时候我们还要跟着你沾光呢!”   她已经将前世任凭被安排的困窘处境扭转成了类似于和对方结盟的关系,至于接下来…   只等到那时来个登高跌重。   沈元歌唇角微折,强迫自己抬起头来,比镜亲手将钗环簪珥一一戴就,起身站到邓婆子面前,脸上浮起微笑,道:“妈妈看我这般可得体?”   ...   夜幕逐渐笼罩下来,团辉堂里灯火通明,摆起了晚宴。   沈元歌和一众小辈围坐一桌,在人多的地方,她的话一向不多,只夹些离的近的菜安静地吃,倒是对面的甄闵成十分热情,时时找着话与她说:“元妹妹,这里的膳食可还吃的惯?吃不惯再让他们添几道。”   “这盘桂花鱼怎么摆这儿了,元妹妹和兆麟应该爱吃,秋霜,快给布菜。”   “这是锅子,今儿头一天上桌,你们老家没有的,尝尝合不合胃口。”   “啪”地一声,坐在沈元歌旁边的甄闵瑶放下了筷子,微微皱眉,盯着甄闵成道:“哥哥,食不言寝不语,可安静会儿吧,你的元妹妹知道自己夹菜。” 第16章 故地   话音刚落,甄闵瑄和甄闵皓没忍住,皆漏出一声儿轻轻的笑。   甄闵成愣了一下:“有你这么和长兄说话的吗?母亲就会惯着你,规矩呢?”他虽是责备,脸上却是带着笑的,带着些兄长的宠溺意味。   甄闵瑶却是当真不快,可碍着身份不好发作,侧目看了沈元歌一眼,将拍在桌上的筷子拈起来,递给侍女:“乌木筷子沉手!去换双细象牙的来。”   自沈元歌到府中以来,祖母乃至母亲的疼爱就全让她分去了,这几天哥哥回来,眼珠子也时时黏在她身上,今天晚上更打扮的跟个妖精似的!给谁看?和谁比呢!   甄闵瑶府中千娇万宠这么多年,越想越不平衡,一颗鸽子蛋在盘子里怎么捯饬都夹不起来,索性闷头喝汤,甄闵成看出妹妹心里不痛快,冲沈元歌歉然笑笑,示意她别介怀,夹了一筷子龙井虾仁到甄闵瑶面前,咳了一声:“这个你爱吃,哥给你夹。”说完暗中捣了她一下,“任性了啊,祖母可瞧着呢。”   甄闵瑶脸色稍霁,拧了下身子,还是顺着他的台阶把虾仁吃了,沈元歌怀着一颗比同龄人沧桑了至少十岁的心,将兄妹俩的互动看在眼里,却生出了一种物是人非之感。   现在的他们,不过是藏着些许小心思和偶尔任性的公子小姐,至少还怀有少年儿女的憨顽单纯,谁能想到不过短短几年会变成那样,特别是进了官场的甄闵成…   沈元歌沉目,看了眼坐在右侧的兆麟,不动声色地收回眼去。   晚宴行至末尾时,几个丫鬟鱼贯而入,给主子们上甜点茶水清口,几道精致好看的点心摆上来,甄闵成先体贴道:“元妹妹,这个蜜浇螺酥味道不错,你尝尝。”   沈元歌闻言看去,只见薄胎盘里摆着两排用热蜂蜜浇成的点心,金黄晶亮,极是诱人,她笑笑,却没有动筷,道:“多谢表哥,只是我不能吃蜂蜜做的吃食,倒是遗憾了。”   甄闵成疑惑道:“这是为何?”   沈元歌道:“打小便碰不得,吃一口身上便会起红斑疹子。”   甄闵成沉吟点头,突然想起什么,回身问传膳的侍女:“方才的主菜里没有蜂蜜吧?”   侍女连忙摇头:“少爷放心,没有。”   甄闵成松了口气:“跟厨子说一声,以后元妹妹在的宴席上都别放。”   侍女领命下去了,沈元歌道:“不用这么麻烦,我自己注意便是。”甄闵成笑笑,让她尝尝另一碟里的雪山梅,甄闵瑶却夹起一块螺酥,放在眼前,黄橙橙蜂蛾似的一点,在灯下显得十分晶莹。   她端详片刻,突然觉得心里憋着的一口气顺了,将点心放进了嘴里。   ...   同甄府一样,许多官宦人家也会在这一天摆宴祭祖,府中长杆举三盏天灯高照,道上却不掌灯,夜色暗沉如墨,月亮隐进云里,京中路上全是黑漆漆一片。   萧廿就是在这个时候悄悄离开了甄府,径直向西而去。   来到京中这些天,他又有飞檐走壁的功夫,几乎把上京城中地盘摸了个遍,已经能确定那处就是自己要找的地方了。   萧廿避开夜里巡察宵禁的兵士,来到城西的一座府邸前,他母亲阔别了二十多年的故地。   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娘亲病重神迷时口中喃喃的萧府早已没了痕迹。   萧家军在大昭消失了十七年,外祖家一个人也没了,那座只存在于他想象的府邸,更是连断壁残垣都没留下。   面前这座宅邸看起来开府不过六七年,白月从夜云下露出一角,朦胧光晕笼罩下来,但见轩宏伟丽,没有半分荒芜败落,将他不知道的往事全部掩埋,只有院中一棵黄栌树仍亭亭如盖,窜出院墙,矗立在暗夜里。   他曾听母亲萧娘说,京中有棵被奉为神树的红叶黄栌,是多年前从香山上移下来的,可巧就在自家街前,每年红叶盛时,便有许多闺阁姑娘和少年公子前来许愿,求姻缘,求仕途,分外热闹,而她因为近水楼台,系的红绫永远是最快最多的。   萧娘每每说这话,脸上便会不觉露出自豪而满足的神情,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无忧无虑的闺中年华,萧廿却总无法感同身受,现在站在娘亲故地,他仍然不能——眼前之景太繁华,太苍凉。   这个府苑将黄栌神树圈了进去,萧廿抬头看了一眼,紧了紧缠在腕上的带子,脚尖点地,翻上丈许高墙,攀缘越至树梢,折下一枝,又腾身到树下,盛了一捧夹叶泥土,揣进怀里,重新翻出府外。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没发出半点声响,萧廿把东西收好,正待离开,后面却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一声急切的唤:“少爷——”   萧廿脚步停了一瞬,然也只是一瞬而已,那人却快步追了上来:“少、少爷…”   拦住他的是个年近四十留着短髭的中年男人,萧廿看向他,未见怒气,眼中却已透出凌厉之色:“董叔叫谁少爷?”   来人一顿,却坚持道:“少爷是将军的儿子,属下当然要叫…”“董叔!”萧廿敛眉打断他的话,“我叫你一声叔叔,是尊敬你是长辈,和你是燕家的家将没有关系,我和那个姓燕的也没有关系,这件事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你要是再叫我少爷,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萧廿说完,转身便走,董翰青连忙拉住他:“阿崇,别和将军置气,他必然是有苦衷…”   萧廿冷笑一声:“苦衷?照董叔先前所说,你们残军逃到巴蜀被迫落草,时隔十数年都能寻到庐州,他在云南入蕃封将,会找不到么?他是找不到,还是不想找,还是早就把母亲忘了?”   董翰青张了张嘴,半晌没说出话来,萧廿早已厌恶了这个话题,道:“董叔跟到这里,不是来说这个的吧。”   董翰青连声应道:“当然,当然,阿崇入京时间也不短了,咱们什么时候回甘宁山?你陈舅和众兄弟都等着呢。”   月光洒在萧廿脸上,半明半暗,好像覆上了一张冷俊的面具,看不清楚是什么神情,只听他道:“我会去的,可现在不行,我还没完成别人的嘱托。”   “那…”   “两年,最多两年,我便去找你们。”   萧廿一字一句说完,向他颔首示意,转身阔步消失在夜色里。   ...   时近二更,甄府里家宴结束之后,众人皆各自散了,沈元歌和沈兆麟甄闵皓两人一同回了西院,甄闵成却没凑上去,反而说要送甄闵瑶,和她一起出了团辉堂。   甄闵瑶以为他是因为宴上的不愉快专门来哄自己的,轻哼道:“哥哥不用专门送我的,我没事。”   甄闵成微怔,旋即打着哈哈道:“是是,瑶儿自小便懂事,为兄没什么不放心的。”   他略一低头,试探着问她:“为兄是想问问,瑶儿觉得,元妹妹怎么样?”   甄闵瑶一愣,抬起头来,看到他一脸眼泛桃花的表情,方知自己会错了意:“哥哥,什么意思?”   甄闵成笑道:“你们都是女孩,平日里也亲近些,哥哥是想让你得空在元妹妹跟前为我多美言几句,你想,咱们家现在是元歌妹妹唯一的亲人,她既来了,自然是要在京城定居的,祖母和母亲也都喜欢她,若是亲上加亲,也能锦上添花不是?”   甄闵瑶反应了好大一会儿,脸色都变了,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元妹妹元妹妹,你叫的倒亲!”   甄闵成愣住:“瑶儿,你怎么了?”   甄闵瑶红着眼圈,啪嗒掉下一颗水豆子:“自从她来,祖母就尽宠着她了,母亲待她更是比我这个亲闺女都亲,让她当几年的表姑娘还不够,你还想让她正儿八经做甄家媳妇,当我的长嫂?我告诉你,别想,没可能!”   甄闵成吃了一惊,见她竟掉下眼泪来,忙掏出帕子来给她擦,甄闵瑶夺过来往他怀里一塞,扭身跑了。   甄闵成万没想到会来这一出,忙追了上去,却不想她跑的这样快,没片刻便冲进了院子甄闵成大晚上的又不好追到她闺房去,只能在院门口生生停住,眼瞧着她消失了,急得顿足,懊丧地叹了口气,只好转身回去了。   甄闵瑶却没回房,而是径直跑去了姜氏处,抬手就想敲门,却听见姜氏和甄景为的交谈声隐约从门缝里传了出来。   “阮阮原是个心高的,这倒好办了,寿宴上的事,老爷可都给她安排好了?” 第17章   “你放心,到那天你也不用特地嘱咐她,免得一紧张再拘束了,显得小家子气,已经尽了人事,能不能成就看造化罢。”   姜氏笑道:“什么造化不造化,阮阮的相貌就是最好的造化,她又是自己肯上心,这事准成…”   话音未落,便被房门处传来的笃笃声响打断了。   姜氏和甄景为都是一顿,因为房中下人都被遣散出去,姜氏起身过去,拉开了门。   甄闵瑶就在门口站着,红着眼圈,胸口微微喘着气。   “母亲又让父亲给那个沈元歌安排什么?咱府上养着她们姐弟俩还不够么?”她心里实在憋屈,连行礼都顾不上,直接就问。   姜氏见她不对,压沉声音道:“瑶儿,你说什么呢?”   甄景为看见甄闵瑶像是跑过来的,璎珞纠结,鬓发也有些散乱,脸色不由得挂了下来:“这么晚了,你不快去安寝,冒冒失失闯到大人房中像什么样子?”   甄闵瑶扁起嘴:“父亲这就嫌我坏了规矩了,是是,果然她一来,各处就没我的好儿了,就连哥哥…”她说着说着,又要掉金豆子,姜氏到底是女人,猜中七八分,生怕她越说越离谱惹甄景为生气,伸手把她拉进来:“你这说的什么话?”   她止住甄闵瑶的话,转头对沉着脸的甄景为道:“老爷,瑶儿一定是宴上甜酒吃多了,才这么没遮没拦的,妾身好好说说她,天色不早,老爷先去安歇吧。”   甄景为平日就只专注官场,并不上心内宅之事,见甄闵瑶这般,尽管十分不虞,但如今心思全在沈元歌和大宦黄尤身上,也没精力追究,皱眉冲她摆摆手,就离开了。   姜氏这才松了口气,对甄闵瑶道:“这几天到底怎么回事?你以前可是十分乖巧的。”   甄闵瑶低了头,去转手中的手绢,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句:“我不喜欢沈元歌。”   姜氏如何不知道她,心思有些复杂,却还是道:“元歌进府来,也算给你添了个妹妹,再者,虽然府上添了两个人,你也还是咱家独一无二的嫡长女,平日该有的吃穿用度可曾少了半点?你怎么能因为这事来质问长辈?”   甄闵瑶眉头蹙起:“我就是不明白,她有什么好的?”   “她有什么好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好能对我们有多好。”姜氏想着这样小女孩心思下去可不行,索性教了她,“倘若她能对我们府上有助力,甄家在她身上花些功夫又如何?总归得益自身,这其中的利益关系,你要明白。”   甄闵瑶睁着眼睛,缓缓摇头。   甄氏叹了口气,关上房门,拉她往炕上走去:“你过来。”   ...   教习沈元歌的李嬷嬷来了也有一段时日了,今天甄母记挂起来,便趁着早晨问安的时候把她也请了来,沈元歌和李嬷嬷到甄母房中时,桌上摆了些什锦果品,想来是特地给嬷嬷备的,姜氏和甄闵瑄都在,只是不见了甄闵瑶,屋里还算热闹。   甄母让陈嬷嬷招呼人坐下,热络地和她聊了几句,才问起沈元歌教习进度的的事,李嬷嬷笑容满面,显然对沈元歌这些时日的表现非常满意,看了姜氏一眼,道:“夫人之前还说姑娘礼数生疏,依奴看,实在是过谦了,姑娘知书达礼,丝毫不逊于京中贵女,倒教老奴不知道从何教起了。”   沈元歌低眉道:“嬷嬷折煞阮阮了。”   她当然只是嘴上说说,她在深宫待了十年,什么繁文缛节对她而言都是轻而易举,前些时日也没有故意藏着掖着,该如何如何,看在李嬷嬷眼中自然十分惊艳——沈元歌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李嬷嬷已经将前些日子沈元歌的表现祥详尽尽夸了一遍,殷殷笑道:“反正是个轻松差事,李嬷嬷连声应下,殷殷笑道:“表姑娘万事都好,且奴瞧着,身上自有一份宫廷气度,也不知是不是缘分使然,有富贵之命呢。”   此话甫一出口,周遭热闹的空气却冷却了下来。   姜氏之前是交代了让李嬷嬷帮着掌掌眼,却不曾想她会当着甄母的面说出来,不免心虚,甄母却不知联想到什么,神色间浮现出一丝悲伤,笑意也慢慢淡了。   姜氏忙道:“嬷嬷这样说,我和老太太可放心了,”她转向甄母,趁这个空子将事情扯入正题,“元歌来咱们府上也一个多月了,但京中人事想来还很生疏,正好下月二十三国子监宋祭酒的母亲过七十大寿,妾身想带着她和闵瑄一同去赴宴,开开眼界,左右礼数已经熟悉,也不怕失了礼。”   沈元歌听到她的话,抬眸看了姜氏一眼。   终于到这一天了。   她口中的宋祭酒是宋婕妤的父亲,宋婕妤恩宠正隆,宋家也跟着水涨船高,虽然祭酒官从四品,并非特别高的官位,但却是实实在在的国子监之首,掌着所有贡生监生的课试升黜进学,凡府中有苗子的官宦之家谁敢得罪?说白了,凭他再老子的官,为了自己儿子,在他跟前也得装孙子。   两个姑娘都大了,正是婚配佳龄,甄母原本就有多让她们出去见识露脸的打算,放下被姜氏的话拉回神思,自然没什么异议,可沈元歌心里却绷紧了弦,她知道,这个宴席至关重要。   因为前世,皇帝曾派大宦黄尤亲自来宴上赏赐寿礼,以示恩宠。   甄景为就是不知如何事先得了消息,借此机会买通黄尤,在皇帝跟前荐了她。   这事是她入宫许久后皇帝顺口提及黄尤举人之功时才知道的,虽然黄尤所做的可能就是看中她之后在御前提了一嘴,却是他上辈子被隐藏住的转折的真正开始。   把事情扼杀在萌芽里往往事半功倍,沈元歌明白这个道理。   她脸上浮起一丝模式化的微笑,道:“有劳舅母费心安排。”   姜氏亲切地应了她两句,甄母却好像又回到了刚才那个失神的状态里,沈元歌正觉得有些奇怪,便听陈嬷嬷上前笑道:“别光干坐着说话了,吃些点心吧。”   直到膳后送走了来人,房中静谧下来,甄母坐在木炕上,缓缓叹了口气:“陈娘,李嬷嬷说阮阮身上有宫廷气度,可是因为她娘亲的缘故?”   他们走后,陈嬷嬷心就一直悬着,听见她果然这样问,一时间觉得唇齿凝塞,劝道:“老太太这话从何说起呢?四姑娘并未沾染过宫廷,更别提表姑娘了,想是李嬷嬷觉得表姑娘稳重,才如此夸奖的。”   甄母眼中现出哀戚之色:“总是我对不住雯雯,让她空等了那么多年,到了还嫁给了别的男子。”她用帕子压了压湿润眼角,又道,“你说,倘若我当初允她再多等两个月,她是不是就不会抱病而终?”   陈嬷嬷身形一动:“老太太,人生各有命数,又岂是您的过错?姑娘虽走的早,却也算嫁得良人,您别自责了。”   甄母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她一向乖巧,终于还是听了我的话,可若重来一遍,我一定会让她再等等,只要她顺心随意了,即便嫁到云南去又如何呢?”   ...   这几日萧廿好像真的很忙,只是每日还坚持抽出时间回来,里外一趟趟地跑,沈元歌有所察觉,便道:“我这里不用成天都守着,你若有自己的事去办就行,兆麟这几天也在打点国子监的事,府上没什么好忙的。”   萧廿本想回绝,沈元歌又道:“放心,我又不扣你的例银。”   萧廿瞥了她一眼,就看到沈元歌揾着腮,笑眯眯地瞧着他,自己也轻笑一声,转身走了。   他最近确实忙,只是自己才来国公府找到沈元歌时,就觉得这姑娘缺少安全感,所以才不愿离开,虽然不知道能帮到什么,但是把她安在眼皮子底下便能放心一些,这几日倒是从她身上看不出先前那种紧绷的感觉了。   沈元歌望着他修长劲挺的背影,唇边抿出一个浅浅的梨涡。   春菱过来笑道:“姑娘心情好像不错。”   沈元歌冲春菱弯了弯眉眼。   有人愿意守在自己身边,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总能让无依无靠的无助感得到缓解。   挺好的。 第18章   京中贵户的礼数规矩教来冗杂,足有一个多月,李嬷嬷才离开国公府,宋府的寿宴也如期而至,沈元歌好像很重视,前一天便开始选衣裳首饰,对镜试着描花黄,只是方才春菱被她差去甄母院里送甜粥了,便唤侯在门口的人道:“茜彤,我昨天自己调的胭脂在里头书桌上,你帮我拿过来吧。”   茜彤依言照办,有意无意地瞥着她道:“姑娘十分上心呢。”   沈元歌道:“毕竟是来京中的第一次宴会,”她转头接过茜彤递过来的瓷盒,冲她一笑,神神秘秘的,“舅母还特地嘱咐我,这次寿宴上会给我引见贵人,谁知道有什么安排。”   茜彤眸色动了动,笑着附和:“啊,那真是恭喜姑娘了。”   沈元歌指尖在盒盖上画着圈,随意道:“好,这里没你什么事了,去吧。”   茜彤便寻了个由头离开了房间,她一走,沈元歌神色就淡了下来,将才簪到鬓边的步摇抽出,掷到一边,打开了手边的胭脂盒。   瓷盒里嵌着铜镜,小格中放着一支短毛笔,旁边才是调好的胭脂膏,若是细心分辨,便会发现那颜色并非正常的胭红,而接近狰狞血色,沈元歌用指甲剜出一点,涂在手臂上试了试,嗯,十分自然。   沈元歌垂目,将其收了起来。   翌日一早,沈元歌梳妆好,便去了抱厦等着,时辰还早,人都还没来,候了片刻,兆麟才到,沈元歌和他说了几句话,却见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探了探身子:“那不是阿明吧。你怎么把萧廿拉来了?”   沈兆麟嗨了一声:“阿明着了风寒,不能跟着,我经过姐姐那里时看见萧廿哥在,便把他叫来了,姐姐不介意吧?”   沈元歌道:“我介意什么,他不嫌麻烦就是。”   约摸有一盏茶的时辰,姜氏和甄闵瑶方来了这里,沈元歌起来见礼,甄闵瑶瞧见她,便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她今日精心装扮,髙绾环髻,丹唇点朱,娇媚而富丽,相比起囿于身份妆面素雅的沈元歌而言显眼了不少,可认真比起来,总觉得还差点什么,甄闵瑶几不可闻地轻哼一声,别开脸去。   沈元歌只抿唇笑笑。   这些天甄闵瑶总和她争风赌气,当然在死了一回比同龄人多活十几年的沈元歌看来,她只是个娇惯过头的小姑娘,那些事并不往心上放,可今天,她的赌气却能顺水推舟的帮自己一个忙。   姜氏满心不知在盘算什么,也没有注意到甄闵瑶,只说人既然齐了,那便动身吧。   原本沈元歌走在前面,甄闵瑶偏撞了一下她的肩,擦了过去,袅袅婷婷地扶着侍女的手上了马车,这事放在同龄女孩身上必然会觉得不舒服,可沈元歌瞧着她的背影,内心毫无波澜,突然觉得自己的灵魂真的是老了。   无论是甄家子弟,兆麟,春菱,抑或是萧廿——即便他们有的比自己高许多,在她眼里仍然都跟孩子似的。   哎,沧桑。   ...   宋婕妤位分仅在昭仪之下,近年又颇得皇宠,家族之势,炙手可热,今日老夫人八十整寿,宋家重排场,许久之前便着意布置,马车才入宋府所在长街,便见檐上角灯高缀,路上宝马香车连绵不绝,豪奢抢目。   老夫人寿宴,邀请的大都是贵妇女眷,沈元歌和甄闵瑶这种未出阁的小姐,只是陪末,同其他小辈共坐一席,不过下马车时,姜氏还是着意叮嘱:“阮阮,宋家如今乃是皇亲贵戚,宴上许有贵人前来祝寿,届时若要拜见,你便来我左手边,记住了吗?”   沈元歌连声应下,姜氏却还怕她忘了似的,进门前又嘱咐了两三次,才带着他们去见各府夫人,一同前往祝寿。   缮国公府今时不同往日,朝中地位,明眼人皆是心知肚明,同姜氏互相寒暄,颇为含糊将就,更别提宋婕妤御前之人,东道主宋家对官场形势一目了然,对甄家来客更是不免敷衍。   宋老夫人的大儿媳孙氏下堂待客,一路下来亲亲热热,来到姜氏面前时,笑意已见浅淡,姜氏心中十分不快,又不好显露,只能殷殷应着,说了几句,孙氏抬眼,略打量了下她身后站着的沈元歌和沈兆麟二人,眉眼倒微微展了一展,道:“想来这便是秋时从庐州来的沈家少爷和姑娘了,出落的可真好。”   姜氏笑道:“夫人好眼力,两个孩子初来京城,闻得贵府贤名,十分仰慕,正逢老夫人大寿之喜,我便把他们带来见见世面。”   孙氏笑笑,抽回被她亲亲热热握着的手,道:“寒蓬陋舍,哪有什么世面可言呢,不过也许对于府上而言是略繁杂了些,惭愧惭愧。”   她说完便转身去接待其他客人了,瞧着她的背影,姜氏的面色不大好看,甄闵瑶也看出来了她的倨傲之色,敛了下眉,低声嘟囔:“一时得势而已,神气什么。”   姜氏低低喝住她:“瑶儿,快入席了,和阮阮兆麟坐着去吧。”   甄闵瑶哦了一声,和他们一块过去,转脸却已是微笑,招呼沈元歌道:“我和妹妹挨着坐吧。”   沈元歌看了眼兆麟,他已经在对面的公子席上坐下,道:“好。”   两人一落座,便吸引了众多姑娘的目光,坐在席上的宋家姑娘也分出神来,笑道:“甄姐姐来了,快坐。”   说着看向一旁沈元歌:“想必这就是沈姐姐了,”她笑容甜美,毫无方才孙氏的怠慢之色,“沈姐姐可真好看,和甄姐姐一样美呢。”   沈元歌记得她,这是宋婕妤的三妹念薇,和兆麟同岁,因是祭酒之女,时常去国子监帮衬着整理笔墨书籍,因性情纯良和善,心思疏朗,人缘甚好,兆麟甚至还曾倾心于她,但因她已有青梅竹马的心上人,是以这份心思,兆麟到死也按捺未表。   那个青梅竹马沈元歌也听说过,是国子监司业之子郑伦,两人自小相识,感情甚笃,只是后来宋家败落,听说宋念薇虽也嫁入郑家,却并非正妻,而成了郑伦的侍妾,境遇凄凉。   沈元歌挺喜欢这个女孩,忆及此处,心中五味杂陈,却只能当做不认识,经人介绍,才见了礼,各相坐下。   宋念薇对她印象不错,又顾念她刚入京,和姑娘们都不认识,便主动与她引见,一时间席上的注意力都引到了沈元歌身上,甄闵瑶瞧着席上热闹之景,手拢在袖内,捏着那物,神色有些紧绷。   那晚母女开诚布公地谈过后,姜氏已经将放在沈元歌身上的打算告诉她了。   面对满心盘算期待的姜氏,甄闵瑶没有任何愉悦,讶异过后,取而代之的全是不甘和愤懑。她怎么说也是公爵贵女,门楣光耀,她想不通,父母为何将希望寄托在一个死了爹娘的表姑娘身上。   姜氏说的也有道理,沈元歌入京,甄家人就是她在世上仅有的靠山和亲人,倘她入宫后能像宋婕妤一般得势,甄家是能也是唯一能得益的一族,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她沈元歌就适合进宫,凭什么就她能给府里挣荣光?   沈元歌是相貌好看,性子温柔会说话,可她甄闵瑶也不差,何况即便沈元歌没有退路,到底不是甄家的亲女儿,能不能用的上还说不定呢,怎么和她比?   说什么舍不得,还不是信不过自己。   昨日茜彤还偷偷过来和她说了一番话,那话的内容,更让甄闵瑶觉得一股怒气直冲脑门,越发按捺不住。   远远地,戏台上传来唱和之声,拉回了甄闵瑶的神思,忙随众人一同站起来,给老夫人敬祝寿之词,往身侧看了一眼,压住心中的不忿之感,方坐了下去。   这边席上都是小辈,大人又抽不出空来管,没那么拘束,沈元歌正和宋念薇说话,看起来毫无防备。 第19章   甄闵瑶见她们都笑的热闹,趁无人注意,提起面前的小酒壶,似在欣赏壶上花纹,手指在壶盖上抚摸着端详片刻,才给自己斟了一杯,抿了一口道:“这酒可真不错,比我在府中尝过的都香甜。”   宋念薇道:“这是玉昆甘醴,宫里进贡的东西,醇厚温和不醉人,姐姐想着祖母这次过寿,赴宴的女眷又多,所以差人送来了不少。”她转脸:“沈姐姐也尝尝。”   沈元歌点头,正待提起自己小案上的银壶,甄闵瑶却站起身,端着酒壶伸向她,微笑道:“我来吧。”言罢给她斟满了一杯。   酒液注入杯盏,金黄澄明,看不出任何异样,沈元歌伸手接了过去:“有劳表姐。”   甄闵瑶抿唇笑笑,朝她举杯示意,把酒喝尽了。   杯盏送到嘴边,甘酒特有的醇香漫入鼻息,还惨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味,沈元歌抬眼,正和甄闵瑶对视,也一笑,抿了一口,酒水滑入喉咙,将杯子放回桌上:“果然很甜。”   宋念薇道:“是了,甘醴不烈性,我平日是最沾不得酒水的,三两杯便倒,换了这酒就能大快朵颐一番。”   素日和宋念薇相熟的小姐笑道:“到底是酒,你少夸海口,别待会儿自己醉了,闹出笑话我们可不救你。”宋念薇点她一指头:“就你能说,看我不灌你!”   席上姑娘都纷纷笑了,沈元歌迎合着热闹一同聊了几句,吃过几口菜肴后,却仿佛感觉不适似的,放下筷子,以手之颐,按了按额角。   甄闵瑶的目光有意无意地从她身上滑过,略一勾唇。   沈元歌环顾四周,此时正席菜肴已经全部呈上来,旁人都在用膳敬酒,无人注意到这边。   她闭目缓了一下,低声对宋念薇道:“容我出去更衣,待会儿回来。”   宋念薇没看出什么异状,招过一个侍女带她,沈元歌便跟着那丫头从侧门出去了。   堂中人多,一出侧门,站在游廊上,凉风吹来,颇有豁然开朗之感。   丫鬟引她行至西阁,恭声道:“姑娘去吧,奴婢在此处候着。”   沈元歌道:“今日客人多,你想必也忙的很,且先去吧,我记得路,待会儿自己回去便是。”   丫鬟确有事务在身,听她说的笃定,便顺着应了,沈元歌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转身进了阁门。   周围十分安静,并无人来,沈元歌忍住皮肤下泛起的麻痒之感,走到小窗边,趁着光线从袖中摸出一只圆圆的瓷盒。   手法前些日子已经练的很娴熟,她迅速收拾好,对镜觉得满意之后,推门走了出去。   府上每个人都忙忙碌碌,但堂后少有人经过,沈元歌一路顺着游廊走回侧门附近,只偶尔遇到了几个行迹匆匆的下人,并无人注意。   她没有立即进去,悄悄在侧门口站定了。   前事太过久远,她已经记不大清楚此次宴会上的细节,但她可以肯定,宦官黄尤一定回来,而且,差不多就是在这个寿宴行将结束的时候。   这样正好,既能达到目的,也不会对这个宴席造成多大影响。   她看了眼天上逐渐西行的日头,微微禀了禀呼吸。   果然约摸半盏茶的时间后,正门口传来了小厮欢欢喜喜传话的声音:“老夫人,夫人,圣上派了黄中官来府上。”   话音才落,便有小太监进来拉着长腔道:“万岁特赠寿桃两只,紫檀如意一对,跪迎——”   原本热闹满堂的人声瞬时寂静,宋家人喜上眉梢,连忙迎上去拜谢圣恩,其余宾客也纷纷离桌,起身而出。   见圣旨如见皇上,无人敢轻易抬头,沈元歌就趁着众人一同迎出去的时候步入堂中,顺着人潮来到姜氏身边,依她所言,跪伏在了左手边。   黄尤宣读旨意后,宋家人将寿礼恭恭敬敬地接过,孙氏和老夫人领着众人起身,笑容满面道:“中官远道而来,快请入座,吃杯酒罢。”   黄尤推让,向老夫人致贺,抬起头,视线扫向堂中的众人。   论门第爵位,甄家仍是世袭一等,是以姜氏是站在比较靠前的位置,打眼过去便能瞧见,黄尤顺着姜氏的方向,将视线放在了她身旁左侧。   可看清沈元歌的脸时,他原本审视的神色登时就沉了下来,转而变为深重嫌恶,受到侮辱似的,怒然瞪了姜氏一眼。   圣旨刚传到府中,众人皆低眉顺目,宋家还停留在受恩赏的喜悦里,并没人注意这突然的异样,唯姜氏察觉到这道压迫骇人的视线所及,稍稍抬眼,心里咯噔一下。   黄尤伺候皇帝三十几年,其人长袖善舞,又当着司礼监的位子,职权甚高,甄景为为了搭上他,废了不少力气,见他这个眼神,原本心怀期待的姜氏突然就没了底,又想不清哪里出了不对,瞥了一眼旁侧的沈元歌。   可惜沈元歌今天梳的发髻长发向右拢于胸前,用余光只能看到她的鼻尖。   沈元歌似乎也感觉到黄尤钢篦也似甚至带了怒意的目光,不明所以地呆愣抬脸,对上了他的眼睛。   旋即瑟缩了下脖子,赶紧低下头,一副毫无胆量的扭捏小女子模样。   黄尤眯着的眼睛睁开了,鼻子里冷哼一声,转而向老夫人告辞,带着人离开了府邸。   见人走了,众宾客方松一口气,接连起身,人群里却响起姜氏慌乱地一声惊呼:“元歌,你的脸怎么了?”   沈元歌此时也皱了眉头,正用手指去抓胳膊,好像很不舒服,听见姜氏的声音,愣怔抬头:“舅母?”   众人循声望去,顿时也是颜色大变,哄哄骚动起来。   只见沈元歌原本白嫩无暇的脸上不知何时起了许多小红疹子,眼皮也肿了起来,眼睛四周和下巴、脸颊上也起了一块块的红斑,如同丑陋胎记一般,哪里还有原先半点美貌的模样?   沈元歌看到众人惊异的目光,也慌了神,抬手挡了挡:“怎…怎么了?”   宋老夫人和孙氏也围过来,都吓了一跳:“哎呀——这是怎么回事?”   宋念薇下意识道:“莫不是吃食上出了什么差错?”   孙氏眉头一皱,转脸喝住她:“别胡说!大家用的膳食都是一样的,怎就她出了问题?”   堂中一下子乱了,纷纷猜测,孙氏连忙让去找大夫,旁边甄闵瑶也白了脸,捂着胸口后退半步,递过来一面铜镜,沈元歌颤手接过,看到自己的模样,惊呼一声松了手,镜子掉在地上,哐当一声响。   沈兆麟听见异动,赶忙往女眷这边来,奈何人又多又乱,一时挤不过来,急地喊道:“姐姐,你怎么了?”   沈元歌手足无措,软倒在地,众人纷纷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宋念薇也着急了:“大夫什么时候能过来?快去请啊。”   场面混乱间,堂外突然响起突兀一声:“沈元歌?”   沈元歌一怔,从臂弯中抬起头,身形顿时僵住。   萧廿竟然出现在了门口,目光穿过人群缝隙,落在她脸上,神色沉冷,径直迈过门槛,闯入堂中,喝了句“让开”,他力气大,几下就拨开了旁人,沈元歌始料未及,睁大眼怔怔瞧着他,简直像只被灯照住了的傻蛙,下一刻,萧廿眸色一沉,拽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其扶起来,拉到背上,大步便出了正堂。   好不容易挤过来的沈兆麟手落了个空,只看到萧廿离开的背影。   待众人反应过来,两人早已不见了。   沈元歌感觉自己简直像乘上了一阵风,路面在眼前飞速往后略去,一直到出了府门脑子还蒙着,直到拐出长街,她才从那种不真实的迷糊里拔出神思,发现自己真的趴在他背上,甚至还感受到了被他背着跑的阵阵颠簸感。   她眼睛肿着,睁不太开,心跳却咚咚快起来了,抬手去捶他:“萧廿,萧廿!你要带我上哪儿去?”   他脚步不停,声音在身下传来:“医馆。”   沈元歌愣怔了一下,赶忙道:“喂你…你别急,你看这个。”   一只柔软的手伸到他面前,掌心托着一只刚打开的小盒子,里面凝着一格胭红。 第20章   萧廿没走来时的街道,从人少的小路穿过去,见到这个,脚步顿了顿,却也只是一顿而已,他敛眉,似乎有些不快:“亏得你还愿意在我跟前说实话。”   沈元歌愣了一下,下一刻漆盒已经被他夺去:“这东西,不要了吧?”   沈元歌蒙了:“嗯?”   瓷盒在空中抛出一道弧线,咚的一声,不偏不倚,落到远处的一个小泥塘里。   毁尸灭迹。   沈元歌睁大眼睛,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那个你…你看出来了啊?”她讪讪一笑,“我还以为连你都瞒过了…”   “为什么?”他语气中带了训斥,几近质问。   空气突然沉默,萧廿见她不回答,又追道:“故意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是要干什么?”   他不是斥她莫名其妙,只是觉得弄成这样会很难受。   沈元歌手指紧了紧:“…我有自己的理由。”   显然是,不能告诉他的理由。   他知道该如何——不问就是了,可不知怎的,萧廿觉得胸口有股气闷闷的撞,冷哼一声,加快了脚下的速度,沈元歌一惊,忙去锤他的肩:“萧廿,你都知道我没事了,快放我下来,快点!”   萧廿道:“你当我眼睛是白长的?红斑是假的,疹子起了也不少,去医馆。”   沈元歌咽了下口水:“不是,我这么跑了不行啊,你回去,席上还乱着呢!”   “你倒大胆,不怕被他们找来的大夫拆穿?”   沈元歌顿了下:“我总有办法的。”   她蜂蜜喝了,红疹起了,红斑也画了,半真半假的惨不忍睹,胳膊上也起了不少,她可以找借口不让大夫接近自己的脸,反正有点眼力见的人都得照实开药,她有把握应付接下来的事。   可萧廿竟然直接把她抢了出来!   “还有兆麟,他不知道状况,会担心的…”   萧廿打断她:“你弟不傻,刚才都看见了,想得到是花蜜缘故,小意外而已,他又不是应付不来,比你留在那儿更利索。”   沈元歌被他噎了一下,然想想也不无道理,挣扎半晌,终是安生趴在了他背上,没忍住嘟嘴嘀咕:“那你还急的跟什么似的…”   萧廿神色一僵:“别说话了,那么喜欢喝风?”   沈元歌:“…”   萧廿也安静了。   他当然不愿承认,其实在门外看见她的第一眼时,他的确是没看出来。   只是隔着那道门槛,看到她蜷坐在许多人中间,被众人异样的眼光注视着,微微发着抖,就像一只受惊而无助的小兽,当时就绷不住了,直到冲进去把她拽起身,才看出到底是怎么回事。   按理说他不会这样,可那时就是没顾及到真假,也不知道是有人挡着还是别的缘故。   路途不近,沈元歌察觉到他呼吸微微加重了,趴在他背上,亦能清晰地听见自己一下下的心跳,发丝撩着耳廓,有些发热,道:“那个…你放我下来吧,我们一块走去医馆就是了。”   声音从身下传来:“趴着罢,离这儿最近的驿馆还有三里远,照你那小步子,脸上痒着,还得忍很长时间。”   沈元歌动了动嘴唇,又听他道:“别抓,会留疤。”   沈元歌心头一暖,终没再反驳。   这少年简直像只精力旺盛的豹子,背着一个人跑那么快,又说了那些话,仍然脸不红气不喘的,沈元歌只觉得耳边凉风飕飕的响,只得用手扳住他的肩,幸而小路里没什么人,萧廿轻车熟路,拐过几条胡同,直到听见临巷的大街上传来热闹人声,停住了步子,矮下身去:“下来吧。”   沈元歌回神,哦了一声,赶紧从他背上爬了下来,两下拨顺鬓发,道:“走…呃,往哪儿走?”   即便前世在上京待了那么多年,可除了皇城和几个府邸,她几乎不熟悉其他地方。   萧廿看她茫然转头观察四周露出的一点憨态,心头堵着的那口气突然就顺了,道:“拐出去前头几步便是,你在这里等我片刻。”   他说完,便阔步出了巷子,没一会儿,回来将一葫芦水递给她:“把脸擦擦。”   沈元歌摸出帕子,依言照做,很快把红斑擦拭干净,露出原本白生生的面庞,可脸上还是留下了不少红疹子,很是扎眼。   萧廿将被染红的帕子拿过来,窝成一团塞进怀里,道了声“走吧”,引她出了巷子。   沈元歌看到堂门匾额上写的云生堂三个字,有些惊讶。   云生堂说的上是京中最好的私家医坊,萧廿七拐八绕的,竟把她从宋府背到这儿来了。   萧廿瞧她一眼,好好的一张脸,那些小医药铺子他可不放心,朝里一偏头,“来。”   沈元歌笑了下,跟他进去了。   大夫细细瞧过她脸上和手臂上的红疹,诊完脉后,递给她一瓶药膏,叮嘱她万不可再沾蜂蜜之类,便写方子抓药去了,沈元歌摸出铜镜,预备涂药时,镜子却被一只手抽走了。   萧廿将镜子举在她对面:“一只手不方便,我给你拿着。”   淡绿色的药膏用玉棒抹在脸上,凉意沁人,察觉到沈元歌轻轻嘶了一声,萧廿身形一动:“疼么?”   沈元歌忙道:“不疼,就是太凉了,有点不适应。”   萧廿神色一松,转首轻嗤:“娇气。”   沈元歌也不恼,眼里露出笑意,把药膏一处处匀妥帖,又将铜镜和瓷瓶收起来,双手拢在膝盖上,方敛起神色,出了会儿神,道:“萧廿,你知道吗,从来没人这样待过我。”   她坐在圆凳上,萧廿方才给她举着镜子,是半蹲在地上的,此刻刚起身坐在她对面,听见这话,一愣:“别给我戴这高帽儿,你还有弟弟和外祖母呢,做什么把自己说的跟孤家寡人似的。”   沈元歌眸色动了动:“弟弟和外婆当然也很好,不过他们和你不一样。”   她没有看他的眼睛,垂目瞧着自己的葱白手指,道:“他们是亲人,可你我只是萍水相逢而已,却一直在帮我的忙,还不问缘由不讲条件,我挺…挺感动的。”   萧廿扬了扬眉毛:“虽然你是挺让人摸不着头脑,不过我这人天生也不爱讲道理,你做莫名其妙的的事,我也就勉为其难,莫名其妙地搭把手呗。”   沈元歌噗嗤笑了,萧廿以手之颐,对上她的眼睛,也弯了弯唇。   这姑娘脸虽然肿了,可今天的笑,竟比先前那么长时间的都多。好像一直禁锢着她的东西,放开了。   . . .   宋府这边沈元歌被萧廿当场拽走,宋念薇本想去扶的,结果愣在当场,惊异万分,倒是沈兆麟反应迅速,道:“你别多想,那是我们沈府上的人,定是带姐姐找大夫去了,他向来雷厉风行,说不定比请大夫来府上还快。”   他特地扬起声音,让其他人听到解释,众宾客果然稍稍安静下来,只是到底免不了交头接耳,猜测着回了各自的座位。   姜氏满心的盘算才落空,又见沈元歌竟如凭空消失一般没了影子,气的眼冒金星,险些站不住:“太放肆了!还有没有一点规矩?”她转头,看向沈兆麟,之前的亲切一扫而空,“这就是你们江东人的行事?好好的女孩儿家,你们…”   孙氏看不过眼,搀着宋老夫人回到席上,不快道:“寿宴还未结束,甄夫人若要教训,也请回自家府上之后再说可好?”   姜氏愣住,蓦地回过神来,讪讪地敛了声。   宋念薇蹙起眉头,这个舅母还真是,元歌的脸都成那样了,她竟一点儿也不关心,也不知气急羞恼的什么,若非母亲阻止,那句诋毁的话只怕都要溜出口了。   沈兆麟心中也责怪萧廿太过冲动,但事已至此,只能先把场子稳下来,他迅速组织好语言,俯身朝孙氏行了一礼,道:“兆麟知道这寿宴绝没有问题,姐姐起疹是因为吃不得蜂蜜,应是宴食里加了花蜜烹饪,姐姐误食才会这般,先前在江东也有过,吃几天药也就好了,还望夫人莫要放在心上。”   正踌躇着要不要继续动筷的宾客们皆松了口气,孙氏面色稍霁,然还是敛眉道:“既不能沾蜂蜜,为何不提前说?不小心吃进去,岂非自己遭罪?”   沈兆麟也觉得奇怪:“姐姐打小对蜂蜜便十分敏感,凡是添了蜜糖的膳食,只消闻一闻便能分辨出来,不必麻烦外人,今天却是意外,许是京中菜肴不如江东清淡的缘故。”   孙氏紧绷的神情这才放松了,宋老夫人拍拍胸口,道:“没事就好,孩子,你坐回去吧。”   沈兆麟应了一声,宋念薇打量了眼席上宾客,也道:“祖母说的是,人没事儿就行,你别看这里跑腿的多,去皇城里请个太医可得费不少周折,可能还不如自己找医馆快呢,我看那少年倒挺机灵的。”   一席话说的众宾客都笑了,沈兆麟也松了口气,远远地,正和她的眼睛对上,遂向她点头以示谢意,宋念薇也微笑了下,啜了口酒。   宋念薇还真说到了准头上,约摸得有半个时辰,太医的马车才悠悠来到宋府,宋念薇热情,主动起身引他至沈元歌的小案,太医检查了下她用过的膳食,却道:“这些菜肴都没有问题,只有这一碟点心里浇了蜂蜜,”他眼中现出疑惑之色,“可是从样子上看,沈姑娘应该没有动过这道点心啊。”   沈兆麟看似没事,实则心里一直悬着,又不好走开,只能等着太医来给他吃颗定心丸,听见这句话,腾地站起身,走到小案旁边:“什么?我看看。”   他从太医手中接过碟子,是一道甜口的紫薯山药泥,用模子砌成如意形状,仍是完完整整的,只一眼,他道:“蜂蜜浇的这么明显,姐姐肯定瞧的出来,不会动筷的。”   他脸色有些发白,不是因为蜂蜜,姐姐的脸为何会变成那个样子?   会不会出事?   沈兆麟站不住了,扭头想往外走,袖角却被宋念薇拉了一下,听她道:“大人,看看这个。”   她目光所向,是那个沈元歌喝了半盏甘醴的酒杯。 第21章   太医有些摸不着头脑,银壶中的酒他已经检查过了,里面并没有蜂蜜。   不过他还是依言端起酒盏,片刻后,忽地一展眼。   宋念薇辨出他神色所示,赶在他说话的前头道:“看来是这甜酒里有,酒香把蜜的味道盖住了,难怪会误食,”她拍拍胸口,“幸好幸好,确认了是这个,就不用担心了,看来沈姐姐不能享用这御赐的甘醴呢,倒是可惜了。”言罢暗中朝太医使了个眼色。   太医会意,随声应是,孙氏这才派人把他送走了。   沈兆麟绷紧的脊背放松下来,朝宋念薇道:“麻烦了。”   宴上平静下来,宋念薇也预备坐回去,经过甄闵瑶席上时,深深看了她一眼。   甄闵瑶今天是打定了主意让沈元歌出丑,但是没想到沈元歌的脸反应竟然会那么厉害,正隐隐害怕着,被她这么一瞧,不免有种被捉现行的窘迫,立时心虚地低下头去。   宋念薇倒什么也没说,只是敛裾坐在了自己的位子上。   ...   黄尤从宋府宣旨出来,却没回宫,反而命人去自己私宅取了些东西,直接去了尚书台。   甄景为正在官衙里整理文书,只是心里揣着事,哪里看的进去,几沓公文抽出来翻进去,眼睛却不知看着哪里,直到日头偏西,长官都散了,他把东西往案上一撂,也打算回府时,忽见有人进来通报:“大人,黄中官来了,说要见你。”   甄景为以为事成,心头一喜,连忙整整官帽衣襟,去了待客的地方。   客房中空无一人,没来由给人一种静默的压抑感,甄景为跨进门槛,才察觉到异样之时,只见眼前忽地飞来一团黑影,哐当一声巨响,砸在脚边,甄景为下了一跳,慌忙往后退了一步,看见是前几天自己给黄尤送去的钱帛宝贝,盒子已经被摔破了,叮铃桄榔的散了一地。   甄景为心里咯噔一下,白着脸抬起头,惶然道:“中官,这是?”   黄尤阴沉着脸将茶盏拍在案上:“甄大人,咱家知道你对我们一直心存不满,但这次如此大废周章,就为了借机羞辱咱家是么?!你们甄府还真是硬气啊。”   ...   眼瞧着已经日落西山,宾客接连散去,姜氏也带沈兆麟和甄闵瑶出了府门,宋念薇搀老夫人回去,才折返回堂内,席上宾客已经散的差不多,只剩下几个下人在忙活着收拾残桌,她进门,直接看向公子席,看见还坐在那里的年轻男子,旋即露出明艳的笑:“若均。”   郑若均起身走到她身边:“可算忙完了,累不累?”   宋念薇道:“我累什么,都是母亲在操办,”她环顾一圈堂中满满当当的席案和帷幕落下的戏台,翘了下唇角,“其实祖母年纪大了,更喜欢清静,只是母亲和父亲想让她见见故人,又逢宫里下了赏,才办了这么一场。”   她眉间有些不以为然的无奈,这场寿宴从半月前就开始准备,其实是有些太铺张了。   郑若均却道:“这有什么,我倒觉得正好,这样与现如今的宋府才正相宜不是么?”   宋念薇点了下头,又听他道:“时候不早,我先回府了,你早歇。”   “啊?”宋念薇抬头,“你这就走吗?我今天都没能和你说几句话呢…”   郑若均忽的笑了,他相貌温润如玉,笑起来更如和沐春风一般,引人沦陷,宋念薇瞧着他,耳垂有些发热,索性低了头不再看。   温柔的声音响在耳畔:“好好好,陪你走走,如何?”   宋念薇还没说话,便感觉到他掩在袖中的手靠过来,勾住她的小手指头,握了握。   宋念薇心头一跳,那只手见她没什么反应,慢慢往上,手掌将她整只柔荑包住,停了片刻,才缓缓松开,温声道:“送我出门吧。”   宋念薇蓦地将指尖缩回袖内,拧身哼道:“谁要送你,月亮都出来了,你自己找小厮送去,不然外人看见,还不定怎么说呢。”   郑若均宠溺而兴味地看了她一眼,低声笑了句“小妮子”,将一只手背在身后,出了堂门。   宋念薇目送他离开,直到身影绕过影壁墙,再看不见了,才抬起手背冰了下脸,回了自己的房间。   ...   沈元歌回来的早,姜氏回到府上时,她已经在甄母处坐了许久。   回来的三个人进门,看见坐在甄母膝前的沈元歌,神色各异。   沈兆麟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面前:“姐姐,你没事了吧?”   沈元歌抹了药膏,又吃过药,眼皮已经不肿了,只是红疹还未消尽,不过比起白天他见到的,已经好太多了。   她道:“哪有什么事,大夫说按时用药,几天就好了,不用担心。”   沈兆麟才松了口气,转身去拜甄母,沈元歌也站起身,朝姜氏福了一礼:“舅母。”   姜氏神色复杂,嘴角往下耷着,有些失神,看了眼甄母,虚虚应了一声,在对面的凳子上坐下。   甄闵瑶观察了下她的脸,突然有种心里的石头落地之后又失望满满的感觉,听沈元歌说没事之后,甚至冒出来她怎么没毁容的恶毒念头,自己也吓的一悚,忙将心绪压了下去,低头轻笑道:“那个萧廿这么挂心妹妹,今天可是想都没想就冲进去了,我们的担心倒显得多余了呢。”   此话一出,房中气氛恍若凝固,甄母没说话,不知在想什么,视线在甄闵瑶和沈元歌身上相继滑过,方徐徐道:“白天的事阮阮已经跟我说过了,那个叫萧廿的,倒也算是忠心护主,可到底是失了分寸。”   她转向兆麟,“他是你们原来家里的人,外祖母也不好直接处置,但是你得让他知道规矩…”   甄母说了几句,在姜氏和甄闵瑶听来却是要轻轻放下的意思,当下心里皆是不快,姜氏道:“元歌,我不管你们之前江东是什么风气,这里乃是上京,规矩森严,你们进了城就得入乡随俗,男女之间尤其不能越了礼制,今日的事,他即便再挂心,也不能大庭广众之下直接带你走人,没的毁了你闺中女儿的清誉。”   姜氏这话没客气,几乎直接定了两人关系暗昧的罪,沈兆麟皱眉道:“舅母言重了,廿三就是那性子,今日若不是姐姐,换了是我他也会那么做,舅母觉得他不顾姐姐清誉,我倒欣赏他这份冲动直率,起码此人没有弯绕绕的花肠子,让人放心。”   姜氏今天一句关心也没有,前后态度可以说是泾渭分明,让沈兆麟觉得之前的好乃至今天的寿宴都有隐晦缘故,甄闵瑶更不用提了,一副阴阳怪气的嘴脸,由不得他不生气,话里已带了冲撞意味。   沈元歌止住他:“兆麟。”   沈兆麟神色沉沉,把头别到一边去了。   甄母皱眉,手中拐杖往地面一顿:“行了,这事都别再提了。”她看了姜氏一眼,“本就始料未及,幸而并未引起什么大波动,你虽掌事,也莫要小题大做。”   甄闵瑶身形一动,正待说甄母偏心,被姜氏按住了手背,拉她起身道:“儿媳知道了,天色不早,不敢扰了老太□□歇,我们娘俩先退下了。”   甄母点点头,沈元歌和沈兆麟也退了出来。   姜氏方才那套男女大防的说辞,若真放到现实中看,其实有些好笑。   大昭以礼治国,但礼教于人身束缚而言并没有那么严重,立国之初宫中还设有女官,几十年前曾有些经学家极力鼓吹天理人欲,弹压女子主事,虽不说毫无影响,却并未掀起多大风浪。   更别提玄甫之乱后,礼制规矩越发崩坏,穷者无处立锥,富者荒淫奢侈,至于无度,一些豪门贵族,面首美人成群,一些孀居贵女也不例外,豢养男宠从不避嫌,沈元歌身处宫廷多年,当然更知道,所谓礼数纲常,乱世之中,只剩一层皮而已。   姜氏今日盘算落空,说出这样的话教训,她不意外,也不必放在心上。   只是本该自己善后的事,因为她的临时跑路,平白落到了别人头上,她到底有些过不去。   “今天下午没再出别的事吧?”她问沈兆麟。   沈兆麟道:“没事,只是萧廿直接冲进来把姐姐抢走,实在令人瞠目,幸亏宋家的二姑娘帮忙圆场。”   沈元歌舒出一口气:“那就好。”   沈兆麟想到宋念薇,紧绷的唇角微微松缓,道:“那姑娘倒是个热心肠。”   沈元歌转头,看了沈兆麟一眼,不置可否:“是呢,我也挺喜欢她的。”   前世的寿宴上,兆麟和宋念薇并未有交集,看来是因为今日的事发生了改变,只是这之后会往什么方向发展,沈元歌无法预见,也不了解,况且如今也只是开了个头而已,还是先不要把宋念薇和郑若均的事告诉他了。   没有把握的事,她更相信顺势而为。   ...   姜氏今天各处都没讨着什么好,只得咬着牙先回了房,推门进去,却看见甄景为已经回来,在炕上坐着,脸色阴沉至极。   姜氏提起一口气:“老爷?” 第22章   甄景为脸色难看的好像下一刻就要垮掉,抬手狠狠拍向床几:“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动静太大,连侯在一旁的邓婆子都吓了一大跳,姜氏也一怵,赶紧把下人打发出去,亲自过去关上了门。   丫鬟们白着脸被推出来,都是二丈摸不着头脑,问邓婆子:“妈妈,老爷和夫人……这是怎么了?”   邓婆子只隐约知些原委,神情晦暗地摆摆手,示意她们下去。   门扇静静关着,夜里却传出一种躁动不安的味道。   姜氏废了好大功夫才把白日的事说清楚,房中点着炭盆,气氛却直至冰点,甄景为将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沈元歌怎么样也就罢了,关键是黄尤以为我在羞辱他,今天他从宋府回来直接去了尚书台,我还以为是好消息,到底是妄想了,以他的性子,买通说两句话已是大费周章,又怎会特意来报喜!”   姜氏脸色发白:“他对老爷说什么了?”   甄景为眉头紧皱,叹了口气:“还能有什么?无外乎说我假托进美之名,实则找来无颜女借机侮辱,讽刺他指鹿为马,颠倒黑白,这真的是…”他说不下去,手掌愤愤拍在桌上,“此人生性多疑,手段狭毒,宦党又日渐势大,此时被如此误会,如何是好?”   姜氏慌了神:“怎么会?沈元歌是因误食蜂蜜,才起了红斑红疹,应当…应当看的出来才对,怎么会瞧不出是意外才至那般呢?”   这事其实在沈元歌的考虑之内——黄尤其人,有点短视。   换而言之,他眼睛不大好,离的远些的东西就看不清微末。   沈元歌脸上起的红疹斑点,加上着意伪饰,在他眼里尤其像麻坑胎记,自然貌丑无比。   “依他所言,今天他见到的沈元歌,满面母斑,眼小如豆,不堪直视!”   姜氏着急了,腾地站起身,又坐下,倾身向甄景为道:“要不等沈元歌脸上好了,再想法子让他看看,总得把误会解开才是啊。”   甄景为瞪了姜氏一眼:“说的轻巧,此人擅弄权柄,对下又素来狂傲,已经发怒,这事还有第二次?”   良久的沉默后,他长长叹出一口气:“尚书台有名无实,他尚未染指太深,但愿他莫要存心报复罢。”   姜氏愁眉不展:“万事具备,怎么偏今天就出事了呢……难不成……”她抬眼,试探着道,“这女孩当真薄命?”   甄景为一顿,斥道:“妇人之见。”   姜氏急切地朝往炕沿外挪了挪:“不是妾身随便怀疑,实在是事情太巧,”她思忖道,“年纪小小便失了爹娘,往常家宴都没事,偏生今天寿宴上闹成这样,还有宋家二姑娘说的一句话,我想起来了,老爷,你知道她是因为什么才误食了花蜜么?”   甄景为翻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什么?”   姜氏拊掌:“是宴上御赐的进贡甜酒里有花蜜,那二姑娘说沈元歌吃不得御赐之物,还道可惜来着!”   这一连串的事……   甄景为蹙起眉头,沉吟不语,又听身侧嘟囔:“唉,难道是沈元歌真没进宫的命么…”   甄景为面色沉的更厉害,像是把这话听了进去,却斥道:“子不语鬼怪力乱神,别整天把这些神神道道的挂在嘴上,没的失了身份,时辰不早,宽衣就寝吧。”   人是躺在了榻上,可如何睡得着。   如果沈元歌这个指望落空,一年后,只能让闵瑶去试试了。   想送家族姑娘进宫这个盘算无疑是复杂而无奈的,因为国公府曾经扶持当今云南王,当下政局不稳,皇帝又多疑,导致如今摇摇欲坠的局面,子弟不堪用,只能把心思暂且放在女儿身上,国公夫妇都是寡断之人,早先把甄闵瑶放在打算里而狠不下心,正逢来了个有资质的孤女沈元歌,自然下意识就把她当成了唯一可利用的牺牲品。   可眼瞧着沈元歌进宫的事出了岔子,等于把夫妻俩又打回了原先左右摇摆的状态。   甄景为到底在朝为官,更有主张些,想到半夜,还是决定把原先的计划实施下去,说不定还有转机。   东院彻夜难眠,沈元歌却睡了一个入京以来最安定的觉,次日起来,颇觉神清气爽,早膳都比先前多喝了一碗粥。   用过早膳后,正打算照常去西院给甄母请安,春菱进来道:“姑娘,宋家二姑娘来了。”   沈元歌一愣,起身道:“快请进来。”   宋念薇进门,端详了下沈元歌的脸,眉间神色一松:“看来姐姐好的还挺快的,今天来见姐姐一次,我也放心了。”   沈元歌让她坐下,微笑道:“原是我不小心,劳烦你还特特跑一趟。”   宋念薇道:“我来不只是为了这个事,还有别的话要说。”   她说完,看了春菱一眼。   沈元歌道:“无妨,这里只我主仆二人,妹妹有什么话,直接说来便是。”   宋念薇抬眼,见她神色坦然,道了声好,从袖中取出一只巴掌大的小盒,打开来,里面放着一支密封竹筒和一个酒杯。   她把竹筒里的酒水倒进杯子里,道:“本是姐姐的内宅家事,按理说我是不好管的,只是我既然发现了,还是想来提醒一下姐姐,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   她目光放在酒杯上:“这是昨日姐姐喝酒剩下的半盏甘醴,姐姐应该已经知道了,就是这里面掺了花蜜。”   “可我昨天已经问过太医和家厨,原本的玉昆甘醴中没有这个。”说到此处,宋念薇微微皱眉,“想必姐姐也记得,这杯酒,是甄大姑娘倒给你的。你们同住一府,早在昨日之前,她应该就知道你不受蜂蜜的事吧?”   春菱听得此言,睁大眼睛,身形一动:“姑娘…”   沈元歌也微微愣住了,没想到她这么有心,还特地留下酒液来说予自己,不由得心头一暖,抬起头来,正对上她的目光。   那双眼睛,清澈澄明,未有半点自家寿宴被扰乱的苛责之意。   沈元歌虽是不得已才在寿宴上采取措施,但到底是她一手推动了这件事情,如今见到宋念薇这般,心中歉疚,牵动了下唇角,道:“多谢妹妹提醒,我以后会注意,扰了老夫人的寿宴,实在抱歉。”   宋念薇眼中现出异色:“姐姐才是受到伤害的那个人,这话说的没什么道理。”   沈元歌抿抿唇角,又听她道:“这个寿宴原本不是祖母的意愿,老人们都喜欢简单清净,说句不怕得罪姐姐的话,这件事倒省了祖母许多接旨后的委蛇功夫呢。”   沈元歌闻言,也回之一笑:“亏得妹妹愿意开导我。”   宋念薇将空盒收起:“哪儿呢,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虽对于宋念薇而言,沈元歌是初相识,却十分投机,沈元歌温柔和气,身上却没有许多京中贵小姐那股矫揉劲,让人心生亲近,没留神便一直坐到了中午,直到日头高高挂起,她才注意到时间,起身道,“时辰不早,母亲不让我在外头待太久,得回去了。”   沈元歌也站起来:“我送妹妹。”   宋念薇边往外走边笑道:“姐姐叫我念薇就好了,我家里就三个哥哥,都忙地跟什么似的,没空理我,我和姐姐投缘,以后多见面才好。”   沈元歌应道:“那是自然的,我也觉得和你十分合得来呢。”   目送她背影远去,沈元歌不由作想,若有这么一个坦率的姑娘做弟妹,着实也算是件幸事,可惜她已有心上人,正暗叹间,旁边春菱道:“姑娘,宋姑娘说的事情…奴婢去告诉老太太吧?”   沈元歌拉住她:“这事还没准,闹开了大家脸上都不好看,不必惊扰姥姥。”   春菱应了,微微皱眉:“奴婢知道,宋姑娘没必要来说这个谎,大姑娘不大能容人呢。”   沈元歌不甚在意地摇头一哂,握住她的手:“春菱,我知道你真心待我,我也真心与你说,我和弟弟本就不属于上京,来府上是承了外祖母的恩,我们只管诚心相待的人就是了,至于其他人,追根究底又能怎么着?但愿各相不妨碍罢了。”   这也是她来京之后,对除甄母之外的甄家诸人唯一想要的结果。   早晚是陌路,只愿是陌路。   春菱眨眨眼,似是不大理解,半晌道:“老太太既把我分派给了姑娘,我听您的就是。”   ...   待到初一,管家领着仆人到各院发放例银,轮到筠青馆时,两人正待进去,却见甄闵瑶从路上走过来,叫住了他们:“慢着。”   管家见是她,忙哈腰行礼:“大姑娘。”   甄闵瑶一笑,扶着丫鬟的手款款走近,瞥了眼小仆托着大小荷包的漆盘,道:“李管家忙呢。”   管家道:“是,因老太太在这边,是以先分派了川桐院和筠青馆的,待会儿就去东院了。”   甄闵瑶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提起荷包掂了掂,道:“李管家,这分量不对吧,你的账目算清楚了?汇报过母亲了没有?” 第23章   管家一时没反应过来:“二奶奶上个月才交代过,表姑娘份例等同大姑娘,每月三两银子,不会出错的…”   甄闵瑶皱眉,将荷包放回盘上,截断他的话:“上月是上月,这月是这月,管家都没问过母亲,直接就发派了,要是账目出了错,这责任算谁的?”   李管家唬了一跳,为难道:“这…以往都是例银发派完登在账上之后,再交给二奶奶过目的,不必提前说。”   甄闵瑶眼一横:“办事躲懒也就算了,你竟然还两三推诿,我看你分明就是有意给这里偏私!”   管家道:“这可不敢!姑娘若不信,小的这便去回了二奶奶…”   “回我什么?”可巧不巧的,刚提到她,姜氏就从西边路上过来了,身后还跟着邓婆子和两个丫鬟,对李管家道,“我才从老太太那里出来,瑶儿,你不是要来找你元妹妹说话么,怎么都停在门口不进去?”   李管家心里正愁这大姑娘不知当家事,一肚子道理没处讲,看见姜氏过来,见到救星一般,忙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姜氏却道:“管家是该告诉我一声的。”   管家有点蒙,却没回嘴,低头听教训,口中边道:“劳二奶奶指点。”   姜氏板起脸孔:“快到年下了,府中各项采买初支,数目不晓得要比平日多多少,你也知道,府里本就不宽绰,哪来这么多银子各处各地的撒?你管着府中琐事也许多年了,这点儿分寸都没有么?”   大冷的天,李管家生生冒了一鼻子汗,一是被训的,二来也是因摸不着头脑,这夫人上个月还对表小姐好的跟什么似的,怎么突然就变了风向?真是让人措不及防。   正说着,院里一前一后出来两个人,正是沈元歌和春菱,沈元歌拾步下阶,微笑道:“说什么呢,好生热闹。”她福身向两人行礼:“舅母,表姐。”   姜氏嗯了一声,甄闵瑶道:“表妹出来的正好,我们正说你院子里放例银的事呢。”   沈元歌撩起眼睫:“嗯?”   姜氏道:“元歌,临近年下了,府上开支也多,从这个月起,你院里人的月例便折一半吧。”   沈元歌见到她看向自己第一眼的神色时,便已经猜中了七八分,听她如此讲,一点都不意外,不过这嘴脸变换之快,实在有点惹人厌。   她在心里耸耸肩,决定膈应膈应她们,目露关切道:“呀,府里吃紧了?舅母怎的不早说,上个月还送那么多东西来,姥姥知道这事么?”   姜氏本还想着要怎么说才能吓住她不把克扣的事告诉甄母,一见她这个乖巧样,脸色顿了顿,语气硬邦邦的:“京中入少出多,向来生计艰难,我送你那些东西是可怜你,只是老太太年纪大了,又岂能因例银安排这等微末小事扰她烦心?”   沈元歌深以为然:“是是是,舅母说的对极了,春菱,还不快把前些日子舅母送的妆奁拿出来。”   春菱正连连皱眉,听见沈元歌吩咐,飞快地哦了一声,疾步进屋,端了那三层精致饰盒折返。   沈元歌伸手接过,三两下打开,满盒珠光宝气捧到姜氏面前:“既然府里周转不灵,元歌怎好再留这个,这一奁东西,怎么说也折扣好几年的例银才抵的回来呢,如今物归原主,舅母拿去做些补贴吧。”   话音落地,春菱没忍住,掩嘴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轻嗤。   甄闵瑶才知道母亲背着自己送了她这么多好头面,脸都绿了,姜氏神色也垮了下来,她们说一句生计艰难,沈元歌就直接将其拉到了需靠典当补贴的状况上,这不存心羞辱人么?   可对面一脸无害,满目关心之色,像是真的信了这话一般。   见姜氏僵着脸不动,沈元歌一笑,转手塞给一旁管家,边压低声音,像是在与她们达成一个识趣的约定:“舅母放心,我不会告知姥姥的。”   姜氏深吸一口气:“话虽如此,舅母已经送你的东西,哪有拿回去的道理?你还是…”   沈元歌忙道:“舅母千万不要介怀,我都理解,柴米油盐嘛,哪里那么容易,推来推去就见外了。”   姜氏:“……”   管家端着一盒子东西进退不是,好一会儿才听见姜氏没好气道:“还不收着!来我这里,入账。”   管家连忙应了,又看了眼要送进筠青馆的月例:“那这例银…”   姜氏眼睛一瞪:“我方才说的不够清楚么?”   管家唯唯,沈元歌笑吟吟道:“不急,你分好了再差人送来我这里便是。”   管家跟在姜氏后头离开了,沈元歌转身,见甄闵瑶站着没走的意思,驻足唤道:“表姐?”   甄闵瑶睨着她:“这么冷的天,不让我进去坐坐?”   沈元歌笑的和煦:“哪儿的话。”   ...   春菱给她倒了碗热茶,奉到手边,甄闵瑶施施然接过,悠哉吹了吹,命令道:“你出去吧,带上门,我有些体己话要和表妹说。”   春菱看了沈元歌一眼,见她点头,躬身退了出去,沈元歌在木炕的另一边坐下:“表姐想和我说什么?”   甄闵瑶啜了口茶水,道:“表妹,你不会还以为自己是原来的沈元歌吧。”   沈元歌唔了一声:“原来的我什么样,现在的我又是什么样?”   甄闵瑶翻起眼皮打量她,瞧着她的脸,轻轻一嗤。   沈元歌怀揣着一颗比她沧桑了十几岁的心,觉得这半大姑娘挺有趣。   她揾着腮,恍然般哦了一声:“是多了几颗疹子,不劳表姐挂念,过几天也就消下去了嘛。”   甄闵瑶冷笑道:“表妹还真是可爱,你就没察觉到自己在府上情状的变化?”   沈元歌继续听不懂:“什么变化?难道是舅母刚才说的,府上变得越来越吃紧了?”   “你…”   甄闵瑶将茶盏往桌上一放,呼吸了口气,“你们姐弟现在寄住在国公府,吃我们的,穿我们的,已是承了莫大的恩情,可我们甄家也不是养闲人的地方,母亲原先可怜你,对你寄予厚望,倒教你飘飘然起来,在寿宴上出了那样大的丑,母亲已经对你失望透了,你还指望着能有之前那般好的待遇么?”   她话说的这样直白,沈元歌也不恼,犹然笑眯眯的:“我还当是什么,原来是这事,没办法,那蜂蜜,到底也不是旁人给我加进去的。还得谢谢表姐你呢。”   沈元歌语调轻缓,甄闵瑶被她瞧着,心里却发起虚来,才要斥她胡说,却听沈元歌继续道:“谢谢表姐提醒我现在的处境。”   甄闵瑶吊着的那口气才松下去,便听她话锋一转:“可那又如何,这种事表姐自己上心就行了,何必还来提醒我。”   除却外婆,国公府能给她的,不过就是冷冰冰且早晚银货两讫的吃穿用度而已。   她摊开手:“我一不缺钱,二不缺姥姥疼的。”   甄闵瑶想起她手里握着大笔家产,气的一噎:“你别以为祖母疼你了,就可以骑到我头上来,自古嫡庶内外有别,何况祖母已经年老,主母很快就是我母亲了,你最好也管住自己的嘴,别想着不分高低地在祖母跟前浑说,日子还长呢!”   她冷嗤:“有些人,注定命薄,即便偶尔走运,掉进这富贵锦绣乡,做一两场繁华梦,也是无福消受!”   沈元歌突然笑了:“繁华梦?表姐怎么知道我要的繁华梦,同你想的是一样的?”她微微倾身靠近,“还是说,表姐是觉得我能威胁到对你的繁华梦,才这般敌对于我?”   沈元歌看她的眼神,简直就像大人看无理取闹的孩子,带着点无奈和轻飘飘的笑,甄闵瑶怎么放狠话,对她的笑容都十分膈应和不爽,可说这些话时,突然仿似带了认真在里头,自带一种无形威慑,甄闵瑶竟有些被吓到,瞪大眼道:“沈…沈元歌,你寄人篱下还如此嚣张,你等着!”   小姑娘家家还发火了,沈元歌拨着茶盏,摆摆手道:“好啦好啦,口舌之争最没意思了,表姐喝口茶,消消气,唔,当然,”她睫毛忽闪两下,“要是在这里消气比较困难的话,还是先回去比较好,是吧?”   甄闵瑶一口气憋在心口没上来,腾地站起身,抬脚往地下一跺:“你——”   “春菱——”沈元歌不待她话音落地,扬声唤道。   春菱应声而入:“姑娘。”   沈元歌笑眯眯道:“日头都高了,送表姐回吧。”   甄闵瑶狠然剜了她一眼,似乎还在组织措辞,杵着没动,沈元歌眨了眨眼:“啊,我这还有点金银花,表姐要不包点拿回去降降火?”   甄闵瑶咬牙切齿,顿足转身走了,跨出门槛后,还重重摔了一下门帘子。   春菱目送她的背影离去,讶然道:“大姑娘和姑娘说什么了?”   沈元歌慢条斯理啜了口茶,随口笑道:“管他呢,我又没招她。”   打发走了母女两个,沈元歌起身走近内室,翻出账本,把半个月前记在账上的那奁首饰尽数划去,心情大好。   相比起前世才这个时候还是病秧子的她,这辈子沈元歌出挑了不少,甄闵瑶对她产生敌意并不在意料之外,无非是小姑娘赌气和利益冲突,只是这般针对,有点超过她的认知。   是以她把自己不受蜂蜜的事情和甄景为夫妇买通黄尤的事情透露给她,的确是提前有意——她想分辨甄闵瑶的意向。   是单纯抵触自己的到来,还是,她想自己进宫。   寿宴上甄闵瑶给倒的那杯酒,自己入口前便闻出来了,加上方才刺探时她的眼神,已经差不多能得出定论。   真是像极了她的母亲,只是年龄尚小,向往富贵繁华,不知深宫可怕。   沈元歌将笔搁回架上,唇角微折,摇了摇头。   ...   城东铁匠铺子里,炉膛火光熊熊,一旁打铁的大铁墩上正发出当当的响声。   萧廿就站在墩子后,手拎铁锤朝通红的热铁不断砸下去,虽在冬日里,热浪还是一波波地往上涌,映着火光,蒸的这少年脸色有些发红,额上也渗出了晶亮的汗珠。   铁匠老李倒炭回来,看见他还在那里,唤道:“小廿,忙了一早晨了,过来歇会?”   萧廿一榔头锤在铁上,锵的一声,火星四溅,几乎盖住了老李的话,但他还是听清了,扬声道:“您老坐着,我不累。”   老李笑了两声,倒了两碗大碗茶,一碗凉着,一碗自己喝,边去看萧廿熟练有力的动作,道:“年纪轻轻,手法倒熟,不是新手吧?” 第24章   一块才出炉的方铁在锤下现出扁如荞麦的锋锐方菱状,萧廿又添了两下,放到兑好硝盐水的桶中淬火,桶里滋啦作响,升腾起一片白蒙蒙的水雾:“打小就跟着老家的师傅学,补贴家用。”   老李噢了一声,继续打量他的忙碌的背影:“听你口音不是京城人呐,老家哪儿的?”   老李是个憨厚的汉子,当了三十多年的铁匠,在京城也算挂了一块铁招牌,站稳了脚跟,可惜是个鳏夫,没有妻儿,正想找个徒弟继承手艺,也备养老,可惜收过几个都觉得不行,却十分中意萧廿这小伙。   奈何萧廿是大户人家的短工,只是花银子借买自己的地方和材料打些东西,并不打算以此为生计,不过他还想再劝一劝。   萧廿把在盐水里淬完火的枪头捞出来,浸到油里:“皖地庐州的。”   老李听闻,注意力却被“庐州”这两个字拉了去,不由得展了展眼,笑道:“也是奇了,庐州的姑娘小伙怎么都挑这个时候来京城,哎,那你见过那个‘苏皖西子’么?就是前些时日到国公府里投亲的那个姑娘,据说姓沈?”   萧廿动作一顿。   不用想也知道,铁匠说的是沈元歌。   她才来了几个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名声就从城北传到城东了?   萧廿继续锻铁,简单道:“听说过。”他想了想,又添上一句,“师傅是怎么知道的?”   老李见怪不怪地笑:“京城贵人多,也热闹,消息就跟插了翅儿似的,出点什么事儿,很快就传开了么。”想当年那个宋婕妤进宫时,贤淑美人之名也是传的沸沸扬扬的,京城里的贵家小姐,想安个名头很容易,撑起来却难,可以想见宋婕妤是个人物,这个沈姑娘是江东来的,自带的名声,应该不是名不副实,人们倒都想见见。   萧廿轻笑一声,等铁桶中的油花渐渐消去,把枪菱捞出来放在案上晾着,回身坐到桌后,摸过大碗茶三两口喝尽了,抹把嘴道:“谢谢师傅。”   老李摆摆手:“这有啥。”   他试着将话拉回正题:“你进京来找活做,就没想过自己立个门面?在那些大户人家里让人差使,哪能自在。”   萧廿略一挑眉,将挽起来的短褐麻袖紧了紧:“那种人家哪儿留得住我啊,待不了多长时间。”   老李听见他这话,一愣,忽地笑了:“好小子,有气性。要么打完这工,跟着我做怎么样?在这地儿立稳脚跟不是问题,到时候在给你讨个实诚媳妇儿,可比在高门深院儿里听使唤好多了!”   萧廿动作停住,还是拒了:“师傅好意,不过我还要回江东的。”   别说那府里,就这整个天子脚下,条条框框也恁多,他可不想把自己拘在这儿。   况且巴蜀那里,他也丢不下。   李师傅见他当真不愿,也不好强留,只得用旁的话把这事儿岔了过去。   ...   当晚一更时分,萧廿回到筠青馆,敲响了沈元歌的门。   沈元歌出来,目光被他手中闪着银光的地方望了过去,轻呼道:“好漂亮的枪,你…”   萧廿手中握着一杆七尺长的镔铁枪,尖菱锋锐,尾部抢纂还铸着凛凛兽首,月光洒在上面,如有泠然杀气,让人望之生畏。   萧廿一笑:“我打的。”   沈元歌着实惊讶,睁大眼睛:“你还会这个?这一个多月你早出晚归的,就是在忙活它么?”   萧廿颔首,指节敲敲枪杆,发出铮铮声响:“镔铁刚硬锋利,吹毛即透,我跑遍京城才寻着这么块料子,给兆麟用足够了。”   兵器在手,他神色里好像也带了少年昂扬恣意的神色,边说边将中间一块雕刻花纹的铁箍拧了下来,沈元歌才发现这柄枪杆可以分成两部分,中间相连的地方用箍环拧紧,卸下来时枪尾部分便成了一支二尺长的铁梃,可谓匠心独运,萧廿道:“长.枪不宜近战,需要时可以分开,带着这个防身。”   月光下,沈元歌双目变得有些亮晶晶的,瞧见萧廿眼底两抹淡淡的鸦青,伸手触了下冰凉的枪.身,沉默了足有半晌,才道:“谢谢你,萧廿,真的谢谢。”   萧廿冷不丁与她对视,两人都愣了,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心跳在其间蔓延开来,萧廿眸色一动,却突然道:“沈元歌,你是傻子吗?”   沈元歌怔了下:“啊?”   萧廿撂下一句:“我去找兆麟。”说完提着枪走了。   沈元歌恍然回神,只看见他快步离开筠青馆的背影。   ...   前几天把头面首饰都塞回去了,虽然剩了些钗环,沈元歌还是觉得有些不方便,正好近来姜氏也不注意她,便挑个日子去了银楼。   她想趁机散散心,便没乘车,让春菱带路,头戴幂篱在路上慢慢走。   街上还算热闹,不时可以听到小贩的叫卖声,沈元歌觉得有趣,沿路还在摊子上挑了几个小荷包,春菱见她拿在手中把玩,道:“姑娘近来兴致很高呢,连老太太都说你比才来时笑的多了,可见是适应这里了。”   沈元歌的心情的确是舒缓了很多,道:“我之前也没有成日挂着脸啊。”   春菱抿着嘴笑,沈元歌与她并排而行,看见辟毒香囊上绣着的锦鲤冒出了一根线头,遂将其拈住,想拽出来,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上头时,却听见对面路上传来兵士厉声的呼喝:“王爷过路,闲人退避,让开让开!”   沈元歌抬起头,抬头看见两列兵士护卫着一前一后两辆豪华马车驶来,京中道路宽阔,却被车子和卫兵占去了大半,变得拥挤起来,卫车士兵十分霸道,挑着长矛喝人退让,行人都忙忙让到路边,有些摆摊的小贩来不及收拾,被士兵持着矛往后一挑,杂货都散了一地:“不要命了你,还不快滚!”   沈元歌见状,皱了下眉,和春菱一起退到路边,等他们过去。   偏生路上有一个卖鸭鹅的小贩,家禽用编篓装着,见到士兵来,躲闪不迭,反被长矛挑烂了篓子,两只肥鹅钻出来,暴躁的很,轧轧叫着就朝士兵飞扑了过去,瞅准他的腿张嘴就扭,士兵虽凶狠,也有些慌乱,离的近了,长矛反而使不上作用,胡乱踢踹,一个不妨,矛尖反而戳在了身后的马身上。   沈元歌只听见车夫的叫喊和一声刺耳马嘶,那匹马便拉着车朝自己所在的方向冲了过来。   驾马十分高壮,力大无比,突然失控,士兵根本拦不住,被撞的七零八散,铁蹄高扬,已到眼前,就要重重踩下,沈元歌下意识一把将春菱推了出去,自己却两眼一黑,众人皆尖叫起来,千钧一发间,她却感觉被什么人扑倒了,搂着她往旁边空地滚了过去。 第25章   事情发生的太快,沈元歌一阵头晕目眩,在空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睁开眼瞧见一段近在咫尺的英气眉眼,惊呼一声:“你?”   萧廿两只胳膊还挟着她,一手盖住肩胛骨,一手托在腰上,拷地牢牢的,尚未松开,道:“别怕,没事了。”   劫后余生的庆幸感如此明显,沈元歌心跳的飞快,愣愣瞧着他,没什么反应。   两人从铁蹄下逃出生天的一瞬间,车里的男子也一跃而出,制住了烈马,马蹄在半空生生停住,扭转了方向,在道路对面落地。   春菱也吓傻了,蹲坐在地上,看见沈元歌没事,喜极而泣,连忙爬起来跑过去:“姑娘,你还好吧?”   萧廿放开箍着她的手,将其扶起身,上下打量了她一遭,幸而是冬天,衣裳穿的厚,除却沾了点尘土干草,没伤到哪里。   他暗中松口气,把沈元歌交给春菱:“看好她。”   春菱泪花还在眼里转,连连向他道谢:“幸亏你过来,不然还不知怎样呢!”   沈元歌已经平静下来,心却还扑通扑通跳着,见萧廿看向路上马车,眸带怒色,忙拉了拉他的袖角:“你可别冲动,惹他们没意思,反正我也没事,走吧。”   萧廿微微眯眼,沉沉嗯了一声,转回了身。   沈元歌拍拍心口,叫过春菱欲走,却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一转脸,正对上方才从车中跃出制住马匹的人的视线。   她的幂篱早就被摔掉了,坐于马上的男子就这么注视着她的脸,一瞬不瞬。   沈元歌认出这个身着锦衣华服的人,呼吸便生生滞住了,蓦地背过身去,眼前却有一段纱落了下来,原是萧廿不知何时把她的幂篱捡回来,重新戴在了她头上。   她将脸色发白,勉强牵动了下唇角:“快走。”   萧廿和春菱跟在她身后,从变得凌乱的摊子后面绕了过去,围观的路人也都被遣散了,马车继续往前去,第二辆车子的窗后伸出一只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撩起窗帘,一位衣着同样富贵的艳丽妇人探出眼睛,目光从三人身上滑过,露出兴味之色,将帘子放了回去。   周围小贩战战兢兢将摊位重新摆好,路边响起杂乱的声音,同沉默走路的三个人形成了鲜明对比,拐出那条街,沈元歌紧绷地脊背才放松下来,看向萧廿,掩唇轻咳了下:“你是…跟着我出来的?”   那厢轻哼一声,别开脸道:“没有,碰巧。”   沈元歌千回百折地哦了一声:“前边都是卖胭脂水粉头面首饰的,好巧啊。”   萧廿瞅了她一眼:“你不愿让我跟着,那我还做什么护院?走了啊。”他说完便转过了身,作势要离开。   还生气了?不对,怕是从刚才出事开始就别扭着吧?沈元歌一愣,忙叫住他:“我又不是故意背着你出门,只是你前些日忙到那么晚,今天出来的又早,才没叫你的。”   萧廿的背影停住,沈元歌咬了下唇,又道:“喂,你不管我啦?回去还有好长一段路呢,要是再出事,你不白跟了吗…”   萧廿眼角跳了跳,回身走到她跟前:“那行吧。”   沈元歌听见他这话,赶紧点头:“我们小廿最敬业了。”自己却都没察觉到,遮在幂篱下的一双眼睛已经弯成了月牙儿,就差没踮脚去顺顺他的毛了。   春菱瞧一眼萧廿的背影,撇撇嘴跟了上去,不放心就不放心嘛,心口不一的死傲娇。   啊呸呸呸,姑娘是主,萧廿是仆,她怎么能对两人产生那种联想?罪过罪过。   到银楼之后,沈元歌挑选了几件钗环簪珥,她好像更喜欢清素的样式,银簪玉钗皆是简单镂花而已,或刻兰纹,或细银流苏垂下几颗小米珠,在无它饰。   她选好之后,着人包起来准备离开,却被店主殷勤地叫住了。   “姑娘姿容不俗,在看看这件耳坠吧,中山传来的新样式,正适合姑娘呢。”   他再三留人,将一只锦盒推到沈元歌跟前,打开来,里面躺着一对精致玉珥。   入目的一瞬,沈元歌的眸色微微一沉。   这对珥饰乍一看没什么特别,细看却不俗,妙就妙在它是用整块白玉雕成极细的链条,琢磨精细,镶嵌云母粉粒,放在太阳下,华光反照,让人移不开眼去。   中山传来的新样式…   这让她想起前世入宫的第三年,也曾有人以庆生之名送过同样样式的耳坠。   只是那对耳坠比眼前这个奢华的多,是用血玉雕成的双层链,镂空的地方还嵌了细小蓝宝,光华璀璨,送来的不止一对珥饰,还有写着一首小诗的密信。   而她与送礼之人中山王仅有的交集,不过就是宫宴上的一次见面而已。   别的她不愿去想,只亏得她一眼便把那封信烧了,不然肯定活不到十年后,即便如此,宫中仍有人传言她和中山王有非分之情,害她险些丢了性命。   中山王,就是今天乘车经过而后又亲手制住烈马的那个男子。   想起那段时日和临死前险些被他的家将带走的一幕,沈元歌就一阵齿战,啪地将锦盒扣上,交还给店主,断然拒绝了他。   离开银楼,一路走回筠青馆,她紧绷的脊背才逐渐放松了下来,春菱拿着东西进屋去了,萧廿察觉到她的异样,问道:“你怎么了?”   沈元歌一怔,摇了摇头:“没,没事。”   萧廿瞧着她,忽地笑道:“你不是方才被吓傻了还没缓过劲来吧?”   沈元歌觉得心乏,没有应声,他的声音又响在耳畔:“怕什么,有我在,不会让你有事的。”   沈元歌知道若真在明面上出什么岔子,凭她和萧廿如今的身份处境几乎没有反抗余地,但不知为何,明明在她听来尚有些孩子气的承若,却莫名让人心安。   沈元歌撩起幂篱的一边纱帘,抬头看向萧廿,发现他也低头看着自己,微微一笑:“嗯。”   萧廿眸子里现出柔色,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想揉揉她的头顶,却又再半空顿住,沈元歌道:“怎么了?”   萧廿的手指轻轻握了一下。最后在她帽沿上一拂,又放了下去,不动声色道:“没事,这里沾了片干草。”   ...   中山王有一半的胡人血统,作战骁勇,民风旷放,老中山王燕承护驾有功,成了玄甫之乱后仅留的五个异姓王之一,当然,以裴胤脾性,上位后不是没有削弱之心,而是山河初定,千疮百孔,尚没有撼动它的底气。   今年燕承薨逝,年方二十四的世子燕越楼继位,第一年年底依例进宫面圣。   九王街的驿府是一早便打点好的,只待中山王抵京后入住。   虽是驿府,却富丽堂皇,同那两辆马车十分相衬,是夜,燕越楼从宫中回到府里,便看见整条廊道上都张起了灯笼,西厢灯火通明。   他推门而入,透过披风,隐约看见一道影影绰绰的人影坐在里面,遂绕进唤道:“长姐。”   燕越斓坐在铜镜前,周围环侍了五六侍女,正予她解白日盘的繁复发髻,听见这一声,回首笑道:“可算回了,老皇帝真能留人。”   燕越斓已年过三十,比她这个弟弟大了九岁,但长相妩媚,望之如二十许人,又爱富贵打扮,更衬得容貌艳丽十分,现下发髻只散下了一半,妆面未褪,雪肤红唇,忽地一笑,半边钗环映着灯光微微晃动,更添几分风情。   燕越楼见她这副样子,觉得晃眼睛,抬手遮了遮,示意侍女继续,待往外退时,却听她道:“有话就说,别搁着。”   燕越楼停住,看见她摆手让丫鬟们退下,便在她对面坐了:“不是什么要紧事,皇帝明日在木兰宫设宴,让我们姐弟前去。”   燕越斓转了转戴在中指上的玲珑镶宝戒指,道:“你进京述职,陛下宴请也就罢了,叫上我这个孀居妇人作甚?”   燕越楼道:“长姐都回府三年了,自然还是我们燕家的人,今年有和我一同入京,带上你无可厚非。”   燕越斓瞥他一眼:“我来是为了见见故人,不过你都这么说了,那就去罢。”她顿了顿,“给甄家备的礼都放好了吧?”   见燕越楼颔首,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轻哼:“礼倒是其次,人到了才重要呢,多年未见,他们一定很想我。”   燕越楼沉默片刻,又道:“还有一件事。”   “哦?”   燕越楼回想起白天的事,唇角微微翘起:“倒巧,我派出去查探的人来回话,今天差点被咱们的马伤着的那个姑娘,也是缮国公府的人。”   燕越斓显是没料到,愣了一会儿,才嗤的笑了:“打扮的这么素净,我还以为是那个皂衫小官家的姑娘,甄府都落魄成这样了!那个把她从马蹄子底下抢出去的小伙也是他家的?”   燕越楼道:“是,那姑娘姓沈,甄老夫人的外孙女,没了爹娘才来府中投亲的,还在服孝,那个人是她弟弟的武术教习。”   燕越斓屈起手指抵着下巴,兴味道:“我说呢,看他身手不一般,长得也…着实不错。”   燕越楼挑眉:“不是吧,又看上了?”   燕越斓眄着他,勾唇道:“我还没说你,你倒编排起我来。”   她身子往后一撤,撸下戒指抛在妆台上,边去摘耳环,边道:“天晚了,你快去歇息吧,让侍女叫回屋伺候,顺便让柳淮过来。”   柳淮,是她新瞧上眼的一个年轻面首,这次入京年后才能回封邑,得好几个月的功夫,燕越斓便把他也带了来。   燕越楼轻笑两声,起身出去了。 第26章   凛冬时分,天气越发冷了,这日沈元歌早膳时天上便有小雪粒稀稀拉拉地飘落,夹着寒风,不时撞在窗户纸上,噼啪作响。   才是早上,地龙还不是很暖和,房间里冰冷一片,沈元歌搓着手出去,发现地上已经蒙上一层霜白,院里空无一人,连临着院门的那间阍房也是静悄悄的。   沈元歌将两手捧起,放在嘴边哈了口气,望了那孤零零的阍房半晌,搓着指尖走了过去。   门窗都关的严丝合缝,静谧无声,天阴总是催人睡,她今日便起晚了,也不知他起身没有。   沈元歌停驻片刻,还是抬手敲响了房门。   没人回应,沈元歌顿了顿,试探着唤了句:“萧廿?”   疑惑间,一个丫鬟经过,看见她在房前停着,道:“姑娘找萧廿么?今天初六,少爷休沐,他俩一早便到后院校场练拳去了。”   沈元歌转头讶道:“今天这个天气?”   丫鬟笑道:“少爷用功嘛,姑娘从来南边来,许是少见过,在京城年年都有大雪呢,这点子雪花算什么。”   沈元歌哑然失笑,冲她点点头,丫鬟端着竹篾走了,沈元歌仰头看看天,也没□□菱,独自走了出去。   校场一应的清冷萧肃,不待走近那扇石砌方门,便听见了从里面传来的兵器舞动的凛然破风声。   “别忙着晃,端稳了,从这里刺过来,对,再快些——”   萧廿手执枣木抢,正在和沈兆麟比招,虽只是教习,一招一式间却有杀伐之气从中溢出,锐利如电,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锋锐,沈元歌不觉顿住了步子,望着他的身形,心口突然微微一跳——他执枪的模样,自己好像在哪见过。   久远的熟悉感转瞬即逝,恍若错觉,沈元歌微微蹙眉,将心头漫起的异样之感甩了出去。   相较而言,沈兆麟的身法还比较生疏,他握的又是那柄镔铁枪,重量沉些,舞动起来还十分吃力,几招下来,萧廿显然并不满意,停下来道:“不行,太软了,力道差得远,而且太慢。”   沈兆麟满头是汗,把枪杆子往地上一戳,呼呼喘气:“是枪太沉了。”   他看了眼萧廿轻轻松松提溜着的木杆枪,用下巴一点:“若是换这个,我也可以很快。”   萧廿扬眉,将木枪抛给他,顺手把镔铁枪接过来,那兵器到他手中,便如生魂一般,随着手腕翻动,银光忽忽闪闪,看起来轻松极了,片刻,他将手一收:“十二斤而已,这都嫌沉,再捶几个月沙袋吧。”   沈兆麟默然抹了把额头:“萧廿哥,你让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拎着十多斤的枪耍成这样,你的人性呢?”   萧廿左手叉腰:“我十二岁时练的枪十五斤。”   沈兆麟原本只是想调侃一下,听见他这话,瞬间就来劲了,几乎跳起身:“练就练,我下个月一定耍好了给你看!”   安静旁观的沈元歌突然看到猴儿窜,没忍住嗤地一声,沈兆麟回头,立刻露出笑容:“姐姐,你怎么来了?”   他走到她跟前,想起什么,又添上一句:“被舅母看见岂不又要说你。”   沈元歌耸肩:“我还怕她说么。”   萧廿声音凉悠悠的:“怎么,破罐子破摔了?”   沈兆麟除了习武就是在国子监,又与女眷交之甚少,尚不知道姜氏冷待沈元歌的事,萧廿却和沈元歌同住筠青馆,姜氏的态度转变是看在眼里的。   可沈元歌似乎一点都不介意,反而过得比之前快活,在他面前,甚至还带了点随性的意味在里头。   萧廿对她这一转变喜闻乐见,两人之间相处也轻松许多,那句玩笑话就这么蹦了出来。   沈元歌轻笑道:“可不是,摔破罐子最不费脑了。”   沈兆麟搔搔后脑勺:“你们打什么哑谜呢,我怎么听不懂?”   沈元歌笑而不语,萧廿拍拍他的肩膀:“你还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大人的事就不要问。”   沈兆麟噎了一下,哪能服气,正待追问,院中却有凛冽寒风倏忽而至,他身上还有汗,直打了个哆嗦,沈元歌望一眼天色,道:“这雪怕是要下大了,不好继续晾在这儿,赶紧回去吧。”   她说着,不由分说地把穿的十分单薄的两个人推了出去。   沈兆麟不大乐意,边被她推着走,嘴里一边嘟囔:“姐姐变心了,什么事都给萧廿哥说,竟然瞒着我。”   沈元歌一愣,斥道:“净浑说,回去别忘了喝碗姜汤暖暖身子啊。”   沈兆麟应了,顺路把他送进川桐院后,沈元歌和萧廿两人一同回了筠青馆。   雪花比初来时变的密了许多,待进到院门,两人肩上头上都落了一层,沈元歌冻得直搓手,对萧廿道:“快进去吧。”自己便要往里走,萧廿却拉了她一把,将其拽到屋檐下,用手拂去她落在发上的雪,免得进屋之后打湿头发,边敛眉道:“小身子板儿这么弱,出来什么都不带。”   不过片刻,已将她发上雪粒拂干净:“走吧。”   沈元歌拨一拨鬓发,笑了笑:“我听说北边下雪都不打伞的,哪有这么娇气。”   萧廿薄责般看了她一眼,将其推到和正堂相连的抄手游廊里,自己进屋去了。   沈元歌不由自主地往前迈了两步,便听见了背后传来的关门声。   一进房间,春玲便迎了上来:“这么冷的天,姑娘怎么这样就出去了,通身的寒气。”她说着,将一只暖手炉塞到她怀里,将小火炉上煨着的热汤给她盛了一碗。   地龙暖意拢上来,室内温暖如春,沈元歌捧着手炉,觉得每个毛孔都熨帖的舒展开了,惬意地轻叹一声,却又突然睁开眼,道:“今天挺闲的,你去里屋给我找个绣花样子来。”   春菱哎了一声,待转过身,沈元歌又道:“不要别的,要百鸟朝凤的那个。还有绣线,那个颜色多,你好生挑一挑,别找错了。”   春菱一一应下,绕过屏风去了,沈元歌探着脖子瞧了一眼,下炕飞快地拿了个新的碗盏,盛了几勺,捧着出了房门。   萧廿才换下缁衣劲装,把外衫套上,正在系缠袖,便听见了外面笃笃的敲门声。   认出那道纤弱身影,忙上前拉开房门,果然看见沈元歌站在外头,将碗盏递给他:“喏,暖暖。”   方才竟险些把他忘了,兆麟有人伺候,萧廿就单独住一个小阍房,哪来单独的热汤与他喝?   萧廿微微愣怔住了,伸手接了过来,沈元歌看见他的衣袖,眉心蹙起,打量了下他穿着的青麻外衫,道:“你怎么还穿这么少?”   萧廿饮酒般几口将热汤灌下肚:“棉衣又蠢又不利索,何况我习武之人,这天对我来说算不得冷。”   沈元歌皱了皱眉:“什么歪理?刚刚还说我呢,好意思?”   萧廿定睛,瞅她片刻,突然笑了起来:“咱俩的身子骨能比?我当真一点也不冷。”   “哎你…”话音未落,抬起来去指他的手突然被攥住,手背上旋即传来融融暖意,那厢道:“怎么样?没诓你吧。”   沈元歌一顿,蓦地抽回手,瞪他一眼:“这是刚才在汤碗上暖的!”   言罢将空盏往怀里一拽,转身气哼哼走了。   萧廿抵在门框上,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心情十分舒畅,笑了两声。   沈元歌坐回到木炕上,春菱才从隔断的屏风后绕出来,沈元歌忙将空盏藏到身后,恢复成方才的坐姿,春菱搂着绣线过来,道:“姑娘,你看这个金线的粗细对不对…”   沈元歌接过来:“都可以,我就练练手,”她闷头理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对了,里头还有丝绵吗,我想做件冬衣。”   ...   日头隐没不出,到了中午,寒风反倒更加凛冽,雪花鹅毛般飘下来,沈元歌找了块青料子,支开春菱,自己就着长案裁剪衣裳,袄片裁好放在一旁,去理夹绒的丝绵时,却见有东院的人进来道:“姑娘,老爷来了。”   沈元歌吃了一惊,移下炕来,还未到门边,甄景为已经走进来,让随行小厮收起油伞和大氅,唤了她一声。   沈元歌向他福身:“舅舅怎么亲自来了?我这里什么都没准备,真是失礼。”   甄景为上前虚扶一把,让她起来,道:“本来就未曾提前让人通报,今天是年前第一场雪,又逢休沐,便各处来看看,坐。”   沈元歌依言,唤进春菱让她上茶,甄景为将视线移到了木炕对面的长案上,笑道:“裁衣裳呢?”   沈元歌道:“嗯,雪下的大了,闲来无事,给兆麟做件衣裳。”   她随口就来,看上去就是在话家常,心里却在暗暗庆幸,幸亏裁完便把片子收了起来,不然谁都看得出那压根不是兆麟穿的尺寸。   甄景为没有生疑,反夸了她一番,无外乎说她比闵瑶闵瑄心灵手巧之类,沈元歌应承推让了几句,又听他道:“舅父今天是好不容易得空,来和小辈们说说话,你也知道,你舅母疼你,前几天寿宴上的事,她也和我说了,你莫要挂心。教习礼仪的李嬷嬷不是还说,元歌有宫廷气度,经她掌眼的人是差不了的,既是明珠,还怕蒙尘么?舅父给你打点。”   他摆的一副慈父姿态,沈元歌心中连连冷笑。   上次得罪黄尤不够,还没死心,想着翻牌?   听他语气,想是还不知道姜氏故意冷待自己的事,也是,甄景为是个仕途不如意的士大夫,靠着祖荫,官位不上不下,最是琐政缠身,前几日又开罪了司礼监,只怕自身都难保,哪有功夫来管内宅阴私。   沈元歌垂目,神色有些无力:“多谢舅舅教诲,元歌不敢妄生绮念,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罢了。”   甄景为听她语中有未尽遗憾之意,放下心来,抬手阻住她:“何至于妄自菲薄?你的福气在后头呢。”   沈元歌抬眼,甄景为道:“过几日在府上梅园有场诗宴,受邀的皆是京中风雅才子,阮阮善通音律诗书,到时候也过去。” 第27章   听甄景为的意思,似是又给她寻了一个机会,沈元歌忽的想起那日从银楼回来后,萧廿调侃自己的话。   他说,你名声传的还挺响,才来京中多长时间,苏皖西子的名号都从城北传到了城西了。   乱世中名声一类,往深了讲当真不是什么好东西,前世甄景为也有意派人传过,不过那是一年后为了将她送进宫铺路的时候了,如今事情提前发生,恐怕和过几日的梅园诗宴脱不了关系。   也难为这好舅舅忙里抽闲,折腾来折腾去的。   联系到当今如日中天的宋婕妤,当真给人一种“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的感觉,何其荒唐。   沈元歌脸上浮起微笑,道:“悉听舅父安排。”   甄景为又好生嘱咐了她几句,饮了一盏茶才离开,沈元歌收拾了残茶,把裁剪衣裳的东西重新挪到案几上,缝了几针,却因想着事情,心不在焉地把手给扎了,沈元歌眉心一蹙,瞧一眼指尖冒出来的殷红血珠,放在唇上吮了吮,转身拿过倚在角落的双凤琵琶,抱在怀中弹拨了两下。   这琵琶是母亲留下来的,从上京带到江东,又从江东辗转回上京,丝毫没有影响它原本的音色,乐音虽不成曲调,却仍如玉鸣般清亮淳润,引人神往。   沈元歌为免扎眼,即便甄景为夫妇知道她擅此乐,入府后也没再上过手,沈元歌抚了几下,朝门口唤道:“春菱。”   春菱应声而入,她抱着琵琶道:“这琴弦放久了,有些老旧,明天去买几根新的回来吧,我过几日要用的。”   春菱道好,转身出去了,沈元歌才又拿起针线。   第二日雪小了许多,沈元歌照例却甄母处侍候,待甄母午睡后才从西院出来,估摸着萧廿应当从校场回房了,打发走丫鬟,怀揣着做好的东西去了阍房,敲了敲门,却没回应,萧廿不在。   沈元歌有些诧异,他这些天都不怎么出门了,正在饭点上,又去了哪里?   正想着,春菱从乐坊挑了琴弦回来,一看见她,忙匆匆过来,神神秘秘道:“姑娘,我刚才在巷子里瞧见萧廿了。”   她一路小跑的太急,转眼便到了跟前,沈元歌抱着衣裳,被抓现形似的唬了一跳:“看见就看见罢,你这是什么表情?”   春菱却没注意到她的异常,还微微喘着气,道:“不是,我看见他在和一个年轻男人说话,好像还生气了,神色怕人的很。”   沈元歌蹙蹙眉头,心道萧廿怕是和旁人起了什么冲突,他那性子,可别动起手来吧。   “你方才说,在哪儿?”   春菱往后指指:“就出府拐过去那条石巷里,还挺近的。”   “带我去瞧瞧。”   春菱连忙点头,将装着琴弦的盒子塞进袖子里,转身时却顿住了:“姑娘,你怀里抱的什么呀?”   沈元歌眼皮子一跳:“天冷了,给兆麟做件冬衣。”   小丫头信了:“姑娘对少爷可真好,衣裳都要自己做。”   沈元歌暗暗汗颜,兆麟的衣食饱暖还真不用她愁,可这下怕是真要给他做一身了。   她嘿然笑了下,把衣裳放回去,又出来,跟着春菱去了那条巷子。   泛白的日头从云头露出头来,雪却还没停,稀稀落落地飘着小雪粒子,主仆二人没有打伞,春菱走在前面,道:“这雪像是要停了呢。”   沈元歌抬头看了眼天色,云层仍然压的低低的,只是被白日破开了一角,她道:“会转大的,夜里许要起风,这场雪还有的下呢。”   春菱看了眼沈元歌笃定的神色,惑然道:“姑娘如何晓得?”   沈元歌挑挑眉毛:“你家姑娘我会观天象,测风云,瞧着吧。”她说着,还做了个老道般拈指的动作。   春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临府西侧的石头巷子里,一个少年揉着头上还热乎乎的包,眼泪汪汪:“少、少…不不不我错了,你别生气,我以后一定管住嘴,没事儿不冒头了。”   萧廿瞥他一眼:“把你嘴上的油擦擦。”   “哦哦。”少年赶紧拽袖子擦嘴,又听萧廿冷冷道:“还真有土匪样了,靠打家劫舍填肚子?”   少年被口水呛着了,幸亏皮肤黧黑,看不出脸红,道:“不是,二爷前几天走了,天又刮风打雪的,我啃了好几天的咸菜干馍馍,谁让那老母鸡一头栽出来,那就是放到饿死鬼嘴边的肉,哪能忍得住啊。”   他原本是出来找萧廿的,沿着湖走了半圈,又冷又饿,正瞧见只母鸡摇着肥硕的身子往这跑,心一痒就逮了来,开刀放血拔毛就地给烤了,还没吃几口,便让出来找的大娘给逮了个正着,追着他又骂又打,还是萧廿来湖畔赴约,瞧见这一幕,给人家赔了银子,又教训了他一顿才算完。   萧廿道湖边风大,把他拽到了这里,这家伙心倒挺大,在路上就把烤鸡吃光了,还臭不要脸地问萧廿要不要,脑袋上就着了那么一下。   ...   “和萧廿在一块儿的那人怪怪的,”春菱边带路边和沈元歌比划,“这么高,和萧廿年龄差不多的模样,穿着兽皮衣裳,皮肤黑黑的,说话调子很快,不是本地人。”   她顿了顿,又嘟哝道:“瞧着流里流气的。”   这个词儿一出口,沈元歌更担心了,流里流气?要是真找萧廿的茬儿,可能真被打的找不着牙,这么想着,已经到了巷口。   萧廿对那少年道:“董叔怎么自己离开,把你落这儿了?”   “好像是哪个王爷要入京了,二爷出去瞅瞅,让我留在城里望风。”   萧廿唇边扬起一抹弧度:“望风,监视我?”   少年差点没跳起来:“不是!”   “谅你也不敢,”萧廿笑了一声,道,“你没饭吃,前些天就该来找我。”   对方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前几天过去就过去了,可二爷到现在都没回来,以后能找来找少爷么?”   萧廿眉目微沉:“我听你一口一个少爷叫的挺顺溜,要不要我给你捋捋舌头?”   少年拍了下嘴,都是被董二爷带的。   萧廿从袖里摸出两块碎银子扔给他。   少年忙接住,咧嘴笑开了:“谢谢少爷!”   萧廿眼风冷然一扫,待要抬手,少年慌忙拿手抱头:“燕、燕三哥,那我叫你三哥行不行?反正你去了寨子里,也就排在二爷下头。”   萧廿啧了一声:“成吧。”   沈元歌进来巷子,瞧见的就是这一幕。   少爷她听见了,燕三哥也听见了。   萧廿,燕……少爷?   不知怎的,沈元歌脑子里闪过先前他手持长.枪的画面,好像和什么模糊的东西重合了,一时间有些发蒙,不由得停住了步子。   前头少年还在说,从怀里掏出一捧沙果,要塞给萧廿:“水边有几棵野果子树,结的还不少,白白被雪打蔫了也可惜,我就摘了些。”   萧廿接了,听见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转头看到两人,微微一怔:“沈元歌?”   少年闻声抬头,瞧见沈元歌,目光也凝住了,塞进嘴里的果子没咬又拿出来,片刻才道:“三哥,这就是那个姑娘?”   萧廿没理,走过去道:“你怎么过来了,”他略一皱眉,“还下着雪,连件斗篷也不披?”   沈元歌方把目光收回来:“他刚刚…叫你什么?”   萧廿转头看了少年一眼,对方倒有眼色,跟过来笑道:“妹子好,我们同村的,刚刚叫他三哥呐。”   沈元歌:“你的口音学的一点都不像。”   萧廿:“……”   春菱见他打扮颇有山野之气,早便存了警惕之心,把沈元歌往后拉一拉,不悦道:“谁是你妹子,怎么说话呢。”   少年把果子往嘴里塞的动作停住,方才注意力都被沈元歌吸去了,却没注意到她,笑道:“唔,这妹子也挺可爱的,三哥好福气嘛,”他说着掏出沙果递过去,“吃不吃?”   春菱从未和男子这么说过话,脸顿时涨成了和红彤彤的沙果一个色:“你…”话音未落,萧廿的巴掌便拍在了他后脑勺上:“你那嘴上能不能有个把门的?”   少年怕疼,嗷地一声躲开,泪花又出来了,却险些跳到春菱身上去,春菱忙拉着沈元歌躲开,警惕地盯了他一眼,少年终于颓了:“我有那么吓人嘛?”他说完就拿沙果堵了嘴,也不吃,就拿牙咬着,眼巴巴看着萧廿。   萧廿扶额,冲他挥挥手,对方便转身跑了,萧廿才解释道:“他叫付岩,西南夷人,我的故友,毛毛躁躁的,你别往心里去。”   沈元歌道:“没了?”   “还有什么?”   沈元歌见他答的笼统,想是不愿多言,便随便点了点头,春菱却道:“可我听见他刚刚好像叫你少爷了。”   萧廿目光微顿,旋即轻笑一声:“什么少爷,南北口音有异,定是你听错了。”话音未落,巷子里穿过一道冷风,夹着不知何时变密的雪花扑过来,萧廿挪身替沈元歌挡了,道,“雪要下大了,快回吧。”   沈元歌道好,随他转过了身,春菱愣愣抬眼,果然见方才露出一角的日头早已隐没,一片两片的雪花落在她脸上,凉的她一缩脖子,不由咋舌,跟过去道:“姑娘,你还真会看天象啊?”   ...   回到筠青馆,沈元歌挑个空子去了萧廿那里,萧廿还是那身利落而单薄的装束,沈元歌把东西塞给他:“给你的。”   萧廿打开来,见是两件青色的夹袄,动作顿住了,抬目看向沈元歌。   房中莫名安静了下来,沈元歌对上他阗黑的眼睛,别开脸咳了一声:“那个,你不是嫌棉衣蠢笨吗,我就缝了两件,应该能穿,拢在外衣里就行,北边和江东到底不一样,你和这的天犟着,一准伤骨头。”   萧廿眸色微动,片刻,露出一个笑:“贤惠,能娶你的人真是好福气。”   沈元歌嘴角抽了抽:“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啊,我这是给兆麟做衣裳的时候顺便,顺便缝的。”她偏头,找别的话题岔开,看见窗下的桌子上竟放着笔墨纸砚,道:“诶?你弄这个做什么?” 第28章   萧廿哦了一声:“冬日里得闲,随便写点东西。”   沈元歌心中好奇,却觉得兀自去看不大好,便没过去,只点了点头。   萧廿瞧着她若有所思的神色,凑近一点:“想什么呢?”   沈元歌与他对视,笑了下:“没事,就是有点看不透你。”   庐州乡野里母亲病逝的遗腹子,上山采个药都能被混混趁火打劫,这个身份再简单不过,可他却有一副舞枪擒豹的好身手,方才在巷子里,穿着兽皮的少年抄着川蜀口音叫他少爷。   太乱了。   萧廿挑出了她的心事:“你知道刚才春玲没又听错罢。”   沈元歌微怔,萧廿的唇抿成一条线,道:“我只能告诉你,纵使这天下的少爷多的像筛子筛下来的秕谷,也和我没有关系。我没骗过你,既然来了这,就一心一意当你的护院,兆麟的教习,没别的目的。”   他原本在床沿坐着,说完便起了身,站在她面前,拨了拨她微乱的鬓发:“你可还信我?”   他站的这样近,沈元歌呼吸微禀,往后退了半步:“信。”   萧廿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那就好。”   沈元歌笑笑:“没别的事,我先回了。”   房门被关上,那人拿进来的一点若有若无地淡香也消散殆尽,萧廿坐回床沿,有些烦躁地抓抓头发,摸出一颗冰凉的沙果丢进嘴里,躺了下去。   沈元歌回到房中,总觉得被萧廿指尖拂过的鬓角有点痒,拨了好几下才停了,心里还是纷纷乱乱的,直到春菱把新采买的琵琶弦送过来,才强行将远飘的神思收回。   萧廿是自己人,眼下倒不必想那么多,梅园诗宴才是火烧眉毛呢。   沈元歌一一把东西规整好,也没再给兆麟做衣服的力气,倒在木炕上便睡了。   果如她白日所言,定昏时分阴云蔽日,雪势大了起来,纷纷扬扬飘洒了一夜,第二天仍没有停歇的样子,从窗外望去,院子里全是白茫茫一片纯净的雪光,屋檐上也垂下了笋石般的冰棱子,隆冬当真到了。   沈元歌身子纤弱,最是怕冷,整个人儿缩在绒被里,怀里抱着暖手炉,床几上摊开一个话本子瞧着读,春菱在门边跺掉裤脚沾的雪,搓着耳朵进来叫冷:“这雪下的,跟天上倒鹅毛一样,得什么时候才能停呐。”   沈元歌把窗户推开一条缝,便有雪花扑簌簌灌进来,她往天上瞥了两眼,忙又关上,道:“三两天吧,也不会太久。”   春菱兀自搬个小圆凳坐下,因为昨天沈元歌预言成真,对她此刻的话深信不疑,点头道:“那还好,这几年暖和,京中好几年没见这样的阵仗了,都说瑞雪兆丰年,可别闹灾就好。”   沈元歌闻言,眼皮子却蓦地一跳:“你说什么?”   春菱一愣:“奴婢说,都说瑞雪兆丰年,可别闹灾就好。”   “不是,前一句。”   “京中好几年都没见这样的阵仗了…”   沈元歌脸色白了一下。   每个出奇严寒的冬日,都会带走更多老人的性命。   前世甄母的那场大病,就是在这一年的一场暴雪后发了出来。   不是这一场,腊月中旬里还有一次更大的。   沈元歌仔细回忆,将时隔十数年的回忆拉出来,彼时她犹体弱不胜,姜氏以天寒和年关府上杂事繁多为由,把她送到别院暖阁里将养,回府过年时,甄母就已经一病不起了。   事情就是出在自己离开甄府的那一段时间里。   那处别院位置偏僻,也不知是不是姜氏有意,消息递不进来,只有几个哑巴一样的下人伺候着,是以发生了什么事情,沈元歌脑子里是完全空白的。   前世那场病后,甄母虽熬了过来,却如油尽的枯灯般卧床不起,自己进宫后不久便溘然长逝,原本她只以为是甄母年老体虚的原因,才尽心侍奉着,可现在想来却越想越不对劲,无论如何,她今年不能再离开甄府了。   沈元歌低头沉思,思绪再次飘远,低头咬住了指节。   三天后大雪刚刚见停,沈元歌便去了西院。   甄母处地脉最暖,地龙烧的火热,厚厚的帘子里外垂着,帐床旁边还放着一个炭笼,沈元歌一进去,暖烘烘的热气便拢了上来,脚下还未踏净的雪直接化成了一滩水。   丫鬟们见沈元歌来了,忙上前把她迎了进去,陈嬷嬷也掀了内室的帘子出来,道:“天儿还没好全,外头冰天雪地的,姑娘怎么就来了,快进来喝杯热茶。”   自从入冬,给甄母养身子的药就没停过,室内飘散着中药的浓重苦气,和炉火热气融在一起,沈元歌进屋,甚至都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遂解了肩上披风,松松领口道:“妈妈,这屋子里也忒暖和了,你们平日来回走动,乍冷乍热的,容易生病呢。”   陈嬷嬷把她引进去,边道:“老太太身子不大好,冬天更是难熬,一点凉也不敢沾的。”   沈元歌道:“只是这样闷着,屋里下人又多,还点着炉火,浊气出不去,全堵在房里了,也不好啊。”   说话间已到榻前,甄母倚着一个软枕靠坐在榻背上,似在假寐,脸色倒还红润,只是有些蔫蔫的,听见沈元歌进屋,撑起眼皮笑道:“方才便听见你们在外头寒暄,在说什么?”   沈元歌挨着她坐下,道:“阮阮和妈妈说,这屋子保暖做的真好,就是捂的太严实了,姥姥这几日睡得可好么?”   甄母道:“平日浅眠,天一冷倒睡得沉了,可头脑总是昏昏的。”   沈元歌微笑道:“姥姥这是待的无聊了,等过几日天儿晴了,可派人请个戏班子来给姥姥唱唱戏。”   这话本没错处,可不知为何,陈嬷嬷的脸色却顿了顿,甄母倒还神色如常,笑道:“不用这么大费周章的,人老了喜欢清静,阮阮平日里多过来和我说说话就很好了。”   