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HE后我连夜跑路[快穿]》作者:少说废话   文案:   宋岫是个备胎,职业的。   被虐被利用被当替身,深情不改,九死无悔……当然,是在剧情内。   谁料,助攻最后一对主角达成HE后,本该喜提退休的宋岫却被告知,他穿过的世界都发生了崩溃。   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失去原著的影响,那些曾将他弃如敝履的渣攻,居然一个个搞起了黑化,发疯般地求他垂怜。   ——追妻火葬场?浪子回头金不换?   重新被拉进再无积分可赚的任务世界,面对红眼堵门的渣渣和HE后彻底脱纲的剧情,拒领小黑屋的宋岫无辜望天,收拾好包袱连夜跑路:   抱歉,   备胎男配他下班了。   #我爱你,我装的#   #破镜重圆?#   #那是另外的价钱#   高亮:有正牌攻!   包括但不限于渣渣们的好友/亲人/师尊/死敌。   1V1,HE,霍野X宋岫   狗血修罗场预警。   每晚九点更新。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系统 甜文 快穿 轻松 HE   搜索关键字:主角:宋岫,霍野 ┃ 配角:下本开《万人迷拒绝被攻略[反穿书]》 ┃ 其它:快穿,甜文,系统   一句话简介:备胎男配他下班了。   立意:放下助人情结,尊重他人命运。 第1章   摆设简单的酒店套房。   头痛欲裂。   亮度过高的灯光明晃晃打在眼睑,衣服也紧绷绷箍在身上,逐渐恢复意识的宋岫蹙眉,抬手,本能地遮了遮。   他好像哭过,鼻尖泛着一点难掩的酸涩。   【回溯成功,】冷不丁地,房间里响起道标准的机械音,伴着程序自带的烟花特效,【恭喜宿主重返一号小世界……】   没等对方把话说完,宋岫便揉着太阳穴嘟囔:“恭喜个头。”   如同时下许多流行小说的设定,他,宋岫,是一名隶属快穿局的普通员工,最早在逆袭部摸鱼,后来主动调去了男配部。   ——并非什么特别的偏好,纯粹是因为男配部给的积分更多。   毕竟许多古早小说中的男配,堪称备胎与工具人的典范,伤身伤心,最后还要出国或者死遁,及时退场,绝不给主角添堵。   这样憋屈的角色,在由文字衍化出的小世界里,往往是最倒霉的大冤种,也是最容易怨念横生、影响剧情的不稳定因素。   而由文字衍化出的小世界,若想成型、真正独立,最稳妥的选择就是跟着原著走,玩游戏般,尽快“打出”或he或be的结局,得到作者文字之外的自由。   出于效率和人道主义的考量,快穿局干脆以高额积分为报酬,让自家员工去扮演原著中那些无辜且命运悲惨的配角。   整整七个小世界,主动选择耽美分支的宋岫兢兢业业,一丝不苟扮演原主,或死缠烂打,或隐忍深情,必要时更是黑化助攻,每次任务都能拿到金光闪闪的S级评价。   未成想,原著里那些爱主角受爱到死去活来的主角攻,不知抽什么风,结局一过,突然个个发疯,挖坟,开棺,抱着自己这个无关紧要的小角色的骨灰哭。   反转来得太快,主角与小世界的牵绊尚未彻底消除,主角攻精神崩溃,无端被冷落的主角受同样恼火,连带着刚成型的小世界也跟着动荡,随时可能爆炸。   正因如此,快穿局安全部的混蛋主管,才会强行抓他这个即将退休的员工当壮丁,回溯时间线,火急火燎来救场。   宋岫却不想接这个任务:   执念太深,哪怕回溯时间线,主角攻也会保留发疯后的记忆,最重要的一点,修复因他而乱的小世界,没有积分可赚。   一毛钱也没有。   简而言之,费力不讨好。   打白工还想让他把主角攻当巨婴哄,开什么玩笑。   【木已成舟,】见懒散躺在床上的青年半天没挪窝,一板一眼的机械音又道,【早行动早解脱。】   高收益往往伴随着高风险,宿主他应该清楚。   宋岫却笑:“木已成舟?我可不这么觉得。”   但话说回来,他周身的酒气确实有些难闻,皱皱鼻子,宋岫起身,脱掉皮鞋,又翻出酒店提供的一次性拖鞋,穿好下床。   识海里的机械音立刻提醒:【酒后泡澡很危险。】   宋岫推开浴室磨砂的玻璃门,【这不是有小十二你看着我。】   4404,陪伴他整个职业生涯的快穿系统,稳重且靠谱,就是有时候太正经,让人忍不住想逗逗。   果然,下一秒,名为4404的系统第无数次反驳:【……我有序号。】   抬手解领带的宋岫理直气壮,【绕口。】   说话间,水池上方的镜子里映出一张略显疲惫的脸,肤白胜雪,眼似桃花,五官无一不精致,组合起来,偏显出疏离的清清冷冷。   这是属于宋岫自己的长相,却因得认真扮演了两年原主,薄唇习惯性地抿起,让人下意识忽略他的颜值,仅剩气场强大的严肃。   裴寒,小说《星光璀璨》中的第一男配,圈内知名经纪人,既是和主角攻秦朝东相伴十年的伯乐,亦是心悦对方的暗恋者。   如果他没记错,今晚应该是秦朝东的庆功宴,对方刚刚拿下影帝金杯,并当众出柜,告白与自己因戏结缘的主角受。   所以,早已习惯在饭局中推杯换盏的裴大经纪,才会久违喝醉了酒。   隔着衬衫熟练揉揉隐隐犯疼的胃,宋岫草草冲了个澡,头发还没擦干,便听到房卡开门的滴滴声。   “裴寒?裴寒?”   人未到,声先至,外面那位中气十足,“醒没醒?给你买了药和新衣服,我问了店员,说酒后也能吃。”   随意抖开件浴袍换好,宋岫一秒原主上身,淡定道:“别吵。”   很快,浴室的房门打开,入目是一张十分眼熟的脸,皮衣马丁靴,通身的气度简直把吊儿郎当这四个字诠释到了极点,手里却偏小心翼翼提着两个纸袋。   王诚诚,原主为数不多的朋友,两人打幼儿园起便认识,算是发小。   前两年对方家里生意有了起色,乍然暴富,各路导演制片最喜欢这样的资方,连带着王诚诚也“子凭父贵”,在圈里混了个脸熟,被戏称一句王少。   “居然能起来?我还以为你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呢。”饶是从小一块长大,见到衣衫不整的青年,王诚诚仍旧下意识移开目光,“要不是我去的及时,被狗仔拍到,我看你明天怎么头疼。”   宋岫打开电视,“我只是个经纪人。”   王诚诚冷哼:“只是个经纪人?看看你那张脸再说话。”谁家经纪人的热度会比三四线的小明星都高?   尤其是对方和秦朝东之间的那些八卦……   “看看看,”娱乐频道关于新晋影帝的报道不绝于耳,听到响动,王诚诚相当不符合外表地,一样样把纸袋里的粥和药拿出来摆在茶几上,老妈子似的念叨,“一个装傻吊着你玩的渣男,有什么好看的?”   搁在几年以前,要是有谁跟王诚诚说,裴寒会喜欢一个人、喜欢到隐忍卑微、默默追在对方后头跑,他肯定会嗤之以鼻,顺带把那张胡说八道的嘴一顿痛揍。   可爱情有时候就是这么操蛋,裴寒不仅单恋了秦朝东十年之久,最后还没成功。   现在人家拿了影帝金杯,又和圈里的当红炸子鸡双宿双飞,堪称活生生在他这个傻发小的心上开了一枪,告诉对方:并非性别阻碍,而是单单你裴寒不行。   想想就让人冒鬼火。   然,话一出口,王诚诚又有点后悔,自己和裴寒的关系好归好,但一涉及到秦朝东,对方就跟着了魔似的,护短得要命,近几年他们没少因为这位新晋影帝的破事吵架。   倒水吃药的青年却一反常态,嗯了声:“你说得对。”   “所以我们马上要解约了。”   王诚诚立刻抬头,“解约?”   “嗯,本来也就签了十年的合同。”冷水下肚,宋岫皱了皱眉,心想,这可是作者替男配准备的完美退场。   再之后,心灰意冷的裴寒出国散心,飞机坠毁,永远消失在主角攻受的爱情中。   更冤种的是,解约前,裴寒还替秦朝东争取到了一个试镜名额,解约后,居然也没和导演商量着换人,白白把一个足以冲击世界级影帝的剧本送给了对方。   知道这件事的人则少之又少,担心男朋友误会,秦朝东也没解释,任由粉丝在他的微博下狂欢庆祝。   【嘻嘻嘻,什么金牌经纪,说得好像秦哥没了他不行。】   【新团队牛逼!】   【牛不牛逼我不知道,但总比拉着自家艺人炒cp给自己艹热度的垃圾要好。】   回想起自己上辈子登机前看到的评论,宋岫心底轻啧了声,实在没心情和所谓的主角攻重修旧好。   偏王诚诚半点没信,反而幽幽叹了口气:“……我看你是真醉了。”   等明早醒来,肯定又鞍前马后地替秦朝东忙活。   宋岫也没再争,事实胜于雄辩,强制遣返的任务报酬为零,他明天就递辞呈,之后再找个山清水秀的小镇一住,远离主角们的爱恨情仇,寿终正寝多好。   勉强能和他预想中的退休生活有些重合。   4404则理智打破宿主的幻想,【你觉得秦朝东会放过你吗?】   说曹操曹操到,嗡地,先前被王诚诚搁在床头的手机震动。   备注正是秦朝东。   “你……”亦步亦趋地跟在发小身后,王诚诚刚想说些什么,就见对方干脆利落抬手,挂断了电话。   这可把他吓了一跳。   自己这个发小除了是痴情种,更是个工作狂,据王诚诚所知,无论多晚在干什么,对方从来都没无视过秦朝东的联络。   “怎么?”   挑挑眉,宋岫转头看向王诚诚,一脸坦荡,“凌晨一点,现在是下班时间。”   醉糊涂了?还是发烧了?   尽管很想这么说,但对上青年写满冷静的瞳仁,王诚诚忽然张不开口,且无比清醒地意识到,对方没有开玩笑。   “我不会当第三者。”   一句话解释自己的反常,宋岫手动将秦朝东的号码拉黑,毫不客气道:“我醉了,你睡沙发。”   “去去去,”故作嫌弃,王诚诚丢给宋岫一张房卡,“我的车就在楼下,连续几天没着家,再不回去,我妈非得撕了我。”   常年冷着脸的青年难得软和神色,“替我和阿姨问好。”   上辈子,同样在这个晚上,因为秦朝东,敬业走剧情的宋岫和王诚诚大吵一架,到最后,却也只有这位嚷嚷着要和他绝交的发小年年和家人一起来祭拜原主。   “知道了知道了。”   伴随着房门咔哒落锁,敷衍的回答和脚步声一同远去,可没过几分钟,外面又传来咚咚敲门的响动。   一下接一下,很急促。   谨慎放轻脚步,宋岫透过房门的猫眼朝外望了望,确定不是秦朝东,才稍稍提高音量:“谁?”   “裴经纪!真的是你裴经纪!”慌乱中带着惊喜,站在走廊的女生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焦急道,“我是霍野的助理,请您帮帮他!” 第2章   霍野。   秦朝东广为人知的圈内好友。   抛开原主的暗恋滤镜客观评价,单论演技,对方并不比秦朝东差,唯独性格太沉闷,脾气又硬,且缺少资本撑腰,一来二去,便只能眼睁睁看着主角弯道超车。   上辈子走剧情时,宋岫还亲手帮这两人炒过几条营业兄弟情的热搜,他下意识想要拒绝,门外的女生却渐渐带了哭腔。   “……酒里有问题,”担心隔墙有耳,她含糊地解释情况,“杀青宴,小梁总喊醉,拦着不让走……”   小梁总?新星娱乐?这不就是霍野自个儿的东家?多少还记得这位富二代在圈里干过的荒唐事,宋岫犹豫两秒,到底点了头。   “稍等,我换身衣服。”   动作迅速堪比秀场后台的模特,半分钟后,宋岫开门,言简意赅,“哪个房间?”   “0816,走廊尽头,”一瞧见宋岫,女生顿时像有了主心骨,一边匆匆带路,一边庆幸道,“刚刚我正好撞见王少出门,所以猜您可能会在。”   而且,这家酒店对面恰巧就是酒吧。   秦老师喜得影帝公开恋情的好日子,裴经纪形单影只深夜买醉,照片虽没闹上热搜,却已经在圈内小群里传了好几波。   原本她还有些忐忑,怕对方因为秦老师而迁怒霍哥,可现在看来,倒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并不在意对方如何揣测自己,宋岫只问:“他经纪人呢?”   瞧着最多二十出头的小助理失了声。   同在娱乐圈摸爬滚打的宋岫当即秒懂:恐怕今天这饭局,就是霍野经纪人默许、甚至主动在背后撮合。   所幸,新星在圈内并非龙头,实力平平,原主裴寒人脉又广,如果自己执意捞人,这位小梁总必定要卖个面子给他。   然而,当小助理带着宋岫赶到,敲开房门,里面的情况竟完全超出她的预料:   造型西式的扶手椅上,一个鼻青脸肿的年轻男性正被床单捆住手脚紧紧绑好,嘴里还塞着个就地取材的红苹果,涕泗横流,呜呜乱叫,仔细一瞧,不是杀青宴上耀武扬威的小梁总又是哪个?   至于她口中即将被潜规则的霍哥,则满头冷水,一副刚洗完脸,稳重冷静的模样。   宋岫这个外人倒没多惊讶。   ——怎么说呢,霍野一个常演打戏的武生,既然没把人彻底迷晕,这位小梁总想霸王硬上弓,也太瞧得起自己的细胳膊细腿了。   普通小世界哪有什么能叫人保持清醒还一碰就软的药?   怕不是片子看得太多。   【难怪他在番外查无此人,原来是得罪了自己的东家,秦朝东这个好兄弟居然没帮忙,不怕落下话柄?】   意外撞破原著中未曾描写的剧情,好奇心得到满足的宋岫扫了眼男人缓慢滴水的下巴,轻叹:【这么帅一张脸,可惜了。】   五官线条凌厉,身形匀称颀长,撑住门框的胳膊却尽是肌肉,布料下鼓起的线条赏心悦目,且毫不夸张。   宽肩,长腿,窄腰,天生的衣架子,天生适合活在镜头中。   雄性荷尔蒙爆表的英俊,确实是他偏好的类型。   4404一针见血,【你也想潜规则他。】   它这个宿主,按照时下流行的形容,就是个十足十的颜控,偏偏任务给对方安排的人设都是母胎solo,调到男配部以后,更要为深情标签“守身如玉”,半点不能浪,只能过过嘴瘾,怕是早憋坏了。   可怜的霍野,真是先出虎穴,又入狼窝。   ——潜规则?自己有这么low?   大大方方,宋岫坦诚,【食色性也……】   【不过你放心,只是想想。】   他可没兴趣让妖精打架变成真打架。   更没兴趣和主角攻的朋友有牵扯。   谁料,还没等宋岫识趣后退,假装自己从没出现过,前一秒还气势汹汹的男人,忽地一个踉跄,闭眼栽进他怀中。   【想碰瓷?】   新换的衬衫再度被打湿,水珠顺着粗粗拢好的领口滑进,宋岫寒毛倒竖,第一反应是推开,偏偏又没法儿真把这中了药的大男人交给一个小姑娘。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看在这张脸的份上……   心念电转,宋岫掏出手机,咔嚓咔嚓,对着客厅里狼狈的小梁总连拍数张,挑眉,冲旁边的小助理使了个眼色,“去,帮小梁总把床单解开。”   “如果不希望这些照片出现在我的朋友圈、或者你父亲面前,今晚的事就一笔勾销,权当没发生过。”   “呸!”恨恨地,小梁总吐出嘴里苹果的残渣,讥讽,“行啊,裴寒,你可真是秦朝东的一条好狗,整天对着他汪汪叫不说,还要管他的朋友。”   本能地,小助理瞄了眼门口青年的神色。   对方却没有任何反应。   唯独闭眼装晕的霍野,察觉到了身下躯体突兀的僵硬。   从未真正信任过名利场里的任何人,他当然不可能随便把自己托付给裴寒,临场演那一出,也不过是想借着“昏迷”,让对方帮自己处理掉小梁总。   事实上,霍野和秦朝东的友谊非常塑料。   刚入行时,他曾经和秦朝东在一个剧组跑过龙套,智障的台词、呼来喝去的使唤、廉价且脏的群演服装,那大概是秦朝东最不想提及的一段过往。   以至于后来每次和自己见面,霍野都能察觉到,对方温和外表下那份厌恶。   ——止不住的,从骨子里散发出的厌恶。   霍野很清楚,秦朝东频繁提及和自己的这份“兄弟情”,无非是想从他这个同一起跑线的失败者身上、一次次汲取优越感,而他,也恰恰需要顶流的热度。   所以他才会选择配合,冷眼旁观对方的炫耀;   所以他刚刚利用起裴寒,才会毫无愧疚。   但在听到裴寒被侮辱时,霍野依旧感到了不舒服,无论如何,数年如一日的喜欢,都不该成为受攻击的理由。   特别是在娱乐圈这个光怪陆离的名利场。   位于视线焦点的宋岫倒没把某位小梁总的狗吠放在心上,他只是拳头有点痒,单纯地想揍一顿对方。   替裴寒,也替他。   无奈压住他肩头的人着实太重了些,宋岫低头,默默翻了个白眼,认命圈住霍野的腰往外挪,只当自己拖了个沙包。   落在外人眼中,便是他被戳中心事,无力反驳。   特意留了一处绳结没解的小助理嗒嗒嗒跟上:“裴经纪……”   名字叫出口,小助理才惊觉自己其实讲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她入行时间短,可也听过裴经纪和秦老师的八卦,虚虚实实且先放过,十年陪伴总做不得假。   今天是秦老师职业生涯里最值得庆祝的日子,从入场到颁奖,再到后面浪漫盛大的出柜告白,光热搜就上了十几条,衣香鬓影的晚宴尚未结束,总是站在秦老师身后的裴经纪却早早退场。   秦老师的获奖宣言里,更是一个字都没提到对方。   “没什么事,睡一觉就好,或者叫醒他多冲几个冷水澡。”类似的情况见过太多,误以为小助理是在忧心自己怀里快一米九的巨型沙包,宋岫安慰。   “或者你想送他去医院?虽说现在媒体的注意力都在秦朝东那,但万一被拍到……”   “不不不,我听裴经纪的。”非常清楚营销号看图编故事的能力,小助理连忙摇头,或许是她的错觉,今晚的裴经纪似乎没有往日那般冷漠,让她不由自主地想依靠对方。   “证件带了吗?”习惯性进入工作模式,宋岫正想让小助理下楼新开一间房,忽又记起那位眼眶乌青、同在酒店的小梁总。   “……算了,”姿势别扭地摸出房卡开门,宋岫道,“如果你能联系到李勋,就让他来我这儿接人。”   虽然他觉得这个可能几近于无。   耷拉着脑袋,小助理讪讪嗯了声。   李勋——霍哥杀青宴后便消失的经纪人,给对方的电话,她早已打了十几通,听说霍哥刚出道时急需用钱,直接签了十年的“卖身契”给新星娱乐,眼见合约快要到期,公司里一直在传霍哥要跳槽,如今想想,恐怕是真的。   否则的话,哪怕李勋时常在工作问题上和霍哥起冲突,也不至于如此出格。   今夜的情况,女生留下多有不便,而裴经纪在圈内又是出了名的洁身自好,老实说,比起李勋,她更想霍哥被前者照顾。   “谢谢裴经纪,这是我的电话,”随身带着纸笔,小助理飞快写好一串数字撕下,认真鞠躬,“二十四小时开机,有事您随时联系我。”   咔哒。   房门合拢,两秒钟后,玄关昏黄的感应灯亮起,霍野正准备用最自然的姿势被青年丢到沙发上,忽然察觉到对方松开了箍在自己腰间的手。   “刚才梁皓宇骂我的时候你眨眼了。”   整洁的衬衫被蹭得一团乱,懒洋洋倚在门上,皮肤白到近乎透明的青年抬手,摸摸自己微微泛红的侧颈,垂头,对上男人镇定睁开的眸。   “睫毛太长。”   “很痒。” 第3章   这似乎是霍野第一次正视“裴寒”的眼睛。   印象里,对方总站在秦朝东身后,存在感极低,活像一道沉闷且无趣的影子,让人自动忽略了他的好颜色。   黝黑瞳仁望来,灯光映照下,如同波光潋滟的桃花,霍野微微怔愣,又很快回神,表情自然地站直,“抱歉,急于脱身。”   宋岫没说话,用手揉了揉肚子。   回溯前他为求逼真,空腹灌了一堆烈酒,这会儿折腾起来,疼得厉害,哪还有精力和霍野理论。   习惯原装身穿,他此刻的壳子虽然是自己的,却百分百继承了裴寒的胃病,暗戳戳调养了两年,也没彻底好全。   谁叫原主时常熬夜加班,饭局上还要帮渣男挡酒,除开刚入行最艰难的两年,简直把秦朝东护得和娇花一样。   “浴室借你用,别晕在里面就行。”   王诚诚先前买的粥应该还热着,宋岫抬脚绕开霍野,毫不设防地露出后背。   他很高,但和霍野一比,依旧矮了小半个脑袋。   刚刚被青年拖回房间时,霍野就发现这人瘦得厉害,版型宽松的衬衫下,仿佛只剩一把骨头,支棱棱凸出来,硌得他难受。   想起今夜娱乐圈风头正盛的那位主角,霍野低声道了句谢,没追问,也没多提对方的伤心事。   秦朝东和裴寒的结局,他其实早有预料。   第一次见到秦朝东,霍野就知道,这是个能不顾一切向上爬的人,外表谦逊有礼,骨子里却心高气傲,到后来,更是越发虚伪,力求塑一座和人设一样的完美金身。   偏偏裴寒和他一样,见证过秦朝东最狼狈的日子。   这个圈子,并非演技好就能成事,也没有谁能够长盛不衰,无论秦朝东到底喜没喜欢过裴寒,前者都不会承认。   ——同性恋,还是和自己经纪人,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被看出一点猫腻,等待秦朝东的便是大批脱粉。   可林嘉乐不一样。   林嘉乐是名导林青松的儿子,如珠似宝的老来子。   媒体被公关,粉丝又号召保护偶像隐私,外界不知情,圈内人心里却明镜似的:   只要哄住这位小少爷的心,就等于拿到一张通往大荧幕的贵宾券,好导演好剧本可遇不可求,两相比较,官宣恋情掉的那点粉丝又算得了什么?   名利场中,霍野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旁人,更何况演员对情绪最是敏感,整整十年,他就不信秦朝东对裴寒的感情没有半分察觉。   连他这个外人都能看得出,秦朝东又怎么可能真是块木头?   “哗啦——”   大股凉水劈头盖脸浇下,霍野无意掺和“好友”的感情问题,闭眼调整了会儿,确定药效退去,才扯了件浴袍出门。   沙发上的宋岫正在喝粥。   更确切的来讲,是米汤。   他没什么食欲,只机械性地往嘴里塞东西,希望能暖一暖胃。   发热发涨的大脑重归清明,霍野这才注意到,对方左手少了一支常年佩戴的星空表,偶尔随着衬衫滑落露出的腕子,细得好似一握便能折断。   再往下,则是双比寻常男人更秀气的赤足,青痕突起,趾头圆润。   看来对方去救他的时候确实很急,连袜子都没穿。   渐渐卸掉心头防备,霍野想。   否则以这位裴经纪平日的风格,绝对会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   “两份,你饿了可以吃。”   本来只是随口招呼省得浪费粮食,但等宋岫余光扫见霍野此刻的样子,立刻在心底吹了声口哨。   正常的浴袍尺寸,穿在男人身上却莫名显得有点小,缺少纽扣,腰带系得再紧也能瞧见那印着水痕的精壮胸膛,以及其下隐隐的腹肌轮廓。   秀色可餐,下饭到能让他再喝两碗米汤。   牢记和谐守则的4404冷漠,【……流氓。】   色字头上一把刀,之前那个被揍成熊猫的沙包没看到?   无奈宿主生来一副乍看清冷的好皮相,演技又在任务世界里磨炼过无数遭,十几分钟前还被同性觊觎过的霍野,居然没半点警觉,大大方方坐到了宋岫的不远处。   宋岫幽幽,【谁让所有人都以为我还死心塌地爱着秦朝东呢。】   拿钱办事,他当然会遵循原主的设定,对渣男嘘寒问暖深情无悔,在每个剧情的关键节点认真助攻,直到结局来临的那一刻。   好比这次,宋岫选择在秦朝东和林嘉乐初识的两年前穿越,替裴寒坠机、替裴寒度过对方生命中最痛苦的那段时光,让原主得以抽身,重获新生。   ……但也仅仅是如此。   尽管任务还在继续,没有积分,他绝不会再傻乎乎追着渣男跑,演什么浪子回头破镜重圆的戏码。   哪怕这真是裴寒本人的愿望也不行。   小说都结局了,谁还管什么人设,解约辞职一条龙,他卡里的存款,足够舒舒服服在一个喜欢的城市养老。   只要他不死,秦朝东便不会疯到崩坏世界、逼局里时间回溯,寿终正寝后,宋岫照样可以结束这个倒霉任务。   耗时或许有些长,所幸快穿员最不缺耐心和闲暇。   没能理解宿主逻辑的4404:【你不是急着退休吗?】在主世界中。   【横竖都要给七个小世界善后,急什么。】   打定主意,被理智强行压抑的酒意缓缓上涌,宋岫瞥了眼板板正正坐好的霍野,慢吞吞倚住沙发,整个人逐渐松弛起来,【再说了,这和退休也没差。】   偏生被他放进外套口袋的手机非要在这种时候震个没完。   “喂?”指腹右滑,王诚诚的大嗓门立刻从听筒对面传过来,“秦朝东他抽什么风?大半夜给我打电话,四处打听你在哪儿。”   宋岫不动声色将手机挪远了些,“……我把他拉黑了。”   电话那头明显一噎,身为发小,王诚诚太清楚裴寒有多公私分明,也清楚裴寒并非意气用事的脾性,拉黑号码,意味着对方是真打算和秦朝东一刀两断,甚至已经做好了离开这个圈子的准备。   一时没想好该说什么缓和气氛,王诚诚沉默半响,反倒是宋岫这个最该被安慰的人先笑起来。   “放心吧,合约就到今晚为止,”确认过手机上的日期,宋岫垂着眼,“忙活了十年,请一天假总不过分。”   “……表我放在床边的柜子里了,怕你喝醉以后磕坏,”愤愤地,王诚诚道,“早知道就给它摔碎。”   隔着屏幕也能想象到对方张牙舞爪发火的样子,宋岫勾唇,“嗯。”   那是秦朝东用第一份片酬买给裴寒的礼物,这么多年,原主从不离身。   被动旁听全程的霍野眼观鼻鼻观心,仅仅在青年提及即将与秦朝东解约时,稍稍扬了扬眉梢。   宋岫却精准捕捉到了男人的小动作,“怎么?”   他已经挂了电话,双唇和脸颊都因胃痛失了血色,偏偏眼尾泛着红肿,一瞧便是刚哭过不久。   但这丝毫没影响他周身如有实质的压迫感。   哪怕他此刻正被抽掉骨头似的,坐没坐样儿。   “没什么,”摇摇头,霍野神色如常,“我只是在想,如果让其他人知道这个消息,裴经纪的门怕是要被敲破。”   裴寒,经纪人里的金字招牌。   梦想、金钱、荣耀,谁不想成为下一个剧本代言拿到手软的顶流?   然而这么多年,也不知私下和公司达成了什么协议,接连捧红三四个小花小生后,裴寒再没带过秦朝东以外的艺人。   一个都没有。   “先到先得,”听出对方并无恶意,宋岫懒洋洋抬眼,目光落在霍野身上,“如果真有谁来,我只能告诉他……”   “房间里已经有人了。”   调情一般的玩笑,此情此景,换做任何男男女女坐在霍野对面,他都会毫无犹豫地转身便走。   唯独裴寒,天塌了对方也不可能和秦朝东的朋友搅和在一处。   “我以为裴经纪不想见到我。”意有所指,霍野淡淡。   中药又冲了冷水澡,他的嗓子有些哑,听着比往日更加低沉。   宋岫了然,“因为秦朝东?”   “霍老师未免也把我想得太恋爱脑。”   “那就麻烦裴经纪收留我一晚,”顺水推舟,霍野碰了碰沙发,“这里足够宽敞,醉酒伤身,裴经纪也早点休息吧。”   【收留?】   宋岫哼笑,【看到了没小十二,他这是怕梁皓宇在下面堵人呢。】   单论武力值,十个梁皓宇也不够霍野打,可霍野毕竟是明星,一旦被拍,大小都是个麻烦。   呆在他这里,显然要安全得多。   “霍老师不介意的话,请自便,”赶在男人再次开口之前,宋岫起身离开,“谢就不用了。”   反正以后也不会再见   什么公关谈判熬大夜,综艺代言电视剧,包括秦朝东那张假惺惺的脸,统统拜拜。   谁料,五小时后。   天刚蒙蒙亮,堪比砸门的响动生生将人从睡梦中惊醒,猛地坐直,宋岫带着一身几近实体的低气压,蹙眉走出卧室,“霍……”   “是秦朝东。”   转头,音量极轻,同样被惊醒的男人站在门边,沙发上蜷了一夜的浴袍松松垮垮,面无表情地朝他望过来,“裴经纪。”   “要请人进来吗?” 第4章   请。   当然要请。   尽管没搞清是谁走漏了消息,但以宋岫对秦朝东的了解,如果这人误会了自己和霍野的关系,九成九会被暂时性气跑。   而他也可以趁机买票开溜。   麻烦的是,该怎么说服霍野。   纵然秦朝东在外面把门敲成了鼓,男人的表现依旧镇定,仿佛自己说开门对方就会立刻开门。   一点都不怕被好兄弟误会似的。   “韩文远导演新片的试镜名额……”当机立断,宋岫抛出自己上辈子白白将秦朝东推向国际影坛的筹码。   肉眼可见地,男人冷峻的眉眼出现了松动。   确认般,深深望向宋岫,他甚至没追问细节、追问真假,只轻轻抬手,示意青年回房。   宋岫从善如流。   转头便窝在床上,让小十二给自己开了实况直播。   很快,在其他客人打电话投诉前,0806的房门终于打开,几乎整夜没睡的秦朝东神色一喜,稍稍压低墨镜:“裴……”   下一秒,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作为原著中有名有姓的配角,且在圈内拍了十年戏,霍野的演技自然没话说,明明老老实实在沙发挤了整晚,这会儿却不见半分规矩,懒懒倚住门框,衣襟大喇喇散着,像只餍足的狼。   从头到脚,充满挑衅的味道。   秦朝东下意识皱起了眉毛。   他倒是没第一时间联想到什么狗血的戏码,只以为自己敲错了门,“重生”前,霍野在一家酒店把小梁总揍了的事,他隐约还记得。   恰巧在他得奖的那个晚上。   懒得和一个注定被公司雪藏的失败者计较,秦朝东颔首,飞快恢复被大众熟知的温和:“霍野?”   “好巧,你也住这家酒店?”   霍野敷衍道:“嗯。”   他对秦朝东,向来称不上热情,正因如此,秦朝东的粉丝,态度大多是“心疼哥哥”“替哥哥委屈”,没有爱屋及乌地爬墙。   这亦是秦朝东最期望的结果。   “我有点事想找裴寒,”绝口不提自己被拉黑的事,秦朝东面不改色撒谎,“他手机好像没电了,你见过他吗?”   王诚诚毕竟是外行,送裴寒来酒店时,保密工作一般,有心的话总能打听到。   但具体的房间号似乎出了错。   花了整整一晚来整理自己“重生”的事实,秦朝东现在迫不及待地想见到裴寒,所以才会在大清早借口工作,抛下刚官宣的男朋友,乔装来此。   如果能再早一天,哪怕几个小时……   迟迟未等到霍野回话,秦朝东有些走神,想,如果是这样,他一定会收回颁奖典礼上那些告白的话。   自己和林嘉乐的恋情,远没有外人眼中那样美好。   从小被捧在手心宠大的老来子,再礼貌再有家教,私下里也难免娇气,不低头,需要哄,一个电话,多紧急的事都得往后推。   秦朝东因此耽误了不少工作。   但他毕竟喜欢林嘉乐,年纪又大,让让对方倒没什么,直至一年后,林嘉乐的父亲生病住院,明明可以请护工,对方却非要拉着他陪床伺候。   秦朝东当时即将进组一部班底优秀的电影。   他们亦因此爆发了恋爱以后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不就是一部电影,等我爸醒过来,能让你随便拍,拍个够!”   医院走廊的拐角,秦朝东难得没低头认错,冷眼瞧着林嘉乐歇斯底里,像第一次看清对方一样。   气急败坏下最容易口不择言,未必是真话。   他的理智能理解,他的自尊心却受不了。   可最后,秦朝东还是放弃了新电影的拍摄,因为林父身体状况的急速恶化。   又三个月,依照林父的遗愿,他和林嘉乐飞往国外领证,紧接着,一同操持了这位华国名导的葬礼。   老实说,新岳父的离世,对秦朝东并没有太多触动,他很清楚,对方一直看不上自己,不过是尊重宝贝儿子的选择。   来参加葬礼的宾客很多,但所谓“树倒猢狲散”,这也是林父人脉最后的辉煌。   林嘉乐被保护得太好,不懂社会险恶,更没能继承父亲的衣钵,失去家庭的庇护,除开存款,他逐渐变得和普通艺人没什么差别。   彼此绑定太深,秦朝东同样跟着对方踩了几次大坑。   回首近三年的生活,综艺、代言、杂志拍摄,他看似忙碌,人气却逐步下滑,尤其是林父生病的那段时间,他几乎查无此人,亦有许多新面孔后来居上。   毕竟,娱乐圈是最光鲜、最残酷、最不缺帅哥美女的地方。   唯一能拿得出手、让所有黑子闭嘴的作品,竟然还是裴寒临死前替他谈下的那部不被业内看好的科幻电影,《征程》。   于是,某个阴雨连绵的夜晚,又一次和林嘉乐争吵提出要离婚的他,久违地去了城郊墓园,在裴寒坟前喝了许多酒。   再睁眼,却出现在自己第一次拿下影帝奖杯的庆功宴上。   秦朝东很少会质疑自己的决定。   可这一次,他是真的后悔了。   无奈重生后的他刚刚当着全国人民的面告白,处于无数镜头的包围下,只能借着去厕所的由头,给裴寒打了几个电话。   时间拉回到此刻。   仿佛刻意拿捏他的情绪,就在秦朝东失去耐心准备离开的刹那,哑巴似的男人总算张口:   “见过。”   职业敏感度发挥作用,秦朝东本能地、察觉到了一种领地被侵犯的别扭。   轻抬帽檐,他果然瞧见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亲昵且随意地,望向套间内虚掩着的卧房,“昨晚太累了,还在睡呢。”   这是秦朝东从未在霍野口中听到的语气。   存心上挑的尾音,充斥着胜利者的炫耀。   浑身的血液在一瞬间涌进脑海,口罩下,秦朝东绷紧嘴角,“别开玩笑。”   裴寒对他的感情、裴寒的干净,他再清楚不过。   ……但如果裴寒喝醉了呢?   霍野的嗓音也比他记忆中更加沙哑。   一把推开霍野,秦朝东阴沉着脸,撕下粉丝津津乐道的绅士人设,径直往屋里走。   沙发上明显躺过人、霍野身上也没留痕迹……作为曾经的已婚人士,秦朝东心头渐松,目光下意识透过房门的缝隙朝内张望。   卧室昏暗,客厅却亮着灯,抱被睡在左侧的青年似是没穿衣服,放松地,露出笔直的小腿和瘦削的肩头,影影绰绰,白得有些晃人眼睛。   最让秦朝东睚眦欲裂的是,居然有隐隐红痕印于其上。   “咚。”   在他忍不住推门而入的前一秒,有人伸手关上了它。   “抱歉,昨晚情况特殊……有些激烈,”状似无意地扫了眼沙发,霍野礼貌道,“要我给你看看背后的抓痕吗?”   自个儿在身上捏了好几下的宋岫:【哦豁。】   看似沉默寡言的酷哥原来这么会讲骚话。   该说不愧是演员吗?   门外的气氛则剑拔弩张,仿佛只要一个火星便能引爆。   “叩叩。”   礼貌敲敲霍野没来得及关上的房门,早早来接人的助理小心翼翼探出头,立刻被两双眼睛紧紧锁定。   “那个……我来送衣服,”压力山大,小助理忙不迭举手,解释,“还有粥。”   秦朝东眼尖,注意到无论是衣服或是早饭,皆为两份,妥帖地装在纸袋中。   他脑海中紧绷的那根弦砰地断了。   自己没赶来酒店的上一世,喝醉的裴寒是不是同样赌气,意乱情迷,和霍野春风一度?   所以才会急匆匆出国,所以才会把试镜名额留给他?   怒火中烧,整晚没睡的秦朝东恨不得立刻把卧室里的青年叫起来问明白,却又不愿在外人面前展露自己的狼狈,只得冷冷转身,大步离开。   霍野。   为什么偏偏是霍野。   这个万事都输自己一筹的家伙。   十分有眼力见地让开出路,完全在状况外的小助理迷惑,“……这是怎么了?”   “没事,”清楚对方还算嘴严,霍野缓和语调,道,“东西先放在玄关吧,你再休息一会儿,等我短信,记得把门带上。”   回答他的是一道清脆的落锁声。   而霍野自己则进了卧室。   如他所料,裤腿卷到膝盖的青年正背对着他穿衣服,脊背挺直,由上至下,勾勒出一道完美的凹痕,甚至能隐隐看到半个小巧的腰窝,翅膀般漂亮的蝴蝶骨随着主人的动作翩然欲飞,又被衬衫的布料飘落遮住。   倘若他再晚几秒关门,对方绝对会露馅。   电视剧里删删减减的床戏都没这么粗陋。   “韩导的名片我会推给你,报裴寒两个字就行。”头都没回,宋岫丢下扣到一半的扣子,摸出手机,兑现承诺。   这是他自己谈来的资源,与公司无关,左右话没说死,只要有演技,试镜的人选由秦朝东变成霍野也没什么。   霍野却道:“裴经纪不陪我去吗?”   催促小十二订机票的宋岫:【……哈?】   “我这个人比较谨慎,”中途被截胡,或是被放鸽子,类似的霉运有太多次,霍野望着青年明显一愣的动作,扬眉,“看在刚刚那场戏的份儿上,裴经纪还是亲自露个面吧。” 第5章   礼貌却不容拒绝。   雄性的进攻性在这一刻攀至巅峰。   虽然觉得对方不该质疑自己的工作能力,但宋岫也明白,空口白牙的承诺,在不熟悉的人眼里确实缺乏信任度。   所幸,小十二及时刹车取消支付,避免了一笔浪费。   经秦朝东这么一搅和,宋岫困意散去大半,对方如今热度正高,万一有狗仔尾随偷拍,他可不想被堵在酒店门口聊八卦。   小助理办事妥当,送来的衣服都是基础款男装,未必昂贵,却很舒服,等里间浴室的宋岫收拾好,比他动作更快的男人已经坐在茶几前吃起了早餐。   原主是个工作狂,忙起来只能用废寝忘食来形容,长此以往,便拖垮了身子。   宋岫则不一样,宿醉头痛,他没什么胃口,仍逼着自己喝了些粘稠软烂的小米粥,省得白天低血糖。   三下五除二解决战斗,霍野安静等慢条斯理的青年放下勺子,才抬手,把一旁拆了封的药盒往前推了推。   “没关系,老毛病,”抽出纸巾擦了擦嘴,宋岫道,“先退房吧。”   在秦朝东回过味来以前。   “小心驶得万年船,”拎起装着脏衣服的纸袋,他晃晃手机,拦住要和自己一起离开的霍野,“尽管我觉得梁皓宇没有耐心守一整夜,但还是等我的消息再下楼。”   听话颔首,霍野看向青年左腕:“表。”   ?   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宋岫拉开房门,淡淡,“反正是要丢掉的东西,我会和前台说一声当垃圾处理。”   不放心守在走廊的小助理被吓了一跳。   等青年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拐角,她才溜进屋,低声道:“霍哥……你和裴经纪?”   ——天地良心,她当然相信这两位的人品,可昨晚的情况太特殊,霍哥中了药,裴经纪又喝了酒,一个失业一个失恋,再加上秦老师、不、秦朝东今早一副气冲冲捉奸的架势,换谁来都会多想。   “什么都没有。”   一语带过,霍野问:“李勋呢?没打电话?”   “打了,打了好几个,让您给小梁总赔罪,”瞬间被转移注意力,小助理解释,“但我都没接,他只能在微信上骂人。”   打心眼里厌恶李勋这种拉皮条的行为,她摸出嗡嗡震动的手机,撇撇嘴,“您瞧,又来了。”   二十分钟后,酒店停车场,保姆车内。   “霍野!翅膀硬了是不是?小梁总你都敢得罪!”马屁拍到马腿上,名为李勋的经纪人气急败坏,“别怪我没提醒你,合同快到期了,圈里等着冒头的新人一茬接一茬,除了咱们新星,还有哪家像样的公司肯要你?”   “同样是演员,同样是龙套出身,看看秦朝东,再看看你!人比人气死人,不怪我另给你想法子。”   PUA!妥妥的PUA!   不服气地捏紧手机,小助理嘀咕,这么多年,秦朝东是什么资源,霍哥是什么资源,流水般的曝光机会砸下来,就是换成头猪,也该红遍大江南北。   要是这位李经纪有裴经纪一半的本事,霍哥还用总被秦朝东茶里茶气拉踩?   专业与电影相关,入职后,她看过霍哥所有的戏,没比秦朝东差到哪儿去,有些细节的处理甚至要更出彩。   然而,身为当事人的霍野,眼中却毫无波澜。   早已听惯了类似的话,他只是平静地望向李勋,道:“我会解约。”   “你……”一口气堵在喉咙,刚准备打一棒子给一甜枣的李勋脸色涨红,活像只被掐住脖颈的鸭子。   解约?   开什么玩笑!   霍野的商业价值是低了点,却有圈内难得的好口碑,对方挑本子的眼光极好,很少爆雷,出演的电影电视剧,无论戏份多寡,从未出过岔子。   这种观众潜意识里积攒的信任感,最适合用来奶新人,就算得罪了小梁总,依然有被榨干的价值。   他手上刚接了个长相漂亮的好苗子,正可以踩着弃子的肩膀往上爬。   “裴寒?是裴寒对不对?你觉得他会签你?”自认为找到关键,李勋冷笑,“你以为他为什么多管闲事?还不是看秦朝东的面子?”   霍野:“我知道。”   解约,是他早就考虑好的选择,昨晚裴寒的出现让他意外,但也仅仅是意外。   他从不会把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   尤其是秦朝东的经纪人。   “离合约到期还有三天,希望我们能好聚好散,”直勾勾盯住李勋的眼睛,霍野绅士地指指车门,“李哥,请吧。”   他身形高大,骨相又凌厉,一旦冷下神色,极容易给人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仿佛被一头野性未驯的肉食凶兽来回打量,李勋先是本能地打了个寒颤,接着又色厉内荏道:“让我下车?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没有新星签下四处跑龙套的你,你以为你能有今天?解约就解约,得罪了小梁总,你这种货色丢在地上都没有人……”要。   咔吧。   最后一个字出口前,李勋忽然注意到男人轻轻捏了捏拳头,想起对方这么多年拍过的、没用替身的打戏,他手比脑快,噌地开门,想都没想跳下车。   副驾驶上的小助理没忍住乐出声:   怂包,亏她以为对方还能多坚持两秒。   简单活动了下关节的霍野则转过头,虽未说话,却让人一下便能看懂他的意思:   你怎么还在这儿?   “我不走,反正这破公司我也不想呆了,”大着胆子,小助理利索挪到驾驶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本,“霍哥放心,我有驾照。”   没过两秒,她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小声:“那个……霍哥,这车咱们应该不用还回去吧?”   霍野失笑,“开吧。”   “车是我的。”   自己的东西,才能随时随地随意使用。   于是,得到肯定回答的小助理当即熟练掉头,猛踩油门,咻地越过李勋,报复似的喷了对方一身尾气。   “好嘞!不过咱们要去哪?回公司拿东西吗?”   “先去医院。”微信发给对方一个地址,倚在后排的霍野扯过旁边的小毯子,阖眼假寐。   喝进胃里的药八成已经代谢掉,可多做个检查总归不坏。   与此同时。   宋岫正低头坐在出租车里编辞职信。   ——虽说昨晚他醉了,车就停在对面酒吧附近,但娱记的职业精神不容小觑,该谨慎还是要谨慎。   脸上戴着问前台小姐姐借的口罩,宋岫保存好邮件,定时,【完美。】   4404抽空瞄了眼。   撑死三行字。   【哎呀呀,反正他们也不会放我走,】不在意地,宋岫道,【意思意思就行。】   原主有能力,近些年偏偏死脑筋,只带秦朝东一个,如今两人不再续约,裴寒成了光杆司令,却也空了位置出来。   上辈子宋岫认认真真写了辞职信,照样被卡,公司的意思,是让他休两个月假,回来继续捧新人。   毕竟在高层眼中,林嘉乐背景再硬,终究不是自家艺人,能带来的好处、攀上的交情有限,没必要为哄这位小少爷高兴,舍弃一位金牌经纪。   否则作者也不必替原主安排如此生硬的死遁。   记起这茬儿,宋岫嘱咐:【小十二,加强版天气卡来一张,六天后干预我飞过的那条航线。】   既然秦朝东都能开“重生”这种金手指,自己帮帮那些本来要和裴寒一起葬身海底的普通人,应该也说得过去。   4404:【积分扣除。】   4404:【已添加至待办事项。】   根据原著,客机的坠毁理由是突然遭遇极端天气,倘若宿主将天气变得再恶劣些,征兆明显,确实能提前预警,避免悲剧。   尽职尽责地,4404客观提醒:【与秦朝东无关的花销,任务结束后不会有补贴。】   【所以呢。】   稍稍仰头,宋岫靠近车窗,望着外面灿烂明媚的太阳,眯眼,【救上百条生命,不比攻略所谓的黑化主角有意义?】   当然,说是这么说,心痛多少也有一点点,他辛苦演恋爱脑攒下的小金库,每一分都是退休后的养老钱。   宋岫当即决定要在这个小世界活到一百岁弥补损失。   4404:……它就知道。   不愧是你。   作为经纪人,颁奖礼之前,公司便要求裴寒在舆论上、替秦朝东和林嘉乐的恋情做铺垫,宋岫亦整整演了两个月失魂落魄,身体积压的疲惫,直让他心口发慌。   回家以后,宋岫连衣服都没换,拉好窗帘,睡了个天昏地暗。   直到滴滴滴的闹铃将他吵醒。   午夜十二点。   也是秦朝东和裴寒签约的整十年。   被静音的手机提示灯闪个不停,宋岫按亮屏幕,正看到一条来自特别关注的推送:   【秦朝东V:十周年快乐,期待第十一年。】   配图是张像素模糊、瞧起来有些年头的自拍,一个笑眯眯伸长胳膊,一个紧绷着脸往后躲,眉眼却很柔软。   是十八岁的秦朝东和二十二岁的裴寒。   裴寒面冷,偏偏心肠最软,也最重情谊,秦朝东突然来这么一波回忆杀,所求为何不言而喻。   吃锅望盆,恶心。   想用舆论倒逼他续约?   手机屏幕的微光幽幽打在脸侧,白惨惨,衬得仰躺在床上的青年格外漠然,飞快退回自己的主页,宋岫抬手打下两个字,发布:   【经纪人裴寒V:   退休。】   勿cue。   尤其是渣男,麻利给他滚远点。 第6章   原主的微博自然没有普通明星那样动辄百万千万的粉丝,但关注他的,大多是圈内人。   没几分钟,宋岫的“退休”便和秦朝东的照片一起上了热搜。   卡点祝福却被另一位当事人火速辟谣,秦朝东死死握着手机,似乎不敢相信,这真是裴寒自己的回应。   就算再怎么在气头上,对方也总会以他的名声为先。   发出的消息石沉大海,只能得到一个个被红色圆圈包裹的感叹号,电话还一直占线,秦朝东迫切想知晓真相,记起今早瞧见的画面,又膈应。   理智告诉他,昨晚是王诚诚送裴寒回的房间,霍野被小梁总下药,裴寒八成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去救人,没去医院,便意味着情况可控,没发生什么。   但霍野的表现……   对方从不会主动卷进麻烦。   行程太多,秦朝东分|身乏术,没机会去裴寒家门口堵人,所幸他正当红,发条微博,对方总能看见。   以裴寒念旧的性子,短期内肯定不会再出国散心。   一心想阻止裴寒的死亡,秦朝东几乎忘了,自己还有个蜜月期的男朋友,屏幕上“宝贝”两个字跳出来时,他甚至有些恍惚。   “秦朝东!你什么意思!”开门见山,手机那头传来林嘉乐的声音,带着点恼火,又带着点委屈。   他从小泡在蜜罐里长大,嘴巴也甜,人见人爱顺风顺水,谁成想,刚官宣恋情,就被自家的男朋友打了脸。   虽说媒体没有实锤,可圈内圈外谁不知道,裴寒对秦朝东的暗恋。   以往秦朝东都会主动避嫌,今天呢?又发合照又十周年,简直没把他这个男朋友放在眼里。   这般质问的语气,立刻让秦朝东回忆起自己和对方后来无休止的争吵,硬邦邦地,他丢下一句,“裴寒是我的经纪人。”   只想等男朋友服软的林嘉乐登时炸毛,“秦朝东,你……”   他出道早,整整比秦朝东小了八岁,事事被捧着宠着,脏话还没骂出口,自己倒先掉了眼泪,发出闷闷的鼻音。   秦朝东面无表情。   经过往后那几年,他早知道,林嘉乐远没有表面看起来单纯,眼泪,是对方最擅长使用的武器。   但他的声音却突然软和下来:“好了好了,好了宝贝,是我错了,明早想吃什么?我带给你。”   ——眼神与语调的割裂,让他显得无比诡异。   电话那头的林嘉乐则半点没察觉,故意报了几个需要排队的小吃才挂电话,哼着歌,打开一封匿名邮件。   里面是几张酒店前的照片。   角度明显是偷拍,主角是帽子墨镜口罩、全副武装的秦朝东,后面则搭着裴寒霍野。   大清早遮遮掩掩去找人,还是在酒店,哪怕都是单人照,也够看图说话炒几波热度。   对方应该是吃准了自己刚刚官宣,经不起质疑,要脸面,想借机卖一笔大价钱,而林嘉乐确实付得起,不过,他要买的,仅仅是与秦朝东有关的两张。   【其他人的事我不想管。】   眼角还挂着泪珠,林嘉乐盯着霍野和“裴寒”身上同款的卫衣,敲敲键盘:【朝东是因为受不了朋友背叛才赶过去,我早知道,汇款两小时内到账,希望你们把嘴闭严。】   其实他不知道,更不知道裴寒和霍野的关系。   但又有什么所谓,裴寒既然敢买醉装茶勾引他男朋友,那就别怪他不客气。   扫了自己的面子以后还想干干净净退圈?   也得问问他林嘉乐同不同意。   深夜、酒店、衣服、朋友背叛,暧昧朦胧的几个字,足够营销号编出一个刺激劲爆的桃色故事。   小不忍则乱大谋。   强撑着不去花钱撤掉那条同时写着秦朝东和裴寒名字的热搜,林嘉乐咬紧嘴唇。   最开始,网友们还是吃瓜心态,留言大都在质疑消息真假,很快,随着词条排名越爬越高、以及秦朝东默认般的安静,评论区的画风逐渐转变:   【裴经纪,裴经纪你在吗?别为了一棵树放弃整片森林!】   【看看孩子吧!何书书,刚签到您公司!他真的是颗被埋没的明珠,唱跳俱佳,就等您的挖掘!】   【杜敏敏了解一下?金鹿奖最佳新人提名,才跟辣鸡公司解约。】   【求别退休!!】   【还有好多优秀的苗子随您挑。】   虽然这些主动被粉丝提到的名字,大都在三四线开外,可这也从侧面证明了原主的实力,宋岫的微信,更是收到不少同样来意的联系。   有艺人,也有同行,无非是看中他手上那些本该留给秦朝东的资源。   毕竟他前阵子接连拜访了好几位导演。   【宝刀未老啊。】   慢吞吞在床上打了个滚,宋岫盯着手机,【魅力不减当年。】   老实说,粉丝安利的那几位里,还真有几个长相漂亮、没太修图的新人,青葱水嫩,瞧着最多十八。   搁在身边就养眼睛。   然而,如果美色注定要带来麻烦,那他宁愿放弃。   【小十二,收回对主角攻受的监控,什么好感值黑化值后悔值也统统关掉,】突然想到什么,宋岫利落取关秦朝东,认真,【我要和他们彻底划清界限。】   顿了顿,他又道:【当然,前提是他们没靠近我五百米。】   4404:【你确定?】   宋岫:【嗯哼。】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反正他也没打算继续在娱乐圈混,林嘉乐和秦朝东愿意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去。   整整三天后,窝在公寓打游戏的宋岫才接到来自公司的电话。   “……小裴啊,”省略一大串寒暄的废话,对面终于切入正题,“你的辞职报告我收到了,公司理解你的心情。”   同样的推辞,宋岫上辈子已经听过一次,盘腿坐在沙发上,他眼睛盯着电视屏幕,只偶尔敷衍两句。   直到对方话锋一转,严肃,“但你是不是该把眼下的事先处理处理?”   眼下的事?   什么事?   手机静音,又换了门锁密码,宋岫这几天可谓是与世隔绝,不过他并没有将自己的疑惑表现出来,甚至还有闲心控制手柄,将游戏里因为自己短暂走神、差点被怪物打死的小人救了回来。   4404则体贴替宿主暂停进度存档,顺带调出与“裴寒”相关实时消息投屏。   热搜的起因是一条爆料。   【橙子独家:惊!实力派演员霍野与秦朝东经纪人酒店密会,甜蜜一夜,同款情侣衫,疑似热恋。】   点进去细瞧,则是博主言之凿凿的所谓推论:【众所周知,秦影帝得奖当晚,裴寒深夜买醉外宿,而本该参加《沧海歌》杀青宴的霍野,也恰好出现在这家酒店。】   【隔天清晨,二人身穿同款衬衫长裤,一前一后离开,紧接着,就发生了霸占数条热搜的“退休”事件。】   【据知情人士透露,离开酒店当天,霍野也同时向公司提起了解约,且态度强硬,疑似有后台支撑。】   【巧合?背叛?潜规则?橙子娱乐将为您持续报道。】   再往下划,黑发青年醉意朦胧、于角落中黯然落泪的照片赫然映入眼帘,宋岫不太习惯自己这张脸哭的样子,蹙着眉头跳过。   但不得不说,他这场戏演得极好,只差没把“失意”两个字刻满全身,最少,看到这张抓拍的网友都信了。   【好怪,我一个大老爷们看男人哭,居然有点心疼。】   【所以“寒潮”果然是真的?】   【十年啊,换我我也哭。】   【颜狗第一万次感慨,有这脸为啥不自己去当明星。】   明星立人设时往往会强调反差,宋岫这张被迫出圈的照片也是一样,他常年扮演原主,少言寡语,显出一种颇有距离感的冷漠,如今哭得眼眶红红,反倒像个普通人,露出平日难见的脆弱。   总是理性的强硬者,失魂落魄起来才叫人心痛。   不过,肉眼可见地,这样平和的留言正在飞速被另一种声音淹没。   【实力派演员?我看是万年男配才对吧。】   【行啊,真行,刚传出秦朝东要解约就去自荐枕席,挖墙脚的技术一流,去他妈的好兄弟,yue了。】   【没办法,这么多年,代言电影电视剧,某些人就是喜欢捡剩下的,仗着脸皮厚吸血。】   【不会吧不会吧,还有谁不知道吗?裴寒心里只有秦大影帝,可惜秦大影帝不要。】   【已官宣,别来沾边。】   【替身梗?】   【嘻嘻嘻,疑似热恋?谁下贱谁知道。】   宋岫眸色渐冷。   熟悉宿主的4404明白,对方此刻是真生气了。   “我会处理。”安静听完电话那头的指责,宋岫张口。   公事公办,公司点名让他善后他没意见,但林嘉乐为了给他泼脏水,居然连无关的人也不放过。   4404:【你怎么知道是他?】   宋岫:【这个世上讨厌裴寒的人不多。】   林嘉乐应该是其中最真情实感的一个。   打从得知原主暗恋秦朝东以后,对方就没少搞小动作,当时宋岫忙着走剧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竟让林嘉乐认为他怕了,好欺负。   不确定另一位倒霉当事人是否在忙,宋岫点进微信,礼貌地发了个短短几秒、方便转化成文字的语音条。   “嗡。”   手机震动,刚听完小助理道歉的霍野微微皱眉。   再次按停跑步机,他用毛巾擦了擦汗,裸着上身打开冰箱,伴随着啤酒拉环被扯开的声响,按下自动播放。   “……抱歉,”无数气泡绵密的爆炸中,那位声线冷淡的青年道,“一起解决这次的麻烦怎么样?” 第7章   一起?   眉梢微挑,霍野想,说的好像他们是一伙似的。   咕嘟咽下啤酒,他同样回了条语音,“清者自清。”   这当然不是自欺欺人的天真。   他刚和公司解约,别说发通稿谴责无良媒体替他澄清,新星娱乐不落井下石,就算替他省去了许多事。   这类似是而非的桃色绯闻,只要正主耐得住性子,冷处理也是一种方式。   按理说,自己如此识趣,微信那边合该借坡下驴及时抽身,反正裴寒已经宣布要退休,再大的火,也烧不到对方身上。   至于秦朝东?背后的推手显然很偏向他这位“好朋友”,三言两语,便把对方塑造成了受兄弟背刺的倒霉蛋。   哪怕真是旧情难忘,裴寒也没必要再和自己纠缠。   谁料,对面仿佛突然变成了个榆木脑袋,非但不理解他的好意,还直接一个微信电话打了过来。   “你经纪人呢?他允许你这么胡来?”猝不及防地,霍野瞧见一面白花花的墙,或者是天花板。   抱枕、茶几、薄毯……通过隐约可见的装修推断,手机像被斜斜地随意丢开。   不确定对面到底是什么意思,霍野没应声,过了几秒,一只比寻常人更修长的手伸过来,伴随着自言自语的喃喃:   “忘开免提了。”   晃动的画面中,霍野精准捕捉到青年身着宽大睡衣、整个儿陷进沙发里的懒散,最后定格在一张镜头畸变、死亡角度也没能毁掉的脸上。   除了头发有点乱。   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按错选项的宋岫:……   他演技很好,可过近的距离还是让镜头忠实记录下了他瞳仁的放大,这让他一瞬间褪去了往日的精明,瞧着略显呆滞。   大概骨子里就是个恶劣的人,霍野连日沉重的心情忽然好了一点点。   甚至微微扬起唇角,笑开。   实际上、的确在惊讶的宋岫:【小十二!他没穿衣服!】   4404:……   别以为我没听出你很愉快。   自家宿主这副清冷皮相到底骗了多少人。   【单纯欣赏而已,我又不是故意的。】况且,前置摄像头,还在霍野手里,能囊括的范围着实有限。   理直气壮,宋岫半点也没在意自己此刻的不修边幅,收回思绪,重复道:“你经纪人呢?他允许你这么胡来?”   霍野平静,“我和李勋解约了。”   宋岫秒懂对方为什么在舆论战场被欺负得这么惨。   合着新星娱乐已经把霍野当成弃子,说不定还想借着这机会,卖个顺水人情,讨好下名导家的小少爷。   但霍野脸上却不见任何颓废,只问:“《征程》的试镜名额,还作数吗?”   《征程》,韩文远导演最近正在筹备的新项目,从青年那里得到一个口头允诺后,他特意搜集了与之相关的资料。   有用的信息很少,不过勉强能推测出,这次韩导的本子是个相对小众的题材,需要大笔资金做特效,并不如以往的作品受业内看好。   然而对霍野来说,它依旧是个不容错过的好机会。   信用再次遭受质疑,宋岫蹙眉,“当然。”   “以我的经验判断,这部电影会否极泰来,”不想让对方以为自己是拿渣男不要的东西敷衍,想起网上的评论,顿了顿,宋岫给出更有力的解释,“……它本来是留给秦朝东最后的礼物。”   裴寒留给秦朝东的礼物。   霍野却想,哪怕对方不搬出秦朝东,他也很难误会。   谁会蠢到把明珠当鱼目?   “我相信裴经纪的专业能力,”点点头,霍野道,“所以关于这次的热搜,裴经纪有什么高见?”   宋岫难得犹豫。   一般艺人碰上这种事,只要证明楼层门牌的差异、或者自己和其他朋友同行,再让公司发律师函,总能撇清,偏偏那晚能用的“人证”,除了被打成熊猫眼的梁皓宇,就只剩小助理这个自己人。   更麻烦的是,自己那晚确实和霍野在一个房间。   粉丝互掐,外加水军推动,这件事很难掰扯明白,就算网友真相信了他的说辞,梁皓宇的所作所为,也会让霍野的名字和“潜规则”三个字黏在一块。   更优的处理方案,宋岫当然有:当事人越坦荡,谣言越容易不攻自破,倘若他真成了霍野的经纪人,反而会让相关热搜褪去大半负面色彩。   ——经纪人原本便是跟在艺人身后的影子,二者相互依靠,他醉酒,新签的艺人去接,非常正常。   正巧他和霍野双双解约,时间也很对得上,只需把达成合作意向的日子往前说一些,哪怕梁皓宇自爆跳出来搅局,宋岫亦可以坦然承认自己是去捞人。   但他真要为霍野牺牲几个月乃至几年的退休生活吗?   同在一个圈子里,被主角攻受纠缠简直是不可避免的麻烦。   4404:【你怕了?】   宋岫:【开什么玩笑。】   他一开始就没打算饶过某位乱泼脏水的公子哥,然而,放林嘉乐是幕后黑手的实锤、和把自己搭进去,这可是完完全全的两码事。   决定打电话时,宋岫没想到霍野会如此孤木难支,也没想到对方会如此镇定,态度客气,傻乎乎想着靠作品翻身。   天晓得,如果这些负面绯闻愈演愈烈,哪怕霍野再怎么超常发挥,在秦朝东一定会来抢角色的前提下,导演也会迟疑。   同为配角,这人未曾觉醒,竟也越挫越勇地反抗命运,宋岫莫名有些惺惺相惜。   纵使在原著里,“霍野”两个字只是着墨不多、用来衬托秦朝东的“丑角”。   脑中思绪飞转,等宋岫心里有了决定,他才发现,屏幕那边的男人已经默默盯了自己好一会儿。   对方似乎猜到他要说什么,淡淡:“我还没打算退圈。”   麻雀再小也是肉,新星娱乐影响力有限,却总归捏着些资源,比起公布梁皓宇恶行后的业内抵制,霍野宁愿顶着黑热搜挨一阵,互联网每天都有新鲜事,所谓恋情很快便会被其他词条取代。   想摆脱的对象这般乖觉,宋岫反倒没了词,瞧着男人那副习惯被抛弃的模样,他下定的决心突然轻轻颤了颤,到嘴边的说服也转了个弯,“所以呢?冷处理?一部戏一部戏攒下来的观众缘不要了?”   霍野:“没有更好的方案。”   ——其实是有的,但青年明显在抗拒,他也没必要挑破,上赶着让对方为难。   谁料,听到他的话,毫不遮掩地,镜头里的青年忽然放松下来,眼尾稍弯,像是在笑,“霍野。”   “要不要当我的艺人?”   霍野诧异。   见过青年丢弃手表时的果决,他大概能理解对方想离开娱乐圈的念头有多坚定。   “被打了总要还手嘛。”   耸耸肩,宋岫先解释,又追问:“行不行?”   他说这话时,语气认真,偏偏姿态懒散,无端让霍野记起,这人一本正经抱怨他睫毛太长的样子。   下意识地,霍野眨眨眼,拿起啤酒喝了一口。   活像掩饰。   好在青年并未察觉他的这点不自然,只从容地望着他,仿佛笃定自己会答应。   喉结微滚,霍野嗯了声,“在哪儿签合同。”   “地点你定,记得带上信任的律师,”清楚原主和秦朝东的纠葛,毫无避讳地,宋岫道,“至于时间……就《征程》选角的那天吧,试镜在下午,刚好省事。”   霍野:“嗯。”   他不是个冲动的人,却因为一通电话就把自己卖了,直等屏幕熄灭,啤酒罐凝聚的水珠啪嗒滴落,才找回些理智仍在的实感。   比他更惊讶的是小助理杜莉。   “我们以后就是有裴经纪罩着的人了?”《征程》试镜的日子是个周末,小助理握稳方向盘,欢呼,“万岁!”   紧接着,她又没忍住小声抱怨:“霍哥,你的嘴可真严。”   亏她这两天都没睡好,翻来覆去地担心。   当初就是自己考虑不周,买了两套同款不同色的常服,才给营销号抓到胡说八道的机会,相关热搜连着两天在文娱榜前二十位徘徊,评论又一面倒地坏,用膝盖猜也知道背后有人在使坏。   倘若再没转机,杜莉都打算自己跳出来实名解释,万幸万幸,裴经纪放弃退休,做了这个救星。   当然,她家霍哥的实力和潜力也不容小觑。   霍野:“没签约之前,一切都不确定。”   尽管他的直觉告诉他会很顺利。   小助理悄悄:“……但我觉得裴经纪是个好人。”   特别和李旭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么多年,就没听过对方手下哪个艺人被推去酒局“献身”。   初夏,碧空如洗,签约的过程整整用了两个小时。   “这次咱们总算赢过了秦朝东。”白纸黑字,尘埃落定,趁着和霍野一起去结账的功夫,小助理兴奋。   娱乐圈里,还有几个比裴寒更好的经纪人?   赢。   霍野想,这的确是个好词。   回头,他望向长身玉立、安静站在咖啡店门口等待的青年,若有所思,很快,对方好似感受到了他的注视,抬眼,摆摆手,示意自己不用急。   表情冷冷淡淡。   行为却极贴心。   像是在对小助理强调又像是在对自己,霍野蓦地张口,道:“他不是我用来和秦朝东争斗的工具。”   而是个活生生的人。   秦朝东恐怕就是忘了这一点,才会失去他的后盾。 第8章   《征程》开放试镜的时间是下午一点半,男主角的挑选还要更靠后些,但宋岫不喜欢迟到,一般都会提前去候场。   习惯性低头确认时间,却只看到空荡荡的手腕,赶在小助理登上驾驶位前,他拦住对方,“我来吧。”   各大城市影视基地的位置,宋岫最熟,闭着眼睛也能开到。   走在最后的霍野亦胳膊一伸,长腿一迈,跨进副驾驶。   突然只剩后排能坐的小助理:……   包里揣着刚签好的合同,她被迫体验了一把大老板的感觉,直到车子启动,还有种做梦般的飘飘然。   生活助理大多是外聘,她虽然不是裴经纪公司的人,却依旧可以留在霍哥身边。   前面两位倒是很自然。   “一会儿可能会遇到秦朝东,还有混进片场拍独家的狗仔,”猜测主角不会放过这个好角色,宋岫事先打了剂预防针,“别冲动,你只管专心演戏,其他都交给我。”   只管演戏。   打从入行开始,除了曾经教霍野表演的老师,就再没人对他说过这话,略显新奇地,霍野颔首,“好。”   “李旭和梁皓宇你不用担心,他们还影响不到我手里的资源,”刚上路便遇到红灯,宋岫用指尖敲了敲方向盘,“实话说,你和秦朝东的交情怎么样?”   平时的生活工作大半绑在一块,私下里,秦朝东很少把原主带进自己的朋友圈。   宋岫虽然按秦朝东的意思、亲手炒过几次“秦霍”的“兄弟情”,可考虑到每次炒作的受益者都是前者,他还是有必要向另一位正主重新确认。   霍野诚恳,“塑料。”   要说他和秦朝东有多大仇,倒也称不上,对方利用他来获取心理满足,他也从秦朝东那里获得了流量。   尽管这流量很多时候是黑色。   “那你可得做好心理准备,”得到满意的答案,宋岫勾唇,“试完这场戏,你和秦朝东就是对家。”   霍野:“裴经纪对我这么有信心?”   宋岫摇头,“我是对我自己的眼光有信心。”   他能捧出一个影帝,自然也能捧出第二个。   更何况论实力论硬件,霍野并没有比秦朝东差到哪儿去。   接下来的路,两人都没再说话,近两小时后,宋岫稳稳当当将车停好,熄火,“莉莉,麻烦帮我递一下包。”   ——亲切却不唐突的叠字,无形将彼此的距离拉近许多。   本名杜莉的小助理立刻双手奉上。   怪不得这个世界上会有声控存在,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这么好听。   “你,坐好,别躲。”平平无奇的纯黑运动包,一直安静躺在后排,宋岫拉开拉链,先是拿出好几个眼镜盒,接着又一副副往霍野脸上比划。   这些都是他自己买的,没度数,防蓝光,平常只在工作的时候用。   《征程》的男主是文职,科学家,单论外形,肯定是秦朝东更占优,此等紧要关头,正需要他这个经纪人来补救。   “裴经纪,”眼见青年打开一盒粉底要往自己脸上扑,霍野终是没忍住,“你会化妆?”   宋岫:“会一点。”   当初裴寒秦朝东尚未出头,别说保姆车,连个靠谱的化妆师都没有,原主边看边学,又当助理又当司机,还管妆造,一个人恨不得掰成三个用。   后来换做宋岫接手,技术只会更好。   霍野的五官足够优秀,浓妆反而造作,宋岫此举,仅仅是想稍加修饰,削弱这份英俊中的锐利,让对方更贴近角色。   “我相信你的演技。”   哄孩子般,宋岫捏着霍野的下巴,边忙活边做心理疏导,“但你之前的作品,动作片居多,导演和编剧难免会先入为主。”   开车前吃了一片醒神的薄荷糖,青年张口时,不自觉呼出点隐晦的甜,鼻梁上端端正正地架着副金丝眼镜,霍野垂眸,“你都看过?”   “嗯,不过有几部是这两天补的,”心思都在妆面上,宋岫实话实说,又道,“别乱动。”   “眼珠也不行。”   第一次被这般管教的霍野定住身形。   除他之外,李旭手底下还握着三四个小明星,外加不受公司重视,霍野基本常年处于放养状态,连带着整个团队都事事怠慢,上一个生活助理,便是他忍无可忍,直接开除,让对方收拾东西滚蛋。   乍然换了种风格,霍野多少有些不适应。   “公司那边——我是说缪斯娱乐,你不用担心,”条理清晰,宋岫嘱咐,“虽说大家现在同处一个屋檐下,可如果秦朝东真的来了,这角色,谁抢到就是谁的。”   后排的小助理弱弱举手,“为什么?”   宋岫勾唇,“因为你们是我罩着的呀。”他答应收回辞呈继续留在公司的条件,就是缪斯娱乐用A级合约签下霍野。   更何况,如今的《征程》,仅仅是一个不被业内看好的小众吞金兽。   职业需要,在外人面前,原主不常笑,宋岫却喜欢,配上他偏清冷的长相,颇有种初春融雪的味道。   明明这几个月也没少见圈子里的美人,小助理依旧被青年嘴角的弧度晃得心砰砰乱跳。   “好了,”最后整整霍野衬衫的衣领,宋岫将工具收拾妥当,稍稍后退,观察,又伸手解开男人西装外套的纽扣,“完美。”   颓废,阴郁,唯一遗憾的是,在对方没有完全入戏时,气势太足,怎么瞧怎么像斯文败类。   “遇到狗仔娱记也无所谓,只要剧组没管,随他们拍,反正我们是清白的,”简单用湿巾擦擦手,宋岫看了眼时间,“一点十分,下车吧。”   恍惚间,霍野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幼儿园的宝宝、温室里的娇花,而非在圈内摸爬滚打十年的独行侠,需要事无巨细的呵护照料。   但他并不讨厌。   韩文远的戏,一般不会公开海选,外加这次的本子热度低,赶来片场试镜的演员,远比霍野想象中要少。   开足冷气的等候室却很热闹。   因为秦朝东。   约莫没料到风头无两的新晋影帝也会来凑这个局,众人都有点惊讶,可转念一想,对方的男朋友是林青松的儿子,导演之间互相卖个情面也很正常。   临近三十,人设又是出了名的绅士温和,纵然秦朝东心里再烦,面对后辈的搭话,都得强忍着招架。   他能站在这里,的确是林嘉乐的缘故。   却并非《征程》剧组眼馋他的名气,而是他借着林嘉乐的关系,临时加塞,要了一个试镜名额。   重生后,太多事情需要谋划,自己又和裴寒闹冷战,以至于秦朝东彻底忘了,本质上,《征程》这个资源到底握在谁手上。   一想到昨天自己胸有成竹,给韩文远导演发消息确认试镜场地,得到的结果竟是裴寒更改了推荐人选,秦朝东就无比火大。   问公司,公司也支支吾吾,只说裴寒放弃辞职,新挖了个好苗子,正在接洽。   偏生韩文远是个倔脾气,又和裴寒有些交情,一口一个按规矩办事,害他不得不低头,哄着林嘉乐讨了个人情。   清楚裴寒的习惯,秦朝东特意提前半小时到场,看似谈笑风生,实则一直用余光瞄着门口的动向。   十年的感情,对方不可能说放就放,至少这一次,裴寒没再出国。   电话微信被拉黑,公寓门的密码也被改掉,秦朝东联系不到人,唯有趁着试镜的机会,一石二鸟,守株待兔。   他不是没看到裴寒和霍野的“恋爱”热搜,但在秦朝东眼中,这和那条“退休”微博一样,都是裴寒在和自己闹别扭。   脊背莫名升起一股恶寒,门外的宋岫揉揉鼻尖。   秦朝东在场,他当然知道,隔着八百米,小十二便给他滴滴发警报。   “等会儿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把心态稳住。”礼貌叩门,宋岫侧身让出位置,轻轻在男人后背推了一把。   “去吧。”   顺理成章地,拜那两道敲门声所赐,高大英俊的霍野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尤其是看清他旁边跟着谁时,许多演员开始疯狂交换眼色。   夭寿了,新欢旧爱修罗场?   阎王打架小鬼遭殃,他们何德何能当场吃瓜。   本就怀疑霍野和裴寒真有什么的秦朝东瞬间绷不住。   注意到青年垂落在左侧的手腕空空荡荡,他不顾新经纪人的阻拦,大步上前,低声,“你不解释一下?”   “有什么好解释的。”   面无表情,宋岫半点不避人,环顾四周,稍稍提高音量,“介绍一下,这是我新签的艺人,霍野。”   “以后还请大家多关照。”   众人立刻配合应声。   开玩笑,秦朝东和裴寒闹得再僵,也轮不到他们这群外人来站队,自然是粉饰太平,两边都不得罪比较好。   4404:【你悠着点,我感觉秦朝东的血管快爆了。】   宋岫:【真的吗?鼓掌。】   仔细一瞧,对方眼睛确实红红的。   “霍野,行啊,真是我的好朋友。”   声音似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秦朝东按住冲动,串联青年最近一系列反常的举动,自认为找到关窍,“选谁不好非要选他,故意气我是吗?”   “想多了。”   诧异于主角的自以为是,宋岫抬脚绕过对方,淡淡,“秦朝东。”   “他比你强。”   而裴寒、恰恰是最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 第9章   他比你强。   这话落在秦朝东耳中,简直是种侮辱。   出道十年,霍野一直被他远远甩在身后,如今自己手握影帝金杯,霍野呢?连个最佳男配都没拿到。   更不要提他在男星中遥遥领先的流量,只有几个最当红的爱豆比得上。   偏偏说这话的人是裴寒,秦朝东再生气,也舍不得朝对方发火,前世那座冷冰冰的墓碑,几乎成了他的心魔。   “你会知道的,我才是更好的选择。”迅速平复好情绪,秦朝东笃定。   上辈子他就是《征程》的男主,怎么可能会出错?   两三个近距离吃瓜的演员面面相觑:这话听着……好像秦影帝在和霍野争宠,是他们理解错了?   艺人试镜,经纪人无法陪同,轮到霍野的时候,宋岫干脆倚在“考场”旁边的走廊墙壁上玩手机,不走心地扮演家长。   狗仔们的消息很灵通,短短一个多小时的功夫,他和霍野的名字,又上了次热搜的尾巴。   词条下最活跃的是个知名营销号。   【八姐吃瓜V:小道消息,某“中生”搭上金牌经纪,在片场,应该过两天就会官宣了。提示:近期绑定,热恋组。】   评论区相当热闹:   【这还用猜?肯定是霍野和裴寒,潜规则都敢搬到台面上来,也太嚣张了吧。】   【不信谣不传谣,没证据不要乱说。】   【抱走霍哥。】   【???裴寒不是退休了?】   【炒作呗,他一直这样,比好多明星都跳。】   【真的假的?@经纪人裴寒@演员霍野,出来说说呗。】   仗着霍野的粉丝佛系,裴寒又不算明星,各路留言皆没用缩写,甚至敢直接艾特正主大名。   宋岫总算知道这热度是哪来的了。   和霍野签约的事,他本就没想瞒,也瞒不住,先前那条退休微博确实容易落下话柄,却依然有办法运作。   悄声走到角落,宋岫给公司打了个电话。   ——想保住他这块金字招牌,不付出些代价怎么行?   于是,等霍野试镜出来,没能第一时间看到自己的新经纪人,反而正面撞上了秦朝东。   对方的试镜早已结束,却留在这儿不走,明摆着是要找茬。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语气如常,秦朝东摆出一副谈判的架势,道,“现在带我的是朱俊,交换一下怎么样?”   朱俊,虽然在圈外没什么名气,却是缪斯娱乐的元老。   否则他上辈子也不会同意对方接手。   以霍野现今的咖位,朱俊或裴寒,随便搭上哪一个,都是对方高攀,前者资历深,又没绯闻牵绊,两相比较,霍野应该明白怎么选才对。   但男人的回答却出乎预料,“你问过裴寒的意见吗?”   问裴寒?   秦朝东一愣,又笑开。   “你可能不太了解我们的关系,”像是要找回那天清晨在酒店丢失的场子,不自觉地,秦朝东抬起下巴,眼神中透露出些怜悯的意味,“我喜欢的,裴寒一定会喜欢,我答应的,裴寒也一定会答应。”   哪怕是面对林嘉乐这个情敌,人前人后,裴寒都从未使过坏,甚至亲手策划了官宣方案,将出柜的影响降到最低。   只是因为他喜欢。   这个世界上,不会有比裴寒更爱自己的人,可惜上辈子,直到对方去世他才明白。   好在他还有挽回的机会,等他处理好林嘉乐的事,他一定会好好补偿裴寒,用婚礼作为更盛大的公开。   “秦朝东。”   见对方开屏孔雀似的拿裴寒的深情来炫耀,霍野蹙眉,一字一顿,“有没有人说过,你很自私,也很傲慢。”   爱情真是神奇。   居然能让裴寒十年如一日忍受这种人。   “聊什么呢,这么热闹。”   冲突一触即发,及时雨般,手里端着两个纸杯的黑发青年绕过走廊的拐角现身。   顺势将其中一杯递给霍野,他像没看见旁边的秦朝东,问:“怎么样?担心你太紧张,买杯奶茶补补糖分。”   “正常发挥。”   客观评价自己的表现,霍野仔细打量过青年的神色,敏锐道:“又胃疼?”   宋岫也没矫情,“一点点。”   他的身体他自己清楚,尽管是原装,设定里属于原主的毛病却丝毫没落下,该疼疼,该绝症绝症,十分敬业的工具人。   “试镜结果要过几天才能出来,”主动替青年撕开吸管包装插好,霍野道,“我先送你回家。”   宋岫摇摇头,“我得和韩导打声招呼。”   虽说是互利互惠,可对方毕竟卖了他人情,又算前辈,他总要去露个面,顺便夸夸自己新签的艺人。   整个对话无比自然,秦朝东干站在旁边,一时竟没插上嘴。   前所未有地,他心底升起一股危机感。   “裴寒……”仿佛要打破那层无形的壁障,秦朝东伸出手,想拉住青年,想问,为什么没戴那块表,为什么要签别人。   他的新经纪人却匆匆赶来。   “朝东?你在这儿,小林刚刚打了好几通电话过来,问你试镜的结果怎么样,有没有遇上麻烦。”   “我和他说试镜的时候不能带手机,你快给人家回个消息。”   一切的冲动戛然而止。   报复似的,秦朝东硬邦邦,“我和林嘉乐最近要上一部恋综。”而他会在镜头前,刻意放大对方的骄纵,为之后的分手做铺垫。   “哦。”   敷衍颔首,宋岫以奶茶代酒,举了举杯,“开机顺利。”   只不过这次,见证主角攻受爱情的全民恋综里,恐怕很难再出现林嘉乐探班《征程》剧组的桥段。   借口太闷在附近逛了两圈,耐心等到所有演员都试镜完毕,宋岫才带着霍野,走进即将收工的会议室。   “韩导。”大大方方,他推开门。   身形瘦削的中年男人抬头,熟稔,“不是要退休?”   “后悔了,”一本正经,宋岫回,“您也听说了吧,随便什么人都敢往我身上泼脏水,还牵连只知道演戏的傻子。”   “傻子”霍野:……   见惯了青年对自己温声软语的模样,他差点忘了,气场强大、一针见血,这才是金牌经纪的常态。   “你啊……”明白青年这话的意思是会妥善处理外界的舆论,稍稍叹了口气,韩文远看向霍野,“人不错,好好带。”   “但角色的事……”   “我知道,”摊开手,宋岫主动接过话茬,“放心,今天只是过来打个招呼,连杯饮料都没带。”   “茶等结果出来以后再喝。”   强势,偏又足够识情识趣,韩文远笑开,试探般,意有所指,“喝茶?就怕你到时候把我轰出门。”   宋岫眼都不眨,“怎么会?”   据他所知,韩文远最烦演员在拍戏期间频繁离组,广告代言还好说,秦朝东可是应林嘉乐的要求签了个恋综。   上辈子,若非真没选到更满意的演员,外加秦林cp大火,引来一部分流量,韩文远八成不会挑秦朝东,拖延整个剧组的时间。   回去的路是霍野开车,小助理本想和来时一样坐后排,却被宋岫推去了副驾驶。   “胃疼,趴一会。”   半张脸陷进抱枕中,黑发青年胡乱摸索两下,给自己扯了张小毛毯。   小助理顿感忧虑:   裴经纪是圈内出了名的铁人劳模,能让对方喊痛示弱,这得是多严重的病情?   霍野没出声,只冲小助理做了个口型——   秦朝东。   秦朝东?他还真来了?一双杏眼睁得溜圆,小助理默默在嘴巴附近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保证自己绝不在裴经纪面前提这个名字。   果然,就算面上表现得再轻松,裴经纪心里终究还惦记着秦渣男。   被动将这场对话尽收眼底的4404:想太多。   它家宿主只是单纯犯困。   熬了几个大夜研究霍野的资料,包括采访综艺电影电视剧,宋岫这一觉睡得很沉,等他再有意识,车子已经停到自己公寓附近。   霍野和小助理都还醒着,安安静静各忙各的,见他睁眼,从后视镜望过来的男人才道:“我不知道具体位置。”   而且,对方向来很注重隐私,没有户主允许,怕是连小区大门都进不去。   “嗯,”埋在抱枕里点点头,宋岫闷闷,“正好,带你们认认门。”省得以后事发突然找不到人。   小助理忧心忡忡。   这声音……裴经纪哭过了?   都怪秦渣男。   她旁边的霍哥瞧着倒镇定,只是稍微把空调开得更高了些,重新启动车子。   “接下来公司可能会发些炒cp的通稿,别慌,”小区车库放行,宋岫忽地想起一件事,“用热度压黑评,等风头过了就处理掉。”   这还是主角攻受给他的灵感。   “cp?”霍野皱眉,“和谁?”   宋岫:“和我。”   悄悄竖起耳朵的小助理捂住了嘴。   “事急从权,我很少用这样的方式,”顿了顿,宋岫解释,“只在宣布签约的前后几天,吸引一点自来水。”   “如果《征程》那边的剧组结果够好,解绑会更快,营业而已,大家都明白。”许多网友仅仅是图个乐呵,要是嗑的cp真在一起,他们反而第一个不适应。   小助理心碎:……好家伙,这就是娱乐圈残忍的现实吗?嗑糖女孩落泪。   “能接受吗?”意识到自己好像忘了问霍野的性向,身处耽美小说中的宋岫后知后觉,“不能接受的话我还有其他备……”   最后一个字被霍野打断:“能接受。”   “很好,”满意地,宋岫叠起毯子下车,“四栋802,密码是440412,今天忙了一天,就不请你们上去坐了,早点休息。”   “莉莉,回去的路你开。”   五指并拢在额前,小助理脆声:“Yes,sir!”   “哦,对了。”   同在一侧,站稳后的宋岫顺手拉开霍野的车门,俯身,伸出食指,轻轻一勾,带走了对方鼻梁上的金丝眼镜。   “等下还有点资料要看。”   眸色平静,他重新将那副染着温热的眼镜架在自己的鼻梁上,笑,“晚安。” 第10章   哇哦。   小助理内心无声尖叫。   如果不是确定这附近没狗仔,她都要以为裴经纪是故意的,给之后的cp宣传添素材。   努力克制上扬的嘴角,小助理趁着换座位的空档,偷偷瞄了眼霍野,发觉对方竟然毫无波动,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演员。   但怎么说呢……像是偶像剧,情节老套,你也明知道是假的,只要颜值够高,照样非常好嗑。   唯有霍野自己清楚,他在那一瞬的紧绷。   亲密距离被侵犯的警惕叫嚣着要推开对方,理智偏又告诉他青年可以信任,进退维谷,他难得僵在原地。   如果刚刚有镜头摆在面前,导演一定已经喊了NG。   车子开动,不自觉地,霍野抬手捏捏鼻梁,想了想,到底点出青年的微信,言简意赅发了条消息。   【HY:辛苦。】   【HY:晚安。】   正如宋岫提前给霍野打的那剂预防针,没过两天,事情便朝着前者计划中的方向飞速发展。   事件的起点,是一个普通瓜主发布的照片。   【娱乐有料V:惊!匿名人士投稿,S市影视基地偶遇,裴寒和霍野,这是真合作还是情侣出游?抓心挠肝。】   配图既糊又没那么糊,属于路人需要辨认一会儿、粉丝一眼便能认出来的程度。   因为博主只有小十万粉丝,评论区最开始汇聚的都是真·吃瓜人。   【卧槽!刺激!前阵子八姐爆的那条居然不是烂瓜?】   【管它为什么,总之是真绑了对吧?】   【唉,没听过那句话吗?小心翼翼是爱情,这么大方,肯定在谈工作啦,看背景好像是古装区?】   【古装?最近有啥古偶的饼?】   【可这两个人是真的很配啊!高糊也挡不住的帅气!而且手上还拿着同款奶茶诶!X兔家的,我第一次看酷哥喝这么可爱的东西!】   余光扫到最新一条评论,宋岫想,总算没浪费试镜那天他拉着霍野到处走的腿。   很酸。   两分钟前还在收拾行李的小助理没忍住感慨:“这张照片拍的可真好看。”   光影,角度,构图……都很精妙,恰巧抓拍到裴经纪偏头对霍哥说话的瞬间,非要形容,大概就是完美用镜头营造了一种暧昧的氛围,偏偏又显得很小清新。   半点不腻。   宋岫抬眼,“好看吗?”   “钱买的。”   否则哪能随随便便一投稿,便是张话题度拉满的绝美生图。   刚入行没多久的小助理颤颤巍巍,“……买的?什么价?”   宋岫伸手比了个数字。   “所以,”夸张地,小助理用力捂住心脏,“那位匿名人士也是您?”   宋岫摇摇头。   赶在对方松口气前,又道:“是缪斯娱乐的公关部。”   满脸问号的小助理:缪斯娱乐的公关部?这和您亲自上阵有什么区别?   “真被扒出点什么的时候有人顶包,”气定神闲说着甩锅的话,宋岫看向自己手机里早就编辑好的微博,“再等等,先干正事。”   所谓正事,当然是指叠衣服打包,今早《征程》剧组刚刚发来消息,霍野成功当选男主,一周后正式进组。   影视基地离市中心至少要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接下来两三个月,对方估计都要在酒店住。   然而,宋岫这人,运气一向不太好,相应的,也有个坏消息在等他。   ——秦朝东成了《征程》的男三号。   以对方的咖位,其实没道理给他人做配,在外人眼中,秦朝东或许是为了韩导自降身段,不过宋岫却清楚,秦朝东如此选择,纯粹是因为《征程》的男三戏份少、有高光,上辈子还提名了最佳男配。   至于对裴寒的情谊?   或许有吧,但绝对不多。   就是不知道韩文远怎么会同意这人剧组恋综两头跑,明明还有其他合适的演员。   4404:【你说过了,戏份少。】外加林嘉乐父亲的面子。   人情社会,得到这个结果也不算意料之外,任由那条“路透”微博继续发酵,宋岫点开某个蓝色外卖软件,问:“吃点什么?”   小助理想都没想,“肉!”   接着又看向书房——霍野正在里面读剧本。   “不用管他,”指尖纠结地在外卖屏幕上来回滑动,宋岫慢吞吞,“他现在只有一个选择。”   “青菜。”   虽然霍野原本便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类型,可为了贴近角色,对方依旧要再减一减重。   谁让《征程》的主角是个文弱的知识分子。   话虽如此,宋岫倒也没真把一个大男人当兔子喂,而是按照小十二给出的食谱,分几家,凑了顿营养合格的低脂餐。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拍戏又是件日夜颠倒、极其消耗精力的事,说不定到最后,他还得给人增肥。   平心而论,相比秦朝东,霍野确实是个更好的合作伙伴,他常年受放养,被磨砺得足够独立足够谨慎,堪称宋岫带过的艺人中、最省心的一位。   私生活干净,除开冰箱里的啤酒,无任何不良嗜好,连住的公寓都是样板间,一尘不染,哪怕有天狗仔闯进来,也只能失望而归。   时光匆匆如流水,正式出发去剧组那天,宋岫特意选了周一上午这个最适合吃瓜的时间点,发布某条早就躺在草稿箱的微博。   【经纪人裴寒V:新起点新征程。@演员霍野】   最近半个月常常在大众视野出现,没几分钟,这条微博便被疯狂涌入的评论和转发顶上了热搜。   【卧槽卧槽卧槽!霍野?牛逼!裴寒真签了秦朝东的好兄弟?】   【救救救,这也太抓马了。】   【抓马?我看是打脸才对,前几天才嚷嚷着要退圈,还偏偏选在秦哥发博纪念之后,不蹭顶流的热度能死?】   【开房被拍之后的紧急公关?】   【@缪斯娱乐,废物公司滚出来,什么阿猫阿狗都敢签,秦哥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就是让你们吸他的血奶糊咖?】   【……桥豆麻袋,秦朝东和霍野不是朋友吗?我记错了?】   【回楼上,正主归正主,粉丝显然不这么想。】   【引战是吧?某家粉丝少在这里阴阳怪气,朋友?希望你家哥哥的朋友也天天蹭热度抬咖偷偷挖墙脚,不客气哦,是祝福呢。】   多方混战,在评论区撕得不可开交,小助理悄悄向前张望了下,发现一口气收到无数负|面|评价的青年依旧稳如泰山。   这让她的心立刻安定下来。   怕晒躲凉快的宋岫则按下车窗,冲着开机仪式上刚刚烧完香的男人,遥遥招了招手。   一刻钟后,华夏时间十点整,《征途》剧组正式官宣。   【电影征途V:扬帆起航,我们的目标是星辰大海。   导演:@韩文远HAN   编剧:@郑光   领衔主演:@演员霍野   ……   @秦朝东   ……   特别出演:……   特别鸣谢:……   开机大吉,期待相见。】   配图是全体演员大合照,经典的老一辈审美,红底白字条幅,别说剧透,连具体是什么题材都难猜。   这条微博无疑又为今天的瓜田添了一把火。   【韩导!郑编!强强联合啊,佳作预定。】   【是我眼花了吗?秦朝东的名字在霍野下边?】   【没错!一番是霍野,那么大一个霍野!算上女演员,秦朝东得排到四番去。】   【……只能说裴寒确实有点东西。】   事到如今,他们总算能理解,当初裴寒和秦朝东解绑时,为什么有那么多别家粉丝急匆匆替正主发言求带。   这是真大佬、真有能力。   随随便便就让新人在名导的大制作里,稳稳压了旧人,现实版爽文,简直过瘾。   与此同时,缪斯娱乐的公关部也趁着热度,发布了篇措辞官方的声明,欢迎霍野加入“新家庭”。   【好家伙,原来裴寒的退休只是针对某人的退休。】   【有点好笑,记仇.jpg】   【重新整理下时间线,所以是“寒潮”解绑,某影帝得奖当晚,裴经纪买醉,接着霍野去捞人?】   【完蛋,更好嗑了怎么办。】   【散了吧,两个事业批,难。】   【可现任上位的剧情真的好香,呜呜呜,多来点,我爱看!】   【问问电影啥时候拍完?不就是票吗?我买!】   控评点赞一条龙,粉丝最熟练,但当一件事热度出圈,最终占领高地的,只会是路人。   左右原主暗恋秦朝东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宋岫索性闹得更大些,随网友讨论。   提前布局的铺垫生了效,比起他摇摆不定的退休,大家显然更关心“前任”“现任”的爱恨情仇,一石三鸟,嘻嘻哈哈的八卦中,《征途》剧组、缪斯娱乐、自己和霍野,都得到了相对正面的宣传效果。   唯一恨不得把牙齿咬碎的,估计只有秦朝东的粉丝。   如果只有霍野一个人参演,他们还可以说是自家秦哥邀约多,有其他更好的资源;   可现在秦哥的名字也在上面,被某个糊咖压得死死的,他们能用的借口,便仅剩某个即将开拍的恋综。   【贵人事忙。】   【档期撞了,没办法。】   4404适时上线,【需要我帮忙删评吗?】   宋岫不在意,【随他们去。】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后面他还得想办法把热度降下去,免得真抢了《征途》的风头,过犹不及。   终于等到导演编剧放人,趁着定妆照的拍摄还没开始,他抱着保温杯快步上前,晃晃手机,“霍老师。”   “微博,急需你的认领。”   对整套宣传方案只是大致了解,霍野先是一愣,接着又配合点头。   很快,宋岫便见识到了什么叫真正的“言听计从”。   直接转发青年带了自己大名的微博,神色认真的男人垂眼敲字。   【演员霍野V:   我的,认领。   //@经纪人裴寒V:新起点新征程……】 第11章   这一仗,霍野整整涨了三十万粉。   乍听起来可能没什么,但这些手动点关注的账号背后都是活人,是实打实的脱水数据。   再加上霍野的老粉比较佛系,不吵架只安利,稳稳拿下吃瓜群众的好感,计划推进得非常顺利,完美规避了大多数可能会出现的意外。   连宋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经纪人,都被霍野的粉丝,或礼貌或真心实意地刷了一条又一条谢谢。   傍晚,热度渐歇。   小心把握舆论风向的宋岫总算能松口气。   最后那条“认领”堪称神来之笔,虽并非他本意,反响却不错,看来在圈子里混久了,霍野对宣传也有些自己的见解。   休息室里闷闷的,宋岫抬手松松衣领,拍照前要试妆,霍野断断续续折腾了一下午,他最开始还跟在对方身边监工,后来发现这人一点都不紧张不僵硬,审美在线,干脆就找了个地方,专心处理工作。   说曹操曹操到,正当宋岫想起身活动活动筋骨时,穿着戏服的霍野轻轻推开了门。   “我还以为你会犯困。”剧组准备的道具是真实的近视镜,被他稍稍拉到了鼻梁靠下的位置,宽松的白大褂略显凌乱,却很干净,霍野先是将它脱下收好,这才拿起一瓶新矿泉水,在宋岫旁边站定。   “确实有一点,位置够偏,很安静。”   揉揉太阳穴,宋岫抬头,动了动脖子,“定妆照怎么样?”   “没问题,但韩导今晚就想拍一场戏,”习惯了独来独往,霍野顿了顿,道,“会很久,我让杜莉去买了些粥,等吃完晚饭,你先回去休息。”   宋岫挑眉,“秦朝东也在?”   霍野摇摇头。   宋岫:“那做什么撵我走人?”   尽管他确实没打算一直跟霍野住在剧组,可自己走和被人挂念着,终究是两种滋味。   撵?   这个字有些重,青年嗓音里却带着笑,心情很好的样子,霍野被那双微弯的桃花眼晃了下神,想,怪不得杜莉总说对方没当明星太可惜,很多同行调整合约时,也总盼着能签到对方手下。   他面前的青年和李旭、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鬼使神差地,霍野走进服装间,翻了翻自己本来的衣服,摸出那个藏在外套口袋里、他早就准备好的礼物。   是一支宝石蓝的腕表,白金链,静静躺在纯黑的丝绒盒里,整体偏秀气,比起计时工具,更像个漂亮的装饰品。   宋岫有些惊讶。   于“裴寒”而言,这款式未免有些过于张扬华丽,但对宋岫来说,却正合他心意。   “怎么?”意外对方突然满点的社交属性,黑发青年盯着腕表,没接,只笑,“你也想套牢我的时间?”   秦朝东送原主的那支星空表,简直就是小说里裴寒冤种之路的开始。   “计时而已,这段日子,你总不习惯。”时常看向左腕,再扑空,重新拿出手机来。   丝毫没有疑似被拒绝的尴尬,男人骨子里的强势显露出来,直接拉过宋岫的左手,拿起腕表,替他戴了上去。   咔哒。   表扣咬合,尺寸正好。   “是我之前合作过的品牌,”神色自然地,霍野松开青年的手,将精致却空荡的丝绒盒放进对方掌心,“没有特别贵。”   宋岫:……很好。   那句霸总文里的经典台词是怎么说来着?在这个浮华的名利场待久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真实不做作的人。   4404:【他甚至留了保修单。】就在服装间角落的手提袋里。   颇为满意地晃晃手腕,宋岫锐评,【勤俭持家,好男人。】   不过,韩导今晚急着想拍的那段戏,到底没有拍成,小助理拎着晚饭回来时,外面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   六月的天孩子的脸,外景没法用,韩导也只得作罢。   各大影视基地附近的酒店,舒适度未必比得上市区的五星级,却占着地理优势,整年爆满。   宋岫一开始没打算跟组,剧组订房间时,仅留了杜莉和霍野的名字,男女有别,他晚上要是想留下,便得和自己的新艺人挤一间。   深谙各路小说套路的4404:【我可以开车。】   智慧AI,自动驾驶,别说下暴雨,下冰雹也没问题。   宋岫也有点想念家里那盘没打完的游戏,霍野明天要拍戏,如果住一起,肯定是对方睡床他睡沙发。   可无论是杜莉还是霍野,都不准他走人。   “这雨也太大了,什么工作能比命重要,”怀里抱着三把伞,小助理难得强硬,“咱们一起去酒店。”   “就是,”同样被迫收工,一旁的韩导戏精上身,摸摸并不存在的胡子,“唉,现在的小年轻,都不知道爱惜自己。”   雨声噼啪,一群人被堵在门口,包括同样要拍定妆照的秦朝东。   也不知道是哪个场务分配的房间,他的休息室离霍野最远,片场人来人往,又有媒体蹲点,他竟一直没找到机会和裴寒单独聊聊。   今天的热搜,他非常生气。   踩着自己给霍野抬轿子,对方怎么忍心?   若非清楚这部电影一定会获奖,还是国际大奖,他宁愿罢演,也绝不会留在剧组受这个气。   “您说得对。”   面带微笑,宋岫看向韩文远,“工作算什么,咱们一起休息。”   真·工作狂韩导:……   好端端的,这老天爷下什么雨?   周遭都是拍戏要用的布景,车开不进来,气哼哼地瞪了宋岫一眼,韩导率先撑伞,朝外面走去。   有人带头,其他演员也陆陆续续跟上。   反正停车场和酒店离这里都不远,回去以后洗个热水澡就行。   宋岫不太喜欢湿漉漉的感觉,有些犹豫。   4404尽职尽责,化身冷酷的天气预报,【这场雨还要两个小时才会停。】   【……行吧。】认命地叹了口气,正当宋岫准备从小助理手里接过伞的刹那,有谁突然抓住了他的胳膊。   “裴寒,我们聊聊。”   又来了,没重生前,原主和秦朝东拥有整整十年的时间,这人怎么就没想过要开诚布公,谈一谈彼此的感觉?   裴寒并不是会死缠烂打的性格。   倘若秦朝东一开始明确表示拒绝,原主绝对会精准划线,避免越陷越深。   但一个极端利己的人,又怎么可能舍得放过一个全心全意为自己的金牌经纪?裴寒最后冒着得罪公司的风险“特立独行”,把刚刚培养起来的好苗子都让出去,便是碍于秦朝东总因为他带新人的事生气。   或者说,冷暴力。   不愿在大庭广众下和对方纠缠,宋岫回身,冷冷,“松手。”   迟来的深情比草轻。   这份深情中又有多少是和霍野较劲的不甘心,只有秦朝东自己知道。   一而再再而三被拒绝,秦朝东既觉得没面子,又觉得慌乱,他从没见过裴寒这样漠然的眼神,对方总是默默站在他背后凝望着他,仿佛无论他什么时候回头,对方都在,这会儿却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我错了,”下意识地,秦朝东脱口而出,“以前的事……”   猛地想起自己还在剧组,他未完的话戛然而止,纠缠间碰到左腕被衣袖遮掩的硬物,秦朝东心下一喜,又在扫到那抹宝石蓝后变了脸色。   “谁送的?”   他很清楚,表对裴寒而言并非必需品,仅仅由于他送的第一份礼物是表,天长日久,才养成了习惯。   这样跳脱花哨的颜色造型,也不符合对方的气质。   碍眼。   情绪失控,手上难免失了分寸,宋岫被攥得骨头生疼,没等他顺势反击给秦朝东来个过肩摔,有人便抢先迈步挡在他身前,轻轻在秦朝东胳膊肘一敲,后者立刻如泄了气的皮球,五指不受控地抽搐,闷哼着后退。   “他很疼,”霍野道,“你没看见吗?”   男人的语气很平静,比起为人出头,更像是陈述事实,偏偏就是这样平静的态度,彻底激怒了秦朝东。   重生以来,他过得太憋屈,想甩掉的人甩不掉,想挽回的人挽不回,心里正压着股火无处发泄。   可这场架终究没打起来。   “行了,”抬手扯了扯霍野的衣服,宋岫道,“想送我上明天的头条?”   “刚进组就打架,也不怕别人说你耍大牌。”   回眸,定定地盯了青年两秒,霍野收敛周身的气势,强调,“我不是大牌。”   宋岫没忍住笑开,“以后会是的。”   好似在安抚一头尚未彻底臣服的猛兽,他秉承着高水准的职业素养,熟练放软语调,推着人往外走,“听话。”   这其实是一句命令,经纪人的常用手段,像糖,披着层甜美的外衣,咬起来却很硬。   但很奇怪,霍野居然不讨厌。   也不想把糖咬碎。   极有眼色地,小助理站在门口撑开伞,招呼,“霍哥,裴经纪,雨小了一点,我们快回酒店。”   冷风穿堂而过。   跟在秦朝东身边的助理小心翼翼,低声,“……我会帮您保密的。”   像是终于从一场名为重生的幻梦中惊醒,秦朝东狠狠打了个哆嗦,后知后觉意识到,上辈子,哪怕没有飞机事故,裴寒也不会再回头。   他必须尽快和林嘉乐分手。   无论是为了未来的事业,还是为了名正言顺抢回裴寒的资格。   不能再拖。 第12章   夜色浓郁。   宋岫拿过毛巾,对着镜子给自己擦头发。   小助理准备的伞面积够大,但他们还是被地上溅起的积水弄脏了裤脚鞋袜,霍野这家伙越来越上道,主动把浴室的使用权让给了他。   不习惯吹风机的吵闹,他像只被淋湿的小动物,甩甩头发,【秦朝东没再来闹?】   4404:【没有。】   宋岫轻啧了声。   他还以为秦朝东肯定忍不了,说什么也得把自己从霍野的房间拖出去,才故意在洗澡时磨蹭。   当然,也有可能是对方不知道。   不知道他没给自己留房。   毕竟,在秦朝东眼中,裴寒就是个万能的哆啦A梦,什么麻烦到了原主这里,都能被完美解决掉。   裴寒又不会邀功。   宋岫演他,所以明白,裴寒的爱很沉默,早些年风气没这么开放的时候,更是半点都不敢露。   在工作上,原主亦是如此,裴寒家境一般,父母也过世得早,他吃了太多苦,便总想着让秦朝东多尝一点甜。   可对方早已不是那个瘦瘦高高、眼巴巴守在片场的男孩了。   【早知道换表这么有用,我就该自己买一块。】浴室里,干湿分离做的极好,宋岫拾起置物架上的手表,抖开,圈住,重新扣好。   推开门,换了睡衣的霍野正打发时间似的,靠着沙发看剧本。   剧组旁边的酒店,星光璀璨,有名的没名的,房间窗帘都常年拉着,厚重的深色丝绒,恰好遮住雨声。   “衣服我叫服务生送去洗了,”头也没抬,男人指指身前的茶几,“东西都在这儿,你自己拿。”   其实宋岫口袋里也没揣什么,无非是手机和名片,王诚诚被自家老爸强行拎去外地考察,忙得要命,估计才看到热搜,十分钟前,刚对他进行一波微信轰炸。   【CC:兄弟!强啊!】   【CC:秦朝东的粉丝不是最爱说哥哥的成功是靠自己的努力吗?让他们看看到底是谁比较牛!】   【CC:我爸也看到新闻了,说你要是缺资源,他给你投一部。】   【CC:真行。】   【CC:咱俩到底谁是他亲儿子?】   【CC:……不过你这么针对秦朝东公司没意见吗?要不咱跳槽吧,想挖你的老板一大把,咱不怕。】   宋岫唇角微扬,回复,【放心,都谈好了。】   【替我和伯父道声谢。】   资本逐利,摇钱树重要,能种出新一棵摇钱树的园丁同样重要,原主前些年带过的几个小花小生目前发展都不错,实绩摆在眼前,足以让缪斯娱乐在非原则的问题上做出一点小小的退让。   过几天再发个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营业合照,“力破谣言”,不又是波热度?   【所以网上的传闻是真是假?秦朝东和霍野的感情很塑料?你真谈恋爱了?背后的酒店很眼熟啊,那天我走后到底发生了啥?对了,你现在住哪儿?不会跟组吧,这也太修罗场,要不要我给你雇几个保镖使使?】   秒回消息,微信那头的王诚诚活像一直守在手机旁边,飞快发来一长条语音,内容相当发散,想到什么说什么。   对此,宋岫的答案只有两句,【不要,不知道。】   【无可奉告。】   叮咚叮咚叮咚。   空荡的聊天框立刻被一排愤怒小狗的表情包刷屏。   唱歌似的,伴着哗哗的水声。   ——宋岫出来没一会儿,霍野就去了浴室,剧本摊开放在茶几上,密密麻麻写满不同颜色的标注,拒绝和王诚诚这个憨货幼稚斗图,宋岫将手机调成振动,拽着毯子窝进沙发角落,余光扫了眼,字不错。   在其位谋其职,他详细调查过霍野的资料,对方刚出道的情况比秦朝东还差,高中肄业,并非正经的科班出身,估计没少因为这事儿吃闭门羹,霍野后来干脆在片场边拍边学,自己考了文凭。   还是业内TOP1的大学。   看来是真喜欢演戏,宋岫想,否则有这智商,做点什么不好。   【但该有的曝光还是要有,代言、直播、综艺,我想想……飞行嘉宾正好,】一条条翻着朋友圈,宋岫打开备忘录,将其中合适且有机会谈成的项目记下,【演技再好,也得能赚钱才行。】   这年头,能有几个导演只要理想不管面包?   就拿韩文远来说,若非对方是名导,底气硬,又拉够了投资,男一号的位置几乎不可能落到霍野手中。   同一时刻,在宋岫不关注的角落,楼下房间正爆发一场单方面的争吵。   “……我说了,这部电影对我很重要。”通话界面开着录音,秦朝东松松衣领,第无数次重复。   拜往后两年鸡飞狗跳的婚姻生活所赐,他的耐性得到了极大提高。   “一个男三有什么好?”想起自己上次花钱买下的照片就膈应,林嘉乐明知裴寒在剧组,自然不可能让秦朝东留下。   嗓音里似含着蜜,他软软撒娇,“我的大影帝,不是有好多导演给你递本子了吗?叫上朱哥,咱们一块挑。”   以往,秦朝东最吃这套。   早些年没名气没关系,饶是有裴寒护着,他偶尔也要在酒局赔笑脸受奚落,忍耐太久的情绪如弹簧,在他翻红之后高高起跳,拉扯得秦朝东既自卑又自负,表面谦和,实际却受不了半点轻视。   林嘉乐是秦朝东曾经最羡慕的那种人。   家境优渥,也有天赋,一进圈便有大把资源随便挑,长相乖巧,偏气质矜贵,像只漂亮的小孔雀,老天爷追着喂饭要他火。   然而,就是这圈内人人捧着的小孔雀,偏偏只对他钟情。   秦朝东的自尊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林父越是反对,他便越是痛快,仿佛对方就是圈子里那些高高在上、所谓权威的缩影,自己则出人头地,彻底洗刷了年少时那些屈辱。   直到林父去世,树倒猢狲散,连带着林嘉乐也重重跌落,秦朝东才惊觉,南柯一梦,他还是他,除了自己,无依无靠。   真正支撑着他爬起来的人早已长眠地下。   “合同都签了,”油盐不进,秦朝东坚定,“我得拍完。”   哗啦。   电话那头传来玻璃碎裂的声响。   “朝东,”深吸一口气,林嘉乐努力维持自己的形象,可怜兮兮,“刚刚我不小心把杯子碰掉了,水好烫,手疼。”   “你快点回来陪陪我。”   不小心?   秦朝东知道是对方自己摔的。   可只要林嘉乐想要他回去,哪怕杯子里原本装的是冷水,对方也敢在身上真烫一个泡。   发微博,发朋友圈,美其名曰分享日常。   到时候又是一堆麻烦。   抬手抹了把脸,秦朝东猛地起身,拎起挂在一旁的外套,拿上伞和车钥匙,急匆匆地出了门。   外面还在下雨。   他明白这是林嘉乐对自己的“小惩罚”。   对方一直是这样的性子,好比上次他发微博纪念和裴寒的十周年,林嘉乐便专门挑了几个需要一大早排队的小吃铺子给他。   五分钟后。   自动解除一级警报的4404:【秦朝东走了。】   半眯着眼,整个人蜷成一团的宋岫:【那感情好。】   电脑在车里,上来的时候太着急,他忘了拿,手机的屏幕有点小,盯久了,直让人想打哈欠。   4404:【刷八卦追小说的时候你可没这么觉得。】   【难道你很喜欢工作吗?】理直气壮,宋岫反驳,【下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本来我都要退休了。】   4404:……抱怨得够凶,有本事你先把手上的发展规划表关掉。   监测到隔壁浴室的能量运动路径,它提醒:【霍野要出来了。】快点把这没骨头的样子收一收,人设都要崩完了。   未成想,听到它的话,十几秒前还有精神和自己斗嘴的黑发青年立刻两眼一闭,开始装睡。   ——实在懒得让来让去掰扯谁睡卧室的问题,宋岫选择先下手为强,让霍野无路可走。   量对方也没有胆子抱他去床上。   果然,几秒钟后,房间里的脚步变轻了。   似是在观察自己到底有没有睡着,染着湿润水意的气息在他面前停下。   窸窸窣窣。   宋岫能感觉到有人轻轻抽走了他手里虚握着的手机,又拿走了剧本,还贴心挪开了茶几上可能会被碰翻的杯子。   声音远了又近,一床轻软的空调被盖了上来。   没一会儿,那声音再次飘走,伴随着房门关合的轻响,咔哒。   宋岫悄悄将左眼睁开一条缝,【他干什么去了?】   不会偷偷背着他抽烟吧?   4404一板一眼,【背剧本。】   条件有限,客厅和卧室只用了半截装饰墙做隔断,原声台词讲究感情咬字,霍野又是个敬业的,真背起来,很难不发出声音。   向左翻了个身,宋岫忽然有点躺不住,身上的被子也变得沉甸甸。   他都“睡着”了,霍野再想讨好经纪人,也没必要继续演。   再说了,比起让他休息,拍戏才是正事。   工具人当的成了习惯,宋岫没想到,自己也有被原住民真心关照的一天。   单纯因为他是他。   4404:【你可以把他叫回来。】   宋岫:【笨,那不是指着鼻子告诉他“你把我吵醒了”?】   想了想,他忽地计上心来,【小十二,打个雷。】   4404:……   怎么?您老要劈死渣男?   吐槽归吐槽,它到底打开商城,老老实实买了道具卡。   “轰隆——”   电闪雷鸣。   身旁房门忽然被打开,低声读剧本的霍野一顿,下意识偏头望去,就见踩着拖鞋的青年走出来,“还好吗?”   “采访里说你怕打雷。” 第13章   采访?   什么采访?   大脑飞速运转,两秒钟后,霍野终于从记忆的最角落里拎出一个模糊的、快要被遗忘的片段。   确实有这么个采访。   但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当时他去参加一部电视剧的线下宣传,虽然站在角落,却还是被主持人好心cue到。   剧情里有个以欣赏恐惧为乐的杀人狂魔,他在其中饰演一个七集就被害的男N号,也和主角们收到了同样的问题:   你怕什么。   那时候霍野二十岁,大概是入行后最艰难的阶段之一,终于能靠着经验演些配角,李勋却逼着他去参加综艺。   是个非常没营养的节目,但嘉宾的长相都足够优秀,今天传个绯闻,明天闹个不和,总能吸睛。   霍野很清楚,接这种工作,只会白白消磨自己,台本里给他的设定是直球莽夫,之后大家想起来的,只会是“那个喜欢XX”、“那个和OO打架”的霍野。   他不愿意。   综艺来钱快,尤其是以扮丑黑红闻名的综艺,被拒绝的李勋很生气,又不能真像古代那些握着卖身契的地主一样,逼着对方按手印。   于是,他便刻意冷待霍野,想让霍野吃个教训:   在家闲着几个月,对方自然会向他求饶,知道什么话必须听。   霍野的骨头却远比李勋预想中要硬。   没有经纪人牵线,他就自己去影视基地附近蹲点,关注网上的试镜信息,那个七集被害的男N号,便是他抗争成功的证明。   中间当然也吃过很多闭门羹,他并非天赋型演员,空有张过分锐利、不太符合时下审美的脸,最开始,只能靠私下里一遍遍琢磨,这是最容易在试镜中暴露的缺点。   和他竞争的,大多是些更年轻、科班出身的学生,无忧无虑,青春洋溢。   所以当突然听到主持人的问题时,霍野脑子里第一个冒出的,竟是母亲离世的那个雨夜。   如果父亲没有罹患绝症,如果母亲没有积劳成疾,那……   可惜没有如果。   明白今天并非自己的主场,也不想被打上卖惨的名号,年少的霍野没有讲出真正的答案,而是抿唇,假意局促:“……怕打雷。”   台下顿时发出善意的哄笑。   一个酷哥居然怕打雷,多可爱的反差。   太遥远的回忆。   霍野没想到青年会这么认真,连七八年前的采访都去翻,还记在了脑子里。   迅速调整表情,遮掩刚刚的怔愣,时隔几千个日日夜夜,站在走廊柔和灯光下的男人,认真撒了一个同样的谎,“嗯。”   “我怕。”   只是想找个借口把对方叫回屋的宋岫整个儿僵住。   ???   那答案不是假的吗?他看走眼了?   然而,霍野如今的演技,就和刚刚装睡没有被发现的宋岫一样,炉火纯青,几乎毫无破绽可言。   “哦。”   呆呆发出一个无意义的音节,宋岫将门缝打开的更大了些,“快进来吧,我陪你。”   我真该死。   宋岫想。   怎么能拿人家真正害怕的东西恶作剧?   小十二也不知道拦着点。   敬职敬业却无辜躺枪的4404:……人类好烦。   毁灭吧,谢谢。   “你先坐,”直接把人按到沙发上,裹紧他刚刚盖过的小被子,宋岫拿起一个先前被挪开的玻璃杯,“我去倒点热水。”   壶是小助理自个儿带的,很干净。   稍稍兑了点矿泉水,又用手背贴着杯壁试了试温度,宋岫总算满意,重新走回霍野面前,“拿着。”   任由自己被包成粽子的男人老实伸手。   未成想,除了半满的、暖呼呼的水杯,他还收到了一颗圆圆的、硬硬的东西。   是糖。   “某京家的,不伤嗓子,吃完再背,”确定对方没有其他应激的表现,宋岫坐到沙发另一边,“我就在这儿。”   某京家,一个以润喉止咳闻名的牌子。   不久前才被自己从卧室抱出来的被子上还残留着属于旁人的温热,霍野依言拆开糖纸,尝到点柠檬和金桔的味道,“会吵。”   “没关系。”身为快穿员,他什么场面没见过。   担心对方太实诚钻牛角尖,宋岫又补充,“你的声音很好听。”   ——这当然是真话。   如果非要用文字形容霍野的音色,那大概便是小说里常写的,低沉如大提琴,醇厚如红酒,俗归俗,但准确。   霍野吃糖的动作顿了下。   他偏头看向青年,明明长着双多情的桃花眼,却异常干净,甚至比他们在酒店阴差阳错撞到一起时更加正经。   不再试图咬碎那枚酸酸甜甜的圆球,他收敛犬齿,稍稍掀开被子,向右拽了一点。   宋岫:?   这是做什么?撒娇?要贴贴?   酒店的沙发还算大,既然对方盛情邀请,宋岫也没再客气,接过被角,蹬掉拖鞋,蜷了进去。   不过他也没有太过分,小腿收拢,只占了一半的位置,和男人保持着安全距离。   《征程》的剧本整体恢弘,结构精巧,细节亦打磨得十分优秀,霍野又习惯把对手的台词都背下来,宋岫开始还在认真用手机工作,后来却渐渐被吸走了注意力。   虽然霍野用的是气音,可并不妨碍他听清。   这大概就叫好演员的功底。   明明在同一个房间,霍野离窗户甚至更近些,沙发那头偏比他更暖和,热意顺着被子下的缝隙源源不断传来,宋岫眨眨眼,无声打了个哈欠。   这一场的戏还没听完。   但……   啃剧本时向来专心,霍野起初还未察觉,直到快收工时,有什么东西忽地踹了他的腿。   倒是不疼。   可他依旧条件反射地,隔着被子按住了偷袭的“武器”。   透气性极好的布料和轻软的填充物难以起到阻挡的作用,轮廓明显,霍野能清晰感知到自己握住了一截脚踝,而脚踝的主人,此刻也因为他过重的力道,微微蹙眉,含糊嘟囔了句什么,仿佛随时会惊醒。   霍野立刻松了手。   原本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早已被睡着后的青年搅合得一团糟,对方似是觉得他这边更好,整个人都在朝左侧平移——用团成球的方式平移。   青年很瘦,个子虽高,此刻看着却给人一种强烈的视觉反差,好像只有小小一点。   霍野也搞不懂自己在想什么,明明可以起身离开,却没有,又往角落动了动。   果真,没过两秒,某只不安分的赤足再次凑上来,贴着他的睡裤,如霍野之前无意刷到的猫咪视频,轻轻踩了踩。   甚至“得寸进尺”地,把另一只也伸过来。   赶在更危险的地方被碰到前,霍野找准角度,站起,弯腰,囫囵用被子包住青年,把人抱去了床上睡。   或许这个举动仍旧称得上唐突,但他现在可以确认,对方绝不会生气。   隔天宋岫睁眼时,天光大亮。   客厅的窗帘被稍稍拉开,透进明媚的阳光来,宋岫抱着枕头打了个滚,鸵鸟般把头埋进被子,没两秒,又猛地坐直。   【我怎么在这儿?】   霍野呢?他居然让第二天要拍戏的艺人睡了沙发?   4404:【你醒啦。】   【剧组已经开工了。】   异常平稳的机械音,偏叫人莫名听出“阴阳怪气”几个字。   亏自家宿主还是闯荡过各个小世界的快穿员,昨晚睡得和小猪一样,倘若遇见丧尸围城,这会儿怕是早成了盘中餐。   【他没有恶意嘛。】   破罐子破摔,宋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有点声音就惊醒,我还睡不睡?】   【而且小十二你不是也没示警,怎么,心疼我呀?】   被戳中心事的4404:……   都是雄性,剧情也崩了,干嘛它家宿主总要迁就别人。   反正霍野也是自愿的。   【乖乖乖,知道你最爱我,】抬起左手看了眼时间,宋岫下床洗漱,【走吧,看看今天有什么好吃的。】   到片场时,霍野正在拍和男二的对手戏。   秦朝东的排期在下午,昨晚回市区后一直没回来,宋岫例行刷了下微博,发现这事儿居然上了热搜:   林嘉乐前脚发了食指被烫伤的照片,营销号后脚就发了秦朝东冒雨开车回家的实锤,前后间隔几个小时,又选在流量少的深夜,显得更像是普通的恋爱日常,评论区都在哀嚎真情侣好甜。   包括秦朝东的唯粉。   只差没点名道姓艾特自己和霍野这对“营业cp”。   考虑到林嘉乐这位小少爷过往的作风,如果不是那张照片的确像狗仔视角,宋岫不禁怀疑,那条甜蜜爆料,是对方自己卖的消息。   太刻意。   刻意得像是专门要秀恩爱给什么人,找场子宣示主权。   但很遗憾,该配合演出的他已然下班,恐怕没法儿给对方预期的反应,下午在市区约了家品牌谈合作,霍野一下戏,宋岫便招招手,把人叫了过来。   “几点要求,讲一下。”   脸上妆容未卸,明明从男人刚刚演戏的状态里确认对方昨晚休息的不错,宋岫到底生出几分心虚,不由得清清喉咙,放缓语气,“不许喝酒,不许乱跑,少开车,缺什么、想吃什么让莉莉去。”   “发生任何预料外的情况都要给我打电话,无论你自己能不能解决。”   霍野:“比如梁皓宇?”   “比如梁皓宇,……还有秦朝东,”职业病发作,宋岫伸手替对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尽管我很相信你在某方面的能力,但,不许打架。”   “只要说一句。”   “我很忙,请联系我的经纪人。”   果然。   乖乖低头,任由青年用冰凉的指尖来回折腾自己的造型,霍野想。   人都有追逐美好的本能。   见过了光,他恐怕再也无法回到以前的日子里去。 第14章   接下来的日子,总体还算平静。   演戏上的事,霍野一贯不用人担心,韩文远又不是个爱社交的,很少组织聚餐,变相省去了许多麻烦。   为了最大程度保留成片的惊喜,整个剧组被韩文远保护得密不透风,蹲点拍“前任现任之争”的狗仔们没业绩,只得把目光对准另一位主角。   “裴寒”起初似乎很忙。   除了约见品牌方,还飞了几趟国外。   但在这之后,对方便深居简出,连狗仔也抓不到影。   论坛闲逛的4404:……谢邀。   人正在家里摸鱼。   【工作,我明明是在工作好吗?】摘下眼镜保存文件,宋岫强调,【二创多重要,你没发现霍野在小破站多了好几个播放破百万的混剪视频?】   4404:……它当然有发现。   因为视频就是它剪的。   账号、IP、主页各不相同,堪称敬业至极的“水军”。   【但我提供了思路,还挑选了素材,】直挺挺向后一倒,宋岫丢开电脑,【唉,什么时候能把人带出来。】   他手上一堆谈好的资源,就等着正主露面。   满打满算快一个月,《征途》居然还没正儿八经地放一次假,再不放霍野出来营业,他辛辛苦苦维持的热度都要掉光了。   虽说继续留在娱乐圈是情势所迫赶鸭子上架,可做都做了,他当然不能砸原主的招牌,得让自己的崽争气。   【不行。】   胡乱揉了把头发,宋岫挣扎着摸出手机,【不能坐以待毙。】   *   隔天。   S市影视基地。   “卡!”   气氛紧绷的会议室,随着导演一声令下,定格在霍野侧脸的摄像机缓缓移开,前一秒还吵到面红耳赤的两位演员,火速出戏,互相礼貌地点点头。   早早等在旁边的小助理立刻上前,递上插好吸管的保温水杯。   拍电影,除非极个别的情况,往往都需要原声台词,刚刚处理完一场激烈的情绪爆发,霍野嗓子确实很干,接连喝了几大口下去。   “裴哥刚刚来了微信,说是今天有好消息。”随身带着袖珍小电扇,小助理按下开关,神秘兮兮。   上午这场拍的是群戏,演员到得比较齐,几步开外便是秦朝东,所以她故意将音量放得很低。   好歹算半个对家,小助理闲时可没忘收集“敌情”。   因为是网综,限制少过审快,前天,秦朝东和林嘉乐的恋综已经播了第一期,秦林CP大热,官博投票遥遥领先。   原本这也没什么,小助理平时就爱嗑糖,抱着观摩学习的想法点进去,却被里面的弹幕和评论气得够呛。   【不会吧不会吧,说好的金牌经纪呢?一个月了,某人堪称销声匿迹。】   【新上任的朱哥真好,嘻嘻,这可是国民综艺。】   【???】   【我走错地方了?这不是《我们在一起》?】   【而且HY是在拍戏吧,听说韩导是出了名的严。】   【是是是,男主角,120分钟只演他一个人。】   【参加个品牌活动的时间都没有?这可是S市诶,又不用飞来飞去。】   【怕不是没人请nie。】   秦朝东的part,自然是秦朝东粉丝的主场,聊什么也不怕被出警,尤其Q&A里还提到了对方最近在拍戏。   偶尔有路人发声,也很快被盖了过去。   小助理才不信秦朝东是随便cue到《征程》,还扯些有的没的聊了半天。   都在一个圈子里,装什么无辜小白兔,拜托,综艺是可以剪辑的,如果不想引战,大可以删掉这段。   无奈她能做的只有默默举报。   不过嘛,现在小助理非常平静,裴哥发来的信息,宛如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她的心。   “各位——”   中场休息的时间很紧,大家顺台词的顺台词、补妆的补妆,极突兀地,大喇叭里再次传来导演的声音。   “最近熬夜拍戏辛苦了,我宣布,今天下午放假,大家好好休息。”   什么?   放假?!   万万没想到这话是从工作狂魔韩文远的嘴里说出来,众人一时都有些恍惚,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怎么啦?”坐在导演专用的小马扎上,韩文远乐呵呵,“不愿意?”   众人:……完蛋,更可怕了。   韩导居然没板着脸!   “今天下午,还有明天一整天,”目光扫视全场,韩导清清喉咙,“后天早上回来的时候,我不希望看到任何人出现任何影响进度的问题。”   鸦雀无声。   两秒后,则是一串叽叽喳喳:   “好的韩导!”   “保证没问题!”   趁着大BOSS心情尚可,有好事者凑上前,“韩导,今天有什么喜事儿?怎么这么高兴?”   “什么喜事?”   冷哼一声,韩文远道:“还不是有些小年轻,打了一百个电话到我这里要人,再不放假,他得过来把我这棚拆了。”   小年轻。   要人。   还敢拆棚。   这三个关键词一结合,众人顿时看向秦朝东,发出善意的哄笑:“哦~”   尽管刚开拍时有些尴尬,但这么多天下来,秦朝东和霍野一直客客气气,外加前者的恋综开播上了几次热搜,大家也不再像最初那样小心翼翼。   “你啊,就是看中了裴寒送过来的那一砖好茶,”停下涂涂写写的笔,编剧抬眼,无情拆了韩文远的台,“正好下午有空,也请我喝两盅。”   他一直低着头写字,显然没注意到众人调侃的到底是哪位主角,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所幸秦老师嘴角还挂着笑,韩导又不拘小节。   “去去去,明明就是裴寒催我催得烦心,”摆摆手,韩文远嘴硬,“再说了,劳逸结合,放假有什么稀奇。”   “……原来裴哥这么想咱们,”顺着韩导的话头,小助理笑眯眯,“霍哥,快去卸妆,等会儿裴哥肯定来接你。”   霍野颔首:“嗯。”   他能感觉到,秦朝东视线扫过自己时、余光里的敌意,可他不在乎,任由对方维持着微笑的假面,径直越了过去。   许久未见的青年来得却比预想中更早。   妆刚卸到一半,霍野专用休息室的门便被推开。   “别睁眼,”肩膀被人按住,他听到对方笑着和化妆师聊天,“有没有救急的面膜?给他来一张,晚点有个宴会要出席。”   莫名其妙地,霍野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   明明青年也没说什么特别的话。   “有,肯定有,最贵的这就安排上,”总觉得裴经纪解约后变得更外向了些,化妆师亦笑着接话,“您要不也来一张?”   没等青年出声,她又自个儿摇头,“算了,这颜值,何必浪费钱。”   以前的裴寒,好看归好看,却总给人一种严肃压抑之意,如今青年多出的松弛感,恰恰让他整个儿鲜活起来,颇有点脱胎换骨的味道。   “没错没错,”连连肯定,小助理道,“总觉得比上次见面还漂亮。”   “你多睡觉你也漂亮。”   将手里的车钥匙递给对方,宋岫解释,“给你放假,这两天我带霍野。”   小助理顿时想高呼万岁。   虽然她很热爱自己的职业,但连着在剧组呆二十多天,真的会腻。   她要回城里!   不过,最终小助理还是抑制住了冲动,等霍野卸完妆后,悄咪咪把最近观察到的情况汇报了一遍。   “……放心,都交给我,”倚着化妆台监督霍野敷面膜,宋岫嘱咐,“开车的时候小心点。”   小助理扒住门框,“那我就先走啦。”   宋岫颔首,“去。”   半响没出声的男人总算开口,“其实我自己能回去。”   七月,S市已经闷热起来,快两小时的路,哪怕车里有空调,也称不上舒服。   “我还以为你要问我活动的事,”开玩笑般,宋岫道,“这不是想让你多睡几个小时,有红毯呢,虽然是个小型的,可不准给我丢人。”   红毯?   霍野刚想点头,眉心便被一根食指按住,“敷着面膜呢,别动。”   他只得闷闷发出声鼻音,“嗯。”   宋岫:“也别太紧张,你肯定是今晚最帅的那个。”   “礼服我大概筛了下,三套,等你确定再做个造型。”   而后,他又简单讲了下活动流程。   从头到脚,从离组到入场,所有环节安排得井井有条,最后,需要霍野做的,竟然真的只是在保姆车上补觉。   还被戴了一个熊猫样的眼罩。   车内空调温度正好,座椅放倒,霍野盖着薄薄的毯子,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   并非单纯因为身体的舒适。   而是有裴寒在时,他不必再殚精竭虑,提防背后刺来的利刃。   霍野不明白,秦朝东为什么会放弃这样一个人。   或许对方确实没法和名导的儿子比权势,但在能力范围内,青年已然做到最好,无可指摘。   如果是他……   昏沉的困意忽然烟消云散。   憨态可掬的熊猫下,霍野倏地睁开了眼睛。   他为什么会想如果?   为什么会想如果是自己?   ——这原本只是个微不足道的细小念头,可偏偏霍野最擅长捕捉解构情绪,本能地将它紧紧抓住。   接着又释然。   没什么特别。   重新闭上眼,霍野想,因为他现在就是裴寒的艺人。   如果是自己,一定不会再让青年伤心。 第15章   霍野今天要参加活动的事,宋岫提前让工作人员和大粉通了气。   具体地址是S市的一个标志性建筑,粉丝们刚收到的时候总觉得眼熟,互相讨论了会儿才惊觉,这不是各路营销号从三四天前就开始预热的L家晚宴吗?!   一年一度,据说只有L家合作或者有意合作的明星才会受到邀请,规模较小,偏偏因为L家顶奢的title备受关注。   官博走高冷路线,L家向来只发预告,不会一个一个艾特受邀明星,所以每年直播开始前,都会有各种版本的名单在网上流传,以及“某某小花小生确定出席”最后却被现场打脸的乌龙。   若非发来消息的人确实可信,粉丝们自己都觉得是营销号在编故事。   转头在网上一搜,果然,爆料霍野会出席的微博也没几个,毕竟他们霍哥每年有一大半时间泡在剧组,前经纪人又偏心,时尚资源多半分给了更年轻的流量爱豆,以至于霍哥经常被嘲。   这是霍哥换公司后的第一次露面,“野草”们平日佛系,该有的排面却从不含糊,立刻开始组织S市粉丝应援,去活动给霍哥撑场子。   粉随正主,野草们被黑多了,一贯谨慎,人没出现在红毯上前绝不舞出圈,一切都发生在自家超话,静悄悄。   但架不住无良营销号和某对家粉丝整日视|奸,截图艹热度。   【L家?开什么玩笑?】   【碰瓷也不是这么碰的,就算他当了韩导新片的男主,也得等电影出来后再飞升。】   【想红想疯了。】   【可他经纪人是裴寒诶……说不定真有可能。】   【裴寒?裴什么也不可能让L家请一个过气中生代言好吧?】   【又是炒作提咖这一套呗,坐等翻车咯。】   这其中,最真情实感的当属秦朝东粉丝,虽然自家也有顶奢代言在手,又和L家没什么合作,但看到对家出风头,他们心里就难受。   偏偏,秦朝东手上的顶奢代言也是裴寒谈回来的,相当于自废武功,再生气,也不能拿出来炫耀拉踩,只能捏着鼻子忍下,背后疯狂拱火。   倚在化妆台前等霍野换衣服,用小号刷评论的宋岫非常淡定。   曾几何时,秦朝东的粉丝也一口一个裴哥裴经纪,留言、私信、寄礼物,感谢原主坚定选择对方,在最艰难的日子里也没有放弃,风雨同舟,把一块璞玉雕琢得熠熠生辉。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秦朝东第一次得奖?裴寒第一次带新人?抑或是更早。   其实在宋岫看来,秦朝东并非璞玉,而是一颗沙砾,原主则是那傻傻的蚌,用全身柔软的血肉将其打磨成珠,最终却被开了壳。   因为秦朝东也知道自己是石头。   可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承认这点,讨厌那些“换谁来都能红”的嘲讽,所以他越来越少提到裴寒,拼命想淡化原主的影响,间接转变了粉丝的态度。   从【裴哥牛逼】,到【感谢裴经纪,但我们朝东也很努力哦】,再到【品牌上赶着签约,这经纪人当的也太轻松】。   最后,破茧成蝶的沙砾挣脱了壳,跳到最华丽的展示柜,说——   看。   我原本就是宝物。   徒留空空荡荡、破碎不堪的蚌壳。   【人类好复杂。】4404沉默,【……霍野也会变成这样吗?】   【我不知道,】诚实地,宋岫道,【大不了就跑嘛。】反正小说结局了,没有什么能再束缚他。   日久见人心,以后的事,又有谁能说得准呢。   ……但,理智归理智,宋岫心里却觉得,霍野不会的。   “裴经纪?”   稍稍晃神,宋岫听到造型师叫了他一声,再抬头,霍野已经从更衣室里走了出来。   对方今天选了套纯黑的礼服,中规中矩的款式,却因为男人宽肩窄腰、身高腿长的优势,显得格外英俊。   【得,这衣架子。】   默默在心里感慨了声,宋岫仔细端详,忽道:“挺好,但我想换条领带。”   男星红毯的选择有限,想出彩,只能在整体氛围和小细节上下功夫,转身挑挑拣拣了好一会儿,宋岫才走到霍野面前,“低头。”   细白指尖捏着暗红的布料绕过脖颈,熟练打了一个完美的温莎结,最后,别好银质的领带夹。   稍稍后退,他侧身让出镜子,“怎么样?”   “等会儿再把额头露出来,”掌心向内,向上捋了捋男人的发丝,宋岫站在霍野旁边,左看看右瞧瞧,遗憾,“可惜,没有耳洞。”   造型师笑,“行啦行啦,已经很帅了,还要不要给其他人留活路?”   色彩之间的碰撞,外加完整露出的正脸,最大程度凸显男人眉眼间的凌厉,偏偏那抹红是暗红,纯色,柔软的丝绸质地,完美中和掉了可能会让人觉得冒犯的侵略感,平添一丝优雅,将凶悍变为野性的张扬。   宋岫立答:“当然不留。”   霍野这张脸,比起秦朝东,确实少了点亲和力,所以对方演了很多部戏,国民度依旧平平,翻以前的活动照,李勋也一直把对方往时下流行的方向硬凹。   宋岫的理念则和原主相同,更喜欢挖掘艺人本身的特点运作:   帅都帅的和别人一样,流水线似的,拿什么抢镜头?   不管什么风格,只要真能打,美到最后都是共通的,男女老少都能体会到。   等身玩偶般一动不动,霍野放纵那只偏凉的手在自己身上碰来碰去,最后,无奈地,轻轻扯扯他的领带,“怎么不说话?”   “喜欢吗?”   “不喜欢我们可以换掉。”   造型师顿时哀嚎:“换什么!别换!NO!”   “没办法,我比较尊重我的艺人,”耸耸肩,宋岫笑,“他觉得舒适最重要。”   ——怪不得秦朝东会被宠坏。   霍野想,面对自己人时,青年实在太护短,也太好欺负。   于是他顿了顿张口:“看呆了。”   宋岫:“?”   “因为太帅了。”吐字清晰,霍野棒读。   万万没想到酷哥也会开玩笑,造型师率先没绷住,反应过来的黑发青年亦抿唇,盈盈的桃花眼弯成月牙,“行。”   “就它了。”   “我的大帅哥。”   来之前吃过饭,敲定好造型以后,接下来便非常迅速。   骨相皮相皆优,没动过刀的天然帅哥,浓妆反而是累赘,所以造型师只弄了个足够清透的底妆,让霍野原装的五官撑场。   中间宋岫离开了会儿,去换自己的礼服——晚宴晚宴,自然不能随便着装。   与霍野相反,他选的礼服以纯白为主调,休闲款,内搭水墨纹的衬衫,腰带则是丝巾银链的组合。   替他化妆的女生只给了一句话,“您两位。”   “完胜。”   她还以为自己在某个大牌的秀场。   再之后是拍照,方便活动结束后发九宫格,等一通折腾下来,宋岫终于能带着霍野坐到车上。   抵达活动现场时,遥遥地,霍野看到很多属于自己的粉丝。   高举应援,站在夏日的暮色中。   那些藏在屏幕后藏在数据里的支持突然有了实感,沉甸甸地,如以往的很多次一样,给予他继续下去的力量。   “我提前订了饮料,”似是猜中自己心中所想,单手撑着方向盘的青年道,“保证每一位都送到。”   华夏时间晚七点,L家官博精准卡线,一秒不差地打开直播。   身为经纪人,宋岫不需要走红毯,外头热闹起来的时候,他已经进了内场。   没过多久,便收到了小助理的微信:   【!!!】   【我后悔了!】   【现在上班还来得及吗?】   微博上也是同样的画风。   起初是围观路人自发上传的小视频,接着是高清镜头下的红毯直播,最后则是站姐们各显神通的绝美生图。   循序渐进,连番轰炸,直至引燃热搜。   【卧槽!卧槽!这谁啊?!】   【这腰、这腿、这肩……吸溜,内娱还有如此男菩萨?】   【顺着水印找过去,确认了,是霍野。】   【我就说有点眼熟。】   【《征途》剧组放假了?】   【路转粉路转粉,我承认我是颜狗,新照片摩多摩多。】   【混沌乐子人笑疯,我记得某家之前好像很跳,说裴寒宝刀已老,不行了,怎么样,出手即顶奢,服不服?】   【霍野身上那套礼服没人注意吗?L家的当季高定,真亏裴寒能借来啊,还有袖扣,真正的宝石哈。】   【……悄悄查了下价格,告辞。】   早早将今晚的宣传交给缪斯娱乐的公关部打理,又有小十二把关,宋岫难得清闲,一时竟有些无聊。   牢记嘉宾的出场顺序,他卡着点去入口接人。   等霍野签完名,抬头,一眼看到黑发青年站在镜头拍不到的位置,耐心地,静待他走向对方。   男人嘴角扬起抹浅浅的弧度。   那是一个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笑,却被无数镜头忠实地记录下来,四目相对,宋岫忽然反常移开了眼睛。   【有点好看过头了。】   抱怨般,他嘀咕。   男妖精似的。   想下手。 第16章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隐隐约约的谈笑声中,脱离拍摄范围的男人加快脚步,在宋岫身旁站定,“不舒服?”   “有一点,眼睛好像进东西了。”熟练掌握说谎的要领,宋岫没有急于否认,而是顺水推舟,找了个足够合理的借口。   为求逼真,他抬手想揉,又记起自己化了妆,最后只得用力眨了眨。   ——单单是右眼,像一个不熟练的wink。   霍野有点想笑。   “别动,我看看。”自然而然拉着青年走到宴会厅的角落,借着灯光,仔细瞧了瞧。   骤然放大的俊脸毫无瑕疵,宋岫愤愤控诉:【小十二,他诱惑我!】   4404:冷漠。   人家霍野规规矩矩,连手都没动。   明明是某位宿主自身的定力有待加强。   “……等会儿递来的酒你都别喝,”不自觉抿了下唇,宋岫没话找话,“无论是谁,都由我来应付。”   没能在青年眼底找到任何除了自己影子之外的异物,霍野直起身,蹙眉,“我今年二十八岁。”   早就不用坐小孩那桌。   更何况对方的胃总是会疼。   “但你明天有工作,”摆事实讲道理,宋岫低声,“C家香水的广告,你总不想顶着一张宿醉浮肿的脸去拍吧?”   C家香水?   霍野一怔,他怎么没听说?   “之前一直在谈,刚刚才敲定。”读出对方的疑惑,宋岫按亮手机,点开对话框,最后一条合作愉快的回复赫然来自两分钟前。   C家这个品牌霍野听过,主营香水,够不上顶奢,也算一线,别看只是个小小的广告,后面肯定有很多人抢破了头。   通告接二连三,霍野却很冷静:“明天?来得及吗?”   “当然,他们会为你腾出时间,”毫不吝啬夸奖,宋岫笑,“今天你可是靠自己帅上了热搜。”   公关部准备的水军都没用上。   “尽管我也很想帮你接下L家男装线的代言,可很遗憾,饭要一口一口吃,还是从专题杂志拍起吧。”   顺手在路过侍者的托盘中拿起一杯香槟,宋岫抬抬下巴,“走。”   “战斗开始了。”   *   今晚的热搜,整个儿被L家晚宴霸榜。   先是红毯,再是陆续流出的内场图,一众男星女星的造型讨论中,某个名为“热恋组”的超话却在悄悄嗑糖。   【啊啊啊!姐妹们!看视频被圈出来的地方!那个小点!绝对是裴经纪!背景音里有人说Y字女星刚进场,再配上晚宴场地的平面图,足以证明,霍哥突然笑起来的时候裴经纪就站在镜头后!】   【嗷嗷嗷嗷嗷!音量调到最高确实能听到!】   【列文虎克受我一拜。】   【虽然但是……霍哥那也能算笑吗?[狗头][狗头]】   【嘴角的弧度很克制。】   【可眼神实在是没收住。】   【其他内场图也能找到这两人在角落贴贴,裴经纪还帮霍哥挡酒!】   【KSWL,裴经纪今天的穿搭也好香,吸溜,想和霍哥抢老婆。】   【???看看霍哥的眼睛再说话。[视线锁定][视线锁定]】   最新一条发问号的评论,配图是张单独截出来的、红毯霍野的表情包,目光锐利,像一匹英俊的狼。   热恋组,取自最早爆料裴寒和霍野会搭档的博文,当时博主给出的关键词就是“近期绑定,热恋组”。   她们之前也用两人的姓名排列组合建超话,最后却无一例外被炸了家,猜到是缪斯娱乐的公关部下场,许多同好都认为是裴寒狠心亲自拆CP,纷纷退圈,如今留下的,都是心态良好的“元老”。   嗑CP嘛,又没指望真的能成。   其中有不少还是霍野的唯粉:没办法,裴寒对自家霍哥太好,两人的互动又太香,她们不得不浅嗑一口。   就亿口。   同时日常拉踩下某位黑心肝的李经纪。   提了无数次的公平对待、改造型,对方一次都没做到,换了裴经纪,干净利落,看得人神清气爽。   宋岫本人的微博下,也有很多霍野的粉丝在夸夸,感谢他的饮料。   被表扬的正主却有点晕头晕脑。   宋岫今晚喝的酒不多,但很杂,后劲儿也大,退场时还清醒着,等车开到家,整个人却已经困得睡着。   这一点他和原主很像。   酒品好,只要能躺着,什么都好说。   偏偏有谁非要扒拉他,一下一下,晃他的肩膀。   记忆中每次喝醉酒都是为了主角攻,宋岫又胃疼,便蹙着眉,骂,“秦朝东。”   “……王八蛋。”   他以为自己骂得中气十足,实际却和猫叫似的,细细低低,需要非常仔细才能听清。   霍野动作微顿。   他耳力好,没有错过青年难得的脏话,叫不醒人,又“挨了骂”,他只得像上次在酒店那样,弯腰抱起对方。   鼻尖的味道有些熟悉。   似乎之前在哪里闻过。   混沌的思绪勉强认出打扰他的家伙到底是谁,防御机制解除,宋岫本想锁喉的手转了个弯,慢吞吞攀上男人肩膀,谨慎将自己挂稳。   又用额头抵着对方胡乱蹭了蹭。   哇。   胸肌。   硬邦邦。   清楚听见宿主心声的4404:……   喝醉了是吧?不装了是吧?它就说宿主是个流氓。   完全没察觉自己被人吃了豆腐,霍野抬脚,用小腿将车门关好,又按着钥匙锁住,这才抱着青年朝电梯走。   他没有窘迫。   反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在蒸腾。   也许在青年心里,此时抱着对方回家的不该是自己,但无论如何,霍野都不可能给秦朝东打电话。   电梯上行,最终在八楼停下,霍野输入密码进门,用肩膀蹭开了玄关的壁灯。   木质地板,布艺沙发,厚实的羊毛毯软软铺在茶几下,抱枕绿植等小物件随意摆放,角落里还丢着明显经常被主人使用的游戏手柄。   很不符合外界对裴经纪的印象。   却很符合霍野对“裴寒”的感受。   没去碰那双摆在门口的兔耳拖鞋,霍野脱掉皮鞋,借着玄关暖色的灯光,把人送进了卧室。   青年偏偏扒着他的肩膀不放。   晚宴后,他还没来得及换衣服,眼见那件专门为红毯而生的外套就要被扯坏,霍野无奈道:“这是L家的当季高定。”   下一秒,猛然松开他的青年跌进床中。   生怕宿主撞到头的4404:……   那几套高定不都是您老自个儿付钱买的吗?慌什么。   否则向来以高岭之花著称的L家怎么会如此好说话。   全靠钱砸。   如果宋岫此刻还清醒着,一定会回答:傻不傻,肯定是浪费自己的钱更心疼。   可惜他没有。   迷迷糊糊,电影般,宋岫梦到很多属于裴寒的过往,一会儿是对方撑着洗手台,浑身发抖,吐得撕心裂肺;一会儿又是秦朝东笑着对他说,阿寒,我谈恋爱了;最后,定格在一张青涩不服输的脸上。   那是最初的最初。   有谁急匆匆地追了上来,气喘吁吁,冲裴寒道:   “我想演戏。”   宋岫一下子惊醒。   做梦都要看渣男的脸,确实恐怖。   可他又有些难过,小说形成的世界迟早会在剧情结束后恢复正轨,无奈裴寒已经不再期盼未来。   希望对方转生后一切都好。   拜这两年扮演原主的经验所赐,宋岫幽幽叹了口气,揉揉隐隐犯疼的胃,习以为常地穿鞋下床。   比起药,他现在似乎更需要一点烟草。   ——裴寒是会抽烟的。   第一次帮林嘉乐打掩护搬家去和秦朝东同居时,裴寒在车里坐了一整个晚上,抽光了半盒烟,而后彻底戒掉。   也许对方在那一刻就有了要远远离开的念头。   完美复刻的debuff连烟瘾也不放过,宋岫头昏脑涨地出门,丝毫没注意到自己家沙发上多出的黑影。   啪嗒啪嗒,他踩着拖鞋,蹲在矮柜前翻出一个圆罐,倒出几粒圆滚滚的东西,刚要放进嘴里,就被人捉住了手腕:   “在吃什么?”   莫名像个被家长抓包的小朋友。   迟钝的脑筋没转过弯,宋岫下意识答:“薄荷糖。”   当快穿员很辛苦的好吗。   替原主演戏,还得替原主戒烟。   可他身后的男人似乎仍不放心,借着皎洁的月色,俯身,越过他的肩膀,抢走了他手里的圆罐。   宋岫:???   宋岫生气了。   无奈他身上实在提不起劲儿,被紧紧扣住的手腕动弹两下,没挣开不说,还让原本被握在掌心的糖骨碌碌滚了一地。   齿尖细细密密泛着痒,宋岫抿抿唇,愤愤回头。   霍野正在确认圆罐的标签,他知道对方醉了,所以当青年红着眼尾望向自己时,霍野已经做好了被认错的准备。   偏偏青年准确叫出了他的名字:   “霍野。”   然后,   一口咬在他衣袖挽起的胳膊上。   4404的数据库里飞快闪过0816房间里被揍成熊猫眼的小梁总。   怎么办,马上把宿主弄晕还来得及吗?   霍野却没恼。   屈膝蹲下,视线与青年平齐,他将圆罐放到地上,用另一只没被咬的手,捻起颗糖,诱哄般,放到青年唇边,“别生气。”   “是我错了。”   “好吗。” 第17章   宋岫有些尴尬。   担心手软脚软的宿主真被欺负,小十二用喇叭在识海大吼一声,震耳欲聋,导致他现在无比清醒。   他酒品很好的。   要不是胃痛和烟瘾让人烦躁……   脑子里乱糟糟闪过许多想法,在告诉霍野自己醒了和继续装醉之间,宋岫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讪讪地松开齿关,他面上仍没什么表情,睫毛低垂,果然瞧见男人胳膊上多了圈印子,没出血,红红的,怪不得硌得人牙疼。   以为青年还没原谅自己,霍野又把糖往前递了递。   面前蹲着个演员,宋岫实在不敢松懈,只得兢兢业业装成被哄到的醉鬼,偏头,叼走了那颗堪称罪魁祸首的小圆球。   姿势所致,尽管他非常小心,没有半点占便宜的心思,却依然不可避免地碰到了男人的指腹。   舌尖飞快一扫,勾走薄荷糖,宋岫紧紧闭上了唇。   而后,泄愤般,嘎吱嘎吱咬碎。   ——与害羞无关,趁人之危的事,他可不干。   薄荷糖很甜,刚睡过一觉的宋岫嗓子发干,正想借着倒水逃离社死现场,刚一动弹,就猛地后仰,扑通坐在地上。   醉酒后浑身发软,又蹲了太久,小腿酸酸刺刺,简称,麻了。   宋岫也麻了。   威严的经纪人形象彻底碎裂,他颇有些破罐子破摔,仗着木质地板算不上凉,动也不动,一副要坐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霍野却担心他摔疼了,或者崴到了脚,凑过来,“裴寒?”   宋岫含糊地应了声。   下一秒,天旋地转。   大抵是一回生二回熟,这第三回,男人甚至轻轻颠了颠,自动帮他找好最舒服的位置,再次把他送进了卧室。   等房门关好,宋岫立刻把自己裹到了被子里打滚。   夭寿了。   还不如让他继续醉着呢!   【小十二,】四肢摊开,宋岫直勾勾盯着天花板,【买机票,现在就买。】   他要连夜逃离这个令人伤心的城市。   4404:【……你很奇怪。】   身为前逆袭组、现男配组的快穿员,什么尴尬狗血的场面没见过,自家宿主哪次不是游刃有余解决,淡定吐槽剧情。   【大概因为他是霍野,】有气无力地,宋岫答,【我偶尔想下手的男妖精。】   4404:……不是偶尔想。   刚刚上楼的时候,你还蹭过人家胸肌。   没眼看没眼看。   【某些人最好别再撞到我手上,】磨了磨牙,宋岫甩锅,【都怪秦朝东。】   若非对方阴魂不散,他怎么会被噩梦惊醒。   4404:嗯嗯嗯,你高兴就好。   反正对方从始至终也没打算满足主角攻的心愿。   【霍野回来了,】尽职尽责,它提醒,【快坐好。】   宋岫懒得再挣扎,只把过分放飞自我的姿势收了收。   却半响没等到对方进屋。   霍野其实知道里面的人醒着。   刚刚摔在地上时,青年未被发丝遮住的耳尖明显红了红,月色太皎洁,对方肤色又白得像雪,哪怕飞快褪去,仍旧映在他眼中。   体贴地没有戳穿,他借着去厨房倒水的由头,想给青年留下点独处的机会。   水是睡前烧好的,还热着,蜂蜜也是现成的,就放在冰箱侧面,霍野站在门前等了等,故意把门把手弄出一点声响,假装转反,再推开。   咔哒。   趴在床上的青年幽幽望了过来。   朦胧的夜色中,四目相对,霍野先是一怔,明白了什么,接着无奈勾唇,“闭眼。”   啪。   卧室的灯亮了。   背后倚着枕头,宋岫垂眼,认真地喝蜂蜜水。   恼人的胃痛被热意些微缓解,他听到霍野问:“药箱在哪儿?”   “电视下面的柜子里,”气氛并未出现预想中的尴尬,宋岫肩头微松,道,“还有个电热水袋。”   身份颠倒。   他现在成了那朵需要照顾的娇花。   原主暗恋归暗恋,却懂得底线,秦朝东和林嘉乐交往后,他再没让前者夜里来过这儿,多难受也没有。   宋岫更不可能主动请渣男进门。   所以他总是一个人。   原本倒也没什么,但接连尝过被照顾的滋味后,宋岫终究生出了点感慨。   当娇花真好。   他有点喜欢。   4404:……娇花?屠过龙手撕过厉鬼的娇花吗?   宋岫:【你管。】   宋岫:【就要娇就要娇。】   宋岫:【嘻嘻。】   伸长胳膊去够被妥善放在床边矮柜上的手机,宋岫打开前置摄像头,刚看一眼,立刻弹簧似的坐起,去了卫生间。   4404冷漠,【这时候又有劲了?】   【你怎么也不提醒我。】猫似的嗅嗅衬衫,确定没有奇怪的味道,宋岫抬手,抓了抓自己尾端翘起的头发。   【驳回,】滴地一声,4404道,【据观察,宿主之前并未留意自己在霍野面前的形象。】   初次见面就光着脚,拖鞋配西装;   打错视频电话时正窝在沙发里打游戏,睡衣宽得像麻袋;   相比之下,今晚也没太邋遢,至少妆没花。   而且,有客厅咬人事件在前,恐怕没什么能比那更尴尬。   【停停停,】死去的记忆突然复活,一幕幕在脑海里攻击他,宋岫拧开水龙头,强调,【反正不一样。】   没一会儿,主卧浴室的门被敲响:“裴寒?”   磨砂的玻璃门,隐约能看到里面的情况,青年站在洗手台前,头低着,像是在吐。   “嗯?”飞快吐掉嘴里的泡沫,宋岫应,“怎么了?我在刷牙。”   霍野松了口气,“药我放在床头,空腹吃的那种。”   宋岫含了一大口水,咬字模糊,“等我先洗个澡。”   本想出去盯着热水袋的霍野停住。   喝酒后洗澡,容易晕倒,尽管他很清楚,青年今晚并未过量,只是种类太多,一时上头,清醒了就好。   可那一点点会出意外的可能宛如藤蔓,莫名其妙,死死绊住了他的脚。   床是很私人的物品,没得到青年的允许前,霍野不会碰,偏偏卧室里又没有其他椅子,他只得转过身,靠在浴室旁边的墙上。   水声哗哗。   霍野摸出手机,打开了《征途》剧本的电子稿。   龙套起家,且在片场备过考,无论外界是静是吵,都不会对霍野产生影响,然而,这次他却背得格外慢。   短短两行字,看了三分钟。   视线无意识移向右边的胳膊,那里的牙印已经消了大半,仅剩一抹浅浅的红,如吻痕,轻易让人回忆起青年齿关的温热、唇瓣的柔软。   还有吞吐他手指时的……   察觉到自己的走神,霍野立刻向下拽了拽衣袖,盖住。   反常,他居然会觉得一个年过而立的同性可爱,以及……   漂亮。   并非单纯对皮相的称赞,而是青年红着眼仰头、没有认错他时,那种心脏蓦然一动的体会。   如同整片灿烂浩瀚的星海,都藏在青年只映着自己的眼中。   霍野从未谈过恋爱,也没体验过现实中的喜欢,但身为演员,他却知道,自己以往戏中演绎的所有心动,都比不过那一刻最真实的反应。   他喜欢裴寒吗?   还是气氛和荷尔蒙共同作用下的冲动?   剖析人物小传一样剖析自己的想法,霍野蹙眉,盯着熄灭的屏幕出神。   直到浴室哗啦啦的水声停止。   猛然记起电视柜旁边还有东西在充电,他悄无声息,快步去客厅取回了被自己遗忘的热水袋。   “放在床上就行。”   隐私模式启动,缺少4404提醒,宋岫完全没发现霍野一直守在门外,只当对方刚从客厅过来,“沙发太小,又折腾了这么半天,回家是来不及了,你明天还要拍广告,不介意的话,一起睡。”   “对了,你要洗澡吗?”边擦头发边生吞药片,他体贴,“柜子里还有没拆封的睡衣,都是品牌送的,身高差不多,你应该能穿。”   没得出确切的结论前,不应该再添加变量影响判断。   霍野想。   他得拒绝。   未料到,青年比他动作更快。   “不说话,”发梢滴落的水珠顺着宽松的领口划过锁骨,感知到异样的金牌经纪转头,挑了挑眉,“有问题?”   霍野下颌绷紧,“……没问题。”   “那就快去,”拿出工作时的架势,宋岫指挥,“衣柜第二个格子,随便挑。”   心里却道:【小十二,他介意?他介意!他竟然不想和我一起睡。】   4404:【很奇怪吗,你又不是被子。】属于睡觉的必需品。   【对,我不是被子,但我是个小气鬼。】气哼哼把枕头搬到角落,宋岫一字一顿。   男妖精又怎样,他不看总行了吧。   楚河汉界。   划线!   ——话放得凶狠,可到了凌晨,彻底变凉的热水袋被踢到床脚,缩在角落的青年动了动,本能地,朝另一个热源挪去。   向来浅眠的霍野没有躲。   而是任由青年撞进自己怀中。   从对方呼吸转向平稳的那一瞬起,霍野就清楚认识到了自己的变化。   他本可以像上次在剧组酒店那样,等青年睡着再离开。   却偏偏老实地躺在这儿。   无论是喜欢或是荷尔蒙作祟,霍野唯有一点能够确定,那便是,怀里这个人,对他来讲,的确是特殊的。 第18章   心里惦记着好不容易抢下的合作,第二天没等闹钟响,宋岫便睁开了眼睛。   指尖的触感又硬又软又热,他顺手戳了戳,醒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正八爪鱼似的攀在霍野身上。   面对面,额头抵着人家肩膀,胳膊环着人家的腰。   ……如果没记错,两秒前,他还在这腰上戳了两下。   或者说叫捏比较妥当?   昨晚睡前的狠话言犹在耳,宋岫蹭地炸毛,小心翼翼抬高手掌,又抽出胳膊,最后,移开自己压着对方膝盖的小腿。   一切进行的非常顺利。   并没有出现小说中一把被拉回去再这样那样的狗血戏码。   但等宋岫冷静下来,看向男人的眼神却愈发狐疑:   这都没醒。   昨天真有这么累吗?   试探般,悄悄挪远的宋岫又悄悄挪回来,抬头,凑上前,一错不错地盯着对方睡颜。   这是个大大突破安全距离的动作,以他们目前的关系,如果霍野演他,肯定无法掩饰身体最本能的反应。   可男人仍旧在睡。   姿势松弛,不见半点紧绷,唯有眉头轻轻动了动,似是要从梦中惊醒。   宋岫连忙退了回去。   扰人好眠。   不该不该。   猫一般轻巧地下床,他取消闹钟,踮脚溜去了浴室洗漱。   而在他看不到的背后,男人长且直的睫毛抖了抖,待水声响起后,抬手,一把捂住了它。   好险。   差点就要栽在同一个下意识的小动作上。   况且……缓缓吐了口气,霍野想,大清早的,如果对方再磨蹭下去,他可保不准会发生什么。   明明自己以前对同性毫无想法。   早饭是小助理送来的,错过昨晚的L家晚宴后,她特地问了下两人今天的行程,得知是去C家总部拍广告,顿时放弃了难得的懒觉。   “假期总会再有的,还是凑热闹比较重要,”自觉坐上驾驶位,她招呼,“麻烦两位都往后面坐,全是我的大老板好吗?”   刚想去拉副驾车门的宋岫一顿。   他总觉得把小姑娘自己留在前面不太好。   但既然对方都这么说了,他也没必要再坚持,从善如流,挨着霍野,坐到更宽敞舒适的后排。   “对了,昨晚那套礼服不用送去清理吗?”例行在出发前盘点了下有没有遗漏的东西,小助理忽道,“还是直接等品牌方回收?”   “清理是要清理的,回收就算了,”被对方这么一提醒,宋岫总算想起自家衣柜里还挂着什么,答,“到时候直接拿给你霍哥当收藏。”   小助理短暂质疑了下自己的耳朵,“……收藏?”   宋岫淡定颔首,“因为我买了。”   全款。   好心痛。   可一想到某人昨晚在红毯上熠熠生辉的模样,宋岫的心痛又缓解了,甚至想再多买些,包括没被选中那两件,每套都让霍野穿一遭。   奇迹霍霍。   也许这就是玩换装小游戏要支付的代价。   “买了?”难以置信地重复,小助理差点没咬到自己的舌头,“真买了?”   宋岫:“男星的礼服要比女星便宜很多。”况且他正在和L家谈合作,花钱捧捧场,你好我好大家好。   至于原主的存款,宋岫没动,他捧他的人,当然要用自己赚来的钞票,大多是基金收益,外加进出股票。   小助理:……很好,是她不懂便宜了。   “羊毛出在羊身上,”兴之所至,宋岫本就没打算要回报,便瞥了霍野一眼,开玩笑,“他会帮我赚回来的。”   小助理立刻附和:“这我赞同。”   昨晚霍哥的红毯照可是实打实帅出了圈,后面放出的九宫格和拍摄花絮反响也不错,她还悄悄溜进热恋组的超话嗑了满嘴的糖。   静静听两人闲聊的霍野没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小时后,三人抵达C家总部的二号摄影棚。   香水广告大都比较抽象,所幸霍野是个足够优秀的演员,细细沟通后,很快便进入状态,开始拍摄。   宋岫则站在摄影棚角落。   比起他之前看过的跳伞、潜水、飙车元素,这次的布景比较简单,导演大概是想要一种慵懒随性的氛围,以至于霍野的造型也非常随性。   黑衬衫。   扣子全解开了,一个没留。   尽管这段日子很忙,又为了角色适当减重,但男人身体的轮廓依旧紧实,漂亮的人鱼线清晰鲜明,流畅没入低腰的牛仔裤,半遮半露,欲说还休,华国偏好的留白,反而比单纯秀肌肉来得更有张力。   嗯,性张力。   宋岫尽量客观地评价。   就拿一贯走英伦绅士风的秦朝东来说,对方是主角,也很帅,可无论衣服多寡,都缺少一股让人扑上去的冲动。   4404无情吐槽,【我看是你想扑上去吧。】   【怎么会,】挑挑眉,宋岫反驳,【我都搂过了好吗?】虽然搂的时候他睡得正香,具体的感觉全没留下。   短短十几秒的广告,拍起来却需要大量的镜头备用,等真正收工,时间已经到了下午。   对整体呈现出的效果非常满意,C家的负责人对宋岫笑,“你这次签的新人不错。”   无论是昨晚,还是今天镜头里的对方,都让她感到惊艳。   “当然,”从不推拒应有的赞美,宋岫自信接话,同时又深谙寒暄的艺术,“否则我怎么敢来谈贵公司的合作。”   负责人嘴角的笑意更真实几分。   “我也一直很相信你,”绝口不提之前的犹豫,气质飒爽的年轻女士眨眨眼,“毕竟裴经纪的实力有目共睹。”   话音刚落,结束拍摄的霍野便走了过来,宋岫简单给两人做了个介绍,又冲小助理伸了伸手,在霍野草草系好的衬衫外披了件衣服。   “明天还要拍戏,别感冒。”   甚少生病的霍野:……   但他还是配合地点点头。   气质所致,霍野英俊归英俊,第一印象,总叫人觉得不好招惹,这会儿任由青年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垂着眼,安静站在宋岫身边,倒显出点难得的柔和。   ——瞧起来可怜兮兮的。   饿了?   余光扫过,宋岫无意识加快了聊天进程,只简单谈了下今后的宣传方向,以及能被“路透”的程度。   临走前,他还特意让小助理和霍野先去开车,自己则借口工作,多逗留了几分钟。   再出现时,青年手里明显多了个小巧精美、印着C家logo的纸袋。   接着在上车后朝前一递,“礼物。”   完全没想到自己还有“加班费”可拿的小助理捂住嘴巴,“……我爱你裴哥!我可以现在拆吗?”   宋岫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当然。”   小助理闻言立刻动手,包装下果然是她进门时盯了最久的那支香。   “看你好像很喜欢的样子,”瞧出对方的惊喜,宋岫解释,“展示墙只用来展示,好在我还有些面子,调支同款的库存总不是难事。”   说完,他才注意到自己身边的霍野抿着唇。   “……你的礼物后续品牌方会亲自送过来。”尽管不觉得对方是如此小气的性格,宋岫仍然多提了句。   整个系列,不止一支。   担心小助理会多想,他说这话时,音量极轻,几乎凑在了男人耳侧,拍摄时喷洒在后颈的香水幽幽扩散,或许是宋岫的错觉,他竟感到这新品的尾调有点酸。   霍野:又来了。   那种看到对方和负责人相谈甚欢的憋闷。   后视镜照不到的角度,被温凉吐息拂过的耳垂微微发痒,还未等霍野说些什么,青年已经直起身体,重新坐了回去。   恰在此刻,收好礼物的小助理道:“诶?这底下怎么还有蛋糕?”   小小一块,装在透明的盒子中。   “那是给你霍哥的奖励,”抬手,宋岫接过,又递给霍野,“拍那么久,累了吧,吃点甜的缓解下。”   霍野对甜食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喜好。   可他接过那块小小的蛋糕时,心却莫名地轻快。   敏锐感知到男人气场变化的宋岫:得。   还真是饿了。   有点可爱。   “不回家,最近我会跟组,”车子平稳启动,宋岫提醒,“已经和韩导打过招呼了,想吃什么大餐,赶紧,趁今晚。”   兜兜转转,秦朝东到底进了《征途》剧组,番外里林嘉乐综艺探班的桥段就在拍摄中期,他肯定要过去替霍野把关。   省得这一对“恩爱情侣”再作妖。   跟组?   霍野心思微动。   所以对方临走前才会收拾换洗衣物,他还以为青年又要出差。   谁料,等三人乘着夜色赶回影视基地附近的酒店,默认青年要和自己同房的霍野一手拖着行李一手拿出房卡,却瞧见对方比他更快,刷开了另一扇门。   他对面的门。   “有角色杀青,正好空出个位置,我又和其他演员换了房间,”自然伸手,宋岫道,“箱子给我吧,有事敲门。”   沉默地,霍野将行李推了过去:“……嗯。”   然后,没过多久,刚刚脱掉外套的宋岫就听到叩叩两声。   低头一看表。   两分钟。   误以为霍野房间出了什么岔子,他踩着从公寓带来的兔耳拖鞋急匆匆开门,没等询问,怀里便被人塞了张银行卡。   “给你的。”   灯光下,男人眸色认真,“是置装费。” 第19章   好笑又无奈。   “其实没花多少,”能听出对方只是想单纯回报自己的付出,宋岫解释,“而且是我自愿的。”   “你穿着特别好看。”   有钱难买他乐意,所以那不算损失。   偏偏霍野毫无把卡接回去的意思。   “其实没存多少,”故意学着青年讲话,他挑眉,“而且,我也是自愿的。”   “想给经纪人发工资。”   宋岫一时噎住。   他想说,经纪人帮艺人签通告,自己也能拿分成,但又觉得实在煞风景,因为此刻望着霍野那双暗藏笑意的眼睛,他心跳得有点快。   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又好像没有。   明明只过了两天,一个晚上,难道他真被美色冲昏了脑袋?   “……好吧,我先收下。”见男人大有一副要在自己门前僵持到天荒地老的架势,宋岫只得松口。   反正他不会花,什么时候都能原样奉还。   无形的、朦胧的氛围将彼此和外界隔绝开来,走廊寂静,却没有人要离开,过了好一会儿,宋岫才道:“那……晚安?”   霍野勾唇,“晚安。”   今夜他应该会有个好梦。   希望对方亦然。   *   有人欢喜有人忧,隔天上午,霍野出现在C家总部楼下的生图被爆,与此同时,一个名为#新星娱乐李勋#的词条被硬生生嘲上热搜。   【先是L家再是C家,事实证明,不是霍野不行,而是前经纪人太菜。】   【就这还敢在霍野解约后阴阳怪气?】   【恕我直言,整个新星娱乐都很辣鸡,没有刚出道时签的卖身契,霍野咋可能在这儿干十年。】   【太惨了。】   【谁叫新星娱乐就爱捧那些年纪小的花瓶,一茬茬,割韭菜似的,凉得比流星还快。】   【冷知识,每次“野草”组织维权、要求公平对待,某位李大经纪就会发博,暗示手下有艺人脾气差,耍大牌,得罪资方,把自己洗得比白莲还白。】   【论霍野的名声如何被败坏。】   【讲真,作为一个看过霍野大部分作品的路人粉,我觉得,如果没有李勋,霍野红得应该比今天快。】   【笑死,第一次见经纪人拖明星后腿。】   【圈内新人速速避雷。】   趁着中场休息还没结束,阳伞下,小助理小声且迅速地,一条条给霍野念评论,最后发出感慨:“真高兴。”   “就像又喷了某人一脸车尾气。”   她可还记得李勋当初干了什么龌龊事,也记得对方骂霍哥骂得有多难听,如今带着公司和大名被全网嘲,只能说是李勋应得的报应。   霍野却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因果循环。   于是,便若有所思地偏过头去。   “一点点推波助澜,”并未否认自己在其中的谋算,宋岫诚实,“帮我的艺人出一口恶气,有问题?”   霍野低低,“没有。”   “绝对没有,”深表赞同,小助理竖起大拇指,“裴哥霸气。”   4404:说出来可能很假。   它家宿主对付秦朝东都没这么积极。   甚至连那个被揍成熊猫眼的小梁总,都被对方纳入到了计划内。   宋岫一本正经,【我这叫为民除害。】   肃清职场恶风气。   “差点忘了,”本就够轻的音量更低一度,小助理问,“《我们在一起》的节目组今天会来,裴哥你听说了没?”   宋岫点点头。   《我们在一起》,秦朝东和林嘉乐正在拍的恋综,番外里,探班过程中还有直播,真不知道韩文远怎么会答应。   “这节目我一直在追——当然,是嗑另一对,”举手发誓自己没被对家侵蚀,小助理神秘兮兮,“但某两位我也有关注,路人喊甜,粉丝之间闹得很不愉快,能躲开的话咱们还是躲远点。”   省得白惹一身腥,又给秦朝东和林嘉乐的唯粉竖共同的靶子,一致对外。   不过在她看来,节目里的林嘉乐确实略作,想一出是一出,莫名其妙发脾气,秦朝东又宠男朋友宠得没边,事事有回应,怪不得后者的粉丝窝火。   生怕裴哥听了这些会难过,小助理干脆把细节统统略过。   然而,宋岫并非真正的裴寒,他对渣男毫无留恋,更别提心伤。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们在一起》的舆论风向宋岫也有关注,旁人不清楚,他却很清楚林嘉乐为什么作。   因为对方心里憋着气。   相比原著,秦朝东做了很多挽回裴寒的举动,酒店找人,十周年纪念,执意要进《征途》剧组,每一样,都会让林嘉乐失去一点恋爱中的安全感,他又是真心喜欢秦朝东,只能一次次借着外力来证明,告诉全世界,他们的感情很坚定。   至于秦朝东,对方显然揣着明白装糊涂,乃至刻意纵容引导,为将来合情合理的分手做铺垫。   ——在林青松重病入院以前。   “我倒是想躲,”做好最坏的打算,宋岫无意识摩挲了下左腕的表盘,眯眼,“见招拆招吧。”   前呼后拥,林嘉乐来时的阵仗果然很大。   尚带着冰渣的鲜切水果和各式饮料,在炎炎夏日亦很讨喜,全组有份,连霍野的休息室都收到了两杯。   可也只有两杯。   “绝对是故意的,”愤愤地,小助理道,“我就不信没人告诉他裴哥你来了。”   她是助理她明白,这种请客全组的行为,多多少少,肯定有余量,单单漏下一位,换谁都会觉得膈应。   约莫是想让自己和林嘉乐避开,今天下午难得没霍野的戏,这会儿霍野刚卸完妆,正准备回酒店再吃饭。   对韩文远的好意心知肚明,宋岫也没恼,只道:“幼稚。”   “看看你霍哥……”话未说完,他嘴边就多了根刚插好的吸管,或许是为了配合《我们在一起》的节目基调,又或许是林嘉乐单纯想秀恩爱,吸管的上半部分弯弯绕绕,恰巧围成一个心形。   小助理立时笑,“霍哥更幼稚!”   分发全组的食物,林嘉乐再作,也没胆子在这上面动手脚,配合地尝了一口,宋岫诚实,“还行。”   酸酸甜甜,像掺了草莓汁。   霍野嗯了声,手却没挪开,似乎在用行动表示,喜欢就多喝一点。   左看看右看看,嗑糖雷达作响,小助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明明她也经常喂霍哥喝水,怎么就没这气氛?   突然好想原地开溜。   试探地,小助理道:“要么……我去外面侦查下敌情。”   宋岫瞥了她一眼,“怂什么?”他是卖韩文远面子,又不是真怕了主角。   况且,以他的经验,哪怕没条件,林嘉乐也会创造条件给原主难堪。   是故,当即将走出剧组的宋岫被林嘉乐扬声远远叫住时,他心中毫无波澜。   “裴哥,”手机架起,林嘉乐已经开了直播,意有所指地,他笑,“裴哥走得好快,要不是观众提醒,我就错过了。”   【落荒而逃当然快。】   【不会有人到现在还觊觎别人的男朋友吧?】   【叫他干嘛,多看一眼都晦气,白白送热度,我们乐宝就是心太善。】   余光掠过专门用来看弹幕的手机,林嘉乐十分满意。   “我和朝东正打算吃午饭,”假装没察觉到男朋友身体的僵硬,他紧紧挽住秦朝东的胳膊,“要一起吗?”   秦朝东如坐针毡。   这些天,剧组综艺两头跑,他几乎没怎么见过裴寒,没了工作这层联系,秦朝东才发现,原来自己和裴寒,真的可以说断就断。   偏偏他又必须慢慢甩掉林嘉乐。   否则以林青松护短的脾性,如果不是因为林嘉乐的错而分手,对方一定会来找他的麻烦。   到时候,牵连的不仅是自己,还有裴寒。   ——然而,他从来没想过,只要他敢放弃圈内的一切,那林青松再怎么有人脉,也无计可施。   裴寒却敢远赴国外。   更何况,凭裴寒的实力和秦朝东的影帝金杯,林青松根本做不到完全封杀,仅仅会让两人的日子艰难些。   可秦朝东就是怕。   怕了过去的苦日子。   哪怕它在裴寒眼里是甜的。   这个人总是既要又要,如果对方能在重生当晚直接和林嘉乐分手,再来挽回原主,宋岫说不定会高看他一眼。   可惜。   时间再怎么回溯,人也还是那个人。   没兴趣对着垃圾倒胃口,宋岫淡淡,“我们还有事。”   似是早有预案,林嘉乐立刻,“可我听说霍老师下午没戏份。”   “难为你对我家霍野的行程这么关心,”懒洋洋地,宋岫扬眉,“但他应该不愿意和买通稿黑过自己的人吃饭。”   平地一声雷。   直播间的弹幕瞬时爆炸。   先是一排排最好打也最能表达心情的问号,接着是林嘉乐粉丝的质问和怒骂,更多的,则是单纯来凑热闹的乐子人。   乖乖,内娱多少年没有这么爽快的当面撕?   刺激!   裴寒牛逼!   “证据我会放到微博上。”精准卡在林嘉乐回过神想反驳的刹那,没给对方任何泫然欲泣诉委屈的机会,宋岫唇角微勾,客客气气——   “感谢邀请。”   “祝二位用餐愉快。” 第20章   【hhhhhh,阴阳怪气第一名。】   【用餐愉快?这谁吃得下去[滑稽][滑稽]】   【你说你惹他干嘛?你说你惹他干嘛?人家都放手开启新生活了,还要上赶着凑到脸前秀恩爱。】   【换做我,就是对秦朝东没感情了也膈应。】   【是肯定没感情了OK?没看见裴寒手里的饮料杯?仔细瞅瞅,上面写的啥。】   【霍野!霍野名字的标签!所以这杯是霍哥的?】   【啊啊啊我直接嗑死!】   【表呢?表呢?没人注意吗?我早就想说了,裴经纪之前戴的都是另一块,但和霍哥签约后就换了。】   【嘤嘤嘤,肯定是霍哥送的我不管!】   平平常常的恋综直播,忽然急速掉头,滑向了一个出乎所有人预料的赛道。   尽管节目组很快以设备故障为由掐断讯号,可没几分钟,#裴寒当面撕#、#林嘉乐霍野黑通稿#、#秦林裴霍修罗场#之类的词条还是被乐子人顶上热搜。   【笑死,以为是王者互殴,结果是碾压局。】   【一个当面撕一个当面被撕,这都不回嘴?某人怕不是心虚。】   【秦朝东是死的吗?男朋友被泼脏水,屁都不敢放一个。】   【早说了他是软饭男高攀,圈内都知道。】   【黑子滚粗,编故事的营销号你也信?NT。】   【别打啦别打啦,要打去裴寒微博底下打,[链接][链接],指路实锤。】   当初林嘉乐和狗仔联系时用的虽然是邮箱,但彼此能对上身份,终究离不开大号的后台私信。   含着金汤匙出生,成名路又顺遂得过分,加之被秦朝东去找裴寒的事气昏,林嘉乐丝毫没想过自己会有被出卖的一天,直接用大号回复了邮箱地址。   这也是如今将他钉死的实锤。   在4404面前,任何网络中的遮遮掩掩皆如同虚设,宋岫轻松找到之前和林嘉乐交易的那名狗仔,不仅准确报出对方现实里的各种信息,还送了对方一纸法院传票。   老油条或许没所谓,但像这种单干的、纯靠运气才拍到独家的狗仔,胆子显然要更小,也更怕麻烦。   于是宋岫便得到了份被主动整理好、图文并茂的交易记录。   等愤怒的林嘉乐粉丝顺藤摸瓜找过去,对方早已注销账号跑路,消失得无影无踪。   ——左右钱到手了,也转走了,风紧扯呼,过两天再开个新号,又是一条好汉。   徒留吃瓜吃到爽的路人。   【嘎嘎嘎,笑到隔壁邻居带助听器,原来真有亲自下场买对家黑稿的正主啊,感觉脑子有点新。】   【胡说八道,明明是买一送二,血赚!】   【最好笑的难道不是秦朝东?告白第二天就去找裴寒,最后却灰溜溜地自个儿出来,我说呢,林嘉乐最近作天作地,秦朝东又那么能忍,原来是心里有鬼。】   【全副武装呢,生怕被拍。】   【听说裴寒要签新人慌了吧?冷知识,秦朝东的获奖感言里没提裴寒一个字儿,要我说,活该。】   【@《我们在一起》节目组,喏,你们强推的顶流CP,打脸不?后没后悔?】   【插句题外话,建议其他经纪人多学裴寒,直接告,别雷声大雨点小,光发律师函。】   【我要是林嘉乐的经纪人得气死。】   【谢邀,代入了下,正在脑溢血。】   林嘉乐的经纪人确实很心塞。   觉得秦朝东去找裴寒这件事太丢脸,林嘉乐从头到尾瞒得死死的,以至于公关部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毫无准备。   偏偏这又是位小少爷,说不得骂不得,再多脏话也得往肚子里吞。   结果皆在预料之中,4404仍没忍住,【明明用我更方便些。】   来自更高级的位面,当前网络的任何密码防火墙对它而言都如同虚设,居然还需要宿主去威胁一个狗仔?   跌份儿。   【十二,按照人类的评判标准,你是个黑客,黑客懂吗?】活像个慈祥的老父亲,宋岫语重心长,【方便,但不适合搬到台面上。】   难道让他两手一摊,直接说裴寒是个超级黑客,证据你们自己看。   网友不觉得他疯了才怪。   “很高兴?”包间里,见青年的眼睛几乎没离开过手机,霍野想起对方总是难受的胃,提醒,“先吃饭,菜要凉了。”   和林嘉乐的冲突是直播,担心有人提前赶到酒店蹲点,他们没按原计划回去,而是就近找了家私密性尚可的餐厅。   宋岫依言夹起一筷子小白菜:“当然高兴。”   接二连三地恶心他,真当他好欺负?   的确,林嘉乐喜欢秦朝东喜欢得要命,却被渣男哄、挨渣男骗,也很可怜,但这不是他迁怒旁人伤害旁人的理由。   打从对方主动把脏水泼到霍野这个无辜者身上起,宋岫便没打算再留情。   “我也高兴,”乐颠颠地,小助理道,“看他还敢不敢再随便欺负人。”   转念一想,她又担心,“公司那边会不会有意见?”   肯定会有。   宋岫想,这可不是上次《征途》选角的小打小闹,《征途》选角,最终结果实际取决于韩文远,属于外力;   他正面锤林嘉乐,又带上秦朝东,属于内斗,变相得罪了《我们在一起》,外加一个护短的名导林青松。   缪斯娱乐铁定炸锅。   但那又怎样?都是捧自己想捧的人,就许他林嘉乐使阴招,不许他宋岫反击?   没这个道理。   如今霍野口碑好转,热度正高,刚约了L家的杂志推封,又拍了C家的广告,宋岫不信,高层会为秦朝东开除自己。   资本哪来的感情。   不过都是利益。   “……应该得挨骂,”故意摆出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宋岫看看小助理,又看看霍野,“怕吗?”   明知对方在演戏,霍野却没拆穿,只是抬手替青年盛了碗汤,道:“不怕。”   纵使被打回到那段最痛苦困顿的日子——甚至更差,霍野也相信,他能靠自己的力量再次爬起。   更何况他此刻早已不是孤身一人。   “同上,”满足地咽下一口粉蒸肉,小助理笑眯眯,“大不了再换个公司。”   反正又不是第一次。   “行了,短时间内,你们还没有失业偷懒的机会。”   手机嗡嗡震动,宋岫扫了眼,起身,“接个电话。”   小助理默默转头,对霍野做了个口型——   廖总。   缪斯娱乐的执行CEO。   清楚并信任青年的能力,偏偏这次,霍野很难用理智克服自己的担心,思绪也跟着对方飘到门外。   没过一会儿,他同样起身,对小助理道:   “你先吃。”   包厢在走廊尽头,一般没什么人走动,黑发青年就倚着墙,听到房门开合的声音,偏头看了看他,嘴里的话却没停:   “……怪我?如果他肯安安分分直播,也不会丢这个人。”   “我当然知道他父亲是谁。”   “放心吧,正因为他父亲是林青松,热搜很快会消失,最多再过半小时。”   “你说得轻巧!”电话那头的声音激动起来,隐隐地,霍野听到了些,“那秦朝东呢?秦朝东又是怎么回事?”   宋岫瞬间戏精上身,低落,“……我没想跟他对着干。”才怪。   “工作就是工作,”宋岫深一口气,“希望他能管好自己的人,别再来纠缠。”   工作。   被划分到工作范畴的霍野眸色微暗。   接下来青年说了什么,他没有再细听,等宋岫挂了电话,才发现对方愣愣地杵在那儿,像尊尽职的门神。   “想什么呢,”他笑,“向品牌方推荐几个新人而已,这种醋都要吃?”   霍野回过神。   品牌方?   是,对方似乎是答应了公司什么条件做交换。   可霍野却没解释这误会,而是顺势嗯了声,认认真真。   完全是随口开个玩笑的宋岫:……   怎么回事?这人怎么和秦朝东犯一个毛病?   当初若非秦朝东连哄带PUA,说他只有裴寒,希望裴寒只看着自己,中间再穿插冷战,原主又怎么会一次次送走自己拉扯到一半的好苗子,给旁人做嫁衣。   活生生的案例在前,宋岫觉得自己很有必要教育下霍野,扭正对方的心态。   偏他下不去嘴。   最终,干巴巴、毫无气势地挤出句,“哦。”   “那你想怎么办?”   识海里的4404扶额:……这是教育?这是教育?这是哄宝贝。   还是个快一米九的大宝贝。   “想你好好休息,”隔着衣袖握住青年手腕,霍野轻轻地,将人往里带了带,“先去吃饭。”   “我会努力做出成绩的。”   嗓音沉沉,他道:“让你有底气和任何人叫板。”   什么叫板。   宋岫想,说得他好像特别凶特别爱找茬似的。   但现实中,他却一句也没吐槽,只静静望着男人侧脸,忽然觉得对方很帅。   前所未有的帅。   ——谁叫他是个颜控,或许再找不出更好的形容词。   【小十二。】乖乖被对方带到座位坐好,宋岫特地先端起碗,喝了口那微微冷掉的汤,接着,没头没尾道:   【我有点想亲他。】   再多麻烦都无法阻止的那种想。   甚至,真要打架也无所谓,他肯定比那个被揍成熊猫眼的小梁总强。   但……   【不想被讨厌。】幽幽地,黑发青年叹了口气——   【我再忍忍。】 第21章   正如宋岫所料,林青松出手,与林嘉乐相关的黑热搜很快被撤掉。   这也让宋岫变得忙碌起来。   ——名导毕竟是名导,在圈子里终归有些影响力,递给霍野的本子少了许多,他总要靠自己的本事补回去。   所幸,《征程》即将杀青,霍野和新星娱乐解约前拍的《沧海歌》,及时放出预告片。   虽然发生了梁皓宇那档子恶心事,但《沧海歌》本身并非新星娱乐投资,玄幻武侠,特效一流,算是古偶里的大手笔。   霍野在其中饰演的角色是个阴鸷帝王,也是主角团最后要战胜的反派,打戏不多,却场场惊艳,预告片里便可见一斑。   【啊啊啊!我死了我死了!好想魂穿被陛下用剑指着的宠妃!】   【原著党笑而不语。】   【多剪一秒就露馅。】   【嘻嘻嘻,突然想看御花园的海棠。】   【话说这剧质感不错诶,男女主好像也没情情爱爱天天腻歪,看样子要赶寒假档?跪求别诈骗。】   【别烂尾。】   【别魔改。】   【里面有霍野诶,再差也差不到哪去吧。(早年当群演的雷剧除外)】   厚积薄发,劳模般一部接一部拍戏、认真对待每个角色,未必能收获流量,却一定能攒下好口碑。   更别提霍野挑剧本的眼光特别准。   乘着这阵东风,C家香水的广告如约上线,官网、专柜、地铁站、市中心大屏……宣传拉满,狠狠刷了波存在。   明明双方核对内容时已经仔仔细细审查过许多次,可当手机收到相关推送,宋岫依旧没忍住点开。   嗯。   再看一遍。   就亿遍。   评论区则充满和他同样感想的野草们。   【救!救!氧气面罩!】   【短短三十秒的广告,谁能想到我循环了八十二回。】   【仰头喝水那个镜头真是绝了,滴落、划过、起伏……嗯,我喜欢喝水。】   【上面的姐妹,你那是喜欢喝水吗?我都不想戳穿!(嘿嘿嘿,虽然我也是)】   【所以到底哪里能买到!官网预售已经没了!】   【报~某宝旗舰店也一样。】   【@C家官方,能不能行能不能行?大胆点,把库存都搬上来!】   C家御用摄影师掌镜,配合天价后期,分寸把握得相当精妙,再加上霍野的表现力,愣生生把一则广告拍出了大片质感。   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大概是——克制的放纵。   听上去矛盾,却足够精准。   香水还在热卖,《征途》的杀青宴便随之而来,跟组时间有限,又是演员聚餐,宋岫干脆没凑这个局,只借口工作,托小助理分别给剧组上下送了礼物,算作对大家这段时间替自己照顾霍野的感谢。   清楚韩文远的品性,今晚这场杀青宴一定非常干净,但宋岫还是开了车过来,等在饭店附近。   令他惊讶的是,不仅小助理神色如常地出来,连霍野身上也没一丝酒气。   “不许喝酒,”自然而然拉开车门,示意青年往里坐些,霍野道,“要求,你提的。”   宋岫失笑,“他们竟然肯放过你?”   “韩导自己都喝茶,”脊背稍稍后靠,霍野捏捏鼻梁,“再说了,我演得好,他们高兴。”   除了姓秦的某个人。   甚少见到对方这般自夸,宋岫不由得抬手,摸摸男人额头,“真没醉?还是发烧了?”   怎么一点都不像他认识的霍野?   “因为这是部很好的电影,”任由青年贴近自己,霍野诚实回答,“我能感觉得到。”   站在车外犹豫的小助理:……   尽管她很感谢裴哥是坐在后排等人,保住了她的工作机会,可如果她上了这辆,另一辆保姆车怎么办?   而且,此情此景,她总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短暂犹豫了两秒,小助理选择尊重内心,抬脚走向了更后面:   发条微信吧,或者等裴哥霍哥想起她,自然会打电话联系。   车里,宋岫刚想回霍野的话,余光便扫到小助理离开的身影,未等他推开门问,霍野便道:“她应该是去开另一辆。”   宋岫:“太晚了,她一个女孩子……”   “所以今晚回酒店,”耐心地,霍野解释,“剧组订的房间都没退,很多人喝了酒,又是夜里,韩导怕出意外,就让大家多留一晚。”   眉心舒展,宋岫开玩笑,“看来我来得有点早。”   合该明天中午再接人。   这原本只是句调侃,霍野却极正经:   “我想你来。”   宋岫呼吸一窒。   身为男主,《征途》最后一场戏拍的仍然是霍野,妆都没卸便赶来聚餐,他整个人既疲惫又英俊,姿态放松地坐在宋岫身侧,像只交付出后背的狼,极大程度遮掩了那股容易让人心生警惕的侵略性。   宋岫下意识四处摸了摸,抓到车中常备的卸妆湿巾,撕开,抬手在男人脸上擦了擦。   确定自己形象没问题的霍野:?   宋岫硬着头皮,“会长痘。”   相当蹩脚的借口,偏偏霍野老实闭上了眼睛。   【……他闭眼睛干嘛!】   识海里,宋岫愤愤,【他居然闭眼睛。】   他刚刚便是差点控制不住自己,才想找点事做转移注意,但眼下这情况,不A上去还能是男人?   柳下惠来了也得动心。   日常被宿主吵到的4404:【会挨揍的。】   我肯定能打赢。指尖试探性拂过男人又长又直的睫毛,宋岫垂眸,目光扫过那双削薄的唇,喃喃——   可他不想打架,只想……   湿软的温凉覆了上来。   霍野尝到一抹甜。   未等他细细体会,那陌生的触感便飞快消失,连带着清浅的呼吸一起。   霍野睁开眼,正看到青年坐直,转身,想打开更靠近自己的车门。   抬起胳膊,他收拢五指,扣住青年的手腕。   白金与宝蓝相撞的腕表戴在另一侧,所以他如愿与对方肌肤相贴,稍稍使了些力,将青年留在原地。   理智回笼的宋岫:【完蛋。】   角度问题,他没能从车窗倒影里看见霍野的表情,只认为自己做了件会招来讨厌的坏事,心虚得厉害。   然而,要说后悔,宋岫竟真的、一点都找不出来。   再来一次,他八成也许大概、照样要“犯罪”。   逃避无法解决问题,认命地,宋岫回过身,“对……”   后面的道歉没能讲完。   不轻不重地,他的下颌被男人钳住,像某次他替对方化妆那样,轻轻地、缓缓地,抬起。   惊讶过头的青年全然忘记了要反抗,如同濒死的天鹅,仰着雪白修长的脖颈。   下一秒,更汹涌的吻淹没了宋岫。   激烈却青涩的碰撞,无甚经验,全靠彼此的吸引与本能。   他似在浮浪里挣扎的落水者,沉沦,喘息,下意识用空住的手,攀紧男人的胳膊。   “咚。”   银丝勾连间,他退无可退,蓦地,肩膀撞到车窗,却在真正感到疼痛前,被一只大手及时地护住了后脑。   车里开着空调,偏宋岫有些热,仿佛和脊背死死抵着的玻璃窗一起,被放进了寂静又炽烈的夏夜中。   “……霍野。”   赶在最后一口氧气也被夺走前,宋岫忍无可忍地,咬了下对方的唇,“停。”   这一下咬得并不重,当了太久经纪人,他本能没有在男人身上留印记。   霍野却像只被拎住后颈的狼,偃旗息鼓,老老实实遵循命令。   他们的手还握在一块,男人原本扣住自己右腕的五指早已顺势滑下,这会儿正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他手腕内侧的那块软肉。   酥酥麻麻。   痒得很。   ——还好整台车都贴了最贵的防窥膜。   这是宋岫清醒过来的第一个念头,否则他们俩今晚都得交代在这儿,被某个幸运狗仔送上头条。   而且,他也不想让别人看到霍野现在的样子。   但很快,宋岫尚还发红发热的唇瓣便被人羽毛似的、轻飘飘地、重新印了一个吻,“别走神。”   “嗯?”   宋岫耳根一软。   他以往只觉得这个字在狗血霸总文里使用频率过高,太出戏,如今从霍野口中听到,偏又是种截然不同的味道。   太犯规。   得禁赛。   总算舍得放过男人肩膀被抓皱的衬衫,黑发青年抬手,迅速捂住了对方嘴巴,   “安静。”   再这样下去,今晚能不能顺利回到酒店都是两回事。   同为男人,有些变化再明显不过,无奈叹了口气,宋岫认为有必要尽快拉开距离,让彼此都冷静一下。   偏偏某人执着贴贴,他动一下,又凑上来,一错不错,盯着他瞧。   宋岫演过很多喜欢。   他生来拥有极强的共情力,无数快穿任务的磨砺,恰好能让他在骗过所有人的同时,理智地抽离出来。   所以他从未对小世界的角色动过心。   主世界的同僚也没有。   哪怕原主爱得死去活来,宋岫照样能冷酷地,不带一丝移情。   就算再喜欢霍野的脸、喜欢霍野的身材、喜欢霍野的声音,亲都亲了,甚至有很大可能继续发展下去,有些细碎的情绪似乎没必要多提。   成年人该有成年人的分寸感。   可唯独这一刻,本该得到满足的宋岫,望着男人深沉的、垂头看过来的眸,突然想冲动问一句话,“你……”   喜欢我吗?   咚咚。   有谁敲响了车窗。   “裴寒?”   认出熟悉的车牌,秦朝东走上前,“你在吗?” 第22章   该死。   闭闭眼挡住其中的烦躁,宋岫想,任务回溯后,局里是不是偷偷给他装了修罗场光环?   这种紧要关头,秦朝东怎么会在。   刚从小黑屋出来的4404客观给出结论,【因为他也有参加聚餐。】   宋岫的车就停在饭店附近,觉得眼熟的话,稍微走几步便能确认。   按照一般小说的套路,这种时候霍野该生气,该占有欲作祟,该把他狠狠按在贴着防窥膜的车窗上,用嘴用手让他说不出话来。   哪怕能出声,也得是断断续续。   偏偏霍野没有。   而是安静朝后让了让,拉远彼此的距离,给他做出任何选择的机会。   阅文无数的宋岫:……这不对。   4404:【有没有可能,我是说可能,是你看的小说有问题。】   自家宿主平时逛的都是什么怪地方。   花市吗?   也不怕被ban。   完全没理会小十二的吐槽,宋岫只认真地观察霍野,想确认对方是下头,还是不在意,又或者是单纯地冷静下来、找回了理智。   最终迎接他的竟是一片包容的海。   眸色温柔,霍野无声张了张嘴,“我没关系。”   他当然很讨厌秦朝东,讨厌对方的傲慢自私,讨厌对方出现在这儿,讨厌对方有男朋友还一次又一次地纠缠。   可这终究是青年自己要做出的选择。   十年的分量太重,霍野不想让青年因一时的荷尔蒙作祟而后悔。   宋岫读懂了对方的意思。   沉默地,车顶暖色的灯光洒下,显得男人既柔软又无害,那么凶的长相,那么高的个子,落在宋岫眼里,偏品出点深深埋藏的委屈。   一下接一下、车窗的敲击在继续,他没再说话,低头,拿出装在外套里手机,调成静音,随意丢到一边。   接着,用彼此仍交握着的那只手,将男人朝自己这边拽了拽,抱紧。   【怎么有这么傻的人。】   宋岫近乎叹息,【到嘴的肉都舍得往外面推,怪不得要被主角欺负。】   4404:……舍得?舍得吗?   某位霍姓演员压根儿连手都没松开。   况且,以自家宿主的性格,亲都亲了,怎么可能亲自掰开对方的手指,抽走,下车去找渣男。   摆明了是个欲擒故纵茶里茶气的套,谁跳谁是傻子。   ——它家宿主就是这傻子。   【我知道啊。】   额头埋在男人颈侧,宋岫眨眨眼,【但我就是想抱抱他。】   “……等人走吧,”几近气音地,他对霍野道,“没心情和垃圾纠缠。”   诚然,宋岫也可以打开车门,如同任务刚回溯时那样,用自己和霍野的亲密,狠踩秦朝东的痛点。   反正以他们此刻的状态,刚刚做了什么,根本无需证明,说不定还能激得秦朝东失掉分寸,打架、抢人、口不择言……什么都好,闹得鸡飞狗跳,自毁城墙,连带着自诩绝美爱情的林嘉乐一锅端。   可宋岫舍不得。   他明知修罗场的最佳用法,却舍不得霍野和秦朝东那种烂人搅在一起。   被安抚般顺着脊背的霍野则同样用气音,鼻尖轻轻磨蹭青年颈侧的皮肤,咬耳朵似的,低低,“你确定?”   他只会退这一次,倘若青年再不逃、再不划线,纵然对方将来再如何后悔,他也不会给对方摆脱自己的机会。   偏生宋岫没能读懂这层含义,只当霍野是怕自己对渣男余情未了,不假思索,点头,“我确定。”   站在车外的秦朝东很生气。   因为开着空调,性能优越的发动机隐隐嗡鸣,秦朝东清楚地知道车内有人,偏偏得不到任何回应。   一遍又一遍,他站在闷热的夜里,拨通裴寒的电话——用新号码,仿佛笃定对方会心软,打开门,把自己拉进去。   以前也总是这样。   只要自己低个头,服个软,裴寒就会向他伸出手,拉着他,走到更明亮更好的地方去。   然而,重生世界里的裴寒似乎格外狠心。   汗水一点点沁出,粘腻地和衬衫黏在一起,其他包厢的演员也陆陆续续走出,见他孤零零站着,三分醉七分醒,热情招呼:   “秦老师?”   “秦老师怎么自己一个人?”   “助理没来接吗?”   “嗐,要么坐我的车回去?”   叽叽喳喳,吵吵闹闹,这一刻,秦朝东几乎压抑不住心底的烦躁,想大吼,想把这些人都赶走。   哪怕要砸碎车窗也好,他仅仅想告诉裴寒,他要和林嘉乐分手了。   很快。   只要再等一等他。   可几秒钟后,人脉、地位、口碑、名望,这些他追逐了比十年更久的东西,还是让秦朝东习惯性带上熟悉的假面,温和地,冲众人露出一个弧度完美的微笑,“助理临时有点事。”   “那就麻烦大家了。”   众人连连,“怎么会呢。”   “都顺路嘛。”   “秦老师太客气。”   无需小十二转播,宋岫也能猜到外面是什么情况——怎么笑、哪个角度笑最好看最适合秦朝东的脸,裴寒陪对方练过无数次。   光是听秦朝东违心的寒暄,宋岫都觉得累。   也正是在这时,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人都走了,自己竟还抱着霍野没放手。   “……等会儿我们也走吧。”   错过情绪最饱满最激烈的那一刻冲动,氛围不再,宋岫果断将某个没问出口的问题咽回去,故作镇定地直起身,整整衣服。   霍野嗯了声,却仍坐在原处。   目光更是一直随他而动。   袖口、衣领、手指、喉结……身旁的视线有如实质,最后,宋岫忍无可忍,直接下令:“去开车。”   不久前才用没喝酒标榜乖巧的男人总算肯收敛。   周遭寂静。   同剧组的演员大抵已经走远了。   趁着对方下车换座位的功夫,宋岫默默扶额,低头去捡不知被他丢到哪里的卸妆湿巾,恰巧看到手机屏幕一亮:   【我会和林嘉乐分手。】   是个陌生的号码。   后面跟着一连串未接电话。   眼都没眨地,宋岫将它放进了黑名单。   垃圾就该呆在垃圾该呆的地方。   不是吗?   临近零点,仍有剧组尚未收工,路灯也还算亮,担心秦朝东抽风在酒店门口堵人,宋岫干脆让霍野先载着他兜了两圈。   原本宋岫是坐在后排,可在某人眼神的催促下,他不得不换到副驾。   “最近我建议你先休息,”车速很慢,正适合聊天,宋岫想了想,把明天要谈的正事搬出来,“递来的本子我看过,有两个可以接,但如果能多等等,接下来找你的电影,无论是剧本质量还是班底、都会跳一个级。”   原著的番外剧情非常跳跃,据他推测,《征程》应该是先送审参奖再公开上映,所以秦朝东、包括整个《征程》剧组才能在下个春天连摘数座国际金杯。   此时已是八月末,霍野的《沧海歌》又到了宣传期,短短三十二集的剧情,后期正在快马加鞭赶寒假档,按照预告片的反响来看,纵使霍野并非男主,论热度论话题,只要能上,绝对算有效播剧。   因此,宋岫并不急着让霍野接新戏。   不过艺人本身的意见也非常重要。   “好,”本以为对方要问自己在等什么,早早编了一整套理由的宋岫尚未来得及发挥,便听到男人爽快答应,“休息。”   宋岫:“……没有疑问?”   “没有疑问,”毫无犹豫地,霍野应,“我相信你。”他本也不是什么戏都肯接,可惜选择权常常受限。   宋岫:“要是我让你拍综艺呢?”   霍野颔首,“拍。”   “其实还真有个综艺适合你,”宋岫立刻接,“《开拍吧少年》,是流量小生小花演戏被导师点评的节目,当然,我要给你谈的是助演嘉宾,飞行两期,社交含量极低,也不会搅和到各家粉丝扯头花的腥风血雨里去。”   “这是水果台的季度主推,最重要的一点,每位助演嘉宾初登场时,会有场五分钟的独角戏。”   国民度最高的水果台,黄金时段,再加上霍野的演技,这五分钟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和其他综艺的对话、游戏、冲突不同,一段戏或许可以无数次彩排NG,可最终呈现的版本,说五分钟就是五分钟,很难被剪辑。   一口气将自己提前罗列的重点讲出来,宋岫问:“怎么样?”   霍野姿势闲散地握着方向盘,“挺好的,我同意。”   宋岫:???   宋岫:“你认真点。”他不会把这人的脑子亲坏了吧,怎么什么都答应。   “你说的,我只管演戏,”似是用余光也能猜到他在想什么,眉梢微挑,霍野道,“怎么,吃干抹净,裴经纪想赖账?”   什么吃干抹净。   条件反射地,宋岫抿了抿唇。   殷红水润,遭到过度使用的柔软又热又胀,刚刚说话时他刻意忽略,这会儿乍然被对方提起,那滋味,立即活泼泼地蹦出来,变得存在感鲜明。   但他的害羞……保质期着实有限。   于是,在昏沉的夜色中,宋岫连脸都没多红一下,轻飘飘地,睨了眼霍野:“赖账不赖账……”   “那要等真正吃干抹净。” 第23章   事实证明,宋岫最后那句话,也只是嘴上过过瘾。   先前他替霍野约好的L家推封,已经熬过考察,进入排期,除开杂志拍摄,还有昨天他提到的综艺也要尽快谈下,免得被其他同行截胡抢先。   霍野是放假了,宋岫却照旧不得闲。   拥有敏锐嗑糖雷达的小助理总感觉自己错过了什么大事,脑海里认真回想了几圈,也没什么发现。   悄悄溜进“热恋组”超话,里面的姐妹瞧着比她还惨些:正主太久没同框,大家只能自割腿肉产粮,把红毯和直播的互动一帧帧分析。   ——裴哥当初说的解绑终于要落实了?   