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请记下最新网址 ijjxsw.com (爱久久小说网的首写字母),在打不开本站时,手动输入新网址访问,手机、电脑端通用。 ================ 《穿书后满朝文武都……》 作者:松下有鹤   文案:   御座上的天子是女郎   不知何时,朝堂有人发现了这个秘密   他们开始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   死了十五年,云姜又活了,她成了女扮男装的小皇帝   曾经的熟人都已经功成名就,青梅竹马更是成了执掌大权的摄政王   但是那和她有什么关系,她才知道,自己的世界是一本书,而这个小皇帝不过是其中的炮灰,如今只剩下三年可活   管它甚么剧情,最后的三年,她要活得痛痛快快,肆意无比   #我为陛下,寸心如狂#   内容标签: 前世今生 穿书 女扮男装   搜索关键字:主角:云姜(谢长庭) ┃ 配角: ┃ 其它:穿书,苏文   一句话简介:穿书后,满朝文武爱上我   立意:无论身处哪种境地,都要坚持本心,活出自我 ================ 第1章   轰隆隆——   深夜惊雷过后,漂泊大雨倾泻而下,芭蕉扇被打得伏倒在地,无力起身。   少年立在窗边看了许久,闪电映照出他惨白的脸颊,浓密的长睫承载了密密水汽,稍微一颤,便成珠滚滚滑落。   这是雍朝的少年天子,也即将是雍朝最后一任皇帝。   八岁克继大统,十四在一干老臣拥护下亲政。虽无大智,但本也有望成为一位守成之君,却在短短三年内因为一个女人丢了江山。   “陛下——”来喜冒雨奔来,额头血迹被雨水冲刷而下,整个人就如血人一般,“乱军快攻进皇城了,禁卫军正拼死守门,陛下快随护卫撤离罢!”   他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陛下还在,就不愁其他。长义王已经率军在赶来护驾的路上了,最多十日就能解困!”   “长义王……”少年有了反应,“朕那样对他,他还肯来护驾?”   “长义王忠直,不然先帝也不会将陛下托付给他。”来喜嚅动嘴唇,“只是陛下以前对王爷有诸多误解,王爷才去了封地,如今陛下有难,他定不会不管不顾。”   少年点点头,“你额头有伤,先擦擦血罢。”   他垂手转身,走向偌大的空荡荡的寝殿,宫婢內侍皆被遣退,他孤身一人站在其中,显得渺小又可怜。   少年缓缓地回忆自己这短暂的一生。   生母不过是个卑贱宫婢,三岁时他便被阴后抱到膝下抚养,却始终不得其欢心,自幼孤寂。因身份问题,阴后常常不许他亲近旁人,唯有阴后身边得宠的宫婢子玉敢与他示好。   他喜爱子玉,亲政那年从阴太后身边要走了她,宠爱有加。   子玉不喜卫氏,言卫息欺辱于她,他便砍了卫息的手,褫夺其父卫烈大将军之位;子玉言长义王有不臣之心,他便处处打压为难长义王,逼得他离开京城,固守封地;子玉不喜他整日忙于朝政无法陪伴,他便不再早朝,耽于嬉乐;子玉嫌皇城暑热难耐,他便为她大肆修建行宫……   他知道,自己种种所为是个不折不扣的昏君,但他不在乎。   只没想到,子玉原是前朝公主,潜伏在他身边不过是想让他昏庸无道、孤立无援,好助她的弟弟夺回江山而已。   他摘下发冠,满头乌发披散,昏昏烛光下唯有苍白的面容在散发着昳丽光芒。   天子貌若好女、雌雄莫辩,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但来喜仍被此刻的陛下恍了眼,“……陛下?”   “走罢。”少年转动书案打开密道,回头望了他一眼,眼眸乌黑平静,“甚么都不用带。”   不带上护卫吗?来不及询问,来喜只能匆促跟上脚步。   密道幽暗窄长,滴水声不断,前方的身影近乎与这幽幽的光影融为一体,让来喜莫名生出不祥的预感。   慢慢行走近小半个时辰,前方人终于停下脚步,“再直走一刻钟,便出京城了。”   来喜怔了下,便见天子回过头,那张脸竟是比纸还要白了,唯有唇瓣殷红如血,不对……不是如血,是有血从唇角渗了出来。   来喜大惊,陛下这是……   “你走罢。”少年对他道:“宫外还有人在等你。”   停顿了下,又道:“不要将我的尸首留给任何人。”   说完,他把钥匙递给来喜,自己沿墙边慢慢坐下,眼皮没了力气耷拉下去,最后完全阖上了眼,一如夜晚沉睡那般。   ——————   ——————   风雨欲来,狂风卷地而起,殿内烛光被吹得摇摇晃晃,珠帘噼里啪啦作响。   有宫婢轻声道:“子玉姑娘先回去罢,陛下也没说要罚你,夜里凉,待会儿冻病了。”   跪在殿中的少女眼眸明亮,清丽的面容温柔无比,“陛下要见我了吗?”   “没有……”宫婢犹豫会儿,“我去帮你问问。”   她有意卖子玉人情,毕竟子玉是太后娘娘身边的亲近人,很是受宠,陛下也素来对其青眼有加。   如此想着,宫婢挑帘入内,半躺在龙榻上的天子闻声望来,分明是初醒时的面无表情,却叫她心里没来由一跳。   “陛下……”她结巴了下,“陛下醒了。”   “说甚么呢。”正在伺候天子服药的七巧睨她,“这药苦得很,快取蜜饯来。”   “……喔。”   取了蜜饯,宫婢守在一旁看陛下慢慢喝药。   天子年少体弱,身形清癯,面容时常透着苍白。由于多病,性情颇为古怪,不喜人亲近,伺候的宫人从不敢冒犯。   药汤入腹,天子面容略有好转。   “陛下。”宫婢大着胆子,“子玉姑娘还跪在外殿,说是要跪到陛下息怒为止。”   又道:“子玉姑娘已经跪了一个时辰了,这会儿天寒,久了怕是要着凉。”   “她喜欢跪,就继续跪着。”天子终于开口,神色恹恹地掀眸,“你如果心疼,也一起去跟着。”   宫婢一惊,立刻跪下,“陛下恕罪!”   七巧瞥了她一眼,不解她为何帮他人求情。   不欲理睬这些小心思,喝了药,遣退两个宫婢,龙榻上的天子揉了揉钝疼的额头,半晌阖上眼,往后一靠。   恍惚中,仿佛依旧身处梦中那条阴冷幽暗的密道之中,毒药穿肠的灼烧感亦不曾退去,天子……或者说云姜,终于意识到自己脑海中莫名知道的那些东西并非虚假的幻觉。   从这具身体中醒来后,脑海中多出的记忆告诉她,这是一本书中世界,而她成为了书中一名极其重要的炮灰配角——天子谢长庭。   作为从小女扮男装的小皇帝,生母不得亲近,养母太后不爱,谢长庭养成了孤僻内向的性情,甚至无法辨清自己性别,却又极度渴望他人关爱。   女主角子玉为前朝公主,被柳相以外甥女的名义收养,又借此身份入宫服侍阴太后。了解小皇帝性情后,她凭借太后宠爱一次又一次接近天子,使计舍身相救,令谢长庭将她视为了生命中唯一的意义。   谢长庭给予了子玉无人可比的权力,允她入太学读书,由她批阅奏折,为她亲奸佞远贤臣,随她的喜好耽于享乐。   最后,终于成功把江山送给了他人,自尽于无人知晓的密道中。   可以说,小皇帝就是女主角最大的金手指、最坚实的踏脚石,完成戏份后就功成身退,绝不拖泥带水。   如今是天子十四正要亲政的那一年,按照剧情,他还有三年可活。   云姜:……   她想起曾经看过的话本奇事,但即便是话本,也不敢编出这样的故事。   更没料到死了十五年再醒来,朝代变了不说,连曾经生活的世界都成了一本书。   头疼,先睡一觉再说。   没再梦到小皇帝的前世今生,云姜安稳地睡过了后半长夜。   与之相对的,是执意要跪在殿中等陛下息怒的子玉。   秋夜冷寂,烛光彻底熄灭时,子玉也没能等到人来扶自己。眼看时辰不早,她还要赶回凤宁宫伺候阴太后,便一言不发地起了身,并没有把周围一些幸灾乐祸的眼神放在心上。   自从得到阴太后欢心,子玉已许久没吃过这种苦了。   好在她心性坚毅非常人能比,路途中,一直在凝眉思索哪里出了差错。   昨夜她给陛下喂药时的确有些心不在焉,没发现药汤正烫便喂了过去。起初陛下并未表示,两口后却突然沉脸,直接把药盏打翻,即便她当场请罪也不予理睬。   子玉清楚地知道,小皇帝看着阴沉孤僻,实则极为渴望他人的关怀,正是抓住这点,她才成功在小皇帝心中有了一席之地。   莫非因为近日她分神于其他事,让他心生不满?   苦思不得其解,她回了凤宁宫,面对阴太后的疑惑直接说了实话,再观察反应。   “罚跪了整夜?”阴太后摆弄珠钗的手顿住,“陛下生气了?”   子玉摇头,“陛下素来体恤下人,是婢侍奉陛下服药不够周到,烫着了陛下,主动请罚。”   但整夜未叫人起身,这倒也稀奇了。   阴太后不喜欢这个名义上的儿子,性情古怪不说,真实身份更是叫她时常坐立不安,但凡当初宫中还有别的皇子,她都不会扶他继位。   这么多年过去了,木已成舟,阴太后就是再不喜欢这儿子,也要做好掩饰。子玉懂分寸,聪明乖巧,她不愿意亲近这儿子,想着子玉能做好也行。再者天子年岁渐长,快到了该纳妃的时候,她还打算把子玉送过去掩人耳目。   “你受委屈了。”阴太后安抚道,“当初从柳相手里把你要来,哀家可是答应过他不会让你受罪的。”   子玉浅浅一笑,“太后娘娘的关爱照拂,婢铭记在心,绝对谈不上委屈。姑父时常教导婢待娘娘要诚心,待陛下忠心,是婢做得还不够好。”   太后当即含笑,“是个好孩子。”   她赏了一盒胭脂,“瞧这脸色白的,快去好好歇一歇,无事上点胭脂,小姑娘就该漂漂亮亮的才是。”   谢了恩,子玉领着胭脂告退,伺候阴太后梳发的嬷嬷才开了口,“陛下疏远子玉姑娘不是正好,毕竟……”   毕竟陛下身份若是被发现了,那将是动荡整个雍朝的大祸。   阴太后兀自沉思,半晌才回,“哀家有分寸,子玉是个乖巧的,届时再敲打一番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  时隔一年之久终于再开文,都不知道还有么有小可爱在   写了N个开头,感觉再不发出来还得修改无数次,所以……   希望大家喜欢叭! 第2章   云姜沉眠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昨夜骤雨忽至,击倒茶花,浸润了泥土,殿中至今留存一阵芬芳。   她睁眼后放空片刻,决定先用早膳。   宫廷御膳以品种丰富、花式精巧、口味鲜美著名,天子体弱有诸多禁忌,御厨便花式制了糕点小菜,鲜汤常备。   饱满浓郁的汤汁从舌尖淌过,味蕾得到满足,云姜心情稍稍明朗。   直到七巧端来一碗同样浓郁的药汤,她的脸顿时拉了下来,面无表情。   昨夜就领略过了,这药着实难喝。   七巧轻言细语地劝,“陛下,太医说药得饭后一刻钟服用,一顿不能少。”   这具身体确实弱,云姜才来几天就知晓了,走路会喘,吹风会病,朝堂时常有人担忧天子会突然驾崩。   她还活着的那十五年里,从来没这么脆弱过。   “药怎么总这么苦?”她问。   “……约莫是良药苦口。”   “一群庸医,告诉他们再这么苦,朕就不喝了。”说着,云姜一口闷了药。   七巧因她这与以前不同的反应纳闷了会儿,又莫名觉得陛下有些可爱。   因苦药郁郁片刻,云姜含了颗糖冲味,便见宫人手托长袍俯首,“陛下,快到进学的时辰,该更衣了。”   “……”云姜兀得想起,天子年少,仍然处于进学的年纪,有四位量身打造的太傅不说,还有一干权贵子弟作为伴读。   四位太傅中,以文相文太傅最为悍猛。   文相忠君爱国,是忠臣,亦是直臣。他绝不允许小皇帝不学无术,即便小皇帝卧病不起,只要能够保持清醒意识,他就要到榻前教学。   常说的话是:可以因病不早朝,绝不可因病弃学。   原书中小皇帝能够顺从女主的意不去学习,也是因为数次倔强不去太学,故意与文相作对,生生把几位太傅气得病倒,这才得逞。   初来乍到,云姜还是决定去太学看看。   她坐上御辇,途中掀帘往外一探。   宫廷中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无不精美、辉煌,只因深秋之故少了葱郁,道旁满是昨夜被急雨吹打下的梧桐叶,多出几分萧瑟,来往的宫人亦显得匆忙起来。   一道在长廊中行走的青色身影映入云姜眼帘,金冠束发,身形修长,有二三侍卫相随。   “那是谁?”云姜问。   內侍总管来喜一望,“陛下,是长义王,那是御书房的方向,王爷应当是去批阅奏折的。”   天子还未亲政,且时常多病不早朝,奏折一般由四位辅政大臣轮流批阅。   魏隐?云姜多看了眼,是一位熟人。   她收回视线,闭目养神,脑海中回忆和剧情翻涌。   雍朝属新朝。   前朝梁帝昏庸、整日求仙问道,搜刮民财去大肆修建道观、炼制丹药,谢长庭的父皇谢宗本为前朝异姓王,打着清君侧的名义攻入皇城,见老皇帝实在不堪,最后干脆自己坐上了那个位置,成为雍朝开国之君。   谢宗成立新朝的那一年,正巧谢长庭出生,作为“长子”兼福星的他倍受谢宗宠爱。而后五年中,后宫再无人诞出皇子,谢宗便直接立了这个“皇长子”为太子,在旧疾发作即将驾崩前留下遗旨,给儿子指了四个靠谱的辅政大臣。   可惜谢宗根本没想到,儿子不是真儿子,这些辅政大臣,也并不全都靠谱。   他死后不到十年,江山又被前朝给夺了回去。   御辇到了太学。   几位太傅率众学子守在门前,齐齐行礼。   虽说太学学子众多,但并非人人都有资格称天子伴读,得此殊荣者,家世、才华无不出色,柳相之孙柳文新、魏隐族弟魏铭、阴氏子弟阴涛皆在其列。   文相道:“见陛下龙体安康,臣就放心了。”   他望了望御辇左右,又露出满意的神情,一副“陛下能听劝,臣心甚慰”的模样。   云姜大概知道缘由。   几日前,原主在太学和几位太傅拗气,非要让宫婢子玉坐在旁边一同进学。毫无疑问这是子玉的暗示,但太傅们也绝不可能同意。   如果云姜没有过来,不出一个月,几位太傅还是会屈服于小皇帝的固执,让子玉和天子一同学习。他们没把一个宫婢放在眼里,可子玉本就聪慧,习得帝王术后更懂得了权谋制衡,使她今后帮弟弟收服英才时格外顺利。   如今宫婢子玉没有再跟在天子身边,文相自然觉得对方听了劝。   顶着众多灼灼目光,云姜面不改色地走到了最前方的书案后落座。   作为天子,她一般先随众人在大课堂学习,再由几位太傅去小课堂单独开小灶。   小皇帝并不笨,相反还可以称天资聪颖,甚至有过目不忘的奇才。但他能感觉到子玉并不喜欢他过于出彩,反而是因学问平平被太傅和一些伴读轻视时,都能得到子玉的温柔安抚,所以小皇帝习惯藏拙。   刚翻开书卷,云姜脑海中已经有了整本书的大致内容。   不过她并不准备好好听课,一是身体还病着没好全,二是吃饱了犯困。   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拿出准备好的软枕,云姜往书案上一趴,闭了眼。   秦太傅:“……”   众学子:“……”   “!”文相当场就要出声,被来喜拦住。   抹了把冷汗,来喜战战兢兢地重复路上陛下交待的话儿,“文相国,陛下其实还病着,无法久坐。陛下说了,他准备闭目静听,如此既能休息又能学习。”   文相:……这均匀的呼吸,陛下觉得我真没看到你睡得很香吗?   碍于众目睽睽之下不好驳天子颜面,文相忍了。   第一天在太学的日子,云姜就这样度过了。   第二天,她如法炮制。   第三天,文相终于忍不住了,单独找人,“陛下,总是这样进学,不大好罢。”   打了个呵欠,云姜懒懒道:“哪里不好了?”   “这样如何真正习得学问?”   云姜惊讶,“我要学什么学问?”   文相比她更惊讶,“陛下身为天子,如何能不学无术?”   “我要是什么都学会了,还要你们做什么?”   文相震惊,“这……这怎么能一样,他人会的和自己所掌握的,乃天壤之别。”   云姜反问,“莫非文相你们并不忠心?”   “绝无可能,臣等忠心,天地可鉴!”   “那便对了,文有文相你和邱侍郎他们,武有卫将军、长义王,我还有什么可担忧的?”云姜语速慢吞吞,“我既然是天子,雍朝第一人,难道还要这么辛苦去学这些?那我当这个皇帝,又有甚么意思呢。”   文相简直被他这一番胡说八道气死,“小小年纪,从哪儿学的这些歪理!正因为陛下是天子,才要懂得更多,齐民、修身、御下缺一不可。陛下怎可贪图享乐,而把所有事都推给臣子,这是昏君之言!”   说到激动处,文相满脸涨红,吓得一旁的来喜等人噤声不敢言,都不懂为何陛下现在敢和文相这么犟。   云姜却一直很平静地听,听完就静静地看着文相,一双眼乌黑清澈,自有种天然的无辜感,让文相的气莫名就消了一半。   文相忍不住想:陛下年纪还小,定是身边有小人怂恿,才一时生出这样的想法,却不可太严厉了,压得陛下心生厌恶也不好。   他正想心平气和地再劝两句,却见小皇帝把脸一别,“别说了,不想听。”   文相:……   心疾都要被气出来了!!!   身边人见势不好,赶忙连抱带推地先让文相离开了,文相要是今儿打了陛下,那可就是大罪了。   眼见把一位位高权重、忠心耿耿的臣子气跑了,云姜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泡杯蜜茶来。”   来喜神色复杂地奉上蜜茶,看他们陛下连饮三大口,最后叹一声,“甜,好喝。”   来喜:……别是前几日那场发烧,烧坏了脑子罢。   此事虽然发生在私底下,但也算不上隐秘,不到半日便在宫中传遍。   听闻这消息,太后宫中歇了两日的子玉放下了心,这还是她了解的那个天子。   有了前因,子玉自然认为是她的缘故让小皇帝与文相争执。   正巧阴太后命子玉去大明宫送药,子玉欣然领命,一入殿,便瞧见了坐在窗边的少年。   阳光入怀,映得人同玉般纯粹,连久病苍白的肌肤,也变得透亮起来。   她微微一怔,行礼问安,“陛下,娘娘遣婢来送药。”   “嗯。”   取出药盒,子玉道:“娘娘说,此药同以往无异,需一月一次,绝不能断。”   云姜睁眼,看向了她手中药盒。   子玉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她清楚。   那里面哪是什么补药,分明是小皇帝从八岁时开始服用的毒|药。   此药可以抑制女子体态生长,也会使身体变得虚弱易病,还要时刻忍受药物带来的疼痛。   她来得倒巧,碰上了每月一次服药的时候。   以前阴太后会亲自送来看着小皇帝服下,如今约莫是觉得摸清了小皇帝性子,认为他绝不敢忤逆,便直接让子玉送来。   “放着,我待会儿吃。”云姜重新摇起长椅,让七巧接了药盒。   这反应着实有些冷淡,子玉笑意微敛,“陛下心情不大好?”   她试探性询问,“是因为与文相闹了不快吗?”   云姜瞥来一眼,发出疑问一声,“嗯?”   子玉不大确定他这一眼包含的意思,慢声道:“莫非是因婢先前说的那话?婢不过一介宫婢,其实太傅他们不让奴婢进太学也没甚么,陛下没必要和文相闹起来,若是传到朝堂,恐怕有损陛下名声。”   她道:“婢说进太学,也不过是想多与陛下待会儿,先前不知此举违制,是婢越矩了。”   按照她以往的了解,若她这样委屈自己,陛下更会生怒,坚持要护她才对。   但这次,她以退为进的话竟让陛下点点头,“子玉善解人意,深得朕心。”   “朕已经答应了太傅他们,不会再提这等无礼之事。”   子玉,“……”   她迅速理好心神,“如此就好,婢也放心了。”   离开大明宫的时候,子玉的脚步明显比来时要沉重些,慢些。   望着她的背影,云姜这几日所思之事在脑海涌现。   对这位直接威胁到自己小命的女主角,云姜很认真地思考过除掉她的想法,然后郁卒地发现,作为皇帝,她还真难以直接处死这位女主角。   子玉进宫的身份为柳相外甥女,毫无疑问,柳相就是她明面上的靠山。   暗地里,柳相也是这位前朝公主的助力,且非常得阴太后信任。假如云姜这儿说要处死子玉,恐怕人还没事太后和柳相就会先杀来。   如果能够揭穿子玉身份自然最好,但可惜她根本没有证据。   明杀不成,暗算也可。不过据书中说,宫廷中其实还有少许蛰伏的前朝势力,很可能揭穿不成先打草惊蛇。   思绪翻转,云姜又看回药盒,若有所思。   她对来喜吩咐,“去请文相来。”   作者有话要说:  首发两章,第一天留言的都有红包,么么 第3章   滴答——檐下落雨声惊醒了云姜,视线往外一掠。   乌云压城,不知何时又下起了绵绵细雨。   秋雨时而绵密,时而急骤,总是突然。雨汽飘洒入内,浸润了殿内的甘松香,气息变得清冽起来。   等了半个时辰,文相应当快到了。   文相走进了大明宫,身边还跟着一位不请自来之客,卫烈大将军。   来喜暗暗发愁,卫大将军非要跟来,拦都拦不住,不知陛下会不会责怪他办事不力。   他慢慢在前方领路,听卫大将军拍了拍文相的肩,“你就是太好说话了,陛下这年纪,正是反骨的时候,顺着是不行的,非得揍两顿才听话。”   卫大将军颇为得意,“我以前教儿子,那就是一天三顿地揍,瞧瞧,现在听话得很呐。”   文相抚须呵呵两声,不想搭话。   如果陛下成了你儿子那样三棍打不出两句话的呆子,我才要着急。   卫烈练兵几个月,有段时日没回京城了。   天家无秘事,这次一回来他就听说了前几日小皇帝和文相的争执,顿时觉得这是熊孩子欠揍了。   文相那群人肯定舍不得,还是得他来。   如此想着,卫烈行礼后抬头一看,先是觉得有那么点晃眼,小少年唇红齿白,当真挺乖挺好看,怪不得文相舍不得下手。   第二反应是,长相这么娘们唧唧的,身子骨也弱,真是没有一点男子气概!   卫大将军三步作两步跨过去,声如洪雷,捏着小皇帝的手臂,“软绵绵瘦巴巴的,没一点劲,怪不得三天两头地病。陛下,明日就跟臣到练武场练武去!”   瞥他一眼,默默地把被捏得生疼的手臂抽回,云姜看向文相,“我有事和文相说,文相还要带个跟班么。”   文相连连摇头,又是叹气,他能拦住就好了。   卫烈感受到自己的不受欢迎,倒没有那么不识趣,想了想,“不然,臣先去外面,等陛下和文相说好了再进来?”   倒也不必……云姜沉默了下,“算了,卫大将军在场也无事。”   她早已经屏退其他人,此刻殿中只有她和文相、卫烈三人。   文相来时早有预料,他猜,陛下肯定是要认错。   陛下虽然叛逆了点,但总体还是懂事的。   文相思忖着,既然陛下醒悟了,他作为臣子、作为长辈,自然也不该斤斤计较,待会儿稍微提点两句就好,绝不能过度责备。   “我想了想文相前几日的话。”云姜开口,“觉得颇有道理,不学也是不行的。”   文相欣慰露笑,“陛下说得极是。”   “我是想学的。”云姜道,“只是有些顾虑。”   文相此刻无有不应,温和的语气中含着殷殷期望,“只要陛下想学,其他又怎会有问题。”   “嗯。”云姜点点头,轻描淡写地问,“就算我是个女子,也没有问题了?”   …………   殿中有一瞬陷入了诡异的寂静,文相很快反应过来,“陛下莫要玩笑,这种话岂是能随便说的。”   卫烈恍然大悟,原是这样,吓他一大跳!   云姜知道他不会轻易信,只道:“不是玩笑。”   文相皱眉,迟疑开口,“陛下……”   “我是不是玩笑,文相很快便知。”   说罢,云姜独自去了内殿。   逡巡殿内一圈,文相才发现四周门窗紧闭,宫人尽散,似乎守得极远。   他不知怎的眉头一跳,心中有不好的预感,这种预感让他忍不住和卫烈对视一眼。   卫烈压低声音,“陛下素来都是这么顽皮的?”   就知道这个不着调,文相瞪一眼,不想和他交流。   很快,云姜就从里面走了出来,衣着并无变化,但发冠已去,满头乌发随意的披散在身侧、胸前。   文相正要询问,抬首一看天子面容,登时失声。   若要仔细说,五官似乎也没甚么变化,但就是和之前不同,仿佛去掉了甚么灰扑扑的伪装,整个人浑然发亮起来。   肌如白雪,面容昳丽,微微撩起的眼帘也带着漂亮的弧度,眼眸宛若莹莹美玉,淌着一弯涧溪。   “文相难道真觉得,我的模样是一句男生女相便可解释的?”   云姜拨开衣领,“我至今未有喉结,你们难道从未注意过吗?”   文相还当真没注意过,就算看到了,也只会当陛下身体虚弱,生长迟缓。   “自小母后就不让人亲近我,无论沐浴就寝,宫人都不可贴身服侍。”   文相想,那是他们认为太后想让陛下从小自立。   “我十岁时意外跌入池水,并非甚么大事,身边人却都被母后处死。”   ……他们当时虽觉得太后处罚过度,但因为涉及陛下安危,也没怀疑过甚么。   取出药盒,云姜指着里面黑色的药丸道:“这就是母后让我每月服用的药,能够抑制女子体态生长,只是会让人虚弱多病,还有诸多疼痛罢了,文相也可以拿回去请大夫验一验。”   殿内寂静无声。   云姜顿了顿,“文相莫不是要让我脱衣验身罢?”   “不……”文相立刻出声,眉头皱得能夹死蚊虫,头发似乎都瞬间白了不少。   他的心沉了下去,已然信了八分,陛下再怎么顽劣,也不会轻易拿这种事玩笑。   谁能想到当朝天子会是女扮男装?   谁能想到他们看着长大的小皇帝会是个小姑娘??   文相活了四十多年,都没敢想过天下会有这样的奇事!   沉默许久,文相正欲开口,突然“砰”得一声巨响,他和云姜齐齐望去——   卫烈昏了。   云姜:“……”   文相:“……”我这把老骨头都还没事,你昏什么?   到底为官多年,文相经历过许多风浪,他虽然偶尔脾气火爆,但真正遇上大事反而格外能沉住气。   这时候,他也没有说别的,只道:“陛下先整理好仪容,得先将卫大将军安置好。”   文相深知,卫烈忠君爱国之心绝无虚假,但此事非同小可,没有说好前,可不能把人放走。   看了文相一眼,云姜依言去束发戴冠,再涂好妆容,着人把卫烈扶到了偏殿休息。   偏殿,文相沉默片刻,“陛下既然伪装了十四年,为何现在要告诉老臣?”   难道不怕他揭露出去,再也当不成这个皇帝?   “因为太累了。”云姜不紧不慢道,“当这个皇帝一点也不轻松省心,男不男女不女,不仅要提防身份被拆穿,还得时刻忍受剧痛。”   云姜以手撑额,“许多人想当皇帝,无非为二事: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文相却看我,这二者可有享受过其一?吃不能吃,睡不能睡,还需天天早朝,学习写功课。这个皇帝,当得比任何人都要累,着实没意思。”   文相:……所以还有我的错了?   如果早知道皇帝是个小姑娘的话,他就……   算了,文相竟觉得陛下说得也有些道理。   只是阴太后当真好手段,这么多年下来,居然没有一个人怀疑过。   他想得更远,现在陛下年纪还小可以用药物和妆容掩饰,等再大些呢?阴太后深谋远虑,肯定不会想不到。   阴氏近年来连年壮大,朝廷和各地官位上都有了阴氏子弟的身影,如果阴太后用阴氏血脉来冒充陛下血脉,再使计让陛下驾崩,这不就……   越想,文相就越觉得冷汗直流。   差一点,这谢家江山就要被阴氏神不知鬼不觉地给窃取了!   他定了定心神,“那陛下的意思是不想当皇帝了?”   “自然不想。”   文相大概也没想到,会有他求着人当皇帝的一天,被这毫不犹豫的回答噎了下,语重心长道:“但这消息可不能公之于众,会扰乱民心,引起天下大乱。多少人觊觎这个位子,若是如此,恐怕要战火再起,江山风雨飘摇啊。”   “陛下,你也不想看到先帝的心血毁于一旦罢?”文相循循善诱。   云姜露出为难的神情,“父皇素来疼爱我,我自然不想……”   “陛下大孝。”文相先夸了句,“所以为今之计,陛下还是只能继续当下去,等臣想到办法再商议。不过,陛下放心,既已知道陛下身份,臣就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待陛下了。”   “喔,不会再逼我读书做功课了?”   “……陛下想学就学。”   “也不用早朝?”   “……偶尔还是要去的。”   “今后若有事,都可以找文相帮忙了?”   “那是自然。”   云姜点点头,指着那药,“这个我也不想再吃了。”   文相踟蹰,显然担心她不服药就会暴露身份。   “放心罢,吃了这么多年,一时半会儿出不了差错,化些妆就能应付。”云姜往后一趟,“这药霸道得很,我早偷偷查过,像我服用的剂量与年数,注定活不过二十,不过想最后几年轻松些而已。”   文相一震,显然没想到还有这个后果,看着面前少女风轻云淡的态度,心中莫名酸涩。   这件事上许多人都有过错,但陛下却是最无辜的那个。   他沉声道:“药当然不用再吃,太后再送来,陛下交给臣便是。臣去着人遍寻名医,必定能解了此毒。”   “多谢了。”云姜含了块糖,“告诉了文相,我心中轻快多了,日后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夜不能寐。”   这份信任让文相心中沉甸甸的,又倍感熨帖,“陛下莫怕,您是先帝血脉,无人可替代。无论如何,臣对您忠心不改。”   作者有话要说:  哇还有不少眼熟的ID哦,爱你们鸭=333= 第4章   踏出大明宫时,文相内心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轻松,脚步分外沉重。   他原属前朝官员,因前朝梁帝昏庸、官场混乱不受重用,文相有大才,却也不屑于在这样的官场冒头。   直到谢宗夺得大位,慧眼识英才,令文相满腹才华得以施展。   先帝谢宗是他的伯乐,他立过志要效忠终生。   马车上,卫烈由昏倒变成了呼呼大睡,没心没肺的样子竟让文相有·些羡慕。头疼地揉了揉额头,他知道,要说通这个莽夫还得费一番功夫。   天边依旧细雨连连,飘洒在文相肩头,他不禁望了望阴沉的天空,寒意直渗入心底。   …………   “陛下心情很好。”七巧布膳时,大胆开口。   她明显感到他们陛下的愉悦,这点从那微微翘起的嘴角就能看出。   陛下常年阴郁孤僻,难得有这样展露心情的时候。   “嗯。”云姜夹过一片东坡肉,微眯了眼享受它的美味甜腻,“与文相一番谈心,通透许多。”   七巧跟着笑起来,为此感到高兴。   很快,短短几日间,大明宫内伺候的宫人都感受到了陛下的转变。   以往由于陛下脾性不好,他们大都小心翼翼,宛如时刻背负着沉甸甸的巨石。如今陛下眉头明显舒展,他们行走便也轻快许多。   长公主谢淸妍迈入大殿时,几乎都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   再一看懒懒躺在摇椅上的人,更是忍不住眨了眨眼,这是她那个阴沉沉的皇弟?   虽然感觉到变化,但根深蒂固的印象很难更改,长公主并未行礼,坐下直接道:“长庭,此次我进宫有事寻你,你一定要给我做主!”   长公主是阴太后唯一的亲生女儿,亦是备受先帝宠爱的大公主。但她有事不怎么找亲娘,而是来找当皇帝的弟弟。   姐弟俩儿时相处不太好,主要是长公主经常欺负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认为他抢走了父皇的宠爱,又分薄了母后的注意。小长庭自卑又极度渴望关爱,从不敢和长辈告状,反而时时顺着这位长姐。   长大后,二人的相处模式也没变过。   长公主叙述来意,“我前阵子得了个小郎君,在府里好好养着。昌平伯见了,非说那是他流落在外的小儿子,如今日日到我府里来要人,还闹得京城人人皆知!”   她忿忿不平,“你说哪有这样的道理,我辛辛苦苦寻来的人,和他有甚么关系?难不成一句是他儿子,就能被他抢走了?也没人能给他作证啊。如今他倒好,摆出一副可怜模样,就日日有人帮他数落我。”   语罢,长公主猛喝一口清茶,仍觉怒火难消。   她跋扈惯了,却总有那么几个老顽固来触她眉头,若要她做主,非得砍了这昌平伯的脑袋才行。   一顿诉说,身边却格外得清静,长公主才意识到没有回应,顿时不满地叫道:“长庭,长庭?”   云姜从昏昏欲睡中醒来,一脸迷茫地看她。   长公主晃了晃眼,心想她这弟弟好看是好看,就是长得太漂亮了,她还是喜欢俊朗些的。   她颇为生气,“长庭,皇姐受欺负了,你都不为我做主么?只要你随便下个旨意,那昌平伯哪里还敢来闹我。”   云姜想了想,温和地告诉她,“母后在凤宁宫。”   手还指了指东边。   不知为什么,长公主有种他在说“你没娘吗?要来找我”的内涵感。   她摇了摇头,忘掉那种荒谬感。长庭最是听话,怎么可能嘲讽她。   她想起身边人劝过的话儿,长庭怎么也是天子,不可让她呼来喝去,便清清嗓子柔声道:“长庭,不仅是我委屈,我也在为你委屈呢。昌平伯敢这样光明正大地欺负我,就是看不起我们皇家,是把你的面子踩在脚底,你没感觉吗?”   “没感觉。”云姜回答,然后打了个呵欠。   长公主:“……”   她刚要露出怒容,就被话语打断。   “有两个办法。”   “什么办法?”   “把人还回去。”云姜慢吞吞说着,双眼慢慢闭了回去,“或者把人打走。”   说完,摆摆手,“请长公主出去,我困了。”   没来得及再发一通脾气,长公主就呆呆地被请出了大明宫,想到那两个主意,脑袋生疼。   她要是想把人还回去或者敢把昌平伯打一顿,还用来这儿么!   余光瞥着长公主离去的背影,大明宫不少宫人都觉得身心舒畅。他们早觉得陛下该这么做了,长公主任性跋扈,烂摊子不敢摆到太后那儿去,总让陛下来收拾,叫陛下背了不少骂名。   如今陛下终于醒悟,他们顿时欣慰了。   连女主子玉云姜都不想搭理,更别说一个纯粹找她收拾烂摊子的长公主。   她舒服地睡了一觉,醒来后通体舒畅。   那场“谈心”过后,文相果然不再勉强她做不愿意的事,所以连着四五日,她都借养病之由窝在寝宫吃吃喝喝睡睡。   许是停药的缘故,她感觉精神好了不少,身体不像最初那般绵软无力,行走起来大致能和普通人无异。   “太学今日是甚么课?”   如果是文相的课她就去听听,不能太不给面子。   “回陛下,今日是骑射课。”   骑射?云姜沉吟,“更衣,我去看看。”   她未换骑装,仍着常服,苍白的病容看起来便是一位病弱小公子。   今日天儿好,深秋的艳阳令人暖意融融。   前往校场的道路两旁栽满了长青树,绿荫清风,光影斑驳,别有美态。   皇家校场占地极大,主要用于教习射猎,修行武道,重大节日也会用于练兵。   路上慢悠悠磨蹭了些时辰,云姜抵达校场时,里面已经开始赛马。   马踏飞尘,扬起的尘土模糊了视线,但阻挡不住场内的矫健身姿。   没有惊动其他人,云姜入内随众人站在一块儿欣赏。   大约是从战乱中建立新朝的缘故,雍朝尚君子六艺,世家权贵中几乎人人都文武兼备。即使是被文相称为莽夫的卫烈大将军,行军布阵也是大家,更有一手妙笔丹青,只是他相貌粗犷,行事直率,才被人冠以莽夫的名号。   先帝谢宗给儿子留下了不少忠心的能人,只要谢长庭稍微懂得如何用他们,做个守成之君其实非常容易。   不少人注意到,有匹黑马一骑绝尘,遥遥领先其他人,搭弓射箭的力道悍而稳,即便在飞驰的骏马上,依旧将箭稳稳射中了靶心。   “陛下,那是卫息卫校尉。”来喜轻声解说,“据说是卫校尉在此练武,有学子想同他一比高下,才有了这场比试。”   卫息是卫烈之子,自小随卫烈练武,少年起便经常亲自领兵灭流寇杀悍匪,如今并无大战,但他展现出的将才丝毫不逊其父,年纪轻轻就被封校尉,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   无怪乎有人不服,难得在校场见到他,便想一试高低。   三场比试,卫息皆拿头筹,众人终于服气。   “不愧是卫校尉,有卫大将军之风。”   卫息道:“承让。”   他像是一柄沉默而锋利的剑,只有恰当的时候才会显露锋芒。但正是因为他的出色,子玉容不下他,便污蔑卫息对她心怀不轨,意图侮辱,让谢长庭亲自砍了他一臂。   长子出彩,卫烈同样高兴,他不是擅长夸奖的长辈,只拍了拍儿子的肩,然后一转头看到小皇帝的脸,笑容就硬生生停在了脸上,僵硬了。   “……陛下?”   虽然被文老头说服了,但卫烈还是不习惯皇帝居然是个小姑娘的事实,突然碰见,完全不知要如何是好。   校场都尉一惊,连忙赶来,“不知陛下驾临,微臣有失远迎!”   以前小皇帝几乎不来校场,主要是身体太弱受不住,十次骑射课能来一两次就算不错了。   是以众所周知,陛下并不擅骑射。   他的动静引起众人注意,这下所有人都瞧见天子,纷纷下马赶来行礼。为首之人除了卫烈,还有位意想不到的人,长义王魏隐。   长义王日理万机,要见到他,比见到天子更不容易。   校场都尉心中惴惴,不知今日走的什么运,来了三樽大佛。   “陛下。”魏隐唤了声久未见面的小皇帝。   他身为四位辅政大臣之一,相貌却意外得年轻,金相玉质。   不像个手掌生杀大权的权臣,倒像是众多深闺少女梦中的雅致贵公子。   这是于外人的印象,云姜却只有一个感觉——他老了。   曾经的魏隐,只比翁云姜年长一个月,如今的他,却比她足足大了十五年一个月。   经久岁月带走了他少年意气的面容、朝阳般热烈的双眸,取而代之的是眉梢终年不化的积雪,冷冽至极。   剧情中,他出场的机会也不多。由于执掌大权被子玉所忌惮,子玉便时常在小皇帝耳边挑拨,道长义王有不臣之心,小皇帝不知信没信,但的确疏远了魏隐,且时有打压,使他干脆离京回了封地。   魏隐问,“听说陛下龙体抱恙,现今可大好了?”   “好了许多。”云姜客气回。   “那就好。”   简单两句对话,君臣似乎就无话可说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默认封面还是太丑了,忍不住去买了个封,嗯比我自己做的好多了哈哈   请多多留言鸭~没有上榜的日子就靠大家的留言来鼓励啦-3- 第5章   日色渐移,树荫笼在了场内,明暗各半。   云姜道:“朕只是来看看,不必多礼,你们该做甚么做甚么去吧。”   大多数人退了,卫烈问,“陛下来校场是练武,还是看一看?”   “看看而已,若来了兴致,随意练练也行。”   卫烈眉头舒展开,“校场混乱,奉宣,你随侍左右,护陛下周全。”   卫息应下,当即跟在云姜身后。   论武力,卫息是年轻人中的佼佼者,且忠心不二,由他护卫再适合不过。   云姜走得很慢,宛若徐徐清风,缓缓拂过沿途风景。分明是病恹恹的模样,一双眼眸却清亮无比。   卫息在京城外听过许多关于天子的传言,有人道天子年少无能,朝政被权臣把控,有人道天子命不久矣,江山或将二度易主。   他从不管那些,父亲只告诉他“忠心”二字,他就不会有其他想法。   “我想骑马。”前面的云姜突然停步。   卫息问,“陛下学过吗?”   “没有。”云姜道,“看起来很简单。”   卫息默了会儿,为小皇帝这脸上写着的“朕是天才,一学就会”的话而沉思。   但他没有反对,而是着人牵了匹温顺的棕色母马。   卫息言简意赅地讲解了初次骑马的要领,云姜听得认真,不时点头,看起来像个听话的学生。   她其实早会这些,骑马射箭无一不精,这具身体虽然没练过,对她而言也不算难事。   等到真正上马时,云姜并未借力,直接翻身而上,驱动缰绳,马儿立刻走动起来。   卫息骑上自己的马,紧随其后。   控制着速度,云姜身下的马从慢走到小跑也仅用了小半会儿,待她逐渐熟悉了这具身体能适应的节奏,便直接飞驰起来。   来喜等人看得心惊肉跳,卫息倒很沉稳,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护卫。   马鞍坐具让云姜无需过多费力操控,骑马溜了校场两圈,也只是微微气喘而已,身体算不上难受。   这对其他人来说已经足够惊奇,毕竟以前陛下几乎是迎风便倒。   疾驰中,一道瘦弱的身影映入眼帘,狼狈的形容与此处格格不入。   云姜放缓速度,那道身影负了个极大的背篓,身躯微微佝偻,看穿着是侍马的马奴,乱糟糟的头发完全挡住了脸庞。   她隐约记起什么,召来校场都尉,“那是何人?”   “回陛下,那是自幼在宫廷长大的宫奴,父母不详,被分到了马场来做马奴。”都尉担心是这马奴的形容引起陛下不喜,解释道,“此人智力不足,实在也做不了其他事了,若陛下不喜欢,臣这就把他赶到他处去。”   这会儿众人在校场练武,马儿不像人会克制,马奴便负责清捡粪便。   “把他叫上前来。”   都尉讶异,不知陛下传这个马奴是何用意,领命去了,顺便叫来了管理马奴的管事。   管事说,马奴名为阿井,据说被人从井边发现,故取此名。他并非天生智力有缺,而是幼时与人抢食被推搡,撞到了一块巨石,这才变得呆呆傻傻无法与人沟通。   阿井天生与马亲近,许多不好清洗喂养的烈马在他手中都很乖巧,所以被分到了马场。   “他多大了?”   “年岁……约莫有十五了。”   管事惴惴不安,生怕是阿井惹怒陛下。   云姜心中明了,所思所想对上了这马奴的经历和年纪。   如果没有另一个阿井,那他应当就是前朝第三个漏网之鱼,亦是一位皇子。   但他的命运可比子玉和她的弟弟悲惨得多,出生不久就亡国,母亲暗地使人将他送走,护送的人却在半途丢弃了他,以致他懵懂成了一位宫奴。   若是一直痴傻倒好,后又偏偏恢复了智力,聪明得很,还懂得如何往上爬。   可惜他恢复智力后遇到的第一位贵人,便是相逢不相识的姐姐子玉。   子玉起初不在意他,直到看到他那张洗净后的脸才震惊了把,因为这马奴的脸与前朝皇后太像了。不仅像,身上还有皇室玉佩,这是只有皇后所出的子女才有的。   论身世,阿井可比她的弟弟名正言顺得多,她和弟弟的生母最初不过是个低微的宫婢,假使那些人看到阿井的脸和玉佩,二话不说绝对会换人拥护。   子玉只思索了一天,就痛下杀手。   她心道,萧氏绝不能有这么一位当过马奴还曾经与牲畜夺食的后裔,毫无尊严骨气,辱没他们皇室脸面。   子玉最后夺走了阿井的玉佩,对外使自己弟弟顺理成章地成为皇后之子。   “他很听话?”云姜问。   管事忙回,“只要有吃食,阿井就最听话,只是他力大,吃得也多,常常吃不饱。”   “噢?”云姜用马鞭挑起阿井下颌,乱发中只隐约露出一只眼,懵懂混沌,确实像个无知痴儿。   她忽然把马鞭丢远,掏出一块太妃糖,“去,捡回来。”   阿井眼眸噌得亮起来,二话不说朝马鞭飞速奔去,速度之快让卫息都稍稍看了一眼。   一块太妃糖入手,云姜再用第二块引他随马儿奔跑就容易得多。   只是阿井腹中饥饿,奔跑起来坚持不了多久,时常摔倒。他摔倒后都会很快爬起来,双眼只盯着云姜的马,即便痴傻,却有着寻常人都无法比拟的韧性。   不知不觉中,更多人的目光投向了这里。   卫烈皱起眉,他以为天子在戏耍这个马奴,这并不是甚么值得培养的爱好,反而令人不齿。   大步走去,卫烈问,“陛下在做甚么?”   “他有些意思。”云姜再次遛了两圈马,热意丛生,额间冒出汗水,“我想带回宫去。”   “陛下宫中要甚么样的人没有,怎么要一个马奴?”卫烈语气严厉,显然很不赞成,他一直秉承“可杀不可辱”的理念,即便在战场上也不喜故意□□敌人。   如果他家中人这样做,肯定要被他训斥一顿。   如此想的卫烈,在对上小皇帝的目光时一顿,竟然破天荒放缓了语气,“……陛下为何想要他?”   周围人侧目,卫大将军,您训我们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宫中人虽多,能与我一起玩的却少之又少。”云姜理所当然问,“难道我不能要一个玩伴?”   她这语气在卫烈听来,竟很有些向长辈撒娇的意味。   卫烈一直就想要女儿,最喜欢乖巧可人的女娃娃,面前人不是他的女儿,但是个实打实的小姑娘。   想到小皇帝卸去妆容时的模样,他更凶不起来了,“陛下能保证只是玩耍服侍,不会故意欺辱?”   “一个马奴,欺负起来有甚么意思?”云姜抬眸,“要欺负,怎么也是卫大将军这样的人物才对。”   有人轻轻嘶了口气,陛下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卫大将军凶起来谁都揍呢。   岂料卫烈听了,丝毫不气,只是轻轻咳了声,“那……就随陛下的意罢。”   几句话要走了阿井,云姜着人把他送去了大明宫,自己并未离开校场。   她对射箭还有些兴趣,注视靶场的目光引起卫息注意,“陛下要试?”   “嗯。”   “好。”二话不说,卫息立刻挑了轻便的弓递来。   他寡言少语,行事干脆利落,让云姜又感觉到了此人用起来的便利。只有心性极为坚毅且兼具忠心之人才会如此,怪不得他还只是个校尉,子玉却认为他的威胁与卫烈无异。   她骑马时,本就有不少人注视。如今听闻陛下要射箭,众人放下手中事,或多或少聚来。   云姜对这万众瞩目的情况适应良好,试了试这把弓的重量和弹力,便着人递箭。   “陛下。”卫息突然出声,摘下墨色扳指,“戴上它,少些擦伤。”   “嗯。”   箭靶放置得不近不远,约莫十丈,云姜轻轻绷了下弦,便松手让它飞驰而去。   咻——箭矢半空就没了力气,然后软绵绵地落在地上。   众人:……也太弱了罢。   云姜毫不意外,她使不出力气,骑马还可以借缰绳马鞭的力量,射箭却需要自身的臂力。   如果是以前的她,三箭连中靶心不成问题,现在的她,能射中箭靶已经不错了。   心中有准备,但她还想再试试,便加了臂力,将弦拉到最大,却明显感到力有不逮。微微眯眼,云姜忽略那点不适,继续绷紧弓弦,双目专注地盯着靶心,蓄力须臾,松弦——   众人跟着直直转头,只见羽箭携破空之势,如疾风呼过,最后险险擦过箭靶,落空,垂落钉在了地面。   …………   他们纷纷或垂首或望天,只当没看见这一幕。   云姜也不在乎这个结果,松了松腕,随意一瞥,不远处有一人正静看此处,衣袍被风扬起,束发的紫玉折射出耀人光芒,风采斐然。   正是魏隐。   她错开目光,转而道:“朕累了,回去歇息,你们继续。”   作者有话要说:  这本文出场男性角色会有点多,但目前还没确定到底哪个最适合当男主   暂时先看女主美丽就好了~ 第6章   回宫途中,云姜开口问,“长义王经常在宫中么?”   “自然。”来喜道,“朝中许多事务都要王爷和文相等人共同商议,有时候时辰晚了,宿在宫中的情况也有。”   云姜“嗯”一声,“府中王妃不会不满?”   来喜奇怪地看她一眼,“陛下,长义王没有王妃啊。”   “……?”   云姜略有诧异,没想到魏隐至今未娶。   毕竟无论是记忆中,还是剧情中,都没有过魏隐妻室的消息。   “王爷说,他有一位亡妻,至今已逝十多年了,因心中无法释怀,所以一直不愿续娶。”   来喜感慨,“多少人都没想到,长义王也是个痴情人啊。”   云姜同样没想到魏隐会是个痴情人,妻子已逝十多年都无法释怀续娶,可见用情颇深。   只是不知他那位亡妻是何人,她是否认识。   想想,应当是在她死后结识的罢。   这样的魏隐令她想起她的父亲,对娘亲同样情深义重,娘亲离世后也不曾续娶。   父亲对她道:“逝者虽已去,但你娘永远活在为父心中,无论谁都无法代替。”   这样说着的他,后院侍妾从没少过,顺带给她添了一个弟弟,两个妹妹。不过父亲的诺言似乎并未违背,他始终都在怀念娘亲,也没有让任何子女的地位越过她。   “陛下,到了。”来喜小声提醒云姜,令她从回忆中脱离。   她应了声,没有让人搀扶,便直接踏下御辇,岂料双腿已经没了力气,刚落地就软下来,身体往一边倒去。   来喜一惊,连忙接住,“陛下!陛下——”   但云姜没法回应他,眼睫颤了颤,慢慢阖上眼皮,昏了过去。   …………   …………   “胡闹!简直是胡闹!”古太医中气十足的叫声在大明宫的香阁内回旋,他气得瞳孔张大,头顶几乎冒出热气,“陛下是甚么身体,陛下自己不清楚,你们难道不知道吗?!”   他来回走动,简直抑制不住怒气,“还骑马,还拉弓,还射箭,这是嫌最近身体太好了是么!”   身为医者,古太医最讨厌的就是不听话的病患。陛下身份贵重他训斥不得,只能骂骂这些伺候的宫人。   来喜等人羞愧地低头,他们确实没能及时劝谏,甚至和其他人一样看着陛下胡闹。   主要是陛下不同以往,每有要求便是不容拒绝的气势,卫校尉都不曾多嘴,他们哪敢。   骂骂咧咧完,古太医用余光斜视正主,这下鼻子都要气歪。   小皇帝拿了个烤橘子,在那儿一瓣瓣地慢慢剥着吃,吃得还挺讲究,把那橘络剥了个干干净净才入嘴。   分明是惨白如纸的脸色,悠闲的姿态却丝毫看不出是个病人。   “陛下,你就这样?”古太医瓮声瓮气地质问,敬称都不想用。   这要是他家的小兔崽子,先揍一顿再说!   “我怎么了?”云姜讶然,不知古太医何意,想了会儿试探地伸出手,“挺甜,古太医也来一瓣?”   “……”古太医憋着气,“臣不用,臣怕吃了这橘子,会噎死。”   闹脾气的模样颇有几分可爱,云姜笑了,“我不是好端端地坐在这儿,古太医莫急。”   “那是臣医术高超。”   云姜从善如流,“那是自然,要不是古太医,我哪能这么轻松。”   明知这是安抚之言,古太医还是气顺了些,“陛下下次可不能再这样胡闹了。”   “没有胡闹。”云姜道,“适当练武不是有利于强身健体么,日后古太医也能少跑几趟。”   “那是其他人,陛下的身体能一样么!”古太医生怕她不懂,“陛下是骨子里的虚,在没有养好之前,就不可过度劳累,不管是心力或身体,否则就有可能酿成恶果。”   云姜颔首,“现在酿成了恶果吗?”   古太医犹豫了下,“其他没甚么,只是这几日,陛下都无法再自主行走了。”   这不算什么问题,身为天子,她还怕没人能帮自己走么,云姜道:“那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也没那么可怕。”   古太医还要再劝,云姜看向他,清亮的目光令人一时失声,“古太医,朕只想活得自在随意些。”   “我自小体弱,三餐以药为食,旁人能做的,我都不能做。”她道,“嬉笑怒骂为人之常态,开心展颜,不快便怒,人人可为之事,我却不行。假使这身体一直这样下去呢?莫非病弱一辈子,便也要如此畏畏缩缩一辈子么?”   她道:“我只是做些想做的事。”   古太医顿时无言,身为医者,他自然不同意这样胡闹的想法。但身为看着小皇帝长大的长辈,他却无法拒绝那双眼中的光芒。   沉思数顷,他道:“但陛下要做甚么之前,请一定和臣说清楚。”   顿了顿,“万一有意外,臣也好提前做准备。”   云姜点头,“好,我不会用自己的身体玩笑。”   态度总算还配合,古太医松了口气,不知不觉中,他眼底也有了笑意。   古太医的确是个很好的人。看着他,云姜如此想到。   剧情中,古太医便是太医院中医术顶尖的太医,只是他性子直,不怎么会说讨好贵人的话,生气时甩脸色也是常有,不被人降罪已经算好,就别提受重用了。   子玉的弟弟曾得过一种怪病,知晓古太医医术高超,当时已成为天子身边第一人的子玉去请求古太医,却被古太医拒绝。古太医提出要求,让子玉收回对陛下进的谗言,并劝陛下饶过卫氏一族,把文相请回朝廷,他才肯医治。   子玉自然不同意,古太医也就坚持不医,而后她千方百计寻得另一名民间神医,才解了此毒。   她从此对古太医心怀不满,寻机给古太医安上了罪名,予以全家流放千里的处罚。   云姜不知,为何这样品性的人也能成为书中主角,不过想到她最终的目的是复辟前朝,大抵是著书者认为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手段过程皆可忽略不计罢。   “古太医。”云姜出声,“你以后就做朕的专属太医,其他人不用再管。”   古太医一愣,不明所以但还是点点头,他本来就想医治好陛下的身体,如此就有更多时间钻研了。   嘱咐了宫人一些事宜,古太医便离开了,离开后还着人送来一副轮椅,“陛下这几日行走不便,就用它代步罢。”   云姜坐上去试了试,这轮椅很好用,无需人推,只要她自己握住把手一推就行。   如此精巧的工艺,像是墨家所制,她一问,果然如此。   七巧忍俊不禁,悄声说,“陛下坐上这轮椅,竟像是很高兴。”   寻常人多少会因此不愉,陛下反倒好,得了轮椅,像个孩子般很有兴致地摆弄了好一会儿。   来喜深有同感地点头,他们不敢说出来,但心底都觉得,陛下这些日子,是越来越像小孩儿了,任性,却直率了许多。   不知这样是好是坏。   “阿井在何处?”云姜顺口一问。   “婢给他安置了住处,还未安排其他,陛下可要传他?”   “不用了,改日罢。”   云姜本就因过度劳累昏倒,这会儿也没甚么精神,打了个呵欠,当即就要去睡。   对于她这随性的作息宫人们习以为常,七巧取药来,“陛下,就寝前含一颗罢。”   云姜颔首接过,含入口中。   由于前阵子云姜的“威胁”,药太苦了不吃,所以太医们苦心孤诣地钻研了许久,终于研制出了不苦的药丸,在里面添了甘草,甚至还带甜味。   “若有人来看我,通通拦住。”阖眼前,云姜吩咐道,“不管是谁,就说朕病了需要休息,改日再来。”   宫人齐声应是。   如此酣然入眠,云姜在梦中回到了从前。   在她还是翁云姜时,很早就结识了魏隐。   他出身淮南魏氏,天资非凡,很有世家子的傲气。但少年时并不冷淡,反而意气风发,行事率性而为。   当时朝廷混乱,各地时有起义,更有匪徒趁天下不平作乱。云姜的父亲镇守沧州,镇乱时偶尔会带上云姜,有一次遇到魏隐,父亲便介绍了二人认识。   父亲道,魏隐此人家世、心性、谋略无不出色,堪为夫婿。   云姜知道父亲为何欣赏他,因为他们是同一种人,权欲心极重。   如果说他们心有十分,那么其他至多仅得三分。   对于父亲的提议,云姜不曾赞成也不曾反对。   此事不曾有结果时,她就已经死了。   再睁眼,就到了十五年后的新朝。   日头逐渐西移,光影变换,秋风徐徐,殿内阴凉起来,因着时节,还带些寒意。   七巧轻手轻脚给陛下掖了薄被,刚出来,就看见来喜在苦着脸劝太后。   “娘娘,陛下刚躺下,太医说了需要静养,要不……”   阴太后道:“听闻陛下昏倒,哀家来看看而已,也不会打搅。”   “陛下交待了……”来喜为难,“说是今日不适,改日再亲自去看娘娘。”   “哀家又不会吵闹,让开。”   阴太后在宫中积威甚深,她背后还站着极有力的娘家阴氏,不过来喜常年在大明宫伺候,主子只有天子,是以依旧坚持,“陛下说了,不让任何人打搅。”   “哀家莫非也在任何人之列?”   “这……约莫是的。”老实回答着,来喜低下了头,根本不敢看太后脸色。   被这么一噎,阴太后脸色果然很不好。   她心中想的更多。   以往阴太后不怎么来大明宫,她不关心天子,但只要驾临,必定畅通无阻。小皇帝对她很是濡慕,光眼神就能让她感受到他的期待,可是阴太后从不在乎。   如今第一次遭到拒绝,就像惯来听话的宠物学会了反抗,令她心生不适。   她还听说前几日长公主来寻陛下帮忙,也被赶走了,让阴太后想,这孩子是不是到了反骨的年纪,不乖了。   思及这些,阴太后深觉不妥,这才想来看看。   “让开。”阴太后沉声,“哀家今日不想罚你。”   来喜冷汗直流,依旧不肯走开。   阴太后冷下脸,张口就要遣侍卫逮人,内殿低低传来一声,“母后。”   众人一怔,阴太后循声望去,“陛下醒了?”   宫婢挑帘,从内慢慢转出一个轮椅,上面坐着的神色恹恹的少年,不是天子又是何人。   他们争执的动静太大吵醒了云姜,听来喜实在可怜,她还是慢吞吞挪了出来。   “母后久不来这大明宫,一来就要罚我的人。”云姜打了个呵欠,“这是甚么道理?”   阴太后淡道:“奴才不懂事,哀家不过教一教他。”   说完话锋一转,“陛下怎么坐着轮椅?”   “哦,母后说这个?”云姜摆弄了两下轮椅,神情自然道,“因为我腿废了啊。”   阴太后一怔,随即大惊,“甚么?!”   这么大的事,她怎么一点都不知晓?   “当然是骗母后的。”云姜忽而一笑,“行走太累,我不想走了,便让人备了个轮椅玩玩。”   阴太后:“……”   作者有话要说:  皮皮姜   小修一下~加了句话   好像有些小可爱没看懂,第一章 就写了,女主本来就是这里的人,她死在十五年前 第7章   陛下真的变了。   迈入香阁,阴太后和子玉同时意识到了这点。   这俩人,一个占据了小皇帝的幼年时光,一个在小皇帝知事后陪伴着他。虽然各有目的,但的确是这座皇宫中最了解小皇帝的两个人。   她们自信于对他的了解和掌控,近几年来不禁放松了许多,也放肆了许多。   此刻面对这个言语真假不定,一副万事随心模样的小皇帝,她们都感到了陌生。   尤其是子玉,听闻校场之事后,她竟有了危机感。   说来都令她觉得可笑,她从来没把小皇帝放在眼里,认为这个逆贼之子蠢笨不堪,只配做她复仇的工具。   谁知工具也可能有脱离掌心的一日,正如最近小皇帝对她有意无意的忽视。   子玉知道自己犯了轻敌的大忌,所以此刻她不像以前那样主动接近天子,只乖乖待在阴太后身边,静观其变。   云姜兀自操控轮椅,在殿内转来转去,阴太后不开口,她也就像看不见这俩人。   阴太后分不清她腿到底受没受伤,但废了是肯定不可能的,半晌道:“听说陛下龙体大好,今日还去校场练武了。”   云姜点头。   阴太后含笑,“那看来哀家寻来的药,的确有用。”   她面上温和,实则在怀疑云姜阳奉阴违,没有吃那药。   制药人曾和阴太后说过,只要每月都服用这药丸,此人身体就不可能好起来,还会越来越虚弱,甚至到见风便病的程度。   长年如此,会导致短寿。   阴太后本就不需要小皇帝长寿,短寿反而更好。如文相所想,在她安排好一切之后,天子就能功成身退给阴氏血脉让位。   “母后说得极是。”云姜睁眼说瞎话,“每次吃了那药后,我都会感觉身轻如燕,精力充沛,再有太医精心调养,才让我终于可像寻常儿郎般练习骑射。”   “那就好。”如此回答的阴太后,眸色微微下沉,   至少上个月,他肯定没有吃药。   “此药得来不易,但既然对陛下有益,哀家更要令人每月送来。”   “多谢母后。”   母子俩说了几句心知肚明的谎话,才进入正题,“陛下龙体大好,那今岁的生辰,是不是该大办一下?”   往年小皇帝因身体之故,年岁又小,生辰从不大操大办。   今岁不同,过了这个生辰,小皇帝就十五了,虽然不是及冠,但也有别的意义。   云姜一想,就明白了阴太后的意图,无非是给她选妃或者添个知人事的人。   这些事阴太后不提,自有朝臣会想起来,她当然要先着手准备。   转到小几旁,取了块太妃糖含入口中,云姜不紧不慢道:“这种事母后做主就好。”   阴太后欣然颔首,一副母慈子孝的模样。   出了大明宫,阴太后行走了一段路,在小径上顿足,“子玉,哀家且问你一事。”   她问,“你每次送药来,可有亲自看着陛下服药?”   子玉微怔,“婢不敢打搅陛下休息,每次送药后就走了。”   “嗯。”阴太后愈发肯定,上个月小皇帝没有服药。   “此药珍贵,陛下又孩子心性,偶尔会任性不顾身体,你每次还是要看着陛下服用了才行。”说着,阴太后突然冷了语调,“陛下若不愿,就来向哀家禀报。”   她这样苦头婆心,仿佛当真是为天子身体费尽心思。   子玉柔顺应声,“婢知道了。”   但各自心中都在想什么,只有二人自己清楚。   回了凤宁宫,子玉继续乖巧随侍左右,直至戌时,阴太后略感疲乏,早早睡去了,她才有时辰去做其他事。   作为柳相的外甥女、太后身边第一人,子玉有自己单独的寝房,环境幽僻,少有人至。   屋外种有一棵梧桐树,梧桐叶金黄而热烈,铺了满地灿烂,映入子玉眼帘。   她四岁亡国,但因为记事早,依然记得幼时母妃怀抱自己指着殿外几乎成林的梧桐树道:“凤凰非梧桐不栖,我们鸾鸾就是那只凤凰。”   独自沉思良久,子玉终于提笔,在宣纸上慢慢写下几行字。   她需要重新获得小皇帝的信任和宠爱,无论用甚么办法。   …………   …………   由于找到了轮椅的乐趣,云姜一改懒散作风,睡前居然对宫人吩咐翌日要去早朝,记得叫醒她。   来喜诧异之余也感到高兴,有甚么比陛下要振作了更让人欣慰的呢。   存着一股劲,天微微亮时,来喜就顶着陛下的起床气坚持不懈地叫了十多声,终于把人叫睁了眼。   云姜面无表情,恹恹抬眸扫了来喜一眼。   来喜冒着冷汗笑道:“陛下,还有两刻钟就早朝了,先梳洗用膳罢。”   放空大脑片刻,云姜还是点点头,索性她万事无需自己动手,干脆全程闭眼,由宫婢给自己擦脸,伸手穿衣,再张嘴用膳。   雍朝早朝时辰不算早,辰时才开始,只是时节之故,这时候的天依旧朦胧。   百官停轿于宫门前,此处行走至早朝的含元殿需要一刻钟,途中便有相熟之人议论起来。   礼部尚书愁眉苦脸地对好友低声抱怨,“文相近日似是和宁国公有了龃龉,宁府在京郊另建别院,文相说里面的陈设有违规制,着我带人去查看,若真的不合规矩,便要令宁府改建。”   “那你带人去看了?”   “自是看了,确也有些违制的,可是……”   可是宁国公是太后的亲兄长,他们礼部哪敢去指手画脚啊,他这又不是刑部那样强势、无需顾虑太多的部门。   陈设违制其实许多府邸都有,大部分睁眼闭眼过也就罢了,这会儿文相针对宁国公,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礼部尚书叹气,好友自是也理解他的心情,“文相素来好脾性,也不知这宁国公如何惹了他……”   他想了想,出谋划策,“你那外甥不是娶了刘氏女么,刘氏和阴氏一族素来亲密,不然令他搭桥去问问这两位发生了何事。再不然,把此事与阴氏通通气,宁国公知道了,届时真有事也怪不到你这儿。”   礼部尚书闻言双眸一亮,拍手,“是个好法子!文彦,真是多谢你了。”   京城宗族关系复杂,世家联姻使得氏族大树根系愈发庞大,几乎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但好处也有,若要与谁搭话,总能找到点关系。   想通了解决的办法,礼部尚书满脸轻松地迈进了含元殿。   众人到的时辰相差无几,以四位辅政大臣为首,其余人各站其位。   四位辅政大臣文相、柳相、长义王魏隐、宁国公阴寿中,又隐隐以文相为首。一来文相主持过几届科举,门生众多,二来文相处事公正严明,清名满天下,便是执掌重兵的长义王也愿意听令于他。   站在前列的文相微微锁眉,这和他以往形容并不相符,事实上文相忧虑已有段时日了,许多人都能感受到。   早朝时辰到,文相刚要开口,內侍一声“陛下到——”,令所有人齐齐看去。   文相更是惊喜不已,“陛下——”   他几步迎去,看到云姜身下轮椅,顿足,“陛下这是……”   “小问题。”云姜对他颔首,“文相不必担忧。”   文相点点头,事实上看到小皇帝出现就已经让他很欣慰了。   那次谈话后回到府中,每每想到小皇帝他都百感交集,一为其真实身份,二为其遭遇。他有个小孙女,只比陛下小了两岁,在家中千娇万宠,无忧无虑,陛下的情境却与此千差万别。   “最近朝中有甚么事?”云姜问道。   作者有话要说:  得到一个惊天噩耗,我的国庆假很可能要泡汤了……   床上八日游没了啊_(:з」∠)_感谢在2020-09-24 19:49:25~2020-09-25 21:20: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故子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章   即便清楚面前的天子是女郎,云姜一问,文相还是把紧要的几件事都道出来。   朝中政务素来不少,当初雍朝只建立八年就换了一任国君,如今天子年少平庸,真正效忠之人寥寥无几,以致朝野隐分党|派,行事各有其道。   一派紧随文相忠于皇室,一派因阴太后的存在亲近阴氏,其余人看似无派只认真履职,暗地里其实也在衡量筹码,指不定何时便择木而栖。   据文相所知,就有人想暗地投诚长义王,还有人与远在封地的诚王有联络。   长义王魏隐是文相暂且还算放心之人,而诚王是先帝非一母同胞的兄弟,为人低调,但谁都不能保证他的忠心。   文相讲述了两事:一是山东有十万两黄金的官银被劫掠,二是沧州发现今年会试舞弊。这两件事几乎都举朝震动,如何处理、该派何人处理,为近日朝堂上必争之事,今日就要下定论。   文相一说,云姜顿时有了印象。   十万黄金和会试舞弊一案,在书中都属重要剧情。十万黄金为匪徒劫掠,柳相举荐光禄少卿周赟前往山东追缴。周赟最终剿灭山匪,追回了五万黄金。沧州会试舞弊案则派了大理寺少卿齐政去查,齐政查明后处罚极重,舞弊之人三代内都不得参与科举。   这两个案子,都让子玉等人获利极大。   周赟是柳相的人,他昧下了五万黄金,作为来日举事之用;至于沧州舞弊案,也是柳相的人一手炮制,试题的确有泄密,但却与被查出舞弊的那些人无关。齐政过于刚直,好用重刑,又有人特意引导,造成了这桩冤假错案。   在这桩案子里,数百名学子无辜被拘,甚至有人失去性命。   一年后,此案被翻,列举出了种种证明那些人清白的证据,在学子中掀起了极大风浪。   云姜表示知晓,“我来听听而已,你们继续商议。”   文相深深看她一眼,颔首。   百官给天子行过礼,如往常般开始议事,云姜往后一躺,用了个极舒服的姿势。   含光殿下,朝臣皆着青袍束玉冠,含廉直高洁之意,在殿中齐齐一站,宛若修竹挺立。   先帝破格提拔了许多年轻臣子,朝臣又大都相貌清俊,不论其他,看起来当真是赏心悦目。   除去已见过的那几人,云姜视线大理寺正卿秦致与宁国公阴寿这二人身上停顿了会儿。   秦致此人很不简单,掌刑狱,断案如神,敏锐至极,剧中便是他识破了子玉弟弟的身份,令柳相他们险些功亏一篑。可惜秦致的妹妹为子玉弟弟所迷,为了他偷走了秦致书房中的证据,还害得秦致差点入狱。   至于阴寿,则是又一个皇权下的野心家。他是唯二知晓小皇帝身份的人,早做好了准备,只待偷天换日,让阴氏血脉坐上皇位。   这把椅子周围危险重重,不管是子玉、柳相,还是阴氏,都注定她安稳不了。云姜想着,又慢吞吞剥了颗糖含入口中。   朝堂上,柳相终于提出让周赟带兵前去剿匪追回黄金。周赟出身将门世家,本身也很彪勇,受封武骑尉,为人沉稳低调。   此人一经提出,众人几乎没有异议。   云姜坐直了些,“文相国。”   文相立刻回首,“陛下有何吩咐?”   “只派一人,是否有些不妥?”   文相笑了笑,“陛下放心,还有五千精兵同往,当地太守也会拨兵相助。”   “朕的意思是,此事只交由周赟一人,能放心吗?”   她的话语里,倒听不出对臣子的不信任,似是最简单的疑惑之言,双目真诚,神色天真,看起来是个纯粹不知世事的小皇帝。   闻言柳相莞尔,“陛下放心,周骑尉擅长用兵,我们雍兵悍勇无人不知,区区山匪而已,不足为惧。”   他的目光停留在小皇帝细白的脸上,面上温雅,实则漫不经心。   柳相并未把小皇帝放在眼里,他真正视为威胁的,是文相和阴氏等人。   至于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年天子,有子玉公主在宫中,飞不出掌心。   