陈嬷嬷敛下隐晦神色,退出去吩咐给沈元歌磨了一盏杏仁茶,沈元歌陪了甄母许久,下午时分才出来,对陈嬷嬷道:“妈妈,我瞧外室和内卧隔的严实,平日里还是该把风通一通,每天早起把小窗开一盏茶的时辰就好了,内卧换个小些的炭笼,暖上汤婆子就是,不然那里房间小,丫鬟多,床边还拢着这样旺的炉火,气都不够喘的,且容易脱水,妈妈觉得如何?”   陈嬷嬷脸上都被炉火熏的泛红,点头应是:“原是二奶奶说今年大寒,千叮万嘱的,安排了这些物事,姑娘说的有理,奴们会注意的。”   沈元歌点点头,扶着春菱的手出去了,   甄母虽然身子弱,靠补药将养着,可到现在未发出病态,且国公府饱暖无虞,按理说不会受到天寒影响,这趟回来,沈元歌稍作安心的同时,又不免疑惑,那场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想起自己向甄母提议看戏取乐时陈嬷嬷变了一瞬的脸色,觉得有些奇怪。   老人家都爱热闹的,只是甄母向来静心礼佛,度日清简,似乎连过寿时都未曾像其他府上一样请班子来弹唱贺寿。   国公府门第犹在,依甄景为夫妇的性子,这点场面都不做,是不大应该的。   沉思间,筠青馆却来了东院的人,沈元歌认得他,是甄景为跟前的仆从,那人进来作揖道:“如今雪见停了,老爷小的过来给姑娘传个话,梅园诗宴在五天后,老爷说且叫姑娘好生准备,届时会派车过来接姑娘。”   沈元歌应了,仆从离开后,她问在一旁候着的小丫头:“春菱,你是自小服侍在老太太身边儿的,对吧?”   春菱点头:“奴婢是家生子,五岁起就进西院了。”   沈元歌道:“那姥姥平日里身体如何?”   春菱歪着脑袋想了想:“老太太的身子虽不能说多么强健,但未有生过什么大病,这几年虽见老了,身体状况却也算平稳的,姑娘自来便时常前去侍奉,应当也看在眼里的。”   沈元歌点点头:“那姥姥之前的寿宴都是如何操办的,她不爱听戏么?”   这话问的没头尾,春菱有些疑惑,还是照实答了:“依老太太的意思,寿宴一直从简,还真不曾见她听过什么热闹的场子,有时会叫人来唱点儿小曲,就连新年时夫人偶尔找了戏班子来应景,老太太也是不大在场听的,许是礼佛之人,喜好清净的缘故。”   不,不对,甄母是喜欢热闹的,每次小辈们去找她请安,人多时她的心情总比以前好些。   沈元歌沉吟片刻,表示了解了,拿过前两天已经换好丝弦的琵琶,开始弹拨试音,待调好琴弦,又去内室对镜施妆,时日一天天过去,四天后如常去了甄母处。   老太太情况安稳的一如往常,看不出任何异样,只是这日沈元歌给她拿小金蒜捶腿时,被她抬手摸了摸脸,眯眼道:“阮阮这里是生了颗痣么?”   沈元歌抿唇道:“嗯,前两日自己长出来的。”   陈嬷嬷闻言望去,果然见她右眼睑下方生了一点浅褐色的小米痣,同她宛若桃花的剪水双瞳恰到好处的相宜,只是因那位置,添了几分凄清的味道,便没说什么,只听甄母道:“倒是好看。”   沈元歌笑笑。   天色终于放晴了,积雪铺满楼台阁宇,阳光泼洒在上头,生生添了不少诗意,宴会那天,沈元歌提前跟萧廿说好了不必让他跟着,自己坐车去了梅园。 第29章   梅园坐落城北,本是前朝皇帝宴饮取乐的一处别宫,后来改朝换代,战中宫室毁塌,只有一苑冬梅怪石留了下来,玄甫之乱后,这些东西竟然还在,后经人规整,建成一片园子供人暇赏。   前世沈元歌也随皇帝来过这里,印象并不怎么好,本是供贵族子弟专事取乐之地,又经战火摧残,即便怪石梅雪有傲然风骨,搁在此处又何曾是真的风雅,不过附庸而已。   青帷悬铃马车驶进园中,沈元歌撩开窗帘,入目处一片白雪皑皑,红梅相映。   车子停在拱桥前,沈元歌下车,经过长桥,来到那处暖阁前。   阁中已经传出丝竹之声,沈元歌拢了拢身上斗篷,进去了。   阁中多是些自诩风流的贵户公子,觥筹交错和吟诗作对的声音热闹而熟悉,隔着袅袅香烟看到眼前富贵之景,沈元歌胃里一阵翻腾。   她垂目,抱着琵琶迈过了门槛。   甄景为也在席上,看见她的身影,笑道:“元歌来了。”   席上目光纷纷看向这里,众人静默了一瞬,片刻,终于有人道:“这便是国公的外甥女?果如传言一般,宛若天人。”   沈元歌调整了下姿势,福身见礼:“元歌见过各位大人公子,大人公子永受万福。”   她原本披的是一席天青色的狐领斗篷,说话时领口风毛轻轻抖动,衬得一张小脸十分玲珑精致,方才斗篷被下人过来替她解了,露出里头月白的冰裂梅花长袄,身量在冬日暖阁里显得纤纤楚楚,几个年轻公子见着了,神色都恍了一恍。   空气中划过几分些微诡异的安静。   “元歌姑娘,一路可冷着了,快上来,”说话的是郑若均,他眼中笑意盈盈,瞧着沈元歌道,“我常听念薇提起你,念薇叫你姐姐,我便唤你妹妹可好?”   沈元歌闻言上阶去,在末首坐下,对他道:“不胜荣幸。”   郑若均颔首笑笑,眼睛却没收回去,仍盯着她瞧,沈元歌略一皱眉,别开眼去,甄景为早便说明了来意,众人瞧见沈元歌,早如堕画里,皆连声道好,言说有佳人应和在侧,燕享更当锦上添花云云,沈元歌没理会,趁着他们客套的功夫,环顾了一下四周。   她总得知道此番甄景为又托了什么人。   周遭都是些富贵公子和甄景为官阶相仿的官员,大辈小辈一锅乱炖,颇有些奇奇怪怪,即便有前世偶尔见过的也大都不认得,沈元歌第一遍没理出头绪,正待再寻,却听对面有人说自己已赋诗一首,邀她奏乐相和。   沈元歌收回神思,听那人说什么寒梅白玉霜清雪净,心道你缩在这暖阁里又瞧不见,低头自顾自缠上义甲,弹了几个清雅的小调试音。   这种目的不明的所谓诗宴,本就难以入心,沈元歌一边靠着“唯熟练尔”的本事,随手拨出几首曲子来,和他们吟的诗句相为唱和,一边抽出精神去筛宴上的人,就在有个公子吟唱到兴起处时,沈元歌动作一顿,在对面不远处看到了一个人。   宫廷画师钟祁玉。   画师官职不高,他长得也清秀不显眼,坐在花团锦簇的宴席上几乎被隐没了,也难怪沈元歌起初没注意到他,只是一瞧见,心里便认定了——一定是他。   钟祁玉画功非凡,尤擅绘人,时常出入后宫,颇得皇帝喜欢。   沈元歌有了把握,略分出些精神在琵琶上过手瘾,指尖引出一线清调,宛若雪天里有鹤啸鸣,展翅破入云天,比翼盘旋,低至清幽空寒,又忽而昂扬直上,越来越高,越来越高,让人神思绷紧时,却忽的迸发出一声突兀地裂帛声响,砰地一下,琴弦断了。   众人纷纷看了过来。   琴弦突然断掉,沈元歌猝不及防,手指被猛地弹了一下,吃痛缩回手:“啊。”   当众奏乐时断弦是极大的忌讳,会被认为不吉,甄景为显是没料到,转向沈元歌:“怎么回事?”   那一下后劲儿很大,沈元歌揉着发红的指尖,疼的吸气,道:“我也不知,这藤丝弦是昨晚才新换好的…”   甄景为的脸色微微一沉。   沈元歌看向摇头晃脑吟唱了一半被打断的那个公子,歉然道:“实在对不住,我换一把,公子继续罢。”   她说着把怀中的双凤琵琶放下,转身向乐娘另借了一把,颔首向他示意。   那人正沉浸在自己的风流才气里不能自拔,突然发生这种状况,颇是不快,但见柔柔弱弱的美人儿向他致歉,也生不起气来了,遂宽容道:“无妨,本公子再作一首便是了。”   沈元歌笑笑,把险些被弹飞的甲片修正,重新引起调子。   换了琵琶,虽音色比之前面不及,曲调却更加清扬婉转,简直要把人的魂都勾了去,玉白指尖轻拢慢捻,颇是入情,沈元歌余光审视着席上情状,手下要加重力道时,却听见阁门被人打开,传进来一个男子的笑声:“此曲大妙,沈姑娘果然名不虚传。”   沈元歌听出这嗓音出自何人,动作立时绷紧了,义甲下藏着的细锋也往下按,毫不意外又是嘣的一声,琴弦竟一齐断了两根,抽在她手指上,划出一道血痕。   吟唱的公子脸都绿了,转头怒目而视,在看到暖阁的不速之客时神色突然变幻,憋出一句:“王,王爷?”   燕越楼一只手负在背后,笑地倜傥:“本王初到京中,听闻今日此地有风雅集会,耐不住心驰神往,便不请自来了,各位大人不会见怪吧?”   甄景为看看他,又顺着他的目光看看沈元歌,脸色十分不好看,却不得不站起来引他入席:“怎会,王爷快请。”   燕越楼也不推让,直接朝上座走,坐下后瞧见方才瞪着自己还没坐下的人,笑道:“这位公子是怎么了,脸上开了颜料铺子不成?”   那人不敢反驳,只得忍气坐下,燕越楼换了个闲适的姿势,又道:“断了也好,反正你们做的那几首打油诗和这种曲子,不是牛鼎烹鸡么?”他不顾宴上变化的氛围,直接转向沈元歌,“元歌姑娘,别掺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为本王清奏一曲如何?”   沈元歌敛眉,没什么好声色,把怀中琵琶放下,抬起往外冒血珠的手指,道:“真是不巧,方才还方便,王爷一来,就不方便了。”   甄景为一愣,不知她怎么就生了刺儿,低喝道:“元歌,你说什么呢。”   燕越楼这才发现她指尖破了,不由得展眼道:“怎么弄成这样,给本王瞧瞧严不严重。”   他说着便起身往这里走,沈元歌呼吸一沉,捞过一旁的双凤琵琶,抱在怀里站起身,燕越楼人高腿长,已经到了跟前,就要来瞧她受伤的手,沈元歌立时往后一退,拉开距离:“王爷。”   她满脸冷漠的戒备,燕越楼站住了,低低笑了一声:“看来我留给沈姑娘的印象不大好呢。”   沈元歌不置可否,朝甄景为福身道:“舅舅,琴弦一连断了两次,今日实在不好再继续了,元歌先行告退。”   一到关键时刻就出事,甄景为不由自主地想起这姑娘命薄的论调来,心累的紧,摆摆手便让她去了,沈元歌转过身,却又听燕越楼道:“姑娘手上的伤是小王的责任,待宴会结束之后,小王会派人过去赔礼的。”   沈元歌身形一僵,匆匆离开了,直到跨出房门,身后那道目光都一直紧紧贴着她的脊背,上车后,沈元歌缓了口气,微微松开手,才发现掌心已然满是湿润的冷汗。   ...   马车摇摇幢幢回了甄府,沈元歌从车上下来,慢慢挪到筠青馆时,看见阍房的门虚掩着,便上前敲了敲。   房门应声而开,露出那张熟悉的英气眉眼,见到她,唇边现出笑意:“回来的还挺早。”   沈元歌嗯了一声,便没了下文,萧廿见她把琵琶搂在怀里,两手交叉紧紧抱着双臂,觉得不对劲,道:“你怎么了?”   沈元歌垂目,似在出神,须臾,才轻轻道:“萧廿,我有点害怕。”   萧廿瞧着她,眉锋一沉:“有人欺负你?”   沈元歌摇头,站在他面前,心神似是安定了些,勉强笑了下:“也不是害怕吧,就是心里没底…”   她很清醒地意识到,因为中山王的出现,这些时日在甄府做的所有事情,可能都会付之东流了。   心底泛起浓重的无力感,沈元歌叹了口气:“要是爹娘还在该多好啊。”   若是双亲还在,家里仍然美美满满的,她也不会来这乌烟瘴气的地方滚一圈,可造化弄人,老天给了她重活一次的机会,却像是从一个困局丢到了另一个死局里。   萧廿眸色沉了下去:“是,我也时常在想,若是娘亲还在就好了。”   沈元歌苦笑了下:“我们都一样。”   冥思间,忽听萧廿道:“有什么事就和我说,我给你解决。”   沈元歌低头,含含糊糊唔了一声:“这事你帮不了我。”   萧廿抱臂斜靠在门框上:“这话我就不爱听了。”   片刻的沉默过后,沈元歌抿抿唇,把卡在琵琶里的藤丝弦捞出来,摆到他眼前:“呐,这个断了,你会修么?”   萧廿:“……”   沈元歌瞧见他黑了大半的俊脸,忍不住翘起唇角:“好了好了,我能进去坐会儿么,外头冷。”   萧廿侧身给她让开路。   沈元歌坐在窗下,把琵琶放在桌上,摸出随身带着的旧弦准备更换,萧廿看见她从袖中伸出来带着血迹的指尖,敛眉道:“你手怎么了?”   沈元歌道:“没事,划了道小口子,我待会儿包扎一下就行。”   话音未落,左手却已经被他捞了过去:“指甲都裂了,还说没事?”沈元歌手背贴着他的掌心,因他的手有茧子,触感又暖又挲,不由得一顿,想抽出来,却被他握住了:“别动。” 第30章   萧廿拉开抽屉,拿出细布和药粉,又兑了温水,把伤口周边的干血拭净,敷好药,撕了细布条缠上,沈元歌瞧着他的动作,道:“你还挺熟练的。”   “我娘平日里做活多,一到冬天指头就会开裂,都是我给她包的。”他一顿,“只是她每次都藏着,非得我把她的手硬从背后拉出来才让我看见。”   “长辈都不容易,有什么难处都尽瞒着,报喜不报忧的,哪里肯叫我们知道,”沈元歌软声说着,却想起什么事情,面色一变。   甄母平日里并无疾病缠身,何至于自己离开的十几天里便突然病倒且一发不可收拾,莫非就是因为有什么隐症没有照顾好?   “萧廿,我有件事一直想不清楚,你帮我捋一捋。”   沈元歌神情变得郑重,向他道。   “若是有老人身体一直无恙,某一日突然大病,且并非中风一类的急症,会是又什么隐症么?”沈元歌道,“她喜欢热闹,却终日礼佛念经,从不听戏,杂事不理,但又坐着主母之位,并非完全撒手。”   萧廿认真听完,道:“不理杂事,连戏都不敢听,她在避免情绪上的波动。”   沈元歌抬眼,几乎和他一同脱口而出:“心疾。”   沈元歌腾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对,肯定是,我竟然没考虑到!”   她徘徊两步,抬头对萧廿道:“琵琶先放你这里,我得去西院一趟。”   她说完,一阵风似的便消失在了屋内。   那扇被拉开的房门在视野里晃来晃去,萧廿莫可奈何地摇摇头,把门关上,坐回了桌前,琵琶还在原处静静躺着,他伸手,拨了一下,发出铮的一声清响。   沈元歌匆匆忙忙去了甄母处,赶巧她还在午睡,尚未起身,便拉了陈嬷嬷到外室,陈嬷嬷道:“姑娘这是怎么了,忙里忙慌的?”   沈元歌拉住她的袖子:“妈妈,我冒昧问一句话,姥姥她当真身体无恙?”   陈嬷嬷一愣,旋即笑道:“姑娘说的什么,老太太不过是年老体虚,哪有什么事儿?”   沈元歌看出她脸上隐晦神色,狐疑更甚:“妈妈别瞒我,我很担心姥姥。”   陈嬷嬷道:“姑娘这话说的,奴伺候了老太太大半辈子,若贵体有恙,我能不知道么?”   沈元歌环顾了下四周,比之上次房中的空气没那么沉闷了,应当是在外室通过风,内卧却还是捂得严严实实的,褥帘加垂,她道:“心脏不好,忌着凉受风。上次妈妈说很多新物事都是二舅母来添置的,”还有这月初,甄闵瑶告诉她姜氏很快就会是府上的新主母了,沈元歌眨了下眼睛,“舅母是察觉什么了,才会注意添置以便保暖。”   陈嬷嬷脸色几番变幻,却坚持道:“姑娘,你想多了。”   沈元歌摇摇头:“妈妈不愿说,就算了,不用跟姥姥说我来过。”   看来她的猜测没有错,甄母有隐疾的事,以往连姜氏都不知道。   她能想到的原因有二,一是甄母不放心府上的后辈,所以不敢把病情托出,以便坐镇主母之位,二是,此病得来的原因尚有不可说的缘由。   连儿媳都不知晓的事情…甄家没落在新皇登基后,姜氏过门十八年,时间推一推,正在玄甫之乱中。   还都是猜测。   冥想间,沈元歌已经走到了账房,李管家正在里头和下人一起录账,见到她来,放下手中东西迎了上去:“表姑娘怎么来了,有什么吩咐么?”   沈元歌道:“我刚从西院过来,陈嬷嬷说老太太近来有些头昏,她脱不开身,让我来问问年下给老太太采办的药材归置的如何了,用不用添新的。”   管家忙道:“早都规整好了,在库房呢,至于=新药么,小的们没接到吩咐,”他说着将沈元歌引到靠墙的一面架子前,拉开抽屉道,“这些是府里进药的名目册子,和库房照应的,姑娘瞧瞧。”   沈元歌点头道好,翻开甄母的那本看了看,在末尾处看到了一个人名,道:“老太太的身体,一直都是顺安堂的钱老大夫给调理的么?”   “可不,好多年了,老太太身体什么样,老大夫可是最清楚了。”   沈元歌将夹在册中的几张方子翻了翻,都是些补气养神的药方,她伺候甄母久了,倒也认得些,也帮着煎过,如今翻来,却总觉得漏了什么。   是了,有次翠儿煎药,她过去搭了把手,明明白白的看见里头有红花。   因为在后宫待过,她对这味药相当敏感——当时还曾疑惑,红花哪里是什么补药,可此刻往心疾上想,那分明就是解血栓的。   方子里没有红花的踪影,也就证实了甄母隐瞒隐疾的猜测。   沈元歌把册子药方都放回去,离开库房,返回萧廿处:“送我去顺安堂。”   ...   顺安堂离的远,两人又没有叫车,从那里出来已是傍晚。   原本钱大夫瞒的很严,还是沈元歌言语里设了套,才把真话诓了出来,若非两人保证不会说出去,老大夫只怕现在都不会放人。   萧廿道:“别担心,你外婆既然能这么长时间都瞒的滴水不漏,说明问题不大,很多老人心肺都不好,不一样平安终老么。”   沈元歌失神的厉害,勉强被他拉回神思,点了点头。   萧廿抬手揉揉她的头顶。   沈元歌没有躲开,只是沉默着,半晌才仰起脸,对上他的眼睛,往日柔和平顺的没有丝毫破绽的双目此时漫上了一层水光:“萧廿,我有点害怕。”   萧廿心里抽动了一下。   今天是她第二次说这句话了。   沈元歌有些无所适从,险些掉下泪来,别开脸用手背去擦眼睑,喃喃道:“姥姥是我和弟弟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不能让她有事,绝对不能。”她垂目苦笑了下,“萧廿,我这次,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萧廿突然有种手足无措的慌乱感,不知如何安慰她,两人身后却发出了一点几不可察的细微声响,他蓦地回头:“谁?”   一道残影在巷角后一晃而过,速度极快,萧廿双目锐利一眯,闪身便追了过去。   那人好像被逮住了,应是翻墙逃脱时被生生踢下,摔在地上发出重物落地砰地一声响,巷子里的打斗声没持续多久,萧廿便把人押了出来,一把将其按在墙上,浑身散发出危险的气息:“登徒子,跟多久了,说!”   萧廿力气极大,拷那一下,那人肩膀便重重撞在了石壁上,疼的抽气闷哼,没有反抗之力,嘴里仍骂骂咧咧的:“毛小子,有几分本事啊,知道我是谁吗,还不他娘的给我松开!”   那人穿着一身缁衣劲装,扎的竟是左衽,借着朦胧暮色,隐约可见高鼻深目,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沈元歌看清他的相貌,心口扑的一跳。   萧廿冷笑一声:“管你是谁,到官衙说去吧。”   “等等。”   沈元歌止住萧廿,走上前去:“不是登徒子,他是个手下人。”   “还是姑娘好眼力,”男人唾一口嘴角里漫出来的血,“今天诗宴上姑娘提前独自离席,王爷不放心,特意派属下来保护姑娘安全。”   沈元歌心里一沉,闭了闭眼,该来的还是会来。   萧廿力气未松,却脸色微变,看向沈元歌:“什么王爷?”   男人瞪着他:“小子,听见了没有,还不快把爷放开!”   沈元歌沉声喝道:“别放!”   她眉间浮起怒色,走上前去,声音沉冷:“梅园诗宴我中午就回来了,你从那时跟到大晚上,是监视还是窥探?你们王爷谁啊,对我的行踪这么感兴趣?”   男人一顿,鼻青脸肿的扯出个笑来:“沈姑娘,我们王爷可是一片好心。”   沈元歌收紧了手指:“是么,我只觉得恶心。”   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平复下来时方才怒色已经全然不见,反而带了微微笑意:“王爷的属下竟是个尾随的痴汉,这谎扯的也太没水准,我若信了,不是白白毁了王爷清誉么,”她伸手,拽下那人的腰牌,收进袖里,“更何况连个证明身份的东西也没有呢。”   对方变了脸色:“你想干什么?”   沈元歌没理他,对萧廿道:“把他绑了,堵上嘴,趁着时间还赶趟,我们这就到官衙敲堂鼓去。”   ...   有官宦家的身份到底好办事些,又直接把人犯绑了来,顺顺利利地进了京兆府尹衙门,沈元歌一点余地都没留,见了官老爷便道此人尾随身后意图不轨,还是胡人样貌,只怕是北边来的细作,正逢突厥在边关不消停,那人没了腰牌,他吼的什么,哪儿有人信?当夜便打了一顿板子,投进牢里,待后审查,两人从衙门出来,已是月朗星稀。   “如你所说,那人应是中山王派出来调查你行踪的暗卫,他先是被我发现,又被你施计投入牢中,路上也有不少人瞧见了,如此办事不当,中山王断然不会出头,只会把他作为弃子,吃了这个哑巴亏,”萧廿笑笑,“先前总以为你柔弱不胜,如今才知道你是个有气魄的。”   沈元歌仰头看星星:“不然还能如何呢,总叫我躲来躲去,憋也要憋坏了。”   萧廿停住了步子:“你今天中午回来说害怕,是因为他么?”   沈元歌道:“我是不知道自己没有脱身的机会。”   “萧廿,你能理解我现在的处境罢,我们都是没有凭靠的人,有时候霉运砸到头上,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只能想方设法的躲,可京城的是非太多,躲开一桩,还有下一桩,所以为了寻找退路,我免不得要做一些不喜欢,甚至违背本心的事,就像今天这个暗卫,他原不过依照主子命令办事,我还是把事做绝了,因为我知道躲不过了,只能硬来,可硬来会是什么结果呢,我不知道。”   周围静默了片刻,萧廿道:“那我带你走,如何?” 第31章   沈元歌蓦地抬起头。   萧廿道:“也许算不得多好,可那里有山有水,自由自在的,总比待在京城轻松的多。”   沈元歌咬了下唇,缓缓摇头:“我也想走,可是还不行。姥姥病着,弟弟尚在国子监,国公府也有事情没解决。”   原本中山王来,在事情发生之前就躲的远远的是最简单的法子,可甄母的前世不明不白的病让她必须留在这。   夜里起了风,冷冰冰的划过巷子,沈元歌不由得瑟缩了下脖子,萧廿看见,旋即解了外裳,要给她披上,沈元歌一僵,本能的想要躲开,却被他一把拉过来,臂膀圈住她的削肩,沉声道:“别动,听话些。”   沈元歌睫羽颤了颤,果真不动了,萧廿把还有些歪斜的外衣扶正,却没撒手,扶着她的肩道:“有句话你说错了,你不是没有凭靠,我说过,我会保护你的,所以你别害怕,那些事情我陪你一起解决,我会是你的退路。”   沈元歌怔住,须臾,抬目对上他的眼睛,想从这双漆黑锐亮中踅摸到一些安定的东西,得偿所愿。   她唇边抿出一个小巧的梨涡,轻轻嗯了一声。   萧廿的目光停在她眼睑下,伸手点了点:“唔,小泪痣么,挺可爱的。”   沈元歌堪堪回神,发现自己的手竟不知何时靠在了他的衣襟上,忙缩了回去,萧廿笑了一声,松开了圈着她的手。   ...   翌日中午,一早便外出的萧廿回到了筠青馆,告诉沈元歌,她要寻的那处府邸找到了。   腊月初七,正是朝臣休沐的时候。   沈元歌没耽搁,拿上备好的东西便悄悄随他一同出了府。   路途遥远,萧廿还在外面找了一辆马车,扶沈元歌进去时看见她手中提着的锦盒,脸先拉长了半寸:“好端端的,去拜访一个画师做什么?”   沈元歌异道:“诶,昨晚让你帮我打探住处不还答应的很爽快嘛。”   废话,那么娘里娘气的名字,他哪里知道是个男的?   萧廿翻起眼皮瞧了她一眼,沈元歌吐吐舌头,缩进了车篷里。   路上雪还没化,萧廿把马车驶的飞快。   钟府是皇帝钦赐的宅子,因为钟祁玉曾画了一副名曰美人宴的长幅图,惹得龙颜大悦,沈元歌也曾见到过,女子风情挥毫毕现,摄人魂魄,是有真本事的,当然宫廷画师能到今日地步,靠的也是在皇帝和后宫中的独善其身和游刃有余。   马车停在街边,萧廿扶她下来,要同她一起进门时却被沈元歌阻住了:“你不必进去了,在外面等我罢。”   萧廿对上她的眼,扶着她小臂的手有些收紧,沈元歌环顾四周,觉得周遭空气都变冷了,赶紧给他顺毛:“我一会儿就出来,然后我们一起去国子监看兆麟。”   萧廿还没松手:“行吧。”   沈元歌:“你不愿意我就自己去。”   萧廿扔给她一个你敢独自上路试试的表情。   沈元歌轻笑,丝毫不懂什么叫眼色:“你肯定是昨天晚上被那谁吓着了,还装。”   下一刻她便被稳稳地推进了大门里。   “……”   沈元歌整整裙裾,已有门童迎了上来,听她说明身份,便将其让了进去。   房中丝毫没有旁人想象中的富丽奢华,分明地龙烧的暖意融融,却因着里面着意的布置,给人一种料峭的孤寒之感。   钟祁玉临案而坐,背后是一架绘着寒江独钓的屏风,面前已经摆了两个茶杯,他抬首,向沈元歌微笑道:“在下便知道姑娘一定会来。”   沈元歌在他对面坐下:“洗耳恭听。”   钟祁玉提壶注水:“昨天的诗宴不欢而散,在下却觉得那戏好看极了。”   沈元歌等着他继续说。   钟祁玉道:“宴会散后,在下去看过姑娘向乐娘临时借的那把琵琶,弦断乃是人为,姑娘故意的。”   “在下本还以为,甄大人和姑娘…”   “以为我和他一样想依托大人的便利,把自己送进宫去。”沈元歌端起杯盏抿了一口,“唔,好茶。”   钟祁玉道:“所以姑娘其实不愿入宫,却无法直接做主,才来暗中破坏甄大人的计划?可在下已经受人所托,若不终人之事,到底为难,甄大人,”他咂摸着笑了下,“在下不欲得罪。”   “甄府为今上猜忌,舅父也不受帝宠,如此大人为何要答应帮舅父这个忙呢?让我来猜猜。”沈元歌两手握住杯盏,徐徐道,“皇帝喜好美人,除了定例的选秀之外,每年还多有遴选,我听说在皇城甚至有一处专门的宫苑,唤作朱颜玉窟,专门挂置女子画像,多为大人主笔。”   “朱颜玉窟雕梁画栋,又有大人妙笔,恍若天宫,皇帝时常莅临,即便碍于身份不能经常出游,但也不妨碍他时时筛选美人,因为大人的笔墨就是他的眼睛,皇帝看中的画像都会派专人去寻相貌相符的女孩接进宫里,借此充盈后.庭,对吧?”   钟祁玉不想她竟知道的这样多:   “姑娘好耳目。”   沈元歌继续道:“倘若我和舅父一心,且真的因为您的画像让我被皇帝看中而提前选入宫中,乃至博得他的欢心,于您而言,不过费一幅画的精力,却能换来对国公府的人情和一个锦绣机会,这是没有风险而有利可图的事,所以您才会应允。可大人想错了,我一点都不想去那个死人墓。”   钟祁玉眼中露出兴味之色:“姑娘这是让我在你和甄大人之间做个选择了。”   “不,大人没的选。”   沈元歌直视着他的眼睛:“我这个人,既惜命又记仇,倘若当真天不遂人愿不得不进宫,必然要想方设法站稳脚跟,到那时势必回想起大人搭过舅父的手的事情来,大人颇受帝宠,前程似锦,又何必给自己安插一个未知的敌人?”   钟祁玉笑了起来:“说的很有道理,姑娘貌绝,踏进宫门足矣,可想长久获宠,光靠样貌是不够的,敢问姑娘从何而来的自信,觉得你若进宫,可以得势到足矣威胁我的地步?”   沈元歌笑笑,垂目道:“皇帝近年不大勤政了,每日辰时早起,撤了午朝,杂事都交付内阁处理,下了钥便流连后宫,兴时连昼不歇,御花园里有一环水露台,皇帝时常在那里开设酒宴,令佳丽齐聚,欢歌曼舞供其观赏,喜欢纤秀爱笑的妃子,喜欢听富贵艳丽的曲子,譬如《昼煌》和《繁江满》,平日喜食槟榔参草茶和叉烧鹿脯,甜品喜欢吃松瓤卷酥牛乳菱粉香糕和金累丝香囊酒酿,不喜欢豆腐和银耳,偶尔兴起返璞归真会尝些拌莴笋和莼菜羹。”   “至于宫中形势,皇后年近半百,体弱多病,少管六宫,又因着佳丽众多,常获帝宠的佼佼而稀寥,我知道比较出挑的有宋婕妤,沈淑媛,嘉敏夫人和陆贵嫔,前朝宋家和陆家互成犄角,相较而言婕妤更加得势,因为陆贵嫔生育公主时伤了根本,很难再诞下皇子,嘉敏依托门第样貌获宠,却性子简单,淑媛就更不用说了,根本不是婕妤的对手,当然宋婕妤也有弱点,她出身不高,母家子弟又多,且都不是省心的材料,非但不能助力,反是牵绊。”   她一口气说完,看到钟祁玉因惊异而怔住的脸,道:“大人多在后宫走动,应当知道我说的对不对。”   钟祁玉好一会儿没缓过来,大半晌才张了张口:“你…你…”她才来京中不过三个月,连甄景为都不敢窥探的东西,她哪来的本事,知晓的这样细致?通了神不成?   沈元歌心里想着幸好我没记错,嘴上道看来我说对了,大人考虑考虑。   钟祁玉盯着茶水望了片刻,才道:“好说,姑娘想让我怎么做?”   沈元歌微微笑道:“我也不想让大人为难,您现在把我的脸看仔细了,到时只按舅父所托,照样画了人像挂到玉窟里,大人终年为皇帝画像,应当深知他的喜恶,我听说人哭多了会挂相,有凄凉之貌,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钟祁玉眯起双目,端详了她半晌,吐出一个字:“成。”   沈元歌也不多留,起身道:“多谢大人成全,元歌告辞了。”她略一福身,转身往门外去了。   “姑娘且慢,”还没走多远,钟祁玉却像想起什么,突然扬声唤住了她。   见沈元歌回过头,他道,“在下提醒姑娘一句,近日入京的中山王和他姐姐,也是嗜色成瘾的人,王爷昨日出现在宴上,并非偶然。”   沈元歌一怔,燕越楼的姐姐也来了?   钟祁玉又道:“何况他们有胡夷血统,作风旷放,行事可从来不讲规矩。”   沈元歌手指几不可察的颤了一下,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离开了钟府。   萧廿还在街边等着,见她出来,跃下马扶她上车:“可还顺利?”   沈元歌冲他一笑:“当然。”   萧廿揉揉她的头。   国子监离此处不远,马车行驶了一炷香的时辰便到了,因在腊月里,快到年下了,国子监门禁放开,准许家人前来探视,两人畅通无阻的进了门,在孔夫子的石像下头还遇到了宋念薇。   宋念薇先看见沈元歌,笑着冲她打招呼:“沈姐姐,这里。”   她不待沈元歌过来,自己便迎上前,揽住她的胳膊:“好久不见姐姐,今天倒赶巧了。”   沈元歌道:“前些时日雪下的紧,兆麟都没回去,我来看看他。”   宋念薇点点头:“我也刚到不久,姐姐头一次来吧,我带你。”   她一边领着沈元歌往里走,一边与她说着话:“今天是休沐,夫子们不上课,都回去了,生员们撒了欢,在前头拉了擂台,要比角力呢。” 第32章   沈元歌诧异地啊了一声,失笑道:“这也太能闹了。”   “他们都是年轻公子,精力旺嘛,”宋念薇俏皮地眨眨眼,“我们正好也瞧个热闹。”   前面不远处的雪都被扫开了,露出平坦的空地,外面围了一圈人,热闹的助威欢呼声不绝于耳,宋念薇拉着沈元歌走到跟前,遗憾道:“呀,来的太晚,都进不去了。”   沈元歌翘首往里望了一眼,什么也没看见,只好道:“算了,我们在路边的石凳上等等吧,应该也费不了多长时间。”   “别别,一年可就这一次啊。”宋念薇不甘地咬了下唇,她还想看郑若均呢。   她扭头环顾,看有没有什么空子可以钻,发现了站在她们身后不远处的萧廿,眼睛一亮:“姐姐,那是你带来的人吗?”   在萧廿的庇护下,两人成功挤到最前面,几丈见方的空地,生生被这氛围整出了紧张的搏斗气息,只是他们似乎过来的不巧,一场角力刚刚结束,沈元歌定睛一瞧,又觉得太巧了,那中间站着拉人起来的可不就是兆麟吗?   不过几个月,兆麟的个子似乎又窜了,穿着一身青色劲装,大冷的天,脸上却出了不少汗,顺着初见棱角的脸庞流下来,褪去少年青涩,平添了许多英毅之气,围观的也有来看自己兄长的姑娘,趁着喝彩声悄声问那是哪家少爷,沈兆麟像是察觉到什么,抬眼扫了过来。   他的目光停在一处地方,出乎意料的一怔,蓦地笑开,便要往那走,却被方才比试的那人拉住,往肩上捶了一拳,笑道:“兆麟,你可以啊,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竟然这么厉害。”   沈兆麟推让几句,想过来,又被其他人喊住了:“沈兆麟,光让两句可不行,你一人撂倒了六七个,拔了头筹,晚上得请我们吃酒!”   周围都哄闹起来,沈兆麟笑着应下:“好说好说,家里来人了,诸位行行好,先放我过去吧。”   他抽身出来,快步走到沈元歌和萧廿面前:“姐姐,萧廿哥,你们怎么来了?”   沈元歌和萧廿模样本就扎眼,沈兆麟一过去,众人的目光更是大都集中在了他们身上,沈元歌的注意力都放在兆麟这里,没有注意,拍了拍他沾了一点尘土的肩:“好几日不见你,过的如何?”   沈兆麟道:“姐姐安心,我好着呢。”   他和萧廿打过招呼,才转向一旁的宋念薇,神色却变得略微有些不自然,露出一个笑:“宋姑娘也来了。”   宋念薇没察觉,收回自己满场子逡巡的目光,随口调侃道:“你这才看见我啊,太不够意思了,还是我带你姐姐过来的呐。对了,我怎么没找着若均,他去哪了?”   沈兆麟眸色微微一沉:“唔,方才还在,似是往南边去了。”   宋念薇向他道谢:“那你们叙着,我先走啦。”她摆摆手,自顾自挤了出去。   角力结束,众人慢慢散开,沈元歌正待找个地方和他们一块坐下,方才和兆麟搭话的公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几人身边,笑道:“兆麟,家里人来,不和我引见引见么?”   沈兆麟微怔,依言各相引见:“你刚刚听到了的,这是我的长姐,这是萧廿哥,我在府中的武术教习。”   那人对后半句不感兴趣,冲沈元歌施施然行了一礼:“在下何清仪,见过姑娘。”   沈元歌向他福身:“公子好。”   何清仪笑道:“我和兆麟平日里最是要好,虽是头次见姑娘,却觉得一见如故,十分亲切,想是有缘呢。”   沈元歌也笑了笑:“听公子口音,似乎不是京城人?”   何清仪道:“家父江宁巡抚何何之泰。”   沈元歌恍然:“公子是姑苏人?幸会。”   何清仪笑的亲切:“姑苏与庐州同属江东,算起来,我们也是老乡了,姑娘如今来了京城,可还有意回江东么?”   沈元歌:“我…”她才张口,却突然从一旁感觉到了危险的讯息。   她转头,发现这气场来自萧廿。   果然这厢发话了:“不是还有要紧事同兆麟说么?走吧。”他的语调很平和,甚至温柔,却让人感觉里头插了一把刀,当然,这把刀是对着何清仪的。   沈元歌心肝儿颤颤,念着对拉了沈兆麟和萧廿要走,身后那声音却还追上来:“不妨随我去暖阁坐吧?天还冷的很。”   他尚未说完,便对上了萧廿转过来的目光。   话音戛然而止,何清仪脚步顿在原地。   待三人走远了,他才僵硬地动动脖子,冷不丁抖了一下。嘶,那人什么路子?他后半边颈子都凉了。   ...   沈元歌找了处僻静地方坐下,沈兆麟道:“姐姐,什么要紧事?要你大老远跑来一趟。”   沈元歌知他是把萧廿的话当真了,但又实在不是万事平安,便将甄母隐瞒心疾的事告诉了他。   沈兆麟又惊又异,张了张口,似是不可置信:“心疾?姥姥性子如此平和冷静,怎么会?”   沈元歌摇摇头:“我猜应当是旧事。虽然这病不发作便没大碍,可姥姥的身体,一旦发出来便是要命的,实在让人放心不下,当然倒也不是没得治了,钱大夫说若是能弄到护心丸的话,万一病发,还能把命拉回来。只是这药难寻,顺安堂的大夫都束手无策,你从小所学庞杂,知道的事情多些,可听说过?”   沈兆麟一怔:“护心丸?我记得籍载先朝的军中有这个东西,将士们习武杀敌,南征北战,讲究养护心归,可那时它便是秘药,流传很少,只供将帅,先朝覆灭后,更是无处可寻了。”   听到第一句话时,沈元歌眼里燃起了一点星火,可待他说完,那点光亮便熄了,她扣住手指,沉默良久,才道:“如此,也只有尽人事,听天命了,你好生待在国子监,姥姥那里我会尽力看护着的。”   萧廿在一旁安静地坐着,手指握在一起,听见身边那声几不可闻的轻叹,眸色沉了一下,终什么都没说。   ...   正当头午,冬日里的阳光洒在未化积雪上,清亮十分,人走动起来,也不觉得有多冷了,南院假山离的远,宋念薇走了许久才到山后,没见到人,脖颈反倒出了汗,她松松衣领,索性把披着的短斗篷解开了,手去拉绸带打的活结时,背后却靠上来一个人,随后是一双手,将她的眼睛蒙住了:“猜猜我是谁?”   宋念薇身形微顿,旋即抬手扣住了那人的手指:“大白日的,别闹了,让人看见多不好。”   郑若均松手,扶着双肩将其转到对面,刮了一下她的鼻尖,笑道:“这儿又没人,再说,谁不知道你是要嫁给我的。”   宋念薇环顾了下四周,放下心来,抿抿唇道:“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郑若均握住她的手,低低嗯了一声:“我知道。”   他把她的手往腰间一拉,人箍进怀里,呼吸一沉,低头便亲了上去。   宋念薇睁大眼睛,心头一阵乱跳,挣扎了两下,没挣开,郑若均紧紧箍着她,嘴巴扫过她的额头和鼻梁,落在唇上,辗转吮吸了一阵,再往下移,直到把脸都埋进她的脖颈里,宋念薇被那里传来的麻痛之感拉回神,奋力去推:“若均,若均!”   郑若均被她推开,宋念薇脸上泛起红晕,微微喘着气:“你吓到我了。”   郑若均轻轻笑了,手指陷进她的发里:“怎么这么可爱呢,”他在她耳边呵气,“真想吃了你。”   宋念薇后背抵在假山的石头上,气息不匀:“若均,你别这样…我们明年就成亲了。”   郑若均拥着她:“我都等了十多年了。”   宋念薇脸上腾地一热:“胡说什么,那时你才九岁。”   “可我九岁时就知道要娶你,”他笑着作势去咬她的耳垂,“早晚还不都是我。”   宋念薇噎住,手忙脚乱地躲开,嗔了他一眼,重新将他往外推:“天…天色不早,我得走了,外头冷,你赶紧回屋吧。”她从人和假山之间的缝隙见逃脱出去,受惊的兔子也似匆匆离开了。   郑若均瞧着她离开的背影,笑了一下,又皱皱眉,倚在假山上,抬手蒙住了脸。   ...   沈兆麟到底还是放心不下甄母,说什么也要回去看看,沈元歌嘱咐他不要在旁人面前露相,应允了。   三人乘一辆马车回了城北,萧廿将租借来的马车归还,又一起步行回了国公府。   沈兆麟近日不常回来,府中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知道,边走边和沈元歌说着话,倒是萧廿一路上一言不发,一个字都没说。   不知不觉到了府门前,春菱在石狮子旁边翘首以盼,看见沈元歌他们过来,忙迎了上去:“姑娘怎么悄没声就出去了,害奴婢好生担心。”   沈元歌笑笑:“去国子监看兆麟了,他今天没有课业,便跟着一起回来看看姥姥。”   春菱向他行礼,沈元歌转头却发现旁边没人了,只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抬头道:“萧廿,你还往前走什么?都到了。”   萧廿脚步顿住,堪堪回神,又退了回来,沈元歌看出他的异样:“你怎么了?”   萧廿道:“没事,进去吧。”   沈元歌点点头,一行人一同往里走,要进门时,身后突然有个熟悉的声音喊过来:“哎别先别先!”   除了沈兆麟,其他人都听出来了,春菱立时先皱了皱眉。   沈元歌听见付岩使劲搀着江东味儿的川蜀口音就想笑,唇角都忍不住翘了起来,问萧廿道:“他怎么又来了。”   萧廿也问:“你怎么现在来了?”   付岩傻嘿嘿地笑:“你不是说等二爷回来让我…”   萧廿三步并作两步跨下台阶,打断他的话,伸出胳膊圈住他就往西边巷子里拐,付岩没防备,被他手肘压住了喉咙,咳嗽两声,嘴里嚷嚷:“三哥,三哥你轻点儿…” 第33章   两人拐进巷口,声音消失了。   沈兆麟一脸凌乱:“这是?”   春菱扯扯嘴角:“谁知道哪里来的野人…”   沈元歌没说话,瞧着雪地上拐进巷子里的几串脚印,她在回想那天晚上起风时,萧廿是不是也是用那种姿势圈着自己。   ……太粗暴了。   巷子里萧廿松开手,付岩喉咙给压疼了,卡着嗓子清了好几下,才平复下来,颇是委屈:“三哥,我又做错什么了?”   萧廿压低声音:“我问你,你和董叔如何入的京?是不是造的假身份?”   付岩愣怔点头:“是啊。”才说完,后脑勺就着了一下:“那你在外头,能不能别满口二爷二爷的叫?这种地方,什么身份才撑得起旁人一声爷?当着沈元歌他们便罢了,你没瞧见那府里有门丁?”   付岩睁大眼睛,十分受教的点点头。   萧廿真想学董叔骂他一句,挨球的瓜娃子。   付岩揉着后脑勺:“那个,他回来了。”   萧廿瞥了他一眼:“再不回来,那入京的中山王都要过完年回家了。”   付岩若有所思千回百转的哦了一声:“原来是中山王啊…”   萧廿:“……”   “行了,话你带到了,我今天晚上会去找他。”   付岩眼睛一亮:“少…三哥,你是不是想通了,要跟我们回去了?”   “不是。”   付岩有些失落,点了点头,见萧廿要走,又拉住了他,从怀中摸出银子塞给他:“三哥,二爷说你在国公府里当差事不容易,让我把钱还你。”   萧廿气笑了,反手把银子砸回他怀里:“谁说我是在给这国公府当差事?”   付岩瞧着他的背影,不明所以地抓抓后脑勺。   ...   腊月初八是个大日子,帝后一早便向京中的文武大臣赐了腊八粥和各色果子,国公府也受了赏,只是千恩万谢的送走传旨太监时,甄景为两兄弟脸上都不大好看。   前世皇后病逝后,沈元歌位至昭仪,也曾代她同皇帝赐过粥果,好次之分心里门清,缮国公怎么说也是一等公爵,今日这寒酸的赏赐,简直就是在打脸。   她才不待在那里看脸色,告退后便回来了。   筠青馆有小厨房,昨晚她就自己炖上了,用文火细细熬了一夜,现在正好。   沈元歌盛一点尝了尝,觉得还不错,吩咐春菱给甄母和兆麟送些过去,想起萧廿昨晚就不知道去了哪,现在还没回来,心里没来由有点失落。   她把热粥分给馆中的下人们,锅里还是留了一些,盖上了盖子。   沈元歌鬼使神差的没回房,直接在灶台旁边坐了下来,端着碗一勺一勺的吃,不时用铁勾挑挑灶里的柴火,好不让它熄灭,煨着锅炉,就在她再次弯下腰探头去看时,身后房门开了,影子投在她身上:“还真在这儿。”   沈元歌转头,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你回来啦。”   萧廿半蹲下身,拿过她手中物件,边挑火边道:“怎么自己下厨?我瞧丫鬟们都吃开了,主子竟然还在厨房里。”   沈元歌点头嗯了一声:“今天日子不一样嘛,喂,你笑什么?”   萧廿道:“有我的没有?”   沈元歌给他盛了一碗,萧廿接过来,捧着暖手:“唔,好香,你也太贤惠了。”   沈元歌不置可否,自己吃自己的。   她在那活死人墓里那么些年,倒是练就了一手好针线和好厨艺,唔,还有看云看星星。   小厨房不大,两人一个半蹲在地上,一个坐在小杌子上,头对头把粥吃完了,萧廿把两个人的碗放下,道:“看在你帮我解决了早饭的份上,我也有样东西送你。”   沈元歌抬起头。   萧廿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玉瓶,递给她。   玉瓶只有拇指大小,用白玉雕琢,应是因为时间久远,泛着温润的暖黄色,用塞子封住,里头装着颗什么东西。   沈元歌对着光瞧了瞧:“这是?”   萧廿道:“你不是要护心丸么?”   沈元歌脑子里嗡地一声,周围寂静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旁边有个声音道:“发什么愣?我又不会拿假药诓你。”   沈元歌下意识收紧手,愣愣怔怔地动了下眼睛:“这…这个,你怎么会有…从哪里得来的?”   萧廿的薄唇抿成一条线,片刻,他才倾身凑到她耳边,吐出两个字:“你猜。”   沈元歌脑子像是卡壳了,不可置信的惊喜和庆幸包裹了她,还带着些别的情绪通通卷过来,看到萧廿的手指伸过来,抹了抹她眼睑:“喂,你别哭,我…”   他没说完的话断了,沈元歌突然伸手抱住了他,头埋进他怀里。   萧廿一僵,须臾,回揽住了她,一手扣住她的背,另一只手抬起来,摸到头顶,揉了揉她的发:“乖啊,会没事的。”   这姑娘一头青丝又细又密又软,手感太好了,让人上瘾。   ...   腊八这天宫里也有宴飨,帝后依例邀各位亲王前往赴宴,就蕃的王爷也在宴会之列,燕越楼虽是异姓王,当天和长姐燕越斓也去了宫里。   宫宴十分盛大,欢歌曼舞和美酒珍馐看得人眼花缭乱,燕越楼手持酒杯,眼前的舞姬将水袖扬的飘飘洒洒,带起若有若无的香气,却让他颇有些意兴阑珊。   燕越斓对美人没兴趣,吃着面前的菜肴,拿眼睛去瞥他弟弟,低低笑道:“好王爷,小心,别睡着了。”   燕越楼回神,将目光移到角落里一个弹拨琵琶的女伎身上,摇晃着酒杯道:“没意思,实在是没意思,都是俗物。”   燕越斓轻笑道:“在你眼里,俗与不俗,还不是看脸。”   燕越楼咂摸一口温酒:“要美人还不多么,可是正所谓各花入各眼,关键是能好看的恰巧叫我喜欢。”他微微眯着眼笑了,“她真像是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与我先前见过的都不同。”   “奈何红颜弹指老呢。”   燕越楼道:“这有什么,女人老了还有新的,再换就是,能好看一时已经很难得了。”   话甫出口,他便察觉到了燕越斓变得有些犀利的目光,恍然自己说错了话,险些一口酒呛着,忙赔笑道:“瞧我这张嘴,弟弟喝多了酒,口不择言,长姐青春永驻,旁人自然是不能比的。”   燕越斓表示不屑和他斗嘴皮子。   燕越楼讪讪的:“长姐,沈元歌这般,那他生前…可也是个风雅无双,不沾纤尘的男子?”   燕越斓面上毫无变化,一筷鹿脯夹了两三下却都没夹起来,她道:“不是。”   “哦?”   “他常年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威武勇猛,和清雅出尘沾不上边,因为征战,脸上还落了一道疤。”   燕越楼哦了一声:“那真是太可惜了。”   燕越斓阴测测看了他一眼,朱唇勾起不明弧度:“沈元歌么,和她娘亲倒是挺像的。”   燕越楼一口酒没喷出来:“长姐,我可是真拿她当大姐姐!”   “有意思,小弟弟现在开始肖想大姐姐的亲女儿了。”   “……你真是有仇必报。”   燕越斓端着酒杯轻笑,别开脸去,须臾,抬手压了下眼角,丹红欲滴的指甲里旋即多了一颗水珠。   甄景嵘,山长水远,久违了。   燕越楼不敢再惹她,不想才安生坐回自己的位子上,金殿上的皇帝便发话了:“越楼贤侄,看你和长姐聊的愉快,在说什么好事?”   燕越楼被长姐损的蔫巴巴的精神为之一振,笑道:“陛下,长姐说听闻这里有处宫苑唤作朱颜玉窟,恍若仙境,十分向往。”   刚说出这句话,燕越楼就感觉有一道阴冷而带着笑的目光沿着脊梁骨一寸寸爬了上来。   他扯扯唇角,不知悔改,没办法,据说哪里有五百佳丽,三千多幅美人图,他太想看了:“不知小王有没有这个眼福。”   老皇帝大笑:“这有何妨,待撤了宴席,寡人随你一同去。”   燕越楼心愿得偿,头一次真心诚意的拱手谢了恩。   朱颜玉窟在宫后苑,是一栋六层高的阁楼,真真正正称得上是与玉砌雕阑,上下金碧,各色美人绘成图画悬于顶阁间,或手持泥金扇,或做燕鼓上舞,或有仙子翩跹云间,可谓尽态极妍,暖香在曲折廊梯上丝丝缕缕的徘徊不散,人入其中,恍然有脱离凡世之感,燕越楼随皇帝转了一圈,意料之中的销魂酥骨外,却又总觉得这感觉隔了一层,到不了心里去。   燕越斓抱着暖手炉:“呵呵,矫情。”   燕越楼:“……”   一行人绕到偏殿,几个守在那里的小太监忙跪下行礼,皇帝心情不错,让他们起来:“钟画师可在?”   其中一个道:“回陛下,钟大人现下就在阁中画室里,”他添上一句,“据说又有了新作。”   皇帝笑道:“甚好,朕现在便去。”   小太监爬起身,弓着腰带路,不多时便到了那个房间前,小太监拉长嗓子传了一句,门扇应声而开。   房间分内外两室,内室是作画的地方,外室已经悬挂了几幅尚未装裱的图幅,多是天宫仙子之态,眉清目秀,体态优美,偏于清雅,皇帝似乎不好这一口,只略略扫了几眼便过了,一转身,发现墙壁上挂着古代四美的图,头一个便是西子浣纱。   燕越楼眼皮子一跳。   皇帝也眯了眯眼睛:“这一幅似乎与传统的浣纱图不大一样呢。”   燕越楼心道这不是废话,人家西子都临水抱纱,你见过把纱放在一边抱琵琶的吗?何况这容貌体态,虽颜色神.韵尚不及半,可一看就是甄府那位。胡闹。   不过该说不说,画还是不错。   云水潇竹仅用笔墨渲染,画中人临水而坐,体弱不胜,借力斜撑在琵琶上,裙幅和一段纱漫在水里,倒影虚虚渺渺,五官因江边薄雾看不大清楚,但是能隐隐看见她眼角下点了一颗米痣,宛若朱泪,一眼望去,似有悲戚神态,整幅画都给人一种凄清荒凉的感觉。   这画里哪一样挑出去,都和外面的精致富丽格格不入,皇帝眯了眯眼,问出了方才燕越楼暗忖的问题。   钟祁玉道:“回陛下,城北苏皖西子喜弹此乐,擅悲凉之曲。”   一旁随行的黄尤脸色蓦地一变,这才知道画里的人竟是沈元歌,旋即带了不屑的怒气,圣驾跟前又不敢表露出来,道:“皇上,容奴婢多嘴一句,奴婢曾在宋老太太的寿宴上见过这所谓的苏皖西子一面,其人貌若无盐,分明是担了虚名。”   皇帝本就好辉煌富贵之风,脸色更沉了几分。   黄尤拿出平日给他挑拣美人的那一套:“何况此女眼下垂痣,薄命之相,于龙脉不利。”   皇帝听完,皱眉看了钟祁玉一眼:“画师为何要将这种女子的画像悬于阁内?”   钟祁玉面色一顿,跪下道:“陛下明鉴,微臣并未将这画挂出室外。只是微臣作想,所谓美人千面,阁中多雍容富丽的颜色,微臣偶尔得见沈氏,觉得有些不同,才随意画就以做练笔,权当一试,不知会为陛下所厌,陛下恕罪。”   皇帝神色略微和缓,道:“朕不喜欢,把画撤走,以后玉窟内不许再出现这种东西。”   燕越楼看了一眼画像,想到什么,忽地无声笑了。   ...   甄府家宴过后,甄母照例吩咐人出门给穷苦人家施粥,因着今天早晨的事,姜氏她们心里都不大舒坦,悄声埋怨:“那点赏赐分主子们一人都不够一口,还有心看顾别人。”   甄景为沉沉看了她一眼。   姜氏低头,不说话了。   沈元歌道:“姥姥不宜受凉,就让我和弟弟去看着粥棚吧。”   沈兆麟一直以为上京安定富庶,直到他来到外城,看见来领救济的人排成的长龙时,才实实在在感觉到了眼前场景给自己带来的冲击。   先前因为战乱,先皇命人在京城的各个地方都搭建了用以分粮的粥棚,大乱平息后,这些设施没有拆去,已备天灾和有救济家训的大族之用,很多府上都有腊八施粥的规矩,只要前往官府报备一下就能用了。   近年愿意分济的家族越来越少,根本不用担心粥棚不够。   冰天雪地里,衣衫褴褛翘首以盼的人随处可见,乞丐,孤儿,鳏独,见到有新施粥的人家来,都蜂拥而至,若非有家丁维持,长龙都排不成型。   即便如此,仍有许多妇孺老弱跟不上趟,只能跟在队伍末尾——粥粮有限,这样的,即便等上一天,十有八.九也只能饿肚子了。   沈兆麟脸色发白:“京城向来繁华热闹,我真没想到,穷苦人家竟然这样多。”   沈元歌道:“因为只有能站在明面,让你看见的人,才有资格吃饱穿暖,提笼架鸟,穷人富者良田千亩,穷者无立锥之地,这话说的对极了,无立锥之地,不等于凭空消失,他们平日只能缩在阴暗的角落里,穷死,饿死,都不为世人所知,也只有这个节日,能让人看到一点真实的东西。”   沈兆麟看到一只枯黑干瘦的手伸过来,如获至宝地捧走那碗白粥,耳边响起狼吞虎咽的声音,心里窝的发紧:“可玄甫之乱都已经过去十七年了…天子脚下的京城尚且如此,别的地方,岂非更加厉害。”   雪地里突然响起异动,原是有个小乞丐站了个好位置,施粥时又跑的快,抓了两个热膜,跑到一边吃时却被两个少年给抢了,小孩儿同他们撕扯,没能抢回来,耳朵反倒被挠去了一块,坐在雪地上哭,血还滴滴答答的淌。   人人都紧盯着粥棚里那两口饭,没人管他。   沈兆麟皱眉,从篮里摸出一个,准确无误地掷进他怀里,小乞丐本能地紧紧抓住,也不看是从哪里飞来的,拼命就往嘴里塞,沈兆麟看着他吃完,收紧了手,似在自问,“就没人能结束这一切么?”   沈元歌垂着目,不去看眼前景象,边给萧廿递碗边道:“天下大同原本就是个梦,做好自己眼下能做的事吧。”   萧廿利落地帮忙盛粥,他这边的队伍要比旁处快的多,听着她和沈兆麟的话,沉沉道:“君主无能,不能佑万民,将帅无用,不能卫家国,百姓无教,恃强而凌弱,乱矣。”   他话中有锋锐的狠意,沈元歌手上动作顿了顿,抬头去看他:“你先前,可曾遇到过类似的事?”   萧廿轻笑一声:“我会打铁,打猎,打架。你觉得呢?”   沈元歌也冲他笑笑:“那就好。”   旁边那架锅人挤的太多,沈元歌准备过去帮忙,被萧廿一把扣住了手腕:“你干什么去?”   沈元歌一愣:“我去那边搭把手。”   萧廿把她拽回身边:“不行,待在我这里,咱们两人能顶三个。”   沈元歌乖乖哦了一声,挪地更近了些,兆麟和其他人都忙的不可开交,没看到这一幕。   远处有清脆招摇的金铃声响传来,打破了沸腾了满路的嘈杂人声,引去了众人的目光,一驾高大马车在旁侧青砖铺就的官道上款款驶过,锦绣幔帐随风轻摇,带过一阵奢靡气息,沈元歌皱了皱眉,这车驾她见过。   只是忙乱了脑子,一时没想起来是谁家的。   燕越楼撩开车帘,往沈元歌的方向望去,燕越斓瞥见他脸上唇边勾起的弧度,轻笑道:“猜的还挺准,输你一套麋金砂壶。”   燕越楼道:“长姐不亏,你不也看见他了。”   燕越斓手指撑着下颔:“也好,到时候一起接过来,不叫她们主仆分离。”那个叫柳淮的年轻面首就跪伏在她脚边,剥着新鲜的金橘,仔仔细细把上面的白络择掉,燕越斓看到捏着橘瓣的细白手指递到自己嘴边,突然就有些厌恶,一巴掌打掉:“酸,不吃了。”   柳淮将身子伏的更低。   马车未做停留,又缓又稳的慢慢驶远了,众人来不及唏嘘,将眼睛转回已经快凉透的粥饭上。   足四百升米,从下午到傍晚,终于行将散完,到最后,沈元歌的下巴一点一点,就要睡着了。   萧廿担心她仰倒,扶住了她的肩,往马车上挪时,沈元歌有所察觉,清醒过来,揉揉眼睛:“啊…我盹过去了?”   她两眼朦胧惺忪,鼻尖儿冻得红红的,带点憨态,可爱的让人想揉一把,萧廿紧了紧扶着她的手:“片刻而已。”   沈元歌含含糊糊嗯了一声,看了眼还没有排上队的人,又看向已经见底被搜刮到发亮的米锅,道:“那我们…回去吧。”   萧廿颔首,沈兆麟状态不大好,说想自己走走,晚些再回。   沈元歌没有阻拦,和其他人先回了。   今天没有月亮,云层压的有些低,黑蒙蒙的一片,才进房间,便起了夜风,拍的窗户呼哒呼哒一下下的响,沈元歌忙活了大半天,早已困倦的不行,蜷在被衾里听着声音,迷迷糊糊的想:抽屉风,又要下雪了。   她实在是太困,才想完这一句,神思便彻底断掉,睡了过去。   第二天起来,果然看见窗外才被扫净没几天的院子里又蒙上了一层白纱。   沈元歌心里突地一跳,转身跑回内室,拉开妆奁,把那个小玉瓶紧紧捏在手里,缓了一口气。   她坐下来,指腹在玉瓶上磨挲,触感温润,让她心神安定了下来。   待会儿还是得去西院看看。   昨天她问萧廿这药是从哪里来的,萧廿没说,只嘱咐她平常妇人若非病发千万不能轻易服用,且仅有这一颗,让她好好保管。   说来难为情,她昨天没忍住掉了一两颗水豆子,萧廿给她擦,把她画在眼睑下的那颗小米痣给抹掉了。   当时萧廿的表情:“……??”   他们都互相隐瞒了对方不少事情,没人追根究底,没人和盘托出,也不怕露出破绽,只是心照不宣的相处,一日日反倒变得更亲密。   因为他们都放心彼此,也知道隐瞒不是为了伤害,对于没有凭靠如履薄冰的人而言,这点就够了。   沈元歌慢慢转着手里的玉瓶,发现瓶底好像有细细的凸起,遂将瓶身翻转过来,看见底部雕了两个字:“萧林。”   沈元歌眉锋微微蹙起,这个名字有些熟悉。   儿时的沈元歌和其他孩子一样,喜欢缠着母亲给自己讲故事,她知道的很多,诗书礼乐,宫廷朝堂,还有…玄甫之乱。   而说到宫廷朝堂和玄甫之乱,母亲最时常提起的是七皇子裴肃,也就是当今云南王的名字。   母亲曾言,裴肃其人龙章凤姿,少有才干,先皇和朝中元老都曾断言裴肃为“可堪大任者”,在朝辅政时纵横捭阖,清明庙堂,在外有将帅之才,攻无不克,沈元歌把回忆里有用的信息筛出来,眼皮子一跳——他麾下有支常胜军队,冠号便是萧林。   萧林本是两家,皆为裴肃家将,因多次共同出战被编为一支,取姓氏为号,也曾立下赫赫战功,可玄甫之乱中,林家竟反水投了敌军,萧家亲自将其正法除名,因战况惨烈,这支只剩了一半的军队最后也死伤殆尽,天下再没有萧林军了。   如今这个玉瓶…   冥思间,春菱端着早膳进来,让沈元歌出去吃饭,沈元歌过去了,春菱一边给她盛汤,一边道:“姑娘知道么,中山王昨日派人来下了拜帖,说和他长姐五日后会来府上拜访,探望老夫人。” 第34章   驿府里,燕越楼坐在案后,面前放着一卷展开的图幅,燕越斓拖着曳地的织金长裙款款走过来,看了一眼,娥眉一挑:“你何时把这画拿来的?”   燕越楼笑道:“皇帝又不要它,我找钟祁玉索来又怎么样。”   燕越斓轻嗤:“这算什么,画饼充饥?”   燕越楼磨挲着下巴,唔,看上去的确很软很好吃。不过…“姐姐知道么,她看起来是个温柔文静的小白兔,骨子里可是个有心思的小辣椒儿。”   燕越斓表示略有那么一点儿兴趣赐予尊耳。   “我算是瞧明白了,如今的缮国公,利欲熏心,只想着给自己家安排个大好前程,看准了老皇帝喜好美色,不好好在官场打拼,反倒把盼头放在了家里的美貌姑娘身上。”   “嗤,”燕越斓轻笑,“五十步笑百步,你一样喜好美色,不,是嗜好。”   燕越楼幽怨地接过话头:“是又如何,本王可不像他,从没耽搁过正事。”   “那是没遇见真正的祸水呦。”   燕越楼把眼皮子一耷拉:“你别打断我的话。”   “啧,行吧。”   “我昨天才想清楚,那场诗宴是甄景为做东,勾搭上钟祁玉用朱颜玉窟给自己制造了个机会,被沈元歌看穿了,故意弹断琴弦提前离场,就连这副惹皇上不悦的画,必然也是她授意,也不知是如何说通钟祁玉的。”   “她如今住在国公府,不能公然撕破脸,所以用暗度陈仓的手段加以阻挠,对我却不同,她看出我的心思…诶,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燕越斓冷笑道:“你光是看画像的眼神,就差没用个勾子把人勾出来了,长了眼睛的谁看不出来?”   燕越楼拍桌:“姐姐浑说,本王这么内敛的一个人。”   燕越斓:“呵呵。”   燕越楼:“……”   “总之,以本王如今的权势,仅凭对甄景为那些弯弯绕绕的设计是没用的,所以她索性摆明了态度,对本王没什么好脸色,还把本王派出去的暗卫直接扔到牢里去,是想让本王厌恶她,因为只有这样,她才有几分脱身的可能。”   只可惜他燕越楼软硬不吃,唯独挑看中了的,说什么也得咬上一口,不,大快朵颐一番。   燕越斓眼中浮起兴味之色:“小姑娘有点意思。”比她那个没主见的娘强多了。   燕越楼道:“腊八过后,宫里就没什么杂事烦人了,再下次便是除夕,空着的这段时间,终于可以处理自己的事了。”   燕越斓起身,走到窗前,伸手拉开,寒风和雪花呼的灌进来,她拂一拂被吹乱的发,看了眼外面阴霾的天色,道:“这雪又下大了,三四天总能停罢。”   她顿了顿,又道:“不停也要去。”   燕越楼见她转身往外走,唤道:“长姐现在去哪里?”   那厢摆摆手,在侍女的簇拥下出去了:“柳淮。”   ...   沈元歌的早膳没吃好。   燕越楼和甄府有什么交集?若是真的有,初来京中时就会登门了。   春菱也是一问三不知,皱着眉头道:“这时候选的也不对,五天后,可是大爷的忌日啊。”   沈元歌手中的勺子碰到碗沿,发出叮的一声响。   草草喝了几口粥,她便去了西院。   甄母的状况还和先前一样,不好不坏的,见到她来,招到床边笑道:“你这孩子也忒实诚,冒着雪也要来。”   沈元歌道:“阮阮成日在房中待着也没事,再说,姥姥不想阮阮多陪着么?”   甄母道:“哪儿呢,阮阮还不知道么,姥姥最心疼的就是你,不过过了年你就十六了,也是时候考虑终身大事了。”   沈元歌道:“姥姥,表姐都还没…”   “瑶儿自有你的舅父舅母为她打算,你的事,我得亲自留心,”甄母怜爱地抚抚她的发,“阮阮这样好的女孩,可不能辜负了,姥姥一定给你安排个好人家,就在京中,如何?”   沈元歌垂下眼帘,脑海中闪过一个人的影子,动了动嘴唇:“我…我还想在姥姥身边多留几年。”   甄母见她这样,只当她在害羞,便先将此事掀了过去,祖孙二人又聊了一会儿,甄母决口不提甄景嵘和中山王的事,只和沈元歌话家常,后来道疲累,沈元歌便服侍她午睡下了。   沈元歌离开内卧时,将陈嬷嬷也唤了出来。   陈嬷嬷今天的脸色一直有些奇怪,沈元歌也没藏着掖着,把她拉到角落里,问道:“妈妈,我听春菱说,中山王给府上下了拜帖,就在五日后,可姥姥怎么跟不知道这回事儿似的?”   陈嬷嬷往里看了一眼:“姑娘小声些,原本拜帖是下了的,可老爷悄悄嘱咐,不能让老太太知道。”也就是说,现在西院上下都在瞒着甄母。   果然有事,幸亏她刚才留心没有提起。   沈元歌更加疑惑,压低声音:“五日后是大爷的忌辰,中山王为何会这个时候来府上,难不成这两件事有什么联系?”   陈嬷嬷叹息道:“姑娘为何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呢?您平日是最让老太太省心的,今天也别为难老奴罢。”   沈元歌觉得不能在拖延下去了,索性与她敞开了道:“嬷嬷,我去找过钱老大夫了。”   陈嬷嬷面色微变:“姑娘嗳,你…唉,中山王和他姐姐是什么人,算老奴拜托姑娘,别掺和这事儿了,成么?”   沈元歌道:“我不是要掺和,只是担心姥姥的身子,她的病切忌情绪波动,舅父不准让她知道,是怕他们来了会刺激到姥姥,对吧?可他们挑的这个时间不对头,姥姥珍重大爷,若那天她坚持去祠堂,舅父又无法回拒中山王,还是会碰上。”   陈嬷嬷忍不住,忽而愤懑道:“那燕越斓,她还不知道大爷忌辰是什么时候么,偏挑这个时候来,肯定是成心的!”   沈元歌心中隐约的猜测得到证实,手指不自觉地抓握了一下:“还望妈妈明白告知。”   她道:“妈妈知道,我在姥姥跟前还算能说上话的,不妨那天让我试试能不能劝住姥姥,不让她出门,避开中山王他们再说。”   陈嬷嬷一怔,紧皱的眉心略微舒展开,看向沈元歌,良久,她终于似是考虑好了,道:“奴也是放心姑娘的。”   沈元歌暗暗松了口气:“那请妈妈去我那里单独说吧。”   ...   玄甫之乱原是边关兵镇的长官起兵割据反叛,未能得到及时压制,加之其他镇守一方的兵将也按捺不住,接连背离朝廷,已至战况愈演愈烈,从一开始的边关失稳到战火四起,叛军逼至上京,再到艰难平定,时间竟持续了十年之久。   战乱的第七年,战事趋于白热,领兵前往边关平叛的裴肃尚未归来,各路敌军汇合压城,上京岌岌可危,先皇无法,只得暂时投奔中山,他所携的亲信重臣里,就有缮国公府一家。   甄景嵘未曾离京,孤军坚守皇城七天七夜,终于寡不敌众,重伤昏迷,被几个幸存的忠心部下用柴车拼死送出上京,而后辗转到了中山。   甄景嵘伤入肺腑,又经长途波折,到中山时只剩了半口气,被人精心照料了两个多月才醒来,他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守在床边的燕越斓。   那年燕越斓尚在闺中,年方十四,清清秀秀的一个小姑娘,比甄景嵘小十岁。   “燕越斓喜欢大爷,那是众所周知的事,大爷才被送到中山,她便坚持要亲自照顾,直到大爷能动能走了,她还一直缠着,真是…”陈嬷嬷说这话时,眼神中透着厌恶,沈元歌觉得若不是因为当着她的面,后头那句憋住的话一定会说出来,且肯定不是好词。   “大爷本有婚约在身,是金陵沛安伯家的长女安姑娘,两人虽只儿时见过一面,可长辈们的情分和契约都是在的,燕越斓闹着要让大爷退婚娶她,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何况老太太又是重诺的人,即便老中山王施压,到底也没应。”   沈元歌下意识咬了下嘴唇:“…后来呢?”   “老太太是顶顶有原则的人,又是一家之主,她不松口,燕越斓寻死觅活也没法子,后来就不再闹了。”   “谁知安生了没几个月,西北告急,又有线人来报,此次敌军聚结十万,就是奔着南边七皇子的军队去的,凶险万分,大爷伤势尚未好全,便自请领兵为七皇子解围,谁都劝不住,”陈嬷嬷面露悲色,“那次虽然胜了,大爷却没能活着回来。”   沈元歌听的心思沉重,眼帘垂下去,陈嬷嬷的声音由久远的悲痛转为愤怒:“姑娘可知,那之后,燕越斓都干了什么?”   “她怨恨老太太没有成全,甚至将大爷的死归结在老太太身上,幸而先前有一次机缘巧合,当时尚年幼的燕越楼有次险些走丢,被四姑娘找到了,仍吓出一场病,也是四姑娘一直照料,之后他便对四姑娘认了熟,轻易离不开,若非如此,她都要将府中诸人赶出中山驿府,战后安姑娘入京为大爷吊唁,燕越斓竟寻了个机会,将人毒死了。”   沈元歌神色一震:“什么?毒死了?”   “是,就在为大爷吊唁时,安姑娘当众呕血身亡,燕越斓说安姑娘与大爷是家族定的夫妻,名正言顺,理应同生共死,她那时…那时竟还笑的出来!丧礼大乱,她让大爷死后都不得安宁,背负人命,老太太急怒交加,攻伤心肺,这才落了病。”陈嬷嬷喘息加重,咬牙切齿,“年纪轻轻就如此蛇蝎心肠,幸亏老太太没准她过门,若是过了,那还得了!”   “可怎么说也是公伯之女,难道此事就这么草草了结了?”   陈嬷嬷重重哼道:“先皇驾崩,二皇子登基,宠信中山王,即便出了人命,也未曾闹出什么大风波。”   沈元歌沉默。   陈嬷嬷打开了尘封多年的话匣子,所有的不满都倾泻了出来:“她先前表现的多一往情深,之后就有多阴毒狠辣,更别提大爷死后,没几年她便嫁了人,寡居后又一直…一直生活放浪,面首无数。也是,一个有蛮夷血统的女子,谈何守贞修德?”她揩揩眼角,   悄声道,“才平定那两年,奴还依稀听过一个秘辛,当年七皇子返京途中被敌军偷袭,以致一支亲军全部覆没,乃是因为上头和中山王合谋暗害,中山王本有护驾之功,突然偏向上头,焉知不是因为她将大爷的死,也迁怒到了七皇子身上的结果。”   这段话信息量太大了,砸的沈元歌有点缓不过劲儿,稍作回转,方觉此话怕是半真半假,可怕而无稽。   老中山王可不是什么省心的材料,为了得势,扶持裴胤而趁机抹杀裴肃是完全有可能的事,事实也证明他的确达到了目的,但陈嬷嬷将责任推到一个燕越斓身上,未免有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   陈嬷嬷抓住沈元歌的手:“姑娘现在可知道厉害了?奴拜托姑娘,千万别让老太太同她见面,否则,怕真要气出个好歹。”   沈元歌把听到的这些事全部收在心里,认真点了点头。   ...   甄母处和筠青馆沉重又紧张,东院的姜氏见到拜帖之后,却高兴到了有些惶恐的地步。   中山王可是大昭最有权势的异姓王,手握封邑军权又深得皇帝宠信,竟亲自给常年不得势的国公府下了拜帖,简直喜从天降。   姜氏顾不得下雪,吩咐着人在团辉堂打点这打点那,准备几日后好好摆宴接待,甄景为回来,看见她这个样子,皱眉道:“行了,一张拜帖弄的鸡飞狗跳,散了散了。”   姜氏正吩咐人把堂中的一张旧案撤了,换成新的,被甄景为拉住了,不明所以:“老爷,这可是中山王下的帖子,咱们得好好把握。”   甄景为听得头大,这女人什么都不知道,压根分不清拜帖和催命符。   “好了!都别瞎忙活了,全部下去!”   他捏着鼻梁,突然吼出声来,唬了姜氏一跳,下人们也吓着了,放下活计纷纷做鸟兽散,姜氏把脸一拉:“老爷,中山…”   啪的一声,甄景为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中山王只是入京述职,再待两个月就走人了,你费尽心思攀附他有什么用?”   姜氏涨红了脸,手里拧着帕子:“那妾身是为了谁呢?”   甄景为心烦意乱,他以兄长忌辰不宜待客为由推脱,人家根本不理,燕越斓此次肯定来者不善。   还有一事,他托钟祁玉办的事落空了,皇帝非但没有看上那幅画,反而斥责了画师。   甄景为百思不得其解,寻机会找到钟祁玉,想看看他画的画像,才知道那幅画皇帝是没看上,却被中山王给要走了。   甄景为突然想明白什么,摸着下巴咂摸了一声。   燕越楼长大之后虽不如他姐姐厉害,却也是一丘之貉,娶了长宁郡主为妻,却将王妃视为无物,丝毫不知收敛,爱姬宠妾不下双数。   甄景为看向杵在堂中闷闷不乐的姜氏,唤道:“夫人,你过来。”   ...   这次的雪势比上一次还要猛烈,漫天鹅毛纷纷扬扬一飘就是好几日,直到第五天也没见小,前一晚甄母便吩咐好了人去祠堂准备香烛纸钱,今早甄景为站在院里,瞧着下人冒着雪在祠堂周围里里外外的忙活,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这么多年过去,他在母亲心中的地位仍然比不上一个死人。   甄景为抹走落在脸上雪花化成的水渍,在西院外头站了许久,没进去。   直到有人匆匆忙忙过来通报:“老爷,中山王和斓夫人到了。”   甄景为浑身一震,忙吩咐召府上人出门相迎,又特特唤了一个小厮去筠青馆叫人,自己往府门而去。   到府门后的那扇影壁墙时,姜氏和甄闵成三兄妹都已经在那里,对面便是中山王的仪架,燕越楼和燕越皆站在华盖下面,一眼望去锦绣团簇,派头十足,周围是跟随的侍从和丫鬟,少说有双十之数,这么多人,若非藩王仪仗撑着,倒像是来堵门讨债的,甄景为又扫了一眼迎接姐弟俩的人,没看见沈元歌的踪影,心里一突,上前施礼道:“下官来迟,有失远迎,还望王爷勿怪。”   燕越楼笑道无妨:“国公言重了。”   姜氏上前两步,态度殷切:“酒席已经备好,外面天寒地冻的,王爷和斓夫人烦请移步团辉堂,喝杯热酒暖暖身子吧。”   燕越斓目中空无一物,一直没正眼瞧她们,听见姜氏相邀,方抚了抚鬓发,轻轻笑了一声:“夫人这话说的不周到,府上人还没来齐,我们怎么好先入席。”   甄景为正想趁着这个空子询问那个小厮沈元歌去了何处,左瞧右看见不到人,甄景为心下焦躁之时,听见燕越楼搭腔:“是啊,本王看甄老夫人和沈姑娘都不在,席上主人不全,总归有失妥帖,敢问国公,她们二人现下在何处?”   甄景为呼吸变紧,拱了拱手:“母亲年老体衰,自入冬便卧床不起,实在无法亲自入席了,望王爷见谅,至于元歌,她素来柔弱,近几日大寒,也许…也许是尚未起身,还在房中。”   燕越斓眉梢挑起:“哦?老夫人身体欠佳么,那我这个晚辈更应该亲自去探望探望了。”   燕越楼道:“那长姐先去,我去瞧瞧元歌。”燕越斓翻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这家伙还真是丝毫不知道掩饰。   甄府诸人都摸不着头脑,除了甄景为脸色阵青阵白,燕越楼眼尖,直接把他方才询问过的那个小厮揪出来,自顾自走了,留下燕越斓和一众侍从,燕越斓似笑非笑道:“国公,怎么还不前面领路,带我去见老夫人呢?”   甄景为闭了闭眼,咬牙道:“斓夫人,久病之人实在不宜见客,且夫人若去了,只怕要沾一身病气,还是先入席…”   “你带是不带?”燕越斓眼神变冷,打断了他的话。   ...   沈元歌没在筠青馆。   她早早避开了今早遇到外人的麻烦,昨天晚上就在西院悄悄住下了,今天早起直接去了甄母房中。   甄母才醒来,见到沈元歌立于床边,讶异道:“阮阮今日竟这么早?”   沈元歌笑笑,上前道:“嗯,阮阮侍候姥姥起身吧。”   甄母也不推辞,沈元歌给她穿好衣服,套上外裳时,听见甄母道:“把我那件素的拿来。”   沈元歌动作顿了一下,听甄母的话将素色袄子给她穿上了,洗脸漱口后,陈嬷嬷端来了早膳。   这里的下人都接到了甄景为的吩咐,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肯多说一句话,如常伺候,沈元歌也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给她盛汤。   甄母慢慢的吃着饭,她的样子甚至给每个人一种侥幸的心理,今天就能这么平静的过去,和往常都一样。   但是等她放下碗筷,众人便听见她对沈元歌道:“阮阮,今天是你大舅父的忌辰,陪我去祠堂吧。”   一瞬间,周围安静的渗人。   沈元歌吩咐人把桌上的东西撤下去,缓缓地温声道:“陈妈妈都和我说了,阮阮去祭奠大舅父是应该的,只是姥姥的身子不宜受凉,就别出去了,让我代姥姥去可好?”   甄母道:“这怎么行,今天我是一定要亲自去的,陈娘,去准备伞盖和斗篷。”   陈嬷嬷犹豫了一下,看向沈元歌。   甄母面色不虞,自己站起来便往外走,眼瞧着掀开帘子出了内卧,沈元歌身前几步,追上甄母,拦住了她:“姥姥,今天您实在不宜出门。”   甄母最是珍重甄景嵘,且平日里虽然慈爱和蔼,但骨子里向来是说一不二的,见沈元歌阻拦,微微沉了脸色,话中已带了斥责意味:“阮阮。”   沈元歌福身拜道:“阮阮知道姥姥怀念舅父,可现下外面风雪未停,天寒地冻的,实在不好出门,阮阮听闻,大舅父生前最是忠良纯孝,若在天有灵,知道姥姥因他遭受风寒,必然心怀愧疚,姥姥不如今日先找人代为祭奠,待风雪停了,阮阮再陪姥姥亲自去,好么?”   甄母神色略微软和了下来,正逢春菱顶着一头雪,鬓发凌乱的进来,两手通红地放在嘴边哈气,小声嘟囔:“天呐外头怎么这样冷…”   陈嬷嬷轻轻咳了一声。   春菱转头,才看见内卧门前站着的那一堆人似的一怔,慌忙行礼告罪:“老太太,奴婢失仪了。”   甄母沉默半晌,叹了口气,摆摆手转身回去。   沈元歌松了口气,伸手给她打开帘子,在甄母看不见的地方冲春菱眨了眨眼。   春菱悄悄回之一笑。   甄母坐回木炕上,道:“好了,我这里暂时不用这么多人伺候,阮阮和陈娘留下,其他人都出去候着吧。”   丫鬟们应是,接连转身出去,内卧一下子变得宽敞起来,沈元歌拿过一个暖手炉,拨了拨里头的炭火,递给甄母,心中作想,这个时辰,中山王他们应该已经入席了。   前世的事情已经清楚了,姜氏知道中山王要来,怕她留在府中太过招眼,才将其提前送往别院,而甄母病发,必然和来者不善的燕越斓脱不开关系。   如今她入宫无望,姜氏自然没必要把她送走,而甄母这里,即便有护心丸这个保障,当然还是不要病发最好。   甄景为怎么说也在官场转悠了半辈子,希望他能有周旋住他们的本事。   陈娘无事便无话,只在一旁站着,沈元歌心头发紧,眼睛瞧着香炉里飘出来的烟雾,只盼这安静能持续的久一些,然而天不遂人愿,甚至一盏茶的时间都不到,外头便响起了丫鬟们拜见老爷的声音。   沈元歌的心往下一坠,完了。   甄母也听见了,转头往窗外看了一眼,微微皱眉:“都这个时候了,他怎么没去祠堂?”   沈元歌起身道:“许是舅父不知姥姥今天不出门,才过来问问,姥姥坐着便是,我出去看看。”   她定一定心神,去了外室。   燕越斓尚未进门,被甄景为给拦住了,此刻就站在阶下,白茫茫雪地上显得极为美艳鲜明,看见沈元歌出来,笑道:“原来沈姑娘在这儿呢。”   沈元歌略福了福身:“舅舅,斓夫人,不巧了,今天老夫人身子困乏,不见客。”   燕越斓嗤的一声,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 第35章   萧廿眸色一沉,丢下两人,消失在院门前。   府门不远处停着备用的马车,他没工夫说明情况,劈手夺了一辆,卸下车舆翻身上马便飞驰了出去。   ...   甄母被众人送回西院安置在床上,府上各处都是乱糟糟的一片,宴席是吃不成了,姜氏匆匆忙忙赶来,看见甄母的模样,捂着心口惊叫一声:“老太太怎么了?沈元歌,你成日伺候老太太,她怎么成这样了你说!”   甄闵瑶也吓了一大跳,才要附和,却听坐在床边的沈元歌沉沉开口:“闭嘴。”   她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比之平日温柔更添虚弱,周身气势却强的迫人,将甄景为都压了下去:“都闭嘴。”   没人敢说话了。   沈元歌疲累担忧又烦躁,心知大夫一时半会儿来不了,索性站起身,去门口等着,却不想才撩开帘子,萧廿和钱老大夫便出现在了视野里。   她愣住了,钱大夫在萧廿的搀扶下,脚不沾地地便到了面前,跨进门槛,总算能喘口完整的气了,扶着后腰去指萧廿:“你这个年轻人!老朽…老朽差点以为自己是飞过来的了!”   沈元歌眨一眨僵冷双目,便强迫自己迅速调整回了状态,朝老大夫道:“对不住大夫,实在是事况太急,劳烦大夫快去瞧瞧老太太。”   钱老大夫察她神色,猜中七八分,忙掀了帘子进去,周围人赶紧让开,让他给甄母诊脉。   端水,抓药,施针,一通忙活,甄闵瑶和甄闵瑄在里头哭哭啼啼,下人们里里外外的跑,鸡飞狗跳。   沈元歌一只肩膀倚着墙壁,站在内卧旁侧没进去。   萧廿陪着她,道:“别担心,会没事的。”   沈元歌点点头,觉得脑子沉的发昏,抬手揉了揉额角,袖口落下一段,萧廿神色一变:“你手怎么了?”   沈元歌动作顿住,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才发现自己手腕上已经青青紫紫的布了一片,应该是甄母病发时抓出来的。   沈元歌简单说了一句,道:“没事,两天就好了。”说完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萧廿眉锋蹙起,拉了她便往外走,在门槛前顿住,又折返回去,拦住一个婢女道:“你们这里有散瘀的药么?”   沈元歌被摁在椅子上坐下,伸出手腕,瞧着萧廿给自己涂药,有些出神。   萧廿本就生的剑眉星目,认真起来更是无以比拟的好看,修长手指带着薄茧,蘸了药膏抹在她手腕上,动作放的轻柔,眼底却好像漫着怒气和戾气,只是被压制住了,眸子变得越发阗黑,看不出情绪。   沈元歌皮肤白,青紫瘢痕愈加显得触目惊心,有一处尤其厉害,萧廿生怕弄疼了她,不敢下手,沈元歌瞧着他,不觉伸手去抚他的眉心:“经常皱眉会生皱纹的。”   指腹冰凉柔软的一点,萧廿动作一顿,反倒把药涂了上去,他收回手:“好了。”   沈元歌抿抿唇:“谢谢。”   萧廿不悦道:“沈元歌,你真是个傻子。”   “我不喜欢熟悉的人对我说谢谢。”他又添上一句。   沈元歌微怔,点了点头:“那我以后不说了。你就当刚才那句话是我替姥姥说的。”   萧廿心里轻叹一声,抬起手来,想起上面还有残留的药膏,又换了一只,揉揉她的头顶。   傻姑娘,要不是你,我才懒得管别人的事。   在国子监接到消息匆匆回来赶到甄母处的沈兆麟掀开帘子,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他脚步顿住,睁大眼睛,使劲搓了搓,才确定自己没看错,的的确确是萧廿伸出手去揉姐姐的脑袋,好像一下还嫌不够,又揉了揉。   她竟然还没生气,没反抗?   要知道沈元歌虽然性子十分温柔和顺,却最不喜旁人碰她的头顶,从小到大除了爷娘,一碰就生气。他还记得有次娘亲说笑时提起此事,说她五岁时家里来客人,把她抱在怀里哄,摸了摸她的头,接着就被咬了。   今天见鬼了不成?   沈元歌和萧廿听到响动,一齐回过头,看见沈兆麟瞪着眼睛望向这里:“姐姐,你们…”   沈元歌下意识地把身子往后一撤,萧廿的手停在半空。   正逢钱老大夫掀了帘子出来,沈兆麟和沈元歌的注意力便全放在了他身上,赶紧迎过去:“大夫,姥姥她如何了?”   钱老大夫显也是累坏了,额上都是汗光,一开口便道:“没事了。”   沈元歌闭上眼,大大松了口气,因为紧绷的情绪落的太多,竟有些眩晕,只听大夫说什么“你们竟然找到了那味药”“万幸万幸”“性命无虞,还是要好好保养”之类,沈兆麟一一应了,甄景为也出来,千恩万谢的把大夫送出去,兆麟也出去了,外厢又安静下来,沈元歌站在那里,心还在怦咚怦咚的跳,可算是过去了。   萧廿无声地拍拍她的背。   ...   祠堂里一片阴冷的死寂。   仅剩的两个嬷嬷也被燕越斓清了出去,自己站在里头,一排排的烛火摇摇曳曳,气息诡魅。   她不去沾那蒲团,直接跪在地上,瞧着火盆里的纸钱烧起来,一簇簇火苗在眼底跳跃,蜷缩,消失,再添上几张,周而复始,许久,她道:“景嵘,我来看你了。”   祠堂里依然冰冷,牌位仍在远处立着,白烛淌下烛泪,什么变化都没有。   人死如灯灭,应该的。   燕越斓眼里没什么眼泪,黑的发空,慢慢道:“你走之后,我也嫁了个将军,可是比你差远了,还短命,没几年就死了,害我守了三年的寡,凭什么?我又不喜欢他,他又不是你。我没再嫁,别误会,我可不是什么贞洁烈女,这些年,我看上的男人,能从皇宫排到阊阖门。”她说着低低发笑,又像哭,哭不出来,“我就是想找个像你的,可找来找去,一个都没有,我想着,那便干脆找不一样的吧,早点把你这个混蛋忘了,那些文弱白净的,不一样好的很么。”   “本来我都适应了,可一来这里,真碰见和你有点像的人时,又觉得这些年碰过的人都很恶心。”   “到底不是你,不过大概,像你少年的时候。没什么大不了,有点像就成,这么多年,我早就不挑了。”   说好了回来就娶我的,我这辈子,算是被你给毁了。   她慢条斯理的把纸钱烧完,直到明亮的火盆里只剩下灰烬,才站起身,手指蒙住眼睛,再拿下来时,便又恢复了以往风情冶丽的模样,走了出去。   燕越楼在外面,见到燕越斓出来,搓一搓胳膊道:“长姐,可冷死本王了。”   燕越斓步下石阶,有人过来给她撑伞,这次她没有拂开,只道:“呦,怎么自己一个在这凄凄凉凉的,你的沈小白兔呢?”   燕越楼:“呵呵,你的小野狼说再打她的主意就要弄死我。”   燕越斓起初愣住,而后放声笑了出来,一双美目弯弯:“他要弄死你,你还真被吓着了?王爷好胆量。”   燕越楼见她这般,也被激着了,冷笑道:“毛小子,仗着有几分.身手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偏是姐姐看上的人,本王还没法动。”   燕越斓不给他留面儿:“只有几分么,你折了多少人在他身上了?这次跟你入京的暗卫,可都是顶尖儿的。”   燕越斓冷哼一声,他当然不愿承认,即便他真想杀了萧廿,也未必有这个本事。   他转身往西院走,边道:“姐,小心些,这小子藏的东西,多着呢。”偏偏还什么都查不着。   燕越斓手指勾了勾下巴,兴味道:“这样啊,我喜欢。”   燕越楼:“……”   西院里,甄母刚刚恢复了些意识,眼睛还没睁开,嘴里含混不清的嘟囔着“景嵘”和“景雯”,奈何太模糊了,没人听得清楚,后来终于清晰了些,叫的是沈元歌。   此话一出,她床边紧紧围着的那一圈人脸色都不大好看,还是不得不让开路,把外围的沈元歌让进来,沈元歌握住她的手:“姥姥?”   甄母皱着眉,脸上现出悔恨之色,嘴唇翕动,又听不清在说什么了。   沈元歌俯身将耳朵贴近,依稀听出仿佛是在说什么往事,却又不知到底是什么,只好看向众人,摇了摇头。   甄景为也过去听了听,只是叹气。   他道:“老太太呓语而已,都安生守着吧。”   甄闵瑶站在人后,脸上现出担忧之色,掂起脚尖去看甄母,听见甄景为如此说,对沈元歌道:“那没你事了,快让我进去。”   沈元歌唯一的目的就是让甄母脱离险境,现在已经达到了,没那个心思跟小姑娘计较,且人堆里又闷又热的头晕,转身便出来了,沈兆麟问她怎么样,她道:“说了些梦话,不过应该已经没事了。”   沈兆麟瞧着她道:“我是在问你,姐姐,你的脸色很差。”   沈元歌“嗯?”了一声,她从祠堂出来脑子便有昏昏的,但一直忙活着,也没当回事,现下听兆麟一提,终于觉得有些不对了。   她眯了眯眼睛,忽然有一只手伸过来,覆上她的额头,触感绵绵细细,冰冰的,片刻,萧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发热了。”   沈元歌反应迟钝地分析,今天从西院到祠堂,再从祠堂到西院,都是冒着雪跑的,甄母房中又太暖和,她穿的薄,出门时连斗篷都没披。   综上所述,应该是受了风寒。   她想清楚了,慢半拍地哦了一声。   萧廿见她这模样,沉声低骂了句:“该死。”他转头去唤春菱,那厢应声过来,“怎么了?”   萧廿扶住沈元歌的臂弯:“她发热了,过来搭把手。”   春菱一怔,赶紧伸手来探,发觉烧的烫手,吓了一跳:“怎么弄成这样?”   这还用问吗?萧廿扶额:“府上有软轿么,赶紧送她回去。”   春菱慌忙应了一声,转头却见这里的人都围着甄母转,根本使唤不动人,姜氏他们更是听见了也当没听见,沈元歌倒没觉得有什么,拦住他们道:“   我没事的,那个,你们坐一会儿就行了。”   沈元歌自己都没听出来,她说的话已经有些颠倒和含混不清了,还带着浓重的鼻音。   沈兆麟气道:“什么没事?我自己出去找。萧廿你看着姐姐。”他说完便往外走,到门槛却停了一下:“中山王?”   燕越楼笑的很洋溢,仿佛早晨的事根本没发生,就差没喊他一声小舅子了,颔首道:“你姐姐呢?”   沈兆麟眉目间却是冰冷和戒备,回看了萧廿一眼,从燕越楼肩侧擦了过去。   他才出门,内卧的门帘便被掀开了,甄景为和姜氏带着其他人出来,埋着脸拱手见礼:“王爷。”   萧廿守着沈元歌,冷眼瞧着他们,几乎要冷笑出声,现在反应倒快,不聋了,也不瞎了!   燕越楼根本没正眼看他们,只道:“让让,本王来看元歌的。”   夫妇二人会意的相视一眼,连连道好,给他辟开路。   沈元歌手臂倚着帛枕,手指半蜷,眼睛微微眯着,因为发热脸颊两边泛着红晕,看上去困倦而迷糊,坐在木炕上不说话。   燕越楼没走两步,萧廿的目光便转了过来,阴沉沉,冷冰冰的,带着锋芒。   燕越楼觉得无稽,他堂堂一个藩王,难不成还怕一个孤零零什么都没有的毛小子么,可他的脚步还是不由得顿住了,好像他再前进一步,萧廿真会像白天说的那样要了自己的命——毕竟这与身份无关,他现在完全可以做到。   这个少年发狠时,从他的眼底总能看到一种亡命之徒的味道。   燕越楼在不远处停下,甄景为见到此情此景,拉下脸冲萧廿斥道:“你是在谁跟前做事的,这就是你见到王爷的态度么?”   萧廿懒怠搭理他,他站在沈元歌侧前方,感觉自己腕上的缠带一角被人往后拉了拉。   萧廿微微侧过脸,燕越楼也往后看向沈元歌,笑道:“元歌脸色不大好,不舒服?明天我找个好太医来给你瞧瞧。”   沈元歌从萧廿身后露出半张脸,仍是那副虚弱迷糊的神情,耷拉着眼皮道:“唔,中山王来了,坐啊。”   萧廿竟然往旁边迈了一步,让开了。   燕越楼如愿以偿地坐到床几另一侧,沈元歌摸了个杯子,半递半扔地搁到对面,晃悠悠提起一个茶壶,给他倒茶:“舅父他们也真是的,王爷来了,都不好好伺候着,别介意啊。”她发着热,嗓子哑哑的,拖着长音,听上去慵懒而模糊,有点像醉酒。   茶水倒进去,姜糖的甜辣味便冲了出来,这哪里是茶,分明是春菱发现她不好后才给冲上的红糖姜水。   甄景为面色一顿,看了燕越楼一眼,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燕越楼嘴角仍微微翘着,看上去并不上心,反而听开心的:“好。”却闻哗啦一声,沈元歌突然失了劲儿,茶壶整个跌在桌上,壶盖摔出来掉下地,还碰倒了茶杯,热水全部扑了出来,浇泼在燕越楼身上。   水还很烫,燕越楼没防备,嗷的痛叫一声,跳起来捂住手:“嘶疼疼疼…”   他身后的侍从吓了一大跳,亏得反应敏捷,迅速跑出门捧了一把雪回来给他捂上,这才勉强受住,姜糖水却仍淋淋漓漓泼了他一身,寒冬腊月穿着夹袄,热水渗进去贴着皮肤,更加难熬,不得不揪着胸前那块,狼狈极了。   除了萧廿,屋里所有人都慌了神,姜氏赶紧吩咐人去拿药找大夫,转头去斥沈元歌:“你冒冒失失的做什么?赶紧下来给王爷赔礼!”   沈元歌斜撑在床几上,有点晃悠,睁不开眼:“我难受,没力气。”   姜氏噎了一下,还没开口,便听她接着道:“我不是故意的,可你们怎么一个一个的…都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呢?”   “才知道中山王进京的时候,你们可不是现在这个殷勤样啊。”   甄景为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开口截住她:“元歌,你病得都开始说胡话了,赶紧回去歇着吧,来人,抬一顶软轿来。”   沈元歌半昏半醒的,当做没听见他的话:“舅父之前说四妹养过一只黏人的哈巴狗,是个…”   甄景为睁大眼睛,惊怒喝道:“沈元歌!”   即便沈元歌现在是真的不清醒,甄景为的反应几乎是直白地告诉了众人,他真的说过。   “四妹”一词出口,燕越楼的脸色就变沉了。   沈元歌不再往下说,沈兆麟回来了,拨开众人来到她面前,对萧廿道:“软轿找来了,就在外头。”   萧廿立时搀起沈元歌往外走,燕越楼眸色沉冷,突然在后面喊道:“是个什么?”   沈元歌轻笑一声,嗓音含含糊糊的:“是个恩将仇报的小畜生。”   离开时,外厢里一片寂静。   沈元歌被扶进软轿里,沈兆麟见她安顿好了,对萧廿道:“我再去请大夫,你守好姐姐。”   萧廿应了,沈兆麟经过他身边时,压低声音:“小心中山王。”   他颔首:“知道。”   软轿被抬了起来,轻轻摇晃,可以听见外面人的脚踩在雪上的嘎吱嘎吱声,一下又一下,催人睡去,沈元歌没睡,她就是觉得头疼脸热,脑子却还清醒。   那句话是她前世在中山王返回藩地之后偶然间听甄景为说的,可觑他方才吓成的那般模样,肯定是之前也说过。   今天甄家人的嘴脸,她说不气那肯定是假话,丝毫不介意借着发热搞些事情,让他们自己对着咬去。   不过她方才对燕越楼说的并非原话,甄景为说的是,四妹养过一只黏人的哈巴狗,是个狗杂种。   自己处处不得意,只能在所谓的血统上找优越感了。   沈元歌想起燕越斓白日控诉甄母的话,眼皮子略微动了动,心里轻轻叹了一声。   软轿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春菱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姑娘,到了。”   萧廿挥挥手让抬轿的人退下去,掀开帘子:“元歌?”   在甄母房中时感觉还好,一路回到筠青馆,全身关节都开始发酸发疼,还越发鼻塞头沉了起来,只能用嘴呼吸,听见萧廿的声音,皱皱眉弯着腰挪了过去,萧廿见她微微张着嘴唇,眼皮沉重的模样,心里就揪了一下,扶住她的手臂助她出轿,脚才沾地,便托住她的膝弯,直接横抱起来,往房中走去。   春菱想去搀她的手停在半空,睁大眼睛,险些摔倒。   没什么没什么,只是姑娘走不动了,萧廿搭把手而已。   上台阶时,沈元歌悬在半空的手抬起来,勾住了萧廿的脖子。   春菱脚下一滑,扑在软轿上。   萧廿把沈元歌抱进屋,放在榻上拉上被,凑近了问:“感觉怎么样?”   沈元歌没迷糊,就是难受,道:“还好。”   萧廿伸手覆上她的额头,还是烫的厉害,垂目去看沈元歌,她也在看自己,丝毫不知道自己声音已经轻的像蚊子哼哼:“没什么事,我发发汗就好了。”   萧廿心里气,忍不住抬手拍了下她的额:“越烧越傻。”   分明生了副娇弱身子,嘴巴却和身体搭不上号,还逞能。   他起身出去,转头看见春菱杵在隔断的屏风一侧,呆愣愣瞧着这里。   萧廿脸上瞧不出异样,见她进了屋,过去道:“给她喂点水,再打盆温水擦擦身子,我先出去。”   春菱听话地点点头。   萧廿又转头看了沈元歌一眼,去了外厢。   春菱不敢耽搁,叫了两个小丫鬟进来,拢炭盆,暖汤婆子,给她宽衣喂水,沈元歌没力气,也不想动,由着她们一通忙活,幸好动作快,不多时便重新躺在了被窝里。   唔,脱了外裳和夹袄盖被子,舒坦多了。   春菱拧了两条湿巾帕,一条覆在额上,一条给她擦着脖颈和手心,边道:“今天可吓死奴婢了,老太太那里才好些,姑娘你可别再有事啊。”   沈元歌一边嗯着点头,一边暗叹身子怎么这么娇,避开了前世的那场久病,今天还是得到床上躺一遭儿。   春菱揉着巾帕,嘴里嘟囔:“夫人和大小姐都是些什么人呐,要不是姑娘,老太太只怕都…”她叹口气,“老爷也是,那劳什子王爷和斓夫人一来,老太太都那样了,他竟然还跟供佛似的!”   她语带愤懑,沈元歌眯着眼睛打盹,道:“嘘,小声些,管他们做什么,姥姥若是醒了别忘知会我一声。”   春菱惊喜道:“姑娘,你醒着呐,刚才在西院里,奴婢还以为你烧迷糊了。”   沈元歌嗯了一声,本来就是普通的发热而已,他们怎么一个个担心的跟什么似的。   春菱放心了不少,松口气露出一个笑,却突然想到什么,神神秘秘地凑了上来:“那姑娘,你和萧廿…”   沈元歌撑开眼皮,眼前景象朦朦胧胧的,却仍能看到那丫头眼中一闪一闪亮晶晶的好奇心的光芒,含糊着朝里翻了个身:“什么…哪里来的野人?什么野人…”   春菱:“……”   沈兆麟很快便把大夫请了来,给沈元歌看过之后,说是风寒侵体,冷热不调,加之心绪起伏太大,才至发热,开两幅方子便可,几人方松了口气,等把大夫送走,沈元歌唤了句:“兆麟,我这里有春菱和萧廿守着就行了。”   沈兆麟会意:“姐姐放心,我去看着姥姥。”   沈元歌点点头:“醒了别忘知会我一声。”   沈兆麟走后,春菱看看沈元歌,再看看萧廿,把药碗往萧廿手里一塞,扯出一个笑来,往外退着道:“那个,奴婢去找翠儿她们讨论讨论明天姑娘好吃什么,得先走了,萧廿你待着啊。”   沈元歌哎了一声,春菱却转身便消失在了室内,吱呀一声,带上了门。   房中变得静谧,偶尔能听见炭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萧廿将勺子递到沈元歌唇边:“张嘴。” 第36章   西院。   外厢里一片死寂,人人都大气不敢出,燕越楼终日浮着的笑容消失了,浑身透出可怖的暴戾气息,他负手在室内徘徊了几圈,终于走到深深低着头的甄景为旁边:“哈巴狗?”   甄景为硬着头皮道:“王爷千万别听那丫头病中信口胡言,下官从未…”   燕越楼重重一脚揣在甄景为身上:“恩将仇报?”   甄景为栽倒在地,还没爬将起来,又挨了一脚:“小畜生?”   “嗯?”   他说一句给一下,甄景为不敢反抗,疼的直哎呦,趴在地上像只落水狗一般:“王爷明鉴,下官当真不曾说过!”   燕越楼踹的一脚比一脚狠,快把他踢到门外的雪窝子里去了:“没说过?本王让你没说过!沈元歌才多大,你倒是跟本王解释解释,她若没听过,是怎么说出这句话的?”   甄景为半边身子挂在门槛上,闭着两眼喊:“肯定是她母亲,肯定是她母亲浑教的,王爷,下官不敢说这种话啊王爷…”   燕越楼浑身暴戾之气忽的涨高:“混账!你他娘的算什么东西,还敢诋毁雯姐姐!”他一把揪起甄景为就要往外丢,房中众人都被这一幕吓蒙了,姜氏扑通一声跪下,抱住燕越楼的腿百般求饶,燕越楼踢开她:“滚蛋!”   甄景为被大力扔出门槛,滚到台阶上,嗬嗬喘气,淌了一地的鼻血。   燕越楼这才停住,嫌脏一般抖抖衣摆,盯着甄景为从雪窝子里爬起来赔罪,冷笑道:“本王稀罕你的赔礼?我告诉你,本王就要沈元歌,她现在病着,本王给你们三天时间,若是这之后她的病还没好,你们不能把她好好送到驿府来,即便本王回了中山,也有的是法子好好治你。”   燕越楼大步出门,从甄景为的衣摆上踩过去,消失在了院子里。   甄景为瘫坐在地上,脸上直冒冷汗,他不知道沈元歌是如何知道那句话的,不过怨恨之外,他又庆幸,倘若沈元歌把“狗杂种”那三个字说出来,事情只会比现在更糟。   甄景为被手忙脚乱地扶进来,擦着鼻血揉腰叹气,姜氏让婢女搀扶到椅子上,好像崩溃了,全然不顾大家夫人的形象,拍着大腿哭:“我这是造了什么孽,那小蹄子就是个丧门星,为她一个,开罪那个得罪这个,贱命的东西,赶紧赶紧,赶紧送走!”   “舅母。”   沈兆麟才进来,就看见这混乱诡异的一幕,也听见了姜氏骂的话。   他眉间有怒气升腾:“姥姥还在昏睡,二奶奶在外间这么吵吵闹闹,合适吗?”   姜氏险些没跳起来:“你就是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吗!”   沈兆麟目光沉沉地投射过去,略微眯了眯眼:“原来你们还知道自己是长辈,可你们当得起么?”   姜氏腾地抬起头,一双眼睛通红,好像恨不得扑上来撕了他:“都是你们,自从把你们接进来就越变越糟,你们…”   真是无可救药,沈兆麟轻笑一声,往内卧走:“是不是自找的,你们心里有数。”   姜氏浑身僵硬,哭天抢地:“我的老天爷,什么叫好心没好报啊,今儿才算见了!”   “够了。”沈兆麟回过头,“姐姐他们好不容易才把姥姥从鬼门关上拉回来,二奶奶挑个离得远的地方闹罢。”   他沉沉盯了他们一眼,打开帘子进去了。   ...   因为发热,药里黄连的分量不少,一碗苦汁子下去沈元歌差点没吐出来,皱着眉连连咂舌头,萧廿摸出一块冰糖塞她嘴里。   沈元歌觉得呼吸都通畅了些,安安生生躺回了被子里。   萧廿摸摸她的额,似是温了些,稍稍放心:“没事了,睡一会儿吧。”   沈元歌不想睡,她烧的浑身骨头节儿疼,撑了撑眼皮子,嘟囔道:“我想和你说说话。”   萧廿顺从道:“想说什么?”   沈元歌侧了侧身子,面朝着他,半张脸埋在柔软的枕头里,很舒服:“你是不是我的福星啊,每次有事都会出现在我跟前,好像不管出什么事,只要你在这里,就都不是事了。”   萧廿微怔,揉揉她的发:“我答应你的。”   沈元歌抿抿唇:“那你会一直陪着我么?”   她双目朦胧,带着湿漉漉的水光,就这么瞧着他,萧廿喉结微微一滚:“会。”   沈元歌使劲想了想:“那快到年下了,除夕你陪我一块放烟火吧,我想买大一些的…还有能拿在手里的那种。”   萧廿道:“好。”   沈元歌眼睫扑闪两下,笑了:“你真好。”   萧廿垂目,握住她露出被衾的一只手:“元歌,其实我…”   耳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萧廿的话停住,沈元歌闭着眼睛,嘴唇微微嘟着,脸颊还有些红扑扑的,睡着了。   这傻姑娘,怕是刚才就已经半昏半醒了吧。   萧廿瞧着她的睡颜,半晌,缓缓倾身下去,亲了亲她的额。   鸡飞狗跳的闹腾了一天,外头天已经黑了,各个院落都安静下来,持续了好几天的风雪声起初还盛,后来也慢慢消了下去。   萧廿和衣守在沈元歌床边,寸步未离。   沈元歌的睡相很好,微微侧着身子,收着小巧下颔,两只手蜷在身前,安静柔顺,只是因为发着热,中间迷迷糊糊念过几次口渴,萧廿喂她喝完水,便又睡过去了。   萧廿见她睡得十分安宁,心绪便没绷那么紧,到了下半夜,自己也以手之颐浅浅地眯了一会儿。   他是被沈元歌的呓语惊醒的。   沈元歌好像做了噩梦,嗓子发出不适的嘤咛,像是在哭,手紧紧抓着被子不断摇头,眼泪从睫毛底下渗出来,萧廿脸色一变,扑到床前握住她的手:“元歌?”   沈元歌眉心蹙起,神色里全是不安和绝望,睫毛乱颤,却没有睁开眼睛,嘴里胡乱念着什么,萧廿听不清,耳朵靠了又靠,才勉强分辨出,依稀是别走。   她动作越来越大,扯住了萧廿的衣襟,半个身子都离开了枕被,萧廿索性把她托起来捞进怀里,“不走,我不走,”他抚着她的脊背,温声安抚,“别怕,我在呢。”   沈元歌挣扎的动作变小了,整张脸埋在他脖子里,低低哭了出来,嘴里念了一个名字。   萧廿眸色一震,恍若一瞬间,眼底汹涌的情绪被全部冻结。   他的手停住,把人从怀中拉了出来,沈元歌仍闭着眼睛,还没醒。   萧廿眼中异色尚未消散,将她放回榻上,拉上被子,枯坐半晌,起身走了出去。   第二天沈元歌一觉醒来,头脑轻松,呼吸也通畅了,光亮的刺眼。   雪停了,太阳已经升起许久,阳光照在雪上,眀洒洒的,屋子里都比往日亮了许多。   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人,沈元歌坐起来揉揉眼睛,发现床边的小几上放着一只茶杯,里头还有残茶,伸手摸一摸,尚有余温。   沈元歌坐了起来,被衾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萧廿的声音在屏风外响起:“春菱,你家姑娘醒了。”   春菱哎了一声,不多时,端着水盆进来。   沈元歌穿戴洗漱好之后出去,萧廿问她:“好些了么?”   沈元歌照实道:“好多了,就是还稍微有点发昏。”   萧廿摸摸她的额,烧已经退了,略一颔首,把筷子递到她手里:“今天中午再喝一副药应该就没事了。”   沈元歌点点头,夹菜喝粥,吃饭时,萧廿坐在旁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六扇屏风上绘的山水图。   他不说话,春菱站在两人跟前,也不知道说什么,沈元歌吃东西又没声音,一顿饭安静的诡异,直到沈元歌放下碗筷,春菱赶紧收拾收拾,脚下生风的出去了。   沈元歌瞅了他一眼,再瞅一眼,觉得不大对,刚想问问,就看见他收回了目光:“你昨天做梦了。”   不是疑问,在陈述。   沈元歌心里咯噔一下,她小时候生着病睡觉容易说梦话,还被娘亲说笑过几次,昨晚莫不是又这样,这么想着,她的目光就有点游移:“啊,嗯。”   萧廿起身坐到她对面:“梦见了什么?”   沈元歌瞧着他阗黑的眸子,眨了眨眼:“嗨,别提了,很糟。”   “之前在江东,王管家养了两只大白鹅看家,脾气很躁,逮谁扭谁,因为我儿时经常去他那里,对我倒是挺温顺的,昨天我就梦见…”沈元歌悄悄觑着他的神色,“它们丢下我跑了。”   萧廿明显语塞了一下:“…就这样?”   沈元歌吞咽了下口水:“可不,跑的飞快,王管家还让我追,我又追不上,叫它们别走别走也不顶用,就跑没了。”   萧廿唇角动了动,似是想笑,又忍了下去:“行吧。”   沈元歌:“喂,是你自己非要问的,还笑我。”   萧廿起身揉揉她的头发:“你坐着,我去看看药煎好了没。”   沈元歌望着他出门的背影,扬声喊道:“别忘了拿块冰糖过来。”   直到目送他进了膳房,沈元歌才拍拍心口,松了口气。   昨晚她是真的做了噩梦,不过和什么大白鹅没关系,而是关于前世的事。   她梦到自己又回到了叛军兵临城下的那个时候,燕越楼的家将谷煜打着救驾的旗号来到宫中,皇帝把她拱手相让,谷煜却没有被叛将临时吓退,她刚跑到宫墙上,便被抓了回去,真的成了藩王的禁脔,生不如死。   就在她几乎被吓醒的时候,情境突然溯回,她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高高遥遥的宫墙上,皇城下扬尘卷卷,兵甲鳞栉,可就在她登上堞垛时,即将占领皇城的首将燕崇竟然撤兵了,他提着长.枪驱马转身,军队也跟着他离开。   已经挟持皇帝退走的谷煜突然出现,要再次把她捉走。   有时候,不死比死更绝望,梦中就是那样的情形。   她的手扒在宫墙上,磨的全是血,哭喊着让燕崇别走。   简直就像在说,你别撤,好歹让我死了先。   沈元歌回想起这个荒诞的梦,哭笑不得。   和大多数普通的梦一样,虽然很长,却像一堆胡乱堆砌起来的碎片,别说连贯,连基本的逻辑都没有。   然而昨晚身处其中,还是被吓的心惊肉跳。   沈元歌遥遥望着外头雪地里萧廿留下的一串脚印,拍了拍脸,让自己平静下来。   正午时分,沈兆麟传来消息,说甄母醒了。   沈元歌丢下还没用完的午膳,径直前往西院。   经过川桐院时,沈元歌碰到了燕越斓。   她站在前面的必经之路上,还是那副华贵绰约的打扮,朱唇勾着戏谑浅淡的弧度,仿佛昨天什么都没有发生:“沈姑娘。”   昨天的事给春菱留下了不小的阴影,她胆小,不由得往后躲了躲,被燕越斓看到了,她笑:“我有那么吓人么?”   沈元歌往春菱身前挡了一挡,不无防备道:“你怎么又来了?”   燕越斓偏了偏头:“想单独和你说几句话。”   沈元歌道:“我和斓夫人没什么好说的。”她说完便走,却被燕越斓按住了肩膀:“慌什么,我和你有。”   沈元歌看了她一眼,竟答应了下来:“春菱,你先去找姥姥吧。”   春菱犹豫着不肯走,燕越斓笑道:“不用担心,王爷没来,在驿府呢,我也没带侍卫嬷嬷,不会把她怎么样的。”   春菱又看了看沈元歌,这才躬身退了下去。   燕越斓端详着她的面容,道:“你和阿雯长得真的很像…知道么,我曾经和她关系很好。”   沈元歌眉心微动,她说的阿雯,是自己的母亲。   “那年这家人得先皇特许随他一同逃往中山,住的地方里王府最近,正巧没到几天,弟弟偷偷跑出王府,丢了,让阿雯找到,连夜送回了王府,那时母亲病逝没多久,弟弟成日成夜的哭,谁都哄不来,碰见她竟就好了,还趴在她怀里攥着她的衣襟笑,父王见了,十分惊喜,想托阿雯帮忙照料,阿雯答应了,就在王府住了一段时日。”   “我和她挺合得来的,闲暇无事,还合绣过一幅惬居图。”她从广袖中掏出一块叠好的丝帛,递给沈元歌。   沈元歌眼中现出狐疑之色,接过来展开,瞳孔微微一缩。   她的针线是母亲手把手教的,一眼就能看出来。   年代久远,丝帛已经有些泛黄了,图案简单而雅趣,是一只猫儿卧在滴水观音的叶子下面遮阳小憩,叶脉的绣法很陌生,但那只猫儿,柔软乖巧而栩栩如生,连阳光照在绒毛上的色彩层次都纤毫毕现,一看就是出自母亲之手。   