这是小助理的第一反应,但仔细想想,霍哥裴哥仅仅是在外界眼中没交流,不说远的,就前几天,《征程》杀青宴,裴哥还亲自来接霍哥,两人单独在外面呆了好久好久,临近一点才回酒店。   等得她差点没睡过去。   “看什么呢,”拉开车门,从公司出来的宋岫坐到副驾,“辛苦你过来接我,不过今天要去的地方,确实需要个女孩子。”   小助理立刻收起手机,“不辛苦不辛苦,反正霍哥最近都在家健身,我闲着也是闲着。”   “电话里面没细说,咱们到底要去哪儿?这么神秘。”连霍哥都瞒着。   筹备生日会?不对不对,霍哥的生日在冬天。   难道是有什么晚宴必须要女伴?   “林雯你还记得吗?”微信发给小助理一个地址,宋岫道,“最近她联系到我,想和我谈一谈。”   林雯。   小助理隐约有些印象,记得是个选秀出道的女生,温温柔柔,天生一把好嗓子,邻家姐姐的类型比较少见,她当初还pick了一阵。   可惜对方卡位第十,没能成团,被新星娱乐单独签下,出了两首单曲,再后来,彻底淡出了大众视野。   现在想想,当初她在新星娱乐工作的几个月,前前后后遇到好多熟面孔,却从始至终没见过林雯的人、听过和林雯有关的消息。   联想到霍哥之前的遭遇,小助理有些不寒而栗。   “裴哥你是说……”她没能问下去。   宋岫颔首,“所以我才只叫了你。”   一方面,他是男性,单独赴约,难免会给林雯造成压力;另一方面,无论梁皓宇最终结果如何,他都不想把霍野牵扯进去。   小助理低声,“霍哥不是软弱的人。”没吃亏,仇也当场报了回去。   “我知道,”宋岫说,“但那终究是段糟糕的记忆。”   这一刻,小助理再次体会到了独属于身旁青年的温柔,无比庆幸自己当初辞职辞得痛快,也无比庆幸霍哥能当对方手下的艺人。   车子最终停靠的位置,是栋非常老旧的居民楼。   干净倒还算干净,可很难让人把它和“明星”两个字联系在一起。   简而言之,狗仔都不会来蹲的地界。   宋岫和小助理一起上了楼,确认过门牌号,轻轻敲了敲,又敲了敲,过了好久,里面才传来响动。   “谁?”   沙哑的声音充满警惕,宋岫对准猫眼,大大方方露出自己的脸,“裴寒,和我的助理,杜莉。”   房门打开时,小助理不得不承认她被吓了一跳,面前的女生瘦得惊人,肤色惨白,头发枯燥,仿佛只剩皮包着骨头,憔悴得厉害。   曾经圈粉无数的好嗓子哑得像砂纸,若非对方眼角下那颗小痣仍在,她几乎难以相信这是林雯。   舞台上闪闪发光的林雯。   “裴经纪,杜小姐,”同性的出现似乎让女生放松了些,她稍稍迟疑了下,解开门内的防盗链,“请进。”   比起人来人往的咖啡馆,家反而更能让林雯感到安全。   哪怕裴寒是男性。   客厅里的摆设很温馨,却似乎很久没被打理,有些乱,隐隐落了层灰。   4404提醒:【这是林雯母亲的房子,她在两个月前去世了。】至于父亲,过往户籍资料上显示的是离异。   约莫是想招呼他们,女生拿起壶,最终却什么都没倒出来。   “抱歉。”   没有预想中的崩溃,林雯平静地放下水壶,坐到宋岫对面的沙发上,直奔主题,“这次冒昧联系裴经纪,是希望裴经纪能帮我把梁皓宇身败名裂地送进监狱。”   正努力斟酌用词的小助理差点没绷住表情。   反观宋岫,稳如泰山,“你有证据?”   林雯:“我有证据。”当初她被梁皓宇下了药,醒来时虽然慌乱,却仍撑着口气,趁对方睡着、没机会阻拦自己,去医院做了鉴定。   宋岫:“但你没有指认他。”   林雯深吸一口气,“……因为他拍了我的照片。”   “不过最近发生了一些事,”含糊带过母亲的离世,她咬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我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所以也没什么好害怕。   “我一直有关注圈子里的消息,也听说了霍野的事,”林雯道,“裴经纪,我知道你有能力,也知道新星娱乐在针对霍野。”   “我会去报警,会站出来讲明一切,绝不牵连到其他人,只要能把这个案子的关注度推到最高,让那个畜生没办法再拿钱了事,我什么都愿意。”   小助理暗暗捏紧了拳。   她想一口答应,想安慰对方,却被青年沉默地、用眼神制止。   堪称冷酷,宋岫反问:“什么都愿意?你真的清楚自己会遭遇什么吗?谩骂、羞辱、阴谋论……舆论可不止有好的一面。”   “你的外貌身材性格,包括所有的过往经历,都会被赤|裸|裸摊开在阳光下,任人点评,即使是这样,你也愿意?”   头一次,小助理在宋岫身上感到了陌生与畏惧,她错愕地盯着对方,觉得青年冷静得有些残忍。   偏偏理智又告诉她,裴哥是对的,倘若林雯无法承受这些,换个城市重新开始才是更好的选择。   尽管很无力。   可世界有时就是这么操蛋。   听到这话的林雯却远比外表看起来坚强,“我清楚。”   “我的答案不会变。”   “我明白了。”点点头,宋岫拿出随身携带的电脑——   “现在我们先来落实下细节。”   ……   夕阳将沉时,这场环境简陋的会议顺利走到尾声。   手里握着玻璃杯的林雯站在窗前,遥遥望着青年和女生下楼离开的背影。   水是温热的,加了白糖,不多,却很甜,那个叫杜莉的女生,特地去厨房烧了一壶新的给自己。   蓦地,许久未使用的手机一震,林雯低头看去,是条短短的文字和许多图片,来自她刚刚交换过微信的裴经纪。   【还有很多人在关心你。】   简洁有力的陈述句,证据是,之后一张张粉丝担心、安慰、期待她回归的留言。   【姐姐还好吗?】   【累了就多休息。】   【期待新歌!姐姐,小森林们真的超喜欢你!】   刹那间,母亲葬礼后再没哭过林雯捂住嘴,泪如雨下。   *   一周后,“新星娱乐梁皓宇因强|奸|罪接受警方调查”的消息,在宋岫的推动下,火速传遍全网。   【梁皓宇?谁啊。】   【查了下,不是艺人,是高层,新星董事长的儿子。】   【我爸是XX?】   作为首个公开站出来指控梁皓宇的受害者,林雯理所当然受到了最多的关注,有人支持她维权,也有人觉得她把这种事情拿到网上说,想红想疯了,更有人认为梁皓宇有颜有钱,没必要,八成是被算计了。   新星娱乐则混在其中搅浑水,称两人是正常交往,和平分手,还拿出梁皓宇事后为求封口、打款给林雯的转账记录,污蔑林雯狮子大开口,想继续勒索巨额精神损失,才自导自演了这么一出。   但这笔钱,林雯一直都没动,而且,林雯手中还有聊天记录、通话录音、以及最为有力的医检报告。   背后操作的宋岫更是早早预料到梁皓宇的洗白套路,他没有把证据一口气放出来,而是任由新星娱乐帮少东家狡辩,每当对方撒一个谎,宋岫就放出一锤,一锤又一锤,直接把梁皓宇敲到了地下。   ——正如狼来了的故事,再一再二没再三,他要的便是梁皓宇、乃至整个新星娱乐在公众眼中失去信用。   与此同时,宋岫也没忘让小十二全网拦截那些关于林雯的、可能会被梁皓宇狗急跳墙放出来的照片。   霍野同样收到了推送。   起先,他并没有将这件事联想到自己身上,直到他的前经纪人李勋,久违地给他打了个电话。   “霍野啊,霍野,之前都是我错了好不好?是我对不住你!是我眼瞎!”   劈头盖脸一通道歉,电话那头前所未有地低声下气,“求你帮哥、不、帮我说句好话,小梁总知道错了,我们一大群人也得靠公司吃饭呢。”   这次要是彻底砸了口碑,还有哪个艺人敢签新星?   完全处于状况外的霍野:“我?说句好话?”   “对,你去找裴寒,让他和廖总停手吧,董事长说了,价格都好谈,也会给林雯足够多的补偿,”误以为事情有了转机,李勋急忙道,“否则好端端的,他干嘛管这档子闲事,还咬死不放,摆明是为你出气。”   “所以只要你出面,肯定……”   后面的内容,霍野没有再听。   他想起初见时、青年明知他演戏、却依旧撑住他的手;   想起青年替他在梁皓宇面前出头,挨了一顿嘲讽;   想起青年一次又一次对他说放心,又想起青年为了公开林嘉乐黑他的证据、寸步不让、和上司据理力争的模样。   ——原来自己受过的委屈,对方都没有忘。   青年面冷心软,霍野一向明了。   对方帮林雯,也未必是为了他。   可霍野就是高兴。   这种高兴一直持续到了他开车到青年公寓楼下,用输过一次的密码,打开了那扇紧锁的大门。   刚冲过澡的宋岫正抱着抱枕,开着笔记本,苦哈哈趴在沙发上加班。   同行是冤家,娱乐公司又最擅挖角,说服廖总对付新星没费他太多功夫,但整个公关部都在忙,宋岫也不好闲着。   乍然听到电子门锁发出的滴滴声,他噌地抬腰,从沙发后露出抹湿润的黑,活像受惊后从林中探出脑袋的小鹿。   “霍野?”灯光跌碎进盈盈的桃花眼,看清来人,宋岫惊讶,“怎……”   话未说完,他便被大步上前的男人紧紧拥入怀中。   “我喜欢你。”   耳边的心跳有如擂鼓,呼吸晕开的灼热中,宋岫听见霍野道,“我喜欢你。”   “我们交往吧。” 第24章   喜欢?   喜欢我?   宋岫有些错愕, 他没想到霍野会把话说得这么明了。   工作绑定得越来越紧,他以为自己和对方应该还要继续心照不宣、暧昧地试探来试探去,然后在某个气氛刚好的瞬间, 天雷勾地火,滚到一块儿去。   这样,就算将来闹出什么不愉快,大家也可以当做无事发生, 退回原位。   霍野却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强势且直白,没给宋岫半点后退含糊的机会。   “怎么不说话?”鼻梁架着工作用的蓝光镜, 偏偏男人半点没嫌别扭,甚至贴心地调了下姿势, 替他把眼镜扶正。   这一动, 圈着宋岫腰背的胳膊也稍稍放松了些——仅仅是放松了“些”, 画地为牢般, 整个儿将他环进对方的怀抱。   宋岫下意识找了个借口, 像他上次想亲霍野时那样,“我的工作……”   偏偏,向来懂分寸的男人没再配合他的演出, 低头, 存在感强烈, 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真想赖账?”   “还是, 必须要吃干抹净才行?”   顺口调侃的玩笑话在这种时候被拎出来,彻彻底底变了味道,宋岫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脑子被丧尸吃光了, 才会在明知对方来真的时,没有躲。   比上次更温柔也更缱绻的吻落下来。   吱呀。   质感松软的沙发微微下陷, 伴随着宋岫脊背抵到扶手的动作,发出微微挪动的一声。   有谁单膝跪在了他的腿间。   这其实是一个很危险的动作,但宋岫的警报雷达似乎统统在霍野这儿失了效,本能地,他抬手,想去摘那副总是碍事的眼镜,却被男人看都没看地、一把准确握住左腕,抚过凉丝丝的表带向上,十指相扣。   “着急了?”   宋岫听到霍野嗓音带笑。   哑哑的,听得人心尖发痒。   没羞,更没恼,他只是屈膝,似有还无地蹭了蹭男人的外套。   勾着对方后颈的右手亦往下压了压。   ……   抱枕摇摇欲坠,蓦地、掉在沙发旁无辜的拖鞋上,砸得那双毛茸茸的兔耳晃了又晃,身形相叠,鼻息交错,几十秒、抑或是几分钟,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伸出来,用力攥住男人的衣服,扯了扯,“工作。”   “真的有工作。”   恋恋不舍地,霍野停下动作。   呼吸被掠夺的宋岫终于重获自由。   居家办公,他本就穿着舒适宽大的睡衣,简直白白送给男人太多可乘之机,这会儿,领口歪了,衣摆也……   当然,素来站如松坐如钟的霍野同样没好到哪去。   胳膊挡在眼前,宋岫额头出了层细汗,悄悄长换了一口气,他边感慨这个小世界身体的亚健康设定,边对霍野道:“电脑。”   自动熄屏的笔记本被送过来。   差点摔坏的眼镜也重归原位。   宋岫却依然没办法好好工作。   额发凌乱,皱巴巴的外套盖在腿上,如同刻意遮掩着什么,男人坐在他旁边,样子老老实实,偏视线难以忽略,一错不错地跟随着他。   无法,宋岫只得伸手,一巴掌挡住对方的脸,再低头去看电脑。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袭击”,霍野也没躲,黑暗中,不适应地眨了眨眼睛。   他的睫毛很长,可半点都不卷翘,直挺挺的,一扫一扫,戳得宋岫掌心酥麻。   宋岫忽然深刻理解了,什么叫从此君王不早朝。   他就说霍野是个男妖精。   “去把拖鞋穿好。”   考虑到自己岌岌可危的工作效率,宋岫选择先给这人找些事做,“晚饭吃了吗?冰箱里有酒酿圆子,自己煮。”   原主有胃病,不能吃太多粘的糯的,难消化,但上次他逛超市时到底没忍住,放纵地往购物车里塞了包,准备稍稍过一下嘴瘾就好。   现在正好让霍野帮忙解决掉。   夜色初至,腕表上的指针刚刚指向七点零五,来之前,霍野确实没吃什么东西,却半响没动。   分了缕余光给对方的宋岫疑惑偏头:?   灯光下,青年眼尾那一小块白皙的皮肉还隐隐泛着红,霍野不由叹了口气,沉声,“……等一下。”   沙哑的尾音撩得人耳根发烫。   对方到底在等什么,同为男性,宋岫大抵是懂了。   “咳。”清清喉咙,他前所未有地勤快,指尖飞舞,将键盘敲得噼啪作响,好像这样就能遮掩住自己陡然急促的心跳。   怎么办。   隐忍的霍野和放肆的霍野,他哪一个都想欺负。   尤其是前者。   4404神出鬼没,【下次送我进小黑屋前,能提前打个招呼吗?】   它完全可以主动休眠。   哪个系统会好奇人类的小电影?   【哎呀呀,】神清气爽,宋岫笑眯眯,【我这不也是没经验嘛。】   ——看似困扰,实则得意,只差没把尾巴翘到天上去。   几分钟后,厨房里,霍野成功找到了青年提到的那袋圆子。   懒人版的速冻食品,连小包装的酒酿都是自带,再次打开冰箱,他拿出封口严实的桂花蜜,日期新鲜,里面只剩小半瓶,平时应该没少被主人用来冲水喝。   常年独居,霍野对厨艺称不上精通,做出来的东西倒也能入口,等他端着一碗甜香扑鼻的酒酿小圆子出来时,青年已经换了个姿势,盘腿坐着,膝盖上架着电脑。   专注得毫无防备。   棉质的睡衣将他衬得很柔软,过分白皙的皮肤,甚至显出几分脆弱,偏偏那被自己亲到红肿的唇又微微抿着,很严肃,充满一种矛盾的美感。   霍野轻轻走近,无声地放下碗。   盛起一勺几乎没有圆子的甜汤,他小心吹了吹,送到青年唇边。   宋岫想都没想地张开嘴。   思绪被舌尖绽开的桂花酒酿拽回,他总算记起家里还有一个人,连忙道:“马上。”   顿了下,又觉得敷衍,补充,“五分钟。”   “不着急。”清楚帮林雯讨回公道这件事有多重要,得到安抚的霍野又恢复平常那副成熟稳重的模样,好脾气应。   见青年眉心微蹙,他问:“很棘手?”   宋岫摇摇头,“网上一连冒出了几个同样控诉梁皓宇的受害者,需要仔细甄别下。”   并非他太多疑,而是有些人,真的会为了乐子、为了流量、为了单纯博取关注,大着胆子吃人血馒头。   一旦大众的情感被欺骗、被短期多次无意义地消耗,连带着最先站出来的林雯都会遭受质疑,相当于变相帮了梁皓宇一把。   宋岫当然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所幸,现代社会,有小十二在,一切恶意的伪装皆是纸老虎,真受害者,宋岫就帮对方提热度,假受害者,宋岫就封对方的号。   左右也没人知道是他——是他的系统出手。   将最终整理核对好的名单资料发给缪斯娱乐公关部,接连喝了好几口汤的宋岫关掉对话框,抬头,“怎么不吃?”   味道明明很好。   霍野无奈,“里面有酒。”   宋岫:……所以呢?都说了是酒酿圆子啊。   电光火石间,他忽然福至心灵,意识到了什么,没等出声,男人便接话,“刚刚我是开车来的。”   所以,后知后觉地,宋岫想,所以自己刚刚那句话,简直是明晃晃邀对方留下。   毕竟在遵纪守法的公民眼中,沾一点酒就算酒驾。   血液上涌,尽数灌注到耳根,周遭好不容易冷却的氛围好似又烧了起来,宋岫思及某个自己尚未正式回答的问题,蓦地,伸长胳膊,盛了满满一勺圆子,塞进霍野的嘴巴。   “饿了就吃,”保质期再短的害羞也是害羞,故作镇定地,他道,“哪来那么多讲究。”   右脸滑稽地鼓起一块,男人像只型号过大的仓鼠,听话嚼嚼,猝不及防地凑上前,在青年唇角亲了口。   “甜的。”   宋岫害羞的保质期被迫延长两秒。   膝盖挨着膝盖,他们分完了一整碗酒酿圆子,连空气都泛着桂花香。   担心胃口正常的男人没饱,宋岫关掉电脑,和对方一起去厨房重新下了两碗面——只吃了一小半,剩下的都进了霍野的肚子。   吊橱里找出一支没拆封的牙刷,宋岫又转到卧室,拉开衣柜,翻出男人上次穿过的那套。   洗完碗的霍野就跟在宋岫身后,亦步亦趋,看着对方拖鞋软乎乎的兔耳朵、随着青年的动作一摇一晃。   宋岫觉得自己活像养了只粘人的大型犬。   偏偏霍野很安静,无论是体型或是性格,都更似狼。   “这是我家。”   哭笑不得地,宋岫回身,将衣服塞进男人怀中,“我又不会跑。”   霍野执着,“你还没答应我。”   没答应?   亲到快擦枪走火还叫没答应?他宋岫是能被随随便便按住的人吗?   谁料,向来让他省心的男人在这件事上非容不得一点含糊,最终,宋岫不得不妥协,“好好好,我答应。”   霍野:“答应什么?”   明知故问。   “答应和你交往,”既好气又好笑,宋岫伸手,在男人头顶rua了把,“还满意你听到的吗?”   “霍先生。”   下一秒,他便被用力地、拥进一个踏实的怀抱——   “很满意。”   “男朋友。” 第25章   第一次以男朋友的身份留宿, 隔天清晨,霍野久违地赖了床。   估计是最近熬了几个大夜,某人昨晚刚碰到枕头, 没几分钟就昏睡过去,这会儿正呼吸平稳,囫囵个埋进他怀里,额头也抵着他的肩膀。   闲暇时有下楼跑步的习惯, 霍野小心在床头摸到手机,刚准备取消闹钟, 小助理的电话便打了进来。   习惯性地,他指腹右滑。   “霍哥?你怎么没在家?”电话那头, 拎着早餐的小助理很是疑惑。   以往这个时间, 霍哥早该收拾妥当, 就算是去晨跑, 拖鞋水杯也不会随意摆着, 好像出门出得很匆忙。   想起昨晚被自己拒接的几个电话,她忽然有些紧张,“……李勋也找你了?”   平心而论, 小助理的音量很轻, 霍野又在意识到自己做了蠢事后、第一时间捂住了青年的耳朵。   但精准捕捉到关键词的宋岫, 还是艰难从朦胧的睡意中挣扎出来,带着点闷闷的鼻音道:“李勋?”   认出这音色属于谁的小助理瞬间石化。   “对不起打扰了。”动作快过理智, 她噌地按下挂断键,顺手熄灭屏幕。   救命啊!   裴哥怎么会睡在霍哥旁边?他们在哪儿?裴哥的公寓吗?   自己是不是有点反应过度,同一个性别的经纪人和艺人住在一起好像也很正常。   可昨天似乎没有通告要赶啊?   脑海里一瞬间闪过无数个问题, 小助理紧握手机,举到眼前, 无比期待霍哥重播回来,问她刚刚为什么挂电话。   然而没有。   几十公里外,光线昏暗的卧室里,迅速将模式调成静音的霍野垂眸,轻轻吻了吻青年的额头,“没事。”   “接着睡吧。”   “我听见小助理说李勋了,”心安理得享受着男人的亲昵,宋岫眼都没睁,懒洋洋,“别想糊弄。”   霍野只得坦白从宽,“他昨晚给我打电话,让我替新星娱乐求情,讲两句好话。”   宋岫:“那你想帮吗?”   霍野:“当然不。”   他与新星这十年,实在没留下什么足以称道的情谊,无非是合约束缚,一日日挨到分道扬镳。   至于梁皓宇,霍野本以为对方给自己下药,是忌惮他同为男人,身材高大,没想到对方早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种垃圾事。   平日里他总是独来独往,连同在李勋手下的“师弟师妹”都不太熟,自然也错过了当初林雯的异样。   “不过,若是对男朋友讲好话,我倒是很愿意。”   难得地,霍野语气里带了点调侃的味道,“裴经纪冲冠一怒为蓝颜的事,经过昨晚,应该传遍整个圈子了。”   彻底清醒的宋岫:……谢邀。   脚趾在扣地了。   李勋对吧?新星娱乐对吧?造谣可是犯法的,再气急败坏,也不该给他编这种奇奇怪怪的剧情。   虽然他确实有一点点、替霍野出气的念头。   况且……“不要乱叫男朋友。”   牢记金牌经纪的职业素养,宋岫强调。   这要是一不小心在镜头前说漏嘴,那他可有得忙。   霍野皱眉,“我没立过男友人设。”也早到了能结婚谈恋爱的年龄。   “我知道,我知道,”顺毛似的,宋岫摸摸对方下巴,“但我希望大家最近能把目光都放在你的作品上。”   《沧海歌》啦,《征程》啦,以及各种杂志广告,那都是对方认认真真、辛辛苦苦拍出来的,理应被更多人好好欣赏。   霍野能理解,却同样有自己的思量,“我想和其他人不一样。”   “不叫男朋友,那叫什么?”稍稍停顿了下,他唤,“宝贝?”过往正儿八经拍过的感情戏少到可怜,霍野第一次用,竟出乎预料地顺畅。   宋岫的耳朵热了热。   恋爱中的人真肉麻,他想,更可怕的是,自己居然乐在其中。   “这个也不行。”故作严肃,宋岫抬头。   宝贝?简直比男朋友更过分,加之霍野素来对外展露的性格,是可以让粉丝直呼崩人设的程度。   可一对上男人微微垂落的眼睛,他又心软了。   似是做了个足够重要的决定,陷在柔软被褥里的青年抿抿唇,道:“阿岫……家里人都这么叫我。”   霍野的眼睛亮了亮,“哪个xiu?”   宋岫伸出食指,一笔一划,写在对方摊开的掌心上。   练武耍枪留下的茧子,被青年碰过仍觉得痒,收拢拳头,霍野连带着青年的食指一起捉住,“为什么?”   宋岫勾勾唇,“因为我是山里来的。”   山有穴曰岫,恰巧原主也来自一座大山里的小城。   4404略感惊讶。   它知道、最少在刚刚那个瞬间,宿主说的是自己,而非裴寒,纵然霍野很难听懂,但无论如何,和小世界的原住民提这些,着实不像宿主的作风。   心满意足地,霍野牵着青年的手,重新把人抱回自己怀里,“阿岫。”   温度更高的呼吸拂过,宋岫闷闷地笑,“不觉得像个女孩子吗?”   摇摇头,霍野真诚,“很好听。”   “我喜欢。”   就仿佛、自己离对方更近了一样。   *   两天后,新星娱乐的丑闻,以“梁皓宇证据确凿遭逮捕”为结点,暂且落下了帷幕。   高强度的舆论监督下,蓝底白字的警情通报,直接把“犯罪嫌疑人梁某宇”,生生钉在了耻辱柱上。   优渥的家境不再是他的遮羞布,董事长父亲也无法继续当他的挡箭牌,牵一发而动全身,整个新星娱乐深陷丑闻风波,股价大跌、一落千丈,堪称元气大伤。   林雯,包括之后每一位勇敢站出来、或独自舔舐伤口的受害者,都在这一刻,得到了某种程度的慰藉与解脱。   老旧公寓匆匆一面,小助理本以为经过此事,林雯会选择退圈,可对方并没有注销微博,甚至发了一段短短的demo,旋律独特,如同在说,“我仍活着”。   宋岫听过以后,倒未评价,只翻出私密相册里某张几乎快被他遗忘的照片,通过微信,转发给了林雯。   ——正是梁皓宇被霍野揍到鼻青脸肿的那张。   得知有人不仅成功逃脱、还让梁皓宇丢了个大人的时候,想必多多少少、林雯也是有受到鼓励的吧。   恶有恶报,天理昭昭,曾经用照片威胁受害者的施暴者,同样会吞下自己酿造的苦果。   是故,无论林雯将来如何处理这张照片,宋岫都会尊重对方的选择。   也因为这一战,本就闻名业内的“裴寒”,变得更加像个传说,廖总那只老狐狸,挖了几个值得培养、从新星娱乐跑路的苗子后便美美隐身,把所谓的威风连带着之后的琐事一起,全丢给了宋岫。   各路营销号怀揣大瓜,急欲分享,未成想,相信他们的竟没几个。   内容相当危言耸听:【[吃惊][吃惊][吃惊],没人发现吗?曾经得罪过HY的,最近都在走下坡路,李勋、梁皓宇、秦林CP,这下连新星娱乐都栽了,啧啧啧,原耽照进现实,看来某金牌经纪是真大佬。】   底下的评论却是:   【醒醒吧,编也不带这么编的。】   【人贱自有天收,你咋不说整个缪斯娱乐都是裴寒在控股。】   【L家他也有投资。】   【给HY的高定全款买下。】   【现实点,C家香水直接开了条生产线。】   【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到打鸣,现在营销号这么好当?】   对此,宋岫表示,真真假假,你们高兴就好。   他还得忙着陪霍野录综艺节目。   《开拍吧少年》,水果台近期主推那部,经过长达一周的“友好协商”,总算得到了个双方都满意的结果。   身为经纪人,宋岫不会出现在镜头中,最多只是等在后台。   小助理莫名感到忐忑,“录制好像开始了。”隐隐地,有现场观众的鼓掌声。   谁让《开拍吧少年》的导师大腕云集,视帝、名导、新锐编剧、戛纳影后……实力硬,国民度高,单单这几位的路人粉,就足够把收视率拉到新高。   按照台本,霍哥此刻应该坐在一个单独的小房间中,观看学员们的实时转播,挑选自己想要合作的年轻演员。   当所有学员表演结束,霍哥便会在主持人的铺垫下,带着自己的作品登场,进入反选环节。   如果霍哥选中的学员也选中了他,则算合作成功,但如果没有……   还不知道节目组会怎么剪呢。   “是开始了。”   神色淡定,稍稍瞥了眼小助理的表情,宋岫忽道:“你看过霍野的彩排吗?”   小助理点头:“当然看过。”   宋岫:“觉得怎么样?”   小助理:“一个字,绝。”没换装她都掉眼泪了。   “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笃定地,宋岫拍拍小助理肩膀,“等他回来就好。”   漫长的两个半小时后,汇演完毕,拿到导师点评的学员们纷纷落座。   灯光寂灭。   大幕拉开。   垂垂老矣的将军缓缓登场。   与此同时,某个点击量飞涨的新鲜词条,正急速直冲热搜——   #秦朝东林嘉乐   分手# 第26章   先提分手的人是秦朝东。   这些天, 因为剧组探班的直播,林嘉乐自觉出了大丑,哪怕之后由林青松出面压了热搜、删了通稿, 他心里依旧不痛快,变着花想找裴寒的茬。   但无论是原主还是宋岫,工作中都十分谨慎,私下也无不良嗜好, 尤其宋岫,宅在家里打游戏的时间最多。   唯一能被拿来做文章的霍野, 也被人家自己提前组成了CP炒热度。   林嘉乐一腔烦躁无处发泄,只能朝最近对他越来越敷衍的男朋友撒。   然而他忘了, 自己在拍恋综, 或者说林嘉乐根本不在乎, 他只是单纯喜欢被关注, 又恰好有条件能当明星满足愿望。   年纪小, 长相又漂亮,一次作两次作,观众会觉得他真实可爱, 但期期节目都要男朋友哄着劝着才露出笑脸, 单纯来嗑糖的路人纷纷忍不住:   【“我们在一起”, 接综艺前都不看名字的吗?】   【窒息,有架回家吵行不行?拜托敬业点, 镜头前好歹演一下。】   【这就是“娱乐圈世纪告白”的含金量?】   【该说不说,离了裴寒的某人是真拉胯,这都啥眼光。】   【肉眼可见的疲惫, 看着都累。】   刻意在细节处引导,整体的舆论相对更偏向秦朝东, 粉丝们也站出来,心疼自家哥哥:   【本来想着感情这种事,应该尊重秦哥,现在看来真不值得。】   【求别恋爱脑!当个事业批它不香吗?】   【秦哥,无论做什么选择我们都支持你的。】   【今天林嘉乐和秦朝东分手了吗?】   林嘉乐也很委屈,他的性格一直这样,秦朝东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而且,想让他对裴寒心无芥蒂、低头认错,门都没有。   今天,连续用脚踝扭伤、生病打针也没把秦朝东叫回来的林嘉乐,气急了,头脑发热,干脆用刀比着手腕给对方发了张照。   半小时后,林嘉乐如愿见到了秦朝东。   却也得到了男朋友要和自己分手的消息。   不,应该叫“通知”,因为秦朝东根本没给他反对的机会,收拾了东西便要走。   分手,还是被分手,这种事,林嘉乐肯定一万个不同意,偏偏秦朝东态度坚决,说什么也不回头。   清楚对方最在意什么,林嘉乐索性搬出杀招,发了条似是而非的微博,打算利用舆论帮自己的忙。   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秦朝东竟借此机会,直接坐实分手的消息,还公开了彼此之间的聊天记录。   他们还拍着恋综呢。   自己的男朋友自己清楚,秦朝东向来最爱惜羽毛,这次居然什么都不顾?   林嘉乐瞬间慌了神。   顺着热搜涌进的评论更让他难受:   【太智熄了,怎么能有人随便把自杀这种事挂嘴上?】   【秦哥在拍广告你知道吗?】   【路透里全程飞奔下楼,看着都心疼。】   【确实,恋爱可以有些外人不懂的小情趣,但作也该有个限度。】   【分得好!恭喜秦哥脱离苦海!】   【转发抽奖来一个。】   正主理亏,评论一边倒,林嘉乐粉丝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热门上,几乎瞧不见踪影。   林嘉乐本人则很疑惑——   他从始至终都不知道秦朝东今天有工作,否则的话,再怎么任性,他也不会闹到装自杀的地步。   像是一步步走进张早早编织的蛛网,等丝线收紧、勒得他喘不过气,才惊觉自己已成了旁人的猎物。   这正是秦朝东最想要的结果。   重生的时机太差,他只能尽量将损失降到最小,起初秦朝东还有些不忍、有些心虚、有些愧疚,但眼看着林嘉乐一天天变成上辈子婚姻生活里把自己逼到精神衰弱的模样,他心底就仅剩下厌恶。   两相对比,裴寒对他十年如一日的包容与珍视,显得尤为可贵,甚至无法用单薄的“喜欢”与“暗恋”来概括。   或许,唯有“爱”这个字配得上。   除开裴寒与早逝的父母,其实没有谁真正爱过他。   从小辗转在亲戚间讨生活,遭人白眼、寄人篱下,秦朝东这一辈子都在争,争一口气,争功成名就,争衣锦还乡。   外貌是他的优势,娱乐圈又是最容易一飞冲天的名利场,所以他孤注一掷地挤进来,不顾一切地向上爬。   如今,他终于站得足够高,能够歇一歇,找回旅途中失落的珍宝。   哪怕被林青松针对也无所谓,左右对方也没几天好活,只要自己和裴寒一起,总能找到合适的机会翻盘,转败为胜。   仿若肩头卸掉千斤重担,秦朝东整个人轻快极了,连带着脊背都挺直许多,迫不及待地,用小号给裴寒发了两条短信。   【我和林嘉乐分手了。】   【你在哪?】   ……   没有回复。   早早将秦朝东新联系方式送进黑名单的宋岫,正站在舞台后,闭眼欣赏霍野的演出。   ——于识海中。   很多人听到霍野这个名字,第一反应是“武生”“打戏爽快”“配角专业户”,其他的、则比较模糊。   灯光给到那具威风凛凛的甲胄时,很多观众都有些失望:综艺嘛,没有票房资方那些条条框框的束缚,比起循规蹈矩,大家当然更想看突破。   可等灯光照亮的范围越来越大,他们才发现,甲胄竟然是空的,头发花白的老者正坐在旁边,一下下,吃力地擦着它。   双眼呆滞,懵懂如幼童。   “爹,吃饭咯。”阴影里,有女人唤,又小声,“这老头,天天盯着那副盔甲犯糊涂,被他捡回来的人早死啦,咋就不记得呢。”   接着是男声接话,“呸呸呸,咱爹当年也做过将军呢,只是……哎,死的那个估计也是兵,听说附近有山匪,造了孽了。”   山匪。   老者的眼珠动了动。   但他已经太老了,别说是枪,连手边的拐杖都有些握不住,调皮地,年幼的孙子从窗户底下探出头,脆生生,“爷爷。”   “爹他讲的是真事吗?”   张张嘴,老者含混地啊了一声。   抬手,想摸摸男孩的头,没等碰到,男孩便一遛烟地跑开了,“爷爷骗人精。”   夜色降临般,舞台逐步陷入黑暗。   再亮起时,画面一转,男人女人小孩惊恐地缩在角落,打家劫舍的山匪提刀狞笑,目睹一切的老者紧握拐杖,像当年于敌阵中取上将首级那样,脚步踉跄地冲上前。   ——而后被一刀斩断喉咙。   鲜血喷溅,洒在光洁银亮的甲片上。   得意洋洋的入侵者跨过他,大摇大摆地收缴战利品,老者徒劳伸出斑驳发皱的手,恍惚间,听到有人叫:   “将军英武!”   这是本场导师姜波早年排过的话剧,《将军之死》,偏文艺,又抽象,他怎么也没想到霍野会挑其中最难演的一段来当首秀。   没有前情铺垫,没有对戏演员,所谓“其他角色”,也只是一段段提前录好的音效黑影,稍有不慎,就会砸在台上。   帷幕落下后,姜波第一个站起来鼓掌。   其他观众也回过神来,掌声响得似是要把房顶掀破。   舞台后,霍野需要简单整理整理再上场,目光迅速越过等待的工作人员,他望向宋岫,迫切想抱抱对方,又因得自己满身“血浆”,停住了脚。   宋岫却没有这许多顾虑。   “太棒了。”   大步上前,他张开双臂,紧紧拥住霍野,“我为你骄傲。”   刚刚经历过一场酣畅淋漓的情绪爆发,霍野沉默,只死死环着青年的腰,像要把对方嵌到自己的身体里般用力。   一旁的小助理感觉自己被塞了满嘴狗粮。   在谈了吧?肯定在谈了吧?那天早上的电话她果然没理解错。   五分钟后,勉强能看出原本面容的霍野被请到了台前。   接下来的发展毫无悬念,几乎所有学员都举起了写着自己姓名的小圆牌,表示要抢霍野当自己的助演嘉宾,一时间,《开拍吧少年》的录制大厅,秒变拍卖会的竞价现场。   姜波甚至直接在镜头前问了霍野的档期。   想起这人认领自己签约微博时的操作,宋岫难得有些提心吊胆,生怕对方按照他以前教的来一句:   “我很忙,请联系我的经纪人。”   好在,此等社死的冷笑话桥段并未发生。   不卑不亢,言谈得体,进退有度,站在聚光灯下的男人比起宝石,更像星星,哪怕身处黑暗,自己也会发光。   双选组队、盲抽剧本、品牌口播……全部环节录制结束后,宋岫终于记起被自己放进外套的手机,拿出来一看,上面已经多了十几个来自王诚诚的电话。   以及微信语音条轰炸。   【裴寒?裴寒你在哪儿呢?秦朝东是不是又来找你了?】   【我告诉你啊,就算他分手了也不行。】   【等着,水果台是吧,我马上就到。】   【人呢?】   【人呢人呢人呢。】   【不理我是吧?话撂这儿了,裴寒,你要是再心软,我就……我就和你绝交!】   “秦朝东”三个字出来的时候,卸完妆、正在换常服的霍野就从更衣室里探出了耳朵;   到了“绝交”时,对方大半个身子都露在了外头。   ——明晃晃的偷听。   四目相对,感觉气氛越来越微妙的宋岫果断按住语音键,严肃:“王诚诚。”   “胡说什么。”   “我有男朋友。” 第27章   我有男朋友。   短短五个字, 把王诚诚砸得当场石化。   直到后头司机滴滴滴滴按喇叭催促,他才回过神,发现红灯过了, 连忙一脚油门冲出去,又找了个不会被贴罚单的路边停好。   “你别蒙我啊,”猜测对方可能没空接电话,王诚诚斟酌用词, 语音转文字输入,“虽然你能放下秦朝东我很高兴, 但咱也不能随便找个人凑合。”   他这个发小,工作上雷厉风行, 一脸精英相, 感情上却是纯纯白纸, 多少年了, 就逮着秦朝东一棵歪脖树吊死, 回头再被骗了。   仿佛早猜到自己的反应,很快,微信那头咻地发来定位:   【少废话, 自己瞧。】   王诚诚只扫了一眼, 便知道是近两年他和裴寒常去的火锅店, 对方有胃病,又算半个公众人物, 偶尔想过过嘴瘾,还得专门找地方。   看来这人今天心情不错。   好奇心一瞬间拉到最高,原本打算去水果台的王诚诚立刻掉头, 恨不得后背直接生出两双翅膀,扑扇扑扇飞过去瞅瞅。   无奈, 天不遂人愿,他越是着急,路上便越堵,等真正赶到包厢门外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五十分钟。   掏出手机,再打开前置摄像头,王诚诚伸手抓抓新染的头发,又瞧了瞧自己这一身皮衣柳丁,满意点头,势要为自家兄弟镇住这个场。   下一秒,包间的门从里面打开。   坐在最里侧的青年斜眼看他,“你还打算在外面站多久?天荒地老?”   过来开门的男人,王诚诚挺眼熟,裴寒新签的艺人嘛,叫霍野那个,自己肯定有一米八,对方居然比他还高那么一丢丢。   不动声色地踮了踮脚,王诚诚四下打量了圈,问:“你男朋友呢?”   第一次见亲属都敢迟到,扣分,差评。   “男朋友?”万万没想到对方的脑袋如此木,宋岫忍笑,故作诧异,轻飘飘,“不就在你旁边站着呢吗?”   王诚诚僵硬转头:……   “你好,”大眼瞪小眼,心情愉悦的霍野率先伸手,礼貌勾唇,“我是霍野,阿……裴寒的男朋友。”   阿什么?   王诚诚深刻怀疑,对方咽回去的那个词,是什么情侣间腻腻歪歪的“小爱好”。   可他明智地没有追问。   因为王诚诚很清楚,这种时候,问就输了,只会被无情塞一嘴狗粮。   “你们……”非常有明星朋友的自觉,王诚诚火速关门,视线在霍野和宋岫之间转了下,“办公室恋情?”   “我会保密的。”   “别紧张,”宋岫安抚,“说漏嘴也行。”反正现在营销号都默认他和霍野是一对,只要后者别搞什么微博、发布会、颁奖礼官宣之类的操作,其他都勉强能兜住。   慢悠悠倒了些热水烫餐具,他朝对面抬了抬下巴,招呼:“坐。”   “等你点菜呢。”   “我吃什么都行,”一心盼着聊八卦,王诚诚摆出副兴师问罪的架势,“行啊裴寒,你们俩什么时候在一起的?瞒着我?”   宋岫淡定甩锅,“谁让你一走走几个月,这事儿在电话里不好说。”   “而且我们确实刚定下没多久。”虽然定下前便亲过了。   但细节嘛,不提也罢。   “我倒是想回来,也得我爸让,”分分钟被转移注意力,王诚诚叫苦连天,“继承人?我哪是那块料啊,再围观一百次也没用。”   是,他和裴寒都考上了S市的大学,可裴寒多少分,他又多少分?专业更是跟金融啊、管理啊八竿子打不着。   他爸老当益壮,临五十了还能拼出个“暴发户”的名头,连带着送儿子做一回富二代。   王诚诚却自认没这个本事,公司给他也得败光。   “算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郁闷地倒了杯茶,王诚诚端起吹吹,忽然记起一件事,“你俩要是最近才有好感,那我岂不是红娘?”   宋岫随意在电子菜单上挑了些,又递给霍野,“红娘?”   “酒店啊,我送你去的,”越讲越感觉有道理,王诚诚骄傲,“否则你们哪来的机会打破成见?认识那么多年也没见你们有互动。”   霍野微怔。   仔细想想,似乎确实是这样,以往他和裴寒碰面,都是圈内公开的社交场合,都是因为秦朝东。   直到那一晚,装晕的他望进青年的眸,沉默的影子、刹那间有了颜色。   于是,霍野也端起茶水,认认真真向王诚诚敬了杯,“谢谢。”   “咳咳咳咳咳!”调侃的对象太老实,纯粹是胡扯的王诚诚一口呛住,咳得差点背过气去。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如此捧他的场。   裴寒的新男朋友交得好!   分明是个乌龙,包厢内的气氛却变得自在许多,宋岫的胃娇贵,照旧选了鸳鸯锅,实在馋了,就从霍野的碗里“偷”——   距离近,而且是熟的。   偷到第三口时,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男人抬手,按住了他的筷子。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王诚诚兴冲冲起哄,“对对对,干得好,可得找个人治治他。”   然而,看到两人亲亲密密交叠在一块的手,他又觉得,这个心不操也罢,干脆辣死这姓裴的算了。   在王诚诚看不见的角度,宋岫偷偷勾勾小指,撒娇般,碰碰男人掌心。   霍野不为所动。   甚至多给宋岫夹了一筷子骨汤娃娃菜,外带两朵香菇。   桌子对面的王诚诚满脸幸灾乐祸,只差没起立鼓掌,一曲高歌。   等这顿饭吃完,时间已经到了零点过,霍野录制综艺是在傍晚,非要论起来,这顿其实算夜宵。   两边都开了车,又没喝酒,王诚诚也没矫情,挥挥手,便自个儿回了家。   习惯性坐到驾驶位,宋岫在储物盒翻了翻,拿出罐薄荷糖,顺手捻了颗给霍野,突然感到指尖一热。   副驾车门砰地合拢,齿间衔着圆球的男人倾身,带着冰凉清透的气息吻上他。   宋岫这次忍住了,没再猫似的,抓皱对方的衣服。   偏生某人半点不知收敛,舔来咬去,弄得他唇瓣红到快要滴血,照照后视镜,活像吃了一海碗辣椒。   嘴里含着那颗快化完的薄荷糖,宋岫重新坐好,“好端端的,发什么疯。”   霍野淡定,“你先勾我的。”   “忘了?”见青年挑眉表示疑惑,霍野学着宋岫的样子,伸出小指,又勾起对方的,轻轻晃了晃。   宋岫反驳:“我可没……”   话未说完,他自己倒先笑开了。   好像和霍野在一起时,他总会无意识做些幼稚的事,却又很快乐。   “这位先生,请先放开您的司机好吗?”   一分钟、两分钟……迟迟没等到对方松手,宋岫只得主动开口,“我可不想因为‘牵手开车被交警罚’这种傻事上头条。”   霍野有一下没一下把玩着青年的指腹,“司机要送我去哪儿?”   宋岫勾唇,报了个地址。   ——是男人最近经常留宿的公寓,亦是他的家。   忘记了是谁先开始,总之,输密码开门的时候,宋岫的手有些抖。   滴。   咔哒。   几乎是电子音响起的同一秒,宋岫感到自己被人按到了玄关的墙上,黑暗中,有谁长腿一勾,将门紧锁。   电梯里、监控下压抑的情绪仿若在这一霎完全爆发,银丝勾连,又依依不舍地分开,下意识撑住旁边的鞋柜,宋岫听见男人埋在自己颈间,低低地喘息声。   “可以吗?”灯光亮起,他的耳垂被咬住。   “阿岫。”   ……   浑身如同水洗一般,宋岫穿着新换好的睡衣,抬起胳膊挡住了眼睛。   再一次被丢进小黑屋的4404冷静嘲讽,【我以为你会晕倒。】按照它目前扫描出的身体数据报告。   【快了快了,】有气无力地,宋岫道,【我也没想到霍野上辈子住花市。】   这不是本清水文吗?   早知如此……   4404:【早知如此?】   宋岫:【早知如此我也要招惹他。】大不了下次多做点准备,正好可以挑几个他喜欢的味道。   4404:它就知道。   这人压根儿没学过后悔两个字是怎么写的。   【你不懂,职业生涯里的第一次诶,】懒洋洋,宋岫闭着眼睛数,【还得把没进快穿局的那几百年算上。】   4404:谢邀,并不想了解得这么详细。   可以申请禁言吗?   所幸,在4404进一步遭受宿主“荼毒”前,有人从浴室走出来,解救了它。   “还难受吗?”掀开被子,吹干头发的霍野躺到宋岫身侧,大手熟练攀上青年的腰,“我给你揉揉?”   卷而翘的睫毛垂落,骨头快散架的宋岫点点头。   平日里过分苍白的皮肤晕开血色,湿润润,宛若锁了水光,堪比触之生温的羊脂玉,霍野没忍住,凑近,亲了亲青年颈侧。   宋岫觉得痒,却又没力气推他。   最终只能任由男人巨型考拉般,抱着他,和他纠缠在一处。   空调开得很足,哪怕是夏末,也不会觉得热,静静地,宋岫倚着对方胸膛,听着里面一下下沉稳有力的心跳,于令人安心的困倦中,想:   外表也好,内在也罢。   他大概是喜欢霍野的。   再过多少个世界也不会忘。 第28章   宋岫是被一通电话吵醒的。   廖总亲自打来, 让他去趟公司,和朱俊一起开个会。   朱俊是秦朝东的新经纪人,宋岫隐约猜到什么, 敷衍应下,既然对面没明说,他也不好明着拒绝。   显得他还很在意渣男似的。   霍野这次学乖了,只安安静静抱着宋岫, 等青年挂了电话,才道:“起床吗?”   宋岫摇摇头, 点开手机里的大眼仔图标,“我先摸下情况。”他可以对廖总装傻, 却要做到自己心中有数。   末了, 又亲亲男人下巴, “不许吃醋。”   回答他的是对方大猫般沉默的蹭蹭。   热搜连上了七八个, 秦林CP分手事件的二次发酵, 在于突然加入战场的林青松。   这位已然步入中老年阶段的名导,平时约莫不怎么玩微博,整整迟到了一天, 才用自己的大号艾特了林嘉乐, 配文:   【孩子, 回家。】   如同在滚烫的烈火中又浇了勺热油,一直被压着打的林嘉乐粉丝见有人撑腰, 立时炸锅。   在此之前,虽说是圈内心照不宣的秘密,但林嘉乐确实从未主动公开过自己和林青松的关系, 星二代的传闻,更像媒体的捕风捉影。   这下有了实锤, 许多营销号一两年前的爆料被挨个儿翻出来:   【原来我们嘉乐真的是小少爷。】   【受了这么多委屈都没说,心疼死了。】   【所以秦朝东才是高攀,真打脸啊,有本事秦粉继续嘴硬。】   【被暗恋渣男的舔狗欺负也不知道还手,我们嘉乐就是太软和。】   【没办法,家教太好,低调。】   按理说,秦朝东和林家父子battle,这把火怎么也不该烧到原主身上,过分的吹捧,扫射式的攻击,只会激起吃瓜群众的逆反心:   【受委屈?笑死我,不会真有人以为公子哥来闯娱乐圈是单枪匹马吧?看看他一路的资源就知道。】   【怪不得粉丝天天吹人缘好,团宠,我要是林青松的儿子我也团宠。】   【冷知识,霍野拍完《征途》后就没再进组,韩导钦定男主,业务肯定没话说,裴寒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所以这是为什么nie?】   【当然跟低调的小公子没关系啦。】   【这么想想,裴寒是真头铁,忽然又嗑到了一口。】   粉丝的表现,往往会最直接影响路人的观感,其实在演戏这个行当,林嘉乐有天赋,更有灵气,可毕竟太年轻,入行的时间又太短,两部电视剧、一主角一配角的出圈,让他迅速蹿升为当红流量的同时,也让他的粉圈更低龄化。   与之相应的,林嘉乐也没有去约束引导。   单纯享受万众瞩目的红利、实现愿望、获得心理上的满足,林嘉乐却忘了,身为偶像、身为公众人物,要对自己的粉丝负责。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自古如是。   清官难断家务事,除开出轨之类的原则性问题,感情破裂,本就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纠葛,秦朝东的粉丝经过十年沉淀,整体终究更稳重些,并未乘胜追击继续卖惨,而是一个个闭麦退出战场。   偏偏林青松没给他们坐收渔利的机会。   他不玩微博,也不讲规矩,心里窝着火,干脆在秦朝东的评论区护短留言:【乐乐还小,经不起这般算计。】   【很庆幸我对你一直没看走眼。】   【如果在恋爱期间,秦先生还留有录音视频聊天记录之类的证据,一并放出来,我们父子俩承担得起。】   短短三句话,彻底堵死了秦朝东的后招。   尤其“恋爱期间”四个字,轻而易举,给秦朝东扣上了个心机深沉的帽子,毕竟普通小情侣吵架,情绪正激动,谁会专门一样样留“铁证”?   思路清晰,刀刀致命,宋岫想,林青松背后定有高人指点,这估计也是廖总急着把他叫回公司的原因。   可惜他注定要摸鱼。   “裴寒”绝不会再参与到秦朝东和林嘉乐的恩怨里面去。   昨晚逞凶胡闹一通,今天霍野执意给宋岫当了回司机,明知彼此都很谨慎,没留下任何可能被拍的痕迹,宋岫依旧不放心地,把衬衫纽扣系到了最顶。   等他们到时,朱俊已经带人站在了会议室门口。   见青年肯来,秦朝东明显神色一喜,余光扫到对方身后的霍野时,嘴角又倏地绷紧,脚也像黏在原地。   “你先去我的办公室,”多分半缕目光给渣男都欠奉,宋岫对霍野道,“有电脑,密码和家里一样,离茶水间也近。”   家里。   这个词深深刺痛了秦朝东。   之前几次去裴寒的公寓找人,却连小区大门都没进去,凭什么霍野能在短短几个月内,拥有他曾经拥有的一切。   他不甘心。   看着青年和霍野亲昵地、并肩而立的模样,秦朝东从没有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在永远地失去某样东西。   “裴寒,”顾不得这是在公司,他挣开朱俊的阻拦,上前,“对不起。”   对不起。   这在秦朝东嘴里,大概是比“我爱你”更难听到的话。   他可以哄着林嘉乐说很多次“宝贝是我的错”,但在心底,他从未觉得自己有问题、从未觉得自己真正需要道歉。   眼底发红,布满血丝,他似乎很久没休息好,定定地,秦朝东望着宋岫,如同那个当年片场里急匆匆追上裴寒的少年,撕下所有讨喜的伪装,坦诚展露自己的欲望——   “我后悔了。”   “过去是我没认清自己的感情,也忽略了你的心意,我以为我们还能和之前十年一样,有很多时间。”   宋岫淡淡,“所以呢?”   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他也没打算再给对方留什么脸面,转身,抬头,一针见血,“你敢说从未察觉裴寒的喜欢?”   称呼旁人一样称呼自己,青年的用词有些奇怪,但秦朝东已然没空去在意,急急地,他脱口而出解释:“我当然没……”   有。   最后一个字被青年悲哀且失望的眼神逼了回去。   这刹那,秦朝东仿佛见到了另一个裴寒,那个真切陪伴他十年、走过无数风风雨雨的裴寒。   撒谎撒得太久,他竟连自己都骗了过去,连外人都能在镜头里寻到蛛丝马迹,他又岂会真的不明白。   “浪子回头的深情戏码不适合你。”平静地,宋岫说出了那句他最想替裴寒说的话:   “秦朝东,从始至终,你爱的只有你自己。”   倘若对方和林嘉乐的婚后生活幸福美满,这场所谓重生根本不会出现,自然也没什么后悔可言。   原主也好,林嘉乐也罢,不过都是秦朝东手里实现普世意义中“功成名就”的工具。   抵达终点的路,奇险的捷径断了,便换最平稳的那条,仗着主角光环庇佑,狂妄地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然而,小说总有一天会结束,在脱离原著束缚的世界中,德不配位的主角,终会被掀下他的王座。   气氛尴尬。   朱俊也没料到,自己当初抢着接手的新晋影帝,会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内变成烫手山芋。   偏偏秦朝东没能接收到他拼命眨眼的暗示,不依不饶,直勾勾,像是要把人戳出个洞来,盯着与青年并肩的男人,“我爱我自己?”   “那你呢?你爱谁?霍野?”   一个十年都没赢过他的专职男配,算什么东西,有什么真心,无非是趁虚而入,眼馋裴寒手里的资源。   只要他想,有一万种能把对方拉下水,搞臭名声的方式。   比如,撬墙角,男小三。   “我劝你最好不要,”上前一步,霍野自然护住宋岫,语调稳定,却字字切中要害,“毕竟,是你本人一直对外坚称,裴寒是你的兄弟。”   兄弟兄弟,哪来的什么爱情?   “秦老师没眼光,买椟还珠,自然会有别人把他当宝贝。”青年的好,又岂能单纯用利弊来衡量?   刹那间,秦朝东如坠冰窖,猛然记起自己过去或明或暗、乃至在媒体面前的“澄清”。   是他自己……   是秦朝东亲口否定了裴寒的暗恋。   “你了解我的,”半点没在意对方的经纪人,宋岫陈述事实般,理智且无情,“鱼死网破,不想赔上自己的职业生涯,就老实点。”   干巴巴张了张嘴,秦朝东紧紧捏拳,偏无力反驳,幽长的走廊亦随之陷入寂静。   最后,还是从顶楼下来的廖总解了围。   “都站在这儿干嘛?”他招呼,“赶紧赶紧,大家都等着了。”   转头又对霍野道:“小霍也来了?谈工作?先借走你的经纪人一会儿,不介意吧?”   清楚对方是真寒暄假客套,霍野摇摇头。   临进门前,宋岫碰碰霍野的胳膊,递了个眼色给对方,示意自己没问题,让人去他的办公室等。   而这场临时召开的会议,主题果然是危机公关,帮秦朝东出谋划策,挽救公司的摇钱树。   身为当事人的秦朝东却肉眼可见的失魂落魄。   宋岫全程保持沉默,偶尔被廖总点到名字,便敷衍两句,结果不出所料,公司的意见是,冷处理,让秦朝东先忍着:   林青松是名导,人脉广,既然对方摆足架势要替儿子出头,他们实在没必要正面硬刚,等林青松撒够了气,这事儿也就过了。   况且,如今两边各打五十大板,谁都没占到便宜,再互咬下去,只会两败俱伤,白白给竞争对手做了嫁衣。   听起来一大串,中心思想就四个字——装死,认怂。   成名后,秦朝东最讨厌低头,可今天,他实在没精力去争更多,也明白,公司若是下定决断,总有办法叫自己同意。   因为朱俊不会像裴寒一样全心全力地护着他。   ——对方先是缪斯娱乐的员工,然后才是秦朝东的经纪人。   他不得不点头。   明明相对而坐,自己和裴寒的距离,竟比上辈子墓前醉酒更远,从头到尾,青年一眼都没有看过他。   他打破了生与死的壁障,却仍然没能挽回对方,挽回失去的一切。   或许从裴寒登机的那一刻起、又或许更早,自己将得到的,便注定是这个结果。   蝴蝶煽动翅膀,徒劳地垂死挣扎,不过是加快落败的速度而已。   半小时后,会议结束。   极突兀地,4404道:【秦朝东和小世界的联系断了。】   比时间回溯前断得还要快。   【早说了,重生不是万能的。】毫无留恋,宋岫推门而出,将一切糟心的人和事甩在身后,【晚是晚了点……】   【现在他应该相信了。】 第29章   S市下起第一场雪的时候, 《沧海歌》如期播出。   这次,因为有《开拍吧少年》曝光预热,很多路人见海报上有霍野的脸, 便找过来瞧瞧,生生把实时搜索量送到了榜首。   “我要是资方,肯定得给你包个大红包。”舒舒服服倚着抱枕,宋岫握着游戏手柄, 边操纵屏幕里的猫咪起跳边道。   确定关系以后,霍野的公寓彻底被冷落, 宋岫家里则多了些健身器材,特地把客厅靠近窗户的角落收拾出来存放。   明明沙发面积够大, 某人却非要挨着他, 宋岫只得把腿搁在对方腿上, 这会儿正被有一下没一下捏着。   “那他们最该感谢你, ”从青年交给自己的剧本简纲中回神, 霍野道,“如果不是你,水果台怎么会签我?”   《开拍吧少年》播出后的效果, 比他预期中更好。   卫视与网络同步, 天生多一份热度, 后面节目组又放了半小时的未播花絮,其中霍野彩排时无实物表演的部分, 被粉丝火速剪辑转发,原本是自娱自乐,无奈自来水太多, 便彻底出了次圈。   “虽然这话很好听,但不许妄自菲薄, ”故作严肃地,宋岫抬头,睨了对方一眼,“郑重声明,#霍野演技#这条热搜我没买,公司也没有。”甚至还花钱压了排名。   实力摆在眼前,何苦做这种容易败好感的营销。   不过既然是粉丝和路人自发的,他也没必要硬撤。   工作是工作,感情是感情,哪怕彼此正处于热恋,霍野也不觉得青年对自己的付出是理所应当。   “单纯想谢谢男朋友而已,”熟练倾身,凑过去吻了吻青年的唇角,霍野笑,“如果不是你,我可能还对综艺心存偏见,拒绝参加,这样总行了吧?”   宋岫知道,这是对方在变着花哄自己高兴,二十岁的霍野或许会这样想,二十八岁的霍野怎么可能不懂好综艺意味着什么。   可他还是欣然收下这夸奖,弯弯眼睛,“勉强过关。”   “剧本挑得怎么样?”   “《缉凶》吧,”准确抽出其中一部,霍野晃了晃,“我喜欢它。”   宋岫挑眉,“不想继续拍电影?”《缉凶》可是电视剧,足足有四十集那么长。   霍野:“好剧本好班底更重要。”   演戏就是演戏,他从没想过要在电影和电视剧之间分一个高低贵贱,《缉凶》是由小说改编,比起以往悬疑剧的惊天阴谋、催眠暗示、连环凶杀,更像朴实无华的纪录片,讲述最贴近真实刑警的案件生活。   如果非要给它贴一个标签,那应该会被放进正剧的范畴。   能通过青年的筛选放到他眼前,其余几个剧本当然也很优秀,但能让霍野感到跃跃欲试的,唯有《缉凶》。   然而,未等他把这些想法都说出口,重新操控着猫猫跳来跳去的青年便收回小腿,没头没尾道:“去书房看看吧。”   霍野:?   “《缉凶》的原著,”慢悠悠地,宋岫解释,“就猜到你会选它。”   自己真是个完美的经纪人呐。   清楚听到宿主心声的4404:……   尽管很不想承认,但对方的确有这个自恋的资格。   【其实我做男朋友也很棒,】趁着霍野去书房的空档,宋岫飞速暂停游戏,摸出藏在抱枕下的手机,【也不知道莉莉准备的怎么样。】   这个周六是霍野的生日。   宋岫翻遍了所有能找到的资料,发现对方似乎从未特别庆祝,最多只是发条微博,感谢粉丝的祝福。   最开始,宋岫以为霍野是碍于父母、或者其他理由心存忌讳,悄悄调查一圈才确认,对方就是单纯没这个习惯。   ——恨不得过年都住在剧组的家伙,连生日也是各个剧组送的蛋糕。   脱离原主人设,真实的宋岫,是个很懂得生活、也很懂得享受生活的性格,所以这次,为了保证足够的仪式感,他特地拟了份超详细的计划书。   杜莉便是计划的执行者。   没办法,谁叫他整日和霍野住在一起,行动受限,想不露馅,只能拜托值得信任、最近又比较空闲的小助理帮忙。   按照约定好的暗号,宋岫先是发了个疑惑小狗的表情包,很快,那边回了个“OK”的手势。   代表着第三阶段顺利完成。   顺带一提,前两个阶段的成功暗号分别是“大拇指夸夸”和“耶”,第四阶段则是“双手比耶”,身为高等AI的4404表示非常幼稚,偏偏某两人玩得不亦乐乎。   被蒙在鼓里的霍野确实毫无察觉。   一来他对节日纪念日这些事本就不太敏感,二来他常年泡在剧组,真忙起来时昏天黑地,李勋又不会特意帮他准备,久而久之,霍野自己也习惯如此。   直到某天结束一个新的广告拍摄,兼职司机的青年笑着说要载自己去看电影,霍野才隐隐意识到什么。   余光扫过手机上的日期,他心下了然,却没点破。   会是哪部电影?   明知惊喜应该保留到最后,霍野偏偏像个即将收到礼物的小孩,不自觉猜测着盒子里可能装着的东西。   临近春节档,正是影院最青黄不接的时期,听说韩导最近正忙着送《征途》参奖,难道是《征途》的成片?   如果让宋岫听到这话,他一定会好奇自己在对方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那可是要送去参选国际大奖的新电影,母带岂能说拿就拿?   “到了,”稳稳将车停在预留好的空位,宋岫翻开储物盒,递给霍野一个口罩,“最后排,我们等电影开始再进场。”   脑海里乱糟糟的想法瞬间清空,霍野抬手接过,“听男朋友的。”   什么电影都好。   他想,只要是和身边这个人在一起,再无聊的片子都会变得精彩纷呈。   行事向来谨慎,霍野还没做过这种带着帽子口罩、混在人群中一起进电影院的“出格事”,尤其是,拥挤的电梯角落,指尖冰凉的青年、趁乱牵住了他的手。   倏地,霍野侧过头,正巧瞧见宋岫抬起一双桃花眼,亮晶晶地冲着他笑。   ……有点想亲。   可人太多。   艰难按下某个能原地把自己和青年送上实时热搜的冲动,霍野无声回握,紧紧抿了抿被口罩遮住的唇。   演戏演全套,似模似样递出两张电影票交给负责检票的小姐姐,宋岫自然避开和对方的视线交流,未成想,到底被霍野捉到了小尾巴。   “刚刚那个女孩好像很激动。”   越往里走,人流便越少,也没有电影播放时被隔音墙阻挡的闷响。   站在写着“11”的放映厅前,霍野挑眉,故意停住脚步,一动不动,“看电影?嗯?”   露馅了。   听出男人尾音里藏着的笑,宋岫见再瞒不住,干脆大力出奇迹,拽着人往里面走。   ——这是“裴寒”绝不会做出的动作,可现场两个人都没觉得有什么奇怪。   “啪嗒。”   仿佛接到什么好戏开场的讯号,本该昏暗的放映厅,灯光大亮,所有霍野出演过的电影电视剧,一部不落,都以海报的形式,张贴在墙上。   “是真的有电影要给你看。”用力将男人按在最前排的座椅上,宋岫捂住霍野的眼睛,用空着的手对后面比划了下。   又等了会儿,覆在眼前的柔软缓缓移开,霍野看到了“刘江”。   他饰演的、第一个有名有姓的角色。   紧接着,是许许多多个他,包括在正片中一闪即逝的群演镜头,如同全部的角色,一起跨越时空,利用巧妙的台词衔接,送了他一部短却完整的新作。   最终的画面,定格在现实的“霍野”身上。   是那张今年最出圈的红毯照,俊美无俦,意气风发。   “粉丝剪辑的出道十一年生日特供,”片尾字幕缓缓打出,却并非普通的姓名,而是一串串眼熟的微博、小破站昵称,及时地,宋岫解释,又道,“喜欢吗?”   霍野点了点头。   “那这个也送你了。”变戏法似的,宋岫从身后抱出一大捧花,鲜红欲滴的玫瑰间,错落摆放着不同的信封。   “玫瑰是我的,信是粉丝的,”碍事的口罩早早摘掉,他笑,“还有很多在小助理那,担心被你发现,她最近草木皆兵,头发也没少掉,幸好你不怎么玩微……”   话未说完,他便被男人紧紧拥入怀中。   “谢谢,”漂亮的花束斜斜靠在椅背上,霍野将头埋在青年颈间,哑着嗓子,郑重道,“我爱你。”   比欲望更加炙热。   比喜欢更加深刻。   宋岫微怔。   他没想到霍野会用爱这个字。   或许在外界眼中,是他付出的比较多,任谁被这般温柔对待,都会感动感激,生出不一样的情愫。   可宋岫却不希望霍野这样。   经纪人和艺人本就相辅相成,抛开工作、抛开责任,他今天忙前忙后替对方庆生,也只是因为喜欢罢了。   因为喜欢,所以想叫对方高兴。   “我也一样,”好似拥有专门针对自己的读心术,宋岫听见霍野笃定,“阿岫,我分得清什么是感动,什么是心动。”   “不相信也没关系。”   “我会用一辈子来证明。”   像一片荒芜的原野,终于等到它的春天,有了颜色。   那是永远无法被混淆的感情。 第30章   分明在以往的任务世界中演过无数场轰轰烈烈的感情戏, 宋岫却被霍野几句纯粹到略显朴素的告白弄红了脸。   耳根发烫,他顺顺男人后颈,低低嗯了声, 算是回应。   于是,当等在附近饭店的小助理见到一前一后进门的两人时,嗑糖雷达滴滴作响的她顿生疑惑:   收礼的寿星是霍哥,怎么如今一瞧, 裴哥倒更像被撩了的那个?   好奇。   但不能问。   电灯泡要有电灯泡的自觉。   这顿饭,宋岫一开始便没打算添加任何社交属性, 所以包间里只有他们三个,少是少了些, 倒不冷清。   小助理提前订了个画着Q版霍野的蛋糕, 因为霍野和宋岫的关系尚未公开, 所以她又多要了块做成小牌子模样的黑巧, 到了饭店才拿出来。   “果酱, 我特意点了个带果酱的菜,”拿了只干净的新筷子递给宋岫,她催, “裴哥快点把名字写上去。”   牌子很小, 仅有成年男性的半个巴掌大, 用筷子在上面写字有点难,尽管以宋岫的经验能力, 想做肯定能做到,可今天的他,稍微有一点私心。   “画个小人吧, ”手腕极稳,宋岫落筷, “裴寒有点太难写。”   简洁到不能再简洁的线条勾勒,却能轻易看出是他自己。   一旁的小助理瞪大双眼,“……这也太像了。”现在的经纪人都这么卷?   然后主动请缨,小心翼翼把处理好的黑巧牌子插到蛋糕上。   晚些时候,霍野的微博更新了一张照片。   配文一如既往地简洁:【谢谢大家。】   是难得的自拍,头戴寿星皇冠的他举着手机,方便旁边的宋岫和小助理入镜。   放大看,角落里的玫瑰盛着粉丝来信,小助理正面朝上的屏幕在播生贺视频,宋岫手边则摆着尚还完整的奶油蛋糕。   【要素过多。】   【找到了,呜呜呜,左下那封是我写的。】   【感谢裴哥!感谢小助理!没想到真的能瞒住!】   【生日快乐。】   【还会有下个十一年。】   比起霍野评论区温情脉脉的画风,某个名为热恋组的超话显然激动得多:   【啊啊啊!瞧我发现了什么!立牌上的Q版小人是裴经纪!】   【左上角还缺了一小块!】   【谁会咬!除了寿星谁会咬!某个男人该死的占有欲。】   【巧克力代表什么不用我多说吧。】   【玫瑰!红玫瑰!(声嘶力竭)】   【总觉得这微博少了句话。】   【姐妹我懂!】   【我懂+1】   【“谢谢大家,我们在一起了。”有生之年能看到吗?】   数十公里外,被动收到推送的秦朝东,正醉醺醺地走在墓园里。   拍摄恋综期间和男朋友分手,还高调闹上热搜,前前后后挂了几天几夜,先前吞掉太多CP红利的他,最近为各家违约金忙得焦头烂额,不得不借酒精麻痹自己。   最致命的是,这个时间线的林青松,也许真是被气急了,竟然提前发病,依旧是肺部癌变的绝症,网友却将矛头都指向他。   【渣男。】   【白眼狼。】   【林导肯定是被他气病的。】   【阴暗点,说不定他早知道林导生病,才死活要和林嘉乐分手。】   【曾经的老粉说一句,十周年纪念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自打认识林嘉乐以后,某人纯纯把裴寒当工具、巴不得要和对方划清界限,突然转性,肯定有猫腻。】   【大概是没料到辛辛苦苦抱到的大腿倒得这么快。】   【啥叫丢了西瓜捡芝麻,裴寒这种有真本事的经纪人都敢踹,看看霍野再看看他,风水轮流转,活生生的案例啊。】   【乘龙快婿梦碎。】   类似的评论数不胜数,偏偏秦朝东无力反驳。   夜风瑟瑟,上辈子属于裴寒的那块墓碑,早已贴上了其他照片,秦朝东满身酒气地倒在它面前,只希望再一睁眼,又是他站在领奖台的那个画面。   然而,这次的世界意识,没有给予他任何回应。   三个月后。   世界电影节。   霍野作为《征途》的男主角,成功在韩文远摘得“最佳导演”的荣誉后,拿到了属于自己的影帝金杯。   ——拍戏时足够专注,没有两头跑地谈恋爱录综艺,他对角色的演绎,显然要比上辈子秦朝东呈现出的更加精彩,专业评委的商讨几乎毫无异议,连带着最后揭晓结果时,也没有往年那么“刺激”。   宋岫却喜欢这种平淡。   因为它无疑是对霍野实力的肯定。   远远坐在台下,宋岫一边矜持地鼓掌,一边默默对小十二祈祷,【快穿局保佑,希望他千万千万别学某人,来什么世纪告白。】   天知道他当初扮演裴寒,为了让主角们的官宣平稳落地,连着熬了多少个大夜。   《征途》尚未在国内正式上映,霍野要是敢恋爱脑,给自己来什么原地公开的“惊喜”,他就罚对方睡书房一个月。   不,三个月。   深知宿主脾性的4404:【呵。】确定这不是对你自己的惩罚?   天天害它住小黑屋的臭情侣。   况且以它对霍野性格和行为逻辑的分析,对方今晚不提到宿主的概率,约等于零。   果然,万众瞩目的获奖感言环节,面容英俊的男人站在话筒前,低低,“今天站在这里,我要感谢一个人……”   宋岫的心噌地提了起来。   ……又轻飘飘落了回去。   对方明显懂得他的顾虑,除开内容实在长了些,没有说任何“过界”的话。   但宋岫依旧难以控制自己发热发烫的耳根。   全球直播的颁奖礼,导播将镜头适时切给了他,也切给了台上一错不错、望向这边的男人。   弹幕更是被无数熟悉的汉字占领:   【韩导牛逼!霍野牛逼!】   【啊啊啊!这眼神我死了!霍野,你好爱他你知道吗!】   【别挣扎了霍哥,承认吧,两分钟的获奖感言一分半都是某人,笑昏过去。】   【姐妹们姐妹们,快去看大屏!某人的耳朵是不是红了?】   【嗯嗯嗯?耳朵红了?听个获奖感言有什么好害羞的?】   【可能是场馆空调开太高了吧。(望天)】   未曾官宣,胜似官宣,破罐子破摔地,宋岫起身,任由下台后匆匆越过人海向他走来的男人,俯身抱住了自己。   “我爱你。”   熟练躲避镜头,霍野轻声补上刚刚自己未讲完的、最重要的一句。   不再有怀疑,不再有犹豫,坦然地,宋岫应:   “我也是。”   无数次隔岸旁观的任务里,他终于像艘漂泊太久的船,找到了那个让自己愿意为之停留的灵魂。   *   宋岫的退休生活,来得远比预想中更早。   三十五岁后,霍野拍戏的频率大大降低,空出更多时间陪宋岫去世界各地旅行。   摇钱树和摇钱树的园丁要摸鱼,缪斯娱乐当然不愿意,林青松去世后,林嘉乐一蹶不振,彻底退圈,这两件事多多少少和秦朝东有关联——至少在外界看来有关联,让他失去了绝大部分路人盘。   连带着曾经和林青松交好的那些导演,也都因为舆论问题,对秦朝东避之不及。   最终找上秦朝东的,皆是些小成本小制作、打算走黑红路线搏一把的本子,秦朝东瞧不上,又碍于先前翻倍赔了太多违约金,再拿不出钱和公司强行散伙,只能硬挺着,无限趋近被雪藏的状态。   如此情况,缪斯娱乐肯定要抓紧这些年拿奖越来越多、热度越来越高的霍野。   然而霍野却早早做好准备,反手掏出积蓄,替宋岫开了家独立工作室,交给专业的金融人士打理。   ——自己当老板,往后便都是没人催促、没人指手画脚的假期。   吃过新星娱乐的亏,霍野再续约,最多不超过两年,合约即将到期,缪斯娱乐想留人也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发博道喜。   成功升职为专业经纪人的小助理、不,杜莉直呼嗑到了,她带的第一个艺人,则是调整好心态选择回归的林雯。   对方这些年一直在网络发布作品,热度颇高,却从不露面,宋岫清楚林雯是来替他的工作室撑场子、报当年梁皓宇事件的“恩”,便也承了这份情。   “山野工作室”正式运营的当天,霍野主动发博,久违地艾特了自己的经纪人。   【演员霍野V:我的。@山野工作室裴寒】   配图是双交握的、带着对戒的手,一骨节分明,一修长白皙,明显能看出是两个人。   这么多年下来,拜某人毫不掩饰的偏爱所赐,野草们早就默认了“嫂子”的存在,评论区的留言异常和谐:   【终于!!!!】   【霍野和裴寒今天官宣了吗?官宣了!】   【“我的”!梦回《征途》开机现场,呜呜呜,真是一晃好多年。】   【无名指啊啊啊!是婚戒!】   【虽然不知道又藏了什么情侣间的小秘密,但我们热恋组终于有姓名啦,感动!】   【恭喜恭喜,“山野”百年好合!】   正如粉丝祝福的那样,这一世,宋岫陪霍野走到了最后。   他无法违背常理地延长对方的生命,却能和对方一起老去。   生离死别,宋岫已见过许多,他以为自己能够放下,偏生最后的最后,男人还紧紧握着他的手,虚弱却坚定地问:“阿岫。”   “下辈子我要怎么找到你?”   4404:【……抱歉,快穿员的选拔自成机制,无法被外力干预。】   【没关系。】冷静地,宋岫忍住鼻尖的酸涩,笑,“放心。”   “只要等一等,我会去找你。”   回溯任务总有结束的那天,退休的他,将有很多很多时间去追寻。 第31章   霍野心脏停跳的刹那, 宋岫同样将自己从第一个小世界中抽离。   再睁眼时,他正坐在一张木制长椅上,热辣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洒进, 远远却有孩童不知疲倦的嬉戏。   应该是中暑了。   头晕想吐,四肢无力,宋岫理智判断,并很快根据季节、地点、衣服, 确定原主的身份,翻出与其相关的回忆。   林一乔, 生活在某个由“真假少爷文”演化出的小世界。   可惜,作为戏份只能排到第四的男配, 他既不是真少爷, 也不是假少爷, 甚至是个需要经常加班的打工仔。   主角团一共有三位, 真少爷盛睿, 假少爷盛航,以及自小和盛家定了娃娃亲的主角受,苏云。   ——没错, 娃娃亲, 两个男人, 据说是主角攻受还在肚子里便定下。   属于家族联姻、先婚后爱的经典套路。   至于林一乔,则算主角攻盛睿的青梅竹马, 没有认回亲生父母之前,两家一直是邻居,打小就认识, 从小学到大学,形影不离。   年幼时, 林家父母整日吵架,急了便拿孩子撒气,原主经常带着一身伤去上学,老师家访了几次都没办法,报警,也只是批评教育。   小朋友最容易受大人的影响,家长里短在邻里间传得飞快,有家长怕林一乔学坏,干脆嘱咐自己的孩子离原主远点。   原主又是个闷葫芦,整日低头坐在角落,久而久之,便隐隐被全班孤立。   这时候,是盛睿把他从阴沉沉的黑暗里拉了出来。   天生孩子王,尽管盛睿在隔壁班,但他坚持每天下课来找原主玩,一起上学放学,大家都想和盛睿交朋友,连带着,对原主的态度也好起来。   盛睿脑子好,林一乔则平平无奇,幸而原主足够努力,从初中开始,两人不仅同校还同班,再一次将他们分开的,是大学专业。   盛睿分数够高,按照心愿挑了Q大金融,林一乔对数学向来吃力,堪堪擦线进Q大,基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命运的拐点在此出现。   主角受苏云成了盛睿的新室友,并在相处中逐渐察觉异样,帮助盛睿找回了自己的亲生父母;   林一乔因为压力太大,接连挂科,大二那年遭到劝退。   阴差阳错,原主和盛睿的距离越来越远。   可在林一乔眼里,幸运女神仍在眷顾自己:盛睿毕业典礼那天,他鼓足勇气孤注一掷的告白,竟然得到了回应。   或者说,盛睿没有拒绝。   偏偏盛家和苏家之间订了个娃娃亲,哪怕盛睿和苏云都说对彼此毫无感觉,双方父母也坚持要履行。   于是,在种种“巧合”“外力”的推动下,一纸假结婚的契约被拟定:   为期一年,之后离婚,中间多演几次吵闹翻脸的戏码,纵然双方亲属再执着,也不会勉强他们做一对怨偶。   如果换做宋岫,在盛睿同意假结婚的时候,他就会果断提出分手。   林一乔却点了头。   他当然也有过动摇,但盛睿对他说,苏云知道他们的关系,假结婚后也会分房,自年少起的暗恋实在难以割舍,于林一乔而言,盛睿便是他的光,他相信对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罢了,自己可以等。   谁料,原主最终等到的,却是盛睿和他提分手。   “……对不起一乔,当初是我答应的太草率,没想明白,”环境优雅的高档餐厅里,男人红着眼,愧疚地道,“你很好,但我、但我可能更多还是把你当兄弟。”   空调开得很足,林一乔紧紧握着银质的刀柄,只觉得冷。   他知道自己输了。   输得彻底。   哭闹质问都没有意义,对方已经做了选择。   他们一开始就身处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过往十余年,皆是场偷来的幻梦,原本便不该发生。   无论如何,盛睿曾经救赎了他,那些对他的好,总是真的,总不能忘。   “我知道了,”哑着嗓子,脸色苍白的青年抬头,忍住泪,强撑起一个笑,“祝你和他……”   “百年好合。”   回忆到此为止。   毕竟,大二退学前,负责推动剧情发展的就成了宋岫,原主早已转世,他是真不习惯看自己的脸哭。   至于“林一乔”的死亡方式,简直比“裴寒”更草率——   车祸。   今天。   按照原著的描写,和盛睿分手后,林一乔辞掉了工作,回到他和盛睿之前居住的城市,整日浑浑噩噩。   某天出来买东西,忽然看到盛睿的弟弟——未认回亲生父母前的弟弟,正要去救一个站在马路中央差点被撞的孩子,接着便想都没想,一把推开对方,冲上前,用自己的命换回了吓到哇哇大哭的小朋友。   原著中,作者多次隐晦暗示,林一乔此举,其实是心存死志,恰好遇到一个合适的机会,故意让盛睿愧疚,故意让盛睿一辈子忘不了他。   宋岫却清楚,当时原主脑袋里只想着救人,没有其他。   林一乔并非什么恶毒的心机男配,从始至终,对方就是个良善过头的傻子,哪怕有人告诉他,“醒醒吧,你的死不会对盛睿和苏云的爱情产生任何影响”,他也依然会做出相同的选择,推开……   等等。   推开谁?   深刻怀疑是自己的脑袋被晒出了问题,宋岫皱眉,揉揉太阳穴:【小十二,盛睿的弟弟叫什么来着?】   4404语调古怪,【这也能忘?当然是……】   突兀地卡顿一下,它发出诞生以来最震惊的声音:【霍野?!】   什么鬼,盛睿的弟弟怎么可能姓霍?   不对不对不对,名字长相一模一样,霍野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难以用言语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宋岫忽然觉得头也不晕了,胸也不闷了,连头顶的太阳都不再让他烦得想揍人。   脊背放松地靠在长椅上,他轻快,【好问题,我也想知道。】   4404:……   小世界中堪称全知全能的它,第一次惨遭滑铁卢,遇到了数据库里无解的难题。   过了好一会儿,深觉挫败的它才干巴巴道:【……可能是他等不及。】   【所以提前来找你。】   理论上,如果宿主抽离世界时身旁有太强烈的执念,确实有几率发生灵魂能量的纠缠,但这种几率很低很低,近乎为零。   更别提宋岫经过无数小世界锤炼的灵魂早已无比坚硬,谁能闯进去?   这不合逻辑。   【管它呢,】极轻极轻地,宋岫笑笑,【事实就是,他在这里。】   哪怕依据自己被更改后的“过去”来看,这次,对方依旧是彻头彻尾的原住民,没有他们上一世的记忆。   但又有什么关系。   他们能再相遇,便是最大的奇迹。   【奇迹归奇迹,】无情打断宿主的愉悦,4404冷静提醒,【如果你再不快点赶去车祸现场……】   话未说完,宋岫噌地站起,【导航,挑最短的路,快点!】   太久没认真吃饭的身体虚弱至极,血液上涌,眼前发黑,宋岫只稍稍摇晃了下,便稳住身形。   逆袭部出身,什么恶劣的情况没经历过。   低血糖中暑,小问题。   好歹是时间回溯前自己死遁过一次的地点,宋岫隐约还有些印象,快赶到时,他口袋里蓦地有什么嗡嗡震动。   4404:【手机。】   4404:【是盛睿。】   【看来他重生了。】说话间,宋岫远远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比他印象中的更单薄些,瘦瘦高高,还穿着本地一中的蓝白校服,宽宽大大,像个桶形。   约莫是他迟迟不接电话的举动,让盛睿转变了策略,很快,宋岫的口袋停止震动,没过几秒,即将要过马路的少年低头,拿出手机,定定看了会儿屏幕,才放在耳边。   “嗯?”   “林一乔?”   “……我没注意。”对于这个被抱错的哥哥,霍野的感觉有些复杂,敷衍回答了两句对方提出的怪问题,他余光突然扫到一个跌跌撞撞跑到马路中央的小孩。   而此时,恰逢绿灯,一辆卡车正横冲直撞开过来。   下意识地,霍野想要救人。   还未来得及行动,一只苍白纤细的手便用力抓住他,猛地向后一扯,自己扑了上去。   电光火石间,宋岫下令:【小十二。】   【加速卡!】   “吱——”   轮胎与地面疯狂摩擦,霎时留下两道漆黑的印记,宋岫死死抱着怀中吓呆了的男孩滚到路边,几近脱力。   所幸,照身体感知到的疼痛推算,除了些擦伤,有惊无险。   这一场变故发生得实在太快,过了几秒,周遭的路人才回过神来,连忙围过来,七嘴八舌地说要送宋岫去医院。   匆忙跑在最前面的,是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少年。   心弦一松,本就疲惫至极的宋岫微微闭上双眼。   周围顿时更吵闹了些。   “小伙子?”   “小伙子你醒醒!”   “快打120!”   朦胧间,有谁将他怀里哭闹的男孩抱了出去,蹲在他身边,一边打急救电话,一边回答其他人的问题。   “对,我认识他。”   “林一乔。”   “……是我哥。”   是我哥的前男友。   被抛弃的旧情人。 第32章   半小时后, 医院。   暂且送走千恩万谢的男孩家属,霍野握着一叠单据,坐在宋岫的病床前。   纯白的枕头被褥, 将青年脸色衬得更惨淡了些,拜对方和盛睿青梅竹马的交情所赐,霍野知道,对方父母早已离婚、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 在这个城市里,除开自己, 大概再没什么能依靠的人。   贫血,胃溃疡, 甚至还有点营养不良……盛睿婚都结了快一年, 这人居然还没放下, 回到故地怀念旧情。   但也没什么好稀奇。   从霍野有记忆起, 林一乔就是盛睿身后的小尾巴, 上上个寒假,盛睿提出要接自己去B市玩,顺便参观下目标院校, 替来年的高考打打气。   霍野其实没兴趣, 也不需要打气, 却架不住父母念叨,只得领了这份“好意”。   那时盛睿已经认回了亲生父母, 想接他去B市的盛家别墅住,霍野一口拒绝,最终落脚的地方, 也变成了林一乔租的公寓。   某天深夜,向来觉浅的霍野听到响动, 推门,意外撞破了喝醉的盛睿、和青年将吻未吻的画面。   ——那其实是原主和盛睿在小说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吻。   不,或许连一个都算不上,毕竟没有真的亲到。   原本的世界线中,盛睿的假弟弟尚未换成霍野,宋岫算准了时间等人出来,故作慌乱地,拜托少年帮他们保密。   可现在,那些记忆都如数灌进了霍野的脑袋里。   他盯着微信上一条条冒出的信息,莫名有些烦躁:   【盛睿:怎么挂我电话?】   【盛睿:一乔呢?你有没有看见他!】   【盛睿:……他没受伤吧?你呢?还好吗?】   【盛睿:小野,你回哥哥句话。】   很奇怪,话里话外都像对方早就猜到了青年会出事。   作为比盛睿小了整整六岁的弟弟,霍野和对方的关系并不亲近,他是意外得来的孩子,随母姓,家里有个过分耀眼的小太阳,自然会削弱星星的存在感。   哪怕星星也会发光。   真假少爷的乌龙被解开后,盛睿回到了B市的盛家,H城的盛父盛母,则把注意力都放在了重新相认的大儿子盛航身上。   过往二十余年的空白急需填补,小儿子又向来独立,霍野高考在即,他们依然陪着郁郁寡欢的盛航去旅游散心;   如今霍野考完了,三人亦没有要回来的消息。   所以,无论是盛睿还是盛航,于霍野而言,都只是简单的、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人。   想考Q大,也绝非对盛睿的崇拜。   尽管包括父母老师在内的大多数人都这么认为。   【我没事,】考虑到刚刚发生的事确实很危险,霍野垂眸打字,【因为救人,意外遇到车祸,林一乔受了伤,在住院。】   微信那头立刻发来回复,【住院?严重吗?】   霍野言简意赅,【一些擦伤,扭了脚踝。】   至于那些明显是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症状,霍野认为,没必要告诉盛睿。   这是林一乔的隐私。   【那就好,那就好。】与此同时,B市,重生归来的盛睿长长松了口气,停下要开车回H城的脚步。   天知道当理清思路的他发现今天正是一乔原本的忌日时,有多怕来不及。   此刻“盛睿”身体里住着的灵魂,其实是三年后的他自己。   大概死亡真的是一种会延迟反应的认知,最开始,林一乔去世的消息确实让他难过,尤其是在得知对方不仅救了一个孩子,还救了霍野后,盛睿更是愧疚不已。   但也仅仅是愧疚,还有一点点对失去年少玩伴的遗憾和怀念。   ——至少当时的他是那样认为。   直到后来,午夜梦回,盛睿总能瞧见林一乔的脸。   瞧见对方跟在自己身后,低低叫着阿睿;瞧见对方告白时,羞涩望向他的眼;   ……瞧见那个雪夜里,若即若离、被撞破的吻。   他应该是爱苏云的。   外貌、三观、能力、家世,对方无一不和他匹配,聊什么做什么,总能轻易合拍,婚后被迫互相了解的日子里,他的确真切地动过心,而且是前所未有地动心。   可偏偏,过去十几年的朝夕相伴,早已将林一乔融进了他的骨血里,因为平淡,所以习以为常,直到对方永远离开,才迟钝地、扯出丝丝缕缕的痛来。   一日日失眠,一日日憔悴,如此变化,根本瞒不过枕边人,何况苏云向来聪明。   林一乔走后的第三年,他们离了婚。   那纸被盛睿亲手撕毁的婚前契约,终究还是以另一种形式兑了现。   相隔近千个日日夜夜,故地重游的盛睿再次站到林一乔墓前,照片上的青年笑容羞涩,眼神柔软,一如从前。   除开霍野和被救下的男孩家属,再无人来祭拜。   杂草萋萋,想起自己最后对青年说的话竟是分手,逼对方笑着祝自己百年好合,盛睿忽然感到无比后悔。   赎罪般,他在雨中的墓园站了整夜,之后生了场大病,高烧不退,再睁眼,便是三年前的夏天。   林一乔还活着的夏天。   极力控制住指尖的颤抖,盛睿飞快给霍野转账:【一乔在H城没什么亲人,小野乖,先帮哥哥照顾下他。】   清楚自己这个弟弟的脾气,他又补充,【不会很久,我现在就买车票。】   屏幕那头的霍野愈发觉得古怪。   真假少爷的八卦在前,盛苏两家的联姻,亦吸引了许多媒体关注,身为半个公众人物,盛睿结婚后,特别是最近几个月,一贯懂得避嫌,躺在病床上的青年仅仅是崴了脚,盛睿却急匆匆地赶回来,着实不像对方的作风。   该不会……   目光下意识移到黑发青年苍白瘦削、近乎透明的脸上,霍野脑子里突兀跳出一个猜测:该不会对方是打算轻生?   这样一来,所有反常都能解释得通。   包括盛睿那通仿佛预知的电话,以及对方得知青年受伤后,手快发出的、“那就好”的回复。   值得吗?   十八岁的霍野眸色复杂。   他实在想不出是什么样的感情,能让一个人为之放弃生命。   被动围观一切的4404:……好误会。   其实宿主只是单纯想救人来着。   它作证。   新身体太久没好好休息,宋岫这一睡,直接睡到了晚上,肚子饿得咕咕叫,隐隐泛着疼,他习惯性抬手去揉,却被用力按住。   “在打针。”   朦朦胧胧间,宋岫瞧见个更年轻的霍野,这让他瞬间清醒。   【小十二,】左手连带着胳膊因为输液太久变得冰凉一片,感觉到上面覆着的、远比自己更高的体温,宋岫道,【是真的。】   4404:不然呢?还能是个一碰便散的泡泡人?   “医生说没什么大碍。”被苏醒过来的青年愣愣盯着,霍野偏头躲开,不甚熟练地挤出一句安慰。   至于盛睿要来的事,他没有说,H城离B市不算远,这么久了还没问自己地址,应该是被绊住了脚。   抱有希望再落空,是件很讨厌的事,霍野最明白,不想让青年徒生期待。   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眼下这状况,已然是宋岫尽力摸鱼的结果,原著里白纸黑字写出的症状,太敷衍可会被扣积分。   上个世界,只在某些早年的影像里见过对方这般青涩的模样,宋岫没忍住感慨:【小十二你快看。】   【是十八岁的霍野诶。】   小白杨似的好看。   4404:……危险发言。   幸亏霍野年初便过了生日,否则宋某人这样绝对要被和谐。   “你呢?有没有受伤?”话一出口,宋岫才发觉自己喉咙滞涩,像是许久未张过口,哑哑的锈住。   霍野摇摇头。   虽然青年拽开他的时候很用力,但自己平时也有跑步打球,底盘稳,并未摔倒。   男生的青春期来得一般比较晚,这两年,霍野抽条似的长个儿,所以才显得有些瘦,和当年的原主完全是两种情况。   相顾无言。   宋岫是受不了自己此时的声线,怕吓到小朋友,霍野则是和原主没什么交流,唯有那一次冬夜的撞破。   如今青年和盛睿分了手,或许他的存在本身,便会让对方尴尬。   最终,到底是宋岫率先认输,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水。”   话少,动作却快,听到青年的要求,霍野准确向左伸手,眼都没抬,拿起下午新买的杯子,里面早已装到半满。   ……却没人接。   略显疑惑地望过去,他瞧见青年费力坐起,慢吞吞倚在枕头上,自嘲般,勾唇,“我很可怕吗?”   “人不人鬼不鬼。”   霍野瞬间愣住。   他没料到自己怕青年尴尬的回避,竟会显得像是嫌弃,薄薄地,青年额头覆着一层虚汗,唇色浅得几近淡粉,宽大的病号服空空荡荡,明明是在过去见过许多次的人,偏在这一刻,无端叫人心怜。   “没有。”鬼使神差地,霍野配合回答了这个在他看来有些傻的问题,诚实——   “很好看。”   尾音沙沙地,黑发青年眯眼笑起来。   弯弯的,如月牙,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真乖。” 第33章   霍野脊背僵住。   除了小时候, 还没有谁会这么碰他。   少年眉骨高,眼窝又深,如此面相, 五官太立体,或美艳或英俊的同时,也容易让人体会到进攻性。   所以,哪怕霍野成绩足够好, 随便往哪个班级门口一站,都像来堵人的校霸。   林一乔小时候受过欺负, 性格内向,就算霍野是盛睿的弟弟, 缺少契机, 他照样很难主动去亲近对方。   “我十八岁。”不是八岁。   冷冷强调了遍自己的年龄, 霍野稍稍仰头, 想往后挪, 却突然听到青年嘶了一声。   下一秒,看似凶巴巴不好招惹的少年立刻想都没想地停住,乖乖把脑袋停在了宋岫的掌心下。   宋岫忍笑忍得很辛苦, 【小十二。】   【他好可爱。】   像只刚学会捕猎的小狼崽, 让他想一把抱进怀里, 用力揉揉。   “胳膊有点痛,”面不改色, 宋岫解释,“应该是碰到了伤口。”   4404:……冷漠。   这会儿又知道疼了?   刚刚顶着一堆debuff往车前扑的时候还说小问题呢。   【有人关心当然会疼,破了一点点皮都疼。】理直气壮, 欺负够小孩的宋岫慢吞吞挪开自己的胳膊。   倒地时用肩膀卸力滚了两圈,这会儿被上了药, 贴着纱布,凉飕飕。   霍野也清楚对方身上有伤,见青年行动不便,无意识紧紧握着水杯的他,干脆自己拧开盖子,往前,稍稍倾斜,递给对方。   恰好是宋岫一低头就能碰到的位置。   没有辜负少年的好意,宋岫垂眸,认真喝了几小口,等嗓子的干涩缓解了些,才问:“吃饭了吗?”   后知后觉地,霍野感到了饿。   他居然就这么在青年的病床前坐了几个小时,一步也没离开。   “医院应该有公共食堂,或者喜欢哪家外卖自己点,”忽然想起什么,宋岫没打针的手动了动,“费用交了吗?是不是吓到你了。”   话音刚落,少年便把放在枕头下的手机找了出来。   上救护车时,医生见霍野还穿着校服,便让他联系其他亲属,霍野试着用盛睿的生日解开锁屏,却只看到了空荡荡的通讯录。   至于那一连串未接电话,纵然没有备注,记忆力极佳的霍野也知道是谁的。   “交了,”不确定青年此刻的精神状态是否稳定,他斟酌着用词,“盛……我哥他帮忙交的。”   宋岫立惊,“盛睿来了?”   小十二怎么没告诉他?   刚重生就给他玩浪子回头,这人怎么比秦朝东还疯?   霍野却比4404更先答话:“没有。”硬邦邦,如同要用语气打破某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4404:【……虽然没有,但也快了。】   人就在H城高铁站,打个车的功夫。   宋岫:救命。   霍野应该还没把病房号告诉盛睿吧?   他现在又饿又累,实在没力气和主角斗法。   但转念一想,总躲着也不是办法,盛睿和原主的牵扯太深,要断,除非双方皆默认互不打扰,或者像上个世界的裴寒,远走出国。   偏偏霍野这一世的角色是盛睿的弟弟,刚高考完,不出意外也要去B市,读Q大,宋岫注定没办法原地退休。   【小十二,】幽幽地,宋岫叹了口气,【我身上真没绑什么修罗场光环?】   怎么每次都能遇上这种抓马狗血的情况?   4404凉凉,【请不要质疑我的专业能力。】   过了几秒,又道:【可能是霍野自身的问题。】   霍野最基本的设定是男配,而在感情流小说里,有戏份的男配,除了情敌前任白月光,大多是主角的亲朋好友。   “没有就好,”思维与思维的交流弹指之间,宋岫心中下定决断,坦诚,“我不想再见到他。”   这句话,宋岫说的很平静,止水般,毫无泄愤赌气的意味。   敏锐察觉到对方和自己印象中的林一乔相比,有了微妙的变化,之前被霍野压下去的那个念头又倏地蹦出来:   都说人在生死之际会放下许多,看来是真的。   去年冬天借出公寓客房时,宋岫曾经加过盛睿弟弟的微信,如今再翻,果然已经变成了霍野的,昵称是熟悉的“HY”。   顺手发了个兔子表情当敲门砖,宋岫抬头,“盛睿垫了多少?我转给你。”   霍野报了一个数。   他不喜欢这种夹在中间被当做传声工具的滋味,可瞧着青年苍白的侧脸,又讲不出拒绝的话。   及时捕捉到少年眉心的微蹙,宋岫状似无意,道:“抱歉,我把他拉黑了,只能拜托你帮这个忙。”   ——如果要完美扮演林一乔,他当然不该发现对方情绪的变化,更不该出声安抚,毕竟对原主而言,少年仅仅是“盛睿的弟弟”,相差六岁,见面多,交流却少,比较陌生。   但宋岫已经下班了。   作为他自己,盛睿算哪根葱?   “高考不是结束了吗?”闲聊般,宋岫问,“怎么还穿着校服?”   搅和进麻烦的躁意,神奇被一句道歉安抚,霍野暂时打消了离开的念头,应:“上午回了趟学校。”   听一个填报志愿的讲座。   尽管他认为毫无必要。   “我说呢,突然在马路边看到你还吓了一跳,”抬手,宋岫稍稍比量了下,“感觉你比去年长高了很多,所以有点没敢认。”   “下次帮忙前记得先确保自己的安全,好吗?”   比起说教,更像是态度平等的关切,确定对方提起去年时并无异色,霍野本想点头,意识到自己正坐在哪儿,又没吭声,直勾勾盯着青年瞧。   4404相当配合地补刀,【自己先躺在医院里的人好像没资格这么说。】   “我这不是好好的,”满身的药味实在没什么说服力,宋岫飞快转移话题,“头像这只猫咪好漂亮,你拍的?”   ……一点也没有大人该有的样子。   霍野想,跟着盛睿这么久,他还以为对方能学得聪明点,至少别什么都写在脸上。   可他到底没让青年的话落空,“嗯。”   “学校里的流浪猫。”   胆子大,又机灵,保安撵了几次也没成功,遇到谁都敢上前撒娇卖萌讨几口吃的,包括从小就不招动物喜欢的他。   回家自主复习前,班级里很多女生都去找“咪咪”合影,霍野没动,仅仅在人去楼空后,远远地照了张。   “看样子它的伙食应该很好。”被圆滚滚的橘猫一提醒,宋岫总算记起彼此都空着肚子,隔着病号服,揉了下,“可以帮我打份饭吗?好饿。”   霍野起身,“想吃什么?”   宋岫:“清淡点的就行。”这具身体最近亏空太过,得循序渐进,慢慢养。   缴费时看过整个医院的导览图,霍野嗯了声,正准备推开椅子,又顿住。   青年住的是双人病房,隔壁放着东西,病友却不在,霍野担心对方脚踝绑着绷带,下床困难,便指了指手机,“有事发微信。”   宋岫颔首,“好。”   等人一出门,他马上收起那副邻家哥哥的温柔面孔,【嘻嘻嘻,小十二,说,我的衣服是谁换的?】   4404:……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刚刚面对祖国花朵时装正经装得快把您憋死了吧?   【祖国花朵?分明是成年的准大学生,】瞬间从小十二的反应里猜出答案,宋岫笑盈盈,【既然我还喜欢他,有什么不能想的?】   4404:【有本事你当面和人家说。】   在它面前乐成花有什么用。   【那不行,我得先把盛睿的事处理好,】深谙各站小说的套路,宋岫晃晃食指,分析得头头是道,【否则很容易变成替身报复的虐恋走向。】   而他宋岫,可是坚定的甜文爱好者。   4404:【恕我多嘴,霍野和盛睿长得一点都不像。】血缘关系更是没有。   替身也要讲基本法。   【但他终归叫了盛睿十八年哥,原主还是他亲自认证的哥夫。】   没骨头似的顺着被子滑下去,宋岫有气无力,【前途无亮。】   总觉得这一世的霍野,对自己不是很感兴趣的模样。   同一时刻,走楼梯下去的霍野正在食堂阿姨的叮嘱声里,拎起份打包好的、煮到软烂的青菜面条。   校服口袋里的手机嗡嗡震动两下,他以为病房里的青年需要帮助,匆匆拿出,却看到另一个顶着红点的头像。   【盛睿:我到了。】   【盛睿:你们在哪个病房?】   疑惑。   这是霍野的第一反应,他很确定自己没有告诉盛睿具体的医院名称,林一乔更不可能。   也来不及。   所以盛睿为什么会笃定地说“我到了”?   如果是平日的盛睿,一定不会在细节处露出如此明显的破绽,可涉及到林一乔,他实在无法全然的冷静。   他太想见到活着的对方。   重生前得知林一乔出事,紧接其后便是冰冷的死讯,盛睿只记得对方被送去了H城第二医院,此刻站在住院部外,竟还有些近乡情怯。   半响没能等到霍野回复,做足心理建设的盛睿深吸一口气,抬脚走向护士站。   “您好。”   “请问有位今天刚入院、叫林一乔的患者住几号病房?”   “……我是他的家属。” 第34章   盛睿赶到的时候, 宋岫正在吃面。   腿脚不方便,霍野帮他找了个能在床上支起的小桌,盛睿刚进医院, 4404就给宋岫发了警报,所以他非常淡定,只等着填饱肚子干架。   但盛睿居然站在门外没动弹。   这就像高中时期走廊巡逻的班主任,虽说中间隔着块玻璃, 那直勾勾的视线依然能穿透阻碍,盯得人脊背发寒。   霍野倒坐得住, 背对着门口,可能一直是好学生, 没经验, 吃饭的频率丝毫未受影响。   慢悠悠夹面条的宋岫非常满意:【不愧是我的崽。】   【够淡定。】   他才没空和盛睿演什么视线相撞、震惊、“你走”“我不走”的狗血戏码, 让对方自个儿深情款款去吧。   4404:【请纠正用词。】   宋岫:【好好好, 我看中的崽, 可以了吧?太严肃容易长皱纹。】   4404:【……AI没有皮肤。】   【对哦,】完全搞错重点的宋岫思索两秒,【要么等下次回快穿局的时候给你买个实体玩?】   日常以打趣小十二、跟小十二斗嘴为乐, 没一会儿, 宋岫碗里的面条就见了底, 旁边的霍野扫了眼,道:“别吃太快。”   乖乖多嚼了几口的宋岫美滋滋, 【哎,有人关心的感觉真愉快。】   4404:【你是个成年男性。】   没一个十八岁的孩子稳重难道是件很值得骄傲的事?   如此温馨的场面,偏偏有人失了耐性, 抬手敲敲门,未等得到允许, 盛睿就自己走进来:“一乔,我……”   他有太多的话想说,却又无从说起。   眼前的青年苍白,瘦削,可无论如何,远比闭眼躺在棺材里时要鲜活得多,上辈子苏云陪着他急匆匆回H城,仅仅来得及送一束花。   冷冷地,宋岫放下筷子,“站在那别动。”   悄无声息,霍野跟着停下了动作。   面对自己时,青年总是平和的,柔软的,盛睿进门后,对方则像只竖起所有尖刃的刺猬,充满防备。   “我听说你出了车祸,很担心,所以过来看看。”从善如流,盛睿停在原地,他了解林一乔的性格,对方向来缺少安全感,步步紧逼,只会让对方拼命后退。   缓和气氛般,他瞧向坐在病床旁的少年,记起自己此时应该还不知道一乔救了对方的事,便道:“多亏小野在。”   4404:【他没有发现。】   发现自己的弟弟换了个人。   这也意味着,浩瀚的时空中,霍野确实比宿主更早抵达二世界,以原住民的身份生活了十八年,否则,对方缺少快穿系统庇护,绝对无法完美瞒过身为气运之子的主角。   霍野就是盛睿的弟弟,没有“谁取代谁”,林一乔和宿主曾经与“盛睿弟弟”发生的交集,亦如数换到了霍野身上,但宿主跟它一样来自主世界,且灵魂坚韧,才会察觉到“某个具体角色”的变化,精神错乱般,同时拥有两份记忆。   那是唯有“局外人”能看透的变化,例如,在原著中盛睿的弟弟另有其名,成绩长相也没有优秀到和主角比肩的地步。   “确实要感谢他。”再次确定霍野没有被世界意识修正的风险,宋岫微微松了口气,难得顺着盛睿说了句。   紧接着,便是冷冰冰的逐客令:“所以,有霍野在就够了。”   “别打扰我休息。”   打扰。   盛睿从未想过,自己的出现会被青年定义成打扰。   与内向沉默的原主不同,宋岫最明白该如何杀人诛心,见盛睿仍未离开,轻飘飘地,一把撕开对方的遮羞布,“你来这儿,告诉苏云了吗?”   张张嘴,之前还能言善道的男人像个哑巴,半天没接上话。   宋岫了然地点点头,“哦,那就是没有。”   “我和苏云……”差点忘记自己重生后的已婚身份,盛睿含糊解释,“合约,你知道的。”   不方便在外人面前聊这些事,他耐着性子,“小野,先出去等好吗?我有些话要单独和你一乔哥聊。”   霍野没答话,只抬眼看了看宋岫。   或许是脊背挺得太直,病号服又太宽松,青年竟显得有些摇摇欲坠。   对方刚刚经历一场车祸,且变相救了自己,霍野不想让青年在盛睿的刺激下,再做出什么傻事。   果然,一只瘦到能明确瞧出青痕的手,怕他离开似的,轻轻扯住他的衣袖。   如同无声地祈求,别走。   “我和你没什么单独聊的,”生怕给主角留下一点自己余情未了的印象,宋岫斩钉截铁,“盛睿,你结婚了。”   什么契约不契约的,也就原主这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呆瓜能被哄。   更别提盛睿重生前早已做出了选择——   和林一乔分手。   盛睿下意识,“但你还是我的发小。”   宋岫讽刺勾唇,“几个月不联系的发小?”   当初盛睿可是铁了心要和林一乔断掉,美其名曰,希望原主尽快走出这段错误的感情,不给后者留任何念想。   最开始霍野用林一乔的手机给盛睿打电话时,盛睿甚至没有接听。   早早将自己抛弃的父母顾左右而言他,相伴十余年的发小、曾经他以为的恋人,独独拒接自己的电话……那时躺在病床上等死的原主该有多绝望。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宋岫不会、也没有资格替林一乔原谅。   盛睿明显也记得,从青年说出“联系”这两个字起,他的脸色便陡然晦暗下去。   仿佛在冬日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失而复得的喜悦迅速冷却,他想起苏云,想起现实,想起那纸红彤彤的结婚证,心乱如麻。   苏云又有什么错呢?   在苏云眼中,他们“今早”还甜言蜜语耳鬓厮磨。   ……或许一乔是对的,既然他已经阻止了对方的死亡,就不该奢求更多。   迟到多年的感情、必须承担的责任,两者一个怂恿他的心,一个压在他肩头,让他进退维谷,动弹不得。   失魂落魄地,盛睿后退两步,“我晚些时候再来。”   模样竟是前所未有的颓丧。   4404疑惑,【这就走了?】它以为最少也得叫护士来才能把人赶跑。   宋岫:【盛睿比秦朝东有良心。】   虽然只是一点点。   对方毕竟是天之骄子式的真少爷,哪怕被抱错,从小也是泡在爱里长大,物质精神足够充裕,更容易被“教养”约束。   然而,宋岫却清楚,一旦涉及自身的利益,本质上,对方和秦朝东没什么不同。   盛睿和原主提分手的时候,可没认为自己真的出轨。   他认为自己做错的,是毕业典礼上、不该心软答应原主的告白,纵然在道歉,也像个高高在上的施恩者。   包括所谓的“契约婚姻”,如果盛睿足够坚定,谁能绑着他、按着他的头去领证?   无非是觉得原主脾气软和,比盛、苏两家容易说服,于是,自欺欺人地,选了条更简单、不用和亲生父母翻脸的路。   “让你看笑话了,”松开少年被自己拽住的衣袖,宋岫收拢思绪,轻声,“很晚了,你也先回家吧,不然叔叔阿姨会担心的。”   霍野麻利将自己和对方用过的塑料餐盒打包,“不会担心。”   “家里没人,他们在旅游。”   “旅游?”宋岫惊讶,原著里,关于盛睿弟弟的着墨有限,很多细节他并不明了,只囫囵有个大概的印象。   霍野明明也放假了,霍父霍母怎么没把对方带上?   “高考前他们就去了,”态度平静地,霍野解释,“盛航想四处走走,他们放心不下。”   比起一般豪门抱错文中的假少爷,盛航可谓识趣得多,一没篡改DNA,二没陷害真少爷,因此结局还算不错,各归各位,两家人甚至能相互走动。   然,一朝凤凰变麻雀,总归有些失落,这两年,盛航一直废寝忘食忙工作,希望能做出些成绩,谁料,即使都是白手起家,他也没能比上大学时、还没认回亲生父母的盛睿。   这让盛航非常沮丧。   临近结局,他似乎终于看开了,搬回H城,找了份普通却相对清闲的工作,和亲生父母同住。   总算等到大儿子回家的霍父霍母自然十分高兴。   【那霍野呢?】心头火起,宋岫冷声,【霍野就不是他们的儿子了?】   4404:【他成绩很好,人又懂事。】   所以呢?   宋岫想,能考全校第一的小孩就不需要关心了?头些年盛睿高考的时候,这两位可是在考场外守了两整天,叫原主羡慕得要命。   可他并未把这愤怒表现出来。   而是尽量用轻松的语气,弯弯眼睛,道:“看来我们还挺有缘分的。”   “哥哥最近也一个人,等出院了,要不要来哥哥家里住?”   霍野给垃圾袋打结的动作一顿。   他素来对情绪敏感,宛如某种与生俱来的天赋,自然能知晓青年毫无恶意,更像是一点藏起来的心疼。   没等他回答,对方又蹙着眉,似模似样去摸小腿,“我的脚踝。”   “好痛。”   ——仿佛没了他连路都走不了一样。   明明平时总躲着自己,话也很少讲,现在却幼稚地凑过来,像什么样。   今天和你玩明天和他玩的小学生吗?   心底的吐槽一刻没停,偏偏霍野在对上青年映着自己的眼睛时,不由自主地嗯了声。   那是个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回答。   “药快打完了,”短短半天,接连两次反常,逃也似的,浑身别扭的霍野站起身,“我去叫护士。”   徒留宋岫在背后疑惑,【小十二。】   【我不会真的很吓人吧?】   4404:有一说一,自称哥哥的时候确实。   【可我就是想听他叫我,心甘情愿那种。】努力克制住自己抱着被子打滚的冲动,宋岫眨眨眼,若有所思:   哥哥这职业……   到底要怎么当比较好? 第35章   盛睿走后不久, 宋岫隔壁床的患者也回来了,是个拄着拐杖的大叔,乐呵呵, 说自己刚和其他病友下完棋,赢了两场。   在大叔的提醒下,霍野租了张陪护专用的折叠床,他长手长脚, 往上一躺,便显得那床愈发小。   所幸现在是夏天, 不会冷。   宋岫就倚在床头,垂着眼, 认真看少年忙前忙后。   4404:【我以为你会叫他一起。】   肢体接触是促进感情发展的利器, 自家宿主应该清楚。   【一起?一起什么?一起睡?】挑挑眉, 宋岫疑惑。   得到一串反问的4404同样疑惑, 【你不是想追他?】   【纠正, 】学着小十二说话方式,宋岫正经,【我说的是喜欢, 喜欢和追是有差别的。】   喜欢是想让对方好, 尤其在了解原著之外、H城盛家对霍野的忽略后, 哪怕最终没有缘分,宋岫也希望霍野能幸福。   想了想, 他举了个最简单的例子,【霍野是原住民,此刻的林一乔于他而言几乎算半个陌生人, 小十二,你愿意和陌生系统交换数据吗?哪怕只是最浅层。】   4404:【……不愿意。】谁知道有没有病毒。   【所以我也要避免被霍野讨厌, 】话虽如此,宋岫回想了下自己之前的举动,【说真的,今天已经很自来熟了。】   聊天,拽衣服,还邀请对方去家里住,这要是有OOC判定,他应该已经收到几次提醒。   4404:说起来你可能不信,在霍野眼里,失恋痛苦到自杀、再大彻大悟的人,做出什么事应该都很“正常”。   但这话它到底没讲出口。   就让宿主以为自己是个“善良温柔、已分手勿cue”的邻家哥哥形象吧,否则对方夜里八成要睡不着。   因为商城道具的作用,宋岫的速度在那一刻超越了普通人的极限,除开“强行刹车”时崴到的脚踝,便仅剩摔倒带来的擦伤,连个最常见的轻微脑震荡都没留下。   观察一夜没问题后,完全可以自行回家休养。   隔天清晨,男孩父母又带着鲜花果篮来了一趟,他们就在街边的门市开店做生意,一个没留神,小朋友就跑到了路中央。   去交警队配合调查看监控时,他们是既感恩又后怕,如果没有这位好心人,孩子的命肯定保不住。   俗话说,越乱越出错,昨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孩子也吓坏了,忙得昏头昏脑,回到家他们才想起来,自己忘记垫后面的住院费,这才一大早急匆匆赶来。   这笔钱,宋岫没有拒绝。   一来是数额小,加上之前全身检查的费用,也属于普通家庭能承受的范畴;二来是隐晦地告诉对方,自己领了这个情,不会再携恩图报。   毕竟按照小说番外来看,这家人一直都有去祭拜原主,尽管只是短短一行,十几个字,那也是真实发生过。   重来一次,宋岫想让对方更心安些,不必再惦记他,过好自己的生活。   可男孩父母还是执意帮他办了出院手续,根据医嘱买了药,又开车,亲自送宋岫和霍野回了家。   是栋颇有年头的老楼。   最开始,盛睿和林一乔都住在这儿,高中时,盛家卖掉旧房,搬去了市中心,两人没法再一块上学放学,好在仍是同班同桌。   十五岁,林一乔父母离婚后,法院将他判给了妈妈,但其实无论是谁,都不想带上他这个拖油瓶,纷纷各自奔赴新生活,只给他留下个能住的地方,以及最基础最基础的学费和生活费。   初三,包括整个高中,林一乔皆是自己度过,家长会,更是从来没人参加,所以每次被邀请去盛家做客,就是林一乔最开心的时候。   原主对盛睿的喜欢,多多少少也掺杂着些对美满家庭的向往。   然而,林一乔明白,像自己这样的人喜欢盛睿,倘若盛睿答应了,很可能会毁掉那个曾经给过他无数温暖的“家”。   高中毕业到大学、到退学、再到工作,从发觉自己的“妄念”起,林一乔便小心忍耐,不敢越雷池一步。   直到盛睿认回亲生父母,直到听说原本盛家少爷的联姻对象也是男性。   转机——或者说幸运来得太快太突然,如同柳暗花明绝处逢生,难得地,林一乔鼓足勇气,想放手为自己搏一次。   他成功了。   却也在短短一年后迎来了“幸运”的终结。   故地重游,宋岫脑中闪过许多原主的回忆,他非常能理解林一乔选择这里藏起自己疗伤的理由,不过对此时的宋岫来说,他只是单纯需要一个地方落脚。   小区老旧,整体观感却干净,宋岫用磁扣钥匙刷开单元门,向外拉了拉,示意霍野先进,“新装的,以前都没有这东西。”   随便拽下就开,最方便小孩四处串门。   盛家搬走的时候,霍野年纪还小,但他记性好,印象其实很深,到了楼梯前,霍野却停住脚,没继续往上走。   被挡住去路的宋岫好脾气问:“怎么了?”   霍野回身,瞥了眼青年绑着绷带的脚踝,“我记得你家住六楼。”   宋岫惊讶,“原来你还记得,那我刚刚……”说到一半,又反应过来,笑,“谢谢你没拆穿。”   ——不愿再麻烦男孩父母,家里也没收拾,深谙社交规则的宋岫便撒了个小谎,说自己住一楼,出入很方便。   霍野:“我知道你是怕他们过意不去。”自己十八岁,又不是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的小孩子。   手里还拎着药袋和昨天买的水杯,他屈膝半蹲,用行动示意青年上来。   少年人的脊背足够结实,瞧着却略显单薄,宋岫没动,只抬手在上面拍了下,“放心,我自己能行。”   “这不是有扶手吗?万一把你压弯了腰,以后不长个儿了怎么办?”   4404:……一米八了,还要长吗。   您老是否对人类成年男性的平均身高有所误会?   宋岫想了想上一世,笃定,【怎么也能再长个八厘米吧。】谁叫某人是经得起镜头考验的天生衣架子。   被他拍拍的少年却没起身,一如既往的固执。   无奈,宋岫只得伸出胳膊,搭住对方肩膀,“你扶着我,总可以了吧?”   再怎么瘦,骨头的重量总不会凭空消失,又沉又硌得慌,欺负小孩的事儿他才不干。   一步一挪,六层楼,两人足足走了快十分钟。   开门前,宋岫特意打了个预防针,“前阵子状态比较差,家里可能有点乱。”   其实并不算很乱。   跟着青年进屋后,霍野四下扫了眼,想,但窗帘都拉着,加上客厅面积小,挤挤挨挨摆着沙发茶几电视,便显得逼仄且阴沉。   他以前没来过林一乔的家。   对方是盛睿的朋友,又和自己差了六七岁,或许对工作后的大人来讲,六七岁不算什么,可在学生时代,六七岁等于隔了一个初中加一个高中。   很少有高中生会带小学生一起玩,哪怕对方是自己的亲弟弟。   更何况他还不是亲的。   抱错真相被揭开时,霍野大概是两家最镇定的那个,甚至有种“本该如此”的尘埃落定感。   “拖鞋,刷过的,”弯腰在柜子里翻了翻,宋岫递给霍野一双,道,“厨房有凳子,帮我拿一个?”   他扭到的左脚虽然也穿了鞋,却仅仅是做个样子,一点都不敢用力,穿鞋脱鞋都要坐着来。   霍野点点头。   辞了工作退了公寓,返乡时,除开电脑和衣服,原主什么都没有带,包括盛睿曾经送过他的东西,全部寄了回去,物归原主算是了断。   宋岫上辈子扮演对方,亦遵循了原著的做法,所以并不怕霍野撞见和盛睿有关的物件。   更何况自己这具身体和盛睿的纠葛本就绕不开。   坦坦荡荡,反而是比回避更好的处理方式。   “窗帘拉开吧,”坐在少年搬过来的椅子上换鞋,宋岫自然道,“有点暗。”   哗——哗——   老式的滑轨窗帘,开开合合,响动遮都遮不住,但也就是这声音,充满了生活的烟火气,八九点钟的阳光照进来,不会晒,又瞬间把屋子照得亮堂堂。   刚结婚的日子,原主的父母约莫和这世上的许多夫妻一样,甜蜜过,恩爱过,家具电器装修,皆是当年的好东西,只是被岁月斑驳了颜色。   十几岁的林一乔念旧,总觉得父母有天会回家,很长很长的时间里,一直把主卧维持着原样;   后来他长大了,也真正懂得“抛弃”的含义,便不再抱有无望的期待。   “其实还挺漂亮的吧。”   像是要甩脱那长年累月积攒的沉闷,轻轻地,宋岫笑了笑,“你住我的房间怎么样?我去睡主卧。”   再怎么说不在意,终究是原主重要的回忆,单单让他这个“自己人”借用下,应该算不上打扰。   “中午想吃什么?”兔子似的跟着少年一跳一跳,宋岫单腿蹦到厨房,倚门看向正在刷壶烧水的霍野,“你点菜,哥哥下厨。”   下厨?   余光瞄向厨房角落基本见底的泡面箱,以及空空如也的调料盒,罕见地,素来聪慧的霍野陷到了为难中。   不远处,青年暗含期待的目光如有实质,来不及犹豫,心念电转,联想自己下厨经历的霍野谨慎开口,“炒鸡蛋。”   最简单。   这总不会翻车。 第36章   就事实而言, 宋岫的厨艺远在及格线以上。   软硬适中的米饭,清淡可口的排骨玉米汤,最绝的是那盘撒着小葱的虾仁豆腐, 表皮被热油煎过,金灿灿,看一眼便叫人食欲大开。   当然,还有霍野点名要吃的炒鸡蛋。   ——知道少年是体谅自己, 怕自己为难,宋岫特意只炒了一小碟, 省得对方为了给自己面子清盘,再吃不下其他菜。   油盐酱醋排骨虾仁都是霍野下楼去超市买的, 天气太热, 宋岫顺口让对方带些冰淇淋, 最终却只得到一小盒。   巴掌大的一小盒, 少得可怜。   霍野则没有半点心虚的意思, 只道:“你的胃。”   于是,这会儿坐在少年对面吃饭的宋岫也格外细嚼慢咽,老实喝汤, 绕过那道充满罪恶气息的虾仁豆腐, 总算有了点病号该有的样子。   老房子面积有限, 客厅也是餐厅,电视里正在播放午间新闻, 音量开得很小,没人认真看,权当个下饭的背景音。   宋岫最喜欢这样的日子, 惬意,自在, 主动找了个话题,“什么时候出成绩?”   暗中观察的4404:……好话题。   您可真会聊天。   但霍野显然没觉得被冒犯,答:“下周。”   每个省份具体出分的时间不一样,所以他暂时也没法确定是哪一天。   “有喜欢的学校吗?”参考原主高考后的心情,许久没当过学生的宋岫好奇问,“或者喜欢的专业。”   学校。   专业。   如果不是青年的神色太自然,霍野几乎以为对方是故意的。   “Q大,”实话实说,他夹起一块豆腐,余光扫过青年的脸,“金融。”   原主被劝退的事,尚未传到H城的圈子里。   当初霍野去B市借住,算算日子,刚好是林一乔该毕业的时候,天天出门上班再正常不过,阴差阳错,他也没能发现。   【所以说,没人关心偶尔也是件好事。】幽幽地,宋岫感慨,接着真心实意道:“是个好选择,我觉得可以试试。”   上一世霍野帮他开的那家独立工作室,包括后面的几次投资,营收都不错,在这方面,对方或许真有点天赋。   霍野略感意外。   意外青年没提盛睿,更没露出任何落寞的神色,大多数人在听见他的志愿时,都会条件反射般谈起盛睿:   “哦,我知道,你哥考上的那个!”   “又来,都过去好几年了,我妈天天在我耳边念叨,喂,霍野,你哥真有那么厉害?”   “当然是真的,咱们学校的风云人物,你没看论坛?”   “听说还有好多女生给他递情书呢。”   “羡慕嫉妒恨。”   或者是父母和邻里间的闲谈:   “想考B市?诶呦,兄弟俩感情真好,黏得很。”   “哎,你说说人家都是怎么教育的?哥哥那么优秀,弟弟也不赖。”   “谁说不是呢,我记得盛睿他小时候……”   好像无论他做什么,做的好坏,都要被拿去和盛睿比较,生生找出点联系来。   霍野本以为青年也会如此,至少要跳过关于志愿的讨论,可对方没有,甚至直到吃完午饭都没聊盛睿的名字。   尽管清楚,青年可能是因为太在意才抗拒提及,霍野却依旧感到了久违的轻松,主动去水池洗干净碗筷。   宋岫则在卫生间给自己换药。   右肩的擦伤最严重,尚未愈合,一般人把涂了药的纱布按上去,肯定得疼得龇牙咧嘴,偏宋岫只是蹙了蹙眉。   手肘和腿侧的伤口相对较小,都结了痂,他挽起衣袖卷起裤腿,简单消消毒,重新放下。   再出门,又像个没事人。   4404实在难以理解自家宿主这薛定谔的柔弱。   每每它判断对方没多疼的时候,这人总是“娇”得厉害,尤其在霍野面前;等它判断对方的确很痛时,这人又成了哑巴,锯嘴葫芦般沉默。   【不懂了吧,你要学的还多着呢。】打开衣柜看了看,宋岫挪出侧卧,问:“霍野,你是想回家拿衣服,还是先凑合下?”   “都是干净的。”   霍野短暂犹豫了两秒。   他不习惯用别人的东西,更别提衣服,但若是回家,说不定会碰上盛睿。   得知自己住在这儿,对方肯定要好一顿盘问。   “……我回去一次,”考虑到还有牙刷之类的洗漱用品要拿,霍野道,记起青年昨晚安静拽着自己衣袖的手,又补充,“很快回来。”   意料之内的结果,宋岫点点头,“好。”   本该到此结束的对话,却没有终止,洗碗的动作慢下来,赶在青年离开前,水池旁边的少年张口:   “医院和病房号,我没有告诉别人。”   “别人”指的是谁,双方都心知肚明。   ——尽管青年并未追究,尽管自己仍未想通盛睿为什么能找来,霍野依然想替自己解释个明白。   盛睿自己的锅,合该盛睿自己来背。   完全没怀疑过对方的宋岫:???   后知后觉地,他反应过来,在霍野的视角,缺少“重生”这条关键信息,盛睿能顺利找到自己,无疑是有人通风报信。   霍野不想被误会。   不想被他误会。   努力压住试图上扬的嘴角,宋岫努力让自己显得正经些,“我知道。”   “我当然相信你。”   太好骗。   垂眸擦洗碗筷,霍野想,没要证据,也没翻他的手机,自己说什么对方就信什么,怪不得会被盛睿哄得团团转。   可……应该没谁会讨厌被相信的滋味。   行动力一流,这边刚刷完碗,那边霍野便出了门,趁此机会,宋岫把家里的床单枕套都拆下来塞进洗衣机,嗡嗡地转起来。   新开始新生活,从一次彻底的扫除开始。   4404嘴硬心软,【平时没见你这么勤快。】脚还伤着呢,就乱动弹。   【哥哥要有哥哥的样子,】牢记初心,宋岫笑眯眯给小十二顺毛,【再说了,有你帮忙监控身体数据,我放心得很。】   【你说是不是?】   瞬间被糖衣炮弹淹没的4404:……   它这个宿主,真的很会讨人、讨系统喜欢。   不过,“让霍野心甘情愿叫自己哥哥”算什么初心啊,奇奇怪怪,讲出去真的很容易被当成变态。   莫名地,坐在公交上的霍野鼻尖发痒。   拿出手机,昨晚之后,盛睿再没发来任何消息,他替青年转回去的医药费,也是未接收的状态。   盛睿的朋友圈很少更新,连结婚证和结婚酒宴都不见记录,只有张上个月更新的、和苏云的合照。   不确定对方是否回了B市,到楼下时,霍野特意按了门铃。   无人应答。   就和他之前每个放学的夜晚一模一样。   刷卡上楼,盛家新买的房子很大,得知抱错的真相后,霍父霍母还专门询问盛航的意见,把原本属于盛睿的房间重新装修了一遍,一些有纪念的旧物,也没有扔,全都妥善地打包封存好。   但对霍野来说,这样的宽敞,只让他感觉空荡。   伸手拎起书桌旁的双肩包抖抖,瘦瘦高高的少年将里面装着的课本资料拿出来,简单收拾了些衣物。   想了想,又把身上穿着的校服换下来。   外宿,在霍野这十八年的生活中,其实算比较新鲜的体验,倒不是霍父霍母管得太严,而是他没有能够让他留宿的朋友。   ……如果某个比自己大六岁的青年也能算朋友的话。   去浴室找新的备用牙刷时,他居然迟到很多年地,体会到了初中时、同班同学去春游时的滋味。   兴奋吗?   倒不至于。   可确实有一点淡淡的期待。   仅仅用了十分钟便整理好一切,出门时也没碰上“父母带着新哥哥正在开门”的老套桥段。   脚步轻快地,霍野踏上了返程的公交。   宋岫却没料到对方会回来得这么早。   抓紧太阳落山前的时间,他正忙着挂甩干的被单。   晾杆在阳台,很复古的款式,离天花板很近,固定得结实,不能升降,平时宋岫倒没觉得麻烦——踮踮脚抬抬手的事儿。   此刻嘛……   好像有点高。   开单元门的时候顺便开了防盗门,果断选择放弃,宋岫抱着床单,冲换好鞋的霍野招招手,“快快快,江湖救急。”   洗衣液浅浅的香味散开,清清爽爽,似是柠檬,霍野看向朝自己伸手求救的青年,活像瞧见了只被毛线团缠住的猫。   有点想笑。   捕捉到这个念头的刹那,霍野倏地绷紧下颌,三步并作两步,挤进小小的阳台,稳重,“我来吧。”   宋岫配合让路。   长手长脚就是好,他想,挂个床单也能挂得赏心悦目。   4404无情拆穿,【长手长脚?你瞄的明明是脸吧?】   【有什么问题吗?】眨眨眼,宋岫面不改色,【我以为你早知道他的脸有多优秀。】   “你的脚,”发觉青年趁自己离开时做了好多家务,挂完床单,霍野转头,不赞同地蹙眉,“不疼了?”   前一秒还在和小十二斗嘴的宋岫:……   老老实实被扶回沙发上坐着,宋岫倚着靠垫,听着电视,监工似的,看见少年没一会儿便干完了剩下的活。   末了,还从冰箱拿出那盒小到不能再小的冰淇淋,递到他面前,“奖励。”   “就一半。” 第37章   身份倒转, 宋岫感觉自己像个因为听话而被夸奖的小朋友。   但在夏日的午后,面对凉丝丝的冰淇淋,他可耻地选择了屈服。   “真乖, 能不能再帮哥哥拿个勺子来?”试图通过言语强调身份,宋岫伸手接过,道。   包装自带一个折叠的塑料勺,霍野却没多问, 而是真的转身去厨房,准备替他找新的。   老房子没装空调, 散热全靠开窗和一台风扇,这会儿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 等霍野再次从厨房出来, 宋岫主动往旁边让了让, 握着塑料勺, 打开冰淇淋的盖子, 抬眼望了望杵在一边的少年,“坐。”   ——无疑是邀请自己一起吃。   霍野想,还借口帮忙, 哄得他“自带餐具”。   对甜食没什么特别的爱好, 更没必要抢对方喜欢的东西, 他正要拒绝,又听见青年道:“快坐, 你好高,看得我脖子疼。”   林一乔以前是这种性格吗?   霍野疑惑,身体却老实地动了起来。   他记忆中的林一乔, 虽然也是副善良好脾气的模样,总体却很安静, 或者说沉默,近些年更是有种影影绰绰的自卑。   可仔细想想,自己只是个和对方交集寥寥的外人,谁知道私下里、青年在盛睿面前是什么样子。   思及此,霍野自认理顺了逻辑,偏偏没体会到那种解决问题后应有的畅快。   不过他暂时没空继续深思,因为仅仅是这么一小会儿走神的功夫,盒子里的冰淇淋便被挖空了小半。   下一秒,霍野找准角度,手腕发力,稳稳舀走一大勺。   快乐到眯眼的宋岫震惊,【小十二。】   【他抢我东西吃!】   商家自带的塑料勺只有成年人的拇指宽,小铲子般,天然占劣势。   【抢得好,】砰地在识海中放了个小型烟花以示庆祝,4404义正辞严,【觉悟太低,就该被治治。】   省得过会儿又难受。   痛觉屏蔽这东西,某人嫌贵,非必要的时候绝不会开。   还是霍野的招数好,省力省积分,直接从根源解决问题,都不用它再一遍遍催。   霍野也没想到自己会做出这么幼稚的举动,直到冰凉的甜味溢满口腔,才反应过来。   “挺好吃的,”瞧着茶几上至少又空了三分之一的盒子,他忽然生出点小小的心虚,补救般,道,“明天我再去买。”   言出必行,隔天上午,冰箱里果然多了盒同款不同味的冰淇淋。   用霍野自己的零花钱。   陪青年养伤的日子,在大多数人眼中可能会非常无聊:整日宅家,除开吃饭洗漱睡觉,再没什么必须要做的事。   霍野却觉得很自在。   青年家里有很多书,缺少专门摆放的架子,全用大纸箱收着,课本、名著、流行小说……一本本,收藏得极好。   霍野闲时会借几本读读,看到角落里标注的随笔,偶尔会冒出个念头:   这些书的主人,或许更适合读文科。   “当时太天真,”似是读出他的疑惑,笔记本架在腿上的青年从屏幕前抬起头,开玩笑似的道,“真以为学了数理化就能找到工作。”   “但你肯定没问题,”记起霍野同样是理科生,宋岫补充,“你是‘学好’,而我,是‘学了’。”   数学、物理,这是林一乔最大的两个弱项,那时高考制度尚未改革,原主能考上Q大,靠得完全是题海战术。   比起真学霸盛睿的游刃有余,林一乔高三那年,几乎是没日没夜地复习,放弃了所有的娱乐活动。   他想留在太阳身边。   所以自己必须也要变得更好,至少,能发出一点点光。   然而,到了大学,到了Q大,原主周围的每个人都是各省出类拔萃的尖子生,许多知识也不再是靠死记硬背多做题便能领会。   熟能生巧这个词,好像失了效。   不懂就是不懂,不会就是不会。   林一乔不怕当最后一名,他知道自己向来不聪明,需要更多的努力更长的时间才能追上别人。   走得慢也没关系,总有抵达终点的那天。   可这次,他走了很久,仍然留在原地,甚至被劝退到另一条路。   宋岫很难说,如果当初未曾执着追逐盛睿,林一乔肯定能过得更好,因为这世上,除开被作者选中的主角,本就没有“如果当初”。   他仅仅有些遗憾,林一乔从未全然为自己做一次选择。   “已经很厉害了,”瞧出青年隐隐的失落,霍野不甚熟练地,翻找记忆,夸奖,“学校公告栏还挂着你的照片。”   历届优秀考生。   单独一栏,每年仅有三四张照片能被贴上去,有时更少,所以留了很久。   宋岫惊讶,“还挂着?”这都多少年过去了。   “嗯,”点点头,霍野道,“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等你伤好。”   记忆里,原主学校确实有这种挂照片表彰的仪式感,当时能堂堂正正和盛睿挨在一块,林一乔还暗暗高兴了很久。   但他应该不知道那届的照片会挂几年之久,否则以林一乔的性格,肯定早早打电话回学校,匿名“举报”自己,省得日后被别人翻出来,让母校蒙羞。   尽管宋岫认为,学校里那张照片,就是对林一乔当时努力的肯定,成绩是真的,做人又遵纪守法,原主没什么抬不起头。   不过,既然照片已经在快穿任务开始后换成了自己,宋岫倒真没打算再和主角牵扯。   取下来也好。   万一哪天盛睿抽风跑过去追忆往昔,或者无意间被勾起年少情怀又来作妖,想想就让人起鸡皮疙瘩。   打定主意,宋岫应了声:“嗯。”   照片不照片的,目前最需要他攻克的难题,是工作。   虽说银行卡里的存款足以让自己躺平好几年,可这些对热衷攒小金库的宋岫而言,远远不够。   他是遇到了霍野,也还喜欢对方,神奇地、并未因上一世几十年的相伴感到厌倦。   生活却不仅仅有爱情。   他得给自己找点事做。   4404揶揄,【难得见你这么勤快。】   【这你就不懂了吧。】   眉梢轻挑,宋岫一本正经,【认真工作的人最有魅力,没听过?】   况且,他总得赶在霍野报道前,把退掉的公寓再租回来,满打满算住了快两年,他有点懒得再换地方。   盛氏财团,堂堂B市顶级世家,居然没甩给原主几张百万、千万、上亿的支票棒打鸳鸯,简直拉低了全体“豪门文”的格调。   4404:……说的甩了你就会收一样。   退一万步讲,B市的盛父盛母根本不可能找原主谈话,因为他们从头到尾都没相信过,盛睿喜欢林一乔。   履行婚约前,一次未提过,双方家长催了,便忽然冒出个“男朋友”,还是当了十几年普通朋友的发小,不是挡箭牌是什么?   再后来,盛睿点头和苏云领证,愈发肯定了他们的猜测。   回H城前辞掉的那份工作,是宋岫按照原著,递了无数份简历,最后投的一家,公司很小,员工老板加起来不超过二十人,主要内容是新媒体运营,用方便理解的话来讲,就是写公众号。   薪水低却常加班,五险缺一金,以至于宋岫完全没有吃回头草的想法。   但写文投稿,或许能成。   明媚初夏,窝在沙发上看书的人又多了一个。   ——到底用了原主的名字,宋岫想多读读那些林一乔留下的随笔,尽量贴近对方的风格。   精神足够专注,时间便过得飞快,直到某天吃完午饭,霍野说了句“今晚查分”,宋岫才意识到日子已经走到了六月末。   彼时宋岫脚踝的浮肿消退大半,肩膀上的伤也结了痂,除开不能乱跑乱跳,勉强算恢复到了正常水平。   作为一名货真价实的应届考生,霍野反而比宋岫这个“临时家属”更加淡定,毫无犹豫地,拒绝了青年要去网咖包夜的提议。   “我当然相信你的实力,”想起某些年代久远的回忆,宋岫试探,“但你不觉得去网咖会更有气氛吗?”   霍野摇头。   他不喜欢烟味,也不喜欢吵闹拥挤的环境。   宋岫眨眨眼,“家里的网速很慢。”   霍野:“没关系。”   赶着零点查分的人那么多,到时候网站八成要崩,网速快慢都一样。   “……”似是用完了说服自己的理由,余光里,黑发青年闭上嘴巴。   “大获全胜”的霍野忽然有点不自在。   很少有谁如此惦记着他的事,微信、电话、短讯,手机一整天安安静静,冒出红点的,只有个班级群罢了。   喉结微微滚了滚,面无表情,他开口,“如果能找个足够安……”   ——“但我还从来没去过。”   两句话、两道不同的声线撞在一块儿,气氛微妙,编了半天理由的宋岫抬眼,再没能压住嘴角的弧度,“你答应了。”   “那就这么定下?”   像星星。   猝不及防撞进青年阳光下流光溢彩的眼底,霍野想,亮晶晶的。   而后,他闷闷,“嗯。”   能让星星亮起来……   再再妥协一次、似乎也无妨。 第38章   开放查分的时间是零点, 宋岫决定先在家里吃晚饭,再去网咖点个包夜的套餐。   因为某些限制早恋的规定,校园文数量锐减, 他好久没接高中背景的任务,想想还有点小期待。   演过翘课打架的校霸,也演过高冷寡言的学神,翻出衣柜压箱底的旧校服, 宋岫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调整了下表情, 【怎么样?是不是很嫩?】   4404:……你别说。   还真有点。   肤色白,又足够光滑, 天然就容易显小, 硬件条件相近时, 一个人表现出的年龄, 往往取决于他的气场神态。   宿主骨架纤细, 且皮相清冷,哪怕长了双桃花眼,亦是俏而不媚, 微微弯起时, 最容易做出天真之感。   【我不明白, 】数据运转滞涩,4404问, 【装高中生去网吧有什么意义?】   拿出身份证登记时,一样要被拆穿。   【氛围,氛围, 一辈子这么长,哪能全是有意义的事, 】指尖理了理头发,宋岫悠悠然,【当了太久大人,偶尔也要当回小孩子。】   4404:……小孩子。   几千岁的小孩子?   但它清楚,自家宿主向来是这个性子,倘若没有人设限制,哪怕开局是地狱难度的所谓炮灰,对方也能活得有滋有味,四处找乐子。   绝不可能以泪洗面,苦大仇深。   然而,怎么形容呢,在真高中生面前扮高中生,哪怕以AI的逻辑来理解,同样有些社牛得过分。   【演员的信念感,】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宋岫义正辞严,【小十二,上一世白和我混那么久,嗯?】   咔哒。   浴室门打开。   霍野本能地朝着声音来源处望去,见到身着校服的青年时,明显愣了下。   一秒。   两秒。   之前还十分自信的宋岫忽然有些忐忑,用手扯扯衣摆,“很奇怪?”   他当然没有怀疑自己的颜值和演技,可霍野素来对情绪敏感,恰巧他灵魂的年纪、又确实太超过了点。   回过神的霍野摇摇头,“不奇怪。”   担心青年觉得自己在敷衍,他又补充,“像同龄人。”   H城一中的校服,这么多年过去,配色版型依然是老样子,对方身上那套,除了有些旧,洗得微微发白,简直和他的一模一样。   “明明是哥哥,”认真纠正,宋岫扫了眼霍野的短袖,体贴,“要不要加个外套?晚上可能会冷。”   ——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大概更希望自己看起来像个成年人,所以宋岫只打算自己过过戏精瘾,没打算强迫霍野一起穿。   站在他面前的少年却道:“我的校服,在家里。”   好端端的外套莫名变成校服,话题一下子跳跃到几公里外,宋岫下意识接,“那我陪你回去拿?”   霍野颔首,面色如常,“好。”   慢了几拍地,宋岫隐隐约约,仿佛抓到了一点少年人幼稚的小心思,但他并未拆穿,只是同样自然道:“16路公交对吧?走走走。”   “再晚要来不及了。”   这话,显然是缓解气氛的借口。   科技改变生活,现在的网咖,早已能用某些团购app搜索预定,费用付了,随便晚多久到都没关系。   约莫是宋岫这具身体的胶原蛋白仍旧充沛,又或许是大多数人形色匆忙,根本无暇关注自己以外的事,总之,一路上,宋岫没有收到任何奇怪的目光,特别是霍野也换上校服后,他更加松弛。   唯独在登记身份时,吧台小姐姐抬头,状似无意地偷瞄了宋岫几眼。   宋岫坦然,“陪弟弟查分。”   绝不是什么拐骗清纯男高的坏人。   按照霍野的要求,宋岫选的包间既安静又干净,除开贵,毫无缺点可言。   偏偏,等宋岫真正坐在电脑前,他脑子里竟一时想不起有什么能玩的游戏:   小时候,林一乔还在盛睿家玩过贪吃蛇俄罗斯方块植物大战僵尸之类的经典款,到后来,他一心扑在学习上,别说游戏,连课外书都收起,彻底与娱乐绝缘;   好不容易挨到工作,像个真正的、自由的成年人,又要隔三差五加班,每次休假,想做的便仅剩补眠。   至于宋岫,他虽然是个游戏爱好者,并且替原主活了快四年,可这个小世界的任务过去太久,许多与剧情无关的记忆皆模糊了些。   最终,还是霍野替他解了围,点开一个曾经在班级群——没有老师的班级群,经常见到的游戏。   4404瞬间调出与之相关的全部信息。   宋岫一目十行:得。   小世界版吃鸡,武侠背景,完全免费。   这类含有竞技元素的游戏,对新手来讲大多不算友好,不过有他在,应该没什么问题。   霍野亦诚实,“是班级里比较流行的游戏。”   言外之意,就是告诉青年自己也是第一次玩,无需有压力。   向来擅长解读对方藏在寡言后的体贴,宋岫启动游戏,点了下注册账号的按钮,“出发,一起探索新世界。”   配合地,霍野嗯了声。   他知道这是款含有竞技元素的游戏,因为同学发的截图大部分是排名,小部分是外观,所以,在简单的新手教程后,他很快看中了人机。   正琢磨着如何不动声色保驾护航的宋岫:……   好吧,他承认,孩子太聪明,确实会让人失去些“家长”的乐趣。   但这绝不代表他赞同霍父霍母的教育方式。   随着两人的成功组队,霍野刚要按下开始游戏,便听身旁的青年急急,“等下。”   “我先捏个脸。”   捏脸。   这显然是个出乎霍野预料的问题。   “顺手翻到的,”宋岫解释,“我想捏个自己。”   4404:顺手?   明明是直奔装扮区,一秒都没犹豫。   【谁让你总说我颜控,我当然要对得起这个标签,】大致了解过能调整的范围,宋岫理直气壮,【游戏角色也有变美的权利。】   拜多个世界的快穿经验所赐,绘画雕塑这方面,宋岫亦略通皮毛,没过几分钟,就把游戏角色的脸和自己捏了个七分像。   霍野却没动手,只专注旁观青年的努力。   未成想,又过了会儿,按下保存的青年忽然重置了张新的系统脸,转过头,撑着下巴,认认真真地盯着他瞧。   那目光并不冒犯,甚至称得上柔和,几秒钟后,霍野睫毛不自觉抖了下,稍稍移开视线:“怎么了?”   “帮你也捏一个,”担心对方会感到无聊,宋岫保证,“很快。”   关于霍野的长相,他其实非常熟悉,可面前的霍野毕竟是少年版,宋岫总要多观察观察,省得跑偏。   垂着眼,冥冥中,霍野莫名有种青年在拿谁和自己比较的感觉。   是盛睿?   的确,他和盛睿做了十几年兄弟,实际却没血缘关系,五官相似的地方少得可怜,对方能做的,也唯有比较,而非怀念。   过往经验所致,本能地,类似念头飞快跳进霍野脑海,但紧接着,霍野便记起,车祸至今的日子里,青年一次都未提起盛睿,在对方眼中,自己是霍野,也只是霍野,不是大多数人习惯的“盛睿的弟弟”。   他没必要如此敏感多疑。   “怎么了?”三下五除二定好大致轮廓,发现少年有些走神的宋岫道,“两分钟,再转过来点。”   霍野依言动了动,“不着急。”   等两人真正开启第一局游戏,已经是十五分钟后,载物抵达约定地点,宋岫操纵角色一跃而下,急速坠落间,噌地展开机关滑翔翼。   调整视角回头,霍野亦按下F键,稳稳飘在他后面。   人机归人机,新游戏自然有新游戏的乐趣,一地最低级的装备武器,有人分享分析,都会变成金光闪闪的宝贝。   AI队友是个只懂跟着队长跑的小尾巴,好在打起架来不算太笨,中途,宋岫想去下卫生间,出门前,特意选了个易守难攻的角落挂机。   霍野原本在附近的房间搜物资,见状,立刻默默掉头,回到了宋岫身边。   角色并肩站在一起,顶着和彼此七八分相似的脸,霍野静静看了会儿,突然有些理解班级群里那些同学发截图的心情。   哪怕他没有亮眼的战绩,也没有华丽的外衣。   鼠标依次滑过图标,找出游戏自带的截图键,霍野调整好角度,敲回车的刹那,一个追随队长而来、探头探脑的AI闯进画面。   并且卡了建模,半截身子嵌进木板中,惊悚又滑稽。   霍野:……   霍野的唇角逐渐抿起。   试图用走位将AI队友带离原地,再以最快的速度折返合影,少年左左右右转了好几圈,却只让嵌进木板中的建模更加诡异地抽搐起来。   被这么一衬托,最开始那张截图顿时显得眉清目秀许多,登录微信,霍野将截图发到手机保存,然后,便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关掉页面,在青年推门回来时,挪到不争气的AI队友面前,状似疑惑,“它好像卡了。”   “卡了?”   包间里,霍野的位置更靠外,听到这话,宋岫想都没想地停住脚,凑到屏幕前,“我看看。”   好近。   白皙漂亮的侧脸就在咫尺,洗衣液混合着沐浴露的淡香幽幽散开,霍野握着鼠标的手指一僵,无意识屏住呼吸。   是和自己身上一样的味道。   仿佛被一捧凉水洒在眉心,霍野从未如此清晰地认知到:   他和青年……正在同居。 第39章   最后, 那位卡了bug的AI队友,到底留在了木板里。   三人逛街变成二人世界,简单模式下, 新手的游戏体验堪称拉满,有惊无险地,宋岫和霍野顺利吃鸡。   接下来,他们又把难度调高玩了几局, 长时间盯着屏幕有些伤眼睛,宋岫站起来活动活动身体, 问:“想喝什么?”   “水就可以,”同样站起, 霍野道, “你喝什么?我去。”   宋岫连忙伸手把人按住, “点外卖点外卖, 最近好多奶茶店上了新品, ”接收到少年探询的目光,无奈保证,“我选热的。”   等待的过程有些无聊, 需要打架的游戏也没空喝东西, 恰好还有两小时到零点, 宋岫干脆提议挑部“年轻人爱看”的电影。   考前的生活节奏紧凑,霍野对这方面关注甚少, 便顺着app推荐,点开部最近上映,评分尚可的悬疑片。   宋岫幽幽, 【这就是刻进骨子里的会吗?】   4404不明所以。   会?会什么,什么会?   【约会时选恐怖片啊。】存心拖长尾音, 慢悠悠地,宋岫答,这可是古早感情文的经典套路,虽然他不会嘤嘤嘤尖叫,也很难小鸟依人。   4404槽多无口:约会?谁家约会是来网吧打游戏?   而且人家明明是悬疑片。   【纠正,是来网吧查成绩,】重新在柔软宽大的椅子上坐好,宋岫边和小十二斗嘴,边找了个舒服姿势,【悬疑片也要营造恐怖氛围的嘛,没差。】   一旁的少年却又看向他。   怎么了?宋岫低头打量了圈,想,自己的坐姿应该不算太豪放?只是没把背彻底挺直。   “椅子,要再近一点,”见青年迟迟未领会自己的意思,霍野抿抿唇,道。   屏幕面积有限,纵然能调整角度,座位离得太远,也总会有人不方便。   于是,原本各自放在各自桌前的两把沙发椅,很快被挪成并排,包着皮革的扶手紧紧贴在一块。   网咖的电脑一般不配备音响,霍野便把耳麦的声音调到最大,勉强算是够用。   “轰隆——”   大雨滂沱,电闪雷鸣。   影片开始了放映。   尸体、鲜血、连环命案,隐于暗处的杀人魔,被记者包围的警局……都是比较常见的元素桥段,但导演的镜头语言十分细腻,演员们的表现也足够真实接地气,宋岫前半部分还有心情喝奶茶,后半部分则完全代入角色,沉浸进去。   直到某个找到关键线索的小警员,被一辆看似失控的卡车丧心病狂撞上来,倏地,宋岫眼前一黑,有人用手挡在他的面前。   困惑地,宋岫眨眨眼。   睫毛足够纤长卷翘,哪怕没有贴上青年的皮肤,霍野照样能感觉到自己掌心微痒,像是被两把小扇子挠了挠。   他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电影而已,没必要认真,可看到屏幕里那过分相似的场景时,霍野依然心中一紧,想都没想地抬手做了件傻事。   或许还有些扫兴。   就算对方本来没记起,此刻,脑子里也应该浮现出了那段令人后怕的回忆。   “……被你看出来了?”反应极快地,宋岫领会到少年的好意,并未戳穿,反而用手握住了对方欲要抽走的小臂。   语气、动作,他的反应很自然,似是真有种被抓包的不好意思,一时间,连霍野都难以分辨。   清晰体会到指腹下少年肌肉的紧绷,宋岫一秒切换到娇弱状态,“别动。”   “等这段演完了再告诉我。”   约莫是想展现凶手的丧心病狂,以及背后恶势力的嚣张,小警员的惨死,导演足足给了近一分钟的慢镜头。   霍野也板板正正地抬了一分钟胳膊。   这之后,两人虽没说什么话,彼此间的距离却近了许多,宋岫的手更是轻轻贴着霍野校服的衣袖,仿佛随时要把人家的胳膊再拉起来挡眼睛。   十一点五十五,宋岫提前定的闹钟滴滴滴响起。   示意少年将进度条暂停,他半点没给那位即将现身的真凶面子,立刻抽离情绪,提醒:“先办正事。”   “查分的网址你存了吗?”   霍野点点头。   考试刚结束,各省配套的答案便传遍全网,对自己的成绩,霍野早有预料,并没有如何期待紧张。   但青年积极且充满仪式感的态度,竟也感染了他,好像关于自己的事,或大或小,在对方眼里都非常重要。   许是冥冥之中,青年选择的网咖真有什么玄妙buff加持,页面没卡,连接顺畅,霍野熟练输入准考证密码,只等按下回车。   轻松绕过无数道防火墙的4404:【需要剧透吗?】   宋岫果断,【达咩。】   可能AI很难理解,许多时候人类最需要的,并非效率。   57、58、59……时间一分一秒跳跃,零点即将到来,宋岫忽然把手伸到屏幕前,问:“要我帮忙遮一遮吗?”   就像少年刚刚做的那样。   静默被打破,气氛亦随之缓解,霍野不自觉勾了勾唇,配合,“嗯。”   对比网咖的显示屏尺寸,宋岫的手放在上面,着实被衬托的小了些,敲下回车的瞬间,他及时挪动位置,却还是露出了点。   7开头。   一个相当优秀的成绩。   未必能冲击每年备受关注的各省“状元”,却足够少年考上自己理想的大学,选择自己感兴趣的专业。   宋岫没忍住,俯身抱了下对方,“辛苦了。”   “真棒。”   他拥有林一乔全部的记忆,所以格外理解“配角”——或者说普通人的不容易。   霍野整个儿僵住。   他很少收到夸奖,更别提如此直白的夸奖,相同的父母、相同的学校、相同的城市,无论如何也避不开盛睿的名字,仿佛因为有这个哥哥珠玉在前,所以无论他做得多好,皆是理所应当。   可这一次,有人看到了他的努力。   抬手,向来不喜欢与旁人亲密接触的霍野,默默回抱住了对方。   生性独立且早熟,过往十八年,他从未对盛睿产生真正意义上的嫉妒,唯独这一刻,霍野垂眼瞧着青年身上的校服,冒出个堪称冒犯的念头:   同为盛家的孩子、同在一个小区,如果当年陪着对方长大的不是盛睿,而是自己该有多好。   他一定不会草率地和最亲近的朋友谈恋爱,再草率地抛弃。   明明青年是这么好的人。   【看来表面再淡定的学霸,出分时也会激动,】悄悄弯起眉眼,宋岫感慨,【瞧瞧,抱我抱得这么紧。】   完整将少年神色收于眼底,4404沉默。   ……老实讲,它不认为霍野的情绪起伏是为了成绩。   偏偏,4404又没办法像证明其他结论一样,列出一二三四条理由,最后,只得把自己的“认为”吞了回去。   几乎是同一时刻,霍野的手机热闹起来,有老师的私聊,也有班级群的艾特,皆是来询问他的成绩,却独独少了最该关心这个问题的家人。   霍野竟然没有很意外。   不想被连番轰炸,他一一回复,接着,熄灭屏幕,“电影,还看吗?”   诧异地,宋岫轻挑眉梢,“聊完了?”   握着手机的少年绷紧下颌。   其实没聊完,可比起微信上的寒暄,他更想把时间用在和青年一起。   “放心吧,包间一直开到明早八点,”猜出少年的小心思,宋岫温声,“我们至少能再看三部电影。”   话是这样说,仅仅两小时后,习惯了养伤期间老年人作息的宋岫就枕着胳膊,趴在桌上闭了眼睛。   悄然且迅速地,霍野将音量拉到最低。   包厢里自带一套宽敞舒适的沙发,他想让青年去沙发上休息,却又怕惊醒对方,让对方失了困意。   因得那件老旧干净的校服,这个角度,很像青年正在某个疲惫的课间小憩,短暂迟疑了几分钟,霍野终是拿出手机,调成静音,细心关掉闪光灯,挑了个最完美的角度,咔嚓,留住对方酷似学生时代的睡颜。   相册里,再下一张,便是被他偷偷截图的游戏合影,第一次,霍野有了和同龄人一样“幼稚”发状态的冲动。   略显生疏地,他点开空无一物的朋友圈,上传照片。   ——游戏里并肩的那张。   放榜夜,注定有很多人会整晚无眠,很快,霍野的朋友圈下面就多了四五条评论:   【???我眼花了?学霸也会玩游戏?】   【出分后才碰,请问是戒过毒吗(开玩笑),有毅力。】   【这脸捏得也太像了!求定制,我愿意贡献我的零花钱。】   【想问学霸朋友的联系方式。】   【隔壁校的?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隔着网络,再内敛的性格似乎也会放开一些,如果不是这条朋友圈,霍野大概很难想象得到,自己在班级里如此“有人气”,平日他总是独来独往,埋头做题,主动来和他搭话的同学很少,更别提熟络热闹的语气。   但,难得发回朋友圈的霍野显然忘了分组屏蔽这回事。   一片和谐友好的回复中,突兀地,某个顶着蓝天头像的私聊跳出来——   【盛睿:小野?】   【盛睿: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和一乔在一起?】 第40章   盛睿的头像是最近两个月换的。   尽管不知道具体含义, 但联想到对方结婚对象的名字,“苏云”,应该是某种恩爱的证明。   顶着这样的头像关心前男友, 让霍野觉得有点可笑。   诚然,抛开爱情,盛睿和青年之间还有十几年的友情,不过, 听两人在病房里的谈话,前者似乎难以称得上坦荡。   冷淡地, 霍野回,【来陪我查分数。】   【有事?】   微信那头, 盛睿正在加班。   重生后, 无论再怎么说服自己, 他的心情终究难以平复, 担心和重生前一样被苏云察觉, 他干脆把精力都放在了工作上。   在他印象中,除了B市借住、车祸抢救的那两次,霍野和林一乔几乎没有更深的交集, 如果祭拜也算, 前者倒是年年不落。   被“查分数”几个字一提醒, 盛睿才意识到,今天是个对高中生而言非常重要的日子, 于是便道:【抱歉,这周实在太忙了。】   【考得怎么样?】   霍野本就没打算要解释,或者说, 由于没指望,无论怎样合理、怎样离谱的理由他都能接受。   发了分数过去, 意料之中地,聊天界面跳出两句恭喜,紧接着,又把话题扯回最开始的方向。   【盛睿:一乔的伤好了吗?】   【盛睿:你们最近走得很近?】   【盛睿:叔叔阿姨呢?】   各归各位后,盛睿和盛航便改了口,过来人毕竟是过来人,盛睿和苏云领证迅速,虽然婚礼并未大办,却也邀请了亲朋小聚,其中,独独少了林一乔这个关系最好的发小,H城的霍父霍母亦因此品出了些反常。   自那之后,约莫怕尴尬,两人和林一乔的联系越来越少,不再邀请对方上门做客,渐渐疏远了对方。   所以盛睿很奇怪,假若养父养母在,怎么会让霍野如此黏着一乔。   霍野少言寡语,并不代表他对人情世故愚笨迟钝,他清楚父母对青年态度的转变——在盛睿结婚以后。   此刻对方拿这件事来试探,只让他无比厌恶。   了解该如何让气氛冷场,霍野打字,【他们带盛航出去玩了。】   没带他,也没空管他。   焦急等回复的盛睿果然顿住。   听说盛航今年回了H市,他大概能理解养父养母的做法,可家事家事,自己这个如今的“外人”不该掺和。   他想继续问林一乔,偏又无法生硬跳过话题,最终,只得不痛不痒地安慰两句,重新盯着那张截图瞧。   以往陪一乔玩游戏的,是他。   小时候的一乔,白白净净,怯生生,身上经常带着青一块紫一块的掐痕淤伤,默默躲在角落里,像只怕被再次伤害的幼兽。   唯独自己,唯独盛睿,是能接近对方的人,最新的游戏、最新的漫画书,都是他们一同分享。   现在,时光流转,却有另一个人替代了他。   哪怕盛睿明白,一乔向来善良,估计是得知霍野查分日孤零零、被父母遗忘,联想到自身才会陪着对方,但盛睿心里依旧别扭。   好比童年心爱的玩具,束之高阁,蒙尘已久,也不愿和其他人分享。   思及此,盛睿又发了几条:【你们在哪儿?在家吗?还是外面?】   【很晚了,注意安全,到家告诉我。】   来自家人的关心,纵使是唠叨,霍野也不排斥,可问题是,在此之前,盛睿从未这般事无巨细地管过他。   霍野知道对方想听什么,偏偏莫名其妙梗着一口气,抗拒让对方如愿以偿。   落在4404眼里,这便是少年被“家长”问住了。   据它数据库的资料显示,在华国,高中生去网咖,是件需要隐瞒行踪的举动。   尽管严格划分,考完试的霍野只能算“高中毕业生”,但它还是悄悄叫醒了熟睡中的宿主。   ——救场是顺便,真趴在桌上一整晚,脖子还要不要了?   无数次任务磨炼出的条件反射,听到小十二的声音的第一秒,宋岫立刻清醒,半点迷糊都没剩,【怎么了?】   4404简单讲了下情况。   【小问题。】装作困意朦胧地睁眼,宋岫看向守在他旁边的少年,“我睡着了?”   低头盯着微信对话框,乍然听到青年的声音,下意识地,霍野按灭屏幕。   这般行云流水的操作,配上少年穿着的校服,霎时让人梦回高中课堂,闷闷地,宋岫没忍住笑,“怎么?把我当班主任了?”   霍野:……   当然没有。   他只是不想在青年面前提盛睿。   本能地不想。   表情都写在脸上,纵使失去小十二的“前情提要”,宋岫也能猜到,但他没有追问,只是直起身,稍稍活动了下肩颈。   本可以蒙混过关的少年反而开口,“我发了和你的游戏截图,被盛睿看到了。”   “抱歉。”又送给对方一个联系青年的借口。   “这有什么,难道他骂我拐卖儿童?”故意用夸张的语气开了个玩笑,宋岫不在意道,“他想找我,总有办法。”   时间回溯这种离谱的事都能发生,宋岫的心态已愈发淡定。   说也荒谬,重生前,主角的懊悔疯狂甚至能撼动小世界的意识,显得多爱原主似的,可等真正重生,一个个又瞻前顾后,考虑起许多。   无需任何代价就能脑补的“如果当初”,果真比落到实处更显“深情”。   4404反驳,【但那一刻,主角的情绪波动皆超过了峰值。】触发警报,否则快穿局哪会派宿主来善后。   【情绪波动?】宋岫冷漠,【喝酒了吧?或者气氛烘托,要我看,再等等,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4404思路打结,【……所以你希望盛睿和苏云离婚?】   宋岫:【我只希望他别打着爱的旗号恶心原主。】   也恶心他。   “为难你了。”见少年总被夹在中间受牵连,宋岫想摸摸对方的头,又怕再被躲,仅仅克制地、拍拍霍野的肩膀。   谁叫他伤好得太快,借口失灵。   将某个被自己拉黑的号码放出来,宋岫编辑消息,发送,【霍野和我在一起,我会送他回家。】   【别再拿关心他当幌子打听我的事。】   真以为霍野还是那个老实叫哥哥的奶团子,什么都不懂?   要关心就认真关心,好歹当了十几年兄弟,被家人一次次忽略,对方该有多难受。   “嗡。”   熟悉的头像顶着红点出现在聊天列表,办公室里的盛睿起初还以为自己看花眼,愣了两秒才点开。   短短两句话,明着是发给他,实则字字皆落到霍野上,盛睿心头顿时升起种难以言喻的憋闷。   ……以及一抹隐隐的慌张。   爱也好,恨也罢,自己在一乔心中,永远是首位,最最牢固。   对方什么时候和霍野走得这么近了?   据他所知,一乔和霍野,都不是会主动交朋友的性格,尤其一乔,去年冬天后,堪称是绕着霍野走。   重生后,自己缺席的、一乔养伤的日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偏离轨道的发展,让盛睿心烦意乱,如同有蚂蚁在爬,理智告诉他,一乔救了霍野,霍野照顾对方、和对方有交集很正常;   感情上,他却无法接受,将林一乔身边最亲近的位置拱手相送。   自己真要为了责任,选择苏云,放弃错过多年的真爱吗?   原本下定的决心再次动摇,皱着眉,盛睿删删改改,到底发送,【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   回答他的是一个被红色圆圈包裹的感叹号。   ——这次,宋岫直接把人删了。   沙发再宽敞,两个男生躺上去也挤得慌,醒都醒了,离家又不远,宋岫粗略估算了下步行需要的时间,问:“要回去吗?”   霍野难得没给出确切的答案:“……回哪儿?”   青年发消息的时候没避着他,倘若不想再和盛睿有牵扯,最好的方式,就是尽快送自己回家。   回盛家。   霍野一点也不想念那个冷冰冰的房子。   他想留下。   可青年的伤口已然愈合,扭伤的脚踝亦能正常走路,抿着唇,他竟找不到一个能继续留下的借口。   甚至有些懊恼,自己为什么要发那张截图分享喜悦,得意忘形。   “回哪儿?”误以为少年是不想再照顾自己这个活蹦乱跳的病号,宋岫音量越来越小,“回我家?”   好吧,他承认,对霍野这个年纪的男生来说,天天关在家里陪他养病确实略显无聊……让他想想,该怎么告诉对方附近有个篮球场?   “好。”   正当宋岫疯狂头脑风暴的时候,少年却一改刚刚的沉闷,点头,干脆利落地起身,“走吧。”   揣了一肚子方案没用上的宋岫:???   一会晴一会雨,青春期的小孩未免太难懂。   4404幽幽,【看来有些代沟不是穿上校服就能弥补。】   宋岫:……   加快脚步,他和霍野一起出了网咖。   H城在北方,天黑的早,休息也早,两三点钟的夜里,除开路灯,很少再有什么店铺人家亮着。   夏季蚊虫多,宋岫皮肤又薄,连忙拉好校服拉链,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   霍野安静等在旁边,忽然抬手,碰碰他的后颈。   “衣领,折进去了。”陌生的触感温凉细腻,仿佛寒玉,对上青年疑惑看来的目光,霍野不自觉虚虚握拳,藏起碰过对方的指腹。   其实他完全没必要上手。   但青年低头露出的那抹雪白,柔软、脆弱、毫无防备,特别像“咪咪”交付信任后翻出的肚皮。   让人忍不住想rua一rua。 第41章   隔天下午, 霍野接到了父母的电话。   他们解释说,因为身处国外有时差,所以晚了些, 填报志愿都尊重他的想法,会在八月前赶回来办升学宴。   宋岫当时就在厨房切菜,感慨世间居然有如此心大的家长。   自由虽好,但应该一碗水端平, 陪在盛航身边说这些,哪怕霍父霍母自认只是补偿, 听到的人依旧会难受。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无声地, 宋岫叹了口气, 【怎么傻乎乎。】   上一世没进娱乐圈前的霍野也是这样?   幸好他这回来得早。   4404客观, 【他确实没什么好操心的。】   人稳重, 成绩好, 独来独往,连递情书的女生都没几个,偏偏集体活动从未缺席, 堪称高冷学霸的模板。   典型的“别人家孩子”。   原著里, 关于盛睿弟弟的描写很少, 宋岫亦不愿通过苍白的文字去了解这一世的霍野,干脆变着花陪伴对方。   写小说投稿的事情被提上日程, 他每天抱着笔记本,少年在哪,他便在附近坐着。   霍野亦能察觉到这份无声的体贴, 次次故意将沙发空出大半,留给对方。   然而, 好景不长,某个闷热的傍晚,一直安静到像与世隔绝的林家,房门忽然被敲响。   一人做饭一人洗碗,分工明确,刚下过厨的宋岫正在浴室简单冲澡,小十二自动隐身,他只得稍稍提高音量,叫了声,“霍野。”   霍野就在门边站着。   透过老旧的猫眼,他可以清楚看到,外面等待的是盛睿,没再穿一副精英相的西装,而是换了身休闲常服,显得年轻许多。   青年的音量,远没有到大喊大叫的程度,却仍透过房门隐隐传出去了些,肉眼可见地,盛睿的动作僵住。   他没想到“一乔”会把霍野带回家。   父母离婚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一乔致力于将房子维持原样,哪怕后来看开了,这里也是没有邀请过其他朋友的、只属于彼此的秘密基地。   霍野怎么会在?   更憋火的是,对方居然迟迟没来开门,反而有脚步声渐渐远去。   “盛睿来了。”房子老旧,隔音一般,浴室也没什么干湿分离的概念,影影绰绰地,有影子映在磨砂玻璃上。   霍野移开了目光。   他虽然没谈过恋爱,甚至没喜欢过谁,却懂得,青年的取向比较小众,哪怕同为男生,自己的靠近,也可能让对方不适应。   草草冲掉头顶泡沫的宋岫:……   阴魂不散是吧?   再敢提什么契约婚姻,他真怕自己忍不住给盛睿一巴掌。   迅速擦干自己,宋岫随手抓了套最好穿的干净衣服,风风火火出门。   发梢还滴着水珠。   霍野瞳孔微缩:……衣服。   衣服是他的。   平日里,或许是想藏起染着药味的纱布,再热的天,青年也穿着衬衫长裤,此刻,对方身上却是套明显大了圈的短袖五分裤。   对自己来说恰到好处的腰围,只能靠着松紧带,堪堪止住下滑、挂在青年跨部,膝盖因此被完全遮住,纯正的黑,愈发衬得那白皙的小腿修长笔直。   领口也……   轮廓清晰的锁骨大半露出,霍野扫了眼,立刻三步并作两步,抬起胳膊,拦住青年的去路,“衣服。”   这句话他说的很小声。   误以为对方是不喜欢自己的衣服被碰,宋岫立刻,“抱歉,有点急。”急着给盛睿几拳,没耐心一颗一颗系纽扣。   顿了顿,他又补充,“里面是我自己的。”   里面?   什么里面?   足足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青年在说什么,霍野耳根腾地发烫,火烧般,燃起从未有过的热度。   伸出手,他抿着唇,用力地把青年的衣领向上扯了扯。   犹觉不够,顺势拿起搭住沙发的校服外套,替对方披好。   宋岫总算回过味来,【他这是怕我被盛睿占便宜呢。】   再度上线的4404:……能否占到便宜它不知道。   但门外盛睿的精神波动确实越来越强。   自认不是急性的人,等待开门的这一分钟,盛睿却体会到了度秒如年的味道,里面朦胧模糊的交谈声,更让他有种砰砰砸门的冲动。   安全感匮乏,一乔从不会把钥匙藏在地毯下门框上,分手后,亦要回了自己手中那把。   所以盛睿现在能做的,唯有僵硬地杵在楼梯旁。   像个不被主人欢迎的客人一样。   【竟然没砸,】稀奇地,宋岫道,【我还以为他得气疯了呢。】   和一世界的秦朝东不同,二世界的盛睿,自小顺风顺水,天之骄子,又在创业后认回亲生父母,成了顶级豪门的继承人,背景硬,实力强,标准的主角模板,说话做事,理应要随心所欲得多。   好比有脑子版的林嘉乐。   4404试图回答,【……因为他有教养?】   【错,】略微思索,宋岫轻嗤,【因为这是他住过的小区。】   盛睿又是小区里的名人,闹大了,肯定会传进养父养母耳中。   这本真假少爷文的过程结局能这般和平,原因之一,便是双方父母足够爱孩子,孩子足够孝顺。   顺带一提,当初盛睿劝原主接受自己和苏云的契约婚姻,用的正是“信任”与“孝顺”两座大山。   林一乔有道德,宋岫却是个“没道德”的人。   事情闹到多大他都敢接着。   咔哒,他打开门,甚至都没请对方进来,“什么事?”   语调平静,眼神却极冷,送客意味浓重,只差明晃晃写上“快滚”两个字。   ——如果不是一下下的敲门声着实扰民,又没八卦精彩,宋岫根本没可能理会。   短袖,短裤,肩膀披着别的衣服,发梢湿润,一看就是刚刚洗过澡。   盛睿积压的恼火腾地升了起来。   他当然知道对方和霍野差了六岁,也未喜欢过自己以外的其他男人,可青年这副样子,这副慵懒随意任由采撷的样子!   深吸一口气,盛睿道:“我们进去说。”   宋岫冷冷抬眼,“谁准你进来?”   “准?”一个字,彻底把盛睿的情绪引爆,熟悉的校服,更刺眼得厉害,“是你自己说不要牵扯霍野,现在却存心拿他来气我是吗?”   “拿他来气你?”疑惑重复,宋岫认真,“你觉得自己配?”   盛睿一口气噎住。   他大概在梦里都没想过对方会这么说自己,既震惊又愤怒,眼睛睁得大大的,连带着一张俊脸也扭曲起来。   “要我提醒你吗?”回溯前便想替原主骂骂渣男,宋岫总算找到机会,“盛睿,你结婚了,你现在的行为叫精神出轨。”   盛睿下意识,“我没有。”   “没有?那你来找我做什么?”懒得再装小白兔,宋岫火力全开,“老朋友叙旧?叙旧还要管我和谁睡?”   暗中围观的4404:……宿主是不是忘了客厅还坐着个霍野。   它要提醒吗?   可好想接着看。   犹豫间,盛睿已然被宋岫怼得哑口无言,再没法扯那套令人作呕的兄弟论,讪讪,“我和苏云是假结婚。”   又来了。   假结婚,假结婚是块砖,哪需要往哪搬。   早猜到对方会说什么,宋岫挑眉,“但和我是真分手。”   “而且,我一直很好奇,家长见了,证领了,这婚到底哪里假?”真诚地,宋岫发问,“没住一间房,还是没滚床单?”   盛睿答不上来。   这些事,他一样没落,全都做过,最终,只能扒着契约上的条款,“我和苏云会离婚。”   宋岫面无表情,“哇。”   “真棒。”   “需要我给你鼓掌吗?”   他发现渣男的话术还真统一,会分手,会离婚,所以呢?拿回一根曾经抛弃过自己的烂黄瓜,对原主而言,到底有什么值得高兴?有什么值得感激涕零?   “林一乔,你好好说话。”受不了青年阴阳怪气的模样,盛睿想去抓对方的手,却被宋岫灵巧闪开。   沙发上的霍野亦动了动。   “我想通了,我想明白了,”鹦鹉般,盛睿一遍遍,反复道,“一乔,我真正爱的是你,苏云也知道,我会和他离婚。”   宋岫没忍住蹙眉:【有一说一。】   【他真的很像来给原主洗脑的诈骗犯。】   而后,慢悠悠地,从鞋柜顶端拿起一个正亮着屏的手机。   通话中。   号码是串盛睿无比眼熟的数字——   苏云。   来不及细想一乔怎么会有苏云的号码,他张张嘴,想解释,却只得到声“嘟嘟嘟”的挂断。   恋人出轨,背着自己去找前任,以苏云的骄傲,绝不可能像协议中写的那样,和平分手,替他隐瞒。   盛家,苏家,都将被这一通电话搅乱。   “兔子被逼急了也会咬人,”淡定地,宋岫收回手机,“一再退让是因为爱。”而非原主当真懦弱。   但现在。   “这爱已经耗尽了。”   砰地一声,宋岫关门,“别再来。”   覆水难收,原主是人,有自尊,再如何喜欢,也不会被挥之即去,召之即来。   回过头,暗红暮色中,霍野正静静望着他。   善良温柔楚楚可怜的人设彻底崩塌,预想到盛苏两家即将发生的大乱,宋岫强装无所谓地耸耸肩,勾唇,“抱歉。”   林一乔是林一乔,宋岫是宋岫。   “我没那么大度。”   “是个坏蛋。” 第42章   契约婚姻的事, 直到此刻,霍野才大概理清了头尾。   他原以为盛睿是先分手,再领证, 没想到对方居然将恋爱与婚姻这两项同时和两个人进行,半路反悔又反悔。   忒丢人。   是让他这个假弟弟都替对方感到害臊的荒唐。   而青年,居然能一声不吭忍到现在,被盛睿自说自话地放弃, 再自说自话地挽回,爆发之后, 还要红着眼尾检讨,骂自己坏。   “不想笑就不要笑。”关窗, 开灯, 再去浴室拿了条干净的毛巾, 霍野重新坐到沙发上, 拍了拍身旁的空位。   宋岫懵懵地挪过去:【小十二, 他是选择性耳聋失明了吗?】   就自己刚刚的表现,哪里是需要照顾的样子。   明明还能再撕十个渣男。   但少年小心替他擦头发的动作总做不了假。   “苏云和盛睿可能会离婚。”斟酌着,宋岫开口。   霍野:“嗯。”   “这不是你的错。”   苏云看似无辜, 却在明知盛睿有男友的情况下提出协议结婚, 又在明知盛睿有男友的情况下产生纠缠, 无论怎样,都称不上道德。   今天这局面, 亦是对方自己埋下的祸根。   顿了顿,他又道:“如果爸妈问起来,我会如实解释。”   霍野明白, 比起B市的盛家,青年更在意自己的父母, 否则也不会每次逢年过节,都提着礼物上门。   “别想太多,”湿润的发尾逐渐变干,霍野停下动作,安慰,“好好休息。”   宋岫没忍住回头,抬手,戳戳对方额头,“十八岁,皱什么眉?”   霍野:“是你先道歉。”   又指指青年眼尾,“还哭了。”   完全没哭的宋岫:……???   “那是热气蒸的,”准确猜到对方在说什么,宋岫倍感好笑,索性拉过少年的手,在那一小块皮肉上碰了下,“你摸,干的。”   “出浴室的时候应该就红了,你没仔细看?”   霍野:……   那时他的心思都在青年新换的衣服上,竟因此一本正经地闹了个乌龙出来。   玻璃球般漂亮的瞳仁里完整映着自己,似是睁得太久,那卷翘的睫毛轻轻眨了眨,霍野指腹发痒,立刻抽手,起身,“碗还没洗完。”   “我先去厨房。”   等人影消失在厨房,宋岫才借着沙发靠背遮掩,打了个滚,【这次肯定不是觉得我吓人。】   4404:【何以见得?】   宋岫:【耳朵红了。】霍野的。   4404:……就这。   其实在给你披外套的时候红得更厉害。   可考虑到宿主的性格,它到底没说出口,省得某人又把尾巴翘到天上去。   与此同时,盛睿正接受着来自亲生父母的询问。   “阿睿,怎么回事?”视频里,长相雍容富贵的盛母满脸焦急,“阿云怎么突然打电话来说要中止合作,还要和你离婚?”   紧接着,盛父的声音也插进来,“有什么问题好好谈,别搞离家出走那套。”   盛家和苏家实力相当,比起生意,他们显然更关心小辈间的感情,但由于刚结婚那阵,盛睿和苏云总在家长面前演吵架,所以此时劝归劝,没谁把离婚的事当真。   疲惫地抹了把脸,盛睿心一狠,索性摊牌,“爸,妈,听苏云的,具体情况、我回去再和你们解释。”   “胡说什么?前几天不还好好的?”误认为是小年轻的气话,盛母缓和口吻,“没能从小一起长大,却兜兜转转遇见,天大的缘分,得珍惜才对。”   她和苏云的母亲是发小,手帕交,亲如姐妹,总想着哪天可以成为真正的一家人。   以往盛航不争气,她怕耽误苏云,没好意思提,如今找回了帅气又优秀的亲儿子,哪有再毁约的道理?   况且,盛母年轻时,也是叱咤商场的女强人,眼光准,能看出盛睿和苏云这两个孩子,内在外在、方方面面都非常合适,否则绝不会执意撮合,做这个“迂腐的老古板”。   缘分。   盛睿当然清楚自己和苏云有缘,从相遇起,便如同一场被精心设计的浪漫喜剧,起承转合水到渠成,美好得恰如其分。   一个是天作之合,一个是阴差阳错,该怎样选,毫无疑问。   可等激情褪去,午夜梦回,他就是忘不了林一乔,忘不了这个原本该属于盛航的竹马。   重生后,盛睿也试图为责任苦苦忍耐,却因一张小小的游戏截图而失败。   还有什么比这更自欺欺人的事?   他爱林一乔。   却迟了十几年才意识到。   亡羊补牢,犹未为晚,世事难两全,倘若必须要对不起一个人,他只能对不起苏云。   “这次是真的,”盖棺定论般,盛睿直视着母亲的眼睛,坚定,“我们会离婚。”   【我说什么来着?去他的孝顺。】   趴在床上码字,顺便听了一耳朵直播的宋岫轻嗤。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甚至更冷漠,不管不问,“被迫结婚”时仿佛是为老一辈的心愿牺牲,这会儿又变成了真爱无敌论。   不过比起盛睿,他更关心自己的小说,两个网站的内投都过了审,他正考虑签哪个。   4404:这还用考虑?   最后肯定是选对更新量要求更宽松的那家。   没一会儿,卧室的房门被人敲了敲,宋岫脑子里想着事,下意识,道:“进。”   “今晚很热,”老房子没装空调,细心地,霍野问,“要我把风扇搬过来吗?”   话音刚落,他便瞧见截晃来晃去、白生生的小腿,大抵是嫌麻烦,青年没有再换回自己的长裤衬衫,此刻正趴在床中间,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   柔软宽松的布料受重力牵引,耷拉着,隐隐勾勒出青年身体的线条,至于那半截的运动裤,更是直接被蹭到了膝盖上面。   明明都是同性,霍野却噌地垂下眼睛。   甚至想掀起被子替对方盖一盖。   “风扇?不用麻烦,我体温低,热不起来,”一心放在电脑上,并未察觉少年的反常,宋岫回过神,“搬到你屋去吧,我记得台灯旁边就有插排。”   说做便做,他下床,“走,我来帮忙。”   霍野没拦。   他知道青年说的是实话,几次无意碰到对方,青年都像块凉丝丝的玉,夏日里也生不出一点汗。   宋岫却觉得霍野陪着自己实在受苦,放着宽敞舒适的大平层不住,来挤这又老又旧的小房子,更加坚定了猛猛赚钱的决心。   4404:【你可以用积分换。】   宋岫:【我又不傻。】   用主世界的钱换小世界的钱,任务白干,金库减量,换来换去不都是他血亏?   薅资本家的羊毛才是正道。   4404:这就是它千八百年也没卖出几件商城道具的理由吗?   幸好快穿系统不需要考核销售业绩,否则自己肯定要降级。   “过两天班级会有聚餐,”稳稳将风扇搬进侧卧,霍野报备,“我可能会出门一次,晚点回来。”   宋岫正屈膝半蹲扯插排线,“好,零花钱够吗?”   霍野点头,“嗯。”父母出门前,特地给他留了张卡,嘱咐他随便花,用完再打电话。   “虽然不想太唠叨,但如果喝酒,记得要告诉我,”固定好位置,宋岫拍拍手上的灰,抬头,“我去接你回来。”   上一世霍野的冰箱倒塞满了啤酒,然而,这一世对方是学生,八成没碰过,万一醉了怎么办。   当然了,毕业聚会,就该好好疯玩,所以由他做这个兜底的人。   霍野应下,又伸手,将蹲在地上的青年拉了起来。   对方这段时间作息规律,三餐定时,气色养回了些,肉却没怎么长,轻飘飘的,半点不费力。   手指也细细长长,刚住过来的几天,他还特别留意过,两边腕子都不见疤痕。   应该是没再想自杀的事。   正因如此,今晚见到青年难得牙尖嘴利的怼盛睿,霍野反而松了口气,这至少证明,青年是真的在慢慢走出来。   “照片墙,还想去看吗?”记起自己之前答应的事,霍野问。   宋岫考虑两秒,“等你去取录取通知书那天。”   就当在离开H城前,他替原主、对过去做个最后的告别。   回答完,他才发现霍野还握着自己的手没松开,便调侃,“怎么了?觉得凉快,想和哥哥一起睡?”   专注思考该怎么邀请对方去学校的霍野:……   状似淡定地松开五指,放下胳膊,瘦瘦高高的少年将手背到身后,“我忘了。”忘了松开。   宋岫:【好可惜。】   话虽这样讲,眼睛却笑着,明摆着逗人逗得很开心。   4404本想提醒,太浪容易翻车,可仔细一琢磨,某人说不定最爱翻车,便又闭了嘴。   逗完就跑,宋岫心底哼着小曲,倒退着走出去,摆摆手,“晚安。”   余光一直盯着那双踩着拖鞋的赤足,霍野生怕对方摔倒,再扭了脚,确定青年站稳,才道:“晚安。”   风扇悠悠地转。   功成身退的宋岫心情愉悦脚步轻快,本以为自己会一夜无梦到天亮,未成想,日色微熹时,却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猛地惊醒。   ——进贼了?   本能朝枕下摸了摸,没有枪也没有刀,宋岫缓和精神,反应过来自己正处于一个和平社会。   什么鬼?小十二呢?盛睿又杀了个回马枪?   猫一般悄无声息,昏昏暗暗的主卧,黑发青年坐起身:   不行。   他得去看看。 第43章   霍野睡得很不安稳。   明明房间立着风扇, 他却仍觉得热,烦闷睁眼,他想去浴室洗把脸, 刚出门,便发现那儿已经亮了灯,里面站着一个人。   哗啦啦。   热意氤氲着水汽扑来,扒住雾蒙蒙的磨砂玻璃, 隐约透出个清瘦修长的影子,似是察觉到有人在偷看, 他按停花洒,回过身来。   霍野知道自己该离开。   可他的脚却不听使唤。   像是被某种无形之物钉在原地, 他安静于阴影中等待, 直到, 咔哒, 门锁转动, 微湿的水意溢散开来。   “霍野?”   领口大喇喇敞着,青年似乎出来的很匆忙,仅随意套了件短袖, 未干的水珠一浸, 立刻贴住皮肉, 将曲线尽数描绘。   又松又紧。   和青年的长相一样,分明是极清冷的走向, 偏偏眼尾泛红,如桃花,盈盈脉脉, 充满一种矛盾的美。   他似是对自己非常信任,半分设防都未, 赤着脚,急急走过来。   雪白,纤细,踝骨漂亮地凸出一小块,如同从没晒过太阳,叫人能轻易瞧见上面的青痕,蜿蜒着,像一条条灵巧攀爬的小蛇,甩着尾巴尖,缠着,绕着,勾走人的魂。   霍野忽然有些渴。   喉结微滚,他终于找回四肢的控制权,后退,偏偏青年又上前,伸出冰凉的指尖,“霍野?”   “怎么了?哥哥看看。”   而后,被猛地捉住手腕。   浴室的水声又响起来。   这次,却不再朦胧,门开着,有谁被按在一格格方方正正的瓷砖上,双腕受缚,高高举在头顶,修长的脖颈跟着一同昂起来。   低低地,少年听到自己唤:   “哥哥。”   霍野倏地惊醒。   窗帘拉着,他仍躺在那间小小的侧卧,心跳急促,额头冒了层汗,仿佛真的刚泡了水被捞出来。   敏锐察觉到某处的凉腻狼藉,霍野立刻坐起身,面色难看。   他怎么会……   意识到自己此刻弄脏的地方,正是梦中青年的床,一股难以言喻的羞愧随着血液上涌,刹那烧透了耳根。   除开咿呀学语的孩童时代,连盛睿,他都没叫过“哥哥”这样腻歪的叠词。   可方才,在梦里,他不仅叫了,还强行……   飞快打断思绪,霍野沉默地掀起床单,换了睡衣,秉承着一种莫名的心虚,甚至没敢把这两者团在一块。   风扇仍在转。   借着这点声响的遮掩,他拧开门把,抬脚前,特意瞄了眼浴室。   暗的。   没有人。   梦只是梦,哪可能带进现实。   确定主卧的门关着,霍野没碰洗衣机,而是用最小的水流接满半个塑料盆,倒了满满一瓶盖洗衣液,尽量安静地用手去搓。   生理书上教过的正常现象,他并非头一回,却没有哪次像今晚这样慌乱。   或许是因为那些杂乱无章的画面里,终于有了个具体的人。   可那是林一乔。   霍野想,青年对他这样好,偏他辜负了青年的信任。   哪怕可以推给青春期,推给荷尔蒙,推给对方先穿他的衣服,霍野也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   “啪嗒。”   仿佛老天打定主意要让青年揭穿自己的恶劣,霍野忽然隔着浴室的门,听到拖鞋踩在地板上的声响。   这让他当即停下动作,僵直了脊背。   隔着些距离,他听见青年唤:“霍野?”   ——尾音带着点刚睡醒的哑,沙沙的,像小勾子,和梦里一模一样。   霍野很少说谎,一时竟想不出该如何解释眼前的情景,只得老老实实,闷闷应了句,“是我。”   话说出口,他才惊觉自己嗓子哑得厉害,又低又沉。   所幸,青年似乎仅是听到响动出来查看,没有想用浴室的意思,确定是他,便放了心,打了个哈欠道:“还早呢。”   “多睡会儿。”   门里门外,位置调转。   脑子乱糟糟地像团浆糊,独独那些被他强行压下的、梦里的画面清晰起来,胸腔的跳动骤然加速,自欺欺人般,霍野低头,不再盯着那磨砂玻璃看。   啪嗒,啪嗒。   拖鞋声远去。   听上去转头就能睡个回笼觉的宋岫,实则双眼清明,毫无困倦可言。   都是男人,他当然能猜到霍野一大早起来洗衣服是为了什么事,却没联想到自己身上,只以为对方脸皮薄,才配合装傻,给小孩留个面子。   手里还捏着刚在商城买的水果刀,宋岫倚着门,习惯性地转了两圈,任由锋利的银光在指间危险起舞,【小十二?】   默默装死的4404总算肯冒泡,诚实,【让你自己看,省了我解释。】   否则某人肯定会放弃打扰霍野,选择抓着它问。   双标幼稚鬼。   【还有,我什么都没瞧见,】大概了解人类的占有欲一词,4404打补丁,【现在的系统都是智能隐私模式。】   简而言之,所有不和谐的都会及时和谐,比毫秒还快。   宋岫失笑,【我有那么小气?】   担心霍野会尴尬,他干脆赖了个床,快中午才起来,果然,阳台上已经晾了一排新洗的衣服,床单短裤混杂其中,毫不惹眼。   【藏木于林,】手里拿着牙刷,宋岫咕嘟嘟吐掉一口水,【机智。】   家里不见人影,又少了双运动鞋,应该是下去买菜,他习以为常,顺手发了条微信,让对方多带两盒冰淇淋回来。   ——前天买的已经吃完了,限量可以忍,补货要及时。   霍野收到消息的时候,正站在超市附近的树荫底下发呆。   他没弄懂自己的心思,怕在青年面前露馅,更怕被青年讨厌,干脆借着购物的理由,早早下楼,“逃”到了外头。   短短两句话,霍野却反反复复读了许多次:聊天框里的文字,标点口吻都很正常,看来对方是真的睡过站,而非躲着自己。   这让他微微松了口气。   谁料,还没等霍野回复,一个备注为“妈妈”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这让少年脸上露出明显的诧异:   他不认为最近有发生什么能媲美高考分数的大事。   但很快,霍野便想起昨天被青年赶出家门的盛睿,迟疑地,他滑动接听,“喂?”   “小野?”电话那头传来一道温柔女声,吴侬细语,典型的南方口音,“昨天小睿打电话告诉我,说你最近住在小林家,对吗?”   果真是盛睿。   想不到对方二十多岁了还要玩打小报告这种把戏,他既觉得生气,又觉得可笑,却没否认。   言简意赅地,他讲了下青年住院的前因后果,电话那头沉默几秒,似是在犹豫什么,道:“……如果说爸爸妈妈希望你回家住,你愿意吗?”   不愿意。   这是霍野的第一反应。   可紧接着,今早发生的一切便汹涌挤进他脑海,倘若想疏远和青年的距离,让自己回到“正轨”,“遵从父母的要求”,是最好最自然的机会。   偏偏,宛如被鬼怪附身,操纵了自己,分明脑子仍在思考,他的嘴巴却争抢着,飞快给出答案,“不愿意。”   语气硬邦邦,任谁听来,都毫无回旋的余地。   远在国外的霍母叹了口气,无奈,却没有太意外,“那就随你吧,记得说谢谢,不要让人家承担全部的生活费。”   “等我们回来会带着礼物亲自登门。”   通话中断,从询问到妥协,前后不过两分钟,所谓放养,就是件这么自由的事。   盛睿大概也没料到,他花了整整半小时旁敲侧击,强调一乔的性向,暗示自己和一乔曾经的关系,最终,却只败给短短的三个字——   不愿意。   毕竟在H城的霍父霍母眼中,霍野是个稳重到连高考都不用操心的孩子,住哪这种小事,实在没必要吵得鸡飞狗跳,伤了感情。   况且,要说住,去年冬天霍野不也在林一乔的公寓住了半个月,真想发生什么,还能等到今天?   打完这通电话,霍野的心亦安定下来。   他的潜意识已经替他做了决断。   十几分钟后,听到门锁被转动的宋岫合上电脑,噔噔蹬,从少年手里接过两个大大的塑料袋。   向里一看,最上面赫然放着两盒冒着凉气的冰淇淋,都是他喜欢的口味。   未等宋岫开口表扬少年的懂事,他就感到自己的脚被什么碰了碰,低头瞧,正是被他遗忘在沙发旁的拖鞋。   “地上凉。”   强忍着不去看那与梦中一般无二的脚踝和小腿,霍野放好拖鞋,站直,“中午想吃糖醋小排。”   糖醋?   宋岫眉梢微挑,这人什么时候喜欢甜的了?   霍野却以为对方猜到了什么,刚打算找补,便瞧见青年点头,“好。”   “糖醋小排。”   一小时后。   盛世集团总裁办公室。   连夜开车回B市,又被双方父母四位长辈连番轰炸,眼底青黑的盛睿揉揉太阳穴,放下签字笔,想到晚上即将举行的家庭会议,顿时没了吃饭的胃口。   偏偏,活像故意惹他生气,最近两天,霍野时不时就要被自己翻两遍的朋友圈,唰地跳出条新状态:   电视,木桌,白瓷碗盛着的酸梅汤;   虚虚握着筷子、以手出镜的青年……色香味俱全的糖醋小排。   ——他最爱的糖醋小排。 第44章   盛睿觉得霍野非常幼稚。   一道菜而已, 又不是没吃过,用得着特意秀出来?   偏偏,他竟真被这样幼稚的把戏气到, 没瞧见外卖盒,应该是一乔做的,连自己都没尝过。   霍野凭什么?   都怪先前交往的那段日子太忙了,死死盯着照片, 盛睿安慰自己,当时他忙着接手公司, 一乔又天天加班,哪有闲暇围着厨房转。   拿起座机话筒, 原本打算继续工作的盛睿给秘书拨了个内线, 特意叮嘱午餐要糖醋小排, 饮料选酸梅汤做配。   挂掉电话的秘书有些迷惑:在餐饮方面, 老板几乎没提过如此具体的要求。   但她还是尽职尽责, 翻出手机里的备忘录,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了任务。   最终送进总裁办公室的木质饭盒,包装精美、价格昂贵, 盛睿打开它, 却升不起半点动筷的欲望。   然后统统丢进了垃圾桶。   宋岫这边倒是彻底光盘, 霍野在长身体,又给他面子, 只要菜量别太夸张,都能被吃得干干净净。   少年的朋友圈没屏蔽他,宋岫自然也看到了那张照片, 经过4404提醒,才记起这是盛睿最爱吃的菜。   ——这也不能怪他, 上班时宋岫确实可以对任务目标的一切了如指掌,顺带融进细节巩固人设,可现在都下班了,谁还要天天想着盛睿的喜恶。   准确地,宋岫猜测,【盛睿又招他了?】否则以霍野的性格,不会随便发朋友圈,更不会故意选糖醋小排气对方。   4404搜索了一圈,如实,【盛睿打小报告。】   试图利用养父养母的力量把霍野赶回家。   宋岫的火腾地涌到喉咙口,不光为霍野,更为原主。   林一乔有多在意H城的霍父霍母,盛睿不是不清楚,跑到两位长辈面前嚼舌根,就这也配说爱原主?   况且他这一世已经收敛许多,并未对霍野做任何逾矩的事。   没吃到肉还要被栽赃,宋岫委屈得很。   于是,半小时后,微博最大的八卦账号,突然收到了一个匿名爆料,称大半年前轰动整个B市商圈的盛苏联姻,其实是假结婚。   随文还附带一段录音,乍听之下,的确像盛家找回的真少爷盛睿和苏家的独生子苏云。   大瓜!   惊天大瓜!   飞快保存下载,没等兴冲冲的博主继续追问细节,对面的人便注销了账号,主页头像一片空白。   来去如风,半点蛛丝马迹都没留下。   深藏功与名的4404:冷漠。   想抓它,这个世界还嫩了点。   当初宋岫还是兢兢业业的快穿打工人,时刻留意剧情进度主角动向,因此,4404的数据库里也堆放着许多相关影像。   要知道,正式和原主分手后,盛睿可是一改往日低调,没少和苏云在公共场合秀恩爱,现如今,既然盛睿这么着急离婚,试图将影响压到最小,那宋岫肯定得给对方添添堵,送两块绊脚石。   豪门恩怨——丝毫不亚于明星互撕的永恒热点,希望盛睿应付得来。   那博主的动作倒也迅速,确定录音没有被剪辑的痕迹后,一番润色,当天傍晚就把事情送上了热搜。   没办法,像这种目的明确、明摆着要搞事的爆料,往往都会多家投稿,扩大知情范围,激起同行竞争,避免营销号转头朝对面要钱,反而将事情按下。   盛家苏家又不是傻子,谁拿着录音来就给谁封口费,搞不好他这边刚收转账,那边就被告了敲诈勒索。   不值当。   是故,昵称为“八哥吃瓜”的博主果断选择将录音转化为业绩、转化为流量,左右真正爆料的另有其人,他只是张嘴巴。   【八哥吃瓜V:惊!豪门联姻另有隐情?假结婚,真敛财?戳链接听录音,领略保质期一年的“绝美爱情”。】   平时的爆料大多与明星相关,经常被粉丝控场、举报炸号,难得聊一次圈外,底下的评论立刻和谐,数量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涨。   【豪门联姻?最近只有一对吧?】   【真假少爷娃娃亲那个?我吃过我吃过,要素齐备贼精彩!】   【前阵子不还被路人当做明星拍了吗,好像是苏云下飞机,盛睿抱了一大捧花去接。】   【慈善拍卖会,那块后面跟着七八个零的玉,啥文物来着?反正盛睿买了,媒体采访时,说是因为配偶喜欢。】   【救命,录音我听了,所以之前的新闻都只是营业?】   【无语子,这年头CP粉好难,真夫夫也能塌。】   大片质疑声中,觉得假结婚更好嗑的网友同样存在:   【先婚后爱!先婚后爱啊啊啊!这是什么原耽文照进现实,绝美代餐。】   【家族施压怎么了?强扭的瓜最甜!】   【飞快翻了这大半年的照片,戒指从无到有,果然是陷进去了吧!嘿嘿嘿,什么叫天定的缘分。】   无意搅合进这滩浑水,宋岫挑录音时,特地挑了不涉及原主的一段,缺少林一乔这个“正牌男友”的角色,一切仿佛都变得合理起来。   这亦是宋岫最期盼的结果。   “胡闹!”砰地放下水杯,盛父气得手指发抖,难得失态。   沙发左侧,坐着焦头烂额的盛睿,对面,则是苏云苏父苏母一家三口。   和评论区嘻嘻哈哈吃瓜的轻松氛围截然相反,这条八卦新闻刚闹出来,盛父便接到了数通商业伙伴的电话。   联姻联姻,本就是把苏家和盛家绑在一块,变成个更紧密、更庞大的商业集团,其中牵扯的利害,又岂是一句先婚后爱能够解释?   倘若盛睿和苏云在这个节骨眼离婚,坐实了说谎,且不提盛家苏家在商界的名声与信用,弄不好就会背上个恶意操纵股价的罪。   违法乱纪,要坐牢的!   苏云也没料到,他和盛睿的交易会露馅,自己做事向来谨慎,来盛家的路上,他仔细回忆了一整圈,都没想到有谁能拿到这份录音。   下意识地,苏云将目光投向了盛睿。   “怎么可能是我?”   读出对方眼底的怀疑,盛睿一急,“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他再想离婚,也不会拖苏家下水,更不会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傻乎乎给外人递刀子。   “到底是怎么回事,”眼见两个年轻人又要吵起来,盛母连忙打圆场,插话,“阿云,你来说。”   “妈替你做主,啊。”   从小到大,因为上一辈的关系,盛母爱屋及乌,一直把苏云当亲儿子疼,见对方温声软语地向着自己,苏云也放缓了神色。   原本,他是打算用“盛睿精神出轨”当理由,说服双方父母同意离婚。   毕竟盛睿背着自己找林一乔复合是事实,这样做,既遂了对方心愿,又能叫对方辩无可辩。   然而,事已至此,再隐瞒也没什么意义,他干脆从头到尾、一五一十,把事情讲了遍。   最先沉默的是盛父盛母,盛睿曾经和他们提过林一乔,他们却没当真,后来盛睿的犹豫不决,一再毁约,更让他们无比失望;   至于苏家二老,脸色照样没好到哪去,谁让知道人家有男朋友还提出协议结婚的,正是他们的宝贝。   父母眼中亲上加亲和和美美的联姻,却成了孩子眼中洪水猛兽般避之不及的麻烦,倘若传出去,又是个天大的笑话。   “……可能我真的错了。”深深望向苏母,盛母叹气,短短几分钟,竟像老了十几岁。   盛父向来直脾气急性子,登时大怒,“错了?有谁真按着他们去领证吗?还是我威胁不联姻就换继承人?”   “退一万步,结了婚就要负责任,盛睿,你怎么能做出这种糊涂事!”   劈头盖脸一通斥责,做足了姿态,苏父苏母亦是聪明人,明白短时间内,两个孩子没可能离婚,就算是演,也得演出打破谣言的恩爱。   否则盛家苏家皆会元气大伤,被对手钻了空子。   事有一利必有一弊,吃了联姻的红利,便要承担切割的风险,苏云听懂弦外之音,没再争辩,只应:“我知道了。”   他有他的骄傲,有他的底线,却也需替苏氏集团旗下的数百员工考虑。   契约婚姻,一开始便是他的主意,此刻不过是真正落到实处罢了。   他可以忍。   盛睿则紧紧闭着嘴。   他够聪明,当然懂其中的弯弯绕绕,偏偏心有不甘。   但关于离婚与否,已然超出了盛睿能任性的范围,势比人强,他没得选,只能真正体会一遭“牛不喝水强按头”的滋味。   在座的各位都是人精,见盛睿这副样子,苏母当场并未发作,却在用过晚饭后,立刻带着丈夫儿子起身告辞。   盛苏两家十几年的交情,亦在这看似平静的表象下,出现了隐隐的裂痕。   不过以上都与宋岫无关。   他正捧着自己的电脑,半跪在沙发上,兴冲冲给厨房倒水回来的少年看,“当当!打赏,第一笔进账。”   肩膀伤好后,青年一直在写东西,这还是霍野第一次见到成品,网站有些陌生,便问:“很多吗?”   宋岫眨眨眼,“两块。”   附带一串特别可爱的夸赞。   如果原主仍在,一定能深刻感觉到自己被肯定,生出些信心来。   “很棒,”身份倒转,如同在鼓励幼儿园举着小红花求表扬的小朋友,当了十八年学霸的霍野认真,“以后还会有很多个两块。”   如果没有,那就由自己补上。   ……只希望,青年能经常像方才那样笑一笑。 第45章   成功给主角找了个大麻烦后, 宋岫的生活彻底平静。   每天宅在家码码字,看看电视,偶尔跟着霍野一起去公园锻炼——霍野跑, 他负责看,日子过得也算惬意悠哉。   七月下旬,旅游在外的霍父霍母终于带着盛航回到H城,隔天便带着礼物上门, 感谢宋岫这段时间对霍野的照顾。   这还是“林一乔”和盛航的首次会面。   或许是真正想开了,又或许是逐渐摆脱掉剧情的束缚, 对方看起来温和轻松,毫无原著里那种非要和盛睿比个高低的偏执。   至于长相……只能说盛航像妈妈, 霍野像爸爸, 各有各的帅。   盛睿结婚后, 隐约猜出什么的霍母怕彼此尴尬, 主动减少了双方往来, 原主是个敏感细腻的性子,收到拒绝的讯号,自然会连连后退。   他不想给H城的盛家添乱。   仔细算算, 霍母也有大半年没见过“林一乔”, 这次登门, 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总感觉对方哪里变了, 又说不上来。   青年的眼神很坦荡,没有她预想中的尴尬躲闪,仿佛仍是那个经常跟在盛睿身后来玩、礼貌叫阿姨的孩子。   这让霍母暗暗松了口气。   老实讲, 如果没有抱错、没有苏云,盛睿和对方在一起, 她会震惊,却也大概率会接受,事情发展到今天,只能说天意弄人。   ——毕竟,在霍母的视角,原主和盛睿是和平分手,有缘无分。   偏偏,宋岫半点没打算和对方聊渣男。   他想聊霍野。   经过这些天的观察思考,宋岫认为,霍父霍母对霍野的过分忽略,很可能是受到了原著影响,“真假少爷梗”的矛盾与冲突,都集中在盛睿盛航身上,两个盛家,自然也会围着这两个“少爷”转。   苏云的例外,则完全因为他是另一位主角。   