君臣间有了短暂的眼神交流,从书中剧情就能看出柳相是个表面谦谦君子实则颇为自负的人,今日一见,他显然要更为狂妄些。   云姜没再提出意见,短短“喔”了一声躺回原位,继续做一个安静的工具人。   比起以前阴沉孤僻的小皇帝,她显得乖巧许多,纵然这种乖巧不应是一位国君所有,一些朝臣心中还是感到莫名欣慰。   起码陛下肯听了,不是吗?   如此露出笑意的他们,没过多久就看到小皇帝窝在龙椅上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屋顶投下的阳光使殿内通透无比,细看之下还能看到天子脸颊细小的茸毛,乌黑的眼睫和微微弯起的唇角,确实乖得很。   看那惬意悠然的姿态,做的定还是个美梦。   “……”文相沉默了下,转身道,“议事声音小些。”   ……行罢。   作为一个不合格的旁听者,云姜醒来时,不出意料收到了文相幽幽的视线,带些怨念。   含光殿朝臣皆已告退,只剩下宫侍还有他们二人而已。   “我昨夜没睡好。”云姜沉稳道,脸皮丝毫不红。·   文相微不可闻叹了口气,并不反驳,“陛下方才在朝堂上突然开口,是否对黄金一案有想法?”   他敏锐地感觉到云姜有话未说。   云姜嗯了声,“我只是想,虽是山匪劫掠黄金,但也不能简单视为山匪作乱罢。官银押运存放素来隐秘,他们怎么知道的,其中内由难道不是要派专擅查案的人去查探一番么。”   文相颔首,“陛下所言,朝堂中其实也早有议论,所以才会派周骑尉前往,他此前在大理寺当过差。”   原来周赟还在大理寺待过。   “他毕竟只有一人,心不可二用。”云姜不紧不慢道,“如果匪剿了,官银少了,他也未必查得出,追得回。”   文相瞬间捕捉到了她话中的未言之意,这话可不只是在担心周赟不够细心。   他思忖下略有惊诧,百密一疏,他们确实没考虑到这个问题。   假如有人趁机想对这批官银做甚么,或者周赟监守自盗,也不是不可能。   文相沉吟,“臣明白了。”   他明白了就好,云姜并不管他怎么做,转瞬就把此事抛在了脑后。   文相看她的眼神却颇为复杂,作为看着小皇帝长大的人,他从来就知道这孩子聪慧,毕竟幼时就能将治国论倒背如流的人,怎么可能真的蠢笨。   看来陛下一直就有意藏拙……   文相定了定心,遣退其余人,将思考许久的方法说出,“上次陛下说的事,臣已经有了些主意,陛下听听,看看如何。”   “嗯,请说。”   “陛下的身份既不能暴露,也无法长久伪装下去,为今之计,只有尽早退位。”文相道,“待时机合适,陛下可从宗室寻人过继,储君确定后再以身体为由,提前退位。”   反正天下皆知小皇帝的身体,有了储君,他要退位也反对不了甚么。   文相的建议,云姜也思考过,她点头示意他继续。   “如今宗室中,最适合过继的便是诚王的子嗣,但臣认为此举并不妥当。”文相微微皱眉,“若是立诚王之子为储君,恐怕多生是非……”   儿子要当皇帝,老子却是王爷。就算诚王没那个心思,也要生出几分想法。   “除了诚王,还有嘉王,但嘉王年纪太小,立为皇太弟不是不可,只怕阴氏会阻拦。”   嘉王是先帝驾崩那年有的小皇子,如今不过六岁,他年纪虽小,但已经出宫建府和母妃生活在一块儿。嘉王母妃的娘家郭氏也是不容小觑的世家,而且郭氏还不见得愿意淌这趟浑水。   所以文相认为,最好是从已经出嫁的那几位公主那里选,这涉及到的问题,却一点都不比前面几个少。   其实,还有什么人选,会比陛下自己所出的更好呢?   但思及面前人对自己说那些话时的目光,文相到最后,还是没把这个最合适的办法说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各位难兄难弟的安慰,让我知道国庆不是只有自己辣么惨0-0……感谢在2020-09-25 21:20:31~2020-09-26 21:16: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口仙气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章   文相提出的建议,云姜只说好,最后道:“具体过继哪个,到时候相国告诉我就行,只是希望尽快些。”   当真十分信任他,也是当真不想当这个皇帝。   文相不由又生出复杂的感触,可惜了,怎么偏偏就……   不管他如何感慨,事实既定不可更改。文相理好心绪,关切道:“寻医一事也有了眉目,陛下切记保重龙体。”   他想起这段时日听到的小皇帝懒散之事,许多人都叫他多管管陛下,便忍不住笑了笑,“凡事一概以您高兴为主,不必顾虑那么多。”   留下这么一句话,文相便离宫了,却是一字未提他与阴氏的暗中争斗。   云姜仍待了会儿,忽而也笑了。   座下龙椅宽大冰冷,祥龙浮雕于椅背和把手随处可见,华美却并不舒适。   她从来就不觉得这把椅子好,亲自坐上来后更是如此,但文相,却让她看到了不一样的人心。   回到轮椅上,云姜由人推着回了大明宫。   天子寝宫名为大明宫,居所为香阁。屋如其名,香阁周围花草相宜,庭木葳蕤,即便是深秋亦不减翠色,附近有一池名朝,周围时刻水汽氤氲,宛若仙境。   将香阁布置得如此,就是为了方便天子休养。   入了宫,云姜自己转动轮椅,发现朝池边蹲了个人,宛若雕像,一动不动。   七巧掩唇,“陛下,是您带回来的那个小马奴,索性他也无事做,今儿一早就蹲着了。”   池子有甚么好看的?云姜过去一看,发现阿井是盯着池子里的鱼双眼发光,垂涎三尺。   “他没用朝食么?”   “用了呀,吃得还可多呢,三人份的量都叫他吃了。”   此刻快到午时,怕是又饿了,马场管事说过,阿井饭量极大。   云姜唤了声,“阿井。”   没有反应,她再唤一声,人才动了动,转身看来,登时目光更亮,差点没直接扑过来。   “陛,下!”   他说话不大流利,应当是智力受损也影响了言语,但显然还记得面前人曾给过自己两块糖,把自己带到了这里。   炙热真诚的目光就像小狗,几乎要摇尾乞怜。   阿井自小被驯养成宫奴,智力又如孩童,奴性便深植心底,他这个表现,云姜并不奇怪。   但她要的,不仅如此。   “给他洗一洗换身衣裳,梳好发。”视线掠过,云姜操控轮椅入殿,“摆膳时再把人带来。”   早朝刚过,离午膳还有一个多时辰,云姜顺便又着人传卫息进宫,等待期间便摆弄起了笔墨。   她会的极多,无论琴棋书画、骑射舞剑,只不过有些极为精通,有些是粗粗涉猎。曾经这是她身份使然必须要学的东西,如今正好作为打发时辰的兴趣。   云姜父亲爱棋,闲在家中时,便喜欢与人在棋盘厮杀。   他道,对弈中可看出此人心性、手段,或擅于隐忍一击必杀,或急攻进取激烈而直接。无论你喜欢或厌恶一人,想了解他,都可约他手谈一局。   父亲最喜欢找的人,便是魏隐。   摆好墨玉盘,云姜左右手对弈,慢悠悠地下棋,偶尔品一口香茗。   因在寝宫,她并未以冠束发,乌发随手用一条青布缚起,衣袍宽大,整个人懒洋洋又舒适。   像是哪家不理世事的矜贵小公子。卫息踏入殿中,望入此景时便是这个想法。   “陛下。”行过礼,他被云姜抬手招去,“会下棋吗?”   “略通一二。”   “嗯,那就帮我落子。”   卫息本以为要找自己下棋,没想到是这个要求,短暂的停顿后立刻应下。   虽是左右手,但云姜并没有用明显不同的风格对弈,两方都下得很慢且极具耐心,像是两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在下棋,你围我一子,我吞你两子。   七巧奉了食盒来喂零食,云姜就靠着椅背张嘴,偶尔睁眼望一下棋盘,思索半天再让卫息落子。   她这堕落享受的模样大明宫里的宫人早习惯了,卫息却第一次见,眉头微微皱了下,很快又松开。   他静默地举旗,落子。   须臾,云姜随口一问,“卫校尉成婚了吗?”   “还未。”   “可有婚配?”   “已有婚约。”卫息一顿,“一年后成婚。”   “哦?”云姜看他一眼,“是哪家的?”   卫息诚实回,“母亲为我所定,是乔氏表妹。”   他说的乔氏,是他母亲的娘家。卫息外祖家势力甚微,这个表妹更是早早失了怙恃,暗地有克父克母的名声,很不好说亲。   他母亲怜惜这个侄女,将其接进府中养了段时日生出感情,便有了结亲的想法。   卫氏本就不用靠姻亲壮大,卫烈对此不曾反对,卫息也没甚么意见,这桩亲事就这么定下了。   谁不说乔氏女好运气,高攀上了卫家。但她还真不是个知恩图报的,书中卫息突然失态,险些冒犯子玉,其中便有她的手笔。   云姜想到这一事,便问了几句,得知婚约已经定下,便也不曾说什么,道了句祝福后就继续下棋。   这盘棋,慢悠悠下了半个时辰,直到午膳开始。   云姜留了卫息用膳,二人分别落座,宫婢终于领着焕然一新的阿井出现。   经过梳洗更衣,他乱糟糟的头发被齐齐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眉长而秀气,眼型上宽下窄,鼻梁高挺,唇珠饱满,本是极为清隽的长相,却因双眸中懵懂的光芒,瞬间变得憨实起来。   七巧夸赞,“阿井收拾好了,竟也很是好看呢。”   阿井似听懂了,露出笑容,这笑也是对着云姜。   他智力不够,却像野兽一样敏锐地知道谁才是决定他命运的那个人。   “给你改个名。”云姜道,“既然生得眉清目秀,就叫子扬。”   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来喜听着,觉得的确是个符合他的好名字,看来陛下确实挺喜欢这个宫奴。   开始用膳后,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想法。   云姜着人另给子扬备了膳,就在旁边的小案上,含笑道:“知道你与其他人一同吃不饱,在这可多用些。”   子扬极为高兴,有模有样地结巴说了句谢恩后,就飞快把碗放到了地上,脸凑过去。   其他人皱眉,云姜毫不意外。子扬一直被人捉弄,早就只会野狗般舔食。   “把碗踢了。”她道。   侍卫上前一步,一脚踢翻瓷碗,饭菜倾倒,碗也碎了一块。   子扬立刻发出低嚎,对着侍卫叫了几声,正欲攻击,但马上发现了命令是谁发的,才不甘地望着那饭菜,作势一扑,就要继续去吃。   “继续。”   侍卫连忙伸手去挡,但子扬力气极大,他差点被扭得骨折,用上武力才制住人。   “把饭菜打扫干净,再盛一碗。”   随着云姜的吩咐,子扬面前很快又多了一碗丰盛的饭菜,他顿时停住挣扎的动作,疑惑看去。   “嗯,是你的。”云姜仍是很温和的模样。   子扬将信将疑,又将碗放到地面,这次他多看了一眼云姜,瞥见她皱起眉头,慢慢意识到什么,试探地把碗放回了案上,得到一个鼓励的笑容。   子扬一开心,就要把头扑进去,然后得到了上一碗同样的结果。   这次,云姜是要教他用筷。   但用筷何其难,多少孩童也是学了许久才会的,何况子扬这种素来像野兽一样活着的智力有缺者。   几个来回,子扬挣扎下又变得狼狈不堪,额头因为撞柱变得青紫,浑身都有伤,饶是如此,双眼还紧紧盯着那倒地的饭食。   七巧不忍心,“陛下,此事可以慢慢教,要不……就让他先吃了这顿罢?”   “不行。”云姜慢条斯理地用了一筷鱼肉,“学不会,就不要吃了。”   闻言,子扬浑身一抖,可怜巴巴地望了眼云姜,双目含有泪光。但云姜依然不为所动,冷酷至极。   卫息望着此景,并不像其他人认为陛下是在戏耍这个宫奴。他似乎想到了甚么,若有所思。   在云姜慢慢用膳时,子扬很犹豫地望了望,终于因腹中饥饿和打不过这些侍卫,认真琢磨起了如何用筷。   他很笨拙,比寻常孩童还要笨几分,所以当云姜快用好膳时,才终于颤颤巍巍地学会了用筷夹菜不再掉落。   便是瞧不上他的宫人,都忍不住为他高兴。   一碗热腾腾的饭菜再次摆在了子扬面前,他先是像之前般高兴,第二反应则是反射性般看向云姜。   云姜不言不语。   子扬试探性吃了一口,又看一眼云姜,果不其然,那饭又被她叫人给踢了。   其他人震惊或同情之时,子扬竟然没再愤怒了,他又笨拙地试探了几次,终于在某次灵光一闪,对给他端饭之人摇头,随后把碗拿起,放到了云姜面前。   云姜看着他,他眼里满是讨好,完全没有被戏耍了这么多次的怨恨。   这样的乖巧让她微微莞尔,复端起碗,递到了子扬手中,“好了,吃罢。”   她这一声,像是某种特赦,子扬瞬间领会了,拿起筷子坐回小案,开始大口吃起来。   卫息也终于看明白,陛下是用这种方法让子扬学会,不是陛下亲自给的饭,他都不能吃。   这是驯兽的方式,陛下用来驯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学习姜姜,浪费粮食是可耻的! 第10章   在大明宫众人的注视下,子扬连续添了八碗饭菜,每次都堆成了尖。   他第一次吃得这么饱,不由露出满足的笑,双眼重新变得亮晶晶,憨态可掬。   云姜随手点了个侍卫,“你再和他比试一次,禁用武器,除此之外都不用顾忌。”   有了之前的经验,侍卫对子扬不敢小觑,带他去了宽敞的院子。   担心子扬不懂,他们尽量浅显直白地解释了遍,总算让他了解意思。   吃饱的子扬很好说话,听懂这是云姜的命令后更是连连点头,不大流利地蹦出几个“好”字。   能够守护天子安危的侍卫自然都是佼佼者,无论体格、武力、对敌经验都远胜常人。子扬的优势在天生的一个力字,饱腹后的他甚至能单手举起大石,走来走去的模样极为轻松。   “陛下离远些,子扬不知轻重,谨防伤到您。”卫息提醒。   “嗯。”云姜左右环顾,问他,“你会飞吗?”   卫息微怔,“什么?”   “便是话本中的飞檐走壁,凌波微步。”   如果不是小皇帝问话的神情太诚恳,卫息都觉得她是在故意捉弄自己,想了想还是认真回,“不会,臣只能借力奔跃。”   “那上殿顶应该不成问题了。”云姜手一指,“带我上去罢,高处视野好,也安全。”   “是。”   卫息身形修长,相貌俊朗,若只从外表看,就像个饱读诗书的儒生。   唯有靠近他,才能感受到他衣衫下紧实的肌肉与扑面而来的悍勇。   这点却不像他的父亲卫烈,所有人都能直观看出卫烈的强势,而卫息习惯深藏于内。   “陛下,冒犯了。”   卫息弯腰从轮椅上横抱起云姜,起身借墙壁一跃,便上了屋檐,再跳,已然停留在了殿顶。   殿顶自有平坦处,他把云姜稳稳放下,随后护在了身边。   如果有这么一位贴身护卫,似乎很方便。这个念头在云姜脑中一闪而过,很快视线就转向了院内。   子扬对卫息这三两步跃上殿顶的功夫很是好奇,睁大眼望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低过头和侍卫过招。   他用的是蛮力,侍卫则用巧劲,走位极为灵活,他知道如果稍有不慎被子扬抓住,便会付出巨大的代价。   这样的“打架”是子扬未曾经历过的,他像是被戏耍的猴儿,对方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一会儿闪避,一会儿出拳,打得他晕头转向,怒从心起。   终于在一刻钟后,子扬逮住时机,哇哇大叫一声猛地向前冲去,顶住侍卫小腹,把他整个人举了起来,往下狠狠一摔——   宫婢齐齐惊叫起来,卫息眉头猛地一跳,瞬间向前迈了一步,但他显然是赶不上的。   侍卫被重重砸在了地上,登时腹部剧痛,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来。   子扬仍不知足,再次把人高高举起,正要再砸时,卫息已经迅速落地,和另一个侍卫一起制住了他。   茫然地看了周围一圈,子扬龇牙大叫,显然很是不满。   “怎么样?”卫息问那侍卫。   侍卫摇摇头,“一点小内伤。”   他勉强笑道:“还好只砸了一下,再来一次卑职可真要经受不住了。”   直面子扬的他能感到那力量就像横冲直撞的蛮牛,有如千斤之重,哪有血肉之躯能挡住。   “去传太医。”云姜仍未动弹,声音从上方遥遥传来,“这是因朕受伤,伤养好前,不用来当值了。”   “谢陛下恩典。”   卫息抬首,殿顶的少年天子逆光而坐,看不清神情,明明发出的是一道温情的赦令,他却没有从那话语里听出任何起伏。   望着侍卫被扶去看伤,卫息沉默无言地去将云姜带回地面,又看着她夸奖了子扬,赏了一份糕点,让他去外面守门。   子扬喜不自禁,手舞足蹈的模样再天真不过,丝毫看不出方才暴戾的模样。   日头正晒,看了一场戏,云姜也有些乏了,便自己慢悠悠转着轮椅回屋。   挑起门帘时,她才看见身后一道斜长的影子,卫息还一直跟着,“你怎么还在?”   “陛下未让臣走。”   “现在可以走了。”   卫息一时未动,半晌问,“陛下要留子扬在身边?”   “他很厉害,很乖。”云姜头也不回地转进了内屋,“你方才也看见了,寻常人不是对手。”   训练有素的御前侍卫一对一都很难取胜,天赋的确无与伦比。卫息承认这点,但,“他太危险了。”   “陛下,驯养猛兽确实很不错,但所有驯兽人,都要做好被反噬的准备。”   在卫息看来,宁愿在陛下身边多放些人,也不能留一个危险的子扬。他如孩童般,任性又天真,完全凭本|能行事,根本不懂陛下的重要性,更不知道何为忠君。   “是么。”云姜没反驳他,着人扶自己上了榻,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但我喜欢。”   未曾料到这个理由,卫息抬眸,对上天子漫不经心的神情。   “子扬很有意思,稍加教导,恐怕连你对付起来也不容易罢。”   “是,他很有天赋。”   云姜点点头,“那便是了。”   她不喜欢养狗,但身边养这么一条恶犬,倒很不错。   卫息还要再开口,面前人已瞬间拉下了脸,“还是说,朕做什么还要有你应允?”   “不敢。”卫息立刻低首。   他认错的速度极快,让云姜瞬间笑起来,怒气荡然无存,将喜怒无常四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奉宣可是你的字?”慢悠悠解着外袍衣扣,云姜问。   “正是。”   “嗯,午时前的那场棋,你觉得黑白哪个下得更好?”   话题跳跃得极快,来喜等人都懵了下,中午那棋……不是陛下自个儿和自个儿下的吗?   “……臣不知道。”卫息沉声,“臣只负责落子,并未看棋局。”   大概是和小皇帝相处了这么段时辰,以他的性格,居然也学会了这样回话。   云姜觉得颇为有趣,也不再捉弄他,伸手从盏内摸了两颗糖,递去一颗,“你也尝尝。”   卫息没有口腹之欲,也无偏好,酸甜苦辣于他皆可。   这颗糖过于甜腻,薄薄的外皮化在口中,浓郁的糖心迅速流淌过舌尖,叫最嗜甜的人都能感到齁。   他垂下眼,陛下显然觉得这糖甚合心意,眉眼舒展,似乎连头发丝都能感到那股愉悦,唇齿轻咬,苍白的面容有了淡淡的红晕。   卫息有个与陛下年纪相近的弟弟,皮实得很,整日上房揭瓦,闹得鸡飞狗跳。相较于他的弟弟,陛下是安静的,像静默的山水画,只偶尔勾勒出浓墨重彩的一笔,突然地撞入眼帘。   君臣二人沉默地含着糖,都没有再开口,直到天色渐渐暗沉,宫婢出声,“陛下,要下雨了,可要合窗?”   “不用,正好睡个午觉。”   屏退宫侍,云姜视线往外一掠,“卫校尉,给朕读书罢。”   她平时少用天子自称,一旦用了“朕”,便有着不容拒绝的强势,“书架第二层的第一本,去取来。”   说着,云姜已经合上了眼,糖也停在口中,不动了。   卫息起身,从书架挑出书,是一本野史,上面所述皆是前朝皇室之事,真真假假,虚实难辨。   他压低声音,开始轻声慢读。   秋风细雨渐起,一室天地间,唯余他低沉的读书声。   不知不觉,榻上人已进入梦乡。   作者有话要说:  当泥萌看到这章时,作者已经上班三小时了……   领导真的不做人啊,国庆不给假,还让六点上班_(:з」∠)_   顺便,明天无更新勿等,十一继续 第11章   云姜的这场午觉睡过了整个下午,直至酉时也不见要醒来的迹象,兀自酣眠。   来喜看了眼天色,轻步入内小声道:“卫校尉,陛下惯来要睡到晚膳后才醒,宫里快下钥了,您先回罢。”   “嗯。”卫息嗓音已然沙哑,他连续读了近两个时辰,途中喝了四盏温水。   走出内殿,他道:“陛下作息向来如此混乱吗?”   “呃,差不多罢。”   “这样对身体无益,你们需多劝。”   来喜露出为难之色,“文相和古太医都说了,凡事以陛下心情为主,陛下怎么高兴怎么好。”   如果不是这两位发话,他们也不敢任陛下放纵。   卫息听着,莫名有种祖母对待幼弟的感觉,祖母偏疼小孙子,时常连父亲也教训不得弟弟,文相和古太医对陛下可不就是如此。   但转念一想,他对上陛下时,也无法拿出严师模样,并非简单的忠君二字,更多是下意识想要顺从陛下、让他高兴的心情。   于他而言,这当真是种奇妙又复杂的心情。   卫息进宫时,日色正好,出宫时已是一番风雨过后的景致。   雨色秋来寒,轻衫已无法抵挡凉意,来往宫侍都不禁打了个寒颤。   对面廊下另一行人缓缓朝里走去,侍从怀中叠高的奏疏极为显眼,为首之人正是长义王。   卫息遥遥望去,魏隐也看了他一眼,二人简单点了个头,各自朝南北走去。   刚出宫门,就见亲随牵马立在一旁,对面还有辆熟悉的马车,上刻昌平伯府的标志。   车帘大开,昌平伯坐于其上,一副忧愁模样。   见他注视那边,亲随低声道:“昌平伯是为其子那件事,想入宫求见陛下,在这琢磨一个多时辰了,都没动。”   昌平伯流落在外的儿子到了长公主府上,是近日京中闹得沸沸扬扬的一件事,因着两方都没甚么好名声,大多数人乐得看热闹。   昌平伯颇有才干,身居要职,权势也很有些,最大的弱点是美色,可惜畏妻如虎。他夫人刁蛮跋扈,后院的妾室及庶子庶女被整治得还不如寻常人家的奴婢。   伯府唯一的嫡子被昌平伯夫人纵容得整日花天酒地、不学无术,前阵子因为和妓子嬉闹从高楼跌落,摔断了双腿,很难接好。   嫡子注定无法再继承伯府,其他庶子又被养得唯唯诺诺似奴仆,因此一得知自己有个流落在外的儿子,昌平伯才这么着急地想把人要回来。   大约是听说了长公主被陛下拒绝,昌平伯觉得有些希望,临到宫门又停步不敢继续了。   毕竟没有陛下,还有太后会给长公主撑腰呢。   卫息对这一家没有好感,昌平伯治家无方,夫人仗势欺人,其子还因为当街闹事被他打过一顿。   如今碰上长公主,只能说恶人自有恶人磨。   若昌平伯真的鼓起勇气去求见陛下,卫息想……以陛下现在的性子,根本不用担心他被昌平伯缠上,应该说无论是谁对上陛下,恐怕都讨不到甚么好处。   他唇角微翘,露出短暂的笑意,“不用管,回府。”   这样的神情出现在他脸上,宛若冰消雪融,昙花乍放,亲随心中惊奇,暗自思忖:看来校尉与陛下相处得很不错。   不再停留,二人一同策马离去。   ***   云姜是被一阵香味唤醒的,此时为戌时正,食香勾起腹中饥饿感,叫她醒得比平时都快许多。   一睁眼,貌美少女正跪在小食案旁忙碌,从盒中取出一盘盘佳肴,香气扑鼻而来。   她慢慢坐起了身,人还是迷糊的,双眼无意识地看着那些饭菜。   听到动静,少女看来,笑意顿时如涟漪散开,“陛下醒了。”   正是子玉。   她端出最后一钵汤,“娘娘听说陛下近日总是睡过了晚膳的时辰,命奴婢做了些饭菜送来,让陛下切记保重龙体。”   “嗯。”云姜懒懒打了个呵欠,“很香。”   “其实主要还是御厨做的,婢不过打打下手罢了。”子玉走来,帮她垫了个软枕靠背,“陛下要起榻吗?还是就这样吃?”   “就这样。”云姜想了想,“我懒得动手,你服侍罢。”   子玉一顿,小皇帝以前不会这样,她会侍候,但他绝不会主动用这样的语气要求。   但可能是早有预料,她此时接受得也平心静气,给龙榻上铺了块食布。   七巧看着,有些闷闷不乐,陛下不是都不再亲近子玉了么,明明平时都让她们服侍的。   寝殿内的几个宫婢,都有种被争宠了的感觉。   为了讨好阴太后,子玉会的东西很多,别说服侍用膳这种小事,捶肩捏脚也不在话下。她擅于隐忍,很能放下身段,以前是习惯了小皇帝的纵容和爱护,如今调整好心态,也能很快适应。   “先喝些汤暖暖。”子玉持汤匙递来,云姜从善如流地张口,安静品尝。   味道很好,子玉的话也属自谦,这些饭菜几乎都是她一人所做,曾用过的阴太后和小皇帝都能尝出来。   女主手艺着实不错。云姜边用膳,边认真地想。   许是心态不同,靠得这么近的时候有许多次,但这还是除初见外子玉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这位小皇帝。   在她的印象中,他总是一副病容,神情阴郁,眼眸也是沉沉的,没几个人愿意与之对视。现在显然要沉静许多,气质大变,乌黑的眼如同她幼时曾见过的一种矿石,美而神秘。   子玉再次生出一种有甚么事情脱离掌控的感觉。   “陛下在看甚么?”见小皇帝拿起了书看,子玉轻声问。   “随便看看。”云姜拿的正是卫息之前给她读的那本,封面晃了晃,上书《梁帝修仙史》几个大字。   这位梁帝,正是前朝最后一位皇帝。   子玉身体僵了下,好在勺子依旧不歪不斜地拿着。   看到有趣处,云姜扑哧笑出声,饭都不愿吃了,指着某处道:“你看看。”   子玉依言看去,一段文字跃入眼内——   【乌道曰:欲成仙,必得净女灵修。梁帝召女道百名,入登仙观,是满月夜,沐浴焚香,感召上天,夜御一百零八女道。梁帝飘然若仙,大叹:此乃仙道也!】   扫完这一眼,子玉已是粉面微红,既怒且羞,这里面写的都是些甚么浑话!   她作为女儿家,是羞,作为前朝后裔,是怒。虽然她的父皇后来确实荒唐了点,但也容不得他人这样胡乱编排。   “你觉得写得如何?”   “……前朝之事谁能知晓,不过是些胡编乱造罢了,颇为粗俗。”   子玉忍下羞怒,尽量中肯评价。   “是么,我倒觉得很有意思。”云姜又翻了几页,“夜御一百零八女,梁帝当真体健,龙精虎猛,令人羡慕。”   子玉&众宫人:“……”   这肯定是假的,陛下别信了。   云姜道:“梁帝一生确实过得快活,留下身后骂名又如何,人既已死,又哪会在乎那些,只可惜了其他皇室中人。”   他说这话,竟很有些为前朝其他人可惜的样子,子玉一时琢磨不清,也不敢随意搭话。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反过来也是如此,前朝有许多无辜之人都是被梁帝所累。只叹他们已经全死在父皇刀下,假使还有皇室后裔有幸逃过一劫,我定然……”   子玉忍不住开口,“陛下定然要甚么?”   “定然也要杀个干净。”云姜道。   子玉:“……”   云姜微微一笑,“前朝为父皇所覆,不管留下来的是何人,定对我等怀恨在心。养虎为患,即便他们再无辜,也是要斩草除根的,子玉说呢?”   “……陛下说得对。”   作者有话要说:  国庆快乐(*^▽^*)   虽然我没有假期,但我有一颗为祖国母亲庆祝的心……感谢在2020-09-28 21:24:44~2020-09-30 20:48: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EPE 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主子有心事?”   柳相夫人入宫觐见太后,身边的嬷嬷则借机与子玉相会,她本就是子玉的人。   一月一见,本都会抓住时机交流近日之事,但嬷嬷发现,今日的子玉格外沉默。   子玉出神许久,陡然回神,“不是,我……”   她踟蹰不定,面带犹疑,“兰姨,你说我的身份有没有暴露的可能?”   “怎么会。”兰姨断然否定,“世人皆知前朝皇室无一幸存,柳相也早抹去了一切痕迹,便是我们的人,也没几个知道主子的身份。”   “不,还有一人。”子玉起身,倚窗而立,“柳夫人,她一直就怀疑我的身份。”   从子玉幼时被柳相接进府中时起,柳夫人就没相信过她柳相外甥女的身份,处处刁难,如果不是柳相注意维护,年幼的子玉还不知要被磋磨成怎样。   柳夫人也是她选择进宫待在阴太后身边的原因之一,后院女子的手段层出不穷,她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招架这些。   “主子想错了,柳夫人以为你是柳相私生女。”   如此宽慰道,兰姨问,“主子遇见了何事,怎么突然怀疑这个?”   “……小皇帝变了许多。”五指按在窗沿收拢,子玉道,“不再与我亲近,甚至有意疏远。前几日,他还在我面前看起前朝野史,道若是发现前朝余孽,定会斩草除根。”   兰姨一震,这些话听起来确实可疑,尤其是在她们本就心中有鬼的前提下。   她沉眉思索,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如果小皇帝都有所察觉,文相等人更不会不知道,哪还会有他们在这猜测的余地?   她想到甚么,“上次主子传信说不小心烫了小皇帝,莫非就是从这时开始被疏远的?”   子玉点头。   兰姨又问,“那之后呢,主子做了甚么?”   子玉摇头,她……几乎甚么都没做。   那时候的子玉还认为小皇帝尽在手中,无需担忧太多。   兰姨也明白她的心思。   一直以来,兰姨就以这位主子为豪,幼年经受亡国之痛,不仅没有被打倒,反倒立志复国。近十年来都做得非常好,得到了小皇帝“朕亲政后就把你从母后身边要过来”的许诺,马上就要成为小皇帝身边第一人。   他们高兴之余,也确实大意了。   “少年人意志不坚,小皇帝这个年纪本就任性,恐怕是主子近日不如从前体贴,他心中有了不满。”   小性子而已,在兰姨心中小皇帝一直是个简单好掌握的人,这么想不足为奇,但子玉不认为会是这个原因。   这些想法却不好尽说,子玉含糊应了两声,转而问,“子熙最近如何?”   熙,光明也。子玉的弟弟出生不久就亡了国,还未有大名,她便为其取了这个名字,意为前路之光。   兰姨笑道:“小公子慧敏好学,不仅在书院中为佼佼者,在荀老那儿也独得青眼,荀老称小公子少年英才,必有一番大作为。”   子玉同样欣慰,荀老是不世出的大家,若非她利用阴涛结识了荀老幼子,要把子熙送进去绝无可能。   只是听闻这消息时,她也略有遗憾,子熙能在荀老那儿受教,她却无法进太学了。   文相、秦太傅等人虽是他们的大敌,但学识心性皆为当代翘楚,如果能学之一二,定能受用无穷。   “这样我就放心了,兰姨你们照顾子熙辛苦,他孩子心性,恐要多加督促。”   “主子放心,柳相他们也会时刻看顾小公子的,绝不会大意。”   主仆二人续简单交流了一些事宜,确定那件事将会如期开始,子玉也定下神来。   她这个位置,走到今天已无路可退,也绝不可动摇心神。   不管小皇帝变化如何,她的目标不能改。   …………   …………   离天子生辰尚有十日,宫中已呈忙碌之态,七巧偶尔出大明宫一趟,都感觉自己闲得不像是宫中侍婢。   分明是陛下的生辰,陛下自己反而一点都不上心。她望着在亭中悠闲抚琴的天子,不由如此想道。   文相难得得闲,今日又无需上朝,便入宫来陪云姜闲聊,此时也静坐其中品茗。   旭日初升,晨风徐徐,秋露微悬,景致静谧悠然,令人为之心折。   “陛下喜欢抚琴?”听得耳边叮咚如泉鸣之声,文相温声发问。   云姜道:“闲来无事,附庸风雅而已。”   文相哈哈一笑,“只要高兴,附庸风雅又有何不可。”   他含笑凝望面前的少年天子,美姿仪,风度清朗,若不是他已知事实,也会被表相蒙蔽。   不得不说,陛下这女扮男装做得极为成功。   “过了今岁生辰,陛下就十五了,可有甚么想要的?”文相直言,“臣近日苦思良久,都没想出送甚么才好。”   他目光慈爱,如看家中小辈般。以往文相还会稍微掩饰,但自从云姜对他坦白后,他似乎就再也克制不住怜爱之意,常常如此。   云姜想了会儿,“文相府中有一柄剑,名为碎星辰。听说文相当时便是凭它夜观天象,得知时事将易,便投奔了父皇,并用这柄剑枭敌首数百,剑尖染成血红,已成了一柄邪剑。”   “传言总是夸大。”文相笑了笑,“此剑并不能观星测命,只是当初臣在山间捡了一块奇石锻造的罢了。不过它的确锋利至极,剑风便可伤人,天下平定后无用武之地,臣就将它放了起来。”   “鸟尽弓藏,文相这样可不厚道。”云姜道,“若不用,给我也好。”   传闻赋予了碎星辰传奇的色彩,对文相这柄剑好奇的人不少,还曾想去借试一番,大都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人。   文相认为小皇帝也是因为传言而好奇的人之一,沉思片刻,“直接送给陛下也不是不可,但此剑锋利,陛下体弱,不能随意把玩,伤了龙体可不是玩笑。”   “自然。”   当夜,云姜就拿到了碎星辰。   此剑长二尺二,宽半指,剑身通体雪白,唯剑端刃边有着血色的红,如雪中红花,似泛着极淡的光,美不胜收。   剑与刀不同之处便在于两面开刃,锋利无匹,若要使剑,必要给它配个剑鞘。碎星辰的剑鞘由酸枝所制,为纹路分明的暗红,上扣圆形小环,简单而精巧。   云姜挽起剑,一丢,一接,再顺手一劈,轻易就把院内梧桐的一根枝丫劈下。   梧桐枝重重落下,砸出砰声巨响,吓得七巧等人面色发白,“陛下,可别伤了自己。”   子扬却看得极为兴奋,双眼写满了有趣二字,跃跃欲试地很想自己拿来玩玩。   “你也想要?”   子扬嗯嗯点头。   “现在不行,你还不会用剑。”云姜又随手转了两下剑柄,“等你学会了,我再着人为你打造一柄。”   子扬听得似懂非懂,睁大了眼。他这几日都在云姜的安排下和侍卫习武,如今出招已经不再只会用蛮力,且进一步记住了自己的衣食父母是何人,将保护陛下安危几字刻在了心中。   刀剑枪鞭等武器云姜都略会一些,最擅长的是鞭,毕竟骑马经常用。   但哪个少年人没有过想要策马持剑、快意江湖的时光呢,云姜也不能免俗。何况文相的这柄剑,几乎满足了她的所有幻想。   接下来,无论是梳洗入睡,还是玩耍看书,云姜身边都离不了这柄剑,稍有兴致就□□玩上片刻。   在来喜七巧等人眼中,陛下因这把剑几乎都到了玩物丧志的地步。   又是一日,云姜兀自对弈,沉思间,子玉奉太后令来访,一同到的,还有在大明宫中少见人影的长义王。   宫侍传声,云姜便随口应了句,头也未抬。   二人轻步入内,见到的便是小皇帝沉眉思索棋局的场景。   眼看这盘棋一时半刻好不了,子玉主动去泡了杯参茶,正要呈去时,小皇帝忽然一动,那柄放在坐塌上的剑被倏得抽出——   寒光厉风闪过,剑身瞬间横在了她脖间,肌肤隐隐刺痛。   子玉猛地顿住,身体僵硬,眼珠向下望着差点擦破自己脖子的剑,几乎流下冷汗。   “……陛下?”她迟疑地低低出声,宫侍也都露出惊讶之色。   “嗯?”云姜这才回神般望来,看见她的模样,恍然道,“朕入迷了。”   子玉犹带惊悸,那种差点被割开脖颈的感觉太真实了,“无……无事。”   云姜微微一笑,“我这几日都在练剑,下意识而为。”   她收回,随手挽了个剑花,若有所思道:“看来我已小有所成,行走江湖也没那么难么。”   宫侍:……陛下您清醒点,还行走江湖,长义王就在旁边啊。   作者有话要说:  嗯……谁还没有个中二病呢 第13章   行走江湖?子玉视线一瞟,就看到了棋盘旁的那本《侠影录》,封面为两位持剑人的背影。   想到前几日小皇帝看野史后说的那些话,她眼角微抽,看来他的确是看书看入迷了。   那些话,不过是她多疑吓自己罢了。   云姜着人将剑放好,在盆中净手后拿了块柔软的干布擦拭,“长义王竟也来了,有何要事?”   “有些需要呈禀陛下的事。”魏隐示意手中奏疏,让子玉不由自主多看了几眼。   不知是甚么,竟让长义王亲自来与小皇帝商议。   “你又是为何?”   子玉回,“陛下生辰那日宴请的宾客名单,娘娘着礼部拟了一遍,自己又添了些,让奴婢拿来给陛下一看,有没有甚么要增减的。”   一国之君的生辰宴,能宴请的无非是那些人。云姜接过扫了眼,与心中所想差距不大。   这些时日她虽然少有上朝,但京中官员和世家大致都了解清楚。   先帝不拘一格降人才,擢升官员时常不论出身,这里的出身并非只指权贵寒门,更多体现在前朝世家和今朝新贵。粗略看去,双方站立在朝堂上的人数相差无几。   不过这两方也并非就对立,不过观念时有相左罢了。   “怎么只带夫人,不带其他家眷?”云姜问。   “娘娘说怕人太多,惊扰了陛下。”   这理由却是奇怪,云姜道:“既是生辰宴,自然人多些、热闹些才好,名额放宽,他们想带就带,不用拦着。”   “……是。”子玉能够料想到,阴太后该是如何不悦了。   她明显感觉,太后并不想给小皇帝过早纳妃,甚至这个岁数了,也未曾安排教导人事的宫婢。因此才限制朝官携带家眷,就是为了避免有些人将家中适龄的女儿之流带来。   以前子玉还曾误会太后默许她接近天子的用意,时日久了便发现,那绝对不是她所想的那个打算。   名单是他们母子间的事,子玉不打算掺和。   她离开后,殿中便剩下了魏隐。   他坐在黄梨木椅上,沉静如玉,即便不言不语也有着熠熠明辉。   魏隐素来是典型的世家贵公子作派,衣着打理得一丝不苟,从每一根发丝到脚尖无一不精致,神色或冷或淡,透着距离感。   三本奏疏一同递来,他道:“陛下先看一看。”   待云姜都一一翻看过,他方不紧不慢开口,“此事臣等不好做主,还请陛下批阅。”   与天子自身相关的,最有可能的自然是选妃一事。天子年岁尚少,不急着现在就填充后宫,但不说后位,便是妃位人选也是要提前定好的,礼部和其府中必得准备个一年半载,时间更长,两三年也不是不可能。   国君纳妃,就是要凡事有序。   几位朝臣提出来,也是在关心雍朝大事。   云姜视线从奏疏移到魏隐身上,“长义王有甚么想法?”   “生辰宴既邀了各府家眷,届时陛下都能看到,若有喜爱的便可定下。”   魏隐这话是在顺着云姜方才的安排说出,任谁都会觉得小皇帝是这个意思。   云姜一想,却道,“不必了……”   说着,散漫地往后一躺,“时候未到,再看缘分罢。”   这事若搬到了朝堂上,反正也有文相摆平,因此她连个应付的敷衍模样都不愿做出。   说来魏隐素来忙碌,居然会为了这种小事来大明宫,实属难得。   魏隐对这个回答颇感意外,但见小皇帝满不在意的模样,便只道:“陛下心中有数便好。”   “嗯。”   云姜起身,拈了块桂花糕入口。   现今是桂花刚落的季节,桂花芬芳犹在,混在糕点中清香爽口,并不黏腻。   “王爷也来一块?”   于小皇帝而言,魏隐实为长辈,他和先帝为忘年交,又曾结为异性兄弟,小皇帝唤他一声皇叔也不为过。   不过原本的谢长庭就从未唤过这个称呼,云姜就更不可能,故直称长义王或王爷二字。   索性,魏隐也不曾在意过这些小事。   “臣不好甜。”魏隐淡淡地道出这几字,令云姜多望了眼。   她记得当初魏隐很是嗜甜,比她也不遑多让,经年许久,约莫连爱好也变了。   一个人不紧不慢地独享桂花糕,云姜道:“王爷此来,不仅为这奏疏上的事罢?”   “听说文相提前送了陛下生辰礼。”魏隐目光掠过挂在墙上的碎星辰,“臣也有此意。”   他说,“陛下生辰前,臣将赶赴沧州,来不及参宴,还望陛下谅解。”   云姜微微讶然,没想到齐政和周赟一起去了山东,最终定下去查沧州舞弊案竟有了魏隐,“只有王爷一人去查案么?”   “还有大理寺卿秦致秦大人。”   秦致擅长断案,想来有他出手,也不会轻易中了圈套。云姜想着,边道:“那就祝王爷一路顺风。”   她举起茶杯,聊以一敬。   “多谢陛下。”魏隐也举杯饮了口茶,入口一顿,是极甜的桂花茶,还添了蜂蜜。   他许久没再尝到这样的味道,此时舌尖都为之微微一颤,蜜茶已经淌过喉间入腹,明明是温水,感受起来却近乎滚烫。   “换一杯。”魏隐自然而然地放下茶盏,“冷茶就好。”   “天凉了,还是少喝冷茶为好。”顺口说了这么一句,云姜还是着人换茶。   恰时,魏隐亲随上前一步,将王府此次准备的生辰礼呈上。   以往魏隐送的,无非是书画墨笔之类的珍品,在打开长长的礼盒前,云姜还想兴许是一支笔,撞入眼帘的,却是一把弓。   “上次在校场见陛下似乎对这些有兴趣。”魏隐开口,“臣便投陛下所好了。”   云姜笑起来,“那次在校场胡闹,我还被古太医训了好一顿,说是我身体不好,若再胡闹,他便要当场自戕,王爷这可是助纣为虐啊。”   魏隐唇角一弯,露出转瞬即逝的笑意,“陛下会好起来的。”   他坐在椅上,端起了茶如此道,然而那声音中的温和,甚至无法让人分辨出是真切的关怀还是漫不经心的敷衍。   云姜低头打量这把弓,弓身为古朴的黄铜色,上嵌玉石,流光溢彩,乳白色的弓弦紧绷,稍有不慎可能割破手掌,的确是把好弓。   她有些爱不释手,“是件珍品,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啊。”   “陛下喜爱,便是它之幸事。”   本就是谦恭两句,云姜也不再推让,顺势收了这礼。   虽说送这礼乃顺手而为,但见小皇帝如此喜爱,总叫送礼之人心情也颇感愉悦。   见小皇帝只顾把玩长弓,魏隐道:“臣还有要事,就不打搅陛下了,先行告退。”   云姜颔首,头也不抬地任他离去。   …………   狭长的宫道上,骏马缓行,来往行人中,也唯有魏隐有这个特权。   楚生牵着缰绳,“王爷,那把弓您珍藏多年,素来爱护,怎么送了出去?”   他在奉上礼盒前,根本不知道里面放的是这把弓。   楚生并不知这把弓的意义,但见王爷时常拿出来,或凝视,或护理一番,又或兴致来时引弓射箭,想来和寻常的弓地位是不同的。   “死物罢了。”魏隐言简意赅,“明日你去收拾行李,与我一同去沧州。”   楚生立刻应声,瞬间忘了此事。   他却不知,马上人脑海中不自觉翻出了那日小皇帝骏马飞驰时明亮的双眸。   那双眼,清透而直接,多年前魏隐曾看过,也很喜爱。·   只可惜他所喜爱的东西,总是不长久。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好多小可爱还是懵,再解释一下——   女主本来就是这本“书”里的人,她十五年前死了,死而复生成为小皇帝以后才知道自己的世界原来是一本书,而魏隐就是她曾经认识的人啦~感谢在2020-10-01 22:47:49~2020-10-02 21:31: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乌江榨菜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显章八年,九月初六,天子降诞日,设宴菡萏楼。   “子扬,你也要换上新衣服,快过来。”   一大早,宫婢抱衣追在子扬身后跑,子扬上蹿下跳,就是不肯服从。   宫婢气喘吁吁,看着站在树杈上一脸得意的子扬无奈道:“七巧姐姐,你也说说他,今儿是陛下生辰,怎么能穿得这么灰扑扑的。”   七巧摇头,指了指内殿,“你也不是不知,子扬只肯听陛下的话。”   经过半个月教导,子扬性格明显活泼许多,心性虽依旧憨直,但已经懂得对其他人调皮了。宫侍们眼看着他被陛下一步步调|教至此,心中也不得不叹服,陛下用这近乎驯兽的法子来驯人,效果竟也不错。   来喜手背交错垂在衣襟,站在门口,含笑看子扬,“你再不下来,待会儿吵醒了陛下,朝食可就没了。”   子扬听懂了,犹豫着跳下树,刚要张口,被突然打开的窗户吓了一跳。   见到窗边的人,顿时心虚,脖子微缩。   “过来。”初醒的天子声音微哑,眼皮半耷着,披了件轻衫,清瘦单薄。   他随口一唤,子扬立刻窜了过去,讨好地仰首,双眼湿漉漉。   十足的小狗作派,云姜颇为受用,伸手揉了揉他粗硬的头发,有些扎手。   “西角的梅花开了,去摘几枝来。”云姜吩咐,“摘最高处的几枝,其他不要。”   宫中梅花栽种得少,只零星落了那么几株,但也都是珍品。   子扬领命飞奔去时,七巧等人便入内给陛下梳洗。   生辰不同往日,自得庄重些。   天子有十二章服,绘日、月、星辰、山、龙、火等图样,以五彩彰施于五色作服。阴太后着人送来的便是件玄色华服,肩上左日右月,中绣腾云驾雾的五爪金龙,气势汹汹,似在俯瞰世人。   寻常人靠衣装已能改头换面,这件天子华服一披,更显得锐气凛然,威仪深重。   云姜张手任几个宫婢围着整理衣饰,神色懒懒。   “陛下又长了。”七巧环上腰带,“看来要让织造局来一趟,好些衣裳得重制了。”   “是么?”听七巧这么说,云姜低首一看,感觉似乎是高了些。   先帝谢宗身长八尺,约莫是受他影响,几位公主都亭亭玉立,想来这具身体也是如此。   “是呢。”七巧笑道,“陛下器宇轩昂,待会儿在宫宴,不知要迷倒多少闺阁女子。”   说着,几个贴身的宫婢俱露出笑意,其中一位不小心脚踝一崴,就往旁边倒去,云姜顺手一捞,拦住。   “谢……谢陛下。”宫婢诺诺小声。   “下次当心些。”云姜目光随意掠过她,就没再关注。   直到她缓步去了外间用膳,宫婢脸上才浮现浅浅红晕,心道:原来陛下温柔起来是这般模样,子玉姑娘当真幸运至极。   吃茶时,来喜边为云姜禀报,“巳时正,文相将领百官给陛下问安,随后百官往群英殿赏舞乐,陛下可同往。午时正,菡萏楼摆宴,宴分内外楼,四品及以上朝官在内,其余在外。”   “为何要在内楼,外间风景不是更好?”云姜吃了口豆腐羹,摆手,“换了。”   “是。”来喜立刻着人去传话,只剩下一个多时辰,这一改,内务府和礼部又得忙得脚不沾地。   子扬怀揣三枝梅花回了香阁,三枝玉蝶梅初初绽放,花蕊细长,顶端呈浅黄色,梅瓣洁白,绽放枝头时便如同振翅欲飞的玉蝶,极为美丽。   他来回跑得急,但极为爱护怀中梅花,花瓣上露水犹在。   云姜扫了眼沙漏,“两炷香时辰,不错。”   她奖励道:“午膳给你单独备两只贵妃鸡。”   子扬眼睛唰得亮起,心中有了念头,下次一定还要跑得更快些!   “找个长颈玉瓶,把这三枝梅花插好。”云姜伸指弹下花瓣上的露水,“午时摆在我的案前。”   她喜爱梅花,傲雪凌霜、不畏严寒,却还生得如此美丽,实属难得。   散漫地擦拭了会儿碎星辰,很快就有宫人报,“文相已领百官在大明宫宫门前等候。”   “好。”云姜令侍卫将剑抱上,踏出大殿。   过了今岁生辰,天子便已十五。   虽说男子二十及冠,女子方十五及笄,但这个年岁,于众人而言显然也是不同的。   文相曾提议,在天子十五时,请其亲政。如无意外,此事就是既定。   百官迎风立于宫门前,此时此刻心思各异,余光纷纷投向为首的文相、柳相及宁国公三人。   生辰后,陛下当真会亲政吗?这几位……又是否真能心甘情愿地放下手中大权,辅佐陛下治理朝政。   朝阳已高高悬起,日光刺得人无法完全睁眼,百官思绪纷杂间不知过了多久,忽而听宫侍高声传道:“陛下到——”   “陛下到——”   “陛下到——”   每隔数丈的传声,在偌大的大明宫中回响,穿过回廊,越过檐角,直入所有人心中,他们眼皮随之微跳,抬眸看去。   一道玄色身影逆光而出,修长笔挺,衣袍正中的五爪金龙呼之欲出,神色因光线无法看清,却更显得威严赫赫,不可捉摸。   文相首先叩首,率百官祝贺,“臣拜见陛下。”   “臣等拜见陛下,祝陛下圣体康泰,国运昌盛——”   权臣、高官皆跪于脚下,一瞬间,万籁无声。   云姜俯瞰群臣,心中若有所思:这大概便是父亲和魏隐他们所追逐的权力顶峰,无论何人何物,都要在脚下匍匐。   龙椅虽冷冰冰,但它所赋予的权力足以让任何人热血沸腾。   顿了两息,云姜道:“多谢诸位,起罢。”   “生日可喜乐,诸位不必拘束,定要携兴而来,尽兴而归。”   百官又稽首,“谢陛下——”   问安过后,便有宫人领百官前往群英殿欣赏舞乐,云姜暂没甚么兴致去看歌舞,没有同去。   转角处,文相正要和众人分别,被卫烈拉住,犹豫的模样竟不像平日雷厉风行的大将军,看得文相眼皮一跳。   “何事?”   卫烈拉着他去了空旷角落,另着儿子卫息在远处守候。   “生辰后,当真要让陛下亲政?”   轻抚胡须,文相道:“陛下想要的话,我等自然不可拒绝。”   卫烈皱眉,“可陛下的身份,你不是一清二楚?”   “那又如何?”文相反问。   那又如何,卫烈没想到会从文相口中得到这等回答,沉默了下,“……女子如何治国?当务之急,难道不是速从宗室过继人选,让陛下择日退位?”   他并非针对小皇帝,也并非因知道她是女子而不再喜爱,只是认为凡事凡人应各行其道。   文相深深看他一眼,他知卫烈甚深,知道卫烈不同于那些老学究,认为牝鸡之晨,惟家之索,他只是将男女之别分得极为清楚。   在卫烈眼中,男主内女主外,绝不可混淆,正如他在府中不会插手后院之事般。   此前,文相说服了卫烈接受天子的女子身份,现在,他必须得让卫烈接受天子以这个身份继续待在龙椅上。   “长宗。”文相唤他字,“在你眼中,何为忠君?”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文相微微一笑,“你食谁之禄,忠何人之事?”   “你我二人所忠之君,难道不都是先帝?”   卫烈眉头微沉,已然猜到了他要说甚么。   果不其然,文相继续道:“先帝既托付陛下给我,无论陛下身份为何,我便心无二主。身份一事,非陛下之过,而是时事为之。”   “陛下告知你我二人,是交付信赖于你我,寻求助力,而非叫君臣离心。”   他此时所言,却和在云姜那儿有所不同,实则有其缘由。   事实上即便知道了天子为女子,文相也没想过退位一事会像说的那么容易。先不说皇权更迭带来的种种动荡,单是人选就极难定下。   文相近日越思索,就越觉得陛下继续坐在这个位置上为好。   只是陛下曾亲口对他道,当天子过于辛苦,无法享受皇权所带来的快意,却要受其拘束之苦,他便少不得要为陛下多考虑一种出路。但在最好的方法未出来之前,文相先要让卫烈与自己一条心。   卫烈手握兵权,他镇守朝堂,如此,即便今后发生意外,也有余力控制。   说完这些,文相才把那日对云姜说的话又简单复述了遍。   卫烈不蠢笨,也了解选择过继之人的难处,道:“陛下的意思是?”   他那日昏了过去,并不曾听到小皇帝的真实想法。   闻言,文相微微叹气,双手拢袖,露出无奈之色,“陛下志不在此。”   卫烈讶然,多少人想坐上那个位置,竟还被嫌弃?   “所以你想错了,当务之急并非择人过继,而是让陛下打消随时退位的想法,好叫我们能多些时日应对。”   卫烈:……   求人当皇帝,他这辈子也没干过这种事。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今天也是我生日鸭,没想到章节赶得这么巧(*^▽^*)   明天休息一天不更昂~勿等 第15章   “陛下去哪儿了?”群英殿中歌舞升平,最重要的角色却不在其中,子玉视线转了一圈,也不见人影。   宫婢见是她,笑道:“陛下去了骊亭垂钓,方才我还看见七巧姐姐拿了饵食过去。”   “多谢。”   子玉在阴太后身边较为自由,贴身服侍的主要是几位嬷嬷,偶尔离开片刻也不会被追问。   她去了骊亭,日光烈烈,在深秋季节倒是暖融融的。   子玉望见小皇帝未作任何遮挡,直接坐在了栏上,懒洋洋地倚靠亭柱,不像垂钓,像是在晒太阳。   亭内还站了一人,身形高大,不时递去甚么东西,她仔细探了眼,发现那是卫息。   卫息作为卫烈最受重用的长子,子玉等人自然深入了解过。此人是个文武全才,自小就天赋不凡,心性坚毅,很能吃苦,是极为出众的人才。   作为臣子,忠直可靠,为敌,却是个心腹大患。   子玉曾经对他不以为意,但从柳相传的消息得知,卫息连端了他们三个以山匪为伪装的据点,令他们损失惨重。   父如此,子也是如此,卫氏一家就没有一个让他们省心的。   脑中迅速翻出这些信息,子玉想,小皇帝是何时和卫息如此熟稔了?   二人一递一接的动作,竟像十分亲近。   如果夜里宴会上卫息还离得这么近,以他的身手,他们的部署恐怕要白费。   “有人来找陛下。”卫息耳目灵敏,不用回头就知有人在凝视这边。   云姜随意瞟了眼,“喔,是母后的人,兴许有甚么事罢。”   话语间鱼竿一抖,她迅速提起,上面的鱼饵果然又被吃了个干净,却连片鱼鳞都没瞧见。   云姜面无表情,“这骊亭的鱼成精了?”   连吃了五次饵食,个个溜得都挺快。   以前云姜就不擅垂钓,即便在鱼群最密集的地方,也不曾钓起过一条。但她一直不觉得是自己的问题,还是鱼太机灵了。   来喜抿着唇忍笑,实在是陛下这盯着鱼竿闷闷不乐的场景有些可爱,不似从前的任何模样。   卫息也翘了翘嘴角,下一刻就听小皇帝道:“奉宣,你下去。”   “……陛下?”   “下去逮住那条最肥的,挂上朕的鱼钩。”   “……”   这样得来的鱼,有意思么?   显然云姜觉得很有意思,她眼也不眨地看着卫息下了水,亲手把那条最肥的鱼给勾了上去,这才露出笑意,“是该用些方法,才能钓上来。”   宫人心想:但任谁也不是用这样的方法钓啊。   陛下高兴比甚么都好,众人只敢在心中嘟囔两句,没看到卫校尉都一声不吭地照办了么。   一连如此钓了七八条,过了钓鱼的瘾,云姜这才擦擦手,“把最肥的那几条送去御膳房,晚上我要喝鱼汤,到时也给卫校尉盛上一碗。”   “谢陛下。”卫息还认真回。   “不用谢,毕竟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生辰宴还有近一个时辰才开始,索性宴席摆好也都冷了,只能随便吃两口,云姜一想,“去摆烤架来。”   想一出是一出,她准备把剩下的这几条做成烤鱼。   卫息看着宫人清洗剖鱼,道:“臣烤鱼的手艺还行。”   “那也不用。”云姜摆手,“等着罢,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她这么说,卫息便从善如流地应了,守在一旁,只偶尔帮着递递工具。   大概是嫌蹲着太累,云姜手握鱼头,干脆直接坐在了地上,袍角沾满灰尘,形容很是散漫。   贵气高雅的小公子,瞬间充满了烟火气息,似是找到了好玩的事,双眸满是兴致冲冲的光芒。   卫息看着,不知不觉露出笑意。   唯有七巧最为心痛,陛下怎么这样不注意,刚换好的衣裳啊。   鱼腌制过后再烤风味更佳,云姜将鱼身两面切花刀,香料依次塞入鱼腹,再在表面刷上一层酱汁,行云流水的动作看得众人呆住。   “陛下怎么这样熟练?”来喜忍不住问,他可从不知陛下还有这烤鱼的功夫。   “在书上看过,就会了。”   见她又露出一副“朕是天才”的神情,几人忍俊不禁,竟也期待起来。   “子玉一直站在外边做甚么,也来尝尝。”闲暇处,云姜还朝外招手,叫子玉愣了下,笑道,“婢怕打搅了陛下。”   “烤几条鱼而已。”云姜吃了瓣橘子,“母后叫你来有何事?”   “太后娘娘吩咐奴婢给陛下送药,并让奴婢今日随侍陛下左右。”   云姜颔首,“母后倒舍得,把药给七巧罢,让她先收着,今夜兴许会饮些酒,明日再服。”   她示意子玉坐下,如此随意相处的模样倒叫子玉无所适从,迟疑片刻,还是站在了亭中。   来时太后曾吩咐,一定要当场亲眼看着陛下服药,子玉当面应了,但转身并不准备遵守,便没有提醒。   烤鱼香味出得快,不多时,整个骊亭中满是鲜辣之香,叫人口舌生津。   这门手艺,还是当初云姜随父亲四处剿匪时学的,不仅她会,魏隐也曾学过,且技艺比她更高一筹。   故人毕竟难忘,每有熟悉之处,脑中依旧会不自觉浮现出来。   鱼有五条,云姜先递给了子玉,“子玉先尝。”   这本是以前一直有的优待,此时子玉竟感觉有些受宠若惊,伸手接过,“谢陛下。”   她咬了一小口,辣、鲜、咸几种味道完美地混合在一起,哪种都没有过度,汇成了舌尖美味。   “不必客气,味道如何?”   “很好吃。”子玉露出惊叹之色,“比之御厨的手艺也不遑多让了。”   子玉此言,自是有意献好,但说完看面前少年低低笑起来,神采飞扬的模样有如明珠生辉,她还是微微怔了一瞬。   “得了子玉肯定,也不枉我如此努力。”   云姜自己取一条,卫息一条,来喜、七巧分食,最后一条则装进了食盒。   众人品尝过后,齐齐给予最真诚的肯定,确实好吃。   “对了。”子玉似突然想起来甚么,“方才看见卫夫人在寻卫大人,似乎往东门的方向去了,正好反了。”   “哦?”云姜抬首,“既然卫夫人有事,奉宣还是先去找她罢。”   卫息应声而去,“臣稍后再来寻陛下。”   二人极为自然的相处模式让子玉不禁思索,看来卫息与小皇帝确实在她不知道时熟悉了起来。   她近日去大明宫去得少,因小皇帝性情有变,又在生辰宴这日做了部署,她便不好轻举妄动,不想错过了好些消息。   一方石桌将二人隔开,云姜抬首任宫婢拭面,“母后在群英殿?”   “没有,娘娘领着诸位夫人们去了御花园,园中的紫袍山茶开了,听说极美,娘娘便去赏花了。”   “哦?”云姜莞尔,“比子玉还美么?”   猝不及防被调戏了把,子玉粉面泛红,一时忘记言语,片刻才低低道:“自……自是较婢要美得多。”   她本就容貌清秀,含羞带怯的模样更似悄然绽放的山茶,美不胜收。   虽不知这是真情实感还是特意做出的模样,但美人总是赏心悦目,既然目前杀不了她,云姜也不介意先欣赏一二,续问,“只带了诸位夫人?”   “并不是,好些夫人还携了家中小辈。”   云姜露出感兴趣的模样,“那我也去陪陪母后,顺道,把这条烤鱼也送去。”   她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图并不掩饰,以致子玉险些没能反应过来,陛下这话……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眼见小皇帝大步一转,已经迈出了骊亭,子玉连忙跟上,只觉捉摸不透面前人的想法。   寻常少年会有的慕少艾,放在小皇帝身上却是如此不正常。   她又想到上次兰姨所说的少年善变,心微微沉了下去。   **   御花园中,阴太后在诸位夫人们簇拥中含笑交谈,心中却颇为不耐。   尤其是家中有适龄女儿的那几个,攀谈得格外热烈,她哪能不知这些人的心思。   她本没允许朝官今日带如此多家眷,奈何小皇帝那儿开了口,作为明面上的母子,阴太后不好驳他颜面。   索性都带来园中走一走,也看看都是哪府最为热切。   园中左右栽满山茶,其中以紫袍山茶开得热烈,重瓣花冠红得发紫,芳香迷人。   “挽芳。”阴太后唤道,“你过来。”   一貌美少女从人群后小步走来,低眉垂首,很是柔顺,“太后娘娘。”   她是阴氏族中的庶出女儿,亦是此次太后特意点名阴氏要带进宫之人。   既然这次生辰后注定要给天子安排知晓人事的人选,阴太后自然要选自己人,且要好拿捏之人。   挽芳秉性柔弱,姨娘亲弟都在族中,自会乖乖听话。   本来阴太后的打算并非如此,她最初中意的是子玉,不然也不会把子玉放在身边宠爱了这么久。   柳相曾道子玉乖巧忠心,又父母双亡,恐要他们安排个好前途。阴、柳两族一直就十分交好,她相信柳相所言,正是她所想之意。   可惜,最近子玉似是心事颇多,服侍她时竟破天荒出了差错,虽然不是甚么大错,但已经让阴太后开始重新审视她。   身边嬷嬷也早有警惕,道子玉和陛下走得太近了。   太近了,就容易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种种思虑下,临到这日,阴太后便换了人选。   慈面含笑,阴太后摘下一朵紫袍山茶,亲自戴上挽芳发髻,夸赞道:“此花与你相得益彰。”   夫人们顿时接连出声,“阴姑娘貌美,花也不过是陪衬。”   “不愧是娘娘族中的姑娘,有娘娘当年风貌。”   赞誉之声不绝于耳,挽芳长年居于深院,何曾见识过这等架势,顿时羞得手脚不知放何处才好。   她这稚子般的举动,令阴太后微微满意,同时也有丝一闪而过的担忧。   乖巧是乖巧,只不知能不能办好她交待的事。   宫婢小步跑来,轻声道:“娘娘,陛下来了。”   “陛下怎的来了?”阴太后皱眉,回身走去,还没两步就碰到了被宫侍簇拥的少年天子。   “母后。”云姜唤她,“听说母后在这边赏花,我便来看看。”   她理过了衣衫,此时又是清贵雅致的少年模样,眸中带笑,很是平易近人。   诸夫人身边的众女目色微荡,魂不守舍地跟着长辈行礼问安,心想:却无人说过,陛下生得这般清俊。   清俊的陛下眼眸微转,视线扫了一圈,被看的闺阁女子皆羞涩低下了头,不敢对视。   待看到发戴山茶的挽芳时,云姜夸赞道:“名花倾国两相欢,古人曾不欺我。”   挽芳顿时双颊飞上霞云,脑袋昏昏,不知今夕何夕。   阴太后:……怎么变得如此轻浮? 第16章   不知这个‘儿子’今日转的什么性,阴太后多审视了几眼,还是招手道:“挽芳,来拜见陛下。”   “是。”   顶着众多目光走去,挽芳感觉后背很是灼热,紧张不已。她早知太后娘娘召她进宫的用意,临到此时依然觉得不可置信。   她何德何能能服侍陛下。   何况……陛下看起来好生温柔。   云姜问,“把酒挽芳时,可是这个名字?”   “回陛下,正是。”经面前的天子轻轻念出来,挽芳顿时感觉那两个字也有了不同的韵味。   “好名字。”   她这样子,竟与那些初见美人的浪荡子颇有相似,阴太后一再皱眉,思及自己的安排,还是道:“挽芳与陛下年纪相仿,你们二人想必也多些话说,挽芳,你就陪陛下在这园中走走。”   明显是要凑成一对的模样,好些贵女又是欣羡又是失落。她们来时明明心中对这位传闻中的少年天子没甚么感觉,真见着人了,却都想在陛下面前多露两眼。   子玉神色一凛,她的不祥预感成真,挽芳的出现成了她真正的危机。   只是太后以前明显没有那个用意,怎么突然安排了人?   子玉不知,假如这一个多月来没有这些因小皇帝改变导致的连锁反应,今日她就会被小皇帝要到身边,而阴太后会欣然应允,并叮嘱她:陛下体弱,太医嘱咐过不能过早伤了元气,你且先在陛下身边做个模样,不叫旁人怀疑,待日后哀家和陛下定不会亏待你。   能如此轻松地待在小皇帝身边,正是子玉所想,自然应下。   如今一切已变,和预想完全不同,她顿生茫然,下意识抬头看向小皇帝,竟得到了安抚的眼神。   ……安抚?子玉回过神来,陛下是对她吗?   “不用,我性子沉闷不擅交谈,不要委屈挽芳,姑娘家一起玩比较合适,有子玉陪朕就够了。”   “子玉?”太后这才像看到他身边的人似的,“哀家说怎么不见你人,原是又私自去寻陛下了,还不快过来?”   明明是她让子玉去送药伴驾,此时却毫不顾忌地一盆污水泼来,叫众夫人和贵女纷纷投来打量的视线,而那目光绝称不上友好。   子玉低头,抬脚就要迈去,被云姜拦住,“母后何必生气,是我让人传子玉来的,不怪她。”   阴太后脸色沉下,再要开口,就被云姜含笑打断,“母后,我还带了条烤鱼,您尝尝。”   过了一刻钟,烤鱼已经凉了,但香味犹存。   来喜小步颠儿去,眼见太后脸色不大好,便堆满了笑,“娘娘,这可是陛下亲手烤的鱼,味道极好。陛下舍不得全用了,留下这最大的一条,说是要亲手献给娘娘。”   阴太后被这些话堵住,笑也不是,怒也不是,最终只能点点头,“陛下有心了。”   但她心中存了事,吃这烤鱼也是心不在焉,用筷随意拈了两口,就没再动。   诸位夫人们都是人精,瞧着这对母子间气氛凝滞,都纷纷寻了个由头告退。   挽芳却不敢退,硬着头皮留在了太后身边。   不多时,她便听得一声吩咐,“挽芳,让子玉带你去园中走走。”   “……是。”   身边只留了个心腹嬷嬷,阴太后才语气不善地开口,“方才那些话,是甚么意思?”   作为阴氏一族嫡长女,阴太后自小金尊玉贵,即便嫁给谢宗后只诞下一女也从未动摇过她的地位。所以对这个生母低微的‘养子’,她素来视为卑贱,根本看不上,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还是感情平平,宁愿让子玉去亲近,也不愿自己放下身段。   兄长和族中人都曾为此劝过她,但阴太后依旧我行我素,并不打算听从,只愿做做表面功夫。   此前在众人面前好歹能压制点脾性,如今还是忍不住了。   云姜诧异,“母后为何动怒?”   “我让挽芳陪驾,你难道不知甚么意思?”阴太后压着声音,语气就更显冷厉,“你的身份,你自己不清楚?若非哀家多年辛苦遮掩,早就暴露了,如今你年岁渐长,如果不让挽芳在身边掩护,难道还真要纳个妃不成?”   说罢,稍微放缓了语速,“挽芳是个听话的,哀家会敲打她,届时你只需让她服侍便是,多余的她不会做。”   “我不要。”云姜道。   这三字说得快速又斩钉截铁,在耳边一闪而逝,阴太后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你说甚么?”   “我说不要。”云姜淡道,“母后不是早就定了子玉,多年来放任她来往大明宫不就是此意,临时换人又是为何?”   “……子玉终究不是自家人。”阴太后尽量平心静气地解释,“你的事非同小可,若被人发现便是举朝动荡。挽芳出身阴氏,无论如何都闹不出乱子。”   云姜不赞同,“我倒觉得子玉很好,善解人意且体贴入微,待我也极为真挚。”   阴太后嗤声,“你当她为何如此待你?如果知道了你的身份还会如此么?”   “知道。”云姜随手折了朵茶花,轻描淡写,“不就是因为我坐在龙椅上,因为这无上的权势地位,和我其他的身份,是男是女,有关系么?”   阴太后怔住,这理不可谓不歪,但她一时竟无法反驳。   “我一直就听母后的话,从不多惹是非。”云姜道,“但,这次若要选陪在身边的人,我要选自己喜欢的。”   说罢,她轻轻地把那朵茶花放入阴太后手中,头也不回地走了。   “……”阴太后站立许久,脸颊都气到僵硬。   你的话我不听了。这就是阴太后从那一串话中提炼出的重点。   这是小皇帝第一次这样忤逆阴太后,即便身边只有个极信任的心腹嬷嬷,她也感觉颜面尽失,浑身发颤,珠钗都摇摇欲坠,“他——他竟敢这样对我说话!”   嬷嬷连忙顺气抚背,“陛下这是……哎,年纪大了,未免有些反骨,孩子都是这样的。早先奴婢就劝娘娘,多和陛下亲近亲近,万一有甚么事也好商议,如今……”   多说无益,阴太后猛地抓住她的手,“他方才是不是说了喜欢二字?”   嬷嬷被她说得愣住,细想了想,“的确是有,但这并非就是娘娘想的那个意思,毕竟陛下是……”   “可子玉不知!”阴太后沉沉道,“柳相总说子玉赤诚单纯,我看恐怕就是太单纯了,才会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如果只是纯粹的少女爱慕也就罢了,就怕是眼里看到了那滔天富贵,再也想不起其他。   