沈元歌抬眼看向她,燕越斓轻笑:“我知道你一定不相信,你母亲性子温柔娴静,怎会同我往来甚欢,若放到当年,我也不相信,今天的自己会变成这个模样。”   她刚刚拿出绣品时,眉目间隐约浮现出渺然之色,但说完这句话,那种神色便一扫而光了。   沈元歌将绣品还她,道:“我对你们上一代的往事不感兴趣,告辞。”   “我说的每一句都是真的。”燕越斓道,“甄景嵘,你姥姥,你娘亲,他们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是真的。”   一股怒气在心底升腾,沈元歌蓦地回过头:“我相信,我从来都相信你没说谎。所以呢,因为你没能和大舅父在一起,就把他战死沙场的全部责任推到姥姥身上,杀害姥姥承认的儿媳给他做陪葬,毁掉那么多男子的前程来满足你自己?因为母亲曾经是你的好友且对你弟弟有恩,你才会用正常点的态度待我并当成是对我莫大的恩惠?”   燕越斓微微眯眼:“你不知道我经受过什么,根本不能感同身受。”   “所以我不做评价。”沈元歌加重语气,“但我认为,即便金陵婚约无稽,安女何辜,姥姥有错,也不该被如此对待。…即便没有你,大爷若真想为国效忠,还是会选择带伤征战。你可想过,倘若舅父活过来,是否还会爱上你?”   燕越斓眸底神色一震。   沈元歌立时转身离开。   没走几步,燕越斓轻笑的声音却又追了上来:“我来说你母亲的事不是来探讨大道理的,只是告诉你一声,不用害怕燕越楼,只要他有一天记得你母亲,就会对你很好,年后你和萧廿就安心去中山吧。”   沈元歌睁大眼睛,身形蓦地一僵。   萧廿,萧廿?   沈元歌回过头,看到燕越斓的神情,顿时明白过来。   燕越斓对着阳光端详自己精致的指甲,看了沈元歌一眼:“你不用这么瞪着我,萧廿我很喜欢,即便有天我厌了,锦衣玉食总是少不了的,唔,你也是。”   沈元歌身子微微一晃,这个女人怎么会盯上萧廿?明明只是她和中山王的事情,怎么会把萧廿卷进来?   她除了震惊之外,还很明显的感觉到自己在生气,气的都有些发抖。   她慢慢往后退,指指自己:“你把我们当什么,一个物件,一个玩意,是吗?”她怒极反笑,拂袖而去。   燕越斓只是在后面看着,没有回应,也没有追上来。   沈元歌脚步不停地去了西院,春菱在门口等着,看见她便道:“姑娘的脸怎么这么白?她和你说什么了?”   沈元歌摇摇头:“没事,我先进去。”   甄母好像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仍闭着眼,像是睡得不安稳,嘴里说着什么。   陈嬷嬷道:“刚刚少爷在的时候还醒着,没一会儿又睡过去了。”   甄母眉头皱的更紧,还在絮絮说着,沈元歌将耳朵凑过去,听到什么,面色微微一变。   她坐到床边,轻轻唤道:“姥姥。”   几声过后,甄母的眼皮才动了动,睁开眼睛,一滴水珠随之漫过眼尾,沁在皱纹里,她盯着沈元歌看了半晌,才从梦里醒过来似的,道:“好孩子,你来了。”   沈元歌点头,握住她的手,她觉得她有很多话想说,却都憋在心里,说不出来,到了只问了一句:“姥姥感觉如何了?”   甄母的唇角动了动,道:“本就是黄土埋到脖子底下的人了,鬼门关一脚进去,亏得你还生生把我拉出来。”   沈元歌手上力气加重了些:“姥姥,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甄母摸摸她的脸,怜爱的笑意里夹杂着悲伤:“阮阮,你不知道,姥姥曾经做过很多错事,白发人送了两回黑发人,姥姥现在唯一的念想,就是能给你找个好归宿,也就能安心去见你母亲了。”   沈元歌鼻头酸酸的,垂下眼帘:“哎。”   一旁的陈嬷嬷看看甄母,又看看沈元歌,欲言又止,却听甄母对她道:“陈娘,你年轻时就跟着我,知道不少好人家,你想想有没有合适的,去拜访一下。”甄景为是靠不住了,还是得她自己来。   她转向沈元歌:“到时候你也挑一挑,别的倒在其次,京中官宦人家衣食无忧是不必担心的,主要还是生活安稳,家宅和乐,当然,人也得是你自己看中的才行。”   沈元歌道:“姥姥,我…”   “最好能离家近些,姥姥想时常见见你。”   春菱心里藏不住事,低低笑了一声,道:“老太太不知道,姑娘和萧…”“春菱,”沈元歌喝住她,“姥姥跟前,净胡说。”   春菱乖乖捂住了嘴。   一旁的陈嬷嬷却突然跪到地上:“老太太。”   甄母正想去问春菱刚刚想说什么,被打断了,见陈嬷嬷脸色不对,道:“陈娘,你怎么了?”   陈嬷嬷心中摇摆不定,沉默了好一会儿,终还是硬着头皮开了口:“老太太,昨天发生了一些事情,奴不知该不该跟老太太说。”   甄母面色微微变了:“你说。”   陈嬷嬷道:“老太太一定要稳住,不然奴婢不敢说。”   沈元歌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感觉,想上前去,却被甄母拉住:“让她说。”   陈嬷嬷把心一横,道:“昨天老太太昏睡着,表姑娘因为发热也被送回了筠青馆,中山王临走前对老爷说,说,三天之后,要把表姑娘送到驿府,不然…不然就算是回了中山,也不会轻易放过。”   甄母脸上的笑容消失:“你说什么?他…他竟敢!”   沈元歌并不知这事,脸色刷的变白,三天,太突然了。   甄母双目圆睁,挣扎着想坐起来,沈元歌连忙扶住她:“姥姥,您还不能起来…”   陈嬷嬷吓的直接砰砰磕了两个头:“老太太千万保重身体,奴也是不知如何是好,老太太病着,奴怕惊着您又不敢说,可您是唯一能护着表姑娘的人了,依老爷脾性,只怕便要依言将表姑娘送过去,若三天后不见了人,老太太岂非更加受不住,所以还是说了,老太太若因此有什么闪失,老奴万死难辞其咎!”   甄母脸色青白交加,嗬嗬喘气,沈元歌赶紧叫人把钱大夫让时常备着的安神茶拿过来,喝下去几口,方慢慢好了些,指着陈嬷嬷道:“你,你现在去,把甄景为给我叫过来!”   “姥姥别忙。”沈元歌轻轻抚着她的心口顺气,脑子飞速地转,甄景为?信他不如信条狗。   早先她就打算过若甄母能度过这一劫,年后就劝她去佛寺静养,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原本她选定的是城北竹息庵,那里山水幽静,最适闲居,只是现在…想到此处,有什么东西便在脑海里滑了过去,沈元歌赶紧抓住,心口扑地一跳。   天无绝人之路。   她道:“姥姥,我有话想说。” 第37章   甄母手肘撑着被褥想起身:“阮阮,你莫不是想从了他?姥姥告诉你,中山王是得势,可已经娶妻,房中姬妾无数,你是我唯一的外孙女,我决不允许他…他…”她说着,又有些气喘,陈嬷嬷接口道,“是啊姑娘,昨晚中山王在外厢发了狠,奴守着老太太不好出去,但只是听着也心惊肉跳,可见其性情暴戾,姑娘可别往火坑里…”   “我当然不会随他走。”沈元歌道,“只是姥姥,您即便把舅父叫来让他回拒中山王,也没用。”   甄母见她面色平静,语调和缓,想是有了主见,便让她继续说。   沈元歌道:“姥姥也说了,中山王得势,又有兵权,皇帝宠信,舅父身在官场,不会同他硬碰硬的,况且如今的国公府根本不能对抗。”   “阮阮曾听闻天元寺的慧岸主持和大爷情谊颇深,对姥姥也十分敬重,大爷死后,他还特地在庙中辟了一个禅院,每年都会亲自为大爷烧经祭奠,还会派小僧弥前来带来手抄的经书祈福。”   甄母道:“是有这回事,不过主持今年没有派人来。”   “姥姥忘了主持今年为何没派人来么?”   “天元寺是大昭国寺,每隔一个甲子便有一次极其隆重的祭祀,皇帝会亲率文武百官和亲王公侯前往,因为这场国祭,天元腊月二十便会封寺,除却礼官,禁止旁闲人等入内,而礼毕后两日的正月初九,便是在京藩王离京回藩的最后期限。”   沈元歌道:“今年正好是大昭的第四个甲子,中山王再得势,也不敢在国祭面前放肆,而手握兵权的藩王一旦就藩,出境入内朝廷皆有严格限制,后天便是腊月二十,只要我在寺中,直到他离京,都不能拿我如何。姥姥同主持是旧识,可否拜托他答应您,搬去天元寺静养?”   ...   甄母服了当日的药,再次睡下后,沈元歌才离开西院,走在路上,她皱着眉捂了捂心口,明明已经想到了解决问题的法子,心里却还是乱糟糟的。   才过去的时候,甄母从昨晚便开始念叨大舅父和母亲的名字,方才呓语的那几句话,她听清了。   她说,自己先前死守规矩,逼着甄景嵘娶沛安伯家的姑娘,做错了,几年后懂得了变通,让女儿不要再苦等王爷,嫁到江东,又做错了。   什么意思…在她的印象里,母亲和父亲向来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从没发生过不愉快。   她揉揉额角,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暂时压了下去,问春菱道:“中午没看见萧廿,他人呢?”   春菱道:“有事出去了罢,那个叫付岩的好像经常过来。”   沈元歌想了想,往府门方向走:“去瞧瞧。”   中山王尚未离京,他就算为了她,也绝不会走太远。   果然临到府门前,便看见萧廿站在影壁墙后面无人的角落里,脊背挺直,却好像绷的有些厉害,沈元歌再走近些,发现燕越斓站在他对面。   燕越斓天生丽质,保养得宜又爱打扮,望之如二十许人,一颦一笑皆是风情,沈元歌远远瞧着,鬼使神差的站住了。   两人应是才刚刚见面,燕越斓不知说了什么,萧廿转身就走,被她扯住了手腕,萧廿直接挥开,丝毫不掩饰他的排斥和厌恶:“离我远些。”   燕越楼的手臂被弹了一下,也不生气,好像对才喜欢上的东西都有莫大的宽容,像个大姐姐似的道:“别闹了,你会适应的,”她下巴朝沈元歌站着的方向一点,“呐,她来了。”   沈元歌看见自己被发现,缓一口气,便走了过去。   萧廿立时走到她近旁:“怎么出门了?”   沈元歌点点头:“才从西院过来,发现你不在,过来找找。”   燕越斓瞧着他们二人,又转而端详沈元歌,脸上露出兴味之色,像是想起什么,唤道:“元歌,你今年真的十五了?不是十六,不是十七?”   萧廿把她拽到身边,道:“别理她,我们走。”   沈元歌却按住了他的手臂,看向燕越斓:“你说什么?”   燕越斓忽地笑了:“你母亲出嫁的前两天,他曾悄悄去找过她,夜里。”   沈元歌脑子里嗡地一声,甄母说的那两句呓语又冒出来,和她的话掺和在一起,在脑海里回旋两遍,掀起惊涛骇浪。   不远处还在继续:“唔,也不一定,兴许成亲后还有机会…”“住口,住口!”一股怒气腾地掀起来,沈元歌红着眼睛,失了理智,只是被春菱抱住了肩膀,冲不上去,“不许侮辱我母亲!”   燕越斓轻笑一声:“我只是实话实说。”她拂一拂袖,施施然走出府门,离开了。   春菱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怕她此时出门不安全,紧紧抱着她的腰:“姑娘你别听她浑说,她就是个女疯子,信她跌份!”   沈元歌眼睁睁看着她出去,胸腔里溢出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抱着肩滑坐了下去。   春菱从未见过她这么失态的模样,手足无措,萧廿一把把她拉起来:“沈元歌。”   沈元歌心头梗的要命,只能紧紧攥住面前人的衣襟:“母亲不会这样的,她和父亲很恩爱,她不会…”“我们相信,”萧廿按住她的后脑勺,让她把额靠在自己胸前,“我们都相信。”   “可姥姥说…”“听你自己的判断,”萧廿打断她,“别让旁人左右。”   沈元歌吸吸鼻子,停在他衣襟上的手仍未想起来放下,嗯了一声。   春菱见状,悄声退了下去。   萧廿伸手,刮掉了她睫毛尖上挂着的一颗小水珠。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好像进入了一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小世界,半晌,沈元歌道:“你不问问我始末吗…”   萧廿揉揉她的头:“我只需要信你。”   沈元歌把脸埋进他怀里。   良久,这个世界的壁垒散了,外头的寒风灌进来,冷冰冰的,沈元歌抬起脸,已经恢复了原来平和的模样:“萧廿,我找来,其实是有事想单独跟你说。”   萧廿刮刮她的鼻尖,低笑道:“我还以为你是怕我被人给抢跑了。”   “怕,当然怕,不过你会让这种事发生吗?”   萧廿勾一勾嘴角:“你觉得呢?”   “我想听你亲口回答我。”   萧廿垂目,看见沈元歌也正在望着自己,她仰着脸,眼睛湿漉漉的,嘴唇微微张着,鬓发也有些乱,神色却郑重异常,瞧她这副小模样,萧廿喉结上下一滚,想把她的头发再揉乱些,捏捏小脸,按进怀里,不过他没这么做,只是把她一缕跑到前面的发丝理到了耳后,道:“不会,一定不会。”   沈元歌像是松了口气,下一句话却是:“那你走吧,今天。”   萧廿停在她侧脸上的手顿住。   沈元歌眼睛一眨不眨,说的很认真。   萧廿唇角弧度僵在那里:“元歌,别跟我开这样的玩笑。”   沈元歌松开抓着他衣襟的手,被他一下给扣住了,不受控制的一颤,却继续道:“前几天国子监有一场武科应试,兆麟拔了头筹,多谢你。”对面没回应,沈元歌垂下眼帘,“你之前说过等把他教好…”   “我忘了。”萧廿打断,直接把曾经的信誓旦旦丢到风里去。   “你还答应过让我陪着,现在叫我走?”   沈元歌眸色一沉,使劲掰开他握着自己的手:“不是,萧廿…你听我说,你松开。”拉扯间不慎碰到了昨天被甄母抓伤的手腕,萧廿看到她脸上露出吃痛的神色,下意识便松了手,沈元歌后退两步,靠在了影壁墙上。   “燕越斓对你的态度,你不会看不出来罢。”   萧廿冷冷一嗤:“想控制我,凭她和她那几个怂包手下么。”   “我知道你很能打,可是凭你的身手,完全可以悄无声息的离开京城,你也不是没有归处,为什么偏要留在这拿自己去赌?”沈元歌声音变冲,“非让我说出来是我在拖你的后腿吗?”   萧廿一个爆栗敲在她脑门上:“沈元歌,你又犯傻了是不是?”   见他倾身过来,将手靠在自己肩侧的墙壁上,沈元歌睫毛垂的更加低,换了一种更加沉的语气道:“萧廿,你知道的,我很会算计,从来都不犯傻。”   许是在宫里待了十年的后遗症,沈元歌一处在清醒的状态里,轻重缓急就分的清楚的以至于冷漠,必须冷漠。   她闭了闭目,忽的撩起眼帘,话里没有一丝起伏:“我从到这个府里来,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一步步谋划好的,寿宴上喝了蜂蜜,在梅园里把琵琶弹断,是不想让姜氏夫妇俩把我送给那个老皇帝,让你做弟弟的教习,做我的护院,还有侍奉姥姥,都只是为了寻求庇护,可现在你护不了我了。”   “中山王如今的权势,不是我们任何一个人能对抗的起的,我知道你骨头硬,可那又如何,我不想陪着你鱼死网破。”   萧廿身上气息变得沉冷:“你外祖母的命已经保住了,别再待在这个乌七八糟的地方,和我一起走。”   “中山王树大招风,入京述职不会只带规矩允许的那几个侍卫,必定还有看不见的眼线和暗卫,他们都虎视眈眈的盯着,你怎么把我带出京城?”   “只要你愿意,我一定有法子…”“我不愿意,”沈元歌别开脸打断他,藏在身后的那只手紧紧抓着衣摆,“萧廿,在中山王面前,你对我而言没有任何价值,我还凭什么把自己放到你的眼皮子底下?”   萧廿瞧着她冷漠的脸,去抓她的手:“元歌,别闹。”沈元歌皱眉,一巴掌打开他:“不要动手动脚的。”萧廿的手僵在半空。   沈元歌强迫自己转回脸和他对视,背书似的把开元寺的事情说了一遍:“姥姥明后天便走了,我跟着,不知道要多久。”   萧廿胸口堵得发闷:“所以你就把天元寺当成避难所,可你有没有想过,时间长了,那就成了你的牢房!”   沈元歌瞧着他,唇角现出一个嘲讽而伤人的笑:“你懂什么?姥姥答应了,等她病情稳定下来,离开天元寺,她就会给我寻一个好归宿,即便中山王之后还有机会来寻事,我早就已经嫁人了。”   她只当没看见萧廿变得沉冷的脸色,“你现在知道我为何对姥姥如此上心了么,因为她是一家之主,只有好好活着,才能给我想要的,所以萧廿,便把心思废在我身上,我都是为了自己而已。”   萧廿眉锋凛冽,扣住她的肩:“沈元歌,你告诉我,你说这些话只是为了激我走,嗯?”   锁骨被拇指压的疼痛,他到底还是生气了,沈元歌咬唇,又松开:“对,我就是想让你走,我们若往来过密,惹起风言风语,那我嫁人的时候…”   萧廿蓦地打断她,“那我算什么,我们之前算什么?”   沈元歌奋力一把将他推开,“我们从来没有过什么。”她忍住掉头逃跑的冲动,继续往他心里捅刀子,“萧廿,我只想要一个安稳富足的生活,为了这个我可以利用任何人,也可以在用无可用时一脚把他踢开。我们不是一路人,我想要的你给不了我,你想要的,在我这里也得不到。”   萧廿没防备,往后退了几步,沈元歌被他身上涌现的可怕气息压的难受,别开眼去:“收拾收拾你的东西,到春菱那里领一封银子,走吧。”   “不必了。”一阵难言的沉默过后,萧廿丢下一句。   沈元歌闭上了眼,再睁开时,面前已空无一人。   她浑浑噩噩回了筠青馆,阍房的门虚掩着,伸手推开,里面陈设一物未动,炭盆里剩了一堆灰,冷冰冰的。   桌子角落放着的那沓纸好像又厚了些,笔墨搁在一旁,都冻住了,沈元歌不受控制地走上前,拿起那沓纸,翻了翻,铁画银钩的迥劲墨字映入眼帘,脸色一点点变白。   上面写满了兆麟要学的枪术招式,教过的没教过的,章法插图,详细备尽。   沈元歌抱紧那沓纸,脊背靠着桌沿,慢慢滑坐了下去,双臂环膝,埋头把自己缩成一团。   玄甫之乱中林家反水,萧林军林氏除名,军队重冠萧家旗号,萧家将门世族,枪法闻名,女眷也多巾帼英雄,临终一战军队死伤殆尽,只怕和伺机夺位的裴胤脱不了干系,和陈嬷嬷口中老中山王得势的秘辛亦有关联,战后萧娘孤身一人逃至庐州,因为父亲沈长辉的庇佑躲过皇帝盘查,把他教养长大,付岩等人找到京中,以少爷相称,说明萧家军当年还有幸存残部,并在某个地方站稳脚跟,如今找了来。   所有的信息串联在一块,和前世种种全都对上。   燕崇,抱歉,我们心照不宣的不去深究对方隐藏的东西,认出你来,我作弊了。   她重活过一次,很明白一个人的人生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何况按照前世轨迹,离他率军入京只有十一年了,若差这两年,一定会对结局产生翻天覆地的影响,这次中山王姐弟掺和进来,便是一个警醒,这个是是非非的地方对他而言,每个岔子都是大危险。   他命里本有远大前程,不能耽搁在自己身上。   萧廿,燕崇,遥祝你云程发轫,鸿鹄高飞。   ...   翌日晌午,春菱来告诉沈元歌,慧岸主持已经答应甄母了。   沈元歌哦了一声,怔怔地没动弹,春菱上来搀她:“姑娘,你都在这儿坐一晚了,赶紧回屋吧。”   沈元歌道好,扶着桌腿想站起身,却跌了一下,冻僵的脚踝突然恢复知觉,又酸又麻。   桌腿上有粗糙的倒刺,扎进了她掌心里,沈元歌疼地嘶了一声,被春菱手忙脚乱的扶起来,吓了一跳:“呀,流血了,奴婢给你包一包。”   沈元歌盯着手心冒出的几颗血珠看了片刻,拦住她道:“不用了,我自己来。”   她将抱在怀中的那沓纸递给春菱:“把这个拿给兆麟,说是萧廿留给他的。”   春菱有些不放心,还是依言去了,沈元歌坐在椅子上,环顾四周,那个给她包扎的人已经走了。   她摸出帕子胡乱擦了擦。   甄母没有告诉甄景为要去天元寺静养的事情,只坚持要乘车出去散心,府中人拦不住,便将车马斗篷都准备齐全,车里铺好厚厚的绒被,搁上暖手炉和热水,万事俱备后出了门。   第二日甄景为惊悉此事时,祖孙二人已经在小禅院安顿好了,而此时天元已经封寺,国祭这么大的事挡着,没人进得去。   银票带的足,即便没有带行李,也不必忧心衣食住行,沈元歌就这么住了下来,每日侍疾,吃斋,敬香,偶尔参个禅,日子倒是轻松。   天元寺在山腰南侧依势而建,风光甚好,寺里还有一只白猫,和沈元歌很亲近,天气晴朗无风的时候,沈元歌得了闲暇,便在院中的躺椅上抱着猫晒太阳。   春菱坐在她身边,笑她像是在养老,沈元歌闭着眼睛感受阳光日暖,躺椅摇啊摇:“没什么不好。”   春菱道:“奴婢还有些担心呢,三日期限已经过了两天了,姑娘觉得中山王会怎么办?”   沈元歌摸摸小猫柔软的肚子:“意外,发怒,摔东西,放狠话,训斥国公,束手无策。”   春菱诧异:“就这样?”   沈元歌笑笑:“燕越楼是新继位的藩王,虽然得势,到底根基尚不稳定,怎会为了一个女子和朝廷法度公然对抗。”可是离开天元寺之后会如何,她也不敢说。   春菱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沈元歌睁开眼,透过指缝去看天上的云彩和阳光,想起一个人,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声,不管怎么说,还是得感谢老天眷顾。   ...   临近年底,街上撤了宵禁,店家和酒肆夜里都不打烊,晚上灯笼齐张,很多人也出来串悠,不时还能听到有些人家提前放出来的烟火声,十分热闹。   付岩是在街上的一家酒铺下面找到萧廿的,坐在凳子上拎着酒壶,一身的酒气。   付岩跑过去:“三哥,别喝了。”他说着去夺萧廿手中的酒,被一把挥开:“离我远点。”   付岩没想到他这么大力气,往后踉跄了两步,险些摔倒,看见萧廿肩膀摇晃,想摔,忙上前扶住他:“三哥,你现在出来不安全,那什么斓夫人肯定还盯着呢,京里没有咱的人,还是赶紧走的好。”   萧廿醉了,手扣着酒壶,鼻梁挨在上面,低低地睨过来,轻笑一声,转头去唤:“小二——”   店小二搭着手巾过来,笑呵呵的:“客官,结账?”   萧廿把银子拍在桌上:“不用找了,再拿一坛带走。”   小二脸上笑开了一朵花:“好嘞!”   萧廿不多留,拎了酒走人,付岩追上去,扳住他的肩,想把他拉回住处去,萧廿不耐烦,一把推开他:“滚。”   付岩火也窜上来了:“喝喝喝,成天就知道喝酒,你他娘都连着跑出来几天了!董叔说了,年前咱必须离开京城,你再整晚整晚的宿醉,我绑也得把你绑走!”   萧廿忽地转过身,指指付岩:“你去告诉姓董的,少管我的事,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付岩跳起来:“醉成这熊样,你知道个球!哎,你干什么去,你回来!”   萧廿走的很快,灌着酒便融进了路上幢幢的行人里。   裁衣铺里面没什么人,就一个女郎坐在柜台后头嗑瓜子,听见有人来了,边抬头边道:“客官量衣裳…”   话说到一半,看见萧廿,卡住了。   萧廿酒是喝多了,但他醉也醉的不动声色,脸不红心不跳的,仍是平日英气逼人的模样,只是步子有些晃,阗黑的眸子垂着,反倒添了几分沉郁的味道,把酒坛顿在台上:“你会裁衣裳?”   女郎的魂儿要飘了,娇笑道:“当然,奴家手可巧了,什么衣裳都会做。”她说着,手就往萧廿脸上凑,萧廿向后避开:“别碰我。”   女郎不饶,手依然不老实:“不碰怎么量尺寸?客官想要什么,长衫,夹袄儿,还是…”指尖在触到他皮肤的前一寸处被萧廿用酒坛子挥开,“不要,拿包绣花针。”   女郎手指给他弄疼了,正待嗔他,突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萧廿敛眉,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把银钱扔桌上,女郎还想去摸他的手,被他一个眼神吓住:“赶紧。” 第38章   他眼里突然褪去了方才的朦胧之色,变得锋锐森冷,像一把刀刺过来,女郎寒毛竖了竖,将整个针线包都掷给他:“你这人有病吧!”   萧廿把东西收好,提起酒坛子走人,不多时付岩寻过来,逮着人就问:“掌柜的,这儿有人来过吗?”   女郎一脸不耐地摆手:“没有没有,别来烦老娘!”   付岩焦躁地抓着脑袋出去,完了,跟丢了。   街上的喧闹被甩在背后,灯光也变得稀稀拉拉,人晃去了一家有些偏僻的客栈。   外头吵的他脑子疼,付银子,选客房,把自己往床上一扔,世界终于安静。   ...   除夕一日日近了,甄景为托人送进书信给甄母,想请她回府过年,甄母读完信之后,一言不发,转手就给了沈元歌。   除了惯例的套话和请求母亲回府之外,还提及了沈元歌,一封信堪称是情感沉挚,字字泣血,行行洒泪,忏悔说没有照顾好四妹唯一的爱女,让她受了委屈,请老太太也带她回来,今后一定好好相待,聊以弥补,绝不愧对小妹在天之灵,此种云云。   沈元歌接过来,扫了两眼,便觉得胃里难受,放在一边不看了。   他就是说出个花来,沈元歌一出寺门,怕不会立马被他打包打包送去驿府。   她问端坐在一旁数念珠的甄母:“姥姥如何打算?”   甄母活到耄耋之年,什么心思看不出来,几不可察的哼了一声,对陈嬷嬷道:“你去给来人传话,寺中静养甚好,于病情有益,为着老身的命,这个年就不回去过了,让他们好好祭祖,元歌是我唯一的外孙女,跟在我身边,断不会叫她受半点委屈,不劳他们夫妇二人费心。”她停了停,又添上几句,“另外,告诉他,身列朝廷,位及公侯,若整日不思正途,妄想着拿自家女儿买前程,这个国公就不必做了,还给老大去吧!”   陈嬷嬷应是,躬身出去。   一旁的春菱松了口气,用胳膊肘悄悄碰了下沈元歌,抿出一个安心的笑。   沈元歌会意的眨眨眼睛。   午间侍候甄母睡下之后,春菱和沈元歌悄悄出去,才迈出门槛,院里的白猫儿便颠颠跑了过来,扑到沈元歌脚边,肚皮朝上的让她摸。   沈元歌不觉笑了,手法娴熟地揉了两把,再把她抱起来挠下巴,小猫眯着眼,一副舒适的表情,一个洒扫禅院的小沙弥提着扫帚走过,看见这一幕,羡慕道:“它和女施主可真亲,以往都不让人碰,就连小僧时常喂它都不行。”   春菱道:“那是自然,谁不喜欢温柔的美人呢。”   小沙弥走了,春菱对着满院亮洒洒的阳光伸了个懒腰,舒服地长叹一声:“这样的日子可真好,比在府里轻松多了,姑娘,有没有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沈元歌点点头,笑意缓缓的:“是有一些。”   春菱认真地看了她一眼,惑然道:“可奴婢怎么觉得,姑娘像是有些遗憾?”   沈元歌道:“你喜欢这样的生活。”   “当然啦,”春菱使劲点头,“小门小院很温馨,而且没那么多人和事要应付,简单又舒坦。姑娘不喜欢?”   沈元歌有些出神:“不能说不喜欢吧,只是这里是我规避灾难的一种方式。”萧廿说的没错,时间一长,就会变成牢房。   “那姑娘喜欢什么样的?”   沈元歌唔了一声,“了身脱命,安闲自在,再找个人一起去看看山,看看水,瞧瞧外头的锦绣江山。”说到此处,她眸子变得晶亮明媚,转过头来冲春菱笑了一下。   春菱看的呆了一瞬,咽了下口水,上前搀住她的臂弯,边往外走边道:“好了姑娘,过两天就是除夕了,寺里不放烟花爆竹,但是我托下山采买的小沙弥给咱们带了几根烟火棒,现在应该回了…”   ...   这几日城里富庶人家张灯结彩,迎接新岁,宫中更是夜夜笙箫,歌舞不息,终于在两天后的夜里达到了鼎盛,“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的盛景一夜未消,除夕宫宴上回来,路上都弥漫着淡淡的烟火气息,坐在车里,燕越楼道:“长姐,新春佳节,本王有件大礼送你。”   此次眼见着看上的人从掌心溜走,燕越楼脸色黑了好几天,今天突然提起这个,燕越斓有点意外:“哦?我还以为你都把你姐忘了。”   燕越楼十分随意地倚着车厢,瞄了她一眼,轻笑道:“长姐别打趣本王了,早就在这儿等着呢吧。”   燕越斓挑挑眉:“看你的本事呗。”   因着是除夕,驿府里红灯高挂,即便主子不在,天色将将渐昏,便挨个房间都点上了烛火,现下子夜已过,府中仍是灯火通明,燕越楼带着燕越斓穿过回廊,来到唯一一间黑着的角房前,示意看守开门。   铜锁被拿走,燕越斓看了燕越楼一眼,伸手将门一推。   房中只有一些回廊中和别的房间里漏进来的光,昏暗幽昧,依稀能看见角落里靠着一个人。   燕越斓接过灯笼,走过去照了照那人的脸,端详了片刻,笑道:“不错。怎么是昏着的?”   燕越楼道:“你当我是怎么把他弄到这儿的。他不知为何离开了甄府,却没出京,成日在夜市酗酒,被暗卫发现了,可那几个怂包,不敢轻易动手,且每每有人来寻,好几日都跟丢了,还是前两天他自己醉倒在客栈里,这才用过迷香之后给拿了来。”   燕越斓踢踢他的脚:“那怎么现在还没醒?”   燕越楼道:“好长姐,这是在京里,诸事不便,且凭他的身手,若是醒了,驿府还困得住么,不妨睡个把月,到了咱们中山再醒不迟。”   他凑过去,低笑一声:“姐姐不会这点时间都等不了罢。”   燕越斓推开他:“滚。”   燕越楼配合的往后退了两步。   燕越斓上前,微微俯身,像是透过他在看另外一个人,末了拍了拍他的脸,勾起唇角:“到底还不是落在我手上。”她神色中完全没有萧廿醒来之后会不听话的担忧,好像相似的境况已经遇到过很多次,而且每次都能摆平。   身后幽幽的声音传了过来:“长姐是满意了,可本王这次怕是要空手回去了。”   燕越斓道:“沈元歌能把你弄成这个抓耳挠腮的猴儿样,也是本事。”   “本王没想到她会利用国祭,这命也忒好,六十年一次,有的君主做一辈子皇帝都可能没这个机会,偏偏让她碰上。”   提到沈元歌,在两人看不见的角度,萧廿的眼皮动了动。   燕越斓直起身,将灯笼交给下人提着,拿帕子擦了擦手:“所以呢,你打算如何?”   燕越楼微微眯起眼:“本王看上的人就没有得不到的,一次国祭而已,很快就过去了,以后日子长着呢,还怕没机会么。”   “我问你,”她抬眼,“中山不缺她这样弱柳扶风的美人,你这么执着,当真和景雯没关系?”   燕越楼脸色变了变:“没有。”   燕越斓笑了一声,他不承认,此事也没有深究下去的必要,转身往门外走,忙活一天,她困了,懒懒丢下一句:“那到时候对她好些。”   燕越楼啧了一声:“这还用你说。”   房门再次被关上,里头陷入一片黑暗,锁着人的铁链哗啦啦响了一声。   ...   一到晚上,天元寺里的僧人沙弥都去吃年斋饭了,小禅院周围变得十分安静,沈元歌包了素饺子,送去香积厨煮了,端回去和甄母她们一起吃。   天元寺不问俗世,不染风尘,除夕夜也只有小禅院里积聚着年味儿,夜深后,甄母和陈嬷嬷去佛前守夜祈福了,春菱碰碰沈元歌,冲她使了个眼色,带着点俏皮,示意她出去。   沈元歌也起了兴,掂着脚尖走到内室掀开帘子看了一眼,甄母和陈嬷嬷都跪在蒲团上专心礼佛,没人注意这里。   沈元歌冲春菱打个手势,轻声道:“走。”   两人悄悄出去,猫着腰经过窗口,成功偷渡到禅院一个僻静的小角落,春菱顿时像只撒了欢的小虾米一样弹起来,手不断拍着胸口:“可算过来啦,点烟火还得悄悄儿的,这绝对是我有生以来过的最冷清的一个年了。”   沈元歌催她:“火折子火折子。”   春菱念着好从袖里摸出来,两人各分了三根细细长长麻线一样的烟火棒,沈元歌点着一根,璀璨的火花簌簌冒出来。   一串串光亮的星子在尾端跳跃,周遭冷僻的黑暗顿时变得活泼明亮,她心底好像也有一颗烟火燃了起来,眼睛里都染上笑意,变成了月牙儿,凑过去对贪看的春菱道:“你瞧像不像星星在跳舞,哎,你怎么不点?春菱,你不会是害怕吧?”   春菱看到火花拉近,下意识地跳开,咽咽口水道:“怎、怎么会,这不是只有六根,奴婢才留给姑娘多玩一会儿。”   沈元歌煞有其事地“哦”了一声,再次挨过去:“没事儿,两只一起更好看,来来。”   春菱躲开,沈元歌拿那根快烧完的烟火棒去点她手里的,追着笑着,硬是给她点上了一根,其实只开头难,真拿在手里,也就不怕了,过会儿两人闹累了,索性背靠背坐在地上,看着火花烧完。   沈元歌点燃最后一根时,子时的钟声刚好响起,悠悠地荡到禅院这边来。   沈元歌闻声抬起头,目光不觉变得渺然。   她怎么记得自己好像说要和他一起在过年的时候放烟火,是不是那天晚上?   那天她烧的迷迷糊糊,是做梦,还是真的?   沈元歌抬手,摸了摸冷冰冰的额。   “姑娘快松手,烧到手指头了!”沈元歌一怔,指尖旋即传来一阵被烧灼的疼痛。   啪的一下,最后一点火花掉到地下,熄了。   春菱吓了一跳,赶紧抓过她的手吹气,沈元歌捻了捻被熏黑的指腹,道:“没事。”   就是心里乱糟糟的,感觉很不好。   她顺着黑夜往天边望去,十多天了,若走的快些,他应该已经过江了吧。   长途跋涉的,也不知有没有专程停下来,吃碗饺子,看看烟火,寻个驿馆好好睡一觉。   沈元歌收回眼,听见陈嬷嬷唤她们,站起身道:“好了,回房歇息吧。”   ...   国祭六十年方轮得一次,大昭二百余岁,举行过这次盛典的君主也只有三个而已,所以每个帝王都十分重视,提前几个月便命人修葺寺中的大祀殿,整理神库祭器,皇帝还要提前三日沐浴斋戒,览阅祝版,即便裴胤荒唐惯了,也不敢掉以轻心,严格遵照礼部的规矩做完,终于在这天摆驾同文武百官一起来到天元寺,开启祭典。   因为甄母是通过主持才得以入寺,一早便有僧弥来传话,嘱咐说祭祀期间不要轻易出入小禅院,沈元歌他们郑重应下。   天才蒙蒙亮,恢弘的乐声便遥遥从山下传了过来,春菱有些好奇,到禅院后门挨着的一处望乡台往下瞧,圣驾和队伍都缩的像蚂蚁那般小,在雪还未化尽的山路上慢吞吞的蜿蜒挪动。   沈元歌把她揪了回去,理绣花线。   春菱不再状态,闷着头缠了两圈,问沈元歌:“姑娘,今天祭祀中山王也会来吧?”   沈元歌嗯了一声,春菱弱弱道:“那他会不会趁机进来把姑娘带走啊。”   沈元歌道:“国祭期间臣子只能待在前寺,不能随意走动,更别提禅院在后角,地处偏僻了。”   春菱这才放心,又想起什么:“那今日开寺,会不会派人从后头溜上来?”   沈元歌笑了:“你刚刚是从哪里回来的?”那厢眨眨眼:“望乡台啊。”   “所以,后头是陡崖,谁能上的来?傻丫头。”   春菱抬起头,慢了个一二三拍儿的脸上现出恍然之色,却突然睁大眼睛:“姑姑姑姑娘窗户外面!”   沈元歌迅速回过头,只看到洒了满院的晨光。   “怎么了?”   春菱蓦地站起身,趴到窗前使劲揉揉眼睛,什么都没瞧见,白着脸道:“奴婢刚刚真的看到有道黑影略过去了。”   沈元歌脸色微变,绕了个圈远远的走到房门对面,往外看去,外面平静的像一潭深湖,晴朗无风。   门檐下挂着的风铎发着一点叮铃铃的清脆声响。   沈元歌蹙起眉,刚才院子里真的有东西,但她心里并没有危险来临前那种不安的感觉。   她道:“应该是山鹰吧。”春菱吓的缩在后面:“那、那山鹰吃人吗?”   沈元歌:“……能吃你这样的小白兔。”   小丫鬟战战兢兢,沈元歌没事儿人一样,坐回去继续缠绣花线,手却跟不上脑子似的缠乱好几回,直到黄昏时分,外面祭典结束的礼乐声响起,才把一筐花花绿绿的细线分理好,放在一边,暂时躺在木炕上,怀抱着帛枕打盹。   她依稀听见院外通往前寺的小路上有争执声,没当回事,翻个身继续睡。   国祭结束,礼部各官忙着收尾,甄景为抓住一点空子出来,匆匆前往小禅院方向,才到路上,便被人拦住了去路。   “施主留步。”年轻的僧弥双手合十,冲他行礼。   甄景为匆匆回了一个,他的时间不多:“劳烦师傅让一让,本官有要事进去。”   他说完往前迈了一步,僧弥随之后撤,挡在他身前。   甄景为急的脊背冒汗,他是偷偷过来的,拖延久了被发现可不得了:“那禅院里住着的是我母亲,我有些话要她说,师傅赶紧放我过去!”   僧弥没动,只道:“主持吩咐,禅院中的女施主心肺有疾,必须静养,不许外人拜访。施主莫让小僧为难。”   此时后面有人寻来报信:“甄大人赶快,百官要随驾下山了。”   甄景为顿足嗐了一声,满心不甘地转身离开。   回到大祀殿归进公侯官列中,亲王们就立旁边,一直到下山,甄景为几乎都能感受到右侧投射过来的那道阴沉沉的视线。   送圣驾归宫之后,百官各自回府,甄景为看见燕越楼在宫门侧停住,追了过去:“王爷。”   燕越楼冷笑了一声:“甄大人事情办得不错。”   甄景为擦擦额上的汗:“这次的事实在是意外,下官没想到家母态度会如此强硬,”他悄悄看了燕越楼一眼,见他表情仍轻飘飘的,没什么变化,又道,“王爷,其实沈元歌她…虽有美貌,少时丧去双亲,命数堪薄,看似性子温和,却满腹心计,又教唆了母亲利用这次国祭带着她躲去天元寺,即便能送去中山,只怕也不好驾驭,王爷不如…”   燕越楼微微眯起双目,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甄景为不说话了。   燕越楼上前一步:“姓甄的,从小到大,本王想得到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当然,想毁掉的东西也是。”   甄景为脸上血色褪了下去,连连道是。   燕越楼道:“她不可能一辈子躲在天元寺,只是可惜,本王过两天就得离京了。”   甄景为赶紧拱手:“王爷一路顺风,若她离开天元寺,下官会派人稍信给王爷。”   燕越楼嗤地一声笑了,伸手一点他的冠帽,转身出了宫门。   ...   祭典很平静的结束了,什么意外都没发生,虽然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沈元歌还是有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而且心里沉沉的,像是压着什么东西,有点透不过气来。   春菱闲着没事,画了鞋样要给甄母做一双鞋,正在纳鞋底,拿着锥子嘿咻嘿咻地钻,余光瞧见沈元歌心不在焉的把茶倒在杯盏外头,疑惑道:“姑娘怎么了?忧心忡忡的。”   沈元歌摸出帕子把洒在桌上的水擦了,舒了口气:“感觉不大好。”   春菱笑笑:“中山王两天后就必须离京了,国祭才毕,天元寺这几天都严实的跟铁桶一样,他的手伸不进来,姑娘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沈元歌摇摇头,不是为着她自己的事,说不上来,心里就是悬着。   凭他的身手,若没有拖累,躲开中山王的暗卫肯定没有问题,而燕越楼此时不在自家封邑,正如春菱所说,手伸不了太长,萧廿只要离京就安全了,她在担心什么呢。   春菱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姑娘,帮忙拽一下这根线。”   沈元歌抽回神思:“啊,好。”   ...   二十几个时辰很快过去,入京述职的官员藩王纷纷离京,中山王也未多留,一早车驾便出了城,甄家也松了口气,待天元寺重新接待香客,甄景为便吩咐人去寺里送东西。   姜氏眼瞧着下人们往马车里塞东西,除了甄母的日常所用和礼佛用具,还有年轻女子穿的春装,心里就不大痛快,轻哼着道:“她们还缺银子么,哪里需要我们的东西,老爷你也是,又落不下好的…”   甄景为盯了她一眼:“姜氏,寺里住着的是咱们的母亲。”   姜氏脸色僵了僵:“妾身也没说不能给老太太送东西,这是应该的,可那沈元歌…”“中山王是归藩了,可你以为他就没在京里留人么。”甄景为出言打断,低沉着声音提醒她。   姜氏脸一白,不说话了。   她现在真是巴不得中山王赶紧把沈元歌弄走,了了这个祸害。   从上京到中山,最好的马车也要月余的时间,还要经过不少山路,萧廿在马车里撑开眼皮,觉得自己可以解释为是被颠醒的。   他一动,手腕和脚踝上锁着的铁链就哗啦哗啦响。   身下还在颠簸,车轮轧轧声一直没停,他环顾四周,坐在旁边座位上的持刀看守高鼻深目,不是中原人,两人之间还隔着几道铁栅栏——自己是被关在一个马车上的铁笼子里。   萧廿骂了句脏话,这他娘的当是运狗呢。   看守循声看了过来,双目圆睁,见了鬼似的:“你怎么现在就醒了?”   萧廿脸色白的像张纸,坐着往后仰倒,铁笼太小,腿都伸不开,只能屈膝靠在笼壁上,他不说话,抬起小臂蒙住了眼睛。   出发前上头特别吩咐过,这是个练家子,不然也不会给上锁,得小心,看守将手按在刀背上,警惕地看着他。   里头被禁锢着的黑衣少年一动不动,像是凝固住了,良久,他才道:“中山王?”   他这两天都是被草草喂了些流食,声音低哑而无力。 第39章   看守盯着他,扬起眉毛,他受命看过好几个面首了,凡是不听话给关进笼子里的,没几个不是又骂又闹,寻死觅活,这个新来的还挺识趣。   他把腰刀摘下来,不轻不重地往旁边一拍:“既然知道,就老实点,你逃不出去。”   萧廿:“哦。”   马车内又安静了。   看守斜倚在车壁上,仍不敢掉以轻心,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这次的人惜字如金,轻易不说一句话,长得也一点都不文静柔弱,像个冰雕,斓夫人什么时候好上这口了?   罢了,看这样的人他也省心,想来不用特意下去跟王爷他们说了。   良久,冰雕又开口,状似随意的几个字:“快到平山坳了?”   看守下意识地掀开车窗往外看了一眼:“可不,走了两天了,也就还有四里地…”   他突然停住,倏地转头,看见萧廿半睁着眼睛,眸子黑的不像话,目光沉沉地顺着自己挑开的那道缝隙投射到外面。   他收回手,拉下脸重重朝笼子踹了一脚,哐当一声响:“小子,这不是你该问的!”   萧廿略一偏头,微微眯眼,轻嗤一声,又转回去。   平山坳是入北关的必经之路,其实就是个窄窄的山坳口,长不过半里,丝毫不显眼,只是要隘极狭,仅可供两辆马车并行而过,若换成中山王所乘的那种规制的马车,便只能通行一辆了。   萧廿思绪飘远,董翰青此次只带了付岩入京寻他,但中途又出去了一趟,正好是中山王抵达京城的前几天,且一出去便是十天半个月。   付岩不知道,萧廿却晓得,他是往北去的。   一个新继位的藩王入京述职有什么好打听的,这说辞也就那个瓜娃子会信了。   马车不间断地往前走,开始上坡,又下去了,萧廿一圈圈数着车轮子转,或者左右动动膝盖,脚踝上拇指粗的铁链子不时碰撞发出声响,他腿长,在笼子里憋屈的慌。   看守嫌烦,拍拍腰刀:“给老子老实点,别闹动静!”   萧廿懒懒地分给他一个眼神,哑着嗓子道:“渴了。”   看守啧了一声,没办法,斓夫人看上的面首,能囚着,不能渴着饿着。   他拿出一只扁平的水囊,从栅栏中间塞进去,对方伸手来接,动作却突然变快,骤然便扣住了他的手腕。   水囊扑通掉在地上。   手腕传来剧痛,看守又怒又惊,慌忙想抽出来:“你他娘的干什么!”   腕骨被钳,下一刻他整条手臂便被拽了进去,肩膀重重撞在笼子上,骨头发出碎裂的声音,男人疼的嗷嗷叫,大声喊着来人,铁链哗哗作响,从栏隙中套在脖子上,猛地一收,整个脖颈便像一条面袋似的带着脑袋耷拉下来,彻底停止了挣扎。   杀个人不过就在一瞬间,萧廿眼也不眨地把人丢下,从腰带里拽出一根长针,撬锁。   外面的兵士听到声音,纷纷端着长矛围近,才打开车门,一架铁笼便整个砸了出来。   车门被带掉半个,和沉重的笼子一齐飞出去,咣当喀拉一阵巨响,霎时间血腥弥漫,惨叫连连。   萧廿已经解开链子,拎在手里,从车里出去,可能是他身上透出的气息太危险,也可能是方才迸溅出来的鲜血脑浆太恶心,兵士们端着矛一个个的不敢往前,正犹豫间,前面不远处的山坳里突然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火.药的气味铺天盖地的弥漫过来,兵士们一个个面无人色,不知谁反应快,嚎叫一声:“王爷!”他险些跪在地上,连滚带爬的跑了过去。   爆炸发生时,中山王的马车正在经过山隘。   眼下的土地开始闷声作响,萧廿纵身跃开,原先的地方旋即被炸了个稀巴烂。   前头山路上涌出一拨人,和中山王的兵士厮杀在了一起。   萧廿站在路边望过去,略微眯起眼睛,董翰青这次北上果然带了不止一个人。他将一把刀踢到手里,正待上前,却听见付岩顺着风喊来的一声三哥,人旋即被他扑住。   “三哥你吓死我了呜呜呜呜…”   萧廿额角青筋跳了两跳,董翰青选了你带过来一定是因为你脑子太瓜了,一定是。   他把人推开,抬眼瞧见来路上只有付岩一个,面色微变:“你二爷呢?”   付岩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指指前头打斗的地方。   山坳里扬尘滚滚,那辆镶金雕玉的车驾七零八散的躺在地上,厮杀声还在继续,但方才那场爆炸已经让中山王的兵士伤亡过半,形势渐趋分明,萧廿快步过去,接连解决几个侍卫,在山脚下发现了人。   燕越楼身手是不错的,方才爆炸发生时,他当即就带着燕越斓滚了出去,但火药的余波太大,两人一落地便被震晕了,倒在路边,生死未卜。   扬尘中寒光一闪,董翰青就站在那里,对着燕越楼的脖颈举起刀,就要落下。   萧廿眉锋一蹙,手中铁链飞旋而出,长刀应声脱手,往后倒插.进地里。   董翰青猛地扬起脸,神色中恨意未消,像是想不通他为何阻止:“少爷!”   萧廿盯了他一眼,阔步过去,垂目看向燕越楼。   燕越楼后背被炸得血肉模糊,把燕越斓护在身下,没有半点意识。   萧廿俯身,将二人拉开,探了探他的鼻息,还有气儿。   董翰青道:“阿崇,你没事吧?”   萧廿摇头,扫了一眼旁边的兄弟们,又将目光转向他:“董叔早就把藩王入京的路线摸清楚了,年前出门,就是来这里埋这些火.药?”   董翰青恨恨看着燕越楼,脸色发青:“若非他爹当年和昏君勾结,盗窃军情,伪成敌军包围城池,萧将军又怎会马革裹尸,我们的部队又岂会几乎全部覆灭?”   董翰青口中的萧将军,是他的舅舅。   萧廿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只道:“不能杀。”   董翰青愕然抬头:“阿崇,你不想报仇了?”   “怎会,不光中山,还有上面,我必要一个个清算干净。但不能是今天,”萧廿声音冷淡,“董叔知道,什么叫制衡么?”   他从袖中摸出一块腰牌,扔进死人堆里,地上忽有一个兵士睁开眼睛,挣扎了一下,萧廿夺过长刀,噗的一声,直接扎了个透穿,血溅出来,染红了腰牌上明黄色的穗子,十分晃眼。   他又扫了一眼不省人事的两人,目光停在燕越斓身上,她的脸被炸伤了,满脸是血,石子和泥土嵌在伤口里,原本美艳精致的模样变得面目全非,萧廿微微眯眼,道:“除了这两个,还没死透的,全部杀光。”   一直在一边围观的付岩听得蒙,看的更蒙,只知道明黄是皇家所用的颜色,见萧廿将刀归还,抹一把方才打斗时脸上沾的血,转身便走,忙跟了上去:“三哥你等等我哇。”   萧廿登上山坡,拉过一匹马,翻身跃上,准备下山,瓜娃子也骑着马凑上来,两只马肚子来了个亲密接触:“三哥三哥,什么是制衡?”   ...   天元寺开寺之后,香火又恢复了原来的繁盛,宋念薇也来了,拜完佛祖之后,提着药去了小禅院。   主持安排守在禅院前的僧弥将人放了进去。   沈元歌在抄经,从过了除夕她就一直心浮气躁的,得做点什么事压一压。   然而好像没用。   一张纸又抄满了,她叹口气,拿起来放到桌角。   宋念薇进来,看到这一幕,张了张嘴巴:“姐姐,你这是干什么呢?”   沈元歌揉着额角,听见声音,抬起眼来,微微笑了:“念薇来了,快坐。”她将经书收起来,“太闲,随便抄一抄。”   宋念薇对着桌角比小臂还高的一沓,嘴角抽了抽,这还叫随便抄一抄呢。   她环顾四周:“怎么就姐姐自己,其他人呢?”   “陈嬷嬷和春菱跟着姥姥去宝殿敬香了。”   宋念薇点点头,将补药放在桌上,道:“我上次去甄府找姐姐,没见到人,后来在国子监问了兆麟才知道甄老夫人有恙,来到天元寺静养,就过来了,这些都是我找太医拿的,可以养心护脉,老人吃最好的。”   沈元歌心里一暖:“多谢,念薇有心了。”   宋念薇摆摆手,她一路走上山,有点渴,喝了口沈元歌给她倒的茶,道:“对了,兆麟不是文生么,怎么过两个月的武举,他也交递了名册上去?”   沈元歌一愣:“什么?我不知道这个事情。”   宋念薇讶异:“他没跟你说?”   沈元歌摇摇头,自从姥姥搬到天元寺之后,他就再没回过甄府,连年都是在国子监过的,才开春,国子监事忙,天元寺又路远,他只忙里抽空来过两次。   宋念薇睁大眼睛笑道:“他身手很好,我在国子监见过,课业也是拔尖的,莫不是要武举秋闱一把抓?厉害,文武双全了呀。”   沈元歌心中疑惑,他不是不想入仕么,这是什么打算?   “胡闹,才跟着萧廿练了多长时间,他还来劲了。”沈元歌蹙蹙眉,冒出这么一句。   宋念薇没听清:“谁?”   沈元歌回神,打着哈哈糊弄了过去,适时转移话题:“郑公子对你还好么?”   宋念薇眉眼间浮现出小女儿的羞涩和幸福神态,抿抿唇道:“他对我一直很好。”   沈元歌有点担忧,家族和朝代一样,皆是兴衰交替,宋家如今得势,宋婕妤起了很大的作用,但这种荣宠并没有持续太久。   沈元歌曾与她共处一宫,知道宋婕妤是个颇有手腕的狠角色,按照前世轨迹,宋婕妤明年秋就会因为谋害龙胎失去圣心,随之而来的便是宋家的树倒猢狲散,念薇失去原本属于她的正妻之位,沦为侍妾。   自己不会再入宫,后宫中事也会相应发生改变,然而在尔虞我诈的深宫里,若一味踩着别人往上爬,登高跌重几乎是必然。   两人本就早有婚约,却因为宋家失势被毁了,郑若均若真心爱护,怎会舍得这样对她?宋念薇性子纯良,但内有主见,即便家族大厦将倾,又为何甘为妾室?   沈元歌将事情来回捋了两遍,眉心微微蹙起,又不动声色地舒展开,从帛枕下取出一本诗集,递给宋念薇:“你今日来,我什么也没准备,寺中闲来无事,便手抄了一本,赠予妹妹吧。”   宋念薇接了,向她道谢,一边打趣:“原来姐姐不止抄佛经呐。”   沈元歌揾着腮唔了一声:“最近翻了翻白乐天,通俗易懂嘛,也有些道理。”   宋念薇翻着册子,赞她字好,边道:“那姐姐都悟出什么了?”   沈元歌笑笑:“哪里还用的着我悟去,就像那首井底引银瓶,‘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写的明明白白的,最适合我这种不爱动脑子的了。”   她顺着话道:“女儿家和男子到底不同,即便是觉得遇到了真正的良人,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还是不要自断退路的好呐,免得像诗里一样。”   宋念薇放在册子上的手指一顿,神色变得有些不自然,牵动唇角笑了笑:“说的是。”   说到此处,甄母从大雄宝殿回来了,两人都从房中出去,谈话便中断了。   宋念薇见过甄母,说了一会儿话,也没多留,中午前便离开了,沈元歌送她回来,听甄母道:“这孩子不错。”   沈元歌点点头:“是个好姑娘。”   她本来还想提醒宋念薇若有机会进宫,劝她姐姐要收敛,只是一次说出去未免太明显,正逢甄母回来,只能以后再说了。   ...   董翰青此次带来了至少大几十个人,不能一起回去,太过招眼,只能分批分道而行,过江之后再慢慢汇合,萧廿和付岩一起,走在最前头,没一会儿便离开了平山。   萧廿道:“中山靠近边关,处于塞要之地,藩军众多,燕越楼根基尚未坐稳,又是老中山王唯一的继承人,看似俯首称臣,实则包藏野心,皇帝表面宠信,其实防备忌惮,因为一方尚需稳固根基,一方军队松弛,没有削藩之力,双方皆形格势制,则可保北方安稳。而他若此时死了,四处盘踞的势力必定蜂拥而起,北关生乱,便会殃祸百姓,危及上京,况且现在,没人有平定兵荒马乱的能力。”   萧廿垂目,别的不消说,只要她还在那里,上京就必须安安稳稳的。   “可咱们离开时,燕越楼已经受伤了,若没人救,还是会死的。”   “后头会有他的暗卫跟上来,怕什么。”   付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你扔到那里的东西,是…”   “皇帝御林军的腰牌,前些日子天元寺有国祭,我过去顺了一块回来。”   付岩睁大眼睛:“你不是除夕夜前就被他们捉走了么?”   “我若不酩酊大醉,如何让他们放心把我带回驿府,如何同燕越楼一起到平山坳,免得董叔造成不可挽回的过失,又如何顺着这件事把黑锅甩给老皇帝,让中山和上京之间的弦再绷紧一些。”他唇角微微一勾,“当然,除了造出我想要的局势之外,他们两边都死盯着对方不放,也就不会去招惹元歌了。”   付岩的脑子险些没转过来,好像有一大团东西缠在一起,崩了。   敢情他是早就看出董叔出去的目的,才故意绕开他们,给两边都下了个套。   “你就算要这么办,把自己交出去未免也太冒险。”   萧廿把身上藏好的几根针全部摸出来,一根根掷到地里去:“先前在铺子里跟师傅学过制锁,只要有这个,天皇老子都别想困着我。”   “可…”   萧廿打断他:“事后我跟你解释,都得罗里吧嗦说这一大堆,更别提事前说通了。”   听到他一声轻笑,付岩一愣,脸就黑了,他又说自己笨!   待反应过来要讨个说法,萧廿早已策马驰远。   付岩咬牙,扬起马鞭追上去:“老三,你给我回来!”   ...   中山王归藩途中遇害的消息传到上京,皇帝震怒,下令彻查,却一无所获,凶手好像来无影去无踪,炸了平山坳就撤,卫兵无一生还,主子却还活着,让人想不通。   燕越斓虽性命无碍,但被崩裂的山石所伤,毁了容貌对于爱美如命的她来说,当真比死了还难受,燕越楼受伤不轻,好容易才救过来,在驿府中养着,皇帝派人前去慰问,还想将人接回上京医治,燕越楼推辞了,月后伤势稍微好一些,便回了藩地。   春菱听说这件事之后,还乐的下了一锅没有荤油的阳春面庆祝,沈元歌吃了半碗,没往萧廿身上想。   那天萧廿刚到巴蜀。   蜀山之险,举世闻名,危峰直入云天,陡壑相连,水瀑从百丈高仞上直挂而下,激石声震耳欲聋,远远望去云雾水汽缭绕,给人一种世外之感,走到近处,方能看到依山而建的各个村寨,高高低低的分布在山界里。   甘宁山附近也有村民居住,一行人打马进山,沿路看见不少妇人,   都皮肤黧黑,穿着当地特有的衣裙,蹲坐在水边浣衣,拍拍打打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山涧,见到他们过来,都停下手里的活儿打招呼。   付岩刚回来,亲切地不行,露着一口大白牙大姐大嫂大婶儿的叫,走了一段,又忽地跳下马,抱起一个沿路跑过来的男娃:“哈哈,二牛!让哥看看沉了没?”   萧廿骑在马上,瞧着付岩把男娃子往空中抛,接在怀里,在抛起来,唇角不自觉地翘起。   他知道这孩子怎么成天瓜兮兮的了,估计也是小时候晃的。   “这小哥没见过,打哪儿来的?”一个大姐锤了两下衣裳,把目光又放在了萧廿身上。   萧廿也不骑马了,翻身下来,牵住缰绳:“庐州。”   大姐笑道:“小伙子俊的撒,比小付中看!”付岩从萧廿脖子后头探出脑袋,嘴里塞满了从二牛那抢来的不知什么东西,含含糊糊的:“这是三爷。”   周围听见的人都站起来,手擦擦裙子,向他问好,又道:“二爷不是和小付一块去的嘛,没见着他人呐。”   付岩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还没到,估计得明天。”   一边有人窃窃私语,无外说大爷二爷都是硬汉,没想到三爷这么年轻,还有十几岁的小姑娘红了脸,萧廿被看的不自在,冲那个大姐点点头,一把拽过付岩,便往前去了。   付岩被他揪着衣领,勒着后脖子了:“三三三哥疼疼疼。”   萧廿松开他:“怎么回事?”   付岩不明所以,揉揉脖子:“啥?”   萧廿环顾四周,山水环绕,乡风质朴,没有丝毫想象中的肃杀之气:“村落这么多。”   付岩笑道:“这里可是我们的地盘,怎么样,比那个死气沉沉的上京好多了吧。”   前头要山路崎岖俊险,还有栈道,只有脚力可以通行,付岩让人把马牵下去,拉着萧廿往上走:“让义父跟你说吧,我昨天晚上给这里放了飞鸽,他肯定接到消息,在前头等着呢。”   行至半山,有一条蜂腰石桥和主峰相连,远远地可以瞧见对面层叠交替的楼寨,寨前站着一个高大挺拔的人影。   萧廿想到了,两手不觉收紧,那应该就是甘宁山的大当家陈昂。   那人看见他们,当即阔步朝这里过来,萧廿也走过去,不一会儿便到了近前,两人相互对视。   陈昂身高体壮,浑身肌肉虬结,眉黑目阔,留着短髭,长相十分威严,对着萧廿,一时未认,目光转向付岩,听见他说出“这就是”三个字时,双目顿时放出光芒,一巴掌拍在萧廿肩上,尤嫌不足,一把将其箍住,放声笑道:“阿崇,舅舅可算见到你了!”   他使劲拍着萧廿的背,手劲大的很,拍的萧廿都咳了两声:“舅舅。”   陈昂放开他,眼圈是红的,仔仔细细打量了他一遍,拉着他便往里走:“快去里头,弟兄们都候着呢,还有你的叔伯们,也都在。” 第40章   楼寨依山而建,层层叠叠,前后相属,像是镶嵌在山里的,大堂十分敞亮,房屋也多,少说可纳千人,萧廿见过寨里的人之后,把自己的住处安顿好,同陈昂一起去了山顶。   陈昂一边走着,一边将先前的事说与他听。   陈昂原本是萧家军的副将,同萧廿的舅父出生入死,以兄弟相称,不可不谓情深义重。   “那时敌军败退,战乱本已行将收尾,我们受命同燕将军一齐镇守陇南,只等东边的七皇子剿灭最后一波叛军,平定叛乱指日可待,不想叛军集结,竟然卷土重来,七皇子战事告急,燕将军带兵前去支援,陇南地处要冲,是“秦陇锁阴,巴蜀咽喉”,不能没人镇守,萧家军便留在了城中,被包围时才知中了别人的调虎离山之计。”   “中山王和裴胤利用手中藩军把两边人都骗了,跟着缮国公前往支援七皇子的军队故意延误战机,助裴胤伺机夺权,以至国公身死,七皇子也未能及时赶回,一边利用叛军困兽之斗的心态缔结假盟,同他们围攻陇南,萧家军寡不敌众,将军战亡,我深知再打下去只能落得个全军覆灭的下场,只好率残军南退,却没能护好小姐,途中失踪了。”   说到此处,他双目赤红,一拳锤在嶙峋的石壁上,喘着气平复了一会儿,才道:“阿崇,若你们母子真的为敌军所伤,我这辈子怕会恨死自己。”   萧廿的薄唇抿成一条线,道:“舅舅,多谢你,十多年还一直在寻母亲。”   陈昂一怔,愣愣转向他,又将眼睛转回前方:“我不相信死不见尸,在甘宁站稳脚跟之后,就派人一直找,你不知道去年翰青回来告诉我找到你们的时候我有多高兴,我恨不得马上飞到庐州去,只是当时外族生事,我脱不开,只能让人去接,”他忽的陷入沉默,“可你母亲不愿来。”   他脚步顿住,原本中气十足的嗓音里带了惶惑:“她是不是在怨我?”   萧廿不语,母亲何尝不想见故人,她知道萧家军还在时两宿没睡着觉,可那时她的病已经不允许她长途跋涉了。   萧廿闭了闭目:“怎会,母亲她只是…近乡情更怯。”   陈昂心绪微微松缓下来,继续往上走。   天色渐昏,两人一起走到山顶,放眼望去,天边一片绚烂之色,其下崇山峻岭,霞光掩映,不见人烟。   陈昂指向西边,道:“阿崇,看那里。”   甘宁山的主峰很高,把它踩在脚下,远处的地势都能看的清清楚楚,萧廿发现原本层峦叠嶂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凹口,形成了一条宽阔的通道,把原本封闭的地方指往西面。   “我们才退到此处时,甘宁就是一片穷山恶水,兵荒马乱的,到处都是流民,是个谁都不管的地界,山匪横行不说,西边的羌人还时常借着那片地势过来抢钱抢粮,我召集手下打退羌人,当了一阵子流民首,后来干脆自己占山为王,倒也痛快。”   “当然,打家劫舍的活计老子不干,手下人多了,狩猎耕种,建村立舍也不是问题,还能庇护乡党不为羌人所欺,周边村民慢慢都迁过来不少,裴胤登基之后,新下派的蜀地长官是个废物,几次打老子都没打下来,索性不管了,十多年过去,才成了今天的甘宁山。”   他转向萧廿,沧桑双目中燃起振奋神色:“阿崇,我陈昂毕生之愿,便是保家卫国,重振萧家之名,如今能佑一乡百姓,保一方平安,终于也不算太遗憾。”   萧廿抬目,眸子里装着千山万水,道:“我会和舅舅一起。”   陈昂哈哈大笑,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   严冬留下的痕迹逐渐消失,天元寺迎来了春和景明,萧条冷峻的景色先是慢慢绿起来,然后开出满山不知名的小白花,飘往寺中的每个角落。   寺中静养的时日轻松而简单,钱老大夫又来给甄母看过一次,说她的病情已经稳定,也不知是不是护心丸的作用,身体状况已经几乎和正常的老人无异了,沈元歌开心的不行,只是高兴之余,免不得又是黯然。   原本温润的小玉瓶被她打成了络子,一直戴在身上,今天喂猫的时候也不知是不是上头月白的流苏晃了它的眼睛,被抓散了。   哎,春天来了,猫也躁动。   沈元歌把络子摘下来,换了丝线重新编好,把玉瓶装进去,正在收口,兆麟来了,还带着一个人。   沈元歌转头,看看她弟,再瞧瞧一脸羞涩的大小伙子,有点蒙。   这是要恁哪样?   那厢过来见礼了:“元歌姑娘。”   沈元歌手指在丝线穿梭,冲他笑了笑:“何公子,坐。”   她唤春菱给何清仪倒茶,趁着春菱倒在两人之间的空隙冲沈兆麟使了个眼色,什么情况?   沈兆麟冲有一直有香雾袅袅飘出的内室点了点下巴,回给她一个“你懂”的表情。   沈元歌火窜上来了,懂什么?我不懂。   天下公子万万千,何清仪属于文质彬彬的那种,皮肤又白净,耳朵尖一热红红的谁都看得见,沈元歌心中默默,听他打开话匣子,说自家情况,明白了。   何清仪说,他的父亲姑苏巡抚被内阁上调,再过两个月就会来上京任职,府邸也会安顿在这里,他说到兴起处,一双桃花眼都弯了起来:“父亲说本家会留在江东,虽然在上京安居了,如果思乡,也好回去看看。”   江东子弟,家父上调,安居上京,性格文雅,又是兆麟的好友,很符合姥姥的要求啊。   沈元歌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客气疏淡,绝不让人误会半分:“那可真是好消息,提前恭贺令尊升迁了。”   何清仪卡了卡,觉得兴许是只说家族之间的事太不亲切,便将话题引开了:“姑娘自己打络子么,平常络子多缠金锁如意之类,用玉瓶倒很是别致。”   沈元歌捋了捋下头的穗子,唇边笑意加深:“是啊,定情信物,得宝贝一些。”   何清仪放在茶杯旁边的手一抖,水泼了。   成功把人送走,沈元歌慢条斯理地把络子打完最后一个结,重新戴在身上。   抬起头来,正对上沈兆麟睁的溜圆的眼睛。   “干什么?”沈元歌没好气。   沈兆麟一屁股坐在何清仪方才坐的地方,手肘压着床几,倾身靠近:“姐姐,你没事儿吧?那不是姥姥的药瓶…”   沈元歌轻哼:“我唯一的事,就是希望你别再管我的事。”   沈兆麟挪一挪身子:“清仪人真的不错,门第也合适,我才跟姥姥商量的。”   沈元歌揾起腮,浮起一个笑,阴测测的:“兆麟,十五了,能拿主意了,连姐姐的终身大事都要管了是吧?”   沈兆麟咽了下口水,他从惯来温柔的姐姐眼中,看出了一种特像萧廿的冷冷的味道。   他道:“你不会真的对萧廿哥…他还能回来吗…”“连参加今年的武举都不和我们说一声?”   沈元歌不理会他的上一句话,直接将话题转走。   沈兆麟一愣,又听见她道:“念薇来过了,”他眼睛一亮,对面接着说,“来看姥姥。”   沈兆麟的指节遮住鼻梁:“唔。”   沈元歌道:“你怎么想的,去年不是还不想入仕么,武举之后,今年的秋闱还去不去?”   沈兆麟垂下眼帘,沉默了片刻,再抬目已是坚定的神色:“姐姐,我想好了,我要入仕。”   沈元歌眸色微动,但并不谈的上意外,去年腊八那日他半夜才归,那时她便隐约预料到,他会做出这样的决定。父亲做了一辈子的父母官,有些东西早已在他心底埋了根。   “我跟着萧廿哥没多长时间,近来照着他留下的东西尽力练了,也算有所悟,不管在武举上能夺一个什么名次,我都要去试试,至于文举,不光秋闱,我还要杀进明年的殿试,站在朝堂之上。”   他握起双手:“那次施粥之后,我回来想了很久。就算之前的梦真能预见未来,我也不能因为它就去逃避,如果真的能为那境况做点什么,那就去做,或者卫一方家国平安,或者让一隅乡党温饱,能走到哪一步,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如果我不迈出去,一定会后悔。”   他郑重其事地说完,看向对面:“姐姐,你会支持我的,对吗?”   沈元歌知道,兆麟不光有年轻男子的热血和冲动,他拿回了前世关于官场的记忆,知道那里面的崎深艰险,很清醒自己在做什么。   她握住兆麟的手背:“答应我一件事,别让梦里的结局重演。”   沈兆麟颔首:“姐姐放心。”   ...   原本在萧家军的将士死的死,伤的伤,退到甘宁时就所剩无几,又经羌族一战,活到今天的人尚不过百,且都过了不惑之年,除了陈昂和董翰青,皆业已成家,有的还落了一身病,只掌些杂事,其他大事都是大爷二爷掌着,如今甘宁山的近万子弟,除了本地年轻人之外,还有近年收进的其他山匪,虽然山中行事从来都按军营规矩,到底人事混杂,并不好管。   萧廿年纪轻轻的,一来便排了老三,当然会有人不服气。   山间被幽林围住的一片空地上,萧廿斜倚在树干上削竹竿,付岩叉着腰,和一群硬着脖子的人大眼瞪小眼。   “你们都要造反是吧,啊?”   “姓黄的,你少冲我吹胡子瞪眼,冲着三哥也不行!”   “还有你,老梗,你当初进来的时候说的什么来着,是大爷救了你和你这帮兄弟,以后为大爷马首是瞻,是吧,仗着手下人多你还来劲了!”   老梗瓮声瓮气的笑:“小付,你小子怎么那么喜欢当枪头呢,当年我跟大爷说这话的时候你毛都没长齐,记事儿倒挺清楚。”   付岩跳起来:“喂你…”   “再说我这叫忤逆大爷么,他提上来的人,不管是谁的儿子,放在咱们山里得服众吧!”   这话一出,周围起哄的声音又涨了一大圈,说的是,甘宁又不是龙椅,当头头不能靠投胎撒。   萧廿把竹子上最后一点枝桠砍掉,伸手把付岩往后拉了拉。   付岩气哼哼地退回去了。   萧廿把竹竿掂在手里,对那些人道:“扯破嗓子也没用,倒不如把本事都使出来比比,要是把我撂下了,也好跟大爷说,老三的位子就给他,多大点事。”   喧闹的人群安静下来,齐刷刷看向他,半晌,不知谁冒出一句:“你说的啊!”   萧廿昂首,让他们把平时使的家伙什都拿来,和付岩去端了一盆熟石灰。   没一会儿,众人又哗啦啦回到原先的地方,拎着刀枪棍棒,萧廿手里还是那根竹竿。   一干人咬牙切齿,这小子太狂了!   萧廿往竹竿顶端塞了一团湿棉花,笑道:“没办法,我穷啊,身无长物,只能就地取材了。”   人群中间有人被他逗笑,发出一声轻嗤。   萧廿再抬目,方才调侃时的神色立时消失的无影无踪:“一个个来,我不怕挂彩。”   付岩眼睛一瞪,哥你搞车轮战,是不是傻?   人已经上了。   这块空地靠水背林,一打起来,周围的潭水和枝叶遭了殃,破风声飕飕作响,树叶和水花飞溅一地,付岩眼花缭乱,只看到人一个个的换,没几回合趴下去,胸口头发和脖颈上全是白.粉。   没半个时辰,盆子见底了,就萧廿一个站在地上,只破了两片衣摆,一身黑衣还干干净净的。   众人捂胸口的捂胸口,扒拉头发的扒拉头发,心里一阵儿凉,谁看不出来,这要是换了真枪,不是穿成糖葫芦就是得开瓢。   老梗大刀丢一边,喘的透不上气儿来,扶着树干揉腰:“小兄弟,成…你这老三老子认了…”   萧廿把竹竿撑在地上:“这样的话,我想让你们去办件事,成么?”   老梗是个直性子的硬汉,愿赌服输,一口答应,周围的弟兄也附和着点了头,萧廿扬扬眉,笑道:“那你们记着,到时候再说。”   空地又变得幽静宽敞,手背让方才的落叶削出一道口子的付岩从树干后面露出头,冲他竖起一个大拇指:“三哥,这声哥我真没白叫,以后就跟你混了。”   萧廿挨着潭水坐下来,摸起一块石头打水漂:“少贫。”   付岩笑呵呵地凑过去:“你想吩咐他们什么事,为什么现在不说?”   萧廿瞧着石头片在水面上打出一个接一个的水花,道:“今天我只是把人打趴了,他们不得不低头,尚不会真心听我的,得再等等。”   付岩毛遂自荐的指指胸口:“那三哥可以吩咐我啊,我一定真心诚意去办。”   萧廿摸摸下巴:“略瓜。”   付岩以为他想吃瓜,面露难色,搔着后脑勺道:“什么瓜?才开春,去哪里找瓜啊。”   萧廿指指他的脑门。   付岩:“……你又损我!”   在甘宁山,萧廿毕竟资历太低,只靠一场打斗便要完全服众不大现实,但开了这个头,以后便容易了,他又是刚绝果断的性子,每每百治百效,很快就在这里站稳了脚跟,当真成了三爷,这月末同陈昂处理完山上的事,便去找老梗,交代了一件事情。   付岩晨练之后没事干,在水潭边找到了萧廿。   他坐在岸上,手边放着一堆石头片儿,不时拿起来丢一个。   不知为何,他从独处的萧廿的背影里瞧出了一种孤寂的味道。   过去拍拍他的肩,付岩一屁股坐下,道:“想什么呢。”   萧廿塞给他一块:“看谁打的远。”   两颗石子一起丢出去,在水面上激越着飞远,萧廿力气使的太大,又甩偏了,不过三四个水花就斜斜栽进了水里,付岩的那颗却像只小飞镖,一直飞到小石潭对面才没进去,他哈哈笑道:“好了,说实话吧。”   萧廿瞅他一眼,那厢凑上来:“想人呢吧。”   一只手伸过来,把他斜仰八叉的身子推正。   付岩道:“去年年底你灌酒的那个样子,我还真以为你是伤情了,到平山坳才知道那是计谋,来到甘宁,你什么事都办的这么好,我觉得你没伤情,现在又拿不准了。”   萧廿笑了两声,谁说那时没有发泄的情绪在里头,只是有一样他很确定:“我了解元歌,知道她说的话那些该信哪些不该信,她最讨厌牵连别人,催着让我过来,那就听她的好了,没什么大不了。”他一顿,“那个傻子。”   付岩嘟囔了一句‘傻子的话你还听’,被他敲了脑瓜崩,闪着泪花儿道:“那什么中山王可还没死呢,山高水远的,你不担心他把你的人抢跑?”   萧廿目光转过来,付岩竟然从里面看到了“我就等着这一天”的邪恶感,后颈寒毛微微一竖:“你你你实话跟我说,没杀燕越楼,有没有这个算计在里头?”   萧廿轻笑:“老天让我一箭好多雕,我有什么办法。”   这人太可怕了。   付岩把袖子撸下去,安抚那些立起来的鸡皮疙瘩,又听见一声:“她答应了让我做她的退路,这辈子都别想跑。”   付岩转头,看见萧廿将石子全部抓起来,扔进水里,噼里啪啦一阵响,水花四溅,拍拍手起身离开。   ...   阳春三月,正是草长莺飞的好时候,甄母的身体也一日日好了起来,这日和沈元歌一起去了院子里,晒走捂了一冬日的霉气。   甄母坐在躺椅上,问她何清仪的事,沈元歌用性子不大相合的理由糊弄了过去,甄母笑道:“我觉得得何小公子脾性不错,阮阮秀弱,他也温文,怎么会不相合呢?”   沈元歌轻轻给她摇着羽毛扇:“就是太相似了才不好,都是文文静静的,日子还不过成了一张白纸…”她顺口就说了出来,才意识到这话在长辈跟前不大合适,忙低了头,甄母笑的眼角皱纹都多了起来,抚抚她的鬓发:“没事儿,在姥姥跟前没什么不能说的,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不然姥姥误会了,到时候委屈的就成了你自己。”   沈元歌点点头。   甄母瞧了她半晌,若有所思:“阮阮要是有了心上人,也大可直接告诉我。姥姥不会再犯之前的错了。”   沈元歌抬起眼睫,对上那道慈祥的目光,心口一跳:“姥姥,我…”   “姐姐。”沈兆麟从门外进来,手里提着一盒东西,见到坐在院中的二人,冲甄母行礼,才起身道,“都在外面呢。”   沈元歌的话被打断了,转向兆麟:“你怎么有空过来?”   沈兆麟在院中石桌上坐下,将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沓手抄的佛经。   沈元歌看见这个,便知道是什么事了。   沈兆麟道:“下月中旬是母亲的忌辰,兆麟本该在灵前尽孝,奈何正与武举应试的时间冲突,我明天便要去试场,期间不能外出,是以今年无法给母亲祭奠了,便手抄了这份经文,想拜托姥姥那天替我焚在佛前,尽一份哀思。”   四周变得沉静,甄母静默片刻,温声道:“好,姥姥也会抄一份,和你的一块烧给她,你就放心去考。”   沈兆麟点点头,沈元歌放下了羽扇,甄母注意到了,目光转向她,猜中七八分:“阮阮,你可是想…”   “我想回一趟江东,去本家祠堂给母亲祭奠。”   甄母面色微顿,点了点头:“你父亲逝世尚不满一年,本就该回本乡为母祭奠,姥姥不拦你。只是,”她言语中有些担忧,“你现在出门,会不会不安全?”   沈元歌道:“中山王上次归藩受了重伤,不可能好这么快,这段时间不会盯着我,正好是个空当,这是我们入京后母亲的第一个忌辰,弟弟因故不能前往,我是要去的。且三四月里天元寺出入往来香客众多,我悄悄乘一辆小马车出去,到时候再悄悄的回来,只要我们不说出去,就不会有人发现。”   甄母想想也是,便应了,又嘱咐陈嬷嬷和春菱,免得甄府来人时说漏了嘴,沈兆麟没待多久,他得赶回国子监收拾东西,沈元歌送他出去,离的小禅院远了,听他沉声道:“回乡祭奠自己的母亲,还得跟做贼一样,这是什么道理。”   沈元歌微微笑道:“是啊,如果我是大内高手,这就不用怕了,有来劫道的打个半死先。”   沈兆麟不由自主道:“姐姐,萧廿哥走的久了,你说话都开始像他了。”   这孩子哪壶不开提哪壶,沈元歌停下脚步,推他脑门:“我是不想你应试的时候心里有包袱,不识好人心,快走快走。”   三天后,沈元歌乘着一辆简素的青帷马车,和山路上往来的香客们一起下了山。   沈元歌算准了中山王的事,平山坳那一炸炸走了燕越楼半条命,现在还在床上躺着,且一心都在防备上京,的确没精力发号施令来逮她,积极的是另一个人。   燕越楼走前的威胁给甄景为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他重伤的消息传来时,甄景为还真希望他就这么死了,可他还活着,这事儿就不能掉以轻心。   他曲起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你说的对,第一年入京,照元歌的性子,应该会亲自回江东祭奠,这是个机会,算算时间,应该就在这两天。”   姜氏皱眉:“可天元寺到现在都没接到消息,老太太那么宠元歌,若她出远门,应该会吩咐我们将车辆行李都准备妥当的。”   “你觉得事到如今,母亲还愿意相信咱们?”甄景为脸拉着,“你是忘了上次她的回信里说的话有多重了吗?”   姜氏脸一白,皱了皱眉,坐着没说话,半晌,李同弓着腰进来,对甄景为附耳说了几句话。   他们在城门买通的人来透露消息,有一辆小的青帷马车刚刚离了上京,里面的人好像就是沈元歌。   甄景为站起来,在厅堂里徘徊了两圈,口中喃喃:“四妹,你可别怪我,元歌到中山也是锦衣玉食,是去享福的,为兄不能因为一个丫头拿国公府去抵。”   他埋头枯站了一会,吩咐李同:“悄悄跟着不行,太显眼,先直接去庐州沈氏本家等人,等元歌祭拜完四小姐,在回来的路上动手,不用经过上京了,直接往北,可明白?”   列表开始,点击返回书页 第41章   脑子里嗡地一声,沈元歌睁大眼睛,懵了。   唇舌被人重重的辗转吮吸,带着几分不安和惶急,搂着她的怀抱也越收越紧,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沈元歌的手被迫贴在他的衣襟上,推拒不开,心跳如擂鼓,眼睫乱颤,刮着他的脸,旋即被亲的更狠,连喘息的余地都不留给她。   时间被拉的很慢很长,直到头晕目眩的感觉再次汹涌而来,沈元歌忍不住呻.吟了一声,脱出手去捶他的肩膀,萧廿才把人放开,小心端详着她的脸色:“不舒服?”   沈元歌和他对视,面前的人满身风尘,眼窝有些凹陷,下巴上都冒出了一层薄薄的胡茬,一看就是才赶过来,左手还压在他胸口,低下头嗫喏道:“本来都好了,现在头又晕了。”   萧廿瞧着她,阗黑双目里情绪翻涌,喉结一滚,再次把她揽进怀里。   沈元歌顺从的把头靠在他肩上,闭上眼睛,这几个月积攒的情绪在他拥过来的那一刻将理智尽数压没,轻轻道:“萧廿,我想你了。”   萧廿垂目,忽地笑了,揉揉她的头发:“傻子。”   沈元歌想到先前对他说过的话,不自觉地咬了下唇:“萧廿,我…”   萧廿打断她:“不用说,什么都不用说,我都懂。”   他们之间本来就不存在的误会,还有对彼此的心意,不需要再用言语挑明。   沈元歌缓缓舒了口气,额角在他怀里蹭蹭,想起什么:“你不是在西蜀么,怎么来的这样快?”   萧廿轻笑:“当然是你男人我厉害啊。”沈元歌佯推了他一把。   他一接到信,就没日没夜地朝这里赶,跑死了两匹马,能不快吗。   萧廿用指节轻轻划着她的脸,借着朦胧月光,可以看到她长而卷的睫毛,小巧的鼻尖,被他亲的有些红肿的嘴唇,玲珑的下巴,都带着一种柔和而诱人的美,简直让人爱不释手,沈元歌被他灼热的目光烫到了,垂下眼帘道:“你去把灯点上吧。”   萧廿搂着她不动:“我就想这样待着。”   沈元歌勾勾他的手指,索性随他了。   这些天不是吃就是睡,沈元歌本以为自己能撑一个通宵,结果后半夜的时候眼皮就开始打架,精神也开始模糊,迷迷瞪瞪的,在萧廿那寻了个舒服姿势,就眯了过去。   萧廿环着像猫儿一样憩在自己怀里的人,眼中不觉露出温柔的笑意,直到她呼吸平稳,睡得沉了,才将她放平在榻上,盖好被子,亲一亲她的额,出了房门。   张桓和张杨两个人还在外头的空地上站着,年纪大点的张桓一脸歉疚,张杨没心没肺地挤眉弄眼。   两人的表情都写脸上了,好像一个在说“没保护好你交代的人是我们的错你罚吧”,一个则是“哈这么漂亮的妹子你进去那么长时间都干什么了老实交代”,萧廿面无表情,给了张杨一脚。   张杨嗷地一声,夸张地抱着小腿蹦老高。   萧廿:“少装,我使劲了吗。”   张杨马上垂手垂脚不动了。   张桓:“……”   萧廿整整衣衫,道:“人在哪里?”   张桓指了指院子最西南角杵着的一个小破房子:“关那儿了。”   萧廿颔首,阔步走了过去。   期间张杨凑上来,眼里闪着不多见的狡黠的光:“三哥你不要装正经撒,衣裳上都沾到人家身上的香气了。”萧廿一个眼刀扔过来:“你闻过?”   张杨咕咚咽了下口水,举起双手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没有。”   萧廿停住步子,微微眯眼。   张桓道:“老三你别误会,那妹子成天在佛寺待着,身上的檀香气能不重吗,谁都能注意到。”   萧廿这才转身,一把将门推开。   张杨劫后余生地拍拍胸口。   张桓在后头踢一下他的膝弯,让你成天嘴上连点儿数都没有。   门扇很旧了,推开的时候上下摇晃,吱嘎作响,几乎下一刻就要掉下来,不过看到被绑成粽子,打的鼻青脸肿塞在墙角里的人时,也就不怕他会逃跑了。   一跨进门槛,萧廿身上的气息明显冷了下去。   张氏兄弟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摸摸发凉的后颈子,老哥,你完了。   张杨是个很实诚的少年,信里连细节都写的很周道,包括沈元歌晕过去,头部受伤,嘴角流血,脸上还有个巴掌印的事。   萧廿走到男人身边,半蹲下身,拽掉他嘴里塞的破布,手里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刀身抬起他的下巴:“哪儿的?”   两兄弟问话的功夫不是盖的,连踢带打的,不到半天就把他老底掀了个干净,只是萧廿一来就赶着去见沈元歌,还不知道。   男人脸上贴的络腮胡早就被揭掉了,惊恐的表情显露无疑,哆哆嗦嗦道:“甄…甄府。”   萧廿握着匕首的手劲加重,刀锋在他下颔切出一道口子:“听谁吩咐?”   男人吃痛,又不敢叫,   浑身抖得像筛糠:“二老爷…和夫人。”   萧廿眸色加深,却将匕首收了回去,用破布擦了擦刀锋上沾的血。   男人整个都松了口气,摊在墙角里,冷汗涔涔,胸口大幅度起伏。   还没缓过劲来,面前更加寒凉的声音突然响起:“哪只手打的她?”   男人一僵,瞪大眼睛:“…什…什么…”   萧廿撩起眼皮,阗黑眸子里透着令人胆战的气息,一字一句道:“我问你,用哪只手打的她。”   男人好像看见了从地狱里出来的修罗,脸上仅剩无几的血色全数褪尽,右手不自觉地握了下,蹬着腿往后缩:“没…没有…”   一道寒光闪过,匕首落下,鲜血飞溅,原本和左手紧紧绑在一起的右手连绳子一起被剁掉,掉在地上。   一声惨嚎才飞窜出头,便被破布生生塞回胸腔里,男人双目猛地暴突,额角青筋一跳一跳,疼的像只濒死的鱼,拼命扭动挣扎,无济于事,只能发出血肉撞击墙壁的砰砰闷响。   萧廿捂着他的嘴,稍稍贴近,压低声音:“嘘——她还睡着,要是吵醒了,我会把你的喉咙挖掉。”   男人呼吸短促不定,发出沉闷的嗬嗬声,萧廿揪起他的头发,往墙上一砸,血流下来,周围安静了。   没让他死,只是昏了过去。   萧廿松开手,站起身吩咐:“给他止血,丢回上京去。”   ...   第二天沈元歌醒来时,萧廿就坐在床边,身上还带着长途跋涉的风霜感,胡子也没刮,支着下巴瞧着她。   沈元歌拥着被子坐起来,手在他眼前晃晃:“喂,你看傻啦?”   萧廿凑过去,脸在她面前放大:“亲一口。”   沈元歌耳朵一热,蒙住脸别开头:“不要。”   萧廿拉过她的手把人往怀里带,一边亲,一边用短短的胡茬儿扎她,沈元歌脖颈刺刺痒痒的,掌不住笑了出来,去推他的肩膀,萧廿不放,亲了好一会儿,才把下巴搁在她肩窝上,两人呼吸相闻,靠的很近,萧廿感觉有什么东西硌到了胸口,低头一看,发现对方的衣襟下藏着什么东西,一点月白的丝绦系在上面。   “这是什么?”萧廿顺着看过去,不无好奇。   沈元歌不给他看,侧身想躲,萧廿那里肯放过她,一只手便把她圈在了怀里,嗓音低低地道:“别是我不在,你跟旁人换了什么信物罢,我可是听说,你姥姥一直在费心给你物色别人家的公子。”   沈元歌一听这话就恼了,瞪了他一眼,将络子拽出来甩给他:“是是是,别人家的,以后再也不戴了。”   萧廿怕摔坏了她的东西,赶紧伸手接住,络子落在掌心,看清那个玉瓶之后,微微怔住,旋即展眉笑了,抱住她又亲了一下,沈元歌去推他:“你怀疑我。”   萧廿贴着她的耳朵,把络子重新给她戴在衣襟的纽扣上:“我开玩笑的。”   “还派人监视我。”   萧廿一顿,额角蹭着她的:“这怎么能算监视,我是派人看着你了,可要不是这样,你早就被你那劳什子舅父劫走,送去中山了。”   说出后半句时,他的声音变得沉冷,手也收紧了些。   沈元歌身子一僵,偏过头去,鼻尖碰上他的,眉心蹙起:“当真…是他?”   萧廿冷冷一哼:“那天去劫你马车的两个人,死了的是李同,活着的那个什么都招了。”   沈元歌闭了闭眼,呼吸变重,虽然知道他甄景为就是个烂人,但她还是控制不住的生气,为姥姥感到不值。   萧廿不容置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上京那个地方,你绝对不能再待下去了,一帮烂心烂肺的混蛋,这次你必须跟我走。”   沈元歌睫毛一颤,抬眼与他对视,动了动嘴唇,又垂下去。   萧廿捧住她的脸:“你听着,沈元歌,我不是在跟你商量,我要带你走,不管你愿不愿意,你说我强抢民女也好,什么都好,你必须跟我走。”   他一想到她回京要面对的东西,就控制不住的想要发怒,还有惶急和焦虑。   “我…”   “我但愿你要说的真是自己,不是别人。”   从一入京她就考虑那么多,给甄母打算,为沈兆麟安排,还要防备着甄府的那些人,结果怀璧其罪,又招惹上了中山王,什么时候能把这些破事都丢开,真真正正,完完整整的当一回沈元歌?   “你听我说完,”沈元歌食指按住他的嘴唇,“昨天我梦见母亲了。”   “嗯?   “这次我回庐州,就是来祭拜母亲的,”沈元歌低了低头,“我…我和她说了咱们两个的事。”   萧廿握着她的手明显动了一下。   沈元歌笑了一下:“她让我顺心而为,她说,若是顾虑太多,遗憾只会更多。其实到现在,我也没什么好顾虑的,姥姥身子已经大好,兆麟今年便会应举,是时候自己立足了,你也已经寻到归处,我觉得我任性一回,也没有什么。”   “   我跟你走,萧廿。”   萧廿怔住了,像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快便答应,眸底孤注一掷的坚决瞬间变为狂喜,竟然一把将她抱起来,在房中转了两个圈,沈元歌害怕身体迅速悬空的感觉,忙用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哎我晕我晕”,萧廿蓦地想起她头上的伤才好没多久,赶紧把她放下,亲了亲她的额:“我去把大姐叫来,收拾收拾吃饭。”   沈元歌点点头,又拉住他:“不过走之前,我得先给姥姥她们写封信。”萧廿说好,又听见她道,“还有,把胡子刮了。”   萧廿一顿,不由得笑了,硬是凑上去又扎了她一下,才转身出去。   ...   吃饭的时候没有看见张恒和张杨,沈元歌便顺口问了一句,萧廿在给她剥鸡蛋:“他们有点事要办,先去了。”   沈元歌清楚地看到一块完整的蛋壳在他手里碎掉,默默咽下一口粥:“……我说,你不至于啊。”   萧廿捻捻手指,碎成渣渣的蛋壳掉在桌子上,他抬起眼,将鸡蛋递给她:“嗯?我怎么了?”   沈元歌:……你没怎么,你很好。   萧廿办事一如既往的快,吃完饭不过一刻钟,便给她找来了笔墨纸砚,沈元歌提起笔,对着空白纸张,却像卡了壳,足足写到下午,才差不多把要交代的事情写完。   相比起解释,下个决定看起来就简单多了,她不知道该怎么跟甄母说,思来想去,桌子上多了好几个纸团,还是把真相都告诉她,除了这个,其他编出来的理由都太无力,只是对萧廿的事情做了点处理,想了想,把护心丸的事也写上了,写给兆麟时,嘱咐他看顾好姥姥,如若应举,莫如前世那般太过激进,两朝阁老袁衍为人惜才刚派,可为凭信,又告诉他宋家势大而根浅,郑若均其人未必可靠,让他着意些宋念薇,别让她受委屈。   给甄母和兆麟的信都写完之后,又单独给春菱和陈嬷嬷两人写了一封,摞在一块,交给萧廿,剩下的事就不用管了。   萧廿捏着四封信笺厚厚的一沓,挑了挑眉,早知道不让张恒张杨走这么快了,自己还得再去追他们。   “没别的要嘱咐了?”他问她。   沈元歌点点头,又舔了下唇:“应该没有了…吧。”   萧廿揉揉她的头发道:“没事,以后想起来再写,又不是不能送了。”   沈元歌把头靠在他的胸膛上,沉默了片刻:“好。”   ...   甄景为已经想好了此事之后怎么跟甄母说,到时候消息传过来,就告诉她沈元歌在路上被贼人所掳,再演一场戏,问问她为何让元歌自己悄悄出门,若是告知府里,还能安排几个人看护着,总不至于发生这样的事,把自己开脱干净。他肚子里准备好了一套说辞,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没等到李同的信,却等来了一只断手。 第42章   夫妇二人正在用午膳,打开小厮送来的那只匣子,隔夜饭险些没吐出来。   姜氏冲到房中大案两边摆着的盆栽前,呕的昏天暗地,甄景为只一眼,便将匣子扔了出去,跌在椅子里:“这这这是什么!”   小厮眼睁睁看到一只人手从里面掉出来,也吓坏了:“老爷,小的不知道啊,是门丁送过来,说有人让转交给老爷的。”   甄景为眼前发黑,胃里一阵波涛翻滚,一连串的喊:“还不快丢出去!”   小厮不敢碰,被他的眼神吓到,飞快地收拾起来,连滚带爬的出去了。   姜氏扒着盆沿哭骂:“你个挨千刀的,又在外头得罪什么人了?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嫁…”“闭嘴!”甄景为喘着粗气,厉声吼住她,神色可怖。   他摊在椅子上,他在尚书台一直谨言慎行,处事圆滑,想破脑袋也没想出来自己最近干过什么不妥的事,中山王归藩后也一点动静都没有,怎么会有人往自己家里送那个东西?   他呆滞许久,只剩下唉声叹气。   浑浑噩噩到了下午,有人来通报,说甄母要见他。   甄景为皱眉,出了这样的事,哪有心情去尽孝?摆摆手让人下去,说没空,传信的人却报出了杨二的名字,甄景为方一惊,脊梁骨上的寒毛根根竖立起来,杨二不是跟李同一起去办事了吗,甄母是怎么知道的?   他在房中徘徊几圈,心都悬了起来,还是吩咐人去叫车。   一进禅房的门,一把拐杖便重重甩了过来:“你这个孽子!”甄母脸色铁青,追着他打,“孽子,我打死你,再去见你爹,混账!”   甄景为连连躲闪,身上仍挨了好几棍,眼瞧着躲不过,索性一把抓住拐杖,跪下道:“母亲,儿子到底犯了什么错,还请母亲明白示下,别让儿子蒙了不白之冤啊!”   陈嬷嬷和春菱也怕甄母旧疾复发,慌忙扶住给她顺气,甄母将拐杖甩开:“你还敢嘴硬,阮阮回江东祭拜她娘亲,你让李同和杨二跟过去劫人,意欲何为,你说!”   甄景为脸色刷的变白,眼珠飞快的左右移动了几下,矢口否认:“没有的事!母亲,我根本不知道元歌出京,怎么会派人劫她呢?这不可能…”   甄母的手将桌子拍的砰砰响:“你再说!陈娘,把杨二给我带过来!”   陈嬷嬷快步出去,没一会就把人拉了进来,张桓他们两天没给他吃饭,杨二一进门,便有气无力地伏在了地上,甄景为看到他空了一截的袖管,眼睛见了鬼一般的瞪大,尖叫一声,蹬着腿往后爬:“你…你怎么…”   杨二不应声,整个人又脏又臭,头发蓬乱,精神已经恍惚了,嘴里只念叨:“是老爷吩咐我劫走表姑娘…送去给中山王的…是老爷吩咐我劫走表姑娘…送去给中山王的…是老爷…”   甄景为坐在地上,脸色变得扭曲,上去就给了他一脚:“满口胡言,谁给你的胆子污蔑主子?”他转头,“母亲,这人已经疯了,母亲怎么能信他呢?母亲,我可是您的亲生…”   “你还不承认!”甄母抓起放在桌上的信笺,重重掷在他脸上,纸张散开,落了一地,甄景为颤着手捡起来,神色顿变,猝然间看向甄母,她苍老充满怒意的眼睛此刻被浓重的失望代替,整个人的力气都松下来,眼神却像一把钝刀,一下下的割着他的肉:“甄景为,景为,你太让为娘失望了,真的失望。”   甄母闭上眼睛,强烈的情绪让她眩晕,她想再怒斥他一顿,罚他去祠堂长跪,甚至冒出了跟他断绝关系的念头,到了,只长长叹了口气:“你带上杨二,马上给我滚,别玷污了佛门清净地。”   甄景为僵在那里,手拿着信纸,无所是从。   良久,小禅院里重新安静了。   甄母睁开眼,怔怔地望着窗下空空荡荡的木炕不说话,陈嬷嬷有些担忧,给她倒了盏安神茶,道:“老太太,您别太伤心了,至少表姑娘现在还好好的。”   甄母神色落寞:“我不是伤心,只是觉得自己这大半辈子的主母,却是白做了,陈娘,我是真心希望他们能过的好。”可结果却总是不尽人意。   陈嬷嬷面露戚色,给她捏着肩背:“老太太已经做的很好了。”   甄母摇了摇头,还在自说自话:“我说前几日给那丫头物色人家,她怎么总找理由推辞,原来是这样,春菱竟也帮她一块瞒着。”   春菱犯怯,低头盯着鞋尖儿嗫喏:“是姑娘不让奴婢说的,奴婢也怕老太太生气。”   甄母将信纸往桌上一撂:“我当然生气,那个萧廿,到底可不可靠?若是耽误了阮阮…”“老太太放心,他可靠,对姑娘好着呢!”春菱急忙忙地开口,觑见甄母神色,又弱了下去,“奴婢是这么觉着的…”   甄母提起一口气,又放下,叹道,“罢了,阮阮是个好孩子,比起把她绑在我身边,我更希望她能过的自在些,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法子?若是走了景雯的老路,我怕是才真的要怨死自己。”   她默了许久,又吩咐:“替我写封信罢,顺便把她的琵琶找出来,等明天那两个人再来,把东西捎上。”   萧廿嘱咐张桓和张杨等一天,若是老人有话要留,不至于寻人无门,两人现在就在山下,看着甄景为的车从上头下来,往内城去,张杨靠在树后头,目光顺着马车越走越远,呸了一口:“卖女求荣的老匹夫,不对,卖的还是自己妹妹的闺女,咱三哥的人!就送一只手吓唬吓唬,这他娘的也太憋屈了,哥,你能忍吗?”   张桓道:“废话,哪能啊,可他老娘身子太虚,要不是这个,老三非得吩咐咱把他家烧了不行。”   张杨扭头:“那你打算咋办?”   张桓静了片刻,听见张杨道:“哥,你别学三哥眯眼睛,我总觉得没好事。”   张桓给了他一拳:“臭小子,好话不说。”他继续眯:“大事不能干,套个麻袋什么的总可以吧,走。”   结果甄景为刚拐进长街,就被人给堵了,蒙头拽进巷子里一通乱棍,打了个半死。   张桓他们没省力气,就给甄景为留了几口气儿,等从麻袋里爬出来,几乎从活人变成了死狗,想再养成活人,没半年估计是不成了。   两人也不恋战,打完就走,上次在平山坳跟萧廿学的,不留尾巴。   他们离开上京时,萧廿也带着沈元歌动身了。   他顾念到沈元歌头上有伤,走的很慢,花了一个月才到甘宁。   这时节外头已经有些热了,甘宁山水幽深,半山腰都积聚着石潭,还是凉意沁人。   山路马车不能通行,到山口前,萧廿便将沈元歌从马车上扶了下来,牵着她的手往里走,沈元歌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色,很是兴奋,眼睛都看不过来,萧廿瞧着突然变回孩子似的沈元歌,贴近问她:“好看么?”   沈元歌点点头,眸子里映着明晰山水:“我曾经有一段时间,做梦都想来这样的地方。”在宫里的时候。   “多好看?”萧廿掰过她的脸,低低笑道:“比我好看?”   ……喂,吃风景的醋就没意思了啊。   沈元歌掂起脚尖,抬手顺顺他的毛:“有你才好看,好不好?”   萧廿释怀了,低下头飞快地亲了一下她的唇。   沈元歌推开他:“在外头呢。”   萧廿圈住她的肩膀:“这儿又没人。”   确实没人,只有水边憩在灌木上的鸟,见到他俩走过来,扑棱棱地飞到天上去。   两人往里走,慢慢能听见人声了,不少孩子都光着上身站在山溪里打水仗,沈元歌仰起头去看周边零星分布的村寨,微微笑了:“这里还挺热闹。”   萧廿颔首:“我们先去山上见舅舅,然后再下来陪你转转。”   一听到要见长辈,沈元歌不免有些局促,抿抿唇道:“好。”正说着,前头路上有几个妇人挎着竹篮走过,和萧廿打招呼:“三爷回来了。”   有个老妪背着竹娄经过他身边,里头装的东西有点沉,往下滑了一下,萧廿下意识伸手给她扶住,往上推正,一边应声,抬头却见她们的目光都已经放到了自己旁边,笑道:“这是三爷带回来的丫头?”   萧廿直接应了,告诉她们沈元歌的名字:“也是庐州的。”   沈元歌下意识地冲她们福身,被一个大姐扶住了:“哎妹子别别,折煞了,以后也和三爷一样住这儿嘛?”   沈元歌道:“我跟着他的。”   大姐笑的灿烂:“妹子可真好看,以后咱这儿可添了一对玉人儿了!成亲了没?什么时候要娃娃?”   话说的沈元歌脸上一热:“我们还…”“我们先上去了。”萧廿握着她的手也一紧,接过了她的话,大姐连连点头:“好嘞,我们也得走了。”和几个人挎着篮子继续往前去了,两人走了一段路,还能听见她们在讨论什么郎才女貌,沈元歌抬起眼,发现萧廿也在看着自己,唇边不觉抿出一个梨涡儿,冲他笑了笑。   山路崎岖漫长,楼寨挂在山腰,离的又远,沈元歌身子纤弱,走的时间长了,难免有点气喘,萧廿有所察觉,立时松开牵着她的手,走到前面半蹲下身:“上来。”   沈元歌一怔:“不用了,我又不是不能走。”   萧廿不由分说把她拉到背上,让她的手扣住自己的脖颈,沈元歌道:“那我以后上下山该怎么办,都让你背么?”   萧廿笑道:“行啊。”   “那真成废人了。”沈元歌垂目,看见有颗蒲公英的白絮飘过来,落在他鬓边,被头发挂住了,想给他吹掉,萧廿觉得耳朵痒痒的,脊背一僵:“元歌,别闹。”   白絮下不去,沈元歌心里怪难受的,又吹了两口,飘下去了:“嗯?”   萧廿箍着她的手紧了紧,低笑了一声。   到了栈道,沈元歌坚持要下来,萧廿便随了她,两人一块走到那座蜂腰石桥,眼见楼寨近在眼前,萧廿有些心急,不觉加快了步子,附近有几个人瞧见,一窝蜂围上前:“老三,你这是去接弟妹,还是上天偷嫦娥去了?可以啊。”   萧廿捶他:“再贫把你嘴砸豁。”   ……反应要不要这么迅猛。   那人笑起来:“我这是在夸弟妹漂亮呢,是吧弟妹。”   萧廿看了沈元歌一眼,把她往背后拉,压下唇角:“别瞎叫,也别挡道啊,我们赶着去见大爷,走了。”他说着破开人群,领着沈元歌出去,几个人眼珠子还没收回来,啧啧两声:“咱们怎么就没这个福气呢。”   沈元歌原本还有点担心,没成想陈昂见到他俩,直接就问萧廿什么时候办喜事,反倒闹了个大红脸,萧廿搔搔后脑勺,也罕见地露出大男孩的笑来:“舅舅,你这也太急了。”   “这怎么能叫急呢,你也老大不小了,早点成家立业,舅舅也好跟你娘交代。”   萧廿道:“什么老大不小,我这都没及冠,真不忙,舅舅人也见过了,没什么事,我先去带元歌安排安排她的住处。”   陈昂道好,沈元歌跟着萧廿转身,侧脸映入他的眼帘,陈昂一怔,忙又把人叫住:“等等。”   两人停下,陈昂绕到沈元歌前面,端详了她片刻,萧廿道:“舅舅,怎么了?”   陈昂脸中露出疑惑之色:“我突然觉得,元歌丫头很像一个人。”   沈元歌抬目,微微笑了下:“旁人都说,我长得像母亲。”   “那你母亲是?”   方才她随萧廿进来,只简单说了身世和自己也是庐州人氏,未曾提到母亲名讳,听他问起,便道:“母亲是京城老缮国公幺女甄景雯。”   陈昂先是恍然,好像久远的记忆被勾起,想她难怪生的这个模样,而后却又睁大眼睛,像是不可置信:“景雯?怎么会,她不是和七皇子有婚约么,怎么嫁到庐州了?”   萧廿意外道:“舅舅,董叔没告诉你我先前去上京,是在缮国公府中么?”   陈昂摇头。   萧廿眉头蹙起,沈元歌却是白了脸色,有些艰难地开口:“您认识我娘?”   陈昂道:“当然,我和你的舅父甄景嵘曾是同僚。”   七皇子,倘若燕越斓说的是真的,那她前世…   沈元歌弓起身,捂嘴吐了出来。   萧廿吓了一跳,赶忙扶住她:“元歌,你怎么了?”   沈元歌胃里翻江倒海,只是摇头,说不出话。   陈昂忙让她坐下,萧廿拿水给她漱口,慢慢顺着她的背:“可好些了?”他快速对陈昂道:“元歌来之前碰伤了头,颅内出血,可能还没好全,也可能是才来水土不服,我去找郎中。”   他说完便要走,却被沈元歌拉住了手臂:“我没事,不用麻烦。”   萧廿敛眉:“脸上全是冷汗,还说没事,你等着。”沈元歌拉着他的手劲加大,声音却像蚊呐:“真没事,陪我待会儿好不好?”   萧廿听清了,只能随她:“好,先去我房里歇着,行么?”   沈元歌点点头,扶着他的手臂想起身,被萧廿搀了起来,经过陈昂身边时,冲他俯了下身子:“陈舅舅…真是抱歉。”陈昂忙道:“没关系没关系,你快去。”   萧廿担心的紧,一出堂门,索性把她横抱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到房前,踹开门进去,把她放在榻上,摸摸她的额,不烫,反而凉冰冰的:“元歌?”   沈元歌把它从自己额头上拉下来,伸臂环上他的腰,紧紧地抱住。   萧廿不知她突然怎么了,就这么让她抱着,沈元歌把脸深深埋在他怀里,感受着他的体温,才能勉强找到一点真实的感觉,良久,才念了一句萧廿的名字,声音里带着哭腔。   萧廿最怕她哭,一看到她掉眼泪发慌,无所适从,只能更用力地回拥住她,一下下轻轻拍着她的背:“我在这,我在。”   从心底一齐翻上来的森冷和恶心感还在,沈元歌攥着他身后的衣服,手指发抖:“萧廿,你告诉我,现在发生的事都是真的,不是做梦。”   她想抬起眼来看看他,没这个勇气,害怕一旦从他的怀抱里出去,包围住自己的又是冰冷堂皇的宫殿,还有不知道是什么关系的老皇帝,只能尽可能地抱紧他,死活不撒手。   萧廿垂下眼帘,看到她瘦削的肩微微发颤,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把她从怀里拉出来,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唇凑上去,认真地亲她,许久才放开,沉声道:“感觉到了没有?都是真的,不是梦。”   他的心脏隔着胸膛和衣襟,在手心一下下的搏动,沈元歌才慢慢平复下来,缓了口气,点头嗯了一声。   萧廿瞧着她发白的小脸,双手把她环住:“真没事?别硬撑着。”   沈元歌摇头,心里一遍遍地道,没事,不管怎样,上辈子都过去了,就当那是场噩梦,只要你是真的就好。   两人之间的静默没持续多久,便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沈元歌抬起眼,看到了门外簇拥着的不止一个人影。   萧廿蹙了下眉,过去把门拉开,付岩兴奋的脸先蹦出来:“三哥三哥,我们听说咱这儿来了天仙,过来瞧瞧!”   他身后的人也跟着一块附和,萧廿的脸黑了,把人往外推:“瞎起什么哄?都走都走。”   付岩不依不饶:“三哥,你大老远把嫂子接来,不能一面都不让我们见吧,这也忒小气撒。”   周围的“就是”声此起彼伏,萧廿不胜其扰,眼刀丢过去:“你们当这是闹洞房呢?滚滚滚,付岩,你小子又不是没见过,还带头闹,想造反吗?”   付岩嘿嘿嘿的笑,被萧廿一把提溜出去,咣的把门关上了。   房里重新变得安静,萧廿还保持着反手关门的姿势,背抵在门框上,像是被提醒了什么,敛起眉锋:“不成,你不好住在这儿。” 第43章   沈元歌抬头:“嗯?”   萧廿越发觉得自己方才考虑不周,道:“楼寨上除了几个叔伯的家眷,全都是男子,你住在这里不方便,去附近的村落住吧,有空着的竹楼,那几处地方随便挑,我再找个丫头给你作伴。”   沈元歌没有异议:“听你的。”   萧廿挨着她坐下,松松环住她,下巴压着她的发:“我看你今天不大舒服,先好好休息休息,明天我们再去。”   沈元歌点点头。   第二天上午,萧廿就带着沈元歌去了离这里最近的村寨,沈元歌选了一个临水的小竹楼,虽然只有两层,但什么都齐全,精致简朴,等一切都安置好,村里的大姐又领来一个叫祝衣的女孩儿,陪她同住。   祝衣和春菱一般年纪,个子不高,长发编一条辫子垂在背后,麦色的皮肤,眼睛又黑又亮,弯起来像月牙儿,一进来见到沈元歌,便笑着冲她打招呼,一见她笑,沈元歌觉得心情都好了不少,和她见过之后,让她自己选一间卧房,女孩儿就背着包袱往她住的隔壁去了。   边上没了旁人,萧廿从后头圈住她的腰,亲亲额角:“感觉怎么样?”   沈元歌仰头,冲他笑笑:“很好啊。”   萧廿眸色渐深,他能看出沈元歌的笑是真心的,可里头似乎仍藏着什么让她低沉的东西。   从听陈昂说出那些话之后,她就一直没缓过来。   上辈子做了十年的皇妃,突然知道皇帝竟然有可能是伯父,即便不能确定那是真的,可这种事情,一旦埋下怀疑的种子,就会控制不住的生根发芽,百爪挠心。   山寨人多,事情也多,萧廿陪她到下午,不得不走了,嘱咐她早点休息,倒退着走到房门前,才转身离开。   甘宁山连贯东北,山势险峻,是道天然的屏障,外人看来,简直像个处在世外单独的小世界,但置身其中才知道,往南得紧盯着地方官府的动向,往西得防备羌族来犯,还要保证每个村寨的平衡,掌事者其实十分辛苦。   董翰青外出办事刚回来,在半路上被萧廿拦住了:“董叔。”   ...   两人在路边随便寻了块石头坐下,萧廿开门见山:“我出去了一个多月,走之前董叔便不在,怎么却比我晚回来?”   董翰青道:“阿崇多心了,你不在,不知道我中间回来过一次。”   萧廿似笑非笑:“我都没说什么,董叔怎的就认定我多心呢。”   董翰青神色微顿,看了他一眼,道:“才开春,官府免不了又搞什么小动作,我得勤去打探消息,免得到时候出什么意外,猝不及防。”   “董叔辛苦,每年都得多跑不少弯路,”萧廿话锋一转,“其实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想通,平山坳那次,董叔从哪里弄来的这么多火.药,不会是因为和他还有联系罢。”   董翰青一怔,旋即矢口否认:“当然不是!若能联系上将军,便能联系上云南王,我不早就带着弟兄们归军了么?”   萧廿嗤的笑了:“归军,董叔开玩笑,皇帝对云南王的防备从未放下,若非圣诏,出藩入境都不可能,隶京守将监视极紧,他敢扩军,就是明着要造反。”   