若非如此,宋岫很难想象,一个能让原主深觉温暖留恋的家庭,会在私下里,无限冷待更小的儿子。   但,有些话,哪怕出自善意,也不好当着本人的面说。   借着去厨房拿杯子的功夫,宋岫打开冰箱,道:“桂花蜜没有了,你去买点回来?”   就常理而言,甜甜的饮料不适合招待长辈,这其实是个略显蹩脚的理由,站在宋岫旁边的少年却没多问,放下杯子,“嗯。”   临出去前,又嘱咐:“水还热着,小心烫。”   盛父应该是听到了,坐在沙发上,偏头朝这边瞧了眼。   宋岫及时刹车,堪堪控制住自己想揉少年头发的手,“知道了。”   “真乖。”   眼神温柔,笑容亲切,唯独识海里的4404嗅到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仿佛霍野前脚刚出门,宿主后脚便会火力全开。   事实证明,它的推算非常正确。   一番礼数周全的寒暄后,宋岫坐在最角落的单个沙发上,开门见山,“盛叔叔,盛阿姨,我想和你们谈谈霍野的事。”   早猜到会有这么一遭的霍母:“你和小睿……”   话已出口,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耳朵听到的是霍野的名字,瞬间联想到什么,霍母嗓音发颤,“你和小野?在一起了?”   门外的霍野心头一跳。   他猜出青年是故意支开自己,以为对方把自己当孩子,想让他避开与盛睿与感情有关的话题,才鬼使神差,噔噔蹬下了楼,再蹑手蹑脚走上来。   未成想,刚刚站定,就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老楼隔音差,出来时又留了门,所以下一秒,青年哑然失笑的否认,落在霍野耳中是那样清晰,“怎么会?”   “我只是觉得,再成熟稳重的孩子,也需要家长的关注。”   霍母惊讶。   在她的印象中,青年并非会提意见、尤其是向长辈提意见的性格,对方素来软和,遇到不喜欢的人和事、经常默默忍受。   “抱歉,也许是联想到了我自己,”自然给人设的转变找了个借口,宋岫演技爆发,苦涩勾唇,“我当然理解您和叔叔对盛航的重视,也理解那种急切弥补的心情,可让霍野自己参加高考,是不是多多少少、会伤了他的心?”   霍父下意识,“小野很优秀。”学习生活从来都不用操心。   “优秀和陪伴并不冲突,”大大方方地,宋岫提起那个名字,“当年我参加高考时,就特别羡慕盛睿。”   “有家人支持是件幸福的事。”   这句话他融入了原主的情绪,显得格外真挚,霍父一噎,蓦地意识到某个青年未曾点破的问题:   盛睿也是个足够优秀的好孩子,当年他们却做了截然不同的选择。   诚然,有很多理由可以解释,比如盛睿更外向更冲动些,霍野更内敛更冷静;   再比如,恰好赶上盛航沉郁归家,强颜欢笑,夜夜失眠,他们才想着全程陪对方散心,免得出什么意外。   可对上青年那双干净的、黑白分明的眼睛,霍父突然一句辩驳也讲不出来。   “前阵子我陪霍野熬夜等分数公布,尽管他没说,但我能看出他是开心的,”缓和态度,宋岫轻轻,“我不是想指责您二位什么,如果有哪里冒犯,还请谅解。”   一旁的盛航没忍住开口,“都是我考虑得太少。”   当时他失意低落,完全陷进自己的世界,又毫无当哥哥的经验,只想着不好拒绝亲生父母的陪伴,却忘了他还有个弟弟。   宋岫摇头,“我说过,我没有指责谁的意思。”一个外人,也没有资格。   盛航微怔。   他能瞧出青年绝非客套,只是单纯希望霍野处境变好,情绪平和却足够坚定,毫无站在道德高点的颐指气使,和盛睿口中的文静粘人小尾巴,完全是两个样。   那是盛睿回B市后,首次提起林一乔,反驳般,告诉略显遗憾的盛母,虽然错过了苏云,他也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这让收拾行李准备离开的盛航少了些尴尬。   分明是单纯的抱错,他亦不知情,是受害者,可由于两个盛家堪称云泥之别的背景,大多数人都觉得,是他这个“假货”,偷走了盛睿前二十年的幸福。   所以盛航安静站在楼梯后听了许久。   老实讲,他和苏云关系平平,勉强算走动较多的普通朋友,听到盛睿兴致勃勃、滔滔不绝提起自己的发小时,竟还有些羡慕。   后面发生的事情太多,再听到林一乔这个名字时,是场酒过三巡的饭局,一个醉醺醺的公子哥,见到自己这张眼熟的脸,忘记他已经换了父母,趴在他耳边说:   “要和苏云结婚那个,真会玩啊,还在外面包了个小情,乡下来的,书都没读完,好像叫林什么乔,你听过吗?”   盛航诧异,却没接话。   对方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应,自顾自继续,洋洋得意,“瞒得那么好,一次没往外面带过,不还是被我给发现了?”   “等着吧,盛苏两家什么手段,结婚前肯定得处理干净。”   “天下乌鸦一般黑,嗝~装什么、装什么清高。”   不清楚细节的酒后胡言,盛航未曾放在心上,今天见到青年本人,重新翻出这段记忆的盛航更加确定,什么情人包养之说,绝对是谣传。   但盛睿和对方交往过,应当是事实,否则母亲一开始的表现也太反常。   “都在H城,”脑中思绪万千,落在现实仅仅一瞬,伸出手,盛航和善道,“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   宋岫笑笑,礼貌回握,“当朋友可以,不过我要回B市了。”   担心三人误会,他又补充,“为了工作。”   4404:工作?其实是为了霍野吧。   当它好糊弄。   【读大学的霍野诶,】被拆穿也不慌,宋岫理直气壮,【只看看也养眼啊。】   4404:【还说你没想下手。】   【想归想,做归做,】慢悠悠,宋岫道,【对于刚成年的小朋友,我还是有那么一点点道德。】   成年人的暧昧撩拨,唯有成年人适用。   门外的霍野却听不到识海里的交流。   青年关心自己,他的确高兴,可对方坦然的、明晃晃把自己当弟弟的态度,又让霍野胸口莫名憋闷。   他知道青年没做错什么。   自己那个荒唐的、难以启齿的梦,才该被遗忘,被深深埋葬。   然而,他的理智和他的心,偏偏走了条背道而驰的路。   越想忽视便越是鲜活,叫人不由自主地愉悦,紧接着,又叫人阴暗地煎熬,青年和盛航言笑晏晏的模样,更让霍野差点没控制住动作,弄出声响。   等浅金色的桂花蜜打着旋儿被冲进水中,已经是二十多分钟后。   意外霍野去了这么久,宋岫悄悄瞥向对方,听见少年答:“小区超市的卖完了。”   4404没吭声。   ……这种无伤大雅的小谎言,它总得给人家留点隐私吧。   盛航的旅行结束,霍野亦失去了住在青年家的理由,拎起装满换洗衣物的双肩包,他放慢脚步,在门边磨蹭许久。   有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不只是因为这个。   霍野想,却没说出口,只道:“照片墙,别忘了。”   无论对方是因为什么想回到B市,走之前,至少要完成约定。   和他的约定。 第46章   三天后, 霍野的录取通知书寄到了学校。   毫无悬念的Q大,班主任亲自打来电话,霍父霍母并未刻意装惊讶, 只平平常常的高兴,却罕见地没再提盛睿怎样怎样。   这天,宋岫特地起了个大早,出门时, 霍野竟已经等在了楼下。   “怎么不打个电话?”庆幸七八点的阳光还算温柔,宋岫加快脚步, 站到少年身侧,“去学校的路我走了快三年, 闭着眼都能找到。”   霍野面色如常, “习惯了。”   他似乎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说谎, 明明昨晚一直没能睡好, 天刚亮便起床, 这会儿偏偏表现得淡定又从容。   住在一起时,少年确实经常下楼晨跑,顺带买些早餐回来, 宋岫也没怀疑, 打量了下对方, 笑,“怎么穿校服?”   “你这张脸, 门卫大爷肯定认得出。”   霍野挑眉,“因为成绩好?”   “因为英俊,”恨铁不成钢, 宋岫觉得对方急需提升一下自我认知,“别告诉我你们班级从来没讨论过校花校草。”   当然讨论过。   霍野心里默默回答, 他再习惯一个人,再不关注八卦,也没迟钝得连所谓校草名头落在自己身上都不知道。   可他就是想装傻,想明知故问,想让青年夸赞自己。   ——从弟弟之外的方向。   “应该讨论过吧,”半真半假,霍野道,“我没注意。”   宋岫下意识,“情书总该收到过?”   他问这话,纯粹出于好奇,人是视觉动物,拥有追逐美的本能,以霍野的长相,真无人问津,只会让宋岫觉得暴殄天物,顺带骂一句世界意识偏心到瞎眼。   “……收到过。”霍野老实。   不愿被青年误会自己早恋,他又补充,“仅仅是收到。”   “而且数量很少。”   按照毕业聚餐时、某个喝醉的男同学所言,主要是因为自己沉默寡言,看上去相当不好招惹,这才“勉强给广大男同胞留了条活路”。   宋岫的理解却彻底跑偏。   “高三嘛,人生的重要节点,”虽然以霍野的性格,应该不会在这方面和盛睿较劲,但少年人的心思谁能说得准,飞快找到合理的解释,宋岫安慰,“以后会多起来的。”   发觉对方丝毫未多想的霍野:……   担心青年的话掉在地上会冷场,他只得含糊应了声。   从林一乔家到学校,需要坐十几站公交,这会儿过了早高峰,学生又在放假,车上有很多空位,半小时的路,倒也不算漫长。   下车后,宋岫一眼便注意到了学校门口挂着的条幅。   最顶端赫然写着四个大字:高考喜报。   “热烈庆祝我校XXX……”   红底金字,氛围拉满,再仔细看,上面竟没找到霍野,而是另外两个陌生的名字。   “一个分数更高,一个是文科。”瞧出青年的疑惑,霍野低声。   尽管老师都说可惜,他却十分庆幸,这种招摇的表彰没落到自己头上。   隐约猜到对方想法的宋岫弯弯嘴角:   的确,以霍野的脾性,名字真被印于条幅,反而是某种意义的社死现场。   现在的录取通知书,大多需要本人亲自领取,看门大爷果然认出了霍野,摆摆手,指了个方向,“收发室,都在那排队呢。”   说罢,又推推老花镜,盯着宋岫瞧了瞧,“1X届的?”   讶异对方还记得原主,宋岫笑笑,“是。”   “您记性真好。”   “每天最早来学校的那个嘛,”听到夸奖,看门大爷乐呵呵,“回来了就好好转转,快进去吧。”   H城地界小,盛睿认祖归宗后,连着上了几次头条热搜,盛家抱错孩子的“新闻”,再如何想隐瞒,也在私下里传开。   因此,看门大爷特意没提盛睿,更没问为什么是“林一乔”陪霍野来。   收发室位于主教学楼一层,宋岫和霍野过去时,已然有学生在里面排队,宋岫一个大人,不好凑这个热闹,干脆留在外面等。   主教学楼的两侧,花坪前方,正立着霍野口中的公告栏,有文字,也有照片,大多是“XX同学荣获XX奖项”,和一些团体比赛的留念。   其中单独列出的那栏,专门“摆放”历届优秀考生,最新的照片被早早换了上去,霍野是第三个,宋岫仔细找了会儿,才在角落里找到自己和盛睿。   非常角落——哪怕他今天不走这一趟,最迟明年,这里便会失去他们的位置。   照片里的脸,原本该是林一乔,此刻却换成了宋岫,肤色白皙,头发有些长,小脸只有巴掌大,怯生生,四肢紧张地绷着,偏嘴角带着抹真切的、无意识的笑,目光飘忽,像是在看镜头外的某个地方。   莫名辣眼的4404:果然,生搬硬套的小白花模板一点都不适合宿主。   怪怪的。   宋岫知道原主在看谁。   五年前的盛睿,就站在镜头后,无声地,冲手心冒汗的林一乔说加油。   画面在那一瞬定格,时间则不回头地继续朝前走,物是人非,宋岫瞧着照片里、自己眼中那朦朦胧胧、属于原主的年少心动,抬手,轻轻摘下了它。   ……却没摘动。   缺少玻璃板保护,校方担心照片被吹跑,选用的胶带质量上乘,换过位置后,又重新粘了层,四角齐全,可谓严防死守。   低低地,有谁在宋岫身后笑了声。   回头一瞧,霍野正拿着印有Q大名字的快递袋站在旁边,不知看了多久。   “我帮你。”将录取通知书塞进青年怀里,他上前两步,伸手,认认真真和胶带纸搏斗。   宋岫忽然升起一丢丢心虚:他摘自己的照片,应该不算偷?   希望别被保安抓。   否则又是次脚趾扣地的尴尬。   “我提前问过老师了,”仿佛背后长眼,霍野道,“如果是本人来取,可以摘。”   本就是纪念性质更多。   宋岫悄悄松口气:……幸好。   原主作为学长的名声保住了。   虽说没有刻意比较过,但目测,霍野的手要比他更大,偏生对方的五指非常灵巧,三下两下便完整取下那张旧照,丁点破损都找不出。   宋岫主动去接,“谢谢。”   霍野却未给他。   “谢礼,”心底忐忑,面上却镇定,霍野拿过录取通知书的快递袋,打开,自然而然将照片放进其中,“我收下了。”   宋岫:???   他本人就在这儿,区区一张照片算什么礼物。   看来对方确实半点没开窍。   识海中的4404:……喂?制定系统守则的高层在吗?   有时候真没必要让它知道宿主具体在想什么。   容易被关小黑屋。   霍野却将青年的安静误认为拒绝,垂眸,捏着快递袋的指节隐隐泛白。   那是一个和现在截然不同的对方。   他想收藏。   “抓那么紧做什么?”不在意地,宋岫隔着校服,碰碰少年的胳膊,“送给你送给你,反正也是你帮我摘下来的。”   闲话家常般,他道:“这几天过的怎么样?”公交车上有其他乘客,不太适合聊天,眼下倒是正好。   “……爸妈和盛航都很关心我,”大致猜到对方在忧虑什么,霍野准确挑出重点回答,顿了顿,问,“你呢?什么时候回B市?”   宋岫挑挑眉,“下周?”   他之前在B市租的公寓是月付,微信问过房东,上一任住客刚好要搬出来,再拖八成会错过。   当然,假如霍野舍不得他想让他留下,他也可以晚点走,等到九月新生报道。   可惜假如终究是假如,并肩陪自己散步的少年只道:“哪天的车票?我去送你。”   宋岫摇摇头,“不用了,本来也没什么东西要带。”   Q大就在B市,又有小十二这个高智能定位器,想巧遇,多的是机会,天气越来越热,何苦折腾对方跑一趟。   学校附近的商铺总是长寿,左右闲来无事,宋岫干脆拉着霍野,把原主记忆里的书店文具店都逛了遍,又找了家香味最勾人的小吃铺子,捧着隔壁买的、分量满满不超过十元的奶茶,进门要了份炒面。   三年间再熟悉不过的景色,以常理而论,霍野本该感到腻烦,最少也是无趣,但因为有青年在身边,他只盼着时间过得慢点,再慢点。   因为过了今天,他便很难找到另一个、能名正言顺赖着对方的借口。   回盛家和回林家,分别要坐不同的公交线路,宋岫本打算送小孩走,却没成想是自己的车先到。   “虽然已经说过好几次,但还是祝贺你考上Q大,”拿捏好分寸,他极轻极快地抱了下对方,“我为你骄傲。”   少年却一反常态,稍稍用力,箍住了他的腰。   “新住址记得发。”贪心抓住这个青年主动靠近自己的机会,霍野如同在试探着什么,尽量不让语调显出异样。   没有错。   眸色深沉,霍野想,哪怕脱离梦境,在现实中,他亦不抗拒青年的触碰。   甚至充满渴求。   “……我会去做客。”五指握拳,强迫自己在青年起疑心前松开,接上下一句话,他无害勾唇,难得露出一个笑。   求学期间孤身在外。   一定有许多值得被收留的机会能够创造。 第47章   轻装简行, 宋岫回B市时,仅带了换洗衣服和笔记本,一个行李箱就能装满。   在原主眼中, 它大概是座钢筋铁林的墓地,埋葬了自己青涩的初恋,和学生时代积攒下的、最后一点信心。   宋岫却是个粗神经,渣男对他的影响几近于零, 就像上一世,他放弃退圈后, 连公寓都未曾换,甚至能和秦朝东同在一个公司。   【只有千日做贼, 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新配的钥匙丢在茶几上, 宋岫腿间搭着薄毯, 悠哉地吹着空调打游戏,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看盛睿最近忙得很。】   ——忙着和苏云欲露还遮地秀恩爱稳定股价。   虽然私下里, 两家已经拟好了离婚协议, 过阵子便要签字。   刚刚汇报完主角动向的4404:【明明是你嫌麻烦。】   懒得再找中介一间间上门看房, 一听说回H城前的公寓能空出来,瞬间放弃其他选项。   而且……【你是不是忘了谁?】   九月中旬, 被Q大录取的霍野顺利报道,连军训都过了大半、临近尾声,却一次也未登过宿主的门。   【谁忘了谁?】素白指尖飞舞, 顺利完成三杀的宋岫挑眉,【你重说。】   报道那天父母亲哥陪着, 是个不适合外人出现的场景,宋岫非常能理解,但后面提都不跟他提大学生活,多少有点过分。   记仇。   干脆在家当小气鬼阿宅。   4404:【幼稚。】   幼稚得反常。   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这才是宿主应有的作风,如今的表现,着实反常。   因为没底气啊。   默默屏蔽掉小十二,宋岫想,上辈子他是业内闻名的金牌经纪,能帮怀才不遇的霍野一路过关斩将,走出困境;   这辈子呢?虽然算学长,却早早被劝退,一事无成,又是对方哥哥的前任,堪称debuff叠满。   最要命的还有家庭问题,先拐大儿子,再拐小儿子,霍家二老不反对才稀奇。   所以宋岫一直非常小心。   回溯“重生”到现在,他从未做过任何越线的撩拨。   霍野看起来……对自己也毫无超出正常范围的感觉,朝夕相处一个月,除了最后的拥抱,再没任何主动的肢体接触。   明明上一世那么喜欢贴贴。   化郁闷为动力,宋岫手下的游戏英雄越来越凶猛,短短十分钟,就敲爆了对面水晶。   无聊。   懒洋洋丢掉手机,他伸长胳膊,去够放在茶几上的笔记本,今天要发的更新还没放进存稿箱。   个人经历所致,宋岫的小说里,主角没有感情线,更像个超脱在外的旁观者,由于描写足够真实,反响竟然也还不错。   尤其最近写到的鬼怪副本,底下的留言都是“瑟瑟发抖”“捂紧我的小被子”“好怕作者被和谐”。   微妙满足了宋岫的一点恶趣味。   指腹轻点,他将最新章节定时发送。   很快,城市的另一端。   “每天这个时间都看你盯着手机,”胡乱用毛巾擦擦头发,皮肤黝黑的男生走出浴室,大咧咧凑过来,“……小说?你还有这兴趣?”   不动声色地躲了下,坐在桌前的少年道:“作者,我很喜欢。”   正是霍野。   肤色上,半个多月的军训似乎没给他带来什么特别明显的变化,个子倒更高了些,露出的小臂也能隐隐瞧出结实却不夸张的线条。   这让同寝的室友没少感慨:全都晒掉了几层皮,怎么人家能白回来,他们就不行。   “难得啊,从你嘴里听到喜欢,”军训,最能迅速拉近一个集体的距离,另一个瘫在床上、戴着眼镜的男生调侃,又哀嚎,“三天,居然还有三天,我这骨头都要散架了。”   黑皮大哥也爬上自己的床,“往好处想,三天之后就是假期。”   “幸亏我家住市里,我要让我妈做一桌大餐,”有气无力,眼镜男生弱弱,“抢食堂真是门学问。”   而他,尚未得真谛。   放假。   退出小说APP的霍野眸色微动,点进微信列表里被置顶、却许久没联系的聊天框。   最后一次对话,还是他刚在学校安顿好的时候,报道那天又晒又热,人也多,父母和盛航都在,他便没舍得叫对方来。   未成想,紧接着就是军训。   试图更了解青年的霍野亦通过校内网搜索发现,对方被Q大退学的事实。   霍野很难用言语去形容自己那一瞬的情绪。   他当然没有失望,更没有所谓的学历歧视,他只是想起,自己在青年面前一次次提及Q大,报考、录取、报道,一次又一次。   以青年的性格,能主动陪自己去拿录取通知,便足以证明对方是真心实意替他高兴,可汹涌的愧疚依旧淹没了霍野。   他忽然开始庆幸,报道那天,自己没有把青年叫来,无数次点进微信,偏偏迟疑地瞻前顾后,不知该聊些什么。   同居的那一个月,青年有没有短短几个瞬间,曾经真切讨厌过自己?   毕竟他是如此不识情趣。   患得患失的滋味叫人难捱,霍野盯着青年刚到B市时发来的地址,再联想到最后一位室友昨天中暑晕倒、被父母打电话关心、要求去医院检查的场景,蓦地,心底冒出个堪称卑劣的主意。   三天后。   军训结束。   隔天恰好是周六,家在本地的眼镜男早早拖着近乎报废的四肢和他们挥手拜拜,黑皮大哥则生龙活虎,张罗着去吃烧烤,再唱K,明早睡到自然醒。   霍野却道了歉,“不好意思,今天我有个地方急着要去。”   黑皮大哥讶异,“你家也住本地?”   话已出口,他才发现自己这位系草室友嗓子哑得厉害,整个人蔫蔫的,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像是生了病。   昨天瞧着还好好的。   “霍野家在H城,自我介绍你都忘了?”担忧地,最后一位刚生过病的室友问,“是去医院吗?我们陪你?”   霍野摇摇头,“……去朋友家。”   “他会照顾我的。”   “那还磨蹭啥,赶紧出校门,我们帮你拦车,”与粗犷的外表大相径庭,男妈妈似的,黑皮大哥从床上一跃而起,“这天都快黑了,手机带了吗?能找到路不?还清醒?”   霍野一一肯定,又道:“谢谢。”   “都是室友,客气啥,”活跃气氛般,黑皮大哥故作戚戚,一把揽过身旁的瘦弱男生,“哎,今天只剩咱俩相依为命。”   十分钟后,脸上挂着副纯黑的口罩,昨晚冲了十几遍凉水澡的霍野坐进出租车,哑声报出那串自己烂熟于心的地址。   小区的安保一般,他几乎没费什么力就找到了青年所在的单元,上电梯,一层一层,站到702的门前。   莫名升起股紧张,霍野抬手,按响门铃。   “叮咚。”   “叮咚——”   无人应答。   绵长的尾音越拖越轻,最终消弭于无形,愈发衬得走廊空荡。   安静地,头顶声控灯熄灭,站在黑暗里的少年绷紧下颌,抿着唇,既松了口气,又隐隐觉得失落。   上门拜访应该提前打招呼。   是他的问题。   可霍野实在不想给青年拒绝自己的机会。   似是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疲惫汹涌而至,大脑晕乎乎地发涨,霍野拿出手机,主动发了条消息:   【你在哪儿?】   口袋震动的宋岫正站在小区超市的冷柜前。   一个人也能过得自得其乐,家里的肥牛吃完了,他打算再买些,配青菜,晚饭煮个火锅。   短短四个字,宋岫脑袋里立刻跳出个猜测,【他在我家?】   远程扫描了下的4404:【嗯。】   确切来说,是宿主家门外。   非密码锁就是不方便。   ——所以,某人还是想见他,没有躲。   得到小十二的肯定,宋岫唇角不自觉勾起,顿时归心似箭,没功夫再精挑细选,随便拿了盒,用最快的速度排队结账。   但令宋岫没料到的是,真正见到霍野时,他竟再无法维持眼底的笑意。   电梯开合,滴地一声,照亮垂头蹲在自己家门口的少年,听到响动,对方警觉望过来,戴着口罩,动作似是比往日更迟钝缓慢些,认出是他,又一下软和了眉眼。   可怜兮兮。   像只被主人抛弃的大型犬。   “怎么了这是?”想都没想将购物袋丢到一边,他快步上前,屈膝,用手背探了下少年的额头。   滚烫。   拿来烤红薯都绰绰有余。   被询问的霍野却没说话,只仰头,一错不错盯着宋岫,放肆享受青年的亲近。   4404则精准测出数据,【38度。】   【暂时没必要去医院。】   “烧傻了?”高悬的心稍稍放下,宋岫被瞧得有些不自在,胡乱揉了把少年的头,另一只手试图将对方拽起,“先回家。”   “生病了也不知道多穿点。”   然而,他似乎高估了自己的力气,也低估了少年的重量,人是拽起来了,脚步却一个踉跄,被对方直挺挺扑了个满怀。   隔着口罩,亦能感受到颈间吐息的炙热,宋岫下意识揽住少年的腰,碰到其下乍然紧绷、轮廓清晰的肌肉时,又倏地僵住,恨不得高举双手证明自己的清白。   天地良心。   这真是个意外。   偏偏被吃豆腐的少年半点都未察觉自己让人占了便宜,还毫无防备地,迷迷糊糊,用额头蹭蹭他的颈侧——   “好热。” 第48章   宋岫的心一下子软了。   单手扣紧少年的腰, 他边拿钥匙,边把人往里面拖,“难受了才想起我, 嗯?”   比起抱怨,更像是亲昵的调侃。   揣着明白装糊涂,霍野悄悄睁开眼,打量这间自己住过一次的公寓, 或许是心境改变,又或许是前任租客留下的东西, 客厅被布置的十分舒适,铺了层厚厚的地毯, 角落摆着几盆观赏性十足的小绿植。   比起纯粹的落脚点, 它变得更像一个家。   “拖鞋, ”目前这个姿势实在没法弯腰, 宋岫问, “能站稳吗?”   心虚合拢睫毛,仗着青年此刻看不见自己的表情,霍野认真摇了摇头。   360度无死角的4404:……某人似乎在演戏。   它是告状呢?告状呢?还是告状呢?   但最终, 4404却什么都没说, 因为它想起上一世宿主明知某人在演, 依旧配合,反倒塞了它一嘴狗粮。   不值得。   至于被自家系统吐槽的宋岫, 全程抱着个大火炉,一时竟真没发觉霍野的小动作,见对方自己蹬掉了鞋, 甚至有些莫名欣慰:   还行,没烧傻。   把人小心放到沙发上躺好, 宋岫出门捡回被丢在走廊的购物袋,草草分类塞进冰箱,又去浴室拿了条沾水的毛巾。   “着凉还是中暑?军训很累吗?”伸手勾掉少年挂在耳朵上的口罩绳,宋岫撩起对方的额发,盖上打湿的毛巾。   霍野却飞快抬起手,捂住嘴巴。   满头雾水的宋岫:???   这又是什么操作?   “会传染。”隔着掌心,霍野闷闷地回答。   他只是需要个名正言顺来找青年的借口,没想过连累得对方和自己一起难受。   宋岫无声地深吸一口气:【……好可爱。】   再这样招他,他真的很难忍住不下手。   “没关系,”拽拽少年的胳膊,宋岫试图说服对方,“我最近休息得很好,免疫力特别强。”   霍野却仍不撒手。   无法,宋岫只得从医药箱里翻出个稍微薄些的新口罩,撕开包装,帮对方戴好。   耐心地,他问:“晚饭吃了吗?”   这下少年总算肯开口:“没有。”   “那得先垫垫肚子再吃药。”自己住时做饭的频率着实有限,宋岫蹙眉,琢磨着冰箱里的食材能做些什么清淡菜色,正要起身,却突然被人拉住了手。   是霍野。   对方很少有这样亲近他的时候,不轻不重地,牵着他的指尖,像没什么力气,偏又执意要他留下。   好似不甚熟练的撒娇。   由于发烧,少年眼底微微泛红,宋岫明知那是正常的生理现象,恍惚间,仍然产生了种对方委屈到哭的错觉。   “……那就点个外卖?”原则摇摇欲坠,他妥协,“想吃什么?”   霍野低低,“都可以。”   他不愿给青年添麻烦,也不愿对方忙前忙后照顾自己,只想静静地,和对方待一会儿。   茶几附近铺着地毯,宋岫干脆原地坐好,倚住沙发下半,调整角度,让霍野能一起看到自己的手机屏幕,“粥怎么样?”   “还是番茄面,酸酸甜甜的涨胃口。”   未成想,少年给他的回应竟是句,“对不起。”   宋岫惊讶偏头。   姿势所致,彼此的距离实在有些近,霍野声音小,却像凑在他耳边,“……Q大的事。”   福至心灵般,宋岫瞬间明白了对方这段时日的回避。   因为无论如何都没法避免聊到学校,所以直接选择不聊天。   怎么会有这么呆的人。   “我是不是很讨厌。”脑袋又冷又热又胀,霍野索性借着这股劲儿,假装烧糊涂,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   宋岫哭笑不得,“怎么会?”事实就是事实,纵然换做心结未解的原主,也不会肆意迁怒每个考上Q大、提及Q大的人。   否则林一乔哪能和盛睿谈恋爱。   “但我讨厌我自己,”诚实地,霍野道,“没眼色,让你为难。”   装模作样,骗青年心软,骗青年碰他。   一步步达成自己贪婪的妄念。   台词过于经典,暗中观察的4404本想吐槽茶香四溢,下一秒,又住了嘴。   ——或许是它的错觉,少年眸中,居然真藏着抹似有若无的自我厌弃,还有些更深沉的,它看不懂的东西。   宋岫亦感到古怪。   可转念一想,霍野还是学生,自然会把退学一事看得十分重要,再加上生病,偶尔钻次牛角尖实属正常。   “那就罚你赶快好起来。”故作严肃,宋岫抬手,将毛巾翻了个面。   额发湿漉漉地贴在一块,少年神似被雨淋过的小狗,嗯了声,显出点眼巴巴的可怜兮兮来。   艰难控制表情的宋岫:……要命。   这真是老天爷逼着他犯罪。   原主刚工作时,租的是单人间,面积很小,后来和盛睿谈了恋爱,才会重新选一套带客房的公寓。   可惜,这里离盛氏集团总部远了些,盛睿很少留宿,紧接着便是假结婚,对方忙于和苏云“当室友”,细细算来,还没有霍野住的时间多。   对宋岫,这却是件好事。   至少在经过一次退租后,绝不会再冒出什么奇奇怪怪、属于盛睿的东西。   趁着青年去浴室换毛巾,悄悄观察四周的霍野亦发现,除了自己,整间公寓再没任何属于外人的痕迹,拖鞋、手柄、水杯,皆是单人份。   这让他微妙地雀跃。   外卖到的很快,成年人的选择是全都要,宋岫既点了瘦肉粥又点了番茄面,准备看某位病号更喜欢哪个,自己挑剩下的。   茶几前,不得不摘下口罩的少年则端起粥桶,十分自觉地缩到角落。   “很烫,”一米八几的个子,再躲也很难降低存在感,好气又好笑,无奈地,宋岫招招手,“过来。”   霍野没动弹。   于是,宋岫索性长腿一迈,“仗势欺人”,坐到少年旁边,真真把对方堵进角落,逃也逃不开。   用了个巧劲夺过少年手里的粥桶和勺子,他抬手,舀满,轻轻吹了吹,“张嘴。”   霍野却只盯着青年细白的指尖,“很烫。”   “这会儿又知道烫了?”心道某人在自己面前终究太嫩,宋岫努力忍笑,催,“配合点,嗯?”   一令一动,拗不过对方的霍野只得低头,在青年的注视下,老实喝了几勺。   然后抿抿唇,“我错了。”   宋岫挑眉,“错哪了?”   霍野迟疑,“……不该任性。”   “是不该把我当外人,”转身把粥桶放到茶几上,宋岫扯扯盖住对方的毯子,软和语调,“一起感冒也没关系,我很高兴你难受时愿意找到这儿来。”   眼睫低垂,霍野轻声,“要是不难受呢?”   宋岫失笑,“不难受也欢迎你来。”   他大概能理解霍野的顾虑,毕竟对方一向不爱麻烦别人,先前H城时日短暂的同居,更多是为了照顾腿脚不便的自己。   下一秒,裹紧毯子的少年,便主动朝他挪过来。   肩膀挨着肩膀,两人一块儿吃完了这顿晚餐。   宋岫下楼去扔垃圾,顺带买些新的洗漱用品回来,霍野则穿着青年留给自己的拖鞋,在厨房烧热水。   等宋岫再进门,迎接他的正是碗热气腾腾的板蓝根。   和少年亦步亦趋跟着他的影子。   “好好好,”确定对方已经自个儿先吃过药,宋岫回头,就着少年的手,小口试了下温度,放下购物袋,“行,给我吧,一秒就喝完。”   霍野却没松开。   “慢点,”示意由自己来控制速度,他又一次将碗递至青年唇边,“别呛到。”   宋岫有点不习惯。   但看在少年生着病还一心挂念自己的份儿上,他到底没拒绝,喉结微滚,足足用了半分钟才喝完。   霍野眸色微暗。   对方这般纵容他,只会让他愈发得寸进尺。   药碗见底,原本浅淡的唇色沾染几分水润,宋岫无意识抿了下,道:“客房没收拾,今晚你得睡主卧。”   ——虽然之前有很多时间可以提早准备,但这样,等某天霍野像今晚一样意外住进来,多少会显得自己图谋不轨。   主卧?   完全没料到惊喜会来得如此快,霍野极力控制表情,尽量自然,“嗯。”   然而,当他洗过澡,换上青年新买的睡衣,强忍着药物带来的困意躺进被子,昏昏欲睡等了许久,也没等到有人推门。   初秋已至,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靠着这声响的遮掩,霍野悄然下床,走到门边,拧开一条缝隙。   果然,还算宽敞的沙发上,露出抹柔软的、压着抱枕的乌发。   是他误会了。   捏着门把手的指节隐隐泛白,霍野想,青年心思干净,怎么会和自己想到一块。   可他也说了,他今天来这里,不是为了给对方添麻烦。   脚步轻巧地接近沙发,黑暗中,高大的影子带着无形的压迫感,将宋岫虚虚笼罩。   识海里的4404默默打了个冷战。   ——快穿系统的视野不受任何环境影响,雨夜里,少年的眼神再没有先前的乖巧安分,而是像匹蓄势待发的狼,幽深地,静悄悄盯着宿主看。   自己应该把青年叫醒。   霍野想。   偏偏他的喉咙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这会儿宋岫睡着,缺少表情的中和,骨相的清冷便显现出来,皮肤如山巅积雪,白而寒,叫人觉得高不可攀。   霍野本也如此认为。   但他大概真被烧坏了脑子,明知可能会将青年惊醒,明知可能会招来青年讨厌,依旧试探着凑上前。   很近的距离,却仍比梦中远了些。   微微侧着头,青年卷翘的睫毛密密垂落,过分放松的姿势,柔软且无害,再往下……淡粉的薄唇微微抿起,弧度,形状,漂亮得似在诱人采撷,霍野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同性生出亲吻的欲望。   但这念头就是在他心底扎了根。   一寸寸壮大,枝叶茂盛,撩拨着他做出些着魔般的错事来。   雨声滴答,衬着有如擂鼓的心跳,屈膝半蹲的少年绷紧四肢,倏地低头,做贼般,草草从青年唇角偷走一个吻。   ……凉凉的。   好软。 第49章   认真装睡的宋岫整个儿震惊。   极力控制住眼珠的转动, 他习惯性转移注意力,想和小十二说点什么,却发现对方已经被关进了小黑屋。   所以是真的。   宋岫愣愣, 他本以为少年最多是怕他睡得难受,把他抱回主卧,却没料到,对方跳过了中间这么多过程。   压抑的呼吸近在咫尺, 因得生病,比往常更多几分炙热, 不断提醒着宋岫刚刚那一碰即分的触感,纯洁且滚烫, 像小动物的蹭蹭:   难以克制亲近的欲望, 偏又干干净净, 带着点怕被赶走的慌。   宋岫安分许久的心脏怦然悸动。   ——不是因为对方叫霍野、便程序化地套上喜欢的公式, 而是因为此时此刻、半蹲在他面前这个人, 又一次做到了让他小鹿乱撞。   去他的道德。   宋岫想,自己就是要吃掉这棵嫩草。   鸦黑的睫毛抖了抖,迷蒙地, 沙发上的青年睁开眼睛, “霍野?”   做了亏心事的少年被吓了一跳。   耳根仍在发烫, 四肢却渐渐变冷,他不确定对方有没有发现自己的小动作, 只能像遭到定身般,僵立原地。   “脸怎么这么红?”客厅的窗帘没拉,隐约透进一点光, 青年凉丝丝的指尖抚上他额头,担忧地摸了摸。   暗暗地, 霍野松了口气,又有些莫名的失落。   “没事,”一出声,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厉害,所幸,还有生病这个理由能够遮掩,顿了顿,霍野道,“下雨了,怕你睡在这儿着凉。”   钓鱼执法的宋岫:得,小孩学会撒谎了。   看来以前也没少瞒他。   “还好,”故意反着接话观察少年的表情,见对方不自觉抿唇,像只耷拉着耳朵的委屈大狗,宋岫忍笑,峰回路转,道,“但主卧确实更暖和。”   “小野要和哥哥一起睡吗?”   小野。   大概是把自己当生病撒娇的孩子哄,青年还是第一次这样叫他,霍野想反驳,却又有点舍不得。   一起睡。   卑劣的偷吻之后,他怎么能再和青年一起睡?   负罪感夹杂着一缕隐秘的愉悦,如藤蔓,将己身拽进幽暗的海洋,明知是错,霍野依然给出了肯定的回答,“嗯。”   伸手,他捡起被青年放到角落的兔耳拖鞋,规矩摆好。   裤脚垂落,雪白的赤足踩入其中。   霍野忽然移开了目光。   飞快起身,他没再放任那暗暗滋生的遐思,端起茶几上半满的玻璃杯,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   卷起薄毯的青年神色惊讶,瞧着他,粉润的唇瓣微张,似是想说什么,又没说。   ——这是对方用过的杯子。   脑筋向来聪明,电光石火间,霍野猛地意识到什么,本该解渴的冷水,刹那在身体里如火般燃烧。   因得主人的离开,暖融融的被窝再次失了温度,但这状况,对霍野来说却是正好,收拢长腿,他安静躺到角落。   “啪”。   吊灯熄灭。   悉悉索索,质量绝佳的床榻微微下陷。   有谁躺在了他身边。   “离那么远做什么?”昏暗中,青年尾音带笑,盖着同一床被子,轻拽他的衣袖,往里扯了扯,“别摔了。”   不假思索,霍野用最快的速度找到借口,“……我在感冒。”   “可我也喝过药,”毫无要松手的意思,愈发品出乐趣的宋岫有理有据,反驳,“还是你亲手喂的。”   语气之无辜,绝对够提名奥斯卡。   短暂关了次小黑屋的4404:完蛋。   被偷吻以后,某人明显开始放飞自我,戏精上身的模样是如此眼熟。   【他喜欢我诶,】笑眯眯地,宋岫强调,【就算只是喜欢我的脸,也是喜欢、也是他先动的手。】   或者说,“动嘴”会比较恰当?   但无论如何,绝不是他剃头挑子一头热,怪就怪某人伪装得太好,年纪又小,宋岫总觉得对方尚未开窍,竟真被这青涩的伪装给糊弄过去。   傻乎乎。   看来自己和霍野,在恋爱中,皆生疏得要命,算不上精明。   当然,话是这样说,宋岫却没有一丝“被骗”的挫败,甚至打心底感到快乐,堪堪在少年转过身时收住嘴角的弧度。   如同腿上坠着千斤巨石,少年挪是挪了,偏动作极慢,幅度也很小。   最后还是宋岫翻了个身,凑过去。   小心把控距离的霍野一慌。   睡衣宽松,藏在布料下的肌肉紧绷,他低声,“怎么了?”   挨着他的青年极自然道:“有点冷。”又捂嘴打了个哈欠,向上拽拽被子,“快进来睡觉。”   一令一动,霍野任由对方用被子裹住彼此,没敢再后退,乖乖献出自己的肩膀,让青年当半个枕头靠。   闭着眼,他耐心等了会儿,直到身旁的呼吸变得轻而绵长,才偷偷将睫毛掀开一条缝。   姿势问题,视野里只能瞧见个发质乌黑顺滑的后脑勺,外加一抹白皙的耳朵尖,很寻常的模样,霍野却怎么看也看不够。   因为青年四肢是毫无防备的放松。   被意志强行压下的药效再度来袭,昏昏沉沉间,他想,盛睿也曾得到这信任吗?也曾在某个雨夜与青年相拥而眠吗?   真嫉妒。   这嫉妒大抵被他带进了潜意识中,再清醒,天光已经大亮,小臂紧紧与一抹温软相贴,霍野皱眉动了动,本能去瞄,才发现自己正死死箍着青年的腰。   丝质的睡衣被蹭起,露出一截晃眼的白,柔韧,细瘦,久不见天光,被他搂住的地方,则隐隐泛着红。   并非受伤吃痛的深红,而是更微妙的颜色,像极了他前阵子搜集的资料里,某些事情后、文字描绘的景象。   腾地挪开手,霍野被自己的联想吓了一跳。   而这动作似乎也打扰了睡梦中的青年,迷迷糊糊地,对方抬起胳膊,在他脸上摸了摸,指腹蹭过鼻梁,再蹭过抿起的唇,最终,约莫是确定温度正常,随意放下,轻轻搭在他肩头。   一动不动,霍野尽职尽责地cos木偶。   宋岫却是真没醒。   心情好,睡眠质量也高,他懒洋洋地蜷在被窝里,日上三竿才起床。   昨晚下了整夜的雨,此刻虽停住,天倒还阴着,霍野正在厨房做午饭,听到拖鞋踩地的响动,回头。   发梢支棱棱地翘起,青年倚着门,道:“放那儿吧,等洗漱完哥哥来弄。”   哥哥。   慢了无数拍以后,霍野终于察觉,青年好像很想把他当弟弟照顾。   是因为先前他太缺少家人的关心?   还是类似的经历,让对方感同身受?   不管答案是哪个,都意味着青年从未把他当做一个正常的成年男性来看,霍野没谈过恋爱,难以确认到底什么是喜欢,可唯有一点,他能够肯定,自己不想当对方的弟弟。   一点都不想。   “……轻点洗,”刚出浴室就瞧见少年怔怔在水池前发呆,宋岫走上前,按住对方的手,道,“菜都要被你揉皱了。”   哗啦啦的水流下,指尖与指尖相撞,霍野回过神,却没躲,老实和青年一起洗完剩下的食材。   简单划分出的用餐区,清汤火锅咕嘟嘟冒着泡泡。   家里住着个病号,宋岫丁点辣椒都没放,他自己需要吃撑两顿的量,拿来和霍野分享竟正正好。   下意识地,他邀请,“以后周末都来这儿吧,省得我买菜总头疼。”   “来回的车费哥哥给报销。”   霍野夹菜的筷子一顿,“我零花钱很多。”   “这不是怕被你拒绝,先贿赂下。”端起杯子,宋岫喝了口凉白开,神秘兮兮地撑着下巴,示意少年把耳朵凑过来——   “我发稿费了。”   语调很稳重,眼睛里头却带着笑,尾端弯弯,微微上翘,像片真正的桃花。   作为一有空就准点追更的忠实读者,对于这结果,霍野其实早有预料,可听到青年亲口说出来时,他同样被这喜悦感染,勾了勾唇。   “对嘛,笑起来多帅,”仗着昨晚被偷亲了次,宋岫大胆伸出食指,戳戳少年嘴角,“晚上哥哥请你吃大餐。”   “全B市的饭店,随便挑。”   识海里的4404:很好。   这一掷千金为蓝颜的劲儿,是它熟悉的画风。   霍野却是个物欲低的,只在公寓附近选了家,菜色偏清淡,餐后甜点的口碑极佳,有限量供应的冰淇淋球。   最后还提前去结了账。   没等宋岫假装生气,少年便早有预料地看向他,“礼物。”   接着,又像青年几个月前做过的那样,轻轻抱了下宋岫,“我也为你骄傲。”   如果对方曾经因学历而丧失信心、感到挫败,那从今往后,就由他用一句句鼓励重新补回来。   周遭人来人往,这是个极短暂的拥抱,眉眼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路灯下,少年的个子又蹿高了些,宋岫仰头,忽然意识到,这是个非常适合接吻的角度。   但他到底什么都没有做。   只用力揉了揉对方的头,“知道了。”   并非恶劣地、故意享受霍野的追逐——拥有原主的记忆,宋岫对所谓暗恋的难熬再清楚不过。   而是少年人的心意太珍贵,他一时竟不知,该怎样回应才不唐突。   早知道昨晚就该把对方当场抓包。   懊恼地,宋岫想,食肉动物甘愿吃草。   真是……无可救药。 第50章   霍野的微信换了个头像。   原本是只圆滚滚、坐在阳光下舔爪子的橘猫, 最近却变成了……一只兔子?   点开细瞧,那兔子明显是假的,毛绒绒, 耳朵耷拉着,穿在人身上,活像某宝商品页直接截下来的图片。   某天熄灯前,性格最外向的黑皮大哥在其他两位室友的眼神催促下, 轻轻敲了敲霍野的桌子,小心翼翼问:“那啥, 你被盗号了?”   ——经过这两个月的相处,他已经发现对方不太喜欢肢体接触。   认真自习的霍野抬头, 虽然没出声, 脸上却明明白白写着, “你在说什么胡话”?   “头像啊, 微商都这个风格, 放大样板货安利,”飞快解释了句,黑皮大哥瞧着霍野真实的疑惑, 忽然意识到什么, “……总不会是你对象吧?自己拍的?”   否则谁会选个非网图的陌生人当素材。   别告诉他是霍野自己看中了兔子睡衣准备买。   迅速反应过来的霍野:……   他知道自己该否认, 却鬼使神差没张嘴。   新头像,的确是他的抓拍, 天气转凉,公寓尚未供暖,青年便拉着他一起裹着毯子, 窝在沙发上挑了两套厚实的新睡衣。   一套是兔子一套是熊,下单时, 对方还略显遗憾地说,没找到好看的狼。   这般幼稚的举动,霍野小学以前都没做过,青年却讲了一箩筐好话,夸他刚十八,脸嫩,又不是小老头,穿着肯定合适。   自己合不合适,霍野难以置评,但青年换上后的效果,确实格外好,对方皮肤白,再浅的颜色也撑得起来,走路时两只耳朵一晃一晃,惹得他总想伸手去碰。   以及更向下的、圆圆短短的尾巴……   “没反驳,真有情况?”思绪被室友的声音打断,一时间,除开霍野,其他三个男生都激动起来。   “咱们院的吗?”   “都一起住了,肯定是青梅竹马。”   “说,每个周末都出去,是不是偷偷约会?”   眼见这群人越说越离谱,霍野解释:“朋友而已。”   至少目前只是朋友。   哪怕在室友面前,他也不愿叫那句哥。   “哦~朋友,”故意拖长尾音,黑皮大哥摸摸自己的下巴,“我懂我懂,祝你早日能成为她的男朋友。”   “那当然,霍野人长得帅成绩好,性格又靠谱,肯定行。”   听出室友是好意,霍野却不由自主地想,如果和盛睿比呢?   他并非爱攀比的性格,这么多年,无论外界家里怎么说,他都没把盛睿当做对手,只是感情淡了些。   正如某句曾经在作文选里读到的“名言”,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每每遇到与青年有关的事,他便患得患失,想做到最好,想赢过前任。   即使“前任”是自己过去十八年认知里的亲哥;   即使他连现任都不是。   安静等待有关自己的话题结束,几分钟后,独自坐在书桌前的霍野点开微信,给置顶的对话框发了条信息,【周五有篮球赛,你要来看吗?】   回复很快跳出来:【小野上场吗?】   霍野:【嗯。】   院与院之间的友谊赛,规模很小,可能没有想象中的精彩。   然而,还没等他把后面的提醒打完,对面就给了肯定的答案,【那我要来。】   附带一张小狗转圈撒花的表情包,相当积极的反馈,仿佛完全是因为有他,所以才有了肉眼可见的期待。   【好,】指腹连点,霍野的唇角微微勾起,【周五下午两点半,Q大北门,我接你。】   如此体贴,微信那头的宋岫失笑,【我又不是小孩子。】   好歹算原主的半个母校,纵然原主大半时间都泡在宿舍和图书馆,想迷路也有点难。   霍野却坚持,【我接你。】   故地重游,万一青年的情绪有什么不对,他便能第一时间察觉。   倘若让4404听到这话,它一定会花式吐槽:情绪不对?什么不对?满沙发打滚、快乐到差点起飞算吗?   兔子似的,噌地蹦到镜子前。   【这可是约会,第一次约会。】手里拎着几套挂好的衣服,宋岫一件件在自己身上比量,左看右看。   4404:【纠正,霍野发来的文字中从未提过约会。】   【因为是潜台词啊,】突然想起什么,宋岫一边找手机查周五的天气,一边问,【你就说,他是不是想约我吧?】   4404:……   无言以对。   您老可真会抓重点。   宋岫笑眯眯,【感谢夸奖,你宿主我一向机智。】   这辈子的宋岫先是普通社畜,后是十八线写手——截止至目前,自然没有一众品牌高定等待临幸,但俗话说得好,颜值够高,批条麻袋都好看,4404认为自家宿主就属于此类,完全不理解对方为什么要挑。   宋岫却明显乐在其中。   周五那天,是深秋里难得的阳光明媚,霍野如约等在校门口,四下打量了圈,一眼便看到了拿着两杯奶茶向他走来的青年。   材质偏薄的长款毛呢大衣,纯白色,精致,修身,瞬间拉开了对方与自己的年龄差,逆向的日光为青年净瓷般的皮肤、镀上层细腻朦胧的晕染,衬得对方像打捞自深海的珍珠,既柔润又亮眼。   周遭的路人也不由得投来目光。   习惯性地,扮演了四年原主的宋岫往霍野旁边躲了躲。   这恰恰满足了霍野刚刚那一瞬升起的、想把青年整个藏起来的念头,可他终究忍住了那股冲动,接过奶茶,插好吸管,重新递给对方,“很好看。”   “别低头。”   努力挽救人设的宋岫:!!!   真是个懂他的好孩子。   Q大主校区面积广阔,古韵与科技感并存,道路两旁种着银杏树,此刻,曾经郁郁葱葱的叶子已然泛黄,宋岫和霍野并肩走向体育馆,偶尔便有数片飘落。   这亦是原主林一乔熟悉的景色。   只不过那时,他实在无暇欣赏,眼里除了竹马和功课,便仅剩苏云盛睿谈笑同行时,下意识盯紧的地面。   ——假如这是一部电影,那自己……肯定并非主角。   宋岫刚接下任务时,面对的就是那些属于林一乔、一日日累积、铺天盖地的自我怀疑。   在重要角色濒临崩溃之际,主世界的快穿局总会降下“神迹”。   转世,或者在剧情结束后以此世的身份重新生活,亲自在脑内体验过一遍“小说原著”后,大多数人都选择了前者。   裴寒如此。   林一乔亦不例外。   是故,4404有时会庆幸:亏得自家宿主足够心大,足够乐观,才能容纳逆袭部加男配部、这般海量的负能量。   好比现在,识海里接连闪过许多不愉快的回忆后,对方依旧能幼稚地盯着霍野的奶茶看:   某人经常点的店里,今天出了两样新品。   霍野显然也注意到了这视线,本能朝旁边递了递,又想起自己没有干净的吸管。   可还没等他收回,青年已经偏头凑过来,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大口。   “我的好像更清爽点,”左侧脸颊微微鼓起,宋岫嚼嚼茶冻,认真点评,末了,又给出自己的,“你试试?”   缺少味觉模块的4404冷漠。   茶。   真是好茶。   偏生某条名为霍野的笨鱼赶着被钓,半点没识破宿主的小心机,才配合喝了一口,便自己先红了耳根。   “是吧?”假装没听到小十二的拆台,宋岫神色如常地征询意见,“你的要更甜点。”   霍野喉结微滚,“嗯。”   “那正好,”一套接一套,宋岫伸手,笑盈盈,“我们换换。”   4404:……它说什么来着?   自家宿主的浪,如同故事里的潘多拉魔盒,封印一解除,就再也收不回。   真希望霍野的身份证能减一岁。   眨眨眼,分神斗嘴的宋岫无辜,【人家真的只是想喝两种奶茶。】   4404:人家?   我信你个鬼。   最近几天接连降温,比赛也放在室内进行,宋岫进去的时候,前排的位置几乎坐满,远比他预想中要热闹。   提前占座的黑皮大哥兴冲冲招手,“霍……”看到对方身旁的宋岫又卡了壳。   说好的女朋友呢?   怎么又冒出个新帅哥。   同样来观战助威的眼镜男则惊讶,“原来真是朋友。”   不过瞧起来稍稍年长些,是哥哥?   大学篮球赛也要请家长加油吗?感情太好了吧。   饶是宋岫擅长察言观色,一时也读不出这么多弯弯绕绕的脑回路,莫名觉得气氛有些古怪,他主动打招呼,“你们好,我是霍野的……”   “朋友,”上场前不适合喝太多东西,少年提前接话,把剩下的奶茶放进宋岫手中,“我先去换衣服。”   有蹊跷。   默契对视,黑皮大哥和眼镜男脑中同时跳出一句话:   年下不叫姐,心思有点野。   ……换成哥应该也一样?   你别说,这位“朋友”长得是真漂亮,虽然用漂亮形容一个男人会很怪,但全场或隐晦或大胆的打量,足以证明他们的用词有多精准。   走到位置前坐好的宋岫倒十分淡定。   毕竟上一世他也算娱乐圈的大佬,影帝的家属,镜头、人群,早习以为常。   生性懒怠,宋岫对运动向来没什么关注,更无偏好,可既然是霍野参加,他一定会认真看完全程。   多拍几张照。 第51章   多拍照。   话是这样说, 但接下来的几十分钟里,宋岫完全忘记了要拿出手机。   约莫十八|九岁的少年人太有冲劲儿,体力也好, 尽管只是学院间的比赛,却意外地精彩,叫人看得目不转睛。   其中最耀眼的,当属霍野无疑。   没有小说常见套路里的“一面倒碾压”, 双方水平够高,你来我往战况胶着, 正因如此,少年最后一个决定胜负的三分球, 直接引来激烈到要把房顶掀翻的喝彩。   这具身体二十四岁了, 宋岫想, 多少应该稳重点。   可他终究没忍住, 跟着欢呼的人群一同站起来。   还原地跳了两下。   日常扶额的4404:……没眼看。   局里安排它和宿主做搭档, 属实是故意,半点巧合都不带。   然而,可爱的人大抵到了八十岁也能可爱, 青年真心笑起来的模样, 别说是人类, 连它这种冰冷的数据生命都会心软。   霍野同样没能逃开。   他明显不习惯太亲近的肢体接触,哪怕气氛热烈烘托至此, 也仅仅是在击掌后,矜持地和队友撞了撞肩。   但当他远远瞧见观众席一蹦一跳、笑容灿烂的青年时,却突然升起了股想要抱抱对方的冲动。   这是个绝佳的场合。   霍野思绪飞转, 他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做出什么都能解释。   于是, 尚未来得及坐好的宋岫,便在众目睽睽下收获了一个大大的拥抱,用力到似要把他嵌进怀中。   刚打完球,少年身上多少带了点汗,却并不难闻,体温灼热,粗重而急促的吐息喷洒在宋岫颈侧,烫得人膝弯发软。   “真棒,”顺毛般摸摸对方后颈,宋岫打趣,恍然大悟般,“小野原来都长这么高了,J……人也结实。”   清楚听到某个音节的4404:你刚刚是想说肌肉吧?绝对是。   宋岫笑眯眯,【你应该庆幸我要说的是肌肉。】而不是其他什么、别的。   4404:……   别的?什么别的?哪有别的?   它是个纯洁的系统,它听不明白。   “我本来就长大了,十八,”终于听到自己想听的话,霍野低低,“别总把我当小孩。”   旁边的几位室友目瞪口呆。   这还是霍野吗?不会被谁夺舍了吧?语气这么软真的很像撒娇ok?   偏偏被质疑夺舍的正主完全没发现自己的反常,或者说,无所谓,甚至被青年笑着催了催才松开。   颇有些恋恋不舍的意味。   距离最近的黑皮大哥深刻怀疑自己被塞了一口、不,好几口狗粮,可他没有证据。   比赛结束是球队聚餐,宋岫毕竟是“家属”,又是毕业已久的打工人,无论从哪方面讲,都不好参加。   霍野本打算道歉推掉,却被宋岫劝住。   “我来之前吃过东西了,”无意让少年在开心的日子里做扫兴的人,宋岫笑笑,“正好在附近转转,回忆回忆青春。”   回忆。   青春。   这两个词一结合,霍野脑子里瞬间跳出一个人:   盛睿。   稳定向前的脚步顿了顿。   身旁青年似乎毫无察觉,仍继续道:“……现在想想,高中、大学,虽然是熟悉的风景,但陪在我身边的都变成了霍野。”   ——最后两个字,他语调轻快,转过身,一边小孩子般幼稚地背手朝后走,一边专注望向停在原地的少年。   “有点奇妙,”歪歪头,宋岫笑,“不是吗?”   砰砰。   霍野心脏跳得飞快。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姓名这般好听,恍若踩在云端,轻飘飘,又暗暗扯着根弦,怕从这美梦般的高处跌落。   该告白的。   霍野想,他好像无师自通地,懂得了什么叫喜欢。   哪怕没有生理欲望的牵引,自己依旧想贴贴对方,表达亲昵。   一贯不善言辞,人声鼎沸的场馆内,少年紧张地抿抿唇,未等开口,后面便有谁叫他的名字,“霍野——”   “聚餐你还去吗?”   暧昧的氛围被戳破,周遭的喧闹重归耳畔。   宋岫大方挥挥手,示意,“去吧。”   “放心玩,喝多了我会去接人。”   原来胜利之后的庆功宴也能这么难捱。   半小时后,某个学校附近餐馆的包间,霍野坐在角落默默走神。   诚然,约定成俗的聚会,临时放鸽子确实会显得不合群,但霍野在意的却并非这些,他会来,仅仅是因为,他想卖乖。   冲青年卖乖。   让对方多疼疼自己,听到再离经叛道的话,也舍不得把他推开。   向来自律,酒这东西,连高中的毕业聚餐霍野都没碰,却在今晚喝了杯。   就一杯。   然后便拿出手机,在临近散场时,给青年发了条短信。   他没打算把自己灌醉,更没打算借外力壮胆,只单纯地想哄对方来,周遭同学说说笑笑,商量着要去唱歌,问到霍野时,他摇摇头,“明天周末,我想早点回家。”   又面不改色补充,“而且,第一次喝酒,有点晕。”   人群善意哄笑,“原来酷哥也会一杯倒。”   “反差萌哦。”   “需要送你吗?”   霍野拒绝,“有人会来接我。”   “是之前体育馆的那个?你哥哥?”说也奇怪,高考后的暑假,短短两三个月,却像一道鲜明的分水岭,恋爱不再是让人避之不及的洪水猛兽,大胆地,有女生问,“他有女朋友了吗?可不可以悄悄透露个联系方式?”   “请你吃饭。”   站在旁边的朋友笑着推推她,揶揄,“怎么?你想做霍野的嫂子?”   大家又笑起来。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反过来也一样,没什么好羞愧。   以霍野对情绪的感知力,他当然能分清,众人并无恶意,可他心里头就是发堵,闷闷地不痛快。   外在和内在,青年的优秀他最了解,若对方肯走出阴霾,在外多一点点自信,闪闪发光是迟早的事。   霍野希望青年的好被所有人看到,偏偏在事情发生后,矛盾地想将对方藏起,藏得严严实实。   过了几秒、或者更久,霍野听见自己道:“他有喜欢的人了。”   撒谎。   脑海里挥舞着正直大旗的小人愤愤谴责着他。   霍野没理会,表情动作都相当自然,任由其他同学感慨:   “果然,长得好看的人脱单一个赛一个快。”   “颜值满点是这样的啦。”   “真羡慕,我连喜欢是啥都不知道,啥时候能等到我的真爱。”   七嘴八舌,霍野却难得没感觉吵闹,而是如成功守护住领地的狼,巡视着,心里一点点泛出隐秘的喜悦来。   说笑间,一行人结账离开餐馆,路灯旁,有谁招手示意了下。   霍野打小个子就高,性格又不似盛睿外向开朗,习惯性走在最后,以至于在看到宋岫出现后,大家立刻往旁边散了散,给他让出一条路。   “哥哥好。”   “霍野他说他有点晕。”   “但聚会遵循的是自愿原则。”   “我作证,他只喝了一杯。”   赢了比赛,外加酒精催化,神经难免兴奋,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把霍野卖了个彻底,宋岫没忍住弯弯眼,望向少年。   站在最后的霍野莫名耳热。   像是被青年看出了自己装醉。   况且,明明是他自己不想叫哥哥,听到别人叫时,又别扭得厉害。   努力压下纷乱的思绪,霍野抬脚走上前,刚想解释,青年便凑过来,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小动物似的嗅了嗅,一本正经——   “确实是一杯。”   霍野呼吸微窒。   “我们小野以前太乖,辛苦大家照顾他了,”完全没给少年留反应的机会,宋岫迅速直起身,绕过对方,冲众人点点头,告辞,“那我们就先走了。”   回答他的是一连串拜拜。   谁料,等宋岫和霍野并肩走出几步,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脆的女声,“霍野他哥,你长得真好看!”   “祝你早点追到喜欢的人!”   宋岫诧异回头。   是个脸颊红红的女生。   对方明显是借着酒劲儿出格了一次,尾音还有点颤,眼睛却亮亮的,盛着纯粹的欣赏与祝福。   隐约猜到是怎么回事,宋岫笑着颔首,“我会的。”   听到青年替自己“圆谎”的霍野心头一跳,紧张得快要同手同脚。   可实际上,在外人看来,他依旧淡定得厉害,一如平常。   其他同学还要约下一局去唱K,离开的方向与他们截然相反,过了好一会儿,站在路边陪自己等车的青年才道:“知道找借口帮哥哥挡桃花了?”   语调轻快,似是调侃,没有任何要生气的样子。   仿佛下一秒就会伸手摸摸他的头夸真乖。   不过这次,霍野提前预判,青年的胳膊才抬起,便被他准确握住左腕。   算不得重的力道,却叫人难以随意挣脱,诧异于对方这次的抗拒,宋岫没再乱动,任由少年圈着。   而霍野真正在意的,显然并非摸头。   “不是借口,”无需任何指点,他轻易叫出了那个之前一直回避的称呼,垂着眼,尚未彻底长开的五官,显出副英俊的可怜相,“哥哥可以真有一个喜欢的人吗?”   就今天。   就现在。   嗓音发哑,夜色中的少年轻轻,“……喜欢我。”   “喜欢霍野。”   “行不行。” 第52章   晚风吹拂。   宋岫万万没想到, 少年坦诚心意的方式会这般独特,高高的个子,却像在仰望着他, 眼巴巴期盼一次垂青。   他明明早就知道,早就逮住了某个露馅的偷吻,真到了这一刻,心脏依旧无法自控地发软, 化成一汪盈盈的水,流进四肢百骸。   “所以……”故意拖长尾音, 宋岫望进少年眸底,疑惑, “还需要我追?”   追?   大脑运转的速度被掌心微微渗出的冷汗拖得极慢, 罕见地, 霍野露出个呆呆的、代表不解的表情。   “‘祝你早点追到喜欢的人’。”   好笑地, 宋岫原样重复了遍刚刚那位女同学的话。   ——当然不需要。   霍野想, 他早已做好往前走一百步的准备,哪怕青年一直停在原地,自己亦有机会拥对方入怀。   但还未等他组织好语言解释, 青年便突然端正神色, 下定决心般, 认真,“好吧, 大人确实应该有大人的样子……”   音量越来越小,猝不及防地,一个蜻蜓点水的吻落在霍野唇上。   碍于彼此间日益明显的身高差, 青年微微仰着头,衣摆轻拂, 漂亮得像只引颈献祭的天鹅,偏又在他想抓住对方时,倏地退开。   “这样追,够吗?”   耳尖稍稍泛红,藏在乌黑柔软的发丝下,自诩大人的青年如此问。   水到渠成,总不算轻率。   喉结滚动,霍野老实,“够。”   “可我还想再来一次。”   再来很多次。   前所未有的畅快淹没了他的理智,好在宋岫还记得这是哪儿,连忙抽手,按住对方肩膀。   适可而止,适可而止。   他完全不想因为亲亲被围观。   单纯论力气,宋岫肯定比不过霍野,可对方竟乖乖停下,仿佛他简单一个动作,比千斤更有分量。   眼神却灼热得像是下一秒就要扑上来。   矛盾。   瞬间让宋岫想起了某些萌宠视频中的拒食训练,明明面前摆着最心爱的骨头,偏偏因为主人的命令,强迫自己克制。   而他此刻,是主人亦是骨头,“高高在上”,又随时可能被叼在齿间。   走钢丝般,危险得叫人腿软。   这让宋岫有一刹那的犹豫,是否还要把对方带回家,总觉得以如今的氛围,自己会被欺负得很惨。   4404冷漠,【你也有怕的一天。】   宋岫:【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我这不是什么都没备。】   被迫秒懂的4404:……见鬼的“先利其器”。   《论语》是让你这么用的吗?它就不该问。   居然还天真地以为宿主转了性,怕浪翻船。   四目相对,只短短一个眼神的交错,霍野便猜出什么,率先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自己先坐上去,报了地址。   正是宋岫的公寓。   事已至此,宋岫总不能再把人赶下去——否则对方肯定要在自己家门口蹲个整晚,只得也坐到后排,关好车门。   看穿一切的4404:呵。   都是借口。   赌五毛钱,某位宿主根本舍不得撵人。   出租车的司机大多比较健谈,没一会儿,前排模样和善的大哥便问:“Q大的学生吗?你这兄弟咋一直盯着你看?”   扭着脖子不累?   上一世便领教过某人亦步亦趋花式盯盯的威力,宋岫随口胡扯,“喝多了,昨晚还落枕。”   “诶唷,那可难受了,”感同身受般,司机咂咂嘴,“这么严重,得给他多捏捏,把筋揉开,要么得疼好几天。”   下一秒,少年便配合把头伸了过来。   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宋岫:……从善如流是吧。   拳头有点痒,想揍人。   年龄差摆在那,又是同性,司机半分没多想,反而瞄了眼后视镜,乐呵呵,“看来是真醉了,酒味还挺淡。”   宋岫:“他一杯倒。”   无奈隔着衣领,在少年肩颈交接处揉了两下,“好了,坐直。”   霍野乖巧后退,“听哥哥的。”   耳根子发烫的宋岫忍无可忍,警告般,暗暗瞪了对方一眼。   ——平时不管他怎么骗,霍野从未叫过这两个字,今晚却似开了闸,一声接一声没完。   老司机也是会害羞的。   虽然保质期有限。   收到“警告”的少年却半点没慌,只瞧着那浅淡的绯色,透过皮肉,一点点从耳尖蔓延到耳垂,晚霞般灿烂地晕染开。   直到结账下车,他才伸手,碰了碰那一小片快要消退的颜色,“这里,红了。”   忙着找钥匙的宋岫:“……车里闷,热的。”   言简意赅,只可惜没什么说服力。   偏霍野煞有介事地嗯了声,不像相信,倒像哄他,跟在他后面走进电梯,一起上了楼。   宋岫最熟悉对方这副模样。   大型犬似的,黏着他转,也未必是有什么诉求,就是单纯想让他处于自己的视野范围中。   所以宋岫相当自然地,该干嘛干嘛,脱鞋,脱大衣,再放进柜子里挂好,准备去厨房烧些水时,回身,才发现某人堵在他的去路上。   挑挑眉,宋岫向左一步。   对面的少年亦照镜子般挪了挪脚。   “我就这么没存在感吗?”赶在宋岫发问前,少年上前一步,抬手圈住他,额头埋在他颈间,闷闷,“哥哥。”   聚餐前在体育馆的淋浴室冲了个澡,又被夜风吹过一遭,对方身上的味道清清爽爽,发梢蹭得宋岫有些痒。   宋岫轻轻躲了下,“怎么会?”   少年却不依不饶凑上来,大着胆子,在青年肩膀咬了口。   薄薄的打底毛衣是圆领,稍稍用鼻尖蹭蹭便能蹭歪,齿尖与皮肉相贴,分明该是泄愤的“惩罚”,因为力道太轻,反而显得暧昧起来。   宋岫装模作样嘶了声,五指陷进少年质感偏硬的发,揉了揉,“这是在撒娇吗?嗯?”   霍野安静任他摆弄。   嘴巴的动作却没停。   细密的吻落下来,或者应该叫“亲亲”,少年似乎只是想单纯地贴贴,活像个得了皮肤饥渴症的患者,一口口尝着自己的“治愈剂”。   捏住对方后颈,宋岫艰难撕下这块贴在他身上的膏药,“我还没洗澡。”   被撕开的“膏药”先是失落,紧接着,眼睛又亮了亮。   宋岫发誓,两个世界加起来,除开镜头里,他头一次见到霍野如此生动的表情。   意识到此情此景,自己的话着实像默许,更像某种隐晦的暗示,左肩印着个小小牙印的青年拽拽衣领,朝浴室走了两步,又回头,“不准跟过来。”   霍野立刻停住。   贴贴归贴贴,他一点也不想招对方讨厌。   大概童年缺失了太多父母的陪伴与触碰,得到青年的回应后,自己就像突然打开了什么奇怪的开关,小孩子般,幼稚且黏人,那些曾经被深深压抑的渴望,也一股脑冒上来,催着他行动。   偏霍野纸上谈兵,不得要领。   更怕吓到对方,惹对方生气。   水声哗哗,意外比往日响得要久些,宋岫换好睡衣,擦着头发出来,沙发上早已坐了只同款毛绒绒的“熊”,冲他张开双臂。   无声地表示,要抱。   美色当前,承受不住诱惑的宋岫只得俯身,抱了下霍野,却又被少年趁势一拉,侧身跌坐在对方膝盖上,“我帮哥哥。”   又来。   愈发确定某人是在刻意讨自己心软,本着“有便宜不占白不占”的原则,宋岫抬头,“再叫一声。”   这下,反倒是一直哥哥长哥哥短的少年先红了脸。   反将一军的宋岫美滋滋:小样,还想和他斗。   太年轻。   可惜识海里的4404早已主动躲进了最深处,没法和他分享这份喜悦,乘胜追击,他极自然地少年下巴亲了口。   啾。   极轻极轻的一声,霍野仍清晰地捕捉到,垂在身后的兔耳晃啊晃,面对自己的惊讶,他瞧见青年疑惑地挑眉,又听见青年道:   “不是想再来一次吗?”   喉结一滚,霍野目光上移,纠正,“……位置错了。”   鼻息交错。   霍野尝到了青年嘴里淡淡的柠檬味。   他确实没什么经验,仅有流淌于血液中的本能,热情,急切,横冲直撞,宋岫原本还在不动声色、游刃有余地引导,后面却被彻底打乱步调,陷进对方的节奏中。   偶尔锻炼的阿宅,气息实在难以拼过正值十八的篮球主力,深棕色的睡衣被细白指尖抓得发皱,霍野却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霸道地,掠夺着一切不属于自己的气息,反复蹭过青年那鲜红的、因敏感而紧绷的上颚,交融成彼此的味道。   直到那自他膝头垂落的小腿挣动两下。   “……霍……唔……野。”   断断续续,青年叫了他的全名。   感知到危险的少年一秒收敛狼性,变成忠诚的大狗,后退,让出些距离,又在对方换过一口气后,重新凑回去,一下下,吻走唇角的湿润。   姿势问题,他难得处于一个更矮更低的位置,挺直脖子,仰视着宋岫。   箍在腰间的胳膊用力得掰都掰不开,宋岫没法从对方的腿上跳下去,偏还不敢再乱动,只得垂睫,错开少年目光,小声:“……松手。”   “你硌到我了。” 第53章   霍野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毕竟, 尚未供暖的公寓里,彼此穿得都有些厚重。   他当然知道这反应是怎么回事,却不想让青年觉得自己被生理冲动支配, 才说出今晚那些话。   但他到底露了馅。   像只拆家后心虚的大狗,少年不情不愿、却足够老实地,松开了箍在宋岫腰间的胳膊,就差没当场冒出两只耳朵, 耷拉着垂下。   搞砸了。   霍野想,按照他搜索来的知识, 恋爱应该循序渐进,自己居然一下子唐突到底。   肯定特别招厌。   然而, 令霍野意外的是, 他放手后, 等了好几秒, 青年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只是在他腿上,稍稍换了个角度。   “怎么了?”   明知顾问,宋岫按着少年的肩膀, 慢吞吞, 将人推到柔软的沙发靠背上, “难受?”   “要哥哥教你吗?”   耳朵一瞬间红得快要滴血,霍野没说话。   青年睡衣后头坠着的、白白短短的兔子尾巴, 却又被撞起来了些。   一颤一晃。   ……   4404试探着从识海深处冒出来时,窗外,视线所及最遥远的天际, 已经微微泛起了鱼肚白。   窗帘大概拉得很匆忙,歪歪扭扭, 它家宿主整个儿陷进柔软的被子里,身上的睡衣明显换了套,更单薄,深灰色,明明是普通到有些老气的款式,偏能被对方穿出股慵懒且欲的风情,相当“不正经”。   主卧门开着,客厅亮着落地灯,透进来一点暖黄的光,伴着浴室窸窸窣窣的声响,应当是某人在打扫战场。   见宿主一副累到眼皮都睁不开的模样,4404没吭声,刚想沉回识海深处,又被对方叫住,【小十二,有没有膏药。】   【腰断了。】   4404:……这具身体才二十四岁,至于吗?   【你不懂,】累得连摇手指都懒得,宋岫完全靠意识交流,幽幽,【知道棒打柠檬吗?】   直觉对方又要说骚话的4404果断沉默。   可青年似乎本就没指望让它接茬,自顾自,道:【我现在就是那只柠檬。】   被捣得一滴果汁都不剩。   4404:求求。   放过那些无辜的比喻吧,用不着在这种时候彰显您老的文学素养。   而且,【肯定是你先招惹人家。】   宋岫坦荡,【我承认。】他是在浴室做了点准备。   但谁能想到少年人的精力这么旺盛,明明下午还打了场篮球。   说话间,有谁带着香香的沐浴露味,借着客厅的灯光,悄声走进主卧,摸进被子中。   温热鼻息凑近,宋岫颈间挨了下咬。   不是很痛,却存在感鲜明,忍无可忍地回身,他费力抬手,掌心糊在对方脸上,无名指的指节,同样印着一圈淡淡的、尚未消退的牙印。   ——睡衣下的肩膀更是重灾区,深深浅浅的红梅开成一片,宋岫深刻怀疑,是上一世的霍野当明星,被镜头和狗仔憋坏了,所以才要在这一世找补。   无奈,他此刻的力气,再怎么推,最多只能算猫咪肉垫的摸摸,少年不仅没后退,反而还顺势把他搂进怀中,“哥哥。”   又来了。   宋岫脊背条件反射地麻了下。   刚刚也是这样,每当他想逃走想叫停,某人便会委委屈屈,一叠声叫他哥哥,又软又轻,像可爱小狗的撒娇。   偏生动作是与之截然相反的“凶狠”。   直来直往到毫无技术可言,以力破巧,竟带的老司机也把控不住节奏。   可在深秋的夜里,霍野身边是那样暖和,宋岫到底没忍住诱惑,额头抵住少年愈发宽厚的肩膀,缩进对方怀中。   完完全全忘了自己晕乎乎掉眼泪时,要把这人撵去客房的念头。   霍野垂眸去亲他的头发。   “喜欢你,”回房前特意用热水洗了手,霍野一下下揉着青年的腰,低低道,“好喜欢你。”   比起寻求回应,对方更像是在单纯表达,宋岫有点想笑,慢吞吞,蹭了蹭对方,“你是鹦鹉吗?”   这句话,今晚他已经听了无数次。   同样感到自己粘人过头的霍野:“很烦吗?”   “没有,”稍稍仰头,宋岫亲了亲少年的下巴,眼尾桃花似的泛着红,瞳仁却极清亮,“我也喜欢你。”   两情相悦,再怎么幼稚的事,大抵都能乐在其中。   霍野的唇角明显扬了扬。   亲昵地,将青年抱得更紧些,他认真闭上眼,“睡觉。”   一夜无梦。   体力消耗过度,宋岫这一觉睡得非常沉,甚至没有自然醒,而是肚子饿得咕咕叫,才让他重新找回意识。   歪歪扭扭的窗帘被拉了个严实,房门也关着,宋岫打着哈欠起床,刚走了两步,便眼疾手快地扶住床头柜。   什么鬼。   他的腿呢?   怎么变成了两根软面条?   4404真诚提议:【需要来副拐杖吗?给你打八折。】   宋岫:……   别的不说,小十二这讲冷笑话阴阳怪气的水平是越来越高,都跟谁学的?又背着他更新数据包?   边胡思乱想,边攒了些力气,他蜗牛似的,慢条斯理,不急不躁,一步步往外挪。   4404:啧。   老年人就是爱面子,没办法。   门刚开,幽幽的饭香立刻闯进鼻腔,紧随其后的,是系着小黄鸭围裙的少年——购物附赠款,上面还印着超市的名字。   瞧见青年一副恹恹的、无精打采的样子,他飞快抬手,摸摸对方额头。   还好,没发烧。   霍野松了口气。   虽然昨晚他清理得很仔细,但某些东西,终究是因为缺少准备,被弄进去过,万一有点残留也说不准。   “我煮了粥,”霍野问,“吃点?”   宋岫懒洋洋,“我先去洗漱。”   头发睡到炸毛的青年也很好看。   霍野想。   悄悄伸手揉了把,他嗯了声,等宋岫再从浴室出来,菜已经摆上了桌,都很清淡,尤其是那盅白粥,一瞧便熬了许久,香糯软烂,让人空口都能喝两碗。   宋岫是真的饿,埋头吃了几分钟,才道:“哪儿学的?”   霍野老实,“网上。”   他以前也做过饭,但因为是自己吃,所以标准放得很低,如今却不一样,每个环节都精益求精。   宋岫相当给面子地把餐具往前推了推,“再来。”   霍野这才发现,对方面前的粥已然见了底,花纹精致的瓷碗里,只剩下一把孤零零的勺子。   硬生生把饭吃出了大碗喝酒的架势。   但考虑到青年曾经得过溃疡、比常人更脆弱的胃,霍野到底没敢让对方吃太多,只给盛了两次便停。   懒得自己起身去厨房的宋岫:呵。   男人。   果然是下床就翻脸的生物。   4404:……拜托,要不要这么戏精。   胃真疼起来到底是谁比较难受?   委屈地、有一下没一下转着勺子,宋岫单手撑着下巴,看霍野忙前忙后,“周末有什么打算?”   霍野摇摇头。   在大多数人看来,自己的生活应该很乏味,除了运动和学习,再无其他。   所幸,宋岫早就熟知对方的脾性,也没觉得不好,懒懒掀起眼皮,问:“有作业吗?”   霍野不明所以,却还是老实回答:“有。”   尽管高中老师总说,“到了大学就解脱”,实际上——至少在霍野的专业,完全没有轻松到随便疯玩的地步。   于是,好端端的周六午后,霍野和宋岫一个做题一个码字,齐齐窝在沙发上。   腰后面垫着抱枕,宋岫整个儿瘫成长条,占据了大半地盘,脚也搁在霍野腿上,像只吃饱喝足后嚣张的猫。   霍野则任由对方踩着自己,放好手机,带着蓝牙耳机刷网课。   青年敲键盘的力度很轻,偶尔还会停下来思考,并不吵,更像自然融入背景的白噪音,霍野渐渐专注,等做完每节网课后的章末小测,线上提交后,才反应过来,耳边已经很久没有响动。   以为对方是遇上了灵感匮乏的情况,霍野偏头,却发觉青年正闭着眼,睡着了。   打开的笔记本还搁在肚子上。   下午两三点钟,确实是最容易犯困的时候,深秋的阳光恰到好处,穿过客厅薄薄的纱帘洒进来,暖洋洋又亮堂堂,霍野伸长胳膊,小心翼翼把那碍事的电脑拿走,保存文档,无声合拢。   沙发上的青年动了动。   没醒,只是把盖在身上的毯子裹得更紧些。   脚亦往他怀里钻了钻。   霍野被蹭得有点痒,想笑,单手扣住那微微凸起的踝骨,果然,冷的,像被白雪覆住的冰。   约莫是感到暖和,挣扎都没挣扎,任由他握着。   无声的信任,叫人心底的满足油然而生。   霍野的眉眼陡然软化。   他原本还有些担心,自己会对一段从未体验过的亲密关系感到无措,可看着青年安心在他身旁熟睡的模样,霍野甚至开始思索,自己将来要找什么工作、买套什么样的房子、养些什么样的植物。   很世俗的构想。   那些霍野以为一辈子与自己无缘的念头,就这样争先恐后钻出来,为生活染上平凡却鲜活的颜色。   “喜欢你。”长手长脚,却偏要和对方挤在一处,普通尺寸的沙发上,霍野向左躺倒,额头抵着宋岫额头。   被挤成一团的青年含糊嘟囔了句什么,半梦半醒,往他怀里凑了凑。   窗外。   天朗气清。   是个最最普通、也最最美妙的午后。 第54章   和绝大多数情侣一样, 确定关系以后,每个周末都成了默认的约会日。   宋岫用稿费给家里添了台PS5,霍野则用零花钱配了对手柄, 碰到阴天下雨,两人便窝在沙发上一起打游戏看电影。   更多的时候,霍野会把青年拽出去,B市附近的山山水水、近期新上映的电影、同学朋友圈里的美食打卡照, 似乎都有了值得关注的理由。   某天出门前,宋岫站在镜子前整理衣服, 忽然严肃神色,【小十二。】   【我是不是胖了。】   4404精准报数, 【近期体重增加, 滴, 3.4公斤。】   宋岫:【这不科学, 上周我还和霍野爬了山。】枫叶鲜红似火, 特别漂亮。   4404:……爬山?   好一个爬山。   需要它提醒吗,回程的时候,某人可是被背下去, 就这还嚷嚷着腿酸。   【确实酸啊, 好歹也在山上逛了几万步。】理直气壮, 宋岫悄悄摸了摸肚子,没有赘肉, 彻底放下心来。   瞥见宿主小动作的4404:【恕我提醒,就算加上这3.4公斤,你也没达到正常成年男性的标准体重。】   如数代替原主承受的亏损, 哪可能随随便便补回。   宋岫:【我只是觉得有点神奇。】而非容貌焦虑。   他骨架小,又算不爱长肉的类型, 明明最近也没刻意多吃,甚至还常常做某些消耗巨大的运动,居然能增重。   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幸福肥。   “叩叩。”   浴室的门被敲响两下,打断宋岫的对镜沉思,飞快系好围巾,他道:“就来。”   趁着天气还没彻底冷透,他打算和霍野去逛一次游乐园。   ——大学生半价。   尽管宿主明面上给出的理由是这个,4404却敢肯定,绝对是对方自己特别想玩。   节省归节省,该花的钱,某人从不会吝啬一分。   宋岫租的小区附近有个地铁站,恰好直达游乐园的所在,两人便没再打车,特意错开了早高峰,快十点才出发。   霍野穿了件浅色的冲锋衣当外套,虽然和宋岫戴了同款的围巾,依旧能瞧出是个学生,帅得简简单单。   地铁上没有空位,但并不拥挤,两人并排站在一块,肩膀挨着肩膀,时不时说笑两句,一瞧便是一对。   有人偷偷拿出了手机拍照。   宋岫却没在意。   反正有小十二保驾护航,拍了也传不到网上。   提前在某团购APP订了票,半小时后,通过安检的两人顺利入园。   自有记忆起,霍野还从没来过这样充满童心的地方,正打算按攻略去某个大热的项目排队,就被青年拽住胳膊,“等下。”   滴。   扫码付款,一个飘飘荡荡的气球被系到他的左腕。   外壳透明,里头则盛着颗粉嫩嫩的爱心,衬着少年愈发锐利英俊的侧脸,颇有种反差拉满的萌。   “防走丢神器,”指尖灵巧地将塑料绳系成一个大大的蝴蝶结,宋岫故意掐出温柔似水的嗓音,“要好好保护它哦,霍小朋友。”   识海里的4404:……好冷。   恋爱中的人类都好幼稚。   但很显然,霍野正是那个能和宿主同频、陪宿主胡闹的人,不仅没把气球摘下来,还偷偷紧了紧绳结。   ——担心勒到对方,宋岫特意隔着毛衣,留出块不小的空余。   对于所谓热门项目,霍野和宋岫都没有必须要玩到的执念,简单转了转后,便果断放弃攻略,选择了佛系游园。   一言以蔽之:哪个队短排哪个,排到哪个算哪个。   在此方针的指导下,霍野第一次坐了会发光会唱歌的旋转木马,又坐了回中间立着个大茶壶的碰碰杯。   周遭大多是小孩子,他却半点不觉得吵闹,任由青年操作方向盘,带着自己绕来转去,或快或慢。   有种飘飘然的浪漫。   然而,直等双脚踩上地面,霍野才发现,这“飘飘然”是真的飘飘然。   “感觉踩到哪里都是软的对不对?”早有准备地,宋岫递上一瓶矿泉水,“别看它长得很无害,转久了也会晕。”   霍野:……有点丢脸。   可也没什么所谓。   俯身抱住青年,他将小半重量交给对方,额头埋在宋岫颈间,“确实好晕。”   “我需要充电。”   明知对方话里有夸张装可怜的成分,宋岫仍然没推开霍野,而是抬手,熟练rua了把少年的头发。   等充满电的某人终于肯松手,他们才走向下一个最短的队伍末尾。   排的时候没注意,直到自己快要入场,专心和霍野聊天的宋岫终于发现,他这次随机挑选的项目是鬼屋。   刹那间,宋岫的眸色亮了亮。   将一切尽收眼底的4404暗暗叫糟。   果然,刚进鬼屋,灯还没完全黑掉,自家宿主就默默牵住了霍野的手。   “好暗,”拒绝使用害怕这种老套的借口,宋岫一本正经地解释,“我有点看不清。”   语气之茫然,相当逼真。   霍野立刻用力反握,温暖的掌心,充斥着满满的安全感,“没关系,跟着我,慢点走别摔了。”   4404:听听。   这说的叫什么话。   人家来鬼屋都是四处尖叫乱窜,生怕跑得慢被NPC抓,某对情侣倒好,纯纯把它玩成了摸黑散步。   悠闲得很。   尤其是霍野,带路的同时,还在这个破破烂烂的废弃医院里、面对各种“鬼怪尸体”的贴脸杀,完美避开所有尖锐的凸起,小心翼翼,护住了手腕上系着的气球。   今天当值的员工一定很挫败。   4404面无表情地想,没吓到人不说,又吃了满嘴狗粮。   而霍野也逐渐适应和青年牵手的感觉,出了鬼屋也没放开,碍于相同的性别,个别游客会偷偷瞄过来,大多数人却不会。   这已经再不能用“兄弟一起出来玩”搪塞。   宋岫挑挑眉,“不怕被同学撞见?”   霍野面色如常,“求之不得。”   宋岫的眼尾弯了弯。   好吧,他承认,他是没有原主那么善良,愿意为了不拖累恋人在世俗意义上的外界风评而隐忍躲藏。   他喜欢霍野,霍野喜欢他,且无工作阻碍,有什么不能大大方方。   心情愉悦,排队的耐性便跟着翻倍,尽管没按攻略走,可一天下来,他们竟也把比较有趣的项目玩了个七七八八。   再次从童话主题的餐厅出来,外面的天色已然擦黑。   秋冬两季,北方的太阳落山早,宋岫整了整围巾,小半张脸都埋进去,正想嘱咐霍野把外套的拉链拉好,就瞧见对方在晃神。   顺着少年的目光看去,是座刚刚才亮起的摩天轮,没有五颜六色的光污染,浅浅的紫,在夜幕中显得格外梦幻。   伸手,拢了拢对方的外套,宋岫问:“想坐?”   霍野犹豫。   远远望去,摩天轮下的队伍仍是一条长龙。   “没关系,”牵起少年的手,宋岫拽着人,和霍野面对面,倒退着往前走,“快点,我要选个漂亮的轿厢。”   霍野立刻反握住青年的胳膊,“是慢点才对。”   “小心摔。”   宋岫笑眯眯。   大抵是因为摩天轮的载客量够多,队伍瞧着长,排起来却很快,从上望下去,整座园区都开启了夜间模式,流光溢彩。   吱呀呀,轿厢悠悠上升,快转到最高点时,坐在他旁边的少年,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宋岫当然能猜到霍野想做什么。   但这次他并未抢先。   而是老实地,在少年有所行动的刹那,闭眼,接受了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一碰即分。   单纯得要命。   如同真正虔诚地、在完成什么仪式。   宋岫没忍住笑,“这么迷信?”   霍野也不知道自己着了什么魔,这种无凭无据、堪称营销典范的都市传说,他居然真的会相信,还幼稚地落于实践。   但……   “不想分手。”   紧紧握着青年的指尖,霍野低低,“想永远和哥哥在一块。”   传说灵验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此刻的心情为真。   摇摇晃晃顶着天花板的气球被拉下。   粉粉嫩嫩的爱心,恰巧挡住监控暗红的眼睛。   高空中,绝对隐私的几十秒里,宋岫主动和少年交换了一个缠绵的吻。   重新落地时,霍野的衣领明显皱了些。   几乎是同一秒钟,办完离婚手续的盛睿,正焦急等在宋岫公寓门前。   他确定一乔住在这。   这个对方曾经亲手为彼此置办的家。   可没有人给他开门,电话微信也被拉黑,无论打多少遍,都只能听到甜美却冰冷的占线提示音。   一个小时。   两个小时。   就在盛睿想找个开锁公司直接来撬锁时,叮,七楼的电梯忽然抵达。   来之前特意打听过消息,702对面的房子没住人,盛睿神色一喜,紧接着,笑容便僵在脸上:   手牵着手,他心心念念的青年,和霍野一同从电梯里走了出来。   后者脑袋上还带着个灰扑扑的狼耳发箍,幼稚,且做工粗糙,透着股随手在路边买来的廉价,左胳膊则系着气球,晃晃悠悠,爱心的造型格外刺目。   醋意横生。   汹涌而来的嫉妒将他淹没,催发出燎原大火般的恼怒。   “霍野。”   快步从角落中走出,盛睿双目通红,厉声,“你给我松开。” 第55章   盛睿在公寓门口蹲点的事, 4404早就提醒了宋岫。   霍野却不知情。   乍然面对这么一出,他没慌,更没听盛睿的话, 安抚拍拍青年手背,向前一步,牢牢挡在对方面前。   经过最近一段时间的疯长,单论个子, 他已经完全和盛睿一样高,只是五官尚有些青涩, 带着未曾走出象牙塔的学生气。   尽管如此,盛睿也猛然意识到, 站在他面前的霍野, 不再是会被“家长”吓到的孩子, 而是和自已一样的成年男性。   这让他心头的乱麻缠得更深。   他没想过林一乔会在短短几个月内另结新欢, 更没想过这个新欢是自己的弟弟。   声音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 盛睿一字一顿,问:“霍野。”   “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霍野淡淡,“我知道。”   “那你怎么敢跟他在一块, ”彻底被对方的坦然刺激, 盛睿下意识, “他是你嫂子!我的……”   话说到这里,便卡了壳。   霍野平静接话, “你的前男友。”   “喜欢谁,是我的自由,选择和谁在一起, 也是林一乔的自由,”早在发现自己对青年的心思后就预想到了类似的场景, 霍野有条不紊,“他是单身,我也是单身,清清白白,问心无愧,有什么不敢?”   盛睿哑口无言。   他明知霍野占理,却仍体会到了一种绿云罩顶的滋味,仿佛被两个亲近的人联手背叛,偏又没资格指责。   最终,仅能口不择言地抛出句,“问心无愧是吧。”   “这话你敢跟爸妈讲吗?”   “他们知不知道你喜欢男人,还是和我交往过的男人。”   沉默。   霎时间,似乎连周遭的空气都凝固。   但霍野脸上浮现的表情并非慌张,而是种混合着了然的失望,定定地,他盯了盛睿几秒,道:“又是这一招。”   告家长。   二十过半的人,还像个幼儿园撒泼打滚的小孩。   “有什么不敢?”拿出口袋里的手机,霍野主动递到盛睿面前,“我先喜欢,我先告白,所以我来承担。”   “或者,你又打算在爸妈面前诋毁一乔哥?”   被cue到的宋岫配合演出,“诋毁……我?”   “H城,他来敲门那次,”立刻回头,霍野解释,“隔天家里给我打电话,说你、说哥哥可能会带坏我。”   “是盛睿特意去提醒他们。”   4404叹为观止:好家伙,直接叫哥哥了是吧?   一个戏精,一个绿茶,真乃绝配。   盛睿从来没见过霍野这副样子。   讨巧卖乖,伶牙俐齿,偏又装结巴,活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明明是对方自己在告状、当面说自己这个兄长的坏话。   “我只想让你离一乔远点,”太清楚一乔最在意什么,盛睿顾不得生气,反驳,“现在看来果然没错。”   霍野:“是男人,大可以公平竞争,干什么拿哥哥作筏子?”   盛睿:“爸妈本来就知道我们的事,你身为弟弟,避嫌不应该?”   “对,没错,爸妈知道,”仿佛一匹终于等到猎物走进包围圈的狼,霍野收网般,在青年看不到的角度,对盛睿缓缓勾唇,“因为你和苏云的婚礼,请了许多亲朋好友,却独独没请哥哥。”   “所以爸妈才知道。”   “或者叫猜到,你自始至终,都没亲口承认。”   杀人诛心,不外如是。   婚礼。   那纸荒唐的契约,是盛睿和林一乔之间永远也绕不过去的坎儿。   “我和苏云离婚了,”总算记起自己此行的来意,盛睿抓紧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绕过霍野,掷地有声,“爸妈——我的亲生父母也都知道你。”   “他们很支持。”   最后这句当然是夸张。   虽然关于离婚的操作皆在暗处,可两家联姻又拆伙,公司肯定有损失,更伤了这么多年的情分。   因得抱错,盛父盛母一直对盛睿心存亏欠,收拾完烂摊子后,见儿子执着,便也捏着鼻子认下林一乔这个“真爱”。   离支持还差着十万八千里远。   不过,盛父盛母是否支持,本也和宋岫无关,冷冷地,他挑眉,“抱歉。”   “我对离过婚的男人没兴趣。”   男人不自爱,好比烂白菜,当初和苏云滚到一块儿去的时候,对方可曾想过今天,可曾想过被辜负信任的原主,日日夜夜有多难捱。   敏锐察觉青年在这一瞬间的憎恶,盛睿嗓音发哑,“一乔。”   “你在报复我。”用霍野。   “但没关系,我错了,是我做错了好不好?”自说自话,他伸手,去牵宋岫,“我发誓,今后只会爱你一个,像小时候那样,永远陪着你,永远保护你。”   “如果你愿意,我就举行最盛大最浪漫的婚礼,向全世界宣告你的存在,或者回H城也很好……”   急急描述自己曾经在一乔死后幻想过无数次的画面,盛睿哽咽,“一乔,我们回到从前吧。”   回到毕业典礼后,青年红着脸冲他告白的那个夏天。   宋岫没有躲。   而是静静听完主角这番恳切告白,问:“说完了?”   然后,“啪”,抽出盛睿握过的那只手,清脆响亮地,给了对方一耳光。   “这是替林一乔打的,”掌心发红,他半点没留情,连带着自己也疼得厉害,“替以前的林一乔。”   林一乔已经死了。   最后的最后,都没等到盛睿接通电话。   手里握着合照、聊天记录、盛睿苏云“豪门蜜恋”的真相,原主却一再选择退让,这样一个善良到有些软弱的人,到底经历了何等的痛苦和绝望,才会毫无犹豫地,请快穿局送他去投胎。   宋岫是林一乔的扮演者。   所以他最明白。   如果盛睿当真愧疚,此刻该做的,又怎么会是打扰“林一乔”好不容易恢复平静的生活,霸道地,要将他和霍野拆散。   甚至拿原主在意的霍父霍母来威胁。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旦他们重新在一起,媒体娱记必定蜂拥而来,苏云这个名字亦会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在外界眼中,“林一乔”永远是后来者,说不得还要担个小三的骂名,哪怕盛睿公开真相,换来的也只会是更大的难堪。   ——正主变二婚,还有什么比这更滑稽的事?   若真复合,以原主的性格,无非是被流言蜚语、各色眼神,再度逼进抑郁的角落,承受无止境的精神霸凌。   连宋岫这个外人都能猜到的走向,盛睿却没考虑。   以爱之名,做最自私的行为。   此等深情,他可受不来。   耳朵嗡嗡作响的盛睿则呆呆捂着脸。   身边都是文明人,记忆里,他还没挨过打,第一反应是羞恼,瞧见青年泛红的手时,又恼不起来。   以前。   以前自己确实做了很多混账事,这一巴掌挨得应该。   “我……”   张张嘴,盛睿想再辩解些什么,宋岫却拿出手机,淡定拨通电话,“喂?您好,物业吗?我家门口一直堵着个奇怪的人,B栋702,麻烦你们请他离开。”   “你还有三分钟的时间,”熄灭屏幕,宋岫不闪不避,直视盛睿,“想闹上新闻的话,自便。”   似山巅雪,冷漠得叫人心寒。   盛睿仍要挣扎,“那你为什么还住在这儿。”给他找来的机会。   “方便,懒得换,”内心翻了个白眼,宋岫真诚地发问,“做错事的是你,为什么要我东躲西藏来买单?”   退房、辞职、逃去另一个城市,原主是整场闹剧里最无辜的人,却为此遭了最多的罪。   宋岫不一样。   为难自己?开玩笑,他只会让渣滓后悔重来一次。   “自作多情是病,”拉过霍野的胳膊,宋岫大大方方,当着盛睿的面开门,伴随着咔哒一声,盖棺定论,“得治。”   被牵回家的霍野无比乖巧。   他大概是疯了,连青年发火打人的样子,都觉得好看极了。   漂亮得要命。   “抱歉,打了你哥哥,”早就说过自己不是什么善茬,宋岫没再强行挽救,干脆破罐子破摔,试探地,摸向少年头顶的狼耳朵,“吓没吓到?”   霍野老实任rua,一动没动,更别提躲闪,只盯着青年垂落的右手,“疼不疼?”   说罢,又翻出外套口袋里独立包装的湿巾,消毒般,捧起,擦来擦去,最后,小心翼翼地吹了吹。   宋岫有点痒。   想笑。   而他也确实笑了出来,无声地,额头抵住霍野,肩膀一颤一颤。   误以为对方在为盛睿哭的霍野:……   僵硬地,他转头,透过猫眼往外看,亮着灯的走廊里,已经没了盛睿的影子。   “他走了,”沉默良久,霍野终究舍不得青年难过,违心,“我可以帮你追。”   宋岫噌地抬头。   什么意思?始乱终弃?要把他拱手让人?   发现对方压根儿没哭的霍野:……   四目相对,宋岫的脑子率先转过弯,扑哧一笑,“真可爱。”   “就这么喜欢我?”一步,两步,他倾身上前,将高高大大的少年逼进角落,微微仰着头,似乎随时会吻上来。   鞋子都没来得及换,霍野后背抵住大门,抿抿唇,艰难克制,“……物业。”   物业一会儿肯定要来询问。   “我骗他的。”鼻息交错,黑发青年缓缓扑扇了下睫毛,音量轻得似耳语,染着罕见的狡黠。   是个人都能进的小区,哪能和别墅区的保安一个效率。   下一秒,恍若野兽出笼,挣脱所有的束缚,霍野飞快低下头来。   滚烫的吻落于宋岫唇间。   层影相叠。   今夜注定是无眠的一晚。 第56章   该出手时就出手, 宋岫那一巴掌,不仅让自己神清气爽,也让盛睿在他和霍野的生活中销声匿迹。   日子转眼便来到了十二月末。   马哲、体育、军事理论……再算上专业课, 林林总总加起来,霍野一共要准备十几门考试。   于是,最近两人都没怎么出去玩,工作的工作, 复习的复习,颇有种老夫老夫的默契。   今天下了场大雪。   霍野顺利结束本学期的最后一节课, 拖着早早收拾好的行李箱,直奔校外, 准备等下个月六号开考再回来。   被室友甩开好几步的黑皮大哥没忍住调侃, “去找女朋友?这么迫不及待?”   霍野谈恋爱的事, 实在太好猜。   只要学校没活动, 每个周末都玩消失, 朋友圈里偶尔会出现几张餐厅打卡的照片,食物全部是两人份,还有风景照, 零星几张露脸的, 皆为女友视角的他拍。   前一阵又发了狼耳发箍和爱心气球, 一看就和头像的兔子成双成对。   狗粮多到噎死人。   谁料,平时怎么打趣都没反应的霍野, 这次竟停步,回头,认真纠正, “是男朋友。”   黑皮大哥下意识重复,“哦哦哦, 男朋……”   等等。   男朋友?   好像也没有很意外。   大脑短暂的震惊,如同礼貌的敷衍,意思意思便被好奇取代,“是来看你打球的那个哥哥?”   霍野幽幽瞥了对方一眼,“嗯。”   黑皮大哥:!!!   他说什么来着?年下不叫哥,想法有点多。   可这个酸兮兮的眼神是什么意思?霍野又没介绍过那位漂亮青年的名字,自己除了叫哥还能叫啥,恋爱中的人果然幼稚。   “您家那位,”及时换了个称呼,黑皮大哥哼哼两声,“藏得可真够严实。”   霍野老神在在,“你们不是都见过了?”   黑皮大哥:“那怎么能一样?”朋友和男朋友,区别大着呢。   “最近太冷,他不爱出门,”清楚对方并无恶意,霍野解释,“等天气暖和些再请你们吃饭。”   完全没想到会是如此缘故的黑皮大哥:……   有点离谱,不确定,再听听。   然而,考虑到霍野的性格,对方说不定真做得出。   虚虚在少年肩上锤了一拳,他开玩笑,“行啊霍野,重色轻友,你家里人知道你这么恋爱脑吗?”   话音刚落,黑皮大哥就惊觉自己说错了话。   在华国,同性婚姻合法归合法,落实到社会,依旧是大多数人眼中难以接受的小众。   尤其这法案刚通过没两年,属于老一辈难以接受的新变化。   霍野却面色如常,“现在还没有。”   “但他们很快会知道。”   有些事情,必须要当面才能谈清,所以他选择在寒假回家的时候向父母坦白,没解决家庭的内部矛盾前,绝不把青年牵扯进来。   男人的担当,盛睿不懂,可霍野明白。   “我觉得你家那位挺好,漂亮爱笑,一看就容易讨长辈喜欢。”努力给室友打气,黑皮大哥安慰。   霍野又又瞥了对方一眼,“谢谢。”   “我也这么认为。”   黑皮大哥:……好一个成精的醋缸。   平时怎么没看出来?   同样要去校外,两人又并排走了一段路,出了大门,黑皮大哥刚准备挥手拜拜,便听见有人叫室友的名字,“霍野。”   他条件反射、顺着声音望过去。   是个保养得当的中年女性,五官精致,气场强大,不难看出,她年轻时必定是个明艳的美人——当然,如今也很美丽。   这颜值,让黑皮大哥瞬间联想到什么,对霍野做了个无声的口型,“伯母?”   霍野摇摇头。   黑皮大哥:!!!   难道是漂亮哥哥的家长?看气氛,感觉来者不善。   “你先去忙,”情绪稳定,霍野道,“我能应付。”   尽管彻底脑补错了方向,黑皮大哥还是配合点头,悄悄比了个“有事打电话”的手势,然后才离开。   霍野终于正眼看向来人,“盛夫人。”   “我想和你谈谈,”开门见山,盛母笑了笑,像一位真正的长辈,给人的印象顿时亲切许多,“介意找个咖啡厅坐坐吗?”   霍野冷淡应了声。   他大概能猜到对方的来意,但如果不一次说清,类似的情况应该会常常发生。   十分钟后。   霍野面前摆了一杯白水。   他没打算多聊,自然也不必浪费。   盛母没有强求,更没有被针对的恼火难堪,比起盛睿,她更像那个常年周旋于谈判桌的猎手,体面而理智。   “盛睿最近瘦了十几斤,”率先破冰,盛母道,“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觉也不睡,饭也不吃。”   霍野沉默。   苦肉计,毫无新意的招式。   盛母却没在意,认同般,看了霍野一眼,“很没用对不对?可谁让他是我的儿子。”   “我知道,过去十几年,因为阿睿的存在,你受到了太多忽视,不过,用感情来争这一口气,实在有些幼稚。”   霍野抬眼,“争一口气?”   盛母:“一乔喜欢了阿睿很多年,从高中开始。”   “他们六岁就认识。”   你呢?你们才认识多久?那时候你甚至还没出生,真有信心能比过这份青梅竹马的情谊?   后面的话,盛母并未说出口,偏偏无声胜有声,叫聪明人很快能听出弦外之音。   “苏云的事,是阿睿做错了,”故意没用更亲近的小名称呼前者,盛母软和语调,“当然,我们也有错,老古董,太死板,才闹成今天这个局面。”   “如果一乔肯接受,我们愿意登门道歉。”   霍野淡淡,“这话不该和我说。”   “只是想向你表明,哪怕中间闹出很多不愉快,如今,盛家是真心愿意接纳一乔,”不急不躁,盛母道,“诚然,你们在一起,肯定是因为互相喜欢,但,时机所致,多少掺杂了点不冷静。”   “你想赢过阿睿,对吗?”   “一乔则是想尽快走出失恋的阴影,他是个好孩子,也受了很多委屈,我不会用报复这种词来形容。”   “就像阿睿和苏云,根源是苦的,永远结不出甜的果子。”   多可笑。   冷静地如同抽离灵魂、站在上帝视角旁观,霍野想,连盛母这个外人都懂得,盛睿却一口一个报复挂在嘴边。   况且,“我从没打算和盛睿争抢。”   “别人这么想,不代表我要这么做,”霍野道,“考Q大,仅仅是因为我喜欢,和林一乔交往,也仅仅因为他是他。”   他承认,最近他确实有了些和盛睿比较的心思,但那是在对青年动心以后,甚至,在他本人都不自知的情况下,他的潜意识已经学会了吃醋。   这是和盛母口中完完全全不同的“嫉妒”。   ——输赢都无所谓,霍野只想要青年更爱他。   哪怕有时要茶里茶气地示弱。   分明只有十八岁,可坐在自己对面的少年,居然丝毫未落下风,感情牌动摇失败,盛母不得不拿出另一套方案。   “其实我本人很讨厌这种做法。”打开随身携带的手提包,盛母拿出钱夹,将一张白底黑字的“纸”推到霍野面前。   “这是一亿的支票。”   “希望你能和林一乔分手。”   一亿。   大多数人奋斗十辈子也够不到的数字,就这样轻飘飘摆在了桌子上。   “盛氏集团你大概听过,随时可以兑现,”手边放着一支纯黑的钢笔,女人悠悠,“不够的话,我会再加。”   霍野原以为,这种狗血到无礼的桥段,只会出现在年幼时父母常看的肥皂剧中,没成想,今天竟由自己演了回主角。   还是女主角。   楚楚可怜的小白花。   滑稽得令人发笑。   仔细欣赏了下大额支票的模样,霍野抬头,道:“我拒绝。”   盛母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你可能对这个数字还没什么实感,”环视四周,她笑,“好比眼前的咖啡馆,你可以随便开几百家。”   “任何城市,黄金地段,只要别想着把房子也买下来。”   盛母开了个玩笑。   霍野八风不动,“我现在过得很好。”   盛母:“你会过得更好。”一亿的流动资金,钱生钱,同为金融专业的霍野最懂其中价值。   “什么叫更好?”早早看穿对方妆容下隐藏的疲惫,霍野一针见血,“您这样算是更好吗?”   “口口声声说接纳林一乔,实际却想用我来伤害他,给盛睿创造机会。”   “您一定非常期待我能收下这张支票,证明我所谓的喜欢也不过如此,衬得盛睿更像浪子回头的情圣真爱。”   “但我不会。”   理智地,霍野道:“也许在您看来,我是天真,是赌气,几年或几十年后想到这张支票一定很懊悔。”   “我想告诉您的却很简单。”   “正如您永远不会放弃盛睿,这世界上,一定也会有人永远坚定地选择林一乔。”   “不巧,那个人此刻就坐在这儿。”   哪怕不是他。   也一定会有人。   治愈那些被父母初恋轮番抛弃的伤痕。   “之后有什么招数,我都接着。”礼貌起身,霍野拉过旁边的行李箱,“别去打扰他。”   似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少年露出进入咖啡厅以来的第一个笑,“他是个坏蛋。”   “卖惨道德绑架这套……”   “他不吃。” 第57章   暮色四合。   窗外下着小雪, 宋岫正在煮汤。   咔哒。   钥匙插进锁孔,有谁开了门,他立刻盖上砂锅的盖子, 踩着拖鞋,嗒嗒嗒,从厨房探出头,“怎么这么晚?”   他记得对方最后一门课是三点结束。   肩膀还堆着些尚未融化的雪花, 霍野将行李箱放在一边,沉默地, 脱鞋,换鞋, 上前给了青年一个拥抱。   睡衣外头穿着干干净净的小黄鸭围裙, 宋岫难得比霍野热乎, 虽然被冰得一个哆嗦, 却没躲, 乖乖给对方当暖宝,“好好好,我们小野委屈了, 老师没给复习范围还是同学太卷, 嗯?”   当初原主也是这样, 一到考试周就emo,压力倍增。   霍野却摇头, “盛睿的妈妈来找我了。”警告盛母别来打扰是一回事,对青年坦白又是一回事,给盛睿上眼药, 他乐意之至。   ——渣男的妈妈?   宋岫听懂了,是亲生的那家。   出于对恋人隐私的尊重, 虽然有小十二这个外挂,但宋岫很少会用在霍野身上,某些人倒好,居然敢钻他的空子欺负小孩。   “她找你做什么?劝你和我分手?还是把他儿子挨过的巴掌甩回来?”气急反笑,宋岫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把霍野检查了遍,确定人没受伤,“哦,对,盛家是豪门,总不会像电视剧里那样冲你拍支票?”   霍野:……   尽管没有互打耳光那么抓马,可其他的,竟也差不多。   “还真是。”瞬间从对方的表情里读出答案,宋岫万万没料到,自己刚回溯时吐过的槽,会在半年后应验到霍野身上。   类似的场面,宋岫经历过许多。   所以,他大概能理解霍野此刻的感受。   “受打击了对不对?”主动抬起少年的胳膊,让对方重新抱住自己,宋岫仰头,“觉得盛睿能给我更好的生活?”   霍野抿了抿唇。   道理他都懂,但人的理性,果然无法完全控制感情。   面对盛母时的底气与戾气,皆在见到青年的刹那软化,他相信对方会和自己做出同样的选择,却也因此,更怕拖累了对方。   毕竟他从未想过放手。   无论未来是好是坏,能陪在青年身边的只会是他。   “……盛睿能给你更好的生活也不行,”自私且任性,霍野听见自己说,“哥哥是我的。”   “我一定拼尽全力地学习工作。”   “好不好?”   宋岫失笑。   “拼尽全力学习工作?那我呢?放在旁边当摆设?”   眉眼弯弯,他道:“霍野,和你在一起就是更好。”顿了顿,又觉得不准确,纠正,“是最好。”   霍野的心一下子软得要命。   鼻尖泛酸,低头,他小心翼翼地在青年唇上亲了亲,“谢谢。”   “又撒娇,”向来对少年这种小动物般的亲昵没抵抗力,宋岫拍拍霍野的胳膊,往厨房挪,“今天有空,煲了鲫鱼汤,尝尝?”   后者却没松手,像只超大号的无尾熊,揽着宋岫的腰,挂在宋岫身上,一步步被青年“拖”进厨房。   下巴轻轻搁在对方肩膀上,霍野老实张嘴,喝了口被吹凉的奶白汤汁,“寒假的时候我们一起回家吧。”   宋岫本也是这么打算,反正他如今算自由职业,有电脑有网,哪都能走,无非要浪费一两个月的房租。   可人活着嘛,高兴最重要。   “好,”点点头,他道,“一起。”   惊喜降临得太快,生怕青年反悔似的,霍野立刻拿出手机,“我来买票。”   宋岫这才注意到,某人还没脱外套,连忙放下勺子,往外推推对方,“雪都化了,快去换衣服。”   刚刚查完咖啡厅监控就被恋爱酸臭糊了满脸的4404:……呵。   好一碗狗粮。   看来霍野那番真诚恳切的告白,确实该晚点再让某人听到。   *   一月十号,霍野正式结束了所有期末考,和宋岫一道,坐上了回H城的高铁。   约莫是宋岫那番谈心起了效,抑或是剧情的影响力渐渐退去,总之,这半年霍父霍母的电话微信明显变多,询问车票日期时,还打算去高铁站接人,最终被霍野委婉推掉。   一来雪天路滑开车危险,他好手好脚年轻力壮,没必要让父母折腾一趟;   二来,被放养的时日太久,霍野还有些不习惯这样的热情。   搬走后的盛家与林家并不顺路,但霍野却坚持把宋岫先送回去,亲自确定屋里的温度足够暖和,才讨了个吻,依依不舍下楼。   盛家这边则全员到齐,连盛航都请了半天假,和霍母一起去超市逛了圈,又由霍父下厨,做了满桌好菜。   霍野到家的时间有点晚,不过也没晚太多,霍母只当是堵了车,没多追问。   霍父更是个沉默寡言的性格,这点两人倒极有父子相。   清楚自己想要谈的话题多少会影响胃口,霍野没扫兴,而是认认真真吃完了这顿接风宴,等所有人都聚在客厅喝茶看电视,忽道:“我谈恋爱了。”   霍母没有太意外。   女生心细,何况她还是一个母亲,霍野的朋友圈并未屏蔽家人,同学都能看出来的事,她又怎么会看不出?   可霍野的下一句话,却让她变了神色,“……和林一乔。”   “谁?”艰难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霍母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名字,下意识看向霍父和盛航,却发现大家脸上都是同样的震惊。   林一乔?   怎么会是林一乔呢?   虽然她也曾想过,如果没有抱错、没有联姻,自己大概率会接受对方和盛睿在一块,但问题就出现在这儿:   林一乔和盛睿谈过一段。   然而,未等她再说些什么,霍野又道:“盛夫人来找了我,就在上个月。”   霍母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盛夫人?小睿的亲生母亲?”   霍野颔首。   接着完完整整,把发生在咖啡馆里的一切讲了遍,尤其是盛母甩支票的部分,惟妙惟肖,活像个演员。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最先坐不住的是霍父,杯子重重往桌上一磕,他憋了半天也没憋出一句骂人的话,反倒把自己气得脸红脖子粗。   盛航亦感到尴尬。   一边是养育之恩,一边是血缘至亲,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小野做的对,”与轻且细的语调截然相反,霍母态度平静,“咱们这个盛家是没他们富裕,骨头却不软。”   以往她总把盛睿盛航都当做自己的孩子疼爱,觉得抱错归抱错,情分仍在。   可事实证明,B市的盛家早已用血缘分了亲疏远近,为自己的儿子来逼迫她的儿子。   霍父也叹:“盛睿真是……糊涂!荒唐!”   脚踏两条船,翻车以后,又靠着伤害自己来“撒泼打滚”,让父母收拾烂摊子,这真是他教出来的孩子?   紧接着,望向盛航,“联姻就这么重要?怎么没听你提过?”   盛航苦笑,“……大概是因为我不够优秀?苏云模样好,家世高,脑子聪明,我连Q大都没考上。”   创业亦没掀起什么水花。   心结已解,他说这话倒没什么怨愤,最多算如实陈述,但落在霍父霍母耳中,无疑起到了火上浇油的作用。   什么意思?不够优秀?言外之意便是不配。   抱错的真相被揭开前,他们全心全意爱盛睿,甚至忽略了霍野;B市的盛家呢?一开始就把盛航当外人?   太过分。   瞌睡来了便有人递枕头,霍野顺势,“盛夫人也说,我抢不过盛睿。”   “因为我以前总是输。”   垂着头,向来成熟稳重的少年窝在沙发角落,仿佛有无形的耳朵耷拉下来,瞧着委屈而沮丧。   这是霍野第一次在家人面前“展露脆弱”。   霍母顿时母爱泛滥,又气又心疼:苏云也好,林一乔也罢,合着盛家就逮着她的两个儿子欺负,真真是无耻。   可她终究比霍野多吃了几十年饭,没被小儿子完全绕进去,深吸一口气,将话题扯回正轨,“那林一乔呢。”   “你确定他对你不是移情、不是冲动?”   霍野抬眼,“我确定。”   “但就算您担心的情况发生了也没关系,”瞳仁深处恍若藏着炽热的火焰,少年绷紧下颌,郑重严肃的同时,偏又能叫人品出丝理智的疯狂,“我喜欢他、爱他、心疼他,所以我愿意。”   愿意被利用。   只要期限是一辈子。   霍母久久无言。   过了半晌,突然用胳膊怼了霍父一下,“都随你。”   莫名背锅的霍父:……   这怎么能怪他?当初若不是他稳准狠,认定了便不撒手,哪会娶到漂亮媳妇,还有了两个孩子。   电视综艺里的主持人嘻嘻哈哈,紧绷的气氛亦逐渐缓和,盛航悄悄瞄了眼霍野,自己的亲弟弟,总感觉今晚发生的一切都在对方计划当中。   主动出柜,先声夺人,再引出“B市盛家”这个外敌转移注意、顺带示弱,连消带打,生生将一场足以让普通家庭鸡飞狗跳的矛盾消弭无形。   是个人才。   ——适合上谈判桌的人才。   心里有底,嘴上却没多说,一家四口坐在沙发上看完了节目,霍野起身回房时,握着遥控器换台的霍母蓦地张口,叫住他,状似无意道:   “过年的时候,把人带回来吃顿饭。”   他们可比B市那个盛家懂礼数。 第58章   霍野躺在床上。   霍父霍母的交谈声隐隐从客厅传来, 又被电视剧里的台词遮掩过去。   他知道,想让两人彻底接受自己和青年谈恋爱的事实,仍然需要时间, 但没关系,他已经有了个足够好的开始。   摸出手机,他给备注为男朋友的置顶对话框发消息,【阿岫老师。】   【我想你了。】   ——“岫”是青年笔名的尾字, 评论区的读者夸人时,常常爱说“xx老师”, 霍野见过好多次,自己叫还是第一次。   沙发里窝着摸鱼的宋岫被吓了一跳, 前头那条信息跳出来时, 还以为自己被催更催到了三次元, 等看清是谁发了什么之后, 又笑开, 哒哒哒打字,【我们才分开五小时。】   平时霍野常常要上一整天课,也没见这么粘人。   【但我就是想哥哥, 】瞬间换了个更容易让青年心软的称呼, 霍野问, 【晚饭吃的什么?】   宋岫发了一张外卖订单的截图过来,【你不在, 懒得做。】   这倒并非什么刻意撩拨的情话,宋岫下厨向来随性,看心情, 看兴致,否则也不会常在冰箱里备一堆速食。   又问:【你呢?】   大多数情况下, 霍野没有拍照的习惯,想了想,点进霍母的朋友圈,精挑细选,偷了两张。   保存转发一气呵成。   满满一桌,虽然都是家常菜,卖相却十分好看,宋岫微微松了口气,确定霍父霍母对霍野的关心,并不只在嘴上。   【盛叔叔的手艺还是这么棒。】原主小时候常被盛睿邀请去家里做客,宋岫一眼认出是谁下厨,相当捧场地夸了句。   霍野:【哥哥喜欢?】   霍野:【那我明天就开始偷师。】   微信那头的宋岫捧着手机笑出来。   明明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却怎么聊也聊不完,爸妈还在客厅,霍野没打电话,宋岫也没多问,你一句我一句,直到前者叫了停。   【困了吧?】注意到已经是青年平日上床休息的时间,霍野敲字,【快睡,明天我给你带早餐。】   洗漱完蜷进被子里的宋岫确实半闭着眼。   霍野的作息太健康,连带着他也跟着健康起来,当然,此处的健康,要排除某些做夜间运动的情况。   迷迷糊糊地,他懒得打字,便用手指按着发了条短短的语音,“嗯。”   很快,对面回过来同样短的一条,聊天框开着,顶着红点的语音条自动播放——   “啾。”   很轻很轻的一声,像是贴在话筒旁,偷偷地送了宋岫一个吻。   前一秒还在梦周公的青年顿时清醒,一把扯过被子盖住脑袋,红了耳尖:……清纯男大的幼稚把戏。   到底还让不让人睡。   *   整个寒假,霍野隔三差五就往宋岫家跑,频率之勤快,几乎和两人住B市时没什么两样。   以往过年过节,原主都会问候霍父霍母,哪怕人登不了门,礼物也会送到。   宋岫亦延续了这个习惯。   只不过这次,他挑得格外用心,和霍野一起在H城最大的商场转了好几圈,手里提着的购物袋越来越多。   蓦地,宋岫的手被碰了下,默默跟在他身边的少年将所有重量全部接过,“我来吧。”   其实并没有很沉,可既然是男朋友关心自己,宋岫当然选择配合,未成想,将购物袋都换到左边拿着后,少年又自然地,用空下来的右手去牵他。   脑中拉响警报的宋岫下意识躲掉。   临近年关,商场里的顾客特别多,H城是个小地方,难保不遇上霍父霍母的熟人,传开一轮新的八卦。   他没觉得自己和霍野的恋情见不得光。   然,人言可畏,霍父霍母毕竟还要在这个城市长住,他们是原主珍惜尊敬的长辈,更是霍野的家长,宋岫肯定要以周全为先。   霍野却难得任性,不依不饶地贴上来,直到切切实实、牢牢牵住他才罢休。   宋岫想生气,又生不起来,甚至矛盾地感到了甜蜜,只得故意凶巴巴地瞪了少年一眼,换来对方委委屈屈地抱怨,“原来哥哥没打算和我公开。”   宋岫:……倒打一耙是吧。   狼崽子。   他到底在为谁忍耐。   “可我已经告诉家里人了啊,”终于找到合适的机会开口,霍野长且直的睫毛抖了下,无辜,“他们还说让我过年带你回去。”   过年?除夕?那不就是后天?   完全没发觉对方背着自己干了件大事,宋岫的第一反应竟是心慌,“你说了?有没有挨骂?挨打呢?有没有?”   明知道原主记忆里的霍父霍母是君子动口不动手的性格,但他就是忍不住,生怕对方因为自己受一点伤。   甚少听到青年这般急切的语气,霍野连忙道:“没有。”   宋岫仍是狐疑。   偷偷出柜,某人在他这里的信用暂时归零。   “真的,刚回H城就说了,那几天我经常和哥哥在一起,”压低音量,少年凑到宋岫耳边,“全身上下,哥哥不是都亲眼见过了,怎么还冤枉人?”   宋岫:……   他不止见了。   还上手摸了。   大庭广众,偏能把这种戏弄自己的悄悄话讲得一本正经,宋岫轻轻给了对方一手肘,瞧着凶,耳后却蔓开大片红晕。   “被揍”的少年立时装可怜,“好疼。”   “要哥哥亲亲。”   心中疯狂动摇的宋岫艰难拒绝,“……你正常一点。”这可是公共场合,就算再怎么冲他撒娇也不行。   却在一番亲昵间忘记自己和霍野还牵着手,无声无息、被某人达成了最初目的。   见家长这种桥段,宋岫以前也演过两三次,但遭受的待遇,往往都称不上友善,除夕那天登门时,多少有些紧绷。   他没买车,霍野没考驾照,尽管某人一直表示要来接自己,宋岫依旧“残忍”地拒绝:   大冬天的上午支使人家的儿子跑来跑去,他的情商还没这么低。   然而,出租车刚停稳,宋岫就看到了早早等在小区门口的少年,在街的另一侧,穿着件厚实的羽绒外套,是他们前几天逛街时买的。   仿佛真有心灵感应似的,车里的宋岫刚结账,霍野便踩着斑马线跑到了这边,目标明确,活像只冲主人撒欢奔来的狗子。   后备箱里的礼物被一样样拿出,宋岫没忍住拎起羽绒服的帽子,朝前,盖住少年的耳朵,“冷不冷?”   霍野摇头。   他的身体素来结实,冬天也和小火炉一样,除了故意冲冷水澡求收留那次,基本没有头疼脑热的时候。   倒是某人,夏天体温低,冬天就更甚。   “我来,等进了楼道再给你,”一个袋子也没给对方留,霍野腾不出空,只得用眼睛瞄了下青年的外衣口袋,“手,揣进去。”   宋岫:……他真的很想给霍家二老留点好印象。   可照这个架势,他的分数估计会在今天彻底扣光。   “放心,我爸妈不会趴在阳台偷看的,”猜到青年在担心什么,霍野安慰,“况且我也是男人,拎点东西有什么。”   “我喜欢对你好。”   “乐意,高兴。”   突如其来的直球打得人措手不及,瞬间被糖衣炮弹淹没的宋岫,不自觉弯弯眼角,乖乖把手揣进了口袋。   霍野家是新小区,环境好,几条主要的路都被完整清理出来,旁边还“变废为宝”、堆了几个憨态可掬的雪人。   进电梯以后,霍野才挑了最轻的两个袋子给宋岫。   与此同时,八楼,霍父正一边贴春联,一边朝电梯的方向张望。   旁边打下手的盛航暗觉好笑:   这春联,从霍野下楼的时候就开始贴,直到现在也没贴完,明摆着好奇,又要装淡定,真是老小孩。   “叮。”   电梯到站。   前一秒还左瞄右瞄的霍父立刻板起脸,指挥,“小航。”   “胶带拿来。”   刚上楼便和家长来了个面对面,半秒缓冲都没,得亏宋岫见识过大风大浪,才从容稳住场面,微笑,“盛叔叔。”   顺带对盛航点点头,算是招呼。   对于眼前的青年,霍父着实是心情复杂,想怪对方前后拐走了自己两个儿子,记起盛睿做的那些混账事,反而变得愧疚更多点。   人都来了,还是自家主动邀请,他也没打算立规矩,使什么下马威,嗯了声,将门缝拉开了些,“进吧。”   “外面冷。”   霍野悄悄在手机上打字:【这绝对是他今天说过最温柔的话。】   【括弧,除了对霍女士。】   相比刚高考完的暑假,少年和父母的关系,肉眼可见地亲近许多,这让宋岫感到了莫大的欣慰。   把话聊开,果然是正确的决定。   接下来的一切非常顺利。   原主算是霍父霍母看着长大的孩子,亦不是第一次来家里,熬过最初的尴尬,后面的气氛就愈发和谐。   4404曾评价,只要它这个宿主愿意,可以轻易讨得任何人的欢心。   眼下即是如此。   霍父霍母盛航,任何人的任何话题,青年都能自然融进,整个除夕夜,霍野竟成了和对方交流最少的那个。   干净整洁的侧卧,他一把抱住刚洗漱完的青年。   宋岫一惊,条件反射把门关严。   “新年快乐。”零点的钟声已然过去,霍野却仍亲亲青年耳垂,补上这一句。   “本来想带哥哥参观我的房间,”胳膊绕过对方膝盖,他轻松将宋岫抱起,茶里茶气,“但哥哥是个大忙人。”   酸味扑鼻。   “别闹。”眼见自己离那张比正常尺寸更宽更大的单人床越来越近,生怕对方乱来的宋岫扑腾两下,又不敢太过挣扎弄出声响,只几秒,便惨遭镇压。   后脑抵在软软的枕头上,失重感让他本能勾住霍野的后颈,紧接着,急切的吻伴随着窗外零星的烟花,铺天盖地,淹没了他。   平日里,对于这种事,宋岫素来不吝于表达,可今晚,青年偏偏安静得要命,隐忍着,呜咽着,如同被拎住后颈的小兽,紧张地,将一切吞进喉咙。   懂得真正惹恼青年的底线在哪,少年于彼此失控的刹那堪堪刹车,呼吸沉重而急促,埋在宋岫颈间,“我爱你。”   “……哥哥可以娶我吗?”   “我有点等不及。” 第59章   娶当然是不可能娶的。   因为霍野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   过了家长这关, 彻底失去顾忌的霍野,新年第一天,便发了条配文简洁的朋友圈:   【我的。】   附带的第一张照片, 是霍野昨天去厨房洗水果、回来时偷偷拍下的,其他人坐在沙发上边聊边看春晚的场景。   ——整整齐齐四个后脑勺,其中形状最完美的那个,特地被他标了个小小的爱心。   还有一张则是抓拍, 站在窗前赏雪的青年闻声回头,笑吟吟的桃花眼, 平等击中镜头外的每个人。   黑皮大哥率先赶到:【你说了你说了?速度也太快了!开学请吃饭!必须请!】   其他同学也陆陆续续在评论区留下身影,大部分是恭喜祝福, 感慨宋岫的颜值, 小部分惊讶:   【这这这!这不是来看过咱们打球的帅哥吗?】   【我记得, 某人的“朋友”。】   【行啊真能藏。】   【有什么问题?男朋友也是朋友嘛!(狗头)】   光线惨白的屏幕, 照亮一张颓废阴沉的脸。   厚实的天鹅绒窗帘紧紧拉着, 整个房间昏暗得厉害,空酒瓶散落一地,盛睿趴在床上, 近乎自虐地, 将照片看了一遍又一遍。   印象里, 他好像很久没瞧见青年笑得这么开心。   眼睛亮晶晶,无忧无虑。   然而, 让对方变得如此幸福的却不是他,而是霍野,自己一直没什么存在感、叫人升不起任何防备的假弟弟。   凭什么。   陪一乔长大的是他, 将对方从黑暗里拽出来的也是他,短短半年的时间, 怎么能抵消十几载的情谊?   下意识将手伸向床头的柜子,去摸酒瓶,却什么都没摸到,盛睿晕头晕脑地起身,脚刚踩到地面,房门就被咔哒一声打开。   刺目的光照进来,盛睿本能地捂住眼睛,以为是保姆,蹙眉,“我不是说了……”   打断他的是盛母平静的声音——   “闹够了没有?”   盛睿的质问戛然而止。   他从来没听过对方用这样的口吻和他说话。   哪怕自己醉生梦死闭门不出几个月,母亲也总是耐心温柔地劝导,每天定时准备饭菜,放在外面,从不闯进。   “我和你爸爸一直在等你自己走出来,”手里握着备用钥匙,盛母精准绕过地上七扭八歪的酒瓶,刷拉,扯开窗帘,“但你没有。”   甚至连除夕夜都忘了要陪家人一起。   眼角眉梢是妆容也遮不住的失望疲惫,她逆着光,宣判般,一锤定音,“能用的办法我都用过了,死心吧。”   死心?   他怎么可能死心?   上辈子,林一乔死了老天爷都给他机会挽回,现如今,对方活着,他才不要放弃。   “所以你的不死心就是把自己关进房间,”冷静指出关键,盛母一针见血,“醒醒吧盛睿,其实你自己也清楚,林一乔不会回头了。”   去找霍野谈判前,她曾仔细读过两人的资料。   之所以不去找林一乔,是因为盛母发现,车祸后,在生死之间走过一遭的青年,如同终于被熊熊烈火灼烧成型的瓷器,漂亮,坚硬,哪怕碎掉,也不会随意受人、受感情拿捏,对盛睿的态度,更是弃若敝屣。   软也好,硬也罢,盛家出面,只能进一步激起对方的厌恶,是故,她不得不另辟蹊径,试图从霍野这方面瓦解,至少,给盛睿个重新站到同一起跑线的机会。   但她错了。   霍野虽年轻,却有远超同龄人的沉稳,面对足以改变自己一生的支票时,未曾动摇,未曾自卑,本质上,是块比青年更难啃的硬骨头。   内在的契合最为难得,抛开“盛睿母亲”这个身份,她必须承认,自己想拆散的这两人,确实十分相配。   时刻留意着H城那边的动向,当盛母收到私家侦探传来的朋友圈照片时,她便知道,败局已定。   最后一座可能拦下霍野的大山消失了。   哪怕没有血缘关系,盛航亦是她养了二十多年的孩子,她不能为了盛睿,用更暴力强硬的手段,毁了对方的亲弟弟,毁了这一家人。   她要脸。   盛家还要脸。   一切闹剧到此为止,也只能到此为止。   “为了苏家的事,新年第一天,你爸爸还在加班,”迟迟没等到儿子回话,盛母提高音量,“你呢?”   “你还要烂在这?”   盛睿垂头。   拖累家人,他的确有愧,可盛母的话依旧刺痛了他的自尊心,让他口不择言,“公司,公司,什么都是为了公司,我本来也没打算当什么继承人。”   盛母深吸一口气。   半年前的她,应该很难想象,自己越看越优秀的亲生儿子,只是个玻璃做的艺术品,瞧着光鲜亮丽,实际上,稍微磕磕碰碰,便哗啦啦碎掉,再拼不起。   “随便你,”不再试图骂醒对方,盛母转身,重归平静,“讨厌去公司,那就别去,省得再和婚事一样,最后都怪父母逼你。”   “盛家没皇位要继承,但总有几个旁支的亲戚。”   此刻,她倒生出些许庆幸,庆幸盛苏两家的联姻及时终止,否则,假如她和丈夫有一天出了意外,对方未必能守得住这份基业。   生意场上不存在一辈子的顺风顺水,对比苏云,盛睿真是差得太远。   咚。   房门关拢,声音很轻,却重重敲在盛睿心上,爱情、事业、亲情……所有的所有都一团糟,他猛地抄起台灯,哗啦,砸向地面,撞飞空荡荡的酒瓶。   动静响得似要把整栋老宅掀翻。   这次,却没人再理会这位盛家的真少爷,屋里屋外一片死寂。   同一时刻,敏锐检测到异样波动,兼职扮演“私家侦探”的4404逐渐习惯,【盛睿和小世界意识的联系快断了。】   因为原著是主攻视角,所以,严格来讲,盛睿才是绝对的主角,他受到的打击越严重,与小世界意识的联系便越微弱。   对渣男的近况毫无兴趣,宋岫敷衍,【行,了解了。】   【以我对盛睿精神状态的评估,目前,他买|凶|杀人或亲身上阵的可能性极低,】严谨给出数篇满满当当的分析报告,4404道,【但无法彻底排除未来狗急跳墙的风险,在他去世前,我会持续监测。】   宋岫:【好的。】   宋岫:【感谢华国,感谢法制社会。】拴住了一条疯狗。   对宿主再熟悉不过的4404:【……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失望?】   【因为我还挺期待把他送进局子的,一劳永逸嘛,】手里握着菜刀,青年笑眯眯说着恐怖的话,【实在不行,让我正当防卫也行啊。】   4404:……您说的这个正当防卫,是指直接让盛睿咽气的正当防卫吗?   到底谁才是被拴住的那个啊喂!   感谢法制社会。   【没办法,你也知道,我之前是混逆袭部的,很多世界没那么文明,】慢吞吞,宋岫拿出一条新鲜的排骨放在菜板上,【只能靠拳头。】   4404:它知道,它能不知道吗?   它就是在旁边看着的那个。   不过,未等4404再说些什么,有人便摸进厨房,从背后圈住了宿主的腰,并接过了宿主手里的刀。   “我来吧,”近来厨艺愈发精进,霍野亲了亲宋岫脸颊,“哥哥太漂亮,我可舍不得放在厨房烟熏火燎。”   宋岫斜斜睨了对方一眼,“油嘴滑舌。”   但这种力气活,有人主动帮忙,他自然乐得清闲,等霍野砰砰砰把排骨剁成小块,宋岫又倚在门口,指挥对方把处理好的食材依次丢进砂锅。   ——霍父霍母带着盛航出门走亲戚,此时家里仅有他们两个。   这倒并非偏心,而是霍野花式拒绝,“好心”把机会让给了盛航这个第一次在H城过年的便宜哥。   而单独把宋岫留下,也确实不太妥当。   毕竟,霍野才十八岁、不,刚刚十九,一谈了对象就带去见亲戚,多少有些奇怪。   “他们这是对我没信心,”小心扣上砂锅的盖子,少年回头,“哥哥肯定会答应和我领证,对吧。”   十九岁的霍野的新年愿望,从昨晚起,宋岫已经听了许多次,淡定道:“等你长大再说。”   明明是略显冷淡的回答,少年却转身凑过来,抱住他,“我爱你。”   宋岫连忙,“手。”他就带了这么一套衣服。   偏尾音里带着笑。   “干净的,”清楚对方在担心什么,霍野好脾气解释,重复,“我爱你。”   宋岫无奈,“……我也爱你。”   快穿局在上,这是自己今天说的第十二遍。   小十二可以作证。   无端被cue的4404:谢邀。   并不是很想说话。   过往经历对人类性格的影响果然非常大,上一世克制稳重的霍影帝,这一世居然能变成这样。   难以想象。   第一天送宿主去医院时的成熟高冷仿佛是假的,“人设”“标签”完全丢了个干净,一丁点没剩。   但同时,它也有种老父亲嫁女儿的欣慰。   纵然失去一世界的记忆,二世界的霍野,依旧爱上了改名换姓的宋岫,成为了宿主愿意停留且能够停留的港湾。   看在这件事的份上……   咖啡店那段“告白录像”,某人正式求婚那天,它一定放给宿主听。 第60章   年后返校, 恋情过了明面的霍野,彻底搬到宋岫家,宿舍的床位空出来, 偶尔下课太晚才会住一住。   亦如约带着后者,请室友们吃了顿“脱单宴”。   ——原本宋岫是打算把地点定在家里,顺带庆祝下霍野小小的“乔迁”,但某个醋缸表示, 要坚决保护二人世界的私密性。   宋岫能怎么办?   只能宠着。   谁叫霍同学撒娇的技能越来越熟练。   升入大二后,课程相对更少些, 霍野趁着空闲找了份兼职,数学家教, 又用自己以前存下的零花钱投了点股票。   万变不离其宗, 多个小世界穿越下来, 宋岫对此也略懂皮毛, 但他并没有干预霍野的选择, 也没有演“无意间的吐槽却是关键”这种戏,权当自己是个货真价实的金融小白,放手让对方去闯。   有些理论知识和容易踩的坑, 必须得亲身体验过才会记忆深刻。   左右他这个男朋友、单纯负责兜底便好。   不过, 面对与宋岫无关的事, 霍野向来理性到略显冷漠,谨慎且稳重, 除开新手期小翻了两次车,之后皆是稳定上升。   学业也没落下,大四时, 顺利拿到了本校的保研资格。   寒来暑往,生活渐渐步入正轨, 宋岫几乎快忘了还有“主角攻”这么一号人,直到某天无意间刷到条“盛氏集团更换继承人”的热搜,才想起对方。   新上任的总裁,据小十二所言,是盛家旁支里最优秀的一个,与盛睿年纪相仿,刚到三十,却比那些跃跃欲试的叔伯更有能力,也更有手段,短短两年力压群雄,成功坐上这个本该属于主角的席位。   曾经闹到满城风雨的八卦又被挖出来:   【真少爷虽然是真少爷,可惜血缘没法当饭吃。】   【董事长老爸够狠心啊,家族企业,居然搞“能者居之”。】   【所以到底是基因重要还是教育环境重要。】   【啧,难说,盛航自己创业好像也没什么水花。】   【等等等等,盛睿不是和苏家联姻那个吗?这都当不了继承人?变成入赘了?】   【楼上的,多久没上网了,还是刚穿越回来啊,盛睿和苏云早离婚了,金融圈默认的事实好吧,只是一直没明说。】   【弄得和明星一样。】   【怕股价大地震喽。】   简单翻了翻热搜下的评论,宋岫幽幽,【替盛睿祈祷吧。】   热爱微博考古的网友是多,但专门盯着盛睿的黑料挖,连早早出局的盛航都被拉出来踩一脚……这个新继承人,绝非善茬。   “能者居之”。   哪位机灵鬼员工想的宣传方案,词用得真妙——是绝对要涨工资的程度。   4404:【祈祷?祈祷他活得更惨吗?】   【哇,你居然能猜到,】语气夸张,宋岫竖起大拇指,【知我者,小十二也。】   4404:……想瞒的话,好歹先把您嘴角的笑容收一收。   幸灾乐祸的味道都要溢出来了。   【锦衣玉食当米虫算什么惩罚?】挑挑眉,宋岫真诚,【让豪门斗争的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他最喜欢看热闹。   不过,对宋岫而言,目前还有件更重要的事——霍野本科毕业。   这些年,对方和家里的关系越来越近,可好巧不巧,霍父霍母最近得了重感冒,盛航忙着照顾人,能给霍野送花的,就只剩宋岫一个。   毕业典礼那天,他早早便起了床,霍野昨晚住宿舍,顺带收拾行李,家里安安静静,宋岫简单热了点牛奶配面包,洗杯子时,预定的鲜花刚好送到。   典礼开始的时间是八点,宋岫一边通过小十二的连线在手机上看直播,一边抱着花、坐车赶往Q大。   于是,等走完所有流程的霍野穿着学士服匆匆赶到校门口,一大束鲜花立刻“跳”进他眼帘。   “Surprise!”笑盈盈,宋岫从金灿灿的向日葵后冒头,“恭喜,优秀毕业生。”   六月末的阳光,虽称不上毒辣,却也有些晒,下意识抬手替对方挡了挡,霍野看向青年微微泛红的脸颊,心疼,“说了要晚点来。”   学校举办大型活动时,家长朋友需要预约、并且由学生本人带领进场,他比其他同学多了个优秀毕业生合影环节,几乎是最后结束的一个。   “可我想快点见到你啊,”仔细端详过对方穿学士服的模样,宋岫抬手替霍野整了整衣领,夸,“真帅。”   “不愧是我男朋友。”   最后这句,他讲的很小声,霍野却听得清清楚楚。   嘴角微微上扬,霍野单手抱花,大大方方,牵起青年,“谢谢男朋友。”   这些年,他并未刻意隐瞒自己和对方的关系,偶尔有同学过来邀请霍野拍照,见到宋岫,也没什么惊讶,反而羡慕地打趣,祝两人长长久久。   霍野大概很喜欢听这话,整个人的气场都柔和下来,英俊得叫人挪不开眼睛。   五官彻底长开,他看起来已经和宋岫同龄,个子也要高出半个头,走在一处,活脱脱是对极其登对的小情侣。   来之前特意准备了相机,每处霍野想停下的地方,宋岫都笑着陪对方拍了照。   教室、食堂,体育场、图书馆,甚至宿舍楼下……一圈下来,他低头翻相机,没忍住道:“说好要给你的大学生活留念,怎么满满都是我?”   霍野却没应声。   周遭树木郁郁葱葱,他们沿着细细窄窄的石板路走进来,算校园里相对偏僻的角落,微风拂过,坐在圆圆石凳上歇脚的宋岫似有所觉,抬眼,正瞧见霍野摊开、递向他的掌心。   上面立着个纯黑的丝绒小方盒。   ——约莫是因为有学士服的遮掩,这么明显的礼物,先前竟一点也没暴露。   瞬间理解霍父霍母盛航的“意外”缺席,宋岫心脏跳动的速度逐渐加快,仿佛能听到血液在耳边海浪般涌动。   他当然知道里面装着什么,只是没想到会这般早。   “还有七个月。”   轻易猜出青年的想法,霍野坦荡,“用来求婚正好。”   啪。   盒盖开启。   一枚简单素雅的男戒,静静立于柔软的绒布间,霍野屈膝,未等落地,就被宋岫眼疾手快地拦住,“我们之间不需要这些。”   都是一样的人,做什么要霍野给他跪下。   “我知道,”耍赖耍得光明正大,霍野顺势握住青年指尖,“可我想让哥哥多疼疼我。”   明明没法再用“少年”这样青涩的词语形容,偏他说起这话,依然毫无违和,美色惑人,宋岫当即挑了挑眉,“难道你觉得我会拒绝?”   稍稍使了个巧劲挣脱对方的束缚,他动动无名指,递到霍野手边,“一步到位,来吧。”   霍野失笑,“我还没告白。”   被动围观的4404:……每天一遍我爱你还叫没告白吗?   某人对告白的理解似乎充满偏差。   但也是这句话,突然提醒了它什么,于是,数秒钟后,十八岁在咖啡店里和盛母对峙的霍野、独自回家坚定向父母出柜的霍野、以及眼前捧着戒指求婚的霍野,相当玄妙地,跨越时空,在宋岫眼前交错。   ——“之后有什么招数,我都接着,别去打扰他。”   ——“就算您担心的情况发生了也没关系,我喜欢他、爱他、心疼他,所以我愿意。”   “我爱你。”   眸中炙热不减反增,郑重地,二十一岁的霍野道:“我们结婚吧。”   掩饰般快速扑扇了下睫毛,宋岫掩住眸中水光,“好。”   微微哽咽的嗓音却暴露了他。   “别哭,”尺寸正好的素戒完美套住青年的中指,霍野重新牵起宋岫的手,轻轻吻了吻那空荡荡的无名指,“这里要留给婚礼。”   “我和哥哥的婚礼。”   于他而言,俗世中一切仪式感的意义,皆源自爱。   源自对方。   *   读研究生的第二年,霍野和宋岫去民政局领了证,婚礼没有大办,只邀请了相熟的亲朋好友。   又过了几年,积攒够经验的霍野辞掉某五百强企业的工作,依靠存款,白手起家,成立了第一家属于自己的公司。   紧接着,便是第二家、第三家……   盛母大概也没有料到,当初被她用一张支票堵在咖啡馆的少年,会在未来的某天,拥有比肩盛氏的身家。   甚至,再给对方多些时间,盛氏会被甩在后头。   曾经优秀到耀眼的真少爷盛睿,早已岁月的冲刷下变得寂寂无名,反倒是霍野这个“假弟弟”,成了华国商界冉冉升起的新星,连离婚后专心搞事业的“前嫂子”苏云,也被对方压了风头。   最值得艳羡的一点,这位商界新星“英年早婚”的对象,居然是近年来出版商最为偏爱的小说家“云岫”。   后者第一次出席线下签售会时,其颜值,直接被夸上了文娱榜热搜头条。   虽然评论里有很多人认为,随着商业版图越来越大,前者肯定越来越想要一个孩子,并不看好这段感情。   但霍野却用接下来的几十年证明,他眼中只有和宋岫的二人世界,早早选定继任者退休,连收养都未曾。   海边别墅,再一次目睹爱人的离世,宋岫紧紧握住霍野的手,轻轻趴在摇椅旁,【小十二。】   【我们走。】   快些去下个世界。   快些找到对方。 第61章   痛。   这是宋岫的第一感受。   大脑发晕, 他费力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趴在浴缸边缘,左手垂落, 面前是满缸温热的、被染成淡粉的水。   锋利的美工刀跌落一旁,上面的血迹已然干涸,紧随而来的4404惊讶,连忙指挥, 【手!快把手拿出来!】   宋岫双耳嗡鸣,【嘘。】   【安静。】   动作却很配合, 拿起腿边凭空出现的药粉和纱布,草草包扎。   前两次所谓“重生”, 皆是按照自己最初接任务的顺序来, 对于第三个世界, 宋岫早有预料, 只是没想到, 他醒来的节点会这么晚。   ABO,替身,原著最重要的两个标签。   但对宋岫而言, 此处约等于现代背景下的普通小世界——原主许乐是个Beta。   信息素、发热期、易感期, 这些作者专门留给主角攻受的碰撞纠缠, 统统与他无关。   好处则是,他可以随意喷香水, 想变什么味就变什么味。   原主许乐本来也同样乐观。   福利院长大的孩子,却拥有比绝大多数人更积极开朗的心态,勤工俭学, 靠着优异的成绩考进名校,目前正在读大二。   十九岁。   花一样的年龄, 偏因为主角攻付泽,暗淡凋零于此。   付泽,alpha,富N代,buff叠满的人生赢家,唯一求而不得的是,某个远赴国外、被他藏在心底的白月光。   某天开车路过公司附近,突然透过咖啡店落地的玻璃窗,瞧见一个无比熟悉的背影,急匆匆冲进去,才发现自己认错了人。   被认错的正是许乐。   尽管校方替他免了学费,但他还要努力攒生活费、寄钱补贴福利院,所以没课的时候都在打工。   付泽第一次说要包养自己时,许乐的感受是愤怒,忍了又忍,才没当场给对方一巴掌。   然而,老天似乎铁了心要捉弄他,没过多久,院长阿姨忽然生了重病,需要一大笔钱当手术费,最迟七天,必须筹齐。   身为院里目前最年长的“顶梁柱”、许乐的第一反应是贷款。   可他一个没毕业的学生,又无资产抵押,哪怕借高利贷也远远不够,除非,他愿意出卖那张堪比omega的漂亮脸蛋。   几番犹豫,许乐拨通了付泽先前留下的电话。   ——如果必须要出卖自己,卖给一个人,总比卖给一群人更容易接受。   付泽却根本没有要碰原主的心思。   AB天生便不适配,相互之间的吸引力更是接近于无,他只是把许乐当成一个任由自己摆布的娃娃,将对方打扮成自己熟悉的样子,放在身边,过家家般演着恩爱戏码,供自己缓解思念、释放妄念。   穿着打扮,言行举止,以及付泽私下定制的兰花香水……原主兢兢业业背下那一叠厚厚的资料,生生将自己伪装成另一个人。   付泽亦因此,对许乐越来越温柔,越来越依赖,像世上最完美的恋人,小心翼翼地将他捧在手心,呵护疼爱。   日复一日,朝夕相对,许乐明知是假,依然陷了进去。   甚至卑微地想,是替身也无所谓,只要他肯永远扮好自己的角色,这段感情便能永远继续下去。   未成想,天不遂人愿,本该在国外结婚定居正主竟突然连夜飞回了S市。   沈青文。   付泽自小暗恋的白月光。   对方比他年长几岁,是圈子里最特别也最漂亮的omega,优雅,博学,弹得一手好琴,货真价实的艺术家。   成年后,付泽也曾想过要追去国外,可那时,沈青文已然有了男朋友,瞧起来十分幸福,他嫉妒得发疯,却又不忍去破坏。   如今对方分手回国,付泽想都没想,便放了原主鸽子,并在第二天,递给许乐一张代表分手的银行卡。   “里面是一千万,应该够你富裕地过完下半生,”大大咧咧坐到沙发上,付泽随意道,“不够还可以再加。”   等了对方整晚的许乐愣住。   他没想到分手、或者说解约会来得这样快,更没想到,自己连让付泽犹豫为难的资格都没有,轻易地,成了被放弃、被扫地出门的那个。   “怎么?”迟迟没等到对方动作,付泽打了个哈欠,吊儿郎当,“你不会真爱上我了吧?alpha和beta?”   这才是付泽对“许乐”的态度。   沉溺在糖衣炮弹中的原主猛然意识到。   他所得到的一切,都是建立在“沈青文替身”的基础上,至于他本人,竟连最基本的尊重都不配。   “怎么会?”   强行压下内心翻涌的情绪,许乐勾勾唇,笑着接过那张银行卡,“合作愉快。”   回忆中止。   宋岫攒够了力气,扶着浴缸边缘站直,又卷起袖子弯腰,用没受伤的手放掉一池骇人血水。   荡漾的波光映出张年轻的脸。   苍白,精致,骨架尚未长开,透着股超越性别的美,染了头浅浅的、离经叛道的粉发,乍看去,像个等比例放大的BJD娃娃。   这是和主角受沈青文大相径庭的模样。   最开始,许乐只是想趁着寒假,出门旅行散散心,但因为沈青文是钢琴家,算半个娱乐圈人士,手伤归国,报道本就铺天盖地,当晚赶去接机的付泽,更是被扒了个彻底,连带着原主这个素人也跟着上了热搜。   付泽写在合同里的那些要求,亦让他变成了“东施效颦”的小丑。   一个大学生,一个富二代,一个B一个A,有谁会相信他们是真爱?无非是包养爬床那点事。   沈青文的粉丝最为愤怒:   模仿自家哥哥做如此下贱的行为,简直玷污了他们心中的高岭之花。   彼时许乐已经染了头发,换回自己最舒服的生活方式,付泽让他扮的,本就是对方记忆里、刚刚出国的少年沈青文,抛开那些刻意的外在修饰,能将原主和沈青文联系到一块的点,仅仅剩下背影与侧脸。   可还是有人认出了他。   原主向来坚强,网上的恶评、线下神色各异的打量,他都能当没看到,唯独福利院被媒体骚扰追问的视频,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上梁不正下梁歪。】   【小孩子都被他给带坏了。】   【这孤儿院都不教做人的?】   【啧啧,自己贪图富贵呗。】   酒店冰冷的落地窗前,许乐给院长妈妈打了电话。   对面语气一如既往地慈爱,半点没提他带来的麻烦,只安慰说,知道他是为了筹医药费,知道他是走投无路,知道他本质是好孩子,大家会一起想办法,把这笔钱还上。   电话这头的许乐却感到了深深的自我厌恶。   因为他喜欢付泽。   根本不像院长妈妈说得那般无私,反倒自己轻贱自己,愿意为那一点点虚假的温情,乖乖给人家当替身。   到现在也没停止那讲出去便会令人鄙夷的、希望付泽回头的妄念。   挂掉电话,几个小时前才预约了明早景区门票的许乐,沉默下楼,亲自挑了把小巧锋利的美工刀,冷静将银行卡里的余额、尽可能多地转账给院长,备注赠与,紧接着,趴在蓄满水的浴池边,毫无预兆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总是笑着的人,也会在某个瞬间,突然被汹涌的死念击垮。   因得其内里早已千疮百孔。   “虽然我也不懂那个渣滓有哪里好,”告别般,宋岫对着水面映出的自己道,“但喜欢一个人应该没错。”   如果感情能被控制,他又怎么会在第一个世界,爱上“寿命短暂的原住民”。   况且,当局者迷,局外的宋岫能看出,付泽也是喜欢原主的,时常在不经意间流露,才引得许乐一点点泥足深陷。   可它太像背叛,生来被主人的潜意识回避,付泽尚未意识到,便被归国的白月光冲淡。   抱着力求死遁成功的决心,时间回溯前,宋岫这一刀割得极深,翻卷的皮肉被热水泡得发白,哪怕涂了系统商店买的止血药,也疼得让人想抱着胳膊打滚尖叫。   偏偏宋岫没事人似的,安静清理掉浴室自杀的痕迹,唯有额头微微冒出的薄汗,证明他的五感尚未坏掉。   4404当即打开痛觉屏蔽。   宋岫动作一顿,无奈解释:【伤口太深,会连触觉也一块屏蔽。】   此刻他的左手就和木头没什么两样。   这让宋岫的安全感急速下降。   4404冷漠,【总比疼晕过去要好。】   【行吧,】清楚在健康问题上,自己拗不过对方,宋岫果断妥协,道,【正好我等会儿想出去买点东西。】   龇牙咧嘴的太丑,怕吓到人。   仔细对比过原著和自己的记忆后,宋岫发现,三世界的霍野,他同样见过。   ——手段狠厉的商界大佬。   无法接纳omega信息素的残缺alpha。   主角攻付泽的亲舅舅。   当初付泽带原主打卡沈青文最喜欢的餐厅,无意间碰到刚刚结束饭局的对方,便主动上前打了声招呼。   “许乐”和霍野间的交集,也仅有这匆匆一面。   以原主的身份,短时间内实在难以接触到对方,宋岫虚得厉害,当务之急,还是先补充水分填饱肚子。   随意找了件干净卫衣换上,他藏住伤口,揣好房卡,顶着一头扎眼的粉发下了楼。   谁料,电梯门打开的一瞬,遥遥看见某个熟悉背影的宋岫忽然愣住。   存心隐瞒的4404淡定非常,【Surprise。】   是霍野。   对方正坐在轮椅上,被一群人簇拥着向前。   【霍家掌权人早年出过场车祸,虽未落下残疾,却无法久站。】   大脑自动跳出小说中寥寥几笔的相关设定,明明早有准备,可当宋岫真的亲眼目睹这一幕,心里又是另一种滋味。   眼瞧对方就要离开酒店,他小跑两步,偏头,矮身,轻松穿过两侧保镖的阻拦,唤了声,“霍野。”   而后又在男人投来凌厉目光的刹那,笑眯眯,“舅舅。”   “好久不见。” 第62章   舅舅。   这个称呼一出来, 周围人顿时面面相觑,连想要找回场子的保镖都住了手。   水灵灵的少年,像春日刚冒出的嫩芽, 纤细,美丽,许多明星都难以驾驭的淡粉发色,放在他身上却合适极了, 与那双潋滟的桃花眼无比相称。   偏又肤白似雪,对比强烈, 透着股难言的虚弱。   一个粘着抑制贴的omega。   众人想,站在一群alpha间还能镇定如常, 不愧是霍家的小辈。   尤其是霍总刚刚那一瞬爆发出的信息素, 恍若嗅到血气的猛兽, 烈酒与硝烟的味道汹涌弥漫, 连他们都有些坐立难安。   实际什么也没闻到的宋岫:……?   轮椅上的霍野亦在打量对方。   Alpha大多为天生的领导者, 智力体力皆远超平均水准,他更是其中佼佼,尽管只是几个月前的一次照面, 霍野依旧想起了少年的名字。   许乐。   付泽的男朋友。   当时对方还是一副文静优雅的模样, 黑发, 白衬衫,似童话里走出来的小王子, 从头到尾都写着假。   这会儿倒是真实许多。   敏锐嗅到空气中隐隐约约的铁锈味,霍野朝少年左手瞥了眼,他身旁的秘书立刻弯腰, 轻且快地说了些什么。   十几秒后,本想打发对方离开的男人淡淡, “跟上。”   宋岫从善如流。   外形低调的豪车明显是特制款,内里十分宽敞,霍野撑着扶手起身,看似轻松地坐进去,宋岫却注意到对方不自觉绷紧的嘴角。   秘书小哥则熟练将轮椅收好。   “说吧,”车门关合,霍野盯着同样坐到后排的少年,问,“你手里有什么,又想要什么。”   情感纠葛,能用以威胁的,无非是床照之类的筹码,若非顾及与早逝姐姐的情谊,他绝不会管这种小辈间的闲事。   宋岫觉得十分冤枉。   但既然机会已经送到眼前,放手绝非他的性格,无辜地,他眨眨眼,认真望向旁边英俊阴鸷的男人,坦荡,“想要你。”   “行吗?”   前排眼观鼻鼻观心的司机大叔:!!!   这么多年,试图爬床上位的omega不少,如此胆大的还是头一个。   “别瞪我,我是个beta,闻不到信息素,”耸耸肩,宋岫轻快,“你是付泽的舅舅,还有什么比这更特别的报复?”   ——所谓报复,当然是宋岫临时找的借口,对于三世界的霍野,张口说什么“没有诉求”“一见钟情”,才最容易被赶下车。   果然,听到如此狂言的男人并未翻脸,而是如同最理性的商客,冷冷,“筹码?”   仿佛宋岫一个字没答对,便会被连夜丢进江里喂鱼。   “我能治好你的腿,”随口抛出枚重磅炸|弹,少年仰头,讨价还价,“换你演我三个月的男朋友,怎么样?”   霍野的耐性彻底告罄。   他的腿,早已被各个国家的名医宣判死刑,最好的情况,也不过像现在这样断断续续地站立。   宋岫却半点没怵。   右手迅速且灵巧地隔着布料在男人腿侧轻敲两下,不属于此方世界的灵力悄悄注进,带来驱散沉疴的畅快温热。   4404惊讶:【这是你自己的……】   快穿局对系统商店贩卖的道具限制严格,过分背离小世界设定的“外挂”,皆会被暂时封锁,禁止出售。   除非那是宿主本身拥有的能力。   【我知道我知道,这个壳子比较脆,乱来容易坏掉,我会小心的。】仔细观察男人神色的变化,宋岫轻声安慰。   后续治疗,他其实有很多规则之内的办法,但想立竿见影取得霍野的信任,必须要冒一次险才行。   时时刻刻被刺痛折磨的小腿恍若在一刹那重获新生,霍野面无表情,再次审视起眼前浑身写满变数的少年。   久久无声。   宋岫主动打破沉默,“中医,要试试吗?”   回答他的却是男人冷漠的驱逐,“下车。”   难得见宿主翻车的4404:……   【好吧,确实是他,】泄气的同时又有点欣慰,宋岫幽幽,【就知道捷径走不通。】   不过,能给对方留下一个足够深刻的印象,便算达成了目标。   “最近我都会住在这儿,712,”向外指了指酒店,宋岫握住车门把手,“假如霍先生改了主意,随时欢迎您……”   的到访。   最后三个字,未等出口,就被一串代表饥饿的咕噜声打断。   完全忘了自己下楼的本意是觅食,霎时气势全无的宋岫当场石化。   “欢迎我如何?”似乎被这最真实的窘态取悦到,霍野露出上车以来第一个笑,“怎么不继续说?”   啧。   恶劣的男人。   半分绅士风度也找不出。   听出对方是在揶揄自己,宋岫索性破罐子破摔,闷头推开车门,空留给对方一个粉嫩嫩的后脑勺。   一直安静待命的司机却在此刻踩下油门。   “你身手很好,”见少年及时刹闸,转身,愤愤将一双桃花眼睁得溜圆,霍野淡定,“如果真这么讨厌我,可以试试跳车。”   假装生气的宋岫:……有意思。   原来三世界的霍野是这个调调。   “换个条件,”顺利拿回主导权,男人轻声,“我不认为感情用事是好选择。”   “比如,让网上那些烦心的八卦消失怎么样?”   乍然柔和的语气,活像诱惑猎物上钩的陷阱,倘若有谁直视他的眼睛,便会发现里面一丝一毫笑意都没有。   好巧不巧,少年此刻正垂着睫毛,“谁会在意那种蠢话。”   霍野不置可否。   只看向少年左边的胳膊。   从见到对方起,那里便一动也没动过,似是与主系统脱离的零件,配以隐约的血腥味、袖口露出的纱布,不难猜出发生了什么。   “……有家福利院,”无意识向下扯了扯衣袖,少年抿唇,自以为强硬,“你帮我保护好它。”   霍野缓缓眯眸。   主动将致命的弱点双手奉上,果然是尚未出象牙塔的羔羊。   注定要被他们这对舅甥吃得骨头都不剩。   “先找个地方填填肚子吧,”并未急着讨价还价,霍野示意司机转向,“我知道一家不错的餐厅。”   后者惊讶,“飞机……”   霍野:“没关系。”   比起自己的健康,一次会议有什么重要。   可因为后半句的隐藏,这话落在旁人耳中,便显得是他旁边的少年十分特殊。   宋岫却压根没上当。   若非肚子突然叫了声,让自己本能暴露几分尴尬无措,某人绝对不会让他留下。   乘胜追击,趁虚而入,或许是alpha的身份放大了对方骨子里的掠夺性和进攻性,这一世的霍野,无疑是个好猎手。   4404:【你不生气?】被前两世的爱人提防算计。   宋岫:【为什么要生气?】如果谁都能靠着利益随随便便走进霍野的心,那他才会真正感到失望。   与此同时,霍野手机震动,拿出一瞧,上面的备注正是付泽。   “……舅舅?”提示音响了五下才接通,电话那头的付泽努力压抑急躁,恭敬,“能不能拜托您忙查下红枫酒店一位客人的入住记录?”   在外界看来,S市的付家已然算得上豪门,可放眼全国,霍氏才是真正的庞然大物,付泽在家族、业界内的地位,也因得这个亲舅舅水涨船高。   平心而论,无论是母亲去世前,还是母亲去世后,对方都没有亏待过他,偏偏付泽总感觉自己和霍野隔了一层,难以亲近。   上辈子许乐就是死在霍氏旗下的红枫酒店,尽管警方判定为自杀,却依旧由于和自己的感情牵扯,影响了霍氏的股价。   那一次,付泽狠狠挨了记耳光。   调查清楚前因后果的霍野,当众表达了对他的失望,连替自己遮掩的父亲都挨了训斥,付家彻底失去霍家的支持,不复往日风光。   若非红枫酒店的前台一直说些“客户隐私需要保密”的车轱辘话,重生归来的付泽一点都不想联系对方。   他算是看明白了,自己这个舅舅,血液里流的全是凉薄,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是最最典型的alpha。   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少年身上,霍野问:“谁?”   “许乐,您应该见过他一次,”alpha和omega的客房需要特制,付泽又补充,“是个beta。”   上辈子,他曾以为信息素便是一切,也唯有被信息素支配时,他才能看到沈青文眼底全心全意的爱。   但,哪怕被自己标记,对方心里仍然惦念着初恋。   至于他付泽,不过是个用来抚慰发热期的道具,是沈青文想要停下歇脚时,随意选择的一条船。   一条不会限制对方追求艺术、不会强迫对方生育的船。   纵使结婚之后,沈青文的态度渐渐有了转变,会对他温柔小意、愈发依赖,付泽却无法分辨,那到底是因为信息素,还是因为爱。   敏感,多疑,他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和沈青文的争吵也越来越多,不需要信息素、用生命爱着自己的许乐,渐渐在付泽心底占据了更重要的部分。   似是冥冥中的报应,对方走后,他同样尝到了被当做代替品的滋味,若能重来,他绝不会再做以前那些混账事。   老天有眼。   送他回到了现在。   “许乐的状态很差,”焦急预定最近一班飞机,付泽解释,“麻烦您让服务生敲一敲门,要是没回应,强行闯进去也没关系,责任我来承担。”   然而,电话那头的付泽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此刻心心念念的beta少年,就毫无防备地,坐在另一位alpha身边,唇瓣染着后者的信息素。   “知道了。”   掌心牢牢捂住少年想要出声捣乱的嘴,霍野面不改色撒谎,“我会帮忙。” 第63章   最终, 这场发生在车后排的“战斗”,以霍野挂断电话、手掌侧面多了个牙印而宣告结束。   并非他多在意付泽的感受,只是有些无谓的麻烦, 能省便省。   约定成俗般,易感期以外的alpha,大多不会靠抑制贴遮掩自己的信息素,过分亲近的肢体接触, 往往会留下味道。   尽管前排司机同样是beta,没可能嗅到什么, 霍野依旧抽出张湿巾,递给宋岫, “擦。”   时常忘记自己在ABO世界的宋岫:……???   洁癖是吧。   懂。   相当敷衍地, 他秉承人设, 接过湿巾, 随意在霍野掌侧蹭了蹭, “你和付泽果然是一伙的。”   “放我下车。”   颜色浅淡的唇瓣张张合合,存在感鲜明到碍眼,偏偏本人毫无觉察, 但还没等霍野再抽一张湿巾, 那抹浓烈的酒香便散尽了。   beta缺少腺体。   所以也不会挽留任何一个alpha或omega的信息素。   “餐厅已经到了, ”神色淡淡,霍野开口, 生生把提议说得像是命令,“进去坐坐。”   只穿着卫衣长裤的少年夸张做了个鬼脸,“喜怒无常。”   这当然是句极精准的评价, 可惜,敢说实话的没几个。   与天不怕地不怕的作风相反, 对方似乎冷极了,明明车里开着暖气,脸色还是慢慢苍白下去,无意识缩成一小团。   霍野眉心紧皱,“手,抬起来。”   宋岫慢吞吞顶嘴,“累。”   失血过多,他头晕得很,能活蹦乱跳地和霍野斗气,全靠意志。   定定地,霍野观察着对方的表情。   作为霍氏一族的大家长,各房叔伯的桃色新闻,他听过不少,“野花”们争宠的手段,更屡见不鲜。   霍野原以为,少年也是如此,随便在手腕划条小口子,买些颜料摆拍,引爆舆论,或者单纯要挟付泽,惹对方心怜。   因为那血腥味实在很淡。   可现在,少年愈发低迷的反应,竟让他怀疑起了自己的判断,行事素来果决,霍野当即改变主意,“去医院。”   急需补充能量的宋岫抗议,“我饿了。”   让他吃饭。   无奈,负责掌控方向的司机,只会听真东家的话,车子再次启动,宋岫越想越委屈,控诉,“骗子。”   霍野平静,“你可以再骂大声点。”   而不是像刚出生的猫,软绵绵。   全程堪比透明人的秘书小哥:……   救命,今晚这发展过于魔幻,付泽少爷到底招惹了个什么怪人回来,从头到尾,都是一副不想活的样子。   但,吐槽归吐槽,该办的事也要办,赶在老板亲自吩咐前,他极有眼色地,将刚刚收集到的、关于“许乐”的资料,整理发送到霍野手机。   ——怪不得先前几个保镖没拦住人,这看似瘦瘦弱弱的少年,竟是个学武术的。   民族传统体育专业,主干学科:武术、历史、中医,分类是教育学,顺利毕业后,大概率会成为一名带着孩子蹦蹦跳跳的小学老师。   新兴专业,又比较冷门,招生条件相对宽松,奖学金的竞争也更容易,对出身福利院的少年来说,确实是高考后的最优解。   送外卖、发传单、扮玩偶……如此朴素励志的背景故事,和秘书小哥脑补中的“小妖精”相差甚远。   他开始怀疑自己查错了人。   因为上次他和老板一起见到对方时,少年明明满身名牌,文静漂亮,一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矜贵。   在少年亲口挑明前,秘书小哥从来没想过对方是个beta。   AO结合才是正途,付泽少爷竟如此叛逆。   思索间,车子已经在合法范围内、以最快的速度开到最近的私立医院,人少,效率,不怕被拍。   近来气温低,霍野的腿又犯了老毛病,秘书小哥相当自觉地下车,走到少年坐的那边,准备带对方去检查,刚有动作,就被自家老板叫停,“我来。”   后备箱里的轮椅重见天日。   临下车前,男人安静脱下自己的大衣,抬手,压到宋岫肩上。   有些沉,却很暖和,宋岫正要说谢谢,便听见对方道:“裹紧些,如果冻晕了,没人会抱你。”   宋岫:……   好好一个人,怎么长了张嘴?   再者,要是没遇上霍野,他原本的计划是去前台申请客房服务,清理下浴室,顺便到自助餐厅吃个晚饭,全程在酒店内,压根用不到外套。   4404:【你该庆幸你是个beta。】   否则,怕是连件大衣都捞不着。   虚弱状态下的脑子不怎么转,宋岫想法直白,【所以他真的不行?】对omega。   【数据显示,除开双腿,霍野的身体机能一切正常。】客观地,4404回答。   原著中“残缺alpha”的设定,显然在为主角后续接手霍氏的合理性铺路,排斥omega的信息素,便意味着无法与omega结合,而beta,缺少信息素的撩拨,实在难以勾起alpha的欲望。   哪怕霍野愿意为了家族,“纡尊降贵”“努力尝试”,留下个同为alpha的继承人,也必定掺杂着beta的基因,生来劣势。   如此,随着霍野婚事的一再推迟,付泽这个外甥的竞争力也越来越高。   可抛开原著回归现实,外界的传言,八成是某人刻意放任,至于理由,暂时还没有结论。   考虑到三世界的整体设定,犹豫两秒,4404提议:【我可以帮你分化成omega。】   【在任何你希望的时刻。】   宋岫果断,【达咩,生子达咩。】   他才不想被本能支配。   【beta挺好的,至少能随时保持理智。】老实坐到医生面前,宋岫抬起左手,任由对方一圈圈解开那白惨惨的纱布。   皮开肉绽。   那是一条抱着必死决心划下的巨大沟壑,不知被什么药粉止了血,狰狞丑陋,恍惚间叫人觉得,它几乎要把少年的手腕切成两段。   本以为只是小伤的医生瞳孔地震,似在惊讶,眼前的少年为什么还能活着坐在这儿。   “条件有限,简单急救了下,”假装没察觉周遭气氛的怪异,宋岫礼貌,“麻烦您帮忙缝几针。”   清创,消毒,纯黑的手术线如同灵巧的细蛇,令人脊背发麻地穿梭在皮肉中。   整个房间,只有自己站着,全场视野最佳的秘书小哥率先移开目光。   倒并非害怕——跟在老板身边,见血是常有的事,只是,完美的白瓷出现裂痕,总归叫人有些不忍。   指尖敲敲扶手,无声地,霍野被秘书推到诊疗室外。   “查查付泽到底做了什么事,”语气平静,霍野吩咐,“网上那些八卦,也都压下来。”   秘书小哥立即应:“是。”   霍野:“……再去买点吃的。”   秘书小哥:?   保镖没跟上来,他的第一要务,当然是守在老板身边。   但下一秒,男人就揉揉眉心,原本稳定的信息素随着主人的不悦而溢散,“要快。”   优秀的员工理应懂得灵活变通。   想都没想地,秘书小哥推推眼镜,一遛烟儿消失。   尽管在如今这个披着文明外衣的社会,alpha、omega、beta、男性女性,人人平等,但有些东西,永远客观存在。   比如基于信息素的吸引或压制。   alpha之间也分强弱。   自家老板,无疑是其中最顶级的掠食者。   要查比基本信息更深的资料,花费的时间也更久,秘书小哥极力回忆第一次在餐厅偶遇时,“许乐”面前摆放的菜色,依样画葫芦,买了些口味类似的病号餐。   处理完伤口的少年却只拿了放在最边缘的热牛奶。   麻药的劲儿还没退,他整个人瞧起来恹恹的,读出秘书小哥的茫然,解释:“那些都是沈青文喜欢吃的。”   代入许乐的视角,看着就烦。   私下是狗血剧爱好者的秘书小哥:……救,原来是替身虐恋的走向?   职业生涯惨遭滑铁卢。   “霍先生也不用怪付泽,”单手拧不开瓶盖,极自然地,宋岫将牛奶递给霍野,“我收了他一千万。”   “拿钱办事,银货两清。”   霍野没应声,扫了眼少年重新包扎好的左腕。   宋岫:“这个与他无关。”   原主选择结束生命,更多是出于自我厌恶,而非是为了付泽。   倘若没有舆论的大面积快速发酵,没有福利院被骚扰,或长或短,给许乐些时间,对方总能走出来。   可这话落在外人耳中,无疑是遮掩,是托词。   咔地,霍野拧开瓶盖,“不报复了?”   “应该叫清醒了,”晃晃手中被递来的牛奶瓶,少年笑,“尽管脾气差了点,但霍先生,您是个好人。”   “我为我刚刚的唐突感到抱歉。”   纯黑大衣被叠好放在一边,他起身,“医药费在哪里结?我自己来。”   活脱脱是副一拍两散的架势。   亲眼见识过少年“简单急救”的神奇,本就打算把对方留下来观察的霍野,又怎么会轻易放人离开。   “我毕竟是付泽的舅舅,”适时打出一张亲情牌,霍野道,“先前答应你的依然作数,养伤期间,霍家会负责到底。”   这般公事公办的态度,粉发少年愣了下,“负责到底?”   “临时聘请的家庭医师,包吃住,薪水按照正式员工开,”事先看过对方的资料,霍野话术过人,“付泽能查到红枫酒店,也能查到你的其他住址。”   最后一句话,无疑戳中了少年最担心的点。   指尖紧紧捏着温热的牛奶瓶,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道:“行李。”   “我的行李还在酒店。” 第64章   秘书小哥出马, 取几件行李当然不是难事。   知道自己给酒店添了麻烦,宋岫还通过某支付app转账,拜托对方帮他多付一笔清洁费。   “住进来的时候没想那么多, ”雷厉风行,霍野已经重新订好回S市的机票,宋岫用牛奶面包垫了肚子,有点犯困, 倚着车窗解释,“只是今晚……”   后面的话他没有再说, 霍野也没有追问。   剩下的病号餐,则被秘书小哥含泪消灭:吃完这顿, 又要抽时间去健身, 否则大腹便便往老板身边一站, 太难看。   虽然以他的工作量, 想胖起来、同样是个挑战。   临起飞前, 付泽的短信又发过来:【舅舅,我拜托您查的人……】   出行一贯是头等舱,邻座少年已经盖着毛毯, 背对自己, 蜷起身子休息, 霍野冷淡,【他没事。】   明明是实话, 偏叫4404品出几分恶趣味。   电话那头的付泽则安下心来。   霍野的处事风格向来如此,哪怕对他,也未因“舅甥”的关系而和颜悦色, 但既然对方说了没事,许乐此刻一定状态正常。   或许割腕是更晚些时候?   上辈子, 发现许乐自杀的是来打扫房间的服务生,付泽只知道对方的死亡时间是前一天晚上八点到十点,更具体的调查报告他并没拿到。   现在是华国时间晚九点半,联系霍野是一个小时前,推算下来,自己确实有可能在许乐下定决心前、变相阻止了对方做傻事。   顺利通过安检,匆匆赶来机场的付泽想给少年发条信息,又怕刺激到对方,最终,只能期待这一趟航班快些再快些。   谁料,凌晨两点,当风尘仆仆的付泽赶到C市的红枫酒店,得到的竟是“人去楼空”四个字。   许乐退了房,之后的去向,前台也一问三不知。   ——其实是知道的,可霍总秘书亲自来接人这种事,她们嘴巴必定要闭得严实。   付家的少爷归付家的少爷,红枫酒店姓霍,打工人总得认清谁才是自己真正的老板。   明面上算是和平分手,付泽删了和许乐的聊天记录,号码却还留着,能拨通,却一直没回应。   这么晚了,对方能去哪儿?   红枫以外的酒店吗?   事实上,宋岫没去酒店,也没回宿舍,而是被某人带到了霍家老宅。   福利院床位紧张,无论寒暑假,原主总是申请留校,顺便在S市打工,这场旅行,大概是对方生命中最出格的一次任性。   中间,宋岫还接了一通来自福利院的电话。   电话那头正是原主口中的“院长妈妈”。   对方上了年纪,前阵子又生了场大病,习惯早睡,估计是起夜时才看到银行发来的短信,被上面的数字吓住,才急匆匆询问。   她怕许乐做傻事。   毕竟,对方是整间福利院最懂事的孩子,哪怕真发了横财,也不会没头没尾地、在夜里一口气转过来。   “我真没事,”视频开着,宋岫将大半张脸埋进围巾里,遮掩住过分浅淡的唇色,原地蹦跶两下,“您看。”   老式的毛线围巾,还是院长生病前亲手织的,头发半白,她轻轻拍了拍胸口,“没事就好,刚刚我这心突然一阵一阵跳得厉害,总怕你……”   自觉失言,她连忙止住话头,故作严肃,“卡里的钱呢?怎么来的?老实交代。”   “付泽给的补偿。”一个谎言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圆,这次,宋岫选择了说实话。   网银单日转账的上限是两百万,听起来,应该不算太夸张。   院长的反应亦在他预料之中,“补偿?咱们不稀罕,明天就还回去,手术费我找人问过,好像有什么渠道可以报销……”   “为什么还?”理直气壮地,宋岫搬出早早想好的理由,“我陪他演了一年的戏,这是我应得的片酬。”   分分钟摆出一个酷似沈青文的表情,他弯弯眼,笑,“怎么样?是不是很像那位大明星?”   路灯下,夜色中,少年鼻尖红红,说话时偶尔带出两团白雾,狡黠又可爱,屏幕对面的院长,却悄悄湿了眼眶。   她养的孩子她了解,能笑着对她讲这些,私底下,早不知难受了多少回。   “而且他也没对我做什么,”清楚对方最怕许乐受欺负,宋岫原样重复了遍付泽的话,“……alpha和beta?”   天生不适配。   “总之,我碰巧找到一份新兼职,包吃住,所以提前结束了旅行,”耸耸肩,宋岫语调轻快,“就在S市。”   院长没忍住叹:“你这孩子……”   又找兼职,什么时候能有点自己的时间,顾一顾自己的事。   “这次是我喜欢的工作。”拥有原主的全部记忆,又替原主扮了一年的替身,真心实意地,宋岫解释。   “之前我不是也帮您做过针灸按摩吗?肩膀,”略微思索两秒,他道,“新工作也差不多。”   院长稍稍放下心,“你那套办法确实有效。”   肯定有效。   4404想,因为后来接手这些事的,实际是它家宿主。   害怕影响室友,平时许乐也经常到走廊、到外面打电话,又聊了几句,想起对方是刚下飞机的院长,连忙催着人去休息。   宋岫乖乖应下。   在他身后不远,静静潜伏于黑暗中的建筑,便是霍家老宅,客厅里,霍野膝上摆着一个亮起的平板,屏幕显示的画面,正是躲出去打电话的少年。   秘书小哥默默感慨:十九岁,到底太嫩了些。   以自家老板的谨慎,老宅装的、自然是顶尖的安保设备。   好在,少年大概率没说什么奇怪的话,也没什么阴谋要实施,因为在对方收起手机后,坐在轮椅上的老板也收起了平板。   很快,别墅的大门被推开。   约莫是呼吸的温度太低,少年睫毛上、甚至结了一层薄薄的霜花,配上淡粉的头发,活像从漫画里走出来的人。   与整个老宅格格不入的“鲜亮”。   霍野喜静,讨厌杂乱的信息素,仅有的几个厨娘佣人都是beta,包括一般不留宿的花匠司机和医生。   尽管4404早就提醒他,这人在暗中观察自己,但瞧了眼此刻的时间,宋岫到底皱了皱眉,“霍先生,你该去休息。”   而不是穿戴整齐熬夜加班。   ——嗯,如果偷看他的录像也算加班。   以两人目前的关系,这话多少显得冒犯,霍野却没恼,只用眼神示意秘书,将手机举到少年面前。   前置摄像头里映出一张苍白的脸。   鸦黑的睫毛被融化的霜花浸透,湿漉漉,好似刚从河里爬上来的水鬼。   宋岫:……   宋岫抿了抿唇,“我十九岁。”   至于霍野,如果他没记错,今年已经三十有七。   ABO三者之中,alpha的体质最好,寿命往往也最长久,霍野如今正值壮年,落到对方口中,却像是七八十岁。   许久不与小辈接触,他难得起了点怀疑自己的心思。   但这心思很快便散去。   一个人住的越久,越讨厌被打扰,古井无波,霍野说了个房间,让秘书把人带上去。   干净,整洁,就是特别偏僻,几乎在离主卧最远的位置。   宋岫粗略估算了下,是他装醉也没机会走错的遥远。   很好,很有警惕心。   浴室里放着一整套崭新的洗漱用品,宋岫左手开了痛觉屏蔽,连带着触觉也跟着消失,费了好半天劲儿才把自己弄干净,囫囵塞进被子里。   备注为付泽的电话接连不断,他却一个也没管。   钱货两讫,宋岫可是认真的,白纸黑字的合同,原主先违约动心,亦先付出了违约动心的代价,人死灯灭,合该让一切回到正轨。   当然,放任原主被网暴和福利院被骚扰的部分,属于合同之外,钱不管用,需要另算。   4404疑惑,【怎么不拉黑?】   【怕他骚扰别人,】懒懒打了个哈欠,宋岫合眼,迷迷糊糊,【反正静音,充的也是霍家的电。】   他是真的有些累。   4404识趣地安静下来。   原主没有睡懒觉的习惯,隔天七点,宋岫便被生物钟准时叫醒,换好衣服下楼,把独自摆早餐的厨娘吓了一跳。   昨天霍先生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在侧院睡下,对方忙工作,半夜回来是常有的事,只要没叫,佣人们都不必过去,所以也没见到宋岫。   beta无法分辨信息素,可少年长相漂亮,配以霍先生alpha的身份,很容易让人联想到omega。   是故,当对方主动跟到厨房帮自己拿东西时,她多少有些不自在,omega大多身娇肉贵,万一磕到碰到怎么好?   斟酌着语气,厨娘道:“霍先生还要等一会儿再下楼。”   想表现,对方也看不到。   少年的动作却十分麻利,更没恼,只笑,“关他什么事?”   宋岫平时是懒了些,但在吃饭睡觉这方面,他向来积极。   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轮椅的转动声——每每腿疾发作,霍野都会住到一楼。   厨娘亦惊讶。   上周出差时人还好好的,怎么几天过去,老毛病又犯了?   齐刷刷,一老一少看向他,倒显得自己这主人像个不速之客,原本,霍野是想提醒厨娘,今早多准备副碗筷,此时瞧来,似乎并不需要。   “……我肯定希望他能多睡会儿,”镇定接上刚才的话,回过身的宋岫稳稳端住银质托盘,眼尾弯弯,“霍先生早安。” 第65章   撒谎。   霍野精准判断。   但他自己也是个满口谎言的人, 所以没什么好指摘,兀自转动轮椅靠近了餐桌。   甜甜的问候落空,厨娘偷偷瞄了眼少年的神色, 瞧不出半点难过,甚至还十分孩子气地皱皱鼻尖,“好凶。”   这话他没讲出声,厨娘却看得分明, 男人亦像背后长了眼,淡淡, “有话可以当面说。”   “过来。”   宋岫老实上前。   顺带摆出一个标准的服务生姿势,微微弯腰, 示意对方拿走托盘上的白粥和小菜。   原主兼职经验丰富, 宋岫更是演过各种角色的快穿员, 一番动作流畅又好看, 余光无意识被吸引, 霍野抬手,“我记得我请的是家庭医师。”   无需做这种琐碎的小事,更无需劳烦伤员。   明明是关心, 从男人嘴里讲出来, 竟总能变了味, 空出右手的宋岫哦了声,从口袋里翻出张折痕整齐的纸条, “单子我列好了,照着买就行。”   这年头,用到纸笔的机会越来越少, 少年却写得一手好字,龙飞凤舞, 潇洒飘逸,颇有当医生的潜质。   霍野一目十行,发现上面大多是些药材的名字,以及一套银针。   “我知道霍先生肯定还有疑心,”随意在旁边找了个位置坐下,宋岫坦荡,“所以我们先泡药浴,您确定有效果再进入下一个阶段。”   霍野:“药浴?”   宋岫:“膝盖以下就行,如果我那一下没摸错,您应该只有膝盖以下疼得厉害。”   霍野眸色渐深。   当初那场车祸,确实伤在膝盖以下,多处粉碎性骨折、神经受损,整个治疗周期被拖得极长,虽然最后能够站立行走,却留了病根。   哪怕是最炎热的夏天,他的腿也会隐隐作痛,冰冷僵硬,如同置于风雪。   新闻报道并未提及的细节,少年却能准确指出,霍野不认为自己那个好外甥,会在玩替身游戏时、有空讲这些事。   微微颔首,霍野收起纸条,“我会派人去准备。”   死马当作活马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无论少年这一身本事从何习来,只要能起效,他便愿意放弃深究。   能力得到肯定的少年却完全没在意这些弯弯绕绕,或者说没读懂,专注地,盯着桌上那几只刚出锅的小笼包。   霍野主动执筷。   对方看似跳脱,初次见面就出言不逊,甚至还咬了他一口,细细接触下来却能发现,少年其实被教养得极好,懂礼貌,更透着股骨子里散发出的积极善良。   是和自己、和付泽截然不同的人。   昨晚要秘书去查的资料,今早出门前,霍野已经读完,付泽喜欢谁、想和谁结婚,他不会干预,可日日陷在儿女情长中,像什么样子。   看来还是他给付家的生意太多了些。   睡梦中的付泽猛地打了个寒颤。   睁眼,入目是酒店陌生的天花板,他住进了许乐曾经住过的房间,但由于服务人员清扫得足够彻底,他没找到任何对方留下的痕迹。   是真的。   昨夜发生的种种挤进脑海,付泽抬手,攥拳,确定自己是真的重活了一次。   放在枕边的手机因电量不足而关机,再次打开时,社交软件里瞬间冒出无数条@他的信息:   【付泽?付少爷?费了大半个月准备生日宴,人呢?】   【又玩新惊喜?】   【别怪哥们没提醒你,沈青文已经到了,那气质,特别亮眼。】   【无奖竞猜,付大少藏在哪个礼物盒子里。】   【我来闻闻哈哈哈。】   【该不会是害羞到临阵脱逃吧?忒纯。】   约莫没想到自己真的会缺席,前面的消息,大多是调侃,随着零点临近,一直联系不到他的朋友皆变了语气。   【付泽?付泽!你不会睡过头了吧?】   【……蜡烛吹了,沈青文的表情有点难看。】   【明天最好别爆出你在哪个omega床上的新闻。】   【总不能是那个小beta吧?拿了钱还没完,有够心机。】   【清醒点,正主都回来了,你可得把握住机会!】   这么多年,付泽从未掩饰过自己对沈青文的特别,当初对方一带着许乐露面,他们就猜了个七七八八。   一个beta,穿着打扮、言行举止模仿得再像,稍微闻闻,立马露馅。   多昂贵的香水,也比不过omega信息素的甜美。   而那个叫许乐的beta,大概以为自己下了苦功便能演得够好,每次都兢兢业业保持浓淡类似的味道,殊不知在他们眼中,从头至尾,只能用拙劣两个字来形容。   ——付家独子,又背靠霍家,哪怕情话说的再温柔,付泽细节处展现的、对许乐最真实的态度,依旧潜移默化,影响了周围的狐朋狗友。   没人尊重许乐。   因为将他带进这个圈子的付泽,就未曾有过打心底的尊重。   alpha的自尊心作祟,付泽只说许乐是自己养的金丝雀,丝毫不提对方一开始的拒绝和急需交钱手术的院长妈妈。   这也导致了,许乐越想认真做好这份“新工作”,身上的拜金标签便越重。   回忆起过往做的糊涂事,付泽恨不得立刻给自己一巴掌,明明许乐才是最简单的人,那一千万,除开赠与福利院的部分,对方一点都没动。   无关金钱,无关信息素,还有什么比这更纯粹的感情?   腾地坐起身,付泽飞快打字:【beta怎么了?许乐没错,更没对不起我,嘴巴都放干净点。】   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群里先是一阵沉默,紧接着冒出无数问号。   【???付大少你抽哪门子风?一天不见被夺舍了?】   【难道昨晚真在小beta家住?】   【这事要是被沈青文知道……啧,你完了,准备跪钢琴吧。】   亦有怕付泽真发火的人弱弱:   【这、这也怪不到咱头上。】   【对呗对呗,都是媒体瞎八卦。】   媒体。   八卦。   重生以后忙着找人,付泽完全忘了这茬。   急匆匆点进微博,他正准备截图给公关部,花钱挨个炸词条,几秒后却惊觉,自己什么也搜不到。   一夜之间,有关许乐的消息,或正面或负面,竟然全部消失无踪。   如此简单粗暴的作风,只能让他联想到一个人:   霍野。   可仔细一琢磨,又觉得太荒唐,上辈子许乐之死闹得最沸沸扬扬时,对方也没有出面压新闻,铁石心肠,打定主意要让他和付家吃教训。   尽管明白是自己做错,如此不近人情的做法,终究让付泽生了隔阂,私下里也不再一口一个舅舅的叫。   难道是他昨晚打的电话引发了变动?   思索间,付泽手机嗡地一震,低头看去,正是沈青文发来的消息,简简单单两个字:【谢谢。】   时机之巧,活像是给他台阶,解释群里在聊的事。   肯定有人偷偷截图去嚼舌根。   付泽了然。   毕竟这个圈子里对沈青文有好感的alpha不少,只是他大张旗鼓地冲在最前头,其他人碍于付家碍于霍家,才不好明着表现。   若是换做重生前,想到有alpha喜欢沈青文,还敢给自己上眼药,付泽掘地三尺也要把对方挖出来。   但现在,付泽心里仅有三个字:爱谁谁。   反正他们都只是沈青文的退而求其次。   至于那位神秘的白月光到底姓甚名谁,上辈子沈青文守口如瓶,发热期也没说漏过嘴,这辈子,付泽也懒得继续追究。   随手将那闪着红点的对话框解除置顶,他冷淡,【不客气。】   无论如何,针对许乐的诋毁消失总是好事,只要对方打消自杀的念头,通过福利院,他总能联系到人。   说做就做,付泽当场定了回许乐老家的机票。   另一边,坐在钢琴前的沈青文敏锐察觉到对面态度的转变。   过度练习导致的手伤反反复复,短时间内,他很难挑战更高难度的曲目,甚至无法维持现有的水平,所以才会选择回国静养。   谁让家里还需要他这棵摇钱树。   按照父母心意交往数年的男朋友一朝被捉奸在床,沈青文竟也没有很失望,反而生出种类似解脱的轻松。   付泽,便是父母替他选择的第二个目标。   在此之前,沈青文从未把“许乐”这个名字放在心上,哪怕对方因得模仿自己,成了整个圈子的笑话。   一个被抛弃过的beta,有什么办法能让付泽一夜之间“回心转意”?   打扮成他、用身体勾引吗?   倘若宋岫能听到沈青文的心声,他一定会对这位主角受的自恋叹为观止,顺便表示有被恶心到。   可惜他实在很忙。   秘书小哥动作麻利,很快便将纸条上的药材器具一一备好,其中年份短、效用普通的,都被宋岫躲着监控,偷偷换成了系统商店的产物。   霍野今天有应酬,临近十点才回家,老宅客厅亮着灯,刚进门,清浅的药香立刻扑面而来。   帮忙推轮椅的司机亦跟着精神一震。   客厅里没有人,只在茶几上摆了摞用纸包好的东西,粗略扫过,三份。   摆摆手,霍野无声示意司机下班,门刚合拢,换了身宽松睡衣的少年就抱着个大木桶,从一楼的洗手间走出来。   “霍先生?”   第一时间发觉房间里多了个人,他飞快转头,眼睛亮晶晶,活像瞧见什么宝贝,“回来得正好。”   “您自己脱还是我来?” 第66章   只剩彼此的老宅里, 霍野难得噎了下。   少年的目光太干净太坦荡,仿佛对此感到不自在的他,才是“心思龌龊”的那个。   “等等, ”轮椅转动,霍野隐晦给出答案,“我先去换身衣服。”   又看向少年,“你的手?”   “是空的, ”摇摇头,宋岫解释, “胳膊托了下而已,没用劲儿。”   若非这个木桶的直径太大, 单手圈不住, 哪怕装满水, 他也能轻松搞定。   然而, 他的脸色着实没什么说服力, 配上单薄的身材,总让霍野觉得自己在欺负小孩。   视线扫过茶几,沿途路过宋岫的男人张口, “带好你的东西。”   “跟上。”   宋岫:“还没接热水。”   “难道你认为……”轮椅停住, 霍野偏头, 眉梢轻挑,像在质疑面前少年的脑子, “我房间里会缺浴室?”   宋岫:【口嫌体正直。】   心疼他就直说嘛,非要在上面绕一圈刺。   太清楚该怎么调戏这种别扭性子,他先去茶几拿了药包, 又踩着拖鞋,嗒嗒嗒, 快步追上对方,“所以霍先生是怕我太累。”   霍野:……   他只是怕某人抱着装满水的木桶走来走去,伤口裂开,反倒麻烦。   但还没等自己开口,少年便主动站到他的轮椅旁,与他并行,歪头看过来,笑盈盈,“谢谢。”   霍野沉默。   万事都往善处想,果然是个好骗的。   进门前特意清理过,纯黑的轮椅崭新般,半点雪水也没沾,一楼的卧室霍野常住,温度要比其他房间都更高些。   得到允许后,粉发少年老实进了浴室,没再讲替他脱衣服的胡话。   水声哗哗。   为了方便之后出来,磨砂的玻璃门敞着,霍野搭上领带的手指微顿,完全无法忽略对方的存在。   认真试水温的宋岫则好奇,【小十二,这里有霍野的信息素吗?】   4404:【……有。】   甚至到处都是。   经常与alpha或omega接触的物件皆会被染上信息素,除非每日深层清理,或者被另一种更霸道的信息素覆盖。   某人的智商掉线了吗?这种显而易见的常识也要问。   【可我真的什么都没闻到,】好奇动了动鼻尖,宋岫小动物似的,左嗅右嗅,【烈酒与硝烟,太抽象,到底是什么味?】   4404:很遗憾,目前版本的它,并未装载嗅觉模块。   但,【您老能不能稍稍注意下形象。】虽然知道对方是在找信息素,观感上,却多少显出几分痴汉。   宋岫立时一惊,【浴室里他也装监控?】   4404一字一顿,【没、有。】快收收您那不合时宜的兴奋。   【又不是我的错,】理直气壮,宋岫道,【是他先拿平板偷看我。】   虽然仅有刚住进老宅的一次。   该说是alpha天生的领地意识、还是这个世界的霍野太缺乏安全感,短短两天,宋岫已经明确体会到了对方的掌控欲。   稳稳托住蓄满大半的木桶,宋岫问:【小十二,他换完衣服了吗?】   飞快瞄了眼的4404如实,【还没。】   【很好。】想都没想,宋岫抬脚。   隔着微微氤氲的水汽,他一眼瞧见了正在系睡衣纽扣的男人。   丝绸材质,柔软舒适,无形间削弱掉对方周身强大的压迫感,显出男人着正装时、常常因气势而被忽视的英俊,以及融进一举一动的矜贵。   由下至上,对方的纽扣刚刚扣到倒数第二颗,露出一小半紧实的腹肌,线条流畅,却又在下一秒,被布料无情遮掩。   宋岫:【这不科学。】天天坐着哪会有这么好的身材。   4404:【……你要不看看楼上的健身房。】除开真正疼到难以起身,人家可一天没落下过锻炼。   “愣在那儿做什么。”板板正正将纽扣系到最顶端,坐于床边的霍野抬眸。   若非亲眼见过少年伤口的惨状,见过少年消毒时额头渗出的冷汗,他常常会怀疑,对方缺失了痛觉。   敏锐捕捉到这份打量的宋岫:早说了痛觉屏蔽不靠谱。   差点露馅。   弯腰,小心翼翼将木桶放在地上,宋岫屈膝半蹲,拆开装着药材的纸包,细白指尖挑挑拣拣,一样样按顺序往桶里丢。   近乎滚烫的水温,当即蒸腾出更浓郁的药香。   注意到原本整株的药材都得到了方式各异的处理,霍野低头,问:“你自己做的?”   “嗯,”大方承认,宋岫无意邀功,又补上句,“倒没什么难,但过程太琐碎,交给别人我怕出岔子。”   4404:谦虚了。   消除降低毒副作用,增强药效,乃至改变药效……炮制手法不同,最终起到的效果也不一样,同样的原材料——尤其是用积分从系统商城换来的原材料,落到外行手里,只能叫暴殄天物。   久病成医,中医西医都试过,霍野多少懂得其中的弯弯绕绕,不仅没信,反而道:“课上教的?”   来了来了。   宋岫想。   早就思索过该如何回答类似的问题,他镇定,“一部分是,一部分靠读书。”   霍野点点头,“纸上谈兵。”   “说要治好我也是大话?”   “怎么会?我找穴位非常准,老师都夸,”噌地,粉发少年仰头反驳,末了,又讪讪地眨眨眼,“虽然确实有一点赌的成分……”   “但我保证,绝不会更糟。”   赌。   太了解赌徒的眼神是何种模样,霍野暗暗轻嗤,少年给出的答案,虚虚实实,唯独愤而辩解的那一句,情绪最真。   这便足够。   双眸定定盯住对方,直等少年受不住地垂睫,仿佛随时要在巨大的心理压力下将秘密和盘托出,他才在唇角勾起一抹伪善的弧度,温声,“我相信你。”   “接下来要怎么做?”   先抑后扬,谈判桌上那一套,他用得炉火纯青。   “等水凉一凉,”大概从未想过自己会被这般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少年僵硬的脊背明显一松,下意识应声,过了几秒,又道,“……药效也需要时间挥发。”   霍野十分配合。   张弛有度,他一改刚刚的咄咄逼人,平静地闲话家常,“晚饭,还合口味吗?”   “张妈的厨艺一流,”注意力成功被转移,少年夸,“餐后的焦糖布丁特别好吃,细腻清甜,我还给您留了两个。”   对甜食毫无兴趣的霍野:“那我该尝尝。”   熟知对方脾性的宋岫冷漠:男人啊男人。   你最好是真的会吃。   不过面上,他仍旧露出一个笑来,单纯小太阳演得有点过瘾,要继续保持。   “衣柜里有备用的枕头,”猝不及防被少年的真诚灼了眼,见对方一直蹲在木桶前,霍野提醒,“你可以拿两个出来坐着。”   宋岫无比理解对方为什么会选“枕头”——一个听起来奇奇怪怪的方案。   因为在这个又大又贵的霍家老宅,居然找不出一件非必需品的家具,包括但不限于:沙发上用来倚靠的抱枕、烘托气氛的落地灯、以及宋岫最爱的羊毛地毯。   绿植,更是只有花园里的几棵冬青树。   毫无生活情趣的老男人。   4404:……   虽然但是,到底是谁更老些?   “没关系,”怎么说也替原主上了一年武术课,宋岫充分展现自己的好身体,“我不累,枕头弄脏了还要洗。”   伸出指尖试了下水温,他催:“霍先生,裤子。”   模样端地叫一个正经。   4404叹为观止。   垂落的裤脚被卷起,霍野逐渐适应对方直来直去的讲话方式,时常按摩和运动,他的腿并未似大多数同类型患者那样萎缩,仅是瞧着瘦了些,冰冰凉凉。   病去如抽丝,霍野一开始便没指望出现立竿见影的神效,双脚放进木桶,任由水面漫过腿肚,恰到好处的热意,让他隐隐舒展眉头。   下一秒,“哗啦”,波纹荡漾,少年未受伤的右手亦伸进水中。   条件反射地,霍野倾身,按住对方肩膀。   脚,纵使洗得再干净,在大多数人眼中也和脏字挂钩,少年的举动,着实出乎他的预料。   “多按摩才能更好吸收,”显然误会了自己叫停的含义,对方诧异抬头,保证,“我不会占您便宜的。”   占便宜?到底是谁占谁的便宜。   无形的信息素早已充斥整个房间,少年却一无所觉,只穿着套宽松轻便的睡衣,大咧咧露出雪白细腻的后颈,蹲在他身旁。   ……是了,beta。   依言松开对少年的禁锢,霍野想,在对方的危险认知里,大概没有保护后颈这一条。   比omega更容易被骗的小白……   “嘶。”   霍野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是会有些疼,”扬起脸,宋岫无辜,“没骗您吧,我力气很大。”   数据跟着一哆嗦的4404:好一个倒拔垂杨柳的小太阳。   某人挺住。   “还好,”表情瞬间恢复如常,霍野垂眸,嘴硬,“继续。”   4404:有意思。   一时竟分不清谁更幼稚。   五分钟、十分钟……等木桶里的药水彻底变凉,霍野已然出了一身薄汗,却不觉得冷,反而感到通体舒泰。   单手出力的少年亦很狼狈,粉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一个后仰,直接坐在地上,自信满满地望向他,“有舒服一点吗?”   “霍先生。” 第67章   少年长了双标准的桃花眼。   专注望向一个人时, 总显得十分深情。   霍野却没被这表象迷惑,反而回忆着少年碰到他时,掌心指腹的薄茧, 硬硬的,并非看起来那般娇养。   确实是资料里的许乐。   心底怀疑渐渐退去,霍野颔首,如实答:“嗯。”   又道:“辛苦。”   “每天一次, 大概要三十天才有特别明显的成效,”视线划过男人右手, 宋岫强调,“戒烟酒。”   霍野眉尾挑了挑。   他确实会抽烟, 但很少, 只在某些疼痛难忍或工作繁重的夜里, 除开负责打扫房间的佣人, 应该没谁会知道。   指缝……并未留下任何能当证据的痕迹。   “都说了我很厉害, ”原著的描写不能当理由,宋岫扑扇下睫毛,一脸真诚, “摸一摸就清楚。”   木桶下铺着吸水的软垫, 霍野拿起旁边干净的毛巾, 没说信或不信,只嘱咐:“换身衣服, 别感冒。”   宋岫一动不动,“有点软,缓缓。”   这具壳子本身的力气够大, 但放掉的血尚未补回,总归虚了些。   话音刚落, 一条搭在床尾的薄毯便被男人抖开,扬手,精准“丢”在他身上。   连洗衣液的香味都没有,宋岫扒拉了下,从里面探出头来,“谢谢霍先生。”   “答应你的事情我已经做到,”离开药浴,小腿的热意却未消失,霍野放下裤腿,“不会有人再去打扰福利院。”   果然,裹着薄毯的少年眼神亮了亮,脆生生重复,“谢谢霍先生。”   再次被感谢的霍野动作一顿,“不去确认?”说什么信什么,对方是怎么顺利长到十九岁?   “换做别人肯定会,”笑盈盈,宋岫道,“但我说了,霍先生是个好人。”   无论年龄身份如何变幻,灵魂的底色永远相同,坚毅又柔软。   平时微微翘起的桃花眼,一高兴,便成了两弯标准的月牙,身形瘦削,偏脸颊带着点软肉,显出稚气未脱的天真。   霍野晃了晃神,咽下已经到嘴边的否认。   与此同时,本该赶往许乐老家的付泽,强行被叫回,正站在父亲的书房挨训。   “你又做了什么惹你舅舅生气的事?”啪地甩出一叠文件,桌子后的中年男人揉揉眉心,“一次取消两个合作,对公司是多大的损失?”   