子玉不能再留在身边了,阴太后想,她得想个理由,把人送回柳府。 第17章   子玉领命带挽芳闲逛御花园,以她的身份资历,如果看挽芳不顺眼,可以有千万种方法来给个下马威。   但她不屑于这么做,挽芳不过是个棋子,为人傻得很,不值当如此。   子玉一直就清楚,自己要做的,不是囿于那小块天地,和后院或后宫女子争斗。所以她面对太后的故意刁难不争不辩,此时待挽芳也相当有礼,称得上温柔,叫一直猜测她身份的挽芳自惭形秽。   待得知天子离开了御花园后,子玉方和挽芳温声告别,追上云姜脚步。   “陛下……”她轻轻唤了声,想到他在太后面前维护自己的那一幕,语调情不自禁柔了几分。   “嗯?”云姜走得有些累了,步伐散漫,这一声也是漫不经心地哼出来。   在子玉耳中,如此平平一声应答却仿佛也有了不同意味,“陛下方才那样忤逆太后娘娘,娘娘似乎不大高兴。”   时人“孝”字大过天,这正是太后一直敢慢待小皇帝的原因,她作为天子之母,权力更比一般的母亲要大得多。   “不过实话罢了。”云姜道,“我不喜他人陪着,若实在要有,你便够了。”   说着微微叹一声,“母后不悦也无没办法,只能改日再去赔罪。”   赔罪而非认错,子玉舌间含声,几次想开口,又不知该说甚么。   疑惑也不是没有,怎么今日陛下待她如此亲近,像突然转了性又转回来一般。   可是一切的不解,在视线触及身边少年天子清雅的侧颜中又渐渐消弭无踪。   原来小皇帝生得真这样好看,以前旁人说起来时她嗤之以鼻,最近却是时有这种感觉。   步伐不知不觉慢下来,子玉落后了许多,最后顿足,视线随前方天子前行。   天青风凉,连飘在天子肩上的落叶,都仿佛放慢了动作,好叫她每个画面都看得清楚。   “……子玉?”疑惑一声,叫她陡然回过神来,连忙小步跑去,“陛下,婢走神了。”   “无事。”云姜问她,“我刚才是问,你的生辰礼呢?”   “甚么?”   云姜道:“你每年都为我准备了生辰礼,不会今岁却忘了罢?”   她这理所当然索要礼物的模样叫子玉笑了笑,道:“今岁不同往年,有那么多大人给陛下准备礼物,哪还缺得了婢的那一份。”   “那怎能一样。”   子玉垂眸,温柔地说:“今岁的礼,自是有的,陛下先等一等罢。”   说话间,二人已经站在了菡萏楼外的石桥上,再穿过一道拱门,就能看到静候的百官。   子玉微微舒出一口气,反正已经惹怒了阴太后,便不准备再回她身边,直接就待在了云姜这儿不离开。   午时还差一刻钟,菡萏楼内外已是座无虚席,由于云姜的要求,重臣都坐到了楼外。今日天气好,日头虽大但有树荫遮挡,附近有小桥流水,称得上风景如画。   云姜幼时曾听母亲说过宫中生活,其中自然少不了各式宫宴。母亲说宫宴最有意思,虽然宴席无非是那些节目,但总能看到许多人与平时不同的模样。   只有在上俯瞰的人,才会有这种乐趣。   她作为生辰宴主角最后出场,百官又是齐齐起身行礼问安。   他们在群英殿看了一上午的戏和舞乐,略感疲乏,要知道上午不仅陛下,连文相那几个都不见人影,无聊得很。   百官的礼早就在进宫时就献了上去,文相见着云姜后又偷偷塞来一圆形小瓶,“臣寻了个名医,他正研究那药丸成分,说是暂且先服用这个,能缓解以前的积毒。”   文相不说,云姜都差点忘了这茬,实在是这些日子过得太自在,让她忽略了没有几年可活的事实。   她郑重道:“多谢。”   文相也不是为要她的一声谢,但被这样望着也不禁一哂,嘱咐道:“此药性温,吃了不会有甚么不适,每日一粒,饭后服用就行。”   “好。”   见她此刻这么乖巧的模样,文相顿了顿,没忍住把内心的想法道出,“那等身子好些,就按时来进学?”   “……”云姜幽幽地看去,试图看得文相不好意思,但他脸皮异常□□,硬是没脸红。   “我觉得不大好。”   “臣觉得可以。”   文相那时候答应云姜不去太学,是为了稳住她情绪,再者也觉得孩子确实苦,是该给些糖吃。   这会儿接连解决了几件事,他便觉得,这学习还是不能落下,不管为何。   “我曾经看过一句话,觉得很有道理。”云姜收回视线,慢吞吞道。   “?”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文相听完思索了下,竟微微一笑,“是这么个理。”   无言的人变成云姜,她再不理文相,闷闷地连吃两个橘子,苦中找甜。   近身服侍的人不知发生了甚么,但见陛下模样就知道在文相那儿吃了瘪,内心俱无声偷笑,陛下转性之后,也只有文相治得了了。   整个京城的达官显贵几乎都来了这场宴会,也有受邀而不在场的,长公主谢淸妍便在其中。   她因这个弟弟不肯帮自己而生气,不愿来参宴,连生辰礼都没送。   阴太后以目巡视一圈没见到长公主,又有嬷嬷贴耳解释,霎时眉间沟壑更深,为不省心的小皇帝,也为不懂事的女儿。   但她对女儿生气是生气,更不满的还是昌平伯,露水姻缘结下的私生子罢了,也值当他为了这和皇家斗气。   事事不顺,阴太后不知不觉连饮了几杯葡萄酿。   果酿甘甜,但也容易醉人,很快阴太后便双目迷蒙,醉态横生,令宁国公阴寿看来好几眼,吩咐下人,“去问问太后那边怎么了。”   随从领命而去,与太后那位心腹嬷嬷通了个气,阴寿这才得知今日妹妹与小皇帝发生了不快,顿时摇头,不悦道:“陛下还小,她这是置的甚么气。”   若要他来看,这个妹妹还是过于骄傲而不够成熟,事事太好面子,也沉不住气,养尊处优,怕是把脑子都养没了。   这些年来要不是他暗地部署安排,小皇帝的事恐怕早就不知被多少人发现。   “爹,我去看看姑母罢。”他身旁青年出声,正是世子阴淮。   阴淮生就一副漂亮似仙的皮囊,行事却极为狠辣,且干脆利落,从不掩饰,声名在外下,叫多少女子又爱又恨。   “不用。”阴寿懒得理阴太后这些小情绪,“自有人去。”   他说的自有人去,却不是指自家任何人。   酒宴正酣时,阴太后因酒意上升觉得体热,未要任何仆婢陪同,独自出了菡萏楼漫步,不多时,柳相也悄然离开坐席。   “娘娘看来心情不大好。”   温雅的男声在背后响起,不消问阴太后也知是谁,胸中腾然生起一股似怨似怒的情绪,冷笑一声,“哀家心情好不好,与柳相何干,有这闲心,怎不去好好管教你那好外甥女?”   “子玉?”柳相诧异,“子玉怎么了?”   “果然只关心她——”阴太后忽然回头,“早先你夫人怀疑她是你外头养的女儿,我还道她多想,如今看来,却是我太蠢,叫你把人送到宫里来养了!”   柳相愕然,很快回过神来,无奈笑道:“你这是说的甚么话,她母亲是我堂妹,曾于我有恩,不是早和你说清楚了,怎么又因此置气?”   话说到最后,已经是哄人的语调了。   柳相温文尔雅、君子品貌,人至中年依旧风度翩翩,低声说话时给人一种满心满眼都是对方的错觉,这样的温柔叫阴太后怒气一滞,“那你可知她最近做了甚么事?”   “何事?”   阴太后便把近日子玉的不对劲和今日所为通通说了出来,在仆婢面前是怒气冲冲,在柳相这儿,都成了抱怨。   认真听罢,柳相点点头,“子玉确实做得不妥。”   “岂止,简直不知好歹!”   “娘娘先喜怒,子玉到底年纪小,尚不懂事,改日我定好好说教她。您素来宽容,且饶她这一回。”   “哼,只怕她连你的都不再听了。”   “那时娘娘再把她送回来也不迟。”柳相道,“臣是想,她到底服侍娘娘多年,了解娘娘喜好,又与陛下相熟,有她陪着,您也要省心些。”   柳相言谈,总是这般慢条斯理、不急不躁,当初阴太后便是被他的从容气度所吸引,至今也是如此。   许多年前,阴太后也曾深深为自己夫君的霸者气度心折,但谢宗心中只有江山和子嗣,身边又有众多美人,何曾多看她一眼。   深居后宫这么久,刚巧柳相的温柔填补了这份空虚,她便也不想再为先帝守甚么节。   嘴上倒不愿服软,“甚么省心,你不知我这些年如何对她,她倒好,春心萌动就想要倒戈,到底是小姑娘,经不起诱惑。”   “那是自然,何人比得上娘娘知书达理,蕙心纨质,堪为天下女子表率。”   几句话下来,阴太后的怨气荡然无存,她本就喜欢旁人捧她,何况这是她欣赏的男子,“姑且再信你一回。”   她年轻时就是个美人,至今也风韵犹存,此时面若桃花的模样当真风情满满。   柳相神色仍是淡然,他素来不是个贪色之徒,不然也不会叫阴太后高看。   见他这模样,阴太后颇为意动,欲再多说几句,二人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金戈之声。   只是一瞬间,声音就愈发大了,且有火光冲天,在白日都看得清清楚楚,叫人惊愕。   柳相神色急变,“不好,宴席生乱——” 第18章   刺杀来得非常突然,至少对朝官来说是如此。   他们上午就看腻了歌舞,宴上提不起兴致,个个坐得一本正经,实则脑内神游天外。   陛下也没有和他们交流的想法,对场中表演情有独钟,兼有宫婢左一杯右一盏地服侍,姿态悠闲好不惬意。   上次就见识过了小皇帝在含光殿睡着的模样,这会儿他们也不再惊奇,只是有那么一息为先帝惋惜:那样惊才绝艳的人物,可惜江山所托之人难以扶持。   文相整日夸陛下聪慧多智,也不知是从哪儿看出来的。   性情最直爽的卫大将军见状,却咂巴了下嘴,摸摸胡须,“好小子,有一套。”   这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叫身旁武将不由发问,“卫大将军在说谁?”   “喔,说我家这小子。”卫烈毫不犹豫拿儿子顶锅,“我问他何时能叫我抱上个孙子,他说等成婚了,莫说一个,十个也不成问题。”   卫息:“……”   武将哈哈大笑,“卫校尉爽快,这才是我们男儿风范嘛!”   被爹坑也不是一两日了,卫息早已习惯,他做个闷不吭声的木头就好。   木头这会儿想走动走动,视线触及上方的小皇帝,心中有了想法,同卫烈说了声,得来亲爹意味深长的目光,“你和陛下交情很好?”   交情?卫息思索这个词的含义。   他的同龄好友甚少,能闲谈聊天的都没有几个,许是因为那几次称得上轻松愉快又颇有惊喜的相处,让他对小皇帝的印象直线攀升。   他换了种方式回答,“陛下是个有意思的人。”   卫烈挑眉,“去罢,你与陛下投缘,也是难得。”   最后还补充了句,“照顾好陛下。”   这是自然,无需他嘱咐,卫息也会做得很好。   长腿一迈,他刚走出不远,经过一列手捧托盘的宫婢,异变突生——   “啊——”一声尖锐惊叫,叫不少人顿时喷出酒来,吓得心惊肉跳,四处张望。   所有侍卫目光齐齐一凛,手按上了腰间佩刀。   声音是正中舞女传出的,她不知见了什么,脚步慌乱,尖叫不止地往台下奔去。   但还未跑到台边,长发就被人一把拽住,头皮狠狠拉扯间,一柄尖刀迅如闪电地划过她脖颈,呲——鲜血溅射,瞬间染红了一片舞台。   “护驾——”卫息迅速反应过来,加速往御座奔跑,一声高喊让众人齐齐一个激灵,竟有刺客!   刺客不止来自台上,台下也有宫侍或随行仆从掀了桌椅,抽出深藏的刀剑,兵器挥舞的冷光下,又有不少人惨叫倒下。   朝官还好,或冷静自保,或寻找兵器反击,或往御座走试图护驾,但女眷和仆从们却连连惊叫,四处乱逃。   霎时间,菡萏楼内外乱作一团。   御座离众人算不上远,但途中阻碍甚多,卫息短时间内也到不了天子身边,且刺客提前备好了酒,往路上一洒再丢去火折子。   短短几息间,一道火焰筑成的高墙成了天子和众人之间的天堑。   来喜满头大汗,“陛、陛下别怕,有侍卫在呢,奴婢也会誓死护驾的!”   十余侍卫将他们几人围住,警惕地环视四周,火焰离得不远,其火舌几乎要舔舐他们袍角,但无人敢轻举妄动。   见来喜怕得浑身发抖仍固执站在前面的模样,云姜有些想笑,却也知不合时宜,同时脑中飞速在想刺客的来由。   据她所知的那些人,无论是哪一方,似乎现在都没有致他于死地的理由。   大约是经历过一次死亡,此时面对危机,她意外得冷静,不知不觉中,目光放在了子玉身上。   看得出,子玉同样紧张,汗水岑岑,嘴唇抿直,察觉到他的视线后依旧努力一笑,“陛下乃真龙天子,不会有事的。”   “嗯。”云姜道,“有子玉保护,朕很放心。”   子玉一愣,这话是随口一说,还是在暗示甚么?   但她来不及思考了,余光瞥见了左方一闪而逝的寒光,她知道真正为她准备的时刻就要来到,于是立刻高喊“陛下小心!”,身体往小皇帝身上猛地一扑——   她扑了个空,并被狠狠推了一把,摔倒在地。   在刺客短刀挥来的一瞬间,云姜被一股大力拉开,熟悉的身影用手臂帮他挡住了那当胸一击,布料兹啦裂开,厚厚的衣裳被短刀整齐割裂,波及皮肉。   “哇——”挡刀之人痛喊出声,抬手捏住了刺客肩膀,刺客顺势一扭,那手居然如铁钳般纹丝不动。   此刻心道不好,还要挥刀再刺,这人捏住他肩膀的手稍稍一使劲,就听得骨骼积压碎裂的声音传出。   他表情扭曲,整个人就这样瘫了下去,手臂软绵绵垂在身侧,如同棉花。   成功拿下他的人还不满意,大手再握上刺客脖颈,只听咔哒两声,脖颈竟也被他生生扭断,头颅歪倒。   随同而来的另一刺客见势不好,脚尖一点,连忙往后急退。   子玉目瞪口呆,为计划被破坏而大怒,抬头就要看此人到底是谁,这一眼,竟惊得魂飞魄散!   这挡刀之人,怎么……怎么那样眼熟?   根本无需细想,不就是前朝那位皇后!   不知自己吓到她的子扬却很不高兴瞪她一眼,就是这个人,差点挡住了他救陛下。   子扬早就认定陛下是能给他吃饱穿暖的人,无论甚么时候都要保护陛下,但就因为这个人在身边,陛下就不让他出来了。   孩子气地瞪完,子扬转头举起手臂哭诉,“陛下,陛下——”   云姜看着他割破了一点皮的手臂沉默了下,“嗯……子扬立了大功,先吃块糖。”   她亲手剥掉糖纸,喂给子扬。   不愧是一块糖就能哄住的小傻子,尝到甜滋滋的味道,子扬立刻就高兴起来,也不觉得手臂痛了。   “他……叫子扬?”子玉脸色青白地问。   “是不是觉得和你名字很像?”云姜道,“别误会,不过是我看这孩子样貌好,取了此名而已。”   子玉感觉脑袋钝钝的,一时也根本无法确认这是巧合还是其他,最重要的是,他们的部署被打乱了!   没有了救驾之恩,她要如何在小皇帝心中更上一层楼?如何顺理成章地进入大明宫?   “先起来罢,地上凉。”云姜对她颇为关心的模样。   子玉定定神,伸出了手,却见小皇帝已经转过了身,与那子扬温声说些什么。   她浑身僵住,慢慢在七巧的帮助下站了起来,但脚已经崴了,行走很不方便。   刚才的两个刺客正来自于外围的侍卫,没想到身边都能混入刺客,还好有子扬在,及时挡住了这一击,来喜庆幸不已,又惋惜道:“可惜刺客死得太快,不然还能留着审审。”   “这么多人,活捉一个不难。”云姜如此道,实则余光一直在注意子玉的反应。   她的猜想不错,这场刺杀和子玉柳相他们逃脱不了干系。   在剧情中,子玉对小皇帝就有救命之恩,但并没有这次阵仗大。想要在皇宫布置这么一场刺杀,恐怕得耗费他们不少蛰伏的人手。   那两个贴身刺客没了,宴中乱局却没有结束,依然有源源不绝的人袭来,不过有子扬在,都只是留下自己一条命而已。   子扬的神力在此时发挥了作用,他以一敌百,将自身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且似乎杀出了乐趣,笑容越来越灿烂。   在他天真如孩童的笑颜对比下,一直凝视他的子玉脸色却越来越苍白。   恰时,一道身影穿过火墙跃来,被斗意正酣的子扬拦住,又要去扭起脖颈。   来人皱眉,使巧劲一挡,抬腿扫去,就让子扬扑通跪在了地上,叫他生气鼓腮。   “陛下。”来人正是卫息,他扫视一圈,松开了禁锢子扬的手,“臣救驾来迟。”   “无事,有子扬在,我很安全。”云姜问,“那边怎么样了?”   卫息沉声禀道:“昌平伯遇刺身亡。”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0-07 23:26:41~2020-10-08 19:06: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汆丸子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除了昌平伯,其实还有伤亡,但只有这一个值得他特意禀报。   宴席上动乱初初平息,有人活捉了几个刺客后,从刺客身上摸出了长公主府的标志。   无言的沉默逐渐蔓延至每位朝官,他们以目交汇,最后齐齐停留在了脸色铁青的太后身上。   若说缘由,大概就是近日京城皆知的昌平伯庶子一案。要知道他那儿子至今还在长公主手中,昌平伯日日去长公主府索要,而那位可素来不是好脾气的主。   回宴席时阴太后一路被柳相护得安稳,形容不见狼狈,但如今面色可难看多了。   她情愿那些刺客是冲着她来的!   柳相悄无声息地退到后方,与子玉交换了眼神,这一交换,总算让他常年的从容有了变化。   怎么会失败?   短时间内,子玉也无法和他解释失败的原因,但她知道有柳相出现,太后那儿定没了问题。   为了不引人注目,她还是回到了太后身边。   阴太后沉着脸,环视四周,狠狠道出几字,“查!给哀家查,到底是谁胆大包天在陛下生辰宴上作乱,还嫁祸他人!”   但别说是她,连阴寿都无法相信自己那外甥女。   长公主的肆无忌惮众人有目共睹,当初陛下刚登基一两年,她就能因为陛下不同意她的话,直接把人踹下水池。此后虽做了掩饰说是意外,但谁不知道长公主的嚣张跋扈?   昌平伯的确不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但陛下更是天子,长公主根本就没把他人放在眼里。   此时云姜一露面,众人纷纷关心,“陛下受惊了”“陛下龙体无恙罢?”“陛下快传太医看看”……   亦有人看到卫息身影,当即夸赞卫息反应迅速护驾及时。   云姜掠过一眼,发现竟有不少人是在真情实感地关心她这个小皇帝。   唔……看来事实也不尽如她想象,许多人虽因天子无能而失望,不再寄予重托,但潜藏的忠心犹在。怪不得书中小皇帝那样胡天作地,子玉等人推翻起来仍有难度。   只可惜那书没有让她看到最后,不知子玉又是如何收服这些人的。   阴太后出声传了太医,道:“陛下体弱,还是快去歇息罢。此事有哀家在,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给陛下和诸位一个交待。”   她的底气来自于身份,也来自于默不作声站在旁边的宁国公阴寿,和不远处的柳相。   被这样明目张胆地架空,云姜神色淡淡,微不可见对文相一摇头,“那就劳烦母后,我确实不大好,先行回宫去了。”   她转向众人,“感谢诸位给我来过这个生辰,我很高兴。”   天子的客气话引得百官谦让,“陛下言重了,臣等本分之事。”   云姜微微一笑,“可惜贼人作乱未能有个圆满,下次寻机会,我再与诸位同乐。”   她难得展露这样亲近臣子的一面,且语气自称都很是平易近人,叫有些人不禁一愣,目光不自觉就追随了那道背影好一会儿。   卫息护送天子回宫。   他对大明宫的路已是驾轻就熟,可能埋伏的死角处都能一一着人提前查探,让云姜道:“也不必如此谨慎。”   卫息道:“小心为妙。”   有他在身边,比子扬还具有安全感。云姜注意到,只短短这么段时辰,来喜等人看向卫息的目光就充满了信任和依赖,若非不合适,只怕恨不得如乳燕投林般奔至其怀中。   她忍俊不禁,顺手摸了摸身边子扬的脑袋,见他一脸闷闷不乐,“不用不高兴,子扬也做得很好。”   子扬嗯嗯两声,双眼却还是执着地盯着卫息,想要看出这人到底是怎么个厉害法。   未时已过,深秋烈日落下,没了阳光下的滚滚热浪,凉风一打,便叫人生出寒意。   云姜打了个喷嚏。   霎时,十余号人齐齐顿足看来。   她面不改色地微微后退一步,道:“我无事。”   “……陛下。”卫息不赞同地拧眉,“臣冒犯了。”   说罢,他抬手横抱起天子就往大明宫疾奔而去,其余人竟也丝毫意见没有,只一同加快了脚步。   与之一起冲出去的还有子扬,子扬如今最是眷恋云姜,见人不在,还是被讨厌的卫息带走,当即就跟了上去。   他没有学习过身轻如燕的功夫,但一番蛮牛般的奔跑下,竟也赶上了卫息的一半速度,将众人遥遥甩在身后。   吃了两次土的来喜一抹嘴唇,若有所思道:“陛下当初要来子扬,当真是慧眼识人。”   七巧深表赞同。   云姜被强行放上了榻,并被裹上厚厚的被褥,整个人只被允许露出一个脑袋。   卫息有照顾人的经验,但他以前照看的都是属下和小兵,对待天子这样羸弱的小少年,一时还当真有些束手无策。   半晌,他让宫婢倒了杯水来,“陛下,多喝热水。”   “……好。”   好在这样尴尬的时刻没有维持太久,古太医同样被侍卫携着飞奔而来,见了云姜苍白着脸窝在榻上的模样立刻一蹦三尺高,也顾不上自身难受了,开口就是数落,“臣说甚么来着!大夫再仔细,也比不上自个儿注意,陛下您可真是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那臣还操这个心做甚么。”   嘴上虽不客气,手上倒很麻利地打开了药箱,先喂去一粒药丸。   卫息皱着眉头,没想到这古太医给陛下看诊如此不敬重。   再一看,陛下似毫不在意,反而放松得很,懒懒坐躺着。   古太医有悬丝诊脉的本事,但给陛下诊脉从不敢托大,此时脉住了手腕,神情越来越复杂,许久,轻嘶一声。   “怎么了?”来喜急忙问道。   “陛下这脉象……”古太医习惯性摩挲手指,像是遇到难事,“以前我就觉得,陛下脉象颇为古怪,今日却是更看不懂了。”   云姜略一思索,猜测可能是太后那药的缘故,毕竟医者有脉象辨男女的本事,若是脉象如常,她早就暴露了,是以道:“大约是天生的。”   古太医慢慢点头,“有可能……”   说着,他突然把头探来,小狗般顺着云姜发间肩膀嗅了几口,边闻边臭脸,“陛下饮酒了?”   “……就两口葡萄酒。” 云姜是闭着眼说完这句话的·。   果不其然,下一刻就遭受了古太医狂风暴雨般的教育,声势之大几乎让整个殿中的人都想捂耳。   古太医简直比文相还不顾忌……这可是陛下啊,不是你家小孙子。   卫息终是伸手拦住,“给陛下医治就好,其他无需多说。”   古太医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照喷不误,“要不是你们这些人纵容,陛下怎么会这样肆无忌惮!”   卫息:“……”   他平静地移开视线,“嗯,劳烦您了。”   古太医医术高是高,就是喜欢骂人,经常臭着脸医治病患。但他从不马虎,比其他太医都要细心,任何一丝细节都不会放过,如此的刀子嘴豆腐心也让卫息了解了陛下为何能如此容忍他。   由于不知脉象变得更复杂的原因,古太医不好轻易开药方,只道:“药补不如食补,陛下这阵子还是多休养,多吃些清淡营养的东西。”   云姜乖巧应是。   古太医又嘱咐两句便走了,边走边琢磨,这脉象……他得回去多翻翻医书才行,总感觉这种例子似乎在哪儿见到过。   香阁登时安静下来。   天色渐晚,屋内更暗,一盏盏灯被宫人点燃,暖色橘光将床榻笼在其中。   云姜喝了一口热水,“奉宣。”   “臣在。”   “今日你也看到了罢,宫廷禁军守卫松懈,疏于防范,刺客轻易就能混进来。”   卫息确实也要说此事,“陛下,禁军应该整治一番。”   他和父亲麾下的兵,若是出现这样大的差错,定会被军法严惩。   “嗯,我是有此打算。”云姜沉吟,“此事交给你如何?”   “应由禁军统领……”   云姜打断他,“我准备擢升你为禁军统领,你意如何?”   卫息愣住,抬首对上天子眼眸,那其中跳跃着烛光火焰,“我能信任的人不多,你是其中一个。”   这本是天子对臣下最诚挚的信任,但卫息视线触及榻上人那柔软的面容,不知怎的,心跳突然停滞了一瞬。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0-08 19:06:31~2020-10-11 00:09: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燕云 10瓶;菲心 5瓶;京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烛火噼啪一声,让卫息陡然回神,他垂下眸,“一切听凭陛下安排。”   他并不明白,刚才那一瞬间是甚么样的感觉,在卫息二十多年的生涯中,也从未体会过。   卫息只是直觉地把它按捺了下去,像以往一样忠心顺从。   云姜笑了笑,“好,用不了太久,你且等消息就是。”   现任禁军统领是宁国公一手提上来的人,要把他按下去可不容易,不过天子轻描淡写的语气让卫息没有多问,只点点头。   “陛下,这药要吃吗?”七巧取了太后的药来,锦盒上刻了一圈圈黑色纹路,打开,里面正正当当用缎裹了一粒黑色药丸。   看上去令人并不大舒服。   “先拿来。”云姜伸手接过了它,在昏黄的灯光下随意打量。   平平无奇的外表,药效倒是很厉害。云姜以前听说过宫廷秘药,无非是让女子延缓衰老永葆青春的、一举得男的、改造肌肤的……没想到还会有这等专为女扮男装准备的药,阴太后为了她,确实也费了一番苦心。   云姜着人取来了碎星辰,它依旧美丽,剑身锋锐的光芒在夜间不减,即便是卫息,都不可避免地流露出欣赏的目光。   把玩了会儿,云姜就无聊地拿药丸磨剑。   别说,这磨下来的粉相当细腻顺滑,碎星辰不愧是把名剑。   七巧吓得眼皮一颤,虽然陛下和太后娘娘似乎关系不大好,但没必要和药过不去啊,“陛下,听说这药很珍贵呢。”   “是么?”云姜没停下手中动作,“那正好,碎星辰也是珍品,没辱没它。”   ……算了,您高兴就好。   香阁内服侍的都是她的人,云姜也不怕他们会传给太后,退一步说,就算太后知道她不再服药,也无法对她做甚么。   子扬倒是饿了,见这似乎是吃的东西,眼巴巴地看去,口齿不大清晰地说:“子扬吃!”   他把自己名字记得清楚,也牢牢记住了只有陛下喂的才能吃,模样乖巧又可怜,和方才大开杀戒的形象完全不同。   “这不能吃。”云姜拍拍他脑袋,心想确实该嘉奖一番,便对七巧道,“让御膳房煮十碗面来,都要放辣。”   子扬与她口味不同,很喜欢吃辣,大概是因为某次饿的时候意外把长在灌木丛的小簇辣椒全生啃了,自此就觉得这味道最是美味。   “奉宣也留下用一碗。”   卫息应了,他在宴上没怎么吃东西,这会儿是该垫垫肚子。   面是最简单的葱花面,每碗面上都放了一堆花花绿绿的碎椒,看上去极为开胃。   七巧把八碗摆在子扬面前,子扬不吃,看了看云姜,待她亲手端来才欢快地动起手来。   卫息沉吟,“子扬如今很听陛下的话。”   “嗯。”云姜挑起细长的面条,慢慢等它冷了才放入口中,“他心思简单。”   如果不是子扬心智有缺,她也不会想到用那种方法来驯他。   当初她要来子扬,不过是想到剧情后一时随意为之,并没有特意思考过。但今日一看子玉的反应,也许会有些意想不到的作用。   几口面条下肚,云姜鼻尖冒出细小的汗。以她的身体其实吃不了太辣的东西,可她就是想尝尝这味道。   胃部隐隐不适,心情却是酣畅,她问卫息,“可还习惯?”   “臣甚么都吃得。”卫息这话不假,他各种口味都受得住,且自小就不挑食,爹也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云姜听了,正想开口说笑两句,突然感觉下腹一痛,五脏六腑似乎都随之缩了下,让她眉头狠狠皱起。   “陛下?”卫息第一时间发现,立刻停箸看来。   腹部疼痛来势汹汹,简直如刀绞一般,云姜捂腹半晌说不出话,将宫人们吓了一大跳,转身就要去请古太医回来。   “不用……”好一会儿,云姜轻轻出声,脑中突的闪过甚么。   如果真是她想的那样……   卫息注意到,陛下神色渐渐恢复如常,背脊重新挺直,眉头松开,出口是沙哑的声音,“我无事,只是一时辣住了。”   这并不像没事的样子,卫息敏锐察觉到,殿中多了一股似有若无的味道。   那味道隐隐熟悉,但他一时想不起是甚么。   随后,他就收到了逐客令,“我困了,你先退下罢。”   “陛……”   “退下!”   面无表情的呵斥,而非平素随性的态度,卫息凛色敛目,立刻俯首,“是,臣先告退。”   明明前一刻君臣还在言笑晏晏地吃面,下一刻他就几乎是被赶出大明宫。   宫人看着,不由想到伴君如伴虎、喜怒无常之类的话。   陛下终究是陛下,不是笑着同人说两句话,你就当真能放肆的。   子扬被云姜这严厉的语气吓住,捧碗的手抖了下,惴惴不安,视线瞟来瞟去。   “你继续吃。”云姜对他道,然后转头,“其余人都退下。”   有了方才卫息的经历,众人不敢置喙,一瞬间,寝殿内只剩下了云姜及子扬二人。   呼噜噜的吸面声让周遭不至太过寂静,云姜往窗外一瞥,外间已然昏暗无比。   短短的时间内,腹痛又加剧了,她能感觉到身下衣袍像被什么浸湿了,起身一看,那里已是一片鲜红。   如她所料,这具身体来了初潮。   缓缓的呼吸起伏都能带来不适感,可见此刻身体的虚弱程度。   女子初潮多在十二至十六岁,这具身体算不得晚,但许是被药物压抑久了,初潮尤其得痛,简直有如钻心剜骨之痛。   云姜额头冒出了密密的汗珠,嘴唇煞白,脸色灰败,不知情的,还当她在遭受酷刑。   抬头看来的子扬都不知不觉呆了好一会儿,然后丢下碗,“陛下!”“陛下”慌张地叫。   “不怕。”云姜招手让他过来,交待几句,“把这些东西都给我取来,不要让别人看见,知道吗?”   子扬点点头,取物方面他已经被训练得十分娴熟了,出去不到一刻钟,就把云姜要的东西都备好了。   此后,云姜又着他取了干净衣物,再备了喝的暖汤。   七巧来喜等人就看着他忙来忙去,心中茫然,忍不住截下人问了句,“子扬,陛下怎么样了?”   子扬不知听没听懂,反正没回他们,只很得意地一笑,冲他们做了个鬼脸,拍拍屁股入内。   “……”这孩子学坏了。   进了殿,子扬脚步就放轻了,看着躺在床榻上的人双眼紧闭、气若游丝,心中茫然无比。   他的心智让他理解不了发生了甚么,但他能感觉到面前人的生命力十分微弱,一股焦躁感油然而生,又不知要做什么,就眼巴巴地蹲在边上望着。   云姜换了寝衣,垫好了布,躺在榻上痛得昏睡了过去。   他急得抓耳朵,又被吩咐了不许叫人,犹豫了好会儿,才试探性地去抓榻上人的手——   凉,凉得刺骨,子扬都被冷得打了个哆嗦。   但他没有放下,反而抓得更紧,把那两只手都攥在了掌心。   子扬体热,手就像个小火炉,被他这样暖着,云姜短暂的睡眠被打断,醒来就对上了一双可怜又茫然的眼,正在无声地簌簌流泪。   他完全就是个孩子,双目未染尘埃,在泪水冲刷下漂亮得惊人。   见她醒来,更是干脆哭出了声,整张脸湿漉漉,毫无形象,“陛下……呜呜呜……”   他想起了以前见过的马儿,那马儿也是这样闭着眼睛躺在草地上虚弱地喘气,然后就再也没动静了。   他不要陛下这样!想到这里,子扬哭得更厉害了,哇哇哇放声大哭。   云姜静看了会儿,才开口道:“再哭,就没饭吃了。”   “……”一句话直中要害,子扬瞬间收泪,收得太猛还打了个嗝,一滴泪水挂在唇边,被他砸吧砸吧吃掉了。   云姜有心想笑,却笑不出来,“把那水袋拿过来。”   水袋本来滚烫,深秋寒夜维持不了多久的热度,在外面放置会儿就温了,云姜发现还没有刚才的手暖和。   她慢慢蜷缩起了身子,“把手拿来。”   子扬立刻乖乖奉上双手,被云姜当做取暖的工具,四手交握,大小相当分明。   他觉得好玩,不由将手掌张开再合上、张开再合上,每次都能把另外一双手包裹起来。   “别闹。”云姜只轻不可闻说了这么两个字,声音像漂浮的云,风一吹就要散了。   “嗯!”子扬乖巧应声,顺着床榻坐了下去,像尊雕像般一动不动。   不知不觉,云姜重新睡了过去。 第21章   夜深巷静时,卫息回到了家中。   “奉宣。”母亲乔氏叫住他,随着这一声,院内灯火都亮了起来。   “娘还没睡?”卫息意外停步,面前不止是母亲,还有弟弟、表妹乔玲都在。   乔氏摇头,“宫里出了这等大事,我怎么睡得着,只哄老夫人先睡了。你爹让我们先回府,也不说自己到底何时回来,你是去陪了陛下吗?现在情况如何?”   卫息知道父亲定会留在宫里查刺客一事,他自己今夜也没打算睡,有些事必须要做,不过和母亲他们倒没甚么关系。   弟弟卫晨性急,又接连抛出问话,“哥,那刺客抓住了没?是乱.党吗?陛下有没有受伤啊,你甚么时候和陛下混熟的?”   他这开口,卫息感觉耳边嗡嗡的,还是依次回答二人问题,“陛下无事,刺客留了活口,具体主使还要等爹他们审问。”   卫晨捶手,“可惜今日没我发挥的余地,不然让我一出手,陛下见识到我的勇猛,说不定也来封个大将军,和爹平起平坐!”   乔氏和乔玲皆笑出口,为这少年诳语,也为卫晨骄傲过分的神情。   卫息也是想笑的,但他和卫烈素来是严厉的父兄,所以此刻只敲了下卫晨脑袋,“何时能在我手下过十招再说大话,时辰不早,赶紧去睡。”   “……喔。”   看弟弟垂眉耷眼的模样,卫息不知怎的,想到的却是同岁的陛下。   说实话,他已经忘了天子以前的模样,印象全然被回京后看到的陛下所占据。和弟弟一样,性格极其鲜活,爱憎分明,高兴便笑,生气便怒,面无表情甩人脸色的时候数不胜数。   乔氏问,“那你呢?”   “我明日一早再进宫,如果有事会着人告诉你们的。”卫息安慰母亲,“快去睡罢。”   乔氏颔首,她是温善柔软的性子,夫君不在便视长子为主心骨,卫息一开口也就放下了大半的心。   “那你喝了汤再去睡罢,这是你表妹特意给你煨的。”说着,乔氏用眼神示意乔玲,鼓励之意溢于言表。   乔玲身体微僵,先看了眼卫晨,这才慢慢开口,“是啊表哥。”   二人已经订了婚,乔玲又因各种缘由只能住在卫府,就没有那么多男女大防,更多时候,众人都乐意给他们创造机会。   毕竟卫息太冷了些,平日又忙,同一个屋檐下的表妹都没见过几面,可不得让他们先培养些感情。   再觉得尴尬,乔玲也只能顺姑母的意和这位大表哥缓缓并行。   晚风瑟瑟,平日喜爱的卫府风景,因身边的人不同,也有了不同的感受。乔玲用余光瞟一眼卫息,见他眉眼肃然,唇角抿直,仍是一副冰山模样,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她对大表哥没有男女之情,相信大表哥亦如是,如果可以,她其实更想……   但姑母定下这门亲事,也是处处为她着想,她实在不该有怨言。   不知多少次压下自己内心的想法,乔玲却不知,自己眉宇间已经透露了心绪,忧思重重。而她身边的人也没有注意到这些,脑海中所思所想,全然停留在了皇宫之中。   定下婚约的年轻男女二人就这样默默行走,直到在卫息院中分别。   ****   刺客一案,由阴太后、卫烈、大理寺等多方合作调查,本该直接定性为乱.党刺杀天子,但因为昌平伯的死,又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昌平伯夫人彪悍野蛮,得知夫君死讯后崩溃了一阵,很快就重新振作起来,因为有人告诉她此事很可能与长公主谢淸妍有关。   她一听,叫人直接抬着灵柩去了长公主府前,放声大哭,边哭边控诉长公主仗着身份强抢伯府子弟,话里话外还暗示昌平伯就是被长公主害死的。   事关天家颜面,九门提督得知后立刻亲自领了人来,把那些仆从一个个拖走,唯独昌平伯夫人不敢动,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哭得更凄惨,惹来众多百姓指指点点。   如此一天一夜后,长公主忍不住躲进了宫,随后迎面就被亲娘一个耳光甩来,“丢人现眼!”   “又不能怪我!”长公主当即就哭了出来,“那昌平伯自己没躲好,怎么就能说是我找人杀他,和他有矛盾的人那么多呢!”   阴太后怒道:“闹得满城风雨的就你一个,就为了一个男子,你真是好本事!”   “那要不是长庭当初不肯帮我,这事也不会闹得这么大啊。”见阴太后实在怒极,长公主不敢再犟,便小声嘟哝,“母后要打我,不如多去教训教训他,他近来越发不听话了。”   此话一出,旁边的文相、卫烈齐齐皱眉,阴寿、柳相同时咳了咳。   原来以前在宫中,陛下就是这样被太后和长公主欺负的?文相和卫烈想到了一块儿,他们又是知道天子身份的人,一时更觉怒气横生。   怪不得说当个皇帝一点意思也没有,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陛下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文相进行了深刻反思,他以前只知关心陛下功课学识,忽略了陛下平日过得如何,实在不该。   为免长公主再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阴寿暗示阴太后把人拎进去说话,清清嗓子准备开口,就有人小跑入内,凑在卫烈耳边说了几句。   再抬头,卫烈扫过来的眼神让阴寿眉头一挑,“怎么?”   “刺客与长公主确实没有关系。”卫烈冷笑,“与驸马有关。”   “……”有那么一瞬间,阴寿想进去把外甥女打一顿,惹的都是什么事儿。   这驸马,也是长公主的风流债。   当初也是彗逸绝伦的天之骄子,即便家道中落也能凭个人能力东山再起,偏偏被长公主看上强行做了驸马,只准其挂个清闲职位……   如果说驸马存心报复,在场几位都是信的。   他们都是男子,自然了解被生生禁锢的耻辱感。   牵扯到驸马,就和长公主脱不了干系,自然还是把消息告诉了她。   但出人意料,长公主毫无没有反思自己过错的迹象,反而不可置信道:“我对他那样好,他为甚么害我?”   阴太后&阴寿:……他们阴家甚么时候出了这么个多情种?   阴太后着实头疼,她没怎么管教过这女儿,也从来不觉得作为长公主骄横跋扈些有问题,如今尝到苦果方觉棘手。   此事本就是柳相的人一手策划,找长公主驸马合作也是他默许的,最不吃惊的就是他,出声道:“既然确实牵涉到长公主殿下,依我之见,在此事未了前还是先让殿下住在宫中,从驸马那儿着手深查。”   其余人深表赞同,长公主太会闹事,先关在宫中为妙。   文相最后下定论,对外就仍道此次刺杀是冲着陛下而来,说不定会有意外之喜。   说到意外之喜时,他与卫烈对视一眼,二人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   这场密议参加的只有几人,当晚,内容却已飞鸽传书至沧州。   京中寒风凛冽,沧州依旧绿水青山,郁郁葱葱,夜晚仍不减翠色。   沧州刺史府,魏隐捧卷看了会儿,清风拂乱他宽大的寝袍,衣袂飘飘,宛若月下仙人。   信鸽“咕咕”两声,主动走到他身边,配合着把脚上字条解下,亲昵地蹭了蹭魏隐的手,再乖乖低头啄米。   魏隐一目十行看了过去,而后递给楚生。   楚生看得更仔细些,“王爷,之前猜得不错,柳相果然和前朝有联系。”   “嗯。”魏隐并不意外,“他藏得深,这场刺杀中还是露了马脚。”   皇宫不是铁桶,但也戒备森严,多方势力交错,要想在这里面部署一场刺杀,没有一点破绽是不可能的。   楚生疑惑,“既然蛰伏了那么久,为何要来这么一出呢,有何意义?”   这是最令人不解的问题,魏隐以指节叩桌,沉思许久开口,“此举于他无益,他应当还有同伙。” 第22章   京城沧州的风起云涌,皆与云姜无关。   她被突如其来的初潮折磨得生不如死。   短短两三日,大明宫的人眼睁睁看着他们陛下刚养出的些许肉迅速没了,反倒比以前还瘦些,脸上彻底不见圆润,下巴尖尖,只剩一双乌黑的眼大得出奇。   古太医来看了几次,神情一次比一次奇怪,抚着须道:“这怎么那么像是……不该啊,不该。”   来喜忍不住问,“甚么不该,古太医您说清楚,陛下到底怎么了?”   直爽的古太医却不好说,他难道说陛下这像是女儿家痛经的症状?那脉象也愈发古怪,叫他根本摸不着头绪。   摇着脑袋,他道:“没甚么,陛下畏寒得厉害,多喝些热水就好。”   来喜:……我有理由怀疑您是个庸医。   最了解身体情况的莫过于云姜自己,大概是被药物抑制久了,这初潮来势汹汹,像是要把此前的债都收回来。疼痛之余,她能感受到原本停滞的生长开始复苏。   起初,是胸前隐隐胀痛,而后体型的变化也有些明显,唇色与双眸初显女儿娇艳。若是洗去妆容揽镜自照,里面的容颜再也无法说只是雌雄莫辩的精致。   书中没有说过这种情况,很大可能是她停药所致。   她这几日都在寝殿闭门不出,轻易不准人入内,接触她最多的还是心智有缺的子扬。   第五日,疼痛才终于慢慢平复下来,   子扬小心翼翼端了食盘进来,学着宫人把东西一样样摆好,就开始认真督促,“陛下吃。”   “我不饿。”云姜撩了眼食盘,“你帮我吃了。”   子扬却很犹豫,指云姜的脸,又指指手,“瘦了。”   云姜笑,“知道甚么是瘦?”   说罢不等他回答,独自起身去了屏风内,脱衣踏进木桶,温热的水流浸到了脖颈,她闭上了眼。   四肢百骸传来的温暖让连日来身体的不适稍稍缓解,燃了许久的甘松香气漂浮在空中,掺杂了些许药味,不难闻,反倒令人更能沉下心。   这次突如其来的变化无疑让她伪装起来更加困难,妆容还是其次,只怕今后身体上的变化再也无法掩盖。   出水后,云姜站在等身铜镜前仔细观摩了下这具身体。说瘦骨嶙峋有些夸张,但也着实算不上骨肉匀称,肌肤倒是很好,雪白光滑,双腿长而笔直,只是胸前平坦得过分,完全看不出是个妙龄少女。   好处在于,暂时还不用费心做甚么掩饰,很方便。   云姜刚勾上寝袍,就听得门被嘭地踹开,很快,“哎哟”的叫痛声也随之响起。   “大胆,快放开本宫!”是长公主的声音。   知道谢淸妍被关在了宫里,还以为她会被阴太后看管得严实,没想到还有余力来这里闹事。   云姜腿一迈,走出了水汽氤氲的浴间,散下的乌发遮挡了大半面容,她也懒得去费心伪装。   “……长、长庭?”长公主呆了瞬,险些没认出这纤细昳丽的美少年是谁。她认真看了两眼,感觉面前的皇弟像是由呆板木头变得鲜活过来,那种美丽便再也无法忽视。   好在她身后没有任何人胆敢跟进,看到的只她一人而已。   “子扬,放开。”云姜出声后,子扬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手,眼睛一直盯着长公主,生怕她做什么坏事。   长公主嘴角微抽,却也没心思理这个以下犯上的宫仆,跟着坐在了榻边,不知怎的声音都放轻了,“……听说长庭你这两日不舒服,我来看看,现在怎么样了?”   “还行,左右死不了。”云姜就着烛火烫了下小盏,一口口吃起了早已冷透的糖蒸酥酪。   “怎么吃冷食?”长公主皱眉,对子扬吩咐,“去把这酥酪热热。”   平时却不见她这样关心自己,云姜挑眉,“无事不登三宝殿,皇姐找我是甚么事?”   被这双乌黑沉静的眼看着,长公主竟微红了脸,心道她以前从不会喜爱这种过于女气的少年,可见那些人还是不够漂亮,至少不如长庭这般好看。   欣赏着弟弟的美色,长公主收起骄横的模样,难得文静起来,“我近日要长住宫中,无事可做,就来找你谈谈心。”   “说人话。”   “……我怕母后把邱承送回昌平伯府,长庭你派人把他偷偷藏起来好不好?这会儿母后不让我见长公主府里的人,我寻不到人手。”   对于刺杀引出来的一些事,云姜略有耳闻。长公主年纪轻,但感情线已经颇为复杂,生活充满了话本里爱恨情仇的戏剧性,先占了落魄世家公子,后强抢昌平伯府之子,某种程度上,云姜觉得她非常厉害,且也有好的一面——至少没有强占民男不是。   云姜没有一口拒绝,思忖片刻,“帮你可以,皇姐也要帮我做一件事。”   “甚么?只要我能办到,都没问题。”长公主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   “不是难事。”云姜对她一笑,“有个戏子每月进宫给母后表演一次,很得母后喜爱,还与子玉走得很近。我看他不大顺眼,下次他再进宫时,皇姐让你的人把他传来,给我出口气如何?”   原来事关子玉。长公主立刻露出“我懂我懂”的神情,子玉和弟弟关系不一般她是知道的,如无意外应该以后就是后宫一员,自己未来的嫔妃和一个戏子牵扯不清,想教训一番实属常情。   长公主于男女之情上十分精通,在其他事上就不大敏锐。由于她从小就展现出了非同一般的单蠢和骄纵,阴太后也就没告诉过她涉及前朝的任何事。   因此,长公主这会儿一点都不怀疑地应下了,且高高兴兴道:“那你今儿下午就要把邱承给我送来哦,我在这宫里着实寂寞得很。”   “没问题。”   戏子自然是掩人耳目给阴太后送药的,云姜之所以能知道,还多亏了子玉为与他亲近而坚持不懈地说话,说来说去无非是待在太后身边的事,才叫云姜察觉了蹊跷。   说到子玉,云姜倒有些好奇她现在的状况。前几日刺杀一事后,子玉就没在大明宫露过面,大概是被子扬的那张脸震惊太过,在想办法打听子扬的来由。   可以肯定的是,子玉绝不敢把这件事告诉柳相等人,这也是云姜敢让子扬和她见面的原因之一。   想到那日子玉的神色,云姜至今都觉得有些可爱,甚至有些想和她见面,便顺嘴问了句。   “陛下想见子玉姑娘吗?”七巧捺下好奇,回道,“听说那日刺杀把子玉姑娘吓着了,回去就发起了高烧,夜夜说胡话无法安眠,到现在还没好呢。”   “是么。”云姜颔首,“来喜,去太医院取些安神药给她送去。子扬也有几日没出去玩了,就让他陪你一起吧。”   见识过子扬的武力后,来喜在他身边待着就觉得有安全感,很乐意地应下。   至于子玉在病榻上再次见到子扬的面容会受到何等惊吓,这就是后话了。   午膳前,云姜就着人暗地把邱承从长公主府带了过来。也是赶得巧,太后的人一刻钟后就到了那儿,没寻着人还以为邱承是自己跑了。   本就不是甚么特别重要的事,反正昌平伯夫人要的也不是还人,她不过是想借这个机会让皇家直接让她的儿子承爵罢了。   随便找了找,太后的人就回去复命了,邱承得以安然入宫。   能让长公主看上的人相貌不会差,邱承年少,但已很是高大,少年人富于朝气的双眼和精力十足的身躯都充满魅力,笑起来阳光俊朗,让人一看就隐约明白了长公主不肯把他还给昌平伯的原因。   七巧奉命去送人,亲眼目睹了两人迫不及待的亲热,回来的路上红着脸对身边的宫婢道:“我要是长公主殿下,我也不愿还人。”   宫婢深以为然,那样听话又好用的小公子,谁不爱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0-12 22:56:48~2020-10-13 21:25: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菲心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长公主为人娇蛮,信誉倒有,得了邱承后她整日在宫中快活,也没忘记和云姜约好的事,一再告诉云姜,她一定会把这件事办妥。   离戏子进宫献药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急也急不来,云姜索性抛到了脑后,她有件更棘手的事——文相有意让她亲政。   对于亲政这件事,云姜其实早就有心理准备,具体要怎么做,她也大概都清楚。   在她还是翁云姜的时候,就已经见过了父亲收服门人的手段,也知道政务的处理方式。梁朝混乱,当时各方势力几乎都各自为王,她的父亲作为沧州刺史,不止有分一杯羹的企图,更有坐上那把交椅的野心。   云姜对这些没有兴趣,甚至觉得倦烦。   她不知道她算不算异类,但她知道像父亲这样的人数不胜数。   那日她故意违逆太后惹其生怒,当时因为刺杀的事打岔,这会儿阴太后回想起来,又有来找麻烦的意思,话里话外倒不针对子玉,只是对她不听话的态度十分不高兴。   这些翻来覆去的事,足够让云姜失去了好心情。   “奉宣。”云姜丢了手里的棋子,“陪我去散散心。”   卫息已经成为了禁军统领,擢升的具体事宜都由文相来办。卫息本身就有许多武功,提拔他合情合理,兼有这次刺杀一案的发生,文相力排众议,压下了原来的禁军统领。   本来,禁军统领的职责是训练禁卫军,时刻维护宫廷安危。在云姜这儿却成了天子的贴身护卫,其他事务一概让副统领代替了。   卫息对这样的安排不是没有疑惑,但父亲卫烈告诉他,这样很好,叫他只护好陛下就行。   他最为忠心孝诚,所以毫无异议地领受了。再者,他也是愿意伴在天子身边的。   不知是不是卫息的错觉,时隔数日再见到天子,他隐约觉得有甚么变化,具体何在,他也说不清。   冬日高悬的好天气,云姜神色也是恹恹的。她的脸上本来总带着随意轻快的神情,这样阴沉沉的模样,很容易就让人想到了以前孤僻阴郁的天子。   卫息口拙,却也想安慰甚么,他说:“陛下兴致不高,不然,去宫外走走?”   宫外?云姜有点意动,她自从重新活过来后,就一直困囿在这具病弱的身体和皇宫中,市井间的气息,确实很久没感受到了。   卫息接着说,“只是半日而已,陛下不用担心,臣会做好一切准备。”   卫息办事的效率体现了出来,不出一刻钟,他就迅速安排好了一切,给云姜准备了套寻常富家公子的衣物。   在把腰上玉佩换下来的时候,云姜再一次感受到了卫息的细心。他好像过于完美,忠诚、孝顺、正直、体贴、胆大,但也正是因为这些品质,让他对家人完全不会设防,表妹乔氏的算计才能够轻易成功。   马车上,卫息守在了她身边,里面备好了茶水糕点还有书卷,都是她喜欢的类型。卫息的身材过于高大,和这辆马车不是很匹配,他的坐姿不免显得有些委屈。   卫息干脆屈膝去泡茶。   云姜看着他接替了仆婢的活,掀开壶盖,把滚水倾入再倒出,垂眸泡茶的姿态,倒很有风流名士的模样。   她突然问,“你喜欢你那位表妹吗?”   杯里的水洒了些,猝不及防的问题让卫息抬头,“陛下说甚么?”   “喔,我是问你的婚约。”云姜很自然地说,“我听过很多人说,婚约的人选不如人意,因为是长辈所定,不得不遵从,但真正相处起来都非常不好,夫妇也是形同陌路。”   大概是没想到君臣已经可以谈这么亲近的话题了,卫息愣了会儿才回,“表妹很好,温柔良善,府中上下都很喜欢她。”   “那你呢?”   放在以前,卫息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说喜欢。他从小就没怎么接触过同龄异性,连交好的朋友也没几个,和表妹的一些简单来往已经足够让他看出来,表妹会是个贤惠知礼的好妻子,他当然不会讨厌。   不讨厌,就是喜欢,这会儿却不知怎的,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把那个答案说出口,曾经那一瞬间的触动让他不知不觉沉默了许久,“表妹很好。”   答非所问的回复,让云姜明白了他的心思。她接过他递来的茶水,慢声道:“很多事情,不是忽略自己的感受就可以的,你还是多注意身边人罢。”   这样的暗示,已经很明显了。卫息并不蠢笨,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陛下话里话外都像在针对表妹,难道他们二人认识吗?   把疑惑按捺在了心底,卫息感觉到马车停下,已经到了他定的地方。   卫息定的是京城最大的一间茶楼,甘露楼,这里的说书先生非常受欢迎,大堂总是人满为患。二三楼是雅座,再往上则是雅间,高处临窗的位置,可以俯瞰到浩渺江河,那是穿城而过的望江,也是京城百姓的母亲河。   河边常有人洗衣、打水、嬉闹,河边的街道人潮来往,叫卖声、车马声不绝于耳。卫息有时候心中不静会来这里坐坐,只需片刻,就能很快平缓情绪。   “望江啊……”云姜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条横贯了大半个雍朝的江河,京城这边只是它的分流,它真正的主干在沧州。   有了它的滋润,沧州一路往北,都土地肥沃,百姓富足。   云姜记得,小时候自己还在望江里淹过,是路过的一人救下了她,那人的身份是……是……   云姜皱起眉头,她记不起来了。   “客官,这是您点的松化甘露酥、蟹黄卷和金骏眉。”小二呈上茶点,笑道,“冬日一盏金骏眉,养胃又舒心。客官喝得好,本店也就开心了,若茶水不够,吩咐小的前来再煮便是。”   “你们口舌倒是很爽利。”云姜含笑回头。   小二点点头,“那是,不羡黄金垒,不羡白玉杯,不羡朝人省,不羡暮人台,千羡万羡望江水水,曾向金陵城下来。望江的水养人,即便是小的这等粗人,也被熏陶出来了。客官若没有别的吩咐,小的就先退了,有事还请喊一声。”   小二麻利地下了楼,雅间内唯余他留下的茶香、点心香,云姜搅弄杯盏,“这间茶楼确实有点意思。”   “是。”卫息道,“茶楼的主人,曾是个举人,科举失利后不愿再试,干脆借家中祖业开起了茶楼,如今已经是京城的第一茶楼了。”   士农工商,世人皆道商者为贱,能够放下功名来安心经营一间茶楼,想来就是个不可多得的阔达之人。   舌尖品尝着淡淡茶香,楼下是人间烟火气,不知不觉间,云姜略带焦躁的内心被慢慢抚平了。   她想,是了,本来就已经下定决心要痛痛快快、肆意地活,为甚么还要拘泥于那么多条条框框,上辈子,她被这些束缚得还不够吗?   重来这一遭,能再活几年都未可知,如果她仍然瞻前顾后、思虑太多,那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上天给的第二次机会。   心境一变,云姜就觉得,那些事都不再是烦恼,茶楼的点心也格外美味。   卫息安排的不止是茶楼一行,他按照年节带家中小辈玩耍的顺序,将杂耍、放天灯、逛小吃街等节目一条龙都献了上来。   毫无疑问,云姜对这些都很满意,甚至有了流连忘返的心思,在回了宫廷后直接道:“我想出宫游玩去。”   “……甚么?”卫息不大确定他的意思,“陛下是说,还要出去?”   “我是说,出京城。”天子的目光,带着孩子心性的跃跃欲试,“他们不是正在山东和沧州查案么,我们也去沧州玩玩罢。”   卫息这次沉默了好片刻,脑子里飞速转过了很多,的确,朝堂上有没有国君都是一个样,大局自然有文相他们主持,近日也没有非要陛下出面的事。可是,既然是去沧州,就不可避免地会碰到长义王和大理寺卿,他们都是见过陛下的。   云姜对此不以为然,碰见又如何,难道还需怕他们么,不过卫息有顾虑,也是正常。   沉思少顷,云姜道:“你稍等。”   说完,她就独自去了内屋。外面的卫息还在权衡利弊,内心天人交战,不知是否该应下陛下这样堪称任性的要求。   外间的天色渐渐暗了,左右皆无宫人,卫息摘下灯罩,用火折子慢慢点燃油灯,神思仍在思考事情,就被门开声唤回了注意力——   云鬓飘萧绿,花颜旖旎红。大概只有这样的诗句,才能描绘面前突然出现的少女,肌肤雪白,身形清瘦,活脱脱一个绝色病美人。   卫息惊呆了,火折子啪嗒掉落在袍角,他看到了少女腰间熟悉的玉佩,这个玉佩,只属于天子。   “陛、陛下……”卫息哑然失声,不知这是甚么状况。   “怎么样?”美人开口,声音亦是柔丽婉转,她说,“这样,就无人能再认出来了罢?”   原来是陛下特意装扮。卫息脑子里只剩下这个反应,但仍然说不出话。   云姜弯弯眸,“那我们今日就启程,去沧州。”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周六10.17入V~当天会有万字更新掉落,希望小可爱们支持哦   顺便说一句,这本文篇幅不长,所以希望大家不要养肥,尤其是刚开始入V的几章,前几章订阅量会影响榜单排名哒,我也想有个好位置呀,谢谢啦mua   下一本开的应该是《帝王欲》,感兴趣可以移步专栏预收藏   文案:她是帝王的欲望   蛮,想成为那个帝王   ————   南嘉身为郦国王女,素有“容颜稀世,质茂仙仪”的美名,更有方士批言——可配天下之主   郦国国破后,南嘉犹如无主明珠,世人争之,叔父言:蛮有绝伦之力,高世之,若得他庇护,纨纨无忧矣   蛮是南嘉的皇兄,后来,是她的夫君 第24章   直到马车离开皇宫行驶了许久, 卫息也没能意识到自己做了甚么,小皇帝女装对他的冲击力太大了。   事实上,如果不是小皇帝的反应太过自然, 卫息都要以为面前坐的, 是个真正的少女。   他的视线投了过去, 病美人随意地倚靠在窗边,正透过薄薄的轻纱欣赏外面风景,无论是拥挤的人群, 还是山林颓败的风光, 她都看得津津有味。   “陛下……”卫息艰难地唤出这个称呼, “确定不在京中留宿吗?附近的城镇今晚肯定到不了的,山林寒冷,陛下恐怕受不住。”   “不要叫我陛下了。”着上女装, 云姜的声音也变得轻柔,她把玩着手中纨扇, “唤我阿扇罢, 对外就说是兄妹。”   阿扇——这个简单的称呼, 因为那双素手把玩的动作,含在唇齿间都好像带了旖旎的味道。卫息不明白, 为甚么同一个人, 仅仅是换了装扮, 感觉就完全不同了。   至少在原来的天子身边, 他从没有过这样茫然无措、处处受制的时候。   “阿扇。”他还是叫了出来,“今夜还是不要出京城了,不好。”   他不怕在山林留宿,但陛下身体病弱,身边又没有太医随性, 卫息自信可以保陛下安全,但无法保证陛下身体康健。   “我留了一封信给文相,你说,他会不会来寻我?”云姜不答反问,转头就对外面的子扬说,“再快些,入夜前就要出城。”   顿时,外面的鞭声更响,子扬卯足了全身的劲儿驾马车,能够出来游玩,他也是很高兴的。   她这样坚持,卫息当然不会反对。事实上,只是和这样的陛下说话,都用了卫息很大的毅力,因为他发现,面对身边人的时候,他很难克制自己不去露出别的神色。   京城往沧州的地界,一路都有官道。雍朝称不上太平,建朝十余年来,常常有自称前朝人氏的山匪或乱.党势力突起,做些却是劫掠百姓、偷鸡摸狗之事,虽不成气候,也令人头疼。   朝廷不是不想处理,但一来幼主尚稚、朝堂不稳,二来这些势力总有人相助,很多时候前一刻决定要去剿匪,下一刻就人去楼空。   卫息率兵去,也有不少无功而返的时候。利益相扣之下,即便是这些劫匪,也有了存在的理由。   为了避免麻烦,他们这一路规划的都是官道。   大道宽阔,马车行驶起来稳健而快速,扬起的尘土也没有多少,三人的行程,算得上顺利。   及至亥时,行到了京城外的山林间,卫息让子扬停了下来,他的声音很轻,顾忌着车内阖目沉睡的陛下,落地时悄无声息。   这个时候,卫息才抬眸认真看了眼人,能够看出来,陛下不仅是单纯换了女装和发髻,更是画了甚么妆容,轮廓棱角柔和许多,闭目不言时,像副静止的美人图。   意识到自己竟然有了这种想法,卫息心中一凛,立刻干正事去了。   他吩咐子扬去捡干柴,卫息武力高,能轻易制住子扬,所以他的命令子扬也是听的。   初冬的山林已见萧条,鸟雀声寥寥无几,树丛也多是颓黄一片,溪水冰冷得刺骨,幸好还有鱼儿在游动。   山野扎营的经历,卫息有许多,不用担心他会受不住。但陛下养尊处优,身体病弱,却不知为甚么连个服侍的人都不带,衣物吃食也只少许,着实过于放纵了。   临走前他劝陛下多作思虑,至少要备些细软,带二三婢子,陛下却说诸事有他就行。   面对这样的陛下,他着实说不出别的话。   思绪不断的卫息,带着鱼和果子回了篝火边,没想到的是,陛下人已经醒了,就站在一棵树下,抬头不知望着甚么。   星光稀疏,月色亦是浅淡,枯树在暗处更暗,只剩下一道浅白瘦弱的人影。荒芜的山林中,唯独这道人影,隐约有光,美而孤寂,仿佛随时要乘风而去。   这一刻,卫息心中突然一紧,出声道:“陛……阿扇,我摘到了栗子,正好可以烤些来吃。”   他说:“虽是冬日,恐怕也会有虫鼠出没,最好还是待在篝火边。”   卫息的言语,很有些和小孩说话的腔调,云姜听了不禁笑出来。披风将她裹得严实,只露出一张白得没有血色的脸,“你照顾人很有一手,只是要少说话。”   卫息茫然地看她,就听云姜接着道:“你在家中,从未哄过人罢?”   “没有。”卫府中,年幼的女眷只有卫息表妹一人,为了避嫌,他不会去做那些令人误会的事。   云姜笑了笑,想也知道,他不是那样的性格。   火上搭好架子,可以另外用来温茶和点心,还可以烤鱼,卫息剥出栗子,一个个埋进了火堆,噼啪的声音不绝于耳,让寂静山林有了动静。   让人惊喜的是,子扬抱柴火之余还逮了只野雉,可惜瘦瘦小小,想来是冬日寒冷许久没能饱腹了,肉也应当是柴的,吃起来没甚么趣味。   卫息拎着它颠了颠,“用来煲汤不错,会很鲜美,可惜带的料不够。”   云姜嗯了声,双手撑颌视线一直跟着跳跃的火焰,“子扬想吃,烤了给他罢。”   没有她的允许,子扬已经轻易不会再吃东西了。当初她因葵水痛晕过去,在床榻上待了整整一日,子扬也就耐住了一日没进食,她醒来后看到他已经饿得双颊塌了下去,双眼欲哭不哭,别提多么可怜了。   这也是她要带上子扬的原因。   自从驯住了子扬,云姜就对他很有好感,因为她记得,曾也有个这么忠心乖巧的人跟随着她,她的话语,即是他的心之所向。   可是那人的身份,她已经再也想不起来了。   白茫茫的寒气在唇边逸散,云姜发现,她近来忆起从前的事越来越困难了,只有真正碰到过去的人或事物时才能想起来。甚至于,她连自己以前的样貌都记不大清了,有时候看镜中人影,她眼熟之余,竟不知是像从前的她,还是习惯了如今模样。   过往在逐渐被淡忘,越来越鲜明的,是作为“谢长庭”的她,不知道这样算不算一件好事。   栗子并不甜,果实也很小,全靠烤出来的点点香味诱人。云姜最后吃了点微酸的野果再喝了些热水果腹,这具身体养尊处优又娇弱,才在马车上奔波半日,就已经疲乏不堪,眼下添了淡淡的青色,极为憔悴。   卫息在马车中铺了厚厚的软被让云姜休息,他准备和子扬在外面将就。   但入睡前,云姜还是把子扬叫了进去,让他还是在马车内陪她,并在卫息不解的目光中解释道:“我夜间畏寒,正好子扬体热。”   透过车帘微小的缝隙,卫息才知道,所谓的□□只是子扬另盖一被,提供了手给陛下取暖而已。   即便只是这样小小的亲近之举,卫息的心中,依旧感觉有什么东西沉甸甸的,令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把抿直的唇角弯起。   山林的一夜,过得不可谓不艰苦,但三人都没有说甚么。他们一路没有怎么停留,只为沧州而去。这些风光对云姜来说算不得陌生了,卫息亦如是,唯有子扬会像个孩子般惊叹得哇哇大叫,给沉闷单一的旅途增添了不少色彩。   云姜有时候会摸摸他的脑袋,若有所思道:“如果有一日你不是子扬了,也不必再跟在我身边了。”   子扬听不懂,只会用那双小狗似的眼睛看着她,依旧是满满的柔顺。   离京城越远,城郡间就越显得紧张,有时候这一城的百姓想要通过其他城郡,都需要经过严密的盘问和检查,稍有不对都会被拦在门外。   他们一路行来,都被拦了两次,如今总算快到沧州。   云姜没想到外面是这样的境况,她在这具身体的记忆里没得到过,书里的剧情也不曾告诉她。城郡间不见平和,反而像防贼一样防范着彼此,这样的局面,不就是说明了京中皇权的威慑力并没有那么大。·   如果是这样,那那些为了这个权力争来夺去的人,又有甚么意思呢?   本来,云姜就很不懂为甚么书中说魏隐会干脆回了封地,最后也没有交待各人到底如何了,他是权欲心那么重的人,怎么会轻易受了一个小皇帝的欺负,还被“赶”回老家呢?   换个思路想,是不是故事根本就没有顺着子玉所想的发展,而是另有结局。   云姜没有将疑惑藏在心底,直接问了卫息,他随卫烈四处奔波,应当很了解雍朝的状况。   卫息如实地对她说:“雍朝这几年确实不太平,各地只上报了流寇匪害,实际上州郡太守、刺史都隐瞒了不少事情,父亲说,他们是各有心思。”   前朝梁帝的时候,京城外就乱得很,郡县各行其道,宛如土霸王,反正朝廷也无力去管,他们每年只需要上交点赋税就行了。在谢宗夺位之后,清除了不少这样的人,但有些位置也不好动,他的雄心壮志,根本就没有完成就骤然离世,留给了儿子一个还不算完整的国家和一群忠心的臣子。   如果谢长庭是个和他父皇一样出色的雄才也就罢了,可惜幼主无力,朝廷中几波势力又各自相争,导致了与前朝离奇相似的局面出现。只要有地方尝到了甜头,就会有其他人纷纷效仿。   卫息记得,父亲曾经长叹道:“如今,只能盼陛下早日亲政,肃清乱局。”   雍朝之所以还能维持表面的安稳,不过是时候未到。   一时兴起的外出,没想到还能得到这些信息,云姜垂眸,沉思不语。   她的神情,看上去有些低落,卫息想出声安慰,忽然听得周围动静。   “谁?!”卫息如闪电般拔地而起,迅速到了灌木丛旁,随着他的一声大喝,一个身形矮小的男子如惊兔般仓皇出逃,不出一丈就被卫息捉住了。   男子高喊着“壮士饶命”,跪地解释,“我只是附近村庄的村民,听到这里有动静就来看一看,绝无歹意啊!”   卫息扫过男子鞋履和腰间匕首,冷声道:“恐怕不只是好奇。”   他领兵四处巡逻时,就遇见过不少这样的人,看到哪里有动静就去探一探路,都是些不怀好意之徒,伺机打劫罢了。   好些过往的商旅,就是被这样害了。   男子埋伏在灌木丛中时,听到了那么几句二人的谈话,猜测他们身份不凡,且捉住他的人神情冷酷,面对他的百般求饶也无动于衷,目光像看死人一样,定是见惯了生死之辈。   他心知踢到了铁板,一味求饶也没有用处,干脆趁着对方不备使狠力一推,就抬头往对面看上去最弱小的少女身边奔去。   岂知这一眼,就叫他色授魂与,失去了神智,连脚步都慢了下来。   火光将少女的脸映成了淡红,她的面颊,如春花一般美丽,但她的眼神,却和那个男子看他时并无不同。   “扑通”一声,男子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脑袋和身体分了家。   血水兹声飞溅,足有丈高,避开了云姜所站的地面,将周围染得一片血红。   子扬收起碎星辰,面无表情地瞟了眼男子,冷酷的模样就像突然恢复了正常的神智,但也仅仅是那一瞬,很快他就高兴地向云姜求夸奖去了。   他杀人的方式总是这样利落而血腥,带着天真的残忍,卫息收拾残局时余光注意着这主仆二人,见陛下脸上并无不适,也就放心了。   “他们的据点应该不远罢。”云姜凝视着暗红的地面说,“反正也快到沧州了,不如先去看看这周边的风景。”   她指的风景,当然是这些敢对他们下手的匪徒。   卫息查探的手法很有一套,没过多久几人就知道了,男子的确来自于山下的小村庄,只是那个村里的所有人早就暗地成了劫匪,专门对一些过往的外地人下手。   