董翰青别开眼:“阿崇才来不久,尚不知甘宁的本事,那些火.药,都是我们自己想的法子,”他脸色沉了下去,咬牙恨恨:“若非老中山王,我们的部队怎会险些覆灭?我岂能不恨?”   萧廿唇角浅浅勾起:“董叔,不是我们,是你和我们。您是他的部下,您的部队如今还好好的在他麾下,不要混为一谈。”   董翰青的脸一僵。   “少…阿崇,当年将军就是听闻夫人有了身子,才特地派属下前去接…”   “我今天不是来说这个的。”萧廿突然抬高声音打断他,面色也变得森冷,夫人?什么夫人,战火连天,他当初可有明媒正娶,做出这般畜生不如的事?想到母亲的死,他恨不得自己从来不曾存在过。   这孩子还在置气,董翰青轻叹:“阿崇,你不要对将军太有偏见…”   “甘宁山是萧家军幸存将士们半生的心血,可以算是萧家军的后身。缮国公府同云南王曾有婚约,董叔向舅舅瞒下了这件事情,难道是担心我们通过甄家联系上云南王,担心他知道世上还有萧家军?”萧廿声色沉沉,眸底冷锋若隐若现。   董翰青霍地站起来:“阿崇,你怎么能这样想?”   “如果董叔和姓燕的还有联系的话,我完全有理由怀疑,你想将甘宁子弟收到他的麾下,留作他用。”   董翰青脸色乍青乍白,嘴唇微颤,竟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萧廿也站起身,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道:“董叔,我今天把明白话撂这,我到这里来,不是认亲的,不管我的生父是谁,真到了投军征战的那一日,山中近万叔伯兄弟,不论算作萧家军,还是甘宁子弟,它必须完整独立。娘亲的家族已经没了,‘萧家’二字只是一个代号而已,但萧家军军魂犹在,不论何时何地,我和舅舅都决不允许它变成另一支军队的帮衬和附庸。”   他下颚线条紧绷,冲董翰青略一颔首,转身离开。   董翰青呼吸变得浓重,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一拳锤在石壁上。   ...   甘宁山好水好,自在没有拘束,沈元歌的适应能力也不错,没几天就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还跟着祝衣学做竹筒饭和串珠,萧廿去的时候,她正在绣一个三角的香囊。   萧廿手里抱着一团被羊毡包住的东西,轻手轻脚地走到她近前:“忙呢。”   沈元歌正绣到关键处,没顾得上抬眼,只让他先坐,萧廿挨着她坐下,直到沈元歌收尾,才瞧见他支着下巴,眸色深深地看着自己。   沈元歌咽了下口水,旋即将香囊递给他:“呐,送给你。”   萧廿展眉,接了过去,成功被顺毛。   一收到沈元歌送的东西,自己怀里还揣着的就管不得了,对着香囊左看右看,直到沈元歌发现毛毡下动了动,问他道:“你拿的什么?”萧廿才回过神,将香囊好生收起来,道:“你最近心思沉郁,把它抱来给你解解闷。”   沈元歌诧异道:“我挺好的,没有沉郁啊。”   萧廿刮一下她的鼻子:“你怎样我还看不出来么。”   沈元歌吐了吐舌尖,看见萧廿将毛毡打开,露出一个油光黑亮的毛团,唬了一跳:“这是什么?”   小毛团醒了,动动身子,打了个哈欠,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一双湛蓝的眼睛在黑色皮毛的映衬下显得极为干净明亮,还是湿漉漉的,尖耳长尾才初见端倪,沈元歌本以为是大猫,可定睛一瞧,分明是只十分年幼的黑豹。   萧廿道:“我前些日子在山上的发现的,当时卡在石头缝里,胎衣都没褪干净,肯定没娘了,腿还断了一根,就把它抱了回去,接上骨之后用山羊奶喂着,还真活了下来,只是现在还有点瘸。”他拿过沈元歌的手去顺小豹的毛,“不用怕,它很乖,不咬人。”   沈元歌喜欢乖巧可爱的小动物,只是对猛兽还心有芥蒂,不过萧廿的手贴着她的手背,便不害怕了,试探着摸了两把,竟还找到了先前在寺院里哄猫的感觉,不觉露出笑来,又顺了几下:“真的很可爱呢,还在喝奶吗?”   萧廿颔首:“得再喂两个月。”   豹子太小了,还没有野兽的凶性,对沈元歌的抚摸并不排斥,甚至发出了舒服的呼噜声,对萧廿则是依赖,一边让沈元歌给它顺着毛,一边用下巴去蹭萧廿的手,沈元歌抬头,正好对上萧廿的眼睛,恍惚间竟产生了一种夫妻照顾孩子的感觉,耳朵尖儿一热,忙又低下去。   萧廿的喉结也滚了一下,揉揉她的头发,扣住她的后脑勺,亲了亲她的额。   沈元歌轻嗔,下巴点点毛团,示意他还有第三双眼睛在,让他别闹。   萧廿不管,嘴唇往下移,吐息吹着她的睫毛,痒痒的,沈元歌忍不住发笑,手也从毛团身上离开,去推他的肩:“你再闹我生气了。”   小豹子突然被两个人一齐忽视,喉咙里呜了一声,往萧廿的身上爬,爪子扒着他的衣裳不松开,萧廿没法子,只得松开沈元歌,啧了一声:“早知道我就自己来哄你了,偏带它干什么。”   沈元歌噗嗤笑了出来,突然想到什么:“小家伙这么缠你,哎,你发没发现,你和豹子很有缘哎。”   先是杀了一只豹子,后来又救了一个,还得负责把它养大。   沈元歌打量着他的一身黑衣,锋锐英气的眉眼:“给人的感觉也挺像的。”   萧廿怀里抱着小毛团,语带幽怨:“不,我感觉自己现在像奶娘。”   沈元歌捂住嘴,眼角弯起:“哎,我问你,平常喂奶的活,都是谁干的?”   萧廿瞥她一眼,用眼神告诉她:你说呢。   沈元歌笑了起来:“那你放心,不是奶娘,你把奶字去掉,在它眼里,你肯定就是娘。”   萧廿:“……”   沈元歌笑的特别开心,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儿,肩膀一颤一颤,停不下来了。   萧廿磨牙,将小豹子从怀里拉出来,毛毡一裹,放到竹椅上,欺身把把沈元歌拷在床榻上,咬她的嘴唇。   沈元歌笑的一双眼睛水盈盈湿漉漉的,一边躲,一边不知死活,非要把话说完:“萧廿,不,老三,三哥,你在我心目中的形象,瞬间柔软可亲了起来,唔…”   萧廿直接去封她的嘴,一下下的轻咬,直到她呼吸凌乱,快喘不上气来,才松开一点,捏住她的下巴:“再给你次机会,谁是它娘亲?”   沈元歌闭紧眼睛,拒绝妥协。   萧廿挑眉,手移下去,隔着衣裳搔她的腰窝:“谁是?谁是?”沈元歌这次真的笑够了,肚子都疼,挣又挣不开,终于撑不住:“我我我,我是还不行,你快起来…”她一边告饶,一边躲他的手,身子像鱼儿似的动个不停,萧廿的手却突然一紧,面色僵了僵,松开她翻身坐了起来。   沈元歌如释重负,顺着胸口喘气,瞥见他突然静默的背影,道:“你怎么了?”   萧廿不动声色地将竹椅上的小家伙抱到自己腿上:“没事,你既然喜欢,愿意养它一段时间,解解闷么?”   沈元歌理好被弄乱的头发,坐到他身边给毛团顺毛,答应了:“好啊。”   萧廿又想亲她了。   不行,还是忍忍吧。   萧廿在心里抽打自己,手却不受控制地延上她的后颈,就要靠近时,房门突然笃笃响了起来。   萧廿的动作顿住,有点懊恼的同时却又松了口气,起身过去把门拉开,张桓和张杨两兄弟站在外面。   张桓和萧廿说话的功夫,张杨已经进门,将手里的东西晃了晃,笑道:“元歌妹子,你外婆让我们把东西给你捎来了。”   沈元歌怔住,下一刻便蓦地站起身,快步走过去,张杨道:“呐,这是给你的信,这是琵琶,她嘱咐用软布包着的。”   沈元歌眼圈一下就红了,一起接过来:“谢谢,多谢你们。”   琵琶放在桌上,先把信拆开,字迹稚嫩,看的出是春菱代笔,沈元歌一行行的看完,便背过了身子,萧廿见状,挥挥手让他们出去,反手关上了门。   房中安静下来,水珠打在纸上的声音就变的十分清晰,沈元歌低着头,背后的怀抱无声无息地贴上来,揽住她的腰。   良久,耳后有个声音道:“好些了么?”   沈元歌点点头,抹抹眼睑:“我好着呢。”   萧廿亲了一下她的额角:“方不方便告诉我,信里都写了什么?”   沈元歌直接将信递给他,萧廿接过来,展开。   里头不少墨字都被洇开了,不过还是能看的清楚。   没有一句斥责,更多的还是长辈对晚辈的叮嘱,告诉她自己很好,不用挂念,只消珍重自身,还有写给萧廿的,说元歌既然选了他做余生归宿,务必认真待她,莫要相负。   沈元歌心里抽的疼,抓着萧廿的衣襟,额角靠在他胸前,萧廿顺势搂住她,认真道:“元歌,你放心,我会像你外祖母信里说的那样,对你好一辈子。”   沈元歌仍靠着他,闷声待了一会儿,才抬起头,笑了一下:“姥姥答允了我们的事情,应该高兴才是,我没事,你别担心。”   萧廿嗯了一声,抹去她脸上的水渍,理了理她的鬓发。   两人靠的很近,呼吸声都能听的清楚,房门却突然再次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拉开门,又是张杨那张欠扁的脸,往竹椅的方向凑:“我说怎么觉得自己漏了什么,还真有,三哥,你从哪弄来的小黑豹,长得还挺俊。”   萧廿扶额,这家伙和付岩一样,都是打了也不长记性的那一类,索性不管他,还没背过身,却听见椅子上传来一声威胁性十足的低吼。   萧廿和沈元歌两人一齐回头,看见张杨在最后一步迈出去之前刹住脚,两只手举在身侧:“嚯,好凶。”   小黑豹不知怎的,突然发了狠,翻身从椅子上爬起来,耸起脊背,尖耳后倾,两只蓝幽幽的眼睛低低射向张杨,一副非常戒备的凶狠模样,奈何太小了,吼不出来,只能发出扇动空气的“嗬嗬”声。   沈元歌有些吃惊,萧廿反倒被逗笑了:“兄弟,你很不讨小家伙喜欢啊。”   张杨回过头:“三哥,你是怎么把它抱过来的?”   萧廿走近,小豹子僵硬的身体便缓和了一些,他抬起手,对方主动把脑袋蹭上去。   张杨:……   他捂着心口,表示自己受到了伤害,不服气地道:“这就是三哥你的不是了啊,这小家伙只认你,还把它带到元歌妹子房里来,万一挠一爪子咬一口的,伤到怎么办?”   沈元歌默默走过去,顺了顺幼豹还有些炸的后颈毛。   小家伙抬起下巴让她挠,闭着眼睛,喉咙里呼噜呼噜。   张杨黯然神伤地出去了。   沈元歌禁不住发出一声轻笑。   萧廿揉揉她的头发,又揉揉毛团的头顶,表示对这个小豹子很欣慰。   小家伙就这么被留了下来,萧廿把养它要用的竹笼和木桶都拿到了竹楼,只是还有些不放心,自己留下来观察了两天,发现它和沈元歌的确是真的亲近,才交给她自己养。   她没想出来取什么名字合适,干脆简单粗暴的叫小黑,时日长了,沈元歌发现,小黑虽然很乖,从不主动伤人,但它只与萧廿和她二人亲近,对其他所有人都很排斥,就连成日和沈元歌住在一块的祝衣,也只能远远的看着。   这让甘宁的其他人尤其以张杨和付岩为代表的一干人等都酸溜溜的,没办法,不论人还是野兽,有时候缘分这种事情,就是没法说。   不过每每沈元歌和萧廿抚住小黑的头顶和后脖颈时,别人还是可以靠近到它两尺以内,最起码它在场时,不会对两人面对面的交流造成障碍。   盛夏来临,小黑长到三个多月,已经到沈元歌抱起来都有些费力气的程度了,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不能再只给他喂奶,沈元歌决定还是得把它送到山上去,毕竟是头豹子,一天长得比一天快,在妇孺牲畜众多的村子里多有不便,况且他以后要自己捕食,被人养着,若是野性尽失,总也不好。   这天沈元歌趁着太阳好,给小黑洗了个澡,就带着它上了山。   来到这里几个月,主要的山路已经摸熟,活动的多了,身体也比先前好了不少,不至于走一段就体力不济,没费多少力气便到了山腰,却没在楼寨里见到萧廿,听付岩说他昨天出去办事,今天中午一回来就去了青坡湖。   付岩眼瞅着小黑又比上次见面长了一大圈,沈元歌也没摸头摸脖子的,往后退半步,再退半步,笑呵呵道:“妹子去找他就行,三哥今天没别的事要办了,估计又是坐在水边发呆。”   沈元歌一愣:“他经常坐在水边发呆么?”   付岩道:“你没来之前成天这么干,来之后倒是没再见过。”   沈元歌点点头,向他道谢,领着小黑往湖边去了。   青坡湖同山上积聚的水潭不同,被幽林四面围住,是个不大不小的水泊,一到盛夏,湖南面就延满了大片大片的红白莲,沈元歌走到湖畔,没看见人,入眼处先是半湖清曳的水芙蓉,一直漫到离水边丈远的地方。   她环顾四周,湖面上平静的没有一丝风,附近也见不到人,便唤了一声:“萧廿。”   起初没有回应,沈元歌准备再往北走走时,水面轻轻波动,一个人突然破水而出,冲她笑道:“元歌。”   沈元歌回眼,看到萧廿探出湖面,上身没有穿衣裳,水珠顺着他的脖颈和胸膛滑下来,没进水里。 第44章   沈元歌从颈子到耳朵尖腾地烧了起来,立时背过身去:“萧廿你…你干嘛呢?”   萧廿移到岸边,小臂搭在石头上:“山外太热了,我刚回来,出了一身的汗,过来凉快凉快。”   他方才潜在湖中,突然冒出来,头发上都是水,有几绺搭在额前,水迹顺着鼻梁往下滑,他用手往头顶一撸,眼前清明了,露出整个棱角分明的脸庞,仰着头,阳光照下来,看到沈元歌变得粉粉的耳垂,不由的笑了:“元歌。”   沈元歌脸上发烫,没有回身,磕磕巴巴地道:“那个,我先去寨子里等你,你弄完快来。”   她抬脚想走,却被身后的人拉住了裙角:“寨子里有什么好待的,全是男人,不许走。”   “……你不是啊?”还是连衣裳都不好好穿的。   萧廿想都没想便道:“我是你的,怕什么。”   沈元歌一顿,想到他突然破水而出的那一幕,脖颈,肩膀,锁骨,胸膛,紧绷而分明的线条,还有往下滑的水珠,心就咚咚的跳,脸颊也爬上了两抹红晕,消不下去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心理作祟,她没走,背对着他蹲坐在岸边,手搭在膝盖上:“你赶紧出来。”   小黑走了一路,有点渴了,低头吧嗒吧嗒地喝水,萧廿在给它顺毛,听见沈元歌的话,道:“不忙,让我再潜会。”   沈元歌还想说什么,余光一瞥,看见小黑竟然也下水了。   ……叛徒。   一人一豹在水里不知道干什么,水花声扑扑的,中间还听见萧廿叫它儿子。   沈元歌拔了手边的狗尾巴草编兔子。   这里地势低,午后的日头还高高的,有些晒,沈元歌把草兔子放下,抬手挡了挡,看到身侧有条手臂伸过来,拿着一支硕大的荷叶,递到她跟前:“呐。”   沈元歌侧过身子,失笑道:“别人都是采花送姑娘,哪有送叶子的。”   荷叶又圆又宽,像个小伞,萧廿问她要来帕子,包住长柄上的一段倒刺,塞进她手里,叶子挡在身侧,正好把阳光遮住,萧廿轻轻拽一下沈元歌垂在肩侧的头发:“你懂什么。”又潜下去了。   半晌,他又回来,将一捧菱角给她。   菱角里面还混着几枚晶莹玲珑的小石头,被水冲刷的圆润可爱,花纹蔓延在上面,别有意趣,映着阳光,像一颗颗精心琢磨过的玛瑙。   沈元歌将石子挑出来,举在眼前瞧了瞧,不觉笑了:“好看。”   她又顺口道:“听闻姑苏金陵盛产螺子石,是天下一绝,咱们有机会去看看吧。”话甫出口,沈元歌就觉得自己说错了,姑苏和金陵对她而言都实在不是什么合拍的地方,索性噤了声,捏起菱角准备剥,被萧廿叫住:“这东西伤指甲,我给你剥,你别动。”   沈元歌下意识转头,视线冷不丁又撞上了萧廿光.裸的上身。   脸颊上的两片飞红放肆的更加厉害,可她的眼睛像是被定住了,竟然没有挪开,片刻才僵硬地往上移,对上了他的眼睛。   萧廿也看着她,喉结上下一动,水珠从上面滚落。   他哗啦一声从水里站了起来,飞快地俯身亲上她的嘴唇。   荷叶倒了下去,沈元歌支棱着两只手,以往萧廿亲她,她都是攥着他的衣襟,现在完全不知道往哪儿搁,只能呆呆地坐着让他亲。   嘴唇冰凉柔软,齿间渡着湖水凉丝丝的寒气,直到这抹寒凉完全被温暖的缠绵取代,萧廿将嘴唇从她唇上移开,磨挲着她的耳垂,低低道:“帮我拿下衣裳。”   沈元歌反应慢半拍的哦了一声,环顾一圈,顺着萧廿的手指看见不远处搭在石头上的衣衫,拿过来递给他,萧廿上岸,将上衣和外衫套好,箍紧腰带,拉近她的下巴又亲了一下,才转身去叫儿子:“小黑。”   小黑第一次下水,在湖里玩的不亦乐乎,听见萧廿叫它,冒出一颗脑袋,爪子在水下刨啊刨地打转转,不想上去。   萧廿再招招手,它才慢吞吞游过去了,爬上岸抖抖身上的水,叫了一声。   “喵。”   沈元歌别开脸,两眼弯弯,手背挨在鼻梁上。   小黑身上已经有了点威风凛凛的影子,可每次听到它奶声奶气和猫儿一般无二的叫声,她就忍不住想笑。   萧廿顺顺它湿漉漉的脖颈和脊背,道:“该断奶了?”   沈元歌点点头,将此行的目的说了一遍,萧廿道:“行,剩下的你不用管了,我教它。”   两人往楼寨的方向走,小黑本来夹在两人中间,被萧廿给弄到旁边去了,自顾自牵住沈元歌的手,不给它丝毫可乘之机,小黑嗷呜嗷呜两声,只能在他们脚边转圈跑,沈元歌摇摇头笑了:“好狠心的爹啊。”   她俯下身伸出手:“来为娘摸摸。”   小黑颠颠地凑过去,脑袋蹭蹭她的掌心,又抬起头,改为用下巴蹭她的手肘,没磨几下,就被萧廿拉开了:“去去,蹭你娘一身水。”   沈元歌抬起脸去瞧他,   额头又被亲了。   小黑真是只很有灵性的豹子,也不知萧廿是怎么教的,平时在人迹罕至的后山捕猎,把自己养的油光水滑,但从不伤前山村里的人畜,有时候从山上下来去找沈元歌,就是鸡鸭鹅从它跟前跑过去也不瞅一眼。   不会扰了乡民,这让沈元歌很安心,只是还有些担忧它会不会被山中猎户所伤,直到听萧廿道:“甘宁的人早就都认识了,不会伤它的。”才放下心来,随它去了。   野兽都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小黑也不例外,只是偶尔才下来一次,倒是沈元歌去山上时,被它看见了,每每在后面跟着,像是在看护,整的付岩很是羡艳:“要是我巡山的时候也有这么只黑豹子跟着,该多拉风的撒。三哥你从哪捡的,我也去瞅瞅。”   他扯着萧廿的衣袖流哈喇子,被推到一边去了。   到隆冬的时候,小黑站起来,爪子已经能搭上萧廿的胸脯。   蜀地西南的冬天比上京要短,甘宁北面环山,比其他地方还要暖和一些,当然古董羹还是少不了的,这天萧廿忙完了事,提着小火炉过来和沈元歌一起涮肉涮菜。   祝衣去村子里找她姐姐了,小竹楼里就两个人,还有卧在地板上的一只黑豹。   汤锅烧开,咕嘟咕嘟的冒泡,旁边放着切好的牛羊肉,干笋片豆腐皮,山珍蘑菇白紫菘,两人围坐在火炉前涮着吃,时间长了,一身薄汗。   沈元歌不爱吃肉,只挑鱼和菜叶蘑菇吃,萧廿和小黑一样都是食肉动物,两人的口味倒是很互补,沈元歌盛一点菌汤,一边喝着一边打趣:“以后家里的菜不用愁了,笋片炒肉,一样就够,我吃笋,你吃肉,怎么样?”   萧廿把最后一点山芋条下到锅里:“我还想喝你熬的腊八粥。”   沈元歌弯起眼睛:“好说好说。”   两人消磨了多半个时辰,终于把一堆食物解决完,汤碗一收,摊手摊脚靠在椅背上,吃累了,有点撑,歇着。   沈元歌满足地轻叹,这种日子真是太舒服了。   脑子放空没一会儿,她便听萧廿道:“今年除夕,我来陪你一起过罢。”   沈元歌睁开眼,坐正了身子:“那你山上那些叔伯兄弟们怎么办?”   “山上那么多人,不缺我一个。”   沈元歌觉得不妥当:“就是因为人多,你又是第一年来甘宁,年夜宴才不能缺呀。”她想到那一天,笑了笑,“和九千多个人一起守夜,场面一定非常壮观。”   萧廿撩起眼帘:“那你去吗?”   沈元歌一愣,她本就不喜欢热闹,加之去年的除夕夜是在佛寺过的,以至于她对所有夜宴的印象还停留在前世宫中大大小小的繁杂宴飨上,一想起来就像吐。   还没摇头,萧廿先自己把这个想法给否决了:“不成,楼寨的年宴里肯定全是男子,你文文弱弱的,到时候他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喝多了又没个正形,你肯定不自在。”   “这样吧,我给舅舅他们拜完年,晚上再过来。”   沈元歌念了一句好,忽的想到什么,又咬了下唇:“晚上啊…”   萧廿目光转向她:“怎了?祝衣在么?”   沈元歌摇头:“她应该会去她姐姐家里守夜。”   萧廿放心了,他可不希望有第三个人在场,瞥一眼小黑,这只最好也别在。   “可这里只有两间卧房了…你住哪儿?”萧廿坐直身:“几个月之前不是还有三间么?”   沈元歌目光心虚地飘向别处:“你说先前照顾小黑时住过两天的那个房间,那什么,我和祝衣在这儿住的时间长了吧,东西就越变越多,小竹楼里放不下,我就把它改成杂物房了…”   萧廿瞧着她,略一挑眉。   沈元歌赶紧补救:“要不我跟祝衣说一声,当天我住她那,你在我房…”“不用,”萧廿打断,起身走到她面前,手扶在她身后的椅背上,欺身靠近,“咱们只有一个房间的话,倒也不是不可以。”   沈元歌听见一阵心跳声,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他的,整个人往椅子里缩,萧廿看到她有点吓到的小模样,瞬间破功,垂目笑了,指节刮了一下她的鼻尖:“小怂猫。”   “不用打扰祝衣,我在外头打地铺。”他添上一句。   沈元歌松了口气,眼前却压下一片阴影,又被萧廿亲了。   ...   没过几天,付岩从山外回来,直奔沈元歌住的小竹楼,敲开门,挑出一封信笺,在沈元歌面前晃晃:“元歌妹子,你弟弟从上京递来的信!”   大昭先皇定的恩典,国子监本籍在外地的生员每年都有两次给家人寄信的机会,但是要借官府公文驿传的东风,有时还不一定送到,兆麟本籍在庐州,按理说是可以邮寄的,甘宁在山外也设有和寨里暗中接应的商铺,沈元歌嘴上不说,其实一直在盼着,没想到今日当真到了,喜出望外,忙接过来打开。   她翻了两页,便露出笑来,付岩好奇,在旁边凑脑袋:“妹子,都写了啥,这么高兴?”   沈元歌看着信,唇角微微翘着:“山长水远,没有坏消息,便是最大的好消息,不是么?”   他们的性子都是报喜不报忧,不过从字里行间还是可以分辨出执笔人的写信时的情绪,是沉重,平静,还是轻松。   兆麟处在第二者和第三者之间。   甄母的身体状况很稳定,武举之后的大榜公布,兆麟位列二七,不能说出类拔萃,但他年纪尚小,已是出人意料,武举登榜,意味着有机会入营为官,不过他是太学文生,是以只将榜名留档待用,同年秋闱应试的结果信中未提,落款是在秋试之前的六月,时隔半年才辗转到巴蜀,没中途丢失已经很不易了。   沈元歌知道凭兆麟才学不愁及第,然而他的愿望何在于此,只盼他平安罢了,有这一封家书,总归能让人放心。   付岩见她看完了,不无试探着问她:“妹子,只有你弟弟的信件么,旁人没给你写?”   沈元歌道:“这信是从国子监出来的,别人插不了手的。”咦,她怎么好像从这少年眼中看出了失落的味道。   她瞧过去,不无狡黠地问:“你想看谁的?”   付岩手放在耳侧一比划:“就是之前这里扎俩揪揪,成天跟着你的那个小丫头,她没给你捎话撒?”   沈元歌眼皮一跳:“春菱?”   见付岩点头,沈元歌惊了:“不会吧,真是她?”   付岩不吭声。   沈元歌是过来人,瞧见他这模样,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暗暗叹道,春菱那丫头对付岩印象不大好,也没见过两面,怎么他还对她一见钟情了?   她道:“信里倒是提了两句,她现在还在天元寺伺候姥姥。”   付岩再三确定,再没有别的了,怏怏地搔了搔后脑勺,道:“也是,说不定现在她早就不记得我是谁了,谢谢妹子,我走了。”   沈元歌本想叫住他,嘴唇动了动,没说出口。   倒是晚上萧廿出现在他那里,提起了春菱的事。   “那丫头年纪还小,近几年不会许人,你若是有心,抽个空去上京见见她就是了。”   付岩在修桌角,听见这句话,榔头险些没掉地上去:“三哥,你没哄我?”   萧廿道:“我没事哄你做什么。”   付岩傻嘿嘿地笑了两声:“她是上京大户人家出来的丫头,哪能看得上我,能有音儿吗?”   “你不问问,永远没音,”萧廿道,“大户人家的丫鬟,靠自己家,至多配个大户人家的小厮,主人做主,能配个管事,长的好些,为人妾室,真不如跟着你。”   付岩眼睛亮起来:“好嘞三哥,那我明天就去…”“明天铺子里有事,老老实实去帮忙,”萧廿敲他的脑瓜崩,“咋这么猴急呢,你想在路上过年?”   他往门外走:“把春心收收,过完年再去。”   门扇被带上,付岩不知道在幻想什么,咧着嘴傻笑,手一松,榔头真掉了,正砸在大拇指上,嗷一声往后跳,脚又踢到了桌子腿。   没走两步听见屋子里鸡飞狗跳的萧廿:“……”这瓜病是改不了了。   ……   京城。   腊月末国子监停课,夫子们都散了,生员们凑在一起吃酒,宋念薇给他们带了一筒的竹酿梅子,几个小厮一起扛来,把竹身凿开,接酒水喝,沈兆麟和何清仪也弄了些,坐在一边说话。   “你还没告诉我那人是谁呢,”何清仪挺喜欢沈元歌的,对上次的事一直放不下来,“比我好?”   沈兆麟摆摆手,他哪晓得一次武举回来人就跟萧廿跑了:“姐姐她大概不喜欢我们这种书生气太重的,罢了,上次是我对不住你。”   何清仪默了片刻:“成吧。”   两人心照不宣的不再提这事,何清仪向他敬酒:“这次秋闱兆麟弟桂折一枝,我就遥祝你明年连中三元了,来。”   沈兆麟干了,又有旁人过来叙话,一轮挨过去,宋念薇也过来了:“兆麟。”   沈兆麟的手紧了紧,若无其事地看向她,微笑道:“宋姑娘。”   宋念薇没察觉,她是来问沈元歌的:“上次我去寺里找沈姐姐,结果小禅院就一个守门的小沙弥,说你外祖母去敬香了,也没见着你姐姐,她是回府了么?”   京中谁都知道,今年春末甄景为在回府的路上遇到歹人,被打成了重伤,不得不向朝廷告假,上头虽也派人查了,却一点头绪都没查出来,最后不了了之,甄府直接闭门,拒不待客,宋念薇本以为沈元歌是回去侍疾了,可待甄景为几天前重新入朝,也没有她的音讯,只能过来问问他。   沈兆麟道:“姐姐回庐州了,本家有点事情,近期应当不会回来。”   宋念薇有些失望,大半年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找不到,不过这是人家的家事,她也不好过问,只好道:“好吧,那你们聊着,我先走了。”   沈兆麟颔首,目送她离开,还没收回眼,就被何清仪拿胳膊肘撞了一下,低低笑了:“兆麟弟,你这眼神不大对啊。”   沈兆麟拿起点心往他嘴里塞:“胡说什么你。”   何清仪嘴里呜呜两声,把点心嚼碎了咽下去:“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理解理解,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沈兆麟肃色道:“宋姑娘有婚约在身,他们又是两情相悦,你可别浑猜,若坏了她清誉,才是了不得的罪过。”   何清仪连连点头,是是是,你说的对,屋里炭火燃的旺,沈兆麟喝了酒,热气发上来,觉得闷闷的,扯了下衣领,又拢回去,将盏中残酒一饮而尽,起身出去吹风了。   宋念薇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随便取了一块蜜饯吃,没吃几口,侍女俯耳过来,说郑若均在后面的亭子里等她。   宋念薇过去,发现那里就郑若均一个人。   她在他对面坐下:“亭子里这么冷,怎么独自在这儿待着?”   郑若均给她倒了一杯温酒,道:“里头太吵,不如和你单独说说话。”   宋念薇微微笑了,只是没喝酒:“我酒量太差,醉了就不能陪你了。”   郑若均瞧着她,一如既往的温柔,眼底藏了点兴味,却转了话锋道:“你上个月又去天元寺了?”   宋念薇颔首,语气里有些无奈:“我刚刚问了兆麟公子,沈姐姐回庐州了,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   郑若均眉心微微蹙起:“我提醒过你,如今缮国公府什么形势你又不是不知道,那种人家还是少沾染,对咱们没好处。”   宋念薇道:“我只是对人而已,沈姐姐同我合得来,理当关心关心,同她的家族如何没有关系。”   郑若均面色微顿:“京中不缺同你年纪相仿的大家闺秀,譬如安宁郡主,高家的二姑娘,总比甄府适宜往来。”他说的都是近年起势的公侯王府,宋念薇皱皱眉头,道:“那些人说起话来弯弯绕绕的,我和她们不合拍。”   先前去天元寺找沈元歌,又给甄母拿了些补药过去的那次,郑若均也是这个态度,她很不喜欢。   郑若均很会察言观色,见她脸色不虞,便适时停住,将一个杏脯喂到她嘴里:“好,不合拍就算了,京中姑娘那么多,不拘着她们几家,再不济还有我陪你。”   杏脯酸甜,宋念薇眉眼和缓下来,道:“若均,别像我家人一样,非让我把朋友当应酬。”   郑若均垂下眼帘,神色不大分明,嗯了一声,将杯中酒押入口中,拉近她的下巴,嘴唇贴上去。   宋念薇不会喝辣酒,被生生喂了一口,呛得直咳嗽,把他推开:“若均,别闹,会醉的。”   郑若均被她的小模样逗笑了,亲吻着她的脖颈:“有我在呢,醉了怕什么。”他不依不饶,硬是又喂了几口,唇齿厮磨间,醇辣的酒水全都被宋念薇吞了下去,凉风吹走薄汗,宋念薇脸颊绯红,真有些迷糊了。   郑若均圈住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亲亲她的额:“念薇,外头冷,去我房里歇罢。”宋念薇不知道嘀咕了句什么,就被郑若均扶起来,往他房里走去。   沈兆麟在外头随便转了几圈,寒风凛冽,身上那点子酒气早就吹没了,心里却仍很是烦闷,好像有什么东西梗在里头,上不来下不去,他知道那是因为宋念薇,无路可走,无药可解。   对方有青梅竹马的心上人,他也有底线,一定不会去横插一脚,可他每每看到念薇和郑若均在一块,除了落寞和烦躁之外,还充斥着不安,好像有什么记忆告诉他宋念薇跟着郑若均不会有好结果,这种感觉从见到她的第一面就从心底发了芽。   发生在他身上的怪事已经够多了,关于官场和甄府的那场梦,加上沈元歌留给自己的那封信,让他对郑若均的不信任感更加强烈。   沈兆麟想的脑子疼,甩了甩头,往自己的宿房走,想着干脆回去睡一觉,迈进回廊,经过郑若均的房间时,他原本没有停留,却好像听见了里头隐约有模糊的抽泣声。   生员的宿房不大,就是一个挨着一个的单间,里头置着床榻桌椅,声音稍微大点隔壁就能听得见,何况现在其他人都在前头吃酒,一整条回廊都没人,动静不可避免的变得更加清晰。   沈兆麟拧眉,脚步往里靠了靠,听到一声带着哭腔的“不要”。 第45章   宋念薇几乎是沾杯即醉, 被灌了几口酒, 迷迷糊糊的,一躺在榻上, 就被人压住了。   温软的窒息感扑面而来, 宋念薇不喜欢这种感觉,别开头去, 脖颈又被人吻住, 下颔往上顶,衣襟被拉开,宋念薇心头砰砰直跳,沈元歌先前的提醒在脑子里闪过去, 想要推开亲着自己的人:“若均, 你别这样, 你放开我…放开…”   她浑身软塌塌的,手推到肩膀上再滑下来, 在郑若均看来却像半推半就,让他更加兴奋, 亲吻着她的耳鬓,气息不匀地道:“念薇,我都忍了这么多年了, 今天你就从我一回, 我会好好待你的。”   他叫着宋念薇的名字,一边亲咬,一边去摸她的丝带, 宋念薇的酒好像醒了,又好像没醒,只想着成亲之前不能这样,一味推躲没有用,急的哭腔都出来了:“不要,若均,你放开我,我不要!”   郑若均哪里还耐得住,用手捂住她的嘴,房门突然发出巨响,外头的光涌进来,郑若均只看到一个人影闪到眼前,衣领便被猛地揪住,整个人从床上掀了下去:“郑若均,你个畜生!”   脊背撞在地上,砰地一声闷响,郑若均整个人都摔懵了,蜷在地上许久都没缓过来,沈兆麟只看了一眼榻上衣衫不整意识不清的宋念薇,心底邪火蹭蹭往上窜,拽开床角被子给她盖上,恨恨骂了一句,拳头就朝着郑若均撂了下去。   郑若均被人坏了好事,气急败坏,吐一口嘴角碰出来的血:“沈兆麟你疯了!我碰我自己的女人你他娘管的着么!”   沈兆麟红着眼睛,薅草一样把他拽起来撂在墙上:“你没听见她不愿意?你的女人,你娶她了吗?”   郑若均嘴里还没发出一个音,便被痛苦的闷哼代替,沈兆麟一拳击在他肋下,剧痛传来,他顺着墙蹲了下去:“沈兆麟你…”回廊中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好像是有人听见异动在往这里赶,沈兆麟马上松开他,反身一脚把门踢上,赶过来的小厮险些把鼻子碰平:“是哪位公子在里头?出什么事了?”   “没事,滚!”   小厮吓了一跳,贴在门缝上瞧了瞧,什么都没瞧见,里头果然没声了,闷头嘟哝了两句,转身离开。   沈兆麟转向郑若均,神色可怖,郑若均习惯了他平日文质彬彬的模样,乍一见竟有些害怕,头靠在墙角里,再一细瞧,竟然冷笑出声:“沈兆麟,我们明年就成亲了,我碰我未来的妻子天经地义,你莫不是对念薇有什么不轨之情,才这般恼羞成怒?”   沈兆麟逼近他:“你们相亲相爱别人是管不着,但我并不认为,借酒强行占人便宜的男人会是个好夫君,你就这么精虫上脑,一年都等不了?”   他把郑若均扯起来,往门外推,要去找宋念薇的侍女过来伺候,回身关门时,透过门缝,看到床榻上那双紧闭的黑眸此时睁开了,清明里透着恐惧,在微微发抖。   . . .   除夕将至,沈元歌和祝衣找来红纱和竹篾扎灯笼,两长串挂在屋檐下头,风吹一吹,灯笼晃两晃,很喜庆。   祝衣问她去不去山上的楼寨里过年,见沈元歌摇头,还以为她要一个人守夜,便邀请她跟自己去姐姐家里,沈元歌婉拒了:“多谢你的好意,不过我前些天和萧廿说好了,他来陪我一起。”   祝衣恍然,眼中旋即露出羡艳神色:“三爷对姑娘可真好,我们旁人盼都盼不来呢。”   沈元歌笑笑,把剩下的竹篾收拾进筐子里。   祝衣凑过来,又悄悄地笑道:“那姑娘和他打算什么时候成亲呐,村里的姑娘都能来给姑娘绣嫁衣裳,姑娘生得美,穿上肯定很好看。”   沈元歌微微一怔,成亲的事,除却来这的第一天陈昂提起,萧廿说不忙之外,他就再没提过了。   他不说,总不能让她来催吧。   沈元歌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到时候再说吧。”   她说完,便将话题扯到别处去了。   很快到了大年三十这天,村寨里的乡民都聚在一块,祭奠祖神,往山上送酒送肉,小孩子戴着木面具乱窜,热闹了一整日,直到晚上才各自归家,萧廿早晨下来过一次,又上去了,期间没再出现过。   等到一更,沈元歌想着萧廿定然是在寨子里吃过酒之后才能来,她自己得先整点东西吃,懒的做菜,把乡民送过来的坨坨肉撕了一点烘成肉松,熬了点粥聊做填腹,把闲时看的话本子抽出来,一边看着一边吃。   不曾想才吃了半碗,外面便想起了笃笃的敲门声。   沈元歌一开门,便被萧廿抱住了,嘴唇贴在她耳边,亲了一口:“新年好啊。”   沈元歌转脸,对上他的眸子:“你也好。”   萧廿眸子黑沉沉的,手指磨挲着她的脸颊,甜丝丝的酒气漫入鼻息,沈元歌眼皮子一跳:“你喝了多少?不会醉了吧?”   萧廿揽着她往里走:“没有,喝了几杯我就下来了,夜里走山路,万一喝醉摔着了,我怎么跟你交代。”   他坐下:“再说我还留着肚子…”话说了一半儿,顿住了,眼前只有孤零零半碗温粥,刚才开了一阵门,现在连热气都不冒了。   萧廿抬起眼,食指敲敲桌子。   沈元歌默默咽口水,干笑两声,两手空空的举起来:“你想吃我做的年夜饭,怎么不早说,我以为你会吃完了再下来的。”   萧廿肚子空,端起她剩的半碗粥吃,道:“好歹是过年,你也太随意了,若是没我,你是不是就早早洗洗睡了?”   沈元歌道:“我白天出去,乡民们太热情,我实在已经吃了很多,还是大鱼大肉的,夜里没胃口,对了,你若是饿,厨房里有老乡给的坨坨肉,我给你热一屉?”   坨坨肉就是煮好的肉块,出水之后撒上盐和花椒,沈元歌不爱吃肉,给他留着呢。   没想到萧廿拒绝了,他将粥吃完,喝了口热水:“不要,太腻了。”   还挺挑,沈元歌转身往外走:“那就只有干果了,我去拿。”   还没走两步,手腕便被人拉住了,萧廿站起身,把人圈进怀里,额抵着她的,低低道:“可我想吃你,怎么办?”   沈元歌睫羽颤了颤,被他托起下巴,含住了嘴唇。   沈元歌对他这种突如其来的亲吻已经习惯,手自然地扶住他劲窄的腰,闭上眼睛。   这个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的绵长,萧廿一下下亲着她,带着酒气和粥的甜香,咬她的唇瓣,好像在细细品尝,撬开她的齿关,舌尖滑进去,若有若无的撩拨。   沈元歌脚都软了,他却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察觉到手下腰肢失了力,索性带着她往前一迈,把人压在墙上,唇也往下移,经过她的耳垂,下巴,和脖颈,落在锁骨上,轻轻的啃噬。   心跳一下下顶着胸腔,沈元歌真要喘不上气来了,手握成拳去锤他的肩,萧廿顺从地停住,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牵起她的手往外走:“带你去看个东西。”   片刻后,两人坐在竹楼的屋脊上,远处的山坳漆黑一片,忽有一颗星子直冲上天,在黑暗的夜幕里炸开。   只是一瞬间,稀朗的夜星全部被掩埋,烟火连成一片一片,在夜空中全部绽放,繁光缀满天。   火树银花映在眸子里,沈元歌起先呆住了,良久才怔怔转回脸:“萧廿你……”萧廿伸手把她圈进怀中:“我答应过你的。”   沈元歌突然仰起头,凑过去亲了他一下。   两人亲了那么多次,她主动还是头一回。   萧廿哪里能放过,按住她的后脑勺就吻了回去,直到夜空归于岑寂才放开,理顺她的鬓发,贴在她耳边道:“元歌,我承诺过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你愿不愿意等等我?”   埋在心底的一点小疙瘩全部释怀了,沈元歌靠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 . .   那天宋念薇酒醒之后就没再来过国子监,郑若均去宋府找过她,没见到人。   生员们都在准备今年的春试,沈兆麟也不例外,这日下了学在湖边翻书,还没看两页,何清仪却找了过来,面色慌张:“兆麟,我对天指誓,这件事绝不是我传出去的。”   最近国子监里有传言,沈兆麟对宋家二小姐有爱慕之情,还是此事在生员中传的沸沸扬扬,只是暂时还没捅到上头去,宋念薇的未婚夫婿郑若均表示爱美之心,可以理解,他和宋念薇两小无猜,情比金坚,不会被影响,沈兆麟就这么被原谅了。   沈兆麟略抬了抬眼皮:“我知道。”   何清仪松了口气,挨着他坐下,愤愤道:“我当时只是开了句玩笑,到底是被哪个小人浑听去了,暗地里散播这种传言来害你!”   郑宋两家的老爷都是国子监长官,若是被他们知道了,兆麟以后的路一定会变得很艰难,只怕后头的春闱和殿试都受影响。   “不是别人。”沈兆麟把书合上,冷笑道:“他自己上赶着当绿毛龟,我能说什么?”   何清仪愣了一下,沈兆麟拍拍他的肩,起身走了。   几天之后,他去天元寺探望甄母,见到了宋念薇。   “上次的事,真的多谢你。”宋念薇比以前沉默了不少,站在树下,低着头。   沈兆麟道:“应该的。”   “我和若均认识那么多年了,他一直对我很好,我没想到他会…”宋念薇咬了咬唇,没再往下说。   “还嫁吗?”沈兆麟突然冒出一句。   宋念薇蓦地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眸色一滞,又别开去:“我…我不知道。”   这三个字包含了许多内容他们之间的婚约,更像家族联姻,执行与否她说了不算,况且这么多年,她相信郑若均对自己是真的有情,她也早就把自己全部的情感都倾注在了他身上,时间越久,陷得越深,说断就断太难。   两人关系挑明之后,郑若均对她有过不少亲密举动,也表达过那种想法,情到浓时,甚至宋念薇也动摇过,——对方就是自己此生的夫君,时间早晚又如何,只是一直没过火,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我听说了国子监近日的传言,你放心,我去跟父亲澄清,绝不会让你受影响的,”宋念薇话锋一转,蹙起眉心,“也不知道是谁传的谣言,太过分了。”   “不用澄清了,”沈兆麟道,“不是谣言。”   宋念薇脑子一蒙:“什么?”   沈兆麟又重复了一遍,他原本便没什么不敢承认的,如果那家伙不是个值得托付的人,就更不必再隐瞒。   他微微笑了下:“念薇,我知道你是个重旧情的人,不过比起这个,你还是要清醒一些,毕竟这关乎你的后半生。”他往禅院外去了,“有事就来找我,我在的。”   宋念薇站在原地,许久没动弹。   下山没走多远,她的马车就被人拦了,掀开车帘的手被郑若均抓住,他目光里带着审视:“你躲着我,来了天元寺?”   宋念薇想把手抽出来,可他扣得太紧,动弹不得,皱眉道:“你放开我,疼。”   郑若均动作一顿,却没松开:“是不是去见他了?”   宋念薇直视上他的眼睛,黑沉沉的:“我总得给沈兆麟道个谢吧。”   郑若均眸光一闪,下一刻却跳上车,不管不顾地搂住她:“念薇,我那时真的是情之所至,你原谅我好不好?”   宋念薇想挣开他,可是力气悬殊太大,被他拷在了车壁上,低头亲下来的时候,她头一次感觉到了恶心的排斥感,本能地甩手就撂了过去,车厢里响起清脆的巴掌声。   宋念薇手掌心发麻,微微喘着气,看着面前愕然的人。   郑若均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半边脸火辣辣的疼:“念薇?”   宋念薇错开他变沉的目光,道:“若均,这件事谈不上原不原谅,你也不用怀疑我跟沈公子,这么些年,我的心思全在你身上,就没想过别人,我也相信你对我有情,可年前你把我灌醉做的那事,你是情之所至,还是,还是性之所至啊?”   她说出后半句话,脸颊就因为羞愤而涨红了起来,她知道男女之事讲究个你情我愿,也知道两人成亲后肯定会有,可郑若均的作为让她很清楚的感觉到,他对自己并不珍重。   宋念薇抹了下眼睑:“你下去吧,我们都好好清醒清醒。”她说完,硬是把人推了出去。   马车重新变得宽敞安静,宋念薇低下头,用手埋住了脸。   . . .   初春时西边的羌族同乡民起了冲突,萧廿带着人前去处理,好几日都没回来。   羌族几乎每年都会在边界挑起乱子,纵民占地抢粮的事情不在少数,甘宁背靠西疆,也占一份,不过十几年来羌族对其颇有忌惮,不敢轻易进犯,这次却是个例外,好像是北边的混战闹大了,官府又无力管辖,才蔓延到了这里。   自从来到巴蜀,沈元歌头一次体会到了食不下咽的感觉,每日都去山口等着,这天黄昏时分终于盼到了他们骑马归来的身影。   萧廿远远瞧见她,当即甩下众人纵马驰近,翻身落地:“你怎么来了?”   他身上血腥气重的冲鼻子,听见沈元歌问他有无受伤,笑道:“没有,不是什么大事,你怎么跟苦等夫君出征归来的小媳妇似的,回去吧。”   沈元歌一怔,他说的像是句玩笑话,自己却是真把这种滋味体会了一番,不过她的心思很快就从这上面移开,落在他身侧:“那你背着手做什么,伸出来。”   萧廿当做没听见她的话,左手牵马,催着她往前走,沈元歌不依,硬是把他的胳膊拽了过来,结果摸了一手的血。   对上沈元歌心疼和责备的目光,萧廿有一瞬间的心虚和窘迫:“就破了点皮,没事儿。”   沈元歌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把人拉回了自己的住处。   他小臂上被划了一条两寸多长的刀口,只草草绑了一下,还滴滴答答往外冒着血,幸而没有伤到经脉,沈元歌给他把血肉里的尘泥清理干净,敷上草药,用细布仔细包扎,也不想再训他了,只道:“你最近有些急躁。”   萧廿正沉浸在被心上人照顾的幸福里,眉眼都带着笑,听见她这句话,愣了一下:“嗯?”   沈元歌给他打着结:“你们回来时人马齐全,伤亡不大,还有心说笑,说明成功打退了羌族,可这伤是新添的,还在滴血,刀口从下往上砍,左深右浅,应当是收尾时被地上的残兵所伤,以你的身手,若是心思集中,不会出现这样的失误,”她拿起剪刀,将剩余的细布剪断,才抬起眼来,“是不是寨子里出了什么事情?”   萧廿眼中讶异之色一闪而过,旋即笑了,揉揉她的头:“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北边有股山匪内斗,伤亡惨重,两个当家的都折了,现在他们群龙无首,难以支撑,又担心官府趁虚而入,想归到甘宁来。”   沈元歌觑着他的神色:“你不想接纳他们。”   萧廿颔首:“那起子人原本就是一帮流匪聚头,毫无规章道义可言,打着劫富济贫的旗号欺男霸女,恶事做尽,落到今日地步也是自食其果,招揽他们,早晚搅把甘宁的水搅乱。”   沈元歌把沾血的袖子给他放下来,道:“那派人去回绝了就是,缘何焦虑?”   萧廿眉锋蹙起:“董翰青意在收纳。”   沈元歌意外道:“这是为何?”   萧廿唇角勾了勾:“将领出身,对自己调教下属的能力太有自信。他说话是有分量的,舅舅在犹豫,我也没法阻拦,只能让人过来谈谈看看。”他食指曲起,一下下敲着桌面,“两千余人,是肥肉还是害群之马,说不定呢。”   沈元歌道:“别担心,舅舅会有分寸的。”   萧廿嗯了一声,她站起身,从柜子里托出来一套衣裳:“你这件衣服破了,我给你做了套新的,换下来吧。”   萧廿接过来,亲了一下她的额:“好,回去沐浴之后再换。山上还有些事,我先走了。”   沈元歌点点头,目送他出去。   春和日暖,她也不愿整日在竹楼里闷着,这几日经常和祝衣去山里摘蘑菇,回来熬菌汤,今天才进林子,祝衣便被姐姐叫回去帮忙弄篱笆了,沈元歌不想回去,提着篮子自己往里走,一段路后,感觉后头好像有东西跟着自己,抬头看见枝叶上有黑影窜过,认出是谁,不觉笑了,冲它招招手:“小黑。”   黑豹一跃,在离沈元歌不远的一处枝桠上趴着,尾巴垂下来,勾起一个卷,再放下,冲她叫了一声,沈元歌过去握一握它的尾巴尖:“你怎么来前山了,跟着我吗?”   小黑抻起脖子,纵身跃下来,蹭她的手。   沈元歌顺顺它的毛:“走吧。”   一人一豹在山林里穿行,前山林子并不密集,小路也宽,临着潺潺山溪,湿气大,蘑菇冒的也多,没用多久就采满了一篮子,沈元歌把竹篮搁在树下,去溪边洗手,小黑也跟过来,伏下身子啪嗒啪嗒喝水。   沈元歌走的有些累了,寻了块石头坐着,等小黑喝完,没成想它才仰起头,目光便捕捉到了林中略过的什么东西,蹭的一下便窜进林中,追了过去。   沈元歌站起身:“小黑?”   黑影在树桠间一闪,不见了。   兴许是看见什么猎物,跑去逮了,以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沈元歌翘首望了一会儿,心道它肯定还得回来,若看不见自己还要费功夫找,索性继续坐着等,顺手拔了几根草叶编手环。   因是往回走,此处离前头乡民居住的地方不是很远,只是春时人家大都忙着农桑牲畜之事,少有人来,因此附近只有山涧流水声和山林中的鸟雀虫鸣,越发显得幽深静谧,沈元歌把手举到眼前,透过指缝看穿过来的阳光,闲适间,却听见背后好像有特意放轻的脚步声,朝自己这里走了过来。   沈元歌心里突然不安,回过头去,看见前面的山路上出现的几个人影。   四五个男子都是草莽打扮,但从走路的姿势一眼就能看出不是甘宁的人,脸上挂着令人恶心的笑容,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她站起身,余光扫视四周,唤了一声:“小黑。”   附近的鸟飞走几只,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回应。   沈元歌抬脚便走,肩膀却被一只手扣住:“丫头怎么慌慌张张的,是走迷了?没事,哥几个带你啊。” 第46章   沈元歌心头一紧,蓦地回身打开他的手,往后退两步,看清了他们的模样,几个男人都十分高壮,身上积聚着凶狠的杀戮之气,其中一个脸上有条疤,目露精光,紧紧黏在自己身上,打量的她浑身不舒服。   她有点害怕,不让自己显露出来,道:“你们才是走迷了,甘宁几位爷都住在主峰的楼寨里,这里是前山。”   几人相视一眼:“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去找谁的?”   沈元歌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你们既要投靠甘宁,还是守住这里的规矩好些,若是找不到路,我可以找个老乡带你们。”   疤脸男人早就丢了魂:“小美人,还威胁老子?”他的手往沈元歌脸上贴,涎笑道,“瞧这细皮嫩肉的,跟山里的粗野村妇就是不一样,是哪家被掳来的小姐吧?”   沈元歌见言语没用,转身便逃,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拽了回去,呼叫被捂在嘴里,脊背撞在树干上,疤脸早就血脉偾张,一脸兴奋:“老子带着两千多个人,换你一个,他甘宁不亏!”他哈哈大笑,“还以为甘宁规矩多森严,住了一群和尚,没想到还藏着这样的美人儿,管你是谁掳来的,老子还非要不可了!”   他张嘴就啃她的脖颈,还动手撕扯衣襟,沈元歌强忍着恐惧恶心,抓住空子用膝盖重重往上一顶,疤脸疼的闷哼一声,扭曲着脸蹲了下去,沈元歌迅速往林子跑,后头扯着嗓子骂骂咧咧:“找死的臭娘们,还不把她给老子抓回来!”   幽林里坑洼不平,沈元歌一边跑,一边找寻着那个身影,不察绊了一跤,险些跌倒,被他们钳住了胳膊,在被捂住嘴之前拼力喊了一声,让人给拖了回去,疤脸摇摇晃晃站起来,嘴里骂骂咧咧,甩手便打,巴掌落下时,林里突然刮起一道风,伴随着野兽愤怒的低吼,一只黑豹朝着这里扑了过来,纵身跃起,一口咬在了疤脸的肩膀上。   凄厉的惨嚎炸飞丛林中鸟,其他几个人皆吓的面无人色,还有两个直接尿了裤子,连滚带爬地往后退,豹爪扒住他的胳膊,下颔一扬,疤脸的整条胳膊便被撕咬了下来,温热的血洒了一地。   沈元歌摔倒在地,血飞溅到她身上,余光瞥见那人的残肢,胃里搅动,险些干呕出来,眼瞧着豹口就要咬断他的脖颈,扬声唤道:“小黑!”   小黑见了血,兽.性奔涌,却不得不停下,烦躁地闷吼一声,尾巴扫着地面,丢下已经疼昏过去的人,走到她面前,鼻尖碰碰她的脸,似在询问。   沈元歌想伸手,肩窝一阵剧痛,才发现胳膊被拉伤了,只得换另一只摸了摸它的头:“没事。”   另外几个人早就吓成了软脚虾,哆哆嗦嗦爬起来想往外跑,被小黑瞥见,几步跃到溪边,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动静闹得太大,今日当值巡山的两个人远远地听见声音,寻了过来,看见满地血迹的一幕,都吓了一跳:“怎么回事?小黑伤人了?”   沈元歌掩住被撕破的衣襟站起身,将原委说明:“是他们图谋不轨,小黑只是想护着我。”   两人脸色一变,尚未发声,方才的话却提醒了地上的几个无赖,爬将起来喝道:“我们好心好意来投奔甘宁,分明就是这个疯女人指使野兽伤人,我们大哥都掉了一只胳膊,生死未卜,还有什么好说的!赶紧把你们爷叫过来,咱们得有个说法!”   沈元歌惊魂未定,先被这通颠倒黑白还振振有词的说辞气的冷笑:“我指使?我再指使一遍给你们瞧瞧如何?”小黑刨着地面的前爪一顿,蓝幽幽的眼睛对准了前头的人。   对方大腿一颤,险些蹲到地上去,其中一个巡山的道:“小李你在这里看着,我去叫三哥,”他下巴点点晕在地上的那个疤脸,“烧块石头给他止血,没看见都快淌死了?”   他说完便离开了,小李阴测测瞪了几人一眼,扯下一段缠腰,勒在疤脸还剩一截的肩膀上,打上死结,那些人见状不好,想偷偷溜走,被小黑的一声低吼拦住。   一块鹅卵石放在火堆上烧红,直接烙在断肢上,皮肉呲呲作响,冒出一阵白烟,疤脸又疼的恢复了意识,惨叫出声,沈元歌呼吸一滞,别开脸去。   血肉被烧焦的气味还没散干净,人便来了,直奔沈元歌,扶住她的肩:“没事吧?”   沈元歌肩窝的拉伤被按到,吃痛轻嘶一声,摇了摇头:“还好小黑在。”   萧廿立即松开手,看到她被撕开一块的衣襟,还有胸口的抓伤,面色随之变得沉冷至极,扫向在场的人,双目微微眯起:“谁干的?”   其他人都被他身上的气势吓的往后退,偏生有个人狂妄无赖惯了,没有丝毫眼色,还想把事情推脱出去:“你小子是这儿的爷?把你们爷叫来!我们大哥才来甘宁,就给伤成这样,老子他娘的才不管这娘们是谁的姘头,你们得负责任!咱们之前谈的条件也得改!”   话音未落,只闻砰地一声,萧廿手中马鞭便抽了下来,力道极大,那人脚边的石头直接裂开一条缝,吓了一大跳,往后弹跳开,险些跌到水里去。   他身上透出可怖的暴戾气息,一把将沈元歌揽进怀中:“敢动我的人,还谈什么?谈谈你们怎么死?”   沈元歌掀起眼帘:“萧廿…”才念出两个字,便被按住了嘴唇,萧廿把她弄乱的鬓发理到耳后,柔声道:“乖,你先回去歇着。”   他把她放开,让小李把人送回村寨,待沈元歌走远了,他才转身,飞起一脚将方才叫嚣的人揣进溪里。   水花四溅,萧廿扫视一圈,吩咐身后的人:“全都带到山上去。”   有人犹豫道:“三哥…不再问问?”   萧廿冷然盯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   空旷的山顶上,几人都被堵住嘴巴绑成了粽子,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在悬崖边上扭成蝉蛹,萧廿走上前,对他们呜呜的叫声充耳不闻,一个接一个的往下踢。   万丈深渊就在眼前,摔下去定然粉身碎骨,剩下的人双目暴突,眼睁睁瞧着身边一个个大活人落下山崖,在自己眼前迅速缩小直至消失,面色如土,挣扎起来对着萧廿砰砰地磕头,只剩三个人的时候,一道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阿崇,你在做什么!快住手!”   萧廿转身,当着来人的面,又踢下去一个:“我在做什么,董叔看不到?”   董翰青接到消息就赶了上来,还在喘气,脸都青了:“你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吗?你放肆!”   萧廿面色沉冷,轻笑一声:“董叔,甘宁山什么货色都收是吗。”   董翰青道:“他们的规矩与我们不同,等归入甘宁自然能管教过来,你如今赶尽杀绝,就是断了两边的路!”   萧廿下巴微昂:“董叔这是在提醒我,带人去屠了那个山头?”   “你……”   “一群乌合之众,从根上就是烂的,才进甘宁就管不住裤.裆里那玩意,以后更管不住,你当我们甘宁没老弱妇孺?董叔要带就自己去北边带,别祸害了我们自己的乡民!”萧廿说完,一手一个将两人提起来,扔到董翰青脚边,阔步下了山。   陈昂知悉这件事情之后,把董翰青和萧廿都叫了过去。   “老董,甘宁山走到今天,我们也不需要这千把个末路之徒来撑门面,何况今日之事,足以看清他们流匪本质未改,难以调统,此事便作罢吧,不要再提了。”   董翰青身形一动,“陈兄,那几个人只是个别,他们…”   陈昂摆摆手止住他:“他们既然能代其他人来这里,就是在山上有一席之地的人,老董没听过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道理么?”   董翰青看他神情,心知此事再难更改,只好应是,寻个由头退了下去,陈昂对萧廿道:“你这性子得改改,这回便罢了,若以后再如此冲动,免不得要吃大亏。”   萧廿下颚紧绷,薄唇抿成一条线:“是。”   陈昂看着他,轻叹一声,“元歌丫头没事吧?”   “手臂上拉伤不轻,差点脱臼,其他倒都还好。”   陈昂道:“姑娘家碰上这样的事,肯定受了惊吓,你多安抚安抚她。”   萧廿点头,向他行了一礼,转身出去了。   天色渐昏,沈元歌泡在热水里,只露出肩膀以上的部分,没受伤的那只手搭在浴桶沿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从她白天回来就不断地洗澡,身上的伤口都不管,皮肤搓的红泱泱的,祝衣担心她受凉,已经给她添了三回热水。   水雾氤氲,沈元歌撩起眼帘,手伏在胸口搓了又搓,被抓伤的锁骨下面都掉了一层皮,她仍然觉得恶心。   今天她才惊觉,自己这么排斥旁人的触碰,恨不得把被碰到的地方的肉都削掉。   浴房外敲门声响起,祝衣进来道:“姑娘,三爷来了,”她走近,温声劝她,“姑娘在这里大半天了,快些出来吧,我给姑娘更衣。”   沈元歌回神,哦了一声,终于从里面站了起来。   祝衣给她擦了头发,一时半会儿也没法干,只能湿润润的铺在背后,披一方斗篷,去了二楼的堂屋。   萧廿把她扶进去,向祝衣点了下头,祝衣会意,松手退出去,带上了门。   沈元歌把斗篷解下来,牵动肩部伤口,略皱了下眉头,萧廿很快捕捉到,将斗篷接过,挂在一边,瞥见她脖颈被水泡的泛白擦伤,眉锋蹙起:“怎么还没上药?”   沈元歌摇摇头:“刚洗干净。”   萧廿拍了一下她的额:“是不是傻,坐着,我来。”   他坐在她对面,将带来的药膏打开,用玉棒挑了,小心翼翼地抹在伤口上:“疼么?”   沈元歌道:“不疼。”   萧廿紧绷的脊背松了些,给她抹另一处,露在领口外面的小伤口都处理好了,萧廿停下,手指顿了顿,又道:“给我看看你肩上的伤。”   沈元歌咬了下唇,没有出声。   萧廿把药膏放下,解开她的纽扣,把衣裳褪到锁骨下面,露出肩膀。   连着右肩的一段手臂都又红又肿,原本拉伤之后需要用冷水敷,她一回来就去沐浴,淤血反倒积了一片,锁骨下头也混着伤口搓破了,沈元歌没觉得自己有多严重,不过是因为她皮肤白,有点外伤看起来就很明显,有点虚张声势。   她把这话说了,萧廿的呼吸却没减轻,抓着椅背的手指节根根突起,倾身靠近,轻轻搂住了她,一字一句道:“元歌,以后我绝不会让别人再伤你半分。”他这话显然是从齿间迸出来的,一字字咬的极重,带着森冷的寒意。   沈元歌心头一跳,把他往外拉了一点,温声道:“今天的事本就始料未及,又不是你的错,只是你把他们怎么样了,会不会影响到甘宁?”   萧廿将眼底的狠戾之气压下去:“放心,他们本就是一盘散沙,不然也不会来投靠,没这个本事。”   沈元歌松了口气:“那就好。”   萧廿给她上完消肿的药,哄她去睡了,才漏夜回到山上,找来人询问:“今天那两个人呢?”   看守道:“二爷还没说怎么处置,在里头关着。”   萧廿扫一眼禁室,道:“砍了喂狗吧。”   看守蓦地抬眼,旋即确定他不是在说气话,又低下头去:“是。”   ...   过去的糟心事对沈元歌而言和丢掉的东西没什么区别,她很快便调整好了心绪,也没把那点伤放在心上,结果第二天一早起来便发现右肩带累的整条胳膊都不能动了,废了好大劲才把衣服穿上,本想这么糊弄过去,结果用餐时还是漏了陷。   祝衣用勺子舀了粥喂她,也不知是不是帮姐姐看小外甥的后遗症,把粥往她口中送,脸上还带着疼爱的笑:“来,张嘴嘴,真乖。”   沈元歌:“……”   她抖掉起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把勺子夺回来:“我用左手就好了。”   结果喝粥还凑合,夹菜根本不行,夹三块掉两块,到头来还得让人喂。   祝衣的青笋炒的最好,清香鲜脆,沈元歌就着她的手吃了几筷子,自己端着碗喝粥,房门便被敲响了。   付岩提着包袱进来,说要上京城去,问她有没有什么话带给甄母和兆麟。   沈元歌唔了一声,看了看自己形同作废的右手,没法写信了,道:“你告诉他们我一切都好,不用挂念,让他们好好照顾自己。”   付岩哎了一声,等着下文,沈元歌又道:“兆麟今年应举,殿试之后,让他在京中购置一处宅子,自立门户吧,方便的话,把姥姥也接过去。”父亲留下的家产虽不太多,但买出小院还是够的,何况想他离开国子监之后,也再不愿回甄府了。   付岩一一应下:“妹子放心,我一定把话带到。”他顿了顿,笑道,“今年小少爷应举,妹子怎么看上去一点都不担心撒。”   沈元歌道:“兆麟命好,没什么好挂念的,你一路顺风,到了那里给我们传个信,也好让我们放心。”   付岩将包袱甩在背上:“好嘞,那我走了。”   沈元歌目送他出去,回到饭桌上,听见祝衣和她说笑:“我还以为姑娘会说小少爷才能傍身,才有自信不担心的,命好算什么理由?”   沈元歌把粥吃尽,揾着腮笑道:“我掐指一算,老皇帝今年病了,主考官是阁老袁衍,他为人正直刚派,最是惜才,所以今年的春闱会相对公平,不会埋没人才。”   祝衣眼睛一亮:“真的吗?”   沈元歌确信自己的记忆没出错,点了点头,却被小丫头拉住手:“姑娘还会算命呐,给我算算撒。”   沈元歌:……玩笑开大了。   祝衣满怀期待的瞧着她,眨一眨眼,里头全是小星星。   沈元歌咳了一声,指腹点点她的额头,煞有介事道:“我看你天庭饱满,眉清目秀,是一生顺遂,求仁得仁的好命格。”   祝衣满意地笑了,将饭桌收拾干净,哼着歌儿出去。   沈元歌拍拍胸口,松了口气。   主考官是袁衍的事情公布出来之后,在京中引起了不小的风波,有人欢喜有人愁。   谁都知道这位两朝阁老油盐不进,许多备好贿银的富家子弟愿望落空,只好再等三年,有真才实学的寒门子弟心里却踏实了许多,他们不能凭借祖荫,无法捐官,唯有靠着科举一级级往上爬,是以去年秋闱在榜的寒门生员都卯足了劲准备今年的殿试,毕竟只靠笔杆子应试的机会在这个时局,真是可遇而不可求。   比起这二者而言,沈兆麟的身份就比较尴尬了,他本是官宦子弟,没有双亲,偏和国公府扯上一杠子,外人看来家世甚高,实则无凭无靠,比寒门学子好不到哪里去,甄家如今不受宠信,出了什么事说不定他还得受连累。   加之国子监关于他的传言还没消,看透的同窗对他都颇感唏嘘,沈兆麟对外头的流言蜚语充耳不闻,他现在没空搭理这些,把门窗一关,躺在榻上放空。   关于宋念薇和郑若均,他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事情,可每次快要想起来的时候脑子就卡壳,就跟话在嘴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似的,难受的紧。   这种如鲠在喉的状态一持续就是两个月,直到春闱放榜回来仍是如此。   国子监的传闻换了一个风向,袁衍对沈兆麟的文章大加赞赏,因碍于殿试尚不好会面,但于生员而言,春试夺下会元已是前途可期,更何况一场春闱便得了阁老赏识,这天放榜后纷纷过来庆贺,沈兆麟才从何清仪那里知道自己中会元的事,一拉开门,便被涌上来的几个同窗给堵了。   “兆麟兄弟夺了头名,又得袁老青眼,前途无可限量,来日平步青云之时,可莫要忘了我们的同窗之谊啊!”“兆麟是重情重义的人,今后我们也是同僚,如何忘得,是吧兆麟!”“听闻你最近神思倦怠,我特地找了好药来…”“郑大人找我。”沈兆麟打断了他们的话,转向何清仪,“是吧何兄。”   何清仪反应过来,忙点头道:“啊对对,等着你呢,大人心情不大好,你仔细些,快去吧。”   周围突然寂静,沈兆麟颔首,破开人群走了出去。   没人拦着,他们虽中了举人,可入围殿试的还要在这里待一段时日,郑若均的父亲是太学长官,如今找他,怕是和先前的传言引起的龃龉有关,谁上赶着凑这个热闹,面面相觑了片刻,便都识趣的散了。   沈兆麟得以脱身,转头去了天元寺找僻静。   他大半心思全挂在了宋念薇身上,越想不起来,便越忍不住去想,想着想着,还莫名其妙的红眼圈,让人头疼,殿试那天起来便昏昏沉沉的,有点发热,日暮时写完策文出来,还没回到国子监,便晕倒在了路上。   一个月后,付岩赶到了京城。   城中比往日的集市还烦嚣,路边挤挤挨挨,沿街酒楼客栈的露台上也都是观望的人,偌宽的街道,付岩一人骑着马,竟走不动,他看的迷糊,索性翻身下来,寻了个人问:“老大爷,今天是什么日子撒,这么热闹?”   老大爷看了他一眼:“小伙子外头来的吧?”   见付岩点头,他道:“别骑马啦,再路边等会,今儿是进士们跨马游街的日子,当心冲撞了贵人!”   付岩爱凑热闹,一听这个就来兴了:“那我赶的还挺巧撒。”   老大爷没再理他,往前头挤了过去,他身上穿的不错,说不定是急着去招女婿。   付岩想把马牵到路边一家酒肆下头拴着,还没走两步,半空突然出来一个绣球,朝他迎面飞来,付岩一惊,慌忙扬臂用刀鞘一挡,又生生给挡了回去,周围顿时响起一阵唏嘘声,付岩脑子向来慢半拍,看见那只圆滚滚的绣球又砸回露台,煞有介事地摸摸下巴,砸的还挺准。   身边响起一个声音“这小子怕不是傻哦”,他才抬头,瞥见楼上脸都绿了的闺秀,惊觉自己干了什么,扭头便钻进了人群,深藏功与名。   姑娘,不成撒,我心上有人啦。   周围的人只闹了一阵,瞧见远处旗鼓开路,知是今年的新士来了,纷纷往那边拥了过去。   一时间欢声雷动,付岩个子高,稍微仰头,便将路上景象看了个清楚。   头戴金花乌纱帽,身穿大红蟒袍的状元先过去了,第三匹红鬃马载着探花郎经过时,付岩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用手搓搓,再拿下来,确认自己看清了,乖乖,那不是元歌她弟沈小少爷么! 第47章   沈兆麟身着红袍,鲜衣怒马,给人一种儿郎初长成之感,棱角分明的脸上却不见喜色,反倒有些冷漠,对周围的花团锦簇也视而不见一般,驱马径直往前去了。   付岩搓搓脸,好不容易等所有的进士都走完这条街,开路的士卒也没了,拉着马找到僻静处,唤来一路跟着的信鸽,急匆匆写了一封信,将这个消息递到巴蜀。   直到信鸽扑簌簌飞远,他还乐呵呵的,丝毫没有甘宁同当今朝廷乃是死对头的觉悟,翻身上马去了天元寺。   三鼎甲不必参加朝考,直接制授官职,探花循例除翰林院编修,第二日的探花宴上免不了又是一番应酬,沈兆麟连轴转了三天,终于得闲,去寺中拜望甄母。   付岩头一天怂的没敢进寺门,在附近寻一处客舍住下了,翌日起来把自己收拾收拾,才去了山上,他一步未停,远远地看见小禅院中蹲着的人影,站住了。   春菱在院中喂猫,听见声音,循声抬头望去,手里的食盆掉在地上,骨碌碌滚下了台阶。   付岩见到这小丫头泫然欲泣的一幕,十分感动,心道莫不是她也喜欢我,朝着她迎来的方向迈步就走了过去,就差伸开双臂来个熊抱了,结果听见她道:“喂,你发什么愣,我问你我家姑娘呢?”   付岩回神,看见春菱探着身子往后瞧空空如也的幽静小路,又退回来,有点委屈:“她没回来啊?”   付岩:……   “她现在哪敢回京,万一那个什么中山王又想起来,和你家老爷再整出点什么事情怎么办?”   春菱沉默片刻,垂目吐出一口气:“说的也是。”   她忽而亮起眼睛,又抬脸问他:“那姑娘有没有让你稍信来?”   “……这个还真没有。”   春菱转身朝里走,背影落寞,付岩喂了一声:“要不要这么绝情撒。”我千里迢迢赶过来也很辛苦的好吗。   “我家小白还饿着呢,”春菱拾起猫盆,把猫粮搁在手里,哄毛团来吃,沈元歌走后,小猫和她便最熟了,吃完食物,便一下下舔她的手心,付岩跟了进去,看见一只体态优美的小白猫伏在她脚边,不由得笑了一声。   春菱抬头:“你笑什么?”   “你养了一只小白,元歌妹子在山里养了一只小黑,好巧。”   春菱也笑了:“姑娘又养了一只猫吗?”   付岩嘴角抽抽,嗯,好大的一只猫啊。   他伸手比划:“是头黑豹,三哥救回来让她养的,现在站起来比你还高。”   春菱睁大眼,手握成拳便朝付岩的手臂砸了一下:“你们竟然让姑娘养豹子?伤着她怎么办?”   付岩没躲,挨上了,道:“怎么会伤她,小黑把她和三哥护的跟什么似的,整个就是一儿子,亲着呢。”   春菱眼中露出惊异和趣味之色:“真的?”   付岩成功打开话匣子,拉着她在院中坐下:“那是,你家姑娘在那挺好的,甘宁趣事也多的很,你要是有空,我讲给你听。”   春菱突然对眼前这人没先前那么反感了,又实在想知道沈元歌现在过的事什么生活,捏了捏手指:“…我现在是没什么事可忙。”   甄母和陈嬷嬷从宝殿礼佛回来,还没进门,就听见一串银铃似的笑声,陈嬷嬷过去,唤了一声:“春菱,你在干什么呢?”   春菱忙站起来:“老太太,甘宁山来人了。”付岩想起萧廿的嘱咐,也起身冲她们行礼,甄母拄着拐杖走过来,扶了一把,对春菱道:“来了客人,还不着紧着上茶去,在外头就听见你在笑了。”   她虽然像是责备,脸上并没有苛责之色,仍然和和蔼蔼的,让付岩进屋坐,春菱吐了下舌头,转身去备茶。   听付岩说沈元歌一切都好,甄母放下心来,对付岩道:“老身就希望他们姐弟俩能平安喜乐,如此也算不负她娘亲。”   付岩应是,甄母又道:“劳烦你大老远的过来,旅途劳顿,歇两日再走罢,山下客舍不少,寺里也有禅房,你想在哪,我让陈嬷嬷去安排你的住处。”   付岩求之不得,面露喜色:“不劳老夫人费心,我昨天到的京城,已经在客舍住了一晚,我去续几日房费便是。”   甄母道:“这怎么好,老身虽然不在府中住着,总要尽地主之谊,况且阮阮还承蒙你们照顾,别再推辞了。”   话说道这里,付岩也不好再说什么,顺着应了,正逢春菱把茶水端来,搁在桌上,甄母瞧着时辰也差不多了,吩咐她和陈嬷嬷去准备午膳,“都是素食,莫要介怀。”   付岩站起身:“怎么会,我和春菱去吧,老太太身边不能没人,嬷嬷留在这儿就好。”   甄母哎了一声,付岩已经风风火火地推着春菱出去了。   甄母目送他们离开,笑着叹道:“年轻人就是有精神。”   陈嬷嬷给她摇着扇子:“话是这么说,未免有些失了规矩体统。”   甄母垂了垂目:“规矩,我守了大半辈子的规矩,到头来,又得到了什么呢?也算是老天爷给的教训,对后生们该放手的还是得放手。”   陈嬷嬷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福身道:“是。”   ...   第二天沈兆麟来的时候,付岩正在和甄母和春菱说沈元歌的事,他本不是个多会说话的人,奈何主仆俩盼着听,这两日可真是练了舌头,见到小少爷来,总算能转一转话题,恭贺他高中之喜,沈兆麟看了付岩两眼,笑道:“是你啊,我记得的。”   “姐姐还好么?”   还是这个问题,付岩撑着吐血的疲惫感又说了一遍,坐回去灌茶,甄母忙着和沈兆麟说话去了,付岩缓口气,朝春菱使了个眼色,让她跟自己出去。   春菱会意,跟他来到院子里:“怎么了?”   付岩心里催着自己说正事,却一时语塞,抬手搔搔后脑勺,憨笑了两声,这举动把春菱也逗笑了,掩掩唇道:“我突然觉得你这人还挺可爱的。”   付岩眼睛一亮:“真的?那你就是不讨厌我了?”   春菱踮了下脚尖,低头嘟哝:“我本来就没讨厌过你,不过是你那时突然冒出来,觉得奇奇怪怪而已。”   付岩放心了,道:“春菱,其实我这次来…”“春菱!”   即将出口的话被人打断,何清仪突然行色匆匆地闯了进来,“兆麟呢?”   春菱不明所以,抬手往门里指指:“在里面。”   何清仪像是追过来的,还在喘气,快步进了门,春菱和付岩相视一眼,面色微变:“他脸色不对,不会是出事了吧。”   沈兆麟瞧见夺门而入的人,站起身来:“何兄,怎么了?”   何清仪向甄母行礼,欲言又止,只道:“老夫人,太学出了点状况,我想和兆麟单独谈谈,可以么?”   甄母见他面色不安,应道:“好,你们快去。”   何清仪拉着沈兆麟出去,出了禅院的门,才压低声音道:“宋府出事了。”   沈兆麟脚步顿住:“嗯?”   何清仪道:“就是念薇姑娘家,宋大人不知为何触怒龙颜,皇上旧事重提,把先前旁人弹劾过的罪名又翻了出来,派人去抄捡府邸,现在宋府已经被围了。”   有什么被压在回忆最深处的东西被掀起一角,然后连皮带肉地全部撕开,沈兆麟头痛欲裂,险些没站稳,肩膀磕在墙上,额角青筋鼓动,发出一声闷哼。   何清仪唬了一跳:“兆麟,你没事吧?”   沈兆麟挡住他来搀扶的手,缓了一会儿,才道:“没事,”他直起身,按了按额头,“这件事和宋婕妤失宠有无干系?”   何清仪脸色变了变:“宋府变故发生的太突然,不过殿试前几天,太学里一些家人在宫中当差的生员是提过这件事,可你那几日不是一直闭门不出么,如何知晓的?”   对上了。   大段记忆奔涌而至,把两个月来困扰着自己的空白全部填满。   他的脑海好像变成了一面鼓,里头困了只野兽,挣扎着想要逃出生天,在里面叫嚣不断,从他晕倒那天起,他就感觉鼓面裂开了一条缝隙,今天终于全部破鼓而出。   先前他只记得自己前世在官场中的起起落落,笼统的像写文章时打的草稿,此刻所有的细节都被填充完整。   沈兆麟把关于宋府的事情从一团乱麻中扯出来,白着脸推开何清仪,半步不停地下了山。   昙花一现的家族不在少数,当年宋家突然失势被贬,郑若均生怕受到牵连,本欲悔婚,不知为何又勉强纳她为妾,八个月后诞下一女,宋念薇无依无靠,从此在深门大院中没了消息,境遇如何可想而知。   沈兆麟一路疾驰赶到宋府所在的那条街,被士卒端着长矛给拦住了,奉旨带兵封路的郎官认出他,呦一声迎了上来:“这不是探花郎么,怎么到这儿来了?”   沈兆麟翻身下马:“劳烦大人通融些许,我有急事进去。”   郎官把他往外拉:“我的小大人,今天还真不行,你没瞧见这里三层外三层的,还是绕道吧,要么抄捡完了再进。”   沈兆麟心急如焚,不得不按捺下来,前世皇帝对宋府发难,比这要晚两个月,应是姐姐没有进宫,后宫中事也随之改变,且影响了前朝的缘故,他撂拳砸了一下路边柳树,不能全靠着那些记忆,只好问郎官宋府到底出了何事,郎官道:“圣上天威难测,想处置谁家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么,本官不过带兵来抄捡看守,具体罪名如何我也说不准。”   沈兆麟抓住一个词:“只是抄捡,不是抄家,对么?”   郎官应道:“是这回事。”   沈兆麟的心绪定了定,看来形势比前世要好。   他知道宋家为官手上的确不干净,但到底是才起势不久,尚不敢犯下大错,况且念薇无辜,只要她别再被祸害就好。   沈兆麟握紧手中马鞭,耐着性子等,约摸半个时辰,一队兵士抬着两个箱子出来,郎官这才下令收兵,回宫复命去了,临走前不无好心地提醒兆麟:“小大人,宋家如今怕是要倒,小大人才入翰林,前途无量,还是少沾染的好,犯不着的。”   沈兆麟垂目:“多谢大人提点,我会注意。”   郎官领兵走了,待前路解了封禁,匆匆进去,远远地看见宋府诸人一片愁云惨雾,有的人还跪在地上哭,被搀起来,抽抽搭搭地往里走,宋念薇跟在最后,进门前好像察觉到了什么,顺着街道的走向抬起头,正和沈兆麟对视。   两人之间隔着一段距离,周围变得寂静。   沈兆麟走到她面前,宋念薇脸上没泪,只是眼圈有点红,勉强勾了下唇角:“也就你还敢来这里。”   沉默片刻,他道:“都会好的。”   宋念薇点点头,沈兆麟终于还是问:“他没再碰过你吧?”   宋念薇面色一顿,连忙摇头:“没有。”   沈兆麟放下心来:“那就好。”   宋念薇垂下眼帘,话里带着自嘲的意味:“先前是我躲他,姐姐出事之后,就轮到他躲我了,实在没意思。”   沈兆麟敛眉:“他就是个人渣,不值得你…”“兆麟公子,别说了。”宋念薇打断他的话,身后她的三哥从府里出来,唤道:“妹妹,还不进来,娘找你呢。”   他看见沈兆麟,一怔:“沈翰林?”   沈兆麟向他行礼,对方的目光却从他们二人之间走了一个来回,表情有些许微妙,但也没说什么,只让宋念薇快来,宋念薇咬了下唇,向沈兆麟福了福身:“今日不好招待了,你慢走。”   她转身要回府,沈兆麟却蓦地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宋念薇猝然回头,沈兆麟沉声道:“别做傻事,知道么?”   看见宋念薇点头,沈兆麟这才松开手,目送她进去。   沈兆麟想起下午还要应邀去拜访袁衍,这是正事,不能耽搁,只在府门前站了一会儿,也回去了。   袁衍很少在家中待客,只在内阁相看后生,沈兆麟是第一个。   皇帝近年懒政,行止放任随意,这位阁老为了朝事安稳可谓心力交瘁,然而业已年老,兼之朝中蠹弊越来越多,十分力不从心,有意培养新士,沈元歌所说的命好即在于此——沈兆麟今年应举的确赶上了好时候。   他于国事治策之事本就颇有见解,今早拾起前世记忆,对朝政更是洞若观火,来内阁的路上便将所有的事情都梳理了一遍,同袁衍的这番交谈一坐便到了深夜。   袁衍对这个年轻人大加赞赏,觉得朝中能士后继有人了,笑道:“若非你尚未及冠,头次应试,本官还真舍不得你官居翰林,委实屈才,不过年轻人当需历练,以你才能,今后岂又止步于一个翰林院呢?”   沈兆麟道:“小生所历尚浅,不过管窥之论而已,大人谬赞了。”   袁衍颔首,似是有些疲了,话锋一转:“你可知你这探花郎的名号是如何来的?”   沈兆麟唇角一抿,道:“大人想听小生说真心话?”   “那是自然。”   “廷试之后读卷的大人选出十本的策文呈交皇上,我们也要进殿面圣,钦定御批一甲三人,廷式当日小生不慎发热,策文的水平应当也受了影响,忝居前十已是侥幸,可面圣时未见陛下评点文卷,而是径直当面指定三鼎甲,是以小生猜测,这个名次,其实是为着皮相。”   袁衍似是不想他说的如此直白,微微一愣,旋即大笑道:“老夫喜欢你的坦率。探花郎要奉命游.行夸官,指选姿容英美者古来有之,不必放在心上。”   他这话不乏为皇帝的草率开脱的心思,沈兆麟笑笑:“既然已经身居庙堂,理当脚踏实地,怎敢继续凭借外表夺名,小生明白这个道理。”   袁衍颔首,他就是担忧年轻人性子浮躁,若因此事便以为只靠皮相便能步步青云,岂不坏事,现下看来,倒是能放心了。   他打量着这个后生,越看越满意,然想起他的家世,便不由得心生探究:“你是缮国公府的外孙。”   见沈兆麟应是,他又道:“两年前中山王曾携长姐前往府上拜访,你应当也见过,现下朝廷同中山之间局势紧张,可有见解?”   沈兆麟沉默了片刻:“小生的确见过王爷,而且印象颇深。中山王其人看似纨绔,实则野心勃勃,小生听闻玄甫之乱后老中山王一跃成为大昭最得势的藩王,如今的中山王是他唯一的儿子,亲手教养,又怎会耽于享乐,却像是伺机而动,小生鄙见,窃以为朝廷同中山的矛盾,解决之法人人皆知,只消壮大朝廷军力,再行削藩之策,君权固坚于臣,则下不敢动,冲突自然消弭,但真要实施,难上加难。”   袁衍面色微沉,却示意让他继续,沈兆麟道:“中山王手握藩军十余万,皇上登基之时,曾以中山地靠北疆,需提防突厥来袭为由下旨许诺中山不裁军,规矩之内的军队便已如此之多,若再暗中养兵,则更难撼动;反观朝廷,大昭北靠突厥,西临羌族,东有东海,以至边关驻军分散,难以调统,且恕小生直言,皇城军队不比从前,恐有衰驰之像,即便知道中山或成祸根,恐怕也无力管制,更别提削弱了。”   袁衍眉锋蹙起:“沈兆麟,你大胆。”   沈兆麟离座伏身:“大人恕罪,小生心知此话有忤逆之嫌,若唤了旁人,小生自不敢讲,在大人面前,小生才斗胆直言。”   “我大昭朝廷峥嵘屹立二百余岁,若想强军,五六年即可,何愁制不住一个异姓藩王!”   “大人忘了去年中山王归藩时在平山坳的那场意外么?原本中山王方初继位,自是打算好好巩固根基而后再做他想,如此还可保长期太平,可他在归藩途中险些丧命,朝廷并未查出真凶予以交代,中山王秉性多疑暴戾,加之紧绷局势,定会对朝廷起疑,而有争斗之力的野兽一旦心存危机,便会在坐稳地位之后急于反抗以求自保,大人以为若中山近几年便挑起战争,孰胜孰败,亦或者,孰渔翁得利?”   袁衍恍然一惊,他深居皇城朝堂,整日忙于处置内阁中事,竟没顾上如此大局,此刻幡然顿悟,手往桌上一拍:“你是说,除了中山和朝廷之外,还有第三者在暗中推手。”   沈兆麟道:“小生只是猜测。”   袁衍停滞了好一会儿,似是在推想此人是谁,半晌,眼底竟露出悔疚之色,藩王势大至此,焉知不是自作自受。   人老了,思绪飘的太远就容易自言自语,沈兆麟听见他道:“若当真太平不过五年,便无法可解了么。”   沈兆麟略一蹙眉,且看如今皇帝和一众官员的样子,即便再给五年十年,无非还是得过且过,等着腐烂。   办法当然有,以战止战,改换明君。   沈兆麟看向这位两朝阁老的眼睛深处,手指握起,道:“大人,小生以为,大昭最根本的问题或许不在于朝廷无力,而是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   袁衍面色一震,抬眼同他对视,周围忽地陷入沉寂,却竟没有说什么,只将目光转向案角沙漏,道:“时辰不早,老夫先回府了,兆麟也早些回去罢。”   沈兆麟应是,起身送他出去。   这几日天一直阴沉沉的,夜幕降下来,像块乌黑的浓墨,寂静的压抑。   沈兆麟走下台阶,远处的天边隐约传来一声沉闷的雷响,他循声往西南望去,一道光蛇撕裂云层,像是要下大雨了。   沈兆麟加快步子,去了临近的客栈。   他已经入朝为官,也该像姐姐说的那样置一处家宅安顿下来了。   ...   京城大雨,连下了三日。   皇帝拿宋府撒气之后便将事扔给内阁不管了,袁衍接手此事后按律贬斥,幸而没安什么太大的罪名,判连降三级,下月封府迁往金州,上京大员一朝又成了皂衫小官,不过比之前世下场,实在已经好了很多。   沈兆麟官居从六品,还不能上朝,十五这天有半日的休沐,正逢大雨将歇,从翰林院出来,打算找中人去相看新的宅院,没走几步,却被一个嬷嬷打扮的妇人拉住了。   那妇人仓皇寻到这里,见到沈兆麟便像看见救命稻草一般扑了过来,抓着他的袖角:“沈翰林!翰林可有见到我家二姑娘?有没有见到?”   沈兆麟将她扶住:“妈妈是哪家的?有事慢慢说。”   妇人眼圈通红,抽抽噎噎,显然是六神无主,就差给他跪下了:“奴…奴是念薇姑娘的乳母,今早上郑家的人上门退婚,宫中人还来传了大姑娘殁了的消息,姑娘她就跑出去了,府中男丁不让出门,奴婢们平日足不出户的,怎么也寻不着,奴实在没法子了才来找翰林,翰林可有瞧见?”   沈兆麟扶着她的手僵住:“她未曾来过。”   妇人摊在地上,泪刷的就下来了:“郑府那一家子落井下石杀千刀的东西呦!我们家姑娘她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不会想不开吧?” 第48章   沈兆麟道:“我去找她。”   妇人戚然抬目,张了张口:“可以么?”   沈兆麟让阿明把她搀起来:“妈妈放心,我会把她好生送回府上。”   乳母就像是宋念薇的半个娘亲,同她感情十分深厚,沈兆麟那两次在关键时候出现的事,念薇也同她提过,所以才会抱着希望来找他,听他答应帮忙,大大松了口气,流着泪一叠声地道:“多谢翰林,多谢翰林!”   她说着还要拜倒,被沈兆麟止住了,吩咐阿明送她回去,叮嘱他不要声张,自己去城里寻人。   阴云低低地压下来,又开始飘小雨丝,天色从浅灰变成暗紫,雨滴滴答答的,又淅沥起来了。   宋念薇在城郊的湖边蹲坐了一整天,没人找来,她双手环着膝,埋头待着,时而抬眼看看宽阔的湖面,再低下去,周而复始,湖面上涟漪越来越密,水声环绕在耳边时,宋念薇感觉淋在自己身上的雨消失了,她抬起脸,看见沈兆麟将伞举过她头顶,无声望着她。   宋念薇嘴唇动了动:“是你啊。”   沈兆麟朝她伸出手。   宋念薇垂下眼帘,没有做出反应。   “虽是春末了,夜里下着雨还是挺凉的,起来把斗篷披上。”   宋念薇怔了一下,终于将手递了过去,沈兆麟扶她起来,伞塞进她手里,把斗篷给她系上,宋念薇垂着眼睛,张了张口:“多谢你。”   沈兆麟给丝带打着结:“嗯?”   “我爹还能有一个官位,迁往金州,是你去内阁…”“我哪有这么大本事。”沈兆麟放下手,“别多想。”   “你不用瞒着我,我能想明白,父亲往日妄自尊崇,树敌颇多,若不是后面有人作保,他们早就扑上来了,怎么可能平安无事到今天。”   沈兆麟道:“我只是劝袁大人亲自受理此案,你们府上是皇帝一手提拔,又是京中大员,若惩罚太重,有损朝廷和皇家颜面,何况你的父兄也并未犯下大错,秉公处置而已。”   宋念薇点点头,又沉默了下去。   沈兆麟眉锋微蹙:“念薇,你在硬撑什么?想哭就哭出来。”   宋念薇双肩一颤,手失了力的松开,伞掉在地上,泪珠从脸上扑簌滚落,痛哭失声。   她哭的厉害,浑身都在发抖,几乎站不住,沈兆麟上前一步扶住她,免得她栽倒,宋念薇寒冷无助极了,起初只是扪着脸哭,后来将额角抵在了他肩上,沈兆麟的肩窝湿了一大片,也不知是淋下来的雨还是她的眼泪,宋念薇紧紧抓着他的衣襟,肩膀一抽一抽,“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明明什么都好好的,怎么会变成这样…”   家里突逢变故,姐姐说没就没了,连去坟前上柱香都不能,他们十多年的感情,他说不要就不要了,自己生来最亲近的两个人,一天之内,全部消失,她真的受不住。   沈兆麟看的心疼,不顾唐突,抬手抚住她的背,拍了拍:“都会好的,念薇,都会好的。”   夜里雨势越来越大,哗哗地落下来,宋念薇哭的精疲力竭,靠在他怀中睡了过去,沈兆麟拨开贴在她脸上的湿发,本想亲亲她的额,还是忍住了,连夜将她送回了宋府。   半个月后,宋家诸人离京,前往金州。   上船之前,宋念薇似乎心有所感,回过头去,远远地看见了一个人。   她和丫鬟说了句什么,迈上甲板的一只脚又收回来,独自走到一处茶水铺子下头:“兆麟。”   沈兆麟站起身,给她倾了一盏茶,道:“一路顺风。”   宋念薇抿抿唇,接了过来:“嗯,好。”   沈兆麟又道:“金州离京城不远,若是哪天想回来了,来信说一声,我去接你。”   宋念薇笑了一下,微微摇头:“京城…至少这几年我都不会想回这里了罢。”察觉到沈兆麟神色一顿,她道,“你不用担心我,我想的通的,父兄和姐姐做的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何尝不是各得其所,至于郑若均,可能就是老天在帮我剔除烂人,但我需要时间,兆麟,抱歉,我还没办法做到这么快就把他从心里摘出来。”   沈兆麟瞧着她:“唔,你不必跟我说抱歉的。”   宋念薇一怔,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顺出那句话来了,竟莫名的有点像承诺,她讪讪笑了笑,将茶杯放下,抬起头来:“那我走了,若是沈姐姐回来,记得代我向她问好。”   沈兆麟颔首,宋念薇向他点头示意,转身往外走,沈兆麟突然唤住她:“念薇。”   宋念薇回过头,他道:“我会等你。”   宋念薇眸色一动,慢慢呼吸了一口气,道:“你在京中独自为官,务必珍重自身,愿你一帆风顺,万事遂心。”   她屈膝福了一礼,离开了茶铺。   回到船上,母亲孙氏问她:“什么事耽搁这么长时间?”   宋念薇坐下道:“沈翰林来送我。”   孙氏还红肿着的眼睛一亮:“那你怎么就回来了?他都跟你说了什么,是不是对你有意?念薇,你也到了年龄,郑若均那个翻脸不认人的混账咱就不提了,沈翰林同你年纪相仿,又是钦点的探花郎,若你们能成,那你父兄他们…”“母亲,”宋念薇皱眉打断她,“别说了。”   孙氏道:“你这孩子,怎么跟你母亲说话呢,如今咱家…”“咱家能在金州落脚,多亏沈翰林有心在袁老大人面前周旋,如今父兄尚是戴罪之身,众矢之的,去攀扯沈翰林,这不是连累他吗。”   孙氏攥了攥手中绢子,没再说什么。   船慢慢驶动起来,宋念薇靠在舱壁上,眼前是汤汤流水,离京城渐渐远了。   沈兆麟在码头上目送船只消失在水雾里,将马匹牵过来,预备回去,余光扫到幢幢行人中的一个身影,眉锋一挑,将马牵到人少的地方,准备上鞍回去时,后面那个人却追了上来:“沈兆麟!”   沈兆麟调转马头,呦,还真是绿毛龟。   他没下马,俯视着郑若均:“什么事?”   郑若均指着他:“你果然对她有非分之情,还装的一副正人君子模样,真是虚伪。”   沈兆麟突然有些疑惑这人到底是什么心态,年前为了一己私欲不惜让念薇婚前失身,宋家获罪之后生怕被牵连,当即毁掉婚约绕的远远的,今天又追到码头来吃飞醋,他眼中露出睥睨之色,冷笑了一声:“君子?我不是。所以你最好小心一些,既然已经做了怂货,就别再没事找事。”   他没去看郑若均黑锅底一般的脸色,扯过缰绳,径直骑马离开。   今年初夏京中多雨,拖拖拉拉的下,每次付岩要走总逢阴雨,甄母便要开口留人,他和春菱在一块伺候甄母伺候的很欢乐,就一直很不凑巧的没走成。   只是时间过去了半个月,他那句被打断的却没能再说出口,就像一只皮球好不容易鼓足气,旁边飞来一针给扎漏了,瞬间泄气不说还扑扑的往后缩,那个劲头竟没回来过。   他离开巴蜀已经快两个月了,昨天晚上有飞鸽传信过来,他也没打开看,不管是不是催他的,总得把话说清楚了再回去,不然也忒窝囊。   沈兆麟把宅邸定了下来,让甄母也搬过去住,付岩又找到事情做,里里外外地帮着搬东西,被沈兆麟拉了出去:“别忙了你,有小厮呢。”   付岩哎了一声:“我闲不住,再说我去帮忙不比那些细手细脚的小厮快?你放开我撒。”   沈兆麟揪着他衣领后头,挑眉道:“闲不住?我看你是憋得慌吧。”   付岩一噎,眼睛不自觉地往春菱那边瞥,被沈兆麟逮住,果不其然。   “我说你怎么在上京待这么长时间也不回去,原来牵肠挂肚的在这呢。”他拍拍付岩的肩,“要么我去给你说项说项。”   付岩止住他,说用不着。   沈兆麟看了他一眼,低笑道:“你不会是怂了吧。”   付岩拳头垂在他臂上:“说什么呢你。”要不是因为何清仪猴窜似的过来报宋家的信,我早就把人拿下了好么!   沈兆麟朝春菱所在的方向扬扬下巴,回给他一个“那你去啊”的眼神。   付岩血气方刚的,最怕被人看扁,瘪掉的气球又瞬间鼓了起来,掉头阔步直奔马车。   春菱刚把甄母扶上车,想自己也上去时,被付岩抓住了手腕:“我有话跟你说。”   春菱不明所以:“可老太太还等着…”话还没说完,便被他给拽走了,她踉踉跄跄地跟进僻静的角落里,险些栽到他身上:“喂喂,你干嘛?”   付岩将她拉到自己对面:“春菱,我喜欢你。”   春菱呆呆地眨眼:“哦。”   半晌,她蓦地睁大眼睛,被口水呛着了:“啊?”   付岩扣住她的肩膀:“我这次上京就是为了来见你的,我们虽然之前见面不多,但是回了甘宁之后我总是时时想你,想和你在一处,不管怎么着,我都得让你知道我有这个心才行,”他一口气把这些话说完,停了片刻,才看着她的眼睛道:“你怎么说?”   春菱耳朵尖腾地红了,脸颊也浮起两抹红晕,结结巴巴道:“我…我…”   她“我”了好一会儿,终于憋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不知道!”   付岩也愣了,三哥让他来探探风,不知道算怎么回事?这风是往哪儿吹的?   他比春菱还急:“你别不知道撒,千里迢迢的,我不白来了吗?”   春菱吞咽了好几下口水,才道:“我是真的不知道,我也没喜欢过别人,就是…就是…”   付岩追问:“就是什么?”   “就是看着萧廿对我们姑娘那么好,少爷对宋家的二姑娘也很上心,我其实…挺羡慕她们的。”   付岩忽地笑了:“那我也会对你好,对你上心,你愿不愿意让我做你男人?”   春菱又闹了个大红脸,伸手去推他:“呸,什么我男人啊。”   付岩搔搔后脑勺:“不是,也是,嗐反正你知道我意思的,你愿不愿意让我照顾你?”   春菱低头盯着鞋尖儿,   嗫喏了好一会儿,话锋却一转:“姑娘和萧廿成亲了吗?”   付岩一愣:“还没有,怎么了?”   春菱道:“那我得等姑娘嫁人之后再说…还有,我还得照顾老太太呢。”   付岩没看见她摇头就很高兴了,道:“只要你愿意,我当然会等你,你放心,我一定一直对你好。”   春菱从睫毛底下瞧了他一眼,舔舔唇嗯道:“那行…行吧。”   付岩豁然开朗,满心振奋地伸手紧紧搂了她一下,春菱心扑地一跳,还没来得及嗔他,他就已经松开了,朝空中打了个唿哨,道:“多亏了三哥让我来,不然我还在甘宁犯相思呢,我得赶紧给他传个信,把这消息告诉他,还有姑娘。”   附近的灰鸽应声飞下来,付岩伸手接住,边打开它脚上栓着的信筒边道:“昨天晚上信鸽就到了,估计是催我回去的,我还没看,现在正好瞧瞧。”他把里头的纸卷抽出来展开,扫了两眼,喜悦的笑容突然僵在脸上。   春菱看出他的不对,道:“怎么了?”   付岩手指收紧:“甘宁西边出事了。” 第49章   初春同羌族的那场冲突并未结束, 只是停歇了一段时日, 他出来的这段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混战愈演愈烈, 沿着西疆一路往东南侵入,不光甘宁, 巴蜀临西的许多地方都受到了袭扰, 若在往下,恐怕就要到云南了。   陈昂率众御敌,不慎受伤,至今昏迷未醒, 付岩一看到义父伤重的消息就急疯了, 半刻不敢停留地下了山, 沈兆麟他们几乎是追着把他送出城的,待人马绝尘而去, 沈兆麟又看了看他留下的那张字条,面色沉凝道:“羌族此番动静不大对。”   春菱疑惑道:“巴蜀距上京千里之遥, 少爷从未去过,怎么看出来的?”   沈兆麟眉锋微微蹙起:“本不必亲自去过,所有的边民都一样。”   春菱眨了眨眼睛, 似乎在等着下文。   沈兆麟耐心地同她解释:“乡党谋生所图, 无非饱暖,大昭西羌皆是如此,边疆不稳, 且并非入侵,而是混战,则主要为着粮地纷争,可是去年各地皆是风调雨顺,并未有发生天灾的消息传到上京,现在还是夏初,没到收成的时候,羌民食有所依,所以西疆受到袭扰,应当是为着别的事情。”   春菱还是没搞明白:“别的事情…”   “比如是西羌朝廷出现了异动,由上及下,才影响了边民。”沈兆麟道:“想不通不必费神,这种事情本就不是你们这些小姑娘要考虑的,你只管照顾好老夫人就行了。”   他示意侯在路边的车夫过来,春菱上车时,突然想到什么,扭头道:“少爷在朝为官,怎么比付岩接到的消息还晚?涉及到朝廷的话,会不会闹大呀?”   沈兆麟道:“边疆的冲突哪年都有,显然还没到惊动朝廷的程度,也不会危及上京,不用担心。”   春菱点点头,转身上去了。   沈兆麟垂目,眼帘遮住眸色,将手中纸条撕碎,洒进了一旁的排水渠里。   . . .   西边还不太平,萧廿担心沈元歌在村子里不安全,让她搬去了山上。   萧廿回到楼寨里时,她和祝衣正在给陈昂煎药,萧廿挨着她半蹲下身,拿过她手中的蒲扇:“别忙了,我来。”   沈元歌听他的话,撤身坐下,道:“外头形势怎么样?”   萧廿摇着扇子:“甘宁本就易守难攻,关隘守的很死,没事,只是这场仗来的奇怪,我已经让探子去查了,应该很快就就会有消息。”   沈元歌放下心来,点了点头,萧廿又道:“舅舅如何了?”   陈昂是马匹被流箭射中,从高处跌落,伤到了头部和腿,腿上倒是外伤,只是头部伤势未愈,所以一直未醒,沈元歌道:“郎中又来看过,情况还算稳定,约摸再有两三天就能睁眼了。”   萧廿颔首,祝衣提醒他药煎的时辰差不多了,盛了一碗给陈昂送去,房中只剩下他和沈元歌两人,萧廿将手一伸,把她揽进臂弯里:“受惊了。”   他身上还带着些微泥土和血腥气味,沈元歌笑笑道:“没有,你在这里我很安心的。”   萧廿揉揉她的头发,亲亲她的额道:“我去看看舅舅。”   他给手下下了死令,无论如何也要守住西侧谷口,甘宁三面围山,固如铁桶,反倒比西蜀别处有驻军看守的地方还夯实,打了一阵,许多羌人都自觉绕开这里,往南北方向去了,然每每一波撤下去,新的一波又上来,毫无规章可言,让人摸不清意图,萧廿猜测是西羌官署出了问题,又无法认定,只好派人前去查探。   第二天夜里,他守着陈昂的病榻,将舆图又看了一遍,标注之时,房门被敲响了。   萧廿道:“进来。”   推门而入的是张桓,萧廿抬了抬眼皮:“打听清楚了?”   张桓道:“老三,你猜的没错,就是西羌上头整出来的事儿。”   萧廿将羊皮纸摊在膝上,拉过一把藤椅给他。   张桓一路赶过来,渴的嗓子早就冒了烟,摸过桌上的茶壶就喝,咕咚咕咚灌了几口,才抹了把嘴道:“羌人的新可汗去岁秋刚刚登基,今年开春颁布政令,征粮征兵,边地远离都城,兼之穷僻,本是无官可管的地界,因此许多乡民不服管束,可这次新继位的可汗大刀阔斧,非要把他们也划进去,遣兵捉拿逃役男丁,可徭役突增,不服政令的又可止一二人家,至少千户,皆往东逃进大昭,官府派人驱逐,才造成了今日局面。”   萧廿闻言先是微愣,旋即轻笑一声:“羌民,羌兵,蜀官,我说怎么乱成了一锅粥,闹到现在都没个消停。”   张桓道:“一场混战而已,管他外头怎么打,咱们守住甘宁便是。”   萧廿手中炭棒点点舆图:“不止,再往南,便是云南的地界了。”   张桓抬起眼,萧廿手指将蜀西南一圈:“若是战事演烈,监守云南的皇城驻军看顾不迭,进入云南便不是难事了。”他转向榻上尚没有恢复意识的人,“这十余年,舅舅总算没白等。”   张桓觑着萧廿神色,忽地笑了:“老三,你早就料到有这一天了罢。”   萧廿十指交错着搭在一起,挨在唇边,道:“因为它本就该来。”   他眸色沉着,将话锋一转:“对了,董叔人呢?”   . . .   董翰青带着一个手下暗中离开甘宁,走了三天,抵达了姚岭山脚下。   姚岭是蜀地和云南一处交接的地方,地处偏僻,少有人烟,两人到达时还是半夜,无星无月,崎岖的山路上一片漆黑,只能听到风吹过山林和夏虫的窸窣声响,连对方的眼睛都很难看见。   虽是两个大男人,独处在偌大的野山,还是在夜里,不免发怵,夜风阵阵刮过,手下道:“二爷,这里不会有野兽罢?”   董翰青靠在山壁上假寐:“没有,这里我来过两次。”   手下应了一声,还是有些不放心,学他找了个地方靠着,良久,董翰青撑开眼皮,看了眼露出一线白的夜幕:“天快亮了。”   话音刚落,山路上出现了一个人,董翰青脊背离开了石壁,手下也瞧见了,赶紧揉揉眼睛站直身子,那人走到近前,也是个中年男子,做商户打扮,却依照军中礼仪向董翰青抱拳行礼,笑道:“董将军,久违了。” 第50章   来人叫林志, 是燕启的副将, 董翰青向他回礼:“燕将军进来可好?”   林志道:“劳将军挂念,都好, 如今西蜀混战未停, 甘宁情况如何?”   董翰青脸上现出自得之色:“甘宁攻守自如,独善其身当然不是问题, 现下西蜀被羌民脚乱, 朝廷的边城驻军弛懈日久,却是一团糟,官府防守不迭,从大处看, 甘宁反倒同蜀地官兵一同成了西疆防线, ”他轻笑一声摇摇头, “真是。”   林志道:“西蜀的官兵虽然不中用,不过都是保护乡民的好事, 将军何必介怀。”   董翰青道:“这就是我找林兄来的原因,甘宁子弟今年已达万数, 加之混战未停,巴蜀的官员有招安之意。”   林志面色微微一变:“陈昂没有答应吧?”   “怎会,”董翰青扬眉, “陈兄同当今朝廷势如水火, 断不会答应。可此事既然已经提了,就怕山中有些年轻人心思不稳。”他话锋一转,语中不觉带了急切:“云南形势到底如何?燕将军他…”   “将军且再等等, 上头无一日不防备,老皇帝虽然别的事不上心,对云南可时时刻刻都堤防着,”他眯起眼睛,将手掌翻了个面,道,“王爷本人属下不敢妄加议论,但咱们所有的旧部都在等机会,是以那天迟早会来,到时候燕将军将甘宁收入麾下则顺理成章,编军之后,上万兵士自然将以你为首将,将军放心。”   董翰青方才提起此事,心绪便开始捺不住的急躁,听见他再次承诺,才将情绪压了下去,道:“好,如此,我且等着。”   林志眼中露出兴味之色:“将军有统帅之才,十余年前我便知道,只是现在甘宁皆以陈昂为尊,到归军之时,若兵士们不愿以将军为首…”   “这就不劳林兄费心了,我这十几年的二爷,也不是白当的。”当然,也当够了。   林志颔首笑笑。   董翰青道:“如今甘宁形势很紧,我便先告辞了,再会。”他是趁着陈昂受伤昏迷才出来的,被人发现了可不好。   林志道好,冲他拱了拱手。   董翰青冲手下招招手,两人一同走下山路,将马牵来。   天气渐热,马匹走了一段路之后,便往溪水旁边凑,董翰青心想附近也无人烟,一时半会还找不到歇脚的地方,翻身下马,拿出水囊灌水,手下跟着他过来,洗了把脸道:“将…不,二爷,属下有一事不明。”   董翰青喝了几口水,重新将水囊灌满:“你说。”   “二爷为何不将少爷尚在人世的消息告诉燕将军?他若是知道此事,必然十分欣喜,对甘宁也会更重视一些的。”   董翰青道:“老张,你跟着我也有十多年了,怎么脑子还是不会转弯,燕将军若知道他儿子还活着,又成了老三,将咱山上那些人拿的死死的,还愿意将甘宁子弟交到我手下吗?所以得等甘宁归军,把将印攥到手里,才能此事告诉他。”   老张摸摸头:“可万一他们父子提前相认了,燕将军岂非要怪您知情不报?”   董翰青轻笑一声:“以少爷如今对将军排斥的程度之深,他甚至都不想承认自己姓燕,你没听见他从庐州带来的那个丫头还叫他萧廿么,所以即便他知道将军燕启是他的生身之父,也绝不会去主动相认,我担心什么。”   老张恍然,钦佩道:“还是二爷想的周到。”   董翰青站起来,将水囊挂在腰间,道:“咱赶紧上路罢,出来三天了,再不回去,该惹人怀疑了。”   前路晨光清亮,让人心清也豁朗了起来,董翰青骑在马上,不自觉地哼出了几个调子。   万余人皆归自己统帅,想想就觉得心潮澎湃。   . . .   又过了两天,董翰青还没回来,萧廿去同羌人交战的地方看了看,在甘宁的混战已经告一段落,几乎看不到滋事的兵民了,谷口一片平静,没发现他的身影。   他蹙起眉锋,问一旁的看守:“董叔什么时候离开的?”   对方目露茫然,环顾了一圈,道:“没注意,不过五六天之前清理场地时我们还看见过他。”   萧廿倒也不是很意外,董翰青是二爷,要去什么地方自然不用特意跟手下人交代,他往外走,想寻别的人问问,身后张杨却找了过来:“三哥!大爷醒了。”   萧廿一怔,未再做停留,转身回去了。   陈昂刚睁开眼,头上还缠着细布,却跟没事人似的,和沈元歌谈笑风生,看见萧廿来了,招手让他坐过来,不防上半身受到牵动,一阵天旋地转,忙用手抵住了额角,笑道:“我现在可算知道元歌伤着头是什么感觉了,屋子都是晃的,阿崇,你坐下。”   沈元歌道:“我上次还叫伤么,舅舅若不舒服,就再躺一会儿。”   陈昂摆摆手,看向萧廿:“你又跑到哪里去了,我听他们说羌民都去了旁处,怎么还坐不住,元歌来这里也一年了,我看等这次的事情平息下来,你们两个就把喜事办了,人家姑娘不说,你一个男子汉还推来推去的,像什么样子。”   沈元歌耳尖微热,掀起眼帘看了萧廿一眼,抿抿唇道:“舅舅,我们还不…”“好啊,”萧廿却一口应下,“过几年就让舅舅抱外孙。”   陈昂放声笑了起来:“这样才对。”   沈元歌站起身:“我去换壶热茶。”她摸起茶壶匆匆出去,回来的时候却不是一个人,她先让董翰青进去,道:“董叔回来了。”   萧廿道:“倒是巧,舅舅刚醒,董叔人就回来了。”   董翰青坐在沈元歌方才的位置上,关切地询问陈昂伤势,陈昂不甚在意:“没事,小伤,跟挠痒痒似的。”   董翰青这才松了口气似的点点头:“那便好,我和弟兄们也都放心了。”   萧廿站在他身后,眸色黑沉沉的:“董叔这几天去哪了,都没见着人。”   董翰青手指微顿,旋即道:“前几日官府不是有意招安么,我带了个手下人去东边瞧瞧。”   陈昂脸色一变:“你去那里干什么?我说的很明白了,甘宁绝不同当今官署扯上关系。”他说的太急,手握成拳咳了两声,董翰青忙道:“陈兄放心,这个我清楚,就是因为咱们没答应,我才去看了看,免得官兵再惹出什么事来。”   陈昂方点头,萧廿垂目,手突然搭在了董翰青肩上。   董翰青回头,却见他只是顺手拈下了一只不知何时挂在自己衣裳上的苍耳,笑道:“董叔既然回来了,就和舅舅说话吧,我和元歌先出去了。”   董翰青道好,沈元歌略一福身,眼睛也在他腿上滞留了一瞬,同萧廿一起退出了房间。   两人沿着楼梯走下来,沈元歌道:“董叔有点奇怪。”   “嗯?”   沈元歌道:“从山下道楼寨的路我走过很多遍,沿路不会沾到苍耳的,去附近的官署大路通畅,马匹可以通行,也不会碰到,可他裤腿上有许多,鞋上也有不少泥渍,所以我觉得不大对。”   萧廿将那颗苍耳移到眼前,转着瞧了瞧,上面的勾刺已经脱水变软,但尚未干枯,挂在衣裳上大概两三天的样子,他颔首:“若是山路上匆忙赶回来,没有歇脚,自然顾不上这些。”   两三天的路程,如果往南走,岂不是正好能出蜀地么。   