都说外甥肖舅,付泽的长相,和中年男人仅有三分相似,和霍野却有五分,面对父亲的质问,付泽没应声,只是盯着桌上那张裱进相框的全家福。   最中间抱着自己的明艳女人,便是他的母亲,霍野的姐姐。   以往,他总觉得自己是付、霍两家板上钉钉的继承者,周围人也都这么认为,重生归来,付泽才知道,选择权一直在霍野手中,他唯有被动承受的份儿。   而这次的“敲打”居然来得如此快。   “是不是因为那个叫许乐的beta?”迟迟没等到对方回话,付父直白,“你私下里怎么玩我懒得管,可别闹到台面上来。”   “你舅舅最讨……”   “舅舅、舅舅,什么时候我们付家只能仰人鼻息?”越听越烦,付泽打断,“公司的生意,没他我也做得起来。”   付父登时一惊,“说什么呢你。”   这些年,霍野毫无要结婚的打算,唯一关照的小辈就是付泽,家人之间帮点小忙,谁敢乱嚼舌根。   付泽却道:“你确定他真把咱们当家人?”   付父:“……谁跟你说什么了?”   打定主意要将重生的事烂在肚子里,付泽摇摇头,“没有。”   “但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太依赖霍……舅舅,万一接连发生今天的情况,付家只会一蹶不振。”   “我最近打听到了一个前景非常好的项目,”仗着有未来的记忆做参考,付泽自信,“您先让我试试,如果失败了,再去和舅舅道歉。”   付父狐疑。   然而,身为alpha,骨子里多少有那么点傲气在,儿子都这样说了,他再压着对方向霍野低头,未免显得太怂太懦弱。   况且付泽愿意上进,怎么想都是好事,唯有一点……   “你不会是为了那个beta吧?”目光犀利,付父问。   太清楚父亲有多看重门当户对,付泽撒谎,“怎么可能?您没看报道吗?”   略略颔首,付父放下心,尽管沈青文的家世差了些,可好歹是个omega,职业也拿得出手,儿子若真喜欢,他愿意成全。   “要做就做出成绩,别只话讲得好听,”摆摆手,付父没再追究之前在热搜上挂了几天的三角恋,“很晚了,赶紧睡,明天早点去公司报道。”   逃过一劫的付泽却并不开心。   锲而不舍地,他给许乐发消息:【你在哪?】   【我很担心你。】   父亲的态度,让付泽压力倍增,也让他明白,自己必须做出足够的成绩,才能拥有足够的话语权。   原以为又是石沉大海,几分钟后,付泽竟收到了对面的回应。   【许乐:兼职。】   【许乐:别再打扰我的生活。】   短短两行字,偏叫付泽一下子打起精神,连珠炮般,他飞快回复:【什么兼职?旅游没路费了吗?】   【转账:20000。】   【之前是我弄错了自己的感情,许乐,你回来吧,做你自己,想怎么撒气都行,我保证不再跟沈青文联系。】   【许乐。】   【乐乐?】   对话框那头安安静静。   毕竟,宋岫开始回复的两句,纯粹是为了稳住付泽,证明自己还活着,阻止对方找福利院的麻烦。   目的达成,自然没必要再理会。   接下来的日子,宋岫一边养伤,一边帮霍野调药浴按摩,吃吃睡睡,总算把唇瓣的血色养回了些。   甚至在某人卧室里有了个专属于自己的小板凳。   亲眼见证老板状态转变的秘书小哥亦啧啧称奇。   虽说这人依旧是天天坐在轮椅上,但同为alpha,他可以清楚感知到对方气场的舒缓,不再似往年被疼痛折磨时的紧绷,连带着整个总部的氛围都轻松起来。   渐渐地,关于“霍总金屋藏娇”的谣言流传开。   ——能让一个昔日的工作狂每天准时准点下班,应酬的频率几近于无,除了恋爱,实在没有更好的解释。   而瞧霍总的脸色,也不像腿疾加剧的样子。   原本这只是公司内部小范围的八卦,可经过付泽的提醒,付父最近对自己这位小舅子关注甚多,同样收到了类似风声。   将信将疑,他联系付泽,“你舅舅有喜欢的omega了?你知道是谁?”   满头雾水的付泽:???   他重生的节点,是在两年后许乐的忌日,直到那时,霍野都是孤零零一个人,腿伤恶化,彻底成了残废。   “……或许是他的病又严重了,”仔细听完前因后果,坐在办公室的付泽望向窗外,“今年的冬天特别冷。”   什么金屋藏娇,八成是对方用来稳定军心的计策。   听到这回答,付父亦感到自己刚刚的问题十分可笑,霍野排斥omega的信息素,换个词解释,就叫做“不行”。   微妙地找回了些身为正常alpha的优越感,付父舒展肩膀,道:“既然如此,你抽时间去问候问候。”   生意场上,霍家这面大旗十分好用,狐假虎威又如何,能赚到钱最重要。   付泽想拒绝,二月末,不出意外,许乐应该会回学校上课,耐着性子等了十几天,他可不愿错过这样好的机会,琢磨着要在对方宿舍楼下守株待兔。   “还在赌气?”误以为对方是介意那两个被霍野一句话撤掉的合作,付父沉声,“这就是你说的自立?”   付泽:“……我知道了。”   势比人强,重生后他对霍野“无缘无故”的敌意,注定没法被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理解。   早结束早解脱,当天傍晚,整点下班的付泽便提着助理买的补品,一个人,开车赶到了霍家老宅。   这地方,小时候的他经常来玩,气派又热闹,后来外公母亲相继离世,乍然失去主心骨的霍氏风雨飘摇,股价大跌,二十五岁的霍野力挽狂澜,于一众虎视眈眈的旁支中站稳脚跟,并让霍氏在短短十几年间成长为华国首屈一指的庞然大物。   与之相应的,是对方愈发喜怒难辨的脾性,愈发冷清无趣的霍家老宅。   自己这张脸,附近的保安皆熟识,顺利被放行,付泽停好车,单手提着礼物,小跑进院子,踏上台阶,按响门铃。   “叮咚——”   意外会有人在饭点登门,忙着做晚餐的厨娘愣了下,旋即反应过来,应该是霍先生的外甥,付泽小先生。   但还没等她放下锅铲,刚巧从二楼走下来的少年便道:“您忙吧。”   “我去开。”   上了年纪,厨娘对网络的应用并不熟悉,是故,她完全没意识到有哪里不妥,点头笑了笑,“好。”   “谢谢乐乐。”   五秒钟后,终于等到有人来开门的付泽僵立原地。   愣愣盯着门内一身休闲居家服的少年,他大脑短路,于寒风中抖了抖嘴唇,“许乐?”   “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第68章   没有回答。   少年似乎厌极了他, 下意识想要关门,又记起这不是自己的家,再没多瞧他一眼, 转身便走。   付泽连忙伸手去拉对方。   却被少年背后长眼似的,利落闪过。   宋岫其实知道外面按门铃的是付泽,小十二早早发出了警告,但他觉得, 原主和自己都没做错事,要躲也不该是他。   “许乐, ”碍于霍野的脾气,付泽没敢直接追, 匆匆脱鞋, 边换边道, “乐乐, 你等等我。”   宋岫寒毛倒竖。   在此之前, 付泽很少会叫原主的名字,毕竟,对方需要的是一个用来慰藉心灵的替身, 而非男朋友, 会跳戏的点自然越少越好。   听到响动的厨娘走出来, “付小先生?您和乐乐认识?”   “他……”只这么一晃神的功夫,少年已经快步上了二楼, 不好在外人面前表现得太出格,付泽强迫自己停住脚,“是我朋友。”   也是他后知后觉喜欢上的人。   沈青文, 确实是贯穿了他整个年少时期的梦想,但梦想成真的日子, 并没有付泽想象中幸福,甚至充满了矛盾。   情绪爆发会带来信息素波动,最后所有的问题,都变成了在床上解决。   许许多多个夜里,付泽常常怀疑,沈青文需要的到底是他,还是一个alpha,如果自己变成beta,对方眼底的爱意又能剩下多少。   每每这时,许乐的形象,在他脑中就愈发鲜活。   越是和沈青文相处,付泽越能发现两者的不同,比如,前者会或直白或隐晦地要求他帮扶沈家,在确定自己和霍野彻底闹翻后,展露出毫无遮掩的失望;   许乐心中却仅有他。   ——不是alpha,不是霍野的外甥,仅仅是付泽。   从一开始的讨厌,到后来的暗恋,再到强颜欢笑的成全,一切皆与外在无关,偏偏他有眼无珠,直到对方离世许久,才敢面对自己的真心。   堪堪收回思绪,付泽定了定神,问:“张妈,许乐他怎么会住在舅舅家?”   “乐乐是来替霍先生调理身体的。”清楚老板对付家向来照顾,厨娘如实。   调理身体?   付泽深表怀疑,他知道,许乐读的是什么民族体育专业,杂七杂八的课程一大堆,其中就有中医养生。   可霍野是什么人?只要对方需要,国内国外的名医,全都等着被随意挑选,一个大二学生的三脚猫功夫,如何能让霍野相信并看重?   双腿于霍野而言,虽算不上逆鳞,却也是旁人绝不会主动提起的禁忌。   脑中忽然冒出个猜测,付泽又问:“乐乐是哪天来的?”   厨娘想了想,说了个日期。   正是付泽刚重生的那天。   因为当晚发生了太多事,所以他记得非常清楚,自己低声下气拜托霍野帮忙找人,对方却瞒着他把许乐带回老宅,简直是把他这个外甥当猴耍。   但紧接着,厨娘的念叨便像一盆凉水泼下,浇灭了他的恼怒,“当时乐乐受了伤,缠着厚厚的纱布,小脸惨白惨白的,这不,我天天变着花样给他和霍先生补身体,才养回了一点肉。”   付泽的心陡然提起,冒出个不妙的猜测,“受伤?哪里受伤?”   厨娘悄悄压低音量,“手腕。”   她讲这些,并非想嚼许乐的舌根,而是希望付泽这个相对同龄的朋友,多多少少开解下对方。   活了快五十年,她当然能猜出少年左腕的伤是怎样造成。   付泽顿时如堕冰窖。   他以为成功避开的事,到底发生了,霍野满口谎言,不仅把自己耍得团团转,还私下带走许乐,害他迟到这么久。   说曹操曹操到,很快,大门开合,秘书小哥熟练将老板推进来,瞧见家里的客人,礼貌颔首,“付少爷。”   付泽看都没看对方,径直走到霍野面前,“乐乐为什么会在你……在舅舅家?”   同为alpha,他年轻英俊,身形亦十分高大,偏偏,坐在轮椅上的男人丝毫未落下风,随意后靠,指尖敲敲扶手,“你是在质问我?”   无形的信息素溢散开来,带着排斥性极强的威压,本能地,付泽后退一步,脖子仍梗着,语气却软下,“许乐是我男朋友。”   霍野:“用钱买来的男朋友?”   眼观鼻鼻观心,秘书小哥默默吃瓜。   虽然他也很奇怪,先前一直追着沈青文跑的付少爷,怎么突然就转了性?   根据自己调查来的资料,许乐自杀那天,付少爷还忙着给沈青文办生日会,提前半个月计划的方案,声势浩大,几乎把整个S市的二代都请来捧场,唯独自己没露面,闹得不欢而散。   沈家亦因此压下了早早准备好的相关通稿。   僵持间,二楼探出个粉嫩嫩的小脑袋,“霍先生,您回来了?”   付泽闻声望去,便见刚才对他冷淡如冰的少年,此刻正关切望着坐在轮椅上的男人,踩着拖鞋,三步两步下到客厅。   风一般,目不斜视地路过自己。   没有清雅的兰花香,更没有焊死在身上的白衬衫,少年清清爽爽,透着和沈青文截然相反的活泼。   付泽蓦地有些恍惚。   他第一次见许乐时,对方就是这样,生机勃勃,听到包养两个字时,眼睛圆圆地瞪着他,偏没什么威慑力,只叫人感到漂亮。   意外少年会主动露面,霍野盯着对方去推轮椅的手,若有所思,“嗯。”   风紧扯呼,再有趣的八卦也没薪水重要,秘书小哥当即让位,借口工作开溜。   徒留修罗场中的三人,和修罗场边缘迷惑且震惊的厨娘。   花钱买来的男朋友是什么意思?   乐乐这么好的孩子哪可能答应被包养?!   十分钟后,厨娘的问题在餐桌上得到了解释。   “我坐这里吧,”特意选了个付泽右手边的位置,宋岫淡定,“付少爷比较喜欢看我的侧脸,因为像沈青文。”   以往约会时,对方也很少和原主面对面。   好歹收了人家一千万,今晚这顿饭,算是附赠,宋岫愿意小小地配合一下“前金主”。   4404:……你确定是配合?   往胸口戳刀子还差不多,没看付泽脸都绿了。   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我不是……”当着长辈的面谈情说爱着实尴尬,但沉默又太像心虚,付泽只能硬着头皮,道,“我和沈青文已经没关系了。”   这些天,他彻底断了和沈青文的联系,已知的错误,何必要重蹈覆辙。   其实他是喜欢许乐的。   真切意识到这点,是在沈青文回国的那个晚上,一路上,付泽脑子里总冒出另一张脸,想着对方被惊醒后、迷迷糊糊替他拿外套的样子,想着少年会不会又蜷在沙发上,点一盏灯,等他回家。   明明正主就坐在旁边,自己心心念念的却是一个替身,惊讶之余,付泽更害怕,怕继续拖下去,自己再难狠心做了断。   隔天一早,他便向许乐提了解约,还故意朝对方放了刻薄的狠话,既警醒对方,也警醒自己:   他爱沈青文,这是他得到沈青文的唯一机会,绝不能出任何岔子。   Alpha和beta,不过是一时昏头,哪里比得上信息素的吸引。   时间拉回到此刻,付泽只恨自己当初被猪油蒙了心,选择逃避,亲手推开许乐,又在之后鸵鸟般捂住耳朵,再听到对方的消息,竟是少年被舆论逼死的噩耗。   尽量不去打量少年被衣袖遮起的左腕,付泽软和语调,“短信你都看到了吗?我本来想去福利院找你,又怕你不高兴。”   4404:无耻,当真无耻。   分明是被父亲强行叫回家才没去好吗?   宋岫本也没把对方的温柔小意放在心上,闻言,只挑挑眉,提醒:“付少爷,我们的合同结束了。”   肉麻兮兮的给谁看。   倒胃口。   “食不言寝不语,”见付泽仍有要张口的意思,他扯起虎皮当大旗,瞥了眼悠哉看戏的男人,“霍先生的规矩你不知道?”   偏霍野难得地通情达理,“无妨。”   短信?   这两人私下里竟还有联系,好一手欲擒故纵,差点连他也骗过去。   当场被拆台的宋岫:……   怎么回事?   霍野的脑袋进水了?他可是在努力和渣攻划清界限,还特意当着对方的面,这人居然没get到?   “既然如此,二位自便,”舅甥俩联合欺负人,宋岫腾地起身,“我先回房了。”   付泽想追,却被对方一个眼神钉在原地。   等人上了楼,霍野才幽幽,“你倒是听话。”   “我喜欢他,自然甘愿,”一改刚刚的垂头丧气,付泽握紧筷子,宣示主权,“谢谢舅舅替我照顾乐乐。”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在霍野面前展露强硬。   霍野丝毫没意外。   从进门开始,他就隐隐感知到了付泽对自己的敌意,但又不像是单纯为了许乐,而是掺杂着股更深、更晦暗的情绪。   拥有这种情绪的人,霍野见过很多,无一不是想把他从如今的位置拉下。   好奇是什么让对方产生变化,更好奇对方会做到哪一步,霍野存心激怒,淡淡,“与你无关。”   “许乐现在是我的员工。” 第69章   员工?   什么员工需要把对方接回老宅住?   就算想彻底压下许乐自杀带来的舆论影响, 霍野也该有一万种避免和许乐发生交集的方式。   “他有家,我会带他离开,”面对男人明晃晃的挑衅, 付泽极力克制住冲动,“不劳舅舅费心。”   霍野平静,“是吗?”   如果他是许乐,既然已经等到猎物主动上门, 绝不会轻易遂了对方心意。   事实也证明,霍野没猜错, 晚饭之后,付泽又去二楼敲了几次门, 毫无回应, 最后直接在走廊坐下, 守住出口。   厨娘听得云里雾里, 只以为是小情侣间闹别扭, 还在下班前给付泽送了条毯子。   霍野向来喜静,本打算撵对方离开,但看在少年那份药方的面子上, 他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成全下后者。   谁料, 夜深人静,正当霍野批复完最后一份文件、准备上床休息时, 一楼的卧室外却忽地传来“咚咚”的声响。   驱使轮椅,他抬手,一把拉开厚重的窗帘, 玻璃外,正站着个一身毛绒睡衣的少年, 屈指敲敲敲。   夜里温度低,对方鼻尖泛了红,霍野向下拧动窗户的把手,冷风灌入,伴着少年低低的警告,“让让。”   右手随意撑住窗外凸起的平台,他活像只灵巧的猫,眨眼间,穿过那个窄窄小小的“洞口”,一跃而入。   脚下甚至踩着双保暖却碍事的棉拖。   精准朝后滑开些距离,霍野道:“我以为你今天会请假。”或者干脆忘了他。   “说了每天一次就是每天一次,”回身将窗户关严,宋岫面无表情,自顾自走向浴室,“我去接水。”   对方在生气。   只差没写到脸上。   可饶是如此,少年也信守承诺,将放进浴室收纳柜的木盆拿出来,睡衣口袋鼓鼓囊囊、露出今天刚配好的药包。   十分自觉地,霍野坐到床边,“饿不饿?”   晚饭基本没碰的宋岫:……明知故问。   诡计多端的老男人。   “我猜是饿了,”没得到回应,霍野毫不尴尬,反而作势拿起手机,“要么我叫付泽过来……”   话音未落,一直避开与他目光交错的少年终于舍得抬头,急急地,连名带姓,“霍野!”   霍野淡然垂眸,“肯说话了?”   “外甥肖舅,”明白自己上了对方的当,少年打开药包,泄愤般,用力往木桶里丢,“你果然和付泽一样讨厌。”   霍野:“这会儿又不说我是好人了?”   宋岫动作微顿,“霍先生,您今天问题真的很多。”   旁的便算了,如果对方再敢拐弯抹角帮渣攻讲好话,别怪他等会儿下手太重。   霍野亦注意到自己的反常。   今晚,从少年在付泽身边坐下的一刻开始,自己似乎就总是想激怒对方。   “我对付泽死心了,”水汽氤氲,宋岫回身,抽出矮矮的专属小板凳,摆到木桶前,“您不必像防狼一样防着我。”   防狼?   下意识地,霍野蹙起眉头,付泽的婚事和他有什么关系,幸福与否,都是对方自己的造化。   先前种种,他已足够配合,没拆穿少年的小把戏,更允许顶撞自己的付泽留宿。   “霍先生要否认吗?”余光瞥见对方的神色,宋岫道, “那您为什么反反复复试探我对付泽的态度?”   霍野:“我没有。”   “您有,还用叫付泽进来威胁我,”语气里带了点委屈,少年直白,“霍先生以为我在乎?走窗户,只是不想被缠上,白白浪费时间。”   撒谎。   短暂被那泛着浅红的眼尾晃了神,霍野收拢思绪,自认冷静地指出,“你和付泽还有联络。”   死心了?不在乎?   演戏演全套,好歹要把尾巴藏干净。   “因为我怕他联系不到我,会去福利院闹。”总算套出这个阴晴难测的男人在怀疑什么,宋岫好气又好笑。   天地良心,对付泽,他真没玩欲擒故纵。   霍野:“我说过,不会有人再去打扰福利院。”   宋岫:“可付泽是你外甥。”   ——而我只是个外人。   准确读出藏在少年眸中的后半句话,霍野忽然沉默,记起自己把对方拐来老宅的借口,“替付泽负责”。   也难怪少年觉得他会徇私。   “霍先生还不信?”误解了对方的沉默,原本规规矩矩坐在小凳子上的少年,倏地起身,越过木桶,灵巧向前一扑。   霍野本能想躲,却没躲开,被对方轻而易举勾住脖颈。   干净到没有任何味道,只余一抹淡淡的药香,眨眼间便整个儿陷进他的信息素中,浑然不觉危险,少年极力想证明什么般,道:“你叫付泽进来吧。”   “看我会不会害怕。”   这话实在孩子气,温凉吐息浅浅拂过颈侧,霍野难以适应地伸手,刚打算把黏在自己身上的人撕下来,少年就头顶长眼似的,收了收胳膊。   抱得更紧了。   偏偏腰部以下的动作又很小心,顾及着他的腿,虚虚挨着床边,一点也没压到他。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霍野闭了闭眼,“起来。”   少年粉粉的发顶飞快晃晃,“我不。”   散发着强烈驱逐意味的信息素,能叫alpha畏惧,omega发热,唯独对beta是徒劳,换做旁人,定然要恼,或者动粗,霍野却愈发平和,紧绷的四肢也放松下来,任由少年胡乱折腾。   一秒。   两秒。   发热的大脑逐渐冷静,肉眼可见地,对方露在发丝外的耳尖开始泛红,颜色越来越深,最后似要有鲜血滴下。   小心翼翼,试探着松开手,少年刚想开溜,肩膀立刻被霍野按住,“抱够了?”   宋岫:其实没有。   面上则乖乖装小白兔,睫毛垂落,抖了抖,不说话。   “谁让您总疑神疑鬼,”先发制人,他道,“我也是没办法。”   被拎住后颈也不懂得安分,张牙舞爪想咬猎人一口,气急反笑,霍野点头,“原来是我的错。”   敏锐察觉到危险,他怀里的少年当即抬眼,“药凉了。”   “您等等再生气,行吗?”   讨好也不会讨好,说得像是他在无理取闹,偏那双水汪汪的眸子漂亮至极,好似噙着泪,霍野五指紧了紧,在少年脊背僵硬的刹那,察觉失态,依言放开桎梏。   习惯用动作整理思绪,他慢慢卷起裤脚,垂眸瞧着对方替自己按摩。   而后,摆弄花草般,碰了碰少年翘起的头发。   全部心神都放在对方的腿上,宋岫并未在意男人的小动作,无奈,源自上方的视线存在感过于强烈,过了几分钟,他终是没忍住,“霍先生。”   “您在看什么?”   霍野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这些天,他早已适应治疗过程中的疼痛,无需依靠人或事转移注意力,最后,只得给出一个临时想到的理由,“发根黑了。”   藏得很深,唯有处在自己的角度,仔细瞧才能发现。   “染发都这样,”不在意地,宋岫抬起手背擦了把汗,小猫甩水一样甩了甩头发,“难道霍先生以为我是天生的?”   霍野却答非所问,“很适合。”   鲜活,明快,柔软。   这样的人,哪怕没有沈青文,以付泽的能力和性格,恐怕也很难护住,只会让对方在不合适的环境中,一日一日,孤零零地枯萎。   Beta。   若是娶一个beta,光是父亲那关,付泽就难以越过。   等今晚的药浴结束,早过了霍野平常的休息时间,宋岫正准备依样画葫芦,顺着窗户爬回二楼,便被人拽住胳膊。   “消消汗。”   宋岫老实停下。   霍野同样出了汗,一楼和二楼的主卧温度最高,所以他常穿的睡衣,皆是丝质,本该宽松舒适,此刻却被浸湿了些,贴在身上,隐隐勾勒出轮廓。   这般风景,近来宋岫没少见,立马在心底念了几句佛经,省得自己禁不住诱惑露馅,把人吓跑。   “张妈在厨房留了饭,”随意用毛巾蹭过脖颈,霍野转动轮椅,道,“等着。”   咔哒。   房门打开,又虚掩着合拢,遮住男人离去的背影,过了一会儿,隐隐地,客厅有交谈声传来,宋岫耳朵灵,很快认出是付泽的音色。   怎么也没料到大晚上溜出来热夜宵的会是霍野,急匆匆下楼的付泽眸色瞬间暗淡,僵立原地,尴尬地叫了声,“舅舅。”   专注盯着微波炉的指示灯,霍野泰然自若,“嗯。”   “舅舅饿了?”暂时不打算和对方彻底撕破脸,付泽没话找话,率先低头,“晚饭的时候,是我太激动,您别放在心上。”   霍野眉眼未动,“知道了。”却没给一个足够准确的回答。   见惯了对方这副城府深沉的模样,隐隐嗅到周围有别于信息素的味道,付泽关切,“您最近在吃药?”   吃药?   想起此时偷偷躲在自己房间里的少年,霍野总算提起了点兴味,应:“算是吧。”   “最近得了一株植物,”意有所指地,男人偏头,看向付泽,唇角微勾,“受了伤,娇气,需要亲自伺候。”   “老宅不是有花匠,交给他们就好。”讶异对方怎么会突然升起与工作无关的闲情逸致,付泽随口。   “是啊。”   微波炉叮地一声熄灭,自言自语般,霍野低声,“但他有些特殊。”   交给旁人……   可惜了。 第70章   类似的念头一闪而过, 并未被霍野放在心上。   花草动物,都不是适合自己养育的东西,他没兴趣和另一条生命产生太深的联系, 人亦是如此。   付泽则完全相反,一连七八天,天天往老宅跑,除开上班, 其余时间皆围着宋岫打转。   作者曾借配角之口评价,付泽是个痴情种, 喜欢谁,耐心又放得下身段, 纵然日日被宋岫横眉冷对, 脸上也瞧不出丝毫挫败。   这晚, 付泽下班早, 路过花店, 顺手买了一束新鲜的玫瑰,进门和坐在客厅里的霍野草草打过招呼,便匆匆忙忙上了楼。   端着茶出来的厨娘笑, “年轻真好。”   习惯纸质书的触感, 霍野将手中的《黄帝内经》翻过一页, 头也没抬,“你觉得他们相配?”   这话问的突然, 放下茶杯的厨娘稍稍打量了眼男人的神色,见没什么异样,才道:“乐乐是个好孩子。”   前后在霍家工作了快三十年, 别的不提,眼力总归有一些, 少年活泼伶俐,心思却简单,礼貌懂分寸,格外讨人喜欢。   除开beta的身份……   霍野不置可否。   “年轻人嘛,难免情绪化些,”担心对方会介意少年对付泽的态度,厨娘斟酌着找补,“吵吵闹闹也很正常。”   霍野颔首,“是很情绪化。”   前些天还闷头追在沈青文后面跑,深夜接机闹上热搜,张罗着要给人家办生日宴,出钱出力出人脉,最后却临场失踪。   没过几天,又来他这儿演浪子回头的痴情,全然把沈青文抛到了脑后。   “但我瞧着,乐乐对付小先生应该也是有感情的,”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和霍野说的是两回事,厨娘心下一紧,误以为对方在为外甥抱不平,连忙,“床头打架床尾和,到底交往了一年多,气消了就好了。”   霍野轻挑眉梢,“付泽说的?”相关新闻早就被压下去,个中细节,只有当事人清楚。   “对啊,”点点头,厨娘努力替两位小辈讲好话,“昨天付小先生还来找我学乐乐最喜欢的菜,周末要亲自下厨。”   接着,她忽然意识到什么,“敲门声好像停了?”   条件反射地,厨娘回头,望向老宅螺旋形的木质楼梯,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付泽如往日那般,垂头丧气地捧着礼物下楼。   脑子很快转过弯,她乐呵呵,“霍先生,我说什么来着。”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付小先生向来嘴甜,少年瞧着又是个心软的,僵持这么多天,总算有了新进展。   面无表情,重新将视线放回书上的男人只道:“茶淡了。”   “去换一杯吧。”   客房里。   怀中捧着玫瑰,被拉进门的付泽还有点懵,晕头晕脑地看向少年,惊喜,“乐乐。”   “你终于肯听我解释了?”   用眼神示意对方呆在原地别动,宋岫平静,“有什么好解释?”   “沈青文,”一番话在肚子里憋了太久,付泽迫不及待,“我承认,我以前确实喜欢过他,也因此做了许多伤害你的糊涂事。”   “可我现在弄明白了,许乐,我真正喜欢的是你,和我朝夕相处的那个人,而非一个被脑补美化的幻影。”   “我没有撒谎,”眼神炙热,付泽一五一十坦白,“当初我急着解约,便是发现和沈青文在一起时,我总会想起你。”   “我怕了。”   “不是怕其他人笑话,而是一想起我过去对你那么坏,心里就慌得厉害,没胆子承认,只能用最快的速度把你赶走,告诉自己那些都是错觉。”   “事实证明,逃避解决不了问题,”深吸一口气,付泽捧起玫瑰,单膝下跪,“许乐,我错了。”   “再给我一次机会。”   4404:【哇。】   能屈能伸,有一二小世界的两位作比较,付泽居然显得眉清目秀起来。   若是真正的许乐站在这里,多半会产生动摇,宋岫同样承认,付泽这一刻的愧疚与喜欢,确实没有掺水。   但也仅有这一刻。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付泽此人,缺少定性,幼稚,冲动,太极端,绝非原主许乐的良配。   4404提醒:【现在你才是许乐。】绝对有办法能拿捏住对方。   【行啊小十二,这是鼓励我脚踏两条船?】慢吞吞,宋岫卷起衣袖,解开缠在左腕的绷带,【死心吧,你宿主我只吃纯爱。】   结痂中的外伤,正是最丑陋狰狞的时候,弯弯曲曲,颜色暗沉,配合逐渐被吸收的纯黑手术线,似蜈蚣,又似凹凸不平的山丘,伏于一片雪白。   付泽明显被吓了一跳。   上辈子许乐去世,他到场晚,没能瞧见对方的尸体,哪里会想到、少年那一刀划得这样狠这样深。   啪嗒。   玫瑰坠地,溅开零星花瓣,付泽本能地想去握对方的手,碰到的瞬间,突然听见少年道:“付泽。”   “喜欢你的许乐已经死了。”   这声音很轻,很冷,无端让付泽打了个哆嗦,仰头,他瞧见少年居高临下,“如果你再纠缠,别怪我不给霍先生面子。”   霍先生?霍野?他们之间什么时候需要掺和进一个外人?   “我不怕他,乐乐,任何人反对我都不怕,”alpha的占有欲和胜负欲被激起,付泽先是坚定,接着又软下语调,“疼吗?都是我的错,我会找最好的美容医院,保准变得和原来一模一样。”   深情地,他试图去吻那道难看的疤,下一秒,天旋地转。   “砰!”   整个人被少年完好的右手拽着,狠狠来了记过肩摔,付泽仰躺在地上,后背剧痛,大脑嗡嗡作响。   “我警告过你了。”面无表情,宋岫道。   就算把霍野这个大家长叫过来,也是对方理亏。   付泽却没恼,更没输给beta的气急败坏,反而单手捂脸,笑开,“……哈。”   “说实话,乐乐,你是不是第一次见我就想这么做?”   4404:【他疯了?】后脑勺磕出个大包还傻乐。   宋岫微微蹙眉。   死缠烂打的恋爱脑,比瞻前顾后的自私鬼更麻烦。   僵持间,付泽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他忍着痛胡乱接起,嗯嗯啊啊两声,转头看向宋岫,无声做了个嘴型:   我爸。   压根不稀罕对方报备行踪,宋岫索性打开门,自个儿下了楼。   没一会儿,挂了电话的付泽也下了楼,说家里今晚临时有个聚餐,要先走一步,明天再继续上门蹭饭。   语气之轻快,只差没把“我和许乐有新进展”几个字刻在脸上。   得意洋洋的模样,让素来沉稳自持的霍野,莫名感到碍眼。   尤其是几分钟后坐在他对面吃饭的少年,左腕绷带散开,似有若无,沾染着柑橘味的信息素。   简单的肢体接触,根本无法让alpha的信息素在beta身上停留如此之久,除非他们做了更暧昧的事。   比如,亲吻。   想起少年数日前的信誓旦旦,以及夜夜顺着窗户爬下来找自己的行为,霍野容色渐冷,停下筷子,“张妈。”   “湿巾。”   餐桌旁便放着干净柔软的手帕,被叫到的厨娘有些惊讶,却还是依言,从橱柜里翻出一小包对方要的东西来。   等她一走,那包湿巾立刻被男人用手推到了桌子对面。   埋头喝汤的宋岫:???   “我洗过手了,”好脾气地,他解释,“很干净。”   霍野言简意赅,“擦。”   敏锐察觉到男人周身的低气压,宋岫隐约有了猜测,认命地抽出湿巾,从指尖到指腹再到掌心,全部仔仔细细地擦过一遍。   过肩摔而已,某人的鼻子要不要这么灵?   ——阳奉阴违。   余光留意着少年的动作,霍野的表情越来越黑,对方看似配合,实际却完美绕开沾有付泽信息素的位置,活像是存心在和他作对。   恶劣的破坏欲翻涌升腾,与之相反的,是男人愈发沉静的眸色。   他想嗤笑对方的天真,听了几句甜言蜜语,就被付泽哄得团团转,殊不知沈家早已虎视眈眈,铁了心要攀这根高枝儿。   但霍野却迟迟没张口。   因为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意这些。   直到少年睁圆漂亮的眼睛,小动物般,警觉且狐疑地望过来,“霍先生?”   霍野胸口憋着的那口气忽然有了解释。   如同自己费力救回来的猫,好吃好喝伺候着,转头便对抛弃它的前主人喵喵叫,又贴又蹭地撒娇。   换谁都会不痛快。   于是,他再没什么顾及,主动冲少年招招手,勾唇,“来。”   模样之温和,让宋岫警铃大作。   未成想,对方仅仅是抽出张湿巾,在他左腕结痂的伤口处,不轻不重地擦了擦。   动作慢条斯理,一下一下,仿佛故意做给自己看。   大脑飞速运转的宋岫后知后觉,【……付泽亲到我了?】   4404:【我以为你知道?】   【那么大一块疤谁会有感觉。】无语地,宋岫默默对天翻了个白眼。   霍野却以为对方乱动是想躲开,冷冷扣紧少年的手腕。   装无辜就装到底,现在后悔舍不得,晚了。   “明天我要出差,”原本未定的行程忽然有了结果,不容置疑地,他道,“你一起去。” 第71章   宋岫倒是想答应。   可原主的假期即将结束, 他得上课,实在没空陪对方飞来飞去。   于是,隔天一早, 偷偷溜进厨房处理药材的宋岫,便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往霍野的行李箱里塞了整整七个纸包。   “手法要领我都和李哥讲了,”假装没有察觉男人的不满, 他半蹲着,小小打了个哈欠, “保准没问题。”   霍野垂眸,“李哥?”   “就是您秘书, 我们换过微信。”宋岫解释。   第一次发现这两人背着自己有联系, 霍野心头烦闷愈盛, 定定瞧了对方一眼, 什么话都没说, 径直在司机的陪同下离开。   后头收拾餐具的厨娘忧心忡忡,总觉得对方这两日的脾气极糟,像是到了易感期, 算算日子, 又差得远。   回房补觉的宋岫则相当淡定:俗话说得好, 小别胜新婚,他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可不是谁的附属品。   刚回溯时铺天盖地的热搜,几乎将原主的社交关系摧毁殆尽,是故, 当宋岫重新搬回宿舍,其他几位室友的表情都十分精彩。   ——自甘堕落被包养, 有什么资格做他们的同学。   尤其是那一头扎眼的粉发,手腕上毫无遮掩的疤,都让人深刻怀疑少年的精神状态,既厌恶,又不敢随意招惹。   同为beta的辅导员第一时间找宋岫谈了次话。   倒没有委婉劝退的意思,毕竟少年的成绩一直位于年级前列,平日的表现也很乖巧上进,网上的八卦真真假假,身为老师,他当然不能带头搞孤立。   “……你是什么样的人,只有你自己清楚,”生怕少年再出什么意外,辅导员苦口婆心,“别做傻事,嗯?”   老实站在对方面前,宋岫双手背后,垂着头,脊柱挺得笔直,“知道了。”   “谢谢老师。”   见他这样配合,辅导员多少松了口气,摆摆手,道:“快去上课吧。”   宋岫嗯了一声。   教室里的氛围却与办公室截然相反。   民族传统体育,一听便和娇滴滴的omega不沾边,整个专业,至少有一半是凭借体能优势“混进来”的alpha,平时就对少年那张漂亮脸蛋虎视眈眈,此刻更没了顾及,言行举止皆肆无忌惮。   Beta嘛,虽然缺少信息素,但若是足够貌美,也能找到许多乐子。   理论课一结束,立刻有alpha蠢蠢欲动,坐到宋岫旁边,“许乐,一会儿的散打课,我们搭档怎么样?”   这类项目,素来是alpha的强项,对战中,一旦某方占据绝对的力量压制,极容易产生近身相贴的肢体接触,所以学生们都会心照不宣地、按性别组队。   一个alpha邀请beta搭档,摆明是憋着满肚子坏水,少年却仿佛没听出来,转头,巧笑嫣然,“好啊。”   如此出乎预料的回答,让本打算上前帮忙解围的班长停住了脚。   其他同学也暗暗交换眼神,有疑惑,有嘲讽,不一而论。   散打课的教学场地在体育馆,当少年换好纯白的练功服走进来时,alpha、beta,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击中在对方身上。   包括几个来等男朋友下课的omega。   衣摆绣着云纹,胸前盘扣系到最顶端,明明是学院统一发放的制服,穿在少年身上,偏有种说不出的韵味。   顺利和对方组队的alpha更是看直了眼。   细腰长腿,再配上一身欺霜赛雪的皮肤,纵使没有腺体,那被淡粉发尾遮住的后颈,也勾得人牙齿泛痒。   怪不得堂堂付家独子能被哄得团团转,愿意拿一个beta当代餐。   拜沈青文粉丝变相实锤的拉踩所赐,怀揣类似恶意的人很多,甚至有学生悄悄拿出手机偷拍,宋岫却半点没理会,只道:【小十二。】   【取消痛觉屏蔽,百分百。】   刹那间,长久处于半麻状态的左臂再度恢复灵敏,血痂下方,皮肉愈合的痒,让他不自觉动了动手指。   今天老师教的是腿法,按照惯例,简单的热身与演示之后,会有一对搭档被叫出,站在场地中间的c位当案例,接受指正。   此等不方便摸鱼的“小灶”,平常大家都避之不及,唯独这节课,有人自告奋勇,高高地举起了胳膊。   正是约了宋岫做搭档的alpha。   挤眉弄眼,引来同伴们的低低哄笑。   “肃静,”不明所以,散打老师环视四周,“他的搭档呢?一块站出来。”   宋岫应声出列。   平心而论,同龄人中,他已经足够高挑,可比起alpha,少年仍显得瘦了些,矮了些,让散打老师隐隐蹙眉,“你……”   反应极快地,他意识到这是一个alpha联手欺负beta的恶作剧,少年的脸,他有些印象,成绩优秀,却远远没到拔尖。   然而,还没等散打老师临时找借口换组搭档,成为视线焦点的宋岫便主动上前,站到了某alpha对面。   实在懒得在原主的记忆里费力捞一个渣滓,他扬起笑脸,瞧着柔软又无害,“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双目迷离的alpha:“张阳。”   下一秒,急吼吼想把少年搂进怀里的他,就被对方一把攥住手腕,拽到身前,右侧踝骨倏地剧痛,失去平衡,狠狠摔了记狗吃屎。   足尖外展,右腿微屈,淡定收回左脚的宋岫慢吞吞,“勾踢。”   底下等着看笑话的alpha们目瞪口呆。   “张阳?张阳!你行不行啊!”见后者趴在地上半天没起来,有alpha愤愤,“放水可以,别丢alpha的脸!”   眼冒金星的张阳有苦说不出:……他的骨头、他的骨头好像断了。   如果周围没人,他甚至想抱着自己的腿满体育场打滚,但此时他骑虎难下,只能咬牙保面子。   额头满是冷汗,张阳摇摇晃晃站稳,“再来。”   话音未落,他便出其不意,朝少年的下三路攻去。   嫌弃地在心底轻啧一声,宋岫背着手,步伐变换,灵活闪过,重心后移,左腿屈膝上提,轻巧一扬,力达脚背,咔吧,踹歪了张阳的下巴,“横踢。”   “还有最后一记弹踢,应该能送同学你飞回座位,”居高临下,宋岫垂眸看向捂脸半跪的张阳,笑眯眯,“是你自己滚,还是我来示范?”   颌骨错位的张阳:“……阿巴阿巴。”   “哦,原来是想继续,”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宋岫伸手,“那我扶……”   “许乐,”少年的反击太快太干脆,一旁的散打老师总算回过神,连忙叫停,“点到即止!”   “开玩笑的。”拎鸡仔一样拎住张阳后颈的衣领,宋岫生生用自己的力量拽住一个想逃跑的alpha,半蹲着,空闲的右手悠悠捏住对方下巴,强迫对方回头,纤细白皙的五指铁钳般,向左一拧。   咔吧。   咬合出错的骨头归了位。   底下的看客齐齐打了个冷颤:beta?去他的beta?感觉对方再用力,能把alpha的脖子给拧断。   “还有谁想上来当我的搭档吗?”随意将捂着嘴巴吓软瘫倒的张阳丢在一边,宋岫起身,诚恳,“放心,我中医课满分。”   被加重的“搭档”读音,无疑是种直白的挑衅,少年粉发张扬,如出鞘利剑,透着股难以在omega身上寻到的明锐,让人想占有的同时,又想把他折断,瞧一瞧对方哭泣求饶的样子。   都是荷尔蒙正盛的小年轻,散打老师有心控场,却收效甚微,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个被少年打下来的alpha,捂着肚子抱着腿、哎呦哎呦直叫唤。   “想睡我?”毫无避讳撕开这群人的龌龊念头,宋岫冷笑,“你们也配?”   过分剧烈的运动,挣开他左腕尚未痊愈的伤,鲜血一滴滴渗出,偏少年没在意,随手用腰间系带裹住了事。   齐刷刷地,剩下的beta替他让开一条路。   ——怎么说呢,以这位同类的武力值,付泽如今还能好端端地活在世上,足以证明两人是真爱。   至少是曾经的真爱。   普普通通一节体育课,却因为宋岫连挑十几个alpha,先在学校论坛大火,又被好事者搬去微博。   【开什么玩笑?这是beta?】   【好帅好帅好帅!】   【emmm,背影有点眼熟。】   【……许乐?】   【许乐?!之前和沈青文一起上热搜的那个许乐?!付泽得有多瞎,才能把这两位弄混?】   【架不住某些人刻意模仿。】   【呕呕呕,学人精,装不下去了吧,我们青文可是世族底蕴培养出的艺术家,做不来这么粗鲁的事。】   【虽然但是,专业方面没必要拉踩吧,我觉得武术也挺帅。】   少了营销号推波助澜,这段视频只在小范围内发酵,评论再热闹,掀起的水花也有限。   牢记上头命令的霍氏公关部却精准捕捉相关信息,兢兢业业给秘书小哥发了三个字:   【要压吗?】   刚陪老板开完会,迅速浏览过视频的秘书小哥手动合上张成O型的嘴,终于确定了一件事:   红枫酒店那晚,少年的状态着实够差,否则,自己和老板旁边的保镖早该躺了一地才对。   没敢隐瞒,趁着进电梯的空档,他直接把收到视频的平板上交霍野。   很快,狭小安静的空间里,板板正正坐着轮椅的男人脸色微沉:短短两天没见,这人就敢变本加厉、在alpha堆里打滚。   ……隔着屏幕他都能想象出那些杂乱的信息素。   难闻的很。 第72章   从上传视频的清晰度来看, 拍摄者明显和少年隔着一段距离。   因此,秘书小哥一开始完全没察觉对方受了伤,直到自家老板皱眉截图, 将画面放到最大,偷偷瞄了眼的他,才瞧见那几个像素点的红。   所以老板是为这件事生气吗?   但周遭的氛围……风雨欲来归风雨欲来,似乎比刚刚正常了点?至少在他能理解的范畴。   叮。   电梯门打开。   努力揣测上司的心意, 秘书小哥抬头看了看外面天色,试探, “这会儿学校应该下课了,要么您打个电话?”   霍野冷着脸, “给谁?”   当然是给许小医生啊, 秘书小哥想, 眉头皱的都快变成小山了, 谈判失败的时候也没见您这么担心。   可私下里的吐槽, 他没胆子讲出来,只能摇摇头,自动跳过先前的话题, 将装傻充愣发挥到极致。   无奈, 自己安静下来, 某位老板又不满意。   拉开车门的瞬间,秘书小哥听见后面有声音道:“最近让张妈换个补气血的菜单。”   回过头, 披着深色外套的男人薄唇紧抿,面无表情,寒风里, 冷酷的像座冰山,仿佛刚刚那句话完全是他的幻觉。   秘书小哥:……   幸亏他身体倍棒, 又是alpha,能确信自己的耳朵肯定没问题。   秉承着和薪水一样顶尖的职业素养,他并未不识趣地反复确认,仅仅做到心中有数,完美保住了老板的深沉。   谁料,张妈那边的回应却有些支支吾吾。   “补血的菜单是能做,”猜也能猜到这吩咐是谁的意思,她叹气,“……但乐乐这几天压根儿就没住老宅。”   秘书小哥傻眼,“什么时候走的?”   张妈:“霍先生出差那天。”前后脚,还拖着行李。   秘书小哥是聪明人,联系刚刚看过的视频,他当然能猜到少年是因为开学而搬回宿舍,并非撂挑子辞职。   可很明显,自家老板不知道这事儿,对方也没想着报备,难得的关心落了空,前者的反应……想想都精彩。   虚空中的警报雷达滴滴作响,福至心灵地,秘书小哥多问了句:“那付少爷呢?”   张妈:“来过一次。”   来过一次,那便意味着之后再没来,更意味着、在扑空前,对方也不知道许乐搬走的事。   莫名地,秘书小哥振奋精神,冒出个绝对要瞒着霍野的念头:   还行还行,Boss没输。   大家都站在同一起跑线。   ——虽然他也没弄清这起跑线到底在哪,但很明显,自家老板最近对亲外甥黏着许乐讨好的行为、颇有意见。   原本秘书小哥还想瞒着,反正等老板出差结束,许小医生肯定得回去配药,正巧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抹去中间这一段。   谁成想,当天夜里,泡完药浴的男人就问:“吩咐你转告张妈的事,结果怎么样?”   远远扒着门框的秘书小哥:……   天地良心,他明明非常认真地向许小医生讨教了按摩手法、注意事项,还拿3D模型练了好几天,可老板偏偏拒绝他近身。   以至于秘书小哥现在只能眼睁睁看着老板自力更生,“抢”自己工资。   “许小医生没住老宅,”屋漏偏逢连夜雨,弱弱地,他答,“如果您担心,我可以找人把张妈做好的饭菜送去学校。”   外卖嘛,他熟悉得很。   话音刚落,秘书小哥头顶忽然多了道压迫力十足的目光。   假装没嗅到那股让人想夺路而逃的信息素,他坚强回望:   担心关心挂念,随便怎么说都行,自己的意思一定没表达错,否则好端端的,老板哪会留神人家吃什么。   没兴趣和对方傻乎乎地大眼瞪小眼,霍野抬手拿起一旁干净的毛巾,擦掉额头的汗,“随他去。”   左右是捡来的花,养好了伤,卷着盆逃跑也很正常。   老宅那地方阴气重,埋着历代家主的血与泪,不适合太温暖的东西存活。   人也一样。   秘书小哥:……我倒是想信。   但这表情哪里随便了?总感觉下一秒自己就会收到把许小医生抓回来的离谱命令。   “网上流传的散打课视频整体评价偏好,公关部的建议是不删,”硬着头皮,秘书小哥兢兢业业地找了个新话题,“您看……”   霍野:“嗯。”   霍野:“你处理。”   上次强行压新闻删词条,是考虑到前面有付泽和沈青文两块挡箭牌,倘若这次再用粗暴的方式捂嘴,八成会给少年带来类似“新金主”的揣测。   他懂分寸。   秘书小哥也很懂。   为此急到团团转的反而成了付泽。   他没想到自己给许乐带来的影响有这么大,只是正常上课,竟然会被一群alpha轻浮地针对。   剩下的beta,瞧着也不是很友善的样子。   霍家老宅没找到人,他便知道,少年肯定回了学校,若非二代群里有好事者把视频转给了自己,付泽此刻,大概率已经站在宿舍楼下堵对方。   就像他一开始在咖啡店做的那样。   鲜艳的玫瑰被重重摔在沙发角落,半路转向的付泽郁结难消,干脆约了几个朋友出来喝闷酒。   “我说你,真觉得自己和那小beta还有可能?”只在沈青文刚出国的那段时间见过对方如此颓废,名为赵哲的alpha惊讶,“醒醒吧,我要是被你害成这样,复合?没把你揍进医院都算轻的。”   “对呗对呗,”咕咚咚倒了杯新酒,另一个alpha附和,“那视频我可看了啊,小beta割腕了?真行,刀没冲着你,也算是爱过。”   深有同感,赵哲举杯和对方碰了碰,咂舌,“想当初我还以为他全是为了钱呢,被各种排挤也没躲,看着又可怜又烦的。”   叫人想欺负。   “是为了钱,”一遍遍盯着手机里的视频反复播放,付泽蜷在沙发上,醉眼朦胧,“为了给他院长妈妈治病。”   隔音极佳的包厢里瞬间安静。   “治病?”头一次从付泽嘴里听到实情,经常陪老妈追狗血剧的赵哲没忍住重复,“你逼人家的?”   含糊地,付泽嗯了声。   以往,碍于所谓的面子,他一直藏着掖着,生怕被朋友们笑话,笑他追不到沈青文,连个替代品也要强求。   重活一次,他再也不想听其他人嘻嘻哈哈、用对待小玩意似的轻蔑语调谈论许乐。   “……我记得许乐好像是福利院出身。”面面相觑地交换了几次眼色,过了半晌,终于有人开口。   拜先前闹到满城风雨的热搜所赐,少年的背景,早已被营销号扒得干干净净。   他们这群人,爱玩归爱玩,却讲究个你情我愿,仗着家世欺男霸女,跌份不说,迟早有一天得翻车。   能为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院长忍辱负重当替身,许乐确实心善,否则,此刻身上多了条疤开了道口子的,还指不定是谁。   “差点闹出人命啊朋友,这您还想着吃回头草?”越琢磨越离谱,赵哲放下酒杯,“沈青文怎么你了?七八年的暗恋说放就放?”   “他有初恋,”各种负面的情绪在心底积压太久,付泽索性借着酒劲,用最疯的语气讲最清醒的话,“沈青文有个白月光。”   赵哲当即反驳:“不可能!”   “他亲自告诉我的。”用眼睛,用态度。   曾经对许乐做过同样的事,所以付泽非常明白,一个人在另一个人身上寻找相似的影子是什么样。   “保准是你弄错了,”信誓旦旦,赵哲道,“沈青文那个妈,我还不清楚?一心想把儿子卖个好价钱,严防死守,连国外那个前任都是她安排的。”   其他alpha也跟着点头,“可不,沈大少爷打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又是最珍贵的omega,多少双眼睛盯着呢,真谈恋爱,怎么可能没透一点风声。”   “再退一万步,你那时候天天偷看人家练琴,不也没闻到其他alpha的信息素?”耸耸肩,赵哲开玩笑,“难不成他也喜欢beta?”   付泽闷闷,“不是没有可能。”   赵哲:……   “你醉了,”放弃和一个情场失意的酒鬼讲道理,他拍拍对方肩膀,“少喝点,我在楼上给你开了房。”   付泽:“你不懂。”   他是经历过未来的人,他说的都是实话。   好在,重生是付泽心底最大的秘密,半梦半醒间,也紧绷着那根弦,管住了自己的嘴巴。   “对不起,”一片喧闹中,付泽浑浑噩噩地垂下手,躲进抱枕里,按住微信的语音条,“乐乐对不起,原谅我一次吧。”   嗡。   几十公里外,宋岫的手机震动。   4404:【这次的主角还挺执着。】   【有什么用?】多给缕余光都欠奉,宋岫对着镜子擦净脸上的水珠,【能原谅他的许乐已经死了。】   穿进目前最年轻的壳子以后,他总爱笑,这会儿却像个灵魂抽离的看客,任由代表有新消息的信号灯来回闪烁,乍瞧去,垂落的眉眼又黑又窄,冷极了。   但很快,这种隐隐的疏远感便被另一个名字打破,【霍野呢?你也不联系?】   【怎么联系?】如同一瞬间被重新拉回十九岁,两手一摊,宋岫狡黠,【我又没有他的手机号。】 第73章   整个出差期间, 霍野没收到一条来自少年的联络。   对方活像忘了还有他这么位病患,在行李箱里塞了药包便作罢,完全不考虑配套的售后。   明明合同谈得非常顺利, 秘书小哥却一直提着颗心,直到正式踏上回S市的飞机,才悄悄松了口气。   【许小医生,】斟酌着语气, 他试图提醒,【老板今天……】   字没打完, 脊背便窜上一股寒意。   抬头,本该闭眼小憩的男人正看着自己, 仿佛隔着过道也能确认他在玩什么猫腻。   手速极快地, 秘书小哥删掉短信。   接连在几个城市辗转奔波, 下飞机后, 霍野没再回公司, 而是让司机直接把车开去了老宅。   行李箱里还剩一包药,秘书小哥总觉得,以许小医生的“自由随性”, 大概率要到明晚才会出现。   果然, 回到老宅时, 客厅里冷冷清清,佣人们都住在侧院, 更衬得主屋安静。   下意识地,霍野扫了眼鞋架,专门留出的那层, 空荡荡,秘书小哥顺着老板的视线望去, 小声清清喉咙,找补,“今天是周三。”   学生的话,一般只有周末才回家。   莫名觉得身旁这人有些聒噪,霍野淡淡,“你可以下班了。”   秘书小哥:……救。   希望他明天不会因为左脚先进公司而被开除。   小心翼翼将行李放在角落,秘书小哥依言告辞,没两分钟,又重新推门,“老板。”   冬末春初,正是一年里最乍暖还寒的时候,冷风穿堂而过,霍野蹙着眉回头,未等开口,就瞧见了小跑进庭院的少年。   对方应该是刚逛过超市,手里拎着两个大大的购物袋,没戴帽子,粉发被吹得有些乱,露出微微泛红的耳尖。   只提了几盒蔬菜的张妈则跟在后面,乐呵呵,道:“慢点。”   “霍先生,”乖乖应了张妈一声,少年抬眼,望向他,似乎一点也不惊讶,嗓音脆生生地笑开,“您回来啦。”   霍野觉得自己被拿捏了。   少年露面的时机太巧,像极了一场精心策划的谋算,但无法否认,见到对方的刹那,他心底确实生出那么点微弱的愉悦。   绷紧下颌,他颔首,“嗯。”   最擅察言观色的秘书小哥:高兴就高兴吧,怎么非要一脸镇定地装冰块,把人吓跑了怎么办?   不过经此一遭,他的工作算是彻底保住,相当识趣地,秘书小哥功成身退。   临走,还没忘嘱咐一句,“老板这些天熬了几个大夜,许小医生给看看?”   “瞧着确实瘦了点,”主动接过其他两兜食材,张妈心疼地念叨,“今晚我多做点好吃的,补补。”   尽管职位是厨娘,可快三十年的工龄,已然让她成为了对霍野而言、长辈般的存在。   熟练换好拖鞋,宋岫扶着轮椅的把手,把人推去了客厅,又将十指放在嘴边,吹气暖了暖,才坐到沙发上,“霍先生,胳膊。”   霍野:“我很好。”加班而已,常有的事,何必闹得如此隆重。   某下属真是越来越喜欢多话。   “好不好要医生说了算,”边反驳边捞过对方的手腕,宋岫忽地想起什么,略显心虚地补救,“……虽然我现在还没考证。”   但其余很多个小世界里他都有资格。   余光瞥见男人的嘴巴动了动,担心又被抓小辫子的宋岫,连忙似模似样地嘘了声,“安静。”   霍野挑眉。   明明对方才是最不安静的那个。   手上却很配合,任由少年搭着。   约莫是因为在做正事,对方难得显出几分超乎年龄的严肃,从他的角度看去,唇瓣微微抿着,堆起脸颊一点软肉,暴露了身体的稚气未脱。   “今天阳光好,所以就拉着张妈一起去了趟超市,散散步。”被头顶过分专注的目光盯得有些局促,把好脉的少年收手,没话找话。   霍野放下衣袖,“李俊说你最近在学校住。”   ——李俊,某秘书小哥的大名。   交换微信时要过备注,宋岫很清楚对方提到的是谁,点头,“是,我读的专业有早课,不好总麻烦司机大叔。”   “况且,您最近又不在家。”   最后一句话,他状似坦荡,后面的音量却一点点小下去,仿佛在懊恼嘴巴快过大脑,偏覆水难收。   对方是个小骗子。   理智地,霍野想,能当替身,除了容貌相似,情商演技也要过关,习惯性地讲些甜言蜜语哄人,没什么特殊。   可他到底失了成年人的分寸,追根究底,“你希望我在家?”   “您是我的病人嘛,当然要放在眼皮子底下,”神色无辜,宋岫收回在逾矩边缘蹦跶的脚,“老宅这么大,一个人住太无聊。”   非常合理的回答,挑不出任何错。   霍野却没感到满意,甚至有种古怪的、被敷衍的憋闷。   于是,那个认知中早已被他抛诸脑后的问题,忽然便自然而然到了嘴边,“所以,你的放在眼皮子底下,是对病人不管不问。”   “我以为您讨厌被打扰,”意外对方会真的问出口,宋岫眨眨眼,“霍先生没有和我交换过手机号码。”   “也没换过微信。”   “临出发前我还特意提醒过。”   提醒?   迅速在脑海中搜寻一圈,霍野很快记起少年口中的提醒——替他装药包的时候,那几句显得和李俊十分亲近的闲聊。   抿抿唇,他道:“想要可以直说。”   “您没生气?”明知故问,宋岫装作困惑,“我还以为您生气了,听了我的话,瞪了我一眼就走。”   4404:啧。   能把揶揄演的如此清新脱俗,不愧是你。   霍野则罕见地被唬住,“……我没有瞪你。”只不过离开时看对方的那一眼,深了些,久了些。   “是,”煞有介事地附和,宋岫道,“霍先生平时也很凶。”   “第一次见面就咬人,”见对方一本正经地控诉自己,全然忘了初见时的大胆,霍野问,“你又好到哪儿去?”   少年却没再和他争辩,只仰头,漂亮的桃花眼弯起,“霍先生。”   “您笑了。”   霍野微怔。   “总觉得您出差回来心情有点糟,”瞳仁清澈,少年抬手,虚虚指了指他,大方,“所以想逗您松一松眉头。”   细白指尖几乎要碰到自己的印堂,霍野却没躲,他清楚地认识到,他的喜怒正在被对方牵引,像个被信息素操纵的失智alpha。   偏偏,空气里干干净净,只有他自己的味道。   充满占有欲地,将少年整个包裹。   “你想我高兴?”与信息素激烈的起伏相反,霍野的嗓音极其平静,“为什么?”   宋岫:“哪有为什么?”面前的人每一世都能叫他心动,便胜过无数理由。   霍野:“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有也不会落在自己身上。   发觉对方每次都充满警惕地分析他的靠近,脑补一出大戏,宋岫失笑,“您就当我是来报恩的妖精?”   霍野沉默,只安静瞧着他,显然没被这个解释说服。   “好吧,”摸摸鼻尖,宋岫顺嘴扯了个在外人眼中更离谱的回答,打算靠摆烂蒙混过关,“因为我想让您做我的男朋友?”   喀啦。   泡好热茶端过来的张妈脚步一顿,差点把杯子弄翻。   “我开玩笑的,”蹭地从沙发上跳起,宋岫眼疾手快,接过张妈端着的托盘,“之前也说过,霍先生能证明。”   提示般,他无声对男人做了个口型:   付泽。   第一次见面自己便主动申请当渣男的舅妈,谁料,对方压根没当真,还冷着脸把他往车下赶。   霍野却似乎打定主意要和自己对着干。   “是吗?”慢吞吞地,男人挑眉,“我不记得了。”   宋岫:……小气鬼小气鬼小气鬼,三十多岁的人了还这么幼稚。   他在张妈那儿的风评彻底被害。   悠悠端起茶杯,霍野扫了扫少年气鼓鼓的脸,道:“今晚留下?”   比起询问,更像是陈述。   “嗯,”丝毫没顾忌两人的亲戚关系,宋岫直言不讳,“最近付泽经常送东西到学校,有点烦。”   重活一次,对方总算长了点脑子,知道自己露面会招来记者带来麻烦,选择了更加迂回的方式。   霍野:“原来是跑到我这儿来躲清静。”   “分明是掰着手指盼着您回家,”识相地放软嗓音,宋岫如实,“您在时,他多少能收敛些。”   也许这就是alpha间的气场压制。   不喜欢少年一副被付泽绊住心神的模样,霍野轻敲扶手,“如果我能让他最近都没时间来找你……”   “那我肯定特别感谢您,”甜甜笑开,宋岫相当自觉地竖起食指,“一个条件,什么都行。”   霍野瞥了眼对方嘴角的弧度。   很夸张,很假。   但这笔买卖却不亏。   为躲狼窝,又进虎口,这般缺少警惕心,看来他应该好好给少年上一课。   然而,那双黑溜溜的瞳仁实在太干净,两秒钟后,霍野难得软下心肠:算了,年纪还小,让一让对方也无妨。   除开医术,他本就没什么旁的索求。   霍家老宅足够大,不差一间卧室,既然少年自愿“长”在这儿,那他便顺手养一养。   养到厌了……再说。 第74章   霍野限制付泽的方式非常简单。   对方最近接触的项目, 霍氏恰好也在关注,稍稍透出些风声,便会引来许多想分一杯羹的竞争者。   正准备闷声发大财的付泽有点懵。   他很清楚, 以付家现在的体量,想完全截胡霍氏的生意、堪称痴人说梦,所以只打算挑几个记忆中回报率最高的项目,先壮大自身, 再谈其他。   但随着霍氏下场,大半同行的注意力都投过来, 自己要做出成绩、脱颖而出,必须得拿出更成熟的企划书。   如此一来, 付泽整个人都被绑在了工作上。   他心底憋着口气, 总感觉霍野在故意针对自己, 毕竟重生前完全没有这一出, 重生后便愈发能体会到其中蹊跷。   所以, 哪怕送去许乐宿舍的礼物皆落了空,付泽也不愿再踏进老宅一步,显得自己像低头认输。   更有些埋怨少年为什么非要和霍野站同一边。   单纯为了躲自己?还是感谢霍野的“救命之恩”?可拜托霍野帮忙、让人去酒店敲门的明明是他。   就算他先前做错许多, 那也是自己和许乐两个人的事, 少年主动寻求霍野庇护, 简直比日日冷脸更让他如鲠在喉。   而顺利进入下一疗程的宋岫也发现,打从他积极表示要留在老宅后, 霍野的态度明显发生了软化,不仅帮他拖住了付泽,还关注起了他的学业, 仿佛真正把自己当成小辈,护在羽翼下。   这让心心念念吃肉的宋岫有点慌。   4404幸灾乐祸, 【多正常。】   【他可是快有两个你大。】   霍野的想法则很简单:如今连当个正规的和尚道士都要研究生起步,少年医术再好,也得按部就班地考证。   人忙起来,自然会把一些不重要的人抛在脑后。   周一到周五天天有课,饶是宋岫再深居简出,也没法像之前一样隐形,他长相漂亮,又是由霍野的司机亲自接送,别墅区的其他住户远远瞧见,一传十十传百,渐渐地,越来越多人开始相信霍野金屋藏娇的八卦。   其中最慌张的,当属霍家旁支。   一个靠着母亲叙旧情的付泽便算了,说来说去,终归是外人,若霍野真动了心,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们哪还能等到翻身的机会?   因此,等他们调查到住在老宅的少年是beta、并且是付泽的前男友时,皆暗戳戳地松了口气,恨不得立刻联系娱记爆一个大新闻:   管它真真假假,先在舆论上坐实,舅舅接手外甥的前任,听起来就刺激,有了这档子“豪门秘闻”,霍野的风评必定会受到影响,加之付泽年轻气盛爱面子,也必定会对前者心存芥蒂。   一箭双雕。   唯一的麻烦是,谁去当这个出头鸟?   霍野的手段,年纪稍大些的都亲眼见过,万一真惹怒了对方,被拿来做杀鸡儆猴的靶子,别说翻身,怕是连现有的分红也保不住。   你推我我推你,一群人各怀鬼胎,反而维持住了面上的平静。   同样关心此事的还有沈家,毕竟,他们看好付泽,很大一部分理由,是看好对方继承霍氏的可能。   倘若霍野结婚生子,那付泽这个外甥便永远只是外甥。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沈家别墅的客厅里,沈母倚住沙发皱眉,“不是说霍野那方面有问题,前些年又伤了腿,一直没成家的打算?”   沈父喝了口茶,“八字没一撇的事,你急什么。”   “我急什么?”听到对方这话就来气,沈母倏地提高音量,“霍野身边的beta可是先前被付泽包养的金丝雀,难道你打算让青文嫁过去,管那么个下贱坯子叫舅妈?”   咚——   充当背景音的钢琴声陡然一顿。   沈母立时转头,“都说了让你多休息多休息,真把手折腾废了,看有谁还要你。”   分明是关心,偏听得人胸口发堵。   安静坐在琴凳上的沈青文停下动作。   其实他只是手痒,用食指一下下戳琴键,但他没有解释,因为他很清楚,在自己父母眼中,钢琴、古典艺术,不过是用来通往上流社会的敲门砖,婚事告吹后,这笔从小开始的投资便成了赔本买卖,每每都会引来一番抱怨。   然而他的沉默并没能让沈母闭嘴。   “王室贵族呢,比霍家还气派,”痛心疾首地,她念叨,“你要是拿下那个什么乐团首席,哪用我在这儿谋算。”   纵使是童话里的灰姑娘,也得有身漂亮的舞裙,少了“艺术家”的头衔镀金,没法再带出去装点门面,对方很快就找了新欢。   “幸好,幸好没被他完全标记,我听说国外的alpha都玩得开,”毫无避讳,沈母道,“付家那小子也是个没定性的,嘴上讲得天花乱坠,好像多喜欢我们家青文,结果呢,这么多天不见人。”   沈父:“我看呐,付泽最近有接手公司的苗头,几个亿的大项目,都是他出面去谈。”   沈母的面色缓了缓,“付家确实有些底蕴在。”   否则她哪会任由对方暗恋青文的绯闻闹开。   可他们沈家也不差,书香门第,百年清贵,近几代虽没落了些,但再怎么论,都绝非一个出身福利院的beta能碰瓷。   “你说……”盯着自家儿子的侧脸看了半晌,沈母脑子里忽然冒出个大胆的猜测,“霍家那位,会不会也对咱们青文有意思?”   “咳咳!”一口热茶下肚的沈父猛地被呛了口。   “琢磨什么呢你,”狼狈地抽出纸巾擦了擦嘴,他道,“霍野怎么会喜欢青文,他们都没见过几次。”   “怎么没见过。”   急急反驳,沈母回忆,“青文高中的时候,付泽总想和他一起玩,经常邀请他去老宅,霍野就住在那儿。”   越讲越觉得有道理,求证般,她问:“青文,是不是?”   整个人被华丽的三角钢琴挡住大半,睫毛垂落,沈青文低低地嗯了一声。   “临出国那阵儿,正好赶上霍野出车祸,他还和付泽一起去送了花,”努力搜寻着那些快被自己遗忘的片段,沈母瞬间来了精神,“要么你给我个解释,霍野喜欢谁不好,非要喜欢一个模样像青文的替身。”   沈父:……他没法解释。   可同为alpha,他总觉得,像霍野那样的人,真喜欢谁,绝对会选择掠夺,而非隐忍。   “他有缺陷啊,”分明是在自己家,沈母依旧心虚地压低了音量,“咱们青文是omega。”   恰巧那个叫许乐的替身就是beta。   这不都串在了一块?   沈父头疼,“你别瞎猜了。”霍野是什么人?靠铁血手腕站稳脚跟的实权者,算计对方,小心赔了夫人又折兵。   “怎么能叫瞎猜呢?”愤愤剜了丈夫一眼,沈母计上心来,“你不是快过五十岁的生日了?把付泽和霍野都请来,瞧瞧便知道。”   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同处一个圈子,打着寿宴的名头,再让青文提点提点付泽,在中间牵个线,霍野总会给面子。   万一她真弄错了,保底还有个付泽,也算提前见家长,给对方和青文制造相处的机会。   左右都不亏。   ——压根没考虑过付泽移情别恋、放弃沈青文的可能,沈母算计得明明白白。   三天后。   霍野收到了印花精致的邀请函。   平心而论,他对这些废话连篇虚与委蛇的场合毫无兴趣,纵使时至今日,已经没人再敢强迫他举杯。   但……   “付家去吗?”停下手中用来签字的钢笔,霍野淡淡。   本以为老板会一口拒绝的秘书小哥:???   猜到对方真正想问的是谁,他谨慎,“沈家递了邀请函。”言外之意便是,即使付泽不想去,以付父的性格,也会为了体面,压着对方出席。   圈子里待久了,谁不晓得,付家如今的家主——自家老板的姐夫,特别喜欢人群中被众星捧月的滋味。   性格与腿伤所致,老板亲自出席的晚宴甚少,是故,对方总能靠霍家,成为全场最受瞩目的一位。   聪明人之间的对话,往往只需要几个字,神色如常,霍野颔首,“那就去吧。”   秘书小哥:“好的。”   秘书小哥:“我会空出当晚的行程。”   “提前点,再挑几个风格年轻的男装店,”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文件,霍野道,顿了顿,又改口,“算了,今晚请我常用的裁缝到老宅来。”   秘书小哥:“您是要带许小医生一起?”   霍野挑眉,“有意见?”   “没意见没意见。”飞快摇头,秘书小哥想,就是感觉沈家的寿宴会很精彩。   “他有本事,我便帮他介绍些人脉,”约莫是对方脸上的表情太生动,破天荒地,霍野多补了句,“把你脑袋里乱七八糟的念头收一收。”   秘书小哥:解释即掩饰。   他懂,他都懂。   面上却没拆穿老板的嘴硬,配合,“是。”   “我立刻去准备。”   尽管他认为,以许小医生那张脸,批条麻袋都好看,可老板特意指名要自己常用的裁缝……   应该是要穿同款的意思? 第75章   作为“许乐”, 宋岫从未想过自己有天会参加沈青文父亲的寿宴。   还是以霍野男伴的身份。   加急定制的礼服裁剪妥帖,面料舒适款式休闲,特定的角度和光线下, 甚至能瞧见与某人衣摆处如出一辙的暗纹。   为了配合霍野的风格,不显得太突兀,他特意选了个最稳重的颜色,衬得皮肤愈发雪白。   “一共多少钱?”车子后排, 宋岫拿出手机,“我给您转账。”   ——上次出差回来, 他和霍野就加了微信,对方的头像是个手写的、铁画银钩的“霍”, 相当简洁直观。   这话说得太接地气, 司机大叔偷偷借后视镜瞄了眼, 发觉少年一脸认真, 完全没有假客套的虚伪。   如果让外人听到, 怕不是以为霍氏濒临破产。   被他念叨的老板却在走神。   很明显,自己高薪聘请的秘书又自作主张,偷偷对裁缝提了些稀奇古怪的要求, 等霍野发现这一点时, 和他同款的礼服已经穿到了少年身上。   对方习武, 身段似柳枝柔韧,亦似松木挺拔, 正如其皮相鲜活,偏骨子里透着同龄人罕见的稳重,落地镜前, 纵然隔着十几岁的差距,竟也与自己十分相称。   鬼使神差地, 本想让少年换掉新衣的霍野,咽回了到嘴边的话。   反而还不由自主,数次打量。   “……霍先生?”迟迟没等到回答,宋岫抬眸。   十分理解自己这位家庭医生对金钱的“计较”,霍野思绪回笼,没有直接说送,只道:“不急。”   “下个月发工资时会扣。”   无功不受禄,付泽的事,大概已经让对方牢牢记住了这五个字。   “您别哄我,好歹我之前也演过一年的公子哥,”轻描淡写地提及往事,少年皱着眉反驳,“我那点工资怎么付得起。”   态度坦荡,半分自卑也无。   霍野顿了顿,“所以,你是在暗示我这个老板太小气?”   宋岫:“您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当做奖金吧,”乐得欣赏少年活蹦乱跳和自己斗嘴的模样,霍野勾唇,很快搬出另一个理由,“最近我的腿轻松了很多。”   至少能随意开始短时间的简单行走,不再如先前那样,每到阴天下雨、秋冬两季,稍稍一动便直冒冷汗。   但按对方的意思,治疗期内,要尽量避免伤处过分辛劳、承受过多压迫,所以霍野出行仍以轮椅代步,每日定量定点药浴针灸。   “等天气再暖和些,您会更轻松,”短暂被转移了一下注意力,少年再次试图将话题绕回原处,“可是……”   霍野:“没有可是。”   霍野:“难道我的腿还没一件衣服贵重?”   幽幽地,宋岫在心底叹了口气:【风水轮流转。】   以往都是他来买买买、把某人当奇迹霍霍打扮,乍然掉了个个儿,他竟有些不适应。   4404:???   情侣之间送个礼物有什么好别扭,非要算的这么清?   宋岫默默看向窗外,【但他现在还没有喜欢我啊。】   更别提男男朋友。   4404难得噎住。   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想开点,至少他也没把你当儿子。】   宋岫:……谢谢哈。   您可真会安慰人。   与此同时,沈家包场的宴会厅,舒缓的音乐静静流淌,角落里,却响起沈母急促的声音,“付泽说他舅舅不会来?”   身着一身纯白西装,沈青文兴致缺缺,答非所问,“霍先生向来讨厌人多的应酬。”   “我当然知道他讨厌,否则干嘛要找付泽来牵线,”庆幸自己留了个心眼,没提前将邀请霍野的消息传扬出去,沈母难掩失落,又飞快打起精神,“我看付泽和他那群朋友的目光一直往你这边瞧,你把握好分寸。”   “别总板着脸,也别总笑。”   沈青文厌极了这套说辞,仿佛他生来便是一个待价而沽、必须讨人欢心的商品,一颦一笑,皆是为了能卖出更高的数字。   偏偏,如此对待他的人,是生他养他的母亲,在没有翻倍还清对方捧出一个“艺术家”的投入前,他永远是受惠者,永远没有反抗的资格。   沈青文不排斥结婚。   结婚可以让他逃离这个家。   无奈,omega容错的几率太小,一旦被alpha完全标记,便意味着失去反悔的余地。   潜移默化间,沈青文渐渐学会像母亲那样挑挑拣拣,只看利弊,一步步,变成自己最憎恶的人。   但明面上,他依旧是这场晚宴最漂亮的omega,眉间一抹忧郁,反倒替他增添几分符合气质的文艺。   单纯来找乐子的赵哲怼怼付泽的胳膊,“我说,人家都主动来陪你聊天了,你怎么还臭着张脸?”   付泽:“聊天?他是替沈家来的,来问霍野。”   “哎哟哟,我的付大少爷,隔墙有耳,您稍微客气点,”端着酒杯的手一哆嗦,赵哲回头,“所以呢?你舅舅真没卖你这个面子?”   付泽:“我压根儿就没问。”许乐最近住老宅,霍野一到场,自己来给沈青文父亲庆生的消息肯定得露馅。   尽管印象里,对方并非多嘴多舌的性格,可不知怎地,他总觉得在这件事上,霍野会十分乐得落井下石。   “行啊,你这是怕霍先生在沈青文面前抢你的风头?心机,”解读方向彻底跑偏,赵哲开玩笑,“拜托,他是你舅舅,哪会碰你喜欢的人?”   付泽:“他是我舅舅,更是霍野。”笑着把对手拆骨扒皮的家伙,又岂是区区亲情道德便能够约束。   况且,“我喜欢的人是许乐。”   “你来真的?”万万没料到对方会在沈父寿宴上玩叛逆,赵哲连忙四下望了圈,确定没人偷听,才松了口气,“醒醒吧,你爸今天肯带你来,多少存了点联姻的意向,你看右边,那两位唠得多开心。”   沈家虽没落,却也是外界眼中清贵的书香门第,名声好,于付家而言又容易拿捏,会被挑中并不稀奇。   说曹操曹操到,话音刚落,付父就转过身,朝这边招了招手。   付泽一点都不想去。   生怕对方冲动之下大闹寿宴,猜出好友的顾虑,赵哲低低,“放心吧,今晚没娱记,保安查得很严。”真有人拍了照,也不会舞到许乐面前。   板着脸,付泽慢吞吞地挪过去。   “无精打采,昨晚又没好好休息?”佯装斥责,实则炫耀,付父道,“他最近一直忙公司的新项目,想做出点成绩。”   “是好事,”长相儒雅,沈父温和,“但也要注意身体,别像青文一样,太拼命,让家长担心。”   想到沈青文的手,付泽的表情稍稍软化,犹豫两秒,终究应下了对方这份关切:“知道了。”   “谢谢沈伯伯。”   “刚刚青文还在这儿呢,我记得你们上学的时候经常一起玩,”沈父笑,“正好,我把他叫来,你们叙叙旧。”   付泽骑虎难下,不得不硬着头皮僵立原地。   他和沈青文的纠葛,经过热搜那么一宣传,已然成了圈子里茶余饭后的闲谈,此刻两家长辈站在一处,和和气气,又各自叫来了宝贝儿子,种种好事将近的迹象,无疑吸引了大多数宾客的注意。   宋岫推着霍野的轮椅进场时,瞧见的便是这副景象。   人群中央,两位万众瞩目的主角。   敏锐察觉到少年的停顿,霍野记起网上那些曾经将对方逼到自杀的恶评,眉眼平静地伸出左手,“来。”   认真祈祷付泽沈青文赶紧锁死的宋岫:???   试探地,他将指尖轻轻放进男人朝上的掌心,大拇指在下,虚虚贴着男人手背,尽量优雅地搭住对方。   霍野:……   其实他仅仅是想让少年站到自己身边,替对方壮壮胆气,花了大价钱定制的轮椅,大多数情况下都能如履平地,按键操控。   可少年显然误会了他的用意,将自己示意位置的手,当做某种礼节的邀请。   奇怪的是,霍野居然没有立刻甩开对方。   与平日药浴按摩时的触感不同,少年的指尖冰冰凉,关节处长着薄薄的茧,整体却仍是柔软的。   陆陆续续地,靠近外围的宾客投来目光,霍野索性借着这个姿势,稍稍用力,将宋岫往前拉了拉。   粉发,黑瞳,少年昳丽的面孔暴露在灯光下。   几个眼尖的宾客认出,“这不是……”之前被付泽包养的那个beta替身吗?竟敢来正主父亲的寿宴,真真是好胆色。   八卦已到嘴边,却被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轻轻一扫,生生憋回了喉咙,压迫感十足的信息素,带着硝烟与烈酒的味道,野兽般,升腾而起,张牙舞爪地护在少年身后。   唯独被笼罩其中的少年浑然不觉。   因为他是整场寿宴里、除了服务生以外,唯一一个beta。   好似推倒的多米诺骨牌,以霍野为中心,诡异的寂静蔓延开来,沈青文更是动动鼻尖,倏地转头。   紧接着,面色瞬间变得纸一样惨白。   沈父率先回神,快步越过人群,“霍总,没想到您真的会来,怎么也不提前知会一声,我好和夫人亲自相迎。”   忙着招待女宾的沈母则隐晦打量着被霍野牵住的少年。   像。   很像。   特定角度下,简直一模一样。   可那眉宇间的灵动,又能轻易将对方和青文区分开,沈母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得先客套寒暄,“霍总来的刚好,晚宴正要开始。”   末了,故作疑惑,“旁边这位是……”   “许乐,我的医生,”并未用小辈之类的介绍敷衍,霍野如实,“本事不小,近来忙于功课,想问诊,需得提前预约才行。”   医生?   最多刚成年的医生?手牵手也是号脉的一种?   开什么玩笑。   不过,面对一本正经的霍野,任谁都没胆子扫对方的兴,纷纷附和,变着花地,把宋岫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隐约窥探到冰山一角的赵哲更是目瞪口呆:不会吧。   这舅甥俩还真想争一个beta? 第76章   霍野的到来, 无疑改变了整场寿宴的社交格局。   哪怕他一如既往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场,依旧让许多宾客心不在焉,盘算起自家有可能和霍氏搭上线的生意。   看起来年纪小好糊弄、又和霍野关系匪浅的宋岫, 理所当然成为了他们心中首选的突破口。   最开始,他们只是打算问些不痛不痒的养生小问题,想着无论对方说什么,都能附和夸两句。   可随着少年云淡风轻、单靠眼睛便准确指出那些困扰他们多年的隐疾, 围到宋岫身边的宾客逐渐真诚,数量也越来越多。   远远旁观的赵哲啧啧称奇, “行啊,小be……许乐还有这本事?”原来跟着付泽的时候可一点没瞧出来。   付泽喃喃:“我也是第一次知道。”   或许并非第一次, 当初他去老宅探望霍野时, 张妈就说过, 对方是来给霍野调理身体, 他却没有相信。   素来心直口快, 赵哲精准补刀,“那肯定,你让人家演沈青文, 沈青文哪里会治病?ooc了你不生气?”   付泽:……无力反驳。   重生前的自己, 确实会大发雷霆。   “这么一看, 要不是人家院长妈妈生的病必须得做手术换心脏,包养这事儿压根没戏, ”嘴贫得欠揍,赵哲拍拍付泽的肩,“你得感恩现代医学。”   “但现在嘛, 感恩也晚了,”旁观者清, 他一针见血,“你舅显然比你更有竞争力。”   家世,外貌,除开性格喜怒无常了点,连腿疾都能成为对方和少年拉近距离的工具。   最重要的是,霍野没伤害过许乐。   “是我叫他去救许乐的,”误以为少年和霍野的缘分是由自己促成,付泽睚眦欲裂,“明明是我。”   霍野却独占了自己那份功劳,还这般耀武扬威。   赵哲:“可许乐本来就是因为你和沈青文才割腕的啊。”   “虽然那些蹭热度赚流量的营销号也有错吧……”   后面的吐槽,赵哲没能继续,因为付泽的脸色十分难看,仿佛下一秒便会晕倒,或者在晕倒前,邦邦给霍野两拳,把少年抢走。   ——尽管他清楚这不可能,但理智给出的答案,并不妨碍他脑补。   同样脸色难看的还有沈母。   原本留给儿子的舞台突然被一个外人抢了风头,她心里憋着火,偏又无处发泄,发现沈青文木楞愣地戳在原处,恼怒愈盛。   “弹琴弹不了,说话也不会说?”竭力克制着音量,沈母道,“真能耐,让一个赝品在眼前晃荡。”   “什么赝品?”垂着眼,沈青文自嘲,“他身边坐的是霍野。”   过了今晚,还有谁敢提这茬?   之前平白消失的替身热搜,想必也是被对方压下。   “所以呢?男beta没法生育,霍野也没给他名分,”恨铁不成钢,沈母支招,“正好你手受了伤,多自然的话题,过去问问怎么了?”   沈青文却难得强硬,“要去你自己去。”   “你这孩子,嘱咐你两句还生气了,”熟练地整整裙摆,沈母一瞪眼,“我去就我去。”   顺带探探霍野对付泽到底是什么态度。   分明是自己亲口拒绝的提议,过了几分钟,遥遥瞧见母亲和霍野搭上话的沈青文,又无端感到懊悔。   回国以后,他尚未和对方见过面,错过今晚,不知又要等多久才有这样好的机会。   可让他眼睁睁看着那个曾经花式模仿自己的beta和霍野亲近,他实在恶心,更别提把手交给对方诊治。   他对霍野的憧憬,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   与此同时,沈青文也明白地知道,自己和霍野没有可能。   因为霍野最讨厌、乃至排斥omega的信息素,而再强效的抑制剂,也无法彻底阻断omega发热期的味道。   最开始,沈青文和其他人一样,都以为这是霍野用来摆脱麻烦的借口,毕竟在对方坐上霍家家主的位置后,圈子内外,试图靠爬床麻雀变凤凰的男男女女越来越多。   直到高三下学期的某天,他照例接受付泽的邀请,去老宅做客,刚进门,便闻到了浓郁得让他这个同类也隐隐躁动的信息素。   本能地,他转身,将走在后面的付泽关到门外,再回头,瞧见的却是一坨瘫软的、衣衫不整的“肉”。   那是个顶漂亮的omega,雪肤红唇,泪眼盈盈,结合热又为对方镀上一层诱人的绯色,饶是骄傲如沈青文,都不得不承认,对方的容貌与他平分秋色。   但此刻,这个美貌的omega正烂泥一样,被壮硕的beta保镖提着后领拖下楼,四肢耷拉着,像被卸掉关节的木偶。   分明是伤害,陷入结合热的omega却拼命嗅着红肿手腕上,那一抹离他最近、最类似缠绵的味道。   丑陋且疯狂。   造成这一切的男人,就站在二楼的栏杆前,冷漠地看着对方为了自己的信息素,虫豸般扭动。   他没有失控,信息素的波动堪称微乎其微,整个宅邸却仍然被对方周身如有实质的威压笼罩,被那样一双锐利的黑眸扫过,哗啦,噗通,某个端着茶水出来的beta女佣,当即一个腿软,瑟瑟发抖地跪下。   显而易见,那位帮忙放外人进主卧的“受贿者”有了结果。   也是在那一刻,沈青文忽然理解了什么叫真正的alpha,畏惧又激动,他仰头,想说些什么,却只瞧见男人毫无留恋的背影。   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沈青文猛地清醒。   他其实早对霍野动了心思,否则也不会次次答应付泽来霍家老宅这样一个冷清到阴森的地方,仅仅为了偶尔能遇到在客厅喝茶的那个人。   然而,刚刚发生的一切,无一不在明晃晃地告诉他,传闻是真的,自己和霍野,绝无可能。   那之后,沈青文便强迫自己死心,接受了家里出国留学的安排。   本以为霍野车祸住院、自己去探病,即是彼此的最后一面,未成想,阴差阳错,他又回到了S市。   流水哗哗。   沈青文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冲掉掌心被指甲抠破的血迹。   干手机呼呼吹出暖风,他正打算离开,脚尖却忽然踢到个硬硬的东西。   条件反射地低头,一个被撕掉包装的小瓶子躺在地上,顶端装着喷头,很像治疗口腔溃疡时常用的药剂。   沈青文立刻皱了皱眉。   国外留学时,他没少见这东西,是种专门针对omega信息素的增强剂,起效缓慢,作用也有限,更类似情侣间“助兴”的小道具。   一想到在他来之前,隔间里可能发生过什么,沈青文就直犯恶心。   可这毕竟是自家举办的宴会,担心因此再闹出乱子,他屈膝,伸手去捡瓶子,准备找个室外的角落丢掉。   谁料,两秒后,沈青文刚起身,门口便有脚步声靠近。   下意识地,他将那类似香水小样的瓶子紧紧攥进掌心,若无其事地调整好表情,又在眨眼间尽数崩裂。   来人正是陪在霍野身边的粉发beta。   见了他,招呼也没打,目不斜视,径自走向了洗手池。   Alpha的占有欲素来强烈,怕霍野介意,围在少年身边的大多是omega——某种意义上的夫人外交,为了出风头,对方估计没少搞什么望闻问切,肌肤相贴,双手、尤其是靠近指尖的部分,沾满各种混乱的信息素。   很淡,毕竟omega出门都习惯带抑制贴,但若仔细闻,照样能闻到。   盯着少年一下下认真洗手的背影,沈青文倏地体会到了种极大的畅快:看吧,哪怕被众人巴结讨好又怎样。   对方依然没能成为霍野的例外。   小心翼翼规避后者逆鳞的模样,和自己一样狼狈。   实际只是单纯爱干净的宋岫:【……他应该知道我打架很厉害吧?】   再盯也没用,又不能把他盯出个洞。   “许乐,”因为要洗手,少年稍稍卷起了衣袖,沈青文一眼瞧见那条长长的疤,张口,“前段时间发生的事,我替付泽和粉丝向你道歉。”   乍听是服软,实则阴阳怪气,一句“替付泽”更充满挑衅。   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宋岫:就这?   能不能稍微有点杀伤力。   当谁想吃付泽那株质量极差的回头草。   “哦,”瞬间失去和对方斗嘴的兴致,懒洋洋地,宋岫道,“我不接受。”   沈青文却没恼,了然地点点头,“既然如此,那我就先走一步。”   转身的刹那,4404急急,【宿主,他往你衣服上喷了东西。】好几泵,晕开一块硬币大小的湿润。   【什么东西?他不会在袖子里藏了瓶红酒吧?】脑海里冒出无数经典的狗血桥段,比起沈青文,宋岫更在意自己和霍野的“情侣装”。   4404:【是个小白瓶,没贴标签,成分我需要分析下。】   4404:【你不追吗?】   【我觉得我和霍野之间需要一点催化,】任由镜子里沈青文略显急促的背影消失,宋岫幽幽,【你觉得呢?】   没等4404回答,他便自个儿摸出手机,给某人的微信发了条消息:   【霍先生,我的外套好像被弄脏了。】   【您能让服务生送件新的过来吗?】   【位置是……】   抬脚走出卫生间,宋岫绕过拐角,左右扫了扫,随意挑了个空着的休息室,输入门牌上标注的雅称。   殊不知,从他走出拐角的第一秒,某人的余光就牢牢锁定在他身上。   “……付泽确实是目前最适合霍家的继承人。”   好奇少年拿着手机四处找休息室是去见谁,霍野甚至没理会左侧口袋的震动,转动轮椅,利落打断沈母的喋喋不休,“失陪。” 第77章   休息室里, 宋岫脱掉几乎已经看不出湿痕的外套,好奇嗅了嗅,【香水吗?】   挥发得这样快, 又没有任何味道,一会儿怎么向霍野告状演委屈。   【虽然我说过无毒,但您是否太‘勇敢’了点,】默默扶额, 4404道,【分析结果出来了, 是种专门针对omega信息素的增强剂,遇到空气才会反应。】   然而, 这东西用在宿主身上, 和浪费有什么区别?   电光石火间, 它忽地想起一件事, 飞快拽出另一项数据, 【糟了……】宿主才从热情过头的宾客堆里挤出来,原本那些衣角袖口、微弱到无法被嗅觉捕捉的信息素,此时此刻, 已然被药物放大无数倍。   话未说完, 咔哒, 休息室的房门被推开。   宋岫闻声转头,望向来人, 讶异,“霍先生?”怎么来的这样快?   西装笔挺地坐在轮椅上,对方难得没接他的话, 几乎是下意识地,回手将门反锁。   宋岫:……   很奇怪, 明明身处一个低武的小世界,他却久违感到了危险,宋岫从未见过霍野的眸子如此黑,沉沉地,好似褪去理性,变得更像野兽。   【当然奇怪,】生怕错失任何一个还能开口的机会,4404语速飞快,【你现在就是个大号omega信息素的混合体。】   不仅浓度即将达到警戒线,而且特别杂乱。   【猫咪界的克苏鲁你听过吗?】试图用比喻将宿主带进AO的世界,它解释,【刚逛完猫咖的主人,常常会被自家的猫咪应激排斥。】   面前的霍野便是那只家猫。   但考虑到对方alpha的身份,事情会朝把它关进小黑屋的方向发展也说不定。   【达咩。】想都没想地,宋岫拒绝。   他能接受比这烂俗一万倍的下药桥段,却不能接受霍野因为其他omega的信息素动情。   如果对方失控,他就把人打晕。   霍野亦察觉到了少年的紧绷。   Omega的信息素,对alpha来说,合该是最致命的吸引,可霍野此时想做的竟是,将它们都驱逐殆尽。   他厌恶被本能支配的滋味。   那些因为结合热滚到一起、口口声声爱得死去活来的男男女女,在他眼中,与被信息素操控的傀儡无异。   然而这一次,除开厌恶,霍野胸腔中涌动的更多是恼火,如同自己珍藏的画卷,被其他人印上了痕迹。   尤其是,他瞧出了少年眼中的疑惑,独属于beta的懵懂,让他对始作俑者的愤怒瞬间攀至顶峰。   “来,”尽量摆出一个温和的表情,霍野朝宋岫伸手,“谁把你约到这里?”   肌肤相贴,才能用自己的信息素驱散那些令人心烦的、O的气味。   这不仅仅是抵御住了本能。   更是与本能背道而驰。   霍野明白自己出现了异常,却放任这异常继续。   “我自己,想整理下衣服,”稍稍往前挪了挪脚,宋岫谨慎和对方隔了一段距离,“您没看手机?”   霍野:……他急着“跟踪”少年,确实疏忽了这点。   “外套湿了一块,”得知对方是主动来找自己,宋岫的心情轻松了点,解释,“本来想让您叫服务生送件新的备用,但现在,它好像干了。”   霍野飞速理清来龙去脉。   “原来是这样,”并未强行制造和少年的肢体接触,他周身的信息素翻涌如沸水,表情却十分平和,“我吓到你了?”   没等宋岫应声,他又道:“抱歉,因为这房间里的味道太刺鼻。”   言简意赅,霍野将自己的推测讲了一遍。   “……今晚来了很多alpha,目前你的样子可能没法出去。”抬手,霍野指了指休息室中监测信息素含量的“温度计”,其中代表o的那条,已然濒临红线。   再高,便会触发警戒,全屋密闭。   “等它自然消散,大约要四五个小时,”自诩大方地将选择权交出,他道,“如果你想快些恢复正常,我可以帮你。”   果然,下一秒,少年问出了他最想听的问题——   “怎么帮?”   层层铺叠的陷阱终于等到猎物自愿踩上,潜伏许久的掠食者露出獠牙,被夺舍般,给出那个连他自己都意外的答案:   “吻。”   被催化的信息素,已经不是靠贴贴就能覆盖。   Beta缺少腺体,唯有足够亲密的行为,譬如体|液|沾染,才能达到临时标记的效力。   双眸圆睁,少年明显吓了一跳,也明显误会了什么。   “这里吗?”对AO的认知基本停留在表面,他抚上自己的后颈,好奇,“要咬出血吗?”   霍野:……自己应该还没有老到、会弄混“吻”和“咬”这两个字的读音。   但他并未纠正少年的误解,而是将错就错,再次朝对方伸出了手,“我会轻一点。”   “试试?”   “看在我之前也咬过您一次的份上……行吧,”身为beta,从未被教导过要防范alpha的觊觎,大大方方地,少年单手解开纽扣,又后知后觉,匆匆将指尖放进他掌心,“这也是必要的步骤?我用个什么姿势比较方便?”   霍野脸不红心不跳,“确实必要。”谁叫少年曾经替几位宾客把过脉,右手残留的信息素格外浓郁。   而后,使了个巧劲儿,轻轻一拽,让对方跌坐在自己膝头。   一回生二回熟,和宴会开始时如出一辙的动作,并未引起少年的抗拒,直等真正挨到他的腿,对方才蹭地一下弹起。   “没关系,”空着的手虚虚按住宋岫,霍野一本正经,“这点重量我还受得住。”   他清楚,以少年的武力,想跑,自己肯定拦不住,所以干脆没用什么力气,营造出一种任由对方来去的错觉。   短短两秒的僵持后,意料之中地,自认安全的猎物放松下来,乖乖坐稳,用额头抵住他的肩,“那您快点。”   暖色灯光下,原本笔挺熨帖的衣领,失去纽扣的约束,微微散开,露出其中包裹的、雪白柔韧的后颈。   指尖沿着衬衫的走线一路向上,霍野垂眸,拨开那碍事的发尾,“好。”   眼前一片昏暗的宋岫罕见地感到了紧张。   他当然不怕疼,可等待的过程总是难熬,小十二又提前进了小黑屋,识海安静,颈后的触感便愈发鲜明。   温热,带着一丝丝粗砺,摩挲间,尽是叫人想发抖的痒。   应该换个姿势的,视觉受阻,几乎把头埋进男人怀里的宋岫胡思乱想,听说alpha和吸血鬼一样,标记时,唾液会分泌含有麻醉效用的……   啾。   无声无息地,比指腹更柔软也更滚烫的触感贴至他的颈后。   那确实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吻,偏又单纯、克制,安抚般,彰显着无害。   一下下,耐性十足地巡梭,直到少年放松地、在他怀中软下脊背,悄然圈住对方腰肢的男人才勾唇,用犬齿叼住那块隐隐泛红的软肉。   只要将它咬破,让鲜血染满少年白皙的后颈,哪怕没有腺体,应该也能叫对方留住自己的气味。   生平第一次,霍野产生了想要标记一个人的冲动。   牙根泛痒,被压抑太久的本能亦是第一次和主人达成共识,不要钱似的,撒着欢向外释放信息素,驱赶“外敌”,鼓舞着对方,快些刺穿那块鲜嫩可口的皮肉。   霍野却记起几个月前的雪夜里,少年缝针时,额头渗出的冷汗。   对方是beta,会痛,伤口更不会像omega一样易于愈合。   他舍不得。   到此为止,又太可惜。   “抱歉,仅仅靠沾染有些不够,”鬼使神差,明明所有杂乱的信息素都被烈酒与硝烟的味道覆盖,霍野却仗着少年是beta,将谎话讲得无比自然,“或许需要混合。”   耳根通红的少年抬起头,“混合?”   “没错,”宛如学术研究般严谨,霍野道,“A与O的标记,本质也是信息素的混合。”   一时未弄懂对方的意思,宋岫眨眨眼,“但我没有信息素。”   “……”似是觉得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齿,暗示般,男人抬手,抚过他仍残留着湿润的后颈。   三世界的霍野,总是端着年长者的严肃,衣冠楚楚,一丝不苟,这会儿薄唇上却染着抹暧昧且失礼的水光,让人想把他弄得更乱。   什么嘛。   宋岫想,把亲亲说的这么委婉。   况且,余光掠过男人之前亲手指给他的温度计,宋岫非常确定,上面代表omega信息素的黑线早已归零。   与之相反的,是另一条黑线的飙升。   “您别乱动,很痒,”心底的恶趣味滋生,他装作没听懂男人的暗示,天真,“是必须要出血才行吗?”   “都说了要试试,”弯弯眼,粉发少年笑,“我相信您。”   被觊觎的猎物乖乖坐在陷阱里,依赖着掠食者,世界上大概没有比这更美妙的风景。   嗓音低沉到发哑,霍野披着那副被少年爱戴信任的长辈皮囊,神色温和,若春风般,状似公平地询问:“你想要疼一些,还是不疼一些?”   宋岫:“当然是不……”   后面的话被尽数堵进喉咙。   削薄的唇贴了上来,没给他一丝反应的机会,趁虚而入,霸道地叩开齿关,吻到更深更隐秘的位置。   没错了。   近来的反常与疑惑统统在刹那得到解答,霍野心底发出满足的喟叹。   他对少年起了欲望,而alpha,向来是忠于欲望的物种。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瞳仁紧缩,少年愣愣地,完全忘了要挣扎,等回过神,想跳下男人膝盖,又不知被舔到了哪里,猫一般,溢出声羞人的呜咽,瞬间红了耳根。   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他素来是直白的性格,身体给出的反应也足够直白,觉得害怕就要逃、要抗拒,觉得舒服了,便软了腰,卸了劲,指尖攥着男人的袖口,无意识往自己这边拽。   像懵懂又贪心的小兽,一心想着要填饱肚子。   啵。   银丝勾连。   顺利完成了男人所言的混合,亮晶晶,挂在少年红肿的唇边。   “轻点,”指腹上移,温柔蹭掉那一小块水渍,见对方睁着雾蒙蒙的桃花眼,尤未餍足般,不满望过来,闷闷地,男人胸腔震动,发出声担任家主以来最畅快的笑,“衣服要被扯坏了。” 第78章   下意识的小习惯, 总是最难遮掩。   差点忘记自己这一世的手劲儿确实大了点,宋岫讪讪松开指尖,心虚垂眸, 将男人袖口皱巴巴的布料抚平。   霍野却圈住他的左腕,制止他动来动去的补救,轻轻抚过那条起伏的疤,“攥那么紧, 疼不疼?”   宋岫飞快摇了摇头。   霍野:“那继续?”   耷拉着睫毛逃避的少年蹭地抬眼,“你……”   话一出口, 他才发现自己舌尖麻得厉害,唇瓣涨涨的, 连原本清脆的声线, 也哑得像是刚睡醒。   “我怎么?”明知故问, 霍野偏头, 引导少年向旁边看去, “警报解除,你自由了。”   再没有多余的信息素。   唯有他,用自己的味道将对方牢牢包裹。   “霍先生总是用这种方式帮忙吗?”对方越是淡然, 越是游刃有余, 就越叫人生气, 又冷又硬地,少年呛回一句, 却因得那微微泛红的眼尾,显得可爱而可怜。   后知后觉地记起自己还坐在男人腿上,他已然恼极, 全然忘了自己会武,仅靠蛮力去掰那条箍在腰间的胳膊, 竟没掰动。   “许乐,”绷紧的肌肉微微发酸,霍野心底倒吸了口气,偏面上十分平静,“我是第一次。”   宋岫:他当然知道。   愣头青,鼻梁那么高,撞得他好疼。   但以许乐的视角,对方就是匹彻头彻尾的大野狼,“霍先生别拿我寻乐子,刚刚我接触过的宾客都在晚宴上,您只要稍微出去转两圈,一定能找到那个令您失态的omega。”   霍野简直快要被对方气笑了。   这人以为那些杂乱难闻的omega信息素是被谁驱逐?明明浑身上下都染着自己的味道,却还敢说划清界限的话。   “是你自己选的,”温热的吐息清浅喷洒,霍野凑到少年颈边,低低道,“或者,你更希望把这儿咬破?”   “Alpha的犬齿非常锋利,想必你刚刚也有感觉到,如果刺穿了哪根重要的血管,到时要怎么收场?”   “让所有人都来瞧,你坐在我怀里掉眼泪的模样?”   入耳的话愈发没谱,宋岫终是忍不住反驳,“谁会哭?”皱下眉头都算他输。   “你,”薄唇开合间,似有若无蹭过少年耳垂,霍野明知该收敛,却仍抬起空着的手,在对方小巧的喉结上按了按,“呜呜咽咽的,像只猫。”   宋岫:“我那是……”   “那是什么?那是因为舒服?”见少年生生止住话头,霍野一条条算起了账,“我帮了你,还搭上了自己的初吻,竟然连一句谢谢都得不到?”   如此厚颜无耻的强词夺理,立时让对方炸毛,“我也是第一次,”一字一顿地,少年咬牙,扒拉掉男人的爪子,兀自系起了纽扣,“霍先生满意了?”   毫无疑心地卸下所有防备,却被骗得团团转,他看起来有些委屈,像一株被太阳晒了太久的花。   霍野默默叹了口气。   明明他才是被误会的那个,此刻却在反省,自己逗弄得太过。   “……我的错,”诚心诚意地,他道歉,“不该对你说那样粗鲁的话。”虽然它们已经是自己众多念头里最文明的几个。   “我也有错,”吃软不吃硬,见自己先低头,少年反倒收了一身的刺,“我明知霍先生并非滥情的alpha,却没忍住迁怒。”   “关于信息素的病症,我无从下手,但我可以帮您开一些治疗隐疾的方子,假以时日,肯定能、能重振雄风。”   刚开始,霍野还未反应过来隐疾两个字代表着什么,随着对方音量的逐步降低,他的脸色也变得和黑炭没什么两样。   “生病是件很正常的事,”美滋滋地扮演小白兔,宋岫目光清澈,“我是医生,您不用害羞。”   霍野:……自己放任的流言,只能自己受着。   “朝你身上喷东西的是谁?”拒绝继续讨论某个叫人心塞的话题,他顿了顿,再张口,便轻松转移了少年的注意力,“还记得吗?”   宋岫抿抿唇,“好像是沈青文。”   *   沈青文正和付泽在一块。   花了点时间去处理小白瓶,等他再回来,宴会上已经没了霍野的影子,沈青文想找,却被母亲堵了个正着。   双方长辈悉数退场,只留下两个小辈单独相处,沈青文却有些晃神,对即将发生的乱子,既心虚又期待。   他在少年身上喷了十足十的量,哪怕对方中途有所察觉,找了个偏僻的房间躲起来,至少也要等到凌晨才能见人。   除非有alpha愿意标记对方。   毕竟omega的信息素能够被A覆盖。   但,今晚的宴会,有谁敢碰霍野带来的金丝雀?哪怕少年是beta,很难留下气味,吻痕齿印总不会随便消失。   无论怎么选,对方都会被霍野讨厌。   就像一块掉在地上的食物,脏兮兮沾了土,即使之后洗干净,也很难再入口。   “你在找谁?”到底暗恋多年,且在重生前结过婚,太了解对方的一颦一笑,付泽突兀,“你真正喜欢的那个人?”   沈青文微怔。   面对付泽,他向来掌握着主动权,如今却有种被逼问的错觉,叫人不舒服。   “我真正喜欢的人?谁?”误以为对方是耐不住自己的忽略而吃醋,沈青文嘴角勾起一抹标准的弧度,“我怎么不知道?”   又是这样。   未来听过无数次的回答,让付泽彻底失去期待,更失去耐性,“是谁你自己清楚。”   从高中开始,便被对方捧着、哄着,小心翼翼地讨好,沈青文哪听过付泽用这种语气和自己说话,当即冷了脸色,“你吃枪药了?有气别对着我撒。”   “谎言讲一千遍,或许会变成真理,”左右也没打算再联这个姻,付泽干脆破罐子破摔,“但我不一样,我不喜欢骗自己。”   “我现在爱的是许乐,所以我不会娶你。”   沈青文脸上闪过一瞬间的错愕,又很快恢复如常。   可攥到发白的指节依旧暴露了他的羞恼。   因为沈青文确确实实希望付泽能娶他——在这一秒以前。   他需要一个alpha把自己带离令人窒息的沈家,英俊,多金,且是霍野的外甥,短时间内,他再难遇到比付泽更合适的目标。   “没有人要你娶我,”强撑着自尊,沈青文道,“付少爷,你可能误会了什么。”   付泽:“是吗?机场照、把私事闹到全网皆知的热搜究竟是谁买的,我想沈伯母应该最清楚。”   “引导舆论人肉许乐,用他的出身衬托你的优秀,这就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大艺术家?躲在网络背后看粉丝替自己冲锋陷阵?”   “身正不怕影子斜,”沈青文冷冷,“难道是我逼着他被包养当替身?”   “是你,付泽,是你让他学我说话学我做事,学我穿衣打扮,还喷什么可笑的兰花香水,”字字诛心,沈青文勾唇,“在娱乐圈,撞衫总是要被拿来比较的。”   “他自甘下贱,关我什么事?”   付泽一时错愕。   并非错愕对方指出自己的错处,而是错愕那字里行间、扑面而来的汹涌恶意。   沈青文素来高傲,重生前,纵然最后闹出了人命,对方也从未把许乐放在眼中,更别提将许乐视为“对家”比较。   就为了今天许乐背后有霍野撑腰?   如闪电般,付泽脑海里忽然有一道灵光划过,但还没等他细想,远处宾客们隐隐的骚动,立刻让沈青文放弃和自己争吵,转过了头。   付泽本能顺着对方的视线望去。   是霍野。   摩西分海般,众人为他的轮椅让开一条路,而被他堂而皇之牵住的少年,则明显换了件外套,唇色艳丽,离得越近,越能嗅到那股混杂着硝烟味的酒香。   霍野标记了对方。   失魂落魄地,沈青文后退一步,在他看不见的角落,男人和少年耳鬓厮磨,激烈到让beta留下味道。   为什么?   对方不是最讨厌自作主张的勾引,讨厌omega的信息素?   同为alpha的付泽只感到浓浓的挑衅,拳头捏得死紧,难以置信地盯着宋岫。   “虽然在寿宴上计较这些有点扫兴……可沈公子刚刚弄脏了我家医生的外套,”准确将轮椅停到两人面前,霍野安抚般把玩着少年的指尖,悠悠,“那件外套他喜欢得紧,偏偏被一些乱糟糟的味道给毁了。”   “他又是个胆小的,也不敢告状,只敢自己往休息室藏,害我哄了许久。”   对方知道了。   这是沈青文的第一反应。   但他还算镇定,毕竟卫生间没有监控,增强剂又是偶然捡到,指纹擦净,空口无凭,哪怕是霍野,也抓不到自己的把柄。   男人却没打算和他讲道理。   气定神闲,霍野使了个眼色,立时有侍者端着托盘上前,“敬一杯酒当赔罪,如何?”   碍于沈父的喜好,晚宴准备的大多是香槟,此刻递到自己眼前的却是红酒,浓郁的颜色和香气,足以掩盖任何做过手脚的痕迹。   这般反常的现象,配上男人黑沉沉的眸,沈青文猛地打了个寒颤。   一杯酒?单纯一杯酒算什么赔罪?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才是霍家家主的做派。   越想越疑心,高中时那个在老宅里、众目睽睽下发热软成一滩烂泥的omega,梦魇般浮现脑海,面色苍白,沈青文紧紧咬唇,垂着手,迟迟没有去接。   宾客间渐渐响起窃窃私语:   要说霍野没事找事,这么多年了,还真没听过对方有此等闲心,可沈青文的表现,又太古怪了些。   比起被冤枉的委屈,更像是害怕,表面强硬,实则如临大敌。   “看来你不愿意,”慢条斯理地端起红酒,塞进少年手中,霍野抬起宋岫的胳膊,鼓励,“泼吧。”   “衣服而已。”   “咱们赔得起。” 第79章   “哗。”   沈父沈母越过重重宾客赶过来时, 宋岫手里那杯酒,刚好一滴不落地,尽数喂了沈青文的西装。   纯白面料被鲜红打湿, 再滴滴答流下,霎时将好端端的寿宴变得如凶案现场般,引来沈母刺耳的惊呼。   “霍先生,”匆匆忙忙扯了服务生的外套给儿子披上, 她勉强维持住冷静,“您这是什么意思?”   “仗势欺人, ”故作惊讶,霍野挑眉, “您没看出来?”   沈母语塞, 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   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 她一眼便发现沈青文的心虚, 所以才急吼吼地先声夺人。   手滑、误会……多敷衍的理由都好, 只要霍野说出口,自己便有办法把事情圆过去。   偏偏对方完全没打算下这个台阶。   沈母被架在半空,进退维谷, 又不知道沈青文到底捅了多大的篓子, 正发愁间, 被她看中的“未来儿婿”居然跳出来替她解了围。   仿若积攒了足够的愤怒,全程被忽略的付泽, 倏地快步上前,二话没说向霍野的左脸砸去。   宾客顿时一片哗然。   所有人都认为付泽是为了沈青文,唯独霍野清楚对方是为了谁。   从小修习防身术, 哪怕坐在轮椅上,他也有十几种方式能够躲避, 偏偏霍野一动没动,突然想赌一下,在这最近乎直觉的瞬间,少年到底会选择帮谁。   “啪。”   拳风扑面而来,却在真正碰到霍野之前,被一只白皙纤细的右手握住。   错愕之中,付泽清楚瞧见少年身后,男人缓缓扬起的嘴角。   压根儿没想过身为被绑几率极高的富N代,某人竟连打架也不会,宋岫的反应稍稍慢了点,但所幸,总算没让他钟爱的那张俊脸破相。   五指用力,稍稍向右一扭,付泽的胳膊便因疼痛泄了劲,难以置信地望向他,“你帮他?”   “你真喜欢我舅舅?”   一刹那,周围的喧嚣尽数消失,归于寂静,霍野耳中仅剩下少年的回答:   “霍先生是个好人。”   这句话,他听过很多次,却没有哪一次如此失望,付泽更是看看少年又看看他,发出声讥讽的嘲笑,“哈。”   装什么胜券在握,不过是得了点对方软和的善心。   “无论你相信与否,霍先生会碰我,都是沈青文的错,”冤有头债有主,缺少背后视角,以为付泽在质疑自己的粉发少年没好气,“有火你朝他发去。”   顾及场合,他音量很轻,除开自己,唯有距离最近的两人能听到。   言罢,宋岫就放开了付泽的拳头。   人群里提心吊胆的付父松了口气。   他哪能料到儿子会这么傻,二话没说便为了沈青文冲出去,他倒是想端长辈的架子,指着粉发beta的鼻子命令对方撒手,可今晚保镖不在,付父多少有点没底。   这正是宋岫希望的结果:   稳住付泽这个恋爱脑,把对方的失态归结于沈青文,省得这人大庭广众下发疯,死缠烂打,丢自己和霍野的脸。   沈母这个准亲家也很给力,“小付你冷静点,青文他没事,”又茶香四溢,“既然霍先生是长辈,权当我们青文做错了。”   “青文,道歉。”   一番唱念做打,活生生把自己和儿子塑造得委曲求全,深明大义。   霍野向来不屑辩解,只求无愧于心。   宋岫却受不了有人比他更茶。   “霍先生,我明白您是为了沈家的声誉考虑,但我没法儿接受被冤枉,”一秒戏精附体,宋岫立刻红了眼眶,像只被逼急了的兔子,环视四周,下定决心,“其实……”   “是我错了。”紧紧抓着干净的外套,沈青文抢先。   他当然知道这么做会显得自己心虚,让先前的沉默功亏一篑,然而他没得选,一旦让对方把事情闹到明面,无论最后结果如何,众人关注的重点都会变成,那个无法确定存在与否的助兴小道具。   桃色八卦素来容易勾起脑补,中途离场的alpha和omega势必遭到怀疑,今晚宾客众多,不乏权贵,为求自证,定要刨根问底。   到时若真牵扯出什么偷情劈腿小三小四,家丑外扬……平白惹一身腥。   霍野是聪明人,大概率不会把这种事挂在嘴上,所以沈青文才敢硬撑。   许乐却是个光脚的。   或者说,对方巴不得搞砸自己父亲的寿宴。   “诶?可我觉得应该让大家来评评理,”眨眨睫毛,宋岫扑扇掉眸中硬挤出来的水汽,“省得委屈了沈少爷。”   沈青文:“不委屈。”   “是我爱吃醋了点,见付泽总瞧你,就使了些小性,”飞快给自己针对少年找了个合理的借口,他欠身,“总之,对不起。”   无端被抓来挡枪的付泽:放TM的屁!   明明是沈青文自己把许乐当眼中钉。   但他根本没有反驳的机会——趁着刚刚众人的注意力被转移,赵哲已经手脚并用将他拽到角落,其架势,恨不得找根绳把他捆上。   “付泽,付少爷,我是猜过你会给霍野一拳,谁想到真能发生在现实里,”飞快叉起一大块蛋糕堵住付泽的嘴,赵哲碎碎念,“适可而止吧兄弟,看见你舅的脸色没?黑得像锅底,我真怕他出了这个门,反手把你沉江里。”   付泽:“他佛该(活该)!”老牛吃嫩草,忒不要脸。   幸好少年尚未受骗。   “你说啥?我听不清,”担心对方直接噎死,赵哲又随便拿了杯饮料,敷衍,“饿了吧?吃点喝点。”   付泽:……   付泽差点被气晕过去。   等他艰难咽下那块甜腻腻的蛋糕,再转头,宾客中已然少了霍野和许乐的身影。   “肯定是走了啊,”用膝盖猜也知道对方在找谁,赵哲翻了个白眼,“不然留在这儿膈应自己?”   “能让你舅那种人临时标记一个beta,你说,沈青文究竟往许乐身上洒了什……诶!你等等!你跑哪去?”   远程监控的4404:肯定是霍家老宅,这还用猜?   【老宅好,老宅妙。】并肩和男人坐在车子后排,宋岫蓦地开口,“今晚我想自己回去。”   刚刚将夜宵菜单发给张妈的霍野:……   放到omega身上能持续三到七天的临时标记,此刻正以一种不合理的速度飞快流逝,只是吵了场架的功夫,便淡到几近于无。   视线似有若无掠过少年后颈,那被他吮咬出的红痕,同样叫衣领遮了个彻底。   隐隐的烦躁自心头升起,霍野不动声色,“回哪儿去。”   “宿舍,或者随便哪家酒店都行,”此地无银三百两,少年解释,“我没有躲您,只是怕付泽又来打扰您休息。”   ——就是在躲他。   霍野清醒。   先前处于相对陌生的环境,加之沈青文这个外敌,对方自然会比平时更依赖自己。   这会儿解决了麻烦,冷风一吹,理智回笼,形式为亲吻的“帮忙”,终于让少年后知后觉地生出了别扭。   说不定对方还在后悔,没选那个自我隔离几小时的方案。   “别墅区有保安,”半点放人的意思也无,霍野笃定,“他进不来。”以往付泽能随意出入,是因为得到了自己这个户主的允许。   宋岫想了想,“……那他要是在外头大喊大叫,多给您丢脸。”   “脸长在他头上,和我有什么关系,”再度驳回对方蹩脚的借口,淡然地,霍野将手机递给宋岫,“想加什么菜,自己发过去。”   果然,忙碌一整晚的少年被吸引了注意。   出发前对方便没怎么吃东西,宴会上又被一群omega绊住脚,好不容易歇一口气,转脸就遇上了沈青文。   精神松懈的现在,合该是肚子最饿的时候。   “都是我喜欢的,”目光反复扫过屏幕,少年喉结微滚,犹豫,“但……”   霍野:“再加一份焦糖布丁?”   宋岫可耻地屈服了。   反正他也没打算真的搬走,只是想提醒某人,别忘了之前的亲亲。   4404:【心机。】   【分明是善解人意,】心底愉快地哼起小调,宋岫笑眯眯,【不会吧不会吧,你没看出来他想留住我?】   未等4404回答,他又自个儿道:【他就是想留住我,嘻嘻。】   4404唰地沉回识海。   拒绝狗粮,从它做起。   提前将付泽拉进安保黑名单,再暗示司机绕路走侧门,霍野带着宋岫到家时,老宅一片清净,唯有厨房传来的阵阵饭香勾得人食指大动。   礼服好看归好看,却很束缚饭量,宋岫立马回房换了套居家服,又噔噔蹬下楼,殷勤地帮张妈端菜摆碗筷。   往返几次,忽然发觉对方瞧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   “乐乐,”迟疑再三,张妈终是没忍住问,“你这脖子……?”   碍于霍野的腿疾,老宅里一直四季如春,最近外头停了风雪,少年也换了更单薄的睡衣,低领,恰好露出被发尾半遮半掩的红印。   “没什么,”噌地抬手捂住后颈,宋岫摇摇头,“好像被蚊子咬了口。”   张妈:“蚊子?”这季节哪来的蚊子?而且对方今天穿的似乎是高领衬衫。   “蚊子?”没等少年编好理由,另一位当事人也坐着轮椅过来。   “我瞧瞧,”恰好将某个说瞎话的小骗子抓个正着,霍野似模似样在宋岫身后瞄了眼,悠悠,“那这蚊子可真善心。”   “居然没喝你的血。” 第80章   敏锐察觉到周遭氛围的异样, 夜宵一上桌,张妈就回了侧院。   宋岫则闷头在医药箱里翻创可贴。   “遮它做什么,”轮椅停在少年身边, 霍野放松地倚住靠背,认真欣赏对方后颈的红痕,慢吞吞,“又没弄破。”   像他这样自制力十足的alpha, 不多见。   莫名从男人的语气中听出一丝骄傲,宋岫撕包装的手顿了顿, 非常想指着对方的鼻子问,谁会招摇过市地炫耀草莓印。   Alpha的思维真是难理解。   然而, 未等他吐槽出声, 男人便自个儿改了口, “附近没镜子, 我帮你。”   上一次帮忙, 直接被对方困在膝盖上亲了个彻底,时隔几小时再听到这话,少年下意识抿了抿唇, 三下五除二, 随手往后颈一黏。   ——半遮半露, 离题甚远,似欲说还休的诗篇。   偏他自己没察觉, 整理好药箱起身,“吃饭。”   将一切尽收眼底的霍野从善如流。   目光专注又稀奇,他很确定, 过去三十七年,除开某些自然的、无法避免的生理反应, 他从未对谁动过欲念。   今日却隐隐约约品出了趣儿。   甚至想更进一步。   如果少年是omega,只需等一次结合热,天雷勾地火,水到渠成。   但对方是beta,倘若自己贸然说这些,八成会得到一巴掌。   识时务者为俊杰,霍野咽回了想再临时标记少年一次的话,信息素虽散去,勉强还有吻痕,聊胜于无。   然而,没过两天,那点“聊胜于无”也消失得干干净净。   整个周末,少年都呆在家,嘀嘀咕咕和张妈研究药膳,知道的是关心自己,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躲人。   毕竟付泽接连两天在老宅附近转悠的可疑行径,统统被保镖汇报到了霍野这儿。   比起宴会上的莽撞,对方的脑子总算灵光了些,知道拜托其他住户带自己进来,无奈,整个别墅区皆是霍家的产业,老宅所处的东北角,包括建筑主体和周围的种种景观,更是被列为私人区域,谢绝访问。   没有霍野的允许,付泽进得了“小区”,却进不了“单元门”,只能眼巴巴守在外头等宋岫出来。   按道理,霍野想解决此事,直接给付父打个招呼便算:他到底是付泽的舅舅,在外人看来,少年又是他金屋藏娇的对象,年纪再小也是长辈,付泽如此纠缠,成何体统,半点没外甥的样子。   可霍野很清楚自己生了私心,对一个年轻气盛的alpha而言,外力的阻碍只会让付泽越挫越勇。   他不接受任何让“许乐”回头的变数。   所以,霍野要一点点消磨付泽的坚定,最好的办法,便是引导着少年,一次次亲口表达拒绝。   杀人诛心。   倘若让旁人窥见他的想法,定然要觉得惊讶,堂堂霍家家主,什么时候会把一个二十出头的小辈当对手,隐忍谋算。   偏偏霍野做的非常自然。   狮子搏兔尚用全力,更何况这只兔子,有可能叼走自己花园里唯一一支玫瑰。   张妈是过来人,给客厅里的alpha沏茶时,多了句嘴,“霍先生,您对那孩子……”   霍野坐在左侧的沙发上——他近来很喜欢坐在这儿,位置问题,只要少年下楼,他总能第一眼瞧见。   听出张妈的试探,霍野面色如常,淡淡,“嗯。”   过分痛快的回答,立时让张妈心底一沉,她也算看着对方长大,最了解霍野的脾性,父母阿姐接连去世后,对方就似变了个人,曾经沉默却温和的大少爷,现在已然是她都感到敬畏的霍先生。   霍先生想要的东西,一定会得到。   无论用什么手段。   然而,即使如此,明知自己该装聋作哑的张妈,依旧在短暂的犹豫后,开口,“乐乐是诚心对您,把您的健康放在第一位。”没有旁的念头。   霍野:“我知道。”   霍野:“但人总会变的。”   “或许别人是这样,”旁观者清,张妈斟酌着用词,“乐乐骨头硬,若不喜欢,越强求,便会把他推的越远。”好比付小先生。   霍野却答:“我不是付泽。”   “我知道您喜欢许乐,怕他接连因一对舅甥吃亏,”没兴趣绕着弯子打机锋,他坦然,“刚刚的话我只当没听到。”   “同样的,也没有第二次。”   对待自己这位霍家的老人,先生总是多一分亲切,如此严肃的警告,还是第一次。   “……”暗暗替楼上酣然午睡的少年叹了口气,张妈妥协,“他年纪还小,又是beta,您得多些耐心。”   逼得狠了,只怕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霍野的语气缓了缓,“覆车之鉴在前,我有分寸。”   谁料,这分寸,仅仅到了隔天清晨就戛然而止。   鼻尖干燥地泛痒,正在换衣服的霍野抬手碰了碰,顿时感到一抹温热流下,猝不及防染红了衬衫。   许久没有这般狼狈的霍野:……   最近两天,少年一心记挂着那个重振雄风的承诺,端给他的药膳里常常会放些滋补之物,分量虽轻,可霍野本就无碍,想拒绝,却被对方板着脸教育,勿要讳疾忌医。   久病成医,霍野略通药理,看出少年这方子更多是调理身体的功效,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配合,权当哄对方高兴。   今日倒好,竟生出此等火气,再折腾下去,怕不是要天天换一套床单。   精明的商人从不做赔本买卖,小小地吃了个闷亏,自然要在对方身上找补回来,当天夜里,少年照例来替他药浴针灸时,霍野忽道:“你那个方子……似乎没起效。”   “病去如抽丝,不能急于一时,”涉及专业,少年果然没有害羞,认真解释,“三年五载都是很正常的事。”   “正常?”挑挑眉,霍野故作疑惑,“但我明明试过一种更迅速的方式。”   宋岫好奇抬头,“什么更迅速的方式?”   霍野却没答话,一副为难的模样,任由对方猜测。   “……您不会吃那种药了吧?”一瞬间联想到某些男beta为了和alpha比较、为了自尊心偷偷购买的小蓝片,少年噌地起身,去摸男人的手腕,“饮鸩止渴,只会让情况更糟,您怎么……”   霍野巧妙避开,“我没有。”   “没有?”反常的举动,立刻引来少年追问,“那您试过的是什么方式。”   此话一出,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又变成锯嘴葫芦,装哑巴。   这会儿宋岫刚进屋,药浴尚未开始,他整整齐齐地穿着丝绸睡衣,乍看去,冷淡又禁欲,实在不像那种乱来的人。   素来是直性子,等了两秒,少年果断选择了武力压制,边去捉男人的手腕边道:   “说话。”   平时一口一个“您”的乖宝宝,乍然凶着脸下命令,倒还真有那么几分唬人的架势,时机已至,霍野见好便收,诚实,“沈家寿宴。”   “上次我们接吻的时候,有反应,很快,”分明是早早准备好的答案,他却像迫于无奈才吐露,带着茫然的困扰,“这是正常的吗?许医生。”   微妙地,少年动作一顿。   因为霍野将手藏到了背后,此刻他正一手按住对方肩膀,一手朝对方腰后摸,本来是毫无杂念的“擒拿”,偏生被男人的话染上暧昧。   “也许是那些混乱的信息素起了效,”揣着明白装糊涂,他睁眼说瞎话,“您可以找机会再试试。”   霍野:“何必那么麻烦?”   藏在身后的手紧紧抓住少年近在咫尺的右腕,及时拦住妄图逃跑的猎物,他低头,薄唇轻启,呼吸似有若无、拂过对方小巧的耳尖,“想得出结论,眼前不就有个最简单的方式?”   “讳疾忌医是大忌,”坏心眼地将少年送给自己的话原样奉还,霍野低声,“试验而已,我很乐意。”   进退维谷,一时找不出借口反驳的猎物僵在他怀里。   “上次许医生信誓旦旦地说要帮我重振雄风,”刻意加重某四个字的读音,霍野不动声色地激将,“如今看来,应当是不作数,食言耍……”赖皮。   如愿以偿。   甚至比他预想中更快些,少年青涩地抬头吻上他,带着丝赌气的意味,一触即分,转眼便要退后。   霍野怎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空着的大手扣住少年后颈,他垂眸,轻车熟路叩开那忘记闭合的齿关。   他是个聪明人,只一次,就晓得怎么讨对方喜欢,哄得少年软绵绵瘫坐在自己膝盖,越贴越近,再受惊地想弹开。   “我说了,见效很快,”牢牢将对方困在轮椅的扶手间,男人虚虚朝下睨了眼,哑着嗓子调笑,“没想到……许医生也很精神。”   掩耳盗铃般,意识到什么的少年试图将自己蜷成一团。   却还是晚了步。   一只带着薄茧的大手已然罩住他的命门。   而他自己没受伤的手,也叫人拉了去。   意识昏昏沉沉,腕子也酸得厉害,直到眼前噼啪炸开一片空白,无意识间缩进逞凶之人怀中的少年才醒神。   粉发湿哒哒地沾在额前,他抬起被泪珠浸透的睫毛,正巧瞧见男人线条凌厉的下颌,有什么缓缓滴下来。   轰——   似是有无数团火焰在细胞内炸开,少年整个人烧成一片似要滴血的红,飞快扯过旁边的床单一裹,跳下男人膝盖。   因为腿软,落地时还踉跄了两步。   可这并没影响他的速度。   浓郁到近乎让人醉倒的酒香中,犹如蹦蹦跳跳的木乃伊,少年落荒而逃,头也未回。   砰地关上了门。 第81章   孤零零地, 霍野被留在卧室。   纽扣大开,露出流畅紧实的腹肌,衣襟也叫人攥得皱巴巴, 配上空气中躁动到无处安放的信息素,只能让看客联想到四个字:   始乱终弃。   可惜,除了浴室的镜子和男人自己,再没谁有眼福瞧见这副光景, 车祸之后,从不会傻傻和健康较劲, 额头出了些薄汗,霍野冷静合拢衣襟, 将空调温度调高了些, 洗澡, 吹干, 收拾好残局。   本该拆封的药包完好如初, 这是少年答应替他诊病以来第一次失约,足以瞧出对方刚刚有多慌乱。   自己的腿近来好转许多,想上楼捉人, 自然有法子, 再不济, 老宅角落里还有部造型复古的电梯。   但霍野终究没这么做。   正如张妈所言,把人逼得太紧, 容易招来讨厌。   他要少年一整晚都想着自己,想着刚刚的快乐,翻来覆去。   然而, 数小时后,本以为最快也要明早才能见到对方的霍野, 忽然在睡梦中,听到了一点悉悉索索的异响。   咔哒。   是门锁被轻轻转动的声音。   他向来浅眠,被这么一闹,当即没了困意,佣人们夜里都住在侧院,安保系统又未发出警告,外面站着的是谁,不言而喻。   无声将睫毛掀开条缝隙,黑暗中,一团模糊的轮廓正慢慢靠近,约莫是在走廊脱了鞋,对方似猫般轻巧,安静且灵活地绕过轮椅,走向他床边。   霍野立刻闭上眼睛。   更进一步的亲密,让信息素留存的时间变得更久,藏在柠檬沐浴露下的酒香愈发清晰,浑然没察觉自己露了馅,停住脚步的少年小声,“霍先生?”   睡姿规矩的男人一动没动。   这让少年悄悄松了口气,弯腰,先用来之前特意焐热的手背碰了碰霍野额头,确定没发烧,再做贼似的把手钻进被子,试图去摸对方的脉搏。   有点快。   怎么梦里还跳的……   几乎是在少年意识到男人在装睡的同一秒,安静等待猎物入网的霍野睁开眼,用力一扯,将对方拽到了自己的被子里。   实实在在将少年抱了个满怀,他愉悦,“夜袭?”鼻尖凑到少年颈边嗅嗅,又笑,“一身我的味道,和自投罗网有什么区别?”   “我没有,”被对方的无耻打败,少年炸毛,到后头,音量又小了下去,“……我只是有点担心您。”   ——好吧,这确实是宋岫的心里话,亲手体会过alpha和beta的区别后,他难得生了点怯意,一遛烟逃回房间,冷静了半天,才发现自己这事儿做的有点混账。   可霍野似乎并未介意。   反而还温声宽慰他,“无妨,药浴我已经泡了,没忘记你的医嘱。”   宋岫愈发懊恼。   “总归年长你十几岁,照顾自己总能做到,”平日再怎么算计都好,霍野可以接受用病痛示弱,却无法接受用病痛让少年愧疚、裹挟着对方负责,真心实意地,他道,“你能回来,我很高兴。”   他很少有这样坦诚的时候,仿佛卸下了所有伪装、乃至理智,露出柔软的内里,全然跟着这一刻的情绪走。   宋岫有些惊讶,“霍先生……”   霍野好脾气地应了声,“嗯?”   “觉得您和刚刚有些不一样。”忧心什么般,宋岫抬手,再次摸了摸对方额头。   霍野失笑,故意在少年颈侧亲了下,“现在呢。”   卧室里太昏暗,他无法确认对方是否又红了耳根,却能确认对方没躲,诚实地描述感想,“痒。”   “我对霍先生起了冲动,”一如既往地开门见山,少年道,“虽然我认为那是正常的生理反应,但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我都不适合再做您的医生。”   药浴按摩本就是极亲近的行为,针灸也没法闭着眼睛,生了杂念,必然要避嫌,否则岂非光明正大吃人家豆腐?   霍野眸色稍沉,“只是生理反应?”   少年点点头,想起对方应该看不到,又出声,“我知道霍先生也是一样,您的病,应当是心因为主,而我恰好是个beta,且对您无所求,阴差阳错绕过了警戒线,才叫您放松,精神一放松,自然而然会恢复‘正常’。”   霍野耐心听完了这番长篇大论。   而后道:“撒谎。”   “其他人也能这样吻你吗?”视觉的削弱大大提升了触觉的敏锐,指腹准确找到那柔软红肿的唇瓣,霍野磨蹭,“怕是还没近身,关节就被卸掉。”   宋岫:“霍先生是想试试被过肩摔的滋味吗?”   “试试又如何?”丝毫未被这类似威胁的反问吓住,霍野凑得更近了些,几乎挨到对方额头,“只要你舍得。”   手指抬抬放放,前一秒还伶牙俐齿的少年没了话。   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不欺负病人。”   “所以,是病人,便做什么都行?”被这明晃晃的嘴硬气笑,霍野蹭过少年微凉的鼻尖,吻住那喋喋不休的唇,“那我就却之不恭。”   先前两次,他总是强势,偏这次温柔极了,蜻蜓点水,循序渐进,本该收紧的胳膊仅仅是虚虚搭在少年腰间,明晃晃地告诉对方:你可以躲。   甚至可以逃跑,将他再一次丢下。   宋岫也明显读出了这含义,正打算挣扎两下意思意思,手刚抬起,便被睫毛低垂的男人迷了心神。   他向来知道霍野英俊,但这一瞬,对方写满贪婪的眸和冷静克制的动作,形成了无比强烈的反差,足够危险,又予取予求,如礁石边的塞壬,一点点引诱着旅人走向状似风平浪静的海洋。   宋岫掉进了这陷阱。   什么人设,什么推拉,他承认,他就是个俗气没原则的颜控,每一世都会为霍野心动。   “……喜欢这张脸?”精准捕捉到对方视线的落点,霍野游刃有余地换了口气,低低笑,“要不要开灯看得更清楚些?”   少年微微睁大了眼,似乎在疑惑他有什么好高兴。   “它长在我身上,便是我能利用的资源,”对方选择留下,不管是为了什么,都叫霍野再没了顾忌,“若能哄得你躺在我身……”   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急急地“恐吓”:“如果您再胡言乱语,我就真走了。”   初进门时的沐浴露味道,早已被更浓重的信息素覆盖,配合地,霍野颔首,同时纠正了自己判断的错误。   ——倘若仅仅是欲望,他此刻就不该停下。   半推半就,哄得对方贪图享乐入了套,再后悔地低泣求饶,才是最符合自己利益的选择。   可他竟然忍住了。   因为少年正心甘情愿与他躺在一处。   这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与人同床。   霍野想。   今夜,应该会有个好梦。   *   霍家老宅,持续了整个周末的豪华药膳被减了料。   经此一遭,宋岫非常确定,外界那些传言之所以能盛行,全靠某alpha过分强大的自制力和刻意放纵。   再继续补下去,倒霉的只会是他自己。   4404:【我早说过他没问题。】   能嗅到omega的信息素,也会被omega发热期的信息素困扰,但每一次,对方都是理智更占上风。   甚至不需要抑制剂,才会叫沈青文彻底失去希望。   宋岫后知后觉:【沈青文。】   他原以为这人蠢到非要在父亲的寿宴上针对自己是为了付泽,泼酒时一见,便明白是自己猜错。   沈青文,作者钦定的主角受,心底居然装着霍野这么个白月光。   笼统的文字衍化成现实,总会生出许多叫人意外的变化,作为快穿员的宋岫最有体会,倒也没太惊讶。   但好奇,多多少少还是有一点。   正巧某人今天非要和司机一起送他去学校,路上闲来无事,宋岫顺口道:“您认识沈青文?”   霍野:“见过几面。”   “付泽经常会邀请他到老宅,”不动声色地给外甥兼情敌使绊子,他补充,“据说是很喜欢院子里的花。”   宋岫:“花?”院子里明明只有冬青和小草。   “车祸后瞧着烦,就荒废了,”霍野解释,“你若是想看,尽管找园丁吩咐,种些你喜欢的。”   在外界眼中,那场源自竞争对手的车祸,除开一台轮椅,好似并没有给男人、给霍家带来任何变化。   宋岫却懂得,那些被作者一笔带过的日子里,对方一定也有过许多难熬的时刻。   无意将话题引向沉重,他笑,“原来霍先生也会烦。”   “为什么不会?”挑挑眉,霍野道,“我并没有你想象中那样无所不能。”   按常理,对方这时该说些反驳的话,最少也要安慰下,少年却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我赞同。”   “上次面对沈青文的母亲,您明知她想往您身上泼脏水,还一言不发,自个儿认下。”   傻不傻。   最后三个字,宋岫没讲出口,霍野依旧读懂了对方的眼神,“虚名而已,我是什么人,不需要外界评价。”   名头够凶,还能吓退些宵小。   “他们就是吃准了您懒得计较,”恨铁不成钢,宋岫嘱咐,“下回遇到,一定记得要还手。”不用多,几次便够。   想起少年瞬间泪眼盈盈的本事,霍野勾唇,“好。”   “下回遇到,还请许医生多多护着我。”   吱——   话音刚落,原本匀速行驶的车子忽然一个急刹,宋岫条件反射去护霍野的腿,听到司机结结巴巴,“付少爷。”   “付少爷他窜到了车前面。” 第82章   4404从未见过宿主如此生气。   对方素来是个跳脱性子, 又活了好些年,万事不上心,对外展现的愤怒, 多半掺了演技,唯独这次,实实在在、全部是“宋岫”的情绪。   霍野同样察觉到少年的反常,收回护住对方脑袋的手, 他在宋岫后背轻轻拍了拍,“没事了, 别怕。”   宋岫却未答话,咔哒, 解开自己身上的安全带。   “您等我一会儿, ”反复调整呼吸, 他尽量保持声线的稳定, “很快。”   偏偏胳膊被人拉住。   有一就有二, 霍野想,无论对方这次是为了什么理由而下车,达成目标的付泽, 都会在下一次想见少年时, 故技重施。   后者心善, 那便由他来做这个恶角。   然而少年竟像瞧出自己的顾虑,安抚般, 仰头朝他笑笑,“霍先生,相信我一次。”   车外。   付泽正满身冷汗地站在原地, 风一吹,凉得人心里发颤。   他也是一时冲动, 连续几天被霍野严防死守,好不容易等到个机会,什么都没想,就一头冲上来。   但此刻,瞧见开门下车的少年,付泽立刻觉得自己刚刚的冒险有了价值。   “许乐,”难掩喜悦,他语速飞快地走上前,“我这几天都在找你,有些误会我必须解释,沈青文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沈青文,我说了不会娶他,所以他才会在宴会上拿吃醋当借口,挑拨你和我的关系。”   安静听完对方这一连串表白,宋岫抬眼,“还有呢?”   “还有?”分手后,头一次见到少年对自己如此耐心,付泽愈发受鼓舞,“还有我非常想你,以前那些混账事,我永远不会再犯,父亲那边我也做好了摊牌的准备,哪怕被逐出家门,我照样能给你幸福,给你安全感。”   宋岫的表情一点点冷下去。   “付泽,你真是个非常自私的人,”一字一顿,他道,“从头到尾,你都没有想过霍野,没有想过你舅舅,没有想过他这辈子最大的变故之一就是车祸。”   “如果今天真出了事——尤其是单你自己出了事,你叫他如何自处?”   “你不尊重自己的生命没关系,别随便牵连无辜的人。”   无辜?霍野无辜?如果没有霍野插手,他又何至于兵行险招?明明也对少年动了心,却装得道貌岸然,他最讨厌这种假惺惺的伪君子。   “舅舅?哪个舅舅会抢外甥喜欢的人?”仿佛要将两世积压的不满一股脑发泄出来,付泽梗着脖子,“许乐,你别被他骗了,都是他私下拦着我见你,我被逼无奈,才会用拦车这个法子。”   “你心疼他,他却是故意的,故意引导我犯错,让你讨厌我,给他自己创造机会,”越说越能体会到霍野的阴险,付泽只差没按着少年肩膀把对方晃醒,“他的血就是冷的,哪里会在乎什么亲人。”   “他冷血?”嘲讽拉满,宋岫勾唇,“付泽,你问问你自己,付家能有今天的安稳风光,靠谁在背后兜底?”   “是你,还是你父亲?”   付泽一时哑然。   “……随时能收回去的施舍罢了,”最后的遮羞布被揭开,他嘴硬,“仰人鼻息,当谁稀罕。”   这一刻,宋岫非常庆幸,自己刚刚下车时关紧了门,能替霍野挡住这些狼心狗肺的恶语。   车子里的男人却听得分明。   窗户微微摇下一条缝隙,他表情平静,瞧不出丝毫愠怒,甚至隐隐透着愉悦,前排的司机则被吓了一跳,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但话说回来,这些年老板待付家如何,长眼睛的都看得出来,到了付少爷嘴里,竟成了没安好意的施舍,真叫人寒心。   升米恩斗米仇,古人诚不我欺。   皮相再像又如何?对方骨子里流的果然是付家的血,哪配继承霍家的产业。   “本就是他的东西,他为什么不能收回去?难道有些人鸠占鹊巢上了瘾?”并未发现男人的偷听,宋岫忽然放缓语气,“付泽。”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自杀吗?”   “不是因为沈青文,也不是因为网上的恶评,而是因为对你的喜欢,叫我觉得恶心。”   “狂妄,幼稚,脚踏两条船,永远只顾着自己……我居然会眼瞎和这种人纠缠在一起,还不如死了干净。”   如同一把尖刀戳进心脏,付泽的嘴唇瞬间没了血色。   “乐乐,你别说气话,”强撑镇定,他试图去牵少年的手,“我知道你在说气话,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保证会和沈青文断干净。”   宋岫冷漠闪开,“好歹也合作了一年,我有没有撒谎,付少爷应该看得出来。”   “你以为你是谁?想抛弃就抛弃,想回头就回头,道了歉就必须被原谅,否则就继续折腾到达成目的。”   “对不起?你只是想减轻自己的负罪感,顺带把先前的伤害抹平。”   “付泽,过了这么久,你似乎变了很多,其实什么都没变……哪怕没有霍先生,许乐也永远不可能再喜欢你。”   厌恶地瞥了对方最后一眼,宋岫回身,去拉车门,“滚吧。”   “否则我会亲自从你身上碾过去。”   语气之狠厉,直把偷偷跟着老板一起吃瓜的司机惊得后背冒寒气,开始怀疑少年是否存在霍家也没查到的案底。   可等车门拉开,对方却仿佛忽然换了个人,温声软语,笑盈盈,“谈完了,霍先生有没有等急?”   活像刚刚的狠厉都是错觉。   早已在少年弯腰进来前将车窗关严,霍野摇头,“不再聊一会儿?”   亲眼见证两个人对着飙戏的司机:……   再聊一会儿?那他有点担心付少爷的小命。   “没什么好聊的,是我之前没把话说清。”逝者已矣,宋岫很少拿原主的死因做文章,有人却非要蹬鼻子上脸。   毫无留恋地,他催:“走吧,一会儿上课要迟到了。”   霍野很难描述自己这一刻是什么感觉。   正如付泽所言,他确实是故意的,故意阻拦,故意激化矛盾,故意等对方在少年面前犯错。   只是他没想到,付泽会选择一个最愚蠢的方式,更没想到,少年会张牙舞爪、替自己打抱不平。   原来愤怒也可以叫人动心。   霍野想。   眼睛亮晶晶,像燃着团火焰,带给付泽的是灼痛,留给自己的却是温暖,吸引他情不自禁地靠近。   但他和付泽这种温室里长大的alpha不同,认定了想要,哪怕被烧得粉身碎骨、两败俱伤,也绝不会松手。   自己已经给过少年许多次逃走的机会,偏偏对方一次都没有珍惜,既如此,将来被吃拆入腹时,哭得再狠,也只能在他怀里。   车子重新起步,绝尘而去,抬手示意司机将中间的挡板升起,在少年略显疑惑的目光中,霍野淡定,“有些话想告诉你。”   宋岫立刻端正神色。   三世界相识以来,他还没见过霍野特意回避过司机,考虑到刚刚差点撞了付泽那个晦气外甥,对方很可能想讲讲自己的姐姐,或者家庭。   他乐意倾听。   谁料,下一秒,宋岫脑补中可怜兮兮的幼年大佬便被戳破,与他四目相对的,是一个充满占有欲的男人。   “我喜欢你。”   宋岫呆呆地眨了眨眼。   告白,他听过许多次,来自霍野的,也听了两辈子,可对方语气实在太平淡,如同在陈述一个结论、一个真理,无法更改,无法否定,甚至与他本人无关,对方并非在征询他的意见,而是单纯地表达自己。   很突然。   却又莫名很霍野。   每一次都能带给他新的惊喜。   “我不急着要你给我一个答案,”误以为对方是被自己吓到,霍野温和嗓音,“只是想提醒你,以后要对我多些警惕。”   乍瞧去,确实像个体贴有加的长辈——如果忽略他就是那个率先搅乱一池春水的人。   如此“坦诚”,如此“君子”,反倒让本该觉得唐突的被告白者无措起来。   彼此中间那层薄到能透光的窗户纸彻底被戳开,粉发少年喃喃:“我……”   “你可以慢慢考虑,”完全将对方的反应纳入自己的节奏,霍野道,“考虑多久都没关系。”   状似稳重大度,话里话外,却没留下一点能叫少年拒绝或逃避的余地。   4404撇撇嘴:……诡计多端的老男人。   幸亏自家宿主也够精。   因得之前网上那些不好的传言,司机大叔每次都只把车停在学校附近,伸手替少年按开安全带,霍野叮嘱,“认真上课。”   等对方应下,又道:“张妈今天要煲你喜欢的排骨玉米汤。”   字字不强迫,偏偏字字都写满了我需要你。   被对方暗戳戳的小心思愉悦,宋岫装模作样地犹豫了两秒,准确给出对方最期待的那个保证,“……我会回家。”   回家。   而非回老宅。   潜意识里的一字之差,足以代表许多东西。   犹如数九寒天置身温泉,难言的惬意涌进四肢百骸,无法从信息素中获取的安全感被短暂填满,霍野勾唇,“去吧。”   再不走,他怕自己很难冷静。 第83章   “滴。”   “请输入密码。”   尽管付泽那一笔分手费已经足够维持福利院的正常运转, 宋岫依旧按照原主的习惯,每个月末转半数的工资回去。   因得这事儿,院长前前后后念叨了他很多次, 宋岫却很坚持。   毕竟那是许乐死前唯一的挂念。   被丢到福利院的孩子,大多身有缺陷,如原主一般健康漂亮的极其少见,除开吃穿用住, 治病买药,处处都是开销, 单靠政府的补贴,难免捉襟见肘。   他能帮衬些就帮衬些。   4404:【等霍野的腿好起来, 肯定有很多总裁富太找你看病。】   薅资本家的羊毛, 不心虚。   沈家寿宴那一泼, 彻底让宿主出了名, 从“金丝雀”到“小神医”, 只差一个足够有冲击力的实绩。   宋岫烦恼的却并非这些。   活得够久,经历够多,总能找出赚钱的法子, 他烦恼的, 是该怎么向院长提霍野。   诚然, 在外人眼中,霍野英俊多金, 洁身自好,堪称恋爱结婚里的顶配,但换做院长这个“妈妈”来看, 瞧见的估计只有“渣男舅舅”、“alpha”、“三十七岁”这些全然负面的标签。   4404不由得揶揄,【还没答应人家的追求呢, 就想这么远的事?】   熟练退卡,宋岫难得正经,【我只是觉得,不该让她再通过外人得知自己孩子的近况,被追问,也只能用沉默应对。】   虽然严格意义上来说,原主许乐早已转生,对方给予他的委托,亦在迎来原著结局的那一刻终止,但他毕竟借用了许乐的身份,多多少少,总要替对方维护一些羁绊,证明对方曾真真切切地来过这个世界。   于是,十几分钟后,照例接到院长电话的宋岫,找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聊家常般,委婉试探,“如果有个在您看来颇有非议的人喜欢我……”   前一秒还笑眯眯给宋岫拍孩子们的院长立刻警觉,“谁?付泽?他又回来找你了?我就说他和那个姓沈的最近怎么没上新闻。”   “不是他,”讶异对方的敏锐,宋岫哭笑不得,“当然,他确实纠缠我提过复合,但都被我骂跑了。”   “骂得好,”重新调回前置摄像头,屏幕里的院长皱眉,“三心二意没个定性,这样的人咱们可不稀罕。”   宋岫:“没错,所以您也别和他置气,身体要紧。”   “我知道,每次打电话你都要嘱咐,药吃着呢,还有一群孩子监督我,少忙,少操心,”特意换了个角度让少年看清自己的气色,院长转回正题,“所以,喜欢你的那个人……”   宋岫:“三十七岁。”   宋岫:“是个alpha,男的。”   宋岫:“还和付泽有点关系。”   正准备听宿主如何发挥语言艺术的4404:……   宋岫:【长痛不如短痛。】   缺点说完了,剩下的便都是优点。   院长的表情明显有些震惊,其他都可以推后,alpha?易感期需要omega信息素安抚的alpha,拿什么来保证忠诚?   但她养的孩子她知道,若是心里没有一点动摇、没有一点想答应的念头,对方绝不会开这个口。   “乐乐,”短暂沉默两秒,她放弃了那些涌到嘴边、查户口似的盘问,转而道,“你怎么想?”   宋岫的心意肯定毋庸置疑,可作为许乐,略显犹豫才正常,“我应该……”音量越来越小,吐字却很清晰,少年答,“我应该也有点喜欢他。”   喜悦,羞涩,又有些对未来的忧虑,神采奕奕的双眼,叫院长一下子明白,自己的猜测成了真。   她本该否定,细数AB之间天然的不适配、天然的高风险,在少年没有彻底陷进去前,将一切扼杀在摇篮,让对方回归平凡却安全的生活里去。   然而,最终被她说出口的,竟然是一句鼓励,“那就按照你的心意。”   宋岫惊讶。   “这么傻乎乎瞅着我干嘛?”被对方睁到圆溜溜的桃花眼逗笑,院长道,“你才十九岁,错一回就错一回。”   日子被学习和打工填得满满当当,唯一一次“恋爱”,还是替自己筹手术费。   哪有半点年轻人的样子。   不过……十九和三十七,对方口中那个alpha,确实老了些。   如此一想,院长的眉头又皱起来。   “虽然同在一个圈子,但他和付泽是完全不一样的人,霍先生成熟,稳重,样貌英俊,因为腿上有旧伤,所以请了我帮忙调理,”相当及时地,宋岫开口夸夸,“之前网上那些新闻、包括来骚扰福利院的记者,都是被他压下去。”   院长:……   她只皱了下眉,对方便冒出这么些句,还说没动心?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少年也讪讪停住嘴,“……我就是客观评价一下。”   识海中的4404:客观。   真客观。   某人那些一步步引猎物入套的腹黑谋算,合着您都没看见?   【看见了呀,】一心二用,宋岫抽空回,【可有什么关系。】   【你宿主我也是一样的人。】   猎人猎物反复掉转,这才够趣儿。   *   今天宋岫回来的有些晚。   自打少年搬进老宅以后,霍野便很少再加班,换好衣服在客厅坐了许久,也没等到大门被推开。   理性告诉他,对方很讲信用,说了回家就一定会回家,没可能做出临阵脱逃的事。   可霍野依旧很难忍住感性的焦躁,猜测少年思来想去、到底被他早晨的坦白吓到,选择像躲付泽一样躲自己。   轻手轻脚,张妈替他换了第三杯茶水,“实在担心的话,您可以打电话问问司机,八成是学校有事耽搁了。”   台阶递到脚下,霍野却没动。   少年明明承诺了要回家,他还特地打电话去问,岂不是明晃晃把怀疑写在脸上。   张妈则完全没料到,两人会这么快捅破那层窗户纸,只当两人闹了别扭,旁敲侧击地劝了几句。   知道对方是关心自己,霍野也未反驳,又在客厅坐了会儿,最后,索性折回卧室,拿出电脑开始加班。   患得患失。   霍野第一次如此清楚地体会到个中滋味,甚至怀疑自己的易感期提了前。   “叩。”   “叩叩。”   常年紧闭的窗帘外,突然传来几声耳熟的轻响,某个雪夜的记忆倏地涌进脑海,回过神的霍野转动轮椅上前,抬手将厚重的天鹅绒拨开,玻璃外立刻映出一张漂亮脸蛋。   咔哒。   窗户打开,伴着晚风一同飘进来的,还有少年清脆悦耳的声音。   “进门时看到这边透着光,就猜到您在卧室。”双眼弯成月牙,他笑,目光扫到卧室内的景象,又道,“今天很忙吗?回家也要加班。”   霍野面不改色地应,“是有点。”   注意到对方左手一直背在后头,姿势也不太自然,他微微蹙眉,以为少年又在课上和alpha打架弄伤了自己,刚要开口,便被宋岫截了胡。   “……我今天给院长妈妈打了个电话。”没头没尾地,少年忽道。   霍野心底隐隐有了预感。   而他的预感也很快成了真。   “我问她,如果一个在外界眼中极其不适配的人说喜欢我,她会怎么想,我该怎么办。”   如黄昏坠落的夕阳,霍野的眸色一点点沉下去。   他大概能猜到那位院长的答案。   在一个真正疼爱少年的长辈眼中,他的财富,他的地位,他的alpha身份,都无法成为正面的加分项,单是付泽舅舅这一条,就足以被拉黑。   对方有多在意那位院长妈妈,霍野最是明白,若非如此,付泽根本不会拥有接近少年的机会。   老宅下面有个隔音极好的储藏室……刹那间,霍野脑中飞快闪过一个危险的念头,未等成型,便被少年的下一句话打散,“但等问出口时才发现,其实我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因为我那一瞬间冒出的想法竟然是,即使院长妈妈反对,我也不愿从您身边离开。”   “好在,她很了解我,尊重我,”悄悄将藏在背后的手拿出来,宋岫认真,“所以我想,我应该给您一个答案,没道理一直站在原地等您过来。”   嗒。   一盆小小的多肉被放到窗台上。   粉嫩嫩,像莲花,又像一朵玫瑰。   “院子里的花开起来需要很久,剪掉根茎的又容易枯萎,”卷而翘的睫毛扑扇了下,朦胧夜色中,少年仰头,自耳后蔓延到脖颈的红,如同被烈酒灌醉,“总而言之,我想说,霍先生,我也对您有好感。”   “所以……我们可以试试。”   扑通。   霍野的心脏猛然收缩,又极度舒畅地展开,血液奔涌而出,催发无数欢快的信息素,无声叫嚣着,快标记眼前这个人。   快标记眼前这个宝贝。   车祸之后,霍野自觉已经和世间的柔软美好无缘,此刻,却有人为他荒芜贫瘠的花园,捧来一抹亮色。   真诚到笨拙,偏叫他欢喜得厉害。   “外面冷,”小心收起那盆礼物一样、扎着蝴蝶结缎带的多肉玫瑰,霍野等不及让少年从正门绕进来,直接冲对方张开了手臂,“先进来。”   咚。   灵巧翻窗,乘着月色而来宝贝的撞了他满怀。   “外面不冷。”细若蚊呐,少年答:   “但我想抱抱霍先生。” 第84章   过分的坦率, 让霍野瞬间软下眉眼。   任由少年无尾熊似的,环着自己的脖子,坐在自己怀里, 他难以自制地,在那翘起的淡粉发尾上吻了吻,笑,“所以, 我们这算在一起了吗?”   把头埋在他颈间的少年闷闷嗯了声。   而后又像忽然想到什么,急急仰起脸, “我没换鞋……您的窗台。”   “不重要。”胳膊用力,没给对方半点溜走的机会, 霍野犬齿泛痒, 指腹无意识摩挲过宋岫后颈细腻柔软的皮肉。   大抵是上一次, 他未曾真正咬下去, 少年只稍稍打了个颤, 似是觉得痒,不躲不闪,继续说窗户的事, “关总要关。”   “您身子虚, 万一着凉了怎么办?”   霍野不太喜欢虚这个词。   但他喜欢对方关心自己, 便长臂一伸,从善如流地将夜风挡在窗外。   “啾。”似是在奖励他的配合, 少年抬头,飞快在他脸侧印了一个吻,又轻又软, 落在霍野耳中却很响亮。   透着股纯然的快乐和天真。   于是他也被这快乐感染,勾唇, 相当幼稚地,主动换了另一边的脸凑过去。   如此一闹,先亲人的那个反倒害羞起来,却没吝啬,红着耳尖满足了他小小的愿望,做到了真正的一碗水端平。   自然而然地,霍野抵着少年后颈的手微微用力,找准位置,将单纯的亲亲加深。   他没闭眼,一错不错地盯着宋岫看,似是要把对方印进记忆深处般,宋岫被这直勾勾的目光瞧得脸热,竟真生出了点羞窘。   明明已经算老夫老夫,最亲密的事也做过许多次,可在霍野面前,他好像永远都能找到热恋的滋味。   双手被男人紧紧箍在腰侧,他没法遮挡对方的视线,只得自欺欺人般,唰地合拢睫毛,顺带咬了下对方的唇。   与alpha相比,少年的犬齿实在算不得尖锐,丝丝缕缕的疼,非但无法起到警告的作用,反而刺激得神经愈发兴奋。   水声交织。   堪堪在卧室内alpha信息素超标的前一秒停住,霍野重新将被掠夺的呼吸还给少年,温柔顺顺对方脊背。   Omega的发热期足有三天,自诩体恤地暂时压抑住欲望,他想,作为能满足O的alpha,怎么能不叫人先填饱肚子?   *   收走霍野的茶杯后,张妈一直分神留意着客厅的情况,只等少年一回家,就把人拦下,让对方亲自去喊先生吃饭。   未成想,她等来等去,最终竟然等到少年和霍野一起从一楼的卧室出来。   “窗户很矮,挺好翻的,”意识到除开霍野,其他人还没见过自己这种独特的进门方式,略显心虚地,宋岫解释,“当时有点着急,就没想那么多。”   霍野则道:“张妈,去帮……帮他拿双拖鞋。”   中间有一秒微妙的停顿。   他原本是打算叫乐乐,但这两个字,霍野从太多人口中听过,尤其还有个付泽,他可不想帮对方刷存在感。   “夫人”倒很合适,少年却未必喜欢。   尽管如此,霍野依旧在晚餐摆好后,状似云淡风轻地提了句,“等下叫个人来,把他的行李搬到主卧去。”   张妈习惯性应:“好。”   之后脑子才转过弯,主卧?历代家主的房间?这是要把乐乐当未来伴侣对待?   少年明显也不知情,惊讶重复,“主卧?”   “既然我们确定了关系,总不好再让你住客人的房间,”言语体贴,霍野道,顿了顿,又解释,“我在楼下,没有唐突你的意思。”   暗叹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耳根逐渐变色的少年立刻低头去盛汤,欲盖弥彰,“我当然相信霍先生。”   霍野却没放过对方。   “在想什么?”张妈已经识趣退下,此刻餐桌旁只有彼此,抬手,他轻轻碰了碰宋岫,“脸这样烫。”   老宅平日只有霍野一个人住,餐桌的面积远没有电视剧中那样夸张,宋岫最近总爱挑对方旁边的位置坐,可不是动动胳膊便能挨到。   牢牢记得自己上次落荒而逃的原因,宋岫坚定摇头,“没什么。”   4404了然,【我说呢。】   按照某位宿主以往的做派,气氛正好,美色当前,对方哪舍得抛下霍野这么道珍馐,老老实实坐在餐厅吃饭。   不过,综合以往的数据推算,它进小黑屋的几率并没有因此降低。   果然,夜里照例泡药浴时,宋岫一推门,便被坐在床边的男人勾了魂。   对方应该刚洗过澡,发梢湿润,纯黑的丝绸睡衣,纽扣只随便系了几颗,隐隐露出总是被布料遮掩的好身材。   然而,没等宋岫再多看两眼,听到响动的男人便停下擦头发的手,合拢衣襟,一颗一颗将纽扣重新系起来,“抱歉,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   治疗过程会出汗,以往对方都是药浴之后才洗澡,宋岫深刻怀疑霍野是在诱惑自己,却没有证据。   “今天不需要针灸,我便自己试了试,”似是读出他心中所思,霍野道,“省得过两天出差,手法生疏出岔子。”   宋岫:“您要出差?”   “嗯,”右手拍了拍床尾,霍野示意少年坐到自己身边,“预计是四天,所以想和你多呆一会儿。”   宋岫顿时在心底为自己刚刚不纯洁的揣测道了个歉。   “我帮您按摩也是一起呆着。”拿过男人手中的毛巾,宋岫示意霍野低头,仔细替对方擦净未干的水珠。   霍野:“但你没法像现在一样坐在我身边。”   “我和别人不一样,”余光扫向摆在一旁的轮椅,他道,“别人觉得寻常的事,对我而言却很难得。”   宋岫立时离对方更近了些,“我会治好您。”   “我当然相信这一点,”无法被少年感知的信息素贪婪地绕住对方,霍野温声,“只是最近惊喜太多,总叫人缺少实感。”   宋岫:“惊喜?”   “腿伤,还有你。”霍野答。   仿佛被年少时的幸福耗尽了所有运气,父母姐姐接连去世,而后便是那场几乎夺走他行走能力的车祸,之后种种落井下石的勾心斗角中,他虽赢多输少,侥幸没葬送父母留下的遗产,内心却称不上快活。   直到少年的出现,如一块专门为他定制的拼图,完美填补了他的缺陷。   甚至还真诚热烈地回应了自己的期待。   莫名觉得对方像个站在玩具面前、想碰又不敢碰的小孩子,宋岫没忍住放下毛巾,抱紧霍野,“现在有实感了吗?”   “明明我都说了我也喜欢霍先生,您怎么变得比之前更小心翼翼起来。”   霍野低低笑了声,“嗯。”   等了等,又道:“我本来以为你会考虑很久。”   “为什么要考虑很久?”体会到男人胸腔的震动,宋岫仰头,“霍先生这样好,我没道理会不喜欢。”   霍野失笑,“第四张好人卡?”   宋岫:“这次和以前不一样。”   四目相对,换做以往,宋岫此时大概已经主动吻上男人削薄的唇,亲自叫对方感受感受他口中“不一样”的含金量。   但……   仅仅是这么一刹那的犹豫,擅长察言观色的男人就瞧出了异样,松开揽在他腰间的手,打破暧昧的氛围。   “我想喝杯水,”大抵是认为自己无法适应更亲密的接触,对方随意找了个理由,出声将他支开,“帮我倒一杯?”   如此妥帖,宋岫的心当即被愧疚填满。   应该也没那么疼吧,他想,除开某个能孕育后代的器官,男beta和男omega的差别,约莫、或许、大概只有信息素?   倘若4404没进小黑屋,绝对会冷漠地送上四个字:自欺欺人。   可惜它眼下完全抽不出身。   是故,本该顺势退开,让彼此冷静下来的宋岫,忽又握住男人准备抽走的胳膊,视死如归般,闭上眼,抬了抬下巴。   对一个濒临失控的alpha来说,这无疑是种致命的邀请。   霍野却耐心极了。   “许医生,”指腹缓缓攀上少年纤细的脖颈,摩挲过小巧精致的喉结,引来皮肤的微微战栗,近乎叹息般,他沉沉,“这不是件能反悔的事。”   闻言,少年卷翘的睫毛抖了抖,露出双清清亮亮的瞳仁,“刚巧,我也不是个爱反悔的人。”   分明还有些慌,却偏偏愿意为了自己展露一切,眸色晦暗,霍野再无法忍耐,钳着宋岫的下颌,垂头,吻上那红润的唇。   宋岫尝到了淡淡的薄荷味。   那是他经常能在男人浴室看到的牙膏,接着,那味道由上至下,标记领地般,一点点巡梭过每一处曾被衣物包裹的雪白,留下朵朵殷红的梅。   清凉又灼热。   矛盾的触感搅晕了宋岫的脑袋,本能地循着快乐,指尖用力,抓紧那质地偏硬的漆黑发丝。   海浪滔天。   一下下将他抛到最顶端。   等再醒过神,他已然被男人抱到膝头,嗓音发哑,霍野箍着他的腰,微微下压,凑在他耳边笑,“乖。”   “你自己来。”   察觉到危险的宋岫立时想逃。   却因腿软,被男人轻而易举拖了回去。   “滴——”   “咔哒。”   大幅超标的alpha信息素让房间飞速落锁,滚烫湿润的钝痛中,男人黑眸狭长,餍足又怜惜地、吻去他眼角生理性的泪珠,“好孩子。”   “都说了不能后悔。” 第85章   进门时勾走宋岫大半注意的睡衣, 终究穿在了他自己身上。   纯黑丝绸包裹着殷红点点的雪白,堪堪遮到大腿中段,尤其是后颈到肩膀附近的皮肉, 简直没有一块好地方。   他应当倦极了,鸦黑的睫毛密密垂着,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淡青的阴影,额头抵着身旁男人的胸口, 任由对方随意把玩自己的发丝也没有醒。   直等他的肩膀被谁晃了晃,伴着温柔的诱哄, “阿岫?”   “先起来吃饭。”   条件反射地掀起被子,鸵鸟般, 宋岫将自己整个儿藏了进去。   天地良心, 到底是哪位作者最先构建的ABO世界, 在夜间运动这方面, 某人的精力好到离谱, 他一个beta,当真承受不来。   被他挡在外头的霍野却很有耐心,拆礼物似的, 一点点, 将他从被子里挖了出来, “听话,小心胃疼。”   胃疼?   破罐破摔地, 宋岫想,如果填饱肚子意味着要再来一次,干脆让他饿死算了。   “我保证, 这次就只是吃饭,”动作轻缓地将少年扶起, 又在对方腰后放了个枕头,霍野端起放在床头柜子上的碗,让人靠进自己怀里,“啊。”   眼皮都没睁,宋岫敷衍地张嘴。   他觉得自己和霍野的身份彻底掉了个个儿。   至少在这一秒,还是他比较像那个不良于行的病号。   况且,昨晚他被某人的美色和可怜相冲昏了头,全然忘记对方已经可以短时间行走,被哄得自给自足,差点把腰累断。   最重要的是,吃脐橙的时候怎么能成结?!   他甚至有一瞬间怀疑自己会被钉穿。   思及此,宋岫实在没忍住,有气无力地瞪了下霍野。   换来的却是一个轻飘飘落在眼帘上的吻。   宋岫的恼火瞬间溃败。   如愿讨得少年欢心的男人则唤:“阿岫。”   宋岫一点也不奇怪,“嗯。”   ——昨晚最紧要的关头,对方非要让他选一个专属于霍野的称呼,相比宝贝和夫人,他还是更喜欢自己的名字。   那时他迷迷糊糊,一心只想着解脱,便随口说“阿岫”常常在他被丢到福利院以前的记忆里出现,或许与他的本名有关,所幸霍野并未深究,反而还叫得十分自然。   但,等等……昨晚?   余光扫过床边的信息素检测器和电子钟,宋岫霎时醒神,因为上面的日期,离他进入这个房间、已经整整过去了两天半。   “怎么了?”淡定顺着少年的视线望去,霍野了然,“确实比AO之间的结合热要短了些,毕竟你是头一遭,我想着总该收敛些。”   宋岫:……收敛。   好一个收敛。   怪不得他总感觉之前的夜格外漫长,无论何时睁眼都是黑天,再继续如此,他迟早得死在这张床上。   于是,相当乖巧地,宋岫喝完了一整份掺着肉糜和青菜的粥,趁着男人出去收拾碗筷的功夫,暗暗攒了些力气,试图开溜。   然后在松开床头柜子的刹那,软绵绵地跪坐下去。   识海里立刻传来一声冷冷的笑,【哈。】   似乎早预料到会有这么一遭,原本毫无装饰的卧室,此刻已然被铺上层厚厚的羊毛毯,宋岫努力挣扎了几下,无果,只得求助场外,【小十二,来点道具呗?】   【你应该也不想再被关48小时?】   【无所谓,】刚刚被刷新了次小黑屋时长记录,4404一脸平静,【我非常想看看人类的极限到底在哪。】   有本事就再刷新一次。   宋岫:没本事,真的没本事。   他承认,alpha和beta确实存在着差距——至少在体力和“兴趣”方面。   谁料,仅仅是这么两句闲谈的功夫,门锁被转动的声响便倏地传进宋岫耳中。   一圈。   两圈。   比以往更繁复的步骤,总算叫宋岫意识到,霍野出去时,早已在外反锁了房门,哪怕他能站稳走路,也别想离开。   隐隐捕捉一缕违和,宋岫的危险雷达滴滴作响,本能地尝试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床上装睡,却依旧晚了半拍。   房门打开。   外头略显刺目的阳光洒进来,紧接着,就被男人高大的身影遮住大半。   代步的轮椅搁置一边,他站起身,缓慢却熟练地,走到瘫坐在地毯上的少年面前,雪白的羊毛簇拥着对方,将那细腻的皮肤衬得牛乳般柔软,纯黑的丝绸睡衣,更是因为尺寸偏大,领口下坠,完整露出小巧精致的锁骨来。   “怎么不听话?”屈膝半蹲,霍野轻声。   因为身高差的关系,少年只能仰头望向他,引颈期待似的姿势,勾得人破坏欲满满,慢吞吞倾身,他凑到对方耳边嗅了嗅,“味道又淡了,不如再标记一次?”   压迫感十足的alpha,几乎将自己整个拢在阴影中,滚烫的呼吸仿若撩拨,轻轻扑在颈侧,吹得人发痒,宋岫不自觉偏了偏头,据理力争,“你刚刚明明说过,就只是吃饭。”   “可你想逃跑,”威胁般,霍野磨磨齿尖,握紧少年挣动的小腿,比平时更多三分血色的薄唇轻张,咬住对方的耳垂,“地板也不错。”   “试试?”   咚。   交叠的重量压在毛毯上,发出沉闷的一声。   重归昏暗的卧室里,宋岫掉了迄今为止最多的眼泪。   生理性的,根本无法控制,嗓子更是哑得厉害,一开始还嘴硬不肯求饶,到后来,染着泣音说尽了好话,也没能叫对方停下来。   霍野大概是昏了头。   浑浑噩噩间,后颈被一次次吮咬的宋岫想,他是beta,哪可能被劳什子的信息素标记?再怎么折腾,都是同样的结局。   霍野向来理性,最该清楚这点,却很乐此不疲一般。   直至暮色西斜,窗外的月亮又升起来,他才带着满身水汽,重新陷进柔软的床榻,晕沉沉地会了周公。   他这一世的身体很好,手脚亦不像前两世那般冰凉,偏偏睡着以后,仍然习惯性地往霍野怀里钻。   胸口、后背,道道红痕,似是被野猫的爪子挠出来,松松披着浴袍的霍野半点没在意,紧紧拥住自投罗网的少年,安抚地,一下下摩挲着对方左腕的疤。   浓郁的酒香溢满整个卧室,硝烟的味道被压到最低,正如他此刻的心情,平静,惬意,亲亲密密地缠绕着少年,获得了短暂的安全感。   十分短暂。   以至于宋岫再次清醒时,整个人都被严丝合缝地嵌进了某位alpha的怀抱,担心自己压麻对方本就落下病根的腿,他小心翼翼地想换个姿势,刚挪了一下,便僵在原地。   ……如果他的触感没错,有什么东西,正随着自己的动作,一点点滑落。   飞速被惊醒的男人亦睁开眼,面色如常地,在他眉心吻了吻,“早安。”   不可能是失误。   抿抿唇,宋岫尝到了嘴里淡淡的薄荷味,浑身清清爽爽,对方甚至帮他用漱口水漱了口,怎么会忘记清理那么重要的地方。   但这又绝非霍野平日的作风。   后知后觉地,他脑海里冒出三个字:   易感期。   除开易感期,宋岫着实想不出,还有什么能让对方如此胡来。   试探性地,他伸手,摸向微微作痛的后颈,果然,前几次都完好无损的地方,此时已然破了皮,多了个小小的牙印。   “抑制剂,”冷静地,宋岫开口,“我去帮你找一支。”   霍野却死死搂住他的腰,“不需要。”   一旦少年离自己太远,那些好不容易被他染上的味道,便会急速消失。   隐约猜到对方的心思,宋岫好气又好笑,“我是beta。”没有omega的信息素,硬捱下去,难熬的只会是霍野。   换做以往,对方肯定会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或者摆事实讲道理,论证omega信息素对alpha易感期的非必要性。   但这一次,男人却倏地闭上眼,大有一副装聋作哑的架势。   “霍先生,”无奈至极,宋岫推了推对方的胳膊,“你今年三十七岁。”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耍赖皮?   气息平稳,被叫到的男人一动不动。   “我记得您之前说过要出差,”耐着性子,宋岫特地换了个更能强调年龄的称呼,“几天不露面,李秘书……”   话音未落,便被霍野截胡,“学校和公司我都请了假。”   “不许提其他人的名字。”   顿了顿,他又改口,“……不要提其他人的名字。”   仿佛一匹强势凶悍的头狼,小心翼翼收起爪牙,趴在心爱的猎物身边,装成温顺的大型犬,笨拙地学习着如何叫人心软。   强行忍住妥协的冲动,无力挣开束缚的少年红了耳尖:“我总要去洗澡。”   霍野:“味道会消失。”   宋岫:“可我会生病。”   十秒、二十秒、或者更久,意料之中地,本该一直固执下去的男人松开了他,闷闷,“对不起。”   “我帮你……”   “我自己来。”极力忽略身后的异样和灼热的视线,宋岫使劲儿往下拽了拽睡衣,在系统商城换了张恢复体力的道具卡,穿鞋,下床,挪进了浴室。   然而,水声刚响,磨砂的玻璃外,便映出一道沉默的影子。   高高大大,孤零零倚在门边。   像被主人抛弃的狼犬。 第86章   宋岫的羞耻度瞬间拉满。   因得霍野时常要坐轮椅进出, 一楼浴室并未做干湿分离的隔断,他能透过磨砂玻璃看到对方,对方稍稍调转角度, 自然也能看到他。   头一次清醒着做这种事,宋岫抿抿唇,“你先走开。”旁的都可以用水声遮掩过去,但影子的变化可骗不了人。   走开?   一听这词, 外头的男人顿时委屈,“我只是想给你送衣服。”   宋岫下意识抬头望了眼, 果然,平常挂着浴袍的架子空空荡荡, 连叠放整齐的浴巾都只剩下一条。   光围着它, 用膝盖想也知道又会引出场怎样的胡来。   “你放在门口就好, ”打算趁着道具卡效用未退速战速决, 宋岫软和语气, “一会儿我自己拿。”   偏霍野振振有词,“会脏。”   但他又很清楚真正会惹少年炸毛的点在哪儿,没等宋岫再张口, 便主动转过身, 让自己背对浴室。   堪称最尽职尽责的真·衣架子。   宋岫哭笑不得, “我的意思是,你的腿不适合久站。”床和浴室只隔了几步的距离, 做什么非要折腾自己当门神。   话音刚落,磨砂玻璃外的影子当即顺着门,噌地坐下, 给出一种相当合理的妥协,无声地用行动表达对离开的拒绝。   宋岫没忍住扶额, “地上凉。”   霍野:“有地毯。”   回答之迅速,仿佛早预料到他会这么问。   头一次近距离见识alpha的易感期,宋岫非常担心,某人会在恢复清醒以后,尴尬得不能自已。   毕竟这一世的霍野是个三十七岁的成熟男性。   为了不再给这段可能让对方尴尬的回忆添砖加瓦,宋岫清除杂念,闭眼,用最快的速度整理好自己。   水声淅沥。   肩头披着穿进来的睡衣,他屈指敲敲门,提醒男人别倚着,省得摔进来,而后,从里头打开一条小小的缝隙。   被热意蒸到微微泛红的右手伴着氤氲水雾一起探出,已然再没有信息素的痕迹,平日常用的沐浴露忽然在这一刻变得极其讨厌,霍野先是皱眉,又重重在少年的手上握了握,才把一直放在怀里的衣服交给对方。   差点以为自己会被拽出去的宋岫:……   抑制剂呢?他觉得有必要给某人来一支。   尤其是,当宋岫抖落开那叠衣服,发现每件都比他的尺寸大一码,布料舒适,没有标签,曾经属于谁,不言而喻。   包括最最贴身的那件。   若非考虑到某人此刻的情况着实特殊,他真想狠狠敲敲对方的脑袋。   “换,”怎么都没脸将那块小小的布料再递回去,宋岫隔着门缝,咬牙,“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乍听像威胁,只可惜沙哑的尾音实在没什么震慑力。   所幸,身为一个足够精明的商人,哪怕在易感期,霍野也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等宋岫真正从浴室里走出来,时间已经过了快半小时。   袖口裤脚都被折痕漂亮地挽起,宋岫正打算换回干净的拖鞋,转头便被等在一旁的男人抱了个满怀,“我好想你。”   宋岫:如果他没记错,他应该一直和对方呆在同一间卧室。   最远的距离不超过五米。   可他到底还是软下心,抬起胳膊,回应般,拍了拍男人宽厚的脊背,换来对方将头埋在他颈窝的蹭蹭。   【你没听过吗?】神出鬼没地,4404自识海冒头,【越是常用抑制剂的omega,第一次被放纵的结合热就越汹涌。】   【alpha的易感期同理。】   堵不如疏,物极必反,强行违背自己的天性,哪怕当下无碍,也总要在某个或远或近的未来付出代价。   这是ABO小说中很常见的设定。   难得语塞的宋岫:……只演过beta怪他咯?   况且,他以前的角色要么是助攻男配,要么是断情绝爱一心逆袭的炮灰,孤家寡人一个,易感期结合热这种促进感情发展的桥段,哪会和他相关。   但4404的提醒,终究让宋岫放弃了给霍野来一针的念头:   小十二说的没错,堵不如疏,再用药物让对方“冷却”,虽能解决一时之急,可万一哪天抑制剂没在身边,“受苦”的还是他自己。   打定主意,趁着气氛正好,宋岫试图讲道理,“霍先生。”   满足拥着他的男人嗯了声。   “据我所知,alpha的易感期至少要持续半个月,”迅速翻找原主的回忆,宋岫道,“我们不能一直呆在卧室里。”   许乐扮演替身的一年中,付泽曾有两次喜怒无常,极爱发火,时而亦步亦趋黏着原主,时而看仇人般死死盯着原主的脸,最后,干脆一连消失几天不见人。   粗略估计下,每回大致是两周。   “你饿了吗?”故意曲解少年的意思,霍野问,“我去帮你拿吃的。”   宋岫无奈,“霍野。”   “别假装听不懂我的话。”   尽管整天吃吃睡睡的日子确实很适合他这种懒散阿宅,但再这么下去,自己的腰绝对会废掉。   必须得给某人找些事情做,多少消耗些精力。   “我都处理好了,”见实在避不开,霍野只得正面回答,或者说、正面狡辩,“我们现在算度假。”   宋岫:好一个度假。   谁家度假是围着床打转?   “我只是想下楼转转,”明白霍野的大脑如今正被放大的感性占领高地,耐着性子,他有商有量,“不离家出走,嗯?”   短暂犹豫了几秒,霍野终是舍不得惹少年难过,松口,“我陪你一起。”   宋岫立刻点头。   两分钟后,一时冲动羊入虎口的他,总算离开困了自己三天的“小黑屋”。   出来前宋岫特意看了眼电子表,上午十点,老宅里却静悄悄,虽说负责打扫的佣人们本就神龙见首不见尾,可厨房也空着,这场面他真没见过。   似是瞧出他的疑惑,被重新按回轮椅上的男人解释,“我给他们放了假。”   宋岫:“那这几天的饭……”   霍野:“都是我做的。”   “读大学时自己租房住,索性学了些简单的家常菜,”认认真真牵着宋岫的手,他道,“你若喜欢,我可以天天下厨。”   莫名听出一丝骄傲的宋岫:……很好,大家都放假,只有秘书小哥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不过,偶尔一次便算了,这人怎么想抢张妈的活儿?   “我当然喜欢,”逐渐摸清和易感期alpha相处的诀窍,宋岫熟练顺毛,“可您平时那么辛苦,交给张妈也是一样。”   薄唇微抿,霍野没再反驳。   4404:……啧。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自家宿主对霍野,的确有一套。   变着花给它喂狗粮。   重新呼吸到“小黑屋外”自由的空气,宋岫整个儿精神起来,一改前两日的昏昏欲睡,好在他还记得自己要装腿软,以免又被某人按住开发新地图,干脆虚虚坐到霍野膝头,指挥对方开着轮椅载着自己去这儿去那儿。   ——反正他三世界的躯壳骨架纤细,身形尚未彻底长开,没什么分量,短短坐一会儿,并不会加重霍野愈发好转的病情。   如此主动的亲近,对某位缺乏安全感的alpha而言,显然十分受用。   Beta无法被标记,可少年穿着他的衣服,坐在他的怀里,后颈的吻痕星星点点,一路蔓延到被布料遮掩的肩膀,上头还印着个小小的牙印,满满都是他留下的记号。   霍野由衷感到了愉悦。   那些因信息素生出的焦躁,似乎正被少年的一言一笑安抚,一改先前的张牙舞爪,温驯地蛰伏。   这是把对方锁进卧室也没能达到的效果。   反复在警戒线蹦迪的信息素检测器同样悄无声息地安分下来。   ABO为背景的小世界,纵然各式各样的抑制剂抑制贴已经普及开来,但结合热和易感期——包括伴侣的结合热和易感期,依旧是正当的请假理由。   因此,宋岫并不是很担心学校那边的状况。   谁规定beta就只能和beta谈恋爱?   眼见霍野的情绪越来越稳定,宋岫本以为对方来势汹汹的易感期,会在平静的二人世界中顺利度过,未成想,临近傍晚,他忽然听到门铃被按响。   彼时他正和霍野窝在沙发看电视,没等宋岫开口,他便被男人用抖开的薄毯从头到脚飞快盖住。   “是我下单的同城速达,”薄毯外,霍野道,“稍等,我去签收,很快回来。”   突然“失明”的宋岫:……   怎么形容呢,他觉得此刻的自己,非常像RPG游戏中、恶龙洞穴里,一个被布盖住的宝箱。   尽管根本没人想抢,门外的快递小哥也不是所谓勇者,霍野仍在离开前,谨慎将他藏好。   可爱又搞笑。   叫人舍不得扫兴。   配合地,宋岫并未自己钻出来,而是蜷进沙发角落,小小打了个哈欠,耐心等到男人亲手将薄毯掀开。   接着,他便见到了满地包装精致的烈酒。   甚至还有几盒系着蝴蝶结丝带的巧克力。   “这只是一部分,”毫无开玩笑的意思,霍野道,“世界上有许多酒,总会有一种和我的信息素相似。”   望着男人下颌紧绷的侧脸,没来由地,宋岫脑中忽然跳出小十二曾经的建议。   ——我可以帮你分化成omega。   但霍野却像读懂了他的心,转头,自信且郑重其事,“你不需要改变。”   “我会铲平我们之间所有的阻碍。”   即使是所谓的生来注定。   如此,才是一个成熟alpha该做的事。 第87章   直白而热烈的承诺, 让倚在沙发上的宋岫弯弯眼,主动张开了双臂。   忙着拆快递的男人立刻丢掉手里的东西,俯身给了他个大大的拥抱, 下一秒,又皱皱鼻尖,标记领地般,在少年颈侧蹭了蹭。   “很痒, ”话是这么说,宋岫却没躲, 拉着霍野在自己身边坐好,把身上的毯子分给对方一半, “所以, 我们先从哪瓶开始试?”   霍野忽然有些嫉妒。   这世间的万事万物都能被少年嗅到, 偏偏他不行。   磨磨蹭蹭地, 霍野伸长胳膊, 挑了盒离沙发最近的巧克力,“就它吧。”   宋岫:???   仔细一瞧,才发现上面写着“酒心”的字样。   总觉得男人的兴致没一开始高昂, 他边拆包装边道:“其余的呢?”   霍野闷闷, “其余的我来闻。”   宋岫挑挑眉。   “避免你最喜欢的味道不是最像我的那种, ”理直气壮说着最霸道的话,霍野紧紧揽着少年的腰, “你只能喜欢我一个。”   等会儿他就把这些酒都搬到地下室藏起来。   宋岫失笑,故意把整颗巧克力放进嘴里咬碎,细细品尝。   夹心破碎, 酒香溢散,霍野的目光立刻移过来, 像是在问,怎么样?   “还可以,”喉结微滚,宋岫答,“有一点淡淡的奶油味。”   言罢,他低头去看配料表,没等视线聚焦,便听见霍野道:“是吗?”   “我也想尝尝。”   宋岫下意识拿了颗新的巧克力递过去。   却没有人接。   在他疑惑抬眼的刹那,猝不及防地,耐心等待鱼儿上钩的alpha准确吻住了他。   这是个比以往都要激烈的吻,激烈到宋岫舌尖发麻,用力在男人肩头锤了两下,才勉强将呼吸夺回。   “我没有奶油味,”振振有词地,霍野解释,“所以得用最快的方式清理干净,让你忘掉它。”   宋岫:“……它只是一颗巧克力。”   “可我希望你的世界里只有我。”想都没想,霍野脱口而出。   然而,还没等宋岫应声,霍野就自个儿收回这话。   “抱歉,”竭力找回理智,他闭了闭眼,退后,“我没有任何限制你的意思。”哪怕有,也只会存在于想象中。   宋岫微怔。   身为beta,信息素给AO带来的困扰,他确实很难感同身受,但他了解霍野,能叫一个向来稳重坚定的人如此患得患失、反复无常,对方心底一定充满了不安定。   “没关系,”摇摇头,他毫无留恋地将拆封的巧克力盒推开,整个儿蜷进霍野怀里,“是我不该和你乱开玩笑。”   “我喜欢你,霍野,”前所未有地虔诚,宋岫仰头,重复,“非常喜欢你。”   “最喜欢你。”   若非三世界的彼此才刚刚确定关系,其实他更想用爱来表达。   定定地望着宋岫,霍野很难用言语来形容这一刻的动容。   “你会把我宠坏的。”近乎叹息地,他道,似抱怨,尾音却又染着喜悦。   他清楚自己有多无理取闹,偏偏本能总是快过脑子一步,失控的状态让人焦躁,霍野害怕少年会因此厌烦自己,越害怕,被信息素影响得便越深。   “实话罢了,”眨眨眼,宋岫笑,“如果霍先生喜欢听,我可以说很多次,一直说到您烦。”   霍野的眉头彻底舒展。   “怎么会烦,”重新拾起滑落的薄毯,他亲亲密密地和少年挨在一块,“我只想和你这样黏一辈子。”   无奈,天不遂人愿,没两分钟,宋岫揣在睡衣口袋里的手机就震了震。   疯狂闪动的头像赫然来自某个苦哈哈的打工人——李秘书。   【许小医生,霍总现在和您在一起吗?】十分懂得社交礼仪,他没发语音,而是发了一长串文字,【如果是,请您让霍总给我回个电话,他的手机关机了,老宅也禁止出入,我联系不到人。】   宋岫惊讶,“关机?”   霍野:“都说了我们在度假。”   “李秘书是个识趣的人,”好脾气地,宋岫分析,“如果没要紧事,应该不会把消息发到我这儿来。”   “我知道他找我做什么,”不愿少年和旁人多牵扯,眼见宋岫动动手指要回复,原本打算敷衍过去的霍野当即抢答,“13号下午有个会。”   13号,也就是明天。   瞥了眼屏幕上的日期,宋岫问:“很重要?”   霍野摇头,“小项目。”   考虑到霍氏集团的规模和体量,宋岫对男人口中的“小”深表怀疑,4404适时冒头,送上一个精确的数字,【十个亿。】   还只是第一阶段。   宋岫:……   浪费可耻,尤其是因他而起的浪费。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抬手,他认真扳过男人的脸,“霍先生,我暂时还没有当蓝颜祸水的打算。”   一对上少年的眼神,霍野便知晓,这件事没有再讨价还价的余地,不甘地,他道:“……好想扣李俊的工资。”   模样又凶又委屈。   宋岫却懂得,无论面上如何折腾,对方骨子里都极其尊重自己,就像霍野关掉了自己的手机,却没有关掉他的。   所以,对方大概早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出,所谓扣工资,也只是说说而已。   短暂犹豫两秒,他毛遂自荐,“方便的话,我可以陪您一起去加班。”   霍野立时多云转晴,“当然方便。”   “那今晚您不能再胡来,”狡黠地,宋岫抛出附带条件,试图为自己争取一夜好眠,“否则明天我没法出门。”   霍野的余光扫过满地酒水。   原本他还想着,若能挑到相似的,今晚便让少年尝尝被“信息素”包裹的滋味。   然而,两相比较,对方愿意陪他去公司、在公开场合承认和自己的关系,显然要更有诱惑力。   五分钟后,头发愁掉一大把的秘书小哥总算等到自家老板时隔多日的回复。   【霍总:我会准时到。】   【霍总:茶水间多备些果汁点心,他喜欢甜的。】   【霍总:尤其是布丁。】   同为alpha的秘书小哥:懂,这是要把许小医生当随身挂件的意思。   但只要老板愿意露面,其他的都好谈,省得某些合作对象又动歪心思,明里暗里刺探霍总的身体状况,以及霍氏未来的接班人。   不用再熬夜改方案,秘书小哥心情愉快地回:【收到。】   很快,一条新的信息跳出来。   【霍总:去找和我信息素一样的酒和香水,或者联系品牌,私人定制。】   刚打算摸鱼的秘书小哥:……   该说不愧是舅甥吗?根据他的调查资料,当年付少爷让许小医生当替身时,也专门定制过一款和沈青文类似的兰花香水。   任劳任怨地,他道:【好的,我会尽快。】   霍野言简意赅,【辛苦。】   【薪水翻倍,从这个月开始。】   前一秒还对着手机无声哀嚎的秘书小哥顿时精神:摸鱼?什么摸鱼?他爱工作,谁也不能阻止他加班。   是故,隔天宋岫陪霍野去公司时,一下就认出了秘书小哥萎靡的背影。   对方应该还没有注意到他们,正捧着杯咖啡和身旁的同事等电梯,直到眼尖的前台妹子低低叫了声“李秘”,他才蔫耷耷转头,接着噌地站直,“老板?”   “您不是下午才来?”   其他员工也很惊讶,因为自家老板今天居然没坐轮椅,而是靠双腿走进了公司。   “我只是说会准时,”西装革履,高大英俊的alpha环视四周,微微颔首,又朝左侧了侧身,露出几乎完全被他挡在身后的粉发少年,“介绍一下,许乐,我的男朋友,未来的伴侣,今天主要是来陪我加班。”   恨不得直接上手捂嘴的宋岫:……介绍得非常好。   最后那句完全没必要。   可他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快穿员,内心再如何吐槽,面上也能礼貌地和众人打招呼,稳稳撑住场面。   短短一趟电梯来回的功夫,“霍总脱单”的消息便长了翅膀般,飞快传遍公司大大小小的八卦群。   【终于!金屋藏娇实锤!】   【有幸近距离瞄了眼,小朋友好漂亮,明星似的,最多二十,一身学生气,霍总把人护得严严实实,怪不得没风声透出来。】   【什么什么?咱们有老板娘了?】   【可恶啊!我就晚了十秒钟,勉强看到个背影,都怪早餐太好吃。】   【掐指一算,霍总也三十七了,突然有种莫名的欣慰。】   【没人提霍总的腿吗?原来霍总有这——么高,刚刚李秘路过,我听见他叫老板娘“许小医生”。】   【所以老板的伤是老板娘治的?】   【之前圈子里确实有类似的传闻,好像是沈家寿宴吧,说霍总带了个自称中医的小情人去砸场子。】   【……emmm,虽然听起来很荒谬,但确实像咱老板能做出来的事。】   【纠正,什么小情人,是老板娘,我决定要找个老板娘在的时候去申请提预算。】   【妙啊勇士,成功了记得回来分享经验。】   同样加了十几个群的秘书小哥连忙,【友情提示,alpha最好离总裁办公室远点,老板应该在易感期。】   易感期的alpha,对同类的敌意会拔到顶峰。   此刻坐在顶层最角落的他自己、便是最好的证明。 第88章   有霍野坐镇, 项目推进得非常顺利。   他工作时素来寡言,偶尔开口却总能一针见血,这作风, 在业内也算远近闻名,唯一让合作方迷惑的是,男人从头到尾都冷着脸,虽瞧不出存心针对谁的意思, 但到底让会议室的气氛降至冰点,更让大家不由自主地加快效率。   一旁的秘书小哥默默推了推眼镜:没办法, 谁让开会前,许小医生还在老板的休息室里午睡没醒, 某alpha又舍不得叫人, 整整两小时过去, 想也知道对方有多难熬。   好在, 会议已经临近尾声, 一连串“合作愉快”的寒暄中,秘书小哥低头整理资料,再抬眼, 身边的老板早没了影。   其他几位合作对象亦面面相觑:……怎么感觉霍总今天特别急着下班?   还有这腿, 健步如飞, 哪位医生如此有本事,改天得请对方引荐引荐。   谁料, 不用“改天”,刚一出门,他们就瞧见了站在走廊的霍野, 对方正和一位染着淡粉头发的少年说话,神情之温柔, 和谈判桌上雷厉风行步步紧逼的霍总判若两人。   直叫人目瞪口呆。   “……睡饱了有些无聊,所以想找点事做,比如等男朋友下班。”注意到会议室里又走出来许多人,宋岫正正神色,示意霍野往左看。   早早发现却完全没打算理会的霍野,“合作谈完了,现在是休息时间。”   然而,话虽这么说,被少年盈盈的桃花眼轻飘飘一睨,他又立刻老实下来,风度翩翩地转身,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在场的诸位皆是人精,清楚瞧出霍野对少年的重视,也不急着走,笑呵呵问:“霍总,这位是……?”   霍野终于又有机会讲出那句讲了一万遍也不会腻的台词,“许乐,我男朋友,未来的伴侣。”   ——因得宋岫的抗议,他到底没再加最后那句。   但,光是伴侣两个字,已然足够让众人震惊,霍野的洁身自好早在圈子里出了名,对方绝非那些油嘴滑舌的alpha,情话张口便来,转眼又抛在一边。   偏偏眼前的少年,漂亮归漂亮,却是个实打实的beta。   男beta。   没有半点生下继承人的可能。   “怎么?”敏锐察觉到气氛的古怪,霍野挑眉,“各位对我的伴侣有意见?”   众人连连否认,把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哪能啊。”   “二位一看就相配。”   更有眼尖的,认出宋岫那张曾经在沈家寿宴出现过的脸,“许小先生对吧?之前您替我夫人看诊,提醒她什么……脉沉无力,心阳有亏,这两日去医院一查,果然查出了毛病,还没来得及登门道谢。”   此话一出,众人的表情又变了变。   宋岫则婉拒,“不必了,宴会上人声喧闹,我也是盛情难却才尽力一试,结果没出错便好。”   清楚少年是真没凭此邀功讨赏的兴致,见那道谢的alpha仍想接话,霍野当即截胡打断,“各位慢聊,我们还有事。”   一锤定音。   Alpha和上位者的威压扑面而来。   任谁憋了满肚子的疑问,也只能老老实实咽回去。   可八卦是人的天性,尤其酒足饭饱后,你一言我一语,总爱提上两嘴,没几天,整个圈子都知道霍家家主铁树开花,栽在了一个beta手里。   许乐,这名字,参加过沈家寿宴的皆有印象,当时他们还以为对方是霍野养的金丝雀,如今一瞧,明明是霍氏板上钉钉的新主人。   前任变舅妈,真好奇付泽心底是什么滋味。   况且,那许乐的岁数,据说比付泽还小些,倘若霍野真像父母姐姐一样英年早逝,遗产究竟会留给谁,尚未可知。   更别提后者的身体已经大有好转,连相伴多年的轮椅都丢了,真活个长命百岁、也不算稀奇。   世事无常,好端端地,这煮熟的鸭子突然“起死回生”,付家面上平静,背地里怕是要怄得吐血。   嗅觉稍稍敏锐些的同行,则早在霍氏接连从付家负责的项目中抽身时,便咂摸出猫腻:乍一看,是霍野将利润拱手相让,拿自己的资源给付家铺路,可之后两家再无合作,这些利润,怎么瞧都像切割前的分手费。   现下霍野的恋情一公开,只能说彻底坐实了他们的猜测:   许乐付泽沈青文三人的纠葛,好歹也上过热搜,圈内圈外皆有耳闻,这枕边风一吹,霍野可不得为自己的小男友出口气?   倘若让宋岫听到以上言论,他一定直呼冤枉,在霍野面前提付泽,他是生怕自己的腰不够累?   无奈,连付父这个“当事人”都相信了坊间的说辞。   毕竟他前阵子才被霍家老宅的保安叫过去接人,也因此得知,自己的好儿子一直追着许乐不放,甚至敢当着霍野面做出拦车的蠢事。   一个beta,再好再漂亮也生不出孩子,霍野无法接纳omega的信息素,自然只能和这样的人相配,他却还想抱孙子。   担心自己唯一的独苗误入歧途,一回家,他便把付泽关进房间,让对方好好反省,顺带联系沈家,做联姻的准备。   ——年少时暗恋过的omega,总比旁人更容易压下付泽的叛逆。   沈母当然是一万个乐意。   寿宴过后,自家门庭冷落,往日那些上赶着来约青文出门的alpha,个个儿都怕得罪霍野,躲得不见踪影。   以至于一些阿猫阿狗都敢随便凑过来捡漏,想与他们沈家结亲。   付家的主动,于今时今日的沈母而言,正是个扬眉吐气的好机会,这么多年,青文对付泽总是淡淡的、没动过心,她原以为自己还要苦口婆心地劝上一劝,却没料到,对方答应得十分痛快。   这让一贯以利益为先的沈母难得生出了些迟疑,“你不是很讨厌那个许乐?”真和付泽结婚,对方就是青文的长辈,想想都添堵。   沈青文点头,“是啊,我很讨厌他。”   所以才不能叫对方活得太舒服。   得知霍野把“男朋友”带去公司后,他整晚没合眼,以往他还可以安慰自己,霍野是不谙情爱的高岭之花,他得不到,也不会被别人摘下。   如今,却被“许乐”狠狠戳破了这最后的幻想。   和付泽结婚,是自己唯一能再接近霍野的机会,左右都要被母亲当做商品卖出去,他为什么不选个让自己高兴的买家?   许乐和付泽终究有过一段情,自己日日顶着这张相似的脸和后者出双入对,总能叫霍野心里生出些疙瘩。   还有付泽,对方不是口口声声说爱许乐,口口声声说不会娶他,寿宴当晚的羞辱,他可一点都没忘。   鱼死网破,大家谁也别想好过。   分神替宿主留意付、沈两家的4404十分无语:该说是这次的世界意识太努力吗?关键节点全部出错,剧情居然还能兜兜转转走回“正轨”。   原著中的付泽和沈青文,也是在许乐割腕后的半年举行婚礼领了证。   【随他们去。】左耳进右耳出,宋岫不在意道。   4404提醒:【沈青文瞧着可没安好心。】   【你觉得我和霍野的感情会被他影响?】挑挑眉,宋岫拢好衣领,【如果我是沈青文,只会远远躲开,找个喜欢的城市开启新生活。】   用自己的幸福去赌所谓的报复,在他看来,太不值当。   而且按他对霍野的了解,别说日常往来,这人连付泽和沈青文的婚礼都未必会参加。   “叩叩。”   只和小十二多聊了两句,浴室的门便被人从外敲响,“阿岫?”   莫名有种对方在和自己争宠的错觉,4404撇嘴做了个鬼脸,【粘人精。】   奔四的人了,一点不稳重。   【他在易感期嘛,你让让他。】熟练给小十二顺毛,宋岫应声,“在呢。”   回身开门,他笑,“头发还没干,等急了?”   抿抿唇,霍野长臂一伸,拿起挂在高处的毛巾,“我帮你擦。”   【他这易感期都快两周了,】迎面又是一碗狗粮,不服气地,4404嘀咕,【怎么没有一点恢复正常的迹象?】   宋岫:好问题。   但他也没经验不是?   大概是在某个时刻,忽然褪去超量的激素,变回那个成熟稳重的霍先生?   “坐过来些,”拍拍床,发觉少年走神的霍野问,“在想什么?”   宋岫实话实说,“在想您的易感期什么时候会结束。”   霍野替宋岫擦头发的手倏地一顿。   “你更喜欢正常的我?”语气严肃,他抛出第二个问题。   宋岫立马否认,“怎么会。”   霍野:“那就是更喜欢现在的我。”   宋岫:……   宋岫久违体会到了进退两难的滋味。   诚然,他此刻只要点点头,便能把这道送命题敷衍过去,可等对方易感期结束,自己又该怎么和清醒的霍野解释?   清醒的霍野不会把酸味挂在嘴上,却会用行动身体力行地证明,下套给他钻。   夭寿了。   天底下怎么会有和自己争风吃醋的人?   “好好好,我最喜欢现在的你,”再三犹豫之下,宋岫选择先救近火,甜甜,“现在的霍先生直白又可爱,给了我很多安全感……”   “原来如此。”   眸中笑意越来越淡,神色逐渐清明的霍野缓缓勾唇,“看来我这易感期结束的不太是时候,让阿岫失望了。”   “嗯?” 第89章   宋岫怀疑世界意识在针对自己。   但他没有证据。   认真端详霍野的表情, 他试探,“……这就结束了?”不会是某人故意演他,钓鱼执法诓他改口, 再委委屈屈地变回去逞凶?   “或许还有些影响残留,不过已经能被理智压下去,”诚实地,霍野回答, 重新替宋岫擦起头发,“很遗憾?看来阿岫确实更喜欢直白一点的我。”   后颈冒凉气的宋岫:……   未成想, 他这次的预感竟失了灵,接下来霍野什么出格的事情都没做, 反而还慢悠悠地帮他吹干头发, 动作温柔得让人昏昏欲睡。   “霍先生, ”逐渐放下高高悬起的警惕, 轻薄暖和的羽绒被里, 宋岫主动凑到男人怀中,小声,“其实什么样的你我都喜欢。”   大手有一下没一下顺着少年的脊背, 霍野瞳色幽深, “乖。”   识海中小憩的4404突然打了个寒颤。   等它探出来查看, 却又什么都没发现,只瞧见自家宿主额头抵着霍野肩膀, 困倦地和对方挨在一块儿。   亲亲密密。   好一碗量大管饱的皇家狗粮。   四处都很安全,主角攻受也无异动,安心地, 4404重新潜回识海,第二天更是完全忘了提这茬儿。   霍野的易感期结束, 整整休了半个月假的张妈终于重归岗位,她原本就喜欢宋岫,如今真成了自家人,每次看向后者的眼神都慈爱满满。   ——这么多年,霍野的易感期全靠抑制剂硬熬,别说休假,甚至要用没日没夜的工作来麻痹自己,控制情绪。   如今对方总算苦尽甘来,找到了能令自己心安的归宿。   与之相应的,是餐桌上越来越合宋岫口味的菜色,亏得原主的专业需要日日晨跑和打拳,否则宋岫觉得自己能长十斤肉。   饶是如此,他也多少胖了些,皮肤不再是病态的苍白,养回这个年纪独有的水灵,透着生机勃勃的血色。   大学与社会约等于两个圈子,他与霍野交往的事,并没有在校园传开,反倒是付泽沈青文买戒指被狗仔拍到,风风火火上了波热搜,以至于那几天周围同学对宋岫的态度,都格外小心翼翼,生怕触及少年的伤疤。   被当做玻璃人呵护的宋岫却只想吃瓜,【付泽居然肯?】   以对方的性格,关了这许多天禁闭,好不容易重获自由,怎么也该把沈家付家闹得天翻地覆。   4404言简意赅,【结合热。】   生米煮成熟饭,只要付泽还有那么一点点良心,就不得不负责。   当然,按沈青文的高傲,哪怕答应要嫁给付泽,也很难破罐破摔到如此地步,这背后,其实是双方父母搞的小动作。   沈家需要钱来维持“上流人士”的体面,付父需要一个长相漂亮、拿的出手、顺带把儿子引回正轨的omega,可不是一拍即合?   宋岫幽幽叹了口气,【这么说或许很白莲……我确实有些遗憾沈青文的选择。】   如果对方愿意与他井水不犯河水,诚恳请他诊治,他也会像救霍野一样,救回对方的手。   无论最终结果如何,至少能让对方多一条路。   但现在,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4404:【恕我多嘴,你只是个快穿员,而非救世主。】