借着作为村民的伪装,他们常常能够出其不意,不知有多少亡魂因此流落他乡。   知道了位置和大致的人数之后,卫息就回来了,脸色沉沉,说是不好打草惊蛇,只能明日一早就报到沧州刺史那儿。虽说县官不如现管,附近的县丞管起来更快,但谁也无法保证这些人是不是受了庇护。而那位沧州刺史,据卫息所知手段最是凌厉,治下严明,不可能会看得上这些乌合之众。   卫息所说的沧州刺史,名翁朝,由他的叔父翁翡一手提拔至此。   翁翡便是沧州前刺史,很得民心,在前朝时,还曾经有人想拥他为帝。   翁家是江南世家,翁翡又尚了当时梁帝的妹妹——娴敏长公主,风头一时无二。他看似和皇家联系紧密,但实际上众所周知的是,梁帝是为了抑制翁翡的野心才让长公主嫁去了沧州,当时许多人都劝翁翡不要领受,但翁翡不仅与长公主成了亲,还恩爱无比,诞下一女,奉为掌上明珠。   可惜,娴敏长公主在嫁给翁翡的第十年因病香逝,他们的女儿也在十五岁那年骤亡。世人言翁翡大受打击,辞退刺史一职,从此隐匿于人前,寻常人再也无法得知他的消息。   刺史一职,也不是那么轻松落到翁朝的手中的,若非凭着铁血手段和杰出将才,即使翁朝是翁翡的亲侄子,他也不可能坐得稳。   翁朝的传闻,卫息听说过不少,同为杀伐果断之辈,他对此人有着天然的好感。   翌日一早,卫息就带着他们入乐沧州。   凭借着卫氏亲印,卫息在刺史府上很快就见到了翁朝,近日因为朝廷派了人来调查舞弊一案,翁朝都没有外出。   “卫公子,久仰令尊大名。”甫一见面,翁朝就很客气,他肩阔腰挺,身高八尺,不似江南儿郎,像是塞外的那些粗犷大汉。但他的性格却很沉静,心细如发。   曾经,有人偷走了他的兵符,用途未知。当时刺史府人人自危,翁朝却很悠然,依然每日照常做公务。他对身边人说,“问心无愧者,这十日都无需做任何事,听从吩咐便是。”   结果才五日,偷兵符的人就按捺不住出逃出城,被抓了回来。   云姜头戴幂篱,安静地坐在椅上,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微微抬头,轻纱晃动,翁朝明朗的面容映入眼帘。   翁朝也注意到了她,只是一眼,就掠了过去,笑道:“还有娇客。”   “这是我族中堂妹。”卫息解释了句,就对翁朝说起村庄之事,言简意赅地交待了来龙去脉。   说到公事,翁朝正色起来,他是正气的相貌,长眉入鬓,面无表情时就很有凶相,威慑力十足。云姜侧眸望去,只看得到他专注的侧颜。   翁朝是她的堂弟,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一别十五年,如今,已然成了一位有魄力有手腕的男人。   翁朝从小就在刺史府长大,他母亲早亡,父亲宠爱姬妾忽视长子,父亲就把他接到了身边教养。云姜年长他两岁,就带着这个堂弟四处游玩,胡作非为。   但翁朝最依赖的,还是云姜的母亲。他是个乖巧的少年,在云姜母亲死后却红着眼第一次对翁翡拔剑,恶狠狠的模样如同痛失亲人的小狼。   翁朝曾对她说,阿姊,等我再大些,就带你离开这里。   那时候,他是那样坚决,话语千钧,将自己的誓言深深刻在了心中。可当时那么坚定的人,谁能想到,最终是他接替了曾经深恨的小叔的位置,成为沧州刺史。   阿朝,最后你还是留在了这里。云姜在心里,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   翁朝似有所感,敏锐地朝云姜这里望了眼,看到的却只是少女低眸由人服侍着喝茶,露出的纤指葱白,只看体态气质,就知道是个出众的美人。   其实初入大厅时,他就注意到卫息和少女的相处方式不一般,肯定不是所谓的堂妹。   他没有在意,只当卫息并不是了解的那般清心寡欲,男儿红袖添香实为常事,所以稍微看了两眼,出于礼貌,就不再多瞄。   此刻听卫息说完,翁朝简单点了点头,唇角弯了下露出笑意,“巧了,卫校尉所言之事,与我们近日要去办的碰到了一块儿。”   翁朝说的我们,指的是最近留在刺史府的魏隐、秦致一行人。他们是为查舞弊案而来,数日来,查出那舞弊的答案竟是从一个小村庄中流出,正要把人传来问个究竟。   这会儿听说卫息发现村庄里的人都是匪徒,都颇为诧异。   大概由于他们出行时人数众多,并没有碰到过劫道之徒,也就错失了线索。   在翁朝的牵引下,卫息猝不及防地就和魏隐、秦致会面了,三人相对,都看到了彼此的惊讶。   “卫校尉这是……?”秦致看着他身边的云姜出声询问,他听说卫息有个表妹未婚妻,但是……卫奉宣并不像是会冲动到带着未婚的妻子到处游山玩水的人。   卫息仍是那套说辞,“这是我族中堂妹。”   秦致礼貌地笑了笑,唤了声“卫姑娘”,云姜隔着幂篱,对他微微颔首。   魏隐对此毫不关心,他直接出声询问了卫息匪徒村一事,听到他们是因为在山林留宿才发现的,不由多看了另外的二人一眼,冷淡的眼神瞟过,途中微不可察地多停留了一息,幂篱下模糊的容颜似有几分面熟。   秦致道:“不如让婢子带令妹去府中游玩一番。”   他这是让人回避的意思,岂知少女忽然开口,“不用,离开奉宣哥哥,我就不安心。”   其实是没甚么起伏的语调,但因了声音的轻柔悦耳,便有种娇气的韵味,寻常男子听了简直能酥一半骨头。   卫息:“……”   顶着对面二人奇怪的目光,他还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卫息知道,随手捉弄他是陛下的恶趣味之一,但他也不可能揭穿陛下身份。好在这句话后,陛下就没再有多余的动作,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玩着九连环。   匪徒村的事是他们几人共同经历,也不是甚么特别机密之事,索性魏隐他们就默认人留了下来。   议事之地选在了空旷的庭院,草木萧疏,四周一眼便可望尽,唯有井边的一簇海棠犹在绽放。   风轻,天碧如洗,这样的冬日在京城是少见的。   九连环解开后,云姜百般无聊,索性支颐看着面前四人议事。目光透过幂篱,竟也仿佛有了温度,在场都是五感敏锐之人,无不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但都故作不知。   几人在讨论应对之法,魏隐主张先杀匪首震慑,余者不从再杀,不怕众人不服。秦致却以为太过残暴,一村为匪,必有隐情,还需先查明真相。   翁朝多为旁听,思索之余也在打量几人神色,主要多为观察魏隐。   这么多天以来,他还是第一次有机会这样近地目视这位名震朝野的长义王。   魏见微此人,他多有耳闻,淮南魏氏,在前朝也是名望深重的世家。魏见微年幼时,其父入宫觐见梁帝,见梁帝荒废朝野、嬉乐无度,不由破口大骂,被醉酒的梁帝怒而斩首。   梁帝清醒后,自知做了错事,但还是降下圣旨谴责了一番魏氏,又赐下一些赏赐,此事就算了了。   当时魏氏由魏见微叔父接替主持,其叔父无子,魏见微也就算养在了叔父膝下。   翁朝知道的是,自己的叔父翁翡就和魏见微私交甚好,叔父很看重他,还曾流露过想结亲的意愿。那时候翁朝年少,叔父外出剿匪从不带他,他和魏见微也就无从结识。   魏见微为人看着冷淡,交际手段却很有一套,不仅叔父,当初的谢宗也与他成了忘年交。   魏见微一路坐到这个位置,与谢宗的提携离不开干系。好些人说,若不是先帝于长义王有恩,以长义王如今的地位,便是拥兵自立也不算难事。   翁朝对这些不感兴趣,他只是单纯因叔父和阿姊而想多看此人几眼而已,有件事也令他颇为疑惑,魏见微和叔父的关系既然那样好,缘何到了沧州这些日子都不去拜访呢?   …………   少帝离京一事,很快就被伺候的宫人发现了。来喜等人起初不敢禀报,只是私下寻找,在傍晚还是被阴太后发现了。   阴太后想传儿子去说话,等了半个时辰也不见人,这才亲自来,发现了这一震惊的真相。   她命人把大明宫看管起来,着人给兄长阴寿传话,想了想,又不情不愿地告诉了仍在宫内的文相,这样大的动静,肯定瞒不了他。   不久,文相也在书房折子下方发现了一封留信,看完又笑又气,他知道陛下凡事率性而为,只不知潇洒到了这个地步。卫息纵然武艺高强,但一人难抵千军,如果陛下出了意外,谁也担不起。   文相当机立断,命人率兵乔装追去了,并忍不住骂了一声卫烈,“你的好儿子,胆大包天!”   卫烈没反驳,兀自沉思半晌,竟嘿嘿笑了出来,文相脸色黑沉。   云姜离京前,其实还另留了信给子玉。   子玉休养已久,对外称受了惊吓高烧不断,实际一直在思索救驾失败和子扬的事。柳相传话安慰她,一计不成另有办法,本就没有万无一失的计谋,让她多花些心思在小皇帝身上。   柳相每每传话,说得最多的也就是这些了。以前子玉倍感熨帖,对柳相的忠心和爱护,也十分感激。但如今,只要想到柳相可能因为子扬的存在而舍弃他们姐弟,心中不免存了怪异,再看到这些,便不由想,柳相有何部署总不会和她说道,只有需要她配合的,才会额外告知。   其余的,也就是令她服侍好太后,与小皇帝打好关系。   究竟是不想让她担忧,还是觉得她只能做这些,其他无需知晓?   子玉心知自己不该有这些想法,柳相救下她姐弟二人,她本该铭感于心。萧氏江山的复辟,也全靠柳相筹谋,他是再忠心不过的。   可大约是懂得了被人真心维护的滋味,那日小皇帝为她顶撞太后的场景犹历历在目,再回味以往身边人的举动,便总觉得他们不过是因自己的身份而如此罢了。   越想,子玉心绪越乱,此时又看到了小皇帝的留信。   信中感谢了她那日奋不顾身的救驾之举,令她好生休养,给她另备了珠宝布帛等赏赐。小皇帝道近日烦忧,自觉才智平庸,也觉朝堂宫廷无趣,无心权谋,便去京外散散心,不日再回。又对她说太后性情多变,不好伺候,让她还是早些回柳府的好。   话语中字字不提二人以前的暧昧情谊,但子玉又分明感觉到小皇帝对自己的切切关怀,那话里的意思,竟像是要抛却两人的前尘过往,让她奔个好前程去。   信笺放置在干燥处多日,已然泛了黄,一角卷曲,墨色的字迹端秀方雅。子玉几乎能想到,小皇帝伏案给自己写这封信的模样。   他自小就不爱读书,更遑论写字,是文相压着,才勉强练得一手好字,但每每写字时,都是抿直了唇角,一副老大不乐意的模样。   子玉实在难以定心,她小心把信收进了带锁的妆奁,决定出宫一趟。她要去寻弟弟子熙,子扬的事其他人不好说道,唯有子熙还可商议了。   她去了长明巷,荀老的宅院就在这条巷中,甫一靠近,便有清雅桂花香气袭来,不知是否因心中带了念想,子玉总觉得其中还夹杂着淡淡书墨香。   朗朗读书声入耳,子玉静听了片刻,颇为欣羡。   下课时她才敢去打搅,一问,才知道今日子熙并未来学舍。   同窗道:“他近日都来得少,上回考校也不见人影,荀先生都很不满。”   子玉一惊,“那你知道他会在何处吗?”   “无非是红袖楼之流的地方。”同窗露出不屑神色,“他与郭生几人交好,还能去何处。”   子玉又细问几句往日子熙在学堂的境况,大为意外,这些事情,兰姨她们竟是从未和她说过。   心烦意乱之下,子玉就要离开,却在门口被人追上,望着她的神情欣喜不已,“子玉!你来了竟也不和我说。”   面前这个俊朗少年,便是荀老最疼爱的幼子荀琅,纯真青涩,当初对子玉一见倾心,便一直追随在她身后。他却不知所谓的一见钟情也是人意而为,为了将弟弟送进荀老的学舍,子玉特意与荀琅“巧遇”,实际对荀琅此人,她是一点兴趣也没有的。   往前她还能和荀琅温柔应付几句,今日却忍不住情绪,“我送子熙来,是叫他好生学习的,怎么他近日只顾贪玩去了?听说荀先生也很生气。”   荀琅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酒窝,他是不觉得少年人贪玩有甚么问题的,只是子玉这样着急,就安慰道:“是我不好,没看住他,爹那儿你放心,绝不会叫他退学的。”   荀老治学很严格,品性才学皆要出众,也不是没有中途被他扫地出门的学子。但有荀琅在,走个后门不成问题。   子玉听了,却没有很高兴的模样,神色颇有几分古怪,最后说了句我去寻他,就急匆匆走了。   荀琅拦也不及,又没能和心上人多说几句话,很是失落。   红袖楼坐落于八香街,八香的名声,来自于这条街上有名的八位美人,都是这条街上几座青楼的顶梁柱,卖艺卖身皆有,但绝不是简单的皮肉生意,只供富商高官之流赏玩。   子熙此来,是同窗郭生等人说要带他见见世面,实为狎妓。   起初子熙尚有几分放不开,待美酒入腹,佳人入怀,身边笑语浪言不绝于耳,便也不觉得有甚么了。子熙贪玩不是第一次,柳相也知道他的心性,每回只温言教导,叫他不要误了功课。   子熙天性聪慧,功课即便落下了,稍稍努力便能追赶上。他见柳相并不严厉,还十分宽待纵容,逐渐便有些肆无忌惮了。   他自然知道自己的使命重责,但身边有太多人为他鞍前马后,宫廷内外,都无需他操劳担忧,他只需最后能坐上那位位置就行。这实在太简单了,子熙想,以他的才智治理一国绝不成问题,在此之前,就先叫他松快松快罢。   抱着美人,子熙深深嗅了一口,馥郁芳香令他心驰摇曳,少年的耐力也快不够用了。   子玉在门口,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她的弟弟毫无兰姨说的乖巧,这糜烂的模样活脱脱是她最瞧不上的纨绔子弟,连曾经的小皇帝都比不了。   她深吸一口气,没有冒然闯入,而是在隔壁观望。领她入内的跑堂本还有些担心这出手阔绰的小女子闹事,见她安分,便也放下了心,反手关了门,令她有事只管呼唤。   压抑着怒火,子玉只想知道,子熙这样胡闹,身边到底有没有人管教。   幸没有辜负她的期望,不出一刻钟,红袖楼又迎来客人,竟是柳相亲临。   子玉微微松开眉头,她对柳相教人的本事还是很放心的,但没过多久,脸色就重新僵硬了起来。   柳相遣退了多余的人,只留子熙在屋内,却不是为训斥他。柳相说的是子熙误了荀老考校一事,让子熙回去记得向荀老赔罪,道已经为他备好赔礼,并教予他认错之言。说到狎妓一事,柳相毫无责备,只叫他注意身体,莫要玩得太过。   子玉再也听不下去了,她离开了红袖楼,心中第一次升起了对柳相的不信任,还有对弟弟子熙的不满。   当初子熙入荀老学舍时,她是多么羡慕,恨不得以身代之,可惜她必须留在宫中。子熙却毫不珍惜,只知玩乐。这样的对比让子玉第一次意识到了不公平一词,她是年长子熙几岁不错,她也自觉应当多担待几分,可两人的区别,实在太明显了。   她在宫中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因为小皇帝和子扬的事数夜难眠,子熙却在此潇洒快活,无人指责。   只因为子熙是男子,而她是个女子。子玉心中其实很明白这点。   再说柳相,如果是真心辅佐子熙,就不该如此放任。子玉看得出来,子熙因为这些已经对柳相极为信赖,但柳相待他们却不见得毫无私心。   …………   沧州刺史府,几人议事间,一上午便不知不觉过去了。   翁朝作为东道主,宴请众人往酒楼用饭,他自觉尚有几分薄面,幸也无人拒绝。   沧州是江南水乡,盛产美人,吴侬软语娇酥动人,即便是骂人,都像在撒娇。云姜倚窗听着下方一对闹了别扭的小儿女吵架,吵来吵去听不出火气,倒像是在秀恩爱。   起初旁人还有看好戏的意思,听了会儿就纷纷露出恶心的神情,避开了。   她忍不住笑出了声,叫翁朝发问,“卫姑娘也听得懂这里的方言?”   “嗯。”对翁朝,云姜还是愿意应付的,她说,“我身边有个沧州的婢子,听久了她说话,就也会了。”   她这解释,在场也不知道几人信了,不过云姜也不在乎。   雅间包括她在内,共坐了六人,只有云姜一个女子。纵使她幂篱未取,出众的姿仪也看得出是个美人。   在场都是正常男子,有意无意的,眼神都会多在她身上多停留几分。即便是卫息,他告诉自己这是陛下,也免不了这种男人的习性。   但魏隐见惯美人,格外的打量,还是为了最初的熟悉感,这种似有若无的感觉,让面前的少女多了分神秘。   他本来以为这种神秘还要维持一段时间,没想到在菜上齐后,就被打破了。   云姜摘下了幂篱,眼也不眨地看着满桌佳肴,都是她惦念已久的美味。   她戴着这个本来就不是做了长期掩面的准备,不过是一时兴致而已,如果真正被魏隐等人识破了,她也不觉得有甚么。   瞬间,魏隐神情一僵,秦致的身姿,也不由更直了些。   于识人上,秦致能力很是出众。他身为大理寺正卿,办理过的案子大小千百件,而他能记住与每件案子相关之人,甚至许久之前的案子的嫌犯从他身边经过,都能被立刻认出来。   所以秦致敏锐地发觉了,少女的面容和皇城内的少年天子,竟有五六分重合之处。   不是相像,而是重合。   他生性谨慎,没有立刻出声,而是用余光扫了圈周围。一看之下,才发现有比他反应更不寻常的。   向来淡然的长义王,竟失态地盯着少女看了许久,再看翁朝,反应居然和魏隐别无二致。   作者有话要说:  入V谢谢支持~   大家顺便看看预收吧   《帝王欲》   她是帝王的欲望   蛮,想成为那个帝王   ———————   南嘉身为郦国王女,素有“容颜稀世,质茂仙仪”的美名,更有方士批言——可配天下之主。   郦国国破后,南嘉犹如无主明珠,世人争之,叔父言:蛮有绝伦之力,高世之智,若得他庇护,纨纨无忧矣。   蛮是南嘉的皇兄,后来,是她的夫君。 第25章   幂篱拿下, 露出少女面容的时候,魏隐在那一息之间,恍惚回到了过去, 回到了鲜衣怒马的少年时期。   他想起了存放在心中许久, 没再触碰的那个人。   他与她相遇的时间, 远比她知道的要早得多。   八岁那年,桂花飘香的时节,京城传来了父亲死讯, 母亲大恸, 三尺白绫追随父亲而去。一夕之间, 魏隐失怙恃,被叔父养在了膝下。   父亲举丧,众人前往吊唁, 沧州毗邻淮南,刺史翁翡也在其中。魏隐那时孩子意气, 灵堂上就公然和一位暗地讥讽他无父母的少年打斗起来, 翁翡却夸他至情至性, 赞他赤诚。   翁翡道,他有一个女儿, 和魏隐脾性很像, 甚至比他还要率直, 语气无奈, 有着藏不住的喜爱宠溺之情。   后来他离开时,魏隐送去门口,便看到了他口中的女儿,比他小几月,百无聊赖地坐在马背上, 发髻高高梳起。阳光笼罩下,照得面颊粉白,如仙童般,玉雪丽质。   翁翡唤她“善善”,对她挥了挥手,女孩儿便也掀眸望来,一挥手。   大约是见他和翁翡交谈亲切,她对他露出了笑容,虽然是敷衍式的、一转而逝的笑,但那日阳光下的桂花香,永远地映在了魏隐脑海。   后来,因叔父的关系,他多次有机会和翁翡接触,自然也认识了他的女儿,小名善善,大名翁云姜的女孩儿。   作为外人,魏隐是没有资格唤她小名的,“善善”两个字,他无数次含在了唇齿间,最终都没能出声,只随众人唤一声“云姜”。   面对云姜时,魏隐总觉得自己像个毛头少年,意气冲动,即便后来学会了收敛脾性,在她面前都无法镇定自若。   慕少艾的心情,他很早就尝过了,酸涩而甜,然而即便大部分是酸苦的,仅一点点甜,就足够让人快乐了。   他天生聪慧绝伦,父母双亡后更知道了如何收敛锋芒,以待扬帆。无论从叔父或翁翡身上,他都清楚地学到,权势的重要性,身为男子,天生就不该甘于平凡。   照顾他多年的管家曾忧心忡忡地说,小公子喜怒愈发不形于色了,不知是好是坏。   本来,他以为唯一的意外,也就是云姜了。翁翡也曾对他说过,属意将女儿许配给他。   当时他的心底,何等愉快,甚至要忘了复仇一事。   他更想做的,是长久地和她待在一起。沾染着她的气息,仿佛周围都要清朗许多。   然而翁翡也有办不到的承诺,他还在淮南时,就突然听到噩耗,沧州刺史之女,突然没了。   当时,他心中只有不可置信,夜奔几百里去确认事实,得到的却只有刺史府中一个沉重的点头。   如当头一棒,叫他这些年都未能走出。   十余年过去,魏隐没想到,他竟在沧州看到了和云姜那样像的少女。   在容貌上,二人其实至多五分相似,但那率性而为的气质,不是人人都能拥有的。   陡然安静的雅间内,云姜仿佛不知自己造成了多大的轰动,幂篱下粉面如玉,室内有如光辉流转,转过了诸人眼前,留住了他们的视线。   “好吃!”子扬被云姜喂了口糖醋鲤鱼,高兴地叫,“子扬吃,还要吃!”   不含一丝杂质、欢快的声音叫所有人回神,秦致再次看四周时,发现那两人都已经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目光,神色平淡。   用饭的时候,饭桌就显得有些安静了,杯箸相触竟是最大的声响。子扬这样粗的神经,也意识到了不对,看看这里,望望那儿,最后还是专注于他的陛下,还记得换了称呼,“扇扇,扇扇,要这个,要那个。”   魏隐持著的手微顿,眼皮依旧低垂,没有看来。   云姜头也不抬,“自己夹。”   只能吃她给的不错,但她可没说过已经叫他吃了还要她一直夹菜,这臭毛病,惯不得。   冷淡的语气叫子扬很是受伤,委屈地盯了好半晌,被盯的人都面不改色、无动于衷,最后他只能鼓鼓腮,气哄哄地狂扫饭桌。   这样的氛围,已经很诡异了,更别说在场之人没有一个迟钝。心中最坦然的大约是翁朝,他心念阿姊,故而看到和阿姊容貌气质相像的少女,就很想问一问身份,只是想到现在算作在谈公事,便准备私下再寻机会。   望江水流淙淙,落日余晖挥洒水面,宽阔平整的街道上,落起了簌簌花雨,不一会儿,就飘进了雅间。   伴随着花雨入内的,还有一个由远及近的黑点,逼近了,才有人看到刀片反射出的闪闪寒光,正带着疾风骤雨之势翻过窗户迅速跃了进来。   卫息第一个反应过来,迅速踢翻了饭桌,拔出长剑一挡,两人齐齐劈开了这张铜黄木桌。   楼下传来尖叫和打斗声,周围行人仓皇四逃。自己管辖的区域竟然出现了这等狂徒,翁朝大怒,随手操起一条长凳劈去,加入了这混乱的战局。   在场六人中,最弱非云姜莫属。但她有卫息、子扬相护,行刺之人的目标也并非她,一时还算安全。   魏隐、秦致都不只是白面书生,他们的拳脚功夫,也都是练过的。   云姜旁观战局,看得出,来人并不想伤人性命,虽然来势汹汹,但其实雷声大雨点小,刀口更多朝他们的臂膀等非要害处去。   只是,子扬实在太凶戾了,他好像天生好斗,沾了血便要闹出人命。蒙面人本来只想奉命吓唬吓唬这一行人,被子扬的凶性一激,也带出了火气。   蒙面头领见最凶的那人一直护着里面的少女,立刻明白了甚么,挥刀就往那边追去。应付身边人的几个登时心头一紧,最先护过去的,竟是最远的魏隐。   一刀劈过去,魏隐左臂皮肉绽开、血流如注,他的眉头,也狠狠皱了起来。   “王爷——”秦致喊人,就要去护魏隐。   王爷?蒙面头领眼皮一跳,看着面前这个被他伤了手臂沉着脸,仍不减气势的男人,心头冒出不好的预感。他们要教训的人,是个王爷?   他心道不妙,连忙发出暗示叫众人撤退。   如洪水退岸,几息之间,来人又全都散去了。   雅间一片残垣,地面狼藉,还有捂住手臂仍在流血不止的魏隐。   “我去叫马车来。”翁朝当仁不让地担起了责任,魏隐点点头,众人围着他忙碌,让他坐在了唯一完好的圆木凳上。   卫息表示感激,“多谢王爷出手相救。”   说着,他就要去扶人,但魏隐抬了抬眼皮,“让她来。”   如果不是他一贯的冷淡脸色,在场人都要觉得他是挟恩图报。   他说出这句话时,又显得这么理所当然。   云姜唔了声,制止卫息出声,“本也就是我该做的。”   魏隐到底是成年男子,看着精瘦,重量不少,半个身子倚过来,云姜就要扶不住了。应当是察觉到了她的羸弱,魏隐也适当放少了力度,他嘴唇苍白,左臂无力地垂在肩侧,看上去失了力气。   魏隐的余光,一直在注视身旁这个少女,从她身上传来的似有若无的香味,也悉数入他鼻间。   他是故意叫她扶的,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近距离看看她,看看这张,十多年来只能在画中见到的容颜。   云姜感觉到了,但她无所谓,他们爱打量便打量,反正也不可能透过这张脸看出甚么。   子扬老大不高兴,很不喜欢云姜扶着别人,一直用眼神瞪魏隐,但魏隐何等的脸皮,如老僧坐定,岿然不动。   格外沉默的,也只有秦致和卫息了。秦致在思索行刺的蒙面人一事,卫息无言,却是因为终于没有再忽略那些被他特意无视的细节。   从看到陛下女装的那一刻起,卫息心中,其实就有了深深的疑虑。只是因为陛下身份,他不愿也不会去想那个惊世骇俗的可能。但无论是这一路来路途碰见的行人,还是刺史府会面中,都无一人怀疑陛下伪装的这个女子身份。   饭桌上,翁朝、魏隐更是因为陛下女装的容貌失了镇定,仿佛早有相识。   卫息的怀疑,不可避免又被点燃,他不禁看向了陛下,陛下的神色,依旧是那般坦然、从容,仿佛无论甚么模样,都能淡定以对。   如果真是他想的那样,会是这么自然的反应吗?   卫息脑海中百般猜测,也没有耽误现下的事。   马车停在酒楼外,云姜勉力扶了人上去,自己抬脚时,竟有些头晕了,身体摇晃两下,被卫息及时扶住。   “陛下,需不需要臣去回绝长义王?”卫息轻声问。   “不用。”云姜本就是出来玩儿的,既然魏隐有意要和她接触,她也从善如流,顺便看看这位昔日熟人,如今到底是个甚么模样。   子扬跟了上去,警惕地坐在二人中间,双目睁得滚圆,好似受惊的小犬。他的岁数,其实不比云姜这具身体小,但每每看到他的神情,总让人觉得可爱无比。   云姜又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脑袋,“方才吃饱了吗?”   她温柔起来,又是极易哄骗人的,眸中含光,叫子扬脸红了起来,小腹随之咕噜一声。但因为方才被她冷过,故而只敢小心翼翼地说:“没有,子扬饿。”   “那待会儿,叫人再给你煮几碗面吃。”   子扬高兴点头,很想蹭蹭陛下,他很喜欢陛下的味道,总想蜷在那怀里打滚撒娇。可他也知道,陛下很脆弱,不能随便碰,无数次都忍住了。   马车徐徐行驶,魏隐闭目,除了越来越苍白的脸色,神情上根本看不出他的痛苦。云姜想到文相曾说的话,他道长义王擅于隐忍,心机谋算深沉,目前可用可信任,但绝不可放任,心中,需时刻有把提防的尺子,一旦猛虎越界,就必须用绳索将其套牢。   云姜却想,能够套牢魏隐的绳索,会是甚么模样?   魏隐这个人如今看着矜持冷淡,但心中傲气定从未减过,能让他真正佩服的,定是在某方面远胜于他的人。所谓的君臣情谊、父子亲情,在他眼中,恐怕都还不足以成为筹码。   “过来。”魏隐突然睁眼,皱眉看向左臂,那里缚绑的布已经松了,鲜血再次渗透出来,“把它绑紧些。”   “我见了血,有些晕。”云姜面不改色地指挥子扬,“子扬,去帮他绑一绑。”   命令不动她,其实也是早有预料的事。魏隐不以为忤,心中那股熟悉感,却更甚了。   他从来不信什么鬼神,就算当初得知翁云姜的死讯时,也从来没有在内心向鬼神祈求过。当时,他只是一言不发地夜奔五百里,亲自来了沧州一探究竟,直到亲眼看到棺椁中阖目不动的身影,才算真正信了。   人死不能复生,纵使有身边人为了宽慰他,曾为他引荐过数位有名的高僧或云游道人,他也从未提过这些。   在这辆马车上,魏隐却第一次思索,人是否真的会有转世。   以少女样貌推测出的年纪,和云姜离世的年数,应当是相差无几的。如果毫无干系,世上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吗?   但人之所以建立关系,全因血缘、宗族、来往之故,即便是所谓的转世,魏隐也清楚,那并不是原来的人。   可是,那又有甚么关系?这些年来,他本就再没有机会得到那个人了。既然如此,那对其他人,难道不是想取便取,想弃便弃么。   魏隐的唇角,似在嗤笑,仿佛是对自己,也仿佛对其他。 第26章   因失血过多, 魏隐在马车上昏睡了过去,展露出了少有的脆弱。当他睁着眼时,因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总叫人难以长久注视, 也就常常容易让人忽略, 长义王其实是宛若天人的好相貌。   云姜注意到,睡梦中他乌黑的睫毛微微抖了抖,仿佛陷入梦魇, 眉间多了一条深深的沟壑。   她看了会儿, 抬手取下披风给他盖去, 被子扬挡住,小孩儿闷闷不乐又很小心地说,“他坏, 不给。”   在他眼里,对陛下凶凶的, 都是坏人。   云姜笑了笑, 点他鼻间, “他若病了,我还要照顾, 不值当。”   “……噢。”子扬只得看着陛下对这个讨厌的人温柔以待。   指间碰触到魏隐的一瞬间, 云姜的手腕被倏然睁眼的人猛地抓住了, 力道之大, 叫她的腕骨生疼。魏隐的手掌冰凉,发着冷汗,但他的眼眸,比熊熊烈火还要炙热,定定地看着她, 看着她,仿佛静止了。   他这样凝视着,嘴唇刚张开就要说什么,下一刻却被子扬一个手刀打晕了过去。   “就是坏人!”子扬还很生气地皱皱鼻子,拉过云姜的手吹气,“呼呼,不痛。”   “嗯,不痛。”云姜应付几句,沉思了会儿,吩咐外面的人加快速度,道情况恶化了,如果她想的不错,那刀上应当是涂了毒。   赶车的是刺史府的护卫,自然清楚魏隐的身份,闻言大惊,立刻拿出了十二分的速度,硬是在一刻钟内,就从拥挤的街道冲回了刺史府。   刺史府中,管家听闻消息,早率人候在了门口,待马车一出现,立刻就迎了上去。   车门一开,先出来的少女乌发如羽,叫管家怔了怔,抬首再看到那张脸,直接就愣在了原地。   “人在里面,快抬下去罢。”少女轻轻地说,声线是柔的,但语气干脆利落,眼皮都懒得掀起,兀自下了马车,随她而去的,还有位那赶车的冷峻男子和一位半大少年。   管家登时反应过来,知道这不是分心的时刻,马上就让人按照分工忙碌起来。匆匆行过长廊时,不知怎的,管家硬是回眸望了眼,只见少女进刺史府,犹如在自家后院闲庭漫步,无需人带领,就往招待客人的花厅走去。   心底已经起了惊涛骇浪,管家来不及做甚么,只得顺手拉过一个仆从,吩咐几句,就跟去照看魏隐了。   刺史府,本来纯粹是刺史居住的府邸。一如南方园林,小桥流水,画廊楼阁,处处透着精致典雅,好似斐然君子,又好似云端美人,即便是不喜爱这种风格的,也要道一声漂亮。   翁朝接任后,由于他尚未成家,除了他和下人,府中无人居住,他也就没了打理的心思。渐渐的,还把府邸当做了办公的衙署,好些庭院,都改造成了议事所或练武之地。   在云姜的印象中,刺史府是极为美丽舒心、适合居住的小园林。如今,花木萧条,门所冷硬,生生从江南温柔清丽的美人,变成了木讷大汉,叫她走了几步,就不愿再走了。   她的堂弟,一如既往的没有品位。   “还是回厅中坐罢。”她幽幽叹了口气。   卫息沉默地像个石头,一言不发,只知紧随其后,枯叶落在了发间也没察觉,被子扬好玩地拣去,凑过去一个大脑袋,“呆呆?”   他对卫息还是很有好感的,愿意与人玩耍,就证明了子扬对此人的喜欢。   子扬的眼神,实在清澈,卫息对他无法露出冷色,便轻轻拨开他的脸,“跟紧陛下。”   “喔!”子扬看了看他,把那片落叶往他怀里一揣,呲溜就跟了上去。   卫息也想叹一口气了,他越来越感到了陛下的神秘。自幼生长在宫中,由无数大臣看着长大的陛下,过往经历该是最透明的,但从他回京重见陛下以来,无法理解的事,就越来越多了。   此刻,他有许多问题想问,譬如陛下的女装,譬如长义王和翁朝的反应……   “奉宣,你去看看魏隐罢。”云姜开口,“这里是刺史府,也无需你陪着了,不然,去帮翁朝查查刚才的那些人是谁也行。”   “好。”卫息几乎是立刻就应了,他迅速站了起来,大步地往里走去。   云姜支颐看了会儿他的背影,心想,卫息应该有所怀疑了。一路来,她没有做甚么掩饰,穿了女装后,就全然当自己恢复了身份,而没有考虑过卫息的心情。   想来,应当让他很纠结罢,怀疑却又不敢相信的情绪,想必会持续很久。   不过,和她又有甚么关系呢。   …………   沧州,高家宅院。   商不言府,故而高家虽是沧州本地有名的富商,也不敢称宅为府。他们家祖辈代代行商,到如今,已经积攒了惊人的财富。   可纵然是富贵滔天,高家也一直有个心病,他们想脱下这低人一等的贱商帽子。   起初,他们走了捐官的路子,九品小官捐上没几日,梁朝被推翻,新帝登基,许多官吏重新登记,似高家这等还没走正规程序的小官,就被撸下了。   捐来的官位太小,当的本也没甚么意思,经此一遭,高家老父就想着高嫁女,攀一门好亲家。奈何他家运气实在不好,好不容易给女儿定了京中三品大夫府上的亲事,即使是个庶子,也相当于登天一步了。可亲事刚定下没多久,男方就同自家表妹好上了,并言非此女不娶,搅得大夫府中不得不退了这桩亲转结表妹家。   高老父气结,心道求人不如求己,他平素给那些大官献的好处也不少,真到关键时候没见几个帮忙的,可见还是瞧不起他,并不把他的人情放在心上。   他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让儿子去考试,砸下重金,努力请最好的夫子给儿子授课。   可惜儿子实在不是考试的料,并非贪玩,而是天生没有读书的才。心病不能不解,高老父就寻思有没有买试题的法子,没想到,还真让他找到了路子,有老友神神秘秘地说不仅可买试题,还能给一份完美的答卷,只需背下就行。   高老父自然应下,不过是花了些银子,就让儿子一次中举,阖家欢庆。   然而快乐没维持多久,就听说有人举报科举舞弊,朝廷派了人来查案。眼见快要查到高家身上,高老父一急,买通了山匪,想叫他们去吓上这些人一吓,一来拖缓查案进度,二来看看能不能销毁他们找到的一些证据。   最有利的,莫过于直接吓跑这些人了。   结果,查案的人吓没吓着高家不知,从山匪那儿传来的消息,倒着实惊掉了他们半条魂。   朝廷派来查案的,居然是个王爷?!   想到自己做的这些蠢事,高老父脸色苍白地想直接拿刀捅自己。   他没读过甚么书,不通文墨,唯有祖上传下来的经商的脑子还够用,此刻急中生智,终于想到了还有谁能救自己。   “我记得,父亲临走前是不是留了块玉佩?”他急声追问夫人周氏,“就是那块鸡心的,中间有孔的乳白玉佩。”   周氏点头,“是了,你的东西我一向收拾得妥当,就在床头下的铁盒里面呢。”   高老父大喜,疾步朝房内冲去。他记得,父亲临死前说过,高家与翁家有旧,留下了个不大不小的恩情,假使他日有麻烦,拿着玉佩去寻人,这辈做主的是翁翡,翁翡看了,定不会坐视不理。   虽然,翁翡如今不再是沧州刺史了,但他余威犹在,且侄儿翁朝也正坐在那位置上啊!   如果能请动翁翡出马,想来此事就能化解了。   思及此,高老父抹掉一头冷汗,都没来得及和家里人解释一声,就带着随从和一堆礼物,匆匆赶往沧州最偏僻的沧西街,原刺史翁翡就住在那儿。   沧西街,原本是城中荒废的一块地,高老父是亲眼看着它被圈起建设起来的。最初,它被建成了一个马场,因为翁翡的掌上明珠爱马,养了许多名贵马驹,翁翡便特意为爱女建了这么一个马场。   后来这赫赫有名的明珠陨落,马场也被拆了,翁翡就把府邸迁到了这里,整条街道,只有翁府一户人家。   因过于冷寂,沧西街还曾传过闹鬼的传闻,寻常孩童,根本不敢靠近。   走得愈发近了,高老父才渐渐觉出紧张来,问马大,“这几年,有谁见过翁老的面没?”   马大竖起三根手指,“听说不超过这个数,翁老轻易不见人,听说连府中下人见他一面都难。您来求翁老办事,还不如直接去刺史府,说不定还有指望些。”   高老父摇摇头,露出高深莫测的神情,“你不懂。”   话虽如此,他自己却越发不确定了,直到轻扣大门,把玉佩交给门房后,才微微放下心。   肯去递交,说明翁老肯定在府中,也不是那样绝对的不见客。   大门紧闭着,高老父在冬风中站立了足足一刻钟,腿都酸麻了,沧州的冬日是不怎么冷,可这样站着吹风,也叫他不禁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往日腿疾都要有复发的迹象。   他跺了跺脚,目光胶着在门把手上,竟开始思索翻墙进去的可能性,终于在濒临失去耐心之际,门内换了个人出来。   鹤发老者冷冷盯着他们,“高家何人?”   高老父连忙告上自身,“高永是我父,我名高林,这是我家中随从。”   “只你一人进来,他就不必了。”老者留下一人的缝,站在了门旁,再不说话了。   大人物总有些怪癖,高老父习以为常,叫马大侯在外面,独自迈进了这偌大的、冷森森的翁府。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上夹子,今天就早点更吧   虽然小破文数据不咋滴,我也要坚强地挣扎→_→ 第27章   长义王在沧州受伤, 对刺史府而言,绝非好事。朝廷派人下来查案,本就是侧面表示对刺史翁朝不满, 故遣了两名钦差。   这些日子以来, 刺史府上下尽心伺候, 只怕钦差不满。好在这两位不像特意来挑刺的,待他们还算和善,又见自家刺史与他们相交友好, 管家等人心中, 实在庆幸。   须知道, 因前朝之故,朝廷本要收回沧州刺史一职,欲将沧州一分为二, 各作县郡。当初还在任上的翁翡极力反对,亲自去了京城面圣, 与陛下谈了数日, 才使陛下终于同意不将沧州割裂。   那次回沧州后, 翁翡就自请辞任了,接替他刺史一位的竞争极大, 中途还被阴家派来的人管辖过一阵, 最终还是其侄儿翁朝略胜一筹, 得到这个位置。   翁氏一族, 在沧州镇守了太久。毫不夸张地说,当地百姓眼中,大部分只有翁刺史,而无陛下了。   管家请来的大夫,是沧州有名的医科圣手, 他诊过魏隐病情,神情轻松道:“毒性不重,只是有些麻痹令人昏迷的效果而已。最主要还是失血过多,左臂伤口也应静养,否则容易影响今后发力。”   管家当即松开眉头,使君去追查了蒙面人一事,正在忙碌,如此他也总算不负所托。   “钟叔。”衣香丽影下,婉婉女声响起,管家对这声音很是耳熟,心道麻烦,但不得不转身迎了过去,“三姑娘。”   他口中的三姑娘,乃是翁朝亲父最小的女儿,名为翁婂。二人同父异母,翁婂的母亲,正是当初勾得翁父忽视长子的那位,而今已被翁父扶正。   翁父和继室育有一子一女,儿子比翁朝小了五岁,女儿更是隔了近十年才得的,翁父对其爱若珍宝,在身边留了许久,而今十七了,才准备议亲。   不同于自己的母亲,翁婂对翁朝这个兄长自幼就有意亲近,可惜翁朝不买她的账,虽不会直接拒绝,但也少有好脸色。翁父因此发了几次脾气,总算让翁婂有了出入刺史府的自由。   翁婂禀性极傲,因她有先后任刺史的叔父和兄长,沧州城内的闺秀皆以她为首,所以寻常的亲事,她都看不上眼。   此次朝廷派了两位钦差查案,翁婂一眼就相中了其中的魏隐,打听到这位便是赫赫有名的长义王,且至今未婚后,便下定了决心要成为长义王王妃。   翁婂为此做了许多功课,她得知长义王以前就和叔父翁翡有旧,更是差点和那个早逝的堂姐定亲,不以此为难,反而庆幸。翁婂理所当然地想,堂姐未能与这位王爷结亲,由她来代替,也是一桩美事。   因了这个缘由,翁婂近日来往刺史府尤其得勤,多次偶遇长义王,她的心思,府中人所周知。   翁婂道:“听说兄长他们在酒楼遇到贼人,现在可都安否?人在何处?”   管家回:“都安好,使君和秦公子外出查案了,魏公子正在房内休息。”   “魏公子受伤了罢。”翁婂眼风掠过长廊尽头的小院,“爹爹托我带了礼物来,多谢二位对兄长的关照,既碰得巧了,我少不得也要去探望魏公子。”   “魏公子已睡了,吩咐过不许打搅。”管家不卑不亢地答,在他的身后,还有楚生守在院中。   楚生只听令长义王,数日来翁婂深有领会,也不欲自取其辱,便微微一笑,“那你帮我把谢礼送去,我去厅中等兄长回府。”   以翁婂的脾性,哪会有这等耐心,只是魏隐身份不同,父亲也多次叮嘱她莫要惹怒这位王爷,她才不敢造次。   当下,却是有些抓心挠肺般的痒。   本来王爷受伤,她前去照顾,岂非滋生情谊的最好时机?可惜不得接近的法门,翁婂心中万分惋惜。   暮色时分,翁朝才匆匆回了刺史府,他的身边无人同行,秦致和卫息都留在了衙署继续办案。他回府一为探魏隐伤情,二为……   翁朝脚步一转,问向管家,“和王爷同下马车的那位姑娘何在?”   “安排了西边客舍,方才已同身边随从用了晚饭,说是要去逛沧州夜市,准备待会儿便出门。”   翁朝一愣,要笑不笑的模样,“冬日哪有甚么夜市可逛,沧州夜里也是冷的,她莫不是要一间间铺子敲开不成?”   说着,神色就慢慢淡了下来。翁朝想起,阿姊还真干过这种事,冬夜里想吃一份糖炒栗子,便带着他硬是吵醒了栗子铺的老翁,笑着向老翁赔罪,又多给了一两银子,才叫老翁平了怒气。   那个少女,绝不可能是阿姊的。   不知带了甚么念想,翁朝在衙署时,还不着痕迹问了卫息有关他这位“堂妹”的事,可惜卫息嘴严,敲打半天,也只得出一个岁数,年方十五,刚巧及笄。   翁朝知道,卫息误会了他的意思,显然把他当成了甚么见色起意的登徒子,处处防范。翁朝只得心中苦笑,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对和阿姊如此像的少女动心,年幼时他可都是被阿姊揍大的。   “这也是贵客,怠慢不得。”翁朝寻了个理由,“我去看看她。”   管家观他神色,将疑惑藏在了心底。他最初并非跟在翁朝身边的,而是翁翡身边的得力助手。翁朝得任刺史后,翁翡担心这个侄儿应付不来,又不愿自己出面,就把最信任的管家留给了他。   所以,管家对曾经府上备受宠爱的明珠,自然也是熟悉的,今日才会在见到少女时惊讶。   翁朝和翁翡的关系仍在僵持,并没有完全修复,管家不打算直接问,只细细观察。   几步路下来,天色愈黑,府内只有几处要道挂了灯笼,光芒极淡。翁朝想起西边客舍简陋的布置,一时心中后悔,他当初不该把那些改得那么彻底的,如今有了娇客,就显得唐突了。   如果少女性格也像阿姊,应当会十分嫌弃这样的刺史府,毕竟,阿姊是极重享受的……   临入客舍前,翁朝硬是转身,从书房内取出了一柄玉兔赏雪灯,灯柄木制,上有明显凸起的花纹,用以防滑,灯面八方玲珑,每面绘有栩栩如生的玉兔图案,小巧可爱,姑娘家都很喜爱。   这灯在他书房闲置许久了,翁朝记得还是几个月前花朝节时被那小贩强塞的,小贩识得他,祝愿他在花朝节中觅得佳人,并给了这灯。   当时只嫌麻烦,这会儿翁朝却很庆幸,他去看人,总不能两手空空罢。   管家动了动嘴唇,心道这灯在节会时满大街都是,若要送人,也未免太寒酸。   可见翁朝兴冲冲如少年的神态,也有种久违的感觉,管家便没出声打搅。他莫名有种预感,这位突然出现的少女,绝不只是和原来的姑娘容貌相似那么简单,她很有可能,是解开使君和主人心结的关键。   客舍中,云姜正坐在院子里看着子扬在屋顶飞上飞下,这孩子轻身的功夫略有小成,已能够轻松地跃上数丈高的围墙,如今是打家劫舍的好伙伴。   “带飞!”子扬高兴地挽住了云姜,没等她回答就直接携人跳上了屋顶,时晚风渐起,衣袂飘飘,月色下,映得二人宛若仙人。   稀疏月光中,少女面容与记忆中的那人,越发相似了。翁朝停步,情不自禁地喃喃唤了声,“阿姊……”   管家抬头望望,再看使君,内心摇头,使君还是沉不住气。   瞥见了翁朝身影,云姜沿屋顶横脊慢慢坐了下去,“使君来寻我有事?”   “卫公子有话令在下转达。”翁朝找了个很正经的理由,拎着他的玉兔灯,在云姜的招呼下,也飞身跃了上去。   好好的凳子不坐,非得去屋顶上谈话,管家好笑之余,嘴角悄悄弯起了个弧度。   …………   “兄长回府了怎不告诉我。”过了有段时辰,翁婂才得知翁朝归府之事,她早等得不耐烦了,得知翁朝一回来就往客舍去,边走边问,“那里住了何人?”   “一位娇客,京中又来了个卫公子,听说是他的族妹,今日正是她送魏公子回来的。”   两个魏公子,翁婂疑惑了瞬,追问下才知此卫非彼魏,紧接着,就淡了笑意。   一个京中来的,似乎和王爷相识的女子。   加快步伐,翁婂还没到客舍,就远远瞧见了那屋顶上相谈甚欢的三人。   她从来没有见翁朝在自己面前这样开心过。   翁婂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个同父异母的兄长与她母亲有旧怨,她的母亲出身平平,只凭生得美丽和一身笼络人的功夫,勾住了父亲,曾经还让父亲厌恶与他。不过她出生后,母亲和翁朝表面都一直平和,她也很崇拜这个强毅能干的兄长。   这么多年下来,翁婂还以为翁朝性格就是如此,不容易与人亲近,没想到,他也能这样开怀地笑。   翁婂心中升起不知是妒忌是不甘的情绪,她从小受宠,还没受过这样的屈辱——即使甚么都没发生,她也觉得,翁朝待一个外人这样亲近,就是下了她的面子。   父亲曾说过翁朝就是养不熟的狼,说他待谁好都不会待至亲家人好,还说翁朝得志,就是因为靠上了叔父翁斐这座大山。   “若非我让他自幼养在了他叔父那儿,如今他翁朝是甚么模样还未可知呢。”有次父亲和兄长争吵后,如此气冲冲地说。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自此之后,翁婂的母亲就时不时让人带着她去叔父那里走动。母亲说,叔父虽然卸任了,但他依然很厉害,有他撑腰,翁婂才真正是这沧州城中最耀眼的明珠。父亲知道后,虽然不是很高兴,但也默许了。   她年纪尚小,即使叔父府上的人不大喜欢她的母亲,也未对她有恶言。随着她年岁渐长,容貌长开,叔父那边的人对她就更友好了,听说,是因为她和那位堂姐有几分相像。   不苟言笑的叔父,数次都深深地看了她许久,有时候高兴了,随手赠她的珠宝美裳都是她平生仅见。   翁婂表面骄矜,内心里早就把这位叔父和兄长视为·了自己独有,翁家这一辈只有她一个女孩儿,她千娇万宠也是理所当然。这会儿见到兄长有可能被另一个少女分去,顿时不大高兴。   那样开心,莫非是他心仪此人么?翁婂皱着眉头想,一时也不急着去找人了,她这会儿更想多了解了解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子来历。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想到,这本文开文前我写了十多个开头……你们有没有兴趣看看,几乎每版设定都不一样hhh,如果很多人想看的话,我就放在作者有话说里,作话是不收费哒~感谢在2020-10-18 13:13:51~2020-10-19 21:23: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男德班辅导员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真核生物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翁朝找云姜谈心, 刺探身份是其次,主要是对这名少女有好感,莫名很有想亲近的感觉。   他如今功成名就, 在云姜心中却依旧是个憨憨堂弟, 对他不曾特意冷淡, 故而,二人也算交谈甚欢。   如果,旁边没有个气呼呼瞪视翁朝的子扬的话。   翁婂受此一幕刺激, 暂时也不想讨好长义王了, 回到家中就着人去打听卫氏少女身份。结果, 卫息身份都出来了,少女依旧是一团迷雾,仅有卫息族妹这几个字。   可翁婂又特意去查了, 京中的卫氏一族,根本就没有和这位年龄、身份能对上的姑娘。   为此她静候了一日没有动静, 就是看这少女会做甚么, 结果得到的就是一会儿卫息陪着逛街, 一会儿兄长陪着用饭,一会儿又是和长义王待一块儿的消息。   翁婂听了, 更是气羡,   “听说卫公子已被擢升为禁卫军统领, 能让他以礼相待的, 应当身份不俗。”   翁婂不以为然,“还有可能,是情谊不俗呢。”   她已在心中认定,这少女和卫息有瓜葛,转头又和长义王、兄长牵扯不清, 定是个攀龙附凤之徒,令人不齿。   仆婢听了欲言又止,有心想说以那位姑娘的容貌气度不至如此。可她也知,自家姑娘看着骄矜气傲,实则心性极其狭隘,很难改掉偏见,便不作劝。   只一个照面,翁婂就十分不喜云姜,她不敢去命令兄长,转而灵机一动,唤来了亲哥哥。   “婂儿可算想起我这个亲哥了。”甫一来,男子就口吐轻挑,让翁婂不高兴地抬眸。   她这个亲哥哥,名为翁长望,这个名字是他们母亲缠着翁父取的,殷殷期切可见一斑。翁长望年长她七岁,小有功名在身,如今在沧州履职七品,平素风流,早已成亲,但仍改不了眠花宿柳的习性。   翁婂最瞧不上的就是这嫡亲哥哥,平素兄妹二人感情算不上好,但因血缘之故,平素小事翁子望倒也纵容她。   这会儿听翁婂说,让他去勾引一个女子,翁长望好笑之余也有些警惕,“那女子身份如何?”   “不过同你身边那些没甚么两样,想要攀个高枝罢了。”翁婂不耐烦,“她缠着那位王爷,我烦得很,哥哥去把她打发了罢。只消你亮出叔父的身份,还怕她不应你么。”   叔父的身份……翁长望难得有些郁闷,他以往虽也打过叔父的旗号来给自己增底气,可这会儿听到妹妹毫不犹豫地说出,到底还是有些不愉。   他自己就有那么让人瞧不上眼么?   看出他的不乐意,翁婂冷笑一声,“这女子品性虽不堪,但相貌也算得上天姿国色,世间少有,哥哥不去,我可就去找别人了。”   让她夸别的女子,可比讽刺她自己更难受,翁婂的脸色极臭,反而让翁长望信了几分。   终究是贪色的天性占了上风,翁长望犹豫片刻,还是道:“算了,我就帮你这一回罢!”   兄妹二人合谋这种事也不算第一回 了,翁婂得偿所愿,把查出的事都告诉了哥哥,就等他的好消息。   无巧不成书,翁婂在查云姜时,魏隐也在吩咐人查清云姜来历。   魏隐的人查出,卫息这位族妹像是凭空冒出的,他从京中来沧州的路上,突然间,就多了位族妹。卫息对其小心呵护,关爱有加。   楚生将三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呈去,“这是卫氏近三代所有年纪相近的姑娘,不过和卫统领所说的,却没有一个能对上。”   魏隐并不意外,黑黢黢的眼眸望了纸张许久,看过了所有名字,他问,“京中最近有甚么消息?”   “除了上次所言,也无大事了。为了追查刺客,文相和卫大将军近日好像都宿在宫里,陛下受了惊吓,至今卧病在榻,不曾上朝。”   小皇帝不上朝是常有的事,确实算不上稀奇。只是文相这样恪守礼仪的人,竟然也会长久宿在宫里,这点,就叫魏隐有些惊讶了。   楚生见王爷沉思良久,终于忍不住把自己心底的话说出,“主子若喜欢,直接和卫统领说便是,以您的身份,也不会有人拒绝。”   十多年来,他第一次见王爷对一个女子上心,因那反应,他心中有点猜测,实在不忍见王爷再把自己困在过去。   一个女人而已,王爷难得想要,难道还不能要么。   经他提醒,魏隐视线动了下。楚生是他的亲信,和他的想法,倒不谋而合。   他调查此女的身份,只是为提前做好谋算而已,事实上不管她为何人,于魏隐来说都已经是囊中之物。   魏隐微微一笑,如春风化雨,冰消雪融,“你说得对。”   正是此时,外间扈从扣门,“王爷,有人到访,沧州前刺史现在书房,翁使君请您过去。”   翁翡,魏隐瞳孔微震,当即起身,“我这就去。”   此次到沧州,魏隐未去拜访翁翡,翁朝对此猜测二人是多年未联系关系冷淡了。事实不如他所想,这对曾经差点成翁婿的二人,这些年的信件来往从未断过,其中缘由就不是外人能知晓的了。   他们的交往一直都在暗处进行,世人难以知晓,正因为如此,魏隐才觉得翁翡明着来找他,有些奇怪。   书房外立有护卫把守,楚生略略扫去,发现都是陌生面孔,显然是那位沧州前刺史带来的。几个护卫皆孔武有力非寻常人,他心中好奇,听说前刺史因为妻女离世大受打击一蹶不振了,一人搬去了偏僻的宅院,没想到居然还养了如此出众的护卫。   不过,时雍朝许多权贵府中都有护卫,律令规定只要未超三百,便不算豢养私兵。   楚生止步,看着魏隐迈步入内,竟觉得王爷此刻失了稳重,不像在京中素有威名的长义王。   兴许因为翁翡是长辈?楚生想。   屋内除翁翡翁朝两人外,还有高老父在,只是三人都暂时无言。一方书案将叔侄隔开,其中的氛围,也算不得友好。因婶婶和阿姊的死,翁朝一直对叔父心中有怨,但又因为自幼在叔父的庇护下长大,养恩如天,他不可能真对其做什么,就一直如此僵持着。   魏隐的到来有如破冰,他先向翁翡稽首,“翁伯父。”   翁翡颔首,对他笑道:“许久不见了。”   这位沧州前刺史,今岁正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寻常人猜测他经过妻女之痛,本该形容憔悴,衰老不堪,但如今他闲靠椅背,微微含笑、气度从容的模样,依然姿仪甚美,看上去只是四十出头。   若非他多年来深居简出,甚少现于人前,恐怕想成为其续弦的也大有人在。   魏隐的表现,正如看到许久未见的长辈,亲切不失尊重,“上次一别,已有十四年。见伯父安好,见微便也心安了。”   翁翡言,“你逢年节必备重礼,有心了,即便身不在同处又有何妨,男子立业是应该的。”   “我今日来,主要是看看重达侄儿,再来,顺便有件事与王爷说一说。”两人寒暄几句后,翁翡就如此说。   他示意高老父站上前来,“这是沧州有名的义商高乐,如今各地知名的沧州商行便是他主管。我与他先父有些旧情,他言和王爷有些误会,我便叫他来直接说个清楚。”   翁朝作为牵线的工具人,并不言语。   魏隐“哦?”一声,迅速理解了翁翡这话的含义,便淡淡点头,“我都不知和高当家有误会,不妨说来听听。”   大约是有了翁翡做底气,又见魏隐此时神情不算冷酷,高老父鼓起勇气,从他望子成龙以致被小人所骗,买下了试题说起。他言,东窗事发后一家人都很后悔,几次想到官府主动坦白,又惧怕重罚,前后为难之际,妻弟听说了他们的担忧,竟使银子买通了当地恶霸,想教训钦差一顿,才有了魏隐等人遇刺一事。   对此,魏隐眉头都没抬一下,示意他继续。   高老父咕噜一下咽了口口水,继续按照翁翡教的话说,“小民自知有罪,其一不该鬼迷心窍买下科举试题,其二没有管教好家人以致各位贵人受惊。小民愿散尽家财,为国库尽微薄之力,不求罪责全消,只求留小民全家一个活路。”   说着说着他心中发苦,去求翁翡时也不是没想过恐怕要费去不少财产,没想到是全部都没了。可是对方条分缕析地与他说明,刺杀钦差就是死路一条,能不能用这些保住他全家的命,还不一定。   银子可以再赚,命肯定更胜一筹,能做到这样大的家业,高老父自然不会缺乏孤注一掷的勇气。   屋内静默了会儿,魏隐方不紧不慢开口,“此事涉及的并非我一人,我也不好做主,不过……你既主动坦白,认罪届时我也会与他们说清,从轻处罚。”   这么几句话,高老父就感激涕零,连连躬身不止。翁朝却在心中一声冷笑,他可是听出了其中的意思,叔父那几句介绍,分明就是字字指向高家家财,恐怕魏隐也是明白这潜藏的含义,才这么轻松答应了高乐。   翁朝顿时明白了过来,这二人哪里是像他想的没有再联系过,分明就默契得很。   怪不得,怪不得一听叔父在此,魏隐一请就来,还如此得好说话。   压抑着心中的愤怒,翁朝等着叔父和魏隐表面说了些客套话,又陪他们在园子里走了一趟,独留叔侄二人时,才沉下脸色。   “还是没有放下心中的妄念么!”   翁翡也不意外他的话,淡淡扫一眼,“叔父也不叫了,这就是我教你的为人?”   他用茶盖轻轻碰了两下杯身,悠悠地品茗,任谁看上去,都像是个修身养性的中年美郎君。翁朝想,谁能想到这样的人,会一直心存天大的野心呢。   可是只要一想到为他的野心所付出的东西,翁朝就感到心底一阵无力和痛苦。   当初,梁帝正是察觉到了他叔父翁翡的野心,才把长公主嫁过来的,长公主,也即是他的婶婶,一个温柔体贴又敏感的女子。婶婶从来就知道自己的使命,她也做好了牺牲婚姻的准备,只没想到,翁翡会待她那么好,可是同时,翁翡又从未因她而放下过夺位的步伐。   辜负了兄长的寄托,又不忍看到夫君未来和兄长兵戎相见,婶婶忧思多年,终于郁郁成疾,失去了性命。临死前,她都还在问叔父“当真要如此吗?”,叔父看了她许久,还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婶婶眼中最后的光芒也消逝了,她失望地闭上了眼,永远没再睁开。   年幼的翁朝从门缝中看到这幕,当场就要拔剑去和叔父决斗,他不能理解叔父的狠心。   如果说婶婶的死让翁朝和叔父的感情有了裂痕,那么阿姊的死,就让翁朝彻底恨上了这个叔父。   阿姊是为叔父死的,那时梁帝意识到江山将乱,派死士去暗杀几个将反之人,叔父就在其中。死士潜入刺史府多日,最终选择了在叔父吃食中投毒,却被阿姊误食,那毒太过霸道,连让大夫看诊的机会都无,他的阿姊就没了。   翁朝不知道,阿姊临死前可有恨过她的父亲,但翁朝清楚,婶婶和阿姊二人,都是为叔父死的。   明明灵堂中,叔父也悲痛欲绝,甚至失声痛哭。   这样的惨烈教训,这样的痛苦,缘何他就能放下,甚至还惦记着那把椅子呢?   翁朝实在不明白,难道那个位子,会比至亲之人还要重要吗?   所以,此刻的翁朝实在拿不出好涵养,也不理会翁翡的诘问,只怒而反问,“我只问你,你是不是和这魏见微在合谋不该谋之事?”   翁翡静看他,“你知道自己在说甚么吗?”   他这样淡然的态度,反而让翁朝更确定了心中的想法,一时又是悲痛又是愤怒,“还不够吗?你还不明白吗?不是你的,就注定不会属于你,付出那样大的代价,为何你就是执着于它?婶婶和阿姊的死,难道你都忘了吗!”   “你懂甚么?!”提到妻女的死,翁翡忽然猛地站了起来,厉吼出声,像残戾的狮虎,凶凶赫人。   这对叔侄俩在这一刻相对而立,各自都有一双微红的眼。   但仅是这么一瞬,翁翡就收敛了失态,只是也不复方才的温和,“该失去的,我都已经失去了。”   他说:“正是因为如此,如果还不能达成所愿,那所有的一切牺牲,不就白费了么?”   留下一句轻轻的话,他孤身离去,徒留侄儿翁朝在原地,止不住面部神色复杂的变化,似狰狞,似哭,似笑。   作者有话要说:  我想想要不要有第三更…… 第29章   翁翡并未离开刺史府, 而是慢慢逛起来。   作为这里曾经的主人,仆从见到他,都异常恭敬。   看到众多眼熟的面孔, 翁翡就知道, 他的侄儿并没有表面那样强硬, 依旧是那个心软善良的孩子。不然不会这么多年过去,都没换掉曾经侍奉他这个叔父的仆人。   护卫在他的吩咐下去了别处侯着,他则携老管家, 在庭中漫步, 随□□谈。   刚才的失态在他这里犹如不复存在, 这会儿又是君子仪态。   他问,“重达至今都没议亲,是碰不到喜爱的么?沧州城倒也不小, 你可知道他钟情甚么模样的?”   “使君忙于公事,还没有这个心思。”管家笑回, “至于钟情的女子模样, 这些年好像都没看到使君和人亲近过。”   边回答着, 管家心中也在犹豫要不要把少女的事情道出。主人为成大业,做尽无情之事, 但曾经妻女的死确实是他心中的痛, 这个少女的出现于主人来说, 是好是坏还未可知, 也许他应当把此女来历查清楚了再说。   “叔父——”翁婂故作惊喜地唤人,让翁翡看了过去,双眼微眯,弯了唇角,“婂儿也在这里。”   可不是在这里, 翁婂听说翁斐来了刺史府办事,特意等了许久。   他招爱宠般抬了抬手,“过来。”   翁婂立刻乖乖走去,待在翁翡身边,就像最为娴静文雅的小姑娘,乖乖巧巧,不惹是非。她知道,叔父喜欢她这样。   “许久不见,婂儿长大了。”翁翡这句话,让翁婂不禁心虚,以往她觉得叔父不喜浓艳,妆容都很素淡,但这几日为了在长义王面前献好,让他见识到自己的美丽,翁婂打扮自然要庄重许多,敷粉涂脂画眉,无不精致。   正此时,翁婂灵机一动,就道:“叔父不喜我这样妆扮吗?我看兄长和京城来的几位公子,好像都很喜欢呢,所以才想试试。”   “甚么意思?”刚刚还在说翁朝成家的问题,这会儿听到他疑似有感兴趣的人,翁翡也颇有兴致地问。   翁婂就当看不见管家的皱眉,兀自继续说了下去,“京中的另一位卫公子,带了一位姑娘来,生得很漂亮又会妆扮,和卫公子感情很好的模样。她前几日来了刺史府,我见兄长、王爷还有那位秦公子都待她很好,好几次兄长还私下去寻她,婂儿很是羡慕,又觉得她的打扮实在好,就忍不住模仿了这个姑娘。”   她一脸天真无邪的模样,说的话却意味深长,至少管家听了都觉得怪怪的。   乍一听是事实,再一想,就不对味了。   翁翡是千年的狐狸,如何听不出他这侄女浑身的酸味,顺着她的话问道:“婂儿这羡慕,是羡慕你兄长待她好呢,还是其他?”   顿时,翁婂双颊生晕,颇为羞涩地卷了卷帕子,“都有,婂儿不过是觉得……那位王爷英武俊朗,所以……有些……听说叔父与他旧日很有交情,不知是否能为婂儿引见呢?”   翁翡哈哈一笑,拍了拍她的头,“婂儿当真是长大了。”却绝口不提引见的事。   他忽略了翁婂的请求,但对她口中的姑娘很感兴趣,“那小姑娘现在何处?还在府里吗?”   管家终于能插了句,“卫姑娘是卫公子族妹,随卫公子下沧州游玩的,如今正居西院客舍。”   “倒真想见见。”顺口说完这话,翁翡也没有其他表示了。   翁婂暗暗不满,却不敢表现出来。不知怎的,她对这位叔父,比对兄长还怕,大概是那种天生的气势令人生畏,所以她在外虽表现得很受翁翡宠爱的模样,实际在他面前一点也不敢放肆。   一计不成,她又道:“其实还有件事呢,我哥哥他前几日也看到了这位姑娘,一见倾心,想去向卫公子提一提,可是兄长好像也对这姑娘不同,我都担心他们二人会因此有矛盾。”   翁婂的哥哥翁长望,虽然和翁朝关系不好,但这二人毕竟是兄弟,如果为了一个女子起争端,确实不好看。   不过翁婂的话大有水分,翁翡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翁婂继续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其实哥哥他们喜欢也没甚么,只要不伤了兄弟感情就行。哥哥常和我说嫂嫂待他不体贴,又凶得很,若能觅得一个温柔佳人,我也很高兴,叔父觉得呢?”   “全凭各人本事罢了,能起甚么矛盾。”翁翡淡淡说道,他对这种小姑娘家的争风吃醋没兴趣,也不喜欢任何把他当枪使的行为。   本来闲适的脚步加快,翁婂太过聒噪,让翁翡没了应付的心情,他本来还想在这府里走走,如今准备直接回自己家中。   翁婂一怔,因叔父冷淡的眼神而胆战心惊,立刻追了上去,“叔父这就要走了吗?是婂儿说错话了?”   翁翡只走着,不语。翁婂更急,边追赶边道:“对不起叔父,婂儿只是许久未见,想找些话和您多说说罢了,您不要生气。”   她身边新来的仆婢,见了都瞠目结舌,姑娘竟还有这样追着人讨好的样子?他们还以为姑娘谁都不放在眼里呢。   翁婂的眼眶含了泪水,可怜可爱。   当初翁翡愿意把她当个玩意,就是还算喜爱她这份小聪明,慢慢停下了脚步,“这便对了。许久未见,叔父也是想你的,那些多余的话,就不要说了。”   在他慈爱的拍抚下,翁婂畏惧中还是带了丝高兴,轻轻地说:“听叔父的,婂儿再不说了。”   “嗯,我此次来也给你带了些礼物,待会儿……”翁翡的声音,突然断了,他的视线投向左侧,凝视许久,人也像变成了一块石头,静默地伫在原地。   好片刻,他才声音沙哑道:“……那是何人?”   管家和翁婂齐齐看去,登时露出不同的神色。   正带了人在园中戏耍的少女,不就是他们刚才谈论的主角。   翁婂小心翼翼,不敢再流露嫉羡的情绪,“她就是我刚刚说的那位姑娘。”   “哦?”翁翡很轻地这么反问了一声,没做甚么,依旧是静静地看着那边,像是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喃喃地说,“怪不得……”   甚么怪不得?翁婂很想问一句,却见叔父已经大步走了过去。   园中,云姜撑额看子扬在树枝间跳跃,笑道:“别摔着了,也别闹得一身灰,待会儿太脏了可不准靠近我。”   “子扬会洗!”子扬踩在高高的树干上,很骄傲地回道,胸脯都挺了起来,双眸亮晶晶的。   云姜挑眉,“会自己洗衣裳,那你很厉害了。”   子扬嗯嗯点头,自豪地说:“也帮扇扇洗。”   他这模样实在可爱,云姜没忍住,招他下来狠狠蹂|躏了把脑袋,再在那脸颊上响亮地亲了口,“嗯,子扬乖。”   这“吧唧”的一声,让子扬惊呆了,被亲的那半张脸也迅速红了起来,映在那清隽的脸蛋上,很是好看。   “扇、扇……”子扬睁大了眼睛,圆溜溜的,像受惊的小动物。   “什么扇,扇扇怎么了?”   子扬红着脸吞吞吐吐,犹犹豫豫,“扇扇亲子扬,是占便宜……子扬、子扬也要占回来……”   他竟还知道了占便宜的含义,云姜好笑,有些领会到了养孩子的乐趣,何况子扬的成长,又岂是真正的孩子能比的。   仗着孩子好哄,云姜光明正大地欺负他,“不行,我同意的,才能做。”   她的话,瞬间让子扬想起了最初被调/教时的痛苦和面前人的无情,身体下意识瑟缩了下,果然乖乖道:“嗯,扇扇不同意,不做。”   “这孩子很有趣。”一道温雅的男声突然插\\入,云姜皱眉,只觉得耳熟。   尚未回头,声音主人已愈近了,“是你的随从吗?”   听上去,翁斐没有甚么异样,但熟悉的人一见他的神态,就知道他内心的波涛汹涌。   说实话,自从妻女死后,也不是没有人为了讨好他,去寻找和妻子或女儿容貌相似的人,乍看上去一模一样的也不是没有,但他从不为所动。他的妻子和女儿,神态容貌气质,都深深刻在了他心底,没人能够代替。   他能够容忍翁婂,也不是因为他人所想的容貌,只是纯粹逗趣解闷罢了。   但眼前少女仅是坐在这儿,就瞬间让他失了方寸,忍不住想靠近些,再靠近些。   他转过了圆桌,整个人得以走入云姜视线内。十五年过去,他的变化还是不小,乌黑的头发夹杂了灰白,依旧气度不凡,可面上终究也有了岁月的痕迹,眼角下细细的皱纹让他竟也有了慈父般的温柔。   走近了看,翁斐心中更叹,像,太像了。   在他的眼中看到的早已不只是皮相,更是一个人由内而外的心。   云姜浑身僵住,来沧州前她不是没想过会有见到他的可能性,但这么突然的遇见,到底叫人猝不及防。   从再次醒来的那刻起,云姜意识到的就是,过往不可忆,她和以前已经没有了联系,即便遇见曾经的熟人也不必在意。   可这不仅是熟人,是从小陪伴她、教养她的父亲。   她敬爱父亲,也曾怨过父亲,但临死前的那一刻,脑海中最想做的,竟还是和父亲说一说话,叫他不要太过伤心。   毕竟她和母亲都去了,世上就只剩下父亲一人。她不希望父亲觉得她是抱着怨恨离去的,更不希望父亲怀着悔恨而活。   如果说她上辈子有什么遗憾,这大概就是最大的遗憾了,因为彻底闭上眼的时候,她仅看到了父亲惶惶奔来的身影,那句话,并未能说出来。   