沈元歌道:“要不要告诉舅舅?”   萧廿随手将苍耳丢掉:“不必,我会留心的。”   沈元歌点点头,额头被萧廿亲了一下:“这几天你忙着照顾舅舅,现在人也醒了,去歇会儿吧,我还有些事,下午再去陪你。”   沈元歌的确有些疲倦,揉揉眼睛道:“好。”   董翰青到甘宁的那天,林志也回到了元年,入宁州城之前,他先找地方将乔装的衣裳换下来,才进了城中,到将府后,却没见到燕启,管家给他上茶,道:“将军两个时辰前便被传去王府了,一时半会怕回不来呢。”   林志略一敛眉,燕启当今王爷手下职权最高的藩军将领,休沐之日被召去王府,应当是出了什么事。   管家道:“还不是为着近来羌民作乱的事,西北闹得厉害,听说隶京守将也会去。”   林志撩起眼皮:“皇帝的那些看门狗?以王爷的性子,怕不是要起冲突。”   “将军何尝不是这样想,才紧忙着去了。”   林志放下茶杯,站起身来,管家见状道:“您这是?”   林志整整衣领往外走:“去王府外头等着,顺便探探风声。”   王府临衙而建,离燕启的宅邸并不远,林志没让备马车,走了两刻钟的时间,便望见了府邸所在的那条街,和街上列队而立的两排兵士。   周围行人看见这个阵势,都不约而同绕的远远的,一整条街都格外静谧。   王府内也十分安静,却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息,好像暴风雨来临的前夜,沉闷而危险。   云南王裴肃坐在案后,眉心蹙起,自带一种无形威势,一下下敲击着案面,房中坐着两名将领,无一人敢发出声音,直到门外响起战靴踏在地上的橐橐之声,皆转目望去,裴肃方抬眼,沉沉看向朝自己草草施礼的隶京守将。   “边民深陷水火,本王就藩云南,竟不能发兵御敌,将军扪心自问,这是当今圣上的意愿么?” 第51章   “边民是当今圣上的边民,如今消息已经递往上京,圣上自会处置,不劳王爷多费心思,”守将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神情,像是蔑然的笑里带着防备,“除非圣上敕令下达,王爷不能随意动用藩军,否则罪同谋反,还望王爷牢记,耐心等待。”   裴肃脸上神情变得更加沉洌,两人之间沉寂良久,他才将心底翻腾而上的怒气压了下去:“如此,也希望将军能尽起自己边城守将应当的责任,别让羌人在我们的土地上肆意践踏。”   守将应是,语气轻飘。   裴肃的手紧紧握了起来,待守将走后,他突然重重砸了一下案面,将东西全部扫了下去,公文茶水洒落一地,燕启一惊,嚯的站起身:“王爷!”   裴肃已经年过四十,但依旧仪表堂堂,年少风姿经岁月沉淀,变得更加沉着,这是十余年来他第一次动怒,以至失了分寸,他站起来,两手撑着桌案,额角青筋鼓动:“我自问非偏安一隅沽名钓誉之人,如今困在这西南边陲,处处掣肘,愧对万民,更愧对先皇。”   燕启上前,想将散落在地的公文拾起来,被裴肃伸手止住,燕启压低声音道:“王爷,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们目前还没有完全的胜算同朝廷对抗。”   裴肃睁开眼,眸色深不见底:“倘若可以,本王又何曾想真的同他为敌?”   他静了片刻,道:“坐回去。”   林志在外面等了半个时辰,守将出来,仍是昂首挺胸的模样,带着兵士离开,又过了许久,燕启和另一个藩将出现在街口,两人互相行礼,分开之后,林志方迎了上去:“将军。”   燕启颔首:“回来了。”   林志应是:“西疆混战未消,但甘宁并未受其影响,伤亡不大。”   燕启毫不意外,笑道:“陈昂和翰青带兵的本事我是知道的,这么多年,宝刀未老啊。”   林志也笑了,又道:“王爷这边如何说?”   燕启脸色微沉:“皇帝将王爷困在这西南穷鄙之地十数年,所许藩军不过数万人众,隶京守军却是咱们的几倍,可见上头对王爷防备到了何种地步,莫说只是边民混战,即便真的告急,也不会答允王爷动兵御敌的。”   林志冷哼一声:“难怪方才姓李的出来如此趾高气扬,如若上头当真不顾边民死活,那王爷…”   “王爷人中龙凤,自然有他的打算,只是如今没有完胜把握,等候时机罢了,咱们也得耐住性子。”   林志蹙眉:“只怕老皇帝的耐心越发不如从前了,何不若先发制人…”他突然想起一事,问燕启道,“属下一直有个疑惑,甘宁如今实力很强,手握万余人众,如若收归云南,对我们会是很大的助力,将军为何不将此事知会王爷,总也能让他早些下定决心。”   燕启略一扬眉,道:“王爷如今对萧家军愧悔犹在,如若他知道甘宁子弟是此军后身,很有可能将其作为一支独立的军队重新添入藩军编制,还如何把它收到我的麾下呢?”   林志恍然:“将军思虑周祥。”   燕启目露渺然:“不光如此,那是萧家的军队,阿笙和她的家人都不在了,我总要把它收在自己手中看护着才安心。”   他停住步子,默了半晌,道:“没其他事了,你回吧。”   林志往后撤一步拱手:“是。”转身离开。   ...   萧廿同董翰青处事方式不同,他是雷厉风行的性子,做事绝不拖泥带水滥用人力,也不会刻意宣扬,董翰青却懂得如何提升威望,回来之后对甘宁中事一如既往的上心,日日去谷口关隘视察,晚上还去慰问陈昂伤势,山中子弟自是人人夸赞,陈昂伤病日久,他声名更胜从前,几乎盖过了陈昂这位老大去。   沈元歌日日在山中,曾隐晦地提醒过萧廿,但他好像并不在意,抑或不屑,便也就这么过了。   一更时分,沈元歌和祝衣去陈昂房中,被董翰青给拦了下来:“元歌丫头,去陈兄那里么?”   沈元歌看了眼自己手中还冒着氤氲热气的药碗,道:“是,舅舅该服药了。”   董翰青上前一步:“且给我罢,正好我进去同他说点事情。”   沈元歌神色微顿,见他就要伸手来接,顺手便交予了他:“如此就劳烦董叔了。”   董翰青道:“哪里哪里,时辰不早,你去歇着吧。”   沈元歌微笑了下,冲他屈膝福身,转身离去。   楼寨里才掌上灯,并不十分明亮,长廊里烛火幽微,照再竹木地板上,有些昏昧,沈元歌走到拐角处,探头望了一眼,看见董翰青端着碗在房前停了片刻,才推门进去了。   她蹙蹙眉,对祝衣道:“随我去找萧廿。”   房中灯火明亮,陈昂坐在床头,手里拿着一卷兵书,听见房门传来的声音,道:“元歌,把药放在桌上就行了,我看完再喝。”   董翰青反手将门关上,走到床边笑道:“老陈,是我。”   陈昂这才抬起头,把书卷放下:“你怎么来了,快坐。”   董翰青道:“今天事情结的早,过来看看你。”他将药碗递到陈昂面前,“喏,喝药罢。”   陈昂垂目,碗里药汁浓黑,发出中药的恶苦气味,还冒着热气,他没接,将刚才放下的兵书又拿了起来,翻开随口道:“你先给我搁桌上,放凉了再喝。”   董翰青本想说什么,陈昂将手中书卷扬了扬:“等我看完这两页。”   董翰青只能道好,将药搁在了一边。   陈昂没再主动搭话,房中安静下来,偶尔能听见烛芯燃烧的轻微噼啪声。   半刻钟后,董翰青道:“老陈,药再不喝,可就凉了。”   陈昂唔了一声,把书合上,伸手把药碗端过去,放在嘴边,正待服下时,房门却被敲响了,张杨进来道:“二爷,找了半天您在这儿呢,谷口发现了个东西,您过去瞧瞧罢。”   陈昂的手又放了下去,董翰青也回过头:“什么?”   张杨挠挠头发,目露难色:“我也说不清,您还是亲自去看看,弟兄们都等着呢。”   董翰青看了陈昂一眼,站起身来:“那老陈你喝了药便歇着吧,我先去了。”   陈昂颔首:“好。”   董翰青出去之后,陈昂便将药碗放下了,片刻,萧廿推门而入,对身后郎中道:“你去检查一下那药有无问题。”   郎中应声上前,将药汁倒了一些在银盘里,薄薄的银盘在和药接触时并没有立即变色,萧廿眉宇微松,但片刻后,随着药汁晃动,沾上药的盘底开始泛出一点淡淡的青色,同周遭尚未沾药在烛火照耀下显得十分光亮的银盘相比十分显眼。   萧廿眸色一沉:“这是什么?”   郎中未答,将碗放在鼻子底下细细分辨,又押了一口,而后将药吐了出来,漱口后转向陈昂道:“大爷,这药里的确掺了东西。”   陈昂神色难辨:“你且说说是什么。”   郎中道:“广豆根和朱砂,还有别的药物掺在其中,毒性虽不强,但长期服用,不到一年便会使人神思怠倦,重则呆闷失语,形若痴憨。”   他说完,小心翼翼地看了两人一眼,往后退了一步,陈昂盯着那碗药看了半晌,发出一声轻叹:“同甘共苦十多年,没想到他心高至此。”   如今他伤势未愈,人人都知道他头部伤重,即便年后突然呆傻,旁人也只会以为是因为这次受伤的遗症,理所当然。   萧廿目光瞬间变得凛冽,转身便往外走,被陈昂叫住了:“阿崇,你做什么去?”   萧廿道:“当然是把他寻来扣下,这种心怀鬼胎的小人,还留着干什么?”   他已经走到房门前,便要拉开,陈昂蹙眉:“你给我站住。”   萧廿脚步一顿,蓦地转回身:“舅舅!”   陈昂抬在半空的手往下压,示意郎中退出去,道:“董翰青在甘宁根基颇深,威望也高,何况此时尚不太平,贸然处置定会让山中人心不稳,还不能声张,”他停了一会儿,眉心纹路益深,“你去把他…不行,把张桓给我叫过来,我有事吩咐。”   萧廿眸中狠意未消,微微眯眼,道:“舅舅知道我们山中弟兄都是嫉恶如仇,揭开他的真面目又如何?舅舅不许声张,不光是为了稳住人心,怕更是念了旧情。”   陈昂给他气笑了:“你这孩子,我有分寸,还不快去。”   萧廿拉开门大步出去。   张桓进去没一会儿便出来了,萧廿在楼寨门口等着,道:“大爷交代什么了?”   张桓道:“让我去把二爷找来。”他二丈摸不着头脑,“张杨不久前把二爷叫走,老三你也才从大爷房里出来,又让我去找人,这闹的是哪出啊?”   萧廿冷笑一声:“大爷就欣赏你性子稳当,脑子不跳。”   张恒:“……”他怎么听着不像好话呢。   他转脸见萧廿要走,唤道:“一起去呗,谷口那么大,我一个人一时半会儿也找不着撒。”   萧廿脚步不停,撂下一句:“那里又不是没旁人,我去找元歌了。”   张桓喂了一声,这小子重色轻友的毛病越来越猖狂了。   夜色渐深,董翰青和张杨一同回往山上,道:“不过是具羌民遗骸而已,以后这样的小事不必特特来找我,自己处理了便是。”   张杨举着火把,还笑呵呵的:“好嘞。”   两人继续往上走,张桓站在栈道口,冲他抱拳行了个礼:“二爷。”   董翰青推门而入时,陈昂已经下了榻,坐在椅子上,手边碗中药汤剩了大半,已经凉透。   董翰青心里咯噔一下,走上前道:“陈兄。”   陈昂示意他坐下,给他倒了碗水:“翰青,从我们在陇南逃出生天开始,落户甘宁,对抗官署,防御羌人,到今天已经快二十年了罢。” 第52章   董翰青的目光在药碗上滑过,不自然地牵动嘴角:“可不,都二十年了。”   陈昂道:“年近半百,我也没成家,这辈子最看重的便是一个义字,你我这么多年,带着手下人刀山火海里滚过来,我是真心把你当兄弟的。”   董翰青笑道:“二十多年的情谊,我又何尝不是。”   陈昂眼中随之多了几分审视和压迫:“既然如此,翰青为何如此对我?”   董翰青笑意一僵:“陈兄说什么?”   陈昂将药碗往他跟前一推,浓黑的药汤摇晃两番,险些泼出来:“这药里,掺了什么东西?”   “待我伤愈,你又当如何,把药放进我的饮食里?”   董翰青神色乍变,眼睛移向汤药,僵了一瞬,仍在故作镇定:“什么药?这药我是从元歌手里接过来的,直接就端来给陈兄了。”   陈昂的声音变沉了几分:“郎中说这里面掺了长期服用会致人痴呆的药,你不知道?”   董翰青这才反应过来似的,腾地站起身:“陈兄莫非怀疑,这药是我放进去的?”   陈昂眼中现出失望之色,身上透出原本的威严气息:“董翰青,我只想听你一句实话,是还是不是。”   董翰青矢口否认:“不是我!老陈,我们同甘共苦二十年我怎么会有心害你!今天一整天我都在外面忙,晚上在门口从元歌那丫头手中接过来的药,根本没碰过它!”   陈昂也站起来,眼底失望愈浓,直接盖过了怒气:“你意指元歌还是开药的郎中,他们焉有害我的理由?敢做不敢当,还为自己开脱。”   董翰青被他威势十足的双目压迫着,背后竟起了一层白毛汗,情急之下口不择言道:“那丫头本就来路不明,老陈你…”   “我本想给你一次机会!”陈昂突然大力将药碗拂落在地,刹那间碎瓷飞溅,药汁淋淋漓漓泼了一地,房中传出砰地一声脆响。   门扇被应声推开,董翰青猝然瞧见萧廿和张氏兄弟三人,脸色顿变,眼中迸出狠色:“老陈,你执意不信我,我也没法子了。”   他反身将长案掀起,重重一推,趁着案几往几人身上飞砸而去的空当,旋身便往窗外翻,萧廿利落躲过,也不知他如何过去的,竟一把抓住了董翰青的脚踝,往后一拉,董翰青额角磕在窗棂上,整个人便重重地跌落在地。   他身手厉害,岂会如此就擒,反身一扑,抽出腰间短刀便挥了过来。   萧廿侧身避开,袖子被他划掉一块,短匕出鞘,将支起窗子的木棱打落,窗扇顺势关严,不过片刻的功夫,张杨和张恒已经和他厮杀在了一起,萧廿敏锐地察觉董翰青眼睛往受伤的陈昂身上瞥,恐有挟持之意,腾身过去,将陈昂牢牢护住。   几丈见宽的卧房内杀气腾腾,张杨心口吃了董翰青一脚,跌倒在地上,萧廿同他过招时,抓住间隙,将跌在一旁的长案踢了过去,案角在木板上刮擦出尖锐声响,正撞在董翰青的膝弯上,他蓦地失了力,往前跪倒,还没反应过来,耳边长刀出鞘声铮然一响,萧廿手中长刀便比在了他脖子上。   张桓道:“二爷,得罪了。”   他在董翰青僵直的身上搜捡一番,最后在他腰带摸出一只纸包。   纸包中是红褐色的药粉,陈昂想起郎中所说颤进药里的慢毒有朱砂的话,神色更沉了几分。   萧廿眉锋凛冽,手中长刀在他脖颈上切出一道血痕,但没有动手,只侧目看向陈昂,等着他发话。   陈昂走到董翰青身边:“老董,你是何时生出了异心?”   董翰青神情阴鸷,一言不发,对陈昂而言,即便他不开口事情也很明了了,他对甘宁或许没有异心,只是不甘屈居一人之下而已。   萧廿却不同,他早先便怀疑董翰青和山外的人有联系,那个人还很有可能是自己的…   罢了,与他何干。   他握着刀柄的掌心有些汗湿,终于听见陈昂道:“二爷近来因羌人进犯一事劳心劳力,是夜突染恶疾,只好将其隔离,未免传与旁人,诊治期间不得探视。”他转回身,不再看董翰青,吩咐萧廿他们,“带下去,关起来。”   昨晚的事虽发生在深夜,但那番打斗,还是惊动了住在附近的人,不过好在同陈昂住处相邻的都是他的心腹,仔细交代一番便可,山中大多数人都不知实情,只当董翰青是真的染了恶病,颇感唏嘘,但近来甘宁如逢多事之秋,大爷二爷相继受伤发病,虽然事情瞒的紧,人心还是有些浮动。   担子几乎都落在了萧廿一个人身上,这天下午终于得闲,来到沈元歌房中小憩。   沈元歌才午睡起来,便被他推门进来拥在了榻上。   沈元歌下意识挣了下,萧廿手长腿长,把她整个人都箍在怀里,下巴抵在她头顶,闭着眼道:“乖,让我歇一会。有点累。”   沈元歌不动了,身畔呼吸平稳,不过片刻的功夫,他已经睡了过去。   约摸半个时辰,萧廿醒来,又恢复了往日精神奕奕的模样,垂目瞧见蜷在身侧的人,眼中不觉露出笑意,沈元歌原本已经睡足了,被他搂着,不知不觉又睡了个回笼觉,被他亲了一下才睁开眼,揉揉双目,含含糊糊唔了一声:“你醒啦。”   萧廿道:“起来吧。”   沈元歌点点头,起身到妆台前把发髻重新绾好,萧廿在身后道:“我的头发长了,碍事的很,帮我剪剪。”   沈元歌通过铜镜看他,笑道:“我可不敢,万一给你剪坏了可接不上,你到山下找祝衣她姐姐去,她的手艺好。”   萧廿手从后面伸过来捏她的下巴:“我可是你男人,头发不给别人碰。”   沈元歌哭笑不得,这是什么理由?   他指腹带着茧子,触上去有点痒痒的酥麻感,沈元歌噗嗤笑了一声,偏他还不松手,霸道的很,沈元歌躲不开,只好道:“好好我给你剪…”   萧廿心满意足地收回手,沈元歌侧身往他身后瞧,他的头发都是用发箍高高束起来,扎的很紧,即便这样垂下来还是过腰了,难怪他嫌不利落。   萧廿要求不多:“不用散开,束着过肩就行。”   沈元歌握着他的头发,凉丝丝的一大把,把下半截用水打湿,用梳子理顺了,一缕缕往下剪。   “这几天甘宁的事都是你在打理,别太累了,注意休息,”沈元歌温声道,“免得舅舅伤还没好,你的身子再垮了。”   萧廿注视着她镜子里执着剪刀认真的模样,眼中沁出柔色,道:“你放心。”   沈元歌道:“其实我也可以帮忙的。”   萧廿笑了,却没反问“你能帮什么忙”之类的话,只道:“说来听听。”   沈元歌道:“我会管账啊,当年…”她突然顿住,没再往下说。   “嗯?”   沈元歌差点就把她做昭仪的时候每年都能给后宫省大几千两银子的话顺了出来,赶紧改口:“当年母亲教过。”   萧廿道:“你若有心,明天去账房看看便是,我倒想瞧瞧你打算盘是什么样子。”   沈元歌轻哼了一声:“反正没弹琴好看。”   萧廿话锋一转:“元歌,先给我算一笔大的罢。”   沈元歌把剪下来的几缕湿发搁在桌上,抬起眼来:“什么?”   “舅舅未曾处置董翰青,是因为并不知他同云南中人有联系,只以为他想取代自己的位置,所以才没有多问,只将其秘密关押,但董翰青当年的上司燕启已是云南王手下最大的藩军将领,倘若他知晓甘宁之事,云南不该一点动静都没有,所以你觉得…”   “所以,董翰青和燕启都有私心。”沈元歌心知燕启是萧廿的生父,但他显然并不愿提,只能平心而论地为他分析。   “董翰青是他二十年前的旧部,如今背着舅舅暗中联系,必是达成了某种协议,董翰青心高,想是要成为甘宁子弟的首将,同取代陈昂并无本质区别,唔,将与匪不同,后头还藏着锦绣前程,至于燕启,想必并未将甘宁之事告知云南王,也是想将上万人众收归囊中,扩充实力。”   沈元歌所说同萧廿推想的别无二致,这两个人对上头各有隐瞒,以至云南王尚不知甘宁的存在。   萧廿冷笑一声:“原是一丘之貉。”他眸色益深,“舅舅曾对我说,他毕生之愿,便是保家卫国,重振萧家之名,看来若想达成,还是要和云南王直接取得联系。”   沈元歌已经把他肩胛以下的头发全部剪了下来,给他修着发尾,听见这话,微微笑了:“这不也是你的愿望么?”   萧廿不语。   沈元歌抬目,看到镜中人变得深邃的眉目,心里突然漫上一种怜惜之情,不能感同身受,但总能理解一些。   他没有出生在将门世族,没有感受过萧家军当年的峥嵘壮烈,只有一个母亲相依为命,在江东乡野里成长起来,所有的仇恨和目标都是半路突然冒出来的上一辈们强加给他的,他坦然接受了,可这并不代表这就是他想走的路。   他的性子太过于黑白分明,是以当两条路重合时,即便他会头也不回地走下去,也不愿意承认,甚至心生排斥。   萧廿唇角不无自嘲地浅浅勾起:“我想要的,只是几个人的项上人头而已。”   沈元歌放下剪刀,从后面搂住他的脖颈,声音柔缓,涓涓细流般淌进他的心里去:“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生在乱世里,保国安民,是每个心怀远志的男子都有的愿望啊,”沈元歌对上铜镜中他的眼睛,眉目温柔,“我知道,你是心怀远志的男子,也是我喜欢的萧廿。”   萧廿眸色微动,抬手覆住了她的手背,转过身,拉近她的下巴,深深吻上去。   ...   萧廿预料的不错,如果成功把前事引导至自己需要的走向,即便中间出现岔路,结果也不会出现太大的偏差。   时机就要到了。   董翰青被擒,甘宁暂时平静,云南王递往上京的急报迟迟得不到回应,本是捉拿逃役边民的羌兵也越发不知收敛,   竟然纵兵抢粮,一路袭扰到云南西北,混战愈演愈烈,藩军和隶京守将之间的关系一度紧绷到极点,两个月后,京城敕令终于传到了王府。 第53章   云南王拿着那道几十天才姗姗来迟的敕令,险些把它撕烂了掷在地上。   “圣上严令只守不攻,等待下派的将领南下,末将也没有法子,还望王爷稍安勿躁,莫要违背圣意,让末将为难。”   好一个圣意!   裴肃手一松,敕令倒在案上,眉目阴沉:“将军知道只守不攻意味着什么吗?”   守将脸上现出倨傲之色,昂首道:“王爷放心,驻边将士十余万,不过是羌人的小打小闹罢了,末将定会谨遵上令,守住边城,不会丢掉一个城池。”   裴肃站起身:“云南以西同别处边疆不同,此处地势复杂,还有许多部族土司,村落营寨,不是所有边民都有城池保护,没有城墙镇守,正是因为将军口中的“小打小闹”,混战不停,毫无章法,如若我们再不作为,就等于是把数千户边民直接暴露丢弃在羌人的屠刀之下!”   守将面色几番变幻,声音也蓦地抬高:“那又如何!王爷说这番话,难道是对圣上不满,忘了自己的身份吗?”   裴肃神色阴鸷,一言不发,一旁的藩将战战兢兢地上打圆场:“王爷只是担忧边疆不稳,绝非此意,将军莫要误会,我们必然谨遵圣意,不敢违背。”   他转身劝说云南王:“王爷,如今京城将领尚未南下,圣上定是为大局之考虑,皇上圣明,又怎会弃西南百姓于不顾呢,王爷……”   此话刚出,裴肃的眸子不易觉察地一闪,深深呼吸了一口,沉声道:“好,本王且等着。”   守将冷哼一声,扬着下巴别开脸去。   待人走后,燕启道:“王岱善此人刚愎冷血,毫无怜民之心,不必在他身上费心思了。”   裴肃眉间怒气已然尽数收敛,变得沉着而冷静:“如此顽愚狂妄之人,的确是不必了。他手下的将领中,可有二十年前的旧人?”   燕启思忖片刻,道:“边将颇多,容末将查探一番再报予王爷。”   裴肃颔首:“悄悄的,别惊动了人。”   燕启应是:“王爷您…可是想通了?”   裴肃将缣帛写就的敕令缠起来,又狠狠往案上一掷,冷声道:“草菅人命,是为佞。当年大宝初定,朝野俱疲,本王无力亦不忍再生风波,西南又多起事端,才甘心来到此地,本王不求他做圣君,也不求他能创盛世煌煌,如今却连安.邦都不能,眼见玄甫惨烈重演,还有何理由再自困一隅?”   燕启和其他心腹脸上都露出喜色,他们也能驰骋疆场,身经百战,十余年困在西南边鄙,安不想扬眉吐气,立时齐声道:“但听王爷吩咐。”   ...   付岩从上京赶回来时,陈昂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重新接手山中事务,但他不知道的是,自己养伤的这段时间,萧廿已经派手下的人趁着混战悄悄潜入了云南境内。   “三哥你不知道,我这次回来差点和北边那些羌贼正面扛上,那一个个凶神恶煞欺男霸女的样子,着实可恨。”   萧廿道:“越闹越厉害了。”   付岩连连点头:“若非挂心义父,我真想多杀几个畜生再回…”不远处的栈道上迎面走来一个瘦高的人影,萧廿不待付岩说完,大步走到他面前,听那人低声汇报了几句话,眸子微微眯起,颔首道自己知晓了,那人便退了下去。   萧廿一眯眼睛,付岩就觉得他不是在考虑事情,便是要发狠了,生理本能地缩了缩脖子,将目光转到那个离开的人身上,睁大眼睛道:“诶,那不是老梗手下的猴子嘛,我回来这几天还是第一次瞧见他,你让他干什么去了?”   萧廿笑了一声:“猴子?你这么叫人家知道吗?”   付岩嘿嘿道:“老梗手底下好多人都是飞贼出身,侯虎身手最灵活利落,我这是夸他呢。”   萧廿挑眉:“所以你猜猜,我特意把他挑出来,是去干什么了?”   他转身往楼寨的方向走,付岩拍拍脑瓜,追了上去:“三哥,现在外头乱成这样,西边的老百姓都快活不下去了,你再指使人家偷东西是不是不太好…”话音未落,他额上就吃了一个爆栗。   付岩的脑子是消化不了那么多东西了,萧廿直接来找沈元歌:“上京给云南下了严令,只守不攻,等待京中将领南下,然而许诺的军队迟迟不至,云南王和藩将们也未曾和隶京守将们起冲突,云南西北如今比西蜀好不到哪里去。”   沈元歌并不意外:“蜀地比云南更早受到侵扰,军报应当更早传至京城,还不是一样迟迟未定。”她拈着针线的手一顿,又道,“这消息你是怎么得来的?”   萧廿道:“云南境内到处都有人在议论此事,我派人查探过了,此事属实,不过即便不假,也是有人在故意散播,否则传不了这么广。”   “他们在故意激起民愤,民心的偏向很重要,这是在给以后铺路呢。”沈元歌抿抿唇,“不过朝廷的决定也有些奇怪。”   皇帝虽然荒谬,何况内阁老臣犹在,怎的至于在西疆频频生事时不管不顾,将领迟迟不至,想是有其他原因。   如今同前世种种已经发生了许多改变,不能再凭记忆去推断朝中形势了。   沈元歌沉吟道:“不是不想,怕是…不能吧,只是不知被什么绊住了手脚。”   除了急于先发制人的中山,想必不会有什么威胁让上京只能紧紧抓着能保住皇城的军队不放。   想到此处,萧廿唇角微勾:“朝廷自顾不暇最好,我们只要等待羌族的新可汗发兵西疆便是。”   “发兵?”   “一个新继位的年轻可汗,野心勃勃,急于开疆扩土建功立业,迫不及待的催征徭役赋税,你觉得是为了什么?”   沈元歌微微蹙眉:“筹备战资。”   萧廿揉揉她的头发:“我就是喜欢和你说话,每次都有心有灵犀的感觉,轻松。”   沈元歌扒拉开他的手:“你少贫。”   萧廿笑了一声,伸臂把她圈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肩窝,侧过脸亲了一下她的脖颈。   “你的意思是,甘宁和云南王都会利用这一战…可你和他还没取得联系…”“云南王是谁,我们能考虑到的事情,他肯定也能考虑到,”萧廿一下下的亲着她,“能让舅舅甘于效忠的人,定然有他的本事。”   沈元歌点点头,轻轻道:“所以,是要打仗了吗?”   萧廿动作一顿,垂下眼帘:“有时候以战止战是唯一的路,”他搂着她的手臂紧了紧,“元歌,你放心,我会保护好你的。”   沈元歌拍拍他变得紧绷的脊背:“有你在,我放心。”   ...   萧廿和裴肃预料的同形势发展毫无偏差,中山蠢蠢欲动,朝廷为保皇城无虞,不敢轻易调兵,一拖便是大半年,第二年春,羌人兵马攻入云南,守将仓促迎战,云南王囿于藩王规矩,不敢调动手下藩军,然隶京将士僵顿日久,一战毕而连失两关,惹得民怨四起,是夜王岱善再次下达东退的命令,裴肃却突然出现在了军营。   他带着几名藩将,身着盔甲,肃步而来,将王岱善堵在中军帐外。   “将军曾答应本王,不会丢掉一个城池,如今嘉、成二关尽失,将军不敌外族,又要弃城而退了么?”   营间篝火影影绰绰,王岱善连吃败仗,临撤之时被人堵住,疲怒交加:“王爷半夜戎装而来,越权过问末将军中之事,是为何意?”   裴肃手按长刀,神色威穆,怒然冷斥:“尔等身为戍边守将,连番败绩,毫无保境安民之能,本王再不过问,难道任由羌人犯进,将城中乡民置于外侮的铁骑之下?”   半年来裴肃一直安分守己,守军弃成关时也未曾动兵越矩,王岱善没想到他会突然发难,一时慌乱无主,喝道:“云南王,本将不光要戍边御敌,还有兼管藩军之责,你如今妄动藩军,便是罪同谋逆,本将现在就能把你拿下!”   裴肃冷冷道:“即便拿下本王,你就能保住云南,保住性命了么?”   他语中不乏威胁之意,王岱善瞪着眼睛,往后退了两步,亮出龙牌,吩咐附近的将领和兵卒:“你们还愣着做什么?云南王意图谋反,马上将人扣下!信兵何在?立刻向京城加急传报此事,请陛下发落!”   此话一出,周边七八将领神色各异,却迟迟未动。   他们有的是和王岱善一同被从京城派遣到此地,其中不乏资质老成者,面对当年骁勇善战的七皇子不免心生感喟,还有的则是云南本地人,先前连吃败仗,心中早有不平,皆没有听从王岱善的命令,其余人拿不准状况,竟也不敢妄动,场面一时僵持住了。   压抑紧绷的气氛在营中蔓延,王岱善在边关十余年,也并非无一心腹,有人铮然拔刀,朝裴肃迫了上来,刃光交错,裴肃两边卫兵纷纷持矛而起,一时间剑拔弩张,王岱善厉喝:“尔果然有逆反之心,圣上龙牌在此,听本将命令,即刻就地…”   话音未落,一支箭簇闪着银光破夜而来,嗖地一声,从他后面穿过额心,鲜血喷涌而出。   帐前幽昧火光里,一道劲挺的身影踏夜而来,手提弓矢大步走到云南王面前,行军中之礼:“萧某代萧家军副将陈昂见过王爷,羌兵后军业已袭毕,听候王爷号令。”   在场藩将无不震惊,有反应快的纷纷转身,匆忙登上城墙,眺目望去,只见羌兵后方的扎营之地漫起冲天火光,照亮了一边天际。 第54章   王岱善突然被杀,毫无预兆,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他周围的几个心腹都又惊又怒,纷纷拔刀指向出现在营中的黑衣青年,青年眉目锋锐,未曾躲避,只是站在那里,冷眼瞧着比在他胸前的刀刃,身后却传来战靴奔踏而来的声音,两队兵卒列队而至,将这些人通通围了起来。   “云南王,你是当真要造反吗!”王岱善的副将怒目而视,厉声诘问。   带兵围堵的是两名中年守将,身着将服,向云南王拜道:“王爷,南东两营部队已经规整完毕。”   副将认出了这两个人,双目圆睁,吼道:“杨宏,你们疯了,竟然背叛圣上,暗投反贼!”   杨宏目光转向他,眼中尽是沧桑的肃穆,又带着些许不屑:“敢问将军,何为圣,何为贼?”   他步步逼近:“你口中的圣上,混战频发之时勒令边军按兵不动,任由羌人欺侮乡民,边疆告急之时亦是不闻不问,王军迟迟不到,王岱善无能,屡战屡败,毫无愧悔之心,凭什么让我们效力?玄甫之乱中王爷曾担任主帅,兵及大昭,凡世身经此战的将士,未曾不闻王爷英名,如今兵临城下,边关告急,末将愿遵从王爷,奋力一搏,击退外敌,至于你,是为愚忠,还是不舍监管藩王的厚禄?”   一番话堵的副将脸色乍青乍白,咬牙切齿,说不出话来,夜中又有几个将领整军而至,此刻方才明白过来,这半年来,云南王看似循规蹈矩,闷声不响的,实则早已暗度陈仓,加之战败催发,把守将成功拉拢至自己身侧!   他头上开始沁出冷汗,本是贪生怕死之人,不然也不会后撤的如此痛快,此刻已经开始思索保命之策,隔着周围长矛看向云南王,眼神也软和了下来,开始哀求,裴肃好像十分欣赏身侧的青年,想听听他的意见:“萧廿,你以为呢?”   萧廿眸色冰冷,扫了眼被困住的七.八将领:“不能留。”   他道:“如今当务之急,是打退羌人,安境树名,而后再发兵北上,藩王没有上谕不得动兵,可暂借守军之名发兵御敌,但如果事情在打退羌人之前传扬出去,王爷则会成为众矢之的,这些人尸位素餐时日已久,事发之后摇摆不定,怎堪信任?若留下活口,非但无法完全控制隶京守军,还会埋下后患。”   听见“发兵北上”四个字,杨宏猝然抬了下眼睛,看向云南王。   副将听见萧廿直接断了他们的生路,恼羞成怒,几乎失去理智,大声诅咒喝骂,沌口却又开始哀求,表示愿意效忠云南王,共御外族,就在他说个不停的时候,萧廿突然将持矛指着他的士兵往前一推,士兵失衡,长矛噗的一声,直接没入副将胸口。   鲜血溢出,副将双目猛地瞪大,像是不可置信,直挺挺地跪倒在地。   数道目光瞬时移到萧廿身上,萧廿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淡淡道:“聒噪。”   裴肃竟是没说什么,眉间反倒露出几分似笑非笑的意味,挥了挥手,示意按他说的做。   几人来到中军帐内,杨宏道:“倘若战成,王爷下定决心北上么?”   裴肃声音坚决:“没有退路。”   杨宏略显犹豫:“东北川贵互成犄角,且战后实力不免受损,王爷若未有完全之把握,外无助力,末将只怕北上之路艰难险阻。”   萧廿道:“甘宁坐落川滇交汇,连接蜀地,由此北上可绕过黔地,将西蜀收归囊中。甘宁愿为东道主,助王爷图谋大业。”   萧家军,甘宁,陈昂?   甘宁山杨宏是听说过的,不由一愣,仔细回想这青年方才在帐外说过的话,才想到甘宁山的陈昂和萧家军副将是一个人,无比讶异:“竟然是他,他竟还活着!”   此时有人掀帐进来:“王爷,大军悉数规整完毕,在帐外待命。”   ...   当晚燕启一夜未眠。   他还在宁州,云南王一如往常,未曾给他下达指示,半年来皆是如此,却不知为何,他偏偏今晚坐卧难宁。   时值半夜,他穿好了衣裳,在堂中等待。   将近子时,派出去查探的人终于回来,道:“将军,王爷此时的确不再府邸,”他顿了顿,“还有几名将军也不在。”   燕启皱起眉头:“王爷若有要事,怎会不告知我?”   他沉默半晌,站起身往外走:“备马,我要出城看看。”   两人顶着夜来到宁州城门,燕启叫来他的人一问,那人好似很是惊讶:“今日下午时分,王爷便带着几个将军出了城,似是又要事,将军没同王爷一起?”   燕启神思一禀,宁州城受到的监视很紧,若在平时,云南王绝不会领着藩将毫不避讳地出城。   “王爷去了哪里,你可知道?”   那人扬手一指:“王爷并未言明,只是往那个方向走了。”   燕启顺着他的手指望向西北方,瞬间明白过来。   那分明是边城交战的去路。   王爷行前并未带兵,燕启心中一紧,对手下道:“马上通知副将召集部下藩军,待本将命令,”他一顿,召手下到近前,压低声音道,“另外,派出人去,封锁消息,清除城中监视的暗巡,不必再留活口。”   手下一愣,对上他黑沉沉的双目,旋即应是,燕启颔首,策马驰出城门。   夜幕逐渐拢起,天边泛起一道鱼肚白,将近黎明。   同羌人交战的将士都聚集在军营前的空地上,此刻全部翘首以望,许多人才知道更替首将之事,军中嘈杂不已,宛若积压的黑云,其中闷雷鼓动,直到云南王将王岱善的首级提上高台,人声不由大作,质询或诘问的声音纷纷冲向台上。   裴肃将手重重一顿,挑着首级的长矛便插.进了木板之中:“自年初西羌进犯至今,王岱善身为驻边守将,屡次败绩,连失二关,而毫无愧疚之心,身为将领,遗民擅撤,已被本王就地正法。”   他放眼望向脸上现出惊异之色的兵士,肃穆高声:“去岁混战始初,本王便已向上京递传急报,然而王军援将迟迟不至,如今战起,将帅无能,朝廷不顾,可有把西南百万乡民放在眼里?本王就藩多年,戍边安民,未曾有一日越轨,然今上处处弹压,以至有心护民而束手无策,藩军尚不可遣派一分一毫,痛观如此庸将败坏兵民至今,驻边守军十数万,大半皆是云南子民,安能容忍外敌践踏母乡疆土,辱我妻女!本王实不能忍虎狼肆虐,唯今之愿,便是率诸位将士驱除外敌,一雪前耻,平定边防之乱!”   他开口始初,大多数兵士脸上还是几日败绩一来的挫惫和首将突然被杀的茫然,但提及父老乡亲时,便渐趋转为了不甘的愤慨,既已投身戎马,如何忍受外敌□□乡土,自己却只有撤逃之力?   王岱善只会带着他们打败仗,而眼前的云南王仪容伟正,自带一种我武惟扬的气概,兼之平定玄甫之乱的英名犹传,只消站在那里,便让人心生安稳。   到这地步,谁不想有明将可投,痛痛快快的打个翻身仗呢?   军中旧时的将领纷纷示忠,他们的部下也都附和起来,很快蔓延至全军。   燕启纵马赶到边城,还未入军营,便听到了中军方向传来的冲天震地的吼声。   隔着数里之远,也能听到兵士们在喊,愿为王爷马首是瞻,击退外敌,护我乡土。   燕启的步伐慢了下来,好像也为这气氛感染,望着喊声传来的方向,神情微微凝固住了,半晌,抬手擦了擦双目,循声大步往前去了。   他行至中军帐时,各营将士已经散去,裴肃坐在长案后,端详着案上舆图,燕启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站在他旁侧的一个陌生青年身上。   青年穿着黑色劲装,眉目俊朗,身姿英飒,也注视着舆图,正低头和裴肃说着什么。   “羌人此战本非劲弩,硬要用强,唯一的结果,便是末路不久长,如今又失后备,无所凭靠,定然军心失稳,而王爷的守军则是士气重振,古人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云南守军的头一鼓才刚刚敲响,当以速攻为上。”   裴肃颔首,发现了燕启,目光转向他所在的位置,燕启蓦地回过神来,抱拳行礼道:“末将参见王爷。”   裴肃道:“你怎么现在来了?”   燕启道:“末将知悉王爷前往边城,未曾带兵,担忧王爷安危,才连夜赶来。”   裴肃并未追问,只道:“本王杀了王岱善。不用本王解释,你也应当知道事况如何了,可你独自赶往,宁州城可还稳当?”   “王爷放心,末将来前已经吩咐集结藩军,封锁消息,不会出事。”   裴肃笑道:“你的本事本王放心,原先是想留下你在宁州坐镇的,不想你便来了。”   燕启觉得他隐瞒了什么,却又不敢多问,只应了句是,又问他边上的青年:“这位是?”   裴肃看了萧廿一眼,眉毛微扬:“哦?你不知么,”他示意萧廿过去,自己也走出来,“那本王来引见罢。”   听闻他是甘宁山陈昂的义甥时,燕启的神色一顿,目光变得有些不自在:“甘宁…”   “你可知甘宁子弟便是萧家军的后身?”裴肃语带振奋,拍了两下萧廿的肩膀,“你不知道本王知道萧家军旧部犹在时本王有多高兴,可惜陈昂无法前来,不能亲自见到他,不过这次本王会遣使遂萧廿一同回甘宁,商议战事。”   燕启唇角弧度有些僵硬:“当真么,可真是大好的消息。”   裴肃对萧廿道:“这位是本王麾下的藩军统领,燕启将军。”   萧廿仍是面无表情,眉目无波无折,向他行礼:“见过燕将军。”   燕启看着他冷冽如霜的面貌,心中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但也回了一礼。   两人从帐中出来后,萧廿转身便走,却被燕启叫住了:“萧廿。”   萧廿回身:“将军还有事?”   燕启眉锋略微蹙起,又舒展开:“无事,本将同陈昂乃是旧相识。你年纪不大,是陈昂的义甥…与萧家军同姓?”   “将军问我来历,”萧廿唇角轻折,“我同先母孤寡而居,本是江东乡野之人,偶然机缘,得舅舅看顾,母丧之后,便入了甘宁,至于姓氏…巧合而已。” 第55章   “将军问我来历,”萧廿唇角轻折,“我同先母孤寡而居,本是江东乡野之人,偶然机缘,得舅舅看顾,母丧之后,便入了甘宁,至于姓氏…巧合而已。”   燕启还想说什么,萧廿却话锋一转:“我本以为,将军会对董翰青的事更关心一些。”   这句话成功将燕启的注意力转走,他神情一变,却道:“本将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萧廿笑了起来:“董翰青三年前就和将军取得联系了,您早就知悉甘宁之事,也知道云南藩军若要北上,甘宁是最好的路,却欺瞒王爷,莫不是想揽招兵之功,将甘宁收归麾下。”   燕启眸色沉着了下来,一言不发。   在萧廿看来,他这无非是被说中了的反应,心中冷漠而不屑,道:“董翰青执着于首将之位,年前企图下药谋害陈昂,已被生擒,王爷方才没有拆穿将军,是有意给将军留一个颜面和退路,还望将军以后莫要肖想。”   他下巴微扬,转身而去。   燕启站在营帐前,久久没有动弹。   三日后,隶京十数万驻边守军反攻羌兵,甘宁利用地势之便,也于蜀地西南同羌人交锋,迅速切断敌军左翼,正如萧廿所说,那位新可汗始初强锐,却失之鲁莽,又没有经验,对方才稍强一些,他便乱了阵脚,兼之云南王用兵奇诡,不过一月即收复二关,原本连吃败仗的守军士气大振,如虎似狼一般,数战之后将敌军驱出境内,一路西逐,羌兵仓皇退出西疆,不得不请求议和。   消息一经传开,云南王可谓人心归向,经受战乱之苦的川滇两地百姓无不欢庆,军营中亦是一片祝声。   这天下午萧廿率甘宁子弟从战场归来,回到楼寨后,却不同众人,脸上没有多少喜色。   时隔二十年,陈昂又过了一把将瘾,大破敌军,极是开怀振奋,萧廿没有扫他的兴,悄悄离开宴上,去了沈元歌房中。   沈元歌在和祝衣剥着莲子吃,萧廿一进门,她便察觉出了异样,示意让祝衣先出去,递一把果仁给他:“不是大获全胜了吗,你在担忧什么?”   萧廿道:“这仗打的不对。”   沈元歌疑惑道:“四个月便打退了敌军,军民上下皆以云南王为尊,甘宁也得以立功树名,哪里不对?”   萧廿眉锋微蹙:“正是因为太快了,我才觉得不对。”   “本是想利用中山王牵制朝廷,未曾想形势逆转之快,超脱了我的预料,这般下去,直到和谈结束,中山王那边恐怕都还没有动作呢。”   沈元歌愣住了:“前两年燕越楼回藩被袭,不会是你的手笔吧?”   萧廿唔了一声,严格来说是借了董翰青的势,不过他没否认。   沈元歌有些惊讶,但总归不算意外太过,很快便接受了这一事实,不由得笑了,道:“你是担心战后云南王弑杀守将一事必然传往京城,皇帝会以此降罪,而中山尚未有大动作,不能牵制朝廷,云南王则会比计划中受到更多阻力。即便你料事如神,总不能让世事完全如你安排发展,只是这件事么,我觉得不必担心。”   萧廿抬起眼:“说来听听。”   沈元歌的声音轻且柔,丝毫不像在说军中杀伐之事:“皇帝其人色厉内荏,如今为中山云南南北相挟,他为自保,必然不敢轻易派兵出京缴杀,至多下诏命相邻州省发兵擒逆,而与羌族一战,在西南一带朝廷已失威信,云南王却是众望所归,他的圣诏实不足为虑。”   萧廿眸色微动,眉目舒展,唇边露出笑意,揉了揉她的头发,却未置可否,沈元歌道:“你不信?”   萧廿没有直接回答:“元歌所言十分在理。”   只是她的推论有些投巧,万一皇帝有孤注一掷的勇气,还是会派兵的。   沈元歌轻哼了声,把方才塞进他手里的莲子又拿了出来:“走着瞧吧。”   她才来时,当真是温婉至极,没有一点脾气,在甘宁过了两年,可算是惯出点小性子了。   萧廿很喜欢这种感觉,去抓她的手:“我也要吃。”   沈元歌将身子往后撤,摇头说不给,在他眼皮子底下把最后一颗莲子塞进了嘴里。   还未来的及咀嚼,却听萧廿笑了一声,伸手把她抓过去,亲上她的嘴唇。   沈元歌没防备,睁大眼唔了一声,便感觉到他的舌尖探入,撬开唇齿,将那颗莲子卷走了。   见他不无得意地将莲子嚼碎入腹,沈元歌气的鼓腮,抬手去锤他,又被按着后脑勺一阵猛亲。   沈元歌不知怎的又惹他情动了,就连亲吻也带着掠夺的势头,激烈而霸道,她舌根都疼了,几乎不能呼吸,就在觉得自己要窒息时,萧廿才放开她,空气涌入,沈元歌靠在他怀里喘气:“我还以为你想吃了我呢。”   萧廿搂着她靠在椅背上,听见她这句带着些微娇.喘的轻嗔,搭在她腰上的手一紧,凑过去亲了下她的额角,低低道:“都两年了,我倒真是想。”   他呼吸灼热,喷洒在耳边,引起一阵细小的战栗,沈元歌耳尖一热,索性把脸埋进他肩窝里,权当没听见。   萧廿笑了两声,松松环住她。   真正的战争还没开始,他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结束了。   ...   令萧廿没有想到的是,沈元歌的话这么快就得到了应验。   同羌人议和没多久,隶京守将被杀的消息传至上京,皇帝惊怒,定其意图谋逆之罪,下令削爵收藩,黔贵守将发兵征讨,然而这种制裁,在云南王领兵御羌一战之后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民意支撑,裴肃又岂肯认伏,于同月发书昭告天下。   书言自其就藩,二十年来从未越矩,岁初边关告急,羌人进犯,急报传于上京却不予回应,守将无能,接连失地,铁骑所过之处,民不聊生,为戍边安民,唯有发兵御敌,又为守将胁迫,不得已而诛之,幸而边兵拥持,得以保境,未想今上以此降罪,同根相煎。   书中又说,自玄甫战后,天下频难,浮云避日,上无力安平,兼之先皇死因,疑窦丛生,时至今日,若复自困一隅,放任鹰鸷,天何忍哉,企盼万民理解,与其一同祛蠹除奸,还四海清明。   召天下书一经散播,立刻在南方各地掀起了惊涛骇浪。   云南王少时即有英名傍身,时隔廿岁,一代人尚未相忘,又添战功,已是深得人心,有识之士咸竞归集,藩军同朝廷正式开始对抗。   甘宁同一支藩军合力向东纵深,一举拿下巴蜀,几名官将为萧廿手刃,余人皆向裴肃俯首,川滇二地收入囊中,直接将黔地军队死死压制在了合围之下。   朝廷见势不对,再顾不得以北中山的威胁,只得召集北方各省之军,同皇城王军倾力征讨。   拿下蜀地之后,云南王传令,请甘宁正式归军,仍承袭萧家军旗号,一来旧将犹在,本为萧家军后身,重设军番更加便利,名正言顺,二则萧家军先时盛名犹在,时士无不怀缅这支奇军,又可表裴肃念旧爱军之心,甘宁众人也都答应了。   裴肃上山的头一天晚上,萧廿拥着沈元歌,躺在榻上说话。   “还真被你说对了,”萧廿一下下亲着她的耳根,“我盘算此事这么长时间,竟不如你推算精准。”   沈元歌有点困了,闭着眼睛随口道:“你只是不了解皇帝的性情,才让预料有了偏差。”   萧廿动作顿住,轻笑道:“我是不了解,怎么你就了解了不成?”   沈元歌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朦胧睡意顿时散去,身形微微一僵。   萧廿捕捉到她神色变化,支起身子,瞧着她道:“元歌,你怎么了?”   沈元歌眼睫颤动两下,没有睁眼,扣住了他搂着自己腰肢的手,含含糊糊道:“没有,我浑猜的。”   萧廿却硬是把她翻了过来,面朝着自己:“真没事?”   沈元歌嗯哼了一声,一副困得迷糊的模样,把头埋进他怀里,萧廿这才放心,亲了亲她的额,道:“那便早些睡吧,明天云南王要来,不能睡懒觉了。”   沈元歌却蓦地睁开眼:“他来这里?”   每次提及皇帝和云南王,她表现的都不大正常。   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响起,萧廿亲了亲她的额:“嗯,有什么不对么?”   沈元歌勉强笑了笑:“没,没有。”   看出她不想说,萧廿也不想为难她,只好把心中莫名按捺了下去,片刻,却又听见她道:“我不想见外人,唔,我可以不见吧?”   萧廿一顿:“嗯?舅舅还想让王爷见见他的准甥媳呢。”   沈元歌咬了下唇,本想用怕生的理由推辞,可又太过牵强,且她要嫁给萧廿,恐怕以后总有见面的那一天。   她眉心蹙起,更何况,为何要让一个不确定的事成为自己的心魔?   沈元歌心理斗争了一番,听见萧廿温声道:“没事,不想见便不见,我和舅舅说一声就是。”   她撩起眼帘,对上他阗黑的眸子,心里安定了些:“不用了,我还是去吧。”   翌日一早,大多数人还未起身,萧廿先独自去见了陈昂。   “王爷还不知道你的身世?”陈昂十分意外,“你没告诉他?”   “是,先前在军中,也时常见到燕统领。”   陈昂身形一动:“你…”   “我告诉他姓萧只是巧合。”萧廿道,“我希望归军之后,舅舅能帮我守住这个秘密。”   陈昂从座位上站起身:“阿崇,你不想认他?”   “不想,”萧廿答的斩钉截铁,“我无心给自己以后弄一条岔路,多生是非,也不愿打扰旁人,希望舅舅理解。”   这总归是孩子自己的事,必须尊重他的选择,再者…燕启已有妻儿,他的家人,又可曾希望他再凭空出现一个儿子?   陈昂沉默良久,终是道:“好。”   晨光正盛时,裴肃亲自上山,陈昂率旧部在寨前等候,那道身影才出现在石桥对面,陈昂便按捺不住内心激动,大步迎了上去,裴肃也撇下身后随从,待到面前,陈昂俯身便拜,被裴肃一把扶住。   见到阔别二十年的故人,两个身经百战的中年男子都红了双目,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久久没有分开。   待到楼寨前,当年的旧属也纷纷相拜,众人皆是热泪盈眶,云南王道:“当年萧家军销声匿迹,几未痛杀本王,委实没想到尚有相见之时,如今归军,是本王之幸!”   同当年旧属一一见过,云南王才看到站在人群最后面的萧廿,本想过去同他说几句话,瞧见沈元歌时,目光却蓦地凝住了:“景雯?” 第56章   周边陷入诡异的沉寂,沈元歌同萧廿交握的手骤然一紧。   裴肃的目光还停在她脸上,眉目间旋即现出渺然的哀伤,还夹杂着不可置信的欣喜和小心翼翼,往前迈了一步:“景雯,你…”   沈元歌下意识地往萧廿身后藏了一下。   裴肃身形顿住,萧廿见状况不对,道:“王爷。”   裴肃方才回神,眸色一顿,神色尽数敛去,却还是苦笑了下:“失礼了,是本王错认。”   她不是景雯,只是相貌和气质同她有七.八分相似而已,何况时隔二十年,景雯早不该这般年轻。   沈元歌还是自己从萧廿身后出来了,想要福身,身子却是僵的,她深吸一口气,得以屈下膝弯:“见过王爷。”   陈昂道:“王爷,这是甄家四小姐的女儿,姓沈,名唤元歌。”   裴肃一怔,一时没反应过来,良久才恍然道:“你竟是景雯的女儿?难怪,难怪!”他眼底重新燃起喜色,流露出慈爱和宠溺,“叫元歌么?今年多大了,怎会来到此处?”   沈元歌道:“年方十八,”她看向萧廿,“他带我来的。”   掩在袖中的手握了一下萧廿的手指,萧廿不知想到了什么,眉锋微微蹙起,竟也有些出神,不过他反应够快,未曾露出破绽,道:“此事说来话长,王爷别在门口站着了,且进去罢。”   军中之事尚未处置,裴肃抽回神思,颔首道好,和陈昂他们一同进了门中,沈元歌道:“民女不宜旁听,先行告退。”   她垂目施过礼后,便退了出去,走进一个僻静无人的拐角里,脊背抵在石壁上,慢慢吐出一口气。   小黑不知何时走过来,歪着头蹭了蹭她的腿。   沈元歌蹲下身,搂住它的脖子,陷入沉默。   前世的那些经历,注定她无法去正视这件事,只是真的见面之后,她心里好像没那么乱了,反倒有种已经上了刑场,又突然被赦免之后的松了一口气的疲累感。   今早她会来,也是鼓足了勇气想观察一件事,手指抚上眉眼,沈元歌仔细回想,她的样貌还是和父亲有相似之处,和他没有。   一定没有。   附近没有人,安安静静的,沈元歌把脸埋进了小黑柔软的皮毛里。   裴肃同陈昂等人交代完诸事,让萧廿和一个军官去处置甘宁子弟归军录籍之事后,提出还想再见见沈元歌。   僻静山口拐角处,少女穿着西蜀当地的黑色彩织长裙,依偎着一只卧在青石上的黑豹,手臂环着野兽的脖颈,露出小半张白皙面容,无声睡着,宛若山间的灵女。   裴肃找到人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小黑见到生人,喉咙里低低吼了一声,不知是瞧出他没有恶意还是怕吵醒沈元歌,竟保持着坐卧的姿势没有动弹,但眼底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裴肃脚步停住,还是走了过去,将自己上山时带的披风拢在她身上,才转身离开了。   整编军队需要录入名籍,甘宁中人多山匪飞贼出身,只有少数半路投靠的人有州县颁发的牙牌,姓名在官署户口册中,如今入军,皆要一一登记录入,依照军中制度重置腰牌,身上有牙牌的先行颁给,更方便一些。   萧廿和负责登记的军官站在一处,一个年长的军官蘸着墨,随口道:“我记的那年江东查的很严呐,小兄弟应当是有牙牌的吧,你怎么不先录上?”   萧廿轻笑道:“我?录不录都一样,谁还不知道甘宁有我这号人么。”   “也是,拿下巴蜀,小兄弟可是头等功臣,年少有为,后生可畏呀。”   萧廿没搭这话茬,道:“这里人手够,您先忙着,我去那边看看。”   军官道好,萧廿便离开了那里,只是转身的时候,背影有些僵直。   他独自来到一处水潭边,站定了。   黄昏的暮光透过枝桠斜斜洒在他身上,沿着侧颜轮廓,将他的脸庞分成一明一暗的两部分,萧廿盯着平静水面驻足良久,从袖中掏出了一块简陋泛黄的牙牌。   牙牌上没有任何纹饰,一根麻绳穿过顶端,刻有籍贯名讳,就是普通百姓用来证身的东西。   萧廿目光复杂地从上面扫过,在某一处停留了一下,那里刻着两个字:燕崇。   名字是母亲给他取的,只是自从懂事之后,他就执拗地再也没用过。   若是没有沈长辉的善心庇护,想必母亲连这样一块牌子都捞不到,早就成了老皇帝盘查中的刀下之鬼,而他自己也不可能来到人世了。   萧廿眉锋蹙起,握着牙牌的手指发紧,想把它丢进水里的手又收了回来,胡乱塞进袖子里,离开了那个水潭。   沈元歌早就醒了,坐在自己房中看着那叠披风发呆,萧廿突然推门而入,拥住了她。   “抱歉,”萧廿声音低哑,“是我没有想到。”   他厌恶燕越斓,所以并未将她说过的话放在心上,反而有意淡化,加之时间间隔太久,陈昂告诉沈元歌她母亲曾和云南王有婚约时,竟没有将两件事联系起来,以至于今天才想通她那时的异常反应。   沈元歌摇摇头,心照不宣地知道他在说什么,弯了下唇角:“没事。…真的见面之后我觉得,其实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死了的人都已经归了尘土,活着的人都还好好的。   萧廿想到第一次和燕启对视的场景,自嘲地笑了笑:“是啊,没有。”   两人陷入了一种近乎于默契的安静,半晌,萧廿从袖中掏出一块陈旧的牌子,道:“我隐瞒了一些事情,想现在告诉你。”   ...   夏末,藩军同朝廷的军队在剑门会战,朝廷军虽先前有懈弛之态,但在军马数量上尚可压制,起初占了强势,但胜负难分的数战之后,朝廷军折损惨重,开始不敌,逐渐败下阵来,藩军终是拿下了剑门关。   与此同时,燕启带领的一支军队切入黔贵要塞,同那里的地方军展开激战,原本战况见好,但他带兵穿过一处险关时,却突逢暴雨,山路崩塌,竟生生将军队切断,大半骑军都被困在了山中,形势霎时变得不容乐观起来。   两军会战,此消彼长,黔军首将岑帆又是狂悖之人,云南王反后,他也生自立门户之意,同川滇自是势不两立,此时燕启的军队因天灾受挫,他便率军围在城下,派兵高声叫嚣挑衅,姿态狂妄至极。   彼时阴雨未消,后撤的山路塌方被堵,关前敌兵压阵,军中只有寥寥千余人,气氛极为沉闷压抑。   “燕启老儿,你平日嚣张跋扈,一场毛毛雨便被浇灭了气焰,竟躲在营中做那缩头的王八!你若有种,且来同我真刀真枪的干一仗,你敢不敢!”   岑帆坐于马上,面向城头挑战,而后放声大笑,身后的军队也发出一阵嘲声,燕启的副将烦躁不已,无法忍受这种侮辱,猛地抽出长刀:“我去会他一会!”   燕启沉声喝道:“站住。”   “他此般挑衅,分明是激将,大军侯在关外,一旦城门打开,大军便会一拥而入,你出去,便是自断生路。”   副将道:“如今补给断绝,即便对方不强行攻城,我们也撑不了多少时日!”   “时机大好,他们怎会放弃攻城呢?不过是想让我们军心涣散罢了。”   两边皆是山林,河路混杂,若能冲出去,尚有一线生机。   副将沉下心来,询问燕启意见,燕启转头问手下准备的如何,得到就快完成的答案后,燕启召各军官上前,手指舆图上的支叉小路:“在敌军备好攻城车之前冲出去,切勿恋战,突围要紧,此地地形复杂,甩脱敌军后在山林中各自藏身,等待时机再行汇合。”   将领们应是,一个士卒匆匆忙忙进来:“将军,外头好像要开始准备攻城了。”   燕启大步走到堞垛后,望见城下包围的军队已经分成两片,让出中间一条空路,远处一辆攻城车架上了羊头槌,正铆足力气朝城门迅速驶来。   对方能因地取材,他们当然也能。   燕启回身拿过弓.弩,喝道:“就是现在,不管准备了多少,都给本将射出去,然后下城突围,马上!”   他拎起弓.弩折回城头,双箭齐发,箭簇如雷蛇一般划破长空,驾车攻城的一侧四员兵卒便被射了个透穿,又是两招连发过后,攻城车四周的兵士纷纷倒下,车子停滞在了半路上。   就在燕启阻挠战车的时候,身后士兵迅速上前将面向敌人的一面城墙占满,几日来削好的数千根尖锐木杵一波接一波地全部射了出去。   敌军还处在先前飘然自得的状态里,不及反应过来,木杵便像雨点般铺天盖地的窜了过来。   惨叫连连中,风雨掀起一片浓重的血腥气,岑帆也险些受伤,急忙命令整队,却不免失于仓皇,还是折损了两成兵士,尚未调整好,城门突然打开,伴随着一阵虎啸吼声,燕启的军队从城中杀出。   两军厮杀在一起,冲在最前面的兵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破重围,杀出生天,然而待敌军完全反应过来,剩下的将士却没有那么幸运了,身陷围困,脱身变得越来越艰难。   其中就包括坚持殿后的燕启。   军队成功突围大半,可也越冲越少,敌军起初虽受折损,厮杀过后,仍有数千之数,诸人被围,首当其冲的便是他。   一番激战,燕启身上受伤多处,提刀的手臂也流血不止,几十个兵士一齐杀向他,刀光剑影忽闪不绝,就在他精疲力尽,觉得自己即将命丧与此时,重围外突然传来一阵千骑踏地的隆隆声响,猝然回头,雨帘中可见一支骑军朝此地飞赶,第一位依稀能辨出是个青年,骑姿宛若离弦的利箭,超出身后骑兵数丈之远,横枪跃马,朝重围劈射而来。   燕启不知来人是敌是友,周围敌军却好像乱了阵脚,岑帆大怒,喝道:“先杀燕启,本将赏银千两!”   霎时间,数重长矛朝着他凌然刺去,眼见就要没肉断骨,却被一股阻力生生拦住,一杆亮银枪横贯而入,锵的一声,将数十把长矛齐齐挑起,兵士也被带下马,摔在地上,只闻嗖的一声响,长.枪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擦着他的后肩滑过,直刺身侧的岑帆,刃尖锋芒一闪,穿膛透背而出。   岑帆手中的刀才举到半空,便僵硬地落了下去,萧廿旋身,将长.枪拔.出,举至头顶:“杀!”   铁骑应声呐喊,撼摇天地,个个皆有以一当十之势,锐不可当,很快便将重围撕得粉碎,敌军阵脚大乱,很快便被打的狼奔豕突,彻底败下阵来。   燕启受伤不轻,坐于马上,被几个部下保护着,目光却透过雨水和刀枪,死死盯住了其间那道往返折杀的英飒身影,眉心紧紧皱在一起,片刻后,双目蓦地睁大。   方才他杀岑帆所用的招式,分明是萧家的独门枪术“落雪回”。   不会有错,萧家枪法冠绝于世,总有身法招数不会外传,他肯定是萧家后人。   可那个萧家,二十年前便已经没有了。   战事已然收尾,萧廿铠甲浴血,驱马退出城前满是死尸的空地,经过这么一场惨烈的厮杀,他脸上冷漠的表情仍没有一丝皲裂,拎着长.枪扫视周围,燕启望着他的背影,心脏猛然加速跳动了起来,以至于眼前有些发黑,他按住心口,拼力喊了一声:“崇儿?”   是你么。 第57章   燕启有一部分外族血统,六十多年前文庚帝在位时,中山南向称臣不久,将一个宗室子弟送到朝廷作为质子,他年仅九岁的父亲作为伴读随质子一同入京,后因天姿出众,得萧家祖父赏识,将其收到门下为徒,后果然成才,多次率军打退突厥,成就战名,中年封将之后,娶玳洛翁主为妻,生下了他。   也因为这个原因,燕萧两家结成世交,同为将门,他与萧家幺女萧笙也是年少婚约,青梅竹马。   那时的大昭还很太平。   两人皆到婚配适龄时,燕家便向萧府送去了聘礼,交换庚谱,定下吉期,只待迎娶他的新娘子过门,就差四天,只差四天时,边关之乱爆发了。   身为大昭将领,自当以保家卫国为要,燕家萧家都是如此,婚期不得不延后,萧笙虽年纪不大,却是巾帼女将,一柄梨花枪使的出神入化,两支军队都在云南王麾下,一同上了战场。   起初只是边关叛乱,他们本以为很快便能平定,却不想战事愈演愈烈,竟然蔓延到了整个大昭,这一战,便是十年。   大战小战一场场地熬过来,几乎耗尽了大昭国力,将士们也曾一度陷入绝望,第七年的时候终于出现转机,又过了两年,形势开始转好,叛军接连归降,打下陇南的那一夜,他和萧笙依偎在战壕里,各自给对方包扎伤口。   本以为已成痴妄的婚事又近在眼前了,两人都十分欢喜,燕启躺在满是杂草的斜坡上,望着远处峥嵘险峻的高山,道,“若是以后有了儿子,就取名叫崇吧。”   萧笙虽然每日浴血沙场,还是红了脸:“都还没成亲,你浑说的什么。”   “战事一结束,我马上娶你。”   萧笙低低笑了下,放眼望向夜空,月色柔和如水,她轻声道:“要是个女儿,就叫朦好不好?”   燕启蓦地翻身,亲了她一口:“我们会儿女双全的。”   倘若事情就这么发展下去,一切都很圆满,可是天不遂人愿,拿下陇南没两个月,叛军不知从哪得了力量,竟然又卷土重来,汉中告急,在那里给平叛的七皇子裴肃生死未卜,麾下朝廷军深陷重围,陇南是相对稳固且距离不远的城池,燕启必须带兵前往支援。   两人在纷飞战火中滚了九年,才在异乡没安宁多长时日,便又要分别,战时同历生死,这些日子感情更是急剧升温,难分难舍,于是离开陇南的前一晚,燕启没有忍住,在军帐里要了她。   事毕后,身下人搂着他的脖子,罕见地带了哭腔,对他道:“你可一定要活着回来,我等你回来。”   情意和热血的冲动艰难褪去后,燕启穿上冰冷的战服,却又开始后悔,陇南还算安全,可他这一战实不知结果如何,倘若自己回不来了,谁对她负责呢?   他没想到的是,汉中那一战其实虎头蛇尾,叛军起初来势汹汹,战况极其惨烈,却又迅速退去,简直像个幌子,加之中山派军支援,战局很快稳定了下来,出事的反倒是陇南。   拼死闯出重围的陈昂除了传来急报,还告知他一个令人更为揪心的消息,萧笙有了身孕。   燕启差点急疯了,跨马就要冲到陇南去,却被七皇子拦住——战事初定,他是最主要的将领,这个时候突然离开势必对战事造成不可挽回的影响,而且他的身份也不允许他有拿自己生死开玩笑的冲动,因为一员大将身后牵扯着数以万计的人,他必须留在这里,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将汉中战乱收尾,然后分出援军解陇南之困。   他派副将董翰青同陈昂回去,拜托他无论如何把人接到自己身边来,一边加快原本的进程,焦急地处理余下事宜,原本前来支援的中山军却开始有意无意地拖延甚至搅乱战局,缠的人根本脱不开身,一拖便是两个月,他下一次听到的消息,是整个萧家军的覆灭。   沙地殷红,被他呕了大口大口的血。   董翰青没有回来,直到新皇登基,七皇子成了云南王,他随军入藩,再没得到过萧笙的半点音讯。   他起初不甘,无法接受萧家人就这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派人去寻却无果,入云南之后,皇帝防备至极,藩将出境入内处处掣肘,更无从寻起,不知过了多少个辗转不眠的夜,才浑噩着接受了这个现实。   燕启没想到的是,十六年后,他会再次见到董翰青,原以为已经灰飞烟灭的萧家军竟还残存旧部,心底藏着的一点冰冷灰烬再次燃起火苗,迫不及待地问他萧家人如何,萧笙母子如何,董翰青道:“将军,得以残存的是萧家军,并非萧家。”   他垂下手,这点希望便也灭了。   雨幕刷刷地往下落,冲走铠甲里不断冒出来的血水,击打在地面上,像是泼了一层又一层的钉子,嘈杂雨声里,萧廿挺直的背影一顿,像是听到了,却没有回头,驱马又往前走了两步,燕启呼吸急促,又唤了一声,抖动手中缰绳,想骑马过去,眼前的天却突然变得一片漆黑。   萧廿的目光落在路中间的攻城车上,面无表情地盯着,却听见身后传来了手下惊慌的喊声:“将军!”   他蓦地回过头,看见燕启从马上栽了下去。   ...   驿府里,燕启勉强睁开了眼睛。   外面没有雨声,身上的衣物被衾干燥温暖,伤口也已经包扎好了。   灯光昏黄,床前有自己的手下和另一个侍者守着,两人看见他醒来,忙挨过去:“将军,您可算醒了,感觉如何?”   他的嗓子沙哑至极,艰难地吐出三个字:“崇…儿…呢…”   手下听到了,却又没把握确定,低头将耳朵贴近:“将军说的是谁?”   燕启停了片刻,闭上眼睛,又睁开:“萧廿…”   手下心中暗叹,道:“您说萧将军,他把您送到这里,便回城关去了,咱们还有一部分军队困在山里呢。”   燕启想坐起身,却咳嗽了起来,牵动伤口,肺腑一阵阵的疼,手下连忙将他扶住:“将军伤重,还是别起来了,您想要什么,属下去拿。”   燕启摇头,仍借力撑着他的手,手下看他这副急切的模样,忽而明白过来:“将军不会是想去找萧将军吧?可使不得,您腰腿都有伤,现在外头湿气未散,若是化了脓,要出事的!”   他心知燕启固执,轻易劝不动,情急之下冒出一句:“您若是出去,萧将军岂非白将您送回来这一趟?”   燕启身形顿住,慢慢躺了回去,目光却仍然焦灼,手下道:“现在那边的事情应当也收尾了,将军若想见他,属下去请他过来。”   ...   前方山路塌方厉害,地形也复杂,萧廿带着几名身手矫健的兵卒做路探,又寻了一个当地的猎户,在山中找了两天,七拐八绕的,终于找到了一条可以通往山谷的小路。   谷中雾霭蒙蒙,看不大清楚前头发生了什么,只能听见一阵阵吃力吆喝的声音,萧廿驱马上前,发现被困的军队都还在,此时正用运粮的麻绳和自己的兵器当做工具,企图将前头堵住的山路挖开。   萧廿眉锋蹙起,勒住缰绳,让马停下,一个在一旁稍作歇息的将领看见他,十分意外,霍地站起身:“萧将军?您怎么会在此地?”   萧廿冷冷道:“我不来,等着你们一个个的变成穿山甲把路挖通再去追前军,你们的燕统领早就战死了。”   他的声音很高,前头铿铿锵锵忙活着的兵士都回过头来,目光集中在他身上,皆顿住了,将领闻言也有些发讪,当然第一反应还是紧张,脱口便道:“将军、将军他怎么样了?城关呢?”   萧廿冷哼一声,没有作答,他身边的一个手下道:“燕统领率千余将士突围,险些命殒于城外,幸好萧将军及时带兵赶到,救下了燕统领,他现在正在驿府养伤,城关也已经拿下了。”   将领大大松了一口气,忙俯身向萧廿行礼:“多谢将军!”   话音未落,萧廿突然抖开马鞭,重重抽在了将领脚边的地上,砰地一声脆响,将领仓皇后撤一步,猝然抬头:“将军…”   “一帮废物!”萧廿眉间戾气浮现,“前头山路塌方,就不会去找其他的路么!六七千人在这里磨磨蹭蹭,不知道前头有岑帆的大军?自己倒是安全了,让你们统领去孤军奋战?!”   将领憋得脸红脖子粗,又觉得委屈:“此处地形太过复杂,山雾缭绕,若贸然寻路,很容易迷失方向,困在深山老林之中,所以只有…”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萧廿一个锋锐的眼刀飞过来刹住了嘴。   其实他说的在理,从山里探路和从山外往里走不同,更加危险,一不留神便会困在里面,林中过夜,还很有可能会碰上野兽,用人力开山路虽然笨拙,却是最直接安全的法子。   天灾谁也无法预料,萧廿知道自己有迁怒的成分在里面,却控制不住之从心底直往上冲的怒气,仍然冷着脸,撂下一句:“整你的队,跟我出去。”   他调转马头,径直往前去了,将领却难免心生不满,皱眉暗忖,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立了几次战功,竟就如此气焰嚣张,到底是山匪出身,没有规矩。   然而想归想,还是得依萧廿所言,扬起手臂指挥兵卒们列队出山。   黄昏时分,萧廿率先策马骑出山谷,雾气好似消散了些,暮光里迎面赶来一个人,来到他身边,拱手道:“萧将军。”   萧廿认出他是随燕启一起去驿馆的人:“怎么?”   手下见他面色冷峻,十分不好接近的模样,心中有些忐忑:“托将军的福,我们将军醒了,想见见将军,将军可否…”“别,我可没什么福可托,”萧廿打断他,“既然燕统领已经脱离危险,剑门诸事也处理的差不多,我也该回去了,告辞。”   萧廿冲他抱了个拳,转身去唤部下召集自己的军队,调头便要离开,却被那手下一把攥 第58章   燕启终是没在黔贵再见到萧廿,他将剑门关的事交代给手下,便带兵连夜回了巴蜀。   出来征战这几个月,已经许久没有见元歌了。   顶着星光再次来到水边的那座小竹楼前,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夜色已深,准备安歇了,祝衣出来吹灭灯笼,才走下台阶,把一挂灯笼拎在手中,隔着几丈虚空和潺潺水流,望见了一个熟悉的挺拔身影。   她脸上露出惊喜的笑,转身蹬蹬跑回房中:“姑娘,三爷回来了!”   沈元歌已经宽了衣裳,却不想睡,此时草草披了一件外衣坐在榻上,抱着琵琶百无聊赖地弹拨几个清凌小调,突然听见祝衣的这声唤,手指一顿,怀中琵琶发出“铮”的一声响。   下一刻,她便将琵琶放下,移身下榻,连鞋子都来不及穿,飞快地迎了出去,外裳被带的掉在地上,没下几个楼阶,便被大步过来的萧廿一把接住了。   祝衣见状,悄悄退了下去。   刚刚入秋,夜里带着料峭的寒意,沈元歌身上只穿着雪白中衣,罗袜也被露水沾湿了,不觉打了个细微的寒战,眼眶却有些发热,露出一个笑:“你回来啦。”   她站在比萧廿高两阶的位置,个头正好与他齐平,两人鼻尖相对,萧廿亲了她一口,手已经解下披风拢到她身上:“怎么连件外衣都不穿。”   披风上还带着他的温度,沈元歌周身一暖,抿了抿唇:“我想你了。”   萧廿眸色一深,又要将她的后脑勺往前摁,被沈元歌拦住,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遭:“你在外面这段时间,没受伤吧?”   萧廿低低笑了,握住她按在自己胸前的手:“你要检查一下么?”   沈元歌耳朵尖儿一热,瞪了他一眼,撞上萧廿深邃的双目,身子突然凌空而起,被他横抱了起来,惊呼一声,抓住了他的衣领,萧廿道:“外头冷,先进去。”   铠甲沉重,萧廿抱着一个人,走的又急,脚下的竹阶地板都发出轻微的吱扭声响,萧廿把她放回榻上,拾起外衣,亲了亲她的额头:“我去沐浴洗漱,等我一会。”   虽然知道他不会对自己做什么,但此情此景实在让人浮想联翩,沈元歌咽了下口水,摆摆手让他出去。   他一出门,沈元歌便朝里翻过身去,把脸埋进了被子里。   萧廿好不容易才见到沈元歌的面,其实很想直接把她搂进怀里,还有很多话想跟她说,但是方才把她抱起来的时候觉得触感不对,才想起自己还穿着铠甲,征战数月,身上还有很重的血腥泥尘味儿。   沈元歌不嫌弃,他却是待不下去了。   竹楼里有他的旧衣,萧廿取了拿进浴房,外头走几步便是山溪,取水也方便,他打了两大桶水,拎着进门。   沈元歌拥着被子翻了好几个身,萧廿回来了,她心里却不大好受,这几个月,她算是饱尝了相思苦,和一般的怀念不同,还带着对出征人在战场死生不定的担忧和焦虑,现在不是前世,万事变迁,她不能肯定萧廿的安危,独自等待的每一天都是煎熬。   她爬起来,摸过一根银簪挑了挑灯芯,房中又变得明亮起来,对着这簇小小的火苗出神时,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了。   萧廿进来,已经穿好了便装,一坐在榻边,沈元歌便感觉到他身上才出浴的寒湿之气扑了过来,道:“我说怎么这样快,你用凉水洗的澡?”   萧廿伸臂环住她,下巴抵住她的头顶,唔了一声。   “天凉了,还是用热水的好,免得受寒。”沈元歌声音柔柔的,“军队就快北上了吧?入冬之后也要多穿些,你先前在京城就穿那么少,行军打仗的一忙起来,我怕你更不在乎了。”   萧廿不以为意,笑道:“习武之人,没那么娇弱。”   沈元歌娥眉微蹙:“你别逞能,西北干寒多风,不好好保暖,当心寒气侵体,入了骨头,会落病根。”本是句关切的嘱咐,萧廿却不知为何双肩一颤,绷直了脊背,沈元歌抬起眼,捕捉道他眉目间闪过的异色:“你怎么了?”   飘忽目光立时被他尽数敛回眸中,萧廿回神,道:“没事,我会注意的。”说着抬手揉了揉她的头。   沈元歌搂住他的臂弯,垂下眼帘:“你能在这里待几天?我给你做几件轻暖衣裳…”说到此处,她话音却消了下去,把脸埋进了他肩窝里,萧廿顺势搂住她:“你放心好了,我不会有事…”“让我跟着你好不好?”沈元歌打断他,抬起一双眼睛,“我想跟着你。”   萧廿一愣,旋即笑了,刮刮她的鼻尖道:“说什么呢。”   有些念头一旦说出口,就迫不及待地想将它付诸行动,沈元歌急道:“我说真的,我不会耽搁你的事情,我可以和你分析战局形势,或者筹算军资,再不济,我还能给你们备晨炊,好不好?”   萧廿斩钉截铁地一口回绝:“不行,军旅艰辛,交战之时更是危险,我怎么能让你跟着我受这样的苦?”   沈元歌道:“我的身子没以前那么娇弱了,不会拖你后腿的。”   “这不是拖不拖后腿的问题,”萧廿沉声道,“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你好生在甘宁待着。”   沈元歌咬了下唇,挣开他箍着自己的手臂,拧身气道:“我知道你现在军营里有人,军师伙夫都不缺,用不着我。”   还使起小性子来了,萧廿按住她的后脑勺:“别闹。”“我才没闹,”沈元歌就是故意要激他,“云南王的后军跟着那么多白衣,都是不拿刀枪的文弱之士,凭什么他们能随军,我就不行?我也未必比他们差多少。”   最后小媳妇儿似的气哼哼下了一个定论:“你就是看不上我啦。”   萧廿哭笑不得,不吃这套:“我看不看得上你,你心里还不清楚么。”   沈元歌瘪了:“我就是想时时知道你的安危,在这里没着没落的等着,真的…”萧廿把她捞进怀里,非常郑重地一字一句道,“我答应你,一定平平安安的回来。”忽而又唤了一种戏谑的语气,“你想时时知道我的状况还不简单,付岩会驯鸽,我走之前去山上召一只,有空就…不,天天给你传。”   路都被他给堵死,沈元歌知道没希望了,闷声憋出来一句:“天天传,你想把鸽子累死吗。”   萧廿笑了起来,捧起她的脸亲下去。   还没成亲,能做的也只有亲亲抱抱了。   不过两年多过去,萧廿显然已经深谙此道,亲也能亲的出神入化,吸吮住她柔软的唇瓣,舌尖撬开唇齿抵进去,同她的舌头搅在一起,熟练地撩拨。   沈元歌的身子本就柔若无骨,这会儿更是化成了一滩水,红晕不要命似的爬上脸颊和双耳,只能趁偶尔的间隙喘一口气,耳尖烫的厉害,忙乱中伸手捶了下他的肩胛,上头的人却像受了什么刺激似的亲的更厉害,放过她的嘴唇,转战脖颈,在她耳边轻轻吹气:“元歌,再捶两下。”   沈元歌双颊滚烫,紧紧抓着他的衣裳,可不敢再动那手了,萧廿勾了勾唇,含住她的耳垂,轻轻衔弄,这一亲足有半个时辰,萧廿终于舍得放开她,抵着她的额角道:“我今晚在你房里睡好不好?”   沈元歌的脸挨着他撑在榻上的小臂,微微喘息着,双眸微睁,其间水雾蒙蒙,没有答话。   萧廿权当她默认了,唇角勾起,亲亲她的额,起身出去。   才带上门,他便把脊背抵在了墙上,闭目缓缓吐纳了口气,这事实在太练定力了,可是只要她一在身边,就身不由己地亲她抱她,即便知道得忍着不能做更多,也总要想和她靠近。   他扯扯衣襟,再次下楼,径直去了浴房。   良久,萧廿才上来,甩走手上的水珠,用巾子擦干,坐在床边,摸摸沈元歌的发,道:“熄灯么?”   他的声音有些低哑。   沈元歌闭着眼睛,已然半睡半醒,含混道:“唔。”   “呼”的一声后,房中陷入黑暗,被衾窸窣一阵,萧廿挨着她躺下,手臂伸过来,揽住了她的腰。   他应当也是累了,很快耳后的呼吸便均匀起来,沈元歌睁开眼睛,蜷在胸前的手往下移,扣住了他的手背,意料之中的没得到反应,她慢慢转身,面朝着他。   借着窗外照进来的一点月光,依稀可以看清他面部英挺的轮廓,这趟回来比走之前清减了不少,显得更加棱角分明,眉宇间也多了几分杀伐之气,沈元歌的指腹停在他眉前半寸的地方,顿住了。   她想起母亲病重时曾对她说,长大以后,嫁个像父亲那样安稳的士大夫,缙绅也好,不要把情意放到出征人身上,在惊惶不定的等待里耗完心血,那时她才十二岁,未曾懂得,也没想过自己一个文官家的姑娘会同武将搭上关系,只是命运弄人,真真切切懂得的时候,已经深陷其中。   沈元歌心里暗暗下了一个决定,她不要等。 第59章   萧廿在这里待了两天,没急着走,得剑门如得川蜀,剑门关一战之后,滇川贵皆在囊中,等于拿下了大昭西南,同朝廷相比藩军已然掌握了主动,即将北上,裴肃也会率将回来整顿西南各地的军队。   萧廿只要在甘宁等着,待云南王回蜀中之后赶过去便是。   他仗打的利索,倒好像给自己挣了两天休沐一般。   好巧不巧的,就在他打算动身去蜀中的前一天,裴肃和陈昂先一步带着人回了甘宁。   陈昂回来确是有事,归军云南之后,甘宁尚未有归属,裴肃的意思,将其归入津州,一同管辖,新派的州官姓童,是个刚直正派的中年人,他这次回蜀中,正好领他过来,处理交接事宜。   可云南王和两人一同来了,就显得有点微妙。   按理他是不该来的,按情却可以,毕竟这山里还住着一个人。   三人带着随侍,去了山脚下的小竹楼。   萧廿不在,他一早起来便到山上的楼寨里挑信鸽去了。   沈元歌和祝衣一块去备茶,祝衣端着茶盘,要随她一块进去的时候,沈元歌听到里头的谈话,扬手阻住了她。   三人并没有避讳两个丫头,说的话在门外能听得很清楚。   他们在谈论时事,拿下西南三省后,许多尚在官场的旧人亦咸来归附,而朝廷则明显后劲不足,所以如今藩军的劲敌不是朝廷,而是中山。   祝衣还以为沈元歌拦住她有什么更深的用意,小声问她:“姑娘,中山是哪儿呀?”   沈元歌简单答了一句,将她手中的茶盘接过来,轻声道:“你去把外头的马都牵到竹楼后面去,萧廿要是回来了,通知我一声。”   祝衣点点头,依言去了外面,沈元歌定一定心神,进了房中。   将茶盏一一放在他们面前,沈元歌听他们的谈话一直没离开中山和朝廷,待几人停下用茶,她道:“王爷,可否容我说一句?”   裴肃平日是十分果决英武的人,可对着沈元歌,便只剩了慈爱,俨然一副慈父模样,笑着问她:“元歌想说什么?”   沈元歌面对裴肃,多少有些不自在,但仍是道:“方才听王爷所说,并没有提到北突厥,我觉得还是提早防备为好。”   裴肃没想到沈元歌要说的是军中之事,略一展目,端详着她,微微向前倾身:“你如何想的?”   沈元歌道:“元歌不过一闺阁女子,我能想到的,王爷和诸位将军必然也能想到,即便这样,王爷还愿听我说说么?”   裴肃声音又和蔼又亲切,好像沈元歌是个稍有不慎就会吓着的小奶猫,说的话倒还在理:“许多事情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本王率军同朝廷军打了这么久,难免在别处有考虑不周之处,你未曾过多的劳心战事,方才所说很是一针见血,本王很想听一听。”   他在云南时,就是对着自己那个还不满十岁的幺子都没这么和颜悦色过,童州官原是裴肃的随行部下,看到这一幕下巴险些没磕到脚趾头上。   陈昂猜测这可能就是所谓的爱屋及乌,倒没有多意外。   沈元歌道:“我是觉得如今王爷麾下藩军起势太早,中山也许尚未做好同王爷对抗的万全之准备,但有近水楼台之势,以中山王的野心,对内可挟持朝廷,对外也有勾结外族的可能。”   裴肃眸色深了些,陈昂道:“元歌此言十分在理,中山原本便是他夺位时就埋下的祸根,与虎谋皮,焉有其利?”   裴肃颔首,同他说了几句,又转回头来,想同沈元歌说话时,祝衣进来上了几个果盘,借着这个功夫对沈元歌轻声道:“三爷快到啦。”   沈元歌忙问:“到哪了?”   “我远远看见他的影子就赶来告诉姑娘了,快去吧,他走的快。”   沈元歌看了裴肃一眼,起身道:“元歌有点事情,失陪一下。”   裴肃看她神色也猜中了七.八分,脸上可亲的笑里又添了些许了然,非常大度的让她自去。   沈元歌随祝衣一块出门,看见萧廿已经到了房前的山溪边,小黑不知怎么也出现在了身后,紧紧跟着,萧廿人高腿长,几步便跨过水流,来到面前,手里抓着一只灰翅蓝颈的信鸽,笑道:“这只是最受训的,怎么样?”   沈元歌瞥了灰鸽一眼,目露嫌弃:“丑。”   灰鸽:“咕。”   萧廿:“……”   沈元歌道:“你去换一只,我才不收这么丑的鸟带的信。”   灰鸽扑棱着翅膀发出不平的悲鸣,萧廿额角青筋跳了两跳,攥住它两只细爪:“上次你在霍山养伤,张杨就是用它给捎的信,没两天我就接到了。”   沈元歌不听不信:“我不管。”她低头问挨在两人脚边的黑豹,“小黑,它是不是丑?”   小黑喵了一声,歪着脑袋蹭蹭她的腿,沈元歌一扬下巴:“你看。”   萧廿笑了笑,心道莫不是还在生我不带她随军的气,口中道:“好好,要么你对我一同去鸽房,挑个俊俏的?”   沈元歌哼哼:“不去,爬山多累啊,我可吃不了那苦头。”   萧廿压住上扬的嘴角,抬手刮她的鼻尖:“我就喜欢你使小性子,特别可爱,再使一个。”   沈元歌气的捶了他一拳。   萧廿呼吸一紧,上前欲揽她的腰,被沈元歌旋身躲开了,扬手往山上一指:“去。”   萧廿眉梢微挑,松开右手,那只被嫌丑的灰鸽便扑棱棱飞走了:“等着啊。”   他用膝盖碰了碰小黑:“走了儿子,再跑一趟。”   小黑甩甩耳朵,跟了上去。   成功把人打发走,沈元歌松了口气,转身准备回去,却看见东边崎岖的小路上拐出来一个人。   她的脚步顿住:“燕将军?”   燕启的一只伤臂还吊在胸前,走到她身旁,看了一眼即将消失在山口处的背影,目光沉重而复杂,转向沈元歌时,竟莫名地又多了几分同裴肃相似的慈爱,道:“元歌丫头,我能问你几句话吗?”   沈元歌前世练出了一副察言观色的好本事,讶异于自己如此受长辈待见,瞧着燕启沧桑的眉目,鬼使神差的道了句好。   燕启没耽搁多长时间,很快两人就去了待客的堂屋,燕启向裴肃俯身,算是行礼,道:“末将奉命率军抵达蜀中迟了,得知王爷带陈将军来甘宁,便追了过来,望王爷恕罪。”   裴肃已经知道了黔贵一战发生的情况,当然不会怪罪,颔首道:“你还有伤,坐罢。”   他说着,想沈元歌使了个眼神,示意她稍等,转头去问燕启黔贵之地的形势,燕启虽受了伤,说的话却条分缕析,很快便将事情交代清楚,裴肃道:“如此,还需你率兵前去,安抚一下当地官员豪绅,尽快定下来。”   燕启应是,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他道:“王爷,末将想同陈将军说几句话。”   裴肃的目光从两人直接略过,也不知是想起了他和董翰青挑出来的事还是别的,应允了。   陈昂脸上未见多少异色,起身同他一块出去。   两员大将相继而出,房中肃穆的气氛一下就被冲淡了,裴肃也一改方才问话时的沉肃神色,身上威势扫空,俨然又成了那个慈祥的父辈,和颜悦色的对和沈元歌道:“元歌,你接着方才的说。”   被晾在一旁的童州官和随侍不约而同地揩揩额角。   ...   陈昂一出门,燕启便向他深深鞠了一躬。   陈昂略一蹙眉,口中道:“燕统领,这如何使得?”   燕启面露愧色,保持着方才的姿势没有起身,道:“董翰青同我合谋之事,陈兄想必已经知道了,却没有提过,王爷宽宏,未曾追究,燕某却不能当做没发生,此事的确由我私心而起,特来向陈兄赔罪。”   他腰上刀伤未愈,保持着这个姿势其实十分煎熬,陈昂久久不语,一两滴冷汗从额角沁出,顺着脸庞滑了下来。   陈昂道:“时事变迁,人心也与之前不同了。”   燕启的身形虚晃了一下。   陈昂看出他脸色不对,心中一动,当年并肩作战的情谊到底翻了一点出来,不由得扶了他一把:“统领起身,莫要折煞陈某。”   燕启面色发白,喘了几口气,道:“陈兄,我承认,四年前董翰青找到我时,我确有将萧家军收到自己麾下的企图,甘宁一旦归军,定是王爷反抗朝廷之时,萧家军势必又要冲锋陷阵,我…”   陈昂接过他的话:“你害怕萧家军重蹈覆辙,所以想将其收入自己囊中,用藩军以为看护。燕兄如今真的是统领了,底气手腕更盛当年。”   他语气一沉,“可萧家军从来都是搏风凌霄汉的海东青,即便折了翅,散了羽,也还是那只鹰,绝非甘于笼中的芙蓉鸟,陈昂同旧部耗费二十年心血重建后身,不需要任何人的庇护。”   燕启深吸一口气,道:“我知道此事是我越俎代庖,王爷起兵之后,萧家军接连打破关口,战力之奇悍丝毫不逊从前,何况在黔贵之时,若无崇…若无萧廿及时率兵救援,燕某早已身首异处,也明白了自己从前的不可理喻,只是陈兄,我从未指使,更从未想过董翰青会害你。”   陈昂面色一顿。   燕启不无艰难的启齿:“我自知对你不住,但伤害旧时同袍之事我燕启断不会做,倘若陈兄尚有一分信我,让我和董翰青当面对质,把当年中山掺和进来的事也一并讲清楚。”   ...   重新注进盏中的茶水有点冷了,裴肃浑然不觉,专注地听旁边人说话,沈元歌被他无限关怀慈爱的目光瞧着,生生起了好几层鸡皮疙瘩,她豁出去了,继续硬着头皮道:“朝廷军败退,中山势必有所动作,如果行军北上尚有便利,是否可以先在陇西陇南安插一支铁军,震慑突厥?免得内乱未平,再添外患。”   裴肃看向她的眼神中又多了几分激赏。   元歌同她母亲很像,又不像。   方才祝衣进来同她咬耳朵,他依稀也听见了些,和萧廿有关,心下了然,险些被沈元歌无意间流露出来的小女儿憨态给逗笑了。   可她和一般的闺中姑娘殊不相同,除了和景雯一般无二的温柔知礼外,身上还带着常年待在毓秀山水间的灵动,又有一种不失大气的睿智与清明,讨论起国中各方形势来并不逊于男子。   不过寥寥十八年,真不知道是怎么养出这样的姑娘的。   才想到此处,沈元歌突然闭上了嘴巴。   裴肃微微一怔:“怎么不说了?”   沈元歌敛裾起身,冲他拜了拜,恳切道:“民女说这些,其实是有一个请求,企盼王爷准允。” 第60章   萧廿带着他儿子上了山,没敢领它进鸽房,除了几个见过大世面的老手,那些小飞鸽冷不丁见着黑豹子一准得炸窝,遂只让它乖乖蹲在门口等着,自己进去挑美人儿。   唔,美鸟。   此时已经快到正午,小黑身上皮毛都被晒得暖融融的,垂首伸着舌头理毛,好一会儿,萧廿出来了,小黑骨碌爬起来,瞧见他挑出来的信鸽,眼睛一直,尖耳朵抖了抖。   只见他老神在在的,手里提着的鸽子——和小黑一样浑身乌漆油亮。   萧廿唇边带笑,来到门口,叫了一声儿子,黑鸽在它眼前显摆两遭:“丑不丑?还丑不丑?”   小黑:“喵。”喵喵喵?   萧廿志得意满,轻笑两声,手一松,那只黑鸽便飞到了他右肩上,小黑跟在他左侧,他身上还穿着黑衣裳,一鸟一人一豹全是黑的,并行走在山路上,午间阳光明洒洒的照下来,风景很奇妙。   只是这道风景很快便被打破了,萧廿走了没几步,尚未出栈道,正和不知何时上山的陈昂燕启二人迎面碰上。   三人的步子都顿住了。   小黑见到生人,脖子向后拱,喉中发出嗬嗬的声音。   萧廿的手状似无意地垂在小黑脑袋上,摸了摸,道:“舅舅,燕统领,真巧。”   燕启不受控制地往前:“崇儿…”   似是察觉到主人的排斥,小黑威胁性十足地低吼了一声,盯着燕启往前一迈,倒好像是萧廿后退了一步,加上他冷漠的眉眼,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   燕启肋下抽痛了一下,表情艰涩,陈昂心下了然,这秘密怕是早在黔贵时就被燕启看穿了。   他站在旁边,无所适从的尴尬扑面而来。   陈昂咳了一声,将两人上山的目的说了一遍,道:“阿崇,你同我们一起过去吧。”   萧廿道:“舅舅,我无心牵扯进你们上一辈的纠葛里,请你们自去了结。”他说着,微微欠身,想从两人身侧过去,却被燕启一把攥住了手腕,从认出儿子开始积攒到现在的情绪终于忍不住突破了一个缺口:“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认我这个生父?嗯?”   他触到萧廿身体的一刹那,两人都僵住了,小黑不合时宜的怒吼一声,蛰伏的利爪就要扑上去,被萧廿反手按住头顶。   肩上的黑鸽受惊,咕一声飞起几尺高。   ...   萧廿还是跟着他们去了。   只是三人到秘密关押董翰青的房前,说明目的后,两个看守却相视一眼,似是为难,陈昂略一皱眉:“怎么了?”   看守们叹了口气:“大爷,二爷他近来…不大正常。我们已经把他锁上了,你们自己看看吧。”   他说着将锁打开,退了下去。   董翰青被关在楼寨后偏僻的一角,陈昂到底未曾对他下狠手,衣食不缺,遣了两个身手高超的心腹看管伺候,即便如此,长时间的禁锢还是让他整个人显露出一种病态的苍白,看到三人进来,混沌精神恍若受到重击,拉动锁在手腕上的铁链,喝骂了一声。   萧廿内心并无波动,只是淡淡的想,本是心比天高之人,怕不是关的太久,神智有点失常。   董翰青骂完之后,厉声质问:“燕启,你当初如何答应的我,却害我到如此地步!如今竟和陈昂站在一壕,食言而肥,不怕遭报应!”   燕启道:“我是许过你首将之位,可我何曾教唆你去谋害陈昂?何曾让你暗杀中山王?”   萧廿眉锋微蹙,隐隐反应过来。   倘若偷袭中山王一事并非燕启主谋,而是董翰青自作主张,他是为了什么?   当年时局,中山王一死,北疆盘踞势力必定群起争伐,他是打着报仇的幌子,早日挑起战事,好让甘宁归军,也好更早成为万兵首将。   陈昂同萧廿对视一眼,也反应过来,看向董翰青的眼神骤然便冷了。   那颗保家卫国的心,在穷山恶水挣扎二十年后,一朝发现自己尚有手握权势的可能,便毫不犹疑地被欲望吞噬,即使会加剧不合时宜的战争,牵连千家万户乡民也在所不惜。   也不知道害了他的是燕启还是他自己。   陈昂心底升起一二分茫然,旋即被燕启的斥责声压了下去,听见董翰青恶狠狠吼道:“是,我就是受够了屈居人下,从前在你手底下做随行偏将,到甘宁这个无头无主的地方仍要低人一头,我的本事何曾再你们之下!”   “燕启,你少在这里五十步笑百步,当年中山军假意来救援,你同他们有没有苟且!死了的老中山王,可是你的嫡族叔!”他从胸腔中发出嗬嗬的笑声,转向萧廿,“他有没有告诉过你,你们父子俩,不,祖孙三代,都是掺着蛮族血统的杂种!在这里装什么忠贞义骨,哈哈哈哈!”   这人真是疯了。   燕启气得脸色发紫,一股业火从心底蹿腾而出,几乎想一脚将其踹飞在地,却牵动了浑身伤口,眼前一黑,不得不停下来,陈昂扶住他,面色忽而狰狞,上前一步:“   所以,你当初奉燕兄之命前往陇南接小姐,一开始就没安好心,是不是!”   他一把揪住董翰青的衣领,“残兵退出之际小姐不知所踪,同你有没有关系!”   一直安静站在旁边冷眼旁观的萧廿眼中突然翻腾而起噬杀的血色。   董翰青现下的确不像个正常人,如今旧事重提,绝望和不甘,仇恨和缱绻,和着其他复杂情绪从眸子里一起释放出来,嘴角咧着诡异的弧度,竟然就这么承认了:“对,是我趁你不在,趁着乱把她推下山坡的。”   陈昂突然暴起,怒吼一声,一记铁拳打在他面上,董翰青被他抓着的衣领刺啦一声裂了,整个人向地上歪倒,咳嗽两声,和着血吐出两颗牙。   他趴在地上,魔怔似的低笑:“下着那么大的雪,后头全是追兵,谁都没注意到,那坡子那么高,她都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摔在雪窝子里了,噗的一下,埋成个白坟包,还怀着身子,谁能想到她竟然能活下来?”   燕启勃然大怒:“笙儿先前是如何待你的?恩将仇报的混蛋!”   董翰青怪笑:“我负了谁的恩,又报了谁的仇?”   二十七年前,身受重伤的边兵董翰青被第一次上北疆的萧家兄妹所救,因赏其将才带回军中,后经萧笙举荐投入燕启麾下,四十年前,中山质子回藩,纵马踏死了一个边鄙山村的青年猎户。   “那人质害死了我大哥桃之夭夭,随行的杂种却留在了中原,他儿子还被我给碰上了,”董翰青当然不愿承认,他曾仰慕燕启这员大将,虽然知道长兄之死与他无关,但也是真心想拼得一个权势和前程,可随着战争的久悬而不决,加之对倾心之人的求之不得给了他一个报仇的歪理,让他钻进牛角尖,越来越偏执疯狂,发狠地大笑,“你们从骨子里的野蛮不负责任,对边民对女人都是如此,我怎么能准许大杂种让她再生下一个小杂种!”   “可那么大的雪,那么多追兵,她竟然偷来了一条命,还生下了你的小孽种,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她和你们一样祸害遗千年,是个不知廉耻,未婚先孕的小娼妇!”   可萧笙死后,仇恨伴随着情爱一同消弭,他长久埋在心底对权势的渴求再次生根发芽,很快占据他整个心神。   还是权势比人情靠得住一些,管能把它给自己的人是谁呢?   可现在也全部破灭了。   董翰青半疯半癫竭嘶底里,还没吼完,肚子上剧烈一疼,痛苦地蜷起了身子,燕启那发恨一脚险些没把他的肠子跺出来,董翰青抽着凉气,嘴唇哆嗦,半死不活,说不出话来,可就是这么一个半疯,所说的“同中山苟且”“不负责任”“不知廉耻未婚先孕”这些恶毒言语,却像一把刀子,将三人挨个捅了一遍。   对着一个半疯,对质清明是别想了,陈昂心痛惊怒犹疑不定,看向一旁摇摇欲坠的燕启,萧廿额角鼓动,手背上暴起根根分明的青筋,竟出乎意料的没有发作,说出来的话却悚目惊心,他红着眼睛,摸了摸黑豹油光水滑的皮毛:“小黑你瞧,不论中原还是番邦,哪里都有升米恩斗米仇和恨屋及乌的怪物,人兽妖鬼其实无甚分别,去,撕了他。”   房中瞬间被惨叫兽吼和浓重的血腥充斥,萧廿无视那块飞到自己脚边的残肢,转身而出。   燕启心头一跳,因为方才那一脚,腿上才愈合的伤口又崩裂开,他踉跄着追到门口,山路上哪里还有萧廿的影子。   山路漫长崎岖,往外便是嶙峋峭壁,人竟然凭空不见了。   燕启惶然叫了声崇儿,被陈昂拉住,他脸上肌肉僵硬,唇角艰难抽动,才道:“你和中山,究竟怎么回事?有没有因为它,牵连到小姐?”   悬直的峭壁上突兀生出一棵斜柏,横在离上方山路丈远的地方,萧廿坐在枝桠上,脚下凌空,头顶话音传进耳中,双眸微微眯起,下颚线条紧紧绷了起来。   列表开始,点击返回书页 第61章   “先帝驾崩后,中山军那边是找过我,”燕启道,“父亲是中山王室的宗族子弟,虽然不得宠,才被作为质子随从来到中原,到底挂念着生养之恩,生前对中山提供过助力,这也是他们为何设计消灭萧家而留下我的原因。”   陈昂声音沉哑:“萧家军和你麾下的军队是王爷最大的背靠,他们觉得你会反水。”   燕启冷笑一声:“萧家和王爷对我们父子有从知遇提携之恩,我燕启即便不是君子,但也知道什么是是非黑白知恩图报,怎会如了他们的愿?当时大势已去,王爷只有燕某麾下一支可做藩军,我必须追随王爷前往云南,这也意味着我自己断掉了在外面寻找笙儿的路。”   他眸色深沉复杂,从齿间迸出一句:“我别无选择。”即便他那时尚不能接受萧笙随军覆灭的消息。   萧廿面无表情地望着脚下的万丈深渊,将燕启的话尽数收入耳中,慢慢抬起头,入眼处是嶙峋石壁和燕启紧紧攥着路旁栏杆的一只手臂。   他掌心一阵刺痛,被柏树枝上的疮疤凸刺扎了好几个小洞。   一声带着血腥味儿的呼哨后,黑鸽扑棱着翅膀破云而来,落在肩上,萧廿反身跃起,脚尖点枝,带着鸟儿重新翻上山路,出现在燕启和陈昂两人的视野里。   ...   午后时分,沈元歌同裴肃和童州官还在房中,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从外面的竹阶上传来,燕启拉着萧廿闯进来,一入堂中便向云南王拜道:“王爷,藩军还有七八日方能北上,在这之前,末将想带崇儿回本家宗祠认祖归宗,祭拜先母,还望王爷准允。”   沈元歌身形一动,反倒是云南王和童州官都愣住了,裴肃站起身:“燕启,你说什么?”   萧廿殊无表情,燕启脸上现出哀喜交加的神色,道:“王爷,萧廿便是阿笙的儿子。”   裴肃结结实实的一怔,旋即想通什么似的恍然:“竟然是你!难怪本王每每觉得你身法熟悉,怪不得…”他余光瞥到沈元歌,看见她波澜不惊的神色,一顿,“元歌,莫不是你早先便知道,这俩孩子,何苦瞒着不告诉我们!”   沈元歌唇角涩然,还没说什么,下一刻便突然被萧廿拽了起来,大步拉出了房门。   他动作太快,其余人都来不及反应,待要追出去时,却被一只煞气腾腾的黑豹堵在了门口。   ...   “我知道他有苦衷,当年形势所迫,他不可能丢下藩军,入藩后处处掣肘,无从找寻,我知道,但这不能成为谅解的理由。”萧廿拉着沈元歌坐在一处幽静水潭前,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咬的却很重,“我并非介怀他在生死未卜的妻子和藩军之间选择后者,在乡野中摸爬滚打的时候,也从未想过他能找来给我什么富贵锦绣,而是这一切原本可以不用发生。”   萧廿盯着粼粼秋水,眉目间若有阴鸷隐现:“我娘身怀六甲,从陇南的冰天雪地里千里迢迢逃到江东,落下一身病,离世的时候也是初秋,天还暖着,浑身关节生满了骨刺,无一处不冰寒,吐了半床血,她原本可以不受身孕拖累,和舅舅一同退到甘宁,她后半生原本可以好好的,是我和…是我和燕启把她害成这样的。”   沈元歌一时间觉得言语无力,只能握住他攥的死紧的拳头,想让他放松一些,轻轻道:“你有什么错处?燕统领他们也是两厢情愿…”   “我知道他们两厢情愿,”萧廿蓦地打断她,“可事实就是这样,一个男人的一念之差,也许会对他的女人的后半生造成无法挽回的影响,所以在没有给心上人一世安稳的底气的时候,他就该管好自己!”   沈元歌一怔,方才被他连拉带挟跑出来的一身汗忽的蒸发,涌上一层凉意,突然就能理解了,这是不是也是他把自己带离京城那个是非之地,却迟迟没有娶她的原因?   他面对燕启这个生父时表现出来的冷漠,其间掺杂了不知多少自我怀疑。一直以来,他恨的其实是自己,也无法原谅这个不分时宜把他带到世上的男人。   沈元歌心底被对他的疼惜击的一片柔软,伸手延上他的臂弯,缓缓搂住:“萧廿,别这么执拗的把过错加诸在自己身上,想想你母亲,她当年同所有人都断了联系,独自一人逃出来的时候,会不会其实很庆幸,她给燕家留下了一条血脉?”   萧廿眼底轻轻一震,转目望向她,沈元歌眸色温柔如水,把他躁动的心绪一寸寸抚平下去:“你不是她的孽缘,是她的支撑和希望啊。”   这一句话戳到了萧廿心里,每个人都有偏执的点,他脾气倔,钻起牛角尖来更难回头,但是只要戳中了,总能慢慢掰回来。   沈元歌端详着他的神色,心下微松,把头靠在他肩上,道:“你如今归军,锋芒初露,同王爷和统领共谋大事,你的母亲在天之灵,也会以你为傲的。”   “他在宗祠中安置了母亲的牌位,以正妻之名。”萧廿唇角僵硬地动了动,“母亲病逝不过四年,牌位在燕家立了已有十数年了,真是…”   沈元歌道:“你要去吗?”   萧廿沉默片刻,沈元歌方才说的话果然起了作用:“母亲是希望我去的,我想。”不然他的牙牌上刻的就不会是燕崇了。   “她的忌日快到了,没几日就要离开蜀地,我必须定下祭奠的地方,提前祭拜,往年都是在甘宁,只是燕家宗祠,想来更遂她的愿罢。”即便他不愿意承认。   沈元歌点点头,忽地见他涩然道:“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还是没有我这个人比较好。”   沈元歌一愣,她能理解萧廿的想法,十多年前她也不止一次的这样想过,不过她还是皱起眉头,打了他一下:“那我是不是也不该…”萧廿打断她的话,搂住她道:“那是以前,遇到你之后,就再没这么想过了。”   沈元歌娥眉微挑:“真的?”   萧廿亲亲她的额。   他本来好像只打算默认的,不知为何又来了一句:“没有我你跟谁去?”   沈元歌捶他:“去你的。”   萧廿笑了一声,不过那笑容转瞬即逝,道:“我明天走,等从云南回来,发兵北上。”   沈元歌颔首,依偎着他道:“我知道你一时半刻还不能看开,不过我会陪着你的,不管你是喜是忧,时局是好是坏,太平还是颠沛,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时至今日,她已经知道,萧廿并没有看上去那么战无不胜坚不可摧,就算他铸造了一个结实的壳子,怀疑和仇恨的心魔依然在里面叫嚣。   两个人本就是在相互拯救,相互支撑。   萧廿一转头,便看见了她睫毛上洒着的一点细碎阳光,薄唇抿成的一条线也弯起了些许弧度,手抬起来,揉了揉她的头发。   萧廿才试着打开心扉接受这件事情,燕启要带儿子回府的消息传到家里,却掀起了惊风骇浪。   燕启同现在的妻子更像是政治联姻,裴肃和一干手下到云南时亟需稳住根基,许多年轻军官都娶了当地豪族的女儿和部落土司家的姑娘,燕启却是个例外。   他本没想成家,甫一开府建牙,头一件事便是盖起祠堂,还将“亡妻”萧笙的排位请了进去,恨不得人人都知道他燕启是个鳏夫,嫁了他的女子就是续弦,可云南巡抚钱家的小姐不在乎,非就看上了他,也是个娇生惯养的,为了嫁人闹出不少事来,迫不住女方家族压力,到底还是娶了。   日子总得往下过,将近二十年,钱氏也给他生育了一子一女,儿子眼瞧着过两年就及冠,藩军这边形势大好,取代朝廷指日可待,燕统领突然又冒出一个嫡长子来,占了继承人的位子,让她儿子往哪搁?钱氏险没咬碎一口银牙。   萧廿同燕启之间的关系相较之前已经缓和了不少,但还是僵僵的,萧廿叫不出那声父亲来,只唤统领,燕启心中酸涩,却也说不出什么,两人一路并行,快马加鞭,两日后抵达了宁州将府。   钱氏带着一双儿女再门前迎接,对萧廿的态度说不出的阴阳怪气。   “老爷,二十年了,什么事情都难说的准,老爷可别被旁人蒙了去,什么别有用心的破落户都往家里招,也难对的起萧姐姐不是。”   燕启脸色一下就沉了下来:“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萧廿笑了一声,这女人蠢又不蠢,萧家军旧部率新兵归军的事情传遍西南,她定然也知道,有陈昂这个旧时同袍作保,他是萧笙之子的事情铁板钉钉,哪有她置喙的余地,上来就意指萧廿是破落户,对燕启而言已是触怒,但她话尾又提了一句萧笙,话里还在为她着想,显是不敢去碰燕启的逆鳞。   正好,这个逆鳞也是萧廿的。   既然没有碰到,他自然也不会把这女人往眼里放。   “放心,统领的东西我半点不会沾染,好好给你儿子留着罢。” 第62章   钱氏没料到他如此直白,脸色不禁青白了一瞬,待要发作,萧廿却已经翻身下马,道:“军中琐事甚多,统领且尽快带我前往宗祠,祭拜完母亲,我便回去。”   眼见燕启真要带他去,钱氏惶急道:“老爷,外人怎可入燕家祠堂,他的身份还未得清明,老爷还是…”   燕启怒道:“你闭嘴。”   钱氏的声音戛然而止,即便萧廿说的斩钉截铁,心底的危机感却还是不可抑制地翻涌了上来。   萧廿不欲多事,随燕启一同去了祠堂,母亲萧氏的牌位立在香火袅袅间,已经有些陈旧,的确是放了十多年光景的模样。   萧廿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平静,只是有些疲累的觉得,母亲这大半辈子的苦楚总算是有了归处,她在九泉之下,想来也会得到抚慰。   燕启道:“崇儿,待到入京之时,把你母亲迁入燕家祖坟吧。”   萧廿眉锋蹙了起来,说到底,他仍对燕启战事未平便让母亲怀孕的事情耿耿于怀——怎么就不能再等等?   到死未过门,同舅父一样,还是战时萧家英骨。   一阵沉默过后,他道:“遗骸与萧家军旧部同葬甘宁,衣冠入祖坟,统领以为呢?”   燕启对这个答案愣怔片刻,叹了口气,苦笑道:“也好。”   萧廿俯下身去,对着牌位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两人在祠堂待到半夜,燕启年纪大了,兼之伤势未愈,精神不济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发现天色已经明亮,而自己躺在书房的榻上。   他坐起身,扬声唤来人,手下匆匆忙忙的进来:“将军。”   燕启掀开被衾,想要穿靴,边问他道:“我怎么在这里?崇儿呢?”   手下见他单手不便,俯下身去帮忙,将靴子给他穿好:“昨晚是萧…少爷找属下把将军扶到书房的,他…他说军中事务繁忙,不便久留,先行回去了。”   燕启微怔,眉间现出沟壑纹路,声音发闷的道:“知道了。”   待手下给他整理好行装,他道:“备马,我也走。”   他匆匆出门,却被钱氏带着儿子迎面拦住,道:“老爷,你要上战场,也带着旭儿吧,正所谓上阵父子兵,旭儿也想给老爷分担重负,建功立业。”   燕启看了燕旭一眼,见他往后缩,眉心微不可见地蹙了蹙,道:“才十七岁的孩子,打什么仗,让他在府里候着,多读些书要紧。”   钱氏却不依不饶,将燕旭往前推,催道:“老爷这是说的什么话,旭儿,你父亲十五岁便上北疆带兵退敌了,你快去跟他说,说你想帮父亲上阵杀敌,为他分忧,说呀!”   燕启事忙,平日里几乎泡在军营里脱不开身,钱氏眼界又窄,娇养着儿子长大,燕旭同纨绔子弟也差不到哪里去,丝毫没继承到燕启身上的英勇之气,被钱氏推搡的急了,别开身子不耐道:“哎呀,娘!”   燕启如何看不出钱氏是怎么想的,道:“旭儿十四岁的时候,我要带他去军营历练,你说孩子尚小,舍不得让他吃苦,硬是给拦了下来,我平日不在府中,也给他请了文武师傅,到头来师傅气走了好几个,你还护着不让教训,现在却赶着他上战场了,你且问问他,拎不拎的起武场那二十斤的大刀,他这个底子,打起仗来,还回得来吗?”   钱氏脸色僵了一下,却讪笑道:“有老爷这个统领在,如何就回不来了,他脑子机灵,在军帐里出出主意也是…”“行了,”燕启沉声打断她,“崇儿性子刚强倔强,说一不二,这府上的东西,即便是拱手捧给他,也未必会要,你就把心安生放回肚子里,没人抢你的。”   钱氏一时语塞,呵呵笑了两声:“老爷这话说的…”“我这便北上,这段时间,你们母子俩都好好收收心,”他脸上现出威严之色,转向燕旭道,“若是再出去偷吃花酒,嗯?”   