沈青文若真想反抗,跳出樊笼,靠的也该是自己的觉悟。   宋岫拖长语调,【知道啦。】   若非周围人的态度奇奇怪怪,他哪里会特意关注主角攻受。   Alpha的易感期每年两次,不像omega的结合热那样频繁,霍野恢复理智后,他的生活同样回归平静,习武上课、替男友针灸,顺带照顾照顾老宅院子里新栽的花草,惬意又充实,随外面怎么折腾。   出乎意料的是,晚饭时,霍野竟然也开口说了这事儿,“付泽和沈青文下个月办订婚宴,你要去吗?”   宋岫放下汤匙,“霍先生希望我去?”   霍野:“不希望。”   宋岫失笑,“那您还问什么。”   “总得尊重你的意见,”坦然地,霍野道,“放心,你若想去,没人敢拦着。”   宋岫:“……瞧您这话说的,好像要带我砸场子一样。”   霍野挑挑眉,“不行?”   “行行行,”生怕面前这人又乱吃飞醋,宋岫如实,“可我没兴趣把精力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事上。”   况且,霍野到底是付泽的舅舅,他无意让对方夹在中间难做。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态度自然,宋岫随口,“祝他们百年好合。”   见对方是真没把付泽和沈青文的结合放在心上,霍野嗯了声,也跟着跳过订婚宴相关的话题,看在早逝姐姐的面子上,他会让秘书准备一份丰厚的贺礼,再多的,比如平日里的往来走动,统统可以免掉。   脾性相差太多,实在不必为了所谓血缘强装和睦。   倒是张妈得知此事后有些着急,挑了个霍野心情好的时候,隐晦提醒,“您和乐乐的婚事……”这做外甥的都要订婚了,做舅舅的哪能还单着?   彼时宋岫正站在老宅的花园里浇水,最近他嘀咕着要锻炼,所以比平时更爱往外跑,春日的朝阳明媚又柔和,打在少年身上,衬得他整个儿白的发光。   安静透过窗户关注对方的一举一动,刚刚做过两组复健的霍野倚着轮椅,淡淡,“他还小。”   张妈:“但我瞧着,乐乐很喜欢您,应当是愿意的。”为表平等,beta和AO一样,满十八岁便能领证。   “正因如此,我才不该用婚姻去束缚他,”早早将类似的问题思索过千遍万遍,霍野冷静,“他连大学都没读完,一身本事尚未显露,就被我的影子遮住,长此以往,还有谁能看到真正的他?”   “比起霍夫人,他一定更喜欢别人叫自己的名字。”   张妈怔住。   她没想到霍野会为了少年谨慎到这个地步。   因为希望对方顺遂快活,所以左思右想,琢磨最万全的法子,忍耐自己的欲望,这已然超越了单纯的喜欢,变成一种更深刻的感情。   起初她还担心,以霍野的性情,为了牢牢将少年绑在身边,难免会伤到乐乐,如今一看,对方怕是根本舍不得。   但张妈依旧补了句,“您这样做,恐怕会叫外头传闲话。”这个圈子里的人,总是把名分看得极重。   毕竟,金钱往往会使人放纵,当伴侣彩旗飘飘、小三小四小五带着私生子找上门时,唯有那一纸能分割财产的证书才算保障。   霍野却摇头,“我心中有数。”   股权转让的合同已经躺在保险箱,百分比刚好卡在其余股东勉强接受的程度,只等自己找个机会,哄少年签下。   如此,足以堵住有心人的嘴巴。   “那老婆子我就放心了,”眉眼舒展,张妈笑呵呵,“对了,李秘书给您寄了快递,在门口的柜子里。”   “上面标着易碎品,我没敢乱动。”   春芽初生,隔着大开的窗户,正巧和回过头的少年视线相撞,霍野一边冲对方招手,一边应:“知道了。”   没一会儿,拎着空水壶的宋岫便走进来,“聊什么呢?”   自然而然地,霍野拿出口袋里的帕子,替他擦了擦汗,“聊今晚的菜单。”   有张妈在,宋岫倒没起疑,还自告奋勇下厨,做了道清肺润喉的雪梨汤,直等夜里晕乎乎地飘在浴缸中,方弄明白,自个儿才是对方的正餐。   无人打扰的二楼,浓郁酒气溢满整间主卧,带着些许烟熏的味道,将温热清水染成淡淡的“血海”。   不锈钢的冰桶摆在角落,里头盛着两瓶开了封的琼浆,丝丝缕缕冒着冷气,标签上的文字十分眼生,只能隐约认出是“黑朗姆”。   滴答。   棕红的酒液滑落,沿着漂亮的脊骨一路向下,最后汇聚在小小的腰窝,盈盈一汪,被这突如其来的凉意一激,伏在浴缸边沿的少年本能打了个颤儿,去攀男人撑在一旁的胳膊,“……够了。”   嗓音已然泛了哑。   逞凶过一轮的霍野却犹未餍足,少年先前大概没怎么碰过这杯中之物,只掺着水稍微泡了泡,肌肤便透出一层昳丽的红,微醺状态下,迷迷糊糊,却又格外诚实,好比现在,嘴上嚷着拒绝,只消一个吻,便能叫对方忘了刚刚的话。   “阿岫,”银丝勾连,牵扯出一道晶莹的弧度,霍野摩挲着少年后颈,轻声,“你闻到了吗?”   呼吸凌乱,眼尾泛红的少年含糊地应了声。   模样乖巧到惹人心怜,偏没能让他面前的男人满意。   “还不够,”指尖顺着烈酒的痕迹灵蛇般游走,霍野低低,“它该浸满你的每一寸、每一处……”   哗啦。   试图逃跑的猎物被紧紧扣住,重新落回水中,随意披在肩头的浴袍尽数湿透,霍野垂眸咬住少年的耳尖,慢条斯理道:“害怕?”   “那就气你最喜欢的那个霍先生。”   咕嘟,咕嘟,炙热的酒杯盛满酒液,男人笑,“都怪他,想出这么坏的法子,才叫你如此辛苦。” 第90章   隔天吃早饭时, 只有霍野一个人下了楼。   张妈眼观鼻鼻观心,本没打算多问,却听对方道:“麻烦您煮碗醒酒汤。”   下意识应声的张妈:醒酒汤?怎么和她想的不太一样?   “李秘书送来两瓶好酒, ”面色如常,霍野解释,淡定朝二楼瞥了眼,“他贪杯, 现在还醉着。”   张妈立时,“我这就开火。”省得人醒来以后又头疼又饿没东西喝。   霍野微微颔首, “辛苦。”   等张妈的背影消失在厨房,才浅浅勾唇, 思索, 自己帮少年全了在长辈前的面子, 如此体贴, 总该能叫对方消消气吧?   而宋岫这一觉可谓昏天黑地, 莫说早饭,连午饭都差点错过。   再睁眼,霍野就倚着床头坐在他旁边看文件, 厚重的窗帘拉开了些, 透进柔和的阳光来, 氛围之舒适,直让人想打个哈欠继续补眠。   下一秒, 宋岫便被对方从被子里挖出来,“厨房留了醒酒汤,还热着。”   宋岫无意识动了动鼻尖。   经过昨晚那一番胡闹, 他总觉得自己浑身都是酒味,洗都洗不掉。   这个动作显然愉悦了霍野, 低头,他在少年眉心亲了亲,“放心,很好闻。”   “想吃什么?我帮你端上来。”   整个人被对方半扶半抱地揽在怀中,宋岫树袋熊似的勾着男人脖颈,耷拉着睫毛,晃晃,“想睡觉。”   霍野耐心,“先垫垫肚子。”对方还在长身体的时候,饿久了怕是会胃疼。   撒娇无效,宋岫却没气馁,再接再厉,“霍先生~我好爱你啊。”尾音虽哑,语调却软得厉害。   霍野动作一顿。   他明白,这大概是少年为了让自己心软使的小花招,迷迷糊糊顺口说的情话,醒了又要收回,当不得真。   可他依旧感到了雀跃、满足,和一种前所未有、毛头小子般的飘飘然。   几秒钟,或者是更久,霍野总算找回身为年长者的沉稳,“哄我也没用。”   “不是哄,”认真地摇摇头,宋岫打起精神,“就算现在立刻有一碗世界上最难喝的醒酒汤摆在面前,我也还是一样的话。”   “霍野,我好爱你。”   每一世每一世,无论身份如何变幻,他只有一个相同的答案。   眸色深沉,不再强行抑制心底汹涌的情绪,霍野紧紧拥住对方,“阿岫,人要对自己的话负责。”既说了爱他,那便再没有后悔的余地。   宋岫轻轻,“我知道。”   抬手摸了摸男人质地比自己更硬些的头发,他笑,“所以霍先生怎么想?我是beta,很麻烦,必须要你亲自讲出来才算。”   “我也是,”毫无犹豫,霍野道,“阿岫,我也爱你。”   没有一丝信息素的干扰,完完全全,心悦于少年的灵魂。   哪怕他永远无法标记对方,哪怕他永远无法用标记保证伴侣的“忠贞”,哪怕他易感期最最烦躁时、也曾恨少年是个beta,但爱就是爱,可以诞生在任何性别、任何种族之间,哪怕上头压着重重大山,亦会顽强地冒出新芽。   “我爱你。”   低低地,霍野重复,“很多很多。”   “一辈子都没完。”   *   五月中旬,付泽和沈青文的订婚宴如期举行。   AO间的关系最难隐藏,尤其是完全标记后,alpha的信息素会圈划领地般将omega的信息素包裹,以示对同类的驱逐,被标记的omega,大多数情况下、对其余alpha也不再具有诱惑。   原本众人还奇怪,这两家的联姻怎么如此突然,之前还有小道消息传,付泽对那个叫许乐的beta旧情复燃,却被挡在霍家老宅外,眼巴巴守了好几天,最后被付父亲自领回家关了禁闭,好阵子没露面。   再出现,便是陪沈青文挑戒指,热搜挂了一整天,生怕有谁没看到似的。   如今瞧见这订婚宴两位主角的状态,他们还有什么不明白?   但不管宾客们内心作何感想,明面上的气氛都和乐融融,化妆镜前,沈青文盯着里面盛装打扮的自己,唇角紧绷,毫无喜悦可言。   被亲生父母算计着送到alpha床上,只让他觉得恶心。   然而,木已成舟,除非切掉腺体、放弃沈家的一切,否则他再也没有拒绝的权利。   休息室外,付泽正倚着墙壁抽烟。   他以前没这习惯,最近不仅学会了,还吸的十分频繁,兜兜转转,他又回到原点,好像老天给自己这一次重生的机会,就是为了让他看清自己的无力,哪怕许乐活着,他照样无法改变所谓的命中注定。   这样的念头,让付泽变得越来越颓废,整日浑浑噩噩,原本倾注心血负责的项目,也撒手撂在一边。   反正直到他重生前,霍家也没有要倒台的趋势,现下霍野甚至没了腿伤的困扰,自己的努力,在对方眼中,大概如蚍蜉撼树般滑稽。   “付泽?原来你在这儿。”难得换了身板板正正的西装,赵哲左右张望了下,匆匆朝角落走来。   嫌弃掩鼻,他抢走对方手里的烟,“悠着点吧,一会儿让伯父闻到,你又得挨训。”   “好歹是大喜的日子,高兴点?”   表情放空,付泽垂着眼皮,没反抗,也没说话。   高兴?他的高兴大概都在上辈子用完了,时间地点皆和重生前一样,连宾客都大差不差,本该甜蜜恩爱的“新人”却两看相厌。   好像什么都变了。   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我说你,再不甘心也得拿出alpha的担当,”苦口婆心,赵哲劝,“我都替你打听了,你舅……霍野今天只派了秘书来送礼,正儿八经的好东西,应该没打算给你难堪,这样也好,省得旁人乱嚼舌根。”   付泽冷笑,“你以为他是好心?”   不过是变相警告自己,离许乐远些,最好一辈子别再见。   “难道你真想叫许乐舅妈?”恨不得把对方的脑袋敲开看看里面装了多少水,赵哲无奈,“醒醒吧,他俩要是来了,你只会更难受。”   场面也会更尴尬。   “赶紧去看看沈青文吧,”稍微用了些力气,他推推付泽,“都要结婚了,把人家一个人晾着算什么事?”   付泽被念叨的心烦,只得进了屋。   房间里,亲密交织在一块儿的信息素让他多少软和下神色,沈青文却没等他开口,径直问:“霍先生不会来?”   不是霍总,不是霍野,不是霍家主。   更不是你舅舅。   而是霍先生。   这个同样在少年口中出现过许多次的称呼,忽地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那层朦胧困住付泽许久的迷雾。   “你喜欢霍野?”   如同被世界上最可笑的笑话击中,铺天盖地的荒谬感淹没了他,“你居然喜欢霍野?!”   “……”尽管不知道自己是哪里露了馅,但当沈青文透过镜子和付泽四目相对的一瞬,他便懂得,自己没有再否认的必要。   死寂般的沉默显然激怒了对方。   “所以你把我当什么?霍野的替身?还是更劣质的代餐?”双眼涨得通红,付泽嚷,“你答应我的求婚也是为了他?”   沈青文疑惑,却仍回答:“我们之间哪来的求婚。”对方同样念着许乐,有什么脸面指责他?   “是啊,我们之间哪来的求婚。”仿佛一个突然被戳破的气球,付泽瞬间泄了劲,失魂落魄地踉跄两步,喃喃。   就像他从来不怀疑许乐割腕前对自己的喜欢,若沈青文当真全心全意地爱他,他又怎么会常常缺乏安全感。   嘲讽勾了勾唇,付泽转身离开。   沈青文:“时间快到了,你去哪儿?”   “放心,证都领了,我肯定会负责到底,”凉凉地,付泽笑,“不过,既然是塑料夫妻,还装什么恩爱?”   “沈公子长袖善舞演技绝佳,想必这订婚宴一个人也能应对。”   砰地一声。   休息室的房门被重重关上。   徒留脸色僵硬的沈青文坐在原处,狠狠将指甲抠进掌心。   *   付沈两家订婚宴闹出的乱子,并未在宋岫心中引起任何波澜,那之后,付泽和世界意识的联系彻底断开,万事万物亦摆脱原著的束缚,自然向前运转。   博士毕业的第三年,早早考下中医师执照的宋岫,用这些年积攒的诊金,开了家属于自己的诊所。   正式营业那天,判断时机成熟的霍野,终于向他提出了结婚的请求。   古往今来,AB或BO的恋情,多半不会被外界看好,可一年年过去,哪怕是最爱捕风捉影蹭热度的媒体,都放弃了拿这两人的关系做文章。   ——太稳定又太低调,写了也是浪费流量。   唯独那场奢华浪漫的海岛婚礼还算值得报道,鲜花簇拥,亲朋满座,宾客里有福利院的孩子,也有各行各业的大佬,保密性极高,除开霍氏集团官方账号发布的照片和宾客的私人微博,再没其他渠道的“生图”流出。   毕竟,一个是S市乃至整个华国的商业巨头,一个是近些年中医界声名鹊起妙手回春的许大夫,管钱又管命,谁想不开会得罪这两位。   尽管相爱时差了十几岁,但alpha普遍比beta更久的寿命,逐渐在往后漫长的日子里将其中的差距填补追回。   霍野再度呼吸停止的那一秒,宋岫同样将自己抽离出小世界,【小十二。】   【下个任务。】   如果他没记错,四世界里的自己正沦落天牢。   去的快些,应该还能抢回半条命。 第91章   渴。   胸口像是憋着一团火, 烧得人又烫又痛,宋岫喉咙发痒,猛地咳了声, 舌尖立刻尝到抹腥甜。   昏暗中,鲜血的味道让他飞速清醒,睁眼,迎面而来便是堵黑黢黢的高墙, 污痕斑斑,不知有多少人曾发疯撞在上头;   四肢酸沉, 身下草席粗陋,栏杆外, 一名狱卒正倚着桌子, 在如豆的灯火下打瞌睡, 那是除开天窗泄进来的月色外, 唯一一点光。   刑部大牢。   宋岫想, 这专门关押死刑犯的最深处就是安静,听不到其他人被审讯拷打的哀嚎。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空感慨这些有的没的,】飞快从系统商店买了吊命的道具, 4404催促, 【张嘴, 吃药。】   回溯前的任务是死遁,按原著走完一遭剧情, 这身体的底子早被一日日磋磨尽了,如今再想救,肯定要费大功夫。   唇瓣干燥得似要裂开, 宋岫艰难动了动,吞掉凭空出现在面前的“一团水”, 紧接着便是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咧嘴做着美梦的狱卒被惊醒,下意识想骂,却在青年瞧来的瞬间闭了嘴巴。   那是一双真正见过血的眼睛。   陆停云。   听着斯斯文文,长相也漂亮,偏偏是个常年在战场厮杀的主儿,当然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先帝爷时,对方父亲犯了重罪,秋后斩首那种,据说也曾关在这死牢里头,虽未株连九族,到底断了后辈的科举之路。   想再出人头地,可不是只能在死人堆里打滚挣功劳?   按理讲,本朝律法再宽容,也很难让一个罪臣之子步步高升,无奈陆停云确实帅才出奇,又有当初的三皇子——如今的陛下求情作保,这才得了喘息的机会,屡战屡胜、一路坐到大将军的位置上。   先帝驾崩后,对方更是因从龙之功,得了“镇安”的封号。   然而,这有什么用?想起一个月前那场折了三万将士的败仗,狱卒重新壮起胆气,狠狠啐了声,“呸。”   “卖国贼。”   陆停云通敌、险些将大靖山河拱手相送的罪名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曾经威风凛凛的镇安大将军,如今不过是条人人喊打的落水狗。   踢一脚都嫌脏。   宋岫懒得理会。   系统道具的药力无声滋养着他,几次调息之后,似被巨石压住的胸口终于轻快了些,让他能更清晰地思考。   陆停云,原著中用来衬托主角攻狠辣无常的倒霉男配,鸟尽弓藏最典型的写照。   年少时,对方也曾鲜衣怒马、倚桥红袖招,文采风流,色若春花,连先帝都笑言,要点他做下一次的探花郎。   但,未等陆停云参加殿试,他的父亲就先被砍了头。   昔日的天之骄子一朝摔进泥潭,帝王震怒,满朝文武无一人敢替陆家说话,离京时,唯有三皇子景烨辗转送来了干粮与盘缠。   长亭外,遥望皇城,陆停云深知父亲冤枉,面对景烨,没半分好脸色,对方却未生气,而是向他坦言,自己对那把龙椅的渴望。   这终于让陆停云的表情出现了变化。   三皇子景烨,生母卑微,只是宫中意外被临幸的绣娘,圣上儿女众多,又迟迟未立储,暗潮汹涌的党争中,对方是最不起眼的一个。   陆停云隐约能猜到这位三殿下的来意: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对方无非是想卖他个好结下份善缘,将来有一天,或许用得上。   可像他这样的人,哪还有什么将来呢?   未成想,景烨后面的举动,却出乎陆停云的预料,对方并未讲那些施恩的话术,也未鼓励他另谋出路,仅仅是叫自己好好活着,活到对方功成的那天,新帝必会为陆家翻案,不叫真正的忠良寒心。   陆停云当时只觉得可笑。   他们这两个在京中无权无势的边缘人物,竟在这尘土飞扬的小道边,光天化日、讨论那最尊贵的位置,若是叫旁人听到,不知是先治罪还是先捧腹?   偏偏在往后的日子里,许许多多九死一生的时刻,这句话都像一道咒语,“阴魂不散”地浮现在他脑海中,撑着他挨到下一个天明。   ——好好活着。   他还等着瞧那位三殿下的笑话。   一年又一年,苦寒边疆,昔日因长相备受讥讽的小卒子,成了统帅身边最得力的副将,境况稍有好转,便被有心人弹劾上奏,拿身世做文章。   陆停云早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他本也没打算挣什么功名,只不过情势所逼,背后又有一城老弱妇孺,若不踩着敌人的尸骨向前,倒下的便是自己,受苦的便是百姓。   他虽对朝廷失望,却仍记得双亲的教导、陆家的风骨。   但那一纸降职的圣旨竟迟迟没来,过了很久,离京城千里之遥的陆停云才知道,是三皇子景烨冒着惹怒天子的风险,替他求了情。   罚俸三月,禁足府中。   也正是从这一刻开始,陆停云真真切切、对权利生出了渴望。   再后来,边疆平定,他启程返京,于某个无月的暗夜,翻墙进了三皇子府。   来年春,先帝“因急症驾崩”,各方混战中,陆停云率亲卫杀出一条血路,以清君侧的名义,护“太子景烨”坐稳龙椅,继任新帝。   接着又在短短一年后,“叛国入狱”,等待斩首。   人生之曲折,是足以载入史册的程度,宋岫想破脑子也没想明白,一手将原主算计致死的景烨有什么理由希望重来。   难道是陆停云死后大靖亡国了?原主虽有才华,其余武将却也不是吃干饭的蛀虫,守成总做得到。   4404:【想多了。】   4404:【纯粹是主角攻自己发疯。】   跳出小说,从上帝视角看,陆停云堪称彻头彻尾的大冤种。   原著里的景烨,光风霁月的皮相下,是比先帝更甚的阴鸷多疑。   生母出身低微且不得宠,后宫又是最拜高踩低的地方,年幼时受过的欺凌,是景烨心头挥之不去的耻辱,他清楚自己比起其他兄弟,只能用一无所有来形容,所以便装出副醉心诗书的无害模样,仅在暗中游走,谨慎拉拢能为自己所用的筹码。   原主心心念念的长亭一别,于景烨而言,不过是场随手为之的戏码——陆停云文墨出众,平日又与自己无甚交集,只是送些盘缠,就算真传到父皇耳中,以他平日塑造的形象,最多挨两句训斥便过。   至于他讲给对方的那些话,罪臣之子的攀咬栽赃,岂能作数?   富贵险中求,刚刚尝过人心险恶的惊弓之鸟,当然要足够“坦诚”,才能打动对方。   而陆停云果然也没叫他失望。   京城里的波云诡谲,并不比战场轻松多少,白驹过隙,起初,殚精竭虑的景烨几乎快忘了有这么号人,直到他在某日的早朝上,听到了那道弹劾对方的奏折。   短短几息的权衡,他做出了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因得这一次维护,陆停云回京后,景烨拿到了自己夺权路上最锋利的一把刀,谁料,这么把冷冰冰的刀,居然会心悦他。   虽未言明,情谊却透出眼角眉梢。   欲登上那至高之位,自然要利用身边一切可利用之物,况且,陆停云确实有副万里挑一好皮囊,军中新贵炙手可热,众皇子皆虎视眈眈,试图诱其另择明主,府中幕僚谏言欲杀,偏景烨摇头,只装了一次醉,用一句话、一个眼神,便轻松绑住对方:“阿云。”   “我想迎你为后。”   登基那日,身着明黄龙袍的新帝,却与他人携手。   入住中宫的同样是位男子,丞相家的幼子,实打实金尊玉贵、聪颖和善的人物,早年进宫做过伴读,传闻就是在那时,对方曾救过当今陛下一命。   也是在那一日,陆停云枯坐家中,望着天边皎皎的明月,喝了整夜的酒。   隔天,他便主动向新帝请辞,离京驻守边疆。   然,卧榻之侧其容他人鼾睡,眼见陆停云在民间的声望越来越高,隐隐有功高震主的迹象,外加对方手握先帝死亡的真相,担心原主由爱生恨谋逆作乱的景烨,亲自策划了一场有去无回的仗。   可怜原主,三万将士尽归黄土,拼死杀出重围,还想快马加鞭,提醒他的君王,朝中有“奸人”里应外合。   待他风尘仆仆抵达京城,等到的却不是景烨,更不是陆家沉冤得雪,而是一张张“通敌卖国”的罪证。   当然,按原著的说法,这一切皆与主角受无关,谁让景烨的阴暗面,永远能在对方面前隐藏妥当。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苦中作乐,宋岫煞有介事地猜,【他嫌我死的太早,没能把活着的脑袋砍下来杀鸡儆猴?】   4404:……   你别说,离谱归离谱,这还真像景烨能做出来的事。   【我也不大懂,】顿了顿,它暗暗感叹人类的复杂,【大概是景烨发现,只有陆停云才是那个能和他灵魂契合的人吧。】   话音刚落,寂静的死牢里,忽然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明黄色的龙纹衣摆扫过地面,惊得那摸鱼打盹的狱卒一个哆嗦,连滚带爬凑上前,弯腰,“陛下。”   “您怎么亲自来了?” 第92章   并未理会耳边战战兢兢的询问, 景烨绕过狱卒,大步走向牢房的最深处。   上辈子,他没能见到陆停云最后一面。   说也奇怪, 明明是自己将青年逼到必死的绝境,等对方真正去了,景烨又感到一种莫名的怅然。   并非多浓重的情绪,却总在许多细微的角落冒出来, 叫他时常难以安寝,梦到那张白布下、冰冷苍白的脸。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古往今来皆是如此,陆停云面上杀伐果断、足智多谋, 骨子里却至纯至性, 这样的人, 爱他时自然忠心耿耿, 若有一天生了恨生了怨, 便是整个靖朝最大的祸患,合该被扼杀在摇篮。   ——每每夜里惊醒,景烨都会望着龙榻顶端明黄的帐子, 重新将利弊分析一遍。   一把随时可能会噬主的刀, 丢了就丢了, 没什么好遗憾。   但他越是这样想,陆停云出现在他梦里的次数就越频繁, 并非什么恶鬼索命的狰狞相,反而是先帝驾崩那日,厮杀声中, 对方一骑白马、枪风猎猎,侧脸血迹斑斑, 瞧见他却陡然软和的眉眼。   单膝跪地,银甲红袍的青年唤:“陛下。”   此刻,那个威风凛凛的陆将军,正坐在暗无天日的死牢里。   新伤叠旧伤,好端端的习武之人,瘦得仿佛只剩把骨头,腕部突兀地支棱出来,莫说拿枪,怕是一双竹筷便能将它压断。   偏偏青年的脊背又极挺直,哪怕闭着眼,一副随意磋磨的虚弱样子,也难掩满身杀伐之气,叫人没胆子轻易上前,免得被对方一个暴起、扭断脖子。   景烨却晓得,青年其实是个再软和不过的人。   若非世事所逼,对方那一双手,本该用来抚琴弄墨,极尽风雅,连飞蛾都不会杀一只。   轻轻睨了身旁的太监一眼示意开锁,隔着牢房的栏杆,景烨道:“阿云。”   “朕知道你醒着。”   按礼制,男子及冠之后方能取字,对方未满二十便丧父,欲表亲近,唯有“停云”这个上了族谱的名可唤。   宋岫毫无意外。   景烨这样的人,断不会将安危全部交于下属,对方精通骑射,私下亦有习武,当然也能从呼吸中分辨他的状态。   演戏宋岫素来擅长,但他胸口疼,实在没兴趣和对方周旋,眼皮虚虚耷拉着,引来那狱卒狐假虎威,“大胆!天子亲临,还不快行礼问安?”   “无妨。”面上仍是那副宽厚仁君的做派,哗啦啦,粗重铁链被一圈圈解开,景烨挥手,跟在他身边的御医立刻躬身,抬脚进天牢替宋岫诊治。   4404满头雾水。   它以为景烨会道歉,至少也该找借口、把害原主入狱的理由推到官场倾轧上面去,再画个会替对方“洗刷冤屈”的大饼,美美将自己摘干净。   可此刻一瞧,景烨似乎并没有要辩解的心思。   宋岫淡淡,【陆停云是个聪明人。】若说对方先前还可能被恋爱滤镜迷了眼,这十数日的牢狱之灾与避而不见,足够对方把一切想明白。   三万人,或许对自诩大国的靖朝而言算不得什么伤筋动骨的损失,对陆停云而言却是切肤之痛,岂能被几句轻飘飘的安抚挽回?   景烨同样清楚这一点,所以才半句没提“叛国”之事。   几息过后,那头发花白的御医逐渐皱紧了眉头:面前的青年已然油尽灯枯,偏又剩了那么一口气吊住小命,似生非生,似死非死,世所罕见。   但无论如何,对方都不能继续住在这阴冷潮湿的死牢里。   斟酌着用词,御医起身,将自己的结论低声告知景烨,至于之后要杀还是要救,全看陛下的意思。   景烨不知系统道具的存在,听到青年的命是被一口气吊住,当即联想到了自己。   “你恨朕。”   没理会身旁太监的阻拦,他走进牢房,俯身,任由地面的污渍弄脏龙袍,低低笑开,“很好,若这恨能让你活着,朕不介意被你恨一辈子。”   眸中藏着失而复得的喜悦,景烨打横将青年抱起,无视众人震惊的目光,轻快,“刘太医也一起。”   “摆驾临华殿。”   三世界武德充沛,四世界却变成了个几近废人的病秧子,宋岫没力气反抗,胸口又闷得厉害,干脆哇地一口,将鲜血吐了景烨满身。   周遭顿时一派兵荒马乱。   “陛下!”   “陛下您快松手,让奴才来。”   恶作剧成功,宋岫满意地闭上眼。   敢抱他?抱一次他就吐一次,争取给狗皇帝弄点心理阴影出来。   混乱中,似是有谁无声从景烨手中接过了他,胳膊很结实,暖融融,透着股莫名的熟悉,宋岫努力想瞧瞧,偏在下一秒,蓦地坠进黑暗。   再有意识时,宋岫嗅到了中药独特的苦味。   战场上养出的习性,他想都没想,身体本能擒住右侧偷袭自己的“暗器”。   “咚。”   汤匙落进瓷碗,青年陡然睁开的双眸,把想要伺候对方喝药的小太监吓了一跳,手腕被攥得生疼,他动了动嘴,却只发出些阿巴阿巴的含糊音节。   是个哑儿。   瞧着最多十四五岁的年纪,脸生得很,真难为景烨能找出这么个“守口如瓶”的人,来照顾他这么个见不得光的死刑犯。   没兴趣欺负小孩,宋岫松开对方,卸了劲儿,砰地栽回床上。   这可把那小太监吓了一跳,连忙放下药碗,正要去外面找人,忽然听见青年嗓音沙哑道:“慌什么。”   “我还没死呢。”   小太监立时停住脚步,没一会儿,那盛了药的汤匙又凑过来。   识海里有积分有商城,宋岫从未打算承渣男的情,索性偏过头、将嘴巴闭紧,等那小太监自己放弃。   然后他就感到有一滴水砸进自己脖颈。   无奈转身,宋岫正对上小太监安安静静哭成花猫的脸。   【要么你还是喝了吧,】罕见地,4404劝,【景烨说,若你没喝这药,便要他提着脑袋来见。】   宋岫轻轻啧了声。   这渣男,当真是把原主的性格摸得通透,陆停云面冷心热,想要对方就范,拿无辜之人来威胁显然是起效最快的方式。   “怎么?”明知故问,他道,“我不喝你会死?”   小太监点了点头。   宋岫笑,“笨不笨?这里只有你和我,找个角落倒了便是。”   小太监愣住,似乎完全没想过此等投机取巧的法子,连眼泪都忘了流。   4404却道:【谁说只有你们两个。】   宋岫:【对,还要算上我最最亲爱的小十二。】   【没和你开玩笑,】运行流畅的数据突然卡了个壳,4404强装严肃,提醒,【你没发现吗?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另外一个人?   宋岫终于打起精神。   虽说他这具身体已经半只脚踏进棺材,可好歹也习过武,当过驰骋沙场的将军,寻常隐匿踪迹的法子,根本没可能瞒过他的五感。   4404:【不寻常,人家是暗卫。】仅效忠历代天子的精锐。   暗卫,这事儿原著里没明写,但当初景烨给老皇帝下毒的时候,确实隐约提过,要专门避开什么人。   宋岫心里有了数。   怪不得景烨敢把他自己留在这儿,只派了个瘦瘦弱弱的小太监守着,原来是还藏了个真正的“摄像头”。   了然地,他道:【被派来临华殿的暗卫是霍野?】   4404:【……是。】   【好奇我为什么能猜到?】悠悠地,宋岫解释,【屋里有人监视你还这么轻松,除了他还能是谁?】   记起自己昏昏沉沉间感受到的那抹温暖,宋岫笃定,【所以也是霍野抱我回来。】   4404:【没错。】当时景烨的龙袍上都是血,死牢里又没衣服可换,若是让其他人瞧见,肯定要引起一片混乱。   偏偏宿主的情况耽误不得,需要赶紧带回宫召太医院会诊,无奈之下,景烨只得将宋岫交给了死牢外、脚程最快的暗卫。   “行了,不逗你了,”心情大好,宋岫忍住咳意,招招手,在小太监的搀扶下,蹙着眉,一口一口喝完整碗苦药,又将托盘上的帕子递给对方,“去洗把脸吧。”   “我乏了,想睡一会儿。”   保住脑袋的小太监连连点头。   嘎吱——   房门开合,小心放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装饰雅致的寝殿重归宁静,方才还一脸倦怠的青年忽地抬眼,道:“出来吧。”   没有回应。   雕花的木窗紧闭,空气中连一丝风的流动都没有,更别提呼吸,倚住床头的青年却不在意,哗啦,摔碎旁边的瓷碗,随手挑了块最大的碎片捡起,直挺挺朝自己的喉咙刺去。   电光石火间,完美藏身于阴影的男人倏地跳下房梁,一只大手紧紧握住了宋岫的胳膊。   但依旧晚了一步。   豆大的血珠渗出,划过喉结,顺着青年雪白的颈子滴落,可想而知,倘若他再多迟疑一息,此时就是血溅三尺的惨状。   “看来我的耳朵没出错,”放任那粘腻温热的液体在领口绽开一朵红梅,相当识趣地,宋岫丢掉手里的瓷片,无辜,“轻点。”   “你抓得我好疼。” 第93章   霍野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拿瓷片划脖子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 现下却又娇气的因他稍稍用了些力而喊疼。   “怕我接着自戕?”见对方迟迟没有动作,低低地,宋岫咳嗽两声, “放心吧,这回真是一点劲儿也没了。”   三千青丝散落,青年身上只着一袭新换的内衫,纯白色, 明明是正常尺寸,却像空落落地挂在木架上, 宽松得过分,显出十成十的弱不禁风。   单看外表, 谁会相信对方就是那位令蛮夷闻风丧胆的陆将军?   比京城里那些耽于酒色的纨绔子弟还不如。   可偏偏也是青年识破了自己的行踪, 整个皇宫里, 绝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   谨慎地, 霍野用空着的手清理掉周围所有可能会被对方拿来当武器的东西, 这才沉默地松开宋岫。   宋岫慢吞吞揉了揉胳膊,“我睡了多久?”   浑身上下清清爽爽,以这具壳子头发的长度, 哪怕一直用帕子擦, 想完全干燥, 也要费许久的功夫。   霍野不接话。   抱对方回临华殿的路上,他觉得自己好似抱了一片纸, 轻飘飘,随便一阵微风便能把青年吹走。   彼时的霍野怎么都没料到,此人会这般聒噪。   “咳咳, 又想回你那房梁上藏着?”眼尖发现男人左脚的挪动,宋岫温声, “反正我耳力好,你躲在哪都是一样聊。”   霍野欲飞身而上的动作整个僵住。   “武功这样好,我之前却从未听说过,”明知故问,宋岫道,“叫什么名字,景烨派你来的?”   当朝天子的姓名,朝臣百姓皆需避讳,又岂可被直呼?   肉眼可见地,霍野的表情更冷了些,“陆公子慎言。”   【完蛋,地狱开局,】识海中,宋岫幽怨吐槽,【他居然为了狗皇帝凶我。】   4404:……是错觉吗?它怎么从宿主的话里听出了亿点点兴奋。   【当然啦,挖狗皇帝墙角多好玩。】压根儿没真正生气,宋岫看向霍野,故意做出一副恍然的模样,“原来你会说话。”   霍野:……   平日的任务很少和人打交道,他是当真不擅长这些嘴皮子功夫。   宋岫:“所以呢,咱们那位好陛下到底去哪了?”刻意加重好字的读音,青年眼底半分笑意也无,用词再如何恭敬,也只叫人感到嘲讽。   身为效命天子的暗桩,霍野自然不会向外人透露新帝的行踪,但青年却聪明极了,两息之后,便道:“御书房?”   “与群臣商议如何定我的罪名?”   霍野古井无波。   尽管他心里也很惊讶,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对方竟还能将外界的情况猜得分毫不差。   宋岫却只是单纯地了解景烨:   以对方的心性,大错既已酿成,再向天下人公布真相,没有半点好处,哪怕将锅甩给佞臣挑拨,也难免要落得个“天子愚钝”“朝令夕改”的评价,终究有损皇家的威名,景烨绝不会做。   最简单的方法,是将错就错,找一名死囚犯顶替原主被斩首,既平了民愤,又能将真正的陆停云永远留在宫中。   ——一个外界公认的死人,可不是任由景烨摆弄。   【什么垃圾也配重生,】分神留意着渣男那边的境况,4404难得愤愤,【他确实没打算还陆停云一个公道。】   担心被鹰啄了眼,那便折断雄鹰的翅膀,把对方关进笼子里,当成金丝雀豢养,别的不敢说,昏君的自私与多疑、景烨倒学了十成十。   涉及朝政,一袭黑衣的男人彻底成了闷葫芦,板着张英俊的脸,抱臂坐在桌子旁,一错不错地盯着宋岫瞧。   因得放弃了隐藏踪迹,他周身的肃杀弥漫开来,活像个冷血无情的刽子手,旁人在这样的注视下多少会坐立难安,青年却坦然自在,甚至还敢出声使唤,“血迹干了有些痒,不如壮士替我擦擦?”   壮士。   亏对方能想出这种只存在于话本中的称呼来。   直挺挺坐在原地,霍野没动弹。   “行吧,毕竟在壮士心里,我只是个该千刀万剐的死囚。”自嘲勾唇,青年边咳边动,伸手去够一旁的帕子。   然而,他大概是真没什么力气,身子刚探出床外,就难掩晕眩地闭了闭眼,差点一头摔下来。   之所以说“差点”,是因为霍野用手撑住了宋岫:   无论如何,对方总为靖朝守过数年边关。   耐着性子拿起丝帕,浸过清水,他熟练在青年颈间擦了擦,引来对方新一轮提问,“我的衣服,也是壮士帮忙更换?”   霍野垂眸,看向仰躺在榻上的青年,疑惑对方的矫情。   彼此皆为男子,是他、是御医、还是那个被轻易诓走的小太监,有什么所谓?能保住命才最要紧。   刑部大牢那样的地方,阴冷潮湿,青年身上的皮肉伤急需清创,奉召而来的太医们个个愁眉苦脸,开药时唉声叹气,仿佛对方下一秒便会咽气,若真等到新帝更衣赶来,只怕对方早见了阎王。   霍野艺高人胆大,知道新帝要保对方的命,当机立断挑了把最趁手的匕首,沾酒烧红,清了好些脓血出来。   正因如此,他才瞧见了那些与青年外表截然相反的狰狞疤痕,其中最深的一道新伤,只消再偏上半寸,就足以将对方的心脏贯穿,让对方同其余将士一起、被边外的滚滚黄沙埋葬。   一个通敌卖国的奸臣,纵然真想演戏,使苦肉计保住自己在靖朝的荣华富贵,也无需做到如此逼真。   深可见骨的贯穿伤,青年能活着回到京城才是意外。   再联系新帝一反常态、亲自去死牢救人的行为,霍野隐隐察觉到,此桩叛国案,似乎并非表面那样简单。   无奈,新帝继位后,对暗卫的态度十分冷淡,反倒有扶植禁军拱卫大内的意思,他最近一直在外执行任务,前日带着夔州知府贪污的证据返京后,才听属下提及陆停云的消息。   “壮士可是嫌我吵?”太熟悉男人的微表情,宋岫道,“不如直接扭了我的脖子,也算为民除害。”   霍野:……那去洗脸的小太监怎么还未回来?   御医说对方需要静养,新帝特地清空了整座临华殿,更是向所有见过青年的宫人下了封口令,如有多嘴,立即杖毙。   可依他看,这位私下被新帝接进宫中的“陆公子”,本身便与静字无缘。   不过,无论青年的语气再如何轻快,对方眼底都笼着层浓重的阴霭,叫人辨不清他是真想寻死,还是戏耍人玩。   嗒。   耳尖忽地一动,霍野兔起鹘落,眨眼消失在宋岫面前。   过了十几秒,寝殿的大门才被人推开,正是那生来患有哑疾的小太监,手里拎着个食盒,模样很是精致。   细心发现地上堆在一块、染了血的碎瓷片,他睁大眼,慌张地凑上前。   “想喝水,没拿稳,”偏头解释,宋岫问,“会写字吗?”   意料之中地,小太监摇了摇头。   他八岁就被父母卖进了宫,一直负责挑水洒扫的粗活,昨晚才被调来临华殿。   真行。   无声叹了口气,宋岫想,一个哑儿,一个锯嘴葫芦,景烨对他当真是严防死守,只差没把人活活憋疯。   先前那碗药里明显加了安神的成分,忍住渐渐上涌的困意,宋岫又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比比划划,小太监做了几个手势。   有小十二在,这些信息对宋岫而言根本算不得秘密,可碍于房间里还藏着个霍野,他总得把戏演全套。   五月初七。   离那场折损了三万将士的败仗已经过去了半月有余。   因得那些莫须有的书信、加之从将军府搜出的金银珠宝,世人皆道,陆停云背主求荣,什么百战百胜?不过是和边外那群虎狼一同演给朝廷的戏码。   恰逢新帝登基,内部动荡,对方便趁机替敌军大开方便之门,拉整个大靖给陆家满门陪葬。   可恨可恶。   幸而援军及时赶到,这才阻止了燕州被血洗屠城。   唯有宋岫清楚,原主是如何与将士死战半月,粮草耗尽,偏补给迟迟不来,以命退敌后,与所谓援军一同抵达的,还有支寒光闪烁的冷箭。   千钧一发之际,经由生死磨炼出的敏锐救下了陆停云,乱箭如雨,一名名亲卫栽落马下,特制的弓|弩|,更是轻松穿透对方银甲。   鲜血浸透红袍,摇摇欲坠的眩晕中,陆停云只听得一声凄厉嘶吼:“将军快走!”   由血肉之躯垒砌的“盾牌”,是一张张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庞,七窍流血,蜷缩成刺猬模样。   谁要杀他?   那一瞬,陆停云脑中闪过许多名字,却独独没想过会是景烨。   他的月亮。   他的君王。   回溯前,宋岫受任务限制,必须完整走过原主的一生,此刻,迎来HE的主角却重新将复仇的机会递到了他手上。   若不拿景烨血祭军旗,如何对得起燕州城外的三万英灵。   越是这样想,宋岫的神色就越平静:杀掉景烨固然容易,但要替原主洗刷冤屈,还需从长计议。   急不得。 第94章   傍晚时, 景烨来了临华殿。   此处是皇宫里最偏僻的地界,正常情况下连宫人都很少路过,先前是景烨生母的住所, 新帝继位后,内务府特意遣人修缮,花了好些心思,这才在尽量维持原貌的前提下, 将“荒凉破败”变成了“清静雅致”。   可惜,对方并没能亲眼目睹自己的儿子荣登大宝, 打从景烨懂事起就缠绵病榻,三年前咳血而亡, 空得了个太后的尊名。   挥手制止身旁太监的通报, 景烨亲自上前推开殿门, 绕过屏风, 面色苍白的青年果然疲倦地合着眸。   约莫是疼, 又或是做了噩梦,对方睡得不大安稳,眉心紧紧皱着, 拢起道深深的印痕。   景烨从没见过这样的陆停云。   脆弱, 不安, 惹人怜惜,印象里, 对方总是意气风发,连被赶出京城那日,骨子里也透着倔强和执拗, 仿佛天塌下来,也无法令他弯腰。   下意识地, 景烨伸手,想将那烦忧抚平。   怎料他刚有动作,陷进锦被中的青年便陡然睁眼,看清来人是谁后,非但没有放下警惕,反而还厌恶地躲了躲。   重伤未愈,又是乍然惊醒,青年稍稍一动就咳得厉害,撕心裂肺,似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景烨无法,只得停在原地,使了个眼色,旁边立刻有宫人端来一盏泡着参片的温水,准备伺候前者喝下。   青年却不张嘴。   景烨也没恼,虚虚睨了眼那宫人,道:“拖下去,仗责三十。”   后头立刻有个紫袍太监应,“喏。”   ——李延福,伺候过两朝天子的大内总管,当初景烨能在老皇帝的药里动手脚,少不了对方的帮忙。   按理说,此等共犯,以景烨的多疑,合该在稳住朝局后,找个由头将对方灭口了事,但李延福毕竟只是个太监,手上没实权,荣宠皆倚仗君恩,翻不起什么大浪,既用着顺手,景烨索性便留在身边。   知晓陛下的用意,李延福嘴巴回得快,动作却很慢,还没等真正碰到那瑟瑟发抖、想求饶又不敢的宫人,就听到青年嘶哑的嗓音,“景烨。”   一字一顿,像是喉咙里挤出来,淬着满满的恨意。   眼观鼻鼻观心,李延福无声屈膝,其余宫人也跟着一起,垂头跪了满地。   整个临华殿顿时落针可闻。   察言观色,是做奴才的基本功,如今能在御前伺候的宫人都清楚,他们这位陛下平日瞧着温和,若真动了怒,杀起人来,眼都不会眨一下。   偏偏今日陛下的心情似是极好,面对青年毫无遮掩的敌意,反而还轻笑出声,“朕记得你以前也这样叫过。”   正是他做戏试探的那晚。   平日里对方总是恭恭敬敬,公私分明,不敢越雷池一步,唯独在听到“迎你为后”四个字时,又惊又喜,颤声叫了自己的名字,仿佛千种情绪尽藏于这二字,未等细细吐露,便记起彼此的身份处境,慌忙改口,“殿下。”   “你醉了。”   物是人非,当初被景烨随意抛之脑后的画面,此刻却纤毫毕现,历历在目。   然而,同样的回忆,对真正的陆停云来说,却是穿肠毒药、是自己愚蠢轻信的证明。   原主从未稀罕什么皇后之位,更没想过要和景烨平分天下,他惊讶,是因为本该埋葬在心底的妄念被发现;   喜悦,则是因为得到了钟情之人的回应,甚至愿意违背祖制,给自己寻常夫妻的待遇。   当时的景烨未娶妻,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收,且明面上,丞相府是凭实力不站队的中立,陆停云离京多年,一心搞事业,哪里会得知对方与丞相之子的私交,就这样傻乎乎地、一头栽了进去。   “是吗?”难过或恼怒,都只会落入对方的圈套,强忍咳意,宋岫淡淡,“虽然我有些忘了,可想来,陛下当时也做了同样卑贱的事。”   景烨嘴角的笑意渐渐消失。   卑贱二字,是他生平最讨厌的词语,以至于他明知青年是存心激怒自己,依旧感到了不悦。   “怎么?难道是陆某说错了什么?”不再以臣子自称,宋岫费力抬了抬胳膊,从那倒霉的宫人手里拿过茶杯,慢吞吞润了润喉,“出卖一张面皮讨好文臣再讨好武将,原来当朝天子最擅长的,是以色侍人。”   表情戏谑,他好似真把对方当成了青楼里的妓子,审视般,目光上下扫过景烨,活脱脱一副挑肥拣瘦的恩客做派。   景烨沉下声音,“阿云,别和朕置气。”语调仍温和,但任谁都看得出,他的耐性即将告罄。   宋岫偏要踩着对方的雷点蹦迪,“咳咳……我说什么来着,陛下做起戏来,真是比最娇滴滴的姑娘还会哄人。”   “想必皇后一定很满意。”   林静逸,字子闲,当朝丞相最疼爱的幼子,大靖开国以来第一位男后,原本景烨为其遣散后宫、是民间津津乐道的恩爱佳话,此刻却被青年的嘲讽染上层阴翳。   虽说林家在夺储一事上从未站队,可很多时候,不站队本身便是一种支持,景烨登基后,林家自然而然成了中立一派的领头羊,先行投诚,替新帝效命,这才让景烨在短时间内迅速稳定住朝局。   将陆停云救出死牢、安置到临华殿的事,景烨还未曾向林静逸提起,纸难包火,宫里平白多了一个人,或早或晚,对方总会知晓。   思及此,景烨终究淡了来时的兴致。   没错,他是想救下陆停云,将对方养在宫里,也算全了潜邸时的一番情谊,但自始至终,景烨都未想过,要为了陆停云而废后。   且不说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子闲总归救过他一命,对方性格纯善,有许多事,景烨不方便和对方说,却并非是对方的错处。   “你好好休养,”知晓青年此刻在恨他什么,景烨压住恼火,道,“那三万将士,朕会处理好他们的后事。”   肉眼可见地,青年的脸色灰败下来,“如何处理?”   那些将士,皆是随他征战多年的亲信,虽说祸不及家眷,可生杀大权掌握在景烨手中,怎能叫人安心?   “为国捐躯,自然是将抚恤的钱粮一分不差发下去,”轻松拿捏住对方的软肋,景烨拂袖,“再详细的……乖乖喝药,朕明日再来告诉你。”   宋岫:【我呸。】   为国捐躯?明明是殉了狗皇帝的疑心,死在自己人箭下。   行昏君之事,还想在史书上留下明君的美名,世界意识竟真敢把这滔天的气运送给一个不仁不义的主角。   所幸,这个小世界里不止一位主角——哪怕原著是实打实的景烨视角。   既然狗皇帝打算享齐人之福,那他这把火,就先从后院烧起。   【养好身体再说吧,】幽幽地,4404冒头,【你现在连床都下不去。】   宋岫:【没关系,林静逸会自己来找我。】   丞相家的幼子,千娇百宠,耳濡目染,再如何善良,也不可能是个随便捏扁揉圆的软柿子,况且,对方越是善良,就越无法容忍景烨徇私枉法、包庇自己这样一个本该千刀万剐的死刑犯。   到时焦头烂额的只会是景烨。   无论景烨选择向林静逸坦白,还是再演一场假死的戏、把他送出宫去,宋岫都能从其中获利。   低咳两声,宋岫笑,【看来我确实得多喝几碗药。】   林静逸掌管宫中账目,越是珍稀的药材,越难被银子抹平,纵使景烨用私库填补,也很容易被前者察觉出猫腻。   【他没问我的伤,】抬手抚上脖颈,宋岫若有所思,【来之前见过霍野了?】   4404:【算是吧。】霍野得到的命令是十二个时辰贴身“护卫”,所以对方并未离开临华殿,仅仅是叫来下属,给景烨递了张字迹玲珑的纸。   上面详细记录着宿主的一举一动,当然,酌情略去了“壮士”的部分。   当时宋岫在睡觉,4404没忍心出声,等景烨真正进门,才叫醒对方。   【行吧,谁让他现在是狗皇帝的人。】经过方才那么一折腾,宋岫睡前包扎好的伤口又渗了血,但他实在懒得再动弹,低头瞄了下,见没弄脏衣服,便合了眼不理会。   暗处的霍野却对这味道极敏感。   像一只被猎物吸引的猛兽,他不自觉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了青年身上。   那爱哭的小太监正在厨房煎药,一时半会,怕是难以发现对方的异样,或许自己可以弄出些声响,引前者过来查看。   毕竟他的首要任务是保住陆停云性命。   但还未等霍野动作,假寐的青年就张口,“安静些。”   霍野:……除开呼吸,他没做其他任何多余的事。   “你的眼睛很吵,”声音细若蚊呐,青年皱眉,“别总盯着我看。”   霍野:若非怕对方突然断了气,他何至于目不转睛。   可霍野到底默默移开了视线。   方才殿内的对话,已然让他将真相猜出个七七八八。   暗卫无需思考,只需执行,他不能放青年走、也不能放青年死,却能在有限的范围内,让对方舒服些。 第95章   是夜, 大雨滂沱。   霍野闭目躺在横梁上,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若有机会休息, 不拘是哪儿,倒头便能睡着。   名为小寿的哑儿则盖着被蜷在外间,对方原本该去廊下守夜,却被青年叫住, 指了这么个更暖和也更舒服的地方。   明明他们都是新帝派来的监视者,青年竟不迁怒, 有时甚至称得上配合,如此修养, 霍野自认没本事做到。   子时已过, 寝殿内只燃着两根烧了一半的蜡烛, 半梦半醒间, 霍野耳尖微动, 忽然听到几声差点被淹没在风雨中的急促呼吸。   瞬间挣脱倦意,他翻身坐起,神色一派清明, 借着暗淡的光线向下望了眼, 床榻间的青年, 正侧着身,无意识地将自己缩成一团。   霍野微微蹙眉。   外伤太多, 包扎后,御医特意嘱咐了要平躺,避免挤压, 对方此刻的姿势,只会越来越难受, 拖延结痂的时间。   熟练从怀中摸出一颗石子,霍野屈指,准确将它打在外间矮榻的靠背上。   “咚。”   声音不大,落在耳边却很响亮,约莫是以为炸了雷,小寿一个激灵,慌忙睁开眼,一骨碌从榻上坐起来。   灯影幢幢,寝殿里安静得有些骇人,明明是春天,角落里却烧着无烟的银丝炭,原本只留了条细细的窗缝透气,此刻竟已被吹开大半,夜风卷着雨水洒进来,再没先前的暖和。   小寿立刻穿鞋去关了窗,确定炭火熄灭,又轻手轻脚走到里间查看。   因得自己是个不识字的哑儿,所以这宫里,许多人说话时,都把他当成根会喘气的木头,半点没避讳。   他知道自己这回伺候的新主子姓陆,叫陆停云,是个常打胜仗的大英雄,之前宫人们提到对方时,皆是艳羡夸赞,眼下却彻底掉了个个儿,连奉旨诊病的御医们,都是一脸怕惹祸上身的晦气样子。   偏偏小寿觉得,陆将军是个极好的人。   虽然刚醒来时有些凶,还吓哭了自己,但小寿能感觉到,对方的心肠其实很软——至少比这宫里的大多数人都要软。   否则他此刻就该在宫正那儿受刑。   有了上次的经验,小寿没敢再直接凑到跟前,找了个离床头两三步远的位置站定,张嘴,提醒般,啊啊地唤了几声。   若是以往,他肯定不愿意主动暴露自己的哑疾,但青年瞧向他的眼神里没有厌恶也没有怜悯,这让小寿的胆子也大了些。   可榻上的青年竟毫无反应。   眼尖地,小寿瞧见对方的嘴动了动,似乎是个“疼”字的口型,心下一惊,他匆匆扑到床边,还未等碰到对方,便感到了扑面而来的热意。   如同冬日里灌满沸水的汤婆子,青年烧得滚烫,脸颊却没半分血色。   饶是如此,对方依旧抖得厉害,紧紧裹着被子,呼吸微弱又浑浊。   当机立断,小寿拔腿就往外跑。   ——临华殿隶属后宫,御医非召不能入内,然,陆将军的病症实在凶险,陛下特许留人值守,此时正宿在偏殿。   殿门开合间的冷风,终于让青年稍稍找回些意识,含糊嘟囔了句什么。   横梁上的霍野没听清,盯着对方干燥到起皮的唇,猜测是水。   周遭无人,他如猎豹般灵巧,飞身而下,悄然站定,拎起桌边印着青花的茶壶,倒了半杯,一言不发递到青年嘴边。   水是冷的,但没了炭火,也只能凑合忍忍,总比渴死了强。   青年的状态却比他预想中更糟,没有醒,更没有张嘴,刺猬般蜷成一团,仿佛在卸去所有防御机制的同时亦卸去了求生意志。   霍野无法,不得不将杯子尽量倾斜,替对方润了润唇。   多余的水顺着青年紧闭的嘴角流下,未等弄湿床榻,便被男人迅速用手接住,及时把可能露马脚的痕迹扼杀于摇篮。   忙完这一通,雨夜里也多了两道凌乱的脚步声,霍野麻利将茶杯放回原位,重新坐回房梁时,殿门刚好被小寿推开。   跟在小寿身后的御医同样很清楚这临华殿里住着的人有多重要,仅拎了个药箱,草草撑着把伞,外袍凌乱且湿了大半,径直往里间赶。   小寿则又冒雨冲出去,再回来时,怀里多了好些银丝炭。   干干净净,半点都没弄湿。   熟练清空灰烬点燃新炭,他将暖炉挪到青年床边,全然不顾自己被浇透,像只水淋淋的落汤鸡。   那御医叹了口气,瞧瞧小寿,又瞧瞧床上的青年,“你可知道他是谁?”   如今的陆停云,早不再是炙手可热的大靖新贵,而是这宫里人人避之不及的存在,亲近对方,没准儿哪天便犯了陛下的忌讳。   小寿点点头。   紧接着便向御医比划,“陆将军怎么样?”   “暂时没有性命之忧,”见这小太监完全没听懂自己的提点,御医摇摇头,收回搭在青年左腕上的手,“但需得尽快把高热退下来,否则容易烧坏脑子。”   “啊啊。”记起之前自己见过的口型,小寿假装在自己胳膊上拧了拧,龇牙咧嘴。   “疼?疼是正常的,换做一般人,这会儿怕是已经疼到满地打滚,”翻出纸笔,须发皆白的御医边写边嘀咕,“常年行军打仗,最怕的就是阴雨天。”   顿了顿,他又嘱咐:“一会儿你把这药方交给门口的侍卫,再去换身衣服,煮碗姜汤驱驱寒气。”   小寿连连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你若病倒了,难道要我给他熬药?”故意摆出一副吹胡子瞪眼的凶悍样,御医将纸一折,往小寿面前送了送,“拿好。”   “快去快回。”   霍野习惯性在脑中记下一笔:张院判,嘴硬心软。   对方是整个宫中资历最深的御医,新帝将其留在临华殿,既是对陆停云的重视,也从侧面证明了,青年的伤势有多危急。   下一秒,他便听见这位年过花甲的张院判问:“之前那个抱人来临华殿的侍卫……你还在吗?”   空荡荡的寝殿里没有回音。   “好吧,好吧,”烈酒净手,张院判翻出药粉和纱布,自言自语,“只盼陆公子别乱动,伤口崩裂,一碗药可救不回来。”   霍野:……   暗卫本不该现于人前,偏偏因得新帝的命令,带青年出死牢那日,他当着一众太医露了脸,还亮了自己的腰牌。   这位张院判摆明了是要拖他下水。   十几息后,没能抢下被子的张院判深深吸了口气,正准备出门叫那小太监回来帮忙,一转头,就被那静静立在自己背后的黑影吓了一跳。   “哎哟,”夸张地拍拍胸口,他道,“这可真是神出鬼没。”   转眼又催促,“来都来了,快来给老夫搭把手。”   霍野沉默上前。   他力气大,且懂得使巧劲儿,三下五除二,便将青年从锦被里挖出来,弯腰把暖炉挪得更近了些,张院判直起身,满意指挥,“衣服,衣服解开。”   霍野也没矫情,抬手抽掉青年的腰带,露出一片白花花的……   白花花的布条。   浑身上下没几块好地方,青年早被包成了个粽子,霍野替对方清创时瞧过,大多是擦伤,仿若被极锋利的箭矢蹭过,除开胸口,还有最凶险的一处在颈侧,平日被头发遮掩着,看似平平无奇,甚至已经结痂,实际却险些取走对方的性命。   “老夫说什么来着,果然流血了,”胸前的纱布红了一大块,张院判长吁短叹,“按着他点,别让他动弹。”   霍野认为这个指令很没必要。   因为青年没有一点要挣扎的样子。   明明刚刚还拼命躲在被子里不肯离开,现下似乎又适应了周围的环境,安安分分靠在他臂弯。   四肢酸软,宋岫的大脑一片混沌。   大伤小伤牵连成一片,拒绝当失去触感的木头人,他没有让小十二帮忙屏蔽痛觉,此刻便格外难捱。   鲜血、尸骸、父亲骨碌碌滚落的头、一张张双目圆睁七窍流血的脸……他陷在原主的噩梦中,能模糊听到外界的响动,却怎么也掀不开眼。   直到有熟悉的气息靠近了他。   是霍野。   宋岫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   熟门熟路,他囫囵朝对方暖呼呼的怀里钻,试图给自己找个更舒服的位置。   ……然后就被一只长着薄茧的大手拦住。   掌心抵着青年滚烫的额头,霍野深刻怀疑对方把自己当成了娘亲之类的角色,更怕从对方口中听到新帝的名字。   皇室秘辛,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可霍野怎么也没料到,睡前冷冷嫌他吵的青年,这会儿居然像只乖巧的猫,轻轻贴着他掌心蹭了蹭。   “好疼,”连续的咳嗽伤了喉咙,青年的声音沙哑又含混,“……我疼。”   这是霍野第二次听到对方喊疼。   转移注意力般,从始至终都没说过话的男人突然问:“他这身子,还能好吗?”   “什么算好?”见惯生死,张院判幽幽,“如果活着算好,他便还能好。”   “如果骑马提枪算好,他便永远也好不了。”   “还要落一辈子的病根。”   咔嚓——   雷光闪过,照亮青年如纸般苍白的脸,和地上一团团鲜红的纱布。   狡兔死,走狗烹。   戍卫边关的良将,没有折损于外敌之手,反而被效忠的君主磋磨至此。   面无表情地,霍野垂眸,忽然感到一阵比这夜雨更甚的冷寒。 第96章   断断续续折腾了一晚, 宋岫真正退烧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习惯性地朝身旁伸伸手,却没碰到睡梦中熟悉的触感, 他睁开眼,瞧见满室微光,和一团背对自己、蜷坐床边的影子。   是小寿。   4404第一时间出声,【总算醒了。】虽然它能实时监测宿主的健康数据, 但青年难得虚弱的模样,却让它十分不适应。   【平时总嫌我吵, 这会儿又嫌我睡得久。】故意打趣活跃氛围,宋岫后知后觉感到嘴里苦兮兮, 两颊旁边的骨头也泛着酸, 没忍住皱了皱眉。   【瓦罐熬的中药, 】清楚对方昨晚一直处于高烧断片的状态, 4404绘声绘色, 【一整碗,浓到发黑,难闻到得被人捏开嘴巴灌。】   宋岫顿时觉得舌尖的苦又浓了几度。   至于敢对他“硬来”的人, 除开某位神出鬼没的暗卫, 还能有谁?   但没办法, 这么严重的伤,他如果在几天内迅速好转才是怪事, 反正有系统商店的道具吊着命,最多也只是难受些。   4404:难受些?   不知昨晚是谁赖在人家霍野怀里,哼哼唧唧喊疼, 只差没掉眼泪。   毫无印象的宋岫:……哼哼唧唧,他有吗?   4404斩钉截铁, 【你有。】   【那就有吧,】一秒接受现实,宋岫躺得骨头发硬,试图咸鱼翻身,【可惜没看到霍野当时的表情。】   未成想,他这一动,原本抱着膝盖打瞌睡的小寿立刻惊醒,回过头,急匆匆想起身,却因双腿发麻踉跄了下。   宋岫连忙,“慢点。”   话一出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嗓子更哑了些,音量小得过分。   好在小寿是个耳朵灵的,感激地冲宋岫笑笑,先是检查了下暖炉里的炭火,又手脚麻利地给青年倒了杯煨在炉上的热水。   宋岫摇摇头,“等会儿再喝……扶我起来。”   小寿放下茶杯,指指自己胸口,再指指自己的额头,没动弹。   “无妨,热气都退了,”好脾气地,宋岫解释,“只坐一会儿。”   将信将疑,小寿上前,动作极轻地搀住青年的胳膊,观察对方的表情,仿佛面前躺着的是个一碰即碎的玻璃人。   宋岫失笑,“没那么娇贵。”牢房沙场都睡过,无论是他还是陆停云,早不再是京城里锦衣玉食的公子哥。   小寿却坚持往他身后垫了个软枕,又拿了件厚实的外袍披在他肩头。   “昨晚出了许多汗,”满身绷带没法沐浴,宋岫只得退而求其次,“麻烦你去烧些水来,我擦一擦身。”   对外,原主还是刑部大牢里的死囚,临华殿里虽然什么都不缺,贴身伺候的却仅有小寿一个。   雨过天晴,烧着银丝炭的寝殿足够暖和,小寿短暂犹豫两秒,便领命出了门。   然而,当他学着其余宫人那样、打算伺候青年沐浴时,得到的竟是对方的温声拒绝,“你去休息吧。”   “我习惯自己一个人。”   小寿有点不放心。   但青年的表情很坚持,他终是妥协去殿外候着。   等人走远了,宋岫才用浸过热水的帕子敷了敷脸,懒懒,“壮士,你也请吧?”   毫无回应。   4404慢半拍记起、自己忘了告诉宿主一件事,【他出去了。】   【出去?】端起旁边加了盐的浓茶漱了漱口,宋岫挑眉,【什么事比我这个任务目标还重要?】   【是他先前查的一桩贪污案,如今换人负责,得和手下交接明白,】老实解释,4404补充,【御医说你大概会睡到中午。】   除了它,谁能料到宋岫醒得这么快。   【噩梦缠身,哪得安稳,】昨夜突如其来的高热,痛苦归痛苦,退烧之后,却让宋岫有种否极泰来的松快,神思久违地清明,他问,【看来景烨并不信任这支暗卫?】或者说,不信任霍野。   否则对方哪还有空去查什么贪污,早该被渣男指派赶往燕州,除掉陆停云这个心头之患。   以霍野的身手,若真动杀念,重伤的陆停云绝没机会再突围返京。   【对,因为景烨心虚,】早在宋岫休息时搜集好情报,4404道,【霍野是老皇帝一手提拔的人。】   寻常暗卫皆以数字为称呼,唯独霍野留住了自己的名字。   如果景烨真是老皇帝最疼爱的儿子,霍野的存在,于景烨而言肯定称得上如虎添翼,偏偏他这皇位是靠投毒杀父挑起宫变、生生在一众兄弟间抢来的,此等情况下,霍野的存在,只会让景烨如鲠在喉。   哪怕霍野武功再高、表现得再忠心,景烨也很难重用对方,更别提叫对方日日夜夜守在身侧。   毕竟他无法确定,霍野的忠心,究竟是忠君、还是忠他那位死不瞑目的好父皇。   思及此,宋岫解开衣襟,【那景烨还敢把人送到我这儿?】顿了顿,又道,【也对,以这具身体现在的状况,根本发现不了霍野的存在。】见都见不到,何谈交流?   他能一抓一个准,全靠小十二。   看过霍野的上报以后,景烨或许会改主意把对方撤走,他得想办法,早点和某人谈一谈。   但先露面的却是渣男。   下朝后直奔临华殿,景烨一路眉头紧锁,闻到满院子的药味后,没等张院判和小寿行礼,就脚下生风,自个儿推门进了内室。   帘幔半拢,影影绰绰间,昨日还有力气和他争吵的青年正沉沉昏睡,对外界的变化一无所觉。   这过分眼熟的场景,瞬间勾起景烨许多不愉快的回忆,让他本能地联想到生母病逝前、自己那份无能为力的挫败感,好似此刻被高呼万岁的他,依旧是冷宫里那个不受宠的三皇子,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渴望挽留的一切消失。   特地将步伐放得更重了些,景烨坐到床边,唤:“陆停云。”   被叫到名字的青年一动不动。   生怕自己费力救回来的小命再被折腾到鬼门关,紧随其后的张院判公事公办,“陛下,陆公子刚刚服了药,需要静养。”   景烨颔首,“朕知道。”人却未起身。   登基后,他和陆停云再没有这般平静相处的时刻,上辈子,对方猝死狱中,徒留给他与日俱增的怀念和怅然。   对林静逸的好,是他刻进骨子里的习惯,可对陆停云的感情,景烨至今仍觉得混沌。   他喜欢陆停云吗?   或许。   偏偏对方是功高震主的绊脚石,用计使燕州一败,景烨从未后悔,睡梦中常常记起与青年假意温存的那段过往,却也是事实。   在没弄懂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前,他不会放对方死,更不会放对方走。   “缺什么尽管和侍卫提,”抬手抚平青年蹙起的眉心,景烨收拢思绪,“若再有急症发作,务必遣人来告诉朕。”   张院判不卑不亢,“回陛下,臣昨夜已派人通传。”   一旁的李延福暗暗叫糟:陛下昨夜宿在皇后宫里,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去拿陆停云的事打扰,别说消息被他拦下,就算真传进陛下耳中,陛下也未必会抛下皇后,冒雨来临华殿走一遭。   这张院判当真是耿直得过分。   不过,身为历经两朝的太监总管,李延福自然懂得该怎么铺台阶,全了陛下的颜面,当即屈膝跪地,主动背锅,“都是奴才的错,是奴才自作主张。”   张院判却没被这唱作俱佳的把戏糊弄住。   见识过青年身上的伤口以后,他恐怕再难相信所谓的帝王情深。   “李总管不必如此,”秉承着能帮一把是一把的善念,张院判淡淡,“心病还须心药医,假如患者无意求生,纵使天子到场亦是枉然。”   景烨沉默半晌,“……朕会替陆家平反。”   垂首领罚的李延福一惊,立马唤了声陛下,好像对方做了个多为难、多违背祖制的决定。   认真装睡的宋岫却只想冷笑。   明面上,原主是因私仇叛国,景烨大张旗鼓重查冤案,虽能稍稍扭转陆停云的风评,更多的,却是替自己赢一个宽仁美名,顺带把那三万将士的牺牲,归结成先帝昏庸的恶果,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真想兑现承诺,先前那一年,对方怎么没半点动静?   但,翻案终归是原主的遗愿,让景烨重提旧事,总比之后他这个“陆家子孙”亲自操作更有说服力。   窗外,折回临华殿的霍野藏身于树木阴影中,同样听到了内室隐隐的交谈。   隶属暗卫,耳聪目明、步伐轻盈乃基本功,他知晓张院判有存心夸大青年病情的意思,却没打算拆穿。   而景烨这一坐便是一天,直到暮色四合才离开。   回临华殿前特地草草冲了澡,确保周身没有一丝味道,霍野又耐心等了会儿,等小寿去厨房熬药,四下无人,才试图顺着自己做过手脚的窗摸进老位置。   怎奈霍野刚要行动,一道朦胧的身影便摇摇晃晃下了床,自顾自挡住他的去路。   吱呀。   素白修长的手指打开了窗。   三千青丝垂落,青年明显洗漱过,披着件浅色广袖的外袍,眉眼有些倦,叫人下意识忽略了对方的身份,只觉得温柔。   “走正门吧,”萤火点点,枝繁叶茂的树荫深处,霍野被仰起头的青年精准捕捉,“这里现在归陆某。”   “看星星。” 第97章   簌簌——   晚风习习, 叶片摇晃发出悦耳的细响,脊背如蓄势待发的猎豹般紧绷,霍野实在想不通, 自己究竟是哪里露了破绽。   以暗卫的身份出师之后,他从未被人当场抓过现形,如今却一而再再而三失手,这次还直接被堵在树上, 进退两难。   但青年的眼神太平静,没有半点嘲讽和敌意, 仿佛对方拖着病躯下床开窗,当真是为了赏景, 霍野本能地向后让让, 退进更深的阴影中。   莫名从男人的动作里品出几分可爱, 宋岫悠悠, “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霍野没应声。   对方眼神清明, 毫无昏迷整日的混沌,先前显然是在装睡,演技之高明, 居然将新帝和他都骗了过去。   “如果你想找景烨告状, 他此刻还没走远, ”好似拥有话本里的读心妖术,掩唇轻咳两声, 青年抬抬手示意,“请。”   霍野:……   事实上,他得到的命令是保护和限制, 只要青年乖乖待在临华殿,其余的, 他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若非对方上次用匕首伤了自己,于脖颈留下血痕,他也不会急着向新帝传信。   四目相对,脑海里突然跳出昨夜青年低低喊疼的模样,霍野垂眸瞧瞧那件随意搭在宋岫肩头的外袍,终是开口,“高热刚退,将军应当爱惜身体。”   久违的称呼,让青年褪去眉眼间的笑意,拢拢衣襟,他淡淡,“隔墙有耳,壮士慎言。”   霍野却坦荡,“燕州一事,尚未有定论。”明面上虽证据确凿,可朝中依旧有许多武将替对方求情。   “圣旨下达前,将军仍然是将军。”   “景烨不会喜欢听这种话,”武将们越是抱成一团,就越会让渣男觉得自己决断正确,轻轻摸了摸颈间的纱布,宋岫揶揄,“况且,若我没记错,壮士见我的第一面,叫的便是陆公子。”   “怎地这会儿转了性?”   霍野:……那时他以为对方当真叛国,自然只能做到敷衍的恭敬。   “行了,不拿你打趣,”倚着窗,宋岫道,“既如此,能否麻烦壮士下来说话,这树太高,看得陆某脖子酸。”   霍野迟疑两秒,终是轻巧一跃,无声地跳下树梢。   ——反正以青年的耳力,自己躲哪儿都没有差别。   少了枝叶遮挡,逼仄的视野陡然开阔,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身后的天空仅寥寥缀着几颗星子,压根儿称不上什么值得欣赏的美景。   青年却指指那一丛被他惊扰的萤火,“照夜清。”   按照古时的历法,五月已是仲夏,确实到了萤虫出没的时日。   “在燕州,只有最热的夜里才能瞧见它,短短几天,比星星更难得,”偏头,宋岫问,“如何?树上守了一天,壮士可被咬了满身包?”   霍野:“临华殿四周皆有洒药。”避免蛇虫鼠蚁侵扰。   宋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明日我便叫小寿撤掉。”   霍野:……   “保护将军是在下的职责,”提醒般,他道,“就算真被咬了满身包,在下也不会退开半步。”   更何况,除了他,临华殿周围仍有侍卫轮换把守,再往外则是禁军,以青年此刻风吹便倒的虚弱样子,想单枪匹马逃跑,无异于痴人说梦。   宋岫挑挑眉,“当真?”   霍野:“当真。”   下一秒,原本瞧着恹恹没力气的青年忽然撑着窗沿,倾身向外探了探,距离之近,几乎与他鼻息交错。   霍野条件反射地后退一步。   扑了个空的青年却慢吞吞笑,“壮士食言了。”   咚咚。   霍野久违感受到了心跳的加速。   或许是因为危险,面无表情地,他想,新帝对青年的特殊,稍稍懂得察言观色的皆能领会,万一被旁人瞧见,再添油加醋回禀,自己定然性命难保。   身为监视者,他应当离对方远远的。   不该有更多牵扯。   然而,正当霍野脑中闪过这个念头的刹那,半个身子悬在外头的青年却忽然泄了劲,摇晃踉跄,眼看着要一头栽倒。   动作快过意识,霍野立刻伸手扶了把。   五指收拢,宽松布料下,青年瘦得好似仅剩一副骨架,单薄得有些硌,让他不由自主放轻了力道。   宋岫似模似样闭了闭眼,“头晕。”   识海里却笑得狐狸一样,【我就知道。】哪怕失去前几世的记忆,霍野对他,也总是特殊。   4404:【是是是。】   否则对方又怎么会一次次追逐宿主的灵魂能量在各个小世界穿梭。   “张院判叮嘱,将军需静养,不宜吹风,”确定青年站稳才放手,霍野沉声,“将军请回吧。”   “我……”未等狡辩,宋岫面前的窗便咚地一声合拢。   几息过后,霍野又熟练从另一扇窗户翻入。   活像和正门天生犯冲。   “其实壮士可以去陆某的榻上躲着。”眼见某人又要往梁上跑,真诚地,宋岫建议。   帘幔一拉,没谁看得出。   天天这么熬,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住。   回答他的是霍野沉默消失的背影。   宋岫装睡躺了一日,此刻倒没有再休息的意思,干脆坐在桌边倒了杯茶,没一会儿便听见院里传来几声窸窸窣窣的响动。   是侍卫来送晚膳。   仔细提着食盒,小寿轻手轻脚进门,发现青年醒着,眼睛立刻亮了亮,三步并作两步凑过来。   一直在厨房熬药,他热得满头大汗,宋岫却没嫌弃,拿过帕子替对方擦了擦,“慢点,不着急。”   “啊啊。”贵人哪里能伺候奴才?焦急地张张嘴巴,小寿想躲,偏被青年按住肩膀,道:“听话,外头起了风,若你着凉病倒,谁来照顾我?”   房梁上的霍野抿了抿唇:话讲得好听,有本事先以身作则起来。   但那脑筋不拐弯的小太监明显被唬住,乖乖站在原地,不敢再乱动,接着又被青年用花言巧语哄着吃掉食盒里的大半饭菜。   这宫里的主子,心情好时,也常常做些与民同乐的姿态,可没有任何一位,能真真放下架子,和青年一样自然。   不其然地,霍野想起,燕州一战,朝臣奏报的伤亡名单里,年纪最小的那位,只比小寿大了两岁。   或许这便是对方经验的由来。   知晓青年对视线敏感,霍野刻意闭了眼,仅用耳朵留神,殿门开合,期间小寿出去了两三次,忙前忙后,给暖炉续碳,灌好汤婆子,再端来碗热腾腾的中药。   “这药实在难喝,”浓郁的苦味中,他听见青年问,“有蜜饯吗?麻烦帮我拿几颗来。”   嗒嗒嗒。   踏实勤快的小太监又一遛烟出了门。   紧接着就是阵微不可察的、像是什么被倒掉的声响。   霍野陡然睁开眼。   往下看,药碗空空,黑发青年神情自若,甚至连唇瓣都泛着微微的湿润,霍野却敏锐捕捉到角落盆景叶片上的褐色污渍。   而对方显然也注意到了这小小的纰漏,镇定抬手,用指腹抹去了那一点破绽。   霍野:……   他从不知道,威名赫赫的陆将军,私下竟是个如此“活泼”的人。   “啊啊。”没等他开口,那傻乎乎的小太监已经小跑着捧来蜜饯,任由青年一口一个,放纵吃光了大半包。   霍野想拆穿,偏又无从拆穿。   谁叫他只是一道安静的影子。   一刻钟后,正准备更衣就寝的张院判打了个哈欠,刚刚将外袍搭上屏风,便惊觉后面多了个人,“药,再熬一碗来。”   “敲门!敲门!”实在无法习惯对方神出鬼没的古怪作风,张院判吹胡子瞪眼,末了又问,“怎么了?他疼得厉害?”   霍野摇摇头,重复,“再熬一碗。”   “瞒着那小太监是吧?”明白对方专门来找自己的用意,张院判叹,“且等着吧,急不来。”   霍野:“嗯。”   顿了顿,又道:“多谢。”   “谢什么,”摆摆手,张院判回,“和你一样,这也是老夫的职责所在。”   轻而易举地,在后者的配合下,本该留在内殿值夜的小寿被支开,睡梦中感到有人靠近,宋岫警惕抬眸,起身,唰地拉开帘幔,迎面就是一碗苦到呛鼻的汤药。   白雾袅袅,他惊讶,“这是……”   霍野却只把碗向前推了推。   “我还以为自己做的足够隐蔽,”似乎有些无奈,青年叹了口气,定定看向他,“但现下的情况,陆某必须病着。”   霍野:“君无戏言。”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要新帝着手替陆家翻案,纵使日后反悔,也很难随意叫停。   “壮士怕是误会了什么,”一字一顿,宋岫道,“难道壮士觉得,我很想做景烨的宠妃?”   宠妃。   新帝好男色。   手中药碗倏地变得滚烫难耐,烛火幽微,霍野猛然意识到,面前的青年有着副霞姿月韵的好皮囊。   “不过……”巧合般,青年适时握住他欲要收回的右腕,好脾气笑笑,垂头,粉白唇瓣抵着碗沿,猫似的,轻轻吹了吹,“既然是壮士亲自端来的良药。”   “陆某愿意苦最后一回。” 第98章   大多数情况下, 宋岫不是一个喜欢浪费的人。   但情势所迫,这回他只能辜负小寿的好意,顺带在心里对御医说声抱歉。   近来日日替宋岫诊脉的, 依旧是嘴硬心软的张院判,有霍野这么个冷面侍卫盯梢,他根本没想过青年会钻空子倒药,权当对方是元气大损, 虚不受补,笔下的方子改了又改, 再三斟酌,差点把胡子揪光。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 在天气彻底转暖前, 青年胸口那道最深的箭伤, 终于隐隐显出结痂的迹象, 免去了反复溃烂的苦痛。   期间景烨也来过几次, 却一次都没能和青年说上话,起初他也怀疑对方是故意回避自己,然而, 无论调来多少御医, 得到的都是相同的结果:   病去如抽丝, 患者体虚,嗜睡萎靡乃是常态。   很快, 在当朝天子的授意下,各种珍稀药材流水般涌进临华殿,不知道的, 还以为里面住了个多尊贵的人物。   如此大的动静,自然再难瞒住主角受。   尽管顶了个皇后的名号, 景烨平日批阅奏折的书房,林静逸照样能随意出入,各宫事宜,也由他全权处理,唯独这回,林静逸从头至尾都被蒙在鼓中。   关于临华殿那位,太监、侍卫、御医……上上下下,所有人皆心照不宣,没一个敢走漏风声。   等林静逸察觉到异样,时间已经过去半月之久,负责伺候他的小厮更是愤愤,“公子,陛下他不会是有了新欢吧?”   林静逸摇摇头。   年少相识,他信任景烨对自己的感情,但不管出于何种理由,他都讨厌被欺骗的滋味。   “阿墨,”蹙眉放下手中的诗集,林静逸道,“陪我去临华殿走一趟。”比起从旁人口中听说,亲眼所见的事实才更接近真相。   名为阿墨的小厮立刻应声。   他打小陪林静逸长大,哪怕入了宫,也是以自家公子为重。   此刻正值早朝,景烨不在,敢拦林静逸的人屈指可数,远远地,守在临华殿外的侍卫统领就瞧见那副皇后独享的銮驾,登时一个头两个大,暗暗叫糟。   借口闭目养神、陪小十二在识海追剧的宋岫却很高兴,【终于来了。】   整整半个月,这搅动一潭死水的变数再不出现,他怕是真要闲到发霉。   4404按下暂停键,【你觉得林静逸会帮陆停云?】   【总要试试才知道,】迅速过了遍原著剧情,宋岫默默祈祷,【希望这次的主角受,别是个一心捉奸的恋爱脑。】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临华殿外便热闹起来,侍卫们齐刷刷跪了一地,看似恭敬,实际却堵死了林静逸的去路。   原本守在廊下打瞌睡的小寿亦被惊醒,忧心忡忡地向外张望。   “大胆,”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对上此等无赖做法,缺少武艺傍身的阿墨气急,“看来各位大人是没把我家公子放在眼中。”   侍卫统领垂头,“微臣不敢。”   宫中皆知,皇后素来是善良宽厚的好脾性,得罪对方,总要强过得罪陛下,君命在上,想来前者不会执意与他们为难。   果然,听到这话,一旁的林静逸很快开口,“阿墨,退下。”   松了口气的侍卫统领暗自庆幸,余光瞥见那绣有暗纹的袖口垂落,还以为对方是想扶起自己,诚惶诚恐欲谢恩,没等出声,腰侧的佩剑便被当啷抽出。   “好重。”冰冷锋刃虚虚抵住侍卫脖颈,林静逸认真点评了句,同往日一般温和的语气,偏偏让前者额头流下豆大的汗珠。   摩西分海般,所有人安静如鸡,手脚麻利地、为提剑的皇后让开一条路。   吱呀——   抬脚迈过朱红宫门,清苦的药香扑面而来,安静得反常,皱皱鼻尖,林静逸四下瞧了瞧,总算找到个会喘气的活物。   十四五岁的小太监,瘦弱,脸生,大概是被他手里的剑吓到,面上血色全无,偏还牢牢用身体护住后头的殿门。   林静逸很想说,自己其实没有恶意,只是寻一个真相,看一眼就走,可他此刻的模样,实在难以叫人信服。   无奈叹息,正当他准备松手丢掉佩剑时,殿内突然传来一道虚弱的男声,“小寿,咳咳,请客人进来。”   那嗓音沙哑得厉害,莫名让林静逸感到耳熟,心中疑虑愈甚,他定了定神,走近,偏头,终是借着阳光,看清了殿中人的长相。   阿墨没忍住,“陆、陆……”下意识地,他想叫陆将军,记起那枉死的三万冤魂,又生生咽下。   林静逸亦是惊讶。   不只因为一介死囚、竟堂而皇之地住进皇宫,更因为青年此时的模样,与他印象中的陆停云大相径庭。   苍白,脆弱,对方再没有昔日银甲红袍的威风,恹恹地倚在床头,瘦骨嶙峋,好似一戳便破的纸张。   面对阿墨明晃晃的警惕与敌视,也仅是平静抬了抬手,“坐。”   林静逸倍感荒唐。   他知道,陆停云有从龙之功,曾为大靖立下汗马功劳,但错就是错,景烨如此徇私,视律法为何物?   “你在生气,”仿佛对他的态度十分好奇,青年先发制人,慢吞吞问,“为什么?”   “因为景烨金屋藏娇?”   林静逸顿时睁圆了眼睛。   国事在前,他哪有心思想这些儿女私情?   宋岫了然,“看来你和景烨的想法并不一样。”   “林公子觉得……陆某该为那三万将士偿命。”   “他是他,我是我,”被青年轻描淡写的语调激怒,林静逸握紧剑柄,“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本宫会送你去刑部大牢。”   谁来阻拦都没用。   以对方如今的病情,重新被关进牢中,唯有死路一条,青年却没恼,反而上下打量,定定地盯着他瞧,最后,低低道了声,“很好。”   林静逸错愕。   这般针锋相对的紧要关头,对方思索半晌,蹦出的居然是一句夸奖,还夸得如此真诚。   “好一个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咳咳!”一改方才散漫的姿态,宋岫直起身,略略平复下凌乱的喘息,严肃,“恰巧我这里有桩冤案。”   “林静逸,你管是不管?” 第99章   冤案?   林静逸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被抄家斩首的陆父, 此事乃先帝决断,确实和天子相关。   但青年却像猜出他的推论,轻轻摇了摇头, 黑漆漆的瞳仁似乌云,藏着暗沉沉、让林静逸心生不安的风暴。   “阿墨,”直觉对方接下来要说的内容非常重要,林静逸抬手, 将佩剑递给一旁的小厮,“去门外守着, 没我的允许,谁也别放进来。”   有意无意地, 宋岫朝角落的阴影瞄了眼。   按照小十二的扫描显示, 霍野气息仍在, 却未出面阻止。   这对他来说是件好事。   接着, 宋岫又冲云里雾里的小寿颔首, 示意对方跟着阿墨出去,以免知道的太多,受自己牵连。   短暂的脚步声过后, 内殿只剩一坐一立的两个人。   至少明面上是如此。   “说吧, ”谨慎站在离床榻够远的桌边, 林静逸问,“陆停云, 你到底在耍什么花招?”   “花招?”宋岫道,“皇后娘娘是怕被我抓了做人质?”没等对方回话,又自嘲般勾唇, “陆某如今的样子,最多只能和七八岁的稚儿比试。”   林静逸下意识看向青年垂落床边的手。   近乎透明的皮肤, 让道道青痕如蛇般活灵活现,纠缠攀附住细瘦支离的骨头,仿佛一旦失去这筋络织成的纽带,对方便会哗啦一声散开,砰地摔个粉碎。   若非上面仍留着几处粗糙的旧疤,谁能想象到它挽弓持枪的样子。   岁数相仿,林静逸虽习惯深居简出,极少参加各种雅集诗会,却也曾见过陆停云几次。   无论是家道中落前的意气风发,还是银甲红袍归京的凛锐肃杀,对方总是鲜活、明亮,鹤立鸡群。   与面前的“病鬼”派若两人。   “自作自受,”艰难压下胸口那股微妙的同情,林静逸冷冷,停顿两息,又挤出一句,“……别叫我娘娘。”   纵使愿意为景烨入宫,可他到底是男子。   “有话快说,”皱着眉,他催,“少在这里拖延时间。”   “既如此,陆某只有一个问题,”从善如流,宋岫直奔主题,“林静逸,你也相信,我会拿三万条人命去复仇?”   林静逸哑然。   不可否认,最初收到青年通敌叛国的消息时,朝野上下,皆是质疑。   但之后从将军府中密室搜出的金银密信,以及燕州那场与信中谋算如出一辙的败仗,彻底坐实了对方的罪名。   “诚然,家父因先帝轻信小人构陷而枉死,可百姓却无辜,”并未回避原主的仇恨,宋岫坦然,“若我当真想亡了大靖,又何必回京?”   “里应外合?”   “直接投敌恐怕会更快。”   “非陆某自夸,”低咳两声,宋岫客观评价,“放眼朝堂,没有比陆某更会领兵的武将。”   “燕云十六州与京都的城防,陆某同样了然于胸。”   这亦是景烨忌惮原主的缘由:   山高皇帝远,一旦陆停云生出反意,便等于将北部疆土拱手相送。   林静逸却没被轻易唬住。   “那又如何?”寒着脸,他不为所动,“你生于大靖,骨子里流着靖人的血,即使递上投名状,也难以取信于鞑虏,遑论被重用。”   “更何况……那日援军及时赶到,燕州并未失守,计划落空,你当然要为自己找一条退路。”   宋岫:“退路?一条自投罗网的退路?”   “陆某驻守燕州,怎会把关乎性命的证据留在京城的将军府?重伤濒死仍千里奔驰,只是为了销毁密信、顺带演一出逼真的苦肉计?”一步步引导对方自行起疑心,宋岫低声,“林静逸,你觉得我很像傻子?”   “……”林静逸沉默。   “援军?呵,”敏锐捕捉到对方一瞬的动摇,宋岫冷笑,“你可知道,燕州一役,粮草半月未至?”   林静逸斩钉截铁,“不可能。”   燕州战败的消息传来后,才有言官弹劾陆停云叛国一事,在此之前,对方肩负戍守边关的重任,打起仗来,哪个敢拦前线的物资。   除非是……   脑中忽然冒出一个骇人的念头,林静逸捏紧手指。   “的确,埋骨燕州的三万将士,大多葬身于鞑虏之手,”字字有力,宋岫启唇,“但他们并非被浑浑噩噩地斩去头颅,而是在饥寒交加的逆境下,英勇迎战,拼上自己的性命,拉敌军同死。”   “林静逸,你自幼生在京城,金尊玉贵,可尝过拿树皮果腹的滋味?”   “……假若你说的是实情,”强迫自己不被青年话语中的悲愤感染,林静逸反问,“奔赴燕州的援军,为何无一人奏报?为何他们都一口咬定,是你将大军引入死地?”   宋岫:“因为命令。”   “天子的命令。”   “陆某身边最小的亲卫,只有十六岁,”眸色幽深,宋岫好似又回到了那片惨烈的战场,“那日风沙极大,我借天时击退敌军,他兴冲冲骑马出来迎人,嚷嚷着徐驰徐将军率兵来援,没等说完,就被一箭射中后背,死在我面前。”   “紧接着穿透陆某胸甲的,则是支寒铁弩箭,”抬手指向心脏,宋岫问,“依你来看,鞑虏能否制出如此精良的武器?”   当然没可能。   林静逸不假思索地做出判断,游牧民族生来骁勇善战,物资却贫瘠,哪里像大靖矿产充足,人才济济。   “口说无凭,”稳住心神,林静逸道,“我要看证据。”   宋岫:“箭头陆某一直藏在身上,被关进刑部大牢后,它却失踪了。”   失踪。   有那么一瞬间,林静逸甚至怀疑青年是在戏耍自己,巧舌如簧,故意编了个难以查证的故事博同情。   但,倘若是真的呢?   这般环环相扣的陷阱,阴毒得叫人不寒而栗。   成王败寇,自古能坐上龙椅的,没有哪个能真正单纯,可相交多年,景烨手上从未沾染过无辜者的鲜血。   谋害忠良,怎会是景烨所为?   “觉得我在狡辩,觉得景烨是明君?”乘胜追击,宋岫果断拆穿渣男的假面,“先帝骤然薨逝,你当真认为是巧合?”   “永王惊马摔断双腿也是意外?”   阴影里的呼吸停滞一刹。   林静逸却毫无察觉,许多曾经被他刻意忽略的细节涌进脑海,搅得人心烦意乱。   “皇子府中,他曾承诺要迎我为后。”   适时抛出最后一枚重磅炸|弹,宋岫叹:“挑拨离间、兔死狐悲,随你怎么想,林静逸,我只是不希望有朝一日,你也落到如此田地。”   轰隆——   犹如被一道惊雷劈中,林静逸愣愣地望向宋岫。   是了,后知后觉,他想,这里是景烨母妃的旧居,寻常臣子怎能轻易住进?   恰逢此时,临华殿外传来李延福尖细的嗓音,“皇上驾到——”   虚虚撑了下手边的桌子,林静逸转身,正撞见推门而入的景烨。   对方步伐匆匆,身上还穿着今早他亲手整理的朝服,阿墨丢了剑,大着胆子想拦,却被侍卫按在一边。   “怎么到这儿来了?”丝毫没有谎言被拆穿的惊慌,景烨嗓音温和,关切,“也不怕过了病气。”   林静逸张张嘴,心中百味杂陈。   先帝、燕州、承诺……问题太多,他一时竟不止从何提起。   视线无意识地随着思绪移向床边,林静逸突然发现,刚刚还礼数周全的青年,此刻竟冷漠地望着自己,眸中满是厌憎。   “瞧我做什么?”目光轻飘飘地从林静逸脸上掠过,宋岫勾唇,笑容恶意,“难道我说错了?”   “你这皇后的位置,景烨不知许诺过多少人。”   “陆某只是其中之一。”   “阿云,”警告般,景烨蹙眉,“莫要胡闹。”   阿云。   难掩亲昵的“训斥”,让林静逸的心完全沉了下去。   他了解景烨,对方此刻的态度,几乎与默认无异。   这也意味着,自己和景烨的感情,远没有他认知中坚固,反而充斥着谎言。   ——君心难测。   脑中无端跳出自己入宫前父亲的提点,林静逸瞧着那张日日睡在枕边的脸,忽然感到陌生至极。   彼时他还笑父亲杞人忧天,景烨再多疑,对他总是坦诚,自己无意权势,只要林家安分守己,又何须战战兢兢?   而陆停云一反常态、抓着皇后二字挑衅,大概是早已预料到此刻的局面,主动和自己划清界限。   在“君心”面前。   “陛下,”久违叫出了那个最生疏的称呼,林静逸道,“若我没记错,陆将军此时应该呆在刑部大牢,而非临华殿。”   “还是说,陛下已经找到了能证明陆将军清白的证据?”   景烨眸光微暗。   同时又稍稍放松了神经。   以子闲的脾性,若得知陆停云蒙冤,定然要替对方奔走,坏了他的大计,仅是吃醋恼火,反倒好办。   “阿云终究助我良多,”镇定搬出早早准备好的说辞,景烨垂眸,“先回宫,我慢慢与你解释。”   “有错当罚,方是明君所为,”脚步未动,林静逸答,“陛下念旧情,臣眼中却揉不得沙子。”   平静摘下头顶玉冠,他屈膝跪地,朗声,盯住明黄衣摆的龙纹,“废后,抑或将陆停云打回死牢,三司会审。”   “请陛下决断。” 第100章   雕龙琢凤的玉冠被捧到眼前, 景烨低头瞧着林静逸,神色晦暗。   男子成婚,少有先例, 一应物品皆要考据古籍重新赶制,这玉冠是登基那日,他亲自替对方束发戴稳,着华服, 立于高台,共同接受百官朝拜, 其贵重可想而知。   “子闲。”   低低叹了口气,景烨伸手, 没有去接那玉冠, 而是轻轻扶了下林静逸的胳膊, “我只想任性这一次。”   纵然被拂了意, 他依旧未自称为朕, 语调温和,甚至带了些讨饶的意味。   这是林静逸最熟悉的景烨。   并非高高在上的天子,而是尊重他爱护他、与他两情相悦的三殿下。   但很快, 青年字字泣血的质问又出现在他耳边, 知人知面不知心, 林静逸当然没有全然相信对方的话,正因如此, 他才必须要查清一切。   “陛下,”垂着眼,主动避开景烨的搀扶, 林静逸道,“法不可违。”   “若陛下今日徇私, 如何对得起埋骨燕州的三万亡魂?如何对得起天下万民的信任?”   此话一出,宋岫便知道,替原主洗冤的事成了一半。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只要景烨没打算做个亡国的暴君,就不得不顺着林静逸的意思。   毕竟林静逸背后站着的是丞相府,文臣之首,大靖刚刚折了一个陆停云,若再引得朝局动乱,无疑是给周遭虎视眈眈的小国递刀子,动摇江山。   果然,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景烨缓缓开口,“……是我失言了。”   “来人啊,”右手轻挥,立刻有侍卫上前,景烨深深看了一眼床头假寐的青年,道,“将陆停云押回刑部大牢,不得有失。”   为首的侍卫心领神会,“臣遵旨。”   ——这些日子,他算是看出来,陆停云虽然叛国,却生了副蛊惑君心的好相貌,陛下有意把对方养在宫中,说什么“押回”,左不过是做作样子给皇后看,就青年这副三步一喘的身子骨,若真因粗暴对待出了闪失,他第一个便得掉脑袋。   跪在地上的林静逸终于起身。   任由草草披着外袍的青年被侍卫押走,他手握玉冠,冷冷道:“陛下匆匆赶来,想必还有政务尚未处理。”   “臣倦了。”   “陛下自便。”   景烨轻叹:“子闲,我登基前的处境,你最明白。”生母卑微,又不得父亲宠爱,林家明哲保身,他只能另寻助力。   “权宜之计,莫要生气。”   权宜之计?   林静逸抬头,瞧着景烨温柔哄劝自己的侧脸,并未产生身为胜者的喜悦,反而感到一阵疲累。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一夕之间,对方好像变成了个他全然陌生的人。   抬脚绕开景烨,林静逸迈出殿门,“阿墨,回宫。”   听到吩咐的小厮挣开侍卫跑上前,周遭是一片黑压压垂落的脑袋,没谁敢窥视帝后的争执,生怕自己被连累。   连小寿都被张院判生生拖回了侧殿。   等出了临华殿,阿墨才道:“公子,你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莫不是陛下真想纳陆停云为妃?”   先前他离得远,未曾听到殿内的谈话,只瞧见自家公子摘了玉冠下跪,难免在心里捏了把汗。   林静逸抿了抿唇。   眼中揉不得沙子,这句话,既是说国事、也是说感情,成亲前他便言明,若景烨需要靠后宫把控朝局,自己宁愿好聚好散。   可现在……   “陆停云已经被拖回了死牢,”误以为自己猜到了关窍,阿墨安慰,“陛下总归是更看重您的。”   林静逸喃喃:“看重。”   景烨看重的究竟是他,还是他背后的丞相府?   以往林静逸从来没在意过这些,此刻却迫切想要一个答案。   半个时辰后。   勤政殿。   出神盯着眼前的奏折,景烨右臂微悬,直到一滴朱砂顺着笔尖滑落,李延福踮着脚,悄声走进来。   “陛下,”音量放得极轻,他弯着腰,恭敬,“张院判已经赶至刑部,陆公子性命无虞,陛下尽可以安心了。”   景烨收回思绪,“嗯。”   语气里却听不出高兴的意思。   “李延福,”刺目的鲜红浸透宣纸,他随意将笔丢到一边,忽道,“你说,朕该不该让陆停云活着?”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他虽是天子,却无法左右每个臣子的心思,叛国一事本就是无中生有,经不起详查,若真发下三司会审的圣旨,只要其中有一块不知变通的硬石头,便难以轻易结案。   最简单的办法,是让陆停云病死狱中,同前世一样,免了后续的麻烦。   好歹也是伺候过两朝天子的老人,李延福当然能看清如今的局势,但陛下既然开口询问,足以证明,对方心中考虑的并不仅有利弊得失。   “奴才不懂这些,”熟练地装傻充愣,李延福回,“奴才只晓得,时至今日,陆公子的生死,全在陛下一念之间。”   陆停云的亲信,皆死于燕州一役,没了兵的将军,如同没了牙的老虎,瞧着再凶,也是花架子。   更何况,对方此次伤重,彻底毁了根基,一个不能上战场的废人,又如何夺回兵权,结党营私?   景烨微微勾唇,“是啊,一念之间。”   陆停云能活到现在,皆因他身为真龙天子的怜惜,让老天扭转时间,带给他“未卜先知”的机缘。   否则,凭对方自己,怎会破得了这注定的死局?   他喜欢这种将生杀大权握于手中的滋味。   “霍野呢?”突兀地,景烨话锋一转。   李延福:“殿外跪着呢,没能拦住皇后娘娘,是他的失职。”   ——这话说的其实很没道理,暗卫暗卫,生来要隐于人前,霍野接到的命令,又只是限制陆停云寻死出逃,真伤了林静逸,反而要提头请罪。   可李延福清楚,陛下一向不喜欢这个受先帝重用的暗卫,今日心里憋了火,肯定要找由头发泄一番。   死道友不死贫道,若此时他替霍野求情,倒霉的就是自个儿。   “传他进来吧,”懒懒地,景烨道,“朕有话要问。”   伏月已至,尽管未到中午,太阳也显得有些毒辣,殿前男人却跪得稳当,面无表情,脊背笔直,任由来往宫人议论打量。   李延福抱着拂尘出门,“陛下召见。”   “霍统领,请吧。”   霍野沉默起身,理理衣摆,脚步没有半分踉跄。   他大概能猜到新帝想问自己什么。   做贼心虚者,多半如是。   “霍卿,”不出所料地,在他例行请安后,接过李延福手中青瓷茶盏的新帝开口,“陆卿与皇后,在临华殿里都聊了什么?”   霍野心念电转。   临华殿里,青年与林静逸的谈话,随意拎出几句,便是株连九族的谋逆之论,若他当真一五一十复述,恐怕会直接断了前者的生路。   可作为暗卫,他最该做的,是效忠天子。   “怎么?”稍稍正了正坐姿,景烨道,“朕的问题叫你很为难?”   霍野:“陛下恕罪。”   “陆停云言语间对皇后颇为无礼,涉及陛下家事,臣不敢妄言。”   家事。   这倒符合景烨的猜测。   毕竟,在阿云眼里,子闲是被允许参政的皇后,定然与自己夫夫一体,同心同德,以对方的傲气,又怎会向敌人求援?   但实际上,相比政务,子闲更喜诗书,往往是他主动询问,才偶尔参谋一二。   燕州一事,他有意隐瞒,除开李延福,连伪造密函的匠人都灭了口,纵然日日交颈而眠,景烨也有信心不露破绽。   物伤其类。   他可以为求心安葬送燕州三万精锐,却不能叫朝臣知晓,尤其是势力盘根错节的林家。   “朕知道了,”状似无意地,景烨问,“你守着陆卿这些天,可曾有什么发现?”   霍野心头蓦地一跳。   没来由地,他脑中浮现青年说给皇后的那句话,“先帝骤然薨逝……”   成王败寇,一年前新帝于宫变中仓促继位时,朝野上下,难道真就一丝疑虑也无?   不过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霍野同样如此。   他自认是个俗人,所效忠的,也仅仅是“天子”,而非具体的某个人,可很显然,面前的新帝从始至终都没打算给予他信任。   “回陛下,”眼观鼻鼻观心,霍野答,“并未。”   景烨颔首,“朕听说你在他面前露过踪迹,他竟没赶你离开?”   霍野:“张院判近来开了许多安神的汤药。”一个日日昏睡的病人,哪有精力再折腾这许多事。   ——虽然实际中恰恰相反。   “很好,”放下茶杯,景烨敛眉,“朕这里正巧有一桩适合霍卿的差事,霍卿可愿替朕解忧?”   霍野:“臣万死不辞。”   “最迟半月,镇安将军府怕是会重新热闹起来,”指尖拂过桌上空白的圣旨,景烨幽幽,“朕要你去阿云身边,看顾他的平安。”   霍野冷然垂眸。   名为看顾,实为监视,同时又一次将自己调离皇宫,方便架空,真真是一石二鸟的好手段。   但面上,他却什么都没显露,只规矩行礼——   “臣,领旨谢恩。” 第101章   霍野再次见到宋岫, 是在十日后。   悬而未决、整整拖了近两月的燕州一案,因得帝王敦促,效率突飞猛进, 本该确凿的证据,忽然一个个出现纰漏,忙得人团团转。   先是京郊发现无名男尸,面容具毁, 随身携带大量银票,经查, 对方名为李山,年轻时靠着秀才身份当过阵儿私塾先生, 后来穷困潦倒, 因识字、且擅长模仿笔迹, 常替人代写书信谋生。   根据仵作的报告, 李山是被人自身后偷袭, 割断喉管,一击毙命,行凶者手法老练, 干脆利落, 伤口的形状, 明显为鞑虏常用的马头弯刀。   此等敏感时刻,与外敌牵连者, 必定要重点关注,拔出萝卜带出泥,很快, 负责本案的衙役就在李山家中灶台下,搜出几块未被烧尽的纸张, 其上零星的内容,更是与镇安将军府搜出的密信如出一辙。   这也是三司结案陈词中最清楚的部分。   霍野行走御前,自然能经常听到朝臣奏报,一群人查来审去,最终只捉了个徐驰,剩下的,则一股脑全推到了鞑虏身上。   ——徐驰,即当日“驰援燕州”的“功臣”,对方是武将中少有的圆滑之辈,资质平平,虽得益于祖辈荫蔽,做了三品大员,却并未在“安东、安南、安西、安北”、“平东、平南、平西、平北”、“中领军”九者之内,只得了个“虎牙”的杂号,从名字到功绩,皆写满水份。   这般受同僚厌弃的“小人”,最适合做推出去顶罪的弃子。   更何况,陆停云早年被逐出京、刚刚从军时,曾做过徐驰麾下的小兵,偏没能得到重用,再相见,前者已经是威名赫赫的镇安大将军,未及而立,位比三公,难免被人放到一起比较议论。   一个心胸狭窄的人嫉妒起来,似乎做出什么都不奇怪。   唯有霍野清楚,徐驰色厉内荏,又惜命得很,若没“靠山”在背后撑腰,给对方十万个胆子,对方也不敢诬陷陆停云叛国,最多只是在奏折中拈酸两句,替后者上上眼药。   更别提持弩亲自射杀。   至于那支出现在青年口中的寒铁箭头,则彻底失去了踪迹,翻遍整个卷宗,皆找不到相关记载。   粮草如何被截断?鞑虏如何得知陆停云的字迹?又如何将密信悄无声息塞进位于天子脚下的将军府中?时至伏月,一具被随意丢弃、高度腐烂的尸体,怎会到现在才叫人发现,姗姗上报官府?   疑点颇多。   然而,以上所有的疑点,都随着徐驰的“畏罪自杀”被画上句号。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的三位主审亦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点到即止,无人敢再深究,随意抓了几个鞑虏奸细,审出供词便算。   霍野只觉得可笑。   那三颗被斩于菜市口、供百姓唾骂的脑袋,确实是鞑虏安插在京中的钉子,却与徐驰毫无牵扯。   因为这三人,恰是他特地留下的鱼饵:堵不如疏,清了一批眼线,还会有新的一批进来,在可控的范围内放任,反而能于关键时刻,传递假消息,误导鞑虏的判断。   相关资料,乃霍野亲笔记录在案,如今却成了陷害臣子后粉饰太平的替罪羊。   何其讽刺。   不过,这些事暂时也与霍野没什么关系,陆停云出狱后,新帝特派一队禁军护卫将军府,美其名曰,防备鞑虏报复,实为监视,霍野奉新帝口谕,摇身一变成了带头的护卫统领,本职工作,自然被“名正言顺”地交给旁人。   “……大人,”见眼前这位空降且面生的新上司盯着镇安将军府的牌匾迟迟未动,底下人小声,“咱们可要去叩门?”   霍野回神,翻身下马,“走吧。”   前阵子刚经历过一场抄家,原本宽敞气派的府邸,人丁稀落,难免显出些荒凉,短短两月的功夫,竟已生出许多小腿高的杂草来。   来应门的是个老仆,头发花白,精神却矍铄,双目炯炯有神,粗粗打量,就通过衣饰佩刀,认出霍野一行人的身份。   直挺挺站在门中间,他不卑不亢,没有半分要让路的意思,“我家少爷刚刚回府,神思倦怠,已然睡下了,若各位想探病,请改日再来。”   宋岫和原主皆喜静,将军府位置偏僻,抄家过后,更显得门可罗雀,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随意放一队带刀的禁军进来,以将军府现今的情景,定然要生事端。   “在下禁军校尉,霍野,”在外行走常用化名,冷不丁说真话,霍野还有些别扭,微微颔首,他道,“奉圣上口谕,特来看望陆将军,护陆将军平安。”   此话一出,周遭的氛围顿时肃杀几分,谁都知道,陆停云两月前孤身回京,自己重伤濒死不说,连半个亲卫都没剩下,是实打实的光杆司令。   哪怕兜兜转转官复原职,也只有表面光鲜,根本没有违背圣意的本钱。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沉默数秒,那老仆终究稍稍侧身,“霍大人,请。”却没有招呼其余禁军进门的意思。   所幸,新帝并未急切到在这般风口浪尖上、直接命禁军接手整个将军府,挥手示意剩下的人在外等候,霍野长腿一迈,独自跟在老者身后。   据他所知,这宅院非陆府旧址,而是新帝登基后赏赐,风格大开大合,简洁利落,不需怎么绕路,便到了内院。   接连进出两次死牢的青年正坐在廊下,眉目懒散,指挥小厮拔石桌旁的草。   余光瞧见他,也没惊讶,仅轻飘飘道了句,“来了。”   语气之熟稔,仿佛不是见到了替新帝鞍前马后的鹰犬,而是见到了久别重逢的老友。   霍野规矩行礼。   与离宫时相比,青年的气色显然要好了些,想来在狱中,亦被当做“贵客”对待。   “徐伯,你先把人带下去,”怀里抱着个套着布袋的小号汤婆子,宋岫吩咐,“再去烧些茶水来。”   替霍野引路的老仆立即应:“是。”   艳阳高照,躲在阴影里的青年却虚得像过冬一般,待老仆和小厮退下,没等霍野开口,对方就上下打量了他一圈,道:“禁军校尉。”   “壮士这是被贬了?”   霍野:……   对方说的没错,暗卫一职,虽鲜有人知,更无正规编制,细算起来,却是货真价实的天子近臣,上可随行帝王,下可监察百官,新帝调他做禁军校尉,除开让他有了个方便明面行走的身份,再没一丝好处。   宋岫:“怎么又装哑巴?我以为凭壮士的本事,怎么也能当个殿前指挥使。”   霍野垂眸,“将军谬赞。”新帝登基后,一直对他这个由先帝提拔的暗卫首领不冷不热,又怎会真给他受重用的机会?   “先前将军府遭难,仆人们大都被遣散,还有些丧了命,”伸手指指院中刚被收拾出来的石桌石椅,宋岫懒得客套,直白,“壮士自便。”   偏霍野没动,而是道:“外头风大,将军病体未愈,应当回房好好休息才对。”   宋岫摇头,“牢里见不到阳光,我总想晒晒。”   4404:想晒晒?那您倒是从阴凉下挪出来。   但它也明白,对方并非故意卖惨套路霍野,刑部大牢那种地方,又冷又黑,纵使有张院判和得了暗示的狱卒照料,对于伤者来说,也相当难捱。   好在,系统商城的道具,一向很少掉链子,自家宿主看着病怏怏,两步三喘,实际有大半是演戏,往后仔细调养,照样能长命百岁。   霍野却不知晓这些。   “……陆府旧案已重新审理,”生来没学过如何安慰人,他顿了顿,抛出一个大概率能让青年展眉的话题,“最迟下个月,将军便能得偿所愿。”   宋岫暗暗吐槽:得偿所愿?怕是又和燕州的案子一样,是桩糊涂账。   可霍野无意识展露的关切,依旧叫他十分受用,没有刻意扫兴,他放下汤婆子,朝对方伸了伸手。   霍野:?   “不是说我应当回房休息吗?”理直气壮地,宋岫道,“身子没劲儿,需得壮士过来扶一把。”   霍野默默绷紧了唇。   最终,上前两步,将胳膊放在青年摊开的掌心下。   “霍野,”清苦药香萦绕鼻尖,他微微偏了偏头,避开对方一缕被风吹起的青丝,“我的名字。”   宋岫明知对方说的是实话,反应却没露半点破绽,调侃,“过了这么多天,壮士总算圆好了自己的身份?”   “不过,什么名字都好,”鸦睫轻抬,赶在男人辩解前,他认真瞧了对方一眼,笑,“你来,总比其他人要好。”   浅浅勾起的唇角,让青年整个人都软和下来,约莫是那糅杂着昳丽与凌厉的容貌过于赏心悦目,旁人讲来虚伪又肉麻的言辞,换做对方开口,竟显得无比真挚。   不由自主,霍野的心跳空了半拍。   朦胧地,他好似突然明白,新帝为何非要留下对方的性命,放弃斩草除根。   来不及细想,下一秒,院外隐约传来的脚步声就打断他的思绪。   警觉回头,霍野正对上满脸惊讶的张院判。   “哟,这不是神出鬼没的侍卫小哥吗,”手里握着张龙飞凤舞的药方,正愁将军府无人可用的张院判喜上眉梢,自来熟地逮壮丁,“缘分缘分,正巧,小寿没习过字,你替老夫去抓点药来。” 第102章   霍野也没想到, 自己来将军府办的第一件差,竟是去街上买药。   “大人。”等在外头的禁军见新上司孤身从里面出来,还以为双方起了冲突, 心底正犯嘀咕,便听霍野道:“进吧。”   “陆将军请你们到前院喝茶。”   ——虽说按他对青年的了解,这茶未必免费。   果然,半个时辰后, 待霍野骑马拎着大大小小的纸包回来,先前还略显傲慢的禁军, 已经在徐伯的监督下,顶着太阳, 蔫耷耷除起了杂草。   霍野:……   物尽其用, 某将军当真是半点不肯吃亏。   “放心吧, ”一心惦记着自己的药, 张院判早早出来迎人, “那位让老夫整整煮了两锅清热消暑的凉茶,管够。”   “要么小哥你也来一碗?”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纵然手中再无实质性兵权, 青年终究是朝中挂名的一品大员, 绝非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在对方府中耀武扬威。   明白青年此时必须得做出副强硬姿态, 才不至于在新帝的施压下节节败退,霍野并未替下属求情, 只问:“他身体如何?”   “老样子,牢里又着了次风寒,”摇摇头, 张院判叹,“以将军如今的体质, 这恐怕会是常态。”   否则他一介御医,怎会随随便便住进臣子宅院,当然是得了陛下指派,寻常大夫,谁能几次三番把青年拽出鬼门关?   将手中纸包尽数交给张院判,霍野微微蹙眉,瞧了瞧远处热火朝天干活的禁军,道:“我也去转转。”   总归担了个校尉的名号,不求情归不求情,没道理他自己在阴凉处站着。   负责统筹全局的徐伯更是没客气,发现霍野主动送上门,当即给后者指了处草木最盛的位置,口中的寒暄异常周全,“陛下体恤,知晓将军府百废待兴,特令诸位前来相助,皇恩浩荡,还请霍大人替我家少爷转达对陛下的谢意。”   伸手不打笑脸人,话说到这份上,无论私下有什么小算盘,明面扯着“护卫将军府”大旗的禁军,只得硬着头皮接下高帽。   霍野倒无所谓。   他做暗卫替先帝查探百官动向时,烈日暴雨下盯梢乃是家常便饭,紧紧护腕,便手脚麻利地行动起来。   领头上司同样被陆停云“欺压”了去,其余禁军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自然也没了抱怨,短短半天功夫,前院就被收拾出个大概。   夕阳西斜,徐伯适时出现,引众人休息和用膳。   霍野原本打算跟上,却被对方虚虚拦下,“霍大人留步,我家少爷请您去内院。”   花厅里,宋岫正在教小寿习字。   原主被逐出京前,文采曾被先帝亲口夸赞,外加宋岫自身的阅历,做个启蒙先生,堪称游刃有余得心应手。   对面的张院判则闷头翻医书,时不时在纸上记录几笔,旁边的香炉里添了驱虫的药粉,自带一股清凉之感。   霍野走路素来无声无息,偏偏宋岫识海里住了个小十二,松开教小寿握笔的手,他直起身,抬眼,正巧撞见前者出现在门外。   习惯成自然,这次霍野没再惊讶,更没直接闪身躲到树上,而是配合停住脚,任由青年打量。   尽管同在临华殿住了大半个月,小寿却从未和霍野碰过面,余光冷不丁瞥见一个佩刀的男人,下意识张开胳膊护着宋岫,生怕对方又被捉到牢里去。   张院判当即抚须大笑,“怎么样?我就说被他吓到的肯定不止老夫一个。”末了又对小寿眨眨眼,“莫慌莫慌,他不吃小孩。”   霍野:……   当初青年二次下狱,对方担心这个近身伺候“罪臣”的哑儿被牵连,便主动向新帝讨了人,留在身边做药童。   没成想此刻竟成了打趣他的筏子。   约莫是见过血的缘故,这一世霍野英俊如旧,眉眼间的凌厉却更甚,配上一身黑漆漆、绣有暗金纹路的袍子,乍瞧去,着实有些骇人。   安抚地拍拍小寿肩膀,宋岫半点没怵,温声,“这下人总算齐了,等徐伯回来,咱们就开饭。”   霍野微怔。   腰间挂着刀,他立于暗处,觉得自己和花厅内的气氛格格不入,浑身上下,毫无值得青年迁就的理由。   准确猜出对方所想,宋岫示意小寿将纸笔收好,勾唇,“怎么?大人不肯卖陆某这个面子?”   从善如流,霍野抬脚进门。   他只是判断自己的存在会扫兴,并没有惹青年生气的意思。   又过了会儿,负责安顿禁军的徐伯也回到花厅。   三两亲友小聚的家宴,霍野执行任务时瞧过许多次,亲自上桌,还是头一回,年幼失怙,关于父母的印象他早已模糊,仅记得暗卫残酷严苛的训练,这般闲适惬意的场景,反倒让他很不自在。   同样别扭的还有小寿,他打小进宫做了奴才,且因哑疾备受欺凌,突然被当做普通的孩子对待,简直像活在梦里一般。   为首的青年却极坦然。   似乎如他这般尊贵的人,和一群仆从侍卫同桌吃饭,没什么不对。   “瞧我做什么,”手里捧着碗清淡软糯的白粥,宋岫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真把我当京城长大的公子哥?”   真正上过战场的人,哪个没和同僚一起吃过大锅饭。   相当了解自家少爷的脾性,徐伯率先动筷。   他是早年陆府的管家,陆府遭难时,侥幸留住一命,一路随原主奔波,算原主最信任的长辈。   若非那些从原主卧房搜出的密信需要一位分量足够的人证,对方恐怕也活不到现在。   这顿饭,因得有霍野和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小寿,半点都没浪费,宫中摸爬滚打几十年,张院判察言观色的本事极佳,很快便借口熬药,带着小寿一道,跟在去沏茶的徐伯后面溜出门。   燃起烛火的花厅中顿时只剩下宋岫和霍野两个。   “我清楚景烨派禁军来的意思,”左手笼住衣袖,宋岫拿起桌边从始至终没动过的酒壶,自顾自倒了杯,递向霍野,“陆某无意动摇江山,这一屋子老弱病残,还望大人多多照拂。”   嗒。   半满的瓷杯轻巧落在眼前,霍野却没动。   因为他不相信,传闻中令鞑虏闻风丧胆的镇安大将军,会是个一朝受挫、就任人搓扁揉圆的软柿子。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自燕州——不,自登基迎娶林静逸起,新帝所做之事,一桩桩一件件,足以让任何一位有血性的重臣掀起反旗。   更别提新帝仍有意纳对方为妃。   事实上,宋岫也确实没打算放过渣男。   现下他虽失了兵权,但军中威望尚存,尤其是燕北一带,若真设法离京,揭竿而起,至少五分胜算。   毕竟越靠近京师的守军,越是鲜少实战的花架子。   不过,这个办法,势必会造成生灵涂炭,景烨登基刚满一年,又折了边关三万将士,此时再生内斗,只会让周遭虎视眈眈的小国渔翁得利,铁蹄之下,战火纷飞,彻底毁掉普通百姓的安稳日子。   无论是原主还是宋岫本人,都不会选此下策复仇。   哪怕它看起来要更痛快。   所以,面对霍野的质疑,宋岫表现得十分轻松,重新给自己倒了杯酒,他淡淡,“民惟邦本,天下为先,祖辈教诲,未敢忘怀。”   想换皇帝,也并非只有造反一种方式。   霍野是聪明人,青年的未竟之意,他听得出,偏偏假装愚笨,伸手,举杯,将那辛辣的清液一饮而尽:   护卫将军府,本就是禁军的职责。   他不准备搅合到燕州一案引发的乱局中,仅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稍稍替对方瞒上一瞒。   可还没等霍野腾出嘴巴,划清界限,表达自己明哲保身的意思,坐在他对面的青年便有学有样,眨眼喝空了酒杯。   紧接着,咳得天昏地暗。   霎时忘了未出口的话,霍野快步上前,在青年的背后拍了拍。   约莫是没力气,对方几乎整个靠在他怀里,边咳还边道:“替我、咳、替我挡着点,别把张院判招来。”   以往,霍野虽也有与青年如此亲近的时候,但那时对方总是昏睡,眼下人醒着,竟叫他生出些手足无措。   掌心下,被布料遮掩的脊背挺直,偏单薄得厉害,霍野不敢太用力,只得捋猫般,沿着那一节节骨头往下顺。   直到青年渐渐平复,提醒似的,低低道了声,“痒。”   陡然意识到自己的唐突,霍野倏地松开手。   却又在青年失去支撑,险些栽倒时,再次扶住人。   “容我提醒,陆某现今是个病怏怏的药罐子,”慢吞吞撑着对方胳膊坐直,宋岫嗓音泛哑,调侃,“经不起大人这般试探。”   霍野:……   或许是因为知晓青年和新帝的纠葛,他总无法将对方当做寻常男子看待。   “怎么?连你也把我当做景烨的所有物?”   大方表明对新帝的厌弃,青年仰头,扬唇,笑着望向他,像只被激怒的猫,一字一顿,“若要避嫌,怕被你那位好陛下迁怒,你就不该接这桩差事。”   “现如今手也碰了、背也摸了,霍大人可要自裁?” 第103章   霍野甚少见到对方这般恼火的时候。   眼尾虽弯着, 里头却像淬了冰,无形间扎得人生疼,叫气氛也跟着冷下来。   若此时他转身就走, 大概能彻底断掉青年拉拢自己的念头,偏偏他的脚与他的脑子背道而驰,如同黏了浆糊,牢牢停在原地。   自动跳过青年辛辣的讽刺, 霍野解释,“……我没有那个意思。”   新帝存心放纵, 对方曾经被接进宫中休养一事,自然难再隐瞒, 尽管对外的说法是, 陆停云病重濒死、难以应付之后的审讯, 所以才将人暂时移出死牢, 但考虑到现今入主中宫的那位正是男子, 关于两人关系的猜测,私下里早已沸沸扬扬。   尤其是青年的长相,并不比林静逸逊色, 加之三司递交的结案奏报潦草, 充满避重就轻的嫌疑, 哪怕新帝下令,当街斩了“罪魁祸首”的头颅, 坊间依旧议论纷纷,揣测是前者狐媚惑主,卖身龙榻, 方换来所谓清白。   青年在狱中时,想必没少听这话。   也难怪会如此敏感。   “天色已晚, ”见青年仍闭着嘴不理人,霍野无奈,再次将胳膊送至对方手边,“我扶将军回房。”   宋岫睨了对方一眼,没动弹。   他生来长了双多情眸,标准的桃花形状,又因刚刚那番咳嗽泛了红,这一瞥,比起威慑,嗔怪的意味反倒更多。   霍野却想,那八成是由青年外貌带来的错觉。   跟踪潜伏,最要紧的当属耐心,眼下亦然,悬着的胳膊一直没挪开,过了好半晌,对方终于纡尊降贵,重新把手搭上来,“这可是大人自找的。”   霍野:“嗯。”   “是我求着将军。”   他这般好脾气,反而让浑身带刺的青年哑了火,挤兑的话在嘴边转来转去,最后只得一句,“走吧。”   “此处冷得很。”   霍野便知晓,面前这个人,吃软不吃硬,需得顺着来。   傍晚起了风,花厅里未放熏笼,对青年而言,确实有些凉,霍野开门时,无意识站在前头挡了挡。   听到响动,“沏茶”沏到失踪的徐伯适时出现,怀里抱着件细锦披风,默默送上一盏提灯。   “大人也瞧见了,眼下我府中缺人手,收拾出来的房间有限,”任由徐伯将披风披到自己肩头,宋岫轻且快地道了声谢,继续,“恰巧陆某旁边的院子空着,简陋归简陋,却很干净,便委屈大人暂时住下。”   霍野眉梢微动。   说难听些,他是新帝派来的探子,合该被分配到最远最偏僻的地方,青年此举,无异于引狼入室,着实像昏了头。   “那日我与林静逸的交谈,大人皆收于耳中,”表情坦荡,宋岫道,“可景烨事后并未发作。”   “既如此,陆某又何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霍野平静,“我只是无意得罪国舅。”而非刻意相帮。   宋岫配合颔首,“就当是这样吧。”   霍野:……有时他总觉得,对方敏锐的有些过头。   “将军恐怕误会了什么,”警告般,霍野强调,“我并非君子。”   一时的恻隐之心,算不得善良,更算不得大义,若真到了必须要分个死活那天,他定然选择保住自己的命。   青年却道:“我相信我的判断。”   他说的那样笃定,一时让霍野无从反驳,胸口甚至莫名憋了股气,想问问对方,当初对新帝的判断又是如何?   固执。   清高。   怪不得要被吃得仅剩一把骨头。   “少爷,”安静替青年绑好系带,徐伯退后,忽地开口,“少爷喝酒了?”   前一秒还和自己大眼瞪小眼的青年立刻弱下气势,不假思索,将锅甩到他身上,“霍大人先干为敬,我这个东道主怎么能不跟上?”   霍野瞬间感受到了徐伯视线的灼热。   “张院判特意吩咐,您这段时间要忌辛辣,”一板一眼地列出医嘱,徐伯道,“这一壶酒下去,您至少要多喝三天药。”   宋岫顿时苦下脸,小声纠正,“只一杯。”   徐伯点头,“老奴会如数转告。”   经过这么一打岔,先前那些沉重的话题好似被风吹跑的树叶,呼啦啦散了个干净,再寻不着。   余光瞥见青年自袖中探出的雪白,霍野缓和神色,接过宋岫手中的灯笼,“初来乍到,还请将军带路。”   ——那腕子过分纤细了些,仿佛一捧积雪便能将它压断。   瞧着实在累得慌。   暮色四合,离开燃着烛火的花厅,其他院落皆没入无边的夜色中,灯光一照,影影绰绰,颇有种阴森的荒凉。   所幸,并肩走在路上的这两位,一个赛一个,皆顶着鬼见愁的凶名,相安无事地将青年送回,交给来迎人的小厮,霍野才转身,回了对方指给自己的房间。   太久没单纯为睡觉而睡觉,乍然换了张柔软舒适的床,他还有些不习惯,朦胧产生点困意时,又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   一滴滴,顺着低垂的屋檐流下。   霍野闭眼等了会儿,忽地坐起身,于黑暗中,精准抓住外袍。   睡前沐浴过,平日高高束起的黑发,此刻正凌乱地垂在肩头,草草用手挽了把,他穿靴,悄无声息走到门边,打开瞧了瞧。   湿润的泥土味道立时涌进鼻腔。   六月的天孩子的脸,白日叫人汗流浃背的炎热,已然在此刻尽数褪去,头顶的云和月皆被乌云遮掩,雨线细若牛毛,偏连绵不绝,透着股阴冷。   没来由地,霍野脑中又一次跳出青年在电闪雷鸣中噩梦缠身、胡乱喊疼的模样。   不过,既然是在对方府里,总归会有小厮守夜看顾,更何况,今晚雨势不大,怎么也轮不到他一个外人操劳。   孤身立于廊下,霍野一边留意隔壁院落的动静,一边如是想。   最终传进他耳中的,却只有风吹树叶的轻响。   待霍野再回过神,他已经撑了伞,踏进隔壁的院落。   抬眼望去,主屋的窗户,果然映出烛火的昏黄,霍野四下扫了圈,没发现小厮的踪迹,刚要动作,又生生止住。   他与青年的关系,似乎没有亲近到这种地步。   按照张院判所言,对方仅是体虚畏寒,胸口的伤早结了痂,再难受,也无性命之忧,不会影响他的任务。   如今新帝疑心未消,与将军府亲近之人,文臣武将,有一个算一个,皆要被猜忌,冷眼旁观,才是他最好的选择。   然而,或许是饭后喝的那杯酒起了效,搅乱理性,哪怕霍野眼前清楚地列出利弊得失,迟疑数秒后,他仍旧抬脚上前,静静停在门口。   风雨交加,自己只是隔着门、探一探里面的情况就走,没人会知道。   卧房里,宋岫正倚在床头看书。   战场上刀剑无眼,原主年少成名,却也数次和死神擦肩而过,落下一身伤痛,明明才二十过半的年纪,竟同那些解甲归田的老兵一样,每逢阴天落雨、空气潮湿的时候,骨头缝里都泛着疼。   张院判开的安神汤,他断断续续喝了月余,药效已没有最开始那般好,裹着被子翻来覆去折腾许久,宋岫索性挑了灯,给自己找点事做。   【我可以帮你打一针,】真诚地,4404建议,【保准你一觉睡到天亮。】   宋岫悠悠将手中的话本翻过一页,【免了。】原主这伤是老毛病,如果一疼就要用镇痛剂,肯定得被扎的满身孔。   况且,就像不喜欢为了舒服而屏蔽自己的感官,他也不喜欢镇痛剂的副作用。   太了解自家宿主的性格,4404没再多劝,只道:【左边,转头,往外看。】   随意系起的床帐半遮半露,恰巧挡住宋岫的视线,以至于被小十二出声提醒,他才察觉门外多出的那道黑影。   比寻常人更高的个子,让他一下认出对方的身份。   【我看他站了半天都没敲门,】本打算给宿主一个惊喜,却不得不提前挑破,语速飞快,4404提醒,【好像要走了。】   毫无犹豫地,宋岫一把丢开话本,赤脚下了床。   新躯壳习过武,少了鞋子的束缚,动起来简直如猫一般轻巧,伴着窗外的雨声,踩出的声音几近于无。   确定房中没有类似梦魇呓语的任何异响,霍野放下心来,刚欲折返,未等走下两级台阶,后面便传来吱呀一声。   “霍大人?”   尾音上挑的询问,叫霍野下意识握紧伞柄,立场相左,夜半窥视,一时难以解释这可疑的举动,他回过头,面无表情,“我吵醒将军了?”   轻柔的雨幕里,男人卸去护腕佩刀,素来工整的外袍难得松散,显出从未展露于人前的随性,瞧着比白日好接近不少。   宋岫先是被美色迷了下心窍,顿了两秒,方想起摇头,“没有。”   闲话家常般,他道:“大人也睡不着?”   霍野:“……嗯。”   宋岫附和,“这雨确实有些吵。”   “夜里寒气重,侧院又没有熏笼,”夜风拂过,他拢拢领口,朝里让了让,“大人的衣摆湿了,可要烤干再走?” 第104章   一点细雨, 于霍野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但黑夜里那盏孤零零的烛火,配以青年比白日更柔和的面色, 终究让他咽下即将出口的拒绝。   微微颔首,他三步两步走回廊下,利落收伞,这才发现对方没穿鞋袜, 赤足踩在地上,形状纤细且修长, 比起寻常男子,漂亮得有些晃眼睛。   “看来张院判的药很好喝。”镇定移开视线, 霍野随手关门, 将房间里快要溢散的暖意留住, 习惯性打量过周遭环境, 他注意到最里侧草草掀开的被子, 和丢在上头的一本书。   “好喝?”宋岫皱皱鼻子,“怎么可能。”   “是吗?”见青年仍未察觉自己在说什么,甚至想转身给他倒茶, 霍野只得赶在对方真正动起来前, 按住宋岫肩膀, “如果将军再光着脚走来走去,明天恐怕又要加量。”   宋岫:开门的时候太着急, 还真忘了这茬。   当即屈膝坐住桌边的圆凳,他抬起腿,悬空, 道:“好了,没沾地, 大人只当什么都未瞧见,陆某最遵医嘱。”   掌心一空的霍野:……掩耳盗铃。   这般有精神,他的担心似乎多余了。   然而,也是因为青年过分幼稚的动作,那在外间踩得灰扑扑的脚底,瞬间闯进霍野眼中,半脏不脏的模样,无端叫他勾起唇角。   借着给自己衣服烤火的理由,霍野将熏笼挪近了些,“小寿呢?”   “他现在是张院判的药童,自然和张院判住在一处,”热气一蒸,宋岫顿时懒洋洋放松了筋骨,“其余人也忙了整天,都被我遣回去,老实睡觉。”   “再说,前院住着禁军,后院住着大人,陆某还有什么好怕?”伸手,他拎起茶壶,给自己和霍野各倒了杯,正打算喝,却被对方叫住。   “冷的。”眉头微蹙,霍野道。   宋岫失笑,“哪那么娇弱。”但碍于男人如有实质的认真目光,他到底没乱来,仅虚虚握着。   “三司既已结案,将军府当日被收走的财产,应当很快会归还,”意有所指,霍野道,“将军合该多买些婢女小厮伺候。”   “否则,陛下怕是又要挂念。”   到时再赏赐一批人来,青年的家,就真成了遍布眼线的狼窝。   宋岫垂眸,“我明白。”而后,极轻地叹了口气。   霍野大概能猜到对方在想什么。   一品大将军,按律可带三百亲兵进京,以往将军府堪称密不透风的铁桶,连暗卫都屡屡碰壁,如今却只剩青年一个。   但,这份无助,亦是对方能活着坐在此处的缘由。   “……大人久居京城,可知附近哪座寺庙比较灵?”未等他想好该怎样出言开解,青年便主动道,“我想做场法事,再供些长明灯。”   霍野沉默两息,“将军信鬼神?”   宋岫:“聊胜于无。”   直觉告诉霍野,以青年的性格,燕州一案真正水落石出前,对方应该没有这般大张旗鼓祭奠亡魂的心思,偏偏从青年脸上,他找不出任何破绽。   “大人怎么一直盯着我瞧?”明知故问,宋岫坦荡回望,“虽然陆某确实有些姿色,但……”   霍野咚地放下茶杯:“陆停云。”   身体未愈,又被监|禁|,对方哪来的底气和新帝抗衡?只会白白引来猜疑,让自己的日子更难过。   “嗯,”一本正经应声,宋岫半点没恼,“听着呢,你说。”   仿佛拳头打在棉花上,霍野张张嘴,反而没了话。   若他面前这个人真懂得服软二字如何写,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龙隐寺的香火好似很旺,”浑然没在意气氛的沉默,自顾自地,宋岫道,“大人以为如何?”   霍野原本无意回答,可这选择实在错得离谱,叫他没忍住纠正,“那是各家闺秀求姻……”缘的地方。   最后几个字还未说完,他就瞧见青年藏在眸底的狭促,意识到对方是故意装傻,骗自己出声。   “皱眉显老,”隔着空气点点对方额头,宋岫单手撑着下巴,“大人应该多笑一笑。”   一个畏寒,一个要烘衣服,烛火下,他们不自觉地挨着熏笼,彼此间的距离比往日更近了些,膝盖几乎快碰在一处。   鼻尖嗅到青年衣袖带起的药香,霍野冷硬的表情逐渐软化,有学有样,“熬夜伤身,将军应该早些休息。”   宋岫小小打了个哈欠,“腿疼。”   “肩膀疼,胸口也疼,”一样样抱怨,他只差没掰着指头数,末了,又对霍野叹,“雨夜漫漫,正适合与大人促膝长谈。”   霍野:……   平心而论,他并不善言辞,况且,自己和青年的关系,也难以用如此亲近的词语来形容。   但,浸湿的衣摆未干,青年眉宇间的疲倦又不似作假,抿抿唇,霍野妥协,“我会等到雨停再走。”   谁料,这场雨,竟一直下到寅时,熏笼里的炭火熄灭大半,与他絮絮聊了许久的人,也安静趴到桌上。   霍野无奈,低低唤了声,“将军。”   沉沉睡去的青年一动不动。   担心对方明早醒来会腰酸背痛加着凉,霍野起身,想推推青年肩膀,偏偏习武之人大多五感敏锐,他刚靠近,便被对方一把抓向左腕。   亏得霍野反应够快,才堪堪躲过,但饶是如此,衣袖仍落进了青年手中。   许是记着这道气息的主人在某次高烧时曾帮过自己,他并没有醒,鸦睫垂落,含糊嘟囔了句什么。   霍野耳朵尖,隐约听清是“冷”。   向下瞧了瞧青年踩在熏笼旁的赤足,又向右瞧了瞧那远在里间的鞋袜,最后是自己被攥出褶皱的袖口,进退维谷的男人弯腰,眼观鼻鼻观心,轻巧抱起对方。   帘幔晃动。   久未睡人的床榻早已冷透,他小心将青年放下,仔细翻找许久,才寻到个被踢到角落的汤婆子。   两相交换,霍野总算“赎”回了自己的外袍。   熟练抹除自己留下的踪迹,他将熏笼茶杯摆回原位,同来时一样,无声无息,消失在微熹的晨光中。   以至于宋岫隔天醒来,还以为自己做了个梦。   多亏有小十二这个见证,【是真的,某人一来,简直比镇痛剂更有用。】   【我怎么听着这话有点酸?】雨过天晴,宋岫抱着已经冷掉的汤婆子,笑眯眯滚了圈,【好十二,所以你有没有拍照?】   他到底是怎么回到床上的?   公主抱?   4404冷漠,【没、有。】它可是遵纪守法的好系统。   日常斗嘴间,紧闭的房门被轻叩,紧接着传来徐伯的声音,“少爷,您起身了吗?”   宋岫一秒正经,“就来。”   原主被抄家后,府中金银皆充了国库,约莫是得了景烨催促,短短三日后,这些资产便经过户部审核,完璧归赵。   连最容易损毁的书本字画都没少。   4404客观分析,【看来景烨回溯前就留着原主的旧物。】   否则也不会这样齐全。   【猫哭耗子假慈悲,】冷眼瞧着禁军将一个个木箱抬进府,宋岫掩唇咳了声,【走吧,回屋装晕,省得一会儿接圣旨还要跪下。】   他是无所谓得罪景烨,可总不好牵连徐伯和家中的仆从。   今日霍野进宫轮值,人不在,八成正被渣男单独召见,询问他的近况。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赶在宣旨的太监找来前,宋岫麻利盖好被子,闭眼,【小十二,实况转播来一个。】   并非他疑心霍野会出卖自己,而是他必须摸准景烨的态度。   勤政殿。   刚刚换下繁重朝服,景烨丢开奏折,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眼周隐隐可见青黑,他似乎有阵子没睡好,李延福适时点燃凝神静气的熏香,挥挥手,示意其余的宫人噤声退后。   陆停云无罪出狱,朝野非议颇多,文官武将吵成一团,嚷得人头疼,难掩烦躁地,景烨问:“皇后呢。”   “回陛下,”小心翼翼递上杯茶水,李延福答,“早晨小墨来回话,说皇后仍病着。”   自打撞破临华殿那位开始,皇后就称病独居清宁宫,连带着陛下也吃了半个月的闭门羹。   景烨知道,林静逸这是在和自己闹脾气,但他已经按照对方的意思,把陆停云送回大牢,重审燕州案,子闲也该体谅他的难处。   如果不是为了让子闲满意,他大可以将陆停云囚禁宫中,又怎会横生枝节,引来这许多麻烦。   更何况,自己与陆停云,并没有实质地发生什么。   “算了,既病着,便叫他好好休养,”登基前后,总是自己温声软语去哄人,景烨忽生厌倦,道,“霍野呢?”   李延福:“霍校尉已经候在殿外,陛下可要召见?”   景烨:“传他进来。”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在景烨看来,陆停云愿意让禁军入府,便是态度的软化。   昔日掌管整个大内安防的暗卫统领,此时却穿着身六品的校尉戎装,跪在他脚下,景烨瞧着霍野那张曾经被先帝信任、死前都要念叨的脸,顿生舒畅。   “霍卿,”记起近来禁军日日被阿云指去除草的传言,他抬手示意对方起身,笑,“将军府的日子如何?” 第105章   霍野知道新帝想听什么。   尽管他不懂, 自己到底哪里得罪过对方,却能敏锐捕捉到那股微弱的敌意。   没有提及青年对自己的礼遇,他心念电转, 答:“……微臣、不敢妄言。”   吞吞吐吐,似是颇有隐情。   “朕听闻,阿云最近正在修缮府邸,”视线扫过男人比离宫前更深的肤色, 景烨颔首命李延福奉茶,问, “霍卿可也有参与?”   霍野如实,“是。”   而后假装无意地, 借着接过杯盏的动作, 露出掌心被草割伤的痕迹。   以当今这位陛下的心胸, 大抵见不得青年与任何武将交好, 哪怕他仅仅是个人微言轻的禁军校尉。   “总叫你守着他, 也难怪他有怨气,”眸底警惕渐消,景烨惺惺作态地叹, “说来倒是朕牵连了你。”   霍野立即, “微臣惶恐。”   “阿云乍然失去手下将士, 又伤及根本,因果循环, 徐驰虽畏罪自杀,他却再难征战、朝鞑虏复仇,”语速缓慢, 景烨幽幽,“……种种叠加, 脾性多少古怪了些,委屈霍卿担待。”   谎言说了一万遍,大抵连自己也能骗过去,余光瞥见新帝那张写满惋惜的脸,霍野只觉得阵阵恶寒。   若他当真从未知晓燕州一案的真相,此时怕是早已感怀新帝的宽容,转而对青年不识大体的“任性”生出厌烦。   而事实上,正是因为新帝的命令,才会引发这一连串外人眼中的“龃龉”。   “陛下言重,”面色如常,霍野收拢思绪,“为陛下效力,乃臣的本分,自当尽忠职守万死不辞。”   这般漂亮的场面话,为臣者未必真心,为君者未必相信,可刚入耳时,总能使龙颜大悦,哪怕只有短短几息。   “很好,很好,”终于舍得结束漫长的试探,景烨拐入正题,“阿云近来状况如何?”   霍野:“张院判医术高明,将军的外伤具已结痂,咳嗽也减轻了些,只是仍旧嗜睡畏寒,每日常有几个时辰昏沉乏力。”   景烨点头。   御医给出的诊断,倒在他的预料之中,毕竟是那样重的伤,精铁弩箭穿胸而过,能保住性命便足以称得上奇迹。   但他想知道的却不止这些。   “旁的呢?”指尖在桌面轻敲两下,景烨道,“阿云心情怎样?寝食可香?是否有朋友登门劝解?”   “这……”约莫没想到他会问的如此细节,男人迟疑了两秒,才回,“陛下恕罪,将军食欲好坏,臣未曾注意,不过他好似噩梦缠身,夜难安寝,张院判改了几次方子,派臣去抓药,却收效甚微。”   “至于朋友,恕臣直言,将军府前、门可罗雀。”   前一句还称“将军”,后一句就变成了“他”,以两者官职的差距,难免显得不尊敬。   这般不经意间的流露,反倒进一步打消了景烨的猜忌,若有所思,他重复,“噩梦缠身?”   霍野:“是。”   此种滋味,景烨最是了解,没重生前,他也常常梦见陆停云的脸,或笑或羞,或落寞,或意气风发,因得都是些美好的回忆,所以并不叫他惊惧。   可现下陆停云的梦里,大概满满充斥着燕州一战的惨烈。   美梦尚且让人疲倦、神思恍惚脾气暴躁,遑论梦魇。   眉宇暗藏的轻快逐步退去,随着新帝的沉默,偌大的勤政殿陷入死寂,细看之下,还能品出那么一点微不可察的愧疚。   过了半晌,景烨才开口,“朕晓得了。”   “张院判需要什么药材,你尽管进宫来取。”   霍野躬身,“臣领命。”   远程围观的宋岫悄悄扬起嘴角。   除开前几日下雨那晚,他哪里有过“夜难安寝”的时候?   本以为按霍野表露的态度,对方绝不会帮他冒险,然而今天一瞧,这人明明还是替他在景烨面前卖了个惨,铺了节台阶,有对方的奏报在前,纵然往后自己执意要去寺庙做法事祭奠亡魂,也再无突兀可言。   4404则小声提醒,【收一收,收一收,宣旨的太监来了。】   宋岫顿时摆出副眉心紧蹙的昏迷样儿。   快穿局的老员工,个个皆是影帝级别的演技,那宣旨太监左看右瞧,又低低唤了几声,实在没发现什么破绽,只得寒暄几句,失望地回宫复命。   ——如今宫里的人都清楚,青年虽在朝中失势,私下却颇得圣眷,万一哪日真做了侍君,谁不想提前在对方面前卖个好?   唯有徐伯笃定宋岫在装睡。   毕竟自家少爷的性格,他最熟悉不过。   是故,当宣旨太监的脚步远去、“缠绵病榻”的青年突兀坐起时,他没有半分惊讶,仅体贴送上一盏热茶。   宋岫顺手接过,草草吹过两下,喝了口润喉,“甜的。”   “少爷最近总说嘴里苦,老奴便换了白毫银针。”对青年与文弱优雅背道而驰的举动视若无睹,徐伯镇定。   宋岫点点头,“不错。”   “给霍大人也留一壶。”   大清早赶去点卯待命,勤政殿里应答如流,半天下来,偏连口茶水都没喝上,对方自己无所谓,他却心疼。   4404点评,【景烨好像很讨厌霍野。】   【非也非也,】摇摇食指,宋岫悠悠,【他是平等讨厌每一个被先帝器重的“儿子”。】   4404:【经检测,霍野并无皇室血统。】   【可他自小养于大内,十四岁就在御前行走,】熟读原著,宋岫道,【窥一斑而见全豹,老皇帝死前还嚷嚷着霍野的名字护驾,你觉得平日里,这位父亲会表现得对谁更亲厚?】   4404:【……制衡之术罢了。】   哪个帝王会傻到放任暗卫首领和皇子交好。   尤其在他日渐衰老的时刻。   【我猜景烨也明白,但他控制不住,】精准拿捏渣男的心态,宋岫轻声,【看那位永王便晓得。】   永王,即先帝生前最疼爱的儿子,年少时并未欺辱过景烨,依旧惊马残废,瘫在床上了此一生。   而景烨最开始与原主商量的计划,明明只是让对方稍稍跛足,退出皇位之争。   彼时陆停云被恋爱滤镜迷惑,竟真信了对方意外失手的鬼话,毕竟惊马一事,本身就充满了不可控。   林静逸是丞相之子,又是家中最受疼宠的幼弟,多少皇子想与其结交,对方却退避三舍,唯独暗中对景烨倾心相待。   这对当初隐忍未发迹的景烨来说,该是多大、多畅快的满足。   可此刻——他成功坐上那把万民俯首的龙椅后,林静逸的青睐,似乎亦随着时间流逝,变得没那么重要。   与之相反,陆停云恰恰是同样被先帝厌恶、同样憎恨着先帝的一个。   物伤其类。   放在景烨身上照样适用。   威胁皇权的兵权被夺,剩下的,便都是昔日真心交付的美好。   趁热打铁,两天后,赶在景烨那点零星的愧疚消散前,宋岫递了封亲笔书写的折子,奏请去京郊祈福上香。   刑部走过一遭后,陆停云的字迹,堪称杀人诛心的良方。   同时,宋岫十分懂得过犹不及的道理,景烨这个皇帝,怀念再多,底色也是忌惮,为此,他特意将上香地点,选在受“官方供养”的法华寺。   果然,如此识趣的做法,隔日就等来了好消息。   “陛下说,将军现今是自由身,想去哪里都行,无需奏报。”仿佛第一次得知青年欲去上香的消息,轮值回来的霍野平静转述景烨口谕。   末了又补了句,“禁军自会随行。”   起初便没指望甩掉这群小尾巴,毫不意外地,宋岫敷衍应了声,接道:“辛苦大人。”   霍野:“法华寺乃皇家庙宇。”   天时地利人和,青年一个不占,无论对方究竟要做什么,恐怕都难以掀起风浪。   “大人多虑,”听出对方在提醒自己,宋岫温声,“陆某只打算亲口诵经,超度燕州三万英灵。”   四目相对,霍野明知有诈,偏找不出一丝撒谎的痕迹。   “山路崎岖,共有一千八百一十八节台阶,”硬邦邦地,他道,“以将军的体力……”   后面的话,霍野没讲完,许是不愿太直白地戳青年伤疤,暗戳戳地全了对方颜面。   宋岫却笑,“不试试怎么知道?”   过程越坎坷,越显得他诚心。   于是,七月十四,中元节前,赶往法华寺求签的香客间,多了位模样出挑的年轻公子。   他像是刚生过一场大病,脚步虚浮,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后头跟着几个穿常服的精壮侍卫,衣裳也比旁人更厚些。   除开天灾战乱等等必须要皇帝出面祈福的重要日子,王孙贵族,普通百姓,法华寺皆一视同仁。   冷不丁瞧见个没请轿夫的公子哥,其余香客难免多瞄几眼。   木簪素服,青年的打扮十分简洁,偏气质矜贵,一时叫人摸不清底细,步伐缓慢,又免了侍卫搀扶,每每咳嗽,那些用余光留意的香客,都忍不住替对方悬起一颗心。   直到另一位锦衣佩玉的公子哥,螃蟹般,拨开人群,三步两步绕到青年面前,满脸惊奇——   “陆停云?” 第106章   去路被阻, 宋岫停步,懒懒抬眼,认出来人身份。   杨思文。   京中最有名的纨绔, 往上数三代,皆是皇商,家里的银子多到花不完,偏偏到了对方父亲这一辈, 铁了心想让儿子考功名,三岁便请来大儒开蒙, 日日耳提面命,却没成想, 适得其反。   天性对读书无感, 多在学堂坐一刻都嫌烦, 长这么大, 杨思文最讨厌两件事, 一是先生的唠叨,二是别人家的孩子。   ——被逐出京前,原主正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   长相好, 性格好, 文章更好, 陆停云的存在,没少让杨思文挨手板。   但若说后者针对原主做过什么坏事, 宋岫一时真找不出来,最多只是见面呛声,斗鸡似的昂着下巴, 摆出副盛气凌人的架势。   好比现在。   “我说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上下打量了青年一圈,杨思文夸张地轻啧两声, 转转手上的玉扳指,“蔫耷耷的,像地里被晒干的白菜。”   燕州一案闹得沸沸扬扬,上至天子朝臣,下至贩夫走卒,谁人不知?住在京城里,他当然有所耳闻。   可从一开始,杨思文就没信什么陆停云叛国的屁话,打小君子长君子短,听得人牙酸,让对方亲手葬送三万条的性命,还不如让对方自杀来的简单。   果然,没出两个月,陆停云便被放了出来。   上回见到这人,还是新帝登基后,对方率兵回燕州的时候,银甲红袍,白马飒沓,不知勾走了多少闺阁小姐的魂。   头一回逮住青年如此狼狈,他定要好好嘲笑一番。   周遭香客亦未料到,近些年百战百胜的镇安大将军,会是这么位文弱公子,莫说提枪,恐怕连笔都提不起来。   “陆某前阵子受了些伤,”抬手,虚虚拦下想要护住自己的霍野,宋岫道,“叫杨公子见笑。”   此话一出,众人不由得想起,青年当日在城门被扣押时,据说已是浑身浴血,奄奄一息,初听只觉夸张,如今看来,或许为真。   杨思文显然也想到了这茬,气势无端弱下两分,讪讪,“怎么?堂堂镇安将军府,竟连个像样的大夫都找不来?医术差就算了,还让你这样病歪歪爬山?”   宋岫的眼神渐寒,“杨思文,你今日可是故意给陆某找不痛快?”   乍然被这么直呼其名的一凶,杨思文没怵,心头反倒腾地冒出股火来,怎料未等他发作,附近香客暗含责怪的视线,便如千斤重,生生将他压在原处。   脑内灵光一闪,杨思文这才记起,对方前阵子刚被抄了家,亲卫也死个干净,户部归还财产前,说不定真连请大夫的银子都缺。   “行了行了,好好说着话,你瞪我干嘛,”从没体会过口袋空空的滋味,杨思文瞧着青年一袭光秃秃的素衣,莫名生出点怜悯,敷衍安慰,“福祸相依,陛下不是给你指了御医?我看你这病,寻常大夫也治不来。”   “今日我做东,请轿夫送你上山。”   宋岫冷冷拒绝,“不必。”   “心诚则灵,陆某此行是为大靖所有保家卫国的将士,掺不得水份。”   似是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尾音刚落,青年便掩唇,撕心裂肺地咳起来。   说者无意,落在听者耳中却值得品味,一场“纨绔子弟欺负朝廷忠良”的闹剧发生在眼前,周遭香客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只觉得以青年这“迎风咳血”的状态,陛下将对方接进宫医治,着实再正常不过,未必是为了纳妃。   完整捕捉众人神色变化的4404:……怎么说。   遇到它家宿主还敢自个儿往枪口上撞,算杨思文倒霉。   “诶,诶,”生怕青年一口气没换过来,直接晕死在地,杨思文一时慌了神,难得服软,“请客而已,我又没别的意思,你恼什么?”   “侍卫呢?带水了没?丸药呢?还不快帮你家主子缓缓。”   腰间挂着水囊,霍野看都没看杨思文一眼,循着上次青年花厅呛酒的经验,轻缓且规律地在宋岫背后拍了拍。   等喉咙的痒意平复,青年脸颊已然泛红,摇摇头示意霍野莫再理会,宋岫抬脚向前,继续爬山。   抓准时机,一旁的小厮连忙拉住杨思文,“少爷,您忘了夫人交代的事?”再纠缠下去,自己一行人恐怕要被香客用目光撕碎。   母亲身体抱恙,所以他才被派来烧这劳什子破香,因得通往法华寺的石阶漫长陡峭,平日夫人小姐们来拜,多半会乘轿,杨思文娇生惯养,本没打算靠脚登山,但青年缓缓远去的背影,偏让他感到害臊:   读书比不过,习武亦差了一截,难道连爬个山,他也要输给变成病秧子的陆停云?!   挥手遣散凑过来的轿夫,杨思文随意丢了两块碎银,接着就在小厮错愕的注视下,撩起衣摆,大踏步地往上冲。   宋岫体虚气短,脚程慢,自然很快被追上,杨思文最开始还故意不远不近、只走在青年身前两步,得意洋洋地说些酸话,路程过半后,便耷拉着脑袋,撑住膝盖喘起粗气。   反观宋岫,慢是慢了些,却胜在稳定,因得体温低,乍瞧去,清清爽爽,竟好像连滴汗也没流一般。   高下立判。   杨思文烦得要命,又不甘心低头认输,咬牙踩上最后一级台阶时,小腿肚子都在打颤,干脆破罐破摔,一屁股坐到地上摆烂。   同样登顶的宋岫则道:“大人。”   呼吸如常的霍野立刻会意,长臂一伸,拎鸡仔般拎着杨思文的衣领,轻松把人提了起来。   “陆停云,你,你什么意思!”双目圆睁,杨思文张牙舞爪挣扎两下,可惜声音和动作实在无力。   宋岫言简意赅,“会抽筋。”   剧烈运动后不能马上休息,否则血液淤积,循环难畅,头晕恶心都算是轻的,万一缺氧更麻烦。   ——按原主对杨思文的印象,山脚到山顶这一趟,的确称得上“剧烈”二字。   古刹幽幽,连带着人心也跟着静下来,听出青年是好意,双脚重新着地的杨思文勉强站直,含糊嘟囔了几个字,再抬头,却已不见对方的影子。   杨思文心底那点微弱的感动顿时消失殆尽:   亏他还想道谢。   这陆停云果真和以前一样讨厌。   另一边,约莫是景烨提早知会,宋岫刚进正殿,一个穿着僧袍的小沙弥便上前迎人,“陆施主,慧觉方丈已在禅房等候,请随我来。”   宋岫颔首。   原主不信神佛,倒也听过慧觉方丈的名号,来法华寺的香客,大都是冲着这块金字招牌。   然而,依宋岫看,与皇权牵扯的高人,多半已落进俗世。   跟在小沙弥身后左拐右拐绕至后院,他屈指叩门,独自迈入禅房,瞧见里头坐着个年近耄耋、慈眉善目的老和尚。   低声念了句佛号,慧觉双手合十,“陆施主。”   “慧觉大师,”利落跳过一切无意义的寒暄,宋岫回礼,开门见山,“陆某近来噩梦缠身,夜难安寝,该当何解?”   慧觉:“敢问陆施主,梦中所见是何物?”   宋岫:“沙场,燕州。”   徐驰无声无息死于家中,朝内重臣皆能猜出其中猫腻,却没一个敢挑明,势比人强,或许其余人会选择退半步妥协,但陆停云不会。   “罪首伏诛,施主又何必执着?”表情平静,慧觉道,“施主杀业太重,果报纠缠,应当静心修行才是。”   宋岫:得。   难怪景烨答应得这般痛快,原来是给他找了个说客,劝他放下仇恨。   可……“保家卫国也能算作杀业吗?”定定地,宋岫与慧觉四目相对。   这一瞬,慧觉几乎以为青年已经看破了陛下对他的托付,但很快,对方就收起那股凌厉的气势,垂眸,淡淡,“既如此,陆某想做一场法事。”   “超度亡魂。”   慧觉明白,于情于理,青年的要求并不过分,偏偏陛下有令,无意将此事闹大,正犹豫间,宋岫却道:“不拘多气派,陆某仅想亲自诵谒经文,求个心安。”   话说到这份上,纵使景烨亲临,也再没有拒绝的理由,微微放松神经,慧觉问:“阿弥陀佛,不知施主欲将法事定在何时?”   宋岫:“若今日有空,便今日。”   沉静坐于矮桌边,他面色苍白,病骨支离,细看去,眼下隐隐可见青痕,瞧着确实像被梦魇困扰多日。   慧觉:“可。”   “不过眼下仍有香客在外等候,老衲怕是难以亲自露面。”   宋岫:“无妨。”   反正他本来也没盼着靠外人成事。   守在门外的霍野则将禅房内的交谈尽收耳中。   待青年走出,他下意识瞄了眼对方的脸,依旧没找出任何异常。   连一丝一毫的失落也无。   两个时辰后。   正当慧觉敲着木鱼,跪在佛像前默念经文时,方才替宋岫引路的小沙弥,忽然慌慌张张闯进来,“方丈、方丈!”   眸光晶亮,近乎语无伦次地,他似刚刚朝拜过神迹的信徒,嚷:“陆施主、不、佛祖显灵……池塘里的莲花全开了!还成了金色!” 第107章   慧觉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错。   山上气温低, 外加树木葱郁,夏日里,法华寺向来是顶好的避暑胜地, 连庙中的花,开得都要比山下更晚些。   今早他路过时,明明只见一池菡萏,拳头大小, 含苞待放都称不上,又怎会在短短几个时辰间生出变化?   “出家人不打诳语, ”嗓音清亮,小沙弥极力压抑自己的兴奋, “现在香客们都围在前院瞧呢。”   末了, 他又小心翼翼的瞄了眼慧觉, “方丈, 您不高兴吗?”   慧觉摇头, “带我去看看。”   申时三刻,法华寺本该愈发冷清,除开要留宿的香客, 大多数人都会选择趁着最后的天光返程。   偏偏这一回, 男女老少、王孙百姓、包括日日住在庙里的和尚, 所有人都被“祥瑞现世”绊住了脚,挤挤挨挨地围在池塘旁。   站在最前头的, 正是杨思文。   费了好大劲儿才抢到个最佳观景位,他衣衫皱了,玉冠歪了, 几缕发丝潦草垂下,狼狈又好笑。   但杨思文却没心情理会。   定定盯着满池簇拥着盛放的金莲, 他难以置信地揉揉眼睛,京中住了二十来年,他还没见过此等奇景。   ——不到半柱香前,里头还是一片碧绿掺杂零星淡粉,这陆停云到底有什么本事,能让花都为他改了颜色?   没错,陆停云。   不远处的湖心亭、或者叫池心亭,里头正坐着个闭目诵经的白衣青年,身形虽单薄,脊背却挺拔,昳丽的容貌被距离模糊后,气质反而更鲜明,锋利,凌锐,无端能叫人联想起烈火锤炼的长刀。   这般凶相,围观者理应觉得害怕,可一思及青年的身份,那些隐隐的寒意,就都似午后的潮水一样迅速退却。   镇安大将军。   若无对方护卫边疆,这京城和天下百姓,又哪来的安然祥乐?   为将者,合该杀伐果断。   因得登山时的闹剧,往来的香客皆晓得,青年今天是来替埋骨沙场的将士超度祈福,此刻,坐在青年身后的五位僧人,明显也被这奇景吓了一跳,连经都忘了念,四处张望,面面相觑,哪还有素日的高深玄妙?   两相对比,佛祖到底是为谁降下祥瑞,一目了然。   大抵是被青年八风不动的专注感染,喧闹的人群渐渐安静,护院的武僧亦放下戒棍,合掌垂眸,同青年一起,低低念起地藏经。   位于禅房的慧觉匆匆赶来时,迎面所见的,便是这慈悲庄严的场面。   金莲满池,碧色连天,被他断言杀业缠身的青年随意跪坐,偏似高悬佛座,身披霞光,比正殿的塑像更叫人宁心。   眼前一黑,慧觉的脚步微微踉跄。   旁边的小沙弥慌忙伸手扶了把,“方丈?”   大靖立国以来,还从未有过如此瑰丽的祥瑞,草木生发,此乃吉兆,出现在他们法华寺,应该高兴才是。   勉强稳住心神,慧觉没有替小沙弥解惑,只低低道了声,“阿弥陀佛。”   或许这正是佛祖给他的警示,为君者陷害忠良,罔顾人命,自己再如何帮忙遮掩,总敌不过天意。   整个人好似瞬间老了十岁,慧觉不再言语,紧紧握着手里的串珠,摒弃心中杂念,遥遥加入诵经的行列。   唯一未被氛围裹挟的是霍野。   一来,他不信鬼神,自然也不会背什么经书;二来,回忆近日种种,他总感觉青年早已料定会有“奇迹”发生。   但对方究竟是如何做到?   法华寺乃皇家庙宇,绝没可能提前和将军府串通,霍野离得近,非常确定,近两个时辰,青年除了念经,一动未动。   暗自欣赏劳动成果的4404:谢邀,催生剂和染料了解一下。   现代小世界那些在情人节大火的“蓝色妖姬”“彩虹玫瑰”,不也都是用白玫瑰或粉玫瑰泡出来?   莲花虽扎根淤泥,终究是水生植物,辅以二十左右的温度,天然利于染料扩散,加之“佛座须”的别称,最适合拿来在寺院搞事。   就是把握催生剂的分量麻烦了点,它计算许久,才得出一个最准确的结果,悄悄分批次倾倒,终于让满池莲花以宿主为中心,一步步向外绽放。   也幸亏系统商店购买的道具,能在宿主百米内、任意指定地点凭空出现,捋捋并不存在的胡子,4404感慨,否则霍野盯得这样紧,某人一时半会儿还真腾不出手来,古代小世界,他们可买不了纳米注射机器人。   思索间,宋岫已然流利背完最后一段经文,祥瑞为假,他替原主祭奠亡魂的心情却是真,晚霞漫天,宋岫睁开眼,瞧见对岸和他一样虔诚的百姓。   经文拗口晦涩,并非人人都能诵读,但哪怕是小孩子、哪怕是杨思文这样缺少耐性的公子哥,也未捣乱,只静静聆听。   【走吧,】严格执行事先制定的计划表,小声地,4404催,【等会儿大家回过神,非得把你围住要签名。】   明白对方是故意说俏皮话逗自己开心,宋岫在识海里嗯了声,身体却没动。   4404:???   【……腿麻了,】神色如常,跪坐太久的宋岫偷偷倒吸口凉气,【缓缓。】   这要是走着走着突然给大地母亲行个跪拜礼,他之前苦心经营的完美形象,保准一股脑毁个干净。   谁料下一秒,一只肤色更深些的大手便掌心朝上,停在他身边。   “将军病体未愈,”及时给出一个足够体面的理由,五官深邃的男人微微弯腰,道,“属下扶您。”   十分矜持地,宋岫将指尖搭了上去。   一步步,广袖宽袍的青年踏过石桥,衣摆拂地,偏纤尘不染,所行之处,池中锦鲤悠然摆尾,穿梭莲间,竟无丝毫被惊动之意。   “慧觉方丈,”客客气气,宋岫道,“多谢方丈出借宝地,法华寺果然人杰地灵,然,陆某身子欠佳,恐怕要早些回府。”   慧觉苦笑。   法华寺?祥瑞随佛缘深厚者降世,与法华寺有何关系?无非是青年心善,在自己做了陛下的说客后,仍愿意全法华寺的脸面。   “阿弥陀佛,”内心愈发难安,低低呼了声佛号,慧觉道,“老衲先前所言,将军勿要放在心上。”战争乃天下共业,又怎会独独算在一个人身上、变成一个人的杀孽。   宋岫:“无妨。”   “便是业障加身,有些事,陆某亦不得不做。”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原地目送青年的背影远去,垂下眼,慧觉喃喃,“陆施主大善。”   完全被宋岫唬住的杨思文:???   这人怎么没等他就自个儿走了?!好歹也是一道爬的山。   “看看看,影子都没了还看,”握着折扇敲了下小厮的脑袋,杨思文愤愤,“瞧你那嘴巴张的,大得能塞鸡蛋。”   委屈捂头的小厮:虽然但是……少爷您不也一样?   “今天来替娘上香真是来对了,”半点没发觉小厮的吐槽,杨思文忽然想到什么,转阴为晴,“这么好玩的事,我定然要细细讲给那些笑话小爷跑腿的混蛋。”   花楼喝酒有什么意思?一群见色忘友的家伙,等听了他的话,绝对要后悔死。   八卦乃人类天性,尤其是在缺少娱乐活动的古代,太阳刚落山,法华寺发生的一切,就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景烨当然也收到了消息。   鬼神之事,纵然亲身经历过时光倒流的异象,景烨依旧未真正在意,比起虚无缥缈的魑魅魍魉,人心反倒更似幽潭。   更何况,自己是皇帝,天命所归,有何需要畏惧?   可这回禁军栩栩如生的描述,居然让景烨坚韧的精神壁垒,产生了一丝极细微的裂痕,他擅长分辨谎言,能听出禁军天马行空、仿佛在讲话本的回禀中、句句为真,甚至没有一点夸大的成分。   突兀地,景烨记起自己“重生”前做的那些梦。   夜夜拉着他沉溺于过往的青年,对方的存在,真是因为白日里无意识的思念,还是因为其他什么?   此时缠着陆停云难以安寝的又到底是何物?   “……陛下,陛下?”敏锐注意到景烨的脸色有些难看,李延福轻声,“法华寺乃皇家供养,得龙脉庇佑,帝王英明,天下太平,自会有祥瑞现世。”   话是漂亮话,却未能让景烨展眉。   毕竟这世间唯有他清楚,这祥瑞究竟是因谁而来。   上辈子,法华寺从未出过此等奇闻。   难道自己要再杀陆停云一次?抑或正相反?   “嘶。”热水没过脚背,宋岫轻轻打了个颤儿。   今日运动量超标,他的小腿有些肿,法华寺亭子里的石板又太硬,两个时辰跪下来,膝盖更是青青紫紫一大块。   “舒筋活血,忍着。”好不容易医出点起色的病患,只撒手放出去一天,回来就成了半个瘸子,张院判气得胡子乱飞,凶巴巴道。   宋岫乖乖,“都听您的。”   他骨架细,脸也小,纵使近来养回了点肉,也仅有巴掌大,张院判本打算多骂几句,一对上眼,话顿时堵在嘴边。   “……还有你,”可疑地停顿两秒,张院判果断将炮火转向新的目标,“他胡闹,你就不会把人绑了扛回来?”   “平时吓唬老夫的胆子呢?”   无辜躺枪的霍野:……   他是典型的闷葫芦,自然做不到像青年那样软乎乎讨饶。   “都快而立的人了,没一个让老夫省心的。”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抖出个小瓶,张院判随手向左一抛。   霍野下意识接住。   “药油,化瘀用,”简单解释了句,张院判看向霍野,指挥,“你,使点劲,给他揉开。”   接着头也不回地出门,“老夫去看看药。”   免得留在这儿窝火,折寿得很。 第108章   “连累大人被张院判责怪, 是陆某的不是,”耐心等到院子里没了声响,宋岫抬手, 朝霍野摊开,“我自己来。”   裤脚一圈一圈卷到膝盖偏上,他双腿浸在泡着草药的木桶里,热气一蒸, 倒把平日惨淡的唇逼出点血色。   回府后便各自沐浴更衣解乏,霍野这会儿换回常服, 却仍尽职尽责,抱臂守在宋岫身旁, 见青年逞强, 眉梢微挑。   劳心劳力忙活了一天, 先前用晚膳时, 他都怕竹筷把对方的手腕压断, 眼下叫青年自己涂药,又能使出多少劲儿?   周遭没找见能坐的矮凳,霍野干脆撩起衣摆, 屈膝半蹲, 兀自拔掉瓷瓶的软塞, “会很疼,忍一忍。”   宋岫失笑, “你怎么和张院判一套说辞。”   “我又不是七八岁的小娃,”浅金药油流出,质地细腻, 伴着稍显刺鼻的气味,他习惯性分辨其中成分, 随口道,“真疼了,难道还能哭鼻……唔。”   喉咙里溢出一声闷哼,宋岫吃痛,本能把腿往回收,却没成功,被男人用一双大手牢牢固定住。   抬眼,霍野道:“不是七八岁的小娃?”   宋岫:……   “大人也会和陆某开玩笑了,”伸出食指,他隔空在男人脸侧戳了戳,揶揄,“明明一开始总板着张脸。”   “凶的要命。”   霍野重新低下头,“若将军再乱动,我只怕会更凶。”   识时务者为俊杰,得了威胁,他掌中暗暗想躲的小腿立刻停住。   青年皮肤白,寻常的磕磕碰碰,放在对方身上,也会显出大片青紫,今日实打实跪足两个时辰,颜色愈发重。   霍野明知青年是自找的,甚至从头至尾都未向他求助,依旧没忍住绷紧下颌,放轻揉搓宋岫膝盖的力道。   张院判留下的药油显然是好东西,熬过最初的疼痛,没一会儿,霍野的掌心便热起来,烫得宋岫舒展筋骨,懒洋洋地靠住扶手。   上一世,总是他帮霍野按摩针灸,这回却彻底掉了个个儿,动作之娴熟,想必平日没少受伤。   明知故问,仗着对方此刻视角受限,宋岫微微后仰,猫似的眯着双桃花眼向下瞧,悠悠,“疼的是我,大人怎么皱着眉毛。”   霍野:……他有吗?   刻意松弛肌肉让自己面无表情,霍野道:“将军看错了。”   “哦~”尾音拖得老长,青年嘴上配合,语调却叫霍野莫名发燥,顿了顿,他又听见对方道,“今天我如此出风头,可大人好像并不高兴。”   有什么好高兴。   霍野想,其余香客瞧见的是金莲簇拥霞光笼罩的陆将军,他瞧见的却是个伤上加伤折腾自己的普通人。   尽管直到此刻,他依然没猜出青年到底用了什么法子、骗过法华寺包括自己在内的上百双眼睛,但他确信,无论真相如何,一定与“巧合”无关。   老天似乎很少眷顾坐在他面前的青年。   祥瑞一事,确实能打消那些对方被“徇私放出”的传闻,代价则是,刚刚缓过一口气的青年,再次回到新帝视线中央。   机遇与风险并存。   “天降异象,自古皆是归入皇家。”隐晦地,霍野提醒。   宋岫淡淡,“景烨若喜欢那些莲花,给他就是。”   霍野手上的动作一停,再开口,声音已冷硬三分,“将军知道我说的不是花。”   而是人。   恰巧青年现下失了亲兵,且无法再征战,将对方纳为后妃锦衣玉食地养着,仅会让百姓觉得新帝仁慈,厚待功臣。   如此一来,陆家无后,镇安将军府便名存实亡,哪日青年身死,一切权财皆会被朝廷收回,可谓兵不血刃。   以青年的聪慧,怎能想不通这一层?   除非对方愿意。   愿意为了复仇,以更主动的姿态,回到新帝身边。   彼此算作普通朋友都勉强,青年做什么,本与他没有关系,然而,一想到对方要继续糟蹋自己,霍野胸口竟火烧般、翻腾得厉害。   偏偏这档口,青年竟还笑得出。   而后,轻轻按住他欲要拂袖离开的手,“原来大人这样担心我。”   霍野的掌心顿时整个儿贴到宋岫腿上。   “丞相府住着一窝护短的狐狸,景烨暂时还没本事清算林家,自然也要好好安抚皇后,”似是完全没察觉这动作实在亲近得过了头,青年微微倾身,温声,“既然大人诚恳待我,我亦同大人说说心里话。”   “霍野,以你之能,可真甘愿做个禁军校尉?”   一间宅院里住了许多天,他们却从未坦白地聊一聊,总是虚虚实实,隔着层层试探,连关切都七拐八绕。   长且直的睫毛遮住眸底情绪,霍野道:“将军谬赞。”暗卫乃帝王鹰犬,做的都是些难上台面的脏活,潜行杀人的本事,有什么值得夸。   自记事起便卖身皇家,又有什么余地能够选择。   “景烨刻薄寡恩,大人呆在将军府的这些日子,暗卫恐怕早已变了天,”丝毫没被对方口中敷衍的推脱影响,宋岫平静,“首领的位子只有一个,好不容易空出来,肯定有许多人想坐,也肯定有许多人,急着向景烨投诚。”   “清除帝王碍眼之物,应当是暗卫最擅长的事。”   “大人觉得,今时今日坐在龙椅上那位,对你到底是什么态度?”   霍野当然清楚。   新帝登基后,细节处透露的敌意起因莫名,却切切实实存在,叫他难以交付忠诚。   “大人错了,”摇摇头,宋岫又将声音压低两度,“大人以为景烨只是多疑?实话说,自打派你来我身边起,他便没打算让大人活。”   “因为我知道先帝薨逝的真相。”   染着药香的呼吸温凉,一丝丝打在霍野耳侧,许是因为青年话中危险的信息量,又许是因为别的什么,他的脊背陡然发麻。   造成这一切的青年却犹未满意,沉沉,“先帝临死前仍叫着大人的名字护驾,按景烨的心性,大人可晓得这代表什么?”   ——代表先帝信任他,新帝会提防会怕、有朝一日他替先帝报仇。   电光石火间,霍野飞快想通其中关窍,终于明白,新帝为何总是将他外调,为何要将护卫大内的权责一点点移交禁军。   这般涉及皇室阴私的机密,除开青年与新帝自己,怕是连林静逸都被蒙在鼓中。   掌心下的皮肤温热滑腻,唤醒他渐渐冰凉的血液,喉咙微哑,霍野道:“将军能讲出如此秘辛,想必亦参与其中,不怕我手起刀落,当场送您去见先帝?”   宋岫眨眨眼,“谁叫我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若我死了,大人也要陪葬。”   况且,他看得出,霍野对先帝并没有狂热的孺慕或崇拜,原主帮景烨夺皇位是事实,与其日后被别人挑破,不如他自己来说。   “先帝年迈,专横昏庸,耽于酒色,再无明君之相,”似感慨又似解释,宋岫叹,“我本以为景烨是最好的选择,却未成想看走了眼。”   “一步错,步步错。”最后便是血的代价。   霍野:“……宗室凋零,恐难成事。”   有能力继任大统者,早已被新帝清算干净,剩下的,不是庸庸碌碌,就是尚在襁褓,唯一一个值得扶持的永王还折了双腿,家门都走不出。   宋岫却道:“景烨有门好婚事。”   “武后的故事,大人可曾听过?”   霍野心头一震,旋即又冷静,“林静逸是男子。”新帝的后宫更是干净。   缺少子嗣傍身,纵然新帝驾崩,对方也无法名正言顺听政,只会引得宗亲相斗、朝局大乱。   “谁说我要弑君?”轻飘飘讲出了不得的话,宋岫勾唇,“霍大人,陆某是良民。”   三万亡魂的冤孽,仅用渣男一死了之,未免太痛快。   “我这里有些叫人噩梦连连的药粉,”悄悄将积分买来的道具握进掌心,宋岫指尖轻拨,探进霍野衣袖,“如果大人愿意……”   “叩叩。”   后面的话被两道突兀的敲门声打断。   “药熬好了,趁热……”草草走了个过场,没等宋岫应声,张院判便风风火火迈进来。   但等他定睛看清房内两人的情况,喉咙里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一坐一蹲,自己离开时乖巧端正的青年,领口正因身体的前倾而稍稍敞开,略显凌乱,唇红齿白,鼻梁秀挺,距离之近,几乎要和霍野的鼻尖撞在一块,怎么瞧怎么透着股耳鬓厮磨的意味。   更重要的是,前者的手已然伸进了后者的衣服里。   旁边还跟着老实端托盘的小寿,张院判脑子一空,想都没想地,一把捂住小寿眼睛。   非礼勿视。   虽然乍看之下有些像强迫,可按青年目前的身子骨,对上暗卫,大抵也只有诱哄的份儿。   两情相悦?   ……原来霍校尉也好龙阳。   这都叫什么事。   “趁热喝,”半点不给宋岫解释的机会,张院判唠唠叨叨将药放到旁边,末了,又清清喉咙,一本正经,“施针期间,禁行房事。”   “要么两位今晚分开睡?” 第109章   为医者, 说话向来没个顾忌,只求切中要害,何况对面两位都是大男人, 张院判当然更心直口快。   心思半点未往旁处想,霍野像被一锤敲在头上,脑筋迟钝,过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禁行房事的意味。   “张院判何出此言?”极力整理好表情, 他状似镇定地起身,略略后退, “我与将军自然是分开睡。”   “行行行,大人说得对, 是老夫多嘴, ”余光扫过, 敷衍地, 张院判点点头, 松开被捂住的小寿,“好孩子,今晚你可得仔细守在将军房外, 免得有小贼夜半溜进来, 功亏一篑。”   刚进门就被蒙了眼, 又只有十四岁,小寿左看看右看看, 一时没弄懂几人在打什么哑谜,却记得要听师傅的话,连忙拍拍胸脯, 啊啊两声,活脱脱一副要誓死保护宋岫的架势。   霍野顿时燥得厉害。   他当然知道张院判口中要防的小贼是谁, 偏没底气反驳,毕竟十数日前的某个雨夜,他确实于四下无人时踏足过青年的卧房,只得杵在原处,任由调侃。   旗开得胜的张院判则满意捋捋胡子:耳根都红了,还要逞强,原来这神出鬼没的冷脸夜叉,也有这般人味。   “好了,”生怕张院判再说下去,直接把人逼得跳窗而逃绕着自己走,宋岫见好便收,冲小寿招招手,“乖,帮我把药端过来。”   小寿立刻捧起碗上前。   待宋岫接过,又回身在托盘里摸了包用纸裹好的糖渍果脯,递到青年手边,“啊。”   出宫后,他虽仍旧内向,胆子却大了许多,不再像只一有风吹草动就被吓到战战兢兢的小兔,更接近普通少年的模样。   回想起初见时对方那张眼泪直流的花猫脸,宋岫没忍住勾唇,道:“长大了。”   老气横秋。   霍野想,明明自己也才二十过半的年岁。   盯着青年皱眉喝药的侧脸,莫名其妙地,他心里生出些别扭,刚刚张院判的误会,似乎仅有他一个认了真,落到青年耳中,简直比春日里的暖风还要轻,莫说慌乱,连睫毛都没能叫对方多动。   甚至比不上一碗苦汤。   “明日是中元节,”指尖捻起块果脯,宋岫张嘴咬开一半,轻声,“陆某要出门一趟,提前向张院判告假。”   在靖朝,尽管也有中元节鬼门大开的传闻,可大多数百姓,依然以祭祀为主,道观佛寺亦会做祈福的法事。   “告假?好像老夫真能拦住你似的,”摆摆手,张院判没好气道,“去吧去吧,爱去哪去哪,回来别嚷嚷腿疼。”   身为大夫,他自然希望经手的患者皆懂事惜命、静心休养,但,到底在宫里领了几十年俸禄,张院判明白,青年此刻,仍走在悬崖间的钢丝上。   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或是比死亡更糟。   这样的人,确实该多沾沾世间的烟火,找到根绳子——稻草蛛丝也好,把他往回拽,否则等胸中的那口气散了、被磨净了,只怕会和那些枉死的冤魂一道,齐齐迈过奈何桥。   思及此,张院判偏头,瞄瞄霍野,“中元虽比不得其他节日热闹,可这儿总归是京城,将军的腿挤不得,大人还是跟着吧。”   再者,法华寺一事传得绘声绘色沸沸扬扬,张院判私下亦有些犯嘀咕,霍野长相凶,阳气重,若真招来什么,也能替青年压一压。   素来关切宋岫身体的男人却道:“明日该霍某轮值。”   这就算委婉的拒绝了。   微不可察地,宋岫嚼果脯的动作停了下,以为是自己方才撩拨过了火,外加被张院判一通揶揄,惹恼了对方。   “没关系,”体贴地,他张口,在两者中间打了个圆场,“仅是出府逛逛,叫其他禁军跟着也一样。”   正常情况下,既已被外派将军府,理应免去宫中的差事,但景烨需要霍野亲口汇报将军府的情况,自当得给对方找个定时入宫的缘由。   准确从百宝箱似的袖口里翻出条新帕子,宋岫朝前递了递,道:“辛苦大人,擦一擦手吧。”   霍野接过。   掌心药油温热顺滑,并没有寻常那种令人不适的粘腻,偏他垂眸擦得认真,仿佛是在借这个动作整理自己的所思。   尽管新帝执意迎娶林静逸,龙阳之好终究少见,被误会断袖,男子大都会感到恼火,可他胸口的憋闷,却又不似被张院判的调侃激起来。   心绪纷杂,他再度变回牢牢闭着嘴巴的闷葫芦,待张院判诊过脉、行过针,霍野正准备跟在后头一同离开,却听青年唤,“大人。”   这两个字,本是官场间最常见的称呼,如今在将军府,竟成了他的专属,前面拎着药箱那位停都没停,霍野回身,问:“何事?”   “张院判性子幽默,爱开玩笑,有什么让大人不痛快的地方,大人勿要放在心上,”眸色坦荡,宋岫道,“我与大人投缘,莫说秉烛夜谈,抵足而眠也使得,若大人愿意,今晚便留宿在此。”   这番话,约莫只有真正心无杂念的人才说得出,生怕他介怀,但换个角度看,亦是对方急切欲表明对自己无意。   好似睡了这一觉,就能对外证得彼此的清白。   不知怎的,霍野明知青年无错、明知对方是替他考虑、明知自己该顺坡下驴,最终却只丢下句,“我习惯一个人。”   计划落空的宋岫:……   怎么回事?难道是他表现得不够单纯露了馅?   还是他缠绵病榻丑了点?   4404默默冒泡替某人叫了句冤,【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是颜控?】   【女为悦己者容,男子亦然,】蜗牛般慢吞吞挪到床边,漱过口的宋岫一把掀起被子,脱鞋,把自己裹了进去,【小十二,面膜来一片。】   4404:……能怎么办。   自己选的宿主,只能自己宠着。   按照识海中的记忆,原主父亲当日是以罪臣的身份被斩首,尸体早被丢进了乱葬岗,不准入土为安,母亲则是在燕州的一座小镇病逝,坟茔与京城隔着千里远。   宋岫无墓可扫,能祭拜的唯有两座牌位,陆家旧案尚在调查,这么做其实有些冒险,他却不愿省略。   徐伯知他心意,一早便准备了新鲜的瓜果酒肉供奉灵前,因得宋岫伤了腿,还特意放好足够厚实的软垫。   净手静心,宋岫郑重燃起三炷香,拜三拜。   ——虽说四世界没有灵异背景,但他毕竟用了陆停云的身份,同样敬重陆停云保卫山河的大义,替对方尽些孝道也是应该。   吃饭时,却没瞧见霍野,说是一早就进了宫,至于其他禁军,倒得了休沐,仅剩一小队人留下当值。   伴君如伴虎,特别是景烨这样多疑小气的帝王,宋岫并不认为霍野必须要时时刻刻围着自己转,然而,不可否认,傍晚出门时,遥遥看见那道策马而来的身影,宋岫眼角眉梢都融化开。   时值中元,街上比平常更静几分,男人亦将速度放得很慢,挥手叫停身旁的禁军,宋岫道:“有劳各位,去歇着吧。”   今日他应该另有人作陪。   待霍野收缰勒马,一低头,立即撞进青年盈着笑意的眼底,“轮值需两日,大人怎地这么早回来?”   霍野抿唇。   的确,按理他今晚应当在宫中守夜,可半真半假回答完新帝的问题后,他却鬼使神差,补上句青年傍晚要出府的消息:   观新帝神色,对方似乎很想查清法华寺祥瑞的真相,又怕青年在中元节这个特殊的日子再起波澜,闻言果然入套,遣了他回来。   临走前,霍野还专门留意各宫防卫,就如同……他的心已经代替他的脑子、答应青年昨晚的提议般。   “没什么,”摇摇头,霍野翻身下马,“只是陛下变了心意。”   宋岫:真的吗?我不信。   前几次景烨都没赶人。   但他识趣地没有拆穿,免得又像昨晚那样闹过了头。   这一世的某人模样凶,气质冷,脸皮却截然相反,薄得很,并肩走在路上,宋岫想,他得给霍校尉留点面子。   原主喜静,将军府的选址也比较偏,绕过两个街口,周遭的声音才渐渐多起来。   死牢、皇宫、将军府……燕州归京后,住的地方换了好几个,宋岫却几乎没正儿八经出过门,辅以原主少时的记忆,立于繁华灯影下,竟有些恍若隔世之感。   好在,他身侧的男人存在感鲜明,低声唤回宋岫,“将军想去哪?”   “河边,”早早考虑好去处,宋岫道,“放些灯。”   霍野颔首。   河灯度孤,古来有之的习俗,到了附近,自会有相关的东西卖。   因得法华寺祥瑞的热度尚未消退,霍野担心青年这张过分有标识性的脸会被认出,索性掏钱租了条摇摇晃晃的孤舟。   宋岫乖乖等在暗处,等船靠近,才撩起衣摆,“我瞧街上有面具卖。”正适合掩藏身份。   “太丑,”自个儿担了划桨的活,见青年的下盘稍显不稳,霍野伸手,“若在人群中乍然回头,怕是会吓哭小孩。”   这便是麻烦中的麻烦。   谁料,话出了口,他又有些后悔,船头摇晃,下意识握紧青年指尖的一瞬,霍野道:“……但将军霞姿月韵。”   “想来无碍。” 第110章   宋岫笑开。   平素肩头压着层层重担, 他甚少这般畅快展颜,霍野一时被晃了眼,怔愣两秒, 才道:“那我去买。”   青年却顺势扯住他衣袖,“大人的话更能叫我高兴,便算了。”   出于职业习惯,霍野选择停靠的地方比较隐蔽, 此刻船尾挤挤挨挨地堆着几十盏未点燃的河灯,也没有引来太多注意。   约莫是法华寺祥瑞带来的影响, 今年莲花样式的河灯卖得格外好,霍野来回转了两圈, 才勉强寻到这些。   宋岫同样没料到, 一艘模仿水乡样式的乌篷船, 竟能有如此“肚量”。   因得腿伤, 张院判严禁他去人群里凑热闹, 逛街采买的事,全权交给了霍野,撩起衣摆坐稳, 宋岫随手捞过盏河灯欣赏, 打趣, “大人这是把我当孩子哄?”   霍野:……他只是觉得,青年应当有许多想要缅怀的对象。   但此时说实话, 未免太煞风景,心念电转,霍野重新拾起船桨, “花样太多,不知将军喜欢哪一种。”   这倒是个合乎逻辑的借口。   京城商业发达, 店铺林立,哪怕只是街边的小贩,想脱颖而出,亦要拿出些亮眼的巧思,纵然霍野买来的河灯都被做成莲花形状,其上绘纹却各不相同,点燃中间专门削短的蜡烛后,光影相映,别有意趣。   “笔墨在这儿。”准确从左边摸出一个油布包,霍野提醒。   宋岫摇摇头,“心意到了就好。”   于枉死者,水落石出、血债血偿才是最好的祭奠,他所求的东西,恐怕无法宣之纸上。   霍野大概也猜到了这一层,未再多言。   他们出来的时辰有些晚,远处水面上已经浮起一道道光亮聚成的“飘带”,连头顶皎洁的月色都退让三分。   担心蜡烛倾斜会引燃花灯,黑发青年扶住船舷,探出身去,细白指尖垂落水中。   未被火光照亮河底暗沉沉,乍瞧去,活像只择人而噬的深渊巨口,这画面,总感觉下一秒会蓦地冒出只湿漉漉的落水鬼,将青年狠狠拽下,霍野不由抬手,按住对方。   尚还记得昨夜青年膝盖骇人的青紫,他掌心停留的位置本能靠上了些,意识到唐突时,前者已然回了头。   “大人心细,”假装没看到对方一闪即逝的窘迫,宋岫勾勾唇角,“竟晓得陆某是只旱鸭子。”   ——原主生于京城,长于京城,后来扎根的地方,则是与温婉水乡背道而驰的燕北,着实没什么学游泳的机会。   霍野想松开青年的动作一顿。   对方神情坦然,仿佛并不认为他做了多失礼的事,肩头微松,霍野叮嘱:“河水凉,将军莫要弄湿衣衫。”   宋岫配合收回胳膊,嘴上却道:“大人真是越来越像张院判。”   霍野亦体会到自己的奇怪。   对方是男子,只要没囫囵掉到河里,其余又有什么所谓。   他对青年的关心,似乎过分无微不至。   碍于中元节的特殊性,没谁租借张灯结彩的画舫,随波逐流的,皆是些简洁朴素的小舟,霍野划船的技术极佳,偶尔动一动桨,便能灵巧穿梭其中,避开一切可能与二者或相撞或并行的游人。   饶是如此,周遭稍稍热闹起来后,宋岫依然弯腰进了船舱:非他扭捏,实在是自个儿这张脸,在京城的达官显贵中太过面熟。   原主年少时,亦没少做泛舟听曲的风流事。   一番动作,烛火月色下,能清楚瞧见宋岫的,就仅剩霍野一个。   规模缩水一圈的河灯离放完还差得远,愈发靠近船尾的青年精心挑出一盏,拿起纸笔,问:“大人可有意图追思之人?”   这倒罕见地难住了霍野。   按理说,他应当回答父母,但平心而论,他几乎没剩下什么关于家人的印象,过去二十几年,更是无视一切节日。   “其实我已经忘了他们的长相和名字,”大抵是青年望向自己的目光太真诚,霍野放弃搪塞敷衍,坦白,“那年城里闹灾,逃荒路上,只我一个活了下来。”   从未同旁人提起往事,霍野本以为会磕磕绊绊,真正开口时,却远比想象中顺畅。   暗卫替天子办事,手持密令,可调各州档案,然而,等霍野成功坐上首领之位的那天,他早习惯孤身一人,失了追根溯源的心思。   宋岫:“那便和刚刚一样,放盏无字灯。”   伸长双臂,他小心捧着纸糊的莲花,道:“大人自己来。”   他这样认真,竟让霍野无端生出些紧张,放下船桨,霍野倾身接过,准备送进河里时,又停住手。   宋岫轻声,“大人?”   霍野:“……劳烦借笔墨一用。”   水面起伏,他的腕子却很稳,与平日书写密报的袖珍小楷不同,笔走龙蛇,落下两个挥洒自如的大字:   霍野。   ——如果这世上真有所谓幽冥地狱,如果早逝的父母还记得他这个孩子,希望此灯能照亮前路,引他们轮回。   待那朵写了活人姓名的莲花随水远去,霍野收好笔墨,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做了件多犯忌讳的事。   偏青年没指责他的出格,反而摸出他放进船舱的两坛酒,“来一杯?”   霍野不赞同地蹙眉。   顺应军中喜好,青年专门嘱咐他买了最烈的烧刀子,上回一杯梨花白都能呛到对方,咳得昏天黑地,这人居然还敢胡来?   “放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先斩后奏,宋岫咚地一声拔开酒塞,“只要大人替我保密,肯定能瞒过张院判。”   末了又不放心地补上句,“大不了在这船上躲到明天再回。”   霍野:……有时他当真好奇,面前的青年到底几岁。   “我保证,会慢慢喝,很慢很慢。”手腕使了个巧劲儿,青年出其不意,咻地将另一坛酒丢到船舱外。   因为知道没有危险,霍野条件反射接住。   计划得逞的宋岫眨眨眼,“大人身手敏捷,陆某惭愧。”昨晚张院判丢药瓶时,用的也是同样的招式。   “不过,既然已经接了陆某的酒,便不准再反悔,”近乎耍赖地,他道,接着将半个身子挪到船舱外,“先敬亡魂。”   明明有九成九的把握抢走对方手里的酒坛,霍野最终做出的动作,却是抬手和青年碰了碰杯。   半数清液咕嘟嘟地倒进河中,剩下的,宋岫如承诺般浅浅啜饮,笑问,“霍大人,你说路过的鱼会不会醉?”   广袖宽袍的文士打扮,偏大喇喇举着个红泥酒坛,虽然仍是成年男子单手能握住的尺寸,终究没有玉壶雅致。   矛盾,却并不突兀。   京城的风花雪月和燕北的血雨黄沙糅合,于青年身上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两口辛辣的烧刀子入肚,霍野忽然有些懂得,为何得了林静逸那样出挑的“真爱”,新帝仍对青年难以忘怀。   喉结微滚,他道:“将军可捉来一条看看。”   十分务实的答案,连霍野自己都感到枯燥,所幸,绝大多数情况下,青年是个极好脾气的人,不仅没嫌他无趣,还相当给面子地扬了扬唇。   “烤醉鱼,妙哉妙哉,”故意文绉绉地咬字,青年又端起酒坛,“要是以前……”   之后的字,被涌进口中的琼浆淹没,变得含糊,福至心灵地,霍野记起,驻守燕州的镇安大将军,曾使得一手好枪,叉鱼想来也不在话下。   但如今……   任何舌灿莲花的安慰,遇到足够惨烈的现实,都会变得苍白无力,霍野没再言语,仅陪着青年,同饮了一杯。   每逢节庆,京城都会取消宵禁,今夜亦然,无奈中元总归担了个鬼节的别名,亥时刚至,街上行人就散了大半。   河面更是仅剩小舟三两只。   霍野本想顺着来路,将船摇回最初租借的地点,余光一扫,却见青年静静躺于船尾。   他许是有些醉了,眸色前所未有地透出茫然,看似专注地欣赏明月,实则魂游天外,空洞得厉害。   芸芸众生,皆是血肉凡胎,再坚硬的人,也会在某一刻,突然感到疲累。   霍野不愿打扰这难得的安宁。   哪怕仅有片刻。   反正他付的银两,够叫青年任性一回。   细心将空掉的酒坛收拾妥当,放到角落,免得碎掉伤了人,霍野神思清明,动作轻巧,好像先前喝的是水一般。   再回头,青年已然换了个姿势,侧过身,趴在船尾,一下一下地拨水玩。   头晕或是被魇住,他垂着眼,整个人快要沉到河里去,霍野呼吸一窒,欲快速上前,又怕惊了对方,得不偿失。   踮脚提气,一步步缓缓靠近,在青年越发朝外探的刹那,他猛地拉起对方,“陆停云。”   船影摇晃,呼啦,一盏盏精致的河灯落花般散开。   青年却全然没有被凶的自觉,“嘘。”   “我在捉鱼。”   观其神色,除开被绯意晕染的耳垂与后颈,其余皆如常态,素来敏锐的霍野,居然没能分清对方是否清醒。   右臂扶在青年腰后免得对方栽下船,他用力把人往自己这边揽了揽,低低,“……我看你才是那条醉鱼。”   心绪莫名,他没再叫将军。   却在下一秒被抓了个正着,“好啊,”一本正经,青年仰头望向他,尾端泛红的桃花眼清凌凌,“原来大人想把我烤了吃。” 第111章   咚咚。   胸腔不自然的颤动在这一刻震耳欲聋, 霍野噌地松开环着青年的手。   他恐怕昏了头。   逃也似的回身,霍野用力闭了闭眼,想, 堂堂燕北军营的主帅,又怎会被区区半坛烧刀子灌倒?   最荒唐的是,他竟觉得对方盈盈调侃自己的模样,漂亮得让人心猿意马。   “大人?大人?”三步并作两步, 霍野弯腰进了船舱,如此反常的举动, 倒激起青年的好奇,果断放弃赏月捉鱼, 跟在他身后, 一叠声, “玩笑而已, 大人躲什么?”   霍野:……   个中缘由, 连他自己都分说不清。   偏偏青年是个执着的,见人闷头往外走,像要去拿桨返程, 索性一把扯住霍野衣袖, 哎呦叫了声, “慢点,我腿疼。”   霍野立即转头。   紧接着就撞进一双狡黠的眸。   “大人果然关心我, ”明知对方此刻的情绪并非恼火,宋岫也不点破,只顺毛般, 温声,“刚刚吓到大人了。”   霍野忽然感觉自己有些无理取闹。   分明是他生出杂念, 做什么要对方软语来哄。   “……是我低估了将军的酒量,”定定神,霍野道,尽量让自己表情如常,“时辰已晚,我送将军回府。”   青年却敏锐指出,“大人又叫我将军。”   霍野淡淡,“将军不也叫我大人?”   “这话听着怎么酸溜溜,”从善如流,宋岫飞快改口,“霍野,”之后犹未满足,“或者兄长二字更好?”   霍野耳根一热。   按资料,他虽与青年同龄,生辰却的确更早。   “不说话,”亲眼目睹某人在自己面前变成番茄的全过程,宋岫悠悠,“难道真要我学那些小女儿家,喊声哥哥?”   “陆停云,”生怕对方嘴里再冒出什么石破天惊的称呼,霍野妥协,“慎言。”若是被旁人听去,不知又要闹出多少像张院判那样的误会,青年再想撇开关系,可能真要跳进黄河里才行。   但青年却完全没领会他的用意,自顾自点评,“不好不好,听着太凶,还是叫阿岫顺耳些。”   霍野下意识重复,“阿岫?”   “是啊,山上朝来云出岫,随风一去未曾回,”暗暗庆幸原主的姓名方便自己发挥,宋岫分分钟编出个合理的解释,“我未行冠礼,无字无号,只能翻翻诗集,挑个顺眼的字出来,留给亲近之人唤。”   亲近之人。   霍野脑海中忽然跳出新帝的脸。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准确猜出自己在想谁,青年平静。   没来得及?   对方与新帝相识多年,哪会差两句话的功夫?   灵光一闪,霍野记起青年和林静逸的交谈,——“他曾承诺迎我为后”。   所以,这是对方打算留在婚礼后的……   思绪拧满发条般急速运转,霍野绷紧唇角,简简单单两个字,竟如点着的炭火,于舌尖滚来滚去,堵住喉咙。   “霍兄莫慌,”欲擒故纵,宋岫轻轻,“我与霍兄难得投缘,才说了这许多,若霍兄讨厌,我换回大人便是。”   此番用词实在妥帖,配合青年后退半步的动作,无端显出两分委屈,三分失落,余光扫过对方低垂的眉眼,霍野开口,嗓音干涩,“没有。”   宋岫抬头,“没有什么?”   霍野:“……没有讨厌。”   前一秒还蔫耷耷的青年瞬间来了精神,“那我们再饮一盅。”   深刻怀疑对方先前种种尽是为了最后这一句,霍野抱臂,毫无犹豫,“不行。”   “我瞧街上仍有摊子没收,”指尖朝外指了指,宋岫道,“霍兄划船的技术一流,快马加鞭,应该能买到。”   被夸奖的男人却铁石心肠,干脆一撩衣摆,坐在船舱中。   顺带挪挪位置,挡住青年通往船桨的路。   “好吧,”更进一步的计划彻底失败,破罐子破摔地,宋岫伸出双腕,“霍兄把我抓回去吧。”   霍野:“再等等。”   柳暗花明,宋岫惊讶:?   霍野:“这个时辰,张院判未必睡下。”   而青年周身酒意尚存,若被发现,定然少不了一番唠叨。   “知我者,霍兄也,”正愁一会儿回府后该怎么绕路翻墙,宋岫偏头朝后张望,“可惜了那些河灯。”   霍野:“无妨。”   反正它们本就是买来送给对方。   况且他方才已经见过了,比河灯燃起更美的景色。   与此同时。   皇宫,紫宸殿。   夜风拂过,帘幔轻摇,明黄的龙床上,躺着个孤零零的身影。   今日是中元,纵使身为帝王,照样要三拜九叩祭祀先祖,称病月余的林静逸终于肯露面,承担起皇后的职责。   近来政事繁杂,景烨本想同对方说说话,疏散郁结,最后却闹得不欢而散。   因为林静逸句句不离燕州案,口口声声要他做个明君。   这让景烨无比烦躁。   他夺皇位,是为了将曾经欺辱自己的人都踩在脚下,勤于朝政,也是为了掌握百官动向,把生杀大权牢牢攥在手中。   但世人虚伪,总容不下、见不得赤|裸|裸的欲望,对外,自然要说些冠冕堂皇、家国天下的漂亮话。   景烨本以为,登基之后,他能够一点点,循序渐进,向林静逸展露最真实的自我,谁料,和上辈子一样,对方心里爱着的,依旧是那个端方君子的假象,只要他有些许出格的举动,就会迎来对方陌生且失望的目光。   面具戴得太久,居然连枕边人都完全骗过,指责他变了模样。   日复一日,景烨疲惫愈盛。   反倒是陆停云,哪怕亲身体验过他的卑劣,也没能斩断对他的感情。   意外重生前,景烨常常能梦到那个夜半翻墙而来、与他把酒言欢的红衣将军,所以,当昏昏沉沉间听到熟悉的音色时,他并未惊醒。   “殿下。”   月色朦胧,他坐在紫藤花架旁,手持酒杯,对面的青年慌张唤他。   原来是这天。   景烨想,他梦过几十次的场景,熟悉得能接上对方每一句话。   “阿云。”唇角扯出一个愉悦的弧度,景烨抬头,正欲欣赏青年含羞带怯的眸,却在下一刹那陡然失色。   呛水般,鲜血大口大口涌出,肤色苍白的青年面无表情望向他,麻木地,顶着支穿透胸甲、死死钉住心脏的精铁弩箭。   然后,缓缓递出右手,“殿下。”   景烨本能朝后退了一步。   他从没做过类似的梦,在他的梦里,陆停云会警惕、会羞恼、会喜会忧,底色却永远是昳丽与赤诚。   天旋地转,离开座位的景烨一步踩空,霎时间,巨大的失重感淹没了他,风声呼啸,黑暗中,似是有颗粒状黄沙抽在他脸上,带来铁锈的味道。   咚。   狠狠地,他摔落在一堆温热的软物中央。   疼,筋骨碎裂般的疼痛,可这疼痛并没能让他回到现实,视线受阻,景烨谨慎挥手,试图探明周围的情况,偏偏指尖体会到的触感叫他疑惑。   粘腻,细长。   里头装着流质一样的……   猛然意识到其为何物,景烨厌恶皱眉,忍痛闪躲,挪动间,撑起自己的掌心又被硌到。   双目圆睁,鼻梁高挺。   那是一颗充满怨气的头颅。   “呼。”   “呼。”   “呜。”   团团幽绿鬼火亮起,伴随着无数妇人老者的哭泣声。   残肢遍地,殷红横流。   一将功成万骨枯。   而他正坐在这尸山血海上。   一根根僵硬发臭的指头扒住他的手脚,腥气四溢的肠子缠住他的脖颈,身体受缚,他像被挂到绞刑台的死囚,又像被巨蟒缠住的猎物,滑稽且狼狈地,发出呼哧呼哧、风箱般的喘息。   挣扎间,他瞧见更多的殷红被挤出,似被榨干最后一点血肉。   滴答。   滴答。   几近窒息的一瞬,景烨倏地从床上弹起,明黄的帐顶映入眼中。   龙榻旁的冰鉴已融化大半,冷热相冲,外侧的铜壁挂满水珠。   抬手拨开被风吹到脸上的帘幔,景烨深深吸了口气,心脏砰砰狂跳,寝衣更是被一层层冷汗浸透。   外间的李延福则低低,“陛下?”   景烨哑声,“……无事。”   “外头开始落雨了,”识相地放弃寻根究底,李延福挑起一盏灯,询问,“可要奴才把窗户关上?”   呼吸粗重,景烨敷衍地嗯了声。   这其实只是一场牛毛细雨。   却把宋岫和霍野困在河中。   以霍野的体质,天气的变化根本算不得阻碍,无奈青年没给他任何出去淋雨的机会,第三次用手拽住了他的衣袖。   这会儿,雨尚未停,说要等放晴再回去的某人已经睡着,挪开矮桌,船舱的大小恰好够两个成年男子并排躺好,偏此刻空了小半,起初老实躺在左边的青年,正猫似的,蜷缩着,靠在他肩头。   没有暖炉也没有汤婆子,他又犯了阴天里的老毛病,眉头拢起一座小小的山包。   原本的姿势板板正正,可不知怎地,看着青年努力从自己身上汲取些许温暖的样子,霍野再次体会到那种被“鬼神支配”的冲动。   悄无声息,他侧过身,宋岫当即像嗅到食物香气的小兽,骨碌碌滚进他怀中。   继而,将冰冰凉的小腿挤进他膝间。   舒服地蹭了蹭。 第112章   宋岫这一觉睡得很香。   烧刀子的后劲儿上涌, 哪怕没有被褥,枕着硬邦邦的木板,他依旧被困意携裹, 聊着聊着便会了周公。   中间他似乎听到阵雨声,淅淅沥沥,滴滴答答,一下下敲打船篷, 连带着宋岫浑身骨头缝都泛起酸疼。   但他实在倦得厉害,眼皮像黏了浆糊, 半梦半醒睁不开,只能烦躁且委屈地、越来越用力皱眉。   直到一张“电热毯”将他囫囵包起来。   那真是个极好的电热毯, 火力十足, 洗得很干净似的, 带着抹淡淡的皂角味, 比被雨冲刷过的空气还好闻。   宋岫的腿昨天受了伤, 最怕冷,本能地磨蹭两下,往毯子里钻。   无奈这毯子莫名有点沉, 偶尔压到淤青处, 多少叫人难耐, 不过很快,这些细微的痛就被暖意冲淡, 拦在迟钝的知觉外。   再睁眼,船舱里的蜡烛已经熄灭,浅金色的天光照进来。   入目是一块黑漆漆的布料, 是近来霍野最常穿的款式,宋岫记得很清楚, 上面绣着彪兽样的暗纹,算六品武官的标识。   而他的额头,正抵在那彪兽的脑袋上,恰是霍野胸口的位置。   对方似乎仍在睡,呼吸和心跳一样平稳,一条胳膊垫在他脑袋下,一条胳膊搭在他腰间,两腿则牢牢将他夹在当中,是个亲密过头、且充满保护意味的姿势。   宋岫怀疑自己做了个梦中梦。   毕竟,四世界的霍野是古人,又是效命皇家的暗卫,十分慢热,也唯有他,能瞧出那张冷硬面皮下隐藏的暗涌。   【纠正,是你自己滚进人家怀里,】见不得青年一下下眨眼的傻样,4404幽幽,【……虽然是他先侧的身。】   十佳系统,主打的就是一个客观公正。   宋岫浅浅扬了下唇。   小船随波逐流,一夜过去,也不知到了哪儿,摇摇晃晃,天然营造出种催眠的氛围,宋岫只清醒了几息,便再次犯懒,倦怠地垂下眼睫。   习惯真是一件神奇的事,哪怕世界数次变换,只要躺在这个人身边,安全感立刻如海边温柔上涨的潮水,油然而来。   半个时辰后,霍野被街边小贩远远的叫卖声吵醒。   他五感敏锐,警惕性又高,很少会安安稳稳、完整地睡一晚,乍然瞧见大亮的天光,还有些迷蒙。   好在,多年来刻进骨子里的职业素养让霍野在一个呼吸后飞速清醒,同时意识到自己怀里多了什么。   低头,鬓发微乱的青年正酣眠。   约莫是他体温够高,且离得近,担了汤婆子的功效,对方脸颊难得染上点血色,细密卷翘的睫毛蝶翼般轻颤,似要被外头的响动惊醒。   动作快过思绪,霍野立即捂住青年露在外面的耳朵。   然后无声把脸皱成一团:   手麻了。   胳膊被当做枕头使了整晚,青年的骨架再轻,终归有些分量在。   印象里,对方甚少露出这般放松的一面,霍野原是在打量宋岫有没有被自己扰了美梦,后来却渐渐入了神。   他向来知道青年长相好,可从未如此近地细致瞧过,明明长了双多情的桃花眼,合拢后,倒只剩和皮肤一样、欺霜赛雪的冷。   而对方的体型,修长纤瘦,纵然因日日补养调理显出点骨肉匀停,依旧离温香软玉差得远,除开腰肢过分细,明晃晃是个男子。   他昨晚怎么会……   心跳得那样厉害。   “霍兄再盯下去,我就要收费了。”