园内突然陷入寂静,还是管家主动开口,“卫姑娘,这位是使君的叔父。”   她作为卫息附带的客人,这种见面和介绍其实很不合适,云姜起身,见过礼,“翁伯父。”   “不必多礼。”越看她,翁斐的目光越发奇特,直觉令他想亲近这个少女,但理智又清楚,世上再无他的女儿。   “你是……哪里人氏?”翁斐轻声问,“我见你很面善,像家中一位小辈,一时觉得亲近,便忍不住走来了。”   云姜垂首,并不看他,“那确实巧合,不过我自幼在京中长大,伯父所言的小辈,我以前定没见过,若能今日结识一番,也是缘分。”   她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只是一直不让长辈看见显得不大礼貌。   翁斐只能观她发顶,心中却无法生出不悦,慢慢地说:“若有缘,我倒也想,只是她已不在人世了。”   翁婂听着懵了下,见管家一脸淡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叔父说的这个小辈……不会就是她那位堂姐罢?   等等……那这么说,兄长亲近她的原因,也是这个了?   “是小辈失礼了,翁伯父节哀。”   闻言,翁斐却笑了笑,“不用愧疚,已经过去许多年了,我……也早就放下。”   说完这句话,他心中亦是释然。女儿的死曾经的确是他的心结,但这些年过去,再刻骨铭心的痛都会淡化。正如他刚开始见到少女的激动,和几句对话后的放松。   此刻,翁斐只是在心中想,怪不得翁朝难得和女子亲近,也怪不得见微那孩子有所举动,都是因了这张脸,和这一身的气度。   和他的善善,实在太像了。   年轻人总容易陷入执念,而他这把年纪了,早就不会再沉迷于镜花水月。   翁斐的心情,已经完全平复了。他依旧慈爱温和地看着面前的少女,仿佛把她当成了曾经疼爱的那位小辈。   可也只是仿佛,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想想还是留点点存稿,省得容易断更……呜呜呜来个爱的鼓励吧 第30章   和少女交谈了几句, 翁斐心中更了然了侄子和魏隐的感受。即使没有往事和故人,她本身也是极其容易惹人喜爱的。   但他不准备过多地和她相处,他并不需要一个替代品, 也不想要这样的慰藉。   面上依旧温和, 实则他的内心在想:不宜久留, 还是早些走罢。   翁婂观他神色却误会了,妒羡地想,早知是这个缘由, 就不该告诉叔父这个人的存在。如今入了叔父的眼, 她再想做什么, 被发现就不好了。   一物降一物,在这位叔父面前,翁婂就像小鹌鹑, 任是有再恶毒的意思,也不敢流露分毫。   ……糟了!她待会儿得去找哥哥, 让哥哥取消那些安排才是, 免得弄巧成拙。   交谈几句, 翁翡正随便找个理由离开,已经站了起来, 廊下忽然疾风般奔来一人, 快看不清面容, 直往他而来, 噗通一声跪了洗去,“翁老,我刚回家中就看到、看到……”   竟是前不久才离开的高老父。   高老父受惊过度,口齿都模糊起来,指着外边儿说, “卖我试题的那胡家人,一家都被……被烧了!”   原来,高老父除了散尽家财,还需要戴罪立功。他必须把泄露试题的源头查出来,所以他准备去找最初给他试题的胡家人,没想到还没进门,就看到胡家起了熊熊大火,火势几乎蔓延了半条街,有仆人满身烈火地从胡家宅院冲出,惨叫着跳进了望江,最后还是没保住性命,成了一具焦尸。   胡家上下足有百口人,光天化日之下,竟被人直接放火烧府,当时状况之惨烈,是高老父平生仅见。   他很快就想到了杀人灭口四字,自己刚想来找胡田玉打探消息,下一刻胡家全家就没了,这不是灭口是甚么!   高老父惊得一蹦三尺高,再不敢做甚么查案之事,忙不迭跑到刺史府来了,到了如今,这事已经是他这等平头百姓无法再插手的。   翁翡先是一惊,脸色沉下去,隐有怒火,“竟然如此猖狂!”   沧州境内,居然藏了这么穷凶极恶的匪徒,或者说,潜伏了如此丧心病狂的势力,他和翁朝竟都没有察觉到!   但这还没有结束,就在刚才,翁朝也接到衙役消息,说疑似匪徒村的地方已经被付之一炬,徒留下一片残垣,里面只有一些老弱病残被烧黑的尸体。   初步估计,村中人察觉到了官府的调查,或者有人通风报信,使他们下了决定一走了之,离开前把那些行走不便跋涉的人直接烧死了。   光是想象那个场景,翁朝就怒火冲天,他从来没想过竟会有这样泯灭人性的恶徒!   翁朝绷着脸从书房大步迈出,路上碰见了同样脸色不好的叔父。这对叔侄对视一眼,同时把刚才的争执放在了脑后,当务之急,是要查清谁这么凶恶大胆,敢这样在他们沧州闹事。   他们怒而离去后,云姜坐在园中沉思,眉头微蹙。她知道,定是因为她改变了来查案的人,使原本的学子冤案,变成了如今的胡家满门被屠。这足以说明,秦致他们的调查,已经接近了核心,再进一步兴许就是真相,幕后之人才急匆匆地毁灭线索。   知晓剧情的云姜自然知道这些都是柳相的布置,可是,柳相有必要做得如此狠绝吗?在他们还藏在暗处时,这样就不怕会引来多方注意?   云姜可以肯定,宫中的子玉对这一切都毫不知情。最初她想杀子玉,是想提前除去隐患,而后相处下来发现,子玉聪慧是有,但她知道的事情,未必就比其他要多,单看书中,子玉做的最多的也就是在宫里蛊惑小皇帝罢了,其余的,还不是外面怎么吩咐,她就怎么做。   单靠这样的子玉成不了大事,所以更关键的,应该还是宫外的柳相等人。   出了这种事,她没了再游玩的心情,准备去找人问得更详细些,就见卫息从外匆匆跑来,用目光上下扫视过她的全身,确认她无恙,这才放心般松了口气。   卫息道:“沧州出了大事,陛下应该听说了。”   “嗯,胡家满门当真都没了?”   卫息沉重点头,“无一活口。”   不仅如此,这场火并非最后点燃,而是活生生把所有人给烧死了,即使侥幸有几个在烈火灼身时冲出了大门,也没能逃过一死。   “那个村庄里的人,也全都跑了,村子同样被大火烧尽,甚么都没留下。”卫息道,“陛下,沧州太危险了,还是先让臣护送您回宫罢。”   “沧州这样混乱,对胡家下手的人也不知在何处,你觉得我们这一路就安全么?”云姜摇头,“在刺史府内,至少有重兵把守,离了这里,才是安危不定。”   卫息明白是这个道理,可让陛下这样留在沧州,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心安,最后想了想,“那从今日起,臣就守在陛下身边,寸步不离。”   “也好。”云姜本就有事要找他,“那你现在陪我去一个地方。”   “甚么?”   云姜要去的,是今日惨遭灭门的胡家。   她让子扬乖乖待在刺史府,令卫息带着她一路避过了众人,悄然进入胡家宅院。   大火已经被灭了七八,目之所及皆是焦土残垣,空中弥漫着一股难言的恶臭味。率领众多衙役在里面搜索的,有翁朝、魏隐、秦致三人,脸色都很是难看。   “我们去那棵树上。”云姜轻声说,“那里视野更好,也容易隐蔽。”   卫息当然毫无二话地遵从,但真正带着人跃到树枝间,他才感到了不妥。   冬日衣衫不算轻薄,可他必须用手搂住陛下,稍一用力,衣裳被压下,那消瘦的身形就再也遮掩不住。尤其是腰身,纤细无比,盈盈不堪一握。   不知是否卫息错觉,他总觉得鼻间,有股似有若无的幽香。   幽幽暗香如影随形,无论他转到哪边,鼻间,都始终萦绕着这淡淡的香味。   陛下是男子,莫要胡思乱想。他在心中,这样肯定地告诉自己,有心想错开那如云的乌发,却又瞥见了那抹腻白小巧的下巴,鼻梁亦是挺翘玲珑,唇瓣含了淡淡的粉,令人恍然,竟难以移开视线。   “……”卫息感觉手都烫了起来,他想离开,却不敢松手。高高的树枝上,空间算不上狭小,可他已觉得逼仄得惊人,简直叫他无所适从。   云姜在察觉到枝丫的晃动后,才发现了卫息的不对劲,看他正在给脸上系布条,奇怪地问,“这里是高处,也闻得到那些味道么?”   “嗯。”卫息的声音从布条后传来,显得更沉,“臣嗅觉不同常人,更敏锐些。”   云姜了然地点头,有些天赋就是如此,总有扰人的地方。   不同于卫息紊乱的心绪,她看得非常认真,但并非是看场中惨状,更多时候都在观察翁朝的属下都在做甚么。   想要白日在胡家放这么一场大火,光凭凶恶怎么可能做到。如果是给胡家一家下了迷药还好,可这些人分明是活活被烧死的,也就是说,他们曾直视了纵火的恶徒。   如果是这样,不闹出一点动静就不可能,那缘何直到起了大火,才有人注意到胡家呢?   除非巡逻的衙役中,有人特意在那段时间避开了这条街。   沧州也有柳相的人,这是毫无疑问的,云姜想知道的是,那些人究竟在刺史府渗透到了什么地步。   受她的沉静影响,卫息也渐渐平复下来,认真观察胡家。他不擅长办案,但他见过的类似惨烈境况不知凡几,从中也能看出一些蹊跷。   “秦正卿,可有收获?”秦致率人亲自去里面搜查了一番,他是查案的专家,其余人当然也不托大。   秦致用帕拭去掌心的污渍,边道:“所有人应该是先吸入迷药昏迷了一段时辰,但凶手不是趁他们昏迷时放火,而是特意等他们醒来,再把人活活烧死。”   听到这里,周围人都齐齐嘶了声,听秦致继续说:“用的是松油助燃,尸体的臭味虽然掩盖了大部分,但细闻仍能发现极淡的松子味。”   沧州并不产松油,确切来说,沧州连松树都没几棵。因为用起来并没有更方便,也不会香许多,连沧州商户都不会去特意进松油买卖。   这样大量的松油,必定是凶手从其他郡县特意带来的。   翁朝眉头一抖,立刻吩咐,“去查近日进城时携带了大量行李的人,全都报上来。”   魏隐抬手,沉思了会儿,补充道:“一般而言,一个月前是百姓采集松油的时节,如果要采集、装罐,再从别处运送到此,至少需要花费半月,只需查近半月的人。”   翁朝有些意外,顺口说了句,“王爷还懂这些。”   无意义地抬了抬嘴角,魏隐也不准备特意解释,这些东西,都是当初跟着翁翡学的。   吩咐完此事,秦致又道:“方才我说的那些,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胡家应该还留有活口,逃了出去。”   “甚么?”“当真?”“秦正卿,这是从哪儿看出来的?”……   瞬间,周围的议论声纷杂起来,好些人都凑到了秦致身边。   秦致微微一笑,“不错,千真万确。逃出的这个人应当年纪不大,十六七岁,受了点轻伤,而且是在大火前逃生。”   他说得如此肯定,紧接着又列举出了种种证据,叫人不得不信服。   “所以,先分一队人去找胡家这个幸存之人,最为关键。”   语出,翁朝当即也顺着他的话又分了一队人出去。   待周围衙役都散去各自办事,三人慢慢沿着胡家庭院走着,魏隐才突然出声,“你方才说留有活口,可是假的?”   秦致双目一眨,和他对视了会儿,才道:“瞒不过王爷慧眼。”   如果是真的,他就不可能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   翁朝此前也有些怀疑,正皱着眉思索,听二人一说,才恍然过来。   恰时,几人走到了云姜藏身的大树下,周遭已然无人,秦致正色道:“使君,有件事我和王爷也是刚刚知晓,还没来得及和你说。”   “甚么?”翁朝直觉这很重要,也严肃了脸色。   “你该知道,朝廷另派了一队人去山东那边查案,为的就是那十万两黄金。”   “是。”   “如今,那十万两黄金的线索也断了,随同去办案的少卿传信予我,说刚查到了和黄金案有牵连的山匪,前几日,整座山都被烧毁了。”   又是大火!在场之人,都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个共同之处,莫非这两个看起来毫无干系的案子,竟然还有牵连吗?   云姜一顿,立刻反应过来,肯定是京中有了变故,才让柳相突然做出这样的安排。   只是,她的呼吸一变,立刻就被树下的人察觉到了。   “谁?!”翁朝厉喝一声,双目瞬间向上扫视,随手丢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子上去。   这石子丢得极准,恰巧打在了卫息的手臂,力道一卸,云姜失了依靠,宛如落叶离树,衣袍飞了起来,坠向地面。   地面的三人本是不会管的,可就在他们抬头透过枝丫缝隙的刹那,看清了坠落之人的容貌,脸色一变,齐齐伸出了双手。   魏隐离得最近,也伸得最快,他已做好了接人的准备。但就差一息,人就要落入他怀中的前一刻,树上的卫息足下借力,往树干上一蹬,捞住了云姜,随后把人往胸前带去,稳稳地落在了地面,面无表情站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0-20 09:41:47~2020-10-21 10:47: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東小秘 5瓶;绸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卫息的怀抱并不柔软, 他穿得又少,陡然撞上去冷硬极了。   他的衣饰也无香味,若实在要说, 只有清洗的皂香, 一如他这个人, 简单直接。   云姜在被他捞过去的时候,先是撞得生疼,而后有点想笑。卫息这急促、隐带害怕的动作, 是怕接住她的人发现甚么吗?   还是说, 他自己发现了甚么?   “……可以放开了。”云姜这么说着, 卫息才回神般倏得收回手,看都没敢看她。   这回,云姜是真笑出了声。   然而在其余人眼中, 少女被撞得鼻尖泛红,眸中都是泪花, 却还含笑的模样, 当真我见犹怜。   连翁朝这等对美色没甚么概念的人都忍不住想, 这张和阿姊相似的脸是真好看,若非如此, 当初阿姊也不能让魏见微念念不忘这么多年罢。   等等, 魏见微?   翁朝意识到甚么, 转头朝魏隐看去, 果然发现他的目光有那么一瞬动也不动地凝在卫姑娘身上,可转眼间,就恢复了冷漠的模样,好像刚才那一眼只是他的错觉。   翁朝状似不经意地挪了一步,挡住魏隐视线。   事关大案, 这二人以这种方式出现在胡家宅院,翁朝本该更凶些,以拷问的语气,但一对上少女含泪的眼,他感觉自己怎么都凶不起来了。   “……卫姑娘怎么在这里?”   “听说了胡家惨案,随奉宣哥哥来看看。”   她这声奉宣哥哥一叫,让卫息脸色诡异地红了下。   他再次告诉自己,陛下虽然身着女装,但也是气概铮铮的男儿,不要胡思乱想。   卫息第一次强迫自己,多想了会儿在家中的表妹乔玲。   云姜接道:“奉宣哥哥此前也遇过不少大案,兴许能帮上甚么忙。”   “这是自然,不用说,我们也是要去找卫校尉帮忙的。”秦致出京太早,并不曾得知卫息擢升禁军统领的消息,卫息当然也不会特意纠正他。   五人以一种奇特的位置站在一块儿,各自都有心思,还是属下来报找到了额外线索,请几位去看一看,他们这才动起来。   …………   与此同时,后宫极为偏僻的楼阁,在日前关进了一女子。   送饭的时辰,宫婢叩了叩门扉,里面依旧没有应答,她并不奇怪,照旧把食盒放在了门口。在转步即将离开时,脑中想法一转,终究是对里面的人有丝同情,便凑近了,透过门上小小的洞口道:“子玉姑娘,好歹用些饭食,太后娘娘暂时把你关在此处,应该也只是一时怒火上头,她那样宠爱你,不会关多久的。”   其实谁也不知道子玉到底犯了甚么错,惹得向来对她宽待的阴太后雷霆震怒,把人锁在了这里,只让人三餐送食。   已经送了四顿了,但子玉一口都没吃,要不是透过洞口能看见里面的人一直静坐,宫婢都要以为人出了事。   除去天子所在的大明宫,其他宫的宫人其实都对子玉颇有好感,毕竟她与人为善,又出手大方,多少都有人情在。   抬了抬眼,子玉轻轻道:“我会的,多谢。”   她嘴唇早已干裂,简单的一句话也听得出声音沙哑极了,用气若游丝来形容都不夸张。   宫婢再叹一口气,忍不住说了点真心话,“以我们的身份,在天家面前不过都是蝼蚁,他们想宠爱谁便宠爱谁,厌弃起来,也快得很。你不该把这些放在心上,若当真想要出去,不如先收拾好自己,再寻机会就是。”   子玉抬头,这回认真看了眼她,道:“嗯,我知道的。”   “知道就好,别只顾折磨自己了,多少吃些。”   宫婢走后,这小小的屋子重新安静下来。静坐的子玉,却不是像她说的那样一蹶不振,她只是一直在思考,思考自己走到如今这个地步的原因。   子玉记事很早,所以对国破时的场景记得极为清楚,她的母妃死得那样惨烈,奶母也无力地倒在了地面。所以,在她和弟弟被柳相等人救下,并被告知她的使命时,她一点都没有异议地接受了,且将其视为天职。   不管是让她假意逢迎勾引小皇帝和其他男子,还是让她杀人放火,只要能够复仇,能够帮他们夺回梁朝江山,甚么事她都愿意做。   但她从来没想过那个可能,她所做的一切,竟都在为他人做嫁衣。   自从那日见到柳相对待弟弟的态度,子玉就在有心观察柳相做的事情,然后震惊地发现,柳相居然和阴太后有私情。如果说这是为了方便把手伸入宫闱,她也能理解,但她私下让兰姨带她出宫,回了一趟柳府。   在柳府的书房中,她找到了许多柳相与人来往的信件。令她觉得冷汗涔涔的是,柳相所说的复国的一干人等,所有的联系都付在柳相一人身上,他们彼此之间并不知晓,也不知道子玉、子扬的具体身份,柳相在这些人之间的威信极大。   子玉毫不怀疑,即使最后他们成功了,柳相推上去的是他手中的傀儡,那些人也会相信他。   这样实在太过可怕,子玉原本以为她和子扬是复国大计中最重要的部分,到头来发现,他们不过是个幌子,是个门面。柳相要他们这个由头,只是在为他自己罢了。   他才是野心最大的那个。   相对于柳相来说,她还是过于稚嫩,过于天真。   她犯下的最大的错,也就是这么多年都被柳相的表象蒙蔽,从未注意到他的不寻常之处。   因偷看了那些信件,子玉被柳相发现,虽然那时她已经回了皇宫,但柳相依然通过阴太后把她关了起来。直到如今,她也没想到柳相会怎么处置自己。   子玉倒不担心弟弟子扬的安危,那个傻子,被柳相哄的服服帖帖,恐怕连她这个亲姐姐都不记得了。   思来想去,子玉发现自己最后的倚仗,竟然是她一直虚与委蛇的小皇帝。   小皇帝……他离京前留下的那封信,被子玉藏在了胸口,此时似乎都仍在隐隐发烫。   她第一次感到了羞愧,陛下如此真诚待她,她却一直在利用他、唾弃他,甚至到如今,还想着靠他脱困。   某种程度上,她比柳相还要卑劣,但她只能这么做。   子玉打听到陛下似乎是去了沧州,只带了卫息和那个名为子扬的少年。子玉已经不去想子扬的身份了,当务之急,她只想摆脱柳相的控制,或者说,击破柳相的野心。   在宫中被关了三日,眼见自己很可能要被柳相带回柳府,届时才真是毫无机会,子玉便下了决心,写下一封信,托付给了一位可以信任之人,让他带去沧州。   子玉告诉他,卫息卫统领寸步不离的少年,就是她要找的人。   随后,子玉深觉这样还不够妥当,如果可以,她其实仍不想暴露前朝之事,但如果柳相做的太绝……   思及此,她又留下了一封信,如果真的发生了她不想看到的事,这封信她要确保能够送到阴太后手中。   信件尚在路上,这厢,沧州因为秦致特意放出的假消息而在四处寻找胡家的幸存之人,连找了三日,因赏金重,不少人都来报假讯,但翁朝也挑了些人给。   他们在衙署静观其变,这种时候,那些心怀鬼胎之人总会坐不住。   托卫息的光,云姜这无名无职的人物,也得以和他们待在了一块儿。他们几人在商议事情时,还想着要唤她一起,不过都被云姜拒绝,她此时正带子扬在外间煮茶。   茶烟袅袅,金骏眉的香气浮在空中。子扬正经地坐在位上,脑袋却不大安分,左顾右盼,偶尔嗅两口香气。   “想喝么?”云姜问他。   子扬猛摇了摇头,他不喜欢喝茶,一堆水下去不好喝不说,还占了很多肚子,叫他少吃了许多好吃的。   “喝一点,利于养胃。”云姜却不是真询问他的,边摆弄茶具道,“你平日吃饭太急了,喝两杯。”   “……喔。”子扬委委屈屈地应下,根本不敢违逆。   乌亮亮的眼珠子转了转,落在垂眸煮茶的少女身上,水汽让她的长睫变得湿润,柔软的肌肤染上了温度,透出一丝丝粉色,清丽无暇。   以子扬的心智,本无法理解何为美丑,可这一刻,他就是觉得陛下漂亮,漂亮得让他想一直看着,一直看着。   悄悄地伸出手,子扬将落在云姜坐垫上的一缕发丝拣起,而后迅速地攥在手心,做贼心虚般藏到了身后。动作之迅速,让云姜只感觉一阵风拂过,抬头再望,甚么也没发现。   她只看见了子扬喝茶时苦哈哈的脸,顿时莞尔,“喝茶而已,怎么像喝药。”   语罢,她拇指与中指一同搭在杯身,拈起小小的茶盏,慢慢品了一口茶香。   即使是这和所有人一样的的品茶动作,在子扬看来,也好看得让他无法移开视线。可是,当那双眼轻轻抬起时,他就又迅速地收回了目光。   于习武一道极有天赋的他,做起这种偷取发丝、偷瞄人的事情,也很得心应手。   “我是否也能有幸来一杯?”不知何时,魏隐倚在了门边,忽然出声。   “本就备了你们的份。”云姜举壶烫了几个小杯,动作行云流水,“王爷自取,我便不多礼了。”   魏隐微微一笑,抬步走了过来,拾起小盏喝了口,“问香醪饮否?”   云姜闻言,也随之一笑,但并没有回他这句诗。   只是二人间无言的神色交流,就好像自成了屏障,将无关之人摒除在外。   子扬听不懂这句话,但不妨碍他察觉到那微妙的氛围,手心的发丝收得更紧,子扬看着魏隐,心中油然生出一种很不喜欢此人的感觉。   他好像,第一次知道了何为妒意。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现在放以前版本的开头很容易让大家弄混设定哦,所以等文发展到中后期我再放昂~么么感谢在2020-10-21 10:47:01~2020-10-22 20:17: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我醉欲眠、风萧萧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钱庆 28瓶;菲心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魏隐来找云姜, 卫息和翁朝自然不会落下。   翁朝坦坦荡荡,他因卫姑娘的容貌气质而有好感,接触后又确实觉得其为人值得喜爱, 特意接近起来也不会觉得不好意思。   相较之下, 卫息就每每要给自己找个理由。他告诉自己, 魏隐待陛下不同的态度值得警惕,何况这种时刻,不应让陛下落单。   五人围炉而坐, 秦致没加入。他从旁看着, 不知怎的总觉得有点想笑, 大概是那名为子扬的少年对魏隐的敌意太明显了,少女吩咐他去取茶点来,他给每人面前都放了三块茶糕, 唯独魏隐面前只放了一块。   偌大的食盘中,孤零零的一块尤其明显。众人多少都能察觉出不对劲, 翁朝则直接笑了出来, 摸摸鼻子, “王爷,你怎么像得罪了这小孩?难道抢他零食吃了?”   魏隐跟着看了眼子扬, 得到的是一个毫不畏惧的敌视的眼神, 少年学不会掩饰, 也根本不会顾忌他的身份。   他看得出子扬心智有问题, 并没有计较,只是难得也多想了下,他何时得罪了这孩子?   “子扬。”云姜轻轻一声,少年立刻收起了凶狠的神色,也误会了她的意思, 委屈巴巴,“扇扇,扇扇——”   他以为云姜是让她把那两块茶糕给添上。   云姜含笑,“我是说,你偷吃了两块,现在就不能再吃那么多了。”   “……”子扬呆住,望着盘中糕点,依依不舍的心情十分明显。   “我说过甚么,每人最多只有三块。”   “……喔。”再舍不得,在她的眼神下,子扬还是乖乖挪了两块出来,这不情不愿的模样,叫几人都笑了起来,连魏隐眸中都带了笑意。·   场中,除了这对少年少女,其他人都要比他们年长十岁左右,看这二人,也就看孩子一般。何况子扬的举止虽是稚气了些,也着实可爱。   “卫姑娘把他教得真好。”翁朝感慨,“这孩子看起来挺聪明的,要不要我推荐个大夫?不知子扬小公子是因何而出了状况,那大夫在沧州素有名声,在医治这方面的疾病时,犹为擅长。”   “不用了。”云姜摇头,视线从沮丧的子扬身上收回,“他这样,就很好。”   翁朝也是个阔达之人,当即笑道:“说得是,日日都能这般开心,其他倒也不重要了。若是我,我也愿意的。”   云姜弯了弯唇角,权当笑过。   她身边的聪明人,实在太多,不论从前或现在。于她而言所谓的才智手段已不再重要,反倒是简单纯粹,才是最重要的。   那句话说得对,人最缺甚么,便最爱甚么。云姜若有所思地想,如果有一天子扬恢复了心智,他在她的心中,便和其他人也没甚么区别了。   “秦公子。”云姜转头招呼人,“过来罢,也备了你一份。”   算起来,这也是她的“忠臣良将”,自然不能忽略。   秦致也许猜出了她的身份,也许没有,但待她,总有种常人无法注意到的隐约恭敬,坐下来后还道:“麻烦卫姑娘了。”   “不麻烦,索性我也无事可做。”云姜随口问,“听闻秦正卿断案如神,不知这几日有甚么新发现?”   “惭愧,灭胡家满门一事,目前还没有真正的新线索。”秦致犹豫了下,想到面前人可能的身份,终究还是把这几日藏于心底,但没有和另外几人明说的猜测说了出来,“其实我心中,有个极为大胆的推测。”   翁朝几口把茶糕吃了,正牛饮三杯热茶,闻言望来,“哦?”   “不知诸位可有想过,此次黄金案和舞弊案倘若未能查明真相、追回官银,后果会是如何。”秦致分析,“诚然,区区十万黄金于国库而言不算甚么,但它能做的事可不简单,当初代朝高祖,可就是靠着意外得来的十万两白银起家。”   众人皱眉,秦致继续道:“舞弊一案,虽说查清涉案之人严惩便行,但影响到的却是沧州近十年来科举的考生,若是其中再出个冤假错案,朝廷的威望,在学子心中也会日渐微薄。若无威信,朝中以何治国?律令凭何盛行?”   “一路行来,相信各位也见识到了郡县之间联络甚少,各行其是,连朝廷的法令,于他们来说也不一定有用。”秦致叹了口气,“久居京城不出,我也算知道了何为坐井观天,只见京城周边的繁华,眼中却看不到其他地方深藏的祸患,无法替陛下防微杜渐,身为臣子,这是大不忠。”   他意味深长地说过这些话,最有感触的还是翁朝,“你说的这些问题,其实……我早有察觉。”   只是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缘由,他不会、也不能去向朝廷禀报,特意让京城的人注意到。   卫息内心亦有起伏,这些事他和父亲也都知晓,但父亲说,少帝还不堪重任,朝堂多数人各自为政,出现这种情况乃是必然。纵使文相有合纵之力,忠君之心,也无法单凭他一人就能收整这一团乱局。   少帝不立,何人来,都无用。   父亲还言,若陛下及冠前能醒悟,倒也为时未晚,不过付出些代价是在所难免。   卫息跟随陛下这些日子,渐渐悟了出来,陛下不是无力执掌朝政,而是无心。陛下对那个位置和自己的身份,并无归属感。   对于他们的交谈,魏隐只垂眸不语,修长的手指摩挲杯身,感受瓷面的热意。   秦致自责时,其实将他们的反应都收入眼底,最后扫一眼兀自煮茶的少女,见她仍神色悠悠,好似事不关己,又好似完全没有入耳。   他心中大致明了几分,继续道:“我怀疑的是,这两件事的背后,其实是同一势力在主导,有窃国之嫌。”   此话一出,众人反应又是不同了。   “寻常人不会突然起这等心思,雍朝新力虽才十余年,但也并未横征暴敛,大失民心。包藏祸心之人,定是本身身份特殊,或曾经在前朝时,就曾经同先帝一般,有望夺位之人。”秦致下了结论,“诸位,我怀疑,前朝犹有余孽,很可能是曾经的皇室中人。”   啪啪,清脆的掌声响起,秦致看到少女对他露出笑意,“秦正卿果然观察入微,虽全为推测,但也条分缕析,逻辑分明,我听了也觉得十分有道理。”   “卫姑娘谬赞了。”秦致还有好些话没有说出,此处人多,且代表的又是不同势力,他之所限先抛出这几句,是为观察他们反应罢了。   结果也没有让他失望。   云姜看着他,欣赏之意溢于言表。从她了解的书中剧情,和近日的相处可以知道,秦致此人几乎完美,唯一的缺点就是太重感情。   擅长断案,明明最需要一颗清醒理智的大脑,却给了他最重感情的心,真不知,这样的矛盾为何偏偏要出现在一人身上。   “此事攸关重大。”魏隐终于开口,“回京后,就禀报陛下罢。”   “是,我本也是如此打算的。”   说完这些,秦致就不再言语了,众人静静地吃完茶,他道想起还有些线索没琢磨清,就先一人离开了。   不知不觉,暮色下沉,天黑了。   衙署简朴,只有最基本的油灯,翁朝颇为不好意思,“我平素办案都搬到住舍去了,这里也就没太在意。”   只是这次涉及的人太多,还需要审讯众多人,才用到了这儿。   翁朝道:“夜里寒,卫姑娘就先回府里去罢,本也不用你一直跟着。”   “好。”云姜也不拒绝,当即起身,制止了卫息,“奉宣哥哥不用跟着我,有子扬保护呢,放心,你就留在这里帮翁使君他们吧。”   卫息应了,翁朝微微眯眼,依旧挠着头大大咧咧的模样,实则在想,看来还是想错了,这二人中分明以卫姑娘为主,似有发号施令的模样,恐怕其真实身份比想的还要复杂些。   正要离开的刹那,外间灯火忽然剧烈晃动,有人高喊,“小贼休走!”   随即,呼啦啦追赶人的声音想起,翁朝和魏隐目光一厉,二话不说直接奔了出去。卫息看了看云姜,得到她一个肯定颔首,也立刻追随而去。   云姜的视线,随他们延伸到了窗外,负手望了许久,没注意到子扬从魏隐的位置捡起了一个小盒,好奇地看了看,最后收入袖中。   刺史府本就不热闹,翁朝带走一批下属后,更显得清静。   管家见了云姜的马车,热情有礼地问了可要用饭食,得知她要沐浴,又吩咐人立刻去备热汤。他忙碌的模样,颇有些像十多年前,笑着唤云姜去净手用饭的时候。   “不用特意招待。”云姜抬手,“府中也有不少事,管家自己忙去罢。”   末了,见他满面皱纹又添一句,“夜里也要早点歇息。”   管家笑笑,“年纪大了觉少,倒不如趁着身子骨还硬朗时多忙一忙,也省得日后只能躺着了。”   “与管家相比,我倒是惫懒了。”云姜道,“我最想做的,还正是整日躺着,甚么也不做。”   这出奇相似的话,让管家眼眸闪了闪,“卫姑娘说的哪儿的话,各人活法不同,也无高低之分,自己高兴就好。”   点点头,云姜不再和他闲聊,带子扬回客舍去了。   身后,管家站在原地静静望了她一会儿,才转身回厅。   今夜也不知能不能得个清静,但云姜却是真想休息的。来沧州这几日,好玩是好玩,见到的故人也多,但耗费的心力也大,她差点都忘了,自己如今是个弱不禁风的病美人。   实际上,自从她成为小皇帝之后,有许多人看到她也会忘记这一点,盖因气质改变对一个人来说变化太大了。   她即便是静坐在那儿,也常常会忽略她苍白的脸色,只觉得她仪态非凡,不敢冒犯。   沐浴过后,云姜随手罩了件宽大的兔绒披风,披散着长发,一双眼清泠泠,瞳仁于烛光下显得格外乌黑。   子扬本毫无形象地蹲在座上,闻得熟悉的香味就瞬间跳了起来,“扇扇!”   “嗯?”一眼看穿他心虚的手,云姜挑了挑灯芯,头也不抬地问,“在做甚么?”   起初子扬尚有为难,可在她面前也实在撒不了谎,就伸出手来,“难,好难。”   他指着掌心的小黑盒,老大不高兴,“打不开。”   “拿过来,我瞧瞧。”云姜懒洋洋地吩咐,等到手后看了一圈,顿时明白这小傻子为何束手无策。   这小黑盒打造得精妙,里面没有装东西,但是打开后会变成别的形状,书本、画卷、仕女簪……皆有可能。   对她来说,自然是不难的。   将小黑盒放在灯火下打量片刻,云姜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熟悉感,真要想,却也想不起来。   她不再多思,边随意摆弄机关,边问,“这是哪儿来的?”   “喔,捡来的。”   云姜嗯一声,此物算不上十分珍贵,但也要花费些价钱,再看这小黑盒上的花纹都已经被磨浅了,整体却依旧完好,应该颇受主人重视。   她顺口又问一句,“从哪儿捡的?”   子扬老老实实地答,“吃茶的地方,那个很讨厌的人。”   他很讨厌的人,也就是魏隐了。云姜眼眸刚弯下,动作就突然停住,看着解开了一半的机关,刹那间,就想起了这小黑盒的由来。   曾经,它在沧州流行过一段日子,也不知是哪个能工巧匠制出来的,说这种机关盒可以由客人绘制图纸,自行制造及冠。盒分两半,机关则各由一人绘制,心思很巧。如果只打开一半,那盒子真正的模样就不会展现出来。   当时有很多男女都去定制这种机关盒,因为那是世上独一无二,只有他们二人才能打开的盒子,才能看到的秘密。   往事慢慢地浮上心头,云姜终于记起,自己也曾经有过这么一个机关盒,其内的机关正是由她和魏隐各自绘制。魏隐与她打赌,说他的那一半机关,她绝对打不开。她偏也受不了激,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她制好了自己的那一半,也曾打开过魏隐的那一半,但她从未真正见过它们合在一起的模样。   如今,她能轻易打开它……说明这就是当初的那个。   夜风拂过,云姜伸手将发丝挽至耳后,没有停下不管,而是继续慢吞吞地,解开了这个机关。   小黑盒真正的模样渐渐浮现在眼前,是一把精美的木扇,上绘一绝丽少女,正于青山绿水间骏马飞驰,周遭大好春|光,竟也成了她的陪衬。   画旁,题了一句小诗:朝朝长相忆,夜夜望江曲。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0-22 20:17:46~2020-10-23 23:32: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叶木木 20瓶;风萧萧 10瓶;默默、唸、绸缪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衙署追赶人后, 魏隐暂未回刺史府,孤身一人去了沧西街。   街道寂静,唯一矗立的那座府邸前挂了两个灯笼, 正泛着浅浅的橘红色光芒, 无边的黑夜中, 只有它的周围还有一丝光亮。   不待魏隐叩门,府门已经悄然支开一条小缝,老者站在后面, “进来罢。”   他的主人早已吩咐他在此静候贵客。   熟悉的场景让魏隐想起, 翁斐一直就料事如神, 他的为人处世、计谋筹划,都少不了翁斐的教导。   魏隐从未来过这座府邸,但府里的布置和曾经的刺史府相差也不大, 只是没那么精致罢了。   翁斐正拿着什么东西在灯盏前细看,他上了年纪, 眼睛有些小问题, 得把东西拿得远些才能看清。   “见微来了。”他拍了拍身边座椅, “坐过来。”   说着指了指手中小卷,“你看看, 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魏隐定睛看去, 发现是白纸上写了几行乱七八糟的字, 字迹潦草, 忽小忽大,再认真分辨,才看得出写了甚么【臭爹爹,坏爹爹,混蛋王八蛋爹爹】之类的话。   他目露惊讶, 翁斐含笑道:“想不到罢,这是善善小时候刚开始学写字,骂我的话。”   “……”倒也想得到,这的确是云姜能做出来的事,她从小性情就……很是不羁,也就大了些以后会伪装罢了。   翁斐说,“本来把这些收集起来装订成册,是想让她长大以后看看,她小时候有多么放肆。能忍住不揍她几顿,也是我脾气太好。”   语罢,两人同时沉默了下。   翁斐忽然转了话题,“少帝离京了,你可晓得?”   “有点猜测,但没有确切的证据。”皇宫中,文相他们掩饰得很好,朝堂上也没多少人关心小皇帝的行踪,故而魏隐的人也没能打探出具体情况。   翁斐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当真是故人扰心智,小皇帝出宫肯定有人随同,魏隐莫非还没想到,这个最有可能随同的人,就是新晋升为禁军统领的卫息么?   他知道后也着实惊讶了番,卫息身边只有那个来历不明的少女和一个心智不全的少年,总不能那两个是小皇帝?   可想到少女出众的仪态和隐隐凌驾于众人的气势,翁斐还真对她起了这个怀疑,但他没有想象力丰富到以为少帝原本就是女孩儿,只当少帝为了掩人耳目和少年的好玩心性,特意扮作如此。   提点两句,见魏隐还是没有想到,翁斐也就作罢了。这个孩子是他看着长大的,他亦有恻隐之心,如果能残留希望,有时候人活得糊涂些也没甚么。   且魏隐如此,对他来说也令人放心些。   两人说起正事,魏隐道:“秦致那边也察觉出了前朝势力的存在,等他这次回京后,就再不得安宁了。”   “正好。”这个发展和二人之前的安排很不同,但算不上坏事,翁斐想,可能反而是个助力,“我这里有了些眉目,柳相那边近日动作频频,恐有大事,你叫京中的人提前做好准备。”   “是。”   这场谈话持续到了深夜,老者再送魏隐出门时,奉命为他备了辆马车,“魏公子,老奴送你。”   马蹄笃笃声响彻清静的街道,魏隐闭目养神,心中忽然生出一股疲惫感。正如他曾听到的翁朝所言,他其实也无法理解翁斐对那个位置的执念。   同为男人,争权逐利很正常,可那把椅子只有一个,实现目的的方法却有那么多,翁斐却很执拗地,只盯着它。   魏隐被他一手教导出来,本来也十分赞同翁斐的观念,钦佩他搅弄风云的从容,尊重他这样的强者。可是近些年来,他越来越感觉到,翁斐几乎是走火入魔了,他想要的不是那个位置,而是“夺得天下”这个结果。   因为翁斐为它,牺牲的太多。代价一旦付出,就会忍不住深陷其中,没有达到目的就无法罢休。   离刺史府还有些路时,马车停了下来,魏隐对老者道过谢,慢慢地走进去。   星光璀璨时分,门房都打起了瞌睡,魏隐路过西边客舍时脚步停留了下,目光有一瞬凝在那紧闭的外门,终究还是一掠而过。   楚生一直在候他归来,兴冲冲地很想说他知道要如何讨卫姑娘欢心了,毕竟要先礼后兵,总不能一开始就对人家姑娘说看中你了和我走罢。但他刚见到魏隐,就也被轻易打发走了,站在廊下时不禁摸了摸脑袋,想:王爷平素就冷冷淡淡,但今夜,好像格外得沉默?   让魏隐来说,也解释不清,可能自从见到了那个和云姜如此相似的少女后,他就渐渐有了这种感觉。   他其实,一直在努力遗忘这个人。外人传他因亡妻不续娶,夸他深情,内因也并非如此。只是他成婚的时机还未到,无论是身边属官还是他自己,都有了属意的人选。   假使非他所爱,婚姻作为筹码,就不觉得有甚么。   他剥了颗桂花糖含入口中,把自己重重地摔进被褥,双目无焦距地盯着上空,忽略其他一切感触,唯有甜味停留在舌尖。   看着看着,魏隐忽然重重叹了口气,翻过身侧着。已至而立的他本来早已沉稳,这个样子,却很有种少年愁苦的模样,若让他人来看,肯定不敢认这个是矜贵傲气的长义王。   他摸向腰间,习惯性地要摩挲甚么,却发现那里空荡荡,眼皮微跳顿时坐了起来,回忆今日行程。   今日确有几次匆忙,很可能它落在哪儿没有注意到。   会在哪处?   魏隐皱眉扫过屋内,随后目光一定,落在了窗户那儿。   他出门前合上的小窗不知何时被打开,靠窗的小桌上,静静躺着他熟悉的小黑盒。   被人打开过。甫一入手,魏隐就敏锐地发现了,虽然被复原得很好,但他对这个机关盒太熟悉了,几乎是闭着眼睛摩挲,都能描绘出它所有的细节。   这是世上独一无二的机关盒……意识到这点,魏隐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因为他已经猜到打开的人会是谁。   除了那个让他感到无比熟悉,想要直接夺来的少女,没有其他可能。   他对少女没有感情,只是将曾经的一腔思念寄托在了这个相似之人的身上罢了,本来想的是,能带在身边做个摆设,日日看着也好。既然和善善那样神似,他就容不得她最后陪在别人身边。   可是这一刻,魏隐心中被厌恶了千万遍的臆测,又忍不住冒了出来。   也许,当真是那绝不可能的可能呢?   …………   翌日,云姜一觉睡到自然醒,时辰已不早了。冬日没了雀儿的啁啾声,便也仿佛少了一分生机。   她推开窗,就见少年可怜巴巴地蹲在下面,见到她立刻直身站起来,“扇扇,饿。”   昨夜他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绕过魏隐的人把盒子放进了他卧房,半夜其实就饿了,只是回来没敢吵醒云姜。   “先吃颗糖。”摸摸他脑袋,云姜道,“下次不许再乱捡东西了,知道吗?”   “嗯嗯。”   子扬才不会再捡那个讨厌的人的东西,他昨天看到扇扇盯着那个东西出神很久,神情是他完全看不懂也无法打断的,子扬心里,就非常不高兴。虽然最后还是让他物归原主,但当时子扬就恨不得把东西丢掉,再踩好几脚。   现在,就算给他十只烤鸡,他也不会再给扇扇看到这样的东西了。   “卫息还没回来吗?”   子扬摇摇头,“没看见。”   看来他们有进展了。云姜想。   她领着随身挂件子扬,准备去街上找些好吃的,这会儿馄饨面饺摊早就开了,她尤爱这些市井美食。   出门的时候,云姜没发现,隔着一条长长的走廊,有个男子在那儿站立了许久,发间都凝上露水。这会儿见到她离开,也跟了上去。   男子便是魏隐,他昨夜没有直接过来质问,今早也只是默默地候了许久,楚生随侍左右,怎么看怎么都觉得王爷中邪了。   从昨夜开始王爷就显得不对劲,这会儿尾随人家卫姑娘,就更奇怪了。   并非楚生有忠仆滤镜,而是以他们王爷的品性相貌、地位权势,若稍微流露出那个意思,有哪个姑娘抵挡得住?   纵然,这位卫姑娘看起来性情潇洒,无拘无束,似乎不是攀附权贵之人,但也不见得会拒绝。   “王爷……”他才刚开了个头,就被魏隐抬手止住了,“禁言,跟着就好。”   “……”行罢,楚生倒要看看,王爷到底想做甚么。   魏隐要做的也不特别,他只是起了怀疑,然后欲跟在少女身后,仔细观察一番她,来验证心中猜想罢了。   那个一开始就冒出过,然后瞬间被他抛弃的猜想……随着小黑盒被另一人打开,彻底在他心中扎了根。   乌黑的眼,动也不动地看着前方少女,许久才轻轻地眨一下。   云姜选中一个馄饨摊,只闻香味,就知道其汤是用猪腿骨熬制了许久而成,馄饨看起来也是皮薄馅儿厚,个个分量十足。   她给子扬点了十碗肉馅儿馄饨,转头问摊主,“可有荸荠肉馅儿的?”   摊主笑了,“我还当姑娘是新来的,原来是熟客。这荸荠馅儿馄饨,可是我这摊在沧州城的特色,摆了有几十年了,从爷爷那辈,传到了我这儿。”   云姜亦笑,“我偏爱甜,这馅儿给我多煮些。”   少女笑起来宛若三月春花,冬日清冷的早晨,也随之增色不少。摊主少见这样容貌出众的姑娘,见她温和,便也喜爱得很,“好嘞,马上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  这本文的发展……只能说大家应该都想不到。感谢在2020-10-23 23:32:41~2020-10-24 21:00: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呃 5瓶;唸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时辰已经不早了, 为何这条街还是这么冷清?”   摊主麻利地下馄饨,边回:“过了赶集的时辰,人可不就少了, 这会儿天冷, 都不愿出来逛呢。姑娘听说前几日胡家的惨案没?都说沧州城出了个穷凶极恶的大盗, 现在人人都怕呢。”   竟然被传成了大盗,云姜意外地想。   不过,她也就随口一问, 转头就被香喷喷的馄饨吸引了注意。子扬埋头努力, 转眼间已经吃了三大碗, 他是猫儿舌,烫的东西吃起来总会忍不住嘶气,模样好笑又可爱。   受他影响, 云姜更是食欲大开,荸荠剁碎混在肉中, 馅儿尝起来又鲜又甜, 间或喝一口浓郁的骨头汤, 美极了。   这具身体弱,胃口也小, 可不知不觉间, 云姜就又添了碗, 剩下半碗却实在用不了下。   “帮扇扇。”子扬双眼扑闪扑闪, 得到应允后立刻就把馄饨倒进了自己碗中,呼噜呼噜起来。   摊主看了笑起来,觉得少年男女间这样纯粹的情谊实在令人动容,他这把年纪了更是要感慨一句,年轻真好。   楚生跟随自家王爷在后面偷偷望着, 也觉得那馄饨摊香气诱人,都想自己去尝一碗了,“这卫姑娘是个老饕啊,这么多摊子,一眼就找到了最好吃的那家,我要是……”   话语戛然而止,楚生看着他们王爷怔然的神情,惊讶不已。王爷从来喜怒不形于色,仿佛万事尽在掌握中,就算卫姑娘特别些,可人家只是吃碗馄饨而已啊。   用了早饭,云姜不急着回府,继续慢悠悠闲逛起来,她不喜人多,这会儿冷清些正好。   但凡姑娘家,几乎没有不喜欢绫罗美裳、珠宝首饰的,她也喜欢,何况当小皇帝这些日子,云姜确实没怎么看过这些了。   她带着子扬进了仙姝阁,此处可选漂亮的成衣,也可量身定做,二三楼还有珠宝首饰可选。   子扬本就年少,清隽的相貌加上清亮无暇的双眼,看上去就像个和家中姊妹一起出来逛街的小少年。见他好奇地张望,店中人都忍不住面带笑意,看着这对相貌出众的少年少女。   在子扬这儿,没有明显的男女之分,不然早在第一次看到云姜女装时他就会懵了。所以,此刻云姜拿着珠花在子扬发上比划时,他也丝毫没有抵触,反而兴致勃勃。   他有样学样,一连挑了几个发钗,非要云姜试。   仙姝阁内有妇人专为客人根据首饰梳新发髻,在她的巧手下,飞仙髻、垂鬟分肖髻、百合髻等一一被云姜试过,子扬越看,眼眸越亮,“好看,扇扇,好看。”   妇人道:“姑娘相貌出众,怎么梳都好看。说实诚话,以姑娘的模样,就是随便抓抓这头发,都美得像天仙儿似的。”   子扬拼命点头。   妇人又道:“小公子也觉得好看呢,可见不是我一人这么想。”   子扬又拼命点头。   云姜失笑,妇人是生意人,嘴甜不奇怪,倒是子扬,看起来像足了这家店的托儿。   她心情很好的模样,“那就都要了。”   妇人笑容顿时真切许多,“姑娘大气,这些首饰能配您啊,也是它们有幸。”   正要去结账时,云姜注意到子扬看着那些首饰和衣裳,再看看自己,明显有点想法。她问过后,少年才犹犹豫豫地说:“子扬,和扇扇一样。”   他是在问,他能不能和她作一样的打扮,云姜很容易就听懂了。   略一思索,云姜颔首道:“可以的。”   仙姝阁外,楚生百无聊赖地在对面的茶楼闲坐,有种自己是尾随人家姑娘的登徒子的感觉,但再看王爷正经的神情,顿时又觉得是自己不经事,小题大做了。   说起来,姑娘家逛这些店当真是费时辰啊,这就是他平素不愿陪母亲妹妹她们闲逛的原因了,首饰不仅要分样式,还要分颜色,衣裳就更别说了,甚么布料、裁剪、长短、轻薄……细细比较起来,能把他逼疯。   喔,小半个时辰了,终于出来……等等,随卫姑娘进去的,不是那个名为子扬的少年吗?怎么再出来,卫姑娘身边就也变成个姑娘了呢?   楚生不禁直起身,定睛看去,没错,卫姑娘身边依旧是个活泼可爱的少女,只是个子明显要高很多。   看到那熟悉的面容,楚生露出震惊的神色,不会吧,不会真是他想的那样吧?   “子扬,别跑了。”下方,云姜对身边人的呼唤,证实了楚生的猜想,脸色像裂开一般。   没想到卫姑娘还有这等癖好,委实可怕。   换上女装后,子扬比平时更活跃了,试图从不同的角度去观察这件裙子。   云姜含笑看他好奇宝宝般动作,片刻后又无奈道:“不能掀裙子。”   她走过去,帮子扬把掀起的裙摆压好,理了理他被发丝牵住的耳坠。子扬的耳朵形状有个可爱的上扬的尖尖,有些像立耳的狗狗,云姜看着有趣,便捏了捏,随后就看到那只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通红通红,还在发烫。   “……怎么?”   子扬红着耳朵小声道:“喜、喜欢,扇扇,还捏。”   看着这样的他,云姜瞬间就理解了那些喜爱养男宠的贵女心情,着实……令人心痒难耐。   她顺着子扬的意思,又捏了捏,听到他从喉间发出舒服的声音,双眸变得湿润润的,仿佛在求她,捏捏,再捏捏。   “啧啧,光天化日之下,卫姑娘也太欺负人了罢。”楚生感慨,“不过这小少年换起女装来倒真挺好看。”   清秀可人啊,虽然不及卫姑娘容色绝丽,但也是个可爱小佳人了。   楚生注意到,来往不多的行人,大部分都有意无意在看这主仆俩。再看自家王爷,……脸色好像很黑的样子。   想想,楚生也能理解,卫姑娘毕竟是王爷看上的人,此时在和别的男子大庭广众下亲近,不高兴很正常。   街道上,子扬第一次知道,被捏耳朵是这么舒服的事,他以前当马奴时,经常被人提着耳朵骂蠢,都疼得很,和此时完全不同。扇扇的手,柔软又小巧,就算就再大的力度捏他都不会痛,他反而觉得捏久了,扇扇会累。   其实,他还惦记那次扇扇肚子疼给她握住手的触感,可他隐约中也明白,牵手的动作是不会被允许的,就藏在了心底。   不知这个时节了,还会不会有柿子……市井街道间走久了,云姜就想换个地方,像她曾经年少时整日在外面胡玩一样,想到哪儿就去哪儿,全凭心情。   忽然,她脑海中闪过甚么,便一笑,“我们去摘柿子。”   云姜自认,她不过是刺史府一位不起眼的客人,在众人都在忙碌的时候,也无人会有闲暇注意她,自然也不会想到,会有人从今日一早就尾随在她身后,目光不错地盯着她。   魏隐和楚生都是武力出众之人,他们有心想跟人,以子扬的功力暂时还无法察觉到。   出了城门,景色轻快起来,纵然是初冬时分,沧州的天也一样蓝,郊外遍布常青树,绿意盎然。   云姜对那记忆中的具体位置不大清晰了,领子扬去了好几个地方才找到,路走得太多,不由感到胸闷气短,头部一阵晕眩。   “扇扇!”子扬迅速地扶住她,让她慢慢坐在自己膝上,手足无措。   “拿药给我。”   云姜的药,由子扬随身携带,他当即取了出来,数出三粒,抿着唇喂去。   只是这里没有水,云姜吞咽起来,很是困难,脸色苍白如纸,漂亮的眼睫无力垂着,在眼下打出一圈阴翳,脆弱极了。   “扇扇,扇扇冷。”子扬着急地看她,想把身上衣裳扒下来给她盖着,却发现自己身上穿的是裙子,又想扒裙子,被云姜轻轻笑着拦住,“小傻子,说过不能随便掀裙子。”   子扬看看裙子,又看看她,“不穿,再也不穿了!”   远处树后看着的楚生也有些担心,卫姑娘身体居然这么弱,他们真是去帮忙也不是,不去帮忙也不是。   他的身旁,魏隐前一刻还在因为他们找到这棵柿子树而诧异不已,出神许久而不自觉,再看,就发现了子扬手中的药颇为眼熟。   他好像……曾经在哪看到过这种药瓶和药丸。   “扇扇,痛?”子扬紧张无比地问。   痛有些,但还在云姜的承受能力之内,她自己缓会儿就能好,“没事,让我靠着。”   子扬忙在地上坐好,纹丝不动。   身边的柿子树尚未凋落,只是过了许久,柿子早已掉得七七八八,只剩树梢还有几颗孤零零的澄黄柿子挂着。云姜靠在子扬身上看了会儿,闭上眼睛轻轻道:“可惜了,本来想带你来尝尝。”   可惜甚么?子扬不懂,他听得出扇扇想吃柿子,目光就下意识地在那树梢停留了许久。   云姜着实累了,子扬的大腿,温暖安全极了,有他的遮挡,风也吹不过来,寒意都被阻挡。   她睡了过去。   感觉到她平缓的呼吸后,子扬也轻轻地挪开身体,想去摘下树梢最后的果实。想到扇扇刚睡着不能吵醒,就没摇树,而是努力用自己学的轻身功夫,一次又一次地往上跳跃,尽量悄无声息地落在地面,   如此试了十多次,他才把三颗柿子摘到手,本来漂亮的衣裙变得狼狈,外露的肌肤被划出道道伤痕,但他恍然不觉,高高兴兴地把柿子摆在了熟睡的少女身边。   楚生见了,也不由动容,心道无怪赤子之心最为珍贵,纵使少年心智有失,可他懂得这样忠心、真诚地对人,已经比世上大多数人都强了。 第35章   跟随少女的这一整日, 魏隐都没有露面,宛如沉默的风,只是无言观察。   但他的心, 却像见到机关盒的时候, 越跳越快, 双眼,也越来越亮。   最明显的证据摆在了眼前,他想信, 却不敢信, 心中的答案左右摇摆, 痛苦中包含一丝甜意。   他不该这样的,早在见到少女的第一日起,他就对那个浮现过一瞬的猜测嗤之以鼻, 只有抱着最蠢的幻想的人,才会去相信这种可能。   但他, 可能要变成那个最蠢的人了。   这样的心情下, 他忽略了那药盒和药丸的眼熟之处, 只记住了少女去的地方、习惯、举止,都愈发符合他记忆深处的人。   可是, 如果她真是那个人, 为何不与他相认?不与他相认, 却又不作任何伪装, 肆无忌惮地做着自己,也许她心中,早已将那些过往抛在了脑后,觉得不值一提?   楚生起初和他一起跟踪,还有心思打趣, 到后面发现自家王爷阴晴不定的脸色,也沉默了下去。   王爷这模样……不大对劲啊。   好不容易到了傍晚,楚生被遣回刺史府,魏隐站在原地沉思良久,还是再去了沧西街一趟。   他直截了当地问翁翡,是否见过了那个少女。   翁翡一顿,看向不复稳重的魏隐,“见微,冷静些。”   他那双充满了细纹的、饱含睿智的眼与魏隐对视,总算叫魏隐紊乱的大脑一停,稍稍安宁下来,“我今日……发现了一些事。”   “你说。”翁翡慢慢道,“我听着呢。”   魏隐在他的示意下喝了一杯茶,温热的水入腹,混着屋内幽幽的香气,使他激动的情绪,又降下去一些。   翁翡拿起了一个古玩小瓶,细细擦拭着,他重复的动作枯燥且无趣,但魏隐看着,不知怎的,仿佛自己这锅沸腾的水,就慢慢平静了下去。   “我原本不相信人死复生、转世轮回的话。”魏隐沉沉道,“但有些事,实在离奇。”   他说:“我今日见到了一些事,那些……只有她才会做的事。”   魏隐的神色,又在挣扎之中。除了十五年前那时候,翁翡再没见过这孩子如此坐立不安的模样,顿时也明白了他在说甚么。   翁翡笑了,打断了他,“你是不是想说,那个孩子是善善的转世?”   魏隐神色古怪,那句“不是转世就是本人”的话,无论如何都无法说出口。   “我确实见过那孩子了。”翁翡道,“很像,神韵、相貌、心性,就像是又一个善善站在了我面前。第一眼,我也呆住了,以为我的女儿回来了。”   魏隐顿时知道,他们最初的心情是一样的,只是——   “只是,生死轮回不过是佛家抚慰贫苦众生之语。”翁翡站了起来,慢慢走动,“见微,你可知,我朝为何要笃信佛教,当真是佛法无边么?”   他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但眸中的光却充满讥讽,“愚民之策罢了,民不愚不足御,受尽困难是他们,荣华富贵为高官。倘若不告诉他们,今生之苦是为来世富贵所受,人有魂灵,转世皆为一人,他们如何能忍受得了?”   人一旦有了希望,就能够坚持。当这种希望转化为信仰,眼前的一切苦难,他们就不会再有埋怨,会变成心甘情愿被压榨、被奴役的愚民。   因为他们相信轮回,相信来生。   翁翡说这些话时,脚步一直没有停过,这会儿却突然停顿了,低沉富有磁性的声音在魏隐耳畔响起——   “见微,其中的道理你定也明白,今日你还要告诉我,那是善善的转世,与善善是同一人吗?”   本来坚定想法的魏隐,竟被他问住,一时恍惚。   是了,身为上位者,他明明最熟悉这种手段,缘何到了自己身上,就动摇了呢?   “你陷入执念了。”翁翡长长地叹了口气,负手站在窗前,望着庭院中萧条的风景,“善善是我的女儿,有人对她情深义重,十多年无法忘怀,我自然也是高兴的。但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你到如此境地,我看着也分外心疼。”   “以你的身份地位,本该早有娇妻爱子,享尽喜乐。如今依旧孑身一人便罢,还要与我共同筹谋那未知结果之事,你的心意,我是最明白的。”   翁翡道:“所以看到那个孩子后,我就猜到了你会有的心思,但我不曾说过,更不会反对,你知道为何吗?”   魏隐慢慢地,摇了摇头。   “男子汉大丈夫,有情有义固然是好,但也绝不可消沉至此。善善若还在世,看到你这副模样,你当她会感动,还是道你愚蠢?”翁翡转过身,重新看他,“那个孩子的存在,若能叫你有丝慰藉,要便要了,但绝不可因此迷了心智。也不要想什么替身之说,无人能代替善善,也无人可以代替善善,如此做,才是真正叫我失望,知道吗?”   翁翡轻轻的声音,却叫魏隐从挣扎中彻底清醒过来。他感觉,自己像是从花团锦簇的云端,被扯了出来,回到冰冷的世间。   从在沧州见到少女就开始混乱的情绪,被翁翡一席话理清,拨云见雾般,看见了真相。   今日看到的种种相似,甚至重合之举,在魏隐脑中,甚至都成了他期盼之下的幻想。是了,那到底是事实,还是幻想,他自己不是应该最清楚的么?   早在十五年前,他就出现过这种幻觉了。   魏隐看向翁翡,却没注意到,自认为清醒的目光,在此时,是略为失焦的,神智,也依旧恍惚。   他沉默了很久,脑海中陷入甚么而无法自拔。   恰时,翁翡轻咳几声,魏隐立刻回神,为其抚背倒茶,“您要注意身体。”   “老毛病,不碍事。”   魏隐向翁翡道谢,并道:“伯父所言其实也不尽然,我并非因云姜之故,才会鼎力相助。”   他这时候,似乎又正常了,道:“我自幼失怙失恃,若非您援手,至今还不知会成甚么模样,您的恩情于见微如再生父母,非倾力不能以报。云姜逝后,见微本就再无所求,若能帮上伯父,也算不负您的大恩。”   常人都道长义王人情淡薄,若听到他这番话,定要颠覆对他的印象。而翁翡,一直都知道这个孩子的表面与内心,实为冰霜与热血,寻常人,根本无法看透。   若是被他在意的人,轻易便能搅动他的心绪。   翁翡道:“等此间事了,想做甚么便去做罢,不要再压抑自己。”   “是。”   魏隐离去后,外面守候许久的老者才走了进来,浑浊的眼抬了起来,“王爷今日似有不同发现,主子为何不让他说完那些话?还要点上这香?”   这香,不至于扰人心智,但对付在主子面前毫无防备的长义王,是足够了。   “说了又如何?”翁翡问他,“让动摇的人,又多一个吗?有甚么意义。”   “唉,我本也想让他轻快些。但大事在即,已经没有容许他再沉迷过去的时间了。”   翁翡的内心,如死水一样平静,他也不需要其他的事物来使其动荡。欲成大业者,必舍亲断爱,他的路已经在眼前了,不能走错一步。   翁翡舒出一口寒意,白茫茫的气让他失神地凝望,很快,就回过神来,“该布置的,都已好了罢?”   “主子放心,万无一失。”老者低下头不再多言,这么多年了,他理解面前人的心情。   …………   夜晚,西边客舍。   云姜的身体伤了根本,那药不仅抑制发育,毒素经年累积,已然浸透了五脏六腑。   当痛楚再度蔓延至全身的时候,她还有闲心在想,莫非书中说是三年,就只给三年,一点余地都不讲,这么霸道的么?   啪嗒啪嗒,子扬的眼泪滴到被褥,整张脸变得湿润,眉头又皱着,像个愁苦伤心的小老头,叫云姜不禁笑了起来,“又哭,我不喜欢小哭包。”   这回子扬却不受她吓唬了,依旧兀自难过地哭。刚才大夫的话,他听懂了七八,大夫说扇扇的身体损伤太大,即便用天材地宝养着,也难以长寿。   难以长寿的意思,就是活不长了。   卫息沉默地站在屏风后,仍不可置信。他在想,古太医医术出神入化,在宫中时他都没有说得这么严重,怎么才出宫这么点时日,就变成了这样?   但是从京城到沧州,路途确实不大太平,陛下跟着他长途跋涉,就没有舒服的时候,到沧州后又接二连三发生案子,也算不上轻松。   卫息陷入深深的自责,认定是自己让陛下的身体状况恶化,直到云姜呼唤了他过去。   少女躺在榻上,宛若失去颜色的鲜花,满头乌发也没了柔亮的色泽,我见犹怜。   “你在想甚么,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了。”云姜指指他皱起的眉头。   “……陛下,是臣之过。”   他郑重的认错让云姜沉默了下,苍白的薄唇勾了勾,问,“我常年居于皇宫,养尊处优,即便先天体弱也不至于如此,你可知这身体损伤是从何而来吗?”   卫息一愣,立刻想到后宫倾轧、权谋夺位之类的理由,但说实话,以陛下这皇位的来由,这些都不应该出现在他身上。   “是阴太后所下。”云姜轻轻地说,“至于具体为何……是为了掩饰我的身份。”   甚么身份?怎么掩饰?卫息脑海中立刻蹦出这些疑惑,他不明白陛下还需要掩饰甚么,甚至要用到这等阴毒的药物,   这一个个问题,在撞入少女幽深的眼眸时,都堵在了口中。   卫息的心,忽然乱了,他仿佛意识到了甚么,却不敢说出来。   云姜也没有点破,只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我的身体,只有阴氏能救。”   这些话和卫息的父亲以往所言串联起来,卫息立刻明白了,阴氏野心,阴氏的谋划。   正当他要出声时,院外忽然吵闹起来,似有多人举着火把涌入,映得院中灯火昭昭,亮如白日。   卫息几步外出,发现是翁朝的人围住了小院,他绷着脸不言不语,身旁还有秦致和魏隐,亦是脸色不好地看着这场景。   翁朝的副手见使君不说话,便代为高声道:“卫公子,我家使君信你敬你,以上宾之礼待你,你竟窜通恶匪,在沧州城内做出如此罪恶滔天之事!”   甚么?卫息愕然,竟是把他当做了胡家灭门案的凶手?   副手又高喊,“如今人证物证皆在,容不得抵赖,还请卫公子不要抵抗,我们使君为了缉拿你归案,已做好了万全准备。坦白恶行,尚有可能从轻处置,若一味抗拒,即便令尊前来,恐怕也保不住你!”   此话一出,已经将卫息钉在了幕后真凶的位置上,连翁朝听了,也忍不住看副手一眼。但众目睽睽之下,他并不好为卫息说话。   卫息冷哼一声,欲点足飞身去院中与他们对质,余光在瞄到出门的少女时,就停下了动作,“陛……扇扇,你出来做甚么?”   “出来看场好戏。”云姜和卫息一起慢慢走了过去,他们脚步所到之处,护卫接连后退。   火光下,云姜病容愈发明显,让翁朝终于变了脸色,他是不愿把卫姑娘牵扯进来的。   岂料副手当即喊道:“卫姑娘出来得正好,你们一干人等都有嫌疑,需押入——”   “讲的甚么胡话!”翁朝伸脚把助手踢到一边,“一个姑娘家,能有甚么嫌疑,滚一边去!”   副手:……您以前不是这么说的。   翁朝温声对云姜道:“其实此事也还没有定论,只是种种证据都指向了卫公子,我作为沧州的父母官,总要调查清楚给他们一个交代。此来,也是想让卫公子配合走一趟,若是误会,也好早日澄清。”   副手:……您在刚看到证据时,反应也不是这样的。   无论如何,他们这样大张旗鼓地来,就是特意来抓卫息的,毕竟卫息武功高强,还有个当大将军的爹。   云姜静看着这一幕,逡巡一圈,对上了魏隐的目光。但魏隐恍若变了人,不再像几日前那样打量她,此时,只是淡淡地移开了视线。   翁朝一声令下,护卫开始动手,就在他们要碰到卫息的一瞬间,情况顿又生变——   呼啦啦,外面突然强行闯入一群身披甲胄的侍卫,操持兵戈,神色冷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呈包围状将所有人围了起来。   “闻刺史府有变,卑职救驾来迟,望陛下恕罪!”为首之人高喊了这么一句定睛看去,却只看到卫息一人,左顾右盼,也看不到应该站在他身边的少帝。   他忍不住凑到卫息身边,“卫统领,怎么只有你一人?陛下呢?” 第36章   ·   当初, 在发现云姜的留信时,文相立刻安排了禁卫军赶去护驾,人数不多不少, 整整五百。本来不该差了这么多日才会合, 但路途所遇的意外, 又是另一回事了。   禁卫军初到沧州,就听说了近日发生的种种案件,听得心惊肉跳, 生怕陛下发生意外。碍于是夜晚, 担心打搅了陛下安眠, 才想等到清晨,没想到远远看着,就发现刺史府这里有大批人马出现, 于是立刻赶来护驾。   此次率领五百禁卫军的人,名庞勇, 曾经是卫家军的一员, 对卫息极为崇拜。   “卫统领, 难道陛下没出来?”见卫息未答,庞勇还不死心地四处张望, “还在睡么, 这么大动静, 不应当呀。说起来这刺史府这么多人围着做甚么呢?我担心陛下有危险, 才冲了进来,怎么看着,这些人像是在围着统领你啊?”   卫息眉头拧起,很想丢给庞勇一个“闭嘴”,但庞勇的声音之大, 已经让周围该听到的人都听清了。   翁朝愣了下,看过庞勇出示的令牌后,问卫息,“你……是跟着陛下的?”   卫息别过脑袋,默默地不言。   看他的态度,翁朝想到甚么,顿时不可置信地看向云姜……旁边的子扬,“这是陛下?!”   陛下伪装成寻常人也就算了,还要装个傻子?   庞勇当即摇头,“说甚么呢,这一看就不是陛下,半点也不像啊。”   卫息猛咳一声,把庞勇吓了一跳,看着他,不知自己说错了甚么。   “……”卫息余光瞥见云姜的示意,对几人道,“先随我进来。”   他干脆利落地进屋了,因着禁卫军救驾这一出,翁朝办案自得缓一缓,带着满肚子的疑惑,进了小屋。   燃起几盏油灯,卫息扫视过众人,“陛下确实一直在我身边,为了陛下安危,就一直没说,望各位见谅。”   “你该早说的。”翁朝道,“即便是告诉我也好啊,就你一人知道,万一出了甚么意外,我哪儿担待得起啊!说罢,陛下在哪儿呢,难道被你安排在了外面的客栈?”   那怎么可能。卫息在心中如此答着,他沉默了会儿,然后慢慢看向了某一处,众人纳闷间,也跟着他看了过去。   那里,正坐着位在子扬服侍下慢慢喝水的少女,注意到众人目光,还对他们微微一笑。   …………   秦致眼皮一跳,纵使他一直自信自己的识人之术,这会儿猜想得到肯定,还是忍不住咳了声压压惊。   陛下不愧是陛下,胆大任性,直接把自己妆扮成了女子,的确非常人能为。   这瞬间,魏隐想起了被他忽略的那药盒,恍然记起这正是他曾在宫中,看到小皇帝服食的药。但那时候他被少女是云姜的可能冲昏了头脑,根本无暇去想其他。   这是小皇帝,所以……更不可能是她了。   魏隐的眼神,又暗淡了几分。   “陛下?!”翁朝浑身似寒毛炸起,满眼都写满了抗拒和不可置信,“你告诉我这是陛下?”   这么漂亮和仙女儿似的小姑娘,会是那个传闻中病恹恹的小皇帝?   病恹恹?翁朝再一看少女透出病色的脸,诡异地停顿了,还是猛地摇头,“卫老弟,可不能这样诓骗我,就算我方才要抓你,那也是证据确凿下,想找你协助查案,没别的意思。”   他都已经接受了少女和阿姊极为相似,甚至有可能是阿姊转世的想法了,这会儿告诉翁朝这是个男孩儿,还就是龙椅上坐的那个,让他如何能接受。   “他就是想骗你,也不敢用这个骗。”云姜仍捧着茶杯暖手,慢慢道,“方才不是说找到了我们和人勾结灭胡家满门的证据,说吧,甚么证据。”   她的态度异常坦然,甚至连点过渡都没有,叫翁朝失声地瞠目了半晌。再看卫息,就像个傻子一样站在那儿,仿佛是块木头。   的确是块木头,翁朝想,哪有这样跟着小皇帝胡闹的,这卫息卫奉宣真的是……真的是!!   