燕旭纨绔归纨绔,其实有点怕这个父亲,低着头应不敢,燕启方接过手下递过来的马鞭,别在腰上,出了府门。   ...   半个月前,沈元歌用飞鸽给京中的兆麟传了一封信,萧廿回到甘宁的那天,她也接到了回信。   “朝廷很难再派出新的军队,有朝臣上谏提议求援中山。”沈元歌轻笑了一声,“这不是引狼入室么。”   旁的藩臣的确有勤王之责,可中山显然不一样。   萧廿没把鸽子放走,送信的鸽子都得在两地之间往返一趟,所以目的地都是固定的,这只以后便专门跟京中人联系,他将竹筒绑回鸽腿上,道:“你在信里说什么了?”   “中山即便吃不着渔利,也一定会有动作,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事,他们做的出,翰林是近臣,我让他多留心些,免得哪天皇帝被人掳走了都不知道。”   “兆麟聪慧,想来能考虑到这些。”萧廿道,“军政上的事风云诡谲,你不用太操心,好好在甘宁歇着,踏春玩水,怎么自在怎么来。”   沈元歌唔了一声,正想着这事怎么跟云南王说,裴肃便过来了:“小两口躲在外头,说什么呢?”   沈元歌顺势将信件递给他,裴肃本是随口笑问一句,没想到还真有正事,遂接了过来,旋即展目讶道:“中山挟王只在早晚,本王也派了人想入京打探防范,但上京现在已经全城戒严,尚未得手,元歌是如何得到这封信的?”   沈元歌说明原委,裴肃方知道她原来这么早就在做准备了:“元歌若是男儿,资历再深些,想必是个帅才。”   这实在太过夸大了,沈元歌笑了笑,又听他道:“朝中有人传递消息,事情便好办多了,这个兆麟是何许人?”   沈元歌方才存了个想法,没有主动说明兆麟身世,裴肃果然问起,看着他道:“是我的胞弟,两年前才入翰林。”   裴肃的讶然之色更深了些,又重复了一遍:“兆麟…好名字,可也是阿…不,你同他是一个母亲?”   沈元歌突然紧张起来,道:“是。”   裴肃复将那张纸条举在眼前,将上面清晰有力的蝇头小楷手归眼底,迫切道:“多大了?身体可好?是文官么,可曾习武?”   他亮着眼睛问了一大串,简直就像一个同儿子久别的慈父,和当初知晓沈元歌是景雯的女儿时一般无二。   沈元歌绷紧的指尖反倒松了下来,有点想笑,又有点发涩,一一答了,末了道:“兆麟的武功还是萧廿教的呢。”   她说着自然地扭头,冲萧廿笑了一下。   天下很大,有时候也很小。   裴肃长吁了口气,道:“挺好。”   沈元歌有点出神,没注意到萧廿的目光垂下来,放在了自己身上,眸色也深了些许。   战中蜀地的平静短暂如人喘息中间隔的一瞬,很快便到了藩军北上的前夕,沈元歌十分听话的没再提随军的事,临行前的那个早晨,天还蒙蒙黑,萧廿轻手轻脚的起身,往衣柜那边走,想把沈元歌给自己新做的两件衣裳拿出来带着,刚把柜子拉开一条缝,发出轻微的吱嘎一声响,沈元歌突然从身后出来:“哎你别动!”   萧廿本来怕吵醒她,反倒被她突如其来的一声吓了一跳,回头道:“怎么了?”沈元歌呵呵笑了两声,同手同脚的出门小跑过来,将他推开,挡在衣柜前头:“拿衣服么,我给你找。”   萧廿失笑道:“藏了什么我不能看的东西么?”   沈元歌脸一红,哎呀一声:“姑娘家的衣裳本来就有你不能看的嘛。”   萧廿:“……”他觉得哪里不对。   沈元歌趁着这个空子拉开衣柜,柜门状似无意地挡在他面前,迅速从里头拿出衣裳:“诺。”   柜子还没关上,萧廿借着身高优势往里头瞥了一眼,看见柜子角落里好像放着一双新做好的云靴,男子穿的样式。 第63章   他只能透过露出来的空隙匆匆看一眼,但见鞋头尖尖的,尺寸比他的至少小了两圈。   萧廿看了沈元歌一眼,沈元歌顺手将柜子门关严,对上他的视线:“怎么了?”   “唔,”萧廿揉揉她的头发,“那我走了。”   沈元歌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没睡醒,有点呆,点头哦了一声,反正萧廿丝毫没从她脸上看离愁别绪,哭笑不得道:“就这样?”   沈元歌幡然醒悟:“你还没吃早饭,我去…”   萧廿眸色微沉,把她揽进怀里,拍了拍她的肩胛,道:“不了,赶时间,你在家里好好等我。”   沈元歌嗯了一声,突然又从他双臂间脱身出来:“哎你等等。”   她走到桌前,拉开抽屉,从里头的小竹盘里抓了两把东西,迅速用帕子包好给他,道:“我和祝衣做的糖瓜和杏仁酥,路上吃两块,不然空着肚子骑马容易晕。”她说着取出一颗糖瓜来,塞进他嘴里。   饴糖的甜味从嘴里化开,萧廿笑笑,低头亲了她一口,和着清甜舔舔她的嘴唇。   沈元歌送他出去,萧廿翻身上马,又俯下身握握她的指尖,声音有些低沉:“你乖乖的啊。”得到回应,才奔着东方天际露出一点鱼肚白的方向纵马驰远了。   沈元歌目送他的背影逐渐变小,缓缓舒出一口气。   ...   藩军里萧廿和他带的兵一直充当的是前锋的角色,用云南王的话来说,萧廿天生将才,一身铁血,身上还带着其他年轻男子都没有的迅猛的冲劲和狠劲,但这股劲不会横冲直撞,永远是有条不紊的,连带着他的军队也像一只从高手手中离弦的强弩,不管敌人是多坚厚的铁甲,这支箭总能迅速寻到要害,破背而出。   可这位雷厉风行的将才在行军北上的第三天黎明时却勒住了马。   他要找一旁跟着的副官,结果一扭头看见付岩那张瓜兮兮的脸凑上来,铠甲都遮不住的傻气,和他的目光一对上,马上变身摇着尾巴等命令的小忠犬,笑道:“三哥,有事您说话。”   萧廿喉咙里的话转了个弯儿:“有。”   付岩眼中迸出跃跃欲试的光辉。   他和张恒一块当上了萧廿的左右副,虽然从私人情义上讲是他和萧廿更亲些,可秉性使然,这孩子实在是太瓜了,以至于很有些没心没肺,相比而言张桓则谨慎周正的多,是以有事的时候萧廿更多还是找张桓来办,他顿了顿,对满怀期待的人道:“你把张桓给我找来。”   付岩:“……”   待到张桓来了,萧廿问他:“昨晚白老先生赶到中军了?”   付岩一听来劲了,在后头叫:“这事我也知道,怎么不直接问我!”   萧廿笑了一声,揉揉他的脑袋按回去:“别闹。”   白老先生单名潜,是个江湖谋士,虽然身份和姓氏一样是介白衣,来头却不简单——长渊阁阁主的长兄。   大昭走到这份儿上,许多官员都没听说过长渊是什么,但是倘若放在乡野市井人家,去某一处茶楼里点上一壶热茶听说书嗑瓜子,就会发现长渊这两个字在众多传奇话本中绝对是排的上号的。   两百多年前改朝换代时长渊出来过一回,玄甫之乱时出来过一回,利用庙堂外四海中铺天盖地的人脉网,把海内太平的时日提早或奠定了少说几十年。   当然这话是茶楼中的瞽目老头拍着惊堂木说的,下句也是——出于乱世,隐于太平,朝廷保社稷,长渊安乡民。   作为阁中的嫡系子弟,这位白潜老先生据传上知天下知地,生一条三寸不烂之舌,还带着个术精岐黄的孙女。   朝廷上的正经政客一般都不怎么相信这种带着江湖野气玄里玄乎的传说,可见到真人之后,却不无惊恐地发现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儿,若不是长渊选择支持裴肃,即便藩军以迅雷之速拿下西南数省,也无法兼顾那些偶尔冒出来的冥顽暴民,使之处处归顺。   虽然这位身被白袍胡子一大把的白先生怎么看怎么像一个没正经的糟老头子。   张桓应是:“王爷对他十分礼遇,昨晚洽谈到半夜。”   萧廿道:“现在应该已经去后军了罢。”   正如传言,长渊不上战场,不理军政,乱世中方会使出长目飞耳安抚四民的好本领,何况此番来的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并一枚黄毛丫头,刀都扛不起来,断不会冲上前线送人头,十有八.九是跟在军后,待一处战事落定,便同新派文武官员一起安定彼处乡民,免得前头战事未平,后院起火。   张桓笑道:“可不,早上才去,昨天晚上一干谋士如临大敌,现下总算能松一口气了。”   萧廿略一挑眉,调转马头,撂下一句:“你先替我看着这里。”便径直往后军的方向驰去,张桓没反应过来,身边带起一阵风,转头只瞧见他一溜扬尘的背影,愣道:“人家只负责‘料理后事’,老三一个冲前锋的紧张什么。”   付岩挠挠后脑勺:“可能三哥也有后事要料理料理?”   张桓一个爆栗磕在他脑门儿上:“净说胡话。”   萧廿骑着马往后走,沿路碰上不少军官,自觉把称呼换成了“少将”,前头还加个“燕”,先前还鄙弃他是山匪出身的倨傲将领态度也来了个天翻地覆的大反转,亲的跟见了失散多年的亲兄弟似的,脸笑的像个面瓜。   萧廿心中厌烦,策马加快速度,不做停留地在蜿蜒藩军边上飞驰了过去。   粮队后面吊着两辆毫不起眼的马车,车厢朴素的有些穷酸,拉车的马也偏于精瘦,但体态灵活有力,骨线流畅,落蹄轻快,想是不凡,不知道是不是跟着江湖隐士久了,坐骑脸上也带着淡然之态,看见萧廿驱马靠近,也只是撩了撩眼皮,继续波澜不惊的拉着破车往前走。   倒是车夫注意到他,吁了一声,停了下来,施礼道:“将军。”   萧廿颔首,目光放在了马车上:“老先生在里头?”   他甫开口,声音传进车里,里头便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异动,好像是什么东西掉在车底的磕碰声。   车夫笑道:“是呢,将军有事见先生么?”   一车一马相继停下,萧廿身下的马蹄刨了两下,而后陷入静默,他对着车子停了半晌,扯过缰绳,将马朝着车子的方向偏离一些,向车夫以目示意,本想说不用了,不料“不”字才出口,一句清清脆脆的女声便传了出来,带着点不耐烦:“谁呀,一大早的惹人清梦!”   话音未落,一个眉清目秀的姑娘探出头,本还皱着眉,不料才掀开车链子,便对上了萧廿的眼睛,话尾顿时咽进肚子里,呆住了。   萧廿眉目无波,坐在马上,冲她略一欠身:“抱歉,打扰了。”   他驱马离开,那姑娘仍保持着手握车帘的姿势,直到车中有人叫她,才堪堪把目光从他背影拔下来,撤身回到座位上。   她旁边坐着的白衣小生见状有些紧张,咽了下口水,道:“白姑娘,你怎么失魂落魄的?”   不会是被发现了吧。   白露恍然回神,僵硬的眼珠左右动了动,才松了口气,转脸就对着仿若入定的老头子嘤嘤嘤,“大父,都是男人,怎么咱们阁子里就没这么好看的?”   白潜懒懒掀了掀眼皮:“臭丫头,人沈姑娘还在这呢,少现点儿眼行不行?”   唔,那个坐在白露旁边,穿着白衫白靴,腰间配着蹀躞带,头发利落拢起来做小生打扮的,可不就是沈元歌。   白露轻哼一声,以示对祖父的管教的不服:“实话!你那些徒弟一个个都是歪瓜裂枣,尤其是老五!”   她就是被那没眼色的老五缠烦了,才抓住白潜出山的机会跑出来的。   白老先生把胳膊肘往后一枕,斜靠在车厢里,另一只手捋了缕胡子,念佛一般慢悠悠道:“没办法,谁让阁中所有的风流倜傥都集中在老夫我一个人身上了呢。”   白露:“……”   你还知道自称老夫。   她不理他,扭头去找沈元歌了:“元歌,你们甘宁还有没有长得好看的小伙儿,说给我认识认识?”   沈元歌哭笑不得,白露眼睛眨巴的十分诚挚,手指向车外:“比他好看的有没有?”最好见一面就能让老五那个跟屁虫知难而退的那种。   沈元歌诚实的摇头,没有,她家萧廿最好看。   白露突然哎呦一声,后面假寐的白潜不知从哪摸出一个空心骰子,朝着她的后脑勺就扔了过去。   白露气的一鼓腮帮子,就差扭头冲他呲牙了,转脸却见那老头儿手一缩,开始打呼噜。   沈元歌笑出了声。   白露只得再次宽宏大量的不和他计较,拉着沈元歌的手预备咬耳朵,指尖触到她右手掌心时,却顿了顿,将她微蜷的手指掰开瞧了瞧,道:“元歌,你这手纹有点乱呢。”   旁边熟睡的老先生搭话了:“我瞧瞧。”   白露无语凝噎,瞅着车顶将沈元歌的手心转向他。   白潜微微眯眼,嘶了一声,道:“小丫头,你的命格是双的啊。” 第64章   沈元歌指尖一顿, 不可避免的想起自己的确是经历过两世的人, 将手收回,看了看自己的掌心, 心里突的跳了一下, 好像相比前世的确是有些不一样了。   她本是不大信这些的,可自己死了还能重新来过一回这事已经够邪门了, 如今被白潜提起, 心底窜上来一种怪异的感觉,甚至还有点排斥,唇边笑意僵了一下:“啊,是吗?”   白潜道:“地纹累叠, 小丫头年纪轻轻的, 都历过什么?”   沈元歌已经从方才短短一瞬的诡异状态中回过神来, 浅浅笑了笑:“不过是庐州去了一趟上京,又被人带到甘宁罢了, 自主之时都屈指可数,不曾经历过多少事情。”   白潜啧了一声:“不应该呀, 你的相纹乍一看杂乱无章,其实玄妙的很,倒像是两个人的命数叠在了一起。”   白露在一旁打岔道:“大父, 你不会还想说元歌一个人占着两个魂吧, 能不能靠点儿谱?”   白潜笑骂了句小丫头片子,道:“若真有两个魂,三四年前也没了一个了。”   他说完看了沈元歌一眼, 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慢悠悠打了个呵欠,以肱为枕,继续打盹。   白露悄悄和沈元歌咬耳朵,拉着长腔轻声道:“你别听我大父的,这人其他都好说,唯独占卜看相半斤八两,偏还喜欢拎出来显摆——”   沈元歌此时人却不在状态,一层冷汗从小衣里透出来,三四年前不正好是她醒过来的时候么?   白露见她愣神,暗暗埋怨老头又瞎算命把人吓着了,提高声音转了话锋:“说起来,你家那谁,燕崇是吧,相貌是当真的好,也怪不得你一路跟着,要是我男人也这么英俊,出远门去我也不放心。”   话还没说完,她坐着的木头箱子就被人踢了一脚。   白露对这老头的突然发难已经习惯,没搭理他,然后平平板板的说了个很现实的问题:“哦,我没有男人。”   身后的呼噜声没停,又是一脚。   白露:“哼。”   沈元歌把神思从从某种玄妙的状态里拉了回来,道:“我倒不是不放心他。”   白露道:“那你图啥?”   沈元歌唔了一声,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当然不会要死要活的跟到前线去当累赘,战场长刀剑无眼,死生不定,她跟在后军,只是想随时知道他的安危,就好像同他共进退了一样。   沈元歌道:“如果他胜了,我能及时喝一杯庆功酒,如果真的出什么意外…”她抿抿唇,似笑非笑,“殉情也能赶个早?”   她最后一句话说的很轻很轻,以至于白露没听清楚,侧过耳朵去:“什么?”   沈元歌唔了一声:“没什么。”   此时的萧廿已经走到了离马车很远的地方,要转弯时,勒马停住,又回首遥遥往那处看了一眼,马车头上破麻绳栓着的铜铃左右摇晃,仿佛一侧耳就能听见声音似的,他的唇角往上提了提,自语道:“倔姑娘。”   结果一转头正撞上某个瓜娃子目瞪口呆的脸。   付岩才寻过来,还保持着呆兮兮的表情,被萧廿方才的眼神惊了一下。   他看到了其中流露出来的无奈和纵容,还带着些明显是男女之间的依恋不舍,对一个素来大条的瓜娃来说,这是多么复杂且不得了的情感流露。   萧廿不明所以,把他的下巴托上去:“怎么了你?”   付岩长了张嘴,指向蜿蜒的军队尽头那辆马车:“那里头不是白老先生么?”他停了一会儿,突然福至心灵,“不对,他还带了孙女儿过来撒。”   下一刻,这少年痛心疾首地拍着大腿道:“我的好三哥,你怎么这就丢魂儿了,你可不能对不起元歌妹子撒!”   萧廿额角青筋乱蹦,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这都哪跟哪?”   萧廿动作太大,付岩哎呦一声,亲了一嘴的鬃毛,扭头呸呸了两声,转回脸巴巴道:“三哥,悬崖勒马,回头是岸。”   萧廿扶额:“别给我扯这些没影的,有事说事。”   付岩的脑袋和旁人的构造可能不大一样,一段时间只能专心惦记着一件事,方才他的注意力被转移了,此番过来寻人的目的就被抛到了脑后,被萧廿往原处一掰,他才蓦地想起来,连忙正襟危坐道:“探子来报,中山那边有动作了。”   萧廿双眸微眯,甩鞭往前军驰去。   他只来了这一趟,之后的几天便没再后军中出现。   星光初上,军队就地次扎,沈元歌和白露同住一个小帐,两人领了干粮和粥,一点一点的吃,白露道:“军中饭食粗糙,元歌吃的惯么?”   的确是粗糙,晚上吃的又简单,主食就是一块不知何时烙的杂面饼子,咽下去还有点剌嗓子,沈元歌咽下口中食物道:“唔,我没问题的。”   白露笑道:“瞧着你身子板那么纤弱,平日吃喝必然得十分精细,我还真怕你吃不消。”   沈元歌笑笑,白露扯了一块饼子塞嘴里,大喇喇道,“没事!吃不消我给你治。”   “臭丫头,又在胡说了,”白潜掀开帐子进来,手里还拎着什么东西,外头光线昏暗,看不太清楚,待他走近了,沈元歌才分辨出那个小东西,竟然是只松鼠,乌溜溜的眼珠还在不安的转动。   只是它好像受伤了,后腿正一点点地渗出血迹来。   “这附近的山上有猎户,我去转了转,看见这么个小玩意儿被兽夹伤了,反正人逮了它也没啥用,就拿了回来,你给瞧瞧。”   白露目光触及道老爷子手指头沾上的血迹,立时一抹嘴,小心翼翼接了过来,趁着微弱烛光查看伤势,边道:“元歌,把我的药箱拿过来。”   沈元歌应了一声,把桌子底下的药箱搬过来打开,推到她面前,顺带挑了挑桌角的灯芯。   白潜瞅了眼孙女儿,低咳一声,道:“那个元歌啊,咱不在这儿挡她的光了,这丫头行医的时候被打扰到六亲不认的,出去走走?”   当面被损,白露竟然没有反驳,显是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小毛团的伤腿上,沈元歌从善如流地起身,跟着他一同出了帐子。   夜空中星汉灿烂,老头眯着眼看了片刻,道:“中垣见强,正统归源,而太微式微,是庙堂不稳之相,”他捋捋胡子,“不过怎么说也算到时候了吧。”   中垣意指皇宫,他话中之意,明显是当今上头那位的皇位来路不正,如今裴肃起兵北上理所应当,且结果可期。   托前世的福,沈元歌对天象也懂一些,不过星学太过虚渺,她更关心日晴雨风雪雷霆这些实际的东西,至少能知道翌日该不该增减衣裳,但听见白潜的轻叹,也不由自主地抬头往紫微的方向看了一眼,就一个感觉——啊,是挺亮。   说到底,她不大信上天所谓的预言,更信人势。   沈元歌转头道:“先生想对我说什么?”   白潜把放在天上的目光收回来,道:“我白天的话说岔了,可思来想去,仍觉得元歌不像现世之人,你活过两回?”   他还有一句话适时咽进了肚子里——三四年之前活的还是五六年之后死的?   沈元歌感觉到了他对此种玄学热情,就像好学之人看到一本从未翻过的书,因他秉性起了孩子气的兴致勃勃,她现在就被当成书了,不过这是她藏在心底的东西,并不想被人触碰,遑论解读,便只微微笑了下:“这事儿也太离奇了,先生信吗?”   白潜道:“除了人言,这世上没有完全不可信的东西。”   沈元歌似是而非的唔了一声。   白潜转向她,正巧看见她垂下眼帘,浓密睫羽遮住深沉眸色,在夜里颇显哀伤,先吓了一跳,惊觉自己做错了什么,勾起了这姑娘的伤心事,瞬间变回了老顽童,甚至有些手忙脚乱地道:“那个,丫头,我没有非要问你秘密的意思,不是…你可别吓唬我老头子,哎呦,我最怕女娃子哭!”   沈元歌抬起眼,双目里干干净净的,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   她笑笑道:“我没事。”   白潜松了口气:“那就好。”他试图对方才的行为作出解释,又补充道,“老夫只是想,你若真是双世之人,也许能看到我们寻常人看不到的暗处,对当今形势会有莫大助力。” 第65章   沈元歌道:“双世之间,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许多事情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比如当年她入宫之后,缮国公一家新得圣心,后宫前朝各种势力皆是此消彼长,这辈子她和甄家未再卷入权势旋涡,代替他们的又是谁?   都是不定变数。   白潜道:“老夫明白你的意思,可你不觉得双世之间重合的地方才会是关键么?”   沈元歌突然想起萧廿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当未定的一件事被满足了所有可能,就只会有一个必然的结果。   她道:“我知道的也不多,无非朝中的几个老官新士,机构运作,暗箱漏洞,几处皇城密道和秘密行宫,一过经年,变或未变只能靠推测,如果老先生需要,我可写一本册子交予您。不过这件事情,还希望您能替我保密。”   白潜不想她答应的这么容易,不由得喜笑颜开,眉毛胡子险些没对到一块儿去:“好好好,要是白露那丫头有你一半儿善解人意老头子我也没白活呦。”   他拖着白袍“仙气飘飘”的走了,沈元歌仰首,看了眼夜幕中流云走向,唔,明天又是个好天。   就在朝廷军接连退败之时,中山王开始动作了,传出消息斥责云南王无视天子,大逆不道,罔悖伦常,现发兵勤王,祛除贼逆,以维正统。   战事到这地步,人人皆知中山如今打着勤王之名,不过是借此旗号和裴肃对抗,两边也不必遮掩,开战便是了,不过让人心头一紧的是,中山还向天下发出了盖有九龙玺印的诏令。   皇帝很有可能已经被他控制住了。   一个昏聩君主不值一提,让人揪心的是他身上牵连的皇室宗族和朝中元老,中山挟君的疑虑在军中一经传开,藩军不可避免的变得掣肘,战事再次变得胶着起来。   沈元歌不常现于人前,每日与笔墨为伍,将前世所知朝中之事加以推测,落在纸上,再交给白潜,一恍便是八.九天过去,她画完一处杭州隐秘的密宫图,一只信鸽刷啦啦飞进了窗内,停在她手边。   沈元歌最后添了两笔,将竹筒中的信件取出,展开来,兆麟的笔迹映入眼帘。   她眸色微微一动,将信件收好,待行宫图上墨迹干透,三两下卷起来,出去找白潜。   战场东移,他们还要顾及被战火波及过的乡党,行程总要比主军慢一些,白潜虽代长渊前来襄助云南王,但十分清楚自己的定位,除却安抚乡民,绝不越矩一步,不过说来也奇怪,有些封闭处的暴民不懂以战止战,软硬不吃,却总能被白潜一行人轻而易举的安顺下来,只能说长渊生于海内数百年,的确有它的本事。   他们现在住在一个藩军次扎之地后面相邻的小村落里,沈元歌掀了帘子出去,正逢外头的一个猎户经过,瞧见她便招呼道:“嘿,十六小公子,出门么?”   顶着白老先生第十六个徒弟的身份,沈元歌点点头应道:“我出来找师傅,”她惦着图纸敲敲手心,在空荡荡的篱笆院儿里扫了一眼,“他没在外头晒太阳啊。”   猎户扬手往后一指:“我刚才瞧见啦,老先生往南边族长家里头去了,应该是来了什么人。”   沈元歌颔首,向他道谢,看了眼手中的东西。   战中消息瞬息万变,不容耽搁,还是得赶紧送过去。   来到村南,还没进门,先听见里面有人道:“后生处理完三省之事,便随军赶来了此地,路上听闻老先生出山,深以为幸,便自作主张先行拜会,尚未到中军见过父王。”   白潜道:“三省虽然已经尘埃落定,毕竟诸事庞杂,世子年纪尚轻,能以一己之力调度官员,足见后生可期。”   沈元歌本想待两人对话告一段落再进去,听见白潜的话却不由得愣了一下,嘿,老顽童还有说话这么正经的时候?   不正经惯了的家伙,偶尔说一次正经话也让人觉得不是真的,倒像偶尔起了兴致的客套。   沈元歌还在惑然,门里的声音便传了出来:“小十六,进来吧,不用在外头等着了。”   沈元歌打了个激灵,手里的图纸险些飞出去,定一定神,飞快地理理鬓发,跨进门内,行礼道:“师傅,族长。”   她抬起头,看到了方才同白潛说话的人。   是个身着蓝色长衫的年轻男子,眉宇间带了一点与裴肃相仿的英气,但几乎被周身的温文气质给掩盖了,白潜引见道:“云南王世子。”   沈元歌向他拱手:“见过世子。”   话音落地后的片刻,却未听见前头有什么回应。   裴骁同她对视的第一眼就愣住了,而后很快回过神来,向她回礼,又问白潜:“这是先生的徒弟?”   ……美的也太有些男女莫辩了。   白潜笑眯眯道:“才收进来不久,小十六,有事说吧。”   沈元歌上前:“京中来信。”她说着将才绘好的图纸和信筒交给了他,道,“消息准了,九龙玉玺失踪,那道诏令是中山挟君的障眼法,他们未曾真正控制皇帝。”   白潜眼皮欢快地一撩,手指头把纸卷戳的啪啪响:“我就说吧,果不其然,他们就是…”周围突然寂静,老先生眼珠转了一圈,惊觉自己在世子跟前树立的稳重形象被自己弄崩了,立时捋着胡须摆正了颜色,“咳,既然此事已经落定,老夫便往中军走一趟,世子可要同行?”   裴骁道:“不胜荣幸。”   沈元歌侧身给两人让开路,裴骁经过她身边时,不无突兀地问了一句:“十六弟不去么?”   沈元歌眼角微抽,她?她去干什么,到萧廿跟前露相去吗?   沈元歌脸上浮起两分微笑,摇了摇头。   此时的萧廿正在中军帐中,和裴肃身边的一个将领相执不下。   “少将,我们不能只顾打退敌军,中山控制了多少宗族尚不可知,倘若贸然出兵…”   “这并非冒进,于战事而言,直驱上京本就是当务之急,”萧廿被这个磨磨唧唧的老头子磨的咬牙,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我军此时被多压制一天,就多一分被中山军蚕食鲸吞的可能。”   将领把桌角敲的梆梆响:“少将未免太锋芒毕露了!”   萧廿面色沉凛,说白了,中山云南针锋相对之时,说白了,云南王就该先把皇城攥在手里,握住大统,其余都可容后再论,不然还给中山留下喘息的空档,利用那个昏君傀儡将大昭沿东西一分为二么?   裴肃发话了:“卫将军,稍安勿躁。”   他看向萧廿:“你也坐下。”   萧廿道:“王爷,不能再等了,末将愿领军令状,拿不下上京,提头来见!”   “有你领军令状的时候,我知道你小子心里想的什么,不管是真是假,给本王坐住了。”   萧廿负气地往后退一步坐下,手腕搁在案上,裴肃瞧着他,不知怎的想起了自己那个性格温吞的长子,正想着若两人的性子中和一下倒是正好,外头守兵的声音变传了进来:“世子,老先生。”   裴肃眼皮一跳,还真是想谁来谁。   白潜一进去,对着裴肃和萧廿,就忍不住又露出了本来面目:“呦,哪里来的火.药味儿,小少将,这还没过年呢,你怎么挂着一身炮仗就进大营了?”   萧廿眉锋间凛冽之气尚未散去,干巴巴道:“老先生别取笑我了。”   白潜笑呵呵的,将图纸和信筒原封不动的交给裴肃,道:“王爷,事情成了。”   裴肃猝然抬眼,将信打开,扫了两眼,这些时日压在心头的后顾之忧顿时一扫而光,将竹筒拍在桌上,道:“传本王军令,整军东进,暂时撇开中山其他地方的守军,直驱上京。”   萧廿蓦地抬起头,裴肃拿出军符,对他道:“燕将军,军令状可还立否?”   萧廿阗黑的双眸猝然燃起光亮,双手接过军符,掷地有声:“末将定不负所托。”   他将军符收好,立时起身出去整军,裴骁来前已经将军中形势都熟悉了一遍,上前道:“父王,儿臣能做什么?”   临到战前,裴肃也对他起了历练之心,引其至舆图前道:“中山军盘踞在东侧,藩军主力亟待攻占京城,难免疏忽,你同卫老将军率军守住长门关,莫要让敌军驱兵南下。”   长门关地处险隘,但易守难攻,裴肃心知自己这个儿子并非战才,乃是守成之人,才将这个差事交给了他,有叮嘱了几句,便吩咐卫将军带他去拨派守关军队去了。   烽火长达半年之后,朝廷不可避免的隐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中山和云南藩军的鏖战。   裴肃手下的藩军得到消息,是长渊安插在京中的人传来密信,皇帝并未被中山控制,而是不知所踪了,这对他们而言,不仅仅是少了一个威胁,更是对他们早日拿下上京的一个精神驱使。   裴肃手下不乏精干之将,加之萧廿前锋一贯的雷厉之态,很快率军长驱直入,矛头直捣京城,然热东进藩军势如破竹之时,裴骁驻守的长门关却出了岔子。   因前锋进速太快,主军也得牢牢跟住,白潜和沈元歌他们的速度比不得军队,也还留在长门。 第66章   长门关并非只有一个关口, 山隘接踵, 每个谷口都有绵延栈道相连,山头起起伏伏, 草木繁盛, 白露是最憋不住的,趁着尚未到深秋, 时常背着竹筐上山采药, 这天才下过小雨,她照例出去,没成想便遇到了事。   靠前的山口距主关较远,次军也不多, 白露一路出来, 碰到的巡兵还算列队严谨, 下午下山的时候却变了个模样,估计也是累了, 一个个都分散开来,稀稀拉拉的, 坐在山根里侃大山喝大碗茶。   “他娘的,这天儿怎么还这么热。”一个士兵端着茶水过去,灌了三两口, 把头鍪一卸, 抱在臂弯里,大喇喇在同伴旁边坐下,用空陶碗扇风。   “秋老虎嘛, 哪有不热的,下过这场雨就好啦。”   白露对他们松懈的模样颇有不满,皱了皱眉,把才摘下来的石斛理巴理巴放进筐子里,准备过去找他们的兵头说说,下一句却又让她停住了步子。   “王爷这就率军攻破上京了,这长门关还有什么好守的,吞进肚子里的东西,还怕被人掏出来不成,不如让老子跟着主军上阵杀几个敌兵呢,到时候也多挣份军功不是。”兵痞子颇有些懊恼,又嘿嘿笑道,“咱这算投对主子了吧,你说待王爷成了大事,是不是也能给咱这些老兵加个官什么的。”   “一个巡逻的你想的还挺多,王爷认得你是谁吗,多给点赏金让我娶个好老婆就成,”那厢胳膊肘枕在石头上,抻了个懒腰,撩开眼皮道,“说起来,老张他们两个哪里去了?”   对方指指上头,正对白露偷听的方向:“那里巡逻呢吧,要不就是找个凉快地方歇着去了。”   白露猝不及防被手指遥遥对上,一瞬间有种干坏事被人抓现行的心虚感,忙往后缩了缩,转念一想,心里捶了自己一拳,没出息的,是他们玩忽职守,你躲什么?   她拍拍脑袋,起身准备下去提醒他们几句,才抬起头,却听到了一声闷哼。   白露余光往下一扫,顿时一惊。   石壁下头原本坐着三个巡兵,其中一个突然掐住了另外两个人的脖子,袖刃弹出,直接插.进后颈,整个过程凶狠迅猛,不过一瞬。   白露心底腾地窜上来一股寒意,慌忙压身躲在了灌丛里,趁着空档四下一望,更加悚然,只见下头那条山路上喝了茶水的几个士兵,都软趴趴的倒下了。   她瞪大眼睛,又怕又惊又怒,一帮掉以轻心的废物,自己地盘上混进了人竟然还不知道!   杀人的兵士显是早就做好了准备,待路上没了醒着的,站起身打了个不轻不重的呼哨,山路上隐蔽的地方哗啦啦出来六七个人,三下五除二将兵甲从迷昏的人身上趴下来,换到自己身上,把那些人全部抹了脖子,扔到山下湍急的涧流中去,迅速清理了地上的痕迹,继续不慌不忙的巡逻。   白露看的心惊肉跳,捂着嘴巴以免自己发出声音,慢慢稳住心神,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她匆匆离开那个山头,好歹没被人发现,半步不敢停地跑回主帅帐内,一把掀开帐子,气喘吁吁道:“世子,出事了!”   当夜长门全关戒严。   一列列火把在暗夜中蜿蜒而过,裴骁顶着星光和将领们排查军中细作,沈元歌上前道:“世子不该出来的,这些事情交给可靠的手下人便好,您还是先回中军帐罢。”   裴骁道:“父王不在,如今除出了差池,我当然要和将士们同进退的。”   沈元歌道:“中山军同我们在东边交战正酣,两军主力都在那里,按理说长门关并不起眼,却在这个时候出了差池,很有可能是盯上了世子,想把您作为王爷的威胁,再者,他们在尚未安插完细作的时候被白露发现,很可能会被迫加快动作,您最好还是先保证好自己的安全。”   事发突然,裴骁想是没想到这一层,愣了一下,转头看了沈元歌一眼。   沈元歌此刻束着发髻,系着一领青色披风,仍是男子装扮,眉毛也描浓了些,然而夜里篝火的幽昧光线柔和了她脸上刻意用妆化的硬朗的线条,夜风打过来,额边鬓发微微颤动,一两丝搭在下颔处,显得脸庞愈加玲珑,有一瞬间,裴骁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忙错开眼去,咳了一声:“有理,就依你所言。”   他转身往回走,正碰上从帐中出来的白露,鬼使神差地脱口道:“白姑娘,稍等。”   白露脸色忡忡的,闻言停住脚:“世子?”   裴骁看一眼沈元歌的背影:“我问你,小十六他…真是男子?”   白露面色一顿,旋即打着哈哈道:“世子平日里称呼十六弟不是挺顺口的吗,怎么突然问这个。”   裴骁道:“他的模样…”“唔,长的俊俏呗。”白露搭了这么一句,便要往前走,却又被他拉住:“可是声音也不大像。”   白露呵笑道:“那是年纪太小了没变声呢,你看他脸是不是也很小?还没长开呢。世子爷还有别的事儿没有,没有松松贵手,容我过去哈。”   裴骁没再说什么,把手松开了,眸底竟有几分失望之色一闪而过。   白露拍拍胸口,把这茬丢在脑后,唤了声小十六,走到沈元歌跟前,压低声音:“大父传信,叔祖患了急症,还未醒来,他一时半会是回不来了,怎么办?”   沈元歌看着营道中来来回回的兵士,收回目光道:“将士们都还在,什么怎么办?”   白露凑近她的耳朵:“世子的脾性,太温文了些,行军打仗难免不够果断,若是战事起来,我担心他处理不好。”   沈元歌拍拍她的手:“没事儿,中山主力分不出多少精力来折腾长门的。”   白露远远看见卫老将军过来,有眼色地噤了声。   两人所料不错,几个细作没混进去一天,便十分倒霉的被清理了出来,但是这也催使敌人加快了动作,且声势还不小,竟派遣军士两万余众,向长门汹汹而来,头天晚上还下了战书。   而裴肃走后,长门只有八千守军可用。   大军压境,营中初见散漫的氛围顿时一扫而光,变得紧张起来,以千对万,即便守军战力顽强,仍是挡不住,首次交锋便输了阵,不得不退回关内。   前头两方主军打的似火如荼,中山竟然会拨出这么多兵来对后方关口发难,这是谁都没想到的事,卫绍老将军急的冒出来许多白头发,在舆图上画了几个圈,眉心越蹙越紧,道:“这样不行,中山此举,就是想咬下长门后以此作为要挟牵制王爷,这般下去太被动了,世子尚在关内,主军在前,难免不被分心。”   他扔了手中炭笔,看向白露:“白老先生还不能回来吗?”他心中急躁,语气不觉有些冲,直若带了斥责的味道,听得白露皱起眉头,冷笑道:“大父随军本就是帮衬,将军这话说的,怎么倒跟我们欠了藩军一般?”   裴骁起身道:“姑娘莫怪,卫将军不是这个意思。”   白露轻哼一声,别开脸去,裴骁道:“敌我悬殊有三倍之多,既然不能拖,为今之计,是否向主军求援,前后夹击,以求及时止损?”   这个主意虽然保守,但的确最可靠,可不免对裴肃那边的兵力造成抽离,卫绍沉吟不已间,站在挂起的帐门外抬头看云的沈元歌突然转身进来,道:“此时求援,不等于让敌人提前达到目的么?”   裴骁抬首望向她。   沈元歌耸耸肩:“以少对多打不过,那我们就退嘛。”   卫绍脸色一沉:“小公子竟要本将将关隘拱手让人么?”   沈元歌弯起唇角,微微笑道:“哪里,这是老天让中山给咱们拱手送粮呢。”   裴骁眼前一亮,伸手道:“十六弟另有对策?快请说来。”   卫绍冷哼一声:“不过一个毛头小子,还是不要添乱的好吧!”   沈元歌拱了拱手,不疾不徐道:“老将军资历深厚,小生自然比不得,只是将军曾统领过千军万马,看待战事每每着眼大局,敌人钻巧时,倒容易一叶障目,不妨听听小生的雕虫小技,或许有用。”   此时的萧廿尚不知道长门发生的事,京城临西的战场北营炮火连天,难分高下,中山军好像故意将火力瞄准了他这块难啃的骨头,一波又一波地朝这里发起攻击。   轰隆一声,他所在的军帐后面在碎石崩裂中炸开,萧廿当机立断滚出帐外,才没受什么大伤,仍蒙了一身的土,耳朵里嗡嗡乱鸣,好像有温热的液体流下来,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泥尘,用半聋叫人的声音吼道:“斥候,斥候何在?”   一个兵士猫着腰快步跑近,爆炸声铺天盖地,仍然得用喊的:“将军!”   萧廿的左耳好像暂时失聪了,只能尽力侧过右半边脸:“敌军集中攻击的方向没变罢,左翼军抄过去了吗?”   斥候道:“张将军说再有半柱香——”   萧廿一把将他推进旁边的战壕里,自己也跳进去:“传令将士暂且躲进壕沟,待左翼过去,切断他们的补给,马上投石!”   斥候大声应是,泥鳅一般穿过土沟,消失在烟尘弥漫里,没跑几步,响箭窜上天的响声穿破虚空,传了过来,左翼得手了。   一排排巨石雨点般从高地上一跃而起,蒙头盖脸地对准了敌军的骑兵,马匹和炮架。   与此同时,长门守军第三次交锋败退,退出了前关。 第67章   其实守军第二次败退的时候,裴肃就接到了中山调军攻打长门的消息——当然不是卫绍或裴骁急着报信,中山为的便是利用此事让他分心,裴肃第一眼就看出来了。   毕竟长门险要,且有长子在,裴肃的确是受到了震动,然还不待他对此事做出反应,中军帐就收到了长渊飞鸽送来的第二封信。   信中说敌军发兵乃是虚晃一招,望王爷切莫轻信,老夫会与世子和将军固守关隘——信是用白潜的字迹写的,落款处还盖了长渊的阁章。   有白潜老先生作保,裴肃的心顿时便安定了下来,交代几个知情的将领将这个消息封锁住,他想了想,又特别嘱咐道:“尤其要瞒住燕崇。”   他看向燕启,轻叹了口气:“元歌还在长门,他若是知道那里起了战事,非出事不行。”   此时的沈元歌正同白露蹲坐在一处高地上,仿佛丝毫没受到战事影响,面前用黄土洒了一块地方,用树枝在上面写写画画,推算着什么,随后将泥土拂乱,拍了拍手,指指白露腰间的水囊。   白露倒着水以便她洗手,边问:“造假信送到主军去的事世子他们知不知道?”   沈元歌食指比一比唇:“嘘…唔,这泥沾了水还挺黏的。”   白露眼睛大了两圈,轻声道:“你胆子也太大了,他们…”   “他们都是老顽固,咱们目的达到就行了呗。”沈元歌冲她挤了一下眼睛。   白露默默望天:“希望老天真能给咱们这个面子。”   沈元歌遥看一眼天边的流连勾云,道:“放心吧。”   两人窃窃私语间,裴骁走了过来,白露手还搭着沈元歌的肩膀,一个激灵站起身道:“世子。”   裴骁微笑了下,把早晨的吃食递给她们,目带端详,瞧着沈元歌道:“斥候来报,敌军侵入主关之后,未做停留,继续往西去了。”   沈元歌道:“京城那边还等着他们的‘喜报’呢,首战告捷,自然一刻都不敢停的。”   裴骁笑了两声:“可惜我这个世子已经被落在后头,他们还在往前追。”   他身后的随从仍有些担忧:“他们毕竟人多,若是我们的行动被发现了…”   沈元歌拍拍白露的肩,笑的爽朗:“强龙压不过地头蛇,长门地势复杂,他们一头热的扎进来,指不定南北都还没分清呢,我们的白姑娘成天背着药筐转,就是最好的地头蛇。”   中山的军队也没想到他们会进攻的这么快,不过五六天的功夫已经深入腹地几十里,把后军粮队都落在了后面。   “他娘的,仗着自己能打,跑那么快,”押送补给辎重的兵头抹一把头上的汗,嘴里骂骂咧咧,“到时候没粮了还不是得停下来等我们,真他娘的以为自己能上天了。”   这天儿湿的很,走一段路就好像有一层油汗冒出来蒙在皮肤上,浑身黏腻腻的,兵头一边骂,一边催着车队快走,一旁有个小兵道:“打了胜仗咱们也能早点回去领赏嘛,怎么打顺了长官反倒不高兴?”   “你个新兵蛋子懂个屁,军功都是前头军的,有咱们什么好?给他们溜的紧赶慢赶的,奇了怪,怎么起风了?”   山路上湿气未散,凉风呼啸着打着旋卷过,吹起了车上遮着粮食的油布一角,东边天际阴云远远地连成一线,朝这里缓缓推了过来。   风势渐有变强之势,兵头眯着眼看了一会儿:“要下雨了?”   他顿时来了精神,招呼着道:“停车停车!把粮食盖好,就地扎营!”   小兵愣道:“长官,不走了?”   兵头一巴掌打在他脑壳上:“走个屁,又是风又是雨的,等追上前军粮食都冒芽了怎么办?先停车歇一晚上!”   辎重兵们都巴不得躲个懒,纷纷应和着把马车靠路驱逐到山壁下头去,还没停靠好,队伍后面却有人叫了起来,连滚带爬地跑到兵头跟前道:“长长长官,后头…后头有…有…”   “有有有,有什么?大呼小叫的。”   “长门的守军!守军追过来了!”   兵头重重一愣,下一刻便将两句脏话合二为一了:“放你*的屁!长门军早就不知退到哪里去了,过来的时候关卡里留守的都是咱们的兵,怎么可能从后面冒出长门军来?见鬼了你!”   兵士被他按的险些一个大马趴,失魂落魄地指着后头的山路道:“长官,当真是长门的兵,您自己看看!”   兵头见他这模样,心里也打起了鼓,登上粮车跂足望去,后背顿时发出一层白毛汗,真有追兵!   阴云下头黑压压一片,少说数千甲胄朝着辎重队压了过来,虽说几千个人也算不上太多,可押送粮草的人统共不过才三百人而已!   兵头两股战战,他不知道长门军前两仗佯败乃是诱敌深入,待两万前军入关,他们的人便利用隐蔽山路从后头包抄而至,心里只有一句话:硬干就是送死。   丢了辎重得掉脑袋,硬着头皮上也没活路去,兵头两股战战,跌跌撞撞爬下车,下了平生以来最快的一个决定:“先卸下重物,快马去追前军,快快!”   他说着自己先把粮车上的缰绳解开,车子一丢,爬上马疾驰而去。   后头的兵一看,也乱了阵脚,都争先恐后地去抢马,奈何人多马少,一多半的人都只能徒步,人马掺和在一起,乌七八糟地往前窜,他们这边心急火燎,却没注意到,不管人马是快是慢,追军始终跟在后面不远的距离。   山路错综复杂,辎重兵们没头苍蝇似的只想赶快摆脱追兵,以至于被人有意迫离了方向都不知道。   脚下石路变得软绵绵的,山风越刮越大,不知从哪吹来了厚厚的一层土。   沈元歌手肘撑在石头上,手里拿着从裴骁那里弄来的“千里眼”,往下望山谷里的情况。   “怎么样,来了没?”白露比她这个头一次当军师的还躁动,一会儿冒出来问一句。   “别慌,雨还没下来呢。”沈元歌用远镜望望天,道,“卫将军有分寸的。”   她一只眼睛被遮住,唇角微微翘起:“用这个看天就是清楚,世子有怎么不早拿出来。”话音落地,灰蒙蒙的天上落下几颗豆大的雨滴。   裴骁笑道:“哪里知道十六弟还有看天的本事呢,你若是喜欢,这镜子便给你了。”   沈元歌道:“这倒不用——听见兵马过来的声音了没?”   风还在刮,雨点变密,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辎重兵的战斗力远远不及前军,一路下来已经折了不少人,被长门军撵羊一般赶进了小山谷里,追兵追到谷口前,速度慢下来了,他们还没顾得上脚底情况,一味往前扎,谷底的路上也盖了厚厚一层土,被雨水一浇,顿时变得泥泞不堪,灌了胶一般,马蹄陷进去,拔都拔不出来,再前进不得,困在了那里。   几百号人就这么被钉住了。   风雨如磐,把谷底变成了一个浅浅的小沼泽,白露接过千里眼往下瞧,从圆圆的视野里看到那帮人困窘的惨状,笑道:“哈哈!这下成了瓮中之鳖,我看他们怎么逃。”   裴骁挥挥手,一队弓箭手挨上去,山谷里无法动弹的辎重兵顿时成了活靶子,裴骁心头豁然:“昨晚斥候来报,敌方倾其主力往前攻进,前面两道关口并未留守多少兵力,如今断了他们的粮草,我们只要发兵绕回前关,就能将他们困在山内。”   沈元歌道:“深山对于外人而言,就是一头吃人不吐骨头的怪兽,中山不可能再分出兵力前来救援,如今粮尽援绝,我们不必再费兵卒,且等他们自生自灭罢。”   裴骁不由自主地露出笑意,道:“十六弟这招金蝉脱壳诱敌深入使得妙,待战事平定,我一定为你向父王领一记头功。”   沈元歌一听这话,心尖儿先打了个哆嗦,要是让萧廿知道自己偷偷跟来还在长门逞能的事,那可真是不得了,她弱弱笑了两声:“不不不,不必了,卫老将军才是率兵驱敌的功臣,您还是找他罢,千里眼还您,我和白露先回去了。”   她将长筒镜塞回裴骁手里,转身便走。   大雨滂沱,虽然披着蓑衣,寒湿之气还是不住地往身体里钻,沈元歌走的太不和适宜,才转过头,一阵劲风便和着雨水扑了过来,淋了她一脸。   沈元歌默默举起袖子擦了一把。   裴骁见他这就要离开,竟有些心急,没忍住拉了她一下:“十六弟等等。”   高坡又湿又滑,沈元歌手腕突然被人拽住,惊了一下,身体蓦地失了平衡,鞋底刺溜一下便往坡底滑去,裴骁也一惊,慌忙扣紧手指,把她拉回坡上,沈元歌只觉得身子一荡,便被凭空伸来的一只手接住了,笠帽系的绳结滑开,滴溜溜滚到高坡下头去。   “吓死我了,没事吧?”   沈元歌才敢睁开眼,发现是白露扶住了她的臂弯,正关切地瞧着自己。   白露和裴骁一边一个,把她夹在中间了。   沈元歌喘了口气,站直身体道:“没事。”   斗笠没了,束起的头发垂下来,变成了一个马尾,搭在腰间和肩膀上,两鬓边的碎发也被雨水沾湿,顺着脸庞耷了下来,一串水珠在她玲珑的下巴尖汇集,滴落进蓑衣里,裴骁下意识摘下自己的斗笠给她戴上,目光对上她的脸,愣住了:“你……”   沈元歌睫毛上还在往下滴着水,脸上为了修饰五官化的妆容都被雨水冲了个干净,自己还未反应过来,抬眼道:“嗯?” 第68章   白露看出怎么回事,倒抽了一口凉气。   裴骁颇有些愣怔,目光在两人中间转了一圈,苦笑道:“两位姑娘,何苦瞒我?”   ...   中山军困在长门的同一天,萧廿率军歼灭了京城北营的敌军。   藩军同中山的苦战持续了一个多月,终于转为强势,对方逐渐败退,九月末时,藩军占领了京城。   这天夜里,皇宫亮如白昼,大殿中烛杖辉耀,除却几个和中山王安通有无的臣子或潜逃或被控,几乎全部汇集在了殿内。   裴肃未曾进京,燕启身为统领,提前代他交涉群臣。   战事既定,每个官员都心知肚明,所谓交涉同“外交辞令”并无区别,走个表面形式罢了,何清仪对这个没兴趣,他站在一群白鹤补子当中四处观望,发现少了两个不该少的人——兆麟和袁衍都不在。   何清仪皱起眉头,战中独善其身尚且很难,这几个月他还真没注意过兆麟的行踪。   何清仪和族中子弟皆信奉“明哲保身”,虽迁入京中,仍是上京城邑之官,并未过深的卷入这场朝廷军和藩军三方的战争,自然也不会多受牵连,朝中这种士大夫大有人在,但也不是没有出面质疑的朝臣,何清仪尚在袖着手沉思,便听见有人出来道:“燕将军,如今皇上尚且下落不明,中山以陛下之名颁布的诏令已经传遍四海,九龙玉玺不知所踪,即便大统更替在即,又如何堵的住天下悠悠之口?”   许多朝臣骨子里刻着的就是“忠君”二字,君主无德,臣当死谏,然不得反,不过依照如今殿中尚且热闹的盛景来看,裴胤登基二十年来干荒唐事时以头抵柱血溅当场的硬骨头应当也没几根。   反正在场的人中间是没有。   何清仪吐了口气,说到底,他不希望自己的朋友卷到这么大的是非中去。   燕启道:“孰贤孰昏,天下人眼明心亮,王爷率军打退西羌,西南尽为拥趸,收复边地的时候,当今朝廷之主在何处?”   那人噎了一下:“君就是君,臣就是臣,君国一体,纵使…”   一道少年人清朗而沉稳的声音划破了殿中紧绷的气氛:“倘若大人效忠的君主本就是个窃国贼,您又如何说呢?”   众臣皆是一凛,目光纷纷投向殿门方向,沈兆麟手举一封卷轴走入殿内,冲燕启行了一礼,道:“藩军北上之前,皇帝已起潜逃之意,曾暗中派亲信南下查探路线,后中山王意欲挟君,遣调京中谍者挟持,幸而长渊提前得到消息,将此事告知袁大人和微臣,迫于形势,袁大人只好同微臣护送皇帝先行前往杭州行宫,方才躲过一劫,不想到杭州之后,却遇到有旧人前来击鼓鸣冤,牵扯出了一桩陈年旧事。”   扫一眼殿中面面相觑的朝臣,沈兆麟将卷轴往前推了些许,道:“当年玄甫之乱时,先皇避难中山,曾属意于七皇子继承大统,手谕已经拟好,只待送往前线沙场昭告天下,却被中山王联合当年的二皇子中途挟持,篡改立储圣诏,瞒天过海,窃取龙位二十年,至于当年的二皇子和中山达成了何种协议,导致如今中山军胆敢兵临京城,乃至生出挟君窃印之心,诸位大人想必也能猜到罢。”   哄的一声,殿中喧哗起来,几个老臣或讳莫如深,或面色如土,没有经历过当年之事的朝臣瞠目结舌,那个出面质疑的中年臣子往后倒了两步,被身后的柱子顶住,颤着手指道:“玄甫之乱结束时,沈左丞可还没出生呢,一个小小后生之言,岂可轻信?”   沈兆麟丝毫没有少年人的胆怯,反而唇角微微一提:“据击鼓之人所言,当年先皇派贴身中官王长亲传手谕,王长提前察觉不妥,暗中将手谕交给义子保管,后父子果然被半路劫杀,王长丧命,他的义子却逃出生天,在江浙隐姓埋名到今日。那个击鼓之人便是王长的义子,王顺山。”   他目光在老臣面上扫过:“如今袁大人和燕少将正在送皇帝和王顺山归京的途中,托微臣先行入宫将事情讲明,后生的确不曾经历当年之事,但殿中前辈皆在,待王顺山现身,不止袁大人,诸位皆是证人。”   他侧身,将卷轴交与燕启:“皇帝已经写下罪己诏,还位于王爷,请将军代为保管,待到时日昭告四海。”   殿中喧哗的声音小了下来,最终归于岑寂。   沈兆麟向他行礼,只当没看见一众朝臣灼灼的目光,站到众人中间,何清仪听他说完这些,眼睛早已瞪得像铜铃,从牙缝中间挤出几个字:“你小子出息了啊。”   沈兆麟做了个“事情了结请你吃酒”的口型。   何清仪啧了一声:“行吧。”   沈兆麟笑笑。   长渊中人带来沈元歌的信时,他也是始料未及。   将皇帝暗中送到杭州的主意,是沈元歌吩咐的,找到王顺山带他揭发当年秘辛,则是长渊阁的手笔,他的任务是劝动袁衍,皇帝当然也没那么容易写下罪己诏,不过萧廿发起狠来,却是个人人都怕的修罗。   前世沈元歌被皇帝带去一同巡游江南,经过江浙时皇帝曾让暗卫处理过一个布衣宦官,也依稀知道同前朝之事有关,靠着这点蛛丝马迹,她和白潜二人依照两世轨迹推演一番,竟真的推出了真相。   那些乌糟的往事不会如前世一般被尘封,它终将浮出水面,给当初枉死或被陷害的人一个交代。   此时的萧廿正同袁衍一同坐在前往上京的马车上,旁边勉强坐稳面色发白的,还有裴胤。   裴胤二十年来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天子威势”前几日便在萧廿跟前碎的一点渣都不剩了,身上穿的黄袍都蒙上了暗淡之色,坐在马车的角落里,恨不能变成一个隐形人。   纵使如此,他还是感觉自己身畔放了一把锋利的冷剑,随时会飞起一招抹断他的脖子。   萧廿的确想宰了他,但是没有。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住的。   一年来这么多事情接踵而至后,袁衍对这个皇帝也不再像以往那般尊敬了。   “你父亲现下如何?”沉默了半个晚上之后,袁衍搭出了两人见面半个月以来第一句题外话,“许久未见他了。”   萧廿道:“您问他身体么?挺好。”   袁衍颔首,二十年前发生的事,他无法说自己完全不曾涉身其中,如今面对萧家军的人,总是有些愧疚:“那便好。”   半晌,他又道:“当年的事,老夫也有责任。”   “倘若真要将当年帮凶一一料理,多少人要掘坟戮尸,朝中也当无老臣了。”   袁衍眸色一震,抬眼看向旁侧手握刀背的青年。   萧廿声音淡淡的,泛着凉意,还轻笑了一声。   并不是想开或放下,只是战火纷飞里,他已经知道如何在冷静的状态里处理事情。   “虽然在少将眼中,老夫未必有资格说这句话,但还望你容我说一句,苦楚熬尽,便是黎明了,孩子。”袁衍衷心道,“你以后会顺顺当当。”   萧廿掀起眼睫:“多谢。”   只是黎明尚未到来,可能还需要沙场上的鲜血催发。   中山已经和云南王彻底撕破了脸,即使现下退兵,待到新皇登基,也已经没了再次俯首称臣的余地,还有与其毗邻的突厥,北疆会顺当吗?   天蒙蒙亮时,萧廿和袁衍在宫中见到了燕启。   沈兆麟已经将在杭州发生的事情交代清楚,燕启和袁衍说了几句,便派人送他到云南王帐中去,宫门前只剩下萧廿和燕启两人。   有了独处的时间,燕启却一时语塞,半晌道:“一路可好?”   萧廿道:“还算顺利。”   燕启道:“先前我还担心…你会对皇帝不利。”   “我有分寸,”萧廿抬眼看向浩大重仞的宫殿,似在自问:“我这算大仇得报了?”   他自嘲似的笑了一声,拳头却紧紧捏在了一起,转身面向他:“平心而论,我未曾经历过当年战事,仇恨并不及你和舅舅刻骨铭心。”   他道:“你会处理好的罢?”   燕启双目微眯:“放心。”   萧廿颔首,向他抱拳行了一礼:“如此,末将且先告退。”   他转身离开,却被燕启叫住:“你去哪里?”   萧廿回首道:“去向王爷请命,还有,京中战事既定,也该接元歌回来了。”   ...   自从打退中山敌军后,长门关内一片和谐,只是白露没再背着药筐出去转悠过。   “虽然事情过去挺久了,可采药的时候万一碰上饿死的尸体,说不定还有被野兽啃剩下的残肢,是件多不美妙的事情啊。”   这姑娘振振有词的时候,口中正大快朵颐地吃着罗汉饼。   她嘴里鼓鼓囊囊的:“元歌你没见过,有的野兽专吃人的内脏,用爪子把肚子剖开,肠子淌一地,可吓人了。”   沈元歌:“……”你赢了。   她把手中的甜饼放下,准备喝口茶的时候,外头有人进来道:“沈姑娘,世子说…”   沈元歌一口茶呛在喉咙里,咳了两口才顺过气:“怎么又来了?”   她腾地站起身:“说我不在——”一边催白露,“我找个地儿躲躲,你帮忙…”   “躲什么?”门外传进来一道声音,却让沈元歌一下顿住了身形。   她有些僵硬的转过头,看见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萧廿,蒙了。   萧廿俊逸眉目中露出一点温柔的笑意,冲她张开双臂:“过来。” 第69章   白露嘴角抽了抽,推一下来传话的小厮:“还看,跟我出门晒药去。”   房中只剩下两人,沈元歌咽了下口水:“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萧廿眉梢微挑,向她招招手:“你过来,我就不追究你偷偷跟过来的事。”   沈元歌脚步不自觉地挪了过去,被他一把揽在怀里:“傻瓜,你还想瞒住我吗,猜都猜到了。”   沈元歌愣了一下,道:“这么说,你是默认我随军的咯?”   她将下巴从萧廿肩窝里退出来,笑着抬头看他,萧廿旋即绷住唇角,不轻不重地在她肩胛上拍了一下:“任性,没有下次了。”   “我想你了。”沈元歌轻轻道。   萧廿轻叹一声,每次听她这么说,自己心里无论装了什么别的东西都不复存在了,他拥着怀里的人,侧脸亲了亲她,道:“很快了,元歌,我们再也不分开。”   沈元歌抿抿唇:“好啊。”   萧廿笑了起来,低头吻住她。   白露在院子里摆弄她的宝贝药材,根本不让小厮碰,传话的那个只能束手在一旁委委屈屈地站着,过了半晌,裴骁走过来道:“白姑娘。”   白露拍拍手上沾的干药沫:“呦,世子怎么亲自来了?”   裴骁看了一眼前头关着的房门,有意无意的笑了一句:“燕少将怎么这样急,跟着小厮就过去了。”   白露笑道:“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小别胜新婚嘛。”   裴骁脸上神情不自然地僵了一下:“他们…唔,我知道了。”   白露搭在案边的手指敲了敲,若有所思。   两人在院中待着的时候,沈元歌正被萧廿压在门上亲。   萧廿的力气很大,似乎要将几个月来欠下的全补上,只是怕咯着她,一直用手扣着她的后脑勺。   沈元歌的嘴巴被他堵着,手紧紧扣着他的腰,快要喘不上气来了,简直觉得下一刻她就会被萧廿揉碎了生吞入腹,嗓子里低低嗯了一声,被亲的更狠。   突然她听见外头白露叫了一声:“世子别动!”   沈元歌惊了一下,趁着萧廿亲吻的间隙推了推他:“喂,世子来了。”   她脸上红晕未散,话尾里带着低低的喘息。   萧廿哪肯放过她,扣着她的手往身后一带:“不管。”   他非但不管,还低头在她脖子上咬了一口。   一点钝痛传来,沈元歌轻呼一声:“萧廿!”   她听着白露的语气,好像是出了什么事。   萧廿低哼,含着她颈间的那块嫩肉,吸吮的力气突然变大,才把沈元歌放开,理理她被揉乱的长发和衣领,拉开房门。   片刻前,裴骁被白露的一声惊喝吓了一跳,但是他很快便将自己钉在了原地,因为他发现不知从哪出来一条麻褐色的细蛇,爬到了他的脚背上。   一股凉意从脚背窜上脊梁,好死不死的,那条蛇竟还抬头看了他一眼,竖瞳森然,呲呲吐着红信子。   裴骁冷汗蹭的就下来了,他自小在云南长大,看的出这蛇十有八九是有毒的。   方才白露叫的那一声还在脑子里回响,可除了惊讶之外,他竟然还从其中品味到一点兴奋的味道。   白露惦着脚靠近:“别动啊…你站稳了。”   她突然出手,又狠又准,一下捏住那蛇的七寸,提了起来。   威胁解除,裴骁大松了口气,却见这姑娘捏着蛇头端详一遭,笑道:“哈哈,抓到你了吧,小李,给我拿刀,我要取胆。”   裴骁道:“姑娘想拿它泡酒?”   “不是,”白露两眼放光,“老五眼睛不好,乌苏里胆清目,得来全不费功夫。”   裴骁:“…所以你刚才是为了我还是为了蛇。”   白露毫不犹疑:“为了蛇啊。”   裴骁默默捂住胸口,可以的。   萧廿领着沈元歌出去,行礼道:“世子。”   裴骁颔首,目光略过沈元歌时,却不由自主地停留了一瞬。   她的头发都都被萧廿理到了背后,安安分分地垂着,领口拢地严丝合缝,边缘处却有一点红痕若隐若现,透着暧昧的味道。   好像在宣示着什么。   裴骁唇角牵动了一下:“燕少将远道而来,随我去吃杯酒吧。”   话都这么说了,萧廿总不好推辞:“多谢世子。”   裴骁微笑:“山关饭食粗鄙,少将莫要介怀。”   ...   酒席是提前便让人准备好的,过去便能入席,裴骁倾满一杯酒:“此次战事少将功不可没,我待父王敬少将一杯。”   沈元歌和白露退出房中,白露熟练地处理蛇胆,边道:“你有没有觉得世子对你不大对?”   沈元歌帮她择草药,嗯了一声。   白露没想到她直接便应了,睁大眼睛转脸道:“他不会已经和你说开了吧?”   沈元歌摇摇头。   “那你打算怎么办?”   沈元歌笑了笑:“好办,赶紧和萧廿成亲。”   白露叹口气:“想远一点,他就是今后的太子,乃至皇帝,但愿这人的执念不要太大。”   皇帝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别说别人家的媳妇,那是连儿媳妇都能抢过去的人啊。   沈元歌整理草药的手一顿,胃里又开始翻腾了。   她捂了下嘴,草药气息混着上面的薄尘冲到鼻子里,将不适的感觉压了下去。   不怕,有萧廿在,这种事不可能发生。   抬头看了眼天上的月亮,沈元歌道:“天色不早,我去厨房拿些吃食,你待会儿便来吧。”   酒席未撤,萧廿酒量不差,且有意节制着,一直都很清醒,倒是裴骁好像有点上头,说起了旁的事:“藩军频频告捷,终于落定了,长门关数月前孤军被围,我现在想起来尚且心有余悸呢。”   萧廿眉锋一蹙:“什么?”   裴骁道:“长门也起了战事,少将不知道么?”   萧廿握着酒盏的手骤然变紧,他一直以为长门很安全。   裴骁端详着他的面色,笑了笑:“中山拨军两万围攻长门,我和卫将军险些就撑不住向父王求援了,还是元歌使计切断敌军粮草,又将主力军困在山内,才让危机得解,没有拖累藩军,真是个心有沟壑的女子,可到底是娇弱女儿身,却在战事上吃苦,让人心生怜惜。”   萧廿微微眯眼:“末将此次来,主要是为王爷给世子传一句话,皇帝罪己诏已下,藩臣不日便要进京,大事既定,长门关派将领驻守即可,请世子早些入京。”   裴骁笑了笑:“这种事派信使来传话便可,何必劳烦少将来一趟呢,少将是不是还有旁的事情?”   萧廿道:“长渊中人传来消息,中山和突厥暗中动作,北疆不稳,末将已经向王爷请命,去安顿在北疆的驻军,以求免除后患,正好路过长门,便省了一趟人力。”   裴骁道:“沈姑娘也要一同回京的,少将不送她回去?”   萧廿将杯中酒水饮尽,杯盏扣在桌上:“那就是我们的家事了。”   ...   沈元歌洗漱完,坐在榻边慢慢讲头发擦干,准备休息了,房门却突然被人推开,哐的一声响,沈元歌抬起头:“萧廿?”他身上有酒气,沈元歌起身去扶他,被握住了手腕:“中山发军长门的时候,为什么没传信告诉我?” 第70章   沈元歌心里突的一跳,坏了,还是被他知道了。   她眸色不由自主地闪动两下,扶着他往里走:“你喝醉了,去里头坐会儿好不好?”   萧廿空着的手将被推开的房门往后一砸,沈元歌从未见过他这么生气,颈后寒毛都竖了起来,立时低下头道:“对不起,我错…”“你们的心都是什么做的?”萧廿厉声打断,握着她的手肘往后一带,沈元歌禁不住的后退,被他拷在了墙上,“为什么出了事非要自己扛着,从来不跟我说?”   他眸子沉的厉害,乌黑一片,弥漫着被酒激发出来的阴鸷气息,沈元歌咬了下唇:“你那时也在打仗,所以才出了这个主意的。”他突然抬手,一拳砸在了她身侧的墙面上,砰地一声响,血顺着指节淌下来,沈元歌一惊,他却已经把脸埋到了自己的颈窝里,沉闷道:“我明明可以保护你们。”   而不是每每顶着一副柔弱的壳子,给他一种自己可以依赖的错觉,心底却还刚韧到冷漠,一遇到事情就想方设法地把他推开。   沈元歌看不到他现在是什么表情,只是听着他愤怒又有些委屈的声音,心头便滞住了,抬手延上他的背,想了想,又撤下来,捧起他的脸,踮脚亲了亲,道:“我就是很离不开你,才偷偷跟着你的,你不要多想,我不是故意避开你,战场上瞬息万变,我怕让这边的事乱了你的心神,万一你出什么意外,我下辈子可真就没法过了…”   萧廿眸色震了一下,旋即狠狠地亲下去。   酒气甜丝丝地钻进喉咙里,他亲的太深,重重碾着她的唇舌,以至于沈元歌都有点窒息,还是伸手揽住了他劲窄的腰,仰着头回应。   炙热的亲吻从嘴唇转移到脖颈和锁骨,身上好像点起了一簇簇文火,烧着熬着,把水珠从骨头缝里蒸出来,两人身上都出了一层薄汗,萧廿吸吮着她的耳垂,低低道:“这次去甘陇,跟我一起。”   沈元歌胸口微微起伏,喘息着点了点头。   不是自己的地方,萧廿回了自己的客房,免得让旁人看见了说沈元歌的闲话。   翌日一早起身,萧廿已经把马车准备好了。   裴骁也要赶往京城,两拨人路线正好相反,知道沈元歌要跟着萧廿一同前往甘陇,惊讶了一瞬:“沈姑娘毕竟是女儿身,此行是否有所不妥?”   沈元歌站在萧廿身后一点,道:“是我要随他一起去的,舅舅也在那里,战事初定,我得去看看他。”   裴骁道:“父王不日就要入京,少将和陈将军都是有功之人,因着边城隐患,祭典都无法到场,实在辛苦。”   萧廿客气地笑笑:“不敢,求个江山安稳,本是分内中事。”   沈元歌看向白露:“阿露随世子一同进京么?”   那厢点点头:“大父已经过去了,我也去凑个热闹。”她拍拍沈元歌的肩膀,“一路顺风。”   沈元歌道:“你也是。”   萧廿扶她上了马车,回身行了一礼:“末将赶着时辰,先行一步。”   裴骁颔首,目送一行人出了关门,目光仍停留在那辆马车上,直到它拐出山路,再瞧不见了才收回眼,道:“他们戍边将领也不容易,七年八载不能回一趟家的。”   白露一开始没听出来,顺口应和了一句,话音落地才突然抬起头,萧廿何曾成了戍边将领了?   裴骁低头对上她的目光,好像什么都没察觉到,只是温文一笑,道:“白姑娘去收拾东西吧,我们也该启程了。”   他转身离开,白露捋捋胳膊,上面起了一片的鸡皮疙瘩。   ...   进入甘陇时,萧廿没有骑马,而是和沈元歌一同坐在马车里,手里拿着一只陶埙,慢慢的吹。   越往西北走,沿路景色越是苍茫,沙地上盘踞的荒草,夕阳下的戈壁石关,无不显露出一种与埙声相和的苍凉,沈元歌将车帘放下来,将外面的寒意隔绝,目光转向萧廿。   他的陶埙是陈昂教的,只是以前很少拿出来,偶尔吹一次也会在半路断掉——埙这种乐器,心浮气躁或是脾性太偏执锋锐,都是吹不好的。   征战经年,不光报了家仇,也磨炼了心性,这次来到萧家军驻守过的故地,才算是真正在心无旁骛地完成一桩将门之子的心愿。   萧廿睁开眼,看见揾着腮瞧着自己的沈元歌,道:“怎了?这样出神。”   沈元歌抿起唇角:“觉得你有点好看。”   萧廿笑了两声,揉揉她的头发。   马车行驶的十分稳当,一点看不出是在赶路的样子,轻轻摇晃着,像个摇篮,沈元歌把头靠在他肩上:“什么时候到?你也不怕误了时日。”   萧廿手指把玩着她的发梢:“来前行程都是打算好的,耽搁不了。”   “这可不像你的作风,”沈元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想睡一会儿时,突然睁开眼,“我知道了,这个时间是多出来的。”   “你原来根本没想带我一同来,是想先送我回京城的是不是?”   萧廿冷不防被戳中心思:“这个…”   沈元歌气的捶了他一拳:“萧廿!”   萧廿及时示好,伸臂搂住她亲了一口:“我这还不是带你来了,乖了。”   沈元歌瞪他,义正言辞地拒绝:“是不是要没有那谁,你根本就不想带我同行?”   萧廿哭笑不得:“你别使小性子啊。”   “好啊你,连小性子都不让我使了?”   “不是,”他喉结一滚,在她耳边低低道,“车上地方太小,容易擦枪走火。”   沈元歌:“……”   萧廿把搭在她身上的毛衾拉到脖颈处,将其搂在怀里不容置喙道:“快睡觉,再有两天就到驿馆了。”   北疆秋短冬长,冷的很快,即便时日不着紧,也不能在路上多费时间。   ...   两人抵程的前几天,裴肃在官员和百姓的洒道叩拜相迎下进京了。   裴胤的罪己诏昭告天下,陈明当年秘辛,还位于裴肃,入京当日,群臣即拥戴裴肃登基。   称帝当日,各地藩王纷纷上奏贺表,只是中山王不曾前来,也未有表示,决裂之意不言而喻,裴肃并不意外,海内初定,也不是再起战事的时候,便暂且将此事搁后,祭天大典不能拖延,仍然依例举行,祭典完成后,巡礼制大赦天下,论赏罚,册封皇室子弟。   就连当初窃位的旧帝,裴肃也未曾过多追究,只是迁居别宫,他留在后宫的千百妃嫔除了中宫皇后随其迁居之外,一律遣散归乡,不曾滞留,臣子无不颂其仁慈宽容,文士又将其歌功颂德了一番,中官李元呈上来那些赞词,裴肃草草翻了翻,笑了一声:“无用之物。”   中官道:“这是万民在敬仰陛下功德,陛下…”   “以后这些东西不必拿来给朕看,”裴肃捏捏眉心,即位之初,裴胤只给他留下了一堆烂摊子,朝中大小事务接踵而至,可谓日理万机,他已经忙的焦头烂额了,“陈昂和燕崇封将的旨意送去北疆了吧?”   中官应是,裴肃道:“萧家军当年为朕立下汗马功劳,又被奸人所害,朕不能亏待了这舅甥二人,行将入冬他们尚在北疆安境,你再遣人送两条狐裘过去。”   中官垂目,领了旨意,恭顺地退出了殿内。   外头有人在等着,见他出来,便上前悄悄问道:“李公公,陛下如何说?”   李元道:“奴递上去的奏表里提及萧家军,陛下果然说起,”他沉吟着停了片刻,“陛下对二位将军感慨颇深,如今才立战功,兼之当年旧情尚在,奴以为这时候,太子殿下还是莫提及举荐少将守疆一事为好。”   来人沉默片刻,道:“公公说的有理,如今北疆不稳当,殿下也只是欣赏少将,才生了此想罢了,自然,一切当以圣意为要。”   李元是圆滑之人,岂会听不出对方话中之意,忙道:“是是,殿下也是为国事着想,少将如今尚在甘陇未归,老奴自不会多言。”   来人笑笑,告辞离去。   李元松口气,用袖子擦了擦圆润的下颔。   他自小在宫中服侍裴肃,当年就藩云南也跟了过去,算是看着裴骁长大的,深知父子二人心性,裴骁儒雅有礼,是温文恭谨之人,从不曾同谁有过龃龉,怎么这次入京,倒好像和燕少将对上了?   燕少将辅君有功,且同太子应当也没有多少往来才对。   李元想不通,好像一入皇室,人心都变得比从前深了。   他摇摇头,叹了一声,迈着小碎步去内务府领狐裘。   论功行赏的圣旨快马加鞭递到甘陇时,萧廿和陈昂正在与当地的都尉商榷屯兵事宜。   陈昂先前就跟裴肃说过,战事平定之后,只想守着萧家军,裴肃答允了他,让他继续做萧家军首将,另赐京中宅邸,倒是萧廿保留副将的职位,晋从三品怀远,掌京北大营,加之是燕启长子,二十出头的年纪,一个人便顶了三个将衔。   来传旨的中官脸笑成了一朵泡发了的菊花,道:“陛下对将军寄予厚望,来日定能平步青云,前途无量。”   萧廿领旨谢恩,站了起来,陈昂道:“中官远道而来,且在帐中饮背热茶,暖暖身子罢。”   中官连连摇手:“多谢将军好意,只是奴还有一道旨意没传到,不敢相坐,”他目光顺势扫了一圈,笑道,“沈姑娘可在此处?”   萧廿道:“在附近驿馆,中官何事?”   中官脸上笑纹更灿烂几分:“沈姑娘福慧双修,数月前智解长门之困,陛下龙心大悦,特颁了封赏的旨意下来。”   萧廿和陈昂相视了一眼。   正坐在暖炕上研究陶埙的沈元歌毫无防备,中官带着旨意翩翩而来,险些没把她砸懵,她被皇帝认作义女,封成郡主了?   这对别人而言也许是喜事,可她实在…那道明黄就在眼前,沈元歌却看见了一片昏黑,晕的很。 第71章   她没听到中官念的什么端赖柔嘉、臻昭淑慧的好词,耐着性子等他念完,却没有接旨,跪伏在地上道:“民女愧不敢当。”   她说这话时,脸上没有血色,不像是假意客套。   中官原本笑容满面的神情僵了一下,道:“您是陛下亲笔御封的南康郡主,陛下说您当的起,您就必然当得起,郡主快快领旨谢恩吧。”   沈元歌垂着手不动,眉心缓缓拧到了一起。   她本来已经决心不再理会这件事的真假,把它抛在脑后了,为什么非要一道旨意让她再想起来?   沈元歌眼中现出执拗而排斥的神色,俯身下拜,又重复了一遍:“民女无才无德,不敢当郡主之名,辱没皇家玉牒,还望中官代为相传,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中官再圆滑,这会儿笑容也摆不起来了,苦着脸道:“郡主这不是让奴为难么?您看陛下还让奴带来了好些赏赐,这要再收回去,万一触怒了龙颜,我们谁都开罪不起啊。”   他话中意味很明显,沈元歌若再推脱,就是不识抬举了。   沈元歌仍伏在地上,身形好像凝固住了。   中官将求助的目光转向萧廿和陈昂,低声道:“这大好的事,怎么沈姑娘还不愿意了呢?两位将军帮奴劝劝?”   萧廿看的揪心,道:“元歌不愿,我们也无法左右她的心思,这件事…公公且先回京,待我们回了京城,再入宫向陛下请罪。”   中官错愕半晌:“这可是…”他本想说抗旨,又忍住了,摇摇头轻叹一声,带着人出了门。   房中沉静下来,萧廿上前扶住她:“元歌。”   沈元歌脸色有点发白,握着他的手站起身,轻念道:“萧廿,我讨厌皇城。”   萧廿环住她,拍了拍她的背:“不喜欢就丢掉,没事,等时机到了,我就辞官挂印,我们一起回江东去。”   沈元歌点点头。   萧廿垂目,看到她怠倦垂阖的眼帘,眉峰蹙了起来,这事俨然已经成了元歌的心魔,不能再这么含含糊糊的下去了,她必须知道一个她想要听到的真相。   回京之后,得去私下见一见甄母。   萧廿正在想着,房门突然被人大力推开了,一个斥候连跌带撞地闯进来,气喘吁吁道:“将军,北关烽火告急!”   ...   突厥发兵突袭,萧廿和陈昂匆匆赶回了关内,一连几天都没了消息。   沈元歌顿时没心思再去管什么郡主不郡主的事了,耐下性子等着,半个月之后,张扬顶着一身风雪出现在了驿馆。   北疆的寒冬说来就来,一打开房门,寒风便夹杂着冰雪裹了进来,沈元歌被吹的咳嗽两声,将张扬让进屋内,问他道:“战事如何了?”   “妹子别担心,这里的都尉说,突厥和北疆常年打打停停的,这次不过是边城里闯进来几个小喽啰而已,三哥很快就料理完了,他让你安心等他几天,等这场仗打完,咱们就能回京去了。”   张扬说的轻松无比,但前后两句话联系起来,沈元歌还是听出了里头隐藏的东西。   萧廿这次本是来整顿边境戍兵的,何以说进来几个小喽啰,料理完就能回去了?   只有一个解释,突厥这次发兵,是为了来刺探边关军情,若是能顺势震慑住他们,边关自然能安生一段时间,所以此战没有退路,只能大胜。   沈元歌心里突然涌上一种不好的预感,好像记忆深处有什么东西在躁动叫嚣,她拿过挂在木施上的大氅,披在身上,推门走了出去。   张杨一怔,慌忙跟上:“妹子,你这是要去哪?”   外头寒风凛冽,雪已经没过脚踝,沈元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道:“城台。”   张杨不知她怎么忽然这样急,只能叫下人赶紧过来给她掌伞。   沈元歌顶着风往城门赶,油纸伞根本不起作用,雪花从四面八方扑过来,挂在她领口耸动的风毛和眼睫上,待到城台前,她两侧的大氅上已经覆盖了一层雪霜,沈元歌没管这个,扶着石拦登上了高墙。   城台数十丈,关外苍茫景象尽收眼底,漫山遍野的银装起伏,登上城墙的一点殷红愈加显得凄美分明,沈元歌微微眯着眼,拢了拢肩上氅衣,抬头望向天上。   张扬站在旁边,察觉出她神色不对,道:“妹子,到底怎么了?”   鹅毛雪四处乱飘,即便站在高处,还是看不分明。   沈元歌娥眉蹙起,如果裴胤没有下台,现在应当是熙承二十二年,这年冬天北疆发生了什么来着?   想不起来了,那时她才从江南随君巡游回来,精力全都放在后宫里,没注意过这么远的地方。   一两片雪花挂在沈元歌长而卷的睫毛尖上,久久不化,她仍保持着仰头看天的姿势,从侧面看去,像是个冰雪精雕细琢的美人。   张杨心神不定地错开眼去,突然想起一事,从怀中掏出一支长筒琉璃镜递给她:“这个用的到么?”   沈元歌一怔,赶紧接过来,对着它望了望北边天际,叹了口气,作用不大。   她紧紧扶住阑干,垂首冥思,良久才灵台归位似的抬起头:“对了,你回去时告诉萧廿和舅舅,让他们这几日不要去乌氏城。”   张杨愣住:“为何?”   沈元歌道:“北边乌云堆积,雪势越来越猛,乌氏城关山口过几日怕有推山雪,若有兵马停驻,一定会出事。”   那年冬乌氏谷隘山雪塌方,埋了半个小镇,边官控制不住事态,闹了灾荒,上报朝廷,她无意间听到过这件事,才在记忆里留了浅浅的一笔。   她凝重道:“乌氏城北现在可还有住民?赶紧派人告知当地县丞,尽快撤离,免得被天灾所累。”   张杨脸色忽的白了,受了什么重击似的,半晌才张了张口:“城北乡民几日前便撤离了,因为突厥偷袭的地方就在乌氏。”   沈元歌身形一晃。   张杨飞快地道:“元歌你别急,我这就赶去报信,让三哥他们尽快撤离。”他转身便往城台下奔,身后却响起一个声音:“来不及了。”   沈元歌道:“北边雪势大得很,骑马赶到乌氏至少四五天,今天已经是月底,你赶来的这几日,那里甚至可能已经被雪困住了。”   信鸽速度要快很多,但是这种风雪天,鸽子不能往北飞。   张杨一怔,被这句话砸的没了主意:“那怎么办?三哥和大爷他们…”“你让我想想,”沈元歌止住他的话,瞳色不断闪动,“让我想想。”   关中没几个可用的人,她手里的信鸽除了能联系萧廿之外,还有哪里…   片刻后,沈元歌道:“我写一封信,你带着鸽子往东走,到雪小的地方把它放到京城去。”   ...   张杨走的第四天夜里,风雪便灌满了整个乌氏城关。   黑暗的营道里不时有火把略过,光影杂乱,萧廿站在营前,铠甲上落的雪已经结成了一层冰,他接过斥候递过来的战报,臂弯处的冰块混着雪粒簌簌往下落,没进地面里。   战报上寥寥几字写的很清楚,敌军已经乱了方寸,只差临门一脚,他们就能落到提前布好的石阵里去。   只是雪势太大了,贸然过去不太安全。   萧廿双眸眯起,看了眼远处被饕风虐雪笼罩住的山峦,察觉到了什么,心绪往下一沉,面上却未曾显露,唤道:“舅舅!”   陈昂在旗杆下应声转头:“阿崇?”   萧廿将信笺递给他:“那边上套了,我领兵过去,您先率军出山,到城关内等我,”他吩咐一旁副官,“调二十个骑兵过来,跟我走。”   火光下陈昂面色微沉:“你就带这几个人,为何要主军先行出山?我同你一起去。”   萧廿接过副官递来的缰绳,跃上马背,道:“舅舅且先回城关,我很快就回来了。”   陈昂厉声呵斥:“不行,雪太大了,要么我同你一起,要么你随我一起出山,孤军直入你是不要命了吗?”   响箭的声音划开远处夜幕,萧廿回首看了一眼,时辰很紧,若慢一些,突厥人可能就绕出去了,在拖下去就是年关,这是唯一的机会,绝不能错过。   他勒缰调转马头,道:“主军还得靠舅舅守着,您就听我一次。”   陈昂心中不安越发浓重,这是在战火中摸爬滚打半辈子的人才有的直觉,他往前追了几步,吼道:“你小子别给我意气用事,回来!”   萧廿回首,双眸在明灭篝火中黑的发亮:“这不是意气用事,您知道的,此战若大胜,边关稳三年,即便和老天作对,我也得搏他一搏!”   他重重一夹马腹,战马嘶鸣一声,扬蹄驰远,激起一片雪浪,转眼便消失在了夜里。   陈昂将手中马鞭往旗杆上一摔:“这愣小子。”   嘴上虽这么说,心底却升腾上来一种微妙的感觉,陈昂知道萧廿并不是一时冲动,也不再是为了上一辈强行加诸到他身上的遗憾和执念,而是真的想保住大昭的边关和乡民。   他身体里到底流着两门铁将的热血。   一旁副将上前道:“将军,我们要追上去么?”   陈昂吐出胸臆间卡着的一口气:“不,即刻整队,我们先行出山。” 第72章   夜幕泼墨似的洒在山坳里,风雪咆哮不断,铁骑队伍中相继而行的火把也是明明灭灭,只能勉强看见前头丈远的崎岖山路,幸而萧廿已经将山中地形摸的滚瓜烂熟,很快便踅摸到了响箭发出的地方,同那里的军队汇合了。   山坳像一只巨兽的大口,敌我不分的将突厥和大昭的军队囫囵吞进去。   突厥数千残军早先便被萧廿率军切开,此刻分散在幽深山坳里,躁动的困兽一般,在黑暗中盘旋,直到山口处有火光亮起,一双双阴鸷的眼睛纷纷投了过去。   厚厚的积雪中发出大片沙沙的声音,火光忽明忽灭,在阴风中显得有些诡异,黑影幢幢,看不出到底来了多少人,活人也许没有,可就在几天前,这里才经历过一场激烈厮杀,说不定脚下的雪里便藏着战死的尸体,山谷中不知飘着多少亡灵。   每个人的心弦都紧紧绷了起来,握紧手中的刀望向山谷,脚步却不自觉的在往后退,一波伏兵从山坡两面冲下来,宛如平地起惊雷,雪浪携卷着厮杀声一同冲上夜空,萧廿骑马站在山口外,拇指比在眼前,借雪光估算两兵相交的形势,伏兵在将敌军往里推,一切都在原先的预测之内。   唯独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雪超出了他的掌控。   “石阵布在崖上,现在谁能上去都是问题,风雪太大了,很容易出意外。”张桓看向萧廿:“现在怎么办?”   萧廿将马鞭在手上缠绕一圈,道:“好办,我去。”   张桓眼皮突地一跳:“什么?两军交战,岂有轻易将首将生死涉入险境的?”   萧廿不理会他的话:“撇开交战的兵士,骑兵掩护我进谷,我下马之后马上放响箭撤退,不必管我,一个人也不要留,半个时辰之内全部退出山坳,往城关撤退,张桓,你来领兵。”   他说完当即抖动缰绳,战马便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亮银枪在黑夜中划开一道明晰的光尾,张桓低骂一句:“真是疯了——后面的跟上!”   戍军铆足了劲打出最后一击,敌兵则是困兽之斗,两边都杀红了眼,厮声震天,萧廿横枪跃马冲进战中,切瓜砍菜一般从中杀出一条血路,朝着远处尚沉静伫立在暗夜中的山崖迫了过去。   敌军早对他恨之入骨,发现他加入战中,攻击都指向了那里,萧廿手中长.枪破开千刃,枪柄脱手而出,将对面一个敌兵楔在了崖壁上,枪头透背而出,深深钉入石缝里,趁着这个空隙,萧廿从马背上跃起,接力踩上枪杆,凌空跃上了山崖半腰。   脚下才脱离马背,数把长刀便挥了过来,萧廿脚踝一凉,手上动作却没有停,马鞭挥出去,稳稳缠上了头顶上方斜支出来的半棵胡杨树干,反手将长.枪拔出,腾身跃了上去。   石壁上到处都是被劲风折断的树干和突出来的尖锐怪石,夜里光线遮挡,什么都看不清,一不留神就会被开瓢,萧廿栖身在树干上,一时未敢轻举妄动,余光往下一扫,发现张桓他们没有要撤退的意思,敛眉警告似的催了一声:“张桓!”   张桓激战这边正酣,往山崖方向看了一眼,咬牙劈了一个敌兵,调转马头,竟有跟过来的趋势,萧廿火蹭的就窜上来了,骂道:“兔崽子,不想临场抗命就给我滚蛋!”   一把长刀飞来,正冲他前胸方向,萧廿闪身避开,蹭的一声,刀刃贴着他的护心镜便扎了过去,身下嶙峋树干发出咔嚓声响,萧廿向一侧弹跳开,索性掏出一支响弩,自己放了这一箭,尖啸破开风雪直冲而上,在空中炸开。   乱军中随之响起了鸣金声。   萧廿挂在陡峭石壁上,将劲弩扔下,手腕一阵温热,而后又变得冰凉,被震裂了。   他深吸了口气,马鞭缠上头顶突出来的一块怪石,猛然发力,将自己甩了上去,数丈高的山崖被他踩在了脚下。   积雪覆盖了厚厚的一层,但摔过来的后劲还是很强,萧廿浑身都是雪,唇齿冰凉间弥漫着一股甜腥,也不知道是嘴巴磕破了还是咳上来的,他顾不得这些,眯起双目借着雪光往谷下望去,一边往远处布好关窍的高地上跋涉而去。   戍军已经尽数退出谷内,敌兵也跟出去了些许,不过不足为道,前头山里还有更多。   萧廿眼前有点发黑,他以为是天色的原因,没有在意,抽出腰间佩刀,朝接连铁锁的绳索狠狠砍下去。   手腕粗的绳子应声而断,远处轰隆作响,布好的铁锁顺着齿轮喀啦啦滑到山下去,火星四溅,不远处的山关处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巨石裹着雪从四面八方倾砸而下,前方山隘几乎被填平了,寒风呼啸夹杂着成千上万的呼号冲上来,几乎让萧廿忽略了身下山崖发出的隆隆声响。   暗夜噬人,火光和冰雪,鲜血和残尸全都搅和在了一起,萧廿胸腔疼的仿佛要裂开,也不知是不是攀崖时伤到了哪里,两条腿也是僵的,他抹一把嘴边凝固的血痕,拄着刀往前走,被积雪掩埋的山石突然轰动起来,铺天盖地的惨白瞬间将化作修罗地狱的山谷战场尽数吞没。   ...   行至山外的陈昂突然停下来,望了眼初初泛起鱼肚白的天际,心神不宁地道:“你们先走。”   副将愣了一下:“将军?”   “我回去看看,”陈昂调转马头,看到从远处飞驰而来的一队人,一怔:“张桓?”   他驱马上前,目光在兵士中扫了一圈,敛起眉毛:“阿崇呢?他没跟你们一起出来?”   张桓面色苍白,眼圈却是红的,哑声道:“老三他执意独自上崖,让我们先行撤退,属下无能,没有拦住,待我们退出后山,谷中…”   他卡了一下,陈昂双目圆睁:“谷中怎么了?”   张桓咬牙:“谷中山雪塌方了。”   “混账!”陈昂劈掌打在他面上,一声脆响,张桓没躲,生生挨了,耳边嗡嗡作响,脸被打的偏到一边,火辣辣的疼。   “你竟然把他一个人丢在那?”   张桓道:“风雪太大,高地陡峭,两边打的不可开交,到处都是明枪暗箭,除了老三没人上的去,属下本想过去,他就在半空放了响弩,军队只以此为号,属下无力统令,才退出山谷,便出了事。”   陈昂身形一晃,险些跌下马背,他带那么点人过去,又急着让军队退出山内,莫不是早就有所预料?   他眼前发黑,驱马就要往山里去,被张桓拦住:“将军现在不能过去。”   陈昂一把拨开他:“让开!”   “将军!”张桓死死抓住他马上的缰绳,“推山雪来势汹汹,尚未稳定,若贸然闯入兵马,极有可能引起下一次塌方,到时候人就真的回不来了!”   他嘴唇微翕:“将军,冷静些。”   陈昂双目通红,像一只随时会暴起的狮子,怎么冷静?二十年前他在甘陇丢了萧笙,绝不能再次丢掉他了。   他抹了把脸上结的冰碴子,下了一道命令:“军队就近驻扎,若今天过后还没有消息,进山寻人。”   副将应是,挨队传令去了,陈昂翻身下马,张桓追上去:“将军。”   陈昂脚步不停:“不能骑马,我就走着去,就是把山翻个面,我也得把他找回来。”他突然转头,面上愠怒未散,“你若拦我,趁早和大头兵一块去扎帐篷。”   张桓垂目:“我和大爷一块,也好带路。”   陈昂大步往前去了,张桓迅速跑到后备拿了包干粮,往身后一背,跟了上去。   ...   京中新皇登基的庄凝氛围尚未散去,一匹快马从洒道除尘的官路上飞驰而过,直奔长渊阁人所在的隐院。   “哎呀,杨老五你别乱动!”白露拿着玉棒站在窗下采光的地方,给躺在竹椅上的人上药,她皱着眉头,把药水点进他眼睛里的动作却很轻柔,凶巴巴地警告,“再动我把你绑上了啊。”   杨苻茗握着竹椅的扶手:“小姑奶奶,我浑身上下就只有眼珠子能动了。”   “嘴巴也闭上,就你话多。”白露收回手,把玉棒擦干净,“合上眼睛待一会儿再起来看看。”   杨苻茗也不在意,笑呵呵地哎了一声,乖乖闭上眼。   白露面带嫌弃地抽抽嘴角,嘟囔道:“让你别晚睡别晚睡,眼睛都这样了还不消停,迟早得…”她卡了卡,将已经冲到嘴边的‘瞎’字又咽了下去。   在旁边安静围观的沈兆麟笑了一声,白露转脸瞪过去。   沈兆麟道:“白姑娘挺关心杨公子的。”   白露还没说话,竹椅上那位先搭腔了:“那当然,我们俩可是青梅竹马,从小一块长起来的。”   白露呵笑:“谁敢说咱俩是一个地方的人?不知道的见了你,还以为是煤堆里新出了个齐天大圣。”   杨苻茗:“……”   他眼睛能睁开了,先撸起袖管看看胳膊,麦色的皮肤,在西南一众白晃晃的子弟身边不免显眼了些,可放在北边也就是个正常,不算黑,再摸过窗台上的铜镜照照脸,发根处长了个美人尖,桃花眼,虽然和一笑左边脸颊上就露出来的酒窝有点不搭,那也不是猴儿脸啊。   怎么就成“煤堆里出来的齐天大圣”了?   杨苻茗义正言辞道:“白露师妹,你对我有偏见。”   白露啧了一声:“眼睛好点没?”   杨苻茗立马换了一副极度讨好的嘴脸:“我家露露的医术天下无双。”   白露默默捂住心口转过身去。   就在这时,房门突然被人猛地推开,付岩闯了进来,扶着膝盖大口喘气,边道:“少爷,三哥那边出事了。”   在场的人皆是一怔。   白露一目十行地扫过沈元歌来的信,蓦地站起身:“老五,你家夜风呢?”   杨苻茗的眼睛还没缓过劲儿,没法看信,反应也慢半拍,纠正道:“是墨风不是夜风…”“什么时候了还扯淡,赶紧的!”   “你去院子里打个唿哨,它听见就过来了。”   白露夺门而出,一声唿哨后,她瞧一眼空中漫过来来的那片黑影,转身回到房中,飞快地收拾东西:“我们现在就赶过去,”她掐着指头算,“沿途换马,赶上时气好,两天能到,走。”   沈兆麟帮忙收好她的药箱,边道:“不和朝廷说一声?”   白露道:“拉倒吧,北疆那边加急没到,现在除了长渊和你,谁能信元歌的话?”话音方落,听付岩呆呆道:“为什么不信?我就信啊。”   白露:“…那是因为你瓜。”   她把药箱背在身上就走,兆麟匆匆跟出去,临行前拉住付岩:“跟燕将军说一声。”   付岩还没反应过来,两人就消失了,杨苻茗眯着眼睛摸过去,喊道:“要人手我也能帮忙啊——”   大门处丢过来一句:“你个半瞎老实看家吧——” 第73章   风雪肆虐的声音小了些, 一方浓墨似的天穹笼罩住整个山坳, 萧廿滚下斜坡时,用长.枪挡了一下, 枪杆卡在石缝里, 才没摔下去。   他卡在了两片陡峭山坡簇在一起的夹缝间。   暴龙呼啸而至,铺天盖地的山雪砸下来, 被身体上方斜突出来的嶙石遮挡了大半, 才给他留了一隙喘息的空间,没有被活埋。   即便如此,从那么高的地方跌下来,当时也摔晕了, 直到身下垫着的那块被压实的山雪往下陷, 亮银枪掉下来砸到身上, 萧廿混沌的深思才恢复了一星半点。   他手指僵硬地动了动,握住了那杆长.枪。   才醒来时, 浑身每一处方寸之地好像都被铁锁锁住,除了僵硬没别的感觉, 直到重新察觉到血液的流动,又冷又麻的感觉才毫不留情地侵了上来。   身下的铠甲被嶙峋山石磕烂了,铁片穿过夹衣, 刺进皮肉里, 不知伤了多少处。   眼前有一瞬间的黑暗,许多东西一同塞进脑子里,比身上的伤还疼, 萧廿闷哼一声,手在雪中胡乱摸了一通,碰到一截露出来的树根,拼力拽住,将埋在雪中的大半个身子拉了起来。   身后的积雪里冻着好几片暗红的血迹,呼出的气息都变成了白雾,萧廿动动僵硬的身子,抠住斜坡上的嶙峋石缝往上爬。   他半点气力也没有,完全是凭着胸臆中卡着的一口气,像只涸辙之鱼,动一下就要停下来喘一会儿,不能停,否则真的会冻死在这,山里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元歌还在外头等着。   踩着的一截枯干突然断裂,脚下蓦地一空,石头在手上划出一道血口子,人失力地滚下去,又摔回了原来的地方。   陈昂和张桓跋涉到那片山坳时已是第二天的凌晨,天际透出一线可怜的晨光,雪粒子还夹着寒风簌簌往下落,完全被积雪覆盖的山峦映在眼中,和当年逃出陇南的景象惊悚地重合。   他深一脚浅一脚的往谷里挪,张桓正大眼睛环顾四周,惊疑不定,摸出罗盘想走上前,却险些被什么东西绊倒,两人将积雪扒开,露出一具早已冻僵的尸体。   陈昂整个人都紧紧绷了起来,甚至给张桓一种他也冻僵了的感觉,一碰就会崩裂成一块块的碎冰,张桓转过头,看见他丢下战尸,艰难地往前去了。   积雪漫山遍野,没人敢轻易出声,谁知道哪一嗓子后面就会引起下一次推山雪,陈昂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扒开没膝的雪层,看看下面藏着的人是不是萧廿。   两人不知认了多少具死尸,才跌跌撞撞来到那片崖壁前,张桓环顾良久,才笃定道:“老三就是从这里上去的,”他喉咙滚了一下,嗓音喑哑,“塌了一半。”   人在哪里都有可能,雪堆,乱石,成千上百的尸体中间,唯一渺茫的就是可还活着。   陈昂仰头,二话不说往上爬。   尖利山石掩埋在积雪中,险境网罗密布,两人废了好大力气才攀上高地,在通往斜坡的地方,看到了一溜被薄雪浅浅覆盖住一层的血。   陈昂双目顿睁,快步疾奔过去,看到血迹弟弟洒洒沿陡峭斜蜿蜒了一路,后面还有艰难移动的痕迹,也不知人是怎么爬上来的,他把背朝天的人翻过来,悬起来的心重重落下去:“阿崇!”   身后掀起一阵寒风的尖啸,萧廿的眼睫轻轻一颤。   陈昂呼吸一滞,随即被劫后余生的狂喜包围,把他背在身后:“快走。”   人压在身上的一瞬间,陈昂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两腿又僵又硬,早就脱力了,张桓忙上来扶他:“我来吧。”   冰天雪地,陈昂额上却渗出了冷汗,执意道:“下了坡在轮换,你去前头开路。”   他咬紧牙关,撑着劲站了起来,艰难地往前走。   陡坡又湿又滑,碎石密布,顺利走下去都成问题,更遑论背着一个人,陈昂数次险些栽倒,幸而有身手在,都是有惊无险,下到半路时,脚下山坡突然颤动起来,一块从山上震下来的石块突然滚落,张桓反应快,手疾眼快地将陈昂往旁侧一推,萧廿和他一齐摔倒在地,堪堪避开一击,倒是张桓没来得及躲闪,肩头被撞了一下,从坡上滚了下去,被半路凸起的山石阻住脊背才停下来。   陈昂忙挨到近前:“你怎么样?”   张桓疼的嘴唇一阵白,额头尽是冷汗,摸了摸方才被撞的肩窝:“脱环了。”   两人说话间,本来已经告一段落的风雪声再次呼号了起来,陈昂回首看了一眼,天寒地冻,脱下外衣正骨根本不可能,他道:“这样不行,你的伤不能继续拖着,且先自己回去,我把阿崇背到山中原先驻扎的地方,你叫人过来。”   张桓犹豫片刻,终是点了头。   山中只剩陈昂和萧廿两人,先前次扎的地方早已空了,只剩下一个被落雪饶过一角的马棚,摇摇欲坠地立在山野里,陈昂本想先进去生堆火歇歇脚,却听见身后远处隐隐传来了震颤的声音,陈昂艰难回头,瞳孔猛地一缩。   萧廿再次醒过来,已是黄昏时分。   其实他根本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风雪肆虐,周围昏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只能隐约感觉自己是在被人背着走,他稍微一动,牵扯到背上的伤口,木钝的痛感传来,闷哼了一声。   陈昂全部的心思都系在他身上,敏锐地察觉到了背上人的动静:“阿崇?你醒了吗?”   萧廿神识全都混沌成了一团,停顿良久才道:“舅…舅舅?”   陈昂心中一喜:“是我,是我!阿崇,你撑一撑,舅舅一定把你带出去。”   马棚被雪埋了,暴龙倏忽而至,气势汹汹,无法继续在次扎的地方待着,只能往反方向走,可这样越走越深,什么时候能出去,其实陈昂也不知道。   萧廿气息微弱极了,寒风透过铠甲钻机骨头缝里去,眼前大片大片空洞的白,也不知是雪还是因为别的缘故,人在极度寒冷虚弱时候脑子容易迷糊,只剩下一点所剩无几的本能,萧廿谁都想不起来了,只喃喃道:“您先回去罢,我这里…”   他以为自己声音很大,其实低的像蚊子叫,陈昂没听清:“什么?”   萧廿撑着一口气:“会拖累。”   陈昂心头邪火蹭一下就窜上来了:“燕崇,你执意驱兵的事老子还没追究,出去再给你算账,你给我撑着,别说其他有的没的!”   萧廿手指收紧,扣进陈昂铠甲的缝隙里,磨出了血,然而精神并未因此变得清明,只觉得背着他在雪地里艰难跋涉的人更加踉跄了,道:“你若先走,两个还能活一个。”   被路上的坑洼一绊,陈昂打了个跌,险险稳住,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随身挂着的罗盘却掉了下去,正好磕在露出一角的石头上,铜针直接断了,陈昂低骂了一句,恶狠狠道:“你给老子闭嘴。”   可身上真的没声音之后,心弦又忽的绷紧了,双腿陷在雪地里太久,早已没了知觉,他忍住齿关颤抖,喘息着道:“阿崇,舅舅光棍一个,怎么着都行,你不能出事,你爹和元歌都盼着你回去呢,你想想他们两个,想想你爹和元歌…听见没有?”   萧廿被雪粒覆盖住的眼睫蓦地一抖,努力睁了睁,已经散开的瞳光往眸中聚拢而去。   远远地,他依稀听见一声禽鸟的啁啁长鸣,从上空滑过。   罗盘坏了,饕风虐雪暗昏的山里极易迷失方向,陈昂的体力和精神也几近支撑到了极限,不敢轻易往前走了。   天很快就会黑下来,到时候更难出山,可萧廿还不知能不能撑过这一夜。   哪怕附近有个山洞也好,也风雪这样大,什么洞口都被弥合了。   陈昂咬牙,将背上的人往上托了托,拼力往前走了几步,膝盖突然一软,跪倒在地,萧廿也被摔了出去,仰面倒在地上。   他恢复了一丝清醒,紧紧盯住了天上来回盘旋带着一点红的一方黑影,脑子里抓住了一个念头,不能死,更不能带累着舅舅一起死。   风雪肆虐,被干扰视线是很正常的事,他们身上的将服又是和山石一样的颜色,山鹰夜里看不清东西,倘若天边最后一分暮光消失,夜幕降临之后,便真的只能坐以待毙了。   萧廿闭了闭目,沈元歌的音容笑貌顿时从脑海里跑出来,他默念了句什么,从腰间拔出短刀,朝自己的手腕划下去。   鲜血喷涌而出,瞬间将身侧雪地染红了一片。   天上响起一声惊空遏云的鹰唳。   . . .   白露在山口心焦地来回徘徊:“夜风怎么还不回来,天黑之后就真的找不到人了。”、   沈元歌站在旁侧,始终保持着望向天上的姿势,一动不动,直到漫天大雪中远远飞来一道乌翼,眼睫方颤了一下,一两颗冰晶掉下来,挂在脸颊上。   “来了。”她道。   墨风在半空盘旋两圈,长啸两声,又朝山中飞了回去,不过速度慢了很多,一对兵甲从她身边飞速略过,消失在山口前,白露跟上去之前,回首看了沈元歌一眼,眸色有点复杂——似乎在疑惑她的冷漠。   不过她很快就顾不上了,循着墨风飞过去的方向追进了山。   山外只剩了寒风凛冽的呼啸声,沈元歌孤零零站在雪地里,突然蹙起双眉,紧紧握住心口前那片衣襟,闭着眼睛大口喘息,良久,缓缓地蹲了下去。   . . .   萧廿倒在山路上,左臂上的伤口满是冰渣,已经冻住了,身侧淌了一片的血,彻底失去意识前,双目中闯进一片火把的光,他撑起眼帘,最后瞧了眼带兵冲到自己身边的人,迷迷糊糊唤了句:“父亲。” 第74章   燕启扶住他的动作重重滞住。   下一刻他红着双目抬起头,哑着嗓子吼道:“快来人,把担轿抬过来!”   是夜城关灯火通明。   军医和兵士屋里屋外的跑,染红的细布一堆堆往外拿,里头混着带血的铁甲,触目惊心,沈元歌不方便进去,背靠在窗前,房间很小,同萧廿的床头只隔了一层窗户纸,耳中全是甲片从他脊背的皮肉里挑出来在扔进碗里的声音,逼的人想要发疯。   她只是垂着眼帘,一言不发,掩在袖中的手却重重攥了起来,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里,给陈昂诊完脉的白露从隔壁出来,看了她一眼,走上前唤道:“元歌。”   沈元歌抬起头,脸上看起来一分波澜也无,看到她,脊背离开窗棂:“舅舅如何了?”   白露道:“腿上冻伤很严重,掉了一根脚趾,没有其他外伤,受寒脱力以至昏厥,不过好好将养,总是能养过来的。”   沈元歌松口气,点了点头。   白露微微蹙眉:“你不问问燕崇?他的伤可比陈将军的重多了!”   沈元歌眸底一震,靠墙的手暗暗扶住及腰窗台,错开了眼。   “元歌,你怎么回事?”白露瞧着她,“从前我很佩服你的冷静,长门被围那么大的事你也是临危不乱的,可这次燕崇伤的生死不明,你连眼睛都不红一下么?你是冷静,还是冷…”她一顿,将血字咽了下去。   沈元歌手心疼,道:“我还要照顾他的。万一…”她一向柔和的嗓音里突然出现一丝皲裂,“万一哭的准了怎么办呢。”   她掀起眼帘,又迅速垂下去,牵动了下唇角,笑得比哭还难看。   白露是有什么说什么的性子,看到沈元歌这个模样,才知道她是在害怕,身形一顿,上前握了握沈元歌的手,触感冰凉:“会好的。”   沈元歌点头,心里却成了一团乱麻。   虽然现在看来,萧廿提前几年便将皇帝拉下马,上京封将,可倘若他熬不过这次…   倘若他死了。   沈元歌闭了闭目,把萧廿带离前世轨迹的人,是她。   天旋地转的。   吱呀一声,简陋的房门被推开,军医出来道:“将军身上的伤都包扎好了,姑娘进去吧。”   沈元歌眼前还有点晕,垂目嗯了声,扶住门框,跨过了门槛。   燕启守在榻边,一瞬间看起来苍老了十多岁,冷汗将额角青筋暴露的更加扎眼,很明显是在勉强维持着平静,不知何时就会崩溃,直到沈元歌走近,唤了他一声,才抬起头,眼中满是血丝,看见她,沉哑道:“元歌,你来看看阿崇。”   萧廿静静躺着,脸色苍白,灯光笼罩下来,往常桀骜英朗的面庞都显得柔和了几分,沈元歌端详了他半晌,像是出神入定了,良久才转头,鼓起勇气道:“伤势怎么样?”   总是要知道的。   白露转身走了。   军医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将军他应该是从山坡上滚了下来,盔甲破裂,反倒成了害人的利器,弄得遍体鳞伤,皮肉受损,若好好将养着,本也不打紧,只是兼之经受风雪,寒邪侵体,左臂刀口太深,伤及经络,失血过度,内外齐发,十分虚弱,能不能撑过来…”他面露难色,“若能熬过这两日,还是有醒来的希望。”   沈元歌眼睫猝然一抬。   他是和白露一起验伤诊脉的,所说的话想必是两人一起得出的结果,即便她再去问白露,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一瞬间的死寂,军医忙又添上一句:“在下会和白姑娘一同斟酌诊治,便是拼尽一身医术,也一定会全力救治将军。”   榻边突然响起一声异动,燕启起身的动作太大,带倒了凳子,他大步跨过来,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脸上现出从所谓有的焦虑和仓皇,扣住军医的肩膀:“大夫,阿崇才二十岁,你一定要救活他,他绝不能有事。”   燕启手劲极大,军医只觉身上一重,膝弯险些打跌,道:“在下会拼尽全力,”察觉到对面人手指一紧,他又道,“少将自幼习武,体质强健于旁人,将军且宽心。”   燕启两手缓慢地从他身上垂了下来。   军医一退出房门,先舒了口气。燕启是讲理之人,不曾用将权威胁逼迫,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强烈威势,还是压的人喘不上气。   他摇摇头,自去找白露。   燕启失魂落魄地回到榻边,低下头去,两手撑在额边,紧紧拧起眉心,沈元歌看到他脸上浓重的疲倦之色,上前道:“夜深了,将军千里迢迢赶过来,想必已经一连几天没有休息了,且先回去安歇吧,”她本想说萧廿,话到嘴边又改口,“阿崇这里,我会好好照顾。”   燕启目光落在榻上,愧疚而深沉:“我多守一会。”   沈元歌语调轻缓,仿佛自带一种让人平静下来的魔力:“您要相信阿崇,他会醒过来的,但也得好好保重身体,万一阿崇醒来,父亲再病了,又要不好受了。”   燕启抬头看她,终是将手撑在膝盖上,僵硬地站了起来:“那就拜托元歌了,我明早再来。”   沈元歌道:“您放心。”   房中归于静谧,沈元歌跪坐在榻边,摸到他被衾下的那只手,紧紧地握住。   半个时辰后,白露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个丫头,端着熬好的药,她进去时,沈元歌正扣着萧廿的手,脸埋在他掌心里,白露唤了句:“元歌。”   沈元歌回神,抬头抹了抹眼睑:“是你啊。”她站起身,让丫鬟先给萧廿喂药,把白露叫了出去。   她把军医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我看他欲言又止,像是碍于燕将军在场不敢说,还保留了什么,都一并告诉我罢。”   白露面露悯色,道:“他这次受伤太重了,即便醒过来,也有可能发出寒痹,留下病根。痹症不是几个月就能治好的事,他寒邪侵体过甚,痛有定处,日后若发病必然剧痛难忍,肢体屈伸不利,身骨也不会再如从前了。不过若宣通得当,疏通气血,复元营卫,也是能慢慢痊愈的。”   沈元歌心里突的一刺,脸色变得惨白。   他是习武征战之人,还这样年轻,落下这样的病,不等于砍掉他大半个人生吗?   沈元歌摇摇欲坠的身子往后一退,靠在门框上,白露忙扶住她,沈元歌使劲咬咬唇,眼中有水光闪过:“阿露…”   白露道:“我会尽力给他调养,但是他的身体已经不宜在边疆苦寒之地久待,也不好再上战场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沈元歌深吸一口气:“若萧廿醒过来,我会劝他的。”   白露颔首道:“山关偏僻,药材缺了些,我赶得急,也没带多少,明天早上我就去城里寻一些回来。”   沈元歌点点头:“多谢你。”   白露摆摆手。   两人才说完,服侍的丫鬟出来道:“白姑娘,将军喂不进药,怎么办呢?”   沈元歌一怔,转身进了屋内,药碗还在床头的桌案上冒着热气,旁边放着一团浸了药汁的手帕。   沈元歌抽过一个枕头,把他的头垫高一些,端起药碗,试着喂了一勺,果然咽不下去,索性自己喝了一口,含在嘴里,低下头去。   沈元歌就这么在两双眼睛的注视下成功给萧廿喂了一口药,白露轻咳一声,道:“那什么,元歌,他晚上可能会发热,你记得用水给他擦一擦,离伤口远的地方水里可以加点盐。”   沈元歌已经把第二口药含进口中,只能点头嗯了一声。   白露催着丫鬟走了。   两人退出房门,险些被匆匆赶过来的沈兆麟撞个满怀。   白露吓了一跳,扯出被他踩着一角的裙边,挡在门前道:“怎么了慌慌张张的,城关里头的事处理完了?”   沈兆麟道:“完了,赶着来看看姐姐和萧廿哥。”   白露把他往外一推:“你姐她没那么脆弱,萧廿还昏着,看了也没用,回去睡觉吧。”   沈兆麟一愣,瞧了紧闭的房门一眼,站着没走,白露撇撇嘴:“娘嘞,现在是人家独处的时候,别去烦你姐了,给她留点清净行不行?”   她推着沈兆麟转身,嘀咕道:“你们这些读书人怎么一个个的都这么墨迹,难怪找不着媳妇儿。”   沈兆麟:“……”   房中的沈元歌听到了沈兆麟的声音,她满心满眼都是萧廿,没顾上出去。   午夜时分,萧廿果然发热了,沈元歌给他擦拭额头和手心,最后还是解开了他的中衣。   萧廿肤色很浅,同中原人的白不太相似,有点像象牙的颜色,但丝毫不显得柔弱,线条紧绷而流畅,积蓄着力量,不过沈元歌现在完全没空注意这个,心思全在他满身的伤口上面,除了被层层包扎的地方,锁骨上方还有数道兽爪留下的疤痕,一直延伸进缠在胸前的细布里。   沈元歌很小心地避开他的伤口,给他擦拭了身体,后半夜又喂了一回药,体热方慢慢降了下去。   接下去的几天,全都是这么过来的。   