尾音染着晨起的哑,青年咬字含混地笑了声,懒洋洋,挠得人心痒。   霍野蓦地将视线挪开。   定定看向烛台上燃尽的蜡油,他似是要把前者瞪出朵花,顺带不经意地,松开束缚住青年的手脚。   宋岫伸了个懒腰起身。   木板到底是木板,心里再满足,骨头也躺得发硬,简单活动两下,他回头问,“霍兄的胳膊可酸?”   同样坐起的霍野,“并未。”   话音刚落,他的手臂便被对方捏了下,刺刺的痛感,让他反应慢了半拍,没能躲开。   “霍兄哪里都好,只一点,嘴巴太硬,”隔空碰了下男人的唇,宋岫的眼尾又弯起来,“我替霍兄松松筋骨,保管药到病除。”   霍野:“将军还是先束发。”   若叫外头的百姓瞧见,怕是不美。   宋岫却无所谓,能和霍野被编排成一对,他乐意之至,尤其是景烨,若自己闹出什么与侍卫断袖分桃的绯闻,对方可还会再提接他进宫的事?   4404:【用不着绯闻。】   宋岫:?   4404:【景烨昨晚好像做了个噩梦,吓得满身冷汗,还叫了你的名字。】   宋岫惊讶。   他确实准备了些类似功效的药粉,但皇宫与将军府的距离、远远超过系统商店所能笼罩的范围,霍野下值早,整夜与他同游,应该也没动手才对。   4404:【谁叫昨日是中元,你又在法华寺演了场好戏。】   疑心生暗鬼,这五个字用在景烨身上再合适不过,更何况对方回溯前,亦常常梦见原主,可以说是犯了老毛病。   宋岫欣慰,【不错不错。】   先入为主,脑子里装着重生前的记忆,景烨往后无论再怎么失眠多梦,都很难怀疑到有人下药这个点。   霍野就会更安全。   草草收拾过仪表,差点随河灯一起飘出城外的两人迎着晨光摇桨返程,把小舟原样还给岸边的船夫,这才一道回了将军府。   熟练留门的徐伯见怪不怪。   早些年——少爷还没搬到这座宅院前,便常常半夜溜出去,隔天再摸回来,那时景烨尚未登基,韬光养晦,第一次自燕州回京的少爷拒绝各家招揽,一心一意辅佐对方,他也念着“三殿下”在朝堂上替少爷求情的恩。   但现在……   思及此,徐伯倒觉得,这次能有人和少爷结伴是件好事,至少不必再躲躲藏藏遮遮掩掩,弄得像做贼。   于是,用早膳时,霍野不仅没收到“拐走病弱主人家外宿胡来”的责怪,反而还从徐伯的神色中读出一缕慈爱。   素来爱唠叨的张院判亦安静得很,仅让宋岫伸出左腕号了号脉。   明明自己也当过医生,可被对方捋着胡子一盯,宋岫竟无端生出点心虚,偷偷对霍野比了个手势:   若等会儿张院判问起来,就说他只饮了半杯。   谁料,张院判压根没给两人发挥的机会,昨天是什么日子他明白,本以为青年会喝到酩酊大醉,如今能清醒着进门,已然算个听话的病患。   板着张脸,他故作严肃,“下不为例。”   宋岫当即,“都听您的。”   怎么看怎么乖。   遗憾的是,这样和乐融融的日子并没能持续太久,半月后的某个深夜,宿在将军府的张院判被急召回宫,且带走了身为哑儿的小寿。   景烨病了。   倒不是什么重症,起初,御医们按例开了些药性温和的安神汤,几贴服下,却半点也没见效。   脉象平稳,能吃能睡,亦无头疼,仅一宿一宿地做梦,噩梦,此等古怪的病,众人还从未听说。   替天子看诊,稍有不慎便是掉脑袋的祸事,稳妥起见,御医们只得请回最德高望重的张院判坐镇。   夜里的紫宸宫也渐渐变得灯火长明。   以景烨对文武百官的防范,自是将消息瞒得严严实实,免得有人胆大包天起歪心思。   除开某些他意图试探的朝臣。   几日几日睡不好觉,脾气难免会变得愈发暴躁,景烨演了快二十年的戏,面上能忍住,私下却烦得要命。   林静逸身为皇后,再与景烨冷战,宫里发生的事也瞒不住他,召回张院判的隔天,他终是念着彼此的情谊,出了清宁宫,主动踏足紫宸殿。   以往景烨和林静逸同榻,总能安眠,对方心思干净,是他朝堂外的慰藉,景烨希望林静逸接纳真实的自己,又希望对方能永远保持这份纯粹。   偏偏这次,也许是因为先前的争执,让景烨认识到了林静逸与自己政见相悖时的固执,他拥着对方,鸳鸯交颈,大汗淋漓,竟怎么也找不回最初的心情。   子不语怪力乱神,法华寺金莲满池的奇景,林静逸虽有耳闻,却未全然相信,因为他清楚,陆停云过去取得的功绩,并非靠虚无缥缈的佛缘,而是靠能力,靠厮杀,靠边关将士的血肉之躯。   但景烨日日被梦魇纠缠的模样,又真实到诡异,思虑良久,某个景烨再次惊醒的深夜,林静逸挥挥手,遣退宫人,唤:“陛下。”   这是他谈及正事才会用的称呼。   斜倚床头,景烨紧紧抱住林静逸,感受着对方的体温,低低应了声。   “关于陛下的怪病,我似乎有了头绪,”声线低柔,林静逸道,“既然陛下梦中时常念及燕州与陆将军……”   把玩他发丝的手指停住。   拂在颈侧的呼吸亦变得缓慢冰凉。   林静逸却像没察觉这微妙的警告,继续,“……既然陛下梦中时常念及燕州与陆将军,何不将真相公之于众?”   “水落石出,怨愤消解。”   “或许能换来一夜安寝。” 第113章   忠言逆耳。   揽在林静逸腰间的那只手松开了。   偌大的紫宸殿, 忽然连空气都凝固,仅剩彼此交错的呼吸,无形的压迫感铺天盖地, 山岳般压于肩头。   或许他应该立刻翻身跪到床下,林静逸想,像那些触怒龙颜的大臣一样。   但他却没动。   直到景烨的声音打破寂静,“我以为, 你会站在朕这边。”   两种自称,犹如他们的两种关系, 林静逸很难确定对方倾向哪边更多,然而有些话, 他必须要说。   一点点坐直, 林静逸道:“臣正是为了陛下。”   刚刚经历一番温存, 他青丝披散, 低低地垂着眸, 叫人看不清脸色,只觉得可怜可爱。   偏偏景烨无动于衷。   因为他知道,眼前的这个人, 与他再亲近, 也不会为了他放弃原则。   对方心里永远有更重要的东西, 天下,大义, 从头到脚,透着未入官场的天真,以往他愿意迁就, 如今却倦了。   “子闲熟读圣贤书,怎么会信这些?”轻飘飘地, 景烨勾唇,“若杀人便要受鬼魂索命,朕岂不是早该被拖进地狱,如何还能好端端坐在这儿,陪在你身边。”   语气渐缓,他似乎并未把对方刚刚的僭越当真,可如果林静逸抬头,他就会发现,对方眸中的笑,仅冰冷地浮于表面。   幅度极轻地,林静逸张了张嘴。   好端端坐在这儿?此时“好端端坐在这儿”的,当真是他相识多年倾慕交心的三殿下?还是旁的什么人。   不愿将私情带进公事,他咽下差点脱口而出的质问,道:“纸难包火,燕州之祸,绝非能随意遮掩过去的小案。”   哪怕三司依照圣意,强行盖章定论,私下里,官员百姓仍有议论,尤其是法华寺“祥瑞现世”后,才叫时间冲淡些的燕州案,又被搬上了茶肆饭桌。   “先帝之例在前,”林静逸劝,“陛下莫要重蹈覆辙。”   三万将士,背后牵连着远超三万的亲眷,先帝当年便是听信谗言,错杀忠良,才逼出一个陆停云。   陆停云胸怀家国,只求真相,没有被仇恨冲昏头脑。   但其他人呢?   怨念积弊,恐会生出逆乱之象。   “看来朕还是把你保护的太好,”耐着性子等林静逸讲完,景烨冷笑,“那些不臣之人正等着抓朕的错处,动摇江山。”   “朕怎能错?”   “况且……”顿了顿,景烨瞧向林静逸,“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古往今来,功高震主即是原罪,子闲认为,朕有何需要解释?有何需要愧疚?”   “朝局如沙场,他们既是朕的将士,自然该有为朕征战沙场的觉悟。”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特别是君王,怎奈阿云没能早早领会这个道理,将兵符交还给他,反而还赌气跑回山高皇帝远的边境,愈发受百姓爱戴。   否则,哪会引来燕州之祸?   培养一支精锐军队,消耗甚巨,若非万不得已,他又何必自毁长城?   林静逸沉默。   景烨:“难道子闲有其他看法?”   林静逸:……他当然有。   可他不该有。   “夜深了,”合衣躺好,景烨闭目,“休息吧。”   燕州一事,林静逸屡屡违背他的决策,若是为了吃醋倒好说,若是物伤其类……他也该探探丞相府的态度。   一把刀再锋利,不能被主人掌控,就毫无作用。   希望子闲莫要让他失望。   *   景烨和林静逸的交锋,宋岫隔日才从小十二那听了两耳朵。   【你没瞧见渣男当时的表情,】发现宿主仍在淡定洗漱,4404强调,【笑面虎一个,我真怕他直接把主角受拖出去杀了。】   宋岫:【不会。】   林静逸是丞相府的宝贝,活着,才能做景烨手中的筹码,让林家心甘情愿,替后者稳固朝堂。   但林静逸昨晚的举动,确实太莽撞了些,他始终把景烨看成恋人,而非帝王。   宋岫当然不会说这是林静逸的错,毕竟,在原著中,景烨的形象是一直深情款款的偏宠,手段再狠辣,也没用在林静逸身上。   力排众议大婚、且遣散后宫,如此种种,在礼教森严注重香火传承的古代,换谁都会被哄得晕头转向。   ——与他相恋的是三皇子,昨夜躺在他身边的、却是坐稳龙椅的陛下。   林静逸什么时候能弄清这点,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过往滤镜的束缚。   像宋岫自己,压根儿没指望景烨会幡然悔悟,对方若真信因果报应,真怕亡魂入梦,当初又怎会下那道布满陷阱的军令。   【等等等等,】4404疑惑,【所以你给他下药是为了?】   单纯给渣男添堵?未免有些太无聊。   【拖垮他的身体啊,】意外自己居然会在这种地方和小十二错频,宋岫挑眉,【比起道歉,我更需要他受尽折磨死掉。】   【而且失眠对脑子不好。】   改朝换代,总得师出有名,一个精神错乱的暴君就很妙。   不过,此事并非一朝一夕能完成,景烨将消息瞒得严实,宋岫也要等一个盟友:   做了两朝丞相的老狐狸,想必要比林静逸敏锐许多。   思索间,宋岫的房门被叩响,草草挽了把头发,他道:“马上。”   外头站着的却不是徐伯。   手里端着一碗汤药,霍野压低音量,“宫里来人了。”言下之意,你可要装病?   宋岫:真行。   深夜和林静逸一通唇枪舌剑,景烨还能这么早起,顺便给他找茬。   脑中迅速掠过几个可能,宋岫问:“徐伯在前院?”   霍野:“嗯。”   接着又道:“挡不了多久。”   “所以霍兄是专门来给我报信的?”弯弯眼,宋岫问,“怕我被召进宫?”   霍野:……都什么时候了,这人还有空调侃他。   偏偏这次,青年像没读懂他的暗示,执着,“霍兄只说是与不是。”活脱脱一副不得到答案不罢休的架势。   霍野无法,沉默两秒,说了实话,“是。”   在他看来,纵使景烨贵为天子,亦配不上对方。   尤其是想到青年会像泛舟那夜一样,在旁人怀中安睡,他胸口便闷得厉害,仿佛被一块巨石压住。   宋岫笑开。   “原来霍兄这般关心我,”眸光潋滟,他稍稍仰头,凑到男人耳侧,“我好高兴。”   然后,在对方肌肉紧绷的下一秒,从容退后,“放心,至少今日,景烨没本事扫兴。”   打人不打脸,刚下了林静逸的床榻就迎新人,当丞相府是死的吗?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夹杂着清浅茶香的吐息一触即分,霍野抿唇,怀疑对方在存心撩拨自己。   但青年的眼神又十分清澈。   不待他细想,外头已经传来数道轻重不一的脚步声,无意在人前表现得与青年太过熟络,霍野将药碗塞进宋岫手中,借力院墙,利落翻去了隔壁。   宋岫遗憾,【明明可以躲在我的床上。】   4404:【……少脑补乱七八糟的捉奸戏码。】它听得到。   一如宋岫所料,宣旨太监带来的口谕,从头到尾,完全与进宫无关,甚至恰恰相反——   景烨赐他去京郊的皇家别院小住。   4404现场搜了下资料,是个带温泉的庄子,确实适合疗养宿主的旧伤,可俗话讲得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按景烨的性格模型推算,对方葫芦里肯定没卖好药。   宋岫却笑,【我猜错了。】   【他竟然信了。】   要知道,景烨第一场有关燕州的噩梦,正是他祈福回京的第二晚,假如对方真像明面表现得那样镇定、无所谓,又何必在他身上做文章?   府中住着禁军,不去京郊,自己也没机会结党。   至少于外人眼中是这样。   从自己露面的一瞬开始咳嗽,直到口谕结束也没完,青年坐在红木圆椅上,手边放着个药碗,虚弱得仿佛下一秒便要断气。   宣旨太监等了又等,不得不放弃让对方跪下谢恩的念头。   “敢问霍校尉在何处?”艰难找了一个青年平复呼吸的空档,他道,“陛下吩咐,要他随将军同往,近些日子不必轮值。”   宋岫眸色微凝。   徐伯则答:“霍大人此刻应当在侧院,可要老奴替公公引路?”   宣旨太监摇摇头,“不必了,咱家还赶着回宫复命,烦请将军代为转述。”   “好,”抬抬手,宋岫道,“徐伯,送王公公。”   宣旨太监:……怎地自己一提要走,这陆将军的咳嗽就停了?   但事已至此,他也没胆子挑破,按着对方行礼磕头,只能领了赏银,跟在徐伯身后,装傻充愣。   4404讶异,【霍野露馅了?不应该啊。】   对方每次行动它都有关注,十四岁便在御前行走,皇宫于霍野而言,简直和自家的后花园一样熟。   宋岫:【是控制变量。】   因得毒杀先帝一事,景烨素来对霍野心存提防,抛开玄学因素,后者是最有可能向君王挥刀的目标。   倘若自己和霍野离京后,梦魇消失,那么问题一定出现在他们当中。   所幸,万事做最坏的打算,宋岫早已预料到这一招。 第114章   帝王恩赐, 自是没有拒绝的理由。   但宋岫不愿配合景烨演什么君臣相得的戏码,轻装简从,十分低调地出了城。   将军府的马车十分宽敞, 霍野坐在宋岫对面,一言不发。   伴驾多年,他当然明白新帝此举是何用意,见青年拖着病体、蹴鞠似的被新帝从一个地方踢到另一个地方, 霍野心底只觉得恼火。   反映在面上,便是他唇角紧绷, 脸黑如锅底,活脱脱一副能叫小儿止哭的凶煞样。   宋岫却没怕, 反而放下窗帘, 悠悠递给男人一杯茶, “如此美景, 霍兄怎地哑了?”   话音刚落, 他的嘴巴就被一块造型精巧的糕点堵住,余光朝外瞥了瞥,霍野无声做了个口型:隔墙有耳。   车边随行的侍卫, 皆是由禁军装扮, 虽说他顶了个校尉的名号, 可归根结底,这群人都是新帝的兵。   自己若与青年表现得太亲近, 恐怕会让对方的处境更艰难。   偏偏素来聪颖的青年这次竟误解了他的用意,眨眨眼,咬掉半块糕点, 做贼般用气音道:“那你坐近些。”   说罢,还拍了拍身旁的空位。   温热吐息拂过指尖, 原本打算和青年拉开距离的霍野,鬼使神差挪挪身子。   七月流火,中元节后,京城的天气便日渐转凉,对方一天三次地喝补药,总算长出了点肉御寒。   与新帝的萎靡截然相反。   大概能猜到青年此刻最忧虑之事,霍野低声,“放心,皇宫那边我会安排。”   宋岫咀嚼的动作一停,右脸鼓起,仓鼠似的望过来。   “好歹当了多年首领,若半个亲信也无,岂不是太失败?”被青年的表情逗笑,霍野软和神色。   暗卫行事素来隐蔽,哪怕新帝登基后将所有人的资料查了个底朝天,依旧难以查出究竟是谁与他交好。   喉结微滚,宋岫咽下糕点,想:幸好他还没买商城里贵到离谱的传送卡。   这种违背时代背景的道具,价格要翻N倍。   “哦,”又张嘴就着男人的手咬了口,宋岫问,“那霍兄刚刚在烦什么?”   他还以为是为了药,所以才让对方凑近点,打算提前透个底。   却没料到霍野也做了准备。   霍野:……   他在烦新帝。   明知青年需要静养,偏又借着关怀的名头折腾人。   但与此同时,霍野非常清楚,眼下他胸中翻涌的情绪,已经远远超过了所谓的物伤其类、兔死狐悲,尤其是对方见自己沉默、再次靠向自己时,霍野竟未闪躲,而是一错不错盯着青年小巧的耳垂。   生病后,对方常爱穿宽松舒适的袍子,今日亦然,霍野目光下移,落在青年白皙脆弱的后颈。   这人对他着实没有防备。   “只是记起张院判的嘱咐,”顿了顿,霍野拉出块挡箭牌,“将军应避免车马劳顿。”   宋岫笑开,“这点路算什么。”   原主和他行军时,远没有如此舒坦。   “听闻京郊别院是个清闲的好去处,霍兄也该趁机歇一歇。”发觉对方手中仍认真捏着那最后一小块糕点,宋岫启唇,小心将它咬进口中吃完。   湿润的柔软蹭过指腹,一触即分,霍野抽手背到后头,不自觉捻了捻,“嗯。”   宋岫瞧着对方暗暗泛红的耳根,满意地弯弯眼。   他近来借着养病的由头,常常睡到日上三竿,今日更是用过午膳才出府,等到了别院,太阳几乎落了山。   圆头圆脑的管事笑呵呵将众人迎进门。   半个时辰后,一封加急密报被送至景烨案前。   确定陆停云和霍野具已离京,他眉头舒展,挥手招来李延福,“吩咐你办的事如何?”   “回陛下,太医院的药方药渣皆无问题,仅是最普通的安神汤,”眼观鼻鼻观心,李延福答,“奴才亦让人重新打扫了紫宸殿。”   尽管在旁人看来,陛下有些过分疑神疑鬼,可联想到先帝的死因,他非常能理解,对方为何这般谨慎。   景烨:“钦天监怎么说?”   李延福:“一切如常,未见凶兆。”   眼周泛着隐隐青黑,景烨连续二十天没能安稳入睡,头疼得厉害,偏偏太医院开的药毫无用处,他只得将希望寄托于过往嗤之以鼻的天象。   今夜,可能加害自己的因素都被排除,景烨早早批完奏折,遣散宫人,躺进熏过安神香的明黄锦被中,久违感受到一种安稳的困倦。   沉沉地,景烨闭上眼。   ……然后,照常梦见了令人作呕的断肢尸首。   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着他,如沼泽般将他吞噬,带来叫胸口发闷的窒息感,当陆停云那张染血的面孔又一次出现时,景烨毫不犹豫,抬手,用力掐住对方的脖颈。   没什么好害怕。   景烨想,自己能杀陆停云一次,就能杀第二次,有神佛庇佑又如何,神佛可管不了人间事。   隐隐约约地,他听到周围有呼喊声传来,但景烨却分不出一丝神智去理会。   他曾杀过许多人,亲自动手倒是头一回,今晚的梦境依然真实,他能清楚地感知到,掌心下脉搏激烈的跳动,一下下挣扎,伴着牛乳般的细腻柔软。   “殿下。”景烨听到身下人这样唤。   好似濒死的天鹅,字句破碎,叫他愈发得意,指尖力道更甚。   紧接着,一道尖锐的疼痛刺中肩膀,景烨猛地打了个冷颤,睁眼,对上林静逸涨红的脸。   头发披散,他眸底遍布蛛网似的血丝,嘴角畅快的笑意未退,烛火摇曳中,犹如狰狞的恶鬼。   闻声赶来的宫女太监远远躲在一边,表情却并非敬畏,而是恐惧。   像在看一个疯子、一个怪胎。   仓促间拔下来的白玉簪深深扎进肩头,景烨鼻尖嗅到浓重的铁锈味,一瞬间模糊了梦境与现实。   “原来,”重重换过一口气,林静逸咳嗽两声,嗓音嘶哑,“杀人能让陛下这样快活。”   原来,即使在梦中,对方也没有任何愧疚悔改。   他居然还可笑地怀抱期待。   “……朕只是做了噩梦。”胡乱松开手,景烨道。   身体理智不受控制的滋味,使他烦躁难耐。   特别是,“子闲怎么在这儿?”   他分明叮嘱过,今晚的紫宸殿,仅能留自己一人,对方突然出现,难免令景烨起疑。   读出对方话语中的猜忌,林静逸冷冷反问,“陛下以为呢?”   他挂心景烨的身体,不知不觉便走到了紫宸殿外,后来又听见里面有重物摔落的响动,这才拨开宫人的阻拦进了门。   然而这番说辞,落在景烨耳中,只怕苍白得很。   明明是自己快被掐断了气,对方的第一反应竟是质问。   陆停云归京后,越相处,林静逸就越觉得景烨陌生,此刻更隐隐感到可怖,让他再升不起爱意替对方解释。   “抱歉,都是朕的错,”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景烨冷静两秒,唤,“李延福,宣张院判来替皇后诊治。”   李延福轻声,“陛下您的伤……”   景烨:“无妨。”   “臣自当领罚,”脖颈红肿逐渐演变成骇人的青紫,林静逸起身,“但不知陛下,何日能做到和臣一般?”   和臣一般,领罚认罪。   刹那间,紫宸殿鸦雀无声。   陛下病在中元节后,私下里,宫女太监自然少不了议论,但无论是谁,都不敢把这些话拿到台面上说。   皇后未免也太大胆。   “夜深了,”直接忽略林静逸的提问,景烨道,“送皇后回宫休息。”   林静逸并不意外。   近乎窒息的经历叫他明白,景烨最倾向的选择,唯有斩草除根,不管自己怎样挣扎,怎样求饶,都无法改变对方的决断。   除非他握紧那支锋利的白玉簪。   陆停云百战百胜,功高震主,那林家呢?今日连他都受到景烨怀疑,自己桃李满天下的父亲、同在朝中的兄长,会不会也成为帝王眼中的一根刺?   懒懒趴在石壁上的宋岫,【他终于懂了。】   儿女情长对景烨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权力才是对方毕生追逐的安全感。   纵然是林静逸,亦无法替代。   月色如水,潇潇竹叶下,是一方泛着袅袅白雾的露天汤池,顾忌离他最远的对角还坐着个霍野,宋岫特地穿了件内衫。   可依霍野之见,这内衫,还不如不穿。   纯白的布料沾了水,堪称透明地贴住青年肌肤,勾勒出其下被热意蒸成淡粉的皮肉,反倒比坦诚相见更显暧昧。   不动声色地,霍野移开视线。   他清楚察觉到了自己的反常。   先前在临华殿、替对方清创涂药时,相似的场景,他心如止水,但现在,他竟从青年身上体会到了欲望。   想碰一碰对方的欲望。   天晓得,他素来不习惯与人亲近,无论是玉雪可爱的孩童,或是美艳勾魂的女子。   “霍兄走神了,”涟漪荡漾,青丝浮沉,青年面如桃花,精怪般朝他游过来,“躲得如此远,和我在一起就这样难捱?”   霍野本可以躲,脚却在原地扎了根。   摇摇头,他仿佛被本能夺了舍,盯着青年仰头望向他的眼,忽道:“……我想碰一碰将军。”   就一次。   弄清他渴求的、到底是什么滋味。 第115章   睫毛惊讶地扑扇两下, 宋岫迟疑重复,“碰碰?”   四世界的霍野是个实打实的保守派,对他虽特殊, 却无半分逾矩,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难免叫人惊讶。   被青年的反问拉回神智,霍野猛地清醒, 下意识向后,“抱歉, 我……”   尴尬中,他竟忘了, 自己原本就坐在汤池角落, 脊背和石壁相撞发出一声闷响, 砰地打断霍野的说辞, 完完全全将他放进退无可退的境况。   偏偏青年一贯的善解人意在此刻失了灵, 不仅没含糊将话题带过,反而一副刨根究底的架势,盈盈, “你?”   霍野呼吸微窒。   他知道青年是美的, 否则也不会让先帝主动开口, 要封对方一个探花郎,然而那时他只是一名最普通的暗卫, 远远瞧见几次,并未觉得心头异样,直到中元节那日, 青年安稳蜷在自己怀里,他才像被拂去眼前迷雾的旅人, 发现近在咫尺的宝藏。   又或许更早。   比如青年额头抵着他喊疼的雨夜,随性踩在地上的赤足,涂满药油、在他掌心下轻轻颤抖的腿肉……   点点滴滴的细节相加,汇聚成面前衣衫湿透的“水妖”。   “霍兄?”似乎对他暗地里的失态一无所觉,青年极其放松地朝前游了游,笑,“怎么不说话?”   汤泉的温度有些高,将宋岫浅淡的唇镀满血色,再染上水光,霍野清楚听见了对方在讲什么,注意力却难以集中。   这无疑让青年生出误会,哗啦出水,站定,大大方方拉起他的胳膊,“舍命陪君子,霍兄想碰哪儿?我都配合。”   君子?   再次收到青年口中相同的评价,霍野想,他哪里能算君子,他分明……   是个禽兽。   五指虚虚攥成拳头,他逐渐懂得自己胸口涌动的欲望为何,蜻蜓点水地蹭过青年颈侧,道:“我有些累。”   “先回房。”   身高腿长,霍野仅是用抽回的胳膊稍稍在背后一撑,便轻巧跃出汤池。   和宋岫不同,他选择的里衣布料厚且颜色深,半点没有走光的迹象,但被水打湿后,终究能勾勒出些形状。   宽肩窄腰,剑眉星目,男人并非时下流行的公子模样,肌肉紧实且流畅,偏又没有寻常武将的笨重。   宋岫不受控制地伸出手,拽住对方里衣的系带。   因得汤池内外的高度差,哪怕同样站着,宋岫也比霍野矮了许多,控制住表情回头,霍野垂眸,“嗯?”   多说多错,先前那句唐突的碰碰已经闹出许多尴尬,霍野充分发挥自己锯嘴葫芦的特性,只含混发出一个音节。   殊不知他微哑的嗓音,话越少,越撩拨。   宋岫更是在心底默默控诉,【……他勾引我。】   无奈,小十二早就在宿主进汤池的一刻沉到识海深处,只给宋岫留了个景烨那边的实况转播,完全没机会配合戏精。   “礼尚往来,”指尖勾住某人的腰带拽了拽,宋岫平静,“你蹲下些。”   他表情太正经,手上也没用什么劲儿,霍野迟疑两秒,放弃搪塞,屈膝半跪在池边。   青年则一点点顺着他沉进水里。   纯白的衣料起伏,像翻涌在波浪中的鱼尾,霍野极力控制自己移开视线,道:“你……”   他没再叫将军。   可话却断在了半截。   伴着清浅的药香,青年抬起下巴,凑近他的颈侧,轻轻呵了一口气。   这无疑是个亲昵过头的动作。   霍野当即僵立原地。   他仿佛变成了根彻头彻尾的木桩,唯有被青年吐息拂过的一小块皮肤,还残留着人的知觉。   很快,那清浅的吐息又近了些。   有什么湿润的柔软贴上去。   霍野记得这种感觉,今天下午青年卷走他手中的糕点时,曾在他指腹留下相同的热意。   习武之人,头颅、脖颈、心脏,皆是需要防备的要害,霍野大脑本能叫嚣着危险,偏偏身体又在青年唇下甘之如饴。   咕咚。   喉结滚动,他心脏跳得飞快,连带着脉搏也汹涌,带出颈边隐隐的青筋,惹得对方低低笑出声,“看来霍兄想要的确实是这个。”   霍野无法反驳。   也许一开始还仅是些杂乱的念头,模模糊糊,称不上具体,但青年刚刚的动作,完美填补了他的难耐。   同时勾起了更多贪婪。   攥成拳的五指张开再收拢,他试图扣紧青年的腰肢,却被对方灵巧地躲过去。   稍稍后仰,宋岫问:“霍兄喜欢男人?”   水雾氤氲,他们隔着一倾身便能接吻的距离,青年的桃花眼却干净如初,好似一点也没被自己影响。   就像真的只是亲了块木头一样。   霍野胸口无端升起股闷气。   漫长的暗卫生涯所致,他性格素来内敛,几乎将隐忍刻进骨髓,唯独面对宋岫,霍野也不晓得自己着了什么魔,经常七情上脸。   好比现在。   顺势捞过青年手臂,把人往自己的方向拽了拽,霍野嗓音低沉,“阿岫以为呢?”   得知对方的小字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正儿八经叫出来,肉眼可见地,青年怔愣了下,大抵是没料到他会反将一军。   抓准猎物晃神的刹那,霍野揽住宋岫的腰。   各式兵器中,他最擅匕首,剑术却也没落下,臂力极佳,随意一提,便将青年从水里抱出大半,偏头咬上对方颈侧同样的位置。   ——的确是咬。   比起宋岫先前似有若无的撩拨,他明显要凶得多,齿尖叼起一块软肉研磨,留下深红的印子,偏偏又将痛感卡在可以忍受的范围。   主动权转变的太快,恍惚间感到自己被一头野兽衔住了喉咙,宋岫下意识朝后躲,却没躲开,只得道:“霍野,你属狗的吗?”   一字一顿,像在骂人,却过分斯文,霍野蓦地勾起唇。   终于。   终于不再是视自己为无物的样子。   完美复刻青年下午吃糖糕时的动作,他用舌尖卷走那抹零星的血渍,“我说过,我并非君子。”   活脱脱是副默认的语气。   宋岫甚至从里面听出点骄傲来。   “……现在推开我还来得及。”不愿被对方真正厌烦,霍野竭力控制自己脑中那些得寸进尺的妄念,淡淡。   宋岫低下头,瞧见一张凌厉的、被欲望占据的脸,张牙舞爪,撕破平日的木讷沉稳,争先恐后地冒出来。   那情绪有些骇人,偏叫宋岫熟悉得很。   于是,他没说话,只在朦胧的月色下,垂眸,虚虚碰了下男人的唇。   外表冷漠凶悍的暗卫统领,嘴巴亲起来却是软的,或许是紧张太过,刚泡过汤泉,也显得有些干。   左手扶住男人肩膀,宋岫考虑到古代背景下的含蓄,一触即分,预备留下足够多缓冲的时间,谁料下一瞬,对方忽地抬手、按着他的后颈,将他压了回来。   身为时常要蹲墙角盯梢的暗卫,霍野见过许多比这更激烈的画面,毕竟那些贪官污吏,最爱的便是酒色财气。   自第一眼起,他就觉得恶心。   但青年不一样。   对方的唇干干净净,没有猩红的胭脂,只有些许中药的清苦,像春日的阳光,或是轻飘飘的羽毛,让他懒洋洋地放松筋骨,被驯服得心甘情愿。   毫无经验可言,他完全靠着本能,留住欲要抽离的青年,小兽般在对方唇边蹭来蹭去。   然后,摸索般,朝内探了进去。   搭着他肩膀的指尖顿时一紧。   有些疼,到底是曾经上过战场的力气,霍野却没停,横冲直撞地闯入,攻城略地。   他想他大概是疯了,见不得光的暗卫,竟敢动新帝要纳进后宫的人。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   他从未如此渴望过与谁亲近。   “哗啦。”   水花四溅,浓重的呼吸中,霍野拥着宋岫,咚地栽进汤池,这般大的声响,终是引来别院侍卫的注意:   “陆将军?”   外人眼里清心寡欲、引来佛祖庇佑的大将军,此时俨然已被拉下神坛,衣摆、青丝,凌乱地纠缠在一起。   一秒醒神,宋岫答:“无事。”   陌生的脚步声退去。   而他也清晰地体会到,那抹抵在自己腿侧,比水温更甚的炙热。   “抱歉,”没等宋岫出声,霍野便翻身退开,道,“我……”   他今日似是说了好几次抱歉。   接下来的话,霍野一时竟不知怎样讲才算妥帖,仅仅是一个吻,自己就这样失控,恐怕会招来青年讨厌。   ——捕捉到对方动作里的配合和纵容后,他又变回了那根仔细收敛起攻击性的“木头”。   宋岫感到有趣。   分明已经得到答案,偏他生了些恶作剧的坏心,舔舔唇瓣,再次重复了那个问题,“霍兄喜欢男人?”   如果这时还有旁人,定会吐槽宋岫多此一举,他长相再昳丽,也不至于被误认为女子,若非好龙阳,怎会同他滚到一起。   可霍野却没点头。   水雾朦胧间,宫灯摇曳,青年本就白如净瓷的皮肤被笼上一层柔软的光轮,越发衬得双唇鲜红似火,烧得人心头滚烫。   喉咙发紧,定定地,他认真瞧了宋岫许久,才道:   “喜欢你。” 第116章   答案说出口, 霍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或许太直白了些。   但他并未收回刚刚的话,只默默等待青年的反应。   宋岫瞧出对方肩颈的紧绷, 没再开玩笑,而是主动把手递上前,“我很欢喜。”   “汤泉泡久了会头晕,我们先出去?”   霍野稳稳接过青年的指尖握住, 偏偏人一动不动,甚至又往水底沉了沉。   宋岫挑眉, 生动形象地表达了自己的疑惑,紧接着便听到男人干哑的提议, “……再等等。”   他现在的样子, 恐怕不太方便。   条件反射地, 宋岫朝男人腰部以下的位置瞄了眼, 无奈, 被雾气挡了个彻底,引来后者难得的强硬,“别看。”   再被那样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盯下去, 他如何能冷静。   宋岫配合垂落睫毛, “哦。”老夫老夫几辈子, 怎么有种自己在调戏黄花闺女的错觉?   还挺新奇。   可此刻的情况,确实不好继续亲近, 宋岫没有被人听墙角的癖好,只过了半刻钟,就和霍野一道走了出去。   岸边的竹篓里放着新衣服, 男人又换回平日常穿的一身黑,五官凌厉, 眼风扫过,活像个夜半勾魂的冷面阎王,叫人联想不到丝毫旖旎。   附近的侍卫顿时收起自己的好奇。   清楚景烨的多疑,宋岫这次特地没带徐伯,明面上,既在京中留下了软肋,又孤身踏进了京郊的“囚笼”。   所幸景烨小气归小气,到底没克扣他的衣食住行,宋岫原本便打算借机淡出渣男的视线,休起假来自然安逸。   未成想,刚刚与他互通心意的霍野,却一连数天神龙见首不见尾,几乎只在他每天喝药的时候露面。   宋岫有点郁闷。   他还以为自己能薅景烨的羊毛,和某人过个热恋期。   4404看不下去,【要么我帮你开个实况转播?】   宋岫:【达咩。】   除开对自己心怀恶意的任务目标,他很少借用系统的便利去窥伺旁人。   【景烨那边怎么样?】随手舀了勺樱桃乳酪塞进嘴里,宋岫转移注意力,别院的大厨手艺中规中矩,却胜在食材新鲜。   4404:【继续发疯呗。】   失眠是神经衰弱最好的诱因,外加景烨一开始就是伪装出的好脾气,时日久了,当然会暴露本性。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纵然李延福下过封口令,新帝睡梦中差点掐死皇后的事,依旧小范围地传了出去。   如今整个后宫人人自危,尤其是太医院,生怕景烨哪日烦得厉害,便要自己提头来见。   朝堂亦多了不少被贬斥的官员。   燕州一案真相为何,官场摸爬滚打够久的老油条都心知肚明,景烨得病的时机太巧,辅以宋岫在法华寺的一出好戏,难免叫人私下犯嘀咕。   ——天谴虚无缥缈,但龙椅上却实打实多了个情绪失控的皇帝。   身为臣子,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们理当顺应圣意,所以才会对陆停云的遭遇袖手旁观,然而,当这雷霆无故落到自己身上,人心必定会转变。   这正是宋岫期待的局面。   思索间,他突然听到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顺势抬头,正对上霍野那张英俊过头的脸。   宋岫没忍住勾勾唇角:   几个月过去,对方总算习惯走门,不再做贼般翻窗。   但紧接着他就发现,霍野身后还跟着人,个子稍矮些,麻布粗衣,肩挑竹筐,低着头,看不清长相,这让宋岫飞快咽下到嘴边的调侃,眯起了眼。   迅速筛过一遍原主残留的记忆,宋岫轻轻,“林相。”   霍野却像没听到他的话,介绍,“将军昨日说要在院子里养些动物解闷,属下叫人送来了些,将军可要挑选?”   宋岫颔首,“门关好,再多拿个熏笼过来。”   外头立刻有仆从应声。   这么几天住下来,他体弱畏寒、且要靠汤药续命的名声已然宣扬出去,以此当借口,并不突兀。   等源于背后的视线被遮住,那看似佝偻忐忑的老者才挺起脊梁,露出草帽下明显做过伪装的面孔。   林相,主角受的父亲。   景烨称帝未满一年,根基尚浅,若说现今还有谁能兵不血刃地动摇江山,那便是此刻站在宋岫面前的这个人。   老实说,除了同朝为官,私下里,原主和林相几乎毫无交集,一来,文臣武将不宜交往过密;二来,对方终究是林静逸的父亲。   陆停云愿意吞下苦果,退守边关,不代表他心底没有芥蒂。   可现在,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更何况,无论是宋岫还是原主,都对渣男再无兴趣。   只是……景烨最忌讳朝臣私交勾结,林相和他,皆是重点关注对象,霍野到底用了什么法子能把人悄悄带上皇家别院。   也太大胆了些。   目光如炬,林相同样在观察宋岫。   风口浪尖上与“前罪臣”会面,这一趟他来得十分冒险,但没办法,他必须为自己的小儿子考虑。   一入宫门深似海,林相早早便料到,子闲与新帝的结合,不会像坊间的传言那样光鲜亮丽、美满得意。   然而他怎么都未料到,在林家足够安分守己的前提下,他最疼爱的小儿子,竟差点被景烨亲手掐死在紫宸殿。   消息几经遮掩,前日才传进他耳中,足可见新帝愧疚之意甚浅,说不定还存了借此试探林家忠心的用意。   “林相为何如此看着我?”明知故问,宋岫一针见血,“是怕令公子也变成这般模样?”变成被折断羽翼、关进笼子里的金丝雀。   霍野无声退到门外。   ——别院不比将军府,来往仆从需得格外留神,至于青年能否说服林相这一点,他从没产生过怀疑。   对外,他是奉新帝之命贴身监视青年的禁军校尉,不受待见,被赶出来风吹日晒实属正常。   中间尽职尽责地往里送了几次熏笼和茶点,约莫一炷香后,霍野面不改色地带着竹筐空空的林相下山,宋岫的院子里则多出了两只兔子和一笼小鸡。   整个别院都因为“陆将军”的心血来潮忙起来。   霍野打点好一切回来时,宋岫正蹲在地上,食指沾着黄澄澄的小米,神色专注地喂鸡,一旁还放着几片洗净的白菜。   那鸡仔显然刚出生没多久,比他的拳头还小些,一团一团,毛绒绒挤在青年脚边。   周遭仆从的表情难掩古怪。   大概是没想到堂堂镇安将军会如此有“烟火气”。   余光瞥见霍野的影子,众人立马齐刷刷躲远了些:这位的气场着实可怖,长相再好看,也叫人升不起亲近之意。   连别院养来看家的黑犬见了对方、都夹着尾巴变得安静。   真同情日日被对方盯梢的陆将军。   霍野倒不在意这些,或者说,除开宋岫,他从未在意别人如何看待自己,放轻脚步凑近,他才察觉,青年另一侧的小腿旁,还趴着两只肥嘟嘟的兔子。   悠闲惬意地闭着眼,半点没有和他斗智斗勇的调皮。   早已熟悉对方的气息,宋岫头也未回,小声问:“你捉的?”   霍野:“嗯。”   起初手下人准备的是一窝灰兔子,他觉得太丑,就自己去山上转了圈,逮了皮毛最漂亮的两只。   “今日之事,谢谢霍兄。”真心实意地,宋岫道。   能提早与林相见面达成共识,于他而言,的确算意外之喜。   霍野却摇头,“晚了些。”   他该更早认清自己的心意,而非冷静地作壁上观。   暗卫替帝王监察百官,手中自然捏着大大小小各式把柄,他明明可以帮对方搅弄风云,偏偏一直拖延到如今。   宋岫失笑,“掉脑袋的大事,霍兄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算站在我这边。”   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局限,何况对方从小被教育要效忠天子,角色互换,他未必能比霍野做的更好。   霍野屈膝,蹲在宋岫旁边,“可我不愿再让你被困在笼子里。”   嬉笑怒骂,皆要躲着帝王的眼睛。   或许是他靠得太近,安稳小憩的兔子忽然挣动两下,又被青年陷进毛发的细白指尖轻易安抚,迷迷糊糊地蹭了蹭后者掌心。   霍野蓦地有些嫉妒。   他好似还未享受过这样温柔的待遇。   近几日,自己忙着暗度陈仓、打通各处关节,这才能在林相休沐的今天,偷天换日,把人带到别院。   与青年唇齿相贴的亲近,已经远得像在梦里。   惠风和畅,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冲动,他偏头,鼻尖拨开青年散落的发丝,轻轻在宋岫颈侧落下一个吻。   悄无声息。   偏又响遏行云。   明知对方敢亲过来,一定是避开了其余侍从的视野,但那一声清晰的啾,到底让宋岫僵了脖子,久违地感到紧张。   霍野吻得太小心。   仿佛他是什么脆弱的易碎瓷器,稍稍使些力,便会弄坏了自己。   宋岫耳根泛起热意。   “再等等,”一本正经地转回原位,霍野藏起眸中的柔和,低沉的声音散在风里,“我会尽快将自由还给你。”   即使与新帝正式为敌也没关系。   他愿意,并且有能力。 第117章   和悄然变凉的天气一样, 朝堂上的风向开始转变。   登基时端方温厚的新帝,最近整日耷拉着脸,比起听政, 更像是用一双阴恻恻的眼睛审视仇敌。   高压之下,众臣皆战战兢兢,生怕一不小心触了对方的霉头,牵连到自己。   但饶是如此, 每日早朝也总有那么几位臣子会被拎出来训斥,今天更是见了血:新晋的兵部侍郎, 直接被丢下来的砚台磕破头,染红半边脸。   理由很简单, 陆停云归京后, 北鞑蠢蠢欲动, 于十天前发动数场小型突袭, 烧杀抢掠, 来去如风,叫边境百姓苦不堪言。   要知道,以往陆停云在时, 无论前线再如何交锋, 都不会殃及平民, 这几乎是彼此心照不宣的铁律。   因为陆停云敢孤军深入、穷追不舍,雷霆般千倍百倍地偿还回去。   北鞑生在马背上, 最擅游击,燕州城,说到底只是一座城池而已, 面积有限,护不住边境沿线的所有子民, 但陆停云的威名可以。   继任的守将显然没这个能力。   眼下最好的办法,是将陆停云调回燕州,尽管对方伤了身子,无法再提枪征战,却能安抚人心,堵住悠悠之口。   可兵部侍郎额头的伤,已然证明了陛下的态度。   明面上,众臣自是顺应景烨心意,纷纷另想主意,私下里则暗暗犯嘀咕,怀疑新帝的脑子出了问题。   ——放着最省力的人选不用,偏要舍近求远,一个无兵无权的陆停云,怎就将对方吓成了这样?   难道民间盛传的冤魂索命竟是实情?   唯有景烨自己清楚,再过两月,北鞑首领会急病暴毙,到时其内部政权更迭,自然没精力骚扰大靖,反而会送上可乘之机。   既是注定的胜局,他何必要为此放虎归山?   至于那些一夕成为俘虏流民的百姓,从始至终都没被景烨放在心里,有舍才有得,他要让整个北境知道,如今的陆停云,早不再是那个救人于水火的镇安大将军,往后能庇佑北境万民的,唯有皇权。   想活命,唯有跪拜他景烨。   夜夜噩梦又如何,现实中,所有人还不是要俯首称臣,没胆子顶嘴一句。   然而景烨却忘了,古往今来,朝臣能容忍昏君,是因为昏庸者容易操控,方便替自己谋取利益;   但他们却难以容忍暴君,因为暴烈者喜怒无常,时刻会危及自身性命。   负伤告假的兵部侍郎便是引沸油锅的那一点火星。   九月初九,祈求长寿的重阳节,昏迷半月的兵部侍郎重伤不治,死在家中。   同夜,雍州地动,震塌了皇陵。   常言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一时间人心惶惶,哪怕禁军日日巡逻,仍抵不住京中非议。   当今陛下却并未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咬定皇陵塌陷是人祸,于金銮殿上大发雷霆,接连抓了几个大臣下狱。   收到这个消息时,宋岫正在打理院子里的葡萄藤,后头跟着排黄澄澄的小鸡,远远瞧去,着实是道新奇风景。   霍野怕他晒,亦步亦趋地撑着把伞跟在他身侧。   其余仆从则见怪不怪:都说每逢休战,边关将士需得和百姓一起耕种,囤积粮草,现在看来半点不假,青年住进别院这一个月,养鸡喂兔,下河摸鱼,只差没划出一块地来开荒,栽些稻米蔬菜,自给自足。   活脱脱副解甲归田的架势。   而皇上似乎也把对方彻底抛在了脑后,迟迟未召人归京,久而久之,侍卫仆从们难免懈怠。   殊不知院内两人此刻聊的话题,危险得足以被株连九族。   “他很矛盾,”精准掌握外界动向,霍野道,“数次召法华寺住持进宫解梦,偏偏又笃定皇陵塌陷是人祸。”   他自认手脚干净,实在不知哪里露了行踪。   宋岫:……怎么说,毕竟景烨重生过一回,在对方上辈子的记忆里,雍州从未生乱。   所以只能是人祸。   可这番内情,宋岫没法和霍野讲明,便道:“无妨,重要的是百姓相信。”   兵部侍郎为民请命,却被景烨打破头颅丧命的事迹,早已在林相的运作下,传遍京城的大街小巷。   景烨越是不承认自己有错,就越是如逆水行舟,大肆捉拿可疑官员调查的举动,更似火上浇油。   因为在霍野的刻意引导下,景烨所抓之人,皆是林相一派,落到外界眼中,这无疑是帝王借题发挥、排除异己的惯用招数。   先是将军府,再是丞相府。   下一个又会是哪家?   现今的朝堂,正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仅需再多一个有分量的砝码,便能让一切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顺手摘了颗葡萄用帕子擦净,宋岫放进口中,立刻被酸得皱起眉头。   不过他还是坚强地把话说完,“再过十天,景烨的生辰就到了。”   百官来贺,正适合搞个大惊喜。   霍野却没应声。   宋岫偏头,只见对方蹙着眉,过了好半晌,才道:“……将军倒记得熟。”   明明听徐伯讲,这人连自己的生辰都时常忘,总要靠厨娘的长寿面提醒。   话出口才惊觉幼稚,原以为按青年的性子,怎么都要调侃自己两句,未成想,对方竟诱哄般,递给自己一粒葡萄。   霍野咬下。   酸得牙倒。   宋岫笑眯眯,“比之霍兄的陈年老醋如何?”   回答他的是一个藏在伞下、落于指尖的吻。   “阿岫投喂,”喉结滚动,霍野面不改色,“当然是甜的。”   这下牙倒的成了4404。   但它并未出声打扰,谁让这般悠闲避世的日子,很快就要结束。   十天后,宋岫意料之中地收到圣旨:帝王寿宴,召陆停云回京。   宋岫非常理解渣男的心态,自己过得不痛快,便要狠狠扫了旁人的兴,尤其是这种对原主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行为,大概很能满足对方的虚荣心。   一别数月,再次踏进皇宫,陪在宋岫身边的仍是霍野。   因得今日场合正式,黑发青年久违穿上朝服,绣有麒麟纹样的红袍,将他苍白的侧脸衬出几分艳色。   依照礼法,唯有皇室子弟、三品以上官员能进内殿,宋岫与林相对坐,一左一右,身侧却明显要冷清许多。   最叫人惊讶的是,原本属于各亲王的席位中,居然多了个麻布僧袍的光头和尚,认出对方正是法华寺的慧觉方丈,宋岫抬眼,遥遥冲对方点点头。   新帝梦魇缠身,饶是寿宴,殿内也燃着淡淡的安神香,霍野一袭黑袍,存在感极低,护在宋岫身后。   “陆停云,”总算在人群中发现个熟面孔,自觉格格不入的杨思文三步两步凑上前,吊儿郎当,“你竟真敢来。”   “不怕那位把你纳进宫?”   后面那句,他说的很小声,宋岫懒得计较,淡淡,“你怎么在这儿?”   “我怎么不能在这儿?”公鸡似的梗着脖子,杨思文骄傲,“好歹杨家也是三代皇商。”   宋岫平静地看着对方。   “……好吧,其实是我爹病了,这才换我来顶包,”莫名弱下几分气势,杨思文耸耸肩,又动动鼻尖,“我说你拿什么熏的衣服,还挺香。”   然而,尚未等杨思文靠近细闻,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就挡住了他,“杨公子自重。”   得,又是那个冰块脸侍卫。   杨思文想,真不愧是新帝的鹰犬,把人看得和囚犯一样。   近来禁军大肆在京中捕人抄家,连带着街市冷清生意难做,他真是烦透了这群狐假虎威、只会朝内挥刀的兵。   但还没等杨思文呛声,外头就传来李延福尖细的嗓音,“陛下驾到——”   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连杨思文这样刺头的纨绔都闭了嘴,偷偷溜回自己的位置。   比起敬畏,空气中涌动的氛围更像是恐惧,宋岫瞧见了林静逸,对方走在景烨身侧,似是瘦削许多。   景烨则更夸张,印象中温润的五官,已逐渐露出阴鸷的底色。   伴随着吾皇万岁万万岁的跪拜,他拂袖落座,正欲抬手叫众人平身,余光却扫见端坐原位的宋岫。   嗓音嘶哑,景烨开口,“陆卿这是何意?”   “病体未愈,”古井无波,宋岫答,“陛下见谅。”   “既如此,跪就免了,”知晓对方是故意激怒自己,景烨视线扫过青年殷红的唇,沉沉,“过来替朕斟一杯酒。”   斟酒布菜这类伺候人的活儿,向来是太监负责,此言一出,几位武将的脸色当即黑如锅底:   再怎么说陆停云也曾为大靖立下汗马功劳,怎能在众目睽睽下,受此等羞辱?   偏偏位于视线中心的青年淡定如初,起身,脊背挺直,一步一步,行至首座。   哗啦。   清冽佳酿溢满瓷杯,宋岫抬臂,语调恭敬,“殿下。”   他音量极轻,唯有首座附近的几人能听到,行动间,丝丝缕缕甜腻的香味袭来,细品却隐隐夹杂着腥气,仿若铁锈。   这般熟悉的称呼、这般熟悉的角度,景烨神思恍惚,一时竟分不清自己是梦是醒,未等他细想,下一秒,青年胸口便绽开大片血迹。   又来!   又是这个阴魂不散的场景!   连生辰也不让他消停!   急怒攻心,景烨条件双目泛红,血压飙升,条件反射伸手去掐宋岫脖颈,却忽然感到眼前一黑,砰地向后摔去。   喉头腥甜,他猛地喷出一口粘腻,引来周遭兵荒马乱的叫喊,“陛下!”   “陛下您醒醒!” 第118章   连续失眠几个月, 景烨除了精神紧绷脾气暴躁,身体也虚得要命。   像被蛀空的树木,只消轻轻一推, 便会轰然倒地。   身体沉重得仿佛不再属于自己,他半睁着眼,被周围吵吵嚷嚷的声音闹得心烦,想大吼, 却仅是滑稽地抽动两下嘴角,并未引来任何注意。   除了宋岫。   适时后退, 他隔着人群,替自己找了个绝佳的观赏位, 从空隙中冷漠瞧着景烨那张溅满鲜血的脸。   对方仍坐着那把象征至高权利的龙椅, 可毫无疑问, 他已经彻底失去了几十秒前的威严, 四肢瘫软, 像只垂死挣扎的虫豸挂在上头。   幼时受过的欺辱,造就了渣男远超常人的自尊心,对方大概宁愿死了, 也不愿被围观狼狈的丑态。   但没有谁理会景烨本人的想法。   臣子们争相上前, 急着表现自己对帝王的关切, 无人敢轻易挪动景烨的位置,更别提扶起, 一张张嘴巴开开合合,黑洞洞,惹得景烨犯恶心。   下意识地, 他将视线拉远,瞧见安静站在外头的红衣青年, 大概察觉到了自己的视线,对方扬唇,无声对他做了个口型,“殿下。”   柔情蜜意。   偏字字□□。   刹那间,景烨确定,过去的噩梦、今日的急症,皆是青年手笔,什么劳什子重生,明明是陆停云冤魂给自己设下的陷阱!   若再来一次,他定要亲手杀了对方,找最厉害的道士,将对方的尸身镇压,魂飞魄散,永世不得安宁。   死死瞪着宋岫所在的方向,景烨眼底绽开蛛网般的血丝,虽是活人,却形似恶鬼,把暗中观察的4404吓了一跳,【他不会真被气死吧?】   这也太便宜了些。   宋岫:【放心,我有分寸。】   今日他赴宴前,特意熏了些刺激性香料,加之景烨接连“熬夜”几个月,急怒攻心下,呕血实属正常。   最好吐得再多点。   他看着高兴。   “公子!公子!太医来了!”一派兵荒马乱中,林静逸的贴身小厮阿墨,气喘吁吁地领着张院判进了门。   “让开!都让开!围在一块儿是想弑君?”半点儿没给这些达官显贵面子,张院判拎着药箱一路小跑,经过宋岫时,忽道:“你怎么回事儿?”   满身血气。   尽管味道被香料遮掩大半,颜色又渗进衣服里,却瞒不过他的嗅觉。   宋岫淡定,“伤口崩裂。”   “您还是先紧着陛下。”   张院判:……伤口崩裂?你那伤口早八百年就结痂留疤了哪来的崩裂?   始终怀疑新帝的梦魇另有猫腻,这下张院判心中愈发肯定:好巧不巧,偏在生辰这日发病,说是巧合谁信?   但他却没有拆穿宋岫。   一来是他仍记得那些对方在鬼门关痛苦挣扎的雨夜、记得那些埋骨燕州的士兵,二来则是,代表文臣之首的林相,和神色复杂的皇后,皆未问责青年。   仿佛陛下此次发病,当真是意外,是报应。   想在宫中活得长久,装聋作哑的本领自是要熟练,其他人爱怎么斗怎么斗,他只是个大夫,能做的也只有救人。   起初,张院判确实是这样打算。   可在替景烨细细诊脉之后,他却陡然生出种告老还乡的冲动。   宋岫不知道里头的动静——在被七手八脚地抬进内殿前,景烨就自个儿气晕了过去,眼下众臣皆知风雨欲来,坐立难安,唯有他事不关己。   肩头微微一沉,宋岫听到霍野的声音,细若耳语,“将军可是想更衣?”   为了保证表演效果,他特地在怀里揣了个血包,哪怕景烨没嘴贱喊他敬酒,他也会想办法走完这场戏。   此刻血包破裂,冰冷粘腻,宋岫确实有些讨厌,却也明白,还没到曲终人散的时候,便摇摇头,摸摸罩住自己的披风,“哪来的?”   他记得对方今日没带这些。   霍野坦然,言简意赅,“杨思文,抢的。”   宋岫下意识偏头看去,后者正眼巴巴朝他这边张望,约莫是被吓住,脸色有些白,又带了点近距离八卦的兴奋。   四目相对,杨思文顿时像找到主心骨,壮了胆气:天塌下来还有个儿高的顶着,林相和陆停云都没慌,他怕个屁。   但就在杨思文准备伸手招呼青年来自己这边坐时,对方旁边的黑衣男人忽然向左迈步,不偏不倚,精准挡住他和青年友好交流的视线。   杨思文:……   朝廷鹰犬!小气!   有本事把陆停云藏进袖子里。   然而,似他这般跳脱活泼的,毕竟是少数,在朝为官者,多半七窍玲珑心,先帝暴毙的例子在前,臣子们虽静默不语,却显然各有谋算。   无形的焦灼飞速蔓延,没人再去理会桌上精美的吃食,兼任国舅的林相,理所当然成了备受关注的中心。   宋岫乐得清闲。   谁料,里头那位皇后偏要给他找事做,袖口染满大片鲜红,林静逸走出内殿,扬声,“陆将军。”   宋岫似模似样抱拳,“在。”   “守好此处,”缓缓扫视全场,林静逸抬手,将一柄剑递给宋岫,“莫叫半点风声走漏出去。”   他平日总是一副软和的老好人模样,乍然冷脸,竟也有几分威严。   进宫赴宴,需卸去刀剑,外鞘缀满玉石,林静逸临时寻来的武器,摆明是把中看不中用的装饰品,莫说见血,八成连刃都未开。   但哪怕真是绣花枕头、破铜烂铁,当它被宋岫握在手中时,便无人再敢小觑。   原主与林静逸,素来无甚情谊,临华殿那次谈话,就是他们最久的交集,对方此时将守门的任务交给自己,无非是因为在外人看来,陆府和丞相府两不相干、界限分明,万一景烨真驾鹤归西,多少能免去林家逼宫的嫌疑。   宋岫缕得清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倒不介意卖对方一个人情,回身,关门,丢掉繁重的剑鞘,斜斜往后一倚。   “当啷。”   回音清脆,百官也好,宗亲也罢,胆子小的,齐齐打了个激灵。   包括杨思文。   几分钟前还琢磨着抱大腿喊兄长,跟在对方后头吃瓜保命,可这会儿,他却莫名想离青年远些。   更有许多臣子记起了先帝驾崩那天。   青年同样是一袭红衣,白马银枪,明艳张扬,出乎所有人预料地、将最不受先帝疼爱的三皇子送上龙椅。   而今日,对方这身绯色,却极尽阴郁,像丧钟的哀鸣。   冰冷压抑的殿宇里,从始至终,宋岫和林相没有半句交流,甚至连余光都未曾相撞,若非4404亲耳听过别院主卧中的密谈,恐怕也要和其他人一样,被蒙在鼓中。   中肯地,它评价,【两只老狐狸。】   似是人手不足,没过多久,阿墨又持皇后腰牌请来数位太医,半个时辰后,天色渐暗,本该歌舞升平的生辰宴,仅剩一片死寂。   直到林静逸再次露面。   好在,对方张口说出的,并非驾崩,而是,“陛下无碍。”   众臣立时松了口气。   ——新帝登基后,以谋逆之名,将与其夺嫡的兄弟尽数处理,唯一有能力且保住性命的永王,又不良于行。   万一今夜陛下当真龙驭宾天,那绝对是现下朝堂难以承受的冲击。   “只是,依张院判所言,陛下恐要昏迷数日,”短暂停顿,林静逸继续,“陛下养伤期间,各项政事,暂由本宫代为处理。”   “这……”众臣前一秒松的那口气又提了上去。   昏迷数日?数日是多久?林静逸虽为男子,到底担着皇后的名号,大靖可从来没有皇后监国的先例。   纵使是垂帘听政,也该找个流着景氏血脉的傀儡摆在台前。   可林相却没给他们反驳的机会。   双膝触地,他跪在玉质的台阶下,叩首,行了个最标准的大礼,“臣领命。”   以他为首,短短几息之后,更多附和的声音响起,“臣领命。”   “臣领命。”   “臣领命。”   林静逸垂眸。   他爱景烨,却必须在疼宠自己的家人和险些掐死自己的帝王之间做一个选择。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不该答应入宫为后。   那是个无法回头的错。   4404:【……我觉得他好像很难过。】   宋岫:【但他有底线,有良知,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这亦是他选择丞相府合作的理由。   如果林静逸是个“景烨大过天”的恋爱脑,此刻站在高处的,便会是宋岫。   清君侧,摄政王,他以前又不是没干过。   ——相关流程,逆袭部出来的员工简直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内殿里,服过参汤的景烨被外头一句句领命唤醒,胸腔起伏如风箱,喉咙发出嗬嗬的响动,偏讲不出一句话。   “陛下,”双目映出对方愈发口眼歪斜的面孔,张院判安抚,“陛下莫要乱动,人之百病莫大于中风,您需得静心调养。”   至于调养的结果,只能说……尽人事,听天命。   “吱呀——”   尘埃落定,宋岫自顾自打开沉重的殿门,没有理会背后热乎乎刚出炉的大靖新主,抬脚离开,悠悠仰头。   原主曾将景烨比作天边高悬的明月。   可到头来,对方不过是滩恶臭扑鼻的烂泥。   做不得明君,只配当个傀儡样的活死人。   为过往忏悔恕罪。 第119章   新帝生辰, 众大臣以林静逸为尊,于前者眼皮子底下完成了一场无声的宫变。   在丞相府的刻意宣扬下,景烨的“急症昏迷”被传得愈发邪乎, 有人说是皇陵坍塌祖先降罪,也有人说是新帝暴虐成性打杀臣子、遭冤魂索命,五花八门,不一而足。   尤其是近来常伴圣上左右的慧觉方丈出宫后, 仅低低呼了声佛号,道, “此乃天命”,更是将民间的物议推至顶峰。   当然也有誓死拥护景烨的保皇派, 但一个瘫痪在床的君王, 显然不能给予他们礼法以外的任何支持, 兜兜转转, 最终竟找到了宋岫这儿:   镇安大将军陆停云, 是唯一一个敢拂林相面子的人,寿宴上说走便走,之后几天也未曾上朝。   对方虽失了亲兵, 但在军中颇有威名, 若能得对方相助, 多少能拉拢些武将与监国的皇后抗衡。   要受害者拯救加害者,宋岫收到拜帖时, 只觉得可笑。   或许在这群人眼中,维持正统才是头等大事,一句“陛下受皇后蛊惑”, 便能颠倒黑白借力打力,将景烨所做的错事尽数栽赃给林相。   然而, 不管是原主还是宋岫,都早已认清渣男的真面目,任由拜帖堆成小山,也没开府门一下。   却也未表露任何对林静逸的支持。   这般暧昧的态度,无疑让丞相府一派的臣子暗暗头疼,镇安大将军,那是有实打实的功绩在手上,况且自法华寺“祥瑞降世”后,对方于百姓间的声望愈发高涨,较慧觉更甚,若此人当真倒向保皇派,舆论无疑会叫他们十分头疼。   唯有霍野明白,阿岫仅仅是在等,等林静逸的第二次选择。   寿宴当晚,宫中便下旨召回所有监视青年的禁军,独独留下他,像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又像某种隐晦的示好。   果然,将军府闭门谢客的第三日,林相就派人来传了话:   时机已到。   隔天,宋岫红袍加身,以镇安大将军的官职作保,称燕州一案另有隐情,三司草率结案,包庇嫌犯,要求重启彻查。   朝野哗然。   于百姓而言,此案兜兜转转,算上畏罪自缢的主谋徐驰、被株连的从犯,前后折了三万多性命,还险些害主将含冤被斩,天子亲查,竟仍未水落石出,背后之人到底有多大的能耐?实在可怖;   于众臣而言,青年剑指三司,逼天子认罪,与造反有何两样?   偏偏林静逸点了头。   理由也很正当:陛下病倒前夜夜梦魇,嘴里总念着燕州,若其中真有冤假,事情水落石出那日,或可让陛下郁结尽消。   睁眼说瞎话,保皇派却无力反驳——这时候跳出来阻拦,简直是变相替陛下认了罪名,还不如在查案的过程中另做手脚。   但他们万万没料到,林静逸久居深宫,看人的眼光却极准,任命的主审官,皆是些公正廉洁、油盐不进的硬骨头,得出结果前,吃住都在刑部,并派禁军把守,最大程度避免了保皇派贿赂或灭口的可能。   手段之雷厉,竟丝毫未念旧情。   凡事做过,必留痕迹,失去头顶那把曾遮天蔽日的保护伞,阳光下,自会有线索显露行踪。   先是延误燕州粮草的押运官、再是负责灭口徐驰的禁军指挥使、最后是伺候景烨笔墨的李延福……能帮渣男残害忠良之人,大多为见风使舵的墙头草,无需重刑,便抢着将功折罪,招了个干净。   ——笑话,现下新帝瘫痪在床,名存实亡,他们再忠心耿耿,也换不到丁点好处。   树倒猢狲散,不外如是。   听闻此事,宋岫倒没有什么畅快的感觉,无论景烨将来的下场怎样凄惨,那些埋骨边关的将士,终究回不来了。   十月初七,宋岫回溯整整五个月的当日,三司结案,眉眼逐渐坚毅的林静逸,于金銮殿上,当众宣读了景烨的“罪己诏”。   一个连话都说不出、翻身都困难的废人,到底是如何写下这洋洋洒洒数百字,在确凿的铁证面前,已无关紧要。   丞相府需要一个令景烨退位的借口,宋岫需要一个真相,这就足够。   帝王失德,天下唾骂,林静逸顺势以景烨的名义,挑选宗室子弟过继至膝下抚养,再次压下了保皇派的反扑。   “现下动身,正巧能瞧见景烨撵驾出城,”手中端着碗深褐色的汤药,霍野门都没敲,熟络迈进宋岫主卧,“可要去外头走走?”   官家辞令,是景烨深感罪孽深重、无颜再受天下供养,自请去法华寺修行,实际上,不过是新一轮朝堂交锋。   其中宋岫出力最多:   被锦衣玉食地伺候算什么惩罚?他要景烨月月年年对着三万将士的灵位忏悔,再无死灰复燃的机会。   可真到了渣男离京这天,宋岫反而没了凑热闹的心情,最初原主和景烨的孽缘,就起于长亭送别,他实在做不到对垃圾有始有终。   摇摇头,宋岫答,“算了,看他会脏了我的眼睛。”   “听徐伯说,今日鸡蛋和菜叶卖得极好,险些没买到大白二白的口粮,”细心替青年吹了吹汤药的热气,霍野将碗沿递到宋岫唇边,“也不知有什么用处。”   4404:!!!   还能有什么用处?自然是往渣男的车上砸。   景烨将百姓视若草芥,就别怪百姓不拥护他这个失职的帝王。   至于霍野口中的大白二白,是自家宿主从山里抱回来的两只兔子,和那笼鸡崽一块,被徐伯养在后院,还专门提醒过厨娘,免得被一不小心下了锅。   分神点赞小十二的吐槽,宋岫张嘴,浅浅抿了口,“苦。”   4404:……打从汤泉一夜挑明心意后,某人真是越来越娇气。   偏偏霍野也肯配合。   “张院判说了,天气渐寒,你身上旧伤太多,这药必须得喝,”变戏法似的翻出几枚用油纸包好的蜜饯,霍野道,“特意挑了些糖渍多的,尝尝?”   宋岫嗯了声,皱着鼻子又喝了两口。   4404:【你是三岁的小宝宝吗?】   还要人哄。   宋岫悠悠,【情侣的乐趣你不懂。】   4404:【只亲过一次就相敬如宾的情侣吗?】   4404:【那我真是好羡慕、呀。】   一板一眼的机械音,生生把临时补上的语气词渲染出无限嘲讽。   宋岫:……   敏锐察觉到青年气场的转变,霍野轻声,“怎么了?哪里又难受?”   秋季多雨,对方这几日总是恹恹的,偶尔会抽筋关节痛,连带着胃口也差了许多。   稳稳放下药碗,霍野俯身,熟门熟路朝宋岫小腿探去,道:“揉揉?”法华寺那一跪,彻底伤了青年膝盖,汤泉温养亦没见好。   青年却一反常态按住他的手,“霍野。”   霍野抬眸,“嗯?”   “林静逸有意遣散暗卫,”对上男人盈满温柔的眼,宋岫到嘴边的话突然拐了个弯,“你可有想好去处?”   性向相同,他与霍野的关系能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主角受,稍加推测,对方便能猜出是谁在景烨的饮食里下药,引得后者发疯。   有此先例,林静逸断断不可能再将皇宫的安危交予他手。   况且,暗卫的培养过分严酷,未满十岁的孩童,却要养蛊般与同伴厮杀争斗,一旦入选,就得变成道无名无姓的影子,终生为皇室效忠,实在有伤天和。   以林静逸的心性,断然做不到视若无睹。   如今大局已定,若无意外,林静逸应当会派他去处理燕州残局,而霍野,却被他连累的失了编制。   亲手砸坏人家的铁饭碗,宋岫难免有些愧疚。   “我是将军府的侍卫,”不假思索地,霍野道,“自然要跟着阿岫。”   遇到青年以前,他的生活里只有命令,也许旁人会可惜暗卫首领的职位,但对他来说,却是摆脱束缚。   他想和自己的心悦之人,堂堂正正走在街上。   宋岫:“若要重回沙场呢?”燕州那地界,远没有京都繁华。   霍野定定,“生死同往。”   他并非君子,倒是个小人,永远不会将所谓大义排在首位,可只要青年开口,纵是刀山火海,他也愿意陪对方闯一闯。   宋岫:“……但我不想把你当侍卫。”   “霍野,”鸦睫垂落,他似是感到羞赧,轻轻咬了下唇,问,“那日汤泉里你说的话,还作数吗?”   霍野茫然地眨了下眼。   阿岫为何会这样问?难道他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吗?   生来不擅言辞,更少讲漂亮话,刚刚那番剖白,已极尽他所能。   “自然作数,”目光无意识落在青年染着水光的唇上,霍野喉结一滚,嗓音微哑,“……我心悦你。”   心悦阿岫。   不是那个遥远的、活在传闻中的陆停云。   而是阿岫。   鼻息交错,他与青年四目相对,完全凭借本能,仰头,试探般细细含住那柔软的红,却又在下一秒陡然清醒,“张院判说……”   “我说要继续,”惩罚般将男人下唇咬出一个小口,宋岫故意挑了个最生疏的称呼,犬齿尖尖,笑,“霍大人。”   “您听谁的?” 第120章   霍野从没做过这种事。   身为暗卫, 他自小被训练要压抑欲望——或者说压抑感情,晨起后偶尔的生理反应,也是一盆凉水浇头了事。   现下仍是白天, 好在他之前进来时有记得关门,帘幔拉下,细碎的光线朦胧洒进小小一方床榻,映出青年衣衫下起伏的雪色。   以及那一道道或新或旧、杂乱交叠的疤。   没等霍野蹙眉, 一条灵活的手臂便攀上来,勾住他后颈, 指尖抚琴般,有一下没一下在他凸起的喉结旁勾弄, “怎么?”   “扫了大人兴致?”   这显然是句没事找事的质问, 霍野却没被轻易转移注意力, 垂眸, 沿着青年伶仃细瘦的锁骨, 吻至对方肩头的伤痕。   他亲的很小心,一下下,比起撩拨, 更像野兽温柔的舔舐, 宋岫原本还是一副游刃有余的老司机样, 到最后,却被男人弄得红了耳根。   温热鼻息密密拂过, 痒意引得他本能瑟缩,只躲了一下,就被霍野揽着腰, 重新拖回来,“阿岫。”   呼吸渐重, 求助般将头埋进他颈间,伴着抵在腿侧的滚烫,男人嗓音低沉,“今日,恐怕要你做一回老师。”   教教他,该如何纾解自己的难耐,满足自己的贪婪。   宋岫本以为会很简单。   好歹有前三个世界的实战经验,此生约等于半张白纸的霍野,既然敢将主动权交给自己,还不是任他摆弄?   可他错了。   霍野压根儿不是个听话的学生。   也许是对方相识以来一贯的克制太有欺骗性,当宋岫意识到危险时,已经被久违的主动弄得失了力气。   霍野却像刚得了趣儿,不仅没撤开,反而贴心捞住他绵软的小腿,借着最亲密的姿势,陡然翻身。   天旋地转。   泛着皂角味的浪潮压了下来,一次接一次,似要将他钉进床榻,偏又不容拒绝地将他抛至顶端。   一个上午,将军府的主院叫了三次水。   徐伯是陆家老人,原主与景烨的纠葛,他皆看在眼中,对于少夫人是男子这件事,他自认做足准备。   但如今瞧着忙前忙后的霍野,徐伯到底有些不是滋味。   尽管景烨倒台确实是件喜事,然而这青天白日的,怎么就……   那张木头脸上的餍足和愉悦都快溢出来。   生动得过分。   宋岫则睡得极沉,丝毫没听到外头的动静,再有意识,屋子里已经暗下来,左侧的被子空了一块,还残留着余温。   身子清爽,却倦得厉害,他半合着眼,懒懒打了个哈欠,又过了会儿,才有人替他掀开沉闷的帘幔。   是霍野。   自然坐在床边,他伸手,将青年散乱的发丝拢至耳后,“醒了?”   宋岫闷闷嗯了声。   他感觉全身骨头皆散了架,喉咙也干,别说讲话,连指头尖都不想动一下。   “抱歉,”自知理亏,霍野抬起胳膊将人搂过来,隔着青年新换的里衣,缓缓揉按,替对方放松肌肉,“最后有些没收住。”   宋岫听了,非常想翻一个白眼:最后?明明是全程。   可他实在没力气,霍野的怀抱又太暖和,便舒舒服服枕着对方的腿假寐。   某人却没完,“下次注意。”   宋岫抬眼:还有下次?   他可记得某人开始的矜持。   被那春意未消的眸子一扫,霍野不由得低头,轻轻亲了下宋岫耳尖。   “徐伯刚刚派人来问,是否需要传饭,”知晓青年再经不起更多折腾,他点到即止,换了个话题,“饿不饿?嗯?”   宋岫确实有些饿,更多则是一种微妙的尴尬。   ——先前气氛太好,他竟忘了将军府里还住着这么位长辈,白日里这般胡闹,他明天还怎么见人。   霍野:“在他老人家看来,应当是我趁人之危。”   拐走了对方最尊敬也最珍贵的宝贝。   宋岫果断让霍野背了这个锅。   谁叫对方靠着蛮力,没完没了地欺负他,不知节制。   而耐心陪着宋岫用完一碗清淡粥菜的霍野,也借此机会,正式搬进了主院。   至于张院判的叮嘱,亦非夸大其词,当天夜里,宋岫虽未发烧,却乏得要命,足足歇了两天才养回精神。   识海里住着个随时能做体检的小十二,宋岫不甚在意,偏霍野紧张兮兮,特意持暗卫腰牌入宫,请了御医来。   依旧是老熟人张院判。   这次他倒没再吹胡子瞪眼,更没数落调侃,只平静地给宋岫开了一叠药方,分别标明了对应的各种症状。   宋岫了然,“林静逸决定要派我去燕州?”   早已习惯对方这副大不敬的做派,张院判冷哼,“知道还问。”   青年的身子骨,合该住到江南水乡那样温软柔和的地界养着,但就算皇后点头,对方恐怕也放不下边关成千上万的百姓。   傻得很。   “等小寿再长大些,我便告老还乡,”短促地叹了口气,张院判嘀咕,“京城水深,宫里更是个吃人的笼子,你离开也好。”   免得哪日林家再走废帝的老路。   权利最会腐蚀心智,他曾亲眼见过先帝壮年的英明、老年的昏聩,那把高高在上的龙椅坐久了,孤家寡人似乎是唯一的结局。   对于主角受的品性,宋岫略有几分把握,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在对方没有真正对自己产生敌意前,他不会恶意揣测。   可宋岫同样明白,张院判肯和自己讲这些,是真把他当小辈照顾,便郑重道:“多谢。”   “用不着这些,”洒脱地,张院判摆摆手,“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别丢了就好。”   “边疆苦寒,药材多半稀缺,你早做准备。”   宋岫配合,“好。”   秋冬之际,正是历年北鞑与大靖交战最频繁的时刻,如无意外,林静逸拟好的圣旨,这两日便会送到他手上。   借了原主的身份,总要替原主负责,宋岫想,陆停云这个名字,不适合和懦夫挂钩。   离京那日,他久违骑了马,换上落灰数月的银甲红袍,它本来已经被燕州射来的那只弩箭损毁大半,是徐伯专门请人将它补好。   在宋岫身后,两列威风凛凛的禁军排成长龙——边关路远,林静逸专门从京郊大营调了兵,护他周全。   况且,现在守卫燕州的驻军,皆是从其他州调派整合,既是散沙又是刺头,林静逸把这么个烂摊子丢给自己,没有点表示哪能行?   这一次,宋岫带上了徐伯,只留下十几名仆从打理将军府:   陆家冤案平反是林静逸送给他的第二份大礼,他却实在没有再回京城的意思,重要的人自然得与他同行。   比如霍野。   哪怕脱离暗卫,对方仍习惯穿一袭玄色,替皇室干的脏活,纵然有功,亦不宜言明,林静逸索性将错就错,保留了霍野禁军校尉的官职。   端坐马背,霍野与宋岫挨得极近,几欲并肩,远远瞧去,极为相称。   “这是准备随时接住我?”手握缰绳,宋岫笑,“放松些,别吓坏小孩子。”   若说今日有什么出乎他的预料,那便是满城自发来相送的百姓。   五个月前,原主单枪匹马、浴血归京时,得到的是诬陷辱骂;五个月后,曾经误解陆停云的人,将迟来的愧疚与尊敬还给了他。   街边汇聚的百姓太多,担心发生踩踏之类的意外,宋岫下意识放慢了速度。   直等京都北门豁然打开,他才挑眉冲霍野一笑,扬鞭策马:   “驾!”   红衣烈烈,似熊熊燃烧的火焰,顷刻间掠过城楼投下的阴影,奔向自由。   潇洒肆意,极尽风流。   霍野勾唇跟上。   此行凶险,并无游历山水的轻松,可只要有阿岫在,不管是何风景,他都愿意与对方共赏。   直至最后的最后。   *   十月二十,宋岫抵达燕州的次日,北鞑首领急病暴毙,各部族争权内斗,令大靖边关度过了一个平和的寒冬。   这般神乎其神的巧合,生生让宋岫多了个福将的美名,京城里的传闻已经从他受佛祖庇佑、变成了武曲星转世。   当然,这仅是话本子里的说法。   位处前线,宋岫很清楚,一场战争的胜利,从来不是单靠某个人。   碍于这具躯壳积累过多的暗伤,宋岫渐渐退居幕后,霍野则代替他,担下冲锋陷阵的职责。   燕州民风开放,又有林静逸这个男后为例,并未对两人的关系指指点点,反而因为宋岫和霍野心意相通、配合默契,传出一段佳话。   十五年后,法华寺中苟延残喘的景烨病痛而亡。   次年三月,林静逸退位,将大靖重新交到了景氏手中。   宋岫亦顺势请辞:他相信林静逸的心胸,却不确定对方的教导和基因的影响,到底哪个更胜一筹。   继任之人终究和渣男沾亲带故。   急流勇退,还能和爱人游遍世间美景,恰是一石二鸟。   不过这一世,宋岫与霍野多年征战,身体都不算太康健,仅仅是知天命的年岁,便双双辞世。   生同衾,死同穴。   周边街坊按照霍野生前的嘱咐,将他们同葬一处。   亲眼确认霍野遗愿达成的4404则放心将宿主的灵魂抽离。   五世界,希望他们能早些相遇。   越早越好。 第121章   “宿主。”   “宿主。”   “宋岫?你醒醒。”   细小的呼唤似蚊虫, 连绵不绝回荡在耳边,宋岫努力将意识从混沌的黑暗中抽离,像是从泥泞里拔出两条腿, 短促地发出一声喘息。   入目的光线有些刺眼。   冷白色,映照着冰冷的机械,各式表盘的指针和数字坏掉般一动不动,留下同样静止的他飘在半空。   蜂鸟23号。   联盟最先进的个体战机。   但如果宋岫没记错, 它应当已经在这片死地闲置了七年。   头顶负责播报指令的喇叭里传来熟悉的声音,“没错, 你有没有哪里难受?我调高了氧气浓度,应该会好一些。”   宋岫:“小十二?”   喉咙沙哑, 如干涸摩擦的沙砾。   不过也正常, 星历2731到星历2738, 这具躯壳整整当了七个联盟年的活死人, 维持着七年前刚刚闯进此地那一刹的状态。   现下时间似乎在他身上恢复了流动, 先前被定格的疲惫与伤痛也汹涌而来。   “是我。”视线所及的某个绿灯闪了闪。   宋岫提醒,“记录仪。”如果他还能回到正常社会,肯定会有人调查这七年的数据, 影像或许会暴露小十二的存在。   “放心, 我有处理好尾巴, ”数据飞速运转,4404问, “正在规划脱困路线,剧情你还记得多少,要不要我再传一次?”   余光扫到紧贴肌肤的银白腕表, 宋岫缓缓摇了摇头。   安清,联盟成立以来最年轻的天才, 3S的精神力,让他生来便能掌控任意种类的机甲,达成普通人难以做到的微操。   可这一切,都仅是教科书中的资料,原著里的回忆。   没错,依照作者的设定,安清是主角攻穆子谦的未婚夫,两人虽是家族联姻,却也存在着真感情,星历2731年,毕业五年便升至少将的原主,奉命与穆子谦一起奔赴前线支援,却在中途意外遭遇虫潮。   引发虫潮的源头,则是一只刚刚诞生的“女王”。   要知道,宇宙广袤,即使是奉行集体意识、集体形态的虫族,也不止拥有一个首领,当领地扩张,女王与女王互相吞噬,就会进化出危险性飙升的“母皇”,给人类、乃至星空中的大多数种族带来致命威胁。   作为奇袭部队,安清与部下所操纵的,本就是偏灵巧的战机,成功掩护穆子谦率领的主力军撤退后,他大可以及时逃离,却故意坠在最后,确认其余人安全,接着孤身返航,一头扎进了虫潮最中心。   因为他隐约感受到了“女王”的气息。   高强度的精细操作令人头晕,原主不确定自己的直觉是否正确,但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他也必须尝试:   刚诞生的女王极其虚弱,两个联盟日后,便会被工虫牺牲自我的奉献供养成庞然大物,变为癌症般、消耗联盟无数资源也难祛除的强敌。   想将强敌扼杀在摇篮,此刻便是最好的时机。   唯有安清能完美操控的蜂鸟23号采用了联盟最先进的技术,包括万倍浓缩保证续航的燃料,加之战机本身携带的武器,一旦自爆,足以炸穿一颗中型行星。   哪怕他当真判断出错,并不存在所谓女王,能够直接湮灭一场截断重要航线的虫潮,也足够抵他这条命。   急速俯冲的三十秒,原主向穆子谦的战机发送了一条加密通讯,阐述自己的用意,随后按下自爆键。   空间震荡。   绚烂的烟火升腾,伴随着女王支离破碎的尸体。   事实证明,原主的判断极为正确,他以自己“最小的牺牲”,换来了周边疆域至少三百年的安定。   经过相关部门的调查核定,联盟破格授予安清特等功勋章,此等足以载入史册的荣耀,纵观联盟过往,亦寥寥无多。   剩下的补偿,则分别给了婚前丧偶的穆子谦和养育原主长大的安家。   小说的开头,就是主角受安辰,在表哥“丧生”七年后,终于等到暗恋对象点头,替安清完成本该属于后者的订婚事宜。   非要划分出个标签,大概是暗恋成真。   毕竟这七年,包括再往前的十几年,安辰一直默默陪在穆子谦身边,穆子谦虽没有明确表示,心底却颇为触动,否则也做不了主角攻。   【所以这回的主角攻又抽什么疯?】说话太累,宋岫干脆在识海吐槽,【我和他压根儿都没见过面。】   战机中最坚固的驾驶舱弹出,原主阴差阳错被爆炸的余波推进时空裂隙,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意识清醒的绝对静止必然是种折磨,所以宋岫才会接下任务,替安清做这个“被封印在琥珀中的蜉蝣”。   也就是说,之前七年,他一直呆在驾驶舱里陪小十二补剧追更,掺和剧情?他连眼睛都没睁开过。   原著结局后,宋岫也顺势抽离五世界,若无意外,这具躯壳应该永远保持着栩栩如生的“新鲜”,在最天然的棺椁里,沉睡到地老天荒。   “当然有意外,”准确捕捉宿主的思绪,4404回答,“两年后,这个时空裂隙会莫名消失。”   里头只剩躯壳的宋岫也被“挤碎”。   “生命体征检测仪,”绿光对准青年左腕的表闪了闪,4404道,“这玩意儿和穆子谦手上的是一对,你忘了?”   严格来说,被困进时空裂隙的原主并不算死亡,腕表显示的用户状态,自然也是存活。   安清刚“殉职”的前三年,穆子谦曾数次在蜂鸟23号最后的信号消失处巡梭,却一无所获。   最开始,其余亲友、加之原主的部下,还会帮着对方一起寻找,上千个日夜过去,所有人都认为是腕表数据出了错。   包括穆子谦。   可就在他成婚的第二年,那块被他尘封的银白腕表,竟忽然在搬家的过程中掉出,其上变化的文字,更让穆子谦如遭雷击:   【关联对象:已死亡。】   ——数据没问题,是他先选择了放弃。   五世界亦因此回溯。   宋岫没忍住,【怎么又是两年?】这个数字简直有毒。   “原著结局后,拖得越久主角对世界的影响越弱,两年大概是一个临界值,”边解释边指挥,4404道,“重力系统恢复,你准备好,别摔了。”   嗡地一声,空中飘了七年的宋岫猛然坠落。   他的脑袋还有些晕,大概是七年前那场爆炸的影响,但刻进骨子里的肌肉记忆,到底让他成功着陆。   堪堪扶住驾驶位的椅背,宋岫挪动两步坐好,【对了,你说“莫名”?】   快穿局出产的高级系统,除开情感模块,很少会使用模棱两可的表达。   “局里传来的数据缺失了一部分,我正在打报告反馈bug,”故意在识海模拟出嗒嗒的键盘声,4404调动机械臂,翻出瓶备用的饮用水,插好吸管,递到宋岫嘴边,“你的记忆里有没有霍野?”   “我是指五世界。”   宋岫喝了一口润喉,“没有。”   4404:“我也没有。”而且它翻遍登录在网络、或是能通过网络间接观察的信息,完全找不到符合霍野特征的匹配项。   “但我确定他来了,”列出一串关于灵魂能量纠缠的分析报告,4404安慰,并试图转移话题,“这地方太古怪,我在商店买了个道具打破周遭凝滞的能量场,再等等,我们马上就能出去。”   与此同时,蜂鸟23号驾驶舱的上方。   一团无法被现有科技解析的能量逐渐显现,它很大,几乎是遮天蔽日的巨大,却没有固定的形状,更没有所谓高等生物应该具备的五官,有的只是一条条轻轻摇摆的触手,里面似乎有不明显的骨节在移动。   像深海里的章鱼,又像一滩漆黑的果冻。   而那散发着淡淡光芒的驾驶舱,正被虚虚夹在它的两条触手之间。   它——或者说祂,感到疑惑。   诞生以来的大半时间都在休憩,曾经有无数人试图用各种方式将祂唤醒,祂却懒得理会,多看一眼都欠奉。   可就在刚刚,那个小光球中一瞬间溢出的灵魂能量,竟让祂陡然低头,降下注视,产生一种想要占有的欲望。   这小光球是怎么闯进来的?   祂不清楚,谁叫星系级别的爆炸,于祂而言也不过是挠痒痒般的力道,何况是一个沙砾般渺小的驾驶舱。   但既然落在自己“手”中,那便是自己的所有物。   祂这样想。   谁料,正当祂试图囫囵包裹住光球、溶解掉那层碍事的金属时,属于祂的猎物却突然动了,伴着浅蓝的尾焰,咻地窜出去。   下意识抬起离光球最近的触手,祂丝毫不在意附近空间的扭曲震荡乃至崩裂,偏又在吸盘碰到光球外壳的刹那堪堪停住。   太弱了。   自己也许会把它弄坏也说不定。   触手尖端悄无声息绕至光球的舷窗,祂听到里面一道聒噪的机械音。   “果然,真正的危险会让系统也跟着发毛。”   难以形容自己方才那一霎诡异的“第六感”,当机立断开船跑路的4404心有余悸,“还好溜得快。”   “这鬼地方怎么说塌就塌?” 第122章   人类。   视线尽数被坐在驾驶位的生物吸引, 祂于脑内繁杂的知识中翻找几秒,确认了对方的种族。   祂并没有普世意义上的审美,可那个人类的外表, 居然让祂暂时忽略了对方的弱小,专注地瞧了几秒。   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暗暗窥伺自己,宋岫蹙眉,下意识转头看向舱内唯一的舷窗, 却只看到后头飞速崩溃的星空,变成黑洞般的漩涡。   4404:“怎么了?”   宋岫:“……或许是我想太多。”这片空间怎么和活的一样?   “我检查下, ”熟练调出驾驶舱外三百六十度全景,4404道, “空无一物, 目前应该是安全的。”   它说这话的时候, 一条漆黑触手正悠哉悠哉地趴在舷窗外偷听, 联盟最先进的检测技术一遍遍扫过, 却完全无法察觉祂的存在。   如果将算力运转到极致,来自快穿局的4404倒是能发现这位不速之客,但任务期间, 快穿系统依托的“硬件”是宿主的识海, 一般情况下, 4404拒绝如此做,因为会给宿主的大脑带来过载的负荷。   “这是在追着我们跑吗?”尽管认为自己的猜测有些无厘头, 宋岫顿了顿,还是嘱咐,“再塌下去, 可能会牵连其他星球。”   “小十二,换一条最偏僻的线路。”   自己似乎给光球里的小人类带来了麻烦。   若有所思地, 祂理解到,接着毫无犹豫地将追踪对方的触手从主体切下。   仿若要将宇宙吞没的湮灭停止了。   一切又恢复成最初安静的模样。   除开那根脱离主体后仍然活蹦乱跳的触手。   祂将意识藏于其中,隶属祂的一部分立刻黄油般溶解,再重新聚合,变成一团迷你版的果冻。   ——虽说是迷你,却也远比人类要高大。   驾驶舱内,4404无语吐槽,“这天灾还挺听话?”   无缘无故的时空崩溃,对大多数生物而言,确实算宇宙中的天灾。   宋岫含着吸管喝了口水,“总之,先找个能落脚的地方。”   驾驶舱体积有限,应急燃料自然也不多,哪怕拥有精准的坐标,也难以支撑星际跃迁的消耗,反正他暂时没兴趣回首都星,肯定是挑个相对安全的星球降落、再发送信号等待救援比较稳妥。   “这简单,”迅速筛选出最符合要求的航线,4404关切道,“还晕吗?要不要吃点药?”   宋岫摇摇头,“我想洗个澡。”   即使理智告诉他,时停状态下,自己的身体并不脏,可一想到“七年”这两个字,他心里就直犯别扭。   “浴室还能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仔细检查过相关设备,4404答,“等我先设置好自动航行。”   隐私模式下,它会被屏蔽至识海深处,无法观测外界的情况。   秉承着一种鬼使神差、本不该属于系统的直觉,临掉线前,4404默默将舷窗的运作模式改成了单向透视。   从舱内溢出的光芒立刻消失。   茫茫星海间,仅剩两道浅蓝的尾焰拖出长线。   谁料,祂的存在防不胜防,宋岫走进狭窄浴室的下一秒,某种流质般的漆黑便顺着舷窗缝隙,缓缓“淌进”驾驶舱。   倘若此时有谁能站在更高的视角观察,就会看到,整个驾驶舱的外侧同样被这层漆黑包裹,偏偏身处其中的“猎物”浑然不觉。   角落里,记录仪的摄像头按照内置程序、机械性地来回扫视,数次掠过祂,却没能倒映出任何景象,最前端的部分熟练凝聚成触手,祂攀上座椅,灵巧一勾,只剩小半重量的水瓶瞬间被祂收入囊中。   对祂来说,食物的意义约等于无,如果祂愿意,宇宙间的万物都可以变作祂的养料。   但刚刚那个人类尝了它好几口。   于是,祂也学着对方的样子,用触手绕住细长的吸管,轻轻地吮了下。   掺着糖的液体。   祂有些失望。   好在上面仍残留着青年的气味,祂可以从其中捕捉到许多信息,比如青年喝水时产生的情绪。   愉悦,轻松,以及对首都星的排斥。   首都星,这无疑是个陌生的名词,不过很快,那些漆黑的粘液便渗进操作台,挖出所有藏在核心程序里的资料。   数百位专家联合超级光脑设计出的秘钥,在祂面前,犹如纸糊。   亿兆数据的接收,仅需要一个吞吐,做完这些,祂开始感到无聊,索性让自己的触角遍布驾驶舱内的每一处。   刹那间,原本不具备生命特性的金属机械,忽然疯狂冒出肉芽,仿佛正在接受某种难以承受、且能改变认知的冲击。   最上面的摄像头,甚至长出了只哺乳类动物的眼睛。   违反常理的变化让人san值狂掉。   唯有尾部亮着灯光的浴室,保持着最普通的“正常”。   直到——   咔哒。   水声停止,宋岫换了身备用作战服,伸手推开上锁的房门,猫一样甩了甩自己半湿的头发,“小十二。”   “温度稍微调高些。”   他可不想在得到救援前生病。   目之所及,仍是一片干净整洁的寻常景象,方才扭曲生长的疯狂金属,在青年出来的同一秒,尽数恢复了最初无害的模样。   包括被重新放回原位的水瓶和吸管。   祂本想把这两样东西当做战利品带走收藏,可惜,舷窗与驾驶舱连接的缝隙着实太小了些,祂不得不在暴露与放弃之间做出选择。   人类总是对未知充满恐惧。   直视自己,肯定会吓坏对方。   被负面情绪占据的灵魂必然十分苦涩。   宋岫则一无所觉地放平座椅,捂嘴打了个哈欠,懒洋洋躺好。   “头发干了再睡,”老父亲般操心,4404道,“实在闲着没事做,可以看看安辰和穆子谦的资料。”   宋岫:“我记得安辰好像是个明星?”   4404:“对。”   与原主不同,安辰的精神力只是最常见的C级,约等于健康成年男性的程度,但他生来一副好嗓子,温柔空灵,唱起歌来有安抚心海、放松精神的奇效,连被视作塞壬后代的纯血人鱼都要稍落下风。   原主“殉职”后,安辰更是被狗仔挖出和安清的血缘关系,引来无数“低调不炒作”的夸赞与爱屋及乌,一跃成为星际顶流。   如今对方又代替哥哥完成家族的约定,和联盟最年轻的上将穆子谦完婚,真真是鲜花着锦的人生赢家。   并肩作战的未婚夫成了表弟的配偶,4404本以为宿主是想了解敌情,却没料到,对方的下一句竟道:“那就找个他演的电视剧放吧。”   “电影也行。”   4404:……???   “七年了,哪怕是安清,也不会要求穆子谦为自己守寡,最多有些失望,”面色淡淡,宋岫诚恳,“我真心祝福他们百年好合。”   只盼这两位别胡乱作妖。   “难说,”理智分析,4404道,“你露面,舆论肯定一团乱麻。”   除非宿主愿意永远躲在荒无人烟的偏远星球生活。   “那不行,安清被继承走的遗产,我总得替他拿回来,”想都没想地拒绝,宋岫垂眸,“这是他用命换来的。”   说话间,光屏上已经开始播放安辰最近出演的电影,主角是条人鱼,真·人鱼,安清的角色则是男二,开机甲的王子,帮助主角对抗海洋中压迫各族的反派,一只CG特效制作的巨大章鱼。   全程无女主,花式突突突,各种武器狂轰滥炸,非常适合配爆米花。   资深影评人4404给出的评价是:没营养,浪费生命。   偏偏宋岫饶有兴趣地看到了最后,颔首,“主角蛮帅的。”   “路易斯·杨,亚裔纯血人鱼,”清楚宿主的颜控属性再次发作,4404平静介绍,“凭你这张脸,应该能轻松要到签名。”   宋岫挑眉,“只是签名?”   4404:“他的经纪公司会直接把他打包送到你的床上。”   “满意了吗?”非逼着它把话讲得这样粗俗。   宋岫笑出声。   身为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他当然没打算潜规则,纯粹是逗小十二炸毛,更何况,在宇宙的某一处,还有霍野正等着与自己重逢。   ——原来如此。   舷窗外的“果冻”动了动。   通过刚刚让青年发出欢愉信号的影像,祂逐渐懂得,类似自己本体的长相,在人类眼中被称作丑陋。   而人鱼却代表着美好。   尽管祂不明白这种毫无道理的评判标准从何而来,可如果能叫猎物开心,再次散发出香喷喷的灵魂能量,祂愿意暂时变成那种弱小的生物。   两个联盟日后。   宋岫顺利在一颗无名星球着陆。   驾驶舱急需补充资源,4404特意选了近似蓝星的环境,保证宿主能正常出舱。   蜂鸟23号停靠的位置是一处淡水湖边,过滤器会自动将它处理成可供饮用的品质,放眼远眺,宋岫深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余光却忽然扫到抹银蓝。   鳞片分明,会反光,尾端分叉。   一闪即逝地没入湖中,渐起大片水花。   颜色、角度、出场方式,和他两天前看过的电影一模一样。   宋岫的表情逐渐丰富。   并非喜悦,而是困惑:   淡水湖为什么有人鱼?   ……这家伙不应该住在海里吗? 第123章   【你等等, 】眼见宿主抬脚要往湖边走,重新回到宋岫识海的4404提醒,【我总觉得这事儿有点蹊跷。】   尽管这颗星球的详细资料并未被网络记录在案, 但人鱼可不是地里的大白菜,随随便便就能遇到。   它深刻怀疑此时水中若隐若现的美丽生物,只是种制造幻觉、引诱猎物上钩的障眼法。   毕竟自家宿主前几天刚看过一部人鱼电影,正印象深刻。   【可你也看到了, 不是吗?】   左手熟练地摸向腰间,宋岫道:【放心, 我有枪。】   虽然是唯一的一把。   联盟成立后,源自蓝星的汉字便成了宇宙通用的语种之一, 屈膝半蹲, 他轻轻用指尖拨弄了下水面, 试探张口, “你好?”   涟漪绽开。   湖下的黑影朝他这边动了动。   接着, 在没有任何预兆的前提下,“哗啦”,破水而出。   宋岫条件反射地眯起眼睛。   和近些年联盟最受追捧的同类相差甚远, 他身前的人鱼根本无法用“纯真”“美好”“海中精灵”之类的词语来形容。   海藻般的长发湿漉漉垂下, 将对方英俊的五官藏进阴影中, 宋岫瞬间认出这张脸,嘴巴下意识地张了张——   霍野。   相较前几世, 对方的长相明显发生了变化,双唇变得更薄,殷红如血, 仿佛刚刚啃食过猎物。   精壮的上半身一|丝|不挂,他完全依靠尾巴的力量立于水中, 饶是如此,露出湖面部分的影子、也足以将半蹲的宋岫笼罩其中。   这得有多高?   悄悄在心里估摸了下,宋岫嘀咕,两米八?   如果说自己之前在星网上见过的人鱼是童话里的公主王子,那霍野无疑是头野性未脱的猛兽。   可宋岫却丝毫没怕。   仰起头,他盯着对方漆黑的眸,轻松道:“可以稍微往下点吗?”这样交流实在有些废脖子。   4404:【野生人鱼恐怕无法理解……】   话没讲完,那条瞧着凶巴巴的大家伙便倏地沉回水中,仅露出肩膀以上的部分,简直可以称作乖巧。   【好吧,看来他很有语言天赋,】干巴巴地,4404嘱咐,【你小心点,野生人鱼可是拿虎鲨当食物。】   自家宿主这小身板,还不够给人家塞牙缝。   哪怕它能确定,霍野的灵魂仍是原来那个,但没来由地,4404的警报机制隐隐作响,很难再像以往那样信任调侃对方。   偏偏它又推算不出半分异常。   【自家人你也怕,】好笑地揶揄一句,宋岫再次朝霍野伸出手,“我是安清,你叫什么名字?”   祂其实没有名字。   然而祂注意到了青年初见自己时,双唇开合的角度。   于是祂有学有样,“霍、野。”   从未使用过如此落后的方式交流,祂的语调十分奇怪,像影视剧里典型的外国朋友,带着一字一顿的缓慢。   果然,在祂给出正确的回答后,青年的表情愈发放松,被喜悦填满的灵魂,让祂恨不得立刻用触手洞穿对方的头颅。   但不行。   缺少献祭的仪式,缺少狂热的虔诚,祂若真这样做,最终只能得到一堆红白混杂、毫无用处的脑浆。   瞳仁悄然竖起,无声散发着捕猎的讯号,却又在被青年发现前陡然恢复正常,借着睫毛遮掩,这短短一秒的变化,仅有倒映着祂的湖面成功捕捉。   生疏地伪装无害,祂慢吞吞抬起滴着水的手,虚虚碰了碰青年的指尖。   很凉。   宋岫难以用语言描述那种触感,对方的皮肤比人类更加柔韧,泡再久的水也不会发皱,骨节分明且灵活,乍看去,和自己的手没什么两样,指甲尖尖,阳光下,反射出一抹寒芒,应该能轻易将猎物开膛破肚。   至少他的作战服挡不住。   “这里是你的家?”维持着指尖相碰的姿势没动,宋岫问,“你在捕猎吗?”   人鱼摇摇头,接着再点头。   宋岫松了口气:他就说,深海里的王者怎么会出现在淡水湖,其中肯定有他不知道的理由。   这年头,野生人鱼数量稀少,对方或许是遇到了偷猎者。   【八百米外确实有一艘战舰残骸。】贴心将位置标注在地图上,投映至宿主眼前,4404道。   宋岫立刻起身,想去瞧瞧里面有没有自己能用的燃料。   武器之类的也行。   可他才刚一动,脚踝便被用力攥住,尽管隔着与作战服配套的军靴,宋岫仍然体会到了种错觉般的粘腻,似乎有什么轻易越过防水的材料,渗了进来。   定睛观察,偏一切如常。   “我得去找点东西,”被迫跌坐在地,发觉人鱼正用力把自己往湖里拖的宋岫哭笑不得,安抚,“马上就回来。”   霍野顿住,“回、来?”   祂以为青年是发现了自己的伪装,准备逃跑。   “对,回来,”脾气极好地重复,宋岫转头,指指不远处的驾驶舱,“有没有哪里受伤?我还剩了些治疗喷雾。”   祂当然未曾受伤。   倘若宋岫此刻潜进湖底,便会见到,无论大小,水下一切拥有智慧的生灵,都齐刷刷远离了那条银蓝的尾巴。   在动物的世界,受伤意味着弱小,意味着要被抛下,祂果断选择了否认,并将漂亮的鱼尾变回触手,嗖地延长,卷回一条体型最壮、牙齿最锋利的鱼。   然后啪地丢到岸上。   溅了宋岫一脸水花。   跃出湖面的刹那,漆黑的触手又变回鱼尾,宝石般的鳞片闪闪发光,晶莹剔透,让人不由得想摸一摸。   宋岫顿时火气全消。   眨眨睫毛,他落下两滴染着鱼腥味的“泪珠”。   给予食物,大多数情况都是友好的象征,但宋岫实在没法啃生肉,便只能用言语表达,“谢谢。”   “也许一会儿我能生堆火。”   经过这么一闹,死死抓着他脚踝的手终于松开了,宋岫又说了两遍回来,这才站直,朝4404标记的地方走去,堪称大胆地将后背暴露给霍野。   在他视线的盲区,本该泡在湖中的人鱼已然坐到岸边,像是想跟上青年,又受困于自己那条华而不实的“腿”。   祂尚未适应这种形态。   从五官开始,祂开始如蜡烛般融化,一块块血肉剥落,再变作毒蛇般游走的漆黑,模样之诡异,能让每个目睹过这场面的生物,将人鱼视作此生噩梦。   日常视角皆是跟随宋岫,4404没看到霍野异变的过程,却检测到了某种能量的波动。   它当即开启三百六十度全景模式。   ——什么都没发生。   英俊的人鱼坐在宿主方才蹲过的地方,似是无聊,有一下没一下用尾巴拍着水花。   宋岫也跟着回头,【怎么了?】   4404:【……我总觉得他怪怪的。】   【短短十分钟,你说了两个总觉得,】留意到自己的视线,人鱼偏头看向他,宋岫扬起一个大大的笑,朝对方招了招手,【他是霍野,他不会伤害我。】   4404:【这我当然知道。】   它就是非常好奇真相。   沿着小十二规划出的路线,宋岫很快找到了那艘报废的战舰,它大概已经坠毁了十几年,外壳爬满青苔,确定没有爆炸的危险后,宋岫闪身钻了进去,搜寻许久,总算在最核心的位置找到了一支还能用的能量棒。   成年男性小腿粗的圆柱,却藏着能支撑整艘战舰运转十年的袖珍反应堆。   【型号不匹配,】迅速扫描能量棒尾端的编码,4404得出结论,【这是民用款。】   宋岫:【聊胜于无。】   来都来了,总得带点东西走。   【埃文你还记得吗?原主的老师兼上司,】趁着这会儿周遭安静,4404聊起正事,【我建议把求救信号发给他。】   军部势力错综复杂,并不是所有人都希望安清活着。   宋岫:【穆子谦呢?】   主角攻的愿望引发了世界线回溯,对方既然“重生”,难道不该第一时间来找原主?   【他被任务绊住了脚,】利落将几篇新闻和内部资料投放到宿主的视网膜上,4404答,【首都星最近不太平。】   宋岫一目十行,喃喃:【……召唤邪神的仪式?】   星际背景下,还有人会信这个?   【说是能实现愿望、得到永生、获取无尽知识什么的,】耸耸肩,4404介绍,【一共几十号人,有死有疯,还有些在蛰伏传教。】   宋岫:【这种小事需要穆子谦亲自处理?】如果他没记错,对方结局时已是上将。   4404:【因为有人死前变成了怪兽,神智全无,攻击性极高。】   宋岫眼中又闪过几具或膨胀或干瘪、不成形状的尸体。   【官方给出的说法是这群人用黑市买来的文物做仪式道具,倒霉地引发了古代细菌感染,】半信半疑,4404轻啧了声,【结局之后的世界线发展,谁说得清。】   光是一个繁衍能力满点的虫族便够让联盟头疼。   【穆子谦被绊住是好事,】跳起来摘了几颗貌似能吃的红果子,宋岫单手拎着能量棒,【求救信号发给埃文……】   【等下。】   突兀地,他忽然想起什么,担忧道:【虽说霍野和其他同类是有那么一丢丢不同。】   【……联盟应该不会抢我的人鱼吧?】 第124章   谨慎地, 宋岫暂缓了发送求救信号的决定。   人鱼之所以能在联盟追求平等、享受各项权利,是因为他们拥有智慧容易交流,肉眼可见地区别于野兽。   未受驯服的攻击性, 很可能会给霍野带来麻烦,他至少得教会对方乖一点,哪怕是装相。   而宋岫脚下这颗星球,明显还很年轻, 物种相对单一,多数集中在水里, 他搜寻物资的一路,除开野蛮生长的藤蔓, 没遇到任何危险。   回到湖边时, 人鱼正坐在碎石上, 认真盯着不远处的驾驶舱。   圆滚滚的造型, 彻底合拢后, 大概很像一个蛋,怀疑对方是警惕又有和自己一样的生物从里面“孵化”出来,宋岫暗觉好笑, 加快脚步的同时, 故意弄了点声音做提醒, “霍野。”   英俊的人鱼回过头。   祂原本在考虑,是否要毁掉这个会飞的球, 把青年永远留在此处,让对方陷入孤立无缘的状态,只能和自己交流。   绝境中被拯救, 最容易诞生信仰。   但祂又担心,过分粗暴的行为会弄坏美味却脆弱的食物。   好不容易才控制住直接把脖子扭转一百八十度的急躁, 祂暂时不再理会那些潜伏进驾驶舱的小小肉芽,有学有样,“安、清。”   宋岫笑开,举起手晃晃,“我找到了食物。”   一堆用外套包起来的浆果。   没办法,这颗星球的陆生动物少得可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多补充些维生素也挺好。   ——对方很高兴。   若有所思,祂尾巴一甩,再次卷起两条鱼拍到岸上,“食物。”   “好的,食物,”积极地给予回应,宋岫挑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摸出匕首,“但我们吃不了这么多。”   “先把它切开再说。”   霍野垂眸注视着对方。   轻而易举地,祂模仿青年的动作,用指甲划开猎物的腹部。   鲜血四溢。   过快的速度令殷红的液体飞溅而出,弄脏了人鱼的脸,再顺着下巴滴答坠落,偏偏祂半点没在意,甚至淡定戳了戳里面的内脏,“吃?”   4404:【……你的担心没错。】   这家伙实在太野生,与人类社会格格不入,纵然是曾经的同类,经过两千多年的“进化”,也未必能完全接纳对方。   原主七年前出门是为了打仗,身上没带帕子,宋岫只得摇摇头,丢下刀,抬起手,简单替霍野擦了擦,“要烤熟。”   祂没躲。   因为青年的指腹很暖和。   对于人类来说偏低的体温,对祂来说却是正好。   等霍野的脸重新变得干净,宋岫才在湖中洗了洗手,又把三条鱼没法吃的部分、依次用匕首挖出来埋好,最后回到驾驶舱,拿处理妥当的净水冲刷。   全程,他都能感受到背后如影随形的目光。   宋岫不由自主加快了动作。   森林里,枯枝很多,他回程时特意捡了些,拿藤蔓捆好,这会儿正派上用场。   保险起见,翻出藏在放水暗袋里的火种时,宋岫张嘴问了句,“霍野,你害怕吗?”   祂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蹙眉,怀疑青年到底把自己想得有多弱小。   “好吧,我以为你在海里没见过它。”拜前几个世界磨合出的默契所赐,宋岫准确领会了对方的表达,熟练将枯枝点燃,他将串好的鱼肉架在两边垒砌的石头上,又从口袋里摸出洗净的果子。   自己先尝了口示意无毒,宋岫随意朝前一递,“喏,开胃小……”菜。   最后那个字,他没能说完。   谁叫人鱼咬住了他的手。   没错,的确是咬。   浆果迸出的汁水下,宋岫甚至能摸到对方坚硬的犬齿,比人类要锋利许多,肯定能毫不费力切碎他的骨头。   指尖微微刺痛,应该是破了皮。   尽管知道面前是霍野,宋岫的本能依旧叫嚣起危险,仿佛他再不做些什么,对方真的会把他吃掉。   非常纯洁的吃掉。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没有贸然将手指抽出,宋岫微微仰头,直视人鱼的眼睛,“对吗?”   五世界的躯壳,仍然和以往一样,在宋岫接管原主留下的麻烦后,变成了他自己的长相,雪肤红唇,桃花样的眸子乍然失去笑意,便显得冷意十足。   安静且利落,黑洞洞的枪口抵上人鱼毫无赘肉的小腹。   老实讲,宋岫并未对霍野生气,可他必须让对方明白,自己也有伤害对方的能力,或许这样才能赢得野兽的尊重。   ……?   进食被打断,祂恼火又迷茫。   明明是青年自愿把身体献过来,祂只咬了一口,对方怎么就反悔了?   否则那红彤彤的玩意有什么好品尝?   况且,有祂的庇护,即使对方仅剩下指甲盖大小的碎肉,祂也能让青年恢复原样。   名为驾驶舱的光球里记录着许多关于战斗的资料,祂知道青年握着的东西叫枪,是武器,代表敌对。   这显然伤不到祂。   但祂还是宽容地原谅了小猎物的出尔反尔,毕竟对方看起来好像非常紧张。   喉结滚动,祂咽下混杂着青年血液的果肉,舌尖轻勾,舔舐过对方指腹小小的伤口,细白的皮肉立刻愈合。   宋岫:【……这动作有点色。】霍野的体温极低,恍惚间,他竟好似被蛇信子扫过,脊背生理性地发麻。   【收收你脑子里的废料,】长舒一口气,4404道,【你刚刚差点变成食物。】   宋岫心态良好,【我也威胁了他。】   【勉强算扯平吧。】   假装没察觉指尖残留的湿润,宋岫收回差点和自己拜拜的右手,顺带移开顶着人鱼胃部的枪。   “我没有主动伤害你的意思,”危机解除,他放轻音量,重新掏出颗红果子,塞进霍野掌心,“和平共处,好吗?”   祂沉默。   接着在青年一错不错的注视下,串糖葫芦般,用尖锐的指甲穿透果肉,送进口中,面无表情地嚼碎吞掉。   宋岫:【我之前有帮他洗手吧?】   直到这时,宋岫才发现,对方的“爪子”也和首都星上的人鱼不一样,指根附近,残留着薄薄的膜状物,像蹼,只有五指张开时能看到。   4404停顿两秒,【我想他应该不在意这个。】   宋岫:……   很好。   卫生问题要首先提上日程。   适时将烤鱼翻了个个儿,宋岫见霍野没有继续交流的意思,干脆打开左腕的生命检测仪摆弄。   除开本职工作,这东西也能当个小型光脑用。   靠着小十二,连接星网更是轻轻松松。   被时空暂停七年的设备,仍保持着七年前的设定,一开机,便是铺天盖地关于穆子谦的推送。   宋岫粗略扫了眼,后面大多跟着安辰的姓名。   至于他名下的资产,居然是零。   【这很正常,】细心替宿主抹除网络上的踪迹,4404道,【在联盟的档案里,安清已经是个死人了。】   宋岫:【我才失踪了七年。】现在的人类,少说也有二百岁的寿命。   4404:【但蜂鸟23号和女王一起爆炸的影像传遍了整个宇宙。】   女王都碎了,安清怎么还会活着?   【他们应该对科学院的研究多点信心,】郁闷地,宋岫吐槽,【要么我还是跟霍野一起流浪吧。】   在首都星,自己甚至没有一个浴缸。   这怎么养鱼?   泡进中央广场的喷泉里吗?   4404:【容我提醒,两个联盟日前,你还说要帮原主夺回一切。】   【这不是情况有变,拖家带口。】阴影笼罩,朦胧的水汽靠近,宋岫抬头,正瞧见人鱼挪到他身边,像湿漉漉的大狗。   宋岫下意识关掉了光屏。   自己如今是个穷鬼,可不能被诱拐的对象看到。   “怎么了?”惊讶对方动作的轻巧,宋岫温声,“肚子饿?”   除此之外,他很难想象,还有什么会让一条人鱼主动靠近火光。   祂没回答。   仅是定定地盯着青年左腕的银白机械瞧。   里面有秘密,祂想,短短几秒,对方的情绪产生了数次波动。   聪明地在青年起疑前收回视线,祂点点头,道:“饿。”   宋岫当即挑了条熟透的烤鱼递给对方。   缺少调料,于味蕾绽放的,唯有食材最本质的鲜香,虽然单调了些,宋岫却吃得很满足,精神放松,他完全没注意到,人鱼的皮肤,已然借着接拿烤鱼的动作,不动声色蹭过自己的腕表好几下。   配偶。   穆子谦。   银白机械里的资料,大半是青年和另一个雄性人类的合照。   从幼崽到成熟,每一张,对方都笑得很开心,偏偏叫祂觉得碍眼至极,尤其是最后那张图片,名字竟叫,“我们属于彼此”。   ——是原主出征前,和穆子谦试礼服的一幕。   祂自认受到了挑衅。   青年是被祂选中的猎物。   火光之外的阴影中,银蓝鱼尾漫出漆黑的黏浆,祂第无数次想将对方拖进自己的本体,藏到自己的肚子里,可祂又清楚,一旦青年看到自己真实的样子,就会被吓得发疯,变成一滩丧失神智的烂肉。   灵魂亦会跟着消亡。   “你在发抖,”耐心即将告罄前,青年起身,主动凑过来,安抚般,摸了摸祂的肩膀,“有什么要我帮忙吗?”   霍野冷冷掀起眼帘。   帮、忙?   除非对方愿意为了祂、亲手杀掉那个叫穆子谦的配偶。 第125章   “噼啪。”   木柴烧裂的声响在这一刻有些刺耳。   暮色四合, 人鱼的眸子黑沉沉,竟好似连火光都映不出来。   4404被吓了一跳,【他怎么喜怒无常?】一会儿听话好摆弄, 一会又野性难脱,像是要把宿主生吞活剥般。   宋岫合理猜测,【太热了?】   下意识地,他瞄向人鱼藏在阴影里的尾巴, 或许是错觉,那鳞片的排列纹路, 竟叫他有些眼晕。   但总的来说,并未干裂。   宋岫微微放松神情。   他似乎一点也没被所谓的死亡凝视吓到, 甚至大胆地, 又靠近了些, “霍野。”   “你得表达出来我才能理解。”   表达?   下一秒, 他便被人鱼咚地按在火堆旁。   变故来得太快, 宋岫条件反射挡了下,却换来更加强硬的镇压,违背常理地, 对方轻松用尾巴撑起身体, 隔着将他妥善包裹的作战服, 垂眸,捕猎者般由下至上巡梭, 似乎在考虑哪个角度更容易开膛破肚。   脑后细碎的沙石有点硌,恍惚间,宋岫竟嗅到了股潮湿的、类似深海的气息, 他明明在岸上,却像随时会溺毙, 心脏难以自控地急促跳跃,带来渐渐浸透衬衫的冷汗,和大脑浆糊一样的混沌。   这很奇怪。   身为一个演技足够以假乱真的戏精,宋岫清楚地辨别出,自己此刻的生理反应是恐惧,可他根本没有恐惧霍野的理由,哪怕对方一副要杀掉自己的样子。   想通这点后,堪称奇妙地,他飞快找回缓慢丧失的知觉,重新感受到自己麻木的四肢和冰冷的指尖。   “霍野,”装满子弹的枪就在腰间,宋岫却没再去碰,而是艰难地抬手,握住人鱼精壮的小臂,“轻点。”   “我会疼。”   祂罕见地感到错愕。   没有生物能在自己的怒火下保持清醒,正如没有东西能抵御祂的“污染”,哪怕祂尚未来得及显露本相。   虽然青年确实是块足够美味的食物,但于祂而言,并非必须,尤其对方已经将灵魂献给了旁人。   ——在祂看来,婚姻,便是专属人类的契约。   得不到便毁掉。   祂原本是这样想,之前祂尝过青年的血,毫无腥臭,反而泛着一丝甜,祂不介意让对方和自己融为一体。   可青年挣脱了祂的束缚。   对方表现得十分抗拒死亡,这会儿偏偏没逃,还平静躺在祂的身下,主动与祂相贴。   疑惑地,祂问:“为什么?”为什么不反击?   甘愿为祂赴死、乃至奉献一切的生物极多,青年的情绪中却找不出丁点狂热。   宋岫顿了下,笑,“……因为这张脸?”   他没办法和对方解释过往四个世界发生的一切,干脆挑了个最肤浅的答案,况且,自己起初对霍野的关注,就来源于男人格外符合他审美的长相。   在单纯的“动物”面前,自己大可以省略一些无谓的羞耻心。   祂的眸子又沉下来。   火光里,青年的瞳仁亮晶晶,嘴角挂着抹轻挑的弧度,懒洋洋,看样子并没有对伴侣的忠诚。   汹涌的暗潮瞬间平静。   但紧接着,无名的烦躁便包裹了祂,因为青年眼底映出的,是那张英俊的、仿照旁人捏出的五官。   路易斯·杨。   如果换做对方在这儿,青年大概也是相同的反应,说不定要更热情。   突然丧失继续的兴致,祂移开已经临近青年喉结的齿尖,用惊人的弹跳力,一跃回到湖底。   宋岫身上陡然一轻。   腰部发力轻松坐直,他望向水面,那里只剩一圈圈无声的涟漪。   宋岫:【我吓到他了?】夸赞人鱼的长相,应该和夸赞动物的皮毛没什么差别?   【“黄花鱼”你也调戏,】同样以为霍野是害羞,4404道,【不要乱给人类添加没节操的设定。】   自诩无辜的宋岫抗议,【是他先扑的我。】   【人家那是把你当食物,】说到这儿,4404疑惑,【你刚刚动作也太慢了些,怎么,真想被咬破喉管流点血?】   宋岫眉头微蹙,【你没察觉?】   4404:【察觉什么?】   宋岫想答,“缓慢渗透的窒息”,可又觉得这描述太抽象,最终只应:【察觉我心跳得飞快,头晕目眩。】   4404面无表情,【哦。】铺垫一长串,原来是为了给它塞狗粮。   【一般坠入爱河都有类似的体验,】一板一眼,它道,【不过很遗憾,你的心动嘉宾拒绝了你。】   宋岫:……   怎么说呢,自己再放纵霍野,也不能让对方真的把他吃进肚子。   起身,宋岫拿起最后剩下的那条烤鱼,放在水边一块很难被打湿的石头堆上,盯着夜色中仿佛深不见底的湖泊道:“食物留给你。”   “我就住在旁边银白色的蛋里。”   根据小十二的调查,这颗星球的昼夜温差较大,天黑之后,若熄了柴火,他最好还是回到驾驶舱去。   一秒。   两秒。   鸦雀无声。   不远处,却有抹银蓝一闪而过。   宋岫弯了弯眼睛。   同一时刻,首都星的穆子谦正表情厌恶地甩开一滩粘液。   上辈子,他也经历过召唤邪神的骚乱,涉案人员都是一个星网群的网友,研究古代文献入了魔,大着胆子非法走私古董、乱涂乱画搞献祭,感染未知细菌后,更是疯言疯语接连异变,惹出种种麻烦。   在穆子谦的印象中,这件小事,他只用了一周时间解决,但不知为何,两天前,那群破坏社会治安的怪胎忽然活跃,实力大增,一改被治安队压着打的狼狈,数次反攻,和他玩起了游击战。   碍于隐私权的存在,审查最严密的首都星,依旧拥有各种各样的监控死角,面前的这处据点,治安队整整用了八小时才找到,破门而入后,却扑了个空,仅剩下遍布墙壁天花板的鬼画符。   血红色,似一只只扭曲的鬼目,从四面八方阴森地盯着来人。   平心而论,穆子谦没有胡乱联想的闲心,美术造诣也十分一般,可一进这间地下室,他就体会到某种强烈的不适。   最中央的法阵边缘,跪着具难辨形状的尸体,血肉如沥青般融化,变作粘稠的黑液,偏偏骨架完好无损,头颅低垂,双手合十,“虔诚”两个字几乎跃然纸上。   有队员咂舌,“他不疼吗?”居然没有任何挣扎的痕迹。   黑白红三色交织,混乱又界限分明,像幅怪诞诡异的油画、或者艺术品,瞧久了,直让人不寒而栗。   穆子谦摇摇头,“别管这些。”   “穿好防护设备,小心感染。”   渐渐与记忆偏离的走向,使他心底升起股微妙的不安,左手伸进口袋,穆子谦摸出里面的腕表,轻轻按了下。   这是他重生以后养成的习惯。   屏幕亮起,上面的字幕一如既往:   【关联对象,存活。】   “老大,老大你怎么走神了?”大大咧咧地,一名全副武装的高个儿队员转头,“这白骨要怎么处理,我总觉得一碰它马上会散架……”   音量越来越小,后者敏锐注意到穆子谦握进掌心的银白,这东西,年纪大些的老兵都见过,十几年前的款式,是那位送的毕业礼物。   自从彻底放弃与安清相关的搜查后,上将的手腕便空了,现在怎么又拿出来怀念?   也不怕被新嫂子发现吃醋闹脾气。   “装袋,再让法医拼回去,”神色自若地,穆子谦收起腕表,“附近的监控筛选好了没?我们继续追。”   厚重的过滤面罩下,队员没忍住,“老大,这两天你都没回家,要不先歇一歇?”   新婚燕尔,总分居算怎么回事?   “对对对,我看热搜说,嫂子也没出差拍戏,”听到这话,另一位队员跟着附和,“这里有我们,大家轮班来。”   穆子谦却道:“任务要紧。”   近些年,虫族没再诞生第二位女王,前线战况相对稳定,因得婚假,他暂时退守后方,负责保卫首都星的安全。   至于和安辰的关系,他难得地感到棘手,诚然,他喜欢安辰,否则也不会再一次选择和安家联姻。   但一想到安清还活着,背叛两个字就烙进他的脑子里,时时刻刻提醒。   活像老天故意要撕碎他的逃避,下一秒,穆子谦的通讯器亮起,眼尖的队员瞥见备注,立刻将他推了出去。   地下室外,是老旧破败的楼梯,阳光透过窄小的窗户洒进来,照亮飞舞的灰尘,穆子谦接了电话,“喂?”   “没打扰你工作吧?”视讯那头,是一张年轻活泼的脸,“担心你太废寝忘食,所以来查个岗。”   玩笑般轻快的语气,细听之下,却有几分微不可察的紧张,闲来扫除时,发觉尘封已久的阁楼有被动过的痕迹,安辰心生疑虑,闲聊几句,才转进正题,“谦哥,你最近有没有空?”   “……经纪人想叫我们一起上个综艺。”过分匮乏的安全感,需要外界和自己的一次次确认来证明。   千万光年外。   洗漱干净的宋岫躺在放平的座椅上,将自己埋进柔软的毛毯。   休息前照例开启警戒模式,他终于把严实的作战服拉开了些,衣领散乱,露出一小截白皙精致的锁骨。   沙——   沙沙。   节能模式下,照明设备尽数关闭。   影影绰绰的昏暗中,一条布满鳞片的触手流水般越过舱门间的缝隙,贴地而行,最终停在驾驶位旁,似灵蛇、直挺挺立起,恐怖又暧昧地,无声摇摆,一点点缠住青年垂落的指尖。 第126章   宋岫感到冷。   燃料濒临告罄, 他早早关掉了驾驶舱的恒温系统,改成手动调节,习以为常地, 黑发青年选择用最简单的方式取暖,默默裹紧垂落的毛毯。   但那抹寒意仍旧钻进袖口,挨着他的皮肤蜿蜒而上,停在心脏周围, 睫毛扑扇,宋岫挣扎着想要醒来, 却又被一种难言的困倦袭击。   他好像被放进了某张巨大的摇篮床,硬邦邦的椅子变得软和厚实, 让人不由自主想依偎着酣睡。   昏昏沉沉间, 宋岫忽然瞥见一道黑影, 军装挺括, 长着穆子谦的脸。   这无疑是梦, 毕竟主角攻现在正忙着度婚假,哪会来一颗偏远荒星。   宋岫很少做梦,安清则相反, 被困进时空裂隙的七年, 唯有思绪能够活跃, 或清晰或朦胧的回忆——包括蜂鸟23号爆炸带来的疼痛,都被后者一一拿来反复品鉴, 支撑着自己活下去。   宋岫却没有这种把穆子谦当成救命稻草的过去。   所以他只随意扫了下,便果断闭眼。   好端端的,睡个觉也要被主角打扰, 实在晦气。   静静等待猎物主动入笼的霍野:……   完全按照腕表中储存的影像复刻,祂确信自己没露出任何破绽, 青年却毫无要将灵魂献给祂的回应。   膝盖下,灵活的腕足钻出裤腿,支撑着上面衣冠楚楚的“诱饵玩具”,其中最细的一条,正伏在雪白的衬衫中,搭住青年胸口,缓慢释放着麻痹神经的毒素。   装了半天人鱼,祂习惯性地拟态出鳞片,连带着“手脚”也改换模样,坚硬的冰凉蹭过青年肌肤,引来后者无意识的战栗。   腕表中储存的资料除开照片还有视频,轻轻用触手推了推青年,祂模仿穆子谦的嗓音,唤:“安清。”   眉头紧蹙的宋岫整个儿钻到了毯子里。   侧躺的姿势,稍稍一动,怀中的腕足便被他搂了个正着,暖意随着青年心脏的跃动浸透至肌理,等霍野回过神,那抹漆黑已经自发生出新的枝丫,顺着对方锁骨攀爬,再绕过对方后颈圈住,如同在青年细长的脖子上,绑了个代表约束的choker。   近乎本能地,覆住宋岫喉结的吸盘收紧吮动。   下一秒,驾驶舱中的“穆子谦”哗啦散去,重新聚拢成霍野的形状,未曾受过人类文明的规训,欲望于祂而言是无需掩饰的生理反应,新奇地,再次“抽枝”的漆黑尖端细长,迫近青年微抿的唇,拨弄着,撬开湿红的软热。   然而很快,祂就对这属于自己的一部分感到嫉妒,弯腰,俯身,像曾经在电影中看过的那样,将头颅凑上前。   ——化形人鱼后,这正是祂灵魂最核心的所在。   偏偏,冥冥中的预感制止了祂。   “啪。”   毫无预兆,驾驶舱的灯光陡然亮起,伴着4404震惊的质问:【什么玩意儿?!】   千百次任务磨练出的默契让宋岫立刻醒神。   手指第一时间摸向枕边的配枪,他迅速打量过驾驶舱,却没发现任何可疑的痕迹。   【怎么了?】倦意未散,宋岫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道,【这儿还有东西能吓到你?】   小十二来自快穿局,无论发生何种怪事,小世界的一切在对方看来,都应该和明确罗列的数据一样无所遁形。   4404沉默半晌,操纵机械手,递给宋岫一面系统商店买来的镜子。   里头清晰地映出一枚落于喉结的红印。   似吻痕。   任务世界中,能让宿主彻底卸下防备的家伙是谁,显而易见。   干巴巴地,它道:【证据。】天网恢恢,某人能处理掉监控足迹、声音气味,却处理不掉宿主本身。   宋岫倒没恼,更没害怕,反而如欣赏勋章一般,左左右右,来回调整了几次角度,【我怎么没感觉?】   听起来还有点遗憾。   4404:???这是你现在最该关心的事吗?   可还没等它吐槽,撑着胳膊坐起来的青年便嘶了一声,整洁的衬衫因为主人的动作蹭过胸口,明明布料足够柔软,偏生引得左侧朱色隐隐刺痛。   衣摆好端端地扎在武装带下,纽扣也只有他睡前解开的一颗歪着,大喇喇,宋岫拉开领口朝里瞄了瞄,真情实感地疑惑,【怎么做到的?】   人鱼还有这本事?   4404:【……你注意点形象。】   【对哦,】若有所思地,宋岫颔首,【我这时候是不是得表现点恐惧出来?】隐忍强装镇定的那种。   4404郁闷闭嘴。   它算看出来了,自家宿主根本不在意霍野的古怪。   提醒全白费。   【好啦,知道你担心我,】开够了玩笑,宋岫给小十二顺毛,【监控呢?】   4404:【没拍到。】夹杂着几处花屏,大半夜的,拍鬼片一样。   【鬼?】悠悠躺回原位,宋岫朝舷窗外远远张望了下,笑,【行吧,那我明天让他多吸几口。】   4404:【吸什么?】   宋岫眨眨眼,无辜,【阳气啊。】   4404:冷漠。   您要不要再确认下五世界到底是什么背景?我看你才像个需要被喂饱的狐狸精。   两分钟后,驾驶舱的灯光再次熄灭,原本平静的湖面,忽地气泡翻涌,冒出条银蓝尾巴的人鱼来。   而他指甲尖锐的手中,则死死捏着截硬生生扯断、但仍在挣扎的腕足。   是刚刚“吻”过青年的那根。   粘稠血液滴落,祂却没有一声痛呼,只抬手,将那属于自己的一部分塞进口中,缓缓咬碎,咕咚咽下。   最后,舌尖轻勾,舔过猩红的唇。   *   相比原主熟悉的故乡,新星球的夜晚显然要更长,约莫十五个联盟时过去,外头才恢复明亮。   洗漱妥当的宋岫准备出舱活动活动身体,一开门,就见到人鱼立于湖中。   对方像是在那里“站”了很久,尚未沉进水面的头发已经干透,宋岫走过去,轻快招了招手,“早。”   人鱼漆黑的眼珠终于转动。   “昨晚,”状似无意地,青年问,“你有没有发觉异样?任何异样都行。”   说话间,他指尖抚上喉结,仿佛那里曾经存在过什么,而他忍不住去碰。   不喜欢对方用这个词语形容自己,霍野重复,“异、样?”   “没事,也许是我想多了,”似是涉及到什么难以启齿的话题,青年动作一顿,强迫自己放下手,道,“今天还饿吗?”   “饿的话我离你远一点。”   祂摇摇头。   按照人鱼的说法,比起纯粹的食用,祂更想和青年交尾。   可对方大概有些害怕,一整天都绷紧精神,将淡水湖附近搜查了个遍,直到傍晚才抱着堆“垃圾”回来。   “压缩罐头,生产日期是十年前,不过密封完好,勉强能吃,”见人鱼拨开水面朝自己游来,宋岫放下东西,一样样介绍,“还有这个,复古收音机,但很遗憾,它只能收到一个频道的信号。”   霍野:“频道。”   宋岫:“对,娱乐频道,驾驶室搜来的,估计是舰长的私人收藏。”   坠毁的战舰体积巨大,他昨天主要奔着与能源相关的舱室去,今天才翻到这些无关紧要的小玩意。   长方形的金属机械绿光闪烁,霍野试着碰了碰,瞬间解析构造的同时,断断续续的影像也投映出来。   一张讨厌的脸,伴着女主持咝咝啦啦的背景音,“安清……七周年……穆上将陵园现身……”   祂偏过头,“安清?”   宋岫后知后觉记起今天是原主的“忌日”。   但他又没死,旁听别人哀悼自己,滋味着实新奇。   “嗯,”不打算瞒着霍野,宋岫指指半空中佩戴白花、一袭纯黑正装的男人,“我前任,长得帅吧?”   随性的外表下是理性的内核,在这段感情中,原主始终是相对淡漠的那个,他不会违心迁就穆子谦,更不会为了和对方长相厮守放弃使命。   所以,按照安清的逻辑,七年前,是他先抛下了穆子谦,七年后,他也没有立场指责穆子谦的“变心”。   尽管宋岫认为,霍野才是最符合他审美的长相,可情人眼里出西施,自己如今顶着原主的身份,多少得夸上两句应应景。   祂的关注点却是,“前任?”   “对,阴差阳错,倒怪不了谁,”坐在湖边垒起的石头上,宋岫笑,“舌头打结?你怎么总说两个字?”   霍野:……祂只是不太习惯类人的发声器官。   一条新闻播报完毕,身着丧服的男人闪烁着消失,变成某个宋岫没印象的明星。   非常清楚对方最近两天在找什么,隐隐猜到答案的祂问,“你,想回去?”为了那个穆子谦。   宋岫挑眉,“当然,”   “难道你会把自己的宝贝拱手让人?”   宝贝。   一个卑劣的背叛者,居然是青年的宝贝。   “这颗星球没有符合你要求的能源,”嗓音低沉,祂讲话突然流利起来,“但我,能帮你离开。”   宋岫惊讶。   尚未来得及夸赞对方的进步,湿滑的蹼爪便拽住他的手腕,迅速将他拖入水中。   灵巧却粗鲁,有什么分开了他的双腿。   “哗啦。”   胸腔憋闷,猛地钻出湖面换过一口气,面色苍白的青年被迫骑在那条轻轻摇摆的尾巴上,垂头瞧见人鱼眼底隐晦的诉求,恍若深海的暗流。   “代价,”防水的作战服滚落一滴滴水珠,紧紧包裹着主人,耐性即将见底,祂牵起青年指尖,缓缓放在那道碍眼的拉链上,宣判——   “交|配。”   “或者填饱我的肚子。” 第127章   约莫是从没听过这样露骨的威胁, 青年的脸颊陡然失色,紧接着又似火烧般,唰地红了起来。   “放开我, ”湿滑的尾巴难以着力,他身子微微摇晃了下,本能地夹紧对方,“我拒绝和你交易。”   不需要人鱼帮忙, 自然也不需要付出代价。   这样很公平。   明晃晃的排斥,却让祂笑了起来, 因为祂觉得自己的小猎物十分可爱,时至此刻, 竟还试图和祂讲道理, 保持着那副文明做派。   但祂只是个野兽——或者说野鱼?没有羞耻, 更没有道德, 所谓交涉, 在祂眼中约等于退让,除开暴露青年的柔软、让祂得寸进尺,什么也换不来。   “安清, ”上身以违反常理的角度立起, 祂右手环住青年的腰, 用力把人往怀里一带,“我饿了。”   宋岫的鼻梁磕在对方肩头。   很硬, 撞得他差点留下生理性的泪水,下一秒,有什么尖尖的东西咬住他的耳朵, 伴着冰冷的吐息,强调般, “非常饿。”   是人鱼的犬齿。   对方毫无开玩笑的意思,话音刚落,某种温热的液体便从耳尖流下,顺着脖颈滑落,最后被作战服拦截在外。   鲜血独有的铁锈味弥漫。   青年终于认识到人鱼过往的乖巧皆是假象,是哄骗猎物放下警惕的诱饵,当机立断,他激烈地挣扎起来,趁乱跳下尾巴。   ——自己现在的位置离岸边最多七八米,算浅水区,手长脚长,只需两三次划动就能回到陆地。   身后的家伙明显还没学会变人。   然而,正当这个念头掠过青年脑海的刹那,一条“巨蟒”飞快卷住了他的腿。   如同被抽出了所有骨头,人鱼的尾巴比海草更加柔韧,轻而易举缠紧宋岫,拖着对方往更深更远的湖底沉。   未曾受过工业污染的湖水极其清澈,时不时有叫不出名字的生物在宋岫身边好奇游弋,又被霍野吓得急速散开。   起初,青年还能眸子半阖,边挣扎边打量周围的环境,寻找逃脱的路线,但没过多久,他先前憋住的那一口气、便被逐渐消耗干净。   咕嘟。   细小的气泡自青年嘴角溢出。   他精神力出众,体质却和普通士兵没什么差别,胸口的憋闷越来越甚,恍惚间,宋岫瞧见人鱼故意张了张脸颊两侧类似鳃的细缝,接着,停在他一伸手就能碰到的位置。   明晃晃的陷阱。   却让人不得不跳下来。   提示般,祂轻轻勾了勾唇,笑容有些恶劣,透着股妖冶的阴鸷。   果然,下个瞬间,求生的本能战胜了一切,青年主动抬起手臂,勾住人鱼的后颈,带着些泄愤的意味,狠狠吻住那抹薄红。   氧气涌入,仅有零星的一点点,感知到对方捉弄般的不配合,他只能笨拙地,用舌尖撬开那紧闭的齿关。   人鱼喉咙里发出声古怪的音节。   不属于已知的任何语言,甚至连重复都十分艰难,但毫无疑问,任何生物都能听出其中的愉悦。   那低哑的嗓音,仿佛真如传闻中的塞壬,能直击灵魂,原本游刃有余演戏的宋岫,忽地感到头晕目眩。   无形的燥热涌了上来。   “我……求你……”几乎要被掠夺全部呼吸的攻势中,他艰难吐出几个字,用手朝头顶更加明亮的水体指了指。   软绵绵的示弱。   可怜又可爱。   这成功讨好了某条凶性大发的野兽,尾鳍摇摆,祂轻松带着青年向上,再向上,直至破开湖面。   双手攀着人鱼肩膀,青年整个儿挂在对方身上,狼狈地大口喘息,黑发湿漉漉贴着侧脸,眼尾亦红得厉害。   霍野心底无端升起一股陌生却柔软的情绪。   堪称体贴地用尾巴撑起宋岫,祂低下头,食髓知味,摸索着去寻青年的唇,未等碰到,便被某种圆形的金属抵住左肩。   “别动,”一说话就能碰到的距离,青年语调冷硬地警告,“穿|甲|弹,再坚韧的血肉也能炸开。”   别说人鱼,鲸鱼都能打个对穿。   宋岫当然没有真正伤害霍野的意思,可他必须让霍野冷静,种族差异,对方鳞片下藏着的大家伙,自己绝对承受不来。   “松开你的手,”与人类肖似的蹼爪正牢牢按着他的脊背,宋岫咬字清晰,命令,“再带我回岸边。”   一秒。   两秒。   短暂的僵持过后,人鱼配合地松开了胳膊。   随即,在电光石火间,顶着青年错愕的目光,抓住对方的手,砰地,压着宋岫的指尖扣动扳机。   鲜红飞溅。   祂垂眸,在似血的残阳中,如愿吻到了青年的唇。   宋岫被这不要命的疯狂震撼。   呼吸交错,他瞧见崩裂的碎骨嶙峋地顶出血肉,人鱼却一无所觉,指尖拨弄着他僵硬的指尖,问:“继续?”   “你应该有十二枚子弹。”   宋岫:……这个混蛋。   他难道真能把对方打成筛子?   “你在犹豫,”从勾连的银丝中读取到对方的情绪,霍野饶有兴趣,晃了晃尾巴,“为什么?”   这一动,立刻让宋岫绷紧精神。   “杀害联盟公民犯法,”敷衍地,他随便扯了借口,“我对坐牢没兴趣。”   尽管霍野是个未曾登记在册的黑户,但根据人鱼早年签订的协议,只要对方活着,就自动享有联盟公民的权利。   哪怕这家伙不久前还嚷着要吃了他。   “我们得好好谈谈,”深吸一口气,宋岫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忽视霍野肩头的伤,“我理解,这里的季节有些像春天,也许你到了发热……”   话未说完,他的唇便再次被人咬住。   势要将野兽的逻辑贯彻到底,霍野根本没打算听青年的长篇大论,指尖轻划,祂精准割裂碍事的作战服,碰到青年颤抖的脊椎。   坐牢。   联盟的法律。   本质上,对方的犹豫,仍是为了顺利回到首都星,自由地去找那个叫穆子谦的人类,并非为了祂本身。   这让祂感到愤怒,仿佛有团火熊熊烧了起来。   宋岫则一头雾水。   明明是自己被欺负,他居然从人鱼铺天盖地的亲吻里,尝出了某种莫名的委屈。   但很快,他就没功夫再去想这些事,一下下,银蓝的尾巴来回摆动,像极了某种羞于描述的暗示。   而宋岫,正坐在这条“蟒蛇”最要紧的“七寸”。   “我答应,我答应交易。”发觉自己背部的冰凉正缓缓下滑,黑发青年忙不迭开口,话音落下,又死死抿住唇,宛如被煮熟的虾子,羞耻且不甘。   冷冷抬头,他强行装出副无所谓的淡漠样,偏声音细若蚊呐——   “但要用另一种方式。”   *   小十二离开小黑屋时,外头已经有“月亮”升起来,圆圆的,两个,清楚照亮它眼前的景色。   疲倦地闭着眼,黑发青年侧身枕在垫着衬衫的鱼尾上,厚实的作战服盖住他,模样却十分古怪,金属拉链完好,竟是从背面展开。   布满碎石的地面,也被一层果冻样的胶质覆盖,看起来Q弹且舒适,小心收拢指甲,人鱼有一下没一下戳着青年的唇。   那里明显使用过度,泛起微微红肿的艳色,近朱者赤,受自家宿主影响,4404稳定运转的数据流中,当即闪过某些被它称作废料的画面。   【想什么呢,】冷不丁地,宋岫出声,【我只是手酸。】   4404一惊,【你装睡?】   【不然呢,】理直气壮,宋岫反问,【我醒着还有完?】   他算明白了,电影里都是骗人的,什么高贵优雅海中精灵,一条未受驯化的人鱼,和野兽毫无差别。   他的腿到现在还疼得很。   尽管某条鱼表示,自己可以帮他解决这个小麻烦,可一想到对方治疗的方式是舔舐,宋岫肯答应才怪。   羊入虎口自投罗网的蠢事,他绝不会再做第二次。   【你们俩……挺激烈,】努力斟酌了下用词,4404道,【肩膀伤成这样还能……也不怕晕在湖里面淹死。】   宋岫:【他是鱼。】   还是条疯鱼。   话虽如此,宋岫到底生出点担心,七年前,原主奔赴战场,蜂鸟23号上携带的武器,皆是联盟最先进的型号。   万一真落下残疾怎么办?   神情自若,他翻了个身,拢着衣服坐直,道:“你的伤。”   霍野皱眉。   祂喜欢青年刚刚伏在自己尾巴上的样子,区区半个肩膀,随时能够重塑,完全不值得在意。   下意识地,霍野去牵青年手腕。   却被宋岫躲开。   “没留下子弹,但碎掉的骨头得取出来,”实在缺少继续胡闹的精力,他故作冷淡,“交易结束,我等着你的能源。”   霍野的眸色沉了沉。   尾巴和腹部仍残留着青年指尖掠过的触感,青年的态度却变得生疏,不解地,祂问:“为什么?”   “我接收到了愉悦的信号。”   “你愿意。”   这是无法辩驳的事实。   “感情和生理反应是两回事,”面色平静,黑发青年道,“人类可以分得很清,还有许多翻脸无情的渣男。”   “非常不巧……”   尾音拉长,他终于露出今晚的第一个笑,“我就是。” 第128章   霍野第一次直面了人类的狡猾。   大大方方地, 青年披着宽大的外套,赤着脚,起身朝驾驶舱走去, 竟显得留在原处的祂有点可怜。   像是被抛弃。   几步路的距离,祂当然有办法把青年绑回身边,未成想,霍野的腕足却先行一步, 无声且飞快,将果冻状的胶质延展出去, 免得碎石割伤对方脚面。   定定盯着那些殷勤过头的粘液,祂紧紧皱眉, 感到费解。   祂想占有青年, 也能占有青年, 立刻、马上、就在这里, 但如此做, 似乎并不能让祂满意,更不能压下心头涌起的、某种恼火的空虚。   这便是青年口中的感情?   甚至能短暂扼制生理的反应。   步伐逃离魔窟般坚定,只这么一晃神的功夫, 对方已经闷头走出很远。   水中胡闹太久, 原本妥帖包裹着青年的裤子不知丢到了哪儿去, 所幸衬衫的下摆够长,才堪堪遮掩住某些风景。   ……但仍有一部分暴露出来。   小腿尽是鱼尾环绕缠出的红痕, 散落于青年白瓷似的皮肤,如同一根根起起伏伏、束缚住对方的丝线,让人挪不开眼。   再往上, 同样没好到哪去,绯色愈重, 应是被什么摩擦过了头,胀胀地发烫,仿佛稍稍一碰,便能滴下血。   “别跟着我,”敏锐察觉到背后蠢蠢欲动的危险,宋岫回头,“你睡外面。”   刚刚凝聚成触手的“果冻”悄然回落为粘液。   祂原本想捉住青年细瘦的踝骨,可青年的视线与声音,瞬间勾走了祂的注意,明面上自己一动未动,拍拍尾巴,霍野无辜,“我没有。”   宋岫:……你最好是。   因得与生俱来的美貌与空灵嗓音,联盟的人鱼,大多从事演艺行业,原主不追星,对这个种族了解甚少,有一点却能肯定,迄今为止,联盟还没有靠尾巴走红毯的明星。   而瞧霍野的样子,这家伙显然不会变腿,无法长时间离开水,正好给了他欺负对方的机会。   考虑到某条坏鱼昨天夜里偷偷爬上岸的偷袭,宋岫特意操作按键,把驾驶舱挪得更远,偏又在进浴室前,翻出个治疗仪:【好十二。】   【给他送过去。】   4404冷漠:欺负?   见鬼的欺负。   嘴硬心软说的就是你。   不过,宿主要洗澡,它闲着也是闲着,轻松破解治疗仪的防火墙,4404迈着四条带轱辘的小短腿,顺畅滑出舱门。   拜足够高清的摄像头所赐,舱门开启的刹那,它精准捕捉到某条人鱼幽幽望来的黑眸,以及在看清自己后的嫌弃。   4404:突然就很想撂挑子摆烂。   碍于硬件限制,它在布满碎石的岸边走得磕磕绊绊,霍野却再没有召唤“果冻”铺路的意思,生动诠释了双标二字。   “晚上好,军用Ⅱ型便携式治疗仪为您服务,”一板一眼地,4404假装开机,“经扫描,判定为三级贯穿伤,伴有骨折,优先清创。”   “请将我移动到您的肩膀附近。”   霍野兴致缺缺地拨弄了下面前的小玩意。   【!!!】   过电般,4404明确发现,随着霍野指尖垂落,有什么正飞速读取治疗仪的资料,摧枯拉朽的粗鲁,十分暴力,丝毫不见骇客该有的美学。   对方并非AI生命,比起数据入侵,更像直接触及本质的怪异,以至于它设立的拦截网全然失效,好似一只无助的猫,被人按着肚子rua了个彻底。   4404:……怪不得驾驶舱的警报系统会失效。   简直没道理。   大概是在摄像头记录的影像中找到了宿主喊自己来替对方疗伤的画面,两秒钟后,人鱼一把将它抓起,对准肩膀。   咔嚓咔嚓伸出机械臂,4404噗地喷了口消毒液上去。   缺少麻醉成分,疼肯定是会疼,偏偏霍野面色如常,哪怕被尖细钩子一块块挑出碎骨,也未发出半点声音。   是个疯的。   4404想,和宿主贴贴而已,往后肯定有机会,何必?   消毒清创、缝合涂药……干净利落将伤处包扎妥当,完成任务的它四脚着地,转身想走,却被一只大手从后按住。   是霍野。   “唯一一台治疗仪,”夜色中,人鱼自言自语,“你说他会不会来接你?”   4404沉默。   它非常想翻一个大大的白眼,可它现在只是机器。   小短腿的反抗被轻易镇压,霍野任由4404将地面刨出一个浅坑,淡淡继续,“不来也没关系。”   “我还可以拆了你。”   这样青年便会亲自来给祂换药。   “反正我是条鱼,”越讲越认真,霍野勾唇,“不懂人类的东西。”   4404:救命。   它想马上回到宿主的识海里去。   忙着洗热水澡,宋岫完全没意识到治疗仪的生存危机,等他换好衣服出来,才瞥见驾驶舱的门仍虚掩着。   4404果断放弃了被当做人质扣押的新身体。   【他有毒,】愤愤控诉,4404噌地列出两份报告,【能力也很特殊,估计是王之类的设定。】   老实说,它一直觉得霍野不像条正经人鱼,但对方的身体构造基因序列,和研究院的记载并无差别。   宋岫倒没在意,种族这种小事,于他而言,仅能算情趣。   【情趣?尺寸不匹配的情趣?】面无表情地,4404拆台,【那你去把治疗仪抢回来,我可亲耳听见了,他要搞破坏。】   宋岫失笑,【好好好。】   都是活过几千年的成熟系统了,怎么还和一条“宝宝鱼”较劲。   等他抬脚往外走,4404又急急,【诶诶诶,算了,你出去,岂不是正中那条心机鱼的下怀?】   【我自己越狱。】   几乎可以预料到外面的鸡飞狗跳,宋岫摇摇头,决定不参与此次家庭斗争,转而点开星路图,规划起返程的航线。   燃料一事,霍野说有,他就相信。   如今剩下的都是些小问题。   驾驶舱能飞,他也无需再贸然联系原主的老师朋友,反正自己这张刚过完七周年忌日的脸,只要一露面,必定轰动全宇宙。   想见的不想见的,最后都会朝他汇聚。   思索间,宋岫忽然耳尖一动,听到窸窸窣窣点的响动,以为是小十二越狱归来,他关掉虚拟屏,伸手拉开舱门,“你……”   精壮有力的胳膊伸进来,卡在中间。   “能源是我。”事先潜伏进驾驶舱的小小肉芽起了作用,成功观察到青年琢磨星路图的举动,坐车一样,尾巴下压着个可怜兮兮的治疗仪,怀疑对方试图提前逃跑的霍野低低:   “你想走,得带上我一起。” 第129章   眨眨眼, 宋岫怀疑霍野在诓自己。   蜂鸟23号的驾驶舱又不是古代陵墓的长明灯,只需要一点点鲛人熬出的油膏就能燃烧千年。   微微叹了口气,他弯下腰去。   霍野无意识地绷紧肌肉。   姿势问题, 祂暂时比青年矮了一截,对方俯身而来的角度,让祂愉悦抬头,准备迎接一个寓意嘉奖的吻, 最终却只得到前者目不斜视的擦肩。   伸长手臂在银蓝的尾巴下拽了拽,青年越过祂, 亲自捞出了那台蠢兮兮的治疗仪。   “扑通。”   失去支撑的人鱼险险倚住连接驾驶舱和地面的台阶,像极了搁浅的小船。   “舱室里没有足够大的储水容器, ”平静指出事实, 宋岫一边将小十二放至身后, 一边道, “我送你回去?”   公主抱霍野, 这可是人生难得的体验。   但这话落在祂耳中,无疑等同于驱逐嫌弃,被长发遮住的眉眼瞬间阴郁, 霍野想, 青年还是太天真了些。   祂知道, 对方或许有联系外界求援的手段,然而, 只要自己愿意,世间万物都会“活”过来,帮祂拦截妄图逃跑的猎物。   哪怕青年仍留着一定的应急燃料, 又怎能敌过整颗星球千钧之力的挽留?   “怎么?”迟迟没等到回应,跃跃欲试的宋岫故作淡定, “我……”   不想再从青年口中听到讨厌的诡辩,霍野抬头,打断对方,“你希望我变得和你一样?”   正准备说“我可以抱你”的宋岫:?   他发现了,自打某条人鱼和自己接过吻后,语言能力便突飞猛进,听这流畅顺利的表达,哪还像之前那个野生的土著小结巴。   霍野却将这沉默当成了肯定。   青年说的没错,祂冷笑,人类果然擅长翻脸无情,看电影时一错不错地盯着那条银蓝的尾巴瞧,交易时也紧紧扒着祂的尾巴不放,等快活够了,冷静下来,又嫌弃祂是异族,把祂当累赘。   可没关系。   不过是两条腿,祂甚至可以变双倍。   大眼瞪小眼,仅仅一次呼吸的功夫,宋岫面前啪嗒啪嗒甩着尾巴的鱼,就变成了一个赤|条|条的男人。   他用尽毕生的自制力才没有好奇往下瞄。   “腿,”完全没觉得自己此刻的样子有什么不妥,霍野随意动动自己新长出来的下肢,“可以了吗?”   违背本性的迁就妥协接二连三,祂决定,如果青年再敢找理由敷衍,祂便要按着对方,重新做一次彻彻底底的交易。   然而,好似一只对危险极其敏锐的小兽,今夜拒绝过祂数次的青年,竟一反常态,主动上前,扶住祂没受伤的左臂,“能走吗?”   紧接着,又指挥小巧灵活的治疗仪,滑进浴室,扯了块白色的布出来,“毛巾,你先围一下。”   那毛巾应该刚刚被用过,半湿着,隐约能嗅到和青年颈间同样的香味,这让霍野眸底郁色渐消,起身,正打算接受青年的“讨好”,却忽地一个踉跄。   ——仓促之下,祂只求形似,居然忘记变骨头出来。   条件反射地,宋岫张开双臂接住霍野,生怕真把对方摔出个好歹。   福至心灵,结结实实抱到青年的祂,立刻放弃了站直,“毛巾?”   “我不会。”   身量太高,宽肩窄腰,宋岫几乎被对方整个儿罩在了里头,一米八的个子,生生显出两分娇小。   猜到让霍野自己来的场面估计会更尴尬,他干脆攥着毛巾,摩挲向下,胡乱往人鱼腰间一系,“好了。”   霍野却没应声。   驾驶舱冷白的灯光下,祂清楚瞧见宋岫肤色的变化,兴致勃勃盯着那小巧的耳尖慢慢红透,偏头,张嘴,用力在上面咬了一口。   “你!”怀中的猎物陡然僵硬。   “生理反应,”毫无所谓的礼仪廉耻可言,祂轻轻用舌尖在那流血的伤口处打了个转,释放出麻痹的毒素,认真询问,“要交|配吗?”   回答祂的是青年猛地一推。   “不是说你是能源?”转身遮掩住表情,青年道,“证明给我看。”   站在门边的霍野:原来如此。   要有价值才能上船。   于祂而言,这实在是不屑一提的小事,操纵潜伏的肉芽一股脑涌进驾驶舱底部红光闪烁的能量棒,祂相当大方地,用“自己”代替了其中失效的反应堆。   “滴滴。”   代表燃料储存量的数值急速拔高,刹那抵达百分之百的极限。   4404尝试用镜头捕捉,最终却只得到一团团模糊的暗影,【奇了怪了……他到底是什么品种?】   没见过哪本小说里的人鱼这么多功能。   堪称bug。   “我做到了,”抬脚踏上台阶,祂堂而皇之入侵本该属于青年的领地,“你,要遵守承诺。”   宋岫:……这才几个小时?连承诺这么复杂的词都学会了?   4404郁闷,【他偷了治疗仪的数据!】   说不定还有蜂鸟23号。   虽然没联网,又都是军用设备,可它之前帮宿主下过许多电影,画面带文字,堪称最好的语言教材。   宋岫却一脸欣慰,【很好,挺聪明。】   一开始就盘算着如何诱哄人鱼陪自己离开,如今对方自己上钩,他当然要顺水推舟地应下来。   但,这相处的尺度得谨慎拿捏。   无垠的宇宙中,密闭的空间里,若真擦枪走火,他逃都没地方逃。   “没反悔,”刻意摆出副冷淡的神色,黑发青年指尖飞舞,熟练调整参数,“路线规划完毕,预计一联盟时后启程,你有没有东西要带上?”   霍野摇摇头,目光直勾勾落在宋岫染血的耳垂。   谁料,没两分钟,一根机械臂便煞风景地横在祂身前,提着全套挂好的作战服,完美挡在祂和青年中间。   “穿好,”青年的命令传过来,“这是最后一套。”   最后。   按照霍野的理解,青年此刻的举动,约等于和自己分享最珍贵的食物,这让祂感到高兴,谨慎收起过分锋利的指甲。   随即,拨来拨去,挑起一块小小的布料。   “我不会。”故技重施,祂求助。   黑发青年闻声回头,在看清人鱼指尖挂着的东西后,倏地呛住,草草点开一面虚拟屏,留给霍野一个圆润的后脑勺:   “自己看。”   光影变换,幼儿穿衣的动画教程开始播放。   伴着温馨欢快的bgm,悉悉索索的响动钻进耳中,没一会儿,宋岫又听见霍野道:“……太小了。”   宋岫:尽管是事实。   但依然很想揍鱼。   拒绝继续讨论这个心塞且危险的话题,他妥协,“到了首都星给你买新的。”   除此之外,外衣外裤靴子,都用了延展性极佳的材料,纵使霍野比自己更高大,总体也不会太难受。   战机主体早已损毁,紧急避险的驾驶舱,无法满足星际跃迁的硬性条件,仅能尽量提速航行,注定是一段漫长的旅程。   所幸,根据小十二的推算,大概在十五个联盟日后,他们会遇到联盟设立在C69星系的货运中转站,只要能遇到人,一切都好说。   唯一麻烦的是,蜂鸟23号为个体战机,不具备双人的驾驶位。   缺少相应的安全措施保护,驾驶舱拔地而起那一瞬产生的势能,足以让霍野撞上舱顶,变成鱼饼。   十分钟后,仿若做出了一个极其纠结的决定,黑发青年再次回身,朝人鱼招了招手,“过来。”   不习惯鞋袜的触感,霍野衣裤尚算完整,却故意赤着脚。   不赞同般,青年的余光瞄着祂崭新的“腕足”停顿两秒,偏偏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把祂按到椅子上。   霍野配合地没动。   因为青年就背对祂站在前头,微微倾身,专注输入一道道指令,从这个角度,祂正巧能欣赏到对方细瘦的腰线,和其下的起伏。   唯独那些多余的布料有些碍眼。   但考虑到人类必须要套上这层外壳才有安全感,祂勉强忍耐下来,放弃了动手去剥。   或许祂可以把青年抱进怀里。   霍野思索,反正对方的胳膊够长,坐着也够得到。   “既然你没有需要带的行李,我们即刻出发。”右手刚抬起一个细微的弧度,祂的腿上便多了份重量。   脊背挺得笔直,黑发青年避开祂的胸膛、避开更大面积的接触,沉声,“条件有限,驶离星球的前十分钟,我们得绑在一处。”   嗒。   卡扣咬合,唯一没被固定的治疗仪,也自己钻回了柜子中。   霍野眯了眯眼睛。   驾驶舱核心系统的资料,让祂大概能理解青年这样做的理由,可对方如此躲着祂,实在该小小的惩罚下。   于是,在银白圆球喷出深蓝尾焰腾空的一刻,唇色猩红的人鱼利落挣脱束缚,拦腰接住由于惯性倒向自己的宋岫,就着类似背后拥抱的姿势,狠狠咬住对方后颈。   “唔!”高速带来的失重感迫使心脏砰砰跳动,青年喉间溢出一声闷哼,却无处闪躲。   在他看不见的角度,无数树木疯狂生长,仿佛一只只狰狞的手,连带着倒灌向天空的湖水一道儿,挽留着将它们同化的神灵。   “你尝,”冰凉潮湿的吐息打在颈侧,祂极力压下让青年永远无法返回首都星的恶意,犬齿染血,笑着吻向宋岫唇角——   “甜的。” 第130章   因得启航前的一咬, 青年整整三天没和祂说话。   以赶路为前提,宇宙间的旅行十分枯燥,再绚烂的星云, 接连看上几十个小时也会腻烦,天地浩瀚,小小的驾驶舱犹如沧海一粟,更让人有种飘泊无依的恐慌。   或许是想抵抗孤寂, 又或许是单纯无聊,除开洗漱睡觉, 青年整日都带着那个复古的收音机,一盯便是许久。   霍野怀疑对方在思念穆子谦。   谁叫硕果仅存的娱乐频道, 每天都会出现后者相关的消息, 从表情分析到穿搭鉴赏, 一张去墓园的照片, 翻来覆去播放。   更何况, 驾驶舱的系统里分明存着很多电影,包括人鱼出演的那部,青年却一次都没再消遣过。   祂也曾试过切断信号, 让某张“讨鱼厌”的脸变成滋啦啦的雪花, 但每回祂这样做, 都会让青年更冷漠。   ——宋岫也没办法。   密闭空间,孤男寡男, 他要是不装凶巴巴的高岭之花,第一天就得被霍野吃拆入腹,之后也未必起得来床。   至于听八卦, 则算个人喜好,离开首都星七年, 原主脑中的记忆、一多半早已过时,他总要提前做做功课。   4404无情吐槽,【娱乐圈算什么功课?】要看也该看军事频道。   宋岫理直气壮,【安辰是明星啊。】   小世界里,只要主角少给他找麻烦,其余都好办。   约莫是碍于原主忌日刚过,头顶烈士光环,外加联盟背书,这几天,没任何一家媒体敢拿三人的关系做文章。   但三天一过,各类通稿就似开了闸的洪水,汹涌淹没了星网大半头条。   先是有眼尖的网友指出,穆子谦当日去墓园,无名指还带着和安辰的定制婚戒,显然已经彻底放下前任;   后又有业内人士爆料,穆子谦和安辰即将参加一档知名婚综,合同才落定。   职业特殊,穆子谦常年驻守前线,甚少在公众场合露面,但这并不妨碍联盟境内有很多人崇拜他。   提前收到大粉暗示的“辰星”更是高兴,全联盟最年轻的上将,素来低调,却愿意为自家偶像破例,多值得欣慰骄傲。   当然,亦有少数声音表示反对:   【婚综就婚综吧,非要选在那位忌日附近吗?】   【婚礼的时候我便想说,一联盟年有十二个月,是只有七月能用?】   【唉,人死如灯灭,现实里哪来的什么海誓山盟旧情难忘?3S的精神力,如果安清还活着,谁是最年轻的上将还未可知。】   【对呗对呗,真不明白在骄傲什么。】   这些人,大多是Z55星系的居民——七年前蜂鸟23号坠毁之处,若当初安清未曾炸掉虫巢、杀死女王,如今他们肯定要流离失所,稍稍倒霉些的,说不准早丢了小命。   然而,时间向来是抚平伤痛的利器,尤其在外人眼中,穆子谦的所作所为,足以称得上重情重义,无可指摘。   【什么意思,订婚骂、结婚骂、上个综艺也骂,七年了,难道要穆上将一直困在过去中,给某人守寡?】   【我承认安清是个英雄,但有些人,尊敬他应该学着他上战场、保卫家园,而不是站在道德高地打嘴炮。】   【冷知识,安家和穆家早有婚约,辰辰是替哥哥履行承诺,上综艺,同样是他身为艺人的基本工作。】   【人在做天在看,奉劝个别黑子,少借安清的名义当键盘侠。】   顶着安清弟弟的身份,这些年,安辰没少被对家嘲吸血,粉丝们听得耳朵生茧,稍有点风吹草动就要拉响一级警报。   你来我往,各方吵得不可开交,热度最高时,综艺《婚姻那点小事》官宣阵容,上面果然有穆子谦和安辰的名字。   前经纪人宋岫看得津津有味。   4404无奈,【拿你炒作呢。】最开始的节奏,八成是节目组带起来。   毕竟穆子谦和安辰这一对,只要同框出现,便永远也逃不开安清的“阴影”,曾经的“青梅竹马娃娃亲”“并肩作战舍生死”,也因七年前的大肆报道,吸引过大批入坑即be的CP粉。   与其直播时爆雷,不如先提前打个预防针。   【知道啊,】无所谓地,宋岫感慨,【安辰有个好团队。】   4404:……它家宿主这重点真是歪得厉害。   【早说了,我对他们没意见,】玩腻了娱乐圈的套路,宋岫认真道,【归还财产的时候痛快点,我甚至能亲口给他们送祝福。】   根据原著的设定,安辰是原主姑姑家的孩子,双亲恩爱,所以才随了母亲的姓氏;   至于安清,父母皆是前线军官,忙得没空带娃,一场大战后,十八岁的他成了孤儿,外祖早逝,母亲为独生女,唯一称得上牵绊的未婚夫又没登记,“死后”,理所应当地,与原主血缘相连的姑姑便成了他最亲近的继承者。   对这位姑姑,安清印象极少,似是前者幼时与家里闹过龃龉,连新年之类的日子都不露面。   见多识广的4404:【啧,怎么有点对照组的意思?】   【得了吧,比来比去的累不累,】找到爱人后直接摆烂,宋岫打了个哈欠,问,【鱼睡了没?】   后颈的牙印还未消,宋岫故意在浴室多磨蹭了会儿,等头发彻底干透,重新穿戴妥当,把扣子一颗颗系到最顶。   最近几天宿主都是相同的操作,4404见怪不怪,【你猜。】   某鱼精力好得过分,简直像个上满发条的机器人,舱底堆积的“燃料”也是,全速航行七十多小时,竟连百分之零点一都没用完。   宋岫立刻领会。   出门时,目不斜视。   偏偏霍野正坐在他的椅子上,指甲尖尖,摆弄着那个半坏的复古收音机。   对方似乎很喜欢碰他用过的东西。   宋岫想。   一言不发地,他在离人鱼三步远的位置站定,用眼神示意对方自个儿离开。   ——并非宋岫专门折腾霍野打地铺,而是航行中可能会出现各式各样的突发情况,哪怕休息,他也必须最靠近操作台。   以往人鱼都算得上配合,最多直勾勾盯住他几秒,但今日,对方却没动,仿佛一心要等宋岫开口。   宋岫的后颈又开始隐隐作痛。   物极必反,他一贯懂得张弛有度,虽未放松神情,嘴巴倒主动,“怎么?”   万幸的是,霍野这回没再抓着交|配不放,而是指着收音机投影出的照片,问道:“理由?”   宋岫扫了眼,发现是关于无名教派的插播消息,经由官方发布,提醒联盟公民小心神神叨叨收集古代文物的可疑分子,举报有奖。   配图上,是一片殷红的马赛克,隐约能瞧出几个模糊的人形。   没理解霍野的意思,他挑挑眉,“嗯?”   霍野重复,“信仰的理由。”   祂仅是存在,什么都没做。   “因为他们对神明有所求?”随口猜测,宋岫道,“不过看样子,他们一无所获。”   反而还搭上了自己的小命。   听到这话,祂下意识想反驳:   等价交换,尽管那些暗中献给自己的血肉灵魂或污浊或索然无味,可祂依旧给予了最小的回应,只是无人能承受。   “你呢?”抿抿唇抑住烦躁,霍野顺着青年的思路,追问,“有什么愿意献出一切交换的渴望?”   永生?强大?消灭虫族?   假如对方愿意拿灵魂来交换,祂都可以满足。   宋岫斩钉截铁,“没有。”求人不如求己,他想要的,总有办法靠脑子、靠双手挣到。   霍野的眸色暗了暗。   这一瞬,祂感到青年的灵魂弥散出更浓郁更纯净的香气,引得祂食指大动,本能地凑近对方。   然后被一巴掌捂在脸上。   “想在人类社会生存,就要学会人类的规矩,”太清楚对方刚才的眼神意味着哪种欲望,宋岫及时刹车,“懂吗?”   霍野摇头,舌尖猩红,顺势在青年手心舔了下。   差点被屏蔽的4404:……没救了,丢了吧。   “穆子谦和安辰结婚了,”突兀地,人鱼抬眼,嗓音略略有些发闷,“这好像叫背叛。”   “你想杀了他们吗?”   啊?   讶异对方竟记住了一堆新闻中的主角攻受,还和他对上了号,宋岫郑重,“我不想。”   “杀人犯法。”您还是个野生的黑户呢。   有案底怎么行。   霍野肉眼可见地失望,掺着点恼火:   青年心里,果真还念着那个叫穆子谦的家伙,还想着和穆子谦完成契约,还想着把灵魂献给对方。   愚蠢。   天真。   泄愤般,祂张嘴,重重在宋岫指根咬了口,换来青年兔子似的闪躲,“霍野!”   “松开你的牙!”   *   星历2738年,7月31日。   全勤奖的最后一天,名为乔治的员工恹恹地守在安检处,等待着一小时后的换岗。   这里是C69星系的货运中转站,位置偏僻,除开装满矿产的民用飞船,平时几乎没什么活人来往。   微卷的褐发下藏着袖珍耳机,和往常一样,乔治刷着星网溜号,最近有档综艺特别火爆,同事们聊得热闹,他却没看过,显得有点老土。   但就在乔治被综艺开场的人物简介震惊时,一只手忽然伸到他眼前,礼貌地敲了敲:   “您好。”   那是一只极漂亮的手,纤长,白皙,又不失力量,无名指指根有一圈快愈合的红印,似被野兽咬过。   紧接着,刺耳的警报声刹那响遍整个中转大厅,乔治错愕抬头,在满目闪烁的红光中,瞧见一张英俊、冷淡、略显眼熟的年轻脸庞。   “通行牌照好像过期了。”   大概觉得自己的表情有些不礼貌,青年扬起一个温和的笑,“能帮我联系一下负责人吗?”   抢劫?   星盗?   脑海里飞速闪过最有可能的猜测,乔治条件反射地伸手掏枪,却在余光扫到屏幕的下一秒,石化般愣住。   【入港信息:蜂鸟23号。   驾驶者:安清。(已故)】   刹那间,阴森冷意爬满脊背,乔治小腿肚发软,立时放弃抵抗,慌慌张张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喊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来人呐!救命!”   “有鬼啊——” 第131章   “这就是你们人类的欢迎方式?”   幽灵般, 霍野的声音从背后飘来。   叛逆的野鱼找上门,宋岫放弃去追吓到魂飞魄散的工作人员,无奈回头, “说了让你在里面等。”   霍野嫌恶,“太吵。”   况且,刺目闪烁的红光,让祂敏锐嗅出了敌意。   宋岫无力反驳。   蜂鸟23号的A级通行证, 已然随着原主的“死亡”而注销,他老实将驾驶舱停在临时港口, 却没成想,数据库里关于安清的资料并未删除, 一台本该炸毁的战机, 一个本该死亡的驾驶员, 理所当然地触发了警报。   而自己面前的霍野, 头发披散, 衣服随意挂在身上,双脚一如既往没穿鞋,高大凶悍, 怎么瞧怎么像来找茬的星盗。   左右引发骚乱这事儿已成定局, 宋岫干脆放弃抵抗, 抬手,拍了拍人鱼的肩膀, “头,低一点。”   不远处,有谁在阴影里无声张大了嘴巴。   那是一位矮小精瘦的中年男性, 亚裔,穿着套灰扑扑的蓝色工服, 活像刚在煤堆里打过十几个滚儿。   五分钟前,他还义愤填膺,带着点演戏的夸张,向直播间的观众揭露惠诚矿业压榨土著、贪污联盟补贴篡取暴利的丑闻,自己,社会频道记者李腾飞,正是深入敌营拒收贿赂、带着证据逃出升天的大英雄。   尽管计划之外的提前爆料,很容易被对手抓住机会脱罪反扑,可李腾飞也没办法,这一路他躲躲藏藏,精神体力皆濒临极限,镜头开着,总会叫那些追在他屁股后头的保镖雇佣兵投鼠忌器,替自己挣一条活路。   谁料,他居然倒霉到家,在这么个偏远没油水的中转站也能遇见星盗。   ——起初,李腾飞的确是如此以为。   直到他听见工作人员那一嗓子快把穹顶掀翻的“有鬼”。   鬼?   什么鬼?   职业敏感度让李腾飞停下了逃跑的脚步,原本平静如死水的直播间,也一连多出几十条弹幕,热度飞快上涨。   【鬼?这年头还有人信鬼?】   【能量形态的生物而已,慌什么?回头啊!开枪开枪!】   【虽然但是……恐怖电影的票房一直很稳定,也许那个星盗特别丑。】   【不不不,看背影,我打赌是个帅哥。】   【主播运气真的好差,难道他说的都是实话?惠诚矿业搞灭口?忽然害怕。】   【官网查了下!真是社会频道的记者!】   【报警快报警!他在哪来着?】   【C69!C69中转站!我开录屏了!】   设备反馈的实时弹幕,让李腾飞愈发坚定自己的选择,追求刺激,是星网长盛不衰的流量密码,如果能借此登上热搜,那他辛辛苦苦查出的真相,就很难被财团压下,民意会推着自己继续前行。   想通这点,李腾飞悄然躲进一堆货箱后,顺带将镜头对准“星盗”的位置。   长达半年的潜伏调查,让他积攒下足够丰富的经验,于是,李腾飞直播间的观众,很快便瞧见一道摇摇晃晃的黑影。   是个男人。   身形高大,至少一米九往上,赤着脚,似乎不太习惯走路,懒散且缓慢,透出种异样的违和。   他约莫是先前那位黑发青年的同伙,皱眉,仿佛很讨厌反复明灭的红光,嘴巴开开合合,对后者说了句什么。   李腾飞没听清。   因为警报声实在太响,伴着楼上凌乱的脚步。   担心被中转站的防备力量误伤,他犹豫着想撤,可接下来,青年转头露出的侧脸,却让他傻傻呆住。   愈发密集的弹幕更是在两秒后迎来井喷式增长。   【???好帅的小哥。】   【这张脸!当明星肯定爆红!为什么想不开做星盗!】   【莫名有点眼熟。】   【好像在哪见过,通缉令?】   【***!这是安清啊!安清!前几天期末考我刚在教材上看过!绝对没错!】   【前面的学魔怔了吧?安清已经死了,少拿逝者开玩笑。】   【……但刚刚工作人员喊的就是鬼啊。】   【细思极恐。】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闪开都闪开,搜了张官方照片作对比,重合度百分百,百分百!一条细纹也没多!谁能整整七年不变样?除非安清失踪的时间都在做医美,估计是有人刻意恶作剧博眼球,散了吧。】   【可他身上穿的是军用作战服,这东西能随随便便买到?】   【仿的?或者抢的?星盗总有办法。】   【快看快看!他给大个子扎头发了!安少将会扎头发吗?还是又长又卷的头发,呜呜呜,他绑得好漂亮。】   短期激增的讨论度,呼朋唤友来辨认的观看人数,逐渐把李腾飞的直播间推到首页,热搜尾巴上也多出了#安清复活#的词条。   当事人宋岫,却正在为霍野的着装犯愁。   条件有限,他只能用对方自个儿的头发当皮筋凑合了下,好歹把五官露出来,免得总被挡住,给人阴沉古怪的第一印象。   但霍野五世界这张脸……英俊依旧,偏“天生坏种”,眼瞳漆黑,皮肤苍白,唇色猩红,三者矛盾相撞,怎么瞧都是反派一个。   宋岫叹了口气,“你站在我后面。”   否则他怕警卫队下来会直接开枪。   霍野没动。   人类的武器,着实不配让祂躲藏,但青年明晃晃的保护叫祂愉悦,视线扫向左后方,霍野道:“有呼吸。”   “要……”   “我知道,”精准在霍野把话说完前打断对方,宋岫扳回人鱼的头,一字一顿,“不杀。”   “跟着我,得守规矩,记得吗?”   霍野沉默。   宋岫:这态度,他熟。   正如自己指根的红痕,告诫过无数次,对方仍会在想咬时咬上来,神似一只智商超群却装聋作哑的边牧。   交谈间,闲置太久的警卫队终于姗姗来迟,居高临下,他们紧握武器,将一楼大厅的“嫌犯”团团围住。   偏没人敢开枪。   因为停在临时港口的驾驶舱,确实属于蜂鸟23号,研究院专门定制的机型,七年前炸毁后,便再找不出第二架。   青年的长相,又活脱脱与已故的安少将一模一样。   何去何从?   谁有胆子胡乱做决定。   弹幕则完全是另一种画风:   【救命!主播被发现了!】   【那一瞥好可怕!隔着屏幕我都冒冷汗,家里的猫也吓得炸毛。】   【超级罪犯的眼神啊啊啊!警卫队快跑!别动手!尤其别对假安清动手!我怕他把你们都鲨了!】   【主播?主播还活着吗?】   【热度没有命重要,收手吧阿sir,赶紧溜!】   李腾飞苦笑。   他倒是想逃,可说来惭愧,明明也算枪林弹雨中闯出来的老油条,被那长发男人瞄过一眼后,自己的腿竟软得像面条,颤巍巍发抖。   与此同时,宋岫主动举起了自己的双手,“我没有恶意。”   “抱歉,由于一些意外,我的认知还停留在星历2731,”对周遭黑洞洞的枪口视若无睹,镇定地,他提出诉求,“数据库里应该还存着相关信息,如果你们无法相信,我申请做一次DNA检测。”   “加上指纹和虹膜也行。”   人群顿时一阵骚动。   殊不知,他们头顶早已垂下无数条隐形的触手,只要开火,就会被某条护短的鱼侵蚀同化,变成随意摆弄的傀儡。   从热搜尾巴赶来的大部队正巧看到这一幕:   【这脸!这气势!我信了。】   【懂了懂了,啥叫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黄河决于顶而面不惊,古蓝星真的好会形容。】   【腕表啊腕表!看袖口!滑落了一点点!】   【过世cp粉路过,确实是穆子谦同款。】   【我*!这么一想,安少将“阵亡”的前三年,穆子谦确实执意延长搜救,但当时大家都以为他是伤心过度。】   【所以……】   【安清真的活了?】   不约而同,弹幕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原因无他:众所周知,穆子谦半个月多前才和安辰领证完婚,就连此刻,也还在甜甜蜜蜜的录综艺直播,假若镜头里略显茫然的青年真是安清,他又该如何自处?   民意所向,短短五分钟,#安清复活#的词条一跃登顶热搜,轻松压过了霸榜三天的“前尘夫夫”。   从一开始对消费亡者的愤怒喝骂,到现场视频流出的错愕震惊,数以百万计的观众一股脑涌进李腾飞的房间,更有乐子人,刷屏式@起穆子谦、安辰,以及《结婚那点小事》节目组。   实时监控舆论,安辰的经纪人心里狠狠一咯噔:   五步之外的房间里,新婚夫夫正在直播,回复热评。   老实说,穆子谦对这种分享隐私给大众的行为并不热衷,上辈子,安辰也没向他提出参加婚综的要求。   可自己重活一世,出现些变化也正常,否则岂非重蹈覆辙?   似是冥冥中的天意作祟,思绪飘飞,穆子谦习惯性摸了下藏进口袋的腕表,一条网友的留言便紧随其后,映入他眸中:   【年度抓马大戏!安清还活着!C69星系的中转站!你们知道吗?】   那字体很小,混在安辰粉丝热情花哨的弹幕中,显得格外不起眼,转瞬就被吞没,穆子谦却看得清楚。   安清?   安清!   大脑一瞬间空白,呼吸也跟着停滞,霍地,他站起身,“抱歉。”   “我突然有事,先离开一下。” 第132章   穆子谦走得很急, 几乎话音刚落,人就已经出了门。   被他留在卧室的安辰十分茫然。   碍于穆子谦的职业特性,婚房所在的小区保密性极高, 这次录制,仅是安辰名下的一间普通公寓,没什么不能拍。   误以为对方是收到紧急任务,他习惯性扬起微笑, 正欲解释,原本和谐嗑糖的弹幕却嗡地乱了套。   【什么意思?】   【夫夫直播怎么能只有一个人?】   【感觉辰辰都蒙了, 好心疼,穆子谦这两天总是走神。】   最先冒头的肯定是安辰粉丝, 但这番言论, 显然引起了路人反感:   【???理解下, 穆上将婚假都在出外勤, 工资拿命换, 可不是随便在镜头前唱唱歌掉掉眼泪那么简单。】   【抱歉两个字没听见?】   【是偶像剧不够甜还是棚综不够腻?拜托,追直播追的就是真实。】   知道再这样吵下去,只会平白让对家黑粉看了笑话, 安辰心念电转, 张口, “其实谦哥他……”   【录屏为证,穆子谦离开前瞥了眼弹幕, 上面有“安清”“活着”几个字,不信的话,C69货运中转站见。】   这是条直播间金额最高的付费留言, 为求醒目,特意用了大红字体, 顺带附赠一张宋岫转身的动图,堂而皇之挂在顶端。   安辰瞬间捏紧指尖。   他太了解自己这个表哥,旁人也许要靠指纹虹膜之类的辅助检测确认,他却能一眼肯定。   样貌身材、学历事业、乃至婚姻……为争一口气,与娘家决裂的母亲从小耳提面命,要自己和安清比,每有落后,便是他最窒息的时刻。   大家闺秀出身,母亲向来轻声细语,不会打骂,却会失望地看着他,极尽哀叹,直到安清七年前葬身虫海。   尽管有些卑劣,可安辰确确实实松了一口气,升起种前所未有的、如释重负的畅快。   3S的精神力犹如天堑横在他与安清中间,认清现实后,安辰从未试图真正和对方争抢,体质平平,没考进军校,刚好给了他唱歌演戏的机会,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每年都会来看望母亲的穆哥哥,他也可以深深压在心底。   然而,谁又能想到,像安清这样事事如意、开挂般的天之骄子,会英年早逝,连尸骨都没找回来。   常年被大众忽视的安辰,则摇身一变,成了家族唯一的继承人。   高清摄像头飘在半空,安辰明白,此时自己应该露出惊讶高兴的表情。   但他的嘴角却似有千斤重。   尝过幸福美满众星捧月的滋味,安辰实在不想再回到之前自卑压抑的日子里去,以至于心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竟是:如果这一切是恶作剧就好了。   现今科技这么发达,视频造假异常容易,AI辅助下,无需任何复杂的操作。   万一呢?   万一真有这么无聊的人。   下意识地,安辰朝经纪人的方向望了望,对方凝重的神色,瞬间将他拉回现实。   所幸,直播间的观众正为消息真假吵得厉害,没谁注意到自己短暂的失态,安辰喉咙微微发哑,“我没想到。”   无人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因为全联盟都在为此惊讶。   前往C69星系的航班飞速售罄,无数媒体闻风而动,李腾飞的直播间,更是接连几次被挤到卡顿。   穆子谦则破格调用军事通道,亲自驾驶,确保能第一时间赶到青年身边,外加甩开娱记的长|枪短|炮。   无形的风暴渐渐凝聚。   位于风暴中心的宋岫却十分淡定,在警卫队的监督下,完成了指纹与虹膜的认证。   那是首都星加急发来的机密资料,五分钟前,军部主动联系到中转站的最高负责人,要求他们谨慎核对。   同样接受调查的,还有灰头土脸的李腾飞,他用来取证的摄像头造型隐蔽,一派混乱中,居然没被摘掉。   毕竟,连李腾飞自己的注意力,都全部放在房间中央的青年身上。   当仪器亮起代表匹配成功的绿灯时,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一变,负责采血的医生动作愈发轻柔,好像此刻坐在自己面前的,不是一位早已成年的战士,而是一只珍贵的、古蓝星熊猫宝宝。   ——哪怕他要做的仅仅是按动按钮。   未成想,金属尖刺探出的刹那,影子般站在青年身后的男人,忽然使劲儿扯了扯前者的胳膊,让机器扑了个空。   全员错愕。   精神高度紧绷的几名新兵,甚至条件反射端起了枪。   唯有宋岫一脸平静,“怎么?”   霍野:“会受伤。”   通过青年先前的介绍,众人都晓得,这是安少将返程途中捡回的遇难者,因为星盗劫掠流落在外。   “没关系,里面装着治疗喷雾,”诱哄般,宋岫拍拍霍野的手,又转头对旁边褐发的工作人员道,“能先帮他找双鞋吗?”   被选中的正是一楼大厅尖叫有鬼的乔治。   难掩激动地,他猛猛点头,“好的!我这就去。”   门锁开合。   一错不错盯着青年重新放回仪器下方的手,霍野紧紧皱眉,连带整个房间的氛围也随之变化。   那感受很难用言语形容。   仿佛意识缓缓陷进冰冷的泥沼,一点点模糊,甚至能溶解掉本该最深刻的自我。   弹幕亦议论纷纷:   【真奇怪,我怎么觉得采血的仪器好像活了?一秒前,它绝对动过!】   【工作人员的眼神有点空洞,安清坐在身边也能走神?】   【一惊一乍,大家紧张结果而已,恐怖片看多了吧?多读书,少疑神疑鬼。】   【别吵别吵,发现一件有趣的事,看大个子的手,指根张开时能瞧见一层薄薄的蹼,难道是人鱼?】   “滴。”   “认证通过。”   甜美的机械音响起,“谬误资料已注销。”   “欢迎您,安清少将。”   如同在死寂的湖水中投下一枚石子,房间里的呼吸杂乱起来,心跳各异,不再似刚才轻而缓的统一。   没人发现这过分微小的古怪。   除了4404。   可在它出声前,某鱼已然抢走了宿主的注意力。   视线移向青年的食指指腹,祂问:“疼?”   宋岫摇头。   许是最近被对方咬的次数太多,比起被金属刺破的触感,他更像碰到了霍野的犬齿。   ……但那明明只是一根针。   回身安抚集体失语的众人,在宋岫的视线死角,霍野愉悦地眯起双眸,舌尖轻卷,其上绽开的,正是青年鲜血的甜美。   【啧啧啧,大水冲了龙王庙,差点又送走安少将一次。】   【所以这七年他到底去了哪?】   【管那么多,能活着回来比什么都强,Z55星系的居民永远感激安少将大恩。】   【怎么说,乐子人特别想采访下安辰。】   【安辰?关他什么事?】   【没刷热搜吗?得知安少将还活着,直播婚综的穆子谦当场走人,粉丝掐了半天,某表弟的脸色,啧啧。】   【造谣黑子滚粗,辰辰明明是替自己的哥哥高兴,没反应过来。】   认真吃瓜的4404撇撇嘴,一时忘了要告诉宿主的事,操起键盘投身混战。   与此同时,终于有空查看通讯器的众人,也从亲朋好友狂轰滥炸的八卦中,发现了李腾飞热度飙升的直播。   子弹上膛。   天旋地转。   裹着毛毯喝热水的中年男人霎时被按住,脸着地,差点把颧骨撞断。   “各位各位!听我解释,”顾不上喊疼,李腾飞立刻放弃抵抗,“星网社会频道记者,合法、合法的!因为被雇佣兵追杀才开直播,录到安少将只是个意外。”   生怕再晚一秒便要挨枪子儿,他以生平最快的语速讲了遍来龙去脉,又忙不迭背出自己的居民ID和名下资产。   确实和内网资料对得上号。   可压着他的手依然没有放松:   开玩笑,眼前坐着的可是安少将,联盟之光,单枪匹马灭了女王的大英雄,倘若真出什么事,谁敢负这个责任?   设有光学迷彩的袖珍摄像头被摘下来。   宋岫倒无所谓,只把玩着那枚被移交到他手中的小小纽扣,问:“惠诚矿产?”   “是,”涉及专业领域,李腾飞的态度顿时正经起来,“他们偷偷贪污联盟发放的补贴,压榨乃至奴役当地的原住民,被我发现后,还派来雇佣兵灭口。”   顿了顿,又懊恼,“不过刚才的警报……应该把他们吓跑了。”   宋岫联想到霍野。   对方是否也曾有过类似的遭遇,被迫离开自己的家园,在淡水湖栖身。   “我会帮忙继续查下去,”仔细斟酌着用词,黑发青年道,“但我被困进时空裂隙七年,对2378年的世界不太了解,可能需要些时日。”   李腾飞连连,“没关系没关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遇到您是我的幸运。”一次冒险换来全星网的舆论监督,他简直大赚特赚。   “既然是您的工作,那它也该物归原主,”抬手,宋岫将纽扣状的摄像头还回,“抱歉,给您带来了麻烦。”   近距离欣赏美貌的观众笑容一滞。   紧接着,就是老父亲老母亲似的操心。   【救命,他好善良。】   【又乖又礼貌。】   【怎么办……我是说穆子谦和安辰结婚的事。】   【能不能让这两个人直接消失?】 第133章   消失当然没可能消失。   颜值双高, 又是军官明星这样“耽美文照进现实”的梦幻组合,前尘夫夫粉丝极多,被路人一激, 立刻冒头。   【嘴下积德,辰辰和穆上将没做错什么。】   【间隔七年才结婚,他们也很无辜。】   【骂可以,但要安清自己来骂, 别什么阿猫阿狗都来凑热闹。】   碍于原主七年前舍生取义的壮举,没人敢把火引到宋岫身上, 头一次在粉黑混战中全程隐身,他还有点不适应。   左右已经打算和主角划清界限, 拿回遗产就走, 宋岫干脆趁着直播的机会, 主动开口, “子谦和安辰, 结婚了对吗?”   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没想到一直温和有礼的青年、会突然冒出这么句石破天惊的话,假若此刻的心情能化作文字,他们脸上写满的肯定是“救救我”。   “找食物的时候捡到个小玩意, 能接收娱乐频道, ”缓和气氛般, 黑发青年笑笑,“让大家担心了。”   “祝他们百年好合。”   “真心的。”   他的神色太诚恳, 哪怕没有最后一句补充,也无法和阴阳怪气联系上,连原本胸口憋着股气的安辰粉丝, 都纷纷偃旗息鼓。   甚至感到无措。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哭了我哭了!他是天使吗?这时候还想着别人!】   【知道直播后,特意对着镜头说, 怕连累安辰穆子谦挨骂?】   【唉,怎么说也算青梅竹马的战友和血脉相连的弟弟,兜兜转转还是一家人啊。】   【这么一讲更殇了。】   【过世cp粉又过世一次。】   【呜呜呜。】   因为宋岫表现得太体面,乌烟瘴气的弹幕瞬间净化,屏幕内外,投向青年的目光皆充满怜爱。   除开霍野。   祂了解对方的性格,敢拿枪在自己肩膀开一个洞的人,骨头硬得要命,遭遇背叛,怎么会是这样一副软趴趴的模样。   无非是想替前未婚夫开脱。   祂对人类知之甚少,可李腾飞设备实时反馈的内容,上面的文字祂全认得。   全然没发现自己肩膀上正搭着只透明的触手窥屏,李腾飞重新固定好镜头,道:“安少将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好歹也是正儿八经的记者,他“采访”起来驾轻就熟。   宋岫摇摇头,“还没想好。”   “但应该会先休息一段时间。”至少把遗产拿回来再工作。   况且,军部同样是名利场,原主“死后”破格追封,如今大变活人,身上空挂的职位收也不是,留也不是。   毕竟,若要较真,众人其实应该称呼宋岫为元帅。   即使前头跟着“荣誉”两个字。   直播间、中转站,一路看来听来的“安少将”,只是种约定成俗的习惯,仿佛这样叫,便能把青年定格在最美好的年岁。   荣誉元帅,其中到底含了多少水份,宋岫心知肚明,可有这层虚名罩着,他再回军部,定然如鱼得水,会触动许多人的利益。   所以,宋岫准备暂时离军部这个狼窝远点。   饭要一口一口吃,自己太急着倚仗功劳争权夺利,反而会败坏原主拿命积攒的好感,平白给人送把柄。   “我有些累,”十分想念柔软舒适的正常床榻,宋岫冲李腾飞露出一个抱歉的表情,转身道,“请问有没有能休息的房间?”   中转站负责人立刻点头,“有的有的,刚收拾干净。”   目光移向面相凶悍的霍野,他迟疑,“这位……”   “我们一起。”霍野毫无犹豫。   拎着鞋重新溜进来的乔治被吓了一跳。   安少将的取向,在联盟早已不是秘密,中转站的空屋子多得是,一起休息?对方以为自己是穆子谦?   宋岫:……   镜头拍着呢,能不能稍微注意点。   “这里很安全,”用眼神示意乔治将鞋交给自己,宋岫弯腰,把它放在霍野脚边,“你可以住在我隔壁。”   霍野没应声。   只是用手,轻轻碰了下青年指根的咬痕,又扫过李腾飞胸前的纽扣。   好似某种隐晦的威胁:如果再想甩开自己,祂不介意当着所有人的面,认真宣示一回主权。   约莫是联想到十几天前、湖底发生的荒唐事,青年的脊背僵了僵。   他低着头,让霍野一时难以分辨情绪,再抬眸,却已恢复平静,“既然你害怕,那就一起吧。”   “鞋子穿好。”   霍野知道,对方大概在恼自己。   果然,回到临时挪用的员工宿舍以后,青年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如春日积雪,飞快消融,“你威胁我。”   霍野眉头皱起。   相比之下,祂更喜欢对方之前给自己梳头的样子,温暖,柔软,让祂舍不得咬,只想囫囵一口吞进肚子里。   “我以为,这些天的相处已经让我们达成了共识,”意外直播的例子在先,青年迅速搜寻一圈,确定没有任何监控设备,才道,“霍野,你是人鱼,联盟境内的珍稀种族,不需要我也能……”   话音未落,他的手便被人牢牢捉住。   “我要你。”指尖轻划,原本牢牢系住青年左腕的表带立刻崩裂,啪嗒,掉在冷硬的地板上。   疑惑地,祂轻松将宋岫拉进自己怀里,身体紧贴,“难道表现得还不够?”   鼻尖盈满人鱼独有的海水味,宋岫呆呆眨眼。   不是,他就想借题发挥,假装发火,让霍野答应自己以后老实点,对面怎么完全没按常理出牌?   “你的配偶已经抛弃了你,”泄愤般,人鱼再次用犬齿咬上了他的耳尖,“但还是有许多人希望你们在一起。”   “我很讨厌。”   等会儿,这又是从哪得出的结论?   万万没料到某条看似老土的野生人鱼,早已借着李腾飞的设备将直播评论翻了个遍,宋岫茫然。   冰冷的湿润沿着颈侧一路向下,他本能地瑟缩,打了个颤儿,却明显愉悦到霍野,引来一声低沉的笑。   “你最好别乱来,”空着的左手悄悄移向几分钟前才塞进口袋的新通讯器,青年道,“这里是人类的地盘。”   霍野勾唇。   祂当然明白对方想做什么,那个叫负责人的家伙,殷勤地留给青年一串联系方式,遇上任何麻烦,都可以寻求中转站的帮助。   此处虽偏远,却也是按照相关标准合规建造,配有许多杀伤力极强、用来震慑星盗的重型武器。   可那又有什么所谓?   祂从未忍耐过这样久,明明上次青年也得了趣儿,为什么要一次次地拒绝,甚至想把自己抛开。   “没乱来,”嗓音如塞壬,频率奇异地震荡,霍野双眸变作漆黑的漩涡,“穆子谦让你难过,但我会给你快乐。”   开什么玩笑,下意识地,宋岫在心底反驳,谁会为穆子谦难过。   他扮演得再像,也并非真正的安清。   快穿员要学的第一课,便是如何准确分辨自我和人设。   然而,缓缓回荡在耳边的音节似乎有什么魔力,外加宋岫对霍野本身就毫无防备,恍惚间,他竟真觉得自己委屈得厉害,鼻尖发酸,如同过往遇到的全部糟心事,都在一刹那涌了上来。   这不对。   宋岫强打精神。   偏偏他又感受到了曾经在湖底感受到的无形燥热,想推开人鱼的胳膊,居然主动勾住对方的脖子。   很显然,他的身体还记得上次水中胡来的滋味,知道整个房间里,最能让自己高兴的东西在哪儿。   凉丝丝的吻落了下来。   肆意品尝青年口中的甜美,霍野并不认为自己如何卑鄙,祂只是做了点小小的暗示,最终选择抱紧自己的,是青年本身。   可当霍野真正瞧见对方眼尾滑落的泪珠时,祂又烦躁至极,区区一个穆子谦,有什么值得伤神?   连带着动作也粗鲁起来。   咸咸的水痕被卷走,转而在下一秒,于唇齿间交换,宋岫尝到苦味,浑浑噩噩想躲,后颈却被一只大手死死紧扣。   濒临极限的窒息感让他醒过神。   深刻体验到某个隔着布料紧挨着自己的大家伙,宋岫狠狠心,用力咬住人鱼削薄猩红的下唇。   最基本的道具都没有。   他一点也不想被哔——死在陌生的员工宿舍。   未等多想,宋岫就对上了人鱼愈发晦暗的眸子,他分明刻意控制着力道,仍被大股的血液呛了口,喉咙条件反射滚动吞咽。   宋岫顿时慌了神。   自己的牙有这么厉害?   好像咬坏了个带夹心的果冻,又Q又弹。   但落在霍野眼中,青年的反应无疑是恐惧,对方精神力奇高,且满心抗拒,祂若不想把人弄疯,变成痴痴呆呆、只懂追逐欲望的傻子,便不得不放弃温情诱哄的把戏。   祂第一次遇到这样进退两难的境地。   拥有不得。   毁灭不得。   偏偏,就在祂憋闷得想要变回本体强来时,一片暧昧且尴尬的沉默中,青年抽手,蹭过嘴角的殷红,审视般,垂眸看向自己与人鱼相同的鼓起,神情冷淡地张口,“原来这就是你说的要。”   “知道了。”   “看在彼此都有反应的份儿上,我可以做你的床伴。”   “但这里不行。”   “我想睡觉,你安静些。” 第134章   宋岫确实有些累。   一开始只打算躺在床上假寐, 意识却渐渐昏沉。   担心洗漱会再度勾起霍野尚未消退的火气,他甚至没换睡衣,草草脱了外套鞋袜, 囫囵将自己包进被子里。   在他背后,漆黑触手挥舞,无声将摔落的生命体征检测仪扫进床底,再不见天日。   祂知道那东西和穆子谦有关。   按照人类的说法, 应该叫定情信物,直播间里那些花花绿绿的文字, 每当瞧见青年袖口露出的银白,都会激动得厉害。   好像单凭一块金属, 便能证明青年仍未忘怀。   虽然腕表里头存着的……确实是对方与穆子谦的过往恩爱。   思及此, 霍野的眉头又皱起来。   居高临下, 祂定定盯着合眸睡去的宋岫, 仿佛要把人盯出朵花儿, 对方在镜头前笑得那样温柔漂亮,仿佛能轻易讨来世间所有的喜欢,唯独对自己, 总是冷着张脸, 讲话也难听, 夹枪带刺。   初见时的和平宛如水里的月亮,在祂展露真实的欲望后, 碎成了一百瓣。   但霍野并不后悔。   因为自己根本没可能顺着青年的心意,乖巧安分,挥之即去, 哪怕再来千次万次,祂照样会惹对方生气。   簌簌。   柔软的腕足自裤脚伸出, 细细长长,轻松绕过被子的阻拦,从青年裤子左侧的口袋里钓出通讯器。   约莫是附近的位置太敏感,宋岫蹙眉,翻身,将被子裹得更紧,那腕足立刻得寸进尺,假装被擒,藏在舒适的暖意里,勾勾缠缠去绕青年的腰。   然后,被身为主体的霍野一把揪住。   ——诞生了微弱意识的东西,最好还是离自己的猎物远点。   纵然那意识与祂并无本质的区别,仅仅算欲望最直白的化身。   不情不愿地,在绝对会被扯断的威胁下,蛇一样的腕足停下试图钻进青年衬衫的动作,窸窸窣窣,带着连上星网的通讯器一起爬出来。   霍野临时搜了搜床伴的定义。   并在一个呼吸后,完整认知通讯器,熟练将它调整为静音。   仿佛要把之前半个月积攒的劳累一口气补回来,安静整洁的员工宿舍里,宋岫睡得昏天黑地。   直到隐约的敲门声将他惊醒。   天色大暗,床头亮着盏昏黄的小夜灯,朦胧中,有个高大的黑影站在门边,用手接过了什么。   揉揉眉心,宋岫坐起身,唤:“霍野?”   刚刚才结束漫长的一觉,他的嗓子有些哑,以至于语调再冷淡,尾音也黏连,显出种异常的亲近。   外面的人明显被吓了一跳,弄出点丁零当啷的动静,刚想好奇往里面看,门就被咚地一声关紧。   “是我,”稳稳托着个扣着盖子的餐盘,霍野示意,“晚饭。”   或者叫夜宵。   短短十几个小时,中转站的人类足足来了五次,看在“床伴”的面子上,祂忍了又忍,已然快耗尽耐性。   偏偏,被青年叫到名字的瞬间,那些烦躁又忽地散去。   衬衫皱巴巴箍在身上,头发也乱糟糟,宋岫随意嗯了声,准备下床收拾下自己,一打眼,就瞧见霍野赤着的脚。   尺寸合适的新鞋正孤零零倒在角落,像是被谁踢进去。   宋岫:……很好,看来以后家里得铺满地毯才行。   虽是这样想,他面上却没露半分破绽,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努力让某鱼脑子里的颜色废料少些。   谁料,下一秒,对方还是凑了过来,垂眸,稍稍侧开高挺的鼻梁。   一个标准的索吻。   宋岫稍稍偏了偏头。   哪怕没抬眼,他也能感觉到,人鱼的目光直勾勾落在自己脸上,又凶又狠,好似要用视线咬掉他一块肉。   “没刷牙,”清楚再逗下去翻车的只会是自己,宋岫抬脚绕开霍野,平静,“脏。”   滴水成冰般的冷凝重新回暖。   亦步亦趋地跟在青年身后,霍野用腿抵住浴室的门,一错不错盯着对方洗脸,漱口,整理衣襟。   接着,仔细放好毛巾,极其自然地仰头,于祂唇角落下一吻,“行了?”   蜻蜓点水的触碰,竟真哄住了霍野,中转站准备的牙膏是薄荷味,清清凉凉,祂想继续尝,却被青年往浴室推了推,“去洗漱。”   霍野:……祂明明很干净,才不需要这种低级的清洁方式。   可青年的话仿若藏着魔力,反驳尚未出口,祂的手脚便不由自主动起来,学着对方的样子拿起玻璃杯。   宋岫暗暗松了肩膀。   他肚子饿,且一连喝了半个月营养液,正惦记着中转站送来的宵夜,没力气胡闹,只想认真品尝食物的鲜美。   无奈,自己这样的外来者,向来不讨世界意识喜欢,刚掀开托盘的盖子,门外就传来急促的响动。   “咚咚。”   “咚咚咚。”   被亲亲屏蔽的4404姗姗来迟,【是穆子谦。】   宋岫:【我知道。】除了对方,整个中转站,谁还有胆子这样敲他的门。   不愿以私事引来围观,他揉揉小腹,简单安抚了下空荡荡的五脏庙,回身,开锁,顺手把霍野重新推进靠近玄关的浴室。   灯光明亮,走廊里站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   首都星离C69星系十分遥远,连续跃迁会对身体造成极大负担,即使小十二先前说穆子谦走了特殊航线,宋岫也没料到对方会来的如此早。   嘴角微勾,他道:“好久不见。”   穆子谦的指尖动了动,似是终于回过神。   赶来中转站的路上,配对的生命检测仪突然失联,恍惚间,他差点以为所谓重生又是老天和他开的新一个玩笑。   直到穆子谦瞧见青年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   身量眉眼,对方的样子丝毫未变,仿佛他们中间不曾隔着漫长的七年、上千个日夜,青年仅仅是简简单单出了趟任务,而自己,正如以往的无数次一样,带着某家餐馆的新菜,叩开安清卧室,提醒对方吃饭。   毕业后,他们被指派到不同的军团,聚少离多,每次相处总是匆匆,更别提约会,这般日常且久远的回忆,穆子谦本以为自己早已经忘了,却在听见青年声音的一瞬,无比鲜活地跳出来。   喉咙发紧,他道:“阿清。”   宋岫嗯了一声。   原主和对方算好聚好散,又有青梅竹马的交情,所以他的耐心也勉强多些。   穆子谦莫名感到慌乱。   似乎有什么正渐渐离他远去。   他太了解安清,对方是典型外热内冷的性格,比起笑容,他宁愿看青年横眉立目,听对方骂自己几句。   半晌没等到穆子谦回话,宋岫主动,“有事?”动作却没半点邀请对方进屋的意思,像逐客令。   “这个,”扬手露出左腕的银白,三十二岁的穆子谦恢复镇定,“断联了。”   宋岫还真忘了这茬儿。   当时他差点和霍野擦枪走火,好不容易才找到逃脱虎口的机会,哪有闲心弯腰去捡掉了的生命体征检测仪。   多危险的姿势。   “表带坏了,”默默将某条人鱼拆家的行为遮掩过去,宋岫故意扫过穆子谦无名指的婚戒,“我很安全。”   所以,不需要多余的关心。   “我……”那目光仅停留了一瞬,却火焰般烫得穆子谦垂下手。   “直播讲的是真心话,”快刀斩乱麻,宋岫抢先,“没必要道歉,我相信你们在七年前没有任何越线,丧偶另娶不算出轨,放轻松点。”   他语调如常,毫无勉强之意,到最后甚至开了个玩笑,偏生听得穆子谦浑身僵硬。   跃迁途中,穆子谦设想过很多种青年的反应,镜头前那句百年好合,他从未当真,毕竟安清最擅长隐藏情绪。   打也好骂也好,或者直接开枪崩了自己,无论如何,对方都不该云淡风轻,调侃他和安辰的关系。   宋岫却极坦然。   这就是“安清”给出的答案。   原主理性、坚强、有原则,别说结婚,只要确定穆子谦和安辰有了恋爱关系,便绝不可能逾矩。   伤心,愤怒,亦是某种意义上的藕断丝连。   原主怎会对穆子谦展现。   唯一让宋岫在意的是,浴室里过分安生,常言道,孩子静悄悄,必定在作妖,他都做好了霍野冲出来搅局的预案,居然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听说你和安辰在录节目,”准确将自己摆到哥哥的位置上,宋岫提醒,“早点回去,别让他……”   哐啷。   哗啦。   浴室里传来一片瓶瓶罐罐滚落的声音。   宋岫悬在胸口的石头终于坠了地,皱着眉,也没避讳,“霍野。”   最后一个字,重重沉下去,颇有点兴师问罪的意味。   “烫。”房门虚掩着没锁,衣衫不整的人鱼走出来,摊开泛红的手抱怨。   祂没穿鞋,上身赤着,肩头随便披了件作战服,额发湿漉漉,散发出和青年同款的洗面奶味,怎么瞧怎么亲昵。   穆子谦一眼认出作战服左侧熟悉的编号。   是安清的。   未等他询问,那男人便挑眉看向他,一本正经,“你好。”   “安清的弟媳。”   4404:噗。   扎心,真扎心。   也不晓得对方是从哪儿学的这些词。   但主角攻的脸色……已然肉眼可见地黑成锅底。 第135章   近乎某种雄性的本能, 穆子谦苛刻地审视起面前的男人。   一秒钟后,他不得不承认,除开未知的家世职业, 对方并未逊色于自己,容貌上,甚至更胜一筹。   优秀到像个超大只的小白脸。   事实上,穆子谦极少使用这样无礼的字眼, 但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家伙,他竟有种打心底的讨厌。   和安清相关, 却又不仅仅和安清相关,没来由地, 穆子谦记起那些血淋淋的仪式, 眉头深深地拧在一起。   短暂的沉默后, 他听见青年冷静的纠正, “叫错了。”   穆子谦猛地收回思绪。   他知道自己和安辰结了婚, 确认过安清的情况后,就该和后者划清界限,偏偏他的心, 仍会为这三个字高高悬起。   ……再重重摔落。   因为青年紧接着补上了下一句, “他是男人, 没法当媳妇。”   “你该认真翻翻字典。”   霍野乖巧点头,“哦。”   末了又道:“字典是什么?你教我?”   星网冲浪的十几分钟, 早已让祂初步认知人类文明,可祂十分乐意对青年装傻充愣,换来点“帮扶弱小”的耐心。   “如果有空的话, 可以,”讶异霍野的配合, 宋岫应下,重新将视线投回穆子谦,“抱歉,他不太懂人类的规矩。”   亲自驾驶战舰跃迁而来,穆子谦只在赶往首都星港口时看了几分钟直播,里面没有介绍人鱼的镜头。   所以他才会对霍野的出现毫无准备。   可青年的态度总无法作假,那男人站位稍稍靠后,右手撑着门框,乍一看,胳膊几乎将前者圈进怀里。   一个挑衅且充满占有欲的姿势。   安清却很适应。   下意识把人划进了自己的地界,替对方辩解。   “没关系,”状似随口提起,存心忽视霍野的穆子谦道,“你安全就好,要不要和我一起回首都星?埃文他们都很想你。”   埃文,即原主的老师兼上司,是个整日乐呵呵的老顽童,经常跟年轻人打成一片,宋岫最开始还打算把求救信号发给对方,后来遇见霍野才作罢。   “我想再休息休息,”没兴趣搅和进主角的修罗场,他果断拒绝,“综艺的行程应该很紧?那不耽误你。”   “再见。”   