翁朝一时怀疑,又一时震惊,来来回回下,脸色青白不定。   他又想,这都是陛下了,还怎么可能和人勾结灭胡家满门。翁朝再灵机应变,这种状况也难以立刻反应过来,迟疑了许久,“……没甚么了,肯定是我,是臣查案时出了差错,和您无关。”   “不。”云姜打断他,扫视屋内众人,“肯定和我有关。”   这是……翁朝不笨,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一刻钟后,围在院子里大眼瞪小眼的衙役和禁卫军就看到各自的上峰走了出来,翁朝口中骂骂咧咧道:“你小子,别以为仗着陛下就能肆无忌惮了,证据摆在这儿呢,你就是得跟我走一趟。别说陛下不在这儿,就是陛下在这儿,我也敢这么说!”   陛下不在?禁卫军齐齐看向庞勇,却见他一张嘴绷得死死,连一个音节都不敢发出。   如此,云姜和卫息还是跟着翁朝去了衙署,关入牢中自是不可能,他们都是座上宾的待遇。   陡然得知她的身份,翁朝哪哪儿都不对劲,正眼都不敢对视。   他们此来,是为查出留下证据把灭门案栽赃给卫息他们的内鬼,云姜身体仍很虚弱,到了衙署后,就立刻要去休息了。   衙署最适合她休息的地方,只有议事处后的小房间,就隔了一扇门,翁朝亲自送人入内,忍不住问,“卫……陛下,你当真是陛下?”   他更想问的是,你当真不是个姑娘家吗?   云姜弯了弯唇,轻轻回他一句,“你觉得呢?”   余下的,翁朝要再追问,已经被子扬一个关门,拦在了外面。他脸色又苦又臭,回到议事处就狠狠瞪了几眼卫息,“你怎么能瞒得这么好!”   卫息硬邦邦发言,“陛下不让说。”   喔,陛下不让说就真一点嘴风都不漏,看着他们出丑?   翁朝将要出口的骂声被魏隐打断,“多说无益,他也是奉命行事,卫统领如此忠心,也无怪陛下信任他。”   魏隐意味深长地瞥过卫息一眼,让卫息浑身都紧绷了起来。   卫息对危险一直有种野兽般的直觉,这种直觉令他多次避过了致命危机,而今,他直觉让魏隐等人知道陛下就在此地,不安全。   幸而庞勇还带了五百禁卫军来,卫息已下定决心,从此刻到回京前,禁卫军都要随侍陛下左右。   很快,众人议论起正事,将栽赃给卫息的那些证据一一列举了出来,仔细分析。   庞勇他们出现的方式是鲁莽了些,但也算得上妙,那些心怀鬼胎之人,一听说天子身边的禁卫军来了,而天子还有可能出现在沧州,立刻就乱了阵脚。   本来翁朝他们可能还需要几日来抓人,因意外的出现,只过了小半夜,就抓出那人是潜伏在衙署多年的的一个主簿。官职不大,但能插手的地方极多,行事便宜。   翁朝怀疑谁,都没怀疑过他,因此人对翁朝有过一次救命之恩,得知真相后,整张脸都沉了下去。   翁朝质问主簿,主簿起初不语,最后才逼出一句话,“各为其主罢了。”   “各为其主,好一个各为其主!”翁朝一掌拍裂方桌,“我的身边,竟还有这等包藏祸心的人!”   手都伸到他沧州来了,也未免太长了!   因翁翡的缘故,翁朝一直就很厌恶那些有不臣之心的人,何况现在的小皇帝只是年少不经事了些,算不上昏庸,他一点都不赞成这等野心。   梁雍两朝的交替,翁朝亲身经历过,还因此失去了两个至亲之人。当主簿说出这话时,他眼眸变得猩红,道:“你曾救过我,我不会马上杀你。此时是夜晚,我令人给你一匹马,顺着城郊那条大路,你先御马三十息,我在原地不动,三十息到再搭弓,生死全在你命。”   主簿闻言,还道有一丝生机。但一门之隔的云姜听了,知道此人必死无疑,翁朝臂力、眼力皆是一流,他大怒之下,绝不会留人性命。   真没想到……柳相的能耐这么大。   云姜咳了两声,取出怀中信封,又细看了一遍。那是禁卫军中的一人趁乱给子扬的,子扬看不懂,便给了她。   信来自子玉,熟悉的字迹确实是她亲自书写。子玉道,她因为发现了阴太后和柳相私通的秘密,被阴太后关了起来,她还道,柳相疑似有不臣之心,在府中私藏龙袍,私铸铁器。   任何一个皇帝看到子玉这封信,都不可能会忽略如此重要的内容。   云姜若有所思,剧情在一个个小改变的推动下,变化是惊人的。子玉和柳相竟似反目成仇,她还被阴太后关了起来,求助到了自己这儿。   不过仔细想也符合逻辑,早在看到书中剧情时,云姜还曾感慨过,说柳相对前朝真是忠心耿耿,若是她,早就挟持了这两个甚么都不懂的前朝皇子公主,自己掌权了。   看来柳相也是这么想的。   怪不得柳相的部署颇为奇怪,有些看起来暂时对子玉他们的用处都不大,原是为了他自己。   可怜的子玉。云姜的唇边,逸出一点笑意,随后就感觉到了温热,是子扬把碗凑了过来。   “喝药。”他小心翼翼地捧着碗说。   云姜不想喝了,她情愿多吞点药丸,那大夫开的药,又苦又多,“放着,我待会儿再喝。”   子扬却不听话,“不喝药,不吃糖。”   还敢威胁她。云姜不高兴地看着子扬,也来了脾气,“不吃,都不吃。”   她是吃软不吃硬的,还没人能强逼她做什么。   子扬看了看她,忽而倒地就哭,四肢撒泼,和小孩儿一模一样,还大喊着什么“扇扇吃药”“陛下吃药”之类的话。   被几个人同时撞门入内看见这副情景的云姜:“……”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休息下,无更哈——感谢在2020-10-26 21:07:47~2020-10-27 20:29: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1907861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领导、云故子 10瓶;小小少年 5瓶;菲心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子扬的执拗胜过了云姜, 她喝下药,在沧州静养两三日后,京中又传来惊天大事。柳相被宁国公强搜了府邸, 竟查出龙袍等违禁物制, 被投入天牢。   眼见翻身无望, 柳相逃出天牢,连夜携了部曲家人,一并往北夷的地域去了!   听说, 柳相逃出京城前, 在京城和皇宫各放了把大火, 烧死百姓宫人无数,其惨状骇人听闻,百官又惊又惧, 没想到柳相竟和北夷勾结,蛰伏了这些年, 这京中还不知有多少他的人手。   一时间, 各府各门都开始清查府中仆役不说。   时值立冬, 年关前出了这等大事,众人都料这个年不好过了。   翁朝审讯多日, 终于也查出在沧州部署这些的幕后之人正是柳相, 听闻他已逃出雍朝, 拳头捏得阵阵作响, “这老匹夫,派人在我沧州撒野,哪日见着我得亲自射下他的脑袋!”   他这气话也有各种缘由,沧州由翁氏把持多年,尤其是在翁翡的经营下, 沧州人几乎只认刺史不认皇帝。这儿地界极好,望江穿城而过,北靠棼城南临苏郡,两大粮仓都在附近,富饶肥沃不说,战略位置亦是宝贵。   早先朝中不是没想过派人来拿回这块宝地,但在翁翡的势力下,朝廷派遣来接任的官员不是失踪在了半道上,就是在这儿不慎感染风寒病逝。朝中本就不太平,索性翁翡也没有真正撕破脸皮,依然年年上贡,也会遣人述职,这沧州就最终让翁朝给接了下来。   柳相在这儿安插人手,可见早有野心。   借着此次的机会,翁朝把整个沧州城清洗了遍,他这其中有多少私心,云姜也看得出来。   看来,阿朝即使和父亲有罅隙,终究还是为父亲着想的,他无法狠下心。   “陛下,京城传讯,让您赶紧回京。”卫息捏了字条,看向恢复男装的云姜,她正透过窗墉看去,目色茫茫,也不知在看甚么。   卫息的心紧了紧,陛下在离京这段时日颇为轻快,重拾少年装束后,就仿佛又坐回了那把椅子,整日又变得懒洋洋无精神了。   “那就回去罢,玩了这些时日,也差不多了。”云姜说着,慢吞吞站起了身,忍不住道,“唉,也不知何时能换个人……”   后面那半句,却是轻到不能再轻了。卫息听懂了,也要装没听到,但心中第一次升起了疑惑,有时候所谓的忠君,当真是在为陛下好吗?   假如,陛下自己压根就不想要那些好意呢?   有时候,人如逐水之波,纵然不想做,奈何身不由己。   离开不同来时,庞勇等五百人自要跟上,沧州舞弊案也查得七八,魏隐和秦致都得回京,加起来浩浩荡荡有千人之众。   临别前,翁朝给众人摆了场宴,宴席竟有翁翡到场,他作为沧州前刺史,在场中大小官吏中一呼百应,若有文相等人在场,一眼就能看出蹊跷。   云姜静看着,未料翁翡上前给自己敬酒,“草民斗胆,临别小赠陛下一盏。”   “翁老多礼,您是父皇也敬重的老臣。朕在此地多日,见百姓犹记您的恩情,茶楼酒肆,仍高谈您往日功绩,可见您为官有道,甚得民心。如今又由您侄儿接管,是我大雍之幸。”   小皇帝用这张肖似女儿的脸说出这番话,让翁翡有瞬间恍然,他笑了笑,全当不知其中机锋,“陛下过誉了,不过百姓抬爱罢了。此去天高路远,万望陛下珍重自个。草民年事已高,下次相见,还不知是何年何日。”   不会很久了。云姜深深看了眼翁翡,把他此时的模样刻在心间。   她的父亲大有志向,即便她摆出身份也不可能阻止得了,既如此,她也不做徒增二人纠结的事。   翁翡对这个小皇帝,也升不起恶感,虽然在得知她身份的第一时间有过愕然,甚至想如果早知其身份,沧州这么多时日,他早就有安排了,但这时候见着本人,还是想:罢了,不过是个傀儡小皇帝,把他控制住了又有何用,真正棘手的,都在京中。   酒席中,翁翡借翁朝的名义,又送了数百仆从至队中伺候天子。   真正上了路,云姜方知道,这数百人里面还真有只用来服侍她的。几个貌美乖巧的婢女跪在銮车内,身段窈窕,任谁看去,都知这几位的用处。   卫息唰得黑了脸,“陛下,我让她们出……”   “不必。”云姜在卫息不可置信的目光中踏上车,“路途无趣,有她们陪着,甚好。”   父亲心细如发,恐怕是在借这些人试探她的身份。   于是一路上,云姜只让卫息和子扬在外骑马随行,自己则同几个婢女在銮车内欢声笑语不断,偶尔透过帘缝,众人还能瞧见小皇帝或躺在婢女雪白的腿上,或轻抚婢女脸颊口吐甜言蜜语,其余人只道陛下风流,而卫息等几个,就是内心各有滋味了。   卫息在云姜的暗示下,对天子的真实性别有了猜测,可这会儿即便是见陛下同女子亲近,心中也如火烧般不是滋味。卫息自己也未曾察觉到,他时常同子扬一样,无意识地久久凝望銮车,待听见欢笑声,眉头就好似锅底黑沉。   但他到底比子扬多了理智和镇定,没有他的镇压,子扬早就冲进去把人给丢出去了。   驿站歇息时,探路人来报,“前方临山临崖,路阔但长,是否要绕路?”   云姜一问,绕路起码要多出一整日的行程,“长义王如何看呢?”   魏隐沉思,数顷道:“冬日也无大雨,无需担心山崩,京中正有事亟待陛下,便不绕路了。”   一锤定音,早膳后众人小歇半个时辰,就走上了平淡的山路。   路确实极为开阔,若忽略两旁的高山和悬崖,只如平路般整齐,但几个转弯处,却也有麻烦。   銮车内,云姜再度卧在婢子腿上小眠,她喝了药,正是昏沉时候,又因了身份被揭穿后没有再涂妆容,魏隐掀帘望来时,又有了种初次见到她时产生的错觉。   他身下高大的黑色骏马踱行,整个人也因逆光看不清面容,只气势带着冷煞,叫几个婢子瑟缩了下。   魏隐面无表情扫视这些个貌美少女,道:“前方不宜行銮车,陛下,需得委屈您上马行一段路。”   本就睡得迷糊,岚风袭来,让云姜轻轻出声,迷蒙地睁了眼,还当面前是卫息,“那就你带我吧。”   魏隐微怔,还是依令行事,把小皇帝带到了自己马上。   他的身形与卫息相差无几,云姜坐在马前,自然而然地往后一躺,口中隐约道:“奉宣慢些,待我多睡会儿。”   云姜的声音,本就受她所控,宜男宜女,可清朗可柔丽,这会儿因睡梦之故,听在魏隐耳中只觉软柔动人,似撒娇一般。   他身体都僵了,有想把小皇帝甩出去的冲动,瞥见那瓷白的面颊,终究是止住了。   眉头皱起,魏隐有意忽略那不悦的感觉,只想:卫奉宣和小皇帝,是不是太亲近了?   想到小皇帝离京谁都不带,独独带个卫息,就足以得知他们二人的情谊了。   魏隐心中,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躁意。正是此时,翁翡送他的玉佩在腰间一晃,淡淡的香气袭来,叫他顿时又平静下去,心道:卫烈冥顽不灵,如何拉拢都不听,同文相一样只忠于皇室,他的儿子受他所使,如此看护小皇帝也不足为奇。   “把陛下给我吧。”卫息打马至他身边,“看王爷似不大习惯同人这般近。”   魏隐本想同意,可触及卫息望向怀中人的眼神,又止住了,“不必,来来回回怕是扰了陛下安眠,索性也不过这点路,为了陛下,也没甚么。”   他是故意的。卫息敏锐地察觉到这点。   魏隐同卫家不对付是肯定的,但因为这个殃及陛下,卫息心中到底有愧意,但因魏隐所说,他也不想打搅了陛下安眠,只能作罢。   看着陛下几乎整个人窝在了魏隐怀中,睡得极是安稳,卫息垂眸,默默地打马跟在了其后。   按照行程,本该在晚膳前抵达驿站,但山路看似不远,走起来费时得很,眼见天色都昏了,都还未出这临崖的山路。   纵然有魏隐挡着,山间一寒,云姜还是慢慢被冻醒了。   抬头望见魏隐面容时,她有一瞬间是恍惚的,仿佛回到少年时同魏隐在外游玩夜归的时候,那时候她倦了,也是由魏隐这样骑马带她。   “陛下醒了。”魏隐未低头看她,口中道,“今夜恐怕要在这山路上歇息。”   “……嗯。”扶着他外袍,云姜慢慢直起身子,暖意陡然离开,两人都有些不适应,“子扬呢?”   “这里,这里!”子扬耳尖地听见自己名字,赌气好几天的他立刻骑到前方来,兴高采烈,“扇扇!”   云姜莞尔,看见子扬毫无阴霾的笑容,总能令她心情舒畅,“带我过去。”   她这身体不适合长时间骑马,只能由人带着,子扬自然高高兴兴地把人带到自己马上。   这时候云姜才恍觉,少年这段时日在沧州长了不少身体,又高了不少,这会儿靠着他,竟同靠着成年男子也无异了。   “长高了些。”云姜道,“回去让七巧他们帮你领些新衣裳。”   子扬只开心地嗯嗯,两人的交谈声,飘到了后方。   魏隐同卫息一样,默默地打马跟在他们后面了。   光线慢慢转暗,禁卫军已经在寻找适合暂歇一晚的地段。正是此时,头顶的山上突然传来响动,起初还是细微的摇晃,而后如波纹般慢慢荡开来,以致众人脚下的路面也开始晃动。   “砰——”随着巨响,山顶几块巨石掉落,直朝众人砸来。   有人在炸山!他们齐齐意识到这点,然已晚了,山体出现裂痕,大大小小的石子以倾盆之势落下,队伍很快就乱了。   禁卫军忙着赶来护驾,仆役们则四处逃散,短时间内,就出现了伤亡。   “稳住!”魏隐高喝,拉紧了缰绳,“迅速后退,前方一百人就地取器,挡住山石!”   说着,他欺身至子扬马前,就要夺过云姜。非他不信任子扬的忠心,但情况危急,子扬心智毕竟有失,骑术经验也不够丰富。   他来势汹汹,子扬如何肯给,卫息见势不好连忙也赶上前,只这短短的一瞬间,一块巨石朝几人砸来,刚巧砸在几人旁边,将这小块土地分裂开。   四人措手不及,齐齐朝崖下猛坠而去—— 第38章   冬雨寒峭, 牛毛针般絮絮落下,混着崖边泥土汇成小水流,在昏迷的几人身下淌过。   下坠途中, 卫息抓住一坚韧藤蔓, 立刻让给了怀抱云姜的魏隐。因此四人中以云姜伤势最轻, 魏隐次之。   魏隐睁眼时,黑夜如墨,掩住了周围一切形迹, 周身寒意瑟瑟, 能感受到的只有湿润的泥土。他稍微一动, 左臂便有钻心之痛,似有重物压在上面。   低眸借着面前几尺内的昏昏光线打量,才发现是少帝, 双目紧闭地躺在他胸臂间,呼吸微弱到几不可闻。   才松下的气又提了起来, 魏隐探了探那额头, 明显感觉到不同寻常的热度。他们不知在这崖底昏迷了多久, 小皇帝素来病弱,定是发烧了。   这种时候……魏隐咬牙坐起身, 单臂抱起小皇帝, 摸黑四处寻找, 总算找到一个小小的洞口, 其他不论,胜在可以挡雨。   将小皇帝放下,魏隐又出去找人,又在附近发现卫息和名为子扬的少年。卫息情况算好,只是身上多处擦伤, 后背多了一个深深的伤口,但子扬却似下坠时头撞到了硬物,伤口流了不少血,即便被雨水冲淡后,在黑夜中依然看得出。   魏隐瞥过子扬一眼,先将卫息带了过去,略一思索,狠掐其人中让他清醒了过来。   甫一睁眼,卫息目光凌厉地出拳过来,杀气满满,被魏隐用右臂挡下。但二人都有伤在身,这一格挡,俱是眉头皱起,面露不适。   “陛下发烧了。”魏隐扯了扯嘴角,“你会照顾人些,去罢。”   无需他说,卫息已经第一时间看了过去,山洞内燃起小小的火堆,将那人毫无意识的脸庞照得透亮。   卫息担忧的模样映入魏隐眼底,他神色不明地凝视片刻,转头又钻入雨中,把生死不明的子扬带了回来。   对这个明显不喜自己的少年,魏隐也没多少恶感,与他利益无关的,他其实都懒得费心神去喜爱或厌恶,这个少年受小皇帝喜爱,人总不好丢在外面。   至于生死……就听天由命了。   子扬的伤势出乎卫息意料,但此刻除了给他包扎放在火堆旁,他们暂时也做不了甚么。   “咳……”云姜无意识的咳嗽引起二人注意,她的脸色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唇色却惨白如雪。发烧于寻常人来说捱一捱也就过去了,对她来说却很可能会要命。   卫息眸光微动,不着痕迹地瞥了眼魏隐,终还是走过去,背对着魏隐将云姜外裳剥下,套上了他的外袍。做这些事的时候,他的手有微微的颤抖,目光也别开看向虚空。   这种时候更好的脱去湿衣裳,放在火堆旁烘烤,但他知道了陛下身份,又有魏隐在旁侧………   魏隐见了,显然也觉得奇怪,但他只是皱着眉头也没多说甚么。   “方才走来山洞时,我顺便看了眼周围。”卫息开口,“此处应该并非崖底,而是顺着崖底下滑至此,他们搜寻,恐怕不会太顺利。”   起码要过了今夜,才能找到人,但这两个人的状况经过一夜,就不知会恶化到什么程度了。   “我早年随军医学过一些辨别草药之术,夜间目力也尚可。”卫息道,“我去外面寻些药草,陛下和子扬,就先拜托王爷照看了。”   魏隐撕开左臂衣袖,头也不抬地应了。他的左臂伤势不轻,内里似有骨头错乱,如果不早早接上,今后恐会有影响,但魏隐没把它当回事,给自己用布条简单扎紧了事。   他在回忆今日炸山一事,小皇帝的行踪暴露了,会出事是意料之中。但会用这种致命手段的人,没有几个,毕竟小皇帝的存在,如今还有用处,就连翁翡,也没有第一时间动作,就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   这时候,火堆旁又响起低吟声,魏隐抬眸,见小皇帝满头大汗,身躯蜷缩着拼命向外滚动,再一步,就要滚出山洞了。   他定了定,终究还是起步去拦住。大约是发烧的缘故,小皇帝不喜欢火堆的热度,碰到他冰凉的手指,反而欢喜地握上来,柔软纤细的手指,牢牢扣住了魏隐,叫他微僵了身体。   他的不自然,来自于当初对小皇帝身份的误会,和想要将人强占在身边当作旧人念想的那份心思。   虽然魏隐在翁翡的劝告下,打消了想法,且告诉自己,这不仅不是她,还是注定要被牺牲的少帝,但如此独处时,他还是无法真正冷静。   受了雨水的浸染,腰间玉佩的香气也极淡了,再也散发不出让魏隐平心静气的气息,这时候少帝的举动,令他心底燃起不清不楚的躁意。   魏隐低眉看去,那张脸依旧和心中的容颜相似无比。他也是这几日才知道,小皇帝之前一直在用脂粉掩盖自己的容貌,具体为何……魏隐起初想许是阴氏那边着意如此,这会儿,心却微微跳了一下,另一种猜想冒了上来。   实在是这被雨水汗水湿润的脸庞,姝丽无比,看不出一点少年模样。   思及方才卫息的举动,魏隐神经被牵动,视线,慢慢移向了被卫息合拢的衣襟。   …………   卫息匆匆采了草药回山洞,已是满身泥泞,浑身像在泥水中打过滚,洞中的火明显被加大了,即便在洞口都能感到融融暖意。   他见魏隐在火堆上烤着甚么,仔细看去竟是一只鸡,不由挑了下眉,“王爷从哪处寻的?”   示意了下昏迷的子扬,魏隐道:“帮他脱衣时,才知道这小子怀里揣满了吃食。”   卫息:“……”是子扬的作风,恰好解了燃眉之急。   倒是脱衣,卫息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地上的云姜,见她形容依然同自己离开时一样,便稍稍放下了心。   他将草药放下,道:“意外之喜,退烧止血的药,都寻到了。先简单处理下,捣碎了敷在陛下额头和子扬伤口就行。”   “嗯。”   这次意外坠崖被困,让卫息见识到了这位矜贵冷漠的长义王的另一面。不仅野外求生的手段熟稔,私底下相处,也不那么不近人情,至少还愿意屈尊降贵帮子扬处理伤口,捣药涂抹,都无二话。   这样的场景,让卫息想到同麾下士兵一同剿匪的日子。   人自有贵贱,卫息的忠君一说,便是因此。但他从未看轻过手下将士,时常和他们同吃同住也不觉有异,所以此时见魏隐能放下架子,行事随意,恶感便也淡了些。   只是魏隐的狼子野心,他素有所知,要更亲近些,也是不可能。   “陛下烧还未退,这会儿愈厉害了。”魏隐突然道,“湿衣裳为何不全脱下,只脱外裳有甚么用,药都白敷了。”   “风急雨寒,一件衣裳也不披只怕会病得更重。”卫息回得自然随意,“索性就在火旁,里衣烤烤很快就干了。”   魏隐嗤得轻笑一声,在藏了事的卫息听来,仿佛意有所指。他微微动了下指节,不禁怀疑方才离开的这短暂时间内,魏隐发现了甚么。   实际上,魏隐也的确发现了小皇帝的性别。他不过小小地撩开那衣襟看了看,就明白了。   那里衣下,起伏虽然非常小,但已经和少年有了区别,俨然是少女姿态了。魏隐未经男女之事,可这基本的差别,还是晓得的。   震惊之余,魏隐极快地收敛了心绪,在卫息踏入山洞的刹那,一丝一毫的情绪外露都没有了。   他盘绕在心中的些许疑惑,也伴随着小皇帝性别的发现,而明朗了。怪不得以阴氏的作风,竟然至今没有提过给少帝选后的事,怪不得安插在大明宫中的侍婢,都说少帝性情孤僻,从不让人近身伺候。   原是竟隐藏了这么一个惊天之秘。   魏隐思忖时,还强压下了脑海中腾然升起的另一个想法,逼迫自己不再有多余的念想。   此时他看着卫息,心中所思的是,这小子是否知道少帝的真实身份。   顷刻后,魏隐想,定是知道的。不仅如此,他还隐约从卫息平日的举止和眼神中,分辨出了甚么。   卫息心慕少帝。得出这个结论后,魏隐勾了勾唇,而后,神色又慢慢收敛,凝重起来。   “陛下……”卫息忽然出声,原是静卧在火堆旁的云姜又开始不安分,扯住了卫息衣角,高烧以至她忽冷忽热,迷糊中,只想整个人蜷进舒适的怀抱中。   卫息伸着手,不知所措,有心想抱,却不敢在魏隐面前过于放肆。   “陛下应是冷了。”岂料魏隐主动开口,“你拥着取暖罢,虽君臣有别,但此时情况特殊,也不用顾忌太多。”   闻言,卫息再顾不得对面人可能会有的怀疑,直接将人拥入怀中,用自己的外袍将其裹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雪白的脸。   魏隐冷眼看着,忽略那下意识想要夺人的冲动,还在心中嘲讽自己往日目盲,这样明显的女孩儿,竟然被蒙骗了这么多年。   得了温暖,云姜呓语中又道口渴,卫息便取来宽叶,小心将水倒入她口中。   温柔呵护的姿态,让魏隐越看越觉刺眼,他沉着脸索性闭眼,眼不见为净。   他本该是高兴的,抓住阴氏这么大一个把柄,还可以借机重创文相、卫烈等人,配合沧州的动作,此事简直有如东风,欲扶他们直上青天。可如此值得人高兴的事,他竟越发烦躁。   夜雨淅沥中,魏隐腾得起身,在卫息愕然的目光中离洞而去,“我再去探路寻人,早些离开。” 第39章   魏隐耗费了大半个时辰才回, 没碰到人,但又带回了一些药草。卫息正靠在墙边小寐,他怀里的云姜早已停了动静, 这会儿睡得正熟。   火堆噼啪混着微小的雨声, 闭目沉睡的三人面容宁静, 使这方天地竟也生出淡淡的温馨感。   刺眼的感觉再次生出,魏隐在洞口站了会儿。   “王爷还是休息会儿。”卫息忽然开口,他仍闭着眼睛, 右手一直搭在剑上, “明日会怎样还未可知, 回复些体力为好。”   “嗯。”   魏隐沿另一壁靠下,强迫自己合眼浅眠。   这夜无事发生,只有子扬中途清醒了片刻, 道头晕恶心,卫息给他口服了些药汁, 便又昏睡过去。   雨停了, 寒意依旧, 两个伤患睡得很沉,卫息沉思了会儿, 在想是要原地等候还是带着两人去寻出口。   按理说入冬了危险要少很多, 但放任两个昏睡的人在山洞到底不安心。   这时, 他感觉怀中人呼吸有了变化, 低头看去,惊喜道:“陛下。”   “……嗯。”云姜脑袋还有些昏,过了会儿才想起发生过什么,“过了多久?”   “才一夜。”卫息屈膝把她放下,随她的视线看了过去, “子扬撞到了头,有些严重,不过目前性命无碍,我和王爷正在寻找出路。”   魏隐也掉了下来?云姜记得,下坠过程中她似乎被人紧紧拥住,那不是子扬,卫息又离得有些距离,想来就是他了。   “他也受伤了?”   “嗯,右臂受伤,也需尽快找人接骨。”卫息没有提自己的后背,他受伤惯了,总不会放在心上。   但即使他不说,云姜也猜得到,除了自己,这三人恐怕没有一个能全须全尾。   沉默了会儿,云姜道:“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陛下……”   “让我下来。”云姜的语气并不是在和人商量,与她目光相接,卫息还是顺从地让人落了地,“如果陛下身体不适,一定要及时说。”   云姜唇角弯了弯,“我也不是小孩子。”   她视线一抬,看到了大步走来的魏隐,光从外表看不出他有受伤,只是形容再不似翩翩贵公子,袍角缀了泥点,左手托着叶片上的红果,充满了人间烟火气。   她忽然笑了下,被魏隐收入眼中,他莫名有种直觉这是在笑自己。   他的脚步慢了下来,不知怎的,感到不大自在。   兴许因为知道了面前少帝是个小姑娘。魏隐如此想。   简单吃了几个果子,他们就出了山洞。   云姜的身体还有些低烧,她忍住头晕,让卫息背着子扬,自己跟在他们后面慢慢行走,大脑也在迟缓地运转。   说实话,在意识到有人炸山的时候,云姜刹那间想到的,是父亲翁斐安排,毕竟他曾经就用过这个手段除去劲敌。这时候再想,才恍觉他没有这个必要。   云姜粗略计算了下,自从当这个皇帝后,她已经遭遇了三次刺杀,还不要算那些小意外。   如果能借这个机会,直接自己跑掉好了……这个念头也只是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毕竟她也知道太不现实,且不说所谓的剧情,单这毒在身上,她就不可能孤身跑掉。   没了性命,自由也就是空谈了。   “前方有动静。”魏隐抬手,示意几人噤声,附近果然有窸窣拨动草木的杂声。   脚步声来看,人数应该不多,至多五六个的样子。   听了会儿,魏隐才迈步走出去,那边先静了下,随后爆发出惊喜的呼唤,“王爷!”“找到王爷了!陛下呢?”……   他们离得本也不远,一行人望见魏隐,后方的云姜等人就自然而然映入了眼帘。   暗暗对视一眼,他们往这边走来,脸上满含激动的神情。魏隐冷眼看他们走近,其中一人即将伸手碰触云姜时,他忽然猛地踢起湿土,劈手夺过一人腰间佩刀,瞬间便斩杀了一人,到那人砰然倒地,那些人才反应过来。   卫息几乎与他同时动作,同样出手狠辣不留余地,转瞬间,这小队人就尽数成了尸体,横躺在地。   鲜血从他们身下汨汨流出,汇入土中,空中都充斥着血腥味。   卫息长呼出一口气,“罢了,此地不宜久留。先不要留下记号,等到了安全之处,再想办法联络附近郡县的官员吧。”   魏隐亦有此意,点了点头,回眸一看,小皇帝似怔在了那儿,惨白的脸色不知是因病还是方才厮杀的惨状之故。   这样柔弱的她,终于叫人意识到面前人也不过是个十五岁大的少女,娇小堪怜。   卫息熟练地倒出药丸给云姜喂了颗,只口不提刚才的事,问,“陛下累了吗?”   “不累。”云姜回过神,敛了微微急促的呼吸,“继续走,不用担心我。”   她只是身体脆弱,并非真的被吓住了。而且,魏隐出手之狠辣果决,也令她稍稍意外了一下,大概是因为和记忆中有些出入,很快,也就习惯了。   刚才的人,她也察觉到了奇怪之处。如果是寻他们的人,必定会一开始就高声叫喊,但这行人却只是默默地拨弄草木,却在见到他们时又刻意大叫,实在可疑。   好在魏隐他们经验丰富,一眼就看穿了。   为了避免再遇到类似的事,几人沿着小溪行走,没有再特意寻人,一路上的交流也少得可怜。四下空旷,唯有沉重的脚步声在耳畔回旋,长时间下来,云姜终是感觉脑袋越来越重,越来越重,失去了知觉般,脑袋往旁边一歪——   余光时刻紧盯她的卫息立刻一个跨步,顺势就松开了子扬,只听得子扬闷闷倒地声,而云姜倒在了卫息臂弯。   魏隐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又没笑出来,见卫息一时半刻是放不下人了,至今未醒的子扬只能由他背扶。   卫息先是探云姜额头,热度已经退得差不多,但瞳孔明显有些涣散,无法集中视物,还在不停喘气。这种症状,已经不是非大夫的他能诊断的了。   “不是发烧的问题……”云姜微微喘着气,“旧疾犯了,吃药也无用,休息下就好。”   她这具身体有类似心疾的毛病,平日休养得好倒无妨,一旦劳累了就会心跳急促,严重的时候呼吸困难,浑身瘫软无力。这时候,她就是这样的感觉。   “那就先找个地方休息。”顿了顿,卫息道,“不会有事的,陛下放心。”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似乎总是如此坚定,带给人无法言说的安全感。   云姜恹恹掀了眼皮,用余力反握了握卫息,以作回应。   休息也只能是片刻,其余时候,卫息都直接把人抱在了怀里,他背后的伤口因此撕裂了,但他恍若未觉。天黑前,他们一行人终于找到一个村落。村落极小,整个村子大概也就十来户人口,看得出与外界少有来往,以山河为生存之本,因此,村民都异常朴素。   四人以兄弟的名义,要到了一间房,村民里面的赤脚大夫给子扬看过,仍是抹了些草药,全当疗伤了。好在他的伤口早已止了血,卫息不确定的是,撞到了脑袋,会不会又有甚么后遗症。   魏隐掀开门帘大步走来,神色绷紧,他的身后带着风雪气息,此处地势较高,沿河寒风猎猎,外面已经飘起了雪籽。   这种天气总会唤起他不愉快的记忆,所以魏隐极不喜欢冬日。   “王爷看起来心不大静。”卫息照看着榻角的炭盆,边道。   魏隐闭目不语,任耳畔风声呼啸。   卫息的心中,对他不是没有怀疑,当初在山洞中让魏隐照看陛下,是为了采药不得已为之。而且这种特殊时候,并不适合起龃龉。   索性刚才也就是随口一问,魏隐不答,卫息也没在意。   门帘忽又起动静,两人皆警觉地望去,是屋主的小女儿端了汤来,她腼腆地笑笑,“阿母让我给大哥哥送汤喝。”   “谢谢了。”卫息给了小姑娘两颗糖,她就乖觉地站在一旁等着拿碗回去。   汤是很简单的生姜煎水,驱寒很有效,卫息自己喝起来方便,倒是如何给云姜他们喂有困难。   小姑娘见了,忙道:“我知道的,大哥哥等我。”   说完,她飞快去取了两根短管,一端放入两人口中,另一端则用勺子舀了灌入。   这个法子确实有效,两人即便昏睡中都下意识吞咽了下去,小姑娘道:“有时候阿耶病了,阿母就是这样喂他的。”   各地称谓不同,但从小姑娘的称呼听得出,他们这个村子,似是避世已久,对外界都不大了解了。   据卫息对村民的问话了解,这个村子的人都是十多年前为了避开战火搬来的,一住,就再也没想出去。   喝下姜汤后,云姜脸颊温润了许多,总算不再冷冰冰,惊喜的是子扬的脸也慢慢红润起来,有了血色。   “这个哥哥真好看。”小姑娘站在旁边目不转睛看着,忍不住开口说到,她夸的是散着头发的云姜。   夸着,她还很不好意思地并着手指,“刚刚,我还以为是个姐姐。”   听到这话,卫息看向了魏隐,却见他垂眸看着灯火,似毫无所觉,便回头笑了笑,“拿碗回去吧。”   “喔。”感觉屋内气氛有些奇怪,小姑娘也不敢多留,很快就走了。   又是一夜,途中子扬醒了两次,吐了两次,口中唤着善善陛下的,而后非要抱住云姜一臂,卫息不好强行分开他,后半夜便都没睡,以防二人病情生变。   坐在椅上的魏隐,则一直闭着眼睛,仿佛睡得酣沉,从未醒来。   令人有些许高兴的是,经过夜晚的折腾,子扬大有要醒来的迹象,无意识中还能吃下东西了。云姜的身体,在温暖的被褥中休息一夜后,也有了好转。   卫息不好意思在村民家白吃白住,这些人又不要银子,是以一大早,他就去帮这户人家砍柴火,以备他们过冬之用。   云姜醒来的时候,屋内除了她和子扬,并无他人,安静无比。   透过矮窗望去,外面铺了一层浅浅的雪,似白霜,日头一晒就要化了。   “哥哥。”小姑娘小心地从门前探出脑袋来,轻轻地问,“吃早饭吗?家里有面饼和粥。”   “谢谢,给我拿些吧。”   端来白粥的,是这户的女主人,三十来岁的妇人,见了云姜也是同她女儿一样先夸了通外貌,估摸着云姜身体不舒服,还热情地亲自上手服侍,帮她把饼掰成了小块。   小姑娘昨夜就很喜欢这个小哥哥的模样,这会儿见没旁人,就想爬到榻上去坐近些,被自家阿母用方言训斥了一顿。   这方言却是和沧州一模一样,云姜笑了笑,自然地用沧州话回,“阿嫂莫要凶她,没什么的。”   女主人惊喜问,“你也是沧州人?”   “很久以前是。”   这样的回答让女主人有些疑惑,不过很快就抛在了脑后,和云姜解释,说她是十多岁的时候和村子里的人一起搬到这里的,一住就到了现在。他们不怎么接触外人,所以乍听到外来的客人也能说沧州话,就十分亲切。   十多年前啊……那也是云姜颇为熟悉的时候,她用沧州话讲了好些当地有名的小吃和玩意,正好都能和女主人的回忆对上。   女主人目光愈亮,看她的眼神也愈发和善了。   寒风乍然侵袭,刺眼的日光随着门帘被掀起照来,云姜一愣,见一人逆光而立,看不清面容,但能够感觉到周身气势冷冽如刀,垂在身侧的手背青筋乍起,又被主人慢慢压了下去。   是魏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0-30 23:08:28~2020-10-31 21:08: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绯樱 15瓶;pink 6瓶;真核生物 5瓶;天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魏隐在门外, 听了有一阵了。起初他只是不想打搅,也不欲加入这二人对话,等他听云姜说出那些话, 心底的惊涛骇浪, 可想而知。   反反复复, 兜兜转转,竟然就是他最开始摒除的那个答案!   魏隐的脑海空白了,而后, 爆发出的不是惊喜, 而是愤怒和深深的被背叛感。这一刻, 他竟然情愿方才是自己听错了,或者榻上是个毫不相干的人。   因为他不愿去想,如果她是携记忆而来的云姜转世, 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曾和他说,甚至在他面前千般掩饰、万般疏离。   她就这样……不在意他吗?   魏隐进了屋, 女主人便不再久留, 带着女儿出去了, 两人谁都没有开口。   看他刚才的模样,云姜知道他肯定猜出了甚么, 但他的神色, 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冷, 偶尔瞥来的一眼, 都藏着复杂难言的情绪。   云姜起初还有点心虚,过了片刻也就恢复自然了,她不觉得自己做错甚么。   她毫不在意的态度更让魏隐心凉,怒气郁气盘旋在胸中无法抒发,理智告诉他云姜这样的做法无可指摘, 毕竟转世重生一说,不是所有人都会相信。但感情上,他仍是深深的失落。   这阵子亲眼所见的种种画面重现,魏隐清晰地意识到,她待卫息和身边的侍从,都比待他要亲近得多。   她亲切地称呼奉宣、子扬,对他只有客客气气一声“王爷”。   或许只有他活在过去。   魏隐冷冷地扯了扯唇角,露出对自己的讥笑。被褥中,云姜重重地咳了几声,他脚步一顿,还是转身走过去,机械地拍了几下,“陛下保重身体。”   “嗯。”云姜闭目道,“多谢。”   魏隐的手,更僵硬了。他收了回去,定定瞧了云姜一会儿,她也没有睁眼的意愿,就又大步走了出去。   云姜轻轻舒出一口气,如果魏隐要相认,她还真不知该作何反应。毕竟,二人身份都不同往日,没认出倒好,一旦顾虑到从前的情谊,很多事很多话,就不同了。   卫息没有发现这对君臣间不同的氛围,他砍柴归来时,子扬也正好醒了。   几日的重伤昏迷,让子扬清瘦许多,但一看到云姜,仍是很高兴地叫喊,“扇扇,扇扇。”   他很乖觉地发现,因为自己伤患的身份,众人都对自己迁就不少,便得寸进尺地要求云姜一直握着他的手。子扬撒娇的模样同小孩儿无异,云姜最是受不住,便应了他,殊不知,有两道目光,时不时都要淡淡扫子扬一眼,至于那其中的不满,就不用多说了。   他们在这个村庄住了三日,直到魏隐联系到了可信的下属,才动身离开。   相处下来,女主人和她的小女儿和云姜已经很熟了,对她十分不舍,在村口送别时,送上一堆肉干之余又叮嘱许多。   反正魏隐已经认出来了,云姜索性不再遮掩,当着几人的面就用沧州话和女主人交流,卫息稍有疑惑,她就敷衍地用“在沧州那些日子学会的”这种理由来打发。   卫息一向知道,陛下身上有许多秘密,没有陛下的允许,他从来也不追根究底。他随口问了句后,也就轻易地带过了。   魏隐见状,竟不知该夸卫息忠心,还是道他大智若愚,但确实也是第一次认识到,若单纯把卫家人当成耿直的武将,就绝对低估了他们。   有时候,他们装糊涂的本事,还真是少有人敌。   寻来的下属是楚生,有魏隐的吩咐,楚生只带了三两随从,人不多,一辆马车几匹马就上路了。   卫息一直提防他,在马车行了段路后,就发现了不对劲之处,“这好像不是回京城的路。”   “嗯。”回答他的声音平淡坦然,似乎没想隐瞒。   卫息的目光锐利起来,“奉宣一直以为,目前为止王爷还是一路人。”   “是不是一路人已不重要。”魏隐视线掠过了沉睡的云姜,“你知道回京后,陛下将迎来甚么吗?她不该回去。”   他的眼神含了许多东西,其中的情感是卫息没想到却又仿佛在意料之中的。卫息一直就隐有感觉,陛下的神秘,陛下不为人知的那些旧事,似乎与沧州,与沧州刺史、长义王他们都有干系。   “该不该回去,也是由陛下自己决定,王爷此举,未免太过霸道。”卫息的手按在了腰间,随时准备动作。   见魏隐不为所动,卫息又沉沉道:“最重要的是,陛下身中剧毒,只有阴氏能解,陛下——必须回京。”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感冒了,头昏一整天,所以就码了这么多 第41章   两人对峙了会儿, 魏隐先有所松动,仍道:“只有阴氏可解?”   天下之大,他不信只有阴氏的人能解毒。   “纵然遍寻名医能找到, 但陛下不一定能等。”卫息看得出, 魏隐此举应当是为了陛下, 兴许是京中有变被他提前知晓了,不论如何,他有种微妙的能理解魏隐此刻心理的感觉, 所以知道自己这些话, 对方能听进去。   魏隐明显迟疑了, 他瞥了眼马车内的人,对楚生耳语一番,没多久, 楚生便找了位大夫来。   大夫慢慢吞吞看诊过后,得出的结论与卫息所言出入不大。   “陛下最不喜欢旁人代她做决定。”卫息道, “即使是为她好。”   他很了解云姜。魏隐知道卫息说的有道理, 大约是他身处这个位置久了, 一时竟忘了云姜的性情。   不过……思及京中情形,魏隐还是唤醒了云姜, 对她说清两条路, “陛下想要立刻回京, 还是待时局稳定再说?”   他的语气冷淡极了, 但双目却一刻不离云姜,还补充道:“解毒一事,臣会想办法。”   “回京,但不回宫。”出乎二人意料,云姜出口竟是这个答案, “别让其他人知道。”   站在魏隐的位置,其实他亲自带少帝回宫是最好的,但此时他却松了口气,“好。”   他不想让她掺和进这些事,魏隐知道,云姜厌恶这些。以她现在的身体,也不宜多费心力。不让人发现她而已,他还是能轻松办到的。   小雪时节前,两辆马车于三更时分悄然进了京城。   礼部的一个小主簿杨琳半夜被从榻上叫醒,衣衫都来不及理理,就匆匆入了长义王府。他诚惶诚恐地坐在厅中,无意识喝了三杯热茶,内急之时,厅外终于步入一人。   一见来人,杨琳什么需求都憋了回去,“王爷——”   “不用多礼。”魏隐对他道,“此来,我是有事要拜托你。”   杨琳先是诧异,又倍感荣幸,忙道:“王爷有事,吩咐便是!”   这场对话很短,一盏茶的时间也就结束了,只是其中内容让杨琳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孤零零一人来,回去的时候王府特意备了马车送他,不,应该说是送马车上的另一人。   面对着马车内静坐不语的少年,杨琳不敢靠近,无意识中瞧了几眼形容,只觉容貌气派皆非俗品,不知与长义王是何关系。   夫人在家中忐忑等候他归来,见他带了个人,也是摸不清头脑,“你去哪儿了?这位又是何人?”   杨林示意她噤声,思及王爷的交待,只道:“这是我远房姑母家来的表兄弟,要在府里待一段时日,需奉为上宾,不可慢待。”   云姜就这样在杨府住了下来,无人知晓她身份,杨琳的几个孩子只知来了个身份不凡的长辈,都被耳提面命了不许打搅,每三两日都会有大夫暗中行来,问诊一番后又匆匆离去,一切都未引起人的注意。   入住前,云姜留给了魏隐一句话,“子玉是我颇为喜爱的宫婢,如今她在太后那儿,还请王爷给我带来。”   魏隐应下后,云姜又单独召来卫息,给了他一封信,让他去寻文相。卫息不解,“此时京中大乱,正需要陛下站出来主持朝纲,方可安百官之心。陛下既然回京了,为何又不去宫中?”   “朝中不安定,但我回去,并不能助文相一臂之力。”云姜深深看他,“狗急跳墙,阴氏元气大伤,这时候再刺激他们,不是明智之举。”   卫息神色一凛,明白了过来,如果文相借此机会想要清君侧,扶持陛下亲政,阴氏感到威胁,难免不会爆出陛下身份。   “臣留下来保护陛下。”   “不用。”云姜懒懒摆手,“索性都在京城,想来随时都能来,不必时刻跟着,你也有许多事做。”   卫息也离开了,云姜的身边只剩子扬。   自从沧州传出消息,说少帝和长义王一行人回京途中遇袭失踪,京中内部,就起了惊涛骇浪,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风平浪静了。   少帝后继无人,如果他出了什么意外,只能从宗室择人继位。短短半个月间,已经有人上谏让诚王或嘉王继位,阴氏经营多年的局面,被柳相出逃和少帝遇袭这两件事骤然打破,如今也是忙得焦头烂额。   有件事,是各地未曾知晓的。柳相出逃前放的那两把大火,不仅是为了出逃,更重要的是,他带走了大半的国库。   谁也不知道,柳相是和谁搭上了线,最后竟还带来如此一记重击。而魏隐这边的人,自然清楚柳相能做到,全是因阴太后之故。   阴太后感情用事,被柳相迷了心智,许多该说的不该说的,通通让柳相套了个干净。阴氏内部大乱的原因,这个要占多数。   京城落了第三场大雪,白茫茫覆满街道、墙头、青瓦,子玉亦被魏隐从太后宫中,悄悄带到了云姜身边。   没了柳相扶持,如今的子玉,早已不能同剧情中的女主角相比。孤木难支,连她自己也不知前路在何方,但好在,陛下仍在。   子玉又看见了子扬,这次,她没有再大惊失色,只是入门前,余光忍不住瞟过去了好几眼,子扬兀自在堆雪人,并未理她。   她跨过门槛,屋内,少年正饮炉边醅酒,披着鹤边大氅,面色如窗外的雪般白。   “子玉来了。”望见她,少年主动招手,“过来。”   子玉踟蹰几息,又快步走去,对上陛下温柔的神色,这段时日的委屈顿时涌上心头,眼眶瞬间红了一圈。她并不柔弱,也从不娇气,可陛下这样好,她就忍不住要哭,“陛下……”   她低低唤了这么一声,就没再开口,像是千言万语都堵在了胸中,泪水情不自禁扑簌簌落下。   “怎么哭了?”云姜轻抚她背,递去了一杯温酒,“外边冷,先喝一盏暖暖。”   子玉仍是哭,伏在了云姜腿间,天子并不宽厚的臂膀已给了她偌大的安心,呜咽道:“陛下,你是不是……早知我身份了?”   被囚的这段时日,子玉慢慢总算想清了,之前那些都非错觉和思虑过多,陛下是真的在暗示她。无论是那次特意让她看书,还是子扬的存在,其实都是陛下有意为之。亏她自以为身份藏得极好,还在暗中谋划,试图利用陛下。   陛下没有治她的罪,反而处处帮她,甚至救她出宫,当真是,当真是……   子玉胸怀滚烫,此时的感情已并非感激一个词能形容的。   她先受弟弟子熙的打击,而后陡然得知柳相野心,又被太后囚在宫中多日,一人孤立无援,在柳相叛逃后还受了刑讯。任谁经历过她这样的境遇,再重回温暖,都会忍不住如此。   “我确实早知道了。”纵然猜到答案,但云姜的话,仍让子玉小小惊讶了下,抬起朦胧的泪眼望去,“那陛下还……”   “还这么信赖你?”云姜随手抚了抚她的发,“我和你的境地,其实也没什么两样。区别大概只在于前朝气数已尽,而雍朝仍在罢了。”   子玉愕然,“怎会……”   但她仔细一想,陛下身为天子,的确无权无势,徒有先帝血脉罢了。外戚擅权,朝堂党|派相争,处境的确比她好不到哪儿去。   “我是想,那个位子对我来说也没什么意思,若能因此得来子玉的温柔小意,倒也不错。”云姜抬手,勾住了子玉下颌,“你应该也知道,宫中真心对我的人,并无多少,不过都是听凭母后吩咐罢了。只是他们连样子都懒得装,而你,至少一直待我很好。”   云姜的动作,让子玉脸腾得红了,她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陛下还这样调|戏她。不过,也正是因为这种时候,也许话才能当真?   她忙道:“我待陛下,也并非虚情假意,只是身份使然,有时不得不……但子玉保证,今后绝对不再有所欺瞒,若有违诺,便叫子玉——”   “不用下毒誓。”云姜止住她,“我信你。”   在这样的目光下,子玉脸色越红,她享受着面前少年待她这份独一无二的温柔,恋恋不舍,许久才慢慢直起了身子。   然后就被窗外丢来的雪砸了满头。   “不许抱扇扇!”子扬气哼哼地瞪她,手里还有两个大雪球在虎视眈眈。   思绪再多,子玉都被这雪给冻了个干净,但她习惯了忍气吞声,也没有怒,只道:“陛下,他的身份也是我想的那样吗?”   这次云姜没有明着回答她,只笑道:“你猜?”   猜?子玉其实也懒得费那个心神去琢磨,无论这个子扬的身份是什么,于她来说意义都不大了。早在得知柳相野心的时候,子玉就意识到,恐怕她从小坚定到现在的信念已成了个笑话。   被囚的时候,她曾绝望过,还想要轻生,最后都化成了活下来的欲|望。   她从没有做错过,为何要因他人的野心而惩罚自己。子玉内心如果不坚强,也无法在阴太后身边待那么久,她想要继续活,就要为自己找到下一个目标。   子玉的目光,落在了淡然含笑的少年身上。   “扇扇玩雪?”子扬热情地呼唤。   “太冷了,你自己玩。”云姜已经在炭盆和炉边生了根,若不是贪恋窗外美景,这会儿她仍窝在被褥里。   子扬失落地耷眉,转身走出了云姜的视线范围内。   他渐渐离开的背影让云姜若有所思,是她的错觉么?总感觉子扬最近独自一人的时候有点多。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可能有毒吧,写几个男角色都没啥感觉,写到子玉就超有CP感,简直瞬间就文思泉涌! 第42章   云姜隐在杨府的这段时日, 并没有闭目塞听,许多事魏隐和卫息都会传信给她。近日京城动荡实在大,连府中扫洒的仆人, 逮着机会都会议论几句。   柳相叛|国, 给雍朝留下重创, 也为夷族带去了大量的财富,被奉为上宾。正值冬季,是夷族最为缺衣少食的时节, 以往这时候他们就喜欢骚扰边境百姓, 此时更是得了鼓励, 竟开始正式攻城。   消息传到朝堂的时候,已经过了半月,据说边境伤亡不重, 但急需粮草冬衣。   文相被爆出偷偷扶持前朝皇室的惊天秘闻,他与荀老是至交, 两家有姻亲之系, 前日, 荀老学舍中的一名学子在青楼醉酒时道出自己是前朝皇室后裔,还自己列出证据, 同时口出狂言说他复国在即, 朝中有官员已经谋划好了一切。   当时偷听的人并未听清那官员是何人, 但记得一个“相”字, 左思右想,都觉得只有相国才符合。柳相已叛出雍朝,剩下的,只有文相了。   揭露之人沿线索一查,还真发现了文相和此人疑似关系匪浅。   消息一出, 朝堂又是震动,接二连三的打击让本就风雨飘摇的雍朝更乱了。   关键时刻,长义王站了出来力挽狂澜,稳住人心,并接过了所有政务。如今,朝堂事事以长义王为首。   本来在所有人印象中与文相同心,一力保皇的卫烈大将军,在这个时候并没有发声,一直是作壁上观的态度。出了北夷攻城一事后,他就被派去了押送粮草。   可以说,如今京中,无人可掠长义王锋芒。   云姜看完卫息这封密信后,将信放在烛火上,看着它慢慢烧成了灰烬,沉眉凝思许久。   “翁公子——”门外,仆人恭声道,“马车已在府门前等候了。”   云姜住在这儿,杨府的人一律称她为翁公子,想来是魏隐的吩咐,她不欲争辩,也就随他了。   这会儿魏隐应该忙得很,也不知怎么突然一大早要来接她。   “主子说,只需翁公子一人去。”刚出院门,来领路的人就如此道,特意对着她身后的人说的。   子扬子玉俱露出不高兴的神色,被云姜安抚,“无事,你们回罢,各自玩儿去。”   马车很低调,无标志,只有一匹马,四四方方,空间容下两人后也不宽敞了。   魏隐穿着苍色深衣,外罩仙鹤大氅,眼下略带疲倦,呈淡青色,拿了奏疏在批阅。听见云姜上马车的动静,他头也未抬,过了好一会儿才稍稍直起身子,看了云姜一眼,但还是没有开口。   马蹄笃笃,出城后直奔浮山,山腰中,一座寺庙若隐若现,远远的,就有了香火的气息。   这个时候,云姜耳畔才有了声音,“你……何时来的?”   问得没头没尾,云姜却瞬间明白了其中意思,“差不多半年。”   半年,魏隐回忆了下半年来和她见面的场景,分明不少,但她丝毫都未流露过要让他知道的意向。那么多次中,她是否有在暗中观察他,又看出了什么?   在沧州看见她的时候,魏隐以为是相似的人,想法很多,这会儿确定是本人,愤怒和委屈过后,反而停止了思绪。   他从来不知,自己还是叶公。   这段时日,他都忍着没有再去找人,正好朝堂乱局横生,他沉了进去,暂时得了缓气的时候,便想到了有件事必须去做。   魏隐不信神佛,入寺庙皆不拜,这次来浮山还是让楚生多方打听,得知这里有位僧人颇有神通,才来了此地。   平日寺庙就香火鼎盛,这种时候,许多人为求心安纷纷涌来,放眼望去,路途都是来往香客,魏隐这驾马车混在其中并不显眼。   小僧弥候了许久,见到楚生便双手合十,“师父在后山。”   “多谢小师傅。”楚生往前殿去,朝功德箱投了厚实一袋香油银子,瞧见别人诚心的模样,也双手合十作揖。他这段时日看着,隐约琢磨出来了王爷为什么人心乱,不知王爷所求何事,只望诸天神佛能瞧见,给个护佑。   后山更高些,还要再自己爬一段路。浮山栽种的树木品种不同,这会儿仍是郁郁葱葱,浓郁的草木味萦绕在鼻间,混着清晨的露水气息,叫人神思都清明了许多。   往上,云雾渐渐被踩在了脚下,云姜深吸一口气,肺腑之间都充盈了自然的清新。如果说这里住了位得道高僧,她也信了,确实是仙气飘飘,能养仙人。   魏隐知道她喜欢这种自然风光,余光观她神情,就晓得她喜好没变,不知不觉间眉头也放松起来,冲淡了多日忙于公务的倦色,“如果喜欢,可以在这里住段时日。”   云姜笑,“也不是不行。”   转弯处,僧弥停下,“小僧就此止步,二位沿梯走,到了尽头便是。”   许是寺庙香火气养人,走了这些路,云姜竟也没有不适,依旧精神得很,她觉得自己这会儿都能再下山上来跑一圈。   石梯尽头是一大片平坦土地,里面一圈由竹篱笆围了起来,整齐的蔬菜分径栽种,一条条一格格的,长势极为喜人。灰色僧袍的老和尚,正杵着锄头翻土,见了他们,不紧不慢地翻完一块地,才走出来,理了理泥土,招呼二人入内。   “二位要问什么?”老僧给他们倒了茶,面上带着慈祥的笑,虽然面容干瘦,但极有亲和力,令人情不自禁信服。   云姜看向魏隐,他顿了下道:“问前程。”   “贵不可言,何须再问。”   老僧笑,视线转向了云姜,“施主所思,都与这位女施主有关罢。”   看来的确有些道行,魏隐眼中稍稍多了信任,称呼也变了,“大师看出来了。”   发现魏隐带她来寺庙后,云姜就有了隐约的想法,这会儿确认了,好笑之余,心中也隐隐有些许触动。   平心而论,她算是个冷血冷情的人,可能是幼时见多了父母相处时有些甜蜜又互相折磨的模样,而后母亲自尽,让她养成了凡事凡人不留情的性格。交好时,是真的好,离开时,也没有丝毫不舍。   以前她就察觉得到魏隐对她的感情,依然能毫无异样地和他来往,那个时候她就了解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前阵子魏隐得知她身份后那样愤怒的模样,云姜还以为他会慢慢冷了心,可这时候,他却依然在为她着想。   喝下一口热茶,云姜偏头,看着魏隐轮廓分明的侧脸,第一次起了好奇。魏隐对她,到底是怎样一种奇妙的感情,能让他到现在依然不变。   把茶点丢入口中,云姜咬出了嘎嘣嘎嘣的清脆声,令魏隐和老僧同时看来,又同时收回视线。   “女施主喜欢,这里还有不少。”老僧推出一个篮子,随后起身领魏隐去了后屋,让他写下一字。   定下心,魏隐抬手,笔走游龙,纸上慢慢显出一个“必”字,力透纸背,潇洒字体中透出强势,最后一点,却又意外得温和。   老僧敛了笑,那双浑浊的眼有瞬间似乎透出精光,站立在原地像木头一样僵硬地看了许久。   他最后道:“心有桎梏,不得善终。施主,你不该写这一字的。”   魏隐握了握拳,压下心间骇浪,“你看得可准?”   “准不准,放在每人身上都不同。”在说出那八个字的时候,老僧的脸,仿佛又凹进去一点,“尘世轮回,本就是上苍厚爱,若再强求其他,就是浪费上天给的机会。”   话落,魏隐像受了重重一击,身体摇晃了下,连日来通宵达旦的后遗症在此刻显露了出来,他感到一阵头晕。   不得善终,他为云姜算的这一字,那不得善终的是……·   离开小木屋的时候,云姜感觉得到魏隐心情极差,脸色铁青,老僧亦是形容不佳。她几乎以为,他们在里面打了一架。   “多谢。”道出这两字后,魏隐就步上了回程的路。   魏隐的沉默让楚生都颇为心惊,偶尔一抬眼,看到的就是自家王爷充满血丝的双眸。他很想问一问翁姑娘,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云姜自己,也是万分茫然的模样。   虽说带了她来,但她更像个摆设,只有临走前被那老僧围着转了好几圈,口中念念有词,递给了她一个香囊。   她打开看过,香囊中除了零星药草,就是一道符纸。老僧嘱咐她外出时香囊不可离身,至少这三年都是如此。   三年,一个对她来说极为敏感的时间。   直到回了杨府,云姜的手还在无意识摩挲香囊。   “陛下戴的什么香囊?”子玉问,“味道涩苦,莫非是药囊?”   “嗯,据说能养气凝神,子扬怎么不见人影?”   “喔,他在做叫花鸡,说是看见府里厨房做了,他也想吃,就找人要了两只鸡来,非学着自己做。”提起子扬的时候,子玉撇嘴,不是很有耐心,无论从哪方面看,两人都注定不对付。   云姜决定去看看这孩子。   院子自带的小厨房里,只有子扬一人,他正专心致志地拔毛,有人走近也丝毫未觉。   他认真的样子异常可爱,云姜近了想逗一逗,就看见子扬熟练地从锅里舀起滚水浇下,再往灶里添柴火,回头理好头巾擦了把汗,动作熟练又利落。   云姜停在了原地,静静看着他动作。   许是她的目光专注到有了温度,没过多久,子扬有感觉般猛地回头,眼底绽放出惊喜,顾不得手里的一切就朝她奔来,“扇扇!”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剧情卡文卡得厉害,存稿又没了,愁 第43章   云姜怀疑子扬恢复了心智, 一个正常人无论如何伪装,总会和真正的小傻子有区别,这种微妙感让云姜开始暗中观察他, 有意无意地疏远他。   子扬仿若未觉, 像从前一样黏着她, 乖顺依旧。   入了夜,细盐般洁白的鹅毛大雪落下,杨府夜晚很安静, 连下人走动的声音都没有。她倚在窗边, 简单披了件披风, 朝外摊开手掌,雪花飘落在手心一时还是原样,过了会儿, 才被微微的温热融化,成了细小的水流, 从指缝流下。   来了杨府后她睡眠不大好, 总是难睡着, 又容易惊醒,细微的声音都会让她瞬间睁眼。也是因此, 她的身体有恶化的倾向, 除了那日去浮山外, 其余时候都是病恹恹的。魏隐暗地请了许多大夫来看, 俱是摇头,给不出解毒的方法。   再有医术高深些的大夫,就道此毒是由人特地调制,只有制|毒的人可以解。   魏隐道,一个月内, 他定会从阴氏那儿得到这个制|毒人。   吸入窗外寒冷的气息,云姜肺腑受了刺激,一时猛咳起来。这时候,一只手从旁边伸出,拨回窗户,“雪景什么时候都有,病好了再看。”   魏隐站在屋内,不知陪她看了多久。   云姜一点也不意外他出现在这里,“宫里发生了什么?”   她依然很敏锐。魏隐道:“少帝已经被宁国公迎回了宫中。”   少帝?云姜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应该是说宁国公找到了和她相似的人。   魏隐顺了她的意,没有让她一同回宫,所用的理由是陛下体弱,已经寻到一个隐世的名医在调养,暂时无法回京。这个理由让阴氏等人几乎都认为,少帝已经被魏隐给杀了,最开始没少拿这个来攻讦他。   这种时候,他们居然敢再推出一个人来代替她,恐怕是认为魏隐真的已经杀了少帝,手中没有人了。   云姜不明白魏隐的意思,“你是想带我回去?”   “嗯,需要你回去一趟。”魏隐定定看着她,但除了此事,他还想问她,最后是选择留在宫中当万人之上的天子,还是换一个身份,得到自由。   如果她选择前者,以魏隐的能力,足够让她成为一个真正执掌大权的皇帝,而非简单的傀儡。但魏隐想,这点对她恐怕没有什么吸引力。   他没有停顿地,把这些话都说了出来,以致云姜好半晌都是沉默的状态。   “你还记得在我十二那年,和你做过一个约定吗?”她问。   “记得。”魏隐沉声道,“你说想去西北境的雪山下生活,那里日出的时辰极长,没有什么黑夜。”   随着他的话语,云姜渐渐想起了那时候自己的心情。她和父亲吵了一架,心情郁郁,再也不想待在沧州这个地方,不想见到父亲,不管他要做什么都与她无关。   娘亲说,她儿时去过一次西北的雪山,纯净无暇,站在它的山脚下,你就会忍不住匍匐膜拜,仿佛整个人都被涤净,周身空荡又轻松,什么都不用再想。如果能够攀登上那雪山顶,不知又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大约是从那个时候起,云姜心中,就有了这个心愿的种子。借着和父亲的争吵,又复苏起来。   但是以她的身份,一辈子都不可能达成所愿。   她的眼中带了向往,魏隐的目光也柔了,“要去西北倒也方便,但以你的身体不适合久居,偶尔去玩一玩不错。”   这么一说,他大概明了她的意思,她的想法从来就没变过。   如果不是身处在这个位置,他也想去,“等毒解了,你想去哪里都行。”   魏隐通知她这件事后,又是三四日都没有消息,一日午膳过后,子玉悄声对云姜道:“陛下,子扬有古怪。”   她以手示意,“他在偷偷给人传信。”   子玉细心谨慎,在某夜还悄悄截下信鸽看了其中内容,并凭借着出众的记忆力把内容一笔一划地描了出来。   之所以用描,是因为上面的字迹相当潦草,还夹杂了图画,一行看下来,得连蒙带猜。看到这封信的内容,云姜不禁开始想自己的猜测是不是错了,如果恢复心智,不至于连封信都写成这样吧?   这封信要寄给谁……云姜大概知道。   子玉各种揣测时,云姜直接叫来子扬,挥了挥手里的信,“你写的?”   子扬惊叫一声,下意识要抢过来,触及云姜冷淡的眼神后又迅速收了手,一副害怕又委屈的模样,“我……我……扇扇你不要生气!”   一急,话都流利很多,但实在也不像完全正常的模样,云姜看他急出汗的模样都默了会儿,“那次撞到头后,你是不是有事没和我说?”   一语中的。子扬顿时心虚,瞄瞄她再望望天看看地,漂亮的眼睛不停眨,“就是,就是……脑袋清醒了好多好多,卫大哥说,我这是变聪明了。”   卫息也知道……云姜问他,“那怎么不和我说?”   “因为扇扇喜欢小傻子!”子扬绞着手,“子扬聪明了,你就不会喜欢了。”   有时候和他相处时,云姜确实会不经意说些“喜欢子扬小傻瓜”“变聪明就不可爱”之类的话,没想到这孩子牢牢记在了心底,并且试图用这种方法来讨好她。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儿子扬变清醒和剧中有所不同,只是智商有所提高,但不得不说,看到这样笨拙的他,云姜有些心软了。   子扬半跪着,伏在她膝上,眼眶通红,“如果变聪明了,就会被扇扇丢掉,那我还是要当个小傻子。扇扇最近都不怎么理我,我知道的,我写信给卫大哥,是让他教我,怎么才能让自己变回去,扇扇,你不要丢掉子扬……”   漂亮的少年哭得双目红通通的模样,可怜可爱,连子玉看了都情绪复杂。她瞧不上子扬这副模样,但如果被讨好的人是她,恐怕她也要遭不住……   子玉知道,如今的陛下看着温柔了许多,实则内心冷漠,她是个有罪的人,能得到陛下表面的和善已经很难得了。而子扬,在陛下心中地位是不同的。   果然,她听陛下道:“我何时说过要丢下你,起来。”   子扬不肯,非伏在陛下膝上,得来陛下无奈的一笑和轻轻抚头,“我不会丢掉你,以后也不用再故意伪装,变聪明了是好事,只是这字写得太丑了,明日我请个先生来教你。”   得了这种允诺,子扬才终于依依不舍地起身,鼻子嘴唇都冻红了,看起来憨憨傻傻。子玉忍不住想,算了,反正他也没别的,只是一心跟随陛下而已,如今再无所谓的复国,她也没有必要再针对他。   才生出这个想法的子玉,就清楚地看见子扬在站起身背对陛下的瞬间,迅速朝她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容,那意味,绝对是挑衅!   子玉:……管他真傻假傻,心疼他我才是真的傻!   翌日,云姜就托杨琳请个开蒙的先生,杨琳二话不说,当天就给她办妥了。   她住在这里的这段时日,杨府上下都待她十分恭敬,从不主动打搅,也没有想过来探究她的身份,云姜对这家人颇有好感。   杨琳有两子一女,两个儿子一文一武皆是俊杰,唯一的女儿如今才十岁,名阿瑶,偶尔撞到她在府中行走,都会非常羞涩地问好,是个很秀气的小姑娘。   云姜督促着子扬做功课时,看见阿瑶忽然急匆匆从廊下跑过去,她是个文静的小姑娘,少有这么急躁的时候,召来下人一问,才知道是阿瑶的二哥被人打了。   听说伤得还有点严重,被抬回来的。   人都聚集在前厅,云姜在此借住多日,遇见这种事,免不了要去看看。   厅中围了一圈人,云姜到时正好听大夫道:“还好送回得及时,再晚些,这腿就不好接了。不过这段时日也要好好养着,稍有不慎,落下腿疾就麻烦了。”   杨夫人瞬间流下泪来,“这种时候,你怎么还去胡闹,居然、居然……哎!就是想去为你讨个公道,为娘也没有那个脸面啊!”   阿瑶的眼泪也扑簌簌流下来,围着的仆人们小声交谈,似乎都知道此事缘由。   “令公子怎么了?”云姜迈入厅中,她的到来,让这里瞬间安静许多。   杨府人都知道,借住的这位小公子身份不凡,是主簿都要小心对待的人物,见到他都是既敬且畏。   杨夫人有些难以启齿,遣散了仆从,才把事情来由娓娓道来。原来杨二招惹了个姑娘家,让人家当众说出心悦于他的话,但这姑娘是许了人家的,几个月后就要成婚了,这不,男方的亲弟弟闻言大怒,当场就和杨二打了起来,这弟弟用的是狠劲,身手好身份又高,有不少人在拉偏架,杨二就被打成了这样。   听到亲娘埋怨自己,杨二不满大喊,“娘,你要信儿子!我和那乔姑娘根本就不熟,谁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说啊!”   杨夫人根本不信,恨恨点他额头,“姑娘家的名声何其重要!若不是真有什么,她何必这样说,难不成就是为了特地污蔑你?”   “那谁知道呢……”杨二嘟囔,也是一肚子委屈,平白无故挨这一顿狠揍,谁都不好受。   云姜听了,若有所思,“哪府的乔姑娘?”   杨二对上她,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觉得自己形容狼狈,便低着头回,“就是卫大将军府上的表姑娘,和卫大公子定了亲的那位。”   作者有话要说:  小卫的拥护者好像不少——感谢在2020-11-04 21:54:31~2020-11-05 22:15: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叶木木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正值国乱, 杨二并没有儿女情长的心思,何况他兄长都未成婚,他急个什么。他和那位乔姑娘不过是见了几次面, 还是因着以前和卫晨一起外出游玩的机会结识的。卫晨道那是他尚未过门的嫂嫂, 也是他的表妹, 杨二再混不吝,也不会对她有什么心思。   这段时日,卫晨不知发了什么疯, 似乎和人闹了矛盾, 满脸烦躁, 还总是用一种怀疑敌视的目光看人。今日清晨,杨二正在凑热闹听人讨论京中局势,碰见卫晨二人经过, 就给他打了个招呼。岂料卫晨突然冲了上来,指着他对乔姑娘道:“是他吗, 就是他?”   杨二满脸茫然, 又听乔姑娘回, “对,就是他, 我心悦之人, 阿晨对不起, 都是我的过错, 你不要迁怒他人。”   话落的瞬间,卫晨的拳头已经狂风骤雨般落在了杨二脸上,他来不及思考,只能奋力反击,最后被打断了腿。   这会儿, 杨二慢慢地回忆起来,惊觉自己是做了替罪羊啊!那乔姑娘准是和什么人有了奸|情被卫晨发现,她不想交待出奸夫,就随手指了他!   杨二交待着来龙去脉,越说越委屈,“娘,其他胡闹的罪名我也就认了,但朋友妻不可欺的道理儿子也是懂的,儿子不是那样没有礼节不知廉耻的人!”   