沈元歌平静地完全不像一个濒临失去爱人的姑娘,在外人看来甚至有些冷漠的木然,有条不紊地照顾萧廿,没出过半分差错,萧廿咽不下药,也不能吃东西,她就把药或者糖水含在口中,慢慢喂进去,直到第六日的夜里,她再一次给他喂药,唇瓣覆上他的时,感觉到脸颊被挨的极近的睫毛刮擦了一下,她蓦地抬眼,对上了对方漆黑的眸子。   啪嗒,一颗水珠砸在他的脸上,旋即像是开了水的闸,打湿了他的鼻梁和眼窝,接连不绝地顺着侧脸淌了下来。 第75章   沈元歌原本没想哭的,可是看到他醒来,突然就忍不住了。   半口药被她自己给咽了下去,满腔都是草药的恶苦气息,还带着眼泪的咸味,她趴在萧廿身上,手紧紧抓住他枕边的料子,发出一声压抑的哭腔。   她哭的打噎,肩膀也一抽一抽的,一只手从她腋下穿过,拍拍肩胛,给她顺气,喑哑道:“元歌,我对不住你。”   沈元歌眼泪淌的更凶了。   萧廿才睁开眼,神志还不是很清醒,被她哭的揪心似的疼,想去抓她搭在自己衣襟上的手,手臂艰难挨过去时,才发现自己根本使唤不了左手的手指,他眸色一暗,掌心覆上了她的手背。   沈元歌手一颤,没躲,反手握住他的,脸不知何时已经蹭进了他颈窝里,声音打着颤:“你还知道醒。”   萧廿道:“本来是醒不来的,我听见有人叫我,就醒了。”天知道他睁眼睁的有多不容易,暴风雪那晚被卡在山缝里,独自拖着一身伤爬上斜坡都没这么难。   沈元歌砰砰乱跳的心终于稍稍安定了下来,起身迅速擦擦眼泪:“我去找白露。”   “哎,等一下。”   沈元歌回身,萧廿担忧道:"舅舅没事吧?"   沈元歌把他的情况说了:"两天前就醒了,还来看过你,好好疗养便可,只是没了一节脚趾,不过不影响走路的,你放心。"   萧廿大松了口气,眼前有点发黑,缓了片刻又道:“过来,让我亲一下。”   沈元歌微怔,听话地俯下身去,萧廿亲亲她的额头,又去亲她红肿的眼皮,轻声道:“去吧。”   房门被关上,萧廿脖颈挨回枕头上,使劲抓握了一下手指,没有任何作用,他眉锋微蹙,松了力气,一阵浓重的疲倦席卷而来,催着他重新闭上眼睛,他没敢,硬撑地睁着,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眼皮子能这么沉,他怕再合上,就又睁不开了。   白露提着药箱匆匆赶了过来,手疾眼快地诊脉,边惊讶道:“没想到竟然能醒这么快,我以为最起码要半个月的。”   萧廿翘翘唇角:“那真成废人了。”   白露捞过萧廿的另一只手,横他一眼:“你不用拿话试探我,现在也得安生躺着,这个月不能下床。”   见她收起脉枕,沈元歌的心又提了起来,小心翼翼地问她:“怎么样?”   白露起身道:“能醒来就是好事,我开方子抓药去,他昏迷了六天,得进些饭食,你来吩咐人给他熬点粥吧。”   沈元歌听她说的简略,心下便一沉,面上没有显露,点点头道:“好。”   两人一前一后地出来,沈元歌带上房门:“到底如何?”   “比起先前自然是好的,但是经络仍然阻塞不通,筋脉关节皆受冻损,只怕要落下寒症了,还有他的左手,那晚他为了吸引夜风的注意,划开了手腕,伤了筋骨,受寒尤其厉害,以后能不能使枪说不好,”白露据实相告,“他现在不能动弹,我回去研究一下,用针试试。”   沈元歌闭了闭目,失控就在萧廿才睁开眼的那一回,她又恢复了以往温柔平静地模样,将眉目间微弱的哀戚都妥帖隐藏:“有劳了。”   白露道:“我还有些话嘱咐你,边走边说。”   天色将明,沈元歌端着一碗甜粥进来,把萧廿扶起身,勺子递到他唇边:“张嘴。”   萧廿乖乖让她喂,粥熬的软糯香甜,入口即融,只是掺杂着药味,不知加了什么东西,他没问,一口口吃尽了,恢复了些力气,还能动的右手摸过去,握住她的,亲亲她的指尖:“我没事的,别太紧张。”   沈元歌摸摸他的额,温凉不烫,稍稍放心,抽走垫在他肩下的枕头,助他躺下,道:“今晚没事了,睡吧。”   她话音中也透着温凉。   萧廿敏锐地捕捉道她的异常,眸色一动:“元歌。”   “嗯?”   萧廿道:“你生气了?”   沈元歌垂目:“我知道不该生你的气,”她娥眉微微一动,“可我还是有点生气。”   萧廿握着她指尖的手无措地一紧:“我错了,好不好?”   沈元歌摇摇头:“你没错,如果再重来一回,你还是会这么做的。”   萧廿沉默了一瞬,沈元歌抿抿唇,将手抽往外抽,萧廿本以为自己已经用了很大的力气,实际上连捏死个蚊子都不能,很轻易就被她脱了手,沈元歌抬起眼,俯身松松揽住他的脖颈,在他唇边亲了亲,轻声道:"你不用劝,让我缓缓就好。"   眼前覆盖住的阴影不见了,沈元歌起身出了房间。   昏黄的灯光隔绝在里面,这几天她都没怎么睡,方才心绪大起大落了一番,一出房门便有些晕眩。   沈元歌扶着窗棂去了隔壁的厢房,倒头闭上眼睛。   半夜时分,燕启得到消息,连夜从中军帐赶回了这里,远远的看见房中亮着的昏黄灯光,心就飞速跳了起来,他险些夺门而入,好容易才忍住了,尽量放平步伐过去,手在门前停了好一会儿,才叩下去。   萧廿没睡,听到扣门声,下意识想坐起身,根本没力气,反而牵动了伤口,抽着凉气道:"进来。"   燕启迫不及待地推开门,看见房中只有萧廿一人,先是一愣。他以为沈元歌会在的。   燕启大步进去,细细打量着他,目光触及到萧廿犹然苍白的脸色,一时间悲喜交集,红了眼睛:"崇儿,你可算醒了。"   萧廿怔忡片刻:"父亲。"   燕启一瞬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待回过神,忙应道:"哎,哎!"他紧紧握住萧廿的手,高兴地几乎说不出话,"崇儿,你不知道…我…为父能听到你叫这一声,当真是死也无憾了!"   "边疆战场上,父亲别说这个。"   燕启微愣,反应过来:"好好,你看为父这张嘴,都不知道怎么说话了,"他别开脸,拿手背抹了一下眼睛,才又转回来,"崇儿,你不生为父的气了?"   萧廿沉默半晌:"……原是我意气太过,死过一次,才能理解一些。"   他眉锋蹙起,这种事情,本就说不清道不明。   虽然他仍不能认同,或是原谅燕启和母亲尚未成亲便擅自结合的事,在战火连天的情况下,这就是不负责任,可他和元歌即便没突破那道底线,若他此番死了,元歌就能全身而退了吗?   情之所至,没人能轻易抽身。   这对她又何尝不是一种辜负。   萧廿道:"战乱对将门中人而言,本就意味着家国不两全,不是儿女情长能左右的。"   燕启叹了一声,又道:"皇上已经登基了,他会是个明君,大昭总有太平的那一天。"   萧廿不语,像是默认了。   燕启转头,看到他床头案上摆着的一个空碗:"元歌呢?"   萧廿心里冒苦水:"她喂我吃了粥,就去歇息了。"   燕启道:"你昏迷的这几天,那丫头没日没夜地照顾你,出了这么大的变故,竟没哭闹过一回,为父是过来人,看得出来,她对你情意深重,你可得好好对人家姑娘。"   那汪苦水咕嘟咕嘟冒泡了,萧廿道:"父亲放心,等这次回京,我就迎她过门。"   燕启拍拍他的手背:"你还虚弱的很,继续睡罢,为父在这里守着。"   哪里睡的着,心尖儿上那位还生着气呢,萧廿百爪挠心,恨不能立刻起身把人抓进怀里哄哄,却被一身伤病捆着,他看一眼燕启,只得按捺着暂且闭上了眼睛。   燕启二十多年阻塞在心头的感情一朝迸通,也是一宿都没合眼,直到天亮,见无人来,才轻手轻脚地起身,吩咐人给他准备饭食去了。   萧廿平生头一次体会到了病弱的感觉,左手仍然不听使唤,炭火稍微远一些就骨头疼,横枪跃马破城关一下成了过去,他现在能拿起来的只有筷子。   沈元歌照常给他喂粥,免得他自己动手洒在床榻上,动作轻柔而耐心,萧廿却看的出来,她还没消气。   萧廿使了个小动作,故意呛了一口粥,沈元歌忙把碗放下,掏出帕子给他揩揩唇角,被萧廿抓住了手,亲亲指尖:"元歌…"   沈元歌看了他一眼。   他眉棱比旁人高,平日里英气迫人,只是因为伤势未愈,带着病气,双目凹陷的更加明显,倒现出几分让人不忍的虚弱可怜来,沈元歌知道,他这么要强的性子,是绝不肯在旁人面前露出这种神情的,此刻肯定是一边在心里唾骂自己,一边真心实意的乞怜,就差没在身后安条尾巴摇一摇了。   "我以后一定不再自涉险境了,原谅我一次好不好?"   沈元歌眸色微动,她也知道自己这气生的没道理。   只是……   她把手抽了出来。   "我把碗碟收拾出去。"   萧廿心里一空,又无力阻止,眼睁睁看着她转身,一口气没喘匀,真呛着了,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一咳嗽,必然牵动身上伤口,疼痛瞬间传遍了四肢百骸,忍不住闷哼了一声,沈元歌动作蓦地停住,余光瞥见他变得惨白的脸,忙回身用手给他慢慢地顺气:"怎么样?好点没?"   萧廿逮住机会,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沈元歌一顿,掀起睫羽,对上了他的眼睛。 第76章   萧廿把她的手扣在心口,道:“给我抱抱。”   沈元歌心里一下就软了,将身子靠了过去,萧廿如愿以偿,伸手揽住她的削肩,用力箍了箍,嗓音微沉:“瘦了。”   沈元歌下巴搁在他的肩窝上:“唔。”   萧廿手指陷在她发里:“是我不好。”   “说的对,就是你不好。”沈元歌道,“你要怎么补偿我?”   萧廿听见她赌气似的口吻,随即精神一振,却突然笨嘴拙舌起来:“我…我把下半辈子都给你,只要我活着一天,就对你好一天,我想娶你,不对——现在是我亏欠你的,”他翘起唇角,忽地侧脸亲了她一下,“那我以身相许如何?”   沈元歌嗤地一声,鼻子却酸酸的,手指戳戳他的背:“什么以身相许,你是不是从山坡上滚下来摔傻了?”   萧廿拥着她不松手:“都一样。”   沈元歌抿抿唇,道:"那你得好好养伤,我要你带我回家,穿上喜服,亲自骑着骏马来接我过门,用金秤挑开我的盖头,喂我喝交杯酒。"   她一说这个,萧廿的呼吸都沉了起来:"好,好,本来就该如此,我们回哪里成亲?京城还是庐州?你不喜欢皇都,那我们回江东吧,我去置办宅…""京城就好,长辈们都在那里。"   萧廿笑了,被虚弱病气笼罩着的眸子一瞬间亮的惊人:"都听你的。"   沈元歌道:"那你就是答应了,我们回京疗养。"   萧廿几乎是本能地一犹豫,脱口道:"这里…"   他只吐出两个字,便咽下了话尾。   沈元歌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目,脱出他的怀抱,道:"这几天你昏迷的时候,燕将军和兆麟都把乌氏的事情处理好了,你的兵张桓在暂带,没留下空缺。"   “我知道你挂心边关战事,现在外敌已退,其他人也足够料理,它不能单单指望一个伤患的将领抗下所有事情,萧廿,我不阻止你征战疆场、保家卫国,我只希望你在完成这些男儿的精忠之后,能多分给我一点点余生。”   她双目中渐渐有水光莹然,飞快地垂下眼帘,萧廿的心好像被一只手狠攥了一把,他喉结滚动,重重咽了一下,伸手搂住她:"我们回去。"   沈元歌点点头,暗中擦去了滚落在脸颊上的水珠。   她带上门出来,找到白露道:"他答应回京了。"   白露彼时正拿着一个小木人研究关节和穴位,动作一顿,道:"到底还是得你来劝,下月咱们就动身,腊八之前赶过去,到底是京城药石齐全,衣食住行也方便,"她摆弄摆弄木偶的左臂,"今天的药可服了?我过会去给他扎针。"   沈元歌有些出神,听到白露问她,才堪堪回神:"啊,好。"   白露笑笑,将木偶随手放在了桌上,沈元歌顺目看过去,木偶雕刻的十分精致,轻轻松松就站在了那里,每个关节都能活动,端刻了三百余个穴位,有些地方还刻画出了经络,沈元歌道:"这个小木人倒是精巧。"   白露道:"去年生辰时老五给我雕的,他擅丹青,雕工也会些,玩弄风雅罢了,也就这小玩意儿还有点用。"   沈元歌道:"我听兆麟说,他眼睛不好,所以才养了墨风,雕出这么个纤毫毕现的小人来,想必也不容易,肯定废了许多心思和功夫。"   白露肃着神色纠正:"夜风。"   沈元歌噗嗤一声:"好好好,夜风。"   白露轻哼,杨老五就是别有用心,她叫白露,那家伙就养只鹰取名叫墨风,几个意思?   她捞过木偶在手中把完,脖颈处有一点深色的血迹,是他趴在窗户上戴着琉璃镜就着阳光雕小人时划破手指不小心滴上去的,"老五生了一双巧夺天工的手,书画双绝,眼神却不怎么能跟的上趟,不过他说人活一世,总是要留点遗憾的,不然反而不完整了,照样成天乐呵呵的,我希望燕崇也能这样。"   沈元歌明白她的意思,萧廿也曾经百步穿杨飞檐走壁,现在却寒症入骨,日后不知还能不能拎起那杆亮银枪,两人何其相像。   "会的。"沈元歌舒出一口气,笃定道。   萧廿没有辜负她的期望,原本沈元歌以为他已经习惯了习武巡兵,突然囿于病榻不能动弹,肯定不能接受,躺那几天已是极限,不免会急躁发火,没想到半个月过去,他仍然十分平静,每天午后随意让白露把他扎成刺猬。   "练练耐性也好,总能站起来的。"萧廿这么跟她说。   沈元歌仿佛看到他先前过于尖锐的锋芒在渐渐敛去,慢慢变得沉稳厚重。   直到有天夜里,沈元歌给他端药时,萧廿推了她一下:"元歌,我的腿好像能动了。"   沈元歌愣住,萧廿伸手探探膝弯:“是真的,你扶我下来走走。”   沈元歌转头,看见他屈起腿,膝盖顶起了被衾。   一声清响,她把勺子摔地下了。   沈元歌睁大眼睛,手足无措地站起来:"怎么会这么快?"   萧廿拉住她的衣袂:"快,扶我下来。"   "可白露说你这个月还不能下床。"   萧廿摆摆手:"那姑娘对自己行医的本事就没认准过,上次她还以为我得十天半月才能睁眼呢。"   沈元歌快速"哦"了一声,上前挽住萧廿的臂弯,将他扶下床榻,穿上鞋子:"小心些,站不起来别硬撑。"   萧廿扶住她的手,手心有点汗湿,动了动僵了许多天的双腿,竟真的站稳了,还试着慢慢走了几步。   沈元歌心里又惊又喜,盯着他的腿看了半晌,猛地抬头看他。   萧廿也瞧着她,忽地笑了,有些僵硬地俯身,亲了她一下。   许久没有这样站着吻她,萧廿有些激动,想要得寸进尺一些,才要去含她的唇瓣,腿上便失了力,重重跌了一下,被沈元歌一把扶住。   萧廿:"……"   沈元歌瞧见他黑了一半的脸,忍俊不禁道:"能站起来已经很好了,你急什么?"   萧廿额角冒出一层冷汗,他往后退了一步,顺势靠坐在身后的桌子上,缓了片刻,把眼前冒出来的一团黑压下去,心里突然涌出一种挫败之感,道:"我现在还没你走的快,万一你那天跑了,我都追不上。"   沈元歌摸摸他的脸:"我不跑。"   萧廿抬起头,拉进她的下巴吻上去。   翌日一早,白露端着兔肉喂墨风,一边嘀咕:"让你跟来找一回人,一天天地吃的比我都多,你说你得养活多少猎户,可穷死我了,回去得让老五多买几根糖人贴补贴补。"   墨风咕唧一声,一天斤把两肉而已,你昨天涮古董羹一个人吃了多少,有点数行不行?   它埋头啄肉,突然昂首,冲着她身后尖啸了一声。   白露吓的心惊肉跳一退好几尺:"嚎啥?"   墨风瞪着小圆眼睛冲她咕唧,白露转过头,看见昨天还瘫在床上的萧廿披着大氅手扶门框站在门口,冲她一咧嘴。   白露差点厥过去。   商量好的是吧?   白露捂住心口,蹬蹬跑到他跟前左瞧又瞧:"你能走路了?"   萧廿笑道:"昨天晚上站起来的,当时你已经歇下了,就没去吵你。"   白露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虽然只是丈远的距离,萧廿扶着凳子一步步挨过来,已经快脱力了,肩膀抵着门框微微喘气,边打趣道:"你是有多信不过自己,要么我找人刻一块妙手回春的牌子,到时候带回长渊阁去?"   白露撇撇嘴:"胡说什么,我这叫四平八稳你可懂?"   萧廿嘘了一声,下巴点点远处,沈元歌端着早膳过来了。   沈元歌也瞧见他,睁大眼睛,险些把饭食给打翻,快步走了过去。   萧廿本来是想给她一个惊喜的,结果被她拖回床上训了一顿:“天这样冷,你不能受寒,非出来吹风干什么?身子还要不要了?”   萧廿:“…今天日头挺好的,外面也没风。”   沈元歌凶巴巴瞪了回去。   萧廿默默做了一个给嘴巴上锁的动作。   白露幸灾乐祸:“看你还嘚瑟,该的。”   她把萧廿的手腕拽到脉诊上,细细诊了一回,又敲敲他的胳膊腿:“腿僵不僵?”   萧廿据实相告:“像拉着一根绳。”   白露道:“到底有练武的底子在,想来恢复的比旁人快些,元歌扶着他多走走,练练腿脚,既然能下床了,我们也早些回去,北疆会越来越冷,免得你身体受不住。”   沈元歌暗暗松了口气。   燕启和陈昂知道萧廿能走路的事情,都高兴地不行,陈昂冻伤的那条腿还没好,拄着拐来看他,笑道:“就说你没事,我大外甥身子骨好着呢!”他光说不够,还伸手在萧廿肩上拍了两下,不察用力过猛,萧廿一个踉跄,险些摔到地下去,陈昂唬了一跳,忙把他搀住,问他如何,萧廿摆摆手:“没事,舅舅有这个力道,我也放心了。”   陈昂朗声笑起来。   沈元歌给他也寻了一根拐杖,萧廿用了两天就丢开了,揽着她的臂弯耳鬓厮磨:“老气横秋的,我不带这个。”   沈元歌一阵默然,受了一回伤,怎么还越来越缠人了。   一行人本来打算待几天再走,但沈元歌瞧出气象有变,过两日怕又有风雪,只得加快了行程,即便如此,这日早晨启程时,天上还是飘起了小雪。   萧廿和沈元歌并肩走出来,他还很虚弱,脸上带着几分没有血色的苍白,披着狐裘,兼之身形清肃,几朵雪花落在身上,站在路上,像极了出尘降世的谪仙。   白露看见这一幕,笑道:“呦,哪里来的仙童玉女。”   萧廿笑笑:“别拿我凑趣了。”他扯扯风毛领,从来没穿过这东西,又沉又闷。   沈元歌道:“起风了,快些上车吧。”萧廿从善如流地道好,两个小厮一起把他扶上马车,沈元歌也上去了,把暖手炉塞进他怀里。   马车是燕启差人跑了大老远才找来的,规制要比边关的要好许多,可供三人躺卧,车厢四壁都悬了御风的毛毡,厢内铺以厚衾,拢着铜炉,暖意融融,山长水远,免得让他在路上受凉。   萧廿环顾四周,心中还是生出了一缕惆怅。   他脊背靠在车厢上,将方才走过一段路后的疲惫和从骨内生出的寒凉压下去,右手松松揽住沈元歌的腰,下巴抵在她发上:“元歌,多谢你们。”   沈元歌手指刮刮他的喉结:“傻子。”   ....................................................   .................................................... 第77章   大内皇宫。   更深夜长,甘露殿中灯火未歇,李元轻手轻脚挪上来劝道:“陛下,您批了一天的折子,夜色已深,该将歇了。”   裴肃捏了捏眉心,提笔蘸墨。   李元会意,给他换了一盏更亮的灯,候在龙椅之侧。   一刻钟后,裴肃将笔随手架在了砚台上,顺目望了眼案角。   紫檀木的长案上放着一卷明黄色的卷轴,已经在那里躺了许久了。   瞧见皇帝的神情,李元心都被揪着提起来了,杵在一旁惴惴不敢言,裴肃就那么望着,半晌,终于沉沉道:“你说她为何不答允朕?”   李元冒出一层冷汗,这他哪知道,若说谁家女子被皇帝看上了,不想入宫为妃,这倒是有的,可这位要认的是干女儿,不光自己受爵,还能抬高母族门楣,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好端端的抗旨作甚?   他道:“沈…沈姑娘自言出身低微,不敢辱没皇家门楣,才谢辞未受,想来皇城巍峨,沈姑娘尚只是待字闺秀,心生敬畏,也是人之常情。”   裴肃眼皮微微一抬:“是么?”   李元将头伏的更低:“奴婢拙见。”   裴肃轻笑了一声,从他自云南发兵直到入京登基期间,这姑娘扮了什么角儿,他心里是有数的,又何曾只是一个小家碧玉?   “燕启父子已经启程了罢。”   “是,”李元道,“算算时日,应当已经入了金州,至多再有两日的脚程。”   裴肃略一展目,站了起来:“那朕就等着他们入宫复命了,安寝吧。”   李元松一口气,哎了一声,迎上前去。   翌日清晨,裴肃才退朝回来,听凤仪宫来传话的太监道,皇后备好了早食,请皇帝过去用膳。   裴肃的仪仗本来已经转过路口,又退回来,拐了个弯,往中宫方向去了。   皇后魏氏已经在待着人在宫门口候着,见到裴肃,面露喜色,迎上去行礼道:“臣妾拜见皇上。”   皇后也是西南人氏,母家在当地为官,颇有威望,她自小教养于闺中,为人温和谨慎,裴肃对她一向敬重,上前虚扶了她一把:“皇后起身,不必多礼。”   魏氏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和皇帝一同进去,给他布菜:“臣妾的小厨房新用牛乳研了胡桃露,滋味不错,皇上尝尝。”   裴肃用了一碗:“是不错,到时候告诉御司膳也添一道。”   魏氏道:“皇上喜欢,便是臣妾之幸了。”她见皇帝没有多言,便坐了回去,服侍他将膳用完,裴肃瞧出几分,放下碗筷道:“你特意派人请朕来,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魏氏端坐在座位上,温声道:“确有一事,骁儿去岁业已及冠,陛下也允了他在宫外开府建牙,臣妾想着,他也是时候成家了,所以臣妾请陛下来,商议一下骁儿的婚事。”   裴肃闻言,笑道:“朕近日来忙于政务,竟将此事耽搁了,骁儿的确该成家了,此事还要劳皇后从上京王公族臣里费些心思,若有品德娴淑的适龄女子,且留意着,到时候让骁儿自己做主挑一挑,再来回朕,若是合适…”他话未说完,看见魏氏脸上露出笑容,话锋一转:“莫不是皇后已有人选?”   魏氏道:“臣妾听骁儿说,他镇守长门时曾遭叛军围困,险遭沦陷,幸而沈家姑娘献计,守军才得以借天象变化解了长门危难,也算立了功德,不瞒皇上,您下旨要封其为郡主时,臣妾曾找人问过,这姑娘是前安卢池太巡抚之女,如今沈少卿的长姐,家室门楣不低,且皇上也赞她臻昭淑慧,品性贤良,想来是当得起太子妃这个位置的,皇上以为如何?”   裴肃一听到魏氏说沈家姑娘,神色便一变,他敛眉道:“你说沈元歌?她回拒了朕的旨意,没有受封。”   气氛忽地凝固住了。   这事魏氏是知道的,但她也知道,皇帝并没有被触怒。   否则以她的脾性,即便裴骁来求她,她也不会在皇帝跟前提起沈元歌。   魏氏起身离座,福身下拜道:“小女儿家摄于陛下天威,突然得封皇亲,不敢立即承受也是有的,还请皇上莫要怪罪她。”   裴肃沉声:“朕无此念。”   魏氏暗松了口气,并没有发现他微微发白的唇色,继续和颜悦色道:“皇上既对那姑娘生了慈父情怀,莫如准允了骁儿和她的婚事,以后过门成了骁儿的贤内助,也能对皇上尽孝,岂不两全其…”“别说了。”裴肃突然打断她。   魏氏的话音猝然收住。   裴肃断然道:“她不适合成为太子之妻。”   魏氏已经有点后悔了,不无小心地问:“臣妾斗胆,不知陛下如何考虑?”   裴肃道:“朕的确欣赏沈元歌,身为女子,却能临危不乱,心有成算,是睿智聪慧之人,认为义女,入皇家玉牒,日后许人从皇城出,可做牵涉权臣之考虑,但这种女子,不能嫁入皇室,尤其是太子之妻,女子无才便是德,太过聪颖,一旦站在高处,难免生出野心,往长远想,   待太子继位,皇后难道放心此女入主中宫么?”   魏氏脸色刷地白了,她的确没考虑到这么远,听裴肃说完,已是一身冷汗。   她稽首道:“是臣妾思量不周,望陛下恕妾身目光浅薄之罪。”   对深宫妇人而言,目光浅薄算是什么罪呢?裴肃眉心拧出的纹路舒展开,道:“无事,这事以后别再提了,你起身吧。”   魏氏被侍女扶了起来,坐回座位上,裴肃整整衣衫,漱了口,道:“朕回甘露殿了。”   才坐下没片刻,又要起来相送,魏氏随行至宫门前,目送他离开,扶住门框缓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哪知从王妃突然成了皇后,这心思倒不得不比先前更沉了——秋宜,让太子来见我。”   侍女应是,正要去时,却又突然被她拉住:“现在别先忙了,等明日吧。”   ...   京中无风无雪,马车入城时,冬阳正暖。   沈元歌将帘子撩开一条缝,往外望去,长街上人烟阜盛,还算热闹——京城并未受战火所扰,商户众多,稍一平静,很快便能重新蓬□□来,皆是世间乡民的妙处。   她退回车内,紧了紧萧廿的领口:“在路上奔波了半个月,感觉可还好?有没有不舒服?”   萧廿抓住她的手握了握:“没有,放心。”   沈元歌挨着他坐下,额角靠在他肩上:“你待会回燕府?”   萧廿眉锋几不可察地一蹙,道:“先送你回兆麟府上罢,我还想和你一块见见姥姥。”   沈元歌睁开眼:“今天别急着去了,回去好好歇一歇,不差这一日。”她指指萧廿发青的眼睑,“你脸色不大好。”   萧廿唔了一声:“听你的。”   及至内城,到了要分开的时候,马车停了,沈兆麟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姐姐。”   沈元歌应了一声:“我走了。”她弯腰准备出去,却被萧廿握住了手腕。   他把沈元歌拉回怀里,箍着腰吻上去,半晌才放开,亲亲她的指尖:“路上慢些,我明天便过去。”   沈元歌嗯了一声,萧廿捞过斗篷,单手给她披在身上,看着她系上绳结,将她扶了下去。   沈兆麟牵着马在外面等着,对他道:“萧廿哥快回去吧,路上冷。”   萧廿颔首,燕启驱马过来:“乌氏城诸事多谢兆麟帮衬,今日不便,待来日伯父我亲自张罗,邀兆麟来吃酒!”   沈兆麟微微笑道:“本是后生分内之事,燕伯父不必言谢,慢走。”   两拨人就此分开,沈兆麟转向沈元歌:“路程不远,我们走回去吧。”   沈元歌迟疑道:“姥姥是不是还在等着?”   沈兆麟笑笑:“我昨晚传信的时候跟她说我们还有两天才能到。”   沈元歌冲他竖了个大拇指。   两人走在路上,快过年了,街上行人很多,不时有孩童滚着铁环从路上跑过,混着玩闹叫卖的声音,沈元歌环顾四周:“一别四五载,京城似乎还是当年景象。”   “内城靠近皇宫,这次战火也没烧进来,自然不会有多少变故。”   沈元歌指指他身上渥丹的官服:“不及人的变化大。”   沈兆麟笑笑:“萧廿哥变化才大呢,那次我武考后回到寺里,姐姐就没人了,可把我吓的不轻,还担心他少年意气太重,不能照顾好姐姐,如今再见就成了将军,世事难料。”   沈元歌弯起唇角,拢了拢身上的斗篷:“你后年便及冠了吧,我给你做冠服啊。”   沈兆麟一个好字未落,街上迎面走来一个蓝衫小生,瞧见兆麟,快步过来,笑容满面地冲他行礼:“老师回来了,好巧!”   他目光转向沈元歌,眼睛捉黠地一闪:“这位姑娘莫不就是宋姑娘,幸会幸会。”   沈元歌睁大眼睛看他。   沈兆麟:“……这是我长姐。”   蓝衫小生一顿,抬手给自己嘴巴上来了一下:“小生浑猜了。”   沈兆麟道:“成天跟个皮猴儿一样,今天不是休(余下见作话) 第78章   沈兆麟忽地沉默片刻,笑笑道:“何清仪那家伙,嘴上没个把门的,谁知道什么时候不小心说出去了,姐姐不必放在心上。”   沈元歌眉梢微挑:“才到金州那天晚上,你去哪了?”   沈兆麟装作没听见,手指指前头:“过去这条街就到了。”   ……行吧,修行在个人,她上门说媒也没用。   宅院在长巷深处,十分清净,人走在里面,都能听见脚步声的轻微回响,沈元歌远远地看见里面乌檐斜飞的一角,道:“这地方不错。”   沈兆麟道:“姥姥畏热,这个地方夏日时清幽凉爽。”   沈元歌颔首,渐渐地已然走到宅邸门前,宅院不大,但格调布置的十分雅致,沈元歌一个恍惚,仿佛又回到了白墙青瓦的江东,然而墙边只是长着几片青苔,没有绕裙而过的潺潺清渠,她跨过西院的月门,一团绒白飞扑过来,在沈元歌脚边半尺远的地方停下,抬着小脑袋瞧了半晌,喵呜一声,跃进了沈元歌怀里。   沈元歌颇是意外,伸手将其接住,讶然道:“小白?它怎么会在这儿?”   “被春菱养熟了,搬家时自己跟了过来。”   话音未落,端着食盆出门的春菱看见沈元歌,睁大眸子,喃喃唤了句:“姑娘?”她使劲擦擦眼睛,才确定没看错,忽地喜极而泣,顾不得掉在地上食盆,转头就往回跑:“老夫人!姑娘回来了——”   没一会,甄母便拄着拐杖出现在门口,将已经迎上前的沈元歌搂进怀里,话未出,老泪已然纵横,半晌才唤了一声阮阮,颤声道:“可盼死姥姥了!”沈元歌眼底酸楚一下便涌了上来,声音里也不自觉带了哭腔:“阮阮不孝,如今才回来,姥姥罚我罢…”甄母紧紧抓住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她一遭,道:“傻孩子,说的什么话,你好好的姥姥就放心了,在外头可没受委屈吧?”   沈元歌摇摇头:“我一切都好。”甄母抬手抹抹她的眼角:“那便好,”她眼中又有水光积蓄,“当年你远去西南,姥姥只以为再见不着了,不想还能有亲自见你回京的这一天。”沈元歌答应着,掏出帕子来给她拭泪,甄母终于缓过劲来,转向沈兆麟道,“你这孩子,昨儿还传信说今天到不了,让我别等,突然就来了,什么都来不及准备!”   沈兆麟笑道:“我若告诉姥姥今天到家里,免不得您一大早便要开始苦等,倒不若我们这么来了,姥姥上半天便没那么难过,还能收一份意外之喜,这不是两全其美么?怎么姥姥还怨起孙儿来了?”   甄母不轻不重地拍了他一下:“越发油嘴滑舌。”   沈元歌道:“外头凉,姥姥别在门口站着了,快些进去罢。”她搀甄母进屋,甄母絮絮同她说着话:“好不容易回来了,有什么想吃的,让下人们去张罗,同姥姥一起住在西院吧,也好时时见到你……”   沈元歌一一应下来:“都听姥姥的。”   甄母坐在榻边,拍拍她的手背:“一恍三四年,我还以为你们得成家了,萧廿的事,兆麟与我说了一些,没想到他竟是燕启之子,你们二人也是缘分匪浅,焉知不是上一辈未尽的福分落在了你们身上,这次既然回来了,该过的礼还是要过的。”   沈元歌道:“不急,他此番在乌氏受了伤,待他身体好些,再商议不迟。”   甄母点点头,沉吟着哦了一声,有道:“伤不严重吧?有没有落下什么病根?”   沈元歌微笑了下,摇摇头。   甄母放下心来,怜爱地摸摸她的鬓发:“阮阮也算熬出头了,姥姥就想看着你们姐弟俩各自成家,安乐顺遂,百年之后,也好向你们母亲有个交代。”   沈元歌心中涌上一股温热的暖流,握住了她的苍老的手。   沈府这边其乐融融,到了燕府这边,却是截然不同的一番景象。   萧廿当然知道除了燕启,他不可能受到府中任何一个人的欢迎,他和燕家母子之间的矛盾,从根本上就无处调和。   不过对外人,他也从不放在心上,没的带累到自己的情绪。   去新建的祠堂祭拜过母亲,萧廿便出来了,对燕启道:“父亲才回府,好好歇息,我便先走了。”   人人都看出来的事情,燕启怎会感觉不到,已然十分不快,听他这就说要走,心里更是一空:“不在家里住下么?”“我多待多久,这府中诸人会不自在多久的,包括您,”萧廿笑笑,“父亲不必介怀,人之常情罢了,我只认一个父亲,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燕启沉默片刻,终是道:“那好罢。”他即便将府中母子的排斥和不满强压下去,也是有害无益。   “白姑娘让我去京郊隐院养伤,临近年关,人事繁杂,长渊中人最厌这个,省的她两头跑,我也借此机会躲个懒。”   燕启颔首,目送他上了马车,听见车内传来压制的咳嗽声,将眼睛移到别处,使劲攥了攥拳,待马车轧轧声远了,转身回了府中,吩咐下人道:“准备我的朝服。”   钱氏迎上来道:“老爷才回府,要朝服做什么?”   燕启脚步不停,边走边道:“先行入宫向皇上述职。”   燕启步子迈的很大,钱氏一路小跑着才能追上:“怎么突然这样急?午膳都还没用…”“北疆事多,一样样奏上去,不少费时,再不走宫门下钥之前未必能出来。”   钱氏本想说让他明天再去,燕启已然道:“我今晚不回来了,去老陈那里。”   他跨进门槛:“小厮伺候便是。”   房门关上了。   钱氏停在回廊中,重重扯了两下手中的绢子。   翌日一早,萧廿从院子里出来,准备入宫去,不想马车才走到内城门,便被早早候在那里的传旨太监给拦住了,萧廿撩开车帘,李元春风满面地迎上来笑道:“将军,陛下体恤您伤病未愈,不能见风受寒,特命奴婢们在此候着,引您到新府上去,不必再进宫走这一趟了。”   萧廿微微一愣:“新府?”   “是,将军此次前往北疆退敌有功,陛下赐了宅院,昨个儿才派人打点好,请您移步,咱们过去再宣旨。”   萧廿没动,李元适时添上一句:“将军放心,北疆诸事昨天燕老将军入宫时已经和陛下详述备尽。”   萧廿颔首道:“有劳李公公。”   李元连声道不敢,吩咐几个小太监去前头带路。   不多时,马车在城北一处宅邸前停下,李元殷殷来扶萧廿下车,萧廿推辞道:“公公是御前的人,使不得。”李元是知他出身的,讶异于他的谨慎,转头唤身后的随从上前伺候,自己上前引路:“这处宅邸是圣上登基后才翻新过的,城北地脉暖,正适合将军安养,将军当心门槛。”   两人进入正堂,李元又提醒道:“将军往前看。”   萧廿顺目望去,只见屏风下的长案上摆着一杆寒光凛凛的长.枪,目光顿时凝住:“这是…”“这杆亮银枪是圣上亲赐,和当年萧将军领兵退敌时所用兵器是一样的,如今将军再入将门,便差匠人打了这一支,赐予将军。”   萧廿眸色一动,没有上前触碰,道:“多谢陛下。”   “圣上还说,将军此番立功,本当再晋,正逢京畿北军营的长官年老乞骸骨,圣上便颁了旨意,只待与将军做交接。”   萧廿眼皮一跳,北军营么?   说话间,两人已入正堂,李元笑的见牙不见眼,将明黄卷轴取出,道:“将军接旨吧。”   ...   甘露殿内,袁衍对皇帝道:“陛下,北军营内卫京师,外备征战,直隶朝廷,乃京城军师之重,燕崇尚且年少,陛下便予他如此职权,是否有所不妥?”   裴肃拨着茶盏:“袁卿是知道的,熙承帝在位时,北军营懒散如一盘散沙,朕需要一个刚断果决的将领好好规整规整这群少爷兵,燕崇虽然年少,但天生将才,担得起这个位子。”   袁衍沉默片刻,又道:“燕少将的确杀伐果断,但从卫京之战和北疆退敌两役看来,此人也并非守常蹈矩之辈,惯于剑走偏锋的人,一身反骨,若手中职权过高,微臣担心…”“任何人都有可能,燕家父子不会。”裴肃将手一松,茶盖敲在杯盏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朕自有考量。”   袁衍眉头微蹙了下,也只得道:“臣谨遵圣意。”   裴肃摆摆手,让他下去了。   殿内沉静下来,裴肃盯着案前香炉中漫出来的袅袅白烟,望了片刻,往椅背上一靠,闭上了双目。   他下这道旨意,一来的确是看中他的才能,二则也是想用这个职位将他拴在帝都——京畿将领,首要职责是拱卫京师,不到十万火急的时候,一般是不会领兵出征的。   至于第三……   元歌和燕崇的事,骁儿那孩子心思深沉,想来有了这个牵制,总能保她安稳一些罢。   裴肃深吸了一口气,一个女子温柔的笑靥从脑海里跳出来,他挥不散,随她去了。   ...   萧廿没有立时接旨,道:“末将资历尚浅,且如今伤病未愈,恐无力接手京畿军营,若因此延误军中事务,岂非罪过。”   李元笑道:“这些事圣上都考虑过了,军营事务庞杂,且肃杀气重,将军的伤的确不宜劳心劳力,是以还未应允现任长官告老还乡,只先挂个名儿,营中事宜暂且交予燕陈两位将军料理,待到明年秋重新编军时再全盘交予将军,将军不必担心。”   后路堵得严实,这是下了死令要让他留在京城了。   萧廿眉锋微沉,元歌那边怎么办?   李元心里也嘀咕,先前太子有意让他前往戍边,这头回来圣上就下了这么一道旨,父子俩倒像是对上了。   不过他就是个传话的,这事他可管不了,李元将圣旨合起,往前一递,向他道:“将军,您看…”   萧廿回神,将圣旨接在手中,俯首道:“臣燕崇接旨。”   这一道旨意接下来,他便知道,以后京中再无萧廿,只有燕崇了。 第79章   李元走后,他站起身,目光转到那杆长.枪上,微微定住了。   亮银枪身长八尺,精钢混金,鹰首吞刃,无处不透着杀伐寒气,燕崇走上前,慢慢抬起手。   他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右手稳稳握住了枪身,左手却仍然不听使唤,手指无法屈伸,他试着单手往上提,失败了。   即便提的起来,也不可能只用一只手提着八尺长.枪上阵杀敌。   好像从萧廿这个名字成为往事开始,他曾经使的出神入化的萧家枪术也离他而去了。   燕崇将手松开,房中没有燃炭火,一股寒凉之气顺着脊骨窜上来,他肺腑一阵疼痛,掩唇咳了两声,吩咐道:“来人,去沈府。”   燕崇到沈府时已经将近正午,沈元歌和春菱在厨房里团饽饽,见到他来,沈元歌放下手里的东西,唤了声萧廿,迎出去道:“这么早就来了,还没用午膳吧?在这里吃。”   燕崇笑笑,伸手抹去她脸上沾的一点面粉:“兆麟和姥姥呢?”   沈元歌道:“兆麟去衙署了,姥姥在西院,我领你过去。”   燕崇道:“门丁能带路的,你忙完再过去便是,也免得来回跑。”   沈元歌回头看了眼灶火:“也好。”   燕崇揉揉她的头发,随下人到西院去了。   他依长辈之礼拜见过了甄母,道:“除了商议婚期,晚辈此次来,还有一事想要拜托姥姥。”   甄母道:“你说。”   燕崇看了眼左右。   甄母会意,让房中侍从都退下去,带房门关上,燕崇道:“皇上登基之后,曾有意认元歌为义女,册她郡主之位,姥姥可知悉此事?”   甄母面色一顿:“她未曾跟我提过。”   燕崇道:“那晚辈便说了,本是陈年旧事,还望姥姥听过之后,切莫情绪过激。”见甄母点头,他便将几年前燕越斓入京时对沈元歌说过的那几句话告诉了她,甄母勃然大怒,“她竟对元歌说这种话?那个阴毒的女人,景雯母女哪里对不住她,未免太过分了!”   “姥姥息怒。”燕崇忙倾了一盏温茶,侍她服下,才道:“这原是甄家之事,我同元歌尚未成亲,本不该越俎代庖,只是身世俨然已经成了她的一块心病,先前皇上在甘宁初见元歌时,险些将她认作她的母亲,在北疆又下了那道旨意,他虽未提同她母亲的过往,但元歌时时存着这种疑心,所谓圣恩,对元歌而言只会是折磨。”   甄母一怔,旋即肃然道:“她母亲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燕崇道:“如今皇上加封郡主的旨意悬而未决,晚辈便直言了,窃以为事实如何对元歌而言固然重要,但最要紧的,是要让她真的相信自己是沈大人的女儿,而非陛下…”他未说下去,转了话锋,“元歌惯来情不言表,她其实真的十分在意这件事情,姥姥是唯一能解决这个问题的人。”   他看的出来,沈元歌是想尽力忘记这件事的,可外人总是三番两次地提醒她,莫说他一时半会离不开京城,必须把这根毒刺连根拔起。   甄母紧紧扣住座椅的扶手,道:“老身知道了。”   两人说完才不久,春菱的声音在外面响起:“老夫人,将军,午膳备好了。”   房门打开,燕崇走出来,沈元歌就站在外面,上前道:“你们说什么呢?还把人都遣出来。”   燕崇牵住她的手,握了握:“说咱们的婚事,不给旁人听。”   沈元歌噗嗤轻笑了一声,同他一块进去。   燕崇走后,沈元歌侍候甄母午睡歇下,便退出了卧房,本该睡着的甄母却睁开了眼睛,唤道:“陈娘。”   陈嬷嬷应声过去:“老太太。”   甄母道:“元歌几岁了?”   陈嬷嬷一愣,旋即微笑道:“今年秋天才十九,老太太怎么记不清了?”   “十九,”甄母喃喃,“人老了,许多事情都记不得了——景雯二十二年前嫁去的庐州?”   陈嬷嬷应是,甄母躺在榻上,苍老的手背覆住双目:“我知道他从战场上回来过,景雯出嫁的前几天,差了三年呢,这就对了,不会有差池的。”   陈嬷嬷听得似懂非懂,手心却不觉濡湿了:“老太太?”   甄母摆摆手:“把帐子放下,我歇会。”   “哎。”陈嬷嬷把帐钩拿下来,甄母险进了自己对往事模糊的回忆里,景雯从来都是最听话的,也从未失过分寸,只有唯一的一次,自作主张回了府…帷帐要将榻外隔绝时,甄母忽然睁开双目,猛地扣住了陈嬷嬷的手。   陈娘吓了一跳:“老太太,怎么了?”   甄母借力坐了起来:“景雯冬天回来的那年是什么时候?”   陈娘回想良久,才斟酌着道:“那次?二十年了罢,姑娘和姑爷闹了矛盾,自己乘马车回来了,后来还是姑爷亲自追来,好生一番劝才接回去的,老太太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矛盾,那年冬长辉因公务去了杭州,根本没在家中,夫妻二人没有见面,何来的矛盾?”   陈娘语塞,她只隐约记得四姑娘回府的那几日成天以泪洗面,差点闹得落发出家,姑爷来接时也十分自责,只说没保护好姑娘,自然而然地便以为是两人闹了矛盾,原来不是这样么?   甄母也没搞清怎么一回事,景雯回来冲她哭诉自己对不起长辉,长辉追到府上告罪也说自己对不住景雯,夫妻俩到底谁对不住谁,再问下去,没人解释,后来景雯答应回庐州,她觉得家和万事兴,未再深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明年秋的时候,景雯生下了元歌。   她原本没把事情往别处想,可今日燕崇来这么一说,两件事联系在一块,时间诡异的对上,让人汗毛倒竖。   甄母彻底歇不下去了,道:“给我拿纸笔来。”   ...............................   裴肃这日下了早朝,将太子传到了书房中,提起了他的婚事。   “大理寺卿为人正直刚派,幺女年方十六,谨慎温和,朕和你母后都觉得此女可为良妻,骁儿以为如何?”   裴骁站在案前,声音绷的有点紧:“母后跟儿臣说过这件事情了,儿臣本也想来向父皇禀明此事的,只是父皇政务繁忙,一直没得空。”   “哦?”裴肃合上奏折,“你现在说来便是。”   裴骁撩袍拜倒,恳切道:“儿臣对沈元歌一见倾心,望父皇成全。”   裴肃动作一顿:“骁儿啊,该说的父皇已经和你母后说明白了,她应当告诉你了才是。”   “是,”裴骁将身子伏的更低,“可父皇,元歌的确聪慧睿智,可她不是有野心的人,您知道的。”   “朕知道什么?你和沈元歌相识不过半年,你又知道她多少?”   听出他话中已带微微怒意,裴骁抬起头:“父皇。”   他一直起身,便对上了裴肃隐含压迫的眼睛,心中一紧,裴肃道:“不过燕崇和沈元歌的事,你应当是知道的。”   裴骁:“儿臣…”“横刀夺爱,非正人君子所为,”裴肃打断了他,“你一向温谨,如今成了当朝太子,更不能失了做人的分寸。”   裴骁下颚绷紧,将此事牵扯到中宫政事上,他知道不能在说下去了。   殿中岑寂半晌,裴骁下拜道:“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裴肃颔首。   裴骁退了出去,殿内气氛却并没有得到缓解,反而更压抑了几分,裴肃以手支额,撑在案上,眉心越锁越紧,突然挥出手,将案上的东西全部扫落在地。   奏折、砚台、笔架和茶盏一股脑的掉落,乒铃哐啷地砸了一地,李元大骇,不知他为何暴起,扑通跪伏在地上:“皇上息怒!”   裴肃一拳砸在案上,额角青筋鼓动,良久才平复下来,李元壮着胆子,偷偷觑了他一眼,见他只是揉眉不语,缓了口气,伏庸着过去收拾掉在地上的东西。   手忙脚乱地将散落在地的奏折摞在一起时,裴肃余光瞥过来,落在其间某一处:“那是什么?”   李元将规整好的奏折放在一边,看见是一封还没启开的信,猛地想了起来:“是昨天燕少将上奏时捎带的信件,陛下还没批到那封折子,是以尚未…”“拿过来。”   李元忙哎了一声,双手呈上去。   裴肃捏着那封信,双眸微眯,信笺上写了一行字:“缮国公府臣妇安氏敬上。”   他将其拆开,信上字迹有些漂浮无力,应当是老人亲笔。   裴肃将信看完,闭了闭目,半晌道:“朕明日下午去看看甄老夫人,你递个信儿过去,别让旁人知道。”   李元心中一凛:“是。”   ..............................   这日沈元歌晌午用过膳,便被甄母差去了燕崇那里:“那天他来时我看他脸色不大好,想是伤势未愈,便让陈娘从库房里寻了一支人参出来,你给他送去,也是我的心意。”   沈元歌知道燕崇不在新府,便直接去了京郊隐院,果然他在那,脑袋上扎的像个刺猬。   趁着白露收拾她的药箱,沈元歌凑过去,小声问:“疼不疼?”   萧廿全身上下只有眼睛嘴巴能动,冲她翘一翘唇角,略显僵硬:“不疼。”   背对着他们的白露眼角抽抽,这能逞的,还没抽完,便听身后道:“阿露,他现在能吃糖吗?”   白露:“…随你。”   沈元歌放心了,摸出一颗糖瓜塞他嘴里。   燕崇用舌尖裹住,吸吮上面的甜味儿,唔,甜到心里去了。   他含着糖:“你怎么来了?”“姥姥知道你伤还没好全,让我拿棵人参过来,我放外头桌上了。”   燕崇笑道:“看来姥姥挺相中我这个外孙婿的么。”   沈元歌也笑了:“自然的。”“那你今天多陪我会儿,晚上我送你回去。”   话音才落,白露凑上来:“行行待会儿再腻歪,时辰到了,   该启针了。”   沈元歌从善如流地让开,白露上手把银针□□,虽然知道扎针是为着治病,但看见那一根根细细长长闪着白光的银针,还是有点不忍,索性转身出去等他。   外厢案上摆着一副还没裱起来的画,沈元歌凑过去,画幅上用墨笔绘了一方萋萋秋水,寒霜未晞,苇叶婀娜,“这画不错,”她看向窗下躺在竹椅上假寐的杨苻茗:“杨公子的手笔?”   杨苻茗眯着眼睛转过来,笑道:“我送白露的。”   “你还是自己留着吧。”说话间白露已经和萧廿一同出来,嫌弃道:“黑乎乎的,我才不要。”   沈元歌把画提起来对着她:“这不是很好吗?”她一双美目弯成月牙儿,“蒹葭苍苍,杨公子这是在追你呢。”   白露挑眉,重复了自己的上一句话。   沈元歌:“……”   杨苻茗丝毫不觉得难为情,他已经习惯了,手指敲敲窗台:“黑有黑的韵味,肤浅的女人。”   “没你懂没你懂,”白露撇撇嘴,“你追也没用,我可不想生了娃也黑不溜秋的。”   杨苻茗啧了一声:“你不是喜欢游山玩水浪迹天涯吗,我可以陪你啊,再说了,浪迹天涯要孩子干什么?一哭二闹的不嫌拖累?”   白露微愣:“诶,对啊,我们要孩子干什么呢?”   “就是,我们不要。”   白露恍然回神:“呸,谁跟你成我们了!”她看一眼围着桌子偷笑的两个人,“…你们干嘛呢?”   沈元歌在果盘里抓一把:“嗑瓜子儿。”   燕崇:“看戏。”   白露抓起两支毛笔一边一个扔过去。   燕崇伸手挡住往沈元歌肩上飞的笔杆,也抓了一把瓜子剥,仁瘪的自己吃,大个儿的留着,不过他只能用一只手,剥的很慢,好一会儿才攒了一小把,全喂给了沈元歌,沈元歌笑眯眯的吃了,道:“阿露挺念着杨公子的,在长门的时候遇见一条蛇,还想着把胆取出来给你留着。”   杨苻茗怡然自得:“这丫头刀子嘴豆腐心,我知道。”   白露给他一个爆栗:“闭嘴吧你。”   ..............................   沈元歌傍晚才回去,燕崇原本要送她,只是沈元歌顾念着他身子不能受寒,硬是拦下了,走到府邸所在的那条街巷中时,已是皓月当空。   不知是不是看错了,她进了巷里,好像看见有个人的影子从门口闪了过去。   附近都是官宦人家,很少闹贼,沈元歌没往那方面想,直接去了西院,瞧见春菱守在外头。   她看上去有些拘谨,沈元歌上前道:“春菱,你怎么了?”   春菱摇摇头:“姑娘进去吧,老夫人在房里呢。”   沈元歌察觉出气氛不对,略一蹙眉,推门而入,外厢没见到人,她走到隔断的屏风处,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战事落定前,我的确曾设法离开陇东,来过一趟京城,也见到了景雯。”   是裴肃的声音,好像还在说当年之事,沈元歌眸光一闪,心霎时提了起来,手不自觉地扶住了身侧的屏风。   甄母的声音在里面响起:“当初是陛下来信解除了同阿雯的婚约,何苦再跑来这一趟?”   “您知道那封信非我本心,先皇死因不明,叛军卷土重来,战事胶着,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活着从战场回来,婚约不解,若我当真战死,岂非让阿雯守寡?”   内室中沉默良久,甄母才长长叹息了一声:“老身明白陛下的苦心。”   “非我矫饰,那次我离开陇东,连夜入府,实是战事已经到了让我做好同敌军玉石俱焚之准备的地步了,我知她仍然坚持待字,尚未出阁,想着无论如何见她一面,劝她…劝她出嫁。”   甄母语中不无震动:“陛下…”“老夫人,我今日所言,句句肺腑,阿雯是我此生最爱的女子,彼时情境,只愿她后半生能得一安定归宿,又怎会不知轻重,做出出格的事情?”   沈元歌抓着屏风边缘的手一松。   提起来的心蓦地落下去,以至于有些晕眩,她闭了闭目,缓出一口气。   裴肃听得动静,转过头道:“谁在外面?”   沈元歌睁开眼,走进去拜道:“臣女见过陛下。”   她睫羽垂阖,盖住了微微发红的眼睛,裴肃注视她片刻:“元歌回来了啊,起身罢,天色不早,朕回去了,老夫人早歇。”   他走到门口,突然又回过头,看向沈元歌,似是想说什么,又忍了下去,转身而出。   府中诸人纷纷下拜恭送,沈元歌吊在心中许久的一块大石头彻底落了下去,她将甄母扶起来,道:“一更了,我侍候您歇下吧。”   深夜时分,皇帝的寝殿灯火未熄,裴肃喝了三壶酒,有些醉了,他将酒杯摔到一边,唤道:“李元。”   一旁打瞌睡的中官猝然惊醒,上前道:“奴婢在。”   裴肃手压在额角,有些含混地道:“朕是个伪君子。”   李元心里咯噔一下,赶忙伏下身:“陛下。” 第80章   裴肃又没了声音。   李元微微抬起头,觑了裴肃一眼,道:“夜深了,让奴婢侍候您歇了罢。”   裴肃摆摆手:“下去。”   李元没法子,只得退出内殿候着。   裴肃头疼的厉害,胸腔里也疼。   他和甄母说的那些话是有意给元歌听的,但实实在在也是真的。   沈长辉是老国公最得意的门生,对景雯也情深有意,那时江东相对太平,而他已继位无望,把她嫁过去,就算战死了,也能放心些。   是以直到单枪匹马冒死冲出战场回京见她,只待了半夜再回去,他都克制住了自己,没失分寸,直到裴胤上位的头一年,他初就藩为王,入京述职的那一次。   他没留在京中过年,裴胤也不希望他多见大臣,让他先行返程,南下时,他没控制住心里的念想,让部下遮掩过皇帝那边跟过来的探子,改道去了江东。   江东没有乱军割据,战火未曾烧的那么猛烈,但也正因如此,逃难的民众多涌入此处,盗匪闹得比较厉害,冬日里更加猖獗,甄景雯出门不喜声张,只带一个马夫和丫鬟,那次上山礼佛回来,被一小股流匪给劫了。   裴肃到庐州时,沈长辉宦游在外,丢的又是少夫人,府中不敢声张,乱做一团,裴肃带着亲信端了那个小寨子,发现里头布着红帐花烛,被套上一身喜服的景雯让人强行灌的大醉,但她还是认出了裴肃,神志不清地抱着他哀声恸哭。   缘分这个东西,太微妙,若是未到尽时,即便强行断掉,不知老天什么时候就一场巧合砸到头上,非让人纠缠着沉沦到底。   他把人拽开,吩咐属下去收拾一处干净屋子让她休息。   瞧着人被扶走了,坐在死尸遍地的喜堂里,裴肃心乱如麻,不由自主地盯住了桌上那些未尽的残酒。   次天他在寨中醒来时,头疼欲裂,记不得昨夜发生了什么,转脸瞧见床帐纷乱,两人衣衫纠缠。   只那一次,他们业已成家,单那一次,也无颜再见了,偏偏时间那样巧。   他没办法确认元歌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女儿,原本想着,无论是与否,既是景雯的孩子,都当自己的来疼,没想到她会知道上一辈的往事,并且起了疑心。   以她的气性,如何能接受自己是私生女。   罢了。   裴肃抹了把脸,抬起头唤:“李元——”   李元赶忙进来,听他道:“拿纸笔来,朕要拟一份旨。”   ...   第二天早晨沈元歌起来,藏在心底多年的阴霾一扫而空,折了院中的红梅插瓶时嘴里都轻哼着小曲儿。   春菱经过时打趣了一句:“姑娘遇到什么好事了,这么高兴。”   沈元歌手执剪刀修理花枝,语调轻快:“瞎乐呗,你瞧我修的如何,待会给萧廿送去。”   春菱闻言往外瞧了一眼:“下雪了呢。”   沈元歌道:“个把时辰下不起来,估摸傍晚就停了,给我拿领斗篷过来就成。”   春菱依言照办,帮沈元歌系上绸带,道:“小姐…”   “嗯?”   “昨天城北营中有人来传信,说付岩骑马时伤了腿,奴婢想去看看他。”   沈元歌一怔:“伤了腿?你怎么没告诉我,严不严重?”   小丫头连连摆手:“没什么大问题,就是被马给甩下来,脚踝扭伤了而已。”   沈元歌放下心来:“那就好,你去就是。”   春菱忙应了,沈元歌道:“什么马能把他给摔着啊,本事可不小。”   春菱娥眉微蹙:“说是北贡新献来的一批良马,性子烈的很,上头先拨给了北军营。”   “朝廷给拨马是好事,战马哪有温吞吞的,慢慢驯就是了,”沈元歌道:“你同我一道出去罢。”   ...   沈元歌到京郊时,燕崇正坐在炭盆旁边,一本书摊在膝上,右手拿着一根筷子比划,沈元歌凑过去,发现是一本剑谱,招式杀气腾腾,顺口便道:“你准备改把式了?”   燕崇笑道:“枪是使不得了,总得练一练旁的。”   沈元歌目光落在他身侧,闪了一下:“唔,也好,不过你不必急的。”   白露磕着瓜子插嘴:“我也劝啦,让他等开春再说,他非不听,若非外头天太冷,他早拎着真剑上校场了——你那左手不一定就废了,伤筋动骨一百天,这还没过年,等开春手指头能动一动也未可知。”   燕崇看上去不甚在意,手上动作没停:“承你吉言了。”   话虽是这样说,只是这么长时日过去,身上其他伤处都好的差不多,左手却仍没半点知觉,不知是不是那晚划开手腕时没轻重,伤了筋脉,只怕是不行了,得早些找个新路子走。   燕崇道:“剑术也挺有意思的。”   沈元歌挨着他坐下,捞过他的左手不轻不重地按揉。   燕崇初受伤时白露教的,现在若是递过来一张纸,她能闭着眼睛把手上的穴位和经络划出来。   燕崇垂目,对着她笑了笑。   “吴氏剑术以杀伐凌厉闻名,小将军还是要平心静气一点嘛,锋芒得慢慢化,只敛在壳子里是不成的,指不定哪天收不住了,会误事的。”杨苻茗戴着琉璃镜瞅他看的剑谱,慢悠悠来了这么一句。   沈元歌抬头道:“怎么突然这样说?”   燕崇默了片刻:“…我知道,他又想带着我一块儿打太极。”   沈元歌噗嗤一笑,杨苻茗还想说什么,燕崇截住他的话头:“我不要那些老气横秋的东西。”   “……”   两人的注意力都被他吸引了过去,没注意到沈元歌按捏到虎口时,燕崇的拇指弹跳似的一动。   晌午吃过饭,沈元歌被白露叫出去给墨风喂食,两人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只看见满院子被积雪覆盖的白和石坛中还透着一点寒翠的怪柏,白露在树下转了一圈,疑惑道:“方才还停在枝子上呢,又野到哪里去了。”   沈元歌端着生肉道:“可能是自己出去觅食了吧。”   她站在院子里,燕崇就靠在门框上瞧着,顺手把她来时摆在窗边的花瓶捞进手中,杨苻茗眯着眼睛,微微愣住了。   从门里望去,院中雪落庭树,树下佳人倩影窈窕,再往内移,身披狐裘的青年就站在门边,萧萧肃肃,眉目清朗,几分病弱,数枝红梅遮在面上,更添许多不入尘世的仙气,引得杨苻茗这个丹青妙手出了神:“还真是仙姿佚貌啊。”   燕崇听见了,定睛一瞧,白露已经绕到柏树后,从门里看不着,还以为他在说沈元歌,刚想提醒他看好自己家的,便听身后道:“燕兄,我给你画幅像怎么样?”   燕崇额角青筋一跳,敢情杨老五在说他呢。   他咬牙道:“别把这娘们唧唧的词往我身上扣。”   话音未落,树下突然响起一阵异动,却见一只外头的野犬被墨风追的慌不择路,竟一头窜进了院子里,不知是不是沈元歌手中端着食盆的缘故,野犬几乎是被本能吸引,朝着她就猛扑了过去。   “元歌!”   沈元歌躲闪不迭,后退时脚绊住了身后石坛,骤然失衡,身体一空,后腰却被一只手稳稳地托住。   燕崇看见野犬闯进来,便飞身腾了过去,险险赶到,将沈元歌整个人钳在怀里,往坛上一带,脊背撞在柏树上,枝叶上积雪受到震动,簌簌地散落下来,他另一只手中长颈瓶还未放下,红梅落下两三朵,旋即被雪覆盖。   沈元歌靠在他肩上,慢慢睁开眼,目光从他担忧的眸子上往下移,喃声道:“萧廿,你的手…”   能动了。   燕崇一怔,左手仍紧紧扣在沈元歌盈盈一握的腰肢上,触感鲜明。   ...   午后时分,沈元歌辞了众人回去,外头雪势已经小了许多,稀稀拉拉飘着小雪粒子,燕崇送她出门,给她披上斗篷,系上带子,他的左手当真开始听使唤了,只是还攥不紧拳,动作缓慢僵硬。   沈元歌握了握他的手,触感微凉:“你快进屋罢,外头冷。”   燕崇颔首:“好。”   长渊在京郊的院落位置隐蔽,只有他们三人住着,不为外人所知,燕崇的身体又不能受寒,沈元歌一直自己来回。   所幸新帝登基后,京城安稳干净,一般不会出事。   冬日里天色很快便沉了下来,她走到内城时,已近黄昏。   “元歌姑娘。”   身后传来一声唤,沈元歌停住了,转身看见裴骁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街上,牵着马站在她身后。   沈元歌微怔:“太子殿下?”   裴骁微笑颔首:“快入夜了,元歌怎么独自在路上?”   沈元歌简单说了一句,裴骁略一蹙眉:“燕将军即便自己不便出门,也合该派人送送你的。”   他语中带着批评之意,沈元歌心中不快,解释道:“长渊中人一向不喜同外人接触,我自己回来便是。”   “本宫送你回去吧,”裴骁接过她的话,“天晚了,你孤身一人,总让人不放心。”   其实离沈府已经不远了,沈元歌才要拒绝,雪地上传来被踩实的轻微声响,一把伞就这么遮在了她头顶,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不劳殿下费心,末将送元歌回去便是了。”   沈元歌蓦地转头,看见燕崇就站在身侧:“你…”   燕崇一手打着伞,一只手揉揉她的头。   沈元歌将话咽了下去。   他道:“元歌有末将看护,太子府在城西,天色已晚,殿下早归才是。”   夜色笼罩在街上,看不清裴骁是什么表情,他的身形凝固了片刻,才道:“那就交给燕将军了。”他翻身上马,“告辞。”   待人走远,沈元歌反手就捶了燕崇一拳:“萧廿!”   她口吻有点凶,显是动了气:“前几趟你也偷偷跟着的是不是?”   列表开始,点击返回书页 第81章   燕崇才想跟她说话,没防备挨这一下,呛了两声吗,笑道:“我若说是凑巧,你可信?”   沈元歌见他咳嗽起来,又气急又心疼,上前给他拍抚胸口:“好点没?天这样冷,你还跟出来,身子还要不要了?”   手突然被握住,压在衣襟上,抽不动了。   沈元歌眼圈一热:“非要让我知道你的手有多凉是吗?”   燕崇下意识将手一松,停在半空,倒有点尴尬,顺势伸臂揽住她的肩膀,道:“外面风吹的,我穿的这样暖,哪有什么事,走了,回家去。”   沈元歌被他圈在怀里,狐裘挨在身侧,倒挺暖和,她却想起先前在京的时候,不入凛冬,他是连夹袄也不穿的,手心却比自己的温暖许多,心里就发梗,道:“以后你再这样,我不去京郊了。”   燕崇搂着她的手臂一顿,识趣地低头:“别这样,我错了。”   沈元歌抬目望向他,燕崇只好再退一步:“过几日张杨那边的事就处理完了,他也不是外人,我让他接送你,自己不出门了,可好?”   沈元歌将目光转回了被薄雪覆盖了一层的街道上,燕崇眉梢微挑:“你还生气了?太子都跟到你身边来了,我可都没说什么呢。”   沈元歌脸色一黑:“那…那是我的错么?”   “为夫看紧些总行吧。”   “……”   沈元歌沉默了半晌,才道:“咱们两个的事情旁人又不是不知道,总该有点数的。”   燕崇搂着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夜色掩盖下,下颚绷的有点紧。   两人一路走到沈府所在的长巷,趁着雪色,却看见门口候着几个小太监。   沈元歌同燕崇相视一眼,一同进了堂中,李元迎上来殷殷笑道:“姑娘可回来了,燕将军也在,倒是巧,陛下才下了旨意呢。”   沈元歌的心不由得又提了起来,转眼却见一旁甄母面带喜色,反而放下了,和堂中众人一起下拜候旨。   李元将明黄卷轴展开:“兹闻巡抚之女沈氏,承教于闺闱,动谐以克娴,静正而垂仪,淑慎端敏,朕躬闻甚悦,特以指婚燕统领长子崇,宜令有司择良辰以完婚,望汝二人同德同心,莫负朕意,钦哉。”   沈元歌没想到会突然来这么一道旨意,身形不由得凝固住了。   浑噩着谢了恩,李元上前将甄母和燕崇扶起来,笑道:“燕将军不在府上,旨意也已经送过去了,正巧今晚和姑娘一同接了旨,这可是皇上登基以来头一回赐婚臣下,前所未有之大喜,奴婢恭喜将军,恭喜姑娘。”   陈嬷嬷上前塞给李元一个荷包:“有劳公公跑这一趟。”   李元连声道使不得,还是收了下来,待他离开,沈元歌悄声问燕崇:“你去求皇上了?”   燕崇道:“我有这个必要么?”   沈元歌看一眼手中捧着的皇诏,这算是皇帝给他们吃的一颗定心丸么?   甄母拄着拐杖上前:“皇上给臣子赐婚乃天家恩典,是大好的事,且等礼部和钦天监把日子定下来就行了,崇儿,劳你送阮阮回来,天晚了,夜里又凉,今天就留宿在府上罢,老身吩咐人给你收拾客房。”   燕崇听她这样说,便也没推辞:“多谢姥姥。”   甄母笑着点点头,转头去唤陈嬷嬷,被沈元歌叫住了:“妈妈侍候姥姥歇息吧,我去给萧廿安排住处便是。”   ...   裴肃的吩咐,务必让沈元歌亲自接旨,不想去的不赶巧,沈元歌不在府中,燕崇也在京郊养伤,没人知道长渊的隐院在什么地方,只得在沈府等了半日,这个时辰宫门早已下了钥,幸而今晚不当值,能先去私宅待一晚,李元将几个跟来的小太监也带上了,经过长街时,却远远地看见了一个骑在马上的背影。   李元一振,那人以在眼前,忙迎上去道:“呦,问太子殿下的安,这样晚了,殿下怎么还在外面?”   裴骁笑笑:“李公公不也在外面么。”   李元道:“奴婢奉陛下的命去传旨,候的时间长了些,让殿下见笑了。”   裴骁道:“公公必然是下钥前出来的,这都一个多时辰了,什么人让公公等这样久?”他往李元身后看了一眼,“那是沈府的方向,是给少卿的旨意?”   李元顿了顿:“这倒不是,是给少卿长姐沈姑娘的圣旨,陛下…陛下赐婚沈姑娘和燕崇将军。”   周围气氛突然凝固了下来。   李元腰身不自觉往下伏了一点,心中叫苦,怎么当天就让他给撞上了。   “哦?”裴骁终于出声了,“这是好事,公公自便吧,本宫回府了。”   李元应声下拜:“恭送殿下。”   裴骁翻身上马,面色沉凝。   他知道,燕崇伤病未愈,就连晋职都被免了进宫谢恩,自然不可能自己去求什么赐婚的圣诏,分明是自己求旨在先,他的父皇却主动赐婚给燕崇了。   裴骁握着缰绳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低低道:“父皇,   我才是您的亲生儿子呢…”他不明白,也不甘。   即便从世子成了太子,也还是处处掣肘,连自己喜欢的人都得不到。   ...   沈元歌带燕崇去了客房,道:“今晚先住在这儿吧,我让人给你拿两床新晒过的被子来。”   她说着要走,被燕崇拉住了手腕。   沈元歌转身,他便靠了过来,把她圈进了怀里:“不忙,先陪陪我。”   燕崇抬起手,贪婪地捧住她的脸,轻轻摩挲,掌心触感细腻柔软,已经许久许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窗下只点了一盏灯,光晕温暖,沈元歌心跳的有些快,垂下了眼帘:“萧廿。”   燕崇喜欢听沈元歌这样叫她,已经有很多人这么叫,现在只有她一个了。   他唇角微折,手顺着脸庞往下滑,抬起沈元歌的下巴,低头吻她的嘴唇,细细品尝,良久才放开,理了理她的鬓发:“去罢。”   ...   腊八早已过了,往后便是除夕,正月还有元宵,礼部把日子定在了二月十五。   燕崇掰着手指算,他接到消息就迷糊了,起初还以为是三个月,结果仔细一数,竟有点慌。   他去找杨苻茗:“老五,你可通药理?”   杨苻茗在拿着一块玉雕平安扣,听见这话,推了推鼻梁上的琉璃镜,往窗外看了一眼,道:“露露就在外头晒药呢,你去问她不就成了。”   燕崇缄默一瞬:“你且说你通不通。”   杨苻茗见他说的郑重,也煞有其事道:“长渊中人都是懂医理的,不过小师妹更炉火纯青些——所以你最好再考虑考虑我让你打太极的建议。”   燕崇不搭理他这茬,将手腕放在他面前:“那你帮我瞧瞧,我这副身子两个月能不能好?”   杨苻茗一时没反应过来:“你怎了,突然这样急?”   燕崇额角青筋跳了两跳,能不急么,原本只打算着先把亲事定下,待身子骨养好再成亲,没提防一道圣旨横插进.来,他只剩两个月就得入洞房了!   杨老五也不知是不是装的,突然成了个不开窍的呆雁儿,愣是没听懂。   燕崇头疼地揉额角:“我马上成亲了。”   杨老五平平板板地“哦”了一声:“我知道啊,到时候多备些好酒,我和露露都要去蹭的。”   燕崇:“……”   一阵诡异的沉默过后,杨苻茗终于忍不住,手握成拳抵在嘴边,噗嗤笑了出来。   燕崇脸黑了一大半。   杨苻茗轻咳两声,消停了下来,拍拍他的肩:“燕兄,这事…这事儿行不行你自己得知道的嘛。”   燕崇终于明白白露所说的杨老五欠打是何感觉了,比张杨有过之而无不及,若放在以前,他一手能丢三百个。   杨苻茗摄于他快要杀人的眼神,手指头屈尊降贵地搭上他的脉,片刻,沉吟道:“依你现在的状况看么……” 第82章 出嫁   燕崇被他这么一卖关子,心霎时提溜了起来:“到底怎么样?”   杨苻茗手指在他腕上打拍子,瞅了眼他的脸,努力压住唇角道:“燕…燕崇兄弟,你落下的是寒症,虽说格外畏寒些,可又不是,不是那什么…不举,和房事没有冲突…”他说不下去,掩面趴在了桌子上,嘴里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   燕崇:“……”   被他盯着,杨苻茗后背冷不丁窜上来一股恶寒,没笑够也只能当笑够了,终于揉揉脸正经道:“你常年习武,积攒下的底子在那里,只是如今还没过冬,兼之你伤病特殊,痊愈的慢,周身关节经络舒展不开,才会觉得虚弱无力,四肢僵痛,待开春天气暖和起来,寒症自然隐匿,到时候多出去走走,练练筋骨,也就没事…不会耽误你…呃,成亲。”   他硬生生把“行房”二字吞了下去,可不耍个宝儿,又浑身不舒坦,忍笑用胳膊肘戳戳才放松下来向他道谢的燕崇,道:“你前天晚上还是在沈府过的夜,肯定是送她回家的时候被抓包了,那夜深人静孤男寡女的时候,挨的近了,你对自己的身体总该是有数的不是。”   话甫入耳,那晚在客房榻边亲吻沈元歌的画面便突地从脑海里跳了出来,也不知是不是被引导的,燕崇的第一想法还真是去回忆自己有无反应…   小腹一紧,他额角青筋怦怦直跳:“滚蛋。”   杨老五立刻无辜地表示他只是在以医者的身份就事论事。   收了燕崇一个眼刀,杨老五从摇椅上翻身下来,凑着琉璃镜开溜了。   燕崇灌了口茶水,温凉入腹,才将涌上来的火气压制了下去。   不想到晚上,杨苻茗那家伙却又凑了过来,头上顶着几根破烂蛛网,活像才从盘丝洞里逃出来的,燕崇手中比划筷子的动作停下,剑眉微挑:“呦,圣僧这是被蜘蛛精给绑了?”   杨老五呸掉口中尘土,扔下数册比他还灰头土脸的旧书:“不识好人心,我是给你翻箱底去了。”   燕崇目光移到桌子上,几本册子都陈旧薄脆,书封上写着洞玄子之类,燕崇没看过这玩意,只见它们泛黄地十分磕碜人,有点嫌弃:“这什么?”   杨苻茗道:“医家箴言,可以养生。”   燕崇不明所以,杨苻茗拍拍他的肩,及时地撤了。   燕崇正在研究剑谱上一个刁钻复杂的招式,桌上堆着的书太占地方,被他给推到角落里去了,没把杨苻茗的话当回事。   ...   闲适的时日总是过的飞快,除夕一场大雪过后,便是火树银花上元佳节,燕家聘礼也送到了沈府,燕启和燕崇皆对此事重视至极,礼单洋洋洒洒写了三尺长,几十抬聘礼进府,除旧迎新的年气未过,再添新喜,连皇帝都派人送去了陈年的女儿红,沈燕两府本是功臣之家,如今儿女结成连理,连皇帝都如此上心,免不得更加炙手可热起来。   甄母劝诫兆麟,即便得势,也莫要年少居功,沈兆麟性子沉稳妥帖,自然知道,只是缮国公府的人知他得势,也腆着颜面来过两趟,被他给打发了回去。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裴肃入京,缮国公府诸人满心欢喜地以为又要重新得势,却不知为何,当年中山王和沈元歌的事竟被皇帝知道了端倪,虽然看在甄母和已故国公父子的面子上保留了公爵,却也没能免一番申饬,族中子弟又不出才干,朝廷改换乾坤,甄家却颓势不减,甄母早已对他们寒了心,索性不再管,安心在沈府颐养天年。   人事繁琐在良缘之喜面前显得十分微不足道,婚期很快来临,天气一日日的暖起来,燕崇也无需继续在京郊养病,搬回了新府,布置新房。   大婚前夜,沈元歌被甄母唤去了内卧,夜色渐深,老人仍了无睡意,拉着她的手嘱咐了许多,感慨道:“那年天元寺一别,姥姥只当此生再见不到你了,不想还有亲自送你出嫁的一天,你也没有流落山鄙,真好。”   沈元歌端详着她的慈祥眉目,脸上缓缓露出笑意,依偎住了她,腻道:“姥姥…”   甄母笑弯了眼睛,忽而想起一个物事,坐直了身子,从枕下摸出一块雕兰玉佩,塞进她手里:“这是你母亲在闺中时,老大从北疆给她带回来的玉佩,她最是珍爱,一直贴身带着,从未离身,出嫁前才留给了我,如今你即将过门,这个就交给你了,收着吧。”   沈元歌微怔,忙小心接了过来,辨出是北疆.独有的戈壁金丝玉,颜若朝云,润如滴露,因为经常抚摸的缘故,兰纹外都裹上了一层细腻的包浆,格外温润柔和,一如母亲生前给她的感觉,不觉便把它妥帖握在了手心。   甄母抚了抚她的鬓发,喃喃念道:“你母亲和大舅父在天之灵,定会保佑我们阮阮平安顺遂,圆圆满满。”   次日一早,沈元歌便被婢女们环侍着梳洗上妆,喜服加身,春菱剪了花钿,仔细贴在她额心,本就肤白若雪的面庞同一点金菱相称,越发瑰姿仙逸,一众侍女都笑道:“燕将军能把姑娘这样美的人娶回家,不知道要羡煞多少男子了。”   沈元歌眉眼温柔地浅浅一弯,盖头落下来,遮住了她眼前的视线。   金缕华胜戴在头上,有种恍如隔世而沉重的熟悉感,可她并未有先前对隆重梳妆的排斥,反而美的像做梦,那个遥远的前世终究是烟消云散了。   待到吉时,沈元歌被人扶出房门,走了好一段路之后,手被丫鬟交出去,旋即又被人稳稳地握住。   她知道,外面便是燕崇,心却还是小鹿乱撞般的砰砰跳了起来。   碍着规矩,新人成亲前不能见面,拒上次相见已经好几日了,那时他正在府中新结苞的碧桃数下比划长剑。   他身子好了么,手掌这样干燥温暖,今天可要亲自骑马?   沈元歌被扶上喜轿之后,实在按捺不住,偷偷撩起盖头,趁着来风时吹起轿帘的空隙往外瞧了一眼,前方路上的青年鲜衣怒马,骑姿英挺,好似回到了从前。   沈元歌眼眶忽而发热,不觉抿起了唇角,就在她想要放下盖头的时候,外面的人却好像感应到是么,竟回过头来,隔着数丈晴空,冲她会心一笑。   沈元歌也笑了,为免外面跟随的喜婆发现,又赶紧将盖头匆匆盖好。   燕沈两府皆是功臣之家,圣眷正渥,如烈火烹油一般,燕启又是老将,颇得属下拥戴,当日宾客满堂,热闹无比,燕崇知道沈元歌喜静不喜闹,循着例将礼数过完,行礼拜堂,便让婆妇把她送入了洞房,自己留在堂中答谢来宾。   陈昂打心底高兴,虽然身子骨尚不大好,大喜的日子也没人拦他,喝的醉醺醺的,比划着笑道:“大外甥成了家,什么时候再添一堆娃娃,我们就当真圆满了,你和新媳妇儿可得加把劲儿!”惹得一众兵痞纷纷哄笑,燕崇向他敬酒,面带微笑:“舅舅放心。”   入府时已是黄昏时分,外面喧闹的声音尚未停歇,沈元歌还盖着盖头,旁边只有两个稳重嬷嬷陪侍,抓着喜缎的手不自觉濡湿了。   夜幕笼垂时,宾客喧闹声一路拥到了洞房外,还没进门,便听到了付岩和张杨他们笑闹调侃的声音,应是碍着还有长辈外人在,燕崇才忍住了没武断地赶走几个活宝,在回廊中客气推让一番,打发走了来人,推门进来。   新房安静了下来,沈元歌垂目,鼻端萦绕进一缕微甜的酒气。   耳畔响起婆妇喜气洋洋的声音,催着新郎官掀盖头。   沈元歌眼前一抹纁红拂过,下意识掀起眼帘,入眼处是燕崇一段俊逸英气的眉目,正俯身凝视着自己。   好像恍然间,外面热闹的声音和满室烛光椒香都不存在了,只剩下近在咫尺的二人。   他惯来一身黑衣,从未这样身着华服,腰束玉带,深情而郑重,完全以一个夫君的身份。   嬷嬷上前,笑吟吟让新郎喂沈元歌吃饽饽,而后问:“生不生?”   沈元歌微垂眼睑,掩面吐掉生饽,颊上不觉浮起一抹红晕:“生。”   燕崇眼中浮现出笑意,嬷嬷又给两人端来了合卺酒,待酒水入腹,领过赏银之后,相继离开了新房。   待房门被带上,不会有人再来打扰,燕崇当即搂住沈元歌的腰,期身将她压在榻上,亲了一口,低低笑道:“总算走了,问不问有什么要紧,都是要生的。”   沈元歌已然数年滴酒未沾了,合卺入腹,脸颊都灼热了起来,眼前忽地一暗,帷帐被他两下扯落,将外面的世界隔绝,视线旋即被他同样灼热的亲吻覆盖。   甜醇的酒气将两人的呼吸紧紧纠缠住,燕崇手捧着沈元歌的脸,抚摸着向上,呼吸也变得粗重,手指抚着她的鬓发,将发间金玉簪钗抽出来,掷到一边,可发髻盘的繁复,他解不开,又怕毛手毛脚地扯痛了她,只得放开她的唇舌,耐着性子研究。   沈元歌掀起眼帘,正对上燕崇的眸子,竟从他迫切的眼中看出几分委屈,嗤地笑了出来,伸手按住他的胸膛,将人慢慢推了起来:“我来吧。”   燕崇不太甘愿地放开她,沈元歌抬手,也未见她如何费力,纤指在乌发间穿梭片刻,金冠便落在了她手心,大把青丝倾泻而下。   床帏间光线暗昧,长发散在颈背后,沈元歌的脸庞愈加显得白皙娇小,燕崇喉结滚动了两下,迫不及待地将嘴唇碾上去。   (看作话呀→) 第83章   翌日清晨来临,新房中喜烛已然烧尽,床帏外撒了一地的钗环,两件喜裳堆在案头,一截腰带悬在半空,帐内更是一片旖旎春色,晨光透在枕边,沈元歌感觉到光亮,在燕崇怀中慢慢睁开了眼睛。   燕崇尚未醒来,侧对着自己,手臂环着她,渗漏进来的暖昧光线照在脸上,英挺的五官显得更加深邃,只是昨夜睡的太晚,眼睑下染上了两抹淡淡的鸦青,沈元歌有些出神,指尖划过他的眉宇,落在鼻梁上,燕崇察觉到她动弹,怀抱收紧了一些:“阮阮,再歇会儿。”   昨天折腾到半夜,才醒来时朦胧的清醒撑不过片刻,沈元歌也觉得眼皮子又涩又沉,双腿就跟被碾过似的,稍微一动,浑身酸疼不已,指尖还搭在他脸上,便又盹了过去,燕崇捞过她露在外面的手,塞进被子里。   再醒来时,已是外头的嬷嬷在敲门。   “少爷,少夫人,时辰差不多了,起来用膳罢,待会儿还要去祭拜宗祠。”   燕崇这才完全清醒,睁开眼看见沈元歌依偎在自己肩窝里,玉足微凉,蹬在自己腿上取暖,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颈肩红痕未消,柔顺安静而楚楚可怜,呼吸均匀,没醒第二遭,想是昨晚真的累坏了。   燕崇有些心疼,没叫醒她,悄悄掀了自己那一侧的被,想要下榻,身后却伸来一只手,搂住了他的腰。   燕崇一顿,回头见她还阖着眼睛,松了口气,将那只小手拿下来,放在掌心捂了捂,又放回去,轻手轻脚地去拿衣裳,门扇却又不合时宜地响起笃笃声:“少爷,时辰不早了。”   燕崇敛眉,啧了一声:“就来。”   他虽压低了声音,可能口吻还是有些冲,门外顿时安静了,燕崇套上中衣,身后被衾窸窣作响,沈元歌软软地轻哼,撩起一只眼皮。   帐子撩起来,她被外头的光亮吓了一跳:“这么晚了?”   燕崇靠过来,亲了下她的额:“没事,你可再歇会儿,我让她们把早膳拿进来。”   礼数不能废,沈元歌顿时就清醒了,一下子坐了起来,酸痛感瞬间蔓延,不由得低哼了声,燕崇扶住她:“别起太猛,我给你穿衣裳。”   两人穿戴好起身,燕崇去开门,没走两步,眼前却漫上来一片乌黑,沈元歌看到他身形好似有一瞬的摇晃:“你怎么了?”   黑暗很快散去,燕崇揉揉额角,道:“没事。”   身体传来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感,燕崇暗暗咋舌,病中纵欲真是要不得,差点就晕过去了,他告诫着自己,上前将房门拉开。   ...   两人业已成家,裴骁终究不能再干涉,只是婉拒了裴肃让他娶大理寺卿幺女的意思,日子逐渐平静下来,入夏之后,东宫同太尉吕骥之女结亲,皇帝有意安抚,赏赐丰厚,大婚当日,朝中文武皆前往拜贺,场面十分盛大。   燕崇同兆麟在朝为官,礼是必须要过的,当日婚宴也到席了,晚间时分,裴骁端着酒杯过来了:“燕将军。”   燕崇向他举杯:“殿下大喜,末将敬贺。”   裴骁脸庞微带酡色,笑容浮流于面:“同喜,少夫人没来?她近来可好?”   燕崇将酒水吞咽入腹,抿起的唇角里不觉带了三分冷意:“她很好,有劳殿下。”惦记还是挂念?他停住了,接下去的词没再继续说。   裴骁走到旁处去了,燕崇坐回位子,手中空盏往桌上一顿。   不轻不重的一声脆响,旁边过来想跟他套近乎的官员酒杯便在半空中卡了一下,沈兆麟岂会察觉不出端倪,适时笑道:“姐夫有些醉了,喝杯茶吧,李大人这杯我替姐夫饮了。”   他说着朝方才的官员举杯示意,一饮而尽,官员顺着台阶走,哈哈笑道:“少卿和将军感情可真好。”   沈兆麟不往官场上扯,微笑颔首:“自然的,长姐与姐夫二人举案齐眉,我身为幺弟,理当尊敬爱护。”   燕崇酒量是最好的,当年在长街夜饮数坛都不能醉,一场喜宴更不能奈他如何,只是周围人声嘈杂,觥筹交错,吵的人头疼,他蹙眉,按按额角,身形晃了一下,兆麟顺势扶住他,官员道:“将军当真醉了,不妨出去走走散下酒气吧。”   燕崇站起来:“也好。”沈兆麟搀了他出去,喧闹声被隔在门内,凉风扑来,才带走一些闷燥气息。   皇帝登基以来十分勤政,政治清明,可多年尘垢并不那么容易清理,燕崇成亲后便定居在了府中,虽还未入朝,但小半年来冷眼旁观,朝中的暗流涌动他并非看不清,前几日大理寺才结了一桩结党谋私的案子,官员们面上一团火,脚下使绊子的事儿层出不穷,燕崇本就嫌恶这些虚与委蛇的表面功夫,可人情世故每每如附骨之疽般纠缠上来,无处躲闪,让人厌烦。   他抬头看夜间朗月,道:“还是在山寨里喝大碗酒的时候痛快,我看你倒是游刃有余,比我厉害。”   沈兆麟道:“我也无法独善其身,不比姐夫刚韧锋锐,待的时间一久,融进去了而已,”他放低声音,“姐夫和姐姐并不属于这里。”   燕崇不置可否。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格格不入。   回到府中时已是二更,沈元歌还没睡,一直等着他回来。   她给燕崇宽下衣裳,边道:“我让侍女熬了醒酒汤,你用过之后再去沐浴。”   燕崇道好,沈元歌踮起脚尖,给他摘冠,燕崇顺势低头亲了她一口,沈元歌不过冲他笑笑,就把他情致勾上来了,逮住她便往床上带,正逢来送汤的侍女敲门,燕崇不得不停下,大步过去拉开门,端起碗一饮而尽,搁回托盘,一气呵成地把门一关,再回到她跟前:“你沐浴过了?”   沈元歌才点头,眼前景象突然翻转,被燕崇腾空抱了起来,低笑道:“那就再洗一次。”   待两人从浴房出来,下人房都熄灯了,沈元歌一头倒在柔软被衾里,动弹的力气都没了,犹在娇.喘细细,任燕崇躺在她身畔给两人盖上薄被,感觉到他的手沿上腰肢,肃然道:“你又忘了大夫的嘱咐,再乱动我们就分房。”   她觉得自己严肃极了,其实尾音都是颤的,听来却像娇嗔,燕崇低笑,把她搂进怀里:“不折腾你了,睡吧。”   沈元歌搂住他的手臂,呼吸都要均匀时,含混地嘟哝道:“对了,太子的婚宴如何?”   燕崇眉梢一挑:“怎么问起这个?”   沈元歌道:“我听说原本皇上中意的太子妃是大理寺卿家的女儿。”   “嗯,新娘蒙着盖头,看不到。”   沈元歌正欲再说,燕崇搭在她腰上的手却突然掐了她一把,孩子气地道:“你对太子的事还挺关心。”   沈元歌顿时清醒了:“胡思乱想,我是担心你,太尉乃军政大员,和父亲不相上下,与东宫结亲,必然助长太子权势,如今皇上是两方都信任,可我怕以后…大臣和太子掌权的时候,因为燕家高功,忌惮你们。”   燕崇手指微顿,面上未有多少起伏,只沉默片刻,对着沈元歌,眼底却露出幸福的神色,朝她靠了过去。   沈元歌还没反应过来,嘴巴就被堵住了:“唔…你干嘛…”   燕崇咬了她一口:“以后夜里不许提别人。”   沈元歌:“……”   燕崇翘起唇角,拉过被衾,将两人兜头罩住。   “嗯…你再这样明天真的分房了!”   “你搬哪我跟去哪。”   ...   初秋时,燕崇将北军营的事务接了过来。   陈昂年纪大了,去年冰天雪地里过那一遭,到底伤了身子,一遇风就咳嗽,燕崇对此十分自责,陈昂自己却不放在心上,将兵符交予他时也乐呵呵的:“忙活大半辈子,现在事情总算都得了了结,往后的事就交给你们后辈了,我只管脱了这身铁疙瘩养老去。”   燕崇道:“府上只有舅舅一个人,难免孤寂,不打算给外甥找个婶母么?”   陈昂摆摆手:“算了吧,一个人过惯了,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女人,一天到晚就知道唠叨碎嘴,我有岩儿这个儿子就行了,他和春菱也快成婚了不是,到时候给我生个孙子抱,岂不美哉?”   燕崇眼中露出笑意:“也好。”   陈昂果真向皇帝上表奏请挂印,裴肃准允了,萧家军交给张桓掌事,陈昂闲赋京中,不再理朝中诸事,成了茶楼常客,听书遛鸟,日子过的十分乐呵。   燕崇在乌氏的预料果真成了现实,那一战突厥军力受挫,再未生过事端,北疆一直安稳到了第四年的秋天年突厥方派遣使者来京,如今已经在路上了。   这日燕崇从军营回来,又遇到了陈昂,他提着一囊酒,是来跟自己辞行的。   燕崇十分意外:“舅舅怎么突然要回甘宁?”   “京中什么有趣的东西都摸透了,也就没了滋味,这儿冬天又冷,我还是想回去,那里暖和,和老乡们处着也自在。”   一阵秋风打来,陈昂低咳两声:“我已经和岩儿他们说好了,我在甘宁二十几年,早生了根,你们不用挂念。”   燕崇眉锋微沉,上前一步:“可我们都还未曾给舅舅尽孝…”   陈昂笑起来,拍拍他的肩:“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崇儿都是将军了,别这么优柔寡断的,我身子骨好着呢,哪里用你们伺候了?”   燕崇嘴唇动了动,还想说些什么时,身后却有一辆马车驶了过来,远远露出李元一张笑容可掬的脸,看见两人沿路站着,忙跳下车,手搭拂尘哈着腰过来:“两位将军都在呢,圣上差奴婢来传个信儿。”   燕崇道:“什么事?”   李元殷殷道:“圣上听闻陈将军要离京,特地下了赏,现下已经送到府里去了,另有一句话,圣上打算从今年开始举办秋狝,想多留将军一留,同您一同狩猎,待这趟秋狝毕了,在派人送将军南下,也是旧时同袍的情谊。” 第84章   陈昂立时来了兴致:“好啊,陛下有心了,我届时一定到场。”   李元没有多留:“那奴婢便回宫复命了。”   自古以来,皇室每年都会在春秋两季举行围猎活动,一为祭祀,也为宣扬国威,大昭亦是如此,后来有儒士宣扬三春禁猎,太.祖便取消了春日的围猎,以秋狝为主,声势浩大,动辄遣出千乘人马,裴胤在位时借此大肆享乐,耗费许多库银,裴肃登基后,以民生凋敝为由暂时中止了秋日田猎,今年正好是第五年,想来是要恢复围猎了。   当然秋狝的目的不止祭祀娱乐,还在于治兵。   燕崇掌京北军营,近日也忙碌了起来,这天分配猎场守兵事宜时,营中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不是别人,正是太子的岳丈,太尉吕骥。   燕崇才从猎场转了一圈回到军营,猎场占地甚广,战时又遭破坏,各山口要分配多少守兵,附近村民如何遣散,营帐在何地次扎都要重新考量,不胜繁冗,才理出一点头绪时,这位吕大人迈着四方步,出现在了燕崇面前。   吕骥同袁衍一样是三朝老臣,皇帝登基以来一直以礼相待,把他从冀州请回京中,尊他掌军政机要。   太尉一职自前汉以来几设几废,皇帝此行,一则为着安抚前朝臣子,二来也是从职权制衡考虑,军中诸事让他和燕启商量着来,拉平朝中保守势力和新士一派,毕竟燕崇也在军营当中。   只是官员每每仗老,这位吕太尉又多疑而强势,四年来和太子虽未曾生出什么波澜,对新将可谓处处提防压制,燕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左右都是为了京畿安稳,可退则退,能不挑事绝不搭理他,今日这老顽固却自己找到他的帐里来了。   思路被打断,燕崇蹙蹙眉头:“吕大人怎么来了营中?”   吕骥长着一张肃穆的方脸,脸上纹路刀刻似的,延伸进胡子里,眼睛在他帐子里打量了两圈,道:“本官乃是太尉,难道不能来么?”   不过循例一问,哪里又惹着他,燕崇笑笑:“大人误会了。”   若换沈兆麟来招待,总还要解释一句“军中粗略,恐怕怠慢”之类的客套话,燕崇不,他到这儿就停住了,让副官给他舀茶去。   军营里可没那些精细茶点,最好无非大锅饭,棒子肉,大碗茶,将军小兵都一样,热水一瓢盛在陶碗里,飘着几片硕大的茶叶子,搞不好上头还有虫眼,别的没有,续碗管够。   吕骥端着宽口碗的手有点哆嗦,沾沾唇,放下了,道:“今年秋狝围猎的托管之事,北兵营不必再管了。”   言罢,抬起一双苍老双目,盯着燕崇,生怕错过他脸上一丝表情。   燕崇面色平静:“大人,郊场祭祀和围猎都不是小事,御驾亲临,北兵营责无旁贷,不知大人的不必再管是何意?”   吕骥道:“今年是陛下登基以来第一次举办秋狝,本管已经上表,由太子殿下和御林军接手,圣上也已准了奏疏,将军和营中将士不必太过劳累。”   话及此处,燕崇眸子才微微眯了一下。   他并不是非要上赶着这一趟,只是北军营中不乏将门旧部,他们对料理秋狝之事更有经验,可御林军却是近几年才经兵部和太子操持组建起来,虽从京畿各营抽调了不少精锐,到底时日短,未曾齐心,还有一半的官宦子弟少爷兵,办起事来能有北军营利索?   他将顾虑说了出来:“正因是首次,才更不能出差池,北军营和御林军都职在拱卫帝京,可一同托管,大人以为呢?”   吕骥却将脸一拉:“御林乃陛下亲兵,圣驾亲临,御林才是责无旁贷的那一个,陛下也已经准允,将军如此坚持,不免有越俎代庖之嫌。”   燕崇指间炭棒喀的一下,断了。   他略微挑眉:“太尉的意思,此次秋狝,北军营只能演兵,不必护卫了是么?”   吕骥道:“本当如此。”   秋狝不过是借机过渡,如果可以,这老家伙一定会将燕家父子手中的权利剁成饺子馅儿,再和太子一口一口嚼烂了吞下去。   燕崇停息片刻,将炭棒一丢:“末将从命便是。”   ...   很快便到了秋狝当天的早上,沈元歌帮燕崇穿好衣裳,低头给他扣腰带,边道:“入秋天气凉,在围场别贪猎,晚些便回帐去,你身子骨受不得寒,我让侍女给你准备了姜片,走时带上。”   燕崇一一应下,其实也贪猎不得,他的左手,可能真是落了残疾,到现在也只能拉开小弓,射只野兔山鸡尚可,大些的兽禽不必想,去了也是和其他兵士一起掷标投枪,总不见得操着剑追上去砍。   燕崇扣住她停在自己腰上的手:“你当真不想与我同去?”   秋狝这样的盛典,免不得见到不想见的人,沈元歌笑笑:“我懒怠凑那个热闹,春菱也不去,我到她家里看看冬儿。”   冬儿是付岩和春菱的儿子,已经两岁了。   燕崇亲亲她的额:“也好,等我回来,给你多带些好东西。”   ...   时值金秋九月,风朗气清,云天苍茫,祭礼完成后,皇帝带领太子和一众大臣上马引弓,只待逐鹿围场,燕崇从演兵之处回来,太子已然劝皇帝先行策马出发了。   燕崇不在意被落下,他带兵演练之时留心观察了一番猎场的守兵布置,发现了几处漏洞,虽然时局太平不见得会出事,他还是想去看看,以保万无一失。   此时裴肃的幼子迈着小短腿颠颠跑了过来,背着一个藤编的小箭篓:“崇哥哥,我有事找你。”   燕崇瞧着这个还不及自己腿高的孩童,不觉心生怜爱,屈膝半蹲在他面前,微笑道:“五皇子想让末将做什么?”   裴骧扯住他的袖角:“他们在那边顽呢,小城子说你投壶可厉害了,过去教教我吧。”   燕崇顺目往远处望了一眼,看见是几个宗族子弟和一些小太监划了地方游戏,道:“当然,只是现在末将还有些事情要做,皇子稍等片刻可好?”   裴骧不放他,央道:“可他们马上就开局了,你先教我嘛。”   那个叫小城子的中官也过来了,脸上带着恭敬的笑容:“据奴婢所知,这次围猎将军除却演兵并没有其他要务在身,还有什么比皇子要求更紧要呢?将军还是去吧。”   燕崇看了他一眼:“这位公公倒是眼熟,殿下跟前的人?”   中官继续笑:“将军好记性,小皇子年幼,殿下吩咐奴婢好生照顾着。”   燕崇颔首,转头对身后张桓道:“那你先去狩猎罢。”口中这么说着,借两人身形遮挡,打了一个“带兵去北山口次扎”的手势,张桓会意,上马离开了。   燕崇牵着裴骧的小手走到空地上,拔.出箭矢,信手一投,那支无镞箭便稳稳当当落进了银壶里,端首入壶,发出锵的一声清鸣,小皇子连连叫好,让燕崇手把手教他,燕崇便半蹲下来,手臂从后面环住小童,教他怎么握矢,几只短箭入壶,旁边一个侍候的丫鬟向同伴偷偷笑道:“燕将军真的很喜欢孩子呢。”   那厢小声道:“这算不算铁汉柔情啊?”   “你又乱用词儿了。”   安国公夫人带着幺子站在旁侧,也打趣道:“小燕和元歌成亲也有三四年了,打算什么时候要个孩子?”   燕崇手一顿,道:“倒是不急。”   他虽这么说,这次投出去的箭矢却偏了一分,挨着瓶壁斜斜擦了下去,余光瞥向日头,方惊觉已经过了一个钟头,哄裴骧道:“皇子可学会了?自己去试试罢,往前一些。”   他说着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小城子却追上来道:“呦,将军,这于理不合呀,投壶讲究的是一局八矢,您这才投了一半儿,至少把剩下的投完不是?”   燕崇看见他翘着兰花指的谄笑模样,只觉得油腻恶心,脸上微笑也不见了:“城公公,本将是来教小皇子投壶的,并不应局,没这个规矩。”   小城子仍然不依不饶,拿腔作调地道:“将军您教的是给皇子投壶,所以礼数才尤其不能废,不然小皇子把您中途离局也学了去可是不好,以小见大,皇子尚且年幼,将军不能给他开这个头,您说是不是呢?”   燕崇眸子微眯,其间冷意让小中官心里一突,不觉往后退了两步,就在二人僵持的一刹那,响箭的尖啸却突然在远处响起,冒着白烟窜上天,在北边的高空炸开,燕崇脸色蓦地一变,那是北军营遇到紧急状况时才会发出的信号,他转身便走,小太监却壮起胆子,上前将其紧紧拉住:“哎将军皇子还等…”“滚开!”燕崇一脚把他踹开,上马飞速往北而去。   山口处扬尘漫天,已然乱做一团,却见猎场中那些养起来助猎的数十只獒犬不知为何发了性,冲破围栏,竟冲着人骑撕咬而去,一獒抵九狼,何况这些獒犬全都是精心养起来的,体魄尤其凶悍,事态顿时失控,不知为何,附近的守兵却比旁处薄弱,兼之事发突然,所有人都吓傻了,持着长矛也不敢轻易上前,只听见李元在外头大叫:“快——快去救人!陛下和太子都在里面!”   陈昂歇脚回来,正看见这一幕,目眦欲裂,当即就要冲过去,被燕崇拦住,夺过他手中佩刀,马蹄声几要踏破耳膜,转眼便消失在了一片卷卷扬尘里。 第85章   猎场变成了修罗场,獒犬吼声如雷,马匹无不受惊,嘶鸣阵阵,已然伤了许多人畜,野性大发的凶兽冲上来乱咬,竟如着了魔障一般,血盆大口都直奔裴肃的御驾而去,裴骁也身陷其中,好容易才稳住了自己身下的坐骑,獒犬皮毛糙厚坚硬,一般箭簇竟不能立时奈何,裴骁逮住其中一只飞扑过来撕咬马腿时张口的空子,引弓发箭,刺入喉头,那猛兽才闷吼一声,轰然倒地。   兽口险险脱险,裴骁心头猛跳,抬眼却见一头疯獒冲破前头人马阻碍,赤红着眼睛冲向御驾,离裴肃已然不满半射之地,而御马腿上受伤,后面便是陡坡,无处躲闪,眼瞧生父下一刻就要血溅当场,裴骁大脑一片空白,吼了一声:“父王!”便策马冲了上去。   他已入主东宫五年,方才却将儿时称呼冲口而出,可见是急的狠了,人骑宛若残影利电般穿过尘浪,抢先疯兽一步,张开双臂便挡在了裴肃身前。   嘶吼横贯双耳,獒犬身上的骇人气息扑面而来,利口大张,甚至能清晰感觉到它喷涌在自己脸上腥臭而灼热的吐息,兽身黑影将裴骁覆盖,就在千钧一发间,一把利刃破风而来,当空劈下,生生将獒犬的头颅劈成了两半。   獒犬攻击的动作戛然而止,裴骁双目紧闭,一刹那感觉周围食物都静止了,只有细小的尘埃在鼻端跳跃缭绕,突然叫嚣起来的,还有铺天盖地的血腥。   獒犬头颅里喷出来的鲜血和脑浆溅了他一身,已经扑到他面前腾空的兽爪直直摔下去,在他手臂上划出数道血口子,裴骁睁开眼,看到提刀冲进来的人:“燕崇?”   燕崇赶至的半路已经夺过长矛刺穿了一只疯獒,左手犹在不受控制的微微发抖,却没回应他那愣怔一声,冲他身后喝道:“陛下!”   裴骁仓促转头,登时瞳孔一缩。   御马本就伤了腿,方才獒犬扑过来的那一刹更是猝然受惊,后蹄踩空,连人带马往陡坡下面滚去,燕崇离得太远,抓了个空,裴骁反应不够快,只来得及听裴肃唤了一声骁儿,唯一触到的一片衣角便也从手中溜走了。   陡坡下响起御马触耳惊心的嘶鸣。   ...   京郊猎场陡生的变故并未影响到内城的平静,彼时沈元歌还在陈府,手里摇着拨浪鼓哄冬儿。   冬儿才断奶不久,养的肥嘟嘟的,胳膊腿儿白的像莲藕,煞是可爱,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盯着两枚鼓丸,又瞧见了沈元歌羽扇上挂着的小玉坠儿,伸手抓来把玩,春菱笑道:“每每姑娘来了,这孩子对你比对我都亲呢。”   沈元歌抱着他,也微微笑着:“冬儿乖巧,你若愿意,让他认了我做义母如何?”   春菱立时道:“当然好啊,姑娘愿意就是冬儿的福气了。”沈元歌逗弄婴孩,冬儿只咯咯的笑,伸手搂她的脖颈,沈元歌让他抱着,却想到什么,轻轻叹了一声,道:“你和付岩顺当,嫁进来一年就有娃娃了。”   春菱看的出,沈元歌很喜欢孩子,成亲四年却未有一子,虽然和燕崇鹣鲽情深,于她而言却不能说不是件憾事,春菱嘴唇微动,道:“带孩子实在也烦累的紧,姑娘还年轻,合该多享受几年。”   沈元歌冲她笑笑。   冬儿在她怀里待闷了,手脚并用地爬到罗汉床上自己玩去了,就在这时,房门突然被人推开,付岩手下的一个兵士气喘吁吁闯进来,满面焦色地道:“两位夫人,猎场出事了!”   温馨的气氛陡然破裂,沈元歌和春菱相视一眼,心头突然笼罩上一层不详的预感,面上还保持着镇静,起身道:“你慢慢说。”   ...   北军营的人原本可以早早赶到的。   张桓看懂燕崇示意后,带着兵便去了北山口,临近次扎的地方时,却被御林军的人给拦住了。   皇帝和太子都不在,御林长官是吕骥的人,行事十分强硬,说什么也不让张桓带兵过去,两边僵持不下,直到北边出了异动,张桓听到獒犬失控的吼声,当机立断放出响箭通知燕崇,直到混乱局面传到这边,才带着兵赶了过去。   此时裴肃的御驾已然摔下了陡坡。   燕崇也受了伤,骑装被抓破一大块,滴滴答答地渗出血迹来,挡在坡前,让裴骁下去查看裴肃伤势,裴骁顾不得仪表,连滚带爬跑到坡底,扶起裴肃,挨到他后脑的手温热黏腻,掌心全是血。   裴骁慌了神:“父皇!”   火把和鸣金声从外面纷至沓来,大批兵卒蜂拥而至,终于拿住了这些发疯的凶獒。   燕崇这才丢下刀,下颚紧绷,脸色苍白,右手用力扣住左腕,大颗大颗的冷汗从额上渗了出来。   幸而除了张桓,没人注意到他的异常,都一窝蜂的跑去关怀圣驾了。   山坡陡峭,裴肃从马被上摔滚下去,磕到了头部,不省人事。   李元颤颤巍巍大叫着传太医。   张桓扶住燕崇:“老三,你怎么样?”燕崇眉锋微蹙,摇摇头:“外伤而已。”   他目光没有在自己的伤处停留,站在高地上,远远望向了乱作一团的坡底。   看得出来,太子不是装的,但他可不认为这只是场意外。   附近数名太医急匆匆赶了过来,裴骁也恢复了镇定,站起身来,伸出手臂让人包扎,一向温和内敛的眸子迸出勃然怒色,环视着四周,厉声喝道:“给本宫查!那些从小驯养的猎獒怎么会突然发疯的,此处山坡为何不加护栏?围场诸人全部传来,尤其是驯兽场和营缮监的人!”   突发变故,附近兵卒下人和王公大臣围的水泄不通,裴骁一声令下,亲兵奉命前去拿人,顿时又乱了起来,整个围场人心惶惶。   担轿过来,将皇帝挪回了龙帐,裴骁在中官搀扶下爬上陡坡,经过燕崇身畔时在他面前停住,目光转向他尚血肉模糊的腰际,有些僵硬地挪开视线:“今日的事,多亏燕将军了。”   燕崇淡淡道:“不敢。”   裴骁道:“将军也受了伤,太医,来给瞧瞧。”   秋狩第一天便碰到这样的事情,当然不可能再继续下去,除却几个宗室子弟和重要官员留守侍疾之外,大臣们都各自陆续回了府中。   李元身边的小太监给燕崇备了车子,被他婉拒了:“不必,我骑马便是。”   黄昏时分,燕崇才出围场,便在远远地望见了在路边马车旁守着的几个人影,他一怔,忙驱马过去,沈元歌也发现了燕崇,见他还能骑马,便先松了口气,几乎是小跑的迎了过来,燕崇心中急切,翻身下马,不意牵扯到腰上伤口,疼得轻嘶了一声,沈元歌忙扶住他:“你怎么了?”   燕崇立时挺直脊背,笑笑道:“没事,缰绳上有倒刺,给挂着了。”   沈元歌打量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苍白脸色上,眼圈就红了:“你就蒙我吧,是不是又受伤了?”   此时春菱也跟到了这里,气喘吁吁地顺顺胸口,道:“我和姑娘接到消息都吓死了,匆忙便赶了过来,可围场四周戒严,有腰牌都不让进,只得等着,将军可算出来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燕崇道:“还说不好,正在查。”   春菱道:“人没事就好,将军,付岩没和你一起出来吗?”   燕崇颔首:“他还在里面,和张桓他们一起规整北军营的兵士,你放心,付岩没事,应该也快出来了。”   春菱心里悬着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回了肚子里:“那就好,多谢将军相告。”   沈元歌神经却倏忽绷紧了,得,他这个首将比其他人出来的还早,除了受伤还有什么别的解释?   她握一握燕崇的手,凉的像块冰。   沈元歌心头一揪,闭了闭目,对春菱道:“马上入夜,他不能受寒,我们得先回去了。”   春菱忙道:“好,姑娘路上小心。”   燕崇瞧了沈元歌一眼,心里突然就有点忐忑,手指勾勾她的:“我真没事。”   沈元歌避开了他的靠近,从车里捞出一领披风掷到他怀里:“有没有事,回去让我自己看看再说。”   幸而是夜无风,燕崇坐在马背上,左臂环住沈元歌的腰,信马由缰地回城,半路上适时打了几个喷嚏,道:“那个,元歌,我今天吹了风,可能有些小受小风寒,要不这几天我先去书房睡吧,免得传给你。”   沈元歌转过头来,一言不发,就这么看着他。   燕崇:“……”   当…当我没说。   结果到了晚上,燕崇先是要自己沐浴,也不像往常一样和她亲热,穿着里三层外三层便要安寝,最后被沈元歌给脱了。   腰上虽重新换了细布,仍然渗出了几道浅浅的血痕,肯定是他沐浴完自己也不在乎,没完全擦干便包扎上了,沈元歌叹口气,让人拿药过来。   燕崇讪讪的,抬着两只手让她上药,只是这药上着上着,手就跑到她脸上去了,沈元歌只垂目注视着他腰间触目惊心的抓伤,无视他明显带着讨好的抚摸:“别乱动。”   燕崇道:“阮阮,你听我解释,今天的情况的确是…”“一,二,三,四…七,伤了七处,”沈元歌拦腰给他包扎好,手法轻柔,打上结之后,才跪坐在他对面,慢慢抬起眼睛,“我听你解释,说吧。” 第86章   裴肃摔伤很重,一直没有醒过来,众太医束手无策,翌日一早便被送回了宫中。   皇帝昏迷,太子匆匆监国,幸而朝堂上没有乱,几个内阁长老帮裴骁迅速稳定住了局势,即便如此,皇宫内外还是引起了很大的震动。   “当日出事时,除却附近留守的御林军外,最先赶到的是北军营的人,”吕骥道,“可据本官所知,原本给北军营规划好的次扎之地在西郊,军队为何会赶到那里去?”   燕崇坐在座位上没动,只抬目看了吕骥一眼:“大人这样说,便是怀疑末将了。”   吕骥道:“燕将军去的时机的确太赶巧,本官合该问一问。”   燕崇不避不讳:“是我吩咐张桓带兵前往北山口的,若不是被一个小太监拦住,我自己也会过去。”   本就沉肃的堂中闻声寂静了一瞬,燕崇继续道:“那里的布置有漏洞,末将演兵的时候发现,去狩猎之前便吩咐手下去查探一下,不想恰巧赶上。”   吕骥紧追不放:“祭祀演兵之后,将军没有随驾前往狩猎,却去了别处,也就是说,陛下出事时将军并不在圣驾之侧,北军营反倒兵围山口,数十只獒犬失控之时,将军是如何未卜先知,才做到的恰巧二字?”   这是硬要把帽子往自己头上扣了,燕崇听出他语中咄咄逼人之意,没有急着反驳,而是转头看了裴骁一眼。   裴骁坐在案后,面色沉郁,只是有一瞬间和他对视,微微颔首,又垂目下去。   燕崇轻笑一声,道:“北山离驯兽场不远,地势陡峭,守备不该如此薄弱,那样大的疏漏,实在让我看不见也难,演兵之后,本想当即便过去处理,五皇子过来让末将教他投壶,殿下跟前的城公公也来劝,末将便派张桓先行前去,期间末将想提前离开,却被城公公拦住,事发后看到张桓射出的响箭才立时赶过去,事实上已经去的晚了,所以大人怕是会错了意,末将所说的恰巧,和您理解的不是同一个。”   他说的自然是从兽口下救出裴骁的事,当时场面一片混乱,扬尘漫天,只有裴肃父子和他三人知晓,看来裴骁是留了个心思,未曾和别人说。   想来是已经有所怀疑,还好。   “太子殿下知道的,是罢?”   裴骁略一展目:“这件事,本宫相信燕将军。”他嗓音沉哑,昨晚一直陪侍御驾,到现在都没睡。   吕骥道:“殿下…”裴骁用眼神制止了他的话,眸间已带微微冷意。   “大人的问题问完,该给末将解惑了,”燕崇口吻变沉,“围场托管之事是大人主动从末将手中接过去的,您是京中出去的老将军,为何布置守兵时会如此大意?”   吕骥道:“本官当然知道守兵该如何安排!那里也派遣了许多侍从御林,只因演兵之时需要那片地方,便暂时腾空了,事发突然,退避的侍兵还未重新规整好,才导致陛下出事时守备薄弱的局面。”   “哦?倒是另一个巧合了,”燕崇不给他任何思虑的余地,“所以大人为何要将那里辟为演兵之地,还是有有心人知道末将演兵时发现不妥当之后一定会带兵前去处置,好以此造成大人方才质问末将的‘恰巧’?”   他游刃有余,吕骥脑后一凉,才反应过他前头都是在给这句发问铺桥,而自己看似占着主势,实则已经掉进了他挖的坑里。   他气得胡子发颤,只能反驳:“事出巧合,本官如何未卜先知?”此话一出,却惊觉自己一开始质问燕崇的话给推翻了。   燕崇眸若深潭,透出让人喘不过气的压迫之意:“末将相信巧合,不相信一而再再而三,除非不是巧合,是阴谋。”   吕骥拍案而起:“你!”“太尉安坐!”裴骁冷冷喝断他。   就在这时,刑部中人来报,在獒犬吃剩的肉里发现了其他东西,掺的是什么尚不得知,太医正在查验。   “兽场的役人可都审过了?”   那人道:“正在审。”   裴骁沉声道:“一个也不准漏,明…两天之后本宫要见到结果。”   那人领命下去,裴骁手揉揉眉心,一副疲累烦闷的模样,摆摆手道:“今日先到这,各位大人先回去吧,本宫还有朝事要忙。”   在座的人都站起身,陆续退了出去,半晌,李元进来道:“殿下,燕将军让奴婢捎来一句话,他说,小城子虽是您身边的人,但此事与他有关,最好…”“审。”裴骁指节撑在眉间,又添上一句,“单独隔离开,不许任何人探视,严审。”   ...   “竟然被刑部的人拿到了剩下的饲肉,你的人是怎么办事的?”   手下看了眼对面脸色阴沉不定地吕骥,声音绷的十分紧:“大人明察,属下的确吩咐了将饲肉提前清理干净,为何会被查到,围场中的人都被扣下了,属下还不得而知。”   “不得而知?”吕骥声音陡然拔高,手中杯盏随之飞了出去,正砸在手下身上,茶汤淋淋漓漓泼了他一身,“证物都落在刑部手里了,你告诉本官不得而知?”   “大人息怒!”