垂落的手死死捏成拳,连带着无名指的婚戒也硌得人发疼,喉结滚动,穆子谦绷紧下颌,“再见。”   礼貌颔首,宋岫轻轻关上了房门。   4404幽幽,【啧,好狠的心。】   怎么说穆子谦都熬了快二十个小时才赶到这儿,又没说什么情情爱爱的腻歪之语,最多情绪复杂了些。   宋岫面无表情,【你没听过一句话?】   4404:【什么?】   宋岫:【好的前任该和死了一样。】   时间会冲刷掉许多不愉快,给记忆镀上层完美的假象,穆子谦既然选择向前,便不该再回头看。   仅这么短短一顿,某条人鱼立刻发现异样,高大的影子罩住他,逼近。   咚。   宋岫的后背撞在门上。   故意装模作样透过监控朝走廊瞄了眼,祂垂头,鼻息一下下、冰冷地喷洒在青年耳边,“舍不得?”   “人没走,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说话间,祂的手已经蹭过宋岫腰侧,搭住后头的把手,稍稍一拧,再往外一推,彼此就会亲亲密密跌出去。   意料之中地,青年飞快攥住祂的小臂,用了个冷淡的陈述句,“又发什么疯。”   生来对宣示主权这件事天赋异禀,出浴室前,霍野特意脱掉有些紧的衬衫,打了赤膊,被青年五指一抓,恰是肌肤相贴。   祂体温低,宋岫的虽也不高,却仍给祂一种晒太阳般的暖意。   “手,”极力控制自己别在那线条流畅的肌肉上乱捏,宋岫板着脸,拽着人鱼往里面走,“先找找有没有烫伤药。”   霍野愉悦地眯起了眼睛。   当天凌晨,穆子谦便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踏上返程,这次驾驶员是他的副官,穆子谦只负责补眠休息。   三十而立,他早过了放任情绪不顾一切的年纪。   走正常路线,折返首都星需要三日,外加穆子谦连续跃迁的十几个小时,这四天,安辰过得煎熬至极。   哪怕他一直和穆子谦有联系,哪怕穆子谦的副官悄悄安慰他,前者仅仅在中转站呆了二十分钟,连安清的房门都没进。   但他依旧难以放宽心。   偏生安辰又是活在镜头里的大明星,再疲惫,也要在人前保持光鲜亮丽,失眠加连轴转,直接把自己折腾进了医院。   娱记们当即闻风而动,撰写出一条条狗血吸睛的标题:   【情伤憔悴?安辰杂志拍摄现场昏迷。】   【新欢旧爱,穆上将究竟花落谁家?】   【细数过世CP竹马竹马的点滴。】   等安辰再有意识,他的粉丝已然在星网上吵翻了天,矛头对准穆子谦,指责对方应该避嫌。   直到后者独自一人在首都星港口现身。   没有预想中安清与谦哥并肩而行的画面,安辰重重松了口气,他明白,像谦哥这样习惯低调的性格,专门走普通通道被媒体拍,多半是为了给自己撑脸面。   舆论也随着穆子谦的举动掉了个个儿:   【……好吧,我承认是我之前大声了点。】   【暴风哭泣!前尘夫夫宇宙最甜!】   【过去了都过去了哈,祝安少将身体健康,再觅良人。】   【婚综!搞快!节目组专门为前尘夫夫推迟了一周录制,没有糖嗑我要死了!】   【下期主题好像是家人?辰星们欢迎安少将来做客。】   轰动全联盟的热度,稍微长点脑子的导演都不会放弃,别说一周,就是一个月,《结婚那点小事》的节目组也得等下去。   所幸,穆子谦回来得够快,可与此同时,最受关注的安清却彻底失去消息。   ——当初李腾飞直播是意外、亦是情势所迫,安全得到保障之后,他自然不会再把镜头对着宋岫拍。   抢票赶往C69星系的媒体营销号也全扑了空,客运航线的三日路程,足够宋岫休养好精神离开中转站。   来接他的是军部专机,或者叫“专战舰”。   外形犹如星海中的钢铁鲸鱼,它的外形无比庞大,其上更是装备着满配的重型武器,纵使再来一只女王拦路,也能将青年平安送回首都星。   借着原主的光,宋岫实打实享受了把护运国宝的待遇。   并非他夸张,而是战舰上的每个人,态度皆透着友善的小心翼翼,此次行动的指挥官,则是小十二和穆子谦分别提过的埃文。   七年前灿烂的金发泛了白,精神矍铄的老者刚见面便张开双臂,给了宋岫一个大大的拥抱,“安!欢迎回家!”   原本老实跟在青年身后的霍野顿时竖起瞳仁。   4404明知故问,【不是吧,老师的醋他也吃。】惊讶得相当做作。   “谢谢您跑这一趟,”赶在人鱼乱来前,宋岫温声松开老者,介绍,“这是霍野,航行途中遇到的朋友。”   埃文笑,“不客气,反正我快退休了,闲着也是闲着。”   又道:“……人鱼?”   “是,”宋岫并未隐瞒,“等回到首都星,我会带他去登记。”   “担保人?”惊讶地,埃文感慨,“看来你们很投缘。”   首都星是联盟的核心,如霍野这样的黑户,若无人愿意为其负责,没出港口就会被警卫队按住。   与原主的印象一样,埃文性格洒脱,却又暗藏细腻,自始至终都没提起穆子谦和安辰,只不容拒绝地安排宋岫做了次细致的身体检查。   切实停留在二十五岁中半的骨龄,让诊疗室的医生啧啧称奇,尽管联盟也有类似的冷冻技术,但青年七年间能依赖的,唯有一个小小的驾驶舱。   而它,同样缺少经年磨损的痕迹。   简陋条件下诞生的奇迹,对科研人员的吸引力不言而喻,这回宋岫真成了大熊猫,每每露面,都能引来许多双亮晶晶的眼睛。   当然,没人敢按着他硬来,强行抽血实验,最多是态度热情了些,希望宋岫闲着没事的时候,能多往诊疗室走走。   至于霍野留在蜂鸟23号的古怪燃料,宋岫起初还有点担心,后来小十二却告诉他,本该满溢的能量棒,又重新见了底。   浴室里,顺着通风口爬进来的细小肉芽缓缓融进本体,霍野收回指尖,虚虚捻了下,泰然自若地走了出去。   这三天,没能和青年同住的祂闲来无事,干脆将整艘战舰变作自己的巢穴,如今抵达终点,也该换个新的游戏。   对伴侣的防备几近于零,宋岫倒没发现自己每时每刻都处在人鱼的注视下,反而十分满意霍野的配合,主动邀请,“时间太晚,我要先回趟家。”   “……你呢?”   祂没应声,仅是自然接过青年手中的行李。   里头装着简单的换洗衣物,和一把悬浮车的钥匙,联盟的面子工程素来妥帖。   有官方保驾护航,嗅觉最敏锐的狗仔没日没夜、眼巴巴在首都星港口加班蹲守,照样与宋岫失之交臂。   是故,当别墅大门被从外打开、发出滴滴的声响时,正忙着将最后一道菜端上桌的安辰,立即警惕转头,随后,愣愣地望向来人。   “安清?”   没有叫哥哥的习惯,他脑子一空,喃喃自语,“你怎么在这里?” 第136章   话刚出口, 安辰就感到了尴尬。   这间别墅是安氏老宅,几百年的历史,首都星罕见的复古风, 安清“离世”后,产权便落在自己母亲名下。   担心谦哥触景生情,除开结婚前见家长,他极少踏足, 若非第三期综艺的主题限制,外加节目组苦苦恳求, 安辰绝不会点头。   可他到底错了,安清, 自己的表哥, 仿佛天生和他犯冲, 明明只要再晚一天, 大家便能相安无事, 对方却偏偏出现在这最紧要的关口。   星际的科技水平,早已无需人力跟拍,各种造型隐蔽的摄像头遍布角落, 力求还原嘉宾最真实的本貌。   今晚, 有安辰参演的悬疑剧播出, 安母、安父、穆子谦,一家人正坐在客厅闲聊, 面前的饭菜热气袅袅。   处于安辰镜头里的青年孤零零站在门口,面色苍白,像个意外到访的不速之客。   心念电转, 多年职业生涯磨练出的救场能力让安辰迅速扬起笑脸,假意埋怨道:“惊喜瞒得真好, 也没提前说一声。”   长相肖母,他生来一双圆溜溜的杏眼,显小,顿时让自己刚刚说漏的一切,变成关系亲昵的撒娇。   被问号刷屏的弹幕重新恢复滚动:   【好家伙,原来是惊喜,确实吓了我一跳。】   【安少将居然真来了!这么宠弟弟吗?】   【我们辰辰果然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讨喜的小宝贝一枚呀。】   但也有观众注意到了宋岫的表情。   【啊这……没记错老宅好像是安清的?】   【人活着怎么还没办过户?】   【安少将双亲走得早,唉,代入一下已经难过到窒息了。】   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别墅中,青年没有回应安辰的圆场,视线一寸寸环视四周,收紧的指节渐渐失去血色。   安辰心底一咯噔,连忙解释,“出事之后,妈她怕睹物思人,所以把装修都换了。”   “哥你要是介意的话,我马上把它恢复原样。”   这件事,安辰起初也不赞同,无奈母亲太过坚持,他又存了点让谦哥放下过去的私心,时间一久,就没再继续拦着。   却未成想,险些在数年后爆雷。   门口聊天的动静,哪怕播着剧,客厅里的人也能隐约听到,穆子谦最先起身,想起青年中转站匆匆一面的决绝,想起此时的场合,到底闭了嘴,只寒暄般,生疏地颔首,“来了。”   弹幕立刻一阵唏嘘。   尤其是闻讯赶来的竹马cp粉,刚打开直播,便被迎面塞了满嘴玻璃渣。   ——现下安清“死而复生”,再“过世cp过世cp”的叫,多少有些不礼貌。   虽然他们都隐隐觉得……这段让大家追了七年乃至更久的感情,在今夜,怕是真要“过世”了。   安辰的粉丝则扬眉吐气:   打从辰辰和穆上将恋爱开始,那些垃圾营销号就一口一个白月光的挑拨,有时候他们恨不得能亲手把安清捞出阎王殿,让穆子谦当面做选择。   如今,脑补的修罗场成真,且是自家正主稳赢,辰星们纷纷在直播间刷起礼物,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情。   往后看谁还敢diss辰辰是退而求其次的低配?直接把录屏甩到对面脸上。   “嗯,”打赏滚动间,黑发青年淡淡地应了一声,极快整理好情绪,他礼貌道,“我那先不打……”   “说了要带我回家。”   用力地,一只大手拽住宋岫,“怎么不进去?”   略显眼熟的男人入了镜。   有记性好的观众认出:【霍野?】【人鱼?】【安少将救下那个?】   大概是因为这次穿了鞋,他看起来愈发高大,配上张英俊凌厉的标准反派脸,压迫感扑面而来,真实得几乎要震碎屏幕。   剑眉,薄唇,黑眸狭长,说也奇怪,明明是这样出众的长相,又对着高清摄像头,在男人开口前,竟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   包括安辰。   饶是处于俊男美女多如牛毛的娱乐圈,他亦稍稍晃了下神,随之而来的,便是股莫名的心悸惶恐。   半点没给自己重新控场的机会,那男人探头朝别墅里瞧了瞧,张口,“这些是你请来的客人?”   浑身散发着与人情世故格格不入的“直白纯天然”,他问得坦荡,却换来满室沉默。   宋岫艰难忍笑。   抵达首都星时,小十二特意提醒他,安辰和穆子谦正在老宅录节目,《结婚那点小事》主推直播,周末再剪辑出精华版上架星网,换句话说,从拉开别墅大门的那一刻起,宋岫就在演戏。   在几十万观众眼皮子底下演一场不能NG的戏。   原本他还设计了更狗血的桥段,比如被安保系统挡在别墅外,谁料,原主鸠占鹊巢的姑姑竟未换门锁。   合法继承遗产,宋岫能理解,可一周过去,安清“复活”的报道上了几次热搜,对方仍然没有要挪地方的意思,那他也不会碍于孝道,忍着被欺负。   只不过,霍野这一手神来之笔的配合,确实在他预料之外。   端坐主位的女人终于肯开金口,“安清回来了。”   “见到长辈怎么不打招呼?”   弹幕纷纷震惊:【???】   【这是指责安少将?】   【拜托,真长辈也没必要在别人的房子里摆谱。】   一直表现和善的安母乍然改变态度,直把守在光脑前的观众都吓了一跳,唯有宋岫淡定如初。   二十多年前,对方还是家里千娇百宠的小公主,后来为了一个穷小子和父母——即原主的爷爷奶奶闹翻,彻底断了联络,连两位老人重病卧床、临终之际都未曾露面,更不会多疼安清这个晚辈。   除开无法斩断的血缘,二者的关系比远房亲戚更淡薄。   毕竟,原主双亲去世时,安母照样拒绝出席葬礼,接到通知后,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徒留十八岁的少年扛起所有。   但,站在上帝视角的宋岫却知道,安母始终对原主、乃至整个家族怀抱恶意,好似亲人过得越惨,便越能证明她当初选择的正确性。   归根结底,也只是不甘心罢了。   正如多年前长辈劝告的那样,除开爱情,安父的能力十分普通,没法靠奋斗让她过上以往金枝玉叶的生活。   随着幼时的姐妹一个个或创业或结婚、或天南地北玩乐旅游,彼此的圈子日益疏远,安母的心态亦跟着失衡。   特别是,多年前父母劝她接触的相亲对象,多年后,成了富豪榜常客、圈子里远近闻名的好丈夫。   尽管原著中,作者用了大量笔墨描写安辰双亲的恩爱,比如随母姓、比如安父的言听计从,可字里行间透出的拉踩比较,以及安母对安辰超乎常人的严要求,都足以证明,原主这位姑姑远没有表面瞧着那样幸福和满足。   原主前脚战死,安母后脚就搬进了老宅,这会儿怎么不见断绝关系的清高?   宋岫冷笑。   于是,下一秒,直播间里的观众同时看到,本打算退让的青年停下动作,任由人鱼拉着自己的手,目不斜视地迈进客厅。   “主卧,有人住?”   全程没给安母半点关注。   安辰讪讪,下意识回头。   宋岫心里瞬间有数。   礼貌的笑意消失于唇角,他扫了眼通讯器,平静却强硬地下达命令,“一个小时,腾出来给我。”   弹幕登时炸锅:   【这这这……未免太狂妄。】   【军功再高也没道理和家人这样讲话。】   【什么态度。】   【学学穆上将不好吗?】   【姑姑已经算很亲近的长辈了,无视可还行。】   原主并非爱嚼舌根的性格,不会随便拿家事博眼球,穆子谦自小和安清要好,隐约晓得些内情,主动打圆场,“妈她……”   习惯性的称呼,倒让他自己先僵了舌头。   唤醒他的是青年失望的目光。   不是为穆子谦叫了安母妈妈,而是,“主卧里放着我父母的遗物。”   “十八岁到二十五岁,一动未动。”   现在呢?   现在它们去哪了,还是被丢了?   尾音没有一丝颤抖,青年纤细的身形挺拔如松竹,侧脸甚至冷漠得骇人,却比真正掉眼泪更能惹来心疼。   【过分了吧!】   【冷知识,穆子谦的生命体征检测仪“坏了”,始终显示安少将存活,事情做的这么绝,某些人是真不盼着奇迹发生。】   【嘴安少将没礼貌,安辰开始也没叫人啊。】   【继承遗产才冒出来的亲戚,懂得都懂。】   【况且!!安少将又没赶人走,腾个房间而已,够配合某对新婚夫夫。】   【恶心心,合着是攥着房产证欺负人呢。】   安母却全然不在意直播。   这么多年,自己的儿子事事被压一头,众目睽睽下,安清越狼狈越难过,她便越痛快,其余的皆可以往后放。   “妈……”太了解母亲说一不二的强势,安辰弱弱。   满屋子大男人,没谁真敢闯安母的卧室,唯一有资格的安父,又是个老婆奴,忙着给前者倒水消火。   正是安母早早算计到的情况。   偏生,此刻,别墅中,她以为的体面人里,混着一个异类。   “丢东西对吗?”恍若没察觉任何暗流汹涌弯弯绕绕,霍野放下行李,指骨捏得嘎巴响,嘴巴却不自觉放柔音色,哄,“先丢哪个?”   “人我也拎得动。” 第137章   掷地有声的威胁, 让氛围瞬间紧张。   无他,霍野给人的第一印象实在过分凶悍,几次开口都是找茬, 像极了古早电视剧里的黑|道大哥。   安辰表情僵硬,完全不希望在镜头面前上演全武行,数十万观众看着,真打起来, 他的脸往哪儿放。   近乎恳求地,他朝安母递了个眼神。   后者却一动未动, 活像长在沙发上,“这就是你对姑姑的态度?”又意有所指, 挑挑拣拣地打量霍野, “看来你这七年也没闲着。”   宋岫简直快气笑了。   合着对方很清楚穆子谦和安辰的婚姻受人诟病, 还想顺势把自己拖下水, 各打五十大板是吧?   弹幕意料之中地炸锅:   【什么意思?暗示安少将先背叛?人鱼明明是最近捡的。】   【心脏的人看什么都脏。】   【笑死, 她没发现安少将的长相格外年轻吗?】   【时空缝隙里最好是能谈恋爱哦。】   【七年啊……好想抱抱安少将。】   星网连接整个联盟,潜水大佬众多,尽管宋岫只简单地提过几句, 依然有人将他之前的遭遇分析得大差不差。   一夕脱困世界巨变, 初恋与表弟结婚, 父母遗物被丢,所有本该与他最亲近的人, 全都站在他的对立面,换谁都要崩溃发疯。   偏偏青年的教养太过良好。   恨不得能将文字转换成语音,观众愤愤地加油:   【霍野冲!把垃圾丢出去!丢狠点!医药费我出!】   【鸠占鹊巢有理了是吧?抢来的房子就这么香?】   【看辣鸡姑姑的嘴脸, 安辰追穆子谦,恐怕也少不了她挑拨, 上赶着捡安少将的剩饭,多自卑才做得出。】   【滤镜碎了一地,安辰怎么跟妈宝似的?一声都不吭。】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脱粉了。】   【脱粉+1。】   通讯器嗡嗡作响,安辰的经纪人第一时间要求节目组切断直播,可如此高的热度,导演哪舍得松口?   磨磨蹭蹭间,事情又有了新进展。   杏眼浅浅盈着水光,安辰大步上前,一把拽起母亲,“妈!”   机器没关,再争执下去,恐怕要把自己的路人缘消磨干净,一间别墅而已,家里又不是没钱,何苦闹成无法收场的难堪。   然而,没等他继续发力,全程毫无存在感的安父突然开口,“辰辰?怎么和你妈妈说话?快松手,你弄疼她了。”   4404叹为观止。   活的中年恋爱脑,它当真是第一次见。   穆子谦也愣住,以往他去安辰家,只感觉长辈和善,温馨甜蜜,哪曾瞧过这场面?   任由丈夫小心揉着自己泛红的手腕,安母以胜利者的姿态勾唇,摆出种慢吞吞的优雅,“凭什么要我走?”   “我也姓安,”铁了心要争一口气,她笑,“我住在这里的时候,有些人还没出生。”   霎时间,霍野的双眸幽深如墨。   但很快,宋岫愈发冰凉的指尖反握住祂。   “随他们吧,”整个人透出一种难言的疲惫,黑发青年抬脚往外走,“明天跟我去办过户。”   身为前·金牌经纪,宋岫太了解娱乐圈的洗白套路,如果霍野真把人丢出去,反而会让舆论倒向安辰。   刚刚那几滴欲掉未掉的眼泪便是提醒。   原著中的安辰绝非柔弱哭包。   既然主卧已经被安母改造,那宋岫也没必要留下,垃圾住过的房间,他嫌脏。   讶异青年会在此时选择退让,安辰连忙追过去想拦,只要让对方出了这个门,哪怕接下来安清住的是最贵最舒适的七星级酒店,自己都再难挽回风评。   原本护着他的谦哥动作却更快。   “抱歉,”喉咙干涩,穆子谦解释,“我没想到……”   宋岫懒得听对方狡辩,干脆利落地下达最后通牒,“明天中午之前,包括你在内,都给我收拾东西滚出去。”   “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从小到大,穆子谦第一次听到对方讲脏话,他明白青年是动了真火,心底愈发后悔答应陪安辰上综艺。   导演亦在宋岫离开的刹那关掉镜头。   观看人数全网第一的直播间乍然黑屏,却没能阻止网友吃瓜讨论的热情。   【太不要脸了太不要脸了!活脱脱的极品亲戚没跑!】   【想息事宁人装鸵鸟?爷有录屏!】   【感谢节目组,让我见识了物种的多样性,麻烦安辰和穆子谦锁死,别来祸害安少将。】   【有相关部门的大佬没有?这房子安少将能拿回来吗?】   【今晚安少将住哪儿?】   【想想都替他难过。】   安辰的大粉则在公司的授意下找准洗白的角度:   【好窒息。】   【原生家庭辰辰也没办法。】   【心疼,第一次看到宝贝在戏外掉眼泪。】   【他一直想把母亲拉走。】   4404冷漠点评,【孝死我。】   把父母推出去做挡箭牌,2738年了,怎么还是这些没新意的老办法。   拿自己的小金库买了条置顶留言,它暴躁嘲讽,【被欺负的正主都没哭呢,安辰哭个屁。】   【凭他演技好?】   宋岫失笑,【给主角送钱干嘛?】   【帮原主骂两句,】键盘敲得噼啪响,4404舌战群儒,【幸亏他转世的早,不用白白受气。】   夜风轻拂,直到此刻,宋岫才反应过来自己仍牵着霍野的手,指尖挣动,他刚打算松开,却又被对方紧紧攥住。   “为什么?”货真价实地,霍野疑惑,“不相信我?”   丢几坨肉出去而已,祂甚至能同时进行。   宋岫:“别墅里有镜头,万一被碰瓷,你会挨骂。”比如安母当场晕倒装死,以对方的心性,未必做不出。   霍野准确抓住重点,“你关心我。”   青年垂眸。   一秒。   两秒。   就在霍野以为对方不会再回答时,祂的耳朵又捕捉到极轻的一声,“……是。”   仿佛被这一声壮了胆气,青年停下脚步,抬头,诚恳补充,“霍野。”   “谢谢你今晚陪着我。”   昏黄的灯光洒进青年眼底,衬得那桃花样的眸子亮晶晶,好似会发光。   霍野忽然很想亲吻对方,却并非为了交|配。   冰冷的柔软落下,宋岫没躲,安静地合拢睫毛。   浅尝辄止。   唇瓣犹如苦寒冬夜相互依偎的小兽般亲昵磨蹭,胸口充斥着某种陌生而酸涩的情绪,霍野不轻不重地环抱宋岫,比起占有,更像保护。   在两人背后,浓重的黑暗涌起,淹没了整个别墅。   *   次日,七点,安家老宅。   沉寂的摄像头重新恢复运作。   ——为保护嘉宾隐私,每晚零点到七点,节目组的直播会暂停,对应设备亦因此设置了定时开关的程序。   昨晚情况太混乱,公司又替自己和导演打过招呼,安辰身心俱疲,和经纪人开了半个晚上的会,便忘记要清理“监控”。   几乎是画面亮起的一瞬,各色弹幕疯狂滚动:   【来了来了!节目组果然忘了这茬儿。】   【某些人最好是已经搬出去,否则我真的会吐。】   【离中午还有五个小时,一家子吸血鬼滚了吗?】   端着咖啡醒神的导演满意颔首。   做综艺嘛,当然要追求热度效果,反正其他三组嘉宾也同样在直播,等安辰的经纪人问起来,他就说自己忘了。   昨晚那短短十几分钟对峙剪成的视频,已然创下今年的播放量最高。   但,耐心吹凉的咖啡尚未进口,耷拉着两个黑眼圈的导演便被耳机中的尖叫吓得一哆嗦,定睛瞧去,镜头里,一团披头散发的黑影猛地窜出。   是安母。   睡衣湿哒哒地贴在身上,仿若被汗水浸透,她再不复昨晚的趾高气昂,脸色惨白,避瘟神一样逃离她硬抢来的主卧。   满脸茫然的安父紧随其后,“老婆?老婆你怎么了?小心点别摔倒。”   可他的叮嘱终究晚了些,下一秒,慌不择路的安母就已顺着旋转的木质楼梯滚到了底,骨碌碌,撞得头破血流。   鲜红的液体似乎再次刺激到安母的精神,面目狰狞地,她恶狠狠盯着丈夫背后,厉声,“滚!滚啊!”   “我没有你们这样的兄嫂!”   “安清、安清那个小畜生呢?抢我儿子喜欢的人还不够,又来欺辱我,赶紧把他喊来和你们一起走!”   弹幕哗然。   【这是啥?鬼上身?】   【丢掉兄嫂的遗物心虚了吧。】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某家的粉丝再洗,她果然盼着安少将死掉。】   差点把别墅掀翻的动静,自然也惊醒了安辰和穆子谦,安父急匆匆下楼扶人,却被安母狂乱地挥舞着胳膊,重重扇了好几个巴掌。   连安辰的左脸也被抓了一道血痕。   下意识朝安母跑出来的二楼望了眼,空无一物,穆子谦莫名觉得这份疯癫似曾相识,像极了那些被“神迹”弄傻的信徒。   或许是最近处理过太多古怪的案件。   摇摇头,穆子谦飞快甩走脑中无厘头的联想,镇定拨打急救号码。   谁料,电话接通后,对面竟是道阴沉沉的男声。   轻挑且邪恶,透着十成十、毫无遮掩的耳熟:   “向他认错。”   “这只是一个警告。” 第138章   穆子谦神色陡变。   以他的记性, 当然能听出对面是谁——安清捡回来的人鱼,叫霍野的家伙,但自己拨打的分明是急救电话。   短短三位数, 他绝没可能按错,敢在首都星拦截讯号……顶级黑客?   一旁费力按住母亲的安辰见配偶正傻站着发呆,连忙催了句,“谦哥?”   仿佛某种诡异的壁障被打碎, 下一瞬,森冷细弱的呼吸消失, 耳机里传来甜美的女音,“您好, 首都星二区急救中心……”   穆子谦警觉地瞥了眼通话时间。   十五秒。   也就是说, 人鱼开口威胁自己之前, 电话已经被急救中心接起, 但此刻, 对面显然未察觉那失去的十余秒。   微不可察地皱眉,穆子谦准确报出老宅的地址,又简单描述了下安母的情况, 接着回身道:“这里有镜头。”   “我出去打个电话。”   穆子谦隶属军部, 时常要接些连家属也无法透露的任务, 安辰习以为常,刚打算应声, 忽然注意到对方前一句话。   ……镜头?   镜头不是都关了吗?!   出门时太急,完全忘记带上通讯器,安辰僵硬转了转脖子, 正对上娇艳花朵后,一只黑洞洞的“眼睛”。   卧室里, 属于经纪人的短信正刷屏式弹出:   【安辰?】   【安辰!】   【赶紧关电闸!】   ……   【算了,先处理好你妈。】   最后一句,用词称不上礼貌,颇有些打工人摆烂的味道,同时又暗暗埋怨穆子谦,既然发现镜头开着,为什么不早点提醒安辰。   别墅外的穆子谦倒没想这么多。   他本就是圈外人,首次录综艺,见镜头和平日一样亮起,只以为是安辰敬业,拒绝违约,和节目组谈妥了新方案。   指尖用力,穆子谦拨出一串烂熟于心的数字。   安清“阵亡”后,因得某种纪念意义上的考量,空出的号码再未重新投入使用,如今对方活着回来,一切理应物归原主。   果然,五六声提示过后,他成功联系到安清。   “喂?”   约莫是刚睡醒,青年的语调很软,带着点懒懒的鼻音,一瞬间将穆子谦拉回许多彼此相拥而眠的早晨。   然而,世事变迁,他如今已经是安辰的配偶。   稍稍定了定神,穆子谦道:“是我。”   闭眼窝在被子里的宋岫立刻醒神。   昨晚他与霍野“无家可归”,只能挑家隐私性够强的酒店开房,某条人鱼的临时身份ID无法办理入住,不得不和自己睡一间。   好在,逐步接触过人类社会后,对方横冲直撞的野性总算有所收敛,估摸着是顾忌他心情欠佳,竟真乖乖呆在另一个更小的卧室里没闹。   迅速切换最冷淡的态度,宋岫甚至按下了录音键,“有事?”   穆子谦:“那条人鱼……我是说霍野,他在你身边吗?”   垂落的床单轻轻晃了下。   某条顺着门缝爬进来的触手默默将自己藏得更深。   “没。”讶异对方这类似查岗的语气,宋岫眉心微蹙,却未自作多情、重复划清界限的言辞。   穆子谦的性格他了解。   昨日镜头前的表现,足以证明对方决心放弃原主。   最后那句支支吾吾被打断的解释,亦是出于竹马间的交情,毕竟曾经近二十年的陪伴做不得假,安母的行为又实在过分。   等他回答完,通讯器那边像松了口气,继续问,“安辰的直播,你有没有看?”   宋岫再次否认。   4404非常上道,不用宿主提醒,就主动调出星网热搜,和一段静音的录屏。   画面中,原主的便宜姑姑形容狼狈,状似疯癫,血液顺着额头流下,部分凝固在脸上,张牙舞爪,是能吓哭小孩的程度。   【怎么?】   挑挑眉,宋岫和小十二对暗号,【他怀疑是我干的?】   按照录屏里弹幕的说法,安母声称自己见了鬼,五世界并非灵异背景,自己想做到这点,需要花几十倍的高价买道具,血亏。   主角这次可猜错了人。   正当他津津有味地读评论、等着穆子谦自讨没趣挂电话时,对方却耐心解释,一副预料之中的样子,“安辰的妈妈今早出了意外。”   “霍野拦截了通讯器信号,说是他干的。”   宋岫:……啥?   霍野?   这条笨鱼昨晚才学会用光脑。   深吸一口气,宋岫道:“通讯器?”   穆子谦:“嗯。”   宋岫:“你的通讯器?”   穆子谦:“对。”   “穆上将,没睡醒可以继续睡,”深刻怀疑对方是故意找茬,宋岫淡淡,“军部的保密手段你我都清楚,这种玩笑并不好笑。”   穆子谦:“我知道这件事听起来有些离谱……”   宋岫:有些?   那是相当离谱。   “他没有通讯器,没有光脑,光脑在我这儿,”不愿和主角沾边,宋岫尽量客观地分析,“再高明的黑客也需要硬件。”   哪怕是小十二。   穆子谦却不依不饶,“你确定?”   宋岫渐渐失去耐性,“我确定。”况且,即使霍野真背着自己搞了些小动作,那也是他们之间的事,容不得外人置喙。   “安清,”联想到最近让治安局焦头烂额的邪门案件,穆子谦苦口婆心,“霍野很危险,你最好离他远……”   嘟。   宋岫干脆利落地结束通讯。   4404没忍住乐:【这要是放原著里,你指定被骂降智恋爱脑。】居然连主角的忠告都不听。   宋岫老神在在地伸了个懒腰,【危险?】   【再危险能危险得过我吗?】   他早年任职的是逆袭部,工资高,抛开个人能力,单单用积分买道具,便能靠量砸毁几个小世界。   但他一般不爱走捷径。   【明明是心疼自己的小金库,】无情拆台,4404道,【财迷。】   最开始被派来无偿善后、又未和霍野确定关系时,某位宿主花式摆烂,险些被渣男骑到头上去。   宋岫没否认。   悲催打工人,谁不想早点攒够退休金?   只是,被穆子谦这么一搅和,他还真升起偷偷去瞧霍野的兴趣:这人不会真背着自己,悄悄去黑网吧上网了吧?   有需求便有供给,总有店能跳过身份ID。   眼见宿主蹑手蹑脚挪到小卧室门边,4404无语扶额,【你这样很像夜袭。】要进就光明正大地进。   【胡说,现在明明是白天。】门没锁,小心转动把手,宋岫朝里望了望,空无一鱼,床铺亦是未曾动过的整洁。   窗帘拉着,衬得浴室暖色的灯光愈发明显。   宋岫了然。   脱鞋踩在吸音效果良好的羊毛毯上,他往前走了几步,虚掩的门缝中,慢慢露出一条银蓝的大尾巴。   人鱼睡在了浴缸里。   因为尾巴太大,超出的部分仅能委委屈屈地搭到外面,瓷质的地板积起一滩小小的水洼,除此之外异常干净。   人鱼对面的墙上,则小声播放着电影,似乎是个恐怖片,镜头晃得厉害,主演们瑟瑟发抖缩在角落,嘴唇白得好像抹了十几层粉底。   宋岫点开浴室的智能面板,列表循环,音量只有1:系统感知到用户进入睡眠状态,自动改变了播放模式。   一长串片单,全是惊悚类型。   眼前投影的这部,名字特别土,叫《通讯器惊魂》,看评分却是难得的佳作,8.7,远超安辰最新的爆米花片。   ——白瞎了里面那条帅气人鱼。   颜控属性发作,宋岫下意识发散思维,余光扫到霍野的脸,又立刻收了心。   对方没洗泡泡浴,稍稍向下,他便能瞄见人鱼轮廓清晰的腹肌。   4404:【劝你别摸。】   【浴室很危险。】是它被关小黑屋的高频场地。   有贼心没贼胆,宋岫一本正经,【杞人忧天,我来确认穆子谦的说辞而已。】对方信誓旦旦,显然误会颇深,没他护着,霍野肯定得被找麻烦。   可惜,整夜都在假寐的人鱼已经睁开了眼。   长臂一伸,祂轻松扯住青年衣袖,伴着哗啦的水花,倾身伏在浴缸边缘,仰起脸。   美色惑人。   宋岫想,昨晚气氛太好,他不由自主配合了下,大概让对方认为亲亲是十分普通且正常的事情。   “安清”不会那么快走出情伤。   他得矜持些。   “醒了?”装作没读懂人鱼的潜台词,宋岫道,“早餐想吃什么?今天要办很多手续,你得变回腿才行。”   霍野抿唇。   祂不懂得什么快穿员、人设,只能把青年转变的理由归结于穆子谦,一大早联络前任挑拨离间,真是讨厌。   心中烦闷,霍野手上的力道也重了些,饶是宋岫早有准备,亦被拽得一个踉跄,跌坐进水里。   银蓝的大尾巴瞬间将他围起。   愈发熟练地,霍野寻到青年的唇,收拢犬齿和指甲,掌心托住对方脊背摩挲,彻底弄湿了宋岫的睡衣。   这次,他没再尝到皮肉被咬破的血腥味,舌根却被吮得发麻,本能攀上人鱼的肩,捏出道道泛白的印记。   浑然失去痛觉般,人鱼眉目愉悦,一吻罢了,又赶在对方张口教训自己前,低头,小鸡啄米一样,再次亲了下那红润的唇,“早餐。”   这简直和“我要吃你”没什么差别。   黑发青年腾地热了耳根,偏还要冷冷地装凶,使劲儿扒开某条缠人的尾巴。   同一时刻,安家老宅。   再次让母亲挣脱、急匆匆来找穆子谦帮忙的安辰左手捏拳,“谦哥。”   “……你刚刚在和谁聊天?” 第139章   穆子谦没料到安辰会偷听自己讲电话。   可他知道, 对方向来缺少安全感,便忍下不悦,诚实答:“安清。”   “还好吗?”来自人鱼的恐吓, 穆子谦毫无证据,刚刚吃了一个闭门羹,思及此,他不愿激化两兄弟的矛盾, 主动转移话题,“我马上去帮忙。”   落在安辰眼里, 这无疑是穆子谦心虚的表现,他虽来得晚, 却清楚听见对方在拆散安清和霍野。   上赶着插手前任的感情。   就那么舍不得?   但面上, 安辰仍是一派柔和, 仿佛真被穆子谦哄到似的, 浅浅勾了下唇, 又迅速垂落,“妈力气好大。”   “我没按住她。”   和安清不同,专业领域之外, 安辰对自己的依赖更多, 无意识放缓语气, 穆子谦安慰,“别怕, 交给我。”   先前加班处理献祭案件的经验在此刻派上了用场,他最近没少和精神出问题的人打交道,唯一让穆子谦忧虑的是, 安母会不会也和那些忽然打破身体极限的“疯子”一样,变成形状可怖的“怪物”。   所幸, 直到被手刀劈晕送上救护车,安母都十分正常地维持着人的模样,怀疑自己思维太发散,颇有些风声鹤唳的倾向,穆子谦暗自摇摇头:   根据现有的线索往前追溯,第一起召唤邪神的案件至少发生在千年前,哪怕霍野是人鱼,也太小了点,看外表,最多二三百的岁数。   可直觉告诉穆子谦,对方一定有古怪,半支镇定剂注入,安母的状况暂时稳定,他给下属发消息:【帮我查个人。】   通讯器那头很快传来回复:【谁?】   穆子谦:【霍野。】   下属:【……】   昨晚发生在安家老宅的修罗场,几乎包揽了星网的大半热搜,再不爱八卦的人,也有机会瞄上两眼、听上两耳朵。   霍野气质凶悍,长相却实在没得挑,加之三番两次让安母吃瘪、护着安少将,已然小小地出圈了一回。   短短几秒间,脑内闪过无数幕狗血小剧场,大着胆子,下属试探道:【老大,以权谋私不好吧。】   【嫂子知道会生气的。】   穆子谦皱眉:【是正事。】   他从不拿工作当儿戏。   回忆青年“复活”之后的种种,有时候穆子谦甚至觉得,没放下安清的不是自己,而是他周围的所有人。   浴室里,后颈搭着毛巾的黑发青年莫名打了个喷嚏。   一番胡闹,酒店提供的睡衣和他一起变成落汤鸡,宋岫干脆放弃补觉,回房洗了个热水澡。   郁闷地摸摸鼻尖,他小声嘀咕,【这又是谁念叨我。】   刚刚解除隐私模式的4404,【那可多了。】   经过安辰经纪人一整晚的努力公关,《结婚那点小事》的“播出事故”,热度本已经逐步下降。   偏偏今早安母无缘无故当众发疯,嘴里不干不净地骂安清“小畜生”,直接在快要熄灭的灰烬中添了把大火。   安清是谁?   联盟委员会商讨、首席执行官亲封的荣誉元帅,别管有没有实权,在热度破亿万的直播间侮辱诽谤现役军人,这是生怕不被起诉上法庭?   连昨晚蹦跶最高的安辰粉丝,都暂时偃旗息鼓,热搜下的评论区,几乎是一面倒。   【还钱!还房子!】   【公开道歉!】   【扒到张老图,安少将父母的葬礼,姑姑一家全员缺席,最基本的花篮都无。】   【救命,就这还敢摆长辈的谱,真当观众好糊弄?】   【热知识,隐形资源也是资源,某人的公司可没少借着安少将营销。】   【咳咳,那啥,稍稍歪个楼,人鱼和安少将有点子好嗑,dream一个新恋情。】   找不到原主公开的社交账号,又拒绝给安辰送流量,《结婚》节目组的官博便成了最大的受益者。   可惜,关键词却是让他们换嘉宾。   安辰近些年在圈内风头正盛,导演敢偷偷搞小动作做效果,不代表他敢和前者当面锣对面鼓地撕破脸。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宋岫最了解其中的弯弯绕绕,也没指望一次直播就能让安辰退圈,本质上,他和主角受并无利益冲突,安清的归宿是战场,自己同样当腻了明星。   不过,比起往后的职业规划,宋岫今天显然有更重要的事做,换好一袭正装,他敲敲隔壁房门,“霍野?”   啪嗒啪嗒。   慢吞吞地,卧室里走出来只脖颈胡乱缠着领带的人鱼。   因为录入居民信息、办理身份ID得拍照,宋岫特意按照霍野的尺寸,加急买了套西服,十分钟前刚刚送达。   领口大开,深色的“布条”歪歪扭扭,活像根皱巴巴的海草,人鱼垂落身侧的大手动了动,竟显出点局促来。   宋岫:懂了。   爪子太利,不敢硬来,怕弄坏这脆弱的小玩意。   尽管他早想过替霍野剪指甲,但正如对方尖锐的犬齿一样,身上能攻击、能充当武器的部分,是野兽安全感的来源。   一米八的身高,站在某条人鱼面前,偏生被衬出几分娇小,宋岫无奈,抬手,拍拍对方的肩,“低下点。”   霍野配合地弯了弯膝盖。   几辈子的老夫老夫,宋岫打起领带非常熟练,系扣子的时候,却遭到了人鱼的制止,“紧。”   他下意识朝对方胸口瞄了眼。   ……怎么说呢,这衬衫的设计,确实有瑕疵。   五世界的霍野,再怎么打扮都和斯文无缘,宋岫短暂纠结了下,决定放过孩子,“……等拍照时再帮你?”   人鱼颔首,又道:“头发。”   宋岫任劳任怨接过对方递来的小皮筋。   平心而论,他觉得纯天然的霍野就很好看,虽然发尾卷曲,可不带半分女气,反而透出种神秘的异域风情。   遗憾的是,对方总会把头发弄得一团乱。   比如初见那次,给人的感觉,简直能被成为水鬼上岸。   亏得自己有双发现美的眼睛。   “喜欢,”猝不及防地,在宋岫大功告成收手的刹那,人鱼回头,轻飘飘在他唇角落下一吻,“谢谢。”   心脏怦怦跳的宋岫:……救命,这条鱼进步的有点快。   恐怖片也教谈恋爱?   霍野的想法却很“单纯”:强来失败,祂再想让青年心甘情愿地被自己占有,只能从对方最容易接受的动作开始,一点点蚕食。   即使一触即分的吻,会让祂愈发难耐。   但祂愿意为了最终的欢愉等待。   好比现在,自己的小猎物眸底再次流露欣慰,误以为他正渐渐驯服一头野兽,让其融入人类社会,懂得礼义廉耻。   殊不知那和人鱼英俊的皮囊没什么两样,仅是迷惑猎物放下戒心的诱饵。   猩红薄唇勾起,霍野余光扫过脚边流水般蠢蠢欲动的影子,压抑住纯白布料下无数张牙舞爪、想探进青年衬衫的腕足,人畜无害地问:   “我们去哪儿?”   失踪时间过长,依照联盟律法,原主被判定死亡,宋岫首先要做的,当然是去开一张安清的生存健在证明。   即使视力及格的都能瞧出他还活着。   担心自己这张脸会引起不必要的聚集乃至骚乱,宋岫离开酒店时,特意在炎炎夏日,戴全了口罩墨镜和帽子。   然而,体型发色……他身边的人鱼着实太有辨识度,没过两个联盟时,星网上便多了一堆偶遇贴。   宋岫亦收到无数个加油的手势。   4404感慨,【这是在给你鼓劲儿呢。】   谁叫自家宿主昨晚演得太礼貌太软和,遇到胡搅蛮缠的安母,最容易“吃亏”。   宋岫:【她怎么样?】   【谁?哦,你的便宜姑姑?】麻利调出几张图片,4404道,【没大碍,吃完药就冷静了,看样子还能再战。】   宋岫满意。   对某些人而言,疯和死都太轻松,唯有清醒地失去一切才足够痛。   一般来讲,无论是老宅的过户、或是联盟币的追回,皆需双方在场方能执行,但安清的情况太特殊,委员会专门下达指令,在秉公处理的前提下,要尽量减少不必要的手续,以最快的速度平息外界舆论。   饶是如此,宋岫也整整花费了大半天确认文件签字。   属于原主的,他一分没少拿,不属于原主的,他亦没多要。   霍野去录信息前,宋岫故意提醒对方,记得要一张实体的身份ID卡,这会儿,他顺手将种族栏的“人鱼”二字拍了张照,发给多疑的主角。   病房里,穆子谦的通讯器嗡嗡震动两下。   却无人在意。   因为安母的通讯器震得更厉害。   一条条转账记录刷屏式涌出,伴随着产权转让的通知,重新回到上流社会后,安母堪称报复性消费,到如今,没能还完原主的遗产,余额便归了零。   纵然有安辰这个大明星儿子补贴,银行发来的短信上,依旧显示她欠债三千七百万。   安母登时气到发颤。   他怎么敢?安清怎么敢?自己流着安家的血,对方这样做,就不怕被戳脊梁骨,被万人骂心狠?   “没关系,往后我来养您,”特意选择了首都星最贵的私立医院做检查,安辰端起碗,“先吃……”   话音未落,一名护士突然敲门走进。   “很抱歉,”礼貌欠了欠身,她面容冷淡地推推镜框,点开内部光脑确认,“安荷女士,您已登录失信名单,联盟境内限制高消费。”   “请及时办理退院手续……我是说,尽快。” 第140章   安母遭遇的难堪, 虽没叫媒体拍到,却被4404绘声绘色地转述给宋岫。   彼时他已经下单了搬家服务,准备将老宅与原主无关的东西, 统统打包送到便宜表弟的公司。   宋岫对情绪的感知素来敏锐,安辰昨夜的种种表现,摆明没有欢迎原主回家的意思,他并非以德报怨的软脾性, 自然也不会再顾忌安辰的面子。   老宅重新装修好之前,他和霍野暂时还要在酒店住一阵儿。   通讯器上亮着单方面的视频电话, 宋岫正远程指挥老宅内各种家具摆件的去留,最大程度避免了被记者围堵。   但很遗憾, 安母住过七年后, 老宅里承载原主回忆的物件、早已所剩无多。   切换自动模式的悬浮车缓缓行驶于高空, 和青年同坐后排的霍野瞥了眼对方, 道:“你不高兴?”   宋岫摇摇头, “只是有些感慨。”双亲兄嫂,居然能叫安母如此厌恶。   接着又戳了两下虚拟屏,“我还有些事, 先送你回酒店?”   霍野意料之中地拒绝, “一起。”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明白五世界的对方有多倔, 宋岫也没多劝,手里无意识把玩着霍野的身份ID卡, 一边在搬家工人询问时开麦回两句,一边闲聊,“适合人鱼的工作很多, 你喜欢哪种?”   比如明星、模特、歌唱家,或者凭借得天独厚的优势, 考个文凭,成为专门研究海洋的学者。   担心霍野不理解,宋岫还特意指了指和毛毯放在一块的光脑,示意对方可以自己搜。   人鱼却没动,只道:“操纵机甲很简单。”祂甚至无需那些乱七八糟的神经元件。   宋岫挑眉,“你喜欢这个?”很显然,某鱼对联盟毫无归属感,除开对机甲本身感兴趣,也找不出其他理由。   霍野抿唇,偏过头,定定地盯着宋岫瞧。   这堪比死亡凝视的回答,让宋岫被看得浑身不自在,索性打直球,“怎么?”   “我喜欢你,”密闭的车厢里,更直的球飞回来,人鱼面上没有半分羞怯,坦然道,“只喜欢你。”   机甲算什么?祂的触手最好用。   “先前那个白色的老头说,你要回战场,”见青年仍是一副疑惑的表情,霍野耐着性子解释,“所以我也要。”   白色的老头?   宋岫略略晃神,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埃文:联盟的军礼服以白色为主调,埃文又上了年纪,头发和胡子都和雪一样。   原主本就是顶级的3S精神力,宋岫则更强,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回首都星后的种种优待、处处绿灯,足以证明上面的态度。   否则,穆子谦一个联盟最年轻的上将,黑热搜怎么会挂在星网一整晚任嘲?   无非是委员会、军部,暂且将天平倾向了更有价值,更符合民意的“安清”。   宋岫很清楚自己的筹码,也没打算逃避,这个世界的虫族缺乏智慧,只懂得顺应本能无止境地繁衍,啃光它们所在的星球。   没有智慧,便代表没有谈判讲和的可能,必须靠武力镇压,每年联盟都要为此支付大笔花销,避免“虫灾”的进一步扩张。   可霍野实在不需要陪他吃苦。   正如主角攻受再相爱,穆子谦也未曾带着安辰上战场。   敏锐从青年的沉默里捕捉到什么,人鱼的瞳仁竖了竖,一把攥住宋岫的手腕,“你要丢下我?”   受制的猎物却没挣扎,仅道:“你索求的……过几天我可以配合。”   霍野的索求,两人皆心知肚明,青年神色淡淡,宛若在谈一场交易,达成之后便能名正言顺地甩开祂。   一直以来的渴望即将被满足,霍野明明该高兴,胸口涌动的、偏偏唯有愤怒。   似乎察觉到周遭气场的变化,青年疑惑地抬头,看向祂,“嗯?”   “我知道你的喜欢是什么意思,”安抚般,宋岫笑笑,“不会自作多情。”   暗中吃瓜的4404:【……你这分明是火上浇油。】   没看某鱼手背都爆青筋了吗?   果然,几乎在宿主话音落下的同一秒,令人窒息的沉默溢散开来,定定地,霍野松开宋岫的左腕,沉着脸,自个儿坐到悬浮车的角落。   走在街上鹤立鸡群的身高,此刻竟显得有些娇小,闷闷地缩成一团,活像只和主人斗气的大狗。   宋岫努力强迫自己不要心软。   他得让霍野懂得,人类的喜欢,和野兽被欲望支配的本能不一样。   昨晚发生的糟心事太多,宋岫没来得及去烈士陵园探望原主父母,今天总要走一遭,夕阳西沉,估计附近蹲守的记者也会减少。   下车时,宋岫本以为霍野会继续留在原地闹别扭,未成想,对方居然还肯跟着他——就是前后隔着五六步。   星际社会没那么多避讳讲究,墓园附近不仅开着花店,里面甚至有玫瑰、郁金香这样颜色鲜艳的品种。   宋岫戴着口罩进门,目光投向左侧淡紫的绣球。   这是原主母亲生前最喜欢的花。   柜台后的女生原本在专心致志刷光脑,听到响动,当即弹簧般抬头,熟练挂起营业微笑,“您好。”   没等对方询问推荐,宋岫便主动点了点淡紫绣球和占地最多的白菊花。   女生飞快起身,“包成一束?”   宋岫摇摇头,竖起两根手指。   并非他故意装高冷,而是小姑娘刚刚追的节目,恰好叫《结婚那点小事》,难免对自己的声音耳熟。   万一对方喜欢安辰,说不定还会毁了人家心情,他这样“善良”,当然能躲则躲。   “好的,稍等。”利落应下,女生扫过青年漂亮的眉眼,总觉得有些眼熟,紧接着又注意到,自己店外,还站着个高高壮壮的男人。   确切来说,是背影,哪怕没瞧见脸,也能让她体会到对方周身有如实质的低气压。   女生霎时福至心灵,“和男朋友吵架了?”   宋岫一怔。   自己演技退步了?他和霍野有这么像一对儿?   “没关系,谈恋爱嘛,你这么好看,笑一笑他就心软了,”飞快将花束包好,女生放轻音量,随手抽出一枝玫瑰,递给宋岫,“喏,送你的。”   “哄哄。”   宋岫讶异。   他下意识想拒绝,女生却友善地朝他眨了眨眼睛。   于是,宋岫结完账出来时,指间明显多了抹火红。   碧绿的茎除了刺,十分体贴,霍野不远不近地吊在后头,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目光锁定,如鲠在喉。   人类女生对青年的夸赞,祂完整收入耳中。   若非对方先将自己定义为男朋友,祂必然要恼火,但现在,青年虽默认了这份说辞,却没把花送给祂。   难道对方还有第二个能送的人吗?   脑海里蓦地跳出穆子谦的脸,霍野的面色更臭,三步并作两步,祂走上前,目不斜视道:“给我。”   哗啦。   包装纸摩擦,从善如流地,两大捧花束被塞进霍野怀中。   唯独少了祂最在意的玫瑰。   正当霍野气急,预备硬抢、顺带给青年一点小小的教训时,祂转过头,猛然撞进宋岫含笑的黑眸。   ——那女生说的对。   魂魄出窍般,霍野挫败地想,只要青年高兴,自己的底线可以一让再让。   这和那些炙热的、试图肌肤相贴、试图占有的冲动截然不同,反而温和似水,一下子浇灭了祂的烦躁。   霍野忽然很想亲亲宋岫。   就像夜色下、青年主动献给祂的吻。   可霍野终究没有乱来,因为此处离墓园非常近,是埋葬对方父母的地方,尽管祂无所谓规矩,却得在意青年的感受。   喉结重重地滚动一下,霍野重新看向前方,“走吧。”   一枝玫瑰而已,祂也没有特别想要。   ……大不了半夜悄悄钻去青年的房间偷。   4404左瞄瞄,右望望,没忍住,【真不给?我瞧他后槽牙都快咬碎了。】   这紧绷的下颌线,锋利如刀。   宋岫淡定,【你说呢。】   言谈间,他已经将火红的玫瑰斜斜插进霍野的口袋,动作之轻巧,某条闷头赶路的人鱼浑然未觉。   直等两人在原主父母相邻的墓碑前站定。   霍野见青年的双手空空荡荡,条件反射回首,想找被宋岫丢掉的“垃圾”,垂眸的刹那,却发现自己心心念念的玫瑰,正好端端呆在祂身上。   错愕地,霍野意识到,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对青年卸下了防备。   烈士陵园,常年有专人打理清扫,原主失踪后,会在忌日赶来探望祭拜的,也仅剩穆子谦一个。   安清习惯报喜不报忧,宋岫便没专门去提婚事和房子,安静坐了一会儿后,就迎着夜色返程。   霍野无法理解这其中的意义,毕竟在祂看来,那两座石碑下,已然找不到丝毫灵魂能量的残留。   但祂选择尊重青年的“无用功”。   并肩向前,没几分钟,两人再次路过花店,霍野刻意放慢脚步,并用了点小把戏吸引里面女生的注意,自认低调地炫耀起祂收到的第一枝玫瑰。   突然被塞了满嘴狗粮的小姐姐也是好脾气,笑盈盈冲人鱼比了个加油。   蓬勃的愉悦在心头滋长,鬼使神差地,彼此手背垂落交错间,霍野学着电影中曾经演过的桥段,小心翼翼牵起宋岫。   “别躲。”空着的指腹有一下没一下捻着柔软的花瓣,感受到青年的僵硬,勉强压抑住躁动的祂自诩严肃,盯着宋岫的唇,认真正经道:   “不然我要亲你了。”   亲好多口。 第141章   霍野实话实说的坦诚很有效。   至少回酒店这一路, 青年没有再挣开祂。   星际时代,同性牵手实属平常,两人又戴了口罩, 朦胧夜色下,极少引来侧目。   以至于霍野之后悄悄用光脑搜索“安清男朋友”词条时,跳出来的,仍是穆子谦那张讨厌的面孔。   所幸, 还有两三家媒体比较靠谱,远远拍到青年去墓园的照片发布, 偏偏不约而同地裁掉了祂。   包括那朵让霍野高兴好一阵儿的玫瑰。   ——开玩笑,安清如今炙手可热, 军政两界皆有关注, 摆明要强调对方的正面形象, 八卦八卦早年实锤的情史还行, 捕风捉影的绯闻, 他们有几个胆子敢乱发?被限流事小,保不齐自己先翻车。   霍野却不懂这些心机盘算。   紧紧蹙眉,祂又飞快输入“安清床伴”, 跳出来的结果, 更是寥寥无多, 底下的回复亦充满疑惑。   【???到底是谁在乱联想。】   【那个蹭热度的网红只是恰巧住了同一家酒店OK?】   【安少将洁身自好。】   【实在没黑料可以换个目标。】   【安少将和未婚夫恩爱白头!】   虽然都是几年前的留言,但霍野依旧觉得碍眼至极, 尤其最后一条,祂干脆昂着下巴,主动敲起虚拟键盘:   【换人了。】   充斥着胜利者的傲慢。   转念一想, 又耷拉下嘴角,觉得自己还不如穆子谦, 连被摆到明面的资格都没有,甚至要被算作黑料。   “啧。”苍白冰凉的指尖微微下压,霍野刚想删除自己的评论,隔壁卧室的房门便被咔哒一声打开。   真丝的居家服宽松舒适,宋岫擦着头发走出来,一眼瞧见某条人鱼纠结的表情,既得意又失落的矛盾。   “不是说扣子很紧?”意外对方能老老实实把西装穿到现在,他道,“怎么没换?”   霍野坦然,“等你。”   “我怕弄坏。”   等他?   等他什么?   帮忙脱衣服?他可不是柳下惠。   深刻怀疑对方在故意钓自己,宋岫逃也似的移开视线,想给自己倒杯水喝,却发现酒店准备的玻璃壶里,正立着枝花叶舒展的玫瑰。   “杯子太小,”似是看出他的疑惑,人鱼解释,“里面滴了血,会一直开。”   宋岫错愕,“血?”   霍野点点头,想起青年对人类的偏袒,又道:“我的血。”   重点是这个吗?   被人鱼真诚且无所谓的目光打败,宋岫想说,一枝玫瑰而已,随时能够再买,哪值得对方伤害自己?   但最终他张开嘴,讲出的却是,“手。”   人鱼乖乖将锋利的蹼爪递上来。   宋岫翻来覆去、仔细观察许久,才在霍野的食指处找到条快愈合的红痕,没等他悄悄松口气,对方竟问:“你要喝吗?”   黑发青年抬眼,罕见地露出茫然。   “血,”言简意赅,霍野答,“吃掉我也可以。”祂愿意分给对方一条腕足。   宋岫当即把人鱼膝头的光脑扒拉到一边,一言难尽道:“……你都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故事?”   “吃人鱼肉能永生已经是古蓝星时候的谣传,2738年,不信这个,”诡异领会到对方的脑回路,他小声,“以后应该给你开个青少年模式。”   霍野挑眉,“青少年模式?”   “对,”隐晦揶揄,宋岫颔首,“适合你这样刚学会上网的小宝宝。”省得被一些胡编的营销号骗到。   “想留住花,可以用营养液,也可以做成标本,”最新款的光脑,外形是个需要两手合握的圆球,宋岫面色虽淡,动作却充满耐心,伸长胳膊捞回它,“你暂时没有收入,先绑我的卡。”   霍野记起那条没删的留言,立刻赶在青年前头按下关机键。   宋岫:……糟糕。   好歹对方也是雄性,他伤到人鱼的自尊心了?   “给床伴花钱很正常,就像你在荒星帮我抓鱼,”大脑急速运转,宋岫找补,“或者等你找到工作,再原样还给我。”   霍野却没应声。   祂垂下头,借着青年半蹲的便利,像只懵懂的小兽,轻轻蹭过宋岫的鼻尖,重复,“床伴。”   暗示般,一字一顿。   然而,纵使是这样温驯的姿态,依旧没能消解人鱼消解强烈的进攻性,祂坐在沙发上,影子偏能将青年全然笼罩。   宋岫脊背陡然炸开一片酥麻。   像是怕,又像是亢奋。   明明身处光线豁然的酒店客厅,他却仿佛被再次拉回那泊幽暗的湖水,违背常理地产生一种轻微的窒息感。   那是被大型野兽锁定的紧张,是人类基因里最本能的恐惧。   宋岫下意识想逃。   可就在这一瞬,他鼻尖居然嗅到抹古怪的香味,和霍野的声音一样,让人头昏脑涨,软绵绵地,飞快卸了劲儿。   难以自控般,宋岫倏地向后跌去,条件反射用手撑了下。   掌心的触感却并非毛绒绒的地毯,而是冰凉滑腻的鳞片,如同骑着条巨蟒,他坐在人鱼的尾巴上,双腿自然地分开。   旁边,代表礼教束缚的西裤碎成一片片。   宋岫咬牙,没什么大动作,嗓音偏泛着哑,“骗子。”说什么怕弄坏,要等他,这会儿倒又不讲究起来。   “因为,你好像有些急。”似笑非笑,人鱼扯起猩红薄唇,朝下看了看。   顺着对方的视线望去,黑发青年的耳垂陡然红成煮熟的虾子。   意识恍若覆着一层朦胧的纱雾,他全然没了平日的冷静自持,瞪圆一双桃花眼,好似在问,我怎么会起这种反应?   紧接着用力合拢膝盖。   人鱼却没给他遮掩的机会,尾尖一扬,便轻松打乱青年计划,游刃有余地颠了颠,让对方为求平衡,抬手去抓自己的侧鳍。   有点疼,但霍野浑不在意,青年的腰对祂而言,着实太细了些,一条手臂就能圈紧提起,揽猎物入怀。   商店配套的衬衫当真小了些,仅这么几个稍稍激烈的动作,纽扣便十分不争气地崩飞大半,觊觎许久的腹肌半遮半露,近在咫尺,宋岫竟一眼都没多看,尚算有力的上半身拼命前倾,挂在人鱼肩头。   谁叫此刻自己有更害怕的东西要逃开。   殊不知,他越靠近霍野,从脊背到腰窝的线条就被拉得越漂亮,修长,流畅,布料下,是深浅适中的凹陷。   诱导猎物自投罗网的人鱼偏过头,和青年交换了一个安抚的吻。   这让宋岫紧绷的骨头放松下来。   时机未到,迷迷糊糊地,他想,有情饮水饱,那么多花样都试过,五世界,自己要谈一场柏拉图恋爱。   谁料,当宋岫自人鱼漫长的亲亲中回过神时,他的腿,已然不知何时,水草般勾住银蓝的鱼尾。   一个充斥着配合、急切、与索求的行为。   喉结滑动,人鱼低低地笑起来。   嘶啦。   布料的碎裂声绽开。   巨蟒似的尾巴将青年高高抛起,骨节分明的大手又将青年的腰肢重重下按。   海水倒灌。   *   头晕目眩。   抵达五世界后,宋岫从未睡得如此沉。   灵魂强度——或者说精神力太超标,除开原主带来的影响,他很少会做梦,偏生今天总被困进一些光怪陆离的场景。   比如广阔无垠的宇宙,比如对着图腾顶礼膜拜的人群,又比如那种深刻到近乎渗入骨髓的异香。   哗哗。   正当宋岫感到疑惑时,雪白的浪花翻涌上岸,轻柔拂过他赤着的脚面,拂过湿软的沙滩。   渐渐找回神智,黑发青年试探着向面前碧蓝的大海走去。   “霍野?”   无数条欢快的触手探出,陡然将他拖进比海洋更深邃的黑暗。   宋岫猛地睁开眼。   入目是酒店调到最低亮度的吊灯,他躺在蓬松柔软的被子里,腰间横着一条胳膊,上面布满鲜红的抓痕。   很显然,人鱼的皮肤只是稍稍厚了些、柔韧了些,整体和人类没太大差别。   “你在发抖。”分明闭着长而直的睫毛,霍野却精准捕捉到青年的状态,亲昵且灵活地,朝对方肩窝蹭去。   宋岫没法反驳。   他的喉咙痛得厉害。   宛如被直接抽走了脊椎以下的存在,黑发青年艰难撑起自己,试图逃离某只过分粗鲁的野兽。   天知道,即使是ABO的世界,宋岫也没哭得这般丢脸,各种求饶的荤话说了一连串,倒换来人鱼愈发暴涨的尺寸。   而且,约莫是错觉,人鱼的舌尖似乎格外长,其他的部分也是,宋岫不由自主抬手,摸摸喉结,再摸摸小腹靠近胃的位置,回头,钳住霍野的下巴,沙哑道,“张嘴。”   手软脚软,他其实没什么劲儿,人鱼却非常听话,仰起头,露出尖锐雪白的犬齿。   毫无异样。   宋岫开始唾弃自己的疑神疑鬼。   “我习惯一个人睡,”勉强找回绵软酸痛的双腿,他皱着眉站直,决心离开随时会擦枪走火的危险地带,做个翻脸无情的渣男,“你留在这儿,我去隔壁。”   话音刚落,仅披着件衬衫的黑发青年就一个趔趄,活像是被什么绊了下脚踝。   床底,一条自被子下蜿蜒钻出的腕足重新缩回阴影。   精准接住摔落怀中的猎物,霍野无辜,“要我抱着你走吗?”   “算了,”胸口强撑着的那口气彻底消散,宋岫索性破罐子破摔,问,“你身上是什么味儿?”   闻得他一反常态。   霍野:“求偶。”   宋岫:“……管好它。”以某人的能力,根本不需要助兴ok?   “没法控制,”嗓音磁性如塞壬,人鱼附到青年耳边,八爪鱼似的将宋岫缠紧,幽幽竖起瞳仁,“很遗憾。”   “它见了你就兴奋。” 第142章   兴奋二字的代价, 就是接下来三天,霍野都没能再和宋岫同房。   起初,这的确让霍野感到疑惑:自己的坦诚, 有时可以换来青年的感动与纵容,有时又不行。   人类当真非常难懂。   但,一扇连反锁都未曾的门,只能防所谓绅士, 防不了祂这样的野兽,霍野之前从没向任何生物散发出求偶的信号, 陌生且新奇的体验,让祂对青年的一切充满探究, 心情亦前所未有地高涨。   原本隐于水下的祭祀案件转眼在联盟遍地开花。   最早接手此事的穆子谦正处于婚假, 按理无需紧急归队, 可综艺期间闹出的负面热搜, 明显让安辰事业受损, 再录下去也是尴尬。   况且,最近几日,安母的“病”愈发严重, 每逢深夜, 便开始心慌惊悸, 整晚整晚的做噩梦,试过24小时开灯和吃安眠药, 却都没什么效果,折腾得家里人身心俱疲,不得不请来两位签下保密协议的护工帮忙。   种种意外叠加, 穆子谦瞧出安辰有打退堂鼓的意思,只是碍于敬业人设、和一点点拒绝被同行看笑话的倔强, 才苦苦强撑。   恰逢自己负责的任务缺人手,他索性顺水推舟,给了安辰一个名正言顺退出综艺拍摄的借口。   看到节目组通告的粉丝自然十分失望。   不过,“紧急归队”的说法,确实让“前尘夫夫”勉强体面收场,老宅直播后,安辰的口碑一落千丈,频频被对家和黑粉追着咬,有穆子谦这么个“公职人员”的“官方任务”做挡箭牌,落在安辰头上的嘲讽自然会少上许多。   隔天,穆子谦重新踏进办公室时,明显体会到了周围同僚微妙且谨慎的“默契”。   没人再提起“嫂子”,更没人询问他的蜜月,就好像大家都没看过《结婚那点小事》,也不知道安清“复活”。   法医组的组长是个急脾气,如今神似古蓝星的爆竹,一点便着,“好吧,好吧……我算现场鬼画符的图腾是真货,那个什么鬼邪神确实源于海洋,但这也不是祂把停尸间变成海鲜市场的理由!”   细菌感染?只能糊弄糊弄没亲眼见过异变的民众,实际上,警卫队内部,已经逐渐开始朝高维生物的方向探索。   诚然,早在几十年前,联盟研究院就初步掌握了基因编辑技术,可以通过植入其他生物的特征,让实验体拥有“更强的弹跳力”“更快的反应速度”“抗毒性抗疲劳”、诸如此类良性的“进化。”   但案发现场是什么条件?   地下室、出租屋、乃至最原始的矿洞,别说精密仪器,连个像样的手术台都没有。   这让坚信科学,接受过高等教育法医组长无法接受。   “我理解你,”七嘴八舌,外勤小组的成员亦跟着附和,“上个现场的图腾,画的堪比幼儿园涂鸦,这也能降下神谕?还真不挑。”   “难道祂心情很好?”   “心情再好,信徒的质量总得把关,查了一圈,尽是些捕风捉影、听到点都市传说就想一夜暴富的蠢蛋。”   “最早倒是有几个考古专业的教授。”   “我记得我记得,存活两人,精神病院住着呢,完全没办法交流,其实看节目,老大的岳母……”   思维发散的吐槽戛然而止。   气氛尴尬,穆子谦却神色如常,“确实是个新方向。”   又望向自己最亲近的下属,“我叫你查的人呢?”   一叠纸质资料被递过来。   ——踪迹难测的信号拦截发生后,穆子谦特意做了避开网络的交代。   然而,关于霍野的资料,着实少得可怜,能详细标明的行动轨迹,也唯有对方抵达首都星的几日。   想深入了解对方,仅能通过一个人。   安清。   可后者的态度显然更偏向霍野,记起上次电话里的不欢而散,穆子谦无声叹气,抬手揉了揉眉心。   几十公里外,联盟研究院,宋岫正百无聊赖地配合实验。   这两天,各方势力接连邀请他会面,宋岫一个没落,雨露均沾。   毕竟,像他这般在联盟搜索下、离奇消失七年的家伙,想官复原职重回战场,必须得先通过相关“政审”才行。   安清掉进空间裂隙的经历,本来便没什么好隐瞒,宋岫如实汇报坐标,包括和霍野相遇的始末,只按下自己快穿员的身份,轻易通过了测谎仪的考察。   至于研究院,他们的诉求最简单:这些年因为实战难度过大而被搁置的新机型,总算等来了符合条件的小白鼠。   此时不抢,更待何时?   老实说,近乎实景的模拟训练,对宋岫还真有那么一点吸引力,谁叫他足足被困在空间裂隙七年,并未正儿八经试过五世界的战斗方式。   担心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他始终将精神力压制在和原主相同的水平,回到酒店时,已然月上中天。   动作轻巧地蹬掉军靴,宋岫没开灯,熟门熟路摸进卧室。   却不想,他的床上早隆起一团“鼓包”。   4404无情补刀,【啧。】   【让你早出晚归。】   直接把鱼从隔壁逼过来求和。   宋岫稍显心虚地摸了下鼻尖:尽管霍野某方面实在凶得过火,但感情上,对方也实在是一张白纸。   他不该白白晾着人。   思及此,宋岫停下想转身离开的动作,蹑手蹑脚走到柜子前,拿出睡衣换好。   训练结束后习惯冲个热水澡,倒免去了他吵醒霍野的麻烦,酒店提供的双人床够宽够大,表情放松的黑发青年刚挨着边沿坐好,一只大手就揽着他的腰,将他拖进了被窝。   人鱼冰凉的胸膛瞬间和宋岫贴住。   以往几个世界,都是霍野的体温比较高,乍然被抱紧,宋岫不适应地打了个颤儿,控诉,“你装睡。”   霍野无辜,“我在暖床。”   大概是想看自己的脸,人鱼稳稳将他翻了个面,摆弄洋娃娃似的又轻又快。   宋岫下意识用脚尖碰了碰对方的小腿,确定那里没有再变成滑溜溜的尾巴,或者其他什么玩意。   那晚被拖进海底的梦境,总让他忍不住在意。   人鱼却把这当做一种主动的亲昵,飞快夹住了青年尚未收回的赤足。   “别乱来,”挣扎会带来摩擦,以两人现在的姿势,只会滑向干柴烈火的深渊,宋岫明智地没再逃避,额头抵住霍野的肩,“我有点累。”   人鱼缓缓地摩挲青年脊背,“精神消耗。”   宋岫:“开了会儿机甲。”   按照最新的研究结果表示,人鱼的歌声具有舒缓精神的作用,甚至无需面对面聆听,这也是他们总能在娱乐圈大放光彩的缘由。   可宋岫却没听过霍野唱歌。   对方每每试图蛊惑他的语调,比起“旋律”,更似“交流”,韵味独特,如同在用某种古老的语言念咒。   有尾巴,便一定是人鱼吗?   宋岫心底的疑惑愈发旺盛。   霍野同样十分苦恼。   祂生来与破坏为伍,随意降下的一瞥,就能让人类这样弱小的物种崩坏瓦解,变成空有活性、无序生长的烂肉。   遑论灵魂的交融。   人鱼的治愈系歌声,本质仍要靠精神力辅助,霍野苦思无果,最终,祂低头,学着人类的样子,轻轻在青年发尖落下一个吻,忐忑,“有舒服些吗?”   小心又笨拙的讨好,立刻清空宋岫的杂念,不由自主,他偷偷勾起唇角,“嗯。”   “我困了。”   霍野顿时体贴地放缓呼吸。   相比自己,对方的心跳素来微弱,宋岫满意地合拢睫毛,没几分钟,便在人鱼愈发收紧的怀抱中会了周公。   半梦半醒间,宋岫感觉自己正被一团凉凉的液体包裹。   没错,是液体。   即使用最大的力气去挤压,也很难产生什么实质性的反馈,他跌落其中,严丝合缝,逃无可逃。   难以用言语形容描述的软,如浅浅摇摆的海草、柔弱无骨的水母、倒映在海面的云朵,带来似有若无的触碰与撩拨。   宋岫困扰地皱了皱眉头。   他分明穿着睡衣,却得不到任何应有的安全感,仿佛每一寸皮肤,都被那团无形的液体抚过。   单纯,喜悦,毫无恶意。   偏里里外外,周而复始,无止无休。   卧室内,安静到诡异的沉寂被打破,黑发青年细若白瓷的皮肤渐渐泛起红潮,齿尖紧紧咬着下唇,接着,失控般,扬起修长的天鹅颈,溢出声难耐的喘息。   浓郁的异香刹那弥漫。   映着月色的床榻却空无一物。   唯有定睛细瞧,方能发现某团半虚半实、充满粘稠感的阴影。   咬伤唇瓣的齿尖被顶开,再向里,是试图推拒躲避的软红,寓意破绽的缝隙是那样多,无孔不入的侵占让青年本能地反抗,卷翘鸦睫轻颤,又被紧随其后的快意安抚,连最短促的音节也发不出。   喉结滚动。   晶亮的水光顺着小巧下巴悄然滴落。   一点点,各处,棉花般缺乏实感的果冻将他填满撑胀。   可这快意又是如此虚幻,没能留下任何痕迹,似一场春色盎然的梦,平白挑起一场燎原大火。   ……以至于宋岫隔天睁眼,只感受到了被子下湿漉漉的床铺。 第143章   作为一个正常的成年男性, 宋岫当然知道那代表什么意思。   近乎放空地盯着头顶雪白的天花板,他想,自己已经压力大到这种地步了?还是单纯的欲求不满?   但自己昨晚究竟梦到什么来着?   如同刚刚从海底、或者氧气稀薄的高原钻出来, 宋岫无意识加重呼吸,像是要摆脱某种如影随形的窒息感。   然后他便发现,自己觉得身上格外沉,大概是因为一条紧紧箍在腰间的胳膊。   这让宋岫莫名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   一直被忽略的被子重新有了分量, 柔软又蓬松地压住四肢,带来轻微的摩擦, 和令人昏昏欲睡的舒适。   霍野昨晚忘记拉上窗帘,由天气系统模拟的阳光顺应时节, 斜斜地照进来, 宋岫抬起靠近外侧、随便乱动也不会吵醒人鱼的右手, 对着亮处仔细瞧了瞧, 衣袖滑落, 没有任何会引起遐思的红痕。   也对,倘若真发生异常,小十二肯定会预警。   “晒, ”正当宋岫准备把某个八成受制于隐私条例、被丢到小黑屋的系统叫醒时, 心有灵犀般, 原本安静睡在旁边的人鱼动了动,卷曲长发披散, 把头埋进他肩窝,烦闷地蹭蹭,“早安。”   宋岫被蹭得有些痒, 仗着对方看不到,十分坦诚地扬了扬唇角, 伸长胳膊去够操作面板后,才惊觉自己此刻的尴尬。   霍野更是大型犬一样,敏锐地动动鼻尖。   ——虽然以对方素来的表现,应该用猛兽形容才比较合适。   “我去洗澡,”清楚体会到自己在被某个危险的家伙轻嗅,宋岫偏头,尽量淡定地起身,“你先回隔壁睡。”   柜子里放着备用床品,他甚至不用叫客房服务。   只要自己能糊弄过眼前这条过分粘人的鱼。   可霍野压根没给他粉饰太平的机会。   关于欲望,对方向来没什么羞耻心,更不会用委婉的言辞修饰,修长苍白的手指向下,捻过似是能拧出水来的棉质织物,微微抬眸,祂问:“你想我了吗?”   想要我了吗?   黑发青年腾地涨红耳根。   有那么一瞬,宋岫几乎怀疑,对方在故意戏弄自己,可人鱼眼底的好奇是那样真挚,仰着头,任由坐直的他自上而下俯视。   “没……”随意扯谎就能敷衍解决的问题,对快穿员而言实在算不得难事,偏偏宋岫喉咙堵得厉害,只含糊地,发出零星的音节。   一秒。   两秒。   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不合时宜的沉默约等于允诺,他撑起腿要走,却被人鱼蛇一般缠住,蜿蜒地吻上来,“好高兴。”   “我喜欢诚实。”   *   小黑屋里,4404一口气追完了长达七部的系列电影。   解除限制后,它没有急着冒泡,而是放任宿主继续昏睡,等对方真正清醒后,才道:   【还活着?】   腰酸背痛,半张脸埋在枕头里的黑发青年摇摇头,幅度甚小。   起初,宋岫还暗暗庆幸,霍野这次足够乖巧,没再变出大尾巴拆家,谁料,抱他去浴室清理时,这人一遇水,又变回原型胡来。   自己老胳膊老腿,实在遭不住。   4404悠悠,【容我纠正,抛去被暂停的七年,安清只有二十五岁。】所以宿主新躯壳的状态,理应和原主一模一样。   灵巧矫健。   那是常年训练得到的报偿。   【灵魂,灵魂的消耗你懂吗,】识海中的反驳有气无力,宋岫嘴硬,【他呢?在干嘛?】   4404短暂开启监控,【嗯……洗衣服?】   尽管按照现今的科技水平,人鱼要做的只是点几下按钮,但对方显然十分认真,手边的光脑还开着视频教程。   闻言,宋岫放心地翻了个身,原本的睡衣早已弄脏,此时他穿着的,是件纯色的真丝浴袍,同样为酒店提供,系带松松垮垮,稍稍一动,就露出大片布满吻痕的胸膛,深深浅浅,红得不一而足。   笔直漂亮的小腿同样未能幸免,连伶仃突起的踝骨,都被印上旖旎的绯色,和一抹淡青的指痕。   当然,在4404看来,它们只是许多掉san的马赛克。   【涂药吗?】无需推演也能猜到霍野瞧见这场面的反应,隐约理解宿主先前的问话,4404怜爱,【算我送你的。】   宋岫:【不。】   他如今一根手指也不想动。   【通讯器有几个未接电话,】尽职尽责,4404再度连接整间套房的网络,【穆子谦?他找你干嘛?】   【总不会是旧情复燃,或者求你帮安辰挽回形象?】   没来由地,宋岫心口一跳,记起某个早晨、穆子谦没头没尾的警告。   这一次,霍野开始便在自己的要求下拉好窗帘,宋岫看不到外面的天色,可床头显示着“十五点四十”的电子钟却告诉他,自己究竟在卧室消磨了多少时光。   好在,昨晚他将明面上的精神力压榨到底,研究院秉承着最基础的关怀,今天没有再发消息邀请。   少了需要耗费精力的社交,宋岫彻底放弃挣扎,水一样摊在床上,【我记得穆子谦好像在查案。】   【对,古玩交易导致细菌感染那个,】不在意地,4404道,【你没看热搜?他因为这事儿还退出了婚综录制。】   没等宿主回答,它又自顾自,【也对,你没空。】   【忙得很。】   充满揶揄的意有所指。   研究院里需要上交通讯器,回酒店后……更不必多提,宋岫确实没太留意主角攻受的动向,干脆大大方方地认下调侃,【谁让人家有爱情的滋润。】   【相关资料给我来一份?】   4404:啧。   突然就不是很想帮忙怎么办?   【刚抵达五世界时,你说局里传来的数据缺失了一部分,正在打报告反馈bug,】又一次取得和系统斗嘴的阶段性胜利,宋岫见好便收,转移话题,【结果如何?】   4404一秒正经,【没有结果。】   【说是还在查。】   但,快穿局掌管无数小世界,位于无数小世界的中心,“还在查”三个字,本身就是信息。   高级系统拥有A级阅读权限,根据数据库中、过往情况类似的加密文件对比可知,时空回溯后的五世界,应当发生了某种隐晦却足以影响整个人类文明的异变。   【母皇吗?】回忆原著梳理剧情线,宋岫若有所思,【女王之间的互相吞噬,联盟应该不会蠢到犯这种错。】   然而,除此之外,这本主要描写暗恋成真的小说,着实再找不出什么毁天灭地的危机。   数据流转,趁着宿主走神的空档,4404默默入侵联盟内网,调出所有穆子谦近期接手的案件记录,包括出勤时,警员们胸口微型镜头的拍摄画面。   一心N用,它还有余力提醒,【悠着点。】   【滋润你的爱情要进来了。】   宋岫愣了下,旋即读懂小十二的反击,立刻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很快,卧室房门悄然无声地打开。   同款的浴袍,被身形高大的人鱼一撑,生生少了几分宽松,对方照旧没有穿鞋的习惯,赤着脚,踩在木质的地板上。   见青年醒着,祂步伐飞快,几乎眨眼便坐到床边。   宋岫没忍住朝下瞄了瞄,“会着凉。”   他嗓音沙哑,眼睛也像大哭过一场,尾端最明显,宛若被抹了胭脂一般红,听到这话,霍野当即从善如流地上床。   生性喜洁,宋岫条件反射往后躲,隔着被子,不轻不重地踹了对方一下,“脏。”   霍野却一把攥住被角,“干净。”   人鱼的力量有多大,宋岫已然亲身体验过,担心对方这么一拽,自己会马上骨碌骨碌滚出安全的茧,他只得配合地停住。   可宋岫忘了,人鱼最擅长得寸进尺。   “我买了药。”无比怀念昨晚把青年完整吞进体内的滋味,霍野服从本能,极轻极快地舔了下猩红的唇。   所幸,祂尚还记得星网上搜来的事后资料,暂且按捺住脑中那些绝对会吓跑猎物的举动,霍野轻松将青年挖出被子,“要涂吗?”   囫囵倒进人鱼怀里的宋岫:……倒是给他个拒绝的机会。   “我自己……”视线追随对方,扫见不知何时被人鱼塞进床边矮柜的药,宋岫迅速掠过包装上的文字,到嘴边的话也跟着转了个弯,“好吧,你来。”   缓解淤青的喷剂而已,远比他想像中“纯洁”。   至于人鱼指尖的落点,果然是自己左侧的脚踝,宋岫仅是一瞥,就能忆起,自己昨夜——不,今早,是如何挣扎着、试图逃开那凶狠可怖的庞然大物,又被对方死死握住,用力拖回来。   4404冷不丁出声,【药都买了,他居然没给你买饭?】   而宋岫也确实没感到饥饿。   受鲜血浇灌的玫瑰跃然脑海,他喃喃,【我不会真吃了人鱼肉吧?】   或是旁的……   “苦恼,”精准捕捉青年当下的情绪,霍野小心将宋岫的脚挪到自己腿上,言简意赅,“在想什么?”   清凉喷雾唤回飘忽的思绪,宋岫悄悄打量过人鱼,肯定对方没有少肉,才模棱两可道:   “也许是虫族?”   霍野进门前,他的确在忧心这个。   虫族?   毫无印象。   想必也是和人类一样弱小的种群。   略显遗憾地盯着自己造成的痕迹缓缓褪去,祂头都没抬,叹息道:“交给我。”   如果这能让青年高兴一点的话。 第144章   听到霍野老气横秋的安慰, 宋岫失笑,“就这么想跟着我?”   “前线如今还算平和,要打仗, 暂时轮不到一个掉线七年的少将,”清楚人鱼是好意,他耐心分析,嘱咐, “你也老实呆在首都星。”   对方身上的疑点越来越多,且被穆子谦这样智商在线的主角给盯住, 不放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护着,宋岫实在难以心安。   察觉青年的视线正确认般望向自己, 霍野丢开喷雾, 大方点头。   ——无所谓, 如此小事, 什么时候都能做。   宋岫挑眉, “你今天格外好说话。”按照对方初见时的脾气,打定主意以后,哪怕是自己也劝不动。   好比被拖到水底胡来那次, 霍野只给了他两个选择, 死或者配合, 甚至能“狠心”旁观他缺氧,等待猎物投怀送抱。   “因为我在求偶, ”似是怀疑对方为何连这样简单的问题都弄不懂,人鱼微妙地顿了顿,再次补充, “伴侣,和猎物不一样。”   即使青年的灵魂依然对祂充满诱惑, 可霍野却希望,对方能像那些祈祷的同类、甚至比古往今来的信徒更虔诚,在没有欺瞒没有恐惧的情况下,将一切交给祂。   想得到,必须要先付出。   恰如尝试召唤祂的仪式。   所以霍野才会海绵般吸收人的知识,学着当一个合格的男朋友。   青年的反应却超出祂的预料。   “动物求偶,大多是碍于繁衍本能,”伴着沙哑冷淡的声线,搭在霍野腿上的脚踝轻轻收了回去,“你恐怕认错了对象。”   霍野:繁衍?   自诞生起,祂便孤身游曳宇宙,没有同类,更没有想过制造同类,若非偶然被青年鲜活明亮的灵魂惊醒,此刻大概仍在星海中沉睡。   但,如果青年认为这是他们之间的阻碍……   表情认真,霍野道:“我可以让你为我孕育后代。”   识海里的4404没忍住,当即笑出声,【很好,原来这是本生子文。】   宋岫咬牙,【人鱼?】   这家伙是人鱼才有鬼了。   他可没听说哪条混血人鱼是雄性和雄性结合的产物。   虽然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确定霍野并未“天然”到全然被兽性支配,宋岫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重新扯回被子,背对着人鱼躺下,“睡觉。”   “……还有,我一点都不想孕育后代,你找别人吧。”   羞恼的情绪于灵魂跳跃,像一抹淡红的火苗,霍野专注地观察青年,瞧了又瞧,也没明白自己哪里做错。   然而,这并不妨碍祂掀开被子,重新和对方贴在一处。   漆黑的腕足化作流水似的粘液,缓缓顺着床铺滴落流淌,最后,沿着门下的缝隙钻出,扒住摆在客厅的光脑。   八爪鱼般,虚拟键盘上,再次凝聚成形的触手无声舞动,打开自己先前浏览过的论坛,飞快输入:   【求解答,男朋友突然生气的理由?】   *   以原主的性格,既然和穆子谦好聚好散,就不会再有私下的联络。   通讯器的未接记录,宋岫只当没看到,对方最近刚退出婚综录制,多少家媒体紧巴巴盯着,麻烦这种事,肯定是越少越好。   可他却低估了穆子谦的执着。   隔天,又一次结束机甲数据测试后,照常离开研究院的宋岫,才出门便撞上对方。   霞光漫天,虚假的太阳缓缓沉落,穆子谦穿着警卫队的制服站在台阶下,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看模样已经等待许久。   研究院附近机密程度极高,再神通广大的狗仔也难埋伏,微微放松肩膀,宋岫没再逃避,只道:“怎么不进去?”   上将的职位,在联盟,绝大多数机构都会卖个面子。   至少能坐在一楼接待处喝杯茶。   状似无意地扫了眼周遭隐蔽但无处不在的“天网”——那是覆盖整个首都星公共区域的监视系统,穆子谦动动手指,表情复杂,“……想和你叙叙旧。”   倘若换做旁人,肯定会以为这是什么追妻火葬场的狗血戏码,然而,此刻站在这里的是宋岫,拥有安清全部记忆的宋岫。   认出对方幅度极小的手势、是两人过去并肩作战时常用的暗号,他沉默几秒,假意犹豫地颔首,“去哪儿?”   穆子谦:“能够安静聊天的地方。”   暗处,一个本该遵循规划路线左右巡视的摄像头,忽然卡顿般、定定“锁死”一个方向。   接着,祂看到,青年抬脚,走下台阶,与男人并肩而行。   霎时间,由联盟最先进技术、最顶级天才构造维护的星网,竟好似有了生命,如同一只缩在野兽齿间被吓呆的小白兔,发生覆盖整片疆土的波动。   几十公里外,首都星规模最大的体育馆,正值白热化的电竞比赛突兀黑屏,面面相觑的观众席,立刻响起夹杂着各类语言的国骂:   “艹!”   “怎么回事?”   “有黑幕!”   短短数秒的“延迟”,于星网恢复正常后,轻易引爆热搜,偏宋岫毫无察觉,因为在坐上穆子谦的车后,他就被示意,关掉通讯器和光脑。   仔细打量过车子的内部构造,宋岫评价,“是个老古董。”   全手动操作,这在如今的首都星,大概只有某些“怀旧电影”会用到。   “抱歉,无论你是否相信,我都必须怀疑你的新朋友,并且将戒备等级拉到最高,”嘴巴的开合程度几近于无,穆子谦熟练绕过各处监控,冷静,“先前我在电话里的提醒,没有夸张,也没有撒谎。”   经常和疯癫异变的嫌犯接触,他其实怀疑过,自己会不会被“同化”,产生某种基于自身认知、反应自身渴望的幻想。   因此,来找宋岫前,穆子谦特意做了一次精神检查。   结果一切正常。   直面这番剖白的宋岫却不置可否。   事关霍野,未知全貌,他又怎会轻易评价?   穆子谦约莫也对自己的反应有所预料,继续沉默着开车,没再尝试干巴巴地说服。   渐渐地,单向窗外的建筑越来越密集,越来越矮小,再繁华的城市都有破旧荒凉的角落,遑论一整颗星球。   政治经济科技极度发达的中心区,同样无法摆脱没那么体面的“外壳”。   七拐八绕,最终,车子在一家咖啡馆前停下。   说是咖啡馆,它其实仅有一扇小小的门脸在地上,霓虹灯管做的老招牌,闪着绚烂又残破的光。   安静跟在穆子谦身后,戴好口罩的宋岫推开门,沿着狭窄楼梯盘旋向下,听对方介绍,“执勤时发现的。”   “这里没有任何电子产品。”   “也不允许客人佩戴。”   顿了顿,穆子谦低声,“店主是个热衷复古、强调隐私的反AI主义者,初衷和背景都很干净,但……”   宋岫了然。   并非每个人都能像小十二一样轻松绕开星网,大数据时代,许多黑色产业需要线下交易,这般适合犯罪滋生的环境,难怪会被警卫队盯上。   不过,今天穆子谦显然没打算执行公务。   店内未设包厢,挑了个最靠里的卡座,他打开随身携带的文件袋,郑重推给宋岫。   洁白纸面上,是一张张狰狞丑陋的尸体照片。   缺少新闻报道里的马赛克遮挡,它变得极具冲击力,扭曲,诡异,肢体的拼接似玩具般随意,偏又露出某种和谐的自洽,一眼便叫人头脑晕涨。   “安荷近来的病情,或许你没有关注,”直呼岳母姓名,穆子谦理智陈述,“她总是能听见半夜响起的铃声,通讯器却不曾留下任何记录。”   “这铃声只有她自己能听到,再多的镇定剂也无法让她睡一个整觉,与此同时,她会见到已经逝去的‘亡灵’,日日在恐惧中煎熬,被家人、邻居、朋友当做疯子,自己却清醒地站在退无可退悬崖边上,等待随时会来的坠落。”   “很熟悉的桥段,不是吗?”   4404率先替宿主做出了回答,【《通讯器惊魂》?】   第一次关小黑屋前,它曾参考过霍野的片单,这简直和电影里的情节发展一模一样。   穆子谦描述的安母,正对应主角的结局,狠心牺牲全部同伴,本以为能逃出生天,最终却与厉鬼为伍,堕入无边噩梦。   宋岫:……怎么说。   确实像某条人鱼能做出的事儿。   “嗒。”   思索间,瓷杯磕碰桌面,身着黑白裙装的女服务生端着托盘,目不斜视,礼貌将咖啡放在离文件稍远的地方。   宋岫鬼使神差地偏过头。   圆脸杏眼,齐耳短发,典型的甜妹长相,不管怎么看都十分陌生。   “客人?”约莫是他的目光太过失礼,疑惑地,女生开口,眉头微蹙。   宋岫迅速垂眸,“抱歉。”   “没什么。”   “……今年第一起邪神祭祀案中,有位德高望重的教授,”时间紧迫,确定服务生离开,见青年反应平平,穆子谦索性放弃迂回,直奔主题,“他在医院住了半年,却于疯狂中完成了困扰自己数十年的课题,把它和霍野的名字一起,写在病房画满符文的墙上。”   “那是足以超越几代人智慧结晶的成果,今早刚刚得到研究院的认证。”   “安清……”   “我十分怀疑,霍野是一个伪装成人鱼、潜伏在你身边、以欺骗毁灭为乐的高等生命。”   灯光昏暗。   无形的触手簇拥翕动。   柜台后,乖巧整理杯具的“女服务生”低着头,暗暗眯起非人竖瞳。 第145章   宋岫没料到穆子谦的反应会如此快。   毕竟, 他对霍野起疑,也是最近几天的事。   这般天马行空的推论,惊讶恐惧或嗤之以鼻, 都不失为一个听众的正常反应,宋岫却只是端起咖啡,轻轻抿了口,“嗯。”   棉质口罩被摘下放于桌角, 纯黑的颜色衬得青年指节愈发雪白,好似尊冷凝的玉石像, 穆子谦透过袅袅热气观察对方低垂的眉眼,沉默数秒, 笃定, “你知道。”   早就知道。   宋岫平静, “一点猜测罢了。”   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但他终究是快穿员, 习惯跳出角色看世界,对霍野的滤镜再深,也无法忽略某些明显的异样。   穆子谦带来的文件, 小十二昨晚便给他读过, 加之霍野曾经指着相关报道、询问自己信仰神明的理由, 宋岫哪里还能瞧不出,这人和主角追查的案子有牵连。   “所以呢?”敏锐从这平静中察觉出什么, 穆子谦问,“你要包庇他?”   宋岫:“我不认为他是故意的。”   “除了安荷。”   “你应该没看过克系的小说或电影,”科普般, 宋岫镇定,“窥伺神明, 本就要承担理智清空的风险。”   穆子谦:“小说?你在开什么玩笑。”   那可是许许多多条死无全尸的生命,怎能用这样儿戏的理由糊弄。   宋岫却想,玩笑?倘若小说设定是玩笑,那这个由小说衍化出的五世界又算什么?   “信徒祈祷,神明回应,”假意无视对方的质疑与愤怒,他继续道,“如果你无法约束神明,便只能从那些组织祭祀的人类着手。”   穆子谦到底没忍住,“神明?这算什么神明。”   宋岫从善如流改口,“好吧,高等生物、邪神恶魔,随你怎么叫。”   如此态度,实在不像被蛊惑洗脑的模样,调整呼吸,穆子谦努力拉回理智,“你,还是人类吗?”   还是联盟公民崇拜尊敬的安上将吗?   宋岫:“当然。”   “我正是站在人类的立场,才会说这些话。”   种种线索叠加,宋岫几乎可以确定,小十二缺失的数据与霍野有关,能令快穿局感到棘手的存在,一个刚刚稳定成型的小世界又如何抗衡?   退避三舍是最明智的选择。   况且,之前几世,无论身份怎样变换,霍野灵魂的底色都未曾浑浊,宋岫了解霍野、并在了解后爱上霍野,自然也会毫无保留地信任对方。   穆子谦隐约明悟,“……你喜欢他?”   类似的目光,他曾在更年少些的安清眼中看过,然而,世事变迁,久别重逢,横在彼此中间的已经是数千个日夜的隔阂。   宋岫:“大概吧。”考虑到其他几个小世界、主角攻时常发疯的前科,自己还是把话讲得委婉些比较好。   “但你知道,我向来公私分明,”态度坦荡,宋岫停顿数秒斟酌措辞,无意识摩挲咖啡杯的把手,“一遭遇未知种族就喊打喊杀,联盟恐怕也无法发展到今天的规模。”   穆子谦不赞同地蹙眉,视线扫过桌面骇人的尸检报告,“是他先选择伤害人类。”   宋岫语气如常,“据我所知,传说也好史料也罢,类似献祭仪式的记载,甚至能追溯到联盟成立以前,若他真有毁灭一族的威能且心怀恶意,人类怎会繁荣发展至今?”   “若他没有,人类又何必风声鹤唳,如临大敌?”   穆子谦哑然,怔愣良久才道:“你这是诡辩。”   不甚明显地,宋岫的声音冷下去,“诡辩?难道穆上将觉得,霍野的存在本身便是恶,专门引诱人类发疯?”   如同寒冬中迅速结冰的河水,卡座附近的空气僵硬起来。   亲昵地,在宋岫难以窥见的视线死角,透明触手自半空垂落,藤蔓般摇摇晃晃,一下又一下,贴着青年的发尖撩拨蹭蹭。   4404警觉探出识海,【我怎么扫描到了霍野的灵魂波动?】   无处不在,无孔不入,仿佛整间咖啡店都被对方笼罩。   这般藏木于林的狡猾做派,让4404根本没法准确定位霍野的所在,正当它想加大运算功率时,那气息又像水面的波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形。   宋岫条件反射地四下瞧了瞧。   穆子谦亦警惕抬眸,“怎么?”   “没什么,”摇摇头,宋岫如实道,“只是在想,关掉通讯器,离开星网,我们就是安全的吗?”   穆子谦的脸色陡然一僵。   因得那通“鬼来电”,他先入为主地判定,霍野行动——至少是霍野意识的行动需要依托网络。   可青年意有所指的询问,似乎暗示着,自己仍处于某种无形的监视下。   毛骨悚然的阴寒刹那爬满脊背,穆子谦猛地灌下一口热腾腾的咖啡,借着杯子的遮挡,和在研究所门口时一样,冲宋岫做了个隐晦的手势,【他。】   【威胁?】   刚刚那些话,是无奈之下,被迫讲给怪物听的谎言吗?   青年却没有给出他期待的回答。   “我很清醒,也很自由,”一张张收好案件记录,装回文件袋,宋岫道,“个人意见仅做参考,你依然可以按照你的判断行动。”   穆子谦定定,“但你会保护他。”   再次感慨五世界的主角攻是个难得的聪明人,宋岫笑笑,“谁叫我替他做了担保。”   “只是担保?”一针见血,穆子谦追问。   未置可否,青年重新戴好口罩,起身去结账。   实际上,这个问题毫无必要,穆子谦自己也清楚:   对方从不是会屈服于恐惧的性格,否则,七年前被青年炸毁的女王,早该长成肆虐于联盟内部的庞然大物。   收银台旁,进门时专心致志阅读纸质小说的老板早没了踪影,圆脸的女服务生走过来,甜甜笑道:“我来帮您。”   店内隔绝信号,使用信用点支付显然是奢望,所幸联盟尚未彻底废除纸币,宋岫在系统商店换了些,假装从外套口袋拿出。   “和男朋友吵架了吗?”动作熟练地找零,女服务生低着头,“让您这样的人失望,他可真是没眼光。”   宋岫:???   星际时代的真人服务生都这么热情吗?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但他依旧认真地纠正,“不是男朋友。”万一闹出什么误会,兜兜转转传进媒体耳中,自己又得上一次热搜。   指尖微顿,祂勾勾唇角。   紧接着,青年悦耳的嗓音再度传来,“对了,麻烦帮我打包一小块蛋糕。”   “要巧克力味。”   异香弥漫。   却被咖啡与蛋糕的芬芳巧妙遮盖。   倘若此时有谁误打误撞、推开员工更衣室的门,便会发现,里面包着软质皮革的长椅上,正躺着个和冷藏柜旁服务生一模一样的女孩。   卫生间的马桶盖上,亦坐着跟书一道儿“失踪”的老板。   只可惜,包括穆子谦在内的所有人,都下意识忽略了这两个地方,哪怕走到附近,也会视若无睹地绕开。   宋岫没开车,又不愿再和“前任”同行,干脆站在路边随手拦了辆。   打开通讯器,里面果然多了条霍野的信息,【你在哪?】   相当直白的提问,宋岫回复,【见个朋友,很快回来。】   尽管在小十二的提醒下,某人尾随他到咖啡店的行为已经漏了馅,可该有的安抚与坦诚,他还是要给。   忍耐许久的4404终于能一股脑吐槽出来,【邪神?!这身份和主角有什么联系?】   完全不符合它先前总结的规律,即,霍野会转生为与“渣攻”有关的背景板,比如朋友、弟弟、下属之类。   【你没发现吗?穆子谦的灵感非常高,数次找出仪式现场,偏偏在调查的过程中,仍能坚定地保持冷静清醒。】   小心将装着蛋糕的纸盒放好,宋岫思索,【现在想想,第一次在中转站见面,他看向霍野的眼神,就隐隐透着反常的厌恶与审视。】   那时他还以为,对方是单纯为了安清。   假如按照原著发展,霍野始终未曾苏醒,穆子谦应该能轻松控制住事态发展,防患于未然。   【对哦,】4404感慨,【就是实力差距大了点。】要不然还真算个天敌。   【忘了说,】好奇心得到满足,它后知后觉记起一件事,【在你跟着穆子谦离开的下一秒,星网发生全域波动。】   【猜猜是谁做的?】   宋岫:……   聊正事而已,这个醋吃得也太大张旗鼓。   穆子谦报告中某人的危险程度肯定又要上涨。   4404:【你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比较好。】它一点都不想被关N天小黑屋。   谁料,4404预计的情况竟罕见落空。   ——虽然它家宿主刚进房间便被抱了个满怀。   “我好像做错了一件事,”及时纠正失误,霍野紧紧揽住青年的腰,如同要把对方揉进骨血般,沉沉,“关于可以让你孕育后代的回答,仅仅是基于事实的陈述。”   “即使没有这样的能力,我的答案也不会改变。”   “求偶与繁衍无关。”   “我只想要你。”躯体和灵魂。   贪婪地索求全部。 第146章   提前做好被清算的准备, 开门后得到的却是一箩筐真诚情话,宋岫缓缓眨了眨眼,试探地拍拍人鱼后背, “霍野?”   环在他腰间的双臂顿时收得更紧。   “我没有生气,”恍惚间又产生种被尾巴牢牢缠住的错觉,宋岫哭笑不得,“也没有认为你做错什么。”   “轻一点?我快不能呼吸了。”   话虽这样讲, 霍野怀抱里的青年却并未挣扎,甚至还像卸除警戒的猫, 放松下肩颈,柔软得要命。   祂罕见地感到无措。   从青年在穆子谦面前维护自己的一刻开始, 祂的心便被某种陌生又温暖的情绪填满, 浇熄了那些阴暗潮湿的愤怒。   星网论坛问来的答案历历在目, 霍野稍稍直起身, 望进宋岫的眼睛, “真的?”让雄性孕育后代,很多时候会被人类当做侮辱。   哪怕只是嘴上说一说。   “如果你是指关于繁衍的讨论,”宋岫坦然, “我相信你没有恶意。”   人鱼的视线立刻灼灼。   “饿不饿?”轻轻晃了下左手拎着的纸盒, 几乎要被对方盯化的宋岫垂眸, 转移话题道,“我带了蛋糕。”   对于进食的需求约等于零, 但霍野喜欢和青年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做任何无意义的小事,终于舍得松开胳膊,点了点头。   换鞋、换外套、摘口罩……祂全程亦步亦趋跟在宋岫身后, 一米九几的个子,生生透出几分无害的乖巧。   4404幽幽, 【我觉得穆子谦八成搞错了。】   谁家邪神是这个样?   真应该把主角叫来亲眼瞧一瞧。   宋岫考虑的却是,自己得认真和霍野聊一聊,穆子谦公私分明,且行动力极强,这会儿恐怕已经在整理前者的资料准备上报。   可看着人鱼高高兴兴拆蛋糕的侧脸,向来能言善辩的他,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五世界的霍野,貌似凶悍强势又危险,信奉丛林法则,时常犀利到无礼,实际却要比大半人类更纯粹。   信徒主动祈祷,最终却要将恶果算到给予回应的存在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些“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味道。   “不用担心我,”恰到好处的甜意在舌尖绽开,霍野敏锐捕捉到旁边灵魂的波动,侧身,抬手,缓缓抚平青年眉头,“你可以问任何你想问的问题,说任何你想说的话。”   即使祂从未认同人类随意将未知定义为神明的举动,但如果是“安清”,祂愿意用最温和最容易理解的方式,解答对方的疑惑。   祂愿意被青年信仰。   或者说,祂正在努力展现自己,试图赢得青年的信仰。   一如人类语言中常用的孔雀开屏。   体质问题,霍野的指腹仍旧冰凉,宋岫被这一下碰得神思清明,不再犹豫,一五一十转述了自己和穆子谦的谈话。   末了,他又道:“你在那里,对吗?”   ——尽管这份情报主要是由小十二提供,但宋岫自己也确实有所察觉,只是无数个任务磨砺出的灵魂过于敏锐,本能回避掉可能会引来危险的深入,自动将潜于暗处的异样模糊成一种迟钝的朦胧。   霍野颔首,“是。”   做人要有分寸感,祂正打算为自己的“跟踪”找一个借口,使其听起来别太善妒,青年却紧接着问,“没被穆子谦发现吧?”   换做以往,霍野肯定会怀疑,对方是怕被前任误会才这样说。   可现在,祂逐渐能够确认,在青年心中,自己比穆子谦更重要,所以无需患得患失,更无需急恼。   果然,当霍野摇头否认后,宋岫明显松了口气,“那就好。”   根据穆子谦先前的种种表现推测,对方灵感很高,外加有“主角”这一身份背书,他还真怕出现什么跨等级执法的意外。   “所以,你选择回应的理由是……?”回忆自己读过的资料,宋岫疑惑,“要知道,里面有许多人在投机取巧。”   祈求财富,祈求长生,更有甚者,仅仅是为了写一篇独家新闻,宋岫当然没有否定欲望的意思,毕竟,连他自己都爱好充实自己的小金库,但毫无虔诚的祷告仪式,功利性十足,对方居然看得上?   关于这个问题,霍野回答得很老实,“心情好。”   说话时,祂的目光全程落在宋岫脸上,直白得叫人一下便能看出,祂到底是为了谁而感到愉悦。   宋岫:……合着穆子谦找他还真没找错。   里面的确有自己一口锅。   “我没想过给你添麻烦,也没想过故意弄疯人类,”愈发体会出委屈的含义,霍野用力叉了口蛋糕,“是他们先找来的。”   其实穆子谦的忧虑十分正确,祂的存在,于人类而言本身就是一场无解的灾难,能像如今这般和平共处,完全是因为本体未至。   换句话说,那个宇宙深处遮天蔽日、宛若黑洞的大家伙,才能被称作真正的霍野,这些日子陪在宋岫身边的,只是一根寄宿着本体意识的小小枝杈。   非常小。   否则,无论霍野怎样遮掩,绝大多数人类看到祂的第一眼皆会狂乱,再迅速溃败成一团崩坏的肉球。   乃至整颗首都星。   面对不可名状之物,恐惧是本能,妄图了解,便会超出人脑的负荷,清空理智,陷入知识的囚笼。   有些人侥幸逃出,成为传闻中“醍醐灌顶”的天才;有些人终生受困,成为同类眼里的疯狂。   投机取巧者,既无虔诚的信仰,又无坚定的心智,却偏偏敢一次又一次,试着连接唤醒祂。   纵使许多时候,霍野并未打算回应,可仅仅是梦境中远远瞥见的一角,也常常让人类难以承受。   思及此,祂突然开始后悔自己的坦白。   青年亦是人类。   如果对方同样产生恐惧……   短短一秒钟,似乎被种种想法拉得无比漫长,没等霍野张口补救,青年已经安抚地,朝祂笑了笑,“我知道。”   不自觉地,霍野跟着宋岫扬起嘴角。   心却没有彻底放下。   祂想起自己游荡星海的本体,那对人类来说,大概算得上丑陋,青年当初愿意亲近祂,全然是这副虚假皮相的功劳。   对方喜欢美好,喜欢绚烂靓丽的大尾巴,喜欢仿照人类捏成的脸,偏偏真实的祂,只是滩沼泽般的黑泥。   久违地,霍野又开始嫉妒那条名为路易斯·杨的人鱼。   对方天然拥有被青年喜欢的资格。   虽然无法像霍野一样直接“看到”灵魂,但宋岫依旧靠着相伴四世的默契,发觉对方周遭环绕的低气压。   犹豫两秒,他起身朝更靠近霍野的位置坐了坐。   肩膀挨着肩膀,膝盖亦挨在一处,言语太过苍白,宋岫索性用行动表示,知晓真相与否,他都不曾害怕。   艰难克制住将青年整个打包掳走的念头,霍野道:“我并非人鱼。”没有漂亮的尾巴和英俊的长相。   宋岫:“我知道。”   霍野:“除了同样在海底生活过,其他一点也不像。”   “我知道,”第三次给出重复的答案,宋岫福至心灵,忽地记起某部被自己拿来打发时间的爆米花电影,“……你听到了?路易斯·杨?”   霍野眸色微深,“不许提这个人。”   祂怕自己真会做出招来青年厌恶的事。   宋岫有点想笑。   所以,霍野早就清楚蜂鸟23号驾驶舱的降落地,默默跟了自己一路不说,还特意把身体捏成人鱼的样子,沉进湖底,守株待兔。   怪不得对方初次出水的那幕异常眼熟。   原来真是设计好的镜头。   但与此同时,他胸口又翻涌着一抹酸涩的感动,失忆且转生成“邪神”的前提下,对方依然能早早注意到自己,一个渺小如萤火的人类,从急切笨拙地索求满足,到渐渐学会磨合、懂得喜欢,这何尝不是霍野的努力?   跨越世界也想维持这段缘分、延续这段感情的人,从始至终,都并非只有他一个。   咚,咚咚。   心脏一下接一下地急促起伏,宋岫忽然醒悟,时至今日,在喜恶好坏皆坦诚的“怪物”面前,继续遵循安清的设定是个愚蠢的选择。   试探、迂回、欲擒故纵,统统毫无必要。   那是人类才需要的铠甲。   于是,如释重负地,宋岫抬头,闲聊般,对还在吃味的霍野道:“假如我说喜欢你,你会相信吗?”   霍野瞬间忘记某部被青年记了几个月的电影,“为什么不?”   “因为时机太巧?毕竟穆子谦刚刚找我谈过话,”一条条地,宋岫举例,“也可能是因为我知道了你的身份?打算靠花言巧语骗你当研究院的小白鼠?”   霍野:“只有这样?”   宋岫:“这还不够坏吗?”   “不够,”摇摇头,霍野强调,“我说过,我在求偶。”   “你可以对我做更过分的事情。”   祂愿意为此付出代价。   恰似那些渴望神迹显现的信徒。   或许在其他人类看来,自己是怪物、是灾祸、是神明,可“爱”之一字,众生平等。   此时此地,祂与青年没什么不同。   然而,宋岫又哪里真舍得伤害霍野?   “好吧,既然你相信,”倾身向前,他张开唇瓣,鸦睫低垂,在野兽最重要也最致命的咽喉处,轻飘飘落下一个吻,“霍野。”   “我喜欢你。”   从许多年许多年前开始。   一直。 第147章   相识以来最单纯的一个吻, 竟让霍野无意识显了原型。   流水般灵活的触手调皮钻出裤脚,赶在它弯弯绕绕缠上青年的小腿前,霍野收束心神, 重新将自己稳定回人的模样。   宋岫却似有所觉地向下瞧了瞧,“是你?”冰冰凉凉地碰了他一下。   因为刚刚贴近喉结的动作,宋岫的手还搭在霍野肩头,说话间, 呼吸暖暖拂过后者颈侧,引来时断时续的痒。   从霍野的角度看去, 恰是青年藏于衣领下的雪白。   祂没忍住抬手按了按。   而青年的反应,也确实像一只被拎起后颈的猫, 抬头, 漂亮的桃花眼睨向他, 无声却活灵活现地问, 干嘛?   霍野诚实在那小巧的鼻尖上亲了下, “想吻你。”   但这种想,又和平时有些不一样,好似大海中最温暖的洋流, 让祂觉得, 一直和青年坐到天荒地老也很好。   宋岫笑着放松腰背, 靠进霍野怀中,末了, 轻轻戳戳对方硬邦邦的膝盖,“真不给我看看?”   他觉得自己的接受度还挺高。   霍野抿唇,明明被青年撒娇般的亲昵撩得心软, 偏要违背希望得到了解的跃跃欲试坦白,“你会死。”   缺少梦境的缓冲, 对方的灵魂能量虽充盈,也可能瞬间崩溃。   所以祂才必须伪装成青年认知中的生物和对方相处,不仅仅是考虑到人鱼的形象更容易赢得宋岫好感。   祂本该无知无觉,如高悬于古蓝星天空的日月一般,只是存在,却在最近,从一个小小的人类身上学到了恐惧。   或者叫珍惜。   人类的感情太复杂,很多时候,霍野都难以分清这两者的区别,可毫无疑问,现在的祂,不舍得青年受一点伤害。   尤其是源于自己的伤害。   偏宋岫没有半点退缩的意思。   能在无数个小世界中穿梭而不迷失,快穿局自然有保护员工的方式,更何况,拜原生世界所赐,正式入职前,他的灵魂便已足够坚韧。   碍于保密条例,宋岫扬起下巴,与霍野黑漆漆的双眸对视,憋了一肚子解释,最终只干巴巴挤出句,“相信我。”   听起来格外缺乏说服力。   谁料,下一秒,他就身子一歪,猛地陷进某种熟悉的柔软。   大概是想让自己尽量显得无害,腕足、吸盘,统统被藏进体内,乍瞧去,霍野圆圆滚滚,像极了异世界漫画中最常见的小怪——   史莱姆。   除了颜色特别深。   那是一种极其符合百科定义的黑,恍若能吞噬宇宙中一切可见物质,此刻,祂却温柔妥帖地,托住了青年差点撞到沙发扶手的脑袋。   宋岫:可爱。   好可爱。   充满弹性的柔软,让他想到奶茶里的烧仙草,担心自己把对方压坏,他连忙坐直,小心捞起“果冻”,放到自己腿上。   普通抱枕的大小,正合适。   全程警惕观察青年的状态,霍野问:“还好吗?”   宋岫点点头。   前后左右都没找到类似眼睛嘴巴的五官,他索性放弃辨别正反,想起霍野可能看不到,又连忙补上句,“还好。”   接着,饶有兴趣地用手捏了捏。   最开始,的确是云朵般绵软的触感,轻松将他的指节包裹吞没,但再往里,宋岫竟碰到些硬硬的东西。   照常理推测,应当算骨节,却比人类的更加灵活,动来动去,没有固定的位置。   海浪般,放任青年胡来的果冻晃了下,“别碰。”   阅读过各类花市文学的宋岫立刻停住。   可听霍野的语气,又不像被撩拨后的隐忍,短暂纠结两秒,他终是没压住好奇,试探屈起食指,敲门似的轻轻叩了叩,“为什么?”   霍野:“丑。”   自己开口制止前,青年差点抓到祂仔细藏起的腕足。   宋岫皱眉,“谁说的?”转念一想,霍野一直模仿人类,肯定也会学习人类的审美,便了然,“星网?”   果冻沉默。   落在宋岫眼里,神似一只藏起尾巴、忐忑揣手手的猫。   这让他既心疼又好笑,尽管宋岫知道,霍野足够强大,心智也绝对称不上脆弱。   重新将果冻摆了个体感最正对自己的姿势,他摊开掌心,轻声,“霍野。”   被叫到名字的“邪神”没有动。   过了许久,才在青年执拗的僵持中,妥协地,探出一条最纤细的腕足。   老实说,它给人的感觉实在难以算好,冰冷,潮湿,粘腻,宛若深海章鱼的触手,底部遍布花纹奇异的吸盘。   宋岫却未曾闪躲。   而是任由它蛇一般缠住自己的右腕,再用尖端,小心挠了挠他的掌心。   有点痒。   于是宋岫笑,“这是你们种族打招呼的方式吗?”   白与黑,美与丑,带来极强烈的视觉碰撞,霍野忽然联想到,那些古老传说里躺在祭坛上的雪色羔羊。   像警告,又像是调侃,祂瞥向客厅落地窗投映的倒影,道:“在人类眼中,你大概已经是疯子了。”   癫狂到与怪物为伍。   回答这句话的,是一个实实在在落于果冻顶端的吻。   “抱歉,没找到你的嘴巴在哪儿,”甚至有心情开了个玩笑,宋岫认真牵起霍野异于常人的手,贴近自己左侧胸口,“但你得明白。”   “我很清醒。”   清醒地知晓,自己爱着怎样的灵魂。   *   和霍野开诚布公地聊过后,宋岫果断选择了摆烂。   反正无论他做什么,都很难打消穆子谦对霍野的猜疑,前者撤离一线后,负责的正是首都星安防,迟早会引来上面的关注。   等待各方商讨出结果的时间里,宋岫干脆和霍野过起了二人世界。   ——如果宅在酒店也能算蜜月的话。   研究院则异常识情识趣,或者叫见风使舵?总之,结束和穆子谦的谈话后,前者再没向他发出邀请。   对此,宋岫倒很乐得清闲。   朝夕相处,他逐渐习惯旁边跟着一团黑乎乎的果冻,有时会静静躺在自己的浴缸里休养生息,等他毫无察觉进门,再探出触手,一把将他拉过去胡闹;   有时又会亦步亦趋黏住他,在自己专心做饭、追剧刷星网的忙碌里,悄无声息变回人形,紧紧将他从背后拥抱。   4404更是对此等“大变活人”的“魔法”见怪不怪,连提醒都懒得,省得打扰到小情侣间的甜蜜,平白被塞大口狗粮。   彻底摆烂的第七天,静待铡刀落下的宋岫终于隐隐感到古怪。   穆子谦的行动有这么慢?   还是委员会那群老头又吵起来?   再不济,研究院总该有所表态,那里可住着一群愿意为崇高真理献身的固执学者。   倘若穆子谦能听到宋岫的疑惑,他一定会十分苦涩。   事实上,早在五天前,穆子谦就向军部和委员会分别提交了调查报告,连续接到几通质疑他精神状态的联络后,他又火速补充了一份权威机构出具的鉴定书,以此证明自己的“正常”和急迫。   三天前,经过一系列令人昏昏欲睡的会议商讨,官方决定先派警卫队暗中包围安清入住的酒店,再遣人进行交涉。   软硬兼施,两手保障,本该是个稳妥且可行的好办法。   但谁又能料到,他们居然无法接近预定的目标。   一间普普通通的星级酒店,员工能上班,客人能入住,唯独隶属官方的警员政客学者,纷纷被无形的力量拒之门外。   甚至只能在离酒店两百米的位置驻扎。   好似某种筛选异常精准的心理暗示,每个心怀恶意或探究欲的人类,皆会在试图靠近酒店的刹那,感到铺天盖地的恐惧,牵绊住他们的脚步。   如有实质的窒息感,真切到它仿佛早已被刻进人类最远古的基因,仅仅是在此刻被唤醒,臣服于某位不可名状的存在。   当天,星网接连流出几张当街下跪的“行为艺术照”,转眼又像浮浪的泡沫,消失得无影无踪。   联盟的公民更不会想到,在他们认为最安全的首都星,中心区的某处,已然亮起3S的警戒值。   那是与虫族女王同等的威胁。   而禁地的外表,不过是间平平无奇的酒店。   任职于此的员工亦受到前所未有的关注,并在本日下班前,得到了号称公司福利的体检大礼包。   ——害怕透漏真相会让员工失去进入酒店的资格,官方不得不采用最为迂回稳妥的办法。   可惜,最终的结果依然是一无所获。   尝试跟随员工混进内部的针孔摄像头同样全军覆没。   暗流汹涌,普通民众的生活却风平浪静,悠闲到沉寂数周后,再次让某条网友认知中的“人鱼”登录热搜:   #霍野换人了#   求知欲与醋意同等旺盛的邪神尚未学会开小号,实名制上网,终究被显微镜转世的“列文虎克”发现线索。   【床伴?是我想的那个床伴吗?】   【好端端怎么会搜这种问题,难道……】   【重点是那句“安少将和未婚夫恩爱白头”啊啊啊!霍野说换人了!所以是跨种族恋情?快要领证了?】   【这也太快了吧。】   【穆子谦都结婚了,难道要安少将守寡?搞笑。】   【啧,别是不甘心赌气吧,真没必要。】   【yueyueyue,楼上安辰的粉丝收收味儿。】   “这这这……”舌头紧张到打结,负责监控舆论的官员擦掉冷汗,面对视频会议中一众如临大敌的巨佬,脑子一抽,干巴巴开口,“邪神祂……”   “还挺喜欢秀恩爱的哈。” 第148章   雅雀无声。   秀恩爱这样肉麻无害的形容, 让视频会议里的绝大多数人感到违和。   怪物也会懂得喜欢吗?   虽然从现有的线索看,对方确实是一路跟随安清,数次维护, 但也正因如此,堪称联盟核心的首都星,被祂轻松混入。   安清的死而复生,曾在星网引起轩然大波, 连带着霍野的名字,一同被联盟公民无意识记住。   倘若古代文献上的记录为真, 邪神的存在,只需梦境中的瞥见便会唤醒疯狂, 那得知祂的真名, 又会引来怎样严重的后果?   星网无视时空的阻碍, 普及全宇宙, 那些曾被千万次转发的视频照片, 都将成为足以转眼倾覆整个联盟的隐患。   而那燎原前的一点星火,正是安清。   荣誉元帅舍身炸毁幼年女王的功绩,联盟公民耳熟能详, 假如没有安清的名望推动, “霍野”这两个字, 又怎会短时间内传遍星网。   由此推论,二者的相遇, 实在像极了怪物精心构筑的陷阱。   甚至说,安清的归来,本身就是一场诡计, 毕竟没人能保证,此刻寄宿在对方躯壳中的意识, 仍和七年前一样。   七嘴八舌。   各式各样的阴谋论充斥着整个通讯频道,叫穆子谦听得烦躁,他急着上报案件,是为了尽快解决问题,而不是听一群政客坐在办公室甩锅。   况且,安清回首都星前后,他都曾与对方接触,尽管细节处稍有改变,可大体上,青年依旧是自己熟悉的那个竹马。   上将在军部已经算分量足够的职位,按下发言键,穆子谦开口,“安清是人类。”   “我能担保。”   他对邪神的感知向来敏锐,又曾亲眼见过许多崩溃的信徒,咖啡店中,安清选择保护怪物的决定固然疯狂,双眸神采却并未浑浊。   瞧着也没有叩拜所谓神明的崇敬。   “现在讨论前事毫无意义,”欣慰耳边重回清净,穆子谦顿了顿,继续,“我们应该想办法让祂离开联盟的领土。”   下一秒,结束酝酿的反驳接踵而至。   “担保?穆上将凭什么担保?”   “怎么会毫无意义?如果安清仍然是联盟的英雄,便可以和我们里应外合,如果不是,又怎能放任民众被蒙骗、为一个叛徒欢欣鼓舞?”   “安清曾经递交过一份重回前线的申请。”   “不如……”   通讯频道再次恢复寂静。   聪明人说话,往往只需要片言一字的交锋,将一颗不定时炸|弹遣送前线,应当是最稳妥且物有所值的规划。   片刻后,一道声音轻轻,“633号基地如何?”   穆子谦捏拳,“你这是流放!”   近千年的争斗,将联盟与虫族交壤的战线拉得极长,633号基地,虽非最末尾的编码,却是其中规模最小、位置最偏远的一个。   那里曾一度被虫族侵占,由人类重新夺回领土后,整颗星球已然被啃食大半,生机寥寥,战略意义极低,目前仅有两支小队驻扎,象征性维护联盟疆域的完整。   真被调去633号基地,约等于晋升无望。   但,一个民间名望甚高、手握实绩、并极富传奇色彩的年轻将领,对军部其他人而言,天然就是种威胁。   安清恩师埃文的退休,更让某些投机者蠢蠢欲动。   “穆上将不必激动,”和事佬般,一位着装干练的女士出声调停,“既然是探讨,总要各抒己见才好。”   表情冷凝,穆子谦忽然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切十分可笑。   明明最大的危机尚如利剑高悬头顶,利剑下的人们却视若无睹,忙着拉帮结派,为自己的利益算计奔走。   接下来的会议,他再未说话。   回到家时,安辰正在客厅写歌,先前他直播频频翻车,路人缘光速下滑,公司索性建议他借口闭关避避风头。   之后只要能拿出一部口碑及格的作品,明面上,便能将一切揭过。   歌手出身,音乐才是安辰的老本行,母亲交给父亲和护工照顾,为躲狗仔,他和穆子谦早住回了婚房。   军部分配的公寓,保密性极高,状似无意地,等穆子谦换好拖鞋进门,安辰道:“听说他要和霍野结婚了。”   穆子谦淡淡,“嗯。”   说来或许无人相信,一件被星网自动分配到文娱榜的八卦,竟能引来联盟军政两界的首脑实时关注,一众官员,亦像做阅读理解般分析研究。   只差没把电话打到正主那儿采访。   余光窥见穆子谦反应冷淡,安辰的心稍稍放了放,可随即,经纪人发来的照片,又让他掐紧掌心。   反复斟酌用词,安辰试探,“上周,你去过外城吗?”   穆子谦瞬间转过脑筋。   行得正坐得直,他当然不认为这有什么好隐瞒,开门见山,穆子谦点头,“是。”   “你想问什么?”案件相关的部分,他没法说。   安辰却立即改口,笑,“没什么,突然好奇你的工作罢了。”   穆子谦皱眉。   他不喜欢对方这副模样。   “如果是因为安清,”直白地,穆子谦解释,“他牵扯进我手上一桩案件,需要避开监控和网络的地点交流。”   安辰抿唇。   工作,又是工作。   七年前,安清和自己喜欢的人就是性命相托的战友,七年后,谦哥撤离一线,居然还能被对方牵扯。   委屈、难过,挫败、恼火……局外人的滋味让安辰心绪翻涌,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审讯室不可以吗?”   这音量太轻,穆子谦一时怀疑自己听错,“什么?”   “我说,”一字一顿,安辰冷下面孔,“审讯室不可以吗?”   “既然是牵扯进案件的嫌疑人,为什么只有他特殊?换成别人,你也会亲自载他去咖啡店吗?”   穆子谦哑然,下意识道:“他是你哥哥。”谁会希望自己的家人被抓去警局盘查。   安辰却反问,“只是我哥哥?”   你就没有那么一点点的私心吗?   穆子谦哑然。   他从未想过安辰私下是这样看待自己。   “直播时你瞄到安清的消息,甚至来不及确认真假,起身便走,留我一个备受嘲讽,”强行压抑的火山陡然喷发,安辰的语调偏愈发平静,“今天,要不是公司花钱买下你和安清见面的照片,我肯定又要变成笑话。”   “安清安清,你总是考虑他的感受,我呢?”   “我才是你的配偶!”   “答应结婚,也是对我这么多年死皮赖脸追在你身后的施舍?”   此话一出,客厅内的气氛当即跌入冰点。   穆子谦张张嘴,喉咙仿佛被堵住,没能挤出半个字。   他承认,直播的事,是自己做错,和安清见面,也该提前报备,然而,施舍?自己在这段感情中的挣扎又算什么?   安辰是安清的弟弟,公开在一起时,多少同僚冷嘲热讽。   若不是真正动情,他何必处处配合,假装没看出对方的小心思,将婚礼日期选在本应纪念安清的七月。   “假如我说,”深吸一口气,穆子谦道,“我做了梦,梦见安清一直在宇宙的某个角落挣扎活命,却因为亲朋好友放弃搜查而死亡,逼真到时时被愧疚折磨,所以才在得知他活着时失了分寸,你会相信吗?”   安辰没应声。   但很多时候,沉默亦是一种回答。   “……对不起,直播和照片都是……我很抱歉,”通讯器震动,穆子谦并未理会,手却拿起了外套,“我想我们该冷静一下。”   至少眼下的他无力争吵。   被愤怒与冲动支配,人总会刺猬般互相伤害,犯一些难以挽回的错。   偏偏安辰一把攥住他的衣角,固执道:“这次,你会把安清抓进审讯室吗?”   穆子谦:……   眸色错愕,他很难用言语描述这一瞬堆积在胸口的复杂滋味,只是猛然记起,和自己恋爱之后,对方再没叫过安清哥哥。   认真掰开安辰的手,穆子谦坦诚,“那要交给法律裁判。”   而非公职人员的一己喜恶。   咚。   轻且缓地,房门关合,却似一记重锤狠狠敲在安辰心头。   全程围观的4404唏嘘,【又一对。】   【主角和世界意识的联系断了。】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无端被cue的宋岫挑眉,【我可没故意搞破坏。】   世界回溯前,兢兢业业助攻;   世界回溯后,同样打心底希望主角攻受百年好合。   要怪就该怪朝秦暮楚的渣男,和每段感情里、被掩藏在甜蜜文字下的苦涩。   所谓命运所谓生活,并非区区几页纸张便能概括,小说未提及的部分,仅能靠真实存在于小世界中的主角们自己创造填补。   4404:【那你说,这两位能和好吗?】预测人类的感情,向来是数据推演的弱项。   【不知道,没兴趣。】哪怕是真正的安清站在这里,恐怕也不会愚蠢到胡乱掺和前任和表弟的感情纠葛。   遑论宋岫。   【还是先担心担心我自己吧,】趁着某团果冻沉在浴缸里睡觉,他点开通讯器的加密频道,幽幽,【喏,紧急奔赴前线的调令。】   【有意思。】   【咱们怎么回比较好?】 第149章   精心编辑的消息发送成功, 军部大楼最深处的会议室中,气氛异常凝重。   环绕整张圆桌的十二席位满满当当,既有实体, 也有投影,除开一位身着白袍的研究院学者,其余皆是经常出现在晚间新闻的熟面孔:   联盟元帅,国防部长, 委员会各派系首脑,星网最受民众欢迎的外交家, 以及那位相貌和善、曾亲自在安清墓前哀悼的首席执行官。   巨大的虚拟屏幕泛着充满科技感的幽幽蓝光,其上调离安清的提议, 已然细化成一套周密完整的方案, 经过投票, 得到超过半数的支持。   毕竟, 无论私下怀揣着怎样的谋算与利益交换, 就理性而言,从安清入手,都是目前最值得尝试的办法。   如果对方真能凭一己之力, 将怪物带离首都星, 联盟自然可以放开手脚, 摆脱被动;   如果不能,也可以变相确认安清“失控”, 成为下一步计划里的弃子。   至于怪物被激怒的概率……研究院的最新武器,正无声对准闪烁着3S警报、早早疏散周遭民众的“银河酒店”。   反对票的出现多半来源于此。   实力未明、贸然挑衅,这绝非合格谨慎的作战, 反而透着股无形的傲慢,万一被怪物认定为争斗的讯号, 便彻底失去和谈的可能。   还有人只是单纯认为,安清同样是联盟公民,且为联盟做过突出贡献,实在不该被如此对待。   无奈,以上声音终究因两票之差落败。   作为疆域辽阔、连续屹立两千余年、于“虫灾”中庇护住各星系各种族的宇宙霸主,联盟确实很难向单独的个体低头。   尤其是在霍野并未展现大范围杀伤性的前提下。   畅游星网,约等于顶级黑客;精神污染,亦需要献祭仪式充当媒介,两种手段皆在可以理解预防的范围,断没有未战先怯的理由。   但谁又能想到,这份密密麻麻、囊括种种变数、艰难得到执行批准的方案,眼下最要紧的问题竟是,他们发送的信息,到底能否被安清收到。   酒店员工的通讯器一切正常,按照常理,前者应该在两分钟内给予回复。   为求真实,军部甚至给所有首都星休假待命的将领发送了相同的通知,仅仅是支援地点略有差异,极力把破绽降到最小。   然而,会议室中央备受瞩目、独属安清的加密频道却古井无波。   酒店套房里,宋岫握着通讯器站在浴室前,屈指轻敲:   “霍野?”   下一秒,嵌着磨砂玻璃的房门立刻从内打开,探出条黑漆漆的触手。   此情此景,宋岫早已见怪不怪,任由它钻进衣袖,绕过后颈,最终亲昵圈住自己的腰。   顺着对方的力道,他配合走到浴缸边沿坐下,望向泡在水底的果冻,“有件事情,我觉得征求下你的意见会更好。”   诚然,宋岫相信,以自己对霍野的了解,不管他做出怎样的选择,对方都会无条件赞同。   可该有的流程还是要有。   既然和小十二商量过,男朋友当然也不能落下。   哗啦啦。   清澈的水面漾起涟漪,漆黑果冻浮起,饼一样摊开,整个儿贴到青年腿边的浴缸上,应声,“嗯。”   尽管祂对青年想问的问题了如指掌,却没有丝毫提前戳破的念头。   宋岫偏头,“霍野,你喜欢首都星吗?”   一根竖起的腕足晃了晃,“我只喜欢你。”除此之外,任何死物活物,都无法唤起祂类似的感情。   同样的回答,宋岫已第二次听到,勾勾唇角,他没再羞涩退缩,大大方方,笑,“我也是。”   “我也喜欢你。”   腕足垂落,附有吸盘的尖端轻轻碰了下青年的脸颊,“我知道。”像个代替人类嘴巴温柔的吻。   “所以换个地方住怎么样?”逐渐习惯这样湿漉漉的互动,宋岫思索,“……不过你得先变回人形,否则会吓到前台的服务生。”   平心而论,原主对联盟,着实算得上鞠躬尽瘁,连仅有一次的生命也主动献出。   宋岫身为继承对方人设背景的快穿员,虽不欣赏联盟高层的做派,偏无法真做出什么明牌反叛的举动。   ——安清拿性命换来的荣誉,他又怎能随意使其染上污点?这不符合宋岫一贯的工作准则。   但他亦没有当软柿子的爱好。   4404了然,【你们走你们的,其余交给我。】星际社会,是最适合数据生命搞事的背景。   千百年的搭档,让它与宋岫默契十足。   指尖飞舞,点开加密频道的黑发青年垂眸回复,在他身后,软烂的黑泥凝聚成形,伸出人类的双臂,缓缓拥住自己的珍宝,贴紧蹭蹭。   很快,嗡地一声,光屏变换,聚集在会议室的人们瞧见最期待的答案:   【收到。】   轮班守在酒店外的小队则利用望远镜、透过一楼大厅的落地窗发现,他们此行的头号目标,正跟着安少将办理退房。   霎时间,小队成员的神经齐齐紧绷。   潜意识里的防御本能被唤醒,无可避免地,他们记起曾经将自己压迫到窒息的恐惧,和案件记录里那些奇形怪状的尸体。   可瞧着街道上来来往往、或说说笑笑、或为生活奔波的行人,他们又诡异地诞生了一点勇气。   保卫联盟公民,本就是军人的职责。   微不可察地,霍野的眼球向外移动了一个极小的弧度。   顺利结账的宋岫回头,“怎么?”   霍野:“灵魂,很漂亮。”   即使仅是些萤火般脆弱的微光,但那依然赢得了让祂侧目的资格。   “是啊,”联盟的各项部署,早被小十二掀了个底儿掉,大致能猜到对方在瞧什么,宋岫道,“人嘛。”   既弱小又强大,且无比复杂,难以用单纯的好坏善恶去形容。   不愿制造无意义的混乱与惶恐,宋岫嘱咐,“一会儿有人跟着我们,你权当没看到。”   霍野颔首。   碍于原主失踪的七年,宋岫此刻并没有合适的军装,所幸,其余被紧急召唤至军用星港的将领,穿着也大都是常服。   安清外热内冷,一般的同学同事,只会觉得他温和礼貌好相处,星港内,众人虽形色匆匆,却至少有一半,专门停步和宋岫打招呼。   “邪神”的存在是机密,散播开来,百害无利,除了亲自提交报告的穆子谦,没谁猜到这场突如其来的紧急支援其实是场戏。   一场专门为安清准备的戏。   而霍野,明明始终站在宋岫身边,偏如隐形般被忽略,直到穆子谦上前,祂才稍稍抬了抬眸。   定定打量了一眼霍野,穆子谦没再多言,他明白自己不可能说服青年,只侧身对宋岫道:“你应该能猜到这是个陷阱。”   3S精神力的天才驾驶员与存在感极低的633号基地放到一处,唯有一句话能形容。   杀鸡焉用牛刀?   宋岫淡定,“赖在首都星,会成为许多人的眼中钉。”他懒得勾心斗角。   “况且,母校教给我们的第一课便是服从,”瞧出对方并无恶意,宋岫诚实,“但你放心,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小命,我没打算再丢。”   事实上,宋岫已经决定,既然所谓高层选择将自己“驱逐”,离开首都星后,他就不会和原主一样,把联盟当做归属。   星际跃迁的技术再成熟,也难免会发生几起意外,不是吗?   好似七年前收到蜂鸟23号最后一条信息的那个瞬间,冥冥中在空气里嗅到某种永别的信息,穆子谦忽然没头没尾道:“我想救你。”   “……中间放弃过,又懊悔得要命,准备重启搜寻时,却被愈演愈烈的献祭案绊住脚,然后……”   然后“安清”就回来了。   他再一次失去了补偿的机会,怅然若失的同时,也庆幸对方还活着。   “我确实爱上了安辰,被他打动,”越讲越觉得自己像是在狡辩,穆子谦苦笑,“可我从来没有因此希望你去死。”   更没有故意放弃搜救。   出乎意料地,站在他对面的青年点了点头,“我相信。”   穆子谦错愕,“你相信?”   “对,我相信,不是敷衍,”抬起通讯器扫了眼,宋岫回望对方,一字一顿道,“出发的时间快到了。”   “穆子谦,再见。”   这段始于年少的缘分,爱也好,友情也罢,或是变故后的失望遗憾,都该在此时画上一个句号。   人总要向前走。   五分钟后,迅速换好军用驾驶服的宋岫,重新登上几经更新的蜂鸟23号。   这大概是研究院力求逼真下的血本。   宋岫自然照单全收。   没有鲜花,没有掌声,亦没有夹道相送的欢呼,同来时一样,承载着邪神与“英雄”的冰冷战机,远远地,沉默化作流星般的蓝焰。   危机解除,地下会议室里,众人的表情逐渐轻松。   一帧帧分析监控设备传回的画面,各式的议论声中,心思活络者开口:“既然怪物愿意听安清的话,那……”   下一秒,整座军部大楼忽然响起刺耳的警报。   屏幕闪动,紧接着被换做无数鲜红的乱码与实时直播。   涡轮激光阵列、巡防母舰、歼星炮……   曾经对准酒店的尖端武器,包括剩余所有负责守卫首都星的储备,统统在这一刹,黑洞洞对准此处。 第150章   “嗒。”   一滴冷汗自联盟元帅额头流下。   战火中淬炼出的利刃, 最明白这些武器的效果,若真按下启动键,数秒钟后, 除开这间斥巨资打造的“安全屋”,整颗首都星都会被炸成飞灰,飘扬在宇宙内。   旁边的国防部长更是双目圆睁,腾地起身, 颇有些歇斯底里地叫嚷:“怎么可能?这绝不可能!”   如此重要的巨型武器,自然会做出预防骇客入侵的保险, 想启动,需要嵌进三枚数列每秒无序变换的实体秘钥, 而秘钥, 又分别掌握在三名足够忠诚的官员手中, 相互不知情, 甚至随身携带注射即死的药。   三名官员同时背叛、同时被活捉, 在数据推演中是无限接近于零的情况。   似乎能监听到会议室的图像声音,觉得太吵,激光阵列倏地一亮, 军部大楼前随风飞舞的旗帜、立刻同威严高大的塑像一起轰然倒塌。   哗啦。   尘土中摔碎的, 是本代首席执行官的脸。   坚毅, 肃穆。   很多很多年前,在他还没有坐上这个位置的时候, 他也曾与虫族奋勇厮杀,但如今,他鬓角斑白慈眉善目, 愈发像个政客。   恶趣味的直播仍在继续,明晃晃的威胁, 让众人齐刷刷闭了嘴巴。   首都星,象征联盟脸面的核心腹地,竟被偷了家、拿最高掌权者的塑像开第一刀,满脸菜色的外交官完全可以想象,外界的舆论已经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但他们此时又哪管得了这么多。   高清画面中,冰冷无机质的金属仿佛拥有生命、呼吸似的起伏蠕动,无数条丑陋触手藤蔓般垂落,蛛丝一样悬在人类头顶,巡防母舰中的士兵各司其职,却将炮口对准首都星,宛若梦游的行尸走肉。   诡异到难以理解的恐怖,瞬间攻破理智的防线。   有人开始弯腰干呕。   毕竟委员会里许多官员,一生都住在首都星这个象牙塔,没见过血肉横飞的残酷,包括所谓的派系首脑。   仅仅一瞥,他们便因那难以名状的存在晕眩发抖。   唯独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研究院学者,双眸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狂热,痴迷沉浸于眼前违背常理的景象,身体前倾,几乎要把自己嵌进屏幕中。   群魔乱舞。   无需任何仪式,更无需从人类的信仰中汲取力量,邪神本体自遥远星海随意降下的一瞥,就足以将存续万年的文明倾覆殆尽。   ——探寻宇宙,开疆扩土,无往不利的强大滋生出“高等生物”的盲目,对未知的傲慢,终将在某个时刻付出代价。   唯有首席执行官仍端正地坐在原处。   能屈能伸,他顶着肩头无形却沉重的压力,起身,朝着蜂鸟23号离开的方向,垂首,弯腰,深深鞠躬。   认错,求饶,再明显不过的求和信号。   识海内围观的4404冷哼,【现在又想起安清是自己人了?】   先前派人去633号基地时,怎么没见一点愧疚和犹豫。   宋岫反而很淡定,【吐槽归吐槽,你小心些。】   提起这茬,4404当即郁闷道:【小心?我倒是想冒险帮你出口气。】结果呢,风头全被某邪神抢去。   原本以它的本事,绝对可以强行破解秘钥启动程序,用不着实体,偏偏在它下手前,一声不吭的霍野便完成了入侵。   4404虽能继续锦上添花,却又怕叫霍野抓住马脚,暴露快穿局,只能放弃这次“玩耍”的机会,老老实实看转播。   想想就委屈。   说曹操曹操到,话音刚落,霍野已然转头看向宋岫,一副求表扬的表情。   茫茫星海中,蜂鸟23号稳定航行,最中央的光屏上,却播放着首都星地下会议室的场景。   常言道,打人不打脸,此次联盟显然丢了大面子,宋岫不愿牵连无辜,特别是真心敬佩原主的普通公民,便握住霍野的手,笑,“做得好。”   “但够了。”   欣赏过某些趾高气昂者、汲汲钻营者的丑态,他全然释放掉了这些天攒下的憋闷,宇宙广袤,还等着自己和霍野去游历。   经此“神罚”,想必联盟也没胆子再来找麻烦。   他的失踪会非常顺利。   果然,三个联盟日后,蜂鸟23号在第二次跃迁时,彻底失去联络信号,一层层报告打上去,偏毫无回应。   星网则被“执行官塑像倒塌”及其衍生话题的讨论占据。   “新文明开战宣言”、“监守自盗豆腐渣工程”、“新型武器失控”……各种各样的猜测甚嚣尘上,无人知晓,那些居于高位、能引导整个联盟走向的大人物,曾真真切切地被毁灭的阴影笼罩。   战战兢兢。   异化的巡防母舰,梦游的士兵,皆在邪神退去后恢复如初,甚至彻底遗忘自己对长官开炮的记忆。   有人提议将他们调离原有岗位,转移至研究院秘密监控,毕竟那样无视规则的存在,随时可能卷土重来。   万一这些士兵成了邪神潜在的信徒怎么办?   万一他们的身体里留下隐秘的变异……   出乎意料地,该方案并未得到执行允许。   绝对的力量面前,谋算的意义被降到最低,如果“神明”真想抹除人类,恐怕并不需要从内瓦解。   既如此,又何必把领导层决策失误的苦果,强加给受害者负责。   作为知情者之一,尽管穆子谦没有目睹圆桌会议那十几分钟的混乱,但他依旧收到了蜂鸟23号失踪的消息。   星港告别时就有所预料,穆子谦仅是在心底,暗暗地松了口气。   紧急支援的假命令,最终被定性为一场突发的军事演习,众将领疑惑归疑惑,明面上却都接受了这个不太合理的解释。   纸难包火,做足预案后,官方媒体再次报道安清失踪的消息,且煞有介事地派遣舰队、赶往跃迁空间站附近搜寻。   死亡、复活、再失踪。   这般神秘诡谲的经历,一度让安清变为联盟真正的“传奇”,许多网友猜测,青年其实早牺牲在了七年前,此行魂魄归来,是心有冤屈,专门惩戒恶亲戚。   亦有许多学者论证分析,“磁场”“意识体”,听得人云里雾里。   无奈,安母综艺里发疯的视频变相成了“冤魂说”的证据,循着古蓝星的规矩,成千上万的联盟公民,自发去烈士陵园祭奠,包括安清的父亲母亲。   正苦恼多年后安清财产该如何处理的工作人员,则在每日头秃的抓狂中,收到一封定时发送的邮件。   两天后,官方郑重发布公告:遵循本人意愿,安清名下的财产将全数捐出,用以支持公益事业。   这条公告登上热搜时,安辰刚刚挂断经纪人的电话。   网友脑补出的滑稽故事,强行将他塞进“恶毒男配”的框架里,安清的经历一天被津津乐道,他便一天不得安宁。   尽管公司并未主动提出解约,可他未来的星途,近乎与雪藏无异。   更可笑的是,父亲眼里只有母亲,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处境,竟主动前往其他星系求神问佛,坐实心中有鬼的同时,又给对家和黑粉递了把最锋利的刀子刺向自己。   现实里没放弃他的,大概仅剩个穆子谦。   然而,那到底是责任还是爱?安辰分不清,即使仍留有支持他的粉丝,他也像被抽掉骨头的鱼,再难提起精力。   以上种种,宋岫皆是听小十二转述。   联盟提供的新型机非常便利,他和霍野漫无目的地在宇宙中游荡,远远超出了联盟所及的范畴,遇到漂亮有趣的星球,有时会远远观望,有时又会选择降落,来一场万事随缘的旅行。   抛开人类的准则,果冻样的霍野,在大多数生物看来并未奇怪到掉san,宋岫同样没有强迫对方以人类的形貌出现,不殃及无辜的前提下,当然是伴侣怎么舒服怎么来。   唯一可惜的是,霍野始终将自己隔离在本体外。   宋岫知道,对方就在某片星海的深处蛰伏,也知道,对方是真心替他担忧,担忧自己这样弱小的生命会在见到“神明”的一瞬当场消逝。   但人类的寿数终有尽时。   哪怕霍野甘愿献出体内的细胞,使他的躯体高度活化,几十年如一日,保持在最充满活力的年岁,宋岫还是无法得到“永生”。   因为他在扮演安清。   宋岫可以拼上全力保养这副躯壳,让它运转到寿终正寝的最后一秒,却不能突破基础设定带来的限制。   安清是个人类。   能够停留在五世界的最后一日,宋岫认真向伴侣提出请求,“我想要见你一次。”   霍野没回答。   只沉默地托载着青年在银河中前行。   宋岫便趴在祂的肩上笑——经过近百年的相处,他早已能分清对方的所有部位。   “霍野,”轻轻地,他问,“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   倘若那是其真名,看过读过的人类,怎会保持理智。   久远的记忆鲜活如昨日,一如既往地诚实,祂道:“因为你曾那样叫我。”   在彼此初见的时刻。   一切的一切,仿佛就此有了意义,染上了颜色。   紧接着,祂的喉咙里发出两个陌生古老的音节,恰似无名荒星,宋岫曾经在湖下听过的语言。   头晕目眩。   宋岫却努力眨了眨眼,牙牙学语的幼童般,笨拙地重复。   空间撕裂,伴着无数穿梭而过的流星,他抬头,瞧见天地间矗立的庞然大物,狰狞、邪异、神秘,自己站在其下是那般渺小,大脑黄油似的,软绵绵,缓缓地溶解。   “真美。”   青年由衷地感慨,慢慢合拢羽睫,“抱抱我。”   “宋岫愿意将灵魂献给你。”   咕嘟。   像是深渊之底张开的巨口,祂小心翼翼袒露最柔软的内里,将失去声息的青年完整吞入,血肉紧贴着血肉,于无边的黑暗中融为一体。   ……随后飞快地暗淡下去。   如同一颗寂灭的星。 第151章   新世界的传送异常平稳。   难得地, 宋岫没再体会到高空坠落的失重感,冷风吹在脸上,带来刺骨的寒, 他睁开眼,瞧见白茫茫一片。   是雪。   比鹅毛更大,纷纷扬扬落下,被些微的体温融化, 霜一般凝冻睫毛。   麻木的四肢让大脑也跟着停滞,晃神几秒, 宋岫才记起,任务回溯前, 六世界的自己是如何死遁。   冰雪为棺。   老套的修仙背景, 原主是只长相祸水的狐狸精, 名字也“庸俗”, 花容, 一身火红夺目的皮毛,性子却南辕北辙的单纯。   生来一张反派脸,天赋又差, 且霉运缠身, 自拜入师门起, 他就没受过人类的喜欢。   但花容从未把这些放在心上。   因为他此行只为了一个人。   柏长舒。   对方是青云门的大师兄,温润端方, 多年前下山游历,曾无意间救过一只红狐,正是受同族驱逐、险些被咬断喉咙的花容。   最开始, 花容不懂得什么叫喜欢,只觉得那人替自己涂药的手指暖和极了, 氤氲出一股淡淡的草木香,让他甘愿蜷伏,装作乖巧的小宠,被对方梳理皮毛。   然而,无论花容怎样撒娇卖乖,一炷香后,伤口愈合,那人终是选择放下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依照记忆描摹出画像,几经辗转,花容总算打听到恩公的名字。   他没什么本事,却好歹是个妖族,有一颗内丹,幻化遮掩下,应当能顺利混进人类修士的门派。   亲口道谢,默默守护,再完成柏长舒一个愿望当做偿还。   这便是花容最开始的打算。   无奈,造化弄人,新弟子入门时,他因过分出众的相貌被掌教选中,阴差阳错成了柏长舒的小师弟,朝夕相处中,情愫渐起。   当初宋岫看到这里,还感慨青云门掌教与自己是同道中人,颜控属性发作,遇见顺眼的,总想留在身边多瞧几回。   但一本设定寻常的小说中,天下姿容出众者,必定有主角的席位,约莫五年前,掌教又从山下带回一少年。   白羽。   初见时,花容便想,如果同样用动物形容,对方应该是鹿,清澈无害,让人忍不住心生最纯粹的怜爱。   他不再是柏长舒的小师弟。   对方有了更需要照顾的同类。   只可惜,那时暗暗伤神的花容尚未明白,命运对自己的捉弄远超于此。   娘胎里落下的弱症,累得他根骨极差,又要分神藏好自己的身份,多重负面条件叠加,使他修为进展极其缓慢,成了唯一一个迟迟没能筑基的内门弟子;   白羽则截然相反,一年筑基,三年结丹,五年已隐隐触碰元婴界限,剑心玲珑,尽得掌教真传。   师弟的修为超过师兄,还是在如此短的时间内,难免会引来非议,愈发显得花容之前二十年的“努力”,像找借口偷懒耍滑的空谈。   再加上白羽得天道眷顾,运势强盛,随便闯进的秘境,便是大能遗府;普普通通赶路,亦有灵药可采。   最离谱的是,这种运势,似乎与压榨掠夺无关,一起出任务的同门,竟也总能化险为夷遇难呈祥,收获满满。   久而久之,拥护白羽的修士越来越多,至于花容,怀揣内丹,常常引来凶兽觊觎,一个秘境走下来,除开伤口,两手空空乃是常态。   两相对比,花容渐渐和声名鹊起的白羽一道儿,成了整个修真界的笑谈。   他其实没有很在意。   柏长舒待自己虽没有以往亲近,却温厚依旧,掌教师尊性子直,爽快干脆地道,“收你为徒时,我就知你天份”。   ……那大概是对他毫无指望的意思。   类似的境况,花容当小狐狸时经历太多,已然习惯,他甚至有些庆幸,人类不会无缘无故撕开自己的脖子。   可外力偏要把他推进深渊。   小说后半段,妖修与魔修勾结,引得正道大乱,恰逢此时,花容于秘境中遭受重伤,被迫露出原型。   一条蓬松柔软的大尾巴,吓坏了在场所有人。   ——并非畏惧,而是“师门混进妖物”“我竟和妖物称兄道弟”的后怕。   那一日,青云门护山大阵运转出错,险些被妖魔钻了空子,最可能通风报信的花容,亦被剥下道服关进地牢。   夜半,有人破禁而来。   却并非他期待的柏长舒。   月色皎洁,曾被花容数次拒绝的执法长老首徒言辞恳切,说只要自己肯点头,他便一定带自己走。   伤重的狐狸非常感激,仰头朝对方笑了笑,依然没有同意。   因为他没做错任何事。   逃了,就是认罪,自己不能给柏长舒和师尊抹黑。   谁料,下一秒,名唤楚风的同门居然像换了个人,面色沉沉,屈膝,居高临下地打量他,狠狠扯过他的尾巴,一拽。   “听说狐妖最适合拿来当炉鼎。”   “偏你爱清高。”   “嗯?”   “真以为混进青云门几十年,便有人把你当同类?”   恶心。   反胃。   那只手即将碰到自己衣领的刹那,花容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再回过神,漆黑压抑的地牢里,仅剩脚边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不知过了多久,浑浑噩噩间,冰冷的剑刃搭在他颈侧。   花容垂眸。   是柏长舒的“若水”。   掌教急于出关寻人,青云门自然由大师兄管事,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围住他,眼底却唯有憎恨。   “楚风想强迫我做苟且之事,”雪白里衣绽开朵朵红梅,花容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解释,“所以……”   回答他的是讥诮的反驳与不堪入耳的嘲笑。   “胡说八道!楚师兄向来为人正派!”   “对这妖物更是情深义重。”   “要我说,定是他使法子勾了楚师兄的魂,否则谁会日日围着扫把星转?”   “狐狸精,还能用什么法子?”   “呸呸呸,不知廉耻。”   抬手压下周围的嘈杂,柏长舒皱眉,望向他,一字一顿,“戕害同门,是死罪。”   花容忽然感到了无趣味。   于是他笑,“那我便该任他施为?”   柏长舒:“你有其他更好的法子。”比如脱离险境后,找他找白羽求助,而不是将人杀了泄愤。   “倘若……”眼尾又酸又涩地泛红,头一次,狐狸扬起一张漂亮的小脸,吐气如兰,展露丝丝缕缕惑人的媚态,“倘若昨晚被楚风压在身下的是小师弟,师兄你还会这样说吗?”   柏长舒想都没想,“阿羽怎会……”   平心而论,花容很少笑,明明有着最鲜艳的皮毛,偏像角落里阴沉的蘑菇,唯独这回,他好似疯癫,笑得畅快。   柏长舒剑下留情,未曾彻底刺穿花容心脉。   可“若水”贯入血肉的那一刻,他还是冷极了,飞蛾扑火般燃烧内丹,以求融化冻僵骨髓的寒冰。   那火至烈至美,见者纷纷退避三尺。   却只存在了短短几刻。   毕竟支撑它的柴禾,仅是一颗未经雷劫淬炼的内丹,没有金光,亦称不上坚韧,灰扑扑地濒临破碎。   朔风凛凛,人间最大的一场落雪将红狐掩埋。   宋岫接手任务时,正值白羽被带回青云门,往后种种桥段,皆是他亲身出演,自然对细节印象颇深。   筛子似的接连打了几个哆嗦,他本能想卷起尾巴、盖在身上取暖,尾巴偏不听使唤。   小十二惊讶的声音紧接着传来,【你你你!】   【你怎么成了兔子?】   宋岫:……   秉承着某种不详的预感,他艰难举起前爪,瞥见一条毛色雪白的小短腿。   【好久没看到你这个样子,】火速变成一团散发着暖意的光球,4404饶有兴趣地围着宿主打转,【我说呢,刚穿过来就收到一堆报错。】   【放到现代,这该叫什么来着,茶杯兔?】   几乎与雪色融为一体的白团子抿了抿三瓣嘴。   没错,和花容一样,宋岫也曾是族群里的异类,耳朵短腿短,成年人单手便能托起,讲难听些,称作兔子里的侏儒也不为过。   但某种意义上,他又比花容幸运许多。   或许是由于营养都汇集到脑子,山林普普通通的兔群里,独独宋岫开了灵智。   哪怕他表现得奇奇怪怪,一副永远长不大的模样,兔子们照旧把他当做同类,经常带食物回来给最幼小的“孩子”。   再后来,他偶然被捕野味下酒的师傅捡回,吐纳修行,化身为人,承了对方姓氏。   “幽岫含云,深溪蓄翠”,则是他的名字。   师傅说,那时他棉花般伏在兔子洞中酣睡,周遭流水潺潺,草木如盖,恰恰合了这一句的趣味。   再再后来,小兔子成了威风凛凛的剑尊,孤零零瞧着师傅好友接连陨落,偌大天地,亦无人知晓其原身。   飞升那日,熬过雷劫的宋岫没能窥见九天之上缥缈的白玉京,只听得一道规规矩矩的机械音,【滴。】   【快穿局4404号系统竭诚为您服务,请问宿主是否愿意绑定?】   往事如烟。   宋岫生无可恋地躺平,【让我死了吧。】狐狸变兔子,这都叫什么事儿?   谁家话本子里勾魂摄魄的妖精是盘菜?   4404:【这你得怪霍野,上辈子他灵魂蕴养得太过,承受力最强的仙侠小世界,竟被他撞得晃了好几次。】   如此一闹,出现些bug也很正常。   绝非快穿局没维护到位。   【话说回来,】慈父属性发作,4404贴心提醒,【你这样真的很难被发现。】   原主皮毛火红,皑皑旷野中极为显眼,此刻换做宋岫……全然和雪没什么分别。   好在,几个世界下来,宿主和霍野灵魂的联系越来越紧密,没过多久,4404就远远望到个风雪中提灯撑伞的少年。   噌地缩回识海,4404欣喜,【是他。】   转头一看,某人却艰难地挪动爪子,默默将自己埋得更深。   【……兔子太普通,】许久未以本体示人,宋岫莫名生出些别扭,坚定,【待我重塑……】   话音未落,肆虐的风雪忽然在他头顶停了下来。   宋岫立刻屏息闭眼。   怎么说。   ……打工千年,他相当擅长装死。 第152章   宋岫的体温很低。   堆积的雪花覆在他身上, 乍一看,几乎没怎么融化。   正常人路过,莫说停留, 直接一脚踩上也说不定,偏偏那道既陌生又熟悉的气息,仿佛认准了底下有东西,俯身, 用力将他从里头挖出来。   那显然是属于少年的手。   却足够修长,照样能把宋岫整个托起, 肌理柔软,没有一丝习武留下的薄茧, 像匹光滑又温暖的锦缎。   血液快被冻僵的宋岫险些沦陷。   然而, 一想到自己如今是只巴掌大的白兔, 他就失了所有挨挨蹭蹭的冲动:万一被先入为主当做宠物, 自己可真是哭都没地方哭。   况且, 原主死在结局前,妖魔与人类的冲突尚未结束,刚刚拼命逃出青云门, “花容”又怎会再轻易卸下心防。   对方似是提着盏灯, 又为了捡他放进雪中, 即使合着睫毛,歪头趴在少年手心的宋岫亦能感到旁边有光亮一晃一晃。   戏精属性满点, 他眼球丝毫未动,全然当自己正昏迷着。   直到少年闷闷咳了声。   不由自主,白兔远比同类短小的耳尖倏地一抖。   4404也道:【他怎么没一点修为?】   虽说此处确是俗世与仙门的交界, 但隆冬之际,除开修士, 谁会生出风雪里散步的闲情逸致?   宋岫倒很看得开。   他内丹破碎,经脉全毁,细细算来,未必比凡人好到哪去,只是,再这么继续傻站下去,最后晕倒的还不知是谁。   可还没等宋岫付诸行动,少年便用指尖轻轻戳了戳他,“心跳,很快。”   比起二世界刚刚结束高考的准大学生,六世界的霍野,年纪大概要更小些,至少听起来,仍残留着点变声期的哑。   不奇怪,反而很抓耳。   宋岫后知后觉记起,兔子的心跳与人类不同,寻常情况,每分钟最高能达到二百五十次,他体型小,有过之而无不及,纵然差点成了冰雕,血液流速缓慢,在少年看来,依旧充满破绽。   “别装傻,我闻到了妖的气味,”约莫是见他没反应,那骨肉匀停的食指又戳了他一下,“说话。”   伞面撑起的一方静谧里,白兔总算舍得睁开眼睛,好似两颗浑圆莹润的黑豆子。   “我没有求你帮忙,”撑起四条小短腿,雪团子仰头,身体紧绷,像是稍有不对就会跳下去逃开,“所以也不会报恩。”   玄色大氅披于肩头,少年的面容十分苍白,线条过分凌厉的眉眼长在这样一张脸上,生生碰撞出种惊心动魄的美。   宋岫很少用这样的词去形容霍野。   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一刻确实被夺去心神,傻傻盯着对方发呆。   漂亮幼崽果然是好文明,宋岫想,若是真遇到个肉乎乎的奶团子,他肯定当场摇旗投降,半句狠话也吐不出。   殊不知此刻倒映在少年眸中的自己,才是实打实的袖珍。   “无妨,”果断舍弃那盏在风雪中无甚作用的提灯,霍野语调平静,五指陷进白兔柔软的皮毛,“我只是缺个暖手的熏笼。”   宋岫:……暖手?他现在简直算冰块。   “死心吧,”愈发怀疑对方是个修士,白兔索性放弃挣扎,冷冷,“我内丹已碎,当不了柴禾。”   这些年,妖与人的关系看似平和,私下里却积怨已久。   妖族生来便拥有内丹,骨血皮毛皆是炼器制药的上等材料,消耗寿数燃出的火焰,更能融化这世间最坚硬的金属,再低劣的修为也能卖出高价。   炉鼎仅是其中一个小小的分支。   同样的,对大妖而言,人族修士亦是进补的资源,温和些的,春风数度采纳精气;暴躁些的,干脆挖出金丹元婴来吃。   碍于双方实力相近,谁都没有掀桌翻脸的本事,这些血淋淋的龃龉,只零星发生在暗处,从未搬到明面来。   所以花容才敢幻化遮掩混进青云门。   可往后种种经历却告诉他,无论再怎么努力、再怎么谨小慎微,人与妖终是殊途,一旦发生坏事,被怀疑的必定是“异类”。   作为“花容”,实在没理由继续天真。   霍野却不在意道:“你活着,自然会暖和。”   他早已探出,被自己捏在手中的小东西,经脉俱断,皮毛下满是伤口,全赖于周遭滴水成冰的低温,才没有流血溃烂。   呼吸也微弱得很,真正拨开那捧雪之前,霍野甚至未抱什么期待。   不过自己的状态,同样差得要命,或许正是被苦痛消磨了心神,他才罕见地生出点怜悯,自愿惹上因果麻烦。   一手执伞,一手拢着白兔,霍野重新抬脚,“走吧。”   他隐约还记得师门的位置。   识海内,调阅完相关资料的4404长吐一口气,幽幽,【要么你还是赶紧跑吧。】   宋岫:?   【原著里掌教强行结束闭关、离山寻人你还记得吗?】罕见地卖起关子,4404问,【你可知他请的是谁?】   宋岫了然,【霍野。】虽然正文没写,但既然小十二这么问,便不会有其他答案。   【对,是霍野,还是掌教的师弟,论辈分,你应该叫他一声师叔……】偷偷打量了眼识海外的少年,4404又改口,【小师叔。】   【昨晚,妖修魔修中,主动挑起纷争者,化神以上皆被屠了个干净,一剑封喉,斩得人魂飞魄散。】   【你再猜猜,这又是谁干的?】   宋岫:……此等格调拉满的高光桥段,作者居然肯给一个背景板?   转念一想,结局前,白羽刚刚突破元婴,柏长舒亦只是化神,关于二者双双飞升的描述,其实在番外。   怪不得最终决战时,妖修魔修中,一个能被称作老祖的boss都没有,堪称摧枯拉朽的惨败。   原来是青云门特地建给后辈扬名立万的舞台。   【他受伤了?】着实难以想象有谁会在十五六岁的年纪杀化神如杀鸡,宋岫脑筋转得极快,【还是练了什么返老还童的功法?】   4404言简意赅,【法身崩解,重头再来。】   对方出关时,正值妖修与魔修的两位老祖在人间屠城血祭,临死前,携裹着无数罪业的怨念被二者利用,引来天罚借力打力,妄图拉霍野同归于尽。   无奈,后者的修为高到离谱,尽管被迫散去一身道行,却在雷劫中完整保住神魂,借着丹田残存的元婴转生,迎风长,仅用了短短几个时辰,就从“刚出世”的小娃娃,变成十五六岁的少年。   原生世界中,宋岫亦是修士,小十二怕自己担心,故意把话讲得轻描淡写,他却非常明白当中的凶险。   受此重创,无论先前多惊才绝艳,短时间内,霍野注定与登仙无缘,难怪番外里对主角攻受飞升的形容是“万年难见”。   因为最有力的竞争对手已经被剧情杀。   换个角度看,这天道也真够没用,偏爱主角处处开绿灯便算了,劈个雷都能劈错,牵连无辜。   4404吐槽,【毕竟是世界意识的化身。】   这么多任务做下来,它早已习惯。   重点是,【霍野八成要带你回青云门。】   有个成语说得好,“死无对证”,那劳什子执法长老首徒,平日装得人模人样,花容主张正当防卫,却唯有“一面之词”。   若宿主真选择跟着霍野,无异于重踏龙潭虎穴,滋味肯定难捱。   宋岫却道:【你觉得眼下还有谁能认出我?】   狐狸变兔子,只要不化成人形,随青云门怎么猜,都猜不到花容头上。   近水楼台先得月,放在查案上亦然,哪怕是文字演化出的小世界,也无法凭空捏造事实,底层代码会自动补全逻辑。   原主既背了黑锅,那青云门一定藏着暗中生事的叛徒。   能接触护山大阵,至少是个内门弟子。   思索间,宋岫的四肢渐渐回暖,起初凝固于伤处的血液一点点化开,滴滴答答,顺着少年指缝跌落,飞快地融化积雪,绽开朵朵红梅。   霍野嗅到越来越浓烈的铁锈味。   对于疼痛,他向来不甚敏感,与月月年年风雨无阻的苦修相比,肉|体的损毁,实在算不得什么。   偏偏自己掌心里的白团子娇气极了。   瑟瑟发抖,颤颤巍巍地蜷成一团,又咬牙不肯发出半点声音来。   ——或许是拒绝向自己这般“可恶的人修”服软。   霍野想。   九九八十一道天雷,他随身携带的法宝、包括两个储物袋,统统被劈成齑粉,这衣服、油纸伞、以及那盏萤石做芯的提灯,皆是在废墟中捡来。   缺少疗伤的灵药,对方迟早要被心口的剑伤拖累致死。   灯已经丢了,再失去兔子,岂非做了赔本买卖?   蹙眉垂眸,霍野挪挪食指,递到白兔嘴边,“咬。”自己的新身体是以元婴为基础化作,毫无杂质,远胜凡胎,实乃妖修的大补之物。   雪团子没动。   嫌烦似的,用尾巴对着他,耳朵也向下耷拉着盖起来。   一心练剑,霍野从未收过徒,更没养过如此软绵绵的小玩意儿,索性自己摸索着,将指腹磕在白兔齿尖,“快死了还讲究吃素?”   “闭眼吧。”   “你大可以把我当萝卜啃。” 第153章   即使是被小师弟轻松反超并且越甩越远的那些日子, 花容也没想过走捷径。   在他身上,很少能窥见狐狸的狡猾,甚至透着种笨拙的倔强, 奄奄一息时被柏长舒给予的善意,似乎化作“道德”,成了无形约束他的准则。   尽管柏长舒从未要求。   宋岫同样没干过生喝人血这种事,但那温热液体落于舌尖的刹那, 他却近乎本能地吞咽了下。   一瞬间,四肢百骸仿若泡进温泉般舒坦, 疼痛更是如冰雪般消融,感知到宿主的惊讶, 4404小声, 【这是六世界妖族的设定。】   翻卷的皮肉缓缓愈合, 心跳重新变回急促, 原本雪白顺滑的绒毛红糊糊黏在一块儿, 霍野下意识掐了个净尘诀,没成。   既来之则安之,他眼底不见半分嫌弃, 仍抓着那只兔子, 大方道:   “要再来点肉吗?”   红白交织的团子终于舍得抬头, 冷冷,“你发什么疯?”哪个正常人会上赶着给妖修当口粮。   霍野:“放心, 没指望你报恩。”   他只是觉得,这小东西的手感十分不错,恰逢对方内丹损毁无法化形, 留下来做个灵宠也不错。   当然,这只是个一闪即逝的毫末念头。   霍野讨厌强求。   不过, 在这漫天风雪中,他们除了暂时做伴,也别无选择,平复吐息,霍野问:“有名字吗?”   白兔顿了下,“宋岫。”   ——被青云门通缉的坏妖,理应改头换面,相当符合逻辑。   宋岫默默给自己点了个赞。   仓皇之下,原主一心朝荒无人烟的地方逃,放眼望去,周遭除开枯枝断木,连个能稍微挡挡风的破庙都找不到。   所幸霍野虽道行尽毁,渡劫期的神识仍在。   没过几息,他便发现个未被积雪完全遮掩的山洞,只是距离有些远,以凡俗的脚力,大约要走两刻钟。   想了想,霍野道:“你要来我怀里吗?”   用这么一点温热护住心脉,无论是他还是兔子,八成都撑得住。   宋岫瞬间炸毛。   并非害羞或演戏,而是他实在难以忍受自己弄脏霍野干净的衣服,再蜷进其中。   霍野却以为对方是厌恶。   没等他再张口,那毛绒绒的爪子已经在霍野掌心一蹬,划出道优美的抛物线,球似的弹进雪堆中。   果真是只忘恩负义的妖。   霍野想,但既然全由自己主动,倒也没什么好抱怨。   他着实有些累,干脆屈膝在雪地坐下来,魂灯未灭,青云门约莫还不知自己出了事,更不会找一个小孩。   或许可以试试引气入体。   霍野闭眼。   此处灵力虽稀薄,好歹没有妖魔交界处的驳杂,他这具过分精纯的新躯壳,说不定能“纡尊降贵”,多多少少吸收些。   然而,一个小周天后,他的经脉照样空空荡荡。   自修仙以来,霍野也曾数次遇到毫无寸进的瓶颈,心态如常,正当他准备起身,用些拿血肉为引的邪术时,陡然一沉的袍角让他睁开眼。   如同被仔细擦洗过的兔子爬上来。   不远处,是滩混着雪水的血渍,意外对方这种时候还在乎整洁与否,霍野勾唇,溢出的却是两声咳嗽。   胸腔震动,一小团毛绒绒的温热贴了上去。   “起身,”隔着厚实布料,白兔的声音显得有些闷,“你若死了,我定然把你的心肝脾肺挖出来吃。”   说也奇怪,巴掌大的活物,能带来的暖意本该有限,偏偏霍野竟感受到,自己像揣了个小火炉般。   深藏功与名的4404:朋友。   系统商城了解一下?   全然没把白兔的威胁听进耳中,霍野循着神识探得的山洞稳步前行,仿佛天塌了都不能让他跑起来。   实际上的速度却不慢。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仙人之姿。   宋岫皱眉,【你知道他要去哪儿?】   4404:【嗯。】附近适合藏身的地点仅有一处。   宋岫:【提前在里面放些干柴。】   同一时刻,青云门。   艰难整理好脑中纷乱繁复的思绪,重生归来的柏长舒捏紧附有师尊剑意的传讯纸鹤,耳尖微动,抬头,瞧见白羽快步走进来。   “事关妖族,执法长老已向各仙门送去了通缉令,”神色忡忡,白羽低声,“二师兄他……”   楚风身死、花容叛逃的当夜,白羽负责看守护山大阵,并未亲眼瞧见柏长舒清理门户的一幕。   在他看来,二师兄向来是安静软和的性格,且未入筑基,怎能杀得了金丹期的楚风?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   可楚风尸体上的伤口,又确是狐狸撕咬所致,血肉模糊。   处在妖魔联手攻打各大仙门的档口,稳定军心最为紧要,白羽理解柏长舒的选择,心底却总念着点同门的情分。   他相信大师兄一定有所留手,否则花容绝没机会脱身,这话容易招来非议,如今殿内仅有彼此,白羽才敢展露些许。   令他意外的是,柏长舒居然直接道:“把人都叫回来。”   白羽惊讶。   执法长老怒气冲冲,早派了大批弟子去追花容,活要见狐,死要见尸,柏长舒这样公开和对方唱反调,恐怕会引来许多同门迁怒。   亲疏有别,他确实希望查清真相,但又不希望柏长舒首当其冲、因此受牵连。   至少要等师尊回来。   “是师尊的意思,”一眼瞧出白羽的担忧,柏长舒解释,“妖魔两族的老祖陨落,师尊叫我率弟子赶往万兽宗支援,清缴余孽。”   万兽宗,顾名思义,其下门人最擅长培育驯服灵宠,无奈,鹤也好,虎也罢,乃至招福气的锦鲤,未开化的灵宠终究是长寿些凶猛些的寻常动物,资质有限,渐渐便有弟子把主意打到妖族身上。   新仇叠旧怨,位于交界边缘的万兽宗自然损伤惨重。   上辈子,柏长舒也曾经历过这一遭,彼时他还疑惑,谁能一夜化解人修危机,后来才得知是自己的师叔。   霍野。   在此之前,柏长舒从没听过这个名字,据说对方常年避世修炼,远离修真界的纷扰斗争,若非师尊亲自去请,纵是人修惨败,这位师叔也未必会出山。   因得被血祭城池引来的天谴误伤,正式见面时,柏长舒只瞧见了一个跟在师尊身后的病弱少年。   路过他时,那少年饶有兴趣地盯住自己佩剑,道:“妖火铸就?”   “有趣。”   “上头竟没丁点怨念。”   柏长舒如遭雷击。   他这一生,切实与妖扯上的关系,唯有花容。   按师尊所言,一柄与主人心意相通的好剑,往往要从炼气期开始挑选材料,随着主人修为的精进,一点点打磨锻造,彼此间的默契变作朋友、家人、乃至道侣,如臂指使,直至元婴方可大成。   偏偏柏长舒选择的最后一块材料太过特殊。   万年寒铁。   他于铸剑池闭关七七四十九日,却始终毫无进展,元婴雷劫在即,若缺了“本命法器”,必然九死一生。   柏长舒原本打算破釜沉舟,引九天神雷做炉火殊死一搏,不成功便成仁。   但那夜,白羽找到了他。   对方拿来一株炽阳草,成色极佳,传闻能融化任何阴寒,尝试过各种办法的柏长舒明知没有效用,依旧为小师弟“将幸运送给你”的安慰软了心肠。   天幕低垂,他们并肩在青云门最高的峰顶,看了整晚的星星。   当时的柏长舒也没料到,隔天自己不忍辜负小师弟,随手将炽阳草丢进铸剑池时,那块顽固至极的万年寒铁、竟真开始如蜜糖般融化。   十日后,柏长舒持剑出关。   剑身柔韧明亮,静似秋泓。   故得名若水。   赶来贺喜凑热闹的同门乌泱泱围了一片,柏长舒眼中却只看得见自己的小师弟,快步上前,紧紧拥住对方。   春风得意。   周遭是一声声嘻嘻哈哈的善意调侃。   柏长舒没能发现那个角落里唇色惨淡的影子。   经过此事,白羽“天道宠儿”的名声更甚,柏长舒亦未曾想过,恰巧赶在自己渡劫前“服软”的万年寒铁,还有“幸运”之外的其他可能。   ……直到许多时日后的某个早晨,他听到霍野的询问。   催生妖火,需燃烧内丹,典籍记载,常有妖族被这痛苦折磨得堕入魔道,乃至自爆赴死,求个痛快。   一想到自己曾用若水刺穿花容的胸口,柏长舒的手就止不住发颤。   驻灵殿内,魂灯破碎。   他早已没机会挽回。   师尊的叹息更是让柏长舒失魂落魄,“同门二十七年,数千个日夜,你认为花容是个怎样的人?”   因为柏长舒无法否认,在花容将自己和白羽相提并论时,他的第一反应是,云泥之别,怎配同日而语?   可脑内又有个声音告诉他,烈火中,红尾狐妖盈盈望向自己的双眸,真好看。   好看到让柏长舒为之心颤。   那般浓郁炽烈的感情,是他生平仅见。   “师兄?师兄?”发觉柏长舒隐隐出神,白羽扯了扯对方的衣袖,“事不宜迟,咱们这便动身。”   柏长舒却没应。   无意识摩挲若水的剑柄,他摇摇头,下定决心,“……我得先去把花容找回来。”   数千里外。   费力燃起篝火的山洞里,宋岫倏地打了个颤儿。   紧接着,一只少年人的手就拎起他的后颈,熟门熟路将他揣回胸前。   “爪子要烧着了,”十分怀疑某个圆滚滚的团子会一骨碌滚进火堆,霍野淡淡,“老实些,我暂时不想吃烤兔子。” 第154章   体型差甚大, 宋岫挣扎着从拢紧的衣襟中探出小脑袋,“你!”想把他憋死?   “别乱动,”精准捏住那两只晃来晃去的小耳朵, 少年眉心微蹙,一副西子捧心的虚弱样,“胸口疼。”   进到山洞之后,他虽不再一叠声地咳嗽, 脸色却仍苍白着,乍瞧去, 着实像个随时会昏倒的病秧子。   吃准这兔子嘴硬心软,果然, 霍野话音刚落, 某几只在他怀里蹬来蹬去的爪子就停了。   煞有介事地, 对方仰头打量起他, “借尸还魂?”   “夺舍重生?”寻常人见到妖族哪会如此淡定。   霍野也没否认, “算吧。”尽管他借的是自己的尸体,夺的是自己的元婴。   “怪不得,”飞快将耳朵从他指间抽走, 雪团嘲讽地哈了声, “竟愿意和我这种霉运缠身的邪魔外道走在一块。”   霍野挑眉, “你是在提醒我吗?”   白兔黑玉似的眼睛望过来。   “提醒我离你远些,免得被牵连, ”轻轻顺过对方后颈的皮毛,霍野道,“放心吧, 我命硬的很。”   经过篝火温暖的烘烤,球一般的白兔变得愈发蓬松柔软, 像云朵,让他不由自主将指节陷得更深。   对此,宋岫的感受却堪称难捱。   众所周知,兔子是种相当敏感的生物,四季常驻的发热期,几乎能和omega打个平手,即使少年的手足以用金尊玉贵来形容,毫无倒刺与薄茧,他依旧被rua的直哆嗦。   生怕自己等下会哼哼唧唧地露馅,四条小短腿发软的宋岫回头,张嘴,对准霍野的拇指咬了口。   4404极其应景地在识海嘶了声。   哪怕它知道,自家宿主肯定没舍得太用力,但这视觉效果属实够劲儿。   被牙齿抵住的皮肤附近立刻红了一大片。   偏偏霍野没事人似的,丝毫不见要把白兔甩开的怒火,反而等宋岫自个儿先松了口,才慢吞吞抽回手,“恼了?”   “多大的嘴,也不怕脱臼。”   艰难忍笑的4404:你别说,六世界的霍野还真有点毒舌的属性在身上。   宋岫无意识鼓起腮帮。   怪他咯?谁让自己生下来便是小型号,成年之后亦是巴掌大,遇到老虎灰狼都不够给人家塞牙缝。   【想笑就笑,】难得见小十二这般活泼,宋岫幽幽吐槽,【你现在特别像个噗呲噗呲漏气的煤气罐。】   【说好的狐狸呢?快穿局还能不能行?】   早先尚未觉得原主的模样有多威风,此时一回想,单单那条火红的大尾巴,就足够抵四五个他。   4404利索摇头,【别想了。】   【世界线的回溯已经结束,局里最多能帮你找个符合原住民逻辑的借口,把狐狸变兔子的bug圆上。】   至于直接在霍野面前来个“大变活狐”?绝无可能。   万一惹来对方怀疑——尤其是关于宿主真实身份的怀疑,以霍野如今的灵魂强度,说不定整个小世界都要跟着震荡。   宋岫生无可恋地闭了闭眼,转身,试图钻进外衫深处,躲开某人乱来的手。   谁料,刚转到一半,便被霍野按住,“又准备拿尾巴对着我?”   “好吧,”修长指尖沿着脊背一路向下,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伴着少年的声音、不轻不重弹了下他的小毛球,“圆圆翘翘,手感应该也不错。”   尾巴被摸的宋岫瞬间蹦起。   却被碍事的布料挡了回去。   识海里的4404彻底破功,超大声地笑得仰倒。   宋岫:……好气。   之前怎么没发现霍野是个绒毛控?   不过,折腾了这一路,又流了好多血,他实在缺少和某人继续斗法的精力,索性闷头将自己团成球,演哑巴。   讲句老实话,对方看起来病歪歪,身体竟还有些肌肉,隔着里衣当枕头,温热且有弹性,触感十分不错。   半响没等到白兔反击的霍野:……   认真思考了下小家伙被气到晕倒的可能,他垂眸,盯着那块沉甸甸、明显快坠到小腹的鼓包,小心掀开领口,却见对方抿嘴睡得正香。   呼吸平稳。   说不定还做了个好梦。   霍野蹙起的眉头微松,虽然连他自己都没注意这前后微小的变化。   人妖魔三族修士闹翻了天,对方修为低微,受到驱赶实属正常,但白兔心脉那道剑势故意刺偏的伤口、四爪被镣铐捆过的痕迹,都证明其中另有隐情。   霍野不喜欢麻烦。   此次出山,亦是因为师兄亲自来寻,他了解对方的性格,若非真遇到关乎青云门存亡的大事,传讯纸鹤就够。   等他修行告一段落时看到,自然会回复。   ……结果,他便成了这副模样。   十五六岁的小娃娃。   重来一次,固然能绕开许多弯路,新躯壳的资质也堪称顶尖,可无论如何,失去的终是失去了。   堂堂前·渡劫期大能,居然连一块能供自己修炼的高级灵石都拿不出。   若白兔的仇家真找上门,定然要拖累他。   或许会让本就糟糕的情况变得更糟。   最明智的做法,是及时与对方分道扬镳,找个有仙门庇护的镇子,给师兄写封信,舒舒服服等后者把自己接回去疗养。   偏偏,一想到白兔可怜兮兮缩在雪堆里装死的模样,霍野又有些舍不得。   真稀奇。   一错不错盯着怀里呼呼大睡的雪团子,他安静倚在映着火光的石壁上,感慨,原来怎么没发现,自己竟是这般软和的心肠。   尸骨魂魄皆化为飞灰的两位妖魔老祖:……   如果真被他们听到此等厚颜无耻的自夸,纵然拼着再死一回,他们也定然要朝对方狠狠啐上一口。   可惜,天谴之下,两人已然连一丝神识都没剩。   妖魔两族的联盟始于利益,当中的情谊少之又少,得知领头的老祖陨落,理所应当地乱做一盘散沙。   人修乘胜追击,却也做不到斩尽杀绝,除开怕对手被逼入绝境后狗急跳墙,亦是怕沾染灭族的罪业。   没见头顶还有天道等着劈雷吗?   果断将善后事宜交给小辈处理,胡子花白的青云门掌教在仅剩断壁残垣的废墟里翻了一天一夜,也未翻到自家师弟踪影。   其余同行的宗主长老纷纷道:“霍道友高义。”   “吉人自有天相。”   “怎地没叫我等相助?”   这话掌教很不爱听。   一来,说得活像自家师弟已经死了;二来,明里暗里暗示自家师弟爱逞强出风头,弱得理直气壮。   明明霍野的魂灯还亮着。   于是,看似慈眉善目好脾气的掌教,只字正腔圆地问了一句话,“我们当中,有谁到渡劫期了吗?”   鸦雀无声。   若他们有,又怎会纵容妖魔嚣张挑衅,抢占人修的法宝灵脉。   掌教心满意足颔首,“我师弟是。”   好歹都是统辖一派的大人物,有修士反驳,“妖魔走的是歪门邪道,采精气食元婴,烧杀抢掠,无所不用其极,自当进展迅速……”   掌教:“我师弟是剑修。”   其余宗主:……这人好烦。   你师弟你师弟,当谁没听过霍野的名字一样。   年岁稍长些的老家伙,各个都被对方提剑打上门过,后来霍野不知躲去哪里闭关,才还了他们一个清净。   素来与青云门不对付,广袖宽袍的玄天宗宗主冷哼,“听说你那个二徒弟,叫花容的,是只狐妖,毁了护山大阵,杀了同门弟子,还伤了柏长舒,现下叛逃而去,通缉令都发到我这儿来了。”   最后一句,显然是夸张。   但先前的内容,众人倒皆有耳闻。   玄天宗修符篆术法,青云门修体魄剑招,如同俗世的秀才和兵,理念不合,又总被放在一块比较,评判谁才是令人心服口服的正道魁首,自然多有摩擦。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大家纷纷望天看地,努力装傻,唯有玄天宗宗主机关枪似的道:“好一招扮猪吃虎,冲和,被徒弟欺骗的滋味如何?”   冲和,即青云门掌教的道号。   剑修往往不讲究这许多,可他早年曾拜入玄天宗门下,舍弃俗家姓名,蹉跎百年,接着才被前任青云门掌教看中,斗法夺人,走上剑修一途,后来居上,一飞惊天。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冲和”这两个字,亦被沿用至今。   非常清楚自家二徒弟的资质到底如何,他难得严肃表情,“此事真相尚未有定论,执法长老性子急躁,诸位多担待,莫要人云亦云。”   真也好,假也罢,到底是青云门的家事,不管内心作何揣测,大家面上都一团和气,连连应和。   专心当甩手掌柜找师弟的冲和抖抖衣袖,甩出一地没拆的纸鹤。   花容细腻敏感,长舒又正直太过,万事皆讲究黑白分明,容不得半点含糊。   唯一的例外,大抵是白羽。   可这三人的关系……假如长舒真表露出偏袒白羽的意向,无疑算火上浇油。   总想着保住那层窗户纸、免得大家尴尬,冲和怎么也没料到,自己仅是出门一趟,山上就起了大乱。   时间能解决一切果真是屁话。   默默在心底爆了句粗口,冲和愁得直捋胡子,又在真正揪下来前生生忍住。   ……妖。   自家那二徒弟真能当狐狸?   是只兔子还差不多。 第155章   寻找霍野的消息, 冲和没敢大张旗鼓地放出去。   毕竟这小子年少轻狂时没少得罪人,俗话说得好,虎落平阳被犬欺, 所谓正道,也并非尽是良善之辈,青云门内部又出了岔子,他当然要多加小心。   倒是画着花容本体和人形的通缉令, 因为发放得早,已经在各个临近仙家的小镇张贴, 霍野揣着宋岫进城时,远远瞧见熟悉的印记, 还凑热闹般细细读了遍。   他面色差, 模样却好, 衣衫布料在俗世亦算华贵, 尤其是那条绣纹精致的大氅, 打眼望去便造价非凡,寻常修士遇见,多半会给三分薄面。   ——王孙贵族, 背后常有大宗门撑腰, 甚至比某些山野小派更风光。   殊不知, 这位看起来矜贵无比的公子哥,实则两袖空空, 连住一晚客栈的银钱也无,食指全是喂兔子留下的细碎划伤。   宋岫同样读完了那张通缉令。   他内丹损毁,严格来讲, 已算不得妖族,城门附近虽有盘查, 却只把宋岫当做普通宠物,轻松过关。   演技一流,他状似无意,试探,“你想揭榜?”   或许那位痛失爱徒的执法长老当真恨极了自己,通缉令标注的赏金颇高,足以令元婴以下的散修怦然心动。   至于那些出身各大宗派的长老弟子,看到之后,哪怕不为了奖励,也会乐得卖青云门一个人情。   霍野是原主未曾谋面的小师叔,于情于理,都有资格清理门户,谁料,听到宋岫的询问,他竟摇摇头道:“没意思。”   “丢脸得很。”   堂堂正道魁首,生生让一个未入筑基的小辈逃掉,又以多欺少,恨不得发动整个修真界来找回场子。   若此刻师兄站在自己面前,他定然要好好嘲笑。   “他杀了人,”约莫怕身份露馅,进城后的白兔十分乖巧,轻声细语,伏在少年肩头,“还伤了同门。”   霍野:“我长着眼睛。”   末了,又琢磨出些猫腻,“你认识这狐狸?”   前一秒还伶牙俐齿的雪团子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答,“是个傻子。”   这便算肯定的意思。   原来对方敌视的修士真有青云门。   聊八卦聊到自己头上,霍野蹙眉,他避世百余年,对个中纠葛全然不知。   几位师侄更是仅听过名字。   如今白兔明显站在妖族一边,本没什么兴致管闲事的他,居然无端生出几分好奇来。   就是自己这身份有些麻烦。   暗暗决定将联络师兄的计划推后,霍野假装没察觉白兔的反常,故意道:“放心,尽管他长得确实威风了些,却不比你漂亮。”   平白被夸的宋岫:……谢谢。   并没有很高兴。   谁让两个都是他。   “仔细一瞧,你们的眸子似乎很像。”似是忽然察觉到什么,霍野偏头,唇瓣堪堪擦过宋岫耳侧。   两抹雪白立刻支棱棱竖起。   “是吗,”警惕拉开距离,小小的团子语调平静,“我看人类也差不多,一个鼻子一张嘴巴。”   霍野抬手,虚虚拢了下快要从自己肩头栽倒的白兔,“站稳些……我成名前,倒是总被称赞长相。”   比称赞他的剑还夸张。   宋岫虚虚睨了对方一眼,想反驳,又无从下口,最终只蹦出句,“自恋。”人修的谦逊是半点没显出。   霍野却一本正经地颔首,“看来你也认同他们的说法。”   宋岫:……救命。   六世界的某人怎么如此会耍嘴皮子功夫。   怀念一开始讲话磕磕绊绊的黑果冻。   【承认吧,其实哪一世的霍野都不太好欺负,】十分确定宿主乐在其中,4404调侃,接着提醒,【柏长舒正四处打听你的去向。】   【其余弟子都怀疑原主给他下了咒。】   违背师命,是重生前绝不会发生在柏长舒身上的选择,花容再可恶,终究孤掌难鸣,怎能比驰援同道重要?   瞧见白羽单独领队时,多少人直接被惊掉了下巴。   要知道,这可是青云门上上下下疼宠爱护的小师弟,万一遇上什么危险,出现什么差错,抓住那狐妖又有何用?   柏长舒的态度却相当坚决。   执法长老果断黑了脸色,当众警告他莫要徇私,给掌教蒙羞。   宋岫懒洋洋地把霍野大氅边缘的绒毛当窝,趴好,【所以,人到哪了?】   【他以青云门为起始、沿着原主逃跑的方向追,霍野又自个儿主动往青云门走,】精准比喻,4404答,【双向奔赴,最迟明天下午便能遇到。】   怎么说柏长舒也是化神期的脚程。   不过,宿主现下的样貌,称得上最好的伪装,除非有谁真疯到摔碎驻灵殿的魂灯,取出里头的神识来比较。   宋岫登时松懈神经,【那就好。】   兔子可是狐狸的口粮。   柏长舒若真有这脑洞,当初也不会被一条尾巴吓到。   然而,宋岫却忘了,尽管柏长舒没见过自己的本体,但对方见过霍野——在小世界回溯前的时间线中。   日夜放开神识搜寻红狐的踪迹,柏长舒遥遥瞥见人群里那道熟悉背影的瞬间,还以为自己是消耗过度,头晕眼花。   彼时霍野正站在馄饨摊前,气质优雅地拽下腰带缀着的珍珠,右臂微微抬起,像是怀里抱着东西。   观那略显光秃的刺绣、和腰带剩余装饰的零星,对方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做。   ……师叔?   难以置信地,柏长舒回忆起自己上辈子见过的少年,回忆起压制灵力后,对方用一招便将自己击败的强大。   印象里,师叔不喜欢自己,也不喜欢人见人爱的小师弟,仿佛除了剑术,世间再没有任何事值得放在心上。   柏长舒开始怀疑自己的重生是场梦。   可周遭的一切又那样真实,食物的香味伴着行人的交谈,热热闹闹地萦绕他鼻尖,闯进他耳中。   许是感知到自己的视线,拉开板凳坐下的少年突兀回头,露出一个冷淡且陌生、明晃晃属于上位者的表情。   畏惧,兴奋,抑或是两者皆有,悬于柏长舒腰间的若水极轻极轻地嗡鸣一声。   而他也终于看清先前被少年衣袖挡住的活物:巴掌大的白兔,弱小,毛绒绒,玉般无暇,像极了某些经常被送去讨女修开心的灵宠。   甚至连灵宠都不如。   神识扫过,柏长舒没能在白兔体内探得一丝灵气。   这就意味着,对方资质极差,即使侥幸开智,亦如同漏水的筛子,再多奇珍异宝喂下去,都是白费功夫。   短暂犹豫两秒,柏长舒抬脚上前,“师叔。”   专心干饭的宋岫脊背微僵。   坦白讲,比起所谓“兔粮”,他宁愿简单喝一碗热腾腾的馄饨汤,但看在某人愿意于数九寒天、花费大半身家给自己买菜叶子的份上,宋岫吃草吃得异常配合。   无奈,柏长舒的声音一出来,他的心口便条件反射抽疼。   原主早已投胎转世,正常情况下,很难影响到宋岫,这更像由于曾经痛苦到极致,身体自动记住那时的感受与反应。   霍野第一时间注意到白兔的不适,安抚般,他用掌心罩住宋岫脊背,轻轻地揉了揉,“吃急了?”   刚刚冒出一缕感动的宋岫:……   好端端个人,怎么偏偏长了张嘴呢?   被忽视也没恼,等一人一兔互动完毕,柏长舒恭恭敬敬,再次唤了声,“师叔。”   避无可避,马甲摇摇欲坠的霍野总算舍得张口,“你认识我?”   尚未套出白兔过往,他担心某个没良心的小家伙听到青云门便跑,手上不自觉用了更重的力道。   体质高度敏感,宋岫耳尖一抖,本能地挣扎了下。   未果。   “之前听师尊提起过,”事先打好腹稿,柏长舒神情如常,解释,“有幸见过您早年的画像。”   撒谎。   隐约猜到来人的身份,霍野懒得拆穿,更懒得绕圈子,直白道:“柏长舒?”   视线落于对方腰间佩剑,他大抵觉得前头那个问题太过无聊,没等后者回答,又问:“妖火铸就?”   一模一样的四个字。   柏长舒极力压抑住失态,点头,“正是。”   “不知师叔可曾见过一只红狐?”   据他上辈子所了解,对方灵力尽失,神识心境却未跌落,如果能得到师叔帮助,花容得救的机会必定更高。   这也是柏长舒非要冒险攀交情的理由。   霍野诚实,边rua兔子边道:“未曾。”   柏长舒眸底的光亮陡然一暗。   圆圆的尾巴哆嗦着发颤,宋岫羞恼交加,飞快转头,熟门熟路在霍野食指咬了口。   鲜血溢出。   斩杀过无数邪魔的若水当啷出窍,又被少年轻巧挡在桌前的右手截停。   三族交战,青云门死伤繁多,头顶更笼罩着妖修内鬼的阴霾,柏长舒百味杂陈,难得失了礼数,“师叔?”   “师叔怎可用自己的血喂养妖物。”   话音刚落,那貌似乖巧无害的白兔就挑衅般,当着他的面,将少年骨节分明的食指咬得更深。   “那又如何?”浑不在意周遭投来的目光,霍野坦荡,“你要找的红狐不也是只妖?”   “还是说……”   “你寻他,原是要把他抓回去正法伏诛?” 第156章   柏长舒哑然。   下意识地, 他反驳,“我没有。”   “当时情势所迫……”极其痛苦似的,柏长舒死死捏紧若水,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同门义愤填膺、围堵着自己讨要公道的晚上。   白日里,大家刚刚因为钻空子闯过护山大阵的妖魔损伤惨重,未等此事有个定论,楚风便死在花容脚下。   前者爱慕花容, 青云门人尽皆知,违规私入地牢的行为反倒显得十分正常, 花容口中的强迫,才像走投无路的狡辩。   妖修常食人修血肉进补, 对方先前受了重伤, 为求活命, 一时狂性大发也说得通。   至于为什么留下楚风的金丹?   那当然是因为花容是个“废物”, 磕磕绊绊二十余年才筑基, 金丹入体,只怕会内府爆裂而亡。   若非使了狐媚术法,来人又恰好是自己的追求者, 对方怎么可能杀得了楚风?   类似的说辞, 在柏长舒闻讯赶往地牢的一路, 他听了许多,见到花容时, 对方亦是走火入魔般的浑噩。   直到若水搭上红狐脖颈。   起初,柏长舒的本意仅是在同门面前做个姿态,控制住师弟, 顺带让对方清醒清醒。   但花容的反应极其激烈,毫无后悔服软之意, 甚至还将白羽扯下水。   这无疑引发了众怒。   小师弟是什么人?天资聪颖,纯良坦荡,光是在幻想中将对方放进遭受侮辱的腌臜境地,就足以称得上恶毒。   花容会将这样的比较脱口而出,定是平日里便心怀嫉妒,装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实则时时盼着小师弟跌落泥沼。   多丑陋的妖。   首次代替师尊执掌青云门,柏长舒这才知道,有时人一旦被架到某个位置上,他手中的剑就不得不挥下。   然而,当温热殷红大股涌出,随之化作熊熊妖火的柴禾,他望着彻底失去人形的狐狸,竟在对方莹润黑亮的眼中,清楚“听见”自己的回答。   ——如果是白羽,他定然舍不得。   他似乎在红狐的表情里看到了嘲讽,又似乎没有,所有人又惊又恼地乱做一团,谁也没料到几近奄奄一息的花容还藏着如此本事。   这再次成了对方心机深沉早有隐瞒的证据。   当然,也曾有声音站出来替花容解释:对方素来温和,或许另有隐情。   但这声音终究被淹没在更大的声音里。   二十余年的同门情,成了蓄谋已久的算计。   柏长舒感到既愤怒又失望。   上辈子,师尊回山,照样没能查出什么能证明花容清白的线索,所以,此刻面对眸色戏谑的霍野,他逐渐找回底气,“做错事总要受罚。”   “可我会求情。”   替花容。   也算还了妖火铸剑的因果。   在两人看不见的角度,宋岫嫌弃地翻了个白眼:重活一世,柏长舒依旧没弄懂原主要的是什么,恨的又是什么。   倘若对方肯大大方方说一句,“我相信你,可势比人强,你且等等”,那傻狐狸即使受尽酷刑,也会默默忍耐,直到柏长舒光明正大将自己接出地牢。   柏长舒却从未给过他这样的坚定与“偏帮”。   濒死之人,自然要想方设法逃命。   齿尖虚合,宋岫一动,原本被他咬着的手指也掉出去,霍野瞬间收回注意力,轻轻蹭掉其上血迹,“饱了?”   宋岫莫名有些心虚。   自己和柏长舒置气,实在没必要牵连无辜,虽然舌尖尝到的滋味着实美味,但他早已是人,得学会克制。   欺负修为尽失的病秧子也太坏了点。   于是,本未指望对方回答的霍野很快发现,某只一摸便炸毛的雪团子,竟在听到他的问话后,十分反常地,主动挪到自己指缝间蹭了蹭。   细致,温柔,活像条专门用来擦手的毛巾。   霍野:……   “怎么?瞧见他,方晓得我的好?”丝毫没顾忌拉踩的正主就在旁边,霍野散漫勾唇,“你倒是机灵。”   宋岫倏地瞪圆双眼:别把他说的像根墙头草。   柏长舒哪配跟你比。   无奈,某人完全没对上自己的脑回路,安抚般从头到尾将宋岫rua过一遭,一副不与他计较的大度样,“莫怕,有我在,定然能护住你。”   鸡同鸭讲。   宋岫泄气。   柏长舒更是面沉如水。   上辈子,师叔并未养过白兔,突如其来的变数,让他冥冥中产生种失控感,仿佛有什么正脱离自己的预期。   “师叔被妖魔所害,理当召集医修仔细调养,”话不投机半句多,心底升起离开的念头,柏长舒寒暄,“可要我传讯回去?”   越听越别扭的宋岫:【我怎么觉得他点我。】   妖魔所害,合着是提醒霍野莫忘前车之鉴?   不过话说回来,那些肆意妄为引来天谴的家伙,确实死有余辜,哪怕换做原主,亦没道理憎恨霍野。   何况花容的族群,早早便将他驱逐。   需要灵脉修炼是事实,既然阴差阳错被柏长舒挑破了身份,霍野当然不会再委屈自己,纸鹤飞出,柏长舒抱拳,“晚辈另有要事,需先走一步,望师叔谅解。”   “若遇到危险,摔碎玉符,剑气溢出,晚辈自会赶来。”   霍野颔首。   视线扫过放在桌边的暖玉与储物袋。   若没有方才言语间的交锋,他大概也会认为自己这位师侄处事周到,正直可靠,给人如沐春风的亲切感。   实际上,却道心动摇,瞻前顾后。   无趣。   待柏长舒离开,霍野才垂眸,看向软软趴在自己臂弯的白兔,“现在你知我是青云门的人,可还要跟我回去?”   宋岫仰头,“我有的选?”   从柏长舒叫出那句师叔开始,某人就各种抓着他圈着他,生怕自己跑了一样。   “也对,”坦率承认自己的虚伪,霍野道,“既然用一盏灯换了你,断没有再随意丢弃的道理。”   “那可是经受过天雷锤炼的法器。”   4404:……恰巧没被劈到而已。   这人说话当真没个正经。   装满灵石的储物袋在手,霍野腰带上最后两颗珍珠总算保住,足足过了三日,冲和才风尘仆仆赶来。   尽管已在信中了解过情况,真正见到那个熟悉的、十五六岁的少年时,冲和仍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这模样……”大致猜出对方返老还童的原因,冲和暗暗叹息,苦中作乐般揶揄,“不知道还以为我要带个失散在外的私生子回去。”   经此一役,修真界唯三的渡劫大能尽数陨落,修真者最懂得雷劫的恐怖,天谴之下,能保住性命实属万幸。   虽说请师弟出山是迫于无奈出于大义,但霍野失踪这几日,冲和总忍不住想,若没有自己送去的那只纸鹤……   “婆婆妈妈,”似是读出自己玩笑下的懊恼纠结,少年淡淡睨了他一眼,“你这样子,更像爷爷。”   “家大业大,比不得某些甩手掌柜,”听出对方并无责怪之意,冲和学着凡人做派,抬手倒了杯茶,环视四周,“长舒呢?你可知他行踪?”   干净整洁的客栈上房,幸好,幸好长舒妥帖,没让自家师叔惨到流落街头。   言简意赅,霍野答:“走了。”   “去找你另一个徒弟。”   听到这话,冲和饮茶的动作登时一滞,末了,重重地叹了口气,“通缉令我叫人撤了,长舒去寻他也好,花容魂灯未灭,是是非非,总该给他机会分辨。”   “长舒头一回做代理掌教,尚需磨炼,此事来的突兀,又恰逢我离山之际,内忧外患,咱们需得尽早返程。”   竹筒倒豆子似的,冲和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他也没指望霍野给建议,只是单纯宣泄下“青云门掌教”不能外露的顾虑。   意料之中,待他停嘴,少年提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说的花容,有没有一位兔妖朋友。”   冲和:……这是什么怪话。   狐族生来擅长伪装魅惑之术,花容又一贯安分,自己才会被蒙骗过去,区区兔妖,怎能瞒过他一个大乘期的法眼?   青云门可没真漏成筛子。   “花容性子内向,甚少与师门之外的人来往,”尽量客观,冲和回答,“但他确实很喜欢动物。”   霍野若有所思。   修士相遇,贸然外放神识会被视作挑衅,见对方目光下移,仅用肉眼观察的冲和方注意到,霍野左手一直搁在桌下,而那里,正伏着道极清浅的呼吸。   冲和惊讶:“灵宠?”   自家师弟何时有了此等闲情?   “这么叫,他应当会不高兴,”提前给白兔喂了些精血,使其饱腹到陷入酣睡,明知对方听不到,霍野仍将音量放得极低,“一别百年,我的明月峰,师兄可还留着?”   冲和立刻吹胡子瞪眼,“呸呸呸,这话讲得忒难听。”难不成觉得自己是那种鸠占鹊巢的小人?   明白一朝跌落谷底对心境是多大的冲击,他安慰,“放心,便是倾尽家底,师兄也会让你重回渡劫。”   霍野却摇头,“不是我。”   而是蜷伏于他掌心的白兔。   内里破败得如同一团烂棉絮,丹药灵植也好,精气血肉也罢,若无法尽快将其推上元婴之境重塑躯壳,对方恐怕活不过这个冬天。 第157章   青云门近来发生了件大事。   常年受岚气笼罩、被弟子揣测为禁地的明月峰, 竟在某个平平无奇的早晨拨云见日,迎得新主人。   青云门共十二峰,明月峰是其中最陡峭高耸的一座, 传闻登顶后,雾霭缭绕,天幕近得仿佛稍稍抬头便能碰到,尤其待夜色降临, 一轮孤光悬于眼前,皎洁清冷, 偏又触手可得,故得此名。   但, 传闻只是传闻, 这么些年, 青云门的新老弟子, 谁也没真正见过明月峰解除限制, 更别提爬上去赏景。   一时间,关于明月峰主身份的猜想,飞快成了超越“大师兄去向”的新话题。   “掌教血亲”的推论高居榜首。   因得有人真切瞧见, 数日前, 掌教去往明月峰时, 身后跟了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未穿弟子服饰。   ——若为普通收徒, 理应和小师弟一样,住在紫宵峰的洞府。   那是历代掌教的居所。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没过多久, 其余宗派纷纷商量好似的,争先恐后遣弟子来青云门送礼道谢, 天材地宝、法衣灵剑,不一而足,热络到肉麻地称赞青云门在危急时刻力挽狂澜,救正道于水火。   至此,青云门的弟子才知道,自家掌教还有位隐居修炼的师弟,以少敌多,力挫妖魔,成了现今唯一存世的渡劫老祖。   这是何等风光!何等值得骄傲!   三族交界处、那些叫妖魔避之不及的剑意,原来也是对方所留,假如有幸能得老祖指点一二,何愁没有突破?   然而,半个月过去,明月峰的主人却始终未曾露面。   负责洒扫的小道童吃醉酒,无意中透露,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前辈,似乎很喜欢养兔子,正试图把灵宠推过筑基的门槛。   此话一出,全派哗然。   灵宠之所以与妖修区分,就是由于它们缺少内丹,修炼艰难,寿数智力亦十分有限,虽容易操纵,可除开某些得天独厚的珍奇品种,大多需要靠符篆之类的外力加持,方能替主人征战。   否则万兽宗也不必铤而走险抓妖族驱使。   最常见的灵宠,即每个门派皆有的仙鹤,堪称万兽宗的基石产业,像兔子这种胆小到会把自己吓死的动物,唯一的用途,大概便是被当做送礼附带的小玩意、讨某些偏爱毛绒绒的男修女修欢心。   没想到老祖亦是其中一员。   实事求是地讲,这八卦也不能全然算错:宋岫的内丹早已被狐火烧作飞灰,近乎凡胎,想再次修炼,必定要舍弃妖族的功法,重塑一套人的经脉。   个中难度,无异于逆天改命。   霍野却连眉头都没皱。   各式补药流水似的喂下去,宋岫每日被撑得吃了睡睡了吃,修为没怎么涨,身形倒愈发圆润。   冲和看得稀奇,“以往可没见你这般高调。”大张旗鼓驱散遮掩明月峰的浓雾,放任弟子讨论,只差没挨家挨户通知,霍野平安回到青云门。   短短半月,少年的个子又高了些,玉冠束发,霍野眉目冷锐,“嘴巴的感谢太轻巧,总得让他们掏点实实在在的好处来。”   尽管自己不屑携恩图报,更不屑将维护师门的行为归结于大义,但如若有人敢将他的出山当做天经地义,即使境界跌落,霍野亦要给对方点颜色瞧瞧。   “那群老家伙都是人精,怎会在明面上落人口实?”捋捋胡子,冲和笑,“想来此刻正肉痛得很。”   再得知自己压箱底的宝贝最后都喂了兔子,恐怕会肉痛翻倍。   “你啊你,”记起百年前对方提剑一座座山头“讨教”的往事,冲和叹,“蔫坏。”   霍野却道:“与旁人无关。”   他是真心想救宋岫,而非故意糟践浪费。   定定打量了自家师弟几秒,确认对方并未撒谎,更未开玩笑,冲和陡然一惊,“你这是吃错了什么药?”   “竟会被剑道之外的事牵绊心神?”   假使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也就罢了,灵宠白兔?奇哉怪哉。   霍野淡淡,“相遇便算缘分。”   冲和翘了翘胡子,摆明觉得敷衍,偏又没从对方脸上瞧出任何破绽。   但正如他喜爱欣赏姣好的容色,每个修士都有自己的兴趣所在,摇摇头,冲和放弃追问,提议道:“长舒离山后,论剑峰正缺人手,若你得空……”   话音未落,一朵乌云忽然急速飘来。   霍野回眸望向后山隐隐金光冲天的暖泉,“成了。”   那是整座明月峰灵脉汇集之地,山外银装素裹,山内却春意盎然,小小白兔蜷在刻有聚灵阵的荷叶上,打着旋儿、随水漂流,时不时咂咂嘴,忘我酣睡。   “轰隆——”   一道深紫天雷劈下,未等碰到宋岫,便被半空中倏然亮起的结界拦截,转眼消弭无形。   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   待筑基期的九道“劫数”尽皆降下,暖泉里的白兔终于有了点要醒来的迹象,抖抖耳朵,下一秒,却仅是懒懒翻了个身。   纯纯走个过场的乌云当即气到崩溃。   恰巧目睹这一幕的青云门弟子则议论纷纷:筑基期的雷劫他们见过,可直接被结界拦下的雷劫,还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某位霍姓老祖到底有多疼那只兔子?   纵然是最受喜爱的小师弟,当年也没这般娇气。   外界的纷纷扰扰,睡梦里的宋岫一概不知,直到月上中天,他眨眨眼醒来,才发现自己丹田多了个“小水球”:   灵气暴增、转而压缩成液态,正是筑基期的特征。   一只手将他从暖泉里捞起来,“感觉如何?”   宋岫象征性地蹬了蹬腿,毫无作用,自己的原型实在太小了些,只能任由某人抱来抱去rua个痛快。   如果把他六世界的身体比作扎满窟窿的水杯,暖泉内的灵气,就似汹涌而来的汪洋:灌得比漏得多,总能见效。   残破经脉撑得发胀,又被暖泉中浸泡的药材安抚舒缓,整只兔软绵绵地提不起劲儿,宋岫客观点评,“暴殄天物。”   