杨夫人听罢,也是大为吃惊,有点信了他,她知道小儿子的为人,如果真是他所为,在家人面前不会还抵赖着不认。这事当真稀奇,那乔姑娘到底是何许人物,还能这样随手指认人?   饶是她禀性温柔,也受不了儿子被这样毒打一顿,怒道:“等你父亲回来,你再把事情完完整整复述一遍给他听,咱们上门讨个公道去,就算那是卫大将军之子,也不能这样随便打人!”   云姜听罢,大概明白杨二是为卫晨顶了锅。估计卫晨发现了乔玲心有所属却不是兄长卫息,怒而追问,乔玲慌不择人,便选了杨二这个倒霉鬼。   阿瑶小姑娘见了她,眼泪落得更凶,被她轻轻拍了拍头。   “让翁公子看笑话了。”杨夫人垂首擦了擦眼泪,“也是这孩子不懂事,交友不慎,平白惹了这场官司。”   这话就是已经怨上卫家了,云姜笑笑只道没关系。她之前曾有意无意说过几次,让卫息注意乔玲,他到底是没放在心上,也有可能是母亲乔氏的缘故,让他无法对表妹有什么怀疑。   乔玲此人……云姜皱了皱眉,留了块令牌给杨夫人,告诉她可以把它交给杨琳,具体怎么做杨琳会知道的。   回屋的路上,云姜又回忆了下有关卫息表妹的这段剧情。很多剧情改变了,但乔玲的心思肯定不会变。在剧情里,子玉是发现了乔玲对卫晨的心意,然后以此蛊惑乔玲,让乔玲对卫息下了药。   事情再转弯,在乔玲这儿,终究以另一种形式爆发了出来。   这会儿,卫息却不知有没有闲心再去处理这件事了。   子扬学会写第一首诗的时候,云姜得知消息,少帝在上朝的时候,公然出手伤了长义王,斥他“狼子野心,妄图谋逆!”。少帝出手得非常突然,朝中大半官员都没反应过来,待事情发生后俱是骇然,眼睁睁看着长义王冷笑拔出短刀,一言不发,随后一队甲士迅猛如鹰,从殿外冲到长义王身边,护送他离开了朝堂。   杨琳说这件事的时候,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他大概以为云姜是长义王的人,便直接道:“阴氏糊涂,陛下糊涂啊,眼下北境正处交战之际,南方生乱,四处不得安稳,正需要王爷这般雷厉风行的手段才能稳住朝堂,避免雍朝大乱。若让王爷和朝堂离了心,后果不堪设想。”   边说,杨琳边观察这位翁公子的脸色,他十分好奇这位的身份,能让王爷值此动乱之际叫他好生保护的人,定然不是寻常人物。   然后,他听到翁公子问,“那,文相现在如何了?”   “文相……他老人家如今被看守在府中,大理寺那边,还在调查那位前朝皇室后裔和文相的关系。”   听到子熙,子玉的呼吸不可避免乱了一点。   待杨琳离开,云姜的目光,掠过了欲言又止的子玉,对子扬道:“那只信鸽,给我。”   落笔之前,云姜细思了有半个时辰,脑中浮现了魏隐对她允诺时的神色,有一瞬间犹豫,最终,还是把这封信传给了卫息。   接到信的时候,卫息不可谓不诧异,他这段时日忙得焦头烂额,但也在暗中关注魏隐的行踪,自然知道魏隐在四处寻找可以改命的高僧和解毒的名医。   结合以往他对陛下的种种疑惑,陛下的真实身份,似乎在一步步浮出水面。   但说实话,他不在意这些,无论他/她的身份是什么,无论他/她和魏隐曾经有过什么关系。他真正熟悉的,就是他/她,而非陛下这个身份。   “统领,陛下今夜要调五百人去大明宫。”   卫息回神,面无表情道:“近日皇宫各处防守增派了人手,回禀陛下,就说人数不够。”   属下一呆,对陛下这么不客气的吗?但见卫息脸色,思及近日京中形势,就默默把劝谏的话咽回了肚子里,“那今夜还要去大理寺吗?”   “不去,今夜我有事办,你带人守好宫门,落锁后不管进出都不能放人。”   放下这句话,卫息迅速回了卫府一趟,没有惊动家人,迅速去书房拿了些东西。临出门时,看到自己身上大概有四五日未换的外衣时,踟蹰片刻,见时辰尚早,还是摸回了房中,简单沐浴一番,刮了胡茬,换了身衣裳。   云姜在信中约定的时辰是亥时三刻,但刚到亥时,卫息人已经到了杨府门外。担心打搅了陛下休息,他四下望了眼,随便跃上一处屋顶,冷风里默默坐下,等了三刻钟。   云姜见到卫息的时候,他身上的凉气还没散透,像从冰渣里冒出来一样,浑身透着寒意,“你……不冷吗?”   “不冷,练武之人,习惯了。”卫息一如既往得话少,“夜里不好备马车,陛下准备怎么去?”   “像以前一样,你带我吧。”   卫息毫无意见地应了,只有他自己知道,再次把陛下抱在怀中的一瞬间,浑身肌肉是多么紧绷。为了避免让陛下发现,他在很努力地慢慢放松下去。   “……陛下瘦了。”夜风中,他的声音被吹过来,带着沙沙的感觉,云姜弯唇笑了下,意识到他看不见又开口,“你这口吻,活像个老父亲。”   “……”卫息不说话了,事实上他的确是有意无意模仿了每次回府时母亲对他说的话,再者,在他的感觉中,陛下的确瘦了。   云姜不再取笑他,在摇晃中睁眼,只能辨别出卫息冷峻的下颌,看得久了,又注意到他略带红色的耳尖,应当是被冷风吹的。   她抬手,帮他将领口竖好,却被卫息飞快地避过,甚至差点在跳跃中掉下了墙头。意识到自己反应过于激烈,他停下,解释道:“臣……没想到,一时不习惯。”   “嗯,没事。”云姜表示并不介意,顺口问道,“你表妹的事,如何了?”   提到这件事,卫息的眼中飞快掠过什么,又恢复如常,他很平静道:“没什么,母亲带弟弟来杨府赔罪后,回去就解除了我和表妹的婚约。”   中途的是非曲折,被卫息一笔带过了。事实上,这个亲事解除得并不容易,在澄清了杨二的误会后,弟弟卫晨非要查出表妹心悦的那个人是谁,将家中闹得鸡犬不宁,母亲那几日心情也很不好,既觉得对不起他,又觉得没有顾及表妹的心情,郁郁之下生了场大病。   卫息那会儿忙于公务,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理这些家事,见母亲因此沉郁,就用了些小手段去逼问表妹,表妹起初不承认,后来被吓到了,才哭着说自己一直心悦卫晨。   听到表妹说出这话的时候,卫息发现自己内心竟然丝毫没有愤怒,反而异常得平静,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   他想,表妹既有这个心思,二人的婚事就不必再勉强了。   果不其然,经过他的劝说和表妹的哭诉,母亲最终答应了解除婚约。至于今后表妹会如何同弟弟表明自己的心意,卫息就不管了。   婚约解除得如此迅速,其中夹杂了他多少的小心思,却是卫息自己也说不清楚的。   云姜倒是为他高兴,“那很不错。”   卫息这样的人,单单因为这样的事被毁了,也太可惜。如果这件事再没进展,云姜也准备插手的。   “这很不错”四个字砸在卫息心里,又有了不同的意思。他闷声不吭的,脚下速度更快了,带起呼呼的风声,以致云姜后来都只能把头埋在他胸前,用大氅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文相被关押在府中的这段时日,完美诠释了“人走茶凉”一词,他被爆出与前朝有关的秘闻后,从前和他亲近的一派官员中,竟没有多少怀疑的,大都义愤填膺和不可置信地表示出“竟不知文相是这种人”的意思,不落井下石者,已经算好了。   纵然深知官场只是名利来往,并无多少人情,但关在家中的这段时日,文相还是忍不住苦笑。他为了避免意志消沉,干脆在府中带起了小孙儿。   这个时辰,文相府里大部分人都睡了,他伏在案前边咳边写着甚么,忽然感到烛火一晃,回头,屋内竟多了两人。 第45章   云姜在文相府里待了半个时辰, 卫息一直候在屋内,感觉在陛下的话语下,文相黯淡的目光陡然明亮了许多。   两人没有避开他, 卫息把云姜的交待听得一清二楚, 也因此, 离开文相府邸后,他忍不住道:“即使陛下什么都不做,长义王也会安排好一切, 陛下何须自己劳累?”   “如果是你, 你会吗?”   卫息得到了一句反问, 而后他就明白了,在这方面陛下和他是同一种人,都不会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他人手里。   见时辰尚早, 云姜想法一转,直接开口让卫息带她去宫里转一转, “不要用别的方法, 就光明正大带我进去, 用披风兜住我就行了。”   虽不知她的打算,卫息依旧二话不说地应了。   马蹄嘚嘚的深夜, 行驶在这条熟悉的道上, 云姜想起了当初离开这座皇城时的场景, 那时的她只单纯随着心意出去透透风罢了, 又何曾想到时局变化如此之快,叫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禁卫军负责护卫宫廷,包括各处宫门,卫息回京后以雷霆之势迅速掌握了整个禁卫军队伍。在如今这种敏感时刻,他的命令甚至能越过天子之令, 而无人敢不从。   所以,当卫息策马出现在宫门抬手时,不久前才拦过带着天子令牌的阴家人的守门侍卫,二话不说立刻开了门,也不敢多问,只在心里忍不住嘀咕:卫统领深更半夜也不知打哪儿来,瞧怀中人那身形,竟像是位娇客。   一路畅行,少许来往的宫人见到卫息皆停步问安,毕竟,都知道如今皇宫实际由卫统领掌管,而把持朝政的长义王,对此也毫无意义。在禁卫军中,陛下的话,还不如卫统领的话管用。   卫息在他们面前,像阵风一样吹过,无人知道他身边站的,才是真正的少帝。   越往大明宫行走,遇见的宫人也越多。这个时辰了,大明宫依旧灯火通明,喧闹非常,丝竹弦乐之声不绝于耳,间或,还有女子的娇声笑语。   云姜没看见几个眼熟的面孔,卫息低声给她解释,假少帝入住大明宫后,阴太后为了避免暴露,把大明宫所有人都换了个遍。来喜七巧等几个云姜用惯的人都无事,被魏隐安排在了其他宫做些清闲的活。   “这个人……”云姜听了会儿,露出微妙的神情,“太后那儿对他就如此听之任之?”   卫息摸摸鼻,似乎觉得和她讨论这个有些奇怪,“臣猜测,应该是宁国公授意。”   宁国公他们想早点弄个“储君”出来,对于这假少帝的行为,当然不会制止。换在以前,可能他们还不会这么急切,但如今少帝是假的,朝中局势又明显向魏隐一边倒,整个雍朝动荡不安,他们想另辟蹊径,夺回大权。   见云姜拧着眉,卫息小声提醒,“陛下,如今宫中已有了三位美人,一位贵人,还有一些已经被幸过的宫女。”   云姜:“……”这个,魏隐从没和她说过。   所以她回到这个位置后,还得面对一后宫的“她的女人”?   不知是不是她的脸色太好笑了,卫息这一刻竟没忍住唇角翘起,要知道能看见陛下神色有波澜,那可太难了。   作者有话要说:  短小的一章,后面有时间尽量一章多码点   无更的时候其实都有在文案最上方写,不过好像有小可爱没看到,这两天是出门去了,没时间码字,么么 第46章   通过屋顶上的缝隙, 云姜清晰地看到“少帝”是如何努力地在完成阴太后的命令,奋力耕耘,大汗淋漓。偌大的龙榻上, 已经被他累倒了两三个美人, 画面之香艳, 令人难以忘怀。   她看不下去了,刚下屋顶就不停步地往外走,身形看着似有踉跄。   卫息受里面的氛围所影响, 本也脸色微红, 看到她这样反而镇定下来。   这样的陛下……仿佛终于有了些小姑娘的模样, 新奇,还有点可爱。他的脑中,浮现了这个不敬的想法, 而本人第一次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月色清淡,给青石板上行走的人身上披了一层朦胧的光, 卫息几步上前, 偏首就能看见她面上细小的绒毛。   在云姜不曾察觉的时候, 卫息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好一会儿。   云姜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 到现在, 她还能勉强保持镇定, 已经是尽力了。说来惭愧, 前世从小到大,云姜都没接触过男|欢|女|爱的知识,也无人教导,顶多只是清楚一点皮毛罢了。她有时候能够面不改色地提起这些,甚至调|戏子玉, 不过都是仗着比常人更能装些罢了。   看着自己的脸在做这种事,还真是头一遭。   “听说,宁国公世子的一位妾侍,刚好被诊出有孕。”卫息有意转移话题。   云姜含糊应了声,想也知道,之后无非是偷龙转凤的戏码,当初阴太后想让她亲政纳妃,正是要如此谋算。   “时辰不早了,那臣送陛下回去歇息?”   “好。”   即使裹得严实,在冷风中来去,云姜还是不可避免地受了影响,眉眼恹恹的,接下来的几日都没什么精神。   子玉应该看出来了,但什么都没问,只是侍候得愈发精心,有时候得空了,也会看着云姜欲言又止,这种时候越来越多,云姜感觉到了,偏偏也不问。   终于,子玉先没忍住,一日午时,剥着柑橘就开了口,“陛下,您既然知道子玉的事,那应该……也知道我的弟弟罢?”   “嗯?”云姜张口含了一瓣橘肉,思绪还停留在魏隐所说的回宫一事,乍然听到子熙的名字,反应未及。   子玉鼓起了勇气,一口气道:“子玉知道,此为不情之请,但子熙是我的弟弟,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对他弃之不顾。陛下,只要您能应下子玉的请求,救子熙出来,今生无论当牛做马,子玉都会唯您是从。”   她顿了顿,道出筹码,“而且,子熙那儿,比我要更清楚柳相留在宫中的人手布置。”   子玉的弟弟子熙,由于亲□□出自己是前朝皇室后裔,如今被牢牢看管在了大理寺的牢狱之中。他已经遭受了不少刑罚,但因为知道的事情不多,在大理寺眼中没什么价值,有人戏称其为废物。   最初,子玉也十分懊恼弟弟的所为,觉得他愚不可及。愤怒过后,自己又处在绝对安全的环境内,过往也就慢慢浮现在子玉脑中。即使她不愿承认,她从小到大,确实都是为复辟和弟弟而活,眼睁睁看着弟弟子熙走向死路,她做不到。   “你的身份与他不同,你该清楚罢?”云姜慢慢地对她说,而后见子玉点了点头,便不由笑了,“你要为这样的弟弟,来求我?”   子玉又点头,肉眼可见的,云姜的神情,冷淡了。   子玉内心难过,却不得不说,“陛下,子玉无法做到像您这样洒脱。”   “要救他,你该知道拿什么来换。”   子玉一愣,随后明白过来,陛下不是不知道,只是一直不在意。现在她提出了过分的要求,所以陛下也要收回对她的优待了。   挣扎许久,子玉还是从房中取出了一块极小的似金似玉的石头,上刻极其复杂的花纹,但像缺了什么,并不完整,“这是我和子熙的最后一道护身符,另一半在子熙那儿,拿着它到某个地方,就能得到一队千人以上的护卫。至于地方在哪,要等子熙出来了,我才能告诉陛下。”   这个地方,其实云姜是知道的,剧情中子玉遭遇过一次危险,就是靠这护身符才护住了她。   瞥见子玉坚定的目光,云姜有丝茫然,她没有过这样的情感,正如她无法理解魏隐对她的执着一样,此刻,她也无法理解子玉对弟弟的爱护。   以前她视那些情感为多余,认为没有它们,为人能够更洒脱肆意。如今接二连三接触到这些令她陌生的东西,云姜方觉得,自己似乎少了什么。   她想起前几日送自己回杨府后,卫息立在窗前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卫息的心中,只认您一个陛下,无论陛下想做什么,我都支持。”   那个时候卫息的话,只是在表达忠心吗?   有什么东西,在云姜的脑海中呼之欲出,却仍缺了什么,让她依然在云雾之中。   云姜把子玉的话,转告给了魏隐,很快她就得到了回信,他答应了。   “本也没什么利用价值。”见了面,魏隐这样道,“他交待的那些部署,倒是能省不少事。”   那些蛰伏在宫中的人手,有半数以上都不知道自己对接的人是柳相,所以柳相走了,那些人都还在。   “北边战事吃紧,我要尽快安排你回去。”魏隐看着她病白的脸色,稍有些犹豫,“在阴太后面前,需得装一装,可以吗?”   “没事,本来就是我的长项。”云姜的说法,让魏隐想起半年前两人在宫里见的那几次面,她确实伪装得很好,不由笑了,“等解决了阴氏,我就送你去西北雪山。”   “好。”云姜也弯唇,对他笑道,心底,却越来越明白。   魏隐在骗她,她确定了。可能他觉得他自己演得很好,但云姜对他还是有几分了解的,魏隐根本没有想让她一个人走,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不会的。   思及从卫息那边得到的消息,魏隐近来的种种举动……云姜怀疑,他已经为父亲所用。   魏隐念她的心,固然不假,但他的强势不会因此改变,而他帮父亲的步伐,也不会停下。   云姜喜欢听她话的,喜欢能让她放松的,唯独最不会相处的,就是像父亲和魏隐这样,掌控欲太强的人。   “子熙送回去后,给他们姐弟俩安排个地方送走吧。”   魏隐挑眉,“你不是很喜欢子玉的服侍?”   “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美人,人人都爱,但她胸中有志,在我这儿留不久的。”   魏隐略一思索,这件事并不麻烦,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就很干脆地应了。   回去后,云姜就把安排告诉了子玉,而这对子玉而言可谓是晴天霹雳,当即跪了下去,“陛下,如果是因为子熙的事,我、我……”   “是,也不是。”云姜含笑看着她,“你的心意,我明白,但我生性不爱权不慕利,京城已经沦为战场,像我这样的性子,在里面注定讨不了好。还是说,你当真会喜欢在我身边日后平淡,甚至清贫的生活?”   子玉犹豫了,她很明白,陛下的意思。   思索整整三天后,子玉道:“陛下,我愿意带子熙离开。”   陛下厚待她,告诉她这雍朝即将成为乱世,无论她今后想走哪条路,都要提前做好规划。   临走前,子玉将另一半石头交给了云姜,告诉她地点,并道:“那些人,只认玉石,届时陛下不用解释太多自己的身份,有事直接命令他们就是,他们会誓死保护陛下安危的。”   她朝云姜深深一拜,“今日一别,不知此生是否还有相遇之时。陛下的恩情,子玉铭感五内,有机会,必定涌泉相报。”   说着,她想到什么,又凑近云姜耳语道:“我追随阴太后多年,知道她有个藏着秘密的盒子,就在她寝宫沉木桌角压的那块砖下。”   话了,她就飞快退开了,仿佛什么都没说过。   云姜亲自送她离开,漫天的飞雪中,子玉的身影慢慢消失,也是在这夜,云姜重回了皇宫,顺便把子扬送去了卫息那儿。   这次回来,她的身份是伪装少帝的“少帝”,阴太后那儿的人还不知道,人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已经变回了真正的小皇帝。   她来得巧,翌日一大早,阴太后宫里就来人请她过去,知道她还没起榻,传话的嬷嬷冷冷瞥来一眼,“那陛下可要赶紧,娘娘那儿久等不了,晚了,可是要发脾气的。”   云姜“喔”了声,把嬷嬷噎了个正着,不满地瞪两下,却也只能老老实实候着。   天儿冷,熟悉的人又都不在身边,云姜穿个衣裳都慢慢吞吞墨迹了一刻钟。又道腹中饥饿,喝了两碗粥,才裹着厚厚的羊毛大氅随嬷嬷走去。   宫里模样没变,冷清了不少,不知是战事还是冬日的缘故,四处都没什么人气。   走到途中,云姜才听到一个稍微耳熟的声音,是一直被禁在宫里的长公主谢清妍,正同宫婢发脾气,“这都是什么呀,我前儿要的首饰和鲛绡没有,今日不过是午膳点个熊掌和鲈鱼羹也没有,你们这是当本宫脾气好,欺负本宫呢?”   宫婢诺诺解释,“这……这都是外边儿规定的,说是战事吃紧,宫里宫外都要缩减用度,不能铺张浪费,尤其是殿下和娘娘,要为表率。”   “什么外边儿?你给本宫说清楚到底是谁!”   “是……是王爷身边来人说的。”   长公主瞬间哑了火,好半晌才嘀咕,“不就打场仗么,有那么严重?连点吃的用的都要克扣,我看就是他故意折磨我们。” 第47章   长公主是最不识忧愁的人, 她自幼泡在蜜罐里长大,思绪简单,只懂骄横跋扈就够了。这会儿听说战事吃紧, 她也没有任何感觉, 只是小声埋怨了会儿长义王的强横, 就走了。   云姜看着,竟不知该同情,还是该羡慕。   引路嬷嬷是阴太后心腹, 约莫晓得这陛下来头不正, 一路上冷漠得很, 在槅门外一停,“娘娘在里面了,陛下进去罢。”   云姜朝她看了眼, 迈步进去了,原地的嬷嬷一愣, 竟感觉有丝畏惧。她想, 真是奇了, 这假皇帝每次不都流里流气的模样,何时能有这气势了?   落了几场大雪, 京城正是最冷的时候, 阴太后的宫殿内烧了整条地龙, 内设暖盆, 甫一走进,便有一股暖风扑面而来,将发丝吹至脑后。   云姜顿足,抬手理了理鬓发,这才慢慢继续走去。   一段时日不见, 阴太后的形容,憔悴了很多。以前的她尚能称为风韵犹存,如今皱眉不语的严肃模样,平添了无数老态。   阴太后最是爱美,她应当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所以当云姜的视线投过来时,她很是不悦地哼了一声。云姜移开了目光,看向旁边貌美的宫婢,得到阴太后更严厉的斥责,“哀家给你送去了那么多美人,难道还不够?”   她这样的态度,云姜也知道原因。听说,这个假皇帝并非是阴氏特意培养了多年的秘密武器,而是机缘巧合之下,他们在市井看到的一个容貌极为相似的人罢了。这人不过是个小混混,贪财好色,胆子还大,稍微许以利诱,就答应了这件稍有不慎就会掉脑袋的事。   为了稳住他,阴太后对他的夜夜笙歌视而不见,甚至主动送人,以便后宫尽快有人“有孕”。   果不其然,阴太后传她来,也正是为此事,“过几日,你宫中那位邱美人就要‘有孕’了,到时候你小心点,别打搅了她。”   云姜点头,她还不知这人和阴太后是怎么相处的,不好冒然开口。   她如此听话的模样,让阴太后也有些奇怪,不过阴太后素来不喜欢这小混混,认为和他多说了几句话都有失身份,便也没问,接道:“上次,你在朝堂太冲动了,连魏隐手指头都没碰到,还伤了自己,打草惊蛇,以后这种事都不要再做了。”   “喔。”云姜又简单应一声,视线在阴太后寝中打转,透过她身后的门帘,仿佛能望到里面那张沉木桌,那底下,不知藏了什么秘密。   她毫无遮掩的目光让阴太后误会了,以为这人依旧在惦记她身边的侍婢,顿时脸色沉了下来,几欲发作,想到兄长的再三叮嘱,还是忍住了,勉强露出一个笑容,“你实在想要,也不是不行。”   阴太后抬手,唤来一个年纪二十出头的宫婢,身姿曼妙,肤色白皙,活脱脱一个妩媚尤物,“秋禾,你待会儿就随陛下回去,代哀家,好好照顾陛下。”   秋禾一惊,而后转喜,她显然期盼这样的机会已久,但阴太后阴沉沉的目光叫她不敢表现太放肆,便压了压喜意,“是,娘娘。”   等看着秋禾随云姜离去,有嬷嬷道:“秋禾是个有心计的,让她去服侍陛下,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还能出什么事?”阴太后很是轻蔑,她依然没改掉瞧不起人的毛病,“一个好色的市井流氓,一个心比天高的奴婢,正配。”   再说了,出点事正好。阴太后不满地想,在她面前还敢这样不敬,这个小混混是该吃点苦头。   一个来回,云姜身边就多了个名为秋禾的貌美宫婢。秋禾看上去并不知道她的身份,她算不得阴太后的贴心人,只知道近日少帝性情大变,见到美貌的就要纳入后宫。她早就有所意动,苦于阴太后的坏脾气而不敢冒头,这会儿得了机会,一路上恨不得把人都贴在云姜身上。   如今大明宫多了不少人,很多都是少帝临幸过的宫婢或已经有了名分的嫔妾,她们身份都不高,完全靠攀着天子这棵大树而活,每天都要想着法子争宠。秋禾跟在云姜身后回来,顿时收到了不少敌意的目光。   “陛下回来了”“陛下答应过今夜去妾那儿的”“陛下”“陛下”……   短短几息间,云姜就被一群莺莺燕燕围了个彻底,香味各异,简直宛若置身百花园中,浓烈的香气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即使是有意涂红的脸颊也显出不适来。   有人瞧了出来,迟疑道:“陛下,要传太医吗?”   听说陛下原先身子很弱,只是最近才养好了,她们倒还不敢拿陛下的龙体争宠。   “不用。”云姜微笑看着她们,“这些日子朕太胡闹了,想休息几日,你们各自回吧。”   “啊……”也有人不情愿离开,可是当看到陛下那冷下来的脸色,就噤声了,依依不舍地一步三回头。   云姜看了,很有些想笑的感觉,转头又感到了忧郁。朝堂上那些人她都能应付,反而是这些热情的美人,尤其是还曾经被“她”幸过的,她可真是招架不住。   这件事,她在入夜后卫息来看她时说了起来,得到卫息相当诧异的目光,“臣还以为,陛下会游刃有余。”   云姜:“……卫奉宣。”   你变坏了。她想这么说,但最终只是幽幽叹了口气,其意之哀怨让卫息笑了又笑,“其实陛下不理睬也就行了,就像在朝堂上,摆出一副万事不理的模样,她们也不敢做什么。”   说着这些话,卫息总算明白了,陛下就不会应付太热情的人,以前对子扬就是这样,子扬心智太简单了,简单之下便是纯粹的热情,所以陛下会对他越来越纵容。   “我尽量吧。”云姜这么答了一句,接下来的几日,都努力在上朝——吃饭——睡觉三件事中轮回,绝不给自己去做旁的事的时间。   别说,这样老老实实睡了好几日,脸色竟还好了不少·,身体比在宫外时要好许多。这点让魏隐卫息几个都有点奇怪,难不成宫里的风水还会养人?   只是,她故意疏远,那些人却坐不住,尤其是太后宫中来的秋禾。到了大明宫后,秋禾已经把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如何讨好陛下身上,但陛下迟迟不临幸她,她焦急之余,便去探听了些消息,而后下定决心。   是夜,隆冬时节,寒风萧瑟,星辰隐在了乌云之后,唯有一弯模糊的月悬在大明殿飞檐翘角处。万籁无声,叫人昏昏欲睡。   香阁的槅扇被轻轻拉开,秋禾深吸一口气,在廊外人的示意下溜了进去,胸中如有擂鼓。   鼻端摄入一股似幽非麝的香气,这香已经燃了一段时辰。秋禾脱了鞋,小心翼翼爬上榻,放轻动作,捱了枕边一角慢慢躺下,眼睛眨也不眨地望去。   榻上天子正在熟睡,双目已阖,两手搭在小腹,神色平和。秋禾这几日一直在暗暗关注,知道陛下是极为好看的,淡眉凤眼,鼻梁高挺,面容有种雌雄莫辨的俊美。没想到,睡着时的陛下,竟比白日更令人惊艳。   饶是秋禾自负美色,此时都不免被榻上天子给吸住了心神。她想,无怪乎有人道男色亦是致命,陛下可不就是。   秋禾不懂什么朝堂什么时局战事,她只知道,陛下是这天底下最最尊贵的人,成了陛下的人,今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陛下今岁不过十五,待年岁越长,会越发风流俊雅罢。想到今后,秋禾整张脸热意升腾,慢慢解下外裳,又颤巍巍地去解天子寝衣。   胸中鼓声愈烈,叫她鼻尖都冒了汗。寝衣并不繁琐,只用了盘扣,秋禾解了好片刻,越紧张越不得章法。   这寝衣怎么如此难解……秋禾着急一扯,手腕猛地被人拽住,她对上一双冷淡的眼,瞬间惊叫出声。   “陛、陛下——”   “你……”才说了一个字,云姜就咳起来,脸上浮现一层病态的红晕。   宛若雪地红梅,生生多出一抹艳色。   秋禾心虚地瞄了眼香炉,那人说过,此香性温,绝不会对陛下身子有损,眼下看这模样,怎么不像是好的?   “谁让你来的?”勉强说完这句,云姜已是喘息沉重。   秋禾大着胆子,“无人指使,是婢仰慕陛下已久,陛下,让婢伺候你吧。”   她哆嗦着,轻轻一挣,就挣脱了云姜。   云姜还欲再抓,却已失了力气,只能躺在锦被中,任她肆意而为。   云姜总算明白为何阴太后将人赐给她时,是那样的脸色了,这个叫秋禾的宫女,竟然会如此胆大!   秋禾情不自禁咽了口口水。   盘扣一一解开,露出清瘦的锁骨,衣衫下常年不见天日的肌肤瓷白细腻,如上好美玉。   秋禾轻轻摩挲,下定决心,正要再解,一口鲜血猛地喷在她面颊。   她呆住,再望榻上,陛下已经毫无支撑力,像巨石坠地般往被褥最深处陷去,脸色苍白如纸。   秋禾张了张嘴,她受了极大的惊吓,尖叫声就要出口时,她被人猛地捂住了嘴——   云姜用最后一丝气力制止了她的惊叫,乌黑的双瞳盛满火焰,喘着气一字一顿道:“引了人来,朕直接赐你死罪。”   秋禾顿时抖如鹌鹑,不敢再动,眼泪都吓出来了。不是说陛下身子已经大好吗?前阵子还在后宫里胡天胡地呢,她才下了点催情香而已,怎么看着竟像要害死陛下了!   这个蠢货……云姜已经无力再说别的,最后道:“去,去把禁卫军统领卫息叫来,不要惊动任何人……” 第48章   风雪大了, 议事的御书房中,小窗忽然被推开,呼啸的寒风夹杂着大雪朝众人劈面盖来。有人猝不及防吸了满嘴冷风, 咳了几声抹面, “王爷, 可是有什么不对?”   “……无事。”魏隐的视线沿着雪色延伸到了无边的黑夜中,他的心刚才突然猛烈狂跳了几下,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将要发生。   他凝眉沉思, 将所有事情捋了遍, 确认应该不会有意外。今夜召集众人前来, 是有要事商议,他没有过多的时间去思虑,转身坐了回去。   与此同时的大明宫。   内外寂静无比, 守门、服侍的宫人都被遣走,空荡荡, 宛如一潭死水。   卫息直接一脚踹开香阁半掩的门, 视线一扫, 心脏瞬间收紧,被褥里的人似乎已经没了声息, 闭目躺在那儿, 面上满是不正常的潮红和汗水。   他几步走去, 半跪在榻前, 抬起的手微颤,“陛下……”   “陛下……”   呼唤两声没有反应,卫息已经准备把人直接带去太医院,刚刚把她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怀中人就慢慢睁开了眼, “古太医……”   “一个月前,古太医因触怒太后,已经辞去太医院的职务,回严州了。”   云姜剧烈喘着气,“药、药……”   卫息一开始就取了药,闻言立刻倒了两粒喂入她口中,再倒了杯水,紧紧盯着她的脸,“我去找别的太医来,即使暴露也没关系,大不了,我直接带陛下走,即使是魏见微,也拦不住。”   他少见的强势,让云姜唇角有了极小的笑,又被猛烈咳嗽冲淡,“不是……怕暴露……”   而是除了古太医,这太医院中也无人能治她,其他人根本不了解她的病。   说话间,心悸感越来越强,偏偏身体热度还在攀升,被卫息握住的双肩仿佛有烙铁在烫,她把头一埋,发出痛苦的低|吟,感觉自己仿佛要在此刻再死一次。   当初喝下那盏毒酒时,她以为不会有更痛苦的时候了。   云姜从来不耐痛,脸上的表情最真实地反应了她此刻感受,仿若将要渴死的鱼,努力喘息却无法再汲取空气,浑身滚烫,湿漉漉的面颊都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难受……”她往卫息胸膛更里缩去,整个人蜷成了一个极其奇怪的弧度,“好难受……”   卫息的眼底滚着浓浓的黑雾,里面的戾气和杀意几乎要止不住,如果秋禾现在就在眼前,定会被他一剑斩杀。   这个时候,卫息突然想到文相曾说过,他一直在为陛下遍寻天下名医,其中有几位,已经被请到了京城。   他一刻也无法再等,直接抱着人就迈步往宫门疾奔,黑沉的皇宫中,唯有他这一道身影极为显眼。   今夜,御书房内魏隐传了不少大臣,因此宫中多了些禁卫军以外的侍卫把手,他们看到一道黑影迅速朝这冲来,立刻戒备地把手按在腰间,“前方何人,速速停下!”   然而来人直接无视了他们,风一般就经过了,期间谁也没看到他如何动作,旁边已经多了两个被踹倒的侍卫。   侍卫们大惊,提脚就要追过去,一人愕然道:“那……那好像是卫统领。”   卫统领?追赶的步伐都慢了下来,侍卫面面相觑,“……还追吗?”   不,不追了吧……   谁不知道禁卫军统领卫息如今拥有极为特殊的地位,其父卫烈大将军掌握了雍朝近半的兵马,而卫息自身亦将三万禁卫军牢牢掌控在手中,即使是如今摄政的长义王,也无法直接命令他。   “什么事?”楚生受魏隐之令出来查看动静,只看到几个侍卫呆站在那儿,语气就有些不好。   侍卫们一个激灵,暗暗交流了眼神,心想此事不好交代,便干脆说,“方才一只野猫窜了过去,有人受惊叫了下。”   楚生皱眉,“打起精神,好好守着。”   他回身,对里面的人也是如此回禀,魏隐便一带而过,没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   宵禁之下,街道上无人行走,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在文相府邸的这条长街响起。卫息根本来不及走正门通传,便直接翻了墙直入文相院中,被人从床榻上摇醒的时候,文相几乎以为那些人终于按捺不住要来杀他,尚未清醒的大脑道了句,“若要动手,也该挑……奉宣?”   “陛下出事了。”卫息飞速道,“今夜冒犯,但我只能来找您。”   他把事情三言两语概括性的讲了,文相神色立刻变得严肃,匆匆披上外袍边走边道:“好在你来寻了我,我府邸旁边的那栋小宅子,住的正是其中一位大夫,他对陛下的情况已经研究有段时日了,直接把陛下带过去吧。”   匆匆间,卫息带着云姜又换了地方,这时候她已经没了什么声音,只有痛苦的紧皱的眉头证明她依然还醒着。   卫息的脸色比她还难看些,文相余光瞄了几眼,若有所思,脚下不停地领着人快速去了隔壁。   这大夫以前云游四野,见过各种病症,类似云姜的也亲自看诊过,正好刚有了进展。他脾性很好,半夜被人叫起来也丝毫不恼,直接让卫息把人放到了客房的榻上。   “瞳仁溃散,穴位发烫,气息急促……”抬手看了几眼,大夫就道出这几个词,思虑着,“必须先用金针稳住生机,把衣裳脱了,背部朝上,方便我施针。”   见身旁的青年怔住了,大夫摇头叹道:“医者眼中无男女,性命攸关的时候,就不要想那么多了。”   卫息不是迂腐之人,很快下定决心,心中赔罪一句,就迅速解下云姜寝衣,闭目将人翻了过去。   他再度睁眼时,映入眼帘的背雪白消瘦,两块蝴蝶骨微微耸起,像振翅欲飞的蝶,有种摄人心魄的美。   “你别走。”大夫头也不抬地取针,“在旁边给我举着灯。”   这里只有两盏灯照明,确实不够亮,卫息依言站在了旁边,端起了两盏灯,一动不动举着。   他的手极其稳,光影都没有丝毫晃动,让大夫赞赏地看了眼,先迅速下了几针,云姜先是痛吟,而后声音慢慢低下去,竟闭眼昏睡了。   大夫这才聊天似的开口,“你和这姑娘什么关系?”   “是……友人。”   “友人?”大夫好笑地飘来一个眼神,“朋友会这么火急火燎地抱着人找过来?”   卫息不语,听大夫又问,“你是喜欢这姑娘没错罢?”   没有旁人,陛下又昏了过去,卫息也没什么好瞒的,点点头,“是。”   “很好。”大夫点点头,“那这姑娘对你感觉如何?”   “……尚可吧。”卫息没忍住,“您问这些是何意?”   大夫给了他一个微笑,“等会儿告诉你。”   此人不愧是文相遍寻名医请来的,确实很有本事,眼见已经没了半条命的人,硬是被他的金针拉了回来。卫息能感到短短一刻钟间,陛下的心跳恢复了正常,气息平缓,已然好转。   施针极费心力,大夫看着轻松,此时浑身也像泡了水般,浸满了汗水。   卫息忙向他道谢,拿出了身上带的所有银票玉佩,被大夫摆摆手推了回去,“别急着谢,还有事情没解决。”   “……什么?”   大夫指着昏睡的云姜,“她中了迷|情香没错吧?”   “是。”   “迷香催发了她的心疾和毒素,我只是解决了这些,但那香……那些用来醒神的药物和方法,她如今的身体都是承受不住的。”   卫息一愣,“那……”   大夫含笑,“你也这把年纪了,该懂的应该都懂,如何让这姑娘度过这关,就无须我来教了。”   说着他转过身就走,临到门口又回头说了句,“不帮也行,只是这一夜,这姑娘可就要难捱了。况且,若让她受得太久,指不定心疾又要被引发出来。这种迷香最是难对付,即便这夜捱过去了,我也不确定今后是否会有什么隐患。此事,你好好想想吧,她一刻钟后就能醒,到时候你们两商量下。”   说完又补充了句,“对了,如果帮人家姑娘解了这迷香,记得要负责,可不能直接走人。”   卫息:“……”   这意思是,非要解决了它不可是吗?   但是,商量下……   因大夫的几句话,卫息僵成了一块木头,在床榻前生了根,动也不动地盯着面前的人,斟酌着接下来的话。   仿佛过了很久,但其实也只是一刻钟,卫息看到安睡的陛下,如大夫所言醒了过来,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好热……”   云姜大脑还懵着,只是胸口没有那样难受了,这种时候,身体的变化没有了痛苦的遮掩,毫无保留地让她感受到了。迷|情香引起的冲动来势汹汹,让从未经受过这些的云姜,几乎瞬间陷入了漩涡,她只知道很难受,很热,其余的,却也不知要做什么。   卫息在她旁边,制止了她胡乱动弹的手,但他身上的凉意好似解药,让云姜下意识舒服的长吟一声。   手一抖,卫息就要挣开,却被云姜牢牢攥住,当做了解热的工具贴在面颊。   那脸确实非常烫,卫息努力摒去杂念,“陛下,有件事必须和您商量……”   “……嗯?”迷糊中,云姜还能回应他,但这声回答,像极了在某种时刻的呻|吟,卫息闭了闭眼,飞快将大夫刚才的话重复了遍,最后道,“其实方法有很多,不必非要如此,陛下稍微等会儿,臣争取两刻钟内赶……”   “我很难受……”他的话,被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云姜直接用双臂环住了他,半眯着眼睥睨他,颇有些不耐烦的语调,“有方法为什么不用,还要耽误时间?”   其实她刚刚根本没听清卫息在说什么,只知他说什么冒犯什么男女什么喜欢之类的,又扯到了什么礼教。   什么礼教的,云姜最是不喜欢听这些,但卫息觉得自己必须和她说清楚,他不想趁人之危,也不想让陛下和自己之间,因为这件事而变得暧昧不清起来。   卫息,他从来都是个目标明确手段果决的人。   狠下心,卫息伸指用力戳在了云姜的腰间穴位上,极大的痛感让她短暂地拥有了神智,“陛下,臣的话您刚才没听清,现在再重复一遍。”   这一遍,云姜总算弄明白了,她尽量忽略身体的滚烫,问,“你不愿意?”   卫息一顿,定定看她,“陛下愿意?”   以前云姜从没发现,他的目光原来也这么有侵略性,脱去了臣子忠臣耿直的外衣,那更像是一个男人的、带着掠夺性的眼神,仿佛只要她一个点头,就会被立刻吞噬殆尽。   狼狈地转过了头,云姜轻轻喘息道:“你给我备一桶水来。”   她不愿意……明白了云姜的意思,卫息没有说什么,依旧起身去备了水,并站在屏风外等候,以备她的呼唤。   泡在了水中,云姜顿时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先不说有没有效果,她的身体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怪不得大夫会有那样的提议。   但她拒绝卫息,并非是因为不喜欢他,只是刚才太过混乱,什么都想不好。事实上她对男女情|爱之事并无什么想法,卫息忠直可靠,又解除了婚约。如果是他,并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夜凉如水,卫息静静地守在外边,目光透过窗墉看到了一弯孤冷的月,月下是早已颓败的枯树。被拒绝的时候,说没感觉是假的,但卫息明白,此事急不得、强求不得,他行事虽强势,但在情感上,如果陛下不愿意,他是不会强求的……也许吧。   “卫奉宣……”这时,他听到了疑心是自己错觉的,声音极低的一声呼唤。   凝神挺身,卫息竖起耳朵,又听到了同样一声,这才敢确定地开口,“陛下?”   “你进来。”   “陛下,臣……”   “我让你进来。”   卫息脚步一转,绕过屏风出现在了云姜眼前。面前的一幕,让他微微睁大了眼,登时感到口干舌燥。   水汽氤氲下,少女赤身浸在水中,毫无遮挡,水面上露出的脖颈修长雪白,以他极好的目力,还可以轻易地刺破水雾,直深入底下。   “陛下……”他的声音,有些哑了。   “我的身体受不住了,你能帮我吗?”云姜平静看着他。   卫息沉默了下,“陛下,此刻清醒吗?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还没有到那么糊涂的时候。”云姜破水而出,盈盈眼眸与他对视,“帮我,立刻。”   作者有话要说:  小卫,是男人就不能拒绝!   话说突然有点后悔改笔名了qaq完蛋哦,一年只能改一次_(:з」∠)_   专栏新开了一本《有鹤杂文集》,里面都是以前存的各种稿,但是不准备作为正式文章发表的,感觉有些梗还蛮有意思的,有时候重温,看着看着都想穿回去催自己把它写完了哈哈,大家去看看吧 第49章   卫息, 字奉宣,二十有三,从来洁身自好不近女色。曾有过一个短暂的婚约, 在发现未婚妻表妹喜欢的其实是弟弟后, 就使计迅速退了这门亲事。   在卫息不长不短的的二十三年中, 也接触过男欢女爱的知识,官场上来往偶尔会去风月场所,他向来是个旁观者, 但耳濡目染下, 总知道一些东西。   此刻, 他不是不知道怎么做,而是不知道如何才能让她快乐。   卫息耳畔浮现了大夫的那句话“你也这个年纪了应该知道怎么做吧”,额头冒出密密汗水, 但眼神却不知不觉坚定起来,他总不能真的让那大夫来教他。   陛下应允后, 他的狂喜自不用说, 但卫息更牢牢记得, 此次是为了帮陛下解开那迷香,而非其他。   将人轻柔放在床榻上, 卫息慢慢覆身下去, 动作极其轻缓又温柔, 指间、唇舌间引起身下身躯阵阵轻颤, 极尽所能。   他喉结滚动,滴滴汗水沿着棱角缓缓滑落,被褥的颜色渐渐转深……   院外,文相和大夫一同站着赏月,好半晌突然来一句, “会没事吧?”   大夫笑眯眯道:“放心,人剩半口气我都救活了,解个迷情香而已,出不了大事。”   文相点点头,既担忧,又有那么丝丝欣慰,陛下如果同意让卫息来解,说明心中也是有他的。以陛下的身份和境况,能护住她,完成她所愿的人不多,卫息正是其中一个。   卫息这孩子亦是他看着长大的,忠直坚毅,极有责任感,一旦认定了陛下,就绝对会追随到底。   希望,卫烈那莽夫知道后不会闹出什么幺蛾子。   文相不能在这久留,他离开府邸太久了,定会被看守他的人发现,引来一些没必要的麻烦。确定二人无恙后,他又顺着小门回了文府。   重新上了榻,文相对等待已久的夫人解释几句,平躺着却再无睡意。京中的这滩水越来越浑了,天下也即将大乱,这时候他对陛下当初的话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那个位置当真令人疯狂,如果不是对权力有着极其强烈的欲|望的人,都不适合坐上去。   哎……他是管不了了,如今也只希望保住这一家子老老小小,再盼陛下能达成所愿,得到想要的自由吧。   天色蒙白时,一道人影从大夫的小宅子走出,上了马车,悄无声息地回了皇宫。   卫息掌控禁卫军,把人轻易送回皇宫不难,但昨夜少帝中药的事,还是瞒不过阴太后,只是不知道她昨夜出宫了一趟又回。   听嬷嬷回禀,她还饶有心思的摆弄了长甲,笑道:“哀家倒没小看秋禾,是个果断的,怎么样,如今是不是达成所愿了?”   嬷嬷汗颜,“她受了重罚,如今只剩半条命,被关了起来。”   “什么?”阴太后坐直了身子,“他怎么敢?”   “听说陛下因那香身子出了问题,还吐血了,长义王一大早就赶去看望了。”   “你怎不早说!”嬷嬷被迅速起身披衣裳阴太后一个眼风狠狠刮过,心中苦笑,如今娘娘夜夜都要喝安神药才能睡着,并吩咐了不准打搅,她哪敢去禀报。   阴太后脚步匆匆,养尊处优的她竟飞也似的疾走起来,此刻她不仅担心假少帝被秋禾的药坏了身子,更担心魏隐会借机发作,夺去他们阴氏这最后的希望。   走下步辇时,阴太后还是不忘理了理仪容,拨正珠翠,端正身姿迈入香阁。但她发现,魏隐根本没有发现她的到来,或者说,没有心思理睬她。   虽不喜欢和魏隐对上,但阴太后也有种被无视的不悦感,视线跟着他转了过去,才发现和魏隐对峙的,竟是卫息。   狭小的空间内,二人目光冷冽,脸色紧绷,有种风雨欲来的气息,周围宫人大气也不敢出,总感觉这俩人下一刻就能打起来。   “好,卫奉宣,你很好!”魏隐冷笑连连,这几个字都像从牙缝里咬出来,带着切齿的凶狠。   卫息毫不在意他的威胁,冷冷道:“陛下累了需要休息,王爷若要吵闹,还请移步香阁外。”   她累了,为何累的?魏隐立刻就听出了他的挑衅,胸口郁气怒气盘旋,随后,一缕红色竟是从嘴角慢慢溢出,惹来楚生的惊叫,“王爷!”   得知消息的时候,楚生想过王爷会大怒,但没想到他会气到这个地步。   魏隐毫不在意地抹过嘴角,“无事,我们换个地方”抬脚离开。   他的怒,不仅来自于卫息的态度,更是因为他深深地了解云姜,如果不是她自己愿意,谁也碰不了她。   她应了卫息……   魏隐的身体,都微微摇晃起来,被楚生一把扶住。   通宵达旦数日,他已经极为疲惫,眼底满是血丝,这种时候得知这个消息,对他的打击可想而知。   出了香阁,魏隐推开楚生再看卫息,他面容上亦有疲色,但那双眼明亮无比,神色冷峻中又有着丝丝柔和。魏隐的视线寸寸扫过他的脸庞,那张脸年轻富有生机,没有一点皱纹,轮廓分明而英挺。   明明才年长他七岁,魏隐却感觉在他面前,自己已经苍老不堪。   便是这张年轻的面容,蛊惑住了善善吗?他不由自主地这么想,垂在袖中的手紧握。   善善这样对他,难道公平吗?   “你我打一场。”魏隐听见自己说了这么一句话,也看见了楚生震惊而张大的嘴。   卫息却笑了,点头,“好。”   这是一场没有任何武器的搏斗,两个男人只用了最原始的本|能和力量,没有任何技巧,一拳又一脚,偌大的空间中,只听得沉闷的肉|体碰撞声,拳拳到肉,很快,两人就各自挂了彩,见了血。   鲜血,激起人内心更凶残的血性,他们的眼神不再是正常人,而是野兽般凶狠暴戾,不杀死对方不罢休。   楚生站在了角落,仍然震惊不已。从他追随王爷起,王爷就一直优雅从容,很冷,亦很傲,像这样直接的空手搏斗,在他身上应该是不可能发生的。   偏偏就在他眼前上演……   他到底该不该阻拦?楚生内心陷入纠结,王爷显然想亲自和情敌打一架,可是这种时候,总不能真让他们打得你死我活,这不是便宜了阴氏?   好在,随着一声闷哼,两人同时收了手,各自都有不轻的伤,但都没有影响自理能力。   魏隐一只手垂在了身侧,似乎是被扭断了,但他脸上却有隐隐的快意,“我没有输。”   “是。”卫息原地站立,身姿依旧笔挺,只是不知有意无意,他的脸却青青紫紫,看上去比魏隐严重多了,“但王爷背负得太多,终究会越来越沉。王爷,你赢不了我。”   听着他这意有所指的话,魏隐的笑仿佛昙花一现,瞬间消失。   卫息说的没错,而且这话相当了解云姜,她不喜欢的,正是这些。   深深看了眼卫息,魏隐转身就走,楚生连忙跟上,不忘回头望了眼卫息,还隐秘地朝他竖了个大拇指。   楚生当真佩服这位卫统领,胆敢和王爷抢人,还抢成功了!虽说卫息不差,但在楚生心中,王爷几乎是已经封神的存在。把王爷气成这样的人,可以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朝阳升起,冬雪融化,处处透着冷意。楚生疾步跟在魏隐身后,他想,这么久没睡又如此凶狠地和人打了一架,王爷是不是该去休息了。   魏隐没有出宫休息,他去沐浴一番换了身衣裳,将自己打理一新,被折断的手只是接好后做了个简单的包扎,就守在了大明宫。   阴太后被赶了回去,她想闹事,但在魏隐和卫息的严密管控下,仅仅凭她在宫里的这点势力,掀不起风浪。只能惴惴不安地回了自己宫中,感觉在假皇帝身上,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计划已经脱离控制,也许……她应该把这个变化想办法告诉兄长。   大明宫的宫人,在鼎鼎大名的长义王威严下抖如筛糠。   他什么都没做,就那样坐在位上,一动不动,在旁人看来,宛若幽灵石像。   渗人,也比以往更令人害怕了。   这一等,就等到了午时,得到人醒来的消息,魏隐弹弹衣衫上不存在的灰,慢慢走去。   他迈过门槛带来光影变换的刹那,云姜有种错觉,好似回到了重生后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那时候她隐秘地打量这位曾经的好友,还暗暗笑他老了。   但这个时候,他才是真正老了。   云姜发现,他的发间,竟然有了丝丝缕缕的白发,不多,但已经能够一眼看出了。   在她昏睡的这段时间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善善——”魏隐哑着声音开口,“你心慕卫息吗?”   他的话语略有停顿,但语气并不迟疑,想从她这里要个答案。   云姜知道他为何而来了,垂眸沉思。一夜过后,身体仍有感觉,她没有忘记自己做了什么,此刻也没有后悔。即使昨夜并没有进行到最后一步,但确实也是亲密无间了。   “我对他……没有你们所想的那种感情。”云姜的话,让魏隐眼眸亮了起来,下一瞬,她又道,“但我,想和他试试。”   那眼底的亮光,瞬间熄灭了,魏隐面上平静的面具也似乎裂了开来,那股仿若被背叛欺骗的愤怒席卷了他,“和他试?和他试?”   他重复了不知多少遍,忽然倾身上前,极具压迫性地俯视云姜,出口的话怒极,“这么多年,你难道不知我的心意吗?如果不是出了那件事,你我二人,早就结为夫妻。而现在,你才认识他多久?你为了他抛弃我?凭的什么,他比我年轻?比我更了解你?还是凭他的爹——”   “凭他能让我开心。”云姜冷静地打断了他,“他忠心、顺从、能干,奉我的话为使命,魏隐,这是你做不到的。”   魏隐张了张嘴,又被她截住,“你我性情不合,你该知道,我永远不会喜欢你这样的人。”   他这样的人……魏隐如遭雷击,他从没有被人这样坚决地否定过,还是来自于代表他心底执念的这个人。   转瞬间,魏隐幽邃的双目好似裂出杀气,“你想和他试试?且看我同不同意!”   他的神情在说:想和他双宿双飞,你做梦!   云姜没有被他的反应吓住,“我知道的,无论如何,你其实都不会让我走。”   魏隐的脸,已经冷到了极致,他忍着怒火扫了她一眼,转身就走。   在他身后,被踹开的门发出了一声巨响。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到最后一步啦   老魏狂怒,嚯嚯 第50章   魏隐离开后, 云姜在榻上静坐了许久。   若说她心中毫无波澜,是假的。她和魏隐相识多年,情谊深浅, 已非外人能够知道的。她愿意结交魏隐这样的友人, 其为人果决、狠厉, 自有一套处世的信念,且有为达目的不罢休的恒心,这样的朋友, 谁会不喜欢?   但更进一步, 她做不到。从前不行, 现在也不可能。   如果他们身份没变,她确实会和他成为夫妇,甚至是常人眼中相敬如宾、恩爱非常的夫妇, 可那绝非是她的真正心意。她早就下过决心,重来这一世, 不会再勉强自己。   伤了他的心……云姜抿唇, 敛去了面上那丝愧疚, 长长舒出一口气。   “来人,传膳。”   她不紧不慢地解决了五脏庙的问题, 而后, 又躺回去睡了整个下午, 什么事都没问, 谁也没传。这让本来严阵以待的宫人迷茫了,看王爷和卫统领那震怒的模样,还以为陛下醒来后也是如此,结果,陛下本人却是最不上心的吗?   夜深, 云姜醒了过来,昏昏的大脑让她呆望了上空好一会儿,才有了神智。   “卫息。”她叫唤了一声。   黑暗角落中的人影动了,迅速来到她面前,“陛下,臣在。”   如她所料,卫息在夜里过来了。   他扶了云姜坐起,随后就一副请罪的模样半跪在地,似乎在表示,如果她现在清醒了想要惩罚他,还来得及。   “我为何要罚你?”云姜好笑地瞥去一眼,“难道要证明我自己煎熬不住命令了你,又来倒打一耙?在你心中,我是如此低劣之徒吗?”   “不敢。”卫息抬眸,他神色谦卑,但看得出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亦不后悔,“臣是担心陛下心中有气,发出来比较好。”   “我心中无气。”云姜收了笑意,“魏隐去找了你,把你打了一顿?”   这精彩纷呈的脸,除了是魏隐的杰作,想来也不会有第二人了。   卫息摇头,“臣和长义王光明正大地打了一场。”   “谁赢了?”   “不分上下。”   云姜颔首,有些出了神。魏隐在她面前,却没有展现出受伤的样子,他是个极为自傲的人,即便在她面前,也很少露出弱点和伤痕,今日那样的失态,前所未有。   卫息打断了她的思绪,“臣想问陛下一句话。”   他得到询问的眼神,而后继续,“陛下昨夜的举动,是认可了臣的心意吗?”   这话说的,其实有些委婉,卫息从来没有明着向云姜表达过什么,他以前只是一直沉默忠心地执行她的命令。就连他自己,也是不久前才明白过来。   可这种时候,已经不需要过多的解释了。   云姜注视他,像在观察他的神情,片刻后才道:“你确切的想法,我无从知晓。但昨夜,并非是每个人,我都会那样说,你可明白?”   卫息明白,他当然明白,最想要的,也莫过于这个答案了!   压制住内心几乎要翻涌而出的情绪,卫息面上依旧是平日那副模样,仰首,“臣……受宠若惊。”   他的演技不大行,让云姜一哂,“我看你并没有惊,反而大胆得很。”   她意有所指,卫息丝毫不脸红,“那是臣应该做的,都是为了陛下能够快乐。”   没想到他脸皮如此之厚,云姜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她轻咳两声,别过了脸不语。   卫息不知是不是没看懂,还追问,“陛下不喜欢吗?”   “……”云姜脸色更红了,这人平日看着那么严肃冷峻,怎么在这种话题上,如此孟浪。   没办法,在卫息锲而不舍的目光下,她微微点了头,“……还行。”   像是受了莫大的鼓励,卫息仍一脸镇定地开口,“臣今日回去后,还翻了不少书籍,下次定能有所进步。”   云姜:“……”   她招架不住了,脸色难得红了又红,只怕再继续交谈下去,就要发烧了,便连忙转移话题,“秋禾在哪?”   “关了起来,陛下想惩戒她,随时都行。”   在云姜心中对她再忠诚听话不过的卫息,却为达成目的而扬了眉。他自然是故意那么说的,单纯不想见陛下为了魏隐沉思神伤罢了。他可以老实地做一个忠心不二的臣子,没有多余想法,但他也不会放任对自己有威胁的存在,那是兵家大忌。   况且,陛下已亲口答应了他。   “带我去见她。”   清醒时,云姜想过要如何对秋禾,要让一个人痛苦,最狠的手段无非是夺走她最珍视的,或者让她永远得不到想要的。但秋禾这类人太简单的,她的欲|望一眼便可看透,无非是荣华富贵。   有这样志向的人不在少数,云姜对此不评价对错,也没准备大费周章地去罚她,实在没必要。剥夺了她往上爬的路,再放到浣衣局去,就足够她余生都活在痛苦悔恨之中。   云姜想去见她,是想问谁指使她下的迷香。那个迷香卫息着人查过了,并非只有催|情的功效,还隐隐带毒。   肯定不是秋禾说的,助她得圣宠那么简单。   偏僻黑暗的柴房,月光都无法照入,即便是白日也漆黑一片,寻常人进去待了不超过三日,就会发疯。   秋禾已经隐隐有疯的迹象,她被卫息狠狠踹了一脚,当场就吐出了血沫,而后又被拉去打了五十个板子,没死已经是万幸。被关在这里无饭无水,身体一直处于剧痛中,她已经绝望了,在这种时候,一见到光线就忙不迭扑了上去,“奴婢错了,奴婢错了,奴婢心比天高,奴婢罪该万死,饶了奴婢,饶了奴婢吧……”   她的狠扑,其实也没什么力气,卫息稍稍抬脚一踢,就让她滚到了旁边。   云姜完全看不出这个狼狈的、蜷缩成团的人影,是数日前风姿妩媚的美人了,秋禾甚至分辨不出站在面前的是谁。   “秋禾。”她冷声开口,不大的声音在逼仄的柴房内清晰无比,“朕问你几个问题,若答得好,可免你死罪,放你出宫。”   一听这个声音,秋禾浑身都颤了下,想起陛下明明吐血虚弱却还狠狠看着她说要赐她死罪的画面,当下匍匐于地,连连磕头,“谢陛下,谢陛下!奴婢一定知无不言!”   对话很短暂,这间小小的柴房,没有让云姜待太久,就出去了。   她没忍住,咳了出来,卫息立刻为她抚背裹紧披风。   凄冷的光照在青石板上,将她和卫息的身影投映其上,好似融为了一体。云姜不自觉望了这影子有一会儿,然后道:“今日魏隐问我你好在何处,我说你忠心不二,只要是出自我口的命令,便是抛弃一切也会达成。”   卫息握住她肩的手收紧了,低低道:“陛下之令,臣无有不从。”   “好。”云姜直起了背,转身,“你只属于我,是吗?”   属于,而非忠心。   卫息眼也不眨,“是。”   “记住你的话。”云姜回过身,慢慢地走,语气极淡,“如果你违背今日之约,我会让你后悔终生。”   此话好似谶言,卫息愣住了,很快恢复如常。他的允诺,从来都不是说说而已。   他追了上去,对陛下突然的情绪变化,大致有所猜测,方才秋禾交代的话……   通过秋禾的话,云姜很轻易就推算出了,帮她暗算自己的,定是远在沧州的父亲安插的人手。如果她之前所想没错,父亲和魏隐正在联手,那他就不可能不知道,如今的假少帝,已经被她给取代了。   即便如此,父亲依然要对她下手,是因为判断她对魏隐有不好的影响吗?觉得她会影响大局?   云姜神情,渐渐变得冷漠。她不意外父亲会做出这种举动,也不是伤心父亲对她下手,毕竟如今他并不知道她的身份。   她只是,因此想起了一些往事。   世人口口相传中,对夫人极其情深的沧州前刺史翁斐,曾对他的夫人做过什么,也只有云姜这个女儿知道。   母亲知道父亲的野心和谋划,起初,她一直在坚持不懈地劝他,通过各种方式。母亲的行为,其实奏效了,她动摇了父亲的决心。但很快父亲就变得冷酷起来,他把母亲关了起来,关在小小的后院之中,他不再允许外面的人给她传话,也不允许她走出小院,每日依旧到她院中陪她用饭,不说一个字。   这是他的惩罚,对他深爱的夫人的惩罚,想用这种方式让她抛弃坚持,服从于他。   惩罚持续了一年,母亲从失去冷静到暴躁到疯狂再到恢复平淡的情绪,最后她终于什么都不说了,就被父亲放出了小院。   放出小院一个月后,母亲郁郁而终。   所以,云姜太了解父亲的手段了,他对于会影响他大计的人,从来都不留情面。   没想到有一天,这个手段又会出现在她的身上。   云姜想笑,她也真的笑了出来。卫息静静陪在她身边,一字未问。   …………   魏隐的怒火持续了很久,至少府中的幕僚连续数日都感觉到了王爷情绪的不对劲,无论他们进言什么,得到的都只有怒气和一个“滚”字,这简直太不正常了。   除了楚生,谁都不知道王爷发生了什么。   沧州传信来时,楚生铭记这是王爷亲口说过要放在首位的信,硬着头皮走了进去,“王爷,沧州的。”   他是心腹中的心腹,这类信都不会避他,楚生跟着一起看过后,心中还想终于要行动了,却听王爷道了句,“不用管。”   “好,属下……什么?!”太过惊讶,楚生都带出了强烈的语气。   魏隐轻淡地扫了过来,模样并不像失去理智,反而异常得冷静,“我说不用管了,听不清?”   “……听清了。”楚生哪里敢质问,但是王爷对沧州那位分明言听计从,为了那位的大计什么都可以不要了,眼下到了关键时候,竟然要抛下人不管了?   楚生内心震动,眼神也未掩饰好,直直地望着,被魏隐注意到了。   撩起眼皮,魏隐风轻云淡地望向窗外,“他想要的东西,我也想要,如此简单而已。”   如果唯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才能让他达成所愿,把她留在身边,那他就必须去做。   事到如今,魏隐已经彻底不准备把云姜的身份告知翁斐,因为以翁斐对女儿的愧疚感,知道她的身份后,定不会容许他做任何强迫云姜的事。   这也是魏隐不准备再帮翁斐入主京城的原因之一。   楚生垂首,看来雍朝的这场震动,会比他想象的还要大。   一封信,从长义王府传向了沧州。三个月后,沧州前刺史翁斐,直接联合侄儿翁朝,和附近数十郡县的官员,兴兵二十万,以清君侧的名义,从南边一路往北攻伐。   京中坐镇的长义王对此竟似乎视而不见,没有点兵前去讨伐逆贼,而是放任翁斐坐大。   直到翁斐的大军攻至勄江,长义王才调了兰城大营的八万人马前去阻挡,将翁斐等人拦在了勄江之外,一步也不肯再让。   与此同时,长义王魏隐直接撕破了表面平和的假象,以数条大罪褫夺宁国公称号,投入大狱,并将阴氏一族尽数贬为平民,男丁驱逐至北地戍守边境,终生不得回京。   唯一有能力与其对抗的卫烈大将军不闻不问,一心练兵,驱逐北夷,朝堂彻底变成了长义王的一言堂。   自此,长义王魏隐和沧州前刺史翁斐隔江而立,各成其势。   偌大的雍朝霎时间一分为二,成为了南北两国。 第51章   “陛下, 这是王爷呈上来给您批阅的奏疏。”来喜奉上奏疏的时候,深深低着头,根本不敢看陛下脸色, 因为他知道会是怎样的结果。   月前, 他们这批老人被长义王调回了大明宫, 来喜察觉到陛下变回了以前的陛下,但宫里的形势,却大不同了。   “给我做什么?”果不其然, 上首人冷道, “朝堂已经是他魏隐一人做主, 还需要我装模作样写几个字不成?”   来喜冷汗涔涔,对于朝中局势,半个字也不敢评价。   已是初春回暖的时节, 偌大空旷的正殿中,依旧寒意森森。上首之人咳了几声, 七巧连忙走去抚背倒茶, 却被随手推开, “无需你们服侍。”   “怎么,陛下觉得他们服侍得不够尽心, 想要换人?”伴随着低沉的话语, 一道高大身影从外迈入, 在天子身边落座, 含笑道,“陛下不喜欢,臣这就把他们都赶走。”   来喜七巧等人,顿时跪了一地。   魏隐随手将大氅递给宫人,只着了绛色深衣, 腰间环佩,头戴玉冠,俨然一副浊世贵公子模样。   云姜淡淡瞟他一眼,并不作答。   他又笑,拨过那些奏疏,“这些都是臣精心挑选出来的,亦做了批注,不会耗费陛下多少精力。至于陛下之言……这仍是谢氏天下,何来的魏家一言堂?”   云姜讥嘲,“一分为二的天下?”   话出,魏隐稍稍敛了笑意,“陛下真想收回南方?”   他语带深意,云姜听了出来,他是在问:你当真要让我去和翁斐打起来?   “只收回南方又有何用?”她道,“这朝堂之上,依然有我不想见到的人,偏偏,每日都在眼前晃荡。”   这下,魏隐不只是没了笑意,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像是随时要动手做什么,降到冰点的氛围让其余人更不敢发出声音了。   这样的场景,近日在大明宫中频频出现。   云姜不惧他,也不想应付他,直接起身,走向香阁前还不忘吩咐:“传禁卫军统领前来。”   “……”殿中无人敢应,眼睁睁看着陛下身影消失,踟蹰不已,这是该叫,还是不该叫?   如今,谁不知道长义王和禁卫军卫统领水火不容,二人见到必有一场口舌机锋。陛下独宠卫统领,每日必下令相传,有时是白日,有时是夜晚,一待就要上时辰之久,谁也不知道他们在交谈什么,只知这君臣情谊极好。   与之相对,长义王每每得了这样的消息,脸色就像结了冰碴一样难看。   此时也不例外。   许久,长义王有了动静,死寂散开。   “遵陛下旨意,去传。”他这么说。   ……   云姜坐在帘栊边,目光遥望外间春|色。   她内心并没有表现出的那样激动,事实上,对于魏隐的举动,她不怎么生气,因为那都在意料之中。   猛兽一时的乖顺不代表什么,她从来就没有被魏隐最初的温柔蒙蔽,他强势孤傲,如今自己没有顺他的意,被架在了这皇位上也是理所当然。   但魏隐还动不了卫息,至少目前不行。每每看到他隐忍怒气的脸色,云姜都有点想笑。   卫息很快就来了,来喜悄悄和他说了不少话,他知道方才陛下和魏隐又发生了不快。   此时见人散漫地靠着长椅,悠闲品茶的模样,他轻轻叹了声,“陛下何必每次都气他。”   “他把我关在这里,难道还不准我口头气气他?”云姜轻哂,“何况他这模样,看着也挺有趣的。”   卫息也跟着笑了笑,长腿一迈,把人抱了起来,“如今依旧很冷,陛下不能稍微好点了就不顾身体。”   云姜懒懒应了声,听他又问自己,“陛下此前说过,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就离开,现在还没有到吗?”   除夕卫烈回京时,卫息就向父亲坦然交待了自己和陛下的事,他以为父亲会震惊大怒,没想到陛下的真实身份,父亲比他更早知道,且对如今的发展毫不意外的模样。   父亲拍他的肩,意味深长地问他,陛下志向恐怕不在京中,到时你也要追随而去吗?   卫息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当时毫不犹豫地跪地向父亲谢罪,道他会处理好一切后再走,绝不会不负责任。   他有意培养弟弟卫晨,这段时日都一直把人带在身边处理公务,卫晨年少聪慧,很有干劲,也十分乐于接替重任。   卫息甚至想好了,今后无论在哪,每年必会回家侍奉双亲一段时日。   听罢,卫烈哈哈大笑,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只道:那为父就祝你早日达成所愿了。   卫息做好了他能做的,现在,只是在等陛下的命令。   云姜沉思未答,过了会儿反问,“文相那边如何了?”   “一家人已经全部安置在了严州,与古太医毗邻而居。”   “辛苦你了。”云姜以手支颐,她的毒,其实都被那位大夫调养好了七八,只是掩饰了脉象。在魏隐请来的太医眼中,她依然身中剧毒,随时都有可能发作,受不得大刺激。   这也是魏隐对她处处忍让的原因。   云姜道:“离宫的事,我还没有想好,等有了具体的想法之后再告诉你。”   卫息抬眸看了她眼,没有异议地接受了。   这日,他又待到了深夜才离开,不知留下多少带着绮丽色彩的君臣传言。   事实总不如常人臆测,只有卫息自己清楚,他和陛下并没有传闻那么夸张。陛下留他,更多时候只是与他聊天,或者让他抱着她暖榻,直到她睡着了才离开。   这些本可以做的更隐秘,而陛下之所以大张旗鼓毫不遮掩的缘由,卫息大致猜得出来。   魏见微……卫息的眼眸转深,也许陛下对他没有男女之情,但他在陛下心中的地位,确实不一般。   