手下趴伏在地上,“虽是如此,那些人绝不会牵连到您,如果他们还想保住家人的话。”他略微抬眼,“属下每次做事,都提前分了蜡丸。”   吕骥的面色这才稍有缓和:“那个中官呢?”   “属下也敢保证。”   吕骥略一颔首。   其实本不必太担心那个小太监,毕竟是太子跟前的人,若他的罪行被抖出来,太子的声誉也会受到影响。   “大人放心,那些东西是乌斯藏的秘药,即便被刑部得了去,宫中太医久不出京,眼界有限,很难探究其药理,况且那药若不妥善存放,不过三日便会消于无形,不等他们探出端倪,所谓证物早就自己不见了。”   吕骥道:“可殿下只给了刑部两日时间,我给你一天,把尾巴解决掉。”   手下领命而出,吕骥脊背往后一靠,陷入沉思。   吕骥做这件事,自然是为了他的女婿太子,也为自己。   太子内敛深沉,虽不强求成为圣君,但有守成之才,天下初定,在裴肃这个开疆扩土长驾远驭的帝王打下江山之后,需要这样一个人来让海内休养生息。   朝野中包括皇帝在内的任何人都是这样想的。   可他知道,裴骁这五年来,一直在不动声色的揽权,他有轻易不为人知的野心,不然也不会和吕家结亲,而吕骥因为前任皇帝遣出京畿多年,不得势的苦闷长久积压,他也有。   他亦知道,裴骁对裴肃其实一直心怀不满,这时强势的皇帝便成了一个阻碍。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裴骁并没有监国掌权之后的快意,反而十分震怒,像是当真要彻查这件案子了。   吕骥抚摸着茶壶,冷笑了一声,皇室父子之间哪有什么真情,当年裴胤为了上位对待先帝的手段,他可是见识过的。何况没有证据,谁都不能拿他怎样。   他手指在壶盖上敲出一个个拍子,将提起来的心按了下去。   ...   彼时已然夜深人静,燕崇也回到了府中,沈元歌在给他换药,边道:“幸亏不是夏天,不然你成天穿着将服东奔西跑的,指定要化脓了。”   燕崇笑眯眯道:“夫人放心,我会注意的。”   沈元歌把玉棒擦拭干净,在他额角敲了一下:“还说嘴。”   燕崇只是笑,身后看不见的尾巴摇啊摇。   沈元歌将东西收好,扣上药箱时,状似无意地问他:“陛下如何了?”   燕崇道:“性命无虞,只是…”沈元歌抬眼:“什么?”   “头上伤势很重,还在昏迷,太医们都束手无策,目前只用药吊着,也不见成效,不知何时才能醒过来。”   沈元歌蹙蹙眉,并非是她看轻,如今宫中太医能称为圣手的实在寥寥。   不管怎么说,只要能保住性命,便还有盼头。   她叹了口气,收敛好心底涌上来的莫名情绪,平声道:“陛下若昏迷的久,太子必然上位,哪怕不上位,待他醒过来,朝堂应该也已经变天了。”   燕崇道:“你在担心什么?”   沈元歌唔了一声,没有回答,燕崇揉揉她的头发,把她揽进怀里。   “若是陛下状况实在不好,我想试试联系一下阿露,也许她愿意帮忙。”   燕崇道:“我已经让张杨暗中去找他们小两口了,獒犬失控是被人下了药,太医署那帮闭门造车的郎中实在靠不住,现在都摸不出头绪,白姑娘天南海北走的多,兴许知道。”   沈元歌点点头。   第二天本是休沐,只是还不到五更,燕崇便悄悄起身出了府,到营中时,张桓已经在那里等着。   他看了过来的人一眼:“吃的什么这是?”   燕崇道:“姜枣酥,元歌昨天做的,过来的早,还没吃饭。”他边说着,边唤过一个小兵让他去盛碗汤过来。   张桓眉梢挑挑:“府上又不是没下人,你让他们给你现做一顿很难?”   那厢煞有介事道:“兴师动众,会把元歌吵醒的。”   张桓:“…啧。”   燕崇眼角弯起,嘴巴没停,吃一块说一句:“饲肉那事,你反应还挺快的——太子没把时间说死,留了两天,我已经让兆麟把从那个太监身上搜出毒丸的事情散出去了,犯案的人坐不住,咱们今天晚上就动手。” 第87章   事发后,吕骥的人的确派了手下去清理兽场,只是慢了一步,张桓听闻是獒犬失控后,立时便想到有人在食料中动了手脚,当即遣兵去将兽场围了,这才将证据保留了下来。   张桓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瓶:“太医们查不出这毒的来头,我便暗中拿了一点饲肉过来,咱们军中有苗疆的弟兄,他虽也不知,却说这种药若不妥善安放,不出三日便会消遁无形,教我用肠囊装了,沉在油里,待白姑娘来了,直接交予她看。”   燕崇道:“本可将此法直接告诉太医,只是若太子知道了,日后万一再出现和此次一样的腌臜事,免不得要猜疑到我们军中来,你且自己留着罢,好歹长渊中人他是相信的。”   张桓点头,唇边却现出一抹自嘲的苦笑:“老三总不如先前恣意不羁了。”   燕崇摇头轻嗤:“太子对我心存芥蒂,等我哪天把将印一抛,他爱忌惮谁忌惮谁去。”   热汤端过来,燕崇喝酒般一饮而尽,放下空碗,提了剑前往校场看兵士操练。   当晚月黑风高,燕崇和张桓一身缁衣劲装,悄悄来到了关押小城的牢狱前。   因太子下了严令,周边看守很紧,暗夜里篝火点点,不时又巡兵穿行而过,只是二人身手不凡,一路潜行而至,竟丝毫没有被守军发现。   燕崇落在高耸檐角,屈膝落定,几要与黑夜融为一体,俯视之下,整座牢场一览无余,他瞧着下头戒备十足的守军,低低一嗤:“我早说这帮少爷兵不行,两个大活人闯进来,他们仍然巡视的煞有介事一如往常。”   张桓笑道:“来的可是三爷啊,任谁能防得住。”   燕崇道:“所以保不齐姓吕的手下也有和咱们一样的人物。”   其实这桩案子,两人眼明心亮,吕骥莽将出身,手法并不高明,太子定然也有所怀疑,所以才将小城单独关押,不让吕骥沾手,反而暗中交给了燕崇看顾,只是证据空悬,无法定罪,即便落实罪名,太子会不会碍于私心和吕骥身份压下来,也未可知。   一路潜行过来的途中,两人已经摸清了牢场布置和巡兵的规律,高手所见,大抵略同,若对方当真能躲过守军防守,路线和他们走过来必然差别不大。   燕崇等的无聊,期间还磕了几枚炒瓜子。   二更时分,两队巡兵交接时,浓重如一方松墨的暗夜里,高墙上隐隐有黑影一跃而下,贴着墙根翻过拒马桩,借巡兵接班的空挡,灵蛇般避过重重耳目,直取旁侧高窗。   张桓眼前忽地略过一道凉风,定睛瞧时,檐角空空落落,燕崇已然没了踪影。   那两人一前一后,兔起鹘落般翻入牢中,不多时,甬道深处传来激烈的打斗声。   看来是用不着自己帮衬了,张桓将套在外面的缁衣一剥,身着武官装束,跃下高檐,当空打了个尖锐无比的唿哨。   燕崇已同来人交上了手,一时间竟不分上下,牢中铁杆都断了好几根,杀气腾腾,无人可近,以至于张桓带兵围上来时心焦不已,短弩举起来又放下,眼前残影交错,根本没有插手之机,几十回合过后,那人终落了下乘,被燕崇一掌拷住,铁杆随之被他踢起,直钉对方膝盖。   骨头碎裂的声音传来,死士惨嚎一声,险没晕过去,燕崇眼疾手快,咔哒卸下他下颔,口中吐出一枚毒丸。   燕崇反手捏住,却不意对方袖中银光一闪,一支长针从袖口窜出,燕崇眉锋一蹙,想去阻止,奈何银针细小,他左手残疾未愈,无法合拢,根本捏不住,不过瞬间,尖针已然扎入那人手腕,皮下经络迅速变黑,脖颈一歪,瞬间便没了气息。   燕崇微怔,扯开他的缠袖,发现那人手肘上装了一个小小机关,即便被人控制,扣动手指也能立时自裁,燕崇皱眉,将死士丢下:“废了。”   张桓上前查看,一拳捶在墙上,懊恼道:“真是防不胜防。”   燕崇垂目不语,张桓道:“现在怎么办?”   燕崇将毒丸抛给张桓,瞥一眼牢中抖如筛糠的小太监,道:“交给太医,查查和从他身上扒拉出来的是不是一样。”   他掐住死士的脸,端详片刻,微微眯眸:“死人身上未必挖不出东西,毕竟一介手下,和我们身手相当的并不多见。把他带给太子瞧。”   碍于兵士在场,他没有和张桓多说。   太子和吕骥关系匪浅,许多事都在一条船上,吕骥手下这样拔尖的死士,他未必不知道。只是事情到这地步,还能不能见光,实在很难说了。   燕崇吐出胸臆间一口烦躁的郁悒之气,站起了身。   ...   次日,裴骁出现在刑部,燕崇观察着他掀开白布时脸上一闪而过的表情,心里有了底。   和张桓一同走出来,燕崇问他:“白露那边有消息了吗?”   张桓道:“张杨昨天半夜来了信儿,白姑娘正在苏杭游山玩水呢,本不想应的,只是涉及皇上和朝堂安稳,现在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燕崇略一颔首。   张桓似有惑然之色,忍了下去,直到进入帐中,才对燕崇道:“太子怕是看出来了,那分明就是吕骥的人。只可惜没有留下活口落实证据,不能光明正大地处置了他,就算白姑娘来了,查清楚那药什么腌臜东西,又还有何用?”   燕崇心里门清:“凶手昭然若揭,处不处置,皆在太子一念之间。至于白姑娘,若能让皇上早日醒转,总也是好的。”   张桓手拍在膝上,嗐了一声。   燕崇拿起一卷兵书,卷成纸筒,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案棱上,他在想倘若此事放到五年前,自己会不会在猎场上就已经把吕骥给砍了,尚未想出结果,神思却莫名的一转:“对了,舅舅呢?”   陈昂秋狝前便已经挂印辞官,恢复了白身,没有再入过军营,近来燕崇忙的连轴转,已经一连几日没有见他了。   张桓不由得笑了:“左不过在府里含饴弄孙,比咱们安乐。”   燕崇十指交错,搭在下巴前:“那就好。”   当夜他回到府中时,白露和沈元歌说话的声音从窗中传了出来。   白露口中还说着在苏州吃的松鼠鳜鱼:“味道当真不错,几个月我嘴巴都养叼了,元歌也是江东人,会不会做?教教我呗。”   杨老五呵笑道:“元歌别理她,她分明是假借拜师之名来蹭你的饭。”   白露转脸怒瞪过去,正瞧见推门而入的燕崇。   沈元歌问他:“事情可明了了?”   燕崇将披风摘下,随手搭在木施上,将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白露唇角笑意凝固,叹道:“身经百战的皇帝,没有马革裹尸,反倒在自己人身上栽了跟斗。”   房中沉寂了一瞬,白露站起身:“天色不早,我要去睡觉了,明天一早可能进宫么?”   燕崇道:“自然,明日我与你同去。”   一别数年,白露的医术相比从前更加精进,给裴肃查看过之后,花了半个时辰施针,才将守在外面的人放进来,第一句话便让众人的心安放回了肚子里:“能醒。”   裴骁上前一步:“姑娘可否给个确切的时间?”   白露道:“颅内积血没有及时化净,疗程必然会拖长,即便我每日都来施针,也不会一蹴而就,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罢。”   燕崇想起她在北疆给自己诊治时的一贯作风,心下一松,侧身转向杨老五:“也就个把月吧?”   杨老五面色凝重:“你不是陛下,此时的白露,也不是彼时的白露喽。”   燕崇:“……”   白露翻了翻太医署近来的记档,不由得蹙起眉头,裴骁察出她的异色,心头便是一紧:“可有不妥?”   白露道:“没有,反而是太妥了,如此小心谨慎,难怪收效甚微。”   “太医为皇上诊治,唯恐伤及龙体,只敢进温补之药,虽是妥帖,可经络中积淤不通,何时才能使人醒转?”白露提笔,将药方改好,把库药册子翻完,道,“缺了一味杛明。”   有个太医道:“杛明库中是有的,姑娘怕是看漏了。”   白露道:“我要的并非经炒制或晒干之药,杛明对化散络淤有奇效,但务必要以鲜株入药,不然效用则大大削弱,倒还不如旁的普通药材。”   杛明中原少有,在北边一些高山崖壁上也许还能碰到,因成药效用不显,所以被众太医忽略了,如今已入深秋,入冬后百草俱枯,得赶紧派人去寻。   白露道:“在长门关时我曾在山上见过这味药,如今应当还有,我要给陛下诊治,抽不出时间,诸位有谁愿去?”话音才落,一旁陈昂立时便应道:“我认得此株,便让我去长门吧。”   燕崇微怔:“长门山势曲折,如今天气渐凉,舅舅身骨不好,还是…”   陈昂摆摆手打断他:“在场诸位各有各的忙处,唯有我这个老头子无所事事,便让我去几趟又何妨?” 第88章   陈昂对裴肃受伤昏迷一事一直心有愧疚,倘若当时他未曾提前将歇,而是守在御驾旁侧的话,兴许事况便与如今不同,如今既有弥补之机,他焉能坐视不理?燕崇见他如此,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道:“舅舅带两个药童一同去。”   陈昂一口答应。   待其余人走后,裴骁对白露道:“姑娘愿意来为父皇诊治,本宫十分感激,只是关于父皇,本宫还有一事相求。”   白露道:“殿下请讲。”   裴肃立于龙榻一侧,道:“父皇能醒来是个好消息,他的伤情本宫会挑一个合适的时间告知百官,但是在这之前,希望姑娘不要将此事向外人透露,以免被有心人探查,生出不必要的麻烦。”   白露看了裴骁一眼,点头应了:“自然,我来只为诊病,其他事情与我无关。”   裴骁道:“如此,本宫先谢过白姑娘了,”他转向对面,“本宫相信众太医也能三缄其口。”   他语气中隐含压迫之意,太医们连连俯首应是,得到准允后,方陆续离开内殿,白露也走了,裴骁挨着龙榻坐下,将尚在昏迷中的裴肃望了半晌,眸色益深,一阵难言的沉默过后,他才吩咐道:“李元,给朝中品级高的宗族大臣透露消息,就说父皇伤重,长渊白姑娘也一筹莫展,只怕醒转无望,再召吕太尉申时后来甘露殿。”   李元一听,不由得便往那方面想,可真要夺权,为何要吩咐皇帝的贴身太监?他脸色几番变幻,本能地脱口道:“殿下…”   裴骁挥挥手,不容置喙:“你只管去。”   ...   长门关离京城算不得太远,乘车两天一来回,骑马还会更快些,药材既要新鲜的,少不得要多跑几趟,陈昂甫回到府中,一刻也没耽搁,和春菱交代好此事,当即收拾好行囊,带上药童便去了长门。   距宫门下钥还有半个时辰时,吕骥依诏进了甘露殿。   裴骁就坐在殿内,面前的案上摆着一壶酒并几碟小菜。   吕骥已经从李元那里听了消息,见到此番景象,心中忐忑便去了几分,想来他就算有所怀疑,也默认了自己给他们铺路的此种手段,遂上前行礼道:“臣见过殿下。”   裴骁以手支颐,不知在想些什么,闻声方转过头,看到吕骥,道:“大人来了,不必多礼,过来坐。”   吕骥照办,坐在了他对面:“不知殿下此时召老臣来,所为何事?”   裴骁道:“父皇的伤情,想必大人已经知道了。”   吕骥眼皮一跳,抬目却见他脸上唯有郁悒之色,叹道:“天有不测风云,圣上龙体欠安,老臣也心有戚戚,不过有殿下监国,今后朝中之事由您代理,也算是我大昭之幸。”   裴骁微微颔首,提起玉壶,给他斟了一杯酒:“本宫年纪尚浅,突然掌管朝事,未免力不从心,大人不仅是老臣,更是本宫的岳丈,许多事情,还亏得大人教导。”   吕骥连忙道不敢当,裴骁忽地笑了:“这有什么当不得的,话说远些,若父皇长久不醒,本宫日后承位,大人便是国丈,定邦辅国还不是指日可待么。”   吕骥未料到他会说的如此直白,裴骁举杯向他:“本宫也想知道,真到那一日会是何等情境。”   吕骥初进来时还悬了一半的心彻底放了下去,心道皇家父子情分果然淡薄如纸,所谓父慈子孝在权势跟前根本微不足道,裴骁先前所作所为,不过是为自己制造声势而已!想到此处,仿佛自己大展宏图的日子就在眼前,做出来的悲悯之色不觉一扫而光,道:“殿下放心,臣定尽全力辅佐殿下,稳定朝局!”   他说的豪气干云,只看见裴骁唇边客气的三分笑意,却没注意到他眸中隐藏的七分寒凉,将盏中酒水一饮而尽。   裴骁也将酒水饮了,杯盏放下,将话锋一转:“既然说到父皇,有桩事情,本宫便不得不提一提——昨天燕将军在关押小城的地方截住了一个死士,可惜那人自裁的太快,没有留下活口,只得到了一颗毒丸,”他将手伸入袖中,拿出一个拇指大的小匣,打开来,一颗丸药躺在里面,只是已经去除了外面包裹的蜡衣,“本宫已经派人查验过,这一颗和当初从小城身上搜出来的毒丸,是一模一样的。”   他坐回去,脊背往后一靠:“不幸,那名死士,本宫面熟,是您手底下的人。”   吕骥反应何其之快,立刻听出裴骁话中所指,即便太子默认他的所作所为,这事也绝不能承认,当即矢口否认:“老臣不知此事!”他双目迅速一轮,“那人定然是和太监小城一样,不知听了何人指使,背叛主上,他是殿下身边的人,您应当能理解老臣!”   裴骁唇边笑意敛去:“这话不对,被底下人背叛的滋味,本宫拜大人所赐,已经尝过了,大人还没有。”   态势忽而翻转,吕骥脊背竟冒了一层汗,不知是不是太过惊悸的缘故,心口竟一阵绞疼,他道:“殿下,即便您要定老臣的罪,也需凭证据…”他话音戛然而止,痛苦地捂住了胸腹。   “本宫不信证据,   只信事实。”   裴骁站起身,俯视上吕骥不可置信的双目,拿起那颗毒丸,转了转:“本宫得到了两颗丸药,手中却只有这一个,大人觉得另一颗在哪里?”   五脏六腑如被搅碎一般,吕骥浑身颤抖的倒在地上,牙关紧咬:“为什么…老臣都是为了殿下…”   裴骁怒而质问:“为了本宫?本宫承认,当初和吕家结亲便是想掌握军权,你当为何?不过三十年因武将拥兵自重,龙椅上的人数立数废,江山几无宁日,就连父皇也是因麾将拥趸才得以夺回大统,如今父皇旧部将领是忠心耿耿,可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乃至他们的后代又会怎样?所以本宫不得不提前提防、集权,以保日后安稳,但本宫不是为了谋权篡位!”   他蹲下身,冷冷瞧着吕骥逐渐涣散的双眼,“更何况,并非所有臣子都忠心不二。父皇赏识你,把你从冀州调回来委以重任,你不知感恩,却因野心谋害君主,本宫已是储君,何需你多此一举,父皇乃本宫生父,乌鸟尚且反哺,你陷本宫于不义不孝之地,回头竟说是为了本宫?如此狼子野心,本宫岂能容你在身边?”   吕骥眼睛还大睁着,因为疼痛蜷成一团,口中漫出乌血,裴骁面露厌恶地站起身,拉开内殿房门,唤李元入内:“吕大人惊悉圣上伤情,伤悲忧虑过度,竟猝亡于殿中,东宫感喟,赏家眷白银千两,送其归乡厚葬,太尉职务,暂交内阁和兵部分而代理。”   第二日消息传出,朝野无不震动。   兼有宗族作证,吕骥猝亡当日,距离李元传递圣体欠安的消息不过数个时辰,且当日太子曾召吕骥入宫面圣,的确是说不出什么,也只有这么过去了,可没过两天,宫中又传出消息,长渊白露再次施诊之后,钻研出了妙法,可保证陛下圣体无虞,假以时日便可醒转,众臣欣慰之余,对吕骥又是一番感叹。   燕崇知晓此事时,并没有多意外,只在无人时曾对张桓道:“此案涉及皇上,太尉下面又牵着兵部和御林,在皇上还未醒时彻查,必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所以即便知道吕骥犯的是诛九族的大罪,也不能深究,不然只会引得朝廷动荡,太子是为全局考虑,不过未曾循私做保,直接处置了他,也算给上下君臣一个交代了。”   可裴骁将其大半职权都转交内阁,给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白露已然断定,裴肃至少三个月才能醒来,国不可一日无君,裴骁开始代圣上朝,并着手处理太尉死后留下的空缺。   直到朝廷新派的官员来到北军营,燕崇终于看清了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   面前人一身绛朱官袍,头上簪着通天冠,下颔垂有三绺须,大袖恨不得耷拉到腰上,胸前一团麒麟花里胡哨,丝毫不觉得自己不文不武怪里怪气,手里还摇着一把羽毛扇恨不得冒充诸葛亮,不用他张嘴,燕崇一眼就看了个明了,这人铁定没闻过硝烟味,是块不知道从哪拎出来的大头巾。   燕崇眉锋微蹙,把文官分派到军营来,裴骁是对武将忌惮到了何种地步,现在便要推行以文制武?   且他上朝时尚不知此事,下午这人便到了营中,毫无疑问,还是先拿城西北军营开的刀。   燕崇向来不大着意于朝中人情世故,尚不知此人姓甚名谁。   来人文绉绉道:“老夫姓侯,名秉,字昆航,兖州山阳人也。”   燕崇还没应声,便听身后嗤地一声,却是张杨忍不住笑了出来,余光瞥见燕崇,忙收敛了神色,按捺着道:“敢问侯大人贵庚?”   听侯秉道四十有五,张杨:“才四十来岁就自称老夫…”   燕崇唇角也动了动,又听见张桓训他弟弟:“无礼,人苏东坡三十多岁就聊发少年狂了,你置喙什么?”   张杨:“…是是是。”你年纪大你说什么都对。   燕崇懒怠管那哥俩,冲来人简单抱拳:“燕崇。”他扬手向侯秉打了个姿势,“请。”   北军营乃帝京兵防主力,不管有没有私人恩怨,裴骁意欲改制,要说服众人,此处自然首当其冲,只是首将燕崇还沉得住气,军中将士却已经对文官入帐多有不满,侯秉于军务诸事是个实心儿的门外汉,为人又老派迂腐,吃喝住行穷讲究,一件事来回好几趟处置不利索,在雷厉风行的一众丘八们看来尤其不能忍,终于在一件小事上爆发了。 第89章   原不过是为着一顿午膳。   这日给侯秉做饭的伙夫染了风寒,不好入厨,侯秉的午饭便换了个小兵给他端上去,刚把食盘放到他面前,那厢便道:“位置摆反了,饭食在左,汤羹在右,带骨肉放在净肉以左,没有净肉,也该稍往外摆些…”   全军营的人都知道侯秉事儿多,不然也不会单挑出个厨子来伺候他,小兵低着头听他说完,将食盘转过来,重新摆好,竹箸递上去,侯秉啧一声道:“首尾还是反的。”   小兵耐着性子把竹箸掉个头。   侯秉舀了勺汤入口,皱了皱眉,道:“方才教你规矩,耽搁了功夫,汤只有五分烫了,再给本官盛一碗来。”   小兵额角青筋跳了两跳,将汤碗接过来,重新跑一趟又给他换了一碗。   一碗汤端回来,这位大人终于肯动筷了,不想才入口,不知嚼到什么,眉头又是一皱,就着手绢吐出半口饭:“这怎么还有沙子,米都没淘净,岂能入锅?”   小兵不耐地嘟囔:“军中人多,一顿饭耗几百斤米,时间紧着,谁能那么细致?”   侯秉也不乐意了,将筷子一放,肃穆道:“你是如何跟本官说话的?夫子有言,‘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顿饭如此粗糙…”“你到底吃不吃?”小兵终于按捺不住,粗着嗓子来了这么一句。   侯秉睁大眼,手指着他:“你…”小兵端起食盘转身就往外走:“不吃拉倒,有那闲工夫自己做去,我们可没空听你在这儿叨叨。”   “放肆,你是哪个营里的?你给我站住!”侯秉气地拍桌子,小兵头也不回,侯秉喝道,“来人,把他给本官押回来!”   外面有两个守门的兵士,早听见了房中侯秉的一番说教,见小兵出来,实在不想管这事,摆摆手让他快走,转脸却见侯秉自己迈了出来,横加训斥:“尔等身为守兵,竟也对长官的命令不理不睬,还有没有半分尊卑之心?”   他这一开口,势必又引经据典地扯出一番宏论,三个兵士挪不动地儿,险些没被他的口水给淹了,附近兵士听见动静,免不得过来瞧瞧,其中有个百夫长看不下去,道:“大人稍安勿躁,一顿饭食罢了,卑职差人到城中给您重新买一份如何?”   侯秉凛然:“本官若在军中吃酒楼饭食,岂不成了贪图安乐之人?”   “那你他娘的到底想做甚?”守兵被他这句话彻底惹火了,霍地站起身,“打你来到军营,成天就知道横挑鼻子竖挑眼,为着点鸡毛蒜皮差使这差使那,废了多少正事!你当军营是你家呢?你当营中弟兄都是你府上捏肩揉背的小丫鬟呢?这里是操练御敌的地方,要讲究回家讲究去,别找错了地儿!”   一番话噼里啪啦地砸出来,落地之时,四周一片寂静。   侯秉也懵了,片刻后,周围兵士中的“就是”声此起彼伏。   掺和的人一多,事情就大了。   侯秉气得胡子手指都在打颤:“你们,你们这是要造反了!来人,送老夫入宫,老夫必要将此事禀报殿下!”   来什么人?附近没一个听他的,全都怒目而视,恨不得把他扔出去,唯有外头两个跟他过来的仆人往里挤,可身子板如何同兵士们相比,根本进不去,急的直打转。   场面越发嘈杂时,外头忽地传来一声威喝:“闹什么?”   众人纷纷回头,看见燕崇手按剑柄站在场外,一双鹰目冷冷扫视向这里,不怒而自威:“军中规矩还要不要了?在这里聚众胡闹!”   兵士们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燕崇看向小兵:“怎么回事?”   侯秉气势顿时增起几分,扶正方才被挤歪的通天冠,道:“燕将军,你的兵…”   燕崇道:“大人稍安,容末将听他说完。”   侯秉只能停住,燕崇听小兵把事说了,沉着脸道:“侯大人才来军营,一时不能适应也是有的,你们身为下属,却以下犯上,顶撞长官,马上退下,一人领二十鞭子,到禁室面壁去。”   三人闻言都站起身,侯秉道:“慢着,本官可允你们走了!”闹一通事,连名讳都没留下,日后还怎么追责?   燕崇上前一步,挡在他面前:“属下没有规矩,是本将管教不严之过,大人有什么话,尽可同本将说,无谓同三两兵卒纠缠不清。”   侯秉道:“将军这是赤裸裸的包庇!本官才来几天,军营就出了乱子,殿下选中北军营,派老夫前来分管军中事务,也是信任将军,今日之事,老夫必要上表,给殿下说个清楚。”   燕崇不卑不亢道:“上表与否,大人自己斟酌。有件事末将还需和大人算一算,除去早膳和夜宵,这几天大人每日午膳要用去半个时辰,比旁人多出两倍,是本将的四倍,午后日入即归府,未批完的文书不许旁人沾手,积压总不少过十数封,本将说的可对?”   侯秉:“本官…”“我燕崇是个糙人,箪食瓢饮惯了,不懂大夫们礼仪周全的细致吃喝,只知道战场形势瞬息万变,错过一刻则胜败颠覆,管理军营也是如此,倘若将领人人都如大人这般慢条斯理,久之上行下效,军中便会起懈怠之风,这个责任,大人你可担的起?”说到此处,燕崇话音加重,“本将不管大人先前在礼部为官时如何度日,既来了军营,那就劳烦您降贵纡尊,别抓着个人微末大做文章,把作息调整好,公务处理妥当,不要再挑战我的耐心。”   燕崇说完,向他颔首,转身离去。   侯秉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一口气堵在心头上不来下不去,将大袖重重一甩,回了房中。   张杨在他身后道:“那老头如此迂腐,可能听得进去?”燕崇负手而行,眉锋微蹙:“夏虫不可语冰,但求能让他安生几天。”   张杨气闷的很:“才太平没几年呢,整出这么些幺蛾子来,你说他们是不是吃饱了撑的?”   燕崇脚步不停:“回帐罢,事多着呢。”   果然没两日,燕崇就被裴骁召进宫中约谈了。   侯秉弹劾他的那封折子就摆在案上,裴骁也不避讳,直接递给他瞧,燕崇扫了两眼,无外乎说他居功自傲、包庇属下,没有容人雅量之类,除此之外,还有张桓几人上表反对文官入营的折子,字里行间无疑是偏向他的,裴骁道:“燕将军如何说?”   燕崇将折子放下:“殿下派他入营时,就应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裴骁道:“文臣武将大多势如水火,本宫料到了,北军营只是个开始,本宫将侯秉派去将军营中,就是希望将军能处理好这件事,给之后的军营做个榜样。”   燕崇道:“玄甫之乱便是各地军阀割据混战的苦果,要保证江山内部安稳,以文驭武乃大势所趋,末将没有异议,但殿下从现在便开始改制,未免操之过急。”   燕崇的态度,令裴骁微微有些意外。   本以为他会维护手中军权,没想到却是直接肯定了自己的做法,且话中皆为朝廷考虑,竟像没掺杂半点私情。   “本宫洗耳恭听。”   “陛下登基五年,北疆各部蠢蠢欲动,中山割据称王,尚未收复,江山未稳之时,兵防宜强不宜弱,宜养不宜制,何况如今朝中除却新士,大多文官都是前朝延续下来,自身弊病未除,如何典兵?安内攘外,若不能一举将外敌完全击溃,则要缓缓图之。”   前面还好,最后一句话却让裴骁变了眸色:“你是在提醒本宫,此时应当放权于军?”   燕崇:“是。”   裴骁站了起来:“燕将军好大的心胸。”   燕崇直视上他的双目,不躲不闪:“与任何人都无关,末将只是就事论事。”   殿中寂静了一瞬,裴骁两手按住案面,似乎想从他坦然而英肃的面容中看出什么,半晌,才道:“就事论事?但愿如此,你说了那么多,现在也让本宫告诉你一个道理,身为大昭的将军,不论在战场上有多么所向披靡,多令敌人闻风丧胆,回到朝堂之中,必须收敛羽翼,时刻记住‘息事宁人’这四个字。”   裴骁说的是实话,在这帝京中只有学会息事宁人,才能处理好文官入营带来的那一摊子烂事,才能少一些猜忌提防,坐稳这个功勋和白骨累积起来的将位,守好他和元歌的家。   可这何曾是他?   燕崇眸子微微眯了一下。   不待他回答,殿外李元进来道:“殿下,突厥使者已经抵京,在驿馆安住下了,殿下可要安排接待?”   ...   时间赶的巧,燕崇和白露是一起出宫的,两人打马而行,白露道:“对了,我给元歌开了张药方,没带在身上,你给捎回去吧。”   燕崇眼皮一跳:“什么药方?元歌没有生病啊。”   白露嗤一声笑道:“没有,你别担心,调理身子用的罢了。”   燕崇这才放下心来,同她一起去了现在的住处。白露因是代表长渊来为皇帝诊治,没有住在京郊隐院,也没有借住燕府,以免旁人说长渊与燕府往来过密的闲话,此时和杨苻茗在驿馆一同住着,两人还没到,先听见了前路上传来的呼喝退避之声。   燕崇抬目望去,只见通往驿馆的官道上行来一队人马,为首的是一个高大魁梧的胡人,手持使节,身上却无端透出一种目空一切的倨傲之感,驾马朝此处驶了过来。   一队人马过去,耗费了许长时间,白露望过去,轻笑了一声:“这突厥出使大昭,怎么还趾高气昂的?”   燕崇面色沉凝:“总有原因。”方才那使者眉间神色,除却倨傲,还隐藏着几分嚣张之态。   据上次大败突厥已然五年光景,北疆游牧部落之间政权更迭频繁,他身为京中将领,许久不理边关事,发生了什么,都不好说。   燕崇留了个心思,想寻机会派人去查探一番,不想手下还没动身,长渊在北疆的人便飞书传来了消息,登时如平地起风雷,打破了表面的平静。   密信中说前突厥可汗去年初时便已无故亡逝,幺子继位,其实已经沦为傀儡,将领莫蠡手握实权,是个野心勃勃之人,年前吞并了两个西域小国,和北疆六部亦有勾结,此次来使,只怕不是为了向大昭示好,目的叵测。   萧家军的斥候来报,仲秋末时胡使便已经行入大昭国境,不知为何中途停留了一段时日,虽表面看来只是减缓了行程,但实际上来使队伍中有人又秘密遣返回了突厥,而那段时间,和裴肃出事的时日正好吻合。   “我说那帮胡佬儿来一趟怎么慢的像龟爬,感情是在这等着撒!”付岩来给燕崇传信时义愤填膺,一脚蹬着凳子,“打着来朝的名义来向我们要岁贡,分明是瞧着陛下还没醒,朝廷群龙无首的当口趁火打劫!”   燕崇因为上次的事被责令思过半个月,招待来使的宫宴便没有出席,听到这话,眉锋蓦地一蹙:“什么岁贡?” 第90章   付岩把腿放下来:“那来使说,突厥有意面南称臣,但要大昭每年缴银绢各三十万,才能保证边关安宁。”   “放屁!”燕崇登时大怒,脏话都骂出来了,一手将茶盏拂在地上,跌成了八瓣,砰地一声脆响,付岩吓了一大跳,“三哥莫急,听我说完,太子本为表朝廷容宥,命礼部尽心接待,不想提出这一茬来,他也十分不豫,并未准允,让人打发回驿馆去了。”   燕崇压抑着怒气将长渊密信抛给付岩:“你不知原委,突厥莫蠡同北疆其他六部暗中早有勾结,你当他哪里来的底气向大昭要岁贡?这次派使者来,不过是个起端,倘若朝廷应了,其余六部也会接踵而至,岁贡便成了无底洞,倘若不应,瞧着吧,说不定明天突厥就会联合六部向朝廷施压。”   其他部落虽不及突厥凶悍,但若联起手来,也够大昭受的。   大昭这只物产丰饶的肥羊,此次面对的远不止一只饿狼。   付岩险些一碰三尺高:“这帮…”他脸憋得通红,找不出话来骂,一拳捶在案上,“那现在怎么办?”   燕崇眉锋已现凛冽之色,咬牙道:“先让白姑娘将密信递给太子。”他说着拿过一封空白奏章,写折子上表。   果然没过两日,使者再次进宫,便递上了盖有七部大印的文牒。   这简直就是威胁的战书了。   朝廷上开始出现骚动,议和与主战两派大臣僵持不下,裴骁态度原本十分强硬,泱泱大国,岂能像蛮夷胡部服软?但燕启在东海平倭未归,武将们没有一个主心骨,兼之先前太子派文官入营整出来的一档子事,燕崇尚在闭门思过,闹的一众将领人心惶惶,谁都不愿意当这个出头鸟,武将这边闷不做声,群情激昂的文官一派声势也弱了下来,渐渐的,议和的声音反倒盖过了其他主张。   裴骁守在龙榻旁看折子,一夜未眠,二十五六的年纪竟生出了好几根白发,从看到白露递来的长渊密信之后,他心中认识其实和燕崇表中所言一样,一旦答应突厥索求,其他部落也会蜂拥而至,届时大昭就会像一块已经撕开一道口子的锦布,轻而易举便能被扯开,而若大昭由此树立了软弱可欺的形象,往后所受掠夺便不止北疆,不说别的,东海现在也不安生呢。   其他官员所言也不无道理,江山太平不过数载,现在并不是交战的好时机,可先行商榷,缓缓图之——又是缓缓图之,裴骁额角青筋直蹦,下一刻便把奏章撕烂扔了出去。   内部安稳可缓缓图之,胡人都把炮架支到大门口来了,还缓什么!   他从小只知裴胤对父皇是如何戒备忌惮的,长大后亲眼见识到了边兵对上个朝廷的反水,虽然自己是胜利的一方,可当自己坐在离龙椅那么近的位置之后,便开始对失败者的下场胆战心惊,越来越猜忌多疑,却没注意到裴肃是如何坦诚待下,反而将旧部的忠心当成了理所当然。   裴骁心里纷乱至极,目光转向龙榻上尤不省人事的裴肃:“父皇,若您此刻醒来,会怎么做?”   他将几封主张议和的折子挑出来,未曾朱批,直接发了回去。   裴骁的偏向已经很明显,那些官员讷讷不敢言之时,边关发来急报,北疆联军压境,这似乎是七部给大昭下的一道最后通牒,朝廷再次物议如沸。   “此时不应胡人,边关即刻便会开战,圣上尚在昏迷之中,战事宜缓不宜急,臣恳请殿下三思,待圣上醒转再商议北伐不迟啊。”上奏的是一个鬓发花白拖着胡子的老臣,颤颤巍巍地向裴骁下跪。   “朝中并非无兵无将,当年羌人进犯,甘宁以一抵五,陛下一夜收服云南十数万边兵,如今七部看似联合,不过为利而聚,联盟尚未牢靠,正是击散的最好时机,良将仍在,胜败与否,不在兵将能不能打,而在殿下敢不敢用。”沈兆麟掷地有声,清明双目望向裴骁,郑重下拜,“臣恳请殿下放权发兵。”   他这话何其大胆,几乎是明指裴骁多疑了,侯秉还在记恨先前之事,立时道:“少卿同燕家是连襟,当然会这样说,燕崇数日前还出言顶撞,可见此人反骨,若再放任其前往边疆,少卿如何保证他不会拥兵自重?”   沈兆麟冷哼一声:“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少卿若有宽宏心胸,何必在朝中指派他人,且自己上阵杀敌罢了!”   沈兆麟不可理喻地看着他:“在下不才,然当年武举亦榜上有名,倘若殿下准允,投身军中又何妨?”   “都安静!”裴骁头痛欲裂,厉声喝住他们,“先让本宫想想。”   朝中陷入一片剑拔弩张的沉寂之时,李长连滚带爬地跑进来,哭丧着脸道:“殿下,出事了!”   今天燕崇四更便起身了,本欲悄悄离开,不想沈元歌睡的浅,跟在他后头睁开了眼,见他已经醒来,便找出一身便装与他穿,系上腰带时,听他道:“我今天去军营一趟。”   沈元歌给他系腰带的手停住:“离半个月还有好几天呢——你前日差人递上去的折子可有答复了?”   燕崇道:“若有回应,我也不必跑这一趟了。”   沈元歌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那我给你拿将服去?”   “不必,免得路上打眼,我先去营里点个卯,再到宫中,还不知何时回来,午膳不必等我。”   沈元歌:“好。”   燕崇垂目,握住了她的手,沈元歌一顿,抬目对上他的眼睛,微微笑了下:“不用顾念我,你想做什么就去做。”   燕崇沉默半晌,低头亲了亲她的额:“你再睡会儿。”   沈元歌点点头,目送他离开,燕崇走了两步,忽然又退回来,把她搂在怀里。   “我很快就回来。”   沈元歌抿抿唇,指尖点点他的胸口:“我知道,你快去吧。”   他甫出门,沈元歌跪坐在床上的身形便矮了下去,缓缓舒出一口气,不知怎么,她的心跳变得很快,有点发慌。   燕崇到北军营时天还没亮,兵士们看到他也不意外,自行列队方便他查检,点过兵之后,付岩和张桓上前将长渊从北疆新传过来的密信给他:“昨晚才到,本想给你送过去的,怎么今天就来了,太子那边没事么?”   燕崇边拆边道:“等不得了,若是…”“将军——”声音猝不及防被一道哭喊打断,他转头,远远地瞧见两个人影,朝台上疯跑了过来。   是跟着陈昂去采药的两个药童,燕崇心头一紧,大步走过去:“你们怎么来了?”   两人看见他越走越近,反而跑不动道了,扑通跪倒在地。   燕崇三步并作两步迈到他们面前:“出什么事了?”   药童脸色惨白,眼睛肿成两颗红桃,泣不成声:“将…陈将军他…陈将军他没了!”话毕瘫软在地上嚎啕大哭。   附近闻的声音的兵士顿时大哗,燕崇眸色重重一僵:“你说什么?”   药童被他语气吓的一抖,声音颤的听不清楚,燕崇揪住他的领子,一把将其拎起来:“再说一遍!”   药童面无人色,鼻涕眼泪糊了满脸,一抽一抽的,废了好大力气才将事情说清楚。   前几天他们去长门采药,赶巧挖出了一只人形的何首乌,何首乌被尊为仙药,重达五六斤的更是罕见,陈昂便把它收了起来,想等回来给白露看能不能派上用场,不想被几个胡人的药商给盯上了,陈昂出关后半路劫出来抢要,陈昂性子何其刚强,如何肯应,那几名药商竟直接动起了手,陈昂虽伤后体弱,即便胡人体格彪悍,但收拾他们几个还不在话下,不料对方还有后手,趁其不备从山口冲出了来。   “我们两个都不会武功…本来他们…他们都被将军撂倒了,谁曾想后面还藏着一个…从背后捅了将军一刀…我们、我们把他送到医馆的时候,将军已经…”   燕崇手一松,哭成烂泥的药童砰一声摔在地上。   燕崇只怔怔站着,仿佛被泥塑了一动不动。   良久,他才往后踉跄了一步:“舅舅人呢?”   药童抬手指向营口那辆旧马车,身边接连略过几道凉风。   燕崇发了疯也似冲过去,一把撩开车帘,借着朦胧天光,陈昂心口透出来的血就这么撞进了他眼里。   一瞬之间,张桓和张杨悲愤的嘶喊,药童的哀哀泣声和军队哗然都消失了。   “来人…来人!拿我的剑来!”燕崇忽地转身,双目通红,神色凶骇至极。 第91章   宫中李元跑的气喘吁吁,好容易才把事情捋过来,末了道:“燕将军带着兵,把城中所有的商会和驿馆都给围了!”   朝堂上顿时骚动起来,裴骁眉头蹙起:“什么?”   李元哭丧着脸道:“殿下,那队胡商怕动不得,商队的头领莫查和胡人左当户是叔侄,来使苗然正是当护的部下,同莫查亦关系匪浅,如今莫查知道自己误杀了大昭的将军,已经躲到苗然所在的驿馆里去了,燕将军若动了他们,同突厥关系必然破裂,殿下赶紧去瞧瞧吧!”   裴骁这才神色一僵,霍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京中内城早已风声鹤唳。   陈昂是萧家军和北军营的老统帅,爱兵如子,又是裴骁旧部,云南北上一战中率八万边军大破江淮,和许多将领都是出生入死的交情,在军中威望何其之高,如今竟枉死在一介胡商手中,兵士如何不悲愤欲杀?燕崇一声令下,守军即刻发兵,将京城围得如铁桶一般。   裴骁车驾赶到之时,驿馆所在的长街上一派肃杀之气,兵甲鳞栉,一丝风都不透,根本进不去。   裴骁在李元的搀扶下匆匆下车,只看到一片刺人双目的矛锋利芒。   他脸带怒气,冲冲走过去,锵的一声,两支长矛便横在了他面前,李元喝道:“大胆,这是太子殿下!”   每个人脸上皆是宛若铜铸的悲愤之色,根本不为所动,裴骁怒道:“你们知不知道燕崇犯了什么事?私自调动京城守军,这是等同谋逆的大罪!要是还想你们将军好,就速速放行,让本宫过去!”   周围一片死寂,半晌,路上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之声,却是张桓走了过来,看着太子道:“殿下请吧。”   兵士这才相视一眼,裴骁一把将长矛挥开,大步闯了进去,步子却蓦地一停,张桓身上血腥浓重,后面竟有一串带血的脚印。   越往里走,其间浓重杀意越令人胆战心惊,驿馆前的空地上血水冲刷,躺着十数具无首尸,首级滚落在四处,像是刚被拖行至此处枭首不久,断颈处泊泊冒血,燕崇提着一柄长刀站在血泊里,虽只一身缁衣便装,未着铠甲,犹如浴血杀神,令人望而生惧。   裴骁被眼前血腥场景震慑住,瞳孔猛地紧缩:“燕崇,你疯了!”   燕崇这才发现他,骤然转过头,长刀也随之提到半空,刀锋直指,眉间尽是嗜杀之色,目光却投向他身后的张桓:“谁准你放他进来的!”   裴骁本能的往后一退,张桓神情挣扎,艰难道:“老三…”   燕崇自嘲地一嗤,裴骁已经站稳了脚跟,怒喝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你这是在把大昭往绝路上逼,你给本宫…”“拿下他!”燕崇一声厉喝,早有萧家军的兵士上前,将裴骁挡在了外面,燕崇心中仇恨愤懑尽数勃发,哪里压制的住,锐利视线如电般刺向裴骁:“我告诉你,不斩来使凭的是两国道义,现如今堂堂护国将军,竟被胡人枉害性命!你他娘的就少跟老子讲什么狗屁道理,多说一句,剁了你的舌头!”   他说着愤而转身,大步走向紧闭的驿馆大门。   阶下驿丞先时本还想劝,早被这番景象下的腿酸脚软,眼下看他连太子都不顾,扶着石狮子就瘫了下去,耳膜忽然剧烈一震,转脸竟见燕崇提刀冲门便劈,叫道:“将军,使不得啊——”   里头早已被苗然的人反锁了,尺厚的坚实大门被砍出一道道深痕,门后铁锁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燕崇力道巨大,不过数刀,铁栓竟被拦腰砍断,钢刀也应声断裂,随着大门被踹开打着旋往里飞去。   驿馆中住着许多外地客宾,闻听如此风声,全都门窗紧闭,哪敢露头,唯一处单独的楼阁内尚有动静,正是苗然住的地方。   突厥此次来使,一开始就没把大昭放在眼里,且先前朝廷的软弱之态,更让苗然妄自尊大,莫查早上跑来躲着,苗然本以为不过错杀个人,不是什么大事,不想惹着的却是猛将燕崇,竟不顾自己的使者身份,直接调兵前来发难,暗觉不好,将事情往驿丞身上一推,让他出去挡着,暗里让莫查带着几个亲信撤了,自己紧闭大门,擎等着大昭朝廷来解决。   不料燕崇连太子的面子都一并下了,直接上刀就劈,实在没办法,只好派手下前去开门,才走到院中,半柄断刃带着罡风迎面飞来,直接削掉手下半个耳朵,手下惨叫着蹲在地上打滚,苗然站在阁门前,初见燕崇其人,神色一震,说了一串胡语。   燕崇在北疆作战日久,听出了苗然在说什么,无非以七部威胁,劝他三思,将断刀一抛,铮一声拔出腰间长剑,语气森然:“不用操着鸟语糊弄人,一句话,交莫查还是交首级?”   秋风打过,门外浓重的血腥之气漫进院中,苗然身形一僵,竟不敢和他硬碰硬,只用阴沉的口气道:“不计后果的中原人,你们的太子殿下呢?”   话音刚落,剑风已然扫了过来,苗然悚然一惊,幸而身手绝佳,堪堪避过,仍被那刁钻狠厉的刃峰扫到,左臂刹那间开了花,苗然在突厥中也算顶尖高手,只一招却惊觉自己绝非这个看似瘦削的青年人的对手,而且是真的敢杀自己,捂住伤口叫道:“他不在这里!”   燕崇停下来,冷冷睨着他。   苗然道:“听闻你调兵到这里来,我便让他先行从后面离开了,现在可能已经出了京城。”   莫查自持靠山,向来横行霸道,出了自家边境也是如此,此番到大昭又有苗然出使,更加恣意妄为,兼之陈昂衣着简朴,只当是带着药童还采药的普通老医,谁知竟是才挂印的将军陈昂,当时便吓破了胆,听从了苗然的话,军队来之前带着几个会功夫的随从跑了。   军队早已将内城围住,哪里能放过他去,一行人打算从一处山口溜走时,便被兵士当场截在了那里。   燕崇赶到之时,那里已经经过了一番打斗,几名随从死的死伤的伤,侯秉不知何时找了过来,兵士拦着进不去,扯着嗓子号丧,莫查被绑在山脚下的一颗树上,看着他朝自己走过来,脸白的像个死人,叫道:“你不能杀我!我的后头是莫家,你敢杀我!”   燕崇远远地停了下来,双眸微眯,唤过一旁的传信兵:“付岩还没回来?”   兵士哽着嗓子道:“已经派人去金州传信了,要赶到这里,最快也得晚上。”   燕崇颔首,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侯秉自入军营,燕崇留给他的印象一直都是威严沉稳中带着克制和隐忍,理所当然地便以为他就是这样的人,从未见过他现在的模样,提着剑站在阴惨惨的风里,靴子上溅满鲜血,浑身散发出令人胆寒的暴戾气息,宛若地狱修罗。   侯秉被兵士拦着,声音开始发抖:“燕将军,将军三思啊,杀不得——”话未说完,一把剑破空而至,正刺入他耳边山壁,一截鬓发落在地上。   喊声戛然而止。   燕崇转身,盯住了绑在树上的人,一字一句道:“给我剐了他。”   张桓上前一步:“老三…”   “张杨,你聋了吗!给我剐了他!”   “是!”张杨双目憋得通红,早就等着这句话了,抽出长刀便往树下走去。   莫查早已吓的面如土色,浑身抖的筛糠也似,眼见长刀离自己越来越近,惊叫一声,裤子旋即湿了一大片。   张杨举起了刀。   侯秉叫道:“将军不可——”   话音落地,树下传来一声尖锐的惨嚎,张杨手起刀落,直接削掉了莫查的右肩,那块血肉连着骨头掉到地上,泊泊流了他一身,也溅在了张杨脸上。   燕崇看着眼前血腥之景,神色仍然阴寒,没有半分变化。   就在张杨要落下第二刀时,山路上传来马车驶来的轧轧之声,侯秉见状眼前一亮,之是裴骁派去的人传到了话,急忙忙喊道:“燕夫人来了!”   张杨的手停在半空,燕崇表情终于出现一丝皲裂,慢慢转过了身。   侯秉心下大松,呼呼喘着粗气,京中皆知燕少将爱妻如命,她肯来劝,总还有些希望。   马车在燕崇身边停住,沈元歌一把撩开车帘,先嗅到了风中刮来的淡淡血腥,她慢慢抬起眼,对上了燕崇的视线。   她眼睑泛着湿润润的粉,双目也是红的,艰难道:“阿廿。”   燕崇深沉眸色微微一动,垂目瞧着她。   沈元歌张了张嘴,喉咙却好像被人攫住了,陈昂对于燕崇而言,有救命之恩,情义堪比父子,如今他枉死,她是来劝燕崇收手的吗?   不,不是,她没资格这么做,任何人都没有。   半晌,沈元歌才吐出一句:“我知道你难受,我…”她说不下去,低头咬住了唇。   燕崇握紧拳头,掀起眼帘往天上望了一眼,对车夫道:“好生送夫人回去。”   沈元歌蓦地抬目,看到他的神色,突然很想下车抱住他,可车夫摄于燕崇威势,半刻不敢停留,手忙脚乱地调转了车头,沈元歌险些没坐稳,晃了两下,从车内探出头,冲已经转身的燕崇喊道:“阿廿。”   燕崇回过头,沈元歌缓缓呼吸了一口气:“早点回家。”   车夫哪敢停车,马车越驶越远,她本来好像说一句我等着你,马车却已经拐了过去,消失前只看到他微微颔首。   车子再看不见了,燕崇走到树前,夺过张杨的刀,朝莫查前胸重重劈下,肋骨被砍断的声音传来,莫查瞪大眼睛,嗬嗬两声,便没了气息,燕崇扔下刀:“把他的心挖出来,祭奠舅舅。” 第92章   天色越发阴霾,入夜之后,大雨瓢泼而至,燕崇一直没有回来。   沈元歌独自一人坐在室内,已经等了很久。   她就坐在堂中,只要燕崇一回来就能看到,可大雨浇在地上,好像泼了一层又一层的钉子,却始终没有见到他的影子。   知道深夜,雨帘中终于出现一道身影,沈元歌的心蓦地放下去,却又咚咚狂跳了起来,起身的太仓促,把椅子都带歪了,她顾不得,慌忙往门口走去。   要跨出回廊时,燕崇也大步迈上台阶,走到了她面前。   他仍穿着黑色劲装,浑身都湿透了,衣裳和头发上无不往下滴着水,大雨流过他的眉骨,滴落下来,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颔往下淌,掩没在颈间。   他站的那样近,沈元歌都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迫人的寒凉之气。   沈元歌抬眸,轻轻唤了一句:“阿廿,你回来了。”   燕崇不答话,突然伸出双臂,紧紧地箍住了她。   他力气如此之大,好像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沈元歌埋在他怀里,几乎喘不上起来,对面浑身冰冷的寒气刺进肌肤,冷的人想要发抖。   沈元歌没有动作,就这么让他抱着。   雷声震耳欲聋,两人都恍若未闻,不知过了多久,燕崇才哑声道:“阮阮。”   沈元歌双目一酸,搂住了他的腰:“我在呢,我在呢。”   燕崇什么东西都没说,只是搂着她的怀抱紧紧往里收,沈元歌心里疼的发紧,拍着他的背:“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滂沱大雨下了一夜,两人相依坐在堂中,整晚未眠,直到雨声渐渐停了,窗外透进来第一缕晨光,燕崇才靠着沈元歌的肩,沉沉闭上了双目,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抵在椅背上,沈元歌站在对面,手中搂着他的将服。   燕崇一怔,从座位上坐起身:“阮阮…”沈元歌按住他的肩膀,露出一个轻柔的笑:“突厥来使时,我便知道早晚还有送你出征的那一天。”   燕崇的身形凝滞住了,他早有打溃七部的决心,但是从未对她提起过,元歌是他此生最钟爱,也是最愧对。   这似乎成了他们避无可避的命运,让人心里堵的要命。   燕崇把她的手从肩上拿下来,紧紧地握着,沈元歌见他一言不发,将那铠甲搁下,俯身搂住了他的脖子:“你我夫妻一体,你想做的,便是我想做的,没有愧不愧对这一说,唯有一件别忘了,你答应过把余生给我,务必要活着回来。”   燕崇缓缓舒出一口气,仰头去亲她的额,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答应你。”   他推开大门时,外面一片萧肃缟白,万千兵士自发的列队站在空街上,给他们的将军戴孝。   一朝之间天地变故,哀兵们下了一场孤注一掷的雪,势要把所有的肮脏和不甘全部掩埋住。   苗然连夜离开京城,回了突厥,此战是避无可避了,太子原本派了人来追燕崇昨日私自遣兵之罪,被怒气勃发的军士们拦住,所有人都在无声的咆哮,战争还没开始,京城先刮起了一阵看不见的腥风血雨,朝堂上早已沸反盈天。   裴骁又怒又惧,他讶异于京中驻军对此事的反应,兵忠将竟然更甚于忠君,在他看来是绝不能容忍且理解的,自然也不懂得对兵士们而言,带着自己出生入死的将军才是他们看得见摸的着的信仰,君主则更像被高高供起的神龛,和裴肃不同,太子执政以来对军营更多的是戒备忌惮,昨日之事一发,他们对其本就缥缈的尊敬也没了。   裴骁尚未称孤,自己先成了孤家寡人。   燕崇就这样在兵士的簇拥下进了宫,他穿着一身铁甲戎装,发上扎着白布,长剑未卸,毫不避讳,昨天破格之事已经做尽,他无谓再放肆一些,甫入大殿,朝堂上便炸开了锅。   袁衍本是主战,见他如此,心却先悬了大半,出来怒道:“朝堂之上不可见兵刃,当初陛下执意将北军营交予将军,何其信任,如今陛下尚未醒转,将军竟然披甲率兵而来,可还有半分为人臣的样子!你对得起陛下吗?”   裴骁心头挂着,凉飕飕的,他在思虑殿后伏兵制住燕崇的几率有多大,思来想去没个结果,手重重按在蟒椅之侧,声音绷的发紧:“燕崇,你当真要造反?”   燕崇面容冷峻:“我若有谋逆之念,殿下以为自己还有坐在这里质问的机会么?”   如果真容不下裴骁,秋狝围场那时就该送他上西天。   裴骁当然也想到了此处,还未应话,一个文官却跳出来道:“私调驻军,带刃进殿,还出言威胁,说自己没有谋逆之心,简直大言不惭,身为将军,可有半点忠君的自觉?你…”“是!”他蓦地回头,“燕崇乡野出身,无人教我儒士忠君之道,既入将门,忠的是家国疆土,倘若主上连君国一体都做不到,凭什么来担我的忠心?”   几句话将那人的脸说的红白交加,指头直颤:“你…君就是君,臣就是臣,你简直强词夺理!”   燕崇不屑同酸儒打嘴炮,轻嗤一声转回脸去,裴骁心里乱的很:“你到底想做什么?”   燕崇注视着他,双目里满是不加掩饰的决绝与悲哀:“请战出兵,下军令状,打不退七部,提头来见。”   ...   裴骁答应了,事实上哀兵围城,他已经没有回绝的余地,燕崇能带兵离京,他求之不得。   燕启和陈昂都不在,这将是燕崇第一次只靠自己,完全不受旁人干扰地率兵反攻这样大的一场战争。   只是…   出城之后,燕崇看了眼身后亦步亦趋的青帷马车,里头坐着的是侯秉,裴骁说他亦是北军营人,理当随战,明眼人都知道,不过是以随战的名头行监视之责,燕崇略眯了下眼,唤道:“来人。”   侯秉被五花大绑塞进车里时哆哆嗦嗦的大叫:“燕崇,你真是疯了,放开我,我要去回禀殿下,你果然野心昭昭!”   燕崇坐于马上,略微偏头,轻笑了一声:“野心?有,我愿天下无将。”   ...   战事打起来,燕崇很快显示出他卓绝的战斗才能,不过三个月,便吞并了比邻北疆的两个小部,切断其他四部同突厥的联系,瓦解联盟,率军直捣黄龙。   俘虏左右贤王,莫蠡领兵北撤的捷报传来之时,京中下了一场大雪,腊月见末,千家万户张灯结彩,准备过年了。   甄母没能度过这个冬天。   前一晚她还在用红纸包鸡蛋,问沈元歌燕崇何时能回来,念叨兆麟都及冠三年了尚未成家,第二天一早到了用膳的时辰却还未起身,之后就再没睁开眼睛。   沈元歌过去时,老人脸上带着恬淡而略有遗憾的笑容,好像只是安然睡去。   沈兆麟甫下朝便接到了家丁传来的消息,匆匆赶回了府中,沈元歌跪伏在榻前,卧厢中人都换上了服丧的白衣,榻前过年用的红帐还未撤去,门扇推开,寒风呼啸而入,帐帷纷纷乱乱地鼓动起来,沈元歌回过头,冲他笑了笑:“别哭,姥姥寿终正寝,是喜丧。”眼睑下泛着微微的红。   甄母生前做了大半辈子的甄府主母,如今驾鹤西去,沈氏姐弟到底是外家,甄家子弟尚在,丧仪无论如何也该由长子主持,不然身后免不了旁人说三道四,沈兆麟思虑到此处,纵然心中耿介,还是派人通知了国公府,将甄母的灵柩移回了甄家祠堂。   当年中山王那件事一闹,两家都讳莫如深,只是死者为大,碍于沈兆麟如今高位,甄家也不敢再生事,面子上和和气气地同兆麟一块把丧礼办了,邀姐弟俩在甄府暂住,为方便守灵,两人应了下来。   吊唁当天,不光其他世家客宾,太子也亲自出现在了宴席上,别说,当日陈昂枉死时举城同悲,这位殿下吩咐宦官前往致礼,连个面都没露,如今甄母高寿无疾而终,他丧酒喝了一杯又一杯,伤心的倒挺像那么回事儿。   沈元歌已是□□,可以入席,只是她去席上转了一圈,看到那些形形色色的人或哭或笑,突然就心生倦意,不想待了,甄景为正带着族中子弟向来宾致谢,人声喧闹,冲的她脑仁疼。   她和几个素日熟识的夫人说了几句,便退了出来。   流水席从中午吃到晚上,此时月轮已然步出云中,月华如水,洒在皑皑积雪上,显得格外静谧。   国公府依稀还是昔年景象,走在路上,沈元歌突然就想起才被接进府中初年下起第一场雪的时候,她给萧廿做了第一件冬衣。   许多事都变得和从前不一样,如意或不如意的走到今天,只剩她一个人会唤他萧廿,也只剩他一个人会唤她阮阮。   筠清馆和其他客房一样烧了地龙,进去便是暖融融的,沈元歌接连守灵几夜,见到暖榻就在眼前,更是连沐浴的心思都没有,草草洗漱一番,准备就寝。   侍女端着热水退了出去,房中只剩她一个人时,房门突然被人推开了,沈元歌转头,神思顿时紧绷了起来,盯着来人后退两步:“殿下?” 第93章   侍女端着热水退了出去,房中只剩她一个人时,房门突然被人推开了,沈元歌转头,神思顿时紧绷了起来,盯着来人后退两步:“殿下?”   裴骁站在门口,眼中带着迷蒙的醉意,眸子微微眯着,看向沈元歌所在的地方。   他丝毫不掩饰目中情绪,沈元歌被他看得头皮发炸,道:“天色已晚,殿下不去安寝,怎的来了这里?”   裴骁恍若未闻,静静看了她半晌,跨过门槛,径直走了过来。   房间不大,转眼他便到了面前,浓郁的酒气顺势扑来,沈元歌眉心一蹙,侧身从他旁避过,边往外走边道:“殿下酒醉走错了路,妾身去找下人来扶殿下回客房。”   没有两步,手腕突然被人扣住,身后突然传来一股蛮横的力道往后一扯,沈元歌脊背便撞在了隔断的屏风上,裴骁脸上带着酒后的两抹酡红,瞧着她道:“沈元歌,本宫喜欢你。”   沈元歌脑子里嗡的一声。   她极力保持住镇定,冷声道:“殿下,我是燕崇的妻子。”   裴骁眸底闪过一分不甘的清明,然随即又恢复了酒醉的模样:“这么多年,本宫想你想的快发疯了。”   沈元歌扯动手腕,可裴骁力气太大,丝毫没有挣脱的余地,她瞪视上他的眼睛:“殿下听清楚,我沈元歌,是殿下的父皇亲自下旨,赐婚给燕崇的妻子。”   裴骁手指微微一动,扣着她的手腕不管不顾道:“那又怎样?当年分明是本宫向父皇求娶你在先,父皇却将你赐给了燕崇,凭什么?”   沈元歌浑身紧绷,提高声音:“这些话妾身可以当殿下酒后失言,可殿下没有真的喝醉,您是在借酒发疯。妾身劝诫殿下,现在酒席未散,人来人往,倘若被人发现你对臣妇如此失礼,殿下将来如何自处?”   裴骁沉默一瞬,忽地发了狠,像是要将酒疯尽职尽责地贯彻下去:“本宫是未来的天子,就是想得到你,谁能耐我如何?”   话音方落,沈元歌身上突然涌现出迫人的凌然气息,反问道:“殿下想怎么得到我?”好像一瞬之间,她变得不是她,唇角勾起一抹凌驾于任何人之上的冷笑:“皇室中人的某些手段,我知道。”   裴骁竟不自觉地松了力气。   “殿下是想让臣妇假死,然后掳到宫中去做见不得光的禁脔,还是害死远在边疆征战的燕崇,迫臣妇改嫁?”她抬头,眸中尽是锋锐的冷光,“抑或效仿陈叔宝,待上位之后面子功夫都不做,直接掠夺功臣之妻?”   她将手猛地往下一掼,脱开他的禁锢,对上裴骁逐渐清明的双目:“我已是臣妻,想成为东宫之人唯有如此,敢问殿下做的到哪怕其中一件么?”   沈元歌毫不避讳地说出这些话,反倒让他本就不多的凶狠醉意全部散去了。   裴骁颓丧地撤开手,往后退了一步。   沈元歌心下大松,靠在屏风上长长喘了口气。   “燕崇根本给不了你安稳的生活,你跟着他,无时无刻不得提心吊胆,为何如此执着?”   沈元歌道:“倘若和燕崇一样的人都回来求安稳,此时提心吊胆的又是谁?”   裴骁重重一怔,不说话了。   沈元歌深吸一口气:“妾身和燕崇夫妻一体,无论是和境地,我甘之如饴,殿下还是世子之时,儒雅温良,入主东宫这几年何至于变得如此偏执?您是宏图未展之人,无谓因着不正当的儿女之情钻进牛角尖,误人误己。”   话音落地,房中彻底沉静下来。   桌案上只点了一盏灯,烛火昏黄,在他半边脸上投下晦暗不明的影子,沈元歌不知自己是否点醒了他,也懒怠看他神情,只知裴骁在原地站了好长一段时间,才黯然道:“是本宫喝多酒,走错了路,一时疯魔了,元…燕夫人莫要见怪,本宫这便走。”   ...   裴骁从房中拉开门出来,却猝不及防地在院中看到了一个人。   沈兆麟站在雪地里,无声看着他,也不知到这儿多久了,目光中敛着些许恼怒的阴鸷,所幸光线昏暗,看不出来,他道:“殿下在做里什么?”   裴骁魂儿不在这里,含混解释两句,摆摆手便走了,沈兆麟眉锋蹙起,大步走进房中:“姐姐!”   沈元歌仍站在屏风下,意外道:“兆麟,你怎么来了?”   沈兆麟大步走到她跟前,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见她还好端端的,才放下心来:“我刚回来,看见通往这里的雪地上有男子的脚印,便过来瞧瞧,”他声音变沉,“太子对你的心思,这几年了,他还没放下么?竟然在这种时候进你的房间!”   沈元歌头疼,揉揉额角道:“以后应该没事了,你别声张。”   沈兆麟握着拳:“我知道。”监国太子觊觎臣妻,若是宣扬出去,两边都不用做人了。   他虽嘴上答应,眼底却闪过了一点危险的讯息,如果裴骁仍然不放过姐姐的话,他也不会放过他。   沈元歌点开他的眉心:“别想太多——太子和皇帝不一样,是个半路出家的殿下,难免紧张偏执的过了头,你们做臣子的多费点儿心,总能掰回来的。”   沈兆麟冷笑了一声:“但愿可以。”   沈元歌没再说什么,事情一了结,她现在觉得困极了:“若是没有其他事,我就先去睡了,你也早点歇。”   ...   果然直到过年,裴骁都没在沈元歌跟前露面,原本和皇宫渊源颇深的燕府突然平静了下来,唯一的联系只剩了从边疆往京中频传的捷报。   沈元歌也渐渐放心,将此事放在了脑后。   甄母是在临近除夕的时候寿终的,从现在到元宵还有许多事情要打理。   年底前夕,沈元歌收到了燕崇的亲笔家书,看到最后那句“可期海清河宴时,岁岁与卿共屠苏”,不觉笑了,信写了很长,还有心思拽文,可见军中形势宽松,战事并不胶着。   推开窗看看外面静谧和煦的晨光,好像太平安稳的日子当真就在眼前了一样。   北军营的兵士留了一半,张桓也听从燕崇的安排,没有离京,当时裴骁指派了新的军官过去,但其实清楚内情的人都知道,那个军官不过占个衔而已,人非草木,兵士亦有情谊,真到关键时候,说话管用的还是张桓。   不过现在裴骁对张桓他们也不像从前那般猜忌了。   沈元歌这日从天元寺给甄母祈福出来,遇到了和小沙弥说话的张桓。   皑皑白雪覆盖住的阔深石道上,张桓一身戎装站在寺门外,想是因抱着剑,便没有进去,肩上都沾了一些从树枝上落下来的雪,想是已经来了许久。   沈元歌见他不像是专门来礼佛的,便过去打了个招呼:“张桓哥。”   张桓不意她今天这么早就出来,忙和小沙弥收了话尾,冲她笑道:“弟妹。”   沈元歌在他不远处站定,先向小沙弥行了个合十礼,才道:“倒是巧,张桓哥来这里,是有什么任务么?”   任务…张桓道:“还真有,方才做完了,我同弟妹一块回去罢。”   沈元歌自然答应,两人一同下山时,沈元歌忍不住问了一句:“才是年初,营里为何就派人来了天元寺,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张桓忽地笑了:“其实…是老三临走前的交代。” 第94章   沈元歌懂了。   她冲张桓笑了笑:“多谢你们。”   张桓摆摆手,沈元歌又道:“你们军营事忙,不必为我废这些功夫,我和家中小厮一同乘车来,不会有事的。”   张桓神情停顿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只道:“老三交代的事情,弟妹还是不要回绝了,有我在一天,定然保你平安无虞。”   他这话说的沉稳有力,沈元歌却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如今京中时局安稳,她出门上香祈福罢了,何至于如此郑重?只是看出张桓不想说,沈元歌便也没有追问。   “弟妹明天还来么?”   沈元歌据实相告:“来的,给姥姥抄经祝祷,总要有七日。”   张桓颔首,此时两人已走到半山腰处,有一个便装的手下找过来附耳和他说了些什么,张桓眉头微微一蹙,应了声知道了,碍着沈元歌在场没有多吩咐,直接让那人退了下去。   张桓转脸,神色已然恢复如常,道:“我送弟妹回去。”   燕崇走后,偌大的将府便只剩了沈元歌一个,她便先回了兆麟府上暂住,张桓从沈府出来,便径直回了军营,裴骁新派的将领已经在帐中等着,见到张桓,先不悦道:“张将军好悠闲。”   张桓笑了笑:“不是您不喜欢我管事么,怎么今天还是休沐,倒急着把我叫来。”   将领道:“陛下在位已然理念,京中竟还有中山细作出没,你们北军营是怎么办事的?”   张桓抬目看了他一眼。   他实在看不惯这些不文不武的头头脑脑,平常没事的时候自诩营中将领,官腔打的一套一套,但凡出点差错首要便把自己摘出去,裴肃执政时没见有这些怪人露头,怎么到了裴骁这里,回回专挑这个调调的。   张桓脸上笑意不敛:“将军这话见外了。细作并非一直都有,至少燕家父子在时京中是干净的,近日才肆无忌惮起来——将军前几天从我这里提走的俘虏可有招出什么?”   将领眼中闪过一丝不自然:“我正要与你说,俘虏死了。”   张桓笑容淡去:“捉住那两人时,我是搜走了他们身上所有的利器和毒丸的。”   “俘虏顽劣,什么都不招…”“不会是被您的人失手给打死了吧?”   目光触及到对方略显僵硬的脸,张桓眉梢一跳,眼中沁出些许愠色。   他将茶碗往桌上一搁:“好吧,看来将军不大精通审讯关押之事,以后还是交给我来做罢。”   将领沉沉看了他一眼,终是觉得力不从心,破天荒的什么也没说。   张桓直接提了刀出去。   离帐之后,心腹过来道:“细作混进这里,京中定然不如先前安全,将军为何不将此事告知燕夫人,也好让她多一重防范。”   张桓道:“何必让弟妹担惊受怕,咱们守紧些,总不至于牵累到她。”   还有一层顾虑他没说,中山王曾经和甄府沆瀣一气暗中劫人,害的沈元歌受了伤,当年的事定然在她心里留下了不小的阴影,如今他的人卷土重来,好好护住便是,还是不要让她知道的好。   张桓本来想着事情已经过去了七八年,大昭于七部正在交战,正是各方逐鹿的关键时机,中山王焉会把野心和精力放在一个女子身上,况且年初军务不忙,守好人绰绰有余,不想千算万算,还是出了意外。   ...   沈元歌回到沈府时,沈兆麟也刚下朝回来不久,他尚不知京中有细作出没的事情,只在用早膳时无意间说了一句:“殿下费了许多功夫在梳理内臣上,防备外患的本事却是不行。”   沈元歌道:“又出事了?”   沈兆麟皱皱眉:“若是陛下还在,总不会将中山这个祸患留到现在,如今却给了他一个勾结外族的空隙。你说这大半年,太子都做了什么?”   沈元歌执筷的手顿了一下:“你是说七部之战也有中山在背后掺和?”   沈兆麟不置可否,毫无疑问,他对太子监国的方式和绩效早已十分不满,半年的时间,可以做成许多事,也可以延误许多事,裴骁显然不是前者。   沈元歌倒不是特别担忧,战势分明,七部溃败在即,只是兆麟在这个节骨眼上提及中山,倒叫她想起了今早张桓对着她讳莫如深的神色。   她沉思良久,道:“兆麟,你在大理寺供职,我有件事想问问你。”   ...   祈福还差两天才满七日,不能半途而废,只是再去天元寺时,沈元歌下意识地多带了两个人。   今天才上山,沈元歌便看到了一个人。   宋念薇身着素白袄裙,披着一领斗篷,就候在寺门口,见到沈元歌来了,脸上露出笑容,迎面冲她走了过来:“沈姐姐。”   沈元歌十分意外,赶忙迎了上去:“念薇?好久不见,你怎么会来这里?”   宋念薇拉住她的手,眼中隐有水光闪烁:“可真是好久不见了,前些年姐姐回京时本就该去拜访的,只是我家中父兄他们…”她眉目已然不似当年那般轻快明朗,总像蒙着一层淡淡的哀伤,那份坦然却仍然还在,她冲沈元歌笑了笑,“姐姐知道的,他们不完全稳定下来,我总不敢来。”   宋家中人的为人,除却念薇和她祖母,却是差了些,宋念薇是不敢和沈兆麟来往过密的,万一被家里人歪缠上,免不得又生事端,还不如离得远些,两边干净。   沈元歌拍拍她的手背:“如今家里都好么?”   宋念薇点点头:“父亲去年乞了骸骨,哥哥们都各去任官了。我年前听闻甄老夫人…只是现在才能来,姐姐莫要见怪。”   沈元歌道:“怎会,能见到你,我高兴都来不及…兆麟告诉你我来这儿的?”   宋念薇嗯了一声,道:“我也给老夫人抄了佛经,我们进去吧。”   张桓今日也来了,他不认识宋念薇,只是听两人提及沈兆麟,再观她神色,心里便明白了六七分,低笑了一句:“我说兆麟怎么老大不小的也不成家,敢情是早就留好了,一个个的也真会找。”   一旁随从道:“将军,您自己不也没成家。”   张桓一巴掌拍在他脑门儿上:“用你提醒?没事别乱说话。”赶巧路旁经过一个小沙弥,张桓只停顿片刻,便上前把人家叫住了,合十好一会儿憋出来一句:“敢问师傅,贵寺可能问姻缘不能?”   随从:“……”   小沙弥不知说了些什么,听的张桓跃跃欲试,离去拜佛就差临门一脚时,外头急匆匆来了一个部下。   那人跑的气喘吁吁,像是出了什么大事:“将、将军,别宫里的那位殁了。”   张桓只是怔了一下,道:“殁便殁了罢,你慌什么?”   一个多位篡权又被拉下马的昏聩皇帝,囚禁别宫的日子必定凄惨,能活久才怪了。   部下道:“伺候的人说是失足落水,可有婢女咬定说昨晚看到有外人进来,殿下怀疑宫中混进了图谋不轨之人,要派兵彻查,传将军赶紧过去。”   张桓皱眉道:“宫中出事,首要也该找御林军罢,传我作甚?”   “御林都被遣去守卫大内了,殿下宣您带人去别宫。”   张桓啧了一声。   成日就知道疑神疑鬼,一个大男人咋就这么狐性儿呢。   他将拿着的刀换个手,回头看了眼寺庙,唤过随从:“你先在这里看着。”   部下插嘴道:“将军,怕是不行。”   “又怎么了?”   部下不无为难地挠挠头:“殿下说是要彻查,已经派了人去营中点兵,将军过去之后,怕也要查检的,怕不能少人。”   饶是张桓喜怒不形于色,脸也沉了下来:“怎么着,这是逮贼人还是防我们军营呢?”   部下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太子您是知道的,再者您忘了,废帝除了当今圣上,最大的仇人,可…”他翻起眼皮看了张桓一眼,“可是燕将军父子啊。”   张桓蓦地低头看向他,眼神顿时凌厉起来,又硬生生收了回去,唤过随从:“小李,跟我走!”   他娘的。   老三父子俩都一个在东海一个在北疆了,出了事还往他们身上扯!他算看出来了,这太子在一天,燕家怎么做都别想安生!   废帝身亡,于朝臣而言原不是什么大事,却生生被弄得人心惶惶,不过一两个时辰,来寺中礼佛敬香的达官贵人都快走光了。   沈兆麟匆匆赶去别宫之前,从府中派了几个人去接沈元歌,和宋念薇两人出来已是午后,沈元歌邀她去府上喝杯茶,宋念薇答应了。   直到从佛寺下山都一路无事,马车行驶了起来,沈元歌和宋念薇说着话:“我记得你喜欢喝甘醴,家里也有些…”话没说完,她却毫无征兆地停住了。   明明外面春和日暖,沈元歌坐在车里,却突然感觉到一股危险的寒意,迅速朝这里逼迫了过来。 第95章 大结局(上)   沈元歌撩开车帘向外望去, 马车正在经过一段出山去往城中的山路, 内侧挨着山脚稀林,外边是一湾灌木杂草丛生的浅沟, 除却旁侧骑马跟着的几个随从, 见不到旁人。   这是一种说不上来却又十分熟悉的恐怖预感,一切都很正常, 沈元歌却总觉得哪里不对。   “停车。”沈元歌叫住车夫, “我们先回寺里一趟。”   宋念薇不明所以:“姐姐,怎么了?”   沈元歌脸色发白:“先回去再说…快掉头,快些!”   车夫应了一声,驱马调转车头, 不想才转一半, 马车哐地震动了一下, 护在旁侧的随从栽下马,撞在了车子上, 胸口凹进去一大块,直接就没了气息。   林中哗啦啦惊起一群飞鸟, 一拨人就这么杀了过来,马车外响起激烈的打斗声,又有两个随从直接丧了命, 车夫见状, 吓的魂飞魄散,急忙想往山中逃,惊慌之间却将车轮卡在了路边的石坑里, 动弹不得,一把长刀破风而至,头颅直接飞了出去。   一切不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沈元歌大骇,纵然在车中,也分辨的出来人个个身手高超,自己这边的人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宋念薇早已吓的傻了,坐在一边尖叫了出来,沈元歌手指发颤,立时紧紧捂住她的嘴,捉住空子低声快速地道:“别叫,下去!”说着撩开车帘,一把将其推下了车。   外面随从和那些人厮杀正酣,车尾又正对着路外浅沟,宋念薇跌下的身影一闪而过,直接没进了茂密的灌木和杂草丛里,竟没有被人发现。   沈元歌身子还没撤回去,车帘便被刀挑了下来,沈元歌对上来人高鼻深目的凶厉面庞,心头忽地一恍,骤然睁大了眼睛。   竟然是谷煜!   前世燕崇带兵逼宫时,那个奉燕越楼之命来挟持她的将领!   从江东丧父醒来的又一个十一年,她再次见到了和上辈子同样的人。   前一刻沈元歌心里还在飞速梳理应对之策,见到这张隔世的面孔,她的脑海变得一片空白,跌在了马车里。   谷煜没有在意她身上突然涌现出来的惊诧和恐惧,只是要完成主上的任务罢了,一把便将人捉了过来,沈元歌颈后一疼,黑暗瞬间侵占了双目。   宋念薇顺着土坡滚下去,幸而初春衣裳穿的厚,没受什么大伤,胆战心惊地藏身在灌丛里,大气不敢出,直到那些人抢了车马离开,才一瘸一拐地爬出来,路上全是打斗过的惨烈痕迹,死尸横七竖八地躺着,她清楚地看见,其中一个人手中握着的是胡刀。   宋念薇吓的不行,想起出事前沈元歌要掉头回寺的举动,死撑着胆子越过那些尸体,扶着腿上了山。   日入时分,慧岸主持带着人去了别宫。   沈兆麟和张桓还在那里,听见这个消息,直接就炸了,裴骁也大为意外:“主持说什么?胡人劫走了燕夫人?”   慧岸道:“贫僧细细问过那位女施主,也让弟子前往查检山下,来人想是在山下林中埋伏许久,对路线也十分熟悉,目的明确,便是燕夫人,至于缘由,贫僧也不得而知。”   “什么胡人!分明是中山,燕越楼对弟妹…”张桓险些冲口而出,转而骂道,“真是个疯子!”   可都到这个份上,在场中人谁还瞧出不来?当年甄母和国公险些决裂闹出来的那事,也是有人耳闻的,北军营的将领皱眉道:“真是个祸水。”   话音方落,三道目光登时便锐利地扫在了他身上,只是裴骁比较隐晦,只一瞬便阴沉沉收了回去,慧岸悲悯地看了将领一眼:“将军此言差矣,红颜无辜,怀璧何罪?话已经带到,贫僧告辞了。”   裴骁道:“大师慢走。”   耐着性子等他离开,张桓再也耐不住,转身便唤:“来人,跟我出城!”   将领把脸一拉:“太子尚未吩咐,将军未免太放肆了。”   张桓怒道:“闭嘴,若不是为着这个已经死透的废帝,天元寺那边怎会出事?若非守兵都被集中在了内城,贼人又怎会如此顺利的混出城去?这分明就是调虎离山之计,你个蠢货!”   将领显然不信:“不过是个女人…”话没说完,腹上先着了张桓一拳,痛苦地蹲了下去,张桓沉沉转过脸,看向裴骁:“殿下救是不救?”   裴骁脸色亦阴沉至极,却风马牛不相及地说了一句:“你们甘宁中人,可还真是匪性未改。”   沈兆麟看出他眼底藏着的犹疑之色,努力维持住表面的平静:“殿下三思,长姐不只是个女子,而是燕崇之妻,燕越楼也并非一心沉湎美色之徒,他对长姐是曾有过不轨的心思,可当年形势与现在大不相同,年前七部联兵一事,中山虽在战中避过锋芒,背后定然有所参与,甚至是主谋,不过借刀杀人而已,如今七部溃败在即,五部归降,一部被当了靶子,消极迎战,唯有突厥尚在硬撑,中山王大计将败,他焉能不采取措施?今日之事对方如此猖狂,毫不避讳,殿下应当知道长姐在燕将军心中的分量,倘将军在前线听到消息,对战事会产生何等影响?两方犹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战事瞬息万变,若因此事给了他们反败为胜的契机,后果谁能担的起?”   裴骁面色这才慢慢变化,道:“先派兵前往可能潜出京畿的地方看看,得到消息及时回禀,别宫暂且搁置,李元,起驾回宫。”   裴骁转身离开,沈兆麟望着他的背影,眸子微微眯了眯,借着夜色掩盖住了其间阴冷。   他转头,和张桓交换了一下眼色。   张桓微微颔首,无视了还在地上蹲着的将领,领兵出了别宫。   然而他们还是低估了那些细作的本事,对方既然能悄无声息地混进来,自然也有法子出去,不知势力已经是否在官场中有所渗透,加之裴骁监国之后再各处设的层层关卡,没能挡住暗中潜逃的贼人,自己人明里办起公事来却绊手绊脚,到底延误了时机,没能把人从境内拦住。   张桓没日没夜地查下来,憋了一肚子气,就差没亲自带兵往北打过去了。   沈兆麟去过一趟军营,一如往常般的平静,但张桓看的出,他只是善于埋藏心思,没点玩弄权谋的本事,这些年如何能在阴云诡谲的朝中如鱼得水。   不像燕崇,耿直太过,即便被人折断了,截痕也是锋芒毕露的。   “太子疑心太重,偏执入魔,扳不回来了。”沈兆麟下了这样一个论断,张桓不知他有无报复之心在里面。   “这样的人或许可以为君,守国养民,可一旦坐上龙椅,便是整个当朝之灾,我们不能不防备,”沈兆麟垂目,看着碗中茶叶沉浮,不急不缓道,“他不给好人留余地,就必须有人来当这个坏人。”   张桓没心思想别的,却也看清了一件事,在裴骁这里,谁人功高,谁便会首当其冲,即便燕崇帮他战退外敌,稳定了江山,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他不能让燕崇再冒这个风险。   张桓眸色沉了片刻,略略一抿唇角:“好啊。”   . . .   沈元歌睁开眼时,四周一片富丽堂皇,片刻的恍惚间,她险些以为自己又回到了皇宫,寒毛都竖起来一片。   谷煜怕她路上惹出事来,直接粗暴地灌了好几回迷汤,以至于被送到这里脑子还是混混沌沌的,想什么都不清楚。   前面一双长靴靠近,沈元歌挣扎了一下,下巴便被人用指节顶了起来,她费力掀起眼帘,对上了一双鹰鸷般的眉目。   经年未见,燕越楼相貌几乎没有变化,身上阴冷的威势却越发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他唇角勾着戏谑的笑意,眼底却是黑沉沉的,涌动着不安和暴躁,手指划过她脸侧:“本王早说过,我喜欢的女人,就没有得不到的。”   沈元歌心底涌上一阵恶寒和恶心,狠狠别开脸去,可近来没日没夜地长途颠簸让人虚脱,她只躲开了几寸的距离,脸便被人啪地捏住。   沈元歌不由得皱眉闷哼了一声。   燕越楼笑了起来,又蓦地将神色一收:“你说你嫁谁不好,非嫁给燕崇那个孽种,本王这些年倾注在七部上的心血全白费了,他一定要对本王赶尽杀绝,本王能怎么办呢?忘本的东西。”   中山果然是七部主谋,沈元歌明白过来,她成了燕越楼困兽之斗的筹码。   沈元歌忽地冷笑一声:“不然呢,擎等着你们苟同外族瓜分大昭么。”   话甫出口,她便意识到自己冲动了。   完全是头脑一热,竟将不计后果的话冲口而出,沈元歌自己都没反应过来,这其间掺杂了多少如同前世那般走向末路时绝望的成分,好容易将心底懊丧之感压制下去时,燕越楼大力擒住她的手腕,将人往面前一带:“成王败寇罢了,就像现在这样,你落到本王手里,燕崇如何也救不得,即便他在战场上怎样嚣张,还不是做了乌龟!”   沈元歌被他老鹰捉小鸡似的扣着,根本没有反抗之力,衣襟被他扯开,锁骨处侵上来一片凉意,奋力挣扎间听他道:“你要死要活地做什么,本王又不是不能对你好,”他呵笑,“听说太子也对你动过心啊,真是个妖精,怎么就这么招人喜欢呢?”   沈元歌脑子里轰的一声,羞愤至极,身上不知从哪来了力气,反抗间膝盖重重一顶,正中他胯间,燕越楼痛哼一声,蹲了下去,剧痛之下竟松了手,沈元歌奋力脱开他的钳制,脸上湿润润的,伸手一摸,触到了一脸的水痕。   没有,从来没人喜欢过她,这些人没有一个把她当人看,不过把她当成一个好看的物件,予取予弃,不论前世还是现在,除了燕崇,她从来就只有他,可他现在在哪呢?   他会来的,一定会的。   沈元歌卡壳的大脑重新开始飞转,她迅速缩到榻角,抹了把脸,瑟缩道:“你好歹让我缓缓,我…”话音未落,外面的回廊上远远传来一道戏谑的声音:“人才刚来就这么猴急,也不怕把她惊着。”   沈元歌猛地抬起头,看了眼额上冷汗仍然直冒的燕越楼,下榻便往外跑,燕越楼岂肯放过她,起身要追,却还应为疼痛走不大利索,忙乱间沈元歌一把拉开房门,正看见朝此处走过来脸上覆着半个假面的燕越斓,守卫以为她要逃跑,立时将她拦住,挣扎间一道发黄的陈旧文书从袖袋中脱出,啪的一声轻响,落在地上。 第96章 大结局(下)   灯火光晕打在文书上面, 斑驳鲜明, 燕越斓顺目望去,挑了挑眉。   沈元歌被守卫扣着,动弹不得, 看着她越走越近, 呼吸不由得滞了一瞬。   半个月前沈兆麟在用早膳时提起中山暗中动作的那次,她问他要了一样东西。   “废帝和老中山王当年做下的那些事翻案之后, 可有留下什么文书凭证?”   这是十余年前老中山王和裴胤暗中出兵扰乱陇东战局时写下的密信, 没有销毁,废帝下罪己诏时被查了出来。沈元歌不能未卜先知,只是觉得若燕氏姐弟还会对她造成威胁,这份证据或许会成为自己的一道护身符。   系着文书的牛皮带子太过陈朽,已经摔断了, 燕越斓捡起来,手一抖,书信便被展开, 暴露在了她眼前。   良久死寂般的沉默, 沈元歌看着对面的人,额角冷汗滑落的一瞬间,听见燕越斓从胸臆发出的一声悲怆怒喊, 她抬起头,手紧紧捏着那道文书, 猛地抬起身一把扯开守卫,扑到沈元歌面前:“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沈元歌的脖颈被她尖锐的指甲划破, 不由得一嘶,被摇晃得几乎要窒息:“你都看到了,何必再来问我?”   燕越斓的动作戛然而止。   直到这时,沈元歌才看清她的变化有多大,将将四十的年纪,虽然仍保持着当年那般美艳富丽的打扮,精致的金玉面具覆住了小半张脸,满头珠翠下的头发却已经露出根根银丝,傅粉也遮不住她眼角冒出来的细纹,看到那份文书之后涌现出来的震惊和愤怒更是把残存的几分容貌尽数摧毁,竟给人一种惊悚之感。   沈元歌有一刹那的恍惚,可她现在没工夫思虑别的,在燕越斓疯魔似的再次追问时,她已经稳住了神智,对上她的眼睛:“你报错仇,恨错人了。”   无关乎道德和人情,真相就是真相啊。   燕越楼还不知发生了何事,上前想将燕越斓扶起来:“长姐,你怎么了?”   燕越斓吼了一声:“别过来!”她转头恨恨盯着他,燕越楼做了这么多年的藩王,这些旧事她不信他半点不知情。   燕越楼停在原地,沈元歌被燕越斓死死攥住手腕拽起来往房中拖的时候,她知道,自己暂时逃过一劫了。   燕越斓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只留下沈元歌一个,被推出去时,燕越楼对上她看向自己时眼中迸发出的阴狠仇恨之色,竟吓出了一身冷汗。   燕越楼一拳捶在门框上,守卫战战兢兢的上来:“王爷,夫人情形不大对,要不要属下们进去瞧瞧?”   燕越楼满脸烦躁地将人推开:“她发疯还是一回两回么?本王不管了!”说完拂袖而去。   然而对沈元歌而言,比起单凭手无缚鸡之力的身子骨去对付暴戾王爷,从一个可悲可恨的疯女人手中全身而退要容易的多。   . . .   这一晚的三日前,在北疆战场的燕崇收到了左氏部暗中递上来的降书。   付岩将信件看完,递回给燕崇,断言道:“他们也知道自己已经被突厥当了挡箭牌,只是被夹在中间,又有中山顶着,拖到现在才逮住机会递书,也属实不易。”   燕崇转目去瞧他,笑道:“打这半年仗,却比先前修炼的快。”   付岩摸摸后脑勺,也笑了一声,义父走了,他不能总那么瓜兮兮的下去。   “三哥打算怎么办,直接受降还是?”   燕崇微微昂起下巴,将信件卷起,架到灯烛上,看着明灭火光道:“慌什么,左氏虽然被打成了豆腐渣,还是有用处的不是,他们的首领既然没有明着叛离突厥,总得表一表归降的诚意罢,你派斥候送一封书过去。”   付岩应是,门外有个守兵进来道:“将军,京中来报,五百里加急。”   燕崇和付岩对视一眼,宫中规矩他知道,疆地捷报是不回的,这边战况前两日才传过去,此时来急报是何意?   他接过来展开,神色蓦地一变,信笺竟直接被捏裂了。   裴骁担心边疆战事,有意瞒住燕崇沈元歌被劫持的事情,却被沈兆麟暗自做主传去了北疆。   张桓没想到他如此大胆,径直杀到了沈府上:“你是不是疯了,这当口给老三传信做什么?”   沈兆麟正在写折子,见他闯进来,不动声色地将最后一行墨字写完,笔随意架到砚台上:“怎么?”   “你不怕老三直接带兵打到中山去?”“我知道姐夫会这么做。”沈兆麟抬起头,目光平静。   张桓一愣,敛眉长呼出一口气:“当日在别宫,你说倘被他知晓弟妹被夺,必定影响战事,忘了自己的话了?若他发兵,被突厥抓住空子,和中山沆瀣一气,岂非腹背受敌?”   沈兆麟眸色黑沉沉的:“我当日所说,是为了劝太子去救姐姐,现在也是——你递上去前往中山救人的折子,现在可有回复了?”   张桓一停,决绝道:“若再无回音,我便带几个亲兵亲自去中山。可是兆麟,我们不能因为一个人调动军队,毁了大局…”沈兆麟拿出长渊传来的一叠密信:“大局如何,我和姐夫都清楚。”他将手按在案面上,倾身靠近,“我不指望太子救人,姐姐自有姐夫来救,但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错过就没了,懂么?”   他略一眯目:“张桓哥照我说的做便是。”   白露昨天告诉他,陛下已经有苏醒的迹象,就在这几天了,他必须抓紧时间。   片刻的沉寂间,门丁进来道:“少爷,何清仪大人来了。”   沈兆麟收回神思:“请他去客堂,我随后便到。”   果然不过两日,燕崇突然改变阵线,擅自发兵攻打中山的消息便传到了上京。   裴骁气得摔了茶杯:“反骨昭昭的东西!此等谋逆之事还敢做第二次!”   旁边御史趁机弹劾道:“燕崇本就是匪将出身,行事无忌,臣听闻才到北疆,他便将侯大人软禁了起来,如今更是未经请示转战别处,简直无法无天,殿下务必采取措施制住此人,否则日后恐更加无处压制。”   裴骁好容易才将气息平复,沉沉问他:“你们说,该当如何?”   御史余光扫了眼站在旁侧保持沉默的何清仪,道:“燕崇发起狠来寻常将领根本制不住,臣请殿下亲征,唯有如此方能加以震慑,把控燕崇麾下兵将,以免此人做出更加狂悖之事。”   殿中寂静了一瞬,有人道:“殿下贵体,这如何使得?再者,如今殿下监国,若殿下离京,朝中之事如何处置?”   何清仪这才上前:“容臣说一句,当务之急乃是外敌当前,将领不受君命,现下朝堂尚稳,事宜可暂交内阁处理,边疆将领位高权重,一旦生出谋权之心,后果便不可控制了。”   裴骁蓦然敛眉,道:“卿言之有理。”他站起身,下了吩咐,“诏张桓来,传令给冀州守军,准备发兵,取道北上。”   何清仪欠身退回了一干朝臣中。   兆麟预料的果然不错,裴骁思虑过重,并不敢将京中守军全部调离,只会就近从冀州调兵,张桓同燕崇关系匪浅,当然要带上才放心。   可那些地方的兵将在张桓面前,如何才能反客为主呢?   军队在催促下很快调集完毕,张桓未有丝毫推脱的举动让裴骁宽心的同时又略有狐疑,然战车已然抵达大内,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东宫那边紧锣密鼓,皇帝的寝殿中也是人人都提着一口气,白露取下裴肃头上的最后一根银针,半炷香恰好稍成灰烬,龙榻上的人眼皮微动,片刻,睁开了眼睛。   李元扑倒榻前老泪纵横:“陛下,您可算是醒了!”   裴肃才恢复神智,犹然怔怔地,一时反应不过来,听李元一把鼻涕一把泪絮絮叨叨挑拣着把事说完,才堪堪回神,以肘撑榻想坐起来,李元慌忙扶住他,裴肃还十分虚弱,咳了两声:“不过半年…竟发生了这么多事?”   李元道:“燕将军带兵攻打中山,殿下执意前去压阵,也是怕将军失了分寸,可这里头还牵扯了一个人…”他战战兢兢地对上裴肃的眼睛,他从裴肃少时便跟在身畔伺候,对沈元歌的身世也是知晓几分的,声音不自觉地放低了,“燕…燕夫人,陛下,奴婢不敢不告诉您了,殿下怕是还没放下,年前甄老夫人驾鹤西去时,殿下曾经雪夜探访夫人住所,陛下…”“你说什么?”裴肃双目怒睁,两手青筋暴起,“混账!”   李元赶紧跪下磕头:“陛下保重龙体!殿下未曾做什么,只是去见了一面…”裴肃呼吸急促,胸口不断起伏:“马上把他叫过来,快去!”   李元连忙答应,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张桓已经准备出发,却见裴骁被匆匆忙忙地宣回了寿成殿,出来时,整个人失魂落魄。   张桓狐疑地皱起眉头,看见李元一手搭着拂尘,小碎步迈的又慌又乱:“殿下,听奴婢一句劝,您如今这般还是莫要随军了,陛下才醒来,一时情急才加以训斥,殿下您无谓忤逆皇上啊…”“滚!”裴骁突然暴起,一把将李元推了个屁股墩,恶狠狠地吼,“滚回去伺候父皇!”   李元从地上爬将起来,扶正帽子:“殿下——”   裴骁白着脸狠狠喘气:“本宫做这些,都是为了大昭安稳,你听清楚,没有别的,你若再拦,本宫对你不客气!”   李元摊在台阶上,望着他大步离开的背影,怔怔自语:“疯魔了,真是疯魔了…”他啪地打了自己一巴掌,“你这张贱嘴!”   张桓没看懂形势走向,索性把旁事都从脑海里撇了个干净,只要事情发展还在计划之内,至于其他的,他也管不得了。   . . .   而此时,燕崇的军队一路往东,已经攻占了中山藩境的一座边城。   越过城池当天,朝中军队也抵达了中山。   行军途中,裴骁一直神游天外,甚至时常恍惚,路途辗转间,又患了水土不服之症,把自己折腾的人不人鬼不鬼,张桓冷眼旁观,却也十分疑惑,这夜驻扎时,张桓安顿好裴骁的住处,问他道:“殿下脸色十分不好,已经抵达藩境,可还要随军向前?”他没有告诉裴骁,自己已经暗中派了斥候,先行去和燕崇汇合了。   裴骁撑着精神道:“本宫本意是来督军,且安置在后方罢。”   这是要退避参战的意思,张桓垂目,唇角勾起一抹顺从的弧度,欠身道:“是,但此地接近距烽烟太近,并不安全,明日末将会带兵为殿下安排。”   裴骁疲倦地摆摆手,自去歇息了,不想翌日出发时,原本护送他的军队却遇上一路中山敌兵,原本已经避开,黄昏时分,却莫名其妙地卷进了最激烈的战场里。   燕崇本在战前杀敌,听斥候来报发现太子卷入时,重重地一愣。   他敛眉一瞬,当机立断道:“马上带我过去,张桓在哪?把他也给我叫来!”   斥候应是,引他破阵前去,可两军激战正酣,逆兵而行哪有这么容易,燕崇心里发沉,提着枪切瓜砍菜般杀出一条血路,才远远地看到了裴骁陷在混战中的身影。   裴骁哪有多少实战经验,兼之精神衰弱,身法也不够高明,陡然陷入阵中,自己先乱了阵脚,有几个敌兵看出他衣着不凡,直奔着他便杀了过去,燕崇打马跃上前,劈手夺过几支长矛,数名兵卒当场被贯穿,跌下马背,堪堪让裴骁躲过一劫,可下一刻的枪林弹雨中,却不知从何处出现了数支流箭,破空直奔他而去,燕崇策马飞驰冲过混战的士兵,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裴骁只能举剑勉强抵挡几下,两支流失嗖然而至,贯入了他的前胸。   燕崇动作戛然停住。   身后一个兵士逮住空子大吼着冲他背心刺来,被燕崇一个反身挑走了头颅,嘈杂混战声中,他听到了远处兵士叫喊太子的声音。   不过是属下片刻的惊惧,很快在战场中消弭,燕崇从始至终没有发声,视线却透过漫天厮杀,看向了箭簇射来的方位。   除了他还能在激战中分出一丝空隙,没有其他任何人发现。   张桓在那里,神色沉重而僵硬,目光决绝。   两人有一瞬间的对视,燕崇机械地杀了几个人,已经能握住枪杆的左手却有些颤。他们每个人的手上都沾满了血,烽火狼烟中人命是最廉价脆弱的东西,谁都可能死亡,杀了谁都不过是一条命,可燕崇往下沉的心狠狠揪了一下。   战争尚未结束呵。   燕越楼原本的打算便是利用沈元歌迫使燕崇转变战向,和突厥左右夹击,尚有一搏之力,不想对方行军不过一夜,左氏竟突然反水,伙同萧家军杀入大帐,将莫蠡生擒,局势陡然逆转,就要撑不住了。   燕越楼知道燕崇麾兵凶猛锋锐,却不想真打起仗来,会超出中山这样多,而他这些年为了利用七部,亦倾注许多财力,如今大计将颓,守军被打的狼奔豕突,竟没有反抗的余地,一连几日毫无回转空隙,已然深入腹地数十里,直奔王宫而至。   沈元歌这边,燕越斓真如疯魔了一般,不断地追问她当年之事,也不管她那时根本都没出生,甚至有一段时间,沈元歌都以为她被当成了自己的娘亲甄景雯,这么多年,燕越斓一直在转移仇恨,靠纵欲麻痹,怨怼天命,忽有一日仇人明了,不是对方的母亲,却是自己的生父,等待她的必然是心神的崩溃。   沈元歌简直又回到了前世在后宫中同那些妃子斗智斗勇的时候,和她周旋了三四天,心力交瘁之时,紧闭的殿门突然传出被猛砸的剧烈声响,摇摇欲坠地苦苦支撑半晌,终于被撞开,一连消失几日的燕越楼出现在一片翻滚的细小尘浪里,大步走了过来。   沈元歌猛地抬起头。   他身着戎装,满身都是凶狠的狼狈,肩膀处受伤了,还往下滴着血,血腥混着暴戾气息迅速逼近,却又在几步前停住。   燕越斓从未在人前摘掉过的半扇面具此时已经松落,无力地搭在脖子上,露出坑坑洼洼的狰狞伤疤,一半美艳一半可怖,手如爪般钳着沈元歌的手腕,非笑非哭,也不知是不是在对她讲话,嗓音又凉又哑:“折腾了半辈子,仇人倒落在自己家里,转一圈又回来了,竹篮打水一场空,这就是弄人的天命呵,你得认。”她声音突然变得凶狠,直直瞪视着沈元歌,“你得认啊!”   沈元歌胸隘中一阵汹涌,尖锐指甲掐进手臂里,也不知是疼的还是什么,险些吐出来。   眼前一道阴影逼近,她被燕越楼一把提了起来。   燕越楼神色挣扎地看了燕越斓一眼,将她撇开,把沈元歌从她身边拖离,冷笑道:“你夫君来了,就在宫门下,想去见见他么?”   沈元歌从他眼中看出了绝望的疯狂。   和前世裴胤被逼宫时一模一样的神色。   她没有理会,各人有各人的绝望,此时她心底沁上来了另一种。   混乱的殿宇,四处奔逃的宫人,阴惨惨的天,兵临城下的王宫,还有被挟持的自己。   同前世情景何其相像。   阴风呼啸,沈元歌被带到了宫墙上,其下扬尘卷卷,兵马鳞栉,燕崇横枪跨马列于阵首,和她对视的一刹那,身形明显紧紧绷了起来。   沈元歌毛骨悚然地发现,老天给她开了个荒诞的玩笑,身边人的命运都改变了,唯独她和燕崇的结局仍然如此,自己这十余年,仿佛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轮回漩涡。   她日盼夜盼的夫君率着千军万马击溃中山,来到了自己面前,无意间却营造出了她此生最怕见到的噩梦。   燕越斓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天命弄人,你得认啊。   半个多月来紧绷到极致的心弦啪地断裂,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要把人掩没的悲绝,她好像,又回到了上次濒临死亡的时候。   身形被一股突然的外力带的险些跌倒,燕越楼将她往墙上一推,朝下喊道:“燕崇,你瞧瞧这是谁?”   他岂看不出燕崇不敢轻举妄动,笑了起来:“做个交易,一命换一命如何?”他从身后亲兵那里夺过弓.弩,一把架在堞垛上,“摘了护心镜,我放过沈元歌!”   扬尘阴风一瞬间凝固,沈元歌被他这句话一拽,猛地拉回了神思,眸光重新撞进眼睛,蓦然抬目望向了城下。   心绪在灵台中汹涌地翻滚起来。   不是的,前世如何和她这辈子相提并论?外祖母安详寿终,兆麟仍平安在朝,春菱家室圆满,她也未曾被困在深宫里,做着活生生的人,和燕崇相知相许地过了这些年,全了上辈子所有的遗憾。   她这一回未曾白活过。   只是到现在却想索求更多,到底是贪心了。虽然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再一次粉身碎骨,可用燕崇的死来换她的生,这绝不能是改变结局的方式。   所有的神思闪过不过须臾的时间,弓.弩仍架在宫墙上,沈元歌双目一痛,看到燕崇慢慢抬起手,示意身后张恒放下对峙弓箭,开始解铠甲上的护心镜。   沈元歌心头好像突然被人攥住,几乎快呼吸不上来了,放声喊道:“阿廿,你别受他威胁!”   燕越楼眸色一沉,扣着她的手顿时收紧,挣扎间沈元歌将手肘狠狠击上他肩膀上的伤口,燕越楼吃痛,往一侧退了两步,沈元歌奋力将其一推,登上堞垛,望向那双每每让她心安的阗黑眸子,微微笑了:“我这辈子,原本就是凭空得来的,能和你做几年夫妻,死而无憾。”   她话音不高,燕崇却好像听得清晰,猛地握紧长.枪:“沈元歌你敢——”   人已然从高墙上跃了下去。   身下腾空的刹那,燕崇便策马飞驰了过来,宛若离弦之箭,宫墙上的利矢当即破风而来,被其旋枪格挡地一偏,却因慌乱余劲未消,射入了左肩,他恍若未觉,借马背腾身而起,将马上要坠落到坚硬地面的人生生接住,紧紧搂着她顺着宫墙朝角门下滚了过去。   从十数丈高空砸下的力道被他分去大半,摔倒地上剧烈的钝痛却还是漫天盖地的汹涌而至,身下人骨头断裂的声音响起,眼前漫上一片片触目惊心的殷红。   前方大军攻城的声音震天动地,掩埋了所有动静,燕崇口中鲜血咳在了沈元歌的衣襟上,却维持住了昏迷过去前的最后一分清明,对上她一双惊惧至极的眼睛,安慰道:“别怕…我死不了…”他艰难地抬起手指,拨一拨她的鬓发,唇边现出宠溺笑意:“我也记得你,只记得你,从未忘过。”   我曾经亲眼见到你香消玉殒,如果可以,我愿意舍弃累世功勋,带着那日莫名的痛彻心扉和懵懂情意再来一次。 第97章 后记 后记 ...   “还疼不疼?”沈元歌轻轻敲一下燕崇吊起来的胳膊, 小心翼翼地问他。   才提起长.枪没多久, 他的左臂再一次光荣献身,三个多月了还不能动弹, 刚受伤时险些被军医给截了, 辛亏白露赶来的快,才得以让它继续留在身上, 好歹算是零件齐全。   燕崇笑道:“早就不疼了, 你什么时候去跟白露说说,把这个带子给我撤掉。”   沈元歌当自己只听见了前半句,端过旁边尚氤氲着热气的碗盏,舀了一勺:“那就好, 来, 把汤喝了。”   燕崇换了副表情, 可怜巴巴地瞧着她:“吊着当真不舒坦。”沈元歌回给他一个温温柔柔的微笑。   燕崇:“……”行了,乖乖喝汤吧。   他不喜欢鸡汤里当归的味道, 可没办法,谁让他这么喜欢煲汤的人呢。   燕崇把汤喝完了, 碗推到一边,右臂把人圈进怀里,亲亲沈元歌的额, 停了一瞬息:“阮阮今天擦的什么香?闻着甜甜的。”   沈元歌道:“我才从膳房出来, 哪有什么香?”她不敢在他身上待太久,说着便要站起来,燕崇却把她拉了回去, 目光落在她唇上,“真的有。”他凑过去亲她,舌尖扫过两片唇瓣,沈元歌唔了一声,嘴便被他堵住了。   淡淡的鸡汤味儿绕进呼吸里,原本没什么,沈元歌连苦药都给他喂过,今天却不知为何,突然胃里有点不舒服,她低低嗯了一下,从燕崇怀里脱身出来:“我把碗拿回去让人洗涮洗涮。”燕崇不情愿放开她:“让下人来。”沈元歌哭笑不得,去推他的胸膛:“你又要忘了大夫的嘱咐,屋里有点闷,让我出去透透风。”   她端着碗离开了,燕崇也站起身想跟出去时,门童进来道:“将军,张桓将军来了。”   燕崇脚步停住,张桓已经跨进门内:“老三。”   门童退了出去,两人面对面相顾,片刻的沉默后,燕崇道:“我去把元歌叫进来。”“不用了”,张桓拦住他,“我有些话想单独跟你说。”   自那一战打下中山之后,突厥归降,中山王引颈自刎,燕越斓焚宫,裴骁也死于战中,燕崇回京以来一直在府中养伤,这还是两人头一次见面。   燕崇往回走,给他倒茶:“你坐。”   张桓站着没动,道:“有件事情,付岩可能已经和你说了,我和他一同上书,希望调职前往西南驻军,陛下昨天批复准允了。”   燕崇手指顿住,道:“唔,上京确实不适合你们,回去挺好。”   他将手往上提,继续将茶水注满了。   张桓突然道:“我知道你看出来了,太子的死,的确与我有关。”   燕崇掀起眼帘,抬目看向他。   张桓长呼出一口气,对上他黑沉沉的眸子:“我心知你不赞同这件事,怨我怪我都无妨,可不管你怎么想,我不后悔,即便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除掉他,你若心里实在过不去,便去告诉皇…”“说什么呢?”燕崇蓦地打断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闭了闭目,“好了,喝茶罢。”   张桓接过杯盏一饮而尽,道:“老三,我走了。”   燕崇没有再留他多坐,只是张桓一只脚跨出房门时,他突然出声唤住了他:“什么时候去?”   张桓回过头,燕崇又问了一遍:“什么时候去西南?”   “三天后。”   “…好,到时候我去送你。”   张桓一怔,忽地笑了:“好。”   沈元歌去后花园转了一圈,最后停在石桥上吹了吹风,想回去时,却被人从后面揽住了。   她回过头,额头浅浅擦过燕崇的下巴:“你怎么来了?”燕崇把张桓他们要去西南的事情告诉了她,沈元歌微微笑道:“挺好的,是该回去了。”   “我们呢?”   沈元歌抬起眼:“嗯?”   燕崇握住她的手:“我们是不是也该回江东了?”   沈元歌凝神片刻,伸手搂住了他的腰:“好啊。”他们这些人各有各的根,原本就不属于上京。   三日后两人从城门送行回来,燕崇便去了宫中面圣。   “战乱既平,末将奏请解去将位,挂印归乡,望陛下成全。”   裴肃的身体刚刚恢复完全,才重新开朝不久,并不想就这么放他回去,道:“你击退外敌,自从战场上回来一直闭门养伤,尚未论功行赏,此时挂印未免为时过早。”   燕崇笑了笑:“不瞒陛下,末将的身体已经不再适合带兵征战了,不敢受赏,北军营军务紧要,末将空占职位,自觉不安,还请陛下免去末将职衔,允末将携妻归乡。”   话说到这份上,裴肃心知留不住他了,何况他因征战连番伤病,也的确不再适合担任武将。   裴肃叹了口气,道:“朕可以收回你的将位,只是你率军击溃七部,收复中山,功勋卓著,已经足够封爵,你既想携家归乡,朕便封你侯爵,采邑江东,如此便可两全了。”   燕崇抬首道:“陛下……”裴肃止住他:“朕知道你无心权位,可你若战后便恢复白身,有大功而无赏,满朝上下必起非议,不过是个闲散侯爷,别让朕难做。再者,”裴肃慢慢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朕也想给你们夫妻二人稍事弥补,你就当是一个老父亲关怀儿女的那点心吧玉。”   燕崇一怔,抬目看向他,半晌,终于俯身下去:“臣谢主隆恩。”   五月初,燕崇受爵,封江东侯。   离京那日刚过端午,两人想着因时制宜,直接从水路南下,在渡口同前来相送的兆麟和念薇话别。   上船之前,沈元歌对沈兆麟道:“对念薇好点啊,以后若是得空了,也回老家看看。”   兆麟笑着应下:“姐姐放心,一路顺风。”   沈元歌点点头,上前一步,整了整他的衣领:“走了。”   燕崇扶沈元歌进了船中,两人才坐下不久,流水汤汤间,远远地却听见有人在岸上喊道:“船家——方不方便稍一程,我们到庐州去——”   望见岸边提着大包小包追过来,形容滑稽的一男一女,掌船的人哭笑不得,用力摆手:“带不得,官船不载客!”   船厢里原本靠着燕崇假寐的沈元歌却坐起身来:“我怎么听着这声音这么耳熟?”   两人对视一眼:“杨老五!”   他和白露不是过节前就出发去东海了么?   两人连忙出去,果然看见岸上逃荒也似的一对儿,杨苻茗还在扯着嗓子唤:“就是来凑凑这官船的热闹嘛,呦,侯爷!您可出来了!”   燕崇让船夫靠岸,杨苻茗气喘吁吁,琉璃镜滑到鼻尖摇摇欲坠地挂着,人都快被大包小包压垮了,白露肘弯上也挂着三四个包裹,风尘仆仆,沈元歌吓了一跳:“你们才走几天,这就从东海倒卖行货回来了?”   早有人上前替他们往船上搬东西,杨苻茗扶正琉璃镜揉腰,控诉白露:“她是半路遇见了从那边过来倒卖行货的人,逮啥买啥,可累死我了。”   白露道:“过去不就是为了研究研究那里的药材么,现在都有了,还去干嘛?”   杨苻茗眼皮一耷拉:“你是因为钱花没了才不去的玉。”   “……”   白露跑去和沈元歌说话了:“东海哪有江东秀丽养人,元歌收留收留我们啦。”   沈元歌笑道:“快上来吧,别在风口站着了。”   包裹一件件的从她身侧拎过去,一股海腥味便顺着风扑了过来,沈元歌才伸出手去拉白露,突然皱起眉头,捂住嘴巴干呕了一下。   燕崇察觉到她的异样,赶忙过去揽住她:“怎么了?”   沈元歌本想说没事,胃里却又开始翻腾,扶着船舷呕了起来,燕崇吓坏了,连声吩咐人去拿水:“白露,你来给瞧瞧泽。”   “哎,来了来了,”白露跃上船,拉过沈元歌的手腕,忽地一愣。   燕崇紧张道:“阮阮如何?”   白露抿唇,眨了眨眼:“侯爷,您家要添小侯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