同样一汪暖泉,换做旁人,最差也是金丹。   霍野却半点没有被浇冷水的不悦,手里拿着张绣有云纹的软帕,他垂眸,细心擦拭白兔微湿的前爪,又摸出玉梳,替后者打理毛发。   每到这时,宋岫总是很难再说出话来。   兔子也会叫。   他怕自己舒服得直哼哼。   “不必替我心疼,”梳着梳着便将触之生温的法器换做指尖,霍野轻轻顺了顺白兔脊背,“若无处可用,再珍贵的宝贝也只是死物。”   回到明月峰后,灵脉滋养,霍野的修为稳步提升,早已不再是俗世里那副迎风咳血的纸片样。   这两日对方约莫重新拾起了剑术,本该肌理柔软的指腹又长出薄茧,虎口亦然,宋岫替霍野高兴的同时,也更谨慎地护好自己的耳朵和尾巴尖。   暗戳戳的关切被拆穿,他一时再难找茬,只得第无数次搬出那句,“我不会报恩。”   “这话你说过许多遍,”半点没在意白兔的嘴硬,霍野戳戳对方皮毛下的软肉,满意,“嗯,胖了些。”   颜控本控的宋岫:!!!   这都要怪谁?   万一将来化成的人形没有世界回溯前漂亮,他找回场子时,岂不是要被青云门数千名弟子白白看了笑话。   4404语重心长安慰,【健康最重要。】   小兔子嘛,就是要圆滚滚才可爱。   当初那副雪地里险些被开膛破肚的虚弱样儿,也亏得霍野能慧眼识珠,没嫌弃自家宿主血糊糊的狼狈。   宋岫顿时戏精上身,【小十二,你变了。】   话里话外都向着某人。   【明明是你先胳膊肘往外拐,】蓦地想到什么,4404话锋微滞,【……原主当年体会到的,恐怕也是这样的滋味。】   喉咙被咬断的红狐,在生平最丑陋的时刻,遇到了第一个对自己好的人类。   宋岫:【所以他没想过报复柏长舒。】   若水刺来的剑锋,终究是歪了半寸。   严格意义上讲,柏长舒并不算坏人,花容初入青云门,前者作为大师兄,亦曾给过原主无微不至的关怀。   花容发布任务时所渴求的,无非是彻底斩断这一段孽缘,桥归桥路归路,爱恨得失皆化为尘土。   偏偏有人非要违背原主的愿望。   越复盘越讨厌主角攻,宋岫遵循本能磨了下牙,突然尾椎酥酥一麻,这才察觉自己仔细护着的小圆球,不知何时落进了霍野手中。   食指和拇指揉揉蹭蹭捏住白兔的尾巴尖,似笑非笑勾唇,少年长相的老祖问,“当着我的面,在想谁?”   宋岫:……   这人怕不是会读动物的微表情。   可他又没法张口解释,一来是老生常谈的员工守则,二来则是……他怀疑自己此刻的嗓音会软得像滩水。   三十六计走为上,身为大自然界的快枪手,宋岫生怕再被对方摸下去、会闹出点无颜见人的尴尬,仗着霍野舍不得弄疼自己,转头便要开溜。   未成想,少年却仍好整以暇地按着他的尾巴尖。   “!!”   一左一右,力道相反,神似被抽开的卷尺,乍看仅有团子大的“圆球”,眨眼变作长长一条,毛绒围脖般,连带着细软的骨头一道,被霍野绕在指间。 第158章   “你!”   刺猬般炸毛, 一股难以言喻的酥麻窜上脊背,宋岫霎时没了回头咬人的凶狠。   他平日里的声线冷冷淡淡,说起话来, 时不时还要针似的刺人两下,此刻却尾音发颤,彻底变了调。   饶是霍野没养过灵宠,也能看出尾巴算白兔的要害, 见那雪色绒毛陡然蓬起,便用指腹将它重新捋顺, “怕?”   宋岫没敢张嘴。   要知道,兔子也会叫, 尤其在心满意足时, 喉咙里常常发出类似猫咪的咕噜咕噜, 听着实在太丢脸了些。   然而, 这番表现落进霍野眼里, 几乎与默认无异,没来由地,他心里生出点不痛快, 轻轻道了句, “小没良心的。”   光明正大走神便算了, 自己养了对方半个月,好吃好喝、灵药仙植地供着, 竟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未换来。   “罢了。”敏锐感知到那一小团温热随着他的“责备”愈发紧绷,霍野微微蹙眉,心底无声叹了口气。   传闻兔子的胆子仅有针尖大, 些许风吹草动就能将其吓破,万一真出现什么意外, 岂非得不偿失。   谁料,正当霍野拂袖收手、准备放开宋岫的一瞬,那条被他好奇抻开的短尾巴,突然极快勾住他食指,一圈两圈,缠成个圆滚滚软乎乎的棉花团。   霍野:……   活了几百年,他竟是第一次在一只白兔身上,体会到欲拒还迎的意思。   隐约从对方的状态里察觉出什么,试探般,霍野又捏着那棉花团揉搓几下,果不其然,白兔比寻常同类更短的耳朵抖了抖,颤巍巍并紧。   “离我远些。”暗骂自己不争气,宋岫努力平复吐息,试图把尾巴松开点。   霍野挑眉,顺势一捞,便将白兔拢进掌心,“理由。”   倘若此刻是人形,宋岫大概早已从头红到了脚,他太熟悉对方,根本无法控制身体本能的反应。   “你没养过兔子吗?”   咬着牙,宋岫气呼呼,“下流。”   这般羞恼交加的控诉,让霍野罕见怔愣两息,抓准机会,踩住他掌心的四只小爪子猛地一蹬,流星般起跳,稳稳弹落在地。   毛绒绒的小短腿早已软得像面条,宋岫却仍迅速消失在花草间,甚至用上了遮掩气息的法决。   五分钟后。   4404盯着垂头在暖泉边打理自己的宿主,试探道:【刚刚……】   五个半世界下来,它头一次被丢进如此短暂的小黑屋,多少有点不适应。   宋岫也一样。   重新将自己的尾巴团好藏起,他耷拉着耳朵,有气无力。   记起兔类在某方面“迅速频繁”的特性,4404识趣地没再追问。   整个明月峰都是霍野的地盘,宋岫非常清楚,小十二被屏蔽之后,自己所做的一切都逃不过前者的神识。   一想到自己仅仅是被对方摸了两下尾巴,就没出息地起了旁的心思,险些抱着霍野的手指蹭来蹭去,最后还鸵鸟一样,掩耳盗铃,急匆匆藏进花丛解决问题,宋岫立刻觉得再没脸见人。   当年他做兔子时,可是十分清心寡欲,专注修炼,怎么现在倒越活越回去。   都怪霍野。   啪地将暖泉拍开朵朵水花,宋岫嘀咕,若非前几世的对方让自己食髓知味,自己哪会定力大减,闹出此等尴尬的糗事。   ……况且眼下的他只是灵宠。   思及此,所有的暧昧旖旎,皆能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毕竟,以宋岫目前的身体状况,即使有系统道具吊着命,最少也要一年才能修成元婴,重塑人形。   霍野却不理解宋岫的烦闷。   在他看来,对方仅剩月余的寿数,除开活着,其余琐事,统统没必要在意。   偏偏,一天、两天……神识屡次扫到白兔无精打采的霍野,心绪很难再像以往那般古井无波,更无法冷着脸催促对方修炼。   放任白兔接连躲避自己几日,他终是主动于暖泉边俯身。   “出来,”确定对方就躲在堆积着落花的荷叶中,个子又高了些的少年伸手,“今日我需去一回论剑峰。”   水火难侵的布料滑落,遮住霍野的大半皮肤,这一次他的动作显然极有分寸,充满彬彬有礼的克制。   簌簌。   花叶颤动,探出双软乎乎的耳朵,“嗯。”   宋岫爱干净,耳朵外侧的绒毛雪白顺滑,内侧也被洗得格外干净,透着股淡淡的粉,霍野余光扫过,不由又想捏上一捏。   但他很快克制住了这种冲动。   “师兄唤你一起,让青云门的弟子认认脸,”神色自若,霍野邀请,“免得哪日偷溜下山,被人捉去烤了吃。”   4404利索拆台,【他撒谎。】   两位徒弟的恩怨尚未解决,冲和可没这闲情逸致,明明就是某人想找个借口,带宿主散心解闷。   至于宋岫的羞耻感,一向来得快去得也快,经过几十个时辰的冷却,他已然调整好心态,虚虚扒住霍野的衣袖,三下两下跳上对方的肩。   这反倒让霍野有些意外。   仿佛自己又变成了对白兔而言、和其余修士无甚区别的人。   隆冬未过,离开依仗灵石运转的法阵,明月峰外照旧大雪纷飞,身着淡青道袍的弟子来来往往,偶有御剑飞行者,亦会在临近山脚时,降落步行。   左手执伞,改换装束的少年老祖拾级而下,状似随意地、将一块火红暖玉塞给兀自埋进大氅风毛中的白兔,忽道:“你来过青云门?”   努力运转灵力御寒的宋岫:……   虽说他本就没打算隐瞒,可对方的脑子未免转得太快。   “修真界第一大派,你却毫无欣赏探究的兴致,”解释般,霍野张口,“因为花容,那个狐狸朋友?”   宋岫:“是。”   霍野:“但你对柏长舒并无杀意,看样子,罪魁祸首另有其人。”   三言两语便把原著剧情猜得七七八八,宋岫心下赞叹,面上却未显,只因远远有一道熟悉的人影走来,兴冲冲打断了他要说的话。   “前辈,前辈可是姓霍?”   杏眼清澈,意气风发的青年持剑抱拳,面带孺慕,生来一副讨喜的长相,笑盈盈道:“晚辈白羽,见过师叔。” 第159章   伞沿微抬, 霍野没有第一时间应声。   也不知是从哪儿猜出宋岫中途把话咽回了肚子里,他偏头,看向默默揣起前爪的白兔, “想问什么?”   跟随霍野的目光,白羽这才注意到,对方肩头还趴着个巴掌大的雪团子,颜色之纯粹、外表之相似, 乍瞧去,几乎与风毛融为一体。   尽管宋岫十分确定主角并非内鬼, 但当着白羽的面,他也不好直说青云门的治安问题, 索性耷拉下耳朵, 装没听到, 闭眼抱紧暖玉。   颈侧被一小块热乎乎的顺滑皮毛贴住, 霍野刚刚蹙起眉心的立刻舒展, 顺带多出几分寒暄的耐性,“你认识我?”   听得默认意味的白羽诚实,“苍玉城, 我见过师叔的剑。”   更准确来讲, 是剑意。   纵然整座城池已经因天谴化作废墟, 可那连怨念都能劈散的雷劫下,仍清晰留存着一道刀凿斧刻的痕迹。   通天彻地。   劈山分海。   毫无夸张地讲, 遥遥瞥见它的一瞬,包括各大仙门的宗主长老在内,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看直了眼。   近几十年, 霍野闭关修行,声势不显, 然而,就是这轻轻松松将苍玉城分成两半的一剑,便足以填满对方受时间消磨的威名。   同为剑修,白羽自是心生敬仰。   青云门最受宠的小师弟,向来不懂得什么叫拘谨,落落大方,他主动挑起话题,“师叔可是要去论剑峰?”   霍野颔首。   冲和的弟子,他总要给几分薄面。   “那晚……弟子给师叔引路,”适时换了个更亲近的自称,白羽侧身让开,走在霍野旁边,又稍稍落后半步,“大师兄离山后,论剑峰的演武皆由弟子负责,若知晓师叔今日得空,大家定然欢喜。”   4404幽幽咂舌,【瞧人家嘴巴多甜。】   两相对比,原主简直像角落里生长的小蘑菇,时常躲着热闹的地方,暗戳戳当柏长舒的小尾巴。   妖火铸剑这么大个事,都没捞到半点好。   宋岫却道:【花容是花容。】有自己的活法,何必处处与白羽比较。   可惜,青云门的弟子显然不懂这个道理,修真界以强者为尊,即使原主是掌教的徒弟,私下里亦被看轻。   那种唯有本人能够感知的微妙差异,冲和始终未曾察觉。   他身处高位太久,处事又随性,完全没认真考虑过,一个生活在天才堆里的普通人,会承受怎样的压力。   所幸,今日趴在霍野肩头的是宋岫,面对白羽这颗让原主自惭形秽的“珠玉”,他依旧能安安稳稳窝进前者的大氅里摆烂。   山间风雪冷冽,霍野撑伞的手却极稳,宋岫一早被揪出暖泉,正困得厉害,干脆迷迷糊糊补眠。   扑在耳垂的呼吸愈发清浅,看似淡然的少年凝神,细细感应了下白兔的脉搏,无声将步伐放得更慢。   修真者大多视力绝佳,且有纸鹤通讯,没过多久,白羽与霍野同行的消息,就传到了论剑峰顶端的圆台。   平日里,青云门弟子切磋皆在此地,加之碰上每月三次、有幸得长老指教的大早课,所以格外热闹些。   起初,众人还在讨论执意离山的柏长舒:   “今儿个大师兄又不在?”   “没错,谁知那叛徒施了什么妖法,迷得大师兄丢下咱们和掌教吩咐的任务,天南地北寻一只狐狸。”   “还能有什么妖法?楚风不正是前车之鉴?”   “呸呸呸,大师兄可是君子,心里只有咱们小师弟,听闻山下的通缉令全撤了,估计是掌教的意思。”   “唉,谁让掌教有个对美人心软的毛病……”   “白吃白喝养一个废物二十多年,咱们青云门也算仁至义尽。”   接着,又话锋一转。   “提到小师弟,你们听说了没?那位老祖一下山,便对小师弟青眼有加,此般运势,我等真是羡慕不来。”   “什么老祖,要叫剑尊,小师弟生来一颗玲珑心,任何招式稍加练习就能融会贯通,哪位正道前辈会不惜才?”   “也是,希望我也能沾沾小师弟这天道宠儿的光,早些突破元婴。”   “嘘——你们瞧,下面好像有人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寒英飘落,一把绣纹精致的伞面率先映入眼帘,上头的图案略显奇特,并非常见的锦鲤仙鹤松柏梅花,而是只圆滚滚、憨态可掬的兔。   那绣纹大概是由来人亲手绘就,笔锋凌厉如剑,蕴意却温柔,发现四面八方的目光皆落在自己的兔子上,对方虚虚捏住伞柄的白玉指节灵巧一转,“小气”地将它转到了后头。   尽管早已做好面临一个少年老祖的准备,但真正看清霍野那张过分稚嫩的脸时,人群里难免产生些骚动。   好小。   这这这、真不是掌教的私生子吗?   ……直到他们的剑随着少年冷冷睨来的双眸,畏惧地嗡嗡发抖。   如此一来,安然立于霍野身侧的白羽,便显得愈发出尘脱俗。   宋岫亦被外界的喧闹吵醒。   下意识地,他抻抻爪子翻了个身,全然忘记自己正躺在霍野肩头,蹴鞠般,骨碌碌顺着细腻的锦缎滚落。   失重感传来的刹那,宋岫被熟悉的掌心稳稳接住。   眉宇间的肃杀似冰雪消融,霍野勾唇,“睡傻了?”   寂静。   漫山遍野的寂静。   后知后觉地,众人注意到,剑尊的伞一直微微向左|倾|斜,不是为了方便白羽,而是为了护住肩头的团子。   一只灵宠。   半月筑基的灵宠。   纵使是被称作天才的白羽,在这般丧心病狂的突破速度面前,亦只能算小巫见大巫。   论剑峰,宋岫扮演原主时常来,又高又冷,且必须用腿走,生怕自己如今的体型会被风吹跑,他没计较霍野的调侃,四爪并用,抱紧对方的手。   霍野屈指召回摔进雪堆的暖玉,“冷?”   宋岫懒洋洋摇头。   灵宠无法口吐人言,更无法像人一样思考,他若真当着几百号弟子的面出声回答,与掉马有何两样。   熟稔亲昵的对话,毫无半点插嘴的余地,生平头一次没能成为师门瞩目的中心,白羽莫名升起两分别扭。   稍稍压低音量,他提醒,“师叔,请上座。”   霍野颔首。   视线却仍停留在难得乖巧的白兔身上。   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纷纷明了:剑尊这哪是专门来当授课长老,分明是带灵宠遛弯,顺道路过。   没见小师弟都吃瘪了吗?   当然,无论理由为何,渡劫期老祖亲身指点的早课,谁放弃谁脑子缺根弦。   有喜恶,就代表着有机会讨好,听闻剑尊尚未收徒,万一哄得那白兔高兴,真拜入明月峰也说不定。   几位年纪小喜欢毛绒绒的女修,则直接拿出藏在储物袋里的零嘴,试图走捷径吸引宋岫“投怀送抱”。   宋岫确实容易饿。   他这身子亏空得厉害,破气球似的往外漏风,整天泡在铺满药材的暖泉里,才勉强补回点精气神。   不过,在原主的罪名沉冤昭雪前,他很难对青云门的弟子有好脸色。   “又气什么?”仿佛拥有专门针对宋岫的读心术,霍野低头,扫过自己怀里默默炸毛的雪球,伸出食指,道,“饿了便咬。”   宋岫坚定地闭紧嘴巴。   开玩笑,大庭广众之下,他若真伤了霍野,下一秒就会被几百柄剑指着。   花容是好妖。   他得努力维护原主的形象。   ……但霍野着实香得要命。   明月峰灵脉滋养,短短半月,对方已重回金丹之境,血肉中的养分远胜初遇,假使宋岫从未尝试便也罢了,偏偏他曾细细品味过。   此情此景,活脱脱是对自身定力的考量。   期望给修真界仅存的渡劫老祖留下个好印象,论剑峰上的比试热火朝天,其中白羽最为突出,哪怕将灵力压至筑基、练气,亦能轻松获胜。   既担了授课的差事,总要交出些符合师长身份的指教,任由白兔在自己怀里做窝,霍野游刃有余将众弟子的表现分别记下,颈间却忽然感到一阵湿热。   慢吞吞,画圈般地绕。   侧目,某个做贼心虚的雪团子正飞快收回鲜红的舌尖。   以往给对方喂食血液时,霍野也曾被舔过指腹,但这次又有些不一样,线条清晰的下颌紧绷,他喉结倏地滚动,“你……”   话刚开头,原本粘人又懒散的白兔,就噌地踩着少年的胸口和膝盖跳了下去,模样颇为慌不择路。   【我有罪。】   识海里,宋岫虔诚忏悔,【真真是条件反射。】   位于圆台中央的白羽同样惊讶,“师叔这是、要用灵宠来考察弟子吗?”   一轮比试下来,他照常拔得魁首,此刻踏上圆台者,约等于向魁首发起挑战。   可……一只白兔?   众人纷纷忍笑。   指尖缓缓拭过颈间的水痕,霍野盯着白羽诧异的表情,突然便起了几分厌恶。   以对方的聪慧,又怎会看不出,宋岫是与自己玩耍时意外闯入,偏要拉前者到同一位置上做比较,对方难道认为这个玩笑很幽默?   但,未等他开口,外表娇小且柔弱的白兔,就噗地扬起一捧雪,灵力推动,直奔白羽面门。   气势汹汹。   宛如开战的信号。 第160章   没人料到宋岫会反击。   毕竟他看起来只有巴掌大, 模样又可爱,怎么瞧都该是那种软绵绵、一戳一个跟头的小可怜。   筑基期的灵力,白羽站着硬抗也能毫发无伤, 但那雪球明显瞄准他的鼻梁,下意识地,白羽偏头躲了下。   却是徒劳。   刁钻至极的角度,似乎算准了自己所有可能闪躲的退路, 啪地,在白羽撑起防护罩前, 冰冰凉的雪球便被他的左脸接了个正着,摔得粉碎。   老实说, 这其实没有多疼, 临时捏成的雪球, 松松散散, 倘若白羽再谨慎些、真正把宋岫当做对手放进眼中, 完全能做到“片叶不沾”。   但那顺着皮肤滑落的雪粒实在太刺目。   从外人的角度看去,就像白羽主动把脸迎上去,挨了一巴掌。   面面相觑, 周遭瞬间仅剩下风声, 呼呼吹过碗一般扣住论剑峰顶的法阵, 几道目光悄悄掠过端坐主位的霍野,显然是在怀疑后者暗中相助, 帮了那圆滚滚的兔子。   白羽亦是如此认为。   拜入青云门后,他向来备受疼宠,无论是掌教师尊、还是其余师兄弟姐妹, 包括最刻板严厉的执法长老,每个人都喜欢他、亲近他, 遇到危险或争议,也总是不自觉对他多一分偏爱。   来论剑峰的一路,霍野虽表现冷淡,但白羽能感觉到,对方是本性使然,并无故意针对自己的意思。   然而,他怎么都没想过,对方会为了只灵宠,欺负自己这个师侄。   论剑峰顶屹立千年的老松下,是专供授课长老休憩的石凳圆桌,落了雪的纸伞斜斜撑在腿边,肩披鹤纹大氅的俊朗少年端坐右侧,仿佛半点未察觉白羽的委屈,自顾自拾起茶盏,抬眼,“继续吧。”   继续?   什么继续?   如果心中的疑惑能化作文字,此刻论剑峰定然要被问号砸个满怀,薄唇轻启,霍野淡淡,“不是要比试?”   “放心,本尊没有舞弊的习惯。”   重回六世界后,这还是宋岫第一次听到霍野自称本尊,距离感与上位感拉满的两个字,顿时让白羽面色一僵。   因为他脑中确实有过类似的揣测。   可真让自己与灵宠切磋,白羽又有些被戏耍的窘迫,元婴境界,放到其余宗派,当个主管一峰的长老都使得。   如今竟只能给对方找个乐?   骑虎难下,他紧紧抿唇,愈发显得霍野咄咄逼人。   圆台边缘的宋岫则一边看戏,一边抬起小爪子搓雪球:他太了解霍野,若对方真在意外界评价、试图当个和蔼可亲的老前辈,那才叫见了鬼。   果然,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白羽率先开口,算是服软,“既如此,弟子也会将修为压至筑基。”   霍野颔首,古井无波,“嗯。”   负责裁判的弟子摆明没见过这情况,犹豫数秒,才持剑上前,走到圆盘中央,分别对白羽和宋岫行了一礼,尾音微微带着点颤,“切磋——”   “开始!”   青云门内,主修剑术,即使是各峰山脚洒扫接引的小童,也能折了树枝比划两下。   没被快穿局聘请前,宋岫最擅长的兵器同样是剑,但花容对此一贯笨拙,他不喜欢用崩人设的方式替原主找场子。   余光瞥见白羽迟迟未动,宋岫干脆又朝对方丢了个雪球,软趴趴,没用什么力气,中途便扑簌扑簌碎开,配上一副悠哉悠哉的散漫样,怎么瞧怎么挑衅。   不远处,缓缓掀开茶盏的霍野勾唇,像是生怕别人看不出自己被对方可爱到,活像个无脑撑腰的熊家长。   白羽默默捏住指尖。   霍野年长,且担了师叔的名分,自己作为小辈,当然不能真正伤害对方的灵宠,尽快抓住兔子结束闹剧,是目前最好的解决方案。   刻意缩小范围的神识笼罩圆台,他剑未出鞘,足尖轻点,身若游龙,赤手空拳扑向宋岫,只差没把放水两个字刻在眉间。   谁料,下一瞬,困于白羽掌心的,却只有一捧松软的新雪。   弹跳力惊人,毛绒绒的团子轻巧越至高空,起落间,稳稳踩着白羽的肩膀蹦开,顺带往后者衣领里塞了个半化的冰球。   4404没忍住,【你真坏。】   【天之骄子,肯定没试过这么接地气的游戏,】重新找好落脚点,宋岫抖抖耳尖,【我来陪他玩玩。】   出师不利,体温融化积雪,白羽被冰得一哆嗦,场外更是一片哗然。   小师弟久经历练的神识,饶是受限于筑基,也足以在圆台内尽数锁定对手气息,可那兔子依旧逃了,什么术法如此邪门?   对阵当中的白羽却清楚,自己的对手根本没打算跑,而是换了个位置虎视眈眈。   果断收敛所有轻敌的念头,他甚至来不及多做思考,全然靠本能,抽剑、回手、格挡,一气呵成,防住左爪踹向自己的毛团。   经脉发热,筑基期储量有限的灵力被宋岫压榨到底,精准运转到极致,凌空扭身卸去白羽剑势,他笑,【有意思。】   还以为团宠文里的主角会是个花架子。   虽说自己替原主演了几年戏,但宋岫和白羽的交集并不多,加之间隔的时日太久,乍然交锋,倒觉得陌生起来。   白羽却远远没表现出的那般游刃有余。   同处筑基,他无法通过境界的压制料敌先机,偏偏自己又看不透对手的路数,唯有竭力防御方能维持平局。   巧合吗?   这白兔怎么每次都能猜到自己的……   思绪陡然凝滞,风雪中,小小的毛团如炮弹般穿梭,威力惊人,每每与剑身交错,皆发出金戈相撞般的当啷声。   宋岫爪子沾了雪,不多时,白羽的外袍就多了串乱糟糟的水痕,交错叠加,如同一树不伦不类的梅花。   至于最后这朵,则落在白羽右腕。   ——次次对准自己罩门的攻势避无可避,他顾此失彼,身形交错时,恰被宋岫杀了个回马枪,踹个正着,连带整条胳膊都发麻发酸。   “铮。”   兵器落地,胜负已分。   被迫收势的剑招,呼啦啦携着灵力卷起积雪,不受控制地向外溢散,随后,被老松下的少年拂袖轻挥,抖落灰尘般打散。   银粟纷飞。   恍若在论剑峰顶弥漫开一场大雾。   彻底耗尽精力的宋岫:行,真行。   直接把他埋了算了。   好在,雪地里找兔子这件事,霍野并非头一回,放好茶杯起身,他在众人逐渐由震惊到麻木的注视中弯腰,温柔捞起宋岫。   接着被疑似闹脾气的毛团狠狠甩了满脸水。   附近能被耳朵捕捉的呼吸声又弱了些。   没谁敢不识趣触剑尊的霉头:对方舍不得炖兔子,可不代表舍不得炖他们。   “你确实天赋卓绝,”好脾气地掐了两道净尘决,霍野满意抚摸着重新变得温暖蓬松的宋岫,客观点评,“却少了些生死间的……”   话音未落,原本好端端站在他掌心的白兔,忽地双眸紧闭,摇摇晃晃后翻。   乍瞧去,宛如被饲主夸赞对手的行为当场气晕。   4404:……倘若它是主角,绝对要在心底啐一声好茶。   但作为系统,它只能说,某兔今天玩得过于嗨。   暖泉养回的那点亏空,再次触底归零,缺少灵力滋养,本就破败的经脉干涸龟裂,好似被火烧般。   刹那间,白羽寒毛倒竖。   受天道庇佑,他从未经历过真正涉及生死的险境,自然也不晓得,浓重到极点的杀意,会在无形中扼住人的呼吸。   既冤枉又畏惧,白羽勉强提高音量解释,“师叔明鉴。”   “同门切磋,弟子皆是点到即止。”言语间,隐隐透出点不服气的倔强来。   4404:这话说的,倒像是宿主输了一般。   霍野自是明白,如今的修真界,能在他面前对白兔做手脚的人,恐怕尚未出世,可宋岫到底是为了白羽,才气咻咻地逞能。   明明被自己按住尾巴时,都没有这般拼命的劲儿。   难以言喻的酸意涌至胸口,霍野定定望了白羽一眼,小心将宋岫拢进怀中,转瞬化作流光远遁。   在他身后,积雪凝作数百剑气,各自对应众弟子刚刚演练过的招式,标准到枯燥,偏引得人心神震颤。   大道至简,勤者登天。   这便是剑尊的授课。   宋岫却无缘得见。   仗着有小十二续命,他压根没把自己的“小毛病”当回事儿,晕了就晕了,总不能叫花容再输一次。   过了不知多久,沉眠中,腥甜温热的液体流进唇间,宋岫知道那是霍野的血,迷迷糊糊心疼得厉害,牢牢合紧齿关。   尝试浑水摸鱼给宿主喂药的4404:……   到底是哪个技术员把修真界能用的道具都做成了丸子符纸,直接上注射器扎针多省事。   整个青云门因此乱做一团。   明月峰雷云压顶,偏迟迟未落,恍若怒意化为实质,论剑峰一战亦被添油加醋地流传开。   是故,当宋岫终于睡饱睁眼时,黑鸦鸦的寝殿、以及明显抽节长至“男人”的霍野,差点让他想换个姿势重醒一回。   “宋岫。”   语调平静得仿佛在讨论今日的晚膳,对方一边不厌其烦地、一遍遍修补他破烂的经脉,一边问:“你可要与我结契?” 第161章   结契?   灵宠契还是道侣契?   大脑宕机一秒, 紧接着飞快锁定靠前的选项,宋岫想起自己如今神似毛绒玩偶的袖珍样,不禁悲从中来。   早说什么来着?!   装死, 装死,某人非要把他挖出雪地,这下可好,真把他当成了宠物看。   喉咙好似被炭烤过又撒了把辣椒, 干得要命,宋岫动动脖子, 艰难把头歪向里侧,生动形象地用后脑勺表达拒绝。   但很快, 一只大手就将他扳回原位。   指尖牵引, 盛在瓷杯中的清茶凝成十几颗珍珠大的水球, 排排站成一队, 恍若被驯服的羔羊, 乖乖等着宋岫张口。   而他也确实没抵住这诱惑。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见霍野仍盯着自己等答案, 宋岫想演一朵宁死不屈的小白莲, 最终却只挤出点细若蚊呐的声音来, “我是妖修。”   妖修妖修,与灵宠最明显的区别便是化身为人, 既成了人,自然也会懂得人的自尊,谁愿意再像野兽般受“同类”驱使?   霍野却挑眉, “所以?”   深刻怀疑对方是在故意和自己装傻,宋岫被迫放弃说话的艺术, “我不要。”   “可你快死了,”言辞犀利地指出事实,霍野直切要害,全然不懂得委婉二字,“想活,就唯有这一个法子。”   直让人把“救命方案”幻听成“病危通知”。   宋岫顿感疑惑。   灵宠契是主从模式,下位者能得到的好处十分有限,大多是用自己的忠心换取上位者提供的资源与庇护。   然而,之前没签灵宠契的日子里,霍野亦未曾苛待过他,需要的不需要的全部白给,又何谈交换?   约莫是白兔双眸中的迷茫满得快溢出来,霍野福至心灵,意识到对方可能误会了什么,解释,“道侣契。”   “平等互惠,可以快速提高修为。”   宋岫想都没想地抬起前爪,“……你发烧了?”   虽然他承认,自己的原型确实玉雪可爱,但六世界霍野的癖好是否有些过于超前,或者对方清心寡欲到根本无所谓结婚?   无奈,小兔子的“臂长”实在有限,宋岫伸到极限,也没碰到男人额头,最后还是霍野自己弯腰,叫宋岫如愿贴了贴。   凉的。   人类的体温原本便比兔子低些,宋岫扑扇了下睫毛,听到对方用无比冷静的态度道:“很简单,只要三炷香,一滴精血。”   “你我的关系不会有任何改变。”   潜伏于识海吃瓜的4404幽灵般冒头:【……看来是后者。】它就说,背景板里的剑修懂什么情爱。   宋岫有点想咬人,秒秒钟戏精上身,“我竟不知剑尊是这般慈悲为怀的良善之辈。”   瞳仁黑玉似的莹润,他再次撇开脸,仿佛笃定对方是戏耍自己、或另有所图,“随随便便遇上个濒死的妖,都要豁出一切去救。”   此刻若有其他修士在场,八成会骂宋岫不知好歹,救命稻草摆在面前还要挑三拣四。   偏霍野认认真真,“一切?你怎会如此认为?”   比之剑道,情爱于他着实是可有可无的存在,霍野本也没想过要与哪位女修结成道侣,能拿来救白兔一命,倒也不亏。   宋岫:谢谢,丝毫没有被安慰。   气氛僵持,长而直的睫毛低垂,霍野瞧着白兔别别扭扭的样子,忽然在某个瞬间、觉得自己入了魔:   随随便便。   如对方所言,假若那日风雪中遇到旁的妖,他可会同样心软?   短短两个呼吸后,霍野便自己给出了否定的答案:救或许要救,但九成九只是简单还清相互取暖的因果了事。   宋岫,即是那最后一点的意外。   “你我有缘,”数日前对师兄讲过的话,霍野忽又体会出新的滋味,“那日荒原里唯有你一只兔子。”   也唯有他一个人。   是啊,带着点自嘲,宋岫嘀咕,除了他这位替原主受难的快穿员,谁没事儿在冰天雪地里乱窜。   可落在耳边的字句太动听,轻松冲垮理智,惹来浪漫。   努力控制兔耳不要上翘,宋岫喃喃,【行吧行吧,正好给我省点积分。】   4404强忍着没拆穿:   主动退休养老的快穿员,能差这仨瓜俩枣的存款?   纯属骗小孩。   “……刀呢。”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原生世界背景类似,尽管宋岫本人母胎单身,对流程却熟悉得很。   省去合籍大典,剩下的极为简单。   霍野随手从窗边召来片树叶。   明月峰内自成一境,风调雨顺,四季如春,始终未停止向白兔输送灵力,他托起宋岫,转身走向屋外。   天色阴沉。   乌云层层叠叠堆积,偶尔闪过几道撕裂长空的电光,霍野特意挑了个视野开阔的空旷地带,开始翻储物袋。   当然,是用神识“翻”。   他平日不喜焚香,重开明月峰时,师兄便没准备,但前阵子各大宗门送来的贺礼,倒是有几件能凑个数。   原本乖乖蜷于他掌心的团子则趁机悄悄往外挪,“仔细一想,我霉运缠身,要么……唔。”   霍野动作微顿,“划的是我的手。”   宋岫:“我知道。”他只是单纯地咽了下口水。   交谈间,那片翠嫩的柳叶已然轻轻蹭过白兔爪尖,染着两抹深浅各异的红,飘向袅袅燃烧的三柱清香。   这下宋岫彻底没了逃跑的机会。   他从未与谁结过道侣契,五世界与邪神霍野的神魂相交,也因触发自身的保护机制而匆匆告终。   听闻有同僚曾在结契后被动暴露快穿局的存在,万一霍野遭遇了同样的情况,他该怎么解释比较妥当?   话说回来……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思维前所未有地活跃,宋岫又想,自己是屡遭世界意识排斥的“深情男配”,如此简陋的合籍仪式,天道能认?   直接驳回也说不定。   可显然,他低估了某位剑尊的能力,因为没过多久,那两滴交织在一处的精血,就伴着霍野口中的低声念诵,化作无形红线,绑住彼此的小指。   冥冥中,宋岫好似长出了千千万万无形的触角,每一条都和霍野严丝合缝地缠在一块,亲亲密密交换感知。   那是种非常新奇又非常古怪的体验。   没等宋岫继续探寻,“触角们”便被对面尽数切断,如同在一个硬邦邦且毫无破绽的蛋壳前吃了闭门羹,仅留下细若游丝的一线牵连。   下一刹,滚滚天雷坠落。   ——是晋升元婴的劫数。   散功重来,霍野的境界并未跌落,要做的不过是积攒灵力,而明月峰的暖泉,恰恰堆满天材地宝。   常言道,一口吃不成个胖子,霍野却把自己的外貌“吃”回了原样,熟练掐诀,他淡然放开明月峰的法阵,任由雷劫劈向己身。   “轰——”   空闲的左手并指为剑,五官凌厉的男人抬眼,衣袂轻挥,竟是连九天之外的云朵都斩碎。   雨过天晴。   金灿灿的日光重临大地,霍野适时停止吐纳,世间最最精纯的灵气立刻失了方向,傻乎乎顺着那一线牵连,不要钱般,汹涌灌进宋岫体内。   紧接着,是化神期。   “喀啦——”   尚未完全消散的雷劫再次汇聚,才下班一秒,又要加班,恍惚间,4404甚至对世界意识生出点同情:   挨打之后还要替自家摆烂躺平的宿主修补损耗,这和牧场里吃草吐奶的牛有什么区别?   伟大。   真伟大。   建议多来。   血液沸腾,小十二欢脱的调侃,宋岫半点没听到,筑基到化神,灵力的总储量堪比指数级增长,哪怕自己丹田经脉四处漏风,照样胀得厉害。   偏偏这些灵力又属于霍野,他才过了明面的“合法道侣”,赶都赶不走,自顾自赖在宋岫丹田汇聚、压缩,变成球,再变成一段指节大小的“婴孩”。   元婴期的雷劫第二次匆匆赶来。   明月峰外,所有人都被来来去去的劫云吸引了注意,冲和这个掌教亦被惊动,又急又气地捋胡子。   祖宗保佑,他这个好师弟又在搞什么鬼?   无人知晓的角落,苍玉城一战成名的剑尊,已经被天道改为实打实的“已婚”,只可惜,有幸见证这一幕的“宾客”,唯有明月峰随风摇曳的花草……   以及霍野本人。   强行提升境界至元婴,掌中白兔却比自己预想中适应得更快,此刻对方虽累到昏睡,但雷劫既过,下一步就是重塑法身。   隐约相连的意识,让他确定宋岫并无大碍,神色稍松,霍野正欲送对方回房,未成想,右腕却倏地一沉。   乌发披散。   草草裹着块纯白布料的青年落入他怀。   各处肌肉曾做过千百次似的熟练,无师自通地,霍野抬手,圈紧对方肩膀的同时,稳稳捞住宋岫膝弯。   光溜溜的小腿柳枝儿一样垂下,修长且笔直,连着伶仃凸起的踝骨,足背微绷,其上是颜色浅淡的青痕。   冰肌玉骨。   那皮肤太细腻又太白皙,像是从未见过天日,即使收回余光,依旧无法忽略指腹鲜明的触感。   霍野莫名生出几分不自在。   他摸过各式各样的剑,但其中最软的一柄,也没有娇嫩如豆腐,修行留下的薄茧一碰、就会碎了般。   “呼。”   微弱气流拂过。   七缠八绕,绣有鹤纹的外衫果断将青年细细包成了粽子。 第162章   好吵。   骨头缝儿里泛着难言的酸涩, 宋岫隐约听到几声啾啾的雀鸣,费力睁开眼,正对上满室夕阳的昏黄。   目之所及的摆件明显变小, 他迅速意识到什么,撑着胳膊起身,又因压到铺开满床的头发,疼得皱了皱眉毛。   床是霍野的那张, 毕竟这山上就一处能住人的地方,单薄锦被滑落, 露出紧紧裹住自己的鹤纹外袍。   宋岫本能地挣动两下。   他就说,梦里总觉得有点闷, 霍野这是怕自己逃跑?   4404捂脸冒头:【结婚的感觉怎么样?你睡了快两天。】   【凑合, 】又累又困, 恹恹地, 宋岫道, 【手放下,包得严实着呢。】完全没机会送对方进小黑屋。   4404据理力争,【那是你没看到自己刚变成人的时候。】   全靠一块皮毛幻化的布料遮着。   【而且, 您老这算强行灌出来的元婴, 纯属纸老虎, 】凭空拿出早早买好的丸药递到宿主嘴边,4404念叨, 【揠苗助长,但好歹把小命保住了。】   宋岫舌尖一卷,嚼了嚼, 【苦。】   【是吧,下次记得向技术部门反馈, 做成针剂多好,】愉快和宿主达成共识,4404道,【你体内的能量太多太乱,它可以帮忙“消消食”。】   即使是世间最精纯的灵力,也需要充分炼化才能为己所用,对方中途晕倒,直接跳过了这个环节,所以会被撑得难受。   熟门熟路地,宋岫运转原主修习的妖族心法。   未果。   经脉里的灵力炸了锅般乱窜,激得他低咳一声。   【想什么呢?】怀疑宿主睡昏了头,4404提醒,【妖丹都没了,哪怕您真是只兔子,照样行不通。】   想起宿主以前的身份,它又补充,【包括你自己那套。】   宋岫陡然向后躺倒,【小问题。】   【商城里随便买一本。】   趁着小十二挑挑拣拣的功夫,他再睡个回笼觉。   然而,睫毛刚刚合拢的瞬间,宋岫脑中忽地划过一道灵光:如果没记错,初次进城时,霍野就看过“花容”的通缉令。   那自己的脸……   “咚。”   卧房里传来重物碰撞的声响。   院中投喂鸟雀的霍野动作微顿。   平日受他剑意所慑,明月峰能跑能跳的活物,皆远远躲着此处,可平安渡过雷劫后,附近残存的灵气显然充满诱惑,连带着让这些小家伙的胆子大了许多。   道侣契带来的一线牵连,令他在青年苏醒的刹那便有所感应,考虑到两日前的唐突,霍野觉得自己应该先给对方些时间清醒。   至少把衣服穿好。   但如今看来,他似乎放手得太早。   轻轻拂掉指尖捻着的灵米,霍野毫无留恋地转身,将试图亲近自己的鸟儿留在原处,推门而入。   ——顺畅到仿佛他早就想这么做,并在心里演练过无数遭。   草草放下的床幔轻晃,其后,是个正背对着自己的纤细身影。   价值千金的鲛纱,对视线的遮挡着实有限,克制停在离床三步远的位置,霍野唤:“宋岫?”   乌发披散的青年闷闷嗯了声。   被褥、枕头、包括身处其中的宋岫本人,都没有曾经摔下床的迹象,霍野环顾四周,未等询问,就听对方解释,“起得太急。”   “不小心撞了下头。”   4404:……其实是狠狠锤了下床。   当然,作为一个识情识趣的好系统,不该拆台的时候,它往往非常安静,短暂的沉默后,霍野问:“疼吗?”   宋岫果断摇头。   他现在最担心的是自己这张脸,对方到底有没有认出所谓“青云门的叛徒”?   虽说以霍野的性格,绝不会把结契的道侣送进地牢,可万一对方误会自己是“利用剑尊回山报复”,那他可太冤枉。   霍野本人的注意力却有些走偏。   因为他突然发现,鲛纱帘幔后,青年尾椎附近、自己的鹤纹外袍下,正鼓起一个小小圆圆的形状。   恍若察觉到自己的打量,那块微微隆起的布料,倏地抖了抖。   喉结滑动,霍野开口,“尾巴。”   宋岫:尾巴?什么尾巴?   从未当过幻化失败的学渣,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直到身后脚步越来越近,男人的指尖垂落,隔着外袍,轻轻戳了下那团小毛球。   宋岫登时脊背发麻。   雪白后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开绯色,青年条件反射想回头、跳起来躲开,又似是顾忌什么,生生止住。   指明实情的霍野收回手,“灵力不受控?”   宋岫:是啊是啊,否则他怎么会犯此等低级错误。   “别硬来。”见青年正努力尝试收回尾巴,引得体内气血翻涌,霍野蹙起眉头,按住对方肩膀。   “强行灌注的灵力需要梳理炼化,”语调平静地,他道,“一会儿我会与你双修。”   这下宋岫是真没忍住。   炸毛般,一直背对霍野的青年转身,黑润瞳仁里盛满惊讶,睫毛长而卷翘,除开大小变化,几乎和原型一模一样。   但也有不同的地方。   白兔的眼型像豆子,青年的眼型却像桃花,雪肤红唇,皮相秾丽,偏又生了副隐隐透着清冷的骨相,美得恰到好处,怎么瞧都和“娇憨可爱”沾不上边。   霍野暗道熟悉。   之前忙着把那晃眼的小腿包起来,他居然到此时,才第一次看清对方人形的长相。   五指无意识蜷缩,冥冥中又记起某种豆腐似的触感,霍野记起俗世遇见的通缉令,却并未得到找出答案的轻松。   仿佛直觉在提醒自己,真相另有其他。   一秒。   两秒。   无声的僵持中,宋岫莫名生出几分紧张,霍野盯他盯得太认真,甚至让他有些发毛。   可很快,对方便收敛思绪,恢复了平日做派,“怎么?”   宋岫:“……没事。”道侣契都结了,双修只能算合法地睡一下,如果这就是走捷径要付出的代价,他非常乐意接受。   霍野却读出青年的欲言又止,“灵力共转,参悟大道,是谓双修。”   “青云门并非合欢宗,任谁都不会要你做炉鼎。”   宋岫心想:那可未必。   死掉的楚风就想非礼小狐狸来着。   “有人欺负你?”敏锐捕捉到青年细小的表情变化,霍野眸光渐冷,道,“楚风?”   宋岫半点也不惊讶。   毕竟在“花容叛逃”的事件里,死者就这么一个。   微微仰着头,青年抿唇,如同倔强扬起脖颈的天鹅,变相默认了自己的身份,“你相信我?”   不像询问,倒像是嘲讽。   霍野记起初见时白兔奄奄一息躺在雪中的狼狈,又记起门内弟子对“花容”的指责,忽然鬼使神差抬起手,摸了摸青年的发顶,“嗯。”   “我相信。”   “……也对,”足足五秒没说话,恍若想通什么般,青年小声,“有道侣契在,你应该能感觉到我是否撒谎。”   与道侣契无关。   大脑比嘴巴更快给出答案,霍野正欲张口,一只裹挟着剑气的纸鹤忽地撞破窗户,炮弹似的扎进来,接着在霍野身旁紧急刹车。   竹筒倒豆子般,冲和的声音一股脑涌出来,“霍野!一百三十二只纸鹤!你铁了心装聋是吧?”   顿了顿又叹:“听说白羽把你的宝贝兔子气死了……师兄已命他在执法堂罚跪反省,之后如何,你总要给个章程。”   “无论如何,断不可逆天改命铸成大错。”   “此纸鹤受剑气庇护,莫说明月峰,龙潭虎穴亦闯得,半个时辰内务必回信,否则休怪我提剑上山,把你这仙府砍秃。”   中气十足,让宋岫瞬间联想到某个魔法故事里的吼叫信。   霍野则淡定抬手,将其收入袖中。   为免渡劫时有人误闯,他特意用阵法将明月峰尽数封闭,莫说普通弟子,连冲和的气息都被挡在外头。   此刻,山脚写着明月峰的石碑前,约莫正躺着一堆撞散架的委屈纸鹤。   原主素来谨慎乖巧,哪曾见过冲和火冒三丈的模样,低头,宋岫忍笑,默默朝床的内侧缩了缩。   圆滚滚的尾巴被他压扁了些,却不痛。   近乎直白的回避之意,充满对故人的抗拒。   心照不宣地,霍野没再提及旧事,更没追问狐狸为何会变作白兔,关于纸鹤,他本打算随意回句话了事,现下倒觉得,自己有必要和师兄好好聊聊。   左右还有半个时辰,霍野伸手,“能走吗?”   “暖泉对你的身体有益,修炼效果也最佳。”   急着把尾巴收回,青年没点头也没摇头,却避开了他的搀扶。   偏偏那足足比青年大上一整圈的外袍不给面子,衣摆及地,一走一动间,调皮绊住了前者的脚。   宋岫不由自主向前踉跄。   ——昏睡两天,且有灵力在体内折腾,他腿酸得厉害,一时竟真没稳住。   “小心,”耳侧染上不属于自己的吐息,前一秒被拒绝的大手再次凑近,稳稳捞住宋岫的腰,“你只当自己是兔子便好。”   【完蛋,】桥段老套,台词却新颖,听到这话,宋岫有气无力吐槽,【他果然更喜欢我的原型。】   殊不知,在他没看到的地方,某位剑尊已然僵硬绷紧小臂肌肉。   男人的腰,也能这般软吗?   自己这练剑的手……   弄坏了可怎么好。 第163章   宋岫没穿鞋。   当了两个月白兔, 他习惯性忽略这茬儿,走到卧房门口时,突被霍野打横抱起。   “脚,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霍野双手摆放的位置十分妥当,表情淡淡地垂眸,“你之前当人的时候也这样?”   宋岫下意识抓住对方的衣襟, “没有。”   殊途同归,除开打架时会露出原型, 妖修的宗派,和青云门也差不太多。   明月峰的暖泉离卧房有一段路, 平日霍野没觉得怎样, 今天怀里多了个人, 倒无端品出几分漫长。   回忆自己近来听到的种种传闻, 他有意问问对方到底受了何等委屈, 才要改名换姓,连原本的妖身也舍去,低头, 却见青年鸦黑的睫毛慢吞吞合拢, 显然在犯困。   罢了, 没忍心打扰这一刻的安宁,霍野想, 左右对方已经是自己的道侣,过往种种,合该由他担着。   宋岫则太熟悉霍野的心跳。   沉稳有力的节奏, 催得他昏昏欲睡,那日雪地初遇, 自己亦是这般蜷在对方怀中,更别提前几世的同床。   直到宋岫双脚碰到类似竹席的清凉。   是汤泉边的暖阁,位置稍高些,周围挂着同为鲛纱的帘幔,拨开来,便能将明月峰的景色尽收眼底。   夕阳将落未落,为周遭山林罩上层朦胧的纱衣,再向外,是与鲜翠春色截然相反的冰天雪地,奇异又瑰丽。   深吸一口气,宋岫心旷神怡,“此处怎会被分给你?”整个青云门最适合享乐的地界,偏偏配了个最不解风情的人。   余光确定青年站稳,霍野才松手答道:“因为钱。”锻造武器需要搜集各种珍稀矿物,多数剑修的口袋都不富裕。   “维持明月峰的阵法运转,每年需十万灵石。”   事实上,此处本该是分给冲和的地界,但对方继承了掌教之职,必须居于紫霄峰,推来推去,就落到了霍野头上。   早年多方游历扫荡秘境,他也算攒下了些家底,明月峰虽无用,却曾是师尊道侣的住处,二人双双仙逝后,自己这个接手“遗产”的弟子,理应帮忙打理。   ——霍野本是如此想。   但在瞧见青年眉宇间明晃晃的惬意后,他忽然发现,自己之前“浪费”的灵石与精力,都于这一刻有了意义。   “后山还种了些桃花,你若喜欢,也可以去看看,”活像个反应慢了无数拍的东道主,霍野姗姗来迟地介绍,“明月峰对你没有禁制。”   所有事物都认得他的气息。   思及此,霍野目光不由自主移向宋岫,对方仍披着他的外袍,尺寸偏大了些,腰带草草系紧,更显纤细。   简直像被自己拢在怀中。   迅速掠过青年领口露出的那一小片雪色,霍野道:“我先替你调理气息。”   宋岫惊讶,“在这儿?”难道不是必须共浴才行?   “如此距离,已经足够引来暖泉药力,”撩开衣摆,霍野席地而坐,“静心,把身体交给我。”   宋岫有些无措。   这要怎么交?   但很快,属于霍野的灵力便汇聚成线,游蛇般钻进他的眉心。   万法归一,境界够高,霍野当然瞧得出,青年如今急需一套合适的心法,引导炼化体内堆积的能量。   他虽能将口诀直接教给对方,终究没有亲身示范来得简单,由自己带领,最多半柱香就可以成功运转首个周天。   正常情况下,此等投机取巧的办法,定然风险极大,动辄有走火入魔的风险,除开医修和炉鼎,大多数人修的灵力都极具破坏性,两两相遇,莫说交融,没把经脉炸个稀烂便算好运。   妖修与魔修之所以一直被人修警惕,也是因为两者生来肉身强劲,能抵住反噬,生吞金丹和元婴。   宋岫却不同。   失去妖丹又重塑躯壳后,他几乎与人修无异,所幸,霍野此刻是他焚过香滴过血、名正言顺的道侣。   堵塞的经脉被一点点撑开,毫无芥蒂地接纳了对方,宋岫只感到些许酸痛,随即就被霍野的灵力温柔抚平。   那是种非常奇妙的滋味。   明明是自己和霍野两个独立的存在,却于彼此相互的信赖交付中,共享着愈发趋近、最终融为一体的呼吸心跳。   宋岫渐渐放松下来。   甘愿避世百年躲清静,修行时,霍野自是心无杂念,细细替青年理顺灵力,他又引导其按照特定路线,循环过一个又一个周天。   丹田炙热,恍若熔炉,炼精化气,蕴养紫府,待霍野最后收回灵力,宋岫额头已然布满薄汗。   彼此相对而坐,盘膝于竹席上的青年身形一晃,软绵绵栽进他怀中。   霍野条件反射扶住对方:   青年重伤初愈,又是被强行灌出的元婴,终究要比寻常修士虚弱些,下一次,他或可再放缓些速度。   “要喝水吗?”记起白兔平日恹恹伏于自己膝头的场景,霍野一下下抚摸青年脊背,好脾气询问。   偏宋岫稍显暴躁,“你、你别对着我耳朵说话。”   境界越高,对世间万物的感知便越敏锐,他这具身子又特殊,稍有点风吹草动,就会闹出些尴尬事来。   霍野无辜,自己明明恪守礼节,并未逾矩,却仍应道:“好。”   宋岫:“手也松开。”   任由对方如跌倒的幼兽般挣扎坐直,衣料下的温热与肌肤摩擦,霍野掌心微痒,素来古井无波的思绪,倏地荡开一抹涟漪。   青年的腰极细。   像春日里刚抽条的柳枝,微风拂过,便要颤巍巍发抖,唯有真正握在手中时,才能知晓它有多么柔韧,充盈着力量。   ……仅是虚虚握住也罢了,偏对方还要摇摆磨蹭,衣袖垂落,霍野闭了闭眼,耳后发热,“往后,不许再这样。”   若换做旁人,即使青年是无意,亦容易招来些心猿意马、欲念丛生的污糟。   宋岫却想:这样?   哪样?   假道侣之间碰一下都不行?   霍野又没兔子的烦恼,生怕起反应。   稍稍带了点赌气的意味,他利落应声,“知道了。”保持距离而已,看谁先忍不住。   听到“乖巧回答”的霍野:……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福至心灵般记起青云门内对花容的风评,他薄唇微张,想解释自己并没有指责对方行径狐媚的意思,却被山脚禁制的震动打断。   “师兄来了,”毫无隐瞒之意,霍野起身,“可要我……”抱你回房?   话未说完,青年已抬手送客,“剑尊请。”   霍野立时停下动作,“刚刚的话,不是轻视。”   宋岫:“我知道。”   隐隐觉察出自己的解释似乎弄错了重点,又无从找补,霍野顿了顿,嘱咐,“此处足够安全。”   “乖乖等我。”   既然青年是被小人冤枉,那自己尽快找师兄查明一切,想来应该能哄对方高兴。   另一边,打破禁制的冲和正提剑在霍野院子里转悠,四周没瞧见人,他念及山顶暖泉,急匆匆抬脚,迎头就撞上了自己失联数日的师弟。   对方个子蹿高,五官长开,再次变回了那副硬邦邦的剑尊模样,尽管臭着张脸,却并无悲痛之色。   冲和暗暗松了口气:万幸,万幸,看来那白兔还活着。   紧接着就是陡然腾起的恼火。   “信呢?别告诉我你没收到!”胡子一翘,冲和似模似样地猛拍胸口,“一个两个,能不能让人省点心,啊?”   柏长舒便算了,年少气盛,可霍野呢?几百岁的“老东西”了,竟也这么没轻重。   衣袖抖落一只纸鹤,霍野顺势接话,“我的错。”   “攒着元婴的雷劫,非要等化神一起连着渡,”见霍野老实承认,冲和反而没了发怒的理由,音量亦跟着降下,“你何时如此爱出风头,连小命都不顾?”   霍野:“我有分寸。”   天谴都没能劈死自己,区区化神,他扛得住。   “有分寸,有分寸,这些天青云门上下人心惶惶,只差没被你吓死了,”嘴硬心软,冲和嘟囔,“真没受伤?”   霍野摇头。   又引对方到院中凉亭落座,“花容一事,可有结果?”   “没头没尾地,你怎提起他?”话题跳转的太快,冲和皱眉,却未隐瞒,“护山大阵确有妖力残留,此乃众弟子亲眼所见。”   “至于楚风……此人是执法长老首徒,我对他的了解并不多。”   “但门内弟子,皆对其评价甚佳。”   食指轻敲,霍野若有所思,“地牢的钥匙,楚风如何得来?”   冲和答:“他偷了师傅的令牌,这点我已向执法长老确认过,后者也自愿领罚担责。”   霍野:“发现妖修破坏护山大阵的人又是谁?”   冲和一愣:“……也是执法长老。”   “当日正值他带队巡逻,我急着出山寻你,此事便由各峰主位轮流负责。”   “你怀疑他?”猜到霍野所思,冲和摆摆手,“邢冥他向来公正严明,又与你我一同拜入青云门,好端端的,怎会陷害花容?”   霍野不置可否,“真真假假,招来楚风的魂魄一问便知。”化神期长老看管的钥匙,岂是说偷就偷?   “招魂?”声调陡然拔高,冲和瞪圆双眼,险些没跳起来,“你疯了?!”   此等违背伦常的邪术,这人当真是天谴没挨够? 第164章   修士日夜以灵力锻体壮魂, 肉身未彻底腐烂前,的确可以唤回一缕精魄。   然而,人死如灯灭, 恩怨因果亦随之消散,只有最丧心病狂的魔修,才会开棺鞭尸,听取元神的哀嚎为乐。   霍野理解冲和的震惊, 却连眉梢也没动,“我很清醒。”   “当晚的地牢, 唯有楚风和花容两人,”视线扫过桌上散乱的棋子, 他随意捡起两颗, “既然‘凶手’的解释不可信, 那便来听听‘受害者’的说辞。”   招魂搜魂, 最开始, 本就是魔修刑讯审问的办法。   好歹活了几百年,见多识广,冲和当然晓得其中的关窍, “这法子快是快了些, 却有伤天和, 虽然我相信以你的品性能力,定不会叫楚风魂飞魄散、断了轮回, 但万一出现意外,你可想过是什么后果?”   魔修妖修造成的混乱刚刚平复,即使霍野如今是人修交口称赞、力挽狂澜的大功臣, 照样会被指指点点戳脊梁骨。   或者说,正因为霍野代表正道击败邪道, 所以才更不能犯哪怕一点错。   若是换作以往,渡劫期的实力摆着,冲和或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但现下是什么情况?妖魔最强者陨落,霍野独占鳌头,真当所有人都希望青云门再养出个重回巅峰的剑尊,老祖长老祖短地压众宗派一头?   若真冒出个大义凛然将对方扼杀在摇篮的机会,用膝盖想都知道,会有多少人蠢蠢欲动。   “我不在乎,”轻描淡写地,霍野答,“此乃家事,与青云门无关,谁有意见,叫他提剑来明月峰。”   冲和登时一愣,“家事?”   什么家事?尽管对方确实担了个师叔的名号,可论剑峰顶,这人可没给白羽丝毫偏疼,反而有些剑拔弩张。   难道是看在自己最近为此焦头烂额的面子上?   思及此,冲和胸口顿生热流,放缓语调,“算你小子还有点良心……但话说回来,即使到了必须招魂的一步,也是我这个师傅更有资格。”   霍野抬眼,罕见地露出诧异。   “怎么?以为我会轻轻放过?”捋捋胡子,冲和神气活现了几秒,忽而叹了口气,“好吧,我确实考虑过。”   “花容是妖,且对所有人撒了弥天大谎,论关系,也远没有长舒阿羽与我亲近,可你这个师叔都能做到如此地步,我这个师傅又怎能退缩。”   “毕竟是我亲自挑中了他。”   记起对方素来喜好欣赏美色,霍野心头无端涌起一股不适,哪怕他非常清楚,师兄向来是君子作风。   境界越高,越是容易驻颜有术、返老还童,对方以长者形态示人,不过是为了更契合青云门掌教的形象。   认真算来,其实他们只差了十几载的岁数。   亦是师兄先遇到“花容”。   “不赞同便不赞同,一直盯着我干嘛,”越琢磨越觉得古怪,冲和道,“你小子最近吃错了什么药?竟有空管这些闲事俗务。”   若对方早些表露,他定然要让师弟做个副掌教替自己分忧。   霍野摇头,“并非闲事。”   “得得得,家事对吧?”半点没往自己之外的方向想,冲和语重心长,“总之,你我要从长计议。”   “先联络长舒,若他能找到花容,一切会简单许多。”   找到花容?   脑中突然浮现出青年安稳蜷于自己塌上的模样,霍野冷冷想,柏长舒恐怕一辈子也找不到。   见面不相识,着实是近来最滑稽的笑话。   况且,霍野本也没打算让青年自己出面讨公道,对方身子虚弱,万一被气坏了怎么好?   “对了,”话锋一转,冲和试探着提及小徒弟,“你那灵宠没事吧?白羽已在执法堂思过数日,师弟也该消气了?”   剑修大多护短,他第一次见霍野养活物,还明晃晃把白兔的模样画到伞上,其地位,想来不比自己的徒弟差。   霍野淡淡,“听闻他脾气甚好。”   “年纪小,总归是被娇惯了些,”下意识地,冲和替自家徒弟叫屈,“况且你那灵宠雪球专往脸上打,换谁忍得了?”   霍野却道:“看来传闻不可尽信。”又蹙眉,“他有名字,宋岫,山由岫。”灵宠灵宠的叫,成何体统。   冲和万万没料到对方会把名字起得如此“完整”。   这跟管一柄剑叫“张三”有什么区别?怪得让人接不上话。   反复张了几次嘴,他沉默数秒,才干巴巴道:“怎地没随霍姓?”   最后一个字音节落下,冲和便感觉自己疯了,偏偏坐在对面的男人十分认真地瞥来一眼,答,“这是他自己选的。”   冲和:怎么选?撕下书页按爪印吗?   还是对方的耐性已经好到足够教灵宠开蒙?   “行吧,”槽点太多,无从下口,冲和努力让自己显得云淡风轻,“那宋岫和白羽的冲突,算扯平了?”   霍野勉为其难颔首,“暂时吧。”   具体如何,他尚要问下青年本人的意见。   “偏心也要有个限度,”险些被气笑,冲和争辩道,“这些天白羽没少被议论,输了切磋,又当众挨了一兔爪,对那孩子的打击可不小。”   霍野却直接跳过了这茬,“青云门的风气,师兄何时着手整顿?”   “日日聚在一起嚼舌根,长老们布置的功课还是太少。”   乍听去,确实像在为白羽考虑,但唯有霍野自己清楚,他想着的究竟是谁。   “这两年我忙于闭关突破,难免出现些疏漏,”并未推卸责任,冲和点头,“既然你怀疑邢冥,我会暗中调查。”   霍野丢掉黑棋,随性地一拱手,“有劳师兄。”   “少来,想赶人就直说,”凭空摸出个白玉瓶,冲和笑骂,“里头是伤药,你若无碍,便给那兔……宋岫吧。”   霍野自然没有拒绝。   待他送走师兄回到暖阁,先前气鼓鼓的青年已扯了薄被,蜷于竹席睡下,对方似乎刚刚洗过澡,散落的发尾微微泛潮,叠好鹤纹外袍,远远地放在一旁。   这摆明是个划清界限的举动。   霍野本该安静地离开,留下双合脚的鞋子,等人醒了,任对方想去哪儿便去哪儿。   可他却选择了坐到青年身旁。   习惯了时常抱着白兔摩挲把玩,宋岫化形这两天,霍野竟有些不适应,总觉得手里空空荡荡少了什么。   连相伴百年的佩剑亦无法填补。   内里亏空,外在的表现就是嗜睡易累,盯着青年颜色浅淡的唇瓣,霍野无端记起柏长舒那柄妖火铸造的若水。   燃烧内丹也要帮后者达成愿望,对方应该是喜欢柏长舒吧?   所以在自己提出结契时才会心怀抗拒犹豫良久。   当时霍野只想着救下白兔性命,并未在意这许多,此刻或许是道侣间冥冥的感应影响,他居然罕见地品出点酸涩。   ——一个听了几句挑唆便对同门挥剑相向的蠢货,哪里值得记挂,哪里值得青年为之伤心难过。   没眼光。   时时将报恩挂在嘴边,柏长舒八成救过青年性命,功过相抵,因果两消,又何须再记挂。   平白牵连了后来者,自己比之柏长舒又差在……   猛地收拢思绪,霍野惊觉、自己竟暗暗生出要赢过个毛头小子的念头,自信也好,傲慢也罢,柏长舒与他,本不该放在同一天平。   心潮翻涌,近乎闪躲地,霍野收回注视青年的目光。   暖阁临近汤泉,酣眠整晚亦无惧感染风寒,凝神闭气,他重新加固识海的屏障,留下一整套衣袍鞋袜,起身离开。   接下来的几日,明月峰内外皆相安无事,青年像是在暖阁扎根,再不曾踏足卧房,霍野本该感到轻松,晨起练习时的剑意却愈发肃杀。   直到新一次授课日来临。   远远地,踱步至暖阁的霍野瞧见闲散侍弄花草的宋岫。   广袖宽袍,青丝如瀑,仅用了条火红的系带草草束起,顺着清瘦挺直的脊背向下,霍野注意到,对方腰后的位置破了个小洞,探出条白白软软的尾巴来。   早早就听到外头细小的响动,五感敏锐的宋岫回头,“剑尊有事要吩咐?”   嘴角带笑,双脚却一动未动。   一同下山的邀请陡然卡住,霍野忽然厌极了所谓礼貌客套,宁愿青年像往常一样和自己斗嘴吵架。   气性真大。   霍野暗道,看来他听得的传言又错了一遭。   “论辈分,你应当唤我一声小师叔。”剑尊两个字太过生疏,霍野缓声张口,头一次体会到长辈这层身份的好处。   宋岫却淡定,“剑尊忘了,我已叛出青云门。”   “最迟月底,真相定会水落石出。”见青年仍站在原地,仿佛和自己隔着道无形的鸿沟,避之如洪水猛兽,霍野蓦地抬脚,大步上前,在宋岫错愕的表情中,生疏却强势地,抬手抱住对方。   腰间一紧,宋岫惊讶:“你……”   “是我的错。”灵力相交,青年仅是只受契约牵引、本能想要亲近他的白兔,自己不该阴晴难测,把道心动摇这一结果交给对方承担。   妥协地,霍野反省,“若你实在喜欢,大可以和从前一样。”   贴贴而已,他受得住。 第165章   鼻梁撞在男人的肩膀上, 宋岫闻到点冷冽的淡香。   那是独属于霍野的味道,丝丝缕缕,蕴藏于血肉之中, 凉得像薄荷,激得人心肺发寒,却常叫他馋得慌。   默默捏紧手中盛着水的瓷质花浇,宋岫掀起睫毛, 悄悄转了下眼珠,扫过对方毫不设防的侧颈, 无声吞咽了下。   “宋岫?”迟迟没等到对方应声,见人不再挣扎, 霍野认真道, “既已结契, 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   后面的字句, 尽数被淹没在喉结旁湿润细碎的触感中。   那大概是青年微微泛粉的唇, 清晰于颈侧留下完整又鲜明的形状,犬齿轻扯,比起撕咬, 更像小动物撒娇的吮舐。   以往给对方喂血时, 皆是霍野主动划破指尖, 从未有过这般失控的情况,揽在青年腰间的小臂无意识收紧, 霍野忽然开始质疑自己方才的决定。   ——对方要的贴贴似乎比他预想中的更过头。   但霍野到底没有推开宋岫。   反而配合地停在原处,“用力些。”这样猫崽似的磨蹭,什么时候能吃到口粮。   宋岫却舍不得。   活像把霍野当成了颗甜滋滋的糖球, 试探着舔舔便够,只留下个红红的印子, 连油皮都未蹭破。   老实讲,他其实一点没觉得饿,体内堆积的大量灵力正等待炼化,宋岫纯粹是扛不住食欲上的诱惑。   偏偏,在霍野的视角,青年小心收拢牙齿,“拼命对抗本能”的“克制隐忍”,乖巧得让人心疼。   安抚般,他抬手,轻轻顺了顺对方的脊背,玩笑般问道:“怎么?几日没见,连咬人的本事都丢了?”   未成想,就是这么个纯洁到不能再纯洁的动作,却让宋岫陡然失了力道。   妖修的牙口向来锋利,哪怕是兔子也一样,更何况霍野对宋岫完全不设防,只一息,前者的颈间便多了道血痕。   由元婴长成的身体干净至极,几乎与最纯粹的灵力无异,泛着腥甜的温热液体顺着未闭紧的唇缝流入,旋即被贪婪的喉咙咕咚咽下。   “你……”   微不可察地,青年蜷成圆球的尾巴抖了抖。   感觉到对方几乎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交到自己怀里,霍野低头,试图听清宋岫在说些什么,未果。   见青年伏于自己肩头,微微发颤,仿佛在为弄伤自己而害怕,他不由自主放缓语调,下意识又按着那节节分明的脊柱抚了抚。   明月峰四季如春,宋岫的衣服也单薄,比他稍低的温度透过布料传来,却似燃起了燎原大火,顺着经脉滚烫流动,烧得人双耳嗡鸣,心脏狂跳,再一股脑地涌向小腹。   兔子的背摸不得。   某种意义上讲,那里是比耳朵尾巴更敏感的地方,长此以往,雌兔子甚至会因此假孕,衔草筑窝。   平日宋岫尚能忍耐,可先前的耳鬓厮磨,多少挑起了一点暧昧,如此气氛下,他迅速顺应天性而沦陷,只能紧紧抓住霍野的袖角。   修长指骨攥到泛白,伴随着愈发凌乱的呼吸,“喀啦”,花浇坠地,隐约让霍野明悟青年的异样。   他从未与谁如此亲近,更没有如此直白地面对过欲望,四肢呈现出一种近乎无措的僵硬,霍野缓缓停下手中的动作,“宋岫?”   把脸埋在他颈间的青年没应声。   心脏失序地咚咚狂跳,不知是自己还是对方,鬼使神差般,霍野垂眸瞧见青年额边汗湿的鬓发,指尖轻挑,将它温柔拨至耳后。   “……要继续吗?”简单斟酌了下用词,无比自然地,霍野脱口而出。   被吓到的兔子终于肯抬头。   嘴巴动了动又抿紧,青年瞳仁黝黑,眼尾却泛着红,像是刚哭过,水盈盈,瞧着可怜兮兮又无辜。   霍野突兀地感到干渴。   喉结滚动,他没再等宋岫回答,掌心向下,一遍遍自青年后颈摩挲到尾椎,连紧紧团起的尾巴都没放过。   恍惚间,宋岫好似变成了一滩水,随时可能顺着霍野的指缝流淌滴落。   白光炸裂,石楠花的气味弥漫开来。   他表情空茫,全凭本能,狠狠在男人肩头咬了口。   前后没超过两分钟。   霍野大概也有些意外,宽慰的话刚到嘴边,就被青年挣扎着一把推开。   蘑菇般抱膝下蹲原地装死,宋岫一连掐了几道净尘决,仍无法驱散那股从骨头缝烧到头发丝的滚烫。   如果有可能,他多想立刻变回原形,三跳两跳,逃离这个星球。   但该死的灵力却不听使唤。   弯腰欲扶青年起身的霍野亲眼看着一对雪白的兔耳扑棱棱竖起来。   实在没忍住,他闷闷地笑出声,怕对方误会,小心碰了下那对触感绝佳的毛绒绒,夸赞,“很可爱。”   “今日我要去论剑峰授课,”体贴略过某个事关雄性尊严的话题,霍野总算记起自己最开始的来意,“你可要与我同行?”   宋岫又羞又恼,偏还分出缕理智,想,大清早便犯傻,自己这张脸一出现,绝对会把青云门闹得鸡飞狗跳。   什么早课,能正常上完才有鬼。   霍野却全然未见勉强,仿佛他在乎的,只有青年愿意与否,“你若讨厌,我就去推了这差事。”   4404幽幽,【蓝颜祸水。】   【你住嘴,】比寻常同类更短的耳朵随着主人的心意飞快垂落,宋岫问,【有没有那种吃完瞬间清心寡欲的丹药,给我来一颗。】   同时又不忘回霍野的话,“……剑尊自行前去便可。”   他想一只兔静静。   霍野眸光微闪,却并未强求,仅拿出那把随身装在储物袋里的纸伞,撑开,立于装蘑菇的青年身旁,“等下会有些晒。”   “我尽快回来。”   待男人的气息渐渐远去,宋岫火速运转前几日新学的心法,没过多久,圆圆的伞面倏地朝左一滚,露出只站在衣服堆里的白兔。   左抖右抖甩掉盖住自己的细滑布料,他灵巧穿过花丛,足弓紧绷,扑通跳进暖泉,躲到碧绿的荷叶底下。   4404:【看来潜力这东西果然需要逼一下。】   它就说,仙侠小世界的原住民,炼化灵力的进度怎会如此缓慢。   实锤某人偷懒。   【可你好像忘了提醒霍野一件事,】想起自己刚刚瞥见的马赛克,4404故意拖长语调,【……吻痕。】   顶着这东西去授课。   啧。   为老不尊。   *   霍野确实没发现自己颈侧的斑驳绯色。   尽管他对世俗的欲望有所了解,表现亦足够镇定,终究是纸上谈兵,那道明显是亲热过后留下的痕迹,便这样阴差阳错被主人忽略,毫无遮掩,明晃晃留在了上头。   论剑峰的弟子皆是晚辈,自然没谁敢大着胆子追问,毕竟少了白兔的陪伴后,剑尊那张眉目凌厉的俊脸,当真冷得骇人。   直等结束授课,转而去藏书阁寻些饲养兔子的书籍时,霍野才被负责登记的长老叫住,“你这儿,怎么回事?”   随着对方夸张的比划,霍野蹙眉,抬手抚上颈侧。   “我说呢,好端端地,你怎会突然搬回明月峰,原来是喜事将近,想用那四季如春的阵法养人,”从小看着对方长大,发髻整齐的老妪半点没惧剑尊名号,揶揄,“倒是和你师父一个样。”   喜事。   倘若结契算喜事,他的确已办了一回。   但那只是为了接续宋岫性命,不得已而为之……至少在对方看来是如此。   摇摇头,霍野正准备解释,守阁长老却先发制人,“千万别说是虫豸叮咬,我可没听过化神期的蚊子。”   霍野诚实,“是兔子。”   守阁长老笔尖一顿,抬眼,只差没在脸上写满“我很好骗?”几个字。   “我想寻些相关典籍,”实话实说反倒无人相信,霍野没再辩驳,礼貌询问,“长老可知在哪儿?”   “典籍?关于兔子的典籍?”涉及专业领域,守阁长老虽讶异,依旧正了正神色,“此等偏门的记载恐怕连万兽宗都未必有,你只能去俗世上贡的书里翻一翻。”   霍野颔首,“多谢。”   寻常白兔放在修真界,弱小,无毒,不过是炼气期修士果腹的口粮,他或许可以朝兔妖的方向找找看。   藏书阁共有九层,其中书卷浩如烟海,即使霍野拥有渡劫期的神识,一目百行,也足足待到了灯火通明的时辰。   月色皎洁,青云门内又起了风雪,霍野念着先前在书中读到的内容,无意御剑,一步一个脚印地行至明月峰。   掺杂着草木气息的暖意扑面而来。   抬手掸落肩头积雪,霍野迈步踏上青苔暗生的石阶,一转弯,便撞见只优雅端坐于碑顶的白兔。   对方似是仅仅为了瞧他一眼,瞧见了,就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追着那小小的爪印向前,霍野勾唇,“抱歉,回来得有些晚。”   神识牵连,宋岫能清楚感知到自己安全与否。   可对方还是来了。   在经历过早晨那般令青年面红耳赤的尴尬后。   脚步无端染上几分轻快,长臂一伸,霍野顺势捞起白兔入怀,真似个尽职尽责的师叔般,温和劝慰,“天性作祟,你不必介怀。”   “若实在难耐,来寻我便是。”   “练剑、习字、默诵经文……人修有许多静心的法门。” 第166章   言出必行, 霍野说要教宋岫静心,便一点也不含糊。   青云门主修剑术,前者作为其中翘楚, 每日天刚亮就起身练剑,最近,则连带着自己新结成的道侣一块儿。   宋岫的新躯壳弱,又爱睡懒觉, 次次都是被霍野揣在怀里,到了山顶, 才不情不愿地变作人形。   ——并非故意耍性子,而是他体内灵力尚未稳定, 每每幻化, 总要留点尾巴耳朵之类的做“点缀”, 生怕别人看不出自己是妖一样。   霍野对此倒接受良好。   仿佛彻底忘了青年那日在自己怀中失态的模样, 他言行举止一切如常, 只是极少和宋岫有肢体接触,目光也不会再盯着那毛绒绒的短尾巴瞧。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4404隐隐品出点古怪, 【我怎么觉得某人其实很在意。】   彼时宋岫正坐在明月峰山巅的亭中, 闭目吐纳日月精华, 他刚刚把一套剑招舞过十五遍,才得了霍野颔首, 额发微微汗湿,脸色亦有些泛红。   明明擅长却要装作笨拙,听到小十二的嘀咕, 他游刃有余地分神轻哼,【算你聪明。】   在此之前, 霍野何曾对自己有过回避?耳朵后背想摸便摸,变成人形后的尾巴,莫说看,就是碰也使得。   眼下却又像个克己守礼的君子了。   这当中自然有对方怕他因天性敏感而尴尬的体贴,但若要将其全部归结于体贴,宋岫断断是不信的。   若真坦荡,霍野那日为何没推开自己?   正如对方所言,青云门静心的法子极多,随便找一个,便能叫他清醒,哪用得着问什么要继续么。   但宋岫并未戳破这层窗户纸:纵欲伤身,最起码,在霍野开窍前,他得先尽量学会“控制自己”。   ……见鬼的两分钟。   兔子不要面子的吗?   【停停停,少在识海里制造马赛克,】略略思索,4404真诚建议,【要么我去商城给你翻点道具呢?】   道具?   什么道具?   脑中瞬间冒出许多过往拜读的花市文学,宋岫惊讶,【没想到啊小十二,究竟是谁在制造马赛克?】   4404:……   【虽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一板一眼的机械音响起,它冷漠纠正,【但我说的是冰心丹。】   一颗下去,六欲尽消。   闲聊间,宋岫耳尖稍动,尽管没听到任何声响,却心有所感般,睁眼,瞧见不远处收剑朝自己走来的男人。   “今日我需下山一趟,”肩头悬着只小巧的传讯纸鹤,霍野踏进凉亭,道,“可要带些什么回来?”   宋岫摇摇头,敏锐认出纸鹤上附着的气息属于冲和,原主的便宜师尊。   见青年额边薄汗未消,霍野本想随手施一道净尘决,又担心引得灵力牵扯,最终,从袖中拿出条锦帕,朝前递了递。   青年却误解他的用意,以为自己是要帮忙擦拭,微妙地顿了顿,而后,如同警惕的小动物,缓缓把头凑过来。   霍野一怔。   他知道自己该拒绝,偏偏手不听使唤,未等嘴巴张开解释,已隔着帕子碰到青年额头,小心且轻柔地蹭了两下。   这着实是个有些亲昵过头的动作,加之霍野平日甚少与人肢体接触,如此双标,更无端显出几分缱绻珍视。   “你身子弱,”默默攥紧锦帕,霍野嘱咐,“修行归修行,小心着凉。”   “我去去就回。”   4404强行忍住吐槽的冲动:弱?   好歹也是个元婴期,即使走了捷径,后继乏力,论剑峰那些弟子,自家宿主也能一拳打三个。   当然,用本体的话另算。   宋岫的心思却在别处。   待男人背影渐渐远去,他才眯起眸子,狐狸似的道:【奇怪。】   换做往常——好比去论剑峰授课那两次,霍野有事要离开明月峰,总会邀请自己一道儿下山,偏今日问都没问。   即使是冲和相邀,依对方的性子,也不会特意将他藏着掖着。   山脚。   遥遥望见身着鹤纹道袍的人影,石碑前等待许久的冲和问:“今日怎么这样慢?”   青云门内,除开论剑峰,金丹期以上的弟子长老皆可御剑而行,眨下眼的功夫,竟叫他候了半柱香。   “有些事要交代,”缩地成寸,霍野转瞬踏至冲和面前,“顺带去瞧了眼长春阵。”   “交代?给谁交代?明月峰上还有第二个活人?”从未听过此等敷衍的借口,冲和揶揄,“总不会是你养的那只兔子?”   霍野:“嗯。”   话毕,便定定盯着冲和瞧,直到对方受不住地改口,“宋岫、宋岫,算我记性差行了吧?”   “无缘无故,你去瞧长春阵做什么,”清清喉咙,冲和生硬地转移话题,“它连我都能拦住片刻,岂会护不住你的宝贝?”   霍野皱眉。   “怎么?别告诉我你没把宋岫当宝贝,捧在手心都怕摔坏,”难得扳回一城,冲和乘胜追击,“既然放心不下,大可带着他一同出来。”   明知对方指的是灵宠、是白兔,霍野脑中浮现的,却是青年漂亮的脸、喘息着仰头望向自己时泛红的眼尾。   “最近我读了些书,他应该喜欢更暖和的地方,”垂眸收拢思绪,霍野解释,“所以去调整了下阵法。”   况且,自己今天是要去挖楚风的尸骨招魂,大概会勾起对方的伤心事。   他下意识想叫青年避开。   “行吧,左右是你的地盘,随你怎么折腾,”腾空而起,冲和提及正事,“这几日我仔细查了邢冥的行踪,事发前后,皆是由他带队巡山。”   “间接导致花容受伤的秘境任务,亦是邢冥发布,报酬为一小块天外陨铁。”   霍野轻松跟上,“天外陨铁?”依他所见,青年对铸造无甚喜爱。   但很快,霍野就想到了一个人。   果然,听到自己的疑惑,冲和紧接着叹:“是为了长舒。”   “许是为了方便挑选铸剑的材料,长舒他打小爱收集各种各样的石头,且那段日子,长舒生辰将近,花容……大概是想寻它来做贺礼吧。”   后者素来寡言,其中缘由,若非自己详查,恐怕整个青云门都无从知晓。   思及此,冲和又叹,“我这师傅做的失职。”   他以为只要自己不苛求花容长进,有青云门护着,无论对方修为如何,总能平平安安过一辈子。   却没料到,在他无法看到的角落,青云门已经成了令花容痛苦的根源。   “以往弟子间虽有口角争执,却也未闹到这般针对排斥一个人的地步,”越想越蹊跷,冲和推测,“我怀疑有谁刻意在背后引导。”   以至于护山大阵破损那日,轻而易举挑起了众人对“异类”的猜忌。   霍野淡淡,“尸骨在何处?找来一问便知。”   修行之人,常年以灵力淬体,排除杂质,若死后未被野兽妖魔吞食,血肉白骨皆会慢慢消散,重归天地,滋养灵脉。   是故,修行之人往往没有修墓立碑的习惯。   但楚风终究是花容残害同门的“铁证”,凶手未落网前,总不好随意处置,就暂时“存放”在思过崖下的地牢中。   “嗒,嗒。”   光线昏暗,零星传来水声滴落的响动,冲和以掌教令牌解除限制,悄无声息,和霍野一道踏进了最尽头的房间。   符纸贴面,足以保证尸身不腐,血迹飞溅的牢房内,楚风仰面,僵硬地躺在楠木打造的棺材里。   约莫是被同门整理过,他瞧着并没有想像中骇人,衣饰整洁,愈发衬出四肢颈间、十几处伤口的狰狞。   那确实是狐狸撕咬留下的痕迹。   否则冲和也不会默认“花容叛逃”的说辞。   抱着替青年洗刷冤屈的用意来,霍野本应心无旁骛,仔细留神各种蛛丝马迹,谁料,双脚站在狭小逼仄的牢房里,他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竟是:此处临近水牢,阴暗潮湿,宋岫定然冷得厉害。   对方那时该有多难捱?   为了一个既蠢又耳根子软、且心系旁人的柏长舒,可值?   “做什么摆出副要吃人的样子?”自袖中摸出曾经属于楚风的魂灯,冲和端正表情,“霍野,你可考虑好了?不后悔?”   动作却半点没有要把魂灯递出的意思。   联想到对方之前说过的“师傅更有资格”,霍野当机立断,剑随意动,刹那间,重重劈向冲和右腕。   “嘶!”骨头一酸,冲和不受控地松手,熄灭的玉制魂灯跌落,恰被守株待兔的霍野接了个正着。   “你小子,有没有点对师兄的尊敬?”剑未出窍,仅留下一点淤青,发现周遭灵力翻涌,冲和顾不得贫嘴,急忙唤,“霍野!”   可他终究晚了一步。   以魂灯为媒介,霍野五指扣住楚风头骨,强行将对方残余的精魄从尸身中抽出,恍惚似能听到无数凄厉哀嚎。   偏他不为所动,眸色冷淡,任由所谓因果加诸己身。   阴风阵阵,地牢之外,思过崖顶,更是电闪雷鸣。   余光里,周遭景象突然扭曲,仿佛极快地闪烁一下。   再定神,霍野瞧见了宋岫苍白至极的脸。   ……以及被愤怒染红的细长瞳仁。 第167章   印象中, 青年总是嘴硬心软。   即使被自己乱摸乱碰、甚至故意从脊背捋到尾巴尖,也没露出过这般时刻准备玉石俱焚的凶相。   阴冷潮气萦绕四周,让对方火红的皮毛失去光泽, 显出种晦暗的无精打采,敏锐地,霍野发现,自己的视角似乎矮了两寸。   同时失去对身体的控制权。   双脚违背意愿地抬起, 一步步朝退至角落的青年逼近,沸腾的血液大股大股涌至耳膜, 伴着心脏擂鼓般的狂跳,霍野清晰分辨出胸腔里涌动的怜惜、兴奋、以及想要彻底拥有对方的肆虐欲。   那是曾经属于楚风的情绪。   亢奋, 饱满, 隐约透着股不正常的混乱, 好像世间值得在意的、仅剩下“强占花容”这一件事情。   作为抽离在外的旁观者, 霍野本该心如止水, 因为他早已知晓结局:红狐会胜出,踏着施暴者的尸体。   滚烫的愤怒却如烈火,熊熊灼烧着他的元神。   仿佛被青年的目光感染, 霍野头一次升起想叫一个人魂飞魄散的杀意, 冲动到妄图在一段回忆里改变结局。   但过去就是过去。   尖锐指甲划破喉咙的一刻, 冷静到近乎残忍地,被困在楚风体内的剑尊点评, 青年还是太心软了些,合该让对方清醒着品尝皮肉被撕咬的痛,一爪子一爪子划破那张丑态百出的脸, 早早昏迷有什么趣儿?   “滴答。”   “滴答。”   鲜血飞溅,染红青年鸦黑的睫毛, 再顺着小巧的下巴缓缓滑落,恍惚间给人一种对方在哭的错觉。   越级斩杀死里逃生,青年眸中却没有任何庆幸与喜悦,反而盛满哀恸,似是失去了最后的容身之所,落寞又孤寂。   下意识地,霍野抬手,想替对方擦去腥热的脏污,想抱住对方,想告诉宋岫,无论如何、他还有明月峰……   还有霍野。   一个结过契的道侣。   偏偏,在他挣脱楚风束缚的瞬间,面前的幻境亦消失殆尽,男人收紧的怀中,唯剩无形的空气。   楠木打造的棺材旁,则站着道神色浑噩的残魂,半透明,纸片般单薄,像是风一吹便会散去。   “霍野?清醒些,”万万没料到师弟会被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魇住,冲和匆匆施术护住残魂,这才开口,“……你看到什么了?”   骨节生锈似的僵硬,男人慢慢回身,垂落的五指无声捏紧,“花容说的是实话。”   或许之前查出的种种反常已给足铺垫,真正听到这个答案时,冲和并未惊讶,而是有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既如此,我会尽快召长舒回山,当众重审此案,”顿了顿,他又问,“至于邢冥是否参与其中……你能否确定?”   霍野摇头,强行压抑住对那抹残魂的厌恶,客观道:“留存的精魄太少,我只找到他死前的记忆。”   不过没关系,储物袋里早备了天材地宝堆积,辅以阵法,他总能唤醒楚风的神智,让对方把一切吐干净。   “这事儿交给我,你赶紧想想怎么应付下次的雷劫,”像模像样地掐指起卦,冲和状似嫌弃,实则关切,“印堂发黑,必有血光,招魂之术终究有违天意,师兄半路改道,学艺不精,要么找玄天宗的老家伙们帮忙驱驱邪?”   魔修素来以不论资质、修为进展迅速著称,却仍要与妖修联手才能谋算人修,究其原因,就是恶业缠身,常常在渡劫时引来天谴,成功率极低。   偏偏霍野不以为意,“师兄觉得我错了?”   冲和立即,“怎会?”   “既然没错,又何须畏惧,”微微仰头,霍野望向牢房顶端冰冷漆黑的石砖,如同透过其注视着旁的什么,“若它认为我不该,这天道也没什么公正可言。”   轰——   话音刚落,爆炸般的惊雷陡然响起。   同一时刻。   明月峰花香幽浮的暖阁里,斜倚着软榻吃葡萄的宋岫抬眸,撩开竹帘,遥遥望向无端阴沉下来的云,【世界意识又抽什么疯?】   他最近安分得很,一点也没欺负主角。   【八成是你家那位闹出的动静,】监控功能被关,吃瓜失败的4404费解,【干嘛不让我盯着点。】   确定道侣契对面牵连的气息仍然强大平稳,宋岫摸摸小指,重新跌回榻间,【他想瞒,我当然要配合些。】   左右霍野不会伤害自己,他完全能暂时压抑下好奇心。   【啧啧啧,老夫老夫了还玩惊喜,】平白无故被塞狗粮,4404故意追问,【正事呢?比如原主被冤枉的真相。】   脸颊鼓起,宋岫一边咬碎葡萄一边答:【我大概有些猜测。】   唯独缺少证据。   报酬为天外陨铁的师门任务、刚刚好卡在让花容受伤又不致命的秘境、察觉护山大阵异样的巡逻小队、包括深夜闯进地牢的楚风……   复盘全局,所有导致原主滑向深渊的关键节点,背后都或远或近地站着一个模糊却真切存在的人影。   执法堂长老,邢冥。   原著里关于对方的描写极少,比背景板一样的霍野更不如,每次出场,都像主角大出风头后“无情的夸赞机器”,淹没在几笔带过的“众长老”间。   邢冥戏份最多的剧情,便是楚风死后、对方怒极拔剑、执意要柏长舒给自己一个交代,当时邢冥的悲痛不似作假,宋岫亦没有特别在意。   毕竟他的任务仅是替原主赴死,人设受限,花容又已转世,青云门潜藏的内鬼能否被找出,于宋岫而言毫无意义。   如今再细想,这位表面平凡严苛的执法长老却处处透着诡异。   比如,一个化神期的修士,到底要多粗心大意,才能被金丹期的楚风偷了令牌?   最开始,宋岫只以为这两人蛇鼠一窝,邢冥是特地帮徒弟实现心愿,假装失察,放任楚风欺辱原主。   谁让结局之前,青云门都没有再发生任何动乱。   但近来宋岫闲时反复翻阅原著,终于在番外大段大段关于主角的飞升之喜里,找到了关于下任掌教的描述。   ——师尊冲和坐化,师叔霍野云游,青云门最年轻的掌教白羽,就将令牌托付给了一位资历最深的长老。   经过4404调查,除开前两者,“资历最深”这四个字,对应的正是邢冥。   若强行把此间种种尽数定性成“巧合”,宋岫实在无法说服自己。   思过崖下,最深处的地牢中,听到同一个名字的霍野眉目冷肃,沉默盯紧法阵内虚弱落泪的残魂。   “……师父、师父说,他怜我相思之苦,愿意成全我,与花容双宿双栖,”风中烛火般摇摇晃晃,敛去狰狞死相的楚风茫然伸手,呆呆盯住自己掌心,“然后,然后我不知怎么了,一听到花师弟拒绝,倏地急怒攻心。”   “明明他已拒绝过很多次,我也仅仅是想救他出去,但……”   那些肮脏下流、弟子间传来传去的诋毁,忽然一股脑钻出,霸占了全部神思,一句句逃脱自己的喉咙,刺向诚恳朝自己道谢的青年。   看着对方由错愕转到痛苦的表情,楚风居然像被蛊惑般,感到种可耻又微妙的畅快,这畅快又催促着他,将那些深夜梦到的妄念一一实现。   于是他伸手,探向那火红漂亮的尾巴、探向青年隐隐露出白皙锁骨的衣领。   再回过神,是因为颈间汩汩流出的鲜血,指骨被折断,他浑身痛得要命,麻木迟钝地意识到,自己惹了花容生气。   为什么。   自己本是打算……   记忆就此中止,楚风懊悔且困惑地陷进无边黑暗,直到炸响的雷声将他惊醒。   “花容呢?他还好吗?”双目通红,楚风急急去抓冲和的衣袖,却被淡金阵法隔绝,“都是弟子的错,弟子糊涂,请掌教明鉴!”   一面之词不可轻信,冲和回身看向霍野,试图询问对方的意见,后者却神游天外,只顾着发呆。   并非谎言。   霍野想,短短几秒的连接,令他能轻易分辨楚风所言的真伪:濒死之时,对方的确未想过反击。   可霍野却难以开心。   恍若独属自己的珍宝被觊觎,他听着楚风一叠声的告白,念着青年被唐突前的不设防,竟感到妒忌。   “这便怪了,按照邢冥的供词,应是你私自偷了他的钥匙才对,”罢工的师弟指不上,冲和运气舌尖,厉声呵斥,字字句句直击元神,“楚风!假如你问心无愧,可敢在紫霄峰正殿广场、当着所有同门的面与师尊对峙?”   偷?   阵法中的残魂猛然一颤,似是怀疑自己听错,对上冲和写满肃穆的眼睛,又迅速稳定,“弟子愿意。”   “在此之前,我能否再见花师弟一面,”膝盖微弯,楚风无声跪地,“弟子有罪,必得向他叩首请罚。”   ——“不许。”   未等冲和应声,霍野就冷冷地抢先。   “他已因你被逐出山门,妖丹尽碎,声名狼藉,”凭空拿出个刻满符文的白玉瓶,霍野将残魂收进其中,毫无掩饰地讲起青年当日惨状,“胸口还挨了一剑,是柏长舒,在你师父的催促下,用若水,打着为同门复仇的大旗。”   “见他?”居高临下,霍野漠然垂睫:   “你有什么资格,又有什么脸面?” 第168章   “霍野?”   意外师弟过分激烈的反应, 冲和瞥向那失去动静的白玉瓶,“你下手轻些。”楚风终究也是被邢冥所害。   他做了这么些年掌教,好歹磨炼出几分察言观色的本事, 先前一番供词,冲和至少信了七分。   正道宗门,素来有护佑一方水土的习惯,邢冥十日前带弟子离山历练, 搜寻驱逐附近城镇村落中残留的妖魔,所以冲和才敢这般大张旗鼓, 带着霍野进地牢招魂,闹出电闪雷鸣的天象来。   如今当务之急, 是如何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 将邢冥召回。   “区区化神期, ”仔细封紧白玉瓶, 霍野瞧出冲和的顾虑, 淡淡,“我亲自去抓他便是。”   冲和连连摆手,“哪儿这么简单?此事发生的时机太过蹊跷, 万一邢冥与妖魔有勾结, 你露面, 岂非白白给幕后之人警示?”   要知道,当日花容被强行押送地牢的罪名, 便是私通外敌,若没有霍野神兵天降力挽狂澜,内乱后的青云门, 定然要互相猜忌军心涣散,在妖魔的攻势下节节败退。   “楚风撑不了多久。”微微蹙眉, 霍野提醒。   一缕残魂,再如何精心养护,总会有消散的那天。   “放心,引蛇出洞这招,师兄用过许多次,”胸有成竹,冲和道,“我会故意放出些风声出去,说有人擅闯思过崖、妄动楚风尸身被拦,真假掺半,邢冥若心中有鬼,定然要迅速归山。”   霍野却答:“最多三日。”   三日之后,无论谁要阻拦,他都会捉回邢冥,让对方跪在紫霄峰的正殿广场上,给自家道侣一个交代。   太了解这人打定主意后的倔脾气,冲和只得点头,“那就三日。”   “柏长舒呢?你打算拿他怎么办?”话锋一转,霍野问,“听信谗言,误伤同门,此等过错,师兄莫不是准备徇私?”   “你这话什么意思,”无端品出几分咄咄逼人的压迫感,冲和翘起胡子,“花容也是我的徒弟……”   后面的音量,却在霍野仿佛能看透一切的注视下渐渐微弱。   因为冲和非常清楚,过去的自己,并未真正做到一碗水端平,纵然其中有花容甚少与他亲近的缘故,可他这个做师父的,同样不称职。   然而,正当冲和以为霍野会耿直地指责自己时,对方却缓和表情,率先张口道:“我相信师兄。”   冲和顿时觉得肩头的担子沉了几分。   “楚风的残魂便先交由我保管,”敷衍地颔首示意,霍野抬脚踏出牢房,“静候师兄佳音。”   意识到对方又要当甩手掌柜的冲和直瞪眼,“行啊你小子。”怪不得突然嘴甜,合着是故意给他带高帽。   “去吧去吧。”无奈扶额,冲和转头望向棺椁里彻底变成空壳的楚风尸身,缓缓叹了口气。   百余年的交情,邢冥为何要如此?   对于这个问题,霍野倒没多少好奇,待思过崖外的劫云散去,他才换去沾染血污的道袍,并召来水镜仔细检查,确认未留任何破绽。   尽管道侣之间应当坦诚,但霍野不希望青年为了自己感到愧疚,更不希望给对方增添无意义的负担。   招魂是他的选择,与宋岫无关。   不过,透过楚风瞧见的那些画面,到底让霍野的神色略显阴沉,一路上,无论是负责洒扫的道童,还是各峰奔走的弟子,纷纷敬而远之。   待明月峰阵法大开,完全吞没男人的身形,远远地,才有人小声,“看来剑尊生性如此,并非刻意针对谁。”   “那日论剑台的比试,小师弟着实不必介怀。”   执法堂罚跪数日,白羽暗觉丢脸,近来都没在热闹处露面,刚刚出任务回来,却又撞上了霍野。   这让他瞬间收敛笑意。   因此,才有了周遭同门七嘴八舌的宽慰。   “可为着只兔子,居然叫小师弟罚跪,”不服气地,一名年轻弟子嘀咕,“假如大师兄在,哪会叫小师弟受此等委屈。”   另一名女修则道:“听闻那白兔昏迷数日,险些没救回来,毕竟是在和小师弟的比试中受伤,剑尊难免迁怒。”   受伤?   白羽暗暗咬紧齿关,明明是自己被踹落佩剑,丢了颜面,那兔子身形小巧又灵活至极,全程一根毫毛都没掉,与他何干?   但,或许是剑尊威名震慑,又或许是那白兔玉雪可爱的外表起了效,这一次,舆论并未全然倒向白羽,反倒有人暗中议论他偷鸡不成蚀把米,上赶着讨好霍野,却被对方拒之门外。   恰逢柏长舒一意孤行去寻花容,白羽心中愈发委屈,尤其是听到周围人的话题、正渐渐转向怎样讨白兔喜欢。   “灵宠罢了,”冷冷盯着那四季长春的明月峰,他忽地张口,“说不定又是只祸乱山门的妖物。”   大概是这话讲得太突兀也太认真,小师弟冰冷森然的声线亦陌生至极,细碎的闲聊陡然一静,众人难掩诧异地抬眼。   他们当然清楚白羽指的是谁。   可花容事发后,对方一直替前者开脱,只称师兄,从未叫过“妖物”“叛徒”,冷不丁转变态度,反而显得古怪,听得人不适。   白羽也被自己吓了一跳,想到杳无音信的柏长舒,又嘴硬,“难道我说错了吗?”   “没有没有,”软和语调,先前替白羽抱不平的年轻弟子接话,“这次任务也多亏了小师弟,今夜可要好好谢你一番。”   心烦意乱,白羽恹恹地嗯了声。   后面几人的表情却稍显复杂:小师弟气运滔天是没错,但此行自己也尽了全力,绝非坐享其成的累赘。   怎么讲得好像他们在捡便宜一般?   关键是,白羽竟然还应了下来。   即使他们能瞧出,对方此刻有些走神,可谁能保证,小师弟不是在走神的情况下才坦露了真心?   习惯被众星捧月的白羽却没发觉异样。   他自小受宠,轻易就能讨人喜欢,被娇惯久了,对负面情绪的感知也迟钝。   一只兔子有什么稀奇,能得意几日,记起数月前匆匆瞥见的火红,白羽暗暗想,花容那样漂亮的狐狸,不还是被整个青云门排斥?   “阿嚏。”   明月峰,霍野卧房内,宋岫轻轻摸了下发痒的鼻尖。   彼此是十成十的“表面夫夫”,他平时很少来这边,偏偏今天不知怎么,霍野才离山两个时辰,他便开始想念对方身上那股清冽的淡香。   怀疑自己是被霍野喂了几次血,勾出六世界妖修的天性,青天白日地犯馋,宋岫短暂纠结两秒,到底离开暖阁,摸进山腰的院子。   他向来不是轻易委屈自己的人。   【所以,这就是你准备偷拿霍野衣服的理由?】见自家宿主急三火四地翻箱倒柜,4404没忍住吐槽,【……怎么跟omega似的?】   修行之人无需睡眠,且霍野格外勤勉,整间卧房,除了桌椅茶具和宋岫枕过的被褥,仅剩几个装着书简的竹笼。   【呸呸呸,】准确将自己动过的物件复位,一无所获的宋岫蹑手蹑脚开溜,【比喻也不能太放飞。】   谁料,下一秒,自认为行事天衣无缝的他,便正正对上了推门而入的院子主人。   4404飞快甩锅,【是你让我关监控。】闹着要期待惊喜。   这下“惊喜”真的来了。   望着明显刚从自己卧房走出的青年,霍野确实略感意外。   他倒未怀疑对方抱有恶意,妄图盗取青云门机密、或对自己使坏,只是单纯的惊讶,惊讶宋岫愿意离开暖阁来自己的院子。   一夕荒唐后,每每变作人形,青年总会心照不宣地,和他一同拉开彼此的距离。   今晨的拭汗已算失态。   但没等霍野询问宋岫遇到何等难处、才会主动寻自己,藏在他袖中的白玉瓶就剧烈挣动起来。   ——魂魄不受肉身限制,白玉瓶又非专职禁锢的法器,“神识”探出,楚风自然能“看清”院中青年的长相。   低低地,4404咦了声,【他撞鬼啦?】身上怎么多了道魂儿?   “等急了?”出于某种自己也难分清的心思,霍野咽下原本试探青年来意的言辞,按紧白玉瓶,“天生异象,便被师兄留着多呆了些时辰。”   宋岫眨眨眼:出门一趟,这人怎地莫名转了性?   仿佛他们当真是亲厚恩爱的道侣般。   恰巧自己正苦恼怎么把私闯卧房的事情含糊带过,宋岫果断放弃拆台,配合道:“现已解决了?”   霍野颔首。   道侣气运相连,他早已做好打算,待真相大白、养好青年的身子,就斩断彼此的缘分,免得殃及无辜。   此时瞧见对方眸中的关切,霍野却隐隐生出些动摇。   “可有哪里不舒服?”缓步上前,他熟练捞起青年手腕,拂开衣袖,探进一缕灵气,“无需对我隐瞒。”   宋岫再次嗅到了那股好闻的味道。   偏偏他的犬齿并没有如预想中泛痒,甚至倍感心安,鬼使神差地,宋岫凑近霍野颈侧,仰起脸,撒娇似的蹭了蹭。   “哪里都很好,”鸦睫享受地轻拢,青年喃喃,“剑尊能否将这香分我一份?” 第169章   香?   怀疑对方是嗅出自己身上的血腥味故意捉弄, 霍野偏头,垂眸,无意识绷直脊背, 却没有把人推开。   温度更高的鼻息扑在颈侧,带来难以忽略的痒,他瞧着青年略显失神的表情,敏锐地察觉出不对。   这模样, 比起捉弄,更像是“心乱”。   意外对方晨起练剑后还有如此精力, 霍野本想说,今后的课程可以加重, 提醒青年自行拉开距离, 未等张口, 便被宋岫抱了个满怀。   在一众仙风道骨的同行中, 剑修往往是异类, 酷似俗世习武之人,霍野则堪称其中翘楚,宽肩窄腰, 身形劲瘦、偏充满力量, 纵然隔着外袍, 亦能感受到其下温热紧实的肌肉。   手感一流。   宋岫没忍住捏了两下。   紧接着,他的后颈就被男人宽大的掌心覆住, 警告般地压了压,“别闹。”   如果再像之前那样,发生某种速度过快的尴尬, 青年八成又要暗暗生闷气,几天几天地躲自己。   况且, 想到袖中突然放弃折腾的白玉瓶,霍野抿唇,一点也不愿把宋岫泪眼迷蒙的餍足与依赖给外人看。   修为恢复至化神,重新抽条成男人的躯壳日日练剑,虎口和指腹皆被磨出薄茧,宋岫起初确实没打算做什么坏事,现下却被摸得一哆嗦。   生怕自己闹出第二次单方面的擦枪走火,他最后动了动鼻尖,正欲松手,耳边就响起霍野的声音,“刚刚在做什么?”   ——大概是发现他明显的退缩之意,男人反倒温吞起来,不仅没急着放开,还微微加重了力道。   恍若审问。   宋岫虽已被各式各样的快穿任务磨炼成了实打实的现代灵魂,但偷拿对方衣服这事儿,尺度不高,他却有点说不出来。   灵力运转,霍野怀中登时一空,取而代之的,是簌簌跌落地面的衣服堆。   白皙柔软的耳朵抖了抖,顶开盖住自己的布料,雪团样的兔子灵巧钻出,睁着双黑润润的圆豆眼,无辜地望向男人。   骨碌——   霍野袖中的白玉瓶又滚了下,配以“楚风残魂”的身份,颇有种夜半诈尸的意味。   前者却像失去知觉似的并未在意。   如此明晃晃的耍赖,令霍野不自觉勾起唇角,深切体会到何谓“好气又好笑”,俯身捡起宋岫的衣服搭在臂弯,他淡淡,“想进便进。”   “我说过,明月峰对你没有限制。”   顺势掉进对方怀中的宋岫:……   “剑尊今日很高兴?”诧异男人被自己轻薄后的镇定反应,他仗着自己此时是团毛绒绒,熟练找了个舒服位置躺倒,好奇试探。   自然地拉起一大块布料,挡住白兔摊开爪子后露出的柔软肚肚,霍野道:“算是。”   险些又被“活埋”的宋岫连忙扑腾两下。   然而,以彼此收敛灵力为前提,体型差带来的影响着实悬殊,白兔的反抗被轻易镇压,最终,只得耷拉下耳朵表示抗议。   但很快,宋岫眼前就多了个绣纹简单的储物袋。   “是灵石,还有些固本培元的草药。”指腹抚过,虚虚陷进白兔蓬松的皮毛,霍野捏起对方的小爪子,轻轻在上面拍了拍,全然没给宋岫拒绝的机会。   4404暗暗咂舌:一些?   这里头的东西,足够养活一个小型门派。   道侣契相连,直接免去了滴血认主的步骤,宋岫搂着足有半个自己大的储物袋,稀里糊涂被抱进卧房。   “过几日会有个好消息,”见白兔的耳朵依旧垂着,霍野缓声,“养好身子,免得欢喜过头受不住。”   宋岫挑眉,【什么消息?】竟能让霍野主动卖关子。   4404:【……大概是你师兄快回来了?】时刻关注主角攻受的动向,它特别期待柏长舒在知道“花容”变作自己长辈后的反应。   宋岫一阵恶寒,后知后觉发现,他在霍野那里,应当还是个暗恋失败的倒霉蛋。   怎样做才能以最快速度扭转整个青云门对自己的错误印象?   要么他也当众狠狠踹柏长舒一脚?   踹脸上?   殊不知,对于某个缩在白玉瓶中的残魂来说,宋岫期望的效果早已达成,仿佛被一锤子砸中了天灵盖,楚风晕乎乎地发蒙:   尽管性格稍有差异,可花容的长相,他绝不会认错,对方居然从狐狸变成兔子,还与剑尊结成了道侣。   霍野。   怎会是霍野?   退上一万步,也该是柏长舒。   作为邢冥的首徒,楚风早早便听过霍野的名号,对方资质再高,修行速度再快,论年纪,都是老祖级的人物。   诚然,在楚风看来,花容相貌出众心思纯善,哪怕是剑尊,同样配得,他仅是没能想通,霍野对青年有何图谋。   此等避世百年、只求飞升的“长辈”,怎愿将后半生的气运绑给一只妖?以花容的根骨,定会累得前者无缘大道。   说是天方夜谭亦不为过。   待白兔伏在男人膝头安然小憩,忧心“花容”处境的楚风再次铆足劲挣扎。   无奈,一团残魂的力量实在有限,两根手指就能制服,甚至下一秒,楚风的视觉也被剥夺,像被塞进黑漆漆的布袋中。   五感敏锐,宋岫的耳尖动了动,迷糊,“嗯?”   霍野一脸淡定地设下隔音结界,“无事。”辜负青年信任、将青年逼至绝境、恐惧到走火入魔的混账,真以为靠所谓忏悔,便配得到青年原谅?   他可没宋岫那样的好脾性。   习惯打坐,床榻于霍野而言,多数情况下只是摆设,但被青年的惬意感染,今日,他亦合衣躺下了一遭。   或许是练剑太消耗体力,霍野总觉得宋岫近来格外容易疲累,把脉探诊,又毫无异样。   润物无声地,他将一缕灵力送进白兔体内,如先前在暖阁做过的那般,引领对方的灵力运转“双修”。   宋岫慢慢感到了热。   并非明火灼烤的煎熬,而是冬日里泡温泉的舒适,但总是怕他难受似的,一阵儿一阵儿地开始又停住。   清浅熟悉的淡香萦绕鼻尖,送来无法用常理解释、却真实存在的安全感,宋岫蹙眉,本能地追求更多。   循着灵力最充沛的源头,他伸手,摸到块软中带硬的温热。   专心替宋岫梳理气息的霍野:……   小腹搭着只小巧且毛绒绒的兔爪,精准压在下丹田的要害处,本该是危险且充满暧昧的姿势,却因青年团子样儿的外形显得有些好笑。   配合加大灵力的输送,霍野干脆抬起空着的手,把睡到歪歪扭扭的白兔囫囵捞到了自己身上。   很快,那颜色粉嫩的三瓣嘴就满意地咂咂。   霍野瞧着可爱,加之宋岫此刻是原形,一时竟忽略某个心照不宣的忌讳,顺着白兔的脊背来回摸了摸。   灵力牵连,涌动于经脉的热顿时如火焰般蹿高。   腰腹又酸又麻,宋岫难耐地蹬动小腿,却被某只不属于自己的大手无情镇压。   体型差。   潜意识做出的“敌我”判断,催动四肢百骸飞速抽长。   五世相伴留下的肌肉记忆,则让他准确环住身旁人的脖颈,闭眼寻着某处形状削薄的柔软凑了上去。   油亮顺滑的皮毛化作布料,草草裹住羊脂玉似的雪白,一时没忍心将人掀下去的霍野,唇畔蓦地多了抹湿润。   蜻蜓点水般的啄吻。   再得寸进尺地向上,撬开齿关。   大团大团的灵力循着呼吸被渡入,凉得像论剑峰山顶的坚冰,偏又在落入丹田的刹那,熊熊地燃烧起来。   烫。   喉结滚动,被迫地狼狈吞咽,青年迷迷糊糊想逃,却舍不得肌肤相亲的愉悦,隐约泄出点呜咽的尾音来。   “宋岫。”双手克制放于身侧,霍野偏头,暗含劝诫地张口,才惊觉自己的嗓子已哑得厉害。   正经双修哪会以唇舌为媒介,若非他早早将彼此的联系隔绝大半,青年此举,定要闹出神魂交融的乱子来。   最难以启齿的是……现下端着长辈身份教训青年的他,并没有表现出的那样坐怀不乱。   “啾。”   亲亲扑空,转而落在男人脸颊,发出响亮的一声,鼻尖撞到对方颧骨,宋岫吃痛,茫然睁开眼。   然后迅速被某种熟悉的炙热惊到醒神。   居高临下,他骑马似的跨坐于霍野腰间,清楚瞥见对方看似古井无波的脸、和涨成煮熟虾子的耳根。   “我……”眸中飞快闪过几缕慌乱,黑发青年急匆匆地尝试起身,谁料,腿软得厉害,刚一动,便重新跌了回去。   霍野喉间当即溢出一道闷哼。   却摆明不是疼痛的意味。   “老实些。”双手到底挣脱无形的约束,屈指,紧紧扣住青年踝骨,压下那在自己腰侧动来动去的撩拨。   皮毛化作的布料面积有限,活像块大号的纯白浴巾,试了两次都没能变回兔子,担心忽然吃下颗脐橙的宋岫死死团起尾巴,无比安分。   “剑尊可要听《清静经》?”小心翼翼地,他提议,“就是您之前教我的那篇。”   而后,不等男人回答,便自顾自背,“老君曰,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唔!”   光线稍暗。   灵力交织间,自觉被引诱的剑尊挺|身,惩罚般,狠狠覆住那无视自己男人身份、大喇喇在他面前开开合合、上下碰撞的红润。 第170章   “唔……霍野……你耍赖。”   情急之下完全忘记要对所谓的老祖宗保持尊敬, 乍然被偷袭的宋岫睁圆双眼,愤愤咬了口男人的舌尖。   当初他“难受”,对方可是一本正经罗列静心的法子, 从文到武,应有尽有,怎么轮到自己就变卦,双标双得这样堂而皇之, 哪里还像个长辈。   霍野却平静听完了青年的控诉,唇瓣摩挲着唇瓣, 任由牵连的银丝扯出抹浅淡的殷红,认真道:“宋岫。”   “是你先招惹我。”   不仅扑上来亲来亲去, 还一下下在他腰间磨蹭, 若自己对青年毫无情谊便也算了, 偏偏他问心有愧。   扣在宋岫脚踝处的左手蜿蜒向上, 最后停于单薄布料下微微凹陷的腰窝, 摊开掌心覆住小半脊背,青年果然立刻停止挣动。   腹部清楚感受到某种源自对方的陡然变化,霍野不由自主, 从喉间溢出声低笑。   “很精神, ”故意用鼓励般的口吻夸赞, 他没去碰那死死团起的尾巴,只慢悠悠在附近打转儿, 似高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叫人绷着根弦儿,紧张又难耐, “我先前去藏书阁,见俗世的典籍记载, 若时常抚慰背部,可使兔类产生妊娠的假象。”   “但阿岫身为男子……”更加亲昵的称呼脱口而出,早已叫过无数遍般自然,彰显好奇的尾音拖长,霍野放轻音量,一字一顿,“为何也会这般敏感?”   小心掩藏的秘密被戳穿,配以拂过唇畔的灼热吐息,宋岫顿时像只被叼住后颈的猫,收起张牙舞爪的架势。   “我没有,”努力让自己忽略男人尚未愈合的鲜美伤口,他绷着脸,嘴硬,“如此荒唐的闲书,剑尊、竟也会相信?”   话讲得挑衅,呼吸却断断续续地凌乱,发觉青年又端出那对自己敬而远之的称呼,霍野略略蹙眉,“……换回来。”   以彼此五世相伴的默契,宋岫当然知道霍野在指什么,却存心和男人对着干,摆出副懵懂无辜的样子,“您说什么?”   “剑尊。”   这下,纵然是块木头,亦能听出青年隐匿在乖巧后的狡黠。   明明姿势亲密得令人面红耳赤,言语偏涌动着点剑拔弩张的意味,分量恰好,反倒为本就暧昧的气氛添一把柴。   生着薄茧的指腹不再温吞,快且稳地,捏住毛绒绒的尾巴尖。   “你!”倏地咬唇,青年眼尾染上抹红晕。   若非细瞧,简直如哭了一般。   霍野亦由此确认,什么才是能叫对方诚实的法子。   腰肢发软,违背主人的意愿倒进自己怀中,尚还湿润的唇擦过侧脸,他腾不出手,只得对伏在自己肩头的青年道:“别咬。”   努力忍下呜咽的宋岫显然没把这话当回事儿。   直到男人近乎强迫地捋开那骨质细软的尾巴,绕于指间,一下下顺着鲜少被外物触碰的里侧,他才小腿发颤,近乎脱力地松开嘴,软软贴住那块被自己洇湿的布料,恰如一个讨饶的吻。   上次霍野这样做,尚是原形的宋岫便受不住,匆匆跳下对方掌心,逃至无人处关了小十二五分钟禁闭,方才免去尴尬。   如今他却是避无可避。   像是早就料到自己会躲,霍野的左手始终箍着他靠里的小腿未曾放开,乌发散落,青年整个人泛起一层漂亮的粉白,好似一盘美味的、刚出笼的糕点。   早早辟谷的剑尊喉结滚动,再开口,已然哑得厉害,“叫师叔。”   此言一出,连霍野本人都愣了下,青年的肌肤更是粉意愈深,秾丽如玫瑰,羞恼至极地、试图把自己藏起来。   但这床笫间、能叫他躲藏的地方,唯有“始作俑者”的怀抱。   ——原本,自己应该是要问疼不疼。   眸色渐沉,霍野想。   可现在看来,纠正与否并没有那么重要,尤其是青年超出预想的激烈反应,更惹得他将这口误进行到底。   “既然阿岫非要尊敬我这个长辈,那便彻底些,”盘核桃似的把玩对方发颤的尾巴,霍野嗓音磁性,隐去强势,温柔得恍若诱哄,“叫师叔。”   “小师叔。”   “乖。”   然而,对于此时的宋岫而言,耳边的一切都模糊得很,本能催促着他攀至巅峰,微妙的自尊偏要叫嚣着让他忍耐。   进退两难。   旁边还有个火上浇油的恶劣剑尊。   隐私条例生效,照例被丢进小黑屋的小十二,仅在宿主神魂的剧烈波动间,零星听得句,“别动,我帮你绑起来。”   语气中,尽是逞凶者被忽视的不满。   伴着某种甜腻又慌张的泣音,重新归于黑暗。   *   霍野想听的“小师叔”,宋岫终是叫出了口。   尽管那时他已濒临失声,短短两个字,亦费力至极,如同被欺负太狠的小动物,只能用气音轻哼。   可霍野显然很满意。   证据就是,宋岫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再次找回自己的意识,太阳已经第二次西垂,他身侧的床榻,也没有空空荡荡,而是躺了个温热高大、味道好闻的人。   睫毛微微抖动两下,青年神色茫然,盯着床顶发了好一会儿呆,才反应过来今夕何夕,自己在哪儿。   余光扫到跌落床边的衣物,特别是最上方染了痕迹的腰带,宋岫倏地收回视线,耳根火辣辣烧起来。   正道剑尊,怎会懂如此多花样。   ……这也能无师自通?叫他没半点准备。   “醒了?”分明仅是动动眼珠,头都没偏一下,状似熟睡的男人却飞快察觉,收拢搭在青年腰间的手臂。   宋岫夜里哭得喉咙痛,索性放弃了回答。   平心而论,他并不觉得在滚床单时掉眼泪是件糗事,生理性的金豆豆,最多算耳鬓厮磨间的调剂。   霍野则以为自己把人闹狠了,音量更轻,“宋岫?”   整段人生中的头一遭,他确实没能收住,若非最后的理智还顾忌着招魂引来的恶果,自己定会做到神魂交融的那步。   鸦睫慵懒地半合,宋岫依旧没应声,却小幅度地挪了挪下巴,盯着对方看。   霍野当即福至心灵,“阿岫。”   内府仿佛被塞了团缓缓熄灭的火,暖洋洋地发热,昏睡前的某个刹那,宋岫甚至怀疑自己会融化成水,亲密无间地与霍野嵌合在一处。   但是没有。   不上不下的滋味,让他松口气之余,又感到些微遗憾,周身清清爽爽,里衣也明显大了一号,宽松舒适,不似净尘决的效果,倒似男人抱着他沐浴过。   充满占有欲地躺在外侧,护着自己的道侣,霍野回手,端起床边矮柜上摆放的茶盏,送至青年唇边。   恰好宋岫正渴得要命,配合仰头,喝了个痛快。   十分寻常的举动,偏叫霍野不自觉地露出点笑意来。   他眉目英挺,五官线条又锋锐,平日瞧着,冷漠威严,拒人于千里之外,一个眼神便能冻出个冰块。   现下眼尾稍弯,即使是极轻极浅的弧度,仍十分明显,像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好看得让人心头发软。   宋岫这个重度颜控自然当场摇旗投降。   “灵力共转,参悟大道,是谓双修,”存心使坏,他起身凑近霍野,放纵松松垮垮的衣领滑落,带出其下斑驳的红痕,“剑尊当日讲得那样冠冕堂皇、正人君子,今日怎么也屈服于这世俗趣味?”   “青云门并非合欢宗,”原样重复对方的话,宋岫挑眉,轻飘飘在男人耳侧呵了口气,盈盈,“嗯?”   霍野却镇定,“仔细一想,确实是我这个炉鼎比较吃亏。”   担心宿主转不过弯的4404弱弱提醒,【咳,你的修为……又涨了。】   虽然没有直接突破元婴那么夸张,可确实被推着向前走了点。   在修真界,一般只有被采补的才叫炉鼎,霍野的狡辩听着怪,倒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宋岫:……突然心虚。   感觉自己像个混吃等死的废柴。   霍野则精准捕捉青年态度的转变,乘胜追击,假意漫不经心问:“叫什么?”   宋岫下意识,“小师叔。”   待男人愉悦的闷笑传进耳朵,他方后知后觉回过味儿,吐出答案的红肿唇瓣,倏然如含过热茶般滚烫。   “我在,”动作轻柔地将青年揽进怀中,霍野见好就收,道,“再睡一会儿?”   先前吃了他那样多灵力,哪怕对方未曾辟谷,亦无需进食。   这理由,霍野没讲出口,却明晃晃地写在他眸中,宋岫条件反射般、垂睫瞥向丹田处,替他梳理青丝的大手立时一顿。   “我困了,”用迅雷之势躺回床榻,捕捉到危险信号的宋岫飞快拉高被子,似模似样闭目打了个哈欠,仅剩一张小脸留在外头,“再睡一会儿。”   霍野失笑,只觉面前的青年无比可爱。   他虽意动,却也并非一心逞凶的混蛋。   “好。”红霞满天,挥手将帘幔拂落遮住日光,霍野在一片温暖的橘色里,浅浅于宋岫眉心落下轻吻。   紧接着,他蓦地抬眼。   笼罩整个青云门的神识灵敏震动,霍野同时发现两道被自己特别留意的气息。   邢冥和柏长舒。   后方跟着除妖归来的青云门弟子,这两人居然不知何时凑到了一块儿。 第171章   “大师兄, 明月峰开山你可知晓?瞧,就是最南边那座,冰天雪地里还能满目苍翠, 每天得花多少灵石。”   得益于素日的温和做派,瞧见熟悉的景色,几名弟子立刻叽叽喳喳地凑到柏长舒身边闲聊起来。   邢冥长老修为出众,性子却实在严肃, 外加楚风师兄意外殒命,敢在对方面前开玩笑的没几个, 执行任务的这几天,险些没把他们憋死。   近两个月, 柏长舒辗转于各个传闻有狐妖出没的地界, 偏一无所获, 回程路上碰巧撞到结束历练的师弟师妹, 方才同路而归。   原本, 听说带队的长老是邢冥,柏长舒还有点尴尬:花容终究是杀害楚风的凶手,自己如此高调地寻人, 难免会招来对方厌恶。   但令柏长舒意外的是, 邢长老的态度远比他想象中平静, 虽称不上和颜悦色,倒也未横眉立目。   甚至寒暄般、简单问了自己寻人的结果。   “剑尊出关一事, 早已传遍整个修真界,”尽管对明月峰的风光兴致缺缺,柏长舒依旧妥帖接话, “况且,前段时日, 我曾在俗世与师叔有过一面之缘,观其风姿,确是令我等小辈心驰神往。”   若4404能出现在原住民面前,它定要不顾形象地啐声呸,拆了柏长舒的台:   那日馄饨摊偶遇,对方明明因为霍野给宋岫喂血闹得气氛僵硬,怎么如今讲来,倒显得两人相谈甚欢。   其余弟子却半点没怀疑柏长舒的说辞,顺势好奇道:“既如此,剑尊最疼爱的灵宠,大师兄也见过喽?”   柏长舒微微蹙眉。   亲眼见识过白兔饮人血的嚣张,他当然知晓对方是妖物而非灵宠,可现下自己无凭无据,贸然揭露真相,恐怕只会被听做胡言。   短短一瞬的犹豫,已有另外的弟子搭茬,“那还用问?自打上次小师弟伤了白兔,剑尊再没带它来过论剑峰。”   “还罚了小师弟跪执法堂。”   此话一出,柏长舒额间的折痕顿时更深,“罚跪?”   被他盯住的弟子自觉失言,偏无处躲藏,不得不硬着头皮道:“是。”   “小师弟没告诉您吗?”   柏长舒确实未曾收到白羽的传讯。   “可能怕大师兄担心吧,”敏锐察觉出柏长舒神色的微妙变化,替众人清点任务所得的弟子打岔,“剑尊他老人家,总归是长辈。”   “而且最近思过崖突生异象,连带着里头关押的囚犯也蠢蠢欲动,小师弟肯定忙得焦头烂额。”   沉默站在最前的邢冥闻言转身,“异象?”   介于冲和与霍野之间,他有着一张中年人的脸,目光冷肃,嘴角平直地拉成一根线,瞧着便是不苟言笑的主儿。   思过崖隶属执法堂的管辖范围,又刚出过“花容越狱”的乱子,对方会主动询问,其实十分正常。   但众人却同时安静下来。   颇有种上课开小差被班主任抓包的意味。   “……就是阴风阵阵,偶尔还能听到有谁在哭似的,”欲哭无泪,负责接引的弟子吞吞吐吐,“大家都说、都说是楚风师兄冤情未消,引来天道警示。”   楚风是邢长老的徒弟,杀害楚风的凶手却是大师兄在找的花容,一句话得罪两个人,他后悔得直想给自己一巴掌。   所幸,这两位并未当着他的面吵起来。   “装神弄鬼,”面无表情,邢冥冷声道,“有空在这里害怕,不如去多练几次剑,好好醒醒脑子。”   除柏长舒以外,众人纷纷垂头拱手,“是。”   私下则暗戳戳交换了几个小幅度的鬼脸。   “谣言”这种东西,向来是越禁止传得越厉害,更何况,思过崖的异象,许多弟子曾亲眼目睹,哪能因为几句话便轻易平息。   借口腰痛,宋岫顺利逃掉了整整三日的“晨练”。   第四日时,他又想故技重施,却被霍野掀开帘幔,弯腰从塌上抱起来。   担心自己再次禁不住诱惑,被某人折腾得死去活来,之后同床,宋岫始终保持着白兔模样,一次也没变回。   或许是明月峰的阵法灵石充足,山间越发暖和,他近来总是困得很,常常蜷在霍野的卧房,一睡便是整日。   但今天,对方似乎铁了心要他清醒。   “一年一次的宗门大比,”抬手拦住试图重新滚回床榻的白兔,霍野淡淡,“柏长舒也会来,你不想去看看?”   宋岫:老实讲,没兴趣。   但花容身上背负的污名,他总得帮对方洗刷干净,难得碰到个适合发挥的大场面,错过未免可惜。   思及此,他终是妥协,“这日子,好像有些提前?”   以往宗门大比多半放在岁末,修真界没过除夕的习惯,全凭此充当一年的总结。   “大概师兄另有打算,”拢拢大氅,霍野随意拎起倚在角落的油纸伞,镇定,“你随我同去就是。”   青云门地处北方,常年覆雪,唯有俗世最炎热的八月,才能窥见零星春意。   宋岫在明月峰住得太久,陡然离山,还有点不适应,明明长了身厚实保暖的雪白皮毛,却仍往霍野怀里钻了钻。   青云门共十二峰,其中被群山拱卫那座,便是由历代掌教接管的“紫霄”,其上乃青云门正殿所在,遥遥望去,平坦开阔,气势恢宏。   变故未发生前,原主也曾住在这儿。   尽管按照正常的时间线,花容仅仅离开了几个月,可对宋岫来说,中间则实打实隔着五辈子、数百年,故地重游,自然会觉得恍若隔世。   霍野身为掌教的师弟,即使未担任何职位,座位亦在冲和下首,其余十峰长老稍稍靠外,除开闭关突破者,悉数到场。   心头揣着疑虑,宋岫悄悄拨开霍野的衣襟,飞快找到了邢冥。   对方坐在一众长老中,位置并不如何特殊,那张冷若冰霜的面孔细细打量,倒勉强算个帅大叔。   下意识压低音量,他问:【如何?可看出什么古怪?】   五世界回溯前,宋岫与邢冥交集甚少,他实在想不通,对方为何要大费周章,针对原主这样一只普通的妖。   原主生来孱弱,且备受同族欺凌,纵然真死于人修之手,也没谁会替他复仇,遑论挑起两族争端。   【灵魂能量浑浊,应当没少作恶,奇怪,你早年穿过来的时候,他明明还很正常,】噼里啪啦地敲起虚拟键盘,4404道,【稍等,我调用下世界最本源的资料。】   交谈间,一只大手挡住宋岫的眼睛,轻轻推推他的头,几乎半强迫地、让白兔的视线换了个方向。   皮毛被揉乱的宋岫:?   【柏长舒,】一心二用,4404揶揄,【广场上,邢冥对面站着那个,要我给你标红圈吗?】   主角修为进展再快,名义上终究是小辈,此等场合,理应与众弟子同行。   宋岫慢半拍地嗅到点酸味。   鼻尖蹭过男人干燥温暖的掌心,他仰起头,传音道:“剑尊吃醋了?”陪自己下山时一切如常,他还以为对方没把柏长舒放在心上。   霍野微微抿唇。   并非否认或嘴硬,而是仔细分辨胸口涌动的情绪,最后坦然颔首,“是。”   虽然自己的确用了柏长舒当诱饵引对方出门,可青年当真将他抛在脑后、光明正大关心别人的样子,比霍野预想中更让他不快。   “好吧……”存心逗弄对方,宋岫故意停顿两秒,才道,“原来剑尊也认为邢长老十分英俊?”   霍野挑眉,“邢冥?”   “是啊,”仗着传音唯有彼此能听到,收到小十二回复的宋岫努力给对手上眼药,“剑尊没感觉他怪怪的?”   霍野:“比如?”明明已经知晓真相,他却丝毫没打算扫兴,甚至非常配合。   “比如,他身上有和我类似的味道,”前爪扒住男人指节,宋岫轻声,“剑尊对人修与妖修的结合怎么看?”   “若是诞下后代又如何?”   结合?后代?   思绪飞转,反应极快,霍野张张嘴,正欲追问,偏被冲和打断,“哟,终于舍得把你家的宝贝带出来了?我还以为你要藏它一辈子。”   语调轻快,对方照旧是那副老顽童做派,全然找不出一丝风雨欲来的迹象。   众长老纷纷起身,“掌教。”   唯独霍野老神在在地坐于原位,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白兔脸侧的绒毛。   “又不是咱们上场,随意些就好,”摆摆手,冲和笑,“经此一劫,想必孩子们也有所长进。”   “霍野这小子,特意送了本剑谱当彩头,引得大家跃跃欲试,我便专门将这比试的日期提前了些。”   “不知各位都看好谁?”   修真界素来注重师承,得了霍野的剑谱,约等于半只脚踏进霍野门下,此等机缘,莫说小辈,连稍年轻的长老都略有心动。   但明面上,众人皆道白羽和柏长舒的名字。   ——人情世故,亲疏远近,修真界一样存在。   心里却盼着自家弟子多少争气些。   “他们没资格,”眉目冷淡,霍野张口打断无意义的客套,“这彩头只给金丹期以下的弟子。”   柏长舒和白羽,恰恰是唯二不符合条件的两位。   若说是无心,未免也太巧了些;若说是有意,好端端的,霍野干嘛敌视自己的亲师侄?   面面相觑间,下方的人群忽然传来一声尖叫,“那、那是什么?”   “楚风师兄……”   “楚风师兄怎么会来?!” 第172章   最开始, 众人只以为这是个出格的恶作剧,或是单纯眼花的结果。   毕竟关于“思过崖天降异象”的解释,少说也流传了十几个版本, 其中讨论最多的,便是楚风冤魂作祟。   但随着越来越多的弟子循声望去,正殿广场骚乱愈甚:目之所及处,一个泛着珍珠白的虚影, 确实幽幽立于队尾。   一把撑开的纸伞飘在空中,完美遮住虚影的大半张脸、以及对魂魄而言过分炽烈的日光, 其上绘制的白兔,轻易就能叫人认出这是谁的物件。   下意识地, 邢冥朝霍野的方向瞥了眼。   回山第二日, 他特意去地牢检查过楚风的尸体, 灵性散尽, 衣物下早已显现轻微腐烂的痕迹, 便是大罗金仙来,也再难找到任何证据。   装神弄鬼,对方到底有何目的?   然而, 当那在纸伞下渐渐凝实的虚影抬起头, 露出张熟悉至极的面孔后, 正殿广场上立刻一片哗然:   “楚风师兄!”   “真的是楚风师兄!”   “好可怜,他死得凄惨, 还被花容泼了一身污水,定要回来讨个公道。”   各式各样的议论涌进耳中,刚刚高调寻人归来的柏长舒, 同样收到师弟师妹隐晦的注视,重生前从未发生的桥段, 让他隐隐升起种事情脱离掌控的焦躁。   上辈子的宗门大比,明明没有任何意外发生,师尊宣布闭关,正式将紫宵峰交予自己和白羽打理;   霍野亦是走个过场,剑谱和白兔,统统不存在。   变故接二连三,蹙眉望向端坐高位的男人,柏长舒莫名心慌,冥冥中生出种被前者针对算计的危机感。   白羽则悄悄拉了下他的衣袖,“大师兄?你的脸色好难看。”   话音刚落,高台上便响起一道怒喝,“大胆妖物!竟敢在众目睽睽下冒充风儿亡魂!真当我这个做师傅的死了吗?”   先声夺人,嗡嗡作响的混乱中,邢冥沉着脸扬起右腕,森冷的剑光急速钻出衣袖,直直刺向伞下虚影。   三言两语,就给楚风的出现定了性。   可霍野又怎会随意让邢冥得逞?指尖轻拨,无形的剑意就“当啷”撞歪后者的佩剑,使其斜斜插进地面。   叽叽喳喳的议论陡然一停。   “邢长老这是何意?”不急不缓,霍野垂手捋顺白兔炸开的绒毛,直奔主题,“对自己的徒弟竟如此狠绝。”   想当着他的面灭口,未免太过狂妄。   十分了解霍野的实力,邢冥虽懊恼,却也明白自己失了先机,众目睽睽下,他面无表情,镇定反驳,“此话怎解?我才要问,剑尊做什么护着这妖物。”   “莫不是被兔子迷了心窍。”   执法长老和剑尊互呛,底下的弟子自然没胆子随意插嘴,一个个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看似乖巧,实则正偷偷摸摸传音传得火热:   “楚风师兄还站着呢,邢长老突然提兔子干嘛?”   “难道那白兔也是妖?”   “开玩笑,剑尊怎会被蒙蔽。”   “感觉楚风师兄的死不简单……”   万万没料到师尊再次见到自己后,第一反应竟是毫无犹豫地挥剑斩来、妄图将他打得魂飞魄散,楚风彻底抹去心底最后的希冀与温情,移开庇护自己的伞面,露出左肩魂灯,仰头,平静对上邢冥双眸。   “师尊。”   短短两个字,却五味杂陈,沉重得让人揪心,记起地牢棺椁里自己狰狞的死状,楚风字字泣血,“弟子只有一个问题。”   “当日您为何主动将令牌交给我,去救花容师弟。”   “又为何在弟子丹田种下邪祟,引得弟子心魔发作,失了本性,伤害自己爱慕之人,还丢了性命。”   一缕残魂存世,楚风无法动用灵力,音量有限,偏偏在这鸦雀无声的正殿广场上,显出几分振聋发聩的响亮。   尤其是柏长舒,听到楚风主动承认欺辱花容,他持剑的手瞬间捏紧,脸颊更腾起火辣辣的灼热。   没有人看他。   他却觉得所有人都在指责自己。   于是,在听到邢冥出声反驳后,柏长舒竟诡异地松了口气。   “一派胡言!”青云门特制的魂灯悬于虚影肩头,知晓此时继续否认楚风的身份已无甚大用,邢冥飞快转换策略,缓和神色,语重心长,“招魂乃是邪术中的邪术,为师虽不知你被谁操纵,却盼你迷途知返,莫要为虎作伥。”   一句话,轻松将楚风丢去了众人的对立面。   连4404也不得不客观称赞,【有点东西。】难怪花容在小说里的风评那样差,原来幕后主使是个挑拨离间的高手。   但没等邢冥再巧舌如簧地辩驳下去,一旁围观的霍野,就相当突兀地,抬手,替对方鼓了几声掌。   “啪、啪。”   稀稀拉拉的频率,比起捧场,更像是嘲讽。   “为虎作伥?你在说你自己?”毫无遮掩的打算,霍野环视全场,幽幽,“召回楚风残魂的是我,邢长老有什么高见?”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偏砸的人头晕眼花。   招魂?剑尊?对方是疯了吗?此等违背天意的因果,沾染越多,越是与大道无缘。   尽管在楚风出现时便有所猜测,可当真见到霍野承认,宋岫依旧被气得想咬人。   惊喜归惊喜,他哪会想到对方如此激进。   【……其实这是最能锤死邢冥的法子,】弱弱地,4404替霍野解释,【也最能给花容解气。】   孽力回馈,当初邢冥是怎样利用楚风的口碑逼死花容,如今就会被楚风的指认、原样逼进相同的境地。   况且,霍野地位超然,接连斩落妖魔两位老祖,招魂之术再禁忌,也不会有谁怀疑对方与外敌勾结。   一石激起千层浪,果然,在霍野承认招魂之后,除开知晓内情的冲和,其余几位长老望向邢冥的目光皆充满质疑:   避世百年只为修炼,霍野绝非随意拿飞升开玩笑的性格。   “古往今来,能给他人种下邪祟,定是己身先生出心魔,”气氛僵持间,一道略显苍老的音色响起,“既然双方各执一词,不如请掌教取来验灵珠一试。”   众人定睛瞧去,提议者正是藏书阁的守阁长老。   她虽生得副老妪模样,目光却清明矍铄,慢了半拍的冲和被抢走台词,只得捋捋胡子附和,“此计甚妙。”   仙门正道,堕魔乃是大忌,验灵珠,顾名思义,即验证灵台清明与否的法宝。   但,类似现代社会的亲子鉴定,无辜被疑,常会被视作羞辱。   眸色复杂,冲和转头,“事已至此,邢长老可愿……”   “不愿,”未等对方把话问完,斩钉截铁地,邢冥回答,“我与掌教一同长大,守卫青云门近二百年,现下竟要遭受这般猜忌,当着诸多小辈的面,受验灵之辱。”   “仅凭他的信口雌黄?”视线掠过台下逆徒,邢冥冷冷,调转矛头,“剑尊究竟是何居心,若要我退位让贤,直言便是。”   “我定会给您与那兔妖腾地方。”   刹那间,无数打量齐齐投向霍野怀中。   懒洋洋抖了抖耳尖,宋岫暗暗吐槽,【真没新意。】   得知邢冥与妖族牵连后,他已做好被拉着挡枪的准备,等自己变回人形,定要惊掉对方的下巴。   可霍野却没给宋岫发挥的机会。   及时输送灵力,压住青年的跃跃欲试,拢紧白兔,他大大方方,“妖又如何?”   “本座的道侣,自有本座管教。”   “倒是邢长老,此时此刻,本座敢用验灵珠证明清白,你呢?”   寂静。   死一样的寂静。   包括提前与霍野商量过计划的冲和,都诧异地张圆了嘴巴,“……道侣?”什么时候的事儿,他怎么不知道。   “这并非重点,”草草略过师兄的八卦,失去耐性的男人霎时气机暴涨,如一柄出鞘利剑,牢牢锁定邢冥,“验灵珠,敢吗?”   激将。   明晃晃的激将。   他本不该中计、不该傻乎乎动怒、落入敌人陷阱,但瞧见霍野膝头被千娇百宠的白兔,邢冥血液里却陡然涌出股令其睚眦欲裂的愤怒。   凭什么?   大家都是妖,他甚至还有一半人的血脉,却被父亲避如蛇蝎,生生剪掉尾巴和耳朵,只为像个普通的孩童,躲躲藏藏地在世间苟活。   更别提花容。   一只除了妖丹毫无用处的蠢狐狸,竟也配踏进青云门,成为掌教的徒弟,引得自己悉心栽培的独苗着魔般、痴痴替其求情,妄图劫狱,将他这个师尊孤零零抛下。   瞳仁渐渐转向血红,邢冥清楚,自己今天已然凶多吉少,仅能像当日的花容一般,破釜沉舟杀出重围,为自己挣条活路。   可笑的是,他居然连颗能当柴禾烧的妖丹都没有。   “眼睛!眼睛!”   “邢长老果真入了魔!!”   “楚风师兄,快护住楚风师兄!”   世人皆知,修士入魔后,心智受损,实力则必定暴涨。   化神、大乘……狂风大作,包括冲和在内,众长老纷纷持剑稳住身形,远超预料的威压扑面而来,凭借数月前与妖魔争斗积攒的经验,尚存余力的弟子迅速结阵,咬牙顽抗,极力遮挡后方烛火般飘摇闪烁的楚风。   ——不战而退,着实有违师门多年的教导。   谁料,就在这千钧一发、大厦将倾之际,却有柄古朴长剑携裹磅礴杀意,越阵而出,悄无声息钉穿邢冥胸膛。   “班门弄斧,”眉目冷淡如神祇,道袍猎猎的剑尊垂眸,“他捱过的痛……”   “你也仔细尝尝。” 第173章   坚硬的汉白玉寸寸龟裂, 旋即被汹涌的殷红淹没渗透。   凛冽杀意如山岳般压在邢冥胸口,让他动弹不得,活像被利剑钉死的虫豸, 只能徒劳地仰望天空。   喉间泛起大股大股的腥甜,邢冥费力地睁着双眼,瞧见周围弟子畏惧的闪躲,和难掩厌恶的目光。   一切发生得太快。   霍野受天谴所累, 散功重来,现今仅是化神期, 他本以为自己至少有五分胜算,实际却连半招都未能接下。   不。   那或许不能算作“招式”, 对方只随意抬了下手, 似呼吸般简单自然。   但此刻落在他身上的种种打量, 邢冥倒熟悉得很, 从出生起, 他就一直沐浴在这样的注视里。   妖族无法接纳他,因为他丹田中空空如也;   同样的,因为缺少妖丹, 他无法收回与生俱来的耳朵与尾巴, 成了人群里的怪胎。   很久很久之前, 邢冥也曾有过幸福的童年,可妖族寿命悠长, 相比之下,人族既平庸弱小,衰老又来得那样快。   当父亲容颜不再, 他便永远地失去了自己的母亲。   无边的噩梦亦接踵而至。   离开术法的遮掩,邢冥成了需要躲躲藏藏的耻辱, 更是父亲心头代表背叛的一根刺,母亲走后,他彻底失去外出的权利,直到有一日,自己不听话的耳朵尾巴,被醉酒的男人,用剪子、用刀,胡乱地割掉。   眼泪混杂着鲜血,邢冥恍惚间觉得,自己身体里的所有液体,都会在这一刻、在这个阴暗的宅子里,冰冷地流干。   但他却活了下来。   妖族血脉带给他痛苦的同时,也赐予他比常人更强壮的体魄,连绵的高热中,邢冥浑浑噩噩地想,为什么。   为什么要救他。   为什么不让他死了。   人有时真的很可笑,眼睛和脑子皆会自我欺骗,明明他还是他,外表的改变,竟让他过上比以前稍好些的日子。   伤口结痂后,邢冥终于能短暂地离开柴房,离开家,离开圈禁自己的囚笼,装作普通正常的孩童。   偏偏,角落里、房檐下,街边井旁,父亲浑浊的双眼始终如影随形,仿佛时刻提醒他,自己是个异类。   晦暗且嘲讽,像在看一个笑话。   于是,在某个滴水成冰的冬夜、在男人因酗酒而失去气息后,邢冥没有哭也没有叫喊,而是静静走进卧房,挖下了那对让自己难受的“珠子”。   他开始流浪。   接着在靠近北方的城镇,遇到青云门负责收徒的管事。   突破元婴之际,邢冥将自己定格于四十岁,他不屑母亲留给自己的好容貌,亦小心翼翼地防备所有人。   比生出道心更早,魔先在他体内扎根。   两年、十年、百年……性格谨慎,邢冥向来将隐私掩藏得极好,直到某次秘境任务结束,他与受伤的花容擦肩而过,嗅到了一抹浅淡的妖味。   彼时,白羽尚未入山,花容还是那个被众人好奇包容的“小师弟”,天资虽差了些,却无伤大雅,每天尾巴似的跟在柏长舒后头,笑得单纯又漂亮,像个只知道高兴的傻子。   邢冥讨厌傻子。   他了解冲和的性格,对方爱美且是个老好人,纵使真告发花容,冲和也未必会严惩花容、将花容逐出师门。   说不定还帮后者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叫对方更如鱼得水。   况且,邢冥最爱欣赏花容在人群中战战兢兢、藏首藏尾的样子。   这让他感到熟悉,又感到恶心。   可渐渐地,狐妖微小的痛苦,已很难再让邢冥满足,恰逢白羽被冲和收做弟子,给了他变本加厉的机会。   境界的低微是修士的原罪,尤其在白羽这个后来者的衬托下,花容的笨拙,很快就变得难以忽视。   故意在轮到自己当值的早课上夸赞白羽,放大对方的优势——沉默寡言者的欣赏,总是会更有分量;   再给花容个刚好差一点能赢的对手,使其在切磋中,次次不着痕迹地落败。   两相对比,久而久之,弟子间的非议越来越盛,长老们也潜移默化地、放弃让花容演练,保全对方的颜面。   殊不知,自诩善意的特殊对待,往往会召来更多不满,让花容变成公认的废物、被排挤至边缘的透明人。   偏生邢冥没能如愿以偿地汲取到更多“养分”:   无论境遇如何,花容都毫无颓废堕落的迹象,即使被嘲笑,仍按部就班,日日练习不擅长的剑招;   离山游历和做任务常常被当累赘,便孤身一人,哪怕总是受伤,也不愿让自己的“霉运”影响同门。   阳光下,狐妖的瞳仁黑白分明,干净到任何心魔皆无法寄宿其中。   唯有在望向柏长舒时,才会略略暗淡失色。   是故,某次外出除妖、暗中接到所谓同族的联络后,邢冥忽然冒出一个绝妙的念头,并兴致勃勃地着手实施。   他其实很清楚,与白羽这般千年难遇的天之骄子相比,任何人都会显得倒霉,只是花容修为低且身份高,才会格外乍眼,令某些弟子心安理得地、把自己受伤丢脸的理由,归结到对方头上。   所以,此次亦不例外。   护山大阵受损、妖气沾染、花容又拖着条火红的大尾巴回来……种种条件叠加,众人潜意识里、近乎习惯地给前者定了罪。   对方慌忙遮掩尾巴的模样,让邢冥久违地笑出声,尝到愉悦的滋味。   然而,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最得意最信赖的弟子,居然会在明知花容是妖的情况下,跪下来求他。   求他救一只狐狸。   短暂的餍足如潮水般消退,刹那间,邢冥被无尽的愤怒吞噬。   好似魂魄被抽出悬于半空,他高高在上,冷静地看着自己迟疑宽慰、看着自己交出令牌、看着楚风满腔欢喜地去救人、再被花容感激却坚定地拒绝。   阴森潮湿的地牢中,落魄的狐妖仍光彩熠熠,笑盈盈,温柔得比天边的月亮更惑人。   守株待兔的邢冥双目血红。   他本想在青年自认逃出生天的一刻抓住对方,再次让对方跌回绝望,卑微地蜷伏于自己脚边讨饶。   可实际上,真正被羞辱的仅有他。   呼啦——   压抑多年的心魔陡然高涨,一举冲破早已千疮百孔的禁制,化作漆黑邪祟,悄然无声钻进楚风丹田,替他狠狠扯断那条美丽蓬松的尾巴。   血肉横飞,失望恐惧到极点的狐妖发了疯。   邢冥终于见到对方和自己一般狰狞的丑态。   特别是在柏长舒被他赶鸭子上架、亲手用若水刺穿花容胸膛的一瞬,邢冥清晰听见利刃与骨节摩擦的声响。   尖锐,刺耳。   如明珠破碎。   濒死之人,大抵总会在识海闪过许许多多的画面,思及此,邢冥盯着紫宵峰外被结界隔绝的风雪,毫无后悔,痛快依然,以至于呼吸都变得顺畅。   逝者已逝,再假惺惺的讨公道有什么用。   人类总是如此虚伪。   但,预想中的审判并未到来,伴随着周遭隐隐的抽气声,衣摆及地,有谁正一步步朝他走近。   老实说,妖修人修魔修,谁输谁赢,邢冥皆无所谓,反正像自己这样不属于任何一方的怪物,本就没有立场可言。   艰难地扭过头,他想叫冲和省去那些无用的长篇大论,却在下一秒,错愕地愣在原地。   色若桃花,雪肤红唇。   一袭白衣的青年垂眸停步,任由血污弄脏他的鞋底。   “机缘巧合下的借尸还魂,”肆意放纵妖气外泄,神态无辜地,宋岫勾唇,“邢长老还满意吗?”   邢冥嗬嗬地喘了口粗气。   他想说些什么,偏狠狠咳出血来,呛得人呼吸奄奄,仅能死死地瞪着对方看。   瞠目结舌。   恍若所有人都被按下了暂停键,独独霍野镇定非常,甚至有闲心从袖子里翻出几块暖手的火玉。   距离最近的柏长舒率先回神。   充满攻击性的美,张扬得与印象里的青年大相径庭,却又透着一点点熟悉。   ——大概是花容刚刚拜入师尊门下、第一次引气入体的时候。   兴冲冲地抬头与他分享喜悦,青年遥遥望来的眸子亮晶晶,似盛着星星。   只可惜,光阴荏苒,之后许多年,柏长舒再没见过那样的花容。   握着若水的右手微微发抖,似是又记起“惩处”青年那日,剑柄反馈回的触感。   喉咙发干,他察觉到有谁轻轻拉了下自己的袖角,却无暇理会,神情复杂地张嘴,硬生生挤出几个字,“花容。”   “我……”   后面的话,被飞身而下的剑尊倏然截断。   “要审问,思过崖许多牢房正空着,”侧身将青年完整遮住,他坦然牵起宋岫,朝对方手中塞了一枚火玉,“对他来说,死是件太容易的事。”   “两句不痛不痒的质问算什么?莫心软,青云门总要给你个妥善的交代。”   忙着帮原主解恨的宋岫:……心软?   没看邢冥都快气晕过去了吗?   恋爱滤镜还能迷惑住剑尊?   但戏已递至眼前,职业习惯作祟,他到底一秒切换小白花做派,乖巧地抖抖睫毛,“哦。”   “还有你,”安抚地将青年散落的发丝顺至耳后,神识扫过,发觉柏长舒又要张嘴的剑尊转头,宣示主权般,淡淡,“他是我的道侣。”   “按礼数,你合该跟着叫声师叔才是。” 第174章   柏长舒没料到自己会听到这样一句话。   血腥味弥漫四周, 长老弟子面面相觑,如此混乱的局面下,对方最在意的, 居然是他对青年的称呼。   “咳,”相当刻意地清清喉咙,回过神的冲和端起掌教的架势,悄悄睨了眼青年那张熟悉的脸, 略显尴尬,“花容……”   话未说完, 便被霍野无情打断:   “叫师叔。”   这下,所有人的目光皆不约而同集中到柏长舒身上, 却也没谁能指责霍野刁难, 毕竟, 花容胸口是真被戳出过一个洞。   曾经对此拍手叫好的青云门弟子, 脸上更是火辣辣地发烫。   当时他们自诩正义, 理直气壮审判身为妖族的花容,实际却被执法长老耍得团团转,如今想来, 何尝不是一种先入为主的愚蠢。   “我……”难以接受青年身份的突兀转变, 又找不到立场质问两人的关系, 柏长舒骑虎难下,只得死死捏紧若水, 硌得掌心生疼,破罐子破摔般,垂眸道, “师叔。”   音量极低,但在场皆是耳聪目明的修士, 自然听得分明。   被柏长舒遮住大半的白羽,则明确感知到青年短短两月便拔至元婴的境界,与这样骇人的速度相比,以往同门对他的种种称赞,都于此刻变成了笑话。   即使白羽很清楚,对方是走了与剑尊结为道侣的捷径。   可他依然无法安抚心头涌动的不甘,十数年的努力被一朝超越,白羽只觉得所谓天道滑稽得有些荒唐。   留意到主角表情的宋岫却十分坦然。   努力?拜入青云门后的二十年,难道原主就曾懈怠偷懒过?白羽凭什么认为,自己的汗水一定比别人珍贵,一定会有结果。   对方受世界意识庇护多年,得到的机缘数不胜数,怎么如今这机缘落到“花容”头上,白羽便换了脸色。   不该大方称赞花容是气运绝佳的天道宠儿吗?   恰如其余配角一直做的那样。   “花容已死,”好笑地,宋岫嘲讽,“我只是剑尊的道侣,不再是掌教的弟子,两位也无需摆出一副忍辱负重的样子。”   师叔两个字,本就是他应得。   状似和谐的假象被挑破,柏长舒倏然抬眼,大抵是意外暗恋他多年的青年、会主动以旁人的道侣自居。   微不可察地,霍野浅浅勾了下唇角,转向白羽时,又迅速绷回一条直线,“你?”   言简意赅的催促,却让白羽品出种前所未有的羞辱,胡乱叫了声师叔了事,他心□□像被压了块石头,烦躁地撇开脸。   恍惚间,白羽似是看到邢冥古怪地朝自己笑了笑。   定睛细瞧,又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想到论剑台输掉的比试、执法堂前的罚跪,白羽愈发确定青年在故意针对自己。   但,若真计较起来,思过崖下的一切,从头到尾,他统统未参与其中。   是因为大师兄?   庆幸如此窒息的时刻还有人和自己并肩,同病相怜地承受,借着衣袖遮掩,白羽悄悄握住柏长舒的手。   眼尖捕捉到主角小动作的宋岫:【……什么意思?苦命鸳鸯联合向反派示威吗?】   花容早已转世,他怎么可能会为了柏长舒破防。   没有报酬的补救任务,演都不值得自己演一秒。   暗潮涌动,几乎是宋岫视线停顿的瞬间,霍野便自然而然张口,夺回青年的注意力,“邢冥,你打算怎么处置?”   按理说,此事发生在青云门内,合该由冲和这个掌教裁决,但他却不希望青年因为任何外在的关系委屈自己。   如果宋岫要邢冥死,霍野一定会毫无犹豫地了结后者。   一报还一报,没什么不公平。   “听你的,先审问,”读过邢冥的本源资料后,宋岫就已大致猜出前者针对原主的理由,鸦睫低垂,他刻意做出副悲悯失落的模样,“毕竟……”   “邢长老也算我的同族。”   识海里的4404当即发出声尖锐爆鸣。   杀人诛心,不外如是。   它素来理智稳重,甚少有这般失态的时候,可宿主刚刚的行为,确实让它一个数据生命都感到爽。   “同族?”诧异重复,冲和怀疑自己听错。   奄奄一息、被剑尖钉进地面的邢冥更是陡然暴起,恨不得当场将宋岫生吞活剥。   然而,霍野怒极的镇压又岂能被简单挣脱?如此下意识的激烈反应,反倒从侧面证明了宋岫所言的真实性。   “是,”平静对上邢冥五官狰狞的脸,妖气肆意的青年点头,“之前一直没能发现,但今天,他流的血有点多。”   原著中的花容,亦是受重伤后暴露。   曾经由邢冥亲手种下的因,终究于今日如数报应在邢冥身上,既然选择撕破脸,当然要戳中对方最痛的点。   冷漠也好,残忍也罢,外界怎样评价都无所谓,直接导致原主死亡的渣渣,宋岫绝不会圣母病发作、傲慢地替原主宽容。   “若掌教仍有疑虑,可再找些妖族来佐证,”眉目清冷,宋岫生疏地客套,“或许我的鼻子出了错。”   如此,便算给冲和一个台阶下。   青云门作为正道魁首,被妖族渗透、甚至混到执法长老这事儿,传出去,多少会为人耻笑,宋岫没把话咬死,权当替原主还了师徒情谊,如何解释,全看对方。   两百多的岁数摆在那儿,冲和虽称不上人精,却也能听出青年的未竟之意,望着时常被自己忽略的二徒弟,他未觉宽慰,只觉酸涩。   “无需顾忌我这个不称职的师傅,”略显自嘲地,冲和环视四周,“真相如何,在场各位皆是见证。”   多年伪装被当众拆穿,急怒交加的邢冥含血冷笑,“咳……好一招欲擒故纵。”   “想杀就杀,少做这副假惺惺的恶心样。”   “邢长老,别总是说我,”抬手虚虚拦了下霍野,宋岫一针见血道,“你呢,没什么要对楚风讲?”   极其明显地,邢冥神色剧变。   “楚风?一个贪恋妖族美色的废物,”双目微合,他哑声嗤笑,“最后能被种下邪祟引出心魔,也算他的福气,勉强没枉费我这些年的教导。”   这下,连4404都听出来,【他在替楚风开脱?】   承认心魔一说,无异于把楚风本人摘干净,免去同门对逝者的非议。   旁边被众弟子护在中间的楚风却未能瞧见邢冥的表情,冰冷的斥责传进耳中,珍珠白色的虚影愈发接近透明。   神识操纵纸伞的霍野了然,传音提醒,“大限将至。”   ——亡者返世,有违天理,纵使受他灵力滋养,对方亦无法避免魂飞魄散、永失轮回的结局。   而这个结局,楚风早已选择接受。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几十年的教导之恩,他总要找机会偿还,况且那日地牢中,自己是真真伤到了花容。   “花师弟……还有师尊。”群情激愤间,楚风张口,遥遥唤了声对自己最重要的两个人,接着,在青年转过头后,双膝跪地,行了个板板正正的大礼。   言语太苍白,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配求得花容谅解的道歉,若能重来,楚风希望自己可以早些发现师父的心魔,陪同对方疏散开解。   如此,花容亦会免受牵连,迎来个无忧无虑的好结果。   可惜愿望终究只是愿望。   呼啦——   被风吹散的蒲公英般,楚风的身形开始一点点消散,有弟子条件反射地伸手试图挽留,却仅仅抓到捧虚无的空气。   “嗒。”   纸伞坠地。   四目相对,最后的最后,宋岫扬唇,冲对方露出一个笑。   正如那日在牢房中,楚风说要带花容走、花容做过的一样。   主观上,对方并未真正动过侵犯原主的恶念,又为此付出了足够惨重的代价,黄泉路前,他愿意好好送楚风一程。   唯独邢冥,始终未曾回头。   像是一具失去生机的空壳,他僵硬地躺于地面,任由冲和派人上前,用法器将自己五花大绑。   “邢冥之祸,为师……我必会给你个交代,”没有强迫青年与宗门和解,冲和缓声,“宋岫对吗?既已借尸还魂重塑道体,便算你的机缘,我会提醒他们都改口。”   “妖族亦分善恶,先前是我这个掌教失职,以至门下的弟子太过狭隘,若不嫌弃,你大可在明月峰长住。”   宋岫有些惊讶。   因为他分辨得出,冲和并非作秀,而是真心懊悔,试图挽救。   “……嗯,”一时没考虑好该如何对待这个曾经收留原主又忽视原主的师父,宋岫偏头,对霍野道,“我有些累了。”   霍野颔首,向前一步。   所有人立刻自觉替对方让出条下山的路。   “铮。”   古朴长剑嗡鸣,轻松托起主人和主人的道侣,化作天边一抹流光。   贴心隔绝外界风雪,霍野自身后环住宋岫,俯瞰群山,忽然没头没尾道:“少了句师叔。”   宋岫:?   旋即反应过来,对方指的是楚风。   “怎么算少,”好笑地,他纠正,“剑尊与邢冥又不是师兄……”弟。   最后一个字,被男人逼近的吐息和收紧的手臂卡在半途。   “剑尊?”犬齿极轻极轻地咬住青年耳尖,霍野沉沉,“宋岫。”   “你刚刚冲他笑得好漂亮。” 第175章   扑面而来的醋味, 让宋岫悄悄弯了下眼睛。   花容沉冤得雪,他心里也算移开块石头,整个人散发出种明显的轻松, 任由剑尊如此大一只抱着自己撒娇。   “楚风有些可惜,”轻轻侧了下头,拯救发痒的耳朵,宋岫解释般叹道, “他没遇到个好师父。”   若对方是冲和的徒弟,原著定然会大不相同。   如今, 花容转世,楚风魂飞魄散, 误会横生, 迟来的真相终究被错过。   “造化弄人, 你无需自责, ”听出青年语气中零星的落寞, 霍野宽慰,“我做这些是希望你高兴。”   一瞧见那庇佑楚风残魂的纸伞,宋岫便知道, 宗门大比的提前, 是由对方一手操纵, 霍野总是愿意相信自己,也愿意为了自己大费周章。   “既然剑尊早有预料, 怎地又胡乱吃味?”夸张皱皱鼻尖,他笑,“酸得人牙倒。”   大概是确定身后的男人不会伤害自己, 青年再没有最初的紧张,即使被前者环住腰, 也毫无挣扎,甚至主动挑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往对方怀里靠了靠。   十分享受道侣下意识的依赖,霍野低低嗯了声,并未继续纠正青年的称呼。   直到夜幕降临,照例泡完汤泉的宋岫躺在暖阁的软塌上看星星,忽然被人慢悠悠捏了下后颈。   哪怕对方指尖算不得冰,青年也兔子似的,一下跳起来,原本舒展成长条的尾巴唰地团成球。   霍野亦有些惊讶前者激烈过头的反应。   宋岫则想找条被子把自己遮住,偏偏软塌附近空无一物,只能赤脚踩在上头,错开男人的目光。   然而没等霍野追问,青年就主动俯身,把头埋进他颈窝。   “怎么?”抱小孩般将宋岫抱下软塌,霍野绕过靠背坐好,将青年打横搁于自己膝头,“在想我?”   宋岫忽然开始讨厌某人的敏锐。   他刚刚确实在想霍野没错。   所以当正主悄无声息出现时,才会有种被抓包的慌乱。   近来他十分奇怪,莫名依赖起霍野的味道和触碰,白日里还好说,太阳一落山,便总念着和对方黏在一块儿。   纵然刻意规避,结果也会像现在这样,撑不过两秒就破功。   隐隐地,宋岫心头冒出个朦胧的猜测,却又被他强行忽略,船到桥头自然直,他索性放松脊背,跌进霍野臂弯,小声,“想你做什么。”   “剑尊有事?”   大多数情况下,如果自己没回卧房,选择在暖阁留宿,霍野都会给足他空间,很少轻易打扰。   偏霍野答非所问,“三次。”   宋岫仰头,“三次?”   “承认道侣的关系后,你叫了我三次剑尊,”垂眸,霍野严谨计算,末了又问,“宋岫,你在故意气我吗?”   略显心虚的青年扑扇下睫毛。   “结契是剑尊为了救我、不得已妥协的法子,”思绪飞转,他火速装可怜甩锅,“周遭无人时,宋岫有自知之明。”   霍野未出意料地被噎住。   但很快,他便端正神色回答,“现在不一样。”   如果仅仅是救命,自己绝没可能与青年那般亲近,任由对方压着他亲来亲去,主动拉着宋岫更进一步。   “所以……”后知后觉地,霍野眉头微蹙,反推道,“于你而言,双修一事没什么特殊,只要能救命,换谁都行?”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宋岫瞬间感到尾巴被握住。   泡完汤泉后,他特意换了身特制的法衣,放出毛绒绒透风,此刻却方便了霍野,让他不敢再乱动。   “水也没擦净,”掌心裹住短短的兔尾巴团揉搓两下,霍野按住起身想逃的青年,“这么着急看月亮?”   宋岫已然软了腰。   小腿悄悄交叠在一处,他极力遮掩自己的异样,既恼火体内时乖时叛逆的灵力,又恼火兔类面对伴侣的无从抵抗。   “是星星,”声线尽量平稳地纠正,宋岫拽拽霍野的衣袖,“热,你松……唔。”   拙劣的借口被急切覆来的薄唇吞没。   在这方面,霍野向来天赋出众,只一次的经验,就能让他大致掌握讨好青年的诀窍,亲得人晕乎乎。   灵果的甜味于舌尖绽开,再被吻到仅剩些微的回甘,待外袍被用力攥出数道褶皱,他才依依不舍退开,将呼吸还给宋岫。   “我以为这是邀请,”目光扫过青年捏紧自己衣袖的手,他对上宋岫迷蒙且莹润的眸,“三次剑尊,三次双修。”   “如何?”   “应当很公平。”   公平?去他的公平。   青丝凌乱,宋岫愤愤在心底反驳,倘若按霍野的标准来,三次,他至少得被折腾一整夜,还要不要兔子活。   谁料男人根本没给他发表意见的机会。   轻重适宜地圈住青年要害,霍野一贯懂得先给猎物甜头,小心收起可能会吓跑对方的贪婪与侵略性,他再未做任何会带来压迫感的动作,唯有炙热的吐息借着时不时的啄吻,沉沉打在宋岫鼻尖。   霍野长了双极好看的手。   骨节分明,修长有力,习剑留下的薄茧丝毫不影响它的美观,宋岫甚至能回忆起,今日的宗门大比上,它是怎样轻巧一挥,在众弟子错愕又敬佩的目光中,力挽狂澜,将自己护在身后。   但就是这样一双手,居然……   他何德何能。   等宋岫重新回过神,映入眼帘的景象、便是男人借着他的腰带,一下下擦拭指缝粘腻,山林俱寂的月夜里,对方侧脸古井无波,耳后却暗藏绯色,宋岫也不知怎地,竟全然忘记害羞与所谓情调,轻轻笑了声。   四目相接,霍野自然而然地凑过来,与他交换了一个吻,“真漂亮。”   那正是狂风暴雨前最后的温情。   之后的几个时辰,宋岫的记忆混沌非常,晚春的微风顺着撩开的竹帘拂进,又带走房间内的滚烫与闷哼。   属于霍野的灵力涌进他的内府,烧得他迷迷糊糊,生理性的泪水溢出,再被温柔吻净,尾音沙哑,他没出息地求饶,“轻点。”   “我的肚……”   日上三竿。   宋岫陡然睁开眼睛。   近乎本能地,他抬手探向自己小腹,那里依旧紧实平坦,隐约还能摸到薄薄腹肌的轮廓。   暖阁软塌的面积有限,霍野一早就把人抱回了卧房,被青年变相承认自己能力的举动愉悦,他翻身拥住宋岫,“难受?”   宋岫摇摇头。   或许是刚沐浴没多久的缘故,对方周身清冽的淡香愈发鲜明,内心的焦躁瞬间被抚平,他懒洋洋窝进霍野怀中。   识海里的4404没忍住:【两天,整整两天,稍微下地走走呢?】   单纯滚床单都能闹成这样,真到神魂交融那天,它岂不是要被关半个月小黑屋。   【急什么,】有气无力,宋岫恹恹道,【别告诉我邢冥跑了。】   4404:【……怎么可能。】   青云门再不靠谱,也没不靠谱到这个地步。   【那便好,】小小打了个哈欠,宋岫坚定,【退朝吧,世界末日也别打扰我睡觉。】   任务之外,宋岫着实不是什么勤快性格,4404只当对方倦得厉害,简单扫描过宿主的健康数据后,配合沉回识海深处。   霍野却隐隐升起两分忧虑。   指尖有一下没一下顺着青年的头发,若是换做往常,对方定要嫌烦地拨开自己胳膊,再附上两句含糊地嘟囔。   不过,接下来的几日,除开贪睡,青年倒也没有其他反常。   执法长老非人非妖、入魔弑徒的“丑闻”,冲和并未藏着掖着,先前修真界皆以为花容是背刺师门的叛徒,他总要替对方正名。   更何况,自家师弟结契这样的大事,怎能不昭告天下受四方庆贺?糊里糊涂地揭过像什么话。   当年师父和师娘的合籍大典,冲和便没能赶上,此次无论如何都不会再错过。   眼下修真界虽进入状似和平的休战期,妖修与魔修却是实打实失去庇佑己方的老祖,听到霍野结契的风声,个个紧赶慢赶地备起贺礼,生怕人修的剑尊一个不高兴,直接劈了自家老巢。   尤其是妖修,上下打听了两日,才得知花容曾是因天资差而被驱逐出族群的红狐,险些把肠子悔青,连夜遣人去青云门赔罪。   霍野收到冲和的传讯时,正在陪宋岫晒太阳。   毛绒绒摊成一张圆饼,化作原形的白兔抖抖耳朵,爪尖戏耍般按住纸鹤。   “你若喜欢妖族的环境,我们也可以搬过去住,”见青年盯着纸鹤发呆,霍野递过一颗灵果,“长春阵不是为了困住谁而设。”   宋岫轻飘飘睨了对方一眼,无奈又好笑,“你觉得他们是好意?”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妖族此举,无非是先自罚三杯,再根据“花容”的态度,趁机试探能否从剑尊那儿捞些甜头。   这人瞧着稳重精明,却总在关于他的事情上犯傻。   “有什么所谓,”眉梢微挑,霍野不在意道,“若你想,他们就只能是好意。”好意之外的盘算诡计,自有他担着。   “可我对妖族其实……”张口咬住灵果,宋岫尚未咽下,便突然呸了声,“甜。”   霍野:“甜?”   “嗯,”丝毫没察觉自己的话有多古怪,圆滚滚的白兔认真要求道,“换个酸的。” 第176章   筑基之后便能辟谷, 修真界的灵果——或者说绝大多数入口的食物,皆是以“美味”为方向筛选。   毕竟,在无需填饱肚子的前提下, 难吃的东西,着实没必要勉强。   冷不丁一句“酸的”,倒真有些把霍野问住。   短暂思索两秒,他顶着白兔疑惑的目光, 将剩下的灵果塞进口中,又从储物袋里拿出一株草, “尝尝?”   倘若此刻有医修在场,定能认出这是长于极西之地的疗伤圣药, 那里环境苦寒恶瘴横生, 常被妖魔用来躲避正道追杀, 鱼龙混杂, 能活着出来就算侥幸。   小院中的两人却像缺根弦般, 一个敢给,一个敢咬。   本体是兔子,宋岫对吃草接受良好, 黑润的豆豆眼满意眯起, 他抖抖耳朵, 无意识贴着霍野掌心蹭了蹭。   恰是背部。   视线若有所思地停顿,霍野抬手, 用指腹拭去白兔嘴边绒毛沾染的汁液,接着,轻轻放在唇角。   舌尖卷过, 向来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剑尊,五官狠狠皱了下。   未经处理的草药, 灵力充沛到野蛮,但也是真酸,夹杂着淡淡的清苦,常人大抵很难下咽,偏偏怀中白兔高高兴兴地吃掉了整株。   “喜欢?”藏书阁读过的文字慢放般逐句浮于眼前,霍野脑中冒出个荒谬的猜测,面上却未显露,“牙有没有倒?”   尽管觉得有点烦,宋岫还是配合地晃了晃脑袋,表示自己很好。   “……师兄说要替我们补办合籍大典,”耐心等待片刻,见青年始终没再提及妖族,霍野顺势换了个话题,“你怎么想?”   宋岫倏然抬眼,语调气鼓鼓,“你问我。”   自认应当尊重道侣的霍野:“……是?”   话音刚落,原本亲昵挨着他的白兔便蹬蹬腿弹开,仅留给他一个团子样的背影。   “宋岫?”即使是相遇之初、青年最狼狈最憎恶人修的时候,霍野都未曾瞧过对方这般情绪化。   试探性地伸长小臂,圈住差点跌下他膝头、偏又微妙停在边缘的白兔,霍野没再追问,而是诚恳放低音量,“我的错。”   虽然不太理解,可自个儿的道侣、该哄还是要哄。   求知欲旺盛的4404努力尝试解读宿主的脑回路,未果。   怀疑对方又在和某人玩情调,它放弃插话,默默盯着宿主回头,无理取闹,“所以,你对合籍大典有顾虑。”   “的确,”好笑地碰了碰白兔软乎乎的鼻尖,霍野赶在食指被拍开前,接道,“怕你拒绝,算吗?”   除此之外,任何人的反对都没用。   眨眨眼,抹了蜜一样的答案明显让宋岫多云转晴,灵力涌动,乌发披散的青年落进他怀中,“以剑……以你的性格,不该强取豪夺?”   约莫是先前三次“教训”吃得太足,宋岫难得结巴了下,半路改口。   近来双修效果显著,他体内堆积的灵力消化得七七八八,身形变换也更自如,至少能藏好尾巴,幻化出衣服。   “嗯,记住了,”熟练抚过青年的发丝,霍野凭空取来一根绸带,替宋岫系好,“若你要逃婚,我定然翻脸硬抢。”   “就关在明月峰如何?你住了这么久,想必是喜欢的。”   态度轻松且温柔,任谁都能听出是玩笑,青年却似当了真,安静靠住他肩膀,煞有介事地颔首,“好。”   霍野动作微顿。   他当然知道,青年现下的神思可能出了些异样,说的话做的事算不得数,但“宋岫甘愿被自己囚禁”的承诺,纵使仅是一瞬,仍然令他感到满足。   跌跌撞撞,兔爪下逃出生天的纸鹤扑棱棱飞到半空,绕着霍野转来转去,催促着对方快些给回复。   虚情假意的应酬,霍野总是能躲就躲,然而只过了短短几句话的功夫,他便改了主意:   合籍大典,确实得人多些才热闹。   可这事儿又急不得。   因为宋岫的状况越来越差,虽没到恶心呕吐的程度,却也常常恹恹地没胃口。   背靠数据库的4404越琢磨越慌:雄兔假孕事小,但等宿主清醒,还不得把这个乱搞设定的世界意识宰了炖汤?   想想都害怕。   缺乏实操经验,4404也不敢随意平衡宿主紊乱的激素,万一没成功,反而火上浇油,最后被炖汤的就会是它。   思来想去,4404秉承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原则,摆烂选择顺其自然:   左右天塌下来还有霍野兜着。   饶是如此,很多时候,手动闭麦的4404依旧冲动地想爆粗。   便好比现在,它苦口婆心地重复保密条例,免得宿主的小金库被扣光,某人却舒舒服服枕在霍野腿上,把书一丢,“好吵。”   “又在脑子里?”拨开鬓发,缓缓揉按青年的太阳穴,霍野问。   宋岫点头。   识海里的4404当即拉满伪装缩到角落:类似的情况它已经见怪不怪,亏得快穿局位面够高才没暴露。   数次查探无果,不确定青年是单纯比喻烦躁还是真听到了什么,霍野只能一遍遍重复,“有没有哪里疼?”   仰躺过来的青年摇摇头。   “你一开口,它就安静了,”抬手戳戳男人削薄的唇,宋岫诚实道,“霍野,我喜欢听你说话。”   4404:……秀恩爱就秀恩爱。   怎么还带拉踩的呢?   平日里,宋岫虽称不上羞涩,却也很少像小动物般直白,霍野被盯得心口滚烫,垂头,蜻蜓点水地吻过对方卷翘的睫毛,“这样呢?”   似是觉得痒,青年弯弯眼笑开,“也喜欢。”   水到渠成,他们交换了一个浅尝辄止的吻,放任袖角被拽住,霍野亦略略放松,认为宋岫是在冲自己撒娇。   再次躲过一劫的4404仰天长叹:隐私条例是个好东西。   干脆让它关小黑屋关到宿主恢复算了。   可霍野今日显然有正事要做,确定青年暂无困意,他道:“来赔罪的妖修到了,你想去见见吗?”   思维方式倾向直觉,并不代表变成傻子,尚还记得花容受过的苦,宋岫摸摸自己的脖子,“不要。”   “疼。”   霍野蹙眉重复,“疼?”   “这里,被狐狸咬断过,”相当平淡地,宋岫解释,“后来撞见柏长舒,他救了……我。”   刻进骨子里的职业素养,令他顺利保住快穿员的马甲,原主的记忆被时光美化,留下的便仅剩欢喜,而非苦痛。   在此之前,青年从未正式谈及柏长舒,乍然得知对方报恩暗恋的缘由,霍野的第一反应却是怜惜。   他本该吃醋。   但怀中坦诚且全然信赖自己的宋岫,又让它变得没那么重要。   “若是早些……”一贯理智,霍野及时收住喉间虚妄的可能,转而握住宋岫的手,“往后有我。”   修者寿数漫长,他定不会让青年再受丁点委屈,尽全力护着对方。   本也没把柏长舒和所谓同族看得多重,宋岫不赞同地抬眸,捏捏霍野的指骨,强调,“还有我。”   相互扶持才算天作之合。   有点绕的表达,偏偏能霍野轻而易举地领会到,眸色软得似春日池水,他笑,“我知道。”   却在哄睡青年后,冷冷地绷直唇角。   妖族。   修真界战事初平,他无意挑起争端,可冤有头债有主,早年欺负过自家道侣的混账,他一个也不会放过。   浓荫如盖,正是日光最盛的午后,霍野轻手轻脚起身,悄然拉紧帘幔,面无表情朝山下送了只纸鹤。   ——既是献贺礼,当然要符合主人心意。   假若妖族足够识趣,就稍稍主动些,别等着他一个个去抓。   自己下山习惯步行,小半个时辰,应该够那些使者商量出结果。   出于某种隐晦的私心,霍野信中并未言明因果,仅是请师兄帮他把人请到紫霄峰正殿,开诚布公地“聊聊”。   但冲和是谁?   早早换好一身威仪满格的繁复道袍,他老顽童般翘起胡子,小声,“行啊你,找场子不带我?”   怎么说花容也做过自己的徒弟,他正愁没地方弥补。   紧随其后的白羽垂下眼。   刚刚他正与师父切磋论道,后者却忽然收了剑,急匆匆翻衣服。   原来又是因为花容。   上次被指点规矩的羞窘历历在目,犹豫数秒,他终是张口,“见过师叔。”   神识滞涩。   冥冥中牵连红线的尾指一下下抽动,仿佛受什么牵扯,霍野顾不得回应,立刻化作流光,直奔明月峰。   认出对方御剑的方向,冲和先是错愕,接着欣慰地笑骂,“臭小子,火烧眉毛都没见你这么慌。”   三千级石阶,竟是前所未有的漫长。   没事。   缩地成寸,霍野强行冷静的分析,明月峰受长春阵庇佑,绝不会有意外发生。   两步。   一步。   宽袍广袖猎猎飞扬,中途折返的剑尊紧张推开房门,却只瞧见胡乱敞开的箱柜、跪坐在衣服堆里的青年,以及对方红成兔子的眼尾。   “霍野,”白皙莹润,整个人好似被水洗过的瓷器,尾音染着哭腔,宋岫委屈巴巴仰头,鸦睫滚落一大颗泪珠,“你去哪了?”   “不要我们了吗?” 第177章   我们。   尽管心中早已有了猜测, 可真正听到这两个字时,霍野还是略略发懵。   定睛望去,宋岫一层层抱着裹着的衣物, 皆是他年少穿过的道袍,纪念的意义多于实用,因此才未被收进储物袋中。   抬脚向前,他俯身, 温柔解开缠住青年的布料,“下山办些事, 想着你在睡,就没知会, 我的错。”   宋岫极轻极轻地吸吸鼻尖。   他隐约能感觉到自己状态出了问题, 却控制不住, 感性总是快于理性。   “我有点烦, ”一下下擦净青年脸颊湿润的泪痕, 霍野左手扶着宋岫小臂,听到对方闷声闷气控诉,“但你回来了, 所以没关系。”   如同最粘人的小动物, 青年歪倒扑进他怀中, 满足地蹭了蹭,霍野习惯性想拍拍对方, 只一下,又顿住。   ——尽管他非常喜欢宋岫现今的直白、可爱、以及对自己的依赖,却从未想过真的圈禁宋岫, 让对方永远沉溺于虚幻。   兔类的假孕,除开房|事|, 往往与过多的抚慰有关,尤其是背部,青年之前被摸摸时的表现便是佐证。   由此反推,想让对方清醒,他需得尽量减少彼此的接触,让宋岫的身体慢慢反应过来、认识到“错误”。   可这着实是件苦差。   整个儿挂在自己身上,青年牢牢环着他脖颈,毫无分开的意思,霍野的指尖收紧又松开,最终,仍是在宋岫发顶碰了碰。   “想做什么?”暂时没心情理会那些扫兴的妖族,他缓声,“我陪你。”   一直宅在明月峰躲懒的宋岫却道:“下山。”   “我不是故意要耽误你,”眼尾红红地像桃花,青年仰头,音量渐轻,“……只是没忍住。”   砰砰。   悸动丛生,拼命忍耐给道侣顺毛的欲望,霍野克制地在宋岫眉心落下一吻,觉得今朝种种,不是天道对青年的捉弄,而是对他的考量。   紫霄峰内殿。   如坐针毡的妖族使者正与主位的冲和大眼瞪小眼。   于前者而言,霍野愿意见面,理应值得高兴,至少他们还有个辩解的机会,虽说妖族弱肉强食是常态,但剑尊要发难,他们也没办法不是?   彻底收起对待熟人的老顽童做派,乍瞧去,冲和鹤发白眉,仙风卓然,倒真有几分正道领袖的架势。   实际上,他牢牢绷着脸,却是在心底暗骂霍野速度慢:   花容、不,宋岫一事,气运相连的道侣没来,自己这个前任师父先开口,难免有些越俎代庖,名不正言不顺。   所幸早年在玄天宗修习推演的经历,让冲和十分擅长摆唬人的下马威。   “哈哈,”干巴巴笑了声,坐在最前的妖修端起茶盏,四下寻摸了圈,硬着头皮打破寂静,“这位就是掌教的小徒弟吧?当真天纵英才。”   三年结丹,五年元婴,白羽是天道宠儿的说辞,妖魔两族亦有流传。   拿对方最骄傲的小辈开启交谈,大加夸赞,这总不会出错。   偏偏冲和古井无波,仅简单颔首,端足大家风范: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妖族如今表现随和,愿意暗戳戳倒戈人修,无非是因为上头有个霍野镇着,己方又损失惨重,希望能重新站队。   若真被三两句奉承轻易哄住,那才是他几十年掌教全白干。   “在下花明,论血脉,勉强也算花容半个长辈,”尴尬沉默间,冷不丁地,一位面容英俊的中年妖修张口,“不知剑尊现在何处?”   极力控制住胡子别乱翘,冲和的眼角抽了抽。   这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对方是想借着花容攀亲戚,做剑尊的叔伯。   “他现在叫宋岫。”   正当冲和认真琢磨着要不要先提剑把花明揍一顿再聊时,殿外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大小如常,却能清晰落进每个人耳中。   好奇又畏惧,众妖齐刷刷转头。   姗姗来迟的剑尊眉眼凌厉,生来一副凶悍长相,以此做底色,其左手与道侣十指相扣的动作,便显得格格不入起来。   顺势望去,白衣青年昳丽的五官映入眸中,约莫刚哭过,眼尾泛着粉,漂亮得横冲直撞,浓烈又鲜明。   一屋子没见过的妖,挪挪脚,宋岫默默朝霍野身后躲了躲。   并非害怕,单纯嫌烦。   前不久刚刚目睹过青年气疯邢冥的冲和:???   怎么回事?几天没见,自己的二徒弟真成小白兔了?   不应该。   “对,对,看我这记性,”相当识趣地,为首的妖修改口附和,“我等此次前来,是为庆贺剑尊的合籍大典,讨杯喜酒吃。”   “南山老祖留下的丹药,应当对宋……宋道友的修为颇有裨益。”   南山老祖,即数月前连累霍野捱天谴的罪魁祸首之一,此妖医术超群,却阴晴难测,喜好以血肉浇灌草植。   见死不救更是常态。   神魂遭雷劫劈成齑粉,对方这会儿八成早已被众妖抄了家,瓜分掉财产。   挥袖合拢座椅,霍野与宋岫相邻而坐,淡淡挑眉,“冤孽横生的秽物,怎配庆贺本座的喜事?”   “剑尊误会,我等哪敢讨您的晦气?”语速飞快,那妖修连连解释,“南山老祖已逝,天谴之下,因果尽消,绝不会有半点问题。”   “好比俗世诊病,修行也讲究个对症下药,宋道友既是我等同族,总会用得上。”   悄悄溜出来看戏的4404:啧啧啧,好一张巧嘴。   这舌灿莲花的能耐,也没比自家宿主差多少。   前提是后者处于正常状态。   “宋道友觉得呢?”嗅觉敏锐,为首妖修适时将话题抛给稍微面善些的青年,“你转生重修,身子定有亏损。”   弯弯绕绕的寒暄,宋岫能理解,却像蚊虫嗡嗡般吵得很,听到有人叫自己,他礼貌放下霍野被把玩的五指,抬头,慢吞吞地扫视一圈。   接着,目光直勾勾落在后排。   “丹药苦,没意思,”摇摇头,宋岫道,“他闻起来特别讨厌,不如宰了,拿妖丹当礼物如何?”   此话一出,紫霄峰殿内落针可闻。   明明说着血腥恐怖的言辞,神态偏又无辜且天真,眨眨眼,青年瞳仁黝黑,唇色殷红,微微上挑时,竟给人种不寒而栗之感。   被选中的花明则无意识绷紧四肢。   因为当初带头欺负青年、咬断青年脖颈的,正是自己唯一的儿子。   青云门之行,他也曾考虑过推脱,可作为狐族首领,单凭“霍野”两个字就被吓得灰溜溜夹起尾巴逃窜,传出去,自己的脸面还往哪搁。   名门正派素来虚伪,受条条框框约束,妖魔人三族争斗方休,霍野再恼,碍于身份、碍于悠悠之口,都得顾及着青云门行事。   抱着以上盘算,花明一路奔波坐在了此处。   可他怎么也没料到“花容”会率先挑衅。   在花明的印象中,对方天资极差,且生性懦弱,找不出一丝属于妖族的狠辣果断,哪怕有剑尊撑腰,面对自己这个威势深重的长辈,同样难成事。   “别怕,”自认为理解对方的错愕犹豫,宋岫诚恳,“霍野只会在旁边看。”   冲和没绷住,当场笑出声来。   花明的表情瞬间黑如锅底。   他虽与宋岫境界相同,个中差距却是云泥之别,被双修和灵药的假把式,有什么资格得意猖狂。   “既是同族相邀……”余光确定霍野没有插手的意思,花明起身,“恭敬不如从命。”   对方主动送上门,在场诸多见证,只要自己留神分寸,饶是霍野再护短,亦无法挑出错来。   “要去外面吗,”整整袖摆,花明问,“此处恐怕难以施展。”   宋岫拒绝,“就在这儿。”   态度随意地,花明颔首,“拔剑吧。”   “你是小辈,先……”   咯吱——   一秒、或者更短,骨头与金属摩擦的声音伴着汩汩涌出的猩红,清晰响彻耳边,花明愣愣盯着穿透自己肩膀的长剑,后知后觉地感到剧痛袭来。   “霍野的无锋躲在内府,”本性驱使下全然忘记藏拙,青年甚至没有回头,于四溢的铁锈味里,一本正经对被抢走佩剑的白羽解释,“事急从权,我会洗干净再还,希望你不要太生气。”   之后,也没等白羽回答,便转身朝花明走去。   他的步子不算大,偏偏每次皆能堵死后者的去路,稳稳立于花明身前,宋岫伸手,似摆弄傀儡般轻松地握住剑柄,“方才我仔细想了想,你犯的错,并未到挖内丹那般严重。”   “今日只取一条右臂。”   “冤有头债有主……”   “下次我会去找你的儿子。”   咚。   温热四溅。   红白相间的死肉重重坠地,刹那弄脏青年瓷器般干净漂亮的脸。   摄魂夺魄。   或许是直面断肢太有冲击性,反差感十足地,青年鸦黑的睫毛扑扇两下,倏然落下几滴泪来。   近乎本能的睁大双眼,所有人静静屏住呼吸。   血泪混杂,倘若杀意也能被称作美,那就是此刻目之所及的一切。   “霍野,”梨花带雨,抿着唇的宋岫无端委屈,柔柔弱弱地回身,给对方看自己因用力而泛红的掌心,“好疼。”   即使在他背后,   便是花明打滚哀嚎的背景音。 第178章   ——妖性。   比起外在的耳朵尾巴, 青年从骨子里散发出的诡谲混乱,反倒比之前任何一刻,都让他更像个异族。   滴血的利刃, 将他与缥缈脱俗的仙门隔绝开来,哀嚎的花明,又让众妖对他心存忌惮。   一派回过神的骚动中,独余霍野旁若无人地向他走来。   “下次给你换把更趁手的剑, ”轻轻牵起青年冰凉的指尖,他低头吹了吹, 夸赞,“真厉害。”   温热吐息拂过掌心, 带来丝丝缕缕的痒, 激素影响下的情绪转变极快, 宋岫立刻忘了哭, 破涕为笑, “那是自然。”   后头紧跟着起身的冲和酷似坏掉的玩偶,飞快连眨了几次眼。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宋岫方才那一招, 动用的灵力十分寻常, 堪堪破开花明的防御都不够,往后种种, 全凭剑意碾压。   这般暗合万物之理的浑然天成,便是换做白羽,也未必能达到。   修为可以靠结契提升, 心境却无法走捷径,传闻中祖师爷“一朝得道入青云”, 恐怕正如宋岫此时。   “诸位……”故作为难地看向众妖,冲和机智拉偏架,“既是私人恩怨,且双方自愿应了比斗,合情合理,想来我等不必插手。”   “还是说,诸位有其他更妥帖的建议?”   慈眉善目地捋捋胡子,他笑眯眯,“畅所欲言、畅所欲言嘛。”   却没谁敢出声反驳:   开玩笑,那么大一个剑尊杵在这儿,若执意掺和其中,吃亏的肯定是自家。   妖修虽护短,可也承认“愿赌服输”,况且,赤狐一族的陈年旧事,他们亦有所耳闻,花明有错在先又技不如人,真计较起来,定然处于下风。   道义上不占理,武力上打不过,两相叠加,众妖只得默认冲和的避重就轻,暗暗吃下这个哑巴亏,选择性忽略宋岫后一句的威胁,应道:“掌教说得对,他们二人的因果,理当由他们二人了结。”   “眼下尘埃落定,可否容我等派人将花明带下去医治?”   冲和转头瞧向宋岫,明晃晃示意:一切看对方。   忙着掐决清理白羽的佩剑,青年完全没把周围人的对话听进耳中,直到霍野碰碰他肩膀,“拖人下去?”   飞升之下,皆为血肉之躯,即使是元婴期,也无法做到断肢重生,冷汗淋漓,后方花明声息渐弱,仅能闭着眼发出越来越弱的呻|吟|。   嫌弃地,宋岫点头,“脏。”   闻久了这腥甜的铁锈味,他居然有些恶心。   胃里不舒服,宋岫说这话时,丝毫没顾忌音量,痛到倒地的花明似是气极,濒死的鱼般扑腾两下,又被霍野淡淡一瞥吓回去。   渡劫与元婴,个中境界天差地别,无形的威严犹如山岳,沉重得令人难以喘息,脸色陡然涨红,花明双眼一翻,当场晕了个彻底。   摆摆手,冲和适时出面,“来人啊。”   “请贵客下山休息。”   脚步整齐,守在殿外的弟子鱼贯而入,剑尊到时未曾关门,里头发生了什么,他们个个儿偷偷瞧得真切。   修行之人素来尊重强者,一剑过后,众弟子看向宋岫的目光,皆明晃晃发生转变。   ——境界稍逊,他们很难做到冲和那般透彻分析,却自有一番衡量:能轻轻松松夺去白羽小师弟佩剑,还有什么比这更有说服力?   习惯性的比较,让白羽不知不觉成了衬托宋岫的“工具”,待青年将佩剑交还自己时,他甚至讲不出一句最简单的夸赞当寒暄。   环绕神思的迷雾一朝散去,白羽猛然意识到,原来自己对花容并非毫无敌意,而是在此之前,他从未将花容真正平等地放在眼里。   恰如人修遇到无害又漂亮的小兽,总会充满包容。   彼此“高下”互换之后,白羽才发现,自己同样拥有嫉妒这种情绪,因为他潜移默化地认为,花容理应逊色自己。   一旦失控,他便格外不适应。   然而,对于自己的反常,青年却表现得十分随性,就像平日里,旁人怎么拿他们比较,对方都未曾在意。   “拿稳。”见主角好似在发呆,宋岫认真提醒。   别等下剑摔了,又怪他欺负人。   余光扫过的冲和无声叹了口气。   好歹也是位活过百余年的大家长,有心观察的前提下,他自然能发现白羽的别扭。   想当初师尊收下霍野,冲和也是被“后来者居上”,且在漫长的时日中、再没有胜过霍野的机会。   登高跌重,白羽一路顺风顺水,偏在最年少得意时、叫宋岫在短短几个月内抢了先,心情之复杂,怕是比他早年更甚。   可冲和也没有什么好法子能帮对方。   心境的磨炼,乃每位修行者必须独自解决的难题,若白羽看不开,旁人劝一万句,都难解开这个结,做师父的唯有多多留神,暗中看顾,免得弟子一时钻牛角尖,走到歪路上去。   先是长舒被霍野的一句“叫师叔”打击,至今仍在借着闭关的名头颓废;后又是白羽被宋岫轻松反超,情绪波动剧烈。   一个头两个大,他默默瞪了下霍野,想,百来岁的人了,做事怎么仍直来直去,带坏自己的二徒弟。   殊不知,今日收敛克制的,其实是自家师弟。   好端端的两族会面,以霍野收下贺礼草草收尾:关乎宋岫的身体,他绝不会胡乱摆架子拒绝。   悄悄揪掉好几根胡子的冲和相当欣慰,还以为师弟终于明白,短时间内双方都没有再起冲突的意愿,前者顾虑大局才给了个台阶。   但无论如何,赤狐族长当众被小辈砍去一臂复仇之事,很快就在各方势力间传开。   修士们再提起宋岫,也更多叫前者的名字,而非“剑尊道侣”。   更有甚者,将这段“借尸还魂忍辱负重、一朝得道大杀四方”的经历写作话本,成了俗世茶楼说书先生们最爱讲的一出戏。   不过,以上种种,却与宋岫没什么关系。   他的清醒是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午后。   仿佛梦魇时突然被招回了魂儿,倚在廊下喂鱼的他蓦地打了个激灵,低头,瞧了瞧破布条般缠住自己的道袍,又摸摸酸痛发胀的眼尾。   【小十二?】条件反射地,他唤。   识海内传来熟悉的机械音,【我在。】   【好奇自己为什么哭了?】太了解宿主每个微表情的含义,4404体贴解释,努力忍住笑意,【因为霍野不肯碰你的背。】   喝酒断片般,十几日的记忆在得到提示后,潮水般一股脑儿涌来,模糊的画面渐渐清晰,宋岫当即抬手捂脸,整个人红成颗饱满的番茄。   【杀了我吧。】   嗓音幽幽,他有气无力,【或者去下个世界。】   又哭又闹又黏人,哪怕霍野不记得前五辈子,宋岫也觉得自己把这几世的脸丢了个干净。   【慌什么,霍野明明喜欢得要命,】故意调侃,4404给宿主鼓劲儿,【手牵手秀恩爱,他那嘴角,差点没翘到天上去。】   说曹操曹操到,下一秒,小院外便走进个男人。   正是被道侣撵出门去的剑尊。   只消一瞥,霍野就清楚洞悉,“醒了?”   尚未想好该怎么面对的宋岫:……   埋头抱膝,他难得摆出代表逃避的鸵鸟做派,却从始至终、没考虑过把自己变回原形。   “醒了便好,”安静停在离青年几步远的位置站定,霍野温声,“这段时日,我总是有些担心。”   喉咙小小地吞咽一下,宋岫沉默半响,闷闷地挤出句,“谢谢。”   兔类假孕,多半要持续到分娩,因得“生不出来”,迅速被点醒。   而霍野,却用了更麻烦的方式,宁愿承受自己莫名奇妙的焦虑与脾气,克制地与自己保持距离,也要护着他,避免他落入更难堪的境地。   明明对方可以选择放纵,顺水推舟,不加干预。   “别把我想得太好,”像是得到某种隐晦的默许,霍野上前,坐到宋岫旁边,“我只是拒绝和任何人分享你。”   老实讲,霍野压根没期待过与青年“孕育后代”,他是个极自私的人,他希望宋岫独属于自己,仅仅和自己有最紧密的联系,一个流着相同血液、追着宋岫叫父亲的奶娃娃,注定是他的敌人。   况且,生育于三族修士而言,皆是损耗己身、折去半条命的惨烈。   天道不会纵容长寿者肆意繁衍。   事关宋岫,他冒不起半点险。   “你……”快速做了几次深呼吸,暂时放下羞耻的宋岫慢慢抬起脸,瞧见霍野脖颈鲜红的牙印。   那是他恼火对方不抱自己留下的痕迹。   耳尖又一次热辣辣地烧起来,没等宋岫继续装鸵鸟,霍野便已揽他入怀。   “元神交融后,道侣能够深入彼此识海,从根本上相互帮扶破除迷障,应当很难再闹出类似的乌龙。”脸不红气不喘给出解决方案,男人将鱼水之欢说得如喝水般平淡。   “所以,”顿了顿,霍野忽然端正语调,郑重抬起青年的下巴,望进对方清澈又讶异的眸底,“宋岫。”   “我们合籍吧。”   昭告天下,受四方朝贺,而非简简单单的三柱清香。   他一刻也等不及。 第179章   作为人族最多剑修扎堆的地界, 青云门已经许久没举办过合籍大典这样的喜事。   无论顶头的前辈大能怎么想、各族盘算着何种弯弯绕绕,一众赶来凑热闹的年轻弟子,却是实实在在地高兴:   日日打坐多无趣, 谁不想亲眼见见话本子里的剑尊和兔妖?   被选中操办琐事的小道童,更是个个喜气洋洋,寻常长老都无法轻易踏足的明月峰,竟有幸叫他们开了眼界。   叽叽喳喳的团雀、郁郁葱葱的草木、还有暖意蒸腾的汤泉, 与终年覆雪的青云门相反,明月峰上的一切皆是值得被津津乐道的鲜活。   传闻中, 数百年前老宗主为讨道侣欢心,才天南地北四处访寻, 从一处上古秘境中寻来长春阵, 乃整个修真界公认的痴情。   如今剑尊所言所行, 倒也算变相继承师父的“衣钵”, 甚至有青出于蓝胜于蓝的架势。   而宋前辈……虽说对方境界进展之快, 有目共睹,可对方的“娇弱”,亦伴着实力一同出了名。   嵌着玉石的剑柄都能将对方硌得手疼落泪, 这要是磕了碰了、或者被石阶绊得摔一跤, 那可怎么好?   想到曾经毛绒绒窝在剑尊怀中的袖珍雪团子, 小道童们担心得要命,干劲十足, 连角落里的青苔都打扫得干干净净。   ——巴掌大的白兔,给那些高大凶悍的猛兽塞牙缝都不够,听闻其种族素来胆小, 容易受惊,转生到如此原形上, 想必宋前辈也很苦恼。   他们理应替对方分忧,给予更多照拂。   于是,活过数百上千年的宋岫,居然诡异地在几个十一二岁孩童的眼中,捕捉到老父亲般的慈祥。   4404拼命忍笑,【可能是你那几滴眼泪,杀伤力太强。】   尽管当日在场修士有限,但一传十十传百,外加说书先生的艺术加工,如今“宋岫”是个什么形象……宿主应该不会想知道。   默默地,宋岫将手中当扇子把玩的芭蕉叶盖在脸上。   刚刚清醒便被霍野求婚这个直球打蒙,那些没来得及发酵的羞耻,反倒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强烈。   他已经躲了准道侣两天。   说是躲,其实也没那么准确,明月峰足够大,自己四处闲逛,随便找个树梢一躺,就能被遮得严严实实。   某人也十分配合地未曾打扰。   意外宿主的面皮如此薄,4404及时收住调侃,疑惑,【怎么?您这是婚前焦虑症?】往常都是别扭几秒钟、最多几分钟便好。   翠绿的芭蕉叶摇了摇,【我又不是第一次。】   可神魂交融……万一再像五世界那样,强制让他登出,第二次被留下的霍野岂非太无辜。   但,如果不做到最后一步,难道自己要一辈子和霍野保持距离?假孕这种事,一次就够让他抓狂。   甜蜜与苦恼交织,宋岫长长叹了口气,想打个滚发泄,又记起自己在树上,火速刹车,唯有一抹碧色悠悠坠下。   而后被人抬手轻轻捏住,“后悔了?”   低沉悦耳的音色,令宋岫陡然睁开眼,趴在树梢向下望。   红绳系发,霍野正穿着自己“筑巢”时最爱的玄色劲装,仰头看他,阳光透过叶片缝隙斑驳落在对方脸上,影影绰绰,更衬出男人五官的英挺与俊朗。   宋岫愤愤控诉:【美人计,妥妥的美人计。】大抵是碍于青云门一贯的仙风道骨,除开雪中初见那几日,霍野总爱穿白。   可他偏偏更喜欢“像个魔头”的对方。   正如帮忙一世界挑选礼服时,纯粹的黑与低调的红,将霍野轻松推到热搜榜首。   今天的剑尊亦精准戳中宋岫的心窝。   “先前那件坏得彻底,”坦然地,霍野摊开双手,任由高处的青年肆意打量,“我便差人新做了一套。”   宋岫的耳根热了热。   因为把先前那件撕坏的“罪魁祸首”,恰恰是他。   若是床笫间激烈过头就算了,实际却是他幼稚至极,闷头把对方赶出门,哭着毁了人家的衣服。   “谁让你欺负我……”想起自己猫一般缠着霍野撒娇求摸的样子,宋岫理不直气也壮,放轻音量嘀咕了声。   霍野挑挑眉梢,“所以,后悔了?”   “二十四个时辰零一刻,”过分精准的数据,给人度日如年的难熬感,存心揶揄,他道,“过来布置喜房的童子,八成正忧心你藏在哪里哭。”   宋岫立刻打起精神,“谣言猛于虎!”   泪腺发达的脆皮暴娇小白兔,到底是哪位说书先生给他安了个这样新潮的人设,竟能被一群古代原住民接受。   “的确,”仔细打量过青年眉眼,霍野煞有介事颔首,道,“不如去给他们证明证明?”   差点被诓下树的宋岫:……   好险好险。   剑尊套路多。   “万一,我是说万一,”悄悄挪回动了一半的左脚,宋岫垂眸,“神魂交融之后,会发生些不好的事情怎么办?”   没头没尾的问题,霍野却是副了然的表情,“你知道了。”   瞬间被反客为主的宋岫:啊?   他知道什么?他怎么不知道?   “招魂之术,历来皆会引来罪业,”毫无隐瞒地,霍野回答,“我已决定赴玄天宗求卦,劫数降临前,定与你斩断因果。”   “此事本不该牵连于你,”眼底闪过一缕挣扎,又迅速恢复坚定,他沉沉剖白,“可宋岫,我实在是个卑劣的人。”卑劣到利用情爱让青年妥协。   然而,纵使短暂到仅剩一刻,自己也想完整拥有对方。   万分之一的可能,宋岫会拒绝,假若是那样,他……   “怪不得一直问我是否后悔,”纷乱思绪被打断,青年声音越来越近,“原来脑子里装的都是和离。”   下意识伸手,霍野稳稳接住自枝头跃下的宋岫。   “虽然我们说的并非同一件事,”熟络勾住男人脖颈,宋岫晃晃小腿,勾唇,“但好巧,我亦是只卑劣的兔。”   什么保密条例员工守则,就交给快穿局去操心,省吃俭用攒下的积分,大不了全花在刀刃上。   “你先前闭关的洞府在哪儿?”闲话家常般,宋岫问,“我不喜欢青云门,也不愿意回妖族。”哪怕双方都试图补偿。   冲和、白羽、柏长舒……每个人都没有真正伤害花容的心,却一同酿出覆水难收的恶果。   那些自己参演后亲身体会到的忽视与偏帮,散落在每个看似寻常的日子中,细微到不足以被审判,偏如根根鱼刺扎在喉间,宋岫无法释怀,也没必要强行替花容原谅。   合籍大典,是他能给予的最后体面。   毕竟明月峰除了属于青云门,还属于霍野的师父师娘。   “极北,比青云门更北的地方,”明白青年的体贴,霍野亲亲宋岫额头,“那里太冷,到时我们再挑新的。”   “刚刚有道童送了喜服来,要去试试吗?”   宋岫笑盈盈,“好。”   半月后,良辰吉日,宜嫁娶,霍野与宋岫的合籍大典如期举行。   剑尊结契,堪称青云门两百年来最大的喜事,正道各派纷纷高调赴宴,甚至能见到妖魔人三族同坐一桌的奇妙场景。   两位正主却仅在结契仪式上露了面。   亲笔写就的婚书于无烟的真火中缓缓焚烧,台下宾客众多,霍野眼中却唯有一袭大红的宋岫。   约莫是苦恼审批过一次的“文书”为何又出现一次,即使两人规规矩矩滴下精血,天道亦反应了好一会儿,才降下抹代表姻缘的绯光。   冰肌玉骨,姿容昳丽,风雪停歇的碧空下,青年扬唇,牢牢吸引住台下宾客的目光,“紧张?”   “不,”摇摇头,霍野盯着婚书燃尽的微光,牢牢牵紧宋岫,“只是在后悔,没把座位放的更远些。”   修行之人,皆耳聪目明,听到剑尊酸味四溢的“嫌弃”,台下宾客正欲起哄,却在瞬息间失去二者的踪迹,遍寻不到。   真真是用行动解释了什么叫醋缸。   灵气充沛的琼浆玉液一坛接一坛奉上,直至皎皎明月爬到半空,酩酊大醉的宾客才互相搀扶着散场。   宋岫亦有些眩晕。   眉心贴着眉心,他侧身坐于霍野膝头,喜服仍好端端穿着,动作纯洁得不能再纯洁,偏偏身子软得要命。   好似一滩随时会顺着男人指缝流走的水,青年乌发凌乱,零星泄出的喘息,幼兽般带了哭腔。   思绪飘忽,恍若踩于云端,迷迷糊糊间,宋岫瞧见霍野站在论剑台,年纪却小了些——较他们初遇时更小,带着些未脱的稚气,一下下挥舞着比自己胳膊还粗的剑,沉默又坚定。   漫天风雪、深紫雷光、掌心奄奄一息的白兔……无数记忆碎片流星般迅速划过,紧接着,画面闪烁得更快更急,每一帧都是霍野,每一帧都属于宋岫,有冷冷淡淡叫“裴经纪”的、有追在他后面喊哥哥的、还有包裹在无数触手间的温柔双眸。   ——“我爱你。”   “我们结婚吧。”   “生同衾,死同穴。”   “宋岫。”   “阿岫。”   “……下辈子我该怎么找到你?”   白光炸裂,宋岫猛然跌入识海深处。   再次将他唤醒的,是脑内小十二嚷着世界静止的急促警报,以及男人将他揽在怀中,胸口微微的震动。   “阿岫,阿岫。”如获至宝般一遍遍呢喃,霍野餍足地收紧手臂:   “我终于找到你了。” 第180章   尽管早有预感, 但当宋岫意识到霍野已经想起一切时,依然感到微微的无措。   特别是小十二语速飞快的碎碎念,更让此情此景, 显得如在梦中。   猫一般慢吞吞抬头,宋岫脸颊蹭过男人温热紧实的肌肉,“霍野?”   “嗯,”精准捕捉到青年眼底暗藏期待的探究, 霍野颔首,给出最能让对方安心的回答, “是我。”   每一个出现在宋岫世界里、并深爱对方的霍野,都是他。   无论身份种族如何变化, 自己总会反复被相同的灵魂吸引, 或谨慎或大胆地追逐, 诱惑对方为他停留。   “谢谢你愿意来找我, ”神魂交融后, 无需言语解释,霍野便能轻松理解快穿局的存在,似是想亲亲宋岫, 他低头, 又顿住, “……小十二?”   所谓系统的具体模样,霍野未曾见过, 可某些一闪即逝的记忆碎片中,却有青年对“隐形朋友”的称呼。   ——虽然在外人看来,那很像自言自语的无聊。   宋岫没忍住笑, 弯弯眼角,主动吻上霍野的唇, “放心,局里定了隐私条例,小孩子看不到。”   嗓音里尽是愉悦。   “等回去,确实得安排你们见一面,”浅尝辄止,宋岫轻轻挣开霍野的怀抱,整理好衣服起身,“外面出事了?”   霍野没有隐瞒,牵起宋岫的手离开卧房,“你看。”   世界静止了。   或者说,除开霍野和宋岫、以及被他们触碰的物件,其余的所有——包括时间,统统停滞在某一刻。   明月峰结界外,飘飞的大雪定格于半空,似一幅被人用笔绘就的画,衬得整个天幕都显出种戳碰即破的脆弱。   恍惚间甚至会让人觉得,自己所生活的世界,不过是张被彩纸包裹的水晶球。   宋岫默默加重握紧霍野的力道。   对于原住民而言,窥得真相,未必算好:困囿自己数十年乃至数百年的命运,竟是几行文字的衍生,如此残忍的实情,绝非人人皆愿知晓。   霍野却平静得超乎寻常。   或许是五世界宇宙的浩瀚令他拓宽眼界,又或许是他潜意识里早已得出结论,外界再剧烈的变化,也没有此刻与自己比肩而立的青年重要。   “我很好,”十指相扣,霍野态度轻松地问道,“接下来该做点什么?”   宋岫眨眨眼,“等?”   按理讲,他还剩最后一个打白工的补救任务未完成,即使六世界出了岔子,也该被丢去七世界才对。   现下的情况,却像主世界强行干预了小世界的进程。   【我就说他是bug!bug!】唤醒宿主后便埋头于数据,得出结论的4404首次抓狂,【上辈子当邪神,这辈子搞飞升,普通小世界哪儿容得下他?】   如果再放任霍野自行随宿主穿越,鬼晓得会产生什么蝴蝶效应,灵魂强到超标,且缺少快穿局管制,几乎与定时炸|弹没差。   若有所思地,霍野张口,“它在骂我。”   “给你们添麻烦了?”   见青年略显惊讶地望向自己,他又笑,“你的表情。”和交换记忆时一样,霍野知道小十二的存在,偏无法听到二者识海内的对话。   “其实只是一点点吐槽,”竖起小拇指尖比划了下,宋岫摇头,“它总胳膊肘向外拐,显然喜欢你更多。”   4404:【……怎么着?开始造谣了是吧?】   但转念一琢磨,自己之前确实没少帮霍野说话,心虚地偃旗息鼓,4404提醒:【你上司要来了。】   宋岫了然,“哦,安全部的混蛋主管。”   变着花让他收拾主角攻烂摊子的那个。   “一个爱扎高马尾的眼镜男,”体贴照顾霍野的感受,宋岫生动形象地介绍,“毫无人性的资本家。”   话音刚落,泛着白光的漩涡便凭空出现在小院正中。   霍野立刻单手持剑向前一步。   宋岫则轻松,“放心,传送门,这东西我熟。”平时正常出任务,他一来一回,至少也要走两遭。   果然,皮鞋西装文件夹,眼镜马尾冰块脸,很快,一位完美符合宋岫描述的成年男性走出漩涡。   十分不走心地,宋岫打了个哈欠,倚住霍野肩膀,明知故问道:“哟,郝主管,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4404立刻看出来,宿主这是还记着对方让他打白工的仇呢。   “修复小世界的任务,我确实欠考虑,”开门见山地承认错误,郝主管推推镜框,机器扫描般上下打量过霍野,嘴里的话却没停,“但,那些主角攻毕竟是被你吸引,才妄图回溯时间,破镜重圆。”   宋岫火速炸毛,危险眯起双眸,“挑拨离间,嗯?”   什么被他吸引,分明是大多数渣男贪得无厌且犯贱,总认为没得到的比得到的更好。   即使“没得到的”那个,曾经被自己嫌恶又果决地放弃。   “只是在反思,快穿局的存在被透露,你我皆有失误,罚款对半支付,”情绪不见一丝起伏,郝主管平静道,“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也算二位的红娘。”   4404幽幽,【他还是老样子。】擅长对自己最有利的话术。   “按照回溯结束的时间线发展,白羽的飞升被无限推后,”见宋岫没反应,郝主管展开掌心,露出枝丫繁盛的大树虚影,“主角攻受虽结为道侣,却时有争吵,沦落怨偶。”   “冲和亦被卷进弟子间的矛盾,遭受牵连意外陨落。”   “你有什么想法?”   宋岫淡定,“那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你就说任务成没成功吧。”削弱主角光环,一点点切断对方与世界意识的联系,让主角没法再作妖。   先前几个小世界都是这般行事,现下再计较方式,未免有些太马后炮。   一开始便没打算揪着此等小错不放,郝主管点头收起世界树,翻开文件夹,“规则内的出格,确实效率够高。”   “所以,你的任务结束了。”   “剩下的一个小世界,由霍野负责。”   宋岫的眉梢终于轻轻跳动了下,“霍野?”   “没错,你难道以为我视力很差?”古井无波,郝主管又一次推推镜框,“强度超标的灵魂,转生也会留下记忆,重复清理成本太高。”   “正如你刚刚所言,我是个不折不扣的资本家。”   “近水楼台先得月,或者叫……办公室恋情,”回忆般稍稍停顿,郝主管看向霍野,递出文件夹,“快穿局安全部的签约合同,考虑一下?”   宋岫:“修bug也要卷业绩,不愧是你啊。”   郝主管坦然,“符合标准的员工谁会嫌多。”近些年,主角配角、逆袭拯救部接连大火,唯独安全部冷冷清清。   善后这种工作,往往难度极高,什么病娇锁链小黑屋,若非宋岫次次皆是死遁,回溯的节点又临近尾声,开局定要难上许多。   “我想我需要再考虑下,”不卑不亢,霍野自然加入对话,“阿岫一直希望享受退休生活,您也许没了解过。”   计划外的状况发生,郝主管抿唇。   大方地,宋岫主动替后者解释,“我的档案在男配部,属于临时借调。”因为某些发疯的主角攻。   “总之,我会为霍先生提供临时驻留主世界的资格,”赶在青年反驳前,郝主管分分钟改换重点,“当然,我清楚宋岫不缺积分,权当一点心意罢了。”   “安全部的工作很清闲,从未强行命令员工提早脱离小世界,是度假的好去处,两位应该会喜欢。”   彬彬有礼地颔首告辞,他稳稳退入身后漩涡,“五分钟后,传送门消失,1006号小世界便能恢复原样。”   “是去是留,请两位自行选择。”   收回视线的宋岫转头,“你怎么想?”   平心而论,他对大多数小世界的眷恋,皆源于霍野,原主留下的记忆,愉快的部分着实稀少。   “自然是走,”毫无犹豫地,霍野勾起唇角,“阿岫找了我这么多次,也该换一换,让我去你的世界瞧瞧。”   主世界,快穿局,听来陌生,却是青年工作生活的地方。   四目相对,确定霍野并未勉强,宋岫不由自主笑开,“真好。”同霍野一道儿,他常常能发乎内心地感到幸福。   “跨越传送门的时候会有点晕,”晃晃彼此十指相扣的手,宋岫叮嘱,“但我定会紧紧牵住你,保证霍先生再睁眼,第一个见到的还是我。”   温柔回握,霍野保持着相同的频率与宋岫并肩前行,又突然想到什么,“那我们的道侣契……”   “应当算数?主世界原本就是灵魂体的居所,”一只脚已踏进传送门,小院中宋岫的声音渐弱,“况且,郝阮他那么守规矩,提交申请时定然记得给你写备注,宋岫家属之类的。”   “若他忘了也没关系,大不了我们再领一次证……”   呼。   纯白漩涡消失的刹那,鹅毛大的雪花纷纷扬扬坠落,被暂停的天地再度运转,“剑尊与兔妖携手归隐”的印象,亦随之深深扎根于每位原住民的脑海中。   而褪去人设束缚的霍野与宋岫,已然用最真实的面貌,说说笑笑地踏入彼此携手的“新生”。   岁月漫长。   属于宋岫霍野的故事、才翻过序章。   ——END。