深夜回府,卫息不欲打搅家人,动作一如既往得轻,却见一少年在院中静坐,发间凝了露水,显然候他已久。   “子扬。”他出声唤少年。   子扬回神般抬首,“卫大哥。”   “找我何事?”   子扬站了起来,这个以前还稍显稚嫩的少年,如今已和卫息身高相差无几了,目似剑光,再无从前的天真模样。   在那次坠崖后,他其实就同正常人无异了,只是不想被云姜抛弃,才谎称只是懵懂开智。卫息帮他遮掩了一切,也十分清楚这个少年的心思。   “你和扇……陛下在一起了吗?”他问。   他听了太多的传闻,大都是带着桃色意味的,谈论起的人,总用那种心照不宣、世人皆懂的目光交流,仿佛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少帝和禁卫军统领的那些事。   越听,子扬情绪越发复杂,所以他直接来问当事人。   卫息是君子,在子扬看来有如兄长,但陛下在他的心中……每每夜里闭上眼,子扬的梦中,都是从前痴傻时和陛下相处的画面。即便是个傻子,那如追逐太阳般热烈的、纯粹的喜欢,也通过同一具身体,传达给了他。   他无数次告诉自己,对陛下抱着那样感情的不是现在的他,但人若能完全控制自己的思绪,便也不会有那么多烦忧了。   卫息直视他的目光,不闪不避,“是。”   子扬张了张嘴,这一瞬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半晌才有了好似不是他口中发出的声音,垂首道:“那……挺好。”   若有卫息这样的人随侍陛下左右,是极其令人放心的。   “你想回陛下身边吗?”没想到,卫息竟这样主动问他,子扬惊讶地瞬间抬头。   卫息这样问,自然有他的思量,也没有说更多,又问了句,“你想吗?”   “……我想。”仅仅用了很短的时间,子扬就想清楚了,挺直脊背回答出这两个字,“但不要让我直接出现在陛下面前。”   他道:“我想在暗中保护陛下。”   神色诚恳又认真,隐约能让人看到以前的他的天真模样,卫息凝视他几息,忽而拍拍他的肩,“好。”   子扬知道如今时局很乱,南北形成了极其奇特的平衡之势,卫息请了很多先生教他,他学得飞快,所以对陛下的处境也大概能理解。   陛下在宫中,一直没有提起过他,子扬本来很是失落,告诉自己这样正好,慢慢可以将自己和以前的小傻子割裂开来。但听到卫息的问话后,他才恍觉内心真正的想法。   他没有觉得沉重,反而轻松了许多,像是终于找到了什么答案。   卫息告诉他,三日之内就会给他安排好,他便想在这几天再努力多看些书,练好武,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当个靠陛下保护的小傻子。   把他的行动收入眼底,卫息有种莫名欣慰的感觉,他一直就欣赏这孩子,即便知道他的少年心意,在云姜面前,也并没有吝惜对他的夸赞。   “子扬?”他的提起,让云姜楞了楞,从脑海中翻出了那个总是在哭的可爱小傻子。   她……确实很少想起他,人不在身边了,就没有留恋。   卫息一顿,竟也没有很吃惊的感觉。   这就是陛下。   “他一直在认真看书练武。”卫息手中动作未停,给云姜泡好花茶,“陛下若得空,可以见他一面。”   其实每天都有空,两人心知肚明。   云姜想了想,含糊应了句,“那就等得空。”   “卫统领——”门外有人通传,卫息起身,走去听了几句,神色立刻变得冷峻。   他回身禀道:“陛下,有人在宫中同禁卫军闹事,已经出现了伤亡。”   是魏隐出手了。卫息此刻无比确定,且方才那人道长义王此刻就在现场。   云姜也想得到这点,她起身,“我和你一起去。”   她若去了,无疑会更刺激魏隐。但卫息没有反对,与她光明正大地一起走去。   这对在近段时日本就传出了风风雨雨的君臣,此时都不曾分开,一同出现在了御花园,所有人的思绪都被打断了一下,情不自禁地看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专栏里把《小皇后》也放进了下一本预开里啦,就是原来的小夫人改名了,可以去收藏下   荀宴见到小姑娘的第一眼,大眼睛圆圆脸,还有个锃光瓦亮的小光头,捧着空碗发呆的模样傻乎乎   他见人可怜给了个馒头,却被黏住,一时心软便带在了身边   养女儿般把人养大后   他发现自己有了些难以启齿的心思   ————   现在就是很纠结下一本到底开帝王欲还是这本,毕竟也很想写个呆呆萌萌的小萝莉来放松心情_(:з」∠)_ 第52章   禁卫军和青台大营的兵士发生了冲突, 本是件小事,但已经造成了一死三伤,死的那个正是禁卫军。·   下面的人第一时间报给了魏隐, 他前来处置, 很有拉偏架的意思, 准备对那三个伤人的青台兵小惩大诫,再出一笔银子安抚禁死者家人。   对这个处罚禁卫军都非常不服,愤愤地望着那高高在上的长义王, 若非碍于身份, 早就冲上去把人围了起来。   随魏隐而来的大臣暗暗摇头, 他是王爷一派的人,此刻也觉得王爷处理不当。外患当头,绝不该再添内忧, 王爷和卫统领有私怨,怎么能牵扯到下面小兵?若他们对立起来, 要如何去共同抵御外敌。   卫息携天子同来的时候, 所有人都望了过去, 禁卫军看到了主心骨,纷纷上前对他讲明缘由。   他们恪守本职在宫中巡逻, 青台兵上前挑衅, 期间三个围殴一人, 硬生生把那个给打死了。他们想讨个公道, 却硬生生被长义王说成了聚众斗殴,不仅要罚青台兵,还要罚他们。   同袍的尸体仍未凉,死不瞑目地躺在那儿,他们实在忍不下这口气!   卫息闻言, 亦是怒极,冷冷地看向魏隐。魏隐恍若未觉,掠过了他对云姜道:“陛下身体大好,竟能出来走动了?”   “宫中出了人命,朕就是瘫在床榻上动不了,也总得爬来看一看。”云姜看了眼盖着衣衫的尸体,再看魏隐,内心轻轻叹了声,自从那件事后,他行事越来越偏激了。   魏隐道:“小事而已,臣本就已经处理好了,没想到卫统领还要让陛下再跑一趟。”   “小事?”卫息目含戾色,“禁卫军一人横死在此,也叫小事一桩?”   “宫廷中本就禁止械斗,此人违规在先,又聚众斗殴,才有此恶果。本王方才交待了安抚其家人,已算仁至义尽。”   械斗,如果因为被三人围殴而不得不拿起了武器也算械斗的话。   “那青台兵卒主动挑衅,又作何解?”   “此事他们也解释过了,起初不过是想友好切磋一番,却忘了这是在宫中,本王也已罚过了。”   卫息冷笑一声,“那今日,我也想与诸位友好切磋一番。因是在宫中,王爷放心,稍后我自会去领罚。”   魏隐沉吟,“陛下以为呢?”   这皮球竟踢到她这儿来了,云姜左右巡视一圈,“难得卫统领有雅兴,朕以为无有不可。”   闻言,禁卫军等人又暗暗激动起来。长义王向着青台大营,但陛下向着他们卫统领啊,他们起初还不信卫统领和陛下间的那点桃色传闻,现在看来,是真非假啊!   别管什么以色侍君不侍君的,就陛下和卫统领那身板,谁在上还不一定呢。   卫息着骑马服,解了披风,稳稳往里一站,“我也不挑,你们有多少人尽管来便是,不用因我的身份缩手缩脚,也省得旁人道我以势压人。”   青台大营的人自然望向魏隐,得到他的允许后,抱着一股被小瞧了的怒气,当真所有人都围了过去,连那三个被罚的人也在其中。   这次的事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如果不是魏隐有所示意,青台大营的人也不会如此大胆,敢在宫里闹出人命。卫息此举就是接下这个挑衅,光明正大地和魏隐刚一回。   魏隐的脸上瞧不出喜怒,平淡的模样让人感觉他好像从来就没把这些大权下层的人放在眼底,只这一点就不免令人齿冷。   一些人不禁想:蝼蚁之人的性命,就不是命吗?   逢春时节,为了避免妨碍到他们,宫人先把花花草草都挪了个干净,空旷的场地上,卫息一人面对黑压压的青台兵,面色毫无波澜,“一起上,不要浪费时间。”   欺人太甚!那些人彼此对视一眼,咬着牙齐齐朝卫息冲去,都知道他武功高强,总不能输得太难看。   但见卫息只凭一手一脚,就稳稳扎在地上生了根,扑上来的人都被他强悍的力量一击倒地,拳拳到肉。他云淡风轻的神情,看上去本该十分优雅,但打斗的场面却看起来颇为残酷,卫息一人群殴他们,且毫不留情,根本不顾及鲜血横飞的血腥画面。   击倒所有人后,他来到那三人面前,不顾他们三的求饶声,面无表情地一拳,一拳,又一拳——   哀嚎求饶和肢体猛烈碰撞的声音不断,围观之人眼睁睁看着那三人被打得从大声求饶到只有喘息的力气,再到完全失了声息,无人敢去求情。   “……都死了?”卫息停手往回走时,有人小声问身边的人。   岂料卫息耳尖听到这句话,停在那人面前,直把他心脏都吓得骤停。   “没死。”卫息说话时,灼热的气息自上而下扑洒,好像烫到了那人,忙道,“卫统领下手有轻重,当然不会打死——”   “也废了。”卫息接着把话说完,“把他们抬去看大夫,现在还能捡一条命。鲁三,这三个人各给一笔银子安抚。”   卫息完完全全地把魏隐的话还给了他,听得禁卫军的人目光激动,知道统领是在为他们找回颜面。   鲁三是禁卫军中的副统领,忙回,“是,属下一定会找人好好照顾他们!”   往回走的时候,其余人都齐刷刷自动为卫息让出了一条路,平日看着卫统领冷冷淡淡的模样,结果疯起来和王爷简直一模一样啊。   魏隐漫不经心的身体站直了,迎上卫息的目光,本以为他会对自己做什么,但卫息只是和他对视一眼,就径直走向了云姜。   “受了点小伤。”云姜伸手点上他擦破的脸颊,“奉宣生得这样俊美,若留了伤就不好了,传太医到大明宫去。”   来喜等人怔怔地应是,对陛下这光天化日毫不避忌与卫统领亲近的模样竟反应不及,只懂诺诺照办了。   等他们一行人身影远了,才响起窃窃私语声,今日这件事,除了让众人见证长义王和禁卫军统领的矛盾外,无非是为陛下和卫统领的二三事又添了一件有力的证据。   无风不起浪,传闻果然不是虚言啊。   唯有楚生一直在注意自家王爷,见他出神地忘了那二人离开的背影许久,竟也没有怒意。这平淡的模样没有让楚生放下心来,反倒更担忧了。   他想……王爷是不是对陛下过于在意了?   大明宫。   太医努力地对着卫息的脸左瞧右看,最后终于在他颧骨上找到了指甲盖那么点大小的擦伤,抹了把汗,取出特制的疗伤药,“这……这几天伤口都不能沾水,以免留疤。”   卫息一阵无言,真是为难他了,转头道:“这都算不得伤,陛下无须这样大费周章。”   懒懒将脚搭在印花小几上,云姜看也没看他,“朕行事,还要和你交待不成。”   卫息无奈一笑,“自是陛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太医看着他们你来我往地交谈,很是亲昵,冷汗哗啦啦地流,他……他这算不算见到了宫廷秘辛?那些传闻,果然是真的吧?   见这太医胆子实在小,卫息也不再吓他,草草擦了药就让他离开去。   他起身,在云姜身边坐下,自然地帮她将发丝挽至耳后,“陛下不高兴了,因臣回应了王爷吗?”   多日的相处,让他已经非常了解云姜的小习惯,例如快乐时脚会不自觉动一动,不高兴时,便总是垂着眼不愿看人。   “与你无关。”半晌,云姜轻声道,“我只是……失望罢了。”   失望,却也不止是对魏隐或他的行为,由各方面的事杂糅而成,见到如今的魏隐模样,云姜恍然惊觉,这绝不是她想看到的结果。   魏隐可能会是一个有着逐鹿天下野心的枭雄,但他不应该成为这样偏激、行事冲动,任凭自己走向深渊的人。   她的再次出现,于魏隐来说,其实并不是件好事。   “也许我确实该早些走。”云姜如此说着,若有所思,“你的布置,应该都没有问题了?”   “是,只要陛下想,随时都可以。”卫息的目光一如既往明亮,“即便是今夜。”   “今夜倒不必。”云姜踢了靴,赤足走至窗前,感受着清风拂面带来的袅袅花香,“十日后,宫里不是有场大宴么,就挑那一天罢。”   十日后的宴会,是为了犒赏从北境归来的将士,因为他们已经取得了先锋性的胜利,大大鼓舞了士气。接下来由于这位带领的将军不擅长雪中作战,守住城池得胜后便换了人去,京中便为这些先归来的人摆庆功宴。   十日后……卫息按捺住自己的心情,俯首应是,“臣会安排好一切。”   这日,他没有再留到很晚,陪云姜一起用过晚膳就离开了。   仍是昼短夜长的时候,夜晚来临得很快,漫天繁星微闪,这是云姜重生后经历的一个春季。   她双手撑在窗沿,支起的小扇下生长了些许小花,在星光映照下夜间起舞,到处都充满生机,给过大的皇城带来了满满的朝气。   这样的美景,让她确实想离开了。   欣赏着夜色,云姜吹了小半个时辰的寒风才站直了发酸的腿,往后转身,一道黑影陡然出现在眼前,令她瞳孔都紧缩了一瞬,胸口微微发疼。   “看来陛下身体确实已经大好了。”那道黑影徐徐开口,原来竟是魏隐。   他不知何时来的,坐在那里看了她多久。   “深夜来此,有何贵干?”   魏隐唇边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怎么,卫息来得,臣来不得?”   他起身,修长的身影靠近了,“卫统领夜夜陪伴陛下,服侍陛下安寝,臣自认不输于他,能做的不会比他要少。”   作者有话要说:  慢慢在存新文的稿啦~希望能尽快发文 第53章   魏隐说完那段话, 寝殿里有好一阵静默,看云姜的模样不像是被吓到了,倒像是不知道要怎么回他。   好半晌, 云姜开口, “唔……既然你非要, 那也不是不可以。”   坐上榻伸脚,歪过头,“脱靴吧。”   魏隐看着她, 若有所思地问, “卫统领平时就是这样服侍陛下的?”   “不然呢?”大喇喇坐在那儿, 云姜掀眸望去,颇有些纨绔子弟的样子。   魏隐忽而笑了,走过去单膝跪地, 一手扶住云姜小腿,另一只手给她慢慢脱靴, 动作十分温柔。   若是让旁人看到这幕, 眼珠子怕是都要掉下来。   脱了靴, 浅色罗袜慢慢显在眼前,“还要脱么?”   “继续。”   魏隐手稳得很, 说继续就继续, 一丝不苟的态度像在做什么大事。   掌下玉足小小一只, 他可以轻松裹住, 它的温度比魏隐掌心还要低,他握了会儿,将其放进被褥,“陛下还是保暖些为好。”   云姜垂眸看他,魏隐神情依旧沉稳, 并无轻佻之意,珍而重之,本来不耐烦的心情,也变得平和了起来。   她看着魏隐去主动打了热水来,帮她泡脚洗净,再给她套上了新的罗袜,细致体贴的程度连七巧也比之不及。   而后,魏隐去细细净了手,竟又亲自去给云姜煮了姜汤。   他这样的身份、这样的性情,本是绝对做不出这种事的,饶是故意捉弄他的云姜也有所触动,轻轻道:“你何必如此。”   “我只是想证明,卫息能做的我能做。”魏隐顿了顿,“卫息不能做的,我也能。”   其实这几天,魏隐才慢慢反应了过来,解毒那日,卫息和云姜很可能没有真正发生什么。不然,他们如今就不会还是这样的相处模式。   他在意的,当然不是身体的清白,而是从此事透露出的云姜的态度。   如果真相如此,那是不是说明,卫息在她心中还没有特殊到某种程度。   为此,魏隐做了一件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做的事。某夜卫息留宿宫廷时,魏隐提前做了部署,在殿顶的角落默默盯了一晚,确认了卫息只是作为人形暖被拥着云姜,什么都没有做。   这才有了今夜的一幕。   接二连三如此的魏隐,自觉在云姜面前早就失了矜傲的模样,也没有必要再端着什么架子。   他的眼中,从没有出现过这种神光,那是平静中带着一丝执着的、疯狂的,不想听到拒绝的光。   对上这样的眼神,云姜怔了好一会儿,随后,在魏隐越来越下坠的心中,缓缓点了头,“那就让我看看吧。”   魏隐离开大明宫的时候,楚生紧跟而上,明显感受到了王爷比前段时日要好很多的心情。   明明白日才发生了御花园的那件事,不应该会如此。   但他大概猜得到王爷做了什么,因此才更加震惊,王爷竟把自己摆到了一个极其卑微的位置,只为这位陛下能够垂怜。   除却入了魔,楚生实在想不到别的理由了。   假如这位陛下并没有如王爷所愿,又出现像上次那样的事,那王爷会变成什么模样……   ………………   宫廷大宴举办前的这十日,云姜没有再传过卫息,取而代之的是日日传长义王侍奉左右。   很快的,这件事整座宫廷都知道了。因为长义王从不避忌此事,有时候他还在和臣子们议着事,大明宫那边的人一传唤,立刻就能抛下所有事务赶去,这样恭敬顺从的模样,无形中打破了少帝和长义王不和的传言。   他们本以为,长义王早晚要设计杀了少帝取而代之,却没想到他竟对少帝很忠心的模样,实在让许多人震惊不已,纷纷回忆自己是否在这位面前说过什么不合时宜的话。   又是一夜。   七巧茫然无措地站在帘外,对来喜投过来的同情目光苦笑不止,这位王爷频频来大明宫后,简直是把陛下身边所有的活儿都包办了,根本用不着他们这些仆从。   看着王爷那体贴到极致的模样,七巧甚至怀疑,如果可以,他连就寝用膳都要帮陛下完成。当初卫统领服侍陛下同样尽心,但可没有把所有的事都揽走啊。   这些话……他们就算传出去,估计也没人会信吧。   透过间疏的门帘,七巧能隐约看到两道朦胧的人影,其中一人正在给另一位喂汤,被喂的似是不愿意,几番躲避,惹得那人微微笑起来。   低低的笑声传至七巧耳畔,她才惊觉自己离得太近了,不知是否错觉,她甚至感觉到了一阵冷意,连忙退了几步,离得更远才停住。   魏隐收回目光,见云姜闭目抗拒的模样,甚是无奈,轻轻叹了一声。   他的声音,又低又醇,如此叹气的语调可真是不知要叹在多少人的心尖上。   “你这身体……从前遭了大损。”魏隐思索道,“所以这特殊日子才会如此难受,更该听医者的话,莫折腾才是。”   原来,昨日云姜正好来了□□,如今朝堂都在魏隐的掌控下,他自能严密处置此事,但他偏要自己来伺候云姜。   云姜畏苦如虎,姜汤都不愿喝,更别说这种调养身体的药汁。   “痛些也没什么,反正我不喝。”她执拗的模样让魏隐凝视了会儿,觉得颇有些她以前倔强的样子了,又笑,“好吧,不喝便不喝,如果痛了,抓着我便是,”   恰巧,云姜也不耐痛。魏隐了解她,在她刚垂下眼时就握住了她的手没有松开,任凭她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不如说,他在享受由云姜带来的这种痛感。   即使拔除了毒素,这具身体每每来□□时,都让云姜痛不欲生。这会儿她是真的失去了理智,死死地握住魏隐,最后不知不觉中滚进了他的怀里,被他牢牢裹住双肩。   回神的时候,云姜发现魏隐已经被自己折腾的衣衫凌乱,浑身是汗,饶是如此,他面上和煦的笑依旧让他看起来雅致从容。   他自然而然地在她额间印下一吻,“好些了?”   “好些了。”云姜出神地凝视他,用手令他弯下腰来,二人仅隔了一寸的距离对视,久久都不曾动过。云姜发现,这双眼中满满的都是她,没有老谋深算,没有沉沉心机,亦没有任何傲气冷漠。   他只是极其专注地注视她,没有任何分心。   云姜的心,也在这样的眼神中陡然被烫了下。   如果她什么都没留下,不告而别,这个人会变成什么模样?   云姜不知,但那绝对不是她想看到的。   “见微。”她这样唤他,得来他轻轻的一声嗯,表示疑问。   没有言语,云姜只是抵住他额头,二人体温在这瞬间相通了,连彼此的心意,也好像通过这温度传达了过去。   半个时辰后,云姜昏昏睡了过去。   魏隐再次面含笑意地从大明宫走出,亲随们都已见怪不怪,总之王爷很喜欢陛下待他亲近就是了。   星月疏淡,除却灯火之光,四周皆一片暗色,这样的天空,竟也被魏隐夸了句不错。   “王爷。”楚生走上前,对他耳语几句,就见魏隐温和的目光瞬间有了变化,杀意凛凛。   他瞥了眼楚生,继续往前走,冷淡地吩咐了一声,“杀了。”   都杀了?楚生喉间一紧,对王爷的疯有了更进一层的了解,那可都是……卫大将军的人。   纵然王爷手下,也掌握了半数兵马,但这时候如果和卫大将军分裂,这雍朝就难以再抵御来自南边的攻打了。   心思百转之下,楚生也不再劝,反正他已经认了命,无论王爷变成什么模样,左右他跟着就是。反正,他这条命是王爷捡回来的,若能还给王爷,也不错。   这厢,云姜睁开双眼,那里面清明无比,哪还有一丝睡意。   她无声来到书案前,凝神片刻,终于下定决心提笔,【父亲见信,岁月蹉跎,不孝女云姜……】   云姜在信中,提及了几件世间只有她和父亲翁斐才知道的小事,且绘了一条玉佩图样夹在其中。   父亲多疑,光凭一封信他必不会相信,不过他一定会亲自前来宫中求证。他们父女二人间,感情并不似寻常人间那样纯粹浓厚,但这样的自信,云姜还是有的。   如果说这世上除了她,还有谁能制住魏隐,那恐怕就只有她的父亲了。   特地把勄江以南的地界都留给翁斐,就是魏隐根本不想与翁斐为敌的证明。   收笔,云姜望着上空呆了许久,然后长长舒出了一口气。她重来一世不是为来欠债的,自由她要,潇洒她要,但她不想建立在一生的负担之中。   这封信,却不能让卫息去送……   沉思之下,云姜翌日就找卫息随口问了两句可有人选,结果卫息向她推荐了子扬。得知子扬竟一直候在身边,云姜着实惊讶了下。   自从这孩子恢复智力后,云姜就在有意避开他,不仅是因为他不复单纯,更是因为云姜心中在怀念以前那个唤她“扇扇、扇扇”的孩子,二人可以说是一人,但在云姜心里,终究有区别。   “陛下若信我,便信子扬吧。”卫息这么对她说,“他别无所求,只是想为陛下效力而已。”   云姜倒没有犹豫太久,对子扬道:“无论用什么办法,三日之内把信送到沧州,可以吗?”   子扬双眼亮晶晶,挺直了身体,立下军令状,“回陛下,保证做到,不然便提头来见您!”   云姜一笑,示意他过来,抬手放在他脑袋上,郑重说了一句,“多谢,辛苦你了。”   鼻头一酸,子扬险些流下泪来。 第54章   犒赏北境将士的宫廷大宴, 由于一封沧州传书改了时间。   如今南边已然自立为潇洒王的翁斐提出要求,他要亲自往京城来,与长义王共商大事。   当初潇洒王这个称号传出来, 不知笑掉多少人的大牙。想那沧州前刺史翁斐也是一位名士, 文采风流, 怎么给自己取个难登大雅之堂的称号?   谁也不知,这个称号是数十年前翁斐年幼的女儿提出的。当时翁斐笑问爱女,以后爹爹也当个说一不二的王怎么样, 女儿坐在他肩上拍掌叫好, “好呀好呀, 那爹爹就当个潇洒王,潇潇洒洒走天下!”   妻子女儿相继离世后,她们的音容笑貌时常出现在翁斐梦中, 令他怅然痛心。因此他达成所愿后当真采纳了女儿那时的童言,给自己取了这么个好笑的称号。   所以, 在他收到那封信后, 心中的震动可想而知。翁斐喜怒参半, 既肯定了这是只有自己和女儿才知道的事,又怕真是有人费尽心思挖出这些, 拿此作笺子引他生事。   无论如何, 他都要亲自走一趟来确定真假。   如果是假的……翁斐目光冷冽无比, 那人不会想体会他的手段的。   他这个决定, 其实遭到了不少反对。虽然翁斐打的是清君侧的名义,看似师出有名,但实际上有多少私心,他们都清楚。反对这个决定,其实还是怕翁斐去了之后会回不来。   不过, 潇洒王和京城这边毕竟还没来得及生出仇恨,当初他攻城的步伐出奇顺利,并没有多少伤亡,而后在勄江边和兰台大营的将士也仅仅是做样子打了打,双方如今心平气和地谈一谈,也算正常。   翁斐抵达京城的当日,魏隐亲自前去渡口迎接,二人见面后相处和睦、谈笑晏晏,竟没有丝毫火气。有好事者这时候普及了,道这二人曾经可有一番不浅的情谊,还差点成为翁婿呢,要不是翁斐爱女早逝,如今的境况怎样还不一定。   其余不知此事的人恍然大悟,怪不得长义王对这位多有容忍!   如此说来,长义王也是个念旧情的人啊。   说了半晌,翁斐环顾魏隐左右,看着颇为不悦地问,“怎么不见陛下?莫非他不想见我?”   他问得不客气,实则心底早就知道传信给自己的是小皇帝,云姜在信中说了她和魏隐的事,翁斐此举不过是想看魏隐反应。   “陛下体弱,不便多走动。”魏隐淡笑,“等举宴时,潇洒王就能见到了。”   魏隐一出口,居然直接承认了翁斐这王的身份,周边人心中如何震惊,自是不用说了。   翁斐笑了笑,抚须,“那就好。”   春意融融,皇城中早已是花木葳蕤,不复冬日的萧疏风景。魏隐带着翁斐一行人漫步长廊,身后缀了一串的官员,有京城的,亦有沧州的。   但翁朝不在其中,他被留下镇守南方,以备后患。   一路上,百官见长义王待这位潇洒王打态度温和有礼,便也明白了什么。   “这般景色,已许久没见过了。”逛了半日,翁斐发出一声感叹,后方有早就识得他的官员,也不禁跟着叹了声。他犹记得二十年前,翁斐携妻女进京述职的场景,当时这位娇妻爱女在侧,本人亦是墨发风流,气质斐然,今日却已是皓首苍顶,青春不再。   翁斐循声看去,见到此人的脸怔了下,而后记起什么,“原来是你!”   这人见翁斐记起自己,也不推辞,俯首道:“见过潇洒王,下官有幸得您记住。当初正是下官奉梁帝之令,带您和令夫人、令嫒游览京城。”   翁斐似在回忆,过了会儿恍然点头,“确有此事。”   有了这一遭,此人自然走到了前列,翁斐不时会回头和他说些往事,谈到翁斐早逝的女儿时,此人感慨道:“下官记得,小郡主活泼可爱,极是聪颖,即便被她捉弄了,也无人恼得起来。就连梁帝,也时常会带小郡主于膝上玩耍。”   他敢如此说话,也是因为翁斐的模样看着很平和,像把那些痛苦都已放下了,而且,也是翁斐主动提起的这些。   闻言,翁斐果然微微笑了笑,“善善她……从小就很机灵,见了她的人,无有不喜爱的。”   身边顿时有人纷纷附和。   少数几个知晓往事的人,不禁偷偷看了看魏隐,却见这位王爷如老僧坐定,岿然不动,面上一直含着微笑,从容极了。   倒也是,过去那么多年的事,连翁斐都放下了,长义王更不可能还耿耿于怀。   说到底,这二人还是少了些做翁婿的缘分啊。   皇宫并非处处风景,若论值得欣赏之处,至多大半天也就结束了。索性时辰也快到了,魏隐就令人先把翁斐一行人送去了观月楼,自己则以更衣的借口,绕行去了大明宫。   白日里翁斐的言行让魏隐起了疑心,他怀疑翁斐已经知道了什么,今日才特地说那些来刺探他。要知道,以前翁斐可是一提到已逝的妻女就要发怒,不可能如今身份一变,就能完全放下往事。   接近殿门时,魏隐的脚步放慢了。   他的目光越过小窗,停在了伏案作画的“少年”身上。“少年”一身青色春衫,更显得身形风流,乌发毫无章法地随意披散,如瀑一般,泛着柔润的光泽。   “少年”未察觉有人接近,依旧兀自好心情地画着什么,口中哼曲,探身蘸了颜料,继续挥毫,愉快的样子让魏隐想到了今早在枝头看见的,来回蹦跶的小鸟。   那只鸟儿,也同她这般快乐。   魏隐笑出了声,引得里面的人回身,见是他就撩了撩眼,回身继续专注自己的画儿,“怎么来了,今日不是应该很忙么?”   “再忙,也不会忘了陛下。”魏隐走了进去,书案上,雪山飞鸟跃然于纸上,逸趣横生,很是生动。   魏隐眼眸一动不动地盯了画好一会儿,才道:“这是云杉雀,只适合被富贵娇养,雪山那样严寒的地方,它受不住的,陛下画错了。”   “我作画,想画什么便画什么,想让它如何便如何,哪需要旁人替我考虑常理。”云姜如此回,语气颇有些骄横。   她随手丢了画笔,走去净手,魏隐跟着她走去,提前拿上了软巾,“陛下说得是,臣这些话也不过是随口一说而已,并没有其他意思。”   云姜挑眉,“我也没有别的意思,你不用紧张。”   魏隐含蓄地笑了笑,又道:“我知道,陛下不愿提起往事,今日的故人想必也不愿再见。所以,稍后还请陛下装一场病,正好可以避开宴会,陛下以为如何?”   说话时,他的目光没有错开过云姜,而她神情轻淡,闻言也只是微微皱了眉,而后道:“也好,就这样吧。”   看这反应,可能真与她无关?这个想法出现在了魏隐脑中,过后他自哂了下,无论和她有没有关系,这个决定总没有错。   毕竟,以她的狡智,只要抓住机会,就不会放过。   由此,云姜顺理成章地装起了病,魏隐回到观月楼陪翁斐说了会儿话,才有内侍把这个消息禀报上来,魏隐佯装大怒,“陛下怎会突然病倒?”   内侍跪地小心回:“太医道陛下天生体弱,本就龙体欠佳,初春这种换季之时,更要谨慎养身。”   魏隐依旧要发作,一来一回间,做足的戏让翁斐摇头,“罢了,本就没什么,我此来能不能见陛下,于大事也没影响。”   此事就算作罢,翁斐在宴上,没再提过任何与少帝有关的话。   一番酣畅的酒宴,席间亦达成了不少共识,宾主尽欢。魏隐道宫中安排了地方就寝,翁斐道:“在宫中留宿倒不必,还是回驿站去吧。”   听罢,魏隐又亲自送了翁斐回驿站,看着他进入房中,这才转身离开。   过了许久,居高临下站在窗边看着一行人离开的翁斐道:“见微这孩子,有我当年风范。”   这些手段想当初还是他手把手教的,如今被魏隐反用到了自己身上,翁斐心中不可不称微妙。   微妙之余,却也自豪。   他身边站了位老者,正是当初守门的那位,翁斐同这老者既是主仆又是至交,翁斐所有的事,他都清楚。   老者道:“您还是今夜就进宫为好,此事宜早不宜迟,不管是真是假,也好做接下来的决定。”   翁斐目光扫过他,默了片刻,知道他看出了自己内心的些许退却,长叹一口气,“也好!”   他倒要看看,这到底是不知哪儿来的牛鬼蛇神,还是……真是他的善善。   作者有话要说:  预收那里的两本已经各存了两章开头了……呜明天给编编康康,再一起参考下她的意见决定开哪本 第55章   按照信中的方法, 翁翡找到了接引人,在魏隐属下的眼皮子底下,竟很轻易地混进了皇宫。   这时候, 他想起了那则传闻, 少帝和禁卫军统领卫息的关系不清不楚……本来以为是无稽之谈, 现在看样子,那应当不是无的放矢啊。   月色下,朱红宫殿撞入眼帘, 它静静伫立在那里, 格外得沉默。翁翡敏锐地发现, 这里恐怕只剩下了暗处的守卫。   他离开领路人,略一踟蹰,缓缓迈过了门槛。   恰时一阵晚风吹来, 吹动了槅扇,停留殿中, 在寂静的大殿呜呜回旋。此情此景, 不免显得有几分阴森。   但翁翡看惯生死, 又这把年纪了,早就不怕所谓的魑魅魍魉, 连眉头都未动一下, 神情自若地走了进去。   窗边, 立了一位等候他许久的少女, 长发垂腰,宽大的广袖留仙裙飘然欲仙,正静静凝望着夜色。   翁翡愣住了,他早就看过这位少女,但那时的心情, 和此时有所猜测的心情,截然不同。   何况,今夜少女的妆扮气质,和他的女儿……简直一模一样了。   这当然是云姜有意为之,她知道父亲一刻都不会多等,今夜就会来确认。   “听说陛下龙体抱恙,无法参宴,我还担忧了许久。但现在看来,恐怕言不尽实啊。”这个时候,翁翡还在怀疑,但说话的语气已经非常客气了,甚至称得上温和。   云姜直接看向他,“爹爹现在还不相信我?”   翁翡身体一僵,竟不知要如何回她。   抬步走去,云姜离他越来越近,“我知道,当初没有第一时间告诉爹爹我的存在,是对您的不孝。但毕竟已经过去了十五年之久,何况生死轮回之事,寻常人都不会信,我一直以为,如此对我们父女二人才是最好的,若不是魏隐犯了执念,我也不会再来打搅您。”   见翁翡依旧不语,云姜叹了声,望了他许久,而后才慢慢地、一字一顿地道:“爹爹,当初喝下那杯酒后,我其实一直在等你。”   翁翡脸上完美的面具,瞬间裂开了,猛地朝她望去,眼中藏着惊涛骇浪,像是要一寸寸地打量她,又像是压抑了太久的感情瞬间迸发出来,以致于神情都有些扭曲。   “善……善善?”他哑着声音,艰难地从口中吐出了这个词。   这句称呼,瞬间将二人拉回了十五年前,那时候云姜已经疏远了他很久,父女之间仅仅是维持表面礼仪。翁斐每次唤自己的女儿,就是这样小心翼翼的。   “女儿在。”云姜轻声回答他,带着翁斐往回,走到了书桌前,那里静放着几幅画,翁斐看去,全是以前女儿年幼时他手把手教她的。   他的眸中闪过剧烈的挣扎,心中已经全然相信了这个事实,可是残存的一丝理智又告诉他,借尸还魂一事是多么得滑稽可笑。   “爹爹现在不相信,我也理解。”云姜平静道,“反正你也要在这里待一段时日,过几日再来,也是一样。”   “不,我……”翁斐沉沉道,“爹爹相信你。”   他的感情终于战胜了理智,这是梦也好,虚假也罢,看着站在眼前的活生生的女儿,翁斐再也没忍住,伸出手想要触碰一下人,又在下一刻停在空中,慢慢收回。   云姜伸出,捉住了他。父亲的手依旧宽大,硬了许多,茧已经厚到覆盖住了原本的手。   她定定看着他,“我是真的,父亲。”   翁斐久久无言,很久才紧紧回握过去,花白的发在这一瞬间似乎充满光泽,脸庞的皱纹,舒展了开来,但他的眼眶,却将要流下泪来。   他想起老友目送他进宫前说的话,“您见了人,无论如何,都要镇定些,免得……让人笑话了。”   翁斐意识到,老友指的人应当是云姜,叫他不要让自己女儿笑话。   明明是快要流泪的狼狈姿态,翁斐却笑了起来。   他视线一刻都没再离开云姜,紧紧地盯着她,生怕她下一刻就会在眼前消失。   父女二人的重聚,称得上顺利,持续到了深夜。   等候翁斐的人不知主子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离开时,不小心瞥见了素来冷酷的主子眼眶微红,整个人似乎经历了情绪的巨大起伏,看起来略有疲惫,但眉眼间,又透出一股愉悦。   翁斐确实很愉悦,翌日一早醒来,整个人像直接年轻了好几岁,直叫身边人不敢相认。   有人问他身边最亲近的老者,主子是不是和京城这边达成了什么协议,所以才这么高兴,老者只是摇摇头,淡笑不语。   会见魏隐时,翁斐的好心情仍在持续,他还认真打量了下魏隐,让魏隐几次都不确定地暗暗环视自身,不知出了什么问题。但翁斐只是在心中哼笑地想,这小子很好,竟敢生出把他女儿囚在身边的想法,看来这十多年不仅让他地位变高,胆子也变肥了。   “见微。”翁斐笑道,“我今日想去云雾楼走一走,你可有空陪我?”   云雾楼,京城最大的茶楼,楼中还有杂耍、说书、弹琴、下棋等活动,魏隐只是怔了一下,很快点头。   即便当初没有如翁斐的意,帮他夺取整个雍朝,但魏隐对翁斐,是绝对生不出敌意的。在沧州时,他能够被翁斐轻易用迷神香影响,这其中和他对翁斐的敬重脱不了干系。   说到底,魏隐此生唯二没有办法的两人,就是翁斐和云姜这父女俩。   他在云姜的刺激下,生出了将人禁锢在身边的想法,而翁斐,他却没有办法去明着拒绝。   只要翁斐带走了魏隐,并在暗中帮助布置,云姜就有办法离开这座皇城。   但她思及当初魏隐隐带疯狂的神色,明白自己不能就这样不负责任地一走了之,何况有些事,确实是她错了。   “我要给他留一封信。”她对卫息道。   卫息立在她身旁,心领神会道:“臣会安排好,保证他能看到。”   他总是这样细致入微,顺从体贴,倒叫云姜怔了下,微笑道:“奉宣,有时候,你的心思我也猜不透。”   “猜透了,陛下就要觉得臣无趣了。”卫息如此回她,亦是含笑,“以前臣是下属,在陛下面前,忠诚顺从便好。但如今,陛下给了臣机会,若再那般,迟早会让陛下觉得乏味。”   云姜哑然,“你还懂这些?”   “臣懂的很多,日后,陛下一一都会知晓。”   不得不说,这样卫息在云姜眼中确实更有吸引力。她初来时,卫息的忠心服从让她觉得安心可靠,可以信赖,但绝不会有旁的想法,现今,竟也感觉到了站在自己身边的是个异性,且是个很有魅力的成年男人。   云姜看了他一会儿,转过头开始认真写信,洋洋洒洒,写了五页之长,卫息就守在旁侧,稍微侧眸就能看见内容,但他一个字都没看。   期间,有人敲窗示意卫息,悄声和他说了什么,内容无非是让他们抓紧时间,等长义王回宫,兴许就要有麻烦了。   卫息略一沉思,回眸看向云姜认真书写的侧颜,道:“这也许是陛下最后留在宫中的一点时间了,不必催促。”   属下:“……”忠心,倒也不是这般忠的。   他怎么觉得,卫统领越看越有向佞臣进化的潜质?实在是太顺着陛下了吧。   属下无言了会儿,最后道:“长义王回宫时,属下会再来提醒您。”   说罢人就离开了,卫息看了窗外一会儿,目光似乎已经发现了隐在暗处的子扬,抬了抬手。   子扬略一犹豫,还是出现在他眼前,听得卫息对他道:“待会儿你不用随陛下一同离开,过几日混进沧州的车队一起走,届时再同我们一起会合。陛下说,若你想跟着我们也可,另有地方想去,也可以。”   本来有些沉郁的子扬双眸立刻亮了,连连点头,响亮回了声,“好!”   他的声音顺着风,传到了屋内,云姜似有所感,抬首朝那边望了眼,却只看见卫息往回走的身影。   “怎么了?”   “好像……听到了子扬的声音。”云姜这么说了句,就没继续,折好信,在信封印上火漆,望了会儿,突然道,“我是否很不负责?”   “是,也不是。”卫息诚实地回她。   “……”   她微微睁大眼的样子让卫息一哂,“但陛下知道,臣是如何想的吗?”   他在云姜的目光中继续,“臣自幼受父亲教导,第一个真正懂得其内涵的词,便是忠君。身为天子,妥善治理国家是对百姓负责,身为臣子,效忠于君是对天子负责,作为父亲、儿女、朋友,又各有其的责任,在其位谋其政,便是如此。但——”   他停顿了下,“但陛下教会了臣,若不擅长某事,敢于忠于本心,敢于舍弃,亦是负责。”   云姜更是疑惑,她好像从来没教过他什么。   她自然不明白,其实,卫息也一点都不喜欢为官,无论地位如何,他都不曾对此事,兴起过一丝热爱。以前他受父亲卫烈的教导,一心一意地听从父亲的命令去行事,当初的定亲,也是顺着母亲的意,从未有过自己的想法。   直到跟随了陛下,看到她的随心所欲,卫息才恍然惊觉,自己真正想要做的是什么。   陛下对他道,她对权力不感兴趣,也不擅长政务,若强迫自己去做,于百姓无益,倒不如做个撒手掌柜,任那些有心之士为此去比拼。   本是陛下随手在他心中播下的一颗种子,但随着相处时日的增长,卫息越来越感觉到,他内心的想法,已经再压抑不住了。   坠崖刚回京的那段时日,卫息着实心不在焉了一阵,父亲卫烈许是察觉到了,与他彻夜长谈了一番。父亲先是震惊,而后思索了几日,对他道:“若放在以前,我绝不会放任你,但以如今的形势……说实话,就连我也不确定今后会如何。”   父亲深深地叹了口气,他道当初当这个大将军,是为先帝谢宗而当,这个江山也是为谢宗而守,与他人并无关系。既然先帝的唯一血脉都不想再在这个位置待下去,接下来天下会落在谁的手中,他其实不是很关心。   卫烈之所以没有潇洒地一走了之,一是身居高位的束缚,二也是为了手下那群将士。因此,他还怪羡慕文相的。   “若你能有幸,当真得了允许守在陛下身边,那就随陛下去吧。为父对你最后的要求,就是一定要保护好陛下。”   综合了这些原因,父亲才真正答应了他的离京。   听罢,云姜着实惊讶了会儿,她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样的内因,更没想到卫烈对她,能好到这个程度。   亲生儿子都能直接送给她打包带走,卫烈对先帝谢宗,果然是真爱吧。 第56章   卫息的话, 把云姜心中最后一丝顾虑也打消了。   她本来的想法也是如此,擅长什么便去做什么,这个位置既然不是一定要她来做的, 那换个乐于如此又精通帝王术的人, 对朝廷, 对百姓都好。   白日的大明宫,风景依旧,春日繁花似锦, 处处赏心悦目, 又因仆婢来往, 多出几分人气。   云姜走到门外,深深望了眼茫茫碧空,闭目, 再睁开。   “走吧。”她这么说。   随着她这一声,一刻钟后, 这座大明宫, 已然少了它的主人。   …………   这厢, 正陪翁斐在茶楼品茗的魏隐不知怎的心又猛跳了下,让他的动作也随之停顿。   “见微?”翁斐的视线从说书人身上移开, 笑看他, “怎么了?”   魏隐一时未答, 这种心悸之感和上次何其相似, 于他而言并不陌生,而那次……是云姜出了意外。·   他当即站起了身,座椅发出巨大的声响,吸引了众人注意。   “回宫。”他冷冷地抛下这两个字,抬步就往楼梯口走去。   他的模样似察觉出了什么, 翁斐心叹,亦缓缓起身,叫住了魏隐,“见微。”   翁斐道:“我难得来一趟,你也不陪么?”   他的话,让魏隐有一息的停顿,但没有犹豫太久,魏隐就继续迈步走去,对身后道了句,“今日有事先行告辞,只能改日再陪。”   二人身边都随行了不少官员侍从,主角之一突然离开,让周围人都不知所措,面面相觑,不知是否还要留下来。   翁斐在原地定定坐了会儿,而后传来下属,淡声吩咐,“至少拦住他半个时辰。”   “是。”   一队人马悄无声息地候在了京城的各个出口,紧盯出城的人员。   如他们的主子所料,才两刻钟,就有大批身披甲胄的卫士直接御马朝城门疾奔而去,他们带了出城令牌,远远地就亮了出来,“奉长义王之令出宫办事,速速让开!”   照他们狂奔的架势,其实无需多言,道旁的人也已经自发让开了,但就在这队卫士快抵达城门时,一队人突然闪电般出现,用刀背猛地击向马腹。   马儿吃痛,长长嘶鸣一声,齐齐停在了那里。   “你们是谁?!”为首的卫士又惊又怒,但和他们对峙的人全都蒙着面,一句话也不说,就直接动起手来。   无法,他们只能迎面而上。   出城的其他几道门,也遭遇了同样的事,寻人的时辰也就被耽搁了。   魏隐就在其中一队,拦路的人并不和他们死拼,难缠得很,像是有意在拖延时辰,他稍稍一思考,就猜到了可能是谁在阻拦他。   眼见天色越来越晚,再不出城很可能就找不到人了,魏隐一发狠,提刀刺向马背,任它吃痛狂乱地朝城门奔去。拦路人大惊,却也不敢再拦,眼睁睁看着他和几个极其信重的亲信冲了出去。   雍朝最出名的雪山在沙城,因战事之故,通往沙城的路早就封了几条,如今方便通行的,仅剩沿江而上的那条路。   魏隐不管不顾地策马疾驰,轻柔的春风打在脸上也变成了锋利的刀刃,然而面颊的刺痛,根本比不过越来越下沉的心。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这是云姜留信的末尾,写的一首小诗。   这首诗本是一位江山覆灭的帝王所作,为打消旁人猜忌,便作此诗,意表游荡山水之心。但他的本意,云姜难道还不了解吗?他在乎的,从来就不是那份权力,也绝不会猜忌她!   纵然,这诗还有另一种解释,那就是单纯想往自由罢了,但有意无意的,魏隐并没有往这上面去想。   云姜想要看雪山,想出去游玩,想做什么,他都会让她去做,帮她去,陪她去。他给的,难道还不能算是自由?   “王爷!”疾风中,身后传来楚生的叫喊,“王爷,前方的拐弯处有山崖,慢一些!”   但魏隐像没听到般,一心一意地驾着骏马,目光直视前方,速度丝毫未减。   楚生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了,但王爷如此,他也没办法,只能舍命陪主子,心想等会儿若真的发生意外,他也要先掉下去给王爷垫个底。   离悬崖处,愈发近了。魏隐速度未减,兼之马儿本就受了伤在发狂的状态,根本辨不清方向,果然直直地就朝崖边冲去!   楚生双目一缩,抬起马鞭就要赶过去,却见千钧一发之际,魏隐直接从马背跃起,借力山体一蹬,落在了地面。   那马儿却刹不住脚,直接坠下了悬崖,一时间,耳边全是马儿的哀鸣声。   魏隐回身,冷道:“马给我。”   立在原地怔愣的亲信闻言,立刻应声,“噢,噢,好。”   忙不迭地让出了马,魏隐也不废话,翻身上去,又开始了之前的动作,也不管身后之人有没有继续追。   楚生轻叹一声,对其余人道:“你们先回,召人来帮忙,我先跟着王爷就行。”   说完也不再浪费时间,策马而去。   这场追逐耗费了魏隐整整两个时辰,直到他身下的马儿力竭,口吐白沫地双腿跪在地上再也起不来时,他依然没看见那道身影。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   楚生终于追上了人,饶是他此刻也浑身酸痛,呼气如牛,“王爷,兴许找错了,人没有走这边呢。”   “一定是这条路。”魏隐定定看着黑暗的道路,“她不会特意去挑另一条路。”   但是,他们一定用了什么别的方法隐蔽,至少今天在这条路上,他找不到他们。   如果不是被翁翡拖延了那些时辰,应该是来得及的。魏隐双眸布满了血丝,片刻后竟捂住了额头,那里剧痛无比,似要炸裂开来一般。   楚生一惊,忙扶着人在树边坐下,“应当是这一路疾奔所致,王爷快歇歇。”   然而魏隐哪休息得了,他只要一闭眼,脑海中就是云姜对她挥手作别的模样,还有翁翡意味深长地对他道,许多事强求不得。   强求不得,强求不得……魏隐这辈子,根本就没有强求过什么事。当初父亲离世,母亲要追随而去的时候,他没有强求;翁翡提出结亲的意思,云姜没有流露出应肯的意愿时,他没有强求……他已经尽量不作任何妄想了,但为什么,为什么他唯一最想要的,却总也得不到!   越是如此,魏隐的头就越疼,很快他的额头就覆了一层冷汗,五指牢牢抓进了发间,太痛苦了以致神色狰狞,整个人完全失去了以往的沉稳淡然。   楚生愈急,只恨自己没有学过医,只能尽量制止主子自残,同时等待其余人的到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队人马带着明亮火光赶来,为首的,竟是之前同在茶楼的翁翡。   翁翡年纪大了,连续骑这么多路亦是疲惫,但看到躺在地上的魏隐时,还是迅速走了过来,“怎么了?”   他语气中的浓浓关心实在作不了假,楚生略一迟疑,诚实道:“应该是受了刺激,王爷如今头疼得厉害。”   受了刺激,头疼得厉害……翁翡听到这话,不禁恍惚了下,当初他得知女儿饮毒而亡的时候,也是这个反应。头疼持续了多年,根本治不好,只有靠安神香才能勉强睡一觉。   见微竟然也……   翁翡心中,自有对他的愧疚。但对帮助女儿离开一事,依然没有后悔。   不过,魏隐毕竟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翁翡叹一声,按照以前大夫给自己按摩的手法帮魏隐揉按额头,同时吩咐,“着人去赶马车来,他不能再骑马了。”   翁翡的目光,不经意掠过了幽暗的林间。他知道女儿就在这条路的某一处,应当走得很顺利了。   惟愿,她达成所愿后能够一展欢颜。   ****   云姜和卫息走的,的确就是魏隐追去的那条路,但其实他们并没有骑马。   骑马会留下蹄印,声响亦大,很容易被发现,他们便定下了计划,徒步走出附近的两座城,再在那里买马。   为此卫息携带了不少行李,衣物倒是其次,吃食和药都不少。   当夜,两人暂时歇在了密林中,云姜主动去拾柴生火,由卫息来负责烤煮晚饭。   卫息的野外生存经验很足,当初掉下悬崖他还能找到药草来止热,有他陪着,无论在哪儿都不用担心。   “陛下肠胃不好,这种烤的野味还是少吃些,多喝点汤。”卫息抓了只山鸡,扒皮涂料之后烤得非常香,他看出了云姜的跃跃欲试,故如此劝。   云姜看了他一眼,点头道:“都已经离开了,像在沧州时那样唤我就行。”   卫息从善如流,“扇扇,我方才看见一棵树上有鸟蛋,准备去掏过来,还要麻烦你再捡些干柴来。”   眨眨眼,云姜很乐意道:“好。”   “不要走得太远,有事就喊我。”   这次的出行和上次相比,卫息明显变得随和了许多,能够卸下自己在外的身份和盔甲,简单地于山水之间徜徉,他似乎也是非常喜欢的。云姜能够感受到,他从眼底溢出的放松之意。   这种时候的小山林,最危险的大概也就是毒蛇了,不过蛇类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人,除非到了它的地盘,或者它感觉到你有威胁。云姜被教导了一些基础的生存知识,轻松避开了危险区,甚至还额外拾了些酸甜的野果。   卫息满载而归回来时,看到她的收获,便弯起唇角,“扇扇适应得很快。”   云姜挑眉,“那是自然。”   二人齐齐笑起来,对这段前往雪山的旅程,充满了期待。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晚了点哈,我对这本文定下的要求就是,最迟也要隔日更,希望自己能做到昂   下本新文是《小皇后》,不会现在就开哒,不然两本文一起怕会赶不及   不过也已经定好了开文的时间,12月14号哦,没多久啦,给大家再康康文案,先去收藏一波吧,还约了个超萌的封面呐,已经放上去了嘿嘿   文案:荀宴见到小姑娘的第一眼,大眼睛圆圆脸,还有个锃光瓦亮的小光头,捧着空碗发呆的模样傻乎乎   他见人可怜给了个馒头,却被黏住,一时心软便带在了身边   养女儿般把人养大后   他发现自己有了些难以启齿的心思   大叔萝莉配,年龄差会大~ 第57章   三年后, 沙城雪山。   盛夏时节,雪山山脚绿意盎然,雪水化作小溪缓缓流淌, 滋润了一路的植被, 偶尔有幼小的雪鹿从树后探出, 口中嚼着难得生长出的绿草,一双水汪汪的眼好奇打量村庄中来往的人群。   它是雪山孕育出的生灵,被村民奉为雪山山神的爱宠, 从不会受到伤害。若有人胆敢偷猎, 还会被愤怒的村民打出去。   看了会儿, 觉得无聊了,小雪鹿迈出四蹄欢快地往上奔跃。   雪山极高,一路往上, 都是不同的风景。树梢宽大的叶片变窄,由密转疏, 气候亦愈发寒冷。在这垂直的高度, 短短时间内几乎能够感受到四季变换, 神奇而美丽。   小雪鹿发出呦呦鹿鸣,在山腰稍作停顿, 张望了两眼, 随后认准一个方向跑去。   寒风烈烈的雪山中, 伫立着一座由厚厚的冰块制作的小屋, 冰块内又有帐篷,内铺柔软厚重的羊毛毯,另设火盆取暖,火炉煮茶,油灯照明。小屋自成天地, 没有寒风大雪,更似温暖的桃花源。   小雪鹿轻车熟路地用角顶开帐篷,迈蹄缓缓走入,轻柔地蹭着毯上熟睡的少女。   少女显然睡了许久,面容带着久睡后泛起的红晕,肌肤雪白,乌发如瀑般散在四周,长而浓密的眼睫乖顺地伏在眼下,清丽无暇,美如雪山精灵。   小雪鹿坚持不懈地蹭着,少女轻唔了声,眼都没睁就熟练地抚上它的小角,“呦呦,你也睡会儿。”   “呦——”清嫩的鹿声叫了几下,少女不得不睁眼,无奈地笑,“你真是个小坏蛋,自己醒了,就不让人睡。”   “呦?”小雪鹿歪歪脑袋,清澈的眼眸望着她,仿佛根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无法,少女只能坐起身,顺手给了小雪鹿一小截萝卜,它低头吃起来,帐内响起清脆的啃萝卜声。   看着它无忧无虑的可爱模样,少女眸光亦是温柔。   出现在这里的,就是三年前离京的云姜,她和卫息一路游山玩水,赏遍风光,用时半年才到了沙城。   他们在沙城购置了住宅,但云姜最爱做的还是往雪山这儿跑,村民与她熟络了,便帮她在山脚下搭建了小屋。至于山腰上的这间冰屋,是卫息和子扬一起帮她制作的。   冰屋其实很温暖,即便直接在这里住也没问题,只是吃喝上会麻烦些,所以云姜一般都是住两三日,回去几日,如此往复。   两月前,她在雪山碰见一只难产的母鹿,帮着它生下小鹿后就被托孤了。小雪鹿刚出生还需要吃奶的那段时日着实让她头疼,但渐渐的,也有了养孩子的感觉,云姜给它取名呦呦。   呦呦乖巧通人性,算是被半散养在雪山中,她一入山便会黏上来。   “呦呦——”啃了萝卜,呦呦就咬着云姜衣角扯她出帐篷,意图也很明显,无非是让她陪着它玩儿。   呦呦最爱的游戏是丢雪球,一般都是让云姜团好雪球,往它那边一丢,再叫它用脑袋顶回去,有时候没控制好碰到了角,雪球就散了,呦呦还会失落地刨蹄,用一种非常委屈的眼神看来。   云姜往往都受不住这小家伙的撒娇,不得已陪着它捏了一个又一个雪球。   今日也是如此,云姜心知自己恐怕又要沦为呦呦的团雪球工具了,但谁让孩子可爱,她忍不住呢。   她披上火红色大氅,随呦呦去了外边,帮它一连团了五个雪球。约莫是睡得太暖和,一时接触到冷风,不由自主咳了两下。   呦呦不懂她为何停下,但看她不大舒服的样子,就担忧地上来蹭了蹭,下一刻,被一只手抱了起来,放到一旁。高大的青年刚从雪山顶下来,带着浑身冷气,对它淡道:“自己玩儿去。”   青年也是呦呦的老熟人,可他对它远远比不得云姜温柔,还总时不时要凶鹿,因此呦呦有点怕他,被这么一说,就怯怯地迈着鹿蹄走到了后边。   青年,也即卫息把云姜抱起,往冰屋走去。   云姜招手让呦呦跟上,并帮它说好话,“别总凶它,它已经很怕你了。”   卫息道:“那你就别总纵容它,养孩子不是这样养的,有时也得教训。”   “它这么乖,又哪儿需要教训了。”云姜不听他的,进了屋就直接摸摸呦呦的脑袋,给它喂吃的,亲亲角,“呦呦不理哥哥,他好凶的。”   被她这一串动作下来,呦呦已经完全软化了,整只小鹿坐在云姜身旁,哼哼唧唧地撒娇。   卫息见状不免好笑,本来陛下是冷淡懒散的性子,在雪山待久了就开朗了许多,再养了这只小雪鹿,和它学的竟也有些会撒娇了。   他有时看着,有种诡异的养了个女儿的感觉。   不过……这样的陛下,同样令人心动。   沙城生活的这几年,云姜万事不用操心,衣食住行亦不追求,够用便行。离开时他们本就带了不少银钱,三个人便是这样用几辈子也不成问题。   如此轻松惬意的状态,让云姜身体休养得极好,到如今,她除了容易着凉些,也没什么大碍了。   熟练地泡好茶倒出,卫息送到云姜手中,“这几日又将有大雪,还是避开些为好,呦呦的话……暂时先把它带过去,等天气好些再放回来。”   云姜点头,“山顶种的花都怎么样了?”   “已经掩好了,风雪再大也不会有影响。”卫息此行一大早上山,是为了他们栽种的山顶的紫苞雪堇,雪堇娇弱,偏偏能生长在极寒的天气中,只是野生的雪堇都极难成活,若能人工干预,成活几率就大得多。   雪堇不仅美丽,还是不可多得的一味药材,能够帮助医治边境将士的寒腿。云姜他们来此的第二年,就开始在山顶种了大批雪堇。   但除了艺高胆大如卫息的这等人,寻常人也很难办到。   “呦”呦呦叫声引起二人注意,云姜看去,顿时笑了起来,原来是它贪吃,闻到甜甜的茶香就以为是什么好吃的,急切地凑过去舔,结果被烫到了舌头,疼了。   “才刚夸你乖。”云姜含笑说了句,凑过去一看,发现呦呦舌头上被烫起了泡,又有些心疼。   卫息立刻从怀中取出了药,这都是他被这一大一小锻炼出的,止血退烧、外敷内服,应有尽有。   呦呦果然像个小孩儿,烫伤药对它来说太苦,就总是摇着脑袋试图制止他们,结果被卫息强拳镇压,老老实实地蔫在了那儿。   “带它下去吧。”云姜拍了拍小家伙,“正好也有几日没看见子扬了。”   不同于他们时常在外游玩,子扬除了去学院进学的时辰外,就一直很勤勤恳恳地在他们的宅院内耕种,既种蔬果,也种花草,甚至在宅中开辟出了小池塘,让院中有了类似江南园林的精致感,每到夏日,宅院中都会生长出许多与这沙城格格不入的姹紫嫣红。   子扬在云姜面前,一直是坦诚直率的少年模样,他最喜欢的,是每年夏日陪云姜一起捕鱼,帮她寻得清爽之地凫水,好叫沙城的炎炎夏日不再那么难捱。   云姜到时,子扬正在专心致志地在花园中练字,听到声音惊喜抬眸。   “子扬。”云姜对他招招手,“昨日我在山上发现了一种新果子,是酸甜的,你最喜欢的味道。”   子扬一眨眼,“谢谢扇扇。”   他的目光自然看到了卫息搭在云姜肩上的手,但显然早已习惯此事,神色间没有任何不自然。   说话间,卫息看到了他摊在桌上的纸,上面的字看得出来已经非常认真在写了,但依旧没有进步,歪七扭八,和刚开始学字的小孩儿无异。   子扬不是不学,而是怎么努力都只能如此,大夫为他看过,说他是之前脑部受过伤,影响了身体,写字算是个细活儿,只要手稍微一抖,就会前功尽弃。   不过,子扬自己似乎不大在意,有时候他只是单纯想写些东西而已,并不在乎美丑。   “呦——”卫息另一只手传来声响,子扬转目望去,很是高兴道:“呦呦!”   “呦!”呦呦兴奋地对他大叫,四蹄蹬了起来,这一人一鹿也是很好的小伙伴,如果说卫息和云姜对呦呦是严父慈母般的存在,那子扬就是它的好伙伴。   卫息顺势把鹿放下,就见呦呦欢快地一蹦三尺高,蹦到了子扬怀中,亲热地舔他的脸,舔得子扬大笑不止。   “我带它去玩会儿。”子扬抱着呦呦道,“园子里长了好些它爱吃的瓜果。”   对他挥挥手,云姜笑看他们离开,转身同卫息去了沙城商行,准备做一笔买卖。   呦呦时不时也会来山下小住,它早就习惯这座宅院了,和子扬一起把果园嚯嚯了一遍后,一人一鹿就一同躺在园子里晒着太阳睡着了。子扬横躺在地上,呦呦则把脑袋窝在他小腹,画面相当融洽。   小半刻钟后,呦呦先醒了过来,便和先前一般如法炮制地不住蹭子扬。但子扬觉沉得很,不会轻易被它吵醒。   呦呦渴了,就先迈着小蹄去了园子外的水缸旁。水缸旁的小长凳被拿走了,它勾长了脖子都难以喝到,一时间发出焦急的呦呦声。   正是此时,呦呦身体悬空了起来,正好够到水缸的高度。   呦呦是只傻甜鹿,察觉到了气息的不同也没有管,先伸出舌头喝够了水,才对身后叫了两声。   “喝饱了?”身后人低低地笑,把它放了下来,和这只漂亮的小雪鹿对视。   小雪鹿不怕生人,只是用好奇的大眼睛打量他,歪了歪脑袋。   “乖。”这人被看得心软,伸手摸了摸呦呦,却在下一刻突然眉头皱起,抓住呦呦的手用了力气,令它痛叫起来。   “抓疼你了?”这人似有抱歉,轻柔地帮它抚摸,“对不起,我只是……头疼了。” 第58章   小雪鹿呦呦出生起便和人结下不解之缘, 被云姜抚养长大的它,根本不会特意避开人类,所以在感到面前男人释放出的善意后, 它不仅没有生气, 还很可爱地蹭了蹭他的手, 似在表示安慰。   男人笑,“好乖的鹿。”   他的头痛仍未减轻,但克制了表情, 看上去已经和正常人并无两样了。   “带我逛逛这里, 好吗?”他随口一说而已, 呦呦却听懂了,当真带着他慢悠悠在这座宅院走起来。   男子知道,这座宅院的两个主人暂时不会回来, 便放任自己跟着小雪鹿的步伐,一寸一寸地看遍这里的每片土地。   宅院内的布置疏狂无序, 又生机勃勃, 随处可见突然的一盆花草, 或从夹缝中生长出的小花。主人从未特意清理过这些,偶尔还会好心地浇浇水, 以致它们愈发肆意, 甚至有面墙都爬满了星星点点的五彩小花。   男子停步, 不自觉望着墙喃喃道:“原来, 你喜欢这样的吗?”   他所安排好的一切,风雨无忧、精致奢华、井然有序的生活,于她而言竟是禁锢吗?   整整用了两年,他才慢慢明白了这个道理。   翁翡告诉他,善善最是吃软不吃硬, 假使当初他不那么要强,稍微对他服软、卖些可怜,今时今日也不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他听罢有些遗憾之余,又有些好笑。   当初他何曾没有尝试过对她故意卖可怜之状,结果依然被她抛弃。时至今日他也想清楚了,如果在云姜面前伪作他人模样,他也就不是她熟悉的那个魏隐了。   云姜当初特意留那长长的一封信给他,是希望他不要为她而失去自我。   任何失去自我的人,都不会被喜爱。   思及此,男子唇边的淡笑加深,不知是因呦呦被绳子绊了一跤,还是因想到了那封信。   “呦——”呦呦差点摔倒,回过神就对着绳子叫唤,很生气的样子,抬起鹿蹄对绳子踩了又踩,似要报仇雪恨。   男子挑眉,还是个有仇就要当场报的小鹿,不愧是她养的。   呦呦踩得久了,男子看着不由问:“踩得……不疼么?”   呦呦一呆,才注意到小蹄的酸痛,当即呦呦呦大叫,活像又受了场欺负。   这还是只不大讲理的调皮鹿。男子深刻认识到了这点,被它委屈的模样缠得没法,只得伸出手对着绳子轻轻一扯,哄小孩儿般道:“断了。”   呦呦满意了,趾高气昂地来回走动,又领着男子去它的小果园。那里不是子扬特意栽种的,而是呦呦偶然间衔了几颗种子,自由生长出的植被,小家伙平时不让人动它们,自己偶尔会扯一两片上面的嫩叶嚼,更多时候都宝贝着呢。   男子被带了过去,收到了呦呦催促的目光,一时还莫名不已,试探了几下才悟过来,“让我……给它们浇水?”   “呦!”小雪鹿兴奋地踏蹄,用嘴拱了拱水瓢,欣慰于他终于听懂了。   平时它不让其他人接近这小片属于它的果园,这会儿逮到了劳力,却让靠近了。也许正是觉得这人不熟,就可以背着云姜他们让他帮它养草。   男子也是好脾气,领会到它的意思后,当真任劳任怨地给这小鹿做苦力,又是松土又是浇灌。这些在他之前的几十年生涯中,是从来没做过的,劳累之余,倒也新奇。   他劳作间,呦呦就趴下后蹄,端坐在那儿观望,认真得颇有几分监工模样。   想到什么,它突然起身离开,过了会儿就扯过来了一人,正是刚醒不久的子扬。   子扬被它扯着,无奈道:“呦呦别这么用力咬我衣裳,上次就被你咬破了一件,那可是扇扇给买的……”   话未说完,他看到了小果园中浇水的男人,登时大惊,“长义王!”   子扬开智后在京中办事的那段时间,对长义王魏隐也算熟悉,知道这个人手段可怕权势滔天,最重要的是对扇扇有种莫名的执着,当初甚至一度想将她囚禁在宫中,如果不是部署周密,扇扇都很难出来。   他以为,这个人又是来抢扇扇的。   魏隐难得有了闲心,在慢悠悠浇水,听到这个声音也只是不紧不慢地直起身,“你是子扬吧。”   三年时间,足够他查清许多事,也知道了子扬的真正身份。   子扬仍很警惕,目光环视一圈,似在看他有没有带人来。   魏隐笑,“我此行只有自己一人,不必担忧,即便动手,我也打不过你们二人。”   说罢,他又伸手扶额,隐约露出略显狰狞的神色,让子扬又绷紧了身体。   因之前有过一回,呦呦倒明白是怎么了,忙蹦过去蹭蹭魏隐,发出叫声示意子扬拿红红的果子来。   子扬又气又笑,“你让我取果子来,原来是为了给他的!”   他视小雪鹿为伙伴,没想到它就转眼另投了他人怀抱,真是个小傻子。   气归气,子扬还是拗不过小雪鹿,把那红果给了魏隐。   红果是沙城特有的产物,难得甘甜多汁,兼有提神醒脑之效,算是一种于身体有益的小零嘴。因产量很少,沙城都不对外贩卖,只有本地人能尝到。   子扬能够帮魏隐,还是因为这几年间听云姜他们说起此人时的语气,知道他们对魏隐并不痛恨。   “谢谢。”缓解了头疼,魏隐拍拍小雪鹿,又抬头看子扬,重复了一遍,“谢谢。”   “我并非是为了你。”子扬双手环胸,一副提防的姿态,很有些冷酷,“我不知道你来此是想做什么,但有我在,你别想胡来!”   如果放在三年前,子扬的不客气可能会让魏隐动怒,但这会儿他连眉头都未动,只是平静地看着呦呦,“你的小果园,都给你浇好了。”   呦呦发出感谢的叫声,很好说话地任魏隐摸自己。   子扬没了心思做别的,接下来就是寸步不离地跟着魏隐,他天生力达,武功也已大成,自信随时制住人还是没问题的。   出乎意料的是,魏隐好似当真没有别的意图,就继续之前未做完的事,让呦呦带着在宅中闲庭漫步。   “这里做的不错。”途中,他饶有心思地点评,“但是打掉这面墙,让前后连通起来,风景会更好,视野也更旷达。”   “……”子扬目光奇怪起来,这人难道是单纯来看宅子的吗?   幸而,这样微妙的时刻并没有持续太久。   云姜和卫息回来了。   二人说笑间,同时迈入庭院,卫息手中拿着购置的新衣物,看起来就像刚成婚不久蜜里调油的小夫妻。   魏隐抿唇,微微敛了笑容,下一刻,又柔了双目看去。   “善善——”他这么叫了声。   卫息脚步一顿,倒未像子扬那般警惕,第一时间看向了云姜。   云姜也是反应了会儿,“你……”   话语戛然而止,因为魏隐突然双目一睁,露出痛苦之色,在他们面前直直地倒了下去,没有任何铺垫,扑通一声,将众人都吓了一跳。   二话不说,卫息迅速把人扶了起来,令子扬去请大夫。   片刻后。   “情绪过激所致。”大夫言之凿凿,抚着长须,“以前肯定受过什么大刺激,导致了头疼之症,稍微激动些,就会有剧烈的头痛之感,甚至昏倒。我只能给他开剂安神的药,舒缓疼痛。”   这个病魏隐以前没有,什么时候开始的,似乎也不言而喻。   云姜敛眸,轻声道:“那,能治好吗?”   “难。”大夫摇头,“说起来也并非是身体上的病,药物如何能彻底医治。心病还需心药医,对症下药,才能慢慢痊愈。若只靠大夫……便是华佗在世也难办到。”   “嗯,知道了。”   卫息送大夫出门,子扬去煎药了,云姜拍拍呦呦让它安静些,自己则坐在床榻前,对着魏隐沉睡的面容发起了呆。   她想了起来,记忆中,也曾有类似的场景,在此刻受到影响,浮出水面般愈发清晰。   那是魏隐有次随父亲去剿匪,途中受伤发起高烧,便被父亲带回了府。   那时候,云姜就受父亲的托付,像现在这样守着他。   他生性要强,不肯在人前示弱,即便被她看见了脆弱的时候,也要倔强地别过脑袋,“莫嘲笑我,即便现在起身,我也能轻松用一只手击败你。”   对他这番发言,云姜当时就笑了,“魏公子自然是最厉害的,别说用一只手,就算什么都不用,我也不是你的对手啊。”   魏隐闻言,脸上浮现了淡淡的红晕,神情似有松缓,极快地、做贼似地瞄了她一眼,那乌黑水亮的眼眸,便如此刻……   云姜恍然,“你醒了。”   轻轻的两声咳嗽,魏隐道:“嗯,老毛病了,没什么大碍,倒是吓着了你。”   她却是吓不到的……云姜一时沉默,而后道:“先喝药。”   药汁苦涩,连云姜都能闻到那极苦的味道,让她不禁怀疑子扬是不是偷偷在里面添了黄连。她目光扫去,见子扬望天望地,就是不望她,心中明了。   “子扬。”她唤了声,“去做饭。”   说着补充了句,“要辣些。”   分明是支开他想要单独聊天,子扬闷闷不乐应声,转身离开。   这厢,屋内却并非像他想的那般,起初二人相顾无言,其实沉默了许久。   直到呦呦打破尴尬的无言状态,魏隐才状似无意地提起了这几年京中的情况。   他道,他已经退居幕后,不再摄政了,年幼的嘉王被推了上去,至于其背后的母族是否会成为下一个阴氏,他也不准备再管。   沧州那边俨然成势,成立的新朝也已经被那边的百姓所承认,如今雍朝已经是名正言顺的两国。翁斐对下有绝对的统御权,御令政策推行起来,比京中都要效率得多。   因此近两年中,沧州那边竟隐隐有了超越京中势力的趋势。   也许会有一场大战,也许会悄无声息地合并,最后结果如何,魏隐表示一点都不在意。   “大夫说,我需要静养。”魏隐道,“沙城清静,百姓少且朴素,是下属给我推荐的养身之处。”   这是真的。云姜颔首,“的确不错,我在这儿待了几年,如今已经大好了。在这里养病,确实是不错的选择。”   “那就好。”魏隐道了这么一句后,喃喃了什么,云姜却没听清,便投去疑问的目光。   “我是说……”魏隐唇边噙笑,目光扫过迈入房中的卫息,“多谢善善谅解